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男根的亚当》 引言 起初,神创造了天地,创造了光明,创造了空气,创造了陆地和海洋。神说,地上要长出青草和蔬菜,长出结果子的树。神说,天上要有太阳和月亮。神说,水要多多滋养生命,要有鸟雀飞在天上。神说,地上要有活物,要有牲畜、昆虫和野兽。 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神说,亚当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造成了一个人,领到亚当跟前。亚当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 当时夫妻二人,赤身露体,并不羞耻。 蛇对女人说,你们要是吃了园当中那棵生命树上的果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于是女人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亚当,亚当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亚当给他的妻子起名叫夏娃,她是众生之母。 神说,亚当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又要伸手摘生命树上的果子吃,那就会永远活着。神于是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又转动发射火焰的剑,把守住通往生命树的道路。 (从此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远离了神,罪也就进入了每一个人的心里,恐怖、欺诈、仇恨、泛滥的情欲也随之来到了世上,人类悲哀的日子开始了。)—— 《圣经·旧约·创世记》 观世音菩萨大悲熏心,以慈善根力化为毗那夜迦身,往欢喜王所。于是彼王见此妇女,欲心炽盛,欲触毗那夜迦女,而抱其身,于是,障女形不肯受之,彼那王即忧作敬,于是彼女言,我虽障女,自昔以来,能忧佛教,得袈裟,汝若实欲触我身者,可随我教,即如我至尽未来世,能为护法不?可从我护诸行人,莫作障碍不?又依我以后莫作毒心不耶?汝受如如敬者,为我亲友。欢喜王言,我依缘今值汝等,从今以后,随汝等语,守护法。于是毗那夜迦女含笑,而相抱时彼作欢喜言,善哉,善哉,我等今者依汝敕语,至于未来护持佛法,不作障碍而已。乃可知女,观自在菩萨也。是则如经所说,应以妇女身得度者,即现妇女身而为说法—— 《佛经·四部毗那夜迦法》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易经·系辞下》 第一章 1当牧野消逝了绿色 过去了两年。 积石大禹山脉,我又回来了。在命运的感召之下,我来到我的墓地边缘,向前方隐入迷雾的森林发出一声沙哑的呼唤—— 苍狗獒拉。 一抹亮色,一股灼烫的精气,从我体内迸溅而出,向属于我的土地索取生命的活力。还记得天上的青云,青云中催生的细雪,细雪中上苍赐予的绵绵柔情。记得地上的青嫩,青嫩中勃发的秀色。浓浓的,那浓浓的潮气。哦,黎明时分湿漉漉的栾木青叶和青叶托起的那一轮年轻的太阳。 我走过我的坟墓,走过战友们的坟墓,走过高高的拔断筋,走过了我所熟悉的所有地方。可是,苍家人在哪里呢?那种静穆的绿油油的境域在哪里呢?仿佛是梦,是轻烟淡雾,转瞬之间,他们汇入了深不可测的巨大的虚无,那些让他们悲悲喜喜的浓绿的氛围也荡然无存。哪去了,哪去了,森林、黑狗、女人和野兽?遗留在山山坳坳里的灰烬告诉我,这儿曾有过一场大火。一片焦色,又一片焦色,自下而上,由浓而淡,连接着黑大山纯白的雪线。一个死寂的鸿濛岁月暗示了一次旷世残酷的剿灭。 我问我的坟墓,问我死去的一百多个战友。默默无语,默默无语,只有风的号叫不绝如缕。而在黑大山耸入云霄的冰峰之上,在风走山梁的间歇,我听到了雪豹的精魂踏破积冰的脚步声,听到了它断断续续的吼声、哭声和歌声: 那一边是深树林哟, 我带着太阳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太阳的故乡神的家。 我恍惚觉得,苍家人是永远地离去了,去寻找祖先的家园。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应该按照他们迁徙的路线,去投入他们那种动荡不宁的生活,成为一个自由的苍家人,让苍狗獒拉做我的终生伴侣呢?黄昏的悲风中,我面朝黑大山浑莽的身影跪倒在地。我说,愿神明指引我,要是我应该继续追寻苍家人,明天早晨就会有白花花的冷霜覆盖遍地焦土。要是不应该,就让太阳出山,金光普照。 霜花,霜花,缟素的霜花,落满了黎明的山岭。这是神的安排,我不能拒绝。我走了,将积石大禹山脉再次深深埋入我的记忆。我已经不是一个小伙子了。二十多年的充实与荒凉让我变得成熟,变得缄默,变得深刻。可我并不知道,今后还有多少时光将我再次塑造?还有多少时光可以唤醒我那激动的战栗和温情脉脉的伤别?还有多少生活能给我勇气,让我狠狠发掘心中那只会越埋越深的希望?还有多少机缘能使我走进森林,抱吻我的母狗?能使我乘着欲望之风,去轰炸我的女人?还有多少夜晚能让我充实地失眠,去遥想旧岁,旧岁中的不老风烟呢? 我一直往西走。半个月后,我沿着青海湖进入柴达木。为了寻找卿卿吉尔玛,我走遍了柴达木的东部和西部。 在昆仑山南麓和察尔汗盐湖之间的无边高地上,卿卿吉尔玛呈现一片荒蛮阒寂的景色,好像这儿从未有过树影草影,从未有过生命的繁衍生息。我不相信。我的感情的托盘无法承受失去绿色青辉的重荷。苍家人的祖业所在地——月亮的故乡女人的家,绝不可能如此破败。我在每一簇黄灿灿的旱生植物间寻觅,可怜的已经瘦弱成两根麻秆的双腿横穿了方圆百里的半荒漠丘陵地带。苍家人的足迹早已被沙尘掩埋了,只在一个孤苦伶仃的牧驼老人日见糊涂的脑壳里,留下了一个既是开头也是结尾的故事—— 他们到底来过没有?—— 来过来过。他们来时,我这眼睛还能看得远些,骑在骆驼上,东边那座沙梁望得清清楚楚。他们就在沙梁上,悬悬地跪着,哭啊,哭了个昏天黑地。天公照顾他们,打雷了,巴掌大的雨点落下来,浇得满沙场淤出了成千上万个水洼洼。掬起来喝一口,呸,又苦又咸,天上哪有下盐水的?那是他们的眼泪啊。你们可别小看这些苦盐水水,人有心,地有情,第二天,这些水洼里就生出一层绿气儿来。没过晌午,水渗完了,绿气儿变成了一片片的千叶蒿子。比起沙芭、黄刺,那可是骆驼的好食料,就好比吃惯了糠皮馍馍的人,吃起了油漉漉的抓饭。我的骆驼高兴,我也高兴。后来,那些人不声不响地走了,连句话语儿也没留下。他们走了我不挡,可千叶蒿子也没有了,像是绿气儿是他们的影子,跟着他们走了。我的可怜的骆驼,吃不上了白面抓饭,再回过头来吃那干死活噎的糠皮馍馍,瘦了,老了,一峰接一峰地死了。 我又问伤感的老人,可曾见到一条凶悍的黑狗?可曾见到一个穿皮袍的老妇人?—— 打老远见的,老的少的分不清。狗倒见过。好狗,着实凶,咬死了我的三峰骆驼。狗日的,也是饿疯了,一天把一峰骆驼吃了个净光,三天吃了三峰,他们再不走,骆驼吃完了,还要搭上我这身老筋老肉哩。你可别说狗不吃人。那狗,如狼似虎,就是吃人的兽啊,叫它吃了划不来。明天,邬塔美仁来叫我的时候,我还要去打仗哩。 我累了,心力交瘁,似乎再也没有力气原路返回了。我住在牧驼老人的毡房里,沉淀着我的失落,发现往事已经苍老,如同老人的皤然白发,在随风飘曳的过程中渐渐稀疏了。不必惆怅,不必回想,要像老人那样为明天活着。老人总是等待着明天。他告诉我,他的乡亲们全都住在骑马走一天才能到达的琼兹库勒湖边。那儿牧草丰美,神山护佑着绿野。湖边炊烟,湖边的芦苇,湖边的姑娘,谁见了谁眼馋。大荒原的男人,那些勇敢的骑手们,终生的使命就是保卫草场、财产和女人。明天当他的美丽的女儿邬塔美仁扬鞭策马从东方出现的时候,就说明新的草山纠纷发生了。他要把驼群交给她,自己赶赴家园,去尽一个男人的职责。他是一个老骑手了,无数次的战斗使他遍体伤痕。他脱光了上身向我炫耀那些刀伤、鞭痕和烙铁的印记,向我炫耀少了三个指头的那只手和少了一只耳朵的半张脸。我愣愣地望着,仿佛看到积石大禹山脉中坍塌了半边山体的拔断筋正以形销骨立的形态步步升高,直指太阳。太阳收敛了金光,凸突着黑色耀斑,一再地兆示着地球的灾难。一股黑色的旋风席卷而来,卷走了森林,卷走了城市和乡村,卷走了所有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的女人。队列整齐的大荒原的骑手们带着辉煌的创伤,走向天国的凯旋门。他们的进行曲便是苍家人的哀歌: 那一边是黑田地哟, 我带着月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月亮的故乡女人的家。 那一边是男人们哟, 我带着鹿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男人的故乡野兽的家。 我想,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大荒原骑手?或者,为什么不是一个苍家人的走狗呢?如果是,我有没有勇气去杀死那些来掠夺和侵吞家园的人,让他们血流成河?我会不会光荣地死在战场上,戴着满身的勋章进入他们史诗般的传说?不会的,一切都是近乎谵妄的幻想。时间已经证明过了,我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无论我处在宁静的山野,还是处在喧闹的城市,命中注定的我生活的主要内容,便是逃命、逃命、逃命。 明日复明日,他的美丽的女儿邬塔美仁依然隐身在另一个等待中的明日里。也许这仅仅是一个自欺欺人的骗局,是一种老人虚设的期望。在他永远的孤独中,邬塔美仁永远不会出现。你在骗我,是不是?我的苍颜白发的年迈的男人。我的疲累正在消逝,体力已经恢复到足以使我走过这片半荒漠地带的程度了。我为什么还要逗留?难道我也在等待邬塔美仁的出现?我相信苍家人的灵魂在冥冥中注视着我,他们是不赞成我去等待一个陌生姑娘的。我又要走了,又要回到那个剥夺了我的生存权利的城市里去了。依依不舍,依依不舍。我说,苍家人,看着我,如果我应该回去,今天,下午,祥云飘过头顶,碧空一派晴和,风住,沙静,土不飞,石不走。 连日大风,数百里沙尘弥漫。刹那间,天上有了一块圆洞似的碧净,迅速向四周扩展。啊,蓝天,白云,风日宁和,驼群在安详的荒凉中缓缓移动。我背起了我的行囊——老人为我准备的半布袋干肉和奶疙瘩。 走向太阳的是我,走向命运的是我,走向女人的是我。我不是童年揣度情欲的我,不是积石大禹山脉中挥洒情欲的我,不是在城市的威严中抑制情欲的我,不是在漫漫长途中寻找情欲的我。我要重新做人。我渴望脱胎换骨。给过我太多温情的早逝的森林,教会我坦诚和高尚的迷雾中的苍家人,请允许我跪下,允许我枯瘪的双眼酣畅地流出血红的泪水。当一声真诚幽婉的祷告划破时问的静穆,当不幸的大地超然升起,托出一片新生的荒凉的时候,我相信,我已经是一个弃儿了。我不再有对人的礼赞,不再有身处高树浅草中的那种英武之气,不再有向危难和死神索取赌运的梦魇之时,不再有让生命大放光彩的忘我献身的一刹那了。阿门。 就这样,在心灵深处刮起的一阵风暴中,我离别了老人一样没有半点朝气的卿卿吉尔玛。 那铁门关闭着,一坨一坨的锈蚀的花斑卷起一层层青色的漆皮。铁门边有一扇木板小门,进去有一间房,穿过房子是一道栅栏,由专人把守着,时开时关。要想进到里面去,铁门是不算数的,这栅栏才是进出的通道。栅栏上焊接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东方红医院,青海省级别最高、医道最高、门槛最高的救死扶伤的所在。 我是来过这里的。十多年前,我来这里进行体格检查。那时,参军,打仗,反修防修,保卫祖国神圣的边疆,还有,穿着黄军装,戴着红五星,耀武扬威地行走在大街上,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为了政治审查合格,我毅然和作为反革命的父亲断绝了关系。后来父亲被狂喜推下了大楼,他单位上的一个老处女借了一辆架子车拉他到这里来抢救。我刚从积石大禹山脉回来,犹豫着是否去看看父亲,和他恢复关系。拖了几天我才踏进医院的大门,可当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在太平间里了。我当时想,也好,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证明生了我养了我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我不是人养的,我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我呀,一个铁石心肠的男子,试图抛弃一切情感的纠缠。可我做不到。我和女人有感情,和野兽有感情,和过去的点点滴滴都保留着一种形灭神在的联系。现在,我又一次来到了东方红医院。我相信这是由于苍鬼伴我生活的结果。在红红的家里,在梦中,苍鬼的唆使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明确过:去吧去吧,去东方红医院,那儿有你的过去——你的邬塔美仁。她是去守护父亲的。她父亲那个勇敢的荒原牧驼老人正在接受手术治疗。 去医院探视病人就像去监狱探视囚犯一样困难。只有在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才可以得到把门人的许可,从那道栅栏走进医院。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会走近病人。在一楼外科病房的穿廊门口,穿着白大褂、假装成医生的公安人员拦住了我。 你是谁?你和他怎么认识的?你来干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晕头转向。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忘了和他是怎样认识的,更搞不清楚我来干什么。我自然没有得到探视的机会。我拐出住院部的楼门,伫立着久久不肯离去。我琢磨他既是病人又是受到控制的犯人。他身上一定有不便让外人了解的秘密。而我,如果不能解释我对一切秘密的好奇,我就会丧失我的生理功能,尤其是性功能。我望着紧挨楼门的一扇窗户想翻进去,可没有一扇窗户是开的,也没有一块玻璃是破的。我想我是不是用砖头砸出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的孔洞,我觉得窗户下的那个异族姑娘是不会出卖我的。是的,她只会帮助我。她就是我曾经臆想过的邬塔美仁。但当我走近她时,我便觉得重要的并不是看望她父亲。鬼使神差,我是来见她的。她那美丽的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多少有点激动。我看到她有一双多么粗壮的大手啊。那双手正在将一根劈柴塞到铝锅下面。铝锅用一些石块支撑着,从锅盖缝里冒出的热气中我知道,那是一锅还没有煮熟的羊肉—— 邬塔美仁。 她吃惊地站起来—— 你是谁? 怎么人人都要对我提出这个问题?我说,我认识你父亲,所以也就认识你。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她的冷漠告诉我,她并不愿意接受这种事实,况且也许并不是事实。别这样,我的卿卿吉尔玛。尽管女人在我心里留下的是一道又一道坚实的阴影,但你没有。你是西部的太阳,看得见,摸不着,很近又很远。再说我也不想摸得着。我不愿像对待别的女人那样,把手伸向你的身体,尽管我在猜测你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会带给我苍女西乐般的犷悍的异味。我说,你在守护你父亲,你父亲吃不惯医院的饭,你父亲老了,他最最需要的并不是食物,而是女儿体贴入微的温情。我说对了,她就点头。我又问她,你父亲到底怎么了?她神情哀哀的,低头望着窜出锅底的火苗。我又说,我是来看他老人家的。凭我温和的态度,她对我的戒备顿时少了许多。她告诉我,父亲的左腿被他们打折了。我问,他们是谁?她说,汉人。我说,又是为了争夺草场?她点头,又摇头,说,不是争夺,是保卫。国营农场把草库伦圈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们的人集合起来,去农场场部要求他们拆除草库伦。他们不答应。我打断她的话说,你们就自己动手砍断了草库伦的铁丝网是吧?于是就发生了械斗,肯定死了不少人。她抬头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问我在哪里工作。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晚上在哪里住宿。她说,学校。我这才知道,她在省师范大学成人班读书,已经一年了。 仅仅是为了融洽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为下次见面作铺垫,我立刻转身,去医院门口的一家回族食品店里掏尽了我带在身上的所有钱。等我把拎在黄色塑料食品袋里的两筒麦乳精和两斤蛋糕递到她面前时,我就明白,我已经取得了她的信赖,我可以去我的母校拜访我的姑娘了。 但是,平心而论,我并不想得到她,至少那一刻我没动那些下流的心思。一种莫名的神秘力量不可抗拒地驱动着我向她靠近,并希望得到她的赞赏。好像我和她真的是同宗,我真的是他们的人,和他们具有共同的愿望,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孤独。 羊肉熟了。她要去伺候老人的吃喝。我离开了医院。回望着医院门边的白色招牌,我愉快地唱起了那首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感谢冥冥中的苍鬼,它使我有了一个如此美妙的瞬间。我觉得我毕竟是人,我有了与女人接触时的崇高。 一个星期后,我在母校找到了她。我说,我是来学校办公事的,顺便来看看她。她又相信了,毫无戒备地要把我从校园的林阴上领到她的宿舍去。讨厌的就是她这种无可防范的态度。它让我意识到,如果我对她怀有一种卑琐的愿望,那就是对苍鬼的亵渎。无所不在的苍鬼,神圣的森林一样深沉黯郁的苍鬼,并没有启示我去发展与一个荒原姑娘的以肉欲为目的的爱情。我不敢胡来,我懂得满足后的灾难将是世纪末的来临,至少内心是这样。如同积石大禹山脉中的苍家人对祖先发祥地卿卿吉尔玛的期盼,错误不在期盼,而在于走近它。我说,我们还是在校园里转转,说说话,我就回去。 轻风淡淡,新疆杨佛手般的阔叶一个劲地飘飘飘,半是绿色半是银色的闪光组成一片斑驳陆离的网,漫漫漠漠地拉开着。楼房在绿色的掩映中抹出道道不稳定的青灰色。还没长熟的青年学生也不知为什么要走来走去。男生和女生之间,一定笼罩着甜蜜的战争风云,就像当初我和我的妻子。我和妻子的爱情就是在这个环境里发展成精虫和卵子的碰撞的。我怀念那个时候的无知和惊恐,怀念那个除了爱情之外别无其他苦恼的单纯的岁月。 我凄然而立,看着她那忧郁的眸子,那寒凉的额头,那被高原紫外线永固在颊面上的绮丽的红色,轻轻地唏嘘着。我仿佛觉得忧郁是女人最美丽的部分。谁拥有了忧郁谁就会成为男人膜拜的偶像,尽管她也许缺少那种压倒群芳的美艳——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她说,她的沉思的胸脯静静地挺起。那胸脯是米黄色的。米黄色的列宁装穿在她身上并不得体,甚至给人一种羊披上了狼皮的不伦不类的感觉。大概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我认定她天生是裹着羊皮袍的那种姑娘—— 再有两年你就毕业了,你打算干什么?—— 放羊去—— 大学毕业后放羊去?—— 不毕业—— 什么意思? 她的眼光从我脸上迅速划过,便好像告诉了我她内心的一切。我审视着她,心想,她的皮肤多么不细嫩,她的腰肢多么不纤弱,她的身条多么不婀娜。那飞扬不起来的线条,那久久不肯传来温情的英气十足的眉宇。但是她可爱,或者说我愿意她可爱。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玷污她纯洁的肉体,包括我自己,也不能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要天空是蓝的,她就应该去躺在马背上的骑手的怀里,而不应该让一个受到文明训练的人去用雅致而细腻的情愫破坏她那童稚般的朴拙。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来找她呢?我是色狼,可她并不是我所关注的猎物;我是情种,可她并不是播种者的田土;我是我的生殖器的崇拜者,可她并不是生活献给我的崇拜对象的祭品。我啊,一个自寻烦恼的人,似乎不难为自己我就没事可做了。我匆匆离开了她。 邬塔美仁没等到毕业就告别了学校和城市。她把她的行期写信告诉了我。她说她父亲已经死了。她要回去,她也希望我回去。因为她真的把我看成是一个和他们具有同样命运并且曾经拥有过同一个家园的苍家人了。我毫不犹豫地赶到火车站去给她送行。可是转遍了火车站的里里外外,我都没有见到她。西去的火车开走了,我伫立在月台上。风声猎猎,满地的积雪一轮一轮地卷起。白色弥扬着世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我的衣装被寒流一层一层地剥去。我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荒阒无人的原野上,忍受着雪粉把冰凉深深嵌入肌肤的痛苦。我一动不动,我是个傻子,我懵懂无知,我又一次感到一切都是虚妄的。我最好不要再去怀想邬塔美仁了。一想到她,我就会产生一种空前浩大的不可征服的幻灭感。这不真实的世界毁灭了我对真实的求索。我没有哀伤,没有仇恨,或者说哀伤与仇恨都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亮眸中的迷惘。 迷惘的岁月偷偷摸摸地不断离开着我。一晃眼工夫,又是五载逝水年华。我又经历了许多,那些日落日出,那些斗转星移,那些世俗的欢欢喜喜、哭哭啼啼。我时常在早晨醒来后,伸一个懒腰,打出一个表示睡眠不足的长长的哈欠,然后悲愤地大喊一声:时间,留步。别再走下去,我会老的。我不愿意老。不愿意,不愿意,永远不愿意。我不愿意衰退,不愿意忘记过去,那些不该忘记的斑斑点点。我的喊叫无济于事。我绝望地告诉自己,抓紧生活吧,赶快,越快越好。可是,在我加快生活步伐的同时,季节的轮换也跟着加快了。 转眼又是残冬,飘不尽的雪,如老天爷越拉越长的白白的胡须。那么,就让我面对这个苍老的冬日,走过这片白色的广场吧。在我的茫茫意绪里,唯独高原的寒冬才是真实的季节,冰凉的气流包围着的孤树、塔影、烟囱、广厦才是真实的风景。不是直立的不算风景。 大雪忧郁地落下,缓慢的步伐表明它不再有容易激动的性格。天已经老了,老迈的迷雾里飘扬着老迈的雪花。我满脸都是败兴的苦相,步履迟滞地走向广场那边的桥头。桥头两侧的冬日似乎年轻了些。穿着鲜艳的孩子在地上奔跳。小伙子陪伴着姑娘,边走边不畏严寒地调笑。他们豢养的灰色狼犬在积雪中噗噗噗地跑前跑后。外地人的饭馆前,那些雪花毕竟还算是在舞蹈,尽管舞姿早已失去了轻盈和优雅。一群前往塔尔寺朝拜的藏族男女背着行囊拖着厚重的皮袍走上桥去,走进云雾,悄没声息地不见了。我来到九路公共汽车站的站牌前,定定地告别着车站广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火车总也不来,她总也不出现。而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沿着希望和失望的轨迹交替运行。可是,即使我能看到她走下火车,即使她还记得我,她也无法理解我上百次的等待。她会惊诧地问我,你怎么来了?是啊,我怎么来了,我为什么要接她?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那么,就让我在这个苍老的冬日里丢掉自己的幻想吧。下一次,不管来自黑大山的苍鬼怎么撺掇我,我都不会来接站了。 邬塔美仁,我的大荒原姑娘,愿我那无所不至的灵魂,带给你人世间最为诚挚的问候。我想过你,等过你。现在我不想再等了。朋友,再见,意思是说,永不再见。因为我确确实实地感到,世界上根本没有你这样一个姑娘。你是我臆造的幻影。你的存在只说明我在幻想一个真正的女人。而真正的女人实际上并不属于我。 我在雪粉的湍流中直立。我也是冬天的风景。直到我踏上公共汽车,看到左右前后有那么多空座位准备为我服务时,我才改变了直立的姿势。公共汽车按照我的意志将我带到了红红的家门口。这是一个可以把我从怅然若失的心境中解救出来的地方。这儿有一个能使我忘却邬塔美仁的姑娘。她是我的情欲的驿站。 大概是由于我真正做到了忘却吧,残冬的流逝悄悄静静的,让人难以觉察。春天来了,草木蔓发,熏风浩荡,情欲也随之迅速滋长。我把我判为匀称的两半,一半归妻子,一半归红红。我忽东忽西地来回厮杀,有时像一个主动出击的勇敢的骑手,有时像一个左突右冲的败北的将军。但到了后来,我便成了一匹太阳神胯下的野马,在奔跑的过程中渐渐脱缰了。我不能为世界做主,世界也不能为我做主。我无法改变一切,一切也无法改变我。我是我的过去的延续,是积石大禹山脉的门徒,是苍狗獒拉的影子。 2红色的诱惑 一套三室一厅外带穿堂和封闭式阴阳台的住房。大红的地毯上.很谐调地摆置着一些流光溢彩的家具。白天的阳光和夜晚的灯光照耀着那里的猩红色爱情,炽烈无比。床罩是猩红的,窗帘是猩红的,地板也是猩红的。红红还买了猩红色羊绒衫、猩红色健美裤、猩红色乳罩和猩红色裤头。为了我,她甚至想在全身涂抹一层浓重的猩红色颜料。这就有些过分了,过犹不及。我不过是喜欢猩红色的挑逗,如同一条鳄鱼一闻到人血的腥气就会扑向人身一样。红色对我是一台高功率的发动机而不是劳动对象,至于肉体当然还是越白嫩越能引人入胜。她让我坐在沙发上,敞开猩红色的睡衣,就那么亭亭地站着跟我闲嗑。睡衣是我按响门铃前就已经穿好了的。她显然觉得即使没说定我也一定会到来。她很自信,以为她的存在,这套猩红调子的住宅的存在,对我是永恒的魅惑。就像我必须从早晨走向中午再走向夜晚那样,我笃定摆脱不了时间的支配。而她,就是我的时间,而时间,就是我们的一切,而一切,仅仅是为了那个灾难的情欲。以情欲为纽带,她为我活着,我为她活着。我是嗜血的野兽,她是野兽永远吃不完的一块肥肉。我们唇齿相依,互为存在的因因果果。 说着话,她给我端来一杯三合一速溶咖啡,又递给我一支555牌香烟。我明白她要让我安神,要让我平息因上楼梯而发出的粗喘,要让我暂时克制我那必不可少的焦灼。说到底她不喜欢我一进门就扑过去毛手毛脚地乱揣乱摸。因为那样就缺少缠绵,缺少从激动到疯狂的过渡,缺少许多雅趣,包括悠长的战栗、缓缓推进的沉醉以及渐入佳境时飘然虚空的感觉。真让人佩服,她懂得太多,需要满足的也太多。她追求房中的完美,希望享受爱情的全部,而且要冷静地享受,有滋有味地咂摸每一个细微的步骤。我自然已经适应了她的习惯,说说笑笑地调着情,抽完了一根烟,才起身过去,停在她面前凝视片刻,轻轻褪去了那件映照得我周身滚烫满面红光的睡衣。 这是我们的第二十五次幽会。 那个本来不应该容我楔入的丈夫,那个愚蠢到不知道怎样讨好妻子的男人,此时在哪里枯坐?他有钱,他母亲——一个形貌俏丽酷爱打扮的中年妇女更有钱。她轻而易举地给儿子组建了一个上流家庭。上流家庭的标志是:八十平米以上的住宅面积,包括录放机在内的各种家用电器,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丈夫,一个姿容美丽善于交际工作清闲具有一定人格修养和知识水准的妻子。可红红的丈夫哪里明白,一个长着一对丹凤眼的荡气十足的婚后女人,首先需要的是男人的雄健,其次才是别的。她需要在每一秒钟都感觉到男人的存在,感觉到情爱的气息四处浓浓地弥漫着,变作水龙头中哗哗流淌的激溅声,变作电磁灶上牛奶的气泡和先锋牌组合音响里发出的歌声琴声击打声,变作迷醉的呓语和娇痴的哭笑,从清晨回荡到傍晚再从傍晚回荡到清晨。她需要在她面前垒起一道情爱的长城,固若金汤,需要整个天塌下来,时时刻刻覆盖她压迫她摧残她,使她在酷虐中得到解脱。对这些,她丈夫即使意识到也做不到。每个星期他必须抽出四个晚上去陪伴他的孤独的母亲。而我就是来填补这个空白的。 睡衣飘然落下,像一片红云瑟瑟地泄入红色地毯。我双手箍住她柔软的腰际,她双手圈住我硬邦邦的脖颈。她赤裸着肉体而我却穿着衣服。我的衣服要等她解开纽扣,在这之前她还要和我进行一番极温软的语言交流。我熟悉这程序,耐心地用双手轻轻抚摸她光滑的皮肤。第一个吻是深深的吻,直吻得我断了呼吸、感到气憋胸闷时才将嘴与嘴错开。接着两个人都酣畅地吐了一口浊气—— 你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 为什么要喜欢你呢?我喜欢你的腿部、你的臀部以及你的腰部胸部头部。你不过是一台由这些部件组成的母性的机器。你授人以欲,也接受人欲。你呀你,我的宇宙黑洞,我的河西走廊,我的世界铁路线上海拔最高的关角隧道,你是我渴望幸福的洞隙。但我明白,渴望幸福的人往往会同时渴望到苦难与死亡。死亡的诱惑就是情欲的诱惑,是一切诱惑中最有力量的诱惑。 陶醉即将开始。她的明亮的眼瞳晕散黑色的光泽,像两团迷人的魂火探捡着我的灵肉。销魂而广漠的哀愁从我心里阵阵涌起。我喃喃地喷吐着麻醉剂一样的情话,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我听到门口有动静,好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插入锁孔的声音。眨眼间,她也感觉到某种破坏情绪的蹊跷就要出现。她凝然不动了,波荡着激情和热流的肉体变得僵硬冰凉,下意识的举动便是一把将我搡开。我慌乱地朝门口走去,又急转踅回。她喊了一声厕所,我便朝厕所走去。但我没来得及躲进去,家门就开了。我瞥见了他,他也瞥见了我。我们三个人默默伫立。猩红的睡衣已经披在了她身上,随着双腿微微颤抖,如同浴血的秋枫正将满树的红叶抖入脚下的泥尘。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回来。这小子,一辈子大概就有过这一次屈辱,屈辱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阴阴地瞪着我,过去一屁股窝进沙发,抖抖索索点着一根烟猛吸一口,又将凶鸷的目光扫向他美艳的妻子。她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快步朝门口走去。门一响他才有所反应,愤怒地吼了一句什么,攥起拳头就要追过来。她扑过去将他死死抱住了—— 是我让他来的,要打就打我。 一记耳光,清脆悦耳。咣一声我关上门,腾腾腾用前所未有的速度跑下楼梯。 天上的星群和过去一样遥远,和我第一次看到它们时一样疏朗而整齐。楼前花坛里,散发着贞洁清俊的草腥气和湿泥味。轻风飘荡,没有炎热没有寒冷只有凉爽。在这个美妙的夜晚,我的鬼蜮般的身影悄悄划向灯火阑珊的街市。路过商店时我买了一瓶啤酒,依着柜台喝干。继续朝前走,半个小时后我敲开了家门。 妻子还没睡。她在等我。她怀里是一团双鹿牌的驼色毛线—— 哪去了?—— 和朋友喝酒,我说了你不要等我—— 谁等你了?自作多情。 明明在等我,可又不愿意承认。女人的心,竟有如此别致的虚伪—— 又在给谁织毛衣?—— 给一个男人,反正不是你—— 你的男人就是我—— 想的不错。壶里有热水,擦把脸,把水倒掉,再换新水洗脚。我给你买了把新牙刷,还有除烟锈的牙膏。 我站在妻子身边,掏出一根烟—— 就要睡了,还抽烟,弄得满房子乌烟瘴气。我不想受害—— 最后一根。 她又一次容忍了,放下毛线团要去铺床。我突然抱住她,在她嘴上实实在在地亲了一口—— 我……爱你。 多么遥远的声音,已经消逝好几年了,现在又被我说了出来,连我自己也感到肉麻。但我还是要说。不说假话,要嘴干什么?—— 你今天怎么啦?你说过我不配—— 说是说,其实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女人—— 这是什么话?好像别人不许你只有一个女人。 她挣脱我的拥抱,两条腿跪在床上弯腰弓背地铺展棉被,多肉的屁股撅得溜溜圆,饱满丰硕地紧绷着裤子。我真希望听到嘶拉一声,看到裤子在那浑圆的上面裂出一道露肉的缝隙。忽而我又觉得可笑,这是面对陌生女人才可有的痴心妄想。妻子是自己的,浑身上下的每一方息壤都属于我。我能够攫取的不是羞羞答答探出裤缝的一条肉,而是整个浑圆,是那饱满丰硕的全部。她铺好她的绿被,铺好我的红被,站到床前背对我解开衣扣。我将烟叼到嘴上,过去从后面再次抱住她,软软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叹口气,嘴里说着滚一边去,身子却顺从地贴住了我。她其实一直希望我这样,希望我肆行无礼,不顾她表面上对我的冷漠而去粗暴地强行占有。所谓刀子嘴豆腐心,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动情地抚摸她的身子,十个指头在隆起的前胸轻巧地弹奏爱的野曲。在情妇那里被一条疯狗戛然截断的洪水这时又毫不犹豫地流向我的妻子。我的妻子的灵魂驯服地匍匐在我那没有在红红身上消解干净的剩余的爱情面前。剩余的爱情也是最猛烈的爱情,我的双臂搂得她面颊上飘逸出了两朵火烧云。 快去洗,我在被窝里等你—— 还洗什么,把情绪都洗没了。 她不再坚持。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再啰嗦下去就会啰嗦出我莫名的火气,许多次家庭纠纷就是这样开始的。可今晚我绝对不会和她争执什么。我的冷酷背后汇集着对所有人的无限广大的怜悯。我怜悯红红更应该怜悯妻子。而怜悯的方式便是动用我的老辣而淳朴的生殖器。我放开她,边抽烟边看她脱去衣裤,露出大红的透明胸衣和大红的透明裤衩。我明白这是特意为了我,可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开始穿的。她懂得我的俗气的颜色癖好和心理需求。我在红色的鲜花中长大,接受过红海洋的熏陶,又在大森林里被血色改造过灵魂也被血色蒙蔽过眼睛。我嗜红如命。虽然在历史的进步中万象更新,却无法更新红色种子在我灵魂的田野上长出的红色大树。对我,对男人来说,生活就是女人,就是与女人有关的那种红火、那种烂漫、那种激情的燃烧和血色的流淌。妻子钻进被窝,歪着头用被子遮出一绺红色的胸乳召唤我快快上床。我将烟蒂啐到地上一脚踩灭,宽松裤带,褪下裤子,发现还必须脱鞋。我没有解开鞋带就轮换着用鞋尖蹭着鞋后跟甩掉了温湿而汗臭袅袅腾升的皮鞋,然后掀开她的被子坐到她身边,又发现我还没有脱去上衣。妈的,想干成一件事情总是这样麻烦。我愤愤不已,使劲拽开衣扣。妻子和往常一样开始发呆。我看她脸颊潮红,便想起了红红。想她这时正在和那个男的干什么——吵架?厮打?或者相对无言?想到红红我又加倍怜悯妻子,赶快脱去上衣,紧紧将她抱住,发狠地亲吻她那荒芜已久的眼耳鼻舌身。这一夜我暗暗发誓,我要重新爱我的妻子。她的善良和忠顺以及她的每一个丰腴的部位都值得我去一辈子飘洒情雨。 完事之后,我的肉体就离开了她的肉体。妻子已经不存在要我彻夜搂抱的奢望,让我按照我的意愿顺利回到了我的被窝。但她毕竟是满足的,以为我能和她高高兴兴地做爱就等于重新得到了我。她背转过去充实地进入梦乡,而我心里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精气像急于逃跑的罪犯一瞬间溜出躯壳。我精神虚脱肉体虚脱,热汗冒出来变成了冷汗,如同蚊虫震颤着翅羽在我的皮肤上飕飕掀动。我知道这种极不踏实的感觉是不幸即将来临的预兆。到底是什么不幸?我祈求常常来和我约会的黑大山的苍鬼在梦中给予我最率真的指点。我睡去了。 3第三者浪潮 早晨醒来,我的惺忪睡眼首先接触到的是窗外一天沉重的铅青色。妻子已经起来,窗帘已经拉开,桌椅已经揩净,她的被子已经叠好。我眯起双目蹙额看她,见她的梳洗打扮刚刚结束。似乎刻意要与我的灰暗心境形成鲜明对照,她今天的装束格外悦目:大红的长裤、大红的紧身羊绒衫和中间耸起两架驼峰的膏油闪闪的红嘴唇。与之搭配的是乌溜溜的头发、乌溜溜的眼睛和黑亮的六分跟羊皮船形鞋。这种红与黑的强反差给人的感觉倒是和谐与稳定。一种稳定而令人烦腻的艳俗,但我是一个庸俗的人,我就热爱艳俗—— 你今天的装潢蛮有味—— 还不是为了你。 她的娇嗔让我感到别扭,像是蹩脚电视剧里的舶来品。为了我?想讨我喜欢?讨我喜欢目的是什么?让我对你发生兴趣产生情欲,让我天天都能满足你?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自己?我总喜欢这样去考虑问题,考虑的结果是心境愈加晦暗。我蹬上裤子,坐到床沿上大声嚷嚷,鞋呢?我的鞋呢?妻子拿过来一双崭新的三接头皮鞋,说这是去年她给我买的。我问她当时为什么不让我穿。她说当时我不喜欢这种式样的。我说,亏你记得,我现在也还是不喜欢。我弯腰从床下揪出我那双因脚汗日积月累而变得沉甸甸的脏腻的皮鞋,赌气地使劲把脚插进去。但昨晚没解开鞋带,我的脚面绷住鞋面怎么也插不到位。我恼火地将鞋带随便一拽,鞋口上的蝴蝶形活结便成了死结。我只好撮起拇指和食指咬牙切齿地又掐又揪,偏偏我的指甲因昨晚打算抚摸红红而在中午被我剪得又光又平,偏偏那死结疙瘩又硬又小,掐疼了我指头上的肉而它却毫无松懈的意思。我想了半晌,用指头钩住绷紧在鞋面上的鞋带,脚奋力朝下一蹬。鞋带砰一声断了。花去了足足十分钟我才穿好两只臭鞋。生活处处时时都是别扭,连穿鞋这种细小的事情也要让我不痛快。我只好感叹晦气,感叹命运的捉弄,在心底骂了句天下人的娘。 我站到地上将衬衣装进裤腰,等系好裤带又发现右前襟没有装进去,没装进去的原因是它太短,太短的原因是我扣错了衬衣纽扣,而且错在领口的第一个扣子上就一直错了下去。怪不得一边的领子磨着腮帮,一边的领子却拼命朝鸡心领的毛衣里面钻。我脱掉毛衣往床上狠狠掼去,因为那是妻子为我织的,而我此刻认定一切不顺和晦气都是由于她的存在。她是个丧门星,带给我的只能是烦恼,只能是举足维艰。和她在一起就别想心情舒畅,永远别想。更重要的是,没有她我也用不着害怕昨晚的事。那事肯定会被红红的丈夫张扬到妻子耳朵里。后院一旦起火,就会弄得我家无宁日、日无宁时。妻子要是跟我离婚就好了。或者,虽然不去离婚,但她公开表示并不爱我,也不想方设法让我爱她,对我倒也是一种解脱。 我再次将毛衣套在身上,看到妻子失望的瞳光郁郁地在我脸上一闪,走过来将那双东倒西歪的新皮鞋整整齐齐摆到床下。她没有放进鞋盒是想让我随时穿它。我觉得这是差强人意,心里愤愤不快。她弯腰放鞋时红色的肩膀轻轻擦过我的刚被裤子包住的下身。她没有任何感觉,而我却断定这是她对我的挑逗。我恶心她这种举动,猜想她在别的男人面前也一定会这样。或者她已经这样数次,要不然她为什么显得那样若无其事?她那个单位有那么多男人,而且一大半都比我长得帅气潇洒。她不动心她就不是女人,况且据我了解她还是个情欲旺盛没有男人就无法活下去的那种少妇。她现在之所以好好活着,是因为她有自己可心可意的男人。那种精心搭配的装潢不是由于她丈夫的嗜好,而是为了在别的男人面前卖弄风骚,用色彩显示她性感的姿韵。我想我不必再为昨晚的事担忧了。她和我是一丘之貉。她也许早就被别人的妻子当场捉拿了,而在更多的情况下,她的浓厚的唇膏染濡红了那个男人紫胀的脸颊和毛烘烘的胸脯却并没有发生被人撞见的意外。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发颤,不知是高兴是妒忌还是愤怒。妻子放好鞋要叠我的被子。我说我自己来。她不吭声只管叠被子。完了又问我早晨想吃什么。我说有什么吃什么,她就进厨房将铝锅坐到火炉上,我知道她要下方便面外加两只荷包蛋,便装作没在意,去脸盆架前哗啦哗啦洗脸。水溅了一地,而我以为不溅到她那身漂亮的衣服上就不算真溅。她走出厨房,望着我咕哝一句,轻点,把地板都弄湿了。我还她一句,它要溅,我有什么办法。妻子瞪我一眼,忍让地再次隐入厨房。洗完了脸,等了一会,她将饭端到了桌上。我上前一看就发出一声蓄谋已久的埋怨。 ——你知道我爱喝牛奶—— 你经常不在家吃早饭,我也就没订牛奶—— 没有牛奶,奶粉也行。你这不是故意和我作对吗? 妻子不说话,我把碗一推,不吃了。但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赌气走掉,低着头等待她的反应以便爆发更大的火气。突然,我觉得房内一阵躁动,猛抬头见妻子端起碗朝地下摔去。哐啷一声,碗碎汤起面条飞—— 不吃拉倒。我犯不着做你的奴隶。你要我咋样你才算满意?我忍气吞声,我低三下四,我就差跪在你面前求你好好的,我为了什么?没良心的,你滚,你不要再回来。 我霍地站起,冷笑一声。唉,这真是一个无所谓爱的日子。我无所谓,她无所谓,从外表到内心,从情感到情欲,全他妈无所谓—— 本来嘛,我想好了要跟你好好过,可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办?—— 我哪儿又做得不对啦?你说。 没有爱,没有爱。这个世界没有爱—— 你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还是人吗?畜生—— 猪。 没有爱没有爱,这个世界没有爱—— 我是猪,不错,而且是头公猪,你呢?你嫁给了一头公猪,你能强到哪里?猪,老母猪。 妻子扑到床上,脸埋进枕头压抑着嗓门呜呜地哭。我最讨厌的就是女人的哭,一秒钟也没停留就甩门来到户外,边走边用手弹去粘在裤子上的曲曲卷卷的面条,又倏然停步,掏出手帕将那些混合着红色辣椒粉的汤汤水水一一揩净。 铅青色的云雾杳然逸去。我和妻子的一阵吵闹轰走了天上忧愁的暗翳。那边是早晨的明媚和属于早晨的稚嫩的蔚蓝。太阳像多情的恋人紧跟在我身后,照耀我宽阔而苍凉的黑色脊背,照耀街道两边穿梭往来的那些五彩缤纷的女人。一到街上,不管我心情是好是坏,我锐利的眼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猎逐远的近的异性。男人被我忽视了,好像世界上只动荡着女人的迷人的河流。除非某个男人做出一件惹人注目甚至惊世骇俗的事——众目睽睽之中他撕裂她的衣服公然夺走她的贞操。我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形,但我希望碰到。我琢磨所有敢于冲破法律和道德禁锢的强xx犯,都具有一种变态的伟大和超人的返璞归真的力量。每当我看到街上有男女拉拉扯扯,或挽臂搂腰,或在背旮旯里紧紧依偎,我都要放慢脚步,趁人家不注意偷偷多看几眼。即使走过去我也要回头装作寻找人或寻找东西的样子,用不经意的神态恋恋地扫一眼再扫一眼。真希望那儿发生剧变,那儿的骚动被肉搏代替,那儿的平静被扭打取缔。然后我看到的是女人的肉,是男人排闼直入的根。我要把那肉和妻子的肉、红红的肉以及我所见识过的所有女人的肉比较一下,孰为美孰为艳孰为丰盈孰为白嫩?我要看看那根到底比我的弱还是比我的强?强xx犯的根是不是与众不同?如果他的和我的一样,或者他的还没我的肥硕颀长,我就会骄傲起来,就会豪迈地去设想我也会成为一个卓越非凡的强xx犯。 那一年,曾经有一个神女般美妙的精魂,在我沉睡的时候,频频向我呼唤:你为什么不来和我同居?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在我那印度风格的单身女人宿舍里。当时我就想,那宿舍门一定不结实,或者从来不从里面锁住。房子里的她一定很漂亮,很够味,很野很浪,很是销魂,但也很让男人畏惧。因为那儿有很深很深的欲望之锄,黑暗得不可测知;那儿有很广很广的情念之水,激浪拍天,让你在销尽魂魄之后遭受灭顶之灾。