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响人头鼓》 第一章 引子 2000年8月的一个午夜,只有少数几个知己知道号码的我的红色电话惊醒了我。青海西羌考古研究所所长许新国在电话里十分难过且忧急地告诉远在青岛的我:都兰吐蕃墓群中出土的稀世之宝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神秘失踪了。 我吃了一惊。我知道,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是原始苯教的宝物,是藏传密宗的法器,是古代巫圣的象征,是护法神大黑天的标志,正是由于它的存在,都兰吐蕃墓群已经成了一个世界注目的考古现场。 我立即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另外几个曾经对吐蕃墓群格外关注的朋友。几天后,我们从北京、厦门、广州、青岛聚集青海西宁,踏上了漫漫长途,去寻找正在敲响的人头鼓。 出发 位于青海省西宁市东部的周家泉原来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名噪西北的马步芳水晶公馆就坐落在这里。后来,改革开放了,这里海市蜃楼似的突然就有了八百新居,九千商店,整天都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繁华的包围里,紧挨着灼丽的马步芳水晶公馆,有一个灰暗到如同失恋的心情的门洞。门洞上横挡着一面锈迹斑斑的铁门,仿佛是盖上去的,把里面屏蔽得严严实实。这就是西羌考古研究所的为人进出的门。 考古研究所的铁门关着,永远关着,偶尔打开,那也仅仅是一条一尺宽的缝隙,吱呀一声,露出一颗两颗最多三颗人头来,地下工作者似的(这个比喻源于他们的工作,他们是深入地下挖掘坟墓的)左右看看,慢腾腾地迈出脚来,有点不知所措地走到人流如潮的街市里去了。 不远处的小食品商店里,一个叫赵福海的伙计每每看到铁门里走出人来,就要禁不住地哎呀一声——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一个远房姑舅哥。那个姑舅哥曾经有一天站在他的柜台前,惊诧诧地叫了一声:大铁门里头有好东西哩。 贼。赵福海当时就想到,他的这位远房姑舅哥是个见什么偷什么的惯贼。 从此赵福海就捏了一把汗,就像盯着女人一样盯着那扇冷冰冰的铁门。他知道让贼惦记的地方肯定是好地方,但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他就一无所知了。 铁门依然紧闭着,挖墓的地下工作者依然幽幽地来幽幽地去。小食品店的伙计赵福海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姑舅哥时,是2000年7月31号晚上。他看着对方衬衣里头横七竖八都是玻璃划破的伤痕,突然害怕起来,低声说:你到铁门里头去过了? 他的姑舅哥满脸的肌肉动荡起来,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但是两天以后,他的姑舅哥就进到局子里头去了,罪名自然是盗窃文物。据说他盗走了都兰吐蕃墓群出土的唐代菩萨图像织锦和波斯文字锦,还盗走了两件漆器和古藏文木简牍。他正准备带出西宁,就在火车站被藏獒支队的警察抓住了。人家好像认识他,问都没问,铐上就走。 现在,小食品店的伙计赵福海看到,一辆新式的北京吉普鸣着喇叭飞快地驶来,停在了那扇铁门前面。铁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一个满脸胡茬的彪形大汉,朝司机招招手。北京吉普开了进去。咣当一声响,铁门迅速关死了。与此同时,赵福海听到里面有人大喊一声:他来了。 我走下北京吉普,看到博物学家罗山和我的朋友成金明正在考古研究所办公楼门前焦急地等着我,他们身边还有一位我从未谋面的穆斯林大汉。罗山介绍后我才知道他就是西北大名鼎鼎的房地产实业家马卫国。 罗山说:你终于到了,从青岛飞到青海,海拔一下子高了许多,你有没有高原反应?你要有一些心理准备,什么都得想到,此一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呢。而我是去不了了,我的心跳在心电图上变成了一匹野马,医生说千万别上唐古拉,上去你就下不来。不如我去跟盗墓贼打交道,有线索我立马通知你们。我只见过近代的人头鼓,没有见过唐代吐蕃巫师的人头鼓;吐蕃巫师的人头鼓上镶嵌着七颗最古老的无敌法王石,法王石也叫真言石,是七颗而不是六颗,是七字真言而不是六字真言,你说怪不怪? 我说:我们这次一定要上唐古拉么?上了唐古拉山就一定能找到一千多年前吐蕃巫师的人头鼓么? 罗山和马卫国对视了一下说:就要出发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马卫国憨厚地笑着,慢悠悠地说:不明白最好,做事情太明白,就没有意思了。 这时孙学明从楼门里走出来,急咻咻地说:快来。 我们疾步来到考古研究所办公楼所长办公室里。嗨,周宁,我们已有五年没见面了。嗨,张文华,我们已有八年没见面了。但是他们除了术业越来越精深博大了之外,外表上一点变化也没有,还都是一张直往女人心里年轻英俊着的脸。 张文华说:你没看出来,我们等你都等得眼睛里充满了仇恨。我说:可我觉得这里充满了温柔。 我看到王潇潇闪亮的眸子就像温柔的猫眼,笑眯眯地望着所有的人。我冲她打着招呼,正要过去握手,就听有人说:你怎么才来?我扭头一看,立马激动地喊道:“毛主席”你好。 著名考古学家、西羌考古研究所所长、发掘都兰吐蕃墓群的主持人许新国长得很像毛泽东,演技也不错。我寻思他没有当一个特型演员肯定是中国电影界的损失,但要是他当了演员,又肯定是中国考古界的损失,相比之下,还是考古界不要损失的好。电影算什么?没有电影人类照样发展,但如果没有了考古,人类就不知道自己的历史了——多么严重的问题啊。 我和许新国紧紧握手。我看到长期的野外发掘把他的脸膛搞成了马家窑彩陶的颜色,看到他比过去胖了,将军肚也挺起来了。我说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十年有了吧?他说是啊是啊。 但是我们来不及寒暄,沉重的使命把这位考古专家锻造得全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婆婆妈妈,他神情冷峻地说:走吧,今天晚上务必赶到都兰县,明天一大早直奔吐蕃墓群。 驰向古代吐蕃王国 青藏公路从西宁到湟源峡一段,就像一条拖在地上的狼尾巴,渐渐地升高着。两边的山脉有壮美的造型也有绮丽的颜色——绿从山坡上淌下来,淌到我们身边就变成了水,那是湟水。湟水正在接近源头,那个清澈就好像是天地的爽气全部集中到了这里,然后炫耀似的哗啦啦响着。 赏心悦目,心情就像风一样自由。 我们看到了佛尔崖上的佛雕造像,大概有十几尊。从雕刻的粗犷风格来看,佛像大约诞生在宋、元时期。佛像前挂着彩色经幡,人们叫它风马——最古老的经幡上都画着马,它们是行空的天马,它们会乘风破浪把人间的祈祷送达天堂或者佛前。这是我们此行看到的第一景风马。有风马的地方都是藏区,这是一个历史的概念,古代吐蕃王国和唐王朝的边界就在眼前了。 王潇潇说:这是我们遇到的第一尊佛,是不是应该下去拜拜? 许新国说:算了吧,这一路佛像多得是,有你拜的。突然他又大喊一声停车。 我们这才发现佛尔崖下贴壁立着三个人,三个人手里都拿着铁锤和凿子。 干什么的?许新国跳下车,断喝一声。 那三个人扭头看着,似乎并不紧张。为首一个操着甘肃口音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许新国凑到跟前,在他们凿出的痕迹上仔细看了看,怒不可遏地说:我要法办你们。说着掏出手机嘟嘟嘟地摁起来。他拨打的是以勇猛果敢著称西部的藏獒支队,这是一支由公安部门组建的专项打击文物盗窃和文物走私的快速反应队伍,作为专家,许新国是这支武装力量的文物鉴定顾问。 三个试图凿下石壁佛像的人,鬼影一样消失了。 许新国朝着奇石簇生的河川喊了几声站住,无可奈何地回到车上,忿忿地说:我要是有枪,先打断他们的腿再报案。 孙学明说:毕竟这里太辽阔了,防不胜防,佛尔崖雕像恐怕在劫难逃了。 王潇潇说:不要紧,佛能救人,自然也能自救,今天佛让我们看见了这几个盗窃者,就是一种自救的办法。佛有十万八千种自救的办法,我敢打赌,我们回来时,佛像一定安然无恙。 这话许新国爱听,他呵呵呵地笑起来。 汽车又开始前行的时候,许新国一眼不眨地望着窗外。他看到沿途岩石上“山高水长”、“海藏咽喉”等几处古代石刻都还完好无损,心里就塌实了些。石刻的字形都很大,字体浑朴雄伟,隐隐感觉到古人的气度已经和这胖山高水融为一体,真是又大又逼人,而且真切实在,一点也没有今人题字那种虚张声势的样子。 中午两点,我们到达湟源县城。 这是个被称为海藏第一险隘的地方,古往今来,都是连接青海西部、南部三果洛、康巴地区、前藏后藏、安多羌塘,乃至印度和尼泊尔的重要关口与物资集散地,是唐蕃古道和丝绸之路南部干线必经之要塞。县城街上一派嚣攘,多有穿皮袍、戴呢帽、佩腰刀的藏民和戴白帽、戴盖头的回民。商店和饭馆拥挤成两列长长的五光十色的门面。仰头看去,半空里悬挂着北极山的峰峦和老树碧瓦的古庙台。 我们挑了一家穆斯林饭店,进去,坐下。罗山大喊:熬茶有哩?熬茶是茯茶加盐、花椒、桂皮、芪艾熬成的一种茶,有极强的醒脑、解乏、化食、祛寒的作用,而且口感十分怪美,地道的高原人没有不爱喝的。 喝着熬茶,等着饭菜上桌,就见一个衣冠不整、面带菜色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坐在门边的凳子上,怯生生地盯着我们。柜台后面的老板朝他挥挥手:出去。少年一溜烟跑了。老板紧趱几步到窗前,朝外望着,又看看我们,脸上似有疑虑。 一会儿,饭店老板过来,问我们是干什么的。罗山说:你管这些干什么,我们就是来吃饭的。老板说:外面有人等着你们呢。 谁?孙学明抢先出去,就见十几个破衣烂衫的农民守候在门外,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孙学明好奇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这时我们几个都出去了。十几个农民一见许新国,忽地拥过来。有人喊:许所长…… 周宁和张文华吃惊地问那些农民:你们认识他? 有人说:许所长是挖墓的。 许新国说:人够了,早就够了,暂时不需要,你们缠着我没用。 原来他们之中有人曾在都兰吐蕃墓群做过民工,在这里见到负责墓群发掘的许所长,就想多邀几个乡亲再去都兰挣几个钱。 有人说:许所长,你要了我吧,我告诉你谁是盗墓的。 许新国立马盯上了这个尖下巴的农民:谁是盗墓的?快说。看那人不说,又道,好,我要了你,你今天就跟我走。 又有人说:许所长,还有我们。 许新国说:我发不出钱来,你们去了会后悔的。以后吧,等增加了发掘经费我再找你们。说罢,又指着尖下巴说,我就要你一个人,你在这儿等着我。 我们回到饭桌前,每人一碗粉汤和一个烙饼以及三大盘菜已经端了上来,香气直往肺腑里钻。我们都饿了,快速地狼吞虎咽。马卫国抢着买了单。许新国一手抹着嘴,一手拿着两个夹了半斤羊肉的大饼,快步来到门外。 那十几个农民包括那个尖下巴已经不见了。许新国用眼睛找了一圈,看到不远处另有一伙人交头接耳地望着这边,正感到蹊跷,突然听到一阵呻吟从汽车下面传来,低头一看,不禁哎哟一声。有两条腿从北京吉普下面露了出来。他俯下身子往里瞅瞅,看到尖下巴的脸上糊满了血,赶紧喊我们过去。 我们把尖下巴从汽车下面拖了出来,查看他的伤口——鼻子出血了,牙齿被打掉了一个,半个脸青肿着,右眼几乎睁不开了。问他谁打的?他只摇头不说话。 孙学明说:送他去医院吧。 他一听就站了起来,捂着脸要走。 许新国说:你不去都兰挣钱了? 他使劲摇着头。 许新国又把手里的两个夹肉大饼递了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接住,迅速藏到怀里,转身快步离开我们,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 这个地方三教九流什么鸟都有,他肯定是被盗墓贼打了。许新国说着,四下里看看,发现那几个交头接耳的人正在慢慢地靠过来。他说:妈的,我不找他们,他们倒来找我了。 那些人在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横眉竖眼地瞪着我们。 王潇潇说: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许新国说:能冲着我来的,肯定是盗墓贼,这种事情常有,他们的人被藏獒支队抓了,有可能是我提供的线索,他们要寻衅报复。 孙学明说:那咱们不怕,他们毕竟是贼嘛。 许新国说:他们有刀有枪,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还得赶路,撤吧。 我们上了汽车,眼看着他们从地上拣起了石头。 孙学明说:不好,他们要砸车。 许新国又钻出车门,大步过去,指着那些人大吼一声:我认识你们,你们休想逃脱。 许新国攥着拳头回到车上。车开了。那些人望着我们,始终没敢把手里的石头扔过来。 一路奔驰。沿着青藏公路,我们路过了古称海藏通衢的又一险隘——药水峡,路过了克苏尔北山古城遗址。那是一个长200米、宽150米的夯土坪台,圮毁的城墙,零砖碎瓦,随处可见的唐代陶瓮、陶盂、陶罐的残片。 ——战争。许新国说:有人曾在这里挖出了一坛开元通宝,是唐代最早铸造的开元钱,从坛口的封条看,应该是戍边士兵的军饷。唐朝军队的军饷最后哗哗地流入了香港文物市场,酿成了抢着收藏开元钱的唐币之战。 ——战争。许新国说:当时边关紧急,唐玄宗旨命陇右诸军节度大使、鄯州都督、河湟地区最高军政长官郭知运几次主动出击,迎战吐蕃边防军,终于收复了赤岭即日月山以东的大片土地。为了防止吐蕃势力继续东犯,郭知运在赤岭以东的克苏尔北山上筑城建堡,和吐蕃国的前哨阵地遥遥相望。 ——战争。许新国说:唐贞元二十年,唐德宗时期的工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张荐出使吐蕃祭吊蕃王,路径克苏尔城堡时,唐王朝和吐蕃烽火又起。张荐滞留军营,接着就一病不起,最终殁于此地。张荐随身携带的一尊刻有皇家名号的金佛流入屯田驻军的手里,直到公元1974年6月,才被一个叫郑必健的老红卫兵献了出来。郑必健是从学校废物仓库里得到这尊金佛的。仓库里堆放着许多文革初期破四旧时被红卫兵没收来的东西,他想起有一些书堆在那里,就大模大样去拿,顺手牵羊就把金佛放在了书包里。郑必健是罗山的朋友,他拿着金佛来到罗山家里,问罗山这是金的还是铜的。罗山一看差一点晕过去,说:我不是做梦吧?赶快交上去,这个东西你不敢留,这是个大宝,你命里没有得到它的福气,要倒霉的。罗山以他自己的方式,敦促朋友郑必健把这尊金佛交给了国家。 我们在克苏尔北山古城遗址上盘桓良久,然后继续赶路。 许新国说:路上再不敢停了,再停今天就赶不到都兰了。 王潇潇虽然多次去过西藏,但她却是第一次走这条被称作天路的青藏公路,她希望在日月山停一下。孙学明也赞同,他说:那就是赤岭,唐王朝和吐蕃王国的分界线,当年文成公主骑马从长安走来,到了赤岭就要进入吐蕃地界的时候悲痛欲绝,哭成了泪人儿,拿出铜镜来补妆,浑身抽搐着,手一抖,铜镜掉在地上,裂成了两半,一半成了日山,一半成了月山。 第二章 我们究竟为了什么 那么究竟为了什么?——我们来了,就因为一个电话,我们天上地下地来了。 先是我的朋友作家孙学明从北京飞往青海西宁。接着,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周宁从南海飞往西宁;中国文联《美术》杂志社主任编辑、画家张文华从北京飞往西宁;广州大洋文化公司企划部经理王潇潇从广州飞往北京又飞往西宁。他们什么也不顾了——事业、工作、挣钱、谋生,甚至家庭和爱人,就为了一次他们暂时还说不清理由的出发。2000年8月12日,他们聚集西宁,开始了紧张的准备。我是最后一个到达的,我从青岛匆匆赶来时,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就绪。 好像曾经有约,好像是心领神会的暗语,好像一切就应该这样。默契,竟是这般具有神奇的亲合力。它让我们预感到:也许所有不成立的理由,以后都将成为真正的理由。 而我们将会为任何一种理由付出我们全部的热情。 天已经麻麻黑了,加上车速太快,快到都兰县城的时候,行驶在最后面的切诺基撞翻了一头牦牛。一身藏袍的挡牛汉子生怕我们跑了,骑着马追上来横挡在了汽车前面。其实我们的人哪里想跑呢,要跑的话枣红马岂是切诺基的对手。 牛已经死了,身下漫漶着鲜血,染濡得公路几乎要透明了。 张文华和周宁以及司机下来,和挡牛汉子交涉赔偿的问题。 挡牛汉子说:两千。 张文华说:太多了,最多赔你一千,因为不光是我们的责任,牛怎么可以随便上公路呢? 挡牛汉子说:一千八。 张文华说:一千还得商量呢。 挡牛汉子说:一千五。 张文华还是咬定一千。两个人吵起来。 我们在前面,看到切诺基迟迟不跟上来,估计出了问题,赶快返回去。挡牛汉子一见从车里出来了许新国,马上就不吵了。 挡牛汉子瞪起明晃晃的眼睛说:许所长,你们是一起的?一起的就不要赔了,我把肉卖给你们吧。 王潇潇说:你们认识啊?挡牛汉子嘿嘿地笑起来。 许新国说:这个地方没有不认识我的,很多人都是我过去雇来挖墓的民工,什么都好说。 张文华说:既然是老熟人,那还有什么可争的,赔钱就是了。 孙学明(他是我们此行的财务总管)赶紧数出两千五百元钱递了过去。挡牛汉子躲闪着不接。我们硬要给,他跳上马跑了。 张文华说:追。 许新国说:算了,明天他就会把剥了皮的牛肉驮到都兰县城我们的办事处去。我记住了他,以后发掘工地多买他的菜牛就是了。 我们继续赶路,天很快黑成了焦炭。一片灯火迎面扑来,都兰县城到了。 都兰吐蕃墓群 是夜,我们住在了都兰县招待所,吃饭的时候,又是马卫国抢着买单。饭后我们集中到一间房子里喝茶聊天,乱说了一通。许新国一再催促:赶快休息,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往墓群。但我们毫无睡意,直到聊干了唾沫。 子夜时分,我们躺到了床上。招待所大楼的某间房子里,有几个人正在喝酒,划拳的声音就像气急败坏的吵架,听得出有汉民也有藏民。整整喝了一个晚上,醉了就唱,从头到尾就唱着一首歌,而且是前面两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被吵得睡不着,走到招待所的院子里去,悠然踱步的时候,看到有个影子就像一道黑光在五十米远的地方闪来闪去。我瞅了一会儿,发现那儿停着我们的车,就喊了一声:谁? 黑光不闪了,矗成一道不动的烟,高高地袅向天空。我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心说万一那是个强盗捅我一刀怎么办?或者我是见鬼了,见到了盛传在荒原四处游荡的追风鬼——追风鬼都是雌性的,见男人就疯,不把他的灵魂以及生殖器拿下不罢休。着了此鬼的男人十有八九犯迷糊,而且阳痿不举,一辈子都这样。我顿时就有些害怕,不是害怕鬼,而是害怕缺氧对我的制约。我知道所谓追风鬼不过是幻象,对追风鬼拿下灵魂和生殖器的害怕不过是因缺氧而骤然虚弱的心身对外界产生的本能恐惧。 正害怕着,就看到那东西已经不见了。月亮从紧裹着它的包袱里掉了出来,眼前霎时一派空明。我壮着胆子走过去,什么也没看到,便瞪着月光伫立了很久。回到楼上房间的时候,听到喝酒的还在喝,唱歌的还在唱,依然是那两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躺下,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就听孙学明在走廊里喊我们起床,然后就接着醉汉们的歌声,唱出了他们一晚上都没有唱出来的句子: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给你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你唱,哎……起床了,出发了。 我们都穿好衣服来到走廊里,看到一个大胖子醉汉对孙学明说:唱得好,太好了。然后拽着他扭头朝自己的人喊道:快,拿酒来。 有人攥着酒瓶从房间里跑过来,抱住孙学明就往嘴里灌。孙学明开始不喝,眼看拗不过,就大喊一声:放开,我自己喝。说着接过酒瓶,顶在嘴上咕隆了几口。大胖子醉汉举着大拇指,嘴里粘粘糊糊地说:好,这位朋友好。我跟你划几拳,走,家里走。 他把他在招待所的房间说成了家。孙学明去了,但马上又逃了出来:哎哟妈呀,碗大的酒杯他说一拳十六个。 我们跑过去,掩护着孙学明迅速到了楼下。 大胖子醉汉和他的酒友们喊喊叫叫地追下来:哪里去了?喝酒的人哪里去了? 孙学明说:看样子非喝不可了。 王潇潇说:别逞能了,你已经空腹喝了不少。说着拉开车门,把孙学明推了进去。 我们也赶紧钻进了汽车。汽车开动了。有人站在招待所门口大声唱道: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他们的妈妈叫光明;藏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我们的妈妈叫中国。 出了都兰县城沿着青藏公路向南不到十公里,有一条岔道直通开阔的察汗乌苏河谷。察汗乌苏河是条季节河,这个时候是干涸的。汽车在坎坷如浪的河床里颠簸着,它的肠子和我们的肠子差不多都要颠出来了。两边的山影时远时近,好像驶进了葫芦口,看着渐渐窄了,马上就又是开阔地了。成金明后来告诉我,他边走边数,发现这里是四个葫芦八个口,一个葫芦比一个葫芦难走。 第二个葫芦就要走完时,我们看到了飘扬在山坡山顶上的风马,那些风马攀缘而上,连接在山顶的一根旗杆上,旗杆是抹了金粉的,打眼一看,就像是一束巨大的太阳光柱横逸而来。有几个藏民男女行走在风马之间,不住地弯腰礼拜,用额头触摸迎风抖动的经幡。 车停下来,我们下去,活动着被颠散了的筋骨,看到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座寺院,寺院前面的山上高高地悬着一座神龛,神龛被装饰得五彩缤纷,就像藏女的衣袍一样鲜艳。 周宁、张文华和我走过去,立到神龛下,仰头观望的时候,就见一个戴着红色缠头,身穿一袭咖啡色布袍的僧人从山脚洞穴里冒出来,朝寺院走去。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周宁拦住那僧人谈起来,才知道这是一座苯教寺院,他是寺主久白,他身边漂亮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他妻子浑身上下都被彩色包裹着,连四周光秃秃的山也被映照得亮丽起来了。亮丽迷人的苯教寺主的妻子冲我们灿烂地笑着。周宁树起大拇指对她晃晃说:美啊,衣服美,人更美。 她笑出了声,转身走开的时候,周宁看到她腰里挂了一个扁扁的手鼓,鼓帮是骨头的,白花花地露出下巴颏和一排牙齿来。 周宁说:快看人头鼓。 我们一愣:人头鼓? 能听懂汉话的久白立马微笑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句我们听不懂的经。 张文华又说:人头鼓。并且指了指女人的腰。 久白突然变得极其严肃,用一种唱歌似的语言又念了一句悠长的经,朝我们弯弯腰,快快地离去了。他的妻子不紧不慢地跟过去,又回头看看我们,留给我们最后一个灿烂的笑。 我们回到车上,给许新国说起女人腰间的人头鼓。许新国说:多了,这里的苯教信徒不论男人女人都戴着人头鼓,据说可以辟邪。吐蕃墓群被盗的人头鼓要比它大得多,而且是圆的。 我们又走了一个半小时,远远看见几顶墨绿色的长方形帐篷升起在察汗乌苏河边。许新国说:到了。 风驻足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气温马上回升,直升到我们冒出汗来。我们离开发掘者的营地,步行前往墓群。 二十分钟后,一座削去了尖顶的大墓赫然出现了,就像一座巍峨的山,和它身后的整个鄂拉山群浑然一体,如果不是有墓道在削去山头时露了出来,很难认出它是座大墓。大墓两侧环伺着许多小山,那是些小墓,许多已经挖开了。 孙学明问许新国:八十七匹马呢? 许新国说:埋掉了。 1987年夏天许新国带着孙学明、周宁、张文华和我曾来过一次这里。那时候持续了两年的墓群发掘已经被迫停下,原因是许多人包括他的朋友都不相信他真的会发掘出个世界奇迹来,就有真有假地说他是胡搞,那个隆起的东西哪里是大墓,不过是一座山罢了。许新国一咬牙,在大墓前开出一道壕沟,出土了八十七匹殉葬马的骨殖,告诉关心他的朋友们:不是墓是什么,难道还有对荒山野岭殉葬的么?我们几个人就是来看这些形态各异的殉葬马的。看了以后试图寻求社会对许新国的支持,但时运不济,我们的奔波徒劳无益。 墓群的发掘终于还是停了下来。许新国不过是个学者,不过是个考古研究所的所长,先是发掘断了经费,等他想依靠社会募捐维持发掘,屡次去北京活动时,有人通知他,你已经不是考古研究所所长了。他顿然师出无名,社会想募捐也不知募捐给谁了。 在都兰的黯夜,在雪渭草原的狂风里,许新国心说他妈的,这样搞下去,连安然躺在墓室里的古人也要喟然长叹了: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越来越难办,要搁在我们吐蕃那会儿,花这么大的工夫,地球也能拿下了。 撤了,墓群归于寂静。盗墓贼们悄然走来,雪渭草原上鬼影幢幢。 1992年11月,罗山在北京和广州的文物市场上,见到了都兰墓群的丝绸。他当时想,许新国要是见了一定会跟这些文物贩子拼命。23号晚上,他打电话告诉了许新国。已经被贬为庶民的许新国哭了。 25号这天,许新国一个人乘坐长途公共汽车来到了都兰县城,晚饭都没顾得上吃,连夜走向雪渭草原。萋萋荒草随风摇摆,沙沙沙的响声如同原野的哭声。和他一样饿着肚子的三只狼从草丛里窜出来跟上了他,绿幽幽的灯光一点一点地靠近着。许新国就像一个原始人,在河床里把一块圆石头劈成了锋利的三瓣,攥在两只手里,大步走着。 凌晨三点,在接近墓群的地方,三只狼围住了他。有一只甚至朝他扑了一次。他大汗淋漓,赶紧退到一面陡峭的山壁下,也像狼一样盯着狼。狼又扑了一次,这次是两只狼一起扑。他大叫一声,扔出了右手中的石器。但是没有打着,他紧张得大喘不迭。就在这时一群盗墓贼出现了。他们拐出葫芦口,一见三只狼要吃一个人,就勇敢地跑过来营救。三只狼落荒而逃。 贼问许新国:你是干什么的?许新国问贼:你们是干什么的?看到他们手里居然捧着墓中的物器,就又说,我是来抓贼的。贼们互相看看说:贼把贼碰了个仰绊,你要不是贼,半夜三更来这里干什么?这时有人喊:他是许所长,快跑。原来盗墓贼中有一个曾在墓群发掘工地干过活,认识许新国。有个戴皮帽子的人说:跑什么,我们救了他的命,他还要抓我们,良心要不要了? 许新国说:这种良心我不要了,我宁肯叫狼吃掉。说罢就大喊一声,把东西放下。盗墓贼们转身就跑。许新国愤怒地扔出了手中的石器,可惜还是没有打着。 这天晚上,许新国遇到了三拨盗墓贼,但一个也没有抓住,自己反而被盗墓贼抓起来扔进了掏空的墓坑。有人喊:把他埋了。幸亏这时天亮了,盗墓贼们都怕互相看清面孔日后被同伙告发而没有下毒手。 一连三天许新国都守在墓群里。寒风呼啸着,气温在零下三十多度,墓坑里的石头几乎都要冻裂了。贼们远远地看着他,没敢过来。但他坚持到第四天就冻饿得受不了,蹒蹒跚跚朝山谷外面走去。他知道盗墓贼们又会活跃起来,更知道他一个人是无法长期守在这里的。他又一次为墓中文物的失窃而潸然泪下。 后来他把盗墓贼猖獗的情况反映给了公安局,那时候还没有藏獒支队,那时侯的案件真多,警力根本顾不上,都兰墓群依然连接着国际文物走私市场。更重要的是,那时候他人微言轻。 直到1994年,他东山再起——再度出任西羌考古研究所所长,并主持都兰吐蕃墓群的继续发掘,墓群的公然被盗才变成了地下活动。 我们攀上大墓,看到山头被削平的地方露出了一层方木,每一根方木的宽长都在五十公分左右。让人想到,如果不是就地取材,这么多的大木头如何运来?大墓背后连接着山体的地方挖下去了一道宽约五十米、高约一百米的深壑,工程之浩大令人觉得愚公同志回来了。许新国说:墓室仍然深藏不露,可是经费已经没有了,只好停下。我们现在主要是发掘周围的小墓,出土了不少东西。 我们走下大墓,来到此起彼伏的墓群里。好几个墓室正在显露珍宝。我第一次知道吐蕃人还有陪葬鸟蛋的。那么大的鸟蛋就像腌制了一千多年。生它是鹏,埋它是人,栖落在吐蕃人的肩膀上猎逐野物的大鸟以及属于它的一切,就这样随着主人成了我们今天的文物。还有人头马——人和马的合葬里,骨殖痛苦地蜷曲着,可以想见他们当初是活蹦乱跳的殉葬品,这是吐蕃当时信奉苯教,存在人殉制度的实证。还有用织锦裹起来的侧身屈肢的尸体——活人把死人绑起来,让他们用婴儿回归母体的形状蜷缩在棺木里。还有那么多金的银的铜的铁的陶的木的漆的骨的石的兽皮的器皿,还有玛瑙石、绿松石、玻璃珠、蚀花珠,还有依然斑斓着的各式各样的唐代丝绸和古藏文木简牍册——这是最重要的:丝绸和古藏文,它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吐蕃历史发展的动力。 当初他们恨不得把整个人世间都搬到地底下去,现在我们又要千方百计地让他们和他们带走的东西返回人间。这就是时间的分工,时间一有分工,就出现了历史和现实的区别。考古就是把历史挖出来,让死亡重见天日,然后映照出现实的黯淡。 现实的确是黯淡了。马卫国、考古学家许新国、博物学家罗山、艺术家张文华都这么认为。他们说还是古人伟大,也只有古人伟大,古人能把自己变成文物,而我们是不行的,我们将是一把灰,随风而去。属于我们的一切也将只能是燃烧过的煤渣,无限重复着的图画。 巫圣大黑天创造的历史 乱草丛里藏着一些挖出来的木头,木头旁边有一个挖开的大坑,等我爬起来后,许新国说:人头鼓就是在这里出土的。 我说:那我就等于是给它磕头了,谁让新国发掘了人家呢。 马卫国说:怎么这么多的木头?而且是杉木。 许新国说:吐蕃时代察汗乌苏河谷是一片以云杉和紫桦为主的原始森林,骑着马十天半月走不出去。要是就像现在这样迹近不毛之地,古人怎么能把这里当作比活人的宫殿还重要的墓地呢? 成金明问道:这墓里怎么这么多房子?什么人埋在这里? 许新国走到坑沿上说:这是一座比大墓小比小墓大的梯形多室墓,墓室的主人地位十分显赫,有人说是个苯教教主,有人说是个佛教大法师,有人说是个来自印度的婆罗门密教尊者,我认为他就是传说中的吐谷浑王国的星占国相,后来又成了吐蕃大法师和雅鲁藏布江护水神祗的巫圣大黑天,伴他入土的东西很多,光法器就有一百零九件,都是非常珍贵的,有八鹿法轮、妙音海螺、护法白伞、尊胜金幢、五世莲花、无漏净瓶、智福双鱼、万字不断,还有月刀、斧钺、金刚铃,还有骷髅碗、人骨笛、三音号角。这些法器既有后来藏传佛教和苯教还在使用的,也有直到现在人们还没有在任何一座寺院发现的。至于人头鼓,我昨天晚上还和周宁探讨过,他研究过宗教,他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他讲。 周宁说:还是你说吧,你说得全面。 许新国说:我和周宁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其实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苯教的巫圣、佛教的护法和印度婆罗门教的密法大师以及吐谷浑王国的星占家往往是互相渗透互相融合的,巫圣大黑天就是一种融合现象。大黑天成了吐蕃大法师和佛教护法神后,按照信徒们的意愿,把自己的安居地从唐古拉山以北的安多搬到了雅鲁藏布江的源头喜马拉雅山群里,成了雅鲁藏布江的护水大神。所以巫圣大黑天也叫山水魔尊,魔尊的法器人头鼓也就成了巫圣护水灵鼓。人头鼓是巫圣大黑天的象征,鼓的声音就是他的声音,是他降福生众的妙音,佛经里称作雅鲁藏布江妙音。 许新国说:人头鼓是迄今为止藏转佛教和苯教都在使用的一种古老法器,我们在塔尔寺、哲蚌寺、桑耶寺和许多苯教寺院都能见到。所不同的是,都兰出土的人头鼓镶嵌着七颗古今罕有的无敌法王石。七颗无敌法王石价值连城,从宗教的角度说,还不在于它们作为宝石的价值,而在于它们曾经有过的魔力,在于它们对整个吐蕃王国和吐蕃历史以及对后来的藏族社会、藏族人民的影响或者叫作改造。六字真言是什么?大家都知道那是藏土的天空,是藏人的灵魂,是他们存在的依靠,但这里出土的人头鼓证明,最早的真言是七字。那一个字是什么?是来自唐帝国、古印度的?还是来自希腊、波斯的?或者它是来自被吐蕃灭亡并兼容了的吐谷浑的?它后来怎么失传了呢?是传教者不慎丢失了,还是自然淘汰了,或者是社会记忆出了问题?六字真言灵不灵?有人说灵极了,有人说好人念了灵坏人念了不灵。那么七字真言灵不灵呢?六字真言塑造了一个民族,七字真言会不会塑造出另一个民族来?谜啊,这是一个大谜。 王潇潇问:人头鼓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它好像是法器,又好像是图腾。 许新国说:所有的庆典,所有的祭祀,以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它的参与甚至主宰。它就像六字真言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张文华问:对人头鼓的价值盗墓贼们知道不知道?他们偷了它通过什么渠道才能变成钱? 许新国说:这个我也说不上,盗墓贼抓不胜抓,文物走私的渠道也是五花八门。但我们现在还无法确定就是盗墓贼偷了去。人头鼓失踪之前,这里来过三个川西的喇嘛,还来过一群前往拉萨朝圣的甘南人——去拉萨朝圣沿着青藏公路走就行了,他们却拐到了这里,围绕着大墓磕了五天的长头。他们前脚走,后脚又来了两个拉着骆驼带着海螺朝圣的信徒,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带着海螺朝圣的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又没有寺院。他们还没走,留在墓穴里准备拍照的人头鼓就不见了。我那时在北京联系举办都兰吐蕃墓群出土文物展览的事,一听说丢了人头鼓马上打电话向藏獒支队报了案,匆匆赶回来,才知道工地上有个来自日喀则的民工突然不辞而别了。 许新国说:这个日喀则的民工有可能是个盗墓的。要知道这些年都兰吐蕃大墓几乎成了一所盗墓者的学校,盗墓者先来这里做民工,一旦学会了挖墓技术就马上离开,到别的地方自己找墓自己发掘。盗墓很快带来了金钱,柴达木的许多村庄,包括临近雪渭草原的赛什塘村、智嘎日村,这几年都飞快地发起来了。广州香港来的文物贩子就住在村庄里,举着钱收购。村里的人就疯了似的到处挖,到处盗,几年功夫,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大瓦房。藏獒支队突袭过一些村庄,抓了一些人,大部分都跑了,盗墓贼们的消息是很灵通的。有人说藏獒支队里有内奸,我也这么想,怎么到现在盗墓贼还这么猖獗?而且抓住的贼还能从看守所里逃出来。我有时候就想自己带一帮人马,花两年时间把盗墓贼扫荡一遍,可又一想,即使我可以这样干,也不可能达到目的。我们面对的是将近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吐蕃墓群积聚地,也就是说,昆仑山以北,阿尔金山以东,祁连山以南,青海湖以西的整个柴达木到处都是吐蕃墓,或者说凡是有河的地方就有吐蕃墓,只不过规模和气派比不上都兰罢了。 许新国说:这也就是说在藏族人风行天葬和火葬之前,有一个漫长的土葬阶段,这个阶段的丧葬形式最大限量地集中在了广阔的柴达木。有人说,柴达木有三富,沙金、石油和古墓。沙金,偷;石油,偷(他们在六百公里长的输油管道上安装阀门和龙头,开着汽车或手扶拖拉机去盗油);古墓,偷。想不到吧?这么辽阔,这么荒凉,有时汽车走一天也不见一个人、一个生物的柴达木,居然成了盗窃者的乐园。损失最惨的当然还是都兰吐蕃墓群,别的不说,光是丝绸,这里出土的就囊括了中国唐代作坊里所有的丝绸品种。这些古丝绸大量地流向国外后,迅速在国际上形成了一个都兰热,考古学家们和史学家们差不多都异口同声地欢呼:人类居住的地球上,又发现了第二条古丝绸之路。 许新国说:关于丝绸之路,我们的研究和国际同行的看法基本一致。和世界各地出土的丝织品相比,都兰吐蕃墓群出土的丝绸,其数量之多,品种之全,图案之美,技艺之精,时间跨度之大(从北朝晚期到唐代中期,即六世纪末到八世纪后半叶),都处于领先地位。种类有锦、绫、罗、缂丝、绢、纱、絁、絣、紬等。其中金锦、缂丝、嵌合组织显花绫、素绫等这些高品位商品,都是国内首次发现。出土的丝绸百分之八十是中原汉地织造,另外还有西方中亚、西亚的织造。西方织锦中独具异域风格的粟特锦数量较多,一件织有中古波斯人使用的钵罗婆文字锦,是目前所发现的世界上仅有的一件八世纪波斯文字锦。这说明吐蕃时期,从六世纪到八世纪的漫长岁月里,在这条道路上,当地人与东方和西方的贸易空前繁荣,青藏丝绸之路作为与东西方贸易的重要干线和中转站,其地位绝不亚于河西走廊。它是我国境内迄今还没有引起广泛重视的第二条国际化的丝绸之路。 许新国说:我有一个猜想:人头鼓应该是吐谷浑人的护国法器,六字真言最早是吐谷浑人的发明,藏族文字最早的形态是吐谷浑人的创造,吐谷浑是青藏高原最早的丝绸持有者(都兰墓群出土了大量北朝晚期到初唐时期的丝绸,这一时期的整个柴达木都在吐谷浑的有效控制下,享受丝绸这种高档奢侈品的只能是吐谷浑人),也是最早向大唐文明顶礼膜拜并汲取有效成分的周边国家。而对辽阔而野蛮的吐蕃疆域来说,吐谷浑人就像从远方跑来传递文明火种的使者,当他把火种交给别人而后自己倒下去的时候,吐蕃大地就先在一条线上后在一片原上渐渐燃烧起来了。文明的链条就是这样:一个较为先进的民族往往会用自己的屈辱、悲愤乃至死亡,来推动另一个民族的进步。尽管双方都是无意识、不情愿的。 许新国说:吐谷浑原来是辽西慕容鲜卑中的一支。公元四世纪初,这一支强悍的鲜卑人不耐烦辽西天地的逼仄,要去寻找新的家园了。他们在首领吐谷浑的率领下,穿越蒙古高原,翻过绵延不绝的阴山山脉,西迁到现在的甘肃东南部和青海的东部。那时候这个地方是羌人部落的家园,吐谷浑人来到这里生存的首要条件,就是拼命打仗并且胜利。他们做到了——征服群羌之后,他们创立了自己的国家,并以先祖之名为姓,以吐谷浑为国。 许新国说:三百五十多年一眨眼就过去了。逐渐强大起来的吐蕃人浩浩荡荡翻越几乎是不可征服的巴颜喀拉山,涉过黄河源头的星宿海,一举攻灭吐谷浑。这是公元663年,吐谷浑作为一个国家在地球上迅速消失了。吐谷浑王诺曷钵和妻子弘化公主逃亡凉州,虽生犹死。吐谷浑故地全部纳入吐蕃王朝的版图。但是国家的消亡并不等于部族的消亡,吐谷浑军队的战士们被急需扩员的吐蕃将军收编,吐谷浑国的十多万遗民成了吐蕃的百姓。文明开始蔓延,两个民族之间的水乳之盟由此开始。残酷的历史直到这时才从鬼脸后面露出了一点温情。 更令人着迷的是,《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记载了一支得到战胜国吐蕃王朝优待的吐谷浑部族,他们在接受同化从而也同化别人的过程中,仍然保留了自己的建制、自己的可汗、自己活动的特定区域、自己民族的组织结构。他们作为吐蕃王朝的邦国存在,要向吐蕃称臣朝贺,交纳赋税,还要为吐蕃提供物资,当兵打仗。后来,他们的汗王死了;再后来,他们淡漠了祖先,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吐蕃人。史书不可能记载他们的终结,记载终结的只能是坟墓。都兰墓群的发掘,使我们有理由认为都兰草原、察汗乌苏河流域,就是这最后一支吐谷浑人活动的地方。从这里开始,吐谷浑人在已经来临的末日中,给吐蕃王朝带去了文明之光:代表物质享受水平的丝绸、象征精神高度和终极关怀的人头鼓以及真言、推动吐蕃历史发展的文字。 许新国说:我能介绍的情况就是这些,你们说说吧。 罗山和成金明说:现在看来,你们是一定要去了? 我们互相看看,最后由孙学明说:是的,我们要去,已经决定了。 马卫国说:到了这一天,你们必须往前走,前面有险恶,也有超绝万物的信道。 周宁说:三个川西的喇嘛、一群朝圣拉萨的甘南人、两个拉着骆驼带着海螺的信徒、一个失踪了的日喀则民工,他们都朝着西藏的方向走了。我们大概是要去追踪他们吧? 张文华说:没错,人头鼓肯定与他们有关,只要往西藏去,就离不开青藏线,咱们追就是了。 回到都兰县城时已是下午两点,大家都饿了。在一家穆斯林餐厅里吃饭,粉汤、大饼、干拌、拉面,再加上几样炒菜,香得大家直流口水。又是马卫国买单。孙学明不让。马卫国说:就算是我给你们饯行吧,就要分手了,再想买单已经没有机会了。 饭罢,一行人马上分成了两拨:罗山、马卫国、成金明、许新国就要乘坐马卫国的皇冠轿车返回西宁,而我们——周宁、张文华、王潇潇、孙学明、我以及两位司机刘国宁和张长寿将分乘北京吉普和切诺基驶往格尔木。 孙学明说:你们先走吧,你们路远,送君送了将近五百公里,已经够意思了。 许新国恋恋不舍。他非常想和我们一起出发,但是不能,他后天将赴德国,参加国际丝绸之路学术研讨会,美国和法国的朋友、德国和意大利以及日本的同行,都希望他不仅出席会议,而且作一个关于世界第二条丝绸之路的内容详尽的学术报告。他不能让同行失望,所以他要去了。 我们和送我们的所有人拥抱。在他们离开我们十分钟后,我们又一次出发了。 第三章 流浪神王的香日德 都兰以西,青藏公路正在改建,到处都是便道,十分不好走。颠颠簸簸到了香日德,已是下午四点了。我们停车,下来,找了个喝茶的地方,商量一些迫在眉睫的事情。 最后我们商定,关于人头鼓的调查就从香日德开始。 香日德是青藏重镇,所重之处,不仅在于他是前往西藏的交通要冲,更在于它的历史与藏传佛教的两世班禅(九世班禅和十世班禅)有着人杰地灵的联系。这两世班禅和我们一起度过了二十世纪的大部分岁月,我们还能记得他们的形貌,还能以最大的同情,远远地关注他们神性的流浪。 民国初年,西藏的两个神王十三世达赖和九世班禅已不能和平共处了。权势之争,这个左右着古今中外无数政治集团和宗教集团行为方式的常转的法轮,突然引出了一场大裂变。 达赖和班禅在藏传佛教中同为黄教创始人宗喀巴的继承人,一个广为流传的藏族谚语说:天上有太阳月亮,人间有达赖班禅。但作为一个政治集团,班禅以及所属在后藏只拥有四个宗(相当于县)、三十六个庄园和牧场,不到整个西藏面积的十分之一。1920年,以达赖作为执政的西藏噶厦政府要求班禅的住锡地札什伦布寺服从达赖,班禅辖区也要向政府交粮纳税、支应乌拉(当差)。札什伦布寺认为,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现在也不能有,表示不会服从。10月,噶厦政府差人前往后藏,征收羊毛、牛尾、羊皮、食盐的官税,札什伦布寺派了几位大喇嘛,前往拉萨,和噶厦谈判,提出免征意见,噶厦政府一一回绝了。 1921年,噶厦成立了军粮局,分配和征收整个西藏的军粮,札什伦布寺觉得无法承担分配给自己的二十五万斤军粮,再次要求免征,被噶厦拒绝。以后又有过几次纠纷,矛盾日益激化,班禅自知难以见容,惟恐身遭不幸,于1923年11月15日夜,率领十五个随从,悄悄地上路了。 他们日夜兼程,逃脱藏军的追踪,极其艰难地穿越藏北高原,涉过通天河,进入柴达木。这里已是达赖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了,疲惫不堪的班禅一行歪倒在香日德的草原上,卧睡了整整两个星期,留下了一片佛光如风的草原,牧民们就叫它佛梦滩。 嗣后,九世班禅依靠政府和地方势力的帮助,以佛寺为寄住地,流亡甘肃、陕西、北京、内蒙,以及东北三省和南方。在思乡的苦闷里,他摩挲胸前紫红色的念珠,思索人间天上的问题,竟有了佛不如人的感慨。 1931年7月,国民党政府册封九世班禅曲结尼玛为护国宣化广慧大师,定年俸十二万元国币,并颁发了玉册玉印。这自然是一种安慰,但班禅也知道这是政府欲图以班禅集团和达赖政权相对抗的举措,自己面临的是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不久,达赖政权委托西藏住京办事处发表了西藏三大寺及僧俗官员反对班禅、抗议政府册封班禅的宣言。班禅住京办事处也发表了针锋相对的谈话,列举达赖十大罪状,予以还击。达赖和班禅的争锋在内地突起,成为当时佛门政界的一大话题。有文章诘问蒋介石:政府在两佛之间起了什么作用呢? 1933年12月17日,十三世达赖在布达拉宫圆寂。正在内蒙草原上瞑尝哀愁的班禅不禁为之震撼,以宗教领袖的身份,当即通电国内各大寺院,不分汉藏,共诵大经,追荐达赖事迹,连续十天广泛志哀,同时捐献大洋七万三千二百元,作为西藏、青海、西康、内蒙各地寺院诵经的费用。一时间,香灯铺排,梵音阵阵;法号的轰鸣里,一个个年长的僧人敲响了一面面人头鼓。几天后,班禅又亲赴南京,参加国民党政府举行的追悼大会。 西藏不能没有光明——人间失去了太阳,万民就更加仰望黑夜里的月亮。日思夜想着西藏的班禅,现在打算回家了。 噶厦政府致电班禅:自达赖圆寂后,全藏僧俗妇孺,莫不盼祷班佛早回藏土。 但是有条件,这条件是唯一的,也是绝对的:望佛座勿带蒙汉官兵,以免如油浸纸,危害西藏政教,此系全藏人民公意,如不容纳,将必坚决抗拒。 作为政治家的班禅当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他意识到自己在西藏尽管是万民仰慕的教内至尊,但如果没有代表中央政府的军队护卫,他在掌握军政大权的噶厦政府面前,不过是一个傀儡。