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爱一身轻》 第一章 凌晨三点钟,朱妙找与她酒后乱性的酒吧小老板要刀。小老板光腚,不假思索的问她是否要枪。朱妙欢喜,信以为真。小老板嗓子里抖出一群暧昧的鸽子,稀里哗啦一阵扑腾,朱妙才知道他说的是裤裆里的那杆枪,说,别开玩笑了,最近有点麻烦,怕得很。小老板灭了邪念,挤出关怀,问发生什么事了。朱妙道,不便说,总之有生命危险。小老板粗声道,你发话,兄弟我倒提“老二”来帮你。朱妙翻了一个身,Rx房压在身子底下,胸部呼吸不畅,嗓音迂回,说,谁也帮不了我,你的那把藏刀,或许有用,不知舍不舍得?小老板笑道,兄弟我“老二”都可以舍弃,何况身外之物? 朱妙醉酒时,在小老板的车里看见那把刀,很是喜欢,当时索要,小老板没舍得。据小老板秘示,藏刀乃庙里高僧所赐,意义不同寻常。那是一柄漂亮的藏刀。亚麻胶木质地得刀鞘亚黄,刻有“佩孜”画派的宗教绘画,佛像,护法神等。刀在鞘时,外形就如一根尺来长的普通棍子,两手各执一端,往外分抽,棍子就变为两把利刃,寒光凛凛,就如一个面色温和的人,突然狰狞一笑,路出满口獠牙。 朱妙含苞待放n年,仍有年轻痴醉的蜜蜂嗡嗡飞舞,你贴他黏,门庭若市。三十岁原本色相将衰之时,理当有所忧虑,但朱妙打定主意,享受这些,正如开胃饕餮鱼肉的人,除了仔细剔除骨头之外,顾不上操别的心了。 朱妙一向认为,爱情那东西,如来一次月经,无非是前夜的腹痛与辗转反侧,途中的鲜红心迹,浑身酥软无力,接下来藕断丝连一阵,来回反复,到最后彻底干净。爱情如生理周期,自然规律不可逆转,通畅有益身体健康,阻挠人则生病。因此,她开始积极地配合年轻男孩,那爱情编织的光彩夺目,搞出些眼泪与誓言,令时光倒流。 从前口味偏执,一心只爱中年男人,眼里只看见中年男人的成熟,稳重,从容不迫,看不见他们的龌龊,猥琐,天衣无缝的自圆其说,时常陷入当局者迷的状态。总设身处地为他们的处境着想,对他们的谅解与宽容,远远超出自身年龄所能达到的限度。女人的身体并不复杂,他们早就失去了阅读的兴趣,无论Rx房还是大腿,都是固有的,她们的脑袋,脑袋里的东西,也没有特别之处。在衣物剥除后的那一刻,新鲜感变成他们嘴里突发的蒜味浓郁的嗝。 朱妙对异性的兴趣转变为青春活力型。发现这一转变,她开始撒谎。劣迹斑斑的年纪,需要撒谎,意识到这一点,难免沮丧。当然,考虑到年轻男孩稚嫩的心灵承受能力,以及某些可能性,必须撒谎。比如她对他们说,只谈过一两个男朋友,从来没有真正恋爱,没有堕过胎,或者只堕过一次,一年多没有性生活了,诸如此类。甚至会说“你是我的初恋”。 一个女人,不应该被历史剥夺任何一丁点的权利,不应该让历史来损害现在的利益。一个人的经历不是错误,成长更不应是累赘。彼此快乐的机会,不能被坦诚剥夺。朱妙找到了撒谎的理由,理直气壮,并且尝到撒谎的收益与乐趣。 幸福与快乐,多半是谎言的赐予。朱妙明白了这个道理。 现在,朱妙内心里有点蠢蠢欲动。 她看别人恋爱结婚,怀孕生子,一路下来,流畅的如山间的小溪,能听得见那潺潺的欢快,溪水在深山的溪涧流淌,幸福在别人的生活里奔跑,似乎都属于大自然合情合理的事物。唯独她不成。朱妙正如那个被惩罚推着石头上山的人,总在快到山顶的时候,又滚下山脚,只得从头再来。只不过,每一次,朱妙都会选择一块新的石头。推倒三十岁,朱妙停下来,张望远近的风景,像自己这样劳作的人,已是少数。朱妙思考努力把石头推上山的可能性与后果。但是上帝在继续惩罚她。并非朱妙缺乏意志,确切的讲,是缺乏热情,朱妙实在不知道把石头推上山的目的,不是一块让人热血澎湃的石头,她找不到理由坚持不懈。 朱妙戏称自己拥有“滚石人生”,并产生了一套自己的“滚石理论”。 在某个夜晚,朱妙明白那些情感已经浑浊,人生已不清白的中年男人不会向她求婚,他们要么是曾经沧桑,要么是扯不断理还乱,朱妙这块饭后冰激凌,只是融化在他们的嘴里。为避免浪费感情和精力,朱妙给接近她的男人订了一个标准——他必得是符合谈婚论嫁的干净人。 最好的朋友已结婚多时,交流的机会与共同的语言,一并被她们的婚姻埋藏。曾经有一段,朱妙渴望她们离婚,一旦她们有点风吹草动,朱妙就盼望风再大一点,掀开她们婚姻的茅屋。 古雪儿这个女人,说来话长。她的父亲为了让她完成自己的理想,一定要她当名留千古的建筑设计师。古雪儿素无主见,凡是模棱两可,更谈不上有什么理想和志愿,因而顺从了父亲的意思考了建筑学院。上帝把她捏造的完美无缺,给了她魔鬼身材以及天使脸蛋,一米六五,纤秀挺拔,读大学时,被某电影导演看中,欲引她向演艺圈发展。可惜古雪儿缺乏表演才能,天生丽质也枉然,错失了大好机会。大三将完时,古雪儿突然离开学校,当了一名空姐,她的这个轰动举措,一直是个谜。后来问及,她也只是说当时很“好奇”,她的父亲差点没将她乱棍打死。 龙悦一向追求浪漫生活,婚姻最终阻碍了她实现这一理想,可喜的是,外遇点燃了生命的诗意,她在一次旅游中,邂逅比丈夫张超高几十公分,重五十市斤的男人,引为知己,当晚被巨人的身体重压之后,龙悦便不复有思蜀的意思。巨人虽有妻女,却常年在外,夫妻有名无实,且言称与妻子毫无感情,一切都是看在幼女份上。 朱妙盼着她们早点离婚。有时候,朱妙觉得婚姻是只避孕套,它使原本交融的肉体产生隔阂,心灵产生分歧,使好端端两个和睦,相爱,友善的人,走向水火不容。它把人搞得精疲力竭,最终却不一定有个美好的高xdx潮。她相信有很多“避孕套综合症”存在,或者是萎靡,或者是逆反,或者是抗拒。 不管怎样,人生在世,找个情投意合的男人容易,找只温暖体贴的生殖器难。 七月,城里冒火,身体流汗,人与气水乳交融,空气如高xdx潮来临前般让人窒息。与往年一样热,听不到新鲜的抱怨,新鲜的汗流过新鲜的面孔。车轮滚滚,骄阳惨白,粘稠的目光,沥青街面冒起腾腾热气。听不见人说话,满街的噪音,污浊。摩天楼干净,玻璃墙湛蓝,阳光钉上去,看得人眼冒金星。霸气的奔驰,宝马,阔气的奥迪,沃尔沃,洋气的雅阁,帕萨特,憋气的富康,夏利,小面包,泄气的大巴,中巴,小巴;车越来越多,见缝插针挤阿挤,红绿灯变换时间显得越来越长。车屁股排泄废气,人已经毫无脾气。文明城市的人,把唾液吐在手心的纸巾,攥成一团,塞进垃圾箱。街上洁净如自家客厅,使街头的民工显得肮脏,龌龊,如浮动的污迹。 穿过马路的时候,朱妙眼前刺溜某种颜色一闪,心里一颤,分泌出一股浸凉的东西,如水珠一滴划过浮华的玻璃城市。敲响方东树的办公室,朱妙立即意识到,她敲门的声音,和先前分泌出来的东西一致,确切命名,应是“苍凉”之类的感觉。那一瞬间,她的心重了,她原来厌倦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男人——他们太苍白了,他们的苍白,让她的生命苍凉。 市国土局局长的官帽儿,不轻不重。与官员打交道,朱妙没有经验。来前不断告诉自己,方东树官大官小,始终是个男人,在心里将他的眼镜摘了,官帽脱了,外衣剥了,还可以挑剔他体形是否健壮。面对男人紧张,已远至“邻家有女初长成”的时期,早成了历史,然朱妙现在心里还是有些撞鹿,又似“初长成”。她正想找个墙角先酝酿酝酿,门却开了。门开之快,令朱妙措手不及。方东树如从水底浮上来,上半身填满了朱妙的眼球,笑容不咸不淡,似秋天的薄毛毯,盖在身上恰到好处。 之前,朱妙并不知道方东树年纪身高体重胖瘦喜好,只一眼,便愣了。从前一说到政府官员,就离不了体形笨拙,腋夹黑包的光溜形象,且绝大多数一脸政府工作制度,两眼浑水,满脑子浆糊,业务熟悉,手脚麻利,发起言来里外方圆。想不到方东树截然不同,他朴实如教师,普通如邻家大哥,那温和的微笑如毛毯般盖过来,朱妙就踏实了。根本无需“将他的眼镜摘了,官帽脱了,外衣剥了”,她心里就停止了撞鹿。接下来朱妙心情豁然开朗,好比轻而易举拿下对方一个棋子,变得势均力敌,甚至还略有胜出。再加上自己妙龄体丰,足以藐视中年方东树这个对手。不过,方东树请坐,倒茶,问话,如行棋,从容,稳步不乱,毫无一决胜负之嫌,相反,电话里那种拿腔捏调的东西没了,诚恳得让朱妙心中羞愧。 谈话间,她有充足的时间观察方东树。但见他单眼皮,高鼻梁,头发微卷,脸清瘦,散布几粒微痣,深蓝色T恤,是“鳄鱼”牌子,看起来质地不错。他说话时的表情或笑容,散开,聚拢和恢复,都很缓慢,她揣测他是个被故事重压的中年男人,虽近在眼前,却又无边无际,一时半会看不透彻,或者是他手指间缭绕的烟干扰了她的判断。市国土局局长手中有地,权势不小,方东树是个财神,只要他画圈,签字,点头,钱就来了。朱妙打算找他谈一个工程项目。一位对朱妙心怀爱慕却久攻不下的男人无意间透露他与国土局局长的哥们关系,朱妙立即逮住了这个机会,与方东树接上了头。 方东树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话的腔调,既熟悉,又陌生。朱妙觉得他像一个人,一时想不起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他温和如一个允许女儿撒娇任性的父亲,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宽容,她心里动了一下,飘逸出亲近温暖的东西。然而,四周的环境以及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把这种温暖敲打,驱逐。她清醒得意识到,和方东树只是初次见面,紧要的是摸清楚他的心理状态。不过,朱妙明察秋毫,方东树隐藏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好感,怀有戒备,话题如驴拉磨,在一个划定的圈内,十分的规矩与公式化。 眼见客套话用尽,好比吃光了碟中的菜,又不想放下筷子,下一道菜还在烹饪之中。如何避免这翘首的空白尴尬,在朱妙这儿不成问题。朱妙套磁的水平低,给领导擦鞋,奉承巴解之类无个性的事儿也做不出来,关键得找一个方东树有兴趣,而她又能凑合的话题。她迅速扫了一眼方东树的书柜,庆幸视力良好,且超常发挥,发现了不少文学作品,并籍此打开了话题。新上桌的菜香,在旧的氛围中弥漫,谁都会忘记先前吃了什么,而被眼前的美味迷住。方东树埋藏多年的文学梦被搅醒了,多少年前的文学,好比尘封的旧情人,忽然出现,金光闪闪,难免感慨万千。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他的那段文学时光,和那个时期辉煌的诗人作家们,显露出当年的神往之色。 不断有人敲门打扰,要签文件,或者问询某些安排,电话也间歇性抽搐。 “不好意思”。方东树不断道歉,然后立马续上中断的话题。 朱妙附之并不谄媚的微笑,犹如音乐会的背景舞台,极力营造和谐场景。她已经发现宝藏,握紧了手中的锄头,打算沿着文学的路深挖进去。 “您现在还看文学作品么?”朱妙适当的插上一句,以便方东树更好的发挥。她面朝窗户,外面阳光正浓,从方东树忽而一闪的表情里,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亮的异常。 “身体不是自己的了,每天忙工作,前段时间同事给本小说,有点意思。这年头,小说变得也真快啊。”方东树摇摇头,连续拉了四个抽屉才找到那本书,看看封面,再看看署名,愣了。 那正是朱妙无性时期创作的小说。方东树觉得有意思,想必他是喜欢的。对于项目,朱妙的信心长了几分。不过,结果并非朱妙料想的那样顺利。方东树听完项目的事情,样子比他求人还窘,几乎是羞涩的看了朱妙一眼,迅速低下头,说:“这事并非我一人说了算,得开会研究,但请你吃饭,我还是做得了主。” 这个城市的人喜欢在饭桌上解决问题。并且饭桌上,往往更易于解决问题。好比床之外的地方更富刺激性,高xdx潮来的更快。 “天天渔港”前的车光泽耀眼。穿红制服戴红贝雷帽裹白手套的小伙子手脚僵直的比划,将方东树的新款奥迪缓缓引入停车线内,再躬腰打开车门。太阳下方东树眯眼微笑,与朱妙一前一后到了酒店大堂,又想起什么来,对朱妙说:“你等我一下。”高一脚低一脚走到车边,打开车尾箱,呆了片刻,打通朱妙的手机,问:“想喝什么酒?”朱妙说:“随你吧。”她正看水池里的鲨鱼,六七条,铅色,嘴阔,森森獠牙,两眼愚顽,不动也露凶残。朱妙眼望鲨鱼,心有所想:“方东树应该是离了婚,不象是有人嘘寒问暖。女朋友么,应该有,估计不太固定。” 朱妙胡思乱想,转过身,见方东树迈着官员的步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红酒,眉间暗藏喜悦,小眼十分温情,她不由也是欢喜,眼睛发亮,心里幻化一股类似夫贵妻荣的美妙,如晒谷坪里蹦跳着数十只觅食的麻雀,空旷的场地里蕴藏勃勃生机。 鱼翅燕窝上席,大碟小碟满台,把服务员退了,开始不轻不重的说话,不急不缓的喝酒。 “来,为我庆祝。”方东树眉间绽开喜悦一朵。 朱妙一听,知会错意,差点落个自作多情的笑柄,心里尴尬,端起酒杯,一时忘了问他庆祝什么。眼见方东树喝干了,倒满了,竟有些朝气蓬勃,身上的吸引力如红酒的味道,弥漫开来。酒桌上精致的餐具都散发权势的魅力,碗里的每一根鱼翅都和蔼可亲。 “有什么喜事阿?”朱妙把自己梳理好了。 “有机会再告诉你。”方东树神秘的一笑,有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 被招至篱笆墙外,不能应邀进屋,朱妙颇觉遗憾。但方东树这男人有赏心悦目之处,不惹人心烦,心里面还是有几分舒服。 没多久,一瓶红酒过半。朱妙将三十年的成长,城市的变化,新近发生的新闻都聊了一遍。 期间,方东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个男人结婚后被派到外地工作,一呆七年,在外地与一个女人同居了五年。他回来与老婆提出离婚,带着三岁女儿的老婆死活不同意,那个同居的女人也是不肯撒手,居然雇了杀手来解决问题。” “都不肯放手,因为爱?” “爱和恨,谁知道,这是两种含混的,能相互飞快转化的情绪。”微笑从方东树脸上冒出来,羞涩混在微笑里,如随波逐流的人群。 朱妙怀疑是方东树自己的故事,偷眼研究他,他的羞涩消失了,涂了一层冷峻,便问结果,方东树说自己也不清楚。 与方东树饭毕,朱妙仔细分析了一下局面:若是以文学为突破口,顺着这根文学之藤摸下去,三个月之内有把握方东树搞定——也就是把他愿意倾力为她做事的感情基础打牢,结下赤诚的友谊,这种办法,只需要献心,不需要献身。但过程太慢,效率太低,并且男女之间的友情,一不小心就会偏轨,与其进行到一半偏轨,不如一开始就驶入正道——上床。找睡过的男人办事,失败的概率很小。睡过他,等于抓了他的把柄;被他睡过,他多少有些残留的感情。再说,政府官员最怕粉红绯闻毁前程,万一被睡过的女人一下把奸情公开,形势必然大跳水,翻身太难。 朱妙想,先把方东树睡了再说。 第二章 “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这马屁拍的本与朱妙无关,她还是惊心动魄,口干舌燥。类似于这种讨巧的技术,早就被不少聪明的男人掌握了,连阅历单薄的少年程小奇也不例外。 “我就爱沧桑的你。”少年程小奇说着杜拉斯的盗版。朱妙故意自暴自弃,果然引来了爱情宣言。朱妙就喜欢这样,高兴时可以把自己比作一个下贱的妓女。她喜欢喊程小奇叫“少年”。“少年”这个词从她的心里蹦出来,整个世界都会为之一颤,明亮的一闪,旋即落到隐晦与阴柔的海里,暗自汹涌。少年是清晨的鸟,在枝头不住的跳跃,而中年男人就是吃饱了在树荫底下打盹的雄狮,在他们的动物世界里互不相干。清晨的鸟欢叫着青春,打盹的雄狮胸有成竹。 朱妙的躯体比朱妙的内心,更喜欢“少年”。 和少年缠上时,方东树的精液正在朱妙的体内鲜活。她很庆幸程小奇的嗅觉对于同类的体液不太灵敏。朱妙告诉程小奇,自己的私生活和修女一样,很久没有碰过男人,也没有被男人碰过,程小奇都深信不疑。朱妙恬不知耻,即便是面对程小奇的眼睛,也十分坦然。认识程小奇以前的那些事,和程小奇没有关系,无论是撒谎,还是说真话,同样毫无意义。朱妙强调碰与被碰,一方面传递自己关于坚贞的信息,另一方面也暗示自己没有碰到喜欢的人,仿佛这样,便如处女般纯净了,和程小奇般配了,并且心安理得。 “即便闭上眼睛,三十岁女人的磬香,也能从鼻孔里把人迷醉。”程小奇嗅着朱妙的照片,顺便把这句话写在信里,说自己天生喜欢成熟女人,听起来像谈论水果,并且跟牙齿有关。 程小奇是在网上看了有关报道后,费尽周折找到了朱妙。朱妙的工作与他学的专业相关,他希望从朱妙这儿多学些东西,当然,更希望能做朋友。出于对少年的尊重,朱妙礼貌的回应了他。少年显得很激动,尽管他在信里控制了自己。然而,少年的情怀,如满园春色般关掩不住,即便春色真的只是在院子里闹腾,朱妙在墙外行走,心里也一清二楚。于是每天通信,长短不一,吃喝拉撒都是信的内容,但对于敏感的词句,都比较谨慎。因此,好长一段时间,两人的交往都好比老学究的论文,正襟危坐,虚情假意。 朱妙心知肚明,自己在暗处,程小奇在明处,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底,而朱妙于他,却是深不可测,正如猫戏老鼠,诸多滋味和奥秘。朱妙并不是玩弄程小奇这只猫,知道爱情如中彩,也许一生都没有运气,就算是彻底绝望,她也不会去玩这样的游戏。朱妙一直认为,女人玩男人,正中男人下怀的时候居多,后果就是自我作践。玩男人不存在道德之说,但是玩一个少年,朱妙还是有所顾虑的。 朱妙没有想到,程小奇是那样“干净”的一个少年。 开始,朱妙对程小奇怀有戒备。当时,朱妙在四川还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男朋友——她是他的情人,他大部分时间,陪伴相处六年之久的女朋友,朱妙在那个城市生活了两年,搞了一年地下情。尽管朱妙习惯了这样的角色,仍是累得气喘吁吁。朱妙离开他,也没说要分手,离开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暗示。朱妙不知道,他是否也认为,离开意味着结束。 朱妙怀疑程小奇的出现,和他有关。 朱妙不想有什么把柄落入他手,证明自己水性杨花,让他赢得道德的立场——尽管在这件事情上,他脚踏两只船,已经率先不讲道德。 与其说朱妙以猎狗般灵敏的鼻子,嗅出了某种味道,不如说她心怀鬼胎。朱妙很严肃的告诉程小奇,她不喜欢被熟悉的朋友作弄,她要知道程小奇的真实身份。程小奇说他在美国读硕士。朱妙不信,便把电话留给程小奇,请他打电话来,核实自己的身份,不动声色地达到听一听程小奇声音的目的,一举两得。 程小奇很快就给朱妙打来电话,来电显示果然是国际长途。心理戒备一解除,戏,就开场了。原本都已经在舞台上,只是帷幕闭合低垂,没有拉响开演的铃声而已。电话中程小奇相当紧张,后来程小奇说,朱妙苍老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听起来像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简直无法和后来那个声音妩媚甜美的女人相比。朱妙说,那就是我要的效果,我不想谁都喜欢上我,否则和我打电话上了瘾,就麻烦了。 那段日子,朱妙如饥似渴,所有的雄性动物都能让她联想到性交。爱情在体内呼之欲出,性交不是它的正常突破口,爱情无数次活活憋死腹中。方东树与朱妙以前众多的男人一样,是个有妇之夫,又比任何一个已婚男人要复杂的多。 朱妙问程小奇多大了。程小奇说二十三岁。好年纪。朱妙心中暗喜。自懂事起,她的眼光就圈定三十多岁的男人,对二十三岁的躯体很是陌生。 朱妙又问了程小奇的身高和体重,一百八十公分,七十五公斤,强壮的标准,合乎理想。朱妙不喜欢精瘦或肥胖,她觉得在性爱当中,是需要审美的,这两类体型总是让朱妙注意力不集中,审美遇障碍。不胖不瘦的程小奇,是朱妙的理想。在解决身体问题之后,朱妙才想到程小奇究竟长张什么样的脸。朱妙的审美是从脚到头的。她讨厌追求心灵美而忽略形体外在。爱情不是吃榴莲,因其味好,便连恶臭也喜欢了。人们面对一只光滑鲜红的苹果,要比吃歪瓜劣枣的食欲强很多。假若歪瓜劣枣确是罕有,味美不似人间之物,倒是真可以无视其歪与裂,一心攫取美味,满足了自己。但男人不一样,一是人间没有那般味美的,二是吃起来,远没有吃食物那样简单,那可是色觉味觉触觉等诸种感觉的综合,哪一感觉不对,都可能败胃。 曾有朋友介绍一个男人给朱妙,言此人有点能力能耐,解决工作问题应该不在话下。说这位仁兄有能耐,是指他的交际活动广泛,他本人没有任何权力,只是和有权力的人,混得比较融洽,能说的上话。席间喝酒聊天,这位仁兄正襟危坐,和善可亲,为朱妙工作问题指点迷津一二,比如说,要这样,不要那样,这单位好,那单位差,完全是一通敷衍的废话,却又暗藏玄机。朱妙不断点头,表示这位仁兄说的非常有理,持续微笑,以致肌肉麻木。后来这位仁兄大谈文学,朱妙更是表现出一个文学女青年的虔诚,这位仁兄便有些志在必得的窃喜。散席后去茶馆,在路上,这位仁兄借酒拉了一下朱妙的手,朱妙假装糊涂,力扮无邪。当然,朱妙扮无邪是有道理的,这位仁兄的年纪,应往父辈以上来算,让父辈搭个手,稳稳步子,也算是朱妙分内的责任。没有想到,这种小细节,被这位仁兄误会了,或者男人们,总喜欢故意误解,为自己打开一条通道。 第三天,这位仁兄请朱妙吃饭,饭间没话找话,心不在焉,暗泄醉翁之意。朱妙心知肚明,仍是扮天真无邪,觉得自己也卑鄙,想放长线,钓大鱼,或者奢望用姜太公之鱼竿,不用损失什么诱饵,便能钓上条大鱼来,于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请吃饭,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位仁兄让朱妙深刻的明白了这个真理。 饭毕,果然,这位仁兄提出,红云山夜景奇美,不如进去走上一走。走到这一步,朱妙仍是不愿意相信,男人心里会这么龌龊,这位仁兄,真的要和她干点什么事出来。红云山灯光流泻一地,到处是阴影,仿若很多魅影,灯光照到的地方,是很亮堂的银色,但亮堂的地方,没什么人行走,大多到魅影里搞鬼去了。孤男寡女到这种地方,朱妙有点小恐惧,倒不是怕鬼或怕人,而是知道,在这种时刻,事情更容易见底,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不再具有欺骗功能,要是再和这位仁兄打太极,肯定会惹个鸡飞蛋打。进了公园,要么同意,真刀真枪的干,要么就不要再提帮忙这档子事。所以,朱妙心里惶惶然,不知能不能稳住这位仁兄。 红云山路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立着些神秘的女子,见朱妙和一个男人往红云山里走去,神色古怪,似乎暗含着某种嫉恨。有时会有车门嘭的一响,某个女人闪身钻进车里,那个忽然空出的位置,象颗缺牙。有时某个女人和某个男人一前一后的往红云山里走去,两个人的间距与朱妙和那位仁兄相同。路边的的士亮着“空车”的牌子,司机抽着烟,膀子吊在车窗外,一边等客,一边把眼前事物当作景色观赏;摩托车(摩的)司机把头盔挂在扶手上,车座上落一边屁股,即漫不经心,又很警觉地注视来往的人,以职业的敏锐捕捉每一个细节,宁愿判断错误一千次,也不愿丢掉一个机会,半边屁股在车座上起起落落。 刚走到草坪上,一大朵阴影落在头顶,这位仁兄便捉住了朱妙的手。说捉,是因为很突然,像捕捉蜻蜓或者蝴蝶,因为怕飞走,动作极为迅速。朱妙极怕失去机会,得罪仁兄,更怕仁兄更进一步,越搞越近,便试着,极为小心的扑腾了一下,不管用,仁兄攥得很紧,心里很清楚这种轻微的挣扎,是脆弱,不是坚决,因此攥得更紧,真要是蜻蜓什么的,早被他掐断气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仁兄说:“抱一抱,抱一抱。”朱妙说:“不抱不抱,抱了很危险。”朱妙说的真诚,也许是太过含蓄,这位仁兄却误会朱妙在挑逗他,迅速的从背后抱紧朱妙,想往草地上滚去。朱妙站开八字脚,撑住了,屁股感觉到生理上进入“微软”期间的仁兄,居然微硬了,并且,他正尽力使它巨硬。遗憾的是,仁兄似乎心有余力不足,裤裆里始终如半卧于床的美娇娘,慵懒无力。 朱妙忽然想笑,觉得这位仁兄也太幼稚,居然认为天底下女性,都文青坏了,他一番胡言乱语,就可以很文学的,水到渠成的把女人干了。假若这位仁兄挺适合花前月下,不是那么干瘪不堪,形象糟透,随着蜻蜓扑腾的次数减少,事情还是大有回旋余地的。朱妙终究把事情搞砸了,“微硬”彻底泄了气,再没有找过她,她的工作问题,又悬了一段时间。 后来,朱妙与龙悦说起这个段子,龙悦笑了,道:“你去红云山?那可是野鸡和狼出没的地方。在这个城市里,公园与人狼狈为奸,与城市一丘之貉,无论名正言顺的恋人,野和的鸳鸯,还是隐秘的苟且,它们一概暧昧的宽容。什么风景,在情色男女眼里,都是虚设,都是装饰,人只不过是需要一些稍微高雅的幌子而已。” “到底有多少清白男女和爱情?” 这是个问题。 第三章 鲨鱼的美味和方东树的唾液,使朱妙的西瓜霜牙膏可以多挤几次。她两天没刷牙。睡觉前温习方东树的眼睛,上街留心奥迪车,照镜子看见方东树的脸,蹲马桶时,也能从马桶的弧度发现方东树嘴角的曲线。唾液是间接吃的,她只是取了他嘴边的烟抽了两口,海绵烟蒂湿润,他的唾液微甜,没有口臭,没有胃酸,没有舌苔,口腔里只有如清新剂的香烟味道。她吸进他的气味,尽量留下自己的唾液,海绵烟蒂如床褥,瞬间将她和他的体液搅和一块。方东树要给她点一支,她不肯,说:“我不吸烟,只是和你分享。”方东树从容一笑,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只烟抽完了,然后送她回住所,临下车给了她一条“熊猫”烟,说:“你没事抽着玩。”朱妙道:“要是玩上瘾了,你可就害我了。”方东树略微一愣,瞄她一眼,“你先抽着,完了再说。” 朱妙眼见车屁股的四个圆圈渐行渐模糊,觉得勾引取得初步胜利,方东树没有把路堵死,她还是有机可乘的。若往锅底加一铲子炭,把方东树这锅水加热,兴许立马就能沸腾起来。他不似情场中驾轻就熟的那类男人,他如秋天的薄毛毯般温暖的微笑还带有羞涩,有时候就像古代的私塾先生,不曾被物欲横流,金钱开路的风气湮没,骨子里的儒雅与清峻,如梅开雪中。尤为可爱的是,他居然还有不曾泯灭的文学热情,值得庆幸的是,她恰恰懂文学,业余写小说,还出版了,并且在他的抽屉里玉体横陈。 朱妙撇嘴笑了。一路想,一路划动两条细腿进了超市,径直走到药物专柜。朱妙从不卖药求医,除非病得起不来。在外地读书时,曾有一次感冒发烧,躯体生了火似的发烫,觉得被子都要被烧着了,她还是坚持躺着,直烧到不省人事,被同学抬去医院,医生说再迟一点来,恐怕就烧成了痴呆。那次高烧后,朱妙有了变化,各方面的才能开始显山露水,她自称那是一次恰到好处的高烧,让她这个搞建筑设计的人,做起小说来,也有板有眼。 绕过一个巨大的避孕专柜,没能绕过售药小姐的殷勤。她说:“小姐,我们这儿新到一种超薄避孕套,要不要试试?”朱妙心想:“我又没长那玩意。”用挺拔的身体回复了售药小姐,十分贞洁的说:“给我来一瓶川贝枇杷露。” 售药小姐不松懈,认定朱妙格外需要避孕套,她天生长着一幅享受性事的面孔与身材。 “小姐,你看,增加摩擦与润滑,跟这瓶枇杷露一个价。”售药小姐读着盒子上的一句说明,似乎要朱妙在枇杷露与避孕套之间作个选择。 朱妙想到了方东树的身体,想与他共用的可能性,却不知他的型号,如果让枇杷露与避孕套排个座次,无疑前者更重要。送一盒枇杷露给正在咳嗽得方东树,远比避孕套合理很多。但是,万一方东树喝完枇杷露就要和她金风玉露喜相逢呢? 朱妙手里拿着枇杷露,脑子里想着避孕套 售药小姐善解人意,职业造就了她的脸皮,她滔滔不绝的谈起性病艾滋病人口所占的比率,搬出了一个似乎极为精确的百分比,诸多铺垫之后来了一个大转折——千万带套,谨防感染。朱妙听明白了,小姐售这个,并不是鼓励滥交,就像大学校园摆放自动售套机,并非鼓励学生滥交一样,完全是为了身体健康,养成简单的卫生习惯,一如便后擦屁股洗手。时代变的真快。小时候,朱妙捡到一只白气球,兴高采烈的吹得老大,被母亲揍个半死,多少年后心里还在喊冤。 “你在哪里,咳嗽好点了么?”两瓶枇杷露摆了两天了,一直没见到方东树,朱妙深知温柔细心是女人的武器。事不宜迟,她给方东树发了一条短信,着手煮他 “我们单位在古镇搞活动,今晚就住古镇酒店,我喜欢大海,喜欢它的忍耐与包容。”方东树在短信里抒情,市国土局局长的身份隐去,还原纯粹男人肉身,说话的欲望不浅。 “我面对大海总是不知所措,就好像面对喜欢的男人。” “与他交流啊,人也能同海交流的。” “可是他不在身边。” “他在哪里?” “他在海边。” “嘿嘿。” “呵呵。” “我在宾馆,宝贝。”隔了几分钟,方东树把电话打过来,朱妙闻到他肉身的温暖。 “你喝多了。”朱妙立即听出那一声“宝贝”,混着刺鼻的白酒味。酒是个善解人意的东西,它的作用比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还要微妙。现在,它就把她和他的关系搞浑了,悠忽间,就打开了许多通道。方东树使用“宝贝”一词的熟练度让朱妙不舒服,听上去操练了很多年。 铁打的方东树,流水的“宝贝”。 “你陪我说会儿话,一会他们还拉我打麻将。” “那你听话,先倒杯热水喝。” “我动不了。” “打电话叫服务员。” “不喝,先说话。” “求你了,替我给你倒杯水,多放茶叶。” “喂……嗯……你们先摆台,我马上过来。” “要是我在就好了……” “太远了,否则你现在可以过来,看夜海……” “你再不喝水,我就不陪你说话了。” “好吧,哎呀,脑袋发沉。”方东树哼哼唧唧的起来,把杯子弄得叮当响,不一会便听到他喝水的声音,朱妙咯咯直笑,说:“真像个孩子。” 两人接着瞎聊了一阵。瞎聊,对于春情萌动的新鲜男女来说,最为意乱情迷,后来再怎么营造,也找不着比瞎聊更好的感觉。就算是配上音乐,灯光或者一切有助于推波助澜的道具,也只能让人更怀念最初。两个人互相描述了初次见面的情景,彼此给对方堆放了一些优秀的形容词,释放了一些产生荷尔蒙的动词,就有了点真相大白的意思。 隐秘的快慰使朱妙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私定终生。她在床上翻了几个滚,走到三米六公寓的阳台,居高临下,俯瞰片刻,又仰起脖子漫无目的扫视一圈,心想,方东树原是颗松动的坏牙,掰下它并不费力,甚至都分不清是谁掰谁了。前景堪喜。只要方东树在她身上盖了戳,那合同上的戳,也是迟早的事。 朱妙不打算继续在阳台抒情。 厨房里很干净,开散半年的黑芝麻糊还剩一半,闻着就想吐;鸡蛋煮方便面,想想都恶心,惟有喝粥清心寡欲。于是她弄了一把糯米,放汤煲里熬粥,一边开了电视机,一边又翻朱文的小说《把穷人统统打晕》,这是第n遍了,仍会把书扔了笑,笑完捡起来继续看。这样几个回合下来,粥煲得差不多了,弄一碟四川榨菜,一个人细嚼慢咽,嚼着嚼着,觉得一个人吃饭挺悲壮,普天下竟没有一个男人有福让她伺候,也算是暴殄天物。房间里那张床,除了三个月前和小老板酒后乱性使用了一次以外,一直保持清白。那次的呕吐物与排泄物把席梦思搞得一团糟,怎么弄也无法彻底清除污迹。小老板送刀那会,还想和朱妙清醒地排练酒后乱性,而朱妙对小老板那根月芽儿似的玩意没了好感,甚至心怀厌恶。 一个体面的人,在潦倒的时候,也会斯文扫地,朱妙和小老板的酒后乱性,就是这样。 对于自己的“滚石”人生,朱妙偶尔忧伤。 爱。恨。笑。恶心。埋怨。寂寞。吃饭。阅读。看电视。一个人很丰富的过了一阵,时间仍是爬的很慢,离上床睡觉的时间还差一大截。那张床永远是老处女模样,皱皱巴巴,面无表情。她习惯了它,它也习惯了她,彼此成了唯一体贴的伴侣。 夜越往深里去,方东树越往上面浮。假如他躺在她的床上,喊她“宝贝”,她迎上去,她一定能听见,她获批的建筑项目施工打下第一根桩的声音。 “不要宝贝,叫小猪吧。”她想。方东树肯定也没有遇过叫“小猪”的女人,他的女人都叫“宝贝”。胜券在握的朱妙,心里温柔的滴水,而呼吸使水分更加充分,心里便聚了一潭,丰盈且波光粼粼。 《钢琴教师》里,那个老女人在洗手间一边用弹琴的手为青年手淫,一边冷漠的喝斥:“不许发出声音!不许这样,再这样我马上离开!”青年闭了声息,脸扭成苦瓜。 朱妙在房间多余的面积里转圈,如犁地的水牛。忽然,牛抬起头,鼻孔里喷出一股浓重的气流,发现青草般的扑向电话。方东树的手机响了半天也没人接。牛反刍一会,又重拨了一遍。 “哎,哎,我,你在干吗呢。”犁地的水牛变成了小奶牛,哞哞撒娇两声 “唔?啊,天,我睡着了,千万别挂,别挂阿,带我回房间。”方东树迷糊,牛也被弄迷糊了。 “你在哪儿啊?天,什么声音,呜呜呀呀的?”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一个人看夜海,在沙滩上睡着了,手机掉了,摸了半天才摸到。幸亏你打电话,千万别挂。”方东树稳不住颤栗,声音里透着东张西望的恐惧,海风拼命往他手机里灌,传到朱妙耳朵里,好像龙卷风来临了。方东树仍是醉的。但神志清醒,他的恐惧使她感觉到四面魅影正在逐渐朝他围聚过来。 “别害怕,我带你回房间,小心走路,慢慢儿来。别怕,我在你身边。”朱妙抓紧机会表现自己。 “千万别挂电话……”方东树重复着这句话,仿佛他的四周潜伏杀机,随时可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 “我不挂,你还咳嗽,本不应喝那么多。我真担心你,真想在你身边。”成了方东树的救命稻草,她抓紧机会成就自己。 “你不知道,我没办法不喝,一圈下来就是十几杯,还有个别敬酒的。喝酒我最他妈讨厌废话,讨厌装b。” “下次我陪你喝,一起醉。” “哎,贴着海睡一觉,好多了,好多了。” “嗯,那什么时候带我看海,一起看夜海?” “……” “哎,你没事吧,快说话,急死我了。” “没事,没事,正在往前走,哎,哎,别挂电话,我随时会倒下睡着……” “你半天不吭声,我以为掉坑里了。别闭着眼走路啊。” “唔,奥,差不多了,确实踩到坑里了。” “我给你说一个故事。有一天,小猪小狗小鸡在一块儿玩,小猪说,哎,以后我们都用昵称吧,我呢,就叫小猪猪。小狗说好啊,我叫小狗狗。轮到小鸡了,小鸡低着头,闷闷得说,你们玩,我有事先走了。”朱妙咯咯咯咯笑,方东树醉着的时候,她觉得他在她的掌握中。 “那你用什么昵称呢?”方东树鼻孔里乐了一下。 “反正不叫‘宝贝’。” “小朱,小妙。” “我喜欢听你叫小猪。” “好,你就是那只小猪猪,听我也说一个……山里有一只母熊,有一个猎人,想捕获它,但是,猎人失败了,被熊强xx了……猎人羞愤交加,修养数日,再来战斗,结果又失败,并再次被熊强xx。猎人数日后,再前往……” “结果呢?” “熊看见猎人,狂笑道,你狗日的,是来打猎的,还是来卖淫的?” 朱妙哈哈大笑,说:“真损啊,哪个闲得发慌的家伙编的?” 只听的方东树送松了一口气,说:“我编的。上楼梯了,马上到房间了,真的谢谢你,小猪。” 方东树这句见外的“谢谢”和入心窝的“小猪”,把朱妙的心搞得忽冷忽热,她不满的叫道:“哎,方东树,我可不是在学雷锋啊!”方东树正在开门,连声说:“好好好,是你应该做的,小猪猪。啊呀,我肚子饿了。” 电话挂了。 朱妙心里和身体一阵骚乱。 第四章 城市三米六公寓地处市中心,四周繁华热闹,只要走出公寓的大门,无论多晚,无论是向左拐,还是向右拐,十分钟内就可以实现吃喝玩乐的理想。鲜花店药铺宠物医院古玩店茶馆酒楼迪厅酒吧精品时装汽车超市豪华影院音乐厅展览馆少年宫人民医院甚至登山。那座山叫红云山,因满山的如云枫叶而得名,实际是一个大公园,二十分钟内可以爬到山顶。在漂亮的厕所小便时,也能看到登高后的风景,若是兴致来了,也许还能在撒尿的时间里完成一首诗,但肯定不会比朱妙那个已经远去的北京恋人写得好: 星星很远/在南方的温暖中洒着冷光/你体内的枝叶是否也会感应这夜空的神秘/如果我的到来不能让它变得茂密和湿润/那么我在返回北方冷硬的内心后/就会落尽全部的叶片/变成一棵街边的冬树/无望的向虚空伸出千万条狰狞的手臂…… 上一个冬天的事情,如诗人一样变得遥远。这首诗把朱妙感动以后,完成了诗的使命,而诗人,那个持钩的垂钓者,终究没有从固有的城堡里挣脱出来,这个一生含混不清的中年男人,忽然明白什么是存在,什么是虚无,再也没来南方“茂密和湿润”过,倒是令朱妙“无望的向虚空伸出千万条狰狞的手臂。” 生命不息,恋爱不止。 对于那些花枝招展的理想,朱妙只是偶尔去实现一下,三米六公寓的地理优势在她这儿变得毫无意义,她完全可以住在偏远的郊区,十天半个月进一次城。那些郊区的楼盘,小区建设搞得很牛b,足球场,游泳池,百货商场,什么都有,价钱比市中心便宜一半,朱妙的三米六公寓,完全可以换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她的朋友为她感到迷惑,买三米六公寓的动机,也一度成为朱妙自己也解不开的谜。只是某一天,朱妙明白了,她是怕城郊的荒凉感,一想到住在繁华锦簇当中,被四周沉下去的冷清包裹,她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慌,好像走到了她经常做的那种梦境当中,在渺无人烟的空地,奔跑,喊叫,天却无情无义的黑了。 三米六公寓里她睡得踏实,好比襁褓。她知道,即便她睡了,三米六公寓外的世界还醒着,多情的醒着。那些发廊,酒吧,迪厅,还有彻夜玩乐的人;街道被霓虹灯,车灯,路灯照得透亮;食街喧哗,美女荡笑,开夜工的乞丐想逮住每一丁点机会和可能……这一切都好比母爱包围襁褓中的婴儿,夜里那些隐约的车声,就是温情的摇篮曲,朱妙爱它们。 有时候懒得做饭,拿了手机和钥匙,揣点零钱,到“湘粉人家”吃一份辣椒炒肉竹筒饭。她喜欢这里的简洁与特色,吃饭和方东树喝酒一样,不说废话,不装b,只管自己吃痛快。湘粉人家的服务好,湘妹子又水灵,免费茶浓香可口,更主要是进水楼台。当然也可以电话叫餐,朱妙兴致好,就在那里吃,图个人气,没有悲壮感。她吃遍了附近的巴蜀风,西湖春天,长沙米粉,民间瓦罐,成都老院子,东北饺子馆,海鲜大排挡,对每家的菜谱了如指掌。这一次,她吃的是长沙米粉,她要了猪蹄,绿豆粥,豆腐干,往干笋米粉里添了醋和大量剁辣椒,旁边的吃客看得瞠目结舌,她满不在乎。 餐牌上的台号,使她想起了少年程小奇,已经两天没有他的消息了,这很不正常。她匆匆吃完,打算回去看看有没有程小奇的电邮,或者碰碰运气,看他是否在线。到公寓门口时,她碰到一个男人,高个,络腮胡子,双肩不堪重负似的朝两边斜滑,两手虔诚的抱着一捆红玫瑰,满面春光,敏捷的闪身进了电梯。朱妙最不爱等电梯,迅速的冲了进去,只一秒钟,她认出男人是龙悦的情人。 那一次与龙悦见面,龙悦已经把他的照片用p4纸打印出来,对折了,放在钱包里随身携带,便于时时温习。当时聊到兴起,龙悦小心的摸出一张纸,打开,展现一个叫余作人的东北男人,络腮胡子如欲望一样肆无忌惮;胡子里那颗隐约的肉痣,是灌木丛中的小鸟,呼之欲出;眼睛不大,如蕴含丰富维生素的水果,似乎随时可以给人营养与水分。 有成语说女人“水性杨花”,却没有合适的成语来形容余作人这种男人,在某些方面,男人被忽略了,女人却受到过分的关注。 这是个生动的男人,充满动感。她没有时间细品,对采野花的男人咬牙切齿,他们使她变成了野花,又不给她合适的土壤。 “我见过你。”朱妙说。电梯里只有她和他。 男人手中的玫瑰颤了一下,任何一个身经百战偷情有素的男人,面对朱妙这样的突兀,也会措手不及。男人把小眼放圆,朱妙却不说话了,这使男人怀疑自己心虚耳鸣产生了错觉。 朱妙眼睛盯着电梯变化的数字,心想:“让这个家伙去拼命回忆,说不定会患上短暂阳萎,龙悦因为他而与张超分居,多半是他的体积占了上风。现在,他拿着玫瑰走进别人的房间,基本上就是个人渣。男人好色不好德,更没有好德如好色的。” 朱妙至今觉得张超是个不错的男人。 出电梯门时,男人抱玫瑰的手没那么虔诚了,玫瑰东倒西歪,如男人的精神一样溃散。毫无疑问,男人从心理上开始萎了。在这个满街涂满私家侦探电话号码的城市,谁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追踪,男人有裸露的恐惧。 事实上,在这个城市,比人身安全更糟的是情感危机,越来越多的男人和女人选择通过私人侦探来解决自己的情感问题。私人侦探们究竟是在给社会添堵,还是为人民排忧?他们总是在流动,手机不断改变,他们住“十元店”,那里混住着落难的民工,艺术家,妓女,甚至事业溃败等待东山再起的斗士。“私人侦探”们以各种方式,进行跟踪,偷拍,偷摄,窃听,为委托方服务。有报道说仅上海,北京,以民间调查机构性质存在的私人侦探公司就有三百多家,“福尔摩斯”和“007”在每一个角落潜伏。他们有的甚至受过专门训练,比如摄影(包括密拍),驾驶(包括驾车跟踪和反跟踪),化装,具备各种思维与推断素质。私人侦探的广告铺满了天桥,马路,墙壁,混迹于老军医,办证,夜总会招聘广告中,特别抢眼: 当你的朋友欺骗了你 当你的生意伙伴坑了你 当你的婚姻伴侣背叛了你 而你却一直蒙在鼓里 茫茫人海里总有我们勇敢的身影 男人的屁股被电梯门抹掉前,有点颓丧。这只颓丧的屁股并没有获得朱妙的同情,她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向龙悦报告敌情。龙悦不相信,说:“朱妙你认错人了吧?余作人去了香港呢!”朱妙说:“看来,长一脸鸟巢大胡子的男人不少阿,而且,鸟巢里还有呼之欲出的鸟呢,他下巴里也长了一颗肉痣。”龙悦说:“我打他手机问问。”朱妙道:“你现在打,不久坏人家好事了么?”话没说完,龙悦就挂了,但很快又拨了回来,说:“他手机不在服务区,他没开通国际长途,证明他人在香港。”朱妙笑得厉害,“傻妞,要搞鬼的人,对手机的功能是反复研究过的,如何使手机提示不在服务区,小菜一碟。”龙悦拖着习惯的长音说:“没那么复杂吧,你把男人想的太坏了呀。”朱妙见龙悦脑袋榆木,懒得撬了,只说:“这不是好与坏的问题,你觉得我坏么?”龙悦说:“你当然不坏!”朱妙嘻嘻一笑,“这不结了么,对手机做手脚的事情我也干过啊。” 龙悦不说话,话筒里呼呼生风。 “你到底是不相信,还是不愿相信?