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 楔子:从1920年进入 我要说的这个女人住在汉口。她说她叫水滴。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阳晒,被风吹,被空气不声不响消化。她说,结果我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她还说,如果这世界是污秽的,我这滴水就是最干净的,如果这世界是洁净的,我这滴水就是最肮脏的。总而言之我不能跟这世界同流。 这个鸡皮鹤发、蓬头利齿的老妪每天用茶叶煮鸡蛋,然后推着小炉子,踉跄着走到街口,架锅叫卖。汉口人喜欢将城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叫作“里份”。她那间板皮房屋深藏在汉口一条破败不堪的小巷里。 我惊讶地问:你就是当年的水上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淡地说,是呀,有什么事?这份从容和散淡让你在瞬间顿悟:这世上有些最不起眼的人,可能什么世面都见过。 我问路的时候,巷子里的人都说,哦,水婆婆呀。她蛮少讲话。还有人说,她良心蛮好。她屋里还有个爹爹,不晓得是她的什么人。他是个苕。水婆婆养了他一生。 我正在研究汉剧史。这个古老的剧种早先在汉口火爆得不行。有一天我听一个老票友说到那个令我惊喜的名字:水上灯。水上灯主演的《宇宙锋》,赵艳容装疯卖傻那一场,硬是被她演绝。她一度是一个光芒万丈的人物,但在顶峰的时候忽然宣布永离舞台,从此蒸发得无影无踪。我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像侦探一样,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终于找到了她。 水滴出生的时候,是1920年。让我们跟着她开始吧。 第一章 生与死 一 这正是早春。刚下过雨,天灰白着,像是被泡肿胀了,四下里没有精神。院里的杨树还没发芽,映在空中的枝桠便黯然着。春天还没有足够的气力让这世界鲜艳。 雨曾经下得很大,蓦然间又小了,什么时候再下,谁都猜不准。汉口的雨就是这样,常常像一个人发疟疾。街上的路都是湿的,黄包车拉过,身后便跟两条清晰的车辙,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所有的脚都拖泥带水,路便从大门一直湿到屋里。 李翠从屋里走出来。她大腹便便。屋里的阴潮气,令她觉得自己已然闷得快要窒息。她只想透口气。走进院子,空气虽也湿,但有风摆荡,这湿气就鲜活。长长地吸一口,似乎香气四溢,沁入心脾,一醉到心。就像深吸了一口上好的鸦片,愉悦立即有如小虫,从鼻子出发,朝全身爬行。 女佣菊妈端着木盆回来。木盆上堆着洗净的衣物,有点重。菊妈的身体朝后仰着,以便让肚子助她一臂之力。菊妈说,她姨娘,外面凉,还是回屋里好。李翠说,院子里爽快,屋里好闷。菊妈说,就快生了,小心点呀。李翠说,还有几天哩。 两人正说话,门外窜进几个小孩。小孩子奔跑着笑闹,你追我赶,全无顾忌,连方向也不看。李翠突然就置身在他们的打闹之中。于是有点慌,想要回避。却因身子太重,行动迟缓,未及转身,便被一个男孩一头撞上。男孩玩得开心,撞了人也不在乎,掉过头,继续呼啸而去。 地上原本就湿滑,李翠遭此一撞,脚底便虚了。身体晃着要倒。她不由紧张,不由尖叫,声音很是凄厉。然后她一屁股摔倒在地,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是紧紧抱着肚子。 菊妈慌了,扔下木盆,干净的衣服都被抛在泥地上。菊妈惊叫着,我的娘哎!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满院便都是惊喊乱叫。几个房间都出来了人。大太太刘金荣亦从她的房间走出。刘金荣且走且说,未必死了人,喊成这样干什么?菊妈急说,大太太,是被二少爷撞倒的。姨娘怕是动了胎气。哎呀呀,见红了!得叫大夫。 刘金荣走近李翠,微侧了一下脸,看到泥地上已经有了血,心惊了一下,但看看李翠的脸,又静了下来。然后说,山子,去找马洛克大夫。又说,菊妈,你莫要大惊小怪,哪个女人都要生小伢。还不扶她进屋去? 李翠清醒了,知道自己是摔了跤。肚子也在这清醒中痛得厉害,她忍了一下,没忍住,便发出阵阵呻吟。刘金荣说,叫成这样,小心生个小孩是哑巴!李翠便赶紧咬住嘴唇。只一会儿,便咬出了血,菊妈低声道,她姨娘,痛就喊出来吧,小孩哑不了。 李翠眼里噙着泪,依然紧咬着自己的唇,咬得鲜血从下巴一直流到领口。 看到地上的血,打闹的孩子知道自己闯了祸。这是个六岁的男孩,叫水武。水家的二少爷。水武翻着眼睛看了看他的母亲刘金荣,发现母亲并无责怪他的意思,便轻松起来。水武说,姨娘怎么了?刘金荣不屑地说,要生了。水武说,姨娘是要生小宝宝吗?刘金荣说,问这么多干什么?不关你的事。水武突然有了兴趣,又说,姨娘怎么样才把小宝宝生出来呢?刘金荣没好气道,怎么生?她还能怎么生?不就跟你平常屙屎一样!水武大为惊异,说屙屎就把小宝宝屙出来?刘金荣说,滚一边玩去! 婴儿的哭声响起的时候,刘金荣正在剔牙。声音清脆嘹亮,从潮湿的空气中一穿而过,令刘金荣的手腕无端发抖,竹签一滑,扎在牙龈上,疼得她歪掉了半边脸。 水武蹦蹦跳跳跑进屋来报喜。大声叫着,马洛克伯伯好厉害,他只进去一下下,宝宝就被屙出来了。刘金荣冷然一笑,然后说,屙出了个什么?水武说,屙出个宝宝呀。刘金荣说,男的还是女的?水武说,不晓得。刘金荣说,不晓得就去问一声! 菊妈从屋里端着盆出来换水,经过刘金荣窗前,定住脚,高兴道,大太太,姨娘生了,是个女儿。水武说,是个小妹妹吗?菊妈说,是啊,小少爷。刘金荣脸上露出笑意,说我料她也生不出一个儿子。 水滴的故事就这样开始。 唉,水滴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到这世上来就是与它作对。对于水滴,这世界四处潜伏着阴谋。就像暗夜阴森的大街,每一条墙缝都有魔鬼出没。水滴就在它们起起伏伏的呼吸中行走。这气息,穿过水滴的皮肤,渗进她的血液和骨髓。水滴知道自己走在魔鬼的包围圈里,知道她就是它们养育的,那些魔鬼的唾液就是她成长的营养。而她就是它们在人世间的替身。 这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在水滴的心里生长和蔓延,或许真的就是与生俱来。 水滴最初就是姓水。 在汉口,姓水的人家很少。水家的先辈原本行船江河打鱼卖虾讨一份生活。后来划船到了小河②的出水口,大约累了,便停桨泊船。先是在水边搭着窝棚开荒种地,后来索性弃船登陆,做起了小生意。 汉口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你只要勤扒苦做,外加几分小聪明,总有出头的一天。有一年,水家一个年轻人,娶了蒲圻羊楼洞③的女子为妻。年轻人陪着老婆回了趟娘家,发现俄国毛子在羊楼洞收茶叶。脑子一动,便在汉口开了家茶庄,专替洋人收购茶叶。英国人要红茶,美国人要绿茶,俄国人要砖茶。水家的年轻人弄得清清楚楚。几十年做下来,茶庄就做得十分有模有样。开了制茶厂,设了货栈,建了茶园。银子像流水一样滾进家里的柜子。自然而然,水家成为汉口的富贵人家。 小河边著名的“五福茶园”就是水家茶庄一个品茶点。 辛亥年,武昌闹革命,清军到处追捕革命党。一个革命党仓惶中逃到五福茶园。茶园的大少爷水成旺认出逃亡者是自己武昌高师的学兄,情急之中将之藏匿于茶园后院,助他逃过一劫。 后来武昌的革命军和清廷打起了仗。冯国璋的军队前来围剿革命军,没本事打仗便放火焚屋。大火烧了四天四夜,大半个汉口都在这把火中化为灰烬。汉口人欲哭无泪,骂冯国璋骂得想不出词来。汉口的街上,到处都是废墟,废墟的旁边站满了失业的人。无事的人们便挤进茶园喝茶度日。汉口正经的戏院剧场也在战火中焚毁。戏班子没处演戏,也进了茶园。茶园的戏台虽小,演折子戏还能将就。于是,去茶园看戏喝茶突然间就在汉口红红火火。 在水家茶园逃过劫难的学兄没有继续革命,留在汉口进了亲戚的戏班,下海唱起了汉剧。学兄为人义气,一心要报水成旺的救命之恩。常常出面替五福茶园延请名角。汉剧的大牌差不多都到过五福茶园。琴板一响,嗓子一亮,声音顺水漂出几十里,五福茶园的名声早早就从水路上漂了出来。茶园的生意日日见好。大少爷水成旺也就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茶园,成为主人。 男人一旦钱多,人生的故事也就大同小异。无非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外加隔三岔五地讨小老婆。水成旺也同样是这个路数。 有天下午,水成旺回乡祭祖。路过一个村庄,见几个男人正忙着搭草台,准备夜晚唱戏。一女子,拖着一条大辫,拎着铁壶给搭草台的人倒茶水。那女子抬手倒水的姿态极是美妙,大辫子在脑后甩得也活泼。水成旺的心蓦然一动,便让车夫停车,说是要下去讨点水喝。 倒水的人便是李翠。李翠那年十七岁,大眼睛,白皮肤,目秀眉清,放在茫茫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光彩。水成旺的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立即傻了,也忘了讨水。回家后就不断地想这副面孔,想得睡不着觉。于是托人,拐弯抹角,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找上了门。 李翠不过一个孤儿。父母双亡,自小跟着舅舅的花鼓戏班子游走江湖。班主就是舅舅。李翠帮着舅妈烧火煮饭,送茶递水。水成旺见到李翠舅舅,拿出聘礼,直接就说专来提亲。李翠舅舅也耳闻汉口的五福茶园,知是富贵人家,出手的礼物也足让舅舅脸上光彩,当下便表示一切由李翠自己定夺。 李翠随舅舅的草台班子行走江湖,风来雨去,早也倦了。一直也想找个人家落下脚来过日子。虽然戏班里相中李翠的男人也有好几个,英俊年轻,个个强似水成旺。但李翠心里清楚,跟了他们任何一个,她的日子不会有任何改变,依然贫穷,依然一辈子漂泊无定。而眼前的这个水成旺,虽然明说了是姨太太,但条件却直截了当。绝对保证李翠一辈子吃香喝辣,一辈子锦衣玉食,不再为养自己一份小命奔跑受累。这是很实惠的条件,无论如何,令李翠憧憬。她已怕了又穷又苦的日子,也怕了漂泊江湖。为了这个,李翠答应了下来。 一个月后,李翠由一个跑江湖的穷女子,转眼跃为五福茶园的大当家水成旺的姨太太。这个龙门跳得人人眼红。住在宽大的房间里,穿着绫罗绸缎对镜描眉,把金钗和首饰佩戴在身,女佣菊妈一旁小心伺候,李翠经常会觉得自己既像是活在天堂,又像是活在梦中。虽然在水家,大老婆刘金荣时常拿她出气,但李翠到底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安宁生活。李翠想,抢了人家的男人,受点气也是该的,何况水成旺对她也算不错。一个女人得到了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二 水成旺没进大门,就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男佣山子在门口劈柴。山子十八岁,是当年水成旺在冯国璋焚烧汉口时,从街上捡的一个孩子。山子长得十分壮实,人有点憨憨的,承担着水家宅院里所有的粗活。山子见到水成旺进门,立即告诉水成旺,虽然姨娘摔跤早产,但有老天保佑,她们母女都很平安。 水成旺的心便一下子松快下来,边进门边说,嗬嗬,好大的喉咙。这哪像个斯文的女伢? 大太太刘金荣正倚在屋门框上嗑瓜子,她一边把瓜子壳噗噗噗地吐在地上,一边冷声道,你还专门跑回来一趟,知道生了个丫头不就行了?听听,不愧是戏子屋里的丫头,生来就会嚎。 水成旺说,我告诉你,李翠刚生孩子,你不要给我惹事。我现在心情正舒坦。刘金荣说,有什么狗屁好舒坦的,未必还真当了喜事?水成旺说,家有千金进门,当然是喜事。刘金荣冷笑一声,说千金?妖精差不多。从落地到现在,就没停下嘴,一口气都不歇,好像硬要把屋里死个人才罢休似的。 水成旺恰好走到她的面前,听她出言如此,一口恶气上来,抬手便给了她一个嘴巴。水成旺说,你这张嘴,今天就不能说几句人话,给老子图个吉利? 刘金荣被打得怔住。只一会儿,她清醒过来。想想觉得委屈难忍,转手揪扯住水成旺,大哭大喊起来。刘金荣说,你打我!你竟敢打我!你把这种贱人娶回家,我没说什么;你让我伺候她生孩子,我也没说什么。小孩子哭得我心烦,我只不过说一句,你就这样下手? 水成旺没料到刘金荣居然会扯着他厮打,一边意欲挣脱一边继续吼骂道,只打你一巴掌,是看在水文和水武的面子上,没他们兄弟两个,老子早就把你的那条毒舌头割下来喂狗了。刘金荣嚎叫着往水成旺身上扑,你割呀,你割呀。 院里立即闹成一团。撕扯和解劝的人混在了一起,喧嚣吵闹一直传到街上。水武从门外进来,见如此场景一时不知如何好。他大声喊着,姆妈,堤街有花车圈,还演戏,蛮热闹,我要去! 刘金荣终于被人扯开。她满腹怨气堵得心慌。见水武便咆哮,玩玩玩,玩你个头呀!你爸爸就快不要你姆妈啦……往后你就要成没娘的孩子。 水成旺十分恼怒,他瞪了一眼刘金荣,破口骂了一句,他娘的疯子!甩手便进了李翠房间。 床上的李翠早已听到屋外的喧闹,她知道这吵闹多半因她而起。李翠心里很平静,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为了这份富贵和安宁,她什么都肯忍。不管受到怎样的欺负和怎样的羞辱,她都忍得下。因为她需要有好饭好菜吃,有好绸好纱穿。她想,人要有所得,就得付出。就像去店铺买东西一样,想要买货,就得掏钱。这个家就是她的店铺,她的忍耐就是她付出的一大笔钱。尤其现在,她有了女儿。她的女儿将来必须过得像千金小姐。她必须要有玩具和绸裙,必须坐黄包车上洋学堂,必须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为了这个,她更要忍。这就是她的本钱。她将用这本钱来买自己的舒服生活和女儿的未来。 所以,李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 水成旺终于走了进来。婴儿在菊妈手臂中依然大声地哭着。水成旺走到婴儿面前,伸手捏了一下她晃动的小手指,紧板的面孔立刻就松开来。水成旺说,好漂亮一个女伢。菊妈说,是啊,老爷。看这小鼻子小嘴巴,还有这眼线儿长的呀,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水成旺说,这嗓子,真是够大。说罢又问,一直都这么哭?菊妈说,是啊,老爷。从落地到现在,光是哭。也不知道怎么了。水成旺说,请过医生了?菊妈说,请过。说没事情,可孩子就是哭。奶也不肯吃。 水成旺走到李翠床边,他把声音放得很温和,说你还好吧?李翠说,嗯,还好。可惜是个女伢。水成旺说,我有了两个儿子,想的就是个女伢。翠儿,你让我如愿了。李翠惊喜道,真的吗?水成旺说,当然。李翠说,那是这孩子有福。她爸,给起个名字吧。水成旺说,这个我要好好想想。我们水家的千金,得有个好名。明天我找算命先生算一下她的八字再说。 李翠脸上浮出笑容。她知道,这孩子若被父亲宠爱,一生的富贵都不用发愁。 隔壁刘金荣突然又冒出呼天抢地的吵闹,夹杂着屋里婴儿的啼哭,一派嘈杂。李翠有些不安。水成旺说,她就这样,你别管她,我不亏待你就是了。李翠说,我知道。可是……你还是去安慰一下太太。我怕她……水成旺打断她,说你怕个什么?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替你顶着吗?何况天还塌不下来。 但隔壁的动静却更大,有哭闹,有劝扯,然后又有东西呼啦被砸的喧哗。水成旺的眉头也蹙下了,似有些烦。水成旺的长子水文突然撞进来。这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看也不看李翠一眼,开口便说,爸,姆妈很难受,说是要寻死,你还是过去看看吧。你不能只顾姨娘,不顾自己的结发老婆。 水成旺望了水文一眼,似乎想发脾气,但终是没有发,只是轻叹一口气,说这个屋里可真热闹得像唱大戏一样。说罢便走了出去。 水成旺出了门,却并没有走到隔壁正喧闹着的房间。他走进院子,站在那儿,仰头望着那一树没有发芽的枝条,想着什么。小儿子水武见到他,扑过去,抱着他的大腿,说爸爸,堤街正在游花车,还要演大戏,带我去看好不好?我们里份的三毛和贵生已经都去了。 没等水成旺说话,水文对他的弟弟斥道,水武,你少扯皮,家里正有重要事情,爸爸脱不开身。 水成旺听了水文的话,突然转脸问水文,你姆妈隔不几天就闹一场,也算重要的事?水文说,姆妈很伤心,说要去死。水成旺说,好哇,我这回要看看她到底死不死。小武子,走,爸爸带你上街看热闹! 水武一蹦三尺高,欢喜地叫了一声,拉起水成旺的手,便往外拖。水文追了几步,说爸爸,你不能甩下姆妈不顾。水成旺说,跟你姆妈讲,我现在没空顾她。告诉她,要想清楚,为狗屁大点事拿自家的命去换,你看她划不划得来。 说话间,水成旺便被水武拖出了大门。只留一个水文茫然地望着他们已然消失的背影。 三 阳光依然藏在云中。云层薄薄的,覆在头顶,不阴不阳。天气温温吞吞,凉意有点,却也渗进不到皮肤里。水成旺领着水武穿越过几条街,朝堤街而去。虽然跟大老婆发生冲突,但在他心里却全是那双柔软小手的感觉。他觉得他的人生很幸福。因为从这天起,他不光有两个儿子,还有了一个女儿。儿子来到世上,是专来帮他打理家业,女儿来到世上,却是专来让他施予宠爱。他甚至在想,将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疼爱这个小姑娘呢? 水武高声地叫了起来,爸爸,看,还有踩高跷的! 堤街就在眼前了。 堤街是汉口的一条老街。以前是堤,现在是街。 很久以前,长江、汉水和后湖三大水域曾经将汉口环抱在怀。水灾对于汉口人来说,恍若招手即来。汉口人便在星罗棋布的土墩上修垸筑圩,以保家园。明朝崇祯八年,汉阳一个叫袁焻的人主持修筑了汉口的第一道堤防。这道大堤,半月形模样,长达十里。修成之后,汉口的水患顿时大减,于是人们纷纷涌来汉口定居。汉口也因此堤而壮大。后来这道堤便叫作了“袁公堤”。及至1864年,太平天国失败,捻军与清军继续作战,战事危及汉口。当时的汉阳知府恐怕汉口遭到捻军攻击,决定在汉口修筑城堡,以便防御。汉口堡上起硚口,下迄今之一元路,全长十一华里,如偃月形环绕袁公堤外。它在抵挡战争的同时,也抵挡了来自东西湖、后湖方向的水患。到这时候,位于堡内的袁公堤,业已历经两百多年,在阻水功能消失之后,便自然形成街道。这便是堤街。当年汉口的繁华几乎一半集中在堤街。 整条堤街都响着锣鼓和唢呐。花车在前,高跷在后。围观的人群只留出一条路缝,让他们一路吆喝对唱。踩高跷打头的是一个红衣小丑,他一边走一边跟身后的另两个小丑戏耍。一忽儿金鸡独立,一忽儿又跃高三尺。人们边看边惊呼和笑闹。有人认识这小丑,便喊,红喜人,换花样!又有人说,把你的绝活拿出来! 红喜人说,拿绝活加钱吗?一街的观众都回喊,加! 操办这场热闹的是堤街的周家。周家的大老爷给法国洋行当着买办。周老大又有兄弟两个,一个在汉正街开着金铺,另一个在武昌开着纱厂。汉口有钱人如果排名,大约数不到十位就会轮到周家。周家的老太太年满七十岁,古来稀了。周家人老早放出风声,说是这年的寿宴要大办三天。汉戏班子、花鼓戏班子、杂耍班子以及锣鼓班子统统请来。且说只要老太太开心,多少钱都不在乎。 杂耍班子的班主叫陈一大,见周家如此放话,知道这回有得赚,于是喜笑颜开。早早就给班里的几个角儿打了招呼,说今天闹个开心,大家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们开了心,周家就开了心,给的钱只多不少。 踩在高跷上的红喜人最是人来疯,见街边喊叫得猛,立即亢奋。他大声说,拿家伙来!便有人扔给他三个红薯。红喜人便踩着高跷一派潇洒地将三个红薯抛向空中。一双手有如舞蹈,一接一抛,十分漂亮。喝彩声便又高涨。有人喊,换鸡蛋。红喜人收了红薯,接过路人扔来的鸡蛋。依然从容稳健地朝空抛出,鸡蛋仿佛听他的话,不管抛到哪里,却又都能回到他的手中。街边的人更加兴奋。路过一个铁匠铺。铁匠打了几只铁矛头堆在墙边。一个年轻人顺手抄了三支矛头,喊道,再来个压手的。红喜人将鸡蛋一只只扔回观众,又利落地接过年轻人的铁矛。铁矛是重了一点,但对红喜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在舞台上,他连更重的铁球都抛过,抛时还要转圈打挺。所以红喜人满心都有把握。 水武坐在水成旺的肩上,兴奋得手舞足蹈。水成旺也被红喜人的绝活吸引,一边看热闹一边随着众人大声喝彩。正看得起劲,肩上的水武突然说,爸爸,我要屙尿。水成旺赶紧挤出人群,带着水武来到墙边。水武撒完尿,水成旺见他脚上的布袜已经缩进了鞋里,便屈下身,替他把袜子扯上。水成旺从来没有替孩子做过琐事,这是头一回。 踩着高跷的红喜人万没料到他手上的铁矛竟会脱手。他已经甩了好几十回合,准备再换别的。因为又有人叫喊换帽子。在他还没来得及更换时,周家大门口响起了炮仗。街边围观的小孩立即被炮仗吸引,一起朝那边蜂拥奔跑。他们穿越高跷队伍,意欲冲到街的对面。结果混乱中,红喜人高长的木腿接二连三被奔跑的小孩撞击,他一下子失去平衡,不及收回矛头,踉跄中他手上抛出去的铁矛也失去了方向。 铁矛在几声惊人的尖叫中,一直飚向街边的墙根。水成旺替水武整好布袜,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体。飞驰而来的铁矛落在他的背部,直直地插了进去。只听得噗一声,水成旺便趴倒在地,鲜血几乎随着他倒地的声音溅在灰墙上,也溅了水武一身。水武顿然就傻掉。满街的惊叫和飞溅起的血水令他魂飞魄散。他甚至不知道呼喊他的父亲。 人们朝他这里围了过来。有人喊,赶紧送医院。另有人拨了一下水成旺,说来不及了,已经没了一点气。 水武看着水成旺背上立着的铁矛,看着血水还在从矛头处咕嘟咕嘟朝外涌动。鲜血顺着水成旺的背,流到地上,然后流到水武的脚边,浸湿了水武的鞋。水武跳了起来,突然双手捂着耳朵,尖啸一声,冲开人群,然后发出一路的尖啸狂奔而去。 水家院子里,大家的耳朵刚开始麻木小婴儿一刻不停的哭声。哭了这么久,她的嗓子依然清脆。山子在院里劈柴,菊妈在墙根晾尿布。山子说,换个人,喉咙也该哑了。菊妈说,是呀,哭得人心里慌慌的。 刘金荣躺在木榻上吸着大烟。怎么抽都止不住她的心烦意乱。水文坐在她的一边,呆想着心事。水文是水家长子,在他和水武中间,刘金荣还生过两个女儿,可惜两个都没活下来。这样水文和水武的年龄就相差了十岁。刘金荣本想再生一个,恰逢有孕在身,水成旺居然娶回一个李翠。刘金荣恼羞成怒,一顿凶猛吵闹,结果当场流产。医生说以后恐怕是不能再生了。刘金荣痛心疾首,却没奈何。她对李翠的痛恨,大概也是源于此事。 水文想劝母亲消气,想对母亲说,男人就是这样,但这个家终归你还是老大,姨娘算不了什么。水文未及说出口来,远远地响起一阵炮仗。炮仗过后,一片安静。只有隔壁的婴儿一声一声地啼哭。水文说,她怎么还在哭?刘金荣说,晦气。别提她。水文说,姆妈,算了。别惹爸爸不高兴。刘金荣说,唉,这是命。你爸爸我也指望不上了。看人家堤街周家太婆真是有福。将来我的寿宴你也得给我这样操办。水文说,姆妈你放心,我会比这操办得更加热闹。 云厚了一点,天更显得阴沉。院里很静,山子劈柴的声音,咔咔咔的,出奇地响。水文给刘金荣沏了一杯热茶,还没递过去,突然墙上的自鸣钟发出当当当的声音。他吓了一跳,热水溅出杯子,烫了他的手背。钟声停止时,隔壁婴儿的啼哭似乎也陡然停止。水文说,咦,她不哭了。 刘金荣未及说话,突然听到山子在院子里惊恐地暴喊,小少爷,你怎么啦——太太,不得了啦! 水文立即从屋里奔出,刘金荣衣衫不整,跟着也跑了出来。山子已经抱起了水武。说是水武进门一句话没说,就倒在地上。水文一眼看到水武身上有血,惊叫道,血,怎么会有血?弟弟身上有血!刘金荣慌了,喊道,小武儿受伤了吗?快,快,叫马车——马车——送医院。他爸呢? 抱着水武的山子还没有出门,后面拥来好几十人。人人都在惊恐地叫喊,不好啦!水老板被打死啦!水老板被玩杂耍的打死了!刘金荣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长叫一声,天啦! 水家上上下下,顿时炸了锅似的响起混乱的哭喊声。声音凄厉,响彻阴飕飕的天空。 四 只一天工夫,汉口的警察都晓得,他们的“仁义大爷”刘汉宗的侄女婿被一个杂耍的小丑杀死了。没等刘汉宗下令抓人,便已有警察在找寻凶手。 刘汉宗是稽查处处长。他在汉口的势力,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比。他三十岁进入湖北警界,在黎元洪手上被提为少将,汉口的几家酒店,他都是大股东。汉口的红道黑道黄道,他条条通畅。刘汉宗眼光锐利,出手凶猛,再加上他背景强大,根基深厚,江湖上各大帮派也都尽可能不去招惹他。 然而他的亲戚竟然被一个走江湖的杂耍小丑打死。 红喜人获知水成旺的身份,吓得上下牙齿哆嗦不停,一句话也讲不全,当即便躲进了西商跑马场的马厩里。他的表兄在这里为英国人养马。 班主陈一大找到他时,他的眼睛几乎肿成桃子,而且已有两天不曾吃饭。陈一大摸出两张大饼,强行让红喜人吃下。说是赶紧吃,吃完后夜里就跟他走。红喜人依然在哭。且哭且说,到哪里去?陈一大说,逃跑呀。被警察抓着,你还有命? 天黑时又开始下雨。红喜人的表兄找了一辆马车,让陈一大带走了红喜人。马车直奔江边。那里有一艘小火轮载满了货,正欲起航。陈一大拉着红喜人悄然登船。陈一大找到船长,从兜里摸出一把钱,对船长说,老大,这就是我的徒弟。钱都带来了。请务必带他走。走到哪算哪。 船长接过钱,望了望陈一大和红喜人,说客气个什么,都是兄弟。一会儿船开,让他进舱就是。我会交待水手的。陈一大说,谢谢了,老大。红喜人又哭,说班主,我、我、我这是去哪儿呀?陈一大说,天涯海角,哪里能活命就去哪里。只不过,往后你怎么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红喜人哀哀道,班主,我七岁学艺,苦了十几年,到今天正是红的时候,这一走…… 陈一大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厉声道,人家命都没了,尸身躺在街上,血流一地,你还想红?苦主的老婆没了男人,孩子没有父亲,你还想红?就算警察不抓你,人家苦主的儿孙还不剁你成肉酱?你丢下这个烂屁股,我还不晓得要掏多少银钱才能揩得干净哩!你还只记得红? 红喜人哭得说不出话来,便跪下来给陈一大磕了一个响头。陈一大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又说,万不可在外说是我托人带你逃的。班里的弟兄们还要在汉口混饭吃。你若卖了我,大家的饭碗也都得砸。苦主是刘汉宗的亲戚,这你也晓得。他们刘家我们惹不起。红喜人哽咽道,我知道。班主是在救我。今生今世,我绝对不会出卖班主。如果有朝一日,我红喜人发迹了,定会报班主的大恩。 船开的时候,陈一大站在暗黑的江边,看着小火轮离开。他有点难过。红喜人七岁跟他走江湖,十几年都在眼边转悠。他心知红喜人是那种得意就嚣张,遇事就瘫腔④的人,但毕竟也像儿子一样跟了他多年,就算有毛病也还是深情难舍。 刘家在汉口的地位,陈一大很清楚。“仁义大爷”刘汉宗虽然既非青帮,亦非洪帮,但却是武汉稽查处处长,比青洪帮更有权势和霸气。陈一大的杂耍班子除非将来不进汉口,倘要还想在此立足,他必须登门谢罪。 水成旺死于非命,是大凶之死。水家为他做七天道场。以白布搭成的布棚,从水家大门,一个挨着一个,一直拉到大马路。门前的空地上,用椅子摞成塔状,搭成“刀山火海”。做法事的老道士,将串在剑上的纸钱点燃,猛然扬手挥剑,将纸钱抛向空中。飞舞的纸张烧得像火球一样,随风飘散,然后落下。老道士便在这落下的火球中,舞动宝剑,喃喃念咒。院子里,又有和尚分成六排,盘腿席地而坐,嘴里不停念经,为水成旺超度。黄昏时节,身着白麻的水家大小十几人,在道士的引领下一趟又一趟地爬刀山过火海。院里院外,呜咽的哭泣几乎没有停止过。 陈一大带了徒弟红笑人、红乐人两个,捧着厚礼,前去吊唁。水家的亲戚闻知此人即是凶手的班主,轰然围上。这阵势让陈一大有些腿软。他战战兢兢走进水成旺的灵堂,在水成旺的遗像前不停地磕头,心想,水老板,这不关我的事,你若有灵,就显一下。你保佑了我,我心里一定年年念你的好。 陈一大磕完头,想跟水家人表示一下歉意,却见灵堂外闹哄哄有一堆围观者,却无一个水家的人。陈一大正不知如何是好,佣人山子过来拉了他一下,说请留步,我家大少爷有话跟你说。 跟着陈一大一起去的徒弟红笑人、红乐人担心出事,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拦住陈一大。陈一大想了想,大声说,水家是知书达理人家,他们做事会有分寸。大少爷找我是为了谈事情。他的声音传到门外,乱乱哄哄的外面,竟是静了下来。 陈一大跟着山子绕到院后的一间屋子,山子说,请进吧,我家大少爷在里面。 陈一大有些心虚,担心门两边出来打手。跨门槛时,心里哆嗦,于是腿也哆嗦。抬了好几下,才跨过去。刚一进门,便听到一个声音说,放心吧,我不会在祖宗面前闯祸。 陈一大镇静着自己,力图让自己保持从容。他抬起头来,突然看到,这房间里,供着水家好几个祖宗的牌位。最下面的一排,空出一个位置,陈一大知道,这就是水成旺的归宿。陈一大身不由己地就地一趴,给水家祖宗磕了三个头。刚磕完,有人伸手拉起了他。陈一大起身时,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年轻人说,我叫水文,是水家的大少爷。 尽管心知水家大少爷年龄不大,但陈一大还是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说想不到大少爷这么年轻。水文说,年轻是因为有父亲顶着天,现在父亲没了,水家不再有年轻的大少爷了。陈一大说,对不起,大少爷……水文冷然一笑,打断他的话,说这时候说对不起还有用吗?对不起三个字能让我爸爸死而复生吗? 陈一大怔了怔,心里涌出几分惊慌,但只几秒,他很快让自己镇定,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少年,这个少年还不足以威胁得了他。陈一大说,大少爷找我是要……水文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水文说,你别怕,我找你是想送你一笔钱。陈一大顿时愕然,心里迅速揣测着水文的意图。水文不等他发问,接着说,这钱当然也不会白给。 他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叠钱朝陈一大递去。陈一大没有接钱,只是作平静状地问道,这得有个说头。水文说,你徒弟红喜人打死了我父亲,这仇我们水家一定要报。你作为班主,教导无方,也要承担责任。不过,我并不想太为难你。只是想请陈班主一旦闻知红喜人的消息,马上告诉我。这钱是赏钱,我先给你头一笔,抓到红喜人,还会有第二笔。 陈一大定神望了望水文,心想这个大少爷,如此年轻,却又如此了得!将来在汉口,绝对也会成呼风唤雨的人物。这样的人,非但不能得罪,甚至是必须巴结的。陈一大想定,便伸手推开水文递到面前来的钱。 水文板下面孔,冷冷地说,怎么?不愿意?还是嫌少?陈一大淡淡地笑一笑,说大少爷误会了。兄弟我在江湖上为讨口饭吃,奔波数年,虽说不是什么好人,可总算也还知道一个“义”字。红喜人这个混蛋尽管是失手打死你父亲,但他却在汉口大大败坏了我陈家班子的名声。所以,大少爷,你不需要拿一分钱,我自会派人打听红喜人的行踪。不是为了水家,而是为了我自己。 水文盯着他的脸,好几十秒后,才反问道,那水家的仇呢?陈一大说,今天大少爷既然找到我,引领我在祖宗牌位前说话,想必是有一番用心。我陈一大在这里也给大少爷做个保证,只要有红喜人的消息,我第一个就来告诉你。你拿住了人,怎么报仇都是你们水家的事,我陈一大绝对不闻不问。 水文的脸色变得和善起来,说陈班主说话当真?陈一大说,信得过你就信,信不过我也没办法。我要说了假话,就算你放过了我,你家上上下下的一列祖宗大概不肯放过我。再说了,我要在汉口混,我敢得罪你老娘的刘家吗? 水文想了想,说这个我倒是信。你如果有半句假话,你不死在水家的棒下,也必死在刘家的枪下。陈一大说,放心,大少爷,我虽然是个杂耍的,但也把自家的命看得蛮干贵。我不会为红喜人的小命去损自己的命。水文说,送客! 相随陈一大去水家的红笑人、红乐人守在水家门外,不知班主凶吉,正急得大汗淋漓。突然看到陈一大张皇而出,心里的紧张方才松弛。陈一大一言未发,只是疾步而行。红笑人、红乐人亦不敢问,忙贴着他的脚步朝前走,一直走到远远的街上,连道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方舒缓下来。 陈一大说,水家这个大少爷,将来可不得了呀。红笑人说,班主,他们把你怎么了?陈一大说,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这是红喜人的事,跟班子无关,跟我也无关。红乐人说,那就好。刚才我还吓得够呛,生怕师傅有事。陈一大说,人家没为难我们,但我们也不能当什么事没发生。我们也得讲点良心。万一刘汉宗丢一句话下来,我们在汉口没了立足之地,还不苦了大家?红笑人说,班主的意思是…… 陈一大叹口气,说这也没办法。红乐人,红笑人,你两个平常也给我多多打听一下红喜人的下落,让我对水家有个交待。 第二章 风雨无情 一 天到底转暖了,树也发了芽。街边的短墙上落着阳光,细草从墙缝里钻出,摆一副架势大摇大摆地晒太阳。马路上的泥水都消失不见,马车和三轮来来去去地发出的的和叽吱的声音。偶尔会有几辆汽车从租界驶出,穿过华界的街路,往后湖方向奔驰。紧张着让车的行人,眼光会追着车尾驻足观望,满含着好奇和羡慕。踏青的季节到了。文人雅客们睡过一个冬季,现在也都跟树开花草长芽似的,忙碌了起来。 水家的院子里,也已是满眼绿意。往常这时候,水成旺会择上一个春光晴好的日子,领着家小,拎着藤篮,篮里装着大饼、包子和茶水,然后叫上马车,欢声笑语地去汉口后湖踏青。 然而,当这一年的阳春一如既往地登临水家时,家里的主人却已与春天无关。 李翠把孩子抱出来晒太阳,这天女儿满月。水成旺连名字都没来得及给女儿取,便一去不返。李翠便将这个既无爹又无名的女儿叫了宝宝。望着宝宝,李翠愁肠百结。这份哀愁并非为突遭横祸的水成旺,却是为了自己和怀里的婴儿。在这个家里,李翠不再有水成旺这座靠山,不再有人在前面为她抵挡,她不知道大娘刘金荣会虐待自己到何地步。而她的宝宝,生下不到一天,爹便死了,她又将会有如何的未来?这一个月里,李翠几乎没有轻松一天。初为人母的喜悦完全让悲哀和恐惧压倒。李翠夜夜哭醒,醒来却越发想哭。 菊妈端着衣服从河边回来,见李翠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转圈,便说,她姨娘,刚满月可不能这么吹风。李翠说,屋里太闷了,我实在想出来透口气。 偏这话又让刘金荣听到,她从自己房间出来,话中带话道,可不是,我们这穷房窄屋的,是闷人的鬼地方。像你这样跑惯了江湖,哪里受得住这闷呢?李翠有些惶恐,忙轻声分辩着,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透透气。刘金荣说,我当然晓得你的意思。老爷没死,这屋里就闷得慌,老爷一死,这屋里就更闷了。你在外面透气透惯了的,那里透着多爽呀。李翠更加紧张,她不知道刘金荣要干什么,她只想说得更清楚一点。李翠说,太太,我没觉得屋里闷,只是天气开始有点暖了,我……刘金荣打断她的话,冷然笑道,咦,刚才不是说闷吗?这会儿又是暖了。不是闷就是暖,都一回事吧。你要晓得,水家的日子从来就不那么舒服的。不比你们跑江湖,多的是男人哄着你玩。 李翠低下头,不敢再说话,眼睛里却有眼泪流出来。菊妈忙从她手上接过孩子,说她姨娘,赶紧进屋吧,孩子刚出月,还不能这么吹风。菊妈说着,连推带拉把李翠弄进了屋里。 窝在菊妈怀里的宝宝,突然又哭了起来。刘金荣冷眼看着她们进屋。心道,一个跑江湖的贱人,想白白在水家过吃香喝辣的舒服日子,哪有的事! 刘金荣懒懒地走进院子,她想看看水武在干什么。山子说,刚才好像看到水武往厨房去了。刘金荣心知水武进厨房一定是嘴馋找吃,暗想这孩子成天屙稀,还没屙够?想罢便朝厨房走去,意欲一逮水武。 厨房里,两个烧饭的老妈子一边淘米切菜,一边悄声议论。一个说,太太房间的钟声刚停下,新生的小姐就立马不哭,这时候小武子就进门倒下了。我想想就觉得怪。 刘金荣走到门口,正欲进门,听到这话,立即停下。她想,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老妈子亦说,是呀,这事也是好巧。新小姐一落地就哭个不停,来了几个医生就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连洋医生马洛克都来看过,全都闹不清她为什么哭。可是老爷一死,她倒是不哭了。头一个老妈子又说,我们老家说,有一种人到世上来就是专门克他家人的,不晓得新小姐是不是这样的人。 刘金荣惊得皮肉都发颤,水武从她的腋下一穿而过,她也没有留意。刘金荣只是想,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 水文被紧急叫回家的时候,刘金荣已经抽完鸦片,一本正经地靠在椅子上,呆愣着脸,仿佛心事重重。水文进了门,她也没有反应。水文一直走到她跟前,说姆妈,什么事,这么急? 刘金荣恍然惊一下,看清是水文,方说,今天一大早,我想起你爸死得那样惨,想想就忍不住哭。突然好像听到你爸跟我说话。他说煞星上门了,你还哭什么哭,我已经被克死了,你得替我保住水家呀。连说了三遍。我吓一大跳,忙问你爸,谁是煞星呀?结果墙上的钟响了,你爸不见了。我听见钟声,突然就想起一件事来,越想越不对,所以赶紧叫你回家商量一下。水文有些莫名其妙,说什么事? 刘金荣诡秘地说,你晓得我想起了什么?你爸死的头天,有个瞎子在门口算命,我从你大舅家回来,心里正高兴,就让他给算了一命。那瞎子一掐我的八字,就说,这家人有祸事临头。我不明白,问他怎么会有祸事临头。他说灾星自天而降,祸事哪能不来?说完就走人,连钱都没有收。你说这事奇不奇?瞎子说灾星,你爸说煞星,这肯定都是指一件事。 水文还是不解,说妈的意思是……刘金荣急了,说你怎么这么苕呀。瞎子头天算完命,第二天那边就生了。巧的是,她那边小伢一生,这边你爸就死。这不正应了瞎子的话吗?水文惊道,妈的意思是说煞星是……小妹妹?刘金荣脸一板,说你还叫得亲热!煞星呀。除了她,还会有哪个? 丧事办完后,水文去姨娘房间看过他的小妹妹。他把食指伸到她的手心拨弄了几圈,那只柔软的小手便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头。小妹妹小脸粉粉,眼睛亦亮晶晶的,望着他露出笑的样子。菊妈还笑说,看来小妹妹喜欢大哥哩。 想到此,水文缓了缓,说姆妈,莫信这些,瞎子讨口饭吃,胡说八道,是正巧碰上的。刘金荣说,我先前也这么想。可是,你爸显灵说的那些话,又让我越想越不对劲。你爸说了三遍,我不会听错的。他为什么这么讲?你想,隔壁那丫头生下来就哭死哭活,一刻不停。你爸嫌家里闹,才带小武儿去堤街。这一看,回头路都看没了。那个时候你肯定还记得,墙上的钟一响完,那边的丫头不哭了,小武就回家来报丧。这是不是也太蹊跷? 水文也有点半信半疑了。他惊异道,好像真是这样哦?刘金荣急道,我的儿呀,难道我还哄你不成?你要不信问问大家。厨房的下人都议论火了。我越想越害怕,以后万一家无宁日,怎么办呢? 水文的眉头蹙紧了,他想这事看来是有点邪乎。刘金荣说,水文,我儿呀,就算是我多疑,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也不晓得将来还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旦发生了,悔也来不及。你爸显灵让我保住水家,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保?儿呀,你弟弟差不多也成了废人,这辈子,我只有靠你。水文默然片刻,说妈,我知道了。刘金荣紧盯着问了一句,你知道了什么?水文说,你放心,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二 汉口的早春,天黑得早。加上阴天,便越发觉得黄昏像风一样快速刮过,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真容,天便已经暗了下来。晚上,山子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叫人去堂屋。叫到李翠时,李翠无端有些发悚,问是干什么?山子说,不晓得。 李翠心道,莫不是抓到凶手了?想罢便赶紧让菊妈给宝宝换过尿布,然后抱着她赶了过去。 堂屋里电灯都打开了。似乎觉得不亮,在周围还加点着汽灯,于是便满屋通明,甚至赛过白天。只是这明亮有点吓人,原本说笑的人,一进堂屋,便都被这气氛震得噤声。舅老爷刘汉宗和大太太刘金荣都正襟危坐在灯下。炽白的灯光照着他们满脸的威严,越发让人心里惶恐。 李翠一脚跨进门,见这阵势,立即腿软。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阵阵忐忑不安。李翠尽量控制着恐慌,颤抖着声音问候了一声舅老爷。她想把女儿抱给舅老爷看看,但又缩了缩手。因为这个舅老爷跟女儿毕竟没什么关系。缩手之间,李翠看到,舅老爷丝毫没有看一眼女儿的意思。 待李翠找下椅子坐定后,水文便开始说话。他铁青着面孔,虽然只十六岁,却一副当家人的派头。水文说,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说一下。这是我水家的大事。所以我专门请了舅舅来这里坐镇。水文说话时,目光在屋里扫动。扫到李翠脸上时,仿佛停顿了一下。李翠突然有不祥之感。她身不由己地发抖。菊妈接过她手上的孩子,低声问了一句,她姨娘,你怎么了? 屋里的自鸣钟突然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堂屋立即杂音全无,只剩下这钟声。连一直叽叽呱呱的水武也安静得像只猫,倚在刘金荣腿边,一动不动。钟声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分外清亮。菊妈手上的婴儿突然“哇”一声大哭,哭得李翠心里一阵乱跳,她慌忙又从菊妈手上抱过女儿,对菊妈说,我把孩子抱回屋里。菊妈你过去照看一下。 李翠和菊妈正欲抱着孩子走,水文说,翠姨,不要走。让孩子哭好了。李翠停下脚步,她呆望着水文,仿佛想从他脸上看清他是什么意思。水文正欲说话,突然钟声停止。随着钟声的消失,婴儿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屋里又是一阵奇怪的安静。李翠似乎吐出一口气,但心却提得更高了。 水文又开始说话。水文说,我爸惨遭不幸,这是我水家的灾难。但水家的人还得活。我是长子,往后这个家由我来当。今天把家里人都找到这里来,是要宣布一个决定。 所有的人都勾着头仔细听着,不晓得这份决定为着什么,也不晓得决定的事情是否与自己相关。一阵细碎的骚动后,便又静下。 水文说,大家都晓得,翠姨生了一个丫头。大家也都晓得,这丫头落地后,一直哭个不停。我爸为这事,心里烦,才带着小武儿去堤街。有人算过时间,家里的钟响的时候,我爸就在那边出了事。钟声一停,这边的丫头立马不哭,就像刚才一样。今早,爸爸显灵了,告诉我们,我们水家有煞星。为了保证一家老少的安全,我必须把这个煞星清出门户。这也是爸爸的意思。 李翠下意识地紧紧地抱着女儿。突然她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在朝她望着。李翠惊慌失措,说为什么你们都望着我?刘金荣冷笑一声,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手上的孩子就是我们水家的煞星,要不怎么她一来,水家就出这样的惨祸呢? 李翠吓着了,她把手上的女儿抱得更紧。说话也有点词不达义。李翠说,不不不,她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妹妹。她会很乖的。老爷说,他正想要一个女儿。以后,她是水家的千金。水文说,翠姨,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我说过了,我是家长,在水家,我说话算数。是不是煞星,事实在这儿摆着。我不能让水家再出什么灾难。 李翠从椅子上起身,走近水文,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李翠哭道,求求你,大少爷,求求你,大太太,她只是一个婴儿,她不会惹祸的。那灾难是个偶然,跟她没关系。水文说,有没有关系,只有老天知道。事情发生得这么巧,我不能不防。翠姨,我不会逼你,我给你三条路选择。第一,把丫头交给下人,溺死了事;第二,你如果舍不得她死,就叫下人把她送出水家,送得远远的,水家永远不认她,你翠姨还是我水家的姨太太,不误你的吃香喝辣;第三,如果你还是舍不得,你就带走她离开水家,永远不要回来,我们水家既不认你,也不再认你手上的孩子。你再不再嫁以及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水家无关。 李翠听到这话,眼前一阵晕眩,当场哭倒在地。菊妈慌忙忙从她手上抱过孩子,跟着也跪了下来。菊妈说,求求你,大少爷,大太太,舅老爷,这孩子也是老爷的骨肉,不能这么对她呀。刘金荣猛然拍了下桌子,满堂议论立即停止。刘金荣说,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滚一边去! 水文叱了一声菊妈,说听见大太太的话没有?滚一边去!菊妈面红耳赤,慌张地爬起来,抱起孩子,站到了人后。 李翠没了主意,她趴在地上又朝刘汉宗磕起头来。李翠的头磕得太凶猛,额上立即有了血印。李翠说,求求您舅老爷,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舅老爷刘汉宗说,李翠呀,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事蹊跷得厉害,换了是我家,恐怕我也得这么做呀。没有哪一家人胆敢为了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让全家人天天担心大祸临头,是不是?叫我说,你还是听水文的吧。 李翠便哭得说不出话来。水文说,翠姨,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自己把这事了断。李翠没听水文说完,便晕倒在地。 李翠醒来时,已是在自己的床上。她仿佛是从噩梦中挣扎而出,一睁眼睛,就尖叫着,宝宝,我的宝宝呢? 菊妈正给宝宝喂米汤。听到李翠声音,忙把宝宝塞到李翠怀里。宝宝柔软的小手触到李翠的脸。李翠脸上满是泪水。一滴泪落在宝宝的嘴唇上,宝宝的小嘴便嚅动了起来,仿佛品尝着那滴眼泪。 菊妈一边拭着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口,她姨娘,你还是赶紧拿个主意吧。这三天说过就过去了。看大少爷当家的架势,也不好惹呀。李翠哀恸道,我能怎么办呢?我要我的孩子。我要再去求大少爷。菊妈说,她姨娘,听我劝一句,求没有用呀,我看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李翠爬起来,大声说,不,我再去给他跪下,我给他磕头,我求他看在老爷的分上,饶了这孩子。老爷说过,他没有女儿,他就想要个女儿……这是水家的千金。 李翠抱着孩子下了床就往外走,菊妈追着她,大声说,她姨娘,这是没用的。李翠怒声吼道,你给我滚开!说罢拉开门,便冲了出去。菊妈望着李翠的身影,连连地叹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李翠憋足一股气跑到水文房间门口,还没推门,听到水文在屋里的说话声,立即就腿软。她开始发抖,不知道自己进了门怎么开口。这时水文似听到门外有动静,大声问了一句,谁在外面,是小武子吗?李翠哆嗦着,鼓着劲推开了门。脚步刚跨过门槛,膝盖便着了地。李翠泪汪汪地看着水文,透过泪水,她看清跟水文说话的人是舅老爷刘汉宗。 李翠说,舅老爷,大少爷,求求你们。水文说,有话直说,是想好了吗?李翠说,我想求求舅老爷和大少爷,给我孩子一条生路好不好?她也是水家的骨肉呀。 水文脸上露出厌烦,眉头皱起半天,方说翠姨,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事必须有个了断。如果你带孩子走人了,我没话说。从此我们水家与你一刀两断。如果你处理掉孩子,可以继续留在水家,往后茶园大大小小的事我也会交给你管着。你要什么事都不想做,也没关系。你是我爸明媒正娶抬花轿进门的,只要你留在水家,你照当你的姨太太,我会对你负责到底。但是,这个妖孽,绝不可以留下。刘汉宗说,李翠,大少爷的话句句在理,老爷虽然不在了,将来你跟着他,也是半点苦都吃不着的。可是,你那孩子,实在不宜留家。连我心里都有点怕她哩,太邪乎了呀。 跪在地上的李翠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哭,眼泪滴得怀里的宝宝满脸都是。水文说,我已经给了你三条路,你只能在这中间选择。回你屋去吧,不要再来求我,我跟舅老爷还有正经话要谈哩。 候在门外的菊妈,见李翠依然跪在地上长哭不已,担心水文发脾气,忙踅身进门,扶了李翠起来,逃跑似的挟着李翠,快步离开。 屋外阴云密布,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菊妈想,唉,这是什么样的命呀。 三 雨终于又下起来了,滴滴笃笃地打在窗檐上。风不大,所以树叶并没有喧哗。汉口的夜晚很安静,只偶然能听见江上洋船进港的鸣笛。像是一个巨人翻身,身不由己地发出大大的声响。 整整一夜,李翠都做着噩梦。梦里无数妖怪恶魔都围着她,要抢走她的女儿。天快亮时,睡在床上的李翠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救命呀!救命!声音越过窗格,一直闯进院子,同风吹树叶的哗哗声糅在了一起。 菊妈忙披衣进屋,说她姨娘,你怎么了?李翠坐在床头嘤嘤地哭,宝宝,我的宝宝呢?菊妈抱过婴儿,边摇边说,在这里,好好的哩。姨娘你是做噩梦了吧。李翠慌张地接过孩子,紧紧搂她在怀,哭道,怎么办呢?以后不就是天天噩梦了吗?菊妈说,叫我说,她姨娘,为娘的都会舍不得孩子。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带着孩子走吧。大少爷的三条路不是还有这一条吗?趁年轻,再嫁个好人家,怎么也能把孩子养大呀。李翠摇摇头,说不行呀,我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我也是个怕呀。我自小没爹妈,跟着舅舅的戏班子走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吃的苦比盐还要多。有一回,舅舅在台上唱戏,我在灶房里被流氓欺负。那时我才十一岁,这事回过头我想都不敢想。这辈子我没好好地过上一天,直到老爷看上我,娶我回家,我才算有了人过的日子。你也看到了,老爷很疼我的。我不能离开水家。我不能。我不敢再回去过那种狗都不如的日子。 李翠说着说着便又哭泣。菊妈长叹一口气,说造孽呀。这样想想,姨娘以往过得比我这个下人还要辛苦。唉,那就别走吧。李翠说,可是,我又怎么能舍得下我的孩子呢?菊妈叹了又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说,姨娘你再睡会儿,天就要亮了。把孩子给我。李翠紧抱着孩子,说不不不,让我抱着她睡,怕是也只能睡这一两天了。说罢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菊妈叹着气离开她的房间。她想,只有过过苦日子的人,才晓得那样的苦有多么可怕。好日子哪个不想要?亲骨肉哪个舍得丢?让人在这两样中选一个,真是个挨千刀的。换了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去选。怕只怕最后还是可怜了那孩子。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房间的地上。李翠一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发呆地看着月光。她仿佛一遍遍地想着自己的过去。那些不寒而栗的往事,令她绝无勇气再去面对。 早上,菊妈端来一碗热干面和一碗莲子糊米酒。担心李翠没胃口,又特地弄了点小菜。李翠依然什么也不想吃,只是抱着孩子发呆。菊妈说,她姨娘,多少还是吃一点,得有奶喂孩子呀。李翠说,哪个晓得她还能吃几天奶呢?菊妈哆嗦了一下,说姨娘的意思是……李翠被自己的话吓着,又忙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我不能送走我的宝宝。菊妈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拿捏不准李翠到底选择了什么。可是选择哪一样,都让她觉得紧张。 李翠的早饭还没吃完,菊妈领进一个乡下女孩。女孩子手上拎着一篮鸡蛋,伶牙俐齿,一口一声姐。且说自己叫珍珠,李翠舅妈是她的干娘。她干娘让她进汉口来给姐送鸡蛋,让姐在月子里补好身子。 李翠颇是意外。她的舅妈以往待她并不好,说刻薄也不过分。现在居然让人前来探望她?李翠想,恐怕不那么简单。 说了半天客气话,又夸了半天孩子。李翠方说,我家发生的事,舅妈知道不?珍珠说,听说了一点。可怜我姐夫,怎么会这么倒霉呢?说实话,他要在,我干娘还不会让我来。现在……姐,干娘说了,姐夫这一走,这个家你少说也要当半个,可你身边怕没个自己人,所以,干娘让我过来照顾你,跟你搭个伴儿。 李翠苦笑了一下,她明白舅妈的意图了。虽然她也想身边有自己家乡的人,可是以她的现状,她又怎么有资格留人? 李翠说,我现在面前只有三条路,没有半个家。珍珠说,姐的意思是……李翠便将水文的话复述了一遍。珍珠听罢大惊失色,说他他他、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姐?这算个什么事呀?条条路都不是活的呀!李翠说,是呀,条条都是死路。珍珠说,姐你是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孩子也是水老板的亲骨肉,他们不能这样对你。李翠说,我说过了,也求过他们了。可是大少爷根本不听。舅老爷也在场,他们铁定认为宝宝是煞星。珍珠说,那姐怎么办?难不成带着孩子离开水家?李翠为难地说,我这么想过。可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该怎么过呢? 珍珠仰起了头,望着帐沿上垂下的流苏,想了一会儿,方说,姐,按说这里没我说话的份。但是我还是想劝姐,孩子是人,姐自己也是人,好容易有口舒服饭吃,干嘛还要给自己找苦受?孩子是水家的,水家都不要,你受苦受累地替他们养着又是何苦?姐就算带了孩子出门,将来她这样跟着你,未必就能过得好。 李翠惊异地望着珍珠,突然问,你今年几岁了?珍珠说,今年满十四。李翠想,她小小年龄,想得倒透。想罢说,她也是我的骨肉呀。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是她的亲娘啊。珍珠说,姐还年轻,长得又水灵。依我说,把孩子找个殷实人家送去。姐先在水家调养好身体,站稳脚跟,往后再看准了人,把自己嫁出去。那时候,也没个拖油瓶,什么事都好办。姐照样可以生自己的骨肉。李翠说,那……你可不可以把孩子交给舅妈,请她帮我找个好人家?回头我一定报答你。珍珠说,姐,我年龄小,但我明事理。我干娘不会不顾你,只是我替你抱走孩子,往后你成天要找我和我干娘打听把孩子送到哪儿了,我能忍下心不告诉你吗?可一告诉了,你还不成天想去看望?别说水家知道了,对你不利,就是那孩子长大后,知道她亲妈不要她,还不恨死你?你哪头都落不着好。你不如断了这个念,只当这孩子没生,一条心过自己的日子,这更上算。 李翠看着珍珠,没说话。她揣摩着珍珠的话意,心想,如果水文知道她把孩子送到了自己娘家,说不定上门找舅舅麻烦。 珍珠说,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你看这花床,多精的做工;看这满床的绫罗,多松软的铺盖;看桌上姐的早餐,简直像皇后一样,还有这满屋的摆设。这样的地方,我梦都梦不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如果将来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过好日子,我就宁可不要他到这个世上来。 珍珠说着,环顾四周。她的眼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几丝绝望。李翠随着她的目光在屋里转着,转过一圈,她低声道,你说的是。 外面的雨还在下。屋檐下的雨线,将泥地砸出一排坑。坑里集满了水。雨水落在上面,发出不停歇的滴笃声。这声音淹没了李翠说的话。一边伺候的菊妈,抱着宝宝,轻轻地亲了一下,她长叹一口气,心里明白,这孩子必走无疑了。 李翠给了珍珠一点钱,让她带回家给舅妈。又挑了几件衣服送给珍珠。李翠说,姐这回没办法帮你。过一两年,你来汉口,姐的情况好了,一定帮你。姐看得准,你的心大,将来会有大出息的。珍珠说,姐,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 李翠听她如此这般地说,心里好生激动,觉得珍珠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便忙又脱下手镯套在珍珠手腕上,说妹妹,你比姐强。我蛮喜欢你,往后来了一定要来看你姐。 送她出门,李翠心里便拿定了主意。一旦心思想透,主意定下,浑身反而倒轻松了。 四 下午,雨依然未停。墙根的霉味开始散发。屋里湿潮湿潮的,墙壁上都冒得出水。人呆在这样的屋里,哪儿都不舒服。李翠半靠着藤椅,呆望窗外。她神情麻木着,似在想事,又似什么都没想。 山子过来叫李翠,说是大少爷问姨娘怎么决定的。李翠懒懒地说,还能怎么决定?抱走吧。山子答应了一声,回话去了。 菊妈已经将婴儿的小包清理好。菊妈说,她姨娘,孩子没大名哩,要不给取一个?李翠苦笑,说人都不要了,还起这名字干什么呢?菊妈说,也算是姨娘的一个念想吧。 窗外的雨水滴滴答答的,李翠一连听了几天这样的声音。李翠说这孩子,只当是世上的一滴水,滴下来,没人搭理,就干了……李翠说时,又忍不住双泪长流。菊妈也听得心下恻然。菊妈说,那……是不是留个信物,往后好相认?李翠说,不用了。真要哪天遇上,相认了,她知道是她的亲妈不要她,还不恨得咬碎牙?既然送出去了,也就不打算再有认回来的那天。 及至傍晚,山子再来,径直到李翠房间抱孩子。李翠突然又慌了,搂紧着宝宝放声大哭。山子说,不是说好了吗?她姨娘,你不要难为我。山子连说带抢,硬将孩子夺到了自己手上。李翠趴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连婴儿的一小包衣物也没有递给山子。 山子抱着婴儿出门,走进院子,遇到从厕所出来的菊妈。菊妈见山子抱着孩子,心里一紧,突然也慌了。说就这么空着手抱去?孩子的衣服呢?山子说,哟,姨娘没拿给我,想是忘记了。菊妈说,孩子没换的衣服怎么行?你等等,我给你拿去。菊妈跑进屋,见李翠哭得惊天动地,便说,她姨娘,现在悔还来得及。李翠哭叫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出去!我也不要见那个小妖精! 菊妈吓得一哆嗦,赶紧拿着小布包跑了出去。山子抱着孩子,正站在大门的屋檐下朝外张望。菊妈说,山子,要把孩子往哪送呀?山子说,大夹街有个捡垃圾的婆子说要抱到黄陂去,讲好了她过来抱,不晓得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菊妈正欲往回走。突然,她心动了一下,转身对山子说,哦,大夹街的那个讨饭婆子呀,我认得她。下这么大的雨,她怕是不会来了。我正好要去给姨娘抓点药,顺路。要不我给她送过去?免得你等得累。山子朝屋里看了看,说当真?你不会把孩子抱回来吧?菊妈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胆? 山子犹豫着,他看看天,说你真替我送过去?菊妈说,放心吧。我定会送到大夹街去的,顺一脚的事。你总不会担心我把孩子养起来吧?你也晓得,我男人早死了,一个孤人,汉口连个住处都没有。养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能养得活一个孩子?我只想帮你哩。山子想了想,说也是。不过,你可千万别说是你送走的。大少爷要问起来,我还得说是大夹街讨饭的婆子上门来抱到乡下去了。菊妈说,我什么都不晓得呀,我说什么?山子说,那好吧。 菊妈将小包袱系在肩上,又从山子手上接过婴儿,她看了看天,雨下得正急,菊妈犹疑着。山子递上一把油布伞,说,菊妈,打把伞。别淋坏孩子。菊妈接过伞,撑开说,山子呀,知道疼孩子,你是个好心人呀。山子说,到底是老爷的亲闺女呀。我也心疼。只不过,我心疼也没个用处。菊妈说,有这份心就好,老爷会晓得的。 菊妈说罢,冲进雨里。雨水立即扑打在伞顶上,发出剧烈的响声。菊妈怀里的婴儿似是受了惊吓,蓦然大哭出声。菊妈心说,伢呀,我看着你生下来,抱了你一个月,我不忍将你交给一个讨饭的婆子呀。这样,你说不定三天都活不过去。别的我帮不了你,现在我至少能让你在一个好心人家里长大。孩子,你不要记恨我,也不要记恨你妈,这跟天要下雨一样,都是没法子的事呀。 婴儿在雨声中放声啼哭。这哭声如雷震耳,如刀扎心。菊妈情不自禁全身发抖。她想,伢呀,你不要惊动了老天爷。 第三章 下河 一 天蒙蒙亮,杨二堂拉着板车出门。汉口的夏天,一早上起来,风便不凉。稍一动弹,背上的汗就渗湿了衣衫。杨二堂一出门便将衣襟敞得大开。街上静静的,只偶然有门吱呀地开关。这多半是出门买早点的下人或是外出打杂的伙计。杨二堂听熟了这些声音,他知道哪一声门响属于哪一家。 杨二堂走进巷子,用他悠长的嗓音喊叫一声:下河咧—— 仿佛雄鸡叫早,巷子里立即开始骚动。各家的门板都稀里哗啦地响起,空寂的里份里渐次有人走动,家家门口都放出一只围桶⑤。杨二堂顺着一家家的大门且停且走。他的板车上有一个大粪桶。杨二堂先将围桶中的粪便一一倒入粪桶,又将围桶整齐地码在板车上,然后拖着板车往小河边去。 水滴最初的记忆似乎就停在这里。 水滴不记得自己几岁就跟着父亲一起下河,她只记得跟在父亲板车后面跑跑停停,感觉像一只蝴蝶在飞舞。汉口街巷的早晨,在水滴心里,全都是父亲杨二堂的。 密集的汉口,有许多里份⑥。里份人家,均无厕所。公用厕所亦寥寥无几。围桶便常是一家老小的排泄处。下河人的事情说来也简单,便是替人倒过围桶再替人将围桶涮净就是了。杨二堂做这事业已许多年。他每天清早和黄昏共跑两趟,以此为生。 杨二堂拖着满车的围桶径直到小河。小河其实就是汉江,水也不小。只不过跟近旁的长江比,它小了点,汉口人因之而叫它小河。在那里,每天都有郊外的农民等着杨二堂。农民们将车上的大粪桶拖走,再放下一个空粪桶,让杨二堂用于次日下河。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农民更换粪桶时,杨二堂便踏在小河边的石台上,一只一只地将围桶涮洗干净。 水滴最喜欢蹲在河岸的石墩上看父亲杨二堂在小河边涮围桶。竹刷在马桶里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她的父亲抓着围桶边沿,迎着水流晃荡。河水很急,浪头直抵桶底,一只围桶转眼就被激流冲得干干净净。杨二堂将洗净的围桶,端到岸边宽敞地带。洗一只,放一只。不多久,一大排围桶便整齐地码起来。这时候,阳光会照在围桶上。富人家的描金围桶在光照下熠熠发亮。水滴长大后,第一次学会用壮观这个词时,脑子里浮出的便是排成一长溜、散发着太阳光的围桶。有一回,水滴甚至对杨二堂说,长大了我也要下河。杨二堂听得满脸堆笑,未置可否。倒是她的母亲,反手就给了水滴一个巴掌。母亲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母亲的声音里,有愤怒,也有悲哀。 水滴的母亲叫慧如。她一直对下河这件事深以为耻。当然她也一直觉得嫁给一个下河的男人是自己的不幸,她一生都为此深怀哀怨。这个婚姻是外婆做的主。因她的父亲老早就弃家外出,四处浪荡,母亲伤心过度,一病而逝。邻居杨二堂是个孤儿,他常去照料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慧如的外婆担心她的外孙女与自己女儿命运相同,于是强行将慧如嫁给杨二堂。外婆说,只有这样的老实人,你才守得住。但慧如却一点也不想守。她不是一个乐于安分地守在家中照顾家小的人,她身上到底流着跟她父亲一样的血。在这个婚姻中,她从来没有快乐过。一个不快乐的人,每天在家必做的事就是斥责丈夫教训女儿。生活中每一件事她都不会满意。但杨二堂却很包容她。任她怎么吵闹甚至羞辱,他总是不做声,甚至也不生气。水滴有一回忍不住问她的父亲,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忍受姆妈?杨二堂说,我没有忍。嫁给我这样没用的男人,你妈有气是对的。 杨二堂就是这样看待自己。他深知自己窝囊,但他却没有能力来改变这个窝囊。于是他就更加窝囊。水滴先前对母亲很有想法,觉得她对父亲太凶。但有一天,水滴突然有了像母亲一样的悲哀。 汉口的夏日黄昏,热闷起来也真是天谴人怨。杨二堂一趟没拉完,衣衫就已经湿透。水滴没干活,只是跟着走,头上亦是汗水淋淋。这样的日子很多,他们业已习惯。粪车在青石板的巷路嘎嘎叽叽地响,为了不让有一滴粪水落在地上,杨二堂拉车的双臂上下都得绷得紧紧,以让车轮踏实平缓。 像往常一样,杨二堂扬嗓叫道:“下河咧——”水滴随着他的尾音,接着喊叫:“下河咧——”水滴的声音脆亮而尖细。杨二堂每回都要笑眯眯地说,嗯,还是我们水滴的声音好听。 经过一家大户人家的门口,几个十来岁少年正在门前玩耍。黑漆的大门,衬在他们浅色衣衫的背后,像一幅活动的画。 杨二堂的车每天都从这大门前经过,水滴早看熟了这样的场景。水滴无意去想这黑色大门后是些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这是有钱的人家,钱多得用不完。但有钱和无钱的家庭,有什么不同,水滴却从未想过。 杨二堂见门口有人,习惯性低下头,贴着墙边,急速地拉车行走,仿佛是想要快点离开。水滴却并不曾意识到父亲的举动,她继续学着父亲声气叫道:“下河咧——” 玩耍的少年突然一起大笑,笑完学着水滴尖细的声音叫“下河咧——”水滴对杨二堂说,爸,他们学我。杨二堂说,莫做声,赶紧走。 但是一个男孩却在他们身后叫唱了起来:“一个伢的爹,拉粪车,拉到巷子口,解小溲——” 水滴又说,爸,他们骂我。杨二堂仍然说,走快点,莫做声。 杨二堂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一块石头扔进了粪桶。粪桶里的屎尿一下就溅在杨二堂的身上和水滴的头上。水滴尖声叫起来,爸——!然后停住了脚步。 杨二堂赶紧将粪车停到一边。走到水滴身边,忙不迭用肩头的毛巾替水滴拭擦落在头发上的污秽。一边擦一边说,不要紧不要紧的,回去一洗就干净了。水滴说,爸,他们欺负人!杨二堂说,不气不气,我们水滴不气。回家就好了,过两天就会忘掉。 水滴没做声,她正在想,过两天就能忘掉吗?那几个少年仿佛猜中她的心思,特意要加强她的记忆似的,再次挑衅起来。他们一齐朝粪桶里扔石头,边扔还边唱:臭伢臭伢滚你妈的蛋,莫在我屋里门前转。 粪桶里的屎尿再一次溅了杨二堂和水滴一身。有一块石头没扔准,砸在了杨二堂的肩上。 水滴忍无可忍,突然她就挣脱杨二堂的手,冲到那个最初骂人的少年面前。一句话没说,扑过去就厮打。水滴发疯地用脚踢,甚至意欲用嘴咬。 少年原本就比水滴高大。他伸出双手,揪住水滴的两只手臂,大笑着,对几个同伴喊:你们过来打呀,我嫌她太臭了。他的同伴个个亢奋起来,一下子围住了水滴,水滴立即陷入无数的拳打脚踢之中。 杨二堂吓着了。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拉扯,可他长年下河,养成的规矩是不靠近外人。但他又不忍女儿如此被打,他只得哀哀地叫着,声音像旷野里的孤狼一样凄厉:不能打呀!不能打呀!我给你们磕头呀。 喊完他竟然就真的跪在了旁边,揪着水滴手臂的少年大声说,你磕头有屁用。踢死她!她竟敢打我! 水滴见父亲跪地求饶,心里的愤怒更是膨胀。她一边反抗一边尖叫着,爸,你起来。你不要磕头,我跟他们拼了。杨二堂却继续哀求道,不可以呀水滴。我们不能打他们。 不忍见水滴挨打的杨二堂,嘶声叫了半天,见水滴已经被打得倒在了地上,忙挪动着膝盖到了水滴旁边。他扑在水滴的身上,用身子护着她,嘴上说你们要打就打我,她还小。 揪着水滴的那个少年朝着杨二堂飞起一脚,嘴上叫着,臭下河的,滚开!这一脚正好踢在了杨二堂的脸上。鲜血立即从他鼻子里流出来。杨二堂下意识一抹,血便沾得满脸。少年看见杨二堂的脸,突然惊恐地叫起来:血、血、血呀—— 他的叫声一落,人便晕倒在地。少年的同伴们也都吓傻,殴打水滴的手几乎同时停下。几秒的停顿后,几个声音一起发出狂喊,不得了呀!来人呀!水武被下河的打昏啦! 杨二堂的鼻血顺溜从下巴滴了下来,衣襟敞开着,血便从胸口一直流到腰间。水滴很是惊吓,想要扑过去。杨二堂用手抵挡了她,说水滴别怕,鼻子流血一下子就会好。然后又说,乖,你赶紧回家,这里的事爸爸来管。水滴说,我不,我要跟你在一起。 水滴未曾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大门内猛然就冲出一个男人。男人上前抱起昏倒在地的少年,叫道,少爷,你怎么啦!旁边的几只手指立即指向了杨二堂和水滴。所有的声音都在说,他们打的。是这个臭下河的。 男人脸上立即露出凶光。他大声说,下河的,你活得不耐烦了?我家少爷也敢打?说着放下少年,冲到杨二堂的面前,扬手便是一拳。杨二堂本来就一直跪在地上,未及站起。这一拳又让他轰然倒地。趴倒在地的杨二堂,嗫嚅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水滴急了,冲到那男人面前,指着父亲脸上的血,大声说,我爸爸没有打他,是他把我爸的鼻子踢出了血。你看,你看我爸的脸。你再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那男人看了一下他家少爷,又看了看杨二堂,似乎觉得水滴并未撒谎,便恶狠狠地说,以后不准惹我家二少爷,他看到血就会晕倒。你们再招惹他,我会对你们不客气!滚!快点滚! 富人家黑漆的大门轰然关上。杨二堂却依然趴倒在地。水滴扶起他,替他掸去身上的灰尘,仰头望着他的脸。此时的鼻血已经止住,未曾抹净的血痕,干在脸上和身上,深一道,浅一道。水滴很难过,她很想哭,但却忍下了。回家的路上,她像来时一样跟在父亲身后,但她却沮丧地低着头,一语不发。水滴没有了往日的快乐。这个在她心里一直强大无比的父亲,却从此消失不见。 水滴的心里第一次有了痛苦。而且这痛苦一来便如此强烈。与之伴随而来的,是她人生第一次仇恨,这仇恨也是如此强烈。 母亲慧如见他们父女两人这般模样回家,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后,便非常生气。她大声吼着杨二堂,说有你在,水滴怎么还被打成这样?杨二堂一脸愧疚,低声说,我求他们了,他们不听。慧如说,你除了求人,还能做什么?小孩跟着你这样的爸爸,苦都要比别人多吃一堆。水滴不愿意母亲这样骂父亲。便说,姆妈,我不觉得吃苦。我跟爸爸在一起蛮开心。慧如气得连连跺脚,然后说,两个贱人! 这天晚上,水滴已经躺在了床上。白天的事却一直纠结在心。她想为什么我的父亲可以这样任人欺负呢?为什么爸爸不肯还手,宁可跪下来哀求呢?为什么他们可以打我,我们不可以打他们?杨二堂睡前过来替她掖被子。水滴一骨碌提出自己所有问题。 杨二堂回答不出,吭吭巴巴半天才说,我们是穷人呀。水滴说,为什么穷人就要挨打?杨二堂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水滴说,为什么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杨二堂更是回答不了,长叹了一口气,方说,都怪爸爸没本事。水滴想,或许正是这样。水滴想罢又问,富人怕血吗?那个小孩,又没有挨打,怎么自己就倒地了?杨二堂说,他也可怜。有一回,哦,就是你出生的那年,他爸爸带他去堤街看热闹,不小心被一个杂耍小丑的铁矛头给扎死了。他爸爸身上的血溅了他一身,后来听说他见血就昏倒,脑袋也有点问题,往后你千万不要惹他。水滴有点吃惊,似乎还有点窃喜,说难怪他这么坏,因为他连爸爸都没有。 水滴对有钱人的仇恨虽是从这天开始。而同时,水滴对有钱人的向往也是从这天开始。这让水滴成为一个奇怪的人。一方面,她痛恨他们;另一方面,她却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种痛恨和向往都成为水滴的力量。她不再想当穷人,而且瞬间就对下河没有了兴趣。 打架的第二天晚上,杨二堂远房表姐菊妈来看他们。在水滴眼里,她似乎是父亲唯一的亲戚。水滴只知她在一个大户人家帮佣。每次她来,都会带一些吃的,几乎从未空手来过。仿佛她来的目的就是给水滴一家送食物。水滴甚至喝过从大户人家带来的奶粉,有一回还吃过一个鲜肉的包子。尤其年节前后,她还会带一两件漂亮衣服。杨二堂总是说,菊姐,你来坐坐就好,不用拿东西。 菊妈便说,我是来看水滴的。吃的东西是给水滴的,穿的衣服也是给水滴的。我跟水滴这伢儿有缘分。菊妈经常会笑眯眯地说出这些话。每一次她说这个,后面还会跟上一句:是吧,水滴?水滴每次都立即大声回答说,是!我跟菊妈有缘。 菊妈手上照例拎了一纸袋小饼。她看了下水滴身上的伤,长吁短叹半天,方说一个女伢成天跟着下河也不是个事。不如让她上学好了。识几个字,将来嫁个好人家也容易点。慧如说,上学有什么用?哪个好人家会要下河人家里的女伢? 水滴一边听得真切,她心里立即浮起那些背书包的学生在街巷小路上行走奔跑的样子。