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少女》 第01节 1 一条路,从兰溪镇边一直往西延伸,像是从葫芦嘴里倒出来的水,慢慢地流淌,变细,最后缠进山腳的草丛里。 西西就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小时候,是母亲牵着西西,远远地像两只虫子在路上爬行,仿佛葫芦里有股力量把母女俩慢慢地往肚子里吸。母亲牵着西西行路时,是沉默的。她们从洞边过。从溪边过。从茅屋过。从小桥过。一路都是沉默。偶尔的水流声,给脚步打着节奏。被踢中的石子,滚两下,没入草丛中。路走起来有点枯燥,有一段路还特别荒凉。但是有时候,忽然一朵野花,西西就惊喜地喊出声来。西西最爱走桥。那是架在溪上的旧木桥,人在上面行走,发出轧轧的声响,就像有人正抬着大轿而来,她有时候故意在上面摇晃,声音就如嘈杂的鸟叫。桥下水流汩汩流淌,看久了人就有点昏眩。 第一次过桥时,西西五岁。那时,西西觉得桥窄,桥长,桥险,既便是母亲牵着,也挪不动一步。是母亲把她背过去的。母亲的脊背像牛一样平稳。但是,走到桥中间,母亲骂了她。“没用的家伙,尽给老子添累,扔了算了!”母亲边骂边用手掐西西的屁股。西西双手紧紧的箍住母亲的脖子。西西一直觉得,幸好她死死的箍住母亲,母亲才没有把她扔下桥去。再大一些,西西敢在桥上行走,并且跑步前进,还能替母亲扛东西。后来母亲胖得厉害,她一上桥,桥就呻吟,并且痛苦的弯曲了身体。母亲不爱动了,一些小买小卖的活,都吩咐西西去镇上办了。 “总算有点用了,老子没白养你。”母亲高兴时这么夸奖西西。母亲的嘴唇,皮肤,都是红薯的颜色。母亲的身体也像红薯。母亲就是一只大红薯。她脖子以下,大腿以上,粗壮、圆滚、多肉。如果母亲是一棵树,那么把这一段锯下来,再把中间掏空,就是一个现成的大水桶。父亲得痨病死的那年,西西不到两岁。父亲一死,母亲的脾气就暴躁起来。母亲只对西西发火,西西是家里的克星,克死了父亲,克得母亲早早守寡。西西的哥哥智力偏弱,但结婚生子这样的事都会。十八九岁时结了婚,盖起了自己的茅房,埋头过起了自己的生活。 西西是在猪圈里长大的。哥哥到处野,从来不带西西。母亲一忙起来,就把西西关在猪圈里。猪圈里的花母猪有一身黑白花朵和永不消失的奶水味。花母猪认生,看见西西急得嗷嗷直叫,把西西吓得哇哇大哭。她哥哥在猪圈外观赏,笑弯了腰。花母猪不像母亲那样肥硕,可能也没有母亲那么重,但它生育力旺盛,从不拒绝怀孕。每次,当邻村那个两泡眼屎,一嘴泡沫的老头把公猪赶过来,向母亲吹嘘公猪品种如何优良,保证能生一窝健壮的猪崽时,母亲就欣喜地打开猪圈,帮老头把公猪赶到母猪身边。猪在交配,母亲和老头就开始计算不久地将来,一窝猪崽的数量,可以换得的人民币。母猪下了几回崽,两排xx子被扯得松松垮垮,和母亲的Rx房一样下垂,快要拖到地上。花母猪是温和的,它全身的脂肪都化作了母爱,奉献给了它的孩子们。花母猪是伟大的,即便是它毫无力气,躺下来,它也会将所有的xx子都袒露在外任凭猪崽们拱。 西西在猪圈呆熟了,花母猪就不再对她嗷叫,而是用嘴蹭她,嗓子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它把她当作了它的孩子。花母猪的耳朵也像xx子一样耷拉。西西就抓花母猪的耳朵。一群花的白的猪崽,围着西西,一会跑开,一会尖叫,猪圈就是西西的儿童乐园。西西在猪圈里爬,一步一晃地走。有一回,西西吃着母猪的奶睡着了,她的哥哥看见,笑得在地上打滚。母亲骂西西,有奶便是娘。 西西喜欢猪圈的味道,或者说,喜欢母猪身上的奶味,包括那些小猪崽。它们很香。它们的粪便,西西当玩具耍,有时往嘴里塞。猪窝里的草,统统被猪嚼过一遍,上面留着它们的唾液。当草慢慢地变成草屑时,母亲又换来新鲜的稻草。那时西西和猪一样兴奋,和它们一块嚼稻草。西西喜欢那种淡淡的甘甜与清香。猪崽饿了吃奶,吃饱了玩奶,把母猪的奶舔得干净雪白,像刚刚洗过澡。没有母亲身上的汗味和鱼腥味。西西不知道母亲乳汁的味道,她从来没有吃过。西西喜欢母猪身上干净的Rx房。 西西慢慢长大了,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勉强读到初中时,辍学了。这时,她已经长到一米六的个头,屁股不圆,没肉,胸脯发育不良,就像后山里的一根竹子,直挺挺的。 “没用的家伙,我像你这么高时,都能挑担子了!”母亲很自豪。西西挑个空筐都摇摇晃晃,这使母亲很不满意。担子压在西西肩头,她立即一副将被折断的样子。 “你听,妈妈,我胸口里面像铁铺里的风箱。”西西说。母亲便听到风箱的声音从西西的喉咙里传出来。西西小时候受过一次风寒,得了肺炎,喉咙里响,那是哮喘。天气越冷,西西胸口里的风箱抽得更厉害,声音越大。她有时咳嗽,咳起来像一个人站在洞口朝里喊,发出压抑,沉闷的嗡嗡声响。 “听到了,听到了,你这个倒霉的家伙,早点嫁出去就好了。”母亲说。她挥动手中长长的铁铁叉,钗起一堆稻草,使劲一扬,她的Rx房晃动,肌肉震颤,西西就觉得她被母亲一下子摞出好远。 西西暗自考虑了一下母亲的说法,嫁出去,就不用再听母亲成天骂骂咧咧了。十五岁的时候,西西跟着媒婆,顺着干涸的小溪往西走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喝了一杯茶,看见了约好的那个男人。用媒婆的话说,这伢子壮实得能拉犁,三天不吃不睡也挑得起百斤稻谷。西西没什么感觉,她甚至都没好好看男人一眼,她好像只是到这里来走一走的。但是,这个时候西西想起了兰溪镇,镇上的男人,脸上干净,衣服总像新的。还有他们的眼神,一副什么事情都明白的样子。 “城里人。”西西想。“我,为什么非要往西走呢?”从家里出门往东,一个小时就到了小镇,为什么要往西走呢?西西不明白。去相亲的路上,媒婆说自己唠叨没完,说这一带原先出没土匪,又怕影响做媒的事,连忙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为什么要往西走呢?”看着面前的太阳不断地下沉,西西终于说了出来。 “远远地嫁了,回娘家才显亲热。往东也没什么好人家,再往东,那些镇里人,没有哪个会娶乡里妹子。”媒婆说。 西西“哦”了一声,像小溪里的鹅卵石一样沉默。她想,这些石头林哪里滚来,在小溪里呆了多少年了。常德和益阳的山区倒没什么不同,只是越往西走,越觉得有一股阴冷往身体里钻。西西有些害怕,像被人扔到了荒山野岭。她喜欢小镇上时髦的服装店、五颜六色的玻璃柜台、宽宽的街道、理发店,以及那些穿着漂亮的年轻人。 过了几天,西西去了一趟兰溪镇。母亲装了半篓子红薯,要她卖了,换些菜油回来。西西走一阵,歇一会,到了镇上,把红薯卖了,买好菜油,肚子就有点饿了。西西不敢乱花钱,被母亲知道要挨一顿狠骂。她背着几斤菜油,在百合街东看西看,走到一棵梧桐树下,在米豆腐店门口挪不动步了。西西站着不动,摸摸口袋,想着怎么瞒过母亲,终于在红薯的价格问题上找到了办法。 “米豆腐多少钱一碗?”离店口还远着,西西喊了一句。 “两毛,来吧,好吃得很!”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答道。看样子是老板娘。 那时刚过中午,店里人不多,女人把做好的东西端上来,就在西西旁边坐下了。她皮肤挺白,不胖不瘦,鼻梁很挺,眼睛黑亮,严肃时有些咄咄逼人。女人和她说话,西西才知道她就是老板娘。她看着碗里的米豆腐,是圆的,一粒一粒,汤里撒了葱花。 “原来打下手的那个妹子刚走,回家嫁人去了,店里忙不过来,有没有兴趣来做服务员?”老板娘说。 西西一听,愣了半晌,问:“服务员是什么?” 老板娘说:“招呼来吃米豆腐的人呀,擦擦桌子,洗洗碗,米粉完了就磨米粉,吃住都算店里的。” 西西点了头:“行,我回家跟我妈说一声,明天再上来。”她一只手抹嘴,一只手直往裤袋里掏钱。 “小妹子,不用给钱,这碗我请你,明天等你来啊。”老板娘两眼笑成一条线。 西西突然觉得老板娘很像“妈妈”。老板娘笑起来真好看。西西想这么说,但没好意思说出来。 回家的路上,西西走得飞快。在旧木桥上,她故意大力的摇晃了几下,听到群鸟乱叫的声音,她很快活。她采了几枝野花,扔进背篓里,用溪水洗了一把脸。溪水一直是清澈的,她看见自己的脸,很瘦,微微突出的额头非常饱满,黑辫子很长,发梢扫到水面,和水中的辫子连到一起。西西笑时才发现自己的牙齿难看。母亲说她小时候贪吃,八成是嚼稻草嚼的。西西依稀记得稻草的淡香,只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去嚼稻草。花母猪在西西四岁那年产完一窝猪崽就死了,没奶可吃的猪崽紧接着也死了。眼看着就要到手的银子化成水,母亲伤心了,动辄暴躁如雷,骂西西解气。闻不到花母猪的乳香,西西比母亲更难过。那一次,西西哭了,但不是以前的任何一次哭,不是那些由于饥饿,恐惧,或者别的原因,而是她缘于内心的秘密。母亲不会懂,别人不会懂。 快到屋门口时,西西放慢了脚步。她那木头搭建的家,已经歪歪扭扭,木头发黑,到处是破烂,整个房子像一堆废弃多年的东西,随时就要坍塌。只有房顶升起的炊烟,证明还有人居住。母猪死后,母亲受了刺激,再也没养过猪。但猪圈还在,用来堆放杂物。西西把背篓挂在猪圈的木条上。喂猪的食槽还摆在原来的地方,鼻子已经嗅不到乳香和猪粪的味道。 西西在猪圈里呆了一会,就听得母亲的头从厨房窗口探出来骂道,“磨磨蹭蹭地,现在才回来,死哪里去了!”西西这才从背篓里取出菜油,从窗口递给母亲,低声说,“死了就回不来了。”西西出门前吃一个烧红薯,中午吃一碗米豆腐,走了那么远的路,这时才发现饿得不行。 “你还顶嘴?”母亲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几乎是劈手夺过西西手中的油瓶。 “……我要到镇上当服务员。”西西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她不习惯喊“妈”。 “哟?家里养不活你?要到外边去野?”母亲的脑袋不见了,声音从黑洞洞的窗口飘出来。 “不是野,是给你挣钱。”西西高声了一点。 母亲又探出头来,一张浮肿的脸,面色柔和了一点,她有一丝惊奇,像夹心饼干中间的那层奶酪,不是非常明显。 “真的,镇里米豆腐店的老板娘跟我说了。”西西怕母亲不信。 “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母亲漫不经心,火钳在灶里捅得嘭嘭作响。 “我忘了问。吃住都算店里的。”西西说。 “每个月交五十块钱给家里,其它的,你自己花吧。”母亲头一回这么慈祥。 “嗳!晓得了。”西西应声回屋,立刻被里屋的阴暗吞噬。 第02-04节 2 许县长又唱起来了。许县长是个女人。许县长的歌声把大街上的喧哗压了下去,或者说许县长的歌声从人群中漂浮上来。许县长唱歌时,万物便凝结了,只有她的歌声流荡,像云雾在山尖缠来绕去,氤氲贴着湖面飘移。许县长唱歌的时候,仿佛站在珠穆朗玛峰上,街上的人,街上的物,都在几千米的脚底下渺小,黑不溜秋的脸焕发出兴奋、油亮的光泽。 许县长刚吃了一碗米豆腐,抹嘴时,把油汤抹了一脸。因此脸上就黑一道,灰一道。但是,许县长的牙齿很白。不要以为许县长刚去医院洗过牙,或者用了洁齿灵,波浪型牙刷,白牙素之类的东西。这时候的兰溪镇还没有这些东西,也没有人想过会有这些东西,或者说,在外面的城市里有这些东西,但小镇人不知道,既便有人知道,也不会想到往牙齿上花钱;就算有人想到往牙齿上花钱,这个人也不会是许县长。许县长是一年到头不刷牙的,也就是说,许县长的牙齿天生完好,好到小镇人忍不住暗底里嫉妒。 许县长唱歌时是拼尽全力的。那时,许县长的嘴全部张开,不像唱歌,倒像吆喝。似乎是用力过度,许县长的嗓子里产生了破音,好像风捅破了窗户纸,忽然漏气。许县长不管这个,破音时,就往破里喊,然后在某一个音符突然恢复正常,让听的人措手不及。许县长有时也会中气不足,一个音符未完,忽然间泄气,半张开嘴,独自发痴。许县长并不羞愧。她唱得随心所欲。她可以中断任何一句,任何一个音符,突然间又开头重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等到你胸佩红花,回家庄……”。即便是跑了调,许县长也满怀重振山河的雄心。 只要许县长一唱,西西总忍不住将一只脚伸出店门,探头去看许县长的身影,在背后龇牙咧嘴地鬼笑。西西当了服务员,对镇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对许县长很好奇。不过,西西不敢走远,也就是从店里探出半边身子,随便看看,听听听,就心满意足的了。也就这时,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在西西头上,她闻到一缕浅淡芳香。她抬起头一望,只见满树紫色的梧桐花在枝头热闹、推搡。太阳在花瓣与树叶间蹦跳、躲闪,很迅捷。不过树丫间还被扔了破袜子烂衣服,大煞风景。 “梧桐叶子灰糊糊的,也许下一场新雨就好了,”西西想,“下一场雨,街道和树叶都会干净起来,街道干净了,人也干净了。” 这时有人在喊口号。还是许县长。许县长已经不唱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不时地挥一下手臂,与唱歌时的许县长判若两人。许县长喊的口号与政治有关,与文化大革命有关。许县长喊,喊一阵,默默走几步,拐到墙边,用手指头在墙上乱写乱画,完了接着喊。许县长干裂的嘴唇结了一层硬壳,两片嘴皮看起来像塑料做的。西西见那两片假唇一张一合,只是觉得有趣,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好玩。 许县长的年纪是个迷。也许有六十岁,但是,她满脸尘土的脸上似乎没有皱纹。说她只有三十岁,但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苍苍茫茫的,像冬天结了霜的枯草,在风里瑟瑟地抖动。从许县长的手来看,她应该不老,手有些粗糙,手指头很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其实,西西并不喜欢听许县长唱歌,或者喊口号,她只是爱看许县长的牙齿。因为许县长除了唱歌和喊口号外,从不和人说话,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她的牙齿。许县长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西西经常这么想。许县长要是洗了脸,擦上润肤霜,换上干净衣服,一定是个漂亮女人。西西有时真想许县长干净起来,就像下一场雨,把街道,把树叶洗干净那样,让她看见一个清爽的许县长,一个洁净的女人。一个洁净的女人,还带着很“妈妈”的温馨笑容,那样就没有遗憾了。 有一天西西做梦,她梦见自己对许县长说,你为什么不回家?许县长朝她笑,洁白的牙齿朝她笑,她看许县长的眼睛,许县长的眼睛也朝她笑,像贴在理发店墙壁上的港台明星。但是眨眼间,许县长就坐在米豆腐店里,妩媚地说,给我来一碗米豆腐吧。醒来后,西西记得许县长温柔漂亮的样子,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想起来,梦里的许县长就是贴在理发店墙壁上的明星周海媚,她觉得很开心。西西做过许多梦,通常醒来就忘了,只有关于许县长的梦,一直清晰。许县长还是许县长,并没有周海媚的靓丽,西西看到的,还是那个疯癫女人。 西西有点难过。 许县长头发稀少,两条短促的辫子,猪尾巴那么细,麻花一样扭来扭去,就像被太阳烤白后,粘连着的一截的粪便。 许县长从来不梳头。许县长从哪里来。仿佛自打有了这个镇子,许县长便存在了。 许县长晚上睡在米豆腐店前的梧桐树下。她很瘦,冬天的时候,衣服里三件外三件地往身上套,也不会显得臃肿。堆在许县长身上的衣服种类很多,有男人穿的,女人穿的,甚至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脏得可以揭下另一件衣服,裂开的线缝里冒出棉絮,许县长会扯出来,擦把鼻涕,然后再塞回去。西西不知道“许县长”这名字的来历。不知道许县长是本来叫许县长,还是因为所有人都喊她为许县长,所以她就有了许县长这个名字。反正有人喊许县长时,如果许县长在走路,她就会停顿两秒,并不应答,表情更显麻木;假如许县长在低头沉思,她会突然扑哧一笑,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很荒谬。 许县长总是独来独往。想喊时还是喊,声音照旧很大;想唱时仍是唱,唱起来仿佛面前有亿万观众。