前者是盲目的信任,后者是自欺欺人。” “朱妙,我是不敢相信,他对我那么好,不可能的。” “你把好与需要混淆了吧,亏你还已婚呢。” “他只是拿了一把玫瑰而已,或者事情没这么复杂。” “男女关系,你没我在行。我的嗅觉比事实还真实。或者你可以找私人侦探试试。” “满大街张贴的那种?那是些烂仔。” “绝望的人会求助于神,无可救药的病人会信赖巫术,你要是失去他没法活,就去找他们喽。” “谁说没法活了?” “那不就结了么?劳民伤财穷折腾。好啦,下次就是看见他和别人上床,我也不告诉你了,不给你添烦。” 朱妙口干舌燥。龙悦是激情的俘虏,那张圆脸藏不住东西,那腔与年龄不相称的纯真浪漫是矛也是盾。她玩不过已婚男人。 “余作人这人渣已婚也就算了,还拖儿带女;拖儿带女愿离婚也就算了,还用情不专……”火在朱妙心里慢慢的烧,为天下象龙悦同样遭遇的女人而烧,也为自己而烧。 “偏偏方东树又是个已婚男人,早就拖儿带女,产生幻想的可能都没有。这会儿,他可能在教女儿作业,可能在和妻子缠绵……我真是撞鬼了,又想挖社会主义的墙角……一个被别的女人连续甩了多年的男人,怎么洗都很陈旧……她吸干了他的新鲜血液,洗掉了他的年轻活力,挤干了他的澎湃激情,还缠住他不放!”朱妙转而恨起了方东树的妻子,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能嗅到他的家庭里不同寻常的气氛。 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朱妙不得不放慢了进攻速度,尽量丰富故事的前奏。 脑海里还在嗡嗡的闹得不可开交时,朱妙已经打开了电脑。三十年的温柔揣在怀里,憋得难受。她想全身心付出,随便什么男人,单身就行。给他做饭,和他做爱,与他逛街,为他洗脚,剪脚趾甲,按摩……干那些平常男女们所干的事。 无爱一身轻,朱妙时常直不起腰来。 “姐姐。”少年程小奇的呼唤有颠鸾倒凤的效果,令朱妙热血上涌。 程小奇在信里说,他这两天搬家,累得够呛,新屋子里还没有装电话,又逢周末,图书馆也没开,所以没有写信。他还是不肯发照片,理由简单,不希望朱妙因为他的外表而喜欢他。朱妙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回答说那就等“很喜欢”以后再发照片。她很会玩一些文字游戏,故意在“喜欢”前面加了一个“很”字,这句话就格外耐人寻味。程小奇几乎被她的这种小手腕煽的神魂颠倒,他为了把她的照片打印出来,特地买了一个彩色打印机,他说她在他的四面墙上和枕头边,在他的电脑桌面上,还有课本里,更重要的是装在心里。 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给过朱妙全部,他不是与别的女人共享肉体,就是与人瓜分关怀,她那只爱情的杯子,总是只有半杯水。看样子少年程小奇要给她倒一满杯,于是朱妙哭了。就算是被这一杯水淹死,也比被那半杯水呛死强。她的眼泪流起来没完没了,并且中途改变了方向,经过方东树时,眼泪有了新的意思。枇杷膏还呆在画有鲜红“十”字的药物袋里,他偏忙得电话都没时间打,找他处理事情的一拨接一拨,午间饭局都安排满了,所有工作完毕,才像头驴那样安分的回家,似乎家中坐着万兽之王。 她反复的看少年程小奇的信,透明的纯,每一个字都散发青春勃发的气息,她被少年带入奔跑,不由自主地开始了追逐。她从前的爱情几乎没有离开屋子,因为不能公开的缘故,活动范围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只有在夜幕的掩盖下,才敢偷偷溜出来真正的花前月下一番。现在她有点懊恼,那时的善良原本是愚蠢,至少每个局内人都应该知情,这样才比较人性,对每个人都比较公平。然而,男人都有一副好心肠,总说,既然我们好了,就没有必要多伤害一个人。他们的伪善在朱妙这里屡屡得手。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去把方东树睡了。朱妙毫无兴趣打听他的家事,他的女人。 如阴凉处的青藤,慢慢向阳光这边舒展过来,朱妙靠近了程小奇,如果程小奇是一棵已经茁壮成长的大树,她打算毫不犹豫的缠上它。奈何,他是一棵成长中的苗苗,她只能轻轻的蹭过去,让阳光从身上倾泄下来。她是享受给予,而不是索取,她固执的要将这两个概念搞清,因为,万一有清算的时候,她也无需偿还,就象无需偿还空气。 “想你的猪。”她写完最后一行,已被程小奇的温暖弄得汗渍斑斑,毛孔被排泄的优良和不良情绪堵塞,尤其是脑袋,感觉带了个灯罩,即闷又热,于是关了电脑,出去洗头。 走了七八分钟,到了红云山下的“金剪王”。一路上,她发现气氛有点不太对劲,十点不到,街上的行人很奇怪的少了,偶有警车停在马路边,警察两脚稍息,嘴里抽烟。这个城市总有这种神神秘秘的时候,警察是维护社会治安的,因而神秘反倒让人觉得更安全,更值得信赖。市民沉在水底生活,浮在水上的污油,自有人清除。 洗头按摩打骨,随便就洗按打一个多小时。朱妙付了钱,清清爽爽出了店门,走出五十米,只见马路对面,有警察两脚就把一个青年男子踹跪了,正纳闷,自己却被一高一矮两男的喝住了,她吃了一惊,以为打劫的,庆幸没带钱包出来。 “拿出你的证件!”高个说到,还算客气。 “倒霉,证件在钱包里。”朱妙已经看清对方是警察,放了心。 “拿钱包来。” “钱包在家里啊。” “在哪?” “前面,城市三米六公寓。” “啊哈,有名的二奶楼。” “二奶?我不是。”朱妙边说边往前走。 “站住,上车!”一直没说话的矮个喝道。 “干吗上车?我调到这儿工作五年了,洗头也犯法?” “少废话,扫黄打非,你还敢往枪口上撞。” “那是你们的事!我是建筑设计师,普通市民。” “在无法证明你身份的情况下,先上车。” 朱妙见势不妙,撒腿就跑,高个伸腿一撩,朱妙便扑通落地,差点磕掉门牙。他们迅速把她擒到车里关好,十分满足的开了车。 屈辱与愤怒使朱妙哆嗦。曾经是建筑设计师的骄傲消失了,来自于警察的安全感也消失了,她这条失水的鱼,张大嘴艰难的呼吸,第一次对这个城市产生了憎恨。罪犯可恶,扰乱与威胁人们的生活,那是他们的职业,他们以犯罪为生;人民警察对人民生活的侵犯,对人身造成的威胁,比罪犯更可怕。朱妙在这里工作了五年,早就知道这已沦为一种创收,和街头收取保护费的黑社会并无不同,谁都知道,进了收容所,交钱买自由,每个人头就是二三百,没钱的将被遣送。被抓罚过一次的,持罚款收据可以当通行证,一个月内,任何警察见到收据都会开绿灯。在每年保持几百万流动人口的城市里,谁也没有统计过有多少人被抓罚。 朱妙想起老家那条养了三年的叫“人民”的黄狗。“人民”对外地回来的二哥总龇牙咧嘴,于是二哥想吃它的肉(父亲也想吃它的肉,但没说)。大哥把狗链条松了,说,你要是抓得到,就随便你了。大哥对“人民”的强悍胸有成竹。但是,下午的时候,“人民”不见了,大门口一滩血,“人民”的牙齿落在血中。“人民”是父亲叫回来的,他在大门口抚摸它,二哥趁机抡起了板凳。父亲利用了“人民”对自己的信任,与二哥“沆瀣一气”。真正难辞其咎的,是父亲。大哥为“人民”哭了几天,朱妙回家听说后也哭了几回。 现在,朱妙没哭。她首先想到的是方东树。在这种情况下给方东树电话,一方面能显示他方东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另一方面也证明她是孤单寂寞的女人,无论怎么样的娇弱委屈都合情合理,而这些恰恰容易使方东树的英雄气概膨胀。 朱妙给方东树打过电话以后,早就被单独情到了接待处。知道错抓了良民,端茶倒水,赔礼道歉,要派警车送她回家,朱妙就是不走。见到方东树,她有恰到好处的气愤,恰到好处的委屈,恰到好处的柔弱,这个事件瞬间成就了一个魅力四射的女人。 “简直是岂有此理!人身自由无端受到侵犯。”上了方东树的车,朱妙这才哭了,“去年我表弟来这里玩了几天,回家时在公共汽车站被抓走,罚了三百块钱。这是个什么鬼制度?” “任何制度的出现都有它特殊的历史背景。应该说,立法的初衷很好,在执行的过程之中,初衷被扭曲了。”方东树的语速和车速都很慢。 “不缺可执行的法,缺执法精神,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估计再过些时日,收容制度可能取消。我们不谈这个了,回家好好休息。” “你们为人民服务,从来不反思么?” “这条线不归我管,我无能为力啊。这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改变的。不过,那两个警察,是肯定会受到处分的,居然敢抓本城漂亮优秀的设计师兼作家。” 方东树把朱妙逗笑了。 车到楼下,方东树看了看表,皱了一下眉头,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咦,不错啊,还有复式的小阁楼。”方东树进屋打量。 “一个人凑合吧,喝白水还是要茶叶?哦抱歉,我没有茶叶。”朱妙手忙脚乱。她完全没料到,今天晚上方东树会在她的房子里,这个情节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要知道是这样,她会把自己和房间都打扮成一直在等着他的样子,让他有男主人的感觉,也不会出去洗头,搞得这么狼狈。 “哎,别动,下巴那儿怎么了?”方东树把水放一边。 “啊?摔得,才觉得疼。” “你过来,我看看。” 朱妙看他一眼,眼神如未熟的嫩果儿,不谙世事般跪在地板上,仰起毫无杂念的下巴,面朝方东树。他披着她家的灯光,一身温馨的摄人心魄。此时朱妙的脑子里已经七荤八素了。他为她贴“云南白药”创可贴,她的手忽然放到他的膝盖上来保持身体平衡。她索性把眼睛也闭上了。 外部的一切都在等待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用一个手指头在他的大腿摩挲,不动声色。他有三只手指尖停在她脖子与面部的交界处,手指头在犹豫,他发出一声长叹,她睁开眼,发现他闭着眼,眉间拧成一团。她把脸主动放到了他的手心,轻蹭,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腿,慢慢得把胸贴了过去,似乎要把双乳嵌进他的肌肉里。他往后一靠,仰天吐出一口大气,她知道他绷紧了身体做徒劳的抗争。她乘势加了点动作,彻底瓦解了他。他喊了一声“小猪”,使劲儿箍住她,勒紧双臂,有急促的找到她的嘴唇。因为冲动,他的呼吸里有一种轻微哮喘声,她记起了那瓶枇杷露,但是她被他的吻湮没了。不能动弹。不想动弹。 他接吻挺在行,舌头既没有抵着不动,也没有死咬着她的不放,进退推拿。吞吐自如,使她感觉和谐流畅,完全不像一个三十八岁中年男人之吻。 这一场热吻正如车轮滚滚向前,浩浩荡荡,一路尘土飞扬时,突然停止了前进。 “你是个好女孩。”尘埃纷纷落地,蓝天白云清晰重现,方东树用僵直的舌头哑声发话。 “不,我坏。我真得很坏。”朱妙边说边解方东树的衣扣。 “我不想伤害你。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方东树捉住朱妙的手,紧拽住不让她乱动。 “我愿意。”朱妙知道方东树心里的想法,他想在事前清楚地告诉她,他没法对她负责任,便说了这含义模糊的三个字。 “你还是个姑娘,又是设计师,大作家,前途无量。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这样了。”方东树对朱妙说,仍不打算动她。 “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了。”朱妙故意站起来,方东树不松手,他肯定把她往怀里拖了一下,否则朱妙跌进他的怀里的过程不会那么流畅。 “你真是个小狐狸精。”他把她往怀里揽,往身体里摁,好似填土。 这时,朱妙那嫩果儿般的眼神,已经熟透,芳香扑鼻,似乎任何的轻微碰触,都能令它们果汁四溢。方东树一边说“小狐狸精”,一边啃她。 女人一旦和男人的身体有了亲密接触,女人对他的了解与掌握立马变得真实起来。此时,这个男人的所有社会地位完全消失,只是一具肉体的男人,是属于这个女人的男人。朱妙感受与方东树的点滴碰触,心想男人就是一只吹大的气球,一旦放掉那些气体,他就是一个真实具体的东西,可以放在手心的东西,只不过质地,色泽各有不同。 “床呢。”方东树抱起朱妙,才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朱妙笑着指了指阁楼。男人的本领,一般不可能在一个或几个女人身上练成。方东树需要一张床,证明他是个传统男人,是缺女人“调教”的男人。换言之,尚且干净。 “把上楼的力气省下来做你,是不是更合情理?”方东树把她摆在沙发里。 “你把我抱上去,我来做你。”她咬着他的耳朵。方东树说调情的话时也有点腼腆,朱妙觉得好玩。 火势蔓延的太快太猛烈,容不得片刻的耽误,也就是在十分钟的时间里,方东树迅速的扑灭了这场大火,在她身上躺了一小会,水淋淋的坐了起来。朱妙这时才想起空调没开。 “幸亏我今晚和几个朋友在茶馆打牌,要是回家了,是出不来的。”方东树套上短裤,燃上一支烟,眉间那一团还未散开。朱妙不好问什么,对于他家里的事,她既怕知道,又想知道。就好比以前谈恋爱,总想知道男人其他女人的事情,待男人讲了,又满心不快。于是朱妙说:“那你该回家了,快去吧。”方东树说:“抽完这支烟。” 谁也没说话,都看着那支烟。 “其实我是山西人。”方东树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男人在做完之后,想和女人说话,尤其是说起他的童年,说明他对女人感觉良好。作为听众的朱妙,自然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她贴在他的胸口上,听得见他胸腔的共鸣。方东树说他在农村长大,三兄弟中排行老小。堂叔是乡里的小学校长,比较重视读书。她读高二的时候,已经读完了从堂叔家拉回来的一板车书,国外的,国内的,古典的,现代的诸多作品,历史小说,武侠小说都读遍了。他最想当一名作家,却鬼使神差考上了清华大学建筑系。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她却已经有男朋友,并且很快双双赴英国留学。毕业后,他留在北京,一心要办一份《新青年》那样的个性刊物。他把零花钱都贴进去了,办了二期便落花流水。 “和那个女孩再也没有联系么?” “彻底失去联系了。时间过的真快。” “你回去吧。”朱妙不知他说的时间,是指过去的那一长溜,还是此时此刻。 烟也烧得只剩屁股,方东树把它掐灭,穿上衣服走了。 第五章 回忆耗尽了春天。夏天还在云雾茶里沉浮。哈欠,二郎腿和无聊的讨论,习惯性的举手赞成,对于领导的远见,无人有胆识发出相异方式。人们以便痛骂形式,一边温顺的走形式,房子有了,车子有了,生活水平提高了,走形式走出了幸福道路,谁还有牢骚。一群端稳了铁饭碗的,茶余饭后,说说某开发商提前花完银行贷款和某关键人物的前程,谈谈某领导分泌出的模糊的花边新闻,带着优越感横冲直撞。领导们逢年过节上演送红包送温暖的感人节目,在镜头前亲民如子,工人无法讨回自己的血汗,在没有镜头的地方声泪俱下。这个千疮百孔的城市,始终保持一个现代化都市的繁荣表象,各项指标排名全国前几位,像一个生意兴旺的漂亮妓女,内心流毒。 “迟早要离开这里。”朱妙慢慢有了这种想法。她对程小奇的幻想,因为这个念头的诞生,更深了一层。她和他开始通电话,对于方东树的事情,只字不提,正如她从不在方东树面前提起程小奇,方东树也从不提起他的妻子。程小奇的存在,使朱妙面对方东树时,心里略有熨帖。 程小奇说:“你这么好,真的没有男朋友吗?” 朱妙道:“那我现在去找。” “你千万别这样,我会痛苦的。” 朱妙玩着脚趾头,脚趾头无耻,得意洋洋。 “放心吧,少年,我没人要的。”脚趾头继续无耻。 “我要我要,别让人把你抢了。” 程小奇已经把她落款的名字提到了他信的开头,他让她做他的一条小鱼,他要成为鱼的江河,鱼的海洋,无论刮风下雨,都将她保护。 “我要你过的幸福,最好这份幸福是我来给予。”程小奇挺会抒情。 那片阳光很快就由温和变得热烈,朱妙不自觉地开始索要。她要每天有信和电话,她煽情的功夫一流,弄得程小奇的来电患了尿频症,常常在朱妙刚放下电话没两分钟又响起来。 “我又想你了。”程小奇说。听起来就象“我又想撒尿了”。这样的尿频朱妙喜欢,她十分需要尿频,,每一次接电话,都很快乐,跟排泄一样。 “我比你大七岁,你要想清楚,当你三十岁的时候,我都快成老太婆了。”朱妙说。 “大七岁算什么,王菲比谢霆锋大十几岁呢!反正都大了,大多少都无所谓啊!找个姐姐经常帮忙出主意,对事业帮助大着呢。”程小奇嘴上抹蜜。 “大十几岁,都可以当儿子来抱,乱伦呢。”朱妙嘴上不甜,心里有蜜。 “妈妈,妈妈,我要……”程小奇真叫了起来。 “你有过几个男朋友?”程小奇问。 “你真无聊,问这个干吗?那以前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问一下不行啊,人家好奇嘛。” “那你有过几个女朋友啊?” 程小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读高二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生,就接过一次吻,我出来后,就不明不白的分了,那时还不到十八岁呢,什么也不懂。” “你还是个处男?”朱妙吃了一惊。 “我没有和女人做过。”程小奇很沮丧。 “干吗呀,你以为说你是处男,我对你兴趣就更大了?真恶心!” “我也觉得是个处男很丢脸,可事实就是这样嘛。找人上床很容易啊,可是我不想乱来。” “当然不该乱来。不想试试洋妞?” “想过啊,但是人家洋妞正眼都不瞧中国人。” “哎,我说程小奇,你也太实话实说了吧,受不了你。” “吃醋了吗?我高兴啊。不过你放心,来美国两年都没有发生什么,现在有了你,更加不会有事了。” “咦?你到底多少岁?”朱妙觉得有点问题。 “你答应我,无论我多大,你都不离开我。”程小奇开始紧张了。 “好。”朱妙敷衍。 “说话算话。” “当然。” “再过两个月,就二十岁了。” “啊!?”如一块烧红的铁,被放到冷水里,“咝”的一下,朱妙的心就灰了。 “你,干吗要骗我?”籍以维持平衡的东西忽然倒了,朱妙的心里空了一块。比程小奇大了整整十岁,如勾引未成年少男,令她有犯罪感。哪里是找丈夫,简直是领养儿童。 “我怕你嫌我小不理我,我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才这么做的。我跟你讲过,你大我多少都无所谓,真的无所谓的。” “不行!我无法接受。我可不想成天领着一个儿子似的。我需要可以承受生活的肩膀。” “你说话不算话,你又反悔了。我是一心一意对你,已经把你当成最亲的人。七岁与十岁有什么区别?你要的,我都能给你。”程小奇试着哭了哭,似乎觉得舒服,于是放声大哭。嗓子立刻嘶哑,被人掐了脖子似的,换不过气来。 程小奇的哭不象装,反应这么大,朱妙没料到。她本能的认为,程小奇心理有毛病,或者精神有问题。但她很快指责了自己,不应该这么看待一个痴情少年。在她看来,这种情感,好比自来水龙头,关了就滴水不漏,只能说程小奇这只水龙头,质量不过关,不像她是经过屡次验证的合格产品。七岁跟十岁若是平常比较,区别不大,但具体放到朱妙与程小奇的事情上来,就非同小可了。正如一百斤已经把人压得直不起腰来,假若再添上三斤,那人就彻底垮了。 “你别哭了,好了,小多少都没关系。”朱妙说。内心一个闪念就改变了想法,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邪念。少年,处男,健壮的青春躯体,没有理由错过。 程小奇抹掉眼泪高兴起来,他发誓放假就回国找她。 “你想吗?你想我过来找你吗?” “想,现在就想,要你……” “要我,怎么要?” “我也不知道,你身体难不难受?” “是,每次和你打电话都难受,特想抱着你。” “抱我,我就在你身边……” 还没怎么着,少年程小奇就不行了,发出濒临死亡的喘息。 那个四川情人有点旧了。正如自行车摆着不骑生锈了。她离开这个城市后,相互不曾通过电话,不了了之。如今年代,精神和肉体绑得更紧,肉体断了,那些所谓的爱,所谓的精神,如蒲公英飘摇一阵后,不知落在哪个山头。像朱妙这样的蒲公英,没有重温旧梦的习惯,还可以四处开花,但不排除她会怀念和他和谐的鱼水之欢。 她到四川情人所在的城市出差,没打算和他联系,但刚下飞机,就拨通了他的电话。原以为他有惊喜,没想到他嗯嗯呀呀,没句完整的话。 “你怎么了?”她有点怒了。 “我女朋友在笑。”他也笑。 原来自行车有人骑了,速度丝毫不亚于她。 “如果有时间,一起吃饭。”她仍很客气。 “不行,我有女朋友了,我要对她专一。”他说,似乎见面就将失去贞操。 “你有女朋友跟我没关系,我只是路过此地,觉得于情于理都得给你打个电话,不是要和你上床。”她“啪”的挂了电话,骂了一句“傻b”,哭笑不得。她以为她的世界拼图,由各种各样的男人组成,并且这些男人都喜欢她,随时为她服务,即便是自己不要的男人,也会一直为她守候,呼之即来。四川情人把男人变得更透明了,她有点受挫,但不心灰意冷。只不过是面对男人时,手中少握了一份聊以自慰的感情,有了少年程小奇的快速补进,收入远远大于支出,四川情人在这个世界上便彻底灰飞烟灭了。 有人说胸大的女人不聪明,婚前古雪儿胸大,生了孩子以后胸更大。把上述理论套到古雪儿身上,她应该比婚前更蠢。 两次离婚后,漂亮的空姐已经是个标准的富婆了。 “朱妙呀,好久没见面了,晚上碰碰吧。”古雪儿笑嘻嘻的,没有她过不去的坎。 “难得你主动打电话给我,离了,还是好了?” “正分居,离了会告诉你。” “离了给你设宴庆祝。” “呦,真没见过你这么不安好心的人。” “那我与你抱头痛哭。” “你夸张,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生过孩子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每次见古雪儿,她都能让朱妙大吃一惊。婚前她九十斤,孩子两个月时,她迅速膨胀到一百二;这次一见,竟是瘦骨嶙峋,连衣带鞋就八十八斤,一下子掉她三十斤肉,简直是个气球,一吹就起来,漏点气就瘪。 古雪儿对酒竟然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 朱妙游说古雪儿喝酒,“古雪儿,婚姻就是酒,这么艰难,但还得喝。你可以不喝,没有谁强迫你。以前的感觉没了就没了,人都是会变得,我其实也不那么爱喝了。” “其实,以前喝酒,也不一定是爱喝,该喝就喝呗,跟结婚一个道理。”古雪儿丝毫不觉得结婚辛苦。 “说实话,你不该把孩子生下来。” “这个倒不后悔,幸亏有了孩子。” “唔,算我说错了,真没和好的可能?” “以其还想过,现在只想如何分的更利索。” 婚姻造就了一个坚强而有主见的女人,以前那个没有主心骨的古雪儿不见了。胸大的女人不聪明,看来不正确,如果硬要给古雪儿套一个理论,那就是恋爱中的女人愚蠢,离婚的女人聪明。短短几年,古雪儿已经离了两次婚了,但每次都嫁的极好——丈夫有钱。第一任丈夫比他大十岁,她生了一个女儿,丈夫把孩子留下了,她也正好不想吃带孩子的苦头,离婚后获得一笔不小的财产,足够她游手好闲的生活半辈子。第二任丈夫社会地位不低,比第一任更是富有,虽已人到中年,离异一次,却很执著的要实现娶空姐为妻的梦想,离过婚的古雪儿照样抢手。古雪儿并不爱他,结婚不到两年,便和他掰了。据知情人士透露,这位抠门的二任,只给了古雪儿五十万现金和十万股“川金路”。古雪儿似乎结婚上瘾,离婚也上瘾。芝麻开花节节高,现任丈夫是金地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长,年过四十,谢顶。不妨就称他为谢顶。谢顶不失风度,倒也挺有忠心,前妻分娩出事,大小一并离开人世,对谢顶打击很大,过了多年才第二次结婚。 这一次分居,古雪儿把女儿攥牢了,不肯撒手,一边暗自找人清查丈夫的资产。 古雪儿在婚姻问题上表现的如此出色,实在是令朱妙刮目相看。 “你还在搞地下工作?该领出来晒晒太阳了。”古雪儿屡次拷问朱妙的隐私。 “我?最近在搞姐弟恋。”朱妙不敢把方东树说出来,但又不能让老朋友一无所获,将心比心就是相互掏心窝,看谁掏得仔细,因此把无关紧要的程小奇摆出来,让程小奇那些动人的情话混着啤酒冒泡,世上没有比那些泡泡更诚挚了。它们源源不断,似乎把朱妙所有的秘密都涌了出来。好几次,方东树的名字吐到嘴边,朱妙活生生的把他咽了回去,其实她最想说的还是方东树,他是市国土局局长,他才有说头,他硌得她心口疼。她是把他睡了,他也把她睡了,完后她居然感觉他留下了什么东西,又取走了别的物什,总之诞生了一种奇怪的牵挂。 “啧,你倒是越活越有滋味,吃起嫩草来了。”古雪儿耸了耸肩膀。 “中年男人都腻味了,倾向有变,很正常嘛。”朱妙心虚。 “如果要你在丈夫嫖妓和婚外情里选择,你更愿意接受哪一类?”古雪儿的问题很俗。 “嫖妓算是扶贫的善举,往大里说,还是维护社会秩序,稳定民心。当然,男人这样的扶贫方式,家里的女人不会同意,男人也不会责怪家里女人觉悟低,没有同情心。你说的婚外情,是扶精神之贫。物质扶贫也就算了,危害不大,精神扶贫的话,就有点危险了。” “我不能忍受低级的物质扶贫,如果是精神扶贫的话,证明她的男人,还是有点品位的人。” “我啊,两种扶贫方式皆不能容忍,男人尽干些欺上瞒下,偷摸苟且的活,懒得结婚。” 古雪儿笑得极为暧昧,说:“龙悦也要解放了,她有了情人。” 朱妙道:“找情人可以,要有承受能力与控制能力,若弄个鸡飞蛋打,就不是本事了。我倒觉得,一个女人,如果不结婚的话,天下男人都是她的。” “我不要天下男人,只要一个男人,不行再换。”古雪儿说。 “一个男人,就是天下男人,这叫一叶障目。反之,天下男人,就是一个男人,这叫天下乌鸦一般黑。” “你还是这样偏激,总有一个老的时候,趁早嫁了。别落个晚景凄凉。”古雪儿说话有底气。 “男人女人,就是胡椒碾子和粉末,粉末就是调味的料。”朱妙酒后的思维变得很广,所有记忆哗啦全部打开了,而最先跑在前面的,总是那些当时不觉,想起来悲伤的陈年往事。二十五岁时,她喜欢前男友的朋友,而前男友的朋友因为她被他的朋友睡过,所以只想和她做朋友。朱妙觉得很冤。 “朱妙,你就哭吧,别憋着。我知道你想结婚。” 方东树西装笔挺,胡子刮得溜光,样子像个新郎,他抿嘴微笑,神色忧伤,似乎婚礼上跑了个新娘。朱妙爱他这副模样。她俩眼放光,胸窝里千百只麻雀啄,眼睛里产生一股龙卷风,似乎要把他吸到身体里去。 “刚从香港回来,忙,你瞧,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也情深款款,眼神似乎要嵌进她的脸蛋。 这一幕很抒情,所以两个人很快就感到不好意思。平时看电影,这种镜头不是让人觉得漫长,就是让人觉得造作,于是二人都笑了。他摸了摸她的手,她飞快的在他脸上“叭”了一下,说:“我真的很想你。”他颇为紧张的左右张望一圈,道:“我何尝不是。” 车里冷气很足,他还是把黑西装脱了,露出白衬衣,与她那身黑色十分和谐。 “你想吃点什么?”他说。 “我刚和朋友吃过饭。”她答。 “那你陪我吃一点,你替我想一个地方。” 她绞尽脑汁想半天,提了几个地方,他都摇了摇头,说:“兴趣不大,天天吃,都吃腻了。”他的胃需要粗粮和蔬菜。 边找边想,最后进了麦当劳。 他让她坐着,他去买。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微笑。她在想假如他是她最后的恋人。如果那个背影属于她,她愿意立即和少年程小奇以及其他似是而非的男人断掉关系,和他生儿育女,夫贵妻荣。她正对着他的背影疯狂抒情,他转过身来端着盘子,堆满了可乐冰激凌薯条汉堡包。她很饱,只吃的下冰激凌。仿佛那一大盘食物就是他的感情,她只能取下一小杯,并且心满意足。他笑看她,开始狼吞虎咽。 “别噎着,喝点水。” “哪天我做饭给你吃。” 他很快乐的瞄她一眼,迅速恢复旁若无人的神态。她才记起,她和他的关系,不宜表现出来。她立即有点发蔫,如兴奋的狗发现一块索然无味的骨头。她就那样东张西望,看他吃。 他说起了新中心区的规划与设计问题,问她有什么看法,比如市政府大楼的外观,电视台大厦的设计。她列举了国外的著名建筑,又谈了各自文化的差异,认为还是中西合璧,但不能出怪胎和畸形。她忽然很想问以前谈的那个项目情况如何,始终难以启齿。才发现要睡一个男人容易,要开口求他办事仍然很难,甚至更难。那种交易,难免会烙上嫖客与妓女的痕迹。她相信他肯定会把她的事摆在心里,她没有催问的必要,最好是他先提起来,她还可以装模作样的轻描淡写。 话题无缘无故的中断了,他擦擦嘴说:“吃得很饱,我带你去转一转。” 忽然间花这么多时间给她,就好像换季大减价,同样的人民币,得到了几倍于从前的东西,她有占尽便宜的感觉。 “去哪我都陪你,你知道我多想和你呆在一起。” “我何尝不是。”他说。 “我何尝不是”,不知包含了什么样的苦难。她感觉他的心在用力,而这力度轻微的撞击她内心里的那一小块龌龊,反弹出一股歉疚。她侧脸看他,他则不断的看反光镜,观察来往的车,略带紧张。她明白他的担心,坐直了身体,只把手留在他身边。 “带我去哪儿?”她问。 “把你卖了。”他笑。 “卖了好呀,我一定跑出来再找你,然后你再让卖。” “未来的国际知名设计师,著名作家,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我又不是期货。” “你是潜力股。” 她知道,他是真赞赏她。 他一直盯着路况与反光镜。偶尔扫她一眼。窗外繁华的厉害,如梦幻的街市。公交车站牌下只有五六个人。的士亮着空车灯。一对情侣借着树影接吻。摩天大厦的楼尖朝天呼啸而去,红色信号灯闪烁,曾经有一架飞机被挂在上面。 银色本田紧贴着奥迪,想超车,却又不急于超车。他减了速,打开许巍的cd,摸出一支烟点燃,开半截窗抖掉烟灰,扎扎实实的看了一眼那辆本田车,还是看不到车里的人。 “小猪,系好安全带。”他命令。 “又不是高速。我最讨厌系安全带了。” “听话,快系上,落到警察手里就要扣分了。” 她乖乖的服从了他的命令。 他很快换了车道,加油,混进车流。在一个路口,那辆银色本田拐了弯。 “继续猜啊,猜到了我自罚三杯。”一场虚惊,他松口气。 “唔……明星俱乐部?” “no,我怎么会带你去那种地方?” “黄金时代看音乐史诗?” “史诗周末才有,我们可以去看。” “那我猜不出来……” “其实我也没有明确的地方,转转,走到哪算哪。” 他说着,车拐进了一条稍安静的街,两边绿树浓郁而路灯从树叶里探出一点头,显得诡秘幽静。他刚觉轻松,忽见一辆黑色别克在车后跟随,不紧不慢。他几次试图甩开,它却如上了钩的鱼,咬着线东摇西晃。他若无其事的和她说话,她因沉醉完全没有察觉,只觉得这个晚上十分美好,值得放进生命中重要的日记里。夜晚看他,他的脸部线条温和,轮廓分明,鼻子十分挺拔,揉进了权势魅力,简单的微笑,从容不迫。 他放慢车速,停到路边,又点了一支烟。 黑色别克也停了,车灯也黑了,仿佛无人驾驶。 “我想起来了,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他说。 车迅速奔驰。 “没想到你还会开快车。”她兴奋。 “还有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他一语双关。 许巍这首歌正适合这样开车。车子似乎在顺着旋律往前滑。他专往车多的地方开,穿过三条马路,经过一条僻静老街,垃圾桶里的野猫受到惊吓,怪叫一声,飞身上了低檐,最后一个音符终止,他停了车,看了看反光镜,吐出一口气说:“差点忘了,我从香港带了一样东西给你。”他拿出一个白色小盒子,打开车内的灯。 “CHANEL?” “很适合你的气质。” 他的手机响了,他只“喂”了一声,脸色慢慢沉了,身体也从座位里软了下去。 她闻够香水抬起头来时,他已经合了手机。 他把她带到革命酒吧,她笑道:“这就是你说的神秘地方?”他显然是临时改变主意,面上苦了一下,说:“逗你玩,哪来的神秘地方。” 乐队还没开始演奏,放眼四望,酒吧里的人闹也不是,静也不是,都有点蠢蠢欲动。两人并排坐在一个角落,绿色植物作为隔离物使他们显得隐蔽。在人声喧哗中和他在一起,她慢慢有茫茫人海遇知音的欣喜。想靠在他的肩膀上。又不敢靠在他的肩膀上。怕某个角落里躲着一双熟悉的眼睛,给他添了麻烦。他们慢慢的喝啤酒,他有点恍惚,但不失敏锐的视察周围的一切。她已经喝过酒,所以很快就上头了。 色子掉地上了,她弯下腰去捡。他的大腿横在那儿,在桌子底下。她终于忍不住,把脸贴了上去,一如贴着他的胸,几乎感动死。她希望这是在她的房子里,身边就是床或是沙发,可以完全抱着他。他的身体紧了一下,他的手摸过来,反复抚摸她的脑袋和脸,她感觉到手中的隐忍,心中的痛。她简单以为,他和别的已婚男人,是那些千篇一律的困苦。他的复杂超出她的想象之外。在他面前,她总能散发全身的优点,人生观世界观爱情观都向着阳光生长,似乎从来不曾千疮百孔,没发过“找个情投意合的人容易,找只温暖体贴的生殖器难”这样的高论。 手摩挲良久。她已经暗自哭了一场。她喝醉了就哭。伤心往事都涌上来。手拍她,暗示她。她领会,直起身子抬起头,眼神投向他。他拿了酒瓶,对嘴喝了一口,欲言又止,在努力喝了几次,终于很艰难的说: “以后见面,会有点难。” “你什么意思?”朱妙很敏感。 “我处境艰难。” “什么意思?” “你不要误会,我不想把危险带给你。” “到底怎么了?” “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一切完全不在我的控制当中了。” “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 “帮不了,任何人都帮不了。” “你,你贪污受贿了?” “不,不是经济问题。” “那是卷入黑社会了?”朱妙想起方东树喝醉了睡在海边那一次,他一个劲儿说别挂电话,领他回房间,现在想来,他是怕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捅了。 “别问了,你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方东树咕咚咕咚灌了半支。 “好,我不问,但是我想告诉你,无论多危险,我都不怕。” “用钱能摆平吗?”她问。 “没这么简单。”方东树摇头。垂头。头发憔悴。 第六章 现在尽情来谈谈龙悦小姐。她不漂亮,圆脸,肤色白净,气质张狂,经常戴一副遮了半边脸的墨镜。龙悦个性更适合搞艺术,比如她一直梦想成立一支乐队巡回演唱,或者干脆当一名流行歌手,迷倒一片,只可惜嗓子不行,容貌也不争气。不过,天生喜欢关注娱乐圈的她,总算摸到了艺术的边,一毕业就把建筑专业扔了,进了《东方时报》,迅速成为知名记者。她在学校时就有些放任不羁,百无禁忌,大学四年里把抽烟喝酒练得娴熟无比,参加工作后发挥更甚,使有些男人自愧不如。她醉了就哭,喝到最后,总有一位男士留下来,为她倒茶抚背,然后送她回来,或把她拉回自己的床。多半是她主动和人做爱,但也能在醉中清醒地拒绝。她的现任老公张超,就是酒后的产物。 龙悦与张超的结合,总让人觉得是一场误会。张超属于婚前自由放纵够了,婚后安分守己的那类男人。男人始终都是花的,娶个婚前花够本的,其实更具安全感,否则,女人这辈子会看守的太累。这一点,朱妙与几位姐们达成共识。比如那些五十多岁的大学教授,从不越雷池半步,女人以为他忠心耿耿,孰料在某些场合里,两只半遮半掩的Rx房就使他合不拢嘴,哈喇子成线,典型的没见过世面,丢了全家人的脸。接下来急惶惶掏腰包,更是不在话下。 有一部分女人喜欢张超这类男人做老公。张超一米七五,不胖不瘦,戴眼镜,文弱书生。对于张超,龙悦心里始终有一个疙瘩。他居然被朱妙使用过一次。关于这一次前前后后的事,龙悦问过无数遍,张超只有一个答案,就是酒喝多了。龙悦说酒真是个好东西。张超说酒不是个好东西,我戒。张超说戒就戒了,这比起誓还管用。自此龙悦把矛头指向朱妙,始终和她疙里疙瘩,难以推心置腹。龙悦的感情生活几乎都是敞开的。她有死党,她的死党的死党又有死党,大家都对死党说一些隐私,以保证彼此关系密切。城市就这么个城市,人就那么些人,球传来传去,最后还是会传到龙悦手中。自认做得很隐秘,没多久就成了公开的秘密,龙悦虽有些不舒服,但也不至于影响她的生活态度,倒是主编林芳菲总爱找她谈心,这使她有了一点心理压力。 朱妙打死也没想到,龙悦和张超这一对崇尚自由的男女居然会组成家庭。她和张超发生关系前,龙悦和张超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就是说,她和张超不算通奸,算自由志愿,没伤害任何第三者。可是龙悦和张超结婚后,这件事无意间对龙悦构成伤害了。 事实上,朱妙和张超都滴酒未沾。朱妙无聊,给张超发短信时,张超正在书店买书。朱妙顺口说帮忙挑一本《卑微的生灵》,又说可以过来赶晚饭,她正在做番茄炒鸡蛋。送一本书既可享受美女烹饪,这比下馆子诱惑力更大。张超表现大方,除《卑微的生灵》以外,另带了卡尔维诺的全集。朱妙从冰箱把冻鸡翅搬出来,多做了一道卤水鸡翅。吃饭的过程中,张超对菜肴逐一试味,点头称赞,说,都不错,但不知你是什么味道。那会儿朱妙看张超比较顺眼,也就说反正跟苹果不是一个味。张超问可不可以尝尝。朱妙没吭声。她也想知道他是什么味道。张超反复提起初次见到她时的美好印象,听起来他似乎对她暗恋多时。吃完饭张超争洗碗,两人推来推去,反倒抱到一块。张超不动,又问可不可以尝尝。朱妙心想都在你怀里了,怎么尝是你的事了。她等他尝她,他故意不动。最后倒是她主动先尝他,把他嘴上的油水舔个精光。后来尝遍全身。尝过以后,彼此上了趟厕所,拉了一回,以后碰面,谁也不提那档子事,倒是私底下滋长了几分哥们兄弟的感觉。 《东方新报》是份先锋,大胆的报纸,一路风雨冲杀过来,雄霸一方,发行量大得惊人,有称霸天下之势。民间传闻《东方新报》是报业“黄埔军校”,吸纳人才不拘一格,人才流动性大,打磨与培养了不少年轻人,凡在《东方新报》工作后再到别处就业,手里握了皇牌似的,十分抢手。年近四十的主编林芳菲仍是牛高马大,丝毫没有萎缩的迹象,她的身高使她显得跋扈。但她和善可亲,语重心长,每次都不象批评教育,倒象同谋合伙。林芳菲带着这一对巨大的矛盾工作和生活,人缘极好,也许和她在《东方新报》的主编职位不无关系。她有一个奇特的毛病,每个月总有一段时间行为怪异无偿,曾摔烂办公室一台电话。很难想象一个举止高雅的女人,会如此粗暴。林芳菲的同事摸清了她的发作规律,尽量在那一段时期内小心翼翼,这丝毫不影响她和他们的关系,相反,倒成了一剂润滑剂——年轻人对一个老女人的心理昭然若揭。 性生活减少时,深层边缘系统的活动就会增加,患抑郁症的几率就越大。人们都这么说。林芳菲最后一次和丈夫方东树做爱,是在春天。还是她夜里醒来,突然欲望勃发,她摸进他的房间,要他尽一个丈夫的责任。他从头至尾一身不吭,连她的睡衣都没有脱。但是并不成功,他不能硬到可以使用。她和他在黑暗里吵了一架。为了避免吵醒隔壁的女儿和父亲,他们把声音裹在被子里。 她哭哭啼啼,说自己是一个正常女人,有正常需要。 继续找你的情人去啊。方东树毫不留情。 事情都过去了,你还不依不饶。她愕然。 你能用盛过屎的饭碗吃饭么?他冷笑一声。 她无话可说,身体在被子里颤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正要睡过去,她掀开被子,离开他的卧室。他听见开灯的声音,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她翻身而起,但是家里房子太大,他赶到厨房时,她已经完成了切割仪式,低垂两手,一只手在淌血,一只手握一把轻薄的水果刀,蒙娜丽莎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他汗毛倒竖,脚底升起一股负罪感。打那以后,她没有再要求过他尽丈夫“义务”,只是严厉控制他的私人生活。他对她从无欲望,时刻躲避她的锋芒,提防她不知何故出现的歇斯底里。 林芳菲的家事,从不写在脸上,对情感生活一向讳莫如深,倒是很乐意探讨别人的问题。很难讲是否女人到中年就万事皆休。林芳菲对龙悦一向信任,每次龙悦送审稿子,林芳菲总是让她等两分钟,便批示完毕。龙悦在一边随便说某个专卖店到了新货,哪里开了新餐厅。但这次,林芳菲把龙悦的稿子毙了。 “朱妙这个作者文章写的挺专业,这篇太偏激了,刊出来对政府不利。”林芳菲说政府,有点模糊,实际是与方东树不利,他管建筑这一摊,这一摊自然要多唱赞歌。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在媒体理当推波助澜,这样的文章自然不能发。龙悦说:“我让她稍微修改一下,好文章不上还是可惜。”林芳菲道:“别难为作者了,除非另找角度。这期肯定来不及了,先上其他稿件。” “据说这本《尼克的一生》在美国很畅销,看过?”林芳菲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 “没看过,你买的?” “朋友送的,有畅销书上市,他就会拿过来,还不是想我们多宣传多卖。” “可能是现代人精神压力太大,有精神疾病的人越来越多。昨天有一则新闻,一个年轻妈妈把自己孩子的脸咬掉一块肉,据说是得了产后抑郁症,有点不可思议。你准备研究这个?” “大脑是人类灵魂的硬件,它的问题自然有人研究。我对如何当媒体大亨倒是兴趣更大。” “林姐,当媒体大亨,与大脑也有直接关联。” “先干你的活去。下班有没有事?” “啥事也不如陪大亨。” “那陶瓷烫看起来不错,你弄不弄?” “怎么着?想来一次惊艳?” “老太婆了,惊什么艳,我看你倒是一天一花样,都结了婚的人,衣服还吊在肚脐上。头发要是再黄一点,真和麦草没有区别了。” “林大主编,我是娱记,自然也属娱乐圈喽。娱乐圈的人都要黄,而且怕热。嘿嘿。” “那先这样,下班一块吃饭。” 龙悦终于闻到余作人嘴边的腥味,甩了他一巴掌,把北极熊般的余作人震住了。余作人是个欺软怕硬的东北人,特点是鸭子死了嘴还硬,为保全他作为一个君子的形象,常因做贼心虚而气势汹汹。