她急不可耐地大声说,姆妈,我想去上学! 但慧如的脸色却十分冷淡。菊妈说,慧如,要说这伢不是一般的伢。慧如狐疑地望着菊妈,说她怎么就不一般了?菊妈怔了下,忙说,我是说她蛮聪明。将来能学出名堂来,到那时,你跟二堂也算有个依靠。慧如说,穷人家的女伢就是学出来,又有什么用?再说,屋里哪有钱让她上学。 菊妈望着水滴。水滴一副失望的神色,因为她知道,家里恐怕是真拿不出钱来供她上学。 菊妈凝视着水滴。那目光令水滴觉得像是夏天的夜晚河边飞着的萤火虫,她渴望得到它们,却又不知如何将之捕捉在手。菊妈突然说,让她去吧,我来贴她的学费。 杨二堂大惊,说菊姐,这怎么可以?菊妈说,我一个孤老,做了这些年,手上钱不多,但也有点。我留钱怕也没得用。说完,她又笑笑地望着水滴,说水滴,将来你要出息了,得孝敬一把菊妈哟。水滴用她最响亮的声音回答说,菊妈,我学了本事,保险孝敬你,我养你的老。菊妈立即笑得满脸开花似的。 这一年,水滴七岁。 二 汉口有好几所洋学堂。学生伢都穿着制服上学。水滴以前跟着父亲下河时,经常看到他们从里份里来来去去,一个个神气得让人流口水。但这样的学堂水滴上不起。 杨二堂把水滴送到小河边马驼背那里。这是马驼背办的私塾,收有十几个小孩,因学费便宜,所以去的都是穷人的孩子。马驼背是四川人,说着一口四川话。学生跟着他背书,也都用四川话。水滴只去了一个多月,便能用流利的四川话答白。有时在家读书,慧如过来问话,水滴不小心顺口就会冒几句川话作答。这时候的慧如便会劈头盖脑一顿骂,说你本事还没学到,歪腔邪调倒是一下子学熟了。 水滴从很小开始,就知道母亲是不能惹的。如果惹烦了她,便会遭到猛烈的责骂甚至毒打。很久以来,水滴都不明白,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为什么却得不到她的一点疼爱。水滴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被人抱过。父亲杨二堂因为觉得自己身上臭,不肯抱她,带她玩耍,也只是背着她。而母亲却也从来没有伸出手来,将她搂入怀中。水滴很盼望母亲能搂抱着她,轻言细语地说点什么,自己也可像邻家女孩一样跟妈妈撒撒娇。但是,水滴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为这事水滴问杨二堂,说姆妈是不是不喜欢我?杨二堂说,莫乱想,她是管得严,怕你学坏。水滴想,也可能是吧。 上学的日子最是无忧无虑。水滴不愁她的学习。她认字快,马驼背夸她;她写字正,马驼背也夸她;她会背书,马驼背更是赞不绝口。马驼背说,水滴,你亏得来我这里念书了,不然,你就可惜了。你这么聪明。水滴回去说与杨二堂听。杨二堂大声说,我家水滴就是跟别家小孩子不一样! 冬天来了,春节即临。这一年的汉口让人紧张。走在街上,忽忽就会跑过一队军警,哨声吹得紧急,钻进巷子就抓人。隔不几天四下便有传言,说什么什么人是乱党,杀无赦了。春节前夕,街上贴出告示,为防止乱党闹事,过年期间不得放鞭等等。汉口人春节放炮仗已成习惯,非但只为喜庆,也是驱瘟去邪。三十初一不放炮仗,来年有灾又如何是好?街头里巷的百姓纷纷悄声骂人,却是不敢不从。 汉口于是很寂静。寂静得让人惴惴不安。华界一家小老板,初一开门迎春,实在忍不住,扯了一挂鞭就炸。邻家闻之,赶紧开门贺年。两个人正作揖,军警就到了。小老板当天便被斩首,邻家也蹲了大狱。落地的脑袋和无底的牢狱吓着了所有人。汉口便更加寂静。 这天夜晚,马驼背摸着黑来到水滴家。抖着手,将水滴的学费退还给杨二堂,说是明天一早要搭船进川。慧如忙问缘故,方知被杀的小老板是马驼背的表兄。马驼背双泪长流,说他表兄本想来汉口发财,不料却丢失小命。早知如此,不如在家种田。就是穷死饿死,起码能落个全尸。说得杨二堂和慧如都唏嘘不已。 水滴的学业,随着马驼背的离开而中止。一年半时间,就是水滴全部的学历。水滴重新回到家里,但她不再跟着杨二堂下河。水滴对做这样的事有了羞耻感。慧如便让她在家里承担起所有的家务活儿。 有一天,杨二堂痾肚子,一夜爬起来好几次,走路有点踉跄。但是,几条巷子还都指望着他去下河,他若不去,就会失掉饭碗。慧如说,水滴,今天你去帮爸爸推一下车。水滴有点不情愿,但见杨二堂脸色蜡黄,便说,好吧。爸爸,你光拉车就行,围桶由我来倒。 于是,水滴再一次跟着父亲去下河。 沿着熟悉的街巷,水滴和杨二堂一路走来。穿越一条小街,行至街口,被人拦下。说是水家大少爷办喜事,这条路下河的人不准走。于是水滴和杨二堂只能绕道。 水家的门口张灯结彩,隔着街,都能听到响亮的敲锣打鼓。水滴恨这家人,但又对办喜事十分好奇。水滴说,办喜事就必得这样热闹吗?杨二堂说,是呀,这是人生最大的事。水滴说,是不是还会演戏?杨二堂说,恐怕会演的吧。你想看热闹不?水滴犹豫着,没有回答。杨二堂慈爱地笑了笑,说想看就去看好了。远远看一下,莫别跟人扯皮啊。水滴高兴起来,说知道了。我等下直接去小河找爸爸。 水滴跑到水家大门附近,倚着墙角,看宾客们来来往往。那些身穿绸缎,脚蹬皮鞋的人们,满面红光,作揖行礼,哈哈声打得震天响。女人们的鞋跟在石板路上发出滴滴笃笃的声音,甩动的裙摆,把一条街变得五颜六色。 水滴心里好是羡慕,却也嫉妒,甚至怀有几分恨意。突然间,她看到了上次跟她打架的水家二少爷水武。水武着一套白色的学生礼服,傻乎乎地露一脸笑容,很神气地给一些围观的小孩分发喜糖。水滴想,哼,有什么好神气的,你连爸爸都没有,你连血都害怕。想到此,一个念头倏然从水滴脑海一划而过。像是一道闪电,瞬间激发起水滴的兴奋。 水滴跑到隔街的小饭馆,那里每天要杀鸡宰鸭。水滴寻了一只破碗,过去讨鸡血。水滴说店家老板,爸爸有点不舒服,要一点鸡血配药方。店家都认识下河人杨二堂,知道水滴是他的女儿,二话没说,便将鸡血倒进破碗里。 水滴端着这只破碗,回到水家附近的小巷。巷口有一个乞讨的傻儿,叫土娃。他天天都坐在那里等人给吃。杨二堂下河时经常还会从家里带一块面饼送给他。水滴走到他跟前,说土娃,你想不想吃糖?土娃说,想呀。水滴说,你把这个碗递给那个白衣服的哥哥,他就会给你糖吃。土娃高兴起来,接过水滴手上的碗,立即跑向水家大门。水滴不敢露面,只躲在巷口的墙角看热闹。心里的小鼓打得比水家门口的锣鼓还要激烈。 土娃跑到水武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将碗塞给他。水武莫名其妙接过碗,蓦然大叫一声,当即倒地。鸡血洒了他一身,而在他撒手之间,糖果也落了一地。土娃开心地叫着,有糖果吃了,有糖果吃了!然后便趴在地上,一顿乱抓。 水家大门口的欢天喜地突变成惊呼大叫。水滴开心得要命,她放声大笑,笑得蹲在了地上。一个路人从那里过,说这女伢怎么成了个疯子呀! 水滴第一次知道,为自己报仇,让你讨厌的人痛苦,原来是件这么快乐的事。 水滴一路小跑到河边,杨二堂正弯着腰站在河边涮围桶。水滴走过去大声说,爸,你歇一歇,我来替你涮!说罢她抢过杨二堂手上的围桶,对着河水,哗啦啦地一通猛涮。水滴的动作幅度很大,浑身散发着开心。杨二堂说,水滴,你像是蛮开心呀。水滴说,爸爸,我当然开心,我今天特别开心!杨二堂的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其实他不明白,水滴的开心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这天傍晚,慧如回来得早。杨二堂将饭菜端上桌,水滴便忙着盛饭。突然一伙人闯进家里。他们中的一人几乎把土娃拎在手上。这个人水滴认识,他曾在水家门口打过杨二堂一拳,叫山子。水滴心知,要出事了。水滴情不自禁地看了下杨二堂。杨二堂竟是傻了一般,呆呆地望着他们,嘴巴嚅动半天,却没吐出一个字。 慧如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山子对土娃厉声说,看清楚了,是不是她?说着一指水滴。土娃看了水滴一眼,仿佛心亏地低下头,说是这个妹妹。她说白衣服少爷给糖吃。水滴生气了,对着土娃叫道,你这个臭傻子,我讨厌你。 杨二堂终于把他嘴里嗫嚅了半天的话说出了口。杨二堂说,出、出、出了什么事?山子垮着面孔说,你最好跟我到水家走一趟。慧如说,凭什么要跟你走?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说清楚?山子冷笑一声,说你回头问一下你家姑娘。说完他对杨二堂吼道,走!一个臭下河的人家,竟敢一次又一次欺负我们家少爷。你以为水家是面做的?你以为你下河人家的脑袋是铁打的? 杨二堂望了望水滴,似乎想问,但到底没问。他惶惶惑惑又畏畏缩缩地跟着那个山子出了门。慧如呆望着这一群人离开,转身怒目对水滴,说你又在外面惹什么祸? 水滴不敢回答。她怕母亲。如果是父亲,她是肯说的,但是在母亲面前,水滴宁肯沉默。因为说和不说的结果完全一样。 慧如说,你听到没有?你有没有听到人家是怎么骂我们的?难道你就这么讨贱,非要人家打上门来骂?还要害你爸到人家府上被欺负?我们做牛做马养你,为你吃的苦还少了吗?你还要让我们被人家羞辱? 慧如的话让水滴的心刺疼。但她依然沉默不语,这做派似乎更加激怒了慧如。墙缝里透过来夕阳的光,它正好落在慧如的脸上,这张脸几乎气得变形。她歇斯底里地吼吼叫叫一通,然后从门后抽起一根竹条,半点犹豫都没有,照着水滴便抽打。抽打的时候,两只脚也跳起来。慧如说,你说不说?你到底惹什么祸?你对水家少爷做了什么事?你这个贱货,我要打死你!你这个不识好孬的东西,你说呀!我要你说! 水滴一直退到了屋角。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蜷缩起身体。她惊恐地望着母亲。害怕自己真的会被打死。但是她还是没有叫喊,也不哭泣。只是咬紧着牙,警惕地望着她的母亲。甚至,水滴也没有恨母亲。因为她去讨要鸡血时就想过,这顿暴打,迟早都会到来。 天黑下了许久,杨二堂终于回了家。陪他一起回来的是菊妈。慧如急切地迎上去,问怎么回事?他们把你怎么样了?菊妈说,不关二堂的事,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水滴望着父亲,有些胆怯。水滴说,爸爸,他们有没有打你?杨二堂却一眼看到水滴脸上的伤痕,惊道,你怎么受了伤?慧如立即垮下脸来,说是我打的。杨二堂赶忙掀开水滴的衣服,看到她肚皮上胳膊上伤痕纵横,心疼不已。杨二堂说,她是个小孩,你怎么下手这么重呢? 菊妈也跟着过来看,她轻呼了一声,天啦! 这声轻呼让水滴心动了一动。她抬眼看了看菊妈,似乎看到她的眼眶里含有泪水。这泪光里有太多的怜爱,蓦然就让水滴产生扑进她的怀中哭一哭的念头。水滴觉得菊妈一定会搂着她,并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的心灵。 这时慧如说话了。慧如说,不狠狠打她一顿,她能记得住?她再惹祸怎么办?在母亲慧如的话声中,水滴忍住了她全部的幻想。 杨二堂低着声气跟慧如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慧如没听完便又跳了起来,她冲到水滴面前,大声说,你居然敢往人家少爷身上泼鸡血?你居然害人家少爷脑袋磕出血口子!你真能呀。这下好,你爸几年的活都白干了。晚上还得扛长工,替你还债。人家是少爷,上一回医院得用我们几年的饭钱!你懂不懂? 水滴有些发懵,她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水滴说,我去挣钱还给他们。慧如说,你一个人秧子,你有什么本事?你还得起?菊妈说,慧如,算了,她只是个小伢。也是因为上回他们欺负了她爸爸,她才会这样。杨二堂忙说,是呀是呀,水滴是看到爸爸挨了打,气不过才这样的,对不对?慧如说,都是你们宠着她,七八岁就敢翻天,真不晓得长大了会成什么样子。 水滴站了起来,走到慧如跟前,大声说,姆妈,你莫生气。我长大了一定要去挣很多钱,我保证不会让你和爸爸被人欺负。 水滴的声音太大,话说得太坚决,竟让慧如一时怔住。她呆呆望着水滴,仿佛重新打量她一样。 菊妈也怔住了。好半天,她的脸上露出笑容。菊妈大声说,看这个丫头,说得真好。将来说不定是个人物。说完又转向水滴,说水滴,往后你要听话,这样,你爹妈就是吃苦也会开心。水滴再一次大声说,爸爸,姆妈,我以后保证再不惹事。 这天的晚上,慧如头一回坐到水滴的床边,她替水滴脱下衣服,然后小心地为她抹药。慧如说,从今天起,你跟着我。你要不听话,小心我剥你的皮。水滴惊喜万分,说我跟妈妈去乐园?慧如说,那里人杂,遇事人要放机灵,见人也要有礼貌。忙的时候,你要帮着干活。 水滴欢喜的心,几乎要从胸口里跳了出来。这比做梦更像是在梦里。水滴忙不迭地回答说,姆妈,我晓得了。我听话。我一定机灵。我一定礼貌。我一定帮着干活。原本浑身都痛的水滴,在那一刻,身上的伤痕,似乎全都变成了花瓣。在这份意外的欢乐中,水滴觉得自己业已盛开成花朵。 第四章 人生如梦 一 雨又下了起来。秋天的汉口,雨水是不多的。但真要下起来,劲道也猛。水家院子里的杨树大半叶子都黄了,不时随雨落几片在地上。 每逢有雨,李翠就会觉得一切都恹恹无趣。尤其夜晚,婴儿的啼哭常常就夹在雨声中。不知不觉间,李翠便会被自己的哭泣惊醒。然后她就会坐在床上发呆。李翠很想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忘掉,但是,那个在她身体里生长了十个月的孩子,却总是随雨而至。听着雨点啪啪地击打屋檐上的瓦,又听着瓦上的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外的地上。这时候李翠忍不住就想,她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如果死了,她又是怎么死呢?如果活着,她在哪里呢?她现在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个子长多高了?日子过得苦不苦?这一切李翠都不得而知。结果每一个雨天都让李翠心神不宁,仿佛每一根雨线都揪扯她的神经。 这天中午,刚吃过饭,刘金荣踱步过来,见李翠说,从今天起,你搬到后院的屋里去住。李翠吃了一惊。李翠知道,后院只有一个杂物间,狭小而潮湿。李翠说,太太,为什么?刘金荣说,嗬,你有胆,敢问为什么。其实我根本可以不告诉你为什么,不过看在你为了贪图我们水家的富贵连女儿都不要的分上,我可以跟你说个明白。水武长大了,要换一个大房间。李翠说,可是家里还有房间呀?刘金荣说,留下你是可怜你。但这个家是我来当。水武要换就是这间屋。你今天给我搬走就是了。李翠说,太太,我不去后院,换别的房间行不行?刘金荣说,有句话虽说不好听,但还是要说给你听。你既然决定留在水家,这辈子注定你就孤家寡人一个了。男人死了,女儿扔了,你无儿无女,住间大房,又有什么用?到处空空荡荡,日子还难得过。那个地方是小了点,也就足够你住了。说罢刘金荣掉头而去。 整个下午,李翠耳边都响着刘金荣的声音。她坐在窗口有意无意地看着外面雨打树叶。刘金荣吐出来的每一字仿佛连成了一条麻索,死死地将她缠住,缠得她透不过气。直到天色暗下,李翠方对菊妈说,菊妈,收拾一下吧。 菊妈说,她姨娘,不能呀,那屋子没法住的。李翠苦笑一声,说我知道那屋子住不得人,可是我能忤逆太太的意思吗?菊妈想了想,心知的确不能。便叹着气,一边找出包袱皮包捆衣服,一边说,早晓得有一天去住那里,还不如带着宝宝自己讨生活去。用宝宝换来的只是后院那间小杂屋,真是不值得。 菊妈的话,重重撞击着李翠的心。李翠想,是呀,我男人死了,女儿扔了,我什么都没有,难道我还不该有一间像样的屋子?我舍弃女儿的代价总不能是这样的吧? 婴儿的啼哭又顺着雨声传到李翠的耳边。李翠想,不管怎么样,我得让我女儿值得呀。想罢李翠便起身出门。 李翠走到水文的房间门口,想进去,突又犹豫。李翠想,水文是刘金荣的儿子,他们两个如果是商量好的,我去找他还不是自投火坑?这个念头一起,李翠心里便有万千的悲哀涌上心头。情不自禁,李翠朝后退走。 水文刚从警署回家。换好衣服,正欲出房门。推门便见到李翠。李翠面带紧张,神情间满是慌乱和不安。水文说,翠姨,你有什么事?李翠欲说又止。她我我我了几声,终是没有说出口。水文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爸不在了,翠姨是我爸的姨太,翠姨的事,我一定是要负责到底的。 李翠有些惊讶,顿过几秒,方说,我不想换到后院小房间里去。水文说,后院小房间?换到那里去干什么?李翠说,太太吩咐的。说是我住的房间要给水武少爷住,让我去住后院。水文皱起眉头,仿佛深思片刻,然后说,哦,恐怕是太太弄错了。你放心回你自己房间住吧。水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哪有姨太太住后院杂屋的?太太那里,由我去说。李翠惊喜道,真的吗?水文一派大家气度地说,你尽管安心过日子。你既是我水家的人,我们水家便会善待你。我们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就过什么样的日子。 李翠满脸焦虑一扫而空。李翠想,原来他们母子两个并没串通好呀。想罢她脸上露出笑容,声音也变亮了。李翠说,谢谢大少爷。大少爷,你将来前程一定会发达。水文想到李翠的表情瞬间由愁苦变惊喜,满脸的不安都消失不见。心想,这就是女人。水文笑起来,说那最好,我发达了全家都有好日子过。 李翠谢过水文,心情一松,便欲回屋。突然水文叫住她。水文说,翠姨,有个事要跟你说下。我爸死了也有几年,茶园那边一直请三叔在帮忙打理。三叔现在也日日见老,说了几次想回老家享清福,我没放他走。我想不如你过去帮个忙,行不行?李翠忙说,大少爷这么说,哪有不行的?反正我在家也是闲着。几时去呢?水文说,过些天数,几个戏班都要到我们五福茶园连台演戏,客人多,店里忙,我看你明天就过去,熟悉下店里的事情。李翠忙说,好的。水文说,翠姨要是做得来,往后恐怕会要留你来打理茶园,我这边,警署的事多,而且还得顾一下茶厂和货栈。不过,老板还是挂我的名儿。李翠忙说,那是应该的。我是水家的人,我都听大少爷你的安排。不过,太太那边……水文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太太那边我来讲。 李翠回房的时候,雨还在下。她的心情却大不一样。进屋便跟菊妈说,宝宝这回值当了。菊妈不解,大声问,嗯? 二 天渐渐地黑透。仿佛随光而去,雨也渐渐地小渐渐地停。虫鸣的声音很快占领了夜晚。这时候的汉口不冷不热,不干不湿,走到户外觉得舒服,进到屋里仍然觉得舒服。逢到这样舒服的时候,刘金荣便会大声叫着,还要再舒服一点,然后躺上木榻。于是立即有人过来伺候抽鸦片。 但在这天这个舒服的夜晚,刘金荣却烦躁不已,她的叫声便成了另外的样子。刘金荣大声叫道,水文,水文呀,你过来!水文! 水文白天在警署听说陈一大的杂耍班又进了乐园的雍和厅,整个下午,父亲的惨烈死状一直浮在他的眼前。他想,凶手至今未能抓到,泉下父亲一定不安心。念头一起,水文心里便一直郁郁不乐。回到家里,仍然郁闷。于是他换了衣服,准备去找陈一大打听红喜人的消息。人还没出门,便听到母亲的叫声。水文从这声音里听到了母亲的火气,忙不迭地过去。没走到门口,刘金荣的声音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刘金荣喊着,水文,你到底过不过来呀? 水文匆匆跑进,说姆妈,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听到您的叫,跑过来也得花几分钟呀。刘金荣说,我问你,你怎么还让那个狐狸精住在你爸的房间里?水文说,姆妈,她是爸爸的姨太太,她不住那里住哪里?刘金荣说,我就不准她住在那里。一个贱人,还想享清福。留她在水家已经对得起她了。她必须得给我滚到后院去。水文说,姆妈,她既是水家的人,水家就得善待她,否则,我怎么对得起爸爸。刘金荣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怎么对得起我?水文说,多少男人有姨太太?这世界上又不是爸爸一个人讨了小。姆妈,爸爸也死了几年,到这时候你又何必跟她过不去呢?刘金荣生气了,她大声叫了起来,我是你娘还是她是你娘?水文说,她要当我的娘还没有资格。姆妈,我劝您还是忍着点,这个家现在是我当家。水武住哪间屋,我会安排的。别以为这个家我撑着不费劲,往后,说不定好多事还得靠翠姨帮忙哩。刘金荣说,就她那个狐狸精?你还指望她来帮你? 水文走到刘金荣跟前,屈下身,扶着刘金荣到木榻前,又安排她躺了下来,然后为她点上烟。方说,姆妈要这样骂翠姨,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姆妈,我要对你说上一句:这世上好多事情,平常人办不成,可偏有狐狸精能办成。这个家要撑下去,翠姨就是个帮手。 刘金荣一口烟还没吸到肚,听到水文的话,不由别着脸定住神看她的儿子。看得水文莫名其妙,不禁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刘金荣脸上浮出笑,忽地坐起来说,小子,想不到你比你爸爸厉害。水文松了口气,笑笑说,姆妈,没得事了吧?我走了。刘金荣说,从今天起,我就在屋里享清福了?叫那个贱人替我们水家干活?给她一口饭吃,连工钱都不用付?水文说,是呀。大局总归都是姆妈来管,事情就让翠姨去做。刘金荣大笑,不愧是我的儿,有出息有出息。笑罢又说,好,你忙你的去,叫山子来跟我烧烟。 刘金荣重新躺下,她很惬意地一口一口地吐烟。她想有子如此,这辈子就有享不完的福。今天这个天,真是舒服。 水文在雍和厅找到陈一大。陈一大每见水文就浑身不自在,谄笑堆了一脸,笑得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陈一大磕头磕脑地说,水少爷,难得你有闲心,来看一下我们这点小把戏。水文说,这个闲心我的确没有。我来是想问一下陈老板,我托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我爹在那边过得不安宁。 陈一大心知水文见他必定会有这一番询问,腹中早已打好草稿。陈一大说,水少爷,我正想跟你知会一声的。不过……陈一大环指了一下现场,又说,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要不明天……水文不等他说完,打断他的话,说明天早晨九点到五福茶园,我请你喝茶。说罢,水文也不等陈一大回答,便扬长而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红笑人过来,说班主,这个王八蛋小子怎么能这样对你?陈一大望着水文的背影,若有所思道,王八蛋小子?看看人家的气势!我们这些人,将来想在汉口站住脚跟,撑一片自己的天,靠的就是这种王八蛋。红笑人说,可是我们跟他有杀父之仇呀。陈一大掉过头,直视红笑人说,你小子要记住,跟他有杀父之仇的不是我们,是红喜人。 次日一大早,陈一大便去五福茶园。李翠也是这天去到那里。虽然是姨太太,但水家三叔也没拿她当贵人使,说是万事都有开头,先从观察客人做起。陈一大到得早,李翠问水家三叔,这位是熟客吗?水家三叔并不识陈一大,看了下说是生客,上前搭个话,把他变成熟客。李翠亦不知陈一大何许人也,只道是新来茶客,便高兴上前打问客人想喝什么茶。李翠从未有过正经的交际,但她跟戏班泡过多年,在戏上看到跟客人说话要礼貌,于是问话间不觉带着戏腔,声音绵软得令人遐想。陈一大一听这声音,骨头便酥了,心道五福茶园竟有如此风骚。 水文来时,陈一大竟是没留意。直到水文坐到陈一大跟前,陈一大才收回落在李翠身上的目光。水文说,怎么?想打我姨娘的主意?陈一大吓了一跳,说她是你姨娘?那个叫李翠的女人?水文说,是。我爸爸死的那天她生了个孩子。孩子一落地就没了爹,想要我叫她过来介绍一下?陈一大忙说,不不不。水文说,我爸死了,我三叔代管了茶园几年,也老了。家里只我这么个男人,没办法,只好辛苦姨娘来打理这边。陈一大说,水少爷真会用人。有这么漂亮的姨娘坐镇,客人一定多。水文说,借陈班主吉言。往后陈班主多带点客人来喝茶就是了。陈一大说,那是当然。 李翠见到水文,走过去,叫了声大少爷,然后说,原来这位先生是大少爷的客人呀。水文说,翠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陈一大担心水文说破自己的来历而致李翠翻脸,忙打断水文的话,说鄙人姓陈,做点小生意而已。李翠便笑道,哦,陈先生呀。既是少爷的客人,就好说了。少爷让我在这里帮忙,欢迎以后陈先生常来。陈一大说,既然翠姨开了口,那是当然的。李翠说,有陈先生的照顾,我们五福茶园的生意定会更火。你们慢聊,我帮三叔去。李翠转身而去,陈一大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她的背影。 水文一边只是含笑不言,这笑容带了点得意,又带了点轻视。陈一大觉察得到,却也不敢多说。 两人便喝茶。喝了几杯后,水文方说,我等着陈班主开口哩。陈一大说,这茶喝得真舒服。水文说,这话说给翠姨听。陈一大说,我当然会说水少爷想听的话。我有了红喜人的消息。 水文脸色立即变了,急问道,他在哪里?陈一大说,说起来我也算对不起少爷你。前两年,北伐军攻打武昌城时,有人见了他在北伐军里。说是还混了个一官半职,蛮威风的。托人带信说想过汉口来看我,我拒绝了。我不想见他,但我也不敢告诉你,怕你真跟他较上劲,反而惹出事来。水文愠怒道,你本该告诉我的,这是我跟他的私事,他有命案在身,跟北伐军没关系。陈一大说,我晓得呀。可那个时候,他背后是北伐军,你碰他不得的。水文说,既是杀人犯,不管在哪个军,都得伏法。陈一大说,是呀是呀,我也这样想着。后来武昌城打下了,我专程过江一趟,想把这事做个了断。我要他对水家对我陈家班都有个交待。可惜,我晚去了一天,他离开了武昌。 水文直视陈一大,似乎是想参透他的心。陈一大急了,说水少爷不信我的话?我在这里可以对天起誓,我陈一大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水文不接他的话,只是冷冷道,他去了哪里?陈一大说,我问了,还花了不少钱,谁都说不晓得。我觉得这事也有点神神秘秘。好像他们都肯定晓得,可就是不跟我说。莫不是他进了革命党? 水文不说话,眼光越发冷了。陈一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些发紧,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这茶好呀,硬是喝了几道水味道才淡。 水文也端起了茶杯,呷了一口,说是淡了。然后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杯子碎了,茶叶和水加上碎瓷碴满桌都是。响声不仅吓着了陈一大,远远的李翠也惊得发呆。水文叫道,翠姨,你过来。 李翠走过去,神情紧张,不知道水文摔杯子跟自己有何相干。水文看着走近的李翠,指着陈一大高声说,这位陈先生,你往后可以叫他陈班主。当年杀死我爹的凶手,就是他的徒弟。你得记住他的样子。如果你心里还有我爹在,就找他追查凶手的去向。 李翠的脸顿时煞白。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一大,仿佛想要用目光把他捆绑而起。脸上笑了一半的表情也几近凝固。陈一大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他放在桌下的两条腿哆嗦个不停。陈一大并不是一个胆小懦弱者,闯荡江湖已久,什么场面都见过,但这一刻他身不由己。陈一大从李翠的眼睛里看出了深刻的怨恨和忧伤。于是他的心莫名地被揪了起来,就仿佛那目光是双小手,掐紧了他的心脏。 三 李翠到茶园不到半年,水家三叔便病倒。李翠顺理成章地接过三叔的掌印,开始打理茶园。初始,刘金荣还三天两头跑过来,嘴上不干不净地说些闲话,仿佛监工。有一天,在来的路上,黄包车被一个英国人的汽车撞倒在路边,英国人连车都没有刹,径直开跑。刘金荣的腿被新修的马路牙子蹭破了皮,旗袍也撕拉出一条大口。她在家里哭爹叫娘好几日,此后,便不再过来,心想懒得管了,不如乐得在家打麻将以及去戏院看看戏更舒服自在。 李翠自到了茶园,心情便比以往舒服。纵是刘金荣隔三岔五地过来罩着她,她也仍然觉得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刘金荣不知何时起,已不再来。茶园成了她说话算数的地方,这个发现,令她瞬间就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负。她在茶园里来回走动,招呼客人,非常勤奋。茶园似乎也因为她的勤劳而生意渐好。李翠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就算没有男人,但吃有鱼肉,穿有绸缎,走到街上,光鲜亮眼,这难道还不够吗?李翠想,她一个乡下女人,无父无母,能有今天,应该知足。她不能要求太圆满,如果太圆满,命都不长,就像水成旺。有店有房,有妻有妾,有儿有女,结果死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死的。 有一天生意格外好,李翠数钱数得手发抖。晚上,向水文交账时,还忍不住那份激动。水文看了看她涨得通红的脸,没说话,只是顺手给了她一笔钱。李翠从来就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一时间,泪水汪汪。 回到自己房间,她把钱摊给菊妈看,然后说,这日子是我用自己的骨肉换来的,你说值吗?菊妈犹豫了一下,说也算值吧,总比没有强。 这天夜里也下了雨,雨声中却不再有婴儿的啼哭随之入梦。整个夜晚,李翠听到的都是茶园里叮叮絮絮的声音,那声音雨水一样绵延不绝地落着,如歌如曲。日子在李翠这里就变得有味道起来。 春天的时候,茶园来了几个客人,鲜衣亮足,十分地打眼。有个伙计眼尖,说来人像是庆胜班的几个戏子。汉剧名角玫瑰红和万江亭也在其间,坊间都传说这两人是天生一对。李翠曾经听过两人的戏,喜欢俊美的万江亭,也喜欢风骚的玫瑰红。便也兴起,凑过去观看。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脸上。李翠想,这女子怎么这样眼熟呢? 李翠不禁走近。那女人看见走到跟前的李翠,突然失声叫道,翠姐?李翠说,你认识我?难怪我看着你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女人大声说,翠姐,我是珍珠呀。我干娘是你的舅妈。记起来了吗?你男人出事的那年,我到你家去过。 李翠终于想起那个痛彻心肺的日子,想起那个小姑娘站在她的房间里的仰望,想起她环视屋子发出的那一番撞击心头的感慨。甚至想起她临走前说过的话。她说,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李翠高兴起来,啊,是你呀,珍珠。你到底来汉口了。 李翠拉了珍珠到里间叙旧,又让伙计给珍珠泡了杯上好的新茶。伙计端茶进来兴奋地说,想不到翠姨跟玫瑰红是熟人,往后我们茶园有好戏看了。李翠惊异道,她就是名角玫瑰红?珍珠笑了起来,说是呀,翠姐,你没听过我的戏?李翠说,我去美成戏院看过哩。不过你化着装,我竟是没认出来。珍珠便朗声笑起来,说往后我演戏,你想看我就给你派票。李翠说,那就太好了。我家好几个戏迷,还都迷你。尤其二少爷,每次看了你的戏,都回来说他看到天上的神仙姐姐了。珍珠便哈哈大笑。李翠忙说,他脑子有时候会出点岔。 伙计沏过茶,拎着茶壶出了门。李翠说,今天跟玫瑰红小姐一起来的茶客,茶钱一应都记在我的账上。伙计应了一声。 珍珠看着李翠指派伙计,不由说,翠姐现在过得可好?李翠说,也说不上好,不过有口安稳饭吃就是了。珍珠说,看样子,翠姐在管茶园的事儿?水家信得过你?李翠说,大少爷信得过我,叫我管着,我能不管吗?珍珠说,他家大房那个婆娘没有再欺负你了吗?李翠忙嘘了一声,说轻点儿。她成天忙着看戏抽大烟,有我来给她水家挣钱,她还怎么欺负我?她也欺负不了哇。珍珠说,想不到翠姐在水家到底还是拼出个天下来了。李翠说,主要是大少爷做主。他不准其他人拿我当下人看,说我是水家的姨太太,就得过姨太太的日子,要不他水家在场面上哪还有半点面子。再说,又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珍珠说,哦?水家还有这么明事理的儿子。那……小妹妹呢?……留下了吗?李翠经她一问,眼圈立即红了,摇摇头说,没有。也不晓得现在哪里。别提这事,一提我心口就疼。珍珠说,是呀。不过,翠姐像这样熬出了头,想想也值当呀。要不,还不晓得在哪里受罪哩。 李翠没再接她的话,倒是转过话头,说你怎么进了戏班?还成了名角?珍珠说,也是走投无路吧。李翠说,听说那个万江亭是你的相好?珍珠说,翠姐,你也拿我开心。李翠便笑,说是不是呀?他那么俊俏,你若得了他,让多少女人伤心呀。珍珠笑了起来,说翠姐也伤心吗?李翠笑出了声,说那是当然。珍珠说,别人我是铁定不肯的,如果是翠姐,那我就让给你了。李翠说,呸呸呸,跟你说笑,你还当真了?你也不小了,赶紧嫁掉吧。珍珠说,江亭倒是催了几回,这男人就是脸皮子厚。可是班主没答应,说是我一嫁了人,名声要跌份。戏迷不肯来捧场。他实指着我赚钱哩。李翠想想说,那也是。你要是嫁了,江亭要是娶了,那些捧你们的富家老爷少奶奶们,恐怕就要换角捧了。珍珠说,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就嫁。哪天真嫁了,我也想像你这样,不再演戏,过一份安稳舒心的日子。李翠叹道,日子倒是安稳,可也算不上什么舒心。珍珠说,也是。没有男人,就谈不上舒心。翠姐,我看你别老死在水家,趁年轻,看准眼,再找个男人嫁了。命是自己的,过得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李翠笑笑说,现在我还不这么想。水家待我不薄,我得对得住他们。珍珠说,把你的女儿都给扔了,还算厚待你了?李翠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很知足。珍珠便叹道,翠姐,你大概就是这命。哦,对了,过些天,我们戏班要在乐园演戏,你出来散个心吧,我给你留座。李翠说,好呀,多留几个座。我家大小少爷和大太太都喜欢你和万江亭的戏。珍珠凝视李翠片刻,又是一声长叹,半天才说,命。翠姐,我还得说,这就是你的命。我没说的。 第五章 乐园 一 在汉口,华界的老街沿着汉水往岸上层层递进,租界的洋街顺着长江朝岸上一路开出。华界和租界因江水形成一个钝角。六渡桥夹在它们中间。早先这里就是个水码头,有船有桥。是黄陂和孝感两地船民经黄孝河到汉口起岸的终点,所以,它又叫作“上土垱水码头”和“下土垱水码头”。后来水干涸成陆地,桥没有了,剩下的“六渡桥”三个字就成了地名。再后来,德商咪吔洋行牛皮厂将这里用来作晒牛皮的场地。每到夏天,臭味散出好几里地。再再后来,汉口的有钱人想要建一处大型的娱乐场,选来选去,选中了这里。从此,夜夜笙歌就替代了牛皮场的哄哄臭气。 这就是乐园。 乐园是汉口一座壮观的建筑。它的中部是七层塔楼,层层缩小向上,上覆穹顶,穹顶上设有钟楼。站在塔楼的平台,能看到立在江南黄鹄矶头的亭台。七层塔楼的左右两侧是平铺着的三层楼房,它们就像鸟翅一样伸展,仿佛振翅欲飞。只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紧贴着它盖了座南洋大楼,这只鸟便仿佛被折了一翅,对外永远只露出半边的身子,另一翅则永远地深藏在了高楼的阴影之中。 乐园有着无限的玩处。它内设有剧场、书场、电影场、中西餐厅、弹子房、游艺室、阅报室、陈列室、室内花园、哈哈镜、溜冰场等,还外加演杂耍的雍和厅、演戏的大舞台和新舞台。进到乐园,就是玩上一天,也不足尽兴。 现在,水滴便来到了这里。 母亲慧如在乐园的三剧场当招待。这是汉剧的演出场地。慧如所做的事就是在别人演戏时,她前去递个毛巾送份茶水。这是份低下的工作,一天做下来,赚不了几文钱。倒是偶尔遇到有钱的票友,看得高兴,顺手给点赏赐,往往比工钱还会多一点。但若遇上下流痞气的戏迷,也经常无缘无故地被骚扰。这时候慧如也只能忍辱负重,否则她的这个饭碗就端不稳当。 水滴跟着母亲去的头一个礼拜,便将乐园所有的地方全部玩了一遍。三个剧场两个书场,天天都有人演戏说书。好这一口的观众几乎坐进去就不出来。弹子房和游艺室亦是川流不息。最被水滴喜爱的是哈哈镜。小时候她去过那里一次,站在镜前竟不肯挪步。看着自己一次次变形,忽胖忽瘦忽扁忽弯,奇形怪状得让她笑得腮帮喉咙都疼。连杨二堂这样的寡言人,看到自己奇怪的形象,也是一通接一通地大笑,无法自已。 到第二个礼拜,水滴有些腻了,再说一个人玩也没什么劲。乐园有一处小花园,叫趣园。有一天,水滴在趣园见到几只蝴蝶,蝴蝶的翅膀被阳光照耀得很是灿烂。水滴欢喜无比,她开始追逐着蝴蝶。不料奔跑时只顾仰头,未顾前路,懵懂中竟是迎面撞着了人。这人个头高大,纹丝未动,但水滴却仰头摔倒在地。那人连忙扶起水滴,连声问道,小姑娘,摔疼了没有?水滴说,当然摔疼了。但是她并没有哭。那大个头便背着她到乐园的茶房坐下。 茶房里有一个烧水的独眼老伯。独眼老伯见大个子,忙说,余老板,茶已经泡好了。这个小伢是……被称为余老板的人说,刚才她跟我撞到一起了,摔了一跤,你替我照看她一下。看看有没有伤。水滴忙说,没有伤,不要紧。独眼老伯说,余老板,你放心,小伢挞一跤,问题不大的。叫余老板的人便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糖,他递给水滴,说小姑娘,对不起,我还有事。你在这里歇一下吧。说罢,拿了独眼老伯递上的茶缸,匆匆而去。 水滴吃着糖,觉得好开心。虽然摔了一跤,但却得了糖吃。独眼老伯说,你是遇到善人了。水滴说,他是哪个?独眼老伯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余天啸。水滴说,他是做什么的?独眼老伯便叹道,小伢就是小伢,我们汉剧的头块大牌就是余老板呀。汉口戏迷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你见到了还吃了他的糖,居然不晓得他是哪个。水滴说,哦,这样呀。 水滴第二天便决定去看戏。母亲慧如就在三剧场,见水滴来看戏,当是来了个别人的孩子一样,也懒得多搭理。 这是水滴第一次认真地坐下来看戏。她不知道台上演的是什么。只知台上一个小姐不肯父亲将她嫁给皇上,于是装疯卖傻。她散发碎衣,怒甩水袖。忽而瞋目,忽而哀哭,忽而腾挪,忽而拧步,像个精灵一般,让所有人都围绕她转圈。她狂笑不已,却让人听得到她笑中的痛哭。水滴突然一下就看傻了,心里竟久久地回荡着她的声音。 戏一完,水滴急不可耐去问慧如,这出戏叫作什么?慧如说,是《宇宙锋》。水滴说,什么意思?慧如说,不晓得,反正叫《宇宙锋》。又说这一轮是庆胜班占台。庆胜班原是汉河的名班,以往的《文王访贤》和《打渔杀家》演得顶有名。班里添了女角后,头一回到乐园来演,真把个《宇宙锋》演绝了。 水滴说,那个演艳容小姐的叫什么?慧如说,叫玫瑰红,说是一出道就红了。水滴说,我蛮想学她那样。慧如立即翻脸,说好好的良家女伢不做,当什么戏子!水滴说,我看她穿绸褂子,戴金钗子,在台上又富贵又好看。慧如鄙夷道,你当他们真的蛮风光?这些女戏子都是从妓院里挑出来的。不是屋里穷到顶,日子苦到头,哪个会把自家的姑娘送到那个火坑去?你晓得不?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 慧如的话吓住了水滴。虽然她不明白,但却是信了。相信站在舞台上光鲜明亮的富家小姐,下了台过的是悲惨无比的日子。尤其是有一天,水滴看到一个演丫环的女孩,被班主踢倒在地,一个人缩在角落低声哭泣时,水滴想,原来真是被姆妈说对了呀。 可水滴还是想见到台下的玫瑰红。只是玫瑰红每次一唱完,卸下装,便被人接走。水滴有天跑到后台,想看她卸装,可她的化妆间门口有人把着,水滴根本就看不到。 一天,慧如送茶水出来,水滴那一刻正无聊,她跟在慧如身后。走廊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迎面而来。慧如有些呆怔地望着她,她似乎也望着慧如。突然那女子问,你是慧如姐?慧如惊叫了起来,说你是珍珠呀?叫珍珠的女子便高兴起来,说慧如姐,早就听二伯说你在汉口,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慧如说,你怎么会来这里?珍珠说,我这些天都在这里唱戏。慧如有些讶异,说你唱什么戏?珍珠说,我就是玫瑰红呀,你不知道? 没等慧如出声,水滴先就惊叫了起来。慧如说,天啦,玫瑰红就是你吗?你就是那个名角玫瑰红?玫瑰红见慧如这个样子,失笑出声,说是,我就是那个名角玫瑰红。慧如说,该死,我怎么没有认出来呢?珍珠立即笑了,说也难怪,我画着戏妆,又用了艺名,熟人都认不出。 那一刻,站在慧如身边的水滴,心里怦怦怦跳得厉害。原来这就是玫瑰红。慧如把水滴推到珍珠跟前,说这是我女儿。水滴,叫姨。珍珠说,你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慧如说,九岁了。这丫头,头一回看戏,就是你演的。戏一完就来跟我打听你。珍珠抚了一把水滴的头,说好漂亮的丫头。 水滴大声问,《宇宙锋》是什么意思?珍珠抿嘴微微一笑,然后说,宇宙锋是皇帝赐给大臣的一把宝剑。说时,她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作成剑状,伸向水滴,一直抵到她的胸口。水滴莫名地吓了一跳。 慧如说,珍珠,你演得真好呀。你现在好风光,天天吃香喝辣,有人追捧。水滴扯了下慧如的衣角说,妈,你不是说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吗?慧如立即打了水滴一个巴掌,说去,小孩子,不要乱说话。珍珠倒是笑了,说水滴,你妈说得对,唱戏的女人,真是没有好下场的。慧如便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珍珠朝楼梯处望了望,然后笑说,我约了人喝茶。慧如姐,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坐坐,聊聊家事。慧如忙说,好呀好呀。我听你叫。珍珠说罢,便扭着腰走了。 水滴和慧如一同望着珍珠走向楼梯口,有个男人正在那里等她。她一走近,男人便挽起她的手臂一同下楼。慧如惊道,啊,是万江亭。珍珠竟然跟万江亭一起喝茶。水滴说,万江亭是什么人?慧如说,也是名角呀,长得一表人才,想不到他会喜欢我家珍珠。 慧如的脸上满溢着亢奋,还有嫉妒。水滴说,珍珠姨是不是也卖给了妓院?慧如呵斥了一声,说你少给我多嘴。我们王家的女伢,才不会到那种鬼地方咧。水滴说,那珍珠姨怎么会去唱戏呢?不说是火坑吗?慧如说,你看她像是在火坑里吗?穿金戴银,还跟俊俏男人一起喝茶。这样的火坑,哪个不想去?连我都想去。 水滴有些发懵。她是很不懂很不懂母亲慧如。其实人生有很多很多的事,水滴一直都没有弄懂过。后来她知道了,那些太多的事情不必去弄懂它。往往你以为你懂了,而实际上可能那个时候,你更懵懂无知。 自这天起,慧如的心情开始不平静。每天看到她的堂妹珍珠风光无限地在她面前来来去去,人接人送不说,还一身珠光宝气地今天茶肆明天酒楼。衣着光鲜的男人们全围着她打转,个个都朝她堆着笑脸。玫瑰红就仿佛是一个让人人都陶醉的名字。她挟着玫瑰的芳香,跟那些男人们打逗以及调笑,常常发出大笑。这尖锐而快意的笑声划破的不仅是乐园的天空,还有慧如的心。 夜晚慧如回到家,牢骚便更烈。有时还会指着杨二堂哭骂。慧如认为自小她就比珍珠聪明漂亮,每个人都说她的将来会比珍珠风光。现在,珍珠成了大牌戏角,而她却嫁给一个下河的窝囊废,在外面说都说不出口。每每慧如哭闹之时,杨二堂便悄然坐在屋角,一声不吭。等慧如闹够,疲惫地躺下时,杨二堂便起身倒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有一次,慧如不在,水滴对父亲说,爸,姆妈这样骂你,你为什么不做声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杨二堂说,她委屈呀,连我也觉得她好委屈。 有一天,玫瑰红演完戏,一下台,戏班里的琴师吉宝便拉她去乐园的弹子房玩耍。漂亮的弹子女郎在那里莺飞蝶舞地伺候男人,吉宝便夹在她们中间打情骂俏。玫瑰红觉得无趣,便找了三剧场的管事,代慧如请过假,将她拖到江边的茶园喝茶。 喝茶时,玫瑰红到底知道慧如嫁给了一个下河的人。慧如话说出口,玫瑰红惊讶得一口茶水几乎喷得慧如一身,慧如立即尴尬无比。 玫瑰红急忙掏出手绢替慧如揩茶水,嘴上说,我家聪明漂亮的慧如姐怎么能跟这样的人过日子?慧如满脸怆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玫瑰红说,现在不都在说新女性吗?不喜欢的婚姻,就可以不要。慧如说,我嫁他是要报答他照顾我们的恩情。玫瑰红说,报答恩情有许多方法,哪里说一定就得以身相许呢?慧如说,当年是外婆定下的这门亲,我没办法。玫瑰红说,包办婚姻,更要不得。你喜欢他吗?慧如说,那是根死木头,我怎么会喜欢呢?玫瑰红便说,这就对了。不喜欢他就更要离开他。你还年轻,重新找个好男人还来得及。慧如长叹一口气,说已经是他的人了,离开他又哪里还会有人再要我?玫瑰红说,慧如姐,我听出来了,你心没有死。好,只要心是活的,就还有得救。 玫瑰红对慧如说这番话的时候,水滴正靠着茶园的栏杆看窗外的江水。她跟泊在茶园栏下的渔船家儿子搭白。说着今天钓了几条鱼,有没有划船过江去黄鹤楼看风景。但是她的耳朵却把慧如和玫瑰红的每句话都听了进去。 这就是玫瑰红啊!水滴对她的喜爱之心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已经全部化为了厌恶。曾经她在舞台上那张明媚照人的脸,在水滴的眼里真是比化了妆的丑角更加难看。 这之后,慧如便经常被玫瑰红拖出去喝茶。有时候,她们会带上水滴,但更多的时候,也不带。水滴心烦玫瑰红,便也不愿跟。 玫瑰红送了几件衣服给慧如。慧如穿在身上,也很是风姿绰约。慢慢的,水滴觉得她说话的腔调在变,走路的姿态在变,并且她的心情也变得高兴起来。白天她依然带水滴去乐园。任凭水滴怎么玩耍不归,她都不再多责怪一句。甚至说,只要到时间跟她一起回家就可以了。而晚上回到家里,她跟父亲哭骂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还会主动提醒父亲换一下衣服,或是给父亲倒一杯茶水。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杨二堂都是一脸的诚惶诚恐,眼光里闪烁的仿佛是大难临头的惊慌。 母亲的愉悦和父亲的惊慌都让水滴紧张。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直到一天,水滴突然发现,但凡慧如不带她一起出门喝茶时,一定不只有她们两个。除了名角万江亭外,那个琴师吉宝也会跟着一起。水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她仿佛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在这件事情中最受伤害的将是她的父亲杨二堂。这种感觉一冒出,水滴的警惕便油然而起。 二 慧如自从穿了几次玫瑰红给的衣裳,她的心便开始摇荡。走在街上,身肢和步伐都变了。以往的烦躁麻木甚至绝望突然都离她而去。曾经沉寂如死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座意欲爆发的火山,越来越炽热,越来越不安。生活变得有意思起来。 开始玫瑰红只是偶尔拖她去喝喝茶,后来琴师吉宝加入后,玫瑰红的邀请便变得频繁。慧如原本并不想跟随她喝什么茶。慧如的不想去源于自己的自卑加自尊,心道玫瑰红不过是要显摆自己,特意拉她作个陪衬罢了。但去过一两次,她的心态便渐渐改变。慧如一直活在底层,从未有人正眼看过她。现在跟玫瑰红坐在一起,过来跟玫瑰红搭讪的人听说她是玫瑰红的堂姐,对她也是十分客气。这份客气,大大刺激了慧如的心。虚荣人人都有,慧如也不少。慧如想,就算珍珠要显摆,就让她显摆好了。到底自己也享受了有钱人的生活呀。这一想过,玫瑰红再叫她一起喝茶,慧如便赶紧跟上。 吉宝是慧如第三次和玫瑰红喝茶时跟过去的。吉宝是庆胜班的琴师,三十大几了,也没成家。有说他老婆在乡下,还有一双儿女。但吉宝不愿承认,说自己不过一个江湖浪子,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吉宝的嘴唇薄薄的,十分能说会道。他只一落座,笑声便不断线。慧如平常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又哪里听过这样有趣的话,虽然慧如不敢像玫瑰红那样笑得剧烈,笑得身体抖动。但也每次都捂着嘴,把笑声全都吐在掌心里。每当她这样,吉宝都会乜斜着眼看慧如。 有一天慧如已下班,正待换衣回家,玫瑰红差吉宝叫慧如喝茶。吉宝说,庆胜班在乐园的戏就快演完了,过些日子转去别的剧场。玫瑰红让我约你,晚上我们一起玩玩。慧如有点犹豫,她心知自己是有家小的人。下班回家是她的本分。但却是抵不过自己的内心和吉宝的游说,便答应了去。 慧如在游艺室找到水滴时,水滴正倚在墙边看人玩。慧如说姆妈今天晚上要跟珍珠姨一起喝茶,你自己回家吃晚饭。水滴顿了一顿,眼睛盯着慧如说,就姆妈和珍珠姨两个? 水滴的眼睛很明亮,但这明亮里藏着一股犀利。慧如仿佛被这犀利刺了一下,她心里竟是怯了一怯。片刻方说,还有你万叔。水滴说,我也想去,我好喜欢万叔。慧如说,小孩子莫跟大人缠。今晚珍珠姨和万叔要商量定亲的事。你是小孩,听这些事不好。水滴望着慧如的脸,把慧如的心望得虚虚的。水滴说,那我在这里玩一晚上。慧如说,你玩吧,不要惹事就行。 慧如一走,水滴便迅速离开杂耍厅。她尾随在慧如和玫瑰红后面出了大门。大门外,停歇着两辆黄包车,车旁候着万江亭和吉宝。玫瑰红和万江亭上了一辆车,慧如和吉宝走向另一辆。慧如上车时,吉宝伸出一只手。慧如便像一个有钱人太太一样,笑盈盈地伸出纤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然后一脚踏在车板上,微一侧身便在车上坐了下来,随后吉宝也相跟着坐上去。他们两人肩并着肩,脸对脸地说笑,马车顺着六渡桥,朝水塔方向而去。 水滴的心顿时突突地跳得厉害,无限的不祥之感一阵一阵涌出。车夫一路小跑,水滴在后狂奔。只跟了一阵,便跟丢了。 水滴心里生着闷气,径直就回了家。杨二堂还没回来。水滴坐在门槛上,望着夕阳沉下,心想,要不要跟爸爸说呢?但当杨二堂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时,水滴看见他佝偻着拉车的姿态,立即决定,这事由她自己来解决。 慧如从来没有想过背叛杨二堂。虽然她对自己的婚姻厌恶之极。但她毕竟是良家妇女,有心无胆。一起喝茶的吉宝经常话中带话地挑逗她,她心里觉得舒服,知道自己是惹人喜爱的,却也佯装不懂。直到跟吉宝闲坐了好几回后,方有如熟人样轻松说笑,一任吉宝挑逗。 这天慧如和吉宝坐着黄包车相跟在玫瑰红和万江亭车后,快到茶园时,吉宝伸手在慧如腰间捏了一下,慧如吓一跳,身体不禁猛一回缩。吉宝没事一样,眼睛朝外望。慧如的心怦怦地跳动得厉害,紧张之中,却也有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 玫瑰红和万江亭前脚进茶园,慧如和吉宝后脚就跟到。像往常一样他们在靠窗的雅席落座。茶水未及上桌,玫瑰红便看着慧如说,吉宝,我慧如姐越来越有美人味道了吧?吉宝说,天生就一个美人坯子呀。玫瑰红说,只可惜我慧如姐嫁给了一个下河的,一朵鲜花枉插在牛粪上。慧如有些不悦,制止道,珍珠!玫瑰红说,姐,你也不用遮掩,吉宝和江亭都知道。我是替你不平哩。你本该有好日子过,结果却去给人倒水递毛巾,晚上回家上了床还要闻臭。我一想心里就不舒服。万江亭说,珍珠,你别这么说,慧如姐也有她的难处。玫瑰红说,我今天说这话,就是想要挑明了,我得帮我姐。慧如长叹道,就这么回事吧,我也认了。再说,弃了杨二堂,我一个二婚妇人,又哪里有别的出路?玫瑰红说,姐,只要有你这话就好办。你敢走出你的家,剩下的事,交给妹子,包你有好日子过。万江亭说,珍珠,老话讲,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拆人婚姻,是短寿的。玫瑰红大笑,说为我姐的事,短寿也值。吉宝说,我今天才晓得,我们玫瑰红,却原来还是个玫瑰侠呀,失敬失敬。 吉宝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玫瑰红的声音尤其清脆,笑声便引起其他茶客的瞩目。一个大兵走过来,朝玫瑰红啪地行了一个礼,说肖先生想要过来拜见玫瑰红小姐,不知道可以不?玫瑰红说,哪位肖先生呀?这大汉口姓肖的可是不少哇。大兵说,是肖锦福先生。玫瑰红蹙着眉,仿佛在想,肖锦福是谁? 万江亭却怔了怔,低声道,哦,是肖督军之侄。玫瑰红脸上露出惊异,说是吗?玫瑰红后面的话还没说,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怎么?不想见?声音有点低沉,玫瑰红立即觉得像是晴天里飘来一朵阴云罩在了头上,四周瞬间暗下。她不禁打了一个小寒噤。 玫瑰红抬头,见一青年男人径直朝她走来。大兵立即朝他行礼。玫瑰红想,大约这就是著名的督军之侄了。玫瑰红立即把笑容堆得满脸,说怎么会?正说不需过来,应该我过去才是。肖锦福说,好哇,我在那边包了个雅间,玫瑰红小姐如果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不过。 玫瑰红在他说话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觉得这位肖锦福虽然不算英俊,但也还周正富态,声音虽是低沉,却也有一股磁磁的味道。便笑道,好是好,不过,今天我堂姐…… 没等她话说完,吉宝插嘴说,放心吧,有我吉宝替你陪。肖先生一番好意,你们也别拂了。我们戏子有人迷是好事。江亭你也要过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顶好了,正好跟慧如小姐讲话讲个够。 玫瑰红说,就你饶舌。万江亭却面带难色,正不知如何是好。肖锦富说,万老板如果也能赏脸,那就更好,算我今天面子大。我那边还有好几个朋友,个个都是万老板的戏迷。说话间,肖锦福伸出右手,摊出一个请意。 玫瑰红和万江亭便随他而去。留下慧如一人面对吉宝。慧如羡望着玫瑰红一晃三扭的背影,轻叹道,两姊妹,两重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吉宝说,在天上有在天上的坏,在地上有在地上的好。 慧如睁大着眼睛望着他。吉宝呷着茶,一派悠然自得,说在天上,亮堂呀,亮得大家都仰望。望的人多了,把自己都望没了。在地上就不同,大家一样高,哪个也看不见哪个。这时候,其实最自在。你说是不是? 慧如一听便知他的话意,不觉有点紧张。吉宝却痞着脸,又说这个肖侄子真是孝敬我呀。我心里正想着如果能跟慧如小姐两人单独喝茶就太好了。还没想完,他就给了这个成全。这就是我们两个最自在的时候,对吧?慧如说,谁跟你我们两个?吉宝依然痞着脸,说你跟我我们两个呀。慧如说,我没这么说。吉宝说,你心里这么想了,我能看得很透的。慧如说,你瞎胡扯。吉宝却说,哎,我听到你说了四个字:我要吉宝。慧如的脸一下子通红,红色一直垮到颈子。 吉宝大笑了起来,说你还真是良家妇女呀。说时他凑到慧如跟前,低语道,你晓得小河边吧?那里的船家有酒有菜,我们要不要到那边去?慧如心抖了一下,没有做声。吉宝起身说,跟我来。 吉宝的身形在慧如的余光中走向门外。慧如想,我不能上钩,一上钩就没了回头路。但她的心和腿都不听话。吉宝一出门,慧如便发慌,仿佛手边有东西遭人抢劫。她忙不迭站起,急步朝外,脚踝被椅子碰得生疼也顾不得。 慧如一出门,便见吉宝站在墙边歪着头笑望着她。突然慧如意识到自己心急了,步子一下子慢下来。吉宝说,我就知道,你比我还心急。 天已经微黑。汉水边上,泊着许多木船。桅杆密得像树林。船家纷纷在点挂灯火。一会儿亮出一只,像是昏黑的幕上一会儿睁开的一只眼睛。江边的吊脚楼高高低低地朝汉水上游延伸,楼下的木柱就成了系船的桩子。 慧如贴着吉宝的身体,走进了船舱。 这天慧如回家自然很晚。她甚至根本就不想回家。慧如记不得自己怎么被吉宝褪下了衣衫,她只记得那种激烈的欢愉她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 一钩残月挂在头顶,阴云游走着,月牙便有些飘忽。慧如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归家的路上,偶然一望那弯月牙,心里却在回味适才的激情。她想,原来偷人竟有这么快活,难怪爸爸离开家就不再回来。 走近家门,家里的灯暗着,慧如无端地有点心怯。她想,未必都睡了?又想,今晚上我要对杨二堂好一点。 几乎走到门边,慧如才看到坐在暗夜里的水滴。慧如说,你怎么坐在这里?爸爸睡觉了?水滴说,爸爸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接你去了。慧如说,那你自己睡觉好了,坐在这里吓人呀?水滴说,我要看你到底几晚才回来。水滴的声音冷飕飕的,从慧如前胸一直穿透到后背。慧如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慧如低下头走进屋,水滴幽灵一样跟在她的身后。慧如心内麻乱,竟是没有察觉。水滴突然开口说,姆妈!慧如蓦然间吓一大跳,她掉过身,尖叫道,你怎么像个鬼一样,声也不吭地跟在我后面?水滴说,鬼在姆妈心里,不在姆妈的背后。水滴的声音还是那样冷。 慧如没搭理她,心里骂道,小妖精,将来长大了,不会是个好东西!慧如径直进了屋,急急忙忙地换下衣服。内衣上有吉宝的味道,慧如不愿意让它被杨二堂闻到。慧如想,杨二堂你这个苕货,你要有吉宝半点风情,我也不会让你当王八。这样想着,先前有的一点愧疚,也突然被这想法冲刷得干干净净。 杨二堂回来时,慧如已经躺下。她真的有点累。脑子里还满是吉宝的声音,呼吸中也满是吉宝的气息,怎么驱赶也不走。直到杨二堂凑到她的身边,她才觉得,她怎么能跟身边这个人身贴身地睡这么多年呢? 杨二堂说,你累了?慧如懒得回答。杨二堂又说,那就好好睡吧。说罢便挨着慧如躺了下来。慧如突然觉得恶心,身体仿佛被无数来自围桶的味道包裹。心里就烦,说你躺远一点!杨二堂说,哦。说罢嗦嗦地爬动,掉转身,蜷缩到慧如的脚头。 三 庆胜班再次来乐园演戏时,已是冬天。萧瑟的风从乐园的平台刮过时,听得到呼呼的声音。站在平台上,眺望长江,可以看见洋人的商船在港口进进出出。 慧如回家时满脸欢喜,对水滴说,哎呀,庆胜班又要回来演戏了。水滴说,关我什么事。慧如说,你珍珠姨要来了呀,你不是顶喜欢她的戏吗?还有,你忘记她总是带给你好吃的?水滴说,哪个稀罕她。慧如脸色便垮下来,说真没良心。 汉口的冬天有时候阳光很明亮,照在身上暖暖洋洋。于是乐园的墙根下,常有些看了昼场的戏迷为等夜场,便蹲在那里边晒这份暖和的太阳边聊大天。水滴无聊时,也常蹲过去晒太阳,然后听他们扯闲话。 这天,水滴去时,戏迷们正说汉口老圃园的领班带着福兴班去上海演戏的事。说戏班的四大台柱刚到上海时,场场爆满,观众都说没料到汉戏竟如此好听。尤其余天啸,台上一站,只端个架势,声音还没起来,掌声就响过惊天雷。领班一下子得意起来,大口大气说汉剧是京剧的鼻祖。这一来,得罪人了。看戏的人越来越少。领班急了,问缘故。人冷笑说,我们是来看戏的,又不是来看祖宗的。到末了,演不下去,只好回来。钱没挣多少,只把个余天啸唱得红透了天。 水滴脑子里一下子浮出曾经在趣园被她撞着的大个子男人。想起他给过自己的糖,满嘴的甜味也随之冒了出来。水滴想他们说的就是余老板了。忙急问道,怎么就得罪人了?老戏迷说,上海去看汉剧的人,多是京剧迷。你在人家眼跟前称自己是祖宗,还不得罪?水滴说,这样呀。说完,便有点替余老板沮丧。 晚上的时候,水滴去乐园的茶房蒸饭。饭是自己在家煮熟后,装进钵子带去乐园的。水滴跟茶房的独眼老伯熟了,每天都到他那里把饭蒸热,然后端到母亲慧如处,两人一起吃。这天,水滴早早就蒸好饭。她拎着瓦钵走到楼梯角,楼梯下的三角屋是慧如歇息的地方。水滴正欲推门而入,突然听到慧如在跟人说话。水滴顿了顿,停住脚。然后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人是吉宝。 水滴弯下腰,透过门缝朝里窥望。屋子很小,吉宝跟慧如面对面地站着。吉宝的一只手揪了下慧如的脸,慧如便笑着拍打着他。吉宝说,今晚上我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怎么样?慧如说,什么好地方?吉宝说,我姑爹从上海来了,住在德明饭店。这两天他回乡下祭祖,东西还搁在饭店里,他说我要是喜欢,就住他房间里去。慧如说,人都不住在饭店,怎么不退房呢?吉宝说,嗨,这就是你土了吧?我姑爹是什么人?面粉厂的大老板,在乎那几个房钱?怎么样,去不去?慧如说,不去。这不是我们穷人去的地方。吉宝说,人穷就不享受了?那地方,活活就是给人享受的呀!这辈子你怕是还没见过这种舒服地方,我要让你比哪一次都快活。慧如脸一红,说真的吗?吉宝笑道,是不是真的,晚上你亲自试。 水滴没听完,拎着瓦钵掉头就走。她一直走到乐园外,走到隔壁南洋大楼背后,将饭和瓦钵一起砸进了沟里。水滴心里充满愤怒。她想吉宝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而母亲怎么也可以这样不要脸?水滴坐在沟边好久好久,一直坐到天色昏暗,自己的手足都被冻得麻木,方慢腾腾朝乐园返回。 水滴走到杂耍厅时,遇到寻找她的慧如。慧如说,水滴,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热好饭?夜场就要开始了。水滴淡淡地说,我不小心,没端稳,把钵子掉到地上,碎掉了。慧如生气道,那饭呢?水滴说,钵子碎了,饭当然也洒了。慧如气极,说你怎么这么蠢?一点事都做不好?未必我今天就饿一晚上?你还要不要我有力气干活呀? 水滴不做声,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她。慧如见她如此,越发气得厉害,不禁大声叫骂起水滴。骂着骂着,她突然揪起水滴的耳朵,说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在这里碍我的眼睛。她拎着水滴一直到大门口,就手一推。水滴未及防,一个趔趄,摔倒在路边。 慧如没看水滴,掉头回转。水滴看着慧如的背影,心道,我看你饿着肚子能享受什么。 水滴回到家,杨二堂正洗衣服。见水滴,杨二堂问,怎么今天回来得早?吃饭了吗?水滴没好气,不想说话,一骨碌爬到自己床上,坐在角落里,呆望着屋梁。冬天黑得早,太阳落下,便见月光。月光从屋顶的细缝里泻了几丝进来,掉在床边,有点惨白。 杨二堂跟进屋说,你妈呢?水滴不理。杨二堂又说,有夜场?水滴还是不理。杨二堂说,跟你妈吵了架?说完仿佛知道水滴不会理他,自己又说,你妈可怜,天天这样干活,也累呀。 水滴心道,跟吉宝去享受了,还累?想罢心里越发生气。杨二堂再怎么找她说话,她都不搭腔。 夜晚就这样以静场的方式在这个家里度过。很晚了,已是慧如往常回家的时间,她却还没回来。杨二堂说水滴,你怎么一个人就跑回来了呢?跟你妈搭个伴,我也放心呀。水滴依然不理他,心想,我能搭得上伴吗? 巷子里已经静得没有了人声。慧如却还没到家。杨二堂自语道,怕是又跟你玫瑰红姨和万叔一起消夜去了。水滴便冷冷地笑了一声。杨二堂望着她,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杨二堂说,我要不要去接一下你妈? 水滴直到这时方开口说话。水滴说,你知道去哪里接?杨二堂说,不就是这条路?水滴说,去德明饭店吧,妈在那里。杨二堂怔了怔,望着水滴。水滴说,去呀,你不是要去接她吗? 杨二堂犹犹豫豫,搓着手在屋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推开门,笼了笼手,走了出去。墙角的水滴望着父亲出门的背影,想起母亲慧如在楼梯间拍打吉宝时的一脸笑意,突然就想哭。 位于法租界里的德明饭店,一派璀璨。 1900年,京汉铁路修成通车,汉口的大智门火车站就建在法国人的眼皮底下。来来往往的乘客,给法租界带来了最大的商机,大智门火车站几乎成了法租界的一棵摇钱树。一个叫圣保罗的法国人,便在距火车站不远的地方,买下法租界内一块地皮。他在这里盖一幢租界地区最豪华的酒店。这幢酒店无论是建筑风格抑或是内部装饰全都满带法国风情。因为酒店处于京汉铁路终点,便以英语的terminus(终点)之意命名,汉语音译,便成“德明”。在汉口,去“德明饭店”,就意味着身份的华贵。 吉宝领着慧如往德明饭店去时,一路上都在跟慧如说着这些。吉宝说,这一带条子最多了,他也叫过。慧如问,什么是叫条子?吉宝说,旅馆有印制好的纸条,想找哪个女人,只需要在纸条上写上名号,伙计就会送条子到妓院。德明附近,多的是妓院。妓女一叫就到,她们会拿着条子自行上门。慧如便不悦地瞪了他几眼。吉宝忙说,男人嘛,寂寞了,只好去找女人。你就别吃醋了。那时候也没认识你呀。现在我有你这个宝,谁还睬她们?说完又说,你不晓得,下江的女人那个好哇,真是秦淮河边养出来的,不尝不知鲜。在汉口,她们是最贵的。 德明饭店的豪华立即就让慧如昏了头。进到房间,看到松软的大床和贴墙镜子,进到香气扑鼻的厕所,慧如几乎不知所措。吉宝满脸带笑,在他眼里,比床更松软的是慧如的身体。 夜是什么时候深下来,慧如几乎不曾察觉。慧如是在夜场完后到的德明饭店,她原想在这里呆上个把小时,回家告诉杨二堂消夜去了就行。却不料一上床,时间竟是飞速。等她发现时间已晚,竟是吓了一跳,立即挣扎着要起来。 吉宝用腿压着她,不准她动。吉宝说,多陪我一下。慧如说,实在是太晚,再不回家,我编谎话出来都不会像。慧如搬开吉宝的腿,自顾自地穿衣服。吉宝说,那就不回去好了。慧如说,不行呀,不回去我跟二堂更加交待不了。吉宝说,你那个男人,傻瓜一样,你赶回去就是为了睡在他身边? 慧如穿衣穿到一半,听到这话,又停下手,怅然道,我有什么办法?吉宝爬起来,搂住慧如,低声道,有你这么好的身子,就不该浪费在他床上,你未必不晓得? 慧如想到杨二堂的脸,仿佛又闻到那股永远不散的围桶气息,不禁双泪长流。吉宝说,是不是?慧如突然扑到吉宝身上:“吉宝,带我走吧。带我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死心塌地跟你,伺候你,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好不好?我不想这样偷偷摸摸下去。”吉宝说,哪有这么容易?我就只有一个本事,拉胡琴。我如果不在戏班子里,哪里能混得了饭?出了汉口,我能做什么?怎么养家?慧如说,世界这么大,你可以在别的戏班呀。吉宝说,江湖上的班子都通着气,我吉宝把你良家妇女拐走私奔了,哪个不晓得?要晓得了,哪个还会要我这种伤风败俗的人? 慧如失望地站起身,吉宝一把搂住她,还要继续跟她亲热。慧如却背过身,不想搭理他。转身之间,眼泪都流了出来。吉宝说,看看看,这点小事就哭。慧如说,事关我性命的事,还小吗?吉宝说,两人相好是好事,扯什么性命呢?慧如哽咽道,吉宝,没有你我一天都不想活下去。吉宝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女人呀。我不答应你私奔,可我没说不肯娶你呀。 慧如蓦然怔住了,半天才缓过劲。慧如说,你、你会娶我?吉宝笑道,看你那脸,变得比汉口的天气还快,娶你还不是迟早的事?不过,你是有男人的人,再怎么你也得先休掉你男人吧?所以这事我们得慢慢来,急不得的,你说呢?只要我们两个感情好,怕什么?等有机会,我用八抬轿子娶你过门。慧如惊喜道,你说的是真话?吉宝说,你信就信,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就一句话,这事急不得。要从长计宜才是。慧如急切地说,我信你,我当然信你。我全都听你的。 没等慧如说完,吉宝一伸手,呼一下就把慧如拉倒在床上。慧如心里满是幸福,她想从今往后,我要对吉宝百依百顺。 慧如离开德明饭店时,几乎是凌晨。吉宝业已呼呼地睡得死沉,慧如在他的脸上亲了几下,说我得回去了。吉宝自顾自地哼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冬夜的街上,冷得厉害。慧如一出门,寒风迎面扑来,立即就打寒噤。饭店的墙根下蹲着一个人,慧如想,蹲在这里,明天还不冻死?想罢却也并没多看一眼。太晚了,黄包车一辆也不见,慧如只能步行。从德明饭店走到家,路程不短,但慧如没别的办法,除了走路,她就只剩走路。但慧如不觉得累。慧如想,这一趟行走,也是值得。因为吉宝说了要娶她。她只要跟杨二堂离婚,今生今世她就有了幸福。慧如这么想着,幸福似乎就在前面,只需要她快步走,她就能拿得到。所以慧如走得飞快,而且走得浑身热热乎乎。 几近走了一半,慧如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后面一直有人跟。这种感觉一起,慧如便觉芒刺在背。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那人几乎是不即不离地跟着她。她走快,那人也走快,她走慢,那人也走慢。慧如有些慌了,她小跑起来。后面人也跟着小跑。几近慧如家门的小街,慧如累得不行,她快抬不起脚。然后她被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慧如身后的人跟了过来,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身影一下子覆盖住了慧如。这个影子弯下腰来,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说,我背你回去好不好?这声音像根大棒,从天而降,瞬间就砸晕了慧如。 这是杨二堂在说话。 四 这天一早,杨二堂下河去了。慧如起来后,脸垮得厉害。饭也没吃,穿上衣服就往外走。水滴说,妈,你不吃饭?慧如头都没回,说了一句:我的事你别管。说罢又说,往后不准你再跟我去乐园。水滴望着她的背影,没说话。 水滴知道,她的父母之间一定出了什么事。而这件事一定和德明饭店有关,和吉宝有关。水滴想,我不跟你去,难道我还不会自己去? 这天,水滴依然去了乐园。她到弹子房玩了一下,便悄悄去到三剧场。水滴不是去找母亲慧如,也不是去听戏。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但是她就是想去,鬼使神差一样。水滴避过慧如的视线,转到后台。戏班的人看熟了水滴,有人对她笑笑,也有人懒得搭理。 吉宝提着琴跟班主说着闲话,一边说一边用拎着琴的两根手指拨动着弦。水滴眼睛盯住了他手上的琴。班主说着说着,又转向了他人。吉宝便放下琴,踅进化妆间。水滴也跟了过去。 玫瑰红正对镜勾脸描眉。吉宝凑近,痞脸道,要不要我来帮你勾几下?玫瑰红说,去,一边去。吉宝笑道,怎么,连姐夫都不认了?玫瑰红说,你少跟我油嘴。我告诉你,吉宝,你要对我慧如姐好一点,不然,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吉宝说,我对她好不好还用我说?她现在离了我就活不下去,你说我对她好不好?不信你去问。玫瑰红说,那是我姐心眼死,跟一个臭下河的过了小半辈子,没正经爱过一个人,她跟你这种花花肠子的人不一样。吉宝说,有什么不一样?自家快活就行了。玫瑰红说,我警告你,吉宝,你要伤着我姐,我定不饶你。吉宝说,嗨嗨嗨!说这种狠话做什么? 水滴没听完他们的对话,便离开了。原先放在她心里的烦变成了恨。原来母亲真的跟吉宝通奸。她这般无耻,父亲杨二堂又怎么做人呢?现在的水滴,不光恨玫瑰红和吉宝,连带着母亲慧如,也一并恨了起来。水滴想,真不要脸。这些狗男狗女都不要脸。 水滴越想,心里的愤怒便越是烧得凶猛。待她几乎想要脱口骂人时,突然就看到了吉宝的琴。她立定站住,眼睛扫过后台的箱子,杂碎箱上随意放着一把小刀。水滴只想了几秒,便走了过去。她悄然拿起小刀,佯装着欣赏一旁盔箱上的紫金冠。伸手之间,水滴将胡琴上的弦全部割断。 水滴走出乐园时,长长吐了一口气。水滴想,这才是开始哩。 晚上,慧如气呼呼回家,见到水滴便说,你今天去乐园了吗?水滴若无其事地答说,你不是不让我去吗?慧如说,吉宝师傅的琴弦被人全割断了,你知道吗?水滴说,我怎么会知道?慧如说,有人在后台看到过你。你去过。水滴说,他们看走眼了吧?我前阵子天天都去后台,他们看到的怕是前几天的我吧?前几天断弦了吗? 慧如死死盯着水滴。水滴的回答太从容,慧如只觉得她这份从容里有些诡异。水滴说,妈,你不信我?那你就带我去见吉宝叔吧,他想怎么罚就让他罚好了。慧如说,你别在我面前摆得意。庆胜班明天就去沙市演戏,就算查到是你,罚什么罚? 水滴心一动,仿佛长吐出一口气。心想,走了才好,走了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回来。慧如说,就算庆胜班走了,你往后也不要去乐园。如果叫我看到,我就打断你的腿!前街棺材铺杜老板家想找个扫地的小丫头,明天我让你爸送你过去。 一直没吭声的杨二堂说,算了吧,水滴还小,让她再玩一阵好了。慧如冷冷地说,穷人的孩子,玩得起吗?杨二堂说,明年开春就满十岁了,等满了再找人家做事吧。要不,我菊姐那边,又该心疼了。 慧如不再说话。水滴心里却多出一层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姆妈一丁点不心疼自己,外人菊妈却会心疼呢?她有点想不明白。 庆胜班从沙市回到汉口时,春节快到了。慧如的心情很好,有一天,还专门给水滴买了件新棉袄。试衣时,水滴说,是珍珠姨送的吗?慧如说,屁!你的衣服要她送什么送?水滴说,姆妈的新衣服不就是珍珠姨送的吗?慧如说,我是她的姐,她当然要送衣服给我。你跟她又不相干,她送你衣服干什么?是我买的。水滴说,我才不稀罕她送哩。如果是她送的,我穿都不穿。姆妈买的,我才穿。慧如说,狗屁点大,你想成人精呀。 饭间,慧如的话多了起来。水滴觉得不太对,便打听庆胜班是不是又要回乐园演戏。慧如却说要过完年才去。因为汉剧天王余天啸要进乐园的大舞台领班演大戏,乐园门口已经挂了牌。他的拿手好戏《兴汉图》要连演三天。水滴一下子兴奋起来,说我想去看余天啸,他还给我吃过糖的。 杨二堂和慧如都瞪圆了眼珠,水滴便将她在趣园撞人的事复述了一遍。说完水滴保证她就只去看余天啸的戏,其他时间绝对不去乐园玩。慧如想了想,同意了。 余天啸演出那天,已经逼近年关。