许县长就像一件历史文物,大家已经熟悉她,了解了她,知道她身上的娱乐价值,不过就是那几句政治口号,和一首“九九艳阳天”的歌曲,她从来没有唱完整过。除了西西,没有人再对她感兴趣。不过,乏味时,人们仍会朝许县长喊,许县长,吃饭了吗?唱首歌吧! 如果是冬天,许县长披着一堆破烂的衣服,也不知哪一年,哪一个好心人给她的一件军大衣,斗蓬一样宽大,下摆快拖到地上,许县长穿着像个身披盔甲的猛士;大衣上面的松了线的补丁,像勋章一样,到处悬挂,使许县长看起来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许县长行走时,旁若无人,身上破布飘飘,似乎正被前呼后拥。 3 黎明时分,薛嵩和红线走到了寨心附近的草丛里。隔着野草,可以看见寨子里发生的一切。早上空气潮,声音传得远,所以又能听见一切对话。所以,他们对寨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清楚了。红线说:启禀老爷,该动手了。薛嵩糊里糊涂地问:谁是老爷?动什么手?红线无心和他扯淡,就拿过了他手上的弓箭,拽了两下,说:兔崽子!用这么重的弓,存心要人拉不动……此时薛嵩有点明白,就把弓箭接了过来。很显然,这种东西是用来射人之用的。他搭上一支箭,拉弓瞄向站得最近的一个刺客。此时红线在耳畔说道:你可想明白了,这一箭射出去,他们会来追我们——只能射一箭,擒贼擒王,明白吗?薛嵩觉得此事很明白,他就把箭头对准了刺客头子。红线又说:笨蛋!先除内奸!亏你还当节度使哪,连我都不如!他把箭头对准了手F的兵。红线冷冷地说:这么多人,射得过来吗?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薛嵩别无选择,只好把箭头对准了老妓女……|j此同时,他的心在刺痛……原稿就到这里为止。 我觉得自己对过去的手稿已经心领神会。那个小妓女是个女性的卡夫卡,卡夫卡曾说:每一个障碍都能克服我。那个小妓女也说:这寨子里不管谁犯了错误,都是我挨打。相信你能从这两句话里看出近似之处。薛嵩就是鲁滨孙,红线就是星期五。至于那位老妓女,绝非外围的人物可比,她是个中同土产的大怪物。但她和薛嵩多少有点近似之处,难怪薛嵩要射死她时心会刺痛。手头的稿子没说她是不是被射死了,但我希望她被射死。这整个故事既是《鲁滨孙飘流记》,又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还有些段落隐隐有福尔斯《石屋藏娇》的意味。只有一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个故事?我既不町能是笛福,又不可能是卡夫卡,更不可能是福尔斯。我和谁都不像。最不像我的,就是那个写卜.了这些文字的家伙——我到底是谁呢? 4 下午,我一直在读桌上的稿子;这些手稿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多,因为它不断地重复,周而复始,我渐渐感到疲惫。后来发生了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在丧失记忆的焦虑之中,我竟沉沉睡去;而后,带着满脸的压痕和扭歪的脖子,在桌子上醒来;想到自己要弄清的事很多,可不能睡觉啊——这样想过以后,又睡着了…… 从资江河分支而来的这条小河,名叫胭脂河。胭脂河横穿兰溪镇,把镇子切成东西两块,而拱形的青石板桥又将东西两块连成一体。站远一点看,桥隆起的弧度,像女人不太丰满的一只Rx房,如果恰好有一个行人走到了桥中间,那个人就像突起的乳头。没有人知道这座桥有多少年的历史,没有人关注。它的存在,与太阳和月亮一样,属于大自然。绿苔沿着水底的基石一直往上长,覆盖了桥侧的青砖,使桥看上去无比没落。但是,夏天的时候,两壁却爬满了青藤,青藤上开出白色的喇叭花,忽然又秀美典雅起来。桥的两端,分立两头石狮子,有雌雄之说,镇里有不少人煞有其事地看过,不能辨别出来;乡下来的人也好奇地摸过狮子的屁股,除了感觉石头的冰凉以外,也一无所获。他们把疑问吞进干裂的嘴里,来来往往,对石狮子视而不见。 桥东的临河一侧,有一片面积约两三百平方米的枫树林。似乎有些年月了,有的树杆像水桶那么粗,就连枝丫也有饭碗那么大。枫树长的不高,春夏期间,树叶茂盛,弯下腰,只能看见林中人膝盖以下的部位。所以,春夏间的枫林,是小镇的一个天然公园,是年轻人恋爱的天堂。靠近枫林的房子,在安静的夜间,能听到别人接吻,有人说,那吻混合了激情与唾液,像水牛从水坑里拔出前蹄的声音。 桥,名叫枫林桥,或许是因为有那片枫林。但是,年轻人私下底称枫林桥为“断桥”。夏天桥上凉快,年轻人爱在桥头玩耍,这桥上发生了爱情故事。枫林桥是桥东面的人去益阳县城,以及更远更大的城市的交通要道,但是这远没有“断桥”的意义重大,因为兰溪镇的人,极少到更远的陌生地方去,镇里及以及镇子边上的年轻男女,有这座“断桥”,这片枫林就够了。 除年轻人以外,在这桥上来去最多就是附近、甚至七八里地外的农民,他们挑着担子,拉着板车,或光脚,或草鞋,衣衫不整,如腾云驾雾般从桥上游过。桥底下的椭圆形状,与河面的倒影合成一个圆,一半在空中,一半在水中,像半个月亮从水里浮上来,或者半个月亮沈落水里。乌篷船经过桥底前,船夫猛撑一把,然后支起撑船的竹竿,立在船头,乌篷船便从月亮中心急速滑过。被碰碎的月亮摇摇晃晃,好半天恢复原样。 第05节 5 米豆腐是小镇一绝,许县长是小镇一景。米豆腐店因为有西西,生意更加好了。 【职场价值观】 当一个人确定了理想之后,我们需要不断用这再朴素不过的四个字提醒自己。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终其一生往往只能做好一件大事,所以,不如像《孙子兵法》所说: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 日本有句谚语叫做“滚石不生苔”,是指不在一个地方稳定下来而一直四处打转的话,就不会得到现实的收获。初入职场,刚刚从校园相对封闭、单纯的环境中摆脱出来,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社会,面前的路也一下子多了起来,难免会觉得眼花缭乱。这种情况下,很容易迷失自己,哪条路都想试一下,在各种选择中摇摆不定。如果再遇上一点儿挫折和困难,更容易忘记前进的方向,与未来的成功失之交臂。 饱览古今中外志士的成功法则,专注都是其中最基础、最不可或缺的元素。“专注如一”、“持之以恒”,这样的道理似乎??都懂,可真正做到的却少之又少。不能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情,是很多人在通往成功的路途上不战而败的主要??因。 【李彦宏实践】 百度上市后创造了一批百万富翁——这里面不仅包括百度的员工,甚至还包括一位七十多岁的美国老太太。这位老太太在百度七十多美元一股的时候用自己的退休金买了几千股百度的股票,到现在每股涨到六七百美元还不愿意抛。 这位老太太很少上网,对搜索引擎也不了解,但她为什么这么看好百度,将自己的退休金全用来买百度股票呢?有人问她,她笑眯眯地解释道,一次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关于来自中国的百度和其创始人李彦宏的报道,说李彦宏从大学开始就学信息管理专业,毕业后一直从事跟搜索相关的工作直至创业,到现在已??二十多年。“这样的人不可能不成功,钱投到这样的公司没有风险。”老太太说。 互联网是新生的、非常有活力的行业。早年间对年轻的搜索引擎而言,曾有着非常多的诱惑,可能诱使百度偏离执著追求做最好的搜索引擎的目标的航线。2002年左右兴起的互联网无线增值业务、2005年的网络游戏,都是进入就能立即赚到快钱的“网络金矿”,但每每有人跟Robin建议进入这些新兴业务的时候,Robin总是说:“搜索引擎的潜力很大,搜索引擎领域的竞争也很激烈,我们专心把搜索引擎做好就是一个非常不容易实现的目标,为什么要分心做别的事情呢?” 2005年8月,正是由于长久以来的专注如一,百度以中国最大中文搜索引擎的身份在美国纳斯达克成功上市,并开创了美国股市海外股票发行首日股价上涨新的纪录。Robin回到北京,公司召开了盛大的庆功宴。 宴会上,又有人老话重提,问Robin:“百度上市了,我们有钱了,现在应该能做更多的事情了吧?”Robin笑了笑,说:“有一块钱的时候,我会投进搜索里;有一百万,我会投进搜索里;有了一百个亿,我还是会全部投进搜索里去。” 陈雨琦:“岳凌云,现在娄十九也找到了,天书的存在也得到证实了,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不务正业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岳凌云:“还不行。” 陈雨琦:为什么? 岳凌云:“我得带证据回去!有了证据我才能够证明我们以前了解的所谓的史实是错的,我论文的推理才是正确的。” 西门迪:“可现在有两本天书,你打算找哪本?” 小叶子:“哪本还不是一样?” 西门迪:“你懂什么呀,那万一有真有假呢?搞错了不是白费工夫?照着假的练功夫,肯定走火入魔!” 岳凌云:“我分析啊,铁松和尚的肯定是真的,因为师姐见他使过了。” 陈雨琦:“但是岳二米子的也是真的啊,神都请来了。” 西门迪:“那为什么会有两本呢?” 小叶子:“为什么不可以有两本?课本都有成千上万本呢,一模一样的。而且都是真的。” 岳凌云:“那我更要把岳二米子的拿过来看看,弄清楚这件事情。” 陈雨琦:“如果拿不到怎么办?你就再打算一直待在这里耗着?” 西门迪:“拿不到?那咱们就抢!只要铁松和尚收了我做徒弟,教了我功夫,我就能去把岳二米子的天书抢回来。如果现在这样儿就回去,我师父没拜功夫没学,那我不是太失败了。” 小叶子:“得了吧,铁松和尚能看上你?人家收的徒弟是陈师姐!” 西门迪:“你……老岳,你昨天是怎么回事啊?昨天娄金要杀岳二米子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挡在中间?要不是你捣乱,岳二米子现在已经挂了,天书已经握在我手里了,功夫我都学了好几招了!” 西西噘起嘴,张大鼻孔,好像闻到了家里熏鱼的臭味。她母亲总爱用肉已发腐的鱼来熏。鱼臭,有时是舍不得吃,就放臭了;有时是因为觉得镇上的臭鱼廉价,才特意买了回去。西西的母亲说,吃鱼远比吃猪肉划得来。后来西西吃臭鱼吃出经验,能用鼻子闻到鱼臭的浓淡,就能判断鱼的价格。早几年,她和母亲来镇里,大老远她就知道今天是否有便宜的臭鱼,然后拽着母亲直往市场里头钻。 西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西西知道她用的是那种绿瓶小颈,商标上有绿叶红花,几毛钱一瓶的花露水,镇里的女人爱用这个。 不出所料,果然是未来的理发师毛燕来了。 “西西,我又来了!”毛燕小脸圆,肉多,白嫩,像米豆腐,她眼睛小,一笑就不见了。 西西很快端出一碗米豆腐,份量明显和别人的不一样。西西看着她吃。毛燕脸白,嘴小,米豆腐洁白,米豆腐粒儿小,谁吃米豆腐都没有毛燕那么别致。 “你偷看别人,还偷笑!”毛燕抬起头,含着一嘴米豆腐,腮帮子鼓鼓囊囊。 “我在替何吉担心呢,馋嘴猫,你早晚把他吃穷喽!”西西一边收拾邻桌的碗筷,一边打趣毛燕。何吉是毛燕的师傅,镇里头数一数二的理发师,脾性也好。何吉还很帅,和刘德华有一比,只是两片嘴唇比刘德华的多肉,厚实,而且外翻。他给自己做的发型比书上的图样还好。他把自己弄成了活广告。何吉二十七了,还没有结婚,是镇里的大龄青年,不久前才和十八岁的毛燕好上了。 毛燕小眼一翻,给了西西一对全白的眼球,然后双眼一轮,黑眼球落下来,她将它们挤小了,说,“嘻嘻,再给我来一碗。” 西西又瞪大了眼睛。 “哎!不是我吃啦,我给师傅带嘛!”毛燕说“师傅”时,很甜蜜,还有几分羞涩,是属于乡下女孩子特有那种。毛燕的家在小镇西边,离乡镇划分线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属郊外。所以,毛燕和西西一样,都是乡下人。她俩的友谊像土地一样,没有一点虚伪。 “啧啧,就这几步路,还要带过来带过去的,不得了。”西西说。但是,西西说完就后悔了,她意识到何吉是个跛子,跛得厉害,左腿比右腿长,据说小儿麻痹症弄的。人们很少看见何吉上街,他总是坐在理发店里头。 西西有点难过。替毛燕难过,替何吉的腿难过。但是无论如何,何吉是镇里的好人。 第06-07节 6 天气越来越暖和。百合街上的每一个洞坑都装满了阳光。摆地摊的脱掉了棉袄,摘下了帽子,因为这太阳,满脸喜气洋洋。行人的脚步轻巧了,好像随时会腾空而起;有时又像摆动尾巴,鼓着眼睛的鱼,在往越来越深的水底游去。 中午两点,西西坐在店里望着街面,眼前的人一会变成四足动物,一会儿变成了鱼。她觉得那些人都在玻璃缸里,有时又觉得自己在玻璃缸里。这个时候,很少有人来吃东西。西西倒觉得饿了。她学老板娘的方法,给自己煮了一碗米豆腐,正准备吃,就听到许县长在唱“九九那个艳阳天哟,十八岁的哥哥哟……”许县长没穿军大衣,辫不清颜色的毛衣有些大大小小的孔,仿佛被虫蛀了。西西能看见许县长的隆起的胸,有些下坠,显然没戴乳罩。也能看清许县长的细腰,屁股往后翘起。许县长漫不经心地走动,歌唱,她拖动她的身体,腰身很硬。 西西又看见了许县长的牙齿。她忍不住悄悄用舌头在嘴里巡罗,清点自己的牙齿,然后埋下头,不急不缓地干掉了碗里的米豆腐。接下来的时间让她感到无聊,且昏昏欲睡,她翻开了罗婷借给她看的连环画,一本是和好人和坏人打架,一本是神仙和妖怪拼火。西西看着迷了。 罗婷跟西西一样大。罗婷的父母是镇里人,所以罗婷也是镇里人,所以罗婷很是有些优越感。罗婷不漂亮,但那双米豆腐一样小而圆的眼睛是善良的,黑眼睛里藏着她的梦想与好奇。罗婷并不因为西西是乡下来的,就不和她好,罗婷是真诚的。西西也喜欢罗婷,还有罗婷的哥哥罗中国,她觉得他俩和镇里其他人不一样。罗中国斯文,稳重得不像十八岁,身高只有一米六五,不瘦,脸像一只小冬瓜,头发带点自然卷,单眼皮,腮部饱满。罗中国也常来吃米豆腐,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一口气吃个底朝天,汤也喝得一干二净,然后抹了嘴,笑着付钱,付钱的时候他的眼睛只是看着握在手里的二毛钱。 7 胭脂河穿过小镇,在两岸的逼迫中,忽然修长,像美女的腿。断桥所在的位置,正是这条修腿的膝盖部位。膝盖以下,胭脂河微微转折,向西延伸,在这微曲的膝盖弯里,总是停泊着十几只乌篷船。乌篷船很小,基本上是胭脂河上捕鱼的工具。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面涂满了黑油;船尾一般用橹,有的一支,有的两支,船头直立一根竹篙,用来定船。有的船里还备有棉被,低矮的桌子,简单的炊具,偶尔有炊烟在船尾飘荡。船与船的缝隙里黄叶飘浮,一层尘屑蒙在水面,女人们踩着船沿,到靠近河心的干净处洗衣服,一荡一摆,使河面飘浮的东西,变得更为拥挤。 在这一溜乌篷船中,停着一只大船,比所有的船要高,要威猛,它原先的乌篷改装成了一个木盒子,设有窗户,更为不同的是,船尾还装了发动机,开动时冒出一股青烟,发出“嘭嘭嘭”的声音,整个船随之剧烈地震颤。镇里管这只船叫机帆船。它是兰溪镇到益阳县城的水路交通工具。一天一班船,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全镇的人都能听到机帆船发动机的声音,鼻子灵敏的,还能嗅到那股发黑的柴油烟味。◇米◇花◇在◇线◇书◇库◇<a href="http://book.mihua.net" target="_blank">http://book.mihua.net</a> 船主林海洋,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两年前妻子难产死了,留下一个三四岁的儿子。林海洋个子不高,臂粗腿壮,脸上也像河水一样,总是蒙着一层发黑的尘屑。妻子死后,林海洋的脸反倒干净起来,虽说皮肤仍是很黑,但细心的人们终于发现他的眉清目秀。人们猜测,林海洋这几年跑船,应该是赚了些钱,可惜他的老婆没这个福份。 林海洋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他天天进县城,见多识广,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很不一样。 林海洋也是米豆腐店的常客。