甚至他想到这或许是噶厦的阴谋,诱他入藏,然后控制他或者除掉他,以免他在达赖还没有转世和转世以后幼年不能过问政事的时候,被别人利用,形成气候,壮大势力。 班禅借中央政府的回电同样坚决:中央所派专使与其率领人员,以及仪仗队,此次护送大师入藏,噶厦不得加以阻难。又称:如果不能完全接受上述意见,则噶厦对我佛必仍无诚意。 1936年6月,九世班禅离开南京,来到青海,准备返藏事宜。他先是住在塔尔寺,后来又西进到香日德设立了行辕。这时候抗日战争爆发了。班禅从自己少而又少的经费中挤出三万元捐赠前线,又拿出两万元认购公债。他告戒行辕全体僧俗官员,饭少吃一顿,衣少穿一件,人人捐款,慰劳前线将士,救济离乡难民。佛足踏入香日德之后,甘青两省的蒙古族和藏族闻风而动,前来朝拜。王公千户们联合拨出一部分牧民作为班禅的属民,归班禅行辕直接管辖。后来这部分牧民逐渐在香日德形成了一个部落,自称为香加旗。 12月初,班禅一行离开香日德,18日进抵青海玉树。噶厦政府早有代表守候在这里,一面迎接,一面以噶厦公函的形式提出:班禅轻骑回藏,不带汉方官兵。班禅行辕必须服从拉萨政府命令。班禅电告中央,中央来电:拟请我佛即遵中央劝告,暂缓入藏。班禅当即致函护送专使赵守钰:噶厦方面毫无欢迎诚意,反欲使班禅与中央断绝关系,听彼指挥。班禅东来十有五载,谬荷中央依畀,殊遇优渥,心切五族团结,共安边防,冀报党国于万一,宁愿牺牲个人,力全大局,不愿中央威信陷于隳堕,即遵前令,暂缓西行,以待将来。 班禅一行在康巴人的玉树稽留了整整一年。 1937年11月4日,班禅大师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唤来随行藏医诊视。藏医说:佛爷,你这是积劳成疾啊,你这是抑郁成病啊,你这是颠沛流离、居无所定酿成的苦啊。藏医给他服了治疗胃病和肿瘤的十三种金色,但病情未见好转。以后的几天里,班禅饮食难进,勉强吃一点,马上就吐了。而且左肋剧痛,无法安卧,双脚也开始黄肿,日益严重。到了26日,黄肿已经过膝,大便出血,嘴里干苦无比,咳嗽气喘得几乎不能说话。12月1日凌晨2时50分,九世班禅吉尊洛桑曲结尼玛格勒朗杰巴桑布,在青海巴颜喀拉山脚下的玉树寺拉加颇章宫中圆寂,享年五十五岁。 追荐法事在离内地十分遥远离拉萨也十分遥远的玉树草原上寂寞地举行。这是个大雪飘飞的日子,牧民们瞻仰遗容的队伍就像翻山越岭的长城,一千盏酥油灯照亮着人心,数百名红衣喇嘛经声大作,人头鼓又一次敲响了。 这是永远的遗憾——九世班禅自1923年11月逃离日喀则以后,在内地流浪了十四年零十五天之久,始终没有实现返回故乡的愿望。 1940年,经噶厦同意,班禅行辕一部分四百余人,护送班禅灵柩入藏,前往札什伦布寺建塔供养。班禅行辕的另一部分也是四百余人,移住香日德,在班禅属民部落的地盘上屯田垦荒,同时派人开始寻访九世班禅的转世灵童。 又是香日德,班禅回来了。 回来的班禅是十世班禅额尔德尼amp;#8226;确吉坚赞。他和他的前世一样,来到香日德的原因,还是为了走向西藏。香加寺周围,班禅教下的牧民,漫山遍野磕起了幸福的长头。 他们说:十五年过去了,我们的佛爷越来越年轻了。 转世,在他们看来,是既没有死也没有生的连续,就像生命不断滑行在一个8字形的轨道上,不存在上与下,也没有前与后,时间不过是一片高明的湖,水动着,有时甚至汹涌澎湃,但,还是在湖里啊,一点也没流逝,这就是永恒,是佛爷的生命。一切都可以变,佛爷的生命不会变。不像凡人,凡人要一生一生地轮回,一遍一遍地吃苦,轮回够了,才可以进入天堂。所以就要虔诚地拜佛,拜佛便是减少肉体苦难,减少轮回次数的毕生努力。 九世班禅圆寂后,西藏噶厦政府、日喀则札什伦布寺、滞留青海香日德的班禅行辕,都开始不辞劳苦地寻访九世班禅转世灵童。 不久,班禅行辕在辽阔的安多地区寻访到十七名聪明睿智的灵童,迎进青海塔尔寺,在隆重的宗教仪式中,一一甄别认选,六名灵童脱颖而出。经打卦问神,认定降热嘉措灵慧超人,是九世班禅的转世灵童。 但仿佛是有意禅让,降热嘉措迅速得病夭逝了。班禅行辕只好再次筛选。他们又将另外五名灵童的名字写在经帖上,用酥油糌粑团包好,放入金瓶里,由一队喇嘛护送到大金瓦殿,点灯焚香,集体祈祷,然后摇动金瓶,摇着摇着就有一个糌粑团跳了出来。主持喇嘛剥开一看,上面的名字是温都amp;#8226;贡布才旦。这是个来自青海循化县温都乡一户贫困农民家的孩子。 1946年12月,札什伦布寺的寻访队伍来到塔尔寺,与班禅行辕会商,双方毫无异议地确定贡布才旦就是九世班禅的转世灵童,并呈报国民党政府批准。与此同时,西藏噶厦政府在西康省理塘县和昌都八宿县,寻访到两名转世灵童。 问题迅速变得复杂起来,青海、西康、西藏三地分别有了三位转世灵童,到底哪一位是真正转世的班禅呢?长达五年的争论由此开始了。噶厦方面认为,应该把三位灵童全都迎请到拉萨,采用金瓶抽签的办法,最后确定。班禅行辕反对,认为贡布才旦灵异超人,相貌堂堂,转世灵童必他无疑,不用再搞金瓶抽签。双方争持不下,希望国民党政府表态。 1947年春,班禅行辕派人前往南京,向当时的行政院院长孙科、考试院院长王云五、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立法院院长戴传贤、蒙藏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等党政要员说项,并赠送了大量从西藏带去的黄金、文物、药材。但这些大员只受礼不办事,一次次地推委。最后由行政院代表蒋介石表态:确定灵童一事,应取得西藏宗教主的承认才行,目前不宜立即作出决定。 1949年初,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代理总统,国民党政府迁都广州。班禅行辕追撵到广州请求李宗仁批准转世灵童。李宗仁当即同意了班禅行辕的请求。于是国民党政府于1949年6月3日颁布命令:青海灵童官保慈丹(即贡布才旦),慧性澄圆,灵异夙着,查系第九世班禅额尔德尼转世,应即免于掣签,特继任为第十世班禅额尔德尼。8月10日,由专使关吉玉和青海省主席马步芳主持,在塔尔寺普观文殊殿前,大讲经院内,给十世班禅举行了隆重的坐床大典。但是教界人士都知道,没有西藏僧俗人众的认可,仅靠国民党政府的颁令,班禅的名分是不牢靠的。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对班禅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班禅行辕马上致电中央人民政府:速发义师,解放西藏,本佛誓率西藏爱国人民,唤起西藏人民配合解放军,为效忠人民祖国奋斗到底。这就是说,班禅及其庞大的行辕又要进藏了。中央人民政府立即作出反应:你和你的教民拥护我们,我们就支持你们返回西藏。 返回西藏的一切准备,就在新政权的领导下,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包括护送的军队,包括班禅送给西藏饥民的粮食,包括驮运物资的骆驼。 远在布达拉宫的十六岁的达赖喇嘛不久就知道了班禅要回来。他在咨询噶厦要员的意见之后,对此采取了明智的态度。1951年6月,达赖电告班禅:我卜卦所得良好征兆,您确是前辈班禅化身。决定后已公布札什伦布讫。现在希望您即速起程回寺,所经道路决定后先来电为荷。这是十三世达赖和九世班禅之间展开神与神的对抗、人与人的争斗以来的二十九年中,达赖和班禅的第一次默契。它表明,班禅在宗教方面的合法性,通过卜卦,得到了另一位宗教领袖的承认。 再也没有什么问题了,从宗教到政治,十世班禅都将以最可靠的保证,堂皇而骄人地回归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老家。1951年12月19日,十世班禅离开西宁,踏上了前往西藏的漫漫长途。 又是香日德。 又是香日德的冬天。铺天盖地的骆驼,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骆驼。牧民们惊呆了:佛爷的骆驼啊。骆驼来自甘肃、陕西、新疆、青海。骆驼们也吃惊:怎么世界上还有这么多骆驼? 很快就有了神话:一个神王带领着无数骆驼走向天国,而在到达天国之前,神王和骆驼必然要经过一个便于给人间留下传说的地方,这就是香日德。 班禅行辕数百人和护送班禅进藏的将近三万峰骆驼,以及几千名拉骆驼的骆驼客,在香日德停留了两个星期,让周围的牧民以及闻讯赶来的远方的牧民饱览了人类历史上的这一奇观。 离开香日德的时候,许多牧民跟在后面。因为他们坚信,跟着走就能得到福报,就是脱离轮回之苦的捷径。甚至他们想到,说不定班禅此去就是要进入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香巴拉了,不然为什么跟上来了这么多骆驼——他们从来就以为,在解脱苦难方面,动物总是比人更有灵性。 迤俪而行。“进藏的队伍望不到边,骆驼的海洋上了天,一漫漫过了唐古拉山,云端里坐的是班禅。”——这是一首流传下来的藏族民歌。 跋涉四个多月以后的1952年4月28日,班禅一行到达拉萨。两千多公里的高海拔行程,他们遇到了什么?雪山、冰川、大河、狂风、缺氧、疾病以及死亡的威胁。尸体,有人的,也有骆驼的;坟堆,有人的,也有骆驼的;哭泣,有人的,也有骆驼的。多少年以后,人们还能在青藏公路沿线,看到骆驼的白骨,骆驼客的白骨。漫长的一溜,两千多公里的一溜,人和骆驼的尸骨,寒了,寒了。在昆仑山,在唐古拉山,在藏北高原,在念青唐古拉山,在冈底斯山,那些尸骨永远地寒了。 从香日德出发,班禅和他的骆驼,来到了拉萨。喇嘛们,信教的俗人们,跪下来欢迎,无数人磕头。圣城拉萨,万人空巷。当天下午,班禅即赴布达拉宫,在金碧辉煌的太阳殿,拜会了达赖喇嘛。天暖了,草青了。藏人没有不笑的,连乞丐,连病痛中的人,连行将送往天葬台的肉身,都笑了。 一个多月以后的6月9日,班禅离开拉萨,渡过拉萨河,渡过雅鲁藏布江,取道江孜,辗转走了半个月,终于回到了后藏圣城日喀则。这是现年十四岁的班禅离别将近三十年的故乡,这是1952年6月23日,这是在日喀则的历史上用金粉写成的一页。 到处是帐篷,牧民们从后藏草原的四面八方远程而来,在这里已经等待两个多月了。那么多老年人,激动得痛哭流涕。毛泽东的画像、班禅的画像和无量光佛的塑像平列着,供奉在神坛的中央。传说札什伦布寺的金顶上,这一天,落下了两百零六只白天鹅。 无量光佛和扎西警察 周宁认为,人头鼓在浩瀚的喇嘛世界里才具有最崇高的价值和现实意义,否则它就仅仅是古董,而与古董纠缠不清的只能是盗墓贼而不是僧人了。 张文华说:它肯定不仅仅是一件古董。 孙学明说:所以我们在香日德的调查必须把重点放在两世班禅的遗迹上,否则就是大海捞针。 可是遗迹在哪里?我们走在香日德镇的大街上,东张西望着。 四周是和喇嘛世界一样浩瀚的戈壁。往北的地方,有一线绿色,那是香日德农场,一片由劳改犯建造起来的梦幻似的绿洲。往南的地方是山,坦坦荡荡的山坡上,隐隐地有一些房舍,那儿是班禅到过的地方,那儿的人群曾是班禅的属民。当地藏民有歌儿唱道:“天上的人家,地上的香加。”香加是班禅属民部落香顿斯吉巴加保的简化,意思是无量光佛在此称尊为王。部落的名称既然如此风光,顺理成章就有了一座远近闻名的香加寺。香加寺供奉的主尊佛是无量光佛,而在藏传佛教的神佛谱系里,班禅额尔德尼便是无量光佛的转世化身。 孙学明说:兵分两路,一路去香加寺,一路留在香日德镇调查所有店铺,因为这里毕竟是驿站,各色人等都要停留。 周宁、张文华、我以及司机刘国宁乘坐切诺基离开了香日德镇。汽车朝着远山扭扭曲曲地走去。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香加寺。 香加寺规模很小,但里里外外都很精致。坐西朝东,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为主的宝光殿,雕房似的四壁,汉宫似的屋顶。进门就是三方佛:中央是婆娑世界的教主释迦牟尼;左边是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亦即药师佛;右边是本寺的主尊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阿弥陀佛,也就是转世而为班禅的无量光佛。无量光佛目光炯炯,趺坐在金莲台中央,双手平行迭放在两膝上,以禅定印捧着一个印度风格的大钵。三盏直径约有五十公分的铜质酥油灯静静地燃烧着,让人觉得整个香日德的白昼便是它们照亮的。 一个红袈裟的喇嘛正在佛前默坐。 张文华上前搭话,喇嘛神情淡漠地点着头,一句不吭。 张文华说:他好像听不懂汉话。 喇嘛倏地站起来,生硬地说:佛不拜么?不拜了就出去。 我们赶紧双手合十,朝三尊大佛深深地鞠躬。 喇嘛笑了。我们也笑了。 周宁说:师傅我们向你打听几个人,你见过三个川西的喇嘛没有?你见过一群去拉萨朝圣的甘南人没有?你见过两个拉着骆驼带着海螺的信徒没有?你见过一个日喀则的民工没有? 喇嘛半晌没反应。周宁又问了一遍。喇嘛说:没有没有。 我们互相看看。张文华小声说:不能就这样算了。又问喇嘛,我们来到香加寺,是为了寻访人头鼓,人头鼓你知道吧?据说是巫圣大黑天的法器,你们这里有没有呢? 人头鼓?喇嘛迷茫地摇摇头。 周宁说:是这样的,怎么说呢,你知道无记涅盘么?知道十五世纪的藏族名僧日特那隆巴么?日特那隆巴刻印了一批伏藏,就是从地下发掘出来的古代佛教典籍,其中有一部《普通众生解脱道次第广论》,里面说,有的人有些做法,介于黑白二业之间,不可断为善,也不可断为恶,如果自觉于世无愧,坦然归寂,也可以往生净土,不受轮回之苦。以往一切经文均将此漏记,故曰无记涅盘。漏记的要补记,补记之法,就是敲响人头鼓,鼓响佛知,普通生灵涅盘的天梯也就搭起来了。我们都是普通生灵,我们来这里朝拜人头鼓,就是为了寻找觉悟的天梯。 喇嘛更加迷茫地摇摇头。 张文华说:是这个意思,佛经里说,只要敲响人头鼓,灵魂就能脱离苦海。如果香加寺里供奉着人头鼓,就请你拿出来,让我们敲一敲。 喇嘛终于听明白了,眯缝起眼睛说:人人的头都可以做鼓,自己敲自己的吧,敲得脑袋清醒了,就可以脱离苦海了,敲别人的鼓干什么?越敲越苦。 张文华说:你说的挺深刻,但是但是但是,人头鼓是神人的宝物,我们凡俗之人的脑袋,都是臭骨贱肉,敲了没用。 喇嘛说:那你就敲我的吧,我不是臭骨贱肉,我给你们做鼓,你们要是觉得可以得救,敲烂了也没关系。 周宁说:不敢不敢,只有喇嘛摸顶的,没有俗人在喇嘛头上动土的。我们还是看看人头鼓吧,不让敲就不敲,拜拜行不? 喇嘛说:想拜就拜吧,这里有三方大佛,天下万事都可以求。说着,盘腿坐下,颤动嘴皮念起了经。 我们扫兴地叹口气,知道再纠缠下去已经没有用了,就敷衍了事地磕了几个头,出了宝光殿,来到香加寺的院子里,这里转转,那里看看,没发现我们要找的人的痕迹,正要离开,就听一阵牲口的叫声从宝光殿的后面传来。 周宁说:什么在叫?不像牛,不像马,不像羊,也不像狗。 刘国宁说:可能是骆驼。 张文华说:对,两个信徒的骆驼。说罢,撒腿就往宝光殿后面跑去。 孙学明带着王潇潇从香日德镇的东头走到西头,没有人告诉他们见过三个川西的喇嘛、一群朝圣的甘南人、两个拉着骆驼带着海螺的信徒、一个日喀则的民工。孙学明心说难道他们都没有经过这里?或者都是晚上经过的,谁也没看见?不可能,喇嘛要在这里化缘,一路磕着等身长头的朝圣者要在这里恢复体力,拉骆驼的要住店,日喀则的民工要吃饭,不可能没有人看见。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们看见了不说。 为什么? 突然,王潇潇喊起来:藏獒支队。 那是一辆牛头越野车,车身上印着藏獒支队几个字。他们朝牛头走去,刚走近车门,身后就有人喊道:喂,干什么的? 一个跟踪而来的警察叫住了他们。显然刚才他们到处打听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孙学明说:我们找人。又把要找的人说了一遍。 警察说:你们是什么人?找这些人干什么?看看你们的证件。 孙学明说:证件就不用看了,你们藏獒支队的顾问许新国是我们的朋友。 警察说:那就更需要看了,如今的荒原上,骗子和贼太多了。 孙学明说:对,这个提醒好,谁能保证你不是骗子呢?你先把你的证件拿出来让我看看。 警察说:三说四说你倒成管我的警察了。说着就要掏证件,突然又停下说,不行,凭什么我要给你拿? 孙学明说:那好,咱们一起拿。说罢就喊:一、二、三。 警察和孙学明同时亮出了自己的证件。 孙学明哈哈大笑:扎西同志,原来你就是扎西同志,藏獒支队里最勇敢的藏獒,多次追捕盗墓贼和文物贩子,战果辉煌,我们找的就是你啊。说着就跟他握手。 扎西警察一愣,瞪着对方的工作证说:孙……孙学明同志,你好你好,你什么时候到的? 孙学明说:刚到,你不是看见了么?走走走,一起喝杯茶去。 扎西警察云里雾里搞不清遇到了什么人,看对方如此热情,就用十倍的热情说:街上的茶不好,到我家里去喝。 孙学明问他:你家在哪里? 他说:不远不远。 孙学明他们的北京吉普紧跟着扎西警察的牛头,从镇街上的一条小巷穿过去,驶进旷原,然后就野马一样跑起来。 跑了很久,家还是不到,而且越跑越没有人烟了。 王潇潇说:他会不会骗我们? 张长寿说:就为了喝一口茶跑这么远的路划不来,小心叫人家把我们打劫掉,这么偏僻的荒滩上,杀了我们也没人知道。 孙学明说:真的有这个危险么?那这个茶咱就喝定了。扎西警察要是个歹徒,说明我们离人头鼓已经不远了。 整整跑了两个小时,他们才看到前面的牛头戛然刹住了车。但这里仍然不是扎西的家。这儿没有房舍,这儿只有一座土丘一个窑洞。两个身着汉服的黑脸汉子从山丘下的窑洞里钻出来,大喊大叫着,朝汽车扑过来。张长寿一脚踩住了刹车。王潇潇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孙学明。孙学明说:别停下,往前开。 第四章 醉酒之夜 孙学明恨死了自己的手机,因为这个小巧玲珑的东西此刻成了传播恶音的工具。 他听到周宁十万火急地说:你在哪里?快来啊,我们让人扣下了,离香日德农场不远的一座山上,你们会看到一堆火…… 他听到张文华大义凛然地说:别叫孙学明来送死,我跟他们拼了。 他听到刘国宁恐慌万状地说:我服气,绝对服气,行了吧? 孙学明大吃一惊,心想看样子土匪正在给他们上刑呢。他说扎西警察,你是藏獒支队最勇敢的藏獒,你身上有枪没有?有?那好,你跟我走一趟,我的朋友遇到坏人了,我得赶快去解救。 扎西警察说: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什么时候去解救? 孙学明说:现在,马上,就走。 扎西警察说:再喝一壶茶,再吃一点肉,吃好喝好咱们再走。 孙学明说:人命关天,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说着拽起扎西警察来到了门外。 天已经黑了,繁星满天。风在高高地吹,车在快快地跑。孙学明心说这里是班禅额尔德尼光耀过的地方,大师你可要保佑周宁他们几个平安无事啊。我们是来寻找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的,这是大师祖上的法宝,千万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快开。孙学明爆炸了似的喊。 一出香日德镇,就有汽车跟上了我们。我们从反光镜里看到,那是一辆白色巡洋舰。紧接着我们就发现,白色巡洋舰不是跟踪而是追撵。我们的速度加快了,快到性能极好的日本巡洋舰追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追上我们。 巡洋舰横在了我们前面,我们不得不停车。张文华首先下去,朝着巡洋舰挥挥手:干么呀,挡住我们?没想到从巡洋舰里一下子出来了八个人,真不知他们是怎么坐进去的。 为首一个大胖子喊道:下来,下来,都下来。 张文华下去了。周宁下去了。刘国宁下去了。我也下去了。我们都很紧张,不知道遇到了哪路人马,是不是半路剪径的强盗?是不是图谋报复的盗墓贼?天色已经黑暗成墨了,四周没有人踪兽迹,除了我们四个手无束鸡之力的旅人和八个力大如牛的歹人。 八个歹人虎视眈眈地围过来。其中一个攥着酒瓶,声音响亮地吞了几口,砰的一声把酒瓶摔碎了:我今天跟他们拼了。 怎么办?大家都知道跑是来不及了。 张文华幻想道:要是在北京我找一帮哥儿们灭了他们。 周宁心说:在古代可不是这样,旅人走在唐蕃古道上,遇到强盗,强盗问你是干什么的?旅人说我们是找魂儿的,谁给我一个魂儿,我给他一千两银子。强盗说我给你一个魂儿。旅人问你的是什么魂儿?我原是强盗,我要的可是强盗的魂儿。强盗一听,转身就走了。 歹人已经到了跟前,八个人撕住了我们四个人。 张文华说:朋友,朋友,有话好好说,山不转水转,不走的路也要走三回呢。 有个歹人说:话要好好说,也要慢慢说,走,山上说去。 我们被撕扯着,绑架到山上去了。 孙学明没想到,火烧眉毛要去援救朋友的时候,他们乘坐的北京吉普突然抛锚了。司机张长寿爬上爬下地检查了半天也不知道哪儿出了毛病。孙学明心说该死的喝茶,我们干么要来喝茶?我们跑了三个小时就为了喝几碗茶。而扎西警察还一个劲地说不远不远就到了就到了呢。他们是什么时间观念?更糟糕的是我们明明知道是浪费时间还居然听话地跟他来了。来了就出事,朋友遇难了,他却陷在这里寸步难行。真要是出了人命怎么办?连报仇也不知道找谁去了。 孙学明推搡着汽车,推不动就大声说:扎西警察你听着,班禅大师来过这里没有? 扎西警察说:来过来过,就在这个地方,扎起了三十里帐篷。 孙学明说:那他怎么不保佑我们? 扎西警察说:就保佑,就保佑。他意识到自己是个藏民,同样也是藏民的班禅大师不保佑他的朋友,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使劲拍着北京吉普,着急地说:老马老马,上路上路。 孙学明后来一本正经地说,这时候他仿佛听到班禅大师在天上轻轻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让他们受点苦吧,找到人头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过了一会又说:当然我也不能让扎西警察一直羞愧着,他请朋友来家里喝茶,毕竟是好人做好事嘛,走吧。 北京吉普突然就发动起来了。 扎西警察看看驾驶座上脚踩油门的司机张长寿,又看看自己的手,吃惊地说:我这是给班禅上过香的手,拍了一下,马达就轰隆隆响起来,真神了。 又一次上路了,风驰电掣。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班禅山的山顶。周宁不抱什么希望地拨打孙学明的手机,一摁键钮,居然通了。 孙学明他们赶到时已是午夜。 一看山顶上喝酒的场面,孙学明长舒一口气,接着就气吞山河地吼了一声:我也来奉陪,喝。 信仰之野佛梦滩 一进入香日德农场的地界,苍黄大地便浓绿起来。一排排防风林带一任蔓延,厚实的庄稼毫无遮拦地走向视域之外,让人吃惊,它长得怎么这么好?风里饱和着麦田的清香,渠水酒一样清冽,麻雀如走浪之草——哗啦啦,哗啦啦。这就是佛梦滩,九世班禅睡过觉的地方。 佛梦滩在没有班禅佛的足迹之前,不过是一片生长着骆驼刺的戈壁,方圆十一万多亩的土地上,只有一棵红柳树。后来,树多起来,也有了庄稼,人们都说,这都是靠了佛荫的缘故,而形成巨大佛荫的不光是班禅佛,也有班禅佛的追随者。 张文华就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活佛是如何在香日德农场获得圆满而升入天界的。 此佛原来是青海湖北岸金银滩白佛寺的喇嘛,叫嘉央恩保,意思是蓝色的文殊。蓝色的文殊说自己是吐蕃王公唐古特部落的后裔,言外之意便是他认为他是最正宗的吐蕃人而很多他周围的藏民都不是。这些藏民要么是吐谷浑人,要么是古羌人,要么是西夏人,要么是蒙古人,或者是吐蕃人和上述民族的混血。这个问题在藏土腹地并不重要,但在青海湖环湖地区这个古代汉藏交界、蒙藏交叉、羌藏交汇的地方,却显得有点重要了。它说明蓝色的文殊具有十分古典而且现在已经不多见了的民族意识,这种意识又因为他是喇嘛而转化成了坚强的宗教精神。因此在所有那些对宗教带来伤害的年份里,他都是一个最有韧性的义务护法神。 1958年民主改革时,有人三番五次动员他参加县政府的领导工作。他觉得喇嘛就是念经,政府的事情管不了也不能管,参加了两次会议就再也不去了。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不让他念经他偏念,不让他拜佛他偏拜,拼了命要保护白佛寺不遭砸抢。造了反的藏民学生把他押赴刑场,假装要枪毙他,他视死如归,大声地念着六字真言。几个青年当权者(蓝色的文殊从来不承认他们是正统的藏民),喝着酒,随便商量了一下,就判了他无期徒刑,押送到香日德农场劳改去了。 到了农场,蓝色的文殊才知道自己来受苦的这个地方就是佛梦滩。好啊,他高兴哪,内心生出大欢喜。从此以后,他热爱劳动,热爱吃喝,天天笑着念经,夜夜梦里念经,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的墙上或者地上画个无量光佛(他是个运用线条的天才,作为艺术同行,张文华对此由衷地佩服),高声唱着念经。这样过了十五年,有一天农场的管教说: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他说:念经。管教又说:世道变了,你现在自由了,可以出去念经了。他说:世道变了经不变,反正是念经,我哪里也不去了。 蓝色的文殊没有走。在自由的时间里,他从五十公里外的柴达木河边挖来草皮,在佛梦滩西边的荒山上,像铺草坪那样,铺出了一尊二十米高十五米宽的无量光佛。这是一尊活着的无量光佛,生命的绿色茁壮而生,在夏天的阳光里,越来越茂盛了。但是绿佛不幸,草神有难,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群羊,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啃光了所有的草。等蓝色的文殊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阻拦了,他只好盘腿趺坐,为那些逝去的无量光草念经超度。 后来,他又在田野里种出了一尊一亩五分地大小的无量光佛,春天的嫩苗,夏天的青枝,秋天的金麦,大地上的佛像随着季节变幻着衣装。蓝色的文殊就睡在佛足前的草堆上,昼夜守护着,仿佛已是心满意足了。然而是庄稼就得收割,农场有人来找他了:我们划给你最好的水浇地,让你种出佛爷来就已经不错了,现在麦子熟了,地我们要收回了。蓝色的文殊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给麦佛磕了头,念了经,远远地去了。等他再回来时,那些曾经是无量光佛的麦穗麦秸,已经被捆绑到马车上,拉走了。蓝色的文殊知道它们去了麦场,在那里它们将被打碾成粮食,然后装进缝缝补补了许多次的麻袋,运往城市的机械化磨房。 草的佛爷是短暂的,麦子的佛爷也是短暂的,只要是有生命的佛爷就都是短暂的么?蓝色的文殊不相信,他把眼光盯在了树上,他开始育苗栽树。五年以后,佛梦滩的土地上,出现了一尊青杨组成的无量光佛。他很大,大得只有站在山上才能看清楚,正所谓远看是佛近却无了——禅境哪。荒原上的牧民们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喇嘛一个肉身的所为,他们相信是天赐——无量光佛降临人间了,他变成了树,变成了生命永恒的流淌,他再也不会消逝了。 张文华正是听说了绿树葱茏的佛像的壮美,才来到香日德,认识了嘉央恩保——蓝色的文殊。那已经是1988年,蓝色的文殊苍颜白发,用一双红柳根一样苍劲、温泉水一样暖和的手,摸着张文华的头顶说:你问我的年龄么?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佛。张文华说:你不就是佛么?蓝色的文殊摇摇头说:我还有苦生灵的来世,我不是真佛。 一年后,蓝色的文殊圆寂了。信徒们都说:他就是佛,他没有苦生灵的来世,他转了世还是佛,他已经在天上了。 张文华有一次去青海湖北岸的金银滩寻找远古的岩画,路过白佛寺,走进去打听嘉央恩保。有个老喇嘛告诉他:蓝色的文殊还活着,上个月我还在香日德的佛梦滩见过他,他已经九十二岁了。张文华说:不可能,他的确已经不在人世了,香日德只有树的佛,只有青杨组成的无量光佛。老喇嘛说:那就是他了。 他真的就是吐蕃王公唐古特部落的后裔么?真的就是最正宗的吐蕃人即原始藏民的传人么?张文华曾经问过蓝色的文殊在香日德劳改农场的难友、西宁市大通县东峡广惠寺的活佛白玛多杰。白玛多杰说:是的,是的,他有人头鼓,他肯定是的。 这是张文华第一次知道人头鼓,知道人头鼓是吐蕃人的古老标志,所有吐蕃人的真正后代,都是人头鼓的膜拜者,都是在人头鼓的响声里拥有灵魂和最终送走灵魂的。 广惠寺的白玛多杰活佛也是一个人头鼓的膜拜者,但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不是吐蕃人的后代,而是吐谷浑人和汉人的杂交。他是个性格开朗、精通历史的僧人,当他告诉张文华他的名字是莲花金刚的意思的时候,马上又说:莲花金刚是指引方向的菩萨,吐谷浑人都是莲花金刚的变化,他们在被吐蕃人兼并的时候,以自己丰裕的日常生活用品,给落后的吐蕃人指出了一条走向文明的道路,那就是同东方的汉人和西方的波斯人建立一种除了战争以外的商贸关系。这是一条通往文明与享受的道路,它使吐蕃很快有了丝绸,有了审美的企图,有了模仿丝绸和织锦的地毯,吐蕃人的日子富丽堂皇起来了。 张文华当时并不知道莲花金刚的说法和许新国的观点不谋而合,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只是开玩笑地说:了不起啊,吐谷浑人。莲花金刚,指引方向,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能不能给我指个方向,看我今后的路子怎么走? 莲花金刚摇晃着宽厚的大手说:我不给人算命,我是巫圣大黑天的代言人,我只能占卜国运和神意。 张文华说:国家好了个人就会好,反过来说,个人好了国家才会好,你就给我打一卦吧。 莲花金刚神秘地一笑说:不能了,我的人头鼓丢了。 在张文华眼里,莲花金刚是个全知全能的佛爷,尽管有时候显得有点故弄玄虚。从农场一个酷爱绘画的管教那里张文华了解到,当初莲花金刚之所以来香日德农场劳改,也正是由于他太能耐太聪敏了,把领导人的肚肠一眼就看透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1966年的早春二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暴就要来临,谁也不知道,只有他知道。他告诉所有他认为可亲可敬的人:要乱了,要乱了,天下要乱了,还不赶快准备好?该烧的烧掉,该藏的藏掉,千万不要乱说。友人说:你首先不要乱说。他说:我是指路的金刚,说不说都一样,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了。 他的友人中有一个是大通县的县委副书记,他见了就说:索南朵啊索南朵,你原来叫索南朵,后来青海解放了你就改名字叫索南解放,再后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你又改名字叫索南爱国,过几个月你还要改名字,叫索南卫东。他一把抓起索南书记的手摸了摸又说,你的手已经变硬了,你要打人了,你打人千万要小心,别往死里打。 又见了一个熟人,是林业局的局长,他说:快跑,你要做鬼了,你赶快跑。 不久他的预言全部得到了验证。在批斗牛鬼蛇神的大会上,跪在地上向毛主席请罪的林业局局长后悔地说:莲花金刚叫我跑,我为什么没跑呢?我这个人哪,就是不听好人言。主持批斗会的索南卫东突然想起莲花金刚对自己的预言,心里不免一惊,又恨又怕地想: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要是以后继续乱说下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怎么进行到底? 就在这天晚上,莲花金刚被造反组织东方红战斗队抓了起来。他一脸奇怪的样子,一再地说:你们怎么今天来抓我?我算好的是明天晚上来抓我。他被关在大通县监狱里,和几个死刑犯一起度过了1967年的春节。正月十五这天,他突然号啕大哭,他说我看见广慧寺没有了,众佛之家没有了,佛像变成土了。 两个月以后,他的幻觉变成了现实,从西宁来了一帮红卫兵,伙同当地的造反组织东方红,怀着无产阶级的满腔仇恨,砸毁了广惠寺里的所有佛像,然后一把火将偌大一座寺院烧成了灰烬。 广惠寺俗名郭莽寺,藏名赛库合寺,因为是青海大寺佑宁寺的大喇嘛赞布端智嘉措创建,又叫赞布寺,建寺于1622年或者更早,有显宗、密宗、时轮、医学四所经院。主寺活佛敏珠尔于1665年被五世达赖敕封为敏珠尔诺门汗,从此,敏珠尔可以转世了。二世敏珠尔1726年被朝廷迎请到北京,受到雍正皇帝的礼遇,并立刻成为清王朝的驻京呼图克图,地位崇高得如同上了九天,寺院也因此一再扩大。1731年,雍正皇帝颁赐广惠寺寺额。广惠寺在经学上师尊西藏哲蚌寺,两寺的关系密切而绵长,其收藏并经历代敏珠尔活佛阐释过的论述藏区地理的名著《世界广论》是一部国宝经典。在《世界广论》的讲读声里,更有造化的还是广惠寺的医学院,治病救人尤其是治疗包虫病的声誉覆盖青藏两地,远达印度、尼泊尔。 就是这样一座如意宝刹,在莲花金刚噩梦般的预言里,从大地上消失了。这时候的莲花金刚已经被造反组织判了十五年徒刑,绑缚香日德农场劳改去了。开水渠,种庄稼,打土坯,盖房子,栽树,挖沙,继续卜问国运和神意,当然是偷偷的。据说他成功地预言了林彪的垮台,预言了自己将在四个魔障(“四人帮”)被佛法降伏之后获得公开卜神问卦的自由。 的确如此,莲花金刚和他的难友蓝色的文殊一样,没有刑满就被释放了。他回了一趟五百多公里以外的大通县,在连破砖烂瓦也没有了的广惠寺遗址上,露天睡了一个星期,然后又回到了香日德的佛梦滩。他在一座据说是班禅讲过经的荒丘上垒屋建房,把一个破脸盆权当人头鼓,当当当地敲着,定居下来了。房屋简陋得挡不住雨雪风霜,但是不要紧,他说我在佛在。他在房屋前的平地上用石头镶嵌了广惠寺的汉文和藏文,扛来废弃的电线杆,树起经幡,天天都是经声佛语。 张文华认识莲花金刚的时候是1988年夏天,金刚之躯正在生病,发烧发得一米之外就能感觉到他的滚烫。张文华给他退烧药他不吃,他说他已经知道神的意思了,让他难受几天,让肉躯之火把他身上的病毒全部烧干化净,他的病就会好了。 果然两天后他退了烧,他吃着牧民们送来的糌粑,对张文华说:你给我画张像吧?张文华画了一张,莲花金刚十分喜欢,却没有自己收藏的意思。张文华说:是我画的不好?他摇摇头说:你把我画成人了,其实我是佛;你把我画成佛了,其实我是人。你把我画得再好,也不是我,越好越不是我;你把我画得不好,就更不是我,越不好就越不是我。不是我,那他是谁呢?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留在我这里就更没有人认识了。画像你留着,你要是没钱花了,就卖出去,就算是我摸过你的顶了。 这幅素描后来被张文华带到了北京,有个日本佛教徒在他的画展上看到了它,惊喜地说:菩提达摩,菩提达摩,我从来没有见过画得这么逼真的菩提达摩。这位日本人问张文华:此画卖多少钱?张文华说:不卖。又问道,你怎么说我画的是菩提达摩呢?我画的是一个现世高僧,他还活着,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叫莲花金刚。日本人笑道:你别开玩笑了,我收藏了中国古代的六幅达摩祖师像的真迹,我还能看走了眼? 张文华寻思,这个名叫白玛多杰,号称莲花金刚,生活在荒凉的佛梦滩的藏族活佛,莫非就是菩提达摩的化身?于是他思念莲花金刚,思念在香日德荒原和莲花金刚一起度过的日子。 思念的时候,张文华想起另一件事来。有一天,他要莲花金刚详细说说自己劳改时的感受,莲花金刚避而不谈,倒是给他说起了一个基督徒的故事: 郑州基督会堂的牧师张彼得,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押送到香日德农场,这一年他已经七十五岁了。他说:我从来没到过这样荒凉的地方,我要从这里走向以色列,据说这个地方来过一个圣人,有人梦见了他,他梦见了谁?——大卫王家的后裔,以色列人的君王,奉父圣名来到世界,当受万众的赞扬。 张彼得逃跑了,当然会被抓回来。抓回来再跑,跑不掉就大声念叨:骷髅地,今犹寒,每瞻望,泪不干,多少人都愿享清福,为主舍命有谁愿?十字架,血未干,魔鬼的计谋越来越凶险。多少灵魂被吞咽,有谁同情有谁怜。 他十一次逃跑,十一次被抓回来。之后就不是逃走而是出走,不是抓回而是找回了——管教们已经意识到,这个虚龄七十七岁的老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以为是走向以色列的,所以他肯定不会真的走向以色列,他肯定还会走回来,只要肚子饿他就会走回来。管教们之所以还要去找,主要是想给上面有个交代。上面要是知道了就会说:一个判了刑的罪犯怎么能随便在监狱外面乱跑呢?是的,不能,所以我们把他找回来了。 老基督徒得到了管教们的同情,自由多了。有一次年终审讯(这是例行公事,每年对每个犯人都要搞一次,就好比监狱外面各单位的年终考核),提审张彼得的时候,管教们说:其实我们也知道你没有罪,但是徒刑不是我们判的,你还得在这里委屈下去,再过一两年,我们给你上报减刑材料就是了,你别着急,好好活着,争取活到一百岁。老基督徒潸然泪下,连连摆手,颤颤抖抖地说:我的罪比头发还要多,无数罪孽追上我,罪孽刑罚怎能免除?恳求你们拯救我,千万别把我放过。审讯他的人面面相觑:这人怎么了?说他无罪他反而跟你急。那就当他有罪吧,就把他关起来和别的犯人一视同仁吧。他很高兴,从此再也不逃跑了。 张彼得1975年就解除了劳改,动员他走的时候,他几乎愤怒地说:我罪极重,应当沉沦;我罪极重,污秽可憎;我罪极重,如浪翻腾;我罪极重,魔鬼缠身;我罪极重,尚可蒙恩;我罪极重,主恩最深。他不走。硬要让他走的时候,他又说:我要从这里走向以色列。第二天他就失踪了,管教们说:等着吧,过两天他就会回来。 管教们错了,他这次是真的走了。他已是八十三岁的高龄,身上吃的喝的用的什么也没带,只能是走向死亡而不是走向以色列了。或者,他的以色列不过是一种精神天堂的符号,对他来说走向以色列就应该是走向生命的终结。 一个星期后,农场挖沙盖房的劳改犯在香日德西边的沙漠里发现了张彼得的尸体。 莲花金刚说:张文华你知道张彼得为什么死在了沙漠里?因为九世班禅当初流浪香日德的时候说过,一看见沙漠就想到死了,死就死吧,沙漠最干净。 张文华说:你说得有点玄了,但我理解这是基督教的东方精神,和佛教的视死如归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走向诺木洪 走在前面的切诺基停下来等我们。早风的劲吹让周宁和张文华的头发如同萋萋荒草。我们的北京吉普直撞而去,戛然一个刹车,孙学明抢先出去,问道:怎么不走了?他这时已经有所清醒,知道赶路比找商店买酒要紧得多。 张文华说:往里拐就是佛梦滩的中心,我得去看看好朋友莲花金刚。 孙学明说:不行,你们不是说有一峰发情的美驼追着两峰同样发情的母驼去了诺木洪么?咱们也得追,尽管咱们不发情。 张文华说:不可能不行,路过这里不去看朋友,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家?再说莲花金刚肯定已经算到我要来,我要是不去打个招呼,这一路就别想顺利,他会念咒。 孙学明说:让他咒吧,咱不怕,我是个福将,没有什么困难会难倒我。 周宁说:能顺利则顺利,咱别自讨苦吃,要是找到莲花金刚给我们打一卦——人头鼓到底在哪里,我们不就省劲了么? 孙学明晃晃脑袋说:这个想法不错,磨刀不误砍柴工嘛,看样子我真是喝多了。 我们上车拐进了路边的岔道。岔道两边一边是乍黄还绿的麦地,一边是干枝梅丛生的原野。我们颠簸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看见了莲花金刚的广惠寺。荒丘上的寺庙已不是最初的狭屋陋室,汉藏两种文字的广惠寺的寺名也已经由地上的石头变成了烫金的匾额,满眼的经幡猎猎飘摇,两排十六个彩色的木质经筒在风中静静转动,金幢高耸,石阶陡立,信徒们的捐赠早已使这里旧貌换新颜了。四条狗懒洋洋地卧在寺前的空地上,见了我们爱理不理。有个少年喇嘛从门里走出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除了头大如山的王潇潇,我们都走下车来。张文华从狗鼻子底下跨过去,喊道:指引方向的菩萨,我来了。 少年喇嘛问道:你找谁? 张文华说:莲花金刚,我的朋友。说着飞快地蹬上台阶,走进庙门,转了一圈又出来,没有啊,怎么没有啊?莲花金刚,白玛多杰,我的会打卦算命的朋友哪里去了? 少年喇嘛说:师傅去了诺木洪。 张文华问道:去诺木洪干什么? 少年喇嘛说:师傅说他听到有人敲响了人头鼓,师傅说这面人头鼓应该是他的本尊巫神大黑天的,师傅说诺木洪有佛事,他看到三个川西来的喇嘛紧赶慢赶去参加了。 赶紧走。我们已经打听到了运送海螺的骆驼,现在又打听到了三个川西喇嘛的行踪,又听说了人头鼓。人头鼓的声音无限伟大,远远地把能够预知未来的莲花金刚吸引走了。我们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走,连头上套着磨盘的王潇潇也在车里喊道:赶紧走吧,迟了就没戏了。 荒风送爽,每小时一百四十公里,我们的两匹骏马插翅飞翔。 又是大戈壁,没有人踪兽迹的大戈壁,死了一般沉寂。 孙学明已经完全清醒了,瞪起两眼望着窗外,突然喊起来:就是在这里,停车。车停下了,他又喊:快开,撵上他们。 我们的北京吉普超过切诺基,拦住了周宁他们。大家都跳下车来。我问道:你看见了什么?是骆驼?还是三个川西的喇嘛? 孙学明说:就是从这里,拐进去六公里,有干尸。 张文华说:佛眼,绝对的佛眼,能看见六公里以外的干尸。 孙学明说:我要是真有一双佛眼,用得着这么辛苦地寻找人头鼓? 孙学明告诉我们:干尸的出现是1958年,诺木洪农场第二作业站在开垦荒地时,挖出了一具古代武将的干尸。干尸完整无损,肌肉已经风干了,丝丝缕缕的头发和胡须宛然如生,胸部有伤,伤口中塞了一块绿色丝绸,华美的图案上染濡着血迹。死者身着黄色织锦缎面皮袍和护身软甲,腰里佩系着皮带,皮带上嵌有玉石,脚穿长统皮靴,头戴红翎皮帽。尸体用羊毛毡包裹。殉葬品有马尾、鞍蹬、角质弯弓、箭壶和十一支精致锋利的箭镞。更重要的是,干尸的两腿之间,有一个镶了金边的人头鼓。这面鼓现在就收藏在海西州(青海湖西部即柴达木地区)博物馆里。还有一个鼓槌,是用人的小腿骨做的,说明这面人头鼓是槌敲而不是手敲。 孙学明说:有人根据他的脸型和武器装备说他是战死在疆场上的蒙古武将,有人根据他的穿着打扮说他是吐谷浑人的战地指挥官,有人根据殉葬的鼓槌和人头鼓说他是吐蕃人的护法元帅,还有人说他是古代羌人的部落首领,后来投降了吐谷浑,又去打别的羌人部落。而我认为他是个苯教僧人,他奉了吐谷浑巫圣大黑天的命令,前去武装传教,或者护教,结果遭到了佛教徒的杀害。要知道,佛教在藏土代替苯教的过程是漫长而残酷的,直到佛教基本吸纳了苯教的主要内容,残酷的对抗才算平息。这期间包括了吐蕃对吐谷浑的吞并和溶解,吐蕃之所以允许吐谷浑邦国的存在,主要是吐谷浑的教主巫圣大黑天对他们产生了和印度佛教的密宗教主莲花生一样的魅力。 孙学明又说: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挖出干尸和人头鼓的地方后来有了人群——布尔汗布达山里的牧民来这里建起了定居点,诺木洪农场有些不愿意回家乡的劳改就业人员在这里盖起了房子和干打垒,还在服刑的罪犯的家属们连营业执照都不需要办理就开起了饭馆、旅社和商店。那里差不多已经是一个荒原小镇,名叫干尸垣,是老百姓自己叫响的;那里有一座小寺院叫嘎巴拉寺,嘎巴拉就是藏语骷髅鼓的意思;那里是诺木洪最有宗教情趣的地方,拉着骆驼带着海螺的信徒要去,过往的喇嘛包括三个川西喇嘛要去,那个先知先觉的莲花金刚肯定也要去。 周宁哈哈笑了:现在只要是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快行动。大家这才从洗耳恭听中清醒过来,钻进汽车,奔向了六公里外的干尸垣。 第五章 傩舞干尸垣 干尸垣,嘎巴拉寺,阳光灿烂。一大片喇嘛的红色袈裟血一样鲜艳。红色袈裟的周围,一层层地泛滥着信徒和看热闹的人。 我们走过去,到处看着,发现所有的喇嘛都在脸上涂上了颜色,有红有黄有白有黑,也有花的,越看越不是凡人而是神怪。 张文华说:这不是故意和我们作对么?他大喊:白玛多杰,莲花金刚,算命的神汉你在哪里? 许多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一个喇嘛噗地吹了一口气,几股桑烟顿时飘过来笼罩了我们。张文华被呛得连连咳嗽,再也喊不出来了。 桑烟是代表人的祈愿让神欢娱的升天之物,却让我们感到难受。孙学明赶紧念起了六字真言,念了好几遍,烟雾才慢慢逸去。 这时我们看到,寺庙前的空地上,已经煨起了十六堆桑烟,到处弥漫着柏树枝叶的香气。十六堆桑烟的中间是一个白色的素桑炉和一个红色的荤桑炉。桑炉前的祭坛上,摆着一些供品,有糌粑、冰糖、青稞酒、茶叶、七色粮食、酥油、苹果、牛奶、熟肉、绸缎,供品上覆盖着金色和白色两种哈达,哈达不断地增加着,僧俗人众念经的声音此起彼伏。