汉口奇冷,屋里的湿毛巾都结了冰,人一推门便会被冷风吹得打哆嗦。但戏迷们还是成群结队地赶到乐园,穿皮戴毛的阔老阔少们也都去那里捧场。乐园的门口三轮车和马车多得磕磕碰碰,把隔壁南洋大楼的大门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水滴去的时候,还看到小汽车。小汽车夹在人流中动不得,司机便死命地按喇叭。按喇叭也没用。幸亏车上的人也是去看戏,下车走几步并不多远。从小汽车上下来两个贵妇和一个年轻少爷。水滴问一个熟识的戏迷,说这是什么人?戏迷说,还用问?有钱人。旁边有人补充,说这年轻人在警署做事,是署长的外甥。那两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姨娘。家里开了茶厂货栈和茶园,钱多得数不过来,只可惜当家的男人死掉了。 水滴被她们身上的皮衣吸引。水滴想,穿上这衣服该有多暖和呀。想过又想,有什么了不起,往后我一定要比她们更有钱。 水滴进到乐园,时间还早,她便到茶房讨水喝。茶房的独眼老伯除了烧水,还经常替客人照看宠物狗。水滴常去那里跟小狗玩。这天茶房寄放着三只小狗。水滴喝罢水,一边逗狗玩,一边跟独眼老伯聊着闲话。有只小黑狗的尾巴短了半截,水滴问独眼老伯,狗尾巴怎么会断呢?独眼老伯说,嗨,这家小孩皮得很,把鞭炮系在狗尾巴上,活活给炸掉了一半。水滴便笑,说这个太有趣了。 正说笑时,水滴突然看到了吉宝。她心里立即来气,心想难道他又要来勾引姆妈吗?吉宝一脸洋洋自得,嘴上嘘着口哨,顺着楼梯一直往上走。水滴想,他这是到哪里呢?连余天王的戏都不看?水滴想着,不禁悄然跟上。这一跟,就跟到了塔楼。然后水滴看到了更让她生气的一幕:她的母亲慧如正在塔楼的平台上。慧如一见吉宝,便扑上去,两人立即抱在一起。 水滴气得几欲发疯。她掉转头即下楼。水滴想,这两个奸夫淫妇,我要你们好看。水滴到乐园里的店铺买了鞭炮和洋火,然后跑到茶房。趁茶房老头没在意,她抱起一只小狗便往楼上跑。在通向塔楼平台的门口,她把鞭炮绑在了小狗尾巴上,然后用洋火点着鞭炮,狠狠将小狗朝慧如和吉宝站的地方一送。小狗刚跑没两步,身后的鞭炮突然炸响。小狗便疯了似的在塔楼的平台上嚎叫着乱窜。 正处在甜蜜约会中的慧如和吉宝都吓了一大跳。慧如尖锐地叫了起来,人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吉宝没明白出了什么事,哇哇地叫着抱头鼠窜。有人听到声音,忙不迭地跑上来。只见一只小狗在平台上狼狈地乱蹦乱跑,而慧如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屁股下还有一大摊湿渍,这是慧如因受惊吓而尿了裤子。大家都不解,纷纷问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水滴也佯装不知地跑了过去。她上前扶起慧如,大声问,姆妈,你怎么啦?慧如只是哭,什么也不说。水滴对着人群大声叫,我姆妈病了,你们怎么也不来帮下忙?吉宝叔叔呢?他平常不是对我姆妈最好吗?这时候怎么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 慧如止住哭泣,她甩开水滴搀着她的手,用通红的眼睛打量着水滴。透过蒙眬泪眼,她在水滴故作紧张的神态里看到几丝诡谲。 夜场的戏一散,慧如收拾完场子,不顾玫瑰红约吃夜宵的邀请,便急着回家。此时已是半夜。杨二堂坐在门口打瞌睡,口水顺着嘴角一直滴到膝盖。杨二堂每晚都用这副姿态迎接慧如。平常的慧如,见他这样子就烦,而这天的慧如则更是满心厌恶。她绕过杨二堂,径直走到水滴床前。 水滴蜷缩在棉被里,她半咧着嘴,睡得正香。慧如甚至没有仔细看一下她的睡相,上前掀开被子,一把揪起水滴,伸出巴掌就是一通狂打。 水滴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醒,她本能地想要喊叫,瞬间她看到慧如愤怒的面孔。水滴心知这愤怒的来历,便将自己几欲发出的声音咽了回去。她睁大眼睛望着慧如,仿佛在问,你想怎么样? 慧如却无视她的目光,继续挟带着她的满腔怒火,噼里啪啦地挥动手臂。 门口打瞌睡的杨二堂闻声而醒,他忙不迭地奔过去,拽住慧如的手,惊问道,做什么?做什么要打她?慧如大声说,我做什么打她,她自己明白。杨二堂说,水滴,你做坏事了?水滴说,我没有。慧如说,你还不承认?是不是你在狗尾巴上挂的鞭?水滴说,我没有。慧如说,你从水房偷偷把狗抱出来,有人亲眼见到,你还不承认?水滴说,我没有。谁亲眼看到,让他来对质。慧如说,你才多大,说谎话脸都不红一下!水滴仍然只说三个字,我没有。 慧如被水滴的强硬所激怒,她再次伸出手,对着水滴又一阵痛打。水滴不哭不叫,不回避也不求饶,只是睁着她明亮的眼睛,看着慧如打她,就仿佛她在看一出戏。慧如见此,愈发怒火烧心,下手于是更狠。杨二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拉扯又怕慧如因此而更加愤怒。他围着慧如团团转,嘴上不停地说,怎么回事?不能这样打小孩呀。 慧如大声吼叫道,你承不承认?你认不认错?水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紧抿着嘴,露出一副死也不屈服的神情,连一丝泪花都没有。慧如几乎快被她气疯了。慧如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小孩,也不知是何方妖孽。我今天治不了你这个小东西,将来我还怎么过日子?想罢便返身到桌上取了一根编织用的竹针,走到水滴跟前。慧如说,你如果不说老实话,我用这根针扎也要扎死你。说,是不是你干的?水滴声音非常机械,她说,我没有。 水滴话音刚落,慧如便动了手。她一把翻过水滴,扒下她的裤子举针就扎。钻心的痛,从屁股一直蹿到水滴心里。水滴想,扎死就扎死吧。我就是不说。我就是不哭。我就是不喊。水滴的无声息让慧如几欲疯狂。慧如说,你犟,你再犟!你以为我治不了你?慧如一把又将水滴翻过来,扬手便朝水滴的脸扎过去。 杨二堂被吓着了。他慌忙抱住水滴,两只胳膊将水滴圈得紧紧,嘴上说,不能呀,不能扎坏了女儿。慧如嘶声喊着,这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喊叫的慧如手臂已然没有方向,她只是机械地一针一针往下扎。所有的针尖一下一下都扎在了杨二堂的手臂上。 像水滴一样,杨二堂痛得扯心,却也不做声,一任慧如发泄。面对这样的两个人,慧如突然觉得活在这世上跟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真是可悲透顶。念头到此,她立即筋疲力尽。瞬间,她甩掉竹针,一头扑倒在自己床上,放声嚎哭。 杨二堂松开水滴,走到慧如身边。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慧如。他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浑身伤痛的水滴被慧如的嚎叫震动了。她想,或许我伤姆妈太重了。 水滴跳下床,连衣服都没穿,打了盆热水,拧了条热毛巾,走到慧如跟前,低声地叫了声,姆妈,你揩下脸,好不好? 慧如没有接毛巾,只是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晓不晓得姆妈心里有多苦?水滴大声说,我晓得,姆妈。将来我要赚很多的钱,让姆妈和爸爸过有钱人的日子。慧如接过了毛巾,心道,你又能晓得个什么呢?难道只是没有钱吗? 第六章 大水来了 一 雨落下来的时候,屋角开始漏雨。水滴用瓦钵接着雨水,看着它接满,然后抱起它,蹒跚地走到门口,就地一倒。水便与天上落下的雨一起,从门前的小斜坡上滑向阴沟。窗边的两棵杨树,树繁叶茂。碗口大的树叶被雨水打得哗啦啦响。树干上爬着的毛毛虫也都消失不见。 雨一连几十天都不停,偶然停一下,以为天要放晴,结果晚上又下了起来。父亲杨二堂每天回来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水滴将干衣服递给杨二堂时,总是忍不住骂天,说什么破天,像我们家房子一样,也是个漏的? 原以为只是往常一样的雨。汉口每到春夏之际,雨水总是会不期而至。小河边上看水的人便紧张。发大水的警钟仿佛随时都可能敲响。后湖的渍水排不出去,已经涨得跟铁路堤一般平。单洞门双洞门全都用麻袋包堵死。杨二堂说,这一下就是个把月,这么个下法,今年说不定会发大水。 乐园里依然夜夜笙歌。慧如依然在夜场完后才能回家。一天,慧如突然觉得身体不舒服,老是想要呕吐。先以为受了凉,后来发现不对。白天的戏场一完,慧如便奔去汉正街。街口有家马氏诊所,马老中医拿脉后满面堆笑,说不消紧张,你这是有喜了。 慧如却一丝也笑不出来。她心惊肉跳,因她知道这孩子是谁的。这天的下午,刮起来了风,雨愈发下得大,斜斜地飘过来,就算打伞,全身也照样透湿。江上的渡船都停开了。原本定在乐园三剧场演戏的华升班滞留在武昌根本无法过江。于是只能停演。好在风狂雨大也没几个观众,无非是华升的几个铁杆戏迷。既是铁杆,也就通情达理,纷纷说这也怨不得人,要怨就只能怨天了。 戏停了,人也就闲了下来。慧如顶着大雨赶到位于法租界的肖府。慧如知道,肖督军的侄子过生日,因他喜欢玫瑰红,特请了庆胜班前去唱堂会。慧如赶过去时,堂会业已开始。门卫说什么都不肯放慧如进门。慧如便只有蹲在肖府门外一处小凉亭里苦苦等候。雨斜风狂,几乎挟带着水珠从凉亭一阵阵穿过。慧如的衣服全都打湿,但慧如依然在等。她想无论如何,她今天必须等到吉宝。 雨声是太大了,差不多掩盖了府里的所有的声音,只偶尔听到玫瑰红石破天惊的高腔蓦然一下,像刺尖一样杀进雨中,从凉亭一穿而过。慧如听到这声音,心里便安然。因她在这声音后,听到一把悠扬的胡琴。她晓得这是她的胡琴,也只有她能听出来。 慧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到肖府的大门响起喧哗之声。戏班的人陆续出来。玫瑰红一出门,慧如便大声叫她。玫瑰红大吃一惊,说这样的大雨,你怎么……慧如说,我有急事找吉宝。玫瑰红说,没吃晚饭吧?要不跟我们一起去下馆子?慧如说,不用了,我真的有事找吉宝。玫瑰红便笑,说你就这样迷他?笑完让一个伙计叫吉宝快点出来。 吉宝一现身大门口,慧如便不顾一切冲了过去。吉宝拖了她朝暗处走,只一会儿,吉宝的衣服也全部湿透。吉宝将慧如拖到一间理发店的屋檐下,大声说,你疯了!你不怕人说闲话吗?哪个不晓得你是有夫之妇?慧如说,我不怕。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了。吉宝说,怎么啦?慧如说,我怀了你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来。你得带我走。吉宝说,喂,你家里有男人,怀了孩子,怎么就是我的?慧如说,我是有男人,但这孩子肯定是你的,我知道。我跟他这么多年,也没怀过孩子。再说,自我跟了你后,就再没让他睡过我。吉宝有些惊异地望着她。慧如说,我不能再跟他过了。怀了你的孩子,我也没脸再跟他过。吉宝,我们走,离开汉口,过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吉宝说,你要拉我私奔?慧如说,不然怎么办?我不能把我跟你的孩子生在杨家。吉宝说,我跟你说过,我是个拉琴的,离开汉口,我没有活路。慧如说,我不管。你想过没有?过些时,我肚子现了形,我怎么活人?说罢,慧如想到自己的生活,满心都是委屈,一下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吉宝慌了,忙把她搂住,说你这么个哭法怎么行?会伤了孩子。我过几天答复你就是了。 慧如止住泪,沉默片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吉宝。半天才说,为什么?吉宝被她的眼神吓着,忙说,我得回乡下禀告父母呀。婚姻大事,不跟爹妈说怎么行?再说了,就算你是二婚,我娶你过门,也必得是明媒正娶吧?而且你也得先休夫不是?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事,我不跟家里老人说个清楚,你将来过了门也没法子做人呀。慧如不做声,她在想。吉宝又忙说,就三天。三天好不好?我肯定给你一个答复。慧如说,你会不会回答说不娶呢?吉宝拍拍慧如的肚子,咧嘴一笑,说你都替我怀了儿子,我能不娶你?我爹妈想孙子都快想疯了。何况将来儿子生下来,长大了,知我不娶你,还不恨死我这当爹的了?吉宝一席话,说得慧如脸色立即开朗,笑容瞬间就堆得满脸。 慧如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墙边墙角到处都晾着衣服。雨下久了,房间潮得厉害,衣服一晾几天不干。杨二堂都没了干衣服换,在家里便穿着半湿的衣服。慧如说,水滴怎么没在家?杨二堂说,拿了雨伞出去,怕不是去乐园接你了?慧如说,接我?她一个小人怎么接我?杨二堂说,雨大水深,水滴说她可以给姆妈当拐杖。慧如心里动了一下,却没有做声。 慧如思忖着怎么跟杨二堂谈离婚。一直到杨二堂把饭菜端上了桌子,慧如都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屋外的雨声更大了,水滴还没回来。慧如说,要不等一下水滴?杨二堂说,你累了,先吃吧,不用等她。慧如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同意让孩子出门呢?杨二堂说,她要去,我哪里挡得住?这孩子精怪,不会有事的。 吃完了饭,水滴还没回。慧如想,怎么都得跟杨二堂把话挑开,要不水滴回来更不好开口。于是慧如让杨二堂给她倒了杯水,又叫杨二堂歇一下。杨二堂说,炉灶还没收拾,等下再歇吧。慧如说,叫你坐下来跟我说一下话,你就非要收拾炉灶?杨二堂被慧如的话说得怔住,他揩揩手,搬了张小木凳,小心翼翼地走到慧如的旁边坐下。 一句话还没开头,水滴一头撞进屋来。杨二堂又站了起来,刚要说话,水滴却扒开他,径直走到慧如面前。水滴说,姆妈,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慧如说,什么事?水滴说,就是跟我去一个地方。慧如说,这么大的雨,你闹什么玩呀。水滴说,姆妈,我不是闹着玩,这地方你一定得去。杨二堂说,水滴别闹了,姆妈上班累得很,晚上要休息。水滴说,不行,姆妈就是累也得去。姆妈不去,姆妈这辈子就完了。慧如盯着水滴,说什么意思?水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姆妈必得跟我去一个地方。水滴用同样的眼光盯着慧如,她的神情很是严峻。 慧如想了好几分钟,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她说,好,我跟你去。杨二堂说,你们娘两个演的哪出戏呀?慧如说,你别管,这是我跟水滴的事。 水滴掉头就冲进雨里,慧如立即跟了出去。慧如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水滴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走得很快。慧如只是尾随她而已,糊涂间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蓦然抬头,看见汉口火车站正门上的老鹰,她才晓得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走到车站旁一家小旅馆。水滴进了门,慧如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却在打鼓。水滴指着一间屋门说,你敲门吧,这里面有你要找的人。说罢她便走了出去。 慧如站在门口好一阵犹豫,她不知道门打开后,里面会是什么人,她又会看到什么场面。她很想转身离开,可是念头闪过,她发现她更想知道这屋里究竟是什么,水滴为何要冒着大雨领她来此。她想了好一阵,终于抬手敲击门板。 门打开时,面前出现的是吉宝。吉宝穿着睡衣,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慧如大惊,拨开试图阻拦她的吉宝,冲进屋里。 床上还躺着另一个女人。女人说,是送水的来了吗?吉宝没做声。那女人看到慧如,问道,你是什么人?慧如说,我正想问你。吉宝,你说,她是什么人?吉宝说,慧如,你先回去,我明天跟你解释好不好?床上的女人说,喂,吉宝,你怎么又弄了个女人呀?你都有几个了?慧如对着吉宝说,你说,她刚才讲的什么话?你背着我还有很多女人?吉宝恼下脸来,说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能有几个女人?这都怪你要我跟你私奔。我得靠拉琴谋生,那是我的活命之道。我干脆跟你讲清楚吧。雨太大了,保不住淹了汉口。庆胜班明天就进川演戏,我得跟了去,我不会为了女人把自己的正当事给丢了。我跟你只不过玩玩而已,你莫当了真。床上的女人笑了起来,说妹子,吉宝这种男人也只能玩玩,你要指望他当你的男人,三天就被他气死了。他说一年不睡到十个女人他的日子就过不下去。 慧如心里开始发凉。她不知道说什么了。而且她已经没有了话。她呆立了一分钟,掉头而去。 慧如到家时,已是半夜。杨二堂和水滴都没睡。见慧如浑身透湿地进门,杨二堂忙不迭地迎上。水滴倒了杯热水递给慧如,慧如一掌推开了她,水泼了出来,洒在水滴手上,烫得她一咧嘴,却没有叫出声。 慧如衣服都没换,一头倒在床上。杨二堂焦急万分,手上拿着她的干衣服,嘴上说,先换衣服吧,这样会生病的。说完见慧如不理,又说发生了什么事呀?要不要我帮你?慧如还是不理。杨二堂一脸哀求地问水滴,说你姆妈怎么啦?水滴说,我不晓得。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也不用晓得。 二 次日大早,雨下得更大。杨二堂拉起车趟着水出门,走进第一个巷口,就发现巷子里全是水。几个富户人家的门口都立着马车。富人们带着家眷和细软,纷然外出。杨二堂遇到巷子里的老更夫,说你今天怎么还来下河?汉口的堤都叫水泡软了,今天怕是守不住,大家都在逃命哩。龟山上已经到处是人。又有人说,看来真的是龙王发大脾气了。夏司令⑦都没办法了。天天骂那些工程师,修马路就修马路,拆什么龙王庙!骂了还不够,又亲自冒大雨到原先龙王庙的地址上陈设香案,跪在渍水中向江心三跪九叩首,焚香哀求,请龙王原谅。天晓得龙王原不原谅。 杨二堂吓了一跳,赶紧拉着车往回跑。跑进家,慧如仍然躺在床上。水滴煮了一锅粥,见杨二堂说,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妈病了,发烧哩。杨二堂说,这可糟了。巷子里都进了水,汉口的堤怕是守不住了,大家都在逃命哩。水滴说,真的。爸,那我们家逃不逃?杨二堂说,你妈这么病着,我们要不先去看大夫?水滴说,我去找。 水滴说罢便跑了出去。街上一片混乱,哗哗的雨水,把慌乱的人影遮挡得朦朦胧胧。水滴只觉得恍然在水晶宫中,水帘下四处是人影晃动。水滴跑了几个诊所,大夫们不是全家离开,便是绝不出门。水滴急得不得了,最后在药铺里,讲述了母亲的病状,请药铺里的中医开了几包药拿回家。 慧如吃了药,怏怏地躺在床上。中午时分,慧如的烧退了,杨二堂收捡了几件衣物,说大家都上了山,我们是不是也出去躲一下?这里低洼,万一破了堤,大水堵了门,全都逃不掉。慧如说,要逃你们逃,我就在这里。杨二堂说,你不走我当然不会走。水滴,你先到山上去避一下吧。水滴说,不行,爸爸姆妈不走,我也不走。 三人正说着话,屋外四处炸起了声音。这声音太大,仿佛整个汉口都在喊叫:单洞门进水了!双洞门也快决口了!大家快跑哇! 风雨声似乎被这喧嚣的喊叫镇住,有如消失。水滴跑出去看了一下,回家来大声说,爸爸姆妈,赶紧跑呀。汉口就要被淹了。大家都在逃命。 杨二堂架起慧如拔腿便朝外跑,嘴上喊着,水滴,跟紧爸爸。刚走到巷子口,就见阴沟里的水咕噜咕噜往外涌。慧如突然挣扎着说,我东西没拿,我得转回屋拿一下。二堂你带了水滴先走。 脚下的水已经盖到脚背。家家户户都惊呼大叫着往外奔。人挤得跌跌撞撞的。杨二堂未及回答慧如,慧如便快步回转,只一下,就淹没在人群中。杨二堂拖着水滴,随着人流一直跑上了大马路。大马路也已经被水覆盖,人人都踏水而奔,水花溅得四处都是。杨二堂同水滴在路边停下,杨二堂说,水滴,我们等一下姆妈。 等了一会儿,慧如还没来。水却一厘米一厘米朝上涨。水滴突然觉得不对劲,对杨二堂说,爸爸,你就站在这里等我,我去接姆妈。 水滴在水里三蹦两跳地往家跑,未到门口,便大声呼叫,姆妈!姆妈!屋里静静的,无人回应。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一人。水滴转身又跑出来,她四下看了看,突然心有所动。她朝着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跑了一阵子,果然看到慧如的身影。水滴一直奔跑到慧如面前,一把抱着慧如的腰,哭道,姆妈,爸爸在那边,你不要往这边走。不要丢下我和爸爸。慧如说,水滴,姆妈的苦你不明白。我不能再跟你爸爸一起过了,我必须走。水滴说,姆妈,这边的地低,平常下小雨都会淹水,不能往这边走。慧如说,生死有命。你赶紧到你爸爸那里去吧。 慧如说着继续逆着人流走。水滴一下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拽着她的腿,哭叫着,姆妈,看在水滴求你的分上,姆妈不要往这边走。慧如说,水滴,你不要以为我会看在你的分上就依你。我的命自有天定,不是由你来定的。水滴说,姆妈,水滴不想做一个没有姆妈的小孩。水滴想跟姆妈在一起。水滴再也不会让姆妈生气。 慧如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但她迅速在脸上揩了一把,然后说,水滴,算你跟我说了一句良心话。不过,水滴,我要告诉你,我并不是你的姆妈。你爸爸也不是你亲爸。我从来就没有生过孩子。 跪在地上的水滴怔住了。慧如说,现在你可以松开我了吧?我不是你的姆妈。水滴呼啦啦地站了起来,全身都带着水。她尖声地叫道,那我是谁的?我爹妈在哪里?慧如说,你是谁家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菊妈抱到家里来求我们养着你的。我只是看在你爸爸的分上养活你。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水滴依然尖叫道,难道我是菊妈的女儿吗?慧如说,我没问过。也许是也许不是。是和不是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没有她没有我,你也一样能长大。水滴的声音更加尖利,这份尖利将所有的喧嚣划破,迎着雨水冲天而上。水滴说,不一样!那不一样!慧如捂着耳朵,也用尖利的声音说,我要告诉你,我离开杨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无法再忍受你。你是一个幽灵,是一个要靠吸人血活着的幽灵。谁摊上你,都不得好死。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 慧如骂完,甩开水滴,径直而去。水滴没有再追赶她,她突然浑身脱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水滴的身边全都跑动着脚步。脚步沾带起泥水,溅得水滴一身一脸。水滴坐在地上不停地揩着脸上的泥水。一把揩下去,未及揩第二把,适才揩过的地方又溅满泥水。水滴就这样坐在地上,不声不响,反反复复地揩脸。 水更深了,水滴的整个屁股已经坐在了水中。脚已经被水埋进。水滴仍然没有起身的意识。大街小巷里的喧嚣声更加嘈杂。锣声也响了起来。有人高声叫道,破堤了,汉口淹水了。大家快往高处跑。来不及上龟山的,就上高楼。来不及上高楼的,就爬到屋顶上。再晚就没活路啦!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拖起水滴便往前跑。水滴已经茫然不知事了。她不晓得为什么要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拉着她跑,甚至她都没有感觉到脚下越来越深的水和天空越下越大的雨。她只是被人拖着跑跑跑。 他们一直跑到中山马路上。往日宽阔的大道已成水路。有几只划子来回游弋。大水来势凶猛,水线已经越过水滴的大腿。走在水中的水滴,迈步已经非常艰难。她便朝划子叫道:救救我!一只划子来到她的跟前。撑划子的男人说,要划到哪里?水滴片刻茫然,便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她十分熟悉的穹隆形塔顶。水滴大声说,去乐园。划划子的男人说,一个人五毛。水滴说,我没有钱。我以后还你。撑划子的男人没理她,挥动木桨便欲离开。一直拉着水滴奔跑的人突然说,我有钱。我给你一块钱。 水滴这才看清,将她从水里拉起来的人原来是个男孩子。 水滴和那个男孩坐着划子,进了乐园的大门。看门人业已登到了楼上。各个楼层的走道上都站着人。水滴顺着她熟悉的走廊跑向楼梯,又顺着她熟悉的楼梯跑上了塔楼顶上。 雨还在下,楼顶上无人。水滴站在墙边,四处眺望。只见汉阳跟汉口被浑黄的水连成了一片,汉江已经没有了面目。屋顶像是大海中的大船小船,浮在水面。每个屋顶上差不多都有人。长江与岸的界线也混淆不清了。分不清何处是江,何处是岸。高楼背后的草皮和板屋东倒西歪地垮了一片。在这样的场景中,水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杨二堂和慧如的影子。 突然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水滴的眼泪不是为了大水淹了汉口而流,也不是因为慧如离开她而流。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过母亲,也没有过父亲。她喊了十年的爸爸姆妈不是她的爸爸姆妈。姆妈甚至说从来都没有爱过她。爸爸呢?他是真的爱自己吗?会不会有一天他也说,从来没有爱过她?而生下她的父母,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为什么?水滴想不明白。她满脑子寻找母亲的面容,却不料菊妈的脸庞竟浮现出来。菊妈曾经对她的一切疼爱,她似乎都找到了理由。水滴想,原来如此。你不养我,为什么又要生我? 水滴就这样一直地哭。直哭得痛苦变成悲愤,悲愤又化为愤怒,她的眼泪仍然没有停止。水滴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天已经黑了下来,突然有人递了块手绢给她。那人说,再哭眼睛会哭坏的。水滴这时方发现身边还有其他人。她定睛一看,原来还是拉过她的那个男孩子。水滴说,你怎么还跟着我?男孩子说,我不认识路,也没到过这里,我不晓得怎么走,所以就跟着你。 水滴恍然忆起她曾经跑过的路程。男孩子把她拉到楼顶的钟楼下避雨。然后说,你已经哭了很久。把天都哭黑了。水滴说,我没有家了,我怎么会不哭。男孩子说,其实我也想哭。我也没有姆妈了。水滴说,为什么?男孩子说,前几天,我姆妈到河对岸走亲戚,回来时,遇到大水,被水冲走了。水滴说,你是乡下来的?男孩说,我从柏泉⑧来。乡下闹水灾,我爹带我进城来投奔舅舅,我大表哥在汉口当官。我们刚进城,汉口街上就乱了。说单洞门进了水。我跟我爹跑散了,只好随着人乱跑,突然看到了你。我晓得,你也一定跟爹妈跑散了,就拉了你一把。我不识路,你跑哪儿我就跑哪儿。水滴流着眼泪说,我哭不是因为跟爹妈走散了。而是我根本就不再有姆妈了。男孩子说,我也没了姆妈。而且还不晓得我爹是不是还活着。 说话间,男孩子也哭了起来。水滴看着他大哭时,慢慢地把自己的眼泪退了回去。她把手绢递还给男孩子,说你不是说,会哭坏眼睛吗?男孩子接过手绢,揩干眼泪,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水滴说,我叫杨水滴。就是一滴水的那个水滴。你呢?男孩子说,我叫陈仁厚。就是仁义的仁,厚道的厚。 两人无依无靠,坐在墙角,依偎着睡着了。 三 水滴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雨也没停,只不过小了许多。她觉得肚子好饿,从头天晚上起,她就没有吃饭。她听到楼里有人声,想下楼去找点吃的。她刚一起身,陈仁厚也醒了,便跟着水滴朝楼下走。 下到三楼,水滴竟遇到杂耍班子的陈班主。水滴知道他叫陈一大。因为水滴太喜欢看杂耍。只要陈一大的杂耍班子来乐园,水滴便会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们。水滴不光认识陈一大,还认识小丑红乐人和红笑人。 陈一大看见水滴,微一吃惊,你怎么在这里?水滴说,水来了,我跟爹妈跑散了,水太深,我跑不动,就坐划子过来了。陈班主怎么也在这?陈一大说,昨天的下午场刚演完,满街喊破堤了。红乐人跑出去看了下,说是单洞门垮堤,整条中山马路都淹了水,根本出不去。只得留在这里。水滴,外面水还大,你也别瞎跑,就在这里呆到水退。水滴说,好的。不过我肚子好饿。陈一大说,你小小一个人,能吃多少?红乐人和红笑人一早雇划子买粮去了。饿了你就找他们要吃的。 水滴高兴起来,说我还有个朋友,也可以吃吗?陈一大这才看到水滴旁边站着的陈仁厚。陈一大说,就是这个小兄弟?水滴说,是呀。我昨天跌倒在水里,是他把我拉起来的。陈一大说,哦。小兄弟也跟家里跑散了?陈仁厚便将他和父亲一起来汉口寻亲的事复述了一遍。陈一大听罢不禁长叹,叹罢说,吃吧吃吧。有我陈班主在,饿不死你们两个小家伙。陈仁厚说,谢谢班主。我不会白吃班主的,往后只要班主在汉口演出,我都会找到班主还钱的。连水滴的那份一起还。陈一大说,嗬,人不大,还很有志气呀。家里未必是有钱人?陈仁厚说,我舅舅在汉口开了家五福茶园,不过他已经死了好久。我可以找我舅妈和表哥要钱。 陈一大听到五福茶园四个字,脑袋咚地被砸了一下。他心里一顿,忙问,你舅舅叫什么?陈仁厚说,他叫水成旺。陈仁厚一说出这三个字,血泊中的水成旺的样子一下子便跨过十年的光阴,浮出在陈一大的眼前。 陈一大忙不迭地说,不用还了,我跟你舅舅舅妈还有你表哥都是熟人,匀点吃的给你们,也是该的。陈一大说着找了个由头离开。走时心里还在怦怦地跳,然后就想,这一晃也上十年了,不晓得红喜人流落到了哪里。 汉口已经乱翻了天。但乐园倒还平静。逃难进来的人们倚墙靠角的,到处都是。演出都没了,商铺也都歇了业。水滴便领着陈仁厚一层楼一层楼地看。他们想看看能不能碰巧遇到各自的父亲。 中山马路已成水道。起先只有划子来回载人。但人多划子少,划夫开口就叫高价,于是政府开始有人领着搭跳板,用搭浮桥的松木板在马路当中搭出一座木桥,困于水中的各个商家店铺也开始用木板架桥。沿街的住户见此,亦纷然把床板门板乃至桌子都搬了出来,通过平房的楼顶、楼房的窗口,与路中的浮桥衔接起来。就这样一截一截地延伸,各里份住户也都搭起跳板与街上的主跳沟通。很快,几条街便连成了一体。 雨时停时落,始终停不下来。整个汉口都泡在水里。出门觅食或做事的人都只能趟水而行。小商贩把木盆都动用起来,货在盆中,人在水里,一手推盆一手划水,沿街叫卖。价格自是比往日涨了几倍。 一连数日。乐园虽然是个玩处,可这时候的人们,谁也没有玩心。没等水退完,陈仁厚便离开乐园去寻父亲。他走前嘱水滴别忙回家。因为水还深,而水滴个子太小。又说他若找到父亲,就再来乐园帮水滴找父亲。水滴是答应了,但陈仁厚一走,水滴呆在乐园立即就觉得十分无趣,中午喝了一碗粥,她便出了乐园的大门。 水滴沿着跳板绕来绕去,中间又下来趟了几次水,总算回到了家。家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东西都泡在泥浆里。水滴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见一邻居拎着铁皮饭盒急步外出,水滴说,大妈,看到我爸爸了没有。邻居说,看到了,他在街口施粥站打粥哩。水滴一听此话,拔腿便跑。 街口的施粥站人山人海。街上纷纷传说这是汉口最著名的烟土大王赵典之捐钱设的施粥站。水滴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想找杨二堂。找了一个多小时,仍未见着。水滴向施粥站的人讨了两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啃,慢慢回转。 离家老远,水滴突然听到有人在长哭短号。瞬间,她就听出这是杨二堂的声音。水滴虽然已知这放声号啕的人并非她的亲父,但他的声音却让她感到无比亲切和感动。她拔腿朝着那声音飞奔而去。 水滴一直扑到杨二堂身上,将杨二堂撞得后退了好几步。杨二堂停止哭喊,一把抱住水滴,然后又四下张望。嘴上说,水滴,我的宝,太好了,你还活着。你姆妈呢?你姆妈回来了没有?水滴呜呜地哭着,心里却想,不能说呀,什么都不能跟他说呀。想罢边哭边道,我不晓得,我跟姆妈走散了。杨二堂急道,怎么走散了?你不是回头找她的吗? 水滴脑子里浮出慧如冷冷的面容。她松开杨二堂,一边朝屋里走,一边淡淡地说,是呀,我刚看到妈妈的身影,想去追她时,就被人群冲开了。杨二堂抱头往地上一蹲,喃喃道,天啦,她跑哪里去了?不晓得是不是还活着。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水滴将手上的馒头放在一只洗净的碗里,杨二堂的哀恸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突然很厌烦这可怜的腔调。大雨中慧如面带仇恨,大声喊叫,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慧如的目光凶狠,声如尖刀。那张面孔瞬间在水滴的脑海里扭动。一切都丑陋无比。 水滴蓦然就冲到杨二堂跟前,凶猛地揪扯着他的衣服,摇着他的肩头,嘶喊道,没有她,难道我们两个就不能过?没有她,未必爸爸就不能活?爸爸你爱过我吗? 杨二堂抬起头,惊异地望着水滴。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当然。 水滴和父亲一起将屋里清洗干净整整花了三天时间。巷子里开始每天都有抬尸队出没。每一分钟都有死人的讯息传来。死掉的人仿佛比碗里的米还要多。 雨却仍然没有完全停住。水亦深一天浅一天。街路自是不曾通畅。杨二堂无法下河。只每天清早去施粥站领回馒头和粥,然后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苦苦等待。水滴清理完屋子后,又开始一件一件洗床单和衣服。间或她会去劝一下杨二堂。水滴说,爸,你不必这样傻等。该回来时,她就会回来。杨二堂多半又是喃喃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有一天,水滴再次听到他如此自语,生气地吼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没用呢?吼罢水滴心想,你永远也等不到这个女人了。 有一天,菊妈突然拎着竹篮出现在杨二堂面前。杨二堂一见菊妈,便流眼泪,说菊姐,你有没有见到慧如?她一直没回来。菊妈吃了一惊,说你们走散了?这么多天了还没回?杨二堂哭泣道,是呀,也不晓得是死是活。我怎么办呀?菊妈吓一大跳,忙说,那水滴呢?她还好吧?杨二堂说,她蛮好,也蛮乖。 菊妈松下一口气,望着杨二堂,长叹说,到这时候还没回家,怕是凶多吉少。兄弟,这是命。你也别太伤心了。杨二堂揩着脸,说可是没有慧如,我不晓得日子怎么过呀。 菊妈的竹篮里装着一些食物和两块衣料。菊妈说,你还有水滴。有这孩子,你将来就有指望。水滴呢?我就担心她没吃没穿的,所以一得空,就赶紧过来了。 菊妈与杨二堂说第一句时,水滴就知道是谁来了。菊妈后面说的每一句关于她的话,都让她断定菊妈就是自己的母亲。水滴没有像以前那样欢喜异常地扑上去与她亲热。她呆在屋里没有动,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水滴想,你把我送给别人,你算什么姆妈?你既然不配当我的姆妈,你又何苦来可怜我? 杨二堂接过菊妈手上的竹篮,陪着她一起进到屋里。菊妈说,水滴,小乖乖。菊妈来看你了。想死菊妈了。菊妈说着想要搂一搂水滴。水滴一闪身,让开了。她退到墙边,冷冷地望着她,眼睛里充满着憎恨。菊妈十分不解,菊妈说,水滴,你怎么了?我是你菊妈呀。杨二堂说,她姆妈没回来,她这几天光说胡话。孩子心里苦,就成这样了。 菊妈十分疑惑。水滴的眼睛里露着凶光,看得菊妈有些心慌,杨二堂也被水滴的表情吓住。两人忙讲着话退到门外。菊妈说,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样了?杨二堂说,恐怕是慧如没回家吧。菊妈说,就这个?会不会是在外面受人欺负了?杨二堂说,我也不晓得。我跟水滴跑散了,不晓得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菊妈和杨二堂的话时断时续地传进屋里。水滴想,你既然不肯当我姆妈,你关心我做什么?心想间,她看到床边的竹篮。她上去将竹篮一掀,里面的食物和衣料都甩到了地上。水滴用脚将食物踩得稀烂,然后又抖开衣料,寻了把剪刀,一剪一剪地将衣料剪碎。 外面说话的菊妈听到屋里有动静,忙朝里面探头张望。却看到水滴狠狠地剪碎衣料的样子。菊妈更惊,大声说,水滴,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水滴大声说,那些把自己孩子抛弃的姆妈,就应该像这块布一样碎尸万段。菊妈说,你姆妈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再说,她多半不是抛弃你们父女,是自己遇到事了。水滴说我不是说她。她不配我说,因为她不是我姆妈。 菊妈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口嘭嘭嘭地跳得剧烈,仿佛稍一动弹,就会跳到体外。菊妈双手抚胸,稳了下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能这样说?她不是你的姆妈谁又是呢?水滴斜着眼,恶狠狠地盯着菊妈说,我不需要跟你讲。我只晓得那种连自己女儿都不要的人,最好不要活在这世上。 菊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弯下腰,拎起她的竹篮,说了句,水滴,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转身离去。她听到身后水滴的声音,呸,我不需要你的关心。菊妈想,这孩子,怎么是这样的个性?难道她听说了什么? 第七章 我就是我 一 领着水滴去汉剧上字科班报名的是万江亭。 大水退去后不久,庆胜班从四川回来,再次进乐同演戏。演了几天,玫瑰红都没见着慧如,不知她究竟如何了。问吉宝,吉宝哼哼哈哈地说不出所以然。于是托人打听她的住处。找来找去,终有一天,被她打听到。于是她领着万江亭和吉宝一起来寻慧如。吉宝先是不肯,他怕被慧如缠定不放,结果玫瑰红押定了他,说她家里人也不知你吉宝是何许人,你怕什么?吉宝无奈,只得被迫随同。 这天杨二堂刚下河回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便见到他们三人。玫瑰红以手当扇在鼻前挥了挥,仿佛驱赶臭气。杨二堂立即面红耳赤。玫瑰红说,喂,你是慧如的男人?慧如在不在家?杨二堂低下头,半天才说,她不在。玫瑰红说,去哪儿了?我是她妹子,她回来你跟她说,叫她抽空去趟乐园。 杨二堂未及回答,水滴突然从屋里窜了出来。水滴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乐园了。玫瑰红说,为什么?水滴说,因为这个人已经没有了。玫瑰红大惊,说你是什么意思?水滴说,你还不明白?她死了!玫瑰红大叫出声,怎么会?怎么可能?水滴说,会不会由不得我说,你问他呀。水滴说着一指吉宝。 吉宝脸色顿然煞白。玫瑰红冲到吉宝前,尖声道,吉宝,你对我姐做了什么?吉宝结巴着说,没做什么我没做什么呀。我还说要娶她哩。水滴大声骂起来,你放屁,你有什么资格娶她?你比我爸车上的大粪还要臭。你沾都别想沾。我妈是我爸的人。还有你,玫瑰红,你应该叫我爸姐夫,你懂不懂得礼貌? 杨二堂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三个人便像丧家犬一样,在水滴的痛骂声中落荒而逃。 夜晚的时候,玫瑰红和万江亭再次来找杨二堂。嘘声叹气问明了大体情况,玫瑰红哭得泪人一样,说我这个姐姐,跟我顶要好,现在却没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看护她的?杨二堂抱着脑袋,先是不作声。过了一阵,他突然哇哇大哭,边哭边说,我有罪我该死。我让她委屈了。我如果不娶她,她这辈子穿金戴银,一定过得自在。水滴说,爸,你如果不娶姆妈,这辈子穿金戴银说不定是你哩!杨二堂依然哇哇地哭,且说,我哪有这个福分?水滴说,姆妈不安分,所以才没福分。姆妈有今天,是她自己找的。 水滴的声音尖锐刺耳,大人都听出她的话意。一时间,屋里只有杨二堂的哭声。而这哭声,面对水滴的尖锐,也渐渐小了下去。 万江亭望着水滴,心道,这个小丫头可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想着,他突然说,杨先生,你一个大男人,拖着个小丫头,往后打算怎么过?杨二堂苦着脸,说那也得过呀。您快别叫杨先生,要折我寿的。万江亭说,我认识汉剧上字科班的周老板,不然叫水滴去学戏?我看她聪明伶俐,像是块好料。将来唱出来了,往后你到老的日子都会吃穿不愁。杨二堂说,那怎么成?我家水滴虽然不是金枝玉叶,但也是我心头肉,再苦再穷我也不能让她卖身当戏子。 杨二堂一番话,说得玫瑰红和万江亭面红耳赤。玫瑰红几欲发作,玫瑰红说,戏子怎么啦?现在哪个戏子卖身了?没等她的话说完,水滴突然冲到杨二堂面前,大声说,爸,我想学唱戏。杨二堂说,不行。唱戏这行当,被人欺遭人践,一辈子人前抬不起头。 玫瑰红不悦道,水滴,你看着我,我的头是不是抬得比别人更高?水滴说,我懒得管你抬不抬头,我只想学唱戏。杨二堂说,你说唱就能唱出来么?水滴说,我说我行就能行。我往后定是要比玫瑰红更红。 玫瑰红心里憋着气,听水滴如此一说,一声冷笑,然后说,你人不大口气倒大。我倒要看你怎么红起来。水滴说,往后我有得让你看!我若学出来了,汉口一定没人听你的唱。 玫瑰红狠狠盯了水滴一眼,说我倒偏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江亭,你带她见周老板吧,就说是我的姨侄女。小丫头,既然说了大话,就上心点学。我等着你来跟我叫板。水滴一字一顿地说,我说到做到,你就等吧。 玫瑰红乜着眼望着水滴。只见她小小的娃娃脸上竟是满脸坚定,这坚定里还有一股狠气。玫瑰红望着这样的脸色,竟是半天说不出话。她想,这丫头将来料定不是个省油的灯。 上字科班的班主叫周元坤。家住大火巷。周元坤原本只是个票友,家里做着点小生意。因为喜欢汉戏,便倾尽家产,自办科班,定名为“元字科班”。结果办了两年,没钱了,散伙又不甘心,便只好四处求助。厨元坤的朋友张上洪开着“上洪记肉店”。张上洪也是票友,却是卖肉繁忙,没时间票戏,便说他可以出资襄助周元坤。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元字科班”要改名为“上字科班”。周元坤心想,没钱连班子都没了,改个字算什么?就答应下来。 水滴跟着万江亭前后脚踏进大火巷周家厅屋,抬头即见一个大光头男人在堂前的花梨木椅上正襟危坐。那副神情,立即让水滴想要笑出声来。她想这个人必是周元坤班主了。 大光头见万江亭立即起身作揖,说万老板亲自送人来?想必是块好料?万江亭一边抱拳作揖,一边又忙要水滴行礼,嘴上说,是不是好料得靠周班主打造。这女伢是玫瑰红的姨侄女。周元坤看了看水滴,说嗯,长得倒端正,身形也蛮好。既是名角玫瑰红的姨侄女,想来声音也是不错的。水滴大声回答说,我不是她的姨侄女。 周元坤被她的大声怔住,万江亭亦愣了一下。万江亭说,怎么不是?你妈慧如不是珍珠的堂姐吗?水滴依然大声说,她是她,我是我。周元坤蹙起眉头,冷声道,那你是什么人?水滴说,我姓杨,叫杨水滴。周元坤的声音更冷了,他说,我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你既不是玫瑰红的姨侄女,我又凭什么要收你进我上字科班学戏?水滴说,因为我喜欢唱戏,而且以后我一定会红。周元坤的目光便有了些诧异。他说,你以为一个戏子红起来很容易吗?水滴说,不容易,但是我晓得,我肯定会红。因为我天生就会唱戏。万江亭和周元坤两个大人相互对眼看了下,本来脸上都挂着严肃,此一刻却忍不住一起大笑出声。 正笑时,一个细瘦男人进来,打着揖说,周班主,万老板,我听着信就忙朝这边赶。想不到万老板还是脚快一步。周元坤笑道,不说自家腿慢,倒夸人家脚快,你黄老师真会说话。万江亭也笑,说也不是我的脚快,是车夫的脚快。 三人笑过,细瘦男人转脸看到水滴,然后说,就是这个女伢么?万江亭说是。你觉得怎么样?问过又对水滴说,水滴,这位是黄小合黄老师,是上字科班的主教老师。水滴忙一鞠躬,说黄老师好。黄小合说,先莫忙叫好。看了看她的脸,又打量她的身形,然后说,没病吧?水滴说,没有。黄小合又说,爹妈都同意?水滴说,不需要他们同意。我自己愿意唱戏。黄小合脸一垮,说你发肤身体脑袋皆是父母所赐,怎么能说不需他们同意?班主,这女伢子我们不能收。万江亭忙说,她爸爸是个下河的,姆妈不久前死在大水里了,我今天当她的家长。黄老师就给我一个人情吧。黄小合说,既是万老板当家长,就另当别论。来,跟着我唱几声。水滴说,我自己会唱。 黄小合又不悦,说既然自己会唱,还来我这里学什么?周元坤说,不消跟她一个小孩计较。说罢转脸问万江亭,她会唱?万江亭说,我没听过。她自小在乐园泡大,想是能哼几句的。周元坤转向水滴,这是你自己夸的口,如果唱不了,黄老师耳朵听不中意,那你就自己回家吧。水滴说,好。我唱。不等周先生点头应允,水滴朝前跨了几步,拉开架式,自顾自地开了口。 说我疯我只得随机应变, 坐至在尘埃地信口胡言…… 这是《宇宙锋》赵艳容的唱段。水滴虽然童音尚重,但也字正腔圆,眉宇间顾盼生辉,小腰仿着大人醉洒似地扭动,双手还模拟着甩水袖的姿势,唱到末几字,抱肩就地一坐,兰花指翘在肩头,然后乜着眼望着黄小合。 黄小合不动声色。万江亭和周元坤的脸上却都立即显出惊喜。不等水滴继续唱下去,周元坤说,起来吧。 水滴一骨碌爬起来,人没站稳,便开口问,周班主,黄老师,我以后会不会红?黄小合冷笑一声,说你只唱得几句,童声未退,就想红?周元坤说,大话讲不得。你将来红不红,现在还看不出。如果你不刻苦,连跑龙套都没得机会。水滴听出周先生的语气已经不冷了,大声说,我要刻苦。我什么苦都不怕。 万江亭说,怎么样?黄小合说,这小女子,嗓是唱戏的嗓,身是演戏的身,只是心不是唱戏的心,怕是唱不长久。周元坤说,女大十八变,再说还有你黄老师调教,还是进班吧。万老板,让她家大人明天带她来立契约。万江亭说,我今天就是替代她家大人的。周元坤打量了一下万江亭,笑说也行,我拿你当她的姨夫?万江亭也笑道,那就当吧。 说话问,有伙计送上契约。黄小合说,万老板,你念还是我来念给她听?万江亭说,别让我丢脸,我字认得不全。水滴说,我自己看得来。 周元坤和黄小合都吃了一惊,连万江亭都觉意外。周元坤说,你一个下河人家的小女伢,识得字?水滴说,是。我上过学。周元坤说,那你自己来念。水滴便接过契约,高声念了起来。 契约——立自愿人科学艺人……契约在这里空着格。水滴犹豫了几秒,重新念过:契约——立自愿入科学艺人杨水滴,年龄十二岁,籍贯,汉口。因家贫自愿投靠上字科班学戏。习梨园生计,立学期三年为满。后帮师一年,方可允许出科。学戏期间,一切宿食皆由科班负担。凡在学期内登台演出所得银钱,俱归科班收入。在学期内,除父母死亡准假三天,期满立即返回,其余皆不准私自出科班大门。若有中途退学和逃跑,于保人承担一切学费饭食钱等。倘有天灾人祸,走南逃北,生死存亡,各由天命,与科班无关。口说无凭,立字为证。 水滴念的时候,主动把契约里年龄籍贯的空格按照自己的情况全部读出。见她读完,一字未错,周元坤说,嗯,丫头片子也还聪明。黄小合则叹道,唉,唱戏的人不需要太聪明呀,将来她必是误在这个聪明上。万江亭淡淡一笑,说且由她自听天命吧。 水滴在契约下的立约人处按下手印。万江亭在家长处画完押,又在介绍人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临了,万江亭将水滴拉到一边,说水滴,万叔要跟你说几句话。这条路虽然是你自己选的,但却也是万叔先提出来的。万叔知道你秉性善良,有时发狠,是因为心里有气。万叔平素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都明白。有些事,万叔也没有办法,但万叔知道,是委屈了你,也委屈了你爸。 万江亭这一番话,立即说得水滴眼泪盈眶。满心的委屈一直涌到了喉头,但她还是强忍下了。万江亭说,因为这个,万叔才想着要为你谋个将来。现在你进了科班,端了戏饭,但往后真想红起来,还有许多的苦头要吃。万叔虽然知道水滴是能吃苦头的,但万叔还是要叮嘱这个。还有,在班里要好好听班主和黄老师的教导。不要违反规矩,否则我这个保人也得跟你承担许多责任。周班主黄老师拿我当朋友,今天给我面子,但班里的规矩是不拿我当朋友也不会给面子的。有了错,打罚你都得认,这个话我要先说在前。水滴哽咽道,万叔,这些话爸爸都跟我说不出口。今天万叔是我的家长,水滴终身都拿万叔当家长。万叔,你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水滴说完话,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万江亭没再说什么,他伸出手,替她抹了下脸上的泪。他手掌心的泪渍,令他对这个小女孩有了一份亲人般的感情。 周元坤说,你既进了上字科班学艺,艺名是必得有的。上字科班,上字居中。你就叫杨上柳吧。万江亭说,这名字不亮。水滴,你不介意一定要姓杨吧?水滴说,不介意。说罢想,我本来就不姓杨。万江亭说,要不,你就叫“水上灯”?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元坤大声说,好,这个名字好。 水滴“哦”了一声,心想,往后我就叫水上灯了。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 二 上字科班的教习场设在清芬里。这是一个杜姓盐商的院宅。盐商三年前在原俄租界新买了洋楼,一家人全都搬了过去。盐商也是票友,尤其喜欢汉戏天王余天啸的戏。但凡余天啸挂牌出演,盐商全家都会定时定位到场。送花篮且不说,末了还常用托盘放上银洋,以表敬意。余天啸斯时常在汉口的几大科班定期授课,是各大科班最受欢迎的客师。周元坤又与余天啸有一点点远亲关系,便托了余天啸的大面,想租借盐商空在清芬里的旧宅。余天啸既开口,在盐商那里便是圣旨。盐商表示,租金全免,只需将院宅的上房留给余大师独自享用,以方便余大师授课时有一舒服的歇处。周元坤是大气之人,立马表示,既是租借,租金还是要付的。余天啸一向有恩于上字科班,此院宅仰仗了余天啸的大面,上房一定留给余大师独用,并且沙发床铺一律按余大师喜欢的西洋家什布置。他若没来时,门锁不开。他若来时,热茶热水,小菜点心,一应备好。盐商听此一说,大为快意。签约时,便连时间期限都没设定。 水滴签过契约,家也没回,径直随黄小合去了清芬里。 杜家院宅里一两个穿大腿裤的女孩正在练功。水滴环顾着院子,抬头间竟看到不远处乐园塔楼的穹顶。那令她熟悉不过的穹顶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辉光。一刹那,鞭炮和小狗的狂吠、慧如尿湿裤子坐在地上的哭叫以及大雨中水滴自己的嚎啕大哭声,一起在心里响起。她心里不禁发酸,却没有流泪。 院子里陆续来了十来个小孩。男孩女孩都有。一个女孩叫着水滴,说新来的,站过来,班主要进行“十条十款”教导。水滴还没明白,女孩又说,跟我走,要先拜老郎神。 老郎神是汉剧的祖师爷,但凡弟子入门,一律要跪拜。这是规矩。 拜过祖师爷,水滴方见班主周元坤手上拿着木条走到了她的跟前。水滴说,这个?女孩说,莫怕。就打二十大板,打过才算正式弟子。打的时候,班主念什么,你就照着念。也不是特别疼。快跪下。 水滴双腿一屈,便跪了下来。周元坤扬起木板条,照着水滴的屁股就打。打过一板,方说,十条十款共二十句。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水滴先前浑身紧张,但挨下一板,倒松弛下来,觉得自己还能承受。于是忙跟着念道,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 科班的入门是不轻松的。这是每一个入门弟子皮肉上必须挨过的二十大板。二十条班规班法,只要身在梨园,必须牢记到死。忘记一条,便得受罚。而违规者惩罚更严厉。重者谓之除六根,即折断肋骨,轻者谓之开公堂,即当众打屁股或是敬神罚跪。曾有弟子,因为违规,把命都罚丢了。 打完入门板,周元坤说,你现已是梨园汉剧上字科班正式学徒。有一句话你得牢记,不打不成材。打你就是给你饭碗。说罢他将手上木板条朝院心一掷,然后扬长而去。 周班主下手虽则不重,但二十大板打下来,以水滴弱小纤细的骨架,承受起来依然吃力。水滴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痛。先前叫她跪下的女孩搀她进屋,扒下她的衣裤,替她在红肿处抹上红花油。水滴知道了她的艺名叫林上花。 林上花告诉水滴,今晚必须把班规班法背熟。如果明天黄老师考问,回答不出,也是要受罚的。黄老师下手比班主要重,挨一板起码要痛一个礼拜。 水滴便忍着痛,趴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大声地背诵“十条十款”的班规班法。 十条是: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第二条,不能在班思班;第三条,不能背班私逃;第四条,不能成群结党;第五条,不能坐班拆底;第六条,不能临场推诿;第七条,不能见场不救;第八条,不能奸淫邪道;第九条,不能冒犯公堂;第十条,不能偷盗拐骗。 水滴对十条还能理解,但背十款时,便觉得好多事弄不明白。几乎每背一款,她都要问林上花为什么。一,不许说梦字。林上花说,因为与祖师优孟名字冲撞,是犯上,所以不许说。二,不许说伞字。林上花说,因为伞为雨盖,说伞就等于说“散班”。三,不许唤狗。林上花说,唤狗就会死人。四,不许跳台。林上花说,跳台就是跳骂众人。五,不许敲堂鼓。林上花说,敲堂鼓是打闹公堂的信号。六,不许打破面相。林上花说,打破面相就绝戏子的饭碗,是犯众的事。七,不许坐九龙口。林上花说,九龙口是打鼓佬的椅子,传说唐朝天子坐过,其他戏子绝对不可以再坐。八,不许乱扔石头。林上花说,扔石头是打远场,是断绝戏路,所以不准扔。九,不许打呵伙。林上花说,打呵伙一般都是抓班子的信号,犯众。十,不许乱坐衣箱。林上花说,各行当能坐什么衣箱,都有规矩,要不就会乱套。比方大衣箱只有女行中的四旦八贴跷旦老旦可坐,二衣箱就只能一末三生六外七小可坐,二净十杂行就只能坐盔箱,武行上下手还有龙套坐杂碎箱。 见水滴听得发傻,林上花又说,班里规矩还有好多。台上台下,台前台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全有讲究,你得自己慢慢去揣摩。 水滴将十条十款背得滚瓜烂熟时,天刚擦黑。晚饭还没吃,突然黄小合着人叫她。水滴一拐一瘸地走到黄小合跟前。黄小合说,你爸爸来了,他要给你送点衣物。我谅你是第一天来班里,所以,许你见他一面。往后探班也得有规矩。水滴说,是。 杨二堂拎着一个小包,站在大门的栅栏外。见到水滴,小包还没递出手,便已泪眼婆娑。杨二堂说,水滴,爸爸没出息,让你卖身当戏子。水滴说,爸,我当戏子,但没卖身。杨二堂说,那不都一样?戏子苦哇。水滴,往后你就晓得了。水滴说,爸爸你并没当戏子,难道不苦?杨二堂便嗫嚅道,有你和你姆妈在家,我不苦,一点也不苦。水滴说,爸,我当我从来就没有姆妈,我就只有爸。爸,你回去吧,往后别来看我。等我出科了,红了,我接你去过好日子。爸爸你要好好的,等我红。杨二堂依然嗫嚅着说,我等。我晓得你一定会红。 杨二堂在水滴的目光下离开。因为拉车的日子太长,他佝着腰,走路的姿式都仿佛在拉粪车。水滴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水滴想,我知道你不是我亲爸爸,但今生今世我要孝敬你,不过我不能像你这样没用。 三 水上灯的生涯就此开始。 学艺的日子没有开场白。第二天清早,天没亮,窗外响起老师的堂板。整屋里立即慌乱成一片。水上灯一骨碌坐起,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林上花低声而急促地说,快,起来练功。晚了要挨罚。水上灯立即跳下床,三几下穿好衣裤,拔腿便往院子里跑。 黄小合叉着双腿,手执藤条鞭板着面孔站在院中。水上灯到位时院里只站了几个人。黄小合瞥她一眼,用藤条鞭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未言一句。水上灯松了一口气,忙站到黄小合所指方向。 学员迟到的有三人,一女二男。黄小合并不多问,他用藤条鞭朝院墙边一指,两个男生便自觉走去,屈腿跪下。树下有一张小桌子,桌旁有两张木靠背的椅子。黄小合走过去,顺右手抄起一张小桌,顺左手抓起一把木椅,看都不看便朝两个男生抛去。两个男生于慌张中一人伸手接桌,一人伸手接椅,也没多问,便各各将之顶在了自己头上。 水上灯低声问林上花,他们要顶多久?林上花说,一个钟点。水上灯心里便“咚”了一下。黄小合用藤鞭指着顶桌子的英俊小生,大声说,周上尚,你有今天的功夫,难道是迟到换来的?石上泉,凭你这样,出科后你能做什么?跑一辈子龙套? 迟到的女生双腿已经在打颤。黄小合走过去说,就算你今天是头一次迟到,天可谅你,但我不可谅。有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手!女生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来,眼泪汪汪地望着黄小合,仿佛乞谅。黄小合迅疾地一鞭刷在其手掌上。女生不禁尖声“呀!”了一嗓。黄小合说,本只想教训你三鞭,你既是一鞭能打出好嗓音,就加你三鞭。女生便再不敢出声,咬紧着牙关任黄小合鞭打。打完归队时,双手都不敢朝下垂放,眼眶里包着泪水,似乎也不敢流下来。林上花低声告诉水上灯,说她叫江上月。 水上灯被连续的噼啪声震得心惊肉跳。她想起周元坤“打你就是给你饭碗”一说。现在她才知道她此一生想要端起这个饭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杜家院宅分前后两院。每早练功,武行在前院翻虎跳扎毡子,文戏则在后院站场劲、练手眼。水上灯头一天来,不摸门道,不知自己该跟武行进前院,还是跟文戏到后院,又担心自己的不懂引起挨打,急得正不知如何好。黄小合走过来,依然手持藤鞭朝后院一指。说旦角去那边。水上灯想,原来我是旦角呀。 黄小合将她指到后院的角落,说你跟不上他们,你得从头来。双腿分开。水上灯忙分开双腿。黄小合说,半蹲。水上灯便半蹲着。黄小合用藤鞭将她的腿和臀部一会儿让抬,一会儿让收,来回敲打了好几下,认为姿式合适了,便说,先练这个。想在台上站得稳,下椅马步就得蹲得稳。水上灯不敢问蹲多久,心想只好尽自己的劲道,能蹲多久就是多久了。 在科班,练功的内容多得超出水上灯的想象。除了吊嗓子,眼法手法脚法步法眉功脸功腰功站功,诸如此类,样样得练。戏子上台之所以好看,是因为每一样都与平常人不同。黄小合说,戏子是把常人动作中最美的那一点,拎出来,再作一番讲究,变得不光是美而且还雅,这才能上台。这时候站在台上的戏子,说念唱做,对于常人,样样都美到极点。就连最不雅的姿势,耍骗赖地、跺脚骂街、装疯卖傻,也要做得人人叫美。不吹牛说,上了台,每一根毛发都必是美极的。有些人来戏院,不是来听戏,就是要来图你个好看。 水上灯一直对黄小合有些惧怕,甚至厌恶,但他这些话,却句句打动水上灯。她想,果然就是了。她想学戏,就是看到台上的人实在是太美了,直想着自己也能成为其中一个。 每天的十点开始背台词练唱腔,下午则学戏,唱念做融为一体。晚间最让人开心,看戏昕唱是主课。进科时间早的,多去参加演出跑龙套。余者便去剧场观摩。有时在满春剧场,有时在美成戏院,有时也在乐园。台上名角多,每一个学员都有自己的模仿对象。 黄小合对水上灯说,你就多看玫瑰红的戏吧。水上灯说,为什么?黄小合奇怪道,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哩。水上灯说,我不喜欢她。黄小合说,那最好。不喜欢她的最好方式,就是打败她。把她的威风灭掉,让舞台变成你的。水上灯一想,可不是?等我学出来,若是红了,不就有我没她了?这样想过,水上灯说,那好,我听老师的。 水上灯的传授客师叫徐江莲,是唱花旦的。徐师脾气温和,说话轻言细语,比之黄小合令水上灯甚觉亲切。徐江莲来的头一天,让水上灯吊了几声嗓子,试了下步法。徐江莲说,唱戏很苦,你不晓得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你姆妈怎么舍得让你来?水上灯想了想说,我没有姆妈。我一生下来姆妈就死了。徐江莲怔了一下,然后泪流满面,说你原来是跟我一样的苦命人呀,难怪江亭如此上心,当年他也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水上灯说,是万叔指点我来的。徐江莲说,万江亭是我师弟,是他特意约我来教你,还让我要对你好生照应,教你点绝活。往后你若学出来,要好好孝敬他。水上灯大声道,是。万叔是我的家长,将来我定会好好孝敬他。 第二次上课,徐江莲便教唱了一段《贵妃醉酒》,说是听听水上灯的声音。第三次上课又连唱带做,教了《摘花戏主》一段,说是试试水上灯身段灵不灵。第四次来,什么没教,只问水上灯还记不记得前两回所学。水上灯便将学过的《贵妃醉酒》唱了一遍,又将《摘花戏主》中“扇风摘花”演示了一道。因为没有花,水上灯找了两片树叶替代。徐江莲居然没有看到她什么时候、从哪里弄来了这两片树叶,蓦然见她从衣角里抽出两片树叶亮相,不觉有几分惊喜。 这天下课,徐江莲便跑去找周元坤,说周班主,这回你又弄进个摇钱树了。周元坤说,怎么讲?徐江莲说,我看水上灯这孩子将来定是文武全才花旦。嗓子模样身段样样条件好,小伢也聪明得不行,什么东西一学就是那么回事。重要的是自己还能变通。 周元坤昕罢大喜,立即跟黄小合说,那就进尖子班,跟周上尚一样,每周喝一次肉汤。倒是黄小合说,刚来呀,班主莫宠坏了这女伢。周元坤说,不是我宠她,是她的板眼将来会让万人去宠,那时候你我想宠都来不及了。黄小合说,我试着让她走玫瑰红的路数。徐江莲说,那正好。玫瑰红现正红在劲头上。过几年,她人老珠黄,风头也减了。水上灯刚好出科,水灵灵的一朵花,立马就能把玫瑰红顶下去,成为汉口头块牌的花旦应该不难。周元坤大腿一拍,说那就拜托你徐老师悉心调教,把这个女伢盘红,我给你的聘金保证加番。徐江莲说,这块好料,我当然会小心打磨。周元坤说,小合,你安排她多看点大牌的戏,不光是玫瑰红的。黄小合说,我晓得。 上字科班伙食,一天是早晚两餐。早餐十二点,晚餐是下午六点。每到十一点过,老师打板子的声音就会密集起来,责骂声也一阵一阵的。无论怎么责骂打罚,学员还是不断出错。 水上灯有些不明白。这天晚饭时,水上灯问林上花是什么缘故。林上花说是饿的。头天六点吃的饭,晚上出门看戏,清早起床练功,到十一点就顶不住了,人人都饿得提不上气,全都走板跑凋,老师打骂都没用。 一旁吃饭的江上月问水上灯,你不饿?水上灯摸了摸腹部,说还好呀。林上花说,太奇怪了,你早上不觉得饿?水上灯认真想了想,说我真的没感到饿。同桌吃饭的几个女孩听到她的回答,都说真是太奇怪了,我们都快饿疯了。 正说话时,黄小合走过来,站了几秒,仿佛想着什么。然后说,水上灯,你到那边去喝肉汤。水上灯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黄小合说,叫你过去就过去。林上花和江上月瞪大眼睛望着水上灯,面孔上全是惊讶。一个也学花旦叫卢上燕的女孩叫了起来,说黄老师,凭什么她才来这么短时间,就可以每个礼拜喝肉汤。黄小合说,凭她学一天的戏你十天也学不下来。江上月说,可是她每天都不觉得饿。黄小合说,那是因为她的心思放在戏上,而不是放在吃上。 屋里立即鸦雀无声。 喝过汤后,水上灯回到伙伴中间,发现大家对她的神态都变了。晚间,躺在床上,水上灯悄悄爬到林上花的床边,低声问她喝汤是怎么回事。林上花说,一般学员半个月才能喝一次肉汤,如果班主觉得哪个有前途,便会特殊照顾。水上灯说,为什么?林上花说,班主说,营养够,身体才好;身体好,才有体力唱戏;唱好戏,才能赚到钱;赚了钱,才能买肉喝汤。那些戏唱不好的人,给你汤喝有什么用?事情就这么简单。在上字科班,一个礼拜就可喝肉汤的人,也没几个。水上灯说,我去喝肉汤,大家是不是不高兴?林上花说,有点吧。因为往后班主会拿你当摇钱树,重点栽培。水上灯说,多喝一碗肉汤,就会成摇钱树?林上花说,你没听到黄小合老师的话吗?他是不会瞎说的。当初周上尚喝肉汤时,也有人问他凭什么。黄老师也是这么回答说,凭他学一天的戏你十天也学不下来。现在周上尚就快出科了,谁都看得出来,他马上就会成棵摇钱树。水上灯说,哦?林上花说,周上尚的寡妇妈,已经在外面给周上尚看房子,说是养儿子养到现在,总算养出味道来了。我妈上回来看我,还揪我耳朵,说你怎么不能像人家周上尚呢?我妈真是白养了我。现在你好了,过三年熬出头,你爹妈就都有好日子过了。水上灯没说什么,回到自己铺上。 这天夜里,水上灯突然失眠。为什么失眠,她不知道。她并没有想她怎么会成摇钱树,也没有想将来成为摇钱树她会怎么样,甚至连肉汤是什么滋味都忘了。她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晃着。这个女人四下跟人说,养儿子养到现在,总算养出味道来了。然后她在街上到处晃荡,满处看房。她从英租界走到法租界,看完洋房看里份。看着看着,这个女人的面孔忽而是慧如,又忽而是菊妈,再忽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妇人。她走出里份的时候,竞又佝偻着腰,拖着一辆粪车。 水上灯不觉眼泪从眼角流出,湿了枕头。她想,自己却是亲爹亲妈都不要的孩子。 四 不觉春天又至。燕子很快飞回,杜家院宅的屋檐下旧的泥巢已经毁了一半。燕子们便来回地飞着,依着旧巢渐次在旁边搭出一个新的。自看到燕子衔泥而来后,水上灯每天都要去看看新巢的进展。 这天下午,徐江莲教唱秦香莲。教时便说秦香莲最动人的不是她的唱,而是她的眼神。因为悲伤和痛苦,她的脸上始终是一双泪眼。眼中含泪,盈眶欲滴,却又绝不流淌到脸面上。 说罢徐江莲又举一反三,使出各种眼法,说是眼法练得好,顶上一半的唱功。媚眼的眼珠睃动,目光斜挑;醉眼的双眼微闭,眼神无力;惊眼的眉心上挑,双目睁起;静眼的眼帘微垂,双目平视;颤眼的眼眶放大,眼皮不眨;昏眼的无精打采,眼帘下塌;贼眼的眼珠斜视,灵活转动;呆眼的目光下沉,眼凝不动;偷眼的微扬双目,半睁眼珠;奸眼的竖眼皱鼻,眉毛倒八;对眼的凝视鼻尖,眼珠靠拢;杀眼的眼珠突出,鼻梁上耸;瞎眼的眼珠上翻,藏珠露白;死眼的眼皮下垂,眼望鼻梁;还有单对眼,一只眼靠鼻中心,一只眼在中间活动;雌雄眼,一眼半闭,一眼却睁大挪动眼珠;留情眼,回眸凝睇,眉眼含情;三角眼,眉角向上紧扯,眼角眯成缝;回思眼,上下转动,回忆往事。 徐江莲解说时,不时示范。水上灯一时看得发呆。徐江莲说,不要以为唱功比眼神更重要。我告诉你,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许都听不清你在唱什么,但你的眼神他却能感觉得到。而那些会看戏的人,就算你一个字不吐,他也会从你的眼睛里懂得你在说什么。 徐江莲正教着,突然听到院里一阵骚动。屋里学戏的学生,都勾头张望,发现却是一大汉急吼慢喊地找黄小合。学生们都认得出,这大汉是余天啸戏班的管事吴大华。徐江莲说,想是出了什么事。说罢让水上灯先练习,自己奔出屋问情况。 黄小合也闻声而出。一问方知,的确是出了大事。 长乐戏院今天演大戏。领衔的是余天啸。余天啸上午应朋友之邀过江到武昌吃饭。饭罢便去烟馆抽鸦片。抽完烟飘飘欲仙着过江,准备直接去汉口长乐戏院。却不料正欲上轮渡时,遇上禁烟督查处的人。新来的处长是外乡人,不看汉剧,居然从未听说过余天啸,拿了他当烟贩子扣压了。这边吴大华托了人,警察署的水文科长已经带人过江帮忙摆平。可是等过江一来一回,误场已是必然。而长乐戏院大牌楼的牌匾上早已挂出余天啸的大名。这回余天啸在长乐要连唱三天,汉口人像过节一样等着这个日子。几阶正在香港上海天津做生意的大佬,也都特意赶回来听余天啸的戏。所有的票都卖得精光,现在余天啸却登不了台,班主和戏院都急疯了。 黄小合说,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吴大华说,听说你们上字科班有个叫周上尚的学生唱余派唱得像,先帮个忙,撑一下场子。徐江莲说,观众买票要看的就是余天啸,你现在弄个学生伢上场,票友眼睛个个尖,都晓得周上尚的出处,说你们蒙人,那不光得退票,还非得砸你们的场子不可。吴大华说,我们也晓得,余老板无人能替代,但救一下总比不救好。黄小合想了想说,那就叫周上尚去试试。你们先跟观众讲明,说是让学生先出场,是为了让大家多过过瘾,领略一下余派的传人。后面余老板的戏一场都不少给大家。徐江莲说,这行吗?被观众识破把戏怎么办?黄小合说,这些都是有耳朵的观众。只要周上尚开口引唱就能服众,大家若觉得有昕头,必能过关。我再带上字科班的学员去捧场,周上尚出场就死了命地鼓掌,先压住阵再说。你这边,要让余老板赶紧。这样说不定还有得救。吴大华感激不尽,连声道,救场如救命,那就拜托黄老师了。 吴大华走后,徐江莲对黄小合说,你这样行不行呀?万莫砸了周上尚的牌子。那样的话,他翻身就难多了。黄小合说,砸不了。说不定周上尚靠了今晚,从此大红大紫。 晚上,上字科班的学生全部都到了长乐戏院。看到台上已经放上周上尚的戏牌,个个都羡慕不已。黄小合说,只要大家刻苦肯学,都会有这样的风光。 但戏院的观众却都在大声起哄。吴大华上台作了个说明,依然压不住观众的闹声。乱七八糟的声音都在喊,我们要看余天啸!周上尚滚出去!吴大华吓得逃跑一般下了台。 水上灯从未见过这种阵式。她几乎被这爆炸一样的声音吓着。幕布拉开的时候,起哄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台上的周上尚出场一亮相,黄小合此时喊了一声,鼓掌。顿时上字科班的一群学生,巴掌往死里拍。瞬间戏院里似惊了一下,未曾想上台的并非余天啸却有如此的巴掌声。恰这时,周上尚登台亮相,身形居然像煞余天啸,举手投足,亦颇有余的风度。起哄的声音便渐缓下来。再待周上尚开腔引唱,却又是众人料想不到的淳厚和洪亮,一句唱下地,满场苍劲音。猝不及防间,会真以为是余天啸引吭,观众一下子就静了。 黄小合提紧的心此刻顿时松缓。他知道,周上尚过了今晚,必是红了。坐在黄小合身边的水上灯突然说,黄老师,周上尚会不会红?黄小合说,他已经红了。水上灯惊异道,这就是红了?黄小合说,明天各家报馆的报纸都会有他的名字,至少有板栗大。水上灯说,那余老板呢?黄小合说,他是个太阳,但太阳总是要落山的。水上灯说,周上尚真基好运气呀。黄小合说,运气再好,也得唱得好。周上尚若是唱得不好,今天砸台挨打也够他受。往后再想出头,就难多了。水上灯说,为什么?黄小合说,戏子讲的是名声。名声坏了,谁捧你? 十年寒窗习孔孟, 三载又学箭和弓, 实指望功名成大就, 又谁知映在画图中。 替演的是《荥阳城》。台上的周上尚唱得字字含情,悲凉与无奈,直抵人心。黄小合赞了一句,说这段唱得好。他的话音未落,台下仿佛静场了几秒,突然掌声如雷。有票友高声叫着,好!唱得好!又有人说,活脱一个小天啸。还有人说,跟余天啸打擂台也打得了。 喧闹声中,水上灯突然看到一个人。这个人似乎是有事,面带焦急,离座而去。水上灯突然心跳过速。这身影好熟悉,在大雨中拉着她拚命跑,在水中将她推上木船,在乐园的楼顶坐在她旁边跟她一起痛哭,雨小了,叮嘱她留在乐园,离别时一步三回头,说等他回头来找……这是陈仁厚! 水上灯不禁站了起来,挤出座位,不顾戏园观众正在为周上尚而兴奋。她眼里只剩下那个身影。 水上灯从人群中挤到门外,却看不见人了。她不禁喊道,陈仁厚!陈仁厚!无人应答。水上灯很沮丧,她想陈仁厚难道没有回老家而留在了汉口?他怎么也来看戏了呢?难道他经常会在戏园出现?胡思乱想中,水上灯突然看到了余天啸。 余天啸站在戏院最后一排的暗影中。望着台上的周上尚,又听着观众们风暴般地为他鼓掌,他板着面孔,神情落寞而孤单。水上灯不知何故,心里无端就紧了一下。 晚上,吴大华留了黄小合和周上尚吃宵夜。周上尚还喝了两口小酒,脸上红扑扑的,回到清芬里杜家院宅,嘴上还哼着《荥阳城》的曲调。 上字科班的学员全都为这天晚上的事兴奋着,谁也没睡,他们都挤在周上尚住的房间里等待着他。周上尚红了,而且红得这么精彩。有这样的师兄,对于他们,无论如何都是天大的喜事。将来找周上尚搭戏,不怕不出名。 周上尚回房间时,见到一屋的人,大吃一惊。惊过后便是万般的得意。在一片周师兄的恭喜祝贺中,周上尚斜躺在床,笑说,晚上宵夜太舒服了。石上泉说,吃了些什么?周上尚说,都是这辈子没吃过的东西。吃得我好饱。你们猜,是哪个请的客? 有人猜说,是余老板?周上尚说,怎么会是他?他心情不好,早就回去了。又有人猜说,是周班主?因为师兄要红了,所以周班主要请师兄。周上尚说,不是不是,周班主也被请了。 没有人猜得出来。周上尚一脸神秘,说是华清里有名的银娃。所有人都大惊失色。银娃是汉口最有名的妓女,说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玩得,一般人都攀不上她。石上泉说,她请你?周上尚说,也不是请我,她请余天啸。余老板说有事不去,她就请了其他人,点名要我也去。石上泉说,听说银娃美得不得了,是不是呀?周上尚脸上呈现出无限向往,说真是呀,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人。像她们,周上尚说时一指屋里站着的几个女学员说,长得只配替她拎鞋子。 林上花低声对水上灯说,讨人嫌,我们走。水上灯说,我不走。