每次他来,老板娘好像能闻到味,总会从厨房钻出来,和他寒暄几句。 老板娘喜欢春天,她想把整个春天披在身上,她的身体就是春天那起伏的山脉。她的衣柜里花花绿绿的。那些绚丽的色彩总让西西感到昏眩。 老板娘和林海洋说话的时候,西西看见老板娘的神情像个少女,脸上的皱纹藏在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微笑中,她的眼神像阴影拂过水面,忽明忽暗,诡异多变。西西满脑子就会有走旧木桥时群鸟的嘈杂声。这时候,她原先对于老板娘那种很“妈妈”的感觉,又变得很模糊不清了。 西西有点难过。她的心里空空荡荡。 老板娘似乎总有很多需求。西西总看到林海洋给老板娘捎东西,装在袋子里。有一次西西看见了,是一件粉红毛衣。 西西也想请林海洋捎东西,但西西不好意思说。她希望不花钱,听林海洋讲一讲县城的事。西西不说出口。她只能间或从老板娘嘴里听到一些。老板娘说到县城的衣服时,好像她已经把整个县城都穿在身上。 磨米粉时,如果老板娘心情好,她会呆一会,帮西西磨上几圈。她偶会打探打探西西的心事,聊聊家常,说说儿子,她从不谈自己。老板娘的男人到哪里去了?西西不知道,她也不敢问。这一次,见穿粉红毛衣的老板娘兴奋,比往时更好说话,西西往磨盘里放下一把米,收回手臂时,问:“阿姨,晚上一个人睡觉不怕么?”老板娘一愣,推磨的手顿了一下,说:“我男人走船去了,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我习惯了。再说,我这把年纪,鬼都怕我了!” 西西“哦”了一声。 “西西妹子,镇里的伢子认得不少了吧?有喜欢的没有?阿姨替你出面说媒去!”老板娘像镇里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样,对这类事情兴致很高。 “阿姨不要笑话我了,我一个乡里妹子,哪里有人喜欢。”西西脸红了。她说的是心里话。 “噫?乡里妹子怎么了?镇里有几个长得你这样好看的?我当年还不是从乡里上来?我男人就是镇上的。我赚的比他们多,吃的比他们好,哪个敢看不起我?”老板娘睁圆了眼,好像事实就在她的眼里,睁大了好让西西看个清楚。 “阿姨也是乡里出来的啊?你找了镇里的男人。”西西张大了嘴,说不清哪一个原因更令她吃惊。 “是呀,千真万确。”老板娘像个农夫卸下肩上担子那样轻松地笑了。这时,老板娘带给西西那种很“妈妈”的温暖感觉又出现了,她真想趴在老板娘的大腿上睡一觉。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许县长又在唱歌。许县长唱得很轻柔,断断续续,像在呼唤什么。 “这个癫子,黑灯瞎火的还在唱。”老板娘摇摇头,“也是可怜。” “阿姨,许县长是怎么疯掉的?” “受不了打击呗!所以啊,凡事一定要想得开,心胸要开阔,要对自己好一点。尤其是女人。”老板娘轻蔑地说,“别动不动跳河、上吊、吃农药。” “许县长没有孩子管她吗?”西西难过了。 “她在镇里好多年了。她年轻时唱歌,那个嗓子才叫好哟。” “她的牙齿很白。”西西说。 “她的头发也很白。”老板娘笑道,“疯掉了,倒也是快活赛神仙啊,无忧无虑的。” 西西一不留神,手被石磨撞到了,手中的米碰洒一地。 第08节 8 晚上恰巧有月亮。 月亮是小镇的。月亮是断桥的。月亮是胭脂河的。 月亮下面的小镇,镀了一层水银,显得很干净。 春天,天气还很凉快,在断桥上留连的男女消失得很早,都躲到了背风的地方,比如枫林,以及弄堂和墙角。 乌篷船上一片漆黑。机帆船上很亮堂,叮叮当当的响,有人在弄吃的,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有人在船沿走来走去。船在水里轻微地摇晃,惊动了水中的月亮,水纹一圈一圈地往外荡漾,那些飘浮空气中的香味,就像是从波纹里散发开来的。 下午的时候,罗婷到米豆腐店,像往常一样,腋下夹一本很厚的书。不同的是,她穿了一件崭新的绿色薄毛衣,黑眼睛比往时明亮。毛衣是鸡心领,露出白肉的地方,贴了一条很细的黄金项链。罗婷把书放在凳子上,朝西西神秘地笑。西西摸了摸她脖子上的链子,说,“是金子的么?”罗婷点头,补充道,“纯金的!”西西说,“好看,好看,今天怎么搞这么好看?”罗婷终于憋不住,嘻嘻笑出声来,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我、生、日!” “怪不得,你今天穿得真漂亮!”西西很快乐,也很羡慕。 “晚上,我们会在船上聚会,吃宵夜,打拖拉机,唱歌,喝酒,一块玩吧。”罗婷就是来邀请西西的。 西西笑着点了点头,眼神忽然间黯淡下去。 “对了,你哪天过生日,也要庆祝一下!”罗婷打了一个哑响指。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西西很惆怅。 罗婷做出一个怪异的表情。 “我妈也记不清,她只记得那天地里冒出很多竹笋,我爸挑到镇里卖了些钱。” “你妈真糊涂。”罗婷摸着金项链。 “我都没准备礼物,都有谁参加?”西西问。 “就是我,你,胡蝶,还有几个是我哥的同学,去吧,你去了就知道了。” 西西有点怕陌生人,临时拉上毛燕壮胆,并且给罗婷买了一个绿色的发夹。上船时,西西双腿直打颤,险些掉河里去了。上船后,西西才发现,这艘机帆船,就是林海洋的。林海洋就是开着它每天往返县城,不断给老板娘捎东西。西西又想起老板娘说“我这把年纪,鬼都怕我了”的神态,才觉得老板娘没有沮丧,反倒是有点得意的。 船舱里点的是蜡烛。左右两侧各三支。脸在烛光中,颜色很温暖。西西探身进舱的瞬间,感觉胸口被某张脸灼了一下,当她坐下时,却不知道是哪一张脸。罗婷把西西隆重地介绍了一番。其实不用罗婷介绍,都知道西西是米豆腐店的服务员。西西也认得其中几个。比如罗中国,林海洋,漂亮的胡蝶西西也见过。坐在罗中国边上的赵宝,到米豆腐吃过几回,但是每次都没给钱,老板娘总对他说,下次再来。可能是老板娘的亲戚。赵宝请过西西看电影,西西拒绝了。西西不喜欢赵宝的样子,他的嘴和脸有点歪,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在座的都认识毛燕,她和何吉的关系已经公开了。 西西悄悄地打量他们。罗中国一如既往的沉稳。林海洋一副老大哥的样子,他和他的这艘机帆船一样,受到大家的尊重,他常常说一不二。胡蝶情绪不高,但是在极力营造气氛。她穿着很不一样,夏天还没到,就很着急地套起了裙子。 西西一头浓密的黑发披肩,像缎子一样柔软,她穿的是蓝底白碎花的棉布衣,脸色苍白。烛光的朦胧色调使每个人的眼神都暧昧不清。大家嗑瓜子,吃水果,乱七八糟地说话。从童年到学生时代,再到社会生活,东拉西扯。有人就说在枫林里见过一对男女光着屁股,大家放肆地笑了起来。 西西没有笑,因为她没有听明白。她在研究罗婷毛衣的花样,织得很复杂,和林海洋的一模一样。林海洋的眼神借着摇曳的烛光抛向罗婷。罗婷悄悄地接住了,低下头,仿佛在林海洋的眼神揣进口袋。 船舱里闹哄哄的,西西就想起小时候的猪圈,花母猪的奶香,稻草的甘甜与清香,还有猪粪的奇特味道,她想起了在猪圈里的快乐时光。她闭上眼睛深呼吸,渴望嗅到那些已经融进她生命的重要气味,但她只闻到了烟、瓜子、水果、鱼腥,以及不知来自哪张嘴的口臭。失望像攥紧的手慢慢的松开,露出空空的掌心,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掌纹,而难过又使这只手重新攥紧了。 毛燕紧挨着西西,手圈着西西的一条手臂,说话时也不松开,好象西西是她身体的一部份,两个人笑起来头就会碰到一块。 有一个人一直没说话,那就是罗中国的同学厉小旗。他大专毕业刚分到酒厂,早被镇里的姑娘瞄准了。 厉小旗的眼睛掠过罗中国的卷发,只看见西西的侧脸和黑发。他从没和她说过话。 后来有人开始喝白酒。酒是厉小旗带的,他自己没怎么喝。半小时后,他因厂里有事先走一步,他的身影从西西身边晃过,他跳上岸的时候,船身似乎上浮许多。 厉小旗一走,西西感到船舱立即空了。 赵宝松了口气。因为厉小旗一直把他挡住了。挡住他看西西,也挡住了西西。 赵宝的眼神,像钓那些浮游的鱼那样,把诱饵抛出去,收回来,再抛出去,再收回来。令他懊恼的是,西西这条鱼,只顾游弋,始终没有咬钩。她的眼光到罗中国那里就打住了,根本不朝赵宝这边看。尽管赵宝离罗中国不过一个屁股的距离。 赵宝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坐到船舱对面,和胡蝶,罗婷,林海洋等人并成一排。 “婷婷,我先走了,明天早起呢。”赵宝正暗自庆幸选了一个最佳位置,西西却告别了。她站起来时,挡住身后的蜡烛,前排的虹烛把她的身影印在船板上,她的后背像燃烧了一般。 “好吧。你是不可以睡懒觉的。”罗婷拉着西西的手。 “我也要早起呢。当学徒不勤奋,师傅打屁股。”毛燕笑嘻嘻地。 “还没开始唱歌就走了,我的吉他会感到很遗憾。”西西才看见罗中国带了吉他来。 “下次再听,真的太晚了。”西西有些歉疚。 第09-10节 9 乌篷船睡了。 小镇睡了。 只有月亮醒着。 河散发出煤炭、谷物、干草和缆绳的气味。 两个影子,沿着麻石阶梯拾级而上。月光洒在地上,如降了一层薄雪。断桥上的四个石狮子,像冰雕。桥下那个巨大的月亮,一半阴暗,一半洁白。 才走几步,吉他的弹奏声就浮了上来。西西扭过头,一个影子站在机帆船昏黄的窗口上。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就像秋风吹落的黄叶,再也没有感觉……”罗中国唱得月色也冷了下来,一种冰冷的东西往西西心底里流去,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毛燕的手。 “罗中国失恋了。”毛燕说。 “是吗?”西西站住不动。月光下她的脸惨白一片。 “那个小学老师,怎么可能嫁给他呢?会弹吉他又不能当饭吃。谈恋爱浪漫浪漫还可以。” “那她怎么要去喜欢罗中国呢?” “罗中国的吉他弹得那么好,谁不喜欢呢?” “喜欢他,为什么不一直喜欢下去?” “罗中国要和她结婚,她拒绝了。” “哦。失恋。”西西有点冷。失恋是什么感觉,也许就像怀念花母猪,怀念猪圈的气味那样吧。 “他脑袋会不会想出毛病来?”西西忽然想到老板娘说的,有的人因为想不开,或者疯了,或者自杀了。 “没那么严重吧?失个恋就疯掉,也太没出息了吧?我没见过男的因为失恋变成精神病的。”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穿过弄堂时,月光弄出一些浓重的阴影,有时是一抹房角,被月光折了,映在路面上。两边的房子黑漆漆的,窗户更是黑得吓人。 “你说许县长是不是因为……那个……爱情……才疯掉的?”西西忍不住问道。 “我哪知道呢?不过,十有八九是这样,我听说许县长被男人甩了,好像还怀过孩子。”说最后一句时,毛燕压低了嗓子。 “啊?那个男人连她和孩子一起甩了?”西西一惊。想起旧木桥上,母亲掐着她的屁股,恶狠狠地骂“扔了算了”。她的双手在暗底使劲,仿佛要箍住母亲的脖子。 “你紧张什么呀,我只是猜测。再说,没生出来的孩子,只是一块血,一堆肉,说不定还扔了喂狗呢!” “毛燕你胡说八道!”西西尖叫一声。 “好,不说许县长了,管她怎么疯的,管她怀没怀过孩子呢!”毛燕还是拐弯抹角地在说。 这时,一个黑影从黑暗里蹿出来,跳了几步,靠着墙角站着不动,眼睛像猫一样闪闪发光。 是许县长。她把两个女孩子吓了一跳。 晚上西西梦见许县长双手捧着一个烂苹果拼命地啃。一条黑狗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忽然,许县长手中的苹果变成了孩子,只有苹果那么,许县长低下头,一只黑狗扑上来把孩子叼走了。醒来时,西西仿佛还看见许县长满手的鲜血。 10 电影院能容纳三百多人。墙上的放映广告永远是灰糊糊的,总像遭遇过暴风雨的肆虐,支离破碎,让人怀疑张贴的是早已过时的电影消息。门口的空地上永远是一层嚼剩的甘蔗屑、槟榔渣,还有桔子皮、废弃的纸,被踩成了新的路面。新华书店在电影院隔壁,里面除了“年年有鱼”之类的年画以外,就是白纸,红纸,绿纸,和一些文具用品,一本书也没。所在在镇里人看来,新华书店就是卖这些东西的。 请看电影是男孩追求女孩的第一步。 赵宝又来了。说不清是裤子太大,还是人太瘦,赵宝的裤裆总是空空荡荡。他喜欢让裤子稍微往下松垮,皮带系到肚脐以下,因此裤裆空旷得很不真实。上周,赵宝来,一定要请西西看电影,横竖要西西同意,不同意他就一直呆在店里。西西起先还觉得赵宝不怎么烦人,但他死皮赖脸的,她就讨厌他了。她只好叫了毛燕一起,希望可以把他找发掉。趁赵宝上厕所的功夫找,毛燕问西西知道赵宝是干什么的么?西西说不就是一个小混子么。毛燕说赵宝是黑社会的,劝西西不要和他来往,他看电影从来不买票,吃东西也不给钱,那些个体户,每个月还得给他保护费。西西一直以为赵宝是老板娘的亲戚。她不知道什么是黑社会。毛燕也解释不清,只说性质跟土匪差不多。说到土匪,西西就明白了。但她觉得黑不溜秋的赵宝很普通,看不出是个土匪。 赵宝不是来吃米豆腐的。他来找西西,这一次,他要单独请西西看电影。 “西西,新到的港产片,成龙主演,很好看的。”赵宝晃了晃脑袋。 “不行呢,今天生意太好了,干活太累,晚上还要磨米粉,怕是十点钟也干不完。”西西抹桌子,摆凳子,手脚一直不停止忙碌。 “那我帮你磨,磨完再去。” “不用了,和老板娘一块磨。” “票都买了,你到底看还是看?”赵宝有点不耐烦了。 “我真的没空啊,谢谢你的好意,你和别人去看吧。” “猪日的!乡里屄!”赵宝朝凳子狠踢了一脚,一口气把西西的父亲母亲全骂了一遍,才悻悻地走了。 “乡里屄,乡里屄……”西西在恨恨地念着这三个字,气得浑身发抖。 许县长唱歌的时候,西西擦干了眼泪。街上行人模糊不清。她又来回擦了几下眼睛。她想起晚上的梦。她走到门口看许县长。许县长头上包着一块朱红色的丝巾,脸上有细密的笑容。走了几步,许县长把丝巾扯下来,在空中挥舞,喊几句口号,再小心地把丝巾叠好,揣进口袋。 西西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她被那条红丝巾吸引了。 一个肥胖的女人倒退着走到了店门口,她结实的臂膀撞到门框时,目光才从许县长身上收回来,差点被门槛绊倒。 “妈妈……你怎么来了?”肥胖女人刚稳住脚,西西喊了一声,把肥胖女人吓一跳。她定定神,见面前闺女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小胸脯也挺了一些,喉咙里也没有了拉风箱声音,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她走了远路,东张西望间,还有些气喘吁吁。 “你先坐下,我给你倒杯水。”西西说。 母亲在凳子上坐下来,把米豆腐店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裤腿的尘土,说,“你嫂子又生了一个儿子。” “你来碗米豆腐吧,味道很好。”母亲拍得很响,西西没听清母亲说什么。 “我说,你嫂子又生一个儿子。”母亲的裤脚拍干净了,再把两只手拍了拍,重复了一遍。母亲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有些无可奈何。 “还要等十天才发工资。”西西低下了头。西西知道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她的胖,是虚胖,一个空架子而已。西西也看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用不了几年,就会和许县长一样花白了。 “再来一碗吧。”母亲一阵风似的,把一碗米豆腐扫光了,西西知道那点东西在母亲的肚子里只是垫了个底儿。第二碗母亲吃得很慢,她似乎才开始认真品尝,又似乎是舍不得那么快吃掉,或者说怕吃完了,两只手闲着不自在。毕竟是镇上,不是自家猪圈和那个熏得发黑的厨房。母亲一粒一粒地吃,那么小的丸子,母亲的嘴巴那么大,刚张开就把它吞没了,轻易得像海里的浪头打翻且吞没一页小舟。母亲还煞有其事地咀嚼一会,以至于咀嚼得有点做作。那么小的丸子,仔细一想,其实只够塞她的牙缝。一碗米豆腐毕竟数量有限,母亲终于吃完了。她用最后一口汤漱了漱口,咽了下去。 “这是二十块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西西的右手一直在裤袋里放着。听见母亲嗓子里咕噜一声,就把右手抽出来,将攥紧的一叠散钞递给母亲。母亲打了一个嗝。打嗝的时候,她伸出手接过钞票。 “那个癫子,歌唱得蛮好听。”母亲说。