我想我应该去试试,以便证明自己是个迥异凡品的雄种。可又一想,我干吗要可怜巴巴敲开一个单身女人的宿舍门,去向女人的孤独乞求爱的施舍呢?那爱对她来说大概是多余的,如同一个女富翁把自己堆积在床头床脚的珠宝随便赏给每一个钟情于她并能带给她快意的男人。可那珠宝对这个男人并没有用处。他决不会挂在脖子上、戴在手腕上向世人夸耀他的富足。他一定会把它变成钱去改善一日三餐不见肉的清寒生活。或者,他会把它当作爱情的信物送给一个贫穷却漂亮的姑娘,好让她以身相许终生陪伴。施舍的爱虚伪而浮夸,它无法证明一个男人贪得无厌的占有欲和征服力。所以,经过一番思考,我决定不去叩响那个单身女人的残破的门,尽管那门因渴望爱情到来而昼夜半掩着。我想我是男子汉,是男子汉就该回归人群,光天之下血染女人的风采。世界上哪儿的人群密集?巴黎伦敦纽约东京?还是电视新闻中常常唠叨的那个贝鲁特那个柬埔寨那个菲律宾那个莫斯科?可惜我不能出国,我没有国外的经济担保,没有四万元人民币去黑市买一张不知真假的护照,国家也不会公费派我出国留学或者去做一个穷酸臭摆的访问学者。 说真的,一想这些我就来气。不平则鸣,不公则喊,不顺心则骂娘,不理解则悲伤。不满足我,我就要揭露,就像我对女人的态度:如果她放肆地挑逗了我,最终又狗胆包天地拒绝了我,我就会向全国人民公布:她是个以女色来刺探男人隐情的国际间谍。在她的履历表上,每一秒钟,她都在充当婊子角色。我的愤怒情有可原,因为事实本来如此。 尤其在我们这个简朴狭窄的西部城市。这里物价相对稳定,男人相对守法,女人相对保守,娼妓相对要少,嫖客相对要乖,没有艾滋病之虑,没有泛滥吸毒的担忧,没有震惊世界的抢银行歹徒,没有劫机犯逃往宝岛,只有惊人的平静落后和惊人的猿人意识。 我严肃认真地思索这些问题,又不断把眼光投向那些过路的女人。不觉间我发现我已来到这块阵地最热闹的地方西门口。 这里是古城墙的西边门户。但现在,城墙和城门都已经片瓦不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开阔的商业区。昨天夜里,就在路中央辉辉煌煌的二十四部灯下,两个强xx犯正欲血染一个看不出年事高低的女人。那女人赤身裸体舞动四肢拼命挣扎,像个疯狂的迪斯科舞星,闪烁出一片肉色的亮光。而黑色的强xx犯一左一右,就像两个扭曲变形的伴舞,在一个偌大的舞台上时而跑动时而鹄立,做出种种性的挑逗。满街的女人围过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么多男人潮水般围过去,我也呼啸着围过去。但我和所有人围过去的目的并不是要阻拦这场罪恶的发生,而是带着一种观戏的体验和观戏的狂喜,想挤到第一排看清楚演员的面孔姿影,看清楚每一个真实细微的动作,并准备为他们一招一式的绝妙表演送去声嘶力竭的喝彩。 最动人的一幕就要开始。女人仰躺在地。两个强xx犯你推我搡地互相争执优先权。我甩动肩膀,挤开所有遮挡我的人,终于站到了第一排。接下来我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如同我和妻子、和红红的那种爱情把戏?我那一贯忽视着男人的眼光很自然地投向女人的脸庞和躯体。顿时我妒火中烧。因为那女人漂亮如画、美丽如仙,酷似新时期挂历上的那种风月女子、甜润姑娘、情幽幽愁兮兮的古典少妇。对她肆行无忌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他们。我大喝一声住手,就要扑过去,干一番救人于苦难的英雄壮举,却被围观的人紧紧撕住。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如此激动,莫非与那不要脸的下贱女人有情场瓜葛?我说我曾是军人,是正义的化身。现在,我又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个骑士。我的天职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正说着,一个光屁股男人已经趴在了那女人身上。女人费力地朝上弯着脖子,翘头直勾勾望我。我大吃一惊,发现她竟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正在承受歹徒的蹂躏。我大打出手。先打散了那些幸灾乐祸的鸟男鸟女,再过去将两个强xx犯用刀一一捅死。殷红的血流了一地。妻子投身于我的怀抱嘤嘤而泣。我的脚和她的脚插在血泊之中。红色的泡沫汩汩冒起。强xx犯腥臭的血液通过我的脚心、通过我的两腿横贯周身。我通体憋胀,满脸鼓起一个个血包。我感到那血就要从我的七窍中喷涌而出。我恐怖地丢下妻子扭身就跑。妻子随我而来,在大街上赤条条狂奔,一声比一声凄厉地喊着我的名字。我不能停下,因为我体内已经有了强xx犯的血液。这血液完善着一个人的性力的疯狂,它驱动我去寻找强xx的对象。我找不到,只好返身,在一道高耸的家用电器广告牌下强xx我的妻子。可妻子没有反抗,这使我索然无味,带着憾恨,草草了事、匆匆收场。 这是我昨夜的梦,而且仅仅是一半梦。这一半梦的出格决定了那一半梦的出奇制胜,在我心中荡起一股旋梯式的红色涡流。而我希望苍鬼带给我的却是江南三月清风池塘里的轮轮涟漪。 我没去过江南,所以我常常遥想江南。那里的风景红且紫、绿如蓝,湿漉漉、潮乎乎的,据说是人人都会耕云播雨,据说是到处都有女人柔媚娟秀的侧影和顾盼撩人的美目,以及揉碎了的淫荡而风骚的肉的景致。高柳就是江南人。她容貌净丽,秀气盈盈,清俊灵性的脸上颧骨微微突出。她是红红的朋友却不是我的朋友,因为她说她看透了天下的男人,她一辈子的奋斗目标便是洁身自好。她和红红相比,一个清纯一个美艳,令我实在无法评判谁优谁劣。清纯接近理想,美艳趋向现实,而我喜欢现实又倾慕理想。曾几何时,在夜晚的梦中,在梦中的床上,高柳多次代替红红出现在我的怀抱里,使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旷神怡。而在白天,在办公桌前,在我面对枯燥乏味的工作时,油然而生的真实想法是,我应该一手搂住高柳,一手搂住红红,再让妻子伏卧在我的两腿之间。我的男人的博大和深邃能够同时容纳三个三十个甚至三百三千三万个女人而不会出现疲倦和厌恶。我必须对她们三个人一视同仁,而她们也要精诚团结,不能互相猜忌,互相妒恨。打内战是丑恶的,是东方人的劣根所在。而团结是高尚的,是西方人美国人之所以成功的内在原因。我们要向西方学习,首先要学会女人之间不嫉妒、不仇视、尤其是当三个女人共同拥有一个男人的时候,更应该彬彬有礼,和平共处。 我们这个时代是什么都应该多多益善的时代,钱要多、关系要多、出风头要多、摆阔气要多、虚荣心要多、假大空要多、享受要多、女人要多(男人的享受和拥有女人的众多正比例发展)。遗憾的是,高柳不属于我。红红属于我却同时又属于另一个男人。她和我怎样做爱,也和他怎样做爱,感情平均分配,欢乐一分为二。至于妻子,她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她作为女人的层次太低。因为她会毫不犹豫、毫不动摇地仇视我所染指的所有婚外的女人。时代不同了,衡量一个好女人的标准似乎是能理解丈夫找情妇,也能放纵自己找情夫。性生活的放荡不羁便是新生活的洒脱自如。第三者浪潮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辉煌的标志。我正在完善自己的人格,正在走向一个无道德无禁忌无羞耻的境域。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不见得人人都有能力达到。妻子达不到,高柳达不到,红红也未必能够完全达到。妻子只想对内搞活,高柳不愿对外开放,红红又缺乏理论武装。围绕着我,三个女人三台戏,各立各的门户,各有各的调,京剧豫剧越剧,念不出统一的道白,唱不成一样的音律。我的糟透了的生活啊。 流动着情思,我行走在城市明亮的大道上,眼光和往常一样寻寻觅觅如流萤飞走。所有漂亮的女人和女人漂亮的部位一个也没有被我放过。那些或外八、或内八、或秀小、或宽大、或绷起脚面、或凸突脚踝、或薄如《文学》杂志、或厚如《唐宋八大家辞典》、或窄如柳叶、或长如矛枪、或透过丝袜露出蚯蚓游动般的筋脉的脚和脚上各式各样的鞋。那些紧包着健美裤的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臃累着小腿肌肉、或隆升着膝骨关节、或坠吊着虚浮的股肉、或显示着青春弹性的女人的腿。当然还有或肥、或瘦、或圆、或尖的屁股;或细、或壮、或柔软灵活、或僵硬板直的腰肢,或扁平、或丰满、或优雅如两丘秀冢、或肿胀如两口面袋、或静美如两枚铁饼、或狰狞如两颗人头的女人的胸乳。以及那些娉婷苗条的肉躯,那些脂肪丰厚的身体。只可惜,我没有时间浏览她们的风流面皮。男人欣赏女人总是从下往上看。等我观了脚、赏了腿、看了腰、迷恋于各色胸脯,突然想到平肩或溜肩之上也许有一颗色形俱佳的头颅时,她们就一晃而过。我总要行回头礼,但仓促之间,更让我关注的仍是或娴静、或扭摆的腰臀,因为众所周知,女人的后脑勺上并没有一双勾人魂魄的眼睛。腰臀婀娜着越来越远,我抓紧时间,提心吊胆地用眼光紧紧跟踪。常常是,我生怕那美的对象倏然而逝,却又偏偏被一个不自觉的男人隔断了我的眼光和那腰臀的联系。这时,我才会注意到街面上还有男人行走,便在心里把这些妨碍别人饱享眼福的男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景气的东西,邋邋遢遢就像经营不善的企业,快倒闭了,还这么横行霸道。瘦不拉叽、黑不溜秋的,给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抹黑。有几次,女人行走极快,那丰采电光石火般一闪而去,让我怦然心跳好一阵。我必须庆幸我的眼光的敏锐。在这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中,我发现了一个比红红的屁股更美的屁股,发现了一对比妻子的大腿更美的大腿,发现了一双比高柳的脚更美的脚。心惊肉跳,我戛然止步,血潮涌动着久久不能平静,随即怃然而叹。我意识到我不能拥有它们,内心就空漠漠的,失落了许多男人的精神气质。沮丧和惆怅伴我前行,蓦然想到我可以去偷、可以去抢、可以费尽心机去软软硬硬地勾引。我应该是个情场行家、偷香老手,我为什么不敢去主动和她们搭腔?心里这么想脚步却走向了和她们相反的方向。唉,不敢就是不敢,我毕竟不是一条具有侠骨义胆的真正的狼。 4猎艳 早晨的猎艳就要结束。大概是在路上想到了高柳的缘故,当我突然看见她时,并没有丝毫事出蹊跷的感觉,反而认为她就应该等我等在大路旁,就应该那样做出望眼欲穿的姿势,让我感到没有了我,她就会把这种翘头扬眉的造型保持到永远。 路旁离我上班的机关大门只有百步之遥。她等在这里,身边还支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长征牌彩色自行车。莫非她今天茅塞顿开,要主动提供一个让我捎她兜风的机会?捎她就不能捎在后头,而要捎在前面横梁上。那样我就可以在握把时将她满怀搂住。她的黑亮的秀发正好对着我的鼻子,我就可以利用呼吸嗅嗅她温馨而新鲜的气息。我的胸脯贴着她略微侧斜的后背,我的下身对准她曲线优美的腰肢。她的圆臀受到横梁的挤压,那酥软的肉朝下堆积着,酷似两朵倒立着、迎风绽放的馒头花。我的右脚尖踩着脚踏来回转动,笃定会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屁股。那是一种调戏的方式,跟用手触摸一样充满幽趣,让人回味深长。她的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翘动着丝袜包裹的秀脚,样子十分好看。我带她去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地方有间房子有张床。荫庇在四周的是鸟语花香的森林,森林里没有人烟,只有豺狼虎豹和大象。大象鼻子再长也不会闻出人间的私情,怒发冲冠地前来干涉,虎豹再凶猛也不会撞开门户,义愤填膺地进来捉奸。我想着,冷不丁看到高柳和我只差半步就可以身贴身了。我下意识地收回思路,收回脚步,色迷迷地望她,问她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 果然在等我。我简直要心花怒放了。我望了一眼她身边的彩车,心想我还从未骑过这样精巧、这样漂亮的车子。车子像她,她像车子。我骑在上面神悠悠地直达一条桃灼灼柳依依的林xx道—— 你们的事情闹大了—— 什么事?—— 你还装傻。我早就对红红说过,男人不可靠,一旦出了事,他们就会把全部责任往女人身上推。咳,女人,就像盛脏水的桶,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倒。满了,溢了,人们就会骂这脏桶,从不追究里面的东西是谁倒进去的。 她这比喻倒很形象,但倒进去的不是脏水是精水,是宝中之宝的雄性荷尔蒙,是你和你的父母以及所有的人最动人的原初形态。我说,你急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红红是我勾引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行了吧?像个男人吧?她鄙夷地哼一声说,勾引?你为什么勾引不到别人?女人上当就是罪过。你懂吗?我吼起来,她没有上当,她根本不愿意,是我强xx了她。我用刀子顶着她的肋骨威逼她跟我睡觉,这你满意了吧?—— 我满意顶什么用。 她撅起嘴,那嘴薄施唇膏,浅浅的红色朦胧可爱。莫非她知道我喜欢红色?莫非她心中早已有我的地位?她穿着矫健的牛仔装,翻出艳红衬衣的艳红领子,似乎她要爱我又不敢爱我,只能羞涩含蓄地显露一点她那如火如霞的衷肠。而那枚镶嵌着假宝石的如飞鱼、如飞起的六棱锥、如飞翔蓝天的不朽龟xx的白色胸针,则表达了她对我在本质意义上的始终不渝的渴望。Rx房隆起,胸针别在线条柔和的缓坡上,平静安详。我以为,除了我,她不希望任何一个别的男人破坏这馨香阵阵、温暖袭人的平静。 你打算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当过兵的,我从来就不怕挑战。 我说得斩钉截铁,像个不屈不挠斗顽敌的钢铁汉子。这是需要,是男人对女人气质上的引诱。我的高柳,知道吗?你是一种清新妩媚,我是一副谗痨色相;你看中了我的贪婪,我看中了你的鲜嫩。你高雅飘逸,我舒旷粗野,你门第高贵,我贫穷卑微。但情欲不分富贵贫寒,生殖器是没有阶级性的。穷有穷精神,你看你周围那些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有钱汉,哪个有我雄犷,哪个有我这种高山大树般的趾高气扬?—— 说大话什么用?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得拿出具体办法来—— 办法有的是。 办法就是脱衣,就是上床,就是你在我的腰肋之下不可遏止地发出啊啊的叫唤,就是我亲吻你的周身,从头到脚,无微不至—— 什么办法?说呀。 我佯装思索地低下头去,眼皮却轻轻挑起,偷觑她那被牛仔裤绷圆、绷鼓、绷出诱惑来的颀长的腿和两腿之间微微升起的地方。又觉得这样极容易被对方发现,便将眼光投向地面,再顺着地面小心翼翼地爬过去痴迷地望着那双穿着红色高跟鞋的性感的脚。真该问问她,她为什么要穿红色高跟鞋?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心理需求,她穿白色高跟鞋也许更能衬托她的清芳四溢的姿容。我想我是个嗜足狂,中国人尤其是生于寒带的中国人大都有嗜足的优良传统和时代特征。我们的祖先欣赏过三寸金莲,调戏女人总要俯下身去捏人家的脚。《水浒传》中有,《金瓶梅》中有,《三言两拍》中有,不信就去查,或者来问我,我能告诉你第几回第几页第几行。而今到了我们嗜足的时代。感谢多姿多彩、变化万端的生活,感谢从大洋吹来的欧风美雨,让我领略到了如此芬芳、如此美妙、如此神奇、如此诗情画意、如此风流俊雅、如此富有情韵、如此充满挑逗的现代女人扬起香尘的脚,比起祖先赏玩的对象来,可谓是弹指一挥间,旧貌变新颜,金莲换秀足,无脚不成奸。大学老师在课堂上明确告诉我,美和美感既有历史性又有时代感。他举了燕瘦环肥的例子,举了溜肩如春笋和耸肩如鹰翼的例子,举了当时走红的许多影星和好莱坞大明星梦露。我猜想他当时本来要以足为例,但当着那么多女学生的面没好意思说出口。他是个老派知识分子,在儒教、佛教、道教三教合一的中国,他不敢说无产阶级的女人有一双性感的脚,也不能完全理解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为开端的那场思想解放运动,其锋芒所向,直指女人。就是要还女人以本来面貌,就是要通过无数次的实践,建树起衡量性感明星的唯一标准,当然也包括衡量女性秀足的标准—— 你怎么呆头呆脑的?—— 我在想。 我在想我自己。我早就是个神秘人物了。在我还没有彻头彻尾地见识过一个城市女人的时候,我为什么会珍藏数十双女人的高跟鞋,并要时常拿出来给自己展览和抱在怀里细细揣摸?我幻想着什么?我的满足从何而来?我这种恋物情结何以会代替真正的爱情,让我冻僵的心灵渐渐苏醒过来?何以会使我不辞辛劳,穿过大街小巷,低着头千番寻找?有一段时间,我断定自己寻找爱是为了寻找一双穿着秀美的高跟鞋的秀美的脚。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我宁可接受极丑陋的脸和极难看的腰身,宁可让青春的期望落在一双双匆匆而过的陌生的脚上。眼前往往是尘土飞扬。 可是,后来就变了。我接触的女人越多,就越发现对女人的感觉是探摸不尽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等于她的某个局部。哪怕她是最平庸、最无知的女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情欲世界和完整的性感奥秘。谁也别想搞清楚这世界的真实内幕和揭开奥秘的全部,包括她们自己。而我对高柳之所以如此关注,是因为她的奥秘太多太多,她的世界太朦胧太朦胧—— 你说话呀—— 我说了,我做过野蛮人。在残酷方面我训练有素,我可以做得比谁都干脆。如果他想把事情闹大,我就杀了他—— 我不管你和他的事。你说红红到底怎么办?—— 好办得很嘛,她可以离开我。 她一离开我,你就可以跻入。爱情需要更新,女人需要新鲜,我也该换换口味了。我的眼光朝上一挑,发现有一丝内裤的红色从她的裤角悄悄探出来,像她的眼睛、她的心正在偷偷审视我的表情变化那样。我仿佛看到红色内裤包紧的大腿和屁股,仿佛看到红色的肉感正弥漫着扑面而来。我在熠亮的眩色中飘飘欲仙。我感到在我的牛仔裤里,那个被挤成一疙瘩的野蛮主义的大家伙正在蠢蠢欲动。还有丝丝凉意,那是精液渗漏的结果。我的朋友,我真想扑过去,咬你啃你;用史无前例的狂热拥抱,在你的灵魂深处发动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很久以来我都认为那场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的文化革命,不过是伟大的人民性压抑的总爆发——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求她离开你,好像是她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是她给你带来了麻烦—— 那你说怎么办?—— 不是她离开你,而是你离开她。我告诉你,你以后别再去找红红。 只要有了你,我以后决不会再去找她。我想着,那大家伙开始显示野性的风采和冲破黑暗走向光明的威力。我的牛仔裤就像高柳的Rx房一样倔强地升起——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再换一个嘛。 我自觉失口,惶遽不安地将拇指插进紧贴小腹的方寸裤兜,有意放松两臂,用另外八个指头敲打着股侧,似乎是为了让她注意此时我的下身比我满不在乎的表情更能让她吃惊。但她歪着头蔑视地望我,眼光硬是不肯朝下移动—— 你把红红逼上了绝路,还这样轻松。没见过你这样玩世不恭的男人。我要是红红非用菜刀剁了你不可。喏,信,看吧。红红三更半夜跑到我家,一边哭一边写信,眼泪成了自来水,照我看,一点也不值得—— 她哭了?—— 别得意忘形,那是提前给你哭丧。 我接信、拆信、读信,一抬头见高柳已经跨上了自行车。她高昂头颅,摆出一副永不回首的架势,让我感到一种浑浊的孤独正从女人背转过去的两腿之间朝我走来。我看到在椭圆形屁股和三角形车座的衔接处,隐显一道水平的鸿沟,看不出是柔软的屁股陷进了车座,还是柔软的坐垫陷进了屁股。由于大腿连接着屁股,两道美妙优雅的线条便从屁股两侧延伸而下,勾勒出大腿的韵致、大腿的立体的肉感。两条腿随着滚动的车轮,如同踏在弹性的跳板上一起一伏,如同纺织机的梭子一往一来,如同阵阵柔和的缓波前冲又后推;时而是个弯弯的七字,时而是个稚拙的一字,仿佛那便是女性活跃的音符,组合成一支呼唤异性爱慕的情曲。自行车上的女人,飞翔中的魅力,动态的温柔,美的造型呼啸而过,拖出一股乳香的习习轻风,拖出一绺男人的傻眉傻眼,拖出了我的绵绵情思。 呔,别他妈抒情了,多情反被无情恼。她是软玉我不能搂抱,她是花朵我不能采撷,她是高高天上的一片白云,可望而不可即,她是一只斑斓的火鸡正在飞出我的视域。她到了路口,她正在拐弯,她消逝了,而我却不能收回眼光。我的眼光也在拐弯,我的灵魂追逐而去,我的嘴正在凑上前对准她百合花似的双唇。那双唇碰出一首至高无上的诗:我爱你。呔,别他妈幻想,别他妈自作多情。就让她和车轮一起滚远,不就是个骑自行车的女人吗?多得是,多得是,满街道触眼即是。不过,要领略也得等一会。现在,我必须从渺茫的云端落在这坚实的大地上。我还得认认真真再读一遍红红的信。 红红走了。她告诉我她要暂时离开西宁去北京母亲那里住一阵子,因为恰好她母亲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住进了医院。(早该走了,你对我已经没有了新鲜感,你的纠缠无休无止,令人烦腻,你的做爱回回雷同缺乏创新,你在床上洒洒做文章,但手法陈旧,感情重复,语言落套,构思一般,情节拖沓,故事冗长,节奏缓慢,联想贫乏,开头不能单刀直入,结尾不能强调主题,整个文章内容平庸,形式呆板,老一套的八股文,永久固定的程序。读你千遍万遍我已经厌倦。你的存在使我无法接近那棵嫩嫩的江南柳、那朵高高的池塘荷——我从银幕上见识过的出水芙蓉和高柳似乎是孪生姊妹。感谢你母亲和她的莫名其妙的病,衷心希望医院不要治好她的病,哪怕拖延时间,让她卧床不起,需要女儿服侍一年两年。为此我将万分感谢医院领导和全体医护人员,并以人性解放和人道主义的名义向他们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礼。)红红在信中说,她和她丈夫已经谈妥,要是他再发现她与我或者别的男人来往,就要坚决跟她离婚。她不想离婚,因为她不想失去生活的优裕,但也不想和我断绝关系,因为我是她心理和生理的最好补充。到底怎么办,以后再说。没准她丈夫会在时代精神的感召下回心转意,允许她一三五属于他,二四六属于我,而他自己也会适应改革形势脚踩两只船,为繁荣社会锦上添花。(红红,你太自私了。我可以补充你的不足,但你无法补充我的空虚。你离婚不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占了我的便宜,还想一辈子占下去,我怎么受得了这份乏味疲倦的磨难?)她说我们的事情已经败露,她丈夫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没有胡子,也许永远不会有胡子。男人没有胡子就不是男人,怪不得红红要背叛他,原来他从来不扎疼她的热乎乎的肚腹、光溜溜的腿。)但她丈夫不会做得太过分,因为他死要面子,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他只是扬言要在这两天去我家拜访我的妻子,并把他以为丑恶的那一幕和盘托出。(还不过分?最要命的就是这个。)她希望我这两天待在家里别出门。她丈夫最大的特点就是添油加醋、信口胡言。说不定为了仇恨,他会诬陷我不仅搞了红红也搞了全西宁市的女人。她要我见了她丈夫必须扮出一副落拓失意的模样。他吃软不吃硬,更受不了我这个干了对不起他的事的人,在他面前的神气活现。(红红,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放什么屁我就知道你屙什么屎。我是什么人?难道还不能洞察你们女人的幽曲?你让我守住我妻子,是想阻止你丈夫用勾引我妻子的办法进行报复。你丈夫的性能力本来就低下,而你担心不多的情欲一旦外流她方,你就会日日守着一个空皮囊。红红,仅凭这一点,我就应该和你分离。你太自私,只想索取,不想奉献。不想奉献的女人永远不是一个好女人。)她说她丈夫可能会要我赔礼道歉,并要我写出今后不再见她的保证书。她要我满足他的要求,因为道歉是说假话,而我的业余爱好就是说假话,比说真话还要坦然。保证书是一大堆字,而我的特长就是撰写虚妄之言。至于以后,我们该咋样还咋样,无非就是更加小心谨慎,到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去翻江倒海罢了。(我宰了他。不道歉、不写保证书、不虚伪、不落拓。我光明磊落、大义凛然,我追求坦诚和真实。)最后她说,吻你,一千遍一万遍地吻你。等我回来。(求求你了,我已经被你吻得浑身有了胭脂色,连那棒槌也香喷喷的,成了举世无双的国际香型的男根。现在,就让高柳的吻取代你的吻吧。她用的化妆品大概都是留兰香型的,那幽幽的无限清芬啊。红红,你不必回来,我讨厌你,讨厌你的这封信。)越讨厌她的信就越长,署名之后还有一个另字和一个没点清楚的冒号,还有一大堆乌七八糟如蝇虫如蚁卵的纯蓝的笔迹。她说写完信后她就和高柳一起睡了(同性恋?高柳是个同性恋者?如果不是,她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漠?),睡着后做了一个梦。(她们睡着了?红红三更跑去诉说,还要写信,加上喝茶,加上抹泪,加上高柳的安慰,至少得用去两个小时。早晨六点起床,吃完早点后去赶八点多的火车,红红也许只睡了一个小时或者更少。这中间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们在床上折腾。我知道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房事,从互相引逗到酝酿成熟到渐渐起性再到巅峰状态,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她们绝对不可能。)我对我的精妙计算万分得意,继续看信,就看到积石大禹山脉中一个狰狞的场景了。那是她的梦 草木蔚然的山岭下,一个高大无比、没有五官的圆头之人穿行在深深的谷地。谷地黑森森的,只有鸟声而看不见鸟踪,但她却异常清晰地见那人一手举着一颗女人头,一手举着一颗男人头。女人头在笑,男人头在哭。那人把男人头扔了,双手捧着女人头,轰轰隆隆地说话,好像是说跟我走吧,我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塞进你的xx道。这和昨夜苍鬼给我的另一半梦几乎一样。那山岭莫不就是黑大山?那谷地莫不就是野牛沟?那女人莫不就是红红最为妒恨的女人?我不寒而栗,将信团起,拔腿就往家中跑。 哗啦啦啦,满街道女人的头河水一样流过去。我无暇观赏,我把她们抛在身后。我心中只有一颗女人的头,那便是妻子安静和悦的头。妻子的头被别人捧在手中,而在她空空洞洞的下身里,正堙塞着那个圆头之人的整个躯体。他是谁?是苍鬼?不不,是他,一定是他。红红的丈夫狗日的你,我离家不到半日你就得逞了。我的妻子不能让人随便搞,她是我应酬生活的唯一一件较为干净得体的外衣。再说我们必须遵循老中国的老传统,皇帝拥有六宫粉黛,但正宫娘娘却不能有六房面首。我是男人,男人有权要求妻子只在丈夫面前脱裤子,一生只为丈夫服务,只为丈夫创造乐趣和肉的遐想。而男人要为人民服务,为天下的女人服务。他的天职也许只有两项:肆无忌惮地占有别人的妻子和凶猛顽强地防护自己的妻子。尽管这防护会被妻子憎恶,时时面临突破的危险。啊,妻子,为什么要背叛我?不理解,一千一万个不理解。 恐怖而高涨的情欲之水,正在将世界、将我、将爱、将所有美好的女人统统淹没。 第二章 1山崩 我们来到积石大禹山脉不久,那里的万年寂寞就被一阵炮声搅扰得动荡不宁了。鸟兽惊恐地四散而去,发怵的溪水不再流淌,瀑布愕然悬在半空,森林愤怒地扭动着,发出雷声般沉闷的吼叫。行云低翔,蓝天变作乌空,霎时黯淡了。而在山涧,在我们这一伙仰头翘望巍巍翠峰的人群中,却时不时地发出几声疯狂的吼叫,回音像猛兽奔驰,碰过来撞过去,粉碎了,渐渐消弭。接着又是连老天爷都莫名其妙的炮声。轰隆隆隆,这恶音蛮横无礼地送走了森林的和平与宁静。 这是一个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时代。战争,我们心中都揣着一场未来的战争。幻想中的腥风血雨时时攫制着我们的头脑,激动、恐怖、无休无止的揣测和五大洲四大洋的风云变幻,一起压缩着挤进了我们并不宽广的胸怀。或者已经迫近,或者依旧十分遥远,未来的战争被我们理解成了未来就是战争。而我们连队的任务是开山炸石,再把古老坚硬的玄武岩劈成石条石块,垒起来,等待以后运往山外一个潜藏着秘密的地方。坑道,堡垒,防坦克高墙,营盘支撑点,战时公路,通讯设施,地下指挥部,立体防御系统,屯兵的营房,积石大禹山脉中的石料将经过我们的手,造就山外几千里防御线上的立体长城。 仅仅过了两个月,山脉中段的那一面被我们称作quot;拔断筋quot;的陡坡,就已经旧貌换新颜了:乔木颓倒,蒿草翻出片片浊浪,茂密的毛叶刺五加被连根拔起。暗褐色的森林土亘古以来第一次移动了位置,滚下山坡,朝滩地堆积,转瞬间飘走了潮湿的气息。坡面上,裸露的岩石在震荡中急剧裂变,掩埋已久的地质年代重见天日,破碎了的无生命的地球童年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世界悠远了。 炸开劈好的石块日日增多,垒起在阔平的长满风铃草和绒线蒿的滩地上,越垒越高。攀援一次能够拔断人的大腿筋脉的陡峭的山峰,渐渐从下面凹了进去。时间悄悄流逝,在炮声和岩石的劈裂声中迎来了又一个白昼。 那一天的黎明似乎疯了:阴风呼啸,将远方的苍绿撕开一道道豁口,天幕萎缩着,呈现无数巨型皱褶。太阳由金黄变得苍白,又被神力拉成了长方形,颤抖着挂在群峰托起的天际线上。虽然失去了家园但还要时时光顾拔断筋的长尾雉,从远方飞来,悲哀地鸣叫着,斑斑斓斓罩去了半边昏天,随后便和太阳一起消逝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遏止了我的惯常的兴奋。 我忍不住对刚刚点炮回来的老河说:—— 好像不对劲。 他朝山坡望望,冲天吐了一句粗话,就算同意了我的看法,然后直勾勾盯住前方。 炮响了,一共十五下,沉闷得像苍山叹息。采石场上尘土翻卷,却不似往日那样飞起无数碎石来。我们两个诧异地对视了一下—— 大概是炮眼太深了—— 可是,十五响,十五响全是闷炮。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郁气鼓荡在胸间,需要吼出来。 老河不再理我,跑过去查看岩石被炸后的松动情况。 我和老河是连里的专职炮手,每天在全连出工前先来这里装药放炮,之后再去吃早饭。放闷炮对炮手来说自然不是件光彩的事。炸不开整块的岩石,影响一天的采石进度。好在老河回来说,岩石虽然没崩起来,但裂了许多口子,只是需要使撬杠的人多费些力气。 当我和老河准备回营房吃早饭时,日日都坚持早出工晚收工的全连士兵已经排队进入了采石场。营房离工地只有几百米,(为了不把时间浪费在路途上,我们那草泥盖顶的原木营房每天都得承受飞起来的碎石的砸击,唯独今天没有。)地面凹凸坎坷,连长却依旧像教场上操练队列那样喊着响亮的口令。口令和士兵脚步的节奏并不一致,因为他们有的肩扛二十磅大锤和笨重的撬杠,有的拿着凿子和抱着沉甸甸的铁楔。口令停止了,接着便是歌声: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 练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 瞄得准来投呀投得远, 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胆寒。 质朴、单纯、拼命拔高以至于嘶哑、尖利、女声女气的歌声,在那种枯寂凝滞的时光里充满了魅人的力量。忘情的歌唱使他们没注意到拔断筋顶端的变化:那儿早已是彤红一片了,地气和天光汇合,发出阵阵神秘的低沉吼叫。风住了,云烟浩荡,彤红渐渐逸去,阴险的早晨又伪装得格外美丽静雅了。歌声戛然而止,队伍没有解散,和往常一样伫立在拔断筋下,再一次聆听连长威严的祝福。他说,昨天没出事故,甚至没有一个人擦破皮肉,采石量也有增加。今天,再接再厉吧。还说,炊事班要杀猪,晚上吃肉。半个月没吃肉了,全连都咽了口水。连长的喉咙也咕隆一下,就讲不出话来了。这使他损失了不少训练有素的军官的威仪。随后,他像往常那样潇洒地挥动手臂喊了声解散。 ——放炮和放屁一样,轰不出个七零八碎来。老天爷,嫌我撬杠排不上用场吗? 说这话的是全连年纪最小的战士沈海平。他长得其丑无比,具有一种出类拔萃的猴姿猿态。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鬼不养兵娃。老河拿眼瞪他,张口回不了嘴,憋得满脸通红。我骂一句,放你妈的骚。刮我们的鼻子还轮不到你。鬼不养兵娃诡谲地笑笑,丑脸上突然嘴一撇说,连长才不刮鼻子哩,晚上扣你们的猪肉—— 那我们就吃你的肉。 他摸摸自己的肋骨,认真摇头—— 我太瘦,不够份儿—— 瘦肉不腻,才好吃—— 你们等着,收了工,我就给你们割肉。 鬼不养兵娃笑着,将自己的凿子扔掉,跳过去从别人手中抢根撬杠,双手举起,炫耀地朝我们晃晃。可怜的显示,他要用行动证明他刚才的怨言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苦累。我也笑了,看连长在不远处愠怒地瞪视着我们,赶紧拉转一声不吭的老河,快快地朝营房跑去。远远地,我们就听见炊事班的人在伙房里磨刀。 猪肉,晚饭有猪肉。我一个劲地想,激动地捣了一下老河,老河还是不吭气—— 倒像是要宰你,干啥这样死气沉沉的? 老河脸上依旧残留着羞辱的红色,沉重地摇头,临到伙房门口才知道,今天好怪事,左想右想,我们也不该放闷炮。我说,算了,别想那么多,明天咱们干漂亮点不就行了。老河有认死理的习惯,我必须宽慰他,尽管我心里也充满了不安。 然而,我的宽慰在一出现时就已经显得多余。整整一个早晨,积石大禹山脉都在用种种奇异怪诞的迹象预言着迫在眉睫的灾变。我们原本敏锐的神经早已被崇高的使命感打磨得迟钝了。生命的气浪在石破天惊的变化中随风逸去。时间飞速划过,拔断筋的半边山体崩落了,按照它自由的意志,将无数大大小小的岩石盖向人群。撕破云翳的轰鸣,跌宕起伏的烟雾,大山一阵阵地摇晃,远树近草一阵阵地抽搐。又起风了,哀音从四面八方一阵阵地传来。唱给我们的挽歌就这样由天地奏响了阴暗沉郁的序曲,淹没了生命的任何声息。 我静静伫立,并不惊慌,因为我决不相信战友们会如此遽迫地离我而去。老河甚至还长长地吐口气—— 幸亏他们跑得快—— 你看见了?—— 呶,滩地那边。 我也看见了,远方的蒙蒙烟气里,他们列队而立,瞩望拔断筋动荡的山体。从来就是一丝不苟的连长面对着他那些从来就需要用歪戴帽子表示风度的士兵,无休无止地讲着他那些该讲的话。我想,今天要杀猪,晚上要吃肉。他也许正在告诉他们,你们没有失去吃肉的机会。战友们笑了。然后他们排着队伍飘飘而去,越过滩地,攀援着拔断筋对面的那座摇摇欲坠的翠峰,转眼消逝了—— 他们去哪儿啦?—— 还在那儿—— 明明走了—— 对,好像走了。 老河说得极不肯定,因为他的幻觉比我消逝得要快。突然他大吼一声,拔腿就跑。而我也发现,炊事班的所有人都已经冲出伙房,跑过去站到了倾颓的山体前。他们没有幻觉。他们比我和老河更真实地看到了死亡的全过程。我赶紧上前。岩石还在滚动,一层一层地朝前铺去,越铺越高。又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七八块卧牛大石从半山腰坍塌,挟带一股强大的气浪朝下扑来。炊事兵们惊叫着。但谁也没有来得及离开。陈尸料场,飞溅而起的血浆未及落下,生命毁灭时的惨不忍睹的场面就又被土石掩埋了。我被什么绊倒在地上,爬起来,又绝望地倒下。我不敢扑过去,因为我害怕我的肉躯会顷刻成为粉齑,也不想跑开,前面五步远的地方有一只伸出地面的胳膊在向我无力地晃动。 我想到了老河,我大声喊他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却有只手从后面撕住了我的裤角。我回头,才发现老河也像我一样趴在地上。我想他是出事了,而他以为我出事了。几乎在同时,我们两个都跳了起来,在互相拥抱的那一刻.我感到他浑身颤抖,两条胳膊紧箍着我久久不肯松开。我也开始颤抖了,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他推开我,战战兢兢走过去,扑向那只无声的胳膊。我也过去了。我们开始用铁叉一样坚硬的手指又刨又挖。人身渐渐显露了。鬼不养兵娃落满尘土的脸上透出一层未亡人的光亮,眼泪默默流出,像山洪流泻,在土色的脸上划出道道沟壑。他被埋得并不深,但他的腰压在一块大石下,无法动弹。我们将那块石头掀去,要扶他起来时,他惨叫一声,血水从口中喷涌而出。又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就在我惊愣着张望时,老河已经将他抱起,转身跑了几步,又一起倒地,顺着我们清理石砟浮土时堆起的高坡滚了下去。鬼不养兵娃的惨叫让大山呆怔,拔断筋的最后一次崩溃显得不那么果断疾骤。悬在山顶的大石迟迟疑疑地掉落,又缓慢地翻了几下,这才轰轰隆隆滚下来。刚才挖出鬼不养兵娃的地方霎时便被埋葬了,而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跳到一边,被面前惊心动魄的情状震撼得两腿发软,咚一声瘫了下去。好久,我才发现我是跪着的。向大山乞怜?向战友们行祭?没有眼泪,神态平和得如同远空的淡云。我向四周顾望,高树浅草,大山小丘,东南西北,一切都是空空洞洞的。甚至连我自己也不复存在了。我不配活着,不配作死亡的见证人。我站起来,仰望森森天际,就像面对沉默的滑铁卢战场。而战争中幸存者的心境原来仅仅是一种对人世的无所依恋、一种疯狂的绝望。我绷紧了肌肉,用声带的颤动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嗥叫。 那么多鸟儿——摇晃在大森林毛烘烘的肌肤上的宝石和珍珠,占有和平的时光和宁静的幸福,也占有无忧无虑的愚钝。华丽的棕雪鸟在青杄林的边缘那面陡峭的岩壁上啼啭,八月早晨的森林显得更加幽旷了。晨露的玉色突然失踪,五彩斑斓的晶体改变了露水的原形,一片闪着金光银辉的绿色创造出我的涩巴巴的梦境、我的苦楚楚的幻想、我的开阔的憧憬。太阳出来了,阴凉出来了,光明中的灵秀嫩翠出来了。潮气升腾,飞快地蘖生出炽白飘逸的仙雾。松果味,泥土味,毫无杂质混同的纯净的原始气息悠悠弥漫,黢黢森林悠闲而愉悦。冉冉的清新,冉冉的匀净,冉冉的莹润,我的冉冉的憾恨和悲哀。 走吧,丢掉男子汉可耻的怯懦,永不复返地走向我们希望中的那边。那边是什么?干燥的平原,一望无际的水域,城市和村庄在地平线上遥遥升起——我们三个人的家乡。我们用柔韧的藤山柳和青槐枝杆扎起了担架,抬着一直呻吟不已的鬼不养兵娃,默默离开了拔断筋。最后一瞥眷恋的目光深深扫向掩埋着生灵的乱石堆,和我们的哀悼一起永远留给了远方的虚空。而在我们前面,是棘丛莽林,是望不到头的昏暗,是森林王国的无数神秘和不尽不绝的恐惧。 2走向林莽深处 已经无法前行了。浩渺苍茫的原始绿色拥载着我们就像推动着一只残破的舢板。触礁的那一刻,我们发现,当初全连披荆斩棘进驻积石火禹山脉的那条路,已经被新生的植物阻塞得密密匝匝不见缝隙,而且全是带刺的高生灌木。灌木两边一直耸立着山峡般高大冷峻的杉林,黑黝黝阴森森的,鬼气弥漫。就在杉林逐渐稀疏低矮的那一段,一条陌生的小路赫然出现了,歪歪扭扭通向远方金灿灿的阳光。走在前面的我不由得停下,憎恶地望望四周的林木。老河说,那就歇会吧。 我们吼喘着将担架放下,颓唐地一屁股窝进草丛。三天了,鬼不养兵娃一直在昏睡。我们一次次呼唤着想让他醒来,却希望自己昏然睡去,永不苏醒。路太难行了,而森林就像时间一样无头无尾。我们苦不堪言。我说,今天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老河不吭声,用衣袖揩着脸上的汗,好一会才道,再往前走一程吧,兴许那边就是头。我叹气,找不出理由来反驳老河。一会,我看他站起来打算启程,只好过去将担架前面的藤条挂到肩上。这时,我突然觉得一股酸酸的吃吃发笑的冰冷气浪从脚心腾起,飞快地弯弯扭扭地游动着,转瞬袭遍了全身。没等我回过神来,两腿就变得像出锅的面条一样软软乎乎的。我扔掉担架一头栽倒在地,又惊呼着撑起身子。担架歪斜着,鬼不养兵娃发出几声痛苦的呓语。老河愣怔片刻,抢过来扶我,又忽然丢开,跳到担架旁,将几乎要掉下来的鬼不养兵娃朝里搬搬。我又一次栽倒了,两排牙齿拼命朝一起厮撞,挤压出阵阵咯咯咯的响声。那股冰冷的气浪化作一种酸疼的感觉在浑身的每一个关节处肆虐,像有许多小兽在那里咬噬。我顿时大汗淋漓,瞪凸了眼睛望着周围随风张牙舞爪的森林,哀叫几声便翕合了眼皮,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到处是危险、到处是敌意的森林王国了。 老河爬到我身上,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不回答。任何人世间的声音对我都是痛苦的召唤。 他使劲摇晃着我,又一把撕开我的领口,胡乱搓揉起来—— 老河,我不行了—— 你行,你不能不行,你比我行—— 你看,我昏死过去了—— 你没死,死了还能说话—— 我说话了?我在说鬼话。 老河松手了。一阵连呼吸也听不见的哑默。突然,他将我狠狠推了一把—— 死吧死吧,你早该死了。你害怕了,你吃不了这份苦。 是的,我害怕了。在这阒无人迹的森林,在森林的艰难困苦中,任何装腔作势的勇敢和坚强都是自欺欺人。我终于承认我是个人间侏儒。失去了信念的支撑,软弱和萎缩成了我的本能。我不敢睁开眼,等候森林中时时偷觑着生命的冥府之王的拥抱。浑身的关节依旧酸疼,就让我静静躺下,躺出一个无知无觉的明天吧。白肚鸦嘎嘎叫着,在头顶播放死亡的信息,声声入耳。但叫声很快被老河声嘶力竭的吼叫惊没了。急疯了的老河把毁灭托付给了森林的险恶,他奢望自己是一块肥肉,瘫卧在食肉兽的嘴前。 老虎,来吧,吃了我们吧。狗日的狗熊,来吧.我们不中用了。我们要喂狗,喂狼,喂他妈的老鹰。 森涛阵阵,山风从大树梢头掠过,威武,雄壮。老河又在喊,一声比一声凄厉。 我还是一动不动,心里喃喃自语,先吃了我再吃他们俩,因为我不想看到同伴被吃的惨状,不想再经受恐怖的折磨。可老河的喊声和如泣如诉的风声一起戛然而止,接着降临的不是老虎而是寂静。太静了,连耳边的空气也有了响动。我猛地睁开眼,忍着疼痛欠起腰,发现老河站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极度哀怜地望着鬼不养兵娃和我。我绝望地耷拉下头。老河无奈地粗叹了一口气——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喊吧,喊来野兽。