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郝乐意十五岁的春天,宋小燕决定带她回青岛,因为郝乐意面临中考,必须回户籍所在地。可宋小燕却又不舍得把陪了她十几年的缝纫机、扒边机等扔在潍坊,因为回青岛以后她还想干老本行,托运吧,破破烂烂的太多,花钱少不了,雇搬家公司运吧,更贵,正好有邻居开货车在潍坊和青岛之间来回贩海鲜,两家相处也不错。宋小燕一犯难,那边就主动接了茬,说再去青岛拉海鲜的时候给她捎过去行了,宋小燕觉得这主意不错,索性连车票钱也省了,反正东风货车的驾驶室能坐三个人。
可是,宋小燕到底还是没回到青岛,货车在半路上翻了,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水库,如果不是宋小燕从驾驶室的窗户把郝乐意塞了出去,后来的故事,就都没了。
然后,悲伤而绝望的郝乐意在一个离青岛只有九十公里的县级市的殡葬馆里,等来了郝多钱和他的老婆贾秋芬,抱着宋小燕的骨灰盒回了青岛。宋小燕用短暂一生奋斗来的家当,都沉在了峡山水库。郝乐意是她和郝坚强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而凄凉的遗产。
从见着郝乐意到接她回家,郝多钱看她的目光,始终没多少温度,因为郝乐意的眼睛和宋小燕很像,一看郝乐意,他就会想起宋小燕,是的,尽管宋小燕已经死了,可他还是无法原谅她,觉得她是个脸皮很厚的风骚女人,如果不是她,郝坚强一定不会死。
郝多钱担心郝乐意的脾性会像宋小燕,其实,宋小燕也没他认为的那么不堪,他对她的恶感,更多是来自于因为她,郝坚强抛下他和母亲离开了青岛,客死异乡。
越来越老的郝多钱,越来越信命,在坚定地认为宋小燕是个不祥的女人之后,又觉得郝乐意身上也笼罩着这么点意思。是的,有人说过,打小就父母双亡的孩子,命毒着呢。所以,他对郝乐意的不怎么亲热,更多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就像和传染病人做邻居,总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病菌就会翻墙而过,纠缠上自己。
郝多钱想好好活着,看着他最宝贝的闺女郝宝宝长大成人,现在,他已人到中年,还经常喝大,每当夕阳西下,他就会咬着一根烟,端着一杯散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回想当年,想得眼睛潮湿了,他的人生,就是从郝坚强离开青岛那天开始走下坡路的,从那以后,他所有的理想都坍塌了,因为他的支柱郝坚强不在了。
老了的郝多钱,看上去冷漠而市侩,如果说他内心深处还有柔软的话,那就是当他看见女儿郝宝宝的时候。
郝宝宝比郝乐意小三岁,正读小学六年级,长得不是一般好看,好看得经常让郝多钱怀疑是不是在医院抱错孩子了,要不就是贾秋芬不知从哪儿给他打捞了一野种,要不然,就凭他和贾秋芬的底子,怎么可能生出个好看得让他提心吊胆的女儿来?当然,这些都是他喝醉了之后自说自乐的醉话,谁要真敢跑到跟前说郝多钱,你闺女长这么好看,到底是不是你的种啊?
郝多钱能一拳揍下他门牙来。
这事发生过,是一邻居。夏天凑一块喝啤酒吃烤肉,仗着熟,喝高了就嘴冒出这么句醉话,郝多钱二话没说,一拳上去,两颗门牙落了地。当然,后来邻居去镶了俩烤瓷牙,挺贵的,钱是郝多钱掏的,和这邻居也没结仇,倒是偶尔在胡同里开玩笑说,谁的牙坏了想拔掉镶假牙的话,就去找郝多钱,只要说句闺女不是他亲生的,拔牙和镶牙的钱就可以都让他包了。说归说笑归笑,毕竟郝多钱拔牙的方法太疼也不体面,也就没人愿意省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