两个喇嘛收起了哈达,双手捧着,供奉到寺庙里的佛像面前去了。信徒们赶快过去,又用哈达覆盖了供品。 周宁说:这是傩祭,古代羌人和吐谷浑人都有傩祭的习惯,后来吐蕃人把它全盘接受过来了。傩祭也是原始的戏剧,我在写戏剧史的时候调查过青藏两地的大部分傩祭。按照程序,下来就该是朵玛血祭了,也就是烧供活牲。 果然就是血祭,但已不是宰杀活羊活牛了,九头牦牛和九只绵羊都是用麦草扎起来的,和真的一般大小,由三十六个喇嘛抬着出现在祭坛前。经声佛语顿然响亮起来了。喇嘛们把烧化了的掺了红颜色的酥油浇到草牛草羊身上,让它们看起来鲜血淋漓,然后抛向十六堆桑烟和红白两个桑炉,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火焰呼啦呼啦高扬着。许多喇嘛跑上前去,把七彩的风马撒向火焰,风马跳跃着,一片片地奔驰到天上去了。 大戈壁上的奔逐 我们绕过人群,绕到嘎巴拉寺后面,又沿着墙根来到寺庙门口。门口有个小喇嘛。孙学明拿出十块钱,笑着交给小喇嘛。小喇嘛也冲我们笑笑。我们鱼贯而入。 嘎巴拉——骷髅鼓,骷髅鼓寺里没有骷髅鼓。如同周宁说的,迎面而来的镀金大佛,正是文殊菩萨。他骑着代表智慧威猛的绿鬃白狮子,右手举着利剑,以示智慧之剑能够斩断一切众生烦恼。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五个象征大日如来五种智慧的金刚杵,仰视之间,能感觉到男性的阳刚伟岸之美,又能体会到女性的丰神秀异之态。 文殊菩萨的右边是他的另一种形态:蓝色的牛头人身,脖子上挂着骷髅念珠和刚刚割下来的人头。右手拿着人骨棒——被降伏的恶者的尸骨,左手甩着金锁链,赤脚劈腿站在一头黑色的大水牛背上,大水牛便是阎魔王。我们看到,龇牙咧嘴、昂首向天的大水牛肚腹下面,仰面朝天躺着一个裸身男子,披头散发,形状十分可怕。周宁说:他是一个作恶者,名叫挪细。牛身上还站着一个叫孜阿梦智的裸体明妃,背着麋鹿,拖着长发,手托骷髅碗,正向忿怒的主人献上牛乳。周宁说:孜阿梦智原来是个良家少女,被阎魔王掠为妻室后成为丈夫的智囊,文殊解放了她,并加持她进了佛门悲心殿。 因为外面正在表演傩舞,寺庙里没有朝拜的人。孙学明朝文殊菩萨智慧和刚猛的两种身形拜了拜,又捐了几块钱,然后才问一个在酥油灯前为我们敲着铃铛的老喇嘛:这里来没来过三个川西的喇嘛? 老喇嘛停止了敲打,盯着孙学明看了半晌,摇了摇头。 孙学明又问:那么,带着海螺的骆驼客呢?他们是信徒,他们不可能不来这里。 老喇嘛说:没有来过,海螺不送给我们,来了也是没有来。 孙学明又说:我们听说这里有一面人头鼓,我们是赶来给人头鼓磕头的。 老喇嘛说:有啊有啊,干尸垣上挖出来的。 孙学明说:我们听说的人头鼓是从吐蕃墓里挖出来的,那是一面镶着七颗无敌法王石的人头鼓,你见没见过?。 老喇嘛说:这样的人头鼓,我做梦都想见到,但是想见的都见不到,不想见的天天都能见到。见到了也没用,佛爷不在心上,人头鼓敲破了也不响。川西的喇嘛不是修行好的喇嘛,你们也不是虔心磕头的朝圣者,你们走吧。老喇嘛说罢就再也不理我们了。 这时张文华走到门口,问那个一直笑着的小喇嘛:你见到莲花金刚了么?就是香日德佛梦滩广惠寺的白玛多杰活佛? 小喇嘛朝着还在跳着傩舞的场子看了看,嗫嚅道:拉瓦就是,拉瓦就是。 张文华一愣:拉瓦就是?他突然明白过来,喊一声学明快走,大步走向跳傩舞的地方。 但是主持傩舞的神人拉瓦这时已经不见了。张文华大声喊着,顿时有一股桑烟飘过来,笼罩了他。他赶紧跳出烟雾,走进喇嘛丛里,一个一个地问:莲花金刚在哪里?见到莲花金刚了么? 终于有个涂白了脸的喇嘛不耐烦地告诉他:走了,往西走了。 往西走了?他怎么往西走了?往东才是佛梦滩嘛。 我们聚在一起分析眼前的情况—— 寺庙里的老喇嘛说带着海螺的骆驼客没有来过,海螺不送给我们,来了也是没有来。 孙学明分析说:没有来怎么知道不送给他们呢?这就是说他们不欢迎两个带着海螺的骆驼客,两个骆驼客来了又走了。 老喇嘛又说川西的喇嘛不是修行好的喇嘛。 孙学明分析说:三个川西的喇嘛肯定来过了。他们不为佛事,不为傩舞,只为了寻找人头鼓或带着人头鼓匆匆赶路,人家当然不高兴,认为他们不是修行好的佛门中人。 寺庙门口的小喇嘛说主持傩舞的神人拉瓦就是莲花金刚。 孙学明分析说:莲花金刚来这里,肯定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等待人头鼓的出现,但出现的却是我们。他肯定注意到了我们,并且预见到我们也是来寻找人头鼓的,所以傩舞没有完就走了,他是想赶在我们前头找到人头鼓。 涂白了脸的喇嘛说莲花金刚往西走了。 孙学明分析说:往西就是格尔木,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人头鼓正在被人带向格尔木呢? 我们都觉得孙学明分析得有道理,赶紧跑向我们的骏马。又要插翅而飞了。 孙学明提醒两位司机:要快,但是,绝对的,不能出事,我们的生命就交给你们了。 现在是下午,这里是荒原,昆仑山北麓的无名荒原。无边的岑寂和干旱笼罩着我们。 后来我们知道,就在我们向西,向西,一再向西的时候,我们已经掌握的几路人马,都在不同的道路上,奔向了同一个目标——格尔木。 后来,莲花金刚告诉我们,他的卜卦,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是有神佛旨谕的,这次连卜两次(同一件事情连卜两次本身就是罪过)都是空白,对他的打击不啻晴天霹雳。他当时就想到,被那么多圣菩萨敲打过的,被巫圣大黑天日夜带在身上的,具有七颗无敌法王石的真言人头鼓,并不会格外看重任何一个凡胎俗骨的僧人,也就是说任何一个现世活佛都可以得到它,但却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得到它的特殊关照。在与人头鼓的缘分上,所有僧人的机会都是均等的。 莲花金刚说:他那时候特别想知道的是,人头鼓是不是已经落到某个高僧手里了?如果没有,现在自己是不是正在接近人头鼓?还有,大黑天的人头鼓出土并且被盗的消息到底在青藏两地流传得有多远?拉萨三大寺以及布达拉宫和大昭寺是不是已经知道?后藏的札什伦布寺是不是已经知道?还有那些著名的苯教寺院——霍尔琴柯草原上的阿曲乎本石头城、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拉萨的十二丹玛寺以及日喀则的威尔玛寺,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一切都需要神示,但是神不告诉他。 莲花金刚说:我猜测也许我这个神汉已经不灵了,也许我已经没有了超人一等的佛性,我现在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信徒一样,必须在黑暗和蒙昧中摸索。我意识到寻找人头鼓也就是寻找原始的真言,这个过程肯定是漫长而艰难的,佛对我的考验又来了,我必须忍受一切我注定要忍受的——当护法神不再给我指明方向,甚至不再以我为化身的时候,对前途的茫然是我最大的痛苦。 但是莲花金刚并没有沮丧,他远远跟上了两峰带着海螺的母驼和一峰为了情欲的美驼。凭着一个僧人的智慧,他知道自己的目标不是一个,还有那三个川西来的喇嘛。他和川西来的喇嘛在佛梦滩在干尸垣都见过面,但他们没有参加完傩祭就走了,说是要走到拉萨再走回川西。他寻思他们既非朝圣又非修行,走这么一条荒远的路,不是为了人头鼓就说不过去了。 这时候他感觉攥在手里的金瓶轻轻跳了一下,伸开手掌一看,发现从里面冒出三股白雾来。白雾是他手上的汗气,汗气朝南飘去,而这时的风却是朝北吹着的。他又孩子似的高兴起来,心说这白雾就是三个川西来的喇嘛,他们正在大戈壁的南部,烟雾一样地飘荡着。 他当机立断放弃了跟踪骆驼,向南来到一片地势更高的原野上。他这时的想法是:三个川西来的喇嘛一到格尔木,混迹在形形色色的僧俗人众里,就很难找到了,而骆驼,走到哪里都会是高高大大的骆驼,要想找到它们,站在街道上,望一眼就清楚了。 临近黄昏的时候,莲花金刚在大戈壁南部的布尔汗布达山脚下看到了三个背着行囊的川西来的喇嘛,三个川西来的喇嘛也看到了他。但是很快,他们就谁也看不到谁了。三个川西喇嘛见了莲花金刚就像见了法力比自己强大的外道魔障,飞快地隐没在了山坳里。莲花金刚沿着他们的足迹追撵了一会,发现山体怪诞,异陌难行,感觉越来越不好,就赶快返回了。他愤怒地想,你们要不是偷了人头鼓,为什么这样害怕见我?我是巫圣大黑天的代言,我是大黑天手持人头鼓降伏所有厉鬼毒兽后的人间留守。你们躲开了我,难道我就会放弃追逐你们么? 莲花金刚觉得今天真是古怪,做什么都是事与愿违。他不想徒劳无功,赶紧又去追撵两个带着海螺的骆驼客。但是已经晚了,等他再次出现在察尔汗盐湖和大格勒之间的夹角地带时,骆驼已经消失在格尔木的茫茫黑暗里了。 三个川西来的喇嘛摆脱莲花金刚后,离开大山,直扑格尔木。 遗憾的是,两辆越野车上的我们既没有看到莲花金刚,也没有看到三个川西来的喇嘛,更没有看到两个带着海螺的骆驼客。我们疯了似的往前赶,好像到了格尔木就能找到人头鼓似的。 我们攀缘着海拔,升高的速度就像快乐的风马。 到达格尔木 几年没来格尔木,没想到格尔木变化这么大。报纸上天天喊叫开发西部,看来是真的。已经找不到熟悉的街道了,过去我们喝过酒的饭店呢?我们买过藏靴藏帽藏刀藏饰的商铺呢?我们睡过觉的旅社呢?我们撒过尿的厕所呢?都已经梦一样消失了。 新修的街道都很宽阔,两边是高楼大厦,荧荧烨烨的商店酒店美容店就像蚂蚁一样多。到处都是钢筋水泥的覆盖,都是瓷砖托起的繁华和喧闹。人流缓缓涌动着,车流缓缓涌动着。我们坐在车里一惊一乍的:啊,姑娘都很漂亮;啊,街道都很宽阔;啊,已是晚上九点了怎么还是阳光灿烂? 大红灯笼高高挂。所有的街道上都被大红灯笼装扮着,长城似的没有尽头,好像一个从来没有喜庆过的人,现在要过瘾地喜庆一回了,于是便在所能顾及的一切地方,奢侈地涂抹着红色。 孙学明说:这跟北京有什么两样?就差把天安门和毛主席纪念堂搬来了,真是没想到。 选择饭馆的时候,我们发现这里的饭馆差不多是两大类:川菜馆和穆斯林饭馆。我们选择了后者,孙学明说:穆斯林都是青海人,来格尔木的时间肯定不短了,他们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情况。 果然如此,朝圣者餐厅的老板告诉我们,这里的文物市场叫达摩多罗,刚刚被工商部门整顿过,好东西都不拿出来了,门市上看不到什么,买卖真货都是在暗地里。 孙学明问他:你熟不熟悉贩文物的,我们有一面人头鼓要出手。 老板说:我哪里认识这些人,这些人都是犯法不要命的,这些人就一个称呼——马老板,老的少的都叫马老板。 孙学明又问道:你知道进藏出藏的喇嘛都喜欢呆在什么地方? 老板说:穿过斜阳谷有个斜阳滩,斜阳滩上有一座海螺山,只要是穿袈裟的就都会往那里去,说是转山念经哩。 我们一人要了一碗烩面,快快吃了。然后又是分兵两路,孙学明和张文华一路,周宁和我一路,王潇潇先找个旅馆休息。 孙学明高兴地挥挥手:走人。 孙学明熟悉文物,自然是他和张文华、王潇潇步行去达摩多罗文物市场(北京吉普有点不对劲了,张长寿要开车去修理铺)。周宁和我以及刘国宁驱车前往海螺山。 崛起的海螺山 天已经黑了,格尔木变成了一片灯火的海洋,我们仿佛是些小鱼小虾,走走停停地穿行在霓虹的隧洞里。 霓虹的隧洞没有了,灯火渐渐稀疏,一片黑暗。我们就像是躲在海螺里的蜗牛,使劲朝外看着。什么也看不到,除了堵人的黑。车灯照亮的前面好像已不是路了,又想问人,但是没有人。周宁说:我感觉方向是没有错的,硬着头皮走吧,走到半夜还看不到什么,再说。 我们很幸运,没到半夜就看到了灯火,璀璨得就像一座城市。开过去一打听,居然就是海螺山。 海螺山差不多就是天堂了。风马从山顶朝四面八方铺设而下,悬挂风马的绳子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远远望去,就是一座彩色的须弥山了。山下一圈儿还是灯,有电灯,有酥油灯,电灯是照明的,酥油灯是敬佛的。人影幢幢,有喇嘛,也有世俗的信徒;有经声,也有进入梦乡的鼾声。我们下车,走到山根里,不由得合十双手,朝着山顶拜了三拜。 我问道:为什么叫海螺山? 周宁说:我也不知道。 但是马上我们就知道了。周宁从山体上轻轻一抠,就抠下一个拳头大的海螺化石来。再仔细瞅瞅,发现整座山都是海螺化石的堆积。 周宁说:这就对了,它说明这里是海底,这里原来是古地中海也叫特提斯海的海底。 周宁说:海底变成了高原,这才是真正的沧海桑田。而我们就在这种伟大到无法言说的变化中,来到了亿万年前的海底世界,看到了因为海水消失而团团簇拥在一起的古生物。你瞧瞧,和现在的海螺比,居然一点变化也没有,好像生物不是进化的,而是造物主让你怎样,你就永远怎样,一点变动都不可能有。 我说:是啊,是啊,可是海水怎么会没有了呢?要是现在这里还是汪洋大海,那世界肯定要美好得多。 周宁说:我看不见得,如果没有从海底到青藏高原的崛起过程,说不定人类就不可能产生了。 我说:谁知道呢,这是一个既不能证实又不能证伪的臆说。 周宁说:这是科学,1912年,德国地球物理学家魏格纳提出了板块构造学说也就是大陆漂移学说,在这个理论指导下,地质学家们发现,在古生代以前,今天的非洲、南美洲、印度半岛、澳大利亚和南极洲,是一个联合在一起的大陆,位于南半球,称作冈瓦纳古陆。和冈瓦纳古陆遥遥相对的是,位于北半球的芬亚古陆也就是欧亚古陆。两大古陆之间,隔着一片海,这片海从现在的地中海到中东、高加索、伊朗和喜马拉雅山地区,称作古地中海或者特提斯海。 周宁说:到了中生代,由于地壳运动,冈瓦纳古陆破裂,印度大陆开始向北漂移,古地中海受到压迫而逐渐缩小,到了第三纪早期的时候,古地中海在喜马拉雅地区仅仅剩下了一个东西走向的狭长海湾。随后便是海湾消失,印度大陆和欧亚古陆发生碰撞,就像一块平整的纸板,在强烈的挤压下,出现了弯曲、褶皱、凹凸,喜马拉雅山隆升而起,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由此形成了。这是古大海海底的崛起,在这样一种缓慢的崛起中,一部分海洋生物死去了,一部分海洋生物慢慢地适应着水退、水少、水枯的变化,进化成了两栖动物,以后又进化成了陆地动物,再后来就变成了猴子、猿、人类、我们。 我说:照你这样说,我们今天来这里是彻底地回了一次故乡,是真正的寻根问本了。说着,我以头叩山,叩着古海螺,动情地说,故乡啊,祖先啊,游子游了几千几万年,如今我回来了。 格尔木达摩多罗文物市场是一条街。这时,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所有的窗户里都没有灯光,和闹市区堆积如山的霓虹灯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地底下。 张文华走在前面,有意和孙学明王潇潇保持着距离。这一种距离,顿时取消了孙学明和王潇潇之间的距离。 前面,张文华警惕地观察着街道两边。他发现虽然黑暗中的店铺都关着门,但时不时地有人鬼影一般闪进闪出。吱呀一声,又是吱呀一声,噗噗噗的脚步声远了,近了,来了,去了。张文华循声而去,想追上一个人打听一下马老板,却见前面的黑影就像脚下安了滑轮,嗡地一声远去了。他想怎么回事?这些人有影无形,到底是人不是人?想着又瞄准一个黑影加快了脚步,突然咚的一声响,他把自己撞到电线杆上了。不,不是电线杆,只能说坚硬得如同水泥电线杆。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出现了。 张文华仔细一瞅,觉得来者不善,就说:你挡我的路干什么?我找马老板,你是马老板么? 那魁梧汉子虽然凶神恶煞似的挡了道,态度却并不蛮横,小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张文华说:到这里来还能干什么?找马老板。 汉子问:哪个马老板? 张文华说:就你这个马老板。 汉子说:我不是马老板。说着就走了。 张文华若即若离地跟了过去,到了一条小巷口,那人就像黑暗本身一样无影无形了。张文华立住,回身想看看孙学明和王潇潇跟上来了没有,却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堆黑影,赶紧走过去,就听孙学明说: 你这个马老板识货不识货,还问我人头鼓是干什么的?你说是干什么的?是扭秧歌的,跳大神的,耍杂技的,收破烂的? 有个矮人说:你是进货还是出货? 孙学明说:你们要,我就有;你们有,我就要。 矮人又说:你出货,我们不要,你进货,我们可以商量,现在没有,不一定以后没有,不就是墓里的东西么?汉墓里的,还的藏墓里的?你打算出多少钱? 孙学明说:藏墓里的,十万。 矮人说:十万太少,藏墓里的就是一根头发也不止这个价。 孙学明说:那你出个价。 矮人说:一百万。 孙学明摇头:那得先看货呀。 矮人说:留个电话,我跟你联系。 孙学明掏出名片递了过去。这时张文华感觉身后有人拽了他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水泥电线杆一样坚硬的魁梧汉子。汉子拽着他离开了人群,小声说:我是马老板,你们要什么?要人头鼓?人头鼓我有。 张文华打量着他说:你等等。大步过去,拉起孙学明离开了人群,压低嗓门狂喜地说:有人头鼓的线索了。 孙学明说:在哪里?顿时显得比张文华还要激动。 他们被那个魁梧汉子引导着,快步从黑暗走向黑暗。急迫中,孙学明忘了王潇潇,忘了有个叫王潇潇的就在刚才还紧紧挨着自己。还是张文华心细,回头大声招呼着:潇潇快跟上。 第六章 女神达摩多罗的现代圣迹 周宁以后会告诉我:这个地方的文物市场叫作达摩多罗真是叫人浮想联翩。达摩多罗是藏传佛教里一尊美丽的女神,多罗意为女罗汉。她在喇嘛庙里的造型是扎着高高的发髻,绿云披肩,长袍曳地,身背书箱和雨伞,手持佛尘和灵芝,仿佛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身边还有一只老虎,张牙舞爪,立刻要吃人的样子。许多人包括有些供奉达摩多罗的僧人都不明白这女神怎么和老虎在一起。据考证,它来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女神原来是十八罗汉未成罗汉前的侍者,每天往深山老林里送吃送喝,供养正在山洞里攻读罗汉果位的高僧。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常去山中又害怕那些苦苦禁欲的修行者动起凡心来,每每都要遮遮掩掩。观音菩萨知道了她的担忧,就化现为一只花斑大虎,跟随着她不离左右,意思是哪个苦行僧敢有花心,老虎就一口咬掉他的全部造化。后来十八高僧个个得道升天,成了十八罗汉,罗汉们感念她的恩德,把她提升为佛门里的尊者。 周宁说:真有意思,达摩多罗,一个柔美的女神,带着一只凶恶的大老虎,不知是做了文物贩子的保护神,还是做了威慑他们的警察。或者她什么都是,反正高高在上,很容易犯糊涂。 孙学明在魁梧汉子那里吃惊得差一点栽一个跟头。在那些放了一炕一地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古董里,他居然看到了那么多藏土曾有过的国宝级印章,有一方古松玉印,居然是公元629年即唐太宗贞观三年巳丑松赞干布即位时的狮纹印,这可是绝世珍宝。更绝的是,还有一方赞普钟南国大诏东帝阁罗凤印,这是公元752年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亲率大军征服云南后,对伏首称臣的南诏王的赐封金印。 还有一些祈祷印和法印,其中一方乌巴隆巴印非常著名。据《青史》记载,乌巴隆巴大师有一次从修院前往雅桑,遇到盘踞在邬冻岩上的一条恶龙。大师念经施法,捉住恶龙放入随身携带的喝水陶罐里,用树膜封住罐口,加盖印章后放置在寺庙里。想不到,这封住恶龙的法印消失了一千多年后却悄然出现在了这里。法印上有印文,是古藏文。而别的法印和祈祷印大部分都是图案,有法螺、法轮、骷髅、金刚杵,刻工神异,精美绝伦。 更叫孙学明栽跟头的是,代表西藏历史进程的所有重要印章在这里都能看到,这里差不多就是西藏的历史。所有的印章里,最重要的当然是有关达赖和班禅的封印和政印,有册封七世达赖格桑嘉措的金印;有清高宗颁赐给八世达赖绛白嘉措的玉印;有清王朝册封五世班禅罗桑益西的金印班臣额尔德尼;有1784年册封七世班禅的银印敕封班禅额尔德尼之宝;有民国政府追封十三世达赖喇嘛的龙纽玉印护国弘化普慈圆觉大师达赖喇嘛之印;有国民党政府赐给九世班禅的直纽铜印护国宣化广慧大师班禅之印;有班禅行辕总务处之章;有九世班禅的龙纽金印护国济民……太多了,举不胜举,就差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的印把子了。 但是孙学明知道,这些全是假的,据他所知,真正的东西大部分收藏在拉萨罗布林卡,少部分收藏在布达拉宫、札什伦布寺、萨迦寺这些著名寺院里。他之所以大吃一惊,还不仅仅是看到了这么齐全这么系统的藏宝大印,更在于这些国宝,假的比真的更像真的,那种仿古的技术,那种精致,前所未有。 这里的马老板说:唐喀,都是些真正的唐喀。他意思是说这些都是正宗的官印。孙学明说:不过是些帖子。帖子是普通印章的意思。马老板就质问道:达赖班禅的印章也是帖子么?你不懂。 张文华一进门就很高兴,这个地方太像盗墓贼藏匿赃物的地方了。就在孙学明看那些印章的时候,他对领他们来这里的魁梧汉子说:人头鼓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魁梧汉子进到里屋去了,一会出来,抱着一个大木箱子放到桌子上。他一琢磨就很激动:陈列出来的都是假的,藏起来的才是真的。 箱子打开了,那一刻,张文华禁不住跳起来,喊了一声好鼓,吸引得王潇潇和孙学明都过来了。 好鼓,孙学明和王潇潇都说好鼓。 马老板和魁梧汉子笑了笑,得意地说:好货就怕遇不上行家。 这是一面用两个人的头骨弧面铆接而成的鼓,鼓面是喜马拉雅猴的皮子,一圈儿都是金子的鼓钉,银丝的飘带上坠满了绿松石和红松石,鼓帮上镶嵌着金丝的时轮威猛佛的男女双修形象,精工神妙,形同天造。 张文华和孙学明轮番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但是最后还是放回箱子里去了。 这显然不是都兰吐蕃墓群里出土的人头鼓,因为它没有象征真言的七颗无敌法王石,而且也没有吐谷浑巫圣大黑天时代的那种粗朴和古奥。 孙学明当时就认出了它的来历,小声对张文华说:这是修双身的手鼓,根据密宗法规,修双身的手鼓要用童男童女的头骨制成,童男要用十六岁的,童女要用十二岁的,再蒙上猴皮,镶上本尊的形貌。这面骷髅鼓(也可以叫作人头鼓)显然是用来修炼时轮金刚密法的,是一件十分难得的古老的密宗法器,只可惜它已经离开了宗教场合,流落到这种俗不可耐的地方来了。 张文华问马老板:再有没有? 马老板说:这么好的东西,有一个就已经让人白天黑夜睡不着觉了,还敢有第二个?这里不是保险公司,贼娃子天天在房梁上悬着呢。 孙学明他们不能说不要,就认真地讨价还价,最后以五百八十万敲定。心说真要是买,这个价钱倒也不贵。 临走时张文华又说:你们放好,千万不要叫贼娃子偷去了,我们明天上午来取货,到时候你们点钱就是了。 马老板说:你们带的是现金? 张文华说:当然。 绑架 他们出了那个阴森森的院子,来到黑暗的达摩多罗文物市场的街道上,张文华又一次走在前面,有意和孙学明王潇潇拉开了距离。但是他没有想到,他把距离拉得太大了,大得孙学明被了他也没有觉察出动静来。那时他已经来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回了一下头,看到孙学明和王潇潇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走过来。他琢磨肯定是王潇潇头晕得就要摔倒了,想过去看看,又觉得还是把这机会留给孙学明吧。他又往前走,走了不到一刻钟,就听身后一阵跑步声。 王潇潇惊人地喊着他的名字,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学明让几个人抓走了。 什么?张文华噌地跳了起来。 王潇潇脸色苍白、一头大汗地说:我去商店买了瓶矿泉水,听到学明叫我,回头看时,几个人正架着他往汽车里塞。我赶紧跑过去,没跑到跟前,汽车就忽地开走了。 张文华马上想到肯定是文物贩子生怕他们去告官,要杀人灭口了。他掏出手机就打:孙学明的手机关了,周宁的手机没有信号。他说:潇潇你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我要是半个小时不回来,你就立马向110报案。说罢,转身就跑。 张文华直奔达摩多罗文物市场。 一刻钟后,在暗无天日的街道上,一个声音高叫着:孙学明,孙学明,孙学明你在哪里?没有回音,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他喊叫的声音更加忧急了,边喊边往前走,一直走过一条墨黑的甬道,走过一条黑墨的狭巷,来到一座墓穴进口一样的院门前。他不喊了,在门口听了听,好像有动静,赶紧推门,门从里面闩死了。他咚咚咚地敲起来。 魁梧汉子开了门,一看是他,就说:钱拿来了?这么快? 张文华说:我们的人呢?你们把他搞到哪里去了? 魁梧汉子一脸懵懂:什么人? 就是刚才来过的那个长得跟佛爷一样的人。 你们不是一起出去了么? 张文华岂能被这个文物贩子所欺骗,蹭着对方的肩膀就往里钻。魁梧汉子也不阻拦,跟着他来到院子里,冷静地看着他。他大喊大叫:孙学明,孙学明。喊了几声,就直撞刚才见识过时轮金刚人头鼓的那间房子。 房子里昏昏沉沉的,摆满古董的大炕的一角,安静地坐着刚才和他们讨价还价的马老板。张文华突然冷静下来,意识到孙学明的绑架至少与面前这个人是没有关系的。他求援似的说:我们的人被绑架了,从这里一出去就被人用汽车打劫走了。 马老板说:你们是外地来的有钱人,太显眼了。格尔木这么大,又杂,黑道白道干什么的都有,你往哪里去找?赶紧报案。 张文华一听扭身就跑。他跑过黑暗,跑到灯光下王潇潇的身边时,王潇潇正要拿出手机拨打110。 110通了,但是她刚刚喂了两声,手机就没电了。 张文华说:用我的,掏出手机就是一阵嘟嘟嘟,不通,再一次嘟嘟嘟,还是不通,嘟嘟嘟了好几次,终于通了,张文华急咻咻地说:快来啊,我们的人被绑架了,在在在……在离达摩多罗文物市场不远的地方,具体地点说不清楚,我们是外地人,我叫张文华。 110说:什么?文物市场?你等着,我们马上就到。 但是他们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110杳无音信。张文华说:什么时间观念,全都是慢镜头,连110都这样,怪不得文物走私如此猖獗。以后张文华会明白,他在紧张之中拨错了区号,手机接通的是北京的110。很可能这个时候,责任感特强,反应特快,抓捕罪犯以稳准狠著称的北京110,正在满大街寻找报案人张文华呢。刺耳的警笛划破了首都的夜空。 又等了一会,张文华说:不能再等了。两个人朝前走去,先在一家汽车修理铺找到了张长寿,让他赶紧开车去找周宁他们,然后拦住一辆出租车,打算直奔西部公安快速反应大队。 其实西部公安就在五百米以外,司机一看是外地人,就想绕一大圈再拐回来。但刚一起步张文华就警惕地说:直接走,别绕,我们有急事,西部公安知道我们在这里,你的车号是324。本能地惧怕着警察的司机吓了一跳,寻思这可不是个等闲人物,不仅没有绕,反而开上了人行道,把五百米走成了三百米。 西部公安到了。司机说:牙长一点路,就不要你们的钱了。张文华赶紧跟他握手说:又见到雷锋同志啦。 雷锋同志走了。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房子里,快速反应大队负责接待报案人的警察对张文华和王潇潇大光其火:你们怎么才来报案?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有这一个多小时绑匪就能从从容容走出格尔木,格尔木外面是什么?连着天的大戈壁,连着地的大黑天,十万八千里,我们到哪里破案去?你以为这里是你们北京啊? 张文华说:我们报了案,你们说马上来。 警察一听,火得更厉害:我洛桑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你报了什么案?记录在哪里?你看看,记录在哪里?警察摔过记录本来,又说,不是我夸口,人一遭绑架,马上报案,我洛桑十分钟就能封锁各个路口,绑匪往哪里跑?变成麻雀也跑不掉,早破案了。现在……现在你哭什么?死马就当活马医吧,赶快带我们去现场。 王潇潇本来没有哭,美丽的面孔上只不过有些戚容罢了,洛桑警察想当然地这么一说,她只好流出眼泪来:晶莹,剔透,上面还写着字——为你而流。 张文华惋惜地说:你把眼泪保存好,以后让孙学明好好看看。 发了火的洛桑警察招呼另外两个警察,带着张文华和王潇潇,来到了出事现场。现场什么也没有,连路灯都灭了。洛桑警察向张文华了解情况,张文华不敢隐瞒,就把夜闯达摩多罗的过程一五一十全说了。 洛桑警察指着达摩多罗文物市场说:三更半夜,这里面你们也敢去?好啊好啊,你们胆子真不小,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达摩多罗一伙的?盗窃贩卖国家文物,开设造假工场,你先不要解释,都是屁谎,我们不听,我们要审查你们。 这次张文华火了:你怎么能这样?你们到底是破案的还是制造冤假错案的?绑架走的人怎么办? 洛桑警察说:少废话,跟我们去西部公安说清楚。 张文华说:去就去,我们怕什么呀?潇潇别哭,人家拿着枪请我们去聊天,我们不能拒绝。 王潇潇说:谁哭了?我才不哭。说着大义凛然地往前走去。 她后来说:这时候我头也不疼了,心里也不害怕了,就想着既然孙学明遭了绑架,我尝尝进局子的滋味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根本没想到绑架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撕票,也没想到按常规绑匪肯定还会和我们联系,以便让我们拿钱去赎人。 洛桑警察后来解释说:我就是想到绑匪会和你们联系,才把你们请回西部公安的嘛。 妖女河 我们在城边一家通宵商店里补充了水和食物,又在加油站加足了油,然后就分道扬镳了。 孙学明后来告诉我,分手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在路边看到了三个疾步行走的人。当车灯打过去时,他们似乎有点惊慌,回头看了看,转身朝路外的荒野走去。孙学明想,不对啊,他们穿的是袈裟,可袈裟只露出下摆,上面却罩着俗人的衣服;不对啊,就算他们是俗人,可俗人在深更半夜走什么路?荒凉的昆仑山里头,干秃之山层层堵挡的这条路上,除了朝圣的信徒和喇嘛,是不会再有别的步行者了。孙学明想着,大喊一声:停车。 喂,这条路是去西藏的么?孙学明下了车,大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 喂,我们是从北京来旅游的,我们想去西藏,这条路对不对? 还是没有人回答。 孙学明朝荒野里走去,张文华赶紧跟过去。 突然有人在黑暗里说:对头,这条路走到底就是西藏。 没错,是四川话。孙学明的猜测被证实了:他们就是三个川西来的喇嘛。他停下来,小声对张文华说:人家也是试探,既然咱们是问路,就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人家就会跑得无踪无影。张文华望着夜空说:天就要亮了,往前二十里就是野牛沟,我们在那里等他们吧。 他们回到车上,奔向野牛沟。野牛沟里有野牛,但是他们没有看到。黑夜散尽的时候,他们出现在野牛沟口。 这里是去西藏的必经之地,无论是从荒野里走来,还是从公路上走来。他们等着,一直等到了下午,还没有看到三个喇嘛的影子。孙学明问张文华:中午从这里过去了几辆长途客车?张文华说:三辆。孙学明说:我们失算了,三个喇嘛肯定坐上汽车走了。王潇潇说:对啊,我们在这里傻等什么呢?你怎么早没想到? 他们朝前追去。 周宁和我乘坐切诺基奔西而去,路过当年山东知青战天斗地过的荒凉的金峰农场,路过被称作大灶火、小灶火的两片浩瀚的沙海,三百多公里在我们的黄色笑话中甩在身后了。司机刘国宁笑得跟孩子似的,精神大振。笑够了,就看到那棱格勒河了。 那棱格勒河位于昆仑山南麓,是横亘在哈萨克游牧区乌图美仁和大旱漠塔尔丁之间的一条河流,它的上游是著名的多喀克荒原,再往上也就是接近昆仑山发源地的流段叫楚拉克阿拉干河,它的下游也就是接近大沼泽的地方是吉乃尔河流域。那棱格勒河是季节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在荒原数百条河流中悄然孤出,闪烁着阴森危险的光波,成了一条令人心悸的妖女河。 来过这里的周宁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条雄壮的输油管道从八百公里外的花土沟油田敷设而来,直达格尔木炼油厂,试图接通青藏输油管钱(这条建设于七十年代中期的输油管线翻越昆仑山、唐古拉山,横穿藏北高原,经当雄、羊八井,顺着拉萨峡谷进入圣城拉萨)。管道途径那棱格勒河时,正好是冬天,冰雪凝固在昆仑山巅,以白色的冷漠悄悄地不动。等到来年雪消冰融,大水漫漶时,管道已经深埋于地下了。 紧接着,一条与输油管道并行不悖的公路应运而生。管道走过河底,公路却在东西两岸戛然而止。人们沿路走来,到了河边就只能停下,等待着:水什么时候小呢?水什么时候枯呢?不言而喻的回答是大约在冬季。那还不饿死在这里?于是就涉险而过。河对人的吞没,确切地说是妖女对男人的诱惑,就成为必然,不断传来死人的消息,衣服没了,下身没了,心脏没了——有油田筑路工,有载人载货的司机,有淘金客,有浪漫的和周宁一样的荒原跋涉者,有往返于西藏、青海、新疆之间的打工者和生意人,有朝圣者,有四处求师学法的行脚喇嘛,还有逃犯,有盗油贼和盗墓贼,有拾荒者。 1992年7月14日,一辆二十五吨的奔驰水罐车大大咧咧驶过河床,河水瞬间暴涨,水罐车沦陷,水流转眼漫过驾驶室。司机和助理赶紧爬上大水罐的顶部。河水跟上来了,淹过罐顶,几乎把他们冲倒。他们互相搀扶着,两天两夜没吃没喝,瞩望两岸,是那种只可诅咒的空旷。一个说看样子咱们死定了,可是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他朝着隐隐可见的那棱格勒寺不停地作揖:佛爷保佑,佛爷保佑。一个不说话,死就是沉默,那就提前沉默吧。就这么绝望着,突然水就落了,那棱格勒妖女收回了欲念,不再纠缠。他们开着水罐车出来,一上岸就软了,再也开不动车了。司机说我要是再过这条河我就不是人了。 1994年6月,油建公司的一辆卡车陷进河里,水流漫过车箱,眼看就要没顶了,司机和乘客弃车而逃,水浪翻上车顶追撵而来。他们没命地跑啊,幸亏离岸不远,水浪将他们拍倒时,已经可以扳住岸边的岩石了。被遗弃的卡车到了冬天水枯后才从淤泥里挖出来,已经不是车而是一堆废铁了。 周宁说:我说得你都害怕了是吧?不过不要紧,能过就过,实在不能过,我们就绕——原路返回,再从格尔木过万丈盐桥到冷湖,从冷湖直奔塔尔丁,也能到达那棱格勒寺,只是时间得延长,大概需要三四天。 我说:那还不如在这儿冒险呢,咱们排除杂念,守住根性,尽量不受妖女的诱惑就是了。 周宁说:我同意。刘国宁说:恐怕不行吧。 我们继续往前走,远远看到了一片帐篷。我问道:帐篷是干什么的?周宁说:肯定是筑路工的,这里年年都在修路。 二十分钟后,我们在渡口见到了筑路队的队长。队长一见周宁,愣了。周宁比他愣得更厉害,都把眼睛愣到额头上去了。 周宁说:王有田?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到巴基斯坦修中巴友谊公路去了么? 王有田说:早回来了,周老师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周宁向我介绍说:十年前王有田在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我给他们上过课。那时候王有田是当兵的,团队在巴基斯坦施工,毕业后就出国了。 王有田说:我是前年转业的,到了地方上还是修路,不修路就没地方要我。 周宁说:修路好啊,你要是不修路,我们今天过这条河就无依无靠了。 王有田说:你们要过河?这个季节,客车不能过,运货的卡车也不能过,周老师你们就更不能过了。 周宁说:我们正在寻找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很可能是两个骆驼客带着它去了对岸的那棱格勒寺,我们必须过河,过不去你队长想办法。 王有田说:没看见什么骆驼客,他们拉着骆驼就更过不去了。 周宁说:他们肯定走的是捷路,从大灶火直插大沼泽,有一条草墩子连起来的古驮道,骆驼天生具有认识这条路的能力。 王有田说:国宝有人命重要?等水小了再过吧,要不你们绕道?强行渡河是不行的,我要为你们负责。 周宁说:我是你的老师啊,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王有田敷衍道:好好好,我听老师的,我就是搭上一条命也得听老师的。咱们先吃饭,吃了饭好好休息,要过也得等到明天。 周宁说:不帮忙就不吃饭。他的学生哭丧着脸说:让妖女子拉去睡了觉怎么办?周宁说:好办,我们感谢你,你这是成全我们。王有田无奈地叹口气,摇着头答应下午送我们过去。 在队长的简易工棚里,我们吃了羊肉面片,然后来到渡河的地方。我看着脚下干涸的五彩石的地面,不禁有些茫然:哪里是河呀?王有田说:脚下就是河床了。 我这才明白,那棱格勒河是数十股水流的合称,这些水流今天这里,明天那里,胡乱流窜着,仿佛没有禁锢的思想。好在那棱格勒河有世界上最宽阔的河床,水流的自由奔涌得天独厚,流到哪里都是那棱格勒河。 王有田说:五十多公里宽的河床上不便架桥,我们就浇筑了几十座漫水桥,让水和车都从上面过。但就是这样,也得看季节,现在这个季节任何车辆都不能单独过,除非用铲运机把你们拖过去。说着,就带我们走向了一辆双引擎、六百匹马力、山一样雄伟的德国造铲运机。 半个小时后,铲运机拖起了装着我们的切诺基的一辆五十铃大卡车,轰轰隆隆往前走去。 周宁和刘国宁以及我站在高高的铲运机上,看到河水正朝我们汹涌而来,越来越近了。 第七章 寂静的江央寺 张文华曾经来过楚玛尔河边的江央寺,江央寺的印经喇嘛云丹多吉成了他的好朋友。 云丹多吉一辈子都在印经,在布上印,在纸上印,在羊皮树皮上印。除了印他还雕刻。有一次他把经文刻在木质的经筒上,那经筒很大,约有十米的高度近五米的直径。油漆之后他和僧众把经筒抬进河里,悬空安装在水中。于是急流冲击着经筒,经筒不停地转啊转,日复一日。经筒转一圈,就等于念了一遍经。自然的伟力代替着人的力量也代替着人的虔诚和执着,这一种统一是别的地方没有的。后来经筒被水冲走了,云丹多杰认为这是下游的人群需要祈祷的缘故,就幻想着能把经文刻在水上,这样水流到哪里经文就可以散播到哪里了。他问张文华:你听没听说过水刻艺术?张文华说:没听说过,但我可以去打听,打听到了就来告诉你。 现在,张文华又一次来到了江央寺,他一路都在琢磨,要是云丹多杰问起水刻艺术的事,自己该怎样回答呢? 江央寺在昆仑山山巅之原的黄昏里变成了一片水。一片楚玛尔河边的静水在山巅之原的黄昏里显得尤其宁静。太静了,好像生命的气息已经在超人的佛境里不存在了。长方形的藏式建筑被涂成了红色,石头的巷道弯弯曲曲延伸到河沿下面去了。圣者之门既不巍峨也不寒碜地临河而立,门里是护法神殿,殿前的广场上,是五色宝幢的经杆,象征着天地日月星辰。经杆后有一座黑色的印度翠堵坡式塔,一左一右护卫着两个煨桑祈祷的桑台。还有嘛呢堆,堆砌成了昆仑山主峰的样子;还有嘛呢筒,好像一百年无人旋转,却又是不借外力而自旋自转的。绘着八宝吉祥图案的白色经幡兀自冷清着,在空空荡荡的天上生着风,生着云。天也是冷清的,一任寂寞朝远处延伸。 佛呢?这里的佛呢?云丹多吉我来了。 没有佛,只有鼓——又是一面荒凉的鼓,从大黑天的脚下来到张文华的眼里。张文华愣了:人头鼓?无敌法王石?一颗两颗……居然是七颗。鼓帮是骨头的,鼓面是皮子的,看不出是什么皮子,看不出是什么骨头。 张文华仔细看看,拿起来,再仔细看看。没错,是文物,而且是出土的文物。可是它怎么在这里?它镶嵌的真的是七颗最古老的无敌法王石?它真的是都兰吐蕃墓群失踪的人头鼓?它真的是吐谷浑的巫圣大黑天作为法器的真言人头鼓? 不可能吧?唯一的可能就是莲花金刚已经得到了它。莲花金刚如他所想的那样来到了这里。莲花金刚把人头鼓供奉在它的主人摩诃咯剌大黑天面前以便得到老巫圣的加持。可是莲花金刚在哪里?莲花金刚的师兄印经喇嘛云丹多吉在哪里? 张文华捧着人头鼓,在大经堂里一圈一圈地转着:莲花金刚,云丹多吉,你们在哪里?我来了。四围的佛像瞧着他,他寻思怎么连一个喇嘛也没有?就算莲花金刚回家了,云丹多吉升天了,那么别的僧人呢?偌大一座寺院,佛法僧三宝缺了一宝,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啊,一边喊一边转,就像转经那样,转了三七二十一圈,突然就不转了。他转到了门外,看看天,天高云淡;看看地,地广人稀。没有人看见他,毫无阻拦,走人吧,为什么不走人?我是来寻找人头鼓的,现在既然找到了,为什么又不走了?张文华你这个笨蛋,你还在这里转什么?莲花金刚,云丹多吉,所有的僧人,他们不来才好呢,老天成全我,佛祖成全我,我找到巫圣大黑天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了。 张文华想着,顿时就贼一样了,猫下腰,前后左右地看看,飞也似的跑出了江央寺。 他边跑边想,惨了,我已经是一个贼了,但为了国家的利益,个人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他又想,周宁这家伙早说了,义的繁体字是我字上面一只羊,羊是我的,这就叫义,人头鼓是我的,这也叫义,也就是说,正义之行属于我,高义之举属于我,大义凛然也属于我。 他这么想着,猫着的腰顿时直了起来,逃跑的脚步踏实了许多,脸上也不再有慌乱之色了。 骑鼓飞行 周宁和我还有刘国宁都已经浑身湿透了。仿佛我们在船上,仿佛周边是大海,仿佛我们遇到了八级风浪,仿佛我们再也回不到岸上,就要被水浪淹没了。 但仿佛毕竟是仿佛,楼房一样高大的铲运机运动着,在水里代表着先进的工业化的力量,把扑来的水浪推回到两边去了。轰隆隆隆,是水的声音,也是铲运机的声音,震耳欲聋。铲运机拖带着的五十铃已经被水淹没了,我们的切诺基也已经被水淹没了。我们紧紧抓住铲运机的铁梯,随着起伏的河床,大幅度地摇晃着。周宁吐了,哇哇的。他的学生筑路队队长王有田扶着他说:到了到了,就要到了,你们算是最顺利的。 从过河到上岸,走了整整四个小时,终于安全过来了。 我们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拧干了再穿上,然后瘫坐在河滩里,疲倦地望着就要落山的太阳。 过了一会儿,王有田说:走吧,你们赶紧走,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黑了。我们也要回去,今天是晴天,冰山又要化了,明天的水肯定还要涨。 握手,言别,再次上路的时候,我们都说,下次再也不过这条河了。 天亮了。刘国宁叫了一声不好,然后指了指窗外。车窗外是一幅与我们此刻的心情极不协调的画面:一峰骆驼倒毙在荒原上,几只秃鹫跳来跳去地啄食着它。它是谁?它是两个骆驼客的骆驼,还是一峰失群的骆驼,或者是一峰野骆驼? 周宁说:我估计它就是那峰追逐着两峰母驼的美驼,它为了爱情疲于奔命,终于倒下去了。 我说:它不会这么快就自己倒下去吧?它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周宁说:它肯定是疯了,不知道吃喝,也不知道休息,直到把自己跑死。 刘国宁说:这么大的荒原,它怎么偏偏死在了我们经过的地方?这个兆头好像不怎么美妙,不会出什么事吧?你们好好唱歌给我提神,我要集中精力开车了。 周宁说:没事,我们已经有了人头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神与人的爱情 在刘金珠家里,孙学明和王潇潇看到了一面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 刘金珠告诉他,这是一群前往拉萨朝圣的甘南人留在这里的。甘南人说了,要是有公家人来找它,就让他们拿走,这是公家从地龙神那里要来的,就还给公家吧。 好在有刘金珠在场,孙学明没有造次,否则他就犯规了。两个人兴奋不已,明明知道在这里手机没有信号,还是忍不住拿出来,拨了张文华,又拨周宁,然后问刘金珠:他们怎么会交给你呢?真是巧了。 刘金珠说:论巧也不巧,我是央珍拉毛的丈夫,我是雪山女神的男人,我见过人头鼓,他们相信我就留给我了。 孙学明点着头:央珍拉毛,你的女人是央珍拉毛,我想起来了,你曾经告诉过我,我怎么忘了?可惜她现在已经去世了,她是女神,她怎么会比你去世得早呢? 刘金珠笑着:神嘛,想早一点回到天上去。但是她还来,有时候,夜里,她会来看我。她有香气,我一闻就知道她来了。我说你还是走吧,别牵挂我了,我活得好好的,阳寿这么长,连我自己也说我是个老不死的了。 孙学明怀抱着人头鼓,若有所思地说:央珍拉毛,好啊,她是拥有过人头鼓的呀。 刘金珠点着头说:不一样,和这个不一样,那上面没有宝石,那上面是金豆豆,那上面的金穗子是巴颜喀拉雪山上金狮子的鬃毛,那上面有央珍拉毛的香气,香得能凭空生出蜜蜂来。 八十二岁的老人刘金珠沉浸在对妻子的怀念中,似乎忘了两个客人的存在,喃喃地说着:央珍拉毛,央珍拉毛。 