我在心里说—— 我得走,有路就有人家。 去喊来野兽?我抬头用眼睛问他,看他一步步后退着—— 你们等着—— 等着让野兽来吃?—— 要是我找不到人家,就回来和你们一起死。 老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直到消逝,我才明白他是去找人家搭救我们的。可另一个意念如此强烈地撞击着我的脑海。那不过是他要独自逃命的借口。残酷的现实是,我们这两个伤残病弱的人被他抛下了,我们就要死去,被野兽吃掉或者饿死。鬼不养兵娃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在担架上吃力地扭动着身子,发出一阵若断似连的喘息。我惊恐地想立住,可屁股怎么也抬不起来,只好爬下,用胳膊蹭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朝前蠕动。在爬上那条陌生的小路后,我回头望了一眼担架、担架上还在扭动挣扎着的鬼不养兵娃。顾不得了,良心,义气,一切关于生死相依的说教,统统都被我那求生的欲望抹去了。我怕死,是人都怕死。我没有理由和鬼不养兵娃一起死在这里。老河能抛下我们两个,我为什么就不能抛下鬼不养兵娃?我爬着,爬向了阳光又爬向了黑夜,在痛苦难耐、疲惫不堪的时候,爬出了一个透亮的黎明。 起伏的林间空地,分不清是草是苗的鸡窝状农田。一面石壁从密林深处走来,穿越空地,晃出层层百褶裙似的岩理,又执拗地朝另一片森林延伸过去。农田的出现顿时给我注入了力量。我惊喜地扶着石壁站起,抬眼眺望,依旧望不到村舍望不到人烟。而在石壁之上我可以够着的地方却有一排神龛似的洞穴。洞穴全被草帘拦了起来,悄无声息。赶快脱离苦难的希望没容我做更多的考虑,就让我急急拽住草帘的一角,使劲一拉。草帘落地了,洞穴赫然,有人端坐在里面,向我龇出白花花的牙齿。不,不是人,是一具烂掉了肉的骨骼。我毛骨悚然,望着洞穴就像望着幽深的地狱之门,赶快扶着石壁朝一边挪去。就在我经过第七个洞穴时,我又停住了,从里面传出微弱的呻吟,牵动我的手再一次将草帘撩起,但我的眼睛却下意识地闭上了,直到洞里的人含混不清地唤出我的名字,我才勉力睁开一条细缝。从这条一线宽的缝隙里,我清晰地看到了一片浮动着死灭情绪的肮脏的草绿色。我的眼睛带着猛烈的响声绷大了:绿色的衣服绿色的脸,而他的眼睛却烧红烧红,流泻出两股惊世骇俗的光焰。他嘴唇颤抖着,用白牙向我狞笑。鬼?我见到鬼了。被抛向死亡深渊的鬼不养兵娃超越了他的胆小的同伙。他等在这里拦截住我,向我索要生命的赔偿。 鬼不养兵娃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这声音带着一股阴瘆瘆的湿气震响了我的耳膜。我双手扶着石壁朝前推去,使劲推搡,想推开面前的恐怖。可真正倒地的却是我。我浑身颤栗,痉挛的大脑迫使我朝前滚去,然后又顺着一面被开耕过的土坡,一直滚向沟底。天空迷乱了,支离破碎的远峰近岭急剧拼合出各种莫可名状的图案。蓦然之间,我用昏花的眼睛在图案的缝隙间捕捉到了老河和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倒立在大地上,朝我飞速而来。他们的前边还有一只黑色的庞大的野兽。可是,我似乎已经没有时间等待老河靠近我了。我正在死去,而且是在看清了老河汗涔涔的面孔和野兽黑洞洞的大口之后,才一头倒向沟底的河溪,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3幽凉的洞穴 一户人家,母子两个,高高的台地上坐落着他们的家。那家是森林恩赐给他们的庇护所:没经过打磨的七棱八角的石基,粗细长短不等的兽骨用草泥粘连着垒起三面围墙,另一面却是厚实光滑的木板。两根发黄的动物腿骨交叉着悬在门顶,门框也是骨头的,一截一截衔接得天衣无缝。门扇由几层兽皮组成,上面的皮绳不仅起着连缀作用,而且绘出一个雪豹的粗犷轮廓。可以想见,这座房舍是用许多次残酷的搏杀和许多只野兽的殉难换来的。房舍的主人一个叫苍木婴尔,一个叫苍朴,还有一条名叫苍狗獒拉的黑狗。 每天,苍朴都要将我扶出家门,让我静静躺在户外突出地面的花岗岩石上,承受太阳的照射。他们把这叫做烤太阳。大概是积石大禹山脉海拔高离太阳近的缘故,阳光格外灼烫,从四面八方飘过来,凝聚到一起,一遍遍刷洗着我赤裸的肉体。我出汗了,满头满身的水珠滚向岩石,很快化作缕缕轻气升空而去。火烫的金色的光芒从皮肤中扎下去,搅得血液沸腾。他们这是在给我治病:用阳光的热量驱散那股潜入骨髓的阴冷气体。苍木婴尔说,弄得人全身酸疼的冷气是会随着汗水渗出身体的,自然是出汗越多病好得越快。天天都这样,我受不了,几次都想爬下岩石,爬进房屋或阴郁的林带。可一看到守护在我身边的苍狗獒拉,就觉得仅仅是为了和它比比烤太阳的耐力,我也应该躺到黄昏时分,让苍朴扶我回屋。苍朴是我最初的朋友,他不仅在照顾我,而且能告诉我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有关于苍家人的,也有关于老河和鬼不养兵娃的。他说他很佩服老河,因为老河仅用一块烧熟的山药,就制服了他的猛狗苍狗獒拉。 那天,老河离开我和鬼不养兵娃不久,就发现在离那条林间小路不远的山上有一堆篝火。他满怀希望地走过去,首先看到的却是一堆烧熟的山药。他饿了,四下看看,没看到人影,便坐下来吃山药。没吃几个,一条黑狗就从前面灌木丛里窜出来,带着一股劲风将他扑倒在地。他爬起来,揩着脸上的血渍,愤愤地看它。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非同一般的狗。他用衣袖衬住手拿起一块熟透的山药,用另一只手将满掌的血渍涂抹在了山药上。黑狗不再扑咬,它明白面前这个能够直立的家伙不是它的猎物,它等待着他的逃走。但老河并不想按照一条狗的意志行动,他后退了几步,将一个血红的山药向它抛去。一道血光的弧线刺激了它。它腾空跃起,一口将山药叼住,两排利牙深深地嵌了进去,烫得它顿时打了一个滚。牙被山药拔住了,它张不开嘴叫不出声,前仰后合,蹦跳跌踏了半晌也无法将山药甩出去。而老河却从篝火边拎起一节待烧的花楸树干,奔过来狠击它的脑门。狗头大冒金花。它下意识地朝老河撞去,却撞到老河再次抡过来的树杆上。它滚翻在地,嘴中的山药也被撞出老远。吠声和血浆一起从歪斜的狗嘴里冒出,疼痛和惨败时的沮丧使它没有来得及进行反扑,老河就骑在了它的身上。这时,苍朴出现了,跳过来掀翻老河,又喝住黑狗。他是来行猎的,他朝这边已经窥探多时了。 后来老河和苍朴坐下来一起吃山药,他们成了朋友。苍朴用绳索将黑狗套起来让老河牵着,说谁牵住套狗的绳子,谁就会成为他的好朋友。然后,他们沿着老河走来的路去寻找老河的伙伴,但他们看到的只有奄奄待毙的鬼不养兵娃。他们把他抬进村落,按照苍木婴尔的指点,安置在了洞穴里,回到家中,准备吃点东西后就去寻找我。然而黑狗却让他们免去了许多辛苦。 苍狗獒拉,在它和我的第一次碰面中,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奠定了互相依存的基础。我被鬼不养兵娃吓得滚下土坡的那一刻,它从主人脚前一跃而起,箭一般射向沟底,又将昏死过去的我从沟底河溪里拖了出来。我确信,它是全凭某种灵性才跑向我的,因为在时有树木遮挡的一里有余的距离中,它根本无法用眼睛看到或用鼻子嗅到我。后来,当我被苍朴背到这座兽骨房时,它就开始老在我身边打转了。 这种把人赤裸裸地交给太阳烤炙的医疗办法持续到第五天后,我浑身的酸疼就渐渐消弭了。这时,我才注意到这里虽然点缀着村舍农田,但远不是大森林的边缘。望之无涯的流动的绿色从四面八方涌来,随风激荡着,很有礼貌地滞留在周围。阳光充沛,空气清新,蓝马鸡的叫声清清越越像溪水流淌,和天空那片饱含了水分的青云一起,迎来了积石大禹山脉的又一个黄昏。我在岩石上挪挪身子,屈腿伸腿地活动了几下,慢腾腾直起腰,觉得不怎么难受了,便两手撑地小心翼翼地站起。黄昏的霞霓愈加璀璨了,大概就在那一片岩洞背后吧,股股炊烟漫散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片淡青色的雾罩。雾罩下面一定是群居的人家了,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可以想象,那儿一定有许多兽骨、兽皮和木板造在高台之上的房屋。相比之下,坐落在高台之上的苍木婴尔的住所就显得有些孤单和可怜。看得出,这孤单不是人为的,因为他们必须根据地貌地势选择理想的基址。和苍木婴尔同样孤单的还有几户人家,在我的对面,在绿树的掩映下,隐隐显露着墙壁的灰黄。我不再眺望了,轻轻跺着脚。这时,苍狗獒拉也挺直了四腿,目不转睛地望我。我对它说,我能走路了。我又跺跺脚,激动地叫了一声一直守护着我的伙伴,苍狗獒拉。不远处惊起一群黑梆子鸟,啁啾着掠空而过。苍狗獒拉的尾巴轻轻晃了一下。我觉得这是友好的表示,便朝前迈步准备跨下岩石。苍狗獒拉却从幽深的喉咙里震颤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声响。怎么了,朋友?我蹲下身子试图和它亲近,却见它朝我扑来。我被它撞得歪斜在了岩石上。我冲它怒吼着,又直起腰。但它的回答仍然是用头撞我,直到我再次老老实实躺到岩石上—— 别管我,我的病好了。 它用舌头舔舔嘴唇,眨巴了一下黑色的眼皮。我急切地愿意相信这是它的许诺,便试探着再次做出要站起的样子。它漫步走过来,跃上岩石,低头嗅我汗津津的皮肉。我摸摸它的头,看它并无恶感,又大胆地拍拍它的身子,在它伸出舌头舔舐我的腿的同时站了起来,稳稳当当走下岩石。苍狗獒拉望着我,一会儿,又跟了过来。我立住,发狠地跺脚,看我是不是好利索了。就在这时,它又一次朝我扑来,不是用头撞,而是将两只粗硕的前肢搭在我的肩上,用冲力一下将我推倒,之后飞快地朝后退去,停在十步远的地方默默瞪我。我喘息着翻起身来,恶狠狠地冲它骂了一句,顺手操起空地上的一根枯树枝,威胁着朝它晃晃。苍狗獒拉脸上的黑毛随树枝一起晃动,像在对我狞笑,又像是滑稽地学着我的样子。我恼了,那种属于人的虚伪的尊严鼓动了我,让我不假思索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倏然之间,黑狗不见了。等我再次看到它时,它已变作一团厚重的黑云,劈头朝我砸来。我惊叫一声,双腿一抖,不禁蹲了下去。黑云从我头顶一划而过。一片黑毛纷纷落下——我的头发被它的利爪撕去了长长的一绺。我再也不敢起来,龟缩着身子盯着它。它也在盯我,只是要比我平静悠闲得多,眼神中两股幽黑的凶光闪闪烁烁,一种敌意的气氛被它来回踱步的举动弄得越来越浓烈。我恍然惊悟:苍狗獒拉虽然从河溪中拖出了我,又守护了我,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对我怀有好感。或者说,它救了我的命,仅仅是由于它需要一个健康壮实的人成为它挥发暴力的对象,从而提醒人们,别忽视了它的存在。原来,我和它的互相依存竟是一种残酷本能的互相补充和诱发。 持久的人与狗的对峙,使火红的晚韶也显得异常愤怒。我浑身收缩的肌肉渐渐张开,由病痛造成的虚弱和心理上的恐惧使我瘫软在地上。我害怕了,因为这时只要苍狗獒拉愿意,我会束手无策地成为它的一堆肥美的肉。一丝阴影像钢筋一样箍紧了我的心:我不配投身森林,因为我先天不足,根本没有能力适应这里的一切,更不要说与其抗衡了。 从田地和房舍相接处的那几棵青枫树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可怜巴巴地呼叫,苍娘,快来救我。然后用眼光急切地探寻。但我马上就泄气了。 老河大步走来,飞快地睃我一眼,径直走向苍木婴尔的家门。苍狗獒拉冲他发出一阵悠长的鼻息,看他不理它,就又目光沉沉地盯死了我。 本来就很内向的老河如今变得更加寡言了。他尽量避免和我说话,以便抑制他对我的愤恨。大概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除了中午和晚上来给鬼不养兵娃端饭,他很少来苍木婴尔家。晚上,据说他就露缩在洞穴前的树林里,一来防备野兽,二来用他的鼾息和声音陪伴着寂寞的鬼不养兵娃。 一会,老河出来,倚着门框,向苍狗獒拉打声口哨,又招招手。黑狗用尾巴作出反应,但并不过去。老河猛吼一声,过来。苍狗獒拉不禁挪动了身子,好像声音越强硬对它越有诱惑似的。它威胁地给我留下一串低沉的呼噜声,迈着稳健的方步走过去,又随老河隐入房内黑暗处。我长舒一日气,心里感激着老河使我有了片刻的自由。 黄昏就要消逝,淡红的霞色抹平了所有峰岭,浩浩绿潮舒缓地流向迷蒙苍茫的远方,森林的白昼破碎了。苍木婴尔和她的儿子从田里归来,一看我站着,惊喜地互相小声通报起来—— 他能立住了—— 那他就会走的—— 他还没开口哩。 苍木婴尔边说边晃动宽松的皮袍,过来从上到下瞅瞅我,笑盈盈牵起我的手,朝房屋走去。 因为有苍家人在场,苍狗獒拉变得有礼有节了,望着我却不向我威胁地耸动脸毛,也不靠近我。而我却不敢放松对它的警惕,吃着苍木婴尔做的麦仁饭,不时地窥伺它。 整整一顿饭的工夫,他们都在谈论鬼不养兵娃。苍木婴尔一再说,她丈夫也曾烂过身子,也是和鬼不养兵娃一样,在创伤全部溃烂的情况下,放在洞穴里靠神力治疗的。老河悲凉地说,我听说,他就是死在洞里的。苍木婴尔无动于衷,絮絮叨叨地一再声明,伤口溃烂是阳火攻身,就得依仗洞穴里的阴气凉风浸润身体。如果带着烂伤住在苍家人的家中,那是不吉利的,谁也不会接受。他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做的。祖灵保佑,鬼不养兵娃的伤口一定会好。至于她丈夫的死,是由于她忍不住去洞口探望了一次。而古老的习惯是女人尤其是亲情的女人不得靠近洞穴。她会带去难以想象的灾难。死了就死了,那是神在召唤他。老河急得满脸通红,说,苍娘,鬼不养兵娃可不能死。他已经死过两回了。既然你们把他抬到了这里,就得救活他。他有用,他还有自己的母亲。苍木婴尔兀自说下去,阴一阴就好,阴一阴就好。我忍不住插嘴,苍娘,把他弄回来吧,不用你操心,我可以照顾他。苍木婴尔板着面孔摇头。坐在母亲身后的苍朴轻嘘一声,歉意地冲我笑笑。我还想说什么,就见老河突然扭过头去,鄙夷地撮撮鼻子说,人说话,狗打岔。老河,其实你完全可以和我拧成一股绳。面对两个男人的请求,苍木婴尔是会被感动的。苍娘,我又哑哑地喊一声,我们一百多人就剩下三个了,你就破一次例吧。没等苍木婴尔有所反应,老河的粗鼻孔猛然一吸,又从嗓眼深处响响地送出一口浓痰朝地上啐去,说,苍娘,你要是不同意,我也就不强求,免得你家的黑狗黄狗把他拖出去喂了狼。老河说罢,便低头呼噜呼噜朝嘴里扒饭。我憾憾地望着他,又发狠地咬咬牙。老河,你可以把我看成一条狗,一条随时都有可能将鬼不养兵娃拖出去扔向野林的疯狗。可是,老河,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要冷落甚至仇视我而放弃你的请求。鬼不养兵娃是不可以再在那个阴森森的洞穴里待下去的,尽管那洞穴在苍家人眼里潜藏着神圣的秘密。苍娘进了厨房,出来时端着一盆专门给鬼不养兵娃炖好的雪鸡肉,黄灿灿的鸡汤上面,漂着几味草药。老河起身接住,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要走,忽又转过身来,对苍朴说,天黑了,我们两个一起去送吧。 这夜,苍木婴尔生怕我再次吐露我的请求,阴冷着面孔和我不说不笑。直到那盏松油灯渐渐燃尽,她才坐到炕沿上,于黑暗中痴迷地讲起一段足以说服我的往事。她说,那一年,夏天到了还下雪,下了六天六夜,三尺厚的雪盖得山林没有了绿气儿。冻得几个钻山林寻野食的男人身上生满了红疙瘩疮。后来,从三尺厚的雪下忽儿忽儿窜出几苗火焰来,雪叫火烤消了,人身上的红疙瘩疮也就烂了,稠乎乎的脓水水像泉眼里冒出来的,越冒越多,冒了六天六夜。第七天,脓水水干了山水又下来了。水是雪化的,从黑大山上流下来,冲得林倒木歪,土走石跑,眼看就要淹人淹房了……她停住话,战战兢兢走过去,添上油,将灯重新点着,好像黑暗中便有洪水的险峰恶浪。 这时,苍朴回来了,脸上阴瘆瘆的,烦恼地说,阿妈,该睡觉了。我焦急地问道,后来呢? 她给儿子铺好被褥,才又坐到炕沿上说,那时候,苍家人里有五个通天晓地的人,一个说,魔鬼神降世了,一个说,钻到那几个流脓淌血的男人的五脏里了;一个说,把他们请出家门,一个说,还要圈起来;最后一个说,就圈到岩洞里吧。那洞是通着天的,谁身上的魔鬼神归天了,我们再把谁请出来。人们连夜动手,将那几个烂身子的人刚抬进洞里,山水就小了,挨到天亮,水细得就像穿针的线,天也晴了,水淹过的田地里齐齐崭崭冒出一层青苗。 我再也不想听了,用眼光呼唤着窗外的林涛:淹没这古老的信仰和陈旧的寓言吧,我不相信。夜深林静,苍朴的沉睡早已经将母亲的声音遗落在了远方。这声音也就变得微弱细软了,像荒梦中的呓语,像悠远的天籁。天籁中隐隐约约混杂着几声苍狗獒拉的吠鸣。不知什么时候,它离开我们潜进如魔如幻的黑林中去了。夜晚是它捕获猎物的好时机。后来,我也睡着了,快到天亮时,听到一阵瑟索声。母亲问儿子,做啥起这么早?儿子说,野牛沟口的雪鸡天一亮就会飞走的。 门被打开了,袭进一股凉气来。儿子和往常一样,将母亲的夜壶提出去倒掉,又从林间河溪打来满满一壶清水,面朝门外的黑暗,为母亲轻声祷祝了几句,才披上一件鹿皮短袄,去逮雪鸡了。雪鸡是鬼不养兵娃每天必须吃的一餐饭。 4第一声野吼 请告诉我,苍家人健壮的儿子,为什么非要我开出一片田地后才允许我继续待下去或者离开这里呢?他在摇头,摇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树叶的飒飒声。树也会自己颤抖吗?没有风,只有被绿色染透了的空气在无声地飘荡—— 总得有个原因,哪怕是你自己猜测的原因。 每个走进苍家人家门的人都可以像走进自家一样,随便起居吃喝,用不着付钱或作别的报答,但必须在山林中为他们开出一块田来,让他们播一次种子收一茬庄稼。苍朴想了半晌,才有了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回答,这是规矩。我不再问了,对这个人群来说,规矩就是法律,默认就是了,不可违背也不可解释。 哗啦啦啦,又是一阵树叶自作多情的声响,绿色的动荡潜藏在绿色的安谧之中,令人感奋也令人惊悸。我害怕地四下看看。 再往前走时,树林就越来越密,杂草蜂拥而起,厚实得就像有一道道矮墙在挡腿绊脚。苍朴的脚步愈加坚定了,好像我们不是在寻找可以开田的地方,而是直奔一个既定的目标。 狼,苍朴吸口冷气,接着又憨憨地笑着说,我们碰到狼崽了—— 在哪儿? 他用鼻子嗅嗅,径直前去。我赶紧跟上,又倏然止步,惊恐地隐入一棵大树背后,偷偷窥伺。但从草丛里跳出来的却是苍狗獒拉。我舒口气,慢慢挪到苍朴身边。大概是为了向主人显示吧,苍狗獒拉重又跃入草丛,欢快地围着两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叼来的狼崽跳来跳去,一会,它停住,用尾巴轻轻拂过去,撩拨得它们张嘴嚅动起来,之后,又用温暖的舌头抒情地舔舐。狼崽们蠕动得更厉害了,不时地用鲜嫩的薄唇衔住它的舌尖。这使苍狗獒拉格外激动。它岔开前肢,满怀激情地将它们搂定在胸前。可它们并不因此而满足,焦灼地支楞起脖子,发出声声尖细的啼哭。幼兽的上帝是硕大肥软的兽乳,可它没有,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它和孩子之间的纽带并不是它的多情的戏耍,更无法设想,虽然光荣而伟大的本能催逼着它去以保护者的身份接近它的同类的婴孩,可它那紧缩着的只产生力量不产生乳汁的肚腹,带给它们的却只能是失望和更为强烈的饥渴。它诧异了,看着这两个毫无餍足感的幼兽,惶惑地后退一步。两个幼兽细细地哀叫着朝它爬去。它扭过头来,望着苍朴,向它的智慧的人类朋友乞讨办法。可苍朴却异常敏捷地纵身跳开,又朝我招手。我快快过去,和他一起隐入密林。 母狼追寻而来了,不知它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忽啦一响,便站到了苍狗獒拉面前。苍狗獒拉稳然不动,讨好地晃晃尾巴。回答它的是母狼的一声嗥叫。母狼四腿绷直,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张嘴龇龇牙齿。眼睛还看不见的狼崽凭着本能朝母狼蠕动而去。苍狗獒拉伤心地看着,召唤似的发出一阵呼噜声。 你有什么权力叫它们呢?母狼说着,扑过去护住孩子。 苍狗獒拉妒嫉地一阵狂吠,惹得母狼四蹄腾空,恶狠狠撞了过去。苍狗獒拉朝旁边一闪,在母狼扑空的一刹那,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屁股。但它马上松口了,用主动后退的高姿态遏止了母狼的再次进攻。它要时刻让母狼明白它的手段的高明,但又不想把身体比自己小三分之一的母狼彻底击败,因为它也意识到狼崽不属于自己,偷窃别人的孩子总不是件光彩的事,不管它的目的多么崇高,多么富有诗意和爱的缠绵。 苍狗獒拉转身走了,讪讪地回头看看,很快消逝在了绿色苍茫处。母狼这才放心地低头细看自己的孩子,舔了几口之后,便将它们轻轻叼起,庆幸地抖动灰毛,朝远方跑去。 苍朴嘿嘿一笑,拨开面前的繁枝茂叶,拽我走出了隐身地。 就在这儿开田吧。苍狗獒拉识得好风水,它把狼娃放在了这里,这里就能长出好庄稼。 荒火烧起来了,先是一片浓烟滚过地面,接着就出现了火苗。血满草极易燃烧,有了它,就等于在地上泼了一层兽油。青草摇曳着,顷刻枯焦。而小钓樟却不识时务地发出阵阵咔咔的抗议。因为四周尽是些饱含了水分又染满了青苔的阔叶蕨树,用不着挖壕沟阻止火势蔓延,我和苍朴将铁锨搭在裸露的树根上,都有点兴奋地望着火焰像成堆的野兽那样撕咬翻腾。 苍朴突然跳起来,冲进火堆,拎出一团火,摔到我面前。火熄了,原来是一只烧死了的雏鸡。他重又捡起,拽住两腿,一撕两半,要我吃。我摇头。他把送给我的那一半扔进火堆,留下一半大口嚼起来。我问他为啥要扔掉?他说,我们不占别人的那一半。苍娘说过,贪心人会让豹子吃了。我又问豹子是不是这儿最可怕的动物。他没有回答,几口就把半只鸡吞完,又跳起来,回身钻到蕨树林里。等他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大捆野黑豆藤蔓,饱满的豆荚个个裂开了口子,露出一排排扁圆的果实。他将藤蔓扔进火里,听着一阵爆响嘿嘿憨笑。一会儿,这块处女地上已是焦枯一片,青烟袅袅地散向四野。苍朴过去,脱下衣服,一阵猛扇,衣服哗地抛上去,又铺下来。地上的灰烬随风飞远了,留下一层烧熟的黑豆。他抓起一把,吹着粗气,在两手中来回翻了几下,过来捧给我。我怕他又会扔了,赶紧接住。 我们吃着干硬的野黑豆,直到两个人都觉得两腮有点困疼了之后才开始平地翻土。 地翻了一半,苍朴觉得有点热了,将衣服脱去。沐浴在阳光下的是他伟岸的肉体,皮肤滑润,褐色的安详的线条栖依在周身,匀称的肌肉显得异常富有弹性,那种能够破坏一切和创造一切的力量就深深隐匿在这弹性后面。强健到堪称完美的苍家男子的肉躯,和森林安谧的白天一起创造着一个和平的没有骚动的境域。这境域又一次让我想起了那一百多个沉默的灵魂,那灵魂曾经附丽过的一百多个光洁似雪的体魄。 苍茫,悲凉,思绪就像面前这无边无际的流动的绿色。 流动,流动,碧浪接天处,那儿有鬼不养兵娃。他是唯一一个被石块掩埋又没有灵肉分家的幸存者,他不能死。只要我活着,他就不能死。如果说过去我曾经由于怯懦抛弃过他,那么现在,我要用十倍的勇气去关心他。我已是一个应该赎罪的人了。我要用行动改变我的形象。否则,我就不是男人。这冲动来得太有点突然和强烈了,我将最后一锨肥沃的森林土翻上来,央及苍朴跟我一起去看看鬼不养兵娃。他在犹豫。他为什么要犹豫?我恼怒地撇下他,兀自前去。 可我没想到,那条通往石壁洞穴的林间小路会被老河用宽阔的身体堵起来。老河似乎知道我会有这种举动,冷漠地注视着我,像冰山俯视一只索索发抖的羔羊。他身边是苍狗獒拉。它好像根本没看见我,将鼻子伸进草丛里探索着什么。 苍朴扛着铁锨追随而来。我奇怪,他干吗显得那样慌张?一种惶惑不安的神情从他那张从来不准备掩饰的脸上渗出来,又弥漫开去,森林的幽暗也就显得更加诡谲异样了。 有一个秘密,我想,他们都在瞒着我—— 你的病好了,而且已经开了田,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回避着老河冷冰冰的眼光,小声说,我要看看鬼不养兵娃—— 不行。 老河不屑争执地撇撇嘴,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我恨恨地攥紧了拳头,一脸压抑着怒火的恶相。这时,一直盯着我的苍狗獒拉突然窜到我和老河之间,歪着头看看老河,见老河转身朝我啐了一口唾沫,便鲁莽地朝我跑来。 苍朴吼一声,跳到我面前。不想撞在主人身上的苍狗獒拉在跃起的一刹那,歪斜着身子倒下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稳稳立住,莫名其妙地看着苍朴。苍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紧张神情,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紧抿了嘴唇,仅仅是为了报复这种剥夺我的感情权力的举动,为了报复人与狗联合起来对我的欺侮,我也不可能再说什么了。我跳起来,狂奔而去,穿过一片浓绿的树林,穿过一片无绿的田地。苍狗獒拉追上来了,撕住我的裤角。我一个马趴摔倒在地,又翻身站起,立住,忙乱地脱下衣服。 苍狗獒拉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猜疑地瞪着我,又回头看看追撵而来的苍朴—— 站住,不准你去。 苍朴的声音给了我一个机会,因为苍狗獒拉不明白这话是喊给它的还是喊给我的。我又开始疯跑起来。苍狗獒拉犹豫了一会,等它再次追上我时,我已经离那排洞穴很近了。我放慢脚步,双手抖开衣服,哗地抛过去。面对任何攻击都没有后退习惯的苍狗獒拉,以为那冲它盖过去的就是我的肉体,狂浪般地跳起,前肢沉重而迅急地拍向衣服。衣服落地了,它一头朝下栽去,在前肢撑地的同时,又一口叼住了衣服,一阵盲目而狂妄的撕扯。衣服烂了,它这才发现那东西根本不值得它大动肝火。它恼羞成怒地奔过来。而这时,我已经扑到那个幽居着鬼不养兵娃的洞穴前,一把撕下了那面遮天蔽日的草帘。懵了,我急眨眼皮,依旧是发懵发呆。即使再次扑过来的苍狗獒拉将我扑得趔趄了身子、蹭着石壁倒下去时,我也没有改变那种呆痴的神情。我躺在地上凝然不动,浑身的血液和肌肉也在发愣,甚至让苍狗獒拉以为我已经完蛋了。它从我身上跳开,邀功似的跑向苍朴。 这时,我的头顶,那块生长着一棵遒劲的铺团松的岩石上,耸起了老河的黑影。由于太阳在他脑后,我感到天地一下子被他拉近了。我爬起来,直勾勾望着他,好一会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他死了? 苍朴一迭声喊道,死了,他死了。 沉默。苍狗獒拉被这种压抑的气氛所感染,不声不响地晃动着尾巴。 我憋足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野性的吼叫,接着便泪如泉涌。我想,他是我害死的,全连一百多个人都是我害死的。 那个让我绝望,也让我时时感到深疚的黑影腾地从岩石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说,看样子你还算是个人。我不想折磨你。但你必须对天发誓,你这个软骨头不会告密。 我揩一把眼泪。 老河又说,你知道,由于你,鬼不养兵娃差点死掉。他是不能再去死的。洞穴里的阴气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他极有深意地瞥了苍朴一眼,我们把他转移了,在一户人家里。 我将目光缓缓移向苍朴,苍朴脸色顿时煞白,跳过来拉住我,发誓,你发誓。老河催逼道,快发誓吧。我颤颤悠悠地说,我发誓。我一定发誓。可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他们两个都摇头。 已经不可能了。老河道—— 为什么?—— 我活着,我就不能让你见他。你还是趁早离开这里吧,越快越好。我告诉鬼不养兵娃,你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了—— 我死了?想让我死?没死,我没死。我要见他,哪怕让我给他下跪。 老河冷酷地眯起眼瞅了我半晌,喊道,獒拉,獒拉,咬他,咬死他。他看苍狗獒拉没有听懂他的话,便打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苍狗獒拉的四条腿顿时绷直了,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上帝的绝对命令,吐出那条鲜红的长舌头,就要朝我扑来。苍朴赶紧俯下身去,伸胳膊圈住它的脖颈,抬头哀哀地向我请求,你还没发誓,发誓吧,兵狗。焦急中,他把兵哥说成了兵狗,是发音问题还是对我的侮辱?我的男人的狭小胸襟使我顾不得去判断了。我大声叫唤我就是条狗,狗是不会发誓的。苍朴又连声叫着兵狗,看我不理会,便绝望地放开了苍狗獒拉。已经平静了许多的老河却将它喝住了,既吓唬我又安慰苍朴地说,不发誓也不要紧,他不敢说出去,他要活命,他从来就是胆小鬼。 我是胆小鬼吗?也许是的。我走了,我不敢拼命,惆怅、愤懑、委屈,还有深深的惧怕。大概我体内从来就没有过勇敢无畏的基因,就像苍狗獒拉从来就没有过怯懦一样。但我明白,在这空旷寂寥的森林里,在经过了生生死死、大喜大悲的磨砺之后,我最怕的不是掉命,而是活着我必须孤独,必须去迎接另一个黎明时的分别。 我、不、分、别。 第三章 1狂乱的雪路 每逢下雪,我就试图搞清楚哪一片雪花是最先落入地面的,也想知道最后的飘扬在什么时候,是哪片雪花。我如愿以偿,是苍鬼告诉我的。当云开雾散,积雪被太阳融化,地面上的最后一滴湿润便是我要寻找的晶体的琼浆。它在上一场大雪中最后飘扬而下,在新近这场大雪中抢先来到人间,拯救大地的干燥。 我的冰天雪地,我的没有女人相伴相偎的二千四百个小时的长长的昼夜,我和他们幽会的那片硕大无朋的树阴、那间黝黑窒闷的房子、那条漫漫的飞入云端的雪路。在这些地方,我和他们一起踩碎我绵长的绸缎一样柔软光滑的悔恨,撷拾我的叹息,一点点,一点点,永远拾不尽。我用我的叹息编织白色的花环,然后抛入云空,让时间的卫星傍依着它顺时针旋转。于是,冬季被无休止地延长了。我被苍鬼告知,我是制造荒凉的枯枝败叶,我是增添寒冷的唐古拉旋风,我是炫示寂寞和死亡的冰川,我就是最先悲壮地落入地面的那一片宁静的雪花。只要我存在,冬天就不会过去。是吗?我竟有这么重要? 但我是相信苍鬼的。他们无所不知。他们生活在我的周围,却知道许多天堂的事情和地狱的事情,知道一秒钟以前直至先祖偷吃禁果的全部历史,知道无数个明天即将出现的风霜雨雪、悲欢离合。夜深人静,噗踏噗踏的脚步声就会从最黑暗的地方传来。苍鬼来了,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一群。我打起精神和他们彻夜交谈。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听得见他们的声音。我从声音中分辨出他们是谁,并不时地呼唤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就这样,从卿卿吉尔玛回来以后,黯夜让我滞涩的头脑再度活跃起来。我看到了鬼魅就等于看到了我自己。我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是一个在阳世、在阴间都应该受到谴责的人。我不害羞,我早已过了隐私一旦被人发现就面红耳赤的那个阶段。我激励自己勇敢地面对他们,面对一切尖酸刻薄的语言,并准备毕生肩着忏悔的大山走向永久的寂寞。我似乎老了,至少在心态上已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我一无所有,一无所长,对人世没有丝毫用处,甚至在我路过疏松的雪地时也留不下半个脚印。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奉献我自己——向手持解剖刀的苍鬼奉献我的灵魂。我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自己。让我赎罪吧,用撕破我的外表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办法,启迪所有活着的人,不管他们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长辈还是晚辈,都来扪心自问:我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也许我和你都是残害过生灵的刽子手。我不会忘记那天早晨拔断筋的坍塌是由于我的作为。我曾暗暗向神明祈祷,赐给我石破天惊的力量吧,让我几炮轰开半个山体。那样,我作为炮手就可以有好几天的养精蓄锐。这不仅意味着可以在早晨或白天继续蒙头大睡,还可以在开饭前溜进厨房或偷或抢或耍贫嘴搞来几块定额以外的红烧肉。就是为了吃和睡这两个最低下的目的,祈祷之后,我还赌咒说,如果神明没有本领帮助我,我将从此背叛它甚至敌视它。神明被激怒了。它显示了它的威力,同时也惩罚了我对它的蔑视:让我活着,让我去森林接受魔鬼的培养,让我领略死亡前的一切恐惧和烦恼,让我孤苦伶仃、苟且偷生,看不到该看的,听不到该听的,找不到该找的。 在冬天就要结束的最后一个晚上,已经成为我的知心朋友的苍鬼向我倾吐了他的心愿:你不是早就在渴望脱胎换骨吗?可过去的为什么还不结束?森林的遗响依然声声嘹亮,感伤的痕迹依然层层显著。这不行,这是你逃避现实,逃避惩戒的做法。你必须知道你没有老,你赎罪的途径就是向未来展示你自己,并让你的行动做出更准确的回答: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明白我的意思吗?既然你已在城市安身立命,你的志向就应该是做一个凡庸俗气的人,去过一种所有人都在过的平淡无奇的生活。开始吧,去走你自己的路,去靠近你自己的朋友。你已经见过她一面,为什么不再去找她?她将会成为你的妻子,她将带给你一种真正的人的生活,安逸、平庸、幸福、俗气。她是你命运的引路人,是你漫游欲海的机帆船,是你进入并走出人生迷宫的最可靠的向导。 于是,我和她相爱了。我们最初的几次见面是在一条黄土的小路上。白云飘在天空,绿树长在地上,红霞挂在前头,轻风吹在后面。我们在一条水平线上齐并齐地走啊走,相隔两尺到一米五。联系我们的只有那些丢三落四的话。她说她工作很忙。我说我工作也很忙。我对她说年轻人应该抓紧学习,伟人们还活到老学到老呢,我们更应该活到老。她说她很喜欢学习,去年读了一本《西游记》,今年正在读一本《红与黑》。我说《红与黑》我早就读过,但忘了作者是谁,反正中国的书我基本上都读过。她说《红与黑》不是中国书,是外国书。我赶紧钦佩地说,没想到你还会外国语。她红着脸说,她不会外语,但学外语也毫无用处,想看外国书自有人翻译。我大为沮丧,因为根据当时的风尚,我的涤卡中山装的两个兜里装着两本不同版本的袖珍英语辞典,随时准备在她面前掏出来记几个辞条,然后撕下一页扔掉。我听说日本有个首相学外语就是背熟一页撕一页,等辞典撕完了,他自己就成了辞典。我不仪要学外国语言还要学外国首相,以便在爱情的交换中提高我的档次,增添我提出某种要求后她不敢不答应的保险系数,加快她投入我怀抱的步伐。再也没有了话题,我们就沉默。沉默中我爱她爱得发烫,她爱我爱得冰凉。我体内情欲的风暴已经掀起,一门心思想缩短那一米五的距离,或者干脆让它消失,快快地让我们两个人严丝合缝。我不是一个雏鸡,我有过这方面的体验,我知道严丝合缝的滋味是所有花香、所有美味合起来都不能有的滋味。而她却蒙在鼓里,她明显是个处女。相比之下,单就解放我的精潮欲浪来讲,我深深怀念教会了我如何插入的性启蒙老师,苍女西乐。 我想严丝合缝的愿望很快就变成了现实。那天我们钻在路边的一丛柽柳后面。晚霞正欲泯灭,春日高原的凉爽从日月山那边吹过来,带着草原的清新气息。四周无人无兽无鸟无虫。空旷的寂静令我振奋,令我神往,令我渐渐刚硬起来。正是天赐良机,我为什么还不行动?此时此刻勇气便是一切,便能证明我是男人,敢爱敢恨敢作敢为,敢字当头爱就在其中了—— 我当过兵—— 你早就告诉了我—— 当兵的都很野蛮—— 你一点也不—— 但我喜欢直截了当—— 我也是个直性子人。 我们谈的不是一码子事。我只好改变话题—— 在部队,我们经常唱一支歇—— 你还会唱歌? 我唱起来,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得准来投呀投得远,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胆寒—— 挺雄壮的—— 那当然。因为刺刀是这样的,手榴弹是这样的,都是雄器—— 应该是凶器,我见过的—— 你见过?—— 在电影上。我还见过爆破筒、炸药包、坦克、火炮、飞机、原子弹爆炸—— 爆破筒,那么长,端着它,就这样扑过去。看着,我给你表演。 刹那间我跳起来,腾地落到她跟前,满怀抱住她,像摔跤运动员一样利落地将她摔倒在地上—— 你、你不能这样—— 我说了我当过兵—— 野蛮、野蛮、野蛮—— 你说你也喜欢直截了当,是你叫我这样的。 我抱着她的头,在她脸上拼命地涂抹唾液。她惊慌地推搡我,可怎么也推不动,只好连声骂道:流氓,流氓,流氓。好啊,你骂我,那我就流给你看看。我趴伏在她身上紧急蠕动,只几下那精液就隔着她和我的裤子嗡嗡嗡地喷射起来,好像我的爆破筒被什么东西死死攥捏着,一种被牵制、被压抑、被扭曲的痛苦顿时袭遍了全身。我愣愣的,两眼发直。本应该扔出去的爆破筒却在自己怀里爆炸了,我还算是一个经过锻造的备战备荒时代的战士?我是想流,但我并没有打算这样快、这样没出息地流。怎么搞的?难道我不行?在积石大禹山脉中可不是这样,很长很长的时间,很美很美的感觉,很盛很盛的焰火,很浓很浓的气氛。对了,不是由于我,而是由于她。她没有苍女西乐的那种主动精神,她在反抗,她不愿意。城市的姑娘我操你妈,在你面前我已经变得如此低能了。而她直到这时才感觉到我在猥亵她,哀求地要我放开她。我说,你以为我会一直这样趴着?我马上就放开你,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我已经干完了。我最后一次实实在在地吻过了她的嘴,两手撑地站起来。我裤子里面湿乎乎、凉冰冰的,脸上有着冲血的紫胀感,胸脯微微喘动,鸟瞰她片刻,伸手扯起她的身子,待她站稳,又前后左右地给她拍打身上的土。她屁股上的土最多,我也拍得最为扎实、最为仔细。完了,正想拍她的脚,她忽地转过身来,狠狠踢了我一下—— 怎么了?踢人可不对。不过你踢就踢,你这蹄子挺好看。 她哭了。委屈、愤懑,以为我侮辱了她。可是,亲爱的,你要是不被侮辱,你就不是女人。而我今天的举动又算得了什么?我还像以前那样,该看的没看到,该摸的没摸到,该深入的没深入,该发展的没发展。你要怨我?我还要怨你呢。我那个东西又开始不老实了,我想再次扑过去,就像当初反反复复地扑向苍狗獒拉、扑向雪豹那样。但我尊重城市,尊重城市的姑娘,尊重城市姑娘的虚伪以及在爱情方面的萎靡不振。我克制住了,克制住了崛起的态势,克制住了我那用暴力革命武装起来的战士的灵性。我过去,温存地对她说,对不起,我太性急了。我不是人,你打我,骂我,但是,但是,你要理解我。就像你必须理解如果没有你父亲的冲动就没有你一样。最后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知道城市的道德不允许我有真正的坦率。我应该顾及环境和传统,我应该伪善,这是对城市收留了我的最起码的报答。 在城市,最初的泄欲就这样遮遮掩掩、马马虎虎地开始了。我常在她身上趴伏,常感到裤子里面湿乎乎、凉冰冰的。她默许了我,因为她毕竟具备了理解男人的能力,毕竟懂得趴伏也在爱的规范之内。我趴伏的时间渐渐长起来,有时长达两个小时,等于一场电影,但只有一个镜头,就是她那张漂亮面孔的特写。当然,时间的长短还要看她是否有耐心伴我磨蹭。她有时很乖,有时却显得极不耐烦。而我对付她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蠕动,不停地亲吻,不停地卖弄嘴皮子。为了把享受她那柔软躯体的时间延长,我那些能让玉兔落泪、能让嫦娥弃月、能让吴刚停止伐树的甜言蜜语啊,车载斗量,如山如海。不可思议的是,自始至终,无数次的趴伏,都是由于我的请求。她没有一次主动说,亲亲我;或者,主动说,在我身上趴一会。我担心她有病,她没有长成管辖情欲的那根神经,她是个上帝专门用来遏止交配的寡情淡欲者。 我要放到你这里头—— 不行,坚决不行—— 那我们结婚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还要考大学呢,你也得考,不然,咱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哪有这样绝情的。女人,别忘了,任何学问都不能开发你的情欲,任何知识都不能带给你性的快感。你要幸福吗?请跟我来。我那时是钳工,她那时是铣工,我们同在一个机床厂,地位平等,门当户对,剩下的就是一起去登记,然后脱光了睡觉—— 你能考上?—— 我一定能。你呢?—— 女人都能考上,我还有考不上的?—— 哼,未必—— 等着瞧。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次至关重要的谈话。那一刻,我正想趴到她身上。她把我的手从她的两腿之间拿开了。我像往常那样,半跪着俯身亲她穿着棕红色高跟鞋的脚面,然后趴上去用嘴摩擦她白皙的脖颈。她定定地躺着,像一只呆钝的羔羊,不知道该怎样回报我的蠕动。后来她走了。我那张床顿时变得冷寂可怕,就像一片葳蕤的林地刚刚被一场大火洗劫一空。我再次强烈地感到,我必须拥有她,必须享有春种秋收的喜悦。俗话说得好,一个萝卜一个坑。 2深深的海洋 为了纪念我和城市姑娘的第一次体交,纪念我那次前所未有的担惊受怕,我永远热爱那支歌:《深深的海洋》。 那时,我们就读于西羌师范大学。我发现在那个春天她的Rx房格外猛烈地鼓胀起来。我懂得Rx房的妙用,我应该放眼眺望,放声歌唱。啊,女人,我的日新月异的好姑娘,让我看看你,仔细看看你。多美的Rx房,我的祖国,日夜思念的可爱的家乡,人类的摇篮,富饶辽阔的祖先的发祥地,苍家人的卿卿吉尔玛。女人的Rx房就是男人的梦,没有了Rx房就没有了梦,瘪胸就等于瘪梦,干瘪的梦就是枯黑背景下的噩梦。当我不满足仅仅趴伏在她身上搓揉动荡着过干瘾的时候,我的关于女人的梦就变得更加多姿多彩了。我对她说,到我的宿舍听音乐去,我借了一台电唱机,还有唱片,好多都是五十年代在中国流行的外国歌曲。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音乐,听音乐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追赶时代的潮流,为了自欺欺人地伪造所谓的生活情趣,为了炫耀似的证明我们已经跨入了知识阶层,已经高深起来,已经跳出了那个愚昧无知的圈子。当然,邀请她一起听音乐,更重要的是为了我那种音乐之外的流动。我已经告诉她,如果我三天不碰女人的肉体,我那涨满的春水就会因遏止汛期而变得乖张暴戾。我会因此而烦躁不宁,最迫切的愿望便是从五十米高的烟囱顶部跳下去,让坚实的大地撞击出我的气流液体。她相信我的话,每次总是有求必应。她温柔,温柔便是女人真正的风度。 那天晚上,我们宿舍的男生都去上自习了。我们假装陶醉地欣赏音乐。可连一支歌都没听完,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我的划时代的不轨行为。我要求她把衣扣解开,我要尽情尽兴地摸一摸。她答应了,她知道那儿无论出现怎样的骚扰都不会有怀孕的危险。