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杯咖啡喝完,颖隽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并非是害怕也并非是气愤,相反却像是一种四顾茫然,像是力气瞬间都被抽光了,只是浑身发软。她不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好久之前公司便传得沸沸扬扬,说上面打算抽调另一组人马过来帮忙。说是帮忙,可人人心里都十分明白,毕竟IPO项目最具战略资源性,只要成功之后几年内的审计就算全拿下了。
Vivian对此颇不以为然,"突然空降,简直比第三者插足更可恨!"
颖隽没有安慰她,事实上她需要定一定神,才能去回想今天发生过的一切。
会议定在上午十点,颖隽在九点五十分看完了最后一遍PPt。各种数据准确无误,图形分析一目了然,描述性文字深入浅出,语法单词用法精确,一切都似乎无懈可击。
十点整的时候Partner带着其他高级经理出现,颖隽与同事起立欢迎。Partner是个马来西亚裔老头,一口流利的英文带着东南亚地区特有的口音,向他们介绍自己身后的大队人马,尤其是为首的那人,"Mr.Song。"
高大挺拔的男子向她伸出手,声音低沉悦耳,"宋朗。"
颖隽指尖发凉,整个人仿佛喝醉了酒,有些头重脚轻,像踩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连心跳都变得格外急促。其实她从来没有喝醉过,她的酒量很好,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吃散伙饭,桌子上的男同学们全都倒下了,她还能清醒地凑份子结账,不枉当年宋朗一直夸她是天生的会计师。
会议中,宋朗的普通话依旧字正腔圆,带着好听的北方口音,"我希望两个团队从此之后变成一个,然后大家只有'我们'的概念。"
颖隽无端端觉得耳根发热,真是荒唐。他根本没有多看她一眼,也许他早已经忘记了,落落大方得可以如此公私分明。
晚上安排有欢迎餐会,她到餐厅的楼下时已经稍迟了,正巧又遇上他。两人单独待在电梯逼仄的空间里简直是受罪。命运巧合得就像是场恶作剧,任谁告诉她,她只怕也会嗤之以鼻,觉得这是又俗又烂的八点档荒谬桥段。兜兜转转,宋朗竟然会成为她的同事、未来的合作拍档兼竞争对手,从今天开始他们要各率一队人马打拼。虽不至于你死我活,但总需要步步为营。
出电梯的时候他绅士风度地按住按纽,示意她先走。
她目不斜视地道谢,刚刚走出两步,却觉得颈上一凉。原来戴在颈上的那条MIKIMOtO项链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断裂,珍珠顿时如同烈日下被劈开的豆荚里的豆子,哗啦啦撒落一地。
没等她反应过来,宋朗已经蹲下去将珍珠一颗一颗拾起,她于是也蹲下来。电梯门无声阖上,电梯重新下降,但谁也没心思管它,两个人只是专心致志地找寻着撒落的珍珠。终于把一条项链渐渐找齐了,只有最后一颗怎么也找不到,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也许掉进了电梯的缝隙里。
颖隽说:"算了,不要找了,到时候我去专柜配一颗。"
他凝视着她,颖隽看到他眼里的自己,非常小的一簇影子。他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并没有听清楚,或者是她听错了。宋朗从来不叹气,因为在他的人生里,只有精彩,不应该有遗憾。
她捏着只余银扣的链子,只觉得十分沮丧,仿佛当初猝不及防,恩爱中道绝。
总归是任性,几年前的那个自己。那时她刚从校门里出来,一切都要重新学习,优等生的骄傲早被现实磨砺殆尽,只觉得辛苦。一个项目做下来她再也不用减肥,深夜回到酒店房间,连敷面膜的力气都没有,首先就是倒在床上,舒展开疲倦的四肢和颈椎。
那时候两人根本见不着面,她在成都做项目,宋朗在香港实习,两个人都忙到连通电话的时间都弥足珍贵。有很多个晚上她躺在床上听着电话,竟然可以睡着。
身体与精神的负荷都已经到了极限,再不容许有任何的雪上加霜,只是很小很小的争执,她便赌气说:"不如分手吧。"
她很清楚地记得电话那端的他顿了顿,声音也似精疲力竭,"那就分手吧。"
电梯重新上升。从天花板上投下的明净温暖的灯光,与远方迷离的灯海交相辉映。室外电梯仿佛一只偌大的剔透的水晶匣子,缓缓地在夜空中升腾而起,而他的侧脸依然英俊得不可思议。
颖隽想起当初和宋朗约定结婚的时候要去日本度蜜月,因为小时候看多了日剧,总觉得那是个浪漫的地方。和他分手一年之后她才有假期,于是独自去了日本,不能免俗地站在333米高的东京塔上,看夜色渐渐苍浓。
东京和上海其实很像。
一样的灯火璀璨,满目繁华。
只是没有了他,再繁华的底色也是苍凉。
第二天在茶水间,Vivian忽然问:"方师姐,宋朗和我们是校友?"