央珍拉毛是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达吉玛米的肉身体现。 达吉玛米是苯教的一个古老山神,八世纪印度密宗大师莲花生来西藏时,愤怒的女神挺身而出,试图阻拦这位大名鼎鼎的西天圣人,结果被莲花生降为明妃,并扶持她成为西藏众多女护法神中的一员。从此,达吉玛米女神就以巴颜喀拉雪山的名义,温情脉脉地关怀着辽阔的藏土。 她做了两件事让人们永远感念着她: 一是她曾经化为美丽的民女,骑着金色的狮子,来到正在静修的仁波且面前说:人间的大师,我是巴颜喀拉雪山的女神,我给你带来了雪山狮子的奶汁,你喝了它就可以活到九十九岁,就能在你最喜欢的香波寺圆寂,还能增进佛法,广利众生,超度所有的生灵。仁波且听着,顿时生出无上景仰的信心,接过注满雪狮奶的陶罐,拜祭了天神、地神和龙神,自己喝了三口,然后把剩下的倒进了供香波寺七千七百僧人喝茶的大铜锅里。他说众僧都来喝,雪山女神的赏赐,巴颜喀拉狮子的奶汁。他的声音那么洪亮,如同十万只狮子的吼叫。 二是在噶玛拔西大师传法后藏时,达吉玛米女神附丽在安多一位妇女的体内,来到后藏,传播她对人世的预言。这女人就是央珍拉毛,她的法事活动引起了噶玛拔西大师的注意,请她去了巴颜喀拉雪山女神护持的僧院,划拨大量的财宝、土地和农奴,殷勤供养。从此一代降神女巫君临后藏,很快成为一个强有力的和活佛同样尊崇的护法女神。达吉玛米——央珍拉毛,神变成了人,人变成了神。 央珍拉毛是后藏高级僧人中唯一的女性,她必须结婚,必须生养至少一个女儿,也就是说,央珍拉毛的女神地位是世袭的,是只传女人不传男人的。 谁也搞不清刘金珠的妻子是第几代央珍拉毛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最后一代。在她十九岁成为刘金珠的妻子前,她已经接任女巫神职三年了。那时候她周围的人觉得拉萨已经不宁静,就让她悄然离开色拉寺,躲到了遥远的那曲草原。那曲有个色拉寺的属寺叫多巴寺,多巴寺的喇嘛有一天告诉她:汉人开始修路了。她说:修路干什么?喇嘛说:修路走汽车。她又问:汽车是什么?喇嘛说:汽车就是铁马铁牛铁骆驼。尽管是神性的女人,尽管是女神达吉玛米的代言人,但她毕竟是个少女,她对世界尤其是汉人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她想去看看路,看看铁马铁牛铁骆驼。再说她是降神的女巫,她有预感:好像那儿有个人,有个熟人,上一辈子就认识的熟人,在等着她。谁呢?到底是谁呢?越这么想就越要去了。 那时侯的央珍拉毛身材苗条、满脸俊秀;那时候的央珍拉毛真正是天女下凡,顾盼之间,全是风景,而且是香巴拉的风景;那时候的央珍拉毛要不是一个高贵而神秘的女巫,一定会有无数的追求者。可是那时候她还没有一个追求者,她压根没想到应该有,虽然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结婚,一定会生下一个央珍拉毛女巫事业的女继承人,却不知道这个男人应该是怎样一个人。 她去了,在一个喇嘛的陪同下,去了路边,去了修路的人群边。咦?这么漂亮的一个藏民姑娘?连路边的石头都这么说。修路的是解放军,解放军里有一个连长,连长带领全连看着她。她不害羞,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害羞,人家看她,她也看人家,看了整整两个小时。修路的要开饭了,连长拿了几个因缺氧发不起来的馒头,走过来递给她和喇嘛。这是布施,自然是要接受的,接受了就吃,吃完了问喇嘛:怎么看不见铁马铁牛铁骆驼呢?喇嘛说:我也不知道,我去问问解放军。 喇嘛回来说:解放军的连长说了,等路修好了,汽车就来了。她问:什么时候能修好?喇嘛说:连长说快了。 以后的日子里,隔三差五她就要来看修路。喇嘛开始陪着她,后来就不陪了。她一个人来,来了就吃连长给她的馒头布施。他们交流起来,她不会汉话,他不懂藏语,谁也听不懂谁的,于是就比画。他说: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干什么的?她说:我是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达吉玛米的化身,我是降神的,神已经告诉我,铁马铁牛铁骆驼就要来到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刘金珠玛米。 后来发生了爱情。 发生爱情的前提是刘金珠把连部搬到了多巴寺里。那时侯连里帐篷不够,两个班住一顶帐篷实在是太挤了。刘金珠让出连部的帐篷给战士,和多巴寺的喇嘛商量后,就把连部搬到寺里头去了,无非是离工地远一点,起早贪黑多走一些路罢了。 几天后刘金珠就发现他们得到了女僧人央珍拉毛的照顾:每天都来送茶,清茶、奶茶、酥油茶,爱喝什么就送什么,还有糌粑、羊肉,还有她美丽的浅浅的笑,她的调皮的眼神,她浑身散发着的机密的香气。最最重要的是,她用手势表达了她想学汉话的愿望。刘金珠用手势说:这好办,我教你就是了,不过你也得教我说藏话。她也用手势说:这好办,我说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了。 学说话的过程是互相了解,增加感情的过程,这过程十分迷人,让人和神都充满了幻想。安静了,安静了,终于有一天,他和她都不说话了;靠近了,靠近了,终于有一天,他和她靠近了,靠得中间没有距离了。 哎哟。一个喇嘛看见了那靠近的情形,只哎哟了一声,就不再大惊小怪了。他认为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达吉玛米的肉身有权利选择丈夫,因为她要生养下一代的央珍拉毛,要生生不息地传播达吉玛米女神的声音。不过,喇嘛也有疑惑,刘金珠是个汉人,他可是不信教的呀。 刘金珠害怕了——一个妙龄如清澈之水的女巫,一个西藏世袭贵族的继承人,爱上了一个修路的解放军连长,这是不允许的。他说:我大概要栽跟头了。央珍拉毛明白了他的意思,拿来镶着金豆豆,缀着金狮宗毛的人头鼓,给他做了降神表演,告诉他:达吉玛米女神说了,你要是和我结为夫妻,你就能长命百岁。 这天晚上,央珍拉毛女巫带他来到自己的僧舍,对他说:刘金珠我要和你结婚。刘金珠哪里会想到竟是如此大胆泼辣的爱情,他紧张极了,但是他没有能力拒绝,或者他也说了我想跟你结婚一类的话。迅速的,他们的靠近从量变走向了质变。迫在眉睫的选择出现了:要么刘金珠成为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达吉玛米代言人的丈夫,为神圣的女巫延嗣后代;要么央珍拉毛离开寺院,脱离女巫传承,成为汉人刘金珠的世俗妻子。两个人商量着,也就是商量着要当神还是要当人的问题。最后以神归附于人的符合潮流的举动而告终。 现在,央珍拉毛离开了多巴寺,标志着她要脱离央珍拉毛世袭巫承,她不再为巴颜喀拉雪山女神履行义务了,她抛弃了儿时是玩具,大了是法器,浸透着她的香气的人头鼓,充实而勇敢地来到了旷野里。谁知道央珍拉毛家族又有谁来继承降神大法呢?或者有,或者没有,不去管她了。爱情啊。 现在,筑路连连长刘金珠面临着被解除军职的危险,上级已经找他谈话了:那女人是寺院里的寄生虫,是剥削阶级的一员,你怎么能和她建立这种关系?听我一劝,赶快断掉来往。刘金珠想了又想,在内心深处摇掉了头。爱情啊。 他们来到草原上,住进了一户牧民家里。牧民把他们奉若神明,满帐篷都是西来的金光了。 不久他们看到路修好了,看到铁牛铁马铁骆驼一匹匹来了,又神速地去了。不久就是民主改革,僧人不吃香了。牧民们恍然大悟:怪不得央珍拉毛早早地还俗了,她是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达吉玛米的化身,她得到了神的启示,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到底是神啊,与众不同,虽然离开了寺院,但她还是神啊。 他们有了羊群、牛群,有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这个女孩要是搁在过去,就一定是央珍拉毛女巫的继承人了,而现在不是了,现在她是拉姆文静,就是仙女文静的意思,一半是汉人,一半是藏民,这伟大的混血,使她既有藏民的强健,又有汉人的智谋。她后来成了草原上造反有理的红小兵,带着两个哥哥和别的红卫兵、红小兵,把自己的阿爸阿妈抓起来天天批斗。阿爸阿妈逃了出来,逃进了唐古拉山,觉得不保险,又逃进了昆仑山,最后在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五道梁安家落户。 一住就再也没有挪窝。几年后,忏悔的女儿和两个儿子找到了这里,要他们回到那曲去。他们不去。央珍拉毛说:这儿离巴颜喀拉雪山比那曲要近得多,我反正是要回到雪山顶上去的,方便些。刘金珠也说:已经习惯了,风大天冷,好啊,不死就好啊。可是在那曲,我就会想到死。儿女们说:要是风大天冷你才能不死,那曲不也是风大天冷的么?刘金珠说:那是不一样的。 这里是山顶平野五道梁,这里有逃难的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这里有刘金珠泥做的宫殿,这里有安静,有远来的牧民布施给女神的食物和穿戴。 1989年1月28日,一代还俗女巫央珍拉毛病逝于五道梁。历史记住了这一天,因为这一天也是十世班禅在主持了班禅东陵札什南捷(文革中历任班禅额尔德尼的肉身灵塔连同祀殿全部被毁坏,十世班禅作为历任班禅的传承人,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重建灵塔的重任。1989年1月,由国家投资780万元,自治区拨款70万元,札什伦布寺投资100万元,刚坚公司投资10万元,十世班禅本佛捐赠无算的五位班禅额尔德尼的遗体合葬灵塔和祀殿落成,这一工程被命名为班禅东陵札什南捷)的开光典礼后于8时35分驾鹤西去的日子。央珍拉毛死前对丈夫说:我走了,你活着,你好好活着,想活多久都行。我是女神下凡,我要回到天上去了。而你呢,活够了再走,下一辈子你就不是人,而是神了,是一只吉祥的雪山狮子了。 23会师五道梁 张文华飞也似的离开了江央寺,来到楚玛尔河沿的路边店前,寻思天就要黑了,我不能在这里等待周宁他们了,这里已经很危险,莲花金刚,或者云丹多吉,马上就要追来了。他把人头鼓放进自己的旅行包里,快步走向下午吃过饭的穆斯林餐厅,告诉柜台后面的老板:我姓张,叫张文华,我们后面还有一辆车要来,车上的人里有两个是戴眼镜的,麻烦你告诉他们,我们在五道梁等着他们。 张文华跳上了就要启动的长途客车。 刘金珠家里,王潇潇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头又开始痛了,而且是合着脉搏的跳动嗡嗡嗡地痛,痛得有声有色。隔着刘金珠老人和张长寿,孙学明躺在炕的另一头,他也睡不着,他在想,既然已经得到了人头鼓,还有没有必要再往前走呢? 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是刘金珠家么? 孙学明一听是张文华,起身跳下炕,拉亮电灯,打开了门。 张文华一步跨进来,不理孙学明,眼光流萤般飞走,在房子里寻找王潇潇,找到了就说:哈哈,你们绝对想不到,我变成巫圣大黑天啦。穿着皮鞋到处走,得来全不费工夫,起来起来,往回返,咱们的旅行到此结束。召开庆功会的时候,请王潇潇同志别忘了孙学明设的那个奖励。 孙学明说:快说你到底怎么啦?周宁他们呢? 张文华说:还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会瞎跑。你们瞧瞧我的。说着他哗地打开了旅行包。 人头鼓出现了。从炕上坐起来的王潇潇咦了一声。大家惊愣着。 刘金珠说:一样的,一样的,现在的人头鼓都是一样的。 张长寿呵呵呵地笑了:看样子是流水线上出来的。 什么?张文华有点火了,你们别不服气,睁大眼睛看看,七颗最古老的无敌法王石,还有这头骨,古人的头骨。 孙学明说:别光顾了炫耀,现在你看看我们的吧。说着指了指桌子上刘金珠交给他的人头鼓。 这次轮到张文华吃惊了:咦?真的是一样的? 沮丧。他们都有点浑身瘫软的感觉。 真他妈生气啊,孙学明说,这样看来,一定是假的了。我想这不可能是偶然的,怎么我们一起碰到了假的呢? 张文华说:可我还是不相信,千辛万苦得来的怎么会是假的? 王潇潇说:你不是不相信,而是不甘心。 大家吹气,都迷惑得要死。 孙学明说:会不会是有人设了圈套,拿假的骗我们呢? 张文华说:不会吧? 张长寿说:绝对是圈套。 王潇潇说:我也觉得是有人故意让我们得到了这两面人头鼓。 孙学明点着头说:我相信潇潇的感觉,她虽然头痛,但始终是清醒的。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又说,你们记不记得还有一个人要来五道梁找我们?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来。 张文华说:你说的是扎西警察? 孙学明说:只有他掌握我们的全部线索,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他说他不敢一个人去沱沱河堵截盗窃人头鼓的人,要来五道梁找我们,一个警察如此坦诚地表白自己胆小,肯定有问题。 孙学明思考着又说:我们再等等扎西警察,要是明天中午还等不来就不等了。明天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到沱沱河。我有个预感,假如我们得到的人头鼓都是假的,假如真的是扎西警察设的圈套,此人一定直接去了沱沱河,而真正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就一定会出现在沱沱河。 张文华说:既然他不想让我们得到人头鼓,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们他要去沱沱河堵截文物贩子呢? 孙学明说:他是想借此取得我们的信任,套出我们的话,要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掌握的全部线索呢? 王潇潇说:再说了,沱沱河是必经之路,他不说我们也得去。 孙学明说:很可能扎西警察一直跟踪研究着我们,当他知道我们的意图和调查线索后,立马想办法通知了南入昆仑山的莲花金刚,通知了一群去拉萨朝圣的甘南人,可能还通知了两个西去那棱格勒寺的骆驼客,通知了三个川西来的喇嘛和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日喀则的民工。莲花金刚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后,猜测到我们可能要在他的朋友张文华的引导下,去江央寺云丹多吉那里找他,就先去那里放置了一面假人头鼓,他以为我们得到了人头鼓就会打道回府,真正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就属于他了。 张文华说:那你们找到的这面人头鼓又怎么解释呢? 孙学明说:他们只是估计我们可能要去江央寺,万一我们不去呢?扎西警察觉得楚玛尔河沿上拦不住我们,就一定会在五道梁拦住我们,因为我告诉他让他到刘金珠家来找我们。刘金珠是个很著名的人物,扎西警察经常跑青藏线,肯定也知道,就授意甘南的朝圣者搞了个假的来骗我们。但是他们没想到我们会分开行动,两面假人头鼓都被我们得到了,这样就露出了破绽。 张文华点着头说:分析得蛮有道理,可是,扎西警察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孙学明说: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是藏獒支队的叛徒,是个盗卖文物的内奸;二是因为他是个藏民,有自己强烈的宗教感情,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是至尊至贵的宗教宝器,他很希望寺院、喇嘛,尤其是家乡广惠寺的莲花金刚得到它,而不想让我们这些俗人拿走。我倾向于后一种。 张文华说:我们的速度也不慢,他们是怎么联系的,这么快就布置好了。 孙学明说:看样子他们的通讯工具要比我们先进得多,我们的手机没有信号的时候,他们照样可以联络。或者是扎西警察熟悉荒原的一切近路,开着性能极好的牛头越野车,一路疯驰,抢在了我们前面。 当我们赶到楚玛尔河沿又赶到五道梁刘金珠家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孙学明他们正要出发。 张文华一见我们从那棱格勒寺抱回来的人头鼓,就叫起来:哎哟哟,三面人头鼓?了不起的我们一下子找到了三面人头鼓。然后从车上拿出两面他和孙学明找到的人头鼓给我们看。刹那间,周宁和我差一点晕倒。 孙学明又把他的分析向我们重复了一遍,最后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周宁说:我们上当了,怪不得我们碰见了死骆驼,很可能就是扎西警察搞的鬼。他用巴掌敲打着人头鼓,表示赞同孙学明的分析。但他不同意关于扎西警察动机的猜想,他以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扎西警察想自己找到人头鼓,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最希望得到的是立功受奖,步步高升。人头鼓既然是国宝,谁找到就会表彰谁提拔谁,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张文华说: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让给他好了。 孙学明说:不能这样,他要是得到了人头鼓,我们怎么知道他会交给许新国呢?他要是交回去个假的怎么办?所以真正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必须由我们找到,这是不能改变的,如果最后我们发现是扎西警察得到了它,我们必须想办法从他手里夺过来。 大家都说好。 王潇潇用前爪拍着仍然阵阵作痛的头说:真是收获不小,三路人马找到了三面人头鼓,就算都是假的,那也不错啊。 张文华说:也许不是假的,只不过不是都兰吐蕃墓群里出土的罢了。 周宁说:我们只当他是真的不就行了?这宝贝又不是不能炒,把它炒成天下第一谁还能跟我们较劲?巫圣大黑天也不能,大黑天的代言人莲花金刚更不能,我们炒鼓就等于是炒他们。 堂堂正正的刘国宁说:那不行,我是考古研究所的,我可不能看着你们制造假文物。 张长寿呵呵呵笑着说:真的假的谁知道?只有将来人家把我们的头变成鼓敲起来,那我们才知道是真的。 王潇潇说:自己的头叫人家敲?那不更痛了? 孙学明说:我不怕痛,我奉献,要是我的头能做成人头鼓,让大法师们敲着,保佑国家升平,保佑万民富足,我绝对奉献我的头。 周宁说:那我们赶快写遗嘱吧,兹有七壮士在昆仑山巅之原五道梁,顾望大千世界,顿生无限悲悯,遂迎风立嘱:献头七颗,圈骨蒙皮以为鼓,祈愿后世听鼓传音,生信仰而饮甘露哉。 张文华大受感染,高声说:太悲壮,太崇高了,砍头只当风吹帽,让世人不敢仰视。英雄们都是勇敢献身,而我们是勇敢献头,太伟大,太流芳百世了。 这时我说了一句最没劲的话:在哪里吃饭?我饿了。 孙学明说:先买个大饼随便垫垫吧,赶到沱沱河我们好好吃一顿。说罢咕隆一声,一汪口水直接到肠子里去了。 突然,孙学明喊起来:停下停下。汽车一闪而过的时候,他看到三个朝圣的藏女正在路边磕着等身长头。 我们下车,走过去,发现她们浑身灰土,满脸都是风霜的紫晕,手上戴着木手套,迎着太阳,望着我们。其中一个还拉着一辆人力车,车上是鼓鼓的行李。 孙学明问道:你们是哪里的? 拉人力车的女人说:甘南夏河的。 他们聊起来。 三个朝圣的藏女出来已经有两年了,就这样三步一磕头地从夏河来到了这里。一路上都是由五十六岁的贡其卓玛拉着人力车,跟在后面。两个年轻的则只管一丝不苟地磕好长头。两个年轻的一个叫钦珍措玛,二十八岁,一个叫仁青卓玛,十六岁。十六岁的仁青卓玛很漂亮,是人见人爱的那种漂亮。她笑着,灿烂地笑着。她们三个都灿烂地笑着。她们额头上沾满了路边的泥土,衣服已经磨烂了,而且饿着肚子,却灿烂地笑着。 孙学明说:了不起啊。 仁青卓玛说:有吃的么? 王潇潇说:有。 赶紧去车上拿来两个仅有的面包和一包糖果给了她们。她们一人吃了一点,就又要开始抓紧时间磕头了。我们告别着,恋恋不舍地回到了车上。 孙学明沉默了片刻说:不仅仅在于她们坚忍不拔地用身体丈量着地球,更在于他们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在于她们一点也没有吃苦的表情,在于她们历经磨难却如此灿烂地笑着。 孙学明说:这就是宗教的力量,是感情的力量,是青藏高原的力量,金刚一样坚强,河水一样韧长,谁能摧毁她们? 孙学明说:我一定要为她们写一首歌,尤其是仁青卓玛,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的表情天真无邪,要是换上一身漂亮的衣服,她简直就是仙女。 王潇潇说:仁青卓玛,这个名字真好听,我也许要改名字了。 我说:她们整天这样磕头为了什么?值得么? 孙学明说:你是一个无神论者,你没有资格谈这个问题,就好比一片沙漠见了水说:你干么不像我一样干旱起来呢?就好比一只狼面对一座山说:你干么不像我一样去吃羊呢?就好比一棵树见了风说:你干么不像我一样老实呆着呢?就好比……反正在千万里磕头到拉萨值不值得这个问题上,你一个无神论者,和她们和一切虔诚的教徒,根本就没有对话的基础。 孙学明的话斩钉截铁,他是爱她们没商量了。 我说:没问问她们看没看到另一些朝圣的甘南人。 孙学明说:别问了,我不想把人头鼓的事和她们牵扯到一起,她们是纯洁的,就是人头鼓在她们拉的架子车上,我也会装作没看见。 王潇潇酸酸地说:看样子我也得下车磕长头了。 孙学明说:那我立马就娶你。 王潇潇说:美得你,我要是去磕长头,就先到寺院里把自己剃度成尼姑,那时候我怎么可能嫁人?我要去西天取经,要把自己修炼成观世音。 孙学明说:我等着,等着给你烧香磕头。 王潇潇说:我手拿宝瓶,普渡众生,就偏偏不理睬你。 孙学明说:一点胸襟都没有,还想做菩萨。告诉你,我找到人头鼓我就是护法大黑天,离了我,你别想在菩萨圈子里混。 王潇潇说:还不知道谁找到人头鼓呢。 孙学明说:到沱沱河就见分晓了。 第八章 沱沱河不眠之夜 没想到这一次我们看到的沱沱河竟是前所未有的壮美。 有晚霞,有开阔的水域,在大桥西边的弯道里有那么开阔的水域。水域是红色的,是燃烧的,彩云投在水里,仿佛水在天上。真是太好了,好得就像莫奈的油画,好得一百个莫奈也画不出如此艺术的油画,好得就像佛国里的花园,让人不由得唱起来:香巴拉并不遥远。沱沱河的黄昏,用信仰点燃起亿万盏香灯的地方,平静地凹凸在六字真言的臂弯里。 我们停车在沱沱河大桥上,极目远眺。水天衔接的地方,风景幻化着,悬崖百丈,流冰万里。仿佛:莲花金刚走来,拉着骆驼带着海螺的信徒唱着山歌走来,追求爱情的香日德的美驼矫健地走来,三个川西的喇嘛款款走来,一群前往拉萨朝圣的甘南人磕着长头走来,扎西警察吐着酒香摇摇晃晃走来,日喀则的民工高高兴兴走来,仁青卓玛灿烂地笑着走来。仿佛:人头鼓已然出现,就在沱沱河的缓流里,从容不迫地漂荡着。 孙学明说:他们都到了,我们也应该去找他们了。 过了桥头就是沱沱河镇,镇上有六家包括住宿的饭店。孙学明决定一人占领一家,也好一边吃饭一边尽快摸清情况:我们众多的目标都分布在什么地方?这么多目标中,谁是真正窃取了人头鼓的贼或者叫好汉?兵分六路多出一个人来,那就是王潇潇,我们让她选择跟谁去,她又一次选择了孙学明。真让人失望,她好像一门心思跟定孙学明了,她要是再不搞一点移情别恋,我们这几个男人就索然无味了。真不知道王潇潇是怎么想的,她可千万别真的爱上孙学明,孙学明有对象,藏在月宫里,叫嫦娥。 本来说好到了沱沱河好好吃一顿,现在也只能凑合了。凑合着吃饭倒没什么,关键是六路人马在六家饭店的老板那里居然没有打听到一点与追踪目标有关的情况。 吃完了在镇街口碰头,大家都很吃惊:一无所获,怎么可能呢?孙学明巴顿将军似的踱着步子,沉思的头颅在斜射而来的暮光里恨不得变成一面预见未来的鼓:都没来,难道我们分析错了? 周宁说:不管错了还是没错,今晚必须在这里住一宿了。 张文华说:那就得分开住,等于蹲坑,除了潇潇。 王潇潇说:我跟你们一样,我不搞特殊。 正说着,天突然黑了,真正是大黑天了,什么也看不见,即使出自都兰吐蕃墓群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来到我们面前,我们也看不清了。我们在骤然降临的黑暗里伫立着,觉得这里那么空旷,好像只有孤立无援的自己,没有别的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感觉:整个沱沱河地域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了,包括房屋,包括公路,包括同行者。 喂,你们在哪里?孙学明大声问道。 所有人都大声问道:你们在哪里? 然后所有人都回答:就在原地,我没动啊。 孙学明说:看样子这里不能住,这里鬼气弥天,住一晚上就连自己也找不到了。咱们住到兵站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 他这么一说,面前的人影、车影和房影又渐渐清晰了。我们赶快往车里钻,才发现都挤到了一辆车上。 张文华说:早就听说沱沱河有魔雾,魔雾笼罩谁,谁就有生命危险,没想到让我们遇上了,我们可得小心点。 孙学明说:不怕,说不定我们本来就不是人,是鬼,是神,是高僧转世,我们次此出行,是为了拯救已经泯灭了一千多年的大黑天的正统巫法,我们是替天行道,佛在看着我们呢。 周宁理智地说:还是小心点为好,我总感觉到我们已经进入了别人的包围圈,到处都是埋伏,是敌意的眼睛,说不定这阵魔雾就是他们作法的结果。 孙学明说:那就更不用怕了,不就是雾么?我们带着鼓呢,那就是抗体,尽管可能是假的,关键的时候敲起来,也能抵挡一阵子。 王潇潇打了个冷战,本能地朝孙学明这边靠靠。 孙学明说:别怕,有我呢。 王潇潇说:我知道有你才朝你靠近的嘛。 我们驱车向东,穿过一条乌鸦挡道的草原路,来到了沱沱河兵站。孙学明端出一个熟人来,熟人的熟人便是该兵站的站长。站长说:想住就住吧,正好今天晚上没有路过的车队。 兵站是一座院子三座楼,两座楼空着,我们在一座空楼的三楼开了三间房。孙学明做了如此分配:张文华、刘国宁、张长寿一间,周宁、我和他自己一间,王潇潇一间。我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潜意识里我们都有点担心他把自己和王潇潇安排在一间房子里,要是那样黑夜就更黑了。 我们看看没有条件洗漱,就坐了一会,拉开被子,胡乱躺下了。当然是睡不着的,心里有事,再加上,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反应。 头痛,不光是王潇潇,我们全体头痛。而且心跳加重了,像是蹦迪,要蹦到天上去了;而且喘气困难,呼吸几乎要断了;而且胸闷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胃囊和肠子一阵阵地痉挛;更糟糕的是我们肌肉胀痛,浑身乏力,仿佛连骨头都软了。 嗨,死亡。 渐渐的,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死亡。不不,我们都体验到了死亡,我们正在走向死亡。我们的思绪完全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我们多少次走过海拔五千米以上的西部山脉,多少次驱车或者骑马漫游西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受——要死不得,要生不能的难受,抽去了筋脉,抽去了骨髓的难受,骨骼散架,皮肉剥离的难受。 张文华想:我连喜马拉雅山都上去过(当然不是顶峰),都感觉好好的,惟独这个破地方,叫我直接看到了死亡。早知道死亡来得这么快,我干么不抓紧时间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呢?如今晚了,只能从别处寻找安慰了。安慰是什么?快死了我的安慰是什么?想起来了,不是有立地成佛这一说么?我要是能立在地上变成佛就好了,成了佛就什么遗憾也没有了,就可以转世了。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当当当的。 周宁想:我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吧?这也太没有意义,太不光荣了。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古人的诗句算是白读了。 好在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白读——佛陀说了: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看着众生的生死就像看着舞步,生命时光就像空中闪电,就像急流冲下山脊,匆匆滑逝。 佛陀在临终前又说:在一切足迹中,大象的足迹最为尊贵;在一切正念中,念死的时候最为尊贵。 佛陀还说: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 庄子曰: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昏昏,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 米拉日巴尊者告诉我:当你强壮而健康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疾病会降临,但它就像闪电一般,突然来到你身边。当你与世俗纠缠不休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死亡会降临,但它就像迅雷一般,轰得你头昏眼花。 尼泊尔伟大的哲仁波切说:我现在七十八岁了,一生看过这么多的沧海桑田,这么多的年轻人去世了,这么多的与我同年纪的老人去世了;这么多高高在上的人垮下来了,这么多卑微的人爬起来了;这么多的国家变动,这么多的纷扰悲剧,这么多的战争与瘟疫,这么多的恐怖事件遍布着整个世界。然而这些改变都不过是南柯一梦。当你深深观照的时候,就可以发现没有哪样东西是恒常的,一切都是无常的,即使是最微细的毛发也在改变。这不是理论,而是可以切身知道,甚至亲眼看到的事。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嗡嗡嗡的。 孙学明想:真想马上就死啊,死亡原来是这样的?这样的死简直就是大自然的玩笑。谁知道呢?别人不知道倒罢了,霍尔琴柯不知道那就太遗憾了。霍尔琴柯还等着我给他写歌词,还等着我给他的藏传佛教音乐著作《十世班禅额尔德尼amp;#8226;确吉坚赞——无量山交响曲》写一篇序文呢。现在,歌词没有了,序文写不成了,我就要永恒在寻找人头鼓的路上了。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轰轰轰的。 王潇潇想:我这是干么来了?我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么?谁呢?他么?可是爱情的代价也太惨重了,要是死了还怎么爱?而且人家爱我么?就像我爱他那样爱我么?我是谁?我为什么爱他?为什么就像热爱西藏一样热爱他?我是因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才热爱西藏的么?我是因为热爱西藏才热爱他的么?喂,仓央嘉措,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您是光辉的北斗,我们是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喂,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在情歌里说过: 白鹅爱上了水塘,打算扑进去游荡,没想到冰封了湖水,叫她心灰绝望。 图章盖在纸上,何尝懂得人的语言,信义相爱的印章,盖在情人各自的心上。 黑字写的盟誓,雨水一打就消了,情义深藏在心底,是谁也无法擦掉的。 问声心爱的人,可做我终生的伴侣?心爱的人说,除非死了,活着永不分离。 一个把帽子戴在头上,一个把辫子撩在背后;一个说请你多保重啊,一个说请你慢慢走;一个说你又难过了,一个说很快就会聚首。 仓央嘉措生于1863年,二十四岁就死了,为了爱情,他被蒙古人拉藏汗撵出了西藏,他死在前往北京的路上,死在青海湖边。全藏土的姑娘都哭了,全藏土有情有义的女人都泣不成声了。青海湖的水因此在那个世纪变得又咸又涩,从此不再改变。喂,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您是亘古罕见的情圣,您好啊,您觉得他怎么样?不怎么样是吧?他要是有一点点您的影子就好了。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咚咚咚的。 刘国宁想:我要去拉萨,我要去考察拉萨的文物市场,我还要去拜佛,拜释迦牟尼佛,拜无量光佛,拜药师佛,拜所有的佛,拜我从来没拜过的佛。佛爷们哪,佛奶奶们哪,我还没朝见过你们呢,我可以不死吧? 张长寿想:怕什么呀,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开门出去。我实在不想躺在这样一张陌生的床上死去,我本能地想到了旷野。啊,人生啊,就这样了结了;啊,爱情啊,就这样没有了;啊,荒原啊,我就要投入你的怀抱,变成泥土的一部分了。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 周宁看我出去,心说他肯定是找坟墓去了,就咬牙切齿地下床走出来,跟着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别去,能坚持一分钟是一分钟。 我不听,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坚持?死亡线既然是线,那它就应该是漫长的一溜儿,我要沿着这条线挣扎,在我认为最值得躺倒的那一点上闭上我从来不打算闭上的眼睛。 我这么想着,心里宽展了一些,渐渐觉得比在床上躺着好一些了。周宁也是这种感觉:走着走着,腿就硬了,有点力气了,头正在变小,变轻,呼吸流畅了一些,心脏不再有垂死的蹦迪了。 我们走过三楼黢黑的走廊,看到除了我们住的三间,所有的房屋都空着,都开着门,里面是黑气,有声音正在出现:猫叫?鸦叫?鼠叫?还是贼叫?分不清楚,声音一出来就往回缩,缩回去就又跳出来,极其隐秘。也许是吓的吧,我们陡然精神多了。 我们下到二楼去,再往下,楼梯就堵住了,只好又穿过二楼的走廊。我们看到所有的房屋都空着,都开着门,里面是黑气,有声音正在出现,是那种一听头发就竖起来的声音。 我们赶快走,从二楼的另一头走下楼梯,走到了一楼,看到所有的房屋都空着,都开着门,里面是黑气,有声音正在出现,沙沙沙,是脚步声。 走廊里还有灯光,是谁打着手电朝我们走来?手电的灯光是绿幽幽的,一共四盏,就像狼的眼睛。我们的胆子大了,有人就好,就说明这里是人世而不是阴间。但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的人间,晚上的灯光,多一半是野兽点燃的;这里的晚上,是狼在照耀世界,狼是可以登堂入室的。狼眼的灯光照亮了他们自己,让我们看清楚了那土黄色的躯体是多么得矫健,看清楚两只矫健而凶残的畜生已经离我们只有十步远了。我们戛然止步,都哎呀了一声。两只狼也戛然止步,也都哎呀了一声。 怎么办?狼的本能是扑过去,而人的本能是转身逃跑。庆幸的是,我们和它们都没有按照本能行事,而是相反,周宁大喊一声:干什么的?满楼都是回音。然后他震地跺脚,甩着手原地踏步。 两只狼愣怔着,转身去了,可能是逃跑,也可能是别跟他们一般见识的意思。绿幽幽的灯光渐渐消失了,周宁还在原地踏步,直到踏出了浑身的大汗。 大汗淋漓的周宁长舒一口气,疲倦地靠到了墙上。片刻他问:怎么样?还难受不? 我摇摇头,晃晃身子,诧异地说:不难受了,一点也不难受了。 周宁说:看样子狼是来救我们的,要是我们像狼一样在夜晚行动起来,可能就不会有病痛了。 我们朝前走去,在狼经过的地方,闻到了一股狼粪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腥臭,不是常在荒原上跑的人闻不出来。 我们来到楼外,警觉地窥伺着狼的去向。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一阵鼓声,隐隐约约的,从远方传来,从黯夜里传来。我们都说不是幻觉吧?都说不是。 不由自主的,我们循声而去了。鼓声的旷野里,正在产生一种越来越明亮的诱惑,那是一根线,拽着我们,朝着既定的目标,径直而去。鼓声,鼓声,响起来了,很近的地方,有人正在敲着人头鼓。 灵魂的洗浴 孙学明出生于青海,父亲是青藏公路最早的决策者和设计者之一。基于这个原因,他作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沿着青藏公路九进西藏,成为青藏线上历险最多、见识最广的人。1986年,昆仑山地区大雪,孙学明在离青藏公路五道梁九十公里的赛什唐草原被困,没吃没喝,连往哪里走都不知道,眼看没救了,本能地顺着几行狼爪印往前爬,爬了一天一夜,突然感到身子底下软乎乎的,扒开雪粉仔细瞅瞅,才发现那是一具还有热气的狼尸。狼引他来到了这里,这里已经离青藏公路不远了。他吃了狼肉,又爬了半天,看到一堆火正在前面燃烧——一辆卡车被雪灾围困在了这里,司机用棉纱蘸出汽油,点着了车箱板。孙学明得救了,从此他视狼为救命恩人,常常想着报狼之恩。 他曾经在果洛草原的玛沁县从一个猎人手里买回一只脖子受伤的三岁母狼,带到县兽医站对兽医说:“我这里有一千七百元钱,谁治好这只狼谁拿走。”猎人跟踪而来,他琢磨这个傻汉人如果还要买打不死的狼,我以后就多多打狼,只打伤不打死。可他发现这个傻汉人纯粹是为了拯救这只狼,当下就给他跪下了。他说他们祖宗三代都是下贱的猎人,上个月大武寺的喇嘛对他说,你和狼的孽缘就要结束了,要是遇上一个救狼的人,你要好生对待,那人的前世是汉地五台山的佛爷。猎人认定孙学明就是喇嘛所说的救狼的人,极其惶恐地磕了几个头说:“佛爷啊,把我救出这杀生造孽的苦难之海吧。”孙学明想了想说:“那就由你来治好这只狼的创伤吧。”说着把一千七百元钱给了猎人,又用自己仅有的五十元钱在兽医站买了药,让兽医教会猎人如何涂抹。据说狼活了,猎人从此不打猎了,他用那一千七百元钱买了五只母羊和九只羊羔,定居到阿尼玛卿雪山没人放牧的草场上去了。 还有一次是在康巴人的玉树草原。孙学明碰到西宁青唐动物园的老张一行。老张一行是来捕狼的,动物园的狼死了。孙学明跟他们套近乎,没说几句话,就十二分热情地把他们拉进了饭馆。大家都喝得迷三倒四,喝完了回到驻地,看到他们捕获的四只狼居然从铁笼子里逃跑了。他们谁也没有怀疑是孙学明捣的鬼,都埋怨自己粗心大意,没拴牢铁笼子的门,两个月的工夫白费了。 1987年的那次是在祁连山的托勒牧场,省上有个领导听说狼舌头能治胃病,就派了几个人在牧场四周到处打狼。孙学明正好来这里采访,听说了以后马上去屠宰房要了一只牛舌头,拿去问打狼的:“你们打到了狼没有?没有?真笨哪。我昨天刚来就打了一只,呶,狼舌头,要不要,用十颗子弹换。”他们当然求之不得,给了他二十颗子弹,让他下个月再送一只狼舌头到西宁,然后就打道回府了。孙学明后来听说领导吃了部下带回去的“狼舌头”,胃病大有好转,又可以和从前那样两瓶三瓶不醉了。 第九章 法咒声中的真假鼓 周宁和我来到响起人头鼓的地方,那是一片草原,草都绿透了,草在黯夜里也放射着亮绿的油光。 周宁说:唐古拉山区的草,每年都有一天会呈现难以想象的绿,绿得能放射出霓虹灯的光亮来,好像一个姑娘,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日子,要把平日积攒的全部美丽一下子抖搂出来。但是过路的人很难遇到这一天,遇到了也不经意,以为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楼。我们今天大概是遇上了,这丽绿之景,仙绿之景,蜃绿之景,真叫我们遇上了。 一百米之外,我们就看到了敲鼓的人,好几个人,好几面鼓,他们敲的是同一种节奏,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人敲的。周围还有帐篷,有酥油灯的光亮,有进进出出的人影。怪不得昨天晚上我们在沱沱河镇上打听不到他们的行踪,人都到这里来了。那里是俗污之街,这里是形胜之地,拥有人头鼓的人都需要清幽和干净。 我们走过去。他们肯定看见了我们,但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从容的鼓声一如既往。 周宁说:看样子这里的人一宿没睡,一直在敲,我们在床上快要死去时听到的鼓声不是幻觉。 我说:我怎么看着边上那个敲鼓的像张文华。 周宁说:我看着也像。 话音刚落,就听张文华愉快地叫起来:周宁,这边来,学明和潇潇呢? 果然是他。他怎么来这里了?来时也不给我们打声招呼。还有刘国宁和张长寿,他们一人敲着一面鼓。 张文华说:就在他躺在床上,死去活来,想着立地成佛,赶快转世的时候,能够剃度他的佛爷就飘然而至了。那佛爷悄悄地推门进来,准确无误地摸到了放在一张空床上的三面人头鼓,然后立到张文华跟前,低头凝视着他。张文华心说就要死了,幻觉里头居然没出现可爱的老婆,没出现更加可爱的北京,却出现了莲花金刚的形貌。莲花金刚,你出现在一个将死者的幻觉里有什么用呢?你赶快消失吧,我也要赶快死了。莲花金刚突然伸出手来,轻轻一托,就把他托了起来,小声说:寻找人头鼓的朋友,起来跟我走吧,你没听见人头鼓已经响起来了么?张文华呆愣着,突然哎呀了一声说:原来真的是你呀?莲花金刚,我可是拼了命地在找你。死亡线上的刘国宁和张长寿这时也坐了起来。莲花金刚说:都走都走,拿上人头鼓,我们都走。 周宁说:那你为什么不叫上我们? 张文华说:叫了,你们没听见,再一想,没听见就算了,我还想着孙学明设立的奖励呢,我要争取第一个找到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 张文华说:我们来时已经有人在敲鼓,我们也敲起来,敲着敲着,鼓就越来越多了。现在已经有十一面鼓了,都是人头鼓,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们的目标也在一个个出现,我已经看到了莲花金刚,看到了三个川西来的喇嘛,看到了一群朝圣的甘南人,看到了扎西警察,还看到了一些我们不掌握的人——他们要么带着人头鼓,要么是在寻找人头鼓。现在,除了日喀则的民工和两个带着海螺的骆驼客,好像再不会有别的线索了,成败在此一举,得赶快把学明和潇潇叫来。 张文华说:正惦记你们呢,你们就来了。你们来敲吧,我们都敲累了。敲得时间越长引来的人头鼓越多,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把人头鼓敲热了,它就有灵性了。莲花金刚说太阳一出来他就作法念咒,一听他的咒语,真的人头鼓就会自动响起来,而属于巫圣大黑天的人头鼓将会发出洪钟一样的声音,盖过所有的鼓声。 周宁和我都很振奋,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场面:所有真的人头鼓都响起来了,来自都兰吐蕃墓群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黄钟大吕般响起来了。所有的人都扑向了它,扎西警察,莲花金刚,川西喇嘛,甘南朝圣者,等等等等,都扑向了它。我们全体也以最快的速度扑向了它。抢啊,到底鹿死谁手,那就要看谁更勇敢了。 周宁说:张文华你一分钟也不能呆了,跑步去把学明叫来,还有潇潇。到时候万一我们抢不过别人,潇潇就脱掉上衣,在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跟前一站,哪个男人敢上前? 张文华说:这个办法好,我怎么就想不到? 张文华去了。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当作法器还是当作乐器敲响了人头鼓,我们渐渐亢奋起来,发现鼓声的大小并不是由手劲而是由情绪来控制的,情绪越好,鼓声越大,草地上的绿色也就越加亮丽——黑夜似乎失去意义了,除了没有太阳。 太阳似乎是唯一不以人头鼓的声音为旨意的,但是太阳毕竟要出来,只要它是太阳。我们使劲敲着,鼓声唤来了人,唤来了另外的人头鼓,唤出了黎明。亮了,亮了,先是慢慢的,然后是一次飞跃,先是东方,然后是一切,先是草潮,然后是莽原,都亮了,绿色涌动着,明丽得就像铺了一层黄金粉——太阳就要出现了。 我们不由得激动起来,四下里张望着:张文华呢?