母亲说完,忽然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在街上走来走去的许县长。 许县长已经不唱了,低着头,似乎在街面寻找什么答案。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过些天我再回去。”西西催促母亲。母亲却抓起西西的左手。母亲这样亲热的举动让西西很不自在。因为母亲很少这样。母亲摸摸西西的手腕,手指头停在烟头大的疤痕上。母亲曾说那是胎记。但毛燕和罗婷看过,都说像烟头烫伤的痕迹,因为那一圈皮肤被损坏了。西西没印象,也懒得多想,只是戴了些叮当响的手镯,把疤痕挡住了。 “这些镯子,很费钱吧。”西西以为母亲会说一说她的胎记。 “就买了这一串。”西西说,挣脱了母亲的手。 “真是浪费钱……”母亲无比惋惜。 “你还要赶路,早些动身回家吧。” 第11-12节 11 夜静悄悄的。 比月光还微弱的街灯,睡眼惺松。米豆腐店右侧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影钻出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出了胡同口,西西出现在街灯里,样子神秘兮兮,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碗。她朝百合街两头分别看了一下,然后往左,到梧桐树下停住了。 “许县长,许县长!”西西轻声地喊。既想喊应她,又怕把她喊醒。 许县长没吭声。 西西又凑近了些,选择一个有可能更靠近许县长头部的地方。 “许县长,许县长!”西西弯下腰。 忽然两道白光一闪,吓得西西一哆嗦,差点撒腿便跑。 许县长睁开了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 西西不再喊,把那碗米豆腐探到许县长鼻子底下。许县长立刻坐了起来,双手夺过西西手中的碗。西西还没来得及和她谈条件,顷刻间,许县长就干掉了满满一碗米豆腐。许县长露出满嘴白森森的牙齿时,西西才发觉许县长在笑。许县长笑的时候,眼神直直地看着天上,像一个女孩,仰望着她高大的恋人。 那笑容很美。西西惊呆了。许县长的嘴唇,那优美的弧度,像经过精心描摹。许县长的嘴是一弯银月,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忽然,月亮消失了,像被浓云遮挡,许县长闭上了嘴。西西不清楚许县长的脾性,不知道这个疯子会不会打人。她退后几步观察了一会儿,看见许县长抿着嘴哼起了“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她对西西既没敌意,也不防备,她似乎在用歌声缓和西西的恐惧,她的歌声好像表达了一种可以接近的情绪,从她的精神空间里,给西西挪出了一片地方。许县长就那么哼唱着,让西西想起花母猪用嘴蹭她,嘴里“嗯嗯嗯”地声音。西西放心地蹲下来,与许县长的脸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 “许县长,好吃吧?”西西也笑,表示她的友善。哼歌的许县长停顿了一下,继续哼。一滴冰凉的水“啪”滴在西西的脖子上。 “许县长,我喜欢你的红丝巾。”西西不知道跟许县长说什么,也不知道许县长听不听得懂,疯子可不可以和人交流。许县长不哼了,手在脖子里挠痒。许县长打了一个哈欠。许县长眼睛被勾直了似的,盯着某一个点,一动不动。 “丝巾,你的红丝巾,我很喜欢。”西西做了一个挥舞的手势。 许县长眼睛并不转动,但把脸挪过来,这样,她直勾勾的眼睛就停在西西脸上。她的眼神有可以沟通的迹象,好像西西只是一堵墙,堵住了她的视线。 “许县长,你到底能不能听见呀?我喜欢你的丝巾,我,跟你交换好不好,你看,你已经吃了一大碗米豆腐了,我,我再添两个镯子好吗?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西西边说边把镯子从左手腕摘下来。许县长爆发出吃吃的笑,伸手在头发里抓了几下,叽哩咕噜地说话。但是许县长交谈的对象另有其人。西西听不清她说什么,她压根儿就不是和西西说话。许县长嘴里“嗯”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又吃吃地笑。西西有点恼火,许县长像母亲一样,对于她的想法总是不理不睬。 “许县长,我本来想给你钱,但是我嫂子又生了一个儿子,二十块钱,全给母亲带走了,要不等我发工资的时候再补给你。你知道,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到那时候,说不定热得不行了。许县长,我长这么大,连头花都没戴过,妈妈说那浪费钱。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丝巾,比罗婷的金项链还喜欢。我答应你,发了工资就给你钱,镯子先给你押着。”西西把手镯递到许县长跟前。许县长根本没听,她也一直在说话。许县长说话的速度很快,含糊不清,似唱非唱,似说非说。好一阵,许县长和西西各说各的,像两列并行的火车轰隆隆地朝前开动。 西西的镯子亮晶晶的,许县长眼睛落在镯子上,不再是散光,注意力第一次有了明确目标。许县长接过镯子,摸一摸,看一看,又吃吃地笑,像个行家鉴别出了假货。 “现在,你可以把你的丝巾拿出来了吧。”西西近乎乞求。 许县长却在往手腕上套镯子,镯子卡住了,她还是死命地往里推,手背上的肉被勒出一片白来。 12 卸下第三块木板,西西被地上的东西吓了一跳,借着微亮的天色,她看清了那是一条蛇,脑袋被拍成了肉酱。赵宝来吃米豆腐的时候,幸灾乐祸地瞟着西西。赵宝脸皮很厚,他被西西拒绝,又辱骂了西西以后,还是要跟西西搭腔,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西西猜到了死蛇是赵宝干的。赵宝的眼神分明在警告她,“走着瞧,今天是死蛇,说不定哪一天,是一条活的,爬进店里,爬到你的床上!” “啧啧,哪儿弄来这么红通通的丝巾,像月经血。”赵宝居然还知道女人的事。 西西吃了一惊,好像被赵宝偷窥了身体,苍白的脸刷地红了。她背过身去,低头抹桌子,她真的害怕赵宝会干出点什么来。她不敢说话,只希望赵宝快点吃了走开,永远不要再来。赵宝好像知道西西在想什么,瓷勺子把碗沿碰得叮当响,吃完便说,“好吃,我下次再来。” 但是,赵宝有一阵子没来。 三月初三,地菜煮鸡蛋,据说吃了避邪。 罗婷家在断桥边。经过枫林,穿过一条很窄的胡同,跨过十块青石板,就到了罗婷家的屋檐下。猫腰进去是厨房,往里走一条直线,中间三张门,三道门槛,是他们的卧室。罗婷的母亲,一个小个子女人,笑容能使灰暗的屋子里明亮。西西想起母亲的脸,相反是使明亮的房子黯淡的。 罗婷的母亲夸了西西几句,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罗婷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直是微笑着,或者是他长就一副微笑的神情,他和他的女人一边细声说话,一边干这干那。罗中国在自己的卧室里胡乱拨弄他的吉他,似乎是在调弦。 “哥,别弹了,快过来吃地菜煮鸡蛋。”罗婷朝里面喊。屋里没反应。 “哥,西西来了。”罗婷又喊。罗中国从最里边的房子里走出来,过一道槛,再过一道槛,罗中国的冬瓜脸出现在西西面前,他的双手在自己家里也无处可放,只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放进口袋里又觉得庄重,便又拿了出来。 西西忽然也有点不自在。 西西不自在完全是因为罗婷,她好像在暗中搞什么鬼。她的母亲待她那么好,她像是她们家珍贵的客人。吃完鸡蛋,又西西泡了一杯姜丝芝麻茶。茶是坐在罗中国的房间里喝的。开始罗婷也在,但过没多久,她屁股冒烟溜了,半天都没见回来。她的父母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还是想开一点吧,你吉他弹得那么好。”西西说。 罗中国转过脸,看着西西的一只耳朵。那只耳朵很白,耳垂很圆,他想象上面别着一颗小珠子。 西西用鼻子笑,东张西望。 “你的丝巾挺好看,很衬你皮肤。”罗中国陷进布沙发里,只有很小的一堆。说这话时,西西并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好像她坐在他对面的墙角里。 “托老板娘从县城带回来的。”西西心里忐忑不安,生怕罗中国接下来会说,他看到许县长也有一条。 好在罗中国紧抿了嘴,把吉他抱在怀里。 西西想,许县长的丝巾应该没几个人看到,她宽慰自己,紧接着说,“你爸你妈真好。” 罗中国点点头,“你爸妈不好吗?” 西西依旧玩转手中的杯子,不做声。“弹首歌来听吧。那天晚上你在林海洋船上弹的很好听。”西西提出这个请求。 罗中国似乎老早就知道会有无话可说的时候。他人矮,手指头却不短,五个手指头依次流畅地划过琴弦,发出水流般的叮咚声。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就像秋风吹落的黄叶,再也没有感觉,就这样,就这样,悄悄地离去……”房子里越来越暗,罗中国低沉的声音在房子里徘徊,穿过西西的耳朵,擦过皮肤,掠过发梢,钻进心底,随着呼吸跑出来,继续在房子里游荡。西西又想起那个月夜,地上降了霜一样,有点冰冷。她似乎知道了,爱情,除了毛燕那张胖嘟嘟的脸,还有这样一种,埋头间有些哀怨和无可奈何的一种,像许县长夜间独自低声哼唱。 “许县长是有心事的。”西西想。“不过,爱情到底是什么滋味?像米豆腐一样香,吃过还想吃,总也吃不腻的东西么?毛燕每天吃完,都要给何吉带上一份,说明爱情就是这么一个东西。那个小学教师既然喜欢罗中国,为什么又不肯嫁给他呢?这等于她只顾自己吃米豆腐,从来也不会想到给罗中国带上一份。一个人吃好东西,有什么意思。”吃米豆腐时,西西总想着能像毛燕那样,能给一个人留一份,或者一块儿吃。 “别担心,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西西胡乱想着,就脱口而出。 “你谈过恋爱?”西西的说法让罗中国有些吃惊。 “唔……没……没有。”西西结结巴巴。 从罗中国家出来,天快煞黑了。西西低着头走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罗中国的身体一直是向她这边倾斜着的。罗中国的手碰到她的手臂,后来一直没有挪开。屋子里不太明亮,她能感觉到罗中国的眼睛,有一阵子粘在她的身上。 罗中国是镇里的人,如果他想娶我,是不是可以嫁呢?西西这么想,这么走。穿过丁香街,快进胡同了,还没想到答案。眼前晃动着一件粉红的毛衣,那是老板娘的,挂在衣架上,正被风吹得一晃一摆的。一股很“妈妈”的温情又从西西心里升起来。 西西身体左拐,朝老板娘家里走去。老板娘家住得很深,楼上楼下两层。楼下关着。西西就从外侧的楼梯往上走。边走边想,怎么开口和老板娘谈这件事呢?就说假如,假如有这么一个镇里的人,想娶我,嗯,像罗中国那样的人,我嫁给他可不可以呢?正想着,西西就听到一阵咂吧与呢喃声。她站住了,听了一下,只觉含糊不清,她心跳得急了些,想离开,却又忍不住透过木格子窗户往里面看。这一看不打紧,看得西西大气也不敢出,贴在墙上动弹不得。 西西也没看见人,只看见黑屁股压在白屁股上,白屁股被压得很扁,并且不甘心地弹跳。西西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她情不自禁地凑得更近,只听见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下面的人,被枕巾蒙住了脸,只有脖子以下的部位裸露在外;上面的人,西西只看清了屁股,脊背,后脑勺,以及像木桩一样撑着的手臂。有只黑手正狠劲地推揉一堆雪白的东西,脸贴了过去,嘴里发出咂吧咂吧的声音。 “咣当”一声响,窗户上的一串干玉米掉了下来。西西抬脚便跑。 屋里人更是惊慌。白屁股一把推开了黑股屁,一身白肉的老板娘迅速站起来,扯件长睡衣往身上一裹,朝门前疾奔,只见西西像阵风似的从地面刮过,消失在胡同里。 “呵呵。”老板娘关上门,压低嗓子笑了。 “什么人?什么人嘛?”林海洋正穿裤子。 “是西西,那小妹子。”老板娘脱掉睡衣,一堆肉跳了出来。 “啊,坏了,她要是告诉罗婷……”林海洋已经萎了。 “瞧你,咱这是把她吓坏了呢,她哪里知道这种事情,更别提开口说出来了!老板娘胸有成竹。 “我不信,这么大一个姑娘,还不懂这些?”林海洋狐疑,顺便想像了一下西西少女的胸脯。 “你看你,说说就痒痒了?”老板娘醋意地盯着林海洋的下身。 林海洋真有点来劲了。 “姑奶奶,这不都是你挑逗的么?它喜欢的是你呀!”林海洋双手圈住老板娘。 “得得得,你也不用掩饰,它的心思,我能不知道?我又不是小女孩,还跟你吃这份醋。”老板娘媚笑一下。 “这就对了,它对你是顶好的了。”林海洋蹭她。 “你就当我是西西,来呀,闭上眼干我呀。” “林海洋被老板娘一句话说膨胀了。” “黑屁股又紧紧地压上了白屁股。” “惟一的办法,就是拉西西下水。”老板娘在林海洋的身体下说了一句。 第13-14节 13 在百合街和玫瑰街的交界处,新开了一个服装店。店面很小,衣服不多,因为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姐妹,所以很是热闹。镇里那拨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更是那里的常客。两姐妹西西见过,到店里来吃过米豆腐。后来几次,赵宝带了那个妹妹过来,两人挺亲热,似乎好了很久了。那个妹妹觉得荣耀,也和赵宝一样,拿斜眼看人。西西暗底里松口气,心想姓赵的这下应该安份了吧。没想到早上开门时,竟看见一只死白鼠,被敲碎了头,一地血,尸体很恶心。十六块木板,每一块都涂了血,西西寻思着要不要告诉老板娘。 许县长走过来,嘴里念念叨叨地把死老鼠提走了。 许县长好像在守护着她。 西西对许县长心存感激。每天准备一碗米豆腐,到夜里七八点钟的时候,端出来给许县长吃了。也不知哪一天起,她敢在许县长边上坐着,并且很自然地和她说话。 “夏天就要来了,天气暖和,你也不用穿那么多了。”西西给许县长洗过衣服,把旧棉被也撤了,给她铺了一张席子,许县长的窝干净了。 “夏天就要来了,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许县长像个回音壁。 “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西西很惊喜。 “夏天就要来了,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许县长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自己像摇篮一样地摇。 许县长身上有股熟悉的气味,西西不反感。 白天热闹的街道,到夜晚冷清肃穆,仿佛正慢慢地沉落下去,坠入无底深渊。偶尔有人路过,看见梧桐树下两个灰糊糊的影子,没有谁在意。脚步声从这头到那头。有时人造革皮鞋把麻石板街敲得很脆,有时是趿着的拖鞋,吧嗒吧嗒地很有节奏。无论是镇里人,还是乡下人,都要在夜晚回家。 西西望了望头顶,梧桐树叶密密麻麻,挡住了天空,像一朵浓云罩在头上,飞虫在树叶间扑打,发出啪啪的声音。 “许县长,下雨的时候,你躲哪儿去呢?”与其说在问许县长,还不如说西西在问天,问自己。 “夏天就要来了,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许县长仍是说着,摇着身体。 “如果罗中国要娶我,我嫁不嫁他呢?”西西说了很多,当然她并不指望许县长回答。 “罗中国说红丝巾很漂亮。不过,夏天很快就要来了,只有等秋天来的时候再围了……你知道吗,毛燕和镇里的理发师何吉好了,她说要嫁给他呢。”西西说着,忽然又看见两道白光,许县长正盯着她的脸,“你明白了?毛燕说要嫁给何吉呢,她嫁了,就没人跟我玩了。” “呵呵呵呵……嫁给他,嫁给他,九九那个艳阳天……”许县长说着说着哼起了歌,西西渐渐感到困倦,头一歪,靠在许县长身上睡着了。 14 一连下了几天雨。乡下人不上街,街上就显得冷清了,小贩们的生意清淡。有的在摊门口搭起了塑料天棚挡雨。雨棚成为临时的房子,人在下面站着,雨点在头顶上叭叭响。有时棚顶会积一汪水,店主用棍子顶几下,水“哗啦”一下泼向街面。生意清淡,但卖主并不烦躁,知道这该下的雨总得下,该停时也就会停,于是东家和西家聊天,这人和那人说笑,或者嗑着瓜子儿,看着雨水发呆。