颖隽看着这位进入公司刚刚一年的师妹,点头微笑,"知己知彼。"
Vivian莞尔,"百战不殆。"
想来要硝烟弥漫针锋相对,其实也只是暗流汹涌,毕竟大家最后的共同目标还是一致的。而宋朗能力卓越,做事情一丝不苟,渐渐服众,最后连Vivian都钦佩,"人家都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宋师兄难得表里如一。"
颖隽看着她笑靥如花,只觉得十分怅然。
工作中宋朗对Vivian十分照拂,但并不出格。颖隽一直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直到有天晚上在企业现场做审计,加班又至深夜,人人脸色惨白、双眼通红。颖隽觉得胃痛,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仿佛只有借着那点热量才能把胸口的痛意压下去。
Vivian一边做事一边喃喃:"这时候如果有碗白粥吃,我宁可少活十年。"
她不说还好,一说颖隽更觉胃痛难忍。白炽灯亮如白昼,从堆积如山的数据资料中抬起头来,大家都好似没有回过神。宋朗已经在说:"我知道有家粥品店,这个时候还可以送外卖。"
只差没有全场欢呼,等粥送来了一看,软糯香甜,所有人都忍不住食指大动,全抛下数据去吃粥。宋朗似是随意,将一份元藿瘦肉粥递到她面前,"方小姐。"
颖隽很客气地道谢。
"我要的八宝粥呢?"Vivian把粥的盖子都揭开来,"八宝粥快出来!"因为年轻,这样的举止并不显得轻浮,反倒活泼。正当好的年华,熬夜到现在眼角连丝细纹都没有。颖隽想,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肯定早成了大熊猫,顶着两只黑眼圈在做事。
有人找到了八宝粥,递给了Vivian。颖隽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她的笑声,"呀,宋师兄你也吃八宝粥?"声调愉悦,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意外的惊喜。
勺子里的元藿细嚼有苦味,颖隽一口口咽下去。
这个项目还没有做完,颖隽就因为胃出血住进了医院。万丈雄心也挡不住病来如山倒。下属和同事们来医院看她,都觉得无限惋惜。这个IPO项目当初是她一力争取下来的,这一病,算是全都拱手让给了宋朗。
她躺在病床上,还能跟同事们开玩笑,"这次是真的累到吐血了。"
有人告诉她,Vivian和宋朗去东京出差了,所以没能来看她。
颖隽面不改色,淡然地将话题扯到别处。
要在医院住两周,所有的电话和电邮终于不用回复,再不必半夜三更被火烧眉毛地急召,告之哪个关键数据有误。
颖隽休了入行以来史无前例的大假,每天吊完了点滴就躺在病床上玩PSP。玩来玩去她只会玩老套的祖玛。成串的弹子像是五颜六色的珍珠项链,有时候机缘巧合,整条珠链都会消失在碰撞中。
渐渐麻木,病房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手中的游戏机发出"砰砰砰"的声音。黄昏的时候她终于打到通关,原来也不过如此。
只是没想到宋朗回来后会独自到医院来看她,拎着花篮,还特意买了一份元藿瘦肉粥。她像招待其他同事一样招待他,客气地削水果请他吃。苹果皮在指下渐渐旋出细长的卷儿,两个人却都是沉默无言。大约她的疏远令他也觉得无趣。
他走后,她打开那份粥。气息微苦,她从来不爱咸粥,他只怕早就已经忘了。
她把粥放到一旁。
护士进来给她量体温,看到粥后倒赞了一声:"咦,元藿粥?这个最养胃了,你的病就该多吃点这个。"
一瞬间颖隽有些不明所以的震动。加班那晚,白炽灯下他的手指修长,从外卖的袋子里挑出那碗来给她。明明知道她并不爱这个,可是他也知道她从大学就有胃疼的毛病。
元藿细嚼有苦味,虽然粥已经快凉了,但颖隽仍一口口咽下去。
重新上班正好遇上跟Sponsor开会,Vivian抱着本本哀叹:"我宁可做两个审计项目也不愿意同Sponsor打交道。"
宋朗并没有说话。颖隽觉得他瘦了一些,神色显得憔悴。她不在的时候整队人马都由他带领,跋山涉水千难万险,难为他扛下来。项目做到最后人人都是这般歇斯底里,恨不得明天Sponsor就可以签字,好将这烫手山芋推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加班夜宵吃粥已经成了传统,照例有人打电话叫外卖。Vivian捧了一碗八宝粥递给她,"方师姐,你尝尝这个。"
颖隽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宋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想吃八宝粥,这个给我吧。"
Vivian立刻重色轻友地把粥转递给了宋朗,颖隽没有做声。
电脑屏幕里MSN上宋朗的头像是灰的,签名却是不知所云的一句话:"上海已经是夏天。"
上海已经是夏天?