他去叫人了怎么还不来? 一些人走出了帐篷,一些人走出了夜晚,一些人走出了无边的原野,走到尽头了。他们簇拥在人头鼓的四周,听着听着,这是天尽头的音乐,他们虔诚地听着。已经是十七面人头鼓了。十七面人头鼓都在响,响声把地球唤醒了。 就在这个时候,东方天际,一抹霞光溢了出来。危险,张文华他们还没来。 周宁说:我的心就在霞光里惊跳了一下,我的眼睛就在众人的哗然声里突然黑了一下。 众人哗然是因为莲花金刚出现了。莲花金刚一身鲜艳的袈裟,带着几个僧人在草地中央设起了曼荼罗。 周宁说:曼荼罗就是坛城的意思。坛城是古印度的修法高僧为自己筑起的修行台,有圆形的,有方形的,就跟俗界的城池一样,目的是为了防止外魔侵入。以后密宗借用了坛城,并把它和修法时的心灵感应联系起来。《喜金刚续》里说,坛城是心里的大乐,大乐是菩提心。《毗卢遮那现证菩提续》记载:坛城是圆满心。《时轮根本略续》里说:坛城是法界,法界大乐宫即是坛城。 周宁说:坛城有大有小,以曼荼罗线为界,有一尺的,有四尺的,有八尺的,四个正门,八个侧门,而且装饰着四大牌坊。瞧,莲花金刚画的坛城是八尺的,这说明他要行大法了。 周宁说:中央画日坛城,上面放着的是金刚杵和金刚脐轮,外面装饰着的是金刚莲花和金刚青丝;东方有叶瓣和日轮,南方有黄色珠宝,西方有红莲,北方有绿剑;燃火中间是宝树,流水中间是石榴树;殊胜法幢在右,吉祥宝饰在左,东门悬着的是金刚钩,南门拴着的是金刚绳,西门挂着的是金锁,北门系着的是金刚铃。莲花金刚的这个坛城,是严格按照《吉祥智藏大瑜伽母续王》里的规定,设置出来的。 莲花金刚面西跪下了,念着经,双手放在地上,掌心向上,以头叩地,久久的,极尽虔诚。 周宁说:现在,他要迎请三方诸佛药师佛、释迦牟尼佛、无量光佛即阿弥陀佛进入坛城了。一会,周宁又说:现在,他要迎请三大菩萨观音、文殊、普贤进入坛城了。一会,周宁又说:现在,他要迎请护法神大轮金刚手、殊胜黑如迦、胜乐金刚进入坛城了。一会,周宁又说:现在,也是最隆重的,他要迎请他的本尊巫圣大黑天进入坛城了。 四周所有的信徒都跪了下来,磕头啊,生怕失去机会似的迅速磕头啊,咚咚咚的,地动山摇。在场的所有僧人都自动盘腿念起了经,盛大如风,如瀑布从天上浇淋而下。 太阳已经出来了,金光闪烁,伟丽无比,不偏向任何一方,不收敛任何一点光芒,真正一个大圆满了。 莲花金刚站了起来,飞快地念着奥义的口诀。周宁说:这一句意义深广,这一句内容妙智,这一句感觉性空,这一句思想胜乐。周宁说:再看他的手印,两手互相照应着握成拳头并显示出二拇指,这是苯教和佛教密宗联姻而成的圣男神女降魔法相,真正一个大手印了。 莲花金刚绕着坛城走了一圈,以威严的法音,招呼敲鼓的人把鼓敲得更响;片刻,又以更加威严的法音,招呼敲鼓的人停止敲打,并让敲鼓的人远远离开了十七面人头鼓。 这就是说莲花金刚的作法念咒就要开始了。听到他的咒语,真正的人头鼓将会自动响起来,而属于巫圣大黑天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将会发出洪钟一样的声音,盖过所有的鼓声。 当然会有假的,假的就不响了,假的就要被抛弃了。 这时候,人们都会扑过去。所有想得到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的人,都会如狼似虎地扑过去。 我们心急如焚,不停地张望着,终于看到张文华他们匆匆赶来。但是只有张文华和王潇潇,孙学明呢?我们勇敢猛恶的头呢? 莲花金刚盘腿坐在了坛城上,两拳收在胸前,左拳包在右拳中,两手食指竖着吻合在一起,俨然一尊寺院里的大日如来。 周宁说:这叫智拳印,是毗卢遮那佛即大日如来专用的手印,也叫最上菩提印或毗卢大智印,代表智慧的无上境界。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连本来就气短的呼吸也没有了。莲花金刚开始念咒,抑扬顿挫,唱歌似的,十分美妙。人们瞪眼看着十七面人头鼓,好像鼓声是可以拿眼睛看出来的。我们紧张极了。 王潇潇后来说:这一刻,我都忘了自己在哪里,好像在海边,沐浴在温暖的浪花里,舒畅极了。头当然还是在痛,但好像不是自己在痛,而是别人在痛,而且痛得越厉害就越觉得那是别人的痛。 张长寿后来说:我就觉得我已经升空而起,胡乱飞翔着,怎么也落不到地上,整个一个生死时速,很刺激。 周宁后来说:我的感觉是浑身发抖,就像面临着酷刑的折磨,有人问我招不招?我说招什么呀招?头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 咒语继续着,鼓还没有响。我们依然紧张着。我们在现场的只有六个人,孙学明此刻还在床上。 张文华后来说:我软了,人家咒的是人头鼓,先把我给咒软了,我想腿都软了,还跑什么路呢,回去给组织以及老婆怎么交代? 刘国宁后来说:我听到了我的心跳,以为那是鼓声,扑过去就抓,一抓抓到了自己心上。 我后来对他们说:这就是佛啊,佛的世界有谁懂?奥博着哪。 突然,莲花金刚的咒语平静了,平静得就像空气——你感觉不到但它绝对存在。有个声音悄悄地出现了,微弱,微弱,还是微弱,没有了,好像又有了,渐渐地清晰了,啊,鼓声。 鼓声响起来,只有一面人头鼓响起来。 但是很快又有一面鼓响起来,一响声音就很大。 接着是第三面人头鼓的声音,它盖过了前面的鼓声。 然后是此起彼伏,一面面人头鼓都争先恐后地响起来了。 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着,都睁大眼睛看着:隆隆隆隆隆,响起来了。莲花金刚也像我们一样听着,眯缝了眼睛看着。 我们在分辨:哪一面鼓发出了洪钟一样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鼓声?但是我们听不出来,都一样啊。我们只听出已经有十六面鼓响起来了,而有一面出奇美丽的人头鼓始终不响。 莲花金刚也在分辨,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那面不声不响的人头鼓。突然,他不念咒了,长吁一口气,大喊一声:玛哈嘎拉。 风一样的,许多人扑向了鼓,扑向了正在隆隆作响的十六面人头鼓。十六面响声差不多的人头鼓转眼就没有了。直到这时,周宁才喊了一声:抢。张文华才喊了一声:潇潇上。 晚了也完了,等我们扑过去时,一溜儿人头鼓只剩下发不出声响的那一面了。我们悔恨地自己揍着自己,几乎要哭了,就像差一秒钟就要拿到奥运会金牌的选手,无声地哭了。 抢到了人头鼓的有喇嘛,也有俗人,他们都以为自己手中的是正宗的最好的,是出自都兰吐蕃墓群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包括我们追踪了一路的三个川西来的喇嘛,包括一群前往拉萨朝圣的甘南人,包括暗地里和我们摽着干的扎西警察,都已经拿着人头鼓,风快地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这时莲花金刚走过来,不经意地拎起那面虽然奇美却没有响起来的人头鼓,转身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很快消失在茫茫草原上。 草原依然是那种浓浓的绿、亮丽的绿、滴水的绿、金光闪闪的绿。肥嘟嘟的绿映衬着我们,我们沮丧着,浑身没劲了。我们呆愣着,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空了。 第十章 班达拉姆的护法宝器 回兵站的路上,张文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我们真他妈晦气,不仅没抢到别人的人头鼓,反而让别人抢了我们的人头鼓。 周宁说:关键是孙学明没有来,孙学明有闪电一样的速度,有胜过我们十倍的凶狠。 王潇潇说:他平时不贪睡啊,到了这里我们大家都睡不着,他反而睡得跟冬眠了似的。 张文华说:你怎么知道他平时不贪睡? 王潇潇说:我观察的。 周宁说:你的观察没有错,他平时每天睡三个小时就够了,会不会是真的冬眠了?昨天晚上我们不都是差一点冬眠过去么? 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王潇潇神经质地喊起来:你是说他不行了? 张文华说:胡扯,他怎么会不行了呢?不过,我刚才去叫他时他好像连气都没喘一下;不过,他心脏本来就不太好;不过,没听他说过他不行了呀? 张文华越说我们心里越紧张。周宁怪异地喊了一声:快走。 我们朝兵站跑去,海拔太高,没跑几步就跑不动了。但我们还是跑着,至少都做出了跑的样子。 终于到兵站了,我们扶着楼梯,东倒西歪地爬了上去,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学明,学明,孙学明。 我们扶着墙壁,东倒西歪地穿过三楼的走廊,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学明,学明,孙学明。 房间空着,孙学明的床空着。有个军人走过来对我们说:你们的人可能不行了,我们把他抬到大楼后面的急救室去了。 我们又都东倒西歪地跑下了楼,跑进了急救室。 可是人呢?军人说:刚才还在这里,是不是跟他一伙的把他抬走了? 我们互相看看说:跟他一伙的就我们这几个呀。 军人说:那他能到哪里去? 我们一筹莫展,都说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大活人居然不见了? 王潇潇呜呜呜地哭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大步朝我们走来。张文华扭头一看,哦了一声:莲花金刚?你怎么也来兵站了? 莲花金刚怒不可遏地朝我们大声喊:你们是孙学明的朋友么? 我们大家互相看看。 王潇潇紧问道:孙学明呢? 莲花金刚说:我还要问你们呢?他人好好的,你们怎么就像抛弃尸体一样把他抛弃在荒野里了? 我们跟着莲花金刚来到兵站外面,往南走了一段,就见苍茫原野里,一座绿油油的高丘上,孤零零地坐着孙学明。 孙学明昏迷之前躺在屋子里,醒过来时却躺在旷野的高丘上。他想我是梦游到了这里,还是被狼拖到了这里?他看到不远处有两只狼正用鼻子指着天空悲切地叫着,叫着叫着,就把莲花金刚吸引过来了。莲花金刚寻思这叫声不对啊,狼在干什么呢?再一看,哎呀,这个人的面孔怎么这么熟悉?眨眼就想起来了:五百罗汉里的君吐钵坍不就是他这副模样么?有这副模样的人,不到天上去,来地上干什么?他走到跟前仔细看看,又看看迅速离去的两只狼,似乎明白了:这人就是五百罗汉之一的君吐钵坍的人间造影。佛经上说,君吐钵坍曾在一次山林大火中救过一窝狼的命,后来君吐钵坍为证得阿罗汉果位,在大惧山苦修六十年,六十年里不间断地给他送吃送喝的施主就是一代又一代的狼。他对狼有恩,狼对他也有恩,怪不得狼要那样悲切地叫唤呢,是想让我救救它们的祖先供养过人吧?好好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是个罗汉的造影呢,那就是胜造七万七千级浮屠了。他立马念经祈祷,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拇指大的金瓶,倒一点琉璃佛七十八味药宝在孙学明的嘴里和鼻孔里。 孙学明渐渐有了急促的呼吸,稀薄的空气越来越多地朝他的气管里流去,接着,他打出一个空前绝后的喷嚏,打掉了自己的萎靡不振。他坐起身子,望着莲花金刚说:“谢谢大师了,我叫孙学明,你叫什么?你能不能帮我去找找我的朋友,我们还要上路去找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呢。”莲花金刚一听就明白了,说:“你的朋友就是张文华吧?你躺倒在荒野里了他都不管,他是怎么做朋友的?我过去在佛梦滩教导他的他全忘了。” 开会。我们的这次会议有莲花金刚参加。 莲花金刚说:既然我的朋友张文华寻找巫圣大黑天的人头鼓不是为了窃为己有而是为了国家,那我就看在佛友和朋友的面子上,实话说了吧。 莲花金刚说:你们这伙人我在干尸垣主持傩舞时就看见了,我不想见你们是因为我强烈地预感到,你们的到来和我有着同一种目的。我躲开了你们直奔格尔木。在格尔木我得到了扎西警察的通报,感到你们都是些聪明绝顶的人,要是不把你们打发回去,真正的巫圣大黑天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就不可能是我的了。我和扎西警察商量,觉得让你们得到人头鼓你们就会回去,就按照你们的线索设置了三面人头鼓,以为总有一面会落到你们手里。可是没想到你们全得到了,这样就适得其反,你们肯定会以为都是假的而继续追踪。 莲花金刚说:我坚信到了沱沱河只要我举行法会就能得到巫圣大黑天的人头鼓。法会上聚集了十七面人头鼓,有新有旧,有人骨的也有兽骨的,都是各个教派的护法神器,但哪一面是我的本尊巫圣大黑天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呢?我必须念咒识别。我知道一旦这面鼓洪钟一样响起来,得到它的就一定不是我,即使得到了我也别想活着走到佛梦滩去。所以我念的是不动咒,而不是弘音咒。也就是说当所有的人头鼓都响起来时,只有不响的那一面鼓才是真正的巫圣大黑天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 莲花金刚说:你们都看到了,响起来的人头鼓都让僧俗人众抢走了,不响的那一面谁也不会去动它,因为法会上不显灵的人头鼓是妖魔钻了眼的,谁拿了它谁就会大难临头。这样我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它。但是没想到,当神圣的巫圣大黑天人头鼓蒙难的时候,有一股强大的灵异之气笼罩了青藏大地,在我的不动咒面前以静止显灵的不是我和你们要寻找的那面人头鼓,而是七宝人头鼓,它是班达拉姆的护法宝器,不知道为什么流落到了这里。 莲花金刚拿着七宝人头鼓让我们欣赏。我们看到这面奇美的人头鼓上镶嵌着代表真言和圣物的七色宝石,虽然珍贵异常,但决不是地下文物而是地上古董。 孙学明说:莲花金刚同志没得到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所以才对我们讲了实话。要是他已经得到,早就飞到昆仑山那边去了,还能和我们一起开会?是不是呢,莲花金刚同志?莲花金刚嘿嘿地笑了。 孙学明又说:莲花金刚同志透露给我们的另一个信息是,他已经知道靠他的力量要找到这面人头鼓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他打算放弃寻找。我们现在怎么办?我的想法是既然连莲花金刚同志都找不到,那我们也只能打退堂鼓了,人贵有自知之明嘛。 我们都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意思? 孙学明说:回去啊,不找了。 什么?张文华跳了起来,周宁跳了起来,张长寿跳了起来,刘国宁准备跳起来,王潇潇想跳起来又疑惑地望着孙学明。只有我好像无动于衷,因为我一向是个反应迟钝的人。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没想到孙学明你居然是一个这么容易认输的人,那咱们就不是朋友了。 王潇潇低下头说:你真让我失望。 孙学明说:我真的让你们失望了?可你们没有让我失望。说罢就哈哈大笑,我这是考验你们呢。 大家松了一口气。王潇潇说: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 孙学明又说:你们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精神令我十分欣慰,现在,我们要把所有无价值的线索全部排除掉,集中目标,穷追不舍。首先,一群前往拉萨朝圣的甘南人已经与我们无关了,他们曾经拥有一面人头鼓,现在或许仍然拥有一面人头鼓,但它不是我们需要的。其次,三个川西来的喇嘛虽然行踪诡秘,自以为得计,但自始至终没有拿到真正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我们就不去管他们了吧。第三,莲花金刚同志要回佛梦滩去,扎西警察直到现在也还是和我们一样劳而无功,我们也不必分出精力来对付他们了。剩下的就只有日喀则的民工和两个带着海螺的骆驼客,对后者,我们只能这样猜测:假如他们带着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他们的目的很可能是走遍青藏两地的苯教寺院,寻找出手的机会。 周宁说:带着反转音螺到各个苯教寺院去寻找加持,这是古代苯教流行的一种朝拜方式。对两个骆驼客来说,朝拜当然是幌子,他们肯定另有目的。所以我觉得在目前目标失踪的情况下,我们首先要搞清青藏两地苯教寺院的分布情况。 莲花金刚说:看样子你们都是深通其妙的人,思路完全正确。苯教寺院很多,两个骆驼客未必走得过来,但有三个地方他们是一定会去的。一个是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一个是霍尔琴柯草原上的阿曲乎本石头城,一个是拉萨的十二丹玛寺。除此之外,日喀则的威尔玛寺也很重要。这几处苯教寺院吸纳了佛教的全部神灵,佛教也把它们视为己出,所以名气很大。 孙学明说:那我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是这四个地方了,至于日喀则的民工,我们一点线索也没有,只能一边走一边查访。 莲花金刚说:两个骆驼客要去这些地方是不会再拉着骆驼了,骆驼走的慢不说,(海拔)太高的地方也适应不了,走不了几天就会得病,一病就是死。他们肯定是要坐汽车的,这也是为了摆脱你们的追踪。你们要是光打听骆驼不打听人,就上当了。 孙学明说:这一点太重要了,我们应该尽快到达目的地。而且要明白,从现在开始,他们已经不是骆驼客而是带着海螺去朝圣的苯教徒了。 我们表示同意。孙学明扫视着大家说:同志们还有什么意见?大家说:没有了。 莲花金刚说:我还有个意见,你们把这面七宝人头鼓带上,肯定有用。这是一面1951年敲过的人头鼓,属于香波寺,它是母鼓,还有一面父鼓。班达拉姆的肉身代言曾经带着这两面护民法音鼓,敲遍了拉萨河谷和雅鲁藏布江流域,敲得香波寺和敲鼓人顿珠奔森名声大震。鼓声一直响到1967年,最后一次是邪魔敲响的,一敲就敲破了,现在的鼓面是后来蒙上去的猴皮。至于带着七宝人头鼓有什么用处,你们一定比我更清楚。 这时王潇潇呻唤起来——她又头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孙学明问莲花金刚:有没有办法让她的头痛变成我的头痛? 莲花金刚说:痛了好啊,说明有知觉。不过就要不痛了,就要不痛了。 散会了,我们找到兵站站长,利用军用线路,给拉萨的藏族音乐家霍尔琴柯打了个电话——孙学明告诉他,我们要去你的家乡霍尔琴柯草原,你最好在那里等着我们。霍尔琴柯说,他正在创作组曲《大星放光的藏传佛教》,还要接待一个外国音乐家采风团,很忙,但是他一定会去家乡鹄候我们,因为我们的到来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一万倍。孙学明大喜,立马约定了见面的时间。 孙学明挥着手说:出发。 我们大家说:不,吃饭。 我们拉着莲花金刚,来到沱沱河镇,在唐古拉川菜馆美美地吃了一顿。 饭间碰到扎西警察。 张文华说:朋友你好?什么时候我们再喝一杯? 扎西警察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你现在想喝么?走,草滩滩上喝走。 孙学明知道他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人,赶紧说:改日喝,改日喝。 扎西警察问道:你们的人头鼓找到了没有? 孙学明谦虚地说:你都没找到,我们能找到么? 扎西警察说:我抢到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文物。 周宁说:肯定是文物,不是现在的文物,就是将来的文物。又问道,下一步你准备去哪里堵截文物贩子? 扎西警察说:回到香日德再说,听说藏獒支队又要有大行动了。 管它藏獒支队的大行动是什么呢,我们开始我们的行动吧。再见了,莲花金刚;再见了,扎西警察。分手的时候,我们互相说了十几个扎西德勒。 思辩真言 我们直奔唐古拉山口。 天是蓝的,蓝得你就不知道怎么形容,仿佛那不是天,而只是一种颜色的涂抹,你跟它没有距离,凑得那么近,所以你看不到它的边,你发现你的眼光变成了蓝的,你自己也成了蓝的,蓝得都把肺腑浸透了,都把眼界掏空了。城市呆久了的人,低海拔地区呆久了的人,都会有我们这样的惊诧:原来天是这种颜色?更妙的是,蓝之上点缀着纯白的云,那几乎就是所有男人对女人寄托的理想了,呆子也会想到那是仙女的衣裙飘飘欲下。更迷人的是雪山,在荒原的尽头,人头鼓响过的地方,坦坦荡荡地绵延着,让人想到男人,想到被女人着迷的男人的品貌——伟壮与静雅不就是这样的么? 周宁是笔耕的天王,舌耕的金刚。他一辈子都得有读者和听众,要是没有了他就得自杀。为了使他不至于自杀,我愿意用雪山圣水洗耳,恭听他如雷贯耳的法音。 他这时候的确吐的是法音。他怀抱着七宝人头鼓,以教授提问学生的方式说:知道什么是七宝么?我说:当然,七宝就是法轮、白海螺、富贵伞、鲤鱼、胜利幢、莲花、净水瓶、万字结。 周宁说:错了,你说了八种,其实是吉祥八清净,我问的是七宝人头鼓的七宝。我说:金、银、铜、铁、锡、木头、塑料。 他哈哈大笑:对了两个。《法华经受记品》中说,诵真言献七宝,一言一宝。这七宝是金、银、琉璃、贝壳、珊瑚、玛瑙、珍珠,也叫法华七宝。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大宝积经》里记载的,转轮圣王有七字至宝,一是轮宝,就是法轮,佛音不居,常转常新的意思;二是主藏宝,形同海螺,表明佛法如同宝藏;三是妃宝,女性菩萨的形状,去掉烦恼得到净乐的意思;四是大臣宝,文雅坐像,表示智慧和理性;五是象宝,白象驮着宝珠,说明佛法力大无限,弘音正在远扬;六是胜马宝,一匹白马,远道而来,表明一路平安,消灾延寿;七是将军宝,手持宝剑的忿怒护法神。这叫积经七宝。积经七宝都是用金、银、铜或珐琅、香木制作的,精致殊妙,非常漂亮。在塔尔寺、拉卜楞寺、瞿坛寺、佑宁寺以及隆务寺、五屯寺的佛殿里和唐卡(布帛或挂毯上的宗教画)上,另有七种宝,那就是大力剑、威风虎皮、清净卡垫、供养水、袈裟、佛堂、金轮。因为佛殿是普照世间的光明梵天,所以就叫光明七宝,也就是光音奔驰、意乐圆满的意思。光明七宝常常和七种符号对应着放在一起,符号很简单,说不上什么意思,我觉得它就是最早的真言。 我说:知道了,还有什么宝都说出来。 周宁说:还有供养七宝,寺院里的供桌上,一般是七种物品:水、水、花、香、灯、茶、饭。传说释迦牟尼成佛前游方四海,投宿到施主家,主人先端来两盆水,洗脸,洗脚;再捧上鲜花和香料;然后是敬献灯烛,恭请释迦牟尼讲经说法。释迦牟尼说了五个字,并一一做了解释。完了主人又献茶献饭,释迦牟尼又说了两个字,但他只解释了一个字,第七字还没有来得及解释,主人的耳朵就被一阵穿窗而入的风灌满了。主人没有听清,或者听清了没有记住,请求释迦牟尼再重复一遍。释迦牟尼说随缘吧,随缘吧,天意是这样的,我就不讲了。 周宁说:无论是法华七宝、积经七宝,还是光明七宝、供养七宝,都跟真言有关系。也就是说当七宝诞生的时候,真言还是七字的。七宝人头鼓的敲打节奏必然要以七字真言为依据,否则就不会产生法力,或者法力不够。就好比看病,医生让你打七针,结果你只打了六针,你的病就不可能好;就好比一个人,什么都好好的,就是心脏不跳,他就活不起来;就好比你对别人说,我今天准备去……可是你没把第七个字说出来,人家就不知道你去哪里,等于什么也没说。 周宁说:照此推理,七字真言中最后一个字是最重要的,它是真言的心脏,是上天的眼睛,是最后到达的地方。但它却隐藏起来了,或者说人类把它丢失了,所以就有了许多本来不该有的事情——是非就模糊了,好坏就颠倒了,邪魔就趁虚而入了,行尸走肉就出现了,罪恶就得不到惩罚了,好人就难做坏人就嚣张了。我们平时所说的老天不长眼,就是丢失了一字真言的意思。老天爷即使面朝着你,但你一点光亮都没有他就看不见了。佛是老天爷,上帝也是老天爷,过去,人类跟他们关系挺密切,现在却失去了联系,就因为丢失了真言里的那一个字后我们同时也丢失了向老天爷发射信号的能力。老天爷收不到求助的信号,还以为人类好着哪,没有坏人,没有罪恶,全是好人好事,当然就用不着汇报上来了。 我说:这跟我们寻找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有关系么? 周宁说:当然有啊,如果我们找到了真言人头鼓,并且看到它正在产生法力,那我们找到的就不仅仅是人头鼓,而是一个改变世界的按钮——丢失了一千多年的那一字真言,就会浮出水面,六字真言就会恢复原始的面貌变成七字真言,所有的不灵就要灵了,所有的神祗都要活起来了,所有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奇迹都会应运而生,所有超自然的和超现实的都会变成自然的和现实的,神话将会成为生活常态,消失的历史将会再来一遍,世界就不是现在的世界了,我们也不是现在的我们了,人类的生存状态就要提高到神仙档次上去,佛的境界就会变成人的境界。 周宁说:通俗地说吧,当你遇到疾病的时候,念一句七字真言,观音菩萨宝瓶里的圣水就会喷出来,你的病就没了。当你遇到强盗的时候,念一遍七字真言,怖畏金刚就会奉了大日如来的命令,几秒钟之内来到你面前,口中念念有词,哧一声,强盗死了。当你为娶不上媳妇而苦恼的时候,念一遍七字真言,仙女般的空中小姐就会翩翩而降。当你没有钱而又想周游世界的时候,念一遍七字真言,文殊菩萨就会把吉祥号码拨到你面前,你中奖了,花两块钱买的彩票变成了五百万,而且是美元,就这么小个世界,你随便转,想转几圈转几圈。当你面对国际争端,而不知道应该支持谁反对谁的时候,念一遍七字真言,答案就出来了,不讲理的那一方已经受到了惩罚,你就用不着在支持与反对之间彷徨了。当你在单位受到排挤甚至诬陷,而搞不清谁君子谁小人的时候,念一遍七字真言,小人自然就暴露了,同时也倒霉了。当你恨透了一个贪官、坏官而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念一遍七字真言,查账审计的就来了,此官就要下台或者被枪毙了。 周宁垂涎似的咽了一口唾沫说:总之,到了那个时候,老天爷就会来到我们中间,三世佛、五方佛、八大菩萨、九大明王、四大天王、十八罗汉,五百罗汉,统统都会来到我们中间。七字真言的时代,是神佛回归人间的时代,是香巴拉时代。香巴拉是什么你知道吧?就是人类最理想的生存空间。 周宁又咽了一口唾沫,就像在课堂上表演那样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常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它的名字叫香巴拉,传说是人和神仙联欢的地方。哦,香巴拉并不遥远,它就是七字真言,它就是我们明天的家园。 我使劲点着头说:我明白了,怪不得信徒们天天念着嗡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但穷人并没有马上变成富人,病人并没有立刻变成健康人,好人照样在受苦,坏人照样在享福。人们就这么一天天念着六字真言,从万里之遥的地方念到了拉萨,人世间却什么也没有改变;就这么一天天念着六字真言,从会说话的时候开始,念到老了,念到死了,天堂也没有出现。原因是真言在它一出现时就少了一个内容,而一千多年以来人们又不知道那个内容是什么。 周宁说:我发现你是个极端的功利主义者,你的境界比起念六字真言的信徒来低俗多了。但是你悟性很高,慧根不错。 我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大师过奖了。 周宁说:六字真言还是要念的,念着心灵充实,有寄托,表明一个人还在坚守信仰。再说了,念六字真言也不是完全不起作用,有时候好人也会得到好报,坏人也会受到惩罚,俗话说,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变成金。真言毕竟是真言,代表了美好的愿望,念得多了,就会有变化,所谓如意妙果自来,极光净天心起。人的主观能动性也是万万不能忽视的。说到底,心灵中美好的感觉最重要,对佛至诚的感情最重要,藏土的地理也就是藏传佛教生存的土壤最重要,这就是为什么佛教在藏区生生不灭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六字真言始终是佛与人之间的一座彩虹桥、一条幸福路、一根神经线的原因。 再次上路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唐古拉山的主峰格拉丹冬。那儿是雪山,是冰川,是冰肚子——发育着长江的子宫。我们再也不说什么了,安静地瞩望着,默默致意,向母亲河的子宫,默默致意。 第十一章 光荣天女湖 高原的夜晚来得迟缓,我们到达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湖面上结着冰,看不到山神,看不到冰佛,看不到喇嘛,也看不到转山的藏民,一片白色的洪荒。 张文华说: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日喀则的民工呢?撤吧。 周宁说:既来之则安之,从这里到我们原定住宿的那曲有三百多公里呢,路也不好走,不如我们在车上睡一觉,明天再说去哪里。 王潇潇说:还是连夜找吧,汽车开着灯,到处照,光荣天女湖有多大?我们走遍它,找见找不见都算没有白来。 刘国宁和张长寿都打起了哈欠。 孙学明说:一是这里肯定有人,你们看这冰面上的车辙,好像还是大卡车;二是今天晚上万万不可往那曲赶,因为两个司机开了一天的车,需要休息;三是我们饿了,现在该吃点东西了。 我们都同意,立马吃东西,一人一瓶矿泉水,一个面包。完了孙学明提议睡觉。刘国宁说:好像还能坚持,再往里头走走吧,说不定前面就能见到人。张长寿也同意,于是就碾着湖冰,往湖中心走去。湖心有座山,日喀则商店的老板说的冰佛是不是就在湖心山上呢? 这里不是圣地,也没有冰佛,因为临近湖心山时,我们没看到一个转山的人。 孙学明说:前面的冰山好像是湖岸,看那儿有没有。 还是没有。车在冰面上摇摇晃晃的,颠簸得我们都要吐了。刘国宁和张长寿已是哈欠连天。 孙学明说:那就停下,在这里睡吧。 车停下了。我们靠在座位上,很快就像急于冬眠的野兽一样不省人事了,除了张文华。张文华有醒觉的习惯——睡一会醒一次,就跟狼睡觉一样,始终保持着警惕。 警惕的张文华在午夜时分频频醒觉,每次醒来,都会看到一盏灯光在远方闪烁。他起初并没有在意,有灯光说明有人,明天早晨开着车过去看看就是了。但是最后一次醒来时,他发现灯光突然近了,而且有声音,好像是人的说话声。他顿时没有了睡意,绷大眼睛看着前面。灯光忽然消失了,声音忽然远去了。他心说会不会是目标出现了?目标看见了我们又逃跑了?他直起了腰,推了推身边的我。我迷迷糊糊的,说了声干什么呀,就又睡着了。 张文华不想打搅我,打开车门,一个人出去,悄悄地走向灯光消失的地方。 他哪里能想到,这一走,便决定了他的失败,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原地了。诡谲的荒原,斯吉拉姆湖的冰面上,寂寞的光荣天女终于远远瞧见了一个英俊而健壮的男子、一个风流多情的王孙,什么事情都是会发生的。 天亮了,孙学明首先睁开眼睛叫醒了大家。大家走出汽车,都说昨天晚上睡得真好,出发以来还没有睡过这样踏实的觉。我们方便,司机发动汽车,半天才发动起来。 孙学明说:走吧,再到处转转,看这里有没有转山的藏民,如果没有就沿着昨天发现的车辙往里开。 这时王潇潇突然问道:张文华呢? 大家都咦了一声:是啊,张文华呢?怎么不见他了? 我们喊叫着,听不到回音就开始找,先近后远,环绕着汽车,走出去了方圆五百米,连根毛也没有找到。我们吼起来,到处都有回音,那是冰山对我们声音的阻拦。我们吼累了,聚到一起说:把声音集中起来,要是再没有反应,就说明张文华不在附近。 王潇潇说:不在附近在什么地方?难道他会离开我们单独行动? 我说:更不可能了,他是一个恋群的人。 周宁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并没有远离我们,但是他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因为他死了。 孙学明异常严肃地说:潇潇你认为张文华死了还是活着? 王潇潇脱口而出:他活着,他没有理由死。 孙学明说:好,我相信女人的感觉,我们现在一起喊,要是再喊不出人来,那就说明他不在这里,我们就只有离开这里去别处找他,因为他活着。 我们喊起来,喊得嗓子都冒烟了,喊得不远处的冰山也开始冒烟了——那是雪崩的前奏。我们赶紧往后跑,刚跑到汽车跟前,就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回头看时,白烟弥漫,冰岩瀑布似的倾泻着,山的滚动就像台风下的海潮,雪浪奔腾而来。 孙学明大喊:快走。我们钻进汽车。汽车野兽似的跳起来,颠三倒四地朝前走去。 转眼之间,我们刚才呆过的地方被冰雪掩埋了。我们一边逃跑一边回头看,庆幸着自己,同时又更加忧急地惦念着张文华。 张文华,你在哪里? 开着汽车继续寻找,找了整整一天。当又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孙学明忍不住说:潇潇你的感觉不对啊。 王潇潇哑口无言。 我们都意识到,张文华出事了,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尸体呢?我们还得找,我们必须找到。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想,是不是被早晨那一阵冰山的崩塌埋葬了呢? 沉默。 斯吉拉姆湖,光荣天女的家园里,一片沉默。没有山神,没有冰佛,没有转山的藏民,更没有我们要找的日喀则的民工。一望无边的荒凉和阒寂里,喘气的只有我们六个人,而在今天以前,我们是七个人。 张文华去了,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所以就感到格外悲伤。我们朝着西天,朝着斯吉拉姆湖以及冰山,久久地伫立着。 哭声,自然是王潇潇的。她一哭,我们全体都哭了。不知什么时候,孙学明低下了头,我们全体低下了头,所有的冰山都低下了头,光荣天女也低下了头。 张文华是地道的北京人,曾经在北京教育学院担任过美术教师。1979年的某一天,他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就跑到青海来了。艺术家的内心总是莫名其妙地冲动,一冲动就把世界忘了,忘了青海高寒缺氧,忘了这里并不出产毕加索、凡高,甚至也不出产张大千、吴昌硕,也没有可以让他尽情描绘的土耳其浴场。但是他知道他必须来,不管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做一个艺术家,他都必须把自己的灵魂附着在那个对它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他先是在青海师范大学外语系一边学英文一边画画,不久就迷上了古老的岩画,并和新结识的几个朋友一起搞起了当时尚没有任何人搞过的藏土岩画的调查和研究。他们青海西藏地到处跑,不仅寻找原始人的艺术,也寻找原始人的感觉,寻找他们创造艺术最初的动因。 跑了几年,几乎跑遍了包括可可西里无人区在内的所有青藏牧区,最后跑得都把祖国跑丢了——那时侯他骑在马上沿着喜马拉雅山走啊走,突然发现身边的石头上到处写着英文,纳闷了半晌,赶紧掉转马头往回走,吓得出了一头冷汗:别把我搞成判国者一枪毙了。原来他走错了路,走丢了伙伴,走到尼泊尔去了。 张文华连年累月地走着,把自己走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流浪艺术家;走成了一个通晓藏土奥秘,熟悉人情风土,朋友遍山,熟人满地的江湖侠客或者叫旅行指南。他知道玉树结古镇上有一个银匠能打出全藏区最好的戒指,他自己就有一枚;知道星宿海的每一片草坝里有多少对夫妻天鹅有多少只丧偶的天鹅;知道通天河上牛魔王抢掠民女的村落以及传说中被抢民女的尊姓大名;知道拉萨河谷的嘛呢石有十六万五千九百块,比河谷的人口多多了;知道山南有一个藏民叫桑多噶巴,他是藏族正宗的先民古代雅隆部落的后代;知道亚东的山林里有一条便道用不着护照就可以到达印度大吉岭;知道全青藏最好的羊肉在阿拉尔,最好的糌粑在玉树,最好的酸奶在祁连,最好的酥油在河曲;知道林芝的尼洋河对岸有一块石头上天然生成了六字真言,离真言不远,还有一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有待考证。可是现在,一切转眼成为过去,他用行走换来的全部知识和经验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夜探石头城 大家都不想马上离去,又在斯吉拉姆——光荣天女湖的冰面上似睡非睡地呆了一夜,算是陪伴张文华了。然后心情灰暗地离开那里,朝那曲驶去。再见了,我们的朋友,亲爱的张文华。 我们都在想,还要不要寻找人头鼓了?怎么向张文华的亲友交代?要是张文华的爱妻冲我们喊叫还我张文华,我们怎么办?她要是说你们怎么一个也没死,就张文华死了?我们怎么回答?回答不上来啊。 一路无语,那曲到了。 那曲的街道上泥水汪成了河,到处都在挖,都在建,又有了一些新建筑,蓝色的玻璃白瓷的面,一点藏区特色都没有。有特色的建筑当然也能觅到,但却被一任铺排的摊店掩盖了。摊店中全是内地大集镇上的货物,做生意的大多是四川人和穆斯林,头缠红色英雄巾的康巴人游来荡去,间或有一些藏北草原的牧民兴冲冲地买这买那,还有不少胡冲乱撞着的拖拉机和汽车,还有那么多狗,都在泥水中制造着更多的泥水。印象中美丽而宁静的那曲城,已经没有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商品来了,物质的文明来了,大家要过好日子了。然而,那曲没有了,记忆中姑娘般的温馨没有了。有一些人希望它保持原来的古朴和宁静,有一些人希望它一夜之间旧貌换新颜,我们几个寻找人头鼓的人,到底希望它怎样呢?不知道。我们只会这样想:人头鼓,人头鼓,这样闹哄哄的地方,怎么会有古老的人头鼓呢? 我们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必须马上离开。 找了一块泥水溅不到的地方,我们围在了一起,开会: 孙学明说:一分钟也不能在这里呆了,必须走,可我们到底往哪里走呢?是回去,还是继续寻找人头鼓? 我们不说话。只有王潇潇说:我们听你的。 孙学明说:我以为人头鼓固然重要,但现在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只能暂时停止寻找。 我们望着他,确信这不是考验,才都点了点头。 孙学明说:就不要吃饭了吧?买点面包带上,把油加足,连夜往回赶。 于是就去加油。加油站的停车场上,有一个小乞丐见了我们立马跑过来,把一张纸条交给了周宁。周宁看了看,又交给了孙学明。纸条是打印的,上面写着:霍尔琴柯在狮子吼大酒店恭候孙学明一行。 孙学明瞪着小乞丐说:你怎么知道要交给我们? 小乞丐嘿嘿笑着说:给我十块钱。 孙学明再一看,发现小乞丐手里拿了一沓这样的纸条。 原来霍尔琴柯改变主意没有直接去他的家乡,而是从拉萨赶到这里等候我们,因为这里是我们去霍尔琴柯草原阿曲乎本石头城的必经之地。可是那曲城现在是意想不到的闹,他来了才知道根本就没办法互相知道,手机又打不通,就印了这些纸条,交给一群小乞丐,让他们见了外来的汉人就分发。他告诉小乞丐们,要是给对了,人家会给你十块钱。 孙学明立马给了小乞丐十块钱,又让他领我们去了狮子吼大酒店。一个黑脸膛、长头发、高身材、穿戴讲究的藏族艺术家像头狮子一样,扑过来迎接我们。 孙学明说:一见你我就惭愧,你要的序文我在沱沱河写好了,但是又忘了,只记得题目是《祈愿吉祥》。 霍尔琴柯说:不要搪塞,《十世班禅额尔德尼amp;#8226;确吉坚赞——无量山交响曲》不能没有你的序文,忘了重写。 孙学明说:好好好,我就在那曲当面写好交给你。 霍尔琴柯说:你还想在那曲呆?那曲呆不成,能把人吵死。走,现在就走,到了我的家乡你再给我写。 我们互相看看:难道又要改变主意了?不打道回府了? 孙学明征询地看着我们说:你们说怎么办? 周宁说:看来这是天意了。 王潇潇说:我觉得也是天意,咱们跟他去吧? 我们几个沉默着,对天意我们能有什么意见呢?反正也耽搁不了几天,万一人头鼓就在霍尔琴柯的家乡呢? 孙学明又说: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到了他的家乡如果还是一无所获,那我们就彻底放弃寻找。 又是奔走,霍尔琴柯的本田汽车带着我们走了一夜又一天,终于不走了,霍尔琴柯草原上著名的阿曲乎本(霍尔琴柯说,阿曲乎本是十万牧户大汇集的意思)石头城到了。到了就是星光灿烂的时辰,我们刻不容缓地敲开了石头城厚重的木门。 阿曲乎本石头城和它最初的存在一样,是座阴森森的寺院,里面的喇嘛伸出头来,很不客气地对孙学明说:休息了,佛爷休息了,要磕头明天来磕。一晃眼看见了霍尔琴柯,马上又换了一副面孔,连声说,主人来了,主人来了。 霍尔琴柯爽朗地笑着,对我们说:多少年过去了,他们还觉得我们家族是这里的真正主人,你们说顽固不顽固?真是花岗岩脑袋。 孙学明说:不忘旧主旧恩,这是人的好品质。 我们走进阿曲乎本石头城,曲里拐弯地经过了一间间黑乎乎的石头房子,来到寺主绛秋僧格活佛的宅院里。活佛已经睡了,听到通报,立马起来,亲手点起七盏酥油灯,坐在了小经堂的椅子上。霍尔琴柯赶紧跪下来磕头,我们也赶紧跪下来磕头。 慈祥的绛秋僧格活佛为我们摸顶祝福,然后说: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么? 霍尔琴柯说:有啊有啊,我的这几位朋友有啊。 孙学明说起了都兰吐蕃墓群,说起了人头鼓,说起了两个带着海螺朝圣的苯教徒,还没有说完,绛秋僧格活佛就摇头了:没有啊,他们没有来过石头城。人头鼓嘛,我们这里也有,供在四魔女的法座前,一年敲一次。你说的是巫圣大黑天的人头鼓?好神器啊,摸一摸也是荣幸,石头城里哪里会有这样光彩的宝物? 霍尔琴柯也说:是啊,不可能有,绛秋僧格大活佛从来不打诓语,尤其是对我和我带来的朋友。 我们再没话了,沉默了一会,孙学明说:你们这里也有人头鼓?能不能让我们见识见识?霍尔琴柯草原上的人头鼓肯定也是件了不起的文物。 霍尔琴柯说:那当然,我们这里的人头鼓,就是我们霍尔琴柯家族从兴到衰的见证,也有些年头了。 绛秋僧格活佛便让一个喇嘛掌灯,领我们来到了庙堂里四魔女的法座前。我们温文尔雅地顶礼,然后抱起人头鼓仔细看着,只见上面镶嵌着七个纯金的忿神像,七个纯银的动物造型,还有七个宝石的鼓钉,巧夺天工,漂亮极了。我们不禁啧啧称赞:好东西啊。 周宁说:上面的都是战神,七个金像分别是有无战神、由根形成的战神、穷魔变化的战神、冬之战神、根本世界战神、欲望战神、无敌战神;七个银像分别是父母系战神、友人系战神、外祖系战神、祖父系战神、世界形成战神、守舍战神、太阳战神。这些战神合起来,叫作威尔玛战神。 霍尔琴柯说:对对对,霍尔琴柯草原就是威尔玛战神保佑的地方。法会上敲响人头鼓的时候,喇嘛们就会唱诵起古老的《威尔玛之歌》,好听极了,真正的原始音乐,有时间我唱给你们听。 我们在庙堂里四处走了走,孙学明小声说:太晚了,不能再打搅了。 我们向绛秋僧格活佛告辞,离开了阿曲乎本石头城,心里很是不甘心,跑了一夜一天,结果就是欣赏了一面和我们根本没有关系的人头鼓,然后就结束了。 霍尔琴柯说:阿曲乎本石头城虽然在苯教界名气很大,但它基本上已经被佛教同化了,真正的苯教徒来到霍尔琴柯草原其实是要去噶呜巴寺的,汉人叫肩魂寺。它是石头城的属寺,保留了最古老的苯教崇拜。两个带着海螺来朝拜的苯教徒要是熟知苯教界,就不一定要来石头城。 周宁说:对了,我听说过这个寺,肩魂寺,很形象的名字。苯教认为,人的灵魂居住在肩膀上,打仗时灵魂会离开肩膀变成战神。和敌人战斗,一定要砍掉肩膀,否则不算胜利。 孙学明突然咦了一声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叫什么寺? 周宁说:肩魂寺。 孙学明又咦了一声说:我的眼皮跳了,你一说肩魂寺我的右眼皮就跳了。 周宁说:肩魂寺、肩魂寺、肩魂寺、肩魂寺。 孙学明的眼皮嘣嘣嘣嘣嘣嘣地跳着。 孙学明说:会不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就在肩魂寺?咱们现在就去看看。 霍尔琴柯说:明天吧,肩魂寺离这里还有一百多公里呢? 孙学明说:我有个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肩魂寺等着我们。 周宁说:我也有这个预感,好像一到肩魂寺就能见到人头鼓了。 刘国宁说:差不多,我也这么想。 张长寿呵呵呵地笑了几声说:怪了,一提这个寺,我的心里就热乎乎的。 王潇潇说:我的预感好像更强烈,我已经听到鼓声了,咚咚咚的,和心跳的节奏一个样。 