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姐说话算话,一进陈霭的门就张罗做饭的事,陈霭想打打下手,但滕姐不肯,只向她问清了用料作料放在哪里,就坚决把她支出去了。
陈霭好不沮丧!仿佛被人开除了公职一样,手脚都没处放,只好走到客厅加入失业大军。
滕教授像个职业失业者一般,心平气和地躺在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在打盹,但陈霭刚走进客厅,滕教授就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面有得色地问:“我姐姐能干吧?”
“嗯。”
“我姐的菜做得可好吃呢,出国前专门交学费受了正规训练的,连她未婚夫这么一个老美白人都是吃了几次就吃上瘾了,马上定下婚事。那家伙有福气了,娶了我姐做老婆,以后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
陈霭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段时间她听滕教授赞美她的烹调手艺已经听惯了,已经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觉了,至少是“老子在滕教授的天下第一”,今天跑出这么一个超级厨师来,还是科班的,一下就把她这个草台班子给比下去了。
她掩饰着内心的失落,挺随便地问:“那你姐在美国是做大厨的?”
“目前还没有,她在国内学的烹调,是迎合中国人口味的,但D市太小了,中国人不多,中餐都是按美国人的口味做的,什么芝麻鸡,左宗鸡,国内听都没听说过,但在这里热门得不得了,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手艺,都是事先调好的sauce(调料),炒菜的时候放进去就行了,所以在美国干大厨不要什么技术,只要有手劲就行——”
“为什么要有手劲?”
“抛锅啊,美国中餐馆的大厨就一个抛锅是真功夫,其他都是靠sauce。”
她开玩笑说:“别看你不会做饭,你对餐馆大厨的事还挺熟悉呢——”
“都是听我姐讲的。等她去了纽约,就有用武之地了,那里华人多,面向华人的中餐馆也多,需要我姐这样的人才——”
“你姐去纽约还用打工?不是说她——未婚夫是——白人吗?”
“白人就都是富人?白人也有穷人嘛。我这个姐夫是铁路上的工人,有肾病——”
“那你姐姐还得挣钱养活他?”
“那也用不着,他自己有工资,有福利,我姐给他做做饭就行了——”
她不明白:“怎么找个有肾病的呢?肾病很麻烦的,你姐姐找这么个人,这一辈子不拖死了?”
“干嘛要一辈子呢?我姐跟他结婚,半年就可以拿绿卡,一两年里就能拿公民,那时她可以离婚,想找谁找谁——”
她突然有点同情那个有肾病的美国白人,但她没说什么。滕教授开玩笑说:“如果你想尽快拿到绿卡,可以跟我结婚,这比什么方法都快——”
“你不怕犯重婚罪?”
“我哪会那么傻?我当然要先离婚,再跟你结婚嘛——”
“你离婚,王老师会同意?”
滕教授笑嘻嘻地说:“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同意离婚的,但如果我告诉她,我跟你结婚可以赚一笔钱,她肯定会同意。她总是嫌我不会赚钱,总逼着我去赚钱,如果我和你结婚能给她赚到钱,她保证高兴——”
“可是我没有钱——”
“哪会真的要你掏钱呢?只是哄哄她而已——”
她好奇地问:“怎么哄她?你说能赚钱,总得把钱拿出来给她看吧?”
“拿出来给她看都不行,得把钱交给她。”
“就是啊,那你怎么哄得了她呢?”
滕教授笑着问:“是不是我把钱的问题解决了,你就同意嫁给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同意嫁给你了?”
“我的意思是假结婚,办绿卡——”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赚钱,还是想跟她结婚,或者就是想借机把婚离掉。她说:“我不相信你一个大学教授会干这种事——”
“哪种事?不就是帮你拿绿卡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帮你拿到绿卡,怎么也得胜造三级半浮屠吧?怎么干不得?”
“我觉得这样不好,为了一个绿卡,就去离婚,一生中就永远有这么个污点了,值得吗?”
滕教授呵呵笑:“你怎么把离婚当成一个污点呢?两人在一起过不好就分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如果离婚是污点,美国不知道有多少人有污点了——”
陈霭忧国忧民地说:“中国现在也有很多离婚的——”
“就是啊,为什么你还把离婚当成一个污点呢?”