可我摸了大约五分钟,就觉得真正能够抒发豪情的并不是两个巴掌十个指头。我骑在她的大腿上,从裤子撒尿的洞口中掏出那个雄伟壮丽的家伙。那家伙此时大得要命、红得发紫,包皮紧紧扯向后面,像一根戴红礼帽的撬杠,翘起来朝她悠悠晃动。我说,我想把这个放在你的Rx房上。她似乎觉得这是一种很丑恶的举动,撮起鼻子摇头。我说,就让我感觉一会会,你也可以感觉一下,我感觉你的软,你感觉我的硬。说着我就坐过去将家伙横搁在她左乳的最高点,伏下身子轻轻摩擦。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在酥软细嫩上能和她的Rx房相比。绸缎一样的光滑,诱使我恨不得就在那上面制造一眼流泉作为情欲的归宿。我开始使劲挤压。她马上警告我你别流。我表示绝对不流,心里却说,流不流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身后的电唱机里,一个女高音在如泣如诉地唱着。我想她一定很美丽,她的Rx房或许也很肥硕,软乎乎的面积开阔无极。她用嘹亮抒情的歌声伴我淫荡,提高了我的情欲层次,使我那种属于动物本能的冲动骤然升华到一个比任何理想都美妙十倍的境界。 我沉浸在深深的海洋,用生殖器探知一个姑娘心脏的跳动。我把这种跳动看作是她羞羞答答的挑逗——我把所有年轻女人心脏的跳动都看作是对我的性力的引诱,如若不然,女人的心脏就应该不跳。我想我也应该伴着我和她的心脏的律动,展览一次我的生命的秘密,就在她如山如水的双乳之上一泻如注。我焦灼地用我的身体挤扁了她的胸脯,并开始大幅度地揉来滑去。她感到不妙,感到我的肚腹捂在她的嘴上大有让她窒息而死的可能。她急中生智,伸手在我的肋骨上使劲一捅。我便有了一阵难忍的痛痒,不由自主地松开她,直起腰来回躲闪。那家伙扫兴地离开了她的胸脯像挑着水桶的扁担柔韧地在空中闪晃,渐渐朝后缩去。我气急败坏地冲她吼一声,你混蛋,你懂不懂男人?我从她身上跳下来站到地上,继续发泄倒流回去的精气在我体内喷发出的怒火,要你有什么用?连这点都不能体谅我,以后我们还结他妈个啥婚。你滚吧,别在我面前骚情,我宁肯去找一头母猪也不会再去找你。我的丧失理智的暴怒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我当时就知道我有些过分,却没有能力制止这种吼叫。我啊我,怎么行动往往不受意识的支配?情欲往往要越过理智所限定的规范?我是男人,男人他妈是什么东西?她愕然地坐在床沿上不动。我过去将电唱机的绿色盖子啪地合上,气咻咻地甩门而去。好像我此去真的是为了寻找一头母猪,或者是去寻找另一个女人、另一种发泄孔,心里充满了因侮辱了她而产生的快意。 我三天没理她。她对我也冷冷的根本不打算主动认错。她何错之有?有。女人不听摆布就是错,尤其是不顺从我的需要,那就不仅是错误而且是罪过,十恶不赦。 然而,在我的生活中还没有第二个女性代替她,在返璞归真到需要和一头母猪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和她的和好是必然的。是我的主动还是她的主动?谁知道呢。她是女性。女性那迷乱人心的神韵浮动在身体的表层,从下到上都在勾引男人的精魂,尽管无声却又的确存在着一种魔力的呼唤。她为什么要从我面前走过?而且走过时为什么还要挺起那两丘野秀的Rx房?食堂打饭时她为什么要面对窗口背对我?而且背对我时还要高高地滚起一座灵性的屁股?她没有在我眼前消逝,就说明她对我仍然有意思,她还长着屁股和Rx房,就说明她想勾搭我,她想让我的手再次在那些突出的地方弹奏出具有永恒意义的男人的英雄交响曲和悲剧调子的《深深的海洋》。一切都是由于她不想离开我,她看中了我这个男人中的出类拔萃者,千方百计想依附我从而实现她作为女人的价值。当然我必须承认我将那本刚刚搞到的《第三者》借给了她,我首先跟她讲话。但这绝不能理解为我的主动,我的雍容大度,而是我的大家伙要寻找一个安乐窝,我的雄鸡要在黎明时分、在春雨霏霏的篱笆前放声歌唱。上帝制造了它并给了它一副木楔样的形状,就是为了让它有充分楔入的机会,如同上帝制造了肩膀,肩膀就必须扛枪挑担,制造了Rx房,Rx房就必须让人吮吸或触摸一样。我们重新和好后,她似乎比较能体谅我及我的雄性糟蹋欲和玩弄癖。她的Rx房不仅供我恣情捂捏,而且允许我枕在上面睡觉,允许我将生命的琼浆玉液狂猛地描绘在那第二性征的柔和的底色上。尽管当那玉液不小心涂到脖子上、涂到离嘴最近的地方时,她会显出恶心的样子,用卫生纸一遍又一遍地揩擦,但到底驯服多了。爱情已经到了用精水表达思想的程度,她就觉得一旦我厌恶她从而抛弃她,在她的道德意识中她便成了一个不完全贞洁的姑娘。如果她还能找到一个恋人的话,她将忏悔。如果她为了摆脱忏悔的重负而将实情告诉他,他对她的嫌恶和不信任的阴影就会不期而至。我不管她的想法是对还是不对,我只考虑对我有利还是无利。有利乎?有利。至少暂时有利,因为我需要她越来越多地贴紧我。当然,利用她的陈旧观念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方面在于你有没有不通情理的流氓习气。通过这一段恋爱经历,我已经深深懂得,女人都他妈是贱种,你必须对她厉害,乃至粗暴蛮横,乃至视她为骡马牲口,否则她就不会驯良地让你骑在她身上,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男人。 无休无止地听音乐。我借不到别的唱片,自己又没钱买新的,所以总是《深深的海洋》,总是在女高音华丽而诚挚的歌声中,我那个家伙轻浮而矜夸地在她的心窝窝里,在女人春色荡漾的池水里,搅起白花花的清漪。久而久之,一听到那熟悉的音乐我的家伙就会勃然翘起。好像它是我情欲的起动机,好像它可以代替一个极有性感的女人还给我男人的本色。这叫条件反射。糟糕的是有时我在公共场合的广播里也会听到这支歌。当那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勃起,顶得裤裆像南极高原那样隆升成整个身体的屋脊时,我就会陷入迷惘,我知道我依旧是渺小而孤独的。对四周那些荧荧烨烨穿梭往来的异性我只能垂涎而不能接近。而且那些活脱脱的Rx房和屁股我只能干着急,而想不出窃为己有的办法。我生怕克制不住自己后做出一些令全校师生员工作鸟兽散的荒唐举动,神色紧张地落荒而逃,去躲到一个听不见音乐、看不到女人的地方。或者我就去找她,但在学校里白天能使我和她得逞的机会很少。我必须挨到夜晚去上自习的同学给我腾出集体宿舍的时候。我以百倍的疯狂扑到她身上。一唱雄鸡天下白,我的歌唱就是我的喷精,我的天下就是她的Rx房。不过这天下未免有些不合标准。上帝让我染濡女性并不是要我只在身体的表层做文章。有什么样的植物就有什么样的土地,有什么样的金刚钻就有什么样的瓷器活,一切都是早年间搭配好了的。我渴望见识她那树林荫翳的秘密通道,渴望我美丽的灵魂在她的体内大鸣大放、大动干戈、大张旗鼓、大逆不道。我已经厌倦了,我已经走遍了山山坳坳——那茫茫Rx房,那无垠的性感世界,那辽阔神秘的白絮似的海洋。 那次听音乐,我没有顷刻让她成为我驰骋疆场的坐骑,而是和她并排坐在床沿上,用胳膊圈住她的腰肢,对她说一些情意绵绵的昏话。我是别有用心的,而她却陶然欲醉,似乎对女人来说爱人的情语柔畅比那峻峭巍峨的生殖器还要重要。当她用朦胧星眼望我时,我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便迂回曲折地切入主题—— 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我对你毫无保留(其实男人最可怕的就是这袒露裤裆的毫无保留。)而你对我总是遮遮掩掩的(难道她应该像母猿那样,连束在腰际的遮羞布也要撕去?)你对我保留了很多,这不公平—— 我对你没有保留,绝对没有。我把整个心都交给了你。 心?那玩意有什么用。对男人,全部的爱情礼物加起来也不抵送给他一次真正的裸露,裸露小腹以及大腿以上的部位才是最宝贵的奉献。心?女人真他妈是头发长见识短,心能消肿?能滋润我这干旱的荒原?能在我的擎天立柱上飘扬起占领高地、象征胜利的大旗?我以前就说过,人和人之间从来就不会有真正的理解,包括情人或夫妻之间。这不是验证了吗?我的姑娘,难道你没想过,女人生成了xx道,基本上不是为了尿尿。 别不承认。你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你保留了什么。而你的这种保留让我感到你打算随时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为了强调她的意思,她侧过身子抱住我的头,使劲在我脸上磨蹭嘴皮。我烦烦地皱起眉头,而她的双唇却偏要在那上面逗留,像在搓板上来回搓揉衣服那样。我耐心地等她亲够了之后,就将一只手放到她小腹下面的那道硬硬的坎塄上,轻轻地滑上滑下—— 可是,你拿什么证明你不会离开我?—— 你要我发誓?—— 那顶什么用?林彪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要紧跟毛主席一辈子,可最终还是背叛了他老人家—— 你要我咋样,你就直说。 为了让我相信她的忠贞不渝,她焦急地耸起弯弯的眉峰—— 我要你。 我的手开始用力揉动。她恍然明白我到底要什么,也明白她保留了什么。她绯红了脸,低头不语——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牢牢抓住你。你知道吗,我爱你就像爱我的生命。可我总担心你是一只鸟,你会带着我的生命从我身边飞走。我现在想用一根链条把你拴住,这有什么错?错就错在天上有太阳,人间有爱情,错就错在我太爱你了。 我没想到,我这些从电影从小说中抄袭来的关于爱情的陈词滥调,竟使她激动得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野浪。她跳起来,扑到我身上再次抱住我的头,用湿漉漉的双唇让我满脸开花。一会又坐到我的两腿之间,用屁股一掂一掂地颤声说,那你就拴吧,你想咋拴就咋拴,反正我是你的。这是不可规范的情欲所起的作用。她被我的软言细语弄得走火入魔了。我骄傲我的阴谋的成功。为了安慰我的生命的槌体,为了发射我的燃烧的火箭,为了把我鼓荡不已的精魄气血送入女人造就的轨道,我变得如此狡猾如此虚伪如此卑鄙。说穿了,我爱她不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吗?不就因为她有如梦如幻的Rx房,她有如歌如吟的屁股,她有如诗如画的大腿,她有如泣如诉的阴户吗?不是我喜欢她甚于喜欢金钱。她压根没有钱来得实惠,更不是我空虚的精神需要她来填充,而是我那发怒的野性要在她身上获得快乐和平静。爱情本身就很虚伪卑鄙,就很下流无耻,无耻到除了体交之外别无任何高尚可言。 不知道是她脱去了自己的裤子,还是我脱去了她的裤子,反正四只手都在她的裤腰上朝着一个方向撕扯。光明的肚腹,豁开的大腿之间是一道幽幽的河谷,河谷的尽头,xx毛像男人旺盛的络腮胡子,蓬蓬松松地絮网在山脊之上。我是第一次在城市姑娘身上见识这东西,吃惊于它的热烘烘的萧索和凌乱美的格调,以及那种沉黑到如同暗夜的颜色,尽管我早就知道中国的人毛都应该是黑色的。萋萋芳草还生,王孙游兮不归。如今我终于回归我当初爬出来的故乡,却发现芳草荫庇的那座温暖的宅院,并不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不一样,不一样,她和苍女西乐的不一样。在我的记忆中,阴户应该在平滑阔展的肚脐下方,男人的那东西就像希特勒的炮弹落地,由上而下直直插入。出现在我眼前的阴户却大幅度移动了位置,它不是直面天空的帕米尔高原上的弹坑,而是镂进陡壁的高原的窑洞。我怀疑她长错了,不禁唐突地问她,你这个东西怎么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她的本能的反应并不是纠正我的错觉,而是戒备地问我,你见过别人的? 那当然—— 谁的?—— 啊?没有,没有。我是开玩笑,正因为我没见过,才这样问你。可你是见过的,你说说和她们相比,你是不是长得不是地方? 她噗哧笑了,满足得什么也不想说。从我的傻眉傻眼中,她相信我和她一样保持着童贞,在我和她认识之前,我没有接触过别的女性,至少没有较为深入地接触过,这点对她尤其重要。我不再猜疑阴户的位置,好奇地掰开她的大腿,说要看看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她羞得满脸通红,紧紧闭上眼睛,好像她看不见我,我就无法看清她似的。可这时,我的眸子比受到拿破仑的检阅还要明亮,只是没有被大人物关注时的那种兴奋。我窥伺到了细部的真实,那真实就变作一瓮凉水,当头朝我泼来。不一样,不一样,她和苍女西乐的不一样。我不仅吃惊,而且觉得对我是一种侮辱,对女人是一种败坏。我迷醉、我幻想、我苦苦寻找、我绞尽脑汁想要领略的难道就是这种东西?在我童年的想象中,在苍女西乐的两腿之间,那阴户又白又嫩,又薄又软,如雪似玉,如花似锦,可此刻撞入我眼睑的,却是一种说红又发黑,说黑又发黄的脏色。当然不是由于不讲卫生,因为我知道她有洁癖,而是本色天成,无可挽救。那形状好像也和苍女西乐的不同,令人大倒胃口,不见圆圆的直径,不见和阳物配套的神仙洞,没有蜿蜒游移的动人的线条,更没有那种氤氲在Rx房之上的神韵和郁金香花瓣似的姿容。有些荒诞,有些怪异,有些丑陋,有些恶心,说不清是什么形状,也想象不出人间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作比喻。这简直让我绝望。而对女人来说,这种模式的阴户就是痛苦的象征,就是黑暗的一角。我甚至想到,城市的女人为什么要把它视为最隐秘、最不可见人的东西?是因为比起她们光艳的脸庞和风流的体态,那东西形状不美、色彩不亮、气息不香,一点也不可爱。刹那间,我好像见识到了光明掩盖下的社会底层的那一股阴风,我好像费尽心机打开了美国联邦调查局设防最严密的保险柜,却发现里面不过放了一张拙劣的画,是两岁儿童用黑蜡笔涂抹的乌鸦。我好像觉得一种思想、一种主义在引诱我朝天堂艰难跋涉,等到了目的地才明白那儿不过是一座最普通的公共厕所,上面写着男左女右。是的,城市和女人一起欺骗了我,她们把最不美的东西珍藏起来,好让你永远处在盲目迷信的状态中,好让你矢志不移、毕生追求、肆力而为,到头来才知道她们藏起来的并不是珍珠而是石头。你空费精神,耗尽气血,意识到上当受骗而愤懑已极,最后的举动便是一次次暴怒地扑过去。女人期望于男人的,也许正是这种被惹恼后凶猛地扑过去的举动。 那么我呢?我呆然木立,阴郁地看着她静静地仰卧在我的床上。我想我应该脱掉裤子,举着紫红色的阳物,带着破坏性的欲念,冲锋陷阵。既然它一点也不美丽奇妙,那我对它也就没什么可怜爱可珍惜的,摧毁它的宁静,就应该如同冬天摧毁秋季的金黄绸子一样自然随便,就应该如同大雪覆盖生命的绿色一样冷酷无情。她大概一个人躺着有些寂寞,慢慢睁开眼,看我正在脱裤子,就想欠起腰。我猛吼一声别动,就扑了过去。 我这个笨蛋。尽管我的阳物紫胀得如铁如钢,可就是找不到那个钻探而入的位置。一会咣里咣当地溜下腿根,一会又哧溜溜地滑上肚皮。她忘了刚才对我的柔情的许诺,紧张得浑身发抖,连声问我,你要干什么?我说,我要试一试—— 别、别—— 别动。 我的吼声如雷贯耳,吓得她再也不敢做出任何挣扎的表示。大概她就是和苍女西乐不一样,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野草掩映的洞口,那个铸造圆锥体的模子,只好把手伸到下面,抓牢阳物,将它按放在一个极柔软的地方,然后稳稳扶住,憋住呼吸,用我腰臀上的挫力猛然朝前冲撞。可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杰出的一次行动,它的成功不仅表明了作为人的原始风采,也展示了最初公猿征服母猿的那一瞬阳刚对于阴柔的权威。如果需要证据的话,那就是她疼得惨叫起来,叫声未已,我的阳物已有半截被一层厚实的软肉紧紧箍住了。下来我该怎么办?继续朝里?对,这是此刻我唯一的选择。攮一下她就喊一声,一声比一声锐利。而我觉得惨叫是对我的鼓舞,它让我浑身充溢着法西斯式的痛快。我想,活该,谁让你要欺骗我?我那东西本来可是个通情达理、缠缠绵绵的家伙。最神秘的应该是最美丽的,可事实恰恰相反。于是我攮得愈加奋力,她叫得愈加惨烈,好像她正在接受一把鬼头刀的宰割,临近死亡的边缘而又无法立刻死去。就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这种不可节制的运动使我的身体下面产生了一片絮状的云,就要将我托升而起。那种酥麻而醉态的飘乎乎的意绪,漫漶在大脑无边的空间,灵魂已是乘风的大鸟扶摇直上。风声凄厉,那便是她的痛苦在释放音波。这痛叫越响亮,我那种美不可言的感觉就越强烈。我已经攮入深层,就像生命到了尽头,天是什么,地是什么,世界是什么,一概不去管了,剩下的便是超越自我的快乐和超然物外的神妙感想。我浅浅地浮上来,又深深地沉下去,优哉游哉。大水浩浩兮魄为船,推前移后兮魂逍遥。煦和的春风扫荡周身,血液朝下舒畅地流去,汇聚在闸门的前面,一浪一浪地拍击出阵阵想要杀人的狂妄的幸福。无与伦比的惬意不可阻挡地掠袭心头。我昏然迷醉。这是再生前的死亡,生命的复活接踵而至。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是怎么回事,闸门口的精浪便愤怒地射出,一梭一梭的,像全自动步枪里的弹头连发连中;一股一股的,像一艘艘鱼雷快艇正在驰过眼前湛蓝的海面,那船长爽朗地大喊,左满舵,前进三。大约驰过去了六艘,或六艘半,或紧跟着还有几只小舢板,接着一切就戛然平静。我不再动弹。她的苦难中的叫声变成了微弱的呻吟,最后一声尖叫出现在我将那家伙请出来的时候。 我离开她,站到地上,劈腿而立。望着我那抽了筋、断了骨、正在坍塌的导弹发射台,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那些稠乎乎的黏液。再望她时,发现她眼窝里噙满了泪水,顺着鬓边往下淌。而在她光溜溜的大腿两侧,血就像扩展版图那样在床单上朝外渗溢。我吃惊地喊了一声,顾不上穿好裤子,就跳过去将她翻转。血色的刺激更加强烈。她抽搐着,心境晦暗地趴伏在床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惊尘溅血。完了,我可能将她戳坏了。肉欲的结果就是不幸,爱情的极致就是灾难。她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活人?我他妈昏了头。我后悔地狠揪头发,又一巴掌朝我的家伙扇去。那家伙丝毫不受我的情绪感染,居然一点也不忧急,还像秋千一般从容不迫地悠来荡去,直荡得我心里阵阵发怵,恨不得将它揪下来,扔向窗外,去喂一条丧家的老狗。 我的可敬的城市姑娘,我的标有小心轻放字样的高脚杯,我的面捏的美人,我的纸糊的阴户,你既然这样脆弱,干吗不早早自杀?干吗还要寻找对象,引逗男人的大风大浪呢?我又想起了苍女西乐,想起她的坚韧皮实,好像即使用加农炮轰她一炮,她也不会流出半滴血。 不能爱,不能爱,这个世界不能爱,更不能造爱。 我拽她起来,让她也看看床上的红色。我们都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我害怕,她愣怔。我们商量着是否赶快去医院。可是,去医院怎么对医生说?我让她暂时平静下来,飞身出门,去找同学猪尾巴。他母亲是医生,我想请他帮忙,偷偷摸摸去治疗,免得校方知道后开除我们的学籍。他一听噗哧笑了,说我是个大傻瓜,说我应该庆幸。因为殷红的鲜血说明我搞了一个纯洁的处女。只要是处女就有处女膜,只要有处女膜就会被捅破,不流血就不是一个好姑娘。没关系,过几天就会长好的。但是你夺取了她的贞操就等于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你不能将她甩掉,一旦甩掉,她就成了一个破货,从此便不容易再找男人。他又警告我,既然鲜血染红了你们的爱情,那就有你提心吊胆的日子过,等着瞧吧,下个月不来例假,你小子就被钉在了十字架上。受难的往往是先驱者,你那痛苦的模样一定会让大家刮目相看。我就羡佩得要死,说不定会成为你的第一个崇拜者。去医院刮宫要单位介绍信,再说医生护士一大堆,人多口杂,不比买好烟、买好酒、买高级面粉、买平价大米,可以找一个熟人走一个后门。真是喜忧参半,我急颠颠跑回男生宿舍,把猪尾巴的话全都告诉了她。她紧张得瑟瑟发抖,忘了拿掉我铺位上那血迹斑斑的床单。血把褥子渗透了。她忧心忡忡地问我,万一怀了孩子怎么办?—— 万一? 她逼我回答。我无法回答,只是后悔,千遍万遍地后悔。她哭了,是那种震动肚皮、震动床铺的啜泣。 多么不同啊,城市和山野,女人和女人。 3惊心动魄的破裂 处女膜的破裂造成了我的心灵的破裂和整个世界的破裂。不知道世界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世界将会是什么。惴惴不安,我的心在茫茫黑夜中悄然鼓荡,就像地穴中的蚁后无声地蠕动着惨白的躯壳。那个破裂了的惊心动魄的红色日子是六月十二号,她的例假结束才十天,也就是说还有二十一天在她七月的经潮来临的日子里,我才能确切知道她是否怀孕。这是一段异常难挨的日子。我几乎在每个夜晚和每个早晨都要掏出那张塑料贴面的日历卡用愁苦的气息呼走一日和吸来一日。我的生命伴着度日如年的昼夜艰难地呼吸,我对七月的企盼就像一个死刑犯人在阴暗的牢狱企盼着狱墙崩溃、狱门大开。为此我在日历卡上将七月的最初几日用蓝色墨水划上带弧线的箭头。蓝色象征亮丽高远,到那时我的世界将再次完整,我的心将再次晴朗。日历卡原本放在系办公室女秘书桌上的玻璃板底下,我把它偷出来,夹进学生证装在上衣口袋里,是因为它的背面有一个穿着黑色泳装的女歌星。女歌星并不美丽,但她的大腿却馥郁芬芳,堪称国色天香。在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恍然明白,世界上原来有不是用歌喉而是用大腿打动人的女歌星。可现在我已经顾不上大腿的明媚春光,只能任其在焦灼的时光里消逝它那逼真的现实主义的魅力。我默默祈祷她的红色经水如期而至,并抽空给她送去我的男人的安慰—— 别愁眉苦脸的,不会的—— 万一。 担心的就是这万一。万一怀孕,事情就有可能败露,上上下下沸沸扬扬。人活面子树活皮,活人是活给别人看的,最严酷的惩罚莫过于让人在同类面前丢尽脸面。我想象着最糟糕的结果,试图在新华书店的医学专柜前看到希望的曙光。一本书脊已经磨损的十六开本的《女性生理学》告诉了我关于妇女如何受孕的知识。我好像是一个在门缝里偷窥男女隐私的下流坯子,总觉得有人要抓住我,不时地用眼角瞥瞥两边那些和我一样伫立在柜前的读者。我赶紧将这一页翻过去,因为有人已经在注意我,并且在研究我为什么死盯着这一页不放。似乎那些贼亮的眼光都具有无比强烈的穿透力,能将我沉重的心思变成他们的言谈笑语。我又连翻几页,装出一副行家的姿态,老练地审视全书的体例、内容、装帧和版权页上的那一大堆阿拉伯数字。一会,我又翻回到刚才我看过的那个地方。身后的女售书员虽然年轻却枯瘦得如同一株干巴巴的老树。她为什么枯瘦?她是否生过孩子?她难道也在注意我?管毬她。我是我,她是她,我和她有什么关系?素不相识,这样的姑娘倒找我一百块我也不会去摸她一把。骨头硬顶着皮肤,哪儿都是硌人的隆起物,和她睡觉到底是我戳她还是她戳我?我望着书假装会意地点点头,发现这种点头很能迷惑人,便不住地点起来。干枯如柴的姑娘一定会以为我是医学院妇科专业的大学生或研究生,来为一篇高水平的论文查找资料,或是某个医院的年轻大夫,工作中遇到了难题,来这里挑选最有指导意义的书籍。 我终于读完了这一页,还想往下看,就听女售书员干巴巴毫无热情地喊道,挑书的快点挑,这儿不是图书馆,要买就买,不买就放下。把书都看脏了,我们还卖不卖?现在不比过去,我们承包啦。承包个屁,你承包谁去?想承包我?你长得漂亮一点还差不多,凭什么吆三喝四的?女人的肉就是女人的资本,你没有肉就没有翘尾巴的资本你懂吗?没人要的干货,别他妈妒嫉人。我暗暗发泄着心头的无名火,极有气派地合上书,大步过去,将书拍到她面前放着钱匣子和雪青色印泥的桌上,说了声盖章吧。她一边捏起售书专用章一边极快地吐出了书价—— 什么?十三块?—— 承包啦。 我拿起书看看,发现原来印在封底的价码被一绺墨汁盖住了—— 原来肯定不是这个价钱—— 承包啦。 我不买了。你承你的包,我走我的路,到处是康庄大道,便宜到任马踏人踩而不收分文养路费。我心里这么想,而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异常沮丧的样子恳切地说,知识分子都是穷光蛋,买不起你这高价书。对不起,我不要了。我俨然以知识分子自居,带着极有风度的穷酸样,斯斯文文离开了那里,又听那姑娘在喊挑书的快点之类的话,这才明白,刚才她并不是专门对我吆三喝四的。我他妈神经过敏,为什么不能坦坦然然地多翻几页呢?好像阅读那书就等于在阅读活生生的阴户和户内的子宫一样。唉,中国人,真是的。因为我的萎缩和莫名的顾忌,我又开始感叹中国人不如美国人和非洲人了。 去学校的路上,我回忆今天在书店的收获,竟然想不起我到底读到了什么,是希望还是绝望?子宫开张,排卵,黏液和精子生死搏斗,一只健壮如虎贲的白色蝌蚪游动着长长的尾巴奋力向前,以万夫不当之勇三战三捷,最后在卵巢中安家落户。渐渐地它成了一团肉乎乎的蟾蜍,那蟾蜍在薄软的胎衣里张嘴吐舌地冲我连叫几声爸爸。我吓得浑身冒汗,明白我已经坠入地狱。一层厚重的煤矿一样黝黑的云雾压向我的心头。这是世界最黑暗的一天。 她在校门口等我,一见面就问我找没找到那种书,书上都说些什么。我说,你自己不会去看?她看我脸色沉暗得如同酱爆肉,知道事情不妙,又连连追问书上到底是咋说的?我吼起来,都是你,没有你,我能这样担惊受怕?她一愣,半晌才道,自私鬼,没良心,你不是人。你说说,到底怪谁?我看她就要吵起来,赶紧朝校内走去。我想她一定会僵立着哭泣,要是哭能哭掉肚子里的孩子那她就应该大哭特哭。突然想起书中的一句话,妊娠期间心情不能太忧郁。为什么?难道忧郁会造成流产?但愿是这样,那就让她酣畅淋漓地忧郁吧,忧郁成晚秋十月水分饱满的漫漫晨雾,在一阵暴风骤雨之后,让未成熟的青果砰然坠落。而让她忧郁的动力,便是我的不理她。我又高兴起来,越高兴就越觉得男人的伟大应该是冷酷和卑鄙。我想从今天起我和她形同陌路,也让所有人知道,我和她别说是朋友,就连好同学的关系也算不上。到时候她万一怀了孕,我就可以矢口否认,哪个鬼的孩子?要赖在我身上,没门。我认得你是谁?婊子养的,滚开。她会怎么说?她说她和我是露水鸳鸯,有过一次颠鸾倒凤?她说她能数出我肚脐下面有几颗痣,不信你们脱了他的衣服看?我摇头,她不会这样说,因为在打击对手方面她没有这么高的智商。她是女人。我想通了,要丢脸就让女人去丢吧,让她去独当一面地承受耻辱吧。因为女人对社会的作用不在于贡献了什么业绩,而在于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不在于获得而在于赎罪。她要是自杀呢?自杀了更好。什么也就不存在了。我为我的智慧、为我的伟大的决策而兴奋得半夜没有睡着。灵性的思路,时浓时淡、时有时无的爱情,男人,天马行空,如风如云,自由自在,放浪形骸,将一切灾难和悲苦推卸给女人。谁让她们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呢?男人将她们分离出来就等于分离出了苦难和耻辱的载体。我的伟大的发现,为什么来得这样迟缓?不然,我早就应该快快乐乐的了。 我一直快乐到六月底。我不理她,她不理我,好像我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六月三十日凌晨三点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一阵尖利的嘶鸣在耳畔久久萦回,是脑海中脱颖而出的声响,还是从窗外冲撞而来的恶音,我一时分辨不清。但那一阵嘶鸣却真真切切是她的声音。我竖起耳朵静静谛听,楼下有人说话,还有奔跑的脚步声。我一下明白过来,一定是她跳楼自杀了。我们这座学生宿舍楼的东单元是男生,西单元是女生。她住五楼,我住三楼。从五楼跳下去一定没有好结果,姿势怎么摆?是仰卧还是俯卧?是七零八碎还是肢体完整?是七窍喷血还是浑身稀烂?我腾地坐起,又马上躺下。我不能下去。我算什么?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就像尼罗河的石头跟黄河的石头没关系一样。如果下去就等于告诉别人,我关心这件事,因为是我逼死她的。外面有了一阵喧嚣,像是吵闹又像是追打。我不想听,用被子蒙住耳朵,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件事情总算结束了,如果她没留下什么对我不利的遗嘱,就万事大吉。可又想,她的自杀未免有些过于仓促。今天是六月三十号,是她经水来潮的日子,她可以再等几个小时,中午或者晚上,那红淋淋的带腥咸味的东西或许就会喷涌而出。唉,晚了。 这儿是树,那儿是楼。楼下是人,树下也是人,三五堆,叽叽喳喳的。一个传说正在产生。而在我的这个位置上,在篮球场的一角,是来来往往湍急的人流。偶尔有人跟我说话,都带着极其神秘的眨眼,送来传说背后的那一层意思:一只男人的大手从茅坑里伸出来摸了一个女生的屁股。那女生是谁?那屁股是什么样子的,形状还有色泽?深更半夜,她竟敢一个人去上厕所。学生楼里的厕所因为没人打扫早就关闭,楼下的公共厕所狭长幽深且没有灯光照明,夜里女生不是成群结队就不敢擅自进入。她可好,单刀赴会制造了一则重大的风流新闻。摸了屁股以后是什么情形?她尖叫着跑了出来,裤子来不及提上,清凉的月光下她的裸露的下半身无比美妙,在如纱如网的银白色光晕里,是旖旎的湖水,饱满的山梁。我怎么也摆脱不掉这种迷人的想象,即使在我看见那个与我共同为等待例假而焦忧的女人时,想象中月光下的大腿仍然横陈在我的脑海。 她被裹挟在人流中,从我面前招摇而过。我无意中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比以往更具有一种萧索空漠的性的吸引力。我怅然若失。她没有自杀,这对我似乎是个打击,她的体态变得更加魅惑人,则是打击之上的打击。因为我觉得她把自己装束得如此性感,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吸引别的男人。 她就要在树阴下消逝了,倏忽一闪,那左手便轻轻摆到臀部上。我看到她手中捏了一个包着东西的四四方方的花手帕,心尖就哗然一抖。多么熟悉的情形,陪我多少年爱情,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每次来例假,她都会在宿舍把卫生纸叠成长条,用手帕包起来带在身边去上课去自习。蓦地,厕所里被男人摸过的那个屁股溘然逸出了我的脑壳。我紧紧跟过去,发现她正在树阴后面的教学楼前跟几个女生说话。大概也是为了那个厕所里、月光下的传说,她们脸上的皮肉都被什么东西拉得紧紧绷绷的。我没有停步,绕过她们来到教室,匆匆写了一张纸条塞进她的课桌。那纸条上的话是,告诉我,你的老朋友是否已经到来。 但是,她似乎不打算告诉我。下课了,她混在女生堆里,和人家神聊,根本不想提供一个让我和她单独说句悄悄话的机会。我恨恨的,恨了整整一上午。终于上完了课,我无法忍耐我的焦躁,在她去食堂打饭的路上,厚着脸皮拦住了她—— 我的纸条你看到了?—— 看到了。来也好,没来也好,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说来了?—— 不知道—— 要是没来,你用手帕包东西做什么?—— 亏你还能注意我。来了又怎么样?这下你就高兴了,你就没有任何责任了。 一听她的话我就情不自禁地笑笑。来了,终于来了。谢天谢地,我总算度过了这个多难之秋。我想和她多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气氛,便把话题扯到厕所里发生的事情上。她打断我的话说,不是你摸的你就别管这种事。然后她仰起头,傲然离开了我。我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心中的音乐悄然逸出,自然又是《深深的海洋》,那家伙也就勃然而起了。我真想扑过去,紧紧抱住她,就在花砖铺就的林xx道上扒下她的裤子,看那殷红的潮水是怎样如溪如河地淙淙流淌着。此刻,我真后悔我是一个人,如果我是一个畜生,公狗或者雄鸡或者牡牛,我就会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对异性采取行动。我又一次无比强烈地感到我需要她,需要她的肉体的挤压,需要将我深深沉陷于她的丰腴的沃野一样广袤的肌体,需要两种皮肤把我们的青春摩擦成热烘烘、汗津津的夏月。我带着发情的盲动,又返回教室在她的课桌里塞了一张纸条,用极其殷切的语言恳求她晚上到我宿舍来。又是音乐的诱惑,故伎重演。 她没有来。我感到了一种失恋的愤怒。 4动力 我的欲望的霓彩已经从脚下架上天空。天空湛蓝明净,寥廓得没有一丝白云。而在我的皮肤下面潜流着燃烧的岩熔,那岩熔从我的双眸中盈溢而出,把一切都染得火红一片。我感到浑身灼痛,那个宝中之宝的器官异常夸张地表现出自然的狞野,驱策我的拳头紧紧攥起。可四周到处都是距离,无处发泄的憋闷在这无垠的距离之间显得那样无足轻重,我想砸碎窗户玻璃,想在坚硬的墙壁上砸出一个深洞。但最终我却将拳头展开,隔着裤子狠狠攥住那条生命的根,发狠地摁压。就这样我伫立在床前,怨怼着天下的女人。天赐良机,没等我的手淫开始,我就有了一个泄欲的机会。猪尾巴踹门而入,对我喊道,走啦走啦。我浑身一震,似乎要去拦路强xx那样激动得心脏怦然而跳—— 你猜那个躲在厕所里摸女生屁股的流氓是谁?是他妈土地爷的儿子,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昨晚抓住了,今天又放了。我们要求学校开除这流氓,学校竟说是两厢情愿。走啦走啦,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声势—— 要我去抓流氓?我自己还想当个流氓呢—— 流氓应该让公安局去抓,我们游行去。 我被他拽到篮球场,那儿已经是一片人海。男女都有,火火的,沸沸的,嘈杂声就像卷着无数砂粒的阵风掠过头顶。猪尾巴很快消逝了。不知不觉人群朝校门口涌去。我不由得缓缓跟上。有人举着火把。火色映出几个女性的臀部,都是圆圆的带着起性的气息。我怀疑那个在厕所里被人摸过的屁股就在我眼前摇晃。我略微加快了脚步,跟着女人的屁股走。等那屁股被几个男生遮住,我不得不抬起头时,发现已经来到了大街上。那几个男生在高声交谈,像是专门说给我听的。他们说那个被人摸了屁股的女生十分漂亮,是外语系的一枝独秀。说她矜持高傲被许多男生追求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姿态冷眼向洋看世界。说那个土地爷膝下的流氓曾经给她写过狗屁不通的情书被她当面撕毁,于是他发誓要报复要在她身上留下永恒的耻辱的印记。我听着倒有些佩服这流氓,觉得他是个男子汉,相比之下自己就有些胆怯懦弱,缩手缩脚得竟然不敢死死抓住已经到手的肥肉。而这些男生之所以要义愤填膺地组织或参与这次游行并不是为了维持某种道德秩序,而是和我一样受了情欲的驱使和受不了失恋的痛苦。人群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并有了叮叮当当的砸击声。举着火把的人飞跑过去。粗野的诅咒声此起彼伏。我也受到感染情不自禁地骂起来而且骂得格外流畅利索。骂完了发现我周围的人都朝两边涌去。我左右看看觉得右边女生多便朝右边跑。有人开始用石头砸击一个铁质的东西。铁皮的破裂如同处女膜的破裂令人亢奋。我蹲下身子摸石头却摸到了一个女生的脚。她尖利地叫一声快快跳开。我赶紧往一边移动,不小心我被绊了一跤。我起身抱起绊我的那块石头,朝面前一个发亮的物体扔去。我听到了一阵玻璃的破碎声,内心顿时舒畅了许多。为了得到更多的舒畅我抱起更多的石头锲而不舍地砸击过去。我发现女生也和我一样在施展武力,不禁有些纳闷,我为了情欲的压抑想把地球砸个窟窿,可她们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没想清楚,我又发现很多人朝前跑去。我稍稍停留了一会仔细观察刚才被我们毁灭的东西才明白那是一辆苹果绿小轿车。再朝远处望去发现又有几辆小轿车正处在毁灭之中。恍然想起这儿是处在某饭店与某宾馆之间的停车场,专门停放高级人物的高级轿车。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发现如同我第一次发现女人的双乳之间有一道温暖如春的沟渠。它鼓励我再次投入战斗就像投入插入拔出的那种战斗一样全神贯注。后来不知谁喊了一声戴大盖帽的来了,我们就全部撤离,一口气跑回学校。法不责众,投入打砸抢战斗的少说也有六百人,我们大家都相信我们会安然无恙,况且我们是为了社会的不公,为了正义的呐喊,为了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这是非常寻常的一夜,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文化大革命。真后悔我那时还没有性意识,如果有,我一定会彻底造反。干吗不造?失去了女人的男人要是他还能称得上雄性的话,他就应该获得女人之外的发泄。我觉得我已经牢牢把握了真理——压抑永远是革命的动力,而革命就是暴力,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推翻了之后呢?我想,我应该认真研究一番历史上那些农民起义领袖成功后的私生活了。 如同那些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志士仁人在征战胜利后必然会成为帝王将相一样,我不能天天革命,最终还是需要女人的无私奉献。她不来我的宿舍,我就去她的宿舍。这是性力无限扩张的本能给我的勇气。我甚至有勇气将晚饭后的太阳早早地推下山去。天黑了,我坦然敲开了她那个集体宿舍的门。两个也许不打算去上自习的女生和她并排坐在她的床沿上。秋风落叶,一片枯黄,女人不漂亮就是生命的凋零,我一向忽视着她们的存在。但在今天晚上我不得不正视这两个上帝忘了最后进行一番修整的姑娘,并向她们吹去席卷落叶的冷冷的秋风—— 你们出去一下我有话跟她说。 她们两个愣怔着互相看看。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们还是不动—— 我来找我的对象,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回避一下? 我的硬朗朗的语气惊住了两个还没有见识过男人的冲动的姑娘。她们站起来,手拉着手极快地朝外遁去。留给我的最后一抹印象是两对愕然闪烁的眼睛。她没想到我会这样,倏地站起说,你要干什么?嫌人家不知道你的底细?我笑了,说,知道了更好,我们两个的关系就更加牢固。她说,谁和你有关系?我没回答,柔柔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不理。就在这个尴尬的瞬间,我的举动令她、令我都有些出乎意料。我的双膝渐渐弯曲了,腾地一下跪在她的面前。不是我下贱不是我要给男人丢脸,而是情欲使然。情欲是至高无上的乞丐,它无时不在流浪,无时不在乞求满足—— 你,你快起来。 我用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腿。她挣扎几下看无法摆脱,就只好僵直地站着—— 我想你,我离不开你,你要是不理我,那我还不如死。我错了,过去是我不对。我请求你原谅,还不行吗? 我说得极其悲凉。这语言符号组成的虚伪的伤感居然打动了我自己。我淌出几滴眼泪濡湿了她的裤子。她长叹一声,突然抱住我的头,忍不住啜泣起来。这就是女人。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女人是极容易被征服的,用武力或者用眼泪。而男人,情欲让他下跪他就下跪,让他流泪他就流泪,让他打砸抢他就打砸抢,让他沉默如山,他就是一座从远古走来的昆仑山,让他发狂如水,他就是防汛季节黄河浑浊的高大浪峰。我琢磨这就是人的自由,就是智慧和力量的证明,我起身用手给她揩泪,那柔情能让万年冰川顷刻融化。 半个小时后我重新趴在了她身上,双手占领着乳香的高地,贴着她的耳朵说了成吨成吨肉麻的情话。终于,憋了一个多月的精水隔着裤子鼓噪着浩荡而出。她的软绵似水的身躯整个儿感觉着我的灵肉的扩散,微微颤动。我也就缄默不语了,哪怕再说半个爱字也是多余的了。而她却絮絮叨叨地才开始回报我的甜言蜜语。我忍着,用极大的耐力不让自己露出一丝腻烦的表示。因为还有明天,为了明天的情欲,我将无休无止地虚伪。 第四章 1情盗 我在回忆的感伤中奔跑,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那幢土红色的大楼前。我家住在四楼。我冲进楼门,一步跨上三个台阶,一左一右十八个弓步便来到三楼。我戛然止步。 打草不能惊蛇,我必须悄悄过去,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他们措手不及、无可防范,赤条条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我面前,让我看看那是怎样一对肮脏的灵魂,让我也见识一下被捉奸的狼狈和体会一下捉奸的豪迈。我手伸进衣袋,满把攥住一串钥匙,不让它发出金属碰撞的嚓啦啦的声响,然后举到眼前小心找出开家门的那一枚,再用拇指和食指捏紧。我将齿纹朝上,齿尖正对前方,蹑手蹑脚踏上四楼,屏声静息走到门前,准备将钥匙迅速插入,猛然旋开,破门而入。接下来,但见他们肚皮厮撞,股臂交叉,雄鸡陷入牝户,龙涎流进樱口。妈的有诗为证:被翻红浪精神健,帐控银钩情意绵。想象间,听到房里有了一阵极神秘的悄声细语,嘤嘤嗡嗡的,大概是枕边风、调情话。如我之人当然熟悉这声音,也明白这时他们的欲念高度集中,他们忘天忘地忘世界,只把那一个光鲜的肉色当成了朗朗乾坤。他们把一生积淀的所有美好感觉,压缩成了一种酥麻的幸福和大水冲决堤坝时的酣畅超脱。而我作为丈夫,却静立在地狱的门口无法超脱。无法忘怀的天地是昏天黑地,无法忘怀的世界是阴谋泛滥的世界。这世界到处都是血的卑鄙,精气的丑恶,阴户的背叛,子宫的堕落,男根的罪愆,接吻的无耻,床上的恶毒,流汗的腐臭,气喘喘的秽行,娇滴滴的诟病;到处都是培元气,养太和,聚神造精,升阳固本,畅达血脉,顺理幽门,四时坚挺,悠然肾囊的哲人哲理。倏然之间,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下流,我仇恨着这个恶欲横流的骗子世界,仇恨着这个由阴体和阳物组成的男女世界。我对准锁孔,勃然挺起钥匙,带着怨怒插入,带着希望朝右旋扭。木质的门扇就像沉浸在情天欲海中的肉质的身体,连连震荡着。砉然一声门开了。妻子赫然在目,另一个人赫然在目,我们家的那张双人床赫然在目。我的表情像怒目金刚,我要像豹子一样敏捷凶狠地扑过去,我要发出一声撼山撼岳的怒吼,我要吃人了。但是,然而,再来一个但是,然而,一切又烟消云散。我像一个童蒙无知的傻瓜,目不交睫地愣怔在那里,紧箍我头脑的那个捉奸捉双的意念,因想象别人和妻子通奸而不知不觉鼓胀起来的那个活宝,准备来一番你死我活的搏斗而悄然硬帮起来的肌肉和攥成铁疙瘩的拳头,还有那股憋足在胸腔里的阴险的闷气,统统都松弛懈怠了。我的眼光无力地扫向那个在床沿上和妻子坐得很近的人。那是个女人,有一张蛮漂亮的脸庞。 为了不使外人看出家庭中无时不在的裂隙,妻子不计较早晨和我的争吵,带着笑容温和地问我,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我的变幻多端的面孔此刻呈现一派和静悦然的神色,带着同样的微笑回答她,你今天不是休息吗,一上班我就想回来。