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陈霭开始了神圣伟大的生活。
按她的理解,神圣就是不可侵犯,只能看,不能吃;伟大就是忍得住,只看,不吃。
如此说来,她和滕教授都是既神圣又伟大。她跟他几乎每天都见面,经常在一起吃晚饭,有时做饭时,就他们两人在厨房里,要想不神圣伟大一下,还是很有机会的。但滕教授从来没碰过她,比那些刚谈恋爱的小青年还规矩,这使她对他肃然起敬,更加相信他是真心爱她,是想跟她白头到老的。
暑假里,她跟着滕教授回了一次国,终于圆了两人一起旅游的梦。但回国时同行的不止他们两个,还有两个副将:爷爷和欣欣。滕教授回国给EMBA班上课,陈霭回国接妈妈到美国来,爷爷和欣欣则回国旅游。
几个人的机票全都是滕教授用他积攒的mileage(英里数)买的,一路的住宿吃喝也都是滕教授掏钱,他说这些都可以拿到EMBA去报销,叫陈霭别跟他争着付钱。陈霭跟人出游很多次,但只有这次感觉特别好,她爱的人全都在身边,而她不爱的人全都不在身边。
赵亮因为暑假要修课,没回中国。滕教授暑假也要忙孔子学院的事,不能在中国多呆,于是只在中国呆了一星期,一行五人就浩浩荡荡地回美国来了。
秋季学期开始前,滕教授奔忙了很久的孔子学院终于正式成立了,是由美国C大与中国B大合办的,滕教授被任命为院长,B大方面按惯例派来一个中方副院长,还从B大对外汉语系抽调了张王李三位教授来孔子学院教汉语。D市有钱有头脸的华人都被滕教授拉来做了校董,D市华人协会的会长华伟任董事会会长,D市有名的华人巨富杨先生任董事会副董事长。
成立大会非常隆重,D市的新闻单位都派人来抢新闻,C大更是早八百年就通知大家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关注某频道的新闻节目,更有手快的,早已将新闻发布到互联网上去了。总之,声势浩大,热闹非常。
陈霭一家理所当然地跟着忙了个半死,滕教授给赵亮在孔子学院弄了个GA(Graduate Assistant,助教,助研)的位置,职责就是操办孔子学院的杂事儿。赵亮是团委书记出身,最爱干这类与学习无关的事了,自然是把学业全部扔给陈霭,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白忙之中。
欣欣也没闲着,赵亮要女儿在成立大会上表演笛子独奏,两父女还要来个笛子合奏,欣欣自然是被爸爸拳头逼着,没日没夜地练习。
连陈妈妈都身负重任,主要是监督爷爷,不让他搞破坏,因为爷爷老小老小,越老越像个不自觉的调皮小学生了,只要没人看着,他就偷吃孔子学院开院大典的食物,虽然他吃不了多少,但他这里抠个洞,那里挖个坑,把食品模样都搞坏了,到时候就拿不出手了,必须有人监督着。陈妈妈对这个差事很上心,一直紧盯着爷爷,终于将爷爷可能造成的破坏减低到最低程度。
陈霭呢,除了上班,还要替赵亮读书,又要包揽陈滕两家做饭的活儿,还要筹备孔子学院开学典礼所需的饭菜,因为咱中国是个饮食大国,开学典礼不能不请大家品尝中国的食物,直把她忙得两眼发绿,六亲不认。
孔子学院办起来后,滕教授回中国的次数少了一些,但每学期还是会有两次左右,照例是陈霭送机接机。
有一次,滕教授从中国回来,陈霭到机场去接他,车开到半路,他建议说:“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不回去吃吗?我给你留了饭菜的——”
“今天想在外面吃。”
“去哪里?美味居?”
“今天不想吃美味居,前面有家韩国烧烤餐馆,我还没带你去过吧?今天带你去——”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那就陪陪我吧。”
两个人在韩国餐馆坐定,滕教授点了餐,还点了几瓶啤酒。啤酒上来后,他要给她斟酒,她谢绝了:“我不能喝,待会要开车——”
他没勉强,自己也不斟酒了,直接从瓶子里喝。
她见他空着肚子就喝下去半瓶,劝阻说:“少喝点——你喝酒不行——”
“越不行越应该多喝,多喝才能把酒量练出来——”
“你干嘛练酒量呢?难道你准备去跟人拼酒?”
