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家的聚会还真没请美国人——除了滕教授这个美籍华人之外。老板这次请的几乎全都是欧洲国家来的人,有俄国的,罗马尼亚的,保加利亚的,匈牙利的,捷克的,阿尔巴尼亚的,等等。
滕教授开玩笑说,今天是“华沙条约国”大聚会。
宾主都会心地笑,陈霭也跟着笑,但她其实不知道“华沙条约”是什么,咋一听,还以为是跟“八国联军”类似的东西呢。她这人对“条约”二字有点敏感,都是叫中学课本给闹的,那里面一谈到条约,就是不平等条约,给她留下了后遗症。
这次总算从滕教授的解说里搞明白了什么是“华约”,什么是“北约”(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还有“华约”与“北约”之间的关系。
难怪老板不喜欢美国人,一个是“华约”的,一个是“北约”的嘛。看来意识形态这玩意还真是厉害,这么多年过去了,苏联已经解体了,“华约”也早就解散了,老板也来到了“北约”的国度内,正在申请美国绿卡,但感情上还是这么格格不入,就是不喜欢“北约”的人。
这件事,就像很多别的事一样,陈霭都曾经是模模糊糊,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但经滕教授一讲解,她就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世界局势顿时变得明朗起来,人际关系顿时变得清晰起来,让她有一种“活到今天,才总算活明白了”的感觉。
陈霭发现滕教授就像一个知识的海洋,脑子里不知道储存了多少知识,天上地下,国内国外,对任何话题都是了如指掌,而且都能谈得深入浅出。说他“深入”,是因为那些话题都不是柴米油盐一日三餐之类的东西,很多都是她闻所未闻的话题,而且滕教授都是从令人景仰的高度和深度来看问题。说他“浅出”,是因为无论多么“深入”的话题,经滕教授一讲解,一归纳,一指点,就令人豁然开朗,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次聚会,陈霭送给老板的礼物,是一个红丝绳吊着的玉佛像。滕教授用英语向宾主们介绍了玉的英文名字jade的来历,玉的种类,中国最著名的四大玉石,玉在中国文化里的象征意义,跟玉有关的中国成语等,把主人听得如获至宝,把宾客听得艳羡不已,连陈霭都听迷糊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瞎了眼睛,把伟大祖国文化遗产的什么瑰宝送给了老板。
滕教授送给老板的是一幅中国水墨画,并介绍说是中国某著名画家的真迹。滕教授还向宾主介绍了中国水墨画的特色,与西洋画的区别,与中国诗歌的关系等,讲得头头是道,迷倒了“华沙条约国”全体成员,更迷倒了陈霭。
其他客人也好生了得,会弹钢琴的就有好几个,还有几个会拉提琴的,甚至有一个吹笛子的,不过不是中国的土笛子,而是外国的洋笛子。
滕教授似乎不会什么乐器,但他有条好嗓子,唱了一首“我的太阳”,不知道是用哪国语言唱的,不像是英语,因为陈霭听不懂歌词。当然,即便是英语,她可能也听不懂。她觉得歌词里的英语特别难懂,哪怕是她知道的词,一旦唱到歌里去了,她就听不懂了。