我又面对那女人说,整天瞎忙,她也忙,我也忙,难得有一个轻轻松松过日子的机会。女人面带那种礼节性的含而不露的笑意算是对我的反应。妻子起身,从门后红色尼龙绳上拽下毛巾递给我说,看你满头大汗的,上班着急,回家也着急。我说,我是一路跑回来的,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路上,好不容易有了点空闲,就要节省着用。今儿中午咱们好好炒几个菜,不是我馋,而是为了客人。对第一次见面的女人我一向很热情。我试图给她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万一以后再见面呢?万一上帝赐予我一个可以和她深入发展关系的机会呢?而那女人一听我要留她吃饭,便像听了逐客令,抬起屁股就要告辞。我一迭声说,别走别走。她一迭声说,不了不了。我对妻子说,你怎么不介绍一下。妻子说,小敏,我们单位的。我说,小敏是你的朋友,你应该拽住她。妻子说,我们是好朋友,不必太客气,再说人家还有事。那女人也对我解释说,我真的有事。我说,真的?她说,真的。我说,吃完了饭再去办事嘛。她说,吃完了饭就会误事。她边说边往外走。我说,你看你,这么客气,好像我们管不起你一顿饭。她说着改日再来就已经到了门口。我和妻子送她出门,脸上都堆着虚情假意的笑。她不断回头,说着过去吧别送了的话,慢慢走下楼去。妻子和我都长舒一口气。 妻子关上门,情绪顿时恢复到早晨和我吵架后的那种样子,板着脸坐到炕沿上,佯装看书不和我说话。我过去站到她身边,没好气地问,中午吃什么?她赌气不回答,翻过一页书去,那是一本低级的言情小说,贫下中农才会欣赏。妻子不欣赏,她读它不过是为了有事可做和回避我的眼光。我说,算我自作多情。我干吗要急急忙忙跑回来?还不是为了多和你待一会。妻子眼盯着书又翻过去一页,冷冷地说,我可没要求你这样做。我还想说什么,以便引出她的烦躁,好让我暴跳如雷,大发一通脾气,泄除胸中闷气。可突然我在心里尖尖地哎哟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莫大的疏忽:为了紧张应酬和掩饰窘迫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个女人就是小敏的容貌体形,服饰打扮。现在回想起来,形象模糊一无所知。我下意识朝外走,又转回来,探身在摞起的被子后面寻找妻子的卫生纸,没有找到,便拿起桌上一张包过大饼的报纸,撕下一半边揉边走。这是特意告诉妻子我要去上厕所。 厕所是公用的,在走廊朝阳的夹角。尿池的一头连接着窗户,站在那里,歪过头去,可以从不知何年打碎了玻璃的窗户中望到楼下的水泥地和更远一点的大街。每次小便,我都要站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眺望大街上的风景,女人是组成这风景的全色调。我一进厕所便将报纸扔了,未及站定,眼光便投向窗外。我无法断定她是已经走远了抑或还没有走出楼门,眼光飞速划着长长的纵线来回扫描。有人走进厕所。我赶紧收回眼光,察觉还没掏出那东西,便慌忙掏出来,一俟那人走进身后的便池包厢就又急不可耐地开始扫瞄。我终于在青黑一片的水泥地上看见了她。她走得很慢,似乎并没有什么急事需要马上去办理。那走姿很有点大家闺秀的风度,带着高雅的弹性和遗世独立的傲慢,不肥不瘦的腰身轻盈得体地摆动,屁股一左一右微微扭晃,似在有意卖弄氤氲在那儿的甘饴温馨,体态不纤弱苗条但也不臃肿肥胖,是那种适度的肌丰肉满。阳光下闪闪亮亮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一截略有半拃的白嫩的脖颈,随时等待着男人的胳膊去缠绕,等待着男人将一串金项链(我有一串就好了)像锁链那样抒情地套在上面。从上往下看去,雪色的健美裤如同我那艳丽而不轻浮的情思,在前进的过程中弯了又直了。裤筒绷得忒紧,大腿鼓得滚圆,让我有了一种马上就要爆炸胀烂的惊奇的预感。我替她紧张了片刻。身后的便池包厢里传出一阵响声,提醒我厕所并不是猎艳的场合。我赶紧将意念收回,憋气尿尿,可吭哧吭哧了半晌,怎么也尿不出来。我生怕她即刻消逝,又专心致志地往下瞅。一双端直的脚穿着粉色鞋,带红色镶边的白袜子在脚腕处翻下来,踏云踩花一般娴娴地迈动着。包厢里响屁不绝如缕,又是一次提醒。我再次尿尿还是尿不出来,急得我将雄鸡抖了几下而眼光却没有收回。她的鞋是平底鞋。这使我有些失望,憾憾地想她并不会打扮自己至少不完全会。不会打扮就是不懂穿戴可以作为招惹异性目光的标记,不懂男人性欣赏的习惯和性心理的需求。我不喜欢女人穿平底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想如果我有钱,我就要把生产厂和商店里的女式平底鞋全部买下统统销毁;如果我没钱,我就要做个稀世大盗或者纵火犯,如果我既没钱又没胆,我就只好这样一辈子为女人的那些不性感的鞋而憾恨不已了。她正在靠近大街,就要淹没在彩色的人流中。我依然死死盯准她,幻想她能够突然回头让我饱览她的容颜,然后铭记心底,贮存起来以便今后和别的女人比较,以便再次见面时发现她的变化。身后包厢的门响了,并有了一阵干巴巴的破碎的咳嗽和吐痰的声音,警告我他正在发现我内心的秘密。我赶紧扭正面孔,扶正雄鸡,平视前方,认真尿尿。很可能他在边系裤带边看我的后脑勺,猜测我的小便为什么比他的大便还要漫长悠久,还要不讲时间效率,而时代风行的口号是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未来。我难堪地龟缩着脖子,立也不是走也不是。半晌他才出去。与此同时我的尿悄然而出,细细的并不汹涌,也没有激响,很快变得若断似连又滴滴答答的,最后一滴轻飘飘地落下去,汇入朝低洼处浮动的虚伪的淡黄色泡沫。我扭过身去,边装好雄鸡边望窗外,但这时已经觅不到她的踪影了。晦气,这个脱裤子放屁的人执意要和我作对。我绝妙地骂了句那个人的娘,惆惆怅怅、磨磨蹭蹭地离开了厕所。 妻子原模原样地在看书,面孔板得像块冰冷的石头,好像她住进了旅馆,刚才进进出出的不过是一个陌生的房客。我在脸盆里撩水洗手,故意弄得稀里哗啦响,故意将水溅在墙上地上。她还是一声不吭。搁在过去她一定会跳起来冲我吼道,你不会轻点,墙上弄脏了谁刷?地又不是你拖是我拖。对她的沉默我越想越气,撕下毛巾,胡乱揩干手就要出门。没搭好的毛巾掉到地上。我一迈步就软软乎乎地踩了一脚,弯腰抬脚,捡起毛巾扔到脸盆里,忽地拉开了门—— 哪去? 这话就搁在她的嗓子眼上,吐得又轻又快—— 上街吃饭。 我挺直腰板,说得雄赳赳气昂昂—— 人家辛辛苦苦把饭做好,就等你回来,你回来连个好脸都没有。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和我吵架就别回来,要是想好好过就别板这脸—— 是你板着脸还是我板着脸?是你想和我吵架还是我要跟你吵架?乏味透了,我没工夫和你吵架。我脑子里需要装的东西太多,装不下你那些俗不可耐的东西—— 我俗不可耐?你高雅?你嘛,大人物了,脑子里装的尽是五大洲四大洋、历史前进、社会发展、人类命运、革命前途。去呀,找一个高雅的给你做饭呐—— 你什么意思?你现在看不上我了?我再怎么不济,也用不着你来挖苦我—— 你吼什么?广播电台吼去,把门关上—— 怕人家听见呀?你就别做亏心事。 我把门关上,一屁股窝进椅子,气狠狠地跷起二郎腿,两手在两只口袋里乱摸一气,摸到了香烟,又乱摸着寻找火柴。妻子腾腾地走过来,凑到我脸前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你说我做了什么亏心事?我轻哼一声说,鬼知道。她说,你今天得把话说清楚。我说,我说不清楚。妻子后退着坐到床沿上呜呜哭起来。我喷出一口烟雾,愤然而起又想出门,猛地想起红红的信和红红的丈夫要来这里发布最后通牒的事,忧思顿时在我胸臆间牵萦回绕,内心变得沉灰暗郁,四周仿佛出现了一片狞厉茂密的蒺藜,让我举足维艰、进退两难。我坐下抽烟,琢磨如果他真的要来闹,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稳住妻子再慢慢调解。我将烟抽到过滤嘴出现焦糊时才摁进烟灰缸,重重地叹口气说,算了吧,别哭了,就算我说的不对—— 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 好好好,我负责,我赔礼道歉,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你别假惺惺的,嘴上不说,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一天到晚这样吵下去,你说有什么意思?—— 我也觉得没意思。但你一回到家就没好脸色,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好好好。我发誓我以后再不了。你板脸时我不板,你和我吵时我不吵,行了吧?—— 你的脾气好点,谁愿意跟你吵?—— 对对对。我脾气不好。过去的事嘛你原谅,以后的事我们尽力向好的方向努力。 我掏出手帕递给她。她不接,她这是想让我给她揩泪。我站在她面前,将她的头放在胸腹上,摇晃着身子用衣襟擦拭她的泪眼。她嫌我的衣扣硌着了她脸上的皮肉,推开我,从我手中抢过手帕,随即幽怨地嗔我一眼.这一眼闪烁星星点点的娇痴,让我心神不定,恍然记起别的女人第一次跟我睡觉时都是这种娇痴媚态。我一把夺过手帕扔到床上,蹲下身子双手捧住她那张湿津津隐现伤感的粉红色的脸,伸出舌头舔舔她的眼睛。那薄软的双眼皮一眨一眨的像纤小的刷子轻轻拂过,我感到舌苔阵阵酥痒。她的泪是咸咸的,咸咸的味道增生出许多唾液,粘粘地糊满了她的蛋形的眼眶。她站起来,掏出自己的手帕仔细抹净那些泪和那些唾液,然后走过去悄然隐进厨房。了结了,冤家,我们前世无怨今世无仇,干吗要这样别别扭扭地生活?我们的爱情牢不可破,一百个红红也动摇不了我们家庭的根基。当然这主要看你,看你如何对待插足于我们之间的红红和带来晴空霹雳的红红的丈夫。上帝保佑。 妻子真的炒了几个菜,是在我进门之前就炒好的。罐头加鲜肉变幻出四大碟红黄白绿的食物:青豆肉丝、蘑菇肉丝、竹笋肉丝、灯椒肉丝。我用筷子挨个尝一尝,觉得这几样菜都是一个味,好像面前的妻子,好像很久以来就笼罩着这个家庭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油腻气息。吃着菜,我不期然而然的想起刚才从我眼前溜走的那个短头发、白脖子的女人。在我的脑海中那女人已经和菜牢牢联系在一起,当然是妻子做不出的一道新菜。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只可惜命运摧残着人性,旧的总是不去,新的总是不来。菜是从古城台菜市场买来的。离菜市场朝东二百公尺有一条深深的小巷。记得那两边的墙是朱红色的,青沉沉的水泥电线杆矗立在冰凉的空气中,空气中是轻幽幽飘舞的雪花,朦朦胧胧。 冬季的一天,我经过那里,看到一个穿靴子的美丽姑娘摇进了小巷。从此以后,每当我经过小巷,都要扭头流连张望。走进小巷深处的姑娘,白色世界里飘逸的姿影,轻轻脚步在积雪中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直响到远远的地方。雪雾阵阵升起,遮住了我明亮的眼睛。 我真后悔当时我为什么没有看清她。我应该随她一起走进小巷,从后面细细赏玩那一头瀑泻而下的披肩发,默读她的体形,她的柔柔动荡的线条,她的自信的步履,她的频频呼唤异性的贞静闲雅,然后超过她,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猛然回头,装作寻找一幢大楼、一扇门、一户人家那样将眼光掠过她的面孔,左右看看,眼光再经过她的面孔和胸脯急急收回。一切就会明了:是哪种风格的秀丽,是哪种韵味的标志,是哪种色调的妍美。我再一次前后左右地寻觅,最后大胆地直视她等她走近—— 同志,可可西里研究所在什么地方? 她会怎样回答?她说不知道?说不知道就是证明她不在这条小巷或附近居住。因为可可西里研究所就在菜市场集中摆小吃的路段上。她如果很准确地告诉我,就等于告诉了我她家住在什么地方。我会很礼貌地说声谢谢,会不为人觉察地用鼻子嗅嗅空气。纯净的空气里是她身体的清芬甜润。她从我身边悄然飘过,带着瞬间的永恒,带着我心中温热的惆怅。我回味她秀目里的内容和透明的声音,我久久注目她的白雪点点的身躯,我喃喃自语,我会再来的,天天来这深深的小巷。因为我是阳光下长大的儿子,对女人我具有太阳取之不尽的能源和无所不包的覆盖面。只要地球不停止运转,我就会时时君临人间,照耀人间的女性—— 你怎么不吃菜? 我嗯一声,赶紧伸过筷子去。 它为什么不是红色的?女人健美的雪色的腿一闪而过。这双腿可以迈出无数个人字,这双腿的符号就是小敏。而那个隐入深巷的姑娘在朦胧雪色中具有一双朦胧的大腿。是什么颜色,深色还是浅色?是什么形状,浑圆还是微扁?假如我用手在那上面捂捏着抹过,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干吗老发呆,你好像有什么心思?—— 没有,我想认认真真地品味。 我慢慢咀嚼口中的饭菜,突然想到妻子也有一双大腿,司空见惯了也好像不存在了。多长时间没有亲吻抚摸?那儿也许有了变化。故地重游总会惊奇地感受许多陌生、许多流年的痕迹,再生许多战栗、许多莫名的兴奋—— 看你难受的,半天咽不下一口饭,像吃毒药一样。 我抬头发怔地望她。我为什么不能再次狂吻、再次领略她的大腿的风韵?小敏雪色的大腿,那雪色点点的姑娘扑朔迷离的大腿,妻子因荒芜而新生的大腿,变作一股股坚硬的风在我体内刮起浪叠山涌的血潮。大腿就在眼前,而我的手却握着一双毫无肉感的硬滑黑亮的筷子。手的眼睛早已对准了她,我干吗不让它快快过去,弹奏爱情的茫茫乐章?我将筷子拍到桌子上。嚓一声响,妻子的双眸随即睁得浑圆。她的杏眼吃惊起来十分性感。我站起说,不吃了,你也别吃了。没等她有所反应,我就绕到她身后,用双手捂住她的Rx房,用胸脯紧贴她的后背。她知道我要干什么,扔掉筷子瘫软在我怀里,仰起脸翻着雾幔笼罩的杏眼,娇态地看着我。我侧过身子,一手搂住她的脖颈,一手从她的屁股下插进去,稍稍有些吃力地抱起她,然后喊着一二三将她扔向铺垫不怎么厚实的硬板床。她要坐起,我喊一声别动。她就一动不动地仰躺在那里,大腿并拢着流淌红色的情绪,小腿安详地从窗沿上垂吊下来。我蹲下身子脱去她黑色的船形鞋,又抱住她红色的双脚,在脚面上用力留下几个热气腾腾的吻痕,再起身从侧面解开她的裤扣(她的腰肢纤细,两胯较为突出,所以从来用不着系裤带)朝下扒去。她屁股一抬我就将内裤外裤一起扒下来堆积到她的肌肉均匀的小腿上。我朝下看看,觉得不能览尽风流,便退后一步,拽起裤角将大红的裤子全部褪下,扔到身后的椅子上,然后伫立在她的面前静静享受眼福带来的愉悦。她的大腿的形状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那样静美舒展,只是皮肤显得更加白嫩光润、清芬四溢、软绵可爱,一片和平鲜亮的境域。只有妻子的大腿才能使我如此长久踏实地观赏,为此我必须打心眼里说一声,还是妻子好,妻子耐看,妻子中用,妻子能给我最完美的满足。别的大腿只能仓皇地品味,急促地抚摸,紧紧张张用嘴去感受那弹性的魅力或者只能发挥超人的想象去用心脑咂摸那种尊贵的丰盈。我俯下身去,将脸埋在她的大腿之间,来回磨蹭着赞美它的伟大。因为女人的大腿是情爱的上帝,它向男人发布至高无上的命令,去爱吧,于是我们就爱了。它向生殖器招手,生殖器就有了勃然前冲的力量,并且力大无比,成了人类创造一切的根本。我起身趴到妻子身上,紧紧闭上了眼睛,心里却油然升起了别的女人——那女人的雪色的大腿、那雪色点点的姑娘极易伤逝的大腿—— 你闭着眼睛干什么?—— 我、我想、想点事。 这种时候还想事—— 我想,你,不,是我,好像有点那个,陈旧,不,老了,也不,是、是在走下坡路。对,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尽情生活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我本想编造谎言,可说到最后,竟然吐露了那么一点点真情实感。我问她同意不同意我的看法。她在我的抚摸中点点头。我鼓起勇气继续发表我的看法—— 你说说看,一个男人一辈子只和一个女人好,不,这样表达不确切。这么说吧,你作为一个女人一生把自己只交给一个男人享受,你不觉得有点亏吗? 她不语—— 你说是不是?—— 好像是吧—— 其实人活着就那么回事,不抓紧生活到时候就会后悔。抓紧生活的办法有千千万万种,其中之一便是,便是寻找,寻找爱情—— 我不是找到了吗?—— 我是说,继续寻找。比如说,你可以给自己找另外一个,就是情夫—— 别瞎说。 她用手在我的腰肋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干吗这么紧张?怕是你已经,已经有了?—— 胡说。快干你的事吧。 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她在我的身体下面已是腮红耳赤了。 这一天就要结束了,红红的丈夫没有来。可能是红红没告诉他我的住地,也可能是红红的离去使他幡然悔悟,如果他把事情闹大,红红将永不再来。管他呢,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太阳照常升起,我得照常生活。晚饭后我实在不愿面对妻子那张熟悉的脸,耐不住枯寂便去散步。我又一次在大街上顾盼流连,又一次经过那条深深的小巷。我没忘了朝里张望。不是冬天就没有洁白。赭红的高墙前,青沉沉的电线杆下,铅色的路面上,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好像所有女人都被那冰冷的电线杆的拔地而起给吓得藏了起来。洁白的记忆里,那种缥缈的朦胧,那种人衣相谐、人景相谐的调匀之美,被该死的青铅色、该死的男人所代替,如同在我的脑海中红红被红红的丈夫所代替一样令人厌恶。我继续朝前走,从那用立体声录音机招徕顾客的饭店门口,听到了一阵哀哀怨怨的音乐,是一支难以忘怀的歌曲,久违了,《深深的海洋》。 2忧伤的苔痕 黛黑的远山,葱绿的近岭。细雪轻盈盈的似杨花飘洒。风永远是北来的西去的,又一次精神抖擞了,横贯东西,恣意摇撼大树的枝干。地上,浮现一层浅浅的碧纹,一道道游动的梦幻的笔触正在轻歌曼舞,消逝了,又出现了。白色盖不住的森林,让我无言的那一种深沉,让我躁动的那一种摇荡,让我粉碎的那一种强悍,让我失落的那一种博大,变作绿海,浩浩远去了。深深的水平线上,有黑礁白浪,有涛声潮音,有阵阵野兽的嗥叫。云杉的枝杈间巢起一对对蓝马鸡,村舍就要化入雪雾了,夕烟袅袅,飘起放荡不羁的曲线。 每天,我都站在苍娘家门口的那块岩石上,朝隐藏着鬼不养兵娃的那边眺望。对我来说,那边是另一个潜伏着危机的不可名状的世界。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老河了。苍娘给鬼不养兵娃做的饭煮的肉,由苍朴按时端走。每次走时我都要叫住他,问他鬼不养兵娃怎么样了?会好吗?他总是用嗯嗯的声音回答我的问题,眼光低视着,从来不看我—— 我跟你一起去吧—— 嗯。 于是我跟他走,于是我被苍狗獒拉用龇牙、吐舌、低吠的威胁横截在起步不远的地方。苍朴对它的举动既不呵斥也不怂恿,木然旁观着。从他复杂的眼光中我领略到的是对我的怨恨、惧怕和可怜。最后苍朴兀自走了,留给我的是一种和岩石一样冰凉坚硬的拒绝。妈的,什么时候我成了一头被苍狗獒拉绑缚在黑牢中的困兽呢?好在有苍娘,她可以给我证明我还是个会说话的动物的机会。只是,我得等到夜晚她从田里归来的时候。 到了夜晚,森林就变成一片黑海了,淹没了一切美丽和凶险,也淹没着人心。苍娘好不容易可以腾出手来做点针线活了。她就着灯光缝缀着一件用兽皮从山外的城镇人家换来的旧衣服,有心无心地和我说话—— 苍狗獒拉,山里的黑精狗中的鬼。这黑精小时候就凶诈,像人,怕硬的咬软的。自小看到大,现在还是这样。你越害怕它,它对你就越厉害。 总是这些话。我听着,很快烦腻了,仰过身子去,靠着炕角被子躺下,打出一串清脆透明的鼾息。我在装睡。因为我虽然需要有人和我一起交谈,可一旦意识到满足我这要求的竟是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时,我马上就疲倦了。一晃就是五天,几乎每夜我都是在这种疲倦和失望中进入睡眠的。 可是,我从苍娘那双忽明忽暗的眼睛中分明感受到,她对我是有所期待的。她期待什么?期待我也和老河、和苍家男人那样,在苍狗獒拉的暴戾面前成为一个真正的汉子? 雪粉铺向森林,就像一个完整的白世界被一根根狼牙棒击得粉碎。同样被击碎的还有那块新开的田地。覆雪盖不住的新生的草枝草叶勇猛地窜出来,一步步窜高,高得超过了原先那层被荒火烧去的植被,高得让苍木婴尔大为惊异。已经无法耕种庄稼的事实和一道阴影一起出现了。而对森林人群来说,新垦地的拒绝播种,便是一种神秘的惩罚,便是灾难的预言:大山神说,还是让你们饿饿肚子吧。因为你们违背了神戒山律。一从田里回来,苍木婴尔就对我唠叨,从来没有见过,都啥时候了,还下雪,地翻了还长厚草,没照几回太阳就长得有半人高。我没有心思去听。但在这个黑沉沉、湿漉漉的家中,我躲到哪里,她的活儿就干到哪里,话就说到哪里。田里的草是黑穗子草,恶草,砍了流脓,一离地面就又干黄了,不能当柴烧,烧了锅要炸,饭要臭。祖先就忌讳这个。我没有能耐再听下去了,返身出门,朝那条通往田地的小路走去。苍狗獒拉就像往常阻挠我那样,突然窜出来横挡在前面。我神经质地打了个冷战。 愤怒。我为自己的怯懦愤怒。 怪,苍狗獒拉缠你缠死啦,先前可没有过。苍木婴尔悲凉地说,你也怪,就要吃黑饭了,跑出去做啥? 天怪地怪田怪草怪狗怪,连我也怪了。 饭后,我又来到门外,朝迷茫深邃的岩洞那边张望,望得眼睛发木了,便坐在那块让我尽兴和阳光拥抱过的岩石上。繁星满天。暗夜将苍狗獒拉的那双眼睛映衬得越来越亮了。房内有了苍木婴尔抑郁浑浊的歌声: 那一边是深树林哟, 我带着太阳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太阳的故乡神的家。 那一边是黑田地哟, 我带着月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月亮的故乡女人的家。 那一边是男人们哟, 我带着鹿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卿卿吉尔玛,据说是一片富饶的森林地带,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什么原因,苍家人的祖先离开了那里,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长途迁徙来到积石大禹山脉。于是,一种对家园的绵长的思念就变作古歌,流传在苍家人的嘴上。 歌声和神秘的夜鸟的叫声一起远去,化入寂静。我想苍木婴尔该来叫我回房休息了,不禁回过头去,可我看到的却是月华映出的我自己的影子。房内的灯光已经泯灭,她独自睡了。寂寞像闷棍一样朝我砸来,我颓然歪倒在岩石上,望着挂在黑林梢头的一串儿铜铃似的星星,忽地跳起来,向着那条有点像飘起的挽幛的小路一阵疯跑。最后我倒地了。苍狗獒拉,又是可憎的苍狗獒拉。 那么就让我顺顺当当地离开这里吧。我对苍狗獒拉说。可这个该死的畜牲不懂人话。或者,它只懂人的潜藏在古老心态中的隐秘的兽语,而不懂一个有良心的人的请求。我是有良心的,因为在我有了丢弃鬼不养兵娃的一刹那的过失之后,紧接着就是绵长的悔恨,夜以继日的孤寂。遗憾的是,没有谁理解,大森林的良知,就是要让那些不适应它的雪虐霜打的生命渐渐枯干,化作轻烟飘逝。 我是一线无足轻重的烟气吗?不。大森林是祖先的,而我属于田野、属于城市、属于开化的具有文明头颅的人群。一天早晨,我对苍木婴尔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 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地方。 她明白了,我是要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她说,他也要走?—— 他?谁?鬼不养兵娃?苍娘,你说他会好吗? 苍木婴尔的目光黯淡了,不置可否地瞪着我。两手合起,想举到胸前,可又慢慢放下—— 你不去看看他?—— 看看他?苍娘,你要我去看看他?可有人不让我去—— 谁啊?老河?为个啥?—— 就是老河。不,是它,是苍狗獒拉。 在这个血迹斑斑的早晨,苔痕草色愈加鲜亮了。忠诚使命的苍狗獒拉安卧在房檐下。听到我们谈到它,它表示理解地一连做了好几下仰头低头的动作。苍木婴尔走过去,拿起一根青柳树皮编制的粗绳,迟迟疑疑地蹲下身子,掰开系在绳头的木环,扣住了狗的脖子。苍狗獒拉惊奇地站起来,看主人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窗户上,便又温顺地用头在苍娘腿间蹭起来。 感谢我的敏捷的反应,等苍狗獒拉明白拴住了它就等于解脱了我时,我已经离开了它的视域,快步钻进了密林从中。吠声从身后传来,焦急而无可奈何。我轻松地走着,万万没想到苍木婴尔会悄悄跟上我。她隐入幽暗,看着我目不斜视地路过了那排古老而阴险的洞穴。用不着再去探究了,我的行动就已经证明了她的预感:鬼不养兵娃早已经被我们转移出了洞穴。灾难,这就是灾难的种子。任何违背神意的做法都将招来神的无情的报复。她恐怖地连连惊叫,吓得我浑身肉跳,猛然回首。好一会,她才从绿障中钻出来,战战兢兢望着我,双手紧紧攥着那根管束苍狗獒拉的青柳绳。簪满头发的树叶在她的抖索中纷纷落下。苍狗獒拉却悠闲地踱着步子,不时地冲我运动一下脸上的肌肉。我感受到了一种空前压抑的气氛,而苍木婴尔脸上的怜悯又让我明白了我在森林、在这支森林人群的可悲的地位。苍木婴尔滞涩地向我投来神圣的一瞥,便再也不看我了,直到她俯身解开苍狗獒拉脖子上的扣环,用手势让苍狗獒拉明白了她的意图后,才又用眼光向我深疚地鞠了一个躬。 苍娘。我悲凉地大喊。 她浑身一颤,微闭了双眼。一会,便镇定地扭转弯曲的枯树一样的身子,缓步走去,脚步的沙沙声一直持续到苍狗獒拉冲我发出狞笑的时候。 3人与狗的决斗 一切声响都消逝了,似乎也消逝了我的惊恐。我喃喃地向苍狗獒拉表白,不是我,天上的怪相,地上的恶兆,森林人的灾难,统统不是由于我。 你是说我应该去咬死老河?它眯缝起眼睛,蔑视地问我。 我怎么可能不摇头呢?苍狗獒拉,假如你有一星半点的文明熏染,你就会明白,我和老河都不是制造这灾难的魔鬼。 它也像我一样摇头。它说,森林自有森林的法规。我只不过是一个奉命而行的走狗罢了。追查引起灾难的原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愣了,随着苍狗獒拉的一阵低沉的呼噜声,我突然又有了一个绝路逢生的念头。我那闪现诡诡谲谲的亮色的眼光,那心脏的大起大落的跳动,使我霎时成了一个人类的叛徒,在向魔鬼吞吞吐吐地出卖着同伴的秘密,同时也毫无保留地兜售着我的怯懦和卑劣。 真的要追查责任的话,那也不应该是我呀,是老河和苍朴将鬼不养兵娃转移出洞的。我发誓,我至今不知道鬼不养兵娃在哪里。 苍狗獒拉笑了:不是你死就是老河死,但主人已经指定让我咬死你,你就得死。不然,大山神是不会饶恕我们的。 欺软怕硬。 对。我一贯就是这样行事的,这是法规,是道德。因为我说了我是一条名副其实的走狗。 我愤怒了,学着它的样子龇牙咧嘴。 唉,有什么办法呢。你还算幸运。要是我们自己的人违背了神戒山律,那就要捆绑到山顶上喂豹子。来吧,我不会让你有太多的痛苦。 我宁愿喂豹子,也不想死在一条狗面前。 喂豹子?它眨巴着眼思考了一会又道,不行,你没有资格,你是山外人。 那么…… 别再说了。它用吠声暴躁地打断我的话,伸长脖子,别动,我来了。 目空一切的苍狗獒拉忽地跃起,带着一阵狂飙的鸣叫,龇出匕首一样锐利的牙齿向我刺来。慌乱之中我不知采取了什么动作,等到它轰然落地时,我发现我已经闪向了一边。哦?我躲过了它,我毕竟是个不甘束手待毙的活物,我有了一个小小的成功。而毫无失败准备的苍狗獒拉却格外惊讶,凸突着眼睛,冒失地再次冲锋过来。我旋腰一跳,再一跳,第二次防卫竟然又取得了成功。别小看我,黑狗。我不禁亢奋地大叫。 它愣了,直勾勾地望我。但在它看来,我即使成功,也是败退的成功。这种事实让它压根不会去考虑对手的本领,而只会检点自己的捕杀动作是否正确,是否保持了以往生活教给它的那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 沉默。就这样,在我和苍狗獒拉冷然对峙的几分钟里,我的神经不知不觉绷紧了。由于苍狗獒拉的提醒,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地认识到:它不过是一条狗。我曾经打死过狗,那是在家乡我入伍前的某一天,为了让我过一次人间的肉瘾,我把一条在街上拉野屎拉了五六年的黄狗诱进我家院内,追逐着好一阵棍杀。那是我的第一次残忍、第一次野性的抒发。黄狗黑狗都是狗,尽管它们如同人与人一样有着高矮粗细、凶善纯杂的不同,但老河能征服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战胜?老河不如我,比体力、比心机、比经验、比残酷,他都应该不如我。我不再颤抖了,躯魄变得像云遮雾罩的黑大山一样坚固,而体内却升腾起一股跃动的火焰,无声地燃烧。来吧,苍狗獒拉,大嚼过兽肉大喝过兽血的苍狗獒拉,你的野性的残酷、野性的狡黠不过是一种恃强凌弱的炫耀罢了。既然你是一条狗,我就应该在你的无知、盲从和野蛮面前,尽情袒露我的人的尊严和文明赋予我的能耐,那就是从不自夸孤独的孤独,而孤独则是力量、勇气和智慧的源泉。来吧,苍狗獒拉。我挺直腰,攥紧了拳头,一步比一步坚实地朝它走去。 天光斜射,透明的空气在岑寂中飞翔,远山近岭更绿了,绿得让人昏迷,让人思念沙漠。绿色并不美丽。绿色的深刻处往往在于那些被华彩遮盖着的血腥的厮杀,那些不会有人鼓掌声援也不会有人押赌喝彩的厮杀。绵延不绝、跌宕不止的悲剧常常又是无声无色的寂寞的悲剧。这里再也没有别人了,也就是说,只有我和仇恨同在。 苍狗獒拉冷漠地望着我。在它稳固的意念里,只有防止我败逃的警惕,而没有迎接我主动进攻的准备。它鄙视我,以为看透了我,不相信我的靠近会给它带去什么危险。 它错了,一错就错到了我的胯下。我跳到它背上,双手撕住脖子上的长毛,朝下摁去。它的脖子弯曲了,前肢却硬挺着。而我的目的是要将它的四腿压弯,压得它整个身体匍匐在地,然后用拳头揍瞎它的眼睛。 咳咳咳。我喊着,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过去。 它的头俯得更低了,疯狂摆动的身子突然停下来。我害怕它扭过脖子来咬我的手,赶紧撕住靠近它耳朵的那块皮毛。那是它的利牙所无法企及的地方。它大概发现了我的诡计,使劲摇晃着头。这样一来,我只好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狗头上。它朝左晃,我往右拽,它朝右晃,我往左拽。它不晃了,将头使劲翘起来。我怎么可能让它翘呢,狗尾巴不能翘,狗头就更不能翘。咳咳咳,一阵猛吼伴随着一阵异常强烈的压迫。可是它的头翘得更厉害了。人的向下的力量和狗的向上的力量凝聚在我的双手和它的头颅上,一上一下滞重地对抗着。我的两条胳膊打直了,像摁在坚实的土地上,瑟瑟发颤。 突然,苍狗獒拉的脖颈向一边滑去,借着我的压力滑得那样随便那样迅速。我的身子倾斜了,一只手被它倏然摆脱。就在这时,它歪头将利牙伸过来,一道白光闪了两下,很快泯灭。我尖叫一声,歪着身子倒在地上。血从胳膊上流出来,滴滴答答。 现在,是苍狗獒拉压在我身上了。它后肢撑地,前爪重重地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声狂吠在我脸前爆炸,气浪冲撞而来,直贯双耳。耳膜被震麻了,而眼仁却被气浪冲得凹了进去。我的拳头出去了。这是出于本能的反抗,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那样敏捷准确。苍狗獒拉的左眼被我击中,它身子朝后一仰,等我打出第二拳时,前肢便离开了我的肩胛。汪汪汪。它凶狠地狂吠着,扑过来用牙齿撕住我的衣服。我猛浪地翻起身来,只听嘶啦一声,我的衣服前襟裂开了一道口子,一绺一拃宽的布条一头钩住它的牙齿,一头还连在我身上。我攥住布条,用力拽拉。布条断了,我一屁股坐了下去。我赶紧朝后挪动了几下,颤悠悠立起,喘着粗气,用衣袖揩揩汗津津的额头。那受伤的地方还在渗血,混合着汗水染红了整个右小臂。我有点发怵,愣愣地盯着苍狗獒拉,苍狗獒拉也有了片刻的平静,甩掉用牙齿洞穿的那截布条,挺腿望我,不再龇牙耸毛,只是用喘息送出一阵沉闷的呼噜声,深沉地向我发出受创者的最后通牒。 起风了。被森林染绿的阳光闪闪烁烁,残雪释放出扑朔迷离的金色,让我心中陡升一种惆怅卑微的感觉。古森林因此而愈加博大神圣了。我是无力攀附这神圣的,只能用那种人的自尊,用精力的宣泄,来和一条狗争执生存的权利。 苍狗獒拉的眼睛越瞪越圆,在被我揍了一拳的那只眼中,一股血色溢然而出。阴毒和恐怖就在这血光中不断滋生着。我浑身不由得一阵战栗,突然醒悟我已经不可能做出别的选择了,大森林里固有的残杀之气被苍狗獒拉强化到了极限,任何沮丧、颓唐和迟疑都将意味着生命的凋谢。我看看胳膊上的血迹,悄悄退了一步。 哗——如同一股黑风刮来,铺天盖地,整个儿笼罩了我的视域。苍狗獒拉主动进攻了,使用它惯用的招数,用极强的冲力和极快的速度直撞我的胸脯。我倒地了。我已经失去了防护的敏捷。紧接着就是利牙的再次撕咬。我的衣服整个儿被撕烂了,露出结实的胸脯,向着残酷痛苦地开裂。血汩汩地流出,染红了苍狗獒拉的嘴唇、牙齿和舌头,也染红了我的眼光。我展开双臂,将那黑色硕大的狗头死死抱住,然后拼命踢它的下腹。苍狗獒拉扭动着身躯,用劲健的后腿支撑地面,使劲后退着。我被拽拉得离开了原地,一点一点朝前移动。我已经身不由己了,但我的头脑却变得格外清醒。我想不管它如何费力拖拉,我也不挣扎着站起来。总会有它拖不动我的机会,到那时,它的疲惫瘫软的身子将会被我压到胯下。我躺着,腾出一只手狠揪它的耳朵,另一只胳膊却依旧缠死在它的头上。终于,它的紧贴着我的胸脯的嘴巴被我拉歪了。我放开它的耳朵,捶打它的眼睛,而我的身子却还在随着它的拖拉一寸寸挪动着。 就这样,不能松劲。我对自己说。现在就看谁更有耐力了。我是人,它是狗,而任何坚毅韧性的素质都应该是人的天赋。 我激动,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还能有这样的灵性。但我也意识到,我给自己的叮嘱就是对自己的担忧,而担忧的事情往往又是最易发生的。一种预感突袭而来,我开始怀疑我是否有这样僵持下去的力量。 苍狗獒拉不再拖拉我,和我一样静静等待着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时机。突然,它的头一阵猛甩,惹得我将浑身残存的力量全部积攒在两条胳膊上。但我已经无法死死夹住狗头了。苍狗獒拉就利用我双臂松动的那个瞬间,又一次将嘴对准了我的胸脯,一阵皮肉的撕裂声。我的胳膊彻底松开了,鲜血满怀流淌。苍狗獒拉马上离开我,又迅疾扑来,将我的裤子和大腿上的皮肉撕去了一大块。我痛苦地一迭声叫唤。大概这叫声太惨烈了,惊得苍狗獒拉连退几步,并且迟疑着没有即刻扑过来。 我吃力地撑起身子,屁股蹭着地面朝后挪挪。手被什么绊了一下,一摸,是块石头。我将石头举起来,在它跃空而起的同时扔了出去。老天保佑,这一下竟然击中了,尽管只是击在了它的腰身上,但也使它惊愣在原地,半晌没敢动作。 我发现了石头的威力,于是我又有了站立起来的勇气。看吧,我这天赐神授的血肉之躯,被野兽扯去了衣裤的交织着筋脉网络的人的骨架,长满了殷红的树枝树杈,盛开着无数灿烂的血之花。母亲生下了我,竭力要我的肉躯完好无损,可命运却要让我浑身裂变,流血流脓流泪,流出红色的痛苦来,惨不忍睹。 然而,我还是站着,我的本能就是直立,像松杉像刺柏像高原桧像远方巍峨的黑大山。我疼痛得咬牙切齿,又扔过去第二块第三块石头。苍狗獒拉灵敏地躲闪着,再也没有被我击中。我又发现我的反抗毫无希望了。聪明的苍狗獒拉却明白,彻底摧毁我的时机已到。它来回踱着步子,一会,又慢慢朝我逼来。狗眼里冒出两股我从未见识过的兽性的蓝光,火焰般熠熠燃烧。被我揉皱了的黑毛渐渐恢复了原状,又有声有色地耸立起来了。狗头摇晃,一再摇晃。牙龇出来,又收进去,舌头拖得几乎就要掉到地上,忽地又卷起。粗闷的鼻息和嗓眼里的低唬此起彼伏,间或仰头来一串惊心动魄的狂吠。而更让我两眼眩迷的是我自己的生命的痕迹——苍狗獒拉黑色的躯体上有我湿漉漉的人血,壮丽而悲惨。 近了,它离我越来越近了。死亡的威慑早已袭遍了我的全身,心似乎不再跳了,就像四周的森林倏然停止了喧哗。 苍山沉寂,无边的静谧中,只有一种声音能和苍狗獒拉的吠声一样引起我的震颤。这声音在我身后,在我苦苦企盼过的被山林遮挡去了的那边,悠远、微弱、若断似连。一会,又变得格外清晰,有欢呼,有人众的齐声吆喝,有杂沓的揪心揪肺的脚步声,还有和我一样的面对暴虐的惨叫和反抗的嘶喊。后来就消逝了,依旧是绿沉沉的安谧。我有点分神,回了一下头,又回了一下头。雾岚升起,很快积厚,好像已经不存在隐藏着鬼不养兵娃的那边了。 一阵风铺地刮来,苍狗獒拉恰到好处地选择了进攻的机会。这次它没有跳起,而是贴着地面直扑我的脚踝。脚烂了,但我没有倒地。我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似乎就是不再像畜生那样爬下。人的尊严和生的欲望就在这站立的姿势中可怜巴巴地萎缩着。 苍狗獒拉得意地抖动带血的黑毛,用肿胀的眼睛斜视着我,再次扑来。我仿佛不再会思考了,一股神秘的力量驱动着我,我仓皇地学着它的样子扑了过去。苍狗獒拉没料到它的对手会来这一招。在即将和我碰撞的半途中它突然止步,强烈的惯性使它无法立稳,一个滚儿打到我的脚边。我被它绊倒了,重重地压在它身上。它扭过脖子来将利牙插入我的大腿。而我下意识的举动便是双手卡住它的脖子。我惨叫,它发出一阵尖尖的哀号。这哀号让我惊悟:我依旧是个骄傲的灵长,而不是一只黑狗眼中的低能的猎物。我移动大腿,让皮肉离开它的牙齿,然后稍稍抬高,又重重地朝它的眼睛蹾去。这样,我蜷缩的身体就整个儿压在了它头上,而它的身子却被我强迫得朝一边摆去,和我列成了一条水平线。它死命挣扎,没有节奏地胡乱用劲,毫无作用地浪费着精力。只一会,这种挣扎就渐趋平静。它那用后腿强撑着的身子也从腰际弯了下去,没持续多久,肚腹就贴住了地面,接着,筋肉缩成葫芦串的后腿就有些颤抖了,慢慢地下沉着,终于斜斜地贴向地面。我觉得我马上就可以打死它了。我用腿压住它的脖子,腾出一只手,朝它的头颅砸去。我不知砸了多少下,直到我手背上的皮肉一层层剥去,骨头疼痛得无法再和外物接触时,我才住手。它出血了,眼睛、耳朵、鼻孔、舌头,全都被我打出了血。狗血淋头,七窍冒烟,我舒畅地喘口粗气,松开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低头望它,就像悲哀地望着一只野兔或一张掏空的皮囊。 它就要死了,那充血的狗眼中勉强射出的黯淡的光亮让我高兴,让我可怜它,也让我觉得我应该感叹生命的无常了。 可我没想到,即使在这种时候,苍狗獒拉也没有失去它作为自然骄子的傲慢与偏见。它也在可怜我,在极度的痛苦中用黯淡的目光传递着对我的蔑视,好像面对我,它用不着让眼睛发出光亮来似的。在人和动物之间,到底谁更应该可怜谁?我想到了这个问题便觉得我并没有胜利。 苍狗獒拉恢复体力的速度是惊人的,就像湿润肥沃的森林土中顷刻再生的黑穗子草,像苍家人飞快传播的隐秘消息。霎时死亡,立马复活,似乎它的生命不止一个,肉体也随时可以更新。它抽搐了一下,又连续抽搐了好几下。腹部突然有了大起大落的动荡,一股气体喷鼻而出,吹起一阵尘烟向四周弥漫。等我意识到危险重又逸来时,它就巍赫赫崛起了。 好沉重的森林雾,从寂静的那边飞奔过来,带着山野的原始气息,将大地淹没了,也淹没了潜藏在绿林深处的残杀和死搏。我和苍狗獒拉的对峙出现了一阵和平的等待,浓雾从我们之间穿过,它望不见我,我也望不见它。但当雾薄气轻时,我猛然发现,这从天而降的雾已经延宕了让我彻底致它于死地的机会。不仅如此,和人一样狡猾的苍狗獒拉趁着大雾已经向我靠近了。血迹浸染的狗头上那一对阴险的狗眼眯了起来,狞笑着直视我。我不寒而栗,一步步朝后退,两手无力地下坠着,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直想背后有一只大手将我扶住。 老河,消逝在神秘之中的老河,还有死活不知的鬼不养兵娃;灵魂,生生不息的到处飘游的灵魂,至少,有一百多个是我的老相识,会来帮助我的。 但是,我搞不清楚,是那些历历在目的灵魂走向我,还是我应该走向他们加入那冥然之中恢弘悲怆的幽鬼行列呢? 我觉得我就要完蛋了。伟大的我,光荣的我,美丽的我,壮观的我,就要倒下去了,倒在一条恶狗的血口之下,死、去。 我、不、怕、死。在这生命之光就要泯灭的时刻,我看到了生的恐怖。来吧,苍狗獒拉,我的召唤就是你的使命。你活着,就是为了用你的生命灭杀别的生命。你扑了过来,好狗。你又一次用复仇的前肢将我扑倒在了绿绒毯上。我发现你那飞快增长的力量比以往任何时候对我更有威慑,况且,迎受你的冲撞的不过是一个伤残的肉体。来吧,苍狗獒拉,我会将裸露的肌肤横陈在光天之下,任你的利牙一块块切割、咬碎。吮吸我的血吧,我的血是世间最美丽的最有滋味的血。 可是,我还是不能这样死去。尤其是当我发现身后那排油松组成的绿色屏风朝里凹去,中间露出一道缝隙时,我恍然以为那就是我应该躲藏起来的洞穴。我爬过去。不管苍狗獒拉在我后面如何肆虐,我机智地更是愚蠢地将头挤进了缝隙,再用肩膀使劲顶撞,试图探进身子去。苍狗獒拉搞清我的意图了,咬住我破损的裤子,用力后拽。我被拉了出来。荒风和野兽又一次覆盖了我的全身。我直起腰,想用刚才对付它的办法重新抱住它的头颅.但它来回躲闪着瞅准机会,一口咬住我的左臂,又急速闪开。似乎我的臂膀上的疼痛还没来得及产生,它又箭矢般射过来,在我早已负过伤的右臂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之后,它又跳开去,带着响亮的唬声凝视着我。我蓦然看到,那两道黑色的长剑一样锐利的眼光在直直刺向我的脖子、脖子上那个隆升而起的蠕动的喉结。它也想利用我脖子的柔软和脆弱最终将我杀死吗?我庆幸,是我教会了它。假如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起过什么作用的话,那也许就是咬喉咙战术的流芳百世了。但是,我是一个老天恩宠过的生命,无论理智如何告诉我走向死亡的伟大和幸福,我也无法做到挺直身子,将我完美无缺的文明而白晳的脖颈奉献在它的利牙之下。 它跳过来了,直扑我神圣的牵系着身心和头脑的那个浑圆的柱子。 我奋力挥动两条胳膊。胳膊上血去肉烂,但骨头犹在,依旧是那般坚硬结实。两条胳膊就是一对粗硕的钢鞭,挥过来,打过去,我已经没有疼痛了。好啊,没有疼痛的生命是最伟大的生命。至于孤独、忧伤、惆怅种种感情,纯属狗屁,早已远走高飞了。 我是顽强的。连苍狗獒拉也惊诧我的反抗的毅力。它在一连扑了七八次没有奏效后,便放慢了进击的节奏,停在离我四步远的地方,前身贴地,又吐舌头又耸动脸毛,一方面稍事休息,一方面打着什么鬼主意。而这时,我已经明白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怎么能够跳起来呢?可是我跳起来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最敏捷、最辉煌、最疯狂、最有果敢精神和征服意识的一跳。 它用最快的速度闪开了。接着是我的第二跳、第三跳。我打算就这样跳下去,直到压住它或被它压倒。