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教授是什么时候溜掉的,陈霭完全没注意到。现在早餐厅里只剩下了她跟滕夫人两人,她不敢溜走,觉得自己在“柚子事件”上该负主要责任,溜走了不仗义。
她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听滕夫人数落滕教授,觉得滕教授这下肯定要家破人亡了,不禁后悔莫及,在心里痛骂自己:“你怎么这么好吃?又不是小孩子,还买零食吃?你害羞不害羞啊!如果不是你说红心柚子好吃,滕教授怎么会买这么两个惹火的柚子呢?这下好了,两个柚子搞散了一个家庭!”
陈霭被沉重的犯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抽自己两耳光的心都有了,但滕夫人好像并没有追究她的责任的意思,矛头一直都是对准滕教授的。滕夫人的嘴三种功能同时启动:既要数落滕教授的冤大头行为,又要吃锅贴饺子,还要辣得嘶嘶吸气。
就在陈霭傻呆呆的注视之中,滕夫人吃完了锅贴饺子,把两个空碗扔进厨房的水池,开始收拾桌子,并差遣陈霭去叫滕父滕母来“搓麻”。
陈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搓麻?现在?
但滕夫人的确是这样说的,陈霭转念一想,也好,说不定“搓麻”能让今天这场风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夫妻吵架,一般到了半夜就可以和好。但媳妇跟公婆不能靠半夜三更那事来和好,得想点别的方式来化解矛盾,也许“搓麻”就是“别的方式”中的一种,就怕滕父滕母不吃这一套。
陈霭老着脸皮去叫滕父滕母来“搓麻”,做好了被他们一脚踢出来的准备。万万没想到,滕父滕母不仅没踢她,还一个个跟着她下了楼,虽然没平时那么欢呼雀跃,但神态也算安详。很快,四个人就在厨房的早餐桌上摆开战场,开始“搓麻”。
为此陈霭心中好一番感叹!天,这才叫牢固的婚姻家庭关系!那什么永不吵架闹事的,是婚姻家庭神话。吵而不离,闹而不散,吵完闹完,搓麻依然,这才是婚姻家庭之正道!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跟赵亮的婚姻,真是天上地下啊!两人每次闹气,不管是谁引发的,都得她率先做出和解的姿势,不然的话,早八百年就离婚了,即便不离也肯定是持续冷战,最终会把她冻死。
赵亮在家庭矛盾中是一点都不让步的,你嚷他也嚷,你摔门他也摔门,弄出的声音比你响十倍;你砸东西他也砸东西,而且专拣那些值钱的砸,砸得陈霭心疼肚疼,因为那都是她挣钱买来的,砸碎了还得她挣钱再去买。
赵亮最厉害的一招,就是不说话,只要一闹气,赵亮就整天整天不跟她说一句话,两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个床上睡觉,就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每次都是陈霭熬不下去,率先跟赵亮说话,赵亮还要大牌子二调子,爱理不理的,要过好几天两人之间才会恢复正常对话。
她跟赵亮闹气,从来没敢当着外人闹,更没敢当着自己的公公婆婆闹。她知道赵亮的脾气,最要面子了,如果没外人知道,也没家人知道,赵亮兴许还能回个头,转个弯。如果闹得外人或亲戚都知道了,那就没有回头路走了,赵亮指不定做出什么来。
她也不敢像别的女人那样,拿离婚来恐吓赵亮,因为赵亮不怕离婚:“离就离!就凭我一支笛子,我离了在哪里找不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妞?你呢?中年妇女了,你离了就安安心心做个寡妇吧!”
陈霭总觉得“寡妇”二字是赵亮自己在咒自己,但她不想指出来,让他去咒,反正她不害怕做寡妇,如果赵亮因公殉职了,她一定能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她能工作能挣钱,能做家务能带孩子,房子也分得有,离了赵亮地球一样转,说不定还转得快一些。但她早就下了决心,除非不结婚,一结就要结到底,好离不如赖合,所以无论怎么吵闹,离婚是不可能的,她不能让人看笑话。
她真是羡慕死滕夫人了!活得多么潇洒!滕夫人当着公公婆婆两个儿子还加上她这个外人的面,跟滕教授闹这么大一出,滕教授也没敢喊出“离婚”二字,甚至都没敢回什么嘴。滕父滕母也没见怪,闹的时候躲开,闹完了出来陪着“搓麻”,谁家的媳妇能有这么好的丈夫和公婆?