“离婚的人再多,也是个污点,因为离婚——不好,特别是对孩子——”她把自己父母离婚复婚的事讲了一遍,总结说,“我觉得我就是我父母离婚的受害者——”
滕教授摇摇头:“你这是在瞎分析,我倒觉得你是你父母离婚复婚的受益者,因为你父母离婚复婚都是为了你。你父亲受迫害的时候,他们离婚,是怕影响到你,他们离婚之后都没跟别人结婚。等到你父亲的事情解决了,他们又复婚,还是为了你,也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都是存在的——”
陈霭反驳说:“他们之间早就没感情了,从来都是吵吵闹闹的,吵得我都不愿意在家里呆——”
滕教授又呵呵笑起来:“你看,你看,不能自圆其说了吧?”
“我怎么不能自圆其说?”
“你说父母离婚对孩子影响不好,但你又说父母吵闹你不愿意呆家里——”
她坚持说:“我这完全能自圆其说,我觉得父母既不应该吵闹,也不应该离婚。”
能言善辩的滕教授一下哑巴了,老半天才说:“你说的是理想的婚姻,但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你这两条都做到了,所以你有资格这样说,但像我这样的——”
陈霭想说“我也没做到这两条,但是我知道我们做父母的应该做到这两条,我也愿意向这个方向努力”,但她觉得这样说有点夸夸其谈,又有点像把滕教授往死路上逼一样,便把话忍了回去。
滕教授望着她,嘴唇动了两动,似乎想替自己辩护,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只关切地说:“你昨晚没睡好,现在抓紧时间躺床上睡一会吧。”
“你昨晚也没睡好,你去床上睡吧,要不你去小杜房间睡也可以。”
“你们的闺房,我去那里睡不好,我就在这里躺会儿。”滕教授说完,就在沙发上躺下,把脱下的棉衣盖在身上。
陈霭到卧室去躺了一会,似乎才闭了下眼,滕姐就在叫吃饭了。她起床走到客厅里,见滕教授也醒了,还躺在沙发上,身上多了一件棉衣,是滕姐的。
滕姐提着一条浅色的裤子从小杜房间走出来,一边查看一边说:“刚好这个地方糊了两块油污,穿着像什么样子?我给洗过了,可能糊上去的时间不长,还能洗掉,时间拖长点,肯定洗不掉了。陈大夫这里连烘干机都没有,幸好小杜房里有个熨斗,我用熨斗把裤子熨干了。”
滕姐把裤子递给滕教授,滕教授说声“谢谢”,就掀开身上盖的棉衣,下地来穿裤子。陈霭看到滕教授今天穿的不是半长的短裤,而是半不长的短裤,虽说不是三角裤,是平脚短裤,但也遮不住毛乎乎的大腿,她吓得扭过脸去望别处。
但滕姐似乎没她那么胆小,仍然站在跟前观察,还评论说:“嗯,完全洗掉了,我在陈大夫这里没找到专门去油污的洗涤剂,就用一般的洗涤剂洗的——”
陈霭有点自责,因为滕教授裤子上的油污是吃汤包时滴上去的,她知道,但她没及时让滕教授把裤子换下来,也没帮滕教授把裤子上的油污洗掉,还是滕姐心细,想得周到。但她心里隐隐有点不快,好像有人抢了她的头功,又像有人在领导面前打了她的小报告一样。
三个人在客厅的茶几边坐下吃午饭,滕姐做了三菜一汤,色泽都很鲜亮,但陈霭觉得味道一般,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滕教授边吃边赞,把姐姐的手艺夸得一朵花似的,陈霭听得肉麻麻的,但滕姐似乎很受用。
令陈霭心里好受一点的是,滕教授虽然夸得猛烈,但吃得并不多,只一小碗饭,就放了筷子。
滕姐关切地问:“做得不好吃吗?你怎么吃这么少?”
“可能早上吃太饱了——”
“早上吃什么吃那么饱?”
“汤包,陈大夫做的,很鲜,很多的水,一不小心就滴到裤子上去了——”
滕姐鄙夷地一撇嘴:“又是在外面买的那种现成的吧?我早就给你们说过了,不要在外面买那些面食,都是经过了硫化的,不然哪来那么白的面?还有包子馅,谁知道是用什么乱七八糟的肉做的?干净不干净?”
滕教授嘻嘻笑着说:“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滕姐转向陈霭:“陈大夫,你以后替我看着点,别让她们尽给我弟弟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前我在这里,还可以带着个眼睛,不时关照一下。我这次去了纽约,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就算回来,有那个女人在,也不会让我进那个家门——”
滕姐说着,眼圈红了,滕教授连忙安慰说:“别搞得这么悲悲戚戚的,你的爹妈都在这里,你怎么不能回这里来?以后她赶你走,你就偏不走,看她能怎么样——”
“她是家里的女主人,她赶我走,我还能赖着不走?”