他笑了笑,说:“该拼的时候就得拼,你拼不过就该你倒霉。”说完,一仰脖子,一气把瓶子里剩下的全喝掉了。
菜上来后,他接二连三地往她盘子里夹菜,她连忙把自己的盘子端在手里,不让他再夹:“好了,好了,我吃过晚饭的,你夹多了我吃不完,浪费了。”
他没再给她猛夹,只不时地夹一点,自己则埋头喝酒吃菜,不一会就把脸喝红了,额头上也开始冒汗。她忙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他,示意他擦擦汗。他很感激地接过,擦了一阵,似乎把眼睛都擦红了,然后又埋头喝酒吃菜。
她见他一反常态,沉默寡言,便关切地问:“怎么啦?你没事吧?”
“我没事——”
“是不是汉办或者B大那边——不顺利?”
“没有啊,挺顺利的,该拨的款都拨了,我问他们额外要的,他们也答应了——”
“是不是在给EMBA讲学——不顺利?”
“没有啊,讲学挺顺利的,现在我已经讲出名了,全国各地邀请我去讲学的太多,我简直安排不过来——”
“你经常回国讲学,C大这边——会不会有意见?”
“不会,我除了寒暑假之外,其他时间回国讲学都是利用为孔子学院出差的机会去讲的——”
两人说了一会工作上的事,他又沉默了。她见他一口一口喝闷酒,就找点话题来活跃一下气氛:“你这次回国——有没有被鸡抓走?”
他没像平常答得那么爽快,而是反问她:“如果我被鸡抓走过,你——是不是——就不——爱我了?”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试探她,按理说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把话说通了,他也做过保证,再不整她了,他怎么会说话不算数呢?但她也不太相信他真的会被鸡抓走,便模棱两可地说:“那要看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比如说,你——自己跑去叫鸡——那——我就肯定不——爱你了——嫌你脏——”
“你不是说可以——戴套子吗?”
她心一沉:“这么说你真的——叫鸡了——”
他连忙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叫鸡。那什么情况下你还会——爱我呢?”
“什么情况下?”她想了一会,“没有什么情况下,只要你——被鸡抓走过——我就——不要你了——”
“如果不是鸡呢?”
她越听心越沉,感到他肯定是做下什么了:“你是不是跟那个毛玲——”
“没有。”
“我不相信。”
“真的没有。”
“如果不是她,那会是谁?”
“没有谁,只是假设。”
她松了口气,但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奇怪,连喝几大口酒,还打了个嗝,让她很有点不自在,好像对面坐的不是那个书生意气的滕教授,而是某个暴发户大款似的。她觉得他的脸喝得更红了,额头上一层汗珠,在灯光下发着油光,大大损坏了他的形象。
她想把仅剩的一瓶啤酒拿开,但刚抓住酒瓶,就被他一手按住了,按在她手上。
啤酒瓶很冰手,但她没动,他也没动,就那么按着她的手说:“我告诉你了,请你别——生气,我——这次——回国,喝醉了——被人——占了便宜——”
她抽出手:“我不相信,人家都说喝醉了酒的男人——别人——占不到便宜——人都喝醉了——哪里——还能——”
他低下头:“人家说的,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她吃惊地看着他。
他接着说:“当然,如果醉得——不省人事了——可能是像人家说的那样——别人占不到便宜,但是如果——没醉到那个地步——”
“没醉到那个地步——就说明他心里是——明白的——那就不是别人——占他便宜——而是他自己——自愿的——”
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半天没说话,然后又喝了几大口,才说:“那你的意思——是连酒后被人占便宜都不——原谅啰?”
“不原谅!”
他仿佛豁出去了,低声说:“但是你自己——不是一直都被——你丈夫——占便宜吗?”