然后她放大了声音,说我怕将来替她拎鞋子的人会是周师兄。周上尚大笑,说让我替她拎鞋,是我的福气。拜在她的石榴裙下,让我碎尸万段我也甘愿。后两句,周上尚是唱出来的。 于是大家都笑。笑罢周上尚问,你们说说,我今天唱得如何?石上泉说,就一个字,好!周上尚说,替你们争了气没有?还是石上泉说,当然!我们拍巴掌拍得手抽筋。黄老师的脸都笑开了花。 其他学员亦附和着说,是呀。真是过瘾,把那些先前想起哄的人都听傻了。周上尚又说,那……跟余天啸比呢?江上月说,我后面坐的几个人都是菊台票友社的,他们说,余天啸以往是大船漂大海,船稳哪怕浪头来。这一回,遇到了小小的周上尚,恐怕要不几久就会被这个浪头打翻船。 周上尚听罢大笑,连连问,是吗?他们真的这么说?你们怎么看?我这个浪头是不是迟早要把余天啸这个大船打翻?学员们纷然起哄说,那当然。周师兄一出科,余天啸的包银怕是大半都要落在周师兄的荷包里了。 周上尚再次发出大笑声。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冒出来。这声音说,绝对不可能。余天啸的船,除非他自己不开,不然永远都不得被人打翻。 屋里立即静了下来。目光像聚光灯一样一起投了过去。说这话的人是水上灯。 周上尚忽地坐了起来,他面带愠色,说你认为我唱不赢余天啸?水上灯说,当然唱不赢。周上尚说,今天唱的已经不输他了,往后我还唱不赢?水上灯说,你永远也唱不赢。周上尚说,你这是什么屁话!你凭什么这么说。水上灯说,我凭我的耳朵凭我的眼睛。周上尚说,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你明天去看一下报纸,我已经红遍汉口了。水上灯说,那又怎么样?就算你红遍汉口,你今生今世也红不过余天啸。周上尚说,你好大的口气,我还不信这个邪咧。我要是红过余天啸你又怎么说?水上灯说,我不怎么说,你反正红不过他。 旁边有人喊,说赌一把。师兄跟她赌一把。周上尚说,好,我跟你赌一把。你说我红不过余天啸,我说我定能红过余天啸。你敢不敢打赌?水上灯说,这有什么不敢赌。林上花忙说,水上灯,算了,我们回去睡觉。周上尚说,你说不敢赌也可以,我不跟你新来的小伢计较。水上灯说,我有什么不敢赌的?我说你红不过余老板就是红不过。周上尚气得红脸变白脸,他说,好,那就赌一把。你拿什么下注?水上灯说,我什么都没有,光有一条命。周上尚大惊,说你拿命赌?水上灯说,是呀。周上尚说,如果我赢了,你怎么办?水上灯说,你赢了,我的命就是你的,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杀我罚我让我当杂役当奴才当狗屎都是你的事。林上花小心翼翼说,那……如果周师兄输了呢?水上灯一笑,说输了只要他去跟余老板说他输了就行。我又不要他的命。 一屋学员都听得发呆。不明白水上灯为什么要这样,更不晓得周上尚万一赢了应该拿水上灯怎么办才好。周上尚说,你你你……难怪余天啸说你们女人是妲已,是来败汉剧江山的。余天啸最瞧不起唱戏的女人,他从来不跟女人同台。你这样替他说话,买不到他的好。他还是一样地瞧不起你!水上灯说,我不要他瞧得起我,我只拿他当神敬就行了。 班主周元坤和黄小合次日听说了水上灯与周上尚以命打赌的事,惊了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周元坤说,这个姑娘伢,好有狠。将来怕是比周上尚还强。黄小合说,但如果周上尚戏命短,这个伢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唱戏的人,要强不是这么个强法。 事隔不几个月,入夏了。余天啸应聘来上字科班当客师。一月上两次课,专授他的拿手戏《兴汉图》。一天,授完课,天突然下大雨。几个男生拿了把伞给水上灯,说先前没有下雨,余老板是空手来的。我们晓得你崇拜他,把这个机会给你,让你给他送去。他要走了,你得快点。说着便将伞递给水上灯。水上灯想也没有想,接过伞就朝外跑。跑时她觉得身后似乎有诡谲的笑声。 水上灯跑出去时,正见班主周元坤送余天啸出门。水上灯叫着,余老板!跑到跟前,水上灯喘着气说,他们要我送……突然她发现余天啸的脸色有变。周班主的神情也显紧张。几乎同时,她耳边响起那几声诡谲的笑。水上灯一下顿住,蓦然忆起背过的班规,其中之一是不准说“伞”字。她心脏一阵紧缩,故作喘气,连喘了几口,方说,……要我送布伞给你,是布伞。 水上灯几乎同时感到两个大人一起松了口气。余天啸脸上露出笑意,接过伞,对周元坤和黄小合说,这伢好灵光。布伞好,好,布伞,不散。周班主,这是好兆头。周元坤忙说,托您的福。这就是那个拿命打赌的伢。余天啸脸上顿时显出天大的惊讶,说哦?就这个小姑娘伢?黄小合说,就是她。莫看她小,心里有数得很。 余天啸望着水上灯,脸上浮出笑。水上灯从那笑中,看到了喜爱和温暖。这份表情令她熟悉。她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撞了他一头,又想起他曾背着她到水房的过程,连他曾经给过她的糖果,时隔数年,甘甜又再次涌来嘴中。 水滴的心里十分暖洋洋。余天啸说,伢,你这么小,倒是这样对我信得足。不容易。往后有事,需要我帮忙,只管说。周元坤忙把水上灯一推,说还不磕头谢余老板。水上灯迟疑了一下,还是一骨碌跪在了地上。 第八章 杨二堂之死 一 正是盛夏,院子里的知了一直在叫,叫得越发显得屋里静悄。学校放了假,陈仁厚回到舅舅家,喝了一壶凉水,便赶紧往五福茶园去。 自父母双双死于水灾后,他便一直寄居在汉口的舅舅家。大水退后,陈仁厚原本想回柏泉老家,但大表哥水文说既然老家也没人了,不如现就留在汉口继续求学吧。姑姑家的事爸爸一向拿了当自家事。现爸爸虽早已不在,但我晓得,他一直在看着我做事。所以姑姑家的事,仍然是我们水家的事。 大表哥一番话说得情深意长,陈仁厚听得泪水盈眶,便留了下来。只是但凡假期,他便去五福茶园帮忙。舅家毕竟不是自家,他也不是水武。水武当年因为亲见父亲惨死,受到刺激,性情一直不稳定。说狂就狂,说躁就躁。家里也因他童年的伤痛,对他自是溺爱几分。在水家,只有他可以每天抄着手,成天猫在乐园打弹子球,或与狐朋狗友晚间出门晃荡。 马路上还堆着些竹跳板和烂木条,曾经因大水坍塌的屋子,有的已经全部拆掉,空地自成土坑,但凡一场雨过,土坑便成水坑,蚊蝇成群,臭气熏天。亦有危房并未拆除,临时围着板条,继续居住着一户户人家。大水过去一年,水灾的痕迹到处都是,就连洋房墙根下的土渣,都没清理干净。 放假的时候,陈仁厚常寻找水滴。他跑过许多街巷,都没能找到。他甚至试图在街上行走的人中,突然看到水滴在他们之中。然而,这些都是他的梦。水滴是陈仁厚到汉口认识的第一个人。他们一同度过人生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刻。陈仁厚想,这一辈子,她都是我的朋友。每次路过乐园,陈仁厚都不禁抬头望上面的塔楼。这成了他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望过后,便想,水滴,你在哪里呢?你爸妈还活着吗? 街上的人少了许多。大表哥水文回来说,光是汉口,便已经死掉好几万人了。水退运尸的时候,有一回陈仁厚回柏泉老家拿东西,从姑嫂树过,远远就闻到了一股酸臭。马车一走几里都是那种臭味。走近方知,原来是死人的腐臭。想到他的父亲就是这死人中的一个,也曾经散发着那样的腐臭,陈仁厚便心如刀割。 茶园正在演戏。庆胜班的玫瑰红、万江亭领衔在此一连演三天的日场。茶园天天爆满,一半是玫瑰红的戏迷一半是万江亭的戏迷。汉口的戏班在茶园演戏的时段越来越少。只有五福茶园,因水文不肯放弃父亲留下的老规矩,又兼水家跟戏班的渊源颇深,总能请到好戏班过来演几出,所以就一直坚持着演。茶园场地小,来的便是些铁杆的票友。 陈仁厚一进门,李翠眼尖,立即就见到了。李翠招呼道,仁厚,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待客,我的腰都快累断了。陈仁厚高声应答道,哎,你歇着。我来。 五福茶园的活,陈仁厚十分熟悉。哪种茶倒哪样的水,用哪样的杯,陈仁厚也悉数知晓。雅座的客人多讲究。讲究的不光是茶,连茶具也都讲究。五福茶园曾经专门到景德镇进过十多套花色品种各不同的茶杯,供那些天天来雅座的常客专用,旁的人沾都不能沾。茶园的后屋里,有一个高柜。柜面上开满小门,比中药铺抽屉格要大。每个小门里放着一套茶具。门上写着客人的名字。这是水成旺在世时专请木匠打置的。陈仁厚刚来时,李翠第一件事就是指着这个高柜说,喝茶喝到这小门里的,便是身份了。打骂到脸上,吐唾沫一满身,都不可以还嘴。 茶园的戏台上,玫瑰红正唱着《挑帘裁衣》。她流莺顾盼、神魂不定地滑步台上。忽托腮忽扭腿忽左晃忽右荡,一脸的情欲难忍,把一个潘金莲演得活灵活现。底下茶客们都被她的风摆杨柳的姿态挑逗得几欲站起喊叫。待西门庆万江亭上台,茶客们换了一种喊法,声音却更烈。里外忙碌着的陈仁厚对此十分习惯。他想,比起戏院里,这里的喊叫声算是好多了。舅妈刘金荣喜欢看汉剧,水文忙公事,水武忙玩乐,刘金荣无人陪时,常常抓了陈仁厚一起去戏院。时间长了,陈仁厚遂成戏迷。陈仁厚迷的是万江亭,但刘金荣和李翠都迷玫瑰红,尤其二表哥水武,若是玫瑰红的,场场不落。为了跟玫瑰红套近乎,水武甚至下死力拍李翠的马屁,气得刘金荣几次责骂他,却都无效。陈仁厚每每看了笑,这次,陈仁厚四下看了看,居然没见到水武的人影。 陈仁厚沏着茶水,不时瞟着台上的万江亭一句一挑逗地跟玫瑰红打趣。突然就听到李翠说,哟,肖先生来啦。今天来得有点晚呀。 李翠的声音有些发嗲。陈仁厚知是来了要客,转头便迎上。李翠说,窗边的雅座是专门留给肖先生的。仁厚,去高柜取新买的宜兴茶壶,沏一壶甲等的碧螺春。 陈仁厚知道,来的肖先生叫肖锦富,是原督军的侄儿。督军虽然离开了汉口,却仍在外面当着大官。肖锦富跟着其叔在外闯荡了几年,现又回了老家。前些日子,玫瑰红在乐园演戏,有人送了个极大的花篮。大得必须两条大汉才抬得动。玫瑰红谢幕时再三感谢,肖锦富这时却从观众里走出来,登到台上。说今天是我肖锦富闯荡江湖返回汉口的头天。出门在外,夜夜耳边都响着玫瑰红的声音,今日回家,不能不送此花篮表达心意。 当时的玫瑰红又兴奋又胆怯。兴奋的是如此长脸的事,汉口也没几个名角遇到过;胆怯的是,她不知道肖锦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比她更紧张的是万江亭。同是男人的万江亭已经觉出,肖锦富如此这般大派,必是对玫瑰红不怀好意。果然,之后但凡玫瑰红出台,肖锦富便到场送花篮。 五福茶园的戏台小,玫瑰红谢幕未完,便有人送了花篮。玫瑰红看都不看,便知是何许人送。万江亭的愠色挂上了脸,但却没办法说什么。下得台来,果然李翠来叫,说是肖锦富邀玫瑰红一起喝茶。玫瑰红刚好卸完妆,她有几分犹豫。万江亭说,这茶不能去喝,就说晚上还有事。玫瑰红说,那怎么好?也不能让翠姐为难呀。万江亭说,那家伙没安好心。李翠说,江亭你放心,在我这儿,珍珠绝对会没事。虽然说他肖锦富有钱有势,可是他也不能不给水文一点面子,对吧?万江亭说,干脆,翠姐给水文打个电话,说茶园有贵客,请他回来一下,这样我心里踏实点。玫瑰红说,不用这样紧张吧?人家不过请我喝喝茶,又没有准备把我怎么样。小心人家水文说我们小气。李翠说,水文去南京了,过两天才回来。 万江亭有些郁闷。李翠为他寻了一处僻静的临窗雅座,又让陈仁厚替他泡一壶好茶。担心他不开心,还特地寻了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作陪。魏典之在汉正街开着家绸布店,但凡玫瑰红和万江亭的戏,他都场场不落。票的是玫瑰红,但魏典之说,万江亭才是他顶崇拜的人。他只能去敬着他。 喝茶时魏典之跟万江亭闲说,玫瑰红是仙,你万老板就是神。我魏典之纵有家产万贯,都不敢动一下她的脑筋。用钱去买仙女的欢心,那是自打嘴巴。这世上,我看清楚了,除了你万老板台上台下都可以娶玫瑰红,其他旁的人,谁都别想打这个主意。一番话,不光说得万江亭笑了起来,连一旁沏茶的陈仁厚也忍俊不禁。万江亭说,魏老板一张嘴,其实到台上念道白倒是蛮好的。 陈仁厚在听魏典之与万江亭说笑时,突然家里的佣人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茶园。山子说,二少爷在外面闯了祸,大太太要翠姨娘赶紧回去一趟。 李翠正全力招呼着肖锦富。开茶园,有许多万万不能得罪的人,尤其是军方。水文特地交待过,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要身上有那张皮,就必得小心伺候。那些丘八没有理跟你细讲,不耐烦了就拔枪,打死了你再来说理,可到那时候,理还有什么用?就算红黑两道都有人给我们罩着,但是遇到兵痞子,该夹尾巴就得使着劲夹紧。水文不轻易怕谁,既然说出这番话,李翠知道,这一定至关紧要。现在肖锦富一身戎装坐在茶园,点名道姓要玫瑰红陪他喝茶,她怎敢有半点忤逆他的意思。所幸玫瑰红倒是浑身轻松,与肖锦富说笑连连。也不知玫瑰红说了个什么笑话,肖锦富放声大笑。如此,李翠方松下一口气。 听山子一番述说,李翠一指肖锦富道,这里有贵客,我怎么走得脱?不就是水武打架么?给点钱让他们自己去医院就是了。山子说,怕是出手重了点。大少爷去了南京,一时联系不到。大太太的意思是请姨娘到署里去找下人,把这事摆平了。李翠说,这里来的肖先生,我是半点不敢得罪的。这事更要紧。不如仁厚回去,拿了大太太的字条,往局里跑一趟吧。陈仁厚忙说,好的,我去。 二 屋前的巷子很直。太阳虽然高照着,可砌着高墙的影子倒下来,把太阳的强光隔在阴影之外,巷子里便透着一阵清幽。水武的学校放了假,他约了几个同学来家里玩。水武平素大多时也还清醒,但遇考试,便一定糊涂,所以他中学上了几年也没有毕业。家里也不指望他学业有成,只让他混足钟点、图份平安就是。 不久前水武过生日,哥哥水文送了他一辆脚踏车。今天他便请同学们来家,学骑脚踏车玩。同学男的西式短衣短裤,女的洋派轻纱薄裙。 这本是夏天一个愉快的下午,但却发生了大事。 巷子很直,行人很少,非常方便在此学车。水武飞身骑上自行车,风一样从巷子里兜了个来回。同学们都高声喝彩。水武于是让他们一个个轮流学。轮着女同学吉雅,吉雅父亲在洋行当买办,曾在自家院里学骑过车。吉雅自称自己是骑士,不让人扶车,于是水武一行人都站在墙边看她独骑。却不料,下河的杨二堂拉着粪车突然从一条窄巷出来。吉雅见到迎面有车,不觉慌乱。手上一松龙头,脚踏车便照着杨二堂直冲而去。 三四个围桶从车上落了下来,车上粪桶里的屎尿也溅得到处都是。吉雅的膝盖摔破了,坐在地上。突然见到衣裙上溅得到处都是粪便,顿觉得恶心难忍,不由放声大哭。 杨二堂已被脚踏车撞倒在地。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突然听到女孩的哭声,他吓得忙爬起来,伸手想去扶吉雅站起。吉雅一看他的手,恶心感更甚。她哭喊着,滚!滚开! 水武的一伙同学跑了过来。踢踢踏踏急促的脚步声,把杨二堂吓着了。杨二堂呆呆地望着他们,伸出去扶吉雅的手也没缩回来。 吉雅哭道,这个臭男人想碰我。水武怒不可遏,一句话没说,一脚就把杨二堂踹翻在地。女同学扶了吉雅进院子,男同学便围着杨二堂一顿暴打。菊妈正在院里晾衣物。大太太刘金荣叫喊着菊妈进屋寻干净衣服给吉雅替换。三两女生叽叽喳喳说了一通,方把事情说清楚。 刘金荣听说一个下河的人居然想碰吉雅,立即大怒,这种人,得朝死里打,打死一个,天下干净一点。山子,叫几个人去,帮少爷们教训教训那个混账,别让少爷们脏了手脚。 菊妈帮助吉雅换好衣服,突然听到下河的几个字,心里一紧,她想怕不是杨二堂吧。菊妈心急火燎跑到院外,果然见杨二堂被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已经奄奄一息,像条虫一样,蜷缩在墙角。 菊妈慌了,忙上前,拦下山子,说收手吧,大太太说不要真打死,弄出人命,也麻烦。山子忙挥手道,够了!谅他下回也不敢了。 巷子里重新恢复安静。杨二堂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仿佛死去。菊妈想送他回家,却又被刘金荣叫了捶腿,全然脱不开身。水武送同学出门,见杨二堂依然躺在墙角。吉雅惊叫道,他是不是死了?几个同学惊吓着四散而去。水武也紧张了,跟山子说,别让他死在我家门口,把他弄走。山子知杨二堂家住何处,便唤了人把杨二堂抬了回去。 菊妈为刘金荣捶完腿,又伺候她抽鸦片。心里记挂着挨了打的杨二堂,正着急,却见山子进来。刘金荣说,人怎么样了?山子说,抬回他家了。刘金荣说,叫人把门前好好洗洗,别臭了我们进进出出的人。山子说,已经冲洗干净了。只不过……山子欲言又止。刘金荣说,怎么了?山子说,那小子抬了一路,连口大气都没出,我担心他会不会已经没气了。菊妈顿时吓得手足发颤。刘金荣惊道,真打死了?山子说,没有细看,像是没气的样子。刘金荣说,万一真打死,水家麻烦也大。水文去了南京,你赶紧叫李翠回来一趟,让她带点钱,先去警署打声招呼,免得事情闹大。山子应声而出。 陈仁厚赶回家时,正遇菊妈慌张地出门。陈仁厚说,菊妈,不是说家里有事吗?菊妈说,是呀,不晓得有没有打死人,我要去看一看。陈仁厚说,菊妈,我跟你一起去。菊妈穿街走巷,脚步很快,同行的陈仁厚起先并没细想,待走到杨二堂家门口,陈仁厚见菊妈轻车熟路,不觉有些讶异。他突然停住脚步,说菊妈,你怎么这么熟?菊妈一下子怔住,支吾一阵方说,表少爷,我也不能瞒你。这个下河的人是我的远房表兄弟。我不敢跟太太说这层关系。陈仁厚说,水武他们打你兄弟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就不劝劝?我舅妈如果知你们这关系,也许饶过他了。菊妈苦笑道,这你不懂。我要跟下河的人是亲戚,太太怎么还会留我做?太太丢不起这个脸。我还得求表少爷回去千万别提。陈仁厚望着菊妈凄苦着的一张脸,心下恻然,便说,你放心,我不会说。 菊妈推开门,大声叫道,二堂!二堂!屋里幽暗而闷热,没有回音。一股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菊妈和陈仁厚同时看到床上歪倒着的杨二堂。菊妈上前翻正他,眼泪簌簌就往下掉。 陈仁厚定睛看过去,杨二堂的脸已经被血糊满,全然看不清五官。菊妈忙打水,用毛巾给他擦干。血在脸上千涸了,来回用湿毛巾敷了几趟,才算露出皮肤。陈仁厚伸手探他鼻息,说还有气,赶紧送医院吧。菊妈哭道,他哪有钱上医院?不如我先到路口找医生来救个急。还麻烦表少爷你跑一趟清芬里杜家院宅。他女儿正在上字科班学戏,你去把她叫回来。她叫水上灯。你叫她务必回家。 陈仁厚连走带跑地赶到清芬里,太阳已经落了山。余晖从南洋大楼背后落下,隔壁乐园塔楼的灯已经亮起。陈仁厚找到杜家院宅,门房盘问半天,后听说水上灯家里父亲大人重病,方进去通报。只一会儿,陈仁厚便见暮色中一女孩飞奔而来的身影。跑到近处,两人正欲说话,却都突然呆住。 还是陈仁厚先开口,说水滴,怎么是你?你叫水上灯?水上灯也清醒了,说怎么是你,陈仁厚?你怎么找到我的?你说让我回家?班里规矩不能随便回家,私自逃家,班主要重罚的。有什么事吗?陈仁厚说,你务必回去。你爸爸病得很厉害。水上灯声音一下子尖细起来,说我爸怎么了?陈仁厚说,他被人打了,快没气了。 水上灯尖叫一声,翻过栅栏便朝家里跑。陈仁厚想说什么也没办法说,只能拔腿跟在其后。门房追出来,喊了一声,不准出去!水上灯理都没理,转眼便跑得不见了人影。 待水上灯和陈仁厚跑回杨二堂家时,菊妈已走,只有大夫正坐在床边的板凳上。水上灯闯进门,扑到床边,哭道,爸爸,你怎么啦?此时杨二堂已醒,见到水上灯,脸上浮出笑,说乖女儿,你别哭,我没事。水上灯转向大夫,说冯叔,我爸爸怎么样了? 大夫的诊所就在邻街,水上灯自小与之也熟。大夫长叹一口气,然后说,我已给你爸上了药,看起来他已经重伤了筋骨,想要好得快,还是得看西医。如果不去,这几天也一定要平躺着不动。万一发烧,就立马往医院送人。你跟我去诊所取几服药。 水上灯和大夫一起出门,陈仁厚走上前,说叔叔要不要喝点水?杨二堂点点头,然后问,你是谁?陈仁厚说,是菊妈要我一起来的。她让我去清芬里叫的水滴。杨二堂说,你认识我菊姐?陈仁厚说,嗯。杨二堂喘了好几口,方说,水滴回来,你千万别提菊妈两个字,也别说是水家打的,只说我是不小心,被流氓打了。你路过,正好遇见。好不好?陈仁厚迟疑了一下,说好的。说话间,杨二堂又大口地喘气。陈仁厚说,叔叔,我看你还是去医院看看西医好不好?梅神父医院也不远。杨二堂说,我的身子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水上灯拎了药回来,立马生火熬药。屋子太小,水上灯知道在夏天里应该把小煤炉拎到外面来生火。陈仁厚见水上灯拎炉子,立即伸手帮忙。 天已经大黑了。借着远处马路边的灯光,水上灯一边熬药一边问陈仁厚,你怎么到我家来了?陈仁厚说,我从学校回家,在路上遇到你爸受了伤,就送他回家。他让我去清芬里找水上灯。我都不知道你就是水上灯。水上灯说,大夫也是你请来的?陈仁厚支吾着说,我先去找了大夫,再去叫的你。水上灯说,谢谢你。上回你救了我,这回你又救我爸。我们家真是欠你不少情。陈仁厚说,怎么会晓得这么巧,大概这就是缘分。水上灯说,也许吧。陈仁厚说,水滴,我好想你。我到处找你,都找不见。水上灯的心无端紧了一下,她回答说,我也很想你。有一天在戏院,我看到一个人,很像你,就一直追出去,结果没找见。陈仁厚说,是吗?哪一天?演的什么戏?水上灯说,就是余天啸误场的那天。陈仁厚惊道,那正是我。我看到一半,肚子疼得厉害,就出门上厕所了。你去找了我?水上灯说,嗯,我追出门了,在门外大声喊了好久,没有人回答。陈仁厚便后悔万分道,我若走慢一点就好了。水上灯笑了起来,说那你可能会屙稀在裤子上。陈仁厚也笑了。水上灯说,后来找到你爸了吗?陈仁厚沉默片刻方说,没有。他恐怕已经死了。你姆妈呢?水上灯说,也死了。两个人便都不作声了,仿佛想起了大雨中在塔楼他们共同的哭。 水上灯喂过杨二堂喝药。杨二堂担心水上灯违反戏班规矩,回去挨打,便催着水上灯赶紧回班。水上灯却担心杨二堂无人照顾。杨二堂说,我的身子我知道,上回不也就躺了一天就好了?陈仁厚说,水滴,你快回去吧,我正好放了假。我会在这里帮你照看叔叔。水上灯有些吃惊地望着陈仁厚,仿佛是想了想,方说,好吧,如果爸爸情况不好,你赶紧来叫我。陈仁厚说,你放心好了。 水上灯离开家,飞速朝清芬里奔跑。她晓得,这一顿重罚她是跑不掉的。 三 虽然陈仁厚和菊妈每天轮着去帮杨二堂熬中药,但他还是没见好起来。这天陈仁厚去的时候,发现他发着高烧,人也处在半昏迷状态。陈仁厚立即叫来街口的大夫,大夫伸手拿脉,一触到皮肤,便反弹似地缩回手,大声说,快,送医院,不然就来不及了。 陈仁厚赶紧叫了黄包车,将杨二堂送去梅神父医院。一检查,方知杨二堂肋骨断了好几根,因为没有医治,已经发炎并且引起了败血症,危在旦夕。陈仁厚吓得赶紧跑到清芬里,急催门房通报水上灯出来。门房死活不肯,厉声说上回水上灯被罚跪了一夜。陈仁厚急不可耐,脱口道,她爸要咽气了,你们未必也不让她回家见一面?门房一听人命关天,立马进去通报。水上灯哭着跑出来。这些天她提心吊胆就是怕陈仁厚来找她。她知道,一旦有人来找,便是杨二堂熬不过了。见到陈仁厚,水上灯立即放声大哭。陈仁厚反倒是被她哭懵,忙说,我把他送到了医院,你爸身体好,能救过来的。水上灯止住哭泣,大声问,医生怎么说?陈仁厚说,先住进医院再说。 住医院是要花钱的。治疗也是要花钱的。水上灯没有钱,医院说,没有钱让我们怎么给他治?杨二堂躺在医院的走道里,昏黄的灯光落了下来,他的脸蜡黄蜡黄。水上灯说,请无论如何救救我爸爸,钱我明天去借。医生很善意地笑笑,说我们先治着,但若要动手术,一定得交钱。陈仁厚对水上灯说,你等着,我去想想办法。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杨二堂一直轻微呻吟着,水上灯急得泪眼汪汪。她很害怕父亲因此而死。如果父亲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呢?水上灯几乎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一个年长的医生来查房。他一边替杨二堂检查一边说,下手也太狠了。怎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伤呢?谁打的?得让这些凶手出诊费才是。这时水上灯才去细想,杨二堂是个老实透顶的人,会有什么人因什么事去如此毒打他呢?事情有些蹊跷。 陈仁厚早上过来,他拿出一笔钱,说先给你救个急,也不晓得够不够。水上灯说,陈仁厚,你告诉我,你是怎么遇到我爸爸的?是什么样的流氓打他?陈仁厚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支吾了两句。 水上灯盯着他,你跟这事有关吗?陈仁厚忙不迭地摆着手,说不不不,我根本不在场。是菊妈要我陪她一起来看你爸怎么样了。水上灯越发奇怪了,你认识菊妈?陈仁厚突然想起杨二堂的叮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水上灯的问话更加尖锐。是不是那个叫水武的人打的?水上灯突然想起自己与水武的过节。她的声音一下放大好几倍。陈仁厚忙说,我去的时候,你爸已经被人送回了家。可可可……能跟水家有关系。好像是粪水弄脏了水武同学的裙子。水上灯的声音更尖锐了,说弄脏了裙子就要把人打死吗? 水上灯悲愤交加,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有如一柄巨锤,沉重而又强烈地击打着她的心。她能想象得出那样的画面。父亲被人打得鲜血淋漓,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墙根下苟延残喘,路上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一下。痛苦膨胀得令她几欲疯狂。她转身跑出医院。在路上,她见一家棺材铺正在给一具棺材刷着大红的油漆。鲜红的色泽将她的心灼烧了一下。她停了下来。 棺材铺老板家的马桶是杨二堂刷洗的,所以也对水上灯面熟。水上灯拾了个小瓶子,要找老板买一点点红油漆。老板便说不用给钱,拿去用吧。还问了下杨二堂病好没好。水上灯忍着泪说,快好了。水上灯将小瓶子揣在衣袋里,深深吐了一口气,自己对自己说,我也要你好看。 水家的大门,与她儿时所见完全一样。她伸手哐哐地敲门。开门的人恰是菊妈。水上灯一伸手便推开菊妈。 水上灯大声喊着,水武!水武!你给我出来!水上灯的声音何其尖厉响亮甚至剌耳,菊妈吓得浑身哆嗦,她脑子里突然出现当年的大雨。那天她怀里的小婴儿在雨中放声大哭。尖锐的哭声就像现在一样刺痛着她。 水武听到外面有人叫板,衣容不整走出门。他已经不认识以前的水滴。水上灯说,你凭什么打我爸?你家有钱就可以想打人就打人吗?水武这时清醒了,你是那个臭下河的女儿?哎呀,你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喜欢犯贱?讨过一次打还要讨两次?水上灯说,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你把我爸打伤了,你得付医药费。水武狂笑起来,说我今天正好没事,刚想找人吵架。我朋友的裙子是英国买的,被臭下河的弄得尽是屎尿,这是要赔的。水上灯说,裙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水武说,裙子当然重要。一个臭下河的人,真要死了,汉口还少点臭气。水上灯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连畜生都不如? 水家的人听到吵嚷,全都出来了。刘金荣大怒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撵出去!水上灯冷冷地望着他们,悄然在口袋里打开油漆瓶的盖,将红油漆倒在自己的手上。水武走到她跟前,水上灯将那只抹得红彤彤的手猛地往水武的面前一伸。 水武怔了怔,眼前突然涌出一片红雾,这红雾变成通红的血,将他包围。他爆发出惨烈的叫声,咚地一下晕倒在地上。水上灯说,你们大家都看到了,我没有打他。 院里顿时一片混乱,菊妈趁乱跑出门,叫辆黄包车,直奔梅神父医院。陈仁厚守着杨二堂,突然见慌张而来的菊妈,她说,出大事了,表少爷赶紧回家,万不能让太太少爷把水滴打死呀。陈仁厚大惊失色。 陈仁厚和菊妈回到水家时,水上灯已被五花大绑在院里的杨树下。刘金荣站在她面前正破口大骂着。水上灯通红的手掌,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醒目。水武不敢出来。尽管他已知水上灯手掌上不过是红油漆,但他仍然害怕那一片红色。 陈仁厚拉了刘金荣朝屋里走。低声道,舅妈,这事不能闹大了。她就是那个下河人的女儿。听说那个下河的人在医院里已经快死了。如果再把她打死,一家两命,万一让报馆知道了,大表哥都没法收场。刘金荣晕了一下,身体摇晃着。陈仁厚忙叫,菊妈,快扶太太进屋。 四 水上灯回到医院脑子有点乱。杨二堂依然气息奄奄,似乎随时断气。护士为杨二堂换药,水上灯能闻到他伤口散发出的臭气。这气味熏得她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水上灯跑去找医生,双腿一屈就跪了下来。水上灯说,大夫,请救救我爸爸。他一辈子都没过像样的日子,请让他活下来。我要让他过几天好日子。医生说,我们会尽力,下午我给他做个全面检查,但是……水上灯说,只要能救我爸爸,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大夫望着她,那你就赶紧去借钱吧。 水上灯走到门口时,遇到陈仁厚。陈仁厚说水滴,你去哪?叔叔怎么样了?水上灯定住脚,紧盯着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陈仁厚沉默片刻方说,我和我爸来汉口,就是投奔舅舅家的。爸爸失踪了,我一直住在水家。水武是我的表哥。 水上灯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从骨头到血液都看个透。陈仁厚说,可是,水滴,我跟你是朋友呀。水上灯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半天才说,你滚吧。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陈仁厚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种人。水上灯根本不等他说完,掉头而去。水上灯想,水家的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 水上灯一口气跑到清芬里。她想找班主周元坤借钱。不料,寻见周班主,水上灯还没开口,周班主的脸便垮了下来。他大声斥道,班里的规矩难道你不晓得?你胆子好大,说跑就敢跑?我上字科班还没人这样做过。 训斥完便让一个学员去拿藤条。水上灯掉头即跑,跑了几步回过头跪下来哭道,我爸爸在医院病得快死了。请老师先借点钱给我,等爸爸病好了,怎么罚都可以。周班主说,你以为戏班是慈善会?哪个人的爹妈没有病痛?唱戏的人看重的是吃规饭讲规理,你呢?一跑就不见人,假都不请,你这戏又怎么能学出来?你想浪费自己,难道让我们当老师的也跟着你浪费自己?站起来!自己到老郎先师神案前跪下。这次不重罚你,上字科班的规矩就得毁在你手上了。 水上灯脑子浮出杨二堂的面孔。那是蜡黄而凄苦的一张脸,鼻息间浮着微微的气息,只如游丝。很多年来,她被他背在背上,她闻惯了那气息。于她来说,那就是安全就是温暖就是亲人就是家。而现在,倘她不前去相救,这气息或许便永远消失。如此这般,她又还会剩下什么呢? 水上灯想到此心里便一哆嗦。她站了起来,对着周班主喊道,我爸爸在医院,我不去,他会死的。周班主说,你爸爸的事不归我管,我管的是你。你今天要出这个大门,你就永远不要回来!水上灯顿觉全身刺疼。她原本的哀伤之心倏忽间变得强硬起来。她吐了一口气,说周班主,我先走了,但是我一定要回来。 水上灯一口气跑出清芬里。她把眼泪忍了又忍,途经乐园,她突然想起了玫瑰红。于是拐进大门,想询问庆胜班现正在何处演戏。恰遇朝外走的陈一大。陈一大说他刚从五福茶园过来。玫瑰红和万江亭这两天都在那里演折子戏。水上灯未及道谢,便朝五福茶园奔去。 时间未到,玫瑰红连妆都没化,正与李翠喝茶。一旁的万江亭倚窗而立,脸朝街边望着,有点沉闷。肖锦富又预定雅座,万江亭不知他最终会是什么用意。玫瑰红看出他的心思,说万哥你也别这样,人家不过是听戏罢了。这样的戏迷多的是,要发愁还愁不过来哩。万江亭说,这我知道。可是这位大人跟别的戏迷不一样。他就是那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人。玫瑰红说,他怎么了?他捧我也好几年了,又没拿我怎么样呀。万江亭说,你防着点就是。 李翠听他们两个拌嘴,便说,我看你们早点订婚好了。订了婚,登了报,人人都晓得你们的关系。还有哪个敢打你的主意?万江亭说,早说过。可班主怕伤了她的戏迷,说再等两年。玫瑰红说,班主还说也怕伤了你的戏迷。李翠便笑,说你们两个也是,都有那么多戏迷。不如让你们两个的戏迷相互捉对成家好了。一席话说得万江亭和玫瑰红都笑了起来。 万江亭去里间化妆的时候,水上灯找了过来,说要见玫瑰红,她是我姨。伙计通报给李翠。玫瑰红说,哦,恐怕是水滴。那个丫头精灵古怪的,我烦她,就说我累了,有事改天再说。李翠说,既是亲戚,见人家一下好了。玫瑰红说,好吧。就叫她过来吧。 见到玫瑰红的水上灯并没有嘘长道短地问候,径直说了父亲躺在医院,急等找钱救命,然后便开口借钱。水上灯说,我保证还。我现在还小,但我总会长大,长大了赚钱还给你。玫瑰红不屑道,长大了就能赚得到钱?你爸妈长那么大也没赚到钱呀。水上灯说,所以我才找你。你比他们强。不然我爸爸就可能会死。玫瑰红说,你爸爸死关我什么事?难道我欠你们钱了?水上灯说,我爸爸是你姐夫,你不可以见死不救。玫瑰红火了,说有你这样来借钱的吗?一不问安二不磕头三不软下声气说话,开口比讨债的还要凶,我凭什么要借钱给你? 李翠望着水上灯,看着她冷冷的面孔,突然就心头一动,顿生怜惜。李翠说,看她一片孝心,就借给她吧。玫瑰红说,我今天就是不借。从没见过这种小孩,找你借钱还不说一句好听的话,反倒给我心里添堵。李翠说,孩子,不如我借给你,等你有了钱,就直接还到五福茶园。你需要多少?玫瑰红突然摸了几个铜板,对水上灯说,实在要钱,把这些拿去,不谈借,送给你好了。说罢又转向李翠说,翠姐,对这种人,你也别发慈悲,回头水文让你报账,你怎么交待? 铜板在桌上滚动得嘀嘀哆哆。水上灯于这嘀哆声中突然听到水文二字,她脑袋嗡了一下,水上灯说,这家茶园姓水?李翠说,是呀。水上灯望着玫瑰红,愤然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玫瑰红说,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水上灯大声说,水家的人把我爸打得快要死了,你却在这里跟他们喝茶唱戏。呸!说完她望着李翠大声道,我不认识水家任何一个,因为他们在我眼里都不是人。 水上灯一路奔跑着,几乎快跑到医院门口,才停下脚步。医生正在对杨二堂急救,陈仁厚陪在旁边。见水上灯不理他,陈仁厚说,我跟你是共过患难的朋友,这些跟水家没有关系。又说自己在那里也是寄人篱下。他无父无母,他希望有水上灯这样一个朋友。 水上灯没再作声。她太孤单了。她也需要一个朋友。而眼前的陈仁厚曾经救她于水中,并与她风雨同舟,两人共同在塔楼上放声大哭。她不可以拒绝他。水上灯望了望陈仁厚,就地一坐,低声说,我好累。陈仁厚也坐了下来,他说,你在我肩上靠靠吧。水上灯头一歪,便靠了过去。 这天的半夜,杨二堂到底死在了医院。他没给水上灯留下一句话。看着白布覆面的杨二堂,水上灯一派麻木。她不知道白布之下是什么,也不知道杨二堂要去哪里。她已然不会哭泣,只是不停地问护士,外面为什么这么黑。 第九章 江湖有多少险恶 一 天刚亮,太阳还没升起。虽是早晨,却没一点凉意。早起的黄包车夫衣衫都已湿透,泼辣点的,便将膀子光着,露一个油光光的背脊。汉口夏季的残酷,就是从清早开始,一直闷热到夜,不给人一口喘息的机会。 梅神父医院门口的墙根下,跪着满面愁容的水上灯。她的背上插着草标,面前铺着一块肮脏的白布。布上写着鲜红的四个大字:卖身葬父。不时有行人走过来,在她的面前小停片刻,投以同情目光,然后叹气而去。 陈仁厚像往日的早上一样专程来看杨二堂,走到门口看到跪在那里的水上灯。他大惊失色,叔叔死了?水上灯哀伤着面孔说,他不死又能怎样? 陈仁厚盯着白布上的字,说,你你你……!他似乎说不下去,拖起水上灯就往外走。生生拖了好几十步,远离了梅神父医院,才说,你这是干什么?水上灯说,我爸爸恬着苦了一辈子,我要让他死后不那么苦。陈仁厚说,那你就卖自己?水上灯苦笑道,不然我哪有钱安葬他?陈仁厚说,这这这……他“这”了几句,却也没有办法。然后说,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你卖身。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去想办法。水上灯两腿拖在地上,一副走不动的样子,陈仁厚索性将她背到背上,一步一挪朝水上灯的家里走。 趴在陈仁厚背上,水上灯呓语般说,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以前我走不动的时候,爸爸就是这样背我。陈仁厚心里一酸,便说,我就是你的亲人。以后我是你哥哥,你走不动的时候,我来背你。水上灯哭了起来,说我不要你这个哥哥。我不想跟水家的人瓜连。她的眼泪滴在了陈仁厚胸前的汗衫上,令陈仁厚一时无话。 陈仁厚将水上灯放在她的床上,低下头,轻轻地说,水滴,你睡一下,我回头再来。 下午的时候,陈仁厚再次出现在水上灯家门口,他浑身上下业已湿透,汗水令他的头发贴在了额前。陈仁厚叫了半天,水上灯迷糊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爸爸,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陈仁厚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经历过失去双亲的灾难,他知道那份肝肠寸断的痛苦。陈仁厚说,水滴,起来吧。我有要紧事说。 水上灯坐了起来,头低垂着不停摇晃,仿佛脖子支撑不起它的重量。陈仁厚说,水滴,我一个同学的亲戚是洪顺戏班的班主,叫杨小棍。他们戏班正缺人。他说你如果真的会唱戏,就跟他们签五年契约,他可先付你一笔钱,让你安葬父亲。但往后五年,戏班只管吃喝,不管包银。水上灯眼睛睁大了,说真的吗?哪个戏班?陈仁厚说,是石牌那边的。不过……好像是个江湖班子,恐怕会比较辛苦。对不起,水滴,我怕你卖了自己。可我实在是找不到钱……水上灯立即恢复了她的常态。她说,你这已经是帮我了。我可以好好安葬爸爸,卖给戏班比自己卖身强,而且往后还能唱戏。我将来还会红。你马上带我去见班主吧。 水上灯开口只唱了一小段,洪顺班班主杨小棍立即眉开眼笑。以他长年走江湖的经验,他知道他的戏班捡了一个赚钱的主。这是块真金,打磨两三年,出道便能红。杨小棍拍拍胸脯说,你爹的安葬费由我全包。另外我还要给你一笔钱置办几件衣服。姑娘家,不穿像样点怎么行?不过,我只一个条件,契约要签就签十年,不然就算了。陈仁厚说,不是讲好五年吗?杨小棍说,跑龙套是五年。如果想要我把她捧成角,那就得十年。陈仁厚说,当然要把她当角来捧。杨小棍说,我看她这个架式,还拿得出手。等五年我把她捧红了,她一抬脚走人,我这戏班还不垮台?我虽说是个江湖班子,但也是个长年江湖,不是那种演一场就散伙的草台班。水上灯说,你若能捧红我,十年就十年。我签。不过,我也有条件,我的艺名叫水上灯,是我家长取的,我还要叫这个。杨小棍说,这名字还不错,我依你。 陈仁厚带着水上灯在汉口黄孝河边的一片坟地中,寻了块空处,把杨二堂葬在了那里。人土那天,天下起了小雨。水上灯从杨二堂死就没再流过一滴泪。她站在坟前,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布鞋上沾满泥浆。她想起这鞋是父亲头一回去上字科班探班时带给她的。他是在哪里买的这鞋呢?而且他怎么知道我要穿多大的鞋子?水上灯想得有点呆。 陈仁厚协同邻居们帮着把装有杨二堂遗体的一口薄棺下到土里。墓穴并不太深,只几锹,浮土便将棺材盖住。四周坟茔连片,杨二堂的墓夹杂其间,立即便与它们融为一体。 陈仁厚说,水滴,跟你爸说几句话,算是道个别。水上灯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她低语道,爸,这世道你根本不该来。你既然来了,就不该这么过。或许这里就是最适合你呆着的地方。爸,你不要怪我这么说,将来我一定不会像你这么过。等我日子好了,我给你修一座大墓,你活着那么贫穷,我要让你死后能有好日子过。磕罢头,水上灯在杨二堂的坟前,燃香烧纸。纸片燃烧着,化作青烟,水上灯想,这青烟能把我的话带给爸爸吗? 菊妈手上拿着香烛和纸钱赶来。水上灯说你来干什么?菊妈说,水滴,我得来送一下二堂。水上灯冷冷道,爸爸不需要你来送。你不要辱没了他。陈仁厚说,水滴,菊妈是一片善意,你就让她送叔叔一程吧。水上灯说,这事你不懂。你别管。陈仁厚说,我不是多管事。你爸被人打伤,只有菊妈关心他,是她带我去你家,给你爸请医生的也是她。你恨水家我理解,可菊妈只是下人,她跟你没仇。水上灯说,我说过了,你不懂。陈仁厚说,可是我知道你爸爸一定很希望听到菊妈的声音。他们也是亲人。水上灯冷笑一声,一指菊妈说,亲人?她会在乎自己的亲人?她是那种连至亲骨肉都可以扔掉的人。菊妈说,水滴,不管你恨不恨我,我都不能不来哭二堂。他是我的表弟,我不来哭这把眼泪,我家的祖宗不会放过我。你骂我,我不介意。你年龄还小,不明事理。往后有一天,你会明白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水上灯对陈仁厚说,你能不能离开一下,我有话对她说。菊妈在杨二堂的坟前焚香烧纸,水上灯一边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却五味杂陈。菊妈说,往后你是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水上灯说,你为什么不能照顾我?菊妈怔了怔,说我?水上灯说,爸爸死了,往后我就是个孤儿。如果你真的关心我,为什么不能收留我?菊妈摇摇头说,水滴,你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请你原谅我,我有口难言。水上灯说,因为太丢人,所以你有口难言。你既然自己有胆跟男人生孩子,就拿出胆子来把孩子养下来呀?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送她到杨家让她受苦?你让别的女人冒充她的母亲,由着那样的母亲不爱她还凌辱她?为什么?就因为怕人发现你是个荡妇吗?就算是个荡妇又怎么样呢? 水上灯歇斯底里地叫着。菊妈惊骇住了,她语无伦次道,不不不,水滴,你不要这样!你弄错了。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不是……水上灯打断了她的话,说你放心,我不会找你麻烦的。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野种。我没有爹也没有妈。下面躺着的杨二堂虽然对我好,但他不是我的爹。在我眼里,我的爹妈连畜生都不如。我恨你们! 最后四个字,水上灯几乎是暴喊出口。她喊完觉得自己几欲崩溃,疯一样奔跑起来。猛地听到身后尖厉的哭声。这是菊妈的声音。撕心裂肺,呼天抢地,仿佛旋风,从背面追逐而来。然后变成巨掌,从身后一把揪住水上灯的心,准确而凶猛,揪得她疼痛难忍。 二 洪顺戏班极少在汉口演戏。这次来汉口搭台,是为杨小棍娘舅家的老人祝寿。这场寿戏一唱就是三天。城里的戏班因在戏院演出,只能唱唱折子戏,几乎没几个名角能唱连台本。据说就连余天啸这样的大牌,也只唱得了一两本连台剧。但江湖戏班就不同,乡下人喜欢看长的,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才觉得过瘾。江湖班子,随便哪个都拿得出上十台全本剧。这回的寿戏唱完《八仙过海》,便被点唱全本的《春秋配》。这是洪顺班的拿手戏。一口气唱了三天,天天爆满。娘舅家一个表弟的朋友在汉口怡和洋行当大班,说是夫人格外喜欢折子戏《宇宙锋》,却没听过全本的《一口剑》,想请过去演几天。洪顺班便转道搭台,又连演了三天。大班给的钱抵得上在乡下搭台演一个月。杨小棍手上掂着钱,便不想离开汉口。又有戏迷介绍去老圃游戏场演几天全本,说是汉口的戏班唱折子戏久了,汉口戏迷虽然喜欢折子戏,可偶然也想听听全本过一把瘾。杨小棍觉得这实在是个机会。不说长久留在汉口,一年来演几个月的连台戏,起码也可多抓点彩钱回家过年。 城里戏班对洪顺班的闯入全都冷眼相看,但杨小棍却觉得在汉口就算受气,也比在乡村风来雨去、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好过。于是,便借了一处老旧的同乡会馆,天天排演大戏。一排便发现人手少了,不光角少了,连跑龙套的都少了。班里只要多一两个人生病,戏就会演不下去。杨小棍想,若是每年都来汉口搭台捞银钱,不添人手怕是撑不下去。于是,洪顺班便在汉口就地招人。 水上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杨小棍买进洪顺班。一进班,杨小棍便让她在一个月内把《长生殿》背熟。戏班的台本没有文字稿,全靠班里老人口口相传。一折戏学一天,背一天,第三天检查。如果没有背下来,就得挨打。水上灯连续两次检查,无一处背错。新人如此,几乎前所未有。杨小棍有点吃惊,但也明白,他买下的这个小丫头将来必是他的一棵摇钱树。管事老木更是欣喜万分,私底下跟杨小棍说,将来我们在汉口立足,怕是要指望这丫头了。 水上灯卖身加入洪顺江湖班子,迅速传到周元坤耳里。周元坤闯之大怒。上字科班开班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周元坤站在院里大发雷霆,吼声令一干学员个个胆颤心惊。雷霆过后,周元坤立即差人找来介绍人兼保人万江亭。一番客气过后,多的话不说,拿出契约,开价索赔。 万江亭没奈何,便找玫瑰红商量。玫瑰红一听便大骂,说当初就不该帮那丫头。看她那个精怪样子,就晓得根本不是盏省油的灯。万江亭说,骂她也不顶事,她也是走投无路才这样。现在该怎么办?玫瑰红说,我去找她。万江亭说,你不要吓着她。玫瑰红说,放心,我是她姨。 玫瑰红走进会馆时,水上灯正坐在会馆门廊的栏杆边背诵台本。水上灯会写字,老师教时,她便把台词全部用笔记录下来。水上灯见到气势汹汹而来的玫瑰红,脸上全无惊慌,亦无惊讶。她只是冷冷地说,找我吗? 洪顺戏班却几乎炸了锅,所有人都从屋里奔出来看玫瑰红。几个旦角激动得打颤。玫瑰红的名头谁不知道。在汉口,能认识玫瑰红就是面子。杨小棍惊问水上灯,你认识玫瑰红?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她是我姨。杨小棍说,难怪。难怪。然后立即大声叫人拿椅子来,伺候玫瑰红坐下。 玫瑰红一坐下便跷起二郎腿,她望着水上灯说,你晓得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吗?水上灯说,不晓得。玫瑰红说,你跟上字科班有契约在身,你怎么说跑就跑?水上灯说,我不想跑,可是我回不去。我已经把自己卖了。玫瑰红说,你回去也没人要你。现在要的是你赔钱。水上灯说,我没钱。玫瑰红说,没钱也得赔。说罢她转向杨小棍,说你就是洪顺的班主?这丫头欠了上字科班的债,是不是你来还呀?水上灯说,跟班主没关系,我已经借过他的钱了。 玫瑰红不理水上灯,继续对杨小棍说,你既然买下她,就得连债务一起买下来。不然,你们还想在汉口混?周元坤周班主你们敢得罪?杨小棍忙说,不敢不敢。不过我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呀。玫瑰红一指水上灯,说你问她呀。水上灯说,不用问,我说。我妈死了,我爸病了,我没钱给爸看病,就去找姨借钱。我姨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却不肯借我一个铜板。我爸是她姐夫,她宁肯我爸死。在她眼里。命比钱贱。我爸没钱治病,就死了。我把自己卖给洪顺班,用这个钱,把我爸葬了。就这些。 水上灯说完,会馆里响起一片嘘声。玫瑰红脸色由红到白,由青到紫。气极中她破口大骂:呸,你是一个地狱爬出来的幽灵。小小年龄,一身鬼气。人见人恨。你克死了妈又克死爹,克完上字科班又来克洪顺班。你们大家都等着吧。她会有好戏给你们看的。水上灯说,如果我要克人,第一个就克你。你也等着看。 玫瑰红怒不可遏,冲到水上灯面前,伸手就是一嘴巴。水上灯的脸立即红肿。玫瑰红说,你克我?你有这个本事吗?你都把自己卖了,又还能逞强到哪里去?我告诉你水滴,汉口有我在,你休想在这里混得到一口饭吃。我会整得你寸步难行。 水上灯不作声,只恶狠狠地盯着玫瑰红。半天才说,你打了我一个巴掌是不是?这个巴掌我一定会还给你。我现在小,打不过你,但我会长大。五年后,我长到了你这么高,我会还给你五个巴掌。如果十年,就是十个。每年增加一个巴掌。我总有还你的一天,你信不信? 水上灯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斩钉截铁。玫瑰红望着她发狠的神情,虽然稚嫩,却也充满着狠气。玫瑰红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杨小棍总算给了玫瑰红一点面子。他亲自把玫瑰红送上黄包车,再三再四对玫瑰红说,等把水上灯调教好了,一定送她上门来给玫瑰红磕头赔罪。玫瑰红冷笑一声,说你能调教得了她? 两个人都没有提钱的事。 这天的夜晚,杨小棍将水上灯一顿死打。杨小棍腰间扎有一根皮带,据说是一个英国大兵送的。杨小棍用皮带抽打着水上灯说,你竟然胆敢对汉戏前辈这样说话。你还懂不懂得规矩?水上灯说,在我眼里,她不是前辈,她是我姨。杨小棍说,你还敢犟嘴?如果是你姨,你就更错。论亲,她是你的长辈,论戏,她是你的前辈。在她面前,你只能像狗一样听她使唤!水上灯喊叫道,我不!我偏不! 三 洪顺戏班在汉口老圃游戏场演过几天连台本后,就再也没有人请他们。杨小棍带着戏班管事老木亲自跑了好几个戏院,又托朋友看看有没有会戏或是谱戏可唱,饭都请人吃了好几顿,但却全是白费工夫。杨小棍没办法,只有找了马车,离开汉口。 马车沿着汉江上行。水上灯坐在车上,心事重重。已经入秋了,风刮在脸上,凉爽爽的。杨小棍说,到汉川去落脚。他有师兄在那里,去后再看看四乡八里有没要演戏的。水上灯不知道汉川在哪里。自小到大,她就没有离开过汉口,她不知道这一去,何时能回。走时急迫,头晚班主才说,次日清早就装车。水上灯无法跟陈仁厚说一声,甚至顾不上去杨二堂坟前磕头道别。前程茫茫,哪年才能回来呢?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陈仁厚呢?水上灯满心怅然。 这一路真是不顺。走到半道,马车坏了一辆。只得下来走路。走到了一阵,天又下起了雨。路途泥泞难行,杨小棍只好安顿大家在路边破庙避雨。雨一直下到天黑,都没停下的意思。杨小棍说,就在这里夜宿吧。 躺在地上,水上灯睡不着。夜深时,雨停了,透过破庙的窗子,能望到幽暗的天空。空气很潮湿,闻一下似乎能触着水气。睡在墙根那头的男人们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水上灯身旁的女人们也都轻吐着安然的气息。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夜晚异样,只有水上灯。水上灯想,江湖大概就是这样了。 离开汉口一周后,水上灯开始跑龙套。她的个子虽然小点,但将厚底靴一穿,倒也混得过去。全本戏的龙套经常一人扮好几角,哪一场穿什么衣、戴什么帽、拿什么物件,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一出错,砸的便是全台。有一回演全本的《祭台风》,跑龙套的小厮拿错了兵器,被起了哄,结果那场戏演了几小时连一分钱都没拿到。这是水上灯去洪顺戏班之前的事,据说戏班那次连着三天喝的清汤粥。 自此后,每到一村,开演前,杨小棍便带管事和主演去拜访戏夫子和村里的族长村长。乡下的戏夫子,断文识字,深懂戏文。这些人最是要上门作揖。尽管戏夫子住在破房子里,但开口还是必得“特到贵府拜访老夫子,请夫子高抬贵手,多多包涵”之类。若对方脸色不对,还得掏银两打点。 江湖跑戏,契约为大。所有契约中皆有一条硬规矩:角色不全,点戏不演,应扣戏价;演戏怠慢,唱错戏词,应受罚戏。戏夫子个个熟知契约条款,他们倘要刁难戏班,怎么演都是白演。你在台上唱,他坐在台下一字一句对剧本。唱词哪怕有一字差错,他也可依约罚戏。轻罚一出戏倒还算好,重罚一本戏便得累煞演员。 这年的秋天,来请洪顺戏班演戏的人很少。中秋在汉川演了几场后,戏班几乎就停摆。虽然没戏演,水上灯却也没闲。杨小棍指定戏班的老旦杨彩云为水上灯教戏。杨彩云原本唱花旦,但有一年在孝感连台演戏时,被一乡绅看中,点名要杨彩云前去伺候。杨小棍不敢得罪乡绅,便强行将杨彩云送上门。洪顺戏班在那里演了一周,杨彩云夜夜便被乡绅霸占。戏班演完,一出孝感,杨彩云在马车上放声大哭,直哭得马车摇晃难行,从此嗓子便由圆润而沙哑,只得改唱老旦。 杨彩云见水上灯学戏很上路,便也教得尽心。连续教了《一口剑》和《长生殿》两部戏。在江湖上,杨彩云的手法是出了名的漂亮。她十指纤纤,软中带韧,甩袖而出,煞是好看。水上灯初次看她做孤雁手和菊花手时,竟是看呆。杨彩云说,指法不能光是软,一定要有内力才是真好看。指物时,断不能随意,眼睛须得跟着指尖走。旦角上台,眼娇手媚,戏便有了看头。 但是夜里睡觉时,杨彩云却又会时时长叹。说江湖险恶,旦角若是在台上眼娇手媚,把戏演得好看了,难保不会夜夜恶梦相伴。水上灯说,为什么?杨彩云说,若有乡绅点了你的戏班去演大戏,班主为了钱会让旦角前去伺候,那时候,你的身子是否能保有清白,就全靠运气了。水上灯说,我才不会理那些臭男人哩。杨彩云说,你还没xx瓜吧?水上灯不解其意,说什么xx瓜?杨彩云便长叹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一整个秋天,洪顺班都在闲停中度过。几出大戏都排得烂熟。连那些十年九不唱的戏,也都过了一道,以应对戏夫子找茬儿时忽然点到。 不知觉间,风变得冷冷,早上起来练功,寒气直逼骨头。戏班的武生很喜欢水上灯,常拖着水上灯要教她几个招数。水上灯便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先练习一番武戏动作,然后再去练文戏。 班主杨小棍却越来越烦躁。管事老木负责卖戏,也急得上火,两个嘴角成天烂着,乍望去,嘴巴都比旁人宽了半寸。冬天里农闲,在往日便到了戏班最忙的时候,这年却如此清冷。倘若没有薪钱支付大家回家过年,洪顺戏班明春是否散班都难说。心烦的杨小棍喝罢酒就拎着他的皮带逛。哪里不顺眼,便抽哪里。抽得班里人个个心惊胆颤。有一天喝酒时,不知哪个长嘴的说,记得玫瑰红骂过水上灯,她跟了哪个,哪个就倒霉。洪顺班现在这个样子,莫非是这个霉星跟着的缘故?杨小棍一听,觉得有理。喝完酒便拎着皮带将水上灯暴打了一顿。水上灯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不知为了什么。她大声说,为什么打我?你要给我一个理由。杨小棍说,打你不需要理。你再犟嘴,还要打得狠。 晚上杨彩云为她搽药时,说江湖上的日子不是过,而是熬。你的日子还长得很。要学会保自己。跟班主,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要顶嘴。 水上灯挨过打的第二天,管事老木气喘吁吁回来报喜:皂市镇大户刘大锁家老爷子七十大寿,要搭台演大戏。刘家老二老三,一个在京城做官,一个在汉口做生意,全都一身富贵地回来了。刘老二喜欢听《武十回》,刘老三喜欢听《宋十回》,老爷子却要听《包公案》。老爷子年轻时被冤偷窃,结果捕快押他去衙门路上,见一村庄正演《包公案》,便站下来看。第二日,捕快便将真正的窃贼抓住。老爷子记不住戏班的名字,家里小孩听过洪顺班的戏,就说,是不是洪顺班?老爷子就认定是洪顺班了。其实那时候哪有洪顺班?刘大锁为讨老爷子欢心,特意着人过来请了,前后要演好几天哩。 戏班一片欢腾。杨小棍立即就戒了酒。连声说昨晚上鞭打水上灯,看来是把霉气打走了。 早上出发,天擦黑时到了皂市。杨小棍在镇边寻了处土地庙搭铺住下。土地庙的窗户都破了,呼呼地直灌冷风。人人都冷得睡不着。杨小棍没奈何,便差了几人夜出找来麦秸秆挡着。依然是冷。索性烧起一堆火,一班人马哆哆嗦嗦地过了一夜。早上起来,一个个都灰扑着脸,彼此看了对方皆笑。水上灯知道大家为何而笑。因为有戏演就有钱回家过年。 杨小棍买了寿礼,唤了水上灯两手相捧,登门拜见刘家主人刘大锁。一则拜寿,二则感谢关照,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为来年再来演戏铺路。 刘家老爷子盯着水上灯看了好几眼,然后说,这小丫头演什么?长大恐怕也是个美人。杨小棍笑道,那是当然。过两年说不定就是洪顺戏班的当家花旦。老爷子亦笑说,那得先道个贺。杨小棍说,水上灯,还不赶紧谢下老先生。水上灯便上前走到老爷子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刘老先生。水上灯愿借刘大人吉言,回去好生学戏,有一天学出了来,专程来皂市唱给刘老先生昕。老爷子听罢抚掌大笑,连声说好好好,小丫头说话,里是里面是面。我爱听。刘大锁见父亲如此高兴,便叫道,阿福,拿块衣料来,替老爷子赏给这小丫头。 水上灯有些不知所措,杨小棍满面笑容,二位先生这样另眼相看我们水上灯,我这个班主也要道个谢呀。说罢杨小棍也站起来鞠了一躬。老爷子说,你就不用了。小丫头是好一朵花儿还没开放,你是树叶掉光只剩得干枝。你再怎么鞠躬我也没得赏。一番话说得满屋大笑,连水上灯也忍俊不禁。她想这刘家老爷子也有趣。 晚上的开场戏是八仙祝寿,首唱《寿筵开》。连班主杨小棍都浓妆上了台。八仙边唱边走下台来,吹吹打打中一个个到寿星老面前道祝福。 寿筵开,春光好, 争看寿星真荣耀。 麻姑敬琼浆, 西池王母赴蟠桃。 寿香馨,烛影高, 金盘寿果长寿桃, 玉杯寿酒增寿考。 愿福如东海,寿比山高。 为讨刘家老爷子欢喜,杨小棍让水上灯扮何仙姑。这个何仙姑站在另外七仙中,矮了一截,很是不相称。寿星刘老爷子一眼就认出了她,无端便高兴得手舞足蹈。寿戏一唱完,他便用浑浊不堪的声音叫着赏!赏!何仙姑要加个倍。水上灯得了个大红包,走下台来,杨小棍伸手拿过,然后说,回头再给你。 祝寿戏结束,正剧开锣时,班主杨小棍便被请到上席入座。 头一场先演老寿星想要看的《包公案》。水上灯依然跑龙套。她女扮男装,演一个小厮。出场并不多,在场上亦无一句台词,至多翻两个跟斗而已。当她第二次翻了跟斗亮相时,刘老爷子突然叫了起来,说这不是那个早上来我家里的小丫头吗?刚才她还是何仙姑,这会儿怎么又变了小厮? 台下观众轰地一笑。杨小棍亦笑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光。这就是她。刘老爷子说,人家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给弄去演小厮。让她演秦香莲。杨小棍说,她还小,演秦香莲如果拖儿带女就像三姐弟了。旁的人便又笑。刘老爷子嘀咕了几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水上灯已经下了场。 秦香莲上场时,水上灯站在戏台的一侧看戏。她记得上字科班徐江莲老师说过,会不会演秦香莲,就要看她会不会用一双泪眼说话。水上灯觉得自己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泪眼汪汪。 刘大锁低头与杨小棍说话。杨小棍面带难色,朝台上的水上灯迅速地望了一眼。这一眼恰让水上灯看见。她想,怕不会是老头让我去演秦香莲吧?便有点紧张。忽又见刘大锁递给杨小棍一个纸包。紧锁眉头的杨小棍脸上浮出笑,头点得像鸡啄米。 终场的幕布拉下了。并没有人让水上灯演秦香莲,她从头至尾都跑着龙套。水上灯舒了一口长气。台上乱哄哄地开始搬道具清衣装。杨小棍突然走过来对水上灯说,水上灯,刘家晚上要请宵夜,点着让你去陪一下老爷子。水上灯怔了怔,说我去?杨小棍说,也不光你一个人,他们也去。宵夜是在刘家的厅堂里。除了杨小棍和管事老木,再加两三个主要演员,便只有寿星刘老爷子和他的几个儿孙。水上灯跟着杨小棍坐在刘老爷子身旁。水上灯不会喝酒,可是刘大锁说了,寿酒是一定要喝的。杨小棍一边也帮着腔,说就是拚了命也得喝呀,否则怎么混江湖?水上灯便只有喝。这是水上灯生平头一回喝酒。喝着喝着,便不知人事。 水上灯醒来时天已微亮。朦胧中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下体有些疼痛。待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居然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丝绸被。她吓着了,呼一下翻身坐起。突然便看到了睡在一边的刘老爷子。再看下身,竟是斑斑污秽。 水上灯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悲愤难当,抓起床单,在身上揩了几揩,翻身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这一刻,刘老爷子也醒了。他笑眯眯地说,我说你没有开过苞,我儿说不可能。戏班的女子,长年走江湖,走到哪都被人睡。我儿孝敬我,让我试试看。昨夜我试过了,果然见了红。我很高兴。你不要走早了,今天晚上再来陪我。我让我儿多多给你赏银。 不等刘老爷子说完,水上灯便已穿好衣服。她拉开门,拔腿便奔出刘家大门,号啕大哭。哭着哭着,连死的欲望都有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杨彩云在河边找到了她,把她拉回戏班。此时的水上灯泪已哭尽,呆呆的一句话不说。杨彩云却在一边哭得伤心。一边哭一边说,当戏子是没有名节可保的。我的师傅她们以前也都卖过身。这就是我们的命。当年班主也是一样的法子把我送到那个王八蛋家。我白天唱戏,夜里还要被人糟蹋。最后一夜,他们几兄弟都来弄我呀。我也想死过。我师傅跟我说,你死了又怎么样呢?你既然当了戏子,行走江湖,迟早就得有这一天。我师傅说她都不记得被多少男人糟蹋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你的命也好苦,居然是一个糟老头替你开苞。下次叫班主挑个好点的主。 杨彩云连哭带劝了半天,水上灯都不予以回应。杨彩云长叹了一口气,说今晚上你恐怕还得去伺候老头。不过我听说他给你的钱还蛮多,班主也说了,这钱归你自己。唉,图一头吧。及至中午,杨小棍来找水上灯。在杨小棍眼里,女戏子陪买戏的主家睡觉,也是常事。只是他先觉得水上灯年龄尚小,希望刘家换个别的人。但刘大锁为讨父亲欢心,定要找个没有开苞的。刘家出高价,他杨小棍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想水上灯最缺钱,他将彩钱多分她一点就是了。 戏班开演前便已搬进刘家祠堂里住着。水上灯在祠堂后的榆树下坐着。杨小棍说,水上灯,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其实我心里也不舒服。总归你的头夜也不能叫那老头享用呀。水上灯突然打断他的话,说刘家给了你多少钱?杨小棍怔了一下,说,当然会给一些。你再陪老爷子睡几晚,他会给得更多。水上灯说,那你就先提前给我,不然我就不去。杨小棍惊讶地望了望她,说你这孩子倒也爽快。也行,我先给垫着。不过,我得说明了,不管刘家再给多少,我都不欠你的了。水上灯说,我知道。杨小棍便一边递钱给她一边说,唉,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样倒想得通,也好。往后你不再愁银子花销。又说,彩云,床上的事,她昨天喝多酒了,也糊涂。你教教她。夜里把老爷子伺候舒服了,大家都有好处。 晚饭时,水上灯一直没露面。烧饭的师傅便说,刚才去河边洗米,仿佛看见水上灯拎着包袱,匆匆忙忙朝东边走着。杨小棍大惊,立马去水上灯铺上看。果然没有见到水上灯装衣物的小包袱。 杨小棍领着人朝东头追赶水上灯。料想她一个小姑娘,腿短气力小,跑也跑不了多远。 四 水上灯被抓着的时候,天还没黑。她完全不认识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她把从杨小棍那里要到的钱扎在腰带里,肩上斜挎着自己随身小小包袱。她只是朝前走。她唯一的目的就是离开洪顺戏班,然后不管到哪里,不管做什么,她都愿意。 一个小姑娘背着包袱在冬天绝少行人的黄昏里独自赶路,怎么看都是个大目标,尽管她挑选的全是小路。杨小棍只在一个路口朝一个守坟的人打问了一下,立即就知水上灯的去向。于是他们三步并两步,不一会儿,水上灯的身影就落入他的眼界。 面对杨小棍和三四个戏班的男人,水上灯绝无反抗余地。她被捆回了刘家祠堂。杨小棍搜出了她身上的钱,然后说,想不到你要钱竟是为了逃跑。我还以为你想通了。今天我不打你。因为你还得伺候刘老爷子两个晚上。这笔账我要给你记下来。如果你再逃,我不会轻饶你。你死是死不了,但我可以打断你的两条腿,扔你在街上,让你活着比死还难过。 水上灯被关在刘家柯堂后的小黑屋里,烧火的师傅被令坐在门边看守。隔着门板,他劝水上灯,说你也莫怪班主。你是他买回来的,你就是他的家奴。买戏的主家拿了大把的钱想要你,他怎么能不给?戏班还要图个来年呀!你就忍了吧。既然走了江湖,就得让江湖上风雨打湿身子。 这天演的是《武十回》。开演不多久,突然杨小棍和管事老木一起打开小黑屋,点着盏煤油灯。杨小棍进门便说,想不到你小小年龄,竟能迷住那老头。那老爷子正急着找你,急得老泪都往外冒。水上灯说,我不去。你们要打死我,就打死好了。杨小棍说,就算要打死你,也得缓上两天。洪顺班过年的钱一半捏在你手上,你晓不晓得?你把刘老爷子伺候好了,大家苦了一年,总算也能过一个舒服点的年。 水上灯暗自想,被关在这里,终究是要被绑过去。不如现在走过去,或许还能有逃走的机会。想罢,她说好吧,但是你们不能用绳子捆着我去。杨小棍和管事一前一后押着水上灯朝刘家走去。路边过来两辆马车。头辆马车上的人见到杨小棍,便打招呼,说杨班主,这么巧,你们在这儿演戏?杨小棍站下一看,说哎哟,吴大哥,从汉口来? 车上被称为吴大哥的人说,哪里,是回汉口哩。年前余老板有几场大戏要演,没法回家过年。老家爹娘挂念得慌,余老板带戏回家,先陪过爹娘,又谢过乡亲,这不,又紧赶慢赶地奔汉口演戏。天黑得早,我们正打算在皂市歇一夜,明天再走哩。杨小棍惊喜道,余天啸余老板在车上?吴大哥说,是呀。杨小棍说,早就仰慕余老板大名,能否引荐一下?皂市大户刘大锁先生宅宽屋阔,全家汉戏迷,余老板若能赏光去刘家,刘家老少一定高兴坏了。吴大哥说,哦?那最好,就烦杨班主替我们通报一下? 杨小棍走近马车前,说余老板同意吗?马车里面传出一个声音,说刘家老三刘大柱在汉口常去听我的戏,听说他回皂市给父亲做寿来了。你去说我余天啸今夜要叨扰他,不知可否。 水上灯一下便听出这正是余天啸的声音,浑身不觉热血沸腾。几乎想也没想,便奔到马车下,就地一跪,高声喊道,余老板,救我! 杨小棍未曾防到水上灯有此一手,吓了一跳,连忙拖起她往远处拉。水上灯继续喊着,余老板,救我!请救我一命!余天啸掀开马车的门帘,大声说,哪个?是哪个喊救命?说罢看见杨小棍和卖戏的管事正将水上灯朝暗处拖,又说,班主,请慢点。 杨小棍只好停下来。水上灯朝着马车方向连滚带扑。她想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水上灯再次跪在马车旁,她叫道,余老板,救救我。余天啸说,你认识我?水上灯说,我是水上灯。余老板见过的。余天啸望着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但他却没有想起来。 余天啸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求救?杨小棍说,没什么。这孩子不听话,想逃跑,我们罚了她。我是洪顺班的班主杨小棍,久仰余老板大名。余天啸对水上灯说,你既是洪顺班的人,万事皆由班主做主,我无权管你。杨小棍说,谢余老板。说罢又示意老木将水上灯拉走。 水上灯拚命挣扎着,大声说,余老板,记得在清芬里上字科班,有天下雨,我给你送布伞,你特意跟我说,往后有事,需要你帮忙,只管说。余天啸突然想了起来,说哦——,你就是那个送布伞的小姑娘?拿命跟周上尚打赌的那个?你不是上字科班的吗?怎么在这里? 水上灯满腹委屈便在心中翻江倒海似地激荡。她更尖厉地叫着,是,就是我!就是我! 余天啸转向杨小棍,说杨班主,卖我一个面子,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杨小棍自是不敢得罪余天啸,只好默许。 车夫将马车顺到一边,让水上灯上了车。在余天啸的询问中,水上灯将父亲如何被人殴打,无钱医治死在医院,自己如何离开上字科班,如何卖身葬父来到洪顺戏班,昨夜又如何被灌醉酒遭到强xx,自己如何逃跑以及如何抓回。现在,她便是被押送到刘家,再次被逼迫为刘老爷子陪夜。 余天啸越听脸色越难看。车上其他人皆是余天啸的家眷,听罢也都唏嘘不已,有年轻者脸上已满是愤怒。余夫人抢先就说,天啸,我要救这苦命的丫头。余天啸说,我明白。 水上灯继续道,今夜我如果不去陪夜,班主就要打断我的双腿,再弃我于街头,让我生不如死。如果今夜我被强迫去陪,我自己亦不打算苟活于世。正无奈中,听到余老板的声音。想起余老板对我说话的亲切,就像亲爹的声音一样温暖过我,就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如果我给余老板增添了麻烦,余老板就当从来不知我这个人。我已经没了爹娘,死了也无人伤心,这世上也不多我这一个。如果余老板救下我,我便将余老板放在我心里放爹娘的地方,今生今世做牛做马做奴才来孝敬余老板。 余天啸沉吟良久,然后说,我知道了。这事就交给我,我救定你了。你就坐车上,不必再下去。说罢余天啸跟最初与杨小棍打招呼的人说,老吴,你跟我一起去跟杨班主谈。我要把这丫头赎出来。她的命我要定了,多少钱都行。 水上灯听得此言,顿时热泪盈眶。 余天啸与管事吴大华一起下了车。水上灯心下忐忑,不知结果如何。余夫人说,姑娘你放心,就算他做不到,我也要替你出头。此时的水上灯已经泣不成声。 余天啸对杨小棍开门见山,说杨班主,我请你给我一个面子,我要为这丫头赎身,烦你开个价。杨小棍大惊,说余老板,你犯得着为这个丫头花钱么?吴大华说,既是余老板开了口,自然有理由花这笔钱。余天啸说,并非我的钱多。实是这丫头的命与我的戏有关。她若是死了,我会大不利。余天啸便将水上灯在上字科班用命与周上尚打赌的事细述了一遍。 余天啸说,我知你们江湖班子的规矩,但这丫头有侠情。真要逼狠了她,她不过抛了小命拚一死而已。她的小命不重,杨班主全然不必可惜,但于我却是紧要。她跟周上尚的赌局没完,她是死不得的。她若死了,必然败我的运气。杨小棍说,可是刘家那边要人……余天啸打断杨小棍的话,说,刘家那边,我去说服。杨班主若在这事上成全了我,将来洪顺班闯汉口,我必照应。 江湖班子最难的是卖戏,而卖戏到汉口,更是难上加难。一听余天啸如此开口,管事老木心下大喜。洪顺班若每年能在汉口演上几个月,就算在乡下备受冷落,也足够过日子了。更何况能在汉口站住脚的戏班,再去沙市荆州打台开戏,也会轻而易举。这绝对是利大于本的事,而他们只不过放弃一个还没成角的小丫头而已。想罢,老木暗中扯了下杨小棍的衣服,低声道,这事值当。 杨小棍默然点点头,然后说,余老板既然开了口,以我杨小棍仰慕余老板之心,当然会是百依百顺。即使余老板不谈照应洪顺班,我也应该把这丫头送给余老板。此前我是不知道这丫头跟余老板有这样的缘分。如果知了,也不会做昨夜那样的蠢事。这事还望余老板包涵。江湖班子,餐风宿雨,经常身不由己。余天啸说,过去的事,就算了。所谓不知者不为罪。往后,水上灯就是我的人。关于她的名节一事,还望杨先生和洪顺班的人三缄其口,免得让我为难。杨小棍说,这个洪顺班人人知道。余老板尽管放心。余天啸说,老吴,你留下跟杨班主了结这事。水上灯的卖身契约直接撕毁就是。其他按杨班主开的价付现洋。开多少,给多少。要过年了,他当班主的领着这么大班人马,也不容易。 余天啸上了车,对水上灯说了一句,往后你就跟着我。多的话便不再说。马车夫问,怎么走?余天啸说,去陈河镇歇夜。马车夫“驾”一声长喊,马鞭在空中啪啪地响着,车在水上灯的颤栗中启动。 马车很快离开了皂市,进入幽黑的夜里。当皂市的灯火全然消失,水上灯恍然明白,自己已经告别苦难。突然间她放声大哭。哭声惊天动地,摇荡山河。 当慧如告知她并非她和杨二堂亲生的时候,当杨二堂伤势沉沉无钱治疗的时候,当她把自己卖掉而将父亲埋葬的时候,当她从刘家逃跑出来的时候,每次水上灯都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光了,不成想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泪水不管不顾、完全不受她控制地往外奔涌。 车上的人都不作声。余天啸也不作声。他们都静静地听着外面寒夜呼啸的风声和水上灯惨烈的号哭。任由这哭声从马车的窗帘和门帘缝隙渗到车外,任由这惨烈与呼啸混为一体。 第十章 人血竟是这样红 一 玫瑰红要与万江亭结婚的传说已经传了几年。终于,这年班主点了头。班主肯点头的缘故,是因为肖锦富来找玫瑰红的次数越来越多,万江亭也因此而越来越不安。班主恐怕夜长梦多,在万江亭的一再请求下,便点头应允。告知玫瑰红,玫瑰红表示,她虽是戏子,但身心都不贱,她必须明媒正娶。万江亭若想娶她,必须请媒说合,正式下聘。 万江亭无父无母,只能找其他长者出面。结果找过一二,却被拒绝。肖锦富想要得到玫瑰红的消息业已传开,谁都不敢得罪这个阎罗。这天万江亭又欲出门,他想请上字科班的周元坤过来提亲。走到门口,却遇到水上灯。 自水上灯离开上字科班。卖身到洪顺戏班,万江亭便再不知其去向。此刻偶遇,很是吃惊。水上灯说,她是干爹特意让她过来赔不是的。因为当年万叔好心介绍她去上字科班,结果反倒给万叔带去许多麻烦。