这场麻将陈霭打得非常心不在焉,一直在滕夫人的婚姻和自己的婚姻之间转来转去,越转越觉得人跟人的命运真是不一样,她长得不比赵亮差,职称跟赵亮一个级别,她在外面大把挣钱,在家里大把做家务,结果还过得那么窝囊。你看人家滕夫人,长相不如滕教授,学历不如滕教授,挣钱不如滕教授,但在家里却这么厉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麻将打到半夜,照例由滕教授开车送陈霭回家,不过这次不用滕夫人去叫,滕教授自己到时间就主动下来了。滕夫人没理滕教授,只跟陈霭告个别:“我不送你了,你早点回家休息,我们下星期再见。”
一路上,滕教授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搞得陈霭心很慌,主动检讨说:“滕教授——真对不起——今天害你——们家——闹矛盾了——”
滕教授叹一口长气:“唉——–,你说这人跟人——怎么就这么——不同呢?”
“谁?”
滕教授没正面答复,继续感叹说:“你说我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娶了这么个母老虎,不光我过得窝囊,连我的父母都跟着我窝囊,今天还连累了你——”
“快别这么想了,王老师也是为这个家庭着想,家大业大的,节约点没坏处——”
滕教授沉默了一阵,问:“你们家赵老师——节约不节约?”
“嗯——还行——”
“我看你用钱手也挺松的,赵老师他——管不管?”
“他——不管——”这话带点撒谎的意思,陈霭的脸有点红,幸好天黑看不见。
到了陈霭家门前,滕教授跟着陈霭下了车。似乎有进去坐坐的意思。但陈霭想到太晚了,小杜可能已经睡下了,不好意思请滕教授进去坐,也不好意思自己旋身进门,只好站在门外,等滕教授回到车里去。
滕教授摸出一包烟,拿出一支,问:“抽一支?”
“谢谢,我不会抽烟。”
“其实我也不会抽,但有时实在心烦,抽一支解闷——”
滕教授点燃一支烟,抽一口,呛得咳嗽起来。陈霭说:“你不会抽,就别抽了吧,看呛着了——”
滕教授把烟灭了,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说:“你进去休息吧——”
“那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开车到外面转转——”
陈霭不放心:“还是别转了,开车回去吧,王老师还在家等着呢——”
“我知道她在家等着——等着再骂我一通——”滕教授道了“晚安”,又站了一会,才上车离去。
第二天,陈霭抽空给滕教授打了个电话,主要是怕他昨晚开车“到外面转转”转出什么事来。两人聊了几句,陈霭感觉滕教授情绪比较稳定,总算放了一点心。
然后她又给滕夫人打了个电话,发现滕夫人情绪很不好,这下把她搞糊涂了,昨晚到底是谁骂谁?怎么挨骂的情绪稳定,骂人的反而情绪不稳定了呢?难道昨晚滕教授回去两人又开了一战,结果滕教授吵赢了?该没打滕夫人吧?她正想安慰几句,就听滕夫人问:“你今晚有没有空?我想到你那里坐坐——”
陈霭非常犹豫,她总觉得小杜跟滕教授之间有点什么,所以本能地认为最好不要让滕夫人跟小杜照面。但她又怕滕夫人情绪不好想不开,于是壮起胆子说:“我——有空,你——过来吧,就在我这里吃晚饭——”
晚上八点多钟,滕夫人开车过来了,陈霭把晚饭端到客厅的茶几上,两个人坐下吃饭。
陈霭抱歉说:“没有像样的饭桌,都是在这个茶几上吃饭——”
滕夫人对此超理解:“你这就算好的了,还有个茶几吃饭。我刚来美国的时候,住的比这差多了,吃饭还想桌子上、椅子下、坐得工工整整吃?都是几家共用厨房,排队做饭,做好了端自己卧室去吃——”
“那也真够苦的——”
“就是啊!滕非最苦的时候,都是我在旁边陪着。现在他苦日子过完了,就完全忘了本。哼,像他这个活法,后面还有他受苦的日子——”
滕夫人昨晚的气还没消,仍旧数落滕教授,但基本是在炒剩饭,都是昨晚数落过的内容,翻来覆去地数落,陈霭都快能背下来了,但她仍然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听着,知道滕夫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倾听的耳朵。
两人吃了晚饭又吃水果,吃了水果就磕瓜子。陈霭泡了一壶茉莉花茶,两人边喝茶边磕瓜子,不知不觉就快十一点了。陈霭怕小杜回来撞见滕夫人,一直在寻思要怎么提醒滕夫人该回家了,才不会得罪滕夫人,却听见滕夫人提议说:“我今晚就住你这里吧——”
陈霭吓一跳,这可万万使不得。她知道两夫妻吵架闹矛盾,最忌讳不着家了。只要两人都在家,到了半夜,丈夫求个欢,两人做场爱,一切矛盾就烟消云散了。但如果吵完之后就不着家,那就把矛盾扩大了,和好起来就麻烦多了。
她劝解说:“你还是回家去吧,别让滕教授等久了——”
“他等我干什么?”