理发店的生意也不好,乡下人本来剪头不勤,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花钱来享受刮胡子、掏耳朵的服务的。镇里的年轻人,在这样的雨天,也不知道做了发型干什么,电影院也没人去,精心打扮完了没地方去,白费心思。这个时候,何吉就很清闲。何吉清闲了,毛燕也轻松了。扫干净地上的头发,把毛巾清洗好,理顺烫发的夹子,毛燕就和何吉细语绵绵。 “把我们的“何吉发廊”开在对面怎么样?米豆腐店火,也能带些生意。我跟罗婷他爸谈过,到时把图书租借给撤了,出租给我。”何吉嘴唇太厚,说起话来挺吃力,毛燕仿佛看见一只鸟衔来枝丫和泥,垒起了窝。“当然,我们得先结婚,等你是我老婆了,我才放心。”何吉好像发现他们的窝有一个小漏洞,紧接着填上一句。 “你是师傅嘛,我敢不听你的么?”毛燕有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温顺。 “那时你就是老板娘了。”何吉说。 四只手交缠着温存了一阵,似乎是对来生活的摩拳擦掌。 “师傅,哦,何吉,咱们给西西介绍一个对象吧,她挺可怜的,她爸死了,她妈成天就知道找她要钱。”毛燕开始替别人操心了。 “找镇里的可不太容易,你觉得杀猪的张老二怎么样?他应该是赚了些钱的,乡下也盖了新房子。”那个张老二年龄和何吉差不多,剃头总找何吉,好像还挺讲究的,所以何吉一下就想到了他。 “不行,不行,那张老二是乡里的,还长个瞟眼,萝卜花,西西肯定不喜欢。”毛燕把张老二否了。 “镇里摆烟酒摊的李老头的大儿子怎么样?”何吉又说。 “二儿子还差不多!大儿子买东西连账都不会算,比许县长好不了多少。” “二儿子,那二儿子好端端的,怎么可能要个乡里妹子!”何吉脱口而出。 毛燕愣了一下,何吉这话她听着有点别扭。 何吉似乎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我去西西那里玩一会。”毛燕说走就走,冒雨跑进了米豆腐店。 “毛燕,你来得正好,快来教我,怎么系成蝴蝶花。”西西摆弄脖子下的丝巾。 毛燕帮忙系了个蝴蝶结,手法对了,但系得不好。西西才发现毛燕没有心情,嘴巴噘得老高。 “挨师傅骂了?” “师傅才舍不得骂我呢!”毛燕忽然笑了,收回翘起的嘴,像头一回看见西西一样,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几回。 《时间少女》(33) “看什么嘛?不认识么?”毛燕把西西看得莫名其妙。 “看一看谁配你比较合适。刚才正和何吉说要给你找对象。” “你嫁你的,拿别人打趣什么!” “镇里杀猪的张老二应该是赚了些钱的,虽然是乡里人。家里也盖了新房子,是个好人。”毛燕把何吉的话搬过来,自己又添了一点。 “啐!”西西简短地应答。 “摆烟酒摊的李老头的大儿子,比你大五岁,地地道道的镇里人。怎么样?”毛燕又问。 “脑子有点不清白的那个李傻?”西西表情极为夸张,似乎疑问一经证实,她的笑立马就要喷发出来。 “不傻吧?老实得过分就是了。有点想法么?”毛燕并不觉得好笑。 西西终于喷出笑来,然后去揪毛燕的耳朵。 “好你个毛燕,我是收破烂的吧,存心捉弄我,一会是杀猪的萝卜花,一会是弱智的李傻,你怎么不算上那扫厕所的?” “镇里一表人才的后生伢子,哪个会要乡里妹子嘛!”毛燕脱口而出,她也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原来何吉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她刚才有点难以接受罢了。 “是吗?乡里妹子就只能找镇里的萝卜花、傻子、跛脚、聋子、瞎子吗?”西西不服气,不小心把跛子何吉也扯上了。 “何吉可不一样,何吉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何吉有一门手艺,有谁也比不上的技术。”毛燕的辩驳明是为何吉,暗是为自己。她不希望别人认为她是“降价处理”的货。 “何吉当然和他们不一样,你想到哪里去了。”西西感觉到毛燕的不快乐,赶紧补充。 “不过,不管怎么说,镇里的人,就是瘸了,聋了,还是高人一等,找乡里妹子,还喜欢挑拣漂亮的。换了乡里人,到那份上,就只有从牲口里挑了,哪里还能找到老婆。”毛燕说了一大通。 “现在倒好,守着那点钱,管屁用?算算咱谁不比他牛?!” 我听了心想,那位可怜的被议论者不光很辛苦,没有享受人生,还会懊恼焦虑忧心一辈子。 因为辛劳勤俭加“抠门”的结果,竟是把自己由“富人”变成了“穷人”。 北京晚报一位女记者说: 这是我们时代的一个特点,很多人越来越“富”,却越来越焦躁,忧心忡忡。焦虑之源,有心态,欲望,还有我在《中国式百万富翁》里说的,“迅速重分阶层”时代里,面对未来的惶惑。 在这种惶惑里,一个观念之差,一次行动之差,都可能谬之终生,改变你处身的阶层和群体,永久性地或成就、或断送你和子女的“钱”程和人生幸福。 “中国式百万富翁”特点糊涂! 中国的百万富翁时代真是到了。 我每天都会遇到百万富翁,而我每天遇到的多是糊里糊涂的百万富翁,或是糊里糊涂地指望有一天拥有百万、千万资产的人。 你如果有百万资产,是有知有觉达到的,还是糊里糊涂撞到的? 为什么别人撞到了,你没有?或是撞了相反的? 有位《中国式百万富翁》读者就说:“看了您的书一算,才知道我也是百万富翁了。什么时候成的都不知道,糊里糊涂!” 如果你真的指望有百万千万资产,并保有增值,首先应该弄清楚。 在成熟的西方社会,即使衰退和危机中,除非失业,绝大多数人会理性计划,从从容容把资源分别用于享受和积累。积累又分成几个筐,把鸡蛋有选择地放进去。 在中国,即使景气向上,大把人一朝暴富,却很少人听听专家,看看世界,走出自己的圈子,有计划地规画家庭的经济未来。 何吉讲了一些关于许县长的事,一个疯子带给正常人的乐趣,有时人不可估量的。何吉说有一段时间,许县长很听别人的话,要她干什么便干什么,后来,不知是不是耳朵聋了,跟她说什么她也没反应,都懒得理人了。西西听了高兴,她相信许县长是能听懂别人说话的,说不定哪一天,她忽然喊出了西西的名字。 走过断桥,沿着桥西的惟一街道往前走,在酒厂附近左拐,麻石板街道结束了,一条铺了鹅卵石的百米小道一直通到毛燕家。很难想象毛燕是从那么贫穷的家里走出来的。不过是三间房茅草房,人一进去屋子里立刻就拥挤了,但拥挤间充满了温暖。 毛燕的妈妈一见何吉就乐得合不拢嘴,以至于夸西西是个好看的妹子时,也显得言不由衷。毛燕的妈妈,像大多数的农村妇女那样,没有什么特别,转身就能忘记她的容貌。她给毛燕买了一个发夹,又帮她别在头上,毛燕像个任她打扮的孩子。吃饭的时候,毛燕的妈妈给她夹菜,给何吉夹菜,也给西西夹菜,她自己几乎没吃什么,好吃的都夹到了别人的碗里。西西羡慕毛燕。 第15节 15 雨下久了,人开始烦躁起来,摆摊儿的也失去了耐心,忍不住骂起了天气。猪日的!春天雨水就是多,婊子发情似的,滥了!其他人也跟骂这鬼天气,似乎要拿出点颜色给老天瞧瞧。不过,他们除了骂,什么办法也没有,骂完还得眼巴巴地盼着天晴。下午,天果真放晴了,太阳也濯洗过似的,干净明亮,气温又高了一点。摊主们纷纷撤下塑料顶棚,得到解放似的喜气洋洋。 街上人又了多起来。 罗婷挽着林海洋的胳膊,从米豆腐门口走过。西西吃了一惊。罗婷的穿着打扮与以前不同,自从生日戴上金项链以后,西西就很少看到罗婷腋下夹书。就算她坐在图书租借的店铺里,她身上的光亮和图书的灰暗以及屋子里的光线极不谐调,她的店门也是开一天,关一天。常听她说又进县城了,又看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和林海洋一起,原来是和林海洋好了。罗婷光彩照人,笑容里隐藏着很多秘密。 “天啦,西西,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呢!”罗婷睁大她的黑眼睛。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成天跟你屁股后面跑。”西西说她不够朋友。 “哦,我过生日那天,你不是也在吗?要不,我怎么会在他的船上过生日呢?”罗婷说。 西西想起那天晚上,罗婷低头把林海洋的目光收进口袋里的神情。原来那就是恋爱。 “他不是有孩子吗?你要当后妈?”西西觉得这事重大。心想一个陌生人,忽然成了自己的妈妈,那是什么感觉。 “孩子跟他奶奶住,还没结婚呢,怎么会喊我妈妈。”显然,对于这个问题,罗婷已经考虑过了,罗婷考虑不到的,想必她的父母也替她考虑到了。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老板娘的男人回来了,又走了。 老板娘心情不好,脸色难看,打不起精神。 不过,林海洋来吃过米豆腐以后,老板娘就正常了。 知道林海洋是罗婷的男朋友了,西西看林海洋时就用了些心。西西发现林海洋真的很黑,并不是太阳晒的,河风吹的,而是一种天生的黑。 西西想的走有些走神,她惊讶自己居然想到林海洋的屁股,脸上发烫,幸亏老板娘和林海洋没功夫注意到她。西西不敢看他们,耳边里嗡嗡的声音,低头匆匆忙忙地干活,频繁地进出厨房。但越这样,越是出错,她居然撞见林海洋摸老板娘的Rx房,老板娘很愉悦的样子。 第16节 16 在全国引起轰动的电影,不知要过多少个世纪才会下来到镇里头。不过,这并不影响小镇人对电影的热情。台湾片和香港片是最受欢迎的。每次有新的电影,消息便传得很广,镇上乡下的年轻人都很兴奋。没有谁在乎电影被剪了多少,关键是电影来了,大伙凑了堆,快乐了。那时街上过节一样热闹,各店铺前也是人来人往。玫瑰街上最为拥挤。因为大部份看电影的人必须经过玫瑰街。玫瑰街右侧是菜市场,每天人多,这时更是闹哄哄的。吆喝卖菜的,拉板车喊让路的,被绊后滑倒了开口辱骂的,乱成一团。推自行车的手指按在铃上,一路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如果是雨天,玫瑰街上就是泥汤水,鞋子和裤子都要完蛋。 温温的,不软不硬,手感良好,细腻中还有几分结实,光光滑滑。 她的手摸了摸,挠了挠,蹭了蹭,再抠抠,上面擦擦,再往下挪挪。 “再往下,我就告你性骚扰了。”那个撞到她的东西终于出声了,平静的不带一丝波动,顺带饭厅的小灯也亮了起来。 某人骚动的爪子顿时停住,饿晕了的眼睛也总算对上了焦距。 她的面前,甄朗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正站在厨房的门口,清新的水汽,飘着洗发水香气的发丝,还有——凌乱的浴袍。 她的手正贴在人家的胸口往下的位置,再往下两寸就该是小腹了。 她若无其事的抽回手,一本正经的绕过甄朗,“以后别半裸的在屋子里乱走,衣服穿好点。” 甄朗眼神挑了下,不再搭理她,而是在桌边坐下,拈勺优雅的吃了起来。 淡淡的麻油香,清清的葱花味,掺杂在肉香皮蛋浓郁中,她的肚子不适时的爆发出一声大叫,她听到桌边的人闷闷的笑声传来。 愤愤的白了他一眼,她举起拳头在甄朗面前晃了晃,“不想死的就别告状。” 甄朗眼光从她拳头上扫过,目光清冽冽的,在晕黄的灯光下分外漂亮,仿佛还带着沐浴后的氤氲水波。 看到他聪明的没开口,她这才奔向冰箱,心情也欢快起来。 她的啤酒,她的薯片,她的零食…… “咦!”她惊讶的翻了翻,上层,中层,下层。 啤酒,没了;薯片,不见了;所有的零食,失踪了。 罗中国拍拍西西的肩,安慰她,手从此不再拿开,先是空着拳心,轻轻地搁着,然后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伸直,整个手掌就抚在西西的背上了。过了很久,西西才发现罗中国的手臂圈着自己,她不好意思挣脱。这只手分散了西西的注意力,她没法认真看电影了,她停止了哭。她想起了肥胖的母亲,成天骂骂咧咧的母亲。她要她干这干那,她从来不像“妈妈”那样抚摸她,喊她的名字。可是她是她惟一的妈妈。母亲来找她要钱,她心里不愉快,没给母亲好话,甚至连笑脸也没给。现在她后悔了。她知道母亲不爱自己,她在家里就像一把锄头,或者其它农具,母亲要用的时候,记起来了,用完把它搁到角落。母亲永远不会发现锄头的孤单与忧伤。可是她还是后悔了。 出了影院,罗中国说胡蝶病了,要西西陪他一起去看她。 镇里的房子,都那么灰暗,外面看着黑糊糊的,里面即便是亮了灯,也能感觉出白天屋子里光线很差,这似乎和木头的颜色有关。 开门的胡蝶略微惊讶,杏仁眼里有欢喜。她披一件外套,趿着拖鞋,精神不算太差,至少西西感觉是这样。 房间里亮着台灯。人的腰部以下,在台灯的照射中,清晰明亮,上半身浸在浓晕里。罗中国似乎觉得这样不好,就把台灯拧了一下,那束光就像探照灯般,向对面的墙上斜射过去,这样,每个人的上半身在明亮之中,下半身在朦胧的光影里。 西西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胡蝶。胡蝶长得浓墨重彩。她短发齐耳,乌黑浓密,眼睛又大又黑。 “我们见过几次,但没怎么说话。”胡蝶对罗中国说。 “是的,没怎么说话。”西西说。 “那今天好好聊聊。”罗中国翻看胡蝶的影集。“咦?傅寒?好久没他消息了,这照片你们什么时候拍的?” “一个月前我去亲戚家,顺便去学校看他。”胡蝶说。 这时候,里屋传来一阵咳嗽声。西西朝里屋望了一眼,门口漆黑。 “把感冒传染给你奶奶了吧。”罗中国低声说。 “该放下的时候放下吧,给自己一条生路。”我给蚊子说。这样说的时候,似乎也是在说给自己,心里不禁一片凄凉。 蚊子突然安静不语,一边走一边踢一个易拉罐。突然停下来,一只脚划了一个大大的弧线,作势道:“蚂蚁,你看过动画片《足球小将》没有?” 我笑了:“大空翼!” “对啦!大空翼超级无敌旋转射门!”蚊子大喊一声,一脚把易拉罐踢到空中。易拉罐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中翻滚了几下,远远落在路边的草坪里。 这个动作帅极了,也可爱极了,我喜欢蚊子这样童心的时候。假若蚊子是女孩子,我一定会爱上他。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梅西是蚊子的禁区,这点我很清楚。相交了几年,这点默契是有的。 我在想,每个人是否如蚊子一样,在心里划出一片禁区,把以前某个时候的自己和一段故事一起囚禁起来。 《围城》里方鸿渐说:“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这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 方鸿渐是个无意义的好人,做事情马虎拖沓,祭奠唐晓芙的诚意实在存疑。蚊子给梅西划的禁区在我看来要真诚得多。 不消说,在我的过去里,这样的禁区也是有的,我把这些故事封存起来,每个都立碑凭吊。然后在旁边种上花圃,铺满绿草,再移来几棵参天古树。有风过的时候,青草摇曳,像昔日重来时光流动一样。可墓碑越来越多,除了我无人凭吊,长此以往,这片墓地势必会荒芜寂寥。每次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满心苍凉。 “你知道么?梅西西和梅西长得有点像的。”蚊子说。 “梅西也是36D么?”我惊异道。 西西感觉离胡蝶的奶奶不远了。她迅速跨出第五步,伸直右手一摸,碰到了椅子,冰凉的,她吓一跳,缩回了手。再探过去时,她知道了那是一把竹椅,并且有些年月,她肯定座位、扶手和靠背已被磨得发亮,椅子必定是她家后山的那种楠竹做的,那种竹子做的竹席、椅子才会这么冰冷。西西的手顺着椅子靠背滑动,小心地坐下来。椅子不太牢固,像老年人松动的牙齿,她坐上去的时候,发出细脆的吱呀声,像老鼠磨牙。西西坐稳,只觉一股酸腐味扑鼻而来。她想老奶奶刚打了嗝,或者她张嘴要跟她说话。 半天没有声音。西西又害怕了。 “小蝶说你算命很准。”西西壮着胆子说。她听见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想老奶奶的样子,一定很瘦,身穿黑衣,一头短促的白发,皱纹粗得像蚯蚓,牙齿松动,或者已经掉了两颗门牙。她想她眼睛是闭着的,也有可能一双瞎子的眼睛,眼白翻动。 “多大了,小妹子?”老奶奶忽然说话,黑暗中撕开一道风口。 “十五,哦,不,十六岁了。” “哪个月,哪一天,什么时辰?” “我妈说,大约是春天,竹笋冒尖的时候。” 老奶奶嘴里“咝”了一声。 “我是家里的克星。我妈把我的生日搞忘了。”西西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流水那样,不知道流向哪里。 西西感到一个冰凉的物体触到她的额头,本能地往后一缩。 “别动,让我摸摸。”