她现在要给万江亭赔罪,此外,她还要写一欠条。万江亭代她所支付的上字科班罚款,往后她将一一奉还。 万江亭见水上灯言辞恳切,便让她进屋坐,并询问她这两年去了哪里。于是水上灯便将自己去到洪顺班的经历以及如何被余天啸所救的过程,一一述了一遍。只是她略去被刘家老头强xx的那个夜晚。 万江亭听罢叹息不已。且说,跟了余天啸是好事,但一定要稍安勿躁,静下心来。真若想红,不静心学戏,便永无出头之日。水上灯连连点头,余老板已收她为干女,并把徐江莲老师又请了过来,继续为她教戏。她现在跟干爹一家人住在一起。一边学戏,一边替家里做做杂事。干爹管她的吃喝,替她付学费。她在余家做事就不再付工钱。又说她现在有了干爹干娘,就像又有了家,心气很平静。再加有徐老师精心教导,学起来很快,已经学会好几出戏了。 万江亭便高兴道,你能这样,也不枉我送你去上字科班一场。徐江莲当年与我同科,不光戏好,人也好,你要好好跟她学。将来如果红了,你就不用还我的钱。但若是没红,那笔钱,我还得找你讨要回来。水上灯说,我当然能红,万叔你等着看。干爹说现在要多看多听,自己苦练。等我红了一定要跟万叔对一场戏。万江亭笑说,好,我等着你来跟我对。 水上灯知道万江亭要出门,说完话便欲离开。万江亭顺便告诉她玫瑰红准备与他结婚。又说,他虽知玫瑰红和水上灯吵了架,但不管怎么讲,玫瑰红也是姨,劝水上灯不要跟她闹别扭。还说因为慧如的死,玫瑰红很伤心,她认定是吉宝害的,一直都跟吉宝闹别扭,以致吉宝在戏班呆不下去,就走人了。玫瑰红跟慧如姐妹情深,她嘴巴狠,但心还是软的。你是她姐的孩子,她终会疼你。 水上灯点点头,询问结婚的日子订在哪天。万江亭说时间还未最后确定。玫瑰红要求明媒正娶,他却只是一个孤儿,现在正出门急着去找媒人。 水上灯“哦”了一声,走出大门,两人告辞。水上灯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对万江亭说,万叔,你为何不去找我干爹?如果由于爹出面,万叔有面子,我姨也会觉得自己风光。万江亭听罢心里一亮。 万江亭与水上灯一起去到余天啸寓所,恳切邀请余天啸帮忙。余天啸哈哈大笑着恭贺,然后满口答应。且说,玫瑰红是我干女儿的姨,照说我是娘家的人。我去提亲,说法好像不顺。不过这个亲我还是提定了。说得大家都笑。当天下午,余天啸便登了玫瑰红的门。 玫瑰红正请了李翠过来商量怎么办嫁妆。外衣内衣在哪家店子订做,鞋子需几色几双,金银首饰是去上海还是香港买更好,诸如此类。水文的太太是大家闺秀,嫁到水家时,十分风光。李翠说,光是衣箱就好几个,一套套全都有讲究。玫瑰红说她也得这样风光地出嫁才是,否则这辈子就算白活。 余天啸的突然到来,令玫瑰红和李翠都惊喜万分。李翠自然也闻知余天啸的大名,只是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帮着玫瑰红为余天啸倒茶,紧张得手发抖,茶水都倒在了杯外。玫瑰红笑道,余老板名头太大,瞧我李翠姐,正经的茶园老板娘,居然倒水失了手。余老板便也笑,说我以为我长得太丑,吓着了你们。 余天啸明说了他是替万江亭来做媒的,聘礼也带来了,这是万家祖传的一对玉镯。玫瑰红喜滋滋的,立即将玉镯戴在了手腕上,然后说,这位翠姐算是我娘家人,她若点头,我就同意。李翠笑道,我若不点头,我今天还能活着出这个门?你们两个好了这么久,自家心里早已许给了万老板,天下人都晓得,现在却还要拿着架子说话。我要是万老板,偏不下聘,你又怎么办?玫瑰红亦笑,说我料定他也不敢。只是没想到他竟挪动了余老板大驾,让我玫瑰红脸上实在有光。余天啸笑道,我给你们两大名角当媒,脸上也有光呀。你这算是答应了?我得给江亭回话去。他晚上非请我喝酒不可。玫瑰红又笑,这个江亭想不到也滑头。他扯了余老板这大面子过来,我就算不想嫁他也得嫁了。余天啸大笑起来,说这么说来,我若乱点鸳鸯谱,也是点得的了? 说笑间,这事便敲了个定。不知《罗宾汉》报记者如何闻知这事,将这个过程在报纸上一一写出。一夜间,汉口人茶余饭后都拿了这事说笑。戏迷们更是谈得上劲,说是才子佳人但凡吃饭穿衣出门逛街,凡人们也都当戏来看,莫说结婚,更是大戏了。 万江亭一高兴,隔了几天,果然便请余天啸去老大兴园喝酒。老大兴园的红烧鲴鱼在汉口最是有名。其鱼块泽润晶亮,卤汁如胶似绒。入嘴则鱼骨自分,细嚼必滑爽肥嫩。老板为吸引雅客,特在门口贴了苏东坡吃鲴鱼戏作的诗。诗说:“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清鳞。”汉口人若招待雅客,便都会来老大兴园一品鲴鱼。雅客们进门则必读苏子此诗。水上灯告诉万江亭,说干爹最喜欢吃这里的红烧鲴鱼。万江亭便说,好,就去老大兴园。 尚未饮酒,万江亭便有醉意。余天啸便笑,戏文里常唱,酒不醉人人自醉。万老板,这回我是真的见到活的了。万江亭亦笑,说余老板如此给我大面,我是太高兴了。今日喝的只是媒人酒。等定下日子,再另请大婚的酒。倘若婚后生子,还要拜余老板当孩子干爹。余天啸边喝酒边答说,看来我这个媒人往后事情还多着哩。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你儿子的师傅。万江亭摇摇头说,将来有了孩子,一定不让他们学唱戏。戏子的生活,万家由我一个人来过就够了。 余天啸便叹口气,大大地喝了几口酒,然后方说,唉唉,今天高兴,这些话就别说了。你有自己所爱的玫瑰红,这一生也足矣。万江亭说,是呀。要说起来,在诸多伶人中,我也算是有福之人。 这晚上,两个人喝得十分酣畅。出门时,便都有几分醉意。余天啸出了老大兴园便乘了自己的黄包车。余天啸长年雇着两个黄包车师傅,平素随时跟着他。一辆为他专坐,另一辆原是家眷出门所乘,倘余天啸有朋友相聚,便专门用它来代为接送朋友。余天啸的豪爽在汉口有名,所以当余天啸请万江亭乘他的黄包车回家时,万江亭也没有推辞。 料想不到的是,余天啸回家不足一个钟点,拉送万江亭的车夫惊慌失措地跑来禀告。说是他们的车行至江边几近万江亭寓所时,路边突然冲上几个人,拦车拉下万江亭,二话不说,举刀便砍。车夫说时,浑身颤抖。 余天啸大惊,一点酒意全被吓醒。他忙问,万老板如何了?车夫说,身上被砍了好几刀。亏了有路人过来,帮忙一起送到天主堂医院。余天啸急道,你赶紧说呀,万老板到底怎么样了?车夫说,还在医院抢救。他身上挨了好些刀,最狠的一刀在颈子上,浑身上下都在流血。余天啸细看车夫,果然也是满身血迹斑斑。余天啸说,到警署报了案没有?车夫说,医院说他们来报。我赶回来给先生报个信。余天啸说,快快快,拉我去医院。 车夫来时,水上灯正在为余天啸倒醒酒茶。她完完整整听到了这番对话,急得牙齿打颤。此刻她说,干爹,我也去。万老板他是我的姨夫。余天啸一听,说跟着我。万老板无父无母,你就留在那里照顾万老板。说罢,他又唤了另一辆车,让去玫瑰红寓所接玫瑰红。 余天啸赶去天主堂医院时,万江亭已经清醒。性命危险暂时无有,但伤势确也不轻。警察署已有人第一时间赶到。再三询问,万江亭却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全然不知谁会与自己有如此仇恨。甚至猜测,他们是否杀错了人? 玫瑰红张皇而来,似乎业已睡觉,衣服都没穿齐整。见到万江亭浑身裹着白纱,不禁放声大哭。等她哭过一阵,余天啸方说,现在哭也没用,关键要弄清谁是万老板的仇人。一边的水上灯突然说,我猜到一个人。警察忙问,谁?玫瑰红一见水上灯,立即垮下脸来,说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还有脸见你万叔?难怪今天江亭会倒霉!我早就说过,谁沾上你谁就倒霉。 水上灯说,万叔不是因为我倒霉,而是因为你倒霉。余天啸说,小孩子不要在这里乱讲话。水上灯说,我没有乱讲。万叔人这么好,根本就没有仇人。如果有人要跟他过不去,那也不是万叔犯了什么错,而是因为万叔喜欢错了人。那个成天盯着我姨的肖锦富,难道他不恨万叔?汉口人都晓得,肖锦寓说过他一定要把玫瑰红弄到手。如果不是他,怎么小报上一登万叔给姨下聘礼,万叔就被人害呢? 余天啸怔住了。他想了想问玫瑰红,肖锦富一直在追你,你觉得会是他吗?玫瑰红说,不会吧?他应该明白我根本不可能嫁给他。一则他早知我跟江亭的关系,二则他家里已经有两个老婆了。他只不过喜欢看我的戏,嘴巴过过瘾而已。余天啸说,他们这种人,做事没个谱,你还是要防着点。万江亭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他们砍我在地时,有人说了一句,就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玫瑰红大是愕然。水上灯盯着她的脸,高声说,除了肖锦富还会是谁? 二 小报的消息传得异常迅猛。整个六渡桥和三民路满是小报贩子的声音:看看,惊人消息。万江亭为玫瑰红争风吃醋,昨夜血洒长江边。又有喊叫说,奸夫万江亭因姘淫妇玫瑰红昨夜被人追杀。 万江亭本已在乐园三剧场挂牌的戏只好停演。但停演不是剧场缘故,而是演员自己的问题,罚款总是要交的。玫瑰红气得在家骂完剧场又骂凶手。一怒之下,直接去找肖锦富。 肖锦富正在黄鹊矶头的品江茶楼与人喝茶。见玫瑰红立即笑容堆得满脸,说一两天没去找你,该不是你想我了吧?玫瑰红说,呸,我想你个头!说罢拿出张报纸朝他面前一甩,说这是不是你做的?肖锦富淡然一笑,说这样下作的事,我怎么会做?我肖某人如要做,就做光明正大的。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回家。玫瑰红说,呸,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不是你还会是谁?肖锦富说,万江亭不过一个戏子,用不着你这样为他动气伤身。玫瑰红垮下脸,说我也不过一个戏子。戏子自是要为戏子动气。肖锦富说,你怎么拿自己跟他比呢?你是金枝玉叶,当戏子是一时心动,玩玩而已。你总不会一辈子演戏吧?等你往好人家里一嫁,立即就是上流社会的贵妇人。那是穿金戴银,走到外面万人羡慕的。万江亭就不同,他再怎么奔,也不过一个戏子。到老了嗓子塌了唱不出来,还不知能干什么哩,老婆孩子养得活养不活都成问题。你说对不对?你要为他伤神,就划不来了。 玫瑰红懒得跟他多说,掉头而去。过江时,船夫迎风哼着一曲汉戏。玫瑰红一听,竟唱的是万江亭的拿手戏《醉写嚇蛮》。船晃荡着,船夫咿咿呀呀,调门虽是跑了老远,但却也把李白的醉态哼得有几分相像。玫瑰红说,船家,你晓得这是哪个的戏不?船夫说,这还不晓得?是万老板的戏呀。我还晓得你是玫瑰红小姐。玫瑰红说,你常去看戏?船夫说,天气不好,封江的时候,就去看看。万老板没有事吧?满街报贩子都在喊,汉口、武昌、汉阳也都传遍了。玫瑰红说,你信报纸上说的那些?船夫说,当然不得信。我们都觉得万老板跟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回去叫万老板好生养伤。莫担心,伤好再出来唱,不管你们结婚不结婚,我们都捧定你们两个。 听此一说,玫瑰红紧绷着的心略微松了一下。演戏最怕名声被糟蹋,戏迷如若信了真,不来看戏捧场,再大的名角也找不到饭吃。如此想过,玫瑰红耳边竞又响起肖锦富的话:他再怎么奔,也不过一个戏子。到老了嗓子塌了唱不出来,老婆孩子养得活养不活都成问题。肖锦富的话,像根刺插在了玫瑰红心里,令她有微微的刺痛。她暗叹道,人生有命。这就是我的命。我得认。 下了船,玫瑰红径直去了五福茶园。她担心肖锦富继续找麻烦,想请水文出面摆平一下。去时见李翠正给陈一大沏茶。 见玫瑰红,李翠忙迎她到内屋说话。玫瑰红说,那人不是陈一大吗?你怎么跟他说笑得那么开心?李翠说,他常来。水文说要好生招呼他。水文一直要找那个红喜人报杀父之仇。这事得靠陈一大。玫瑰红说,这人看着就讨厌。李翠说,可不是?可我必须应酬他。他今天是来会水文的,说是有了红喜人的信息。你怎么样?江亭的伤还好吧?这两天我得抽空去看看他。玫瑰红说,他知道你忙,不会介意的。幸亏没伤着脸,要不连饭碗都砸了。李翠说,你晓得是哪个干的吗?玫瑰红说,都怀疑是肖锦富,可是哪有证据呢?李翠说,刚才听陈一大说,这事铁定是肖锦富做的。他说那天肖锦富在旋宫饭店请了那几个打手宵夜,被他正好撞见。玫瑰红说,哦?真的是他?!说罢转念一想,又长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有了证据,又能拿他怎么样呢?李翠说,总归你也要小心点。万一他吃醋又对你下手,怎么办呢?玫瑰红忧心忡忡,说我又能怎么办呢?所以我想求你们家水文,不知道他能不能出面来摆平这个事。李翠说,水文好像根本瞧不起那个肖锦富,说他是个酒囊饭袋,仗着他叔叔四处嚣张。晚上我去帮你跟他提。他那么喜欢你的戏,一定会帮你。玫瑰红说,那就太好了。水文如果出面,肯定姓肖的也不敢太猖狂。 玫瑰红回到家,想到如有水文的警署作为靠山,心内便增几分踏实。却不料未进家门,便看到门上插有一封信。玫瑰红不识字,只觉得信中内容定与万江亭有关。她不想让外人知其中内容,想了想连门也没进,拿下信,便叫了黄包车直奔余天啸家。 余天啸亦不识字。他想水上灯是识得字的,便说,我叫那个丫头过来看。玫瑰红说,她在你这儿?余天啸说,是呀。我收留了她。她跟着我打打杂,也学学戏。哦,她大概在后院背戏词哩。说罢便让人把水上灯叫了去。 水上灯听到余天啸叫,颠颠地跑过来。却是让她帮玫瑰红看信,接过信时便一脸不情愿。水上灯对玫瑰红说,难得你还有事求我。余天啸垮下脸道,少废话!长辈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水上灯接信便读,读时竟是脸色大变。玫瑰红急道,读呀。水上灯继续读着,……这次只是给你们的一个警告。如果你要跟万江亭苟合,就先杀死他,再毁你貌,让你生不如死……你只有与他一刀两断,才有命活。 玫瑰红听到半截便脸色苍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敢动,就仿佛杀手已经站在了眼前。 余天啸亦大惊失色,这这这了好一阵,才把话说出口。余天啸说,竟然如此歹毒?水上灯说,我说吧,定是那个姓肖的,还不是风骚惹出来的。余天啸上前便给了水上灯一个嘴巴,说我在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 玫瑰红已顾不得与水上灯计较。她哭丧着脸,问余天啸,这怎么办?怎么办呢?余天啸说,能确定是肖家做的吗?玫瑰红说,不知道。都是猜测和听说。余天啸说,你在警署有没有人?玫瑰红说,有。我托了警署的水文,但不晓得有没有用。余天啸说,你没有证据,如果警署不管呢,怎么办?玫瑰红六神无主,说我不知道怎么办。 余天啸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然后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远走高飞。玫瑰红说,离开汉口?余天啸说,暂避一时。等肖家的风头过去,再回来。玫瑰红说,可是……可是……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来。余天啸说,万老板明天出院,你们再商量商量?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玫瑰红也无别的办法,便说,好吧。 晚上,李翠来找玫瑰红,她在门口叫了好几声,门才打开。玫瑰红正心烦意乱着。整个下午,她只要开门,门口便有一封信。完全一样的信封和信纸。吓得玫瑰红几乎不敢开门。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眼前茫茫,没有一条可以让她行走的路。 李翠一进门,没等她开口,玫瑰红便将一摞信放在她面前。李翠说,我哪认识字,里面说什么?玫瑰红便将头封信的大意说了一遍,李翠听得脸色煞白。玫瑰红眼里含泪,说话声也哽咽了。玫瑰红说,翠姐,我怎么这么倒霉呀。现在全靠你家水文帮我了。 李翠一脸难色,吞吞吐吐又期期艾艾。李翠说,水文说,于情于理于面子,他都不能插手去管。于情上,肖家的叔叔跟水文的舅舅是老朋友,而他跟肖锦富也很熟稔。于理上,你们说是肖家派的打手没有任何证据。警署办事不能只是推测,如果是黑道上的人为江亭争风吃醋呢?他还说万江亭眉清目秀在外也是很招人怜爱的。于面子上,他也不愿意为戏子的婚姻管闲事,万一人家以为他对你或是江亭有意思,他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你看,他说这番话,气不气死人! 玫瑰红一听此言,脸上挂出冷笑,说往常见面还说喜欢看我的戏。真到时候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就知道他们有钱人最是假惺惺。亏我还去求他。这种人绝对不会为别人着想。就凭当初他死活都要把你女儿扔掉的事,我就不该求他这种心狠手辣之人。李翠听她如此说,眼泪都冒了出来。李翠说,提这事做什么呢?都十几年了,孩子是死是活都不晓得,你这不是存心让我心疼么? 两个女人便坐在床边齐齐地哭了开来。也不说话,只是哭。哭完,李翠说,现在我舒服了一点。玫瑰红亦说,我也舒服了一点。可是,再怎么办呢?李翠说,你们不是有汉戏公会吗?玫瑰红说,汉戏公会哪里管得了这些事?李翠说,你找过余老板没有?玫瑰红说,拿了信就去了余老板家。余老板也没奈何,他说唯一的办法便是远走高飞。李翠吃了一惊,说远走到哪里去?玫瑰红说,离开汉口,暂避一阵。李翠说,往后四处漂泊?那怎么过日子呢?要有了孩子,也这么漂?玫瑰红眼圈便又红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明天江亭出院,看他有什么主意。 玫瑰红一夜失眠,及至天色发白,才朦胧睡去。一觉睡醒过来,天已大亮。想到万江亭今天出院,余天啸约了去他家细商事情,便赶紧爬起来,饭都没吃,淡淡化了下妆,便出门。正欲叫黄包车,却见余天啸家的黄包车夫一路小跑到她的门口。车夫说,万老板已经到家了。余老板特嘱我来接玫瑰红小姐也过去。玫瑰红点点头,二话没说便上了车。踏脚上车时,她恍然觉得有不三不四的人在她家门口晃。玫瑰红顿时心跳过速,她对车夫说,快!跑快点。 万江亭住在英租界一间公寓里,距玫瑰红的公寓不算太远。玫瑰红下车时,又是一阵恍然,觉得四周有不怀好意者溜达着。她匆忙下车,低着头,快步走进公寓楼。上楼时,玫瑰红依然觉得身后有人相跟,推开房门,脚一哆嗦,没到椅子跟前,便软坐在地。 万江亭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玫瑰红说,好像有人跟踪我。万江亭说,不会吧?玫瑰红说,你看这个。说着她拿出那叠恐吓信。万江亭拆开一看,顿时大怒。一怒而牵动伤口,歪倒在床上,半天动弹不得。玫瑰红吓着了,忙说,你不要急。我们想想办法。 喝了杯参汤,万江亭缓过劲来,硬气地说,你不要怕,越怕越没用。玫瑰红说,怎么能不怕?他们敢把你砍成这样,如果再下手……我怎么能不怕?万江亭说,越怕他就越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玫瑰红说,余老板跟你说过了?万江亭说。说过什么?我刚回家,挂着伤,怎么好意思去见余老板呢?玫瑰红说,昨天我去余老板家,余老板说的跟你说的一样。想要逃过这一劫,恐怕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万江亭说,官场上的事,跟戏台上的戏一样,也是你方上台我方下场。肖家的叔叔哪天说不定就倒了,那时,肖家也不敢如此嚣张。玫瑰红说,你真想离开汉口么?万江亭说,难得我跟余老板想得一样。我们两个又不是没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愁活。玫瑰红说,话是那个话。可往哪儿走呢?万江亭说,就看你的意思。近去沙市,远去北京,都可以。玫瑰红说,你以为沙市没有肖家的爪牙?北京那么冷,连青菜都没有得吃,更不谈吃鱼,去了你要我怎么过?万江亭说,那就去上海。玫瑰红说,上海?汉戏上回在上海砸得还不够吗?你以为你唱得好人家就会去听?万江亭说,你觉得去哪里好呢?玫瑰红哭了起来,说我只想呆在汉口,哪里都不想去。万江亭说,我也觉得这满天之下只有汉口最好,可是性命攸关时刻,这个好没有意义。过阵子,再回来就是了。 玫瑰红哭了好一阵,见万江亭焦急万分,便止住了声。两人商量再三,决定先去芜湖。万江亭的师兄在芜湖汉戏班当班主,先投奔那里再说。 两人说话间,有人敲门。玫瑰红紧张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万江亭说,会不会是余老板?说着便要去开门。玫瑰红说,你要小心点。话音未落,万江亭已开了门。来的竟是水上灯。 水上灯拎着一罐鸡汤,笑盈盈地进来。玫瑰红抚着心,说怎么是你?吓得我心都跳出来了。每次你出现,都没好事。水上灯说,今天是好事。是干爹让我给万叔熬了罐鸡汤补身子。干妈还让我在汤里放了参片。说是恢复伤口好。万江亭说,谢谢你水滴。我还叫你这小名吧,叫艺名还不习惯哩。水上灯说,好呀,已经没人叫我水滴了。万叔你就这样叫好了。珍珠姨也可以这样叫。玫瑰红撇了一下嘴,不再说什么。 水上灯说,干爹知道万叔家里没请人。又说姨最近压力会很大,让我每天过来照料一下万叔。打扫屋子,洗衣服做饭。万江亭说,真是太麻烦了。我没关系。水上灯说,万叔别客气。干爹还说了,在照顾万叔养伤这些日子,叫万叔教给我一些演戏的规矩。干爹说如果我不学会懂规矩,在汉戏界就根本混不下去。玫瑰红说,像你这样的野丫头的确应该学学规矩。可是,你学了规矩又有什么用?你真以为你将来能演戏?水上灯说,将来我不光要演戏,我还要红。我说过的,我要红过你。万江亭立即阻止,说水滴,余老板要我教你规矩,这头一条,我现在就要教。珍珠姨是你长辈,不管长辈怎么说你,你都不能这样回嘴。你做不到这一条,就不用来这里照顾我。水上灯默然片刻,方说,好吧。我答应了干爹,要好好照顾万叔。为了万叔,我尽量做到这条。 水上灯将鸡汤盛进碗里,拿给万江亭喝。又忙着将衣服收捡到一堆。站在窗口,水上灯突然说,我来的时候,觉得万叔家附近有些鬼头鬼脑的人。玫瑰红一听,立即对万江亭说,我说吧。一定有人监视我们。如果他们知道我在你这里,怎么办?万江亭说,今天我出院,你当然该来这里看我。玫瑰红说,一会儿我离开这里怎么办?我好怕。水上灯说,一会儿,姨跟我一起走。我不怕他们。玫瑰红说,你以为你多大本事。水上灯说,青天白日下,他们还能拿刀砍姨不成?玫瑰红尖叫道,你别说得那么吓人。万江亭说,这样吧。水滴先出去,叫黄包车来门口。两人一起上车,水滴送珍珠到家,然后自己再回去。可以吗?玫瑰红想了想,觉得也只能这样了。 三 出走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的晚上。这三天,因有监视,玫瑰红和万江亭约定不再见面。万一有事,让水上灯中间传话。为防跟踪,出走那天,由玫瑰红先去古德寺烧香,然后留在尼姑庵里等待。万江亭则去余天啸家吃晚饭,然后由余天啸的黄包车以送他回家之名,拉他去古德寺与玫瑰红会合。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经常跑货,跟船上的人熟,他答应帮忙秘密送他们上船,然后船到芜湖再悄然下船。这样,无人知道他们的行踪,便能保障安全。班主那里,由余老板第二日去替他们作告白,想必班主也会谅解。 在余天啸和魏典之的帮助下,行程中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玫瑰红却六神不定起来。一想到未来的日子,吉凶未卜,她心口就堵得慌。就仿佛自己费尽心机获得的珠宝,珍藏多年后,转眼间被人抢去。她无心清理行装,也无意考虑采买路途所需用品。她闷坐在家里,一遍遍地想她当初怎么一步步地来到汉口,怎么从一个挨打受骂的科班学员成为名角。然而,她费力拚来的这一切,却转瞬将成泡沫。她的未来所寄是肖家势力的垮台。可是如果肖家没垮台,反而更强大呢?那她岂不是永无回汉之机会?如果回不来,留在芜湖?那里人生地不熟,就算演戏,听汉剧的戏迷又能有几个?留不下芜湖,去北京?那是京剧的天下,汉剧能讨口饭吃,已是顶了天,怎指望能红起来?红不起来,又哪里会有好日子过?且不说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冻,什么吃的都没有。上海南京有菜吃,可人家有自己的戏,听汉剧只是图个新鲜,新鲜劲一过,谁还会搭理你? 玫瑰红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只有呆在汉口才可能既在舞台光彩照人,又能过上舒服的日子。她就是这片土上的一棵树,挖到别处根本就没法活。而现在,她却让人逼得必须离开她赖以生存的土地。突然间,一个念头从她脑子里一划而过。虽说是跟着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出走,为的是保卫自己的爱情,可是倘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它值不值得呢? 玫瑰红在家闷了一整天。晚上,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仿佛一只张大翅膀的老鹰,不断地扑打着她的脑袋。她头疼欲裂,每扑打一次,她都对自己说,我们相爱多年,这是值得的。我绝不会背叛万江亭。 两天的时间,玫瑰红都在跟自己的那一闪念作斗争。 第三天,即是出走的日子。大清早,玫瑰红刚起床,洗梳完毕,尚未早餐,突然门外人声嘈杂,玫瑰红正聆听是哪里的声音,门板便被人敲响,有人在外喊门:玫瑰红小姐在家吗?送礼物的来了。 玫瑰红怔了半天,不知是凶是吉。门便不停地被人拍打,门外人且不停地叫唤。玫瑰红只好开门,却见三四个人抱着一堆东西进来。有绸缎有花瓶有西洋玩物有精美糕点,还有一把鲜花,花中放有一个极雅致的首饰盒。 这些人放下东西便走。玫瑰红说,喂,你们干什么?这是谁送来的东西?一个人回头说,是肖府送的。玫瑰红说,你们拿回去,我不要。那人又说,肖公子说了,我们如果没送出去,人头就会落地。 一句话把玫瑰红吓着了。人声消失后,玫瑰红关上门,呆坐半天。她不敢看这堆东西。她的脑子已经混乱不堪,甚至忘记了吃饭。 下午该去古德寺烧香了。万江亭之前已让水上灯前去跟寺里的老尼姑说好,玫瑰红烧完香便在那里静修半天。古德寺是玫瑰红常去之地。心烦意乱时,她便过去那里,听寺中老尼与她细细地絮谈。老尼的声音平缓甚至刻板,几无情绪的波动,迅速地就能让她的心静下来。时间一长,彼此都信任不过。 草草收拾衣物,玫瑰红准备出门,她依恋地望着房间的一切,有万般的伤感涌上心头。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再回这里。跟房东只说是出门几天,诸事都托给了余天啸,如果短时回不来,便请余天啸将此房退租。这种杂事她本想委托给李翠,免得给余天啸添麻烦。但余天啸顾忌知道的人多了,走漏风声,反而不好。替她将此事揽了下来。 门打开时,不意李翠正站在门口。见到李翠,不知何故,正欲出门的玫瑰红竟是长吐一口气,仿佛在紧急关头,有人救了她一把。 李翠见她手拿行李,床上又堆了一堆东西,奇怪不过。说你这是做什么?玫瑰红苦笑一下,说走呀。李翠微一吃惊,说你真的跟万江亭出走?玫瑰红说,不走又怎么办呢?李翠说,你想清楚没有?玫瑰红说,想不清楚也得走,不然连命都怕保不住。你家水文都不敢跟肖家对抗,我们一个戏子又怎么敢? 李翠便不作声。她看了看床上,说这是什么?玫瑰红说,这是肖家送来的礼物。李翠惊道,他来找你求婚?玫瑰红说,不就是那个意思?你说,我不走,未必让江亭送命?让我毁容,或者去跟那个猪头肖锦富? 李翠把床上的礼品一件件打开来看。顺着李翠的手,玫瑰红看到一个西洋花瓶,看到几块华丽轻软的丝绸。李翠把那段丝绸展开,贴身比划,然后赞不绝口道,真是好东西呀。然后是汪玉霞雨记的酥饼。李翠说,我最爱吃这个了。最后打开的是首饰盒,里面装有一条珍珠项链。一粒粒珍珠圆润饱满、晶莹剔透,漂亮得令李翠和玫瑰红一时震惊。李翠呆了一呆,替玫瑰红戴到脖子上。玫瑰红对着镜子看过去,瞬间便产生眩晕感。那一粒粒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她的脸,仿佛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李翠轻叹道,这么好呵!你难道不想要?玫瑰红说,想是想,但要下了这些,我又怎么脱得了身? 李翠默然地将适才打开的东西一一收捡起来。半天没说话。天便在两个人的静默中黑了下来。玫瑰红没有起身去开灯,李翠也没有。夜便向屋里渗透,仿佛越渗越多。在这黑暗中,玫瑰红和李翠都恍然看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曾经的饥寒交迫,曾经的风来雨去,曾经的担惊受怕,都仿佛约好似的,一起来到眼前。 良久,还是坐在床边的李翠先说了话。她说,珍珠,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玫瑰红点了点头。李翠说,是不是旁的人也都觉得我过得不错,而且还有许多人羡慕我?玫瑰红说,是。李翠说,但是,你是晓得的,为了过这样的日子我放弃了什么。玫瑰红颤抖着声音说,你要我放弃江亭?李翠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放弃江亭,你肯定心疼,可是放弃汉口、放弃你名角的风光,放弃你的富贵荣华,你的心就不疼了? 玫瑰红怔了怔,在黑暗中望着李翠,没有说话。李翠说,天黑了,还是开灯吧。说罢起身走到墙边。玫瑰红说,翠姐,不要。不要拉灯。有些话我不敢在亮处说。李翠缩回了手,然后说,其实我也不敢。我跟你说,像你我这样的人,在我们有权选择的时候,不管选择什么都会心疼。一种心疼,是吃不饱穿不好、过着苦寒日子的心疼,这种疼,不光心疼,身也疼;另一种心疼,是吃得好穿得好、过着享福日子的心疼。一个人,有一颗心在疼,就已经够受了。我不想要心疼身子也疼,所以我选择了留下。你呢?准备承受两种疼?心疼身也疼? 玫瑰红说,我一样都不想疼。李翠又说,你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时跟我说的话吗?你说,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你还说,看这满床的绫罗,多松软的铺盖,简直像皇后一样,这样的地方,我梦都梦不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你知道吗?我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下决心不要孩子,我要保住我自己。而你呢,费了多大的劲才在汉口站稳了脚跟,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现在你却要放弃。你放弃你自小的梦想,放弃你在汉口的风光富贵。你熬了十几年,才有今天,这下岂不是全都白费? 玫瑰红扑在床上哭了起来。她说,翠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李翠说,绝不要离开汉口。玫瑰红说,之后呢?李翠说,不要嫁给万江亭。也不要接受肖锦富。你跟他们说你为了好好演戏,暂时不想结婚。 玫瑰红怔了怔,没有说话。她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李翠回家后,玫瑰红便再也未出门。她将床上的礼品,收进了柜子里,然后坐在桌边,为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地吃起了汪玉霞的酥饼。吃时想,难怪汪玉霞的酥饼这么有名,的确是很好吃呀。 汉口西北郊的古德寺竟被她忘却得干干净净。 万江亭抵达古德寺时,夜已擦黑。下车时他回望了一下,夜霭中的原野,一片苍茫,空无人迹。古德寺高耸入云的塔尖都被夜色吞没了。这是汉口四大丛林之一,一座古朴而又华丽的缅式庙宇。平素若无事,过来敬香,远远地望着它走近它,心情便会异样。仿佛俗世已隔身外,而自己却被佛祖收纳。 心知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万江亭不觉松了一口气。他要在这里,和玫瑰红会合,然后等待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过来接他们去江边乘船。 万江亭经山门过甬道,穿越天王殿,走进殿后的院落。古德寺的后院林木深深。因为树叶的密集,阳光晒不透树下的空气,每走至此,万江亭都会觉得有阴嗖嗖的风裹卷全身。 寺内老尼的庵房,万江亭也熟悉。玫瑰红心乱时经常过来听老尼说点什么。老尼的声音木讷平淡,几无情绪的起伏。往往玫瑰红一听她的声音,就能镇定。而在万江亭,却觉得听这样的声音简直是一种受难。一想到在等待魏典之的过程中,他的耳边将会一直响着这样的声音,心里便想,老魏你是不是尽快来呀。 老尼见万江亭却告诉他,玫瑰红根本没有来。万江亭大吃一惊,问为什么?老尼平静地说,这个我可不知。施主应该问她。想必她自有理由。 一瞬间,万江亭心绪大乱。他想,玫瑰红为什么会不来呢?难道是被肖锦富抓起来了?或是门口有人盯梢,没办法过来?更或是……更或是,这是万江亭最不敢想的:玫瑰红根本就不想离开汉口。 万江亭决定在此等候。他坐在寺院浓密的树下一直等。无论寺院多么静谧,他心里都混乱如麻。他就这样等。直等到魏典之出现,玫瑰红还是没来。见到魏典之时,他的伤口开始疼,从表面的刀口一直疼到心深处。 魏典之惊讶地说,不是都安排好了吗?玫瑰红小姐怎会不到?万江亭说,不知道。魏典之说,可是如果再不来,船却要开了。万江亭说,再等等看。 便又等。寺院漆黑了。万江亭不想进庵房。两个大男人怎么说也不方便。他们便进到大殿。夜色消解了殿内金刚的横眉怒目,他们俩拖了两张蒲团,坐在金刚的脚下。都不说话,只是等。又等了许久,玫瑰红还是没有出现。 魏典之说,万老板,再不走,船就开了。万江亭说,她不来,我怎么走呢?魏典之说,要不你先走,因为他们要的是你的命。肖锦富既然追求玫瑰红小姐,她应该还安全。我明天便去玫瑰红寓所,问清究竟,再安排她过来?万江亭摇摇头,说如果她不去,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我宁可被他们打死。魏典之说,万老板可不能这么想。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也是我们大家的。万老板,靠了你的戏,我们才有滋有味地活着呀。你要先惜自己,再惜别人。我是拿你当神一样供在心里,让你在夜晚这样子等人,我心里都已经疼得快穿孔了。还是先走吧。万江亭说,可我如果一个人走了,我恐怕就永远失掉了珍珠。 魏典之只好长叹一口气,说万老板,你就是我的神,按理我不该说这句话。可眼下只有我们两人。我要掏着心跟你说上一句:这世上最不怕失掉的东西就是女人。如果你一旦害怕失去她时,就肯定已经失掉了。万江亭说,你认为我已经失掉了?魏典之说,事至如此,我想差不多吧。男人要什么,你我都知道,可女人要什么?恐怕我们永远不明白。 魏典之将万江亭送回家时,已是凌晨。万江亭连开锁的力气都没了。魏典之代他打开门,连灯都没开,便将他扶上了床。魏典之说,万老板,好好睡一觉,天亮醒来,我们再商量。我会让菊台社的票友保护你的。万江亭没有说话。 魏典之关门而去。倒在床上的万江亭从眼前到心里都是黑的。他想不明白,玫瑰红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有去古德寺。而魏典之的话更是堵得他心里阵阵发慌。 月光透过窗户淡淡地落在屋里,突然桌上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地闪着光。那光似乎绿荧荧的,散发着一股鬼气。万江亭被这光惊了一下,他立马起身,走到门边,拉开灯。 他居然看到桌上放着一对玉镯。那是他家祖传的玉镯。他托余老板说媒时送给了玫瑰红。 万江亭心知缘故,堵着的胸口仿佛有洪水汹涌欲出。他忍了一下,没忍住,一口血喷在了墙上。 四 水上灯一早去万江亭家收拾房间。万江亭走前说了,如果一周没回来,便将这房子转租他人。余天啸便让水上灯把万江亭的东西都收捡好。 水上灯推开屋门,一眼竟看到倒在地上的万江亭,继而又看到墙上的血。水上灯大骇,她尖叫道,万叔!万叔!你怎么了?你怎么没走? 万江亭慢慢醒过来,他让水上灯搀扶着他上床,然后说,误船了。水上灯说,那那那……墙上怎么有血?万江亭说,是我不小心跌的。水上灯不信,但却不知应该说什么。水上灯说,万叔,我给你熬点稀饭喝好不好?你一定没吃早饭。万江亭无力地点点头,说好的,水滴。 余天啸闻讯匆匆而至。询问万江亭,他只是说误了船,没走成。又说既然上天不让他走,他就不走了。再问他与玫瑰红的婚事如何时,他便只是淡淡地说,听天由命吧。 水上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说,万叔,一定是我姨舍不得离开汉口。她想要什么,我最知道。万江亭苦笑一下,他突然想起魏典之所说,女人要什么,恐怕我们永远不明白的话,便追问了一句,你说她想要什么?水上灯说,她们两姐妹全都想要荣华富贵。万江亭说,两姐妹?水上灯说,另一个是我妈。万江亭说,不,你姨不是这样的人。余天啸见万江亭脸带不悦,便叱了一句,说你懂什么?我早讲过,大人说话时,你不要多嘴。 万江亭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的外伤痊愈后,班主说,再歇下去,班里该喝西北风了。你跟玫瑰红是名角,你们不出面,哪一场观众都没坐满。 万江亭试了试嗓,觉得用力时伤口虽然扯着有点痛,但也无大碍了。便说,好,你去挂牌吧。班主高兴道,老天爷保佑呀,幸亏没伤着你的脸,要不真唱不成了。万江亭说,你也别对我太长指望,说不定哪天我就真的唱不成了。班主说,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话也说。若按余老板唱戏的年头来算,你还得红几十年,而且更红。万江亭苦笑了笑,他想,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 水上灯闻知万江亭要开始登台演戏,便去跟余天啸说,万叔他受伤才好,我担心他上台会太累。我想跟着去照顾他,干爹你说好不好?再说了,我还可以跟万叔学点规矩。余天啸想了想,说难得你一片孝心。你万叔人好戏也好,这两样你都要学。 小报消息多是短命。随着万江亭伤势的恢复,人们议了几天,也就转了话题。两大名角意欲出走,虽然事大,却因未遂而知晓的人少,便也波澜不惊。生活还要继续。 万江亭被砍伤后的第一次挂牌是在长乐戏院。见到玫瑰红时,他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容。玫瑰红心有愧疚,眼有惊慌。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万江亭全然不介意的笑容,竟不是往日的春风,而是看不见的刀刺。 万江亭化妆时,依然像往常样,细致入微。玫瑰红有些受不住,走过去说,江亭,伤全好利落了吗?万江亭说,应该没有问题。玫瑰红说,江亭,我想跟你解释一下,可不知道该怎么说。万江亭说,没事,你就像往日一样好好唱戏就行了。玫瑰红说,那天晚……你是不是等了好久?万江亭说,没有。我去了没见到你,就回来了。我也不想离开汉口。玫瑰红说,可是魏典之说……万江亭打断她的话,说老魏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是疼我,所以他会把事情夸大。不当事。今天我们好好唱。 万江亭声音平缓,说话语调一如以往的温和。玫瑰红内心略微有了些平静。舞台像往常一样,你方演罢我方上场。玫瑰红和万江亭的戏依然唱得令观众如痴如醉。就仿佛万江亭从来没有被人砍伤,玫瑰红从来没有退还玉镯一样。曾经有过的最艰难的日子仿佛从日历牌上剔除掉了,万江亭恍然是在老大兴园跟余天啸喝完酒后,直接就来长乐戏院演了这场戏,两下里衔接得天衣无缝。 而实际上,还是有三个人从他的唱腔里昕出了他的心。一个是玫瑰红,她听出万江亭多了悲伤;另一个是魏典之,他昕出万江亭多了沉痛;第三个则是水上灯,她被万江亭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吓住。她觉得万江亭是处于一种绝望之中。他的每一句唱腔,都在表达着这种绝望。 这天前来捧场的人多极。一则万江亭伤好复唱,他的戏迷蜂拥而至,花篮带了好几个。但最大的花篮却是玫瑰红的。它大得高出人头,花团锦簇,花枝饱满。玫瑰红谢幕时,一脸兴奋。剧院的一角,一大群人站起来为玫瑰红鼓掌,掌声中还夹杂着火爆的喝彩。领头者便是肖锦富。 演完戏,万江亭卸下妆,水上灯递茶送点心,小心伺候着。万江亭说,水滴,谢谢你。有你照顾,我轻松多了。水上灯高兴道,万叔这样说就太好了。今晚上我还要给万叔熬鸡汤,好让万叔保持元气。万江亭说,好。那我要请余老板一起来喝汤。水上灯便更高兴,说干爹也说我的汤熬得好。他不知道,我是专门去饭馆学了一手的。我跟大师傅说,我只给两个人熬汤喝,一个是余老板,二一个是万叔你。那个大师傅连忙大声说,既是这样,那我亲自教。一番话说得万江亭笑了起来。 出门时,万江亭自然而然地停下步伐。以往,他都会和玫瑰红一起去喝茶或是宵夜。现在,他却见不到玫瑰红的影子。班主说,你就自己回去吧。玫瑰红卸完妆还没起身,便来了一群人,把她接走了。想必是肖公子。万江亭便不再说什么,坐上黄包车,径直回了家。 秋天悄无声息地走进汉口。有一天水上灯走到街上,一片树叶落下,正好碰着她的头。她抬头看了看,知是秋天来了。虽然树都还绿着,风却开始变凉。 秋季从来都是汉口的最好季节。汉口逢春雨水繁多,四处潮湿;逢夏酷日暴晒,闷热无比;逢冬天寒地冻,冷风如刀。惟秋天,让汉口人大有享受之感。但逢进秋,则天气明朗,云淡风轻,空气不湿不干,触及皮肤,尤是清爽,气温亦不高不低,无论行走在外或是安坐于内,都觉自在舒服。环境一舒适,人便有闲情。出门喝茶看戏以及看电影逛乐园的人,总是在这时多极。汉口的戏班,亦因人们情绪的舒展,而异常活跃。 小报上的消息也异常之多。一天余天啸回家,拿了张报纸,大笑着,然后四处找水上灯。 水上灯正跟徐江莲在后院学“花猫捕蝶”的身法。徐江莲说,这套身法讲究轻俏。一轻俏就好看。上台走大步也得像风摆杨柳,既轻却又带着劲。四面八方都要顾到,上下左右都得合獒。举手投足,左看右顾,光是眼睛有尺寸还不行,还得心里有尺寸。心到眼到手到脚到,下下踩的才是落地。这就算是学进去了。下面才是指法、眼睛、脚步的美与不美。 水上灯很喜欢《打花鼓》这出戏,而其中的“花猫捕蝶”的身法,更是令她喜爱得如痴如醉。徐江莲说,算你还识货。她拿出汉戏代代相传的“花猫捕蝶”的一百零八套身段谱。水上灯看罢,照样试着练习,觉得完全像是在跳舞。水上灯想,如果真到戏台上跳这样的舞,整个台面都会跟着人旋转。那样演戏才真真叫作过瘾。把这感觉说与徐江莲听,徐江莲说,你有点开始人戏了。戏虽是演的,但要演得好,戏就得进心里去。 水上灯正与徐江莲且说且走着步伐,由“织女穿梭”到“拨草寻蛇”二者如何过渡。正说时,忽听余天啸叫,水上灯忙不迭地应答着,问有何事。余天啸说话间便进到后院,大声说,水上灯,你赢了!从今以后,你的命就是你自己的了。 水上灯不明就里,说我赢了什么?余天啸递上小报,说你自己看。报上在说,周上尚完了。水上灯说,为什么?余天啸用右手在左手心打着节奏,一派高兴,说先前他没出科,就开始红。等出了科,只唱几台戏,就红得发紫。身边围了一堆人,供他吃供他喝陪他玩。今天《罗宾汉》报抖料,说他出科不久就被人包养。你们猜包养他的是哪个?水上灯说,真的?哪个呀?余天啸说,是汉口名妓银娃呀!大他好几岁,亏他也肯。报上还讲,有人给报纸透风,说周上尚前个月就已经身染梅毒。戏迷说难怪他唱戏时气跟不上来。 水上灯和徐江莲全都大惊。徐江莲说,这不是废了么?这个样子,哪个还请他唱?未必当初没有人劝一下他?余天啸说,我去乐园,刚好碰到黄小合,也问他这个话。黄小合说,他一出科就红,怎么还会听我这个老师说?当初带他进上字科班的是周元坤。周元坤是怕他稳不住身子,还专门去找过他。去后看到他被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围得严实,见他像没见到似的,气得周班主一句话没讲,就走了。连周元坤都说,这样下去,没得戏唱了。果不然,报纸一出,几家戏园挂了他牌的,立马都摘了。他还想红过我?今生今世都别做这个梦了。余天啸说着,拍了拍水上灯,说还是我们水上灯眼睛狠,居然看得出周上尚没得前途。 水上灯闻此讯心下恻然,她想起那年在长乐戏院看周上尚顶余天啸演《荥阳城》,想起自己拚命拍红的巴掌。虽然她以命相赌周上尚红不过余天啸,但她却万没想到,周上尚红得这么快,而消亡得也这么快。她正欲说点什么时,突然眼睛落在另一段文字上:汉戏名角玫瑰红即将嫁入豪门,富贵公子肖锦富随时迎娶娇娃。 水上灯不禁大叫一声,干爹,你有没有看到这一条?余天啸说。我又不认得字,他们只跟我念了周上尚的这个,还有什么?水上灯说,上面说玫瑰红就要嫁给肖锦富了。余天啸怔住了,说真的?不会是瞎传吧?媒是我做的,聘礼是我去下的,女方也接受了,没有听万老板说退聘的事,怎么能再嫁他人?水上灯生气道,我就晓得玫瑰红是个贪慕富贵的人。余天啸说,你别先骂,赶紧去万老板家,问个明白。如果是真的,那得招呼一下万老板。恐怕他气也得气病。徐江莲说,唉,江亭这一生,怕是栽在玫瑰红身上了。一出科,头一个搭戏的人就是玫瑰红。演完一场就喜欢上她,百事万事迁就她,结果还是迁就不过来。怕就怕他想不开呀。余天啸说,万老板也是你师弟,你也得多去劝一下他。那是个好人,脾气如此温和,我见不得他受人欺。玫瑰红真是没见识。 晚上有戏,玫瑰红正在家里休息。李翠闻讯而去,说是怎么突然决定嫁给肖锦富呢?玫瑰红说肖锦富每天都来找她,话里话外都有威胁之意:前两天甚至限期,如再不答复,先见万江亭人头。玫瑰红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既然没跟万江亭出走汉口,想来也是放弃了这个人。事至今天,万江亭也没什么动静,显然也是想通了。她再拖下去,于万江亭于自己都不利,所以就索性答应了下来。说时玫瑰红拿出一个合约,递给李翠,说这是我口述,他的副官替我写的。李翠说,你知我不识字,我哪里看得清白? 玫瑰红说,我嫁给他自然有我的条件。我这第一条,就是断不可对万江亭有任何伤害。李翠说,肖锦富答应了?玫瑰红说,他说你人都是我的了,他什么也没落着,我伤他做什么?听听,以前伤江亭的果不然就是他们?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李翠说,就算他自招了,你能怎么办?他有钱有势有枪在手,怎么斗也是斗他不过。玫瑰红说,我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呀。这第二条,我要明媒正娶,过门时要穿金戴银,迎亲的轿子要把汉口的主要大马路都走上一遍。我玫瑰红在汉口也是一名角,眼前嫁到你肖家当三太太,本来也是屈了我。大婚那天,就必须让我扬眉吐气一下。李翠说,这条提得好。第三呢?玫瑰红说,第三条是结婚后,不得阻止我继续唱戏。李翠说,恐怕这条他不会答应吧?富人家最烦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偏你又这么漂亮,他们会担心你在外面惹出风流事,让家里丢脸。玫瑰红说,我既是嫁了人,本也不想再出台的。这条是我试试他对我是不是真好。结果,肖锦富全都答应了。李翠说,真的?看来他是真的爱你。玫瑰红说,是呀,虽然他长得不及江亭,但想想,我这辈子总算也有了依靠是不是?我红也红过了,名也出过了,往后就该静下身心,好好享受日子。翠姐你说是不是?李翠说,当然。你选肖锦富,不图他别的,只图个将来的生活牢靠。人终归是要老,尤其女人,将来日子过不安稳,年轻时红也是白红了。玫瑰红说,现在我只担心江亭会怎么想。也不晓得他受得住受不住。李翠说,他一个大男人,人又标致,戏又红,哪里还找不到个女人陪?玫瑰红说,你不知道,江亭性格虽绵软,但心眼死。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敲门声。玫瑰红急切道,怕是江亭来找,你要帮我劝解他。说罢忙上前开门,结果见到的却是水上灯。 换了往日,玫瑰红见到水上灯必是要开口骂她的,结果这一刻,她记挂万江亭现状,也顾不上昔日仇隙,急不可耐地拉着水上灯进屋,开口即问,你万叔现在怎么样? 水上灯说,你还敢提万叔?连余老板都生气了。说媒也做了礼也收下,怎么能改嫁给别人呢?玫瑰红说,水滴,你不晓得我的苦。我也是没办法。肖家天天逼我,又说不答应就会让江亭人头落地,你说我能怎么样?水上灯说,那你为什么不跟万叔离开汉口呢?玫瑰红说,那天是我没去。我不想离开这里。其实江亭也是不想离开汉口的,所以,我没去,他也正好就不走了。水上灯说,万叔不跟你说,可我要跟你说。那天你没去,万叔等了一夜,回家吐了一墙的血。你晓不晓得! 玫瑰红大惊,面色立即涨得通红。玫瑰红说,他为什么一个字不跟我说?水上灯说,万叔心里明白,说了有用吗?说了你就会乖乖跟他离开汉口吗?像你这样贪图享受、嫌贫爱富之人,万叔喜欢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玫瑰红说,好,你骂得好。可是我告诉你,你是最没有资格骂我的人。水上灯说,我为什么就骂你不得?玫瑰红说,因为你亲眼看见你姆妈过的什么日子,你爸爸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一个穷人活在这世上还不如一条狗。难道你爸你妈没努力去赚钱?可是他们累死累活,结果呢?你妈是醒过来了,想过好日子,可是太晚了,到头来走了一条死路,死得连人影都找不见。你爸更惨,对好日子连想都不敢去想一下,一个心眼认定自己命中注定是可怜人。被人打遭人欺,病得要死,连治病的钱都没有。伤痕累累地去阴问找你妈。你觉得我会走你妈那样的路吗?将来守着一个破屋子,养两个可怜的小孩,天天找米下锅?而你呢?自己也愿意活成你爸你妈那样吗?如果你不愿意跟他们一样的活法,你就没有资格骂我。现在,放着现成的路让我将来的日子自在舒服,我为什么不去走? 水上灯被玫瑰红的话击中要害。她觉得心里痛得要命,因为她的眼前一直浮着慧如和杨二堂的面孔。慧如的焦虑和哀伤,杨二堂的委琐和惶恐,交替出现。她挣扎着想要还击玫瑰红,却挣扎不出自己的心境。她知道,玫瑰红说的这些,其实正是她曾经想过的,直到现在依然在想的。她和玫瑰红的心思一模一样。她们是同样的人。 水上灯一句话没说,掉头而去。关门时,她昕到玫瑰红失声痛哭。哭声挤过门缝,一直追随着水上灯。水上灯甚至没了去万江亭家的勇气。她一路跑着,居然跑到了黄孝河边。她在荒草萋萋的原野上找到了杨二堂的坟墓。一屁股坐下,放声号啕起来。 坟头的草很长很乱,从来没有人来修整过它。几乎跟野坟没有差别。水上灯跪在地上,边哭边清理着杂草。她想,爸爸,对不起。等我有了钱,一定要重新为你修墓。你活着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我得要让你死后能享受像富人一样的坟墓。 五 秋天就是城里演戏的忙季。庆胜班的日程排得满满。除了长乐、满春几个大戏院,堂会多得接不过来。班主每天把几个名角伺候得好好的,不时地派出银包。每天晚上,玫瑰红一下台,便有人守着她,等她卸完妆,小汽车已在门口泊着,车上坐着肖锦富,玫瑰红一上车,小汽车嘀嘀响两声,一溜烟开去楼外楼,自然是到那里跟肖锦富一起宵夜。而万江亭依然是习惯地在门口站等一阵,直到没了人,才自己叫了黄包车回家。 万江亭把班主给的银包看也不看地就递给水上灯,说拿它去买吃的吧,我留钱也没用了。水上灯便拿了这钱夜夜给万江亭做夜宵。回去跟余天啸说起这事,余天啸说,这看上去不太对头。水上灯说,我觉得万叔好像心死了。 见到玫瑰红,万江亭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照样笑容满脸,照样说话温和,甚至照样关心她的身体。玫瑰红什么都没说,他亦什么都不问。他的平静令玫瑰红心里发怵,她想象不出,既然他爱过她,现在她要嫁给别人,为何他能如此水波不惊。 私下里,玫瑰红拉着水上灯说,水滴,你先不要骂我。我心里慌得厉害。你万叔怎么回事?他不知道我的事吗?水上灯说,想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让你为难吧。玫瑰红说,这个傻瓜为什么要这样憋着自己呢?骂我一顿也是好的呀。水上灯淡淡地说,也可能万叔想通了,反正你要嫁给别人,他再另找其他姑娘也一样。玫瑰红说,不可能。我十五岁就跟他一起唱戏,跟他相好也有了上十年。他的为人我晓得。水滴,我到底是你姨,这回你要帮我。水上灯说,我怎么帮?玫瑰红说,我大婚的日子选在中秋节,那天你要替我关照紧一点,我只怕你万叔有什么事。水上灯说,万叔根本就不在乎你了,你别再自作多情。玫瑰红说,他真的不在乎?水上灯说,你看不出来吗?他跟以前一模一样。水上灯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想,到了那一天,万叔怎么过得去呢? 婚期越来越近,玫瑰红越来越怕面对万江亭。肖锦富见她心神不宁,说女人结个婚就这么紧张?玫瑰红烦乱地说,你都结过两回了,当然不紧张。肖锦富说,这话别老挂在嘴上。为了你,我已经把那两房送到了乡下。你看看,我对你是不是真心实意? 一天早上,玫瑰红没起床,肖锦富便过来找。婚期在即,他怕玫瑰红有变,要去汉阳归元寺烧炷香。让玫瑰红一起去,在菩萨面前作个保证。玫瑰红哭笑不得,又拗他不过,只好陪着一起过了汉江。 玫瑰红晚上在乐园三剧场挂了牌,她有《宇宙锋》和《凤仪亭》两个折子戏的演出。去时天气还好,回时天公突然变脸。狂风加了暴雨,汽车开到汉江边,却没有船过渡。船夫说,这天气,过一只翻一只,过两只翻一对。你们敢坐我们不敢划哩。玫瑰红一行便只得在附近找了家客栈避雨歇脚。 玫瑰红人在客栈,望着窗外大雨,急得跳脚。她晓得班主定是要急疯,而观众砸不砸场子。都难得说。肖锦富说,急也没得用,钱我帮你赔。你反正要出嫁了,收心回家也一样。戏迷如果不认你,就算了。玫瑰红说,呸呸呸,少说不吉利的话。戏迷才不会不认我。你莫指望我回家当阔太太,我是要唱到老的。肖锦富说,好好好,你天天唱我天天去看就是了。玫瑰红说,那还差不多。 雨是越下越大。天色暗得早。水上灯陪万江亭到乐园后,便替万江亭泡好茶,又将蟒袍抖开,髯口理顺,头盔拨正。只有水上灯知道,万江亭的若无其事,只不过是个假。而他心里却是被巨石压着,时时都吐不过气来。万江亭见水上灯熟练地忙碌,便说了一句,谢谢你,水滴。 班主和剧场管事喧嚣着进来,班主急切地问:江亭,玫瑰红去哪儿了?听说她去对岸,还没有回吗?万江亭说,她没来吗?班主说,没有哇,一半的观众都是来看她的。她现在连个影子都不见,怎么办?万江亭说,不会吧,珍珠把演戏看得重,从来都不漏场的。剧场管事说,可是马上要拉幕了,她人还不见呀。水上灯说,她不见了,找我万叔做什么?班主忙说,也是也是。知道你们两个现在各走各的。可是怎么办呢?她今天有两场折子呀。 水上灯突然心一动,她想起余天啸误场,周上尚临时顶戏的事。几乎想也没想,水上灯说,哪两个折子?剧场的管事说,《宇宙锋》和《凤仪亭》。水上灯立即兴奋了,说我都会唱。剧场管事不耐烦地说,会唱就会演吗?水上灯说,我以前是上字科班的。我在洪顺班也演过戏。班主说,演过这两出戏吗?水上灯说,没演过主角,不过,我都学过。班主说,真是一堆废话。万江亭说,再等等看吧。不行我的戏先上。剧场管事说,把玫瑰红的戏押后倒是没问题,可是她若还是没来呢?班主急道,这个死丫头,死到哪里去了呢! 两人又急吼吼而去。 万江亭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低头垂眉,沉吟不语。时间一到,他便上了场。他这一出戏是《四郎探母》。唱完回来,正欲叫水上灯倒茶,却没见她人。心道她是在外面玩去了,便自己倒了茶喝。班主又走了进来,长嘘一口气,说吓死我了。万江亭说,珍珠赶来了?班主说,我正在门口望,剧场管事说她已经来了,化好了妆,正准备出场。万江亭说,那就好。我说嘛,珍珠是不会误戏的。班主说,还是你了解她。江亭,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啦?万江亭说,没怎么呀。班主说,你真沉得住气,我在班里都说了,做男人就得做江亭这样的。拿得起,放得下。我都服你。万江亭苦笑了笑,说谢班主了。 两个说话间,忽听到场下喧哗。剧场管事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大声说,班主,怎么回事?上台的不是玫瑰红?班主莫名其妙道,不是她是哪个?剧场管事说,我看也是她呀,可是你听台下。你听! 班主和万江亭齐齐跑到戏台一侧。果然见台下有人伸手指舞台,又有人嚷嚷着。突然戏台上的赵艳容唱了起来。 老爹爹说此话人伦大变, 怪不得不忠名四海流传, 你的儿曾读过诗书经传, 岂学那失节妇遗臭万年。 这声音清澈婉转,有如林间百灵自如地啼鸣,又有如清风从心头飘然拂过。它由人们的耳朵,进入心头,仿佛瞬间能止住烦乱,让愉悦洋溢得满心。非但是声音悦耳,眼波流转间,手指翘出间,水袖轻甩间,脚步碎走间,招招摄人魂魄。 台下的骚动突然静止。一段唱完,便有人高声喝彩。议论声亦悄然而起。这是哪个?是玫瑰红吗?好像又不太像。台上演至赵艳容装疯时,唱到“秦二世坐江山国法大乱,穿一双登云鞋随我上天”时,举手投足,轻灵妩媚,水袖旁甩,曼妙婀娜。即使头发散乱着,衣服亦凌乱,却仍是美得出奇。观众立即便忘却玫瑰红,甚至没去议论到底是不是玫瑰红,只倾心地关注着赵艳容。 看着台上的表演,班主大惊,说这、这是玫瑰红?万江亭失声道,是水滴这孩子。她像足了玫瑰红的身法和眼法,却又完全是她自己的一套。班主更惊,说她?她能唱成这样?万江亭说,能!她在汉口迟早要红。班主说,今晚唱下地,她不就已经红了?没见台下观众的开心样子?万江亭说,这小丫头胆子大,居然敢冒充玫瑰红登台,如果唱砸了呢?她就是死路一条了呀。班主叹道,有这胆子的人,多半都能石破天惊。 水上灯唱完下台,一眼就看到站在台侧的万江亭和班主,吓得她立即站定脚跟,不敢朝前走。水上灯说,班主;万叔,对不起,我看到我姨没有来,就、就…… 话未说完,台下有人喊,赵艳容上来!是哪个唱的?上来报个名头。水上灯吓住了,说这这这,这怎么办?班主说,你说怎么办?上去呀。水上灯伸头望了望台下,有些怕了,说不不不,我不敢。班主说,刚才上去唱,你胆子大,现在倒怕了? 万江亭说,不用怕,我带你上去。我说你应就是了。水上灯说,好的,万叔。 在一派喧嚣声中,万江亭和水上灯上了台。万江亭说,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要向各位解释一件事,然后再介绍一个人。大家来看玫瑰红的戏,但今天突然狂风暴雨,玫瑰红被堵在对岸,过不了江,她无法登台,我们非常抱歉。这位女子,是玫瑰红的姨侄姑娘,平常学玫瑰红也学得有几分功夫,所以她顶替她姨上台表演了一场。大家说,她的表演如何?台下便嘈杂地叫了起来:太好了!到底是嫡传,不一样!又有人叫道,她是小玫瑰红。突然间,叫小玫瑰红的人多了起来,一会儿,竟成整齐的声音:小玫瑰红!小玫瑰红! 水上灯慢慢上前走了几步,深深朝观众鞠了一躬,台下静了下来。水上灯说,谢谢各位抬举。不过,我不是小玫瑰红,我也不能叫小玫瑰红。我叫水上灯。这是我进上字科班的时候,万江亭万叔给我起的名字。万叔当时说,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班主立刻决定用这个名字。饮水思源,有了上字科班老师的教,才有了我今天的戏。万叔给我起这个名字,是想让我像灯一样在台上大放光明,我要让万叔和老师如愿。请在座父老乡亲叫小女子为水上灯。说罢,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掌声便哄然而起。依然有人喝彩,好!水上灯!好! 万江亭不觉诧异地望着水上灯。水上灯低声道,万叔,我们可以下了吗?万江亭说,可以了。 这天晚上的最后一折戏是《凤仪亭》。万江亭演的吕布,而水上灯演的貂婵。两人从来没有对过戏,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戏演完,台下掌声雷动,连班主和剧场管事都兴奋得拚命鼓掌。万江亭说,水滴,从没见你演,你怎么跟我配合得这么好?水上灯说,万叔,我看都看熟了。你说我已经看了多少场了?我梦里都想跟万叔搭戏,平素常揣摸你的戏路。万叔,今天终于实现梦想了,我好开心。万江亭淡淡一笑,说开心就好。剧场管事说,水上灯今天救场救得好。班主亦说,今天我得封给你包银。水上灯,做好事有好命。你已经红了。往后你就来我班里跟你万叔一起演好了。水上灯说,不,我要听我干爹的,他说行我才能唱。万江亭说,班主,莫为难她。她还小,有事要跟余老板商量商量才是。 次日清早的报纸,全都在说水上灯。有标题拟为:一盏水上灯,明光照戏台。又有标题拟的是:明艳照人水上灯。更有甚者,说水上灯是将来的玫瑰红,所不同的是,玫瑰红只是红而已,而水上灯却会大放光明。最刻薄的是《罗宾汉》报,早先对玫瑰红即将嫁人豪门便颇有微词,这一刻便以通栏大标题说:水上漂来一盏灯,玫瑰从此红不再。 余天啸次日去六渡桥跟朋友喝茶,听到戏迷们说起水上灯像说一个传奇故事。且说水上灯有今天,完全是余天啸带出来的。余天啸有大恩于她。余天啸拿了报纸看半天,却因不识字,什么也看不明白。于是问人,问了半天,方知就里。心下明白,水上灯不小心把自己闯红了。便感到十分高兴,喝茶间吹道,这个小伢,硬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当初我救她,也是鬼使神差。你看,我又不认识她,却为她花了一大笔钱。硬是说不出个名堂,就只想救她。这一下好,救了个名角出来了。茶客们便打趣道,余老板以往说女人演戏是妲己,是来败汉剧江山的。这一下,自己给汉口戏台搞了个大妲已出来。余天啸便哈哈大笑。 这天余天啸回去得早,进门就喊水上灯。水上灯已出门买了菜回家,正在厨房帮忙。见余天啸叫,以为还要喝茶,连忙跑去端壶。 余天啸说,从今天起,你不用打杂了。买菜泡茶,我换人来做。你跟我到戏班正经演戏去。水上灯兴奋地跳了起来,说真的?我真的可以跟干爹一起去演戏?余天啸说,你红都红了,还不出去演?过不几天,蛮多人都会点着要看你的戏哩。水上灯有点不太相信,说,不会吧?哪有这么快?余天啸说,没得关系,还有我。你往后跟着我搭几出戏。不消一年,我保你红遍汉口。 水上灯扑通一下跪在余天啸面前。水上灯说,我能有今天,全是干爹的恩情。我最大愿望就是跟干爹同台演戏。红不红我都不在乎,能跟干爹一起演戏,我这辈子真是够了。 余天啸拉她站起,大笑着说,演是肯定要跟我演,红也是要红的。这是你的命。不过,往后,还得勤跟徐老师学戏。老话说,艺多不压身。文戏武戏都要拿得起,青衣花旦行行做得足,你若不红,天理不容。水上灯响亮地答说,我晓得了。我一定好生学。不过,干爹的茶还是我来泡。余天啸说,好好好。等戏迷骂我用名角来泡茶的时候,你就莫泡了。免得我茶喝得不舒服。水上灯亦笑,说他们要晓得,干爹就像我自己的亲爹一样,就不得骂了。余天啸满意道,这话说得好。干爹听了心里很舒坦。 下了一夜雨,第二天早上才停。玫瑰红清早过了江,家都没回,立马去跟班主解释。结果班主尚在睡觉。玫瑰红又找到庆胜班管事,说她想晓得有没有戏迷砸台子,需不需要她赔。管事说,没得事,戏迷个个都看得蛮高兴。玫瑰红有些奇怪,说这样呀。换了戏?管事说,你那个姨侄姑娘救了场。她唱得真叫是好。戏迷都看疯了。玫瑰红大惊,说什么?哪个救的场?管事说,你那个姨侄姑娘呀?叫……水上灯。本来想叫她小玫瑰红,她不肯,说自己原是上字科班的,艺名叫水上灯。不能忘本。玫瑰红说,真的?她能唱下来?管事说,莫说你想不到,班主也想不到。我都看傻了眼。这个伢从昨夜起,必定是红了的。不信去看今天的报纸,条条消息怕都是在写她。完全是天上掉下个名角来。玫瑰红说,报纸上说些什么?管事说,什么都说。也有说,玫瑰红要嫁了,迟早不会演了,这个伢的出台,正好接上气。 玫瑰红不等管事说完,掉头而去。在路上,她买了一堆报纸,一口气冲到肖锦富处,把报纸朝肖锦富面前一甩,一句话没说出,泪便流得满脸。肖锦富不明就里,拿了报纸,细细一看,才发现,昨夜一场大雨,打落一枝玫瑰红,却开出一盏水上灯。 肖锦富说,哎呀,这不是什么大事吧?你过不几天就要出嫁,干脆退出舞台,轻轻松松当阔太太,不比她强?何必自己再去受累。再说了,你成天跟那个姓万的搭戏,我还不放心哩。玫瑰红说,呸,我都这样对他了,他恨我还来不及,你有什么不放心。我还不放心你,哪天又勾搭一个小妖精回来,让我吃不消。肖锦富笑道,好好好,这话我爱听。这说明你在吃醋。 肖锦富边笑边翻看着报纸。玫瑰红说,报上真的说她唱得好?肖锦富说,我念条给你昕,你不要生气。水上漂来一盏灯,玫瑰从此红不再。 玫瑰红跳了起来,说放屁!我偏要红给他们看看。我要跟那个臭丫头同台打擂,看是她红还是我红。肖锦富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如果你比她红,也是应该,她也不丢脸。可是如果她比你红呢?她就会更红,你呢,脸就丢大了。玫瑰红说,她怎么可能比我红?我到底在汉口也唱了十几年吧?肖锦富说,这就是了。她是含苞初放的花,新鲜陌生,你是盛开许久的花,花朵虽然大得好看,但即刻就要谢了。你说赏花人是更愿意赏你,还是更愿意赏她? 话说得玫瑰红一时无语。肖锦富说,其实花可以不谢。你趁机因嫁人而辍演。从此在家相夫教子,留给大家的正是一个完美的玫瑰红,有什么不好?玫瑰红想想他说得有理。便长叹一口气,说我想想看。 下午她去了五福茶园,还没说话,李翠便说,昨晚你怎么回事?怎么让人家在你的位置上红起来了呢?玫瑰红说,唉,真是说不得。都怪肖锦富,一早非让我去归元寺烧香,结果被雨堵在汉阳,回不来。李翠说,江亭也说了你被堵在江那边,也没人怪你。没人怪的主要原因,还是那丫头唱得实在是好。玫瑰红说,你们也觉得她唱得好?李翠说,是呀。不要说我的巴掌都拍红了,连我家大太太大少爷都连着喊了几声好!除了水武,你晓得,水武是除了你的戏,其他人演他看都不看。后来听说水上灯就是那个下河人的丫头,大家都惊了个呆。尤其水武,像被别人打了一拳似的,愤怒了半天没讲出话来。玫瑰红说,为什么?李翠说,哎呀,搞不清楚,反正他们从小就有仇,加上她顶的人是你,所以水武气得要命。玫瑰红来了兴趣,说是吗?李翠说,可不是?大太太也说,往后她的戏再也不去看了。水武还嚷嚷,说要去砸她的场子。玫瑰红笑道,啊,这就有戏看了。翠姐,你觉得她能红过我么?李翠说,看昨晚上那个架式,怕是像。玫瑰红叹了口气,说花开花落两由是,自古旧人让新人。也就这样了。肖锦富倒是高兴,说正好在家当阔太,免得辛苦。又说现在辍演,人家往后想着的都是你最美的样子。我叫他把心说乱了。翠姐,你说呢?李翠说,我看他说得对。不然,你要等到自己唱得不行时,再退?只可怜我家水武,迷你迷得要死要活的,这下子连戏院恐怕都不得进了。 玫瑰红决定去跟班主说她即将结婚从此辍演。班主一脸哀容,连连说不晓得将来班子还能不能撑住。玫瑰红说,不是有那个水上灯来顶吗?班主说,她是余天啸的人,那边怎么会放手让她过来? 便是玫瑰红宣布辍演的当天,万江亭走在路上。不小心被日本人的汽车撞伤。没人知道怎么撞的。据开车的日本人说,是他自己往车下钻的。这一说被万江亭否认了。日本人在汉口名声最坏,他们的话一般没有人信。所以人们都信万江亭的。只是在谈及赔偿时,万江亭说算了,我也不在乎那几个钱。 水上灯闻讯前去照料。好在万江亭伤不重,小腿骨折,在医院打上石膏,坐了黄包车就送回了家。 庆胜班一下子两大主角不能演戏,几乎就停了摆,班主急得嘴上起泡,四下借角。甚至借到了余天啸这里。余天啸想想便答应下来,对水上灯说,这个事你还是要帮一把,你红在庆胜班,顶的又是你姨和万叔的缺。不然,就说不过去了。水上灯说,万叔受了伤,我得去照料他。余天啸说,能照顾你万叔的人多的是,可是能去顶他挑庆胜班大梁的人却没几个。而且,你想红,这也是机会。你就先替他们唱一阵子。水上灯一想,也是,便也满口应承下来。 玫瑰红的婚期一天天临近。她去上海买了一批首饰和衣服,觉得还不够,又天天坐着肖锦富的汽车,在汉口采买。玫瑰红觉得购物是比唱戏更让人兴奋的过程。肖锦富说,早知你这么喜欢买东西,我带你去趟香港你恐怕老早就跟我了。玫瑰红说,你现在带我去也不迟。肖锦富说,结婚后,多的是时间去,别说香港,去趟巴黎也是没问题的。玫瑰红说,那我可不去。太远了,小心回不来。肖锦富便大笑,说她虽然是名角,却尽是汉口的土气。 迎亲的头天晚上,玫瑰红到底还是找了水上灯,说水滴,你也算是我娘家人,我本该请你去参加婚礼,可是我担心你万叔想不开,所以,你得替我守着他。水上灯点点头,说你不去见他一面?他腿受了伤。我怕他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这样。玫瑰红凄然一笑,说都这地步了,再见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他也什么话都没说过。水上灯说,可万叔都放在心里。你没看他一直在瘦瘦瘦?玫瑰红说,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才叫你去守着他。水上灯说,我知道了。玫瑰红说,你现在终于红了。水上灯说,我说过,我一定要红的。你也晓得我说话算话了吧?玫瑰红说,不过,我得说一句话,你听不听?水上灯说,你说吧。我不怕。玫瑰红说,我红了十几年,但是你红不过我这么久。不出十年,这舞台上根本就看不到你的影子。水上灯说,好,这是你下的咒,我记住了。我就是拚了命,也要破你这个咒。我起码也红十年零一天。你将来看好了。玫瑰红冷冷道,我当然会看到的。说你红不了十年,不是因为你的戏,而是因为你这个人,和你该有的命! 六 玫瑰红大婚,庆胜班三天不演戏,全都去参加她的婚礼。这天,水上灯一清早便去到万江亭的寓所。 请去照顾万江亭的张妈说先生昨晚上就没吃饭,光是呆呆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水上灯吓了一跳,忙到床跟前,叫道,万叔,起来吃饭好不好,我替你买了冠生园的糕点。万江亭摇摇头,说谢谢你,水滴。我没有胃口。水上灯说,张妈说你昨晚就没吃饭,这样下去身体要垮的。万江亭说,水滴,我要这个身体已经没用了。水上灯说,万叔,你千万别这样。你说过,要跟我搭戏的。 无论水上灯怎么劝,万江亭依然不肯进食。及至中午,万江亭说话气息已经很短了。水上灯惊慌失措,忙跑回去找余天啸。余天啸一听此况,坐着黄包车便赶了过去。虽然只有几天没见,万江亭却恍若这几天褪尽了身上的肉,只剩得皮包骨。余天啸见之不禁失色叫道,你也不至为这样一个女人如此伤自己吧?万江亭突然双泪长流,说没有珍珠,我活着好无趣。余老板,我谢你的好意,替我做媒,平日待我有如兄长。可惜我报答不了你了。来生或许还有机会。余天啸说,万老板你不可以这样。你想想汉口的戏迷该有多伤心,他们追随你十几年,你就这样为一个女人把他们全都抛弃了?万江亭说,先生我要拜托你,替我去帮他们道个歉,就说他们全都是我的恩人,可我对不起他们。余天啸说,人生的乐趣有很多,你先静下心来,好好养身子。长乐想要上连台本,我正想找你搭戏哩。我们一场接一场连着演,该有多过瘾。万江亭说,对不起了。早说就好了。还有,水滴这孩子,虽然是珍珠的姨侄女,却跟我亲。尽管她很知事,可还得先生提携,教导。余天啸长叹道,说这话我真不敢受呀。在我们汉戏名角中,你是最正派的,所以我让她跟你学规矩,她得你来教导呀。水上灯说,万叔,我要你来教我规矩。你前阵子还没教完哩。你不可以伤了自己。万江亭说,余老板,我晓得,孩子我不拜托你也会照顾她。水滴,你不光要学余老板的戏,更要学他的为人。我心已死了,身子也正慢慢地跟着走,你们不用多劝。 余天啸连连长叹着。突然他站起来对水上灯说,你赶紧去把庆胜班主叫来,我去找玫瑰红。万江亭说,余老板,别,她今天大婚,别扫了她的兴。我不想她不开心。余天啸凝望了他一下,然后说,好吧,那我去找班主,你不能连他一面也不想见吧?万江亭叹口气,说这就依你吧。班主也算是我的恩人。 余天啸走后,万江亭屋子里便只剩下水上灯和帮佣张妈。万江亭对水上灯说,水滴,你姨结婚,你也算是她娘家人,你去吧。水上灯说,我不去。万叔,我跟你说个事,你放在心里就好了。我妈并不是我亲妈,这是她亲口跟我说的。我不晓得自己的爹妈是谁,也不晓得他们在哪里,更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万叔,你知不知道,我很想晓得这些。可是我又很恨他们。所以玫瑰红也不算是我亲姨。我跟她没关系。万江亭叹说,原来你的命比我晓得的还要苦。水上灯说,所以万叔要坚强地活着才是。万江亭说,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想逃跑。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一个没有钱没有势的男人,不会有人去尊敬他,也不会有女人去爱他。就是有,也不长久。这世界我看得太清楚了,我很讨厌它。所以我要离开它。我要跑得快快的,离它越远越好。水上灯哭了起来。万江亭苦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在水上灯的泪水中合上眼睛,仿佛睡着。 远远地传来鞭炮和鼓乐声。迎嫁的队伍走了过来。水上灯担心万江亭听见心烦,忙去关窗。低头间,见两辆小汽车披红挂彩,缓缓而行,一顶花轿跟随其后,十来匹大洋马威风凛凛,两边夹轿。鼓乐队和看热闹的人混在了一起,一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不时有警察手挥着警棍前后喊叫,让路!让路!这样的豪华阵式,让水上灯的心怦怦直跳。关上窗,她到厨房对张妈说,我去给万叔买点东西,你照看一下。张妈正在炉子上熬着排骨汤,说伤了骨头要用骨头来补。 水上灯一口气跑到迎嫁的队伍前。她被这大气派所震住。她想,一个女人有这样一次排场,这一生也够受用了。难怪玫瑰红要抛弃英俊的万江亭而嫁给长得猪头似的肖锦富。男人不需要相貌,甚至你爱不爱他都无所谓,但他得顶天立地。什么样的男人顶天立地呢?除了有钱有势,还有什么?万叔也说过,世界就是这样。 水上灯胡思乱想着,随着迎亲的队伍,一直走到水塔。玫瑰红就住在水塔后的里巷。水上灯看到在炮仗的嘹亮和飞舞中,玫瑰红由几个伴娘搀扶,一身绫罗绸缎,迈着细碎的步子,抬脚上了花轿。她的头被红布笼罩着。但她缓缓伸出手来,戴在手指的金戒指和戴在手腕上的金链子,都在阳光下一闪一耀;而当她轻轻地抬起脚时,脚下的高跟鞋和套在脚脖上的金圈亦在万众瞩目中熠熠生光。那些光彩,落在水上灯眼里,仿佛金星。水上灯想,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水上灯奔回万江亭寓所时,天色已有点昏暗。