与其说龙跃相信他的话,不如说更信赖他的体积,只要那一百七十斤的重量压下来,什么都没它真实。而龙悦就是那样一次又一次的被他碾得没脾气。 话说龙悦打了一巴掌把余作人震住后,他的嘴里蹦出一套全新的理论,他说:“龙悦,你扪着胸口说句话,我对你哪点不好?我全身心都在你这里,老婆孩子都没管。你有事我随叫随到,你有病我忙前忙后,你喜欢玫瑰我定期给你换……你还怀疑我,用一巴掌将一切一笔勾销。”龙悦说:“我这是第一次打男人,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混蛋。”此后龙悦毅然和余作人断了往来,也没有搬回去和张超住。在朱妙面前,绝不提余作人的名字,只说“那个混蛋”。 当初龙悦迫不及待的亮出余作人这颗棋,是有原因的。一来余作人没被朱妙使用过,二来余作人比朱妙使用过的男人(单说张超)要帅,要有钱;三是表明她龙悦,魅力还是不浅的。几分炫耀的意味,朱妙当然明白,知道龙悦使性子,懒得和她计较,用过的男人做了朋友的老公,毕竟是件亏心事。 余作人那个混蛋忽地成了龙悦的历史,但是彻底改变了龙悦的生活。龙悦不再有新房子居住,自己租了一个单身公寓,胡乱添了一些家具,胡乱吃喝,胡乱生活。也不能说那个混蛋一点贡献都没有,他使龙悦知道重压的滋味,明白什么叫死去活来,让龙悦在感情问题上变得成熟,让她发现自己还是个勇于冲破樊笼的女人,只不过那个混蛋没有福份。 林芳菲的陶池烫烫了足足两个钟头,龙悦也洗了一个头,翻了几本时尚杂志,玩了一阵手机游戏,甚至还眯眼打了一会盹,睁开眼一看,未来的媒体大亨已经成了一个老芭比娃娃。而发廊的那些公的母的红毛黄毛蓝毛站在老芭比娃娃后面一致说好:您早该来烫,现在也不算迟!许是变化的缘故,龙悦一时还看不怎么顺眼。但已费心等待至月上柳梢,也不能枉了这些时间,因此不说别扭,也只说好。你好他好大家好,于是林芳菲走起路来腿显得更长了。这令龙悦无端生出许多感慨,这个城市的中年男人,大都配备有比自己小的情人,或者红颜知己,这已成一种风俗。许多男人把老婆照顾的顺顺贴贴,让她美容购物,同时也把她闲置起来,留下更多的精力,去干他正在兴头的情人。到了林芳菲这个年纪,假若没有老公亲自干,谁来真心恩爱的让她快乐呢?那些娱乐圈外的公众人物,政界人士最怕桃色新闻,就算有喜欢的,只怕也不敢表露。官场上不少男人,是否真的安分的守着老妻?真是那样,还是值得同情的,这对他们多少有点不公平,不人道。老夫少妻的搭配还是比较有审美愉悦的,也许有二十出头的小火愿意和林芳菲配个对儿,但终归会大煞风景。 为别人操完心以后,龙悦回屋又抑制不住为余作人那个混蛋伤感片刻。洗完澡擦干身体,开了电视,赤身裸体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当张超已成往事,她对朱妙的感觉有些回暖。姐们关系才是牢不可破。 “哎,干吗呢你?”有的男人打电话时喜欢把手放短裤里,龙悦喜欢抚摸自己。 “上网喽,猜你就在打裸体电话,小心偷窥狂的望远镜。”朱妙知道龙悦的习惯。 “你继续吃嫩草吧,你那篇稿子没法上了。”龙悦的手停在右乳上。 “对啊,我正想跟你说别用它了,对政府不利。” “咦,你和我们主编口气一样。她是怕对她老公不利。” “她老公是什么人?” “市国土局局长方东树……” “啊!”朱妙一惊。 “你认识?” “知道这个人。不太熟悉。”朱妙心里乱了。 “主编今天把头发电成一个老芭比娃娃。其实她就适合剪短发。” “有没有丰臀肥乳?” “枯柴一根。” “瘦人一般脾气暴躁,你们主编,肯定也温柔不到哪儿去。” “是。可能是经期综合症。” “提前更年期吧?” “方东树能容忍她,也是个奇迹。你qq是多少啊,别人刚送我一个,我上来找你。” “523679,正和程小奇厮混,你快上来。” 五分钟后龙悦冒了出来,一只头戴红花的妖艳企鹅,十足的花痴。朱妙正盼着qq和她继续探讨老芭比娃娃的事情,但没聊几句,龙悦就被小帅哥缠住,顾自忙活去了。 朱妙突然感觉龙悦滋生一股特别的魅力,她总想找龙悦说话,把程小奇晾在一边。 “你变了,对我冷淡了。”程小奇说。 “不是,我工作太忙,又要写东西,所以没有时间上网。”朱妙心里烦躁。 “不行,我现在就给你电话,这样你就能感觉我的真实。” “那好吧,我先洗个澡,你过二十分钟后打来。” 朱妙下线后开始考虑和他结束,她根本就不想和他有结果。程小奇一天天往里面坠,她几乎鄙视自己了。发现自己还有点人性,但这点人性又不够她作出了断,在拖家带口的方东树以外,她还需要程小奇这个救生圈。抛除救生圈原理,她内心深处,需要来自程小奇的那份全情投入。 在一杯牛奶和一个面包之间做出选择很难,因为喝牛奶的时候,想咬面包,咬面包的时候,想喝牛奶,牛奶和面包是理想搭配。边喝牛奶边吃面包,这才舒坦。 二十分钟,程小奇连秒表也掐好了,比钟还准。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没有哪一刻不想你。” “胡说,我没有男朋友。” “可我总觉得你发生了变化。” “你又不寄照片给我,脑海里什么印象也没有。” “难道我的声音还不真实吗?我的那些信,每一句都是发自内心。” “我相信那些,但惟有照片更具体。” “我确实也没有照片在身边。但是,照片真那么重要吗?我那么爱你。” “程小奇,你知道我无法凭空对你热烈起来,我必需要看见你的样子。”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那我就只能这样。” 谈来谈去,朱妙不耐烦了。程小奇的推诿让她觉得他并不是他描述的那样体面。假如他长一副令人恶心的模样,她肯定会真吐。于是她激他,说再不答应寄,就不再接他的电话,不再上网。他想了又想,说,我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一张。她说限时三天。他答应了。她这才温柔起来。可是她一温柔,他就不行了。 “你别哼哼唧唧,我受不了。” “哪里受不了。” “你明知故问。” “它怎么样了?” “你,还挑逗,要出事的。” “告诉我嘛,它现在是什么样子?是青春勃发吗?” “是,简直要爆炸了。” “它漂亮吗?” “漂亮,我觉得挺漂亮的。” “它像人一样,有属于它自己的相貌和性格特征。” “我,还不太了解它呢。” “如人的五官组合一样,有它自然的特点。不是么?有的人生来是单眼皮,有的人是招风耳。” “它现在的特点是坚硬。” “我喜欢粗犷中带些书生气,文明中透着野蛮的,它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似乎没你说得那样有气质。” “那是不是看起来平常,一旦挖掘它的潜力,它能茁壮成长成一个可人的东西,给人面貌全非的惊喜呢?” “那你来挖掘……” “太遥远了……” “等着我,放寒假我就过来看你。” “真的吗,还有几个月呢。” “说过的,我一定要来看你。要把一切变为现实。” “我有些等不及,要是马上就飞到我身边多好啊。” “我也想啊,相信我,我会越来越爱你的。我现在有你,真的好满足。” “它怎么样了?” “咦,没了,注意力集中到谈话上来了。” “它真的没有,没有战斗过?” “它还不知道门向东还是门向西呢。但是看过A片,黄色网站也看了不少,理论知识很足,纸上谈兵经验丰富呢。” “好啊,别打了,聊了一个多小时了呢。”朱妙面上掠过快意,心里有点蠢动。除了初恋男朋友以外,她还没有遇过初男。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初的滋味早忘了,当处男程小奇摆在面前,正如火炉映红冬天的脸蛋,她舍不得离开这份温暖。 “没有关系,给喜欢的人打电话,打多少都不贵。”程小奇说。他的每一句话都煽到朱妙心窝上,使她慰帖。中年男人嘴里吐不出这样的话,吐了也矫情。 第七章 有书商给朱妙寄来畅销书《尼克的一生》,希望能和她签约,把那个搞摇滚乐的精神病患者尼克的一生改成小说。尼克是一位狂躁型抑郁症患者,最后自杀身亡。原书是一位母亲的回忆录,书商认为改成小说会很有市场。与原书搭配销售的还有一本处方书,里面提供克服焦虑,抑郁,强迫,愤怒和冲动的突破性方法,称这些疾病为“红色蚂蚁”,并教人如何杀死“红色蚂蚁”,喂养自己的食蚁兽。它告诉人们,左脑出现问题常会兴奋过度,甚至带有暴力倾向。不少女性患有经前综合症,她们表现异常行为,并非故意,而是大脑内部的化学物质失调,导致她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深层边缘系统处于靠近大脑中央的部位,体积只有胡桃那么大,具备多种对人类行为和生存都具有重大意义的功能。 据说书里提到的疾病困扰着大约两三百万美国人,而在这两三百万人中,有三分之一,也许多达三分之二的人因这种疾病离了人世,且大多是自杀身亡,而自杀的念头不断的存活在患者的脑海中。抑郁症,躁狂抑郁症,强迫症,恐慌症,忧虑与偏执……杀伤力出人意料。 纯是出于好奇,朱妙按照书上的题目做了一次“深层边缘系统疾病的自我检测”。提示按评分标准打分,如果有超过五项(含五项)的分值为3或4,则表明很有可能深层边缘系统出了问题: 评分标准:0=从未;1=极少;2=偶尔;3=经常;4=非常频繁 评估项目: 1.感觉到悲伤(2) 2.情绪低落(3) 3.消极(3) 4.无精打采(3) 5.易怒(2) 6.不想与他人交往(3) 7.对未来感到绝望(2) 8.感到孤立无援或束手无策(2) 9.感到不满意或无聊(2) 10.过分内疚(2) 11.出现自杀念头(2) 12.哭泣(3) 13.通常对好玩的事不感兴趣(3) 14.睡眠没有规律(睡得太多或太少)(2) 15.食欲无常(吃的太多或太少)(1) 16.缺乏自尊(1) 17.对性生活不感兴趣(1) 18.对气味有消极的敏感反应(1) 19.健忘(2) 20.注意力无法集中(3) 检验结果已经超过五项3分题,原是出于好玩,结果出来,朱妙便觉不好玩了。接着她又做了“底神经节”,“前额叶皮质”,“颞叶”等问题测试,结果很不正常。书里面科学的分析让人信服,当众发言时,她手中的稿子会颤动,嗓子发涩,书里认为这是底神经节的过度活跃造成的肌肉紧张,而左侧颞叶问题则导致消极或阴暗的思想……身体或到三十岁没生过病,大脑却似乎一无是处。 “我真的有病?”朱妙即紧张,又觉庸人自扰。人病了,自己却不曾察觉,如癌症早期。测试题测坏了心情,不由真得仔细回忆起来。记忆中似乎没有犯过“病”。第一次恋爱,因为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很痴情的对着河面坐了四五个小时,想过跳下去,但是只把他送的表扔进了河里;剪了与某个男人的合影,想过用剪刀剖开肌肉,但只是将手腕勒出两道血痕;和短暂同居的男人夜里吵完架,悄悄爬起来睡在阳台的瓷砖地板上,伤心被风吹走了,人也差点冻成尸体。其他如拿头撞墙,吞服大量感冒药丸昏睡不醒之类的事情也有,若这也算病,天下女人都有病。 能吃能喝能工作,画图纸,写小说,谈情说爱都不误,即便是病,也病得恰到好处。朱妙轻易的抛下这个问题,打开信件文档,程小奇已经写了36876字的信,一部中篇小说的数字,并有往长篇发展的趋势。重温时感觉仍很美妙,好比热恋中做爱,每一次都惊心动魄,这时候的重复,就是新鲜。她在想象中和程小奇纠缠,找不到感觉,有关方东树的事,就像被邮递员按响的门铃,不合时宜的出现,她胡乱手淫几下就放弃了,心烦意乱。 突如其来的云雾把她笼罩。 “莫不是方东树故意编造理由来甩我?”她往坏处想。 “他不是这样的人。对于男人,我什么时候也不会看走眼。”她推翻了自己。 由时间来缓慢的讲述这样一个悬念故事,对于急于想知道真相的人来说,是一种暴力;对于与真相有关却无能为力的人来说,好比强xx。朱妙的反抗是徒劳的,时间还是不缓不急,坚定不移,方东树对于面临的危险,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朱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觉得有必要进一步表明自己的心迹,她甚至愿意作出任何牺牲,无论是金钱还是性命。她原本轻贱自己的生命,如果可以的话,这个责任可以推到颞叶问题中去,因为它的缘故,她一直在消极与阴暗的情绪中,如果能为一个人付出,准确地说,为方东树付出,将会完美。 一种颇为激昂的情绪使她大脑亢奋——或者这就是爱情。接二连三的新发现使她把持不住,她正想给方东树电话,他的电话却进来了,声音焦灼,“小猪,你吃午饭了没有?”朱妙道:“吃过了啊。”他说:“有没有不舒服?”她说:“没有啊,发生什么事了?”他叹口气,“你没事就好,我家里出事了,食物中毒,都在上吐下泻,正往家里赶。” “啊,不会有事的,你别急。”她吃了一惊,本能的与他所说的“危险”联系起来,又想到龙悦说的经期综合症。 他一声重叹。 “树,小心开车,赶紧送医院。”挂了电话,朱妙又补发了一条短信。 方东树心急如焚。 正是午间车流高峰,他的车被堵在路上,他对林芳菲的怨恨,如不断加长的车流,慢慢滋长。她是一只乌龟,咬定了东西,砍掉它的脖子也绝不松口。她坚决不离婚。她可以不和他做爱,不和他温存,但死也要和他死在同一屋檐下。他不得不每天把手机上的已接来电未接来电拨号以及短信全部清理一遍。因为女性的来电,她摔烂了他的手机,歇斯底里和他厮打。方东树再也不敢让手机发出声音,让它在口袋里贴着肌肉震动。假若她在身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或者尿急进洗手间。 她越来越怪异,有一次她把家里所有的电线都扯掉了,因为她听到有声音从墙壁里传出来;方东树经常半夜里起来上厕所,发现她在客厅里坐着,灯也不开。他无法摘掉她给他戴的绿帽。看在孩子的份上,他曾试着原谅她。但无论如何不想亲近她的身体。他根本不能勃起。林芳菲说他有病,他趁机承认了。无能是理想的回避方式,轻易就解决了性生活的问题。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总不能手淫打发余生。林芳菲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抛给他一句话:你可以和别的女人去搞,但千万别让我发现,否则与你们同归于尽。 食物中毒?算不算敲警钟?方东树有点担心朱妙的处境。好不容易把车开到楼下,停歪了,压在线上,他顾不得这些。花园内晾了很多衣服,显得人丁兴旺,但颜色黑的白的灰的,让人感觉压抑。乳罩飘荡,孤立与寂寞,还有些紧张的气氛。 方东树打开门,只见林芳菲靠在沙发上。 “爸呢?”见她死不了,他直奔父亲房间。 父亲从洗手间出来,脸色发绿,说没事,吃了药,不吐了,不用去医院。方东树安排父亲躺下,摸着他皱巴巴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给父亲到了一杯水,等父亲睡下,又坐了片刻。他没有询问她,也不关心她,他从她的眼神里揣测,她这是小试牛刀。 方东树在餐厅猛抽烟。 他和她隔着一个巨大的鱼缸。水深一米,鱼在游泳,在绿色的植物间穿梭,植物摇逸,柔若无骨,水咕噜咕噜冒泡,制造新鲜氧气。 窒息。 “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意外。”她有点虚脱,有气无力。 方东树觉得这话阴冷刺骨,手抖了一下。烟蒂落在桌上,他认定她在威胁他。他走近她,给她的杯子添满水。她根本不看他,腿蜷着,如病中的女王。方东树知道她越是无力,内心的仇恨越是强烈。曾经有一次,她说爱他,她同意离婚,他反而收回了离婚的脚步。他后悔死了,这才深刻体会这句话的真谛: “你要恨我吗?就爱我吧;如果要终生为仇,那就跟我结婚。” 方东树想到来南方不久,林芳菲的父亲看中他,想招他为女婿。林芳菲的父亲时任市委组织部部长,人事上挺有权威,把他安排在任何一个部门,都不是难事。他在事业的开端正焦头烂额,想把握这个机会。头一次见林芳菲,见其相貌平平,但显示出良好的家庭教养,各种因素综合起来,林芳菲还算一个比较理想的结婚对象。结婚后倒也是和睦相处,生活安宁平稳。令他深为遗憾的是,与林芳菲直至结婚生子,他的心跳始终按正常速度跳动,没有因为林芳菲跳的更快,更不用说大学时代,因一个女生心蹦到嗓子眼的感觉。两个人精神与肉体似乎从来不曾交融,交叉,就慢慢的背道而驰,及至林芳菲的一次偷情败露,两个人的关系通过一段时间的回旋后,进入现在的恶性循环。林芳菲父亲的权势之根还深扎在机关大院里,方东树不敢轻举妄动,一面感激老人家当年的提拔重用,一面惧他,这种矛盾心理体现在他的家庭生活中,慢慢变成了对林芳菲深一层忽视与淡漠。 方东树满心烦躁,走出家门,外面下起了太阳雨。 “当代建筑的发展不再寻求一种具体的标准。科学技术的发展实际上动摇了人们的观念,世界似乎弥漫着一种世纪末的氛围。但是人们又难以摆脱一种习惯的观念,对过去的东西总是恋恋不舍,希图从怀念中唤回感觉。于是,出现了一种近乎幽默的结局。这可以从后现代主义建筑师们的苦苦探索中看到影子。但有一种永恒的东西存在着,无论什么样的建筑师,都在寻求着这样的内容,那便是一种完全脱离人类理性发展轨迹的感性的美,它完全基于自然赋予人类的本能基础,是建立在生物基础上的因素。人们从过去的文化中寻找这些由于科学文明的飞速发展而被日渐忽视的因素,认识到现代生活并没有充分的发展人自身,而过去我们对其中的一个方面倾注了太多的热情……” 朱妙磕磕碰碰的写完一段,力不从心。今天下去,它将被邀请参加本城的未来城市规划与设计研讨会,得准备一篇有分量的稿子,谈建筑的发展,建筑与文化的紧密关系。作为设计师,观点既要有新意,也要讨好市里领导。领导大多都是保守派,太锋芒毕露,只会毁了自己,没有独特的理解与创造力,自然不会引起重视。她有些烦躁。她个人更喜欢住宅建筑,每个项目多少都能结合业主的要求形成对于材料运用,空间形式,甚至构造方法的新鲜表达,她很乐意在这种限制要素更多,且更为复杂的项目中进行建筑设计的新实践。 她起身去阅览室,喝水,翻报纸,看建筑设计类的专业杂志。 她走得很慢,两条腿似乎在丈量距离。 人民大厦落成剪彩典礼,方东树的照片占了新闻版半个版面。他站在一排旗袍妖娆的美女中间,手握剪刀,样子十分敬业,仿佛他生来就是干这个的。脸上没有婚姻的不愉快,也没有外遇的甜美快活,只有属于政府的市国土局局长的神情。她读方东树的照片。只有她知道,他不为人知的背后,有一个沉重的秘密。他有他的生活,快乐和悲伤,正如在人民大厦的脚下,总在上演一幕一幕永不停歇的人间戏剧,喧嚣,亢奋,骚动,熙熙攘攘。 别人的生活,是别人的;方东树进了她的心里,他就是她的。 她还没有经历过危险的爱情,危险暗含隐秘的刺激,她想和他一同面对。 这几天晚上,朱妙噩梦不断,都与火有关。她梦见煤气灶燃了,锅里烧得冒烟,火把锅烧红了,把炉具烧融化了,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爆炸了,她却无路可逃;有一次梦见自己死了,人们把她往火炉里倒,她感觉身体在坠落,如一片羽毛,越来越轻,灵魂从火炉里飞了出来。她不知道这些梦是否暗示什么。 她知道下午的会议由方东树主持。在公众场合碰面,彼此公事公办的应对,即觉有点新奇,又让她备受煎熬。前天市国土局开会,会议上遥遥相对,咫尺天涯,也就是那种情境。 心绪不宁,思维混乱,她不断的上洗手间,从走廊的窗口看一眼市政府大楼,也觉得很是亲切,正如远远的看见方东树。至于少年程小奇,她内心丰盈的时候,一般没有他的位置,难得想起。 朱妙强迫自己回到办公室继续写发言稿。中间接到龙悦的电话,她说:“你看不看张惠妹的演唱会,看的话就给你留一张。”朱妙说:“是前排就看。”龙悦说:“我采访时带着你,你假装摄影的。”朱妙笑道:“张惠妹又不是男人,费那么大劲干吗,你和余作人去看吧。”龙悦说:“你别在我面前提那个混蛋了。”龙悦挂了电话,过一会又打过来,说:“我们林主编在关心你,问最近怎么没你的稿子了,你抽空再写点呐。”朱妙道:“她又不是公的。”龙悦说:“公的如何,母的又如何?”朱妙笑道:“公的就让他来搞掂我,母的就算了。” 会场弥漫严肃的革命气氛。国旗永不含糊的挂在领导席背后。鲜花总象刚刚开放,绿色植物生机勃勃,叶片被人用指甲掐过,大约是有些开会的人无聊,或者是验证植物的真假所留下来的痕迹,它们的确太象假的。嵌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灯,从来没有坏过,光芒四射。椭圆的会议桌一尘不染。 方东树并不是最后一个到场,他早和其他人聊上了。朱妙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停止和别人的交谈,眼神留在朱妙身上,似乎是在向别人介绍朱妙。朱妙朝他或者他们微笑,在椭圆会议桌的另一端坐下,他这才知道方东树真的是个不搞形式主义的人,也没有官场上流行的领导作风。 “和你面对面,却是隔山又隔水。”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方东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机,又和别人聊了一阵,这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毫无办法。”方东树回复,然后翻看桌上的文件资料。 “见不着你的时候,觉得远远的看见你就很满足了;远远的看见你了,又想紧紧地抱着你。” “别傻了小猪,马上就要开会了。” 人都到齐了,黑的脑袋围成一个黑的椭圆,大家的手臂似乎都平放在桌面上,给桌面添了一条火车轨道。 会议起初开的有点拘谨,象所有的政府工作会议一样,沉闷无趣。但是方东树完全抛开了领导人的装腔作势,渐渐激起了大伙敢说真话,敢提建议的勇气,一些非常有针对性和建设性的观点涌现出来,有些问题与毛病也有了具体的解决方法。工作中的方东树格外迷人,朱妙进一步发现了他的人格魅力,他希望她一直讲下去,可以贪婪的注视他而不被别人察觉。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会议上,有一对秘密情人,我真快乐。”她偷偷发一条短信给他。 他听到短信响,看了她一眼,佯怒。 她喜欢他这种被她挑逗的样子。 “朱妙小姐,你今天的发言里面,有几点很重要,下一步我们再开会专门讨论。”方东树的“钦点”让大伙侧目。 朱妙知道,方东树在帮她,他这是给她肯定,也是给她压力,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希望籍此减轻他的心理负担。对于女人,睡过与没睡过,男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有的嘴可以堵住,有的欲壑可以填充,爱情也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弥补,并且这种弥补比交易要温情体面得多。 散会后方东树请大伙吃饭,吃饭时又来了几个领导,他们说没时间参加会议,但是百忙之中特意赶来,一定要敬城市设计师们的酒,对他们为城市建设所作的贡献表示诚挚的感谢。大家噼里啪啦鼓掌,脸上热情洋溢,肚子里嘀嘀咕咕。不过,反正吃得不是自己的,大伙还是吃得比较舒心。酒上了几类,红酒,白酒,啤酒,各取所需。女的除朱妙外,还有一位四十出头的女处长,穿件黑色低领短袖,大面积裸露身上的肌肤,仿佛要从年龄劣势上扳回老本,只可惜脖子上一圈一圈的年轮毫不客气的反驳。 这个女人在饭桌上表现的老练与妩媚让朱妙很不自在。老女人的搔首弄姿,除了活跃男人的口腔,滋长他们的自信,使他们酒性大发以外,再无别的用途。 一齐干杯,朱妙喝了;某些人单独碰杯,朱妙也喝了,她就是不敬别人的酒,朋友和朋友之间喝才纯净,她宁愿自己闷头喝。她倒有点想敞开来把自己灌醉。方东树端杯红酒过来,他这是第二轮敬酒了。朱妙站起来,和他的身体也就两只杯子的距离,她掉进熟悉的气味里。他不能在她这停留太久,以免暴露目标,只是眼睛对视的时候,用了点力。他很快喝完一杯,去敬下一位,服务小姐提着酒瓶不断的添酒。 朱妙心里很堵,她离开餐桌,到洗手间里挤了挤忧伤,发现自己很愿意做方东树的妻子。出来时,饭局已经结束了,人正陆续往外走,方东树边走边回头张望了一下,她明白是在找她,朱妙赶紧取了包,跟了出来,方东树已经上了自己的车。 “你到那面拐弯的地方等我。”方东树的短信。 刚上方东树的车,龙悦电话来了,她说:“演出快开始了,怎么还没见你人?”朱妙说:“哎呀,我临时有急事去不了,正忙着呢。”接着又是程小奇,开口就说“我想你”,把朱妙搞得一阵心慌,拿腔捏调地说:“我现在有事,回头再联系。” 方东树什么也没说,把车开到新修建的马路边上。这条道还未正式通车,比较清静。已经有几辆车熄了火,半开车窗,停靠在树影里。显然,在这里幽会算不得浪漫,顶多只是无奈,车里连腿都伸不直,一会儿就发酸。方东树把座位靠背调后,躺下去发出一声重叹,不一会他又坐起来,朝四周看了看,再躺下去,闭上眼睛。 车没有熄火。 “去我那睡一会,我可以给你泡茶。”朱妙如面对一只螃蟹,好半天才敢伸手试探它。 “改天吧,九点钟我要去一个地方,我非常不愿去的地方。”被捆绑的螃蟹弹了弹腿,极为无力。当两把锋利的钳子被绑牢了,螃蟹便威风扫地。 “你不愿意去我那吧?我只是想有机会照顾一下你,就象你在海边喝醉那次。”朱妙很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制约方东树。 “哎,煎熬,地狱般的煎熬。”方东树又弹了弹腿,边抽烟边咳嗽,似乎正害着痨病。 “我不愿看你扛得这么辛苦,很想帮你。”朱妙费力的往方东树那边贴,但也只能把头贴在他的臂膀上,脑袋感觉手臂更瘦了。 “帮不了,谁也帮不了,你别担心,我顶得住。”方东树猛咳几下,咳出一口浓痰,手忙脚乱的翻找纸巾。 “只要能帮你,如果需要我杀人,我也会去得。” “谢谢你。另外,关于你提的那个项目,我不是怕担责任,若是平时,我可能就批了。你不知道,组织上在调查我,有一封匿名信检举我,说我嫖妓,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我的事情,你别放心上了,无所谓的。我很担心你。” “我另想了迂回处理的办法。这几天你抽个时间,找建设局马局长。他会安排好。” “你……”先前的豪言多有做秀的成分,说不出话来的朱妙,才是真的感动,她为自己“把方东树睡了再说”的龌龊想法感到羞耻,歉疚使她对方东树的感情又深了一层。 “别傻想了。记住,我走后千万别给我打电话,短信也不要发。”方东树看了一下手机,接着说,“现在送你回去,方便时我会给你电话。” “你要每天给我报平安啊。”朱妙哭了,突觉什么项目不项目,都没有方东树的安全与快乐重要。 “小猪,别哭了,不值得为我哭。”方东树开了车灯,挂挡加油,车慢慢驶向闹市。 第八章 痛苦比无聊好,失恋比不恋强。人不痛苦会忘了思考,不失恋就不知道还有爱。正如人有时候必须同自己的朋友决裂,为的是理解友谊的真谛。人需要温暖,也需要风暴。即便是在长时间的相爱过程中建起的大厦,也可能眨眼间倾覆。生活不是大洪水期间的方舟,里面干燥温暖,一切都提供给你了,小到一把螺丝刀,一切都成双配对,食品应有尽有……真正的生活在方舟之外,在橱窗边飘荡。 一片濡湿的青草地,茂盛,踩下去青草覆盖脚背,垂挂的露珠落在鞋上。一个英俊的男人披着阳光走过来,他走近时面孔变幻莫测,最后聚焦定格,居然是方东树。他二话不说就把她按倒在地。她挣扎说,别,不要在这里,别人会看见的。他说,我就要让人看着。一辆汽车驶过去,水珠子溅到他和她的身上。大地忽然抖动旋转,裂开一条巨大的黑缝,他不见了,她死死攥住一把青草,青草被连根拔起,她身体往后一仰,突然朝黑缝里跌落…… 朱妙怪叫一声,开了灯,直喘粗气。她感觉浑身肌肉发酸,而身体如青草般濡湿。梦幻把床玷污了,她没法再睡。一个深夜里被噩梦吓醒的女人,如果她是个独身主义者,极有可能因此而改变主意。她十分渴望方东树在身边,把梦告诉他,得到他的抚慰。但是,事实让她忧伤,她顶着危险给他发了一条三个字的短信:“很恐怖。” 时间是凌晨三点钟,她打了几个翻身,睡不着,爬起来上网。 朱妙在这个时间出现,程小奇乐坏了。 他说他一边在查资料,一边在想她,结果她就上来了,真是心有灵犀,问她是不是梦见他了。朱妙说:“我做的是噩梦,骨头都吓酸了。”程小奇说:“你打开MSN的语音,我来抱你。”朱妙打开语音,说:“明天还得早起办事,我上来逛一下就没事了。”程小奇说:“打你电话那么冷淡,我怕你是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朱妙立刻生气了,说:“程小奇你胡说什么呀,我是在谈事情,我总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和你卿卿我我吧?”程小奇赶紧赔罪,“我太在乎你了,你一定要等我回国啊,照片你明后天就可以收到了,不满意不要立刻告诉我,我不想这么快结束这种幸福感觉。” 朱妙暗想,“这种想法,在少年看来也许是爱情浪漫,中年人看来纯是扯淡。”不过,被人重视在乎的满足感,冲去了噩梦带来的沮丧,朱妙觉得有一个备用的情人,真是不错。尤其是这种咬钩不放的情人。 “过几天跟我爸妈谈谈我们的事,你同意不?” “啊,你要公开?”程小奇的想法把朱妙吓了一跳。 “迟早要跟他们讲的,我不想再选别的人了,我只要你。”程小奇显得执著,坚决的态度使朱妙对方东树产生怨恨,对程小奇这份感情的依赖自然变得更加厉害。 “我觉得你还是先别说,你的父母肯定不会同意的。你太小了,我们象乱伦。” “我就喜欢乱伦。我说过年龄不是问题,我爸妈那里,我会努力的,实在不同意,我就先斩后奏,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他们总不至于让我离婚吧。”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程小奇充满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 “不孝之子,有了媳妇就抛了娘。”朱妙无话可说,只得打趣。她从来不觉得和程小奇到了和父母公开的程度。在某些时刻她特别需要程小奇,更多时候一关电脑,他便轻如鸿毛。她怀疑程小奇脑子有毛病,烧糊涂了,不知天高地厚。想她这么一个令市国土局局长着迷的女人,怎么可能委身于一个啥也不是的毛头小子?感情归感情,生活是生活,他程小奇就是把感情当生活了。 “你同意做我媳妇啦?”程小奇逮住机会,穷追不舍。 “你一个学生,怎么娶媳妇?让我跟你喝西北风?”朱妙毫不客气。但如果真的可以和一个心爱的男人牵手走在阳光大道上,也不是坏事。 “那只是暂时的。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我很相信这一点。” “也未必,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什么?” “一个呵护你的男人,一个温馨的家庭……一群baby……” “你的肩膀太弱,而我等不了,你在成长,而我在老去。” “我们可以先结婚的。这样,你等的是你的丈夫,感觉是不一样的。而我,也因为有了妻子,多了责任与动力。好不好?” “结什么婚啊?结了婚独受空房,没人照顾,遥远的关心有什么用?给自己找罪受。再说,连面都没见过就谈婚论嫁的,多荒唐!” “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会娶你。你能做到这一点吗?”程小奇那股撒蹄子的劲儿又上来了。 “你这么做只是证实某些东西,我比你大十岁,不会这么想问题,当然不会这么做。也许我们根本就无法沟通,你在你的世界,我在我的圈子。我现在只是喜欢你,我甚至不知道你的长相,长相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很忠实于视觉审美。”朱妙一想到假若程小奇是她恶心的那类男人,对他的喜欢都隐藏起来了。被自己讨厌的男人意淫,不是件爽心的事。 “那我这些天的真心都白费了吗?你一点都不动情么?” “什么叫白费?难道我们一开始就定了终身吗?难道我们签了约,而我在毁约吗?我说过,我无法对一个没见面的人动情,我已经够荒唐的了。”朱妙有点恼火了,程小奇仿佛在要求获得投资回报。 程小奇见朱妙生气,连忙赔不是,“我说错话了,你别怪我,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你,爱你就行,我会给你时间的,你马上就可以看到我的照片,虽然是戴红领巾的时候照的。现在长高了,长了胡子,并且苍老了很多,其他没什么变化。很憨厚的一个人,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嗯,我知道。” “那你不生气了吗?” “我哪里生气了?” “那亲一个。” “啵。” “我又想你了。” “哪里想?” “天天都想抱着你,想做就做……” “别成天心术不正,我困极了,继续睡去。” “对了,明天有个女同学生日,她请我了,估计会玩久一点。你要是想我了,就打我手机。我会很高兴的。” “什么女同学?洋妞?” “反正只是同学,你睡去吧。” “你不说我不睡。” “是中国人,其实不同班,我刚来的时候,她关照不少。”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发生故事?” “留学女生都想找洋鬼子,再说了,在这里找对象,谁都怕成为一种累赘,主要是经济上的。况且放了学去打工,累得骨头散架,哪有时间搞对象。所以你放心,都聪明得很呢。紧张了是不是,你紧张我很高兴。 “我听说留学生们胡乱同居的很多,离开父母没人管,又去那么开放的地方,很容易上床。” “有一部分吧,像我这样的,就是守身如玉,我一定要等到我爱的那个人。” “等到了么?” “又逗我,去睡吧,我一定好好留着,给你。” 朱妙重新躺下的时候,窗户已经发白。程小奇最后一句话使她毫无睡意。与处男搞,这种低概率的事件,马上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无疑是个兴奋点。她试图凭想象寻找那种滋味,但是隔靴搔痒,落不到实处,心里躁动,思绪散漫,只觉得很多东西远去了,如纯真,恬静,隐秘的快乐,童年的足迹,故乡炊烟,游移的梦,自我的消失,奉献于享受合一;甚至有忏悔,怀念,埋怨,痴呆,舞蹈,飘浮,美妙与虚幻共存。心里始终有一种气味,与故乡的味道相似,与过去的岁月相近,与春花秋月同在。你可以认为那是一座桥,一座百年的桥,它使你走向一个未知的彼岸;你可以认为那是一首歌,它唱出你埋藏心底多年的旋律;你可以认为那是一幅画,它描摹了你一切关于梦想之图……它可以是任何一种东西,只是都远去了。 诗人说:有时生活就是这么简单,道理都写在脸上。 每一个漫长的白日都结有一颗黑夜的核。 每一颗核砸向朱妙正在仰望的头颅。 天又大白了。 天大白,真相还在黑夜里。 第九章 余作人用什么方法使龙悦回心转意,这是他俩之间的秘密。身体似乎比任何东西更具有说服力,她和他更显亲密无间。以龙悦的话来说,长得帅的男人,自然多女人嘴馋,人家要喜欢余作人,那是人家的事,她管不着,关键是每晚他怀里的女人是她龙悦,管那多么受罪。 龙悦生日那天,余作人精选了九十九朵红玫瑰和一盒心型巧克力,一直在报社门口等。玫瑰花吸引了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如果不是余作人穿的神采奕奕,人家以为是卖花的。编辑部的人看见了,把消息带了进来,说门外有一个痴情的斗士,楼一大捆玫瑰花,不知哪位小姐有福了。对于送花这种事,人虽表面不以为然,但如果真有一束是给自己的,女人们大多会乐得合不拢嘴。所以编辑部的人一边贬损那个送花的痴情种,一边猜测得花的幸运儿,热热闹闹。直到林芳菲进编辑室,才安静下来。 龙悦被林芳菲叫到办公室。龙悦以为有什么事,哪知林芳菲只是消遣。她说:“朱妙仍没有写稿子?”龙悦说:“她好像挺忙,要搞策划方案,还要写小说。”林芳菲若有所思,“哦,精力这么旺盛,应该年纪不大吧?文章却那么老练。”龙悦说:“主编,你觉得我小么?她和我一样大,我也精力旺盛啊,既编娱乐版,还得兼顾文化版。”林芳菲有点吃惊道:“三十岁了呀?结婚没有?”龙悦说:“是啊,比我小月份,没有结婚。”林芳菲象征性的喝点水,漫不经心的说:“那就是独身主义者了,男朋友肯定不少。”龙悦连连摆手,“我认识她有些年头了,没听她说过,也没见她带过男人一块玩。”林芳菲说:“那是她在搞地下工作,正常女人,哪有不交男朋友的?她有点丑?”龙悦说:“主编你今天怎么了,关心起作者的终身大事来了,想给她介绍对象么?她长得挺标致,对男人挑剔得很。”林芳菲浅笑道:“随便聊聊,你整天做版看文章,也得放松放松不是?这几天总有读者打电话,问怎么最近没有朱妙的文章,说他们买我们的报纸,纯是冲朱妙来的。所以,你无论如何得让她赶几篇,就说我们等她的米下锅。”龙悦说:“主编你给她提点稿费,她的动力就更足了。她现在自己供楼,手头不宽松。”林芳菲白了龙悦一眼,“她手头不宽松,自然就会赶死赶活的给咱们写稿,咱们的稿费还低啊,全国哪份报纸稿费超过咱们的?你可真是吃里扒外。她买哪儿的房子了?市中心的?” 龙悦觉得林芳菲有点不妥,她从没这么婆妈过,但是,既然她兴致这么好,也只有陪到底了,便说道:“城市三米六公寓,在红云山附近。”林芳菲狐疑的问:“那栋二奶楼?”龙悦说:“什么二奶楼,都是传说而已,也许是被几个二奶搞浑水了。我敢保证朱妙是自己养自己。”林芳菲笑,鱼尾纹毫不客气的摆动,“那也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没看那些做小姐,白天走在大街上,一个赛一个的良家淑女。”龙悦瞅紧林芳菲,说:“你对朱妙有偏见?”林芳菲也不和她对看,龙悦的青春勃发晃眼。 那天凌晨,林芳菲起床小解,发现方东树的手机漏在洗手间,估计是喝多了,才忘了这个贴身宝贝。多少次,她想撬开这部新款诺基亚,挖掘让她兴奋的秘密,都无从下手。她相信,它无声无息,并不代表他没有任何动静。她屁股刚坐上马桶,手机屏幕闪烁银光,她憋住拉了一半的尿,迅速把手机握在手中,只见屏幕显示:很恐怖。发送人:朱妙。 “朱妙和他什么关系?”她立即发出疑问,并毫不犹豫的得出结论,再也拉不出那半泡尿。 “林姐,朱妙是个不错的女人。”龙悦见林芳菲发呆,提醒她。 龙悦长一张性欲旺盛的嘴,一副来者不拒的神态。林芳菲的截然不同,她的嘴唇很薄,通常是抿成一条线,一副半推半就的严肃神情,这让她看起来显得心胸狭窄。一个更严峻的事实是,林芳菲已经三十九岁了。 像林芳菲这样的女人,Rx房越来越小,屁股越来越大,她不会妒忌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但对朱妙这个年龄层的,就很难宽容。龙悦在林芳菲面前已经相当收敛,尽量不刺激她那种女人对于老之将至的恐惧心理。见林芳菲仍不说话,龙悦正寻思着去编版,看见林芳菲办公桌上的填字游戏,没曾想她还玩这个,拿起来刚看一眼,就被林芳菲一手夺了回去。龙悦干编辑工作多年,一目十行,一眼就看清了填得什么游戏。 仿佛一页书翻过时的阴影一闪,林芳菲脸上飞快的掠过一丝尴尬。毕竟是块老姜,她迅速的把框框们塞进抽屉,然后说要打几个电话,结束了和龙悦的私聊。 玩填字游戏,是获取慰籍,还是纯粹无意识?龙悦心地到底打上了问号。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也许林芳菲是只饿虎。 下班在门口见到玫瑰与虔诚的余作人,龙悦的狼心当时就软了。余作人似乎瘦了一圈,他那疲惫的样子是爱情的道具,对于龙悦这种天性浪漫的女人很有杀伤力。于是什么话也不用说,龙悦抛给余作人一个嗔怨交加的眼神,对方便心领神会。 “我每天经过这里,都会待上几分钟,想遇见你,又怕遇见你。我做好了思想准备,让你扇两巴掌的,你看,我脸上都没有肉了,手感肯定不如上一次,你打的时候小心点,别弄疼了手。”余作人把花给了龙悦,躬身向前,把脸送到了龙悦眼前,那样子不似讨打,更象索吻。 龙悦两手抱花,腾不出空来打他,也没想打他,在他脸上叭叭亲了两下,余作人先是故作惊愕,接着将她从地上连根拔起,再放下来。龙悦怕同事撞见,拉着他急冲冲走了。 他们在一个叫“左右左”的小餐馆里吃了辣椒炒面,孜然羊肉,拍黄瓜,喝了花旗参乌鸡汤。其实“左右左”更象个酒吧,或者说,白天是餐馆,晚上是酒吧。他们就在介乎餐馆与酒吧的感觉中酒足饭饱。 龙悦吊在余作人的膀子上离开了“左右左”,回了她的小窝,然后两人借床上运动来帮助消化。 完事后龙悦趴在余作人身上,像猴子爬大象。 大象挺了挺腰杆,说:“九十五斤?”猴子脸一圆,“减去一斤就对了。”大象笑道:“我说的是毛重。”猴子从大象身上溜下来,不高兴了,“很在行啊你。”大象鼻子里喷出口气,说:“噢,亲爱的,你又生气了。”猴子把屁股对准大象。大象排山倒海压过来,把猴子埋在身体下,“龙悦,我和她提出离婚了。”猴子挣扎着露出头,“真的?什么时候能办妥?”大象抬抬前腿,“我想一周后回去,争取办好了回来见你。” 疲惫的精神复活了,谈话因为精神复活中断,身体语言取而代之,又一场鏖战。 完事后余作人压瘫在龙悦身上,像大象压猴子。 猴子呼吸困难,掀开大象,“如果她不肯离呢?”大象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不会吧?说不定早咬牙切齿的要分开了。”猴子想想,又问:“如果她不肯离呢?”大象像拉一张被子一样,把猴子拖到身上,“我自有办法,早就名存实亡了。” 猴子像被子那样安静。 “你什么时候办?”大象两腿夹住猴子。 “随时。”猴子胸有成竹。 “那赶紧办。”大象用力夹了一下猴子,猴子尖叫。 “你都没办好,着什急?又不赶着结婚。”猴子打草惊蛇。 “你不想和我结婚?”大象声东击西。 “你向我求婚了?”猴子曲线救国。 “等我回沈阳办完事取得资格证书再向你求婚,咱们同步进行OK?”