它是野兽,我也是野兽,而且,我的祖先早在数万年前就已经做过强悍而智慧的兽中之王了。我因此而自豪。野兽的血统,野兽的遗传,野兽的风格,野兽的骄傲,野兽的荣耀,统统加起来,就只能集中在一点,那就是扼杀生命、吃肉吮血。 苍狗獒拉来回跑动着,浑身的卷毛刷啦啦抖颤,又一次躲过了我那死灭前的腾跳扑抱。但它没有躲过我的优雅漂亮的第六跳。我抱住了它,紧紧地就像抱住了自己的生命,激动得狂叫起来。 遗憾的是,我抱住的是它的腰身。 它的脖子一次次弯过来,肆无忌惮地咬我那已经麻木了的肉。 一眨眼工夫,我的最后一股力量用尽了,双手一松,重重地摔倒在地。 苍狗獒拉急转身体,一脚踩住我的脖子,伸头,张嘴,龇牙,一个凶猛的俯冲。 我的脖子似乎吊住了一块千斤石,没有疼痛,只有沉重的感觉。 我的头掉了吗?我问。 没有。没有。没有。我固执地幻想。 不、是、幻、想。 我知道即使咬住婴儿细嫩的脖颈,狗也无法一口咬断。它们必须换口,也就是说,第二次将利牙楔入后,才可以达到咬死对方的目的。这是造物主对它们的残暴的限制。 换口吧,我鼓励它,两手毫无目的地挥动着,继而在地上乱抠乱抓,像给自己挖掘坟坑那样急切那样勇敢。换口吧,让我尸首分家的瞬间就在眼前。我闭上了眼,仿佛看到灵魂正在依依不舍地做着最后的道别。再见了,朋友。我的软沓沓的右手抓住了几根草枝。我松开五指,又抓起一把土,无力地让它漏掉。这种下意识的举动继续重复着,直到苍狗獒拉将我再次拽离原地。我突然觉得抓到了一个异样的东西,什么呢?不软不硬,柔韧细长.从我捏起的指头间横穿过去。在苍狗獒拉的酷虐下,随着我的身体的晃动,那东西变得沉重起来。我想丢开,可力不从心,只好凭借那一丝已经复原到和娘肚里的胎儿一样微弱的力气,将它松松款款地攥住。 苍狗獒拉已经被我挤出眼睑了。我准备死去,可我歪斜着的脸颊却感觉到了肩胛的冰凉。怎么回事?我怎么还不死?我倏然睁开了眼睛。 天依旧,云依旧,树依旧,风依旧。可苍狗獒拉,你这死神面前舞蹈的畜生,你在哪里呢?我望不见,怎么也望不见。我借助鬼神赐给我的能耐迷茫地移动眼珠。看见了,它就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低唬着,向我痉挛似的掀动血嘴,眼神诚实地流溢出两股惊慌的光泽。很快,它停止了一切威胁的举动,摇摇尾巴,再一次摇摇尾巴,小心翼翼却又坦坦荡荡地表示着它的疚悔。我蠕动着头颅,呻吟了一声。它朝后跳去,又乞怜地静卧在那里,眼睛低垂,而尾巴却高高翘起,像一面迎风飘曳的投降的旗帜。 我惊愣着,良久才将右手举起,想验证我是走在去阴间的坦途上,还是又回到了阳世苍凉的绿野中。蓦然之问,我看到我手中攥了一根青柳树皮编织的绳子。绳索长长的,像蛇一样从树间游来。我恍然明白,这儿就是刚才苍木婴尔站过的地方,这根救命的绳索便是她的遗落物。我咬紧牙关,将绳子一截截拉过来,直到它全部堆在我身上。我必须牢牢抱住它。因为此刻我从苍狗獒拉的萎缩中看到的只是人的伟大、智慧的不凡以及青柳绳的启示,尽管这启示在那时仅仅是一种猜想,直到后来才被证实——苍狗獒拉,无论你怎样具有森林的雄壮和凶险,你都不可能摆脱人类的教化,你的先辈在那个世纪初的透明的早晨就已经被人类驯服。那根绳子大概从你小时候就圈在你的脖子上。这是人施加给你的法规律令,是规范着你的行动的历史教条,是让你高兴也让你痛苦的绵长的精神锁链,是我们向野性专政的不可磨灭的证明。谁掌握了它,谁就成了你的主宰,你的遗传基因使你没有能力也没有意识去抗争。这也许就是古森林中持续了数千年的野性平衡。可惜,我不能用手舞足蹈的举动和炸雷般的吼叫,表达我对苍木婴尔的感谢。她要强迫我接受神祇的惩罚,可又不情愿看着我就这样了此一生。她想,那就看残酷的命运是否对这个山外人格外钟爱吧。她将那根青柳绳留下了。我抓到它,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我抓到了。相信吧,我的不愿飞升入天的灵魂,我的不屈的音乐般迷人的肉体,我的雄强永健的不灭的求生的欲望。我的想法是对的——苍木婴尔,就是我命运的使者。 我静静躺着。蓝天空阔,那么辽远的澄澈。碧风绿气徐徐吹来。森林的安详就像此刻我的美丽的眼睛、我的永远漂亮的神情、我的备受创伤却不改优雅的姿态。 第五章 1妻子有了情夫 朗静的中午。春风盈实而嘹唳。楼下是鼓噪的点点绿影,加上昨日一场弥天的雨夹雪,风过处不起纤尘。西宁难得有这样干净透明的风。碧桃树红蕾点点的柔枝疾骤地叩打窗棂,湿漉漉滴着晶亮的水。 我对妻子说,你找个情夫吧,我绝不嫉妒。她实在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黑瞳凝然不动地望着我。我莫名其妙地心慌,还以为是窥望到了妻子眼中汪汪的哀婉。我继续说,你说你都三十岁了,你说你还没有尽情生活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你说一个女人一生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是不够的,你说我给了你很多,给得越多就越觉得欠缺什么。可我不能再给你什么了,不是不给,而是没有—— 为什么都是我说的呢?—— 本来就是你说的,除了情夫这个词。当然,我不是想放弃责任,而是、为了、想让你、更加、快活,不,充实。说真的,你这个人不错,对你来说我也不错。但你想想,一道菜,即使是天下最好的莱,让你天天顿顿吃,你难道不会烦腻?—— 那不一定。我喜欢吃土豆,我希望天天都能吃到土豆—— 可事实上你并没有天天吃。即使天天吃,也会想方设法变花样,这一顿土豆丝,下一顿土豆片,今天西餐土豆,明天拔丝洋芋,吃了煮的,还想吃烤的。咱们言归正传,你还是自己找个情夫,你需要精神调剂—— 那你呢?—— 我和你不一样。我除了妻子还有事业。我从来不会失落,妻子的不足由事业来补充,事业的不足由妻子来补充—— 算了吧。你让我找情夫是因为你想找情妇—— 我对天起誓,我完全是为了你。我只是希望在你有了情夫之后你仍对我好—— 很难做到。一个男人可以把热情平均分散给一百个女人。但一个女人要爱起一个人来总是全部投入,要么不爱—— 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我期待着她对我这句话的反应。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不让我看清她脸上能够引起我猜疑的丝丝缕缕。我又说,试试看吧,你找一个情夫,你把他告诉我,我来给你做参谋。对男人我还是比你懂得多—— 天底下难得有你这样大度的丈夫。那我就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试过了—— 谁?—— 我不想告诉你。 拉倒吧,反正我的试探已经成功。这叫引蛇出洞。五十年代后期的右派就是这样出笼的。感谢历史教会了我,把政治手腕用于家庭生活,这是一大发明。 妻子和那个他大概认识已经很久。时间让她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变得十分老练。她平静坦然地望着我,想窥望到我内心深处那一丝最隐秘的痛苦或者喜悦。我当然比她还要老练,乔装打扮的神情让任何感觉敏锐的人都难以琢磨。脸上云雾缭绕,屏蔽了我胸腔里大起大落的骚动。谁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的眼睛就不是。如果说天下有最高明的骗子,那就是眼睛、我的眼睛、男人的眼睛。它拥有无与伦比的虚伪和狡诈,它貌似真诚而对方接受到的却是一个人最不真实的一部分。她说,你在想什么?我滑头地说,你猜我在想什么?她摇头。我诡诡地一笑说,我想什么其实你知道,你应该不等我问就主动说出来。她说,你该上班了。我说,我想的就是你已经做过的。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她说,你不怕迟到?我说,你们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该不是你的单相思吧?她说,你晚上回来吃饭还是在外面吃饭?我说,我希望你全部告诉我,相信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丈夫。她说,你晚上回来的时候最好买几包奶粉,康宁牌的,早晨的饭真让人发愁,不知道做什么好。我吼起来,别给我打岔。她也提高了嗓门,是你打岔还是我打岔?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去上班?你以前从来不这样。我说,这还不清楚吗?我想陪陪你。她讥诮地说,难得你有这份缠绵。我说,不是缠绵而是责任。她说,你还配讲责任?我说,既然我有勇气和你结婚,并且有勇气一起厮守五年之久,我当然也有勇气对你对这个家庭承担起我的责任来。她笑出了声,揶揄道,话说得太漂亮了,我都要起鸡皮疙瘩。责任是很具体的。呶,脏水桶满了,壶里没水,得到楼下去打,炉子一天烧两块煤砖,得去煤房把煤砖砸碎再用簸箕端来,桌子要抹,地要扫,拖布要淘洗。孩子的衣服,我的衣服,你的衣服,一个星期至少得洗两次。一天三顿饭,早晨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是从食堂打,还是自己做,还是要上街吃饭馆?自己做饭就得去买菜、买肉、买面、买油、买各种调料。吃完了还要刷锅洗碗。 是的是的,你说得不错。可你忘记了过去。过去的我并不是个对家庭漫不经心的懒虫。你也忘记了现在。现在的我已不是你的奴才而是你的上帝了。我在心里顽固地还击着她。我觉得即使现在她给我日日下跪、天天鞠躬我也不会对这个家庭发生丝毫兴趣了。 结婚头一年我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什么琐碎的家务没干过?我对她感兴趣,我要讨好她,要使她保持旺盛的精力,使她轻松愉快地进入夜晚。如果她太累,夜里一上床就会闭上眼睛,用不准备醒过来的淡漠直截了当地抵御我的快乐进攻。如果一天的活没干完,她就会感到烦恼,从而拧起眉头,面孔板滞地应付我的各种动作:我要亲她,但她不想把嘴给我,也不想吐出舌头让我吮吸,我要她脱掉衬裤,一连说了三遍她都不脱,最后只好由我强行扒去。我要她这样那样变换各种姿势,她总是恹恹地说,行了,快点。她没有欲望,没有热情,更没有快感,一下子影响了我的情绪,消解了我十万火急的冲动,我只好简化步骤,放弃初衷,大摇大摆地草草了事。我吃过这样的亏,所以我要汲取教训,于白天刻意奉承。尤其是星期天,一起床我就要揎拳捋袖将所有的脏衣服洗尽淘净。我心里气愤得要命,表面还必须装得十分愉快,并不时地唱出几句自己并不喜欢的流行歌曲: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千万可要嫁给我,带上你的嫁妆,带上你的妹妹,快快来到大车上。一唱到这里我就会伤感。她没有妹妹,只有个表妹,而且很不漂亮。唉,她那该死的表妹的不漂亮啊。 当然,星期天她也没闲着,她去街上游逛顺便买些食物回来,但游逛总比洗衣要轻松得多。她回来时,我已经洗完,于是两个人一起做饭。饭罢便到了中午,我要睡午觉以便晚上鏖战,同时我也要强迫她上床休息,这是为了让她养精蓄锐好给我奉献一个火忿忿、意绵绵的夜晚。家中行乐秘,料得少人知。那时候的我们倒也是世上难得的好夫妻。就是最讨厌她来例假。来例假的那几天由于对夜晚不抱任何幻想,我就把所有家务活都推给她。她说我是实用主义,是一只势利狗,说我在爱情上过多地掺杂了功利目的。我直言不讳,爱情也是交易,我给你多少你必须还我多少。要是你无力偿还,我干吗要无穷无尽地给你。当然喽,要是你用别的方法让我舒服,例假这几天的活我也可以包揽。她说她没有别的办法。我启发她说,想一想你身体的哪个部位还可以容纳半截黄瓜一根香蕉。她憋不住笑了,说你那东西既不是黄瓜又不是香蕉,要是的话我早就吃了。我跳起来说,这就对了,你真聪明。我要的就是你吃。去去去,我来干。我一把推开她,蹲到洗衣盆前,撩一下水,捺着搓板上的衣物哗哗就搓,搓了几下才想到还没有挽起袖子。 这天晚上我要她给我口淫。她不肯,说是恶心。我说不恶心,并编造了种种我能想得出的理由。她还是紧抿嘴唇、紧颦眉宇,连连摇头。我只好采取迂回战术,一边柔情地抚摸一边把那些女人最爱听的甜言蜜语说了整整八万吨、九车皮。最后她终于允诺了,但要我必须把那东西洗干净。我下床去洗。她叮嘱我打上肥皂多洗几遍。洗完后她又问我擦干了没有。我说擦干了。她又问我用什么毛巾擦的。我说洗脚毛巾。她说不行,你再用你的洗脸毛巾擦擦。我照办了,然后回到床上挺举伟器,崇敬地对着她的嘴。她声明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爽快地答应着,跪在床上,将她的头扳过来,捺到那地方让她满嘴噙住。 嘬。 我说。她不动。我便开始前仰后合。她啊一声,双手使劲将我推开—— 怎么了?—— 你捅到我嗓子眼里去了。 她涨红了脸冲我吼起来。我一连说了六个对不起,又求她不要因噎废食,成全我,成全我,成全我。我保证我青岛(轻捣),保证这次你动我不动。她又噙住,并按照我的要求用双唇一嘬一嘬的。好了,就这样,就这样,你他妈真行,我他妈真舒服。我鼓励她再接再厉。我说我这辈子真有福气,能和你结婚,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当然要为你而死。我的宝贝,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的五脏六腑,我的七情六欲,我的颠三倒四,我的八仙过海。啊哈,不错,你真伟大,你就是活雷锋,你的嘬就是你作为女人的美德,你是嘬的天才。我爱你,我就爱你一个。你是世界上最最最那个的女人,你他妈的是魔鬼,你活着你必须给我口淫,否则你就滚他妈的蛋。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在泥泞的狭道中奋力趱行,即将峰回路转的那一刻,我头脑发昏,胸脯发胀,瞳光呈现七彩的霓虹。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正在进行奥林匹克的短跑决赛,即将冲刺的那一刻,我头颅前伸,肚皮前伸,双脚前伸,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前伸。我看到那丝颤动的白线了。秒表,秒表,秒表,谁在按秒表?慢点,慢点,慢点,我不想结束赛跑,我想永远保持在冲刺的位置上。谁在喊加油?是她,是她那澄澈的眸子,是那一头乌黑明亮的秀发。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是一个悬吊在降落伞上的运动员或者是一个正在寻找降落点的敌特,即将踩上地面的那一刻,我两腿弯曲,双臂舒展,山脉,丛林,那独角兽奔走的原野,一掠而过。风声鹤唳,我啊——不周山,风雨飘摇,完了完了完了。浓云稠雨,秋风残火,愁兮愤兮。不不,是胜利,是晴天,是早晨,是春色满园,是秀色无涯。乌拉,为什么我不能乌拉?报告首长,我已经占领冬宫。波罗的海舰队开进了地中海,礼炮轰鸣,礼花齐洒,热气腾腾,欣欣向荣,难忘的巴士底狱啊。我瘫坐到床上。一切都软了——钢铁的桥梁,砖石的长城,水泥的高楼大厦,天柱似的雪山,蛋圆的地球—— 纸、纸、纸,纸在哪?—— 我、不、知、道。 你啊,王八蛋。我对自己说。妻子在漱口。 妻子还在说,看看我们这房子,好像要在这十个平米的空间白头偕老。得想办法改变居住条件。有了宽展点的住房,这个家就需要冰箱、洗衣机、录音机,需要沙发、茶几、正儿八经的写字台、吃饭的圆桌、组合家具、地毯、吸尘器、吊灯、壁灯、台灯,还需要至少八个茶杯八个碗八个碟子和一套酒具,因为我们不能永远不招待客人。我喜欢吃水果,孩子喜欢吃巧克力、卜卜星、泡泡糖、炒栗子、大蛋糕、夹心饼干、意大利面包,还有玩具小人书、大白兔奶糖、小白兔牙膏、洗脸的毛巾、擦脚的毛巾、洗屁股的毛巾。我们得攒钱,一毛一毛一月一月地攒。光有了钱还不行,买了大件得找人帮忙,找车运回来,去哪里找?花钱不花钱?花钱花多少?运费有十块也有二十块,你得去逐个打听清楚,得去讨价还价。人不怕吃亏,但也不能吃大亏。多啦多啦,要说一下午也说不完。反正得一样一样做、一样一样买。你以为尽责任就是坐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跷起大腿神聊?我们生活在现实中,现实不是真空。再说你聊也聊不到点子上,聊什么情夫,情夫是随便聊的?真不知道你一天在做什么想什么。我发现,作为丈夫,你在一天天退化,你越来越不如我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你还不错,还能顾家,还能关心体贴我。现在呢?多长时间你不给家里买东西了。不给我买可以,但对孩子你也不能太、太忽视她的存在。作为父亲你失职了,你什么时候带她上过街、逛过公园?什么时候抱过她,给她讲故事,和她玩游戏?真不敢想象以后会怎么样。等你的女儿将来上了大学,你想都想不起她是怎样长大的。你恍恍惚惚觉得她成了大人。你会认识她?她会认识你?她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她的父亲,她连爸爸这个词都叫不出口,因为她从小就没机会叫。有你没你对她有什么区别?等你老了,你孤独、你寂寞、你面前没有一个亲人走动,你就会后悔。一个男人,一要有事业,二要有责任感,三要有儿女情,四要牢牢靠靠像座山。孩子可以向外人炫耀,说我爸爸如何。妻子可以引以为自豪,值得去想他、惦他、等他、爱他。现在我们什么事情依靠过你?孩子依靠的是她姥姥,我依靠的是我自己。在单位上我受了气,回到家连个诉说的人也没有。孩子在时我对她说,她还不会用话安慰我,害怕地绷着两只眼睛,我哭她也哭。 妻子开始流泪,又是那种震动肚皮、震动床的啜泣。我想安慰她,想和她推心置腹地谈谈我对妻子、孩子以及家庭的看法。可我无法开口,充溢心间的只是厌烦,只是一种想逃离此地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酷,这样恶心她的这番谈吐。想用眼泪感化我?见鬼去吧,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想用女儿作为拴住我的借口?可笑。女儿姓我的姓,什么时候她都得认我这个老爹。再说这两年一直是她姥姥带她,我哪有机会带她玩?我神情板滞,目光有些浑浊,思路不知不觉又拐到情夫这个划时代的词汇上去了。 你有情夫了,好大的胆子。谁知道你背着我干了些什么肮脏事情。你们是怎样勾搭上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媾合,第一次你在他面前数叨你丈夫的不是,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接吻不必计较,但媾合一共有多少次是必须要搞清楚的。而且我想知道细节,如何谈吐,如何动作,如何眉目传情。他是个老手还是个新手,是缠绵类还是粗野类抑或是先温存后放荡类?是情感型还是肉欲型抑或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种子型?是古典的路数还是现代主义的招式抑或是肉体之外诗情画意的心理享受?你们配合是否默契,动作是否谐调,高xdx潮是否迭起,心灵是否交融?床笫之上是精神飞扬还是感伤沉郁抑或是忘乎所以?一切我都想知道,因为它可以成为我今后肆意妄为的理由。啊哈。我终于发现了她作为一个骨肉之人的真实,也发现了她作为一个社会之人的虚伪和软弱。她也太可笑了,有了情夫还来和我谈什么家庭责任感的问题,莫不是她想让我对她的错误行径承担责任?也许她正在忏悔,但她又安慰自己说,她的道德败坏是由于我没有抹桌扫地,没有刷锅洗碗,没有买回她爱吃的水果。她欠缺了一斤水果,却滋生了许多无规则的欲望之水。河流已经改道,原先的河床就只好在热阳下等待干涸。我干涸了吗?没有没有。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潮湿是另一条大河的滋润。一回到她身边,那种多姿多彩的潮气湿雾就不再泛滥,积潭由清澈变得浑浊,溪流之妙音不再淙淙鸣响了。 我的肾功能健全却又不能在我这里放纵自己的妻子,很久以来我就发现她不对劲。房事之前她发呆,之后她并不要求我继续搂紧她。记得那次我试探地说,我们是不是盖一床被子?她说,随你的便,就背过身去。我丝毫没有情绪面对她那平板的脂肪醇厚的脊背(这种脊背没有性别),翻身滚回自己的被窝。而过去她最讨厌的便是完事之后我说的那句话——睡吧。她最嫉恨的便是结婚两年三个月零七天后我打破了我们盖一床被子的惯例。 那两年,那些适意的日子,云落知多少,雨落知多少,叶落知多少,花落知多少。以第一次让她给我口淫为开端,我把妻子当作了性的试验品。我时常翻新着花样,全身心地创造着家庭的温醇气息和夫妻床上生活的丰富多彩。妻子也渐渐进入了幸福阶段。她被我摩擦出了情欲、快感,她有了对我的主动进攻,每天晚上总是那句话,我想让你放。忘不了在那床粉红色的缎面被子下面,我们真诚的毫不掺假的甜蜜,我们发出同样流畅均匀的鼾息,我们做着同样的以性为轴心的梦。有一次她说她梦见了蛇,一条花蛇从她面前的草地上溜过。我说我也梦见了蛇,一条青蛇软绵绵、滑溜溜地缠在我身上。我告诉她,梦见蛇与情欲有关,那条蛇是我们之间情欲的纽带。那一刻,她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微微颤抖,她的双臂变作两条轻软光柔的长蛇圈住我的脖颈;她的嘴够不着我的嘴她只好把脚尖高高踮起,她的头歪向左边我的头歪向右边,她想含住我的嘴却被我含住了她的嘴,她的双唇只好在我的牙齿上轻轻摩擦。从那以后我有了龇出牙齿的习惯,以便让她顺利地摩擦,也让我顺利地享受她那种独特的爱抚,即使睡在一个被窝里、即使做爱也这样。 一天,我们兴致勃勃去拜访那条初恋的黄土小路,发现那儿已经是一条直通市郊工业区的柏油大道。车来人往,沧海桑田。我们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打赌。妻子说,你敢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拥抱我?我挺起胸脯说,那有什么不敢的,我拥抱的又不是别人的妻子。她喊一声,那就来吧。她转身就跑,她想浪漫,她想我会戏谑地追撵。我没有。她停下,过来,瞪我,嗔道,还是个男人。我想,你说我不是男人,可你忘了就在这个地方、在一丛消失了的柽柳后面,我是怎样刚硬起来的。最彻底的爱情就是最浪漫的性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去做?她看我沉默不语,便仰脸挑衅地说,你不是说敢吗?来,吻我。我还是不动,我蓦然觉得她那张端方清纯的脸已经十分陈旧,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大喊,回去,回去。她没想到我的力气会那样大,她身不由己地跟我一路小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分辨不清我是高兴还是气愤。等到了家里,我将门从里关死,跳过去扑倒她,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地按压了几下。她的身子一半在床下一半在床上。她困惑地说,你疯了。我豪烈地笑了几声说,我就是疯了。我干吗还要吻你的脸?够了够了,我要吻你的大腿吻你的下身。要是你愿意,走,现在我们再回到柏油路上去,你在那里给我脱裤子。她说,不害臊,你让你老婆脱掉裤子让大家看。我反唇相讥,不知羞,你让我当众吻你,好满足你的虚荣心。我脱掉了她的裤子,好一阵狂吻,接着便紧紧拥抱,在床上重叠成一座灶烟袅袅的两层楼。 这大概是我对妻子的最后一次爱的真诚燃烧。我总是在不自觉中告别着原有的爱情,这种爱情不是大网便是泥坑或者是荒原上无边的沼泽、死亡的沙漠。如同历史不告别过去就不能前进一样,男人如果不时常更换女人、更新情欲就不能使生命永葆青春、永驻芳华、永远鲜嫩年轻。 况且和妻子在床上,我想不起还有什么新颖别致的招式,我已经停止了我那艰苦卓绝的探索。我无意中发现,我的做爱变得有点迫不得已,我再也不能带着情欲、带着对妻子的神秘的期望去干那些讨厌的家务活了。厌倦正在开始,我想,她是天底下最缺少刺激的女人,她只配做饭、洗衣,只配滚到床下去,做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佣。就在这种情况下,我正式严肃地提出了分开被子睡的问题,并拉开了那床从未用过的簇新的绿色被子。它之所以始终摆在床上,是因为妻子不想让来家中的客人看到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后去猜想我们的夜晚。又是不可或缺的虚伪。妻子笑着说,现在是分开被子,过两天就是分床,再过两天就会分居。男人总是喜新厌旧。我认真和她争辩,厌旧还说得过去,喜新就无从谈起了。床还是原来的床,人还是原来的人。我这个人你了解,最大的缺点就是爱情过于专一。她说,你急什么?喜新厌旧不一定是坏事。我说,好事还是让给你吧。我把那床绿被放到她睡的位置上,再把粉红的被子拉过来。她说她不喜欢绿,我说我也不喜欢。之后我们两个说了许多谁盖哪床被子的废话。我坚持要她盖绿被仅仅是想证明我不是喜新厌旧,想从每一件细小的事情上抹去她对我的猜疑。倒是她比我更快地感到了这种争执的无聊,好吧好吧,就算我喜新厌旧。我有些得意。我想,有些真实的想法最好让她先说出来,我就可以争取主动。假如我想发脾气,我就要先让她发火,我是被惹急了出于无奈进行反驳。假如我想揍她,我就要想办法让她先打我一拳,我是被迫进行还击。假如我想离家出走,去一个轻松自由的地方过几天没有家庭琐事羁绊的快活日子,我就要想方设法让她主动提出,或惹弄起她的厌恶连吐几个滚字撵我出门。我是被她骂走的,过几天她还得后悔,还得偷偷抹泪,还得牵肠挂肚地思念,还得因找不到我而万分焦急。我回来时她会在温柔的嗔怪中用双倍的热情补偿她的过失,尽管她没有过失。假如有一天我想离婚,我就一定要激她先说出来,并且一定要诱使她写出离婚报告,我是不得已的,在她的威逼之中,在她娟秀的签名下狂草书就我的大号。那一夜,我一个人躺在粉红色的被子下面。没有了柔滑粘湿的温热的感觉,她的丰腴发烫的肌肤离我远去,被窝里空旷一片,有些荒凉、有些冰冷、有些枯寂,习惯于放置在她身上某个部位的双手不知搁在哪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伸也不是曲也不是,最后只好放到我的两腿之间死死夹住。我侧身对着她轻声说,分开睡还不是为了你,我喜欢翻身,弄得你整夜休息不好。 是我弄得你休息不好,我比你还爱翻身。这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你白天很忙,晚上要是再休息不好,第二天就没精神—— 算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体贴人的,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我板起面孔死不承认这一点。但她的面孔板结得比我还要结实,以少有的固执不肯承认我是为了她。看来,不妥协无法安宁下来。我说,就算是我为了我自己,那也不是因为你的翻身。你知道,我有晚上思考的习惯,有时候,半夜里,我会醒来,很沉重地想一些问题。你的身子贴着我,热烘烘的让我冷静不下来,干扰思路—— 想什么?—— 想,关于人类的命运。 我的严肃使她也变得严肃。她哑然,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不感兴趣地转过去睡了。我顿时感到一种满足的空虚,想让自己变得沉重起来,然后如我说的那样去做一个躺着的思想者。她突然腾地坐起质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愕然了半晌才说,关于人类的命运—— 不是这句是那句—— 哪一句?—— 你说我的身子贴着你—— 对啊—— 不对,是你的身子贴着我—— 你怎么跟我计较这些?—— 跟你学的—— 那好,既然你说是跟我学的,我就让你学到家。我告诉你,结婚第一年是我贴着你,第二年是你贴着我。现在是第三年,你不贴着我,我睡得更香。当初要不是你追我,哪有今天的这种无聊—— 是你追的我—— 你—— 你后悔了?—— 说后悔是轻的。 我感觉到委屈正在她的体内快速作祟,她的肚子剧烈颤抖着,带动整个床上下颠簸。她的涌出鼻腔的酸水使环绕我们的空气都充满了酸味。她怕邻居听见而极力压抑着啜泣,就像小偷偷东西猛然弄出了响声接着又坠入寂静的深渊。我可怜她,极想认错,又觉得那样有失男人风度,并且会惯出她的毛病,只好木呆呆地躺着。她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抽搐声,弄得我像针扎一样难受。后来她不再哭了,但她不习惯没有男人搂抱的睡眠,悄没声息地躺着,很久没有沉入梦乡。寂静中,我忏悔我的谈吐,忏悔我的举动,忏悔我和红红重温旧梦。我和红红再次见面才一个星期家里就发生了分开被子睡觉的事情。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胸襟如此狭窄,容不下两颗女人的心? 但是现在,我再也用不着忏悔了。我有情妇,她有情夫,道德的天平不再倾斜。我更没有必要担心昨天的事情。因为在妻子的昨天里也有对丈夫的背叛。 2臆想的畅销书 我的妻我的爱我的逝去的年华,留在脑子里作为我流连人生的谈资吧。妻子已经过时,不需要我整日陪伴她。我必须到户外去,去看看大街上的女人一夜之间是不是变得新鲜离奇了些;去经过那条深深的小巷,朱红色的朦胧里冬季的雪花,仿佛那双穿靴子的脚又踩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我还得去上班,也就是说必须去做一件对得起那一百多元工资的事。 我是一个在政府机关工作的称职干部。哪个机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这一类人无论在哪里工作都会具有同一种思想、同一种水平、同一种经历。上班期间我们作风懒散,三心二意,有充足的时间去胡思乱想。我们的工作无法用成绩来衡量,因为我们既不创造又不破坏更不会承担风险。我们的长远目标是等待提拔,近期目标是等待工资。我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唯一需要动脑筋的就是如何巴结各级上司,只要让他们看着顺眼,前程就有希望。至于学识能力统统无从体现,也没有必要体现,因为我们的工作是一个稍加训练的人就能干的工作,是任何天才也干不好的工作。和天才不一样的地方是,我们懂得适时更换理论武装、指导思想和主义信仰,我们明白随风转舵、见异思迁和喜新厌旧。比如我,从禁欲闭精到纵欲造精,从继续革命的正人君子到厌倦政治的风流才子(我坚信我是个才子,不然我为什么能勾搭上女人?)从信仰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到信仰弗洛伊德的做爱万岁(求教于大方之家,我对弗洛伊德学说的理解是否千真万确?)从热爱选集语录到热爱萨特、尼采和狄德罗(请原谅我的卖弄,因为我好不容易想起了这三位大哲学家,不说出来憋得慌。记得我刚参加工作时从书店买回来了这三位哲人的三本著作准备装点书架,后来我发现,在书架上摆放一些具有生殖象征的泥塔瓷坨一类的小玩意,比尼采更让我骄傲,就把三本著作扔进了床头下的鞋柜)。现在想起来,要是世界上没有女人分散精力,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学问家。只要我漫不经心地翻阅一遍,我就能写出一篇,不,三篇高质量的批判色彩极浓的学术论文,彻底否定他们的学说,完全推翻他们的历史地位。实践证明,只要你一门心思推翻,你就一定会扬名四海。这是一个推翻一切的时代,大厦将倾,断墙将塌,轰的一声响,准能博得满世界喝彩。一切的一切都应该归罪于女人,她们不仅存在,而且漂亮迷人,而且个个性感得就要爆炸。而我恰恰又是为了她们才来到这个世上的。脑子里不是女人的大腿就是女人的屁股,你就做学问吧,哲学是蒙在阴户里的跳蚤,尼采在和女人体交时难道也会发表关于悲剧的崇论宏议?如此等等的胡思乱想能让任何高尚伟大的学问散发出清淡的脂粉气和浓烈的臊腥味。算了,不要再去想学问了。司马迁如果不是性无能他能写出《史记》?——我真聪明,又想起了一个大人物。而我是一个完整的人,是有根有本的生命体,即使我不迷恋女人,女人也会追随我,不然就太苦了她们。比起那些有学问的漂浮物,我真是幸运到了极点。我以此安慰自己,并在书架上不断添置小玩意。听说公羊是性欲的象征,我就买了只黑色的带弯角的瓷羊。又买了一只泥塑的狼,表明在这个世界上,在色的广阔领域里,我将具有它的形象。还有木刻的无花果树和木刻的牡牛,各种质地大小不一的棱形的塔和圆形的柱,再套上一些色泽鲜亮的圆圈。还有昂首天空的飞鱼,金色的十字架,俏丽的女佛手,馒头状的花瓷坨,玉石的大象、乌龟和曼陀罗花。当然,我更注重现实的活生生的追求。我能迅速占有也能迅速厌倦。在拥抱一个目标的同时我就已经瞅准了下一个目标。拥抱妻子时想着红红,拥抱红红时想着高柳,拥抱高柳时想着那个具有雪色大腿的短头发小敏,还有我的苍家女人苍女西乐,我的大荒原姑娘邬塔美仁以及那个雪日里隐入深巷的美丽的倩影。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长。情欲不灭,女人不死,我是泰山不老松,她是源头活水来,我是红旗不倒迎风扬,她是遍地黄花分外香。总之,世界在我面前不过是一部肉色泱泱、情水依依、林泉深秀、佳木葱茏的书,我任意编织我所喜欢的文字。 不错,很久以来我就想写一部关于自己的书。我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关于我的书自然也是独一无二的。它将覆盖全球,具有创纪录的发行量,是自有人类以来最辉煌的畅销书。 书名:《枪手》 题记:撕开裤子扯衣裳 (撕和扯两个动词用得妙极,充分显示了对方急不可耐的心情和语言的力度。) 尕手儿展到肚皮上, (好一个展字,满掌落下,大面积舒服。) 摸、摸、摸。 (采用青海民歌形式,又成功地借鉴了古典文学精华,此乃古为今用,是继承传统、吸收民间文学养料的典范。下同。) 劈开山峁峁端起枪, (隐喻,借喻,拟物,象征,修辞独到而全面。) 一枪打到xx头上, (xx头,学名Rx房,古人又称酥胸称哺香,乃女性第二性征。此句表现对方初出茅庐,不甚老练,钟情于下体又留恋着上体,爱屋及乌,不知所措。一个真实可爱的形象跃然纸上。) 错、错、错。 内容提要:此书触及到女人最柔软的地方,既有现实主义的细节真实,又有浪漫而超人的性想象能力;既有整体拥抱,又有局部插入;既有宏观厮撞又有微观摩擦;既有光艳处的展示,又有黑暗里的显影。性力表现,落落大方;情欲挥洒,娓娓道来;酒色肉韵,细细描出。洗耳恭听,你会听到处女膜破裂的清响,如蚂蚁打洞之清音;伏案研读,你会看到芳香的xx毛有长有短、有舒有卷、有九九八十一根,如风吹草地见牛羊之大观。此书为爱情手册、性欲集锦、肉感大全、造爱之百科全书,少男少女不可不读,老年配偶不可不读,新婚夫妻不可不读,中年男女不可不读。读之心旷神怡,未曾体交,精魄先失;读之荡气回肠,家庭美满,推动第三者浪潮;读之净化心灵,延年益寿,计划生育,文明精神,增加生活乐趣,提高思想觉悟。凡此种种,十万八千,所感所触,所惊所叹,所悲所笑,均在终卷之后。 作者简介:色金刚,欲魔王,偷香老手,情场行家,世界优秀射手,一号种子,经验丰富的年轻老猎人,天下首屈一指的行奸之鬼雄。某年某月和女人发生关系,数年来辛勤耕耘,龟xx不倒,雄风不老,在中国女界引起强烈反响,被评论家誉为色界希特勒,欲海拿破仑,中世纪的最后一个骑士。他原名情种,后改名大腿迷·亚历山大,字屁股精·弗朗西斯,号西门·托尔斯泰,笔名克拉拉。(这样起名是为了让本书和作者本人具有国际性。但现在有人四处宣称走向世界纯属滑稽,作者只好更名为欧阳入肉,以示中国化、民族化、大众化和通俗化。) 封面设计:西方亮,阴阳升。太阳以龟xx形状炫耀在直立高耸的山峰之上。近景是缓波起伏的红色大地,左一角绿茵如坪,泉似星宿,右一角深涧密布,血肉模糊。 封底:国际性交组织的裸体广告,肢解成五大块的女人身躯,毕加索风格,五只黑鸭啄刺其上。 序言:《关于情爱的布道》,感伤的调子,坦率的自我剖析,其内容大致如下: 我喜欢冬天,是因为我曾经占有了太多的夏天,持久的高温让我渴望冷却,渴望广寒宫的意境。我希望回去,重走一遍过去的道路——青春的体验,野性的抒发,爱情的酸酸苦苦,动人心魄的床上床下、户内户外。可我并不知道我会不会还能像以前那样,去直面林莽,去征服野兽,去追逐女人,去迎接厄运。只有一点我非常清楚,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自然也不是。我仅仅是一个卑鄙无耻的男性小人,就像一泡用精美的丝绸包装起来的大粪。在我活着的时候,人们等待我的将是一股不时冒出来的冲天臭气。然而,大粪是可以肥田壮苗的。再过五十年,当原野青翠欲滴、碧浪滚滚,我会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自豪地宣称:我是大粪。我会谦虚地恳求世人:热爱我,热爱大粪。包括那些幻想与艺术结晶而成的少女少妇,包括我久久企盼着的高柳姑娘、小敏姑娘、冬风雪雾中穿着小皮靴的姑娘,以及那个眼窝深深、鼻梁楞楞、嘴唇方方、下颏尖尖的远方的姑娘,都来为我唱出爱的心曲吧。因为那时,世人和她们,都已经或多或少地理解我了。 我是俗界称之为流氓的那种东西,但我不在乎,我感到无限荣光。在我的情爱发展史中,我曾经偷去晾晒在院子里的女人的内衣和裤衩,把它们蒙在脸上,久久地嗅着那股清芬的肥皂味。那时,我想贴近女人而社会不允许我贴近,我只好如此猥琐。我曾经于寂寞难熬时,把一方绣着金朵的黑纱巾勒在自己的脖子上,直勒得面红耳赤、气憋胸闷。是在想象女人对我的肆虐,还是在模拟自己对女人的吸收?我曾经买来一双肉色长筒袜,把它绑在大腿根部,让我那左右晃动的脬子在我走路时去感受丝的柔滑。我想象女人穿着肉色袜子的脚踩着我的生命之根,我心潮澎湃了。当我最终将它用刀子割得粉碎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破坏的愉悦。如同暴力论的瓦希里看到了用斧子将海洋劈成碎片的壮举。我曾经买过一枚黑色塑料管的口红,那口红像xxxx一样拥有龟xx并且可以探出探入;我用它染红了我的生殖器,因为我想在某个欢庆的节日里去人群最多的地方炫示一下那红色的荣耀。我会对人们说,看吧,就在一个小时以前,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包围了我,用她们的红唇争先恐后地在我身上留下了如此绚丽的痕迹。我会放声歌唱:为什么这里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 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有这些举动? 在极其神秘的情欲世界里,我自始至终都未能认识我自己,也未能完全认识任何一个女人。尽管如此,我依然可以咨询关于情爱的所有问题,并有理由相信,我就是权威。我对于勾引女人的艺术日臻完善,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在高原,在七月,在无风无雨的傍晚,如果一个漂亮的姑娘不穿裙子,那就一定是来了例假。这个时候你不能勾引她但要准备勾引她,因为例假后的姑娘对异性怀有一种不可自制的亲切感,道德的防线也最容易崩溃。 如果一个女人到你的房间来找你,不管这房间是你的办公室还是你的宿舍,你都要留她多待一会。她的坐姿会告诉你,进门前一个小时内她想过什么;她的双腿会告诉你,她的潜意识里流动着一种什么愿望;她的双手的位置会告诉你,你想和她睡觉的打算是否能够成功。你感觉到了什么就要赶紧去做。如果她漂亮你就追求她,然后迅速抛弃她;如果她丑陋你就拯救她,因为你的生殖器就是你作为幸福使者的法宝。男人们,你们要对这个无望的死气沉沉的世界肩负起神圣的责任,让所有的姑娘在婚前失贞,让所有的妻子在婚外有爱,让所有医院的妇产科沉入打胎的忙碌中。你们要千方百计打消女人的种种疑虑和灾难深重的羞耻感,鼓励她们正大光明地去点亮自己的爱心,去发挥自己爱的本能,去堂而皇之地获取健康美丽的婚前和婚外的性的满足。记住,这是妇女解放的第一步,唯其如此,才能拥有现在、发展将来。记住,完好的家庭必须是克服了褊狭与妒忌,滋生了多元化、多向性情爱的组合体。记住,让丈夫们找到合适的情妇,让妻子们得到相宜的情夫,这就是所谓的生态平衡。在这个国度里,我们苦苦探求的自由也只能如此。 对于你接触过的女人,不管是深层接触还是浅层接触,你都要注意她们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单眼皮的利于急进,双眼皮的利于缓冲。要注意她们各自的睫毛一共有多少根,下睫毛浓于上睫毛的一定是个虐待狂,你要小心你身体的某一部分被她损坏;对待上睫毛在一百根以上的,你要重视挑逗性语言的运用和你的眼神的撩拨,勾引是否成功往往在一瞥之间、一句话之后;对待上睫毛在一百根以下的,你要把侧重点放在动作上,你如何走路,如何摆手,如何运用头势,如何采用坐姿、立姿和变幻你的身姿,对她都很重要。说不定,当你第一次走向她或坐在她面前时,就已经决定了你和她有无上床的可能性。要注意她们两腮和耳垂之间的距离,成直线相距在一寸以上的,你勾引她时首先要把胡子刮干净;成直线相距在一寸以内的,最关心男人的风度、气质,在走近她时切莫忘了提前排演;成斜线相距在一寸以上的,属于自己邋遢而欣赏别人衣冠楚楚的一类,你要善于通过她难看的衣装透视到她胴体的美妙,还要善于打扮自己,最好穿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穿一身银灰色或青灰色的西装套服,当然要笔直挺括;而对成斜线相距在一寸以内的,你的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些,因为这种女人喜欢吃零食,嘴馋、眼馋,下身也贪馋。你只要肯花钱请吃请喝你就能和她交朋友,之后改变方法,突然不理她,她就会主动来找你。你为她准备好一个单间或带她去郊外一个偏僻的地方,你就得逞了。 情与爱的问题实质上就是一门关于如何得逞的学问。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男人,如果不去悉心研究淫道之玄妙、嫖客之入门法,我就不是人。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所有中国人在读了我的书之后,都去做一个当之无愧的淫棍或娼妇,都去弥补我的这个时代的最大缺憾——性缺憾。 这本书的第一章是倒叙形式的。一开始就应该是主人公去找高柳。因为在我想到这本书的时候,高柳恰好是我眼中最有精神气质、最值得追逐的猎物。而且红红的出走给我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应当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用我高超的勾引技巧、充满灵性的精神本领和经验丰富的占有能力,让她光溜溜地哭泣着匍匐在我的脚下,请求我大手掐捏的痛苦,恩赐棒槌捣鼓、牙齿咬啮、舌头舔舐时的呻吟,恩赐沸腾的情感促使下的不可遏止的运动,恩赐最后一滴精液飘然入洞时的酷虐的快感。等等等等,一想到这些,我就再也无心去机关办公室了。 