出国对陈霭来说,最大的新鲜之处就是突然有了被人殷勤被人照顾被人追的感觉,这在她几十年国内生涯当中,似乎还从来没有过。
按说在陈霭那个年代,国内的恋爱大环境仍是以“男追女”为主流。俗话说,有一个坛子,就有一个盖子。一个女生,哪怕长得像个泡菜坛子,也总有一个瓦罐盖子等着来盖她,所以人们印象里无论长得丑长得美的女生,都会有人追,都会有人来献殷勤。
但陈霭觉得自己以前的确没尝过被人追的滋味,这可能跟“追”的定义相关。如果说“追”就是男生跑来询问一下“我想跟你谈恋爱,你看行不行”,或者派个使者来通风报信,说声“王小二喜欢你,想跟你谈恋爱”之类,那陈霭还是有过几个追求者的。但如果说“追”就是追求者本人主动上门,先不动声色地献殷勤,再坚持不懈地献殷勤,即便被拒绝也百折不回,把殷勤一直献下去,献到赢得女生的芳心为止,那陈霭就没人追过了。
没尝过被人照顾的滋味,可能跟陈霭的性格有关。她从小就是那种“保护者”性格,如果其他女生因为一个蟑螂、一个蜘蛛、一个黑影惊慌失措尖声大叫的话,那么陈霭肯定是那个大喊“别怕,别怕,有我在这儿!”的主儿。
陈霭自己也不知道她这个“保护者”性格是如何形成的,她父母从来没这么教育过她,她也没弟弟妹妹需要保护,她家就她这么一棵独苗,又生活在大城市里,按说应该长成一个依赖人的娇姑娘。
不独环境如此,从遗传角度来讲,她也应该长成个娇姑娘,因为她妈妈就是一个娇姑娘,地主家大小姐,但又在解放军里当过文化教员,历次政治风波都没动她妈妈一根毫毛,嫁了个丈夫又挺随和,所以她妈妈一辈子没改娇小姐脾气。
但不知道哪个基因发生了变异,陈霭没像妈妈一样成长为娇小姐,反倒成了一个“陈大侠”。
上中学的时候,班主任对班里的女生盯得挺紧的,发现哪个女生跟男生走得近一点,班主任总要把女生的家长叫到学校来谈话,联合女生家长,齐心合力将爱情的苗苗掐死在摇篮里。
女生都觉得班主任不公平,就算人家早恋了,那不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么?要告状也该男女双方都告吧?怎么光拣女生告呢?怎么不把男生的家长也叫到学校来,告他一状呢?
当然女生也就是背地里咕咕哝哝而已,没哪个女生敢这样质问班主任。
班主任禁早恋,但似乎从来没禁到陈霭的头上来过。陈霭也跟班上的男生有来往,一起打球啊,一起写作业啊,甚至一起出去郊游都有过。如果发生在别的女生身上,哪怕只有陈霭的十分之一,班主任也老早就把那女生的家长给找来了,但班主任从来没因为陈霭跟男生交往而把她的家长叫到学校来过。
这也让班上的女生十分不服,但同样没谁敢去质问班主任。
后来有几个女生想了个主意,既然陈霭在班主任那里享受这么特殊的待遇,何不以毒攻毒,叫她去质问班主任呢?
几个女生找到陈霭,向她诉说自己遭到的不公平待遇,一个个都做千古奇冤但又弱不禁风状。
弱女子诉苦,没人抵挡得住,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融化。陈霭自是早就融化了,不用人说破,就毛遂自荐:你们别难过,等我去跟班主任说说。
于是陈霭就以“毛主席去安源”(一说“刘少奇去安源”,陈霭的父母对此有不同见解)开展工运的气势,跑去找班主任,雄赳赳,气昂昂,仿佛是代表广大受压迫的劳动妇女去跟资本家谈判一般。
班主任果真对陈霭另眼相待,不仅没怪她多管闲事,还十分诚恳地对陈霭交底:
我为什么从女生入手?