她像被他打了耳光一样,眼冒金花,脑子也转不动了,不知道对他这样的话应该怎么回答。
她内心深处最怕的,就是他会介意她跟赵亮的事,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既拒绝跟赵亮过夫妻生活,又不会闹起来,也不会使赵亮疑心。她只有采取“分身术”,只当那个跟赵亮同床的女人不是她自己的,她只是那个漂浮在半空的陈霭,每当床上的陈霭不得不跟赵亮做那事的时候,半空的陈霭就带着厌恶的心情别过脸去,堵上耳朵。
这是她能够在前一天夜里跟赵亮做过那事,第二天还能直面滕教授的原因。而他从来没提过这事,使她得以蒙混过关。但今天他这样质问她,她就混不过去了。
她走投无路,决绝地说:“我——跟你——什么都不是——,不是夫妻,不是情人,也不是红颜蓝颜。我们被谁占便宜——都是自己的事,跟彼此没关系,有人占你的便宜,我不管;有人占我的便宜,你也别管。”
他砰的一声把手中的酒瓶放到桌上,红着眼睛说:“我宁可你骂我一顿,也不要听你说什么——都是自己的事,跟彼此没关系——”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吓坏了,可怜巴巴地问:“我——骂你什么呢?你已经说了,我——有丈夫——我被他占了便宜——我还有什么资格——骂你呢?”
他低着头不说话,只一口一口出长气。
她恳求说:“要不,你骂我吧,我——对不起你——”
他苦笑一下,说:“算了,谁也没有对不起谁,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愿意接受也得接受,我们回去吧。”
她开车把他送回家,他歪歪倒倒地进了门,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就倒床上去了。她想拉他起来洗个澡,但他不肯,脸朝墙躺着。她给他泡了杯茶,叫他起来喝了好醒酒,但他似乎已经睡着了,她只好退了出来,开车回到自己家。
她躺在床上,半夜没睡,一直在琢磨他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把今天的对话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过了很多遍,凭直觉,她觉得他一定是喝醉了酒,跟某个女人做下那事了。
她心乱如麻,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也许她当初发现他喝酒的时候,就应该坚决制止他。喝酒这种事,都是强中更有强中手的,你再会喝,也会遇到比你更会喝的人,更何况人家还可以联合起来整你一个人,或者在你酒里做手脚。不管你酒量多大,总有失手的时候。
但如果你根本不喝酒,那就要少很多危险,不管谁来劝酒,你就一句话对付:“对不起,我不会喝”。当然这样就可能会少做成几单生意,但滕教授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只是办个孔子学院,干嘛要拼命去跟人拼酒呢?
她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她不禁问自己:如果他真的是喝醉了跟某个女人做出了那种事,她会不会原谅他?
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她一时觉得可以原谅他,因为他是一个正当年的男人,又有酒精在体内作怪,怎么会不想做那事呢?况且她自己也不是什么贞洁女人,一直都跟丈夫做着那种事,她凭什么不原谅他?
但过一会,她就觉得不能原谅他。她跟丈夫做那事,是迫不得已的,她认识赵亮,跟赵亮结婚,都是在认识滕教授之前,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而且她从来没爱过赵亮,没主动想过跟赵亮做那事。她不会怪滕教授跟王兰香有过性关系,因为那是历史,但如果他这次回国时酒后跟某个女人做了那事,那就不是历史问题,而是现实问题。不管他说自己喝得有多醉,也不管那个女的怎么勾引他,最后总还是男人占主动。
第二天,她照常去他家做饭,他靠在厨房的门上,看她做饭,趁她转过身来的时候,笑着问:“昨天有没有整到你?”
她冲上去擂了他几拳:“你说好了不整我的,怎么说话不算话?害得我昨晚半夜没睡——”
她以为他会借势把她拉到怀里搂住,但他没有,只看着她,喃喃地说:“你半夜没睡,我一夜没睡,我的心里真难受——真难受——”
她小声安慰说:“我昨晚——没跟他——”
他还是喃喃地说:“真难受——”
“你不相信我?我已经很久都没跟他——那样——了——”
“我相信——我相信——但是你——用不着这样——别把你们搞得闹矛盾——没必要——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我们都——现实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