老奶奶的手碰到了西西的脸、耳朵,头发,她一路触摸下来,停在西西系的丝巾上,急速地滑过西西的胸脯,像把钳子那样,抓起了西西的手臂,掰直了西西的手指,指尖舌头一样舔过她的掌心。那股酸腐味消失了,空气中流淌着寂静。未来好像就要从老奶奶的嘴里吐出来。西西紧张,手心出汗,她听见胸腔里抽风箱嘈杂的声音。 “你是桥西方向的人,往西走大约一两个时辰,得翻过一座山头。你的家境不好,你父亲在你小的时候得了一场病,死了。你家大门朝西,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朝向,风水不好。你家屋后有一片竹林,屋里太潮了。”老奶奶捏着西西的手缓缓说道。 “我说的对不?”老奶奶歇了一下。 “是那样,是的,啊,你怎么能知道?” “回过头再说你,你小时候得过一场伤寒,肺叶受损,体虚,手心出虚汗,我听到风吹窗户纸的声音。你身上有颗胎记,粉红色的,你是带着爱和被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与众不同,所以也有与众不同的遭遇。你的身边没有爱。”老奶奶说着,手指仍然舔着西西的掌心,就像那上面刻着文字,她用手指一一读了出来。西西完全惊呆了。她把右手从老奶奶手中抽出来,放到自己的左腕上,那块胎记,的确是粉红色的。她确信,黑暗中的老人不同寻常。 西西说完又闻到一股酸腐味。她听见老奶奶一声叹息,她嘴里的气流喷过来,西西忍不住一哆嗦。 “你要算什么?婚姻、事业,还是寿命?没有生辰八字是算不准的,你是小蝶的朋友,我现在也没有睡意,就当随便聊聊。” “嗯,就算……婚姻吧。”西西的嗓音蚊子般尖细。 “婚姻?”老奶奶说完陷入沉默,仿佛已经睡了。 第17节 17 夏天来临的时候,西西的胸前鼓了起来,屁股也变得饱满圆实。最先发现这些的,当然是西西自己。以前,她从没在意它们怎么长,长成什么样。它们总是很不起眼,她忽略它们,或者它们瘦小得微不足道。但是这一次,当她准备脱下薄毛衣,她碰到了它们,它们把她的衣服拱起来,像是塞进了两个小皮球。她忽然害怕了,胸膛里的抽风箱就呼啦啦地响。她以为得了什么病,它们肿成那样。她分别摸了摸它们,不疼,原来的硬块好像没有了,变得结实柔软,并且富有弹性。它们很对称,像对孪生姐妹一般,没有半点差别。西西躺在沙发床上摸了很久,感觉很怪异。首先是Rx房觉得舒服,其次是她自己觉得快慰,她忘记它们的病和肿,她揉摸,手上也感觉美妙。接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手干了什么。她惶恐了,她不知道刚才的举动是不是会加剧病情,使它们肿得更厉害,甚至膨胀,爆炸,她进一步想到了死了,像花母猪那样闭上了眼睛,被扔到山沟里,长了蛆虫,发出臭鱼的腐烂味道。她害怕,她孤单,她觉得有必要问一下老板娘。 白天干活时,西西一刻也没有忘记它们,它们也一刻不停地压迫着她。她垂下眼帘就看见它们,她端碗时也碰到它们,她躲着它们,它们却追着她。她听到几个熟人夸她,说这妹子身材真好。中午的太阳直射街心,西西感觉热了,便卷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她看见了手腕上粉色的胎记。当许县长在太阳底下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时,她也才发现她把许县长忘了,她寻思着晚上再给她一碗米豆腐,和她说说话。 许县长在米豆腐店门口转圈,还是两条短促的猪屎辫,头顶蓬松凌乱,像杂草淹没小径,覆盖了中分线条。她身上的旧军装,袖口和下摆处都已经烂了,领子已经立不起来,软塌塌地堆在脖子上,扣子错了位,两片衣襟长短不齐。她下身穿条很大的条纹短裤,风吹过来,裤裆一晃一荡,使她的两条腿显得格外细瘦。许县长不转了,她站在街心,面朝米豆腐店,双后背在背后。许县长就这么站着。行人从她的身前身后经过,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许县长,都免不了要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当然,除了米豆腐店的西西和食客,人们什么也没看到,于是又回过头骂一声“癫子”走了。 西西猜想许县长一定是饿了,想吃米豆腐,要么是她孤独了,想和她说话。 许县长慢慢地走过来了,眼睛直直的,僵直着身体,向米豆腐店走过来了。 米豆腐店热气腾腾,人的身影和面孔忽隐忽现,碗和勺子的撞击声清脆悦耳。 许县长在悦耳的碰撞声中走过来了。 有人看见了,有人没看见。有的认识许县长,有的不认识。许县长谁也不看,只盯着西西,嘴巴打开一点,好像立即要开口说话。她还抬起脚踢了踢木门槛,解放军鞋已经露出了脚趾头。她似乎在对西西发出抗议。 西西一整天都没机会和老板娘说自己的事情,惶惶不安的过了一天。晚上磨了一会米粉,就听得有人擂门,是拳头捶的,只响了一下,然后就听见脚步跑开的声音。西西知道这是赵宝的恶作剧。有时在夜深,她还会听到有人在她窗户外,装鬼扮疯子,嗷嗷怪叫着吓唬她。西西有点困了,趴在磨盘上迷糊过去。她梦见算命的老奶奶,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老,那么丑,她是一个像胡蝶一样漂亮的女人。她的指夹很长,腥红的,手腕上戴着两个银镯子,银镯子碰得叮当作响,银镯子和西西手上的一模一样。西西还看见算命女人手腕上的胎记,粉红的,像一瓣桃花贴在皮肤上。当算命女人捏住西西的手,掰开她的指头时,女人的手忽然变成了一条蛇,在她的手心舔来舔去。不一会儿,算命女人变成了许县长,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朝她傻乎乎地笑。然后那片白牙变成了茫茫的雪地,她前后张望,被抛弃的孤独感包围了她,她放声大哭。醒来后,她拧开灯,看着自己的影子贴在褐色的墙板上。笼子里的公鸡嘴里发出水开的声音。她过去看它,它警觉地立起头,眼圈放得极大,鸡冠一抖一抖。 “饿了吧。”她往笼子里洒了一小把米。公鸡头也不低一下,依然警觉地圆睁双眼。 “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她嘟囔一句。她碰到了自己的胸。 西西端着米豆腐,轻轻带上门,她发现今晚比任何一夜都要黑,没有一颗星星,所有的窗户都黑了。她走出胡同,就听见撕烂衣服的声音,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看见梧桐树下的身影像在解裤带,地上的影子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听不清楚的声音,是许县长在说话,速度很快,像和尚念经,像开水壶里冒着滚烫的泡,像急骤而密集的雨点击打乌篷船的竹篾棚顶。她是恐惧的。 那个影子扑了下去,许县长的脑袋撞到了树上,黑影在拱动。 “猪日的,叉开腿!”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还有响亮的一巴掌,也不知拍在哪里。 许县长仍在念经,只是不再流畅,好像被人推搡,声音一挫一顿,和老板娘发出的声音不同。老板娘的喉咙里有颤动的音节,像戏子头冠上的珠子,颤颤巍巍的。 西西把一碗米豆腐紧紧地抱在胸前,汤水浸湿了她的衣服。 她想退回去,腿却不了,她想冲上前,腿还是动不了。她还想喊,但是喊不出来。 那个黑影一下接一下地拱动。片刻,黑影立了起来,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西西的两腿哆嗦起来。她跑到许县长身边,放下米豆腐,逃回了屋里。天亮时她开始发高烧。她胸腔里的风箱开始搅动,哐当哐当,像台破风扇。破风扇的声音从她的嗓子里传出来,变成另一种声音,像刀片划过玻璃,像母亲用火钳在灶里捅拨。她的鼻子不够呼吸了,她张大了嘴,这时响声更大了,她感觉害怕,她试图停止,闭上了嘴,结果憋得更加难受,不得不重新张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她昏睡过去。她看见了许县长洁白的牙齿。她以为她在唱歌。但是许县长在喊救命。许县长是朝她喊的,许县长喊救命的声音,像唱“九九那个艳阳天”。于是她醒来了,汗湿透了衣服,被子里一股浑浊的气味。 这一天早上公鸡没有打鸣,西西是被擂门声吵醒的。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她慌忙翻身起床,忽然两眼一黑,跌倒在门口。 “怎么回事?”老板娘伸手一探,吃了一惊,“呀,你这孩子,怎么发烧了。” “是的,昨天我就想跟你说……你看我,这里肿得厉害。”西西指了指自己的胸。 “八成是夜里着凉了,天刚刚转暖呢,你就穿那么少。没大关系,我给你煮碗姜糖,喝完蒙头睡一觉,包见效。”老板娘很有经验。 “不是,你摸我这里,忽然肿了。”西西见老板娘没明白她的意思,又说了一遍。 “你这傻妹子,你都十六岁了,这里能不肿么?有时会有一点点胀痛,这不是病,是你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我们家的米豆腐特效,把它们催发了呢!”老板娘打了一个哈哈,开始切生姜片,她一边做事一边唠叨自己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吓死了。 “女人家都要遇到这些事的,是比男人们麻烦多了。”老板娘说。 老板娘很快煮好姜汤,看着她喝了。西西心里又升起那种很“妈妈”的温情,她的胸窝里热乎乎的。喝完姜汤,按照老板娘的意思蒙头大睡。老板娘在外头招呼吃客,说西西病了,一个人忙不过来,大家稍微不要着急。西西病的急,好得也快,蒙头一觉,出一身汗,到中午时分,便觉神志清爽,通体舒畅,果然好了。 “你们年轻人,就是恢复得快!我儿子傅寒上回感冒,和你一样,喝完就见效。”老板娘得意地说。 “傅……寒?”西西心想这名字耳熟,“哦,是胡蝶的同学。” “他要放暑假了。“老板娘本来眉目舒展,听西西提到胡蝶,她立刻皱起了眉头,“你不要和胡蝶那种人玩,她那样,没爹没娘没管教,上初中就勾引我儿子,要不是我发现及时,傅寒现在就会像她这样,成天在大街上闲荡,变成流打鬼。” “胡蝶的爸妈死了?”西西大吃一惊。 “谁知道瞎婆婆从哪里捡回来的野种,长得像个狐狸精。” “她爹妈真狠心,我要是胡蝶,就一辈子不认他们。”西西有些气愤。她从小就怕母亲扔下她,想起旧木桥下流淌的溪水她就怕。 “你胡说,胡蝶想找还找不到呢!瞎婆婆都那么老了,万一哪天算不了命,脚一蹬去了,胡蝶就无亲无故了。唉,也是个可怜的妹子!”老板娘说到此处,动了慈母心肠。 第18节 18 知道胡蝶的情况以后,西西就想去看看胡蝶,有可能的话,再找老奶奶把婚姻之命算完。她的婚姻变成了一个悬念,她也急于想知道结局。不过,她又觉得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知道有了安排,心想问不问,都一样。就好像那是一件东西,她暂时存在老奶奶那里,必要的时候,去取回来就行了。 胡蝶并不像老板娘说的那样,成天在大街上晃荡,老板娘说的只是她的生活状态,待业青年都是无业游民。胡蝶的行踪其实是有些神秘的,她奶奶算命的钱,远不够她穿那些时髦的衣服,她成天不干活,不赚钱,手上却总不缺钱。在镇里头,没有人为难胡蝶。也许是由于胡蝶的美貌。西西隐约听说,胡蝶在县城里有人。 “有人”,在西西听起来,仍然是黑话,她不明白。她认为胡蝶的背景和她没有关系,她和胡蝶好,纯粹是喜欢胡蝶,因为她漂亮,因为她也是孤单的,孤单的人有必要和孤单的人在一起。 西西是单独去找胡蝶的。 那是天已经黑了,小镇就那么几条街,胡同她也数得过来,她依稀记得那天晚上走过的路,尽管罗中国带着她七弯八拐,她还是确信她找得到。她从百合街走到玫瑰街,右拐,经过左侧的菜市场时,在发腐的臭味里,她张大了鼻孔。她闻着市场里各种东西的混合气味,就觉得自己把舌头伸进了河里。穿过市场,西西发现她对这边环境并不熟悉,也许是这里忽然间变了样。她记得出了市场,就有一条稍宽的麻石街道,这条道通往郊区的一个皮革厂。顺着这条道,大约走五十米,左侧有一个胡同,就离胡蝶的家不远了。但眼前出现三条道路,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延伸,似乎每一条道路都能通向胡蝶的家。她站着不动,仔细地回想那天晚上,她不得不搬出罗中国的背影,因为他的背影引领着她。于是,她在想象中让那个背影分别在三条道路上行走,然后慢慢地跟随,寻找相识的感觉。跟着想象的背影在左侧的街道行走,才走几步,她就觉得错了,她记得左侧没有那个裁缝铺。她重新退回来,把背影赶往右侧的街道,边走边看,开始觉得没错,越往下走,越觉得不对,因为走了快一百米了,左侧还没有出现胡同口。于是只剩中间那条路了。她加快了脚步,对此路深信不疑。胡同口在期望当中出现,她长吁一口气,侧身拐进胡同。胡同里的黑暗立刻加重了,扑面一股阴凉的风,她身上刚刚冒出的汗水变得冰冷。偶尔一个亮着昏灯的窗户,减少了她心里的恐惧。她没想到胡同这么长,也不知拐了几道弯,越走越幽深,赵走越阴冷。最后,两边的房子变成两堵泥墙,黑糊糊的,墙那边好像是高大的树木,风把它们弄得沙沙作响。她像一块石头在狭长的槽子里滚动。她跺响腳步给自己壮胆。但后来她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怕了,它们似乎产生了回音,像有人跟在身后,回头看了好几次。这时候,她已经气喘吁吁,她听见胸腔里风箱抽动的声音,很嘹亮,像北风削过林梢,心跳像擂鼓,有时听不到任何其它的声音。她双腿发软,好像走了几十里山路,依然绝望地看不到尽头。她忍不住大声地骂一声“猪日的”,眼前出现一片银色,原来已经到了河边。河面还停泊着几只乌篷船,黑漆漆的。她明白自己走到了通往胭脂河的码头,又悻悻地调头往回走,不一会儿就出了胡同口,到了麻石街上。她在街心站了一阵,回望胡同,感觉很是诧异。 菜市场除了疯子和乞丐在黑暗里蠕动,已经没有别的人影。她加紧脚步穿过这片肮脏的地方。 “小蝶,真的就这些了,米豆腐店是块肥肉,但是和傅寒同学一场,多少得讲点情面。”西西忽然听到有人说话,是赵宝的声音。 “情面?那婆娘哪里又给过老子情面呢?一丁点破事,害得老子在学校声败名裂。告诉你,傅寒是傅寒,他妈是他妈,照收不误。”胡蝶说的斩钉截铁。 “我真的下不了手,你和傅寒的事都过去了嘛。” “赵宝,我知道你盯上米豆腐店的西西。我告诉你,不许欺负她。”胡蝶恶狠狠地。 “我没有惹她。你管她干嘛?她是你什么人?” 胡蝶两腿撇开,双手插在屁股后面的裤兜里,赵宝站得很直,像根木棍。见胡蝶把赵宝治得服服帖帖,西西有些快慰。忽听得“啪啪”两声响,胡蝶扇了赵宝两巴掌。“我们是同命人。老子最讨厌别人骗我。” “是,我知道了。”赵宝老老实实地说。 “按我说的办,到期数目不够,你自己垫!”胡蝶扔下最后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猪日的,呸,不就是个婊子么!哪天被人踹了,你还神气个屄!”赵宝唾了一口。 第19节 19 人们从集市里买来艾叶和菖蒲,扎成束,挂在屋里屋外,据说可以避邪。端午节的气氛,首先从艾叶和菖蒲的味道里浮出来了。艾叶是苦的,叶片与菊花的叶子相似,杆茎笔直,长的有一米多高,乡下到处都是。菖蒲则长在水塘边,叶子像一柄剑,从水里拨出来,到端午临近的时候,长得特别蓬勃。 端午节这天,悬挂的艾叶和菖蒲都风干了,香气更浓,用艾叶熬成水喝了治咳嗽,艾叶与菖蒲水洗澡祛百病。这天天气很好,是人人喜欢的艳阳天。镇里人早上就开始煮艾叶菖蒲水,白雾从门口或房顶飘出来,像姑娘的裙子摆来摆去。艾叶的味道越煮越浓,伸出舌尖就能舔到它的苦味。苦艾叶的清香中夹杂棕叶香,中午时分,整个小镇都香喷喷的。 许县长背着手在街上逛了一阵,似乎没找到她感兴趣的事情,有点索然无味。在米豆腐店的对面,她在一个地势较高的斜坡上站好了,仿佛占领了某个至高点,看着芸芸众生来来往往,神情超然。两截猪屎短辫一左一右,哼哈二将般守护着她满脸黑污的脸,细瘦的脖子缩在破衣领里,比脸色白出许多。许县长还是穿着那条花短裤,只是被撕破了裤腿,风一吹,白花花的屁股时隐时现。许县长不管这些,她似乎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像即将出征的将士,已跨上马背,那半片裤腿,如战旗飘场,呼呼作响。 “龙船喽——,鼓响哪——,划呀划么船哩——,划呀么划一夜哟——!”小孩子唱起来。 许县长跟着唱起来,但她的声音里没有快活,倒像是唱某种悲伤的调子。