滕教授“咿咿哦哦”唱歌的时候,老板和几个客人一起为滕教授伴奏,老板弹钢琴,滕教授站在钢琴边,一手扶在钢琴上,另一只手时而痛苦万状地捂住心口,像是在为爱受苦,时而又热情洋溢地向前伸去,仿佛在召唤心爱的女人,跟电视里的那些歌剧演员有得一比。
她发现老板手里弹着琴,但眼睛从来没望过键盘,一直是半仰着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滕教授,嘴唇还一张一合的,仿佛在无声地跟唱。她突然觉得这两人才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郎才貌,女才貌,郎女皆才貌,连名字都是那么般配。
置身在这么一群精英之中,陈霭觉得自己像只丑老鸭,不仅丑,而且傻,又老,没有变成天鹅的希望。她老板这么艺术风雅的人,邀请她肯定是看在滕教授的面子上,因为所有的来宾当中,就她一个人什么乐器都不会,也不太懂他们的话题,连英语都说不顺畅。她在这样的聚会上,顶多能帮老板烧茶做饭,但老板请了专业餐饮人士来catering(提供餐饮服务),她想帮忙也帮不上。
幸好滕教授一直在关照她,向她介绍各种食物,不时跟她简单交谈几句,把她介绍给与会客人,即便是在跟其他客人谈话的时候,滕教授也没忘记偷偷对她wink(眨眼,挤眉弄眼)几下,使她觉得很温暖,没被冷落,不然她真的不想再呆下去了。
此次聚会,滕教授出足了风头,但陈霭的工作,却并不像滕教授说的那么简单。听滕教授的意思,好像只要她老板给她下个聘书就行了,但实际上还得通过学校人事部门,要走繁琐又正规的招工路子。
老板这次决定招收两个博士后,两个实验员。这四个positions(位置)都要在C大人事处的招聘网页上公布,由于陈霭不是美国人,所以她处于劣势,只有在没有合格的美国人来应聘的情况下,位置才能给陈霭这样的外国人。
陈霭一听就慌了,马上打电话给滕教授,问该怎么办。
滕教授一点不慌:“这没什么嘛,不过是走走过场,合格不合格,还不都是你老板一句话?你大胆申请博士后的位置,我保证你不会有问题。”
陈霭没这么大把握,她想申请实验员的位置,但滕教授坚决不同意,说那样的话,就让他的努力前功尽弃了。她拗不过滕教授,只好硬着头皮申请了博士后的位置。
申请截止后,老板从几百个申请人当中挑选了一些人面试,陈霭也被挑中了。她很希望第一个面试,那样的话,是死是活马上就见分晓。但她又希望最后一个面试,可以多一些时间准备准备。结果是:她的面试时间既不前又不后,在中间。
那段时间,不断有人来找老板,“华约”“北约”“亚太条约”的人都有,一个个西服革履,有的拖着小行李箱,有的夹着公文包,个个都是学富五van(面包车)的样子。
陈霭知道他们都是来面试的,不免吓得心砰砰跳,特别是看到那些人面试完了,从老板办公室出来,仍然是信心十足,像是胸中装了个竹扫帚一样,她的心就一沉到底:完了,老板肯定把这个人录取了,我没机会了。
她真想把自己的申请撤回来,免得丢人现眼。老板怎么可能看上她?不说别的,那些人的英语就不知道比她强多少倍。她那破英语,每次跟老板说“s”(张,篇),都让老板听成了“s”(屎,屁话),难道老板放着那些英语像溪沟流水一样顺溜的人不招,反而会招她这个说话磕巴的人做博士后?
每次有人来面试,陈霭就忍不住要给滕教授打个电话:“今天这个人肯定拿到这个position(位置,工作)了。真的,他英语说得太好了——”
“你怎么知道?”