我说:我没有预感,但我绝对相信你们的预感,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就要出现了。 孙学明说:但愿肩魂寺是我们的最后一站。 霍尔琴柯说:会的会的,草原吉祥,会成全你们的。但是,你们现在得听我的安排,按照我们霍尔琴柯草原的规矩,路过家门不吃饭是不够朋友的,请允许我给你们接风洗尘,否则我就不给你们带路了。 只好客随主便。我们来到石头城下的草原上,住进了霍尔琴柯的亲人们专门为我们扎起的帐房,喝起了酥油茶和青稞酒,吃起了手抓肉和干奶酪。 霍尔琴柯说:朋友们,给我个面子,喝啊,好好喝啊,到了这里就是喝酒吃肉,没别的,草原的生活呀,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喝着,吃着,很快就醉了,一醉就伤感,就说起了张文华,就思泪涟涟了。 霍尔琴柯没有醉,但他显得比我们更加伤感。他说起了他的祖先,和他的草原,说着说着还唱起来,那是古老的史诗《威尔玛之歌》。 第十二章 飘逝的霍尔琴柯草原 在霍尔琴柯草原,喝酒,伤感,流泪,唱歌的这天晚上,霍尔琴柯对我们说: 即使在现代交通工具异常发达的今天,我也无法丈量出我祖先的领地到底有多大,因为岁月已经使所有的边界线模糊不清了,加上冰川消融,河流改道,山体移位,沙漠进逼,族民死亡,地名更换等等因素,我几乎不相信口碑中的霍尔琴柯草原会有那么辽阔和神奇。但口碑是销蚀不掉的,霍尔琴柯草原,我们的家族,山似的人,水一样的故事,月落日出般地流传着,只要草原上还有一个牧人,就会说出我祖先的名字,就会和我们一样虔诚地去膜拜那些护佑了我们,护佑了那些故事的神。 口碑中,我的祖先领地——霍尔琴柯草原的北部边界线曾经笔直地穿越约古宗列天葬台。从这里我们能看到昆仑山逐渐消隐的背影,能看到河流摇曳在天地之间如同云絮出奇得柔软,能看到巴颜喀拉山遥远的延伸。山势坦荡而高挺,巨浪似的奔涌着,绿色、黄色、铁青色、浅灰色,层层而上。最高处是蓝色,是那种干净而鲜亮的蓝色。蓝色之上就是冰峰雪冠了,那是天上的宫殿,洁白得难以形容。 洁白是河流的源泉。冰晶的宫殿这边是黄河的源头、班达拉姆洗澡的星宿海;冰晶的宫殿那边是雅砻江、金沙江的源头,两江在下游合起来就成了长江。迈过两江再往南,又是澜沧江的源头,那儿离唐古拉山口很近,近得骑马走一个月就到了。 唐古拉,伸手把天抓。就在这可以抓到天的地方,我的祖先的领地延伸出了它的南部边界线。沿着这条边界线西行,是羌塘荒原,那儿地势高旷,没有人烟,我的祖先敲着人头鼓,不止一次地走进去,又不止一次地丢下一些死亡的人畜走回来,直到有一次我的冈日金凯爷爷回来后得了一种恶病,整个部族才停止了对西部边界的探险。冈日金凯爷爷说:我已经走到地和天的尽头了,我看见地和天连在一起,走过去不是掉进地狱就是进入天堂,我呢,功德没有圆满,进不了天堂就回来了。 霍尔amp;#8226;冈日金凯爷爷那时才二十五岁,他对西部探险归来后满身的疖子充满了恐惧,请来石头城的喇嘛诊治。喇嘛细细查看了一遍,就打坐念经,念完了要走,冈日金凯说:喇嘛你怎么不下药?喇嘛笑笑说:怕没有,怕没有。冈日金凯气衰地说:可是我疼啊。喇嘛说:等你死了就不疼了。冈日金凯哭起来:喇嘛你说我会死么?喇嘛说:会的会的,人都会死,你这么年轻就要死了,就要完成一次轮回了,好啊,少受些苦啊。 冈日金凯爷爷不想这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他用一把七寸法轮刀从酥油里挑出燃烧的灯捻摁到疖子上,听着吱吱的响声,咬牙切齿地说:你让我死,我先让你死。之后他一声不哼地用刀和火让疖子一个个死去,等到身体前面再没有疖子活着时,两颗大牙被他咬碎了。他劈腿而立,张着血汪汪的大嘴朝着家中供养的白玛哈嘎拉(白色的大黑天)神像祈祷:伟大的本尊啊,我要幸福地活着,我要在霍尔琴柯草原的陪伴下,在女人的陪伴下,在手抓羊肉酥油糌粑的陪伴下,幸福地活着。这时,浑身的灼痛又使他跪下,使他趴下,使他满地打滚:仁慈的白玛哈嘎拉,我再也不去天地的尽头,再也不去射杀那里的灵牛灵羊了。让我活着吧,我是冈日金凯,霍尔琴柯草原喂养大的冈日金凯。 冈日金凯是雪山智者的意思,他一再重复,是想让白玛哈嘎拉真真切切地听到这个名字。 就在我的冈日金凯爷爷被满身的疖子折磨得死去活来,而他也把疖子同样折磨得死去活来时,八月到来了。每年八月,霍尔琴柯草原的主人都要以欢度新年似的热闹场面,欢迎加坝噶本和他率领的商队从康区重镇打箭炉归来。他们驮运茶叶去了,他们离开家乡整整十个月,八月份就要回来了。 加坝噶本就是强盗首领,它是主人委任的高级军事长官,也是霍尔琴柯草原众多强盗的最高待遇。这次远去驮运茶叶的加坝噶本是冈日金凯的妹妹江央普姆的男人。八月一开始,江央普姆就欢天喜地地到处说:加坝噶本就要回来了。说够了又唱:砖茶堆成了高山,挡不住远方的蓝天,强盗把普母当木碗,端着她,骑着马,一鞭子跑过了草原。这歌声充满了野性的悠扬,风似的无拘无束。二十岁的妙音姑娘在八月花团锦簇的草原上青春激荡。 那时候,霍尔琴柯草原是闻名藏区的出美人的地方。我的江央奶奶自然也少不了美神的关照。正如牧民们唱的:花瓣,花瓣,江央普姆的笑脸;星星,星星,江央普姆的眼睛。而在我的脑子里,妙音姑娘我的江央奶奶和马驹一样漂亮,和天鹅一样漂亮,和梅花鹿一样漂亮,和我见过的班达拉姆女神的端美法相白拉姆一样漂亮。 漂亮的妙音姑娘等待着自己的男人从远方归来,已经坐卧不宁了。每天都要骑马朝着金沙江渡口撒野了奔驰。她丢弃了仆人,丢弃了马鞍,只管扬鞭催马。草原疯狂地辽阔着,告诉她你就奔驰吧,只要你不怕骏马累死你就奔驰吧。 日子就在奔驰中过去了,已经到了八月中旬,带着新茶来报信的前哨仍然没有出现,出现的却是来自拉萨的年轻商人德吉丹巴。德吉丹巴说:我跟你跟了好几天了,掉转马头赶快回去吧,万事如水随地流,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江央普姆满脸潮红,瞪他一眼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他嘿嘿一笑:我看你骑马不用鞍子就跟着你了。江央普姆眼睛一横,一鞭子打在他的马上。马朝一边跳去,他赶紧勒住,回头看时她已经飞出一箭之外了。德吉丹巴贪谗地目送着她,喃喃地说:白玛哈嘎拉帮助我,让我娶一个这样的女人。说罢便朝她追撵而去。 江央普姆又一次在奔驰中陶醉了,这是不用鞍子骑马的结果——当耸起的马背和她的身体在运动中相触时,八月以来急盼男人出现的焦灼就会化作一股热流得到缓解。缓解是幸福的。该死的德吉丹巴知道缓解是幸福的所以他跟上了她。她很生气,拼命抽打坐骑。坐骑飞了起来。这时她发现,已是晚霞如火,又一个寂寞的夏夜就要笼罩草原了。 而在她的前方,拉萨的年轻商人德吉丹巴又一次出现了。 在霍尔琴柯草原东南部平阔的温波阿顿(猎人净地)草滩上,奉我爷爷的爷爷霍尔amp;#8226;索南仁钦的命令,人们在八月一开始就搭起了迎接运茶驮队的帐篷。居中是中心大帐,两翼是六顶霍尔部族的亲属大帐,下来一层是千户以上部族首领的帐篷,挨着是百户,百户之外是牧主,然后就是八方来聚的牧人了。牧人的帐篷是黑色的,那么苍茫的一大片。据说站在阿曲乎本石头城上,能看到那些黑色帐篷就像水潮一样涌动在白帐篷的四周。 白帐篷是耸起的冰山,气宇轩昂地铺排着,一层莹光射向蓝天。白帐篷上那些八宝吉祥的紫色图案以变形的姿影浮动在莹光之上,袅袅地升到天上去了。这是空行母飘然头顶的征兆,石头城上的喇嘛们眺望远空,敲打着人头鼓,不停地念经祈祷。 但是往年最迟不超过八月中旬就会归来的驮队迟迟没有消息,居住在帐篷里翘首以待的人们待不住了,甚至连空行母也不耐烦了。突然有一天,人们看到八宝吉祥的图案已不再袅袅上天,白帐篷散射的莹光渐渐暗淡了。石头城上喇嘛们的经声和人头鼓的响声停顿了一会,又骤然高涨。 千户们不安地靠近中心大帐,想从宗本那儿得到某种启示,管家说:你们不要声张,宗本正在冥想。宗本即是十万牧户的主人我爷爷的爷爷,他当时已经七十七岁了,除了吃饭和发布必要的指令,整天都在冥想。家族的人说:老爷爷就要成佛了,等不到升天他就要成佛了。冥想是成佛的唯一道路,这在家族的信仰中是坚定不移的。 就要成佛的索南仁钦主人直到空行母消失的第三天早晨,才从冥想中回到他所主宰的霍尔琴柯草原。他睁开眼,把盘起的腿在豹子皮的垫子上伸出一条来,漫不经心地看看周围,问道:驮队来了么?没有是吧?那就派人去接接吧。我的曾祖父他的三儿子霍尔琴柯宗本的接班人五十二岁的当周群佩赶紧问:阿爸,派谁去呢?十万牧户的主人说:冈日金凯不能去么?当周说:阿爸,冈日金凯不能去,他满身的疖子刚刚好,去了恐怕不吉祥。主人说:他受到白玛哈嘎拉的保佑,有难不死,是大吉祥的征兆啊,就让他去吧。 我的曾祖父生于虎年,阿曲乎本石头城的喇嘛给他起的名字便是虎年的兴法之人——当周群佩。虎年的兴法之人根据主人的安排,派人叫来了我的爷爷他的儿子冈日金凯。 冈日金凯抱着石头城的人头鼓,一进帐篷就说:我已经穿上了不怕磨坏的靴子,骑来了不畏远途的格吉花马,阿爸如果你不放心,就再给我一口袋糌粑再抽我一鞭子吧。当周望着这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儿子,神情严肃地说:我是要抽你一鞭子的,让你记住这次为什么要派你去而不派别人去。你打算带多少人?冈日金凯说:就带一个人。当周问:谁?他说:我的影子。当周说:光凭这句话就该抽你一百鞭子,你知道驮队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冈日金凯说:阿爸猜想到的就是我猜想到的,但要是不依靠本尊的力量、护法的威猛和人头鼓无敌的声音,去多少人又有什么用呢?当周说:我相信你的本尊,相信所有的护法,相信人头鼓的威力,但我就是不放心你。冈日金凯说:本尊就在心上,护法就在头顶,人头鼓就在手中,阿爸你就放心地喝酒吃肉吧。说着递过马鞭来。当周稍一思忖,接过马鞭扬起来狠抽了他一下。冈日金凯一咬牙忍过去了。糌粑,拿一袋糌粑。当周冲仆人喊着,把鞭子扔给了冈日金凯。 给他一鞭子是为了让他记住他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应该时时警策不可懈怠;给他一皮袋糌粑是为了提醒他霍尔琴柯草原的养育之恩,为了这无尚的恩惠,该舍命的时候就舍命吧。当周群佩明白冈日金凯不是个轻浮佻挞之人,鞭子和糌粑足以使他掂量出使命的轻重了。他目送自己的儿子离去,来到草滩上,看到歌舞已经升起,牛角琴流水似的声音伴和着领舞者洪亮的歌声,而舞队的足音却有些杂乱;看到男男女女彩色的长袖飘扬在空中,空中有风,把一道道本该十分优美的线条吹乱了;看到背衬着的已不是瓦蓝的晴色,一抹灰云像一群野牛自天外奔驰而来。他心说不好,空行母光顾的天空决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的曾祖父因此而闷闷不乐,沉思着踱回帐篷,猛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便是来自拉萨的青年商人德吉丹巴。 一个时辰后,德吉丹巴被仆人迎进了帐篷。他半跪着把一条哈达献在了当周面前的矮桌上。当周群佩坐在卡垫上欠欠腰,让他坐下,又让仆人上茶。 喝茶的时候当周说:听说你年纪轻轻,已经六次去过打箭炉了,你很熟悉路上的事情吧?德吉说:是啊上人。当周说:我今天请你来,是想请你为我们霍尔琴柯草原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正如你知道的,我们的加坝噶本是最勇敢的强盗,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再派别的强盗去了,只有你,广交天下朋友的幸福的丹巴,才能给草原带来幸福的奶茶。 德吉丹巴放下手中的茶碗说:哎呀呀,让我去广交朋友啊?这样美好的使命怎么会落到我头上?肯定是我上辈子恭敬三宝修来了大德。可是我这么年轻,资望浅小得就像刚出生的羊羔羔,怎么能把整个霍尔琴柯草原幸福的奶茶放在肩上呢?当周说:马是年轻的跑得远,鹰是年轻得飞得高,有资望的人千千万,可我倚重的偏偏就是你。 德吉丹巴半跪起一条腿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要记住它,感谢白玛哈嘎拉的降福,那我就去交朋友了。当周说:现在你就去寻找欢乐吧,有什么希望你说出来,在霍尔家族的领地上,没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德吉说:上人明示得好,欢乐能带来吉祥,霍尔琴柯草原要是没有欢乐,天底下就是苦海一片了。上人,我是一匹年轻的公马,你知道我的欢乐是什么。说着站了起来。当周笑道:那你就赶快去吧,在这个美好的日子里,所有漂亮的姑娘都是你的。 德吉丹巴去了。谁也不知道在即将出发的那个晚上这个幸福的商人跟多少姑娘有过欢乐,只听说第二年春天,几乎在同一个月里,三个姑娘生下了她们的孩子,起的名字都是德吉丹巴。 这三个姑娘中,有一个就是冈日金凯的妹妹我的奶奶加坝噶本的妻子妙音姑娘江央普姆。 江央普姆的男人加坝噶本回来了。他丢了马,丢了枪,丢了部下,丢了所有的茶叶,只带回来自己的一条命和几个断了胳膊瘸了腿的随从。当周群佩问他见到冈日金凯没有?他说:没有。问他见到德吉丹巴没有?他说:没有。又说,派他们去有什么用?藏军是打不过的,藏军的人马太多了。 不几天,冈日金凯回来了,他抱着敲破了的人头鼓,微笑着,有点凯旋的意思。他说要不是他的本尊白玛哈嘎拉无比强大的力量,要不是他施放了最最恶毒的咒语,要不是人头鼓招来了大威德怖畏金刚,加坝噶本的命早就没了,他自己也难以囫囵身子回来了。 最后回来的是年轻的商人德吉丹巴。他带回来了所有被加坝噶本丢弃的人马,带回来了所有损失的茶叶,也带来了他新交的朋友。他说幸亏新朋友帮忙,失去的东西又从藏军手里夺回来了。 就在这一年,霍尔琴柯草原十万牧户的主人我的爷爷的爷爷七十七岁的宗本霍尔amp;#8226;索南仁钦在冥想中离开了人世,他成佛了,升天了,他按照家族的信仰,走向了人生的极端,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他不再是霍尔琴柯草原的主人,整个霍尔家族都不再是霍尔琴柯草原的主人了。 那面敲破了的人头鼓再也没有敲响过。 拜谒肩魂寺 喝醉了,醒来了,我们都很后悔,昨晚干么要喝那么多?耽误了行程。好在良好的预感还存在,就要见到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的隐秘的冲动还存在。孙学明说:那就赶快出发吧,已经不早了。 霍尔琴柯说:别急,你还没有给我写好序文呢。 孙学明说:好吧好吧,现在就写,你把录音机拿来。 霍尔琴柯从他的本田汽车里拿来录音机,放在孙学明面前。孙学明躺到帐篷的地铺上,想着想着,突然就大声浪气地说起来,居然跟那夜在沱沱河兵站他死去活来时想到的相差无几。 完了我们出发,路途坎坷,一百多公里走了将近四个小时。 噶呜巴寺也就是肩魂寺和许多寺院一样坐落在半山坡上。我们沿着台阶走上去,没看到一个人。寺门大开着,我们左右观望着走进去,还是没看到一个人。院子里没有人,殿堂里也没有人。僧侣们呢?连霍尔琴柯也奇怪了,大声地喊着:有人么?回音嗡嗡嗡。 不仅没有人,也没有灯,没有声音,殿堂里出奇得寂静。我们都说怎么这么黑啊。隐隐地能看到四壁的造像:怒发冲冠,嘴脸狞厉。周宁几乎贴上去才能分辨清楚谁是谁。他说:这是黑魔战神,这是尊上穆战神,这是先知果战神,这是先知天女战神,这是降魔保塞战神,这是黑头人战神,这是水界风战神;这五尊是五守舍神:地方神、阳神、生命神、阴神、善神;这是游魂;这是四夜叉;这是天上的赞神,这是地上的念神,这是地下的鲁神;这是游魂,这个还是游魂,这里……实在看不清楚了,大概是幽灵吧。 幽灵?我们在黑暗的殿堂里幽灵似的穿行着,突然听到一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顿时就毛骨悚然,好像那些游魂和幽灵都怪叫着活动起来了。 大家都呆立在那里,互相看看,又互相摸摸。 王潇潇发现,有个黑影朝这边无声地移动着,能看到它白骷髅的面孔了,能看到它山墙似的身子了,能看到它枝杈着两手,从嘴里吐出来的一条硕长的舌头了。她一阵颤抖,正要喊,幽灵一下子把她抱住了。 尖叫,把所有人都吓傻了。大家本能地要跑,但一跑就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王潇潇还在尖叫。 孙学明跳了过去,喊一声:潇潇别害怕。 王潇潇哇地哭了。幽灵仿佛松开了手。 有人问:没事吧?你们怎么这么胆小? 周宁说:没事,我们赶紧出去,这里是厉神殿,要出事的。 有人说:别害怕,出不了事。 孙学明说:这里全是鬼啊,快走。 有人说:小心,别碰到铁案子上,那里有鬼剑。 几乎在同时我们全体都发出了一种声音:咦——? 几乎在同时我们全体都说:你是谁?你是张文华?你是人还是鬼? 几乎在同时我们朝着那个吓坏了我们的幽灵扑了过去。 哈哈。在肩魂寺的院子里,我们哈哈,霍尔琴柯也跟着哈哈。 张文华摘掉了鬼脸,脱掉了鬼衣,兴奋得像个孩子:我的判断没错,你们肯定要来这里。 我们也兴奋得像个孩子:我们以为你死了,差点回北京报丧去。 张文华说:怎么能回去呢?多没有毅力啊。我死了你们也得继续寻找人头鼓,得继承我的遗志不是?咱们现在就应该说定,以后不管是谁死了,都不能打退堂鼓。 孙学明说:对,除非全死光。 周宁说:全死光了也得继续找,还有我们的七个游魂嘛。 哈哈。孙学明说:怪不得我们都有强烈的预感——好事要来了,没想到找到的不是人头鼓,而是张文华。虽然张文华身上没有镶嵌七颗无敌法王石,虽然他的头根本不是鼓,虽然你就是敲破了他鼓鼓的肚皮也敲不出鼓的声音来,但是,张文华毕竟是人,张文华作为人的价值难道比人头鼓的价值要小么?我们的回答是:不。 周宁说:太对了,只要有了人,埋没在地下的人头鼓可以挖出来,丢失的人头鼓可以找回来,实在不行还可以造出来。 哈哈。张文华说:在光荣天女湖的那天晚上我起先看到了灯光,听到了人的说话声,后来灯光和说话声又消失了。我走过去寻找,没有找到,再返回来时,就找不到你们了。我想我走错了,我绝对不能走错,走错就完蛋了。越这么想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出错。我大概完全走反了,湖上的冰景全都一样,天上的星星也一样,东南西北搞不清,哪来哪去不明白,我想再不能瞎走了,应该以这里为中心,朝四下里寻找,可寻找的结果是我找不到中心了,我又有新的中心了。 哈哈。就这样我一直找你们找到天亮,越找离你们越远。好在我看到了冰面上的汽车轱辘印子,我就跟着它走,走到下午就看见了人。他们是一群来拉冰块的撒拉尔人,他们说这儿的冰里含有沙金,拉到安多一消,就能沉淀出一层金粉来。我说我是来找冰佛的,是来找转山的藏民的,是来找一个日喀则的民工的,是来找人头鼓的。他们对我要找的这些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对我感兴趣。他们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文化人,你能不能帮我们写几封家信。我说这对我来说不难,但也是有条件的,你们得把我拉到安多去。 哈哈。于是我就到了安多。安多有人有车有商店,一到那里就没有死亡的威胁了。没想到在安多我会碰到扎西警察。我热情似火地迎过去,而他对我却冷冰冰的,寒暄了几句,他就假装有事匆匆忙忙离开了我。我知道他是躲着我的,我也只好躲着他了——我何尝想让他知道我要去哪里呢。我想去那曲,又觉得你们肯定不会呆在那里,就打听好了路线,花五百块钱雇了一辆安多藏民的摩托车。那藏民的老家就在霍尔琴柯草原,一听说我要找的人是两个带着海螺的苯教徒,就直接把我拉到这里来了。 哈哈。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来过两个带着海螺朝圣的苯教徒。问起人头鼓,僧侣们都摇头,说他们的人头鼓早就敲破了,连鼓帮鼓钉鼓饰都被烧毁了。敲破人头鼓的那一年是1967年,肩魂寺的僧侣想用毒咒和人头鼓抵抗拉萨来的红卫兵,结果红卫兵势不可挡,人头鼓烧了,寺院的许多东西都烧了,僧侣们也被押到香波大雪山去了。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里关押了许多来自藏区的苯教徒,红卫兵说他们是牛鬼蛇神的标本,要供全国人民来这里参观。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逆转,看押他们的红卫兵一个个得了雪盲症,有的已经瞎了。红卫兵赶紧撤离,撤离前把喇嘛和苯教徒全部驱散了。世界又变成了牛鬼蛇神的世界,但是敲破了的人头鼓再也不能恢复原貌了。 张文华说:不过我也没有白来,这里的僧侣告诉我,香波寺的僧侣也在寻找人头鼓,而且几十年来一直在不懈地寻找。我想他们要找的人头鼓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头鼓,但是,说不定他们在寻找的过程中能碰到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说不定两个带着海螺的苯教徒知道香波寺在寻找人头鼓,所以才偷了人头鼓,现在就要把人头鼓送去了;说不定扎西警察躲开我,要去的就是香波寺;说不定……反正就是那个意思,香波大雪山对我们来说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 哈哈。孙学明笑着,首肯了张文华的分析。 这时,几个听从张文华的安排隐匿起来捉弄我们的苯教徒,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笑着站立在不远处。一个头戴缠帽的男人朝我们走来。 张文华说:那是寺主赛日朵,我跟他已经是朋友了,他今天要招待我和我的朋友。 我们迎过去,向张文华的新朋友打躬问好。 寺主赛日朵把饭食安排在了肩魂寺前的草滩上,很好的景色、很好的阳光、很好的手抓肉、很好的酸奶。霍尔琴柯草原上,无论在什么时候——几十年前还是几十年中,总是有很好的手抓肉、很好的酸奶以及很好的阳光、烂漫的景色。还有地道的青稞酒,稠乎乎的,像清稀饭一样,一闻就醉人。 霍尔琴柯喝得最多,他说这酒酿得比我们家里的还要好。其次是王潇潇,她喝得都上了三次厕所,有点醉了,尽往孙学明身上靠。 张文华说:这里是宗教圣地,你们注意一点。 孙学明赶紧辩护道:不碍事,这里是苯教寺院,苯教徒是可以结婚的。 周宁说:你们两个卿卿我我跟苯教徒可以结婚有什么关系? 张文华说:难道说你们两个也想结婚? 周宁说:你们两个是不是也想当苯教徒了? 吃喝就要结束的时候,肩魂寺门前的石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老人。张文华看到他的一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噌地跳了起来,喊道:我一见你们就糊涂了,怎么把老护法给忘了?我跟老护法昨天晚上睡在一间房子里,已经是心贴心的朋友了。 张文华跑过去,扶着老人向这边走来。招待我们的赛日朵寺主和几个苯教徒都站起来迎接。我们也都站起来迎接。 老人笑着推开张文华说:我我我自己走。你们要去香波寺?我我我也要去。 张文华说:你也要去香波寺?喂,你们听着,老护法也要去香波寺。 寺主赛日朵没有阻拦。 孙学明说:他去了怎么回来?我们又不能原路返回。 张文华说:是啊,你去了怎么回来?几百公里路呢。 老护法说:我不回来了。 寺主叹了一口气说:老护法十年前就说了,在他要死的时候他就可以回到香波寺去,看来他是要死了。他原来就是香波寺的喇嘛,那就让他回去吧,麻烦你们带上他。 我们不愿意,既然带他到香波寺就是为了死,那让他留在这里不是可以好好活着么? 寺主摇头,无限悲哀地说:这是他的命,十年前我就算好了,他就在今天离开噶呜巴寺。 我们都很震惊,这就是说,十年前他们就知道我们今天会到这里来。愣了一会我们都想到一个问题:那么,我们今后的命运呢?孙学明说:麻烦寺主给我们每人算一卦。 寺主说:你们不是苯苯子(即苯教徒),你们的命我算不来。 周宁说:那就不算了吧,反正一切都是宿命,还是说说眼前的事情吧,我们什么时候开路? 孙学明说:立马开路,吃好了,喝好了,应该是告辞的时候了。说着掏出一百块钱,作为香资献给了寺主赛日朵。 肩魂寺里,所有的僧侣都来送行。他们是来送老护法的。老护法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老护法在这里呆了三十三年(从1967年到2000年),如今又要回到他的母寺——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里去了。僧侣们神情严肃地念起了祝福平安的经。老护法却笑着,东张张,西望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第十三章 十万狮子的化身顿珠奔森 上路了,老护法坐卧不宁,一再重复着东张张,西望望的动作。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磁场一样吸引着他,但又一时找不到那东西,更无法预料,那东西竟是他丢失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七宝人头鼓。七宝人头鼓千里迢迢回到他身边来了。 莲花金刚交给我们的七宝人头鼓在北京吉普的后面,被一件皮大衣包裹着,而老护法坐在切诺基里张文华的身边。 张文华看老护法像一只关进笼子里的鸟,来回扭动着,就说:你怎么啦?你不舒服么? 老护法说不上来,他觉得也舒服也不舒服,再说也不是舒服不舒服的问题。 张文华又问:你是不是晕车?那我们就停下,休息一会? 老护法点头。切诺基停下了。车上的人都下来,看着老护法。老护法围绕着汽车,这儿摸摸,那儿扳扳。我们莫名其妙。 张文华问他:你在找东西? 老护法点了点头。 张文华又问:你找什么东西? 老护法又摇摇头说:我我我也不知道找什么东西。 后来我们知道,老护法名叫顿珠奔森,意思是十万狮子的化身顿珠。这么一个吉祥善勇的名字,意味着他必须担负起保卫宗教、救苦救难的重任。于是在一个血色灿烂的黄昏,佛苯合一的香波寺的多吉兰占大喇嘛对他说: 天上的云彩飘过来了,谁知道下雨不下雨呢?地上的青草长出来了,谁知道招来的是绵羊还是山羊呢?西藏政教面临凶吉难测的前途,连骁勇无比的白玛哈嘎拉的代言人、哲蚌寺的乃炯大师也不能指明方向了。现在需要你去敲响人头鼓,这是神圣的西藏保护神观世音的愿望:只有我们香波寺的七宝人头鼓才能敲出西藏的吉祥来。 顿珠奔森点着头,庄严无比地出发了。他带着两面班达拉姆的护民法器七宝人头鼓,以班达拉姆的代言为身份,一路敲着走遍了拉萨河谷,走过了所有雅鲁藏布江流域能走到的地方。他在上午敲打母鼓,在下午敲打父鼓,到了晚上,就坐在地上,右手敲着父鼓,左手敲着母鼓,一心想着多吉兰占大喇嘛的话,想着自己的使命居然如此重大。他使劲敲,恨不得有十面人头鼓让自己日日夜夜敲打。他敲得拉萨三大寺和布达拉宫乃至全西藏都知道了他的名字,都等待着人头鼓带来的福音。 人们看到,就在他的七宝人头鼓的响声里,变化发生了。 1951年1月,跟随十四世达赖喇嘛来到中印边界的亚东噶厦与留在拉萨代理达赖摄政的僧俗官员经过十多次通电商议,最后由达赖喇嘛钦定:任命远在昌都的阿沛amp;#8226;阿旺晋美为西藏噶厦政府谈判首席代表,任命据守拉萨的政府官员土登列门、登增顿珠为谈判代表。还有两名代表人选一时难以确定,达赖训示由噶厦、译仓分别呈报僧俗官员候选名单。译仓官员土丹旦达主动请命说:译仓的四位仲译钦保均来到亚东,这里人手不缺。我是新任,对政教事物不甚了解,愿意承命赴京。其他人没有异议。四位仲译钦保随即觐见达赖喇嘛。达赖当即任命土丹旦达为僧官谈判代表。同时,噶厦呈报藏军马基索安旺堆为俗官代表。达赖同意了。 在拉萨,活佛们给前去昌都与阿沛会合的两位谈判代表以及护送人员五品僧官曲杰、平措、边巴和多吉送行: 西藏的愿望就是上师文殊菩萨和观世音菩萨的愿望。扬鞭催马往前跑吧,一切都为了佛教的兴隆。你们的责任大如天,拜托了,勇敢的使者们。 土登列门说:是啊,尊敬的佛爷,责任大如天。我们的心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千斤铁石。我们会尽心尽力的。 登增顿珠说: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佛教不受损失,相信佛会帮助我们的。 政府官员丹本嘉慨叹一声说:没有了佛教就没有西藏,没有我们这些人,记住,佛教的利益高于一切。接着他命令下属,给谈判代表和护送官员一行发放了六百(称)藏银,作为路途上购买马匹和驿馆伙食的费用,又捧上了哈达,祝他们一路平安。 这是一个雪雾蒙蒙的早晨,在布达拉宫的台阶下,几个赶赴昌都的人以头叩墙,向这座宏伟壮丽的宫殿告别。登增顿珠首先跨上了马背。其他几个人牵着马,走出去一百多米后才翻身上马。 十万狮子的化身、班达拉姆的代言顿珠奔森带着七宝人头鼓,一路敲过去。他碰到了许多喇嘛,喇嘛们都问他:听说达赖喇嘛离开拉萨去了亚东?听说红汉人的军队开过来了?听说昌都已经打起来?听说我们神圣的佛教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了?顿珠奔森不回答。他只用鼓声回答。父鼓和母鼓都在回答:请问常啼菩萨,请问多吉兰占(意思是金刚催坏),请问念青唐古拉山。 三月初,从拉萨出发的谈判代表到达昌都和阿沛amp;#8226;阿旺晋美会面。不久,阿沛接到来自亚东的急电,内容是达赖喇嘛和亚东噶厦商议拟定的西藏政府关于谈判的五项条件,并催促代表们尽快起程。三月中旬,阿沛电告达赖,他们已经从昌都出发,骑马前往康区,踏上了艰难的谈判之路。 达赖接电后松了一口气,但愁眉依然不展。他在自己的行宫一座白色的碉楼里召见了噶伦然巴和准备途径印度取道香港然后进入北京的另外两位谈判代表土丹旦达和索安旺堆。 他用未脱稚气的声音说:你们该走了,是不是该走了? 土丹旦达说:只要达赖喇嘛一声令下,我们随时出发。 达赖轻叹了一声,低头半晌不语。 然巴忍不住开口了:尊贵的喇嘛,为了政教的昌盛和西藏的光明,你要保重自己。在此谈判代表即将出发的时候,我们留在西藏的人,都应该高兴地为他们祝福。 达赖喇嘛忧郁地摇摇头,沉思了一会说:然巴噶伦,你说得对,昨天晚上我一夜未眠,都在为代表们念经祝福。但我怎么能高兴起来呢?代表们不走,我念经也不安定。我担心红汉人会认为我们在拖延时间,急躁冒进地把军队开到拉萨去。 达赖从面前雕饰着荷花和回旋纹的几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索安旺堆:这封信你们当面交给印度尼赫鲁总理,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向他讨教。西藏的佛法从印度受惠不浅,我请求印度政府在我们签定汉藏协议时,能够做个中间证人。 第二天,亚东噶厦将五份盖有政府印章的全权证书交给了两位谈判代表。证书外面写着每个代表的名字和身份,里面有达赖喇嘛对谈判代表的叮嘱:承认西藏是中国领土等等。又过了一天,在一座背靠青山的浅红色碉楼前,两位谈判代表和汉译员达赖喇嘛的姐姐彭措扎西、英译员萨都仁青以及几个随从向前来送行的噶厦官员告别。他们互赠哈达,互相祝愿扎西德勒。 上路了,一队骑影朝着因山体断裂而豁然开朗的喜马拉雅山口迤逦而去。 此刻,达赖喇嘛正在经堂里打坐念经。面前放着一摞用金汁书写的宗喀巴的《五次第明灯论》。 十万狮子的化身、班达拉姆的代言顿珠奔森一路敲过去,从冬天敲到春天,天气暖了,草原绿了,四月的清风吹荡着嫩绿的草浪,草浪消失在远山的苍灰里。有个喇嘛对他说:好啊,喇嘛,你这样辛苦地敲打人头鼓,真是让我佩服了。但是你能敲出西藏政教的吉祥来么?你能把达赖喇嘛从亚东敲回来么?你能让观世音菩萨的光辉永远不灭么?顿珠奔森让鼓音告诉他:请问常啼菩萨,请问多吉兰占,请问念青唐古拉山。 4月16日中午,谈判代表团阿沛一行风尘仆仆赶到离成都很近的新津。稍事休息,用餐,下午五点,他们踏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军用飞机。起飞了,辽阔的四川盆地,鳞次栉比的建筑,山川地貌,越来越小。他们都是第一次坐飞机,把脸贴到窗户上,一个劲往下看。建筑就像群居的蚂蚁,后来连蚂蚁也不像了。一些浅淡的颜色均匀地涂抹在平原上。平原如同一块画布,在天空下面飘飘扬扬。白云已在下面,祥和地朝后移动着。上面,是深邃的蔚蓝。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重庆机场。 西南军区政治委员邓小平和原国民政府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到机场迎接。第二天,西藏代表在阿沛的带领下,拜会了西南局、西南军政委员会、西南军区领导。嗣后,西南三个政权机构在重庆胜利大厦宴请谈判代表团。阿沛向西南地区最高领导人邓小平献上了哈达和礼品。 吃饭的时候,阿沛说:达赖喇嘛在边界亚东,一旦共产党强行进军,他就会去印度避难。西藏人是无法接受没有达赖喇嘛的局面的。邓小平说:中央制定有民族政策,这种政策如果不能认真执行,就不能得到西藏人民的信任。我们认识到达赖喇嘛回到拉萨的好处,请你们来谈判,就是为了这个嘛。 之后,代表团参观了重庆钢铁厂。钢铁厂是从国民党手里接管过来的,规模不大,但也足以证明内地的工业基础远远不是固守自然经济的西藏所能够比拟的。而工业基础所象征的,除了先进的经济条件外,还有令西藏人望尘莫及的军事力量——钢铁是武器的母亲。 厂领导把工人召集到广场上,邀请代表团讲话。代表团成员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穿工装的汉人,不知讲什么好,连连推谢:我们的话你们听不懂。 陪同他们的翻译说:我们都很熟悉工厂的情况,你们随便讲,讲什么都行,我照我的想法翻译,工人们一定欢迎。 代表团就推举年轻英俊的护送人员边巴讲话。边巴稳住神态,望望期待殷切的工人们,突然想起了少时在安多寺院听班智达喜饶嘉措讲学的情形——那么多僧俗弟子,盘腿坐在卡垫上,仰望喜饶嘉措的神态不也是这个样子么?而喜饶嘉措不慌不忙,侃侃而谈,一副大智慧者超然天外、遥视众生的模样。自己为什么不学着做一个智者呢?智者在一切面前都应该是无所畏惧的。 他于是坦然了,口齿流利地说起来:远古的时候,在我们西藏,吐蕃的国王为了向治下的臣民推广教法和吐蕃文字,最先用吐蕃文字写了觉卧菩萨主从三尊赞颂。这些优美的赞颂诗是这样的。他学着喜饶嘉措的样子停了停,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前面,拉长声调念道—— 不染世间尘埃的白玉的身体,头戴金光圆满的佛陀的桂冠,用慈悲的慧眼俯瞰芸芸众生,虔诚地顶礼膜拜观世音菩萨。 陪同开始翻译:新社会了,工人阶级当家作主了,你们就是工厂的主人哪。我相信,你们一定很高兴。但是光高兴不成,人民的事业需要广大人民埋头苦干,努力啊,工友们。 掌声。边巴又念道: 大慈大悲的无限智慧如星群,菩萨具有平等贵贱的好心灵,双手合为如意象征财宝无量,众人敬仰的菩萨啊喜怒呈祥。 陪同翻译道:工人阶级要团结,要齐心协力创造奇迹,等到工业战线捷报频传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就强大无比了。我们不怕一切敌人对我们的威胁,我们会一步步走向最后的胜利。 掌声。边巴接着念道: 不染生死轮回中的污秽气息,犹如莲花开在天上宝光晶莹,举起左手让白莲花普降甘霖,我向观世音致敬高诵阿弥陀佛。 陪同翻译道: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各族人民一家亲,你们是中国的先进分子,欢迎你们到西藏去。阿弥陀佛。 一阵热烈的掌声。边巴满面笑容,向工人们深深鞠躬。 4月20日9时45分,谈判代表从重庆机场起飞,12时15分降落在西安机场。休息参观了两天,22日,又乘飞机前往北京。 政府总理周恩来和统战部长李维汉以及各界代表前往机场迎接他们。 十万狮子的化身、班达拉姆的代言顿珠奔森带着七宝人头鼓一路敲过去。远山的苍灰越升越高,勾画出天际的轮廓。时隐时现的淡青的雾气围堵在前去的路上,伸手抓一把,能从里面捏出水来。新鲜而醉人的花草气息浓浓地弥漫着,清风逼人。他看见了几个喇嘛,几个喇嘛不理他。他们已经不相信了,不相信人头鼓的声音能挽救喇嘛的命运,能给西藏带来和平。顿珠奔森于是就敲得更加起劲了。 突然有个贵族模样的人骑马从后面追了上来,拦住他说:要给我们发枪了,要让我们去参加代本团(藏军)了,尊敬的敲鼓喇嘛你说说,这好不好啊?难道我们脚踩的土地没有告诉我们,在神佛庇护下的世界里,是用不着动枪动刀的么?汉人动枪,我反对,藏民动枪,我也反对。但是现在,我们和我们的神佛都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昌都打起来了,两方面都动了刀枪,死人了,流血了,佛爷的经白念了。要知道,汉人是不念经的,他们杀了人,佛爷是看不见的。而我们杀了人,佛爷就会怪罪我们。 顿珠奔森一边敲鼓一边回答:请问常啼菩萨,请问多吉兰占,请问念青唐古拉山。 印度,新德里,西藏谈判代表索安旺堆一行穿街走巷,显得忧急而疲倦。一会,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朴旧的白色两层楼。有人迎出来说:你们好啊,远道来的贵客?快进到里面说话,火炉上的奶茶已经为你们的到来冒起了驱不散的热气。 谈判代表和随员们走进楼内,在主人的引导下踏上楼梯,走进了铺着藏毯,供着佛像,点着藏香的会客室。 喝茶,吃饭,歇息,商议日程。这里是西藏贵族次仁贡布开设的商行,经营藏药、羊毛等一些西藏特产。这里也是西藏高层人士来印度落脚的地方。它的主人和印度政府官员保持着商务或非商务的密切关系。在西藏和印度的非正式接触中,它是座稳实牢靠的桥梁。就在客人们歇息时,次仁贡布悄悄离开商行,找他的印度朋友去了。 第二天,印度总理尼赫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会见了谈判代表索安旺堆和土丹旦达。索安旺堆上前献上了达赖的信件和哈达。 尼赫鲁微笑着接过去,把信件交给了身后的翻译,又熟练地把哈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索安旺堆说:总理阁下,西藏圣教的主人达赖喇嘛委托我们向你致意,并向你请教西藏的出路。 尼赫鲁哦了一声说:你们终于要去谈判了,估计中国政府会提出这样三点,一是要西藏回到中国这个大家庭里。不答应这一条,没办法谈判,国际地图早已标明西藏属于中国。二是西藏外交要由中国统一管理。不答应这一条,也没办法谈,因此也得答应。三是中国军队要进驻西藏。答应了这一条,西藏今后就会遇到很大的麻烦。 索安旺堆说:可是中国军队已经占据了昌都,他们肯定还会往前推进,占据拉萨,占据全藏,最后威胁到印度。 尼赫鲁沉思着,一会又说:你们要用巧妙的方法维护西藏的利益,切不可与中国作战,那是打不赢的。 土丹旦达说:我们是佛教的信民,我们信仰佛法僧三宝,我们不想打仗。但我们并不知道如何做才能维护西藏的地位。 对土丹旦达的话尼赫鲁似乎感到吃惊:难道你们不知道你们已经开始做了?现在,对西藏来说,谈判是最合适的。 土丹旦达又说:总理阁下刚才说应该承认西藏外交由中国统一管理这一条,既然这样,西藏和印度方面就都不好提出由印度做中间证人的问题了。 尼赫鲁说:那样是不明智的,我们的照会一定会遇到中国人激烈的抗议。请你们转告尊敬的达赖喇嘛,必须尽一切努力使谈判成功。 索安旺堆和土丹旦达听到翻译后对视着不知说什么好。尼赫鲁从沙发上站起来,坐到写字台前,拿起钢笔在一张四方四正的白纸上飞快地写了几句话,迭起来,装进一个米黄色信封里。他说:我十分重视你们对我的信任。我告诉潘尼迦大使帮助你们,在北京若遇到什么困难,你们可以去和他商量。 索安旺堆起身上前,恭恭敬敬接过了那封信。 4月22日,索安旺堆一行在中国驻印度大使馆代办申健的陪同下,登上飞机,当日到达香港,又改乘火车,于4月26日早晨8点抵达北京。去火车站迎接他们的是中国共产党的二号人物、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朱德,还有统战部长李维汉和各界知名人士。 一溜轿车把他们送往北京饭店。 十万狮子的化身、班达拉姆的代言顿珠奔森一路化缘,一路敲鼓,当他敲到林芝尼洋河边的时候,看到一只吉祥的精灵鸟,啁啾着落到了人头鼓上,马上又飞走了;看到一匹自由的白马,悠闲地走来,又悠闲地走去;看到一只威武雄壮的老虎,静卧在岩石上,望着他就像望着另一只老虎;看到一只猴子和另一只猴子正在玩耍;看到一个喇嘛朝他走来,给他了一木碗糌粑,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香波寺多吉兰占大喇嘛的使者;我知道你是班达拉姆的化身,传达着常啼菩萨的声音;我知道你来自念青唐古拉山神的怀抱,他可是被莲花生大师收服的十八掌雹神,是我们藏土的财宝守护神,他又是英武的赞普赤松德赞的体神,是卫藏四如的地方保护神,更是布达拉宫红山的保护神——啊,伟大的念青唐古拉山神。 说罢喇嘛就走了。顿珠奔森继续敲打着人头鼓,鼓音突然变得格外洪亮,父鼓和母鼓一面比一面洪亮。顿珠奔森感觉异样,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得记住它。他记住的日子是公历1951年5月23日,藏历铁兔年3月23日。 1951年5月23日,经过多次磋商,《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宣布诞生,历史称它为《十七条协议》。 7月21日,达赖喇嘛离开亚东,踏上了返回拉萨的路程。 10月24日,藏历铁兔年8月24日,达赖喇嘛在拉萨致电北京——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泽东,表示拥护《十七条协议》,承认西藏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第十四章 礼拜香波 顿珠奔森还在敲打人头鼓。这时候他已经回到念青唐古拉山,正在走向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他敲出了辽阔藏北的第一场大雪,轻悠悠的晶体纷纷扬扬,迷乱了天光和人的视线。 三天以后他到达香波寺。他看到太阳出来了,地上缟白一片,耀眼的雪光潮汐一样来回奔涌,到处都是眯着眼睛看世界的喇嘛和朝圣者。他走进神祖辛饶米沃且大殿一侧的僧房,看到正在床榻上生病的多吉兰占大喇嘛,第一句就是:尊贵的大喇嘛,我回来了,人头鼓我还敲不敲了呢?多吉兰占说:敲啊,敲啊,现在更应该日日夜夜地敲了,等你不敲的时候,我就要离开人世了。 多吉兰占大喇嘛的生命维持到了1967年春天。这个季节,旧雪消融了一些,新雪又开始出现,似乎白色已是永恒的覆盖了。人们迷茫着,也紧张着——多吉兰占大喇嘛圆寂了,毛主席的红卫兵来到了香波寺,人头鼓想敲也敲不成了。 敲不成的原因是红卫兵把人头鼓拿去演出一台四海翻腾云水怒的节目,演到最后要把牛鬼蛇神押上台时,人头鼓破了,父鼓和母鼓一起破了。破了的人头鼓被红卫兵丢弃在了雪地上,好几个月都没有人管。后来,牛鬼蛇神被驱散了,包括十万狮子化身的顿珠奔森在内,僧侣们被迫离开了神住的香波大雪山,古老的曾经容纳过两千喇嘛的香波寺,只允许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喇嘛看守。小喇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雪地上抱起了人头鼓,但是,只剩下一面了,另一面母鼓失踪了。 路在草原上随便延伸着。霍尔琴柯带着我们来到一个叫作巴青的地方,在一顶他熟悉的帐房里,住了一宿,吃了一顿丰盛的藏式早餐,然后就握手相别。霍尔琴柯要去昌都办事,完了再回拉萨。而我们要去的,是当雄草原了。 老护法顿珠奔森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分别,他吃饱了饭,就围绕着汽车打主意: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呢?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放弃了霍尔琴柯的本田,放弃了刘国宁开的切诺基,最后趴在了北京吉普的车头上。他断定那个吸引他的磁性的东西就在这里头,他唱着什么,说着什么,觉得那东西听到了就会发出一样的声音,如同人跟人打招呼:你好。对方肯定也会说:你好。 张文华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不可索解地摇摇头,说:你又在找东西了,或者你要找的东西就是汽车? 老护法点点头。 张文华又说:那你就坐这辆车吧? 老护法又点了点头。 再次上路的时候,老护法坐在了北京吉普王潇潇的身边。而他要找的东西就在他身后,和他仅仅隔着一层座椅的靠背。他更加坐卧不宁了,不停地回头看着。 王潇潇说:你找什么呢?是不是冷了想穿皮大衣? 老护法顿珠奔森望了一眼包裹着人头鼓的皮大衣,犹豫着摇了摇头。 当雄草原到了。我们一眼就看到那么多戴着冰帽子的大山早已排好了队,在静候我们的到来,这就是念青唐古拉山。 香波大雪山在念青唐古拉山群的怀抱里,那儿离海拔七千一百一十七米的主峰不到一百公里。