季节邅递,写字楼里却永远由中央空调控制为23℃,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得日夜不分,颖隽永远穿裙子,披件薄薄的开司米外套。外面是什么季节,她早就不知道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宋朗,他正在专心致志地讲电话。
这家粥品店的勺子非常别致,并不是那种常见的一次性塑料勺,而是用竹子剜成的竹勺,打磨得十分光滑,仿佛触手生凉。
大学时代他经常在操场上等她。那时候她就喜欢西门外的八宝粥,他拿饭盒买了,大冷天一路急跑,她坐在看台上吃到的时候,通常还是微烫的。那时候他们有一对竹勺,一模一样,勺柄上画着憨头憨脑的熊猫,是暑假一起去青城山的时候买的。
她想了想,把自己MSN上的签名改成了:"元藿其实挺好吃。"
宋朗仍是离线状态,可是没过一会儿,他的签名竟然改成了:"胃病不宜吃甜粥。"
没想到他竟然在线,也没想到他会特意解释,她有一点窘,也有一点乐,就像小时候和小伙伴住在一栋单元楼里偏还要打电话,而现在明明近在咫尺,却借着MSN的签名来遥遥相应。她抬起头来,他正好转过脸来,对她微笑。
从那天起颖隽更加留意,常常看看他的签名。忙起来昏天暗地,她的签名是"越战越勇",而他把自己的签名改成"无往不胜",这八个字配在一起令人精神抖擞,幸好谁都没发现他俩的小秘密。
两位Sponsor签字的那天正好是宋朗的生日,大家借机起哄要宋朗请客,连Partner都跟着凑热闹,宋朗自然爽快答允。
项目算是圆满结束,每个人都感到如释重负一般彻底放松。自助餐果然吃得很饱,席间Vivian半开玩笑般向Partner要求休假,被Partner慢条斯理地驳回。马来西亚老头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中国字:"结婚,可以;生小孩,可以;生病,可以;休息,不可以。"
Vivian却转过脸来,望着颖隽,乐呵呵地学着Partner的语气:"结婚,可以!生小孩,可以!越战,越勇,无往,不胜!"
众人哄然大笑起来,Vivian再也绷不住乐,"师姐你连我都瞒着,太没义气了。大家早都说好了,这次一定要让你和宋师兄请客!"
没想到那点小秘密全被大家看在眼里了。
颖隽只喝了一点点红酒,不知为什么却有了薄醺的醉意,双颊发热,竟然有点心虚地不敢反驳。也许动过一次手术后,她的胃终于开始吸收酒精了。
吃完自助餐出来,天早就黑了。这城市夜色最美,琼楼玉宇,灯光璀璨。颖隽立在街边等计程车,没想到宋朗从地下停车场开车上来,就停在她身旁。
两个人在路上都没有说话,仿佛语言已然多余。
他一直将她送到楼下,最后才对她说:"有样东西一直忘了给你。"
她心里一跳。他唇角弯弯,摊开掌心。
洁白的珍珠躺在他偌大的手掌中,浑圆饱满,正是上次项链断掉后,怎么也没找到的那颗。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笑得有点腼腆,仿佛那个大学时代在操场上等她的大男生,数载光阴,流年轻浅,重新又站在了她眼前,让人恍惚而迷离。她听见他说:"后来我又回去电梯里找了一次,最后终于在地毯缝里找着了。"
一瞬间她几乎不知所措,想了半晌却问了他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上海已经是夏天',你很久之前的签名,那是什么意思?"
他怔了怔,最后笑道:"这城市的春天特别短,我以为春天已经过去了。"
爱情何尝不是如此,稍纵即逝。
幸好还有机会再来一次。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你想休假吗?"
"嗯?"
他说:"我想休假了。"
颖隽微笑。
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