她什么也没有买,进屋见灯关着,张妈坐在厨房里打盹。水上灯说,张妈,万叔还好吧?张妈说,汤煨好了,可我见他睡得正香,就不敢打扰他。水上灯探头看了看屋子,便觉得张妈说的是。于是亦坐在厨房里,跟张妈描述适才的迎嫁的场面。 余天啸和班主一同赶来时,天已然黑了。跟着一起到的还有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余天啸说,万老板还好吧?水上灯说,一直在睡。先生怎么这么久才来。余天啸说,班主被玫瑰红请去吃喜酒了。我一直找到肖府,遇到魏先生,才把班主找到。魏典之说,万老板睡了一天?水上灯说,是呀。班主说,既然睡了一白天,现在叫他醒来吃点东西。水上灯说,是呀,万叔一天没吃什么了。 说着几个人进房间,打开灯,走近万江亭床前,发现他脸色煞白,只剩得游丝一样的气息。几个人都吓住了,余天啸说,万老板,你怎么了?班主说,得赶紧送医院才是。水上灯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朝床下望去,竟发现下面滴着血。她失声叫起,血呀! 余天啸顺着水上灯的目光所指,顿时怔住。片刻,他掀开万江亭盖着的被子,发现他已经割了腕。那只血淋淋的手上捏着一对玉镯子,这正是万江亭托余天啸送给玫瑰红的聘礼。 魏典之顿时痛哭流涕,大声说道,赶紧呀,往医院送。万老板呀,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呢?不过一个女人么。你怎么把我们都丢下了呢?水上灯亦哭了起来,她说万叔,你不要这样…… 余天啸与班主意欲抬起万江亭。余天啸拿下他手上的玉镯,万江亭睁开了眼,说这个……留给水滴……余天啸说,不要说话,马上送你上医院。万江亭说,没用了。她走了我也得走。 说完任凭余天啸和班主怎么抬起来他,怎么置放他到魏典之的背上,怎么将他搬上黄包车,怎么一路的狂奔。他再也没有说过话。半路上,万江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几天后,万江亭被安葬在了汉口万国公墓。下葬前,余天啸觉得这事还是应该告诉玫瑰红一声。但是肖府深深,谁又能进得去。和班主商量个来去,觉得还是让水上灯以玫瑰红姨侄女的身份前去合适。水上灯原本因万江亭的死,心里恨极玫瑰红,但叫余天啸这么一说,觉得为了万叔的心意,她也该跑这么一趟。 水上灯穿街走巷去到法租界的肖府,这是一个有庭院和花园的府邸。府邸之外的里巷,散落着一些妓女。她们身着鲜艳旗袍,很招摇地在路边晃着,随时见人拉客。在汉口,这一带本就是一个吃喝玩乐的地方。 玫瑰红闻知水上灯来,表现得十分热情,领着水上灯炫耀般地看这看那。水上灯要说什么,几次都被她巧妙地阻止。玫瑰红见人便说,这是我的姨侄女,水上灯。现在也是名角了,我嫁了,就让她来红。总归我家还有人红着。 水上灯便冷冷地看着她,由着她说。院里不时有几个青年军人进进出出。听玫瑰红说时,便齐齐望着水上灯,很羡慕又很钦佩的样子。这让水上灯心里突然生出满足感。 直到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玫瑰红才紧张地说,怎么样?江亭他怎么样了?水上灯说,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事。他死了。用刀片割的手腕。玫瑰红愕然万分,眼眶里一下子涌满泪水。 突然肖锦富朝这边走了过来。玫瑰红赶紧抹了泪,大声说,本来呢,昨天我们就要去香港的,可是你姨夫临时有事,就改在了下个礼拜。肖锦富走过来,说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呀?玫瑰红娇嗲道,哎呀,我们说几句私房话也不行吗?水滴是我姨侄女,特来看看我的。肖锦富说,哦,水上灯呀,听说你现在红了?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哪里。玫瑰红说,女人再红又有什么意思?像我,都红成那样了,还不得嫁人。这一嫁出去,跟红不红都没关系了。肖锦富说,既是姨侄女,就常过来看你姨。也看看我,我是你姨夫呀。水上灯说,好的。肖锦富说,到屋里坐去吧?珍珠,让水上灯喝点茶吃点糖果,看看你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玫瑰红便挽着水上灯,说走吧。难得你姨夫对我娘家人这么客气。 肖锦富一走开,玫瑰红便用手绢捂着脸哭。水上灯说,万叔最后的一句话是:她走了我也得走。 玫瑰红一听便哭得更响。水上灯担心地望了望四周,说你不怕他听到?这一提醒,玫瑰红又将哽咽生生吞下。 见她如此,水上灯也心酸了起来。水上灯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万叔准备葬在万国公墓,余老板和班主都希望你能去一下。大家都希望你能送万叔最后一程,让万叔在地底下心安。玫瑰红带着哭腔说,我恨不能现在就飞过去。可是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你姨父心眼窄,连万江亭三个字都不能提。我怎么还能为了他而出门?水上灯说,那怎么办?玫瑰红说,水滴,求求你。替我多买点纸钱再买几炷香,以我的名义敬给江亭。就说我对不起他,来世再去找他谢罪。等过一阵,我坐稳了肖太太的位置,可以自由出入时,我再去祭拜他。好不好?水滴,算姨求你了。水上灯点了点头。 水上灯走的时候,环视着玫瑰红奢华的居室,内心有些百感交集。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她说,你有的这一切,将来我也都会有。玫瑰红苦笑着,说这一切到底好是不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玫瑰红的眼圈红着,不方便出门,她指了指路,让水上灯自己出去。水上灯走出房门,进了院子,转悠几下,居然不知大门何在。一个年轻英俊的军人走过来,说小姐,请问你是迷路了吗?水上灯说,是呀。年轻军人说,你跟我走吧。水上灯说,谢谢你。 其实,只多拐一个弯便到大门。出门时水上灯再次谢谢年轻军人。军人说,我很荣幸给你带路。我看过你的戏,而且我还是你的戏迷。水上灯眼睛一亮,立即高兴起来,说真的吗?年轻军人说,当然是真的。我是肖府的副官,我叫张晋生。请问水小姐,我晚上可不可以请你吃饭?水上灯一笑,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情。另外,我不姓水,我姓杨。 走到街上,水上灯心里有微澜,她想,我果真是红了,竟有陌生人能认出我来。 万江亭下葬那天,庆胜班的人都到场,除了玫瑰红。戏迷黑鸦鸦地站了一片。啜泣声像夜晚的江涛,高一阵低一阵。尤其菊台社的魏典之哭得惊天动地,扑在棺材上,几个人都拉他不起。万江亭的棺材人土时,庆胜班班主代表全班人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大把红玫瑰,然后说,带着吧,怎么样也是相好了一场。水上灯说,该把这把玫瑰放进棺材里面陪万叔就好。余天啸叹息道,玫瑰带着刺,靠近了扎人。它已经伤了万老板在生的一辈子,不能让它再伤万老板在死的一辈子。 在众人的唏嘘和眼泪中,一代名伶从此与这个骚动而势利的世界了无牵挂。 第十一章 我是水上灯 一 玫瑰红的退隐,汉口的花旦缺了一个大角。幸而水上灯的半路杀出,蓦然就补了这个缺。更料不到的是,水上灯音域宽戏路广,文也文得,武也武得,能跨几个行当。不小心名声便日益地响亮。 但重大的场面余天啸还是没让她挂牌。余天啸说,你年轻漂亮,乍一出道,大家觉得新奇。但戏迷的眼睛都是刀子,等你的陌生感和新鲜感一过,就会开始找你的毛病,那时你的功夫若是不硬,便会被这无数刀子割得浑身是血。所以,你现在可以跟人临时搭班演演,把戏台的路径走熟。闲时继续跟徐老师学习,晚上没戏演时,还要跟着我去看戏。一直到徐老师认为你进长乐戏院和大舞台演大戏都能拿下,那时你再跟我搭戏。届时我会找几出好戏,拿我的真功夫和你的真功夫来演。让戏迷们看了这出戏,觉得到汉口不看你我两人的戏就不算看了汉剧。 水上灯认为余天啸每一句都说得在理,所以满口应承。因此,小戏班找她搭戏时,她便去演,而大戏院找她,她便托词婉拒。唱得最多的是堂会。汉口的堂会不少,加上周边乡下也常进汉口来请,所以,隔三岔五,水上灯便会出门演。但凡她在外唱戏所挣包银都是她自己的。头一回拿到包银时,她去街上为余天啸买了一个西洋打火机,又为徐江莲买了一条羊毛围巾。余天啸拿着打火机啪啪地打着,脸上堆着笑,对徐江莲说,我这辈子除了唱戏,最成功的事就是救了这个女伢。有了钱,能想到孝敬我和徐老师,也算是她有良心。水上灯一边脸上便笑得开花一样灿烂。 这天,北京有要人来汉口,戏剧公会请了余天啸跟几个名角在乐园同台演戏。水上灯原本有一个堂会邀约,但为了看乐园这场名角荟萃的大戏,她回绝掉了。余天啸但凡来乐园演出,乐园茶房的独眼老头都会为他泡一杯好茶。水上灯熟稔这一切,余天啸化妆时,她便过去端茶。 进门时脚步迈得急,不期然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撞在一起。那男人连忙扶住水上灯,抱歉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水上灯没说什么,径直进了茶房。独眼老伯说就知道你要来,水烧好了,你一来我就沏。水上灯说,伯伯,刚才那个人是谁呀?独眼老伯神秘地说,这才真是个人物。水上灯见他如此神秘,越发好奇,说伯伯讲来听听?独眼老伯说,当年,哎呀你大概还没生出来吧。他在堤街踩高跷,耍铁矛,结果失了手,把五福茶园的老板打死了。水上灯大惊,说什么?打死五福茶园老板的人是他?独眼老伯说,对,他跑了十几年,现在又回来了。想找他师傅和师兄弟。说是想他们想得不行。水上灯说,伯伯,你认识他的师傅?独眼老伯说,你也认识呀,就是杂耍班的陈一大。红乐人和红笑人都是他的师兄弟。水上灯更是惊讶得咧开了嘴,说这样呀!独眼老伯说,也得巧。明晚上正好陈班主要在雍和厅弄他那套杂耍,他们师徒也可相见了。水上灯说,他叫什么?独眼老伯说,不晓得他的大名叫什么,只晓得他叫红喜人。 走出茶房,水上灯突然有一股想要认识红喜人的欲望。她说不出为什么,她只觉得水家是她的仇人,而他却是水家的仇人。他们两个就应该相识。 第二天晚上,水上灯来到雍和厅。她在陈一大身边,再次看到了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红喜人。陈一大显然正在兴奋中,见水上灯说,水滴,是你呀。你现在是名角,怎么还来我这儿呢?水上灯说,小时候看惯了,昨晚听讲陈家班又要过来,今天就想来看看。陈一大笑道,好好好,以前你妈在时,你天天泡在我这儿。红乐人还劝我收你当徒弟,是你妈骂了我一顿,我才死心。幸亏没收,要不哪里会有现在红透汉口的水上灯呢?水上灯说,陈班主见笑了,哦,这位大哥是?陈一大说,哦,这是我干儿子。出门闯荡了十几年,前两天刚回来。 水上灯望着红喜人,好一阵方说哦,好像哪里见过?红喜人亦望着她,惊喜道,昨天在茶房,我撞的那个小姐就是你?水上灯作恍然状,说对了,就是我哩。大哥现在没在汉口做事?红喜人说,是呀。我在上海。小姐是名角?我一走十几年,对汉口的事,竟是半点不知了。陈一大又笑,说你当然不知,你走的时候,她只怕生还没生出来哩。红喜人说,这么年轻的名角,了不起。水上灯说,哪里有大哥了不起。我做梦都想去上海看看。陈一大说,了不起的事多着哩。他参加过北伐,以前武昌城就是被他们包围的。水上灯说,我很想昕大哥说包围武昌城的事。红喜人想了下,说这样吧,明天下午我有空,我好久没去黄鹤楼了,你和我在楼下品江茶楼喝完茶,再陪我上黄鹤楼,可否?水上灯说,好吧。陈一大笑道,这可真是好事,连我都想去。水上灯挑动眉毛俏笑着说,陈班主那就一起去吧。 陈一大望着水上灯,突然他觉得这挑眉而笑的样子很是熟悉,仿佛像某个人。李翠瞬间就浮出他的脑海。李翠笑的时候,也是喜欢挑动眉头。陈一大的心顿时阴暗起来,他在想,红喜人露面的事,水文迟早会知道。如果是通过别人告诉他的,那他陈一大在汉口就别想呆下去。甚至能否保住小命都难得说。红喜人这个混账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处境,竟然大摇大摆地到乐园找他们。难道他发迹了,背后也有什么人撑着? 节目一演完,陈一大便领着几个嫡亲的徒弟外出宵夜,一则给红喜人接风,二则他要套套红喜人背后是否有大人物。这晚,红喜人喝得大醉,但他做的什么大生意,陈一大怎么问都被他绕了圈子。 这一夜,陈一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 早上爬起来,陈一大的脑子还在不停地想事。想得头疼。出门时,他叹道,没办法,一个人要在这世上活下去,该扔的东西,哪怕舍不得,也得扔啊。 陈一大穿过几条街,五福茶园的招牌在望。自从见到李翠之后,到五福茶园喝茶,便仿佛是陈一大的功课。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李翠,跟她说几句话,喝一杯她亲手泡的茶。陈一大心里骂道,这个小妖精。你要勾死人才行呀。但骂归骂,又却是万般情愿地被她所勾。 有些事情,陈一大知道,就是命。是没办法的事。就像他的徒弟红喜人奠名其妙就杀死了李翠的男人;就像现在的他明知李翠恨他,却莫名其妙被李翠所吸引。一日不见,心口就堵,而且是那种完全没有来由的堵。陈一大很清楚,就算天天去喝茶,也喝不出个结果,但他还是要去。去过了,他心里就舒服。就仿佛李翠的气息和声音是消化他心头之堵的良药。陈一大想,孽债,大约就是如此。 五福茶园仿佛洞悉陈一大的心思。每到下午,靠窗的雅座便专为他空着。这是水文的安排。陈一大也知水文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无非是要通过他找到红喜人。这么多年来,水文竟从来没有放弃过。陈一大经常会对这个年轻人怀有一丝钦佩之心。在汉口警察署,水文的精明能干,几乎人所共知。就算吃透黑红两道的“仁义大爷”刘汉宗也三番几次与人说,我这个外甥虽是年轻,却是以一顶十的能人。就算没我这棵大树,他照样能在汉口打出个天下。等我退出江湖,也只有他可以坐我这把交椅。这个风声业已遍传汉口黑白两道。人人见了水文都得礼让三分。陈一大不晓得是因了刘汉宗的这番话,还是因了对水文的钦佩,更或许也是想要献殷勤于李翠,他原本协同寻找红喜人的假心假意,现如今竟渐渐地变成真心实意。 其实陈一大是希望红喜人永远消失不见。毕竟红喜人是他一手带大,情同父子。但是,红喜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陈一大想,这是你的命。 五福茶园刚开门,李翠诧异道,这么早?陈班主。喝什么?陈一大说,还是川字。 陈一大爱喝羊楼洞所产的川字牌砖茶。在汉口喝这种茶的人很少。陈一大的父亲曾跟顺丰砖茶厂的俄国毛子拉洋包车。俄国人经常在过年节时,送一包砖茶给他。陈一大的父亲便时常托人将这茶带回老家孝敬爹娘。陈一大的爷爷经常冲泡此茶喝,少时的陈一大每每回家,抱起爷爷的茶杯仰头即喝,虽是剩茶水,对口渴之人,却如甘露。久之陈一大便特别喜欢这个味道。砖茶的香气,常常能让他想起爷爷的面孔和父亲的孝心。 李翠说,真是老土。俄国毛子的茶有什么好喝的。今天给你泡杯碧绿毛尖。陈一大忙说,你说毛尖就是毛尖。能不能找个伙计去叫水少爷?李翠说,事情很急?陈一大压低着嗓子,说他要找的人出现了。李翠微微一怔,立即说,那我要亲自去叫。 二 多年的复仇愿望终于可以实现,水文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他盼这一天盼得太久。父亲死后,作为长子的他,承受的压力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一想起父亲悲惨的身躯,一想起这些年他的重负,水文便恨不能将红喜人碎尸万段。但他知道,办这样的事,必须要有一个名目。 水文要求陈一大一同前往。陈一大起先不干,说红喜人七八岁就跟着他学艺,他若带人去抓红喜人就好像去抓自己儿子一样。水文说,你既把他的行踪告诉了我,便已经跟他断了所有的情感。又说,我知道你对我姨娘李翠有兴趣,这件事办成,只要她愿意,我不会干涉。 陈一大立即心动,这个诱饵太大了,大得他几乎有一种受到恩赐的感觉。于是陈一大点了头。 品江茶楼在黄鹄矶下。坐在倚窗的雅座,既可望见长江滚滚东流,又可望见周边的警钟楼和奥略楼。北伐期间,红喜人常同几个弟兄一起来此喝茶。那时候,他不敢回汉口,坐在江南遥望江北,几次都要哭泣出声。他约水上灯与他同来此楼,也是有要事与人接头。他想,有个女人陪伴,便于掩护。 红喜人走进品江茶楼时,见水上灯已经坐在了那里。他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说水小姐,想不到你这么早。水上灯说,我不姓水,我姓杨。叫我水上灯就好。我从没到武昌喝过茶,今天是头一回。所以,来早点,也好看看风景。两人刚开了一个场,茶倌的茶还没泡上,突然三三两两地进来几个人。在他们四周一坐。水上灯并未介意,红喜人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刚想站起来离开,突然有人叫,红喜人! 红喜人扭头一看,却是班主陈一大,红喜人面带惊讶,正欲问你怎么来了?话未出口,便有几人冲了上来,三下两下将他五花大绑,呼啦啦而去,几分钟,他便被塞进了山下一辆黑色的小车里。 水上灯看呆了。她突然看到与陈一大坐在一起的水文。水上灯说,这是你们干的吗?水文说,我看过你的戏。我非常喜欢,你比玫瑰红唱得好。如果惊吓到了水上灯小姐,我感到很抱歉。水上灯端起桌上的茶,狠狠朝地上一摔,说总有一天,你们的报应,就跟这茶杯一样。水文皱了下眉头,仍然很有克制地说,搅了你的局,是我们的不是。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与他有杀父之仇。这个仇,我是必报的。水上灯咬牙切齿道,我们之间同样也有杀父之仇,你知道吗?这仇总有一天,我也会报的。 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她心里被莫名的愤怒鼓胀着。水文却望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没有人把这个风姿绰约的水上灯跟下河的杨二堂联系起来。 水家这天办了个家宴。桌上摆放了白酒。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杯。全家人围桌而坐,还没来得及吃,刘金荣就先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女眷全都哭。李翠自然也是哭得肝肠俱断。她想若不是这个红喜人卖弄自己本事,何至于她现在非但没有丈夫就连女儿都不知去向。在别人都只死一个亲人,而在她,却是两个。 水文突然说起,不知何故,新红的汉剧花旦水上灯竟与红喜人熟悉。水武说,有这事?红喜人居然跟这个戏子一伙?他妈的,她不想活了?水文叱道,你又犯什么蠢?刘金荣望了下水文,心想,这个家大概只他一个人不知道水家跟那个野丫头的冤孽债。 水武第二天便去打探水上灯行踪,水上灯在天声戏院搭金祥戏班唱《宇宙锋》。水武晚间便带了几个人,径直闯到后台。天声戏院的管事挡住不让他们进。水武说,你这里有人跟杀死我爸的凶手有牵连,这是命案,你想找麻烦吗? 水上灯刚化妆完,听到外面人声喧哗,水武一伙闯了进来。水上灯往椅子上一坐,冷眼道,找我?有事就说。 水武见水上灯这等架式,自己心下倒怯了几分。水武说,嗬,这么大派头?真是名角呀。好久没见你去下河了?水上灯说,就为说这个?水武说,有人杀死了我爸,听说你跟他有关系?水上灯说,我对你爸是死是活毫无兴趣。我对那个人有没有杀你爸也没兴趣。水武说,红喜人是杀死我爸的凶手,你是他的什么人?水上灯说,熟人。想砸我的场子就明说,扯什么你爸是活是死?说罢,水上灯心生一计,她转向天声戏院的管事,大声说,管事,我走红以来从没有被人闹过场。我不想往后沾这个秽气,请你帮我弄碗新鲜鸡血,我要祭一下老郎神,一是请他老人家保佑我的清静,二是请他老人家替我驱驱邪。 水武脸色立即大变,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水上灯冷然一笑,说我要把鸡血洒在地上,以后就没有人敢闯进化妆间来闹得一屋邪气,坏我的台。水武一边朝后退,一边大声说,好,有你的。你跟那个杀人犯的事我还没算账,你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里。说罢,逃似地离开了天声戏院。管事大惊,问水上灯,你这是什么招数?水上灯笑笑说,就是专治这种蠢猪的招数。 一天晚上,天有些凉,余天啸患了感冒,引发了哮喘。余夫人临时去了娘家,尚未回来。家里只有老保姆照顾。水上灯原本接了花楼街一位姓郭的大户人家的堂会,她担心老保姆照顾不周,便想回绝。余天啸说,既然答应了,就该遵守承诺。只要还有一口气,这承诺就不能变,这是当戏子的本分。昕余天啸如此一说,水上灯便依时而去。唱完堂会,天色太晚,水上灯一心想早点赶回,不及卸妆换下戏服,便匆匆上了黄包车。 黄包车行至铜人像一个灯光阴暗的路口,突然被人厉声喝斥着拦下。水上灯想起曾经从黄包车上一下来便遭刀砍的万江亭,不由全身一阵发紧,心知有人想要暗算于她。黄包车夫一个劲地告饶。 水上灯突然一个冷丁,她用戏文大声道白:帘外何人大声喧哗? 车外人听到这声音,竟是一阵静场。黄包车夫说,是是是……水上灯索性豁了出去。她掀开车帘,优雅地抬起腿,就像走出戏台一样。水上灯一个高腔,说我来了……因有戏服在身,走下黄包车的水上灯竟是一番碎步绕着几个拦车的大汉走了一个圈。几个拦车大汉被水上灯的架式镇住,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盯着她看。水上灯便开口唱了起来。 龙凤车,出官墙, 止不住珠泪洒落胸膛…… 一句落地,竟有喝彩声起。唱得好!一个大汉说,我想听《贵妃醉酒》。此刻的水上灯心里轻舒了一口气。立即调整身姿另行转调,婉转而歌: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稀薄的掌声,打碎清静的夜晚。偶尔一二的行路人,也过来围观。水上灯的心已经很踏实了,她知道,一场危难已经平安化解。一个大汉说,你是什么人?水上灯说,我是唱汉戏的水上灯。 一个领头模样的大汉说,见怪了。我们是收人钱财,受人之托。不过,我们并不知是水上灯小姐。事先要知,绝不会接这个活。我老娘就是你的戏迷,她要晓得我想伤你,非打死我不可。水上灯笑了笑,下回我演戏,你来找我要票,我一定给她老人家留一个好座。 另一个大汉说,你怎么会惹上水家少爷呢?水上灯说,我就知道是他们。只是点小过节。你们明天不好交待吗?领头大汉说,退钱就是。水上灯说,我上戏台,是为混口饭吃;大哥们在江湖,也是为混口饭。坏了你们的生意,我心也不安。这样吧,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我去替你们退钱。我把话说清楚,想必水家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几个大汉低语了几句,掏出一包钱说,今天的事,就算完结。将来如有人欺负水上灯小姐,绝对不会是我们几个。水上灯说,往后但凡有我的戏,你们尽管来找我讨票。将来我会更红,各位大哥都是我最贴心的知音。 水上灯目送着几个大汉离开。待他们一走出视野,水上灯腿一软,竟跌坐在地上。黄包车夫立马上前,将她连拖带扶地弄上了车。车夫说,水上灯小姐,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胆大的女人。水上灯苦笑一下,说死到临头时,也只好豁出去了。 次日一早,水上灯连早餐都没吃,径直冲到五福茶园。水文恰坐在那里怡然自得地喝茶。水上灯冲到他的跟前,将头夜大汉交给她的那包钱,狠狠朝水文面前一甩,说想不到水家这样的大户人家,竟然下作到去找打手来对付我一个小女子。水文不解其故,说什么意思?水上灯说,不是派了打手吗?可惜打手听过我的戏,他们不伤我。现在全汉口人都听我的戏,你们水家势力再大,你斗得过全汉口人吗?水文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水上灯说,我误会?我差点就死在乱棒之下了。我还误会?我警告你,再玩这种下作动作,我就找记者。而且我还会告诉我的所有戏迷,但凡我今后被人伤害,就必定是水家人所为。水文说,既然这样说,我会查清楚这件事。到时给你一个交待。水上灯指着桌上的钱说,你查不查我不管,钱我替他们转还给你们。还要添一句,不准找那几位大哥的麻烦。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 水文派人将头日的几个大汉一一找来,亲自询问情况。听罢几个大汉的陈述,水文大为惊讶。他想这个小女子竟有如此气魄和道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竟于不觉间,对水上灯很有了几分兴趣。 三 陈一大那些天有点飘飘然。他跟水文说,想请李翠吃一顿饭。水文居然满口答应。果然当晚他去五福茶园接李翠,李翠穿得跟贵妇一样。陈一大高兴得手舞足蹈。吃饭的地点选在旋宫饭店,饭间陈一大不时想把手放在李翠的腿上,但都被李翠小心闪了开。陈一大虽然没占着便宜,可临走前再约李翠吃饭,李翠居然没有回绝。因此陈一大的心情还是很愉快。 带着欢愉的醉意,陈一大行至家门口,正欲掏钥匙开门,突然背后冒出两个人。一个麻袋便套在了他的头上。陈一大不明缘故,强行挣扎,结果屁股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已全然不知,只知自己被扔上了一辆汽车。车行了约半小时,路开始颠簸。待他被抛下车来,拖出麻袋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幽暗的树林里。这一刻陈一大的酒完全醒了,憋了许久的一泡尿也悄然泄下。 几个男人围住了他,一个魁梧的大胡子走到他的面前,用脚踢了他一下,说抬起头来。陈一大抬起了头。大胡子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陈一大说,不知道。我不过一个杂耍班子的班主,天天为人逗乐。我没有多少钱,你们抓我也不合算。大胡子厉声道,可你是国民党特务,替他们跑腿抓好人。为什么要带警署的人去抓洪胜?陈一大说,谁是洪胜?我不认识。大胡子说,他以前的艺名叫红喜人。 陈一大此刻方明白事情的原由。他忙说,这跟党不党没关系。红喜人失手打死了五福茶园的老板水成旺,当年还是我助他逃跑的。水家为报父仇,一直在寻他的人。现在他回到汉口,水家大少爷水文恰好在警署做事,消息灵通,我是被他强行押去辨认人的。红喜人七岁时就跟着我,我怎么会愿意自己的徒弟被抓?可是人家的爹被他打死,人家不可能放过他呀。我一见他就说过,他不该再回来。 大胡子身边有一人低声道,这事我过去听说过。大胡子继续盘问了几句,回头便对人说,看来是个意外。陈一大再次被扔上车,重新套上了麻袋。车又行了大约一个小时,陈一大被人掀下车。陈一大发现这个地方距水家比距他家更近,便连滚带爬地赶到水家大院。 喝过两口热茶,陈一大缓过劲来。然后把晚上的遭遇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水文说,照这么说来,这有点像地下党的人干的。你不是说他参加过北伐吗?难道他后来是地下党的人?陈一大说,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水文脸上露出笑意,说那更好。算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水文立即给警署打个电话,透露红喜人的身份,让他们审出他来汉口的活动机密。 天刚亮,水文便赶去警署,询问聆讯情况,审问的警察说红喜人这个王八蛋骨头很硬,什么都不说,审问中还动了刑,但他依然唇舌厉害。水文冷笑一声,说看来只有我来治他。 水文走进审讯红喜人的房间里。红喜人衣服已成褴褛,脸上却露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他大声说,你凭什么抓我?我抗议!水文冷然一笑,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吗?红喜人亦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我也不需要知道你是谁。水文说,我姓水。这个姓你还记得吧?红喜人怔了怔,脸色一变。水文说,十六年前,你杀死了的那个人,他是我的父亲。 红喜人大惊,他望着水文,仿佛想起那个惊恐的片刻。想起鲜血四溅的场景。突然间他浑身颤抖,手脚抽搐,随即人便瘫软。水文说,这十六年来,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要报仇。现在你知道我凭什么了吗? 良久,红喜人才镇定住自己,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赎罪?水文说,你能这么想就好。红喜人说,这件事,折磨了我十六年。经常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你父亲倒下去的样子。想起那个被吓呆的孩子。想起那摊血。我活得非常辛苦。水文说,比你更辛苦的是我们全家。我母亲和姨娘从此守寡。那个吓呆的孩子是我弟弟。他亲眼看到父亲怎么死在血泊之中,那时他才六岁。从那天起,他精神就出了问题,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见血便晕。我作为长子,十六岁挑起全家的重担。还有、还有……水文想起他那个小小的妹妹,想起那只紧抓着他手指头的温软小手。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仇恨堵塞在他的胸口。这一切,都因为眼前这个人而开始。 红喜人心知这份仇恨有多重。他嗫嚅道,你杀了我吧。免得夜夜都有冤魂追找我。为这事我也快被逼得发疯了。你要知道,那时候我也没满二十岁。 水文淡然一笑,说我虽然报仇心切,但你也可以不死。红喜人十分讶异。水文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洪胜同志,你只需要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你可以赎罪,我可以立功。你等于有恩于我。罪和恩,两相抵。从此我与你的过节一笔勾销。死者的心愿莫过于活着的儿孙能飞黄腾达。我父亲泉下有知,定会饶你。从此以后,便不再有冤魂追随你,你尽可以在汉口自由行走。 红喜人低下了头。他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你所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告诉你。我说出这些,不是我怕死。只因为我是你们水家的罪人,我必须用这种方式来谢罪。 从下午开始,一直到夜晚,警署的车外加警备司令部的汽车,呼啸着奔波在武汉三镇。军警们绷紧着面孔窜来窜去。他们的声音在街巷中不时乍起。满街的肃杀之气,令人恐怖。次日一早,街头巷尾纷传,昨天抓了很多人,其中还有学生。据说几乎破获地下党全部组织。 水文立了一个大功。不光有巨额的奖金,同时,被提拔为警署副署长。一个月后,水文兑现承诺,红喜人被放出来。他身上没有了钱,也无处可去。无奈之中,他只有回到他的杂耍班子。陈一大和红乐人红笑人低语了几句,决定收留他。十几年过去了,他的手艺完全丢生,他根本无从参与任何演出。甚至他连笑都不会了。 春天的前夕,水上灯突然听说红喜人被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吓了一跳,跑过去看。在那里,她看到了陈一大,同时还看到了水文兄弟俩。水上灯说,是水家兄弟派人吊死他的吗?陈一大说,不是。然后低声道,可能是地下党。 水上灯在墙上看到五个大字:叛徒的下场! 水武见水上灯,便走过来,咧着嘴笑道,名角来了?看你的朋友么?他死的样子真难看呀,你不觉得吗?水上灯板下面孔,说将来你死的样子一定比他难看一百倍。 第十二章 1937年的爱与痛 一 春天又来到了汉口。一连下了几天细雨,天放晴时,太阳很亮,看似暖和,其实依然冷嗖嗖着。余天啸领着家人去后湖踏青。回来受了风寒,便病倒,再次引发了哮喘。 水上灯推掉所有演出,表示要全心照顾余天啸。余天啸说,演戏是正事,照顾我虽然应该,但家里还有其他人。你不要误了自己。水上灯说,干爹于我不仅是恩人,也跟我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所以,我照顾干爹,就如同照顾自己的父亲。余天啸便十分感动,说水滴,等我病好,你就跟我搭班吧。我们请徐老师和黄小合老师都过来,商量着排几出好戏,要让这些戏演得全汉口人都追着看。水上灯高兴道,还得要武昌和汉阳的人坐船过来看我和干爹演戏。余天啸说,对,就是这样。 一天,徐江莲来余天啸家。这天并非授课的日子。水上灯正奇怪,却见徐江莲脸色阴暗,眼睛悲伤,便忙问缘故,徐江莲长叹一口气,说我是特来跟你和余老板说一声,周上尚昨晚死了。水上灯惊道,什么病?徐江莲说,梅毒冲顶了。 听此信息,这次余天啸并未高兴,倒是长吁短叹了一番,说十九岁呀,还不晓得怎么做人。徐江莲说,是呀。我看来看去,演戏能红到最后,讲究的已经不是戏,而是人了。人得正,戏才能正。戏正了,便能一直红。 余天啸转向水上灯,说你听到徐老师的话没有?水上灯说,听到了。演戏归根到底,还是讲究做人。余天啸说,正是。致周上尚于死地的是他的人不正。人若不正,不光毁自己的戏,连命都毁得掉。水上灯大声道,干爹,徐老师,我都记住了。 周上尚出殡那天,水上灯也去了。她见齐了上字科班的兄弟姐妹。也见到周班主和黄小合。水上灯跟他们分别磕了一个头,表示歉意。周班主说,你现在红了,依旧用水上灯的艺名,想你也不是个忘本之人。以往的事,由不得你我,就过去了吧。我只拿你是余老板的干女对待。黄小合亦说,你的红,跟周上尚太像,走红的年龄也与他差不多少。看看今天的他,你也要反省。一个戏子,不光要在演戏上下功夫,更要在做人上下功夫。学你的干爹余天啸,你才能红得长久。水上灯说,我晓得了,谢黄老师。 周上尚入土时,他的寡妇妈在坟前哭得瘫软不起。她一字一泪地说,儿呀,我指望你学戏出来,出人头地,耀祖光宗,你却不走正道,由着妖精缠身。你在戏里唱得很清白,你扮的个个都是有品的人,可你自己又怎么这么糊涂呢?你学了他们中的一个,又何至让你老娘落到今天? 一时间,上字科班的同学全都哭了起来。水上灯亦哭得伤心。她想起周上尚走红那一夜的热烈和傲慢,想起自己负气与他以命相赌的过程。水上灯哭道:你不是想要红过余老板吗?既然跟我打了赌,怎么早不早就退场认输呢?哭时,又想起自己。想起如果不跟周上尚下这个赌注,恐怕她也不会去给余天啸送伞,而余天啸印象中也不会有她这个人。那么,在她生死之时断断是没人救她一把的。这世间的事情,那样的交错和变幻,如同头上杨花似的漫天飞舞,全无规则和次序。你永远无法知道哪一朵花落在你的头上,为你盛开,而哪一朵花落在你的脚边,被你踩碎。 出殡过后,水上灯与上字科班的几个姐妹在花楼街的楼外楼花园喝茶叙旧。林上花、江上月和卢上燕也都出科,正陆续登台搭戏。水上灯虽然是半道里辍学,却红得最早。水上灯说,因为遭了大罪,所以上天要给我一点补偿。 闲话间,问及石上泉现在如何。林上花便笑。笑完说,石上泉一出科就有人要,他搭了两个班。有一天,要到两个戏园赶场,本来时间也够。可他在演出前跑到老厕游戏场看电影《火烧红莲寺》,连续数十本,他就一直在那里看,结果误了上场。他一看,上场已经误了,下场时间还早,就又接着看。一看又入了迷,把下场也误掉了。一晚上误两场戏,老板一怒之下,摘牌下单,把他扫地出门了。现在他只好在外面搭乡班,唱草台。走时自己说,名角都得要到乡班去滚打一番的。 大家全都笑个不停,立即说起石上泉每早练功迟到的往事。林上花说,他这个人,成天马马虎虎,也该去乡班历练才是。林上花现在福华戏班搭戏。当年水上灯与林上花最是要好。林上花便问水上灯近期怎么很少挂牌演戏。水上灯说,我干爹近日身体不大好,我要尽心照顾他。有时候临时搭个班,多时还是在跟徐老师学戏。江上月说,余老板家有佣人,你已经红了,还不趁热?水上灯说,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的相救,我怕是比周上尚要早死几年。而且我死的时候,连个哭我的人都不会有。林上花说,报恩事大,但也不能耽搁演戏。你正要红遍汉口,这样停下不演,多少戏迷都会伤心死的。福华班主知我跟你是好朋友,托我跟你讲,如果你能到福华来搭戏,他给你的月包银是一百块。江上月和卢上燕都尖叫了起来,一百块? 水上灯在这尖叫声中,心动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拿过一百块钱。她想她自己手上也应该有点钱了。她长大了,不可能永远寄居在余家。 回家后便跟余天啸提及此事。余天啸说,这是好事。福华班虽是共和班子,但当戏子的就是要在这种班子历练一番。有过这番闯荡,什么样的场面都不会胆怯。我这里近日还得休养,你搭完这一班,再回来跟我搭戏也是一样。水上灯便跟余天啸磕了头,眼眶里满是泪水,水上灯说,不管我在哪里,只要听到干爹召唤,我随时都会来到干爹跟前。干爹只消拿我当个奴才就好。余天啸说,你不是奴才,你是我汉戏的名角。把人做正,把戏演好,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报恩。水上灯说,我一定记住干爹的话。 次日水上灯便搬出了余府。房子是余天啸差人替她租的,在江汉关旁边。余天啸说,这里经英国人治理多年,环境安静,治安也好。离余府不算太远。住这里我放心。 住进家的头一天,水上灯打开窗子,她居然看到了长江。长江一派静穆地向东流淌。对面的警钟楼和奥略楼都在视野之内。水上灯心情激动,她想起自己儿时住过的破屋,又想起自己曾经坐在床上捕捉那一缕缕漏进屋里的太阳光。她对自己说,我要挣钱,我要买一幢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 水上灯在福华戏班搭班,因有林上花作伴,两人情同姐妹,觉得十分开心。而福华班有了水上灯这块大牌,戏也卖得十分好。一天,福华班接到一个堂会,说是在柏泉,是个富贵人家祭祖邀约的。对方特地指明水上灯必须去。因为这个,钱给得很多。班主很高兴,说如果水上灯能继续跟他们搭班,他会把包银再上涨一成。 便是这天,水上灯还没出门,余天啸家的车夫过来,说是有亲戚找她,一直找到余天啸家去了,余老板让送到这边来。水上灯一看,却是菊妈。 水上灯垮下面孔,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为什么要冒充我的亲戚?菊妈说,我是你爸爸的表姐,我当然是你的亲戚。水上灯说,我告诉你,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跟你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往后你不要来找我。菊妈说,我也不想让你烦,可是我晓得有人要害你。我若不过来告诉你一声,心里不安。水上灯说,有人害我?我一个孤儿,又不曾抛弃过什么人,也不曾伤害过什么人,凭什么害我?菊妈急道。你年纪小,不知人心有多深。你这几天若演戏就在汉口演,千万不要到远处去。水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害你的。水上灯说,你害没害我,你自己知道。你走吧,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你算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这些?你走!走啊! 菊妈的脸顿时涨得像猪肝。她嗫嚅了几句,水上灯完全听不清楚,她挥动着手臂,大喊大叫,菊妈便只有张皇而去。 下午,搭上去柏泉的车,水上灯依然为菊妈的骚扰而心情烦乱。她想,她到底是不是我妈呢?如果不是,她为何来找我?既然是,又为何不要我?我已经出人头地了,也已不是大人的负担,她何故还不肯认我?何故不告诉我的亲爹,让他们为我自豪?她水上灯这样地想红,这样努力去红,为的就是告诉不要她的亲爹亲娘,当初他们把她扔掉是多么错误。她试图有一天,站在他们面前说,没有你们,我照样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光彩。 去柏泉乘坐的是敞篷卡车。水上灯和班主坐在驾驶室内。大路走完,转换小路时,车进不去,改坐马车。南方的春天真是绿得可人。原野尽头还是原野。几间茅房,零星泊在其间,在一大派的绿色中,仿佛很孤单的样子。就像是上天朝地下一片一片地撒村庄,撒到这里,只剩下几个屋子,便随意地扔下了。有人赶着牛在地里犁土,远远能看到鞭子扬向天空的线条。阳光普照着,温暖而舒服。班主说,油菜花已经谢了,不然,黄灿灿的一望无边,更是好看。 中午时分,车便到了柏泉的河角村。班主领着人按约定地点,走到河角村刘家祠堂。祠堂在村子的僻静处,一派冷冷清清,全然没有看戏的气氛。 远远的,倒听到村北口人声喧哗。水上灯说,怕是说错了地方吧?班主说,讲的是刘家祠堂呀。 一干人便朝村口而去。果然见那里戏台已然搭起,后台的篷布也扯落开来。走近却发现早有戏班在此扎下。是洪顺班。过去的一切立即在水上灯心中有如烈焰燃起。班主杨小棍走过来,见到水上灯的脸色,立即说,水上灯,你不要恨我。这事我跟余老板已经说好,过去的事,两相都不提。提了对谁都不利。 余天啸的确也嘱咐过水上灯,倘若以后与洪顺班相遇,一定要压住自己。否则,不光伤他,也伤你自己。水上灯努力地压着自己的怒火。杨小棍跟班主打了个招呼,继而转向水上灯。他的脸上堆着笑,说水上灯,你果然红了。我当初就知道你要红。水上灯冷冷道,这是我的运气。杨小棍说,你还得谢我才是,没有我,你恐怕已经卖自己到窑子里去了。水上灯说,那就谢了。谢你给了我这份好运。 班主见他们俩说话气氛不对,忙打岔,说请问,这是河角村吗?杨小棍说,正是。班主说,我们是应邀来演戏的。杨小棍说,我们也是。说好了我们是在村北口搭台上演。班主说,和我们约在祠堂,可是那里没人。杨小棍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说依我看,恐怕你们还得去那里。难怪几个道士在骂人。说罢仰天哈地一声长笑。 班主不解何故,便又领着一班人返回祠堂。此时的祠堂门口站着一个白胡须长者和一个年轻人。当年轻人与水上灯目光相对时,两个人都怔住了。往事仿佛同时撞击着两人的心,那么迅速那么猛烈。 几秒钟后,陈仁厚脸上露出激动之色,他叫了一声,水滴!怎么是你?水上灯亦万般激动,说你怎么会在这儿?陈仁厚说,这就是我的老家呀。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今天突然见到杨小棍,以为你还在他那里,哪晓得他说你早就离开了。可是、可是居然我还是见到你了。水上灯说,这是你的老家?陈仁厚说,是呀。河角村住着四大姓人家。张家刘家水家还有我们陈家。四大家共同供奉石太王。他是我们四大家祖先的救命恩人。所以,年年都要祭拜太王。水上灯说,你不是在汉口念书吗?又怎么回到老家了呢?陈仁厚说,说来话长,我慢慢跟你讲。 白胡须长者不耐烦了,说仁厚,你引他们进去演吧。祖先还等着哩。陈仁厚突然怔住,说约来祠堂演戏的是你们?水上灯说,这是班主签的合约,我不知道。还特意点了我的名,必须我来。陈仁厚脸上便呈现出焦急,他说,我明白了。水滴,不要演。我不知道是你来。请你不要在这里演。水上灯说,是不是大家都去了村口看戏,这里没人看?陈仁厚说,还不是这些。反正你不要演就是了。水上灯说,恐怕不行,收了人家的钱,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演下去。这是江湖规矩。陈仁厚更急,说你听我的,不要进去。表哥那边,我去说。水上灯说,你表哥?水家那两兄弟?陈仁厚说,是他们安排的。以前都是请道观的师父表演,这回表哥说要来点新鲜的。我不知道是你来。要不、要不……陈仁厚有些语无伦次。 水上灯望着他焦灼的神情,她心里顿了一下,心想,难道有陷阱?但如果拒演又会怎么样?想罢,水上灯说,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把戏。 水上灯说着,便欲往祠堂里走。陈仁厚一把拉住她,眼里满是央求。他说,水滴,听我一句好不好?不要去。白胡须长者呵斥道,仁厚,你是怎么回事?见了女人就不管祖宗了?说罢他转向班主和水上灯,说你们必须准时开戏,不然,河角村会不付一分钱,还要罚你的戏。班主说,当然准时。 水上灯甩开陈仁厚的手,随着班主一起进到祠堂。一进门,所有人全都呆住。台上台下悬挂着一条条白幡。整齐排列的座位空无一人,每个座上都摆放着一个灵位。祠堂的角角落落,无处不散发着阴森。因无阳光,刮在脸上的风冰凉冰凉,仿佛走进阴曹地府。班主脸上立即惨无人色,几个胆小的女演员尖叫着掉头便跑。水上灯此时方想起了早起时菊妈所说,她知道自己遭到报复。 整个戏班都跑出了祠堂,仿佛炸锅一般,抗议和叫骂响成一片。班主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演是没法演的,不演,赔偿和损失他又如何拿得出来? 水上灯一个人站在祠堂里静思。在静思中,她的神情渐次坚决。水上灯走出去,一直走到班主前,大声说,班主,我演。班主急道,大家都吓得不敢进,怎么演?水上灯说,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不能牵连班子。还烦乐队师傅帮个忙,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演下去。操琴师傅说,既然水上灯这么说,我们上。 村北口的戏和祠堂的戏同时开演了。那边热火朝天着,不时有人爆喊,好!而这边,清冷得让人发疹。水上灯穿上戏服,咬紧着牙关,从容上台。台下虽是静寂无声,她却把戏台唱得个翻江捣海。 水上灯自小看戏看得多,哪一出戏的细节她都熟知。于是便一个人扮了几个角色,轮到谁唱,她就唱谁。连生末净丑以及龙套的戏也一并演了下来。她变换着声音和动作,忽是婀娜女子,忽是阳刚男儿,忽是耍宝痞脸的小丑,忽是走台打过场的甲乙丙。一个人在台上既唱亦打,跳跃腾挪,硬是支撑下一出戏来。演到一大半,林上花于心不忍,便也换上衣服,壮胆上台,接下了她的对手戏兼跑着龙套。两人对视间,眼里都闪着泪花。 整场戏终于演完。水上灯下台卸妆,林上花带着妆扑过去抱着她的头便哭。林上花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不演就是了。顶多我们不挣这个钱。水上灯说,我知道有人整我。他们想看我的笑话,我就让他们看。我要让他们看好。我这个笑话是会在台上放光的。你不觉得,今天我们两个演得真叫是好呀。回头我要找徐老师给我们俩专门排出戏,我们两个要把那出戏演红。林上花说,那是一定。 回老家祭祖的水文原不知此事。在村北口看戏时,听到水武与人暗中窃笑,方知水武专为水上灯设了一局。这次他没骂水武,倒是夸他高招而且甚觉有趣。这边戏一开演,他便匆忙赶至祠堂,悄然坐在一角,想看水上灯这次如何收场。却不料,他看到了水上灯一个人的大戏。水上灯在台上龙飞凤舞,一个人将祠堂搅得风生水起。她用女声的娇滴,用男声的洪亮,用对白的清新悦耳,生生将祠堂内的阴森逼得无处可寻。坐在无数灵牌后的水文,恍然间觉得灵牌像是被水上灯的表演唤醒,忽忽有了生气。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微光。水文着实被震撼了。他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呵,竟是如此刚强如此倔犟,这刚强倔犟中竟包容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次日一旱,福华班离开河角村,水文特意赶过去相送。并加赠了一笔钱递给班主,说这是专门付给水上灯的,感谢她昨天的演出。水上灯将钱毫不犹豫地甩给水文,然后说,昨天我是为死人唱的戏,我从来不收死人的钱。 水文知其心中有恨,忙解释道,这事是我弟弟办的,事先没跟你们讲清楚,很是不妥。可是河角村规矩历来如此。祭祖期间,给活人演戏同时,也要给祖宗演一场。水上灯说,我不管你的祖宗不祖宗,演戏是我的本分。不过,我要告诉你,以前我跟你水家只有杀父之仇,现在又多了一样羞辱之恨。班主亦说,水先生,往后请你们点戏,万莫找我福华班。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衣箱装车时,福华班与洪顺班又碰到了一起。杨小棍得意道,水上灯,昨天唱得如何?你现在红了,那些死人当然都爱听你唱吧?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听你唱戏的虽然是活人,但听我唱戏的却是这些活人的祖宗,知道不?水家大少也说了,我是给他们的祖宗唱戏。一番话撑得杨小棍一时哑口。 马车启动时,陈仁厚追了上来。陈仁厚对班主说,我想跟水上灯说几句话。水上灯说,不用了,班主,我不想跟水家的人多说一个字。陈仁厚大声说,水滴,你要记住,我姓陈。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误会。水上灯对车夫说,走吧。还等什么? 马车很快驶出了河角村。一出村界,林上花朝河角村连连地吐着口水,吐完说,把昨天的晦气都吐掉。这个地方,这辈子下辈子三辈子我都不会再来。马车上的人便都呸呸地吐了起来,吐完纷然大骂,说这地方,今生今世,永不再来。 水上灯没有随着他们一起吐。她朝着村子张望,心里充满悲哀。陈仁厚呆呆站在路边望着她远去的样子,像一根尖刺,扎伤了她的眼。她想,你为什么偏偏跟水家扯不清呢? 二 水文终于从陈仁厚那里获知所谓杀父之仇是什么。原来水武跟水上灯有着这么深的过节。原来这个走红的戏子有着这么痛苦的人生。大水破堤而痛失母亲,父亲下河而被殴致死,无钱葬父而贱卖自己。这期间她还有什么痛苦经历呢?她又是怎样越过了这些痛苦的生活而成为红透汉口的戏子呢? 水文突然对水上灯的心情拐了大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有了特别的情感。他莫名地就想走近她,了解她,关心她,甚至呵护她。 水文对陈仁厚说,你跟我一起去汉口吧,在那里找个事做比在乡下种地有前途。陈仁厚说我手上有些事情要处理,等处理好了,我再去汉口。水文说,我听伯爷说,你跟地下党的人走得很近?陈仁厚说,没有。只是他们在教堂宣讲时,我去听了一下他们讲什么。水文说,以后不要沾这些事。你到汉口后,有机会见到水上灯,就代我去向她做个解释。以前发生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今后我可以尽我所能去补偿她,毕竟她父亲的死,是水家之过。陈仁厚说,嗯,我也觉得水家欠她是太多了。 入夏,水上灯应天声戏院邀请,在那里搭班。天声戏院班底雄厚,功夫扎实,名角荟萃,汉口会看戏的人,大半看戏时间都会泡在天声戏院。水上灯搭班一周,演了五场,追捧她的人便成倍而起。水上灯始知大剧场和小戏园演戏的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水上灯演完戏已经不坐黄包车了。汉正街一家金店的老板杨亚森是水上灯的戏迷,但凡水上灯挂牌,他都去看。非但看戏,还买了辆小汽车,专门接送水上灯。坐在小车里,看着车外的灯红酒绿从眼边一晃而过,水上灯有时会觉得自己活在梦中。 一天演完戏,杨亚森接了水上灯,又请她吃宵夜。这在水上灯也是常事了,所以她并不加推辞。宵夜是在花楼街的楼外楼。楼外楼有五层楼高,向来是汉口人吃喝玩乐处。从楼外楼乘电梯上到顶,便有茶馆,在这里喝茶吃点心,捎带看汉口夜景,这是水上灯之所喜。 恰这晚,水文亦在此待客。灯光绰约中,水文见到卸妆后的水上灯依然是明艳照人,他突然有万般柔情涌出心来。几乎是情不自禁,他端了酒杯朝水上灯走去。杨亚森见水文过来,连忙站起来招呼着。水上灯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水文谦恭地说,水小姐,对不起,以前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仁厚如果不告诉我,我始终都不明白。我希望水小姐能接受我的道歉,我愿意尽全力补偿以前的过失。水上灯站起来,将自己桌上的酒杯端起,朝水文身上一泼,说你不用来跟我假惺惺,我跟你水家的仇恨不共戴天。她推开椅子。又补了一句,我姓杨不姓水。说罢,拂袖而去。 水文脸色大变,一边的杨亚森吓得哆嗦,忙不迭地拿餐巾布为水文擦拭身上的酒水。一边揩一边说,水先生,千万不要跟她计较。她不过一个戏子,不懂得规矩。 水文顺势在水上灯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对杨亚森说,你在追水上灯?杨亚森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已有家眷,哪能哩。水文一笑,说前阵子听说你找过我?杨亚森说,是啊是啊,为店面的事。水文说,跟贾屠夫有麻烦?杨亚森说,我哪敢呀?他是黑道老大,我怎么敢惹他?还望水先生帮忙摆平。水文用坚定的语气说,离开水上灯,这事我替你搞妥当。杨亚森怔了怔,水文说,不然你家金店会有什么结果,不关我事。杨亚森吓得一哆嗦,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从此以后不再捧她。店子是我家祖上传下的,还望水先生力保才是。水文说,放心吧,只要我答应了你,你就安心做你的生意。 水文说罢离席,回座招待他的客人。杨亚森忙结账而出,他在楼外楼大门四处探望。他的司机开车过来,告诉他说水上灯朝江汉关方向而去,现在还能追得上。杨亚森朝那边望了望,黯然答说,回家吧。 出了楼外楼,水上灯心情恶劣。水上灯但凡见到水家人,不管他们说什么,心里都会涌出万千仇恨。这种仇恨令她胆大无比。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摆布着她。一面将她摆布为一个永远被水家欺负和羞辱的人,而一面又将她摆布为只能观看水家的富贵权势却无任何能力反击或报复的人。正因为有如此之多的不能,所以她的仇恨方才更烈。 一辆小车突然在水上灯身边戛然停下。水上灯以为是杨亚森追了过来,便懒得搭理。杨亚森在水文面前的谦卑令她很讨厌。 车上却另外有人开了腔。这人说,水上灯小姐,散步吗?水上灯扭头看时,却是肖府里的副官张晋生。水上灯淡然答说,是啊。张晋生说,天色不算太晚,去兜下风怎么样?水上灯想了想,说好吧。这一晚的兜风,令水上灯心情大爽。她想,我要寻找我自己的快活,你水文嚣张也罢,你杨亚森卑微也罢,都不关我的事。张晋生说,你上我车时,心情忧郁,你下我车时,却很快乐。我想,是今天的风吹散了你的忧郁,把它变成了快乐。水上灯笑了笑,说你真会说话。张晋生亦笑道,往后我还能约你出来兜风吗?水上灯说,可以。 次日水上灯出门,习惯地看外面有无杨亚森的车,结果没有看到。她冷笑了一声,便叫了黄包车,自己去了戏园。戏演完了,走出剧场,杨亚森依然不见人影。水上灯便只好又要了黄包车,吭吭地颠簸着回家。坐久了小车,再坐黄包车,心头滋味复杂。一天。水上灯看见那辆熟悉的小车在等另一个女伶,顿时一股悲凉浸透了身心。她想,自己不过得罪一个水文,姓杨的居然就可以如此冷落于她。趋炎附势到如此这般,这世道又是什么样的世道呵。 水上灯去探望养病的余天啸,然后说起这件事。余天啸说,对于水家,就算有宿仇,往后你也不能这样硬碰硬去顶。我现在是你的靠山,但我终究只是一个戏子。汉剧界买我的账,其他人可不买。当戏子最要就是谦和本分。想要红到老,就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就是刀割得心头痛,也是个忍。尤其水家大少在警署,你若得罪了他,就得罪了全汉口,他可轻易让你没命。水上灯说,他不敢。我爸爸已经被他家害死了。如果我再死在他们手上,我一家两命,我父女两代人的阴魂就会缠死他们一生。余天啸说,他若让你在汉口没有立足之地,你纵是活着,不也等于害死了你? 水上灯回家想了一夜。她想她若不想对水家忍让,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更大的靠山。次日一早,水上灯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然后坐了马车去到肖府。玫瑰红结婚后,她就没再见过她,照常理,她也应该去看望她才是。 出来迎接水上灯的是张晋生。张晋生很是高兴,说水上灯小姐你今天真是漂亮。水上灯笑道,是吗?漂亮你就多看几眼。张晋生说,像水上灯小姐这样的美人,看多少眼也是看不够的。水上灯说,你的嘴巴也太会讨巧了。恐怕对一百个女人都这么说过。张晋生说,我发誓,今天是头一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情不自禁就这样说出了口。 张晋生将水上灯引领到玫瑰红房间,他低语了一句,等下我送你回家。水上灯微一点头。 玫瑰红半躺在木榻上。人瘦了许多,神情也有些恹恹的。她刚抽完鸦片,一个女佣正将烟具拿开。见到水上灯,玫瑰红说,想不到呀,你居然能来看我?水上灯吃了一惊,她以为嫁到富贵人家的玫瑰红一定活得珠光宝气,却万没料到却是这样无精打采。水上灯说,是呀,一直想来看望姨的。玫瑰红冷笑一声,说以前你穷得像鬼一样,对我倒是恶语相向。现在你走红了,竟会想到来看我?你怕不是冲我而来吧?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过去穷狠了,脑子成天想些什么,我太知道了。我当初若是嫁给万江亭,不过一个戏子婆,大约你一辈子也不会进我的门坎。 水上灯本来还想好好跟她说话,设法跟肖锦富更熟稔一点,可是被她劈头盖脸地一番奚落,说破动机,便也恼怒。水上灯说,你大概以为我是来找你当靠山的。可是你不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以为你真的能给人当靠山?你虽然贵为肖太太,你觉得你比当玫瑰红的时候更有能力吗?你说得对,我穷得像鬼的时候就没指望你当我的靠山,现在我红了,我的江山自己打下了,难道我还需要你? 玫瑰红半信半疑道,你真是来看我的?水上灯说,这世上我只一个亲人,我不来看你又去看谁?玫瑰红的语气立即软了。她说,水滴,你往后可多多来看我呀。我嫁到肖府,如同被关进牢房,大门都不让我出一步。水上灯说,为什么?当初姨夫不是还同意你去唱戏的吗?玫瑰红说,全都是假话。他连门都不肯让我出,说是怕我被人勾引。莫说让我演戏,我连看戏的权利都没有了。你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苦。他说假话,他是个骗子。玫瑰红说到后面,竟有些歇斯底里。 水上灯大吃一惊,然后说,平常大家扯闲话,都说你是我们戏子中最风光的。还说嫁人定要像你一样,嫁到官家最舒服,就是做小,也是值得。玫瑰红说,千万别信。那都是假的。你看看我,虽然出嫁当天风光了一场,可是现在呢?就像人生走到尽头一样。像我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差别呢?水上灯说,我真是不敢相信。莫不是姨你的脾气太坏了,姨夫处罚你?玫瑰红说,水滴,你太天真了。我们戏子在男人眼里不过一个玩物,你不要指望他们真的会爱你。在床上百般都好,一下床就翻脸不认。水上灯说,那万叔呢?万叔也这样吗? 玫瑰红突然放声大哭,说我好后悔。我害死了江亭,也害了我自己。当年他想亲我一下,我都没有肯的。可天底下只有他是真正爱我的人。没有我,他连命都不要,我却把他给抛弃了。水滴,我现在天天夜里做梦想他,想得我心好痛呵。水滴,我怎么办呵。玫瑰红哭着,突然扑在水上灯身上,鼻涕眼泪弄了水上灯一身。心性强硬的水上灯也被她哭得满心酸楚。想起万江亭永远温和的面容和声音,想起他最后的绝望,水上灯的眼泪亦如涌泉。 告辞出门时,玫瑰红说,水滴,我知道你像极了我。不过我要劝你,往后绝对不能像我这样活。把戏演好,一辈子都不要嫁人。水上灯说,我说过,我要红透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去活。 走出肖府,水上灯心情沉重。她想,玫瑰红如果没嫁肖锦富而嫁了万江亭,她现在会过成什么样呢?那时候的她,心里会有满足感吗?会觉得生活得幸福吗?不,她也不会。想到此,水上灯念头突然停顿,因为她瞬间意识到,有着玫瑰红这样强烈欲望的人,给她什么样的日子她都不会觉得满足。玫瑰红说她像极了她,水上灯想,不。我才不跟你一样哩。我将来一定会有自己满足的日子。 张晋生果然在路边等候水上灯。张晋生说,我知你是坐马车来的。现在我正好没事,想送你回家。如果水小姐肯能给我一个更大的荣幸,我还想请你吃饭。水上灯笑道,你送我,又请我吃饭,这么大的便宜,我当然不会回绝。 张晋生载着水上灯去到德明饭店吃法国大餐。到饭店门口,水上灯的心隐隐痛了一下。当年她跟踪母亲来到这里,站在门外,久久看着灯红酒绿光影下的男男女女,心中的仇恨几乎能够将整座饭店烧毁。但是现在,她身着华丽的衣裳,心下坦然地走到了餐厅的水晶灯下。张晋生的笑容谦恭有礼,每一句话都和缓温柔,仿佛一只手,在不断地抹掉水上灯恨的记忆。 这里显然是达官贵人们常来之地,见到张晋生,大家亦十分巴结。水上灯听到了她一生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那么多的赞美之词。一顿饭吃下的,甚至口感还不如在余天啸家厨房小桌上所吃更好。但水上灯的满足感却超过任何时候。那是一种被人贴心照顾和关怀的满足,也是一种被人看重和尊敬的满足。这一切,都是水上灯从未有过的体验。恍然间她觉得自己这个人,于这个世界,原来也很重要。 吃过饭,张晋生送水上灯回家,路过江边一幢洋房,张晋生说,我在这里租了房,水小姐要不要进去坐坐。认个门,往后可以来喝茶。水上灯说,好啊。不过,我该怎么称呼你的家眷?张晋生笑道,我在这里光棍一个,成天忙于公务,哪有女人肯跟我? 张晋生家里的陈设完全西式。张晋生说,这是一个英国皮货商人的房子。他回国了,请朋友代为出租。我喜欢英国人的生活方式,就租下了。租金很高,但住得舒服,也是值得。 墙上挂着几幅油画,画上一个女人站在花前低头闻香。水上灯不知为何而心动,便站下来看画。张晋生放响了留声机。留声机里传出的是西洋音乐。一丝丝地钻进了水上灯的心。张晋生望着她,也不说话。良久,水上灯长嘘一口气,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张晋生伸手开门,站在她的背后,突然低声说,我能吻你一下吗? 水上灯的心怦然地跳着,她不知如何表达,本能地低下了头,算是默许。张晋生便扳过她的肩,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是水上灯第一次被人亲吻。 三 水上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恋爱,但她和张晋生的往来便由此开始。但凡她要演戏,张晋生的车必然在门口等她。闲暇的时候,张晋生会陪着水上灯到处游玩。张晋生有一款柯达的相机,张晋生告诉水上灯说,为了给水上灯拍照,他特意到照相馆找师傅学了两天的技术。拍出的照片,许多都模糊不清,但水上灯已为此而深受感动。在夜深人静时,水上灯躺在床上有时会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可每当此时,张晋生笑吟吟的脸上会浮出另一张面孔。这张面孔上的眼睛会充满忧虑地望着她。会用她已然熟悉的腔调叫她:水滴。 余天啸直到天气渐渐炎热,哮喘才慢慢缓解。水上灯一直记挂着要与余天啸一起搭戏。徐江莲约了黄小合一起,已挑出《打渔杀家》来作为头一出。黄小合说要按余天啸和水上灯两人的嗓音特色,在已有唱腔上,度身定做为更适合他们两个的调子。这也是余天啸的意思。余天啸说,汉戏要在老套子上变出新活路来,不然总有一天要死的。 水上灯出门时,却遇到专程前去找她的林上花。两人到了六渡桥的洞口春茶楼,汉剧界许多名角都在座。上字科班的几个同学亦都在场。水上灯正不解其故,黄小合走了进来。黄小合说,今天找大家来,是来请大家为国家尽一份力。日本人在卢沟桥对我们发动战争。汉戏公会打算为宣传抗日大演三天。希望各位都能踊跃参加。水上灯站起来,大声道,我要求参加。戏文里常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一个小女子,但我也有责。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鼓掌。水上灯看到黄小合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心里便更有跃动之感。自她认识黄小合那天起,他从没用这样的眼光看过她。林上花说,牌头越大,抗日宣传的影响就越大。有人问,在我们汉剧界,牌头最大的当是哪个?回答是七嘴八舌的,但说余天啸的人却是最多。于是许多人的目光便都投向水上灯。 水上灯忙说,当然,在汉口我干爹名牌是最响的。但是他老人家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黄小合说,如果余老板能亲自登台演戏,报纸保证会用大标题,我们的抗日宣传就会更加深入民心。 水上灯道,我干爹不光演戏好,做人历来也是响当当的。只要他身体允许,他一定不会拒绝。我尽最大努力动员他老人家出台。 从洞口春一出来,水上灯买了些糕点果脯,直奔余天啸家。进门时,恰遇看诊的医生出来。水上灯忙问情况。医生说身体恢复得还不错,但不能马虎。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天气炎热,还是多加小心好。待天凉爽后,演戏是肯定没有问题。 听医生如此一说,水上灯心思便有些重。余天啸当即让拆了果脯拿出来吃。边吃边说,为什么还买东西来?弄得太生分了吧。水上灯说,这是理应孝敬您老人家的。说罢又说刚从洞口春过来,全汉剧界准备搞三天抗日宣传。黄老师在会上还特意说,如果干爹能亲自带头参加,那我们的抗日宣传就会轰动汉口。余天啸说,既然大家都希望我能带头,我当然得去带这个头。抗日比我的身子重要。水上灯惊喜道,真的?余天啸说,一言九鼎。只要我还有气,这个台我就得上。你去跟他们讲,这三天我演的戏,分文不收。水上灯说,黄老师说了,这三天也要对外卖票,所以您还是有包银。余天啸大声说,不收!这个钱我不收!抗日宣传,人人有责。叫他黄小合把我这份钱买些营养品送到前线。水上灯说,那我也不收,我要跟干爹一样。 演出的地点安排在乐园的大舞台。 这正是汉口进入闷热的季节。太阳每天火辣辣地当顶照着。大舞台场地阔大,可坐千人。演出前,便有大学生先作抗日演讲。演讲完方开始演戏。但凡余天啸压轴登台,未曾开腔,底下便掌声雷动。余天啸头天唱的是他的拿手戏《李陵碑》。他的声音大气磅礴,雄浑苍劲,字重腔硬,铿锵有力。在如此氛围中,更是激起群情激荡。 命七郎去大营搬兵未到, 不由得年迈人心似火烧, 我杨家保宋室南征北剿, 到如今只落得兵败瓦销。 余天啸一句一腔,一字一味。唱完此四旬,他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仿佛这一刻,他正身临其中。台下顿时掌声轰天。戏迷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热烈地喝彩,大声地呼喊,叫好的声音震耳欲聋。水上灯被观众的狂热惊呆。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啊,一个戏子能演到干爹这地步,这辈子就太值当了。 最后的谢幕是全体演员上场。谢幕时石上泉和林上花站出来领唱了一段新戏词。 亡了国没有家, 看你在哪地找饭吃。 男女老少齐心努力要收复失地, 不论那切菜刀剃头刀削脚刀裁纸刀镰刀, 拿在手中可以杀敌。 纵然一枪打死了, 你是牺牲为国的。 杀他一个该他的命抵, 杀他两个连本带利, 杀得日寇杂种叫爹喊娘磕头作揖, 爱国同胞们,随我喊口号大家要站起, 若不喊口号、不站起,算不了爱国的! 台下观众又一次全都站起。林上花上前跨了一步,她挥臂呼喊口号,观众跟着喊,巨大的声浪几欲掀翻屋顶。水上灯第一次知道,原来演戏并非一个人的事。它居然可以将千千万万人们的心情呼唤出来,将它变成无穷的力量。 回去的路上,余天啸不时咳嗽。天太热了,戏服一套,灯光一开,舞台有如蒸笼。纵是架了两台电扇,依然里外湿透。这一热一湿又一吹,原本哮喘并未完全康复的余天啸似乎又将复发。水上灯慌了,说干爹,如果身子不行,就辞演吧。反正也没收一分钱。余天啸说,这是什么话?这跟钱不钱没得关系。这三天,不管怎么我都是要坚持下来的。水上灯便不再多说。 第二天余天啸演的是另一拿手戏《四进士》。依然是获得满堂喝彩。在汉口,早就有评论说,只有余天啸能将宋士杰演活。在戏迷们疯一样鼓掌和狂喊中,余天啸却因演戏时用情深下力猛,以致心力交瘁。 半夜里余天啸的哮喘发得厉害。水上灯并不知情,她次日大清早赶到余家问安。不料正遇医生前去看诊。医生说,不能再演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消耗,万一出事,没法子交待。水上灯没进门便转至黄小合处,明说了余天啸的情况。黄小合有些为难,说只剩了一天,能不能坚持?要不问问余老板? 水上灯再进余天啸家时,医生已经离开。水上灯说,那……今晚唱得成唱不成呢?余天啸说,唱不成也得唱。半数戏迷是冲我来的,我不去他们会失望。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更何况这是为了抗日。水上灯说,可是、可是……余天啸说,你不要跟我可是可是的。你只需要给我记住,戏在人唱,道在人为。人家说我们戏子吃的是下九流的饭,但我们自己要当我们吃的是上九流的饭。有戏德的戏子,才不会让人瞧不起。水上灯默然。良久方说,干爹说的是。 北平沦陷的信息便在晚上传了过来。当晚的戏在《哭祖庙》的乐曲中开场。终场却是余天啸绝唱的《兴汉图》。水上灯生恐余天啸有事,一直在他身边侍候。待他上场,听他开腔,水上灯知他已是在耗全身的精力。 孤纵然登九五依卿相劝, 你来看鬓发白能坐几年; 哭一声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泪似血点点成斑。 纵是疾病缠身,他依然倾尽全力,唱得声泪俱下,悲恸满堂。水上灯捏着拳头,仿佛想要替余天啸出力,一曲唱至一半,手心里已然是汗水淋淋了。 余天啸硬是凭着一股豪气撑了下来,总算快结束了。水上灯松下一口气,准备迎接余天啸下台。她准备好湿毛巾和茶水,静站在戏台一侧等待。 全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针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地听着余天啸。 愿只愿普天下安然自在, 愿只愿各国内进宝前来, 愿只愿文武忠臣心不改。 愿只愿众黎民降福禳灾。 众卿等银安殿齐把宴摆, 灭东吴报弟仇方解愁—— 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身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乱的“余大师”!“余老板!”喊声在剧场每个角落响起。水上灯惊恐万状,她扔下茶杯,立即冲上台。却见余天啸面色苍白,浑身冒汗,人已昏厥。戏台幕后冲上来好几人,有人高喊,快,拿湿毛巾!又有人叫,叫车来,赶紧送医院。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水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衣不解带,日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水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床边。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满了街路。水上灯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透湿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无法休息。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余天啸从马车上走下,对杨小棍说,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她一脚踏上马车,从那时候起,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变。而现在,这个救她的恩人,却因为她上门请求他带头参加抗日演出而丧失生命。一想到这个,水上灯的心就仿佛被万箭洞穿。她想,我就是凶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却害死了他啊! 第十三章 走啊,离开汉口吧 一 好长一段时间,水上灯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再下得了床。伤心和自责令她大病一场。张晋生带了好几个医生去为她看病,医生却都说,没什么,她只是心病。心病只须时间去治。 医生说得不错。秋天到来的时候,水上灯心里的痛感渐渐平复。她走出屋门,来到江边,看着一地落叶,看着江水东去,心想,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 演戏的旺季开始了。庆胜班的班主找到水上灯。说庆胜班自从万老板和玫瑰红离开后,一直有些接不上气来,我指望你能帮我一把。包银没问题,我按玫瑰红当年的数来给。水上灯说,只比她高一块就行。 水上灯复出的第一天,演了《宇宙锋》。演完她坐在镜前卸妆时,想起小时候,她透过这个门缝偷看玫瑰红卸妆的情景。