3爱的岔路口 拐个弯朝前走,前面就是岔路口,朝南是红红家,朝北是高柳的单身女人宿舍。我掏出一根烟点着,悠悠地喷云吐雾。阳光下的烟雾是五色的飘带,袅散而去,异常可惜地消逝了。如果我能将它喷吐在女人身上,并永远缠绕在她们的腰际,也许会产生一种遥远而虚幻的效果。这种效果恰好是即将插入而未插入的那一瞬,男人对女人的出神入化的感觉。我想着猛吸一口烟,憋在嘴里回头望望,见两百米外有一个白衣衫的姑娘骑着自行车朝我这边过来。我眺望着将烟朝她吐出。空间太辽阔,她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我相信我的烟雾会按照我的意念氤氲而去,钻进她的衣领,挠痒她的第三根肋条,然后再朝下深入,改造那两腿之间的咸涩气息。很快她就要靠近我了。我转过身去饱满地吸一口烟,等她按响铃声,在我左侧一尺五远的地方滚过去时,我就流里流气地将烟冲她的屁股喷去。烟雾漫漶,增添了我眼中的迷惘惆怅。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发现车座有点高,她的屁股左右扭摆着,似在对我点头示意。一个意念可以说是天才的意念攫住了我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我恍然大悟地长长哦一声。女人为什么要骑车而且总要把车座拔高到只能用脚尖踩住脚踏的程度?唯一能够解释清楚的便是她们需要摩擦她们的阴户。那儿酥痒,那儿憋胀,那儿聚积了滚滚心潮的前锋,那儿需要顶撞,那儿需要夯实,那儿需要一艘机帆船划开一道豁朗的水谷。这想法使我进一步坚定了去找高柳的信念。高柳喜欢骑自行车。她的摩擦意识和她的生命意识同在。车座给她的,我当然更有权力和能力给她。我要让她的生命在我的粗糙的摩擦中闪现灿煜之火,我要用我的男人的激情和武器还给她一个欣欣向荣、勃勃向上的青春人生。喝令三山五岳开路,高柳,我来了。我加快脚步,心里却不断告诫自己稳住稳住,不能一站到她面前就气喘不迭地讲不出话来,那样有失风度,有失我男人的沉着自信。可我的脚步不听我的指挥。它们不顾一切地勇往直前,带出阵阵劲风坦荡而去。所有的高楼大厦都倒向我的身后,繁华流水一样逃逸,城市的地貌蔚为大荒,只有瑰红色的天际线横贯南北,悬挂着高柳灼痛的身躯。 就在这世界只剩下我和高柳的时候,我站到了二楼她的宿舍前。那儿是旷无人烟的雪原,是没有兽迹鸟道的冰川,除了寒冷和拒绝人们靠近的遥远之外什么也没有。带着皱纹的黑色铁锁赫然在目。绝望几乎使我脑充血。我身体中崛起的山脉顷刻崩溃,岩砾纷纷陨落,无声地掉进了深深的渊薮。我心血亏损,神情恍惚,怔忡惊悸,阴虚火动,精气散入腹腔变作一声软弱无力的长叹。 好一个狗不理的下贱女人,你骗了我。你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没有德性、不讲信用。你把我撂在井底下,割断了绳索就走啦。有朝一日,我一旦得逞,一槌攮不死你我就不是男人。 我坚决认定是她约我来的。她勾引了我又将我推下悬崖,她激发了我的革命情绪又当头泼来一盆反革命的冰水。她怂恿我准备战斗、投入牺牲,但当我迫近敌人时她又卑鄙地出卖了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使我要原谅她,我的生殖器的自尊和精气的高傲以及淫荡灵魂的骄横是无法原谅她的。我恨恨地朝楼下走,走到一楼又返身上去,咬牙切齿地朝那深紫色的天堂之门猛击一拳又浪踢一脚。响声惊动了隔壁的人家,一个很漂亮,不,不漂亮,不,还是有那么一点漂亮的女人打开门,探出半张脸和一只脚看我。我睖睁着眼审视她。从她惊惧的眼光里我看到我身上有某种危险的色彩,威慑着这座九层楼的安全。我姑且变得更加狰狞起来,冲她吼叫一声,回去。那门便砰地关上了。走廊里再也没有了动静,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我震慑得失去了音响。我在心里哈哈大笑。酣畅淋漓,痛快人生,一旦没有了女人,我相信我有翻天覆地的力量,我相信我能够发动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四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 我又来到街上。城市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无边的河流——女人的铅华异彩——如果女人不打扮,世界就少了一半。刚才那半张女人的脸显露星星点点的三十多岁的妩媚。一只没有年龄的脚穿着红色软缎拖鞋,像是在冲我骚情。她肯定没穿裤子,不然她为什么不探出身子来?而且她肯定在和谁偷情,不然干吗要那样慌张地关上门?高柳的拖鞋是什么样子的?拖鞋的颜色最好和三角裤衩的颜色趋于一致。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吃醋的人。半张脸的丈夫大概是个卖猪肉的,说不上为什么我有这个感觉。就在我走路的这一刻,全世界到底有多少男女在床上交合?到底有多少人刚刚把那东西送上轨道?有多少人正在拔将出来?在中国,在这个被称为新时期的年月,有多少丈夫有婚外恋,有多少妻子在吮吸另一个男人的唾液?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富有诗意的特色,是具有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双重意义的变迁的实绩。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我是个最有出息的俊杰。这种俊杰如狼似虎地需求女人却又往往不是女人所需求的那种男人。对男人来说,女人是可信赖的,但对女人来说,男人却永远不能充分信赖。我明白我自己,也就明白了所有的男人,明白了生活最幸福甜蜜也最黑暗阴险的一面。阳光只照耀人们外表的假象,黑暗却将真实和盘托出。我信奉坦诚,追求真实,所以我信奉夜晚追求黑暗。那和星光同在的是午夜女人漆黑的眼睛。人们,悄悄的,不要声张,没有天哪有地?没有黑夜哪有你?所有人都是在黑夜中开始了自己的发育史,所有爱情的花朵都是在黑夜中开放得最为艳丽,尤其是婚外的爱情。新时代正以与天不老、与时长存的黑夜揭开了充分性交的一页。哦,明白了,高柳为什么不等我?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太阳正在头顶漫步。她不愿意仓促,像那个半张脸的女人那样,一有动静就离开床笫来门口探头探脑;不愿意来去匆匆,像我和妻子最近几次的交尾那样,开始就意味着高xdx潮,三下五除二,消肿了,卫生纸一擦,拜拜,马上就是距离,要多远有多远。她要如食橄榄细细咂摸,如濯流水悠闲地体味。后羿射日?要是我的魔枪能射灭太阳就好了。我愿地球处在暗无天日的漫长黑夜中,我愿黑夜永远飘拂淫水的蒙蒙气雾,我愿在席梦思沉陷的沟壑里永远荡起滑动的双桨,永远传来精液杳然远去时的柔曼的旋律。行了,没什么可怨恨的,高柳已经说了,今天夜里她等我。在我的脑子里,她还说,你得编个故事,让你妻子相信你彻夜不归是由于一桩助人为乐的事。我说,这种故事很容易编,我已经编过好多次了,是系列的,第几集?但愿永远不会有结尾。 我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猛回头,才发现我走到了马路中央,赶紧回到人行道上,继续朝前走,走了五步半,便又戛然止步。我愣了。我看到了肉体的高柳而不是臆想中虚无缥缈的高柳。还是那辆闪着粼粼玉光的长征牌彩车,还是那种带着清风的超逸的姿影。天上似乎落下了一场细雨,大地顿时变得一片湿润,空气中是清新怡然的凉爽。我吃惊于看见了她,她更吃惊于看见了我。右边的大腿刷地飘起,飘过车座,斜斜地贴住另一条腿,噌地停在我的面前。啊,好一阵暖暖芬香。我不禁撮撮鼻子—— 你怎么在这?我到你们单位去找你,你没在,想去你家,又不知道给你那口子怎么说,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去。 她原来比我还要着急。怪不得没有等我,是等不及了。瞧,她都急红了眼,急出了眼泪,纤细的睫毛像晨露未干的草芽从房檐上耷拉下来—— 你对红红是有责任的—— 说这些干什么?你是你她是她—— 我是她的朋友,我有权问你,你现在想不想红红? 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喜欢嫉妒。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想。我现在只想,只想别的。泪水从她黑津津的亮眼中盈溢而出,浸泡在河床底层的瞳光笼着诚挚的哀恸。女人的哭我见得多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分得清。我想对她解释,我要是说想,害怕你不高兴。我还想贴近她用舌头给她舔泪,还想抱住她用大哥哥的口吻哄她高兴起来。但这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做,她就推着车子朝一边走去。我一把拽住她说,有什么委屈你就说出来,我刚才的话是不算数的—— 红红死了,是翻车,一共死了七十多个人—— 胡说……—— 你应该去她家看看,反正你和她的事她丈夫也知道。 我像不锈钢的圆规一样笔直地伫立,不知道这一刻我应该表示什么?是惊愕得改变面部表情?可惊愕之后呢?应该是极度悲伤,应该流出滢澈的泪水。可我一点也不悲伤,我的该死的眼睛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干旱,像经年不雨的荒漠。良久,我在心里喃喃自语,她走了,她撇下我走了。当我意识到我不住念叨的她并不是红红而是推车逸出我视域的高柳时,我发狠地举起拳头擂到自己胸脯上。冷酷的畜生,没良心的东西,人都死了你还这样轻狂,难道红红没对你好过?难道她不是因为你才出走的?我用一个我诅咒着另一个我,越诅咒就越清晰地看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那一方阴毒而自私的黑色肥土。我是真切希望红红不复存在的,为了高柳,为了高柳之后的那一串未知的女人和一潭未知的色欲的春水秋波。诅咒完了,正义的我和卑鄙的我便渐趋重合。没有惊愕,没有哀伤,更没有痛苦,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怅然若失,就像一个常在河边徜徉的人,时时贪婪着河中从上游漂下来的浮财,偶一回眸,发现河滩上少了一块熟悉的卵石。 多么洒脱,如秋风之逍遥,如野马之自由。时代的宠儿,大潮中的一叶流浪的轻舟。我是一个没有主宰的人。 在红红的家里,我和他面对面默默坐着。这里具有堂皇的摆设,堂皇的忧愁,堂皇的回顾。一切都浓烈沉郁到如火如荼。我的心灵霎时变作一部苦难的历史。历史由血与火组成,即使在这个无所谓爱情的年代我也会深深感觉到灾难的可憎。灾难一旦和情人拥抱,降临给我的便是一片红色的遐想。淡淡的哀怜混合着淡淡的兴奋。 远方,一千多公里以外,一辆列车被颠覆出轨。那是陇海线,是一场蜿蜒如蛇的焦火。红红的胴体正在急剧变化,过去是什么模样?现在是什么模样?披肩的浓密乌滑的头发,灵性的蕴含丰富的面容,二十八岁的少妇春情正浓,具有五年的婚姻历史,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寻找新鲜,亮眸里是撩拨人心的不满足。焦火正在焚毁一切,全世界的春情都失去了热量。 但是灾难的沉重感无法摧毁我的冷酷,天生我是个没有伤感细胞的人。过了一会,焦火便不再焚烧我的心,那儿依旧是湛湛蓝天,灿灿太阳,没有一丝云的阴影。我鼓励自己应该惶遽不安,可一看到他的眼泪我就变得十分坦然。男人不该流泪,流出来的是咸水,真正失去的却是一片内在的澎湃海洋。海洋的力量,海洋的苍茫、神秘和恐怖,正是男人创造一切、征服一切的凭借。我相信男人的眼泪是精气造就的。精气从下面冒出来是走上正确轨道,从上面冒出来是误入歧途。上面的闸门一开,下面的河道就会枯竭。一个枯竭了的男人还有什么资格悲金悼玉?雌鬼九泉有知也会别转脸去将粉颈拧成麻花,也会将秀面委屈成冬天裂了口子的脚后跟。连女鬼都要恶心的男人还有什么让我畏惧和愧疚的?我这个扒灰之人坐在他们家里,比他本人还要理直气壮。香烟曲曲扭扭升入顶棚,想要在那儿弥漫成一片雾障。顶棚遮罩过我和红红,也遮罩过他和红红。顶棚知道,谁更能让红红像按动了开关的机器那样发出喋喋不休的嗲声浪语。我望着他冷笑,笑他还没有顶棚知道得多。我希望他看我一眼,迎受我这张冷冰冰的面孔的折磨。可他怎么也不肯抬起头。他依旧在抹泪。 我要是死了妻子,我会怎么办?我绝不流泪,哪怕是为了一种做给别人看的假装的沉痛。我会通宵失眠,但那不是由于伤心难过而是由于激动兴奋。我将认真地设计未来,苦思冥想那个可以代替妻子躺在我身边的女人应该具有一种怎样的风情、怎样的神采、怎样的风韵,应该具有怎样一对Rx房、怎样一双大腿、怎样两只脚丫、怎样一个屁股,至于面孔,那当然是一种毫无遮拦的漂亮,拿出去能让别人艳羡,藏在家里能让我百看不厌、百亲不烦。生活就是这样,想丢的丢不掉,想要的要不来。突然,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我,又望望我坐着的这张长沙发—— 你知道吗?要是我不骂她,她是不会走的。 这声音如同闭塞了腹部发声器的夏末的知了在沙沙哑叫。这是忏悔的声音,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空谷足音。 我骂她时,她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后来她站起来,哭着走了。 记得有一次,我对红红说,咱们换个地方干吧,沙发,怎么样?她的回答异常清脆,行啊。就是这张长沙发。她躺在上面,冲我跷起一双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脚。啊,肉色的长筒袜。我扑过去抱住她的脚发愤地亲吻。她似乎浑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部位都有性的要求和满足,当我嫌亲得不够狠,用手使劲搓揉她的脚面时,她竟激动得哭起来。我当时就想,如果一个女人能在别人触摸她的手指和脚趾时产生快感,那么挤公共车被异性踩住脚面和平时那些应酬性的握手也就算是一种失贞了。因为对她来讲,已经无所谓性爱的程度,充实其阴户和摩擦其那些最不隐秘的皮肉,处在同一条罪恶和幸福的水平线上。怪不得我们的祖先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教,最精通此道的淫鬼才会如此洞悉男女之间最微妙的防线,才会定出如此谨慎、如此准确的道德规范—— 可是你要知道,要是没有你,我会对她发火吗? 他由对自己的忏悔转向对别人的谴责。可他就是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我呢?没有我就没有时代,就没有历史的进步,社会的发展,生活的七彩阳光。既然我是天下不可或缺的,那么就应该有无数个红红一样的女人。红红死了,黑黑出现。红红的家庭不破裂,黑黑的家庭就会破裂。假如世界上不存在有颜色的猎物,那还要色狼干什么?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虫蛀杠子。天下男人的妻子要是都那么安分守己,天下妻子的男人就永远不会有外遇。然而天下需要的不是安分守己而是外遇。这叫自然法则,无可更改的永恒秩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我的灵性的大脑里突然有了一道绝妙的公式: 丈夫+妻子+情妇=三角 妻子十丈夫+情夫=三角 三角-三角=0 这个公式告诉我,尽管我还不能确定妻子是否真有相好,也就是说,我和我妻子的行为事实上无法互相抵消,但从大局着眼,我的不忠却抵消了别人的妻子的不忠。我整天为女人奔忙,到头来等于零,也就是说等于我什么也没做。既然我什么也没做,我就没有必要为获得一个女人而欣喜若狂,也没有必要为失去一个女人而伤心断肠,更没有必要面对妻子而惭愧,面对情人的丈夫良心不安。因为此时此刻,在包括亚洲欧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在内的另一个地方,一个妻子正处在我的境地,她同样面临着情人的死亡和亡者亲人的哭泣。一颗流星陨落了,对我们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意味。人世间一种道德的存在与不存在,对宇宙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意味。哈哈,立足高原,放眼中国,纵览世界,思考茫茫宇宙,我是一个多么洒脱的人,一个多么富有智慧的天才。我不食人间烟火,不顾人间道德,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站在云端鸟瞰世界,世界如同泥做的弹丸,如同小便的气泡,如同一粒大肠杆菌。我是来自黑大山的神,我是神性的苍家人,我没有必要听一个目光短浅的凡夫俗子唠叨,更没有必要在听到他的唠叨之后和他一般见识。 唉,她都不在了,我的责备还有什么用。她也许是幸运的,在她短暂的有生之年,她获得了两个人的爱,我的和你的。 不对。她从我这里获得的,绝不是爱,而是精液进行曲。我说了,我是神,我没有人间那种凡庸的爱。我只会带着仇恨去创造,去一次次安置我那飘移无定的野性的分子,去用我周身的熊熊烈火燃烧冰凉的地球和地球上那些被喜马拉雅寒流冻僵了的女人的片片白肉。既然我的使命是行动,是燃烧,是用我神性的光辉照耀那些女人两腿之间的漆黑的门洞,我干吗还要枯坐在这里,假模假式地默默无语,表示我那根本不存在的同情心呢?我的情欲从来不会沉默,我的同情心从来不会释放到一个女人身上。我倏地站起,大步朝外走去。而无知的他却以为我的举动是由于我不堪忍受死了情人的痛苦。他撵出门来,带着君子风度,极有礼貌地给我送行,嘴里还粘粘糊糊说着什么,好像是劝我别太伤心。我朝他挥挥手,就把可怜的他和一切不利于我行动的消极因素挥出了我的脑壳。 我又来到大街上,这儿是我畅想女人的地方。我首先想到的是红红终于不存在了。于是,满街道的女人就更加明亮起来。卓越的美艳,赏心悦目的苗条。前胸饱满,后臀方圆——算命先生大概也是以感觉取人,谁长得性感谁就是富相尊态。我惊奇地发现,世界正在剧变之中,所有的女人都比红红漂亮。或者她们原本就很风流堂皇,只是由于红红的存在使我忽略了女性的多元化。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红红真该死。 4欲望之水天上来 我认识红红是由于猪尾巴的介绍。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结婚了。工作之余,带着无聊的心情去大街上逛荡。远远看到一个女人迎面走来。她样子蛮好看,风度挺优雅,招惹着我因女人而雪亮的眼睛无比灿烂。她走近我,我走近她,眼看就要擦肩而过,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目光一斜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是你啊,猪尾巴—— 别胡叫,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听说你结婚了—— 有婚不结白不结。你呢?—— 差不多快了—— 这位就是……—— 哪儿的话。怎么,你们不认识?都是同学,她叫红红。就是那次……我给你说过的。 我摇摇头,实在想不起记忆深处还会有红红这么个女人,便冲她抱歉地笑笑,她也冲我莞尔一笑。于是我们聊起来。我们互相通报了各自的工作单位,又习惯性地对社会和生活发了许多牢骚。猪尾巴要告辞,说是要去什么地方采访。我这才知道她和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我猜疑的关系,他们和我一样也是大街上的邂逅。红红也很快离开了我,但她给我留下了她的宿舍地址,并要我常去玩。第二天我就去了。从此我们便迎来了一个发展爱情的美好阶段。 在我最初对红红着迷的那些日子里,我奉承她就像奉承一个可以留给我大笔遗产的富有的母亲。我用从未有过的谨小慎微和伶俐乖巧对待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色、每一种神情、每一个动作。一次陪她说话,偶尔提及她喜欢吃豆豆。我傻得出奇,没问清楚就上街去给她买,想让她产生意外的欢喜,想让她明白为了那个神圣的爱,我愿意做她重视的仆人,做她石榴裙下一走狗,甚至愿意做她可口的食物,做她大红裤子里的一沓绵软的卫生纸。一到西宁最繁华的水井巷自由市场,我才发现豆豆跟女人的Rx房一样也是形形色色的。有炒黄豆、炒蚕豆、炒豌豆、水煮扁豆、水煮红豆、水煮绿豆,还有豆豆糖、豆豆巧克力、米花豆、沙棘豆、人参果豆等等一些乌七八糟的豆类与豆形的食品。我在市场转了三个来回,最后咬咬牙全都买下,当然每样只要一点。我那时工资很低比现在还要穷,买豆豆花了钱只好再次降低我的抽烟标准,从两毛钱一包的战斗牌香烟到六毛钱一斤的劣质烟丝。好在那时东西往往降价而从未听说过涨价,等有了钱我就会适当提高抽烟标准而绝不会担心再过几天一毛就会顶一块。我的牺牲精神得到了最有实际意义的回报。当她看到我满头大汗为她采购来的豆豆时,感动得给了我一个挑逗性的努嘴。那意思是说真想亲你,你买了多少豆豆,我就还你多少亲吻。为了让我高兴,她尝遍了所有的豆豆,还不住地说,只要是你给我买的,我都爱吃。老天呀,她这是想让我无休无止地给她买零嘴,从此我的抽烟标准别想再提高了。但在表面上我还得装出比她还高兴的样子,问她下次想吃什么?—— 你说呢?—— 你要是想吃花叶水萝卜就好了。那东西两毛钱一大堆,汁多解渴,还能败火,还能消食,还能让你的享受从物质基础上升到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又会反作用于物质基础—— 不,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我现在就吃你去买—— 买谁的?—— 买你自己的—— 你给多少钱,我的可是无价之宝—— 我的也是无价之宝。 我的乖巧让我明白了时机已经成熟,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小心翼翼的奉承而是汪洋恣肆的凌辱。我扑过去抱住她将她按倒在床上。床吱嘎吱嘎地响。那是她单人宿舍里的单人床,她还没有结婚。没结婚的女人过早地发情了。愿天下姑娘都早早发情,不然我就无从下手。一个萝卜一个坑?屁话。我的萝卜就需要成千上万个坑。我们这是第一次。我知道这个坑是深不可测的坑,犹犹豫豫不敢栽进去。生怕怀孕而等待例假的苦我可吃够了。我征询地望她—— 我想放—— 放吧—— 可我没有预防措施—— 我有—— 你有?连我都不好意思去药店买避孕套,你怎么会有?—— 伪君子。我可不像你,一年前我就带了环—— 你没结婚,医院给戴?—— 女病人找男大夫没有办不成的事,还让他占了便宜呢—— 这么说在我之前你还有好几个—— 只有一个,但我希望有好几个。有了他,再有了你,就是好几个的开始。反正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态度。 我高兴起来。因为她的话无疑是告诉我,她不会破坏我的家庭。当我厌倦她的时候(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厌倦),她就会乖乖地滚开去另找门路—— 你知道他是谁?就是在厕所摸我屁股的那个。许多人为了我上街游行,而我却待在他们家里有滋有味地呷咖啡。想想也可笑。起初并不是想发展关系。院长要我去校办公室,后来又让一辆黑吉姆接我到省委大院里。他老妈怕我告他,说她丈夫刚去世不久,希望我不要给她悲上加悲,还又是许愿又是送东西。她说毕业分配时她可以关照我,我想去什么单位可以提出来。如果我想入党,她可以马上给校长打电话。你想我是个女学生,入党干什么。你先别进去,我还没说完。至于毕业分配嘛,任何平头百姓都希望大人物关照,我也不例外。我说我想留西宁,还想找个清闲单位。他母亲一口答应,说绝对不会把我分配到州县牧区。后来我要走,他母亲又送我一盒化妆品,很不错的,大概在四十块钱以上。我不好意思接。他母亲就把化妆品交给他,要他送送我。哎哟,你轻点,先别动,一动就流了。我说不会。她说他一动就流。他故意没有叫车,一直送我到街口九路车站。公共汽车已经没了。我们两个朝学校走。叫你别动就别动,待会我动。他表现得很老实,生怕引起我的反感总离我有两三米。其实我自始至终并不反感他。他肯定是个老实人,并不是依仗老子的权势飞扬跋扈的那种纨绔子弟。要不然他干吗不去拦路强xx,而要深更半夜躲在女厕所里?别这样动,还像刚才那样,对了。那天夜里我主要是害怕。我想起了文革中流传的一个故事,说某地某厕所里经常有毛烘烘的绿色大手从茅坑里伸出来向人们要钱。我要是知道他仅仅是想摸我一把,我肯定不会大惊小怪地喊起来。或者,他要是敢于在白天摸我,我说不定还会把屁股撅给他让他摸个够,过过瘾。物极必反,摸多了,以后保准不会再躲到茅坑下面去了。到了学校以后,去游行的人还没回来。我们各回各的宿舍。临分手,他将化妆品递给我。我没多想就接了。我喜欢它干吗还要装出一副清高样子来?要动就一直动,别停一下停一下的。后来我们就开始来往,关系进展得很快。他要我嫁给他,我没答应。因为我发现他脸上有颗泪痣,跟他过日子,我也会变得泪汪汪的,那多没意思。你幅度大点行不行?别像揉面一样光搓肚皮。他有些绝望。把我叫到他们家,说是看录像,其实是想睡我。他觉得睡了我,我就笃定要跟他走,以为那是他设置的一个圈套。可对我来说,那根本不算什么圈套。睡了觉照样可以分手,结了婚的还要离婚呢。我们看录像看得很晚,全是生活片,一招一式地教你。他也真有毅力,守着我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夹紧大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完了,他对我说,你在我房里休息,我去客厅沙发上睡。我边脱衣服边说,别耽误时间了,要是今晚你能在沙发上安安稳稳地睡着,你就不是男人。我不是贵妇人,你也不是于连,与其半夜偷偷摸摸溜进来,不如现在就一起上床。他没想到我会这样爽快,像回忆一件极其遥远的往事那样呆怔了一会,便发疯地跳过来,把我推倒在地毯上。 你怎么又不动了—— 下来呢?快说呀—— 还不是跟你一样,快动。 说也怪,就在他粗枝大叶地和我做爱的最后一秒钟,我突然决定改变主意,嫁给他。我当时想得很简单,要是嫁给他,爱情以外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我只管去爱——爱他也爱别人,享受爱也创造爱。而且他本质上是个软弱的人,他会听我的指挥。事情既然决定了。我就不打算反悔。完事之后我就告诉了他。他高兴得给我许了一大堆愿,都是我乐意听的。你知道吗?半个月以后我们就要结婚。快,快动,使劲,使劲呀,就这样。嘘——她长吐一口气,像一艘打漂的救生船突然被波峰浪谷的利爪猛撕一把,蹿跳起来后便悄然泄气,再也没有乘风破浪的能力了。而伏卧在这艘救生船上的我,只觉得下面是一片无力托起我的浅浅的水域。我蹭着水底厚软的沙面死命挣扎着朝前滑行。 倏然之间,我发现在这天地泯灭、阴阳对撞的一刻,我成了被动的一方,不是我摆布她而是她在摆布我。我有了一种卑微的愤怒,就像一个孩子在受到后娘虐待时幽怨地怀想曾经在小河边看到的那丛带刺的黑棘。孩子想他总有一天会将那黑棘的硬杆横劈在后娘身上。我想起了积石大禹山脉中崩塌了的拔断筋,我要报复,我要她像妻子那样在一种淡淡的迷醉和雾霭弥漫的愉悦中顺应我的需求。不要这样激动,不要这样无遮无拦地显露你的淫荡本色。女人一外露就他妈令人讨厌。我的眉宇间泛滥着坎坷不平的凸痕凹迹。像降服我的仇人那样,我恶狠狠地将整个身子弓起来,再朝下,轰然陨落,想砸碎她的汪洋如海的情欲,想把她从自我中心主义的嗜欲狂的境地挤向冰凉的海岸线。但我失败了。我越拼命搏斗,她就越显得心潮澎湃、精神昂扬。她的屁股不住地奋力抬起,半张嘴,露出两排皓齿啊啊啊地直想把我、把整个世界吞进去然后嚼成齑粉。我猜测,这种时候即使将她放在大滑坡的山体下面,她也会心甘情愿去迎受岩块砂石的砸击掩埋。既然连整个地球的震动都改变不了她那沉入无边深渊的快乐,那我只好静止不动。我两手两脚撑床,将身子悬起来形成一座凝固的拱门。她正在舒展翅翼凌空飞翔,眼看就要接近那一抹虚无的眩色彤云,一支箭镞飞来射穿了她的翅膀。她失重地歪斜着在半空停留了片刻,便胡乱踩踏着双爪迅疾划着弧线倒栽下来。她闭上了嘴,荡气的一连串的喘息被一把飞刀斩断了,两手在我的腰肋之间又拍又撕。我固执地悬着,就是不肯展腰挺腹,将我的灵魂汇入她的肉体。动啊,快动啊。她含混不清地哀求着我,眼窝里嵌着极度失望的黯晕。这使我觉得我胜利了。我傲慢地俯视着她,心里发出一阵快意的狞笑—— 怎么,你流了?—— 休息一会—— 没用的糠萝卜—— 看我有用没有。 我用浑身的力气朝她撞击过去。她呀了一声,赶紧闭上眼想再次进入境界。可这次真正进入境界的却是我。我像一股君临大地的欲望之风呼啸着掠过原野中那些蔚然而幽阒的地方。我不停地俯冲而下,卷起阵阵林涛的喧叫。林涛那边,麦浪如海,一渠粼粼清水直走天际。天际一片桔红,朝暾像女人的烈烈魂火,照耀着无限广大的幸福的哀愁。我扶摇直上,我轻轻滑翔,我的体内有一个声音在激愤地嚎叫,渐渐变作喑哑隐忍的哭泣。我有了一种自杀的欲念。我正在痛苦地自杀。我用头和地球顶撞,撞得我自己昏昏沉沉。我正在死去。我向世界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我在大地上奔跑着去进行最后一次跳高。于是我再一次升空,乘着东风飘然逸去。 我流了。啊,女人万岁。 整个过程中,她都在吃惊地望我。她再也无法使自己陶醉,像强台风刮来时龟缩在一株孤树后面的弃儿,老担心孤树会被连根拔起而忘了自己,忘了台风可以运载她进入冥府进入一个云漫漫、雨霏霏的极乐世界。 我浑身酥软地趴在她身上,一直趴到她认为已经没有意思了的时候—— 你简直像一头野猪。(她在穿裤子。)——猪算什么?狼—— 看样子你对你自己有足够的认识——那当然。(我怎么也不能将皮带上的那根铁楔进最合适的那个眼,只好低头,看着两手系皮带。)明天,我什么时候再来?——明天你别再来缠我。 她觉得她今天没有掌握主动权。她失败了—— 别来就别来。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了她。那是秋天,行道两边的树叶纷纷落下。 城市因了一个男人的傲慢而变得枯黄一片。这意味着新的和谐。 冬天,当新雪婀娜而来,高高矮矮的建筑群和地面在煞白一片的宁静中沉入幻想,一些穿大衣、带围巾的男男女女用皮靴踩出积雪的吱吱声时,我和红红又一次见面了,见面之后共续旧情。我们都发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那种拥抱中的互相排斥和交合中的互相仇视了。她已经结婚,成熟了,情欲和肉体都像八月早晨的水蜜桃,饱满到就要渗出甜汁,就要裂开口子溢出浓浓的芳醇。我带着大口吞咽的企图,如鱼得水地轻翔在她的生活里。美妙的时光,灿烂的夜晚,亭亭白桦树,无边无际的母性的沃土,游子归乡时的淡淡的哀愁——那永恒的安慰,那明朗的意绪。 第六章 1人祭 是老河将我背回到苍木婴尔家中的。苍木婴尔吃惊地望着我,又拿出一些内服和外敷的草药。她没有理由不这样,因为没有被苍狗獒拉咬死,就证明我已经得到了大山神的原谅。老河阴沉着脸给我包扎好了伤口,之后,他就走了。一会,他和苍朴带着苍狗獒拉一起回来。苍狗獒拉冲躺在炕上的我殷勤地摇摇尾巴,便又出去卧在门前舔舐自己的创伤。老河面对脸色阴沉的苍木婴尔坐下,而苍朴却忐忑不安地站在母亲面前—— 苍娘。 苍木婴尔转过身去。苍朴浑身一颤。老河乞哀地叫一声,突然咚地一声跪下了—— 苍娘,是我把鬼不养兵娃弄出岩洞的,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苍木婴尔还是不语,冷峻的脸上肌肉不住地抽搐,她儿子不禁轻叹一声—— 苍娘—— 起来—— 你答应我了? 苍木婴尔滞重地摇头,完了就开始铺被褥。她要睡觉了。 老河只好站起,小声对苍朴说,你也睡吧。你毕竟是她的儿子,她不会说出去的。苍朴耷拉着脑袋,回身朝外走去,坐到苍狗獒拉身边。老河走了。 我忍着疼痛闭上了眼睛。这是一个月色淡淡的夜晚,我睡不着,苍娘翻来覆去也没有睡着,而苍朴却一直坐在门外。天就要亮了,疼痛渐渐消逝,我的清醒的头脑突然模糊起来。等到老河推门进来,用叫声吵醒我时,我才意识到我刚才是睡过去了。 苍娘不在,苍朴也不在,这家的主人只剩下苍狗獒拉了—— 你是个鬼吗?你不害死人就不安生?苍朴死了你得偿命。你得给苍娘做儿子。 我无言以对—— 你出卖了他。你怎么没让狗咬死呢? 我是有罪的。苍家人的大山神原谅了我,却无法原谅苍朴。而他的母亲,一个信守森林法规的女人,为了全体苍家人的幸福平安,在这曙色即将照耀大地的时刻,义无反顾地带着儿子走了,她要去告密,而儿子又是去自首的。我喃喃地说,老河,你要我怎样?要我死?那你就杀了我。没等老河说什么,就有人朝我扑来,带着一声哀恸的呼唤,我愣了。扑到我面前的竟是鬼不养兵娃。我撑着身子坐起,用带伤痕的双臂笨拙地拥抱了他,你回来了?好吗?他说他好多了,说着流出两串眼泪,又告诉我,他是在一个女人的精心护理下恢复了身体,那女人就是苍朴的未婚妻。我听着想哭,却忍住了。老河心思重重地坐在了炕沿上。 大概是不想见到我们,苍娘几天没有回家。第七天早晨,我们打算出去探听一下消息,就见从前方树林的边缘冒出一个穿着斑斑斓斓的女人,沿着一股溪流走了几步,便直奔我们,边跑边扯大嗓门喊起来,也不知是在喊什么。那声音回荡在死寂的野林中,凄婉而瘆人。我们谁也不敢出声,呆然木立,像是晨风在这片台地上吹出了三棵黑色杉树。她不是在呼唤,而是在索要。她跑近了,立在我们面前,哀哀地说,明天就要祭祀大山神了。 三棵杉树动荡起来,树干连同枝叶一起摇摆。之后便又安定了,树一样的人顿时没有了面孔。面孔和身子都罩上了一层光洁的没有情绪流淌的青色树皮—— 你们害了他。 鬼不养兵娃叫了声姐,就哭起来。 我变得异常紧张,额上沁出了汗水,孱弱的身体似乎顷刻就要倒下。因为我看到她径直朝我走来。我敏感地后退一步。但我知道,对责难躲是躲不过的。她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愤怒地望我。老河极不情愿地过来劝解,告诉她,苍朴不会死的,有我们在,苍朴就会活着。我浑身一阵悸动,问老河,你有什么办法?—— 抢。 我想表示反对,却见苍狗獒拉冲我急剧地摇摇尾巴。它右眼的肿胀早就消逝,体力已经恢复。而我呢?虽然能够走动了,但还必须忍受伤口的疼痛。在生命力的顽强方面,人不如狗。我大吼一声,那就抢吧。 女人不说话,亮闪闪、水津津的眼光在我和老河身上飘过来荡过去的,像是乞哀,又像是诱惑,手将我的胳膊越攥越紧了。我说,他是苍娘的儿子,苍娘怎么会让他死呢?他死不了,死了我们给你当男人。她一怔,松开我,凄恻的眼神里掺和进了几许妍妍的光波,洒在我的脸上。我回避着走向一边,却见她晃动一身色泽斑驳的衣服跟过来,使劲揉揉眼睛。泪渍没有了,大得出奇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淡出几丝浅浅的笑意。 怪了,时笑时哭,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是来干什么的?我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她就慢腾腾扭转身子,走了,留下一脉企盼的神色,清亮透明。我们能感觉到也能看得见:她来这里似乎就是为了听我说出那句话,为了冲我们笑一笑。 一片茂密的木姜林。林深境幽,这古老树种组成的林带,在旷世宁静中焕发出俊爽的翠色,酣酣畅畅地伸展着,一直到耸立着高大青杄树的地方。青杄树用庞大的主杆支撑起一座绿色伞盖,遮去了一大片杂草繁花铺地的平场。一河流动的人群曲曲弯弯穿越木姜林,在平场上突然滞涩了,像遇到高岸阻拦那样,一阵回环往复的鼓荡之后变成了一片死海。 哑默。 几百个男人老树般伫立,几百个女人新树般伫立。苍朴被绑缚着,跪倒在地,脸上的表情混混沌沌的,是远古的淡漠。那根大概也是柔韧的青柳树皮编织的绳子,剥夺了他的活力和喜怒哀乐的自由。 男人们骚动了,一个个拔出腰刀,刺破自己的大拇指,然后排着队过去,将拇指上的血狠狠地抹在苍朴赤裸的褐色肌肤上。 横七竖八的红色痕迹。一会又变作血腥的莫名其妙的图案。再后来,他的全身就殷红一片了。 女人们抖抖索索地挤在一起,恐怖地凝望。 没有风,没有兽鸣鸟韵,没有惯常那种奇妙的林声,只有庄严的宁静,张牙舞爪的宁静。天上,雄浑的黑大山顶撕裂云翳,用一种超人的深沉俯临人世。 所有的男人都从腰际摘下一个砂罐,举起来,放下去,水酒变作一道道白色的弧线在空中出现了,又转瞬消弭。有人过去,将罐口塞进苍朴嘴里。苍朴的脖子扬起来,青筋一蹦一蹦的,喉结跳荡。因大义灭亲而受到全体苍家人尊敬的苍木婴尔平静地接受了五个男人的跪拜。她依次从他们手中接过砂罐,豪迈地畅饮。 许多女人感动得哭了,眼泪簌簌,低泣声一阵阵地像树浪的涌动,引出了苍木婴尔的一声浩叹。随后崛起了男人们的恸哭,忧伤而雄健。苍朴也在流泪,无声地舒展着战栗的灵魂,浑身大树根块一样的肌肉也在抖动,那是它贪婪生命的最后的抗争。 森林幽静思睡,柔软的空气带着血光沉落又浮起,抚弄着一张张比石头还要平淡的面孔。苍木婴尔带头唱起来,声音沙哑低缓: 母亲带我们走过去,走过去这山谷走过去这豁垭,太阳的故乡神的家,卿卿吉尔玛。 女人们紧跟着齐声合唱: 黑黑,湿湿,那里的农田,青青,亮亮,田边的木瓜,杉木的房子一百年不塌,一个嗨接一个,我们的娃娃。 而男人们的歌却极其简单: 噢——啊——卿卿吉尔玛。 苍木婴尔继续领唱: 灵鸟带我们走过去,打扮我们的是遍地的鲜花,保护我们的是豹妈妈,不叹气不知乏。女人们再次合唱: 锅里的鹿肉碗里的羊肋巴,汤里的油星星饭里的肉渣渣,身上的皮袄一百年不烂,一碗嗨接一碗,酽酽的浓茶。 男人们吼起来: 噢——啊——我们的豹妈妈。 他们一声比一声高地吼着,围过去将苍朴绑在了两根早已准备好的树干上。八个一般高的男人将树杆抬到肩上滞重地迈步。别的男人和苍木婴尔全都跟在了后面。沿着那条通往黑大山顶的荒僻小路他们边唱边走。歌声和人流一起,缓缓涌进浩博的黑森林。女人们留下来。她们团团簇拥着给他们送行,水津津的眸子里,闪动着人情的光亮。苍朴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将会把他放在黑大山的顶端,让雪豹吞食。雪豹,威严而冷峻的大山神的使者,黑森林尊严和气派的象征,残酷而伟大的命运的主人。而违背了习俗、违背了神戒天律也就等于叛逆了族类、叛逆了森林的苍朴,只有将肉躯献祭于大山神,才可避免整个森林的变异和灾难的覆盖。这个朴拙的森林民族,这个深沉到永久缄默的人群,即使在惩罚罪愆的时候,也表现出一种遵守永恒秩序的默契。 我们通过绿色屏障中的白色洞隙,窥伺到了那一种沉郁而悲凉的场面。我伏卧在草丛里,一只手伸过去搭在苍狗獒拉身上,防止它乱动。那边,木姜树上吊挂着缕缕紫皮龙须藤的地方是老河和鬼不养兵娃。他们虽然站着,但比我更隐蔽。 苍狗獒拉又一次挺起了身子,忧急地轻吠着。我赶紧拽住它脖子上的套环,又将那根青柳绳在手腕上缠了几下。我感到腕部的伤口一阵疼痛,不禁吸口凉气—— 该走了。 鬼不养兵娃提醒道。老河点头,极有深意地瞥我一眼。我明白他仍然在鄙夷我,而在这个事关人命的时刻,这鄙夷中又混杂了他的嫌恶。我拽着苍狗獒拉朝后爬爬,站起来,走近老河说,我走得动。再说,这狗会帮助我。老河冷冷地说,我看你还是算了。万一你倒下了,我们是救苍朴还是救你。我说,不用救我,大不了让豹子把我吃掉。豹子先吃了我,肚子饱了,就不会吃他了。老河从鼻腔里轻哼一声离开了我。我俯身解开苍狗獒拉脖子上的套环,心里默默祷祝,此去山顶,愿苍天保佑挽回我男人的声誉。我们的计划是埋伏在黑大山顶,等他们把苍朴献上祭坛而雪豹还没有出现之前,把苍朴劫持而去,然后离开森林。但老实说,就在我们商定计划的那一刻,我就觉得我们是不会成功的。我之所以赞成老河的意见,仅仅是因为我再也不想让别人把我当作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精神残废。可我毕竟天生是个胆气不足的人。我并不担忧受到苍家人的阻拦,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让苍朴死而不是让我们死。我担忧的是碰上雪豹。我只想在它面前有所表现而不想死于非命。我仍然是一个怕死的人。 一只隼鹏在头顶盘旋,我们上路了。 2隼鹏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树荫黑洞里,蹲踞着一个黑脸灰身子的怪物—— 人?我喊一声—— 你又瞎眼了,没看它头上有独角吗?—— 我只是想说它像人—— 那也不行,畜生怎么会像人呢?—— 可是,老河,他说的不过是个比喻—— 比喻是个啥?鬼—— 你这也是个比喻。 我阴沉着脸没再吭声。老河低低地吐了一句脏话。鬼不养兵娃开心地冲老河笑笑,又冲我眼,这个大孩子正在吃力地扮演着一个调解矛盾的老妈角色。 前面,那怪物倏忽不见了。起初不屑一顾的苍狗獒拉对它的敏捷感到诧异,觉得这是在它面前的卖弄。它嗤笑着轻吠了几声,又飞奔过去,钻进湿漉漉的浓阴里,来回兜圈子。鬼不养兵娃好奇地就要跑过去。老河一把拉住,温责地拍他一下说,小心撞上豹子。 鬼不养兵娃打了个愣怔,红扑扑的脸上一瞬间的忘乎所以溘然逸去。一门心思想把我们之间的沉闷空气用恶言恶语和唬人的警告凝固起来的老河,不得不变得温存一些。他停住步子,将鬼不养兵娃揽到自己怀里,摩挲那一头蓬乱的头发。而我却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苍狗獒拉,并将手指插进缠在我腰间的那根青柳绳里。好像有某种老天赋予或禀性生成的感应,霎时,我看到它已经穿过狭长的树阴黑洞,奔跑在对面那座松杉稀疏的山峁上。山峁这边靠近我们的是悬崖,是深渊,后边就是银白色的恢弘的雪线和雪线之上的黑大山的静穆和永恒。一黄一黑两个点儿远去了,又顺着岩石袒露的峁梁踅回来。我盯着那怪物的形象,暗暗发怵。它的身材要比苍狗獒拉大,头顶耸起一根独角,即使在逃跑时也显出一种极有弹性的高雅的姿态。苍狗獒拉就不同了。它对自己没能在一眨眼间咬住对方感到恼怒,狂跳狂奔着,超乎常态的速度使它变作了一股黑色的强大的旋风,渐渐向那怪物靠近。 相距只有五六米了,怪物离死亡也只有五六秒。更为严峻的是悬崖即在眼前。苍狗獒拉暴躁地腾空跃起,倾斜着朝怪物呼啸而去。可它撞到的却是一片虚飘的绿色空气。它戛然止步,为了防止身体前栽,一个滚儿打向一边,又飞快地爬起,立到峁顶上,爆起一串儿比炮弹还要猛烈的吠声。它眼前,山峁骤然朝下跌去,又在十米深的地方横逸出一方宽大的岩石,岩石下面就是塞满白云的深渊。那独角怪物就站在岩石上,舒展着颀长的脖子,得意地瞧着上面的苍狗獒拉。 但我们和那怪物都没有注意到,岩石之上十米高的陡壁中有一个厚土棚顶的山隙。这时,一道闪光从里面喷射出来,直捣怪物。那怪物根本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便一头朝深渊栽去。一声尖利的惊吼,陨落的肉体就像是跷跷板那一头的重量,把我们的心脏从胸腔跷到喉咙。白云动荡翻卷着,一团接着一团地埋葬了它—— 羊—— 是岩羊。 时刻都想冷落我们的老河无意中接了我的话茬。 鬼不养兵娃一阵哆嗦。对雪豹的惧怕使他一时辨不清羊豹之分了。 