傍晚,当我们走近它的时候,远远看到山腰里坐落着一座气象宏伟的建筑,问了老护法顿珠奔森,他激动地说:是啊是啊,那就是香波寺,香波寺到了。 后来我了解到,香波寺原来是座古老的庄园,庄园的主人、多吉兰占大喇嘛的祖先贡巴萨吉是个执着的苯教咒师,因为信仰莲花生,率领全家入了佛教密宗之门,以后又把庄园改造成了一座寺院,并捐献给了甘丹寺。甘丹寺随即设立了香波属寺,封贡巴萨吉为寺主,允许子嗣,并受甘丹寺的保护。所以我们看到的香波寺完全是一座庄园式建筑。 这座庄园式建筑的围墙用石头砌成,涂成红色,墙体上方有一条白色的饰带。围墙依照地形起伏蜿蜒,远远看去,好比一条划分地界的长城。顺着草木茂盛的沟壑进去,右边平缓的山坡上即是寺院大门。门是木质双开的,足以容纳四匹马并排出入。门上是一层四方四正、红白相间的顶盖,高出围墙两公尺有余,恰似一张彩伞傲慢地耸立在风雨之下。 门内依山势建有一座四层的石头碉房,形如一座塔,下面阔大牢靠,依次倾斜着排列上去,最高一层即是靠近山顶的平台,平台上扎着黄色帐篷。每一层碉房都用石灰粉刷得洁白耀眼,房顶是一层棕红色的盖瓦,形成一溜儿稳实可靠的房檐。檐下是一排窗户,每个窗户都有红土染成的镶边,镶边内是九个木头隔成的方块,上面糊着一层白纸。 碉房三面都有门,进门左拐是房间,右拐是楼梯。楼梯是木头的,什么时候都被杂役僧擦洗得一尘不染。沿着楼梯走上去,在二层和三层,居住着寺院的大部分僧人,四层是大经堂和神殿,供奉着大日如来、第二佛陀宗喀巴、弥勒佛、善勇文殊、祥和文殊、莲花生、玛哈嘎拉大黑天、不动明王、马头金刚、时轮金刚和苯教赞、念、鲁三神以及神祖辛饶米沃且和一百二十尊形态各异的威尔玛战神,有十二个喇嘛常年守在那里,日夜点燃着五百盏金碗的酥油灯。最下面一层显得大而空旷,居住着一些杂役僧人和俗人香客;另外劈出一半来,放置着似乎从来没有吃完过的食物,有青稞、小麦、牛羊肉、奶制品,还有食糖、茶叶、白酒、盐巴什么的。 我们在寺院大门前停下来,正要走进去,就听隐隐传来一阵人头鼓的响声。 响声在寺内,在大经堂里。那里有一面残破后又修复的七宝人头鼓,它是一面父鼓,它感觉到母鼓突然来到了身边,就遏制不住地自动响起来了。老护法顿珠奔森顿时激动得年轻了六十岁,跳到门前,又跳到门内,跑上前去。几个认识他的喇嘛都过来迎接他。但是他又戛然止步,兀立成一棵树,听了一会,转身跑回来。他听到了又一阵鼓声,在寺外,在我们的汽车里。我们的汽车里有一面残破后又修复的七宝人头鼓,它是一面母鼓,它听到了父鼓的响声,自己便嗡嗡嗡地响起来了。 老护法顿珠奔森扑向北京吉普,扑向那件皮大衣,准确地从里面取出了七宝人头鼓。 他敲起来,老护法顿珠奔森满怀欢喜地敲着人头鼓,走进了香波寺。 香波寺恍然明白:自己寻找了几十年的人头鼓终于被它真正的主人找回来了。顿珠奔森回来了,他依然是十万狮子的化身,依然是班达拉姆的肉身代言。他抱着母性的七宝人头鼓,就像1951年那样,浪漫地回来了。 喇嘛们跑过来,簇拥着老护法。老护法嘿嘿嘿地笑着。 香波寺的现任住持、多吉兰占大喇嘛的继承人达玛更登,用寺院最新鲜的肉和最香甜的酸奶招待了我们。他高兴啊,他让全体喇嘛念经庆祝七宝人头鼓母鼓的归来,庆祝顿珠奔森的归来,同时祝福我们万事如意。但我们高兴不起来,我们沮丧地听他说: 来了两个朝圣的信徒,放下了四个白海螺,拜神拜了半上午就走了。来了一个名叫扎西的警察,看了看,问了问,连口茶水也没喝,就开着车走了,这警察打听的也是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看来巫圣大黑天的法音真的要重见天日了。 我们紧着问:他们去了哪里? 更登说:拉萨呗。 我们一刻也不想呆了,都觉得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拉萨去。 孙学明问刘国宁和张长寿:你们不睡觉吃得消么? 他们都说没问题。 孙学明说:车况呢? 他们也说没问题。 好了,那就走人了。遥远的香波寺,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在很近的地方向你说一声再见,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来呢?我们给你送来了七宝人头鼓,也算是你的信徒了。你呢,万寿无疆;我们呢,永远健康。各得其所,礼拜香波。 更登送了我们很远。我们希望老护法也送送我们,更登说:顿珠奔森已经抱着女人头做的母鼓和男人头做的父鼓,进了寺院后面的隐密山洞,他要在那里苦修,再也不出来了,直到成佛。 张文华说:那就是说他要死在里面了? 更登说:人身都是臭皮囊,死和不死都一样,佛成鼓响,我们都等着那一天呢。 孙学明说:我们也等着那一天,他成了佛就穿行无阻了,世界对他来说就是掌上玩物,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和他是近在咫尺的,他还能认识我们么?他会保佑我们么? 更登说:会的会的,会保佑你们早早解脱。 上西天,行路难 分手了。更登转身朝回走去。我们上了车,直奔当雄镇,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夜了。 因为是交通枢纽,午夜的当雄镇灯火通明。开夜车的司机一见灯光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停下来吃点喝点,算是对来这里开店的四川人和穆斯林的报答。我们也不例外,孙学明提议找一家穆斯林饭馆,喝点熬茶,熬茶提神。 没想到一喝就喝出问题来,一位拉萨来的司机说,从羊八井到拉萨的路正在翻修,难走得不得了,大部分汽车都是翻越林周山,穿过林周县,绕道达孜,进入拉萨的。 司机说:林周山,将近六千米的海拔,你们行不行? 张文华说:海拔多高我们都不在乎,我们在乎的是路况好不好。 司机说:还行,除了容易翻车,别的没什么。 周宁插进去问道:路上有没有卡子? 司机翻了周宁一眼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打听这个? 周宁嘿嘿一笑说:别紧张,我们害怕乱收费。 司机说:那不怕,这里的卡子,是专门检查走私的。 周宁又问:这条路上都在走私什么? 司机说:藏药、珍稀动物的皮骨、黄金,还有文物。 张文华说:那我们恐怕得走羊八井了,拿了人头鼓的人绝对不会往卡子上撞。 孙学明说:不一定,日喀则的民工也好,带着海螺的苯教徒也好,未必知道翻越林周山会遇到卡子。 司机说:你们是公安局的?你们在追人?我告诉你们,过林周山可以不走大路,卓玛峡里也有路,穿过去就能到达热振寺,从那里去拉萨就很近了。 孙学明问道:卓玛峡?路好走不好走? 司机说:小车能走,大车不能走。 孙学明点点头,扫视着大家说:看样子又要分开了。 王潇潇说:也许我们可以不管他们,直接去拉萨的十二丹玛寺,在那里守株待兔。 孙学明说:不行,还有一个扎西警察呢,万一他在半路上把人头鼓打劫掉怎么办?必须得兵分三路,但我们只有两辆车,也就是说其中一路是要搭顺车的。鉴于目前大部分去拉萨的车辆要翻越林周山,搭顺车的只能是这一路,你们报名吧,谁去。 王潇潇说:我去搭顺车吧,我是女的,司机愿意带,而且中途随时都得停下来打听情况,女的好说话。 孙学明果断地挥了一下手说:不行,我们用钱开路,不搞别的,出了事怎么办? 张文华说:那我和潇潇一路,我来保护她。 周宁说:那就更容易出事了,还是我跟她一路吧。 刘国宁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是夺人所爱嘛。 张长寿呵呵呵地笑道:人家是在考验领导,领导你就同意他们的要求,看他们敢不敢?就是他们敢了,王潇潇跟不跟呢? 孙学明说:潇潇走哪一路由她自己定,你们快说你们的路线。 周宁说:我去搭车。 张文华说:我去搭车。 我也说:我去搭车。 孙学明说:还是我去搭车吧。 王潇潇说:抓阄。 抓阄的结果是:周宁搭车翻越林周山。 别的就好办了。孙学明分配道:北京吉普带着他和王潇潇走羊八井一线,切诺基带着张文华和我走卓玛峡一线。他一再强调:同志们要注意安全,我们不能再死啊,再死就伤心不起了。他进一步强调:到了拉萨,我们在布达拉宫前会合,不见不散。 喝够了熬茶,又买了一些大饼各自带上。我们走出饭馆,来到公路上,看到两边停着许多运货的大卡车。 我们一路打听过去,终于在一辆破破烂烂的东风卡车跟前停下了。 司机说:座位有,但是你不能白搭车。 周宁说:有座位就好,我给你钱嘛,你说多少?五百?不能再少点?好吧,但是一路上你得听我的。 司机说:要搭就搭,不搭就拉倒,我怎么可能听你的? 我们寻思这地方司机的脾气怎么这么糟糕,就像开着宇宙飞船似的。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车号:2920。 拉萨见。我们挥手告别。三路人马分头行动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一刻了。 遗憾的是张文华和我乘坐的切诺基没有穿过卓玛峡。卓玛峡就是度母峡,度母不救度我们,大面积的山体坍塌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张文华说:是不是走错了? 刘国宁说:没错,我是一直沿着小车印子开过来的。 还是不甘心,返回十公里,再次打听,都说那就是卓玛峡,去拉萨要是不想翻山就得走那里。 怎么办?张文华和我们商量:我们不能走羊八井,那一路学明、潇潇、长寿好歹三个人在一起;我们干脆翻越林周山,这一路只有周宁一个,我们争取追上他。 我同意。刘国宁也没有意见。于是又返回三十多公里,找到了上山的路。 路是盘来盘去的。天黑,看不见两边的景色,只有车灯照出的路,白晃晃的路。 盘了不久,就看到路边的积雪了,不知道是去年没化的雪,还是今年新下的雪。好在现在是夏天,即使有雪,也还不到封山的程度。有许多汽车往上走,也有许多汽车往下开。山上面的车灯就像星星,山下面的车灯就像人家,我们在半山腰,我们永远在半山腰,山顶越上越遥远,似乎不可能到达了。 张文华突然问我:我们是去拉萨么?我怎么感觉我们好像是在攀登珠穆朗玛峰,翻过去就是印度啦? 我说:是啊,这山也太高了,上得我都有点害怕了。 张文华说:再上一点,我们就到天上了。好啊好啊,到了天上好啊,我们还找人头鼓干什么?我们直接和如来佛对话,如来佛一指:呶,就在那里,也不用你们千辛万苦去找了,人头鼓属于谁,我就让它自己飞到谁的手里。 刘国宁说:瞧,翻车了,还是一辆丰田面包呢,真可惜,不知死人了没有,这条要命的路。 丰田面包是从我们右边的悬崖上摔下来的,已经稀巴烂了。 刘国宁说:我从来没上过这么陡的山,要是白天,根本就不敢开,看来还是夜晚好。 我们赞美着夜晚,没想到白天很快就到来了。没有什么过渡,似乎不是早晨,当我们突然看清了我们的危险处境时,整个山群霎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周围全是雪山,我们早已在雪线之上,苍苍茫茫一大片,看着它,你无法想象你会走出山群去。 又走了一会,更亮了,山顶悄然来到我们脚前。我们下车撒尿,十万座大山顿时奔来眼底。而我们是峭然孤出的一峰,在夏天的寒风中摇摇欲坠。云就要塌下来,天就要塌下来,风把人吹得马上就要升天了。 张文华喊一声:不好,赶紧走,我感觉这里是个要命的地方。 我们上车,缓缓地驶下山去。又是盘,而且盘得更危险,切诺基的刹车不是掌握在刘国宁的手上、脚上,而是挑在他的心尖尖上。我们不敢往上看,更不敢往下看,就看着面前的路面,一再地说:小心,小心。其实刘国宁已经够小心的了,再小心就不要开车了。 终于到了半山腰,我们松了一口气,发现头上,手上,背上,全是汗。他妈的,都说他妈的,这叫旅行?这叫受刑。 又看到了翻车,又是从右边的悬崖上翻下来的,是一辆拉货的东风卡车,车身留在这里,车头滚到深不可测的山渊里去了。 我们不忍多看一眼这遗骸,心惊肉跳地开了过去。开过去了将近两百米,张文华突然大喊一声:停车。 车停了,他又喊道:你们还记得周宁坐的东风卡车的牌号么?我和刘国宁一起说:记得,2920。 张文华拉开车门,跳到地上就往回跑去。我们也才反应过来,蹿下车跟着跑了过去。海拔太高,我们头重脚轻,几乎栽倒,但我们都没有停下,我们冲刺而去,已经顾不得去想剧烈运动可能会窒息生命的危险了。当我们吼喘着立到东风卡车的遗骸面前时,一下子惊呆了。 我们看到了依然挂在车尾的绿色车牌,上面的白色号码居然跟我们记忆中的一模一样:2920。 下雨了,一下就很多,唰啦啦的,天上地下到处是水。 孙学明没想到,从当雄到羊八井的路这么难走,坑坑洼洼,拐来拐去,简直比步行还要慢。 到处都是便道,便道之外还是便道;不是没有路,而是走不通;不是走不通,而是你走得不对;返回来,绕过去,等你走对了,你发现牙长一点路,已经走了有三个多小时了。这是最好的,因为毕竟还在走。不能走的时候就更让人着急——前面的车陷到泥坑里去了,那就等吧,一次次地张望,一次次地下车察看,最后绝望了,睡着了,突然听到了喇叭声,醒来一看表,才明白又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汽车这才缓缓地蠕动起来。 就这样你还不能对别人有怨言,刚有了一句怨言,自己的车就陷进去了。孙学明和王潇潇下来往前推,车没推出坑去,他们两个早已是泥胎,再加上满脸的苦难,俨然就是《收租院》里的人物了。 旁边站着几个藏族民工,其中一个提醒孙学明:你掏一点钱,我们帮你推。 孙学明说:多少? 他说:一人十块。 孙学明说:那就推吧。 一下子上来六个人,连一二三也没喊,忽啦啦就把车推出了泥坑,然后伸出手来要钱。孙学明琢磨:其实两三个人就能把车推出坑去,怎么一下上来这么多?掏了钱往前走,不免怀疑:这坑是不是他们挖好了挣钱的?幸亏是辆小车,大车陷进去得二三十个人推,那就得二三百块钱了。 后来孙学明了解到,旁边就有修路的推土机,它就等着帮人拖拉陷车,拖一次五百块钱。这简直就是一种让人愤怒的敲诈了:要不是他们乱挖能有这些大泥坑?他们把应尽的义务变成了赚钱手段,这世界,怎么连雪域高原也给污染了?孙学明说:我在广东遇到过这种事情,在北京遇到过这种事情,没想到在这么圣洁的地方也遇到了。不过仔细想一想,人家好像也有道理,都成了商品世界,都得想办法赚钱,都得生活嘛。原谅了,原谅了,大家互相原谅了。就像歌儿里唱的:这世界总要迈步向前嘛。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荒原上漫漶着水,全成了河。 从当雄出发,走了七个小时,才到达羊八井。而在过去,这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稍事休息,就着矿泉水吃了点大饼,接着往前走,有个好心的藏族民工告诉他们:前面的路更难走。孙学明说:我已经想到了,但我们还是得走啊,尤其是不能停留在这里,这里一面是河,一面是陡峭的山体,从山上跑下来泥石流怎么办?这种事情在西藏常有,一下雨就有。 他们顺便打听了一下:有没有看到两个带着海螺的苯教徒走过?一个从都兰吐蕃大墓来的日喀则民工走过?一个开着牛头越野车的警察走过?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们很快离开了那里。 他们在风雨中抖抖索索往前走,一个坑一个坑地下去又上来,两个小时后,沿着拉萨河,来到了一条两山衔接的大沟前,突然发现已经不能再走了,担心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山上的泥石灌到了沟里,沟里涨满了泥石,泥石溢出了沟壑,肆无忌惮地朝他们推进着。 ——泥石流。 他们停下了,来不及倒回去,就已经被泥石包围了。 危险。孙学明喊一声,打开车门,拉着王潇潇下来。又朝张长寿喊道,弃车,弃车。 张长寿蹦出驾驶室,踩着泥石往高处走。 孙学明看到王潇潇穿得太单薄,正要从车里拿出一件大衣来,一股泥石涌荡而来,霎时淹没了他的腰。他回身抓住王潇潇,拼命往前走,不,是拼命往前爬,爬着爬着他直起了腰,扛起王潇潇,嗨嗨嗨地喊叫着往前挣扎。一片更加汹涌的泥石流漫过来,一下子把他们盖住了。 这时一声轰然巨响,五十米之外,一座山峰的黑影塌向大水滔滔的拉萨河。一道巨大的豁口出现了,溢满山沟的泥石愣了一下,便忽忽啦啦朝那边倾泻而去,眨眼便淤堵了河道,河水恼怒地冲撞着,用天神的力量冲撞着,泥石和水流顺着河道浩浩荡荡奔腾而下。 而在地势较高的这边,泥石流突然朝后缩去。被泥石盖住的孙学明和王潇潇凸现而出了,被泥石淹没的北京吉普凸现而出了。他们还活着,而且奇迹般的安然无恙。北京吉普斜躺在那里,不知道还能不能开。 此刻,孙学明一边抱着王潇潇,一边喊叫着寻找张长寿。 张长寿说:我在这里。他站在离大沟三十米的地方,也是刚刚从泥石中爬起来。他满身污泥地走到孙学明跟前,爆发似的发出了一阵呵呵呵的笑声,说:我们都还活着?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也会大难不死。 孙学明顾不上听他的,连声询问王潇潇怎么样? 王潇潇哭了,一头扎到孙学明的怀里,放声地哭了。 他们浑身泥水,在大雨中的拉萨河边,在离拉萨还有将近一百公里的地方,拥搂成了一根泥水的柱子。 张长寿又笑起来,呵呵呵的。孙学明后来表扬说:张长寿好素质啊,在那种情况下还笑得那么开心。 北京吉普还能开,他们翻正以后,在张长寿呵呵呵地操纵下,居然突突突地响起来。 第十五章 礼赞宗喀巴 我们在东风卡车的遗骸前驻足呆愣了一个钟头,不知道如何是好。 还是刘国宁比较冷静,打着冷战说:我们走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周宁,沿着路下去,说不定还能看到他。 张文华说:看到的周宁会是什么样的周宁?还不如不看到。 又呆立了一会,我们回天无力地叹息着,无言地钻进了汽车。 顺着山势沿着公路盘下去,我们无法接近估计能看到周宁的万丈深渊,只能离那儿越来越远;又看到了新的万丈深渊,但已经和周宁没关系了。 张文华说:这怎么办?我们不能撇下他不管哪。 我说:我们哪里是撇下他不管了?我们是想找他找不见。要不我们再回去看看? 张文华眼泪汪汪地摇头,反问道:回去再看看稀烂的车箱和车牌号? 我们默默无语,我们都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再也不打听两个带着海螺的苯教徒、日喀则的民工和扎西警察的行踪了。如果这时候目标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也肯定意识不到他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全傻了,只感觉到一路都是风,都是冷,都是冬天,才八月就已经是冬天了。这是我们的冬天,更是周宁的冬天。 周宁的童年是在天津奶奶身边度过的。上小学时他从天津去青海投奔志在边疆的父母,十多年以后成了青海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一年多,又投考到南京大学著名教授、一代戏剧理论大师陈瘦竹门下读博士,读着读着,陈瘦竹先生觉得这个学生根本用不着导师,就驾鹤西去了,周宁又转而成为著名戏剧大师陈白尘的得意门生。博士学位拿到后,周宁前往厦门大学任教,那是他妻子的故乡。 周宁在青海的近二十年里,只有两个去处是他最最神往的,一是书斋,二是旷野。他曾经从拉萨步行数百公里到达江孜,以香客的身份,交了好几个喇嘛朋友。靠了喇嘛朋友的帮助,他在白居寺的僧舍里逗留了三个月。 三个月中他天天登上十万佛塔,参悟人生。有个名叫强巴的活佛告诉他:你的慧根不错,如果你求得智行佛母的护佑,就可以有大智慧,做成大学问了。说着,领他来到了智行佛母像的面前。周宁看到原来智行佛母就是一尊被藏民称作古鲁古里的密宗佛母。她头发竖起,顶着五个骷髅冠,圆睁着三只眼睛,皓齿微露,盛怒中含有芳香。脖子上挂着五十个生人头,通体艳红,挥舞着四只手,其中两只拿着红色弓箭,引而不发,弓弦和箭杆上缀满了乌巴拉花叶,另有两只手一手握着金刚杵的柄钩,一手拿着莲花绳的环扣。肚腹以下围着虎皮围裙,右腿弯起,左腿独立,踩着人尸,背后是炽盛的火焰。 周宁从此就只在智行佛母前膜拜了。他了解到,一个人如果按照智行佛母的仪轨修行,修成后火不能烧,水不能淹,风吹不倒,地陷不牢,不生病痛,寿命无限,也不遭不幸意外和兵祸战乱,远离了旁阻中扰,生命和智慧像松树一样长青。智行佛母最为光彩的功德是:以舌为剑,以华章为斧,让所有的外道心悦诚服。周宁想这不就是我的追求么?也就是苏秦、张仪的意思,是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意思,是舌战群儒,以理服人的意思。 周宁还考证到智行佛母的另一些圣迹。在《欢喜金刚本续经》里,他找到了关于这位佛母最早也是最美丽的故事:古印度有一个国王叫俱生喜(生来就笑),他有众多的嫔妃、奴仆和臣民,有用不完的财富。在六宫粉黛中有一个妃子美丽出众,聪颖超群,国王十分宠爱。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国王不喜欢她了,花样的人儿被冷落成泥了。妃子伤心得天天落泪。有个贴身的宫女于心不忍,就去民间秘密寻访能使国王重新爱上妃子的秘方。她来到市场上,一个浑身芳香的女子送给她一样食物,说只要妃子吃下去,就一定会再次得到国王的宠幸。宫女觉得这么平常的食物,哪里是妃子吃的东西,就顺手扔进了路边的水池。没想到龙太子恰好路过水池,觉得那食物有一股异香,就一口吞了下去。之后龙太子就不由自主地爱上了这位人间的王妃。他变作王太子,向王妃求爱,并和她幽会。一年过去了,王妃生下了一个儿子。国王大为惊异,盘问出实情后,派人从市场上抓来了那个浑身芳香的女子。这女子在王宫里化现出无穷无尽的神变来,让国王五体投地。国王知道芳香女子就是古鲁古里佛母的化身,从此就尽其所有,供奉这位能让人产生爱情的佛母。 周宁想,这个叫作古鲁古里的智行佛母真是对我的胃口了,她不就是女神维纳斯么?当然她比维纳斯更完美,不仅没有断掉一只胳膊,而且长出了四只健康的有所作为的胳膊。 周宁对智行佛母敬仰不衰,天天礼拜,直到有一天,强巴活佛对他说:你该走了,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你在佛门之外做佛事,要比在佛门之内有用得多。周宁说:我对佛到底有什么用,能不能告诉我?强巴活佛说:你是读书人,写一篇礼赞佛的文章不会有问题吧?周宁说:你是要我礼赞古鲁古里么?强巴活佛说:不不不,在我们西藏,最应该礼赞的是宗喀巴,没有他就没有达赖和班禅,就没有繁荣昌盛的圣教,当然也就没有古鲁古里了。 这就是说,强巴活佛对周宁提出了要求:你不用烧香,也不用磕头,你只要写文章就行了,而且要写礼赞宗喀巴的文章。周宁想,那就写吧,反正在心里我已经礼赞过多少回了。再说了,也不能这样一走了之,总得留点纪念吧。于是他就写了,他用中文写了一遍,又用英文写了一遍,交给了强巴活佛。强巴活佛看了看,就把它放在了宗喀巴的坐像前。后来,这篇文章被强巴活佛翻译成了藏文和蒙古文,刊登在一本叫作《章恰尔》的刊物上。 我一直不明白几年前周宁为什么会把这篇文章寄给我,现在看来,他大概是有预见的——他想让我在他突然离开的时候,想起他的颂词,想起他热爱着宗喀巴,想起他的离开不过是皈依,皈依在宗喀巴这位释迦牟尼以来最重要的高僧大德的法门里。 算是给周宁送行吧,我默诵起他的颂词来: 再也不会消失,也无可替代——昨天的太阳在辉煌了一些时日后,把金光永远留给了大地。于是,黄金一样的闪烁透过全部黑暗,把亮堂搬进了人们心里,几个世纪都是如此;于是人们顶礼金黄,顶礼一切太阳的颜色,顶礼首先戴上了黄帽子的宗喀巴。 宗喀巴是太阳之王。他照耀一切,染濡一切,影响一切,自然也会尽可能地改造一切。他诞生在青海东部湟水中段一个叫鲁沙尔的地方,被人剪断脐带时一滴圣血浸入土中,那里便长出一棵神妙的白檀香树。其树有十万绿叶,每片叶子上都显现一尊狮子吼佛像和五种佛语,佛语是文殊心咒,即:阿、惹、巴、扎、那。渐次,佛像和心咒随新叶增长到亿数,那树也便被人称为衮本旃檀,意为亿万佛像檀香树。此树枝繁叶茂,四季长青,用水泡饮碎叶,就能除秽瘴,消魔疾,祛不净;如果将树叶佩在胸前护身,就能逢凶化吉、万事呈祥。这即是说,宗喀巴的一滴血就改造了众生的灵魂和肉体,使他们向佛之心日益虔诚,身体内外日益清净。 此后,宗喀巴改造世界的奇迹就在更加辽阔的地域内发生了,如同太阳普照,在瓦蓝深远的天空下,是没有阴影的原野。 宗喀巴是大智大勇的文殊菩萨的血肉之躯,在他以吉祥慈悲的佛的真身化现而出之后,家乡鲁沙尔便陡然升起一座规模宏大、气象庄严的寺院,藏人称之为衮本绛岭,意思是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又因为门前耸立着八大如意宝塔,又称塔尔寺。而我却愿意称它为亿万佛像大部洲。 雄踞大部洲中心的是大金瓦殿,殿顶峭然孤出,以金粉覆盖,辉煌瑰丽得堪比天宫。那是宗喀巴的黄色尖顶帽,占据着世界高峰,令人仰观,无休无止地令人仰观。众生的信仰就在这种仰观之中成为生活的全部。崇拜太阳,就是崇拜神佛,崇拜宗喀巴。而对众生——那些优秀的众生来说,崇拜就是凭着难以想象的坚韧,无条件地用身体一次次丈量出漫远的礼佛之路。 但是真正的创造历史、影响天国和人间生活的奇迹,却发端于远离家乡的藏区,众山护卫下的前藏与后藏、阿里和康区。在这个陌生而广远的教派林立之地,他身背行囊,风餐露宿,从十六岁一直跋涉到六十二岁以肉身示现圆寂为止,两脚踩踏出无数曲曲折折的利益之路。这是一条以超凡脱俗的勇气建树无量功德的路,是献身于以精神追求为终极目标的藏地众生的路,是一次为了拯救人类灵魂的伟大而悲怆的挺进。 宗喀巴思想敏锐,辩才过人,容颜庄严威武,声音宏大敞朗,山岳折服,教门共仰,众喇嘛众生物如大夜梦醒,如顽垢临浴,如横流于莽原之上的千泉万水,浩浩汤汤,趋向大海。凡人所称的黄教即持戒善规的格鲁教,在黑教、红教、白教以及以红白蓝三色条纹为标志的花教的团团簇拥下,超拔而起了。从此便形成了五色纷呈,惟黄独尊的历史和信仰大格局。 宗喀巴是血肉之神。他的道德世人不可媲美,他的宗风各派无不尊崇,他的辐射光芒万丈,他那利益佛国和众生的事业广大深远,诸方高人大贤称他为释迦佛世尊之外的第二佛陀。 和佛陀一样,第二佛陀的伟业一旦确立,就具有逾越时空的能量,其精神渗透骨肉,流布四野八方及后世百代,高山不能阻拦,刀斧不能断裂,弟子万千,高徒无数。佛国至尊看见根性卓绝、慧明高洁之人能够替天行道、教化生灵,就投入凡胎,以宗喀巴弟子的名号化现为肉身,引发人们由衷而威猛的信仰之力,进而把日常生活改造为慈航普渡的方方面面。 于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以人的形貌来到人间,这就是达赖喇嘛。达赖喇嘛是天神与人主赐予他的尊号,全称为:圣识一切瓦齐尔达赖喇嘛。它由蒙语、藏语、汉语组成,意思是眼观大千世界、法能无边无际、智慧犹如大海的大师。而吉祥明亮的无量光佛在人间的化身却是班禅喇嘛,全称是班智达禅波额尔德尼,意为智慧广大、瑰丽如宝的尊师。 因为有了达赖班禅两个转世轮回以至无穷的弟子,神圣的宗喀巴得以长生不老。他端坐在诚信之岸,礼赞天国,扶助人间事业,大德芬芳,让这世界在喧天丽日下有了一片高峻而庄严的净土雪域。 现在,我们看到,在藏区所有黄教大寺院里都居住着宗喀巴。他头戴黄色尖顶帽,于胸前做出常转法轮的手印,手掌中伸出两茎莲花,茎杆朝两侧弯曲向上,花与叶艳丽新嫩,左边花瓣中有一把宝剑,右边花瓣中有一沓经书,这庄严宝相宛似文殊菩萨。而在他的左右两厢,趺坐着两个矢志延续他的生命的徒弟:达赖和班禅。 金色,那么惊心动魄、那么辉煌壮丽、那么丰盈富饶的金色,在世界的屋脊,在人类的傍晚,以人间佛尊、金身法相的形貌,充满了巨大的诱惑。 从东方升起的太阳只能属于西天,这是永恒的归宿。 沿着太阳的轨迹,我们奔向西天。 周宁离开江孜白居寺后,又去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纳木措。纳木措是天湖的意思,面积为一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它还有个蒙古名字:腾格里海。它的确是个海,因为直到今天,它还遵从月亮的旨意,保留着古老的潮汐运动。周宁在那里呆了一个月,跟着一群来自西藏各地和内蒙古的香客,绕湖一周。他看到四处都是玛尼堆,玛尼堆连成了片,变作了大湖的围墙。朝圣者告诉他,那是朵蚌,朵蚌就是十万经石的意思。玛尼堆上挂着彩色的经幡,就像姑娘穿着漂亮的花裙子。朝圣者每经过一个地方,都要投一块石头,投一块石头就等于念了一遍经。还有刻着经文的牛头,雄壮地翘起在玛尼堆上,让人觉得死了比活着还有生命力。 他夜以继日地走着,用圣湖的水洗脸洗头,用圣湖的水煮饭解渴,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人生以及世间万物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所有的都是一个圆;或者说随时都在开始随时都在结束,就好比他来西藏必然要离开西藏,到底离开是目的呢还是到来是目的?这么想着,他就毅然离开了纳木措。 两天以后,他来到一个叫作奇尤勒乌甘珠尔的地方,也就是石头甘珠尔的意思。传说很久以前,一群蒙古人去拉萨朝圣,在毛拉母祈愿大法会上,由于虔诚,得到了五世达赖喇嘛的赞扬。达赖说:我要赏赐你们,但不知道你们最需要什么。蒙古人说:我们最需要达赖喇嘛加持过的经卷。达赖喇嘛就赐给他们一百零八卷《甘珠尔》。他们赶着牲口,驮着经卷往回走,半路上遇到了土匪的抢劫。土匪杀死了所有的蒙古人,想带走经卷。经卷突然发出一阵风吹雨打声,一百零八卷《甘珠尔》顿时变成了一百零八块石板。 周宁看到,辽阔的草地上耸立着一座山,山中有一个洞,洞前有一堵约有一丈高的墙,就是由经卷变成的大石板砌成的。墙中间有一条裂缝,人们都说裂缝是一个人灵魂的试金石,内心肮脏的人过不去,有罪孽的人过不去,如果非要通过,裂缝就会突然缩小从而挤死他。许多人在通过裂缝时都被挤死了,而顺利通过的人兴高采烈,逢人就说我是白璧无瑕的。 周宁看到,来自天南地北的许多牧民都排着队,千方百计地想通过那道裂缝,有的胖人甚至脱光了衣服,侧着身子朝里面挤,引得人们笑弯了腰。周宁想这么多人希望自己是干净的没有罪孽的,可是干净不干净难道他自己不知道?他问自己:那么我呢?我的灵魂如何呢?我有没有罪孽呢?他发现自己也是难以回答的。于是他也想拷问一下自己的灵魂了。他排到了队列里,从上午排到下午,由于前面有好多人过不去裂缝而非要通过,所以就常常卡在那里。他耐心地排下去,一直排到晚上。 月亮出来了,他突然发现别人的影子都没有头,而在自己的影子上却生长着六颗头。接着他又发现那堵经石板的墙上写满了文字。他走出队列,来到墙跟前,用手摸了摸,居然什么也没有摸到。墙呢?怎么没有了?还是自己的手没有了?他又摸了摸,还是没有。心里一动:这说明什么?是经卷的石板不存在了呢?还是我本身无碍,已经到了无所畏惧的境界?也就是说,到底我罪恶滔天成了神佛管不着的魔鬼,还是干净得如同处子如同天堂里的仙人呢?他想那就检验检验吧,一步跨过去,没碰到什么,又跨了一步,还是没碰到什么,连跨几步,回头看时,自己已经穿墙而过了。 后来他对我说:这大概是幻觉吧?我的影子真的长出了六颗头?我真的曾经穿墙而入?我说:其实幻觉与真实都是一种感觉,内心越虔诚的人就越分不清它们的区别。 走向拉萨 北京吉普在雨后的朦胧中向着拉萨驶去。 还好,泥石流虽然还在流,但已是强弩之末了。汽车朝泥里冲去,泥水高高地溅了起来。昨天晚上坍塌的山体大部分泻进了拉萨河,总算没有挡住汽车。他们的心情好起来——路尽管曲折,总还是在延伸,而且没有迹象表明,还会有泥石流出现。 木牌,不断有木牌歪立在路上,用汉藏两种文字指示他们走便道,但有时候根本就找不到便道,找不到就乱走,有一次差一点走进了拉萨河。拉萨河的水这时候正在咆哮,恨不得汹涌过去把喜马拉雅山冲掉。他们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往后倒,倒回去再走,就走到另一条河里去了。河水只有没膝深,但水下面是淤泥,一下子就把车轮吸住了。 有很多藏族民工守候在河边,看着孙学明他们的车跃跃欲试。 孙学明喊道:推一次车多少钱? 有人马上说:十块。 好像在西藏帮人推车的价钱是物价部门规定好了的,都是十块。四五个人快乐地跳进了河里,唱着歌把北京吉普推到了岸上。 孙学明付了钱,问他们见没见过两个带着海螺的苯教徒?见没见过一个日喀则的民工?见没见过一个叫扎西的警察? 他们愣着,突然有人喊:见过,你给多少钱,我告诉你? 孙学明说:十块。 那人说:我见过两个苯教徒,他们去拉萨了。 孙学明说:什么时候去的? 那人说:昨天,不对,前天。 又有人说:我见过那个警察,他也是前天过去的。 孙学明说:真的? 回答说:骗你不是人。 孙学明说:听你这种口气我更相信你们是在骗我,但我还是要给你们钱,因为万一你们说了实话而我没有履行诺言佛就会惩罚我。这里可是佛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得符合佛的意愿。 孙学明拿出二十块钱给了两个提供线索的人。他们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就又遇到一条莫名其妙的河,又一次陷进了河里。这次想挣十块钱的人太多,一下子跳过来十几个人,围绕着车都没地方下手了。有人唱起了歌,歌声未落,汽车就被他们抬出了陷坑。孙学明下车掏钱,一大帮人围住了他,伸过来那么多手,他都不知道是不是推车的手了。 孙学明说:不行,这么多人,我怎么分得清谁出了力谁没有出力?要是都给钱,我只能一人给五块。 那些人也不计较,一边起哄一边要钱,拿了钱就嘻嘻哈哈的,一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样子。 付了钱,赶紧走,又是一条河,孙学明神经质地拿出了钱包,只听张长寿呵呵一笑,一踩油门,汽车哗地驶过了河水,三级跳似的上了岸。 孙学明说:我现在都有点神经过敏了,一见水就要掏钱,路难行啊,藏民变了,变得把淳朴都丢掉了。 但是后来他又说:有人认为只要是藏民就必须淳朴,所以一见藏民助人为钱就大惊小怪:怎么能这样?其实助人为钱的人哪里没有呢?相比之下,内地的汉人中不是更多么?反过来说,淳朴未必就是藏民的专利,汉人乡村里淳朴的人不也是比比皆是么?淳朴和闭塞、落后往往有关,而现在,门户开放了,文明到来了,不闭塞不落后了,为什么还要固守淳朴呢?骑马的藏民是憨厚的,因为他是从祖父那里学会做人的;骑摩托车的藏民就不一定憨厚了,因为他必须跟着外来的人学会外来的为人处世。 再没有遇上河,也没有遇到险,汽车开上了柏油马路,车里的人长舒一口气,浑身松快了许多。 山脉朝远处走去,视野渐渐开阔了,河道宽广起来,拉萨河不再那么狰狞可怖了,谷地袒露胸怀,尽可能彻底地展示着自己——有了村庄,有了麦田,有了美好的景色,当然也有了心情。 王潇潇趴在窗口,痴迷地看着拉萨河两岸,突然有了唱歌的欲望,就要哼起来的时候,却被孙学明爆起的歌声打断了。 是《拉萨河》,是霍尔琴柯式的高野的曲调,是孙学明的辞藻: 那条河孕育了金山羊的村庄, 那条河淹没了大藏王的车辙, 那条河是雪水融化清凉的奶, 那条河上牛皮筏子作轻舸。 ——我喝了河水熬成的茶, 从此后, 只要路途干渴, 我就想起拉萨河。 那条河听过悲伤的歌, 那条河只解善良人的渴, 那条河容忍了带给她的痛苦, 那条河洗去了尘世的污垢。 ——我洗过七夕夏月的澡, 从此后, 只要追求幸福, 我就想起拉萨河。 那条河不改变原始的清澈, 那条河煮热了阳光和快乐, 那条河披挂着彩色的祈愿, 那浪花曾变作无数金天鹅。 ——我背过阿妈背过的水, 从此后, 我看到的每一条河, 都是拉萨河。 王潇潇说:怎么才是个金山羊的村庄呢?太温顺了,太小家子气了,应该是金狮子、金老虎、金刚山、金刚城。 孙学明说:金山羊是神的使者,它在漫游天下的时候,发现了一块叫卧玛塘的地方闪现着神异的光辉,报告给了人间的神主藏王松赞干布,松赞干布便定都于此,这就是后来的拉萨。 拉萨就要到了,还有三四十公里的路程。 孙学明看看表说:你们凭预感说说,谁先到达布达拉宫前? 王潇潇说:肯定是我们。 张长寿说:人家的车比我们的好,走的路肯定也比我们的平,说不定早到了。 王潇潇说:我还是觉得我们先到。 孙学明说:但愿三路人马一起到达,我们就可以暂时什么也不管,先去朝拜布达拉宫。又说,我一想到布达拉宫就激动,过去在青海时隔一年就要来一趟拉萨,朝拜一次布达拉宫;现在不行了,现在定居北京,来一趟不容易,所以每每从电视上看到布达拉宫,就会止不住热泪盈眶。 说罢就沉默,沉默了一会就和王潇潇一起唱起了《布达拉宫》,还是他和霍尔琴柯的合作,还是那般深情,那般高亮: 我站在日月山眺望你, 望见了一道不逝的彩虹; 我站在青海湖眺望你, 望见了一盏不灭的金灯; 我长长地走去慢慢地靠近, 盼望着度过所有的寂寞, 所有的春夏秋冬。 找不到语言赞美你, 我的布达拉宫, 只有双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一座座宫殿堆上了天, 那是人孤拔而起的信念; 一尊尊佛像来到人间, 还有唐卡经卷石墙和老砖; 那是心中的高远藏土的天, 我以头叩砖, 愿抛弃所有的财产所有的夙愿。 找不到思想表达你, 我的布达拉宫, 只有双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站在布达拉的灵塔前, 认识了大喇嘛格列次旦, 他微笑着眺望天边, 于是我看到喇嘛的红袈裟, 飘向更远更远的布达拉, 千万年流传啊神的宫殿, 心灵的彼岸依然遥远。 今天我来到布达拉宫, 满天都是虔诚的风, 积淀了千百年的信仰举动, 也只是双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拉萨到了。 街道宽广得让人舒心,建筑斑斓得让人迷乱,到处是四川人和穆斯林开的饭店,到处是货物往门外溢着的商铺,到处是内地中小型城市的色彩,拉萨迅速地繁荣喧闹起来了,让他们再也找不到了它的古朴和宁静,找不到了记忆中遥远的神秘、高峻的略有点恐怖的神秘、安静中阳光和白雪同在的神秘。怎么办?拉萨变得我都不认识了,怎么办?孙学明喊起来。 王潇潇说:什么怎么办? 孙学明说:为什么新盖的楼房没有藏族建筑的特色呢?就好比一个人走路,是学着别人的样子走好,还是自己走自己的好呢? 王潇潇说:要是别人的样子好看,为什么不学呢? 孙学明说:可是历史只保留特色。 王潇潇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发展,不发展就过不上好日子,不能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就让人家永远古老。 孙学明说:这跟搞城市建设必须保持地方特色有什么关系? 王潇潇说:当然有,因为大家急着发展,都来不及保持特色了。 孙学明说:这里是佛手捂罩的世界,是佛吐一口气就能吹暖的地方,是离天堂最近的高地,是人神难分的准仙界,这里的人们理应比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幸福快乐。但是对拉萨来说,特色就是一切,为什么不能花同样的钱,做更好的事呢? 王潇潇说:这意见你怎么不早提?尽放马后炮。 孙学明说:他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怎么提? 他们不争了,张望着窗外。王潇潇唱起来: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今天的日子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街道上车来人往,交通规则在这里好像并不严格,汽车越走越慢了,不时地停下来,等待着行人让路。几个藏族妇女来到车窗边,殷勤地推销她们手中的项链。孙学明嫌贵,她们就用央求的口气说:好好说嘛。王潇潇说:不贵不贵,这么好看的东西才二十块钱。立马掏钱买了几串。几个藏族妇女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蓦然之间,布达拉宫在头顶出现了。 第十六章 寻找十二丹玛 王潇潇的感觉没有错,是他们首先到达布达拉宫的。一到布达拉宫前的马路上,就听到了一阵悦耳的声音,是什么?大家都愣怔着。 王潇潇最早反应过来:手机?学明你的手机响了。 孙学明说:哎哟妈呀,我都把它的声音忘记了。赶紧拿出来,亮亮地喊一声:喂? 悲伤的张文华和刘国宁以及我比孙学明他们仅仅迟到了半个小时。当我们把车停在布达拉宫广场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北京吉普停在靠近布达拉宫的马路边,看到张长寿趴在方向盘上半张嘴流着长长的口水——肯定是睡着了,看到孙学明和王潇潇靠在花圃的护栏上,挨得很近,差不多就是半拥抱状态了。 我们下车,脚步迟滞地走过去,三个人的眼圈都热热的、潮潮的:周宁出事了。我们什么也不想,就想着这一个问题穿过了马路,来往的车辆几乎撞到我们身上,司机伸出头来骂我们是呆子。我们不管他们,我们连巍峨的布达拉宫都顾不上瞻仰了,还管他们干什么,他们有本事压死我们。 我们走上人行道,来到孙学明身边。孙学明和王潇潇立马分开了。 孙学明说:你们是从哪边走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他们两个太专注于对方了,以至于没有发现我们的到来,这样容易分心的人,还能继续寻找人头鼓么? 张文华说:周宁出事了。 孙学明说:是啊,我们都没碰上,就让他碰上了。 张文华说:你已经知道了? 孙学明点点头。 张文华说:那现在怎么办? 孙学明说:继续找啊?拉萨就这么大,我们挖地三尺也要把它挖出来。 我们不懂了,疑惑了半天,问道:周宁已经埋葬了? 这下论到孙学明疑惑了:埋葬周宁干什么? 张文华说:那干么要挖地三尺?考古似的。 孙学明说:你们都傻了?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是来寻找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的。 张文华说:寻找人头鼓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太没有人情味吧?人都死了,现在要紧的是处理好后事。 孙学明说:谁死了?周宁?你们从哪里听说的?什么?亲眼看见了?你们又想耍我了是不是?他刚刚还给我打来了电话,莫非是从阴间打来的。说罢,他立马拨打周宁的手机:喂,周宁么?张文华说你死了。 哈哈哈。那边笑起来。 张文华叼过手机说:喂,你是谁?你真的是周宁? 那边说:我不是周宁我是谁? 张文华说:你是不是一个图财害命的人,搞翻了周宁坐的车又拿走了周宁的手机想以假乱真? 那边说:你才翻了车,你才图财害命呢。 张文华和刘国宁以及我都把眼睛愣到后脑勺上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文华大声说:你要是真的还活着,我们不是白伤感了么? 周宁说:谁叫你伤感了?我是个需要别人伤感的人么? 周宁后来说,他根本不知道他坐的那辆牌号是2920的东风卡车从林周山上翻了下来,因为他早就下车了——卡车到了林周山的山顶,司机停下来说:你得再加两百块钱,不然我就不拉你了。周宁坚决不加钱。他痛恨这种背信弃义的做法,说:你这叫趁火打劫,要遭报应的,我宁肯多花钱再找一辆车,也不会成全一个坏人的坏念头。 他下了车,等来了一辆五十铃,举着五百块钱一拦,车就停下了。驾驶室里已经满员,他只好爬到车箱里去。车箱里货物不多,一些用纸箱包装的香烟占去了一半空间。另一半空间里半躺着两个人,神情冷漠地看着他。他也显出了自己的冷漠,爱理不理地坐着。冷漠了半天他才发现,这两个人每人都带着一个用牛皮包扎着的行李,里面鼓鼓囊囊的;穿戴也很特别,不像是汉人,也不像是藏民,倒像是古代的羌人。更醒目的是他们胸前都挂着一个海螺,仔细一瞧,正是反转音螺。周宁惊呆了:莫非他们就是那两个带着海螺朝圣的苯教徒?一阵窃喜。 五十铃的性能好,很快就超过了那辆破东风。一路奔驰,到达拉萨时才是上午九点。周宁当然不能来布达拉宫前等候我们,他跟踪着那两个人,去了大昭寺,这会儿正在八廓街闲逛呢。 孙学明接过手机去,告诉周宁:人都到齐了,我们现在去八廓街和你会合,告诉我你现在的位置,有什么新情况? 周宁说:我现在在玛吉阿米餐厅门口,就是八廓街东南角上那座两层的黄房子,我看到扎西警察了,他也在跟踪那两个苯教徒,不知道他发现我没有。 孙学明说:注意隐蔽,不要让他发现你。 周宁说:恐怕晚了,他现在正在回头,可能已经看见我了。 孙学明说:严密监视扎西警察,他肯定要抢先,我们马上就到。 快走。孙学明喊着。我们刻不容缓地驱车赶往八廓街。 正如孙学明所预见的,扎西警察抢先了。他以警察的身份,把两个带着海螺的苯教徒请进了八廓街派出所。 我们赶到时,周宁正在黄色的玛吉阿米餐厅门口焦急地张望着,见到我们就说:怎么才来?快走。 扎西警察依靠派出所的人,对两个苯教徒进行了搜查。但是当牛皮包扎着的行李被打开时,人们看到,里面除了海螺,什么也没有。 人头鼓呢?你们拿走的人头鼓呢?失望已极的扎西警察厉声问道。 一个国字脸的苯教徒和一个光光头的苯教徒都是一脸困惑。 (后来我们知道国字脸的叫拉热巴,是个出生在云南的羌人;光光头的叫杨尼玛,是个汉藏混血儿,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杨是汉姓,尼玛是藏语太阳的意思。