第一,早恋主要是你们女生受害,如果出了事,你们一辈子就完了,但男生什么都不怕,巴不得出事,出了事你们女生就是他的人了,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
第二,男生家长也是这个心理,你向他告状,说他儿子在学校交了一个女朋友?只怕是他的脸都要笑开花了,我儿子有种,给咱家找下媳妇了;
第三,男生到了这个年龄,总是要想入非非的,但只要你们女生不响应,他也就想入非非而已。所以只要把女生的心按捺住了,男生那头不攻自破,落花流水春去也,干瞪眼。
可能陈霭天生就有谈判的细胞,知道谈判最重要的是把握底线,见好就收。不知道把握底线,就会谈输;不知道见好就收,就会谈崩。陈霭去跟班主任谈判,也不是去寻求绝对公平的,只是要求班主任停止对女生的不公平。既然班主任这么向着女生,那还有什么要为难班主任的呢?遂乐颠颠跑回去向几个女生汇报,几个女生虽然还不能像陈霭那样深明班主任此番举措之大义,但已经被陈霭敢于跟班主任对峙的大无畏英雄气概折服了,陈霭说这是班主任一片苦心,那肯定是班主任一片苦心了。
从那以后,陈霭名声大响,男生女生都知道她有本事,敢跟班主任硬碰硬,有了委屈都来向陈霭倾诉。而陈霭也更加抱定了“匹夫有难,陈霭有责”的信念,更自觉地当起“工会代表”来,大事小事,只要有人来诉苦的,或者即便没人诉苦,只要她自己觉得不公平的,她都要去伸张一下正义。
中国工运史上,“工会代表”为工人谋福利,结果把自己谋到被解雇、被下狱、被砍头、被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所幸的是,陈霭这么谋来谋去的,居然也没把自己谋进什么大麻烦里去,不免让她沾沾自喜,觉得刘少奇们因为搞工运被抓牢里去很可能跟她妈妈说的那样,是他们自己没用。
陈霭就这么一路“谋”下来,一直到医学院毕业,进了医院,当了医生,也没放弃自己这一政治主张。
话说有一次,陈霭听见护士小王在诉护士长的苦,说护士长郑大姐总是欺负她是新来的,呵斥她,排挤她,给她难看,让她下不来台。小王说得眼泪汪汪的,还有好几个小护士都在旁边帮腔,一下就把陈霭的“工会代表”情结给刺激起来了。她安慰小王说:“别怕,我们联合起来跟护士长斗,我就不信斗不倒她。我最见不得仗势欺人的人——”
陈霭果真开始了“倒郑”运动,向各级领导反应护士长仗势欺人的劣迹,还在科里征集医生护士签名,呼吁撤销护士长职务。
可能护士长平日行事的确不公平不公正,跟护士长有过节,对护士长有怨言的小护士不在少数,连医生们都不太喜欢护士长,觉得她仗着自己年龄大,工龄长,很不把她们这些医学院毕业但年纪尚轻的医生们放在眼里。
其实没有谁能说出护士长究竟犯了哪条法,有的甚至都说不出护士长究竟是哪里没做好,但医院也不是在开法庭或者搞政审,犯法没犯法,犯错没犯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所向。
用现在的网络俗语来说,就是一个“人气”问题,像这种说不出个是非曲直的混战,人气不在你那边,错就在你那边。既然护士长不得人气,那么反护士长的陈霭就得了人气,再加上陈霭不是在为自己谋利益,而是在为几个年纪轻资历浅的小护士打抱不平,这种出发点就很让人景仰,但凡有点江湖义气的,都会支持她而不支持护士长。
连陈霭自己都没想到,怎么七搞八搞的,就取得了决定性胜利,院方把护士长的职位给撤了,虽然保留了公职,但革成了一个普通护士,境况大不如从前了。
护士长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几个小护士约了陈霭到饭店去饮酒庆贺,称呼她“陈大姐”,夸她有种,有能力。但那餐饭陈霭吃得不开心,完全没有全面获胜的喜悦感,却老是想到郑大姐那凄凉的面容。
可能陈霭天生就是个“工会代表”,而不是“资方代表”,谁做了资方,她就会站到谁的对立面;谁做回了“工人”,她又成了谁的代言人。现在郑大姐垮台了,没权没势了,成了受压迫的底层人民,陈霭的同情心又偏到了郑大姐一边,于是跑去跟郑大姐套近乎。
那边厢郑大姐正兀自孤独寂寞呢,现有陈霭来关心同情,自是感激涕零,遂不计较陈霭就是让自己栽跟斗的人,慷慨捐弃前嫌,跟陈霭做了好朋友。
了解多了,陈霭发现护士长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可能以前对小护士们要求严格了些,态度也不那么和蔼,所以为自己树了一些敌人。当然护士长也不可能是完人,总会有七七八八一些常人所不能幸免的小错误,被恨她的小护士一夸大,就变成了陈霭听见的那些罪行了。
这让陈霭好不惭愧,回想当时的“倒郑”运动,感觉好像是玩了一场猴把戏一样。
郑大姐对陈霭推心置腹:“你这个人本质是很好的,就是有点太直了,容易被人利用——”
陈霭觉得郑大姐的话有道理,“太直了”也是个不难听的评语,比“没脑子”更容易让人接受,所以陈霭自那以后一直都以“太直了”作为对自己最简洁的评语,尤其是在做自我检讨的时候,一般都离不了以这句话开场:“我这个人,就是太直了——”
虽然陈霭自那以后一直在注意别“太直了”,但似乎有点为时过晚,男生早就把她当“工会代表”了,有了冤屈就来找她倾诉,需要“倒”谁就找她出头,但似乎谁也没想过“工会代表”也是要食人间烟火的,也是需要异性的关心和照顾的,所以陈霭在国内呆了几十年,从来都没男生向她献过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