那怪物就是被这只惶恐地冲出山隙的岩羊一头顶下深渊的。但它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壮举,立着仰视苍狗獒拉毫无作用的狂吠,不知所措地僵立了一会,便朝陡峭的山崖奔去。 苍狗獒拉这时才搞清面前的猎物有了变化。或者,它以为它拼命追逐的原来是一只羊,而它天生不跟温和的羊作对,不管是家羊还是野羊。它止住吠声,远远地朝我们摇摇尾巴—— 回来,苍狗獒拉。 我喊道。鬼不养兵娃也怯怯地喊了一声。 一片黑影裹挟着一阵苍风从头顶掠过,将我们的喊声冲散了。我们看到,苍狗獒拉全身俯卧在地上,翘起下巴警惕地观望天空。 是那只一直追随我们的隼鹏狂猛地飞了过去,箭一般飞向山崖。山崖上躲避苍狗獒拉的岩羊突然发现危险来自天上,四腿在伫立的陡壁上窜跳起来,轻捷得像白云。白云疾驰,迫使隼鹏歪斜着身躯旋出一道弧线,刷地伸出利爪。但岩羊躲闪得太及时了,隼鹏并没有抓到。隼鹏恼怒地拉长翅膀,只一下,就将岩羊掀离了山崖。岩羊在半空中翻着跟头朝深渊掉去,寂灭了,生息不留,骨殖不见。它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和那只被它顶下去的怪物一样呢? 隼鹏又高高升起,像不灭的太阳始终要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那样,掀起巨翅,潇潇洒洒地飘来,忽又变作海水的黑潮从容不迫地漫过我们的头顶。我们被黑影淹没了,屏住呼吸,瞪凸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萎缩着。 隼鹏开始沉降,翅膀发出巨大的风车叶轮一样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鬼不养兵忽然蹲下去。 老河木立着。我木立着。不同的是我对死亡的感觉比他要敏锐一些。那种时时都想证明自己活着或活过的欲念,使我发出了一声悠长高亢的吆喝,接着便向鬼不养兵娃扑去。但我的肌肉却在大面积抖动,我害怕,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并不想死第二次。我的扑倒与其说是保护弱小,不如说将真正的危险留给了凸然而出的老河。他在我们身边一直立着,似乎想用高大壮实的身躯撑住迫临的灾难。 一会,我觉得隼鹏铁钳一样的大嘴在掀我的衣袖。我挥了一下我的胳膊,那嘴就不再啄我了。我疑惑地扭转脖子,见老河满脸通红地望着我。 我想他又要对我发火,起身回避着他的眼光,将鬼不养兵娃拉起。鬼不养兵娃喘口气,惊悸地抬头看看天空—— 那畜生呢?—— 飞了。 鬼不养兵娃庆幸地晃着脑袋—— 你的声音真响,把它给镇住了—— 我的?我出声了?不,他的。 老河这才将眼光转向我。我也瞥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脸红:他自以为他是我们三人中最强硬的汉子,却没有像我那样扑向鬼不养兵娃。 我释然而笑,和解地冲他撇撇嘴。他又一次误解了,以为我在卖弄,我在得意地嘲讽他,扭过脸去不再理我。可这时我发现,让我们脱离危险的不是我的长吆,而是苍狗獒拉。它将隼鹏引开了。 隼鹏又飞了过来,翅膀稳健地张开着,用轻轻抖颤的羽毛保持着平衡和方向。突然,那巨翅大幅度摆动起来,粗壮的长脖也朝前拼命伸去。它的速度骤然加快了。等到它不再掀动翅膀时,身子便垂直下降,狠狠地插向地面,忽又腾起,冲向山峁那边,不见了—— 看见了吗?—— 看见了,苍狗獒拉—— 苍狗獒拉? 鬼不养兵娃惊问道……他太专注于隼鹏的雄姿了,竟没有注意到它为什么会那样放浪地飞翔。我不想回答,眼前依旧是苍狗獒拉顺着峁梁奔跑的姿影。一块在大地上疾驰的黑色,那么容易消逝,而隼鹏却像能够覆盖一切的巨荫,总是遮罩着它,不慌不忙,不尽不绝。苍狗獒拉翻过峁梁不见了,隼鹏再次倒立着冲向峁梁那边。 谁也没再说什么,我们便开始迈步。穿越阴郁的树阴黑洞,再走过那片连接山峁的忍冬灌木林。大概这是苍狗獒拉去勇敢献身的路,我没有感觉到太多的伤痛就走了过去,心惊肉跳地站到了山峁上。但是,撞入我眼睛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鸟食死狗的惨景。苍狗獒拉稳稳地站在一块沙砾背后,平静地瞩望黑大山上那一片闪着白光的高寒林带,林带之上凝重的轻岚中,是隼鹏超逸非凡的姿影。它悬空停立,翅膀舒展,震颤出许多丰盈而朴素的羽花,狰狞的鸟头庄重地翘起,长长的脖颈弯出一道柔和优美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腹部。腹部是饱满的,蓝白相衬的绒毛迭现一个个漂亮的扇面,轻轻摆动着。扇面之上是岔开的尾巴,像一枝肥硕的令箭,在每一个枝头都绽放一朵迷人的白花。自由的隼鹏——炫人眼目的静美,伟大的安详,沉默的和平的瞬间。一会,这静美就被它自己破坏了,一阵惊风卷过,隼鹏的巨翅缓缓掀起,又稳稳落下,林带动荡了,岚光翻滚,搅起根根烟柱直插云天。飞翔的隼鹏又变作了一股汹涌的黑潮,潜藏着力量也潜藏着诡计,无声地漫过来。 苍狗獒拉眼望天空,像一块黑色岩石那样静卧着。 我们三个对视了一下,那种悲哀和绝望是不言而喻的。它大概早已受伤,再也跑不动了。我微闭了眼睛默默祈祷,如果是伟大的神力依附在大鸟的身上,那就让苍狗獒拉快快死去吧。如神力应该帮助的是苍狗獒拉,那就让我们和平共处,苍狗獒拉回来吧,大鸟飞走吧。老河大声喊起来,一声比一声响亮。他想效仿我将隼鹏吓跑。隼鹏越飞越低,根本不在乎人的喊声,哪怕它雄壮到可以和雷霆媲美。鬼不养兵娃完全呆了,一眼不眨地望着前面。但苍狗獒拉天生不是一个制造悲哀的灵物,它用行动不止一次地证明了什么是它的生活,这次也没有例外,它告诉我们,它那生活的基本方式便是跃起来,扑过去。 跃起来的苍狗獒拉和俯冲而下的隼鹏几乎在同时抓住了对方。隼鹏用尖爪撕住了它腰际的黑皮毛,而苍狗獒拉的利牙却一下就攮进了它的前胸。 它们一起升空了。嘎——一声急切瘆人的长嗥。几片羽毛飘飘悠悠地四散而去。隼鹏意识不到放开猎物是解救自身危难的最好办法,它将竹鞭一样的长腿蜷起又展开,苍狗獒拉的身子便忽而贴紧忽而离开。它翅膀剧烈地掀动着,弯过脖子,一下比一下实在地捣向猎物。狗毛一撮一撮地掉下,被它扇得漫天狂舞,又随着隼鹏的不断升高,在空中卷出一股黑色烟尘。 一会,烟尘不再翻卷,隼鹏急剧下跌。带着耻辱和创伤的苍狗獒拉在隼鹏腹下一阵抖动,飞快地换口,将利牙深深扎进对方的胸腔。难以忍耐的疼痛使隼鹏不由得伸开了爪子,想将猎物丢下去。苍狗獒拉死死咬住不放,身子垂吊下来,悬空摇晃着,像巨大的钟摆。隼鹏不得不前倾着飞翔,越飞越低,又忽地一个旋转,朝地面急剧下降。 就要挨到地面了,而地面是苍狗獒拉的世界。也就是说,只要它主动丢开对方,它就可以回到我们身边来。 可是,它没有。它以为隼鹏就要完蛋了,它必须完成最后的也是致命的一咬。或者,自己身上的伤痛加剧了它那惯以复仇的残酷心理,它已经完全不在乎保存自己了。它死咬住对方不放,弄得贴着地皮飞翔的隼鹏将它拖了五十多米。一阵尘烟腾起的土浪在地上隆出一道浑莽的尘丘。隼鹏歪斜了身子,翅膀一倾,沉重地栽下来。一块隼鹏的鲜肉和一簇羽毛被苍狗獒拉叼在嘴上。它迅速吐出,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却被隼鹏一翅膀打翻在地。 嘎——隼鹏双腿稳立地面,发出一声雄壮的长嗥。它抬起翅膀,羽毛紧紧收起,身体前倾着,凶恶地直面对手。血从它胸腔里流出,恋恋不舍地滴落下来。大概它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血,不安地将嘴靠近渗血的泥土。苍狗獒拉身上也有血,血将黑毛弄得黏糊糊湿漉漉的。但它对血腥和痛苦已经麻木了,无声地耸动脸毛,窥视着隼鹏的举动,也窥伺着一个能让自己安全准确地再咬一口的机会。 这机会是苍狗獒拉自己创造的。它好像打哈欠那样张张嘴,绷直的后腿稍微一弯,屁股朝下坐坐。隼鹏以为这是它懈怠的表示,一个跳步过去,长嘴直捣狗眼。它没有捣着,要捣第二下时,苍狗獒拉已经出现在它的右翼了。 苍狗獒拉的进攻目标是对方的翅膀,经验告诉它,对面前这个能够凌空腾飞的敌手来说,翅膀比咽喉更重要。它扑过去,撕住翅膀根部的筋肉,一甩头便将皮肉拉出一道裂口,又闪电般发起第二次进攻。 嘎——叫声依旧那样雄壮。但颤抖的尾音中混杂着一丝悲凉。一直在暗暗祈祷的我睁大了眼。老河亢奋地挥了一下胳膊。鬼不养兵娃对他的举动奠名其妙。 啪啪啪啪。隼鹏的翅膀愤怒地出击,节奏雨点般疾骤。苍狗獒拉在地上翻滚,刚爬起,就又一次被打翻了。接着它那坚硬的铁锥一样的长嘴便啄过去,正好啄在苍狗獒拉柔软的肚腹上。肚腹上顿时有了一个深洞,鲜血一股股地流淌。一声尖锐悠长的悲嚎从苍狗獒拉胸腔里发出。 我不禁朝前走去,却发现老河早已跑在我前面了。呆钝的鬼不养兵娃伫立着没动。 隼鹏猛地竖直脖颈,向我们投来惊恐的一瞥。苍狗獒拉的动作比这一撇目光还要迅速,在翻身起来的同时就一头撞去,隼鹏身子一歪,不由得跳起,受创的双翼哗地展开,升空了。苍狗獒拉以为它要逃跑,朝上一扑,咬住了它的一只腿。结果是,它没能将隼鹏拽下来,自己却被那雄风不老的天外精灵又一次带上天空,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我们仰望着立住。似乎森林不存在了,浓绿野秀,粼粼碧浪,青黛幽幽的氛围全都悄然逸去。壅塞天空的就只有禽兽的庞大肉体,有声有色有武有威的肉体。 隼鹏飞翔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突然悬空停住,一阵剧烈的甩动。它想把苍狗獒拉甩掉,可这太难办到了。苍狗獒拉的嘴是世间最值得用牢固有力来称誉的那种东西。只要它愿意,它就能够做到至死不松口。无可奈何的隼鹏只好将悬吊苍狗獒拉的那条腿蜷起,一点点将对方拉近,又弯过另一只腿,使劲将利爪勾向苍狗獒拉的软腹。飞腾,旋转,沉浮动荡,白色的气浪涌来涌去,哗地裂开了一道豁口,又瞬间弥合。隼鹏的翅膀一次次掀动着,沉稳勇健,气派非凡。它的一只利爪终于抓住了苍狗獒拉的软腹,缓缓提起,又猛地伸展开去。可它没想到,就在它提起的那一瞬间,苍狗獒拉及时换口,利牙又一次准确地扎进了它的胸脯。它想用爪子将苍狗獒拉蹬离身体,可每一次努力都只能给自己带来极大的痛苦,血肉和胸毛一点点撕开。 嘎——它悲愤地大叫,逐渐升高,又忽地栽下来,双腿蜷起又伸开,乱蹬乱甩着,勇武的反抗不知不觉变成了强烈的挣扎。终于,它将苍狗獒拉和自己的皮肉一起蹬离了身体,双爪拽着对方,两腿长长地吊下来,侧身猛地一旋,将苍狗獒拉甩上了半空。空中,一条狗的黑影在翻滚降落。隼鹏斜斜地冲过去,翅膀横逸而出,又将苍狗獒拉重重地击了一下。一声巨响,苍狗獒拉落地了,它蠕动着,一会就像一堆烂肉凝滞在那里,不声不响,无光无亮了。 我们没动,我们忘记了自己会动。 隼鹏盘旋,发出阵阵痛苦的也是骄傲的嘎嘎声。惊悸使它越飞越远了,但饥饿又使它欲走不忍。它又转回来,凌空俯视苍狗獒拉,把猎物拽到天上,扔下来摔死,然后饱餐一顿,本来就是隼鹏惯用的手段。但这次,在它和苍狗獒拉的搏杀中,首先领略过死亡的是它自己,它变得格外小心,久久不肯下来。 苍狗獒拉依旧是一堆黑毛皮裹缠着的烂肉,悄悄地散发着诱惑。隼鹏开始下降了,慢慢地一圈儿一圈儿地在空中飞翔,好像它要从容不迫地卖弄一番胜利者的卓然英姿,借助滴血的创伤炫耀自身的勇武和惊险的经历。 但是,森林不给它优游的闲暇。那条正在哺育孩子的母狼大概已经窥探了很久。这会,它从黑大山峰巅的丛林里跑出来,踞坐着将弯曲的前肢在胸前刨刨,又发疯地朝苍狗獒拉奔去。 隼鹏用洪亮的声音威胁着母狼,看母狼并不在乎,便急速下降,再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朝苍狗獒拉扎过去。可是,与母狼抢夺食物的焦灼使它没有看见苍狗獒拉的眼睛是睁着的。它将蜷缩的利爪刚伸出去,苍狗獒拉兽性的活力就异乎寻常地恢复了。苍狗獒拉敏捷地朝一边闪去,又奋力扑过来,咬住对方的翅膀,拼命地拉歪它的身子。隼鹏猛烈地挣扎着,直到翅膀中的几根羽毛从中间折断,才摆脱了苍狗獒拉的撕咬。但苍狗獒拉并没有给它重振羽翮的机会,疾风般扑跳,阴毒地再次咬住对方的大腿。于是,它又一次被隼鹏带上了天空。 母狼在不远处的一棵冷杉下停住,观望这场惊心动魄的死搏,之后,又淡淡地看看我们,回身跑了,很快消逝在雾气蒸腾的树林里。而在天上,拽着苍狗獒拉的隼鹏越升越高,最后成了一个小黑点。黑点裹在云翳中,时隐时现,朝我们进山的那个方向飘去,渐渐地不见了。 空旷,寂寥,和平,宁静。万里蓝天,万里绿地,无边的残酷,无边的恐怖。我们静立着不动。风大了。哗——哗——林涛从远方传来,一阵阵,一阵阵。老河说,走吧。我点头,可就是不能迈步。鬼不养兵娃过来,悄悄拉我的衣袖,却拉出了我的沉甸甸的积郁。去干什么?万一遇到雪豹,没有了苍狗獒拉,我们去送死?我咆哮着,一次次将拳头抡向空气。老河不理我,兀自去了。鬼不养兵娃赶紧跟上,又回头向我招手。我不动,死死地盯住苍天。可当我明白,苍狗獒拉不会再出现,而我需要它是由于想让它代替我去给雪豹送死时,我又对自己愤愤然了。在万恶之源的森林里,死了多少灵物,难道唯独我的生命是金贵的?我不应该怕死,我为什么要怕死呢?我是男人,是男人就应该学会对死亡的淡漠。 3粉色经历无限延展的思路好像到了尽头,猛然下跌也不知要跌进深渊还是云雾。我发现前面是昆仑路,人烟稀少,行驶的车辆也不多。两边尽是低矮的土黄色建筑,如同一些起伏不平的砂石沉积层。没有女人,准确地说没有漂亮的女人,自然也就没有丰臀、长腿、秀脚、高乳。昆仑路如同昆仑山一样荒凉却少了山的浑莽气派。我不喜欢昆仑山。我知道荒凉是生命的死敌。可我干吗还要来这里?是在消磨时间,等待傍晚? 傍晚被我等来了,我得往回走。我告别荒凉,很快跻入零七碎八的繁华。茶色玻璃门面的商店前人影汩汩流淌,冒着热气、溅着汗滴,如同滚动的温泉。那么多那么多,全是女人的头、女人的腿。 女人的腿啊,我的卿卿吉尔玛。 我琢磨,如果从大腿根部开始,按一秒钟一寸的速度抚摸下去,一直抚摸到脚趾,妻子的腿大约需要二十四秒,红红的腿需要二十九秒半。红红的个头只比妻子高一寸多,但她的腿长脚长,加上腿肌丰腴,平添了几种起伏和绵长,抚摸下去是要多一会时间、多一会温柔的享受。那么高柳呢?但愿她能给我更长时间的陶醉。她的腿看起来比红红的还要颀长笔挺,如果我的抚摸能超过三十秒,那就是一种破纪录的幸福。大概我神往高柳的原因就是为了破一次抚摸大腿的时间纪录吧。只要机会到,即可花枝俏。生活的底蕴里,到处都是寻找机会的流浪。 当我再一次流浪到高柳住的那座楼下,寻思我是否应该即刻上去叩开她的门,去乞求席卷一切的欢乐时,天边的暮气已经爬出地面,一种形谢神灭的末日景观俯临着城市的傍晚。世间万物仿佛在瞬间都化为毫无内容的巨大空虚。梦里的境界不期而至,我敞开心灵的每个孔窍信心十足地踏上楼去。 遗憾的是门不开,敲死也不开。 她不在?她为什么又不在?可她一定会马上回来,因为我来了。我相信我的直觉,如果我的直觉欺骗了我,那就等于在这偌大的青沉沉的天穹之下,灯光的存在不是为了照耀黑暗。我来到楼外,生怕别人注意我,便躲进一排垂柳树下耐心等待。天渐渐黑了,星星熄灭了太阳的光辉,灿烂的城市灯火从远方倾泻而来,如同万千活跃的女人的眼睛。而我那颗男人的心却在黑暗中跳动,跳来跳去,跳出了残酷的一幕。 在这一幕月移花影的幽默剧中,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所有的男人都他妈是道貌岸然的混账王八蛋。卑鄙不是我的专利,它可以幻化无数个肉体结构,以最高尚的形式淡出淡入。红红的丈夫从我眼前经过,朝着不远处的灯流消逝。半晌我才明白他是从楼门内走出来的。我没容细想就冲进楼去,冲到高柳的宿舍门前,站住发愣。突然我开始敲门,敲出了她的声音—— 谁?—— 我。我忘了一样东西。 门被轻轻打开。我冲进去。她的粉红色的睡衣承受着一股轻风的推搡—— 原来你在—— 你来干什么? 明摆着我是来证实红红的丈夫刚刚还在和她睡觉的,可我有什么权力?他睡他的,我睡我的。我的权力只允许支配我自己。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我想象她和红红的丈夫做爱的情形,禁不住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审视她。非同一般的丰腴,性爱的光辉如火如炬,如丽日行空。好一个十五的月亮,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我是恶狼,是苍狗,是妄自尊大的野牛。我扑过去了,紧紧搂住她。她说,放开,放开,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不吭声,推着她朝前走,又将她压倒在床上。她双手挥舞着挣扎,熠熠闪烁的眸子里流满了尖刻和挑剔。挣扎和挑剔都是多余的。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所有不肯就范的女人发出无奈的叹息—— 我,我要喊人了—— 想喊就喊,我怕什么,大不了被人扭送到局子里,大不了我以后不再来找你。可你怎么办?左邻右舍甚至整个街区都认识你。我们早就有来往,既然这样,我就不算闯入民宅的歹徒—— 畜生—— 畜生和人干的都是一样的事情,你也不例外,懂吗?男人女人,公畜母畜,不就这么回事。她极其粗野地辱骂着。而我是习惯于把辱骂当作誉美、当作鼓舞的。我昂奋地沉浸在搏斗之中,直到她感到绝望后瘫软在床上。她用深不可测的目光望我,望得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荡气的笑声—— 怎么样,我可以动手了吧? 她不说话,像是傻了。 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一阵悸动—— 别动,乖乖的,要是反抗弄出了声音,邻居会以为你是暗娼,一个挨一个地接客。 我这是暗示她刚才和红红丈夫的行为的实质。因为在我看来,女人要么和我搞,要么就别搞,和别的有妇之夫乱搞就是道德败坏、品质恶劣、灵魂肮脏。她毫无反应,木呆呆的神情令人觉得自己正准备奸尸。我顺着她的大腿摸下去,慢慢地一直摸到脚面上,又捏捏她的脚趾,看她准备起来,便迅速用双手按住她—— 别激动,我还没正式开始呢—— 臭流氓—— 高柳,何苦呢。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 我说着俯下身去吻她。她将脸一扭,我的嘴只好落到她的绯红的桃腮上—— 还这样。高柳,我想你,几乎天天想你,真的。 我说着撩起她的睡衣,发现那里面是个粉黄色的三角形。我痴迷地不忍褪去,只是用手轻轻摩挲出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圆圈。她闭上了眼,眉间是厌恶的肉棱,呈川字形,似乎在告诉我,那便是代表她的符号。川为水,她便是水做的女儿,水性杨花,具有水一般澄明碧净的情肠。这是一种鼓舞。我脱去她那粉黄色的三角,用极快的速度将自己变作一条裸体汉子,豪辣十足地迎来了最幸运的时刻。 鹤鸣在阴,虎啸于谷。随着我富有力度的起伏摆动,她泫然泪下,好像那泪是被我从她的体内捣鼓而出的。一会她就开始啜咽,发出阵阵悲哀的抽搐声。真让人扫兴。我最见不得的就是眼泪。生命的圆锥体不期然而然地疲软着。一丝忿忿然的意绪扼制了我的灵肉。我将它抽出来,懊丧地立到她面前。于是整个生命就变得空洞无物、乏味寡淡了。操,我在心里骂着,不知在骂谁。我发现我在失落。失落就是找不到自己。为了灵魂的失落我黯然神伤。而她就那么静静躺着,睡衣依旧撩起,双腿依旧耷拉在床沿上,脑袋依旧略微歪斜,眼泪依旧滴落。我回想在我最初压倒她的那一刻,她的无声的反抗应该说就是对我的承诺,不然我无论如何是无法领略她那粉黄色的三角,无法占据那别具一格的庐山仙人洞,去动荡着制造烟柳风情。可风情并没有持续到一个较为完美的境界。她的眼泪摧毁了我肉躯之精魄。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承诺?为什么为什么她又要哀恸地拒绝我?女人,假如你是沉寂的荒漠,黎明时分漠风的呼啸莫不就是你伤感的哭号?假如你是一片高峻的大陆,傍晚河边的声声呜咽莫不就是你准备打湿男人高筒马靴的前奏?再来一次吧,扑过去,用我稔熟的技巧将大树根植在女人的肥田沃土上,临风如浴。 我再次将她禁锢在我的腰胁之下,那疲软了的灵根就又开始挣扎着挺起。高柳不再哭泣,瞳光的幽怨渐渐变作愤怒。她逼视着我,冷漠在长长的黑睫毛上氤氲不散,心灵在此刻席卷出阵阵毁灭一切的狂风,那是罪孽带给她的忏悔的力量。我有些害怕。在我琢磨这害怕的时候,她的那些肉便拧挤着一捏一捏地将我送出了她的体内。我不甘失败,绝不,对男人,这将是怎样一种沉重的打击?那东西依旧奓着,尊严和犷悍变作紫气、变作青筋、变作龟xx的跃跃欲试出现在我面前。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女人软弱无力的拒绝呢?她算什么?一团肉,我的目的就是牢牢抓住它尽情撕咬;一块绵软的地毯,我的双脚就应该去践踏那些艳丽的花饰。屠夫不能因为母牛的眼泪而不去将刀戳向它的心脏,猎人不能因为猎物的恼怒而不去扣动扳机。尊严的基础是自私,为了我的满足,我绝不奉承女人。管她是什么情绪,我做我的事情,她动她的心思。我拥抱的是女人性感的肉体,而不是她们的种种情绪。干起来干起来,生命的唯一目标就是干起来。 然而,我已经失去了挽救尊严的机会。她突然欠起腰,用睡衣下摆罩住皮肤薄软嫩白的大腿,将我盯视片刻,淡淡地对我说,把衣服穿好,我有话说。我犹豫着,感到自己在她沉郁的目光扫视下十分狼狈,便赶快提起裤子,坐到椅子上,用跷起二郎腿的傲慢姿势表明我并不甘心如此狼狈——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 所以你并不想拒绝我—— 放屁—— 就算你是被我强行占有的。那么,红红的丈夫呢?—— 不要得意,你最终并没有占有我。至于红红的丈夫,老实告诉你,我和他已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丝姹红,似乎比声言自己贞洁还要坦然—— 你是不是在说,我来晚了? 可我原来以为这儿的露珠从未被噪音震碎,这儿的空气从未被狼烟污染,这儿的花萼从未被霜雪侵凌,这儿的床笫从来就是纯洁的心羽—— 你根本不应该来。强xx一个懦弱的女性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并不懦弱,我也没有强xx—— 放屁,难道是我答应了你?——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世界上的女人多了,为什么我偏偏要来你这里?虽然你没说让我来,但你的肉体说了。 女人,那为我而隆起的Rx房,为我而亮丽的眼睛,为我而芬芳、为我而艳美的漫漫肌肤啊。假如世界上没有了我,女人的一切感染力也许就不复存在。 她恨得咬牙切齿,鼻翼抖动着沉沉地说,我要告你。我假装洒脱地一笑了之—— 你滚,滚远一点。 拜托了,高柳。在我终于见识了你最隐秘的一片黑暗之后,我本可以乘着八月夜晚的欲望之风和你在床笫的边缘聊聊关于爱情的话题。但我并不是个情种,关于爱情的话题已变得陈旧而遥远,如同一个嗜茶如命的茶道高手要去品尝凉白开。我只不过是一个炮手,随时瞄准着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靶子,而决不留恋在某一点上,哪怕她是当今世界独一无二的尤物。一炮轰去,完了,马上改变目标,炮手的职责是击中一切而不是无休无止地轰击一个。我为此自豪,为此愿意承受天下的所有灾难,包括死亡——她死或我死。我会滚的,也还会滚回来,从别的女人身边滚回来重温旧梦,尽管旧梦一点也不美好。我不在乎美好还是丑恶。需要高于一切。存在的继续存在,因为我需要;消逝的依然消逝,因为我不需要。就这样吧,无论高柳怎样鄙视我,我还是一个光荣的自由人。况且一个女人对男人的鄙视又算得了什么呢?如轻风过耳,如微雨淋头,如同我嚼食橄榄,一方面是回味甘长,一方面是咬啮那该死的硬核。硬核总要吐出来,吐进田野散发着粪臭味的犁沟,或许还能再生一棵簇新的橄榄树。我就这样想着,离开了高柳。夜已经很深,明月怀揣着阴影,城市把慈祥留给了街灯下的飞虫。股股秋风如清冽的寒溪缓缓流逝。以往我那寻诗的眼睛此刻正在寻找黑暗。而黑暗就在身边。我穿过黑暗,拖着长长的寂清的街道,走向我的妻子。 4撂荒 妻子睡了。她干吗不去找她的情夫呢?或者他们总是在白天幽会,在四周的喧嚣声中寻找花儿朵朵的绿地。这绿地在心中,在狂野无度的风口浪尖上。那风啸浪吼早已盖过了城市的各种嘈杂。于是吵吵嚷嚷的环境就变得如同荒原一般宁静。我的妻子就在这种人造的宁静之中仰起酡颜醉色,突然发出一声母兽的嗥叫,便让人间也有了野兽的气息。 而我却败下阵来了。月儿在今夜凝眸注视着谁?不是我。我已经被一头忧伤的母兽揭去了雄悍的外貌,顾影自怜,一个散发着刷锅水味的臭皮囊,早已失去了冠玉精神,还有什么资格嘲风弄月?我躺在妻子身边,知道她已经被我吵醒却不想动她。我望着黑夜沉沉的窗外,试图在脑海中映显高柳仰躺在床上的姿影,又觉得我已经很累,累得不想回忆,不想和任何女人谈情说爱。我从来没失败过,一旦失败就一下子裸露了我的本质:容易疲倦、容易冷淡、容易绝望、容易失去自我。我第一次感到我对爱再也提不起兴趣。我似乎已不能爱了,除非她是个完美无缺的女性。可天下根本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完美无缺,所以我要再说一遍我不爱。没有爱的夜晚是最苦闷的夜晚。我恼怒地将手伸进裤衩攥住了我那正欲睡眠的雄性的灵根。红蕊嫩,翠条柔,它慵慵懒懒、沉沉不动。我嫉恨地将包皮抹下来捋上去,期待它变成阴阴森森的高竹崇桧。我要手淫,而妻子就裸躺在身边,如秋叶之静雅。我挺举伟器,向着这个消逝了爱与情的夜晚,玩世不恭地做出一些叛逆时代、叛逆女人的举动。体外峰恶如柱,体内波涛如怒。过来人,把这韶光看得贱。而韶光便是精液,便是精气的挥洒自如。我的手不停地运动,渐渐地浑身就灼烫起来。妻子没有觉察,她睡去了,发出均匀细微的鼾息。今夜她会有梦的,幸灾乐祸的好梦。她会觉得,她躺在情人虚伪的怀抱里,一边听着那些矫情的甜言蜜语,一边看着我正在接受酷刑的肆虐。我在接受酷刑吗?是的是的,这是心灵的酷刑。 我在妻子身边冷静地手淫。恍然之间,我觉得咫尺之遥,她处在温柔之乡,我处在荆棘丛中。荆棘掩映着座座荒败的坟墓。我穿行在那些沉默的土丘之间,发现所有的声音包括女人夜间的莺声燕语都是短暂的,只有这沉默才是永久的歌声。这歌声充溢着愤懑、含满无垠的仇恨。没有爱,没有爱,这个世界没有爱。 在没有爱的世界里,我只能手淫。我的第一次手淫是在一个调朱敷红却又枯瘪如柴的年月,是我的老师不知不觉暗示给我而我却茫然到呆痴的蒙昧时代。 六一儿童节,我们来到语文老师家把一些精心制作的稚拙的手工送给他。还记得里屋有一张大床,外屋有一张小床,教算术的唐老师就坐在小床前,把我们的手工铺排成三排再对每一件都发表几句模棱两可的赞语。小床摆不下的就由贺老师送到大床上。于是同学们对大床和小床产生了兴趣,都说小床是唐老师的,大床是贺老师的。可我偏偏天生一对机敏的眼睛,发现大床上有两床被子,而小床上除了一条褥子什么也没有—— 不对不对不对,我敢向毛主席保证,贺老师和唐老师都睡在大床上。 没有人表示不同意见,因为同学们和我一样都觉得语文老师和算术老师早就应该是一个整体。我们孩子气的话题很快就又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那是下午课外活动时间,过了一会,我们就各自回家。翌日,暖融融的阳光普照大地,我们照常上学。可我并没有坐在教室里,而是被人带进了校长办公室,面对着校长那张带八字眼八字眉的苦瓜脸—— 昨天你说了什么? 我想我昨天什么也没说,又想我昨天说了许多许多话。但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 在贺老师家里。 他坐着,我站着,他的凶鸷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我一下子明白我闯了祸,不知道那祸的深浅,也不知道我将受到怎样的处置。我有了一种就要挨打、就要被学校开除的恐怖,两腿瑟瑟发抖,冷汗顺着鼻尖落下来,叭嗒叭嗒摔碎在地上—— 你说贺老师和唐老师睡在一张床上。 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打抖,我的举动让那双八字眼充满信心地眯缝了起来。我蓦然想起我说过这话,却想不通话错在哪里——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我看见绿藻池里的一群蝌蚪畅游水中,于是我断定它们是在寻找妈妈。而且,当它们消逝在藻叶下面时,我觉得它们的妈妈正在敞开怀抱迎接它们的归来。可有人却问我,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会看见那只母青蛙正在给她的孩子喂奶?我看见一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我听到树上那些依旧青嫩的叶子发出的恸哭。因为黄叶离开了它的伙伴,它的伙伴们可怜它。可有人却问我,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是的,我看见了。那片黄叶飘飘逸逸落下来的时候,我正在树下刮掘溢出树干的树胶。我的写字本撕烂了,要是我不粘好,语文老师就不收我的作业—— 你刚才点了一下头,就是说你看见了? 我的该死的头随着我的颤抖的双腿又有了一阵似点非点的举动。面前那双八字眼顿时噙满期待的瞳光,豁然开朗—— 什么时候看见的?哪一月哪一日,是晚上还是白天? 我想我要是看见的话一定是白天,因为晚上我从来不到校。至于哪月哪日,我理所应当记不清,蝌蚪是春天繁殖,树叶是秋天掉落,唐老师呢?我常常看见她从贺老师家中走进去或走出来。我说,有一次,我看见唐老师拿着分数登记册走进贺老师家门—— 后来呢?你是不是悄悄钻到了门前或者窗下?你瞅着里面,他们在干什么? 在我的想象中,我仿佛看见唐老师正在气咻咻地向班主任贺老师告状,说我在课堂上捣乱,说我的算术考试不及格。我生怕贺老师家访,提心吊胆地一个星期没玩痛快—— 你看见他们在床上? 从校长极其神秘的表情中,我突然意识到盘问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那张床似乎隐藏着最危险的秘密,一旦泄露就意味着天塌地陷。我战战兢兢地说,我没看见床,我看见唐老师走进去后我就回家了——你不要害怕,要做一个诚实的学生。既然你没看见,你为什么要说唐老师和贺老师睡一张床? 我是诚实的,可我不能不害怕。我说,小床只能睡一个人,大床上才能睡两个人。大床上有两床被子—— 这么说你没看见,你仅仅是猜测? 校长毕竟是校长,他用了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词,使我看到了阴郁天空下的一束明亮的金光。我说,我没看见,我猜的,真的是猜的。沉默。突然一阵爆响——校长站起来吼道,以后不准胡说。再胡说我就开除你。要是你真的看见了什么,以后还可以向我报告。 忘记了我是怎样走出校长办公室的,也忘记了灿烂的阳光下,我曾向谁诚挚恳切地发出了我的疑问。我只觉得那是一次真正的关于人生、关于男人、关于性的启蒙教育。半个月以后我就明白,男人和女人是不可以随便睡在一张床上的。我思考校长的盘问,思考床的问题和男女之间那些微妙而神秘的关系。倏然之间,我长大了。我的思想远远超过了三年级学生所应该具有的那种单纯,渐渐复杂起来。我按照校长给我的启示,去贺老师窗前偷偷窥伺谛听,结果发现了真正的秘密。为了显示我窥测秘密的本领,我第一次主动走进了校长办公室,兴奋得满脸通红。我说我看见贺老师和唐老师抱在一起,像咂奶一样嘴对着嘴。对我的报告校长显得十分吃惊,呆愣了一会,便在本子上认真记下了我的话。 我至今仍然相信,在母校,“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是由我点燃起来的。半年后学校召开了第一次批斗会。用一百多张课桌拼凑起来的台子上,贺老师挺挺地独立着,面对操场上黑压压的学生。首先发言的校长慷慨激扬,无数次地挥舞胳膊,无数次地重复我报告给他的贺老师和唐老师那次幽会的时间、地点以及情节发展,无数次地称贺老师为大流氓、大嫖客。他的发言还没完,唐老师就跑到台上,突然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也不是好东西。你猥亵我,还想强xx我。你把我关在你的办公室里想摸我,没摸成就掐我的屁股。马上有人起哄,马上有人站到台上呼出了打倒我校最大的走资派的口号,马上有人扭住校长的胳膊,推他和贺老师站在一起。 学生们乱了,纷纷朝前跑去,也不知要去干什么。而我却原地站着,静静咀嚼灌进我耳朵的几个词汇。强xx我懂,猥亵呢?大概就是威胁吧。最神秘的还是嫖。嫖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写这个字,想来想去便和平时所说的瞟一眼联系了起来。女人是不能瞟的,瞟女人不仅可耻而且有罪。我想我曾经注意过唐老师圆溜溜的屁股,便有了一种被人指责为瞟客的不安。我害怕我是瞟客从而成为斗争对象,下定决心再也不去用眼光碰女人的身子。这是那次斗争会给我的最深刻也最直截了当的启发。以后几年中,我养成了不敢看女人的习惯。无论在哪里,只要有女人从我面前经过,我就会低下头或者干脆闭上眼。久而久之,尽管世上女人众多,但我忘记了她们的模样,甚至无法在脑子里描绘她们的概貌及其轮廓,更不要说细部了。偶尔一次,我在街上浏览大字报,看到嫖客的嫖是女字边,瞟一眼的瞟是目字边。我怀疑人家写错了,花了两天的工夫找来一本《新华字典》,一个人躲在家里查阅。我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异地捧着字典,又恍然大悟地将字典狠狠摔到床上。这多年我的损失太大了,禁锢在由男人组成的枯燥狭小的天地间,目光所及,连一根女人的发辫都没有。现在,既然我已经明白做嫖客和瞟女人根本不是一回事,那我就要大胆泼辣地瞟一番,瞟他个心旷神怡。我又拿起字典,寻找着曾经令我痴想不已的猥亵一词,再次发现了我的错误。我研究它们的字形,不禁对造字人的智慧大为叹服。猥,就是像野兽一样依偎过去;亵,就是用手执著地撕开衣服。从依偎过去到撕开衣服,是一个完整的淫秽过程。是行奸的第一步,接下来便是奸,奸就是和女人干,强行干的就是强xx,串通一气干的就叫通奸。我暗自叫绝,不知是为古人高妙的创造,还是为我自己的伟大发现。 我开始带着纯洁的好奇关注女人,并极力想知道那里面的秘密,就像我在更小的时候听着收音机总想打开它,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在说话。但在那个时代,那种年龄,这显然是办不到的。于是我着急,我恼怒,我开始摧残自己的理想。我找来几本《苏联妇女》画报,从上面撕下女人的全身像,然后撕下她的头,撕下我断定衣服里面必定有大xx子的胸脯,撕下她的肚腹、她的两腿双脚,再用唾沫把碎片粘贴在一张白纸上。这时候,白纸上的女人已是另一种动物了:双腿在头顶像犄角一样岔开,肚腹连接着脖子,双脚并齐踩着胸脯。我做这事时充满了耐心和乐趣,但只要一做成我就马上毁坏它。不破不立,破就是立。我信奉这教条,讨厌任何一种固定的形式。我喜欢我所着迷的东西永远处在违背常规的变幻之中。大概这是残酷的基因所起的作用,不久我就发现我的心理和生理非常适应暴力的刺激。 上学的路上,我要经过一条阴暗的巷道,两边是居住的人家,常常有打骂孩子的声音和孩子的哭喊从里面传来。要是哭喊的是个女孩,我的小小的还没有长熟的鸡鸡就会慢慢地苏醒过来,顽皮地顶着裤子。我奇怪,我觉得这是一种见不得人的事。我不想这样可又不能不这样。一种不可预知的外力让我神情恍惚,不由自主地要去猜想大人们虐待她的种种手段。我开始手淫了。我的第一次手淫是十三岁生日的晚上。白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喝醉了酒的老男人,把手伸向一个老女人的屁股狠狠地掐了一把。老女人尖叫着躲开,不仅不发怒反而像个孩子挤眉弄眼地冲那男人扮着鬼脸。我想打孩子一定是要打屁股,想那屁股打起来尤其是她趴着打起来,会格外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快意。用巴掌打、用竹片打、用皮带打,最好脱了裤子打,打得白晃晃的肉通红一片,那才算没有白打。边打边掐,让她疼痛地惨叫,让她把人脸变作鬼脸,让她把屁股撅起来迎着太阳流淌殷红的鲜血。这时我奋然抓住了我那已经直起腰、抬起头的鸡鸡,谨慎地摩挲。那地方酥痒着,越摸越痒,越痒越想摸。我精神高度集中,紧紧张张,气喘吁吁,潮湿了,潮湿了,造物主第一次润滑了我那包着皮的处子的幼稚可笑的龟xx。我似乎开始了学习游泳的阶段,我有了下水的惊恐。好在那是浅水,我扑腾了一会很快站起来,发现水面仅淹到膝盖,这才放心地舒口气,恢复了原来的心态。 那是1969年,整个夏季我都沉浸在这种无拘无束、放浪自由的臆想中。只有臆想才不会构成罪过。当然还有瞟,瞟就是臆想的前提。我的瞟女人的水平和性想象能力在那个时候出人意料地发展起来,似大水漫漶不尽不绝地扩张而去。在脑海中、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在情驰神纵的意淫领地,山川焕绮,万象横生,我独领风骚,臆造出一个姹紫嫣红的女人国,任我上天入地,恣意而为。感谢社会,如果那时它允许我去光明磊落地接触女人,去公开拥抱,去健康地接吻,去热烈地追求一个令我钟情的姑娘,并对她大声表白我爱你,我决不会有那种关于女人的愤怒而深邃的思索,决不会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和如此丰富的想像力,想不尽,猜不透的女人的肉体啊。在那个蛮荒的时代,给了我多少冬天里的温暖和精神落拓时的欣慰。每逢我需要高呼口号的时候,我总是把伟大等前面几个词喊得山响,然后突然沉寂,在嘴皮上轻轻碰了女人的腿;我总是把敬祝和万寿无疆喊得又尖又硬,而在敬祝和万寿无疆之间默念的却是姑娘或姑娘的某个性部位。压抑时期的发泄竟是政治与情欲的完美统一,是偶像崇拜与生殖崇拜天衣无缝的结合。后来我就这样了,新的刺激转移了我的目标。上完五年级后,我就堂而皇之成了小学毕业生,又在门门功课等于零的情况下进入中学时代。我曾在大街上见到唐老师。她衣服褴褛,披头散发,时笑时嗔,时哭时闹,时而发呆地静默,时而狂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疯癫状态中迎来了“四人帮”的粉碎。于是她丢弃了静默,笑闹变得无休无止,还夹杂着狂妄的坦诚。一见男人,她就要脱去裤子,先是笑骂,后是追逐。被追逐的男人吓得落荒而逃。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躲在她所看不见的地方,偷窥她的那只剩下一条大花裤衩的裸体。脱离孩提时代以来,我第一次见识了女人裸体中除去阴户之外的所有部位,也第一次觉得我的躯壳内外该崛起的正在自然地崛起,该沸腾的正在自然地沸腾,该排泄的正在自然地排泄,该增生的正在自然地增生。又是一次性启蒙,并且空前地真实而残酷。我残酷地希望她多脱几次衣裤,更希望她连那大花裤衩也脱去。可她没有,直到她被汽车撞死也没有。死后一年,我听别人说,她死的时候非常清醒,因为她看见了贺老师。她猛然记起她和贺老师过去的爱情,也记起了贺老师在挨了许多次批斗之后揭发她如何勾引他的谎言。也不知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抑或是爱恨交加,她朝他扑去。结果就在横穿马路时,一辆解放牌卡车阻断了她和他的联系。她的头被撞碎,血浆溅出三丈远,伏卧的身体上是和平安详的花裤衩。遗憾的是,我当时不在现场,一切都只能凭想象拼凑。我拼凑了许多年,还是觉得不怎么完整和准确。我在拼凑中不断地手淫。以后接触的活生生的女人多了,也就不再去拼凑。只是我有了一个嗜好,喜欢让妻子和红红以及别的女人穿上花裤衩让我抚摸,让我搂抱,并且希望那上面有一朵红色的花,让我亲吻,让我缠绵地去遥想一片飞扬的血浆忽然落下后在地上炸开的美丽情状。多好的时代,多好的血与性的痕迹,在我的记忆深处隐显一派旖旎风光。细细新蒲为谁绿,年年翠阴庭树,月月欲色更多。 当然,除了时代对我的造就之外,我更应该感谢我的经历。我当兵了。禁欲主义的军旅生活让我暂时放弃了对女人的遐想。但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养精蓄锐的阶段。拔断筋的崩塌宣告了这个阶段的结束。我走进了苍家人的生活,人在黑森林里体验到了真正的肉搏以及血搏的美妙与残酷。我有了和女人性交的机会,并且是那种不必遮人眼目的磊落光明的性交。我从和我初交的苍女西乐那里学来了一个男人所必须具有的基本动作。这是我人生的里程碑,是我走向女人天地的伟大的起步。 从起步到现在,重回首,往事堪嗟。假如我因纵欲而短命的话,浮生已经过半。看多了女人的妖妖调调,习惯了她们的娇娇痴痴,亲极反疏,我不再流连光景,尽管那光景如夏花之绚烂。我不再注重女人的柳眼梅腮、樱唇皓齿,不再注重她是红粉牡丹还是甲级芍药,因为我的追求层次远远超出了现实状况,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和我臆想中的形象相吻合,并彻底满足我的需要。我在手淫,在女人制造的墓地间长驱直入,穿越爱情的黑暗罅隙,奔向死寂的漠原。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九级漠风吹过时无涯无际的天昏地暗。 睡梦让妻子翻了一下身。她面孔朝上,双臂展开,摆出一副即将扑过去拥抱情人的情状。我厌恶地瞪她一眼,觉得陪伴她就像陪伴一具死尸。我手上的动作加快加大了,脑袋里是一片伟奇幻险的混沌,高峻的云表飘然落入深谷,两腿之间春风忘返,一脉溪水、一股气流在伟器根部喷薄激烈,前峰力大无比地顶撞着那根地下管道,就像压力极强的水塔冒着撑裂管道的危险将大水奋勇推向高空。啊,琼瑶错落密成湖,桧竹势极夜有荫。多么畅美、多么销魂,多么豁达,多么壮丽。没有女人,可谁在那里夺走了我的精气、吸去了我的髓华?我不顾一切地猛吁一口粗气,吁醒了妻子。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恹恹地问我,你在干什么?我说,我什么也没干,心里却说,如我之人还能干什么—— 声音那么大—— 大概是放了个响屁—— 有屁明天不会放?安安稳稳睡—— 我是在睡,你干吗吵我?—— 谁吵谁啦?—— 你—— 好好好,就算我。 不是认错是厌战,这对她已经成了习惯。又是翻身,又是将没有性别的脊背冷冷地对着我。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既然她活着等于一具僵尸,还不如干脆将她掐死。这辈子杀死一个女人也算没有枉活一世,没有枉做一个风流汉。我将刚才手淫的那只手举到面前看看,黑暗中,虎口张开又闭合,杀气腾腾地聚攒了全部对世界、对女人的仇恨。掐死她,掐死她,掐死她。我在心里说着,冲她瞪凸了眼睛,而手却伸进自己的被窝,继续捏住了我的生命的灵根,我掐着掐着掐着,觉得它渐渐陷落,它已经死去,它正在化成一缕轻气消散而去。它去了,而我却安然无恙地存在着,并且躺在妻子身边。他妈的算什么?真正是一个臭皮囊,是一只河面上的浮游生物,四处飘荡,好去完善自己的寻根意识。 我掐死了我的灵根,就等于掐死了普天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