大象不和猴子逗了,怕逗过火,猴子又跟他急。 第十章 朱妙想养条小狗。她一直想象那条小狗的样子。她讨厌京巴狗,京巴狗的大玻璃球眼珠,总是惊恐万状;她讨厌沙皮狗,丑的离奇,皮褶子显得肮脏,影响食欲;她也不喜欢大狼狗,它站立起来就如披着狗皮的人。她情愿要一条漂亮的土狗,像从前的“人民”那样,机警矫健,没有稀奇古怪的嗜好和毛病。这和她对男人的感觉比较接近,她按照自己对狗的喜好来挑选男人。一个动不动就眼睛白多黑少的男人,心理素质自然很差,且大惊小怪,是女人举止;看上去肮脏的男人(即便他并不真脏),总让人觉得身上散发异味;过分魁梧的男人(像那些一米久左右的高度),十个九个是“假大空”,身体没有一处坚硬。土狗的优点很多,诚实,眼神清澈,情感蕴藏其中,有忍辱负重的美德;它没有矫情的欲望,没有浮华的追求,有纯正的本质与善良的心底——朱妙就爱方东树的这种土狗禀性。 “爱一条狗一样爱男人”,意味着呵护,体贴,疼爱。只有一个真正爱狗的人,才能体会这种心情。“你是我的狗。”当女人对男人这么说,远比她说“你是我的男人”更具爱意。朱妙一直没有机会对方东树说出来,这句话憋在心里,经常撞得她胸口发疼。而且,她隐隐觉得,似乎永没有机会说了。她知道,她怎么做远比怎么说更重要。把一只甲鱼从河里钓上来,得看用的什么饵,技巧方法如何,甩钩的频率也得重视,还得注意外部环境,比如天气,是否山雨欲来,是否风平浪静。 他是她的狗。她是他的家。狗不回家,家空空落落。 朱妙决定现在就买一条狗,她太需要一条狗,再也不想等了。那会儿太阳也斜了,躲到高楼背后,道路上越来越多密实的阴影,人浸在里头,稍觉凉爽。她穿过两条街,拐了三个弯,往宠物市场走去。为了抄近路,她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两壁长墙,斑斑驳驳,三四个身穿校服的小学生低头紧凑一起,堵在胡同中间。紧接着朱妙听到一阵凄惨的猫叫,她从来没听过那样的声音,完全没有词汇可以形容,她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那声音撕裂开来了。 “你们干什么?!”当她判断声音自那群小学生那里传来,她本能的大喊了一声。四个学生闻声撒腿就跑,一只黑白花猫摔倒在地,它乱叫乱撞,墙壁上斑驳的石灰纷纭扬扬。 “天啦!”朱妙惊叫,鲜血从猫的两只眼睛里溢出来,在它脸上划出几道红线。 猫在呜喊。 她小心走近,捉它,它恐惧的乱撞。 她决心捉牢它时,它大力挣脱,爪子抓挠破了她的手背。 她震惊了。 猫的左眼还扎着一根针。 瞬间,她相信世界上没有比人更残忍的东西。 学生们早没人影了。她认识他们的校服,来自本市有名的实验小学。 她抱起猫匆匆寻找宠物医院。猫不挣扎了,呜喊声胜过人间的任何悲哀。 来到宠物医院,医生告知,猫的两只眼球被扎了好多针,已经毁了。 朱妙把猫带回了家。猫总用爪子抓缠住眼睛的纱布,朱妙把它前面的两条腿绑了起来,它摇头晃脑的挣扎一阵,现在已经不叫了,趴在阳台上,一副无处取暖的样子。 在朱妙老家,有“一只猫等于半世人”的说法,所有动物中,猫最受人恭敬,只有它可以上灶,在灶上吃饭,睡在灶上,一切天经地义。而死去的猫,都要挂在树丫里,进行这种特殊的埋葬方式,直到它的尸体自然风化。因此猫蒙上一层神秘色彩,民间传说伤害猫的人,会遭雷劈。 朱妙打通龙悦电话,把这事给龙悦说了,龙悦大惊失色,“这些孩子,那来这种邪恶的毁灭欲?”朱妙说:“一只漂亮的花猫。我打算今晚就写一篇文章,结合这件事,谈谈学生思想素质,以及心理健康方面的东西。”龙悦说:“好,等你的米下锅!”朱妙说:“我先不吃晚饭,一个半小时后传给你。” 文章刊发当天,事情便传遍大街小巷,人们对猫同情怜悯,对学生的行为感到不可理喻,一时间舆论大作。最惊惶失措的自然是实验小学。他们很快查出了学生所在的班级与姓名,进行了所谓的严肃批评与深刻教育。 一石激起千层浪,朱妙的文章引起了各方面人士的关注,龙悦准备趁热打铁,做一个专题,请几位名家进行深入讨论。龙悦工作比以前积极热情,大约是受了大象余作人的滋润。爱情这个东西就那么神奇。余作人已经回了沈阳,就算他和他的妻子在床上举行一次分手仪式,龙悦也不会追究,毕竟她是笑到最后的人。 龙悦兴冲冲的赵林芳菲汇报思想。林芳菲听她条理清晰的策划安排,十分不自在。她并没心思听龙悦的方案,而是在考虑是否告诉龙悦真相。林芳菲嘴抿成一条线,几欲打开,也只是嗫嚅几下作罢,似只正吞咽苍蝇的蛤蟆,样子滑稽。 龙悦眼见蹊跷,小心翼翼的问道:“林主编,怎么了?”林芳菲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不上这方面的稿子。”林芳菲决定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龙悦不解,“为什么?”林芳菲道:“造成负面的社会影响,也破坏这个美好城市的良好形象。”林芳菲知道,她们的报纸是龙头,始作俑者也是朱妙,只要朱妙不提这事,她们报纸不再煽动,事情也就会息得很快。她的女儿方小白也就不会成为一个不良的靶子。自己的女儿做了这样的事,林芳菲理不直,气不壮,又觉得脸上无光,只想尽快化解,能瞒则瞒,能隐则隐。 方东树在办公室等到天黑,从窗外往下看,黑色奥迪在院里闪闪发光。他拉上窗帘,把灯留着,也不坐电梯,走下去拐到了大院后门,上了的士,直奔城市三米六公寓。在朱妙那里,被捆绑的精神,肉体,都可以无尽的释放,可以像一只蚌,毫无戒备的敞开身体,在她的范围内,是安全的,温暖的。她温柔如水草四周荡漾。妩媚似涉水而至的阳光,眸子里传出水底寂静的声音,一层薄雾遮挡住喧哗的外界,感觉如母亲的子宫般恬美幸福。 朱妙手忙脚乱的收拾房子,仿佛和方东树第一次约会。她把地擦了,灰抹了,拖鞋备好,再洗头洗澡,完事淡扫蛾眉,略施粉黛,直到十分满意自己的模样。这是花猫从阳台贴着墙根摸近来,朝朱妙的方向叫了一声,十分渴望撒娇。朱妙抱起它,它拼命蹭她,在她怀里打滚,嗓子里咕噜咕噜直响。后来它自己在地板上漫无目的地转,然后贴着沙发脚坐着,支起了耳朵。它熟悉了房间里的味道。 方东树几乎是闪进门来。这一“闪”的感觉让朱妙既别扭又爽快。别扭的是,她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女人,搞点情感总是带“闪”;爽快地是,即便是危险重重,方东树也敢“闪”。所以她经过几分钟的思想斗争和磨合,终于剔除了别扭部分,十分爽快地扑到方东树的怀里。温柔缠绵还没开始,她便听见方东树肚子咕噜直响。 “你没吃饭?”朱妙抬起头来,尽量像个妻子。 “没顾上,还得回办公室取车。”方东树重新抱紧她。 “我去炒个菜,饭是现成的。”朱妙坚决的放弃他的怀抱,在厨房麻利的忙碌开来。 方东树跟到厨房,从后面拦腰围抱她,头埋在她的脖子里,她不得不偏了头,腾出更大的空间让他活动。他用嘴左右来回的蹭,她一边切菜一边扭转脖子,配合得极为流畅。 他在她背后坚硬。她切不下去了,停了刀子,闭了眼睛,微张了嘴,双手撑稳了,缺氧似的大口呼吸,只感觉身体是个无底的洞壑,十分渴望被粗暴填满,被密实严堵。她开始扭转屁股,紧贴着他的胯。她的屁股是匹跳栏的马,不断从他身体的那根跨栏上越过。 他万分激动,一把勒住了这匹狂马,一只手掀起裙子,另一只手直接探进了她的内裤,顺着屁股一路摸到底。她尖叫起来。 那样,他在厨房把她办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满面潮红的继续做饭,他逗猫。猫对他的声音陌生,并不热情。但他抱它的时候,它很顺从,不一会便在他的大手里撒娇。 “小猪,你不是一直想养条狗吗,怎么养猫呢?”方东树看着猫的眼睛。 厨房里抽油烟机太响,朱妙听不见方东树说话。不一会儿,饭菜端上了桌。 “西红柿鸡蛋汤,干笋炒腊肠,清炒豆苗。”她报菜。 “看起来,色,香,味俱全。” “饿了的时候,什么都好吃。你慢点,别噎着。”朱妙脸还是红的。 “猫好养吗?” “难怪男人都喜欢女人象猫,又温柔,又爱撒娇。” “我觉得猫象你,身体又软又暖和。” “你这个贪婪的家伙。” “你经常给《东方新报》写文章?”方东树问。 “最近没怎么写。你常看?”朱妙心里一紧。 “很少看。和哪个编辑比较熟?” “龙悦,你认识么?” “不认识,新闻编辑面孔熟些。”方东树喝完了西红柿汤,松口气,把朱妙拉到腿上坐好,说:“别给《东方新报》写那些小文章了,对于你的创作理想来说,意义实在不大,不如把时间留出来,写点像样的小说,知名度高,社会影响力强,才会有越来越多的读者记住你和你的作品,历史也不会把你忘记。” 方东树言论有点突。朱妙迅速明白他内心里真正的想法。他怕她撞到林芳菲手里。她在他的腿上晃了几下,表示思考,然后点点头,“是哦,再不抓紧时间,真的是大器晚成了。”方东树说道:“从今天做起,不再给小报写豆腐块,你就说,要当大作家去了,就没人敢阻碍你了。”朱妙用嘴擦了擦方东树的脸,说:“要不是你提醒,我差点就被这种小荣誉毁了。” “我可以给你打电话了么?”两人又搂搂抱抱地相互啃了一阵,朱妙忽然问道。 “没什么事时,最好别,忍一忍,等过了这一段,如果能平安度过就好,有两个最坏的结局,要么我死了,要么还活着,但彻底失去了自由。奇迹是不太可能出现了。我知道我欠你很多,小猪,我也不知哪辈子修来了你,我……真的,很想和你平平常常的相爱。”方东树的脸紧贴着朱妙的胸,听起来呜咽悲戚。 “一定会有奇迹的,我天天为你祈祷。然后等你。”类似于一种表演,火势越煽越旺。 方东树没说话,只是很用力的抱紧朱妙,然后慢慢放开她。 “小猪,如果有匿名电话找你,你知道该怎么对付。”方东树说。 “我,被发现了?”朱妙心扑通扑通。 “不知道,只是担心。你不知道,我的通话记录,全被人掌握了。今天我的手机,座机分别接到了同一个陌生电话。我想,这是一种无声警告。我……担心你的安危。你还这么年轻,还会有很多生活……”方东树声音如风中残叶,瑟瑟作响。 “你,说什么呢?这,生离死别吗?你……”尽管实现伟大的爱情的时刻即将来到,朱妙仍觉头皮发麻。匿名电话她不怕,若被人跟踪,凶多吉少。 “万一我有事,你千万别报警……你一定要答应我。”方东树嗓子哑了。 “不,要报,不能让人逍遥法外。”朱妙坚持。 “小猪,千万别,我求你,求你了。”方东树急。 朱妙愕然。她对是否能嫁给方东树越来越没有把握。他就是一只风雨飘摇中的小舟,舟里装不下她,况且他也不知如何靠岸。朱妙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黎明,等待风平浪静。 “我方便的时候,会给你电话的。”方东树补充一句。 第十一章 那是一柄漂亮的藏刀。朱妙用擦眼镜的软布,小心将刀刃拭得更亮,,那锋利,似乎一根头发碰上去,也会断成两截,要刺穿各种布料,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朱妙试着比划两下,但见刀下之肉,如被犁铧翻开之泥,冒出肥沃的养分,犁沟内的水汩汩浸出,不一会便淹没脚踝,把小腿节节吞噬,眼前一片鲜红。幻觉中用刀不乏美感与快意,朱妙竟有握笔书法的恍惚。书写时笔势圆融遒劲,外柔而内刚,论者以为如裙带飘扬,束身矩步,有不可犯之色,而握刀之人,也有不可犯之色。 除了屠夫和凶手,恐怕没有几个人会惹刀。若不是方东树,朱妙也许只会握笔,不会握刀。这柄藏刀,以独特的外在吸引她,继而对它产生了神奇的诱惑,她总想朝什么东西小试一下。又或者是本性里有喜欢暴力的一面,比如小时候爱看杀猪,杀鱼,杀鸡,全过程一秒不拉。当尖刀捅进嚎叫得猪喉咙,它的嗓子立刻哑了下来,血喷射而出,猪越用力,血喷得越远,迸溅到大澡盆以外,顺着地面的沟壑蛇行而去,见猪喘完最后一口气就不动了,她才肯离去。 好多年没见过杀猪了。朱妙微笑着合起刀,仔细看了一边两把刀柄合成的佛像图。这柄刀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佛像图义慈悲为怀,刀却是杀生,行凶的工具,莫不是暗示需忍辱负重,万不得已时,方可兵刃相见? 她和方东树进入警备阶段,几乎不打电话,一方面静观事局的进展变化,另一方面避免节外生枝,“毒瘤”提前恶化,彻底灭了医治的希望。尽管如此,方东树也请朱妙千万小心,莫一个人走在夜里,莫去人少的地方,莫……总之,朱妙的自由废了大半。除了龙悦和古雪儿,她几乎没有可以上街和说话的人。龙悦忙着重温旧梦,古雪儿带着孩子,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要经营,因此她除了上班,极少出门。肚子里构思小说,手上开始练毛笔书法,据说练这东西相当于练气功,即强身健体,又修身养性,排除杂念,使内心获得安宁。建筑设计原本就与绘画,书法紧密相关,朱妙基础牢固,很快上手。 在草书艺术史上,有个叫怀素的人,从唐代中叶开始,被人谈论了一千两百多年。他贫穷无纸墨,他为练字种了一万多棵芭蕉,用蕉叶代纸,又用漆盘,漆板代纸,勤学精研,盘,板都写穿了,写坏的笔头也埋成了“笔冢”。朱妙不想名传千古,倒愿学习他这种精神去追逐爱情,让时间成“冢”,早晚把方东树从冢里挖出来,见见天日。 程小奇的照片取到了,与程小奇本人的描述不相上下。朱妙感觉不咸不淡,如鸡肋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若偶尔啃啃练练嘴部神经,令口舌生津,与身体无害。因而照片并没有改变她原来的态度,即火不起来,也冷不下去,把程小奇吊的胃口十足。她越这样,程小奇越执著,想方设法感动她,不分黑夜白天的突然来电话,或者往邮箱里放情诗,FLASH动漫,还设置了一张回国倒计时表。 程小奇热情高涨。据称小奇说,他先是打电话告诉父亲,父亲的态度相对平和,他以一个大学教师的身份表示了对儿子的理解,他不会干涉儿子的婚恋问题,他说关键在于母亲。程小奇的母亲知道后,虽吃了一惊,但还是极力扮演开通,理解,宽容的母亲角色,对程小奇说自己的事情,自己抓主意。这么轻而易举的结果,出乎程小奇的意料之外,就好比一个人铆足了劲,要把无比沉重的东西搬起来,没想到沉重是一种错觉,轻的仿如踩空了脚。程小奇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朱妙,朱妙也愣了一下,她原本想借坡下驴,通过程小奇父母的反对而了却这事,这样责任和伤害,都与她无关,没想到反倒有了被赶鸭子上架的戏剧变化。 嫁给程小奇这个处男,确信非她所愿。现在两个人的事情,竟然变成了大家的事情,把长辈牵扯进来后,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急剧变化,出于对老人家的尊重,她不得不认真对待。 “程小奇,你知道我不可能和你结婚。我老了,而且即将更老。”朱妙说。在电话里和一个不曾谋面的人谈婚论嫁,她再一次感觉荒谬,对方居然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简直是扯淡,太儿戏了。 “我说过我不在乎你的年龄,多老我都爱你。”程小奇毫不退缩。 “可是我在乎!我在乎你那么小!”朱妙急了。 “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程小奇挺把自己当回事。 “你不在乎那是你的事,我从来不觉得我老,而你太小,是事实。”朱妙的话慢慢接近内心。而程小奇还在强调他不在乎年龄,他怎么怎么样,听起来很不明智,朱妙终于忍不住捅出真心话:“我根本就没爱上你!只是喜欢,还是虚无缥缈的,靠幻想支撑,随时都会消失。” “你会爱我的,我会等到你爱我的,我有这个自信。”天底下拥有程小奇这种脸皮厚度的恐怕不多,至少朱妙从没遇到过。程小奇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爱情面前,自尊是多余的。 朱妙语塞。她的意志开始摇晃。此情此境,任何女人似乎都难以逃脱片刻的幻想:程小奇少年老成,英俊倜傥,涵养丰富,外加多情温柔体贴呵护专一忠诚,这样的男人,恐怕谁都不愿让他从手中滑走。朱妙对自己幻想的东西充满向往,比起人到中年官位不低却早已结婚生子的方东树,想象中的程小奇还是很具可比兴,甚至威胁性。再加上方东树这边前路未卜,说不定竹篮打水,虚掷青春。 “没有必要非得在方东树这颗树上吊死,我和程小奇的关系,并不影响我对你方东树的感情,正如你和你妻子的关系,并不影响你爱我。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这么简单。凭什么只有孤独的坐着等待一个人,才叫爱情,边走边等,就不是爱呢?”朱妙对旧问题提出了崭新的疑问,并且得到了很完美的答案。 于是她比较含糊的把结不结婚的事告一段落,对于程小奇这样的少年,她几乎不用费什么脑筋,就把他哄的欢天喜地。她说等见面以后再谈婚论嫁也不迟。她知道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任何事都没有定数,与其在此争执不下,不如把问题交给时间,以及偶然。 程小奇总是不肯放电话,电话做爱必不可少。朱妙配合呻吟,兴致不高。无私奉献,是一种美德。程小奇不知道她一边呻吟一边看书,依旧从中得到赖以喷精的激情,一次仍觉不够,要两次,三次,直到精疲力竭。 他青春的肉体大约憋坏了。 朱妙一身运动装,轻捷的行走如猫,除了手上的那柄棍状藏刀,没带任何有碍行动的东西。深夜的车流稀少,偶尔划过的噪音更衬托黑夜的宁静。这个晚上,朱妙见到了月亮,它在树叶中隐隐约约。开始还以为是路灯,当月亮忽然跳到一片空白的地方,才知道它挂在天上,月光洒在地上,干净的街道如降了一层霜。 此刻,她往更阴暗的那条街道走去。不过,因为月亮,街道比平常夜晚要亮,出门后内心里一直打鼓,对于这明亮的夜晚仍有几分失望。 月亮躲起来,噩梦现身吧!她默默的咬牙。对不知名恐惧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今晚来主动去寻找它,捅穿它。她紧握藏刀,不急不缓的行走,街道里流淌着白日的世俗气息与声响,它们像一群煽风点火的幽灵,推搡着要看即将上演的戏。 没有遇见一个人。这条街上只有小卖铺,围墙,小食店,还有一个死气沉沉的戏院,在不远处的辉煌背景灯光中,,如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戏曲在这座年轻的城市衰落,各式光碟繁荣起来,那些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东西,都跑到所谓的社区文化里去了。戏院仅仅作为一种象征存在,也许迟早会被某个开发商掀了,盖成豪华的酒店或者商场。 街忽然窄了。前面那段一百米左右的街,一片昏暗。月亮不知被哪栋楼挡住了,没有路灯,除了个别醒着的一窗亮光。朱妙并没有立刻走过去,她回首注视走过的路,相比眼前的通道,那条路显得相当宽敞明亮,她停在那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勇气,十分惊奇的发现,出门前胸腔内的鼓声消失了,惶恐也荡然无存,并且滋生一丝兴奋与快慰。片刻的犹豫,反而使她的举止异常果断。她从容的走进昏暗里。没多久,听见背后异样的声音,一个人,有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在左面的墙壁上往前移动。朱妙浑身肌肉一紧,但没有停脚,不想让对方知道她有所畏惧,只是放轻自己的脚步,希望听到那个人脚底的声音,那样的话,她可以掌握部分情况,甚至判断此人的性别年龄。那个人行走如飘,完全没有声音,她怀疑他的鞋底垫了棉花,很职业的对手。 她两只手紧紧握住刀柄,慢慢地走,也不回头。那个影子仍是贴着墙壁滑动。她几次想把刀子抽出来,亮出明晃晃的刀锋,她需要它们的力量。也不知是手软,还是觉得时候未到,她始终紧握刀柄,连手指头都没敢轻举妄动。 从没试过这么艰难的走路。可怜的月亮与那零星的灯光,被拥挤的高楼吞噬了,当她突然陷入更暗的阴影,就会碰到一丝冷风,拂动心里柔弱之处。她的神情在夜色里得到了很好的掩护。 这时候,她已经绕过了两个垃圾桶,三根电线杆,那一直飘荡的影子,变成非常清晰的脚步声跟了上来。她将原本垂连的双手抬高了。现在,藏刀结结实实的贴着她的小腹,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妙不可言,比任何男人更具安全感。她竖起耳朵,匀速前行,身后的脚步渐渐近了,她甚至听到了那个人的喘息。 脚步声始终保持距离,并没有她期望的那样冲上来。 紧张的对峙。 眼看就要走到宽敞的大街上去,已经能看见偶尔划过的车灯。 路在这时候向下倾斜,左右各出现一条更窄的胡同,除了一杠黑,什么也看不到。朱妙再也忍不住了,霍得扭转身体,刀还没抽,便见那影子唰的蹿进黑胡同里,留下单调慌乱的脚步声。 街上更静了,明亮的毫无隐私。 放眼一望,朱妙才发现自己转到了红云山公园的后门。衣服粘在身上,手心出汗,两腿发软,一时不知如何从那黑暗的道路走过来的。 她看着手中的刀,禁不住笑起来。 她继续走,发觉自己脚步的可爱,连树木花草都表示了一种敬意,她的内心也铺满了阳光,仿佛和方东树已经战胜了困难险恶,获得了一种与他并肩前行的幸福。 这一个晚上的冒险,她彻底把自己从一种紧张的精神状态中释放出来。她砸烂了某些东西,她进一步认为,人总是作茧自缚。她哼着歌,舞着手中的棍子,轻快的回到寓所。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想到方东树,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从后面抱着她,她们一同进门,一同脱鞋,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她替他套上拖鞋,自己光着脚踩在他的脚上,双手吊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什么也不说,一任他摇啊晃啊,然后随便倒向哪个地方。 然而,朱妙的美妙幻想很快被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打破了。里面是一张照片,一具血肉模糊的长发死尸,照片背后写道:“婊子,悠着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第十二章 对于“朱妙”这两个字,林芳菲已经消耗了不少脑细胞。这两个音节,已成为她的心理障碍,闻之就觉得压抑,血往头顶涌。原以为从龙悦那里顺藤摸瓜,可以轻易的得知真相,哪知龙悦对朱妙的私人生活也一无所知,她应该不是卖关子,是朱妙城府太深的缘故。这个女人,是个厉害角色。林芳菲填字游戏也不玩了,一笔一划的写“朱妙”,故意将字写的结构松散,七零八落,犹如将她大卸十八块,仍不泄愤,又打了一个巨大的叉。她反复琢磨那条三个字的短信。“很恐怖”,看似空洞,往细里一想,涵义丰富。人说爱到深处,无声胜有声;画里留白,想象空间更大;小说里留白,尽在不言中。这条三字短信,也是一个道理,越简短,留白处越多,信息量越大,证明两人心照不宣,心怀默契的东西更深。再往细里想,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给男人发短信,首先她脑海里想起他,想起他的脸,身材,音容笑貌;世界上,生活中,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她偏偏只想到了方东树?或者她刚做完恐怖噩梦,心里害怕,攀着小手寻求庇护,寻求抚慰,也就是撒娇,也就是作态,甚至可以看作是调情。其次,一个巴掌拍不响,方东树若没有敞开胸怀,至少亦已心生杂念,朱妙这个厉害的女人,自然明察秋毫。任何一个噩梦初醒心灵脆弱的人,都不会毫无把握的给一个毫无意义的人发出那样柔弱无助的信息。像朱妙那样的女人,只会在她喜欢的男人面前流露脆弱;而方东树,恰恰是个喜欢女人流露脆弱的男人。总之,这条三字短信,绝不平常,至于不平常到何种程度,林芳菲心里也没底。林芳菲决定以约稿的名义,会见朱妙。她希望从那个女人的眼里证实自己的揣测。 朱妙原本状态慵懒,听到女人的陌生声音,立马警觉,潜意识里还是害怕方东树的老婆摸到这儿来了,一听对方说是《东方新报》约稿,十分客气的推辞掉了。她对《东方新报》这几个字过敏。这时电话里的女人说《东方新报》将要改版,希望能面谈栏目策划的事情,想特邀朱妙为重点作家坐阵。朱妙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这么一来,林芳菲反而紧张了。自己在干什么,干了什么,鬼推磨似的,想干就干了,完全没有深思熟虑。朱妙那么聪明的女人,是很难糊弄的,若反被她羞辱一番,老脸往哪搁。热血停止沸腾,思维开始理性,林芳菲不得不构思对白,她打定主意,这一次只谈专栏的事情,给朱妙培养一点信任感,表现出一个心智成熟的大姐形象,说不定某一天,朱妙的心事会向她和盘托出。林芳菲不知道,朱妙从来不需要知心大姐,对于男女情感纠葛,说不定比她更有见解与处理能力。 林芳菲废掉了n份腹稿,达不到不卑不亢,不即不离得效果,她不满意,她需要在精神上凌驾于朱妙之上,在气势上不动声色的将她笼罩,让朱妙的年轻漂亮黯淡无光。她已经假定朱妙是个对手,更何况,她在暗处,朱妙在明处,形势有利在先,最坏的结果不大可能出现。 下午六点在星巴克咖啡馆碰面。星巴克闹中取静,有两层,第二层像个阁楼,坐在上面,能看见落地玻璃大门和一楼大部分座位。每一套桌椅款式不同,颜色也各异,靠墙还有转角沙发,扶手靠背比正常沙发要高,人可以完全陷在里面,头顶毛发以下的器官要搞点偷摸的事情不易发现,当然仅止于接吻。别的稍大点的问题,还是不宜在此公众场合解决。说白了,这是为情调男女特别设置的,至于情不自禁的淫男荡女,终得另觅佳所。 五点十分,林芳菲就来了。她一连换了三次座位,才在二楼靠外的玻璃护栏边坐下来,一盆绿色君子兰将她半遮半掩。林芳菲要了一壶花旗参茶,从坐下的一刻起,她的目光便圈定了星巴克的大门。人进出的并不频繁,那扇门每开启一次,林芳菲的心就震荡一回。一男一女出去时,给正进门的大肚皮鬼佬让路,鬼佬点头称谢。一个长发男人进来了,白T恤印着两颗巨大的色子,看起来是个酷爱赌博的家伙。服务员来添了一次水,花旗参茶没先前那般浓香。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飘然而至,林芳菲精神一振,有人向女孩招手,原来有约,自然不是朱妙。心跳如此紊乱,在单位大刀阔斧的自信,从进星巴克的门起,就一哄而散。林芳菲有点自我鄙视了。她另叫一杯浓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喝一口,再喝一口。几个小年轻出去后,进来一个纤瘦的女人。女人衣着黑白,有条纹或块状花饰,皮包也是黑白相间,很大,她进门就窗边坐定,十分安静,捏手机发短信。林芳菲看看表,五点五十分,手机有新短信,朱妙发来的:我已到星巴克,进门左转,黑白服饰,长头发。林芳菲朝君子兰里躲了躲,没想到朱妙如此时尚,笔下关注的东西,与此种装扮相去甚远。林芳菲不回复短信,从君子兰的缝隙里,可望见朱妙的侧影,只见她皮肤干净,胸部不丰不瘦,鼻子小巧坚挺,手指缠绕杯子,细长,算个美女。因而又假想她做爱的神态,或者是躺在方东树身体下的情景,肯定是那种挺胸翘股收腹的骚货,可惜无法直接看到她的眼神。 临出办公室,林芳菲便后悔约朱妙见面,在路上改变了主意。因此她坐着不动。朱妙接了两个电话,其余时间一直在发短信。她的手机是粉红色,十分小巧,一只手就能全部掌握,看得见屏幕的荧光。那天凌晨,她朱妙就是这般给方东树发短信,就是这般朝方东树伸出小手,撒娇,作态,寻求抚慰。这条短信她看到了,还有更多她看不到的,被方东树及时删除的,会是什么样的内容?林芳菲的心开始骚动,怎么看朱妙都是淫贱胚子。 六点过五分,朱妙还沉得住气,面上没有一丝等人的焦躁。她一直在玩她的手机,独自作乐。偶尔朝外面街上张望,毫无目的的巡视咖啡厅。六点十八分,朱妙坐不住了,打林芳菲手机,林芳菲赶紧站起来,靠里墙,面壁,手捂成一个小包围圈,说:“对不起,我正在路上,车正多,你先喝点什么。”朱妙说没关系,不着急。接下来怎么办,林芳菲根本没想好。她只知道不能让朱妙再等,朱妙守在门口,她总不至于出去再进来,假装匆匆忙忙,对她说:“我是林芳菲,对不起迟到了”,更不能让她察觉自己在耍她。林芳菲想了几种谎言,都觉得太过勉强,最后想到女儿,点子就有了。这回她躲到洗手间,预先酝酿了一位母亲的焦虑与担心情绪,打通朱妙手机,狂轰滥炸般说:“实在对不起,刚接到电话,我女儿和人比赛玩暴走,腿摔得很厉害,已在医院了,我马上调头赶过去,下次我再赔罪。”林芳菲装得很像,朱妙心有不快,但无怀疑,只说:“你赶紧去吧,我们再找时间。” 不断有干部被“双规”了。有的公开在报纸上,小道消息在圈子的暗道里流淌。某某官员落网的话题一时间成了街谈巷议,老百姓围观打过街老鼠般,吆喝叫好;无权无势的小职员则幸灾乐祸,平日里怨时运不济,这时候便有些夜半敲门心不惊的快慰。方东树多少有些担忧。 “中午做清蒸鲈鱼,还有咸菜和猪肚。”经过沙发上的方东树时,林芳菲抛下这句话。她总比方东树高,他总被她的影子覆盖。 “随便。没有特别喜欢或者特别不喜欢吃的菜。”方东树盯着她干瘪的屁股,猜不透她葫芦里卖啥药,觉得她更应该把自己的屁股弄起来,然后再找个爱她的男人,再把他舒舒服服的甩了,去过她的幸福生活。而不是现在做什么鱼,什么咸菜猪肚。 “我知道你有特别喜欢的和特别不喜欢的。哪里能清心寡欲?”她把菜从塑料带里拎出来。鲈鱼在案板上活蹦乱跳,她抓其它,手起鱼落,只听见“趴”的一声脆响,几滴鱼血溅上玻璃隔门,鱼在地板上抽搐,眼睛突出,嘴巴大张,几缕血溢出来粘在地板上。 方东树觉得不妙,以为闭上嘴就万事大吉,但是已经迟了。 她把鱼捡起来,剔鳞,开肠剖肚。她的速度很快,她的手晃得人眼花缭乱,刀片闪烁的寒光使人莫名紧张。她几乎是哆嗦着手指头掏出了一堆血糊糊的东西。与此同时,她开始抽鼻子,流眼泪,嘴唇发抖。接下来她的手和刀都乱了章法。方东树没醒过神来,她已经把鱼剁成了块,然后砧板上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的马蹄声,人仰马翻,林芳菲这匹母马爆发出一声嘶鸣。 方东树从沙发上弹跳起来,似乎是要接住这一声嘶鸣不至于掉落地上,他迅速的朝她走过去。迅速只是他想象的速度,实际上他的屁股粘在沙发上,起来的极为缓慢。兵荒马乱的声音仍在继续,刀落到木质砧板上,比雨还密。他感觉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厨房。这也是他的错觉,其实他走过去的速度正常。他一眼看见砧板上鱼已经成了一堆血酱,白色墙壁血迹斑斑,刀还在剁,刀已经和手长在一起,刀就是手,手就是刀,全都鲜血模糊。 巨大的腥味让方东树一阵恶心。他不得不抱住她,勒住她的手臂,她嚎叫着要挣脱,他使出了男人的力气。这么紧密地抱她,是怕刀伤了她。他拚尽全力打算开始一场生死争夺,突然降临的体温迅速平复了她的颤抖,她的手松开了刀,停止了对那堆血酱的仇恨。她一下子变得柔弱无助,如婴儿般对世界丧失了爱和恨的能力。霎时自责填满了他的内心。他把她扶到洗手间,放开热水,替她把手洗了,擦干净脸,犹豫在给她换衣服之前,是否帮她冲个凉。实际上他并没有犹豫,只是一个闪念,很快就否决了。他站她的背后,脱去她的上衣。她穿的是黑色T恤,她极为配合的举起了双手,从镜子里能看见她眼神涣散,同时看见——其实他并不想看——她裸露的上半身,她还算白,垂头丧气的Rx房,因下岗已久,绝无东山再起,再就业发挥余热的奢望,乳头灰暗无光,如失神的眼。 他从背后给她套另一件T恤,白的,她的头先钻出来,她的手没有脱衣服的时候顺从,似乎不愿往袖子里套。他使了点力,才算完成了整个过程。他把她牵到客厅,给她泡了一杯花旗参茶,打开全世界最轻柔舒缓的音乐CD,然后去厨房清理那血腥战场。 他心里浮起一丝愧疚。 全省“十佳创意建筑设计”颁奖晚会在本市音乐厅举行。音乐演出将会有国内知名的艺术家表演献艺,门票几乎是半卖半送,所以连红云山脚下也比平时热闹,车到处爬,从音乐厅到山脚下的路,能停的地方全停满了。七点钟的时候,天虽黑了,蓝天白云还在头顶,窗口星星点点的亮了,车灯漂浮于马路之河面,行人好似荡漾出来的波纹。 政府官员安排就座剧院正中间,但不到时间,全在贵宾厅里候着,边喝茶聊天边吃水果。若有人进门或出门,里面的笑声就会从门缝里挤出来,但由于外面人多嘈杂,也只有附近的座位能听到。媒体记者自由穿梭,扛摄像机的,横冲直撞,机关枪似的东扫西瞄。离颁奖晚会还差三分钟的时候,领导们从贵宾厅按等级秩序鱼贯而出。 方东树从朱妙面前走过,他只看了她一眼,他想迅速的完成看得动作,朱妙却感觉到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粘在一起,他不得已移开的时候,如“拔丝地瓜”,隐秘不舍得情丝被拉的很长,缠上别人的头顶,肩膀,拐弯时座椅的靠背。 通常在餐桌上吃“拔丝地瓜”这道菜的时候,需要准备一碗凉水,夹起地瓜块往凉水里一探,牵扯不断的粘丝立即断了。对于方东树眼中的“地瓜拔丝”,公众场合本身就是凉水,在不断的微笑招呼中,转移到心里抽丝。 喜欢露脸的人不少,上台发言的一个接一个,报幕的主持人上上下下。组委会的秘书长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十分想利用几分钟舞台时间让自己全身的光彩都放射出来,涂得雪白的老脸眉飞色舞,红唇翻飞,把评奖活动的辛苦努力美好结局统统刷了一遍,紧握话筒不肯撒手,亲热地想和它永远厮守。大家都在担心她刹不住车时,她却出乎意料的道谢鞠躬,因为她的结束,台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十个获奖者,五位颁奖领导,分成两轮才能颁完。朱妙第二轮上台领奖,正如她激动盼望的那样,方东树排到了她的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地瓜拔丝”,他祝贺她,递奖杯,对视,握手,然后转身离去。只一眼,她看见他又瘦了,她总给他不断消瘦的感觉,他笔挺的西服装扮,也不能抹掉只有她才看得见的痛苦无望。 一束追光灯打在主持人身上。 第一个节目开演了。 每个人都投入看演出这回事里。 朱妙像模像样的端坐,心里却乱七八糟,实在坐不下,躬身溜了出来。 方东树关机。朱妙在音乐厅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二十分钟,顺便把模样艺术的藏刀摸出来,在手里玩弄。她不知道坐在那里干什么,即便方东树出来,他和她也不能多说一句话。她无所谓等,也无所谓不等,坐在那里是心理需要,如个无家可归的浪人。刚才与方东树的碰面,对于流浪而又饥饿的她来说,只是一块廉价的面包,即便如此,也是一次果腹,她需要消化,尤其是鼻子里尚有面包余香的现在。 “婊子,悠着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朱妙抚摸刀壳,扫视四周,连一只廉价的面包也不能安心品味,又恰逢一对情侣搂搂抱抱的打她面前经过,触景生情,本来想哭,却生出一股怨恨。人说无缘对面不相识,和方东树却是相识面对苦难言,到底是谁在给他制造不能解决的问题,竟然有生死之危。 她不打算再坐下去了,直接回到三米六公寓。 钥匙刚插进锁孔,屋子里电话响了起来。朱妙扑过去拿起电话,连喂三声没人应,刚放下,又响了。如此反复几次后,她听到程小奇的声音。 “喂?”程小奇很娘娘腔的模仿她。 “刚才怎么不说话?”朱妙没好气。 “那肯定不是我打得,别冤枉我啊姐姐。” “严肃点,到底是不是你打得?” “不是我,我刚起床,想着给你打个电话再去洗脸。” “我现在有事,晚点再打。”朱妙说完便挂了。程小奇紧接着打过来,她把电话线拔了。 “莫非是匿名电话来了?”朱妙把线插上,迅速查看来电显示,非常陌生的手机号。紧张从空气里向她逼过来,她考虑一会,开始拨那个手机号码,打了三遍都无人接听,最后提示关机。晚上十一点多,她把线重新接上,程小奇似乎压根儿没停止拨号,他的电话立刻就来了。 “你怎么了?我打了半天了,不是占线,就是不接?” “有事,赶稿子。” “那你跟我说一声,我等你写完再打呀。” “你干吗打半天啊?我今天不接你就一直打下去?” “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要和男人睡觉,你担心也没用。” “好了好了,我心情也不好,你别恼火了。” “你怎么了。” “我爸给我打电话了,说我妈反悔了,她坚决反对。这些天她几乎没睡好过,我爸说她快疯了。” “可以理解,要是我的儿子,我也不会同意。” “我给你说这个,不是要你理解我妈,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她反不反对,我都要和你好。我会做好思想工作的,给我一点时间。” “你省点心吧,我是谁?还需要做工作让别人来接受我?我处理品啊?”朱妙的奖杯还是热的,说话有点趾高气扬。 “我知道这让你委屈,但你多想想咱们,将来是咱们一起生活。只要我认准是你,她也没有办法。” 程小奇喋喋不休,朱妙沮丧的心情变本加厉。 不过,朱妙的心情很快如纸般翻到另一页,有了崭新的内容,她恢复温和的心境,以柔软的声音告诉程小奇:“我不在乎你妈妈反不反对,她什么时候点头,你就什么时候带我回家见她,五年,十年,都没有关系。说不定那时候,她的孙子都很大了呢。”这只不过是朱妙设想的一种结局,她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打算。 “朱妙,我真高兴,更坚定了娶你的决心了。我妈妈迟早会接受你,喜欢你的。”浪漫爱情就是唱双簧,越和谐便越精彩。程小奇激动地不知所措,比演戏还夸张,满嘴语无伦次的甜言蜜语。 “不是纯情,是傻冒。”对于程小奇,朱妙作如是想。 外面的繁华灯光,挤进落地窗,房间里如一汪静水,隐约可闻的车声,在水里涌动。朱妙仰躺在床,恍惚觉得没开始睡,天就要亮了。她毫无睡意,索性想了想和程小奇的可能性,半天也没捞着丁点真实感。唯一的好结局是,必须十分热烈的爱上他,少一分都可能成为致命障碍。朱妙知道,“十分”与“热烈”这样饱满的词汇,早就不适合她,即变程小奇真的是一剂迷魂药,对她也难以生效。 她翻身向里,没想到彷如翻了船似的,又掉进方东树的海里。 第十三章 裸露在外的手臂忽冒出一阵鸡皮疙瘩,早起的清洁工率先知道秋天来了,然后满街的人,都熨贴得给自己套上了长袖,城市里浮躁的气氛霎时消减不少,仿佛一个步入成熟的少年,添了几分稳重和对往事的惆怅。 一年当中,最舒服的秋天具体来临了,风凉飕飕,空气很爽。这个季节最适于搂搂抱抱,或者说这是个搂搂抱抱的季节。夏天在街上牵手的男女,开始密不透风的相互箍紧了,步调一致,提前练习御冬的方法,说不清是季节的秩序,还是恋爱的发展。 从清洁工扫把底下逃跑的落叶,已经疲于奔波;而树上缺乏耐力的叶子,对新鲜的大地充满好奇,迫不及待的挣脱了枝杆,追到了地面,跑跑停停,东嗅西嗅。只有一种四季开放的花,在它那儿看不出任何关于季节的变化,宛如得道之仙,超于凡俗之上。 秋天不愧是收获的季节,才凉快一点,龙悦就开始吆喝吃火锅了。凡吃,总得有个讲究,或者得讲个理由。在本城吃饭聚堆,通常由发起人买单,所以被邀请者自然要吃个明白,糊里糊涂的蹭饭,终究有些失礼。 “和余作人结婚?你离了没有?他办了没有?”朱妙难以想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废掉两个旧巢营建一个新窝,真是奇迹,捅个鸟窝还得爬树,要是这窝筑的高且险,也是困难重重。而如今两个人建立的家庭,灵肉相混,相濡以沫日复一日,居然比捅鸟窝还容易,朱妙惊诧。 “木已成舟,办手续只是几分钟的事。我这边早已是离弦之箭,不可挽回。他妻子也另有相好,所以皆大欢喜。”龙悦一连用了几个成语,似乎比从前稳重了许多,仿佛几年的生活,在那几分钟里灰飞烟灭后,伤了元气。但很快她又活泼了,说和余作人打算旅行结婚,二婚低调处理,只请了各自的好朋友聚一起吃餐饭,喝点酒,宣布结为夫妇,然后趁秋高气爽去丽江,去香格里拉,“在那种地方做爱,才叫欲仙欲死。” “不结婚也可以去那里做,你结婚就为了这个?”朱妙发现龙悦贼性未改。 “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你不觉得床上做与地上做感觉大不一样么?你要是结婚,会去哪里旅行?” “我想去西藏。在进行天葬的地方举行婚礼,在那里搭一张婚床,然后等待秃鹫。” “我看你是没见过天葬。网上找找,残缺的血淋淋的尸体,恶心死你。你是真浪漫,和你比较,我是伪浪漫了。晚上见,记住啊,谭鱼头峨眉山厅。我还有电话要打。” “谭鱼头”国内连锁,生意十分兴隆。大厅里小桥流水,古筝和弦,桌椅古朴典雅,餐具洁白精致。厅内空间之大,出乎想象,放眼望去,竟似个大剧院,屋顶距离地面约三四层楼高,所以绝无嘈杂喧哗,耳朵里听到的,只是些温和人声。 二楼全是包房。环形走廊上任何一处都能见到大厅景致。 朱妙在走廊欣赏一圈才进“峨眉山”房,推门便被一股川香火锅味包裹,房间里热火朝天,所有的脸,所有的目光一齐朝她甩过来,她眼花缭乱,一个也看不清,以为走错房间了,正尴尬的要退幕,龙悦两手湿漉漉的进来了。 “你迟到了,来坐下,自觉地喝了这杯酒。”龙悦用纸巾擦手。 “朱妙,坐这儿。”原来古雪儿也在,她气色不错,剪了个齐耳短发,头发每一根都拉的笔直,居然还有几分少女的娇羞,这景致让朱妙新鲜。又见古雪儿波大无边,领儿低,乳沟深,皮肤白,男人们的目光总是轻易的掉进去,十分吃力的拔出来,让旁观者捏汗,让她为自己羞愧。 余作人也许是装蒜,也许真不记得电梯里那回事,十分自如的和朱妙握手客套,鸟巢样的络腮胡子剃了,留下一块刚收割过的稻田。人逢喜事精神爽,余作人风度翩翩,与抱一捆东倒西歪的玫瑰时截然不同,原还是颇具观赏性的。