在那里听到了慧如与吉宝的风流。很多不幸,便是由那时开始。卸妆过半,水上灯不禁扭头去看门缝。令她惊异的是,门口真的有人。水上灯说,谁呀?一个少年捧了一束花进来,说有位先生请我送花给姐姐。水上灯想,这必是张晋生了。 此后一连几天,都有人送花到后台给水上灯。水上灯忍不住问张晋生。张晋生说,我没送花呀。你天天演戏,我若天天送花,岂不送死我了? 次日,少年再次捧花进来时,水上灯拉着他问,弟弟,是哪位先生送的花呀?少年说,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位。只要姐姐演戏,他都来看。看完了,最后一个才走。水上灯越发奇怪,便在这天戏演完后,在幕后张望,果然看到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纵是人去台空,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水上灯忍不住下台朝他走去。竟是陈仁厚。 陈仁厚叫了声水滴,声音有些哽咽。水上灯心里亦不知缘故地上下翻腾。她呆了半天,方说,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仁厚说,我只想看到你。有些事我没办法忘记。水上灯说,我很感谢你,但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来往。陈仁厚说,大水的时候,和你一起在乐园楼上抱头痛哭的人不姓水,他姓陈。一席话,令水上灯泪水涟涟。 陈仁厚告诉水上灯,他已经来汉口汉正街谦祥益绸布店当学徒。水上灯脸上便露出几分惊喜。陈仁厚看到了这份惊喜,他想,原来水滴是很愿意我在汉口的。 水上灯一直不明白陈仁厚原本寄居在水家,后来怎么又回到乡下呢?以致他们失去联系。陈仁厚沉吟片刻方说,因为我把学费弄丢了,舅妈很生气,就把我赶回到乡下。水上灯说,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怎么会弄丢学费呢?害得我后来怎么都找不到你。陈仁厚笑笑,没作回答。 陈仁厚又送了两天的花。张晋生获悉后,知其是水上灯的少年朋友,心有不悦,却又不好多说。水上灯说起陈仁厚时,眼睛放着亮,脸上满是憧憬。张晋生说,你爱上了他?水上灯说,他是水家的人,我跟他做朋友已经到顶了。 深秋的一天,水上灯没戏,出门逛街。行至中山公园门口,见有学生在演讲,便也踱过去听。却不料看到陈仁厚也站在一个木箱上演讲,秋阳照耀着陈仁厚,因为激愤,他的脸通红通红。他的拳头一直在挥舞,像铁匠打铁一样,有力量亦有节奏。水上灯的内心被他的激情点着。她不禁随着人们一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水上灯没上前与之说话。但是,却情不自禁地想要再看到他。她每天出门,但凡有抗日演讲,她便伫足。虽然此后再也没有见到陈仁厚落着阳光的身影,她却依然静静地把她遇到的每一次演讲听完。 战乱的日子,骚动和紧张中又有一份压抑的平静。找水上灯搭班的人很多。走到街上,不时有人认出她来。人们对着她欣喜而高声地呼喊:水上灯,放光明。 但是,水上灯却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小时候,她想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有钱人。她以为有了钱就会幸福快乐,但现在她拿着丰厚的包银,她曾经想象过的幸福和快乐却并未出现。 张晋生经常会带着点小礼物过来找她,拉她出去吃饭或是宵夜。坐在他的小车上,四处兜风,看着街上的苦力辛苦地劳作。有时,水上灯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满足感才是。然而一下车这种满足如泄了气的皮球,倏然不见。她的忧郁深深。张晋生说,没关系,你因为干爹去世,心情还没恢复过来。让时间和我一起,慢慢地为你疗伤。 张晋生跟着长官到江西视察去了。有一天,水上灯有点闷。便去乐园的雍和厅看杂耍。水上灯拐到茶房,独眼老伯为水上灯泡了杯茶,咳咳了好几声,方说,这茶叶原本是给余老板准备的。水上灯说,老伯,你晓得我第一次见我干爹是在哪里吗?独眼老伯说,怎么不晓得?他背你来我这里,还给了你几块糖果。水上灯说,是呀,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崇拜我干爹。所以我去学戏。独眼老伯说,余老板都晓得。上回在这里演出,他还说,他跟你是有缘人。水上灯说,可是,如果我不去劝他出来为抗日演戏,他也不会走得这么早。独眼老伯说,他这个人,只要听说了为抗日公演,怎么都会挑头出来唱。如果你不找他,他定会生你的气。他这笔账要算在日本人头上。 两人正说着,突然满城警报震天响。乐园立即炸锅似的混乱。水上灯刚出茶房门,见有两个记者匆忙去乘电梯,要看飞机炸的是哪里。水上灯领着他们从塔楼出到平台。这时候便看到空中十几架日本飞机在盘旋。地面的高射炮轰隆隆地发射着炮弹。每一颗炮弹都像一朵花,雪白雪白的,在云层绽开。可是,所有的炮弹都没有触碰到飞机。飞机开始朝下面扔炸弹了。一个记者说,是在矫口方向。水上灯急道,怎么一架飞机也打不着。 突然之间,一群中国飞机蓦然冒出在日本轰炸机上。没等水上灯反应过来,便看见它们朝日本飞机开了火。双方在空中捉对开火,一团火球掉下去,又一团火球往下掉。已然分不清掉下来的火球是日本飞机还是中国飞机。躲藏在防空洞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几乎所有人都仰头观看着。 水上灯心里有一种痛快感,余天啸去世这些天,她第一次觉得身心爽快。行至家门口,见到惊慌失措的张晋生。张晋生上前一把抱住她,眼含热泪说,谢谢老天爷,还好你没事。水上灯说,你不是在江西吗?张晋生说,我刚回来。听到日本飞机来轰炸,就连忙来找你。见不到你人,我都快疯了。水上灯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怕。张晋生大声叫道,可是我怕!我一直在想,没有你我怎么活呵。 水上灯的心仿佛被咚地撞了一下。她想,原来我在这个人心目中这么重要。水上灯不禁将头靠在张晋生的肩头。 二 春天已经踏入了汉口,乍暖还寒,天气却依然有些冷冷嗖嗖。然而汉口的人气却被抗日烈焰烘烤得热气腾腾。 警报随时地拉响,人们由初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满不在乎。台儿庄胜利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武汉三镇进行了几十万人的盛大火炬游行。汉戏公会成立了宣传队,几百汉剧艺人都参加了,大家化着装,扯着大旗,随队前行。队伍里有文天祥,有岳飞,有穆桂英,有梁红玉。但凡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全都在化装队伍里。在人们的呼喊下,宣传队停下脚步,拉开场子,当街演戏。水上灯穿着梁红玉的服饰,走到哪里,都被推在前面。无数人近距离的惊呼和鼓掌,令她格外兴奋。晚上的剧场更是热闹。每次演出,都有人跳上戏台宣传抗日。起先剧院的老板有些老大不高兴,但是演员们全都站在演讲者一边,老板无奈,便也由了他们。水上灯卸下妆,一定要把演讲听完才肯离开。她知道自己虽然认得字,却从没读过书。人世的许多道理,自己想不明白,书里却能讲得明白。每次她站在台侧听那些演讲,都觉得自己又学到新的东西。张晋生一等半天,便不耐烦。说这些空头口号,喊喊算了,你怎么能一听再听呢?水上灯说,这是唤醒民众的声音。喊醒一个,就多一份抗日力量。张晋生说,我知道。可是你已经被唤醒,就不用睁开眼睛继续听人喊吧?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水上灯赌气道,你若不想等,就回去好了。我也不一定非要去宵夜。张晋生连忙说,我等,我等。我陪你睁大眼听人叫醒,好不好? 一天,水上灯被召到新世界戏院开会。是三厅艺术处的文化人组织的。对于三厅,水上灯听讲过,却从未见过那些文人。林上花告诉她,现在武汉是大后方,全国著名的文化人都来到了汉口。中国有名的大诗人大画家大音乐家大戏剧家,集合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宣传抗日。然后林上花指给她看,哪一个人是郭沫若,哪一个人是田汉,哪一个人是冼星海。又说我们在街上唱的歌,就是冼星海谱的曲。水上灯说,我顶佩服文人了。他们写字画画,真是了得。那才叫真本事。林上花说,他们觉得我们会唱戏也是本事。郭厅长是大诗人,有天还跟我说,他很爱听汉剧。水上灯兴奋道,真的?他真的这么说? 这天的会议由田汉主持。田汉说,每一个民众都是一颗子弹,所有的民众联合起来,一致抗敌时,敌人就会完蛋。说完,他号召大家每人为前线战士写一封慰问信,为抗敌将士做一个棉背心。他说,名角如果参与,那更好。比方说,我在前线打日本,天黑了,肚子饿了,身上冷,人也没劲了。就这时候,我突然收到梅兰芳寄来的一封信,他在信里鼓励我保家卫国,让我多打日本人。这时我会怎么样?我面前就像有明灯照亮,肚子也饱了,身上也暖和了。本来我身上的力气只能杀死一个小日本,这时候,我能杀死十个。 这番话,一下子让会场活跃起来。大家纷然笑着,石上泉说,这么说,如果我写了信,那九个日本人就是我杀死的了?林上花笑道,你又没那么大的名,你写了,也就多杀三个吧。石上泉将身上自己穿的羊毛背心脱了下来,几个大步走到台上,他将背心递给田汉,说,这是我姐姐为我织的,但我想她肯定愿意让前线的战士穿上它。田汉说,说得好!不过,街上已经设立了许多献金台,大家的钱和物品都可以直接献到那里。会场便有人喊,田处长就代为收下吧。徐江莲此时也走到台上,她摘下金耳环,双手捧到田汉面前。说这是我结婚时,我母亲送给我的。母亲虽然已经去世,但她一定会支持我拿出这对耳环用于抗日。 台下的掌声顿时冲天而起。女演员纷纷上台,摘下自己佩戴的首饰,交给田汉。一瞬间,田汉的双手都捧不下这些物件。他大声道,请拿一个托盘上来。一个工作人员便颠颠地上台,手上捧着一只汤碗。说没有托盘,汤碗行不行?田汉说,行!行!这些都是我们将要送给前线的排骨汤。说得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水上灯那天戴着一条金项链和一枚宝石金戒指。这是水上灯生日时,张晋生所送。她正犹豫着,见林上花也上了台捐银手镯,水上灯终于跳上了台,她将项链和戒指一并摘下,交给田汉,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钱。说这虽然是我很珍贵的东西,但眼下没有什么比抗日救国更重要。我们的国家才是我最珍爱的。 田汉说,我知道你是水上灯。你刚才的话,说得太好了。我们的国家才是我最珍爱的。说罢他从自己衣袋里摸出钱来,说我身上只有这一百二十块钱。今天大家的爱国心令我十分感动,我要向你们学习。说罢他将这笔钱也放进了那只硕大的汤碗。然后又说,今天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必将载入史册。历史永远会记得在场的各位。 掌声和口号声又一次响彻云天。水上灯热泪盈眶。原本以为自己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夜夜做梦都以一颗孤单之心。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有无数的人与她紧紧相连。 晚上,张晋生约了水上灯去大光明看电影。在电影院里,拉她手时,发现没戴戒指。看完电影送她回家,拥别时,又发现她脖子上的项链也没有了。张晋生便有些心堵。 水上灯说,有件事我要求你帮忙。我想给前线战士写一封慰问信。张晋生说,你不是识得字吗?水上灯说,可我一点也不会写文章。张晋生说,这有什么写头?水上灯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前线战士看了我的信,他们可能会更有杀敌的勇气。张晋生说,这些话都是没上过前线的人说的。真正上了前线,拚的是子弹刺刀,这些信有屁用。水上灯生气道,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我们没办法去拚,可是我们可以告诉那些拚的人,我们都关心他们支持他们。张晋生说,飞机扔炸弹的时候,机关枪扫射的时候,你们的关心和支持能救命吗?水上灯说,你写还是不写?张晋生说,我没空。战事这么紧张,我忙得要命,明天我还要跟长官到张公堤、戴家山布防,哪有心情跟你们舞文弄墨。说罢便上了小车。 小车呜呜了几下,只几秒便消失在黑夜中。站在屋门口,水上灯气得发抖,她万没料到张晋生会说如此这般的话。而且临上车前,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水上灯跑去找陈仁厚。 谦祥益绸布店在汉正街。店内很静,三尺高的柜台被抹得铮亮。四周摆着一圈红木圈椅。店堂迎面挂着大匾“一言堂”,两侧用红纸写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水上灯一进门,便有伙计笑脸相迎,老板见这么大个名角居然屈尊来到他的店子,觉得真有着天大的面子,笑容立即堆得满脸。陈仁厚见水上灯竟亲自来店里找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水上灯说,老板,我有事要求陈仁厚,你能不能把他借给我一下。老板笑道,当然可以,借回家当女婿都行。说得水上灯脸刷一下红了。陈仁厚忙说,老板别乱讲。水上灯小姐是名角,开不得这玩笑的。老板说,掌嘴掌嘴。仁厚跟我说过,你们小时候就认识,所以我才开开心。水上灯说,我想请仁厚帮我给前线战士写一封信。老板便说,为了抗日呀,我更要支持。仁厚我今天放你半天假,你要好好替水上灯小姐写这封信。 陈仁厚带了水上灯去他的房间。这是倚着库房边的一间小屋子。小到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小桌。陈仁厚坐在桌前展开纸笔,为她写信。水上灯环视四周。在他的床头,贴着一张报纸。水上灯觉得眼熟,便走近看。陈仁厚扔下笔冲过去,伸手拦住她的视线。水上灯伸手拨开他。然后她看清了报纸,那里登着她站在台上为抗日献金的照片。陈仁厚说,前两天买的报纸,觉得你这张照片照得很好,而且又是为了抗日,所以就贴在这里。水滴,你知道……水上灯转过身,打断他的话,低声说,赶紧写信吧。 陈仁厚写完信,将它装在一个信封里。递给水上灯时说,往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因为这不单是帮你,也是我应该做的事。临走前,水上灯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水上灯正站在乐园的顶楼眺望着长江,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扬起来。水上灯说,这个送给你吧。表达我对你的感谢。陈仁厚说,水滴,我会一辈子让它贴着我的心。 天快黑时,水上灯回来了。见张晋生坐在她的门口,便说,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张晋生说,我想来帮你写信呀。水上灯说,不用了,我已经找人写好了。张晋生说,你找的谁?水上灯说,陈仁厚呀。张晋生心里便五味翻腾。 吃饭时,张晋生说,为了他,你不戴我送给你的项链和戒指?水上灯看了看自己的手,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那天三厅组织开会,我就把项链和戒指捐出去了。张晋生大吃一惊,说你就把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这么扔掉了?水上灯说,不是扔掉,是捐出去抗日了。张晋生说,这跟扔掉有什么差别?我真不明白。你们当戏子的怎么就那么崇拜文人,他们神经兮兮地说几句话,你们都跟疯了似的。水上灯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领导我们宣传抗日不对吗?张晋生说,不是不对,是没用。抗日靠什么?靠的是我们这些拿枪的人。敌人最后是由我们一颗子弹一颗子弹打死的,而不是让他们喊口号喊死,也不是你们唱戏的唱死。水上灯说,田处长说了,每一个民众都是一颗子弹,所有的民众联合起来,一致抗敌时,敌人就会完蛋。张晋生说,仗打起来,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有没有你们参与都无所谓。前线的人,最希望家里的女人孩子安宁幸福,并不想要他们都跟着后面起哄。水上灯说,我跟你说不通。张晋生说,我只想告诉你,打日本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因为不懂,反而会惹事。 两个人又不欢而散。夜里水上灯想,其实自己对这个人也谈不上爱,只是习惯他的照顾,习惯他时时记挂自己。倘若现在他们相处并不愉快,想法又那么不同,她还有必要跟他在一起吗?但是,如果跟他明确分手,有事的时候,又有谁来保护她呢?而陈仁厚,他为什么跟水家有那样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夜半时分,她心里难过,竟忍不住独自流泪。天亮了许久,水上灯都没有起床。当她恹恹地爬起来,穿好衣服,准备去排戏时,门被人剧烈地敲响。 水上灯打开门,看到的竟是张晋生。张晋生没说话,只是从衣袋里掏出两只首饰盒,他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这是比捐出去的那条更精致的项链,他替水上灯戴在脖子上。然后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只戒指。同样也是比以前那只戒指更漂亮的一只。张晋生说,原先的那些,你捐了是对的,但我喜欢看你戴它们。所以,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去金店买了这个。你不要再把它们捐掉可以吗?如果你还想捐东西表达心意,就请捐钱好不好?这些钱我来给你。你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只是,不要冷淡我,好不好?昨天那样,我很痛苦。 水上灯便有些感动。她望着张晋生,手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张晋生便伸手将她抱住。这个拥抱让水上灯忽然有着无比的温暖。她记忆中几乎没有人抱过她。她情不自禁顺从地偎在他的怀间。张晋生欣喜万分,不禁开始吻她。他们交往了大半年,张晋生还是第一次放胆亲吻水上灯。 只是这一触,水上灯心里有个人影倏然闪过,有如被烫着,她陡然闪开。然后说,不,我们不可以这样。张晋生说,为什么?我希望你是我的人。水上灯说,我还没有红透,我不可以有男人。张晋生说,我们可以不让别人知道。水上灯冷然一笑,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我没有红够之前,你最好不要打我的主意。张晋生无奈,说那你让我等你红透好了。 三 局势似乎越来越紧张。保卫大武汉的喊声,天天都在街头响起。汉戏公会组织了十个演出队,在武汉三镇和周边城镇走乡串镇地宣传抗日。水上灯亦加入了演出队。 天已开始热了。这天水上灯,还有林上花以及其他八个姐妹,组成十姊妹演唱团,她们身着旗袍,胸配红花,人人手持一只小竹箩,竹箩里放着水果糖。她们站在永乐戏院门前,围成半圆,开始演唱。 同志们,别忘了, 我们第一是中华民族的儿女, 第二是戏剧界同行。 抗战使我们打成一片。 抗战使我们欢聚一堂。 我们要教人必先自教, 要强国必先自强。 剧运的兴衰,关系到祖国的兴亡。 我们要把舞台当着炮台, 要把剧场当着战场。 让每一句话成为杀敌子弹, 让每一个听众举起救亡的刀枪。 对汉奸走狗, 我们打击!打击!打击! 对民族的战士, 我们赞扬!赞扬!赞扬! 鼓起前进的勇气, 消灭妥协的心肠。 同志们!大家团结起来呀! 永久为光明而舞蹈, 永久为自由而歌唱。 歌唱,歌唱,永久为自由而歌唱! 她们的歌婉转而有力量,路过的行人,先是诧异,不禁伫足围观。再定睛看时,发现站在这里唱歌的十个女子,居然都是汉戏名角。 唱完一曲,林上花便上前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们今天特意来街头卖唱。希望我们的歌声不仅能唤醒各位抗日的热忱,也希望我们的歌声能换来各位的一片心意。这个心意就是各位听了我们的歌,请支付听歌的钱。我们希望这十个小箩能装进多多的钱,这些钱,用来为前线将士买衣服买粮食买营养。 说完,十个姐妹背靠背地站在了一个圈,先鞠了一躬,然后向观众伸出手中的小箩。如有人放钱进去,她们便赠还一粒糖果。 或是被她们的行为感动,或是为了争相观看名角,人们纷纷解囊。人竟是越围越多。一会儿,居然有些推搡。林上花突然发现有几个人故意从中肇事。她低声对大家说,要小心,好像有坏人在捣蛋。 人群中骚动更大。一个黑脸男人身后跟了一帮人,起哄着。观众中有人大声制止,黑脸男人反手一拳打过去,瞬间将那个制止者的脸打得红肿。黑脸男人道,女戏子本来就应该共和。汉口男人个个都睡得,为什么我们就摸不得?跟我们上床去,就可以尽最大力了,而且我们捐的钱也会多得多。 十姊妹怀着愤怒,只是唱歌,不与还嘴。一曲又唱完了,但却因为这帮人的闹事,没有人敢过来捐钱。十个姐妹愤然与这伙流氓吵起来。水上灯的旗袍都被撕扯破了。突然一群刷标语的青年路过这里,有人高声喊叫着,绝不让流氓欺负我们的抗日姐妹。水上灯听出来了,这是陈仁厚的声音。她的心腾了一下。 好几分钟后,方听到警察赶来的口哨。警察逮住几个闹事者,然后对林上花说,太危险了,以后你们宣传抗日一定要跟男的一起出来。 虽然一场大惊,但把落在地上的银角子和钞票收捡起来,大家依然很高兴。十只小竹箩,竞装了好几百块钱。陈仁厚倚在墙角,当她们清点完钱,兴奋地抱在一起庆祝时,陈仁厚也笑了起来。水上灯犹疑片刻,还是朝他走了过去。水上灯说,你怎么没在店里?陈仁厚说,我参加了劳工抗日小组,我们隔几天就要出来演讲刷标语。今天正好碰上了。水上灯突然发现他的下巴有伤,不由惊叫,你受伤了?陈仁厚说,没有呀。他一摸下巴,手上有血。水上灯在他摊开手掌时,发现他手上的伤似乎更重,又叫道,你手上也有伤。陈仁厚说,奇怪,我怎么都没发觉。水上灯嗔怪道,这么大个人,受了伤都不知道? 水上灯把陈仁厚带到自己家。她找来纱布和药水,替他包扎。水上灯的脸离着陈仁厚很近,他闻到她发际的清香,他抬着任由水上灯包扎的手不禁颤抖。水上灯说,不要动。陈仁厚说,它停不下来。水上灯说,为什么?陈仁厚说,因为心动得厉害。 水上灯知他话意,便没作声。陈仁厚说,水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水上灯说,那你最好把她扔出去。陈仁厚说,怎么可能?永远也不可能。这些年来,我活这么大,只有你,和我一起哭过痛过。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铭刻在心。水上灯没说话。陈仁厚说,水滴,我知道我不配,你要不想听,当我没说。如果……如果当初我没离开汉口,我继续读书,或许我已经上了大学,那样的话,我不会给那个副官一点机会。 水上灯说,你乱说什么呀!说完,突然有一种痛苦从她心里漫向全身。这痛苦来自何处,她说不出来。她只觉得痛。爱也痛,不爱也痛。 水上灯离开陈仁厚,她站到窗口,望着长江,仿佛用了很大的劲才说出口。水上灯说,有一点,我一直跟你说得很清楚。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任何瓜葛。我对他们的仇恨比天高比海深。陈仁厚说,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只是,你也不能因为当年的仇恨而怀恨在心一辈子。那样的话,你怎么能生活得轻松呢?你最好转移一下,把仇恨放到日本人身上去。水上灯说,对于我来说,他们跟日本人一样,都是我的敌人。陈仁厚说,大表哥一直想让我转告你,所有的事他先前都不知道。他希望我能向你转达他的歉意,而且他想要对你补偿。水上灯说,他能把我爸爸补偿回来吗?如果不能,就别说这种话。陈仁厚轻叹了一口气。 陈仁厚走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他苦笑一下,说只有老天爷知道我的心事,它在替我落泪。水上灯默默地望着他出门,听着他下楼,慢慢地,他的脚步声消失。水上灯伤感地想,我又能怎么样呢? 四 日本人的步伐离汉口越来越近。夜深人静时,仿佛能听到他们咚咚的行进声。汉口的街巷夜夜都发出恐惧的悸颤。 肖府里一片混乱。为了逃跑,装箱都装了几天。汽车来来回回折腾了整整一夜,以将家中细软装上轮船带到后方。肖锦富说,汉口沦陷,必定会像南京那样,被日本人屠城。不跑,留在这里便是死路。但是玫瑰红却坚决不走。玫瑰红说,汉口是我的福地,我在这里死不了。逃到外面,有鸦片抽吗?有马桶用吗?没有的话,我就不走。说罢想,当年我为了留汉口,连自己的所爱万江亭都放弃了,现在,还能有比他更重要的东西让我离开汉口吗? 肖锦富见说不动她,便对张晋生说,这个女人我也烦了,她既然想留在这里找死,就让她死好了。你先留在汉口,替我看着点她,一是不准她跟别的男人混,二是如果她被日本人看上,你就替我把她毙掉。交待完自己便坐了轮船溯水而去。 张晋生虽则是满口答应,心里却冷得如冰。于是便准备好便装,将自己几年收攒下的细软收拾好,准备随时逃回老家。他想,长官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日本人真打过来,难道我就不能脱掉这身军皮,走我的人? 肖锦富走的当晚,玫瑰红便派张晋生找来水上灯。玫瑰红说,水滴,带我去江亭的墓地吧。 水上灯心动了动,便去买了些纸钱和香烛,带着玫瑰红去到万国公墓。万江亭的墓前清理得干干净净。碑前有一个花瓶,瓶中一枝鲜花还没完全落败。水上灯吃了一惊,说好像经常有人来给万叔扫墓。玫瑰红说,是戏迷。定是魏典之他们。江亭就是他们的命。 玫瑰红上香烧纸,嘴上道,江亭,对不起。到现在我才来看你。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上次我没跟你离开汉口,这次日本人来了,我还是不打算离开汉口。上次是我贪恋汉口的富贵和风光,不想走,可这一次,我不肯离开,是我不想离你太远。你去后,许多日子我都在想,如果那次我跟你走了,我们两个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是不是已经有了孩子?你说过,如果我们有孩子,男孩就叫万小江,女孩就叫万小红……说着玫瑰红哭了起来。水上灯亦在一边哭着,她说,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万叔就算听见了,会高兴吗?玫瑰红说,你少多嘴! 水上灯从万国公墓回家,一路心内哀伤。她想,没有万江亭,其实也不会有她的今天,说不定她就去哪个大户人家帮佣去了。 进家门,尚未坐下来喝口水,林上花便匆匆跑来。两人赶到汉戏公会。黄小合说,汉口危在旦夕。为了保护艺人,三厅领导通知我们的十个演出队全部撤离到后方。水上灯怔了下,说什么时候走?黄小合说,后天出发。你分在我这一队。我们是第一队。每个队都签发了军用护照,并补助了二百元钱的旅费。水上灯说,我们要去哪里?黄小合说,我们一队准备走沙市经宜昌,一路宣传抗日,然后进川到重庆。水上灯说,非得走吗?黄小合说,我们汉剧艺人几乎全部都同意撤离。我们的口号就是,绝不为敌人演戏!你是抗日的积极分子,又是名角,你更应该带头。水上灯说,那好。我听公会的安排。我要随大家一起去后方,继续宣传抗日。 次日,张晋生闻讯而至,万般的不情愿。水上灯说,我们有整整一队人。张晋生说,你们是戏子。你们没经历过这些。见到敌人或遭遇炸弹,你们随时散伙。假如你遇敌跑散了,你失群迷路了,你让我不发疯么?而且这一路,会有多么辛苦,你让我又怎么舍得?你这一走,谁知道还能不能见上面呢? 水上灯心一软,便犹豫了。她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黄老师。张晋生说,水儿,不要走。你在演出队没有一个亲人,大难临头,不会有人顾你的。水上灯说,可是我在哪都没有亲人呀!张晋生说,你有。我就是你的亲人。日本人真打过来,我带你回我老家,我来照顾你。战乱时候,亲人要死守在一起。不然,就算活着,恐怕也会永失对方。昨晚上你也看到玫瑰红是怎样伤心的了。我不敢放你走。我怕以后找不到你。我不想做一辈子的伤心人。不管是守是撤,我们都要在一起。说着张晋生声泪俱下,甚至单腿屈膝跪了下来。 水上灯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看重过,她不觉看呆了眼,心里的感动便压倒了一切。她当即便说,我答应你。我不走。 夏日的早晨,江边泊满着各式各样撤离的船只。水上灯赶到时,黄小合说,水上灯,你为什么没有行李? 水上灯愧疚万分,说黄老师,我决定留在汉口。黄小合沉吟片刻,方说,去留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既当过你老师,我就可以教训你一句话:无论如何,就是死,也不能为日本人演戏。水上灯说,这个你放心。我会牢牢记住。林上花双泪长流。水上灯说,如再相见,我要永远跟你一起搭戏。 离别总是泪眼,岸上和船上,全都挥泪如雨。看着伙伴们在船舷招手,轮船徐徐地离开江岸,水上灯在挥手之间,心里突然觉得空得厉害。她所有的同行、伙伴、搭档、朋友全都走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留在繁华的汉口。蓦然她想,张晋生说他就是我的亲人,可是我除了这个亲人外,还有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对着离开的轮船大声叫喊。水上灯侧耳听去,竟发现喊者是陈仁厚。陈仁厚对着轮船叫喊着她的名字。水上灯忙挤过人群,大声叫道,陈仁厚,我在这里。陈仁厚转身见水上灯,大吃一惊,说我在店里听一个客人说汉剧名角今天全都要离开汉口,特意跟老板请了假,过来送你。可是,可是……你怎么不走呢?难道你不明白,汉口沦陷后,这里会很危险吗?水上灯淡淡一笑,说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想离开汉口。我姨在这里,我要照顾她。陈仁厚说,这不是理由。别人或许会信,我是不会信的。水上灯说,信不信由你了。 陈仁厚半天没说话,突然间,他盯着水上灯说,是不是为了那个男人?水上灯没作声。陈仁厚说,他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付出?水上灯说,你不懂。陈仁厚说,我是不懂你,但是我知道你肯定错了。你应该跟大家一起走,那是你的集体。那是去后方。而他,就算是军人,可是日寇来了,他保护不了你。他只是一个人。水上灯说,是我不想离开汉口。陈仁厚说,你不用骗我,一定是那个男人不想让你走。是不是? 水上灯没有作声。陈仁厚见自己猜中了,便不由得生气起来,他大声说,他太自私,他去不了后方,居然也要把你留在这个危险之地。他不为你的生命着想,他只为自己的快乐着想。水上灯说,你不要说了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赶紧去搬货吧,然后就回你的乡下去。那里应该会安全一点。 陈仁厚眼里透着深深的忧虑,然后说,水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汉口。我要看到你安全走,我才会走。水上灯心里一阵抽搐,几乎就要哭泣出声,她说,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呢?陈仁厚说,我早跟你说过,我就是你哥哥。我不放心把你交给他。老板说,情况如果再紧急,就关店子,让师傅和伙计都各自回家。到那个时候,我要来守着你。水上灯说,老板和师傅既然都走,你又何必留在汉口,你叫我怎么放心?陈仁厚说,你还关心我吗?水上灯说,你让我怎么说呢?陈仁厚说,我知道了。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但是,水滴,你只需要听我一句话:不要相信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 水上灯看见他满是恳切的目光,心乱如麻。想了想,半天才说,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这一天的汉口,像蔫了一样。春天的热气腾腾业已一丝不见。太阳落下时,黄昏里,满街看到的都是凄惶。 第十四章 汉口啊汉口 一 沸腾的汉口,此一刻正经历着退潮。工厂在撤,学校在撤,医院在撤,机关在撤。从报童嘴里喊出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沮丧。马当失守。湖口失守。九江失守。日本人的喘息似乎都能让汉口感觉到了。正值秋天,原本是武汉最为爽朗的季节,无论秋阳如何绚丽明亮,却只能让人觉出深深的萧瑟。这是一种落败的萧瑟。 乐园的霓虹灯依然亮着,园内的剧场像往常一样开放。天天都有人进来打发时日,但气氛却是恹恹的。水上灯在三剧场搭班挂牌。演完后再也没人上台作抗日演讲了。余天啸家里人全都回了乡下。陈一大的杂耍班到沙市演出了。水上灯觉得自己实在无处可去时,便去看望一下玫瑰红。玫瑰红依然每天抽着鸦片。每见水上灯去,她都说,不然你也来抽几口,很舒服的。水上灯说,我才不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哩。玫瑰红说,你不觉得你跟我正是一模一样的人吗?你不像我慧姐,倒更像我。水上灯说,我谁也不像。更不像你姐,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我亲妈。玫瑰红吃了一惊,说你这是什么话?水上灯说,我也不晓得。发大水那天,她亲口说的。玫瑰红说,她是被你气糊涂了吧?水上灯说,也可能。不过,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玫瑰红想了想,说倒也是。我怎么着都觉得慧姐跟你不太亲的样子。水上灯说,所以我跟你不是一样的人。这世上我没有亲人,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玫瑰红说,这么说来,我也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姨?水上灯说,但是我妈养了我,我反正只认她,你也就还是我姨。 晚上如果水上灯没有戏,张晋生便带她出去吃饭。有一回,张晋生把玫瑰红也请了一起去。张晋生想让玫瑰红帮忙劝说水上灯早点与他结婚。结果,在餐厅里,人们见到水上灯都热情地致意,却没人认出玫瑰红。玫瑰红一气之下,饭也没吃就自己回了家。走时恨然道,才不过一转身,这茶就凉了。水上灯说,我迟早也会是那杯凉茶,有什么好气的? 张晋生一直在向水上灯求婚,水上灯却一直不肯答应。水上灯说,看看玫瑰红这副样子,我根本就不想结婚。你知道玫瑰红为什么跟万叔好了那么多年都不结婚吗?那是因为戏子一结婚,戏迷的兴趣就会小了一半。玫瑰红红了十年才结婚。而我呢,不过才红一年。张晋生说,那你忍心让我这样等?水上灯说,我万叔等了玫瑰红十年,你才等多久?张晋生说,等了十年,却把玫瑰红等成了别人的老婆。水上灯说,你不信我?张晋生苦笑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世道。不知道这世道给我的会是什么。 水上灯默然,她脑子里浮出陈仁厚忧伤的面孔。陈仁厚说,水滴,你只需要听我一句话:不要相信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水上灯想,你还在汉口吗?或者已经回到乡下了? 一天晚上,夜已很深。张晋生跑到水上灯住所。他凶猛地敲打着门,一进门便紧搂着水上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从今天起,你不能跟我分开。水上灯说,怎么了?张晋生说,上面已经决定弃守武汉。水上灯立即紧张起来,那我们怎么办?张晋生说,马上随我回老家。我们明天就走。脱掉这身皮,我就是老百姓。我老家地处偏远,藏在深山,我家在那边还算大户,当地人肯定会照顾我们。你今晚就把随身的东西收拾好。我现在去处理一些事务,明天清早我来接你。 张晋生说罢匆匆而去。 水上灯一夜未眠。次日起来,两眼布满血丝。包袱早已收拾好了,她静静地等着张晋生过来接她。 但是,整整一天,张晋生都没有出现。第二天,她一早带了包袱便去张晋生的居所找他。张晋生住在法租界,水上灯想,如果找不到张晋生便住到玫瑰红那里去。结果法租界已经被栅栏围得死死,只准出不准进。 水上灯只得返回家中,她的惶然越发加剧。到这时候,她才后悔没有跟着黄小合撤离到后方。陈仁厚说过,张晋生就算是军人,但到时候他保护不了你。不幸真被他给说中。 夜色落了下来,整个汉口,除了四周不时响起的枪炮声,完全寂然无声。这是一份令人万分恐惧的寂静。它的背后却是焦灼不安和紧张混乱。纵是一根火柴,也能将这份焦灼和紧张燃烧起来。这样的夜晚,对于水上灯来说,除了惊恐,再无其他。 早上起来,水上灯还是决定离开。四周都在打仗,陆路恐怕走不通,从水路向上游走,或许方便得多。水上灯立即往码头方向去。从家里走到江汉关,其实并无几步路,街上行走的人脚步都满是慌乱。水上灯贴着墙边快步疾行,每一幢房屋每一个窗口甚至每一道墙缝,都透着惴惴不安。防空警报不时拉响,令原本紧张的人们更加惶遽。 日本的飞机又飞临长江的上空。水上灯走了好远,才找见一小渔船,水上灯说,船家,我想雇条船到乡下去,不晓得你能不能帮我。渔夫打量了她一下,突然说,你是名角?水上灯惊喜道,你认得我?渔夫说,我看过你的戏。水上灯说,那……你能送我吗?渔夫说,就你一个人?水上灯迟疑了一下,说还有一个。渔夫说,我的船小,送不远,送过金口镇,你自己再找大船看看。水上灯高兴道,好,先到金口镇再说。两人便约定下午两点碰头。 水上灯往回走时,突然心动,她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汉正街。看到谦祥益绸布店的招牌时,她心里热了一下。 谦祥益的老板正在封门,见到水上灯,大惊道,你怎么还在汉口?我让店里伙计把仓库里的布匹都送到和平打包厂去了。那是英国人开的厂,日本人怕是得让三分。仁厚也在那里。水上灯说,仁厚是不是准备回乡下?老板说,我让他们个个都必须回乡下。留在汉口,万一日本人发疯屠城,丢了小命不合算。水上灯小姐,赶紧逃吧,今天城里的军队都在撤。水上灯说,老板如果见到仁厚,就请告诉他,我来找过他,让他注意安全。 水上灯回到家,她喝下一大杯凉水,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对自己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能害怕。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不能死。我连自己的爹妈都不知道是谁。我的戏还没有唱够。我还没有红透汉口。我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好好享过福。我死了我的苦就白吃了。所以,我一定要活着。 她将家里的剩饭菜全部吃完,又精简了一遍包袱,脱下高跟鞋,换上布鞋,然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赶紧出门。行到江边,却没见到小船。江边有不少军人。水上灯抓住一个士兵询问,士兵说,封江了。上午日本人有侦察机飞过来,下午多半会来轰炸。金口停了我们几艘军舰。 几乎没隔多久,大群的日本飞机便飞了过来。爆炸声一阵阵传来。水上灯心里发紧,她心知从水路离开汉口,已是梦想。 天色昏暗下来,街上到处是流言。水上灯此时的孤独无助,就像当年她被杨小棍押着去刘家陪夜时一样,可是又哪里会再有一个余大师前来相救呢?她想起几个月前,她和同伴们为抗战疾呼的情景。想起撤退时那沸腾的江滩。她知道她做了一个极错的选择。像她这样没有亲人的人,就应该跟她的团体在一起。在那里,她是主角。台上缺她一个,一场戏便演不下去。她的在与不在,被每一个人关注着。而现在,离开了他们,她成为这世上的一个孤家寡人。她活着或是死亡,已然无人介意。 望着窗外,静听着长江的水。水上灯心绪混乱,她想,明天,或是后天,我要往哪里去? 突然间,水上灯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这声响,带着犹疑,仿佛在试探,却让水上灯突然振奋。她想一定是张晋生。一定是他来了。一定是他忙碌完后专程赶来接她。念头到此,她扑上去一般冲到门口,呼地拉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是陈仁厚。顿时,水上灯泪水涌满了眼眶。虽然不是张晋生,但原来世上除了张晋生之外,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看到这个人,她蓦然有一种感动,心道这人世并没有将她抛弃。 虽然是专程来看水上灯还在不在,结果真看到她时,陈仁厚却吃了一惊。他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留在汉口?水上灯被泪水堵住了喉咙,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陈仁厚走进屋,四下看了看,说你那个张副官呢?水上灯半天方说,不知道在哪里。陈仁厚顿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不管你?水上灯说,他是军人,可能随时都会有事。陈仁厚说,既然无法顾你,为什么要强留你在汉口?水上灯说,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陈仁厚沉默片刻,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出事。我很害怕你会出事,所以我恨他不顾你的安危。水上灯走到他的跟前,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动。这一下一下的弹跳,传达到她的心里,将那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挤了出去。 水上灯平静了自己。她说,你不是要到乡下去吗?怎么还没走?陈仁厚说,我跟你说过,你不走,我就不会走。水上灯急道,你想要气死我吗?陈仁厚望着她说,我倒是被那个混蛋气死了。老板告诉我,说你还在汉口,我一口气差点没憋死自己。下午我过来,你这里没人。我想可能你已经走了,晚上我再过来看看,居然你屋里亮着灯。而且你还是一个人。你知道吗?再不走该有多么危险?下午日本飞机轰炸了我们的军舰。水上灯说,我看到了。陈仁厚惊异了一下,说你在江边看轰炸?水上灯说,我本来想要坐船到金口的。陈仁厚说,幸亏没坐。日本人占领南京后,杀人如麻。如果武汉落到他们手上,难保不会这样。我们不能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尤其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日本人更是不会放过。 水上灯顿时浑身颤抖。陈仁厚坚定地说,你得跟我走。我到哪里,你到哪里。我保证你的安全。陈仁厚将发抖的水上灯搂得紧紧,用手掌上下抚着她的背,低声道,你不要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这天夜里,陈仁厚就留宿在水上灯家。他们连吻都没有接过,连一次带有甜蜜爱情的拥抱都没有过,却突然地在一起过了夜。恍惚这一刻是世界末日,他们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将人生该经历的过程去经历一下。这是两个人真正的第一次。当他们手忙脚乱地将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连在一起时,陈仁厚低声说,我这样抱着你,心里好踏实。水上灯流了泪,说你知不知道,你不是第一个进我身子的男人。可是第一个进来的人是怎么弄的我,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便是在这个充满着不安和紧张的夜晚,水上灯说出了当她只有十四岁时候的故事。自从她坐着余天啸的马车离开那个小镇后,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讲述。她讲到她被灌醉酒,讲到她醒来时看到的一切,讲到她的逃跑和被抓回。这个话题一开头,她便无法自制。眼泪如潮,把枕头打得透湿。她总是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眼泪,可是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只要来到嘴边,眼泪便跟着它一起汹涌而至。每说出一句,便如一把利刀,深割着她的心。一刀又一刀下去,直到她述完。 陈仁厚被她的所说震惊,他从未料到他心目中女神一样的水上灯,曾经那样惨烈地过着她的一天又一天。他以为他阻止住她卖身、送她到洪顺班是救了她,却不料依然是把她送进了虎口。他忍不住陪着她一起哭。陈仁厚说,是我害了你。都怪我把你介绍给杨小棍,下次我遇到那个家伙,我要杀了他。哭罢又说,我不会介意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我只希望今生今世不再有人欺负你。水上灯哭道,我们不说这个,你只要紧紧抱着我就可以了。 这个夜晚,枪声一直在响着,仿佛四面八方都在打仗。而他们置身在战场之中。但是两个年轻的身体却完全不顾及了。他们一直做爱,不知疲倦,仿佛惟有如此,心里才觉安全。这是他们自己为自己制造的一份安宁。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将来还会不会活着?他们也不去想,只有忙碌的身体能够阻止他们对未来的恐惧。 第二天清早,天微亮,陈仁厚准备去买早点。他们计划,吃过早点,便离开汉口。走出房屋,正欲踏上街道,突然就看见日本人跨步巡街,而街角上已经挂上了日本的太阳旗。陈仁厚心里一阵黑暗,他逃似地回到水上灯的住所,流着泪告诉她,日本人业已占领武汉。 这是1938年的10月26日清晨。在它的头天夜晚。汉口便已沦陷。 二 陈一大因与乐园雍和厅早已签订演出契约,带着他的杂耍班如期抵达乐园。头夜进驻,睡一夜起来,懵懂间竟发现整个乐园空无一人。陈一大正欲去老板办公室询问,不料却见一队日本人开了进来。 一个翻译高叫道,这里管事的人呢?陈一大心道,如其等死,不如主动。便立即走上前去,哈着腰说,我就是。我们听说日本皇军进汉口来了,心想皇军也定会来这里寻乐子,就专门在此恭候。这里是乐园,这是我们的杂耍班子。日本先生也一定喜欢看。翻译转述了一遍。所有在场日本军人都松下一口气,很快哈哈镜前发出笑声。陈一大想,咦,原来日本大兵的笑声跟中国人一样啊。 翻译跟日本军官交谈几句,转向陈一大,说太君对你的态度很欣赏。他希望你来管理这里。楼下继续让人来玩乐,但楼上我们要用来作司令部。陈一大露一副受惊吓的表情,说让我来管这里?翻译说,今晚上就演杂耍给皇军看,作为慰劳。 这时候的陈一大,只要不杀他们的人头,叫他做什么都可以。红笑人说,班主,难道我们真要演给日本人看?陈一大说,不演就是死,你有选择吗?死到临头,只能选择那个能让你鼻子出气的事。 陈一大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乐园的总管事。这么多年来,乐园的老板对他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年到头他都在为杂耍班子的生存而奔波。现在好了,他可让他的班子天天在雍和厅演出,月月都有丰厚的包银。陈一大想,给谁演不是个演?管他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在时也没让我们活好过,既然日本人能让我活得好,我为什么不给他做事呢?陈一大这么想着,心里立即坦然。 他带着日本人上楼去挑选他们所需要的司令部办公室。然后他也给自己挑了一间。座下皮椅随意转动着。他像以前的管事一样,双腿往桌上一跷,心里的升腾感立即强烈起来。他想原来坐在这地方的感觉真是不一样呵。原来他陈一大也会有这么一天! 翻译过来找他,敲了敲门。陈一大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忙站起。翻译说,你不用害怕。日本人对友好的中国人也会友好。陈一大说,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翻译说,你只需让这里继续歌舞升平就行了。等下到我那里拿点钱。开始做事,总是要花点钱的。 隔不几天,陈一大便跑到五福茶园。五福茶园没开门,陈一大心道里面肯定有人,便敲门。一个跑堂伙计伸头出来,见是陈一大,便开了门让他进去。 水文身着便服,正坐在里面与人喝茶。陈一大认出那人是黑道上的贾屠夫。陈一大见水文脱了警服,有些惊异,说水少爷这是?水文说,脱掉那身黑皮了。陈一大说,日本人来了也得要警察呀?水文说,他要他的,不关我的事。我家茶园也得要个男人来管着,一个女人打理生意,天晓得往后会闹出什么动静来?我没那个胆。陈一大说,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都逃走了哩。汉口的有钱人都逃得差不多了。水文说,怎么不想走?可我妈坚决不肯出门,我能甩下她老人家自己走吗?贾屠夫说,水少爷,也不用太担心。就算日本人来了,他们若欺负了你,我们兄弟照样给他一个杀字。杀了他就跑人;他能拿我们怎么样?水文说,难得贾大哥如此为我撑腰。陈一大说,你们黑白两道联手,天下哪有怕的事?水文说,从今以后,我不是白道,贾大哥也不是黑道了。 贾屠夫站起来一拱手说,我会常来喝茶。叫翠姨别害怕,该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这里有兄弟替你们罩着。水文说,那就多谢大哥了。 贾屠夫走后,陈一大有些酸溜溜道,难不成他看上了翠姨?水文冷笑道,当是人人都跟你这般好色?贾大哥身边已经有了银娃,其他女人都不在他眼里。陈一大堆着笑说,那就好,那就好。翠姨不在?水文说,找她有事? 陈一大便说起日本人让他管理乐园。水文冷笑道,可是有人宁可死也不去帮日本人做事的。陈一大说,说得轻巧。我班里二三十口人,这些人后面又跟着一大群。我出了这个头,他们就都能活。你以为我不晓得气节?可是我还晓得人道。三厅的郭沫若在乐园讲过好多回,我听也听熟了。日本人不人道,但我陈一大要人道。我陈一大要小命而不要这个老脸。我舍了我自己给日本人当狗,还可以换那几十上百人好好活命。你说我不这么做,该怎么做? 一番话,说得水文一时无语。好一阵水文方说,汉奸的理由恐怕跟你都一样。陈一大说,汉奸领着日本人到处杀中国人,这个汉奸我是不做的。我只不过管着乐园,让大家在日本人的天下也能过日子。水文说,你来是跟我说这个的?陈一大说,我是拿你当朋友呀。当然,我也是想来告诉你和李翠,往后到乐园看戏全由我包。水文说,什么世道,还有心情看戏?陈一大说,水少爷,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我比你活的时间长。我跟你讲,这世道谁来当家根本由不得你我,但是自家过日子,却是由你我自定。不管汉口是日本人当家还是美国人当家,你背后都是拖着老婆孩子姆妈姨娘。你也不能让他们一天到晚垮着脸。我们盯着自己的小日子,有钱买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个实在。明晚上我想约翠姨吃个饭。这年头,不晓得哪天就没命,能享受时就得及时享受。我这个心思你也是晓得的。这个忙,还得求水少爷你帮我一下。 水文想,到底是个老江湖,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得透了底。水文想到天黑,把心情想得沮丧万分。回到家,跟姆妈刘金荣说,陈一大一直盯着翠姨。现在有日本人撑腰了,更是要打翠姨的主意。可我又怎么对得起爸爸?刘金荣说,你让一家老少平安健康,就对得起你爸爸。既然陈一大看上了翠姨,就让翠姨替水家出个头,有什么事,让陈一大替我们扛一扛,不也很好么?茶厂关了,茶园还得开,不然家里开销哪里找钱?既要开张,家里就得有一个人,跟日本人搭上关系。这陈一大不是现成送上门的人?只是……刘金荣顿了一下,方又说,只是,为了水家的名声,这事不能声张,叫他们暗地里自己混就是。水文说,要不,干脆让翠姨改嫁给陈一大好了。刘金荣说,儿子,这事可不行。翠姨必须还是我们水家的人,她才会帮水家。让她出了水家的门,恐怕她的脚跟子不见得站在水家的地面上。到底水家逼着她把女儿扔了。水文怔了怔,说姆妈,还是你行。 晚上,水文去找李翠。李翠刚从外面回来,说她本来准备去看看玫瑰红,可是街上到处是日本人,而法国人把租界封得死死的,根本就进不去。水文将陈一大的意思转达给了李翠。李翠一口回绝道,那可不行。我本来就只是应酬他,他现在当了汉奸,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哩。水文板下面孔说,现在我们能得罪他吗?这里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要过活,爸爸死后,一直是我罩着家里。现在,我罩不住了,可是现如今翠姨如果出头,就可以罩住。李翠不悦道,我是水家的人,去跟一个汉奸鬼混,你不怕我丢你水家的脸面么?水文厉声说,保住水家老老小小、包括翠姨你的命,是比脸面更大的事。至于维护水家的面子,我感激翠姨这么想。所以,家里在六渡桥的一处房产,先给你们用。平常翠姨还是住家里,但陈一大若找翠姨时,你们可在那里会面。我保证,只要有我水文在水家,不管日后如何,我一定不会亏待翠姨。李翠伤心道,什么叫亏待,什么叫不亏待呢?让我背叛丈夫去侍候一个汉奸,又该怎么算?我的脸面在水家又往哪里放? 水文沉默片刻说,这事的确是亏待了翠姨。但翠姨你想想,父亲去世这些年,我也是尽量在照顾翠姨。因为陈一大他看上的就是翠姨。以前我可以拒绝他,现在我不敢。不光如此,我还得让家里人好好过日子,茶园要开张,朝廷没人撑腰,什么都不好办。所以,只有让翠姨受委屈。你把陈一大侍候好,让他听你的。他跟日本司令部的人熟,这样我们家在汉口就可以活下来。至于水家,你放心,我会把道理跟大家说清楚。水家人只会拿你当恩人。李翠说,大少爷你这么说,我心里好过了一点。只不过,茶园那边,我还想打理,我做惯了,喜欢在那里待客。水文说,茶园交给我好了,翠姨只消一心一意侍候好陈一大就是对我们水家最大的帮忙。 李翠顿了顿,万般伤感道,茶园也不要我去了?那么,这算不算水家把我扫地出门?水文说,翠姨如果这么想,那是我没说清楚。翠姨还是水家的人,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翠姨真的还想过来打理茶园,只要翠姨精力够得过来,照来就是。 这一夜李翠又是彻夜未眠。她的心就如十多年前把女儿送出家门时一样,痛得厉害。而面对这痛,她除去接受,却全无他法。只是这次,她没有流泪。或许她的眼泪已经流完了。倒是菊妈,一旁不停地揩眼睛,哽咽不停,说怎么能让姨娘做这样的事呢?李翠说,在他们眼里,根本没拿我当人。 晚上陈一大来接李翠时,李翠已经打扮停当。刘金荣隔窗望着,对李翠说,水文还讲你有一百个不情愿,我看你还满开心嘛。李翠说,你如果觉得开心,你去好了。 一句话呛得刘金荣没法回答。李翠又说,我警告你不要再得罪我,水家现在靠我卖身去罩着,好让你们过好日子。我都这样替水家卖命了,你要再伤我,豁出去我也是什么都敢做的。刘金荣听罢这番话,竟忍下了自己的千般恼怒,没有回嘴。 李翠昂着头走出水家院门。突然她心里有一种畅快。自进这扇门那天起,她在这里一直过着低三下四的日子。现在,她却可以伸直腰杆,扬眉吐气了。李翠想,我顶撞了,我刻薄了,我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走出院子的李翠看到马车和一身西装革履的陈一大,竞也觉得不那么反感。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她几乎是踩着自己的尊严去迎合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又让她突然间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李翠伸出手给陈一大,在陈一大的牵引下踏步上了马车。 这天夜里,李翠便没有回水家大院。她带着陈一大去了六渡桥的屋子。已经十多年没有碰过男人身体的李翠,夜里有如火山爆发。这种激情中,虽有渴望,但更多的是愤恨。她一句话不说,只是天翻地覆地行动。她的举动让陈一大喜不自禁。风平浪静后,陈一大伏在她的耳边,用手抚着她的身体,温存道,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好啊。从今以后,我第一是你的狗,第二才是日本人的狗。李翠说,好啊,我就喜欢当狗的主人。 三 住在江边的居民全部被轰赶出去。日本人规定,整个江边实行封锁。水上灯除了逃离,别无他法。在汉口沦陷的第二天,陈仁厚带着水上灯离开了汉口。他们一路辗转奔波,不知受了多少惊吓,在陈仁厚朋友的帮助下,他们不停地换马车,奔波数日,最终逃到了新洲乡下。 一天,村里的老乡突如惊弓之鸟一般,正在房东菜园拔菜的水上灯,见状挡住一个狂奔的老乡,询问何故。老乡说日本兵在城北抓了七十多个村民,押到城南举水河的堤边。令他们撕下衣服,蒙住眼睛,然后日本大兵像做游戏一样,举着大刀,一边跑着一边砍人。最后砍累了,就用刺刀挑。七十多人当场全部杀死,杀完就将他们推进了举水河。附近村予的人闻讯都逃了。老乡说时,号啕大哭。说他堂兄就在那七十个人里面。 水上灯听呆了。陈仁厚正好去城里买煤油和肥皂,路途必经城南举水河堤,水上灯不知他是否平安,急得一个人在家团团转。天擦黑时,房东一家亦举家逃离,空荡荡的房子,便只剩下水上灯一人。她慌了神,便这时,她听到了陈仁厚的声音。 水上灯几乎是飞奔着扑过去,抱着他便大哭。陈仁厚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今天我没有走城南。听说城里乱,我绕道回来了。只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已找来了马车,你赶紧收拾一下,现在就走。 马车夫姓古,陈仁厚说是他的朋友。水上灯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陈仁厚笑了笑,没有答复她。 马车顺着田野的路一路狂奔。路上遇到一个从汉口逃出来的大户,他们坐在马车上指点着水上灯说着什么。车夫老古便搭讪,大声问他们往哪里逃。对方说,听说汉口没有屠城,家里开着店,还是要回去打理生意。水上灯惊道,回汉口去?对方说,是呀。你好面熟,可是汉剧名角水上灯?水上灯说,是。汉口怎么样?对方说,头两天一个伙计来说,日本人占领了汉口,划了难民区,只要不惹他们,还能过下去。乡下也不安宁,除了日本人,还有土匪。如果这样,不如回去。一番话,令水上灯陷入深思。她想,与其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逃难,不如回去好了。 远远地,几处村庄正烈焰熊熊,半边天都被烧得透亮。陈仁厚说,不知我老家怎么样,也许那里还安全。水上灯说,你说河角村?陈仁厚说,是呀。那里我熟。有许多朋友可以保护你。水上灯心里浮出祠堂里阴森的场景,浮出他们在马车上奋力吐唾沫,叫骂永远不再去这个鬼地方的场景。水上灯沉默片刻,说河角村对于我来说,是个有噩梦的地方,我不想去那里。我宁可回汉口。陈仁厚惊道,好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怎么能回去?水上灯说,逃出来也没有活路,那就不如回去。我对汉口到底熟悉。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住,我到古德寺去。那里的尼姑会收留我。 水上灯神情很坚定,陈仁厚知道她主意已定,便说,可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我们看看情况,如果汉口安宁,再回,好不好?水滴,你听我一次? 水上灯想了想,便默许了这个提议。 一路的走走停停,仿佛到处都有日本人的踪迹。有时在山洼里一躲便是几日,不知世外人事。还有一天,几乎与一队日本兵相遇。他们躲在草丛里,动也不敢动。水上灯整个头都被陈仁厚紧按在怀里,日本人的车在距他们几米远的地方轰轰开过。那一次,他们真是吓着了,日本兵走后好久,他们一个个都瘫软在地,好半天才爬起身来。 寒冬的时日,陈仁厚带着水上灯住进老古的亲戚家。陈仁厚经常外出,说是要找朋友打听好汉口的情况,才能回去。水上灯恹恹的,这样的逃亡让她倍觉厌倦。尽管陈仁厚已经全力在支撑着,他尽可能为水上灯找到干净或是舒适的住处,但仍然无法达到基本的需求。有一天,水上灯来了月经,血水渗透夹裤,连外裤都被污染。陈仁厚却无法替她找到干净的草纸。这一天,他抱着头坐在水上灯的床边,看着水上灯日渐消瘦的面容,彻夜未眠。 好消息终于有了一点。汉口舶确未像南京那样开全城的杀戒。日本人封锁江边,将中国人赶到难民区居住。慢慢的,也有店铺在开业,街上也陆续有了出来讨生活的人。虽然言行都必须小心翼翼,但毕竟还有活路。陈仁厚对水上灯说,天一开晴,我们就回去吧。 春天如期抵达,大自然像往日一样,开始复苏开始吐青开始姹紫嫣红。湖泊和小河一如当年,在春风微熏中荡着清波。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村庄和人,却已不复以往。逃难、躲藏、跑命,成为生活的主题。 汉口终于又在眼前了。那熟悉的气息和声音都扑面而来。越走近它,水上灯越是兴奋。所有的危险似乎于她都不在乎了,她只要回到她的汉口。她要听那里的声音,闻那里的气息,吃那里的食物。只有在那里,她心里才会有一般厚重的踏实。那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为何玫瑰红宁可放弃相爱多年的万江亭也不肯离开汉口。这个地方,就是她们生长的根,是她们滋养的水。拔掉这根,泼掉这水,她们将立刻枯萎。 街上到处都有戒严。铁丝网将难民区围得严严实实,水上灯走到难民区的栅栏前,正想询问怎么得以进去。看守难民区的警察却认出水上灯。惊喜之间,告诉水上灯说,他是她的戏迷。又说现在日本人正在号召中国人实行“复归复业”。店铺慢慢都将开张。湖南会馆对面开设了联和戏院,已经有戏班在演汉剧,只不过缺少名角。水上灯回来得正是时候,难民区的老百姓有福气听她的戏了。而他希望天天都能看到水上灯登台。说罢未加任何阻拦,便放水上灯和陈仁厚进了区内。 进到难民区内,陈仁厚愤然说,也不知哪个戏班,这么贱,竟在日本人手下演戏。水上灯说,千万别说这个话。大家也都是找个活路。陈仁厚诧异道,你也准备为了活路在这里演戏么?水上灯说,不。我答应过黄小合老师,绝对不为日本人演戏。陈仁厚说,你说这个话让我放心了。只是已经有人认出你了,怎么办?水上灯说,我们想办法隐居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 水上灯和陈仁厚转了几处也没找到地方歇脚。谦祥益绸布店更是被人砸了门,他们突然看到汉正街上随园酒家已经开业,两人便过去坐下吃饭。 随园酒家的老板突然间也认出了水上灯。见她面带疲惫,忙不迭地叫伙计端上饭菜。陈仁厚说,老板,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寄居两天,找到地方我们就搬走。老板忙说,这没问题。一个房间吗?陈仁厚说,两间。老板别误会,我是水上灯小姐的保镖。老板说,日本人想让店铺都开业,正拿我们作榜样,一时半刻,他们不会找我们店子的麻烦。过两天,我让我小舅子跟你们弄两份安居证来,不然,查到头上,也不好办。陈仁厚说,那就拜托老板了。 下午,陈仁厚让水上灯在店里休息,自己则外出寻住处。走前,水上灯突然说,为什么要说是我的保镖?陈仁厚捧起她的脸,凝视片刻,方说,我不想坏了你的名节。你这么有名,大家敬你如神。我能做你的保镖,已经是我的福分了。水上灯说,我不怕。我要你跟我住一间屋。陈仁厚说,但是我怕。我怕往后有流言伤着你。我怎么样都行,但你不可以受一点委屈。你明白吗?水上灯立即泪水盈盈。她哽咽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陈仁厚说,知不知道?那天我们坐在乐园的塔楼上,我看你哭得肝肠都要断了,我就想,将来我一定好好爱护这个妹妹,不让她再这样流眼泪。水上灯不禁满脸是泪,她把头靠在陈仁厚的胸脯上,轻声说,你现在出去要加上一份小心。那是我的。你回来时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就要流泪一辈子,让你永远都不安心。陈仁厚笑了起来,他紧紧地搂着水上灯,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心就足够了。 出门时,陈仁厚心里有些重。水上灯的爱情并没有带给他快乐。他很害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致水上灯受伤。许多事情,他都没有跟水上灯明说。在新洲他曾经进城一趟,便是与抗日小组取得联系。按上级布置,他的小组将实施一个暗杀计划。对所有帮助日本人的汉奸,格杀勿论。陈仁厚原本想把水上灯送到自己老家,以保证其安全,然后自己再参与行动。但却被水上灯拒绝了。现在他带着水上灯回到了汉口。暗杀行动入春就要进入布署阶段,各个暗杀成员都须到位。这是他的使命。他必须尽快归队。但是,对于陈仁厚来说,比使命甚至比他生命更要紧的,是他的水上灯。他要将她安顿好,令她绝对处于安全之下,才能放心去行动。他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女人,不仅如此,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她在这世上吃了太多的苦,她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他希望能在他的庇护下,她的生活变得轻松和幸福。 抗日小组的接头地点在姑嫂树。陈仁厚一出门,便叫老古加快速度。马车一路飞奔,但他还是晚到一个多小时。他的组长魏东明是武汉大学的学生领袖,见他晚到,脸色当即挂出。盘问原因,陈仁厚无奈,只好如实复述了带着水上灯逃跑的过程。 魏东明吃了一惊,说你指的是汉口名角水上灯?陈仁厚说,是。我们从小就认识。魏东明说,像她这样的名角,绝对不能出头为日本人演戏。陈仁厚说,当然。她已经说过了,她绝对不为日本人演戏。但是,如果日本人知道她回到汉口,而且不肯为他们演戏,你说她会面临什么?魏东明想了想,坚定地说,我们必须保护她。但是,我们也绝对不能因此而影响我们的计划。把她交给我父亲。他是个戏迷,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水上灯大名。陈仁厚说,你父亲是?魏东明说,我父亲叫魏典之。陈仁厚吃了一惊,我听水上灯说过,她对你父亲非常尊敬。魏东明说,我知道。因为他们共同敬爱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万江亭。 很晚了,陈仁厚才回到随园酒家,随他一道来的人是魏典之。一路上,不时遇到巡逻的日本人。所幸魏典之熟悉街巷,但凡前有可疑者,他们便绕道。几经周折,总算平安。 魏典之见到水上灯,十分激动。搓着手,连连说,你没有事,真太好了。仁厚告诉我说你在汉口,真是惊得我一身冷汗。我不亲眼看见你平平安安,这颗心怎么放得下来?水上灯说,魏老板最是有情人。你对我万叔那样好,我就知道你是戏子贴心的戏迷。魏典之一提万江亭,眼里便含了一包泪,说快别提万老板,提了我就伤心。 陈仁厚和魏典之都认为随园酒家不是容身之地。水上灯必须赶紧换地方。而汉口目前最安全的区域,是法租界。日本人看上去,并不准备为难那里。陈仁厚说,怎么能住到法租界里?魏典之说,我知道水上灯小姐有个朋友叫张晋生。他跟法国人关系密切,现正帮一个法国大班做丝绸生意。他一定肯帮忙。 陈仁厚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水上灯说,难道只有他才行吗?魏典之说,慢慢找,当然也能找到人。但是时间不等人呀。另外,水上灯小姐就是住进法租界,也需要找有势力的人来庇护。而且还要弄到一张居留证。张晋生在那一带呆的时间很长,就算脱了军服,但到底说话不一样。这个只有他能做到。你们不是朋友吗? 水上灯没有回答,她望了一下陈仁厚。陈仁厚说,怎么才能找到他?魏典之说,他帮法国人后,跟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我去托他,一定能成。我想,水上灯小姐最好明天就能住进法租界,不然,呆在这个难民区,天晓得会出什么事?如果你们觉得能行,我明天清早就去找他。 陈仁厚心如刀绞,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夜晚,水上灯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睡不着。与张晋生交往的所有细节,突然历历在目。他的甜言蜜语他的热情浪漫他的担惊受怕,想想,心里还是有几分暖意。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而现在又成为自由自在的商人呢?这在水上灯心里是个结。 突然她的房间有轻轻的敲门声。她心知是陈仁厚,便爬起来,打开了门。陈仁厚一进门便将她拥在怀里,半天不说一句话。水上灯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结果沾了一手的眼泪。 水上灯说,你真要把我交给他?陈仁厚说,我没有选择。因为他能办到的事情,我没办法办到。水上灯说,那你呢?跟我住在一起吗?陈仁厚说,你认为张晋生会帮助我吗?水上灯哭了起来,说你这个傻瓜。你就不怕我回不来了?陈仁厚亦哽咽道,我怎么会不怕?可是我更怕你受到别的伤害。我也不想看到你每天提心吊胆。水上灯说,你可以常来看我吗?陈仁厚说,我尽量来。我要把你放在心里,日日夜夜都看着你。 窗外的月光很温和地落在大地上。无边无际的溶溶月色下,是无边无际的残酷和痛苦。 对于水上灯和陈仁厚来说,这是两个人的又一个不眠之夜。 四 魏典之约张晋生在邦可西餐厅会面时,张晋生还有点不想去。坐在典雅的小圆桌边,他拈着小钢勺轻轻搅动着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魏典之说话。突然间,他听到魏典之说起了水上灯,顿时惊得手上咖啡几乎泼了一桌。 很多的夜晚,水上灯都在他的梦里。在不知她生死的日子里,他一直为自己最后的退缩悔恨不已。其实,张晋生清早便出了门。行至法租界栅栏处,恰遇督守栅栏边的一个法国人是他多年的朋友。他说,法租界现在只出不进。整个汉口,大概就只法租界是一个安全岛。张晋生说,我去带一个朋友进来,可以吗?法国朋友说,回家去吧,中国人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张晋生心里便有些乱。返回自己屋里,小坐了一会儿,浑身不安,最后还是准备去找水上灯。结果在他开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万没有料到可以看到的人。他们的出现,令他愕然。他知道,大势已定,水上灯与他之间必定将隔千山万水。他心里有无限的痛,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随园酒家小小的房间里,张晋生见到水上灯,他百感交集,几乎想扑过去拥抱她。但水上灯脸色却是淡淡的,眼睛里甚至有怨恨。张晋生很想为自己作一番解释,水上灯却打断了他。水上灯说,张先生,听魏老板说,你能安排我住到法租界去?张晋生说,当然,当然。水上灯说,那就走吧。 张晋生想让水上灯先住进肖府,且说肖府现在只有玫瑰红一人住在那里,应该会比较舒适。水上灯冷冷道,如果我想住进肖府,还用得着找你安排吗?玫瑰红跟你是亲戚还是跟我是亲戚?一句话撑得张晋生无法回答。 魏典之也不赞同水上灯跟玫瑰红搅在一起。自万江亭死后,魏典之对玫瑰红满心都是厌恶。魏典之说,如果水上灯小姐住进了肖府,我想看看她都难了。张晋生想了想,便说,好吧。先到德明饭店住下,然后我去帮租房子。反正不能留在这里就是。 水上灯这次坐的是黄包车。好久没有坐汉口的黄包车了。一脚踏上去,心里竟有些许的微澜。半个多小时后,进了法租界。只不过几个月,这里已然变得不相识起来。街上人多,嘈杂声更甚以往。张晋生说,汉口但凡有点能耐的人,几乎全都搬进了这里。酒店里已被住家包满,每幢房子都住满了人。一房东二房东三房东遍地都是。所以一两天内,恐怕还租不到屋子。水上灯说,租不到我就住酒店好了。张晋生说,这样大气派的话,也只有水上灯小姐敢说。水上灯说,不行吗?张晋生笑了笑,没回答。他想,只要能补偿你,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陈仁厚正等在魏典之的店里,听候消息。魏典之长叹着说,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亲眼看到万老板为情而死。但你跟万老板不同,万老板是自己要不到,而你是自己把心上人送给了人家。你既这么做了,还不索性洒脱一点?陈仁厚苦笑道,我又怎么洒脱得起来? 