“她是女主人怎么啦?我还是男主人呢,你别怕她——”
“我不是怕她,我只是不想影响你们两夫妻的感情——”
“我跟她之间还有什么感情?都是看在爹妈和孩子的份上——”
吃完午饭,滕教授告辞说:“我走了,我得去教堂接他们了,陈大夫,我就把我姐托付给你了——”
“你放心,我会——”陈霭本来想说“我会照顾她”,但没说出口,觉得没脸说这话。滕姐一来就接管了做饭的事,她还能照顾滕姐什么?
滕姐叫住弟弟:“别慌,别慌,等我把菜装好你带回去吃——”
“留着你们吃吧。”
“不用,不用,你带去吃,这都是你爱吃的菜,我们都不爱吃——”
陈霭见滕姐“们”上了,也随声附和:“带去吧,带去吧,我们都不爱吃。”
滕教授没再推辞,陈霭找出几个带盖子的塑料饭盒,洗净了递给滕姐。滕姐把剩下的菜都分类装在饭盒里,盖好,用塑料袋子装好,扎紧。真不愧是打过餐馆工的人,打包的手法很熟练,放得四平八稳,扎得不紧不松,看上去即便滕教授赶着牛车颠簸十英里都不会撒出来。
滕姐又找了个硬纸盒,放到滕教授车里,再把打好包的饭菜放进纸盒子里,估计这下即便滕教授赶着牛车颠簸二十英里,饭菜都不会撒出来了。
滕教授走了之后,滕姐仿佛疲倦之极,一头扎进小杜的房间,关上了门。
陈霭走进厨房收拾残局,不禁感叹滕姐真是大手笔啊!总共三菜一汤,但不知道用了多少锅盆碗盏,摆得到处都是,不仅把所有的搪瓷器皿、铝制器皿、塑料器皿都用上了,还用了不少一次性泡沫餐具。
这就是科班出身与草台班子的区别!像滕姐这样科班出身的大厨,有手下打杂的收拾残局,可以大铺排,想用多少碗盘就用多少碗盘,反正事后是打杂的收拾。而陈霭这样的草台班子,一切都靠自己,铺排越大,事后越难收拾,于是一切从简。陈霭每次都是边做饭边收拾,端菜上桌的时候,灶台上水池里已经是干干净净。
陈霭把厨房收拾干净了,很想睡一会,但她想到昨天是从学校直接去滕家的,自行车留在学校没骑回来,她一怕车丢了,二怕明天早上天冷,走路太难受,决定趁着现在外面还比较暖和,到学校去把车骑回来。
但等她到了学校,却没看见自己的车,停车处空空如也,一辆自行车都没有。她转来转去,把附近几个停车点都找遍了,也没看见自己的车,只好给滕教授打电话。
滕教授很快就开车过来了,两人又在几个停车点找了几遍,确实没有。滕教授说:“算了,别找了,肯定是丢了。这种事C大经常发生,特别是车留在外面过夜的话——”
陈霭很沮丧:“能不能报案?”
“报当然能报,但不一定找得回来。偷车的把车偷去,一般是拆开卖零件,很难找回,即使找回来,也不知要多长时间。我看你干脆买辆旧车开吧。”
“汽车?”
“是啊,那不是更好吗?像这种天气,骑车多冷啊!”
“我哪里有钱买汽车?”
“我借钱给你,几千块就够了——”
“算了吧,我连小张的钱都没还,怎么好意思又借几千?背一身债,车也开得不舒服,再说我住这么近,在学校又没有停车位——”
滕教授劝了一阵劝不动,让步说:“那就买辆自行车吧——”
“现在急匆匆的上哪去买?”
“当然是到店里去买——”
“买新的?听说挺贵的,还是买旧的吧。”
“买旧的要等机会,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今天不买,你明天上班骑什么?”滕教授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车开到一家自行车专卖店前停下,“这事怪我,昨天接你的时候忘了把你的车带上,害你丢了车,我买辆车赔你吧。”
陈霭坚持不要,赖在车里不肯下去。但滕教授一定要赔:“你最好跟我一起进店里去挑辆你喜欢的,因为我总归是要买给你的,你不去看,我瞎买一辆,不合你的意就不好了——”
她见他这么坚决,只好跟他一起下了车。进店之后,她专拣便宜的车看。滕教授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你专挑便宜车,叫我的脸往哪儿放?你要真为我着想,你就拣最贵的挑。”
最后两人都折中了一下,没买最贵的,也没买最便宜的,买了辆中等偏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