朱妙不由多看了两眼。朱妙见龙悦与他已冰释前嫌,又欲成百年好合,人装蒜,她装葱,也懒得戳穿他。 龙悦向大伙隆重介绍了朱妙,古雪儿等五六个朋友,彼此隔着冒着热气的火锅对号入座,行注目礼。余作人对朋友的介绍有板有眼,基本上都是大学同学,外号绰号一并引进,搞得笑声一浪一浪。一个高个青年惟恐天下不乱,举起数码相机,不断捕捉大伙原形毕露的嘴脸。余作人把他拉住,对大伙说:“剩下的这位摇滚青年,许知元,今年二十八,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四十八,三围尺寸不祥,‘百年好合’影楼的大牌摄影师。”余作人一口气说一大堆,被叫做许知元的青年始终被相机挡住半边脸,没有停止摄像,但咧嘴偷笑,露出一口好牙。 朱妙感觉许知元镜头正对着她,不好意思装痴,更羞于卖俏,心里有点慌张。假如许知元样子平庸,他的鬓角不是那么卷曲迷人,在两侧划上那么优雅的线条,朱妙根本不会在意是否有人拍照。朱妙的心理活动折射在行为举止,立即被敏感的许知元捕捉。他挪开相机,露出真容朝朱妙竖起拇指。 这时大家已经疯狂开吃,频频举杯,用啤酒的凉爽消解火锅的热辣。桌上食物堆积如山,除了著名的鱼头招牌菜以外,还有血肠,黄鳝,田鸡,牛百叶,九结虾,金针菇,大白菜,土豆片,番薯丝……一张桌子两口锅,透露浓郁的社会主义好的气氛。龙悦是主角,大伙轮番敬她酒,忙得她兴奋的屁股忽起忽落。 因为都是年轻人,余作人的朋友单身占多数,气氛调得很是热烈,,房间里如火锅一样翻滚。 朱妙要吃米饭,于是另叫了一碟泡菜,被许知元瓜分了一半。先前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许知元的鬓角上,甚至忽视了他的长相,这会儿才看清楚,许知元脑后绑着一条马尾巴,头发比她的不短。幸亏许知元的脸雄性特征绝对明显,否则会被误为女人。他肤色黝黑,剃干净的胡子根须异常茂盛,显示极强的性欲和生命力,带帽子的黑色T恤使他显得顽皮多动。 酒在兴头时,许知元开始派发名片,名片数量不够,到朱妙这儿就中断了,他优雅一笑,说:“看来你不是外人。”朱妙喜欢许知元,回道:“也不是内人。”许知元打了个哈哈,“你的专栏充满智取,人也挺机敏嘛。”他本想说长得“也很理想”,怕恭维太多适得其反,便咽了回去,喉结滑动。这点风吹草动逃不过朱妙的眼睛,她嘴角挑起笑意,“你人长得不错,说话也动听,真是人间尤物啊。” 有人被呛得大声咳嗽。 龙悦道:“你们两个挺投缘嘛,互拍马屁到了这种境界,真是水乳交融啊。”许知元说:“龙悦大嫂,我可是肺腑之言呐,没有朱妙小姐的专栏,你们《东方新报》起码就没有我这么优秀的读者!我再忙,每天也得买份报纸看完才安心。你们报社每个月给我慰问津贴也医治不了我现在的忧伤,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朱妙小姐的专栏继续开下去。” 龙悦哈哈一乐,说:“许知元你这是变相要挟,你这胳膊拧转的真快,好歹我也是你大嫂,,你到底是喜欢朱妙呢,还是喜欢朱妙的文章?”许知元道:“文章与人浑然一体,你非要切割是么?你到底是爱余作人的身体,还是爱他的灵魂?”龙悦说“我都爱呀”,并且探过一只手揽住余作人的脖子。 许知元笑着摆头认输,他知道,即便是当众亲吻余作人,也不在龙悦话下。 吃的速度慢了下来,喝酒的面红耳赤,不喝酒的,也在这烟熏火燎的非常温度中,两颊绯红。古雪儿因为家里有孩子,率先告辞,朱妙及龙悦两人将她送至门外。朱妙与古雪儿作别几句,说了些贴心话,重新回到峨眉山厅,彼时许知元正喧宾夺主,眉飞色舞的讲段子。 “两口子吧,因为孩子大了,对‘做爱’这个词只能打暗语,他们称之为‘洗衣服’。有一天孩他爸想做了,让孩子去叫他妈洗衣服。孩他妈那天特疲惫,不想做,让孩子告诉他爸,洗衣机坏了。两天后,孩他妈很想要,让孩子去问他爸洗不洗衣服,孩他爸相当恼火,说,昨天已经手洗了!” 尽管这段子听过,朱妙还是笑着捧场。余作人也装模作样地说自己第一次听,只有龙悦和许知元抬杠:“有没有新鲜点儿的?三年前就听过了。”许知元便一口一声大嫂,似乎要将龙悦叫出满脸皱纹来。 大伙又喝了一阵,要散,许知元说去陆羽茶馆喝茶聊天打牌,他请客。见龙悦和余作人犹豫不决,许知元又道:“你俩回去度蜜夜吧,莫辜负了良辰美景。” 火锅已经不滚了,碟碗都空了,偃旗息鼓,酒足饭饱的人们红光满面。朱妙喝得不多,结婚的是龙悦,她没有道理灌醉自己。许知元也是一个因素。她总觉得和他之间没完,还会有故事和纠葛。她的预感一向准确,在这一点上,她近乎女巫。虽然很想和许知元再磨蹭一阵,但欲速则不达,她并不急于要和许知元喝茶打牌,短暂的分离有助于消化这第一次的聚会。女人猴急的结果是负面的,那会让男人认为你淫荡,开放,不看重感情,因此男人上你的态度就很明显;男人猴急是另外一个概念,比如说让你觉得激情,热烈,为你意乱情迷,让你觉得自己魅力十足。 “许知元,给你一个任务,帮我把朱妙安全送到家,要看着她走进房间门,不许有闪失。”龙悦挤眉弄眼,然后吊着余作人的胳膊,留下一对美好的背影。其他人见龙悦用意明显,也就知趣而退。 这时许知元倒不坦然了,似乎丢了魂,显出他腼腆的一面。 “许先生,不麻烦你了,我走回去,也就两站路。” “你还没给我留电话,要是把你丢了怎么办?” 朱妙从电话本上撕下一页纸,把所有电话以及电子邮箱都写了上去。 “不行,我大嫂吩咐的事,办不好就麻烦了,必需送你到家,看着你打开房间的门。”许知元把纸片儿收好了,装出一幅怕挨骂的样子。 “我还从没试过和一男的这么走在大街上,更何况是一个长得不错,说话也动听的男人。”朱妙默许,因为高兴,话有点多。 “是吗?那我太荣幸了。我倒是陪女人逛过街,不过不是女朋友。”许知元不知道自己干吗要强调一下。 “没想到,今天晚上会和一个男人走这么一段路。”朱妙若有所思。她尽量放慢脚步,尽量靠近许知元,尽量做出情侣的样子。 “我来帮你背。哇,女孩子的包这么重,放炸弹啦?”许知元原以为包里就是些卫生巾化妆品之类的东西,很是诧异。 “不是炸弹,是刀。”朱妙平静的说。 许知元露出狐疑的眼神,也没有多问,小心的把包贴在胸前,两手宝贝似的揽着。朱妙笑了,说道:“你这样,人家会以为里面一袋子钱,别引火上身呦,红云山公园又发生抢劫案呢,被抢者受了伤,差点小命不保。”许知元抡起手臂,搞出一个健美动作, “有我这样牛高马大的保镖,谁敢上?人家还怕我抢他呢!” “你没有女朋友?” “没有。” “你这么出色,怎么会呢?” “你没有男朋友?” “没有。” “你这么出色,怎么会呢?” 朱妙乐了,挥拳相向,画面十分和谐。说说笑笑,转眼就到了三米六公寓,许知元十分敬业,愣是跟上了电梯,眼看朱妙开了门,这才说“晚安”,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第十四章 哪个人愿往低处走,与自己作对呢?稍明白点的人都不会人到四十,将手中的一切丢了,从零开始。除了那一次外遇,林芳菲没有犯过大的错误,而方东树就紧跟着与一个女人好过一小段时间,按理说也算扯平,该好好过日子了。但感情不是做加减法,方东树始终觉得不是个滋味。人到中年,早已不是莽撞少年,顾虑太多,这个时候谈爱情,即奢侈,又不合时宜。况且林芳菲一直在尽力赎罪,任何一个女人恐怕都无法像她那样忍气吞声。这样的一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必要和她离婚?方东树最近在想这样的问题。外面再怎么乱,家中红旗不能倒,几乎成了某些事情的潜规则。 秋天穿透杳无音讯的日子,满满的往骨子里深入。方东树并没有叫朱妙等她,也没有叫她不等,他弃她这叶扁舟上了岸,留下含混不清的背影。她自横于江中,于等中不等,于不等中等。严格来说,失去作方东树妻子的机会,挺遗憾;也许做了他的妻子,也就那么回事。朱妙愿意让那根线扯着,不断,她潜意识里仍是盼望某种转机的。她和方东树就是这根线上的蚂蚱,他那头动,她也动,表明没从这世界消失;他不动,她便动其他线上的蚂蚱。比如程小奇,一只永远生龙活虎的蚂蚱,不断在那线弦上跳舞。他每天都能端出一满碗感情,从来不出现欠亏,他朝她献上时,她仍是不温不火。她已经厌倦每天电话里没话找话,充满伪激情的呻吟配合,把一个毫无内容的电话拉扯的很长,来证实某种热度。她的忍受隐含了对程小奇的某种同情,没想到正是因为善良误了少年,后来的事情弄得一团糟。 许知元开始策略性进攻。半个月内,给朱妙打了两次电话,平均每周一次,分的十分均匀。但是每次玩的项目不一样,一次是看电影,一次是逛书店,朱妙都觉得可乐。许知元是个安徽人,生就一副温和性情,有娓娓道来的耐心,长就一对迷人的鬓角,修长的十指就是天生的艺术棍子,它们能把男人女人拍的恩爱无比,一对对天造地设,才子佳人,唐装西服,过足现代古典的夫妻瘾。朱妙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和专拍婚纱摄影的单身男人一起,总觉得两人是替新娘提婚纱的男女小童。 看电影和逛书店这两件事没有发生质变。即便是极其残忍,充满无声暴力的韩国片《漂流欲室》,也没能使朱妙往许知元那边靠一丁点。当女主角痛苦的将钓鱼钩儿塞进下体,咬紧牙关把身体扯得鲜血淋漓,朱妙也没有闭上眼睛,倒是游客从海里钓上一条古怪的鱼时,倒抽冷气。那条鱼一尺来长,两侧各被削去一大片肉,裸露血色和骨骸,鱼眼巨大,活蹦乱跳,朱妙想起来都倒胃。接下来,许知元静观其变,故意大段的空白沉默,也不给朱妙电话,仿佛人间蒸发了。 对于许知元采取的新战术,朱妙心领神会,也按兵不动。现在,爱情满大街,正如那天南海北的餐馆,什么口味的都有,怀揣稍许银子,就可饱了口福,解了馋。来得太快,目的太容易达到,也就少了咀嚼的艺术感,好好培育培育,方能有意想不到的感觉,到时候,干柴烈火一相逢,定胜却人间无数。朱妙心中窃笑,动手写长篇,开了十几个头,终于定下一个,以每天八百到两千字的速度前进,闲练书法作为调节。 书法如古人言,随感情去写,在写的过程中,不考虑字怎样写才美,但有原来的基础,字便写的随情感而变化。如“风行水上,自然成纹”,风是情感,水是纸面,字如波纹,自然流露。写字忌讳刻意安排,越是刻意去做,越不可能表达一种天趣。书法中的节奏和自然造化的节奏,人的情感的节奏融为一体,便与道相通。写字有写字的境界,恋爱有恋爱的道理。朱妙心里多了几分豁达,心境还算安稳。 “食肉是为了补充体力填饱肚子,而做爱则是要把肚子搞空,把身体搞空,把意识搞空的缓慢享受。嗯,一刀一刀切下来,一瓣一瓣送进嘴,是不是相当于正常做爱的运动次数,嗯,真是美妙。十佳创意建筑设计大师,你认为呢?”龙跃十分精神,左右开弓,刀叉瓷碟脆生生的响。 “没你那么多研究。”朱妙练字太多手发软,半天锯不下一块肉。 “你都在家研究啥?赶紧找个男人吧,女人不做爱,会枯死的。”龙跃身体十分圆润。 “那你们主编的枯瘦,也是不做爱的原因了?”朱妙又把林芳菲引出来。 “估计是,至少是得不到满足。” “你怎么知道?” “她靠读《金瓶梅》过干瘾。方东树要休她,还真得掂量着办。毕竟林芳菲的父亲有恩于他。方东树忍受她这么多年,可以理解。” “这么说,方东树靠老婆吃饭啊?” “不完全是,他是有能力的。林芳菲常常自虐。” “如果不是靠老婆吃饭,方东树应该离婚。” “林芳菲才不会离。” “他应该有个温柔女人疼他。” “你动恻隐之心了?我支持你挖墙角。” “前天你们报道一个女人把自己的男人杀了,是真是假?”朱妙移开话题,把黑椒汁浇上去,盘子里咝咝咝直冒热气。 “那对夫妻,患难与共十年,一朝发迹,男人就变心了,且行为何其过分,就该千刀万剐。” “你准备在报道里也这么写?” “不敢。” “男人既已变心,那具臭皮囊,又何足挂齿。” “你说的轻巧。男的都和女孩同居了。” “婚外恋当中也有真爱情。不一定都是狗男女。” “把浪漫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人道。” “放人一马,海阔天空。”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龙悦,你叫床怎么样?” “嘻,比较艺术。我比较喜欢听男人叫。” “小淫妇!” “女人不叫床的多了。有的怕老公怀疑她曾经淫荡或者本质淫荡;有的职业的服装裹得太紧;有的被生活的疲惫堵住了嗓门;有的被孩子吸干了她的乳汁,失去了敏感,Rx房变成育人的工具。” “龙悦,我们太不正经了。” “你受不了吧?远水难解近渴啊。不过,我跟你讲,你那位毛头小子就是廉价乳罩,不定性,易变形,且穿起来毫无水乳交融之感。我那位就不一样啦,他是名牌乳罩,可矫正Rx房,还有塑形效果,贴心呵护呢。” “听说名牌的乳罩要注意保护,不能用洗衣机洗,最好不放洗衣粉……我看你能穿几年。” “好歹得穿一件,许知元怎么样?” “没怎么样。”朱妙懒得细说。 “把自己敞开,像一只光洁的痰盂,面对所有的不洁,这只优美的容器哪,喜欢这样,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一个诗人写道。朱妙正感觉自己是那只光洁的痰盂,就听到一阵狗吠。当然不是真的狗吠,而是她设置的手机呼叫声音。接通后狗吠声停止,只听得方东树温婉的说:“我在公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你有空?”朱妙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说话时听起来柔肠寸断,“你……我在想你。”方东树鼻子里冲出一股气,不知是叹还是笑,“你打的出来,去江边花街酒吧,我在那里等你。” 试过的衣服扔了一床,笔墨纸砚满桌子乱,朱妙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弄妥当了,匆忙出门,门刚锁上,发现刀还在另一个包里,又开门取了,拿在手里,下楼招了的士,往江边花街酒吧驶去。 花街酒吧设在一幢旧楼的楼顶,楼高三层,人在上面,越过树木的障碍,江边的风景一览无余。但见江水平静幽暗,两岸路灯如串珠,每一颗都发着昏黄的幽光,在江边潜伏蜿蜒而去。江对面的建筑物高低不一,万家灯火闪烁的暧昧光芒却十分一致。夜晚的江边,是全市最美的景点。不过,人们的生活,尚无法确定是否夜晚最美。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喝酒的人们,只关心眼前的杯子,那些亮着的,黑着的窗口,只是下酒的点缀。 偶有一艘货船,风情万种的驶过,招惹花街酒吧的男女,酒兴更浓。 秋天的缘故,人都缩房子里去了,花街酒吧失去了它的优势,再加上这里原本地偏,只是些在江边拍拖得走累了的年轻人进来,稀稀拉拉的散布,酒吧如几乎落光了叶子的树丫,夜里十二点过后,余下的叶子也会毅然飘零,那时酒吧就真的光秃秃的了。 最美的景色多看两眼也腻味。在江边溜达是一个道理。朱妙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渴望每天沿着江边走一回。扎扎实实地走了几回后,就觉得乏味。原来这种地方适合心情极度郁闷或者快乐的时候来,而极度郁闷或快乐的概率很低,正如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一样,平淡而无起伏。再加上后来找到其他的派遣方式,甚至忘了江边这条道。 酒吧门口的树底下有烟火明灭,烟火明亮的时间很长,犹如一次漫长的深呼吸。那种吸法,一支烟大约几下就可以抽完。朱妙本能的吓了一跳,感觉那吸烟者正怀着深仇大恨,或者正在做一个生死决定。自从和方东树好上以后,她总觉得黑暗中的这些东西,都与自己有关。 “小猪!”朱妙正警惕的握紧藏刀,听见那烟火喊她,她随之看清了已经直立的方东树,或许是树影摇夷,又或者是方东树过于消瘦,她见他颤巍巍的晃了几下才站稳。 “我刚抽半支烟。”方东树接着说。 朱妙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如把鸡蛋放进篮子里那样,她轻轻贴近他,再慢慢抱紧了,四只手狠抠着对方的衣服——其实是三只手,朱妙一只手里还握着刀,但并不影响。他们脖子相交,并左右调换两次,足可见拥抱使用的暗劲与内心情感的巨大喷发。他们并没有接吻,然后相拥着向江边走去。肃穆如一对即将殉情的恋人。很寒冷的走了一段,方东树才发现朱妙手上那硬邦邦的东西,问她拿得什么,朱妙说是与佛有关的棍子,拿着玩儿。方东树接过手,说什么棍子这么重。朱妙说是精挑细选的木质做成,放几百年都不会腐烂。 说这话时风弄皱了江面,扬起了单薄的外衣。 方东树的脸上荡起了波纹。 她发现他正在老去。 他们的腿累了,不约而同的走到树底下,在树影里坐下来。又不约而同的扭动脖子四面环顾了,在不约而同的抱紧了,像医生虔诚的倾听病人的心跳,耳朵贴在心口上。良久,如春暖花开,冰河解冻,方东树说话了,如哗哗流淌的水声。 “她去法国考察,一周后回来。我只是想看看你,我的车还在政府大院。车的目标太明显,没敢开。让你为我担惊受怕,真对不起你。我必须告诉你一点真相。” “哦?没关系,你不说没关系的,我害怕被真相压垮。”她如冰河中的浮物,因水沉浮。 “我不知道,你听了会作何感想,或许会骂我。我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那个女人会回来。”哗哗的声音越过障碍物,继续流淌。 “你说谁?你在说什么?”河水似乎突然间就干了,冰河中的浮物搁在河床上。 “她,一个女孩子。哎,我和她相处了一段,认识你之前,我们说好了分手,她离开这里,说好了不再回来。都说好了,但现在全变了,全变了。” “你?原本有情人?”朱妙醋意大发。 一艘船正在滑行。 “我以为都结束了。”声音滑过方东树的喉咙。 “你还爱着她?她也是?”过了好久,她才说出一句话。 “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别说。反正,我习惯了被人放弃。” “小猪,你又要误解我了。这都是你之前的事情。现在,现在我完全没有退路,她要回来,不会再走了。不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她不是图钱。” “我知道,她是图你这个人。姑娘们对百万富翁都这么说。” “小猪,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是十分想结束,你不知道有多么复杂!” “你哄我?你们还在相互爱着是不是?因为你妻子不肯离婚,你没发娶她是不是?你们原本就藕断丝连,你只不过是拿我消遣一下是不是?” 朱妙语调低沉,嘴唇哆嗦,积怨冲上脑门,刀在手里的感觉变的清晰。 “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我真的没想到,已经完全是去翻牌的资格了。” 只要方东数不说真相,朱妙打定主意曲解并仇恨他,他肯定架不住这个冤情,就算他五官拧成一团,她也不想心软。她越来越投入到这回事里,认为表现的越愤怒,对他的爱便越深刻。 两个人沉默。 朱妙手中的刀,慢腾腾的蜕出刀鞘。 她是无意识的。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也许死了干净。”方东树并不惊恐,他取过其中一把刀,反复端详。另一把刀的刃,已被朱妙搁上肌肤。不过,她并不是一刀见血,而是如检测刀的锋利那般,在手背上拖动。刀有双刃,她用的是稍钝的一面。她就这样反复玩儿。 “小猪,我死一千遍也不足惜,可是你,为我伤心,都是不值得。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那会使我死的更快,并且很不光彩。”方东树还有一点顾虑。 “你应该相信我,我死也不会做出卖你的事情。如果你用得着我,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 “她回来,将不止她一个人。” “啊?她怀孕了?” “唉,麻烦。” “抛开我们的事情不谈,你打算和她结婚?” “能结的话,也不至于这么复杂。” “不要把我和你的事情当作问题好吗?你为什么不能和她结婚?她愿意把小孩做掉吗?” 方东树摇了摇头,如被秋风摆弄得树叶。他把两柄刀合好,握在手里。 “那只有结婚了。”朱妙十分沮丧。 “她母亲有精神病,已经彻底疯了,锁都锁不住。她们家,有精神病遗传史,她根本不能受刺激。” “有精神病遗传史的人不能结婚,更不能生孩子,你不知道吗?这样感情用事,终是害人害己。” “走一步看一步吧,可能会死的很难堪。我妻子是不会放手的。她情愿整死我,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太荒谬了,我想把爱给一个人,却给不出去;你被人爱的死去活来,却有苦难言,比我更值得同情。我保证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或压力,如果你需要我做点什么,我一定全力以赴。” “小猪,很对不起你,我欠你的,这辈子可能是还不清了。” “她具体哪一天回来?” “噩梦就要开始了。” “我和你从此杳无音信?” “只能争取白天偶尔见面。你也可以来我办公室。” “我更担心给你添了麻烦。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吧。” 朱妙说完,瞄了一眼手机,时间还早,很想问方东树是否愿意去三米六公寓。但见他五官拧成一团,在没有舒展开之前,显然是毫无兴致做其他事情。于是接下来,她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都有点浪费,她应该和他回三米六公寓,这样见面才会变得完美。否则,仍如这头顶的一弦冷月,空缺太大。 她拉他在江边溜达,他这才问起她,怎么带刀出门。她还没回答,他接着说,都怪我连累了你,其实我们在这里,也不一定安全。她说下次再换地方。他说远的地方没法去,他要是走了,家里会闹翻天的,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江边风景继续美丽,一轮上弦月挂在楼尖。 第十五章 还是那些人,有滋有味的拥挤,在车与车的空隙里蛇行。开车的骂走路的,走路的骂开车的,骑自行车的大摇大摆,既没人眼红,也没人谩骂,倒生出些许寂寞,所以闷头踏车,一声不吭。邮政报刊亭浑身发绿,屋顶更似绿色大盖帽,大大小小的报纸期刊陈列有序,从不混乱。摊主那张黝黑的脸,已经从苦难中升华出某种乐观,殷勤的笑容没有一丝职业味道。《东方新报》总在最显眼处,通常十点以前,就宣告售磬。摊主说“卖完啦”,带几分炫耀,证明自己生意兴隆。买主带着懊丧,十分无奈的挑份本地的晚报,好比上饭馆点菜,想吃的菜没货,只得随便点一个凑合了。 朱妙站在自家阳台,看物欲横流,繁华闹市,也觉一览众山小,心态与平时挤在人群中大不一样。平日里那些事都落到脚下去了,看起来较为清楚。比如方东树,他或者开车经过,从这个会场转到另一个会场,也许朝三米六公寓瞄了一眼,也许压根儿没有闲心,正在捣腾一肚子的苦水。他开车从来不急,从不辱骂霸道的行人和抢行的车,又正值夹缝求生的时间,更是没有脾气。朱妙对方东树从抱希望到抱侥幸,再从抱侥幸到抱失落,现在满心满怀都是对生命的怨。从前还能确保情人位置,如今连个情人的位置都赶不上了,这种大幅度的下滑,对朱妙是一种极限挑战。当方东树的情人,原本已与她当初的不再找中年男人,尤其是已婚中年男人的宏愿相悖,说服自己再搞一次地下情,不料已是座无虚席,且周遭荷枪实弹,戒备森严,冒着生命危险也抢不到有利地形。若是正常人,还有道理可讲,偏偏是个精神病的后代,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精神失常在大街上裸奔的女人,在她虎口夺食,小命难保不说,若毁方东树一生,就很难逃良心谴责。当然方东树他自毁人生,别人也爱莫能助。 人不过是一棵稗子,男人和女人都是稗类。 江边最后见面的那晚,方东树终究没来三米六公寓。他的欲望奇迹般的消失了,朱妙紧贴着他,也不能感到他的身体有丝毫的动静。她忽觉他骨瘦如柴,稍用力就能听到噼里啪啦折断的声音。当时她的欲望也没了,灌满了同情,怜惜,悲壮的情绪,她奇怪他还能把身体支起来。她对方东树说,你就当我是兄弟,为兄弟我两肋插刀。乍一听,似乎她在一瞬间便将伟大的爱情升华成了阶级情谊,由红颜知己变成了歃血为盟的拜把子兄弟。方东树默默无语,两眼发潮,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已是情不自禁了。让市国土局局长情到真处轻弹泪,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极大的满足了朱妙的情感。她想过,即便将来和日渐枯瘦的方东树厮守,未必不厌倦,未必从一而终。趁早给自己立一个响亮的牌坊,远比鸡飞蛋打,分道扬镳的狼狈结果理想。 朱妙从来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她迅速的清理了一条情感通道,进退两可,四通八达,如古树的无数枝丫,每一支都与根相连。或许与方东树成兄弟,比作她的女人强。如此这般后,朱妙这棵向日葵大幅度的偏向程小奇生长。程小奇十分欢喜,他早就习惯了朱妙得时冷时热,认为情绪受经期或者工作影响,是正常现象。他盘算着回国的日期,不厌其烦的安排吃喝玩乐。性幻想的刺激远远抛开了现实,男女见面,大抵都奔实现这幻想而来。 朱妙倒不是十分看重见面。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点什么。 应该说,朱妙是很有预见的,在感情方面尤其是。当她再次接到许知元的邀请时,她已经确信和许知元玩完太极,到了山水相逢的时刻了。只是没有想到场面会那样出人意料,一个女人,一生中恐怕也难以经历那样一次骇人的浪漫。 话说朱妙接到许知元的电话,欣喜之情暂不言表,这颗正向着程小奇生长的向日葵猛地拧转了方向,也不怕伤了脖子,把朝气蓬勃的脸对着许知元。毫无疑问,这张脸还很青春,正如向日葵还在绽放灿烂,而不是被饱满的灰色籽粒挤满了脸,压弯了腰。这张脸轻易不抒情,一旦抒情,就有些不小的魔力。比如方东树,不容分说就掉了进来,可以说他性格弱点,也可以说他处于非常时期,但感情的事,就是一个偶然。朱妙偶尔会怀疑方东树的故事是谎言,是为摆脱她而设计的圈套。 其实许知元在电话里没说多余的话。他说《狗神》上演了,票也买了,电影院旁边有海鲜,西餐,川菜,湘菜,随便吃了,还有时间逛书店,七点五十进场,八点开演,丝毫不浪费时间。许知元精打细算,处处显示一个安徽人的细心周到,似乎生来就是为了疼女人的。一个男人,如果不和他有肌肤接触,是很难有具体的记忆的。所以,朱妙都有点记不清他的模样,倒是他的鬓角与胡子非常清晰。从这一点来看,朱妙对于许知元,主要在性取向上。她不太承认,正如大多数女人不承认自己喜欢和陌生男人发生性关系,她连自己也要欺骗一下。 许知元脾气十分好,一路摸朱妙的顺毛,无论吃喝,把朱妙摸得十分熨贴。许知元的脾性不是装的,应该不是因为追女孩才变得十分温和有耐心。这一点可以从他的眉毛长相略窥一二:平躺得一字眉,仿如散淡高人,与世无争,心平气和。幸亏鬓角和胡子长了一些烟火气与雄性味,似乎是柔中带钢的典范。 饭并没有像许知元说的那样“随便吃了”,而是很不随便的进了颇为高档的渔港,小姐的旗袍杈开到了极限,娴熟的运用职业的步伐和微笑。用餐时,筷子和刀叉一并用上了,海里的,地上的,带壳的,素的,荤的,大大小小摆了大半桌。吃生鱼片时,朱妙被芥末辣出眼泪,她对许知元说:“我是太感动了。”许知元说:“吃生鱼片就感动,待会岂不是会以身相许?”朱妙道:“还有比芥末更让人淌眼泪的东西?”许知元笑而不答。 由于这餐饭吃的比较正经,把逛书店的时间给吃掉了,买完单直接去电影院。很显然吃饭看电影都是种铺垫,最后的结果是许知元请朱妙去他住所,他说有朋友刚送他一只德国黑狗和一条白色博美,得想法处理一条。朱妙狂喜。很难讲狗与许知元,谁的魅力更大。没有狗,朱妙是否会随许知元回去,只有朱妙知道。 许知元似乎颇有积蓄,能在市中心买了一套二居室。刷了电子卡,进了住宅楼,椰树参天,石块铺在草地上,花在脚下盛开,灯光洒在身上,十分干净。随电梯上了十六楼,到左转第二个门前,许知元说声到了,哐哐几下开了门。 灯是开着的。最先听到动静的狗已经在阳台闹腾了,这一对黑白双煞,立起来,前腿搭在落地玻璃门上,满脸笑容,狠命的摆尾弹耳朵,舌头乱舔。朱妙也来不及参观,直奔阳台,把玻璃门推开,好不容易捉住了欢蹦乱跳的黑白双煞,她和它们一样乐得合不拢嘴。它们对她的手十分热情,又啃又舔,弄得满手黏乎。玩了好一阵,她才把它们放了,去洗手间洗手。 洗完手出来,朱妙感觉客厅里挂的大幅侧影面熟,走近了细看,正是自己。大约是在龙悦请客的那天拍的,隐约可见杯盏狼藉,还有火锅冒出的白雾。她愣了半天,说道:“许知元,你还讲不讲版权啊,我自己都没见呢,你却整这么大一幅挂上了。”朱妙心里挺高兴,主要是拍的很美,皮肤白里透红,眼睛流光溢彩。许知元胸有成竹,说:“刚挂上,今天就是带你来看的,喜欢吗?”朱妙瞟他一眼,道:“不喜欢,我打算拿回家去。”许知元不怕她巧取豪夺,底片在他手上,他想洗多少就洗多少。末了,他把她拉到房间,许知元的卧室里,挂满了她的照片,且都一一裱好了;桌面的小照片,也用了镜框,斜支了些新鲜的红玫瑰。这一次,朱妙震愕了,她有点发懵。许知元的心迹已经很明显,她没法再装糊涂,加上对许知元本有好感,空气里便有些发黏的东西。 “什么时候拍的?在哪里拍的?我怎么不知道?”朱妙发现一个问题,心里略有不安。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许知元大话搪塞,内心得意。 “神不知鬼不觉。你可以去干私家侦探了。” “说不定我就是呢!”许知元眼里闪过一丝怪异,旋即傻笑两声,捏住了朱妙得一小缕头发,十分小心的摸索着前进。也许是他扯得过紧,朱妙得头朝他这边偏了过来,慢慢落在他的肩膀。许知元探出一只手摸到开关,左旋右拧,灯忽的柔和煽情,只觉满屋里淫风飘荡,色欲泛滥。 “你不生气吧?我可没有非礼你,只是睡前醒后多看了两眼。”两只屁股嵌进席梦思里,雄性屁股小心翼翼的对雌性屁股说,屁股比脸蛋害羞,脸蛋比屁股皮厚。 “没关系,被你这模样的人儿意淫,不以为荣,也不以为耻。荣辱不惊。”雌性屁股多肉,它笑,席梦思也笑。 “这也躲不过你的眼睛,那我不如老老实实承认了。我长这么大只意淫过两个人,一个是张曼玉,一个是你。”雄性屁股很会抛砖引玉。 “别巧舌如簧了。你以为给我排在张曼玉后面,我就算了?我给你算算,从情窦初开,到现在年老色衰,你至少意淫两打女人。这还是初步估算,还有打擦边球的,先不算数。” “啊,姐姐,你这不是把我剥光了么?人家还是初男,好难为情呢。”雄性屁股故作羞涩,快把雌性屁股挤成瘪球。 “我看你是阅人无数的初男。”雌性屁股也不伪装。或许是两人年龄相近,贫起嘴来十分默契,他们把气氛调的非常轻松。在嘴唇相接时,忽的敛了嘻嘻哈哈,神情肃穆,只听咂吧声与喘息声。他们尽量把接吻时间拖的很长,并不急于剥除对方的衣物,身体在紧绷的状态下,吻得更显贪婪。许知元双手托起朱妙地脸,一如捧着一颗新鲜的椰子,拼命啜吸她的汁液解渴。直到椰子发出被吸干了的声响,他才放开她,舔她别的地方。他在她的脸上搜索一圈,从下巴滑下,吸血鬼似的停在她脖子左侧,又舔又咬,舔咬够了,又一路过关斩将,往下面挺进。事实上许知元是试探性的,他随时做好遇到拒绝而停止探索的准备。没想到势如破竹,朱妙顺从配合的出乎意料,只差没嗷嗷叫出声来。许知元正准备翻身上马,扬鞭疾驰,朱妙忽然喊了一声“不要”。许知元笑道:“你的拒绝就是赞同,你推开我,实际上是期待我把你楼的更紧。”朱妙身体往下一滑,拉下脸,说:“我并不是和你玩半推半就的游戏,是真的不想做。”许知元问:“为什么?”朱妙答:“我讨厌做后的空虚。”许知元说:“不会空虚的,我保证。”朱妙还是说不,并且已经站起来,许知元手一搭,又把她压到床上。 “让你的身体来决定。”许知元光动作不说话,很快又令朱妙酥软无力。 “我生气了!你这是强xx。” “算顺奸吧。宝贝。” 此时,黑白双煞在床底下奔跑哼叫,似乎在抗议大人贪玩,却不管它们。见哼叫不管用,黑白双煞相互厮咬游戏,巨大的呻吟声打断了它们。黑狗十分警觉,坐稳了观战,眼里充满了迷惑;白狗很不服气,我行我素,对着床上纠缠不清的男女汪汪狂吠起来。 方东树晚上总被噩梦吓醒。类似于三米六公寓那样的高楼,忽的燃起熊熊大火,向他所在的位置倾斜,立即就要砸在他的头上。他跑。要爬过一个嶙峋山坡,再跑上五十到一百米,才有可能不死。他一面紧张的回望,一边奋力的爬越。但是,脚底打滑,两腿灌铅,完全失去正常的奔跑速度,眼见那楼压下来,火的热气逼近了,哔哔剥剥炸裂的火星如烟花一样飞散,浓烟向天空滚卷,焦味呛鼻。除了燃烧的大楼与树木花草以外,就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逃命,没有任何人来搀他一把。 林芳菲去法国考察。走的前夜,她进了方东树的房间。她穿件棉质睡衣,根本不像是找他谈话,倒像是来进行威胁。她竖起中指,另一只手朝上面轻轻一抹,便开了一道血口。她望着鲜血涌出,血球越滚越大,漫延开来,流向手指根,她改变手掌方向,顺从得让血从指缝间滚向手心,然后翻过去,让血流向手背。她仔细的引导着一脉血流,在她的手上缠来绕去。 她要方东树心疼,也要他恐惧。但这两点方东树都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对她越心疼,她的自残就越厉害。他平静的看着那缕血在她手上爬来爬去,说,你有病,该看心理医生。林芳菲不回答,把手举起来,血顺着手臂,钻进她的睡衣里。她已经幻想自己坐在血泊中,下身,屁股,大腿,全是血,血如潮水一般把她浸透。 林芳菲进房间时,方东树一眼就看出来她想做爱。她的睡衣色彩宁静温馨,头发梳得很整齐,边分线从来没有划得那样直。她刚洗完澡,身上散发干净的香味,她的表情里没有过去与将来,只有现在。 方东树只是低头斜瞟了一眼,一时温情不起来,于是她立即抹了自己一刀。假若在她指头涌血的时候,方东树再进入她的身体,也不会太迟,或者她就是要那血染的风采。血使方东树萎缩,她不断的采用这样的方式刺激他,他十分反感。但不能煽动她的怒火,以免她把刀片抹向喉管。 方东树平静的替她包扎手指头,平静的说:“不要伤害自己了,我们都健康的生活,明天的行李准备好了么,要不要我帮你?”她说:“我憎恨你。”她手里还捏着刀片,仿佛随时会朝哪里划一下。他说:“我知道。你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我。”她说:“你葬送了我的一生。”他觉得她话说得过了一点,也不打算反驳她,想尽量顺着她,说:“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没有必要和阳萎患者守在一起。”她说:“谁也别想重新开始生活,要把日子过到底。”他说:“那就过到底,让自己流血,疼得是你自己。我不想死,不是我怕死。”她冷笑,“你想寿终正寝,不一定有那个福气。”他说:“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她真的逼过来。方东树的皮肤感觉到刀片的冰冷,直冒冷汗,说:“把刀片扔了。”她不理会,剥除了他的上衣,开始吃他。她舔他的Rx房,左边,右边,舌头温柔湿润,方东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又不敢闭眼,不想毫无准备的被她袭击,最紧张的是他的命根子,它勃不勃起来,都是凶多吉少。 “把刀片扔了。”他又说。 她越来越陶醉了。她已经开始脱他的裤子。 “林芳菲,把刀片扔了。”他全身肌肉都紧绷了。 她捏刀片的手指头松动了,他轻易的取下了它,丢在角落里。他的屁股在她的手心里,她的舌头在扫荡两侧。她的牙齿锋利,咬针线的时候,简直比剪刀还利索。在裤子滑过小弟弟的刹那,方东树翻身而起,把林芳菲压在身体下。他真的打算和她温柔一次。她根本用不着采取这样的方式。他根本没硬起来,但他的努力,换取了她的平静。 他心怀歉疚的抚摸她。他的心里已经原谅她了,而他的身体,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调整过来。 第十六章 对于原本轻浮成性的女人,男人和她上床,基本上不抱任何心理压力,一旦女人是一个痴情专一的种,他们的伪善就把自己演绎的有情有义。而事实上,男人无论已婚与否,他们的求欢准则,总在水性杨花与痴情专一简摇摆。方东树对朱妙地叹息,惋惜,内疚,很难说清有几分真实,几分表演。他同样需要把朱妙稳住,她朱妙掀起桌子来,碗碟全碎,没哪个会侥幸完好。他是吐了一点真相,他不吐不行,朱妙不是好哄骗的主,关于他说的那个女人,只是冰山一角,纠缠在人背后的,是更为巨大的麻烦。那个麻烦,天砸下来他也不会吐一个字。但吐这一点足够获取朱妙地信任,一向善于自我开解的朱妙,会把自己理顺。 方东树迅速成为一首伤感的背景音乐,在朱妙与许知元的感情世界舒缓悠扬。 许知元不知有晋(方东树),无论魏汉(程小奇等),与朱妙游山玩水,逢床做爱,还会下厨,弄出美味菊花鱼,糖醋排骨,板栗烧鸡,清炖王八等。饭后给朱妙泡杯茶,说你歇会写小说去,碗我来洗,简直是个全职男保姆。按道理这许知元人品长相厨艺无可挑剔,对朱妙是欣赏外加点崇拜因素,做老公一定是贴心贴肉贴骨头。可是天意弄人,许知元徒有其表,弱点致命,他鞋要四十二码,穿大号T恤,却戴小号避孕套,好在他善于后天努力,弥补先天不足,事后安抚工作到位,倒也凑合。 战斗场所一般是在许知元家里,一段时间后转到三米六公寓。许知元是个食客,对全城的饭馆了如指掌,那朱妙得肚子安排得十分舒服,这进一步弥补了戴小号套子的遗憾。这一次他们吃的是韩国烧烤。地点是市郊的游乐场。桌子摆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林里。白炭炉火很旺,铁丝网扣在上面,火珠子从网孔里迸出来,发出细脆的声响。他们点了冷面,还有鱿鱼片,土豆丝,鸡胗,腰花,肥牛,涂好油以后,放上铁丝网,一股明火喷起来,骤起骤灭,白烟顺着风的方向飘。吃烧烤配冻啤酒才算完美,既下火,又解热,不知不觉两瓶空了。许知元几乎没怎么吃,忙着翻天覆地的烤,然后夹到朱妙地碗里。他的周到呵护比炉火还暖和,令朱妙面色红润,嘴唇油光可鉴。 “朱妙,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要带你吃遍每一个角落。做我女朋友是最幸福的,当然,做老婆就更不用说了。”许知元热情涨起来了,自信涨起来了,温情涨起来了,昵称从他嘴里蹦出来,如豌豆那般脆。紧接着他话题一转,说:“我跟爸妈讲了你,他们都挺高兴,说找机会见你。” “噢?这么快?”朱妙似被那脆豌豆磕了牙,十分意外。她几乎没考虑过和许知元的关系,只是由于他鬓角与胡子,由于身体的欲望,和他滚到了一起。这同时,悬而未决的还有方东树,还有程小奇,还有许多无法死心塌地的浪荡情怀。 “我觉得你挺好,和你在一起很幸福。他们比较尊重我的意思,不会干涉。”许知元这时候表现得有些粗糙,他没意识到自己有点一厢情愿。 “我暂不想跟家里讲,结了婚,我才会告诉他们。”朱妙深知男女关系的变化莫测,她不想成天向家里汇报自己的感情动态,带上最终锁定的那个就足够了。她不愿把长辈扯进来,将原本两个人的事,变成大伙的事,这不符合她的性格。 许知元有点扫兴,自己埋头狂吃。朱妙觉得打击了他,又好言相进,做了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许知元说:“没关系,我们是需要时间。”接着又说他总是失恋,被女人抛弃惯了。恋了三年的大学同学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一年前却被一个呆博士拐了。紧接着又恋了一个,没多久无缘无故的分了手;最后一个追了整整两个月,连手都没拉过,只见过一次面,那女的让他守身如玉的等她三个月,他却在离三个月还有二十八天的时候,和一个杭州女孩子上了床,没有得到原谅。 “你第一次给了谁?”朱妙对许知元后来的女人不感兴趣。 “不说这个吧?” “怎么?不堪回首么?” “五年前刚毕业,来南方没多久。被一个老女人拿走了。”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几乎忘了。” “多老的女人?职业?漂亮度?” “唔……她当时是个记者……一般……已婚。” “通奸过多少回?” “不多,就几回。” “就几回是多少回。” “其实只见过四五回。” “我问的是做过多少回。” “记不清了。” “数不清吧。可以理解。” “你有完没完啊。” “仍有联系?” “偶尔通个电话什么的。” “她是谁,我认识么?” “难说。这个问题,打死我也不会招。” 毕竟是初试云雨,许知元哪有不记得道理。那一年,许知元帮某公司拍广告产品,在一个旅游山庄停留了半个月之久。林芳菲作为广告词的撰写者,也一直跟队拍摄。林芳菲说不上漂亮,气质尚可,初看普通,再看仍是普通,但不会坏人心情。许知元接触后才知道她是《东方新报》的头牌时政记者,觉得她很牛,又对他分外照顾,心里很感谢。许知元刚从学校出来,英姿勃发,单纯阳光,只道林芳菲是个大姐,对他关心,未往其他方面想。第二天晚上,她请他在山庄的简易咖啡厅里聊天,话语颇为投机,送她回房间时,他又应她的邀请进来“看一看她以前的作品”。他糊里糊涂,或者内心也渴望发生点什么,活了二十三年,不知女人啥滋味,如今有一个女人在面前晃动,引诱,自然而然闻香而进。对于许知元来说,孤男寡女,在那样荒芜的深山里,酒店那一室橙色灯光分外惑人。连续这样聊了三次,第四次,林芳菲被许知元很在意她的眼神意外的心颤,那样的被他注视,使她觉得自己很美。方东树从不曾那样注视过她,她和他一开始就好比一对老夫妻。 许知元想起在山庄里的时光,对林芳菲心怀怜悯。 “嗨,再咂吧咂吧回忆吧。日月如梭噢。”朱妙用烂俗的话刺激他。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很认真的和你交往。”许知元吞咽一下。 在朱妙看来,过去被抛弃的经历在许知元心里刻下了伤痕,而这些伤痕又亟待朱妙来抹平,一幅药医治n种病,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应是价值的某种体现。她产生了心理压力,她若雪上加霜,显然不太人道。女人们最终没成为许知元的妻子,原因恐怕多数在许知元身上,除了戴小号避孕套以外,朱妙目前还没有发现他更大的缺陷。当然这个缺陷对朱妙来说,就是最大的缺陷。男人的缺陷不应成为女人的遗憾或痛苦,那是违背人性的。 两人吃饱了,酒喝上了头,三分清醒七分醉,打了车回三米六公寓。借着酒劲动手动脚,互相嘲笑对方满嘴的烤肉味,掀裙子解皮带,很不按流程的办了一次,酒劲耗的差不多,洗头洗澡完毕,已是十分精神。许知元光着屁股摊开身体摆在床上,对自己的“小号”不以为然,一边翻着新买的书,一边用脚趾头划弄朱妙同样光溜的屁股。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朱妙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她选择了一种不咸不淡的说话方式,让程小奇那边听着过得去,许知元这边也不起疑心。但是很难两全,程小奇在那头要缠绵,说动情的话,她回应不行,不回应也不行,底笑几声道:“刚吃完饭回来,有空再说吧。”许知元脚指头滑到她的背上,从腋下抵住她的Rx房,故意弄她。程小奇很警觉,说:“你身边有人吧?不方便说话?”朱妙道:“胡说八道,忙你得去,下次再说。”强硬挂了电话,顺手把线也拔了,免得他再打。 回过头看看赤身裸体的许知元,想一想程小奇,朱妙觉得自己真是淫荡。正好比电视里那些男人,光着身子搂着女人,给老婆打电话,说正跟哥们喝酒或打牌,无耻的撒谎。她最鄙薄那类男人,而今自己没什么两样。类似于这样的情况出现三次后,朱妙决定告诉许知元真实情况,她十分了解自己打电话,许知元在一边不能出声的屈辱,她在别的男人身边试过。这些经验对于她充分理解许知元的心情很有帮助,甚至可以说,就是为了了解今天的许知元,她才经历了那些贼一样的恋情。 “知元,有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实际上,不知道他算不算男朋友,没有见过面,只是电话和写信。”朱妙决定说出来。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断了就行了。”许知元吐出一口郁闷之气。 “我说不出口,很早前就约定见面了。现在跟他说断了,他会疯掉。你不知道这个人。而且他最近考试,关系到毕业。”朱妙心里还有更隐秘的想法。 “你自己看着处理,我的意思是没有必要见面,慢慢淡了他就可以。”许知元光溜溜的抱起同样光溜溜的她,说光溜溜的话。 “嗯。这样最好。” “要不就告诉他你有男朋友了。快要结婚了,这样干净彻底。” “那太残忍了,他辛辛苦苦打了几个月电话,眼巴巴的盼望放假回国,闹这样的结果,太不近人情了。”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什么人都引诱,连学生也不放过,真是毁人不倦。”他逗她。他说的是事实,她承认当时太寂寞,只要能拨动她心里一根弦的,她都会觉得动心。饿汉见馊饭,也会张口就吃,情感饿了,一个道理。许知元表示理解,又检讨了一下自己没及时出现,让一个学生娃钻了空子,都是他的错。不过,现在他总算来了,就得把位置坐正,学生娃就得靠边站。朱妙嘴里答应着,心里盘算程小奇回国的日期。还有两个月,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月和许知元会发生什么变化,过早切断程小奇,实在是不明智。以后把战场重新挪到许知元那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近些日子,《东方新报》发行量逐步回落,其他媒体有打落水狗的卑鄙劲,散发风言风语,说《东方新报》管理出现漏洞,新闻多是捏造,是一份欺骗读者的泡沫报纸。作为主编的林芳菲心情大受影响,万一《东方新报》停办,众人作鸟兽散,她极有可能会政府机关当公务员,与方东树同一个大门进出,她不太情愿。自从到法国转了一圈后,林芳菲似乎沾染了那里的浪漫气息,回来后身段柔韧了,穿着打扮开始掐出小腰。不过,由于身上原本没肉,腰虽细了,臀部没起来,竟不能婀娜多姿。看上去像个绽放了第二春的少妇,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只能把春天捂死怀里,所以欠灵活,举手投足,不及年轻时的妩媚燃情。 林芳菲从抽屉里取出法国带回来的烟,她给自己留了一包,其它全部给了方东树,连同一个古铜色的烟斗。恋爱的时候,方东树说,到四十岁抽烟,他要用烟斗,她不动声色的圆了他年轻时的梦想。不过,方东树报她以浅笑,只用过一次,烟斗就陈列在壁柜上。林芳菲又亲自下了三次厨,次次丰盛,费尽心机,由女儿或父亲电话方东树享用,方东树都是下不了别的饭桌。 林芳菲鼻孔里轻哼一声,拆散了烟盒,原先的怨恨覆盖了新掐小腰。她转身看窗外大道车流如蚁,沸腾不歇,俯身朝下,发现脚下的高楼也像一种植物,往斜刺里冲长,倾斜的惊人,仿佛将随时倒塌。这种视觉效果十分刺激,她险些陷进那种景象拔不出来,敲门声暗助了她一把。龙悦推门进来,林芳菲手中的烟落在地上。 “林主编,别想不开啊!这是我们回敬其他媒体的檄文,你看看要怎么修改。”龙悦前半句玩笑,后半句严肃。正如她的穿着,上松下紧,粉色毛衣宽散短促,牛仔裤把屁股裹的紧实泛白。 “我认为,没有必要与他们展开争论,这正中他们的圈套。我们目前要做的就是把发行量重新搞上去,让他们不击自败。《东方新报》一向是靠事实说话,靠质量说话的。”林芳菲一脚踩中香烟。她的穿着与龙悦正好相反,咖啡色与黑色搭配,上紧下松,既弥补了屁股削瘦的不足,却也泄漏了胸部无肉的秘密。 “他们还认为,报社指使财务人员做假账,来对上级和同事进行份额上的奖励,构成‘贪污’和‘行贿’,这样看来,那报社的整个奖惩制度都是错误的了。” “从历史的长河来说,正义永远不会失败。你要相信。”林芳菲尽说些与职位相符的话。她那两片张开闭口马列主义的嘴唇,永远说着无关痛痒的大道理。 龙悦知道,林芳菲心里还是挺担忧的,于是索性问道,万一《东方新报》停办,你打算干什么去?林芳菲说公务员的铁饭碗砸不碎,上面自然有所安排,又问龙悦的想法。龙悦说我打算改行搞服装设计。龙悦对奇装异服一直情有独钟,搞服装设计是她潜在的梦想,再加上有余作人背后撑经济的腰,准备创一个服装品牌,连商标名称都想好了。林芳菲赞龙悦有想法,紧接着虚晃一枪后,问起朱妙来。 自那次偷眼见了朱妙,林芳菲一直没和她联系,对朱妙地怀疑时有时无,这影响她的积极性。女人终究是女人,聊起女人来立马就分外融洽。龙悦说:“朱妙正和一个摄影师拍拖,身高一米八,头发比你我的都要长。”林芳菲诧异:“摄影师?一米八?”龙悦道:“是啊,摄影师一米八,有什么奇怪的?”林芳菲沉默半晌,说:“男人留长发让人起鸡皮疙瘩。”龙悦很不严肃,“那倒不至于,凡长的都是性感美好的。”林芳菲没领会龙悦话里的色情,继续问道:“哪里的摄影师啊,她的第几任男友?”龙悦说:“捏不准,得翻一翻朱妙地历史纪念册,就这次,还是我火眼金睛,从摄影师嘴里拷打出来的,朱妙的嘴很严密,不到结婚绝不公开恋爱关系。”龙悦把林芳菲的主要问题忽略掉了,她觉得这属于朱妙和许知元的秘密,在未征得他俩的同意下,不宜公开。林芳菲不再追问,玩起手中那盒烟,两片薄唇欲言又止。龙悦见林芳菲有心事,不便问,只得开玩笑说:“林姐想给她做媒?”林芳菲诡秘的说:“这年头的媒婆,都是在幕后的。” 是自己使许知元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事隔几年,林芳菲还记得那些场景,尤其是许知元那很在意她的眼神。当时,对许知元的开采与培育曾影响到她的家庭生活,她后悔不够谨慎,天知地知的事情,还是入了方东树的耳朵。到如今,方东树对这顶绿帽子一直耿耿于怀,且得理不饶人,做得十分过分。她试过给他机会,让他在外面成就一回,以便彼此扯平,和睦相处。方东树在外面成就几回,只有他自己知道,按道理,他早就吃回老本了,仍不肯罢休,还说什么“你能用装过屎的碗盛饭吗”。圣经里说“爱是宽容,爱是恒久忍耐”,方东树不是宽容,而是难容,对忏悔不屑一顾,他,对我还有爱么? 许知元初尝云雨滋味,慢慢品几次后,觉得享受,离开山庄后,再找林芳菲时,林芳菲已失去兴趣,一心为保全自己的家庭,断然结束了和许知元的关系。许知元似个突然断奶的孩子,找不到xx头,饿得心慌慌乱,当即在电话里骂了林芳菲一句“无情无义的老女人”,林芳菲笑纳了。没多久,许知元又来电道歉,说实际上很理解林芳菲的做法,她是对的,彼此做朋友总可以吧。林芳菲再次笑纳。 林芳菲决定给许知元打个电话。由于忙碌,直到晚上才有空闲。那会儿,许知元刚责怪朱妙引诱学生,毁人不倦,打情骂俏告一段落,正驶入和平宁静之港湾。许知元接到电话有点意外。朱妙正躺在他的大腿上,自然听得见手机里林芳菲那把女声。许知元客客气气的喊了一声“林姐”,力装纯洁男女关系,朱妙眼睛望着墙角,满含笑意,似乎暗示他手法太小儿科,谁没有个把旧情人?毫无必要装腔作势。 电话不长,许知元使得短句,比如“是”,“嗯”,“还行”,“没有”,“你怎么样”,“再见”,然后挂了。 “是谁呀,彼此挺关心的啊。”朱妙拖长声音,不怕许知元不坦白。 “一个写广告词的老朋友,以前合作过。”许知元知道藏不住。 “合作,肉体合作吧?没关系,以前的事情,我不会生气啊。说说,什么林姐?” “你看你,又没完没了。” “我还真跟你没完,要么自己说,要么把手机给我。” 许知元选择了后者。手机里的存号是“林小姐”,他料定朱妙看不出名堂来。 “林芳菲?!”朱妙弹了起来。 “是。我给一家公司拍广告,她撰写广告词。”许知元蔫了。 “破你初的老女人,就是她?” “叫你别问,你偏问。”许知元无话可说,脸红的历害。 “以后别跟我提起这个人。让我的生活干净点。” 许知元并不能正确理解朱妙的恼怒。 方东树的父亲突然死了。 父亲好几天拉不出大便,林芳菲便去给他买了几斤香蕉,说香蕉比药还管用。父亲吃香蕉的时候,是中午,方东树正在酒楼的饭桌上谈工作。林芳菲给他打电话,说父亲住院了。方东树风风火火赶过来,父亲已经断了最后一口气,在满屋子臭香蕉味中,微张着嘴。医生说父亲是吃香蕉噎死的,父亲的毛衣领有点紧,也是一个因素。 父亲的身体在慢慢变冷。 方东树想起小时候常看着父亲的腿发呆。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腿,因为常年被蚊叮,虫咬,蚂蟥粘,新疤旧痂,已无一处好肌肤,颜色褐里带黑,粗糙如生病的牛皮。父亲卷起的裤管一高一低,不爱穿鞋,赤脚来去,脚板丫如鸭掌般巨大,在旱地也给人划动的感觉。父亲几乎不让方东树下田,总是说,念书去,念书去。他早出晚归,把田里收拾得利利落落。方东树总是盼着秋收完毕,大段的农闲时间来了,父亲就可以好好休息休息,养好他腿上的伤疤。虽然,明年春播开始,他的腿又会开始发烂,除非他永远不再下田,受农药,蚊子,虫子等东西的毒害。他和父亲下象棋,下军棋时,父亲抽着烟,十分满足。方东树上大学后,母亲去世,父亲不愿意住进大哥家里,一个人守着旧房子,舍不得那几亩薄田。 父亲的死打开了方东树所有的记忆,过去的声响纷乱的朝他袭来。他很清楚地想起故乡。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堵断墙。断墙上面爬满了野藤,墙底下长了一层苔藓,逢下雨,它们就更加油绿。断墙边有小棵的杨柳,杨柳边上一口水塘,他曾躺在捣衣的石板桥上晒过太阳。 方东树把父亲的骨灰带回家乡,与母亲合葬在一起。 方东树瞅准一个时机,详细询问父亲住院前的事情。林芳菲的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从她说话的表情中,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倒是林芳菲回答完后,声音忽然大了,她指着方东树的鼻子说,难道你认为我谋害了父亲?方东树身子不动,嘴动,说你做什么我都不觉得奇怪。她说那你报案呀,父亲已成骨灰,你只管焚香去问。 方东树很快闭了嘴。理智告诉他,林芳菲不至于疯狂到丧失人性的地步。而父亲的死又找不到他心服的解释。于是强迫自己回想童年,暂时从眼下的苦恼中解脱出来。从前的那栋老房子,架了竹篙晒着衣服的天井,墙角幽长的青苔野草。那些飘着浮萍的水塘,石头做的拱桥,堤边爬满野麻叶和青藤的坟,几片菜畦与几棵老树,老树上的鸟巢与飞雀……方东树止不住涌起另一种忧伤,如青瓦屋背后的那一抹斜阳,投射在人生的罅隙里。人世茫茫,沧海一粟,渺小虚弱的人,如一只小蝌蚪,眨眼间长成一支老蛙,不知还能见几回春水,还能几回在夏夜鸣叫。来到那灯火通明的城市后,就卷入了滚滚红尘。他自忖自己对女人是不是太过善良,因而才会有这么多分解不清的麻烦。要是当时心稍微硬一点,不和林芳菲结婚,在知道林芳菲外遇之后,理所当然和她分开,且握着道德和舆论的有利武器。要是像别的逢场作戏的男人那样,抛开责任二字,也不至于将自己逼进死胡同。 现在他相信,他是天下最倒霉的蛋。 第十七章 在程小奇将要到达的几天时间里,朱妙悔不该搭上他。由于当初的无聊心情,诞生了一连串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无聊,那些天的电话粥,比手淫还要苍白。程小奇正在准备行装,电话仍是密集,说话仍是亢奋,即便是假装,日以继日,也值得敬佩。朱妙对程小奇说,你别过来了,肯定没有好结果。程小奇问,好结果是什么,坏结果是什么。朱妙说,总之不会有好结果。程小奇答,不管好结果坏结果,死活来一趟。朱妙说,那你便做好最坏的打算。程小奇说就算你有别的男人了,我也要把你夺回来重新开始。朱妙心想你凭什么,真是少年痴狂,不知天高地厚。过一阵,程小奇又说,我不在乎你有别的男人,我们的开始从见面以后开始算起。朱妙说这样可以,后果自负,如觉伤痛,各自承担,不要有任何抱怨。程小奇笑道,我肯定你会在我怀里乖乖的。起飞前,程小奇又给朱妙打了一次电话,说,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等我。朱妙偷乐,想起一个中年男人曾经说,“你把衣服脱光了,在床上等我”,少年要穿,中年要脱,年龄差异的微妙,尽在截然不同的话语中体现出来了。 “如觉得他很帅,发个短信告诉我,我不会对你胡搅蛮缠。”许知元显得很有气量,他还没看清自己对朱妙的感情。他用一根手指替她梳理额前的头发,揪着她的鼻子轻摇两下,然后默不作声。朱妙翻了一下眼白,说:“你是不是想急于脱手呢?这就要将我拱手送人。”许知元道:“少年要是确实不错,你见了以后舍不得,我也只有目送。”朱妙发誓,少年最优秀,她也不会动心,睡在少年的怀里,远不如许知元的温暖宽广踏实。 两个人一个钉子一个眼,推来捏去套了半天,套的彼此心里暖意融融。少年是窗外盛开的花朵,在他们调情的时候悄然萎谢,春天就在心里,谁也无暇伤春感怀,他们甚至嘲笑少年有恋母癖。 在程小奇将要过来的日子里,朱妙的月经没按时来,她慌了。她没想过要和许知元结婚,她肯定不能和他的“小号”长久,婚后红杏出强在所难免。若真是对许知元爱入骨髓,或还能贞节相守。她更不能和他生孩子,和深爱的人生孩子,才有快乐,否则生育是件没完没了地苦差。朱妙慌,没曾想,许知元比她更慌。他立即搜肠刮肚找妇产科的熟人,说有个朋友的姐夫的妹妹的小姑子正是妇产科的主刀,技术一流,弄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并且由她弄过的女人身体并无两样,子宫也不受创,听起来像喝了补药一样,有益无损。许知元说了一大通后,发现朱妙气色不对,又和颜悦色地说,你要是真想生,就生下来,我只是还没有做好当爹的思想准备。许知元敢说这话,也是摸准了朱妙热爱自由与独立的本性,否则她不会这么慌神。女人通常会通过男人是否叫她堕胎,来判断男人是否爱自己,在性与爱难以分辨的时候,也不失为一个荒谬的准则。于是未来等待月经或确认怀孕的日子里,朱妙上了刑似的,她的例假一向准时,这会儿她十分确信有了,而程小奇一周后就要抵达,和程小奇的可能,又减到了最低。 在程小奇飞行的时间里,朱妙与许知元在一起耗干了身体。 程小奇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时候,街灯冒出来了,霓虹灯醒了,街上的人浪漫了,薄毛衣裹得生活冷热适中,人和植物都是花枝招展。朱妙在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徘徊,眼睛盯着停靠的的士,拉开的车门,以及车里面走出的男女老幼,搜寻一个符合程小奇形象的少年。的士停了,走了,走了,停了,朱妙的心随之一紧一松,一松一紧,肺活量突然加大,把自己搞得很累。于是后悔之情又来了。她心知肚明,要十分喜欢程小奇这个人,是不太可能的。假若瞅着程小奇感觉一般,她至少也得请他吃饭,安排住处,圆满处理所谓的感情;假若面目可憎,她打算转身消失,管他东南西北风。 心松一阵紧一阵的频率正减弱,目标终于出现了。十分平常的少年,丢人群里立马找不出来,背个巨大的背囊,彷如探险家,满塞帐篷,干粮,衣物,水杯等物什,驮在背上,腰不弯,腿不曲,步履异常矫健,鸵鸟般昂首挺胸,眼睛东啄西啄,寻找朱妙这个目标。朱妙当时便傻了,觉得自己和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也和程小奇把玩笑开大了,她几乎想不起来,这个现实是怎么一步步造就的。打情骂俏也好,电话淫荡也好罢,生于虚拟,死于虚拟也就算了,居然扯成面对面。若程小奇真是人中之俊,也就算了,偏偏其貌不扬,气质平庸。 朱妙无比丧气,略作斗争,仍是十分人道的跨出几步,和程小奇相认了,并带他回了住处,安放行李洗了澡,然后找了间川菜馆,相对而坐。彼时,朱妙只打算尽一尽一般朋友之责。吃饭中言谈间代沟十分明显,程小奇那懵懂几近无知,却又力装成熟历练的表情,朱妙不喜欢。菜点得不好,加上又是这种尴尬心境,吃了平生最无趣的一餐饭。回想从前的那些搔首弄姿,更觉得恶心羞愧。然而心中想法又不能马上说出来,破坏少年长途飞行之后的胃口,伤人心窝,也是缺人情味的。朱妙不咸不淡的劝菜,自顾自吃完了,抹完嘴喝茶。程小奇其实没吃什么,眼神是空的,说还没倒过时间差,又小心的谈了几句美国的生活,朱妙兴趣不大,敷衍,剔牙,然后受到许知元的短信息,问谈得怎么样,实话实说了没有。朱妙回复说在吃饭,还没来得及说。许知元说不趁吃饭时谈,难道还要回家谈么?朱妙回复说,你不要担心,我能处理好。许知元又问帅不帅,朱妙说帅呆了。 朱妙不想对程小奇说,已经有男朋友了,没有必要这么刺激他,远不如直接说出客观原因,比如年龄,代沟,差异等等,即保全了她贞节的名声,又避免给少年意外打击。买单完毕,又闷头喝了一壶茶水,然后离开。朱妙一路琢磨怎么讲的问题。期间不断收到许知元的体贴短信,尤觉幸福。回到住处,在沙发坐定,中间隔着茶几,又倒了茶水,继续往肚子灌。程小奇东西吃得少,肚里茶水多,沉不住气,去了一趟厕所,再坐定时,便开始大量吐词。他说他喜欢她,见面后喜欢的更厉害。他要和她结婚,立刻,随时。 朱妙逐一枚举不能和他结婚的理由,年龄,现实情况,但程小奇见招拆招,只一句“我都不在乎”便将她的理由全灭了。朱妙心想,说好听点,你是少年痴狂,说得不好听,就是白日做梦。朱妙理亏在先,这番话未敢轻易出口,只是反驳,你不在乎,我在乎!你凭什么娶我?我凭什么和你结婚?程小奇回答,凭我的爱!又是一句,解了N个为什么。朱妙顿感秀才遇到兵,没词了。 干耗了一阵,许知元的短信又来了,问谈好了没有。朱妙说正在谈。 “在哪里谈?” “在家里。” “都带回家了?” “当礼貌待客。” “那你好好‘招待’。” 许知元不快,朱妙更烦。摆事实,说道理的路被程小奇堵死,朱妙心想只有摊牌,实话实说了。她抽空儿察言观色,见程小奇美松一阵,紧一阵,煞有介事,朱妙捏不准他的心思,更摸不准他的脾性。他玩弄自己的手指,忽曲忽直,屁股牢牢的卡在沙发里,看起来比较能平和接受任何一种结果。朱妙重复了一下先前的理由,程小奇照旧把她挡了回去,两人毫无意义的拉锯,便耗到了夜里十点钟。朱妙地耐心没了,程小奇的执著,在她看来,就是死皮赖脸,无耻,无聊,无趣。她越来越疲劳,腿上凉意越来越重,开始咳嗽,脑子受凉清醒了,知道对付程小奇,该狠辣与果断。 “还是说真话吧,我是有男朋友了,算我对不起你。”朱妙换了一种坐姿,把右腿架在左腿上。程小奇腾的站起来,不信,待确认朱妙不是说谎后,又坐了下来,十分无力的质问她对他太残忍,不甘心几个月的深情白费,他正喋喋不休,朱妙地手机响了。许知元显然也失去了耐心,说:“还没谈妥?”朱妙说已经说了,差不多了。程小奇盯着朱妙的手机,脸绞成一团,“你男朋友打得?你一直在给他发短信?你不能叫他安静一会儿?”程小奇夺过朱妙地手机狠狠地看了一阵,将许知元的电话号码念了一遍,完了觉得自己失态,恢复谦谦君子貌,平静得说:“你把手机关了,就关一会儿。”朱妙不听,她不想许知元误会。程小奇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继续说:“你有男朋友也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程小奇没完没了,朱妙更烦,恨不能就地轰他出门。她果断的说:“不行,就算我没有男朋友,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程小奇问:“那你曾经说过的话呢?”朱妙毫不客气的说:“那是在特定环境下说的,没有见过面,说什么都虚!”程小奇说:“我每一句都是真实的,并且我都在努力的作。”朱妙说:“不要再提了,真不真实是你的事,我不是二十岁,这就是差异了。” 又是一阵僵持,比先前更无聊,更无趣。 程小奇不知从哪里摸出朱妙那把刀,朱妙吓坏了。幸好他的眼睛围着那根棍子团团转了半天,也没发现是一把刀。否则,在这个时候亮出刀刃,气氛更坏。 程小奇对这根棍子有了兴趣,握在手里。一直握在手里。 “我十分累了,你先在这儿歇着,明天我给你买机票。”朱妙尽力弥补,缓和气氛。 “你去哪里?” “男朋友家。” “不行,你在这里陪我到明天。” “对不起,我不能熬夜。我生病,咳嗽,需要休息。” “那你睡,我坐这里。” “不行。”朱妙起身要走,程小奇把她拦住,十分霸道,几乎是把朱妙推落沙发上。见朱妙受了惊吓,程小奇摆摆手,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求你呆在这里。”朱妙冷冷的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说过,我和你不可能,绝不可能,永不可能!”程小奇淡笑一声,“话别说早了,我有信心,你一定会嫁给我。” 朱妙没有力气继续纠缠,她咳嗽。许知元的短信又来了,朱妙回复说他不走,许知元问要不要我过来?朱妙说不要。 许知元的短信激怒了程小奇。他把茶几上的一本书扔到角落,呼吸近乎抽搐,手仍是紧握棍子。 朱妙赶紧给许知元补发短信,说,你过来吧,你快过来,我脱不了身。 朱妙紧闭了嘴,一声不吭,坐等许知元。程小奇见朱妙男朋友要来,开始六神无主,检讨自己的行为,并说他这么做都是因为爱,他要留住千辛万苦的爱情。朱妙任他叨唠,一言不发。半小时后许知元与余作人进了门。朱妙一愣,心想许知元真是个胆小鬼,居然把余作人叫了过来,家丑不可外扬,让余作人知道自己引诱少年,多没脸面。她先是羞愧,继而委屈,好比在外面挨了欺负的孩子见到亲人,红了眼圈,因为羞愧而低了头。在场人的脸上流露无尽的荒谬,场面立即显得滑稽。 程小奇把形体完全摊开在沙发上,两腿叉开,占据有利地形,许知元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发虚。 朱妙不出声了,把这事交给许知元来处理。许知元见少年痴情,大约是看到了自己的从前,因此温和相劝,比如说感情的事,不可勉强,你还年轻,天涯何处无芳草…… 事情变得可笑,朱妙望余作人一眼,正碰上余作人看过来,朱妙赶紧躲开。她曾经撞到他的秘密,如今自己也有把柄落他手里,真是天意。 十分钟后,程小奇背起登山包灰溜溜的住进酒店,手里仍握着那根棍子。 “没想到有人如此牛皮糖,粘上难甩。”朱妙对程小奇的背影感慨。程小奇对朱妙地最后一瞥,令朱妙心生内疚,她不但辜负了程小奇的一番痴情,似乎还与人合伙将他欺负。她的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怪味。 许知元凯旋而归。朱妙却心神不定,自程小奇灰溜溜的住进酒店,她的屁股就欠了债,心情十分不爽。不过,许知元因英雄救美,赶走了侵略者,心里有些得意,得意起来便有些粗心大意,没发现朱妙蠢动的心思,两人仍是一起干该干的事,只是干起来添了些许异样甜蜜,好比战事纷飞重获和平的老百姓,对生活格外珍爱,粗茶淡饭也十分合胃口。 又一日,两人正合看一部进口大片,朱妙收到一条暧昧短信,许知元一看,说:“不会是少年发来的吧?”朱妙道:“哪会这么厚脸皮?”许知元说:“不一定,心没死,就会骚扰骚扰。”朱妙觉得不可能,经历了那个夜晚,任何男人都该死心。过一阵,短信又来了,这回有落款,果然是程小奇。程小奇在短信里煽情,说是到了朱妙的故乡,正在那一路张望,看见满大街的姑娘都是朱妙。朱妙不知道程小奇耍小聪明博她同情,觉得自己有罪,把一个没经历过爱情的初男,折磨得满大街瞎转,这辈子总算有人轰轰烈烈的爱自己,且结局悲壮,当即眼圈一红。好在灯光甚暗,许知元不曾察觉。于是,那个晚上的程小奇模糊起来,惟余健壮的躯体,通电话时的幻想,重新将朱妙缠绕,而内心里对程小奇的歉疚,又在推波助澜。程小奇那个晚上令人厌恶的表现,在事隔几天以后,她重新把它理解成爱。 例假已经推迟好几天了。这个事实令她沮丧。而许知元积极联系医生准备堕胎的举措又使她心怀怨恨。她并不想要孩子,堕胎的决定应该由她来下,她希望听见他说把孩子生下来,她在心甘情愿的去承受一切。 第十八章 许知元忽的忙了起来,白天晃一眼不见了,晚上整个不见影儿。有时会抽空请朱妙吃一餐饭,或者逛街挑几件衣服。朱妙问他忙什么,他说新年开始,结婚的多了,都要拍外景,有些景点,需要他提前去预定场地,有钱的男女,要求更多,跑得更远,花的时间成双成倍。他说他累得全身发软,端不起摄影机,只有过分依赖三角架,好比和朱妙连干了三天。朱妙笑了,信了,十分满意许知元的忙碌状态,她想,这样慢慢从许知元的世界里抽身出来,也许更好。可是,一待见着许知元,瞧他小脸苍白,营养不良;细腿哆嗦,似是熬夜太多;“小号”疲惫,疑是纵欲过度,并且连接电话,也转到僻静处,且十分谨慎,朱妙就怒了。她不对他嘘寒问暖,温柔问询,贴心话儿半句不讲,被心底的火推着,只顾尖酸刻薄冷嘲热讽。 “有新情人,老相好,可以直说,何苦躲躲藏藏。我会给你留个方便。”朱妙的火一般是只见热度不见火焰,潜在巨大爆发的可能性,因而比大嗓门的明火更具杀伤力。这并不表示她多在乎许知元。假若许知元脚踏两只船,便是对她的侮辱。她在乎这侮辱。许知元面对这盆暗火,感觉烫手,不得不集中精力对付。 “不是,是工作,真的是工作。” “我听见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是女的,哎哎,我怎么跟你讲?” “摸了睡了搞了,不就那点事么?即便是和林芳菲重温身体,也没什么不能讲的。” “胡说八道。尊重别人行不行?不要总拿过去的事情做文章。” “挺遵守游戏规则的,品质不错。” “我在兼职,我保证,有合适的机会,一定全部告诉你。” “全部告诉牧师去,江边有个教堂。” “你嫌我无权无势,我拚了老命去赚,你又嫌我没时间陪你,女人,你让我如何是好?” “你爱和别人怎么着,便怎么着去。” “不是过了生理周期了么?又抓狂?” 朱妙心里痒,挠不着,本来对许知元不是那么在乎,又要弄得十分在意,结果内里一片混乱。又要克制,表现修养,不似街边泼妇,于是咬了牙齿。压了声音,抹了表情,像片玻璃光滑,无论风雨,都回挡在外面,顺着玻璃流开去。想想许知元的“小号”,想想那个女人不太满足,佯装满足,朱妙心里便有点快意恩仇。上帝把他造成一米八,看上去货真价实,用起来方知道假冒伪劣,力不从心。许知元再细心周到,也无法弥补“小号”的忧伤。 朱妙与程小奇,又搭上线了。程小奇锲而不舍,任朱妙冰冷绝情,他都是一腔柔情与热爱,终又软化了朱妙,她回短信,称她对他心还很软,一直心怀愧疚,希望他不要怪她。她处处表现自己的善良多情,知书识礼,似乎踩死一只蚂蚁都会心疼落泪。程小奇获得点勇气,内心并没熄灭的火焰又哔哔剥剥得烧了起来。他给朱妙打电话,说他离开朱妙后,辗转到朱妙地家乡,呆了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只想到她生活的地方走一走,感觉她。回到家后,仍是闷闷不乐。他的母亲见他为爱情衣带渐宽人憔悴,心痛死了,已经答应他和朱妙地婚事,前提是不影响学习,婚事等毕业后再作打算。 “可是,一切都晚了,你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你不能回来吗?我们重新开始,我保证给你想要得生活。”程小奇带着哭腔,唧唧歪歪,朱妙烦,说:“你知我要什么生活?别张嘴不知天高地厚。”程小奇说:“绝对不是信口胡说,你要移民,我父亲下属有跨国公司,立即可以帮你办。”朱妙笑道:“我是幼稚园的么,你拿糖果哄人?” “你不信,我让我爸和你说。” “不不不,没有必要。跟我没关系。” “你答应我吧,现在就过来我家吧,我爸妈一定会好好待你。” “我和你不可能,差距太大。” “连我父母都同意了,就不存在任何问题了。” “我知道我欠你的。元旦去沈阳办事,你或者过来,我们在沈阳碰头。” 程小奇对于见面的理解,与朱妙地意思截然相反。在程小奇看来,见面意味着希望,意味着重新开始。朱妙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约程小奇再见面,体面与高尚的理由是,那个晚上太过绝情,她对他心怀歉疚,不弥补,良心上永不得安宁。 “我见你不是想做爱,做不做爱不重要。我一定要娶你。”程小奇强调,他要她的心。 朱妙想象程小奇的家庭环境。程小奇说过他们家的房子特别宽,父亲有腐败的资本,大约是摆满了各种雕塑,古玩;屋子木地板应是黑桃木的,柜子也是,沙发是黑的,围成一圈,茶几下面铺了大花地毯,由于主妇的不善打理,摆设略显凌乱。玻璃窗外蒙着轻雾,隐约见晃动的衣物。 “是不是这样?”朱妙按想象的描述一番。 “完全不是。主要色调是木黄色。我妈特爱干净,家里很整齐。你来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 “我这几天不吃不睡,光想你了,掉了五斤肉,你肯定会更喜欢。” “你长肉掉肉和我没关系。要是愿意,就在沈阳见面,我会在那里呆一周。” 朱妙心里想象相思减肥后的程小奇,约会的事情脱口而出。程小奇并没有立马答应,还是在求证爱的问题。朱妙很干脆的将谈话结束,不愿听程小奇磨蹭琐碎。 还没等来例假。例假不来,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朱妙除了烦躁,不再充满恐怖,她早就懂得如何收拾怀孕的后果,打算索性在这个安全的时间段和程小奇再次见面。 第十九章 林芳菲已经知道方东树上机场接了一个女人回来,女人是何人,接了又送到哪里,暂未了解详细,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然而,她嫌这“很快”太慢,她想立即知道一切。几件事撞到一起,她心里麻麻乱。报社存亡与否,不重要,林芳菲最担心的是,她所吃的广告回扣,会是致命问题。她知道有关部门的作风,要么没事,要查,陈年旧事,鸡毛蒜皮,都将一一记录在案,那可真有点“秋后算账”的恐怖。方东树是否和她过性生活,也不重要,她最担心的是,他瞒天过海养小老婆,开小灶,大隐隐于市,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前些天圈子里传出消息,本区副区长与结发妻子生活已有十年,十年来只零散的回过旧家,纯是遮人耳目,其实早在别处另筑佳园,于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子,早过起了比正常家庭更正常的日子。 她喝点水,平静了呼吸,用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转到窗边,问有什么新情况。聆听了一分钟,然后说跟紧点,一定要拿到证据。挂了电话,她又拨过去,说:“还是见面聊吧,红云山后背,半坡亭。” 穿了毛衣毛裤,林芳菲由细葱变成大蒜,不过因为要挺冬,失了新鲜水分,白处不白,嫩处不嫩,绿和白都在朝米黄里赶。脸上到还光滑,脖子上的箍一个接一个,一圈深一圈,目光总是越人肩头,落在别处。心上搁着大事,又似是债一身轻。方东树在别的女人面前,再骁勇异常,也终会落到她这个精明猎人的网里。 下午五点钟,林芳菲出了办公室,戴上墨镜,驱车至红云山,把车开到半山腰停好,过荔枝林,爬碎石阶梯,也无心欣赏脚边美景,林中鸟鸣,一口气到了山顶的雕塑公园。由于天冷,且是上班时间,山顶没有几个闲人。她张望一周,摸出手机打,便看见许知元身穿红色运动服,边接电话边走过来,也戴一幅墨镜。树林里没有其他人。连鸟也没有,两人点个头,在一棵榕树下的石桌边坐好。榕树的须幕帘般的垂在空中。许知元的头发很长,远看如榕树须披在身后,身体如枝杆挺拔。 “辛苦你了,这是十分重要的消息。继续讲。”林芳菲带了两支矿泉水,递过去一支。 “那姑娘应是北方人。眉清目秀,身段也好。” “他们见面,情景如何?” “看不见,方东树一直在车里,那姑娘径直走到停车场,上了他的车。” “一丁点都没看见?你觉得两人关系是否正常?” “那姑娘面色安静,有回家的感觉。对了,她上车门的时候,手护了一下肚子,似是怀有身孕。” “怀孕?明显?” “看不太出来,感觉是。” “后来?” “我跟丢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 “我看你熬了不少夜,黑眼圈都出来了。这一万算本月薪水,提前支付给你。记住,水涨船高,你的酬劳与所获消息的重要程度成正比,它会是薪水的双倍,甚至更多。” “林姐,你不吝金钱,只为得到真相。若真是那样……坏的结果,你怎么办?” “没有答案给你。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的生活变得糟糕,你还是根源。” “和我有关系?” “他早就知道了。不肯宽容。如果是你,如果你爱你的妻子,是否会原谅她?” “我想……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会怎么处理。” 林芳菲真想听许知元果断的说“会!”,他吞吞吐吐,令她大为受挫。 “对了,你一定要搞清楚,他与这么一个女人的关系。”林芳菲将朱妙的特征十分仔细的描述了一番,许知元点头称是,觉得那是个漂亮女人。 “她叫朱妙。”林芳菲突然说出一个名字,目光紧咬许知元。 “朱妙?!”两个音节从许知元嘴里滚出来,他根本控制不住。 “你认识?”林芳菲的眼睛突然眯成一条缝。 “噢……不,不认识,名字太熟了,不是给你们报纸写专栏的吗?”许知元不是处男,应变能力也早不一样了。 “是她。” 瞑色入侵,渐渐朦胧的四周,隐含倾诉的欲望与秘密。 “我要你搞清楚,这个女人,现在和哪个男人来往。”厌倦感与疲惫感这两只百足虫子在林芳菲的心里头爬。 “你……怀疑她与方局长?”许知元稳住自己。 “我缺的是证据。” “林姐,你很累。不如算了,由他去。” “不,我得求个明白。” “明白了又怎么样?折腾自己。” “你还没结婚吧,当然不会懂。” “是。不懂。”许知元本想说结了婚都和你们一样搞斗争,也太恐怖了。 “在谈恋爱了吗?她肯定很不错。” “还行,走一步看一步。” “本市的吧?哪个行业的?我看看和你般不般配?” “外地人。”许知元回答谨慎,不愿透露朱妙地半点信息。朱妙已经知道他和林芳菲的那点烂事,没有必要让林芳菲也知道他和朱妙地关系,于是含糊过去。林芳菲也不好多问,毕竟和许知元主要是“工作”关系,先前的男女关系已经过期,再拿来用,只会丢尽老脸。于是起身道别,原路返回。许知元则在山上晃悠一圈,朱妙是否与方东树有一腿,想半天,没法下一个可能的结论;想到未来的钞票,心里有点激动。林芳菲似乎不是一般的富有,出手非常大方,他暗中期待接下来所获的“消息”,会十分“重要”,最好是那姑娘就是方东树的情人,并怀了他的孩子,事情复杂的超出任何人的估算。许知元摸摸兜里硬硬的一叠钞票,简直比自己硬起来还要爽心。不过,朱妙若真与方东树有一腿,就不妙不爽了。暂且按着不提,且秘密观察她。许知元迅速变作一个红球滚下山坡,消失在荔林中,随后又从荔林中滚出来,一直滚到马路上,滚进一辆的士,往三米六公寓方向开过去。 许知元心力七上八下,感觉十分别扭。朱妙与林芳菲的老公是不是有一腿,林芳菲想知道,许知元更想知道。他把林芳菲的疑团吞进肚子里,打算不动声色的揭开这个谜底。 朱妙收拾东西正要去机场,见许知元风风火火,如烈焰般腾地在她面前燃烧,恍惚间以为发生火警,吓一大跳。 “你来干什么?”朱妙以夸张的气愤掩盖自己内心的龌龊,事实上她是见到许知元后,才记起正和他赌气那码事。许知元道:“我送你去机场,你疑心病太重了,自我闹腾不说,也折腾我。”朱妙一听,气消了一点,不过仍是不愿松嘴,说:“不用了,你又没开车。”许知元笑道:“你看,还是嫌我穷吧?不用多久我会赚一笔,买辆车当你的司机,或者你当我的司机。”朱妙白了他一眼,心里受用,觉得他不象是搭了别的女人,倒是自己想暗渡陈仓,便假装心软气消,接受了他的拥抱,同意他打的送她去机场。许知元要就地弄她一次,说一个星期会熬坏人。朱妙没心情,且想着搞程小奇这个初男的可能性,不说沐浴熏香,至少也得净身几日。许知元憋得难受,不好发作,说你好好玩,不许乱搞艳遇。朱妙说我跟谁乱搞,没有感情的爱我做不来,不象某些人。许知元道,你看看,又胡乱猜疑,没有感情的爱,我也做不来。朱妙笑道,要让我逮着,立马和你分手! 经过楼下超市,许知元拐进去,一会儿拎个袋子出来,递给朱妙,说:“别和陌生人说话,嘴闲不住了就嚼话梅,渴了喝鲜橙多,饿了吃萨其马。”朱妙心里一热,当下消除了和程小奇暗渡陈仓的想法,抛给许知元一汪温柔的秋水。许知元轻轻拍了拍朱妙地小腹,说,“注意身体。” 朱妙到沈阳主要是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婚礼完毕,她假装回南方,作别同窗,自己找一个酒店悄悄住了下来。沈阳的雪铺的很厚,树叶都落光了,银枝伸展,既觉得萧瑟,又显生机勃勃,使她想起远去的北京恋人写的那首诗。朱妙有一股落泪的冲动。不过,给远去的北京恋人打电话的冲动赶在落泪以前,她在接通他电话后,便把落泪的事忘了。 北京恋人原本在北京,大约是为了与在沈阳的妻子死心塌地的过完余生,又回了沈阳。当埋藏了一年的情人朱妙突然出现在他的城市里,这个写诗的中年男人怔了怔,用零下二十五度的环境下冷得发抖的声音说道:“朱妙,我不能给你你想要得东西,我不敢见你。”朱妙当即打了一个喷嚏。她很奇怪到沈阳以前,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个人,而只是由于那些落光了叶子,镀满了白银的树枝才想起他,无法说明她把他埋在心底,还是压根儿没把他当回事。 朱妙能感觉诗人捧着一块粘贴得破镜,分外小心,对他产生同情,轻笑道:“你当然给不了我要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去后,新生的小草是新草还是旧草?人生苦短啊,你好好享受生活。”朱妙挂了电话,动作十分潇洒,心里还是疙瘩。她越来越感觉到婚姻其实是牢固不可破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爱情早转为亲情,习惯早成为自然的夫妻,要在他们的墙上捅点漏洞可以,想拆墙砸院夷为平地重筑高墙实在太难。这是她这辈子悟到的最宝贵的人生道理之一,值得大声疾呼,推而广之。 程小奇下午的飞机。朱妙在街上溜达。雪厚,踩在脚下咯吱作响,放眼四望,景致大异于南方,毛主席说“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大约就是眼前这般。朱妙因为心里欢快而不觉累,对程小奇的热情随之散发开来,她确信这次幽会,会令人神魂颠倒。 雪地里走久了,又觉腻味,再加上两腿发沉,朱妙决定回酒店休息,或者做个面膜。她有必要养精蓄锐,希望一张面膜能让她年轻十岁。贴了面膜躺在床上,翻一本在机场买的畅销小说《万物生长》,作者在扉页上写道:“给我的初恋BP,阴差阳错,我当时真没想到一辈子会这么短。”仅一句,就把朱妙噎住了。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爱情,嫌一辈子太短,即便是用来思念也嫌太短,还要撰文,明说为了忘记,暗是躲避现实,通过时空的隧道与过去缠绵。 “我的小说送给谁呢?”朱妙受到启发,暗自思忖。正左思右想,权衡定夺间,手机响了,僵硬着嘴接通,一听是方东树,也不顾得表情皱了面膜,惊呼一声,欢喜间不忘添上忧伤的佐料。这是一个高难度,要在瞬间将两种情愫与声音糅合的恰到好处,毫无破绽,能者恐怕不多,朱妙轻松做到了。 “小猪,我在北京开会,一周。你,还好吗?”方东树如放风的囚犯,既喜也优。 “我在沈阳,参加同学明天的婚礼,刚到。你还好吗?”朱妙撒谎,语调越发幽怨。