许县长的嗓子明显哑了。她咳了两下,重新起调。人们嬉笑着从许县长面前走过,嘴里吃着零食。这一天,县城里也会有人下来看胭脂河里赛龙舟。他们衣服的颜色,发型,甚至走路的样子,都成为小镇的新鲜风景。镇里头这个时候又是人满为患,理发店,百货商场,菜市场,都得削尖了脑袋才挤得进去。小摊铺店主手忙脚乱,为应付每年中难得的一次好生意,发动了全家老小,看货,收钱,讨价还价。小孩子心不宁,被鼓声搅乱了心,干不了一阵就溜了,店主就对着孩子跑开的屁股一顿笑骂,凭空又添出许多生活噪音。 许县长站在至高点喊了几句,停下来,又觉索然无味,属于她脸上特有的那种茫然又浮现出来。她看着这么些人快乐、拥挤、眼睛发光。这些人,平时都在洞里呆着,太阳很好,不是要下雨的样子,蚂蚁都纷纷出了洞。他们还把梧桐树底下她的窝占领了,在那下面掏鼻孔、吐痰、吃桃子、冰棍,还有小孩在那里撒尿。几乎看不见米豆腐店的西西,来来往往的人挡住了视线。吃饱了的放着屁,舔着油腻的嘴,走出来,身子比进去的时候长了一些,腰板直了一些,那神情,不亚于到县城逛了一圈。许县长喉咙滑动,咽下一口唾沫,裤腿的布片翻飞,很是落莫。仿佛在士兵庆贺凯旋归来的时候,她这位将军却忆起了沙场捐躯的战士,想到了生与死,荣与衰,悲与喜,想到了边塞的月光与羌笛。 许县长进入了极其深刻的沉思状态。 但是走近了看,你就会发现许县长的眼光是散的,比人群还散,比阳光还散,比死鱼还呆滞。许县长其实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看。后来她坐了下来,她坐下来,也比人群高。这时人群就像水,波光粼粼,她坐在船上,浮在水中,或者是坐在岸边,以垂钓的姿势,甩出目光这条线。但是,走近了看,就会发现许县长只是在打盹。她的耳朵是醒着的,每间隔一阵,她的眼睛就张开了,懒洋洋地瞥一眼。许县长的眼睛看到了一些东西,比如赵宝正和两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在说话,他横叼一支香烟,神气活现,黑衣青年频频点头。许县长又懒懒地把眼睛闭上,间或她会伸手挠一下身体的某个部位,可能是在做梦,可能是虱子在咬她。许县长挠痒也是安详的,没有半点烦躁。太阳落在头顶,把她的头发漂得更白。 许县长打盹的时候,两个黑衣人一高一矮地进了米豆腐店,贼眉贼眼的神情,引起了西西的警惕。她没忘记赵宝谈的关于下手的事情,于是小心招呼,生怕自己怠慢惹事。 两个黑衣人坐了下来,叫了两碗米豆腐,东瞅西望,很不安份。西西端上米豆腐,两人埋头吃起来。两人开始吃得挺快,剩一半时,便开始细嚼慢咽,交头接耳。忽然,高个黑衣“啊呀”大喊一声,端起碗往地下一砸,骂道,“猪日的!好大的沙子,把老子牙齿都崩掉了!”这时,又一只碗在地下开花,矮个黑衣也站起来,拍着桌子嚷道,“他妈的!老子这碗也不干净!做的什么鸟东西!” 两人又是骂,又是砸碗,把店里其他顾客吓懵了,不一会就走得一干二净,外面想进来的,不敢进来,门口一下子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老板娘闻声从厨房出来,听说米豆腐生沙,很严厉地批评了西西,转而向黑衣人赔理道歉:“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这两碗不收钱,你们等一等,我重新做两碗给你们。” 高个黑衣怒道:“还想收钱?老子牙齿崩了怎么办?” “是啊,妈那个屄,牙都没了,还吃个鸟东西?”矮个黑衣附和。 “那,你们,让我怎么办?”来者横蛮无理,老板娘莫名其妙。 “你装什么装?老子牙疼!”高个黑衣捂住半边脸,似乎疼得无法忍受。 西西因为被老板娘一顿怪罪,委屈得要命,她知道米豆腐里没问题,是这两个黑衣人故意捣乱,说不定就是赵宝指派来的。西有话说不出来,眼泪叭嗒叭嗒直往下掉。老板娘怀疑是西西在外面惹了人,人家到店里找麻烦来了。西西见老板娘脸色不对,知道她有看法,自己被人羞辱不算,还引出这么一个误会,又急又恨,满脸通红,但把嘴紧紧地咬着嘴唇,好像怕自己一松口,就把赵宝和胡蝶的谈话说了出来。 “米豆腐里不会有沙子的,永远也不会有的,我一直都是用心做的。”西西低声说。 黑衣人见人越围越多,觉得今天有点演不下去了,扔下一句“我们还会再来”,收了兵,扬长而去。 第20节 20 许县长醒了,依旧是煞有介事地徘徊,盯着米豆腐店关闭的门。她腳上穿着草鞋。她跳跃着踩自己的影子。 西西终于哭了。老板娘也在生气。她觉得平时对人不差,一团和气地迎来送往,没想到还会有人来找岔子,不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西西,你说,是不是有哪一个伢子追你,你抹了人家脸面呢?”老板娘问道。 “没有,没有,我根本不认得几个人。”西西说完又咬紧了嘴唇。赵宝请她看电影她拒绝了,这个事她也不能说,一说,等于是向老板娘承认,她抹了赵宝的脸面,老板娘一推理,这麻烦事还是变成她惹的了。 “我想,有的人恼羞成怒,这样的事是干得出来的,你说,我也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老板娘诱导。 “真的没有,但是,我听出来了,他们的意思是要你给钱。会不会是黑社会收保护费的?”西西拐弯抹角地说。 “黑社会?收保护费?你还知道这些?西西,你都交了些什么朋友?” “我是听毛燕罗婷她们说的,她们说,很多店铺每个月都要交钱给他们,不交的话,就会不断地来捣乱,你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西西在老板娘对面坐下,她觉得应该抓住这个话题,进一步说明,让老板娘彻底明白,不是她西西惹的麻烦。 老板娘沉思片刻,她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事,只是她知道,所谓黑社会,就是镇上那拨打流的年轻人,有些还是傅寒的同学,儿子还算有些脸面,收保护费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落到她的头上,现在突然这样,仍是有点蹊跷。 “今天端午节,你去看看龙舟赛吧,别忘了,还有明天的米粉没磨。”老板娘温情地嘱咐她。 西西穿上新裙子。裙子是白的,像许县长的牙齿那样白,袖口和裙摆上绣了一圈小朵的玫瑰花。玫瑰使白色更白,白色使玫瑰更艳,像西西的脸色,到镇里以后,变得白里透红。这是西西到镇上买的第一条裙子,也是她第一次穿白裙子。她穿上后左看右看,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忽然这么容光焕发,她有些拘谨。她怕所有人都发现她穿了新衣服,她怕引人注意。好在街上人多,她在人群中找到了隐蔽的感觉。 她第一个想到毛燕。但理发店门是关的,毛燕不在,何吉也不会在,他们回家过节去了,这会儿应该是吃完了午饭,手拉手看龙舟去了。西西心里失落,一个人去了断桥。桥栏两边早就挤满了人,人流在中间是来来往往。她尝试着往里挤,踮起脚跟,看到的还是别人的后脑勺。她怕挤掉了鞋子,挤坏了裙子,悻悻地退了出来。 “西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林海洋在通往码头的拐角喊道,黑脸笑容灿烂。 西西的脸蓦地红了。她以为林海洋只是打个招呼,谁知道他走过来了。她以为林海洋只是和她随便寒暄,谁知他问她看不看龙舟,坐机帆船看,跟在龙舟后面跑。她一下子愣住了,本能地问起罗婷。林海洋没料到她会这样问,当然这难不倒他,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他说她家里有事。西西犹豫着要不要跟林海洋走。只听见一阵猛烈的鼓声,接着是一声铳枪,人们欢呼起来。 西西的那点犹豫被一声铳枪打跑了。两个人上了机帆船,有腿利索的跟着蹿了上来,被林海洋一顿喝斥,统统赶下了船,他们羡慕地看着西西。这时西西就有点得意了。林海洋看在眼里,说,“怎么样,今天我的船只拉你一个人,并且是免费的。”船嘭嘭嘭嘭地往后退,然后调转了船头,穿过断桥,向胭脂河中心开过去。人如茂密的野草在岸边生长,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机帆船上。船屁股后面的大股大股的浪卷。西西想,坐着镇里惟一的一艘机帆船看龙舟赛,这样很神气。但她和林海洋不算熟,她没说话,只是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脸上红扑扑的。 西西坐在船舱顶上,四面来风。回过头能看见驾驶室的玻璃窗,林海洋双手扶在方向盘上,很悠闲。机帆船划开水面,乘风破浪。发动机的噪声很大,林海洋要想和西西说话,就得扯着嗓门,风一吹,岸边的人都听能得到。 船顶视野开阔,十几只龙舟尽收眼底。机帆船不敢靠得太近。西西看得很清楚,那些船是狭长的,船舷描绘了朱红的线条,船头还做成龙头样,船身画满了鳞状的花纹,每只船上都齐整地坐满了桡手,头缠红布,腰上也系着红巾,那擂鼓的,头上红巾迎风飘扬,很壮士气和声威。又一声铳响,船只像箭,在平静无波的胭脂河里飞梭。两岸黑压压的人,大声呐喊。 一看就看了十里地。黄昏时,龙舟赛完了,河面安静下来,岸边的人也已陆续散去。西西便着急回店,她还要赶磨明天的米粉,这件事是马虎不得的。回来时船突然死火,林海洋东摸摸,西摸摸,就是摸不出毛病。 “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怕是只能在船上过一夜了。”林海洋无奈地说。 “那不行,我还要回去干活。我游到岸上去。”西西边说边开始脱鞋。 “哎,先别着急,我再检查检查。”林海洋在底舱里吸烟。 “行不行?”西西喊道。“不行我就下水啦。” “差不多了。”林海洋回答。 不一会儿,舱底下的发动机嘭嘭嘭地响了起来。 第21-22节 21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哟坐在河边……许县长的歌声,是端午节的余韵。许县长的歌声因为咳嗽中断了。她咳得悠然,嗓子里卡着一块痰,她的咳嗽听起来很混浊。西西听了难受,好像那块痰卡在她自己的嗓子里。许县长自己并不急于要将痰咳出来,而是让那块痰在嗓子里忽上忽下,咕噜咕噜,她似乎找到了其中的乐趣。西西出了门,走到许县长身边,她想对她大声叫嚷。但许县长朝她笑了,她牙齿洁白,朝她友好地笑了。许县长笑得一点都不像个疯子。 “今天你吃粽子了吧?吃粉蒸肉了吗?”西西在许县长身边坐下,立刻又站起来,回店里取了两个粽子。“你肯定没吃,就算吃了,也没有老板娘做的好。”借着微光,西西把粽子剥开,递给许县长。许县长却连没剥开的那个也一并夺了过去,张嘴就咬,把粽叶嚼得沙沙响。 “你慢点吃,我不会跟你抢,你傻呀,我要是抢你的,就不会拿给你吃了!”西西给许县长讲大道理。许县长不说话,吃完了就啃手指头,啃完手指头开始发愣,好像她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干。许县长夏天比冬天干净。有人看见许县长经常到胭脂河边洗脚,把河面当镜子照,有时还会摸一下那两条猪屎辫,但是许县长从不洗脸。西西和许县长大约两拳头的距离,她已经感觉许县长的气息,许县长身上的柔软,就像有时候无意间碰到老板娘的大胸,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西西深深地嗅着空气里的味道。白天沸腾的气味,有的沉寂了,有的还在,和夜里的另一些气味混合,但是浅淡,她必须摒住呼吸才能一一辨别出来。她首先闻到了梧桐树叶的味道,叶子里吸进米豆腐店的蒸汽,粉蒸肉,和粽子的香味,到夜晚,它们生长,慢慢地把这些气味释放出来,她听见了孳长的声音。最后她从许县长乱草一样的头发里闻到了花母猪的味道。许县长不再恐惧,她慢慢地舒展开身体,按她自己喜欢的姿势摆放自己的手脚。随着她身体的舒展,那股花母猪的气味更加清晰。它身上的淤泥,污垢,眼屎,鼻涕,粪便,它嚼碎的稻草渣,它耳朵扑扇出来的凉风,它蹄缝里受伤的血污,所有味道全部从癫子身上散发出来了。 22 泥巴地面的好处,只有在夏天才能体会得到,从外面一腳跨进店里,立即能感觉它的阴凉与潮湿。夏天米豆腐店的生意更火,跟歇腳乘凉有关系。老板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台收录机,不时播放一些抒情音乐,旋律像泉水一样,似乎也有降温驱热的功能。西西找毛燕借了一盒磁带,里面有许县长喜欢唱的《九九艳阳天》。西西第一次完整地听完,隐约听懂歌里面的故事,讲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的爱情。十八岁的男孩子当兵去了,小英莲痴痴地等。每次听这首歌,西西就会想象那“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的情景。那条河,应该是像胭脂河一样,河里乌篷船零散地飘浮,船沿上并排立着几只鹭鸶,细脚伶仃,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出来时嘴里衔一尾活鱼。十八岁的哥哥,嘴里咬着一根青草,眉头紧锁,因为要离开心爱的姑娘满腹忧伤。十八岁的哥哥是否胸佩红花回了家庄,小英莲是否嫁给了他?歌里没写,西西不知道,她揣测结局,比如十八岁的哥哥革命牺牲了,他一去无音讯;他胸佩大红花回来娶了美丽的英莲,也有可能他变心了,把小英莲忘得一干二净。那么,许县长也像小英莲那样被男人抛弃过?西西伸出手指头,把录音机停了。她觉得很有可能。 “哎,怎么,看见我们来,就停啦?“这回赵宝的脸不歪,似乎还有些讨好,随行的还有罗中国及一张绝对陌生的面孔。西西碰到了陌生人的眼睛,它们黑,净,亮,还闪过一丝诧异。 “我……我没看到你们来了。”西西莫名地慌乱,脚指头踢到了凳脚,忍着疼,。她觉得陌生人在看她,罗中国的眼睛,肯定也在她身上来回地跑。陌生人像个熟客,径直往厨房去了,经过那道门时,他微微弯了一下腰。他太高了,赵宝他们几个在他身边,就像一棵树旁边的护篱。 “出去,到外面去,这里脏,油烟味多。”老板娘把陌生人推出来,笑得满脸开花。 “妈,你天天在厨房忙,我呆一阵子算什么。”陌生人退出来,站在桌子边,也比老板娘高出一截。 西西暗底里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傅寒长得这么好看,她不由趁他们闹哄哄的时候,又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她有点尴尬,觉得自己这样呆着,很愚蠢,于是进了厨房,进了厨房却不知干什么,耳朵侧听外面的声音,将汤勺在锅里弄来弄去。 “西西,西西!”老板娘在外面喊。 “哎!”西西在里面应。 “你先出来一下。”老板娘说。 西西进退两难。这时有人进了厨房,西西以为是老板娘,也不敢拿眼睛看她。可是气味不对劲,她嗅出来了,老板娘身上是有花粉的香味,既便是在厨房,那种花粉的味道,也不会被其它的气味所遮盖。而进来的这个人味道很干净,很特别,像一只切开了的青苹果。她心跳加速,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我妈说你很能干,帮了她很大的忙。”傅寒的身体挡住了门,横在狭窄的厨房过道上。 西西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进退无路,索性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到外面去吧?现在厨房里没什么事情嘛。”他又说。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耳朵,他的头发…… “我……我……外面……有事吗?”她结结巴巴地说,到外面去,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他觉得她说得很有趣,她是顺着他的话来推理的。她差点把他问倒了,就笑出声来,并且侧过身子,好让她从他身边走出去。她死死地盯着那条被他占了一半的通道,心想有没有可能不碰到他身体。她很小心,但还是碰到了他。她闻到苹果的味道,她有点晕眩。 第23节 23 夜晚的断桥热闹起来,欢声笑语砸在平静的胭脂河里,断桥就摇摇晃晃的了。 喧哗掩盖了枫树林里水牛从泥泞里拨出前蹄的声音。水牛从泥泞里拨出前蹄的声音覆盖了当局者的耳朵。 凡进枫林的人,都是渴望去创造那种声音的。没有获得资格的,不得不在断桥上苦心地经营,眼睛不时扫向那片枫林。