陈霭支支吾吾:“这个——我的意思是——夫妻闹矛盾——千万别——离家出走——”
“这话你应该对滕非说!”
“怎么啦?滕教授他——”
“他昨晚就离家出走了!”
“是吗?”陈霭一听就急了,“那他——能上哪而去?”
“他还能上哪儿去?当然是上他情人那去了——”滕夫人推心置腹地说,“这事我没对任何人讲过,因为我还想给滕非留点面子,不想把他整得身败名裂。不过我觉得你是个嘴紧的人,跟你说说没关系——”
陈霭的脑子轰的一响,觉得滕夫人这下要把小韩小杜小什么的事抖落出来了。她这人有点奇怪,每逢有人对她抖落别人的男女私情时,她都像是人家在抖落她的作风问题一样,讲的人不紧张,她听的人倒紧张得无法。
记得她以前住在赵亮他们B大分的筒子楼的时候,曾经千辛万苦帮一个朋友的朋友谋到一套房间,就在她家隔壁,那个朋友的朋友也姓赵,两夫妻单位都没房子分,只好到处租房住。陈霭听说后,就一直帮忙留心,终于打听到隔壁住的魏老师要搬到父母分的大房子去,就积极撮合,让魏老师把房子租给了没房住的小赵。
小赵两夫妻搬进来后,跟陈霭一家关系还处得不错,小赵把赵亮叫“哥哥”,把陈霭叫“嫂嫂”。但没过多久,陈霭就发现小赵不在家的时候,小赵的丈夫带着女人回家来玩,一来就关着门,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
陈霭把这事告诉了赵亮,被赵亮劈头盖脑一通训:“叫你别惹这些麻烦,你不听,现在好了,搞这么一个人住在我的同事的房子里,当心出大事——”
有一天,陈霭晚上从医院回来,走到自家楼房的拐角处,就看见小赵的丈夫陪着一个女人从楼里走出来,她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小赵,正寻思要不要跟小赵的丈夫打招呼呢,就看见那两人搂在了一起。陈霭吓得心乱跳,腿脚发软,躲在远处不敢动,一直到那两人分开了,女的骑车离去了,男的也回到楼里去了,她才拖着软软的腿脚挪回家。
后来她把这事告诉了赵亮,问怎么办。赵亮没好气地说:“这关你什么事?当初就叫你别帮他们找房,你不听,现在遇到这么一点屁事,你又吓成这样。真搞不懂你是怎么回事——”
陈霭自己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真的,小赵的丈夫拈花惹草,关她什么事?就算她看在小赵把赵亮叫“哥哥”的份上,把小赵当小姑子看待,也轮不到她腿脚发软啊!那不是小赵的丈夫不对吗?又不是她偷人,她到底是怕个什么?
赵亮嘱咐说:“拜托你啊,千万别去对小赵说这事,别又无事生非,惹出更大麻烦来——”
陈霭知道自己不会对小赵说这事,不是因为她怕惹麻烦,而是她说不出口。要按她一贯的性格,她一定会把这事告诉小赵,决不能让小赵蒙在鼓里,但因为这事是男女关系方面的事,她就觉得没法告诉小赵了,这怎么讲得出口?
现在滕夫人要对她抖落滕教授的风流韵事了,她心里又咚咚跳起来,脸也红了,慌得要死,恨不得找个毛巾把滕夫人的嘴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