方东树居然在北京,她暗自欢喜。 “噢?你也离开南方了?北京下大雪呢,交通堵塞,但人人都是满脸笑容。”方东树欲进还退,拍马回营,扯些天气交通方面的琐事。 “沈阳也是。好久没见下雪了,真想把这个洁白的世界带回南方去。你怎么样?有什么麻烦吗?又瘦了吗?” “苟且偷生。” “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不如我们都到北京来。” “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唔……”朱妙无言以对。 “我只是惦记你,你要快乐的生活。” “我参加完婚礼去北京看你!” “别,小猪,我已经欠你太多。” “不,我要去看你,要见你。” 朱妙执著,方东树歉疚一番,张开了双臂。朱妙计划与程小奇呆一晚,若与他十分愉快,就多睡一夜再走;若不十分愉快,明天早上就开溜,不顾当初与程小奇相聚一周的约定。 方东树的电话减少了她与程小奇幽会的兴奋,目的更为明显,仍是可以简单的说成两点,冠冕堂皇敷衍灵魂的说法是,心里愧疚,想弥补程小奇;若要一针见血,那便是享受与处男的交欢。她坐在的士里,公路两边的雪白的晃眼,车速不快,时间还早,她也不急,还有一搭无一搭的与司机聊起来。司机中年,车里却播放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与司机年纪不和谐,与雪地景致很相衬,如果朱妙此番是去见方东树,那么这歌曲与她的心境也很和谐。司机说:“去机场接人啊?”朱妙说:“你怎么知道?”司机笑道:“没见你带行李呀,再说,我开了十年的士呢!”朱妙说:“那你猜猜我接什么人?”司机看了朱妙一眼,看看路面,再看朱妙一眼,说:“那我就瞎猜了啊?你接的是个男人。”朱妙道:“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不猜也对了百分之五十。”司机又说:“是见面不多的情人儿。”朱妙笑道:“见面不多也能猜到?”司机神秘一笑,说:“瞎猜呗。” 朱妙调整好心情,在机场里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在机场出口处一个稍微隐蔽的地方等程小奇。程小奇划动两条坚实的处男的腿,从人流中分裂出来,向朱妙走过来的时候,朱妙立即失望了——程小奇不但没有为她消瘦,反倒长了一身膘,先前健壮的体形,明显肥胖——实在难以令人相信,那个一说到爱她就失声哭泣的男人,在痛苦中,肉体竟然发了酵似得膨胀,想象中的翩翩少年,忽的腰粗脖子短,局面滑稽。 程小奇的手流畅的搭上朱妙地肩。朱妙暗藏不快,忍了半晌,还是问道:“你不是说你瘦了,帅了吗?”程小奇正色道:“我一痛苦就狂吃狂睡,很久没吃过家里的饭菜,所以胖成这样。”朱妙哑然失笑,因无科学依据推翻程小奇,只得沉默。 在回酒店的车上,程小奇握住朱妙一只手反复摩挲,不断贴到他的脸上,手感觉脸滚烫。朱妙肯定,只有处男的脸才有这种温度,因而也暂时忘了胖瘦的事情,心里开始蠢动。程小奇瘫软在座位上,不堪重负般两腿叉开,大腿的肉将牛仔裤填的十分饱满,一眼就能感觉它们的弹性和温度。 天色渐渐黄昏,车过五里河体育场时,朱妙对程小奇说起曾经的世界杯,中国对乌兹别克的那场精彩赛事。中国胜了,狂欢游行的人把机动车挤出了青年大街,烟花和鞭炮响了一个晚上。因为中国队的胜利,酒吧的老板慷慨了,酒水一律五折;吵架的夫妇和好了,手拉手下了馆子;陌生男女抱在一起狂吻,但下身并不勃起;大排挡互不相识的人喝同一种酒,共同举起了杯子;许多人睡觉时也舍不得撕下脸上和身上的五星红旗。那时天气很热,现时体育场门前的冰雕银光闪烁,透明的马儿前蹄腾空,朱妙听见高xdx潮的嘶鸣。 终于站在酒店的大床面前。四只手缠在一起。吻。朱妙没吻出感觉来,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未解冻似得,有点失望,天昏地暗及死去活来的经验恐怕难以呈现。程小奇迫不及待,朱妙却按流程办事,草草接吻,要仔细洗澡,再上床卖力。程小奇等了五分钟,浴室的莲蓬头仍是冷水,身体原封不动的折回来。朱妙道,先前我洗都是有热水的,什么破酒店。 现在叫服务员来处理水的问题,显然不合时宜。于是四只手重新交错,有点拼死拼活找感觉的意味。程小奇十分卖力,接吻水平不差,甚至可以用上娴熟二字,但又会突然变得笨拙,好比新手开车上路,路好走时,车开的不错,稍有情况,处理起来就失去流畅。 朱妙觉得程小奇在装,注意力更不集中。 朱妙更清醒了。但见程小奇脖子短,脂肪厚,也有Rx房如小山,会颤会抖。他上半身与她的上半身形成四十五度角,下身连体。她感觉自己如汽车修理工,仰卧车底,面对汽车的庞大底盘,有点压抑。她伸出舌头工具,舔一下底盘,尝到一股咸味。她判断他至少三天没洗澡,兴趣又减了几分。 程小奇等不及她解扣,活生生将胸罩往上赶了三寸,好比渴极的人,掠去水面的漂浮物,伸嘴便痛饮起来。这时朱妙解了胸罩松了绑,有如好心人给饥渴者端来用碗盛好的茶,他若一口气喝光,便是对好心人的报答。程小奇接过大碗茶,由于感恩而难以痛饮,双手抖动,只用舌头舔了舔碗边,勉强喝了几口,却不知如何下咽。 婴儿出生就有吃的本能,一个二十岁的少年却不懂? 朱妙觉得程小奇在装。 她的身体被撩起来,十分渴望他大口喝,大口的吞。他的不得要领使她略有愠怒,便掰了他一根指头放进嘴里,用力吮吸示范,他领会了,卖力模仿,仍是不着边际。她推开他,说:“你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他两眼惶恐,连声说:“对不起,我真的是第一次。”并且又努力的试了试。有几回她感觉到他嘴很娴熟,就如接吻那样,时而又变得十分生疏。于是她解他的皮带,她对于解皮带一向没有经验,这个问题通常都是男人自己解决。这次也不例外。他脱剩一条白色底裤,她非常利索的将它扒掉,愣了。眼前分明是一根温室里的豆芽菜,在无比宽阔的土壤里娇羞的生长,勉强往高处挺立。她有点反胃,仍未彻底死心,或说骑虎难下,对历史时刻的验证多于期待。他握好自己,打手电筒照明似地胡乱晃几圈,问道:“在哪里,是这里吗?” 他装的太卖力了,弄巧成拙。 她彻底恼了,把他推翻,说:“你还是自摸吧,我看着你。” 无论如何得洗个澡。外面零下二十多度,水冷的磕牙,也不管。虽然豆芽菜只在岩洞里生长了两分钟,朱妙仍觉受了污染,冷水洗澡,低温杀菌,冻得直哆嗦,在洗手间洗涮了半天,心里还是有些倒胃。冷水是个好东西,她简略回忆与程小奇的交往过程,立马恍然大悟,当下断定他欺骗手段高明,不惜伪造处男之身来作诱饵,也算是把朱妙那点心思揣摸透了,投其所好。她暗骂自己愚蠢,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要真是一把米,身外之物也就罢了,蚀的是自己的肉身,无法挽回。她骂完自己骂程小奇,他知道三十岁的女人渴望专注热情的爱情,他身在局内,又在局外,大盘在握,操控着这场情事。她对着镜子抹干身体,觉得镜子里的女人是个真正的蠢货。 她极为缓慢的梳头,盘算着如何不动声色的离开。她不能在这里住了,再和他多待一分钟都觉得肮脏,受罪。她不能激怒他,他若死皮赖脸,寻死觅活,她就无法脱身,继而失去见方东树的机会。她已经领教过一次,他早就把脸皮抛了。她出了洗手间,满脸柔和微笑,胸口发堵,仍是俯下身亲了亲还在床上躺着的额头,一边套乳罩,穿衣服,一边说我先去一下同学的新家,今天晚上同学聚会,少一个都不行。穿好裤子,又说,你先到楼下吃点东西,我不会太晚,回来再陪你正式吃饭。他颇不情愿,丝毫未起疑心,这个时候才显得有点处男样。当他的面,她不好收拾桌上的化妆品,便对他说,你也去洗一洗。他听话的去了。她飞快的把东西塞进包里,飞快的离开了房间。 她直接去了火车站。火车十点半开,第二天六点左右到北京。拿到票她就给方东树打电话。方东树惊讶她这么快,她说婚礼完了,呆不住了,恨不得插了翅膀飞过去。方东树说我给你定王府井边上的酒店,我这里开会的熟人太多,不方便,你到酒店给我电话。朱妙说,好。看看时间还差两三个小时到点,便找了一个网吧。网吧线路极差,刷新一下要等好几分钟,外头极冷,冻得鼻青脸肿,明天不好见人,只好干耗着。 上火车前,她彷徨一阵,给程小奇发了一个短信,说,你还可以在酒店住两个晚上,走时把押金取了,当吃饭的钱。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以后不会再见你了,你不必找我,我们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朱妙发完把手机关了。 凌晨到北京,刚打开手机,几十条短信响了半天,是程小奇发来的,全是爱呀,不放弃啊,一定要和你结婚之类的誓言,朱妙仅看了前几条,刚刚全部删除,清理干净,程小奇的电话进来了。朱妙活生生的掐掉来电,再次关机。 第二十章 龙悦的新家安在稍偏得郊区,郊区的房子比市中心便宜一半,他们把省下的钱买了一辆银色POLO,每日驱车往返。一路上风景不错,每天都有郊游的感觉。龙悦保持面色新鲜,和余作人双栖双飞,看起来过的十分滋润。 古雪儿的车里香气袭人,音乐总是满的,公仔五花八门,一段时间不见,发型变了,烫得一头大波浪,汹涌澎湃,太阳镜也由天蓝色变成了浅紫色。换老公尚且不慢,何况太阳镜之类的装饰品。所以龙悦也不惊诧,只说:“漂亮啊,漂亮的人都喜新厌旧。”古雪儿纠正道:“喜新厌旧了才会漂亮。”又问龙悦新老公新生活如何。龙悦说:“还过得去。”开过一段郊野荒路,尘土飞扬,细石子被轮子碾的喳喳作响,啪啪乱蹦。 “你又要离婚,是不是老公微软了?”龙悦随车摇摆身体,与车内的公仔晃荡一致。 “他的钞票使他坚挺,即使微软,也丝毫不影响别的女人对他春心荡漾。龙悦,我跟你说啊,男人就是那么回事。昨天三更半夜,我给一个旧情人发短信,他第二天才回复我,说当时正在交公粮呢,好在老婆没注意,否则那袋公粮就在肚子里糜烂了。我觉得还是做情人好,老婆是一个十分可耻可笑的角色。我再也不会结婚了。”古雪儿的大xx子一抖一抖,几乎挺到方向盘上。 “男人太有钱太有权,也就越没有安全感。我倒怀念上大学时的男女关系,多纯情啊,对爱的女孩子,都宝贝似的捧着,心无旁骛。一根冰激凌也比现在的鱼翅燕窝更让人幸福。有几次去夜总会卡拉ok包房,小姐们站成一排,我当时坐在男人当中,看男人挑选,觉得很不是滋味。毫无疑问,我会有轻薄的优越感,更多的是身为女性的悲哀。小姐们都会瞟我一眼,我能感觉,在她们眼里,我是可怜的,因为她们伺候的男人,都是我这样的良家女子的丈夫或情人。”龙悦感慨万千,流露出对当小姐的渴望。 “她们应该是最了解男人的一群人。男人一般在酒与色面前,就会原形毕露。高xdx潮时脸扭曲的应比平时厉害。” “我后来才知道为什么男人洽谈生意,或招待朋友,都要往东莞那地方跑,昨天有个男性朋友说,那里确实能把人弄舒服,能招待好朋友,谈起生意来更润滑。交情或生意这东西,越来越依赖体液的辅助了。”龙悦遥看景色。 “最可笑的是,有的男人明明被摆弄舒服了,事后提起,还装出无可奈何,一幅被强xx的无辜相。”古雪儿笑。 “男人鲜有把自己的肉体当回事儿的。他们与小姐的实质相同。一施一受,施者收获金钱快乐,受者体验肉体刺激。” “如果人人都不把肉体当回事,估计这世上从此再无爱恨情仇。” “什么时候咱们去混混,说不准能碰到熟人。” “轻者会吓出屎尿,重者将从此萎靡不振。哈。” “余作人去过东莞?” “他应该没去过吧,这两天开车去中山了,明后天回来。” “女人遍地开花,要采,哪里都能采。担心是没用的。” “新婚呢,他还是很眷恋我的,估计他暂没那个心思。” 车驶进“青山世界”的彩虹拱门,青山绿水层层叠翠鲜花烂漫纵情遍地,两个女人同时住了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古雪儿收了停车卡,继续往山里头开去,空气越发清爽。古雪儿说:“大自然比男人赏心悦目多了。”龙悦笑道:“各有各的舒服。”古雪儿说:“男人有不舒服的地方,大自然没有。大自然真实,我觉得一切真实的都是舒服的。真实的男人太少了。”龙悦嚷道:“男人男人的,把空气都说浊了,如此良辰美景,说点轻松的吧。” 南方没有冬天。草儿不见苍老,鲜花不减春色,木棉挺拔,托着红手掌,生机勃勃。远处红屋白墙的别墅躲藏浓郁青翠中,犹抱琵琶半遮面,别致迷人;近处的酒楼和娱乐场所都高不过三层,有一种内敛的辉煌,停车场里的高档轿车,将这种辉煌释放;休闲处有几个人在打网球,也不喧哗,只听得啪啪的击球声。 古雪儿是带龙悦来吃烤全羊。她说味道十分不错,蒙古人烤得蒙古羊,还唱蒙古歌。有一个年轻的蒙古歌手,马头琴弹得绝棒,长发面慈,耳朵可比如来。龙悦认为两个人吃烤全羊,太浪费了。古雪儿道:“两个美女喝点啤酒,点几首蒙古歌,慢慢吃一只烤全羊,意境十分牛b。”又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唱歌,不只是男人的专利。”龙悦觉得古雪儿越来越财大气粗了,而她那些钱,都是从男人身上剥削或掠夺来的,当然以婚姻为代价。古雪儿说离婚后马上注册一个公司。龙悦问什么公司。古雪儿说私家侦探公司,专为女人服务,比妇联机构有意义。龙悦愣了,猛然觉得古雪儿的胸小了,脑袋能转了,露出景仰的表情。 泊好车,下池游泳,喝冰水聊天,磨到天黑,到酒店洗澡换衣,淡抹脂粉,轻扫蛾眉,浑身上下新鲜清爽,进了蒙古包。古雪儿事先就预订好了座位,里面空间如天穹广阔,厅极大,看上去座无虚席。在小姐的带领下,在紧靠雕刻图文的廊柱边坐下来。位置不错,放眼大厅,能看见一桌一桌,如巨大的蘑菇盛开。烤全羊摆上桌面,身着蒙古装的男服务生,手指蘸了杯中酒,朝上弹洒,朝下弹洒,又在古雪儿与龙悦的额头各抹一下,唱着祝福的歌,然后切了一片羊肉往空中一抛,再唱了几句,才说可以吃了。龙悦对这些表现浓厚兴致,与古雪儿啤酒一杯接一杯。古雪儿点了一首“蒙古人”,让那个长发面慈的蒙古歌手边拉边唱。唱毕古雪儿又与歌手聊天,歌手说他当过马倌,放过五年的马,要管五六百匹马。龙悦说放马与拉琴唱歌,你更钟情哪样?歌手说都喜欢,以前他在草原拉琴唱歌放马,马儿都为他的歌声所陶醉。龙悦说,你就当我们是马,这整个蒙古包的人都是你的马匹。龙悦环指四周,突然一惊,似被点了穴位。 在另一个廊柱边上,一个男人背靠廊柱,凭半个背影,龙悦也能看出那人是余作人,他身上的天蓝色高档羊毛衫,还是她新买的。余作人对面的女人,她只能看见一半,清汤挂面的直发,模样清纯,似乎立马会冒出一股清泉来。 龙悦的手当即抖了起来。 “古雪儿,怎么办?怎么办?我看见余作人了!”龙悦身体往里躲。 古雪儿顺着龙悦的目光望过去,嘴角一撇,说:“看样子关系不一般。你给他打个电话,问他在哪里?看看他怎么回答。” “他说在他在中山。”龙悦到僻静处打完电话回来,彻底蔫了,要立即去戳穿他的谎言。 “龙悦,捉奸需在床,别打草惊蛇。那些外面的女人,都是十分懂得配合的,决不会出卖男人。所以这种情况下,你要是莽撞,反而使自己处于被动地位。”古雪儿捉奸很有经验,劝龙悦按兵不动。 龙悦浑身颤栗。她看见那清汤挂面的女孩不时波光潋滟,映着蒙古包里的特殊灯光,把余作人反衬的暖洋洋,粗糙大手添菜,夹菜,递纸巾,殷勤不断。过一阵,大手挥手买单,与清汤挂面相随而出。龙悦要立即尾随,古雪儿阻止了,说:“别慌,他们今晚肯定住这儿,现在他们需要花前月下散布消化,不像老情人,活动范围基本只在床上。” 半个钟头后,龙悦与古雪儿也出了门,鬼头鬼脑,溜进树影暗处,寻找余作人的那辆银色POLO。见车如见人,龙悦咬牙切齿踹了车轮几脚,车厉声鸣叫,古雪儿扯她闪到一堆灌木丛后。一个全副武装的保安走过来,转了一圈后漠然离开。余作人牵着清汤挂面和保安说了几句话,再牵着清汤挂面进了酒店。龙悦看见他两条腿撇的历害,不堪重负,一股恶从心里升起。想起小个子前夫的忠心及其他种种,不明白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的嫁给了余作人。如今有关报社的事情风言风语,众说不一,说不定哪一天就关门大吉,树倒猢狲散,原来并不放在心上,还野心勃勃搞服装品牌,现在似乎都灰飞烟灭了。龙悦顿觉两腿发软,失去支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她想一声不吭的离开,回去把账上的钱都划到自己名下,购房用的是自己的名字,车也不给他,让他光着屁股去泡,爱泡谁泡谁。 草地的湿气从屁股一路浸透上来,龙悦浑身都凉了。古雪儿捏着她的手,去了咖啡厅,给她要了一份西餐。龙悦摆弄刀叉,盘子里食物原封不动。她右手捏着刀,站起来,对古雪儿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古雪儿见她神色阴郁,不放心,与她一起前往。龙悦走到服务台,笑问:“请问余作人先生住几号房。”一位面色红润的小姐,低头一查,抬头说3012。 龙悦按门铃时,用手将猫眼堵了。 “谁呀?”里头一个女声问道。 “服务员,送开水。”龙悦说的很地道。 门刚开一条缝,龙悦就十分粗暴的挤了进去,反手锁了门,把古雪儿关在了门外。清汤挂面身围大白浴巾,裸着手臂,手护胸口,本能的退了几步,说不出话。 他们似乎已经干完了第一场。 龙悦见余作人从洗手间出来,手握毛巾腰间乱擦,确认他们已经干完第一场。 正值余作人愣神间,龙悦挥手一划,清汤挂面惊叫,一直隐握在龙悦右手的餐刀,在清汤挂面脸上写下一条红线。余作人因为身体赤裸,手不够用,保护不了红粉佳人,用毛巾捂住了私处,急急寻找衣物。龙悦眼尖,发现床头柜上的车钥匙,一把攥在手里,十分鄙薄的瞄了余作人一眼,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比预想的顺利,一切合乎她进门前的设想。 龙悦想保持柔和脸色,却更显出一股苍白劲。 古雪儿吓坏了,连声问她干什么。 龙悦没说话,顺手把餐刀扔进了垃圾桶。 当时夜色迷蒙,清凉的风使龙悦精神一振。 第二十一章 出火车站,北京的天空一片重铅色,涌出来的人潮迅速填补了站前的广场,然后在黯淡晨光中分流散去。只剩下风在广场上刮。雪在屋顶或马路上厚积,已染土色,显然是前几天的旧雪。偶尔划过的车还亮着灯,睡眼惺忪。气温不比沈阳高,空气十分干燥,让人窒息,呼吸时能听见鼻孔里尖薄的声音,仿佛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如吹响一支芦笛。 没有惊喜。方东树并没来接站。凌晨六点钟,零下二十度,即便是方东树要来接站,朱妙也不会同意。但他没有主动提出来接她,这才是她失落的原因。 人都走光了。 风在广场回旋。 朱妙摸出一个白色口罩,套嘴上捂严了鼻子和嘴,辨别了一下方向,准备穿过天桥去打的士。只见方东树从广场右侧的莲花灯下浮现出来,朱妙顿觉脚地一震,正是那一刻,天忽的亮了许多,云彩在方东树的身后飘远,他如分裂出来的一朵,飘向朱妙。他停在她的面前。 她摘下口罩。 他只是轻抱了她一下,然后把她的手攥在手心,坚定迫切,她知道他的意思:一夜火车辛苦,先回酒店休息一下。 她知道,休息,意味着什么。昨天身体被程小奇打开,未得到合理释放,憋了一肚子淫火。现在被他攥得手和身体同时发潮。她蜜蜂紧贴花蕾般,嗅住他的一条手臂,步子迈得和他一致,觉得先前干燥的空气飞舞花香,两边枯树桃花盛开,自己的大裙摆涌起巨浪,他人如蚁,车如虫。 北京这么大,人裹的只有一小块脸蛋儿和眼睛裸露,谁也不知道谁是谁,谁和谁偷,谁和谁恋。方东树也是头一回与朱妙这么招摇过市,心底也觉爽,羽绒服的阻隔便格外撩人。他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问她敢不敢吃雪糕,她勇敢的点头。 “真不想回南方了,冻死在这里也愿意。”朱妙在方东树耳朵边吹出一团热气。 “我何尝不想。”方东树还是那种语调,那种表情。 “为什么不试一试,你不能再瘦了。”她很细致的扫他一眼。 方东树如一头瘦驴,喷出一团巨大的白雾,埋下头继续拉车,脸长了一截。 每回在马路上看到拉车的驴,看它的细腿就要折断,而人还将鞭子抽打它,觉得人类残忍;眼下方东树就是那头拼命拉车的驴,朱妙实在不忍心再鞭打他。 “别愁,随便说说而已,我不会那么自私。只要你处理好,过得好,就行了。”朱妙温情的推了一把。 方东树攥她的手用了下力,因获帮助,面色舒展许多。 “你过的怎么样?有没有特别的事情?”方东树问。 “我,一般。只要你好好的生活,平平安安。”朱妙说。 酒店房间很暖和,两人把外衣脱了,便听见隔壁吵吵嚷嚷。大约一对交易男女,事先没谈具体,事后有了争议。女的嫌钱不够,男的死活不给,女的骂骂咧咧,意思是没见过这样的客人,她说她不是接受每一个客人的服务要求,她看他慈眉善目,没想到施起虐来,猪狗不如。她要求得到合理的补偿。她把什么东西砸到墙上,把这边这对男女吓了一跳。 “四星级酒店,还这效果,也好也好,你就当收集素材。”方东树摇头晃脑。 朱妙刚把耳朵贴上墙壁,那边门“嘭”的一响后,便安静了。 于是两人你望我我望你,如两滴素不相识的水,慢慢接近,融成一团。 方东树瘦剩一把,隔着毛衣也感觉肋骨突出,仿佛稍用力就会噼里啪啦折断。 许久没在一起,方东树的热情又重了些。 他们很快做完了。方东树照例躺着抽烟。 “事情如何,她还是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么?”朱妙心里挺酸。她总觉得他是杯盘里剩余的食渣,另两个女人早把他瓜分完了。 “没有任何余地了。”方东树面色一闪,分不清是即将作父亲的悦色还是担忧。中年男人的表情总是模糊的,不似少年那么准确。 朱妙心里又升起一股妒意。她想,也许他不值得同情,金屋藏娇,也许他十分快慰。也许他故意扮出这幅神情,以便留住她的感情。往更坏处想,也许他为了顺利甩掉她,编出这样离奇的境遇。朱妙得疑问越来越多,又觉角色尴尬,假如自己现在怀的是方东树的孩子,她想,她会生下来。 两个人陷入一阵沉默。各自躺着。过一阵,方东树把朱妙套进臂弯里。又沉默。身体如一堆沙,水流过去,被抚的异常平整。后来的浪潮,一直在脚底下,没有力量,无法再次覆盖先前抚过的地方。 一片泛黄空旷显现苍穹底下,寸草不生。 “对了,冰糖葫芦和雪糕还没吃。”朱妙打破窘境。起身一看,再摸,雪糕成了两袋水,冰糖葫芦的糖水也化了,流开来,粘成一片浆糊,剩下山楂果红艳诱人,一咬,软不拉叽,失去了咯嘣脆响的嚼头。 她顺手连袋子一块扔进了垃圾桶。 “我愿意等你,真的。如果有希望的话。”朱妙对着镜子里的方东树说。 “别,我对未来一无所知。你按你的方式生活。别让我于心不安。”方东树语调并不坚决。 半小时后,他们出了酒店,往景山公园而去。仿如去悼念先烈,二人神情凝重,各有所想。整座山都是空的,偶有鸟惊飞,雪花震落。小径扫干净了,雪堆在两边的树根下,灰暗。路上略滑,朱妙踩空一脚,穿得多,不觉疼,后来才发现淤紫一大块。方东树当时说,小心一点。朱妙说,该摔的还是会摔,小心也没用。后来有几次有惊无险,朱妙惊叫几回后,心情好了。太阳出来时,山里亮了灯似的,浮现无数美妙的阴影,树枝上没被风摇下的雪,还是晃眼,把天空映得发白。 从山底到山顶,走了四十分钟,没见一个早起的人,二人有独占良辰美景的快意。到得山顶,放眼一望,朱妙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从繁华市井爬上来,忽的满地苍茫,漂浮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俯瞰故宫庞大,飞檐,琉璃瓦,线条起伏,朱妙能听见远去的吆喝与夜里疾走的红灯笼,盛衰荣辱悲欢苦乐,都化作无形的气,凝聚天空,变成雪,覆盖这城,这山。一座城市,能以沉默承载历史,而苦难的肉身,却不能超负荷。朱妙知道,与方东树的这段感情,恐怕该从这里开始烟消云散了。 “喜欢北京。我也许会留下来。”朱妙说,山顶的风把她的脸吹红了,睫毛也结了雾。 “南方有南方的优点。北京的缺点不少,慢慢才能发现。”方东树很平静。 “南方,除了气候以外,都是我讨厌的。那里没有爱情,不重视文化。只有一群躺在优裕物质生活中沾沾自喜,做表面功夫的人。” “你说的也不全对。不是要建设文化大城么,已经动手在搞了。” “文化不是这么搞出来的。又不是建高楼大厦。” “你知道就好,城市原本没有底蕴,不能归结于今天的人。” 朱妙轻笑一声,眼望天际,心里的决定沉下来。 “别怨我,我焦头烂额,没准哪天就从世界上消失了。”方东树摩挲她的脸,手冷的出奇。她宽容的抱住他,说:“你拖着两头,总不是办法,现在你只有离婚了,至少你得让孩子名正言顺的来到世界上。说不准那女人是用孩子来钳制你,其后才是爱。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还是在意名分的。” “没法想太多。地狱之门进来容易,出去难。” “你也别说的这么痛苦,知道你对她有感情。” “天意弄人,你来得这么迟。” “你记得我就好。” “你有什么困难一定找我。” “管好自己吧,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全力以赴。” 这番谈话,并不是二人上山的目的。因此谈完后,都有点莫名其妙,好比有鬼使神差。仍是牵手下山,只是比上来时速度更慢。仍有鸟惊飞,雪花落。朱妙不觉得新鲜了,脚地踩空也不再惊叫了,只是忽的想到程小奇,他一定在不断的拨打她的手机,发短信,发电子邮件,说不定一怒之下,还会向许知元抖落他和她的幽会,说她的身材好,皮肤滑,湿润度强,但肯定不会说自己是豆芽菜。朱妙心里乱了,让许知元知道这件丑闻,许知元会恶心,她自己也会反胃。让一根豆芽菜毁了清白,怎么说都不值。 朱妙摸了摸关闭的手机,对方东树说要方便,便进入了林中的小白房公厕。 电话打过去,许知元那边似乎都很正常,说这几天挺闲,没人拍婚纱照,也问她玩得好不好,哪天回来,他来接她。她说你那工作怎么像抽筋似的,一阵一阵,我后天回,不用接,没必要折腾,机场大巴很方便,他说想没想我?她说你呢?他说当然想了,打你电话关机了。她说手机没电了,找了个同手机型号的人,今天总算充够电了。他说路上小心,等你回来看《金鸡》,棒极了。 程小奇发的数十条短信息爆豆子般响了一阵,朱妙一字不看,全部删除,关机,把手机卡取出来,丢进厕所。 方东树百无聊赖的把脚朝路边的雪堆里来回捅了几下,发现鞋面变得干净漂亮,便又将另一支脚同样试了几次,十分满意这样的清洁方式。这种近乎童真的举措,反而使方东树显得老态龙钟,老的令朱妙诧异。 朱妙贴过去,学他用脚捅那堆雪。 这时有几个人经过,谈话严肃,缓慢的往山上走去。 第二天,方东树与朱妙去了颐和园。落光了叶子的垂杨柳下,池水雅绿,小橡皮船冻在水里,船顶覆盖一层冰,静态中更显凛冽。后又穿越断垣残壁,余碑碎石,写下曾经的野蛮。方东树暗为自己不平,同样是男人,同样是婚外恋,自己搞得格外狼狈。那些男人,铁打的老婆,流水的情人,高山流水唱知音,生儿育女,妻贤子慧,家里的安排妥当,外边的从不惹事,如一个庞大的企业,一切运转正常,招牌闪闪发亮,看上去蒸蒸日上,让人羡慕。 其实方东树十分谨慎,他仔细权衡过得失。从他第一次上过朱妙的床后,就开始小心翼翼的收网。他并不打算把朱妙捞上来,而是制造漏洞,让朱妙心平气和的游离网心。 朱妙再次表示会离开南方。她的眼睛里面也是零下二十度,裹了一层透明的冰,在她嘴里呵出的热气中闪亮。方东树说:“你就那么讨厌南方么?”朱妙笑着擦了一下沾在睫毛上的雾气,“北京有景山公园和颐和园,在这里自由。”走到石拱桥上的时候,她俯身看着水中的倒影说:“我不能承受,和你同在一个城市,却如阴阳相隔。你看,一个在水中,一个在桥上,水里的上不来,桥上的下不去,即便跳下去,也只是破碎。”她说完朝水里吐了一口痰,方东树觉得那痰正好砸在他的脸上,水晃了几晃,天也晃了几晃。 方东树觉得朱妙内心是恨他的。 “小说进展如何?”方东树并不是真关心这个,只是想打碎氛围,证明他对她的关心。一个饥饿的人,不会失去理智的想丢掉手中的面包,幻想不切实际的鱼翅鲍鱼。林芳菲这块面包,其实是最耐啃,最耐咀嚼的。方东树收拢手中的网,剩下的就是打道回府了。 “不太顺利,结局没法处理,死亡结局是最笨拙,最省事,也最常见的,我得想办法让人都活着。”她回答。声音泛着湖水的雅绿,身体如一株松柏挺拔。 “什么时候写完?” “快了。” “记着,会有一双眼睛默默地关注你。” 第二十二章 离婚不需要单位调解,结婚不需要单位盖戳,男女双方各持身份证就可以自由结合,解散。不像从前,结个婚众所周知,离次婚满城风雨,遮羞布都没了,隐私暴露无遗,现在,如同去酒店开房一样方便,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事给办了。龙悦是朋友圈中第一个享受到新婚姻政策甜处的人,或者说,制度的改变,给龙悦这类人解决了一个巨大的麻烦,否则她不可能这样短时间里离了再结,结了又离。与余作人离婚,比刀切萝卜还干脆。在她看来,只要心里怀恨,就不会手软。与小个子老公离婚时,她曾念着他的种种好处,断的并不利索,假若没有余作人的催促,说不定正如大多数家庭一样不咸不淡的过活,谈不上幸福,但也平和。龙悦心里咬牙切齿的骂,并咬牙切齿的把存折弄空了,一口气还清的房子的贷款,象母鸡抱窝般,把房子霸了。只剩下一辆POLO,十分仁慈的让给了余作人,说男人开车泡妞比较容易到手。她似乎很替余作人着想。这样的结局,自然不是余作人想要得,当初结婚时,他就没想过会离婚,所以经济大权都交给了龙悦。余作人吃了个闷头亏,十分困惑:如今哪个男人不干些拈花惹草的事儿?同是当人老婆,龙悦怎么就这么绝情?不过他又后悔了,多在中山呆一晚就好了,就不至于在蒙古包里撞到龙悦。 余作人认错,发誓决不再犯。他的请求没有得到原谅。 “你不念旧情,还会离婚的,会离无数次。”余作人说。 “少操心了,你不改吃屎本性,是得不到幸福的。”龙悦说。 “我比你了解男人,告诉你,天底下没有你要的那种男人,除非你和他住在荒岛上,除了你是女人外,其它都是畜生,还得是公的。” “在我眼里,除了我要的那种男人,其他公的都是畜生。”龙悦笑道。既然离婚手续都办了,余作人就不再相干,她不会去恨一个不相干的人,更何况他只是公的畜生。 “回老婆孩子身边忏悔去吧,浪子回头,千金难买。”她料想余作人会走这一步。余作人的老婆,天生迟钝不敏感,不撒娇,不多疑,从一而终的思想使她一年到头平静如水,原本是余作人最理想的选择。 余作人请龙悦吃一顿最后的晚餐。龙悦说:“免了。”余作人说:“我有事相商。”龙悦说:“行吧,一小时,超时收费。”余作人替龙悦打开车门,说:“你来开。”龙悦又说:“免了。”余作人道:“你想不想要这个车?”龙悦说:“给我就要。”余作人道:“我需要钱,车便宜卖给你,七万块钱,给现金,我到北京去。”龙悦瞟他一眼,“钱都交房款了,我哪里还有七万块钱。”余作人说:“才开这么短时间,七万转让,天上掉馅饼你还不捡?”龙悦道:“车掉价多快,新款车不断上市,你不知道么?现在这款新车才九万多。”余作人说:“难道你忘了,你看着我把十几万人民币转给车行账号,再由你美滋滋的开回来的情景吗?真金白银呐,别人不理解也就算了,你也不能这么让人寒心吧?”龙悦一听,腾得火了,嚷道:“余作人,到底谁让谁寒心?”余作人理亏,又软了几分,道:“我把车扔二手市场,也不止这个价吧?我便宜让给你,还是没把你当外人啊。我要是还在南方混,自己就留着了。”龙悦眉毛一挑,说:“谁知道你都在车里干过什么,我接着用,闻着味儿就想吐。”龙悦前半句是真话,后半句是假话,心里在琢磨以什么样的价位让余作人撒手,把车拿下来。余作人面色不悦,说:“你甭挑刺了,实在不想要,我就放二手市场。我是嫌转让手续麻烦,费钱,你买省事。” 半晌,龙悦轻声道:“我存折里只有四万八。” 余作人半天没吭声。 “你想办法凑够六万,好吧。”他退了一步。 “其他存折零零碎碎加起来,顶多也就五万三。”她心里一喜,亮出自己的底线。 “找朋友借五千,五万八也行。”他又退了一步。 “其实,我也买不起车,侄儿读大学,学杂费还得我负担一半,你知道我哥家穷。”龙悦坚守底线,寸步不让,她已经感觉曙光在望了。 余作人半天没吭声。 “五万三,现在就去取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余作人犹如掉进下水道里刚刚爬出来,满脸倒霉的污浊。 “草拟合约两份,各执一份。你写还是我写?”龙悦翻出随身带的纸笔,喜上眉梢。 “你需要,你写。”余作人抹了一把脸。 龙悦唰唰几下写好,看看改改,撕了又重写了一回,然后签了字,道:“另外你再签个收款收据,附在后面,就算齐了。” 余作人草草看两眼,说:“行,去银行。” 十分钟后,龙悦把包抱在胸口出了银行门,上了车,然后把几叠钞票拿出来,对余作人说:“你点一下。”余作人接过钱,放进自己的腰包,面色十分温和,说:“下次见你,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永远没有机会,我开车送你回家,再打车回市区,OK?”龙悦似乎好久没见过他胡子里的那只呼之欲出的小鸟,这回见了,也有点小伤感,心想自己是不是做的过分了?或许该取足六万给他?可是一想到清汤挂面,又觉得给他五万三都是太过善良。 车和以往一样,在风景优美的道路上飞。刀郎在唱“如果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你就不会知道你究竟有多美”,不合乎两人心境。没有谁去管,或许谁也没有听,此时,歌手的全部意义在于创造了煞有介事的氛围。龙悦已经发完脾气,物质上的分割又十分丰富,再过十几分钟,漂亮的POLO车又属于自己了,难免心怀喜悦,因而偏头问余作人:“打算什么时候去北京?”余作人说:“本周内。”龙悦说:“这么快。”余作人说:“多留也没用。”龙悦一语双关,道:“凡事小心。” 车拐进另一条道路,余作人减了速,慢慢的靠边停下来。那时候,半边太阳落在低矮山头,把山涂成橘色,把远处待开发的荒地涂成橘色。风推杂草,一浪接一浪,天空没有一只鸟雀,白云红云把蓝天画花了。 余作人说:“下车呆一会,我抽支烟。” 他把火熄了,钥匙攥在手里,顺手拿了两份合同,钻出车门时,他的脸比橘色更深。 龙悦只道余作人心潮起伏,舍不得她,心想他咎由自取,成年人得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因而也无半点同情。 余作人越伤心,她越快慰。 男人太把自己当个鸟了,总有扑腾不起来的时候。 “有时间带清汤挂面来看这良辰美景吧,我没这闲心,一堆杂草,一片荒凉,平常的一天结束了而已。”熄火的车里憋闷,龙悦“嘭”的关了车门下了车,在余作人背后说。自从她把清汤挂面划伤后,她的每句话都变得尖利,只要有机会,就朝余作人的心上划过去。女人怕毁容,男人怕伤心,龙悦不留情,就攻其要害。 余作人没有答话,他很快抽完一支烟,将烟朝远处一弹,烟蒂落在草丛里,然后一屁股坐下地,掏出合同。龙悦这才记起合同还在他手上,眼里掠过一丝不安。她老老实实贴着余作人左侧坐下,心里想着合同,眼睛望着天外,说:“其实,你其他都很好,你知道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发生这种事情。”龙悦还没说完,余作人已将手中的纸撕成两半,紧接着又对撕一下,龙悦要抢,他撕得更快,受抽搐般,转眼间就成了一堆碎片。 “最毒妇人心。”余作人边说边走。 龙悦明白自己上当,已经迟了,眼巴巴的看余作人开车消失在太阳落下去的方向。 朱妙从北京回到南方,没进家门,就先把手机号换了,再到电话公司把屋子里的座机停了,彻底切断了程小奇的联络线路。不想再见程小奇这颗豆芽菜,和方东树也算是完蛋了,许知元就成了唯一。朱妙打算与他认真相处相处,看是否可能挖掘到与他结婚的可能。她重怀似水柔情,电话许知元,说:“我已经到家,你什么时候过来。”许知元说:“晚上,现在正忙。”朱妙说:“我们一块吃晚饭,我做你喜欢吃的粉蒸肉。”许知元道:“你做饭,太辛苦,并且我可能要八点多才忙完,还在制图。”朱妙说:“没关系,我等你吃饭。”正要挂断,许知元追问了一句:“来了么?”朱妙道:“什么来了?”许知元说:“你的大姨妈呀。”朱妙说:“没来。你别管,我生了自己养。” 自从与许知元耗上后,朱妙就把那把藏刀忘记了。这次从北京回来,忽地记起来,记起来的原因是想把它扔了,已经用不着它了,没必要让它来纪念那次酒后乱性。她翻箱倒柜,各角落扫荡一遍,都没发现藏刀的影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顺手将它塞哪条缝了。找了一会,摸得两手发黑,把手洗净,擦干了,坐在沙发上仔细的想。也许是坐的位置比较符合当时的情景,她记起来,程小奇来的那晚上,曾在她对面把玩那把刀子,很有可能是他顺手牵羊带走了。藏刀的失踪使朱妙隐隐不安,她感觉程小奇不会就这样罢休,他还会再来。朱妙十分后悔当时没听许知元地话,把程小奇带回了家,领他认了这条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苗,自找麻烦。 朱妙洗菜做饭,满怀心事,进行自我开导。不管用,饭做好了,心里还是很不舒坦,毕竟背着许知元干了丢脸的事,与程小奇有不成功的两分钟,又到北京与方东树幽会。程小奇在短信里说过,会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娶到朱妙。那么,把真相告诉许知元,无疑是他清除异己的可行捷径。朱妙不知他是否记下了许知元的手机号码。许知元的电话号码好记,她当时听一遍就记住了,更何况程小奇还狠狠地盯了半天。 朱妙不得不打另一场腹稿:万一程小奇把事情告知了许知元,自己如何辩解?首先她认为该一口咬定程小奇卑鄙无耻,捏造事实来破坏别人感情。假若许知元反问,为什么回来就换电话号码?她认为还得一口咬定是为了彻底避免程小奇的不断骚扰,并说程小奇是个恬不知耻的纯杂种,不甘心败在你许知元的手下,失去了做男人的起码尊严。假如程小奇说的很具体很详细,比如她皮肤的颜色,胸口的痣,Rx房的形状,那又如何解释?朱妙想这个简单,就说以前在电话里调情时,她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告诉过他,包括皮肤的颜色,胸口的痣,还有Rx房的形状。 腹稿打得很成功,无懈可击,唯一的问题是,许知元是否相信。若他信了,朱妙就是个出色的小说家,他不信,朱妙就是个淫荡无耻的女人。 电话许知元两次,九点四十五分,他终于来了。和以往一样,他一关门就把朱妙堵贴在门上。和以往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和她亲嘴,敛声屏息剥光她的下身,戴上小号套子,很快就完事了。完事后他提起褪在她脚踝的短裤,胡乱套上她的屁股,说:“饿死了,开饭吧。” 朱妙心中纳闷,许知元这么匆忙,到底是变化了,还是真的饿死了?这其间定有猫腻。她暂且一溜儿摆好饭菜,盛好汤,也若无其事,也柔情款款,暗底观察许知元的神色言行。 “我觉得你刚才象做一个妓女那样做我。”饭毕,面对空啤酒瓶,朱妙半开玩笑。 “是。”许知元剔牙,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他酒量极差。 “是?你说是?”朱妙对自己的耳朵和许知元发出双重疑问。 “我说什么了?”许知元把牙签扔了,“你坐我腿上来。”他拍拍大腿。 “我说你刚才像做一个妓女那样做我,你说是。”朱妙重复。 “你这一趟北上,可开心?有什么见闻?”许知元另起一行。 许知元问的倒是极平常的话,她因做贼心虚,觉得很有针对性,心被攥了一下。 提防、敏感以及欲盖弥彰,她的神经异常活跃。 “我说你刚才像做一个妓女那样做我,你说是!你再说一遍?”她握好了这张盾牌,抵挡任何攻击,没有比眼下这块贞洁牌更重要的了。 “我说是,并不代表你就是个妓女,你那么紧张干吗?你也可以说,我像个嫖客,并不代表我就是个嫖客。很简单的道理。”许知元也玩词儿。 朱妙气呼呼地,假装思考许知元讲的是否在理,实则揣测他是否有所暗示。是否继续装下去,如何装,得把握好度的问题,最好是有进退的空间。万一他已知道一切,只是意兴盎然地看她表演技巧,然后在谢幕前一把戳穿她,那时就如作贼被抓住,婊子立牌坊被识破,小脸丢得彻底。 许知元箍紧了她的腰,她判断,他不知情。 许知元又开始讲他从前的几个女朋友,赛过仙女。他说他被女人抛弃惯了。 “我是真的爱你,把那个小杂种赶走后,我原打算五一节和你结婚。但最近出了点事情,把我的计划打乱了。” “什么事情?紧要么?” “你别问,我会处理好的。以后找个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 “噢。”朱妙满心疑惑。 “你认识方东树?”许知元突然把方东树晾出来,目光咬紧朱妙。他这一招,是从林芳菲那里学来的。不过,朱妙并没有像许知元期望的那样,嘴里不受控制的滚出“方东树”来。 “还用问?我是干吗的,他是管啥的?”朱妙神色淡定。 “听说他总爱拈花惹草。” “管那闲事干吗。不拈花惹草,还叫男人么?” “我可没有啊。” “你不是拈了我,惹了我吗?” “林芳菲的老公是谁,你知道?” “是谁?” “方东树。” “噢。”朱妙显得很意外。 “到北京,碰到方东树了?”许知元把玩着一张火车票。 “没有。”朱妙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火车票,说句“我涮碗去”,便逃开了。 许知元平躺沙发,对着天花板说:“其实,从前的几个女朋友,我也是真心想和她们结婚的,她们全都不珍惜。女人啊,都贱,没有一个好东西!” 朱妙脸上一热,根本不敢接招,假装没听见,放水哗哗的洗盘子,脑子飞快的转。她已经搞不清许知元究竟都掌握了一些什么内容。 “朱妙,记着,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要相信,我是爱过你的。” 许知元说的是“爱过”,朱妙心里明白。 “你要甩我吧?没关系,我被人放弃惯了。”朱妙脸上原本很热,不敢面对许知元,磨磨蹭蹭几个碗半天没涮完。她脸上的热度,证明她存在羞耻感,并不是真正的婊子。