据他自己说,他的母亲原是红军西路军女兵团的,被马步芳的骑兵在河西走廊一个叫作一条山的地方打散后,流落到青海的贵南草原,嫁给了一个苯教咒师,他们生下的儿子自然就成了一个虔诚的苯教徒。) 这时候我们到了。我们和扎西警察打招呼。 扎西警察瞪了我们一眼,板着面孔说:明天喝酒,别忘了,这次你们掏钱。 孙学明说:不想再跟你喝了,你这人不诚实。然后乞求地问两个苯教徒,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到底在哪里?你们把它搞到哪里去了? 两个苯教徒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商量着什么,完了杨尼玛用汉话对我们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是我们苯教的神器,你们找它干什么? 孙学明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就说人头鼓现在在哪里? 拉热巴说:我们也在找,我们从青海找到西藏,就想见一面巫圣大黑天的宝器,磕一个头,听一次响声,这一辈子也就够了。可是我们找了一路也没有找见,我们要是知道在哪里,还在这里转悠什么? 我们愣了:他们也在找?不可能吧? 孙学明说:你们到都兰吐蕃墓群干什么去了?你们一去人头鼓就失踪了。我们怀疑是你们拿走了它。 杨尼玛说:我们是去朝拜巫圣大黑天的坟墓的,到了那里就听说人头鼓不见了,我们降了神,神说哪里有苯教的殿堂哪里就有人头鼓。我们就一路朝拜,一路找来了。 我们还是不相信,但又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在撒谎,就问道:那你们估计大黑天的人头鼓现在到底在哪里? 拉热巴说:不在大昭寺,就在色拉寺,不在色拉寺,就在甘丹寺,不在甘丹寺,就在哲蚌寺,不在哲蚌寺,就在布达拉宫,不在布达拉宫,就在桑浦寺,不在桑浦寺,就在小昭寺,反正肯定是在有殿堂的地方。 这时候我们发现扎西警察已经不辞而别了。鬼,他真是个鬼,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他一定又有什么新线索了。孙学明意识到再盘问两个苯教徒已是纯属浪费时间,便朝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赶紧退出了派出所。 离开八廓街时,孙学明说:这两个苯教徒怎么没提到拉萨的十二丹玛寺和日喀则的威尔玛寺?我是这么看的,他说到的这几座寺院都不可能有人头鼓,他没说的我们反而要重点调查了。 张文华说:没错,莲花金刚说过,十二丹玛寺和威尔玛寺名气挺大的,而且是苯教寺院,他们肯定是故意漏掉的。 孙学明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十二丹玛寺。 拉萨没有十二丹玛寺。 我们到处打听,问过十几个大昭寺的喇嘛,问过十几个路上化缘的喇嘛,问过十几个商店里买东西、饭店里看电视的喇嘛,他们都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十二丹玛寺。 我们又问俗人。 一个在拉萨开店开了二十年的尼泊尔女店家说:十二丹玛?色拉寺里有哩。 一个正在朝着布达拉宫磕长头的农民说:十二丹玛?布达拉宫里有哩。 一个开出租车的年轻人说:十二丹玛?哲蚌寺里有哩。 最后我们来到了拉萨寺院管理委员会。一个专门给寺院造册的人说:没听说过这么个寺院。又翻出西藏寺院名录给我们看。我们都把纸看穿了,也没有看到十二丹玛寺和日喀则的威尔玛寺。 周宁说:十二丹玛是四魔女、四夜叉、四神女这些苯教地方神的合称,或许我们可以找到魔女寺、夜叉寺或者神女寺? 找来找去也没有。 张文华说:我来过多少次西藏了,从来没听说过十二丹玛寺。 孙学明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又觉得拉萨太神秘,未知的东西太多,我们没听说过十二丹玛寺也是正常的。 周宁说:现在看来莲花金刚在骗我们。 张文华说:绝对不可能,他骗我们干什么?没有理由啊。 孙学明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找朋友帮忙了。 张文华说:我认识哲蚌寺朗色林札仓工布康村的喇嘛尼向果仁。 周宁说:我认识强巴活佛的弟弟巴桑智美,他现在是色拉寺杰札仓的喇嘛。 王潇潇说:我认识观世音菩萨,但是观世音菩萨不认识我。 我说:我认识音乐家霍尔琴柯,但他现在肯定还没有回到拉萨。 孙学明说: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熟人。其他人分头行动,手机都开着,有线索立马通报。 我突然想起我在文联不是还认识几个人么?马丽华呢?她这会在哪里?她是一个灵魂如风的人,是一个用生命游历西藏的真正的诗人,她曾经沿着一条向上的路,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听说她一到那里心脏就不太好了,保重啊。我赶紧给文联打电话寻找马丽华,文联的人说她近期不在拉萨。那么还有谁呢?秦文玉?他已经不在了。那一年我们来拉萨到他的寒舍里做客,那是真正的寒舍,家徒四壁,空空荡荡,好像这里没有生活,生活都在外面,在旷野里大山上,或者高耸的喇嘛庙里。他把所有的东西搬来让我们坐。我们坐下来,愉快地和他高谈阔论。老秦后来写出了《女活佛》;再后来他离开了西藏,到别处做官去了;做了官又当差到别处的别处,像太阳一样冉冉升天了,升上去后就再也没有下来。现在想起来,老秦都是叫那官位给害的,他命里没有做官的因缘,可是别人让他做他就做了,结果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我猜想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西藏的某个地方,一定响起了超度亡灵的人头鼓——青藏高原对爱过它的人,从来都是记得的,从来都不会有丝毫的慢待。突然又想到还有一个叫阿来的,没见过面,但总是可以打听一下十二丹玛寺的下落吧?于是又打电话到文联,接电话的人说他不在文联,他自从写了《尘埃落定》之后就一直呆在麦其土司的官寨里。我突然想到,其实尘埃何曾落定了呢,阿来就是一粒尘埃,所有的生命都是尘埃,秦文玉当然也是一粒尘埃,既然是尘埃,离开人世也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不就是死么?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是有先有后罢了。在宇宙的洪荒里,几十年的先后根本就看不出区别。 张文华坐着张长寿的北京吉普去了哲蚌寺,周宁坐着刘国宁的切诺基去了色拉寺。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贺思旭,我们居然忘了我们的朋友贺思旭。孙学明立马掏出手机,拨通了日喀则山东大厦常务副总经理贺思旭的手机。 贺思旭说:谁?孙学明?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什么?你到了拉萨?好几个人呢?你怎么提前不告诉我?你们现在在什么位置?我也在拉萨,后天回日喀则。有什么事情你们尽快办,晚上我在八廓街的黄房子就是玛吉阿米餐厅请你们吃饭。 孙学明说:我们现在在娘热路和北京路的交接处,我们的事情就得找你才能办。 贺思旭说:那好,你们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们。 孙学明说:我们现在在娘热路和北京路的交接处,我们的事情就得找你才能办。 贺思旭说:那好,你们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们。 二十分钟后,一个微胖的风采卓然的汉子潇洒地走下他的巡洋舰,朝我们大步走来。我们一看,正是贺思旭。 贺思旭是1998年5月20日来西藏的内地对口援藏干部。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个人与动物的故事,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动不已,也意识到宗教有时候并不仅仅是作用于观念的信仰,而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行为方式。 他说有一天我在拉萨街上看到一个四川人在拿着皮鞭耍猴子,围观的藏民个个怒目而视,有一男一女拿着大饼不停地给猴子喂。我想我差不多也是一个西藏人了,我能做点什么呢?我犹豫了半天,掏钱买下了那只波密红猴,交给了喂猴子的一男一女。我说你们要是愿意就养着,要是没有这个能力,就把它送到寺院里去,那里肯定有专人喂它。或者可以这样:这只猴子来自波密(藏南森林地带),要是有人去那里,就让他把它带去放回森林,那里是它的老家。(我理解贺思旭的做法,他不是在做一件好事给别人看,而是在安抚自己的灵魂,安抚一个在西藏的氛围里渐渐自然化了的灵魂。) 他说以后我听人说,那一男一女既没有把猴子送给寺院,也没有交给别人带去波密。而是自己上路,朝波密步行而去。从拉萨到波密,往返一千多公里,常年跋涉,风餐露宿,一路上讨吃要喝,受尽苦难,就为了送一只猴子回老家,就为了完成我的嘱托,而且没有喧嚣,不必让别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精神?相比之下,我们太惭愧了。 他说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一辈子都想讲给别人听,一讲我就想哭,这才叫人哪,这才是真正的西藏人。这里不是宗教,不是欲望,不是为了得到,更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是超越了宗教和生存的对自然的无条件的亲近。过去我总认为人生在世,生存是最重要的,现在看来,最重要的应该是对生命、对自然怀有一种敬父敬母般的柔情蜜意。一个人,一生所能做的最有价值的,就是虔诚地热恋,包括热恋自然,热恋你的灵魂。这是西藏教给我的。 第十七章 永远的玛吉阿米 贺思旭告诉我们:十二丹玛我倒是听说过,但它好像不是寺,它是无处不在的护法神,拉萨的许多寺院里都有。不过你们不要听我的,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我给你们找一个绝对权威,他要是说没有,那就真的没有了。 贺思旭所说的权威是大昭寺的白玛才让活佛。我们一起来到大昭寺,在木柴院里找到了老态龙钟的白玛活佛。 白玛活佛摇摇头说:没有了,没有了。 孙学明说:什么意思?你是说以前有过? 白玛活佛点点头说:有过,有过。 孙学明有点着急地说:现在呢?现在在哪里? 白玛活佛说:搬走了。 又问了半天才明白,曾经有一个十二丹玛寺,就在甘丹寺(拉萨三大寺之一,是黄教最早的寺院,坐落在达孜县,离拉萨约五十公里)的旁边,文革破四旧时,和甘丹寺一起遭到了红卫兵的破坏。后来甘丹寺复兴,十二丹玛寺的僧人们又在原址上搭建起了神堂,两年后嫌那里离拉萨太近太闹,常有旅游者来打扰,影响咒师的修炼,就搬到日喀则去了,改名为威尔玛寺。 孙学明急问白玛活佛:十二丹玛寺,不,威尔玛寺在日喀则的什么地方? 白玛活佛说:你们去日喀则,问问札什伦布寺的喇嘛就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孙学明立马拨打手机,想把去了色拉寺的周宁叫回来。 周宁说:我有新情况了,马上回去找你们,在什么地方?黄房子?玛吉阿米餐厅?好。 孙学明又打手机给张文华。 张文华说:我正要回去,黄房子的玛吉阿米餐厅太好了,咱们在那里吃饭太有情调了,新情况有啊,我在哲蚌寺见到了一个人,你们绝对想不到,见了面再说。 半个小时后周宁赶到玛吉阿米餐厅,先见过贺思旭,握手,寒暄,马上就说起他在巴桑智美喇嘛那里打听到的新情况:拉萨现在已经没有十二丹玛寺了,但是每个大寺院里都有十二丹玛殿,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会不会出现在哪个大寺院的十二丹玛殿里呢? 周宁说:我看完全有可能,要不然同样是在寻找人头鼓的两个苯教徒,为什么一到拉萨,就先去了大昭寺呢?大昭寺里肯定有个十二丹玛殿,非常隐蔽,一般人不知道。 孙学明讲了白玛活佛关于十二丹玛寺权威性的说法。又说:看来我们把两个带着海螺朝圣的苯教徒看扁了,人家告诉我们的是实话,不在大昭寺,就在色拉寺,不在色拉寺,就在甘丹寺,不在甘丹寺,就在哲蚌寺,不在哲蚌寺,就在布达拉宫,不在布达拉宫,就在桑浦寺,不在桑浦寺,就在小昭寺。咱们先在拉萨找,找遍所有的寺院,实在找不到就去日喀则。 这时候张文华到了。他说:这个决定我同意,必须先把拉萨彻底过一遍。我在哲蚌寺见到了一个人,特面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就是我们在离唐古拉山口很近的日喀则商店里见过的那个老板,我们还买了他许多矿泉水,他把我们骗到斯吉拉姆——光荣天女湖去了,差一点出事,你说此人可恨不可恨?我怀疑他就是那个从都兰吐蕃墓群失踪的日喀则的民工。 周宁说:肯定就是了,他去哲蚌寺干什么?难道他要把他偷来的人头鼓卖给哲蚌寺? 张文华说:好像不是,没见他带什么东西,我问了我的朋友尼向果仁,他说这个日喀则人是个虔诚的香客,一整天都在磕头。 孙学明说:他要是想把人头鼓卖给哲蚌寺,也不一定带在身边,他可能是先来探路子,谈价钱的。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张文华说:我尾随着他出了哲蚌寺,看他坐出租车进了市区。拉萨的出租车是绿色的,他闪进一片树林我就找不见了。 孙学明说:一个虔诚的香客来去寺院是不会坐出租车的,明天他肯定还会出现,但不一定在哲蚌寺,因为假如他真的想出售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肯定得走遍拉萨所有的大寺院,最后选择一个他最能接受的价钱。我们恐怕得兵分七路了。 张文华说:还是别分开了吧,一分开准得出事,我都有点承受不起了。 孙学明说:出什么事?不就是死嘛,怕什么?死里逃生就是了,我们寻找人头鼓是利益宗教的事,各路大神大仙都会保佑的。现在我们分分工,谁想去哪里自己说。 大家说:随便,你分配吧。 孙学明说:这样吧,张文华还是去哲蚌寺,周宁也还是去色拉寺,我去达孜县的甘丹寺,王潇潇去布达拉宫,刘国宁去大昭寺,张长寿去小昭寺。 孙学明最后指着我说:你去桑浦寺吧。 王潇潇说:这就是天罗地网了,看他往哪里跑。 孙学明又说:明天的任务,一是注意日喀则的民工的出现,二是注意扎西警察的出现,三是重点调查各个寺院的十二丹玛殿,四是顺便了解一下各个寺院现有的人头鼓,和我们要找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到底有什么区别,便于我们识别真假,增长见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都说没有了。孙学明说:那就散会。 王潇潇说:本来就没开会。 孙学明说:都形成决议了,谁说没开会? 张文华说:要是开会,那还得表彰先进,谁在这一段时间里表现突出得有个说法;还得发东西;还得改动发票——把吃饭的钱全记在住宿的账上,回去好报销;还得领取会议补贴;还得最后会餐。 贺思旭插进来说:这就是最后会餐了,你们赶快点菜,天都黑了,大家都饿了。我先来介绍一下,这里有中餐、西餐和藏餐,有藏茶、尼泊尔茶和印度茶,有内地各种各样的茶,还有各种饮料和各种名酒,随便点,不必客气。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藏餐,有糌粑,有羊肉拌饭,有奶茶,有米汤似的青稞酒,大家都说好吃,惟独对奶茶颇有非议,虽然也很好喝,但比起青海的奶茶差远了。青海的奶茶是熬茶加奶,奶很多,上面有一层胶结着茶杆的奶皮,嚼起来芳香浓郁,外带一点苦,十分地耐人寻味。 饭饱了再喝酒,贺思旭把老板泽郎王清叫来一起喝。孙学明问泽郎王清:这餐厅为什么叫玛吉阿米? 康巴汉子泽郎王清说:玛吉阿米出自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一首情歌,情歌是这样的——在那高高的东方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玛吉阿米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的心上。 玛吉阿米是指纯洁的少女或情人,但这个词汇所指的情人,包含着独特的内容,汉语里没有恰当的词汇能够对应着翻译,它的意思就是我的情人,是没有生养过我的母亲。可以想象,仓央嘉措当时只有二十岁左右,他一往情深的这个情人肯定比他大一点,所以她就像没有生养过他的母亲了。还可以想象,仓央嘉措从小被认定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后,就离开了母亲,过着封闭的生活,他渴望着母爱,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心又充满了青春的期待,很容易把对母爱的盼望和对情人的盼望融合在一起,所以就用了玛吉阿米这个词,玛吉就是未生亦即没有生我的意思。再加上这个情人对他特别好,或者理想中的情人应该对他特别好,就有了情人对自己的恩情像母亲一样的特别含义。 张文华说:玛吉阿米餐厅是杏黄色的,这有什么讲究? 康巴汉子泽郎王清说:六世达赖是黄教的领袖,这里是六世达赖约会过的地方,是他写过情歌的地方。拉萨有一些墙上涂着黄颜色的房子,这样的人家都有女子和仓央嘉措产生过感情,涂上黄色,以示荣耀。人们认为,有了这样的黄色,就说明有了六世达赖喇嘛的足迹,就大福大贵了。仓央嘉措的情歌里说:“人们都在说我,说得的确不错,脚步踌躇的少年,女店主家去过。”还有一首情歌说:“时来运转的日子里,竖起了祈福的宝幡,有一位贵族的女子,请我到她家赴宴。”还有的女店家并不是自己跟仓央嘉措难分难舍,而是专事撮合,并为痴男怨女提供约会场所,这样的地方,因为有了仓央嘉措的足迹,也变得尊贵吉祥了。仓央嘉措有一首情歌说:“有情人的相遇就像鸟落到石头上,这是因为女店家的说合,如果有了孩子欠下了孽债,善良的女店家你还得帮我养活。” 泽郎王清说:六世达赖喇嘛出生于藏传佛教宁玛派的世家,宁玛派崇尚身修,身修要有明妃相拌,也就是必须和女性来往,仓央嘉措的爱情便是修行的需要。如果当时左右他命运的西藏统治者蒙古人拉藏汗和康熙皇帝能理解他,而不是废黜他,并让他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死于非命,他肯定是个修行卓越的宗教领袖。 周宁说:对,这个我同意。当时西藏的老百姓和几乎全部僧侣都非常理解他,拉藏汗召开拉萨三大寺会议,想贬掉作为诗人的六世达赖喇嘛,遭到了坚决的抵制,没有一个人认为诗人的行为是对宗教的亵渎,都说仅仅是迷失菩提而已。后来,按照康熙钦命和拉藏汗的意志,要把仓央嘉措押往北京,无数信仰六世达赖的藏民都来送行,他们以泪洗面,请求诗人为众生祈祷平安。六世达赖喇嘛用诗的语言开始祈祷,人们顿时争相上前,把数不清的洁白哈达堆在了他的身前身后,那真是心灵的素洁,一个历史的神圣和美丽。 周宁说:当拉藏汗的蒙古军队押解着仓央嘉措路过哲蚌寺时,僧侣们眼泪涌行,发出一片祈请佛佑的声音,舍命从蒙古军队手中抢走了仓央嘉措。拉藏汗调兵攻打,无情地镇压那些敢于用生命维护这位抒情诗人的僧侣。仓央嘉措油然生起不忍之心,对众喇嘛说:生死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损失了,让我去吧,喇嘛们保重。说罢,他无所畏惧地走向了蒙古军队。 周宁说:仓央嘉措病死在押解途中的青海湖边。死后拉藏汗又立博格达的益希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康熙皇帝也册封了益希嘉措,但西藏人、青海人和蒙古人都不信仰,都认为藏人找到的理塘的格桑嘉措是真的六世达赖的转世,因为仓央嘉措在情歌里说了:“白色的野鹤啊,请把飞的本领借我一用,我不到远处去耽搁,到理塘走一遭就回来。”这就是说仓央嘉措曾预言自己将在理塘转世。人心如此,康熙皇帝进退维谷,觉得拉藏汗是个老而糊涂的人,难以执掌西藏政局,便又承认格桑嘉措实系达赖真身,诏命加封为宏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藏史称之为第七世达赖喇嘛。康熙的这种转变不能不说是识时务的举措,因为承认了格桑嘉措是仓央嘉措的转世,也就等于承认了仓央嘉措,蒙藏人众这才心悦诚服。 我们大家都对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以及黄房子的玛吉阿米餐厅感叹不已。 孙学明问道:现在的拉萨还有没有这种黄房子了? 泽郎王清说:有啊,八廓街就有。 张文华说:可是还有没有可爱的玛吉阿米了呢? 贺思旭说:有,玛吉阿米也是代代相传的。 张文华叹口气说:可惜我不在拉萨生活。 王潇潇问道:在黄房子的玛吉阿米餐厅有没有过爱情呢? 泽郎王清笑了笑说:也可能有吧,我们这里的情调这么好,男男女女的顾客很多,肯定有许多是情人关系。 我们四下里看着说:是啊,这里的情调真不错。 泽郎王清说:黄昏的时候,阳光斜射而来,你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阴影的伸展,感觉光线中的尘埃都是有生命的。总是有一种淡淡的伤感,萦绕在胸怀;总是有一种无声的打搅让你回头半天;总是有一副画面让你眷恋很久。坐在临街的窗前就更好了,你可以看到沿着八廓街顺时针流动的人群,有磕长头的信徒,他们从早晨一直磕到傍晚了;有匆匆而过的喇嘛,红色的袈裟在黄昏的照耀下更加鲜艳了;有迷恋在尼泊尔商店前和徜徉在工艺品摊铺前的旅游者,他们不时地望一眼黄房子,仿佛有什么吸引了他们;有一闪而逝的女人,美丽的女人,正因为美丽她就一闪而逝了;还有各种各样与你没有关系的人,走过,走过,不尽不绝地走过,就因为没有关系你才那么关注他——他从哪里来?他到哪里去?天色渐渐暗淡了,人影渐渐模糊了,神秘的灯光一盏两盏地出现了。时光在持续,信仰在持续,但是静了,静了,一天的喧嚣之后突然静了。夜的拉萨,夜的八廓街,显示着一种黑暗的美丽,让人享受着黑暗的幸福,静了,静了,一切都静了。当然,你可以什么也不看,就看这里的外文图书和杂志,或者,在这里写写明信片,喝一点咖啡或别的饮料。如果是两个人,还可以悄悄地聊天。总之,外国人来的很多,他们都是来寻找情调的,有的经常来,坐在固定的位子上,安静地度过每天的黄昏和晚上。 好啊,这里的情调,尤其是现在,外面下起了雨,外面的拉萨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而我们在里面,里面依然是金色的黄昏,是拉萨羁留不去的黄昏,是黄昏羁留不去的情调。 我们起身,四处走动着,看到了墙壁上的两组世俗画,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都很美,美得让人都想走进去;墙上还挂着藏戏面具、羌姆面具和佛教面具;有四大部洲图、风火水土图、天体日月星辰运行图、朗久旺丹图、须弥山图、香巴拉图、释迦牟尼神变图和斑斓若霞的佛教故事唐卡;餐桌上点着白色的蜡烛,吧台前挂着藏式的灯笼,餐厅中央是一圈沙发,俨然又是一个小世界,几个漂亮的外国女郎歪在那里,看着什么,说着什么。 很美啊,真的不错,玛吉阿米的黄房子,西藏的氛围,古典的情调,欧洲的方式,那么高雅的黄色,来拉萨旅游,谁会拒绝这里如此别致的享受呢? 创造这种享受的泽郎王清是康巴牧人的儿子,他发现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无穷魅力,发现了玛吉阿米这个词汇的真正含义。 ——啊,我的情人,你是没有生养过我的母亲;你是母亲一样无私爱我的玛吉阿米。 我们在情调里穿行,都想着诗和画的意境。 王潇潇看了看窗外的雨,走到灯光迷蒙的吧台后面,摆了个姿势说:你们看我像不像女店家? 张文华说:太像了。 周宁说:那谁是冒雨来跟你约会的少年呢? 我用眼光寻找孙学明。孙学明正趴到桌子上,在一个木板夹起来的厚厚的本子里写着什么。我们走过去,发现那是一本玛吉阿米留言簿,孙学明正在上面创作一首诗呢。 我想也让我留下一首诗吧,于是就拿过另一本留言簿写起来: 我听说西藏选择了黄色 因为黄色是太阳的颜色 我知道西藏选择了太阳 也就是选择了不落 玛吉阿米是阳光的一束 它斜射而去 映出旋转的八廓街 映出黄昏的拉萨 黄昏是约会的时刻 我们在如此迷人的雨声中 来到情人的思念里 纷纷醉倒 啊,太阳的情人 玛吉阿米的黄房子 拉萨永远的黄昏 第十八章 雅鲁藏布江的妙音 从玛吉阿米餐厅出来,贺思旭把我们介绍到了西藏邮政酒店,然后到八廓街日喀则山东大厦拉萨办事处休息去了。 我们都很累,开了房间,随便洗了洗就睡了。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大家起来,洗漱完了打算出去吃点东西,然后按照昨天晚上孙学明安排的,分七路行动,加紧寻找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 这时周宁问道:学明哪里去了? 张文华说:肯定在卫生间。 卫生间里没有。周宁又问:是不是去潇潇屋里了?说着就去敲门。门开了,是周宁自己推开的,里面没有人。周宁说,怪了。 张文华说:等等吧,大概和潇潇出去了。 我们等了半个小时。周宁说:今天有重大行动,他们也该回来了,咱们出去找找吧。 我们来到邮政酒店的门外,走动着,张望着,又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早点,还是没看到他们。 周宁说:他们是不是被扎西警察劫持到哪里喝酒去了? 张文华说:是不是尕布藏又追上来了? 刘国宁说:他去喝酒肯定得叫上我们。 周宁说:不一定,他想牺牲自己,保护我们,就连招呼都没打,把潇潇叫上就走了。 张文华说:对,这像是学明的做派。 又等了一个小时。周宁说:他会不会又去找贺思旭了?你们谁知道日喀则山东大厦拉萨办事处在八廓街的什么地方? 没有人知道。周宁说:那就去转悠着找吧。 我们开车来到大昭寺广场,下了车,快步走进了八廓街。八廓街已是人流如潮了,我们顺时针走了一圈,没有找到;走了两圈,也没有看到;走了三圈,还是没有发现。后来又走进了夏萨苏路,没有;来到了冲赛康巷,没有;穿越了翁堆兴卡路,穿越了东孜苏路,穿越了许多条彩色的碉房立成山的无名小巷,还是没有看到日喀则山东大厦拉萨办事处的招牌。 我们十分沮丧,也十分生气,发了一通牢骚,又沿着狭窄的古老街道往西走,在一个急转弯的地方,突然觉得眼前一片豁亮,几座两层楼的黄房子出现了。与此同时,我们看到了孙学明和王潇潇。 孙学明和王潇潇正从黄房子的黄门里走出来,手挽着手,亲密无间。我们个个黑着脸走了过去。 孙学明和王潇潇笑望着世界,也笑望着我们,吃惊地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周宁首先吼起来:我们哪里会知道?我们是瞎猫捉住了死老鼠。你们是怎么搞的?都把我们急死了。 孙学明赖皮地朝我们作着揖说:对不起对不起,让大家着急了,但是情有可原嘛。 张文华说:什么情有可原,我们是来寻找人头鼓的,悠悠万事,唯此唯大。你是头,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孙学明说:我当然清楚,但我更清楚世界上还有更紧迫更重大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比如说我和潇潇的爱情。现在我郑重宣布:我和潇潇要准备结婚了。 我们呆愣着:什么?你说什么?我们没听错吧? 孙学明说:你们没有听错,你们看看这里是什么?这里是仓央嘉措曾经到过的黄房子,是诗人会过情人写过情歌的老地方,我们在这里过了一夜,非常的幸福。为了这种幸福能够延续一辈子,我们要结婚了。 王潇潇甜蜜地依偎在孙学明身上,笑着。 周宁摇摇头说:完了,他们终于走到坟墓里去了。 张文华着急地嗨了一声,冲着王潇潇说:他有权位么,你嫁给他?他是大款么,你嫁给他? 王潇潇红着脸说:他是人。 周宁说:从此君王不早朝,精力外泄,意志消沉,哪里还有心思跟我们一起赴汤蹈火。 孙学明说:没那回事,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定要找到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然后在敲响人头鼓的欢乐中,在大原野上,在千山万壑、冰天雪地的祝福里,举行我们的婚礼。 张文华遗憾地叹口气,冲着王潇潇说:完了,你除了幸福什么也得不到了。 我说:你们是不是仓促了点?慎重考虑,回去再说吧,回去你们大概就要改变主意了。你们的爱情应该发生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冰天雪地里能有什么爱情? 孙学明说:别给我提大都市了,我在北京呆了那么久,我谁也不爱,这次一出来,一进入荒野,我就爱上潇潇了。说着就唱起来:西宁的古塔藏里的经,布达拉宫的宝瓶;想烂了肝花花疼烂了心,望麻了一对大眼睛。大都市的爱情,你有么? 我们愣着,都有点傻了。半晌,张文华说:没有,我在北京土生土长,从来没见过能把心肝想烂疼烂的爱情。 孙学明说:那你们还不赶快鼓掌。 我们从傻愣中清醒过来,热烈鼓掌,都觉得自己也应该赶快找一个王潇潇一样漂亮温柔的姑娘搞出点天翻地覆的爱情来。 孙学明说:我们要记住今天,在拉萨玛吉阿米的黄房子前,我们以亲身的体验知道了爱情是什么,那就是想烂了肝花花疼烂了心,望麻了一对大眼睛。 张文华说:我们对人头鼓不也是这样的么——想烂了肝花花疼烂了心,望麻了一对大眼睛。 周宁说:对对对,这是一种宗教感情,爱情和宗教是一样的。 孙学明说: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们说:没有了。 孙学明说:那就听我的,出发。 我们愉快地应和着。好啊,出发,仿佛我们永远都在出发。 我们分成了七路:孙学明前往甘丹寺,周宁前往色拉寺,张文华前往哲蚌寺,王潇潇前往布达拉宫,刘国宁前往大昭寺,张长寿前往小昭寺,我前往桑浦寺。我们从玛吉阿米的黄房子开始,又一次出发了。出发前我们说好,两天后再见。 我们没想到,两天以后,当我们重新聚拢到一起时,个个都是灰头土脑的样子。有的只找到了十二丹玛殿,根本就没有见着人头鼓,真的假的都没有见着;有的甚至连十二丹玛殿都没有找到,好像那隐藏着无数机密的神殿怕人揭密似的躲起来了。怎么办?日喀则的民工再也没有出现,扎西警察也没有出现,我们的线索全断了。 孙学明皱着眉头说:是不是我们的思路不对头?既然是日喀则的民工,他最终还是要回到日喀则去的,拉萨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路过的地方。 周宁说:对,拉萨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路过的地方。 孙学明说:更重要的是,拉萨的十二丹玛寺到了日喀则就变成了威尔玛寺,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威尔玛寺在日喀则的什么地方,但很有可能就像拉萨的各大寺院里都隐蔽地存在着十二丹玛殿一样,日喀则的札什伦布寺里也有十二丹玛殿也就是威尔玛殿。 周宁说:有道理,我觉得不是可能有,而是一定有。 张文华说:照你们的说法,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失望,因为我们的目的地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周宁说:我们都忘了在吐蕃大墓许新国告诉我们的,他说巫圣大黑天成了吐蕃大法师和佛教护法神后,按照信徒们的意愿,把自己的安居地从唐古拉山以北的安多搬到了雅鲁藏布江的源头喜马拉雅山群里,成了雅鲁藏布江的护水大神。所以巫圣大黑天也叫山水魔尊,魔尊的法器人头鼓也就成了巫圣护水灵鼓。人头鼓是巫圣大黑天的象征,鼓的声音就是他的声音,是他降福生众的妙音,佛经里称作雅鲁藏布江妙音。 我说:既然是雅鲁藏布江妙音,我们为什么不到雅鲁藏布江去找呢?应该立马前往日喀则。 大家都说:对,应该立马前往日喀则。 我们连夜离开了拉萨,直奔雅鲁藏布江。然后在雅鲁藏布江的涛声陪伴下,在浪涛发出的如鼓如鼙的妙音催动下,向着依然渺茫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向着早已在我们心中敲响了的人头鼓,一路颠簸而去。 到达日喀则时天已经亮了。风和日暖,洁白的祥云飘拂在半是彤红半是蓝的天空。正前方的尼玛冬山形如大象奔走,后藏最大的宗教城堡札什伦布寺就坐落在大象的怀抱里。璀璨壮丽、大气恢弘,西藏的建筑,除了布达拉宫,就属札什伦布寺天工神妙了。 我们从车窗里看到了太阳的灿烂、佛殿的灿烂、大象山的灿烂、雅鲁藏布江的灿烂,突然就兴奋得又唱又叫。都说:快啊,快去寺院,这是个吉祥的时刻,这是个让我们满怀欢喜的时刻。 吉祥欢喜的时候我们急切地扑向札什伦布寺。 但是且慢,车必须停下,我们开不过去。通往神妙之殿的宽阔的马路上,密密麻麻都是人,都是跪着的人。十里长路上都是跪着的藏民。他们从哪里来?不用问就知道,他们从后藏的四面八方来。他们来日喀则干什么?不用问就知道,又有重大的佛事活动了。 周宁说:可能是法会吧,祈愿大法会,我们来对了,快到前面去。 我们弃车步行,绕来绕去,在匍匐在地的人群里艰难地穿行,差不多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札什伦布寺的大门口。这时,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一阵节奏舒缓的鼓声,如同雅鲁藏布江沉重的涛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高了。 我们互相看看:人头鼓? 孙学明招呼我们赶快往前走。我们挤进大门去,听到随着鼓声,法号响起来。洪亮的法号,宽广的法号,神音壮美的法号,把云彩都吹得跑起来了。接着经声响起,金刚铃响起,香火的红焰猎猎地响起。大门内的广场上,环绕着跪伏在地的藏民,四五百个红衣喇嘛念起了六字真言。众喇嘛的前面,花团锦簇的高台上,坐着一排身披金色哈达的活佛,活佛的前面,有个头戴七色佛冠的神巫,正在敲打一面鼓。 人头鼓?我们惊呆了,那就是人头鼓。连眼睛近视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或许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人头鼓,七颗无敌法王石宛若七星照耀,莹光刺眼,那也是七字真言的熠熠光彩,激射而来,摄人心魄。 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张文华首先发现,在祈愿者的人群里,竟有一个我们见过面的人,他就是我们追踪而来的日喀则的民工。不,他不是单纯的民工,他更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他的双重身份让我们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猜测:或许就是他从都兰吐蕃墓群发掘现场得到了人头鼓然后敬献给了他的信仰。 大法会举行了整整一上午。整整一上午,人头鼓都是响着的,数万藏民都是跪着的。鼓声就是福音,是从远古的藏土、威武的祖先那里传来的圣洁之音,是雅鲁藏布江输送而来的天上的神妙之音。我们盯着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盯着那个现了真身的日喀则的民工,盯了整整一上午。 这时一个年老慈祥的喇嘛和扎西警察朝我们走来——我们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智慧的藏族警察,很可能就是在他的保护下,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才被人安全带到了日喀则,而且以后也会在他的保护下,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会被人安全送回它的现世地——都兰吐蕃大墓。 老喇嘛用藏话给我们说着什么。扎西警察小声翻译道:来参加雅鲁藏布江妙音法会的人,不论是汉人还是藏民,都应该跪下,你们来了一上午了,为什么还不跪下? 我们点着头,赶紧跪下了。跪下后就感到有点恐慌,越来越恐慌,好像我们的下跪并不是为了虔诚和入乡随俗,而是为了悔罪——我们突然之间有罪了,大大地有罪了。 孙学明小声说:走吧。 于是我们一个个站起来,头也不抬地撤退了。 我们来到停车的地方,回望着十里长路上那些匍匐在地的藏民,那些被鼓音降服了的民众的背影,谁也不说一句话。我知道这是不敢说,一说就显得我们卑鄙渺小了——凭什么我们要来寻找人头鼓,并准备把它拿走呢?沉默。我知道这是灵魂的沉默。 过了好久我才说:不管这面人头鼓是不是我们苦苦寻找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我们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寻找下去了。藏民的东西还是应该由藏民赋予它神圣的色彩,人头鼓作为法器,比作为文物更有价值,就让它像一个生命体一样活跃在札什伦布寺,和众佛在一起,为祈祷而响亮吧。再说日喀则是雅鲁藏布江妙音的原生地,人头鼓来到了这里也就等于回到了故乡。 还是沉默。我知道沉默就是允诺,该是我们返回的时候了。 我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日,是第七天,是缅怀神并忏悔的礼拜日。我们是不是也要忏悔呢? 孙学明说:需要,绝对需要,上帝创世用了七天,第七天就开始休息,休息干什么?就是忏悔。 周宁说:所有的宗教在最高境界里总是一致的,就说七吧,基督教把它看成是一个神秘的宇宙数字,是大数,是圣日和忏悔日。佛教也以为七是圣数,有七佛、七宝、七觉支、七趣等等。《贤愚经》卷九中说:牢造其船,令有七重。……以七大索,系于海边。……若得珍宝,安稳还归,子孙七世,用不可尽。作是令已,便断一索,日日如是。至于七日,断第七索,望风举帆…… 张文华说:你不要背诵佛经了,还是用我的话说吧,东南西北上下是六个完整的方位,第七是中,是我们这些观察者的位置,是人的自我意识,要是这种自我意识达到了神和人的统一,那就是人生的超凡入圣了。 我说:我们不可能超凡入圣,我们这次寻访人头鼓,说明我们和西藏的教徒一样,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永恒的期待,那就是七。不同的是他们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并且会用整个生命日日祈祷,而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态度茫然而无奈。 我们孤独地离开了那里,离开了寺庙和众佛,离开了法会和那么多虔诚的面孔。而一种声音却永远留在了我们心中,它在雅鲁藏布江的怀抱里,在无尽的江流依傍着喜马拉雅山浩浩东去的时候,变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那就是众生的祈祷,是西藏的神灵和自然赐给我们的雅鲁藏布江妙音。 人头鼓还在敲响,它是要敲出失传了的那一字圣古的真言么?它是要把六字真言敲成七字真言而让人间重现美丽幸福的香巴拉么?人头鼓还在敲响,香巴拉已不再遥远,这就是西藏。在永恒的期待中完善自己和完成神授的使命,这就是西藏。 后记:在两极之间挣扎 公元2005年是藏历木鸡年,木鸡年的正月初一和汉族农历乙酉年的正月初一恰好是同一天,这样的重合并不多见,而重合之年对我来说有着另一层含义,那就是我和我的朋友德吉才让喇嘛约定的日子悄然来临了。半年前德吉才让就在电话里对我说:“你们汉历年和我们藏历年重年的这一天是最最好的日子,是汉神和藏神聚会喝酒共同欢娱的时候。这一天你来我们塔尔寺,我给你点灯。” 于是我和我的朋友孙学明欣然前往。大年初一的塔尔寺不收门票,所有的殿堂门口僧宝隐退,佛宝出世,幽静得就像最古老的历史。德吉才让喇嘛念着经替我们在宗喀巴的法座前点了两盏灯,我们献了酥油和哈达,在静默中享受了一会佛境的深寂与超然,然后就去踢足球。塔尔寺寺门内的广场上,早就开始了一场不拘人数的喇嘛足球赛,我和孙学明立刻加入其中,和几十个红袈裟的喇嘛纠缠在一起,正所谓“其乐也融融”。晚上,素宴之后,我们住在了德吉才让的僧舍里。聊到夜深人静,我仍然没有睡意,便打开电脑修改《敲响人头鼓》。金刚铃的声音随风入耳,值夜的喇嘛把经念成了神秘的悄悄话。我突然意识到,昌义是对的。他说:“庄严的宗教气氛和作者的调侃是不协调的,寻鼓人自称‘七匹狼’的描写应该淡化。”我立刻决定把调侃全部删去,把“七匹狼”全部删去。虽然不怎么幽默了,却少了许多“眼障”和“落差”。美就是和谐,虽然喇嘛是吃肉的,但正儿八经的素宴上,最好还是不要有荤菜。一个作家毕生要做的,大概就是把永远的不和谐变成短暂的和谐,把真实的不和谐变成虚幻的和谐。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我这个人最不擅长的就是创造和谐,最擅长的就是在不和谐的两极中挣扎。过去我习惯于在抒情与叙事之间挣扎,现在我又习惯于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挣扎,在表达与掩饰之间挣扎,在世俗与宗教之间挣扎。我是挣扎一次完成一部作品,所以我永远不能耐着性子花几年或者十几年时间去酝酿琢磨一部作品,因为挣扎是一个急于解脱的过程,我怎么可能让一根绳子捆绑我那么久呢?解脱了一根绳子,再去寻找另一根绳子,在自我绑缚和自我解脱中获得最大的满足与快乐,这大概就是我了。文学是戴着镣铐跳舞,作家都一样。不同的是,别人一生只需要一种镣铐,而我是希望一年换一种,这一种镣铐舞还没跳好,就又去跳别一种镣铐舞了。好处在于我的经历和体验比别人丰富一些,不好处在于也许所有的舞蹈我都跳不精道。“十年磨一剑”是我对自己的勉励,但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往往做不到什么才会标榜什么,比如最清醒的人通常要把“难得糊涂”作为座右铭,最不能忍的人通常要把一个大大的“忍”字挂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我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人,常常忍不住心问自己:“铁棒自有铁棒的用处,为什么非要磨成剑呢?”一直关心着我的《当代》编辑希望我一把又一把地拿出寒光闪闪的宝剑来,可我总是辜负他们,拿出来的仍然是粗铁。好在作家不似官员、演员和运动员,年龄对他们的限制不是太严格,他们任何时候都可以说:“我这才开始呢。”是的,我这才开始。梦是大家都可以做的,一根粗铁梦想成为宝剑,这本身就是一个饱含激情的过程,是一次幸福快乐的旅行,而不是结果。还是食指说得好:“相信未来。”“相信未来”的重点在于“相信”,而不在于“未来”。未来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就是那些知道的太多的人。我一无所知,所以我是幸运的。 《敲响人头鼓》便是一次幸运的寻访。我们借用人头鼓填补了我们的无知,却暴露了我们更大的无知。说得形而上一点:这是一部横穿青藏高原的书,横穿是为了抵达,抵达彼岸。可是我们抵达了吗?我们的追问是这样的:深藏不露的人文源头在哪里?表达未来的神语真言在哪里?灵异巫统的血脉、藏地文化的骨髓、古老宗教的密码在哪里?今天的人文平台是否能够开演昨天的戏剧?当辽阔的原野和壮丽的雪山成为人文机密的避世空间时,我们的全部精神就是去聆听已在万山丛中被隐隐敲响了的人头鼓。 人头鼓正在敲响的雅鲁藏布江一如既往地流淌着,喜马拉雅山托起的天空上,那原始云朵背衬着的已不再是无边的混沌而是文明的湛蓝了。而对苦苦寻访人头鼓的我们来说,这是一次生命历险和激情出走,是一次肉体漂泊和灵魂放逐,在文化上是寻根,在精神上是寻梦。——流浪没有尽头,而回家的路就在身后。 至于《敲响人头鼓》的写作过程,就不想再罗嗦什么了,因为作品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唯一想说的是,文中那九首用楷体和诗歌的形式排出来的歌词,其实不是唱出来的,而是吟出来的,也就是说它们还没有被作曲家谱成歌曲。我希望在这部作品出版之后,它们能够成为真正的而不是虚拟的歌曲,进入我们的音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