也有不怀好意的人带着刚认识的女子进了枫林,当然,也有个别一拍即合的,迅速地产生出一些故事来。 夜晚的断桥,是年轻人的天下。平时看不到人影,随便就在断桥上碰到了。 石狮子不寂寞了。它的脑袋上有人靠着,屁股上有人坐着,身体被无聊的,漫不经心地手摸着,他们的手指头在它的身上写他们的心事。对于这些,石狮子一概保持沉默。它瞪着灯笼一样巨大的圆眼睛,什么也看到了,什么也没看到。它知道人就是这么来来往往的。 许县长也不甘寂寞。不甘寂寞的许县长,在断桥上漫步,唱她的“九九艳阳天”。男孩为了讨好女孩,费尽心思捉弄许县长,搞一些恶作剧取乐。许县长像石狮子一样,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假期,活跃在断桥的年轻人,大多数是傅寒从前的同学。他一出现断桥,就有人喊他的名字。有的递烟,有的递槟榔,有的拍他的肩膀,对准他的胸膛擂上一拳。留镇上混的年轻人,私下底很羡慕他这么一个读书人,在有很多漂亮女孩和多彩生活的城市里。傅寒没有什么读书人架子,他和他们很融洽。 西西闻声知道傅寒来了。有时是从别人在喊他,有时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最隐秘的是她能嗅到他的气味,青苹果的气味。他来了,断桥丰满了,胭脂河的水丰满了,她的心里也丰满了。有时她亲眼看见他走过来。傅寒身高一米八,这样的身高,在南方的小镇是很罕见的。他那么走着,她就觉得小镇的木房子矮了,那版画一样的夜景,变得生动而温馨。但是,他是流水。她是石头。他只是从她身边淌过。他没有和她说话。他卷走青苹果的气味。他留下青苹果的芳香。她满脑子的失落。她赌气,不再去断桥了。但是天一黑,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大蒲扇拼命地扇风。天太热,大公鸡不安地在笼子里走动,脚弹击竹笼,发出“叩叩叩”的噪音。她就去骂它,喝斥它。但她自己也坐不下来。她摸出镜子,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开始嘲笑她。 “你愚蠢,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吗?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城里人。他多看你一眼吗?他怎么会喜欢你……羞死你,看不羞死你。”西西生自己的气,“你要是有胡蝶那么漂亮,也许他会喜欢。那也只是喜欢,他也不会娶你,乡里妹子,扫地抹桌子的服务员。瞧你的牙齿,要是有许县长的那么好看,也许他会喜欢。但也只是喜欢,他还是不会娶你。说不定,他有了喜欢的人。” 她发呆。她想那天他进厨房来干什么?干嘛要和我说话,对我笑。他要在镇上呆一个暑期。一个暑期呢。她重复一遍。左手捏着右拇指,指甲在上面划来划去。仅仅是一个暑假。她突然开始飞快地洗脸,梳头,换衣服。什么也不想,心已经飞到了断桥。她在弄堂里飞快地走,走到丁香街时,步子慢了,并停了下来,然后果断、坚决地调头,她改变了主意。但是几秒钟后,她重新出现在丁香街上。她看见了他,不,她闻到了青苹果的气味!她的心一阵颤栗,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虚弱。她听见胸腔里有风箱在抽动。她的脚不是她的。她既盼着快步走过去,离他近一些;又希望只是这样,远远地闻着青苹果的味道,听他和别人谈笑。她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桥端,她希望他看见她,喊她,走近她,可她又想躲着他。她静默地向断桥下面的码头走去。她走下去,并没有躲起来,相反,在一个断桥上能清晰看见的阶梯上坐下来。她希望她的这个举动,和他没有关系,那么,人们就没有嘲笑她的理由。她面朝胭脂河坐着,她似乎是随便来这里吹吹风的。她果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她听到女孩子在喊傅寒。是胡蝶。她想起来,胡蝶是他的同。他是不是在和胡蝶好?她希望他看见她,只希望他一个人看见她。因为她只是为他一个人,才坐在这里的。 她坐了很久。 乌篷船上的煤油灯忽然熄灭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间了。 终于听不到他的声音,青苹果的气味飘走了。 她站起来,两条腿早已经麻木了,差点摔倒在地。 她一连三个晚上坐在这个地方,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第四个夜晚,她不去了。她连续三天没去。她想永远也不去了。这天晚上,月色撩人。毛燕来喊她到断桥乘凉去,到断桥随便坐坐去。她动摇了。或者说,她不想拒绝和毛燕在一起。毛燕和何吉的关系确定后,她几乎没什么机会,和毛燕一起呆着了。更何况,这么美丽的夜晚,毛燕想到了她这个朋友。仅这一点,就够她感动一回的了。她尽量不去想他,那个叫傅寒的人。她甚至不希望遇到他。她挽住毛燕的胳膊,快活地和她说笑,骂她有了男朋友,就不要女朋友,没了男朋友,才想起女朋友。毛燕听得格格直笑,说她最近事情很多,他们正准备自己开发廊。西西在毛燕的胳肢窝里挠了一下,毛燕最怕痒,去挠西西的胳肢窝,两人打打闹闹地往断桥走去。 嗅不到青苹果的气味。傅寒果然没在。罗中国和赵宝几个人围在一块,几支烟忽明忽灭。西西暗自松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莫名其妙的无聊。他们凑近了,把两人半包围起来 “西西,好几天没看你出来玩,晚上都干什么去了?”罗中国说。 “干活太累,晚上磨完米粉就睡了。”月光下西西的脸是粉白色的。这时毛燕碰到了朋友,把她拉走了。毛燕和她们嘻嘻哈哈地说话,她说她的发廊差不多开张了,请她们来捧场,她们夸毛燕,越来越像个老板娘的样子。西西无事可干,一个人趴在桥栏上,探出脑袋,看着脚下的河水。她的脑袋掉到水里,月亮挂在头顶上,月亮里的那棵树,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朝河水吐了一口痰,砸碎了她的脑袋和月亮。她想回店里睡觉,乱哄哄的断桥上无聊透了,又不好意思马上就走,好歹得呆一会儿,只好继续朝河里吐口水,直吐得口干舌燥。 许县长在断桥上来来去去。她不时抬起手腕,好像是看时间,但她的手上光溜溜的,只有两个银色的镯子。那是西西与她交换红丝巾的筹码。不知什么时候,许县长走过来,和西西并排趴在桥栏上,她呆了一会,伸出手,轻轻拍打西西的肩。 “干什么啊你!”西西突然喝斥。许县长的手悬在空中,竟不知道缩回去。 西西已经满脸通红,她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许县长拍了她的背,许县长像个朋友一样拍了她的背。西西远远地躲开许县长,她觉得很是丢脸,不知道镇里的年轻人又该怎样嘲笑她。果然,有人笑了起来,把所看见的告诉其他人,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西西不做声,默默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恨许县长令她难堪,又为自己的粗鲁的态度难过。 除了许县长,还有谁关心自己?除了许县长,还有谁知道她的孤独呢?西西心情本来不好,这下彻底没有兴致玩了,于是和毛燕告了别,一个人回店里去。 拐进胡同,她嗅到了青苹果的气味。傅寒!她心里喊了一句,心开始狂跳。但是,空空的胡同,灌满了月色,没有一个人影。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她知道,老板娘的家,在她的左侧,往深里走一段,就到了。他可能在二楼的走廊里,靠着栏杆抽烟。 西西不敢朝那边张望,只是埋头加紧脚步往回走,影子跟随她匆匆地前进。 “HI,你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傅寒突然迎面出现,令西西措手不及。 “我……回店里。”狂蹦乱跳的心又把她搞糊涂了。 “回哪个店呢?”傅寒笑道。 西西这才发现,她早就错过了店门。 “你怎么了?又一个人在码头上坐,对着河面发呆么?”他离她两米远。 “原来他……是看见了的。”西西心里掠过一丝惊喜。 “这几天没看见你,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在她推门的时候,他说道。她停了一下,进去了,门却是敞开的。他犹豫了一下,很自然地跟了进来。他闻到鸡屎味,受到惊扰的公鸡,发出咕咕咕慌乱的声音。他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她睡觉的地方。她一个人呆着,尚嫌窄,像他这样的体积,转个身都是件费劲的事儿,两个人挤进来,就拥挤得不成样子。鸡屎味她闻习惯了,她能从鸡屎味中,分辨出她喜欢的青苹果的味道来,并且完全把鸡屎味覆盖了。公鸡好奇地打量这位素不相识的来客,伸直了脖子,眼圈扩大。 “奇怪,我妈怎么把鸡养在这里?”他随便说。 “我总是不知道时间,起不来,担误做事,全靠它提醒我。”她终于能笑出来。 “噢。”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第二天晚上他又过来了,带来一个猫头小闹钟。她问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一只公鸡。她说骗人,公鸡怎么没羽毛。他笑,手指将闹钟拨弄了几下,说,等一分钟,公鸡会叫你起床的!她就死死地看着这只公鸡。 “哎呀,可能它没吃饭,叫不出来了。”他假装很着急。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吓得西西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每天几天起床?我帮你调到那个时间,到时候它就会叫你起床的。”他说。 “五点半。” “那么早起来做什么?” “天早亮了。” 他低头调闹钟,她看到了他的手指,心想,读书人的手,就是不一样。 “明天你试一试,它要是不叫,你告诉我。”他把闹钟放好,起身走了。她的屋子里还留着青苹果的味道。 早上她被闹钟叫醒。中午的时候,他把鸡笼撤了。 第24节 24 西西是头一回走进枫树林。她没想到,傅寒会对她说,到林子里转转,或者说,她没料到这么快。她和他还没说过几句话。钻进林子里,她才发现林子很深。脚底下的泥土有些松软,风在树叶里穿梭,他伴着她,她觉得被他笼罩了。不时有抱成一团的恋人,靠在树杆上,身体与身体之间没有一点空隙,喘息的声音很粗,她听得面红耳赤。他们在胭脂河边的堤坝上坐下来。这条堤坝挺长,远处也有几对恋人坐着,但听不到彼此的悄悄话,互相看不清对方到底是在接吻,还是在交谈。穿过林子的时候,西西记得,傅寒拉了她的手。因为刚进林子,眼前一片漆黑,他就拉着她的手,为她引路。到眼前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他又自觉地松开了手。他的温度一直留在她手上。她和他面朝胭脂河。她想起那首歌,“十八岁的哥哥哟坐在河边”。她问他听过没有,他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听这些早已入土的歌。她也觉得好笑。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膝盖上,看河里阴暗的倒影。对面的房子,还有船,在灰暗的夜色里,显得神秘。那些住在房子里,住在船里的人,都在干些什么?”我借几盒齐秦的歌来给你听,你肯定喜欢。我们班同学都为他发疯了。什么“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大约在冬季”“冬雨”,都很好听。”他说。他看着她。看得见她在笑,在眨眼睛。她背后一片朦胧。她的脸总是那么苍白。她弯了一下腰,她的长辫子掉了下来。她直起身来时,长辫子已经在他的手里了。 “编辫子要花很长时间吧。”他把辫子放在手心玩,用发梢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三股辫子,很容易,要是编四股的话,就难了,而且自己给自己编不好。”她把辫子夺过来,让它垂在胸前。关于辫子,她显得很有研究。他空着手不动,仿佛辫子还在他的手心。 “那,我来给你编四股辫子,好不好?”他说。 “男孩子笨手笨脚,哪里编得了。”她扑哧笑了。 一条小鱼蹦出水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妈以前也留辫子,我小时候给她编过的。”他证明他真的会编辫子。她想象一个儿子给母亲编辫子的情景。他编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他的母亲照旧乐得合不扰嘴。 “真的,西西,你应该相信我说的话。”见她发愣,他叫她的名字。 “我相信你,你妈妈很爱你。”她脸上的笑容像那条小鱼,藏进了河里。 “谁的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这有什么好羡慕呢?”他说,忍不住又捏起了她的辫子。这回他的手触到她的肌肤,因为她的辫子紧贴着她的脖子。她身体一紧,像被人碰了一下的含羞草。他只是拿她的辫子。她的心却不平静了。不平静,像那只乌篷船一样晃啊晃。 “我都不知自己怎么长大的。你不知道,我在猪圈里呆过呢。”她说。 “猪圈?和猪一起?”他很是惊讶。这么干净的女孩子,是猪圈里出来的。他故意很笨拙地拿鼻子往她身上嗅。他的鼻子真的触上她的手臂,不,是手臂上的袖子,那片碎花的布料。那片碎花的布料幸福得颤抖了,小碎花颤抖了,它裹紧了手臂,也被手臂撑满了,动弹不得。小碎花温热了,那股温热缓缓地移动,从臂膊到肩膀,从肩膀往脖子方向流动,温热从小碎花布料上滑下来,落在裸露的皮肤上。那皮肤震颤的更厉害了,它的温度立即盖过了那片缓缓移动的温热,或者说,两种温热融合在一起。但是更大的一片温热落在皮肤上,那是嘴唇。她慌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这种温热使她无比舒服,令她昏眩。她除了闭着眼睛,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温热爬啊爬,爬到了她的耳根,包融了她的耳垂,然后斜滑过来,一只手扳住她的另一边脸,那片温热就那么覆盖了她的嘴唇。 她除了闭上眼睛,仍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傻瓜,张开嘴。”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她的背上忽然缠上了另一只手。她听到了他的命令,张开了嘴,他的舌头立即抵了进来。 她仍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傻瓜,把舌头给我。”他说。她慌了,舌头不是在嘴里吗?他要舌头干什么?但她似乎明白了,学他的样子,刚想把舌头伸出来,却猛然被他吸走了,龙卷风那样的力量,她的舌头发麻,不知被卷到哪个地方去了。不知道在嘴里反反复复地弄了多久,她慢慢地感觉到了,她不知怎么形容那种味道,只觉得舒服。后来,他揽着她的腰,站起来,走到树下,让她靠在树杆上。 树是冰冷的,他是温热的。 树是坚硬的,他,也是坚硬的。 林子里很黑。他站在她的面前,像鬼影一样,很不真实。她有片刻惶恐,是他身上的青苹果味,缓和了她,抚慰了她。她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在黑夜里,她也能看见他完美无缺的容颜。或许是她的动作鼓舞了他,他的手轻易地探进她的内衣,握住她已经鼓胀的Rx房。像夜梦被跌落惊醒,她身体猛烈一震,就觉得整个躯体都被他托举起来了,整个生命都在他的掌中握着了。 热。风不知到里去了。他的身上爬满了汗。他的汗顺着她的脸往下流淌。她的汗与他的汗一起流淌。等到她知道,她该干些什么的时候,天空划过一道白光,接着响起沉闷的雷声,桥上有人喊,快走快走,要下雨喽!又一道白光划过,雷声轰隆隆从茫茫天际滚卷过来,在镇里的上空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