这时,她猜测他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情,脸上的热还没来得及消退,便滚下几行受伤的眼泪。她原本是要甩他,结果被他先甩,滋味总是不妙。她知道,她与程小奇的苟且,给了他比前几次更为致命的打击,他骂“女人真是贱,没有一个好东西!”,她只能装没听见,不能还击。 “你不是总怀疑我和别的女人乱搞吗?朱妙,我不想背黑锅,我原想拼命赚钱,买一台车,送你上下班,或者你开。” “你知道我小心眼,心里知道你没和别人乱搞。” “你信不信都无所谓。最近仍会十分忙,你什么时候想要了,打电话给我,有空我就会及时赶来。” “你什么意思?我不需要性伴侣。” “别说的这么绝对,区别不大。” “找性伴侣,也得考虑找大一号的。” “你那些要死要活的呻吟,都是假的?你叫床假,身体的湿度,假不了吧?” 两人的脸,说翻就翻了。毫无疑问,朱妙刻薄在先,许知元回敬在后。若把朱妙与许知元的感情比做决斗的话,这边许知元才喊一声举起剑来,朱妙已经把刀子捅进了对方的胸膛。朱妙根本不念旧情。许知元话里藏刀,她干脆用刀说话。朱妙十分庆幸,许知元有这唯一且十分关键的让她鄙薄的地方。但她也无法断定,是不是程小奇那个小杂种无耻告密。 早上醒来,许知元又问来了没有。朱妙说没来。许知元说,一会儿去医院检查。朱妙说肯定有了,我了解自己的身体。许知元说,知道,你有经验。朱妙扫他一眼,懒得发怒。 十点钟,两人到人民医院做检查。他俩如等候列车般,十分无聊地等待检验结果。这趟列车肯定会来,关键是他们踏上列车,要往哪里去。孩子,要还是不要,这个问题,可以严重,也可以轻微。得看两个人的沟通,准确地说,得看许知元的表现。 朱妙已经把结果捏在手里了。 “怎么样?”许知元问。 “自己看。”朱妙把化验单塞到许知元手里。 “有了?”许知元又问了一句。 “有了。”朱妙边答边往回走。 “你坐下,商量商量怎么办。”许知元用暗劲扯住她。 “我要他。”其实朱妙从头至尾没打算过生孩子,她始终思考的是用什么方法拿掉,是用药流、麻醉,还是普通的手术。她只是试探许知元,一旦他认真地说“生下来吧,我们结婚”,她就会快乐的告诉他,她还没有做好当妈妈的思想准备;假如他一味地劝她堕胎,她打算突然消失,与他绝交,将他仇恨,让他的心永不得安宁。 朱妙平静地穿过医院走廊,给许知元一个从所未有的安详的背影。她走出医院大门,白晃晃的阳光使她眩晕。不管怎么样,要在体内置入除生殖器以外的东西,始终是一桩痛苦与难堪的事,对身体与精神的损害,男人永远不能够体会。眼下怎么折磨许知元都不过分,她要的就是他的表现,就算是对他蹂躏,他也得温和忍受。 “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给你炖鸡汤,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许知元的态度很明白。炖鸡汤滋补一个堕胎的女人,比结婚养孩子容易得多,前者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后者却要搭上一辈子。 “没你的事了。各走各的吧。”朱妙的心凉了一截。 “你别赌气,这事开不得玩笑。不说你,我也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我还打算明年出国学习两年,你不是也想去北京发展吗?”许知元的理由越来越充分。 “不是玩笑。我有权利决定,也有能力处理这件事。你出你的国,跟我没关系。”朱妙似乎不留任何余地。 “当然跟我有关系。我不是不负责任的人。” “负责任,炖鸡汤就是负责任?” “行,你说怎么着,便怎么着。” “你别跟着我。” “你真的想做妈妈?” “难道我没有资格,不能有这个想法?” “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这句心里话不合时宜地蹦出来,许知元自己也没料到,他几乎是慌乱地瞅了朱妙一眼,希望旁边的噪音干扰了她的听觉。但见朱妙血往上涌,瞳孔放大,嘴唇哆嗦,他知道她听见了,想赶紧赔个笑脸,朱妙一抬手,“啪”一记响亮耳光,印在许知元笑容尚未完全铺开的脸上。左右的人闻声看过来,只看见男人的尴尬模样和远去的女人的背影。 第二十三章 驱车到古镇度周末吃海鲜,已成了一种热门的休闲方式。朱妙是第一次来古镇,这次出行是她张罗的。许知元的那一句“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挫伤了她的骄傲自信,元气大伤。许知元的表现超出她的估料之外。朱妙曾想咬牙把孩子生下来,永不认许知元这个当爹的,他侮辱了她,要让他承受一辈子的折磨。但是,牺牲自己的人生,进行这么长久的报复,代价太大。唯一立竿见影的效果就是,立即和他断绝关系,不让他知道她如何处理肚子里的孩子,一个稍有良心的男人,必定会因此夜夜噩梦,不得安宁。 找谁陪自己到医院做人流,朱妙经过十分细致的考虑。公开的朋友没有一个,忽然却怀了种,给人的印象就会是淫乱的。找女伴不行,女人的嘴漏洞太大,无论是古雪儿还是龙悦,虽然这样的事情已极为普遍,朱妙自己还是挺当回事。男伴,想来想去,觉得张超最可靠。张超是那种什么都心领神会的人,她相信他会把她照顾好。打电话给张超一说,张超也没问是谁的种,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不过,他责怪朱妙太不小心,都三十岁的人了,还不懂得保护自己,怎么着也得匀出几秒钟做好安全措施。 张超陪朱妙去医院时,俨然家属模样。朱妙怕疼,医生说药流不痛,张超认为药流副作用太大,并举例说,龙悦做过药流,内分泌大半年都是乱七八糟的。他表示手术是会很疼,但有他在,朱妙一切不用担心。这个时候的朱妙十分脆弱,她听张超的话,选择了手术。手术过程中,痛得冷汗湿了内衣,眼泪一滴也没落,想到许知元说“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心里分外仇恨。 没想到为自己炖鸡汤,煮红枣,洗洗涮涮的竟是张超,没想到张超这般细心细致,无微不至,朱妙又分外感动,觉得龙悦真是个捡芝麻丢西瓜的笨蛋。 张超是穷点,如此看来,穷也是一种品德。 躺在床上养身体的那几天里,朱妙以为力量彻底从身体里消失了,意志彻底萎靡了。她以为她会成为忧伤的林黛玉。但一切随着身体的鲜活复苏了,并且神清气爽,污秽之气一扫而光,因而呼朋引伴到古镇游玩享乐。 驱车四个半小时,山路弯弯,一路蛇行,朱妙肠胃里翻江倒海,好在古雪儿技术不错,加之笑话不断,适当缓解了晕车感觉,才不至于呕吐出来。龙悦与她的小男人坐在后排,古雪儿聊天的时候,便往反光镜里看一眼,不聊天的时候,也会拿眼睛往反光镜里瞟。小男人一脸青春羞涩,忠心耿耿的模样,小手和龙悦的手缠在一起,相依为命。中午时分,到得古镇,但见古镇青砖灰瓦,古朴遗风,镇头一棵古榕遮天蔽日,树下石桌石凳,摆着一盘象棋残局,大约是对弈者暂时离开。经过古榕,很快进入古镇核心,也就是两条狭窄街道交汇处,依旧气派威武的将军府,霸占了古镇大块地盘,甚至可以说,这将军府就是一座古镇,古镇其实就是将军府,古镇因将军府而闻名。进去转一圈,才发现这里成了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一群中学生如痴如醉的听导游或者老师讲将军先前海上打仗的英雄历史。朱妙说撤,无聊,古雪儿说肚子饿了,吃海鲜去。龙悦的小男人却对这段历史很有兴致。龙悦说,这样吧,四十分钟后,我们吃饭时再碰头,便兵分两路了。 龙悦的小男人比她小五岁,刚从西安来到南方。本来说好是三个女人一同出来度周末,搞起艳遇来也比较方便,龙悦不忍将初来乍到的小男人晾在家里,又不能在家厮守着毁了姐妹的约定,只好破例“携家属”一同前往。 一条海鲜大排挡食街,足足有五百米长。一边是五十米外的海边打捞上来的海鲜,一边是加工的饭店,嘴馋的食客来来往往,讨价还价,顺着海鲜排档儿不厌其烦的一路看下去,问下去,都从这种极为琐碎的交易中,尝到放松筋骨的乐趣。 中午的阳光,如新婚的女人,妩媚,体内的热不由自主地就被逼发出来。古雪儿把春天的奶黄薄毛衣脱了,披在肩上,袖子在下巴下打个结,余下的长度垂搭两侧Rx房,双手插在前面的牛仔裤兜里,迈着小猫步。花蛤多少钱一斤?十块。来两斤。螃蟹呢?膏蟹六十,肉蟹四十,大闸蟹七十。给我来四只大闸蟹,要大的。扇贝怎么卖?二十五一斤。来一斤,要活。九节虾一斤多少钱?三十八。一斤好了,石斑鱼呢?一百。给我抓这条。 古雪儿不还价,也不看秤,付钱十分利索。不一会儿,她与朱妙的手指头都挂满了塑料袋,里面的东西活蹦乱跳,弄出哗哗的声响。两人提着随便找了一个馆子,古雪儿交待了虾要椒盐,蟹要清蒸,扇贝加粉丝不要放蒜,花蛤要炒辣,石斑鱼怎么好吃怎么做,另外再加一盘蔬菜,要半打金威啤酒,略冻。一切都准备好,菜也下锅了,龙悦和她的小男人还没出现。 “你说,龙悦和她的小男人躲哪去了,还没亲热够?她可真是百折不挠。”就窗边坐定,朱妙开了一个玩笑。“龙悦就是被激情烧死的人。一个月时间,就让人家小男孩抛掉西安一切,躲到她裙子里来,不服不行。” “服她不如服你,她怎么折腾也没富起来,你恰恰相反。”朱妙原想说“你都快成结婚致富的专业户了”,怕古雪儿听了不爽,为确保古雪儿能快活的买单,便咽下了。 “我是离婚致富。呵呵。今天出来,也算小庆祝一下。我离了。”古雪儿说。 “哦,女儿归谁?给了你多少?”朱妙知道古雪儿不需宽慰。 “女儿我留下了,我不想再生孩子,也不想再结婚。他一次性给了抚养费五十万,另外还有一小笔数目。” “你是达到了目前许多女人理想的生活状态了。至少我是希望这样,没有男人,但有女儿。” “不想成天为他手机的秘密震动情绪恶劣,我现在以及将来的状态是最理想,最具尊严的。” “古雪儿,你结婚好像很容易,我他妈的为什么就这么难呢?”朱妙笑骂。 “在错过了相信爱情的浪漫年纪后,如果你还要找到爱情才肯结婚,当然很难了。” 桌面铺着一次性塑料薄膜,有只饭蝇飞舞。饭蝇使古雪儿想起吃饭这回事,便给龙悦打电话,说你们亲热够没有,都准备上菜了,在顺风餐馆。 龙悦说十分钟内到。 “你如果是龙悦,要结婚也容易,她有点逮谁爱谁的势头。不过,按爱情的化学规律,她和她的小男人烧完这一段,也只会剩下麻烦。”古雪儿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显然已经跃居朱妙与龙悦之上,看来,她的几次离婚教育课,没有白体验。 “我从来没有很饱满的爱过一个人,男人这动物,似乎不具备让人昏头转向的功能。真是头疼,你觉得张超怎么样?”朱妙说。饭蝇落在她的头上。 “不错啊。你不会想和他结婚吧?他可是龙悦的前夫啊!怎么说也是她用旧了的啊。”古雪儿认真了。 “当然不会。我只是觉得他不错。你敢说龙悦心中无悔么?” “也许吧。我公司下个月开张了,到时一定来哦。” “动作真快。隆重庆祝。” 清蒸大闸蟹上来时,龙悦携她青春羞涩,忠心耿耿的小男人回来了,于是进入热烈的食物扫荡过程。龙悦对她青春羞涩,忠心耿耿的小男人无微不至,小男人的眼神对所有的异性绝不多粘一秒,好比一辆的士,严格遵守指示牌上“即落即走”的交通规则。他穿着朴素,新到南方的痕迹十分明显,所以龙悦打算度完周末,带他去逛街,换上本地的流行服装。接下来还要向他灌输一些本地的文化,习惯,总之,在短时期内,把他培训成一个南方通。 青春羞涩,忠心耿耿的小男人不胜酒力,一杯啤酒下去,满脸绯红,说是酒精过敏。大家不好劝酒,喝的很难尽兴。在洗手间,龙悦逮住古雪儿说:“怪不得男人出去玩,都不怎么爱带老婆,我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古雪儿道:“你今天是特殊情况,不过,我替你感觉累。”龙悦笑道:“不累,找一个忠心耿耿的男人不易。”古雪儿泼冷水,“你别太天真,等你的小男人长大,劣根性也就暴露出来,除非你一直把他捂在怀里,不见阳光。”龙悦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古雪儿笑笑,对镜洗手,梳头,又说:“美好的愿望而已。”她知道龙悦是理想主义者,一旦聊得投缘,就觉得这个男人是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东西,是奇迹,不轰轰烈烈的跟他爱一场,对不起上帝的苦心安排。 饭毕,驱车五分钟,到酒店开房休息。房开两间,兵分两路,龙悦和她青春羞涩,忠心耿耿的小男人同住,朱妙与古雪儿一间。推开落地玻璃门,便听见海浪轰轰的响,茫茫大海一望无际,渔船漂浮,一湾白色沙滩,绵延并消失在青山背后。朱妙只觉得此地似曾相识,问古雪儿,这是什么酒店。古雪儿道,你不识字么。朱妙说没留意。古雪儿道,“古镇大酒店”,四星级,政府机关开什么会,搞什么活动,通常都住这里。朱妙“啊”了一声,当初曾“嘭嘭”激动地心跳重新撞了她几下。她记起来,和方东树情感迅速升温的那个夜晚,方东树就是住在这里,住在“古镇大酒店”。他喝醉了,脆弱温情,孩子般听话。 海浪把那个夜晚推过来。 海浪把那个夜晚卷回去。 “我去沙滩转一会,马上回来。”朱妙说。 古雪儿说“一起去吧”,朱妙已在门外。 原来还可以掰着手指头数的情人,忽的一个也没了,好比兜里的钱,不小心花的一个子儿也不剩。先前曾经“富过”的阿Q精神,运用到感情领域里,好比搬石头砸脚,连心的痛。朱妙原打算对着大海哭一场,但是海太大了,眼泪就是出不来,连假装悲伤的情绪都难以成功酝酿。她明白找错地方了。或许该找一小片池塘,比如家乡那种,种满莲藕,铺满荷叶。小池塘的作用好比一根小草,在鼻孔里挠几个痒,就可以打出爽快地喷嚏。可乘飞机转汽车的跑回去哭,又显得矫情,且兴师动众。 站在海边,两手空空。为什么两手空空,朱妙算了算账,简单反省了一下,有的她知道原因,有的莫名其妙,好比花掉的钱,一部分帐可以算出来,一部分却不知花在何处。钱花掉了可以赚,情人没了可以找,本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只是结婚的愿望终究打了水漂。青春年华这东西,可是赚不回来的。朱妙沮丧,三十的槛一过,各方面都觉急转直下,那时钟的速度仿佛也经调拨了似的,呼啦啦转的飞快,眨眼中午,悠忽黄昏,只是夜还是很长,辗转不得天亮。朱妙赤了脚,鞋子提在手里,见沙滩上不少大大小小的洞,便蹲了下来,用手指或贝壳连扒带挖,仿佛对躲藏里头的螃蟹充满仇恨。许知元打过电话,上门找过朱妙,朱妙毫不客气的打发了他。“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这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话,是对朱妙最大的侮辱和伤害。无论许知元采用何种方式,都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谅。 两手空空,孤家寡人,看远处海阔天空,碧水蓝天,白云堆絮,这是白天的海。朱妙想起方东树,他答应过陪她看夜海,不知他是否记得,什么时候会与他站在这海边。 第二十四章 三个女人,基本上都恢复自由身,都觉是殊途同归,如海纳百川,又在一个巨大的容器里汇合,不免小有感慨。这个时候,彼此事业基础牢固,经历不浅,不比刚毕业那阵,都手忙脚乱,情事颇多,便有了点重新享受友谊与生活的感悟。古雪儿雇了保姆,另有母亲操劳孩子,掌管家政,肩上无重担,状态轻松,并体现在她的精神面貌上,呼朋引伴,吃喝玩乐,多半是她作东。然而,怎么着,也不似二十出头时候快乐了,任何一个背负岁月之重的人,恐怕都难逃这种宿命。所以朱妙感触颇多,喝酒猜拳,唱歌蹦迪,三十岁时穿过马路时忽然涌现的沧桑感,一不小心就冒出来,在各自的酒杯或者狼藉的桌面跳舞。龙悦吐烟圈时,也有了些不可磨灭的老女人姿态。总之,青春玩不出来了。它们在她们玩儿的时候,已经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当龙悦说某条街边烤羊肉串十分美味时,古雪儿及朱妙都想起了从前的时光。只是在南方这种光鲜城市里,到哪里去吃烤羊肉串?好比青春丢失在遥远的地方,何从寻觅。龙悦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东方新报》的偏僻后街,有一天晚上她走捷径,问到熟悉的烤羊肉香味,一路嗅,一路寻,见有一处炊烟袅袅,矮桌板小凳子围了一圈,坐的满满当当,当下试了口味,非同一般。最后,龙悦爽快地说,这次我买单。 古雪儿车了朱妙,左拐右拐,一路打电话问了三次,才算到了目的地。随便泊了车下来,大为意外,没想到这个光鲜的城市还有这么一条老街没有挖掉,在她们两个老南方的眼皮底下躲了这么长时间。附近有卡车,拖泥车,推土车横七竖八的停靠,灰暗污浊,古雪儿的车子显得越发锃亮。才走几步,空气里便夹了股浅淡异味,再嗅一嗅,明白是护城河里的死水脏污,但这股浅淡异味即被浓烈的香味冲散。 啊,孜然! 辣椒粉! 麻油! 烤焦了! 韭菜! 茄子! 青椒! 鸡肫! 玉米! 鱿鱼! 香坏啦! 古雪儿与朱妙边说边往那烟熏火燎的阵地走。借着路灯的微光,果然见矮桌板小凳子围了一圈,黑压压的人头——其实也就十来个人,但因为紧凑,显得十分壮观。只有那烤肉男人站着,炉具齐腰高,他挥舞手中的芭蕉扇,把铁盒中的白碳扇的哔哔剥剥直冒火星,然后把扇子搁了,双手灵活的翻转,手中几十串待烤熟的东西,冒出白烟和咝咝的声响。另有一个打杂的女的,腿脚麻利,在几张矮桌板小凳子之间穿梭。 龙悦已霸好小矮桌板,五六支珠江啤酒支在上面,惊心动魄。小塑料凳子,巴掌点儿大,假如屁股不垂直落下去,它就会朝左或朝右,朝前或朝后弹跳出来。若是体积庞大的屁股,它或者会四肢平摊,被压成一块塑料片儿。 朱妙屁股尖瘦,小心落座,平安无事。或许是由于胸前的垂重,尽管古雪儿慎之又慎,小塑料板凳儿还是从她的屁股后弹了出来。好在有备无患,她迅速的调整好,并且坐稳。三人哈哈笑了,笑得眼泪横飞。 乒乒乒开了啤酒,满了眼前的杯子,田鸡,鸡肫,羊肉,鱿鱼,尖椒,陆续运送过来,桌子上竹签横陈时,几个女人的咀嚼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古雪儿问道:“噫?你的小男人呢?舍得让他独守空房?”龙悦说:“烦,这不是出来和你们喝酒么?”古雪儿不客气,“热情烧完了?麻烦来了吧?”朱妙把鸡肫嚼得脆响,抽空儿加压,“你的小男人根本就不适合你,当时不说你,知道你听不进去。”龙悦急了,道:“你们怎么连同情心都没有?一个比一个冷血。”古雪儿说:“想想自己几岁了?还要听哄劝?” “爱情搞多了,动情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在表演。假若双方都熟知了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细节,最真实的感情你也会觉得有假。所以,你找一个青春羞涩,忠心耿耿,对情事还不甚娴熟的小男人,我是十分理解的。我揣测啊,你的小男人心里八成是不平衡的。”朱妙举起一串韭菜,十根一排,每根约一尺来长,不知如何下嘴,于是说了一串比韭菜还长的话。 “朱妙地意思是,要坏一起坏,小男人又不是云南白药,别试图让小男人来医治你从前的创伤,你只会伤的更厉害。唔,茄子都烤得这么好吃,还有什么不能烤得?来,你吃一块。”古雪儿用两根竹签夹起一块茄子白肉,烤焦的外皮自然脱落,掉在盘子里。 “不说他了,迟早的事,现在是等熬到结束。”龙悦结果茄子吃了,喝干了塑料杯子里的酒,继续说,“人生就是大绕圈。绕来绕去,绕不过一个弯。” “还是前,前夫好。”龙悦又说。大家知道她并不是结巴,而是指第一任张超。 “龙悦,向前看。”朱妙不喜欢回头。 有一会儿龙悦有点消极。喝几杯后,又活跃了。 “一会有个神秘人物过来,很有魄力的女人,认识一下无妨。”龙悦嗝出酒气,仿佛很饱。 “这种小板凳地儿,那魄力人物能坐得惯?”朱妙已经找到吃韭菜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当它是一根面条,牛吃草般,一节一节往嘴里吸,等全部进嘴,嚼几下,然后吞咽。 “我和她来过,吃的是味道,不是环境。” “哎,听说你们报社出事了?”古雪儿八卦。 “可能会撤换领导,总会有影响的,不过,编辑照旧干活。” “我们像一群民工。真实,不错。比在酒吧,歌厅舒服多了。”朱妙不想谈论报社的事,她拒绝一切可以联想到方东树的话题,更不想听到林芳菲的名字。她瞧不起林芳菲处理婚姻问题的方式,想到林芳菲和许知元有一腿,就觉得自己掉价。 环顾周遭,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隔壁的矮桌板小凳子已经换了几拨人。彼时月不明,星也稀,过一阵,星星也没有了。风不知从哪里爬起来,云也浓了,都感觉到天的变化,好像有雨要来。 林芳菲一身消瘦黑衣,脚不着地的飘过来,桌子显得更矮了。她把两条小塑料板凳儿叠好,坐稳,由于腿太长,凳子太矮,她把腿伸直了,看着一桌子凌乱的竹签,说:“战斗力真强。”龙悦道:“这些家伙心怀仇恨,所以吃起来毫不留情。” 朱妙借着迷蒙的路灯,但见来者脸型削瘦,胳膊细,眼神游动,鱼尾纹荡漾,下巴居高临下,仿佛鹤立鸡群,果然是块魄力老姜,心里升腾一股天然反感。那龙悦把嘴里的东西嚼完,碰了半杯酒,这才说道:“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报社林主编,我的直接领导。” 朱妙闻言,心里一抖,眼睛突然放大了一圈,慌乱低了头,在一堆串烧里找寻半天,举起一串田鸡腿,撕咬,咀嚼,暗底里骂龙悦卖关子,什么魄力女人,原是这么一个情商低能儿。从前,她试图对林芳菲做出某些想象,包括她的身材,容貌,谈吐,穿着,总难勾勒出一个完整形象,没想到她突然出现,这个与方东树结婚生子的女人,把方东树整的只剩皮包骨头,死也不肯与方东树离婚的女人,就是这么一个普通怪物。 即将与林芳菲正面交锋,朱妙迅速武装自己。 龙悦介绍朱妙时,林芳菲似乎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这个人,更别提电话约稿约见面的事儿。清汤寡水的点个头。朱妙立马发现她在装,或者说,她在寻找更有利,更有力的语言与身体姿势,便也不咸不淡的回了礼,心想:“大多数老姜得弱点在于低估对方,自称智者,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你林芳菲就是这大多数当中的一个。” 朱妙手中的串烧还有一半时,从容不迫的抬起眼皮,她完全不想在林芳菲面前装,给她面子,至少在眼神上,她要明示她对林芳菲的鄙视。朱妙略带挑衅的斜瞟过去,嘴里嚼着鸡脆骨,正碰上林芳菲似笑非笑的眼神。或许是坐在对面的缘故,朱妙感觉林芳菲的目光直接有力,好比两点一线,恨,妒,鄙薄,轻视等诸种情绪在那条线上滚动碰撞,积压。 “啐!”朱妙忽的松了眼神,吐出嘴里的鸡骨头。她相信林芳菲一定摔一个趔趄。 “龙悦,你最近策划什么专题?”朱妙转头问龙悦,第一回合告捷,心里快慰。 “正想策划一个‘十年校园歌谣大展’,应该有点意义。”龙悦压根不知道两个女人的斗争。 “其实我觉得女性话题有了新的探讨内容,似乎其他媒体尚未作过。”朱妙把半串鸡脆骨放下,她早就吃不动了。她嚼它,只觉有助于对林芳菲的藐视。 “有什么新构思?来,我敬你一杯先。”龙悦改不了拿酒开路的习惯。 “在感情已经破碎的时候,有部分女人选择离婚,也有部分女人宁愿守着空壳,也不愿离婚,而且这部分女人素质不低,是一个略有数量的群体。铺天盖地探讨女人离婚,是意识觉醒,人格独立,那么,少数打死也不离得女性群体对婚姻的态度,是不是也值得探讨呢?我有一个朋友,来南方多年,在内地有妻女,在南方有同居的女友。妻子是一个大学教师,她已经知道这种现实,但一直不同意离婚,也不愿意到南方来,保持这种格局达五六年之久,婚姻有名无实。你说,这女教师为什么情愿守活寡,也不愿意给自己,给别人一条活路呢?类似于女教师这样的女人,我相信当今社会大有人在。一个经济与人格完全独立的女人,她为什么还需要婚姻的躯壳?阻止别人寻找幸福生活?”朱妙小嘬一口,仿佛怕喝多了,把话堵回去了。她暗自快慰的扫一眼林芳菲,敏锐的捕捉到她脸上尴尬一现。 古雪儿闷闷得骂了一句粗话,说:“大约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理。或者顾及自己年老色衰,怕将来只有靠自摸度日。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若没有深仇大恨,丈夫偶尔还是会临幸于她的。所以婚姻的维系与存在是有用的。” “古雪儿,你说的只是可能,肯定不会是主要因素。林姐,你认为呢?这专题有没有搞头?”龙悦真的谈起工作来。 “工作的事回单位再谈。”林芳菲一句话结束了这个兴致勃勃的话题。她先前只感觉朱妙厉害,没想到这么锋芒毕露,矛头直接对准自己。 “我们可以当下酒的话题,跟工作无关。龙悦你回去再作考虑。我是十分有兴趣探讨这种现象的,给自己和别人带上枷锁,把人生搞得那么沉重,我觉得是人性的变态与扭曲。”朱妙确信不可能有任何把柄被林芳菲掌握,因而林芳菲并不对她造成任何威胁。她心底里鄙视林芳菲,越发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 龙悦与古雪儿不明就理,察觉不出其间的火药味。 “数年婚姻的成长,是要付出血泪与青春代价的。你没结过婚,没有资格探讨婚姻中的什么人性什么变态。正如你没生过孩子,没做过母亲,根本不能深切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真实心理。”林芳菲拍惊堂木似的,把杯子拿起来,重重拍下去,塑料杯子在她手里捏变了形。 她的突然恼怒使龙悦和古雪儿莫名其妙。 “假设婚姻出了问题,或者原本是一个错误,何必要用一辈子来陪葬。谁都可以自己埋葬自己,谁也没有权利要让别人陪葬。这种问题的探讨,不分什么角色身份,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见解,谁都没有权利剥夺发言权。没生过孩子,没做过母亲的女人,母性依然!不见得婚姻外的人,就比婚姻内的人弱智。我不觉得婚姻有多么神秘复杂难解,在我看来,婚姻内的人,多半是昏了头的人。”朱妙有点刹不住车,打定主意为方东树报一剑之仇,劝醒林芳菲这头沉睡在婚姻中的母狮子。 “你结过婚吗?理解爱吗?懂爱吗?” “有的人连爱和恨都分不清楚。真正的爱会让人自由,而不是将他围困。” 林芳菲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双手抖动,想抱紧自己的脑袋,但手指不听使唤,它们在她的发间发抖,痉挛。龙悦知道林芳菲情绪过激,立刻站起身扶住她,并轻轻拍打她的背,示意朱妙停止说话。朱妙愕然,没想到林芳菲有这个毛病。邻桌的人只道这边有人喝酒了耍酒疯,脸上闪烁善良的快慰。 五分钟后,林芳菲恢复平静,但神色恍惚,两眼空洞无物,彷如刚主持完一场巫术的巫婆。龙悦松口气,说:“你喝多了林姐,我送你回去。”林芳菲摆摆手,“刚才头晕,现在没事了。时候不早,我先回家去。”说完便站起来,谁也不看,依旧是脚不着地飘过去,打开车,启动,车灯照见一大片瓦砾堆,两只野猫在上面打架。 “女人,可怜。”朱妙并非嘲讽林芳菲。 “你刺激她了。”龙悦说。 “明白了。”朱妙明白的是方东树的困窘。 突起的风把一只黑色塑料袋驱赶,哗哗作响。一辆小型人货车停在路边,蹿下来几个人,二话不说抬起烤炉便走,晃眼间,连车带人全不见了。 雨,哗啦哗啦落下来。 林芳菲认为朱妙是个泼妇。她不得不承认泼妇的话,有些是有道理的。回到家,她的思绪难以平静,一个人在卧室里乱转,衣裙空空荡荡,偶尔的闪电划亮她干枯的脸。雨后的夜静的吓人,雨水残滴击打的声音清脆有力。她胡乱想了许多。林芳菲不得不承认是朱妙的言论敲醒了她,方东树不爱她,或许从来就没有爱过,而她,亦已经不爱方东树了,心累了,真的撑不住了。 窗外亮了起来,天空中爬出半颗月亮,如一只微笑的媚眼。这只媚眼又让林芳菲心静如水,她上了床,顺手抱起另一个枕头,方东树在另一个房间里打呼噜。她记不清多久没听过他打呼噜了。她断定他睡得很香。他不应该睡这么香,这是对她的挑衅。她又产生了不快,想起自己的孤枕年华,心里的恨冒出泡泡来,又觉不能这么轻易放手。 林芳菲根本无法入睡,爬起来,飘进女儿的房间。 月光微弱。方东树的呼噜声变细,节奏更均匀。男人有时候就是一头猪,绝不会带着问题与情绪入睡。无论林芳菲怎么辗转反侧,方东树都能睡出这样的酣畅,激起她新的不快。眼下,林芳菲对方东树的舒适心平气和,心中一连数他的十几个缺点,和他对她从一开始就有的忽视与忽略。因为许知元在意的眼神,觉得焕发了女人在男人眼中的美丽,从此给了方东树一个理直气壮的把柄。她也不必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了。 月亮悄悄圆润,似透明,又朦胧,如白玉。有云在游动,彷如是月亮穿行。树枝上的水已经滴干净了,地上的草根正贪婪的吞吸,睡梦中的人能听见它们拔节生长的声音。只有月光还在淌水,把树叶淋得晶莹濡湿。几乎没有风,个别的窗户亮着不睡得人。 林芳菲就这么坐在床边,思想斗争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她走到方东树的床边,摇醒他,说:“我们离婚吧。孩子给我。” 方东树翻身朝里,接着突然坐了起来,“什么?离婚?” “是,离婚。” “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各自保重。”林芳菲不像梦游。 “我,孩子她……你考虑清楚。”方东树不敢相信。 “趁我清醒抓紧办吧,免得我又犯糊涂,错过机会。” “我这些天正在想,怎么安排我们的生活,好好过日子。我,欠你很多。” “不说这些,希望你找到你爱的人,找到幸福。”林芳菲并不提起他的女人,她的谜团。她只想求一个安宁清静,让那颗无时不在斗争与挣扎的心歇下来。 林芳菲转身离开,方东树看见她有点矫健的背影,他糊涂了。 他点了一支中华烟。 林芳菲在他离婚之意消失,矛盾淡化之时提出离婚,十分突然。他们之间很久没吵没闹过了,谁也没再提过分开的事,眼看着日子平静的走进岁月,没想到,林芳菲会提出离婚。难道她,遇到了别的人?有可能,她虽不漂亮,气质还不错。气质这东西,与漂亮不一样,随着年纪的增长,漂亮越来越黯淡,而气质则是不断提升的,况且她身为报社主编,社交广,哪天都认识一些像模像样的人,遇到别人的概率自然很大。林芳菲是犯有前科的人,从案例分析来看,嫌疑总是比没犯前科的人大。 不管怎样,他没料到。 “你,想清楚了?”方东树穿着睡衣,立在林芳菲门前。他不想离,但说不出口,只是反复问她是否想清楚了。林芳菲淡笑一声,拿起笔刷刷几把,写了一份离婚协议书递给方东树,“白纸黑字,够清楚了吧?”方东树见事情越弄越不符合自己的心愿,一时间也乱了对策。他极为缓慢的把协议书折叠了,捏在手心,又问了一句:“真想清楚了?”林芳菲点点头,眼圈红了。这个细节鼓舞了方东树。“抱一下你,可以吧?”他问。林芳菲把身子背对着他,他知道她默许了,跨前几步,两手从后面圈住她,贴紧她。突然,他的身体膨胀起来,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弹跳,“咚”,如箭离弦之声,如卵石击中湖心,如音符当中强音,如……如天崩地裂,如小小心脏扑腾扑腾。 他把她的身体掰过来。 朱妙回去的路上,风雨更猛烈,在车身后呜呜的追赶,不是扯出一道闪电,把雨冲洗过的路面映的惨白。小说中风雨交加的夜,总是有大事发生,比如女孩子失身,车子失灵,盗窃犯作案,等等,现实中也总能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消息。朱妙感觉自己的身体异常突兀,被一种神秘的恐惧搞得十分紧张。好在有柔和的灯光,透射人间温暖,缓和了莫名其妙的恐惧。她在灯光里进了电梯,按了楼层数字,斜靠闭眼休息,困倦一下子涌上来。带几分迷糊出了电梯,熟悉的左转,再左转,贴着墙壁走十步,摸出钥匙叮当有声。她懒得睁眼,用手摸门的锁孔。手摸到一团温软,猛地倒退几步,背撞到对门。 程小奇正贴在她的门上。黑衣黑裤,胡子一寸有余,弄了副眼镜架在脸上,粗犷与儒雅都不属于他,被硬拼在一起,结果弄成不伦不类的“第三者”。他盯着她,对自己的行头颇为自信,预先惊喜交集,跌入爱情童话中,他坚信自己的突然出现,能把石头化成水。 朱妙的确吃了一惊,旋即如闻到廉价刺鼻的香水,十分厌恶,困倦被刺激跑了,神智清醒了,看见程小奇脸上发黄的青春痘,更觉恶心。他似乎把所有可以证明他处于相思状态的证据都带来了:那吊丧般黯淡的黑衣,代表憔悴与焦虑的胡子,倾诉欲望的熟透的青春痘,还有略带夸张的深情。朱妙丝毫不买这些道具的账,冷淡的说:“你想干什么?”程小奇便献出似乎喊她的名字而沙哑的声音,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知不知道,我坐了多长时间的飞机,在门外等了你多久?”朱妙说:“那是你的事,我没有义务对你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程小奇扭动脖子,气急败坏的环顾四周,似乎要找到证明他红心如火的东西。 程小奇说:“你把门打开,进屋再聊。”朱妙说:“不,请你离开。”“我请了一周的假,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机,你,连门都不让我进?”程小奇面现疲惫,拉高了声调。“那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朱妙正恼火,背后的门开了,一个女人隔着防盗铁门说:“哪儿的?在这里吵什么?”走廊那边巡逻的保安员也来了,朱妙赶紧说声“对不起”,打开自己的门,程小奇很顺溜的钻了进来。 两人进了房间,没吭一声,各自找地儿坐下,都如初来乍到般,对房间的摆设发生了兴趣,煞有介事。朱妙想洗澡睡觉,又不愿弄出哗啦哗啦的水声,给程小奇提供幻想与意淫的机会,死死僵持。就算他把胡子留一尺长,她也不会对他心怀爱意。程小奇似乎胜券在握,不急不缓,从容欣赏墙上的巨幅玉照。朱妙起身,把自己的照片取下来,塞到柜子后面。程小奇笑道:“藏什么,你的肉体我都看过了,一幅照片,值得这么紧张么?” “你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朱妙齿间发冷。“我要娶你。”程小奇说。“我明确告诉过你,绝对不可能。”朱妙厌恶。“为什么?我这么爱你。”“那是你的事。”“你没有一丝感动?”“与我无关。”“当初,你向我表白的,都是假的?”“忘了。你还是现实点,虚拟世界打情骂俏的事儿多了。”“我是认真的,从没这么认真过。”“那是你的事。”“我爸妈连结婚都同意了,你让我怎么向他们交代。”“与我无关。” 程小奇往口袋里摸了两摸,摸出一个盒子,打开,往朱妙眼皮底下一探,学红丝绒中一枚钻戒白骨森森,闪闪发光。朱妙吓一大跳。细看时,但见它小巧别致,时尚高贵,小小圈儿等待手指头的套入,好比女人等待男人。朱妙毅然扭转头,连喜欢的钻戒也一并藐视了。程小奇则把戒指捏在手里,去捉朱妙得手,朱妙挣脱了,她发起狠来,力量很大,程小奇不得不全力对付,原本是优雅的求婚场景,忽地变成一种制服的暴力事件。朱妙得手被揪得通红,程小奇累得气喘吁吁,最终变成了一场厮打与搏斗,无异于强xx与反抗。 程小奇终于把戒指套进朱妙得无名指,一转眼,朱妙就把它摘下来,扔到地上。程小奇“啪”的甩了朱妙一耳光,这是强xx者惯用的驯服手段。然而,毕竟是求婚,不是强xx,程小奇意识到这一巴掌起了反作用,惶恐中赶紧抓起朱妙地手扇自己,朱妙厌恶的一甩,说:“现在,两清了,滚!” 程小奇束手无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竟浑身抽搐起来,搞不清是愤怒还是痛苦。半晌,他似乎冷静了,十分平静的说:“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嫁给我。” “说了一千遍,我不爱你。” “你给我机会,我就能让你满意。” “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爱。你要怎么才相信我对你的爱?我捅自己一刀行吗?” “你别恶心了,请你出去。否则我报警了。” 程小奇直起身,两眼布满血丝的狐疑,且手中多了一根棍子。朱妙一惊,那正是她失踪的藏刀。 灯忽的特别明亮,朱妙第一次看清程小奇,竟是满脸横肉,嘴唇向左上角倾斜,脖子变粗,执拗横拧,两眼一大一小,聚着冷光,如一只磨牙的老鼠。朱妙怕别人使刀,怕血,脑海里轰的炸开了。眼见程小奇手中的棍子一分为二,眼前白光闪现,她觉胸口一凉,紧接着一阵灼热,程小奇如闪电投射的阴影,忽明忽暗,忽隐忽现,浪打得小船般,摇晃的厉害。 朱妙一声尖叫,幻觉被唤醒。原来程小奇只是把刀递还给她,并没有抽出来,亮出白晃晃的利刃。 “对不起,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把刀还给你。你并不是我想要得女人。我总算明白了。”朱妙惊魂未定,程小奇态度突然转变,她更是缓不过神来。 “我从来没与你的男朋友联系过。你比我大十岁,也没比我聪明多少。你真的有点老了。你一定希望戴着这枚戒指,把我赶出你的家门。不过,很抱歉,它会掉色,里面连铜都算不上。”程小奇滔滔不绝。朱妙虽有点恼羞成怒,仍强作修养状,先是弯腰拾起戒指,扬手从窗户里抛了下去,继而用零上十八度,温度适中的音调说:“你确实可以走了。请记住,永不要再打我电话,不要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提我的名字。” “水性杨花的女人,最是无情无义。你扔掉的戒指,是我省吃俭用,日夜打工所攒的一千三百美金买的。确实是送给你的。它属于你,自然随你处置。” 朱妙心里一暖,但已经无法判断程小奇哪句真话,哪句戏言。 “你还是很容易上当嘛。我早不是初男,我爸也没有跨国公司,我从来没对父母说起过你。我也没有去过你的家乡,那次离开你,我去的是西安兵马俑。我在西安给你发的短信。” 朱妙脸上发热,羞耻的虫子在全身爬动。 “我骗你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不想失去你。” 程小奇的话令朱妙忽冷忽热,她不想再听下去,不愿再相信他任何一个字,他在她房子里多停留一秒,都是对她的嘲弄与侮辱。 “我再说一遍,你可以走了。是否需要叫保安来请你。”朱妙拎起电话。 “不必了。即便你留我,我也会走。我的女朋友还在酒店等我。”程小奇耸耸肩,很像鬼佬。他在最后一刻炫耀他是个受西方教育的人,以示对朱妙的不以为然。 “等等!”朱妙叫住他,“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真有兴趣知道?”程小奇停在门边。 “滚吧。”朱妙狠狠地说。 “认识你之前开始的。真抱歉。”程小奇又耸了耸肩。 朱妙用力关门,愤怒的门撞到程小奇的脚后跟。原以为少年程小奇那满杯的感情最真实,最丰盈,却是更假,更空,更虚。朱妙靠在门后,半天动弹不得,只觉得身体已经涣散开去,心里生长的茂盛的自信与尊严,刹那间全部枯萎。 朱妙又一次被许知元拦住。大街上人来人往,朱妙不想发生争吵。 “你想怎么样。”朱妙声音虽很空洞,但已是愿意和他说话。 “请你原谅我。不要恨我。”许知元一边避开匆匆的行人,一边抓紧时间道歉。 “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去喝杯咖啡。我还有话跟你说。” “哪儿说都一样。” 许知元见朱妙神情恍惚,拉起她的手进了星巴克咖啡馆,叫了她喜欢的咖啡,加了糖。朱妙爱理不理,反正歇会也不错,请喝咖啡的是什么人,无关紧要。她甚至都没正眼瞧他一眼,埋头喝咖啡,仿佛只有自己。 “朱妙,我要告诉你真相,我的确一直在替林芳菲做事。” “什么意思?”朱妙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 “她早就怀疑你跟方东树。她没想到我们的关系会发生变化。你的一些事情,我都知道,不过,没向林芳菲汇报。” “噢。”朱妙心里一惊,低着头,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只觉得无地自容。 “方东树从机场接回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又安排了住处,把这事告诉林芳菲后,她对你的注意力才有所转移。” “那女人,生孩子了?”这个新的问题让朱妙抛开了羞愧,她抬起头来。 “那并不是方东树的情人。是方东树老同学的相好。这位老同学在国外和老婆离了婚,刚刚回国。方东树只是帮朋友暂时照顾她一段。” 朱妙的头又低了下去。 “林芳菲听我说到这些事情,笑我的消息太迟了,方东树已经原原本本的告诉她了。方东树不会和她离婚的。孰轻孰重,他还是掂量的很清楚。” 朱妙很久没说话。只觉得整个人如咖啡一样,被自己喝进肚子里,只剩下裸露的杯底。 “你原谅我吧,不要恨我。”许知元似乎想与朱妙重新开始。 朱妙笑了,忽然满面春风,好比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道: “真是个淫乱的世界。” “男人都是脏东西,包括我。” “我现在发现了,男人可以分为脏东西和东西脏。东西脏比脏东西更干净些。” “你说方东树心灵比身体更脏,中年男人总是有苦衷的。” “我下个月结婚。” “和谁?” “张超。” “龙悦的前夫?” “是的。请你给我们拍婚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