“他到我们lab(实验室)来问过路的嘛——”
“问个路你就知道他英语好?我还会用七八种语言问路呢。”滕教授安慰她说,“就算他英语好又有什么关系?你老板又不是在招英语老师,她招的是博士后,是搞干细胞研究的,口语好不好,并不重要。”
“但是我–”
“别‘但是我’了,你听我的,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别自己吓自己。你说说看,我的预测哪次出过错?每件都按照我说的发生了,这次也不会例外。”
“我就是担心我英语不好,面试的时候——连问题都听不懂,听懂了也答不上来——”
“怎么会呢?你老板也是外国人,说的英语也有口音,那些人从来没听过你老板说话,突然一听,也未必听得懂。而你跟你老板做了几个月了,她的口音你听熟了,她研究的东西你也知道,怎么会听不懂答不上来呢?英语这玩意,关键是胆子要大,要敢说,别老想着语法错误,也别想着读音准不准。英语的communication(交流)主要靠词汇,语法和发音只起美化作用,就算你说了I ion。”
每次跟滕教授谈一下,陈霭千疮百孔的信心就得到极大修补,就又能坚持下去了。她抓紧时间,尽可能多看有关论文,又按滕教授教的方法,自己设计了一些提问,然后对着电脑rehearse(排演),一会扮演老板,一会扮演她自己,自问自答,把问答都录下来,然后一遍遍放出来听,看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她发现这个方法非常好,刚开始的时候,她对着电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练了几天,她就能对着电脑说一大篇了。她发现只要是跟她的课题有关的问题,她答起来越来越顺手,因为那些词虽然生僻,虽然很长,但一般就一个意思,好懂,好记,不像那些跟生活有关的话题,小词多,习惯用语多,每个词的意义又很多,很难掌握。
为了这次面试,滕教授专门开车带陈霭去一个outlet mall(厂家自销市场)买面试服装,他说那里都是名牌厂家开的自销店,但价格比零售店便宜很多。
到了outlet mall里,两个人把西服店西服柜都转了一遍。他们每进一个店,先挑好几套服装,陈霭拿到试衣间去试穿,滕教授在外面等候。陈霭穿上一套,在镜子里照一照,如果还满意,就走出来给滕教授看。
滕教授眼光很挑剔,一连否决了好些套,最后总算看中了一套黑色的西服套裙。陈霭自己也挺喜欢那套,感觉剪裁非常合身,显得腰格外细,胸格外高,玲珑浮屠,但又活动自如,没有箍住了什么地方的感觉,她这才知道那些美好的身材原来是衣服给衬出来的。
她走到试衣间外面让滕教授看。滕教授一看,顿时两眼放光,让她转来转去看了个够,才打了个榧子,斩钉截铁地说:“就是这套了!”
面试那天,陈霭激动得饭都吃不下去,请小杜帮她化了一点淡妆,穿上专为面试购置的服装鞋袜,坐滕教授的车到学校去面试。
由于她穿得一反常态的工整,不仅路人侧目,她自己也觉得拘束得不得了,一不小心把表上的时间看错了,提前了一个小时就来到老板的办公室外,晕晕乎乎地敲了门。老板叫她进去,她推开门,发现老板正在啃一个玉米,她吓得想退出去,但被老板叫住了。
老板就一边啃着玉米,一边跟她说话,说的都是跟干细胞毫不相干的东西,说着说着就说到滕教授身上去了。老板很感兴趣地问了一些关于滕教授的事情,尤其是文学艺术方面的东西,陈霭简直摸风,也不知道滕教授在老板面前吹过一些什么牛,她不敢乱说,怕说得跟滕教授的版本不一样会坏事,只好一路支支吾吾。
就这样天马行空地扯了一通,她准备的那些问答一个都没用上。一直到谈话结束,老板都没说这工作到底是给她还是不给她。
出了老板的办公室,陈霭才想起,这算不算面试?会不会是因为时间没到,老板跟她闲聊一下?她又返回老板的办公室,问她面试了没有,老板开心地回答说“Yes.Yes.You yourself should know.”(面试了,面试了,你自己应该知道已经面试了)。
陈霭的心仍然悬在半空,急忙给滕教授打电话,把面试情况向滕教授汇报。
滕教授听得呵呵笑,说:“不错嘛,旗开得胜!”
“旗开得胜?我把时间都搞错了,而且她根本没问我任何关于工作的事,就是扯闲篇——还老扯到你——”
“扯到我很好嘛,就怕她不扯到我。恭喜你了,你肯定拿到这个job(工作)了!说说,怎么谢我?”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在谈谢?”
“你的意思是如果八字的一撇一捺都写出来了,你就会谢我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到时候别反悔。”
陈霭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把握,自己肯定拿不到这个博士后工作,她有气无力地说:“不后悔。”
滕教授愣了一下,问:“不后悔?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陈霭仍然是有气无力:“你要我怎么谢你,我就怎么谢你。”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