水上灯的中饭便在德明饭店吃。张晋生为水上灯点了法国餐。头上璀璨华丽的吊灯,桌上玲珑剔透的水晶杯,身边低低的言谈说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令经历了几个月逃难生涯的水上灯恍若隔世。 水上灯只是低头吃东西。她不想跟眼前的这个人说话。她心里在想陈仁厚这时候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很难过。早上分别时,他虽然没有再流泪,甚至他拼命地掩饰自己,但他心里的痛,水上灯全部都能感到。她也痛,但她却无奈。她不想再过那种漂泊的担惊受怕的生活。她需要一份平静和安宁,而陈仁厚却没办法给她。走前她跟陈仁厚说,我也会放你在心里,日日夜夜的看你。 三天后,张晋生为水上灯租到了房子。这是一幢别墅的楼上。楼下住着一个法国老太太。张晋生为了让水上灯生活得舒适和安全,整整跑了三天,费了不少心机。张晋生把水上灯带到这里时,颇带炫耀地说,看,这里环境又干净又安静,很适合你住。楼下的老太非常友善,我说你是明星,她高兴坏了。水上灯说,我是明星吗?张先生是不是弄错了,我是难民。张晋生说,水儿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好不好?水上灯说,那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你说话?张晋生迟疑片刻,说像以前那样?水上灯说,你觉得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吗?张晋生说,看你肯不肯给我机会解释。水上灯说,如果我不肯呢?如果在这几个月中,我死了呢?比方在新洲,被砍了头,扔进举水河里。还有,路上遇到日本人,如果他们发现藏在一边的我,只需要一梭子弹,我便满身窟窿,春天就会化成那些树林的肥料。 张晋生仿佛被打了一棍,顿时面如灰土。良久,张晋生方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水上灯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睡衣。丝绸睡衣散发着清香。这是张晋生买来的。式样和花色,都让水上灯喜欢。只有张晋生,能让水上灯觉得生活舒服。在这样的舒服之中,她的虚荣得到莫大的满足。泡在浴缸里,水上灯想,你能证明什么呢? 夜晚,起了风。水上灯走出屋,站在露台上。那里,能看到江边日本岗楼上的灯光。探照灯从长江的水面又转向城里。除了风,以及远处巡街的皮靴声,夜晚很寂静。深邃的夜空与在乡间看到的一样,但心境却全然不同。曾经无限的悲哀已被眼前的舒适消解掉一半。已经几天不知陈仁厚的消息,水上灯原以为自己会非常想念他。但现在,当她穿着丝绸睡衣站在法国老太太别墅的露台上时,发现她的思念固然强烈,但却不是那么的痛苦。这感觉让她无限伤感。她想,仁厚,对不起,虽然我爱你,但若和你在一起就必须过那种动荡漂泊以及恐怖的日子,我实在害怕。现在,能给我安全和宁静的,就只有张晋生。是你把我还给他的,你恐怕再难收回去了。 第十五章 醉生梦死 一 住进法国老太别墅的第三天,水上灯终于决定出去走一走。走到街上,发现以前的店铺也都开了门。生活的细节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改变的只是生活的心境。 水上灯突然发现这里距肖府并不算太远,她想了想,便朝那里走去。 玫瑰红依然醉生梦死地抽着鸦片。脸色苍白得有如抹了厚粉。见到水上灯她竟有些喜出望外。连连说道,水滴呀,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水上灯有些奇怪,说你怎么看到我还会高兴呢?玫瑰红说,哎呀,闷死我了,只要给我来个活的,能跟我说说话,我就不管他是哪个了。你怎么还在汉口呢?水上灯说,一言难尽。便简单说了一下自己逃亡的经历。玫瑰红听时不停地啧啧。然后说,幸亏我没走。住在这里,日本人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说罢又问,是张晋生帮你住进法租界来的?水上灯说,是呀。是魏典之帮我找的他。玫瑰红便长叹一口气,说魏典之这老家伙,以前为了江亭,使劲捧我,现在又为了江亭恨死我了。说起来,江亭比我有福,还有这样的戏迷。水上灯说,可是有福的万叔却没活在人世。玫瑰红说,就我这个样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差别。水上灯说,但你还是不想死。玫瑰红说,死丫头,你想我死是不是?水上灯说,这不是没事斗嘴么?玫瑰红说,往后你少跟我顶嘴,没有我,你哪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水上灯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玫瑰红便告诉水上灯,她有个朋友是法国洋行的老板。当年走私鸦片,得过肖锦富的帮助,玫瑰红让洋行老板给张晋生安排了事务。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法国洋行的经理。玫瑰红说,归根结底,你还是沾了我的光。 水上灯笑了笑,说你是我姨,我沾了你的光,你也显不出多大面子,我也丢不上多少丑。玫瑰红说,你就不能软着点跟我说话?往后经常到府里来,替我烧烧烟,陪我说说话就是了。水上灯笑道,你请我这么大的名角,付得起钱么? 两人仿佛有了一种和解。 虽然在外奔波了几个月,又突然搬进了法租界。但只要是在汉口,对于水上灯来说,就不用适应,坐下来便能习惯。张晋生送给了她一台收音机。白天她听听收音机,然后逛逛街,偶然去玫瑰红那里坐坐说一下话。隔不一两天,张晋生便来请她吃饭,陪她散步,甚至带她购物。张晋生出手阔绰。重新为水上灯添置了首饰和衣服。应酬时张晋生以女友的名义来介绍水上灯。水上灯心里有几丝冷笑,嘴上却并未反驳。这举动让张晋生欣喜若狂。 日子就这么清冷,但却也闲散和安宁地过了下去。 庸常的日子里最大的快乐便是办堂会唱大戏。头一回来找水上灯去唱堂会的是魏典之。水上灯在台上恍然觉得下面有一个人是陈仁厚。但下了台后,她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个人。问魏典之,魏典之说,你大概看走眼了吧? 堂会一唱开了头,私底来请水上灯去唱堂会的人就多了。日子要过,戏也得唱,水上灯心想,就先这么着吧。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偶尔演一演戏,也算是加了点佐料。 秋天又不动声色地来到了汉口。汉口的秋天,阳光总是明亮无比。一天,水上灯无聊,便又转去乐园看杂耍。独眼老伯忙不迭地给水上灯烧水泡茶,又告诉水上灯,乐园现在的总管是陈一大。他投靠了日本人。水上灯当即放弃去看杂耍。她未及出门,突然听到剧烈的爆炸。隔壁杂技剧场被人扔了炸弹,当场炸死了两个日本人。水上灯急急朝外走,乐园内庭已是乱乱哄哄,人流全都朝外涌着。外面的口哨左一声右一声地吹得让人紧张。水上灯突然在杂乱的人流中看到了陈仁厚。他的脸绷得紧紧,神情显得有几分紧张。水上灯的心剧烈地跳起,失控一样,她大叫着,仁厚!仁厚! 陈仁厚听到叫喊,眼睛放射出光来,他从人缝中挤过,来到水上灯跟前。同样失控,他一把搂住水上灯。水上灯忽凭直觉,这炸弹与陈仁厚有关。便在他耳边低语,是你干的?陈仁厚微一点头。水上灯慌了,说你跟我来。说罢拖了陈仁厚回到茶房。 独眼老伯见水上灯拉着陈仁厚转来,知其有事,一声不作,走到门外。水上灯说,快,你把我的衣裙穿上,围巾裹着头,这样,日本人不会多注意你。独眼老伯进来说,快走,趁现在还乱着。一会儿宪兵一来,就麻烦了。 水上灯和陈仁厚赶紧出去,此时人群已分成了两流,一流是女人,一流是男人。几个日本人正紧紧盯着男人的队伍,水上灯和陈仁厚像两个亲密的女孩一样,勾肩搭背地,顺利出了乐园。一踏上中山马路,水上灯立即叫了黄包车,陈仁厚犹豫了一下,还是随她上了车。水上灯刚一落座,便紧紧抓住陈仁厚的手。她的心跳荡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激动成这样。水上灯几乎用哭出来的声音说,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陈仁厚凝望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说,你过得还好吗?他有没有关照你?水上灯说,还好。他很关照我。陈仁厚说,只要你过得好,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水上灯说,可是你的心踏实吗?一点都不在乎我会不会离开你?陈仁厚沉默半天,方说,怎么会不在乎,但是有些事情,我没有办法。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车。水上灯说,我不让你走。你今天必须到我那里去认个门,不然,哪天你想来看我,找不到地方。陈仁厚说,水滴,我不能去,我怕给你带去危险。水上灯噙着泪说,我不管,我只想你去看看,还有,你要抱抱我。 行到路口,两人下车,准备拐入小街。不料恰遇张晋生和几个朋友在对面的街边说话。看到款款而来的水上灯,张晋生正欲叫她,却发现与她同行的女伴是陈仁厚。而他的朋友们全都看出了陈仁厚的男扮女装。张晋生的脸涨得通红,仿佛是当众出了洋相,愤怒和嫉妒令他火冒三丈。 突然间,张晋生就冲过了马路,未及水上灯开口解释,他的巴掌已经伸到了水上灯脸上。啪啪地两个耳光扇过后,一句话不说,便扬长而去。 水上灯瞬间呆掉。张晋生居然让她当街受辱。他居然在他和她的朋友面前让她如此难堪。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她?水上灯心里突然涌出万千的恨意,这种仇恨就像当年水武辱骂她时一模一样。 比张晋生的脸色涨得更红的是陈仁厚。张晋生的巴掌令他震惊。当他看到水上灯白皙的脸上,立现红色掌印,心痛的同时却更为愤怒。他大跨几步意欲冲向张晋生,却被水上灯一把扯住。水上灯说,你要干什么?你忘了你今天做了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去跟他计较。 陈仁厚几乎是怀着肝肠俱断的心情,跟在水上灯身后,进到她的房间。一进门他便将套在身上的女装狠狠甩在地上,大声道,他平常也这样对你吗?水上灯说,没有,这是第一次。大概是在吃醋。他认为我是他的女友。陈仁厚说,那么你呢?你也认为自己是他的女友吗?水上灯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他的什么人。但是我所爱的人把我托付给了他。我所有的生活都是他在照顾。 陈仁厚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水上灯的话。他转过身,站到窗边,眼泪竟夺眶而出。窗下是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的世俗生活。店门开着,推车挑担及提篮的人来来往往。陈仁厚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自己没有能力让自己的所爱过上平静的日子。除了暂且放弃她,而让自己去痛,又能怎样? 陈仁厚打了盆热水,寻着毛巾,为她热敷。做完这一切,低声对水上灯说,水滴,我得走了。我还有事。水上灯说,我不。我今天就是不让你走。说时声音有些呜咽。陈仁厚一时冲动,紧紧搂着她,急促道,我们离开汉口,想办法到重庆,好不好?我虽然不能让你过得这么富足,但我保证一生一世都爱你。 离开汉口。这四个字轰的一下,在水上灯脑子里炸响。她蓦然想起玫瑰红的逃避。在那个与万江亭相约出走的夜晚,玫瑰红因为舍不得汉口,终是没有走。而她水上灯呢?难道舍得?离开了汉口,她能做什么?她的戏台呢?她的戏迷呢?她的汉戏呢?没有了这些,她又是什么?还是当那个苦到骨头里的水滴么?瞬间她就理解了当年的玫瑰红。 水上灯推开了陈仁厚,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能离开汉口。陈仁厚的眼睛掠过几分失望,但很快他平静了自己。陈仁厚说,我知道。离开了汉口,水上灯就没有了光明。水上灯悲伤道,有些事,我真的没办法。仁厚,你要原谅我。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绝望。水上灯说,我只希望你能经常来看看我。我的心永远都是你的。陈仁厚轻叹一口气,说我记得。 两人亲吻着互道离别,嘴唇却都是冰凉的。 很晚了,张晋生过来找水上灯。开门进屋,他仍然板着面孔。水上灯坐在床边,没有理他。张晋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半天才说出话来。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让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心里,一直都被你占得满满的。水上灯说,既然你真爱我,为什么不问一下怎么回事?张晋生说,我亲眼都看到了,难道你还编得出什么花招来?水上灯说,好。我问你,乐园的爆炸你听到了吧?这就是陈仁厚和他的朋友一起干的。日本人在抓人,我刚好在那里。你说,这时候我要不要帮他逃过这一劫?我真要跟他走,他未娶我未嫁,又何需男扮女装?明摆着是在躲避日本人,你怎么不动脑子想想看。 张晋生傻眼了。张晋生的强硬像扎了针眼的汽球,迅疾地疲软下来。他吭吭哧哧说,如果是这样,我原谅你。水上灯的脸上再次挂出了冷笑。她说,你原谅我?难道你觉得我会原谅你? 次日早上,已经快中午了,水上灯打开门,一个东西倒下来。她吓了一跳,一看却是张晋生。张晋生揉着眼睛,说我怎么睡着了呢?水上灯说,你这是干什么?张晋生说,我一早就来了,见你没起床,不想吵你。就坐在这里等。结果把自己等睡着了。张晋生拉了水上灯朝外走,出门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中山马路。下车后,走进一幢洋房。张晋生说,这是英国人当年盖的。水上灯说,到这里来做什么?张晋生说,一会儿你就知道。 洋房的电梯很小,呼呼地朝上升了几下,到了四楼。张晋生牵着水上灯的手,出电梯,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华丽的水晶灯和宽大的皮沙发。一张木柜上还放着一架留声机,张晋生在留声机上放了张唱片,然后将唱针轻轻搁上,里面响起悦耳的歌声。房间另有几个门,水上灯一一看过,发现是两间卧室和一间厨房。还有一间储藏室。厕所在另一角,宽敞明亮。水上灯说,洋人可真会过日子。 张晋生笑了笑,说往后,这里要归中国人住。水上灯不解,说什么意思?张晋生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水上灯愕然道,我的家?张晋生说,是。我专门为你买的。水上灯更是糊涂。张晋生说,一个英国人急着回国,很便宜售出。我原不想要的。可是,我犯了严重的错误,连续两次让你伤心,甚至我差点就失去了你,我要用行动认错。所以,我昨天半夜里找到他,买下了这套房子。从此以后,在汉口,你就有了自己安稳的房间。这个英国人已经搬到旅馆去了,我在他走之前,会办好所有契税。房主的姓名栏将会落上你的名字。是叫杨水滴,对吗? 张晋生拉着水上灯,坐到了沙发上。他说,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宁可抛弃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抛弃你。但是,那天我从你那里回家,半夜便接到急令,让我立即去戴家山督阵。几乎一去就开始战斗。我们有个连队甚至跟日本人进行了阵地肉搏。我是晚上沿着张公堤和利智烟厂一边打一边撤退,才逃了出来。一出来,我就脱了那张皮,冒充老百姓。我回到汉口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结果,你那里已经被日本人封锁,我根本无从知晓你会在哪里。 水上灯瞪大了眼睛,她说,是这样吗?张晋生说,接到命令,我心都碎了。我跟自己说,我错了,我根本没办法保护水儿,我应该让她跟演出队一起走的。我太自私,不该留你在汉口陪我。如果你死了,凶手就是我。水儿,你现在知道,那天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救了我。不然我会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折磨而死。 水上灯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没有抛弃我。原来他去了战场。原来他冒着更大的危险。我怎么能怪他呢? 张晋生仿佛知道水上灯的心情,一把搂过她。低声道,水儿,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水上灯哽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我错怪了你。张晋生说,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既然重逢,这是我们的运气。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喜欢这房子吗?水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哩。水上灯说,非常喜欢。这是我生平得到的最好礼物。张晋生说,跟你送给我的相比,这个微不足道。水上灯说,可是我送给了你什么呢?张晋生说,请你把你的心送给我,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贵重的了。 二 水文出门办货,在街头看到了水上灯。沦陷之后,他一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此一刻突然见到,居然惊喜得手足发颤。 水上灯穿着件宽大的闲服,将小小的身躯套在里面。她手上拎着一只小坤包,一个人悠悠地走着。不时还停下来,看看橱窗里的东西。水文站在马路对面,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怅然立即满心。不知何故,水文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心里都会有一份异样的感觉。水文是一个冷静理智而又相当克制的人,但是,每逢见到水上灯,他会突然觉得自己的所谓冷静理智以及克制力,都在一一丧失。 忍不住,水文跟着水上灯往前走。水上灯走到一家餐厅门前,跟一个人打招呼。水文看清了,这个人是张晋生。水文有点讶异,他不知道张晋生跟水上灯是什么关系。 次日,水文便托人将张晋生打探了一番。以前做警察的时候,水文跟张晋生也算有过往来。水文便专程去了张晋生的公司一趟。水文递上五福茶园的名片,约他往后去那里喝茶,然后方说正题。水文说,过几天犬子满十岁,打算办一个小小的堂会,有人告知说,水上灯实属张先生红颜知己。能否劳动张先生帮忙请她一下?这年月,日本人横行乡里,到处都是日本小调,听得人心烦。如果能够听听名角在家里唱汉剧,也算是一份安慰。 张晋生听此一说,心下释然。立即道,你找对人了。我们正在恋爱。水文当即心里一凉,但仍然沉着道,是吗?那真是我的运气。要结婚吗?张晋生说,眼下还没打算。这世道,哪里好结婚,是吧?水文心里仿佛松了一下,说也是。张晋生说,水先生家的庆生会有没有日本人?水文说,当然没有。张晋生说,那就更没问题。 晚上张晋生便去找水上灯。住进新房后,水上灯一直在兴奋。想起童年睡在破房的角落里,伸手捕捉从墙缝漏进屋里的阳光,那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同她的父母比,她已经是在天堂了。曾经她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有钱的人,但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去拥有一套这样宽敞和漂亮的房子。现在,并没有费多大的气力,张晋生却给了她。她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想,一个女人,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地得到?而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竟然可以这样慷慨给予? 张晋生告诉水上灯,水家想请她去唱堂会。水上灯断然拒绝。说我跟他家有仇。张晋生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给我一个面子。你当这出戏不是为水家而是为我而唱?水上灯说,别的我都可以,就是水家不行。张晋生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讲理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张晋生的脸色便垮了下来。他坐在沙发上,闷着头,一句话不说。水上灯心里有些怵,觉得自己对张晋生未免太硬。想想张晋生对自己的好,想想令自己幸福不已的这套房子,水上灯决定投降。水上灯走过去,将头抵在他的肩上,低声道,我去就是了。 说罢水上灯感觉张晋生明显松下一口气。夜晚,水上灯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一幢很大的房子里。她想出门走走,却怎么都找不到门。于是去问张晋生。张晋生却跷着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板着面孔,一会儿又露出诡谲的笑容。什么也不说。突然间她就醒了。这时候,她觉得这梦有所意味。便想,难道我真的进了一间让我出不去的房间。 去水家唱堂会那天,张晋生正好有生意要谈,无法陪同。便嘱水文无论水上灯如何,哪怕发脾气,都请善待之。水文自是满口答应,并且亲自登门迎接,一路小心翼翼,客气周到,但水上灯脸色依然冷冷。 远远地看到水家的大门,童年的记忆一起奔来心间。水上灯突然间泪水盈盈。她使了很大的气力,将眼泪逼了回去。这个过程,水文一一看到,他的心便有些疼了起来。然后水文说,对不起,以前有些事,我并不知道。因我家里遭受过意外,我弟弟水武精神状态不是太好,他被家里宠坏了。当然,这都不是理由。如果能让水上灯小姐原谅我弟弟和我家人,怎么做我都愿意。水上灯说,我父亲的性命,你能还给我吗?水文一时无语。水上灯说,既然还不回来,其他的又何必多说? 水上灯走进了水家的大门。菊妈正在院子里摆花钵,见到水上灯,大惊失色。趁空时,偷偷与水上灯说,水滴,你千万不要在太太和姨娘跟前说你认识我。免得降低了你的身份。水上灯冷冷地答道,我当然不会说,因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家里亲朋还是来了不少。水文说,翠姨,你得好好替我接待水上灯小姐,一点怠慢都不行。说罢又对水上灯说,我弟弟跟朋友喝酒去了,他不在家,你不必担心。水上灯说,他在家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翠看见水上灯,立即想起那个曾经找玫瑰红借钱的女孩子。那次玫瑰红不肯借钱予她,李翠一直心有不安。现在见水上灯一派的贵气,便显得尤为高兴。李翠连忙热情道,外面吵闹,水小姐不如到我房里来休息片刻。一会儿演戏也够累的。水上灯说,我不姓水,我姓杨。 水上灯跟在李翠身后,跨进她房间的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水上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跳急促。李翠对菊妈叫道,菊妈,有贵客,泡杯好茶来。菊妈颠颠地进来,傻了一样,望着她们二人。李翠说,菊妈,这是汉戏名角水上灯。大少爷最喜欢她的戏。你拿我柜子里新送来的龙井。这个味道清香,想必水上灯小姐喜欢。菊妈慌忙地哎哎应答,赶紧取水沏茶。 水上灯便环视房间。李翠随着她的眼光指点着。水上灯的目光落在一张男人的照片上。李翠说,这是我男人,他运气不好,死得太早了。 那男人的目光仿佛正正地望着水上灯,令水上灯感觉有一丝温暖,又有一丝亲切。李翠走近了水上灯。临近她身边,水上灯身上散发的一股别样气息扑面而来。在这气息面前,李翠突然惶恐不安,她不禁盯着水上灯,仿佛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 菊妈端了茶进屋,见李翠的神情,手一哆嗦,几乎将茶杯落在地上。菊妈说,他姨娘,你怎么了?李翠方醒了一样,笑了笑,说水上灯小姐,你好美,我都看呆了。水上灯坐了下来,淡然一笑,说我怎么能跟有钱人家的姨娘比。李翠说,我以前也是穷孩子,吃过许多苦。是那个死鬼在一堆人里把我给相中了,不然这辈子就泡在苦水里了。菊妈说,水上灯小姐,请喝茶。看到水上灯小姐现在这样子,倒是像神了我们姨娘刚嫁来时的那个水灵。那时姨娘也就这么年轻哩。李翠说,唉,当年不能提,我现在已是个老妈子了。请问,水上灯小姐今年几岁了?菊妈赶紧说,喝茶吧。姨娘,我听说不时兴闻人年龄哩。李翠便笑说,我是晓得的,不过见水上灯小姐出落得这般漂亮,忍不住想给她说人家哩。水上灯听李翠这口气,就像是听家里的絮叨一样,脸上竟露出几丝笑意。 正说话的时候,水文进来。见茶几上冒着热气的茶,碧绿碧绿的,又见她们说得很开心,便说,原来女人们坐在一起,会这么开心呀。李翠说,我正问水上灯小姐有没有嫁人哩。水文忙说,人家名角,为了多演戏,都不肯早早嫁人的。再说戏迷们也不肯。李翠说,也是呀,玫瑰红就是二十好几才出嫁。对了,玫瑰红还是水上灯的姨哩。水上灯说,也是也不是。李翠说,这话怎么讲?水上灯说,她是我妈的堂妹,所以算是。可是我妈死得早,她对我也不亲,所以也可以说不是。李翠说,你妈什么时候死的?水上灯说,大水那年。水上灯说时想起慧如站在水里说的话,心里一阵刺疼,她不由瞥了菊妈一眼。 晚上,水上灯在水家堂屋里演了两出折子戏。一出《摘花戏主》,一出《穆桂英》。这个时候,能看到汉口名角的戏,观者莫不兴奋。巴掌拍得轰轰的响。完后,有戏迷请求再唱一曲。水上灯也被巴掌拍得兴起,打算答谢这些巴掌,便走上前,准备再唱一曲,不料却看到半途回来的水武。 水上灯说,我原准备应大家之邀,再唱一曲《贵妃醉酒》,但是,我看到我的一个仇人。这个仇不是别的仇,是杀父之仇。我不想唱给这样的人听,所以要对各位说声很抱歉。 水文一听,立即紧张起来。他也看到了刚回家的水武,便忙走到水武跟前,低声道,今天给哥一个面子,不要闹事。水武却已经发怒了,说她来我家唱戏,我还嫌臭哩。臭下河的女儿,成名角就可以张狂了?老子想要收拾她照样收拾。水文厉声道,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你要让我没面子,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水武到底有点怕水文,便由着他推进了自己房间。 水上灯出门时,水文出来相送。李翠追了出来,说大少爷,家里客人还多,我来送水上灯小姐吧。水文想了想,说姨娘帮我招呼一下客人,我送去就转来。李翠只得说,好吧。 回去还是坐的马车。马蹄嘚嘚的声音,在夜晚十分清脆。这是一段熟悉的路。儿时的水滴来来回回不知跑过多少趟。过去的事情,水上灯完全不能想。一想便心情恶劣。然而,走在这样的路上,却仿佛是走在自己的往事里。水上灯一句话也不想讲。水文便也不好说什么。他只觉得静静地坐在这个女孩的旁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欢喜和温暖。即便当年他恋爱时,坐在他的未婚妻身边,也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一直到水上灯的家门口,两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水上灯下车时,也没打招呼,水文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方又坐上马车回转。 这一夜水文辗转反侧。他脑子里不断冒出水上灯的面容。他想,怎么样才能让她对自己亲近一点呢? 第十六章 阴影下的人们 一 天气变得炎热。张晋生的生意似乎忙了起来。他不时跟船跑芜湖南京上海。每逢他出门,水文总能立即获悉消息。这时候,他便经常在水上灯居所附近闲转,不时与水上灯来一个偶然相遇。因为这个偶然,水上灯居然也跟他去喝了一次茶。有过这次喝茶,水文似乎陷入更加疯狂的境地之中。他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这个女人寝食难安,到底是真喜欢她,还是因为没能得到她。他常常连茶园都顾不上打理。 一天黄昏,水文倚在路边的墙角,他知道张晋生去了芜湖,也知道水上灯这个时候会出来散步。他还想跟她有个偶然相遇。不料,他竟看见水上灯与陈仁厚肩并着肩从外面回来,两个且说且笑。夕阳的余光照在水上灯的脸上,她侧着脸听陈仁厚说着什么,那种表情,无疑是陷入在爱情之中的人才会有的。陈仁厚送水上灯到寓所门口,两人分手时,居然拥抱了一下。水文大吃了一惊。他想,难道水上灯跟陈仁厚恋爱?那么张晋生又扮演什么角色呢?水文心里的妒火几乎要将他燃烧起来。 水文想了又想,让佣人山子去把陈仁厚找回来,结果山子竟找了两三天才找到。山子低声跟水文说,表少爷跟一帮地下党成立了暗杀队,准备把汉口的汉奸一个个都杀掉。水文心惊了一下,却未露声色。 陈仁厚匆匆而回,他奇怪表哥怎么会找他。水文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担心你的安全,又担心你的身体。陈仁厚便很感动。水文装作有意无意地说,前几天,小毛十岁,我们请了水上灯来家里唱堂会,你知道吗?我记得她是你小时候的朋友。陈仁厚惊喜道,真的吗?她居然没有告诉我。他一直在劝水上灯不要仇视水家,他想,原来嘴上不答应,心里却已经听进去了。 水文作惊讶状,说哦,你最近见过她?陈仁厚便支吾了一下。水文说,我听说她是肖府张晋生的情人?陈仁厚说,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张晋生帮过她,但是她并不爱他。水文说,哦?那她爱的是谁?陈仁厚的脸便红了。水文说,难道她爱的人是你?陈仁厚半天才说,是。水文说,这怎么可能?陈仁厚说,我现在无法跟你说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水滴爱的人就是我。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一岁。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水文说,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把她抓到手? 陈仁厚脸上显出几丝忧伤。他说,现在世道这样乱,水滴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能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太珍贵了。所以,我不忍让她跟我在一起,我不想让她再吃任何的苦头。水文冷笑道,真是伟大的爱情呀。可是放出去了,她还回得来吗?陈仁厚坚定地说,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水文说,女人的贪图富贵之心,我比你了解得多。如果你真爱她,就不会让她跟别的男人搅在一起。 陈仁厚仿佛被水文这句话击中了,整个下午都不说话。呆坐在窗下,望着外面的碧树连天。他想,我怎么会不是真爱呢?可是我的人生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我必须做更重要的事情。这是比爱情和我自己的生命都更为重要的事情。我只能如此。表哥不懂我,但水滴是一定能懂得的。 陈仁厚一走,水文便叫来山子,说你去给我跟踪仁厚。但凡他做的事,你都回来告我一声。几天后,山子紧紧张张去茶园找水文。山子说,我听说表少爷他们开会了。他们想要暗杀政府里一个姓张的人,说他是大汉奸。水文让山子把陈仁厚找到茶园。 进茶园时,正见水文与陈一大相对而坐喝着茶,陈仁厚不想过去打招呼。陈仁厚径直走到李翠跟前,叫了声翠姨。李翠便将他引到内室。陈仁厚指指外面的陈一大,说翠姨,我听舅妈说,你现在跟那个汉奸在一起?李翠脸便红了,说这是你表哥的安排,说万一我们家出了麻烦有人帮着说话。 陈仁厚便生气了,说表哥怎么能这么卑鄙,拿姨娘来做这种交易。翠姨,其实你也不情愿,是不是?李翠说,我一个女人,哪有什么情愿不情愿呢?水家对我有恩,我也应该报答才是。陈仁厚说,恩什么恩哪,听说翠姨的女儿刚满月都被当成怪物送出去了?李翠心里腾了一下,说表少爷怎么能提这个事呢? 水文进来时,李翠已经到外面应酬了,走前脸色阴暗。本来要给他沏茶,结果也没沏。陈仁厚有些不安,他想这是她心里的大痛,自己实在不该提这件伤心事。 水文说,咦,怎么姨娘没给你沏茶。陈仁厚说,我不渴,表哥有事说完我就走,我还有事。水文说,我知道你有事。而且是大事。暗杀姓张的政府官。如果……水文说了半截,停下了话。 陈仁厚脸色大变,惊说道,表哥你?水文说,我怎么知道的?你也晓得,我以前是当警察的。想要知道什么事,很容易。陈仁厚说,难道你要向日本人告发?水文说,告不告当然在我,就看你怎么做。 陈仁厚不解,说,我自小来水家,表哥一直待我不错。我对表哥一直有感恩之心。水文说,所以你也应该报答我一回。只要一回就可以。陈仁厚说,表哥请讲。水文说,离开水上灯。陈仁厚叫了起来,为什么?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水文说,因为我喜欢她。我要不惜一切得到她。 陈仁厚几乎是惊呆,瞬间脑袋里空白一片。水文给他倒了杯茶,说既然到了茶园,茶是一定要喝的。不光生津解暑,也能醒脑清心。 陈仁厚咕噜咕噜地大口饮茶,水很烫,但他竟是顾不上了。水文说,好茶要细品,不能这般牛饮。陈仁厚放下茶杯说,如果我不离开呢?水文说,我只需把这个消息告诉陈一大。陈仁厚说,你不如把我直接交给日本人好了。水文说,不是没到这一步吗?你去爱你的国家,进行你的斗争,我去爱我想要的女人。我们两个并不矛盾。更何况,我也知道,你并没有把她捧在手心,而是把她暂寄在另一个男人那里。并且是她并不爱的男人。你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公平?所以,你唯一的路,就是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不然……水文说到这里,又顿住了。 陈仁厚紧张地说,不然怎么样?水文说,你们的抗日小组会全军覆没。因为我已经掌握你们全部人的底细。 陈仁厚颓然坐在椅子上。眼前的现状,让他感到自己的无力。他能怎样选择?他其实没得选择。水文走到陈仁厚面前,放下一包钱,说我觉得你最好离开汉口。如果不想走远,也不要回来。这回,你们的暗杀一定能顺利进行。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陈仁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五福茶园。那包钱他也拿上装在了衣袋里。因为他们买枪正好缺钱。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水上灯的住所。结果门锁着。电梯里一个见过他的邻居说,找水小姐吗?她去十里铺唱堂会了。 陈仁厚叫了辆马车,疯狂地朝十里铺奔。坐船过汉水时,下起了雨。雨很大,陈仁厚便借着雨水。对着江水哭了起来。 到十里铺时,灯光亮处,便是堂会。陈仁厚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水上灯正在台上,她正扮着梁红玉。她英姿飒爽,每一亮相每一挪步,都让陈仁厚心痛。陈仁厚站在密集的人群中,听水上灯唱完,又看着她谢幕两次,方退了出来。 大雨已停,气温并未有所降,反倒更加闷热。陈仁厚心里有一股悲凉。心想原本面对张晋生,自己已很是无可奈何了,而现在,这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无可奈何。他不能去跟她告辞,也不能跟她明说。他除去自我消失,已无第二条路可走。陈仁厚在心里对自己说,水滴,对不起。再见了。但也许永远无法再见。 在这个闷热的雨后夜晚,水上灯坐着马车回家。昏黄的路灯照耀着湿漉漉的马路。她心里突有一阵失落。我在汉口做什么呢?我为什么不答应陈仁厚跟他一起离开汉口去重庆呢? 一连好几月,陈仁厚都没有露面。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张晋生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外奔忙。闲极无聊时,水上灯倒是经常遇到水文。每回水文都要请她喝茶,两人坐在茶馆里,闲闲地说些话,打发着时光。还有一天,恰是晚饭时间,水文说他没吃饭,顺便请水上灯一起吃饭。寂寞无聊的水上灯便也没有拒绝。水文的声音总是很平缓温和,跟他说话时,水上灯心里竟会生出一些依赖之情。而对水家的仇恨,也因为水文的缘故,渐渐淡下。 一天下雨,屋里潮湿。坐在窗下,看屋檐的滴水落下。对面马路的人家,窗台上种着鲜花。花儿在雨中茂盛地开着。水上灯很孤单寂寞。到了黄昏,夕阳突然出来,雨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滴下来。雨水在阳光里散发着淡黄的色泽。水上灯想,陈仁厚,你怎么不来看我?你跑到哪里去了呢?突然之间,她有一种什么都抓不着的感觉。 第二天一大早,雨停了。太阳出来,明晃晃地照着窗外的树叶。水上灯越发想要知道陈仁厚的行踪。便叫了黄包车,一气坐到深巷里的水家。 水上灯正欲上前敲门,门却打开。出来的是李翠和菊妈。菊妈吃了一惊,说你你你……?水上灯没理她,直面李翠说,我是来找陈仁厚的。请问翠姨,知不知道他在哪里?李翠说,表少爷已经好久没回来了。现在在哪里,这个可能得问大少爷。菊妈,你带她进去找大少爷。今天我不陪你了,水上灯小姐,我们要赶着去莲溪寺。 菊妈领着水上灯进院,一路走一路低声道,水滴,你最好还是少来这里。水上灯说,用你管?菊妈被呛得没话说。 水文正在书房,见菊妈领来水上灯,几乎是吃了一大惊,然后便兴奋不已,以极大的激动喊着下人送茶倒水。以致睡得刚起床的刘金荣踢踏着鞋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刘金荣看到水上灯,脸色一垮,说你一大早来我家做什么?水上灯说,放心吧,不是来找你。刘金荣说,水文,脑子清楚点,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要被这些女妖精勾引。水文说,妈,你想到哪去了?说罢将刘金荣推出门。水上灯说,我说一句话就走。请你告诉我,陈仁厚到哪里去了? 水文笑了笑,笑中带着几丝诡谲。水文说,你知道仁厚在做什么事吗?他是抗日小组的人,正在执行暗杀汉奸的行动。因为前不久一连串的暗杀事件,日本人最近搜查得紧,我想他已经离开汉口上前线打日本人了。水上灯说,不会吧?如果他走,一定会告诉我一声的。水文奇怪道,他做的是秘密工作,怎么会去跟你说呢?说了组织会处理他。你不是见到过他们的组织处理红喜人的吗?何况你那里还有张晋生,仁厚怎么敢冒这个险? 水上灯一时被顶住,几乎说不出话来。水文说,像仁厚这样的人,性命都不属于自己。他们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那帮人,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一切都听组织安排。家庭、亲人对于他们,都是拖累。水文的话说得意味深长。 回去的路上,水上灯想,恐怕是了。自己可能正是那个拖累,所以他才会坦然地把我交给张晋生。既然如此,他走他来又何必要跟我说呢?想罢,心下便有着化解不开的怅然。 二 去莲溪寺烧香也是李翠一时起念。一天,陈一大说要请几个要客,让李翠以夫人名义去作陪。李翠拗不过,就去了。结果请的是几个日本人。李翠心里便十分不爽,次日一早叫了菊妈一起,说要去莲溪寺烧香。一则去去秽气,二则到菩萨面前认个罪。告诉菩萨她不知道是跟日本人吃饭。 一大清早,山子叫了马车,三个便一起过了江。莲溪寺在武昌蟠龙山,寺内只有尼姑。每次走进莲溪寺,只需闻得里面的气息、听到里面的木鱼,李翠便觉心内已然静下许多,这次也不例外。老尼说,心里晓得就好。心里晓得对面坐的不是人,那里就没有人。李翠顿然开朗。李翠和菊妈走出门,正欲上马车,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三个日本人。日本人显见得是有些醉了,叫着花姑娘逼近了李翠。菊妈大叫着,山子还不救姨娘,说着便扑向日本人。山子拉了李翠一把上了车,菊妈叫道,还不快跑。马车夫这才醒了般,驾着马车一顿死跑。一直跑到晒湖边,见车后无人跟来,方停了下来。 李翠已经瘫软在车上,直到马车停下,才晓得哭。山子说,怎么办,要不要等菊妈?李翠哭道,要等。一定要等。马车夫说,那是日本人呀。再等的话,到码头天就黑了,两位今天怕会回不去。老婆在家病着,我得赶回去给她抓药。要不我先放下两位,你们另外叫车。山子便说,姨娘,真要是放下我们,这地方我们怕也难得找到车。还是先到码头吧?李翠亦无奈,只好点点头。 到码头时,天已微黑,最后一班渡船行将过江。山子架着已经哭得脱力的李翠,上了船。这一夜,李翠噩梦连连,不时连哭带嚎。惊得一家人无法入眠。第二天水文便让山子叫来陈一大,让陈一大把李翠接到他的住所。陈一大有小汽车,山子便和他一起乘轮渡抵武昌,一下船便见码头旁边一间屋子的墙根下围了一堆人。一个黄包车夫在跟旁人说,这个女人昨晚上就躺在这里,已经哭了一整夜。真可怜呀。 山子忙拨开人群过去看,却见趴在地上哭泣的人是菊妈。她衣衫褴褛,浑身血迹斑斑,头脸都肿着。若不是特别熟悉,山子根本就认不出人来。山子不由大叫一声:菊妈! 陈一大闻之亦赶紧上前。见菊妈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惨遭凌辱。他脱下所穿长衫,替她遮盖。嘴里说,恐怕要赶紧送医院。菊妈一字一句道,送我回家。 汉口这边的码头,陈一大的汽车已走,山子叫了马车回家。山子便问菊妈有没有被日本人抓住。菊妈哭道,三个日本人呀。都喝了酒,拖到路边革堆里就轮着来呀,还有行人在路上走,他们也不管。这叫我怎么活下去。我男人死后,我替他守寡一辈子。却让这种畜生糟蹋我。我怎么还有脸活呢? 山子从少年时代就在水家,得过不少菊妈的照料,眼下见她如此悲伤,便落泪。山子说,菊妈,你别这么想,能逃出命来就是运气。菊妈说,我宁愿他们把我杀了。想到痛处,便又放声哭泣,哭得晕过去。 山子把菊妈背进院。家里女佣已辞得只剩下厨房的一个老妈子。山子便叫了老妈子过来为菊妈洗身换衣。李翠闻讯忙过来,抱着菊妈便是一场大哭。刘金荣也赶了来,也痛骂日本人。但看到厨房老妈子端水来要为菊妈洗身,脸一垮,便说,这是你干的事吗?弄脏了手,你怎么做饭。李翠忙说,我来洗。刘金荣说,你不打算打理茶园了吗?你若沾了秽气,难道想带到茶园去?那可是我水家祖传的家业。李翠也一下子呆愣住。 刘金荣走到菊妈跟前,用手绢捂着嘴说,菊妈你不要怪我心狠,你一身秽气,我水家没这个胆留下你。李翠吓得魂飞魄散,她立即向刘金荣一跪,说太太,菊妈是为了救我,才被日本人害的。请你放过她吧,菊妈在水家做了一辈子,你叫她往哪里去呢?刘金荣说,我可管不着。我只能管我水家宅院安宁没事。万一邻居知道,个个指点我们脊背,我们家还受不起。 正在五福茶园打理的水文,听到李翠赶过来的求请,又获知他母亲的态度,便说这事得听他母亲的。茶园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家里的确不能再有意外。菊妈这样,虽然让人同情,但他也没有办法。水文说,水家毕竟不是慈善的地方。辞退一个佣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多给她一点钱吧。说着,从柜台上拿了一叠钱,交给李翠。 李翠无功而返,再见菊妈,除了哭,便无话说。菊妈心里痛彻,坚决地让山子把她扶出门外。山子眼圈通红,嘴唇抖了半天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李翠代菊妈把她的衣物清了一清,把钱悄悄塞进去。 过来一个黄包车,菊妈说我不晓得哪里可以住。黄包车夫说,前面小河边有个车马店,日本人来后,人都跑了,现在空着。就几个讨饭的小孩晚上在那里过夜。要不先去那里? 黄包车一路小跑,一会儿就见到了小河。拐了几个弯,房屋渐少,菜园渐多。已是城区和郊区的交界处,于是看到了空在那里的车马店。车马店里一个大铺空着,满是灰土,山子拍了几下,让菊妈躺了上去。菊妈艰难道,山子,你去替我把水上灯找来。山子说,她怎么肯来?菊妈说,她是我表弟养大的。你跟她说我有重要事告诉她,她一定会来。山子说,可是我不晓得怎么找到她。菊妈说,去问陈一大。山子。我不见到她,死不瞑目。 太阳几乎落了山,山子终于找到水上灯。 水上灯记得这个人的样子。甚至记得他叫山子。童年的记忆因这张脸而浮出心头。水上灯没让他进屋,冷冷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山子说,不是我找你,是菊妈有重要的事跟你讲。菊妈说,她见不到你,死不瞑目。水上灯说,什么意思?山子没好气道,她叫三个日本人糟蹋了,快死啦。说罢转身即走。 水上灯有些傻眼了。心里忽地冒出一阵剧烈的痛,自己的心却仿佛被别人的铁锤在猛烈击打,一下一下。节奏越来越快。她顿了几秒,追上去,大声道,她在哪里?山子说,要去就跟我走,不去就拉倒。 水上灯叫了马车,一路小跑,渐见郊区。水上灯疑惑,说你不会是水武派来整我的吧?山子大声道,水武少爷没这个心思。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呀。水上灯冷言道,看来水家的佣人个个都不是一般的人。 山子有些烦水上灯。这个烦乱来自他在她小时候揍过她,也几次痛打过她父亲杨二堂。他山子手上有着她家的血。进了车马店,山子说,菊妈,我得先回。晚上我给你送吃的来。菊妈说,山子谢谢你,你不用来了。 水上灯站在床边。淡淡地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天黑前,我得回家。 菊妈哭了起来,说我晓得你恨我。可是水滴,你误会了,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结婚几天,男人就死了。我没有儿女,你小的时候,我拿你当女儿看。那是因为你是我亲手抱到杨家去的。我见你可怜,为保你一条小命,才送你去那里。今天我要告诉你,你的爹妈是谁。 于是,在菊妈断续的讲述中,二十年前那个春天的往事,一一展示在了水上灯面前。她出生的哭泣;她父亲的惨死;她大妈的噩梦;她母亲的跪求;她哥哥的冷漠;她母亲的选择;菊妈的谎言;大雨和雷声;故事的结束她已经到了杨家。每一个片断都刺伤着水上灯。她在这个故事中遍体鳞伤。 水上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对菊妈的话,她深信不疑。因她想起自己见到李翠时奇异的感觉,想起看到照片上的父亲心里竟有温暖,想起跟水文说话时,虽然有恨,却也会蓦地生出依赖之心。一直以来伤害她的人,竟是她自己的家人。而她的亲人,却全都是她最深重的仇人。 水上灯情不自禁抱着菊妈放声大哭。小时候她最喜欢扑入这个人的怀抱,最喜欢这个人的到来,最喜欢吃这个人带来的东西,最喜欢听这个人说长道短。而现在这个人却正处于苟延残喘之中,甚至一直以来都忍受着她施予的仇恨。 水上灯一边哭,一边说,菊妈,对不起。菊妈说,你连自己的爹娘是什么人都不晓得。所以我死之前一定要让你明白。水上灯说,为什么要说死?菊妈悲哀道,我浑身都脏透了。这世上不会容我。我活着会比死难过。水上灯说,不要!菊妈,往后你跟我一起过。我拿你当我的亲妈。水家那边我是一个人也不会认的。菊妈说,你要可怜你妈,她是没办法。水上灯说,可是在我一个月大的时候,她怎么不可怜我?菊妈,我们先不说这些。我去找马车,我们一起回家。我保证你有好日子过。菊妈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点了点头。 水上灯跑了很远,总算找到了马车。她想,好了,以后我可以有菊妈跟我搭伴生活了。我总算也有了亲人。她是我真正的亲人。 当马车停到了车马店门口,却只见几个乞丐般的小孩站在门口围观,水上灯拨开孩子,急忙进屋,嘴上喊着,菊妈,我来了。我们马上走。 眼前场景却令她惊愕万分:菊妈已经吊在了车马店的梁上。水上灯眼前一黑,双腿一屈,不由跪在了她的面前。 三 水上灯把菊妈葬在了杨二堂的墓边。黄孝河的水散发着淡淡的臭气。当风把纸钱的粉屑吹得到处都是时,水上灯觉得自己心里的痛似乎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她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她对水家有着解脱不了的仇恨。这仇恨还不仅仅是跟水武打架,还不仅仅是父亲的死亡。这仇恨是与生俱来的,是前世就埋下的种子,她一来世就开始发芽,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棵树。这棵大树伸展着枝桠,在暗夜里露出狰狞的面目。 水上灯就这样坐在菊妈坟前呆想。她的心仿佛被绝望和愤怒的火焰燃烧成灰。那些决定她命运的人,那些抛弃她的人,全都道貌岸然地享受着他们的富贵,却将她一个婴儿抛进苦难的深渊,让她受尽人世的煎熬。血缘亲情,原来不过如此。和他们比,躺在这里、爱过她养过她呵护过她却与她毫无血亲关系的杨二堂又是多么善良。 李翠去祭拜菊妈,令她吃了一惊的是,菊妈的坟头坐着的人竟是水上灯。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水上灯抬头看见李翠,一时间胸中百感交集。水上灯用狠狠的目光盯着李翠,直盯得李翠毛骨悚然。李翠说,你怎么会祭拜她?水上灯指了下杨二堂的墓,说她是我父亲的表姐,可以了吗?李翠依然疑惑,说可是菊妈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呢?而且你到我家时,菊妈也装作不认识你。水上灯大声道,我爸爸是下河的。菊妈不肯说这层关系,是怕你们水家嫌她脏!你问够了吧。 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山子同李翠一起望着水上灯远去,他突然说,姨娘,这个水上灯跟你嫁给老爷时好像,连走路都像。 李翠心里猛烈地跳动起来。她颤抖着问,山子,你告诉我,当初你是怎么把宝宝送走的。山子说,到现在不敢瞒姨娘了,我没去送,是菊妈替我去的。她说她去买药,顺便送过去。李翠惊道,真的吗?是菊妈去送的?她会不会把孩子送给了她的表弟?你帮我去问问这个水上灯的生辰八字好不好? 李翠双腿一软,跪在了菊妈坟前。她放声大哭。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是菊妈的死还是为自己失去的女儿。她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痛,必得用一场滔天的大哭才能缓解。 李翠突然想到水上灯的母亲是玫瑰红的姐姐。于是她直接就奔去肖府。对玫瑰红将她去莲溪寺的事说了一遍,李翠说,我心里痛得厉害,我嫁到水家,只有菊妈什么事都为我着想,这回又救我,她的死都是我害的。 玫瑰红劝了又劝,李翠方平静下来。甫一揩干眼泪,便想起更重要的事。于是说,珍珠,你姐姐的那个女儿,就是水上灯,是哪年哪月生的?玫瑰红说,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不是慧如姐的亲生女儿。有什么事?李翠说,今天我在菊妈坟前遇到她了,她眼睛哭得红红的。而且,我女儿……李翠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又流下来,送她出去的人就是菊妈。你说,她会不会把我女儿送到你姐姐家?菊妈的表弟就是你姐夫杨二堂。玫瑰红怔了一下,说你这一说,也有可能哦。她小时候,名字叫水滴。李翠更加激动,说真的吗?她叫水滴?这名字会不会是菊妈取的?因为那天下雨,我说这孩子的命就像一滴水,刚落下,就得干。玫瑰红说,哦,有这事?李翠说,珍珠,你得帮我。我想认回她来。你一定要帮我。 玫瑰红想了又想,方说,翠姐,你得冷静一下。如果被你家大太太晓得了,水家但凡出一点事,全都会赖你头上。你刚过上像样的日子,难道又去自找麻烦把它毁了?再说了,你想认,她想不想呢?叫我看,这丫头心狠手辣,心机又深,没一点像你。如果她知道你是她的亲妈,她会认你?她不恨死你才怪。结果呢,你哪头都没落着。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玫瑰红的一番话,倒真叫李翠安静了下来。她想起水上灯仇恨的目光,心里一动,莫非菊妈让山子心急火燎地找水上灯,就是想在自己死前把这件事告诉她?不然她怎么会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这么一想,李翠的心便有点冷。她长叹一口气,说你说的也是。 水上灯离开菊妈的坟地,几乎是一路奔跑。在梦里,她经常有这样的奔跑,被一个看不见脸面的人追赶,一直追得她走投无路。而此一刻,她恍然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真实的人生里。她跑得头发散乱,气喘不匀,终于她把自己跑得没了气力。 乐园边的南洋大楼旁有家小酒馆,水上灯便走了进去。酒馆很冷清,水上灯点了饭菜,又要了酒。几乎没有喝过酒的水上灯,只几小杯,便将自己喝醉倒。饭菜一口没吃,人便趴在了桌上。酒馆的老板是戏迷,水上灯进门时便认出了她,让伙计去乐园找找人,好把她送回去。伙计恰遇陈一大和水文,两人去了小酒馆,水文只道水上灯因为陈仁厚的缘故,便跟陈一大说,我们改天再吃饭,我把她送回家吧。陈一大眼神有点狡黠,说我知道大少爷喜欢她。男人嘛,对漂亮女人总是容易有好感的,更何况水上灯这样的红角。水文默然不语。陈一大便叫了他的小车过来,说送水少爷到翠姨的房子。他转过头,将一把钥匙递给水文,然后说这样如何?水文低声道,听你的安排吧。 小车在街上穿行。路边走着零零落落的行人。正是中午,阳光有点亮。水文想起有一天他在街上看着水上灯行走的事。那时的他曾经悄然跟在她的身后,欣赏和嫉妒燃烧着他的心。而现在,他的手臂紧紧地揽着水上灯,她的脸红红的,眉头紧蹙着,纤小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心狂跳不已。他想,我是不是真的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得到她?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将水上灯放在床上。然后自己在床沿边坐了下来,伏下身,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气息令他的头发晕。他试着欲解她的衣扣时,突然听到醉着的水上灯阵阵呜咽。这声音让水文清醒。他想,她已经吃过太多的苦了。而且已经在开始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如果他这样欺负她,只能使他们终生成为仇人。他不能这么做。他是君子,不能图自己的一时之快而成为小人。 水上灯再次发出呜咽。声音痛楚而凄凉。水文弯下腰拨了拨她,然后问,要不要喝点水?水上灯突然就伏在他的腿上痛哭不已。那种哭声夹杂着无限的悲痛甚至绝望,令水文心惊。水文想,难道只是为了仁厚么? 天已然黑透,水上灯醒了过来。她突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之地,并且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顿时惊吓地跳了下来。水上灯双脚落地,却见她面前站着的人是水文,她的心一阵紧缩。 水文说,你醒了?你在酒馆喝醉了,我没你家钥匙,所以只好送你来这里。水上灯厉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水文说,你看你衣服穿得好好的。我什么都没做。坦白地说,我很喜欢你,每次见到你心里都会有很特别的感情,但我不会欺负你。我知道仁厚不在,你很痛苦。但是我可以照顾你。水上灯说,你无聊。水文说,而且我还知道你并不爱张晋生。他这样的情场高手,跟你也只是玩玩而已。而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水上灯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句,你无聊!然后拉开门,快步而去。走到街上,她的心还扑扑地跳着。水上灯想,天啦,差一点就出大事了。 四 回到家,趴在床上,水上灯瘫软得一动不想动。天黑得厉害,从窗口,能看到路灯散发出的淡淡光芒。水上灯想,你这个混账,你居然想打我的主意。为了你母亲的狗屁噩梦,为了你水家的狗屁安宁,你居然责令你父亲的妻子抛弃女儿。而这个人是你的亲妹妹,只有一个月大的亲妹妹。你这样的冷血,这样的杀手,你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真心,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爱。总有一天,你要遭到报应。你们不是把你们认定的秽气抛弃了吗?你们同样不得安宁。 次日一早,水文便拎了水果篮前来谢罪。他请水上灯原谅他的唐突,说他讲那些话是对水上灯的不敬,但他的确是因情之故,他看到她就心跳不止,平常亦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她。水上灯没有留他小坐一分钟,她冲动地喊叫着,将他赶走。水果篮亦被水上灯扔了,出去。 这天的夜半,水上灯突然在瞬间做了一个决定。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她想,无论对错,她只能这样了。 张晋生终于出差回来。他拿着在外边买的丝绸和衣裙来看水上灯。水上灯突然说,你想娶我吗? 张晋生说,不是说要等到你红透吗?你不演戏,又哪有机会让你红透?我都等得心凉了。水上灯说,我是问真的。我不想一个人过下去了。张晋生说,现在?水上灯说,是,现在,越快越好。张晋生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局势这样坏,我怕不能给你安定的生活。水上灯说,难道你并不想娶我?真像人家说的,只是跟我们戏子玩玩而已?张晋生忙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只是你这次决定得这样突然,我一时不敢相信。水上灯说,既然你愿意,那我们就结婚吧。张晋生半天方走到她的跟前,捧起她的脸,见水上灯并未像以前那样躲避,便将自己的唇凑上去,狠狠地在她的唇上亲吻起来。兴奋道,真好呵。我们结婚,但你不要后悔。水上灯说,我不后悔。 张晋生很快把喜帖拿了回来,上面烫着金,水上灯拿在手上,心如乱麻。陈仁厚的影子不时干扰着她。干扰她的还有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和他温暖的怀抱。水上灯想,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可以消失这么久?你不来看看我,也不给我你的消息,你的怀里是不是已有别的女人?或者你另有大志?是了,我是你的拖累。你已经把我交给了别的男人。你根本没有打算让我回来。事到如今,我能怎么办? 水上灯想得心里悲哀,双泪长流。可是眼前的生活,她还得面对。稍加穿戴,她下楼叫了车夫,径直去到五福茶园。 水文正无精打采地呆在茶园待客。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水上灯的表白,深深地伤害了她。他只觉得水上灯望着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非常奇怪。已经消解掉的仇恨,仿佛又重新生长了出来,而且似乎更深更重。甚至不仅仅只是仇恨,还有其他。难道,她对我也有感情?她恨我是因为我有了家室?水文突然冒出如此念头。为这念头,他竟是有几分激动。 伙计过来说,汉剧名角水上灯来茶园了。水文几乎是跳了起来。他喜不自禁,忙不迭地迎了她上雅座,又叫伙计过来为水上灯泡茶,亲自交待说,拿店里上等茶叶,要用新送来的玉泉寺的水。 伙计一走,水上灯说,别这么客气。我是来谢你的。一谢你在我喝醉的时候,照顾我。二谢你没有趁我酒醉不醒欺负我。水文说,这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对不对?水上灯淡淡一笑,说你这么讲,也对吧。过几天,是我的大喜,今天我特来送喜帖,请你届时大驾光临。 水文接过喜帖,脸色立即大变。立即说,婚姻大事,你怎么可以这么草率?我知道你并不爱这个人。水上灯说,婚姻有时候要的不是爱,而是安稳。水文说,你是不是因为要躲我才做这个决定?你不要这样。我保证不再胡说八道,我只用朋友的身份关心你和爱护你,好不好?水上灯说,以后这些让自己的丈夫来做,更可靠。水文说,那、那,仁厚呢?你不介意我说他吧?水上灯说,不介意。我本来跟他也没什么。他只是我的一个熟人而已,不然怎么他去到哪里我连音讯都不知道呢?水文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匆忙把自己嫁了,他真的配不上你。水上灯冷笑一声道,他不配,难道你配?我不嫁他,难道嫁给你做小?水文一下子被噎住。 伙计沏上了茶。水上灯从容地喝了几口,连称好茶。水文说,那就常来喝吧。水上灯说,嫁人后,出门随夫,他去哪里喝茶,我便去哪里。水文说,你不要太天真,以我对张晋生这种人的了解,他在老家不可能没有家室。 水上灯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说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我的婚姻与你无关。你家里放着老婆孩子,回去多操心他们。水文脸色变得煞白,他说你居然敢对着我磕桌子。你以为我喜欢你就可以由你呵斥?你不把我放在眼里绝不会有好下场。水上灯说,你们水家人个个都威胁过我,你原是惟独一个对我尚有几分客气的,现在你也终于露真相了。好吧。你们全家都上吧,你看我怕不怕! 水上灯说罢拂袖而去。 水上灯的婚礼办得简简单单。张晋生说,日本人到处都是,弄得热闹,遭人嫉妒,不如悄悄地办。玫瑰红作为娘家人参加了婚礼。玫瑰红虽然是打扮俏丽,脸上的粉涂得比墙粉更厚,但却挡不住她的憔悴苍老,甚至她的神情亦木然呆滞。只是嘴上依然带着玫瑰刺。 玫瑰红说,我看到水滴就像看到了我的过去,而我的现在也就是水滴的将来。水上灯却笑了笑,说玫瑰有刺,终要凋谢,水上的灯却是航标灯,就算光照不大的时候,也总是有光。玫瑰红说,鬼火一样,那也叫光吗?船看见那光绕着走,行船走水人人都晓得,靠近那个光就有危险。水上灯说,就是独自闪亮,也比凋谢而变成泥土要好。便有客人笑,听你们这两大名角说话,倒像是看演戏听对白一样。张晋生便赶紧说,可不是,我天天看她们演戏哩。 夜晚,看着窗外星星闪闪的灯光,水上灯心有痛感。这个痛处只属于陈仁厚,水上灯想,你一句话不说,就跑得没有人影,你又凭什么呆在我心里不走掉?你走吧,从我心里走吧,永远不要进来。水上灯突然就泪流满面。 早上起来,张晋生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说你不是第一次?水上灯哀伤地笑了笑,说我在江湖班子跑戏时,被人强xx过,那个人七十岁了,你想要听我说那些过去的事吗? 水上灯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悲伤和痛楚惊住了张晋生,他伏下身,抱住水上灯,温柔地抚摸着她,然后说,对不起,水儿,我是个很俗的男人。如果我的话伤了你,你就狠狠地打我吧。 水上灯的眼泪流在张晋生的胳膊上。但她知道,这泪水,并非只是为她十四岁的凌辱,而更是为了她心里的另一个人。 有一天,张晋生又说有一批丝绸的货需要去核实一下,要出差。天气十分好,水上灯便穿了衣裙准备下去走走。走出公寓,踏上马路,突然水文从对面斜插过来。水文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两个人。这牵涉到某件事的真相。水上灯疑惑着,但却同他前往。 按照水文的指点,黄包车一直跑到了汉口火车站。在三德里的巷口,水文叫了停。水上灯跟在水文身后,穿越了几个里弄,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水文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孩子欢悦的叫声:爸爸回来了!门随着声音打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仰头看着他们。孩子身后,紧跟着出来一个少妇,乡下女人的打扮,操着一口外乡口音,说你们找谁?水文说,请问张晋生先生在不在?我们是他的老朋友。乡下女人说,他不在家,做生意去了。孩子亦大声道,爸爸说过几天就回来。 水上灯怔住了,她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屋里。孩子和少妇跟在她的身后。水上灯进屋看到了梳妆桌上的照片。那是张三人照。张晋生抱着孩子和少妇并肩而坐。水上灯指着张晋生问少妇,他是你什么人?少妇说,是俺男人呀。水上灯说,他什么时候是你男人的?少妇指了指孩子,说是涨大水的那一年,我爹在水里救了他的爹娘,就把我说给他了。小姐,你怎么了? 水上灯浑身发抖,水文见势不妙,一把揽住她的肩,说她男人跟张先生长得好像,前两年跑了,她以为张先生是她男人。少妇松了一口气。水文忙将水上灯拉了出门。 水上灯叫了黄包车,不顾水文,一路催着车夫朝长江边狂奔。车夫跑得一头汗,水上灯仍然嫌慢。车夫恼了,跑了一阵,回头说:小姐,长江边日本人封了路,到不了跟前的。小姐是不是想要跳河?黄孝河也可以跳的。水上灯一怒,便叫了停车。 水上灯刚下车,后面紧跟着过来一辆黄包车,车上跳下水文。他付了车费,然后对水上灯说,你不要这样。车夫悻悻道,有钱的女人跟男人一吵架就要跳河。我老婆要是这样,一百回也跳了。水文板下面孔,厉声道,你少废话。拿了钱还不快滚! 水上灯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里?水文说,我只想要你知道真相。水上灯说,我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你就很开心吗?水文说,我也谈不上开心。我只是觉得你太自以为是。以为对你好的男人真是全心全意地对你好。但事实并非如此。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给人做了小?水上灯狠狠地盯着水文,说我做大还是做小是我的事,你别以为我会感激你!我更加恨你。水文说,你怎么总像个刺猬一样呢?你到处扎人,自己一样会受伤。我这样是为你好!水上灯说,为我好?我见过那些为我好的人,到头来全都是为自己好。比方你,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沦落到窑子里去,我也不会跟你。你就死了心吧!水文气得脸发白,他大声道,好吧,你到窑子里去。你什么时候进窑子,我就什么时候把你赎出来。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赎出来。水上灯冷笑一声,说把自己扮演得像个情种,我倒是真想看你到时会不会倾家荡产。水上灯见一辆马车路过,冲跑过去,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水上灯回到家,却见张晋生黑着脸坐在沙发上。水上灯进门将鞋一甩,也没理他。自己拖出箱子,一声不响地收拾行李。 张晋生走上前伸手就甩给了她一个巴掌,说你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太太,有什么不好?你到处乱跑什么?水上灯被打得眼冒金星,她大声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张晋生说,我骗你什么?你那么想要结婚,我若说不结你肯吗?水上灯说,如果你告诉我你有家室,我怎么会嫁给你?张晋生说,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也有几年没见他们了。日本人来了,花园口决堤,到处都被淹了。他们能跑出命来,已是万幸,我能不管他们?水上灯说,那我呢?我算什么?张晋生说,我给你房子住,给你钱花,让你过好日子,小小心心地爱你,你觉得你是什么?水上灯说,我名正言顺地嫁给你张晋生,你却让我做小。在汉口,你让我有什么面目见人?张晋生说,你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是小?水上灯说,我知道你知道呀!张晋生说,我张家在老家也是大户,我不可能娶一个戏子当正妻。就是我肯,我家祖宗还不肯哩。水上灯说,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晋生说,你什么时候问过我? 张晋生的话令水上灯一时气结。她的确从来没有问过。突然水上灯想起陈仁厚的话,想起玫瑰红的话,想起水文的话。她想原来他们都能察觉出问题,只有我一个人无视。为什么我无视呢?是因为我太贪。我被他的甜言蜜语和各种礼物所迷惑。这个错误,是我自己自找的。水上灯坐在窗前,陷于自己内心的混乱之中,无法自拔。 张晋生走到她跟前,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水上灯冷笑一声道,你打得对。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该打。张晋生说,你是我真心喜欢的人。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要去骚扰他们母子。他们不可能从你手上把我抢走。我只是养活他们而已。水上灯说,是吗? 这天夜里,张晋生待水上灯百般温存,但仍然阻止不了水上灯的连连噩梦。她梦见自己与人厮打。打倒一个又来一个。无休无止。当她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地时,方发现,和自己打的那些人,都是一个个的自己。她惶遽而醒,醒后觉得躺在自己身边的张晋生,原本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五 肖锦富万没料到,连他坐的船也会遭此灭顶之灾。所幸炸弹落下时,身边人迅速地为他穿上了救生衣。也没有看见其他人,他爬上了岸。重庆遥不可及,便在姊归住了下来。住了不足半年,便不小心把房东女儿的肚子弄大了,只好结婚生子,也不敢说自己是什么人。儿子已经满地跑路,肖锦富想想自己当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便觉得在姊归这样的小地方过不下去。有一天,有人从汉口过来,说法租界内,人们照样花天酒地地过日子。赛马会也照样在举办。肖锦富一路风餐露宿,总算回到了汉口。 肖锦富原想在汉口休息一阵,再设法去香港,然后转道美国。结果到了汉口,回到他的深宅大院,却发现他的老婆玫瑰红没事一样,日子过得优悠自在。肖锦富有些惊讶,说你怎么这么舒服?投降日本人了?玫瑰红说,放屁,我跟日本人照面都没打过。只不过正好住在法租界,大门不出,谁晓得我还活着? 肖锦富陪着玫瑰红抽了几天鸦片,让浑身筋骨松弛下来,又悄悄地去堂会听了几场戏。有一个夜晚还让张晋生陪着,两人一起去华清街嫖了两个苏州妹。心里便觉得汉口非但不是地狱,而且跟天堂也差不多少,便决意留下不走了。 有一天,肖锦富见一年轻漂亮的女子进他的宅院。旗袍的长摆在两腿上一摆一摆,煞有风情。忙盯着眼睛细看,却见是水上灯。肖锦富热情道,水滴,是你呀,来看你姨?水上灯吃了一惊,说姨夫,你怎么回来了?是打过来的吗?肖锦富说,怎么打得过人家。船被炸翻了,我落水逃回来的。几年没见,你长成大姑娘了,比你姨当年还要标致。水上灯说,难得姨夫夸我。肖锦富说,你姨眼下正忙着抽大烟,水滴,还是你好,不抽不赌,长得是这般的水灵。说着肖锦富便贴近水上灯,伸手捏了下她的屁股。水上灯吓了一跳,说姨夫!肖锦富说,那有什么?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要这样想才好。水上灯说,姨夫,我已经嫁给张晋生了,他要是晓得了,大家都难堪。肖锦富说,张晋生这小子,他得听我的。我们俩嫖一个女人是常有的事。我要他把你让给我几天,他肯定同意,就看你肯不肯。床上的事,我比他强。我们俩比过的。水上灯满脸愠色,说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肖锦富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最喜欢看女人生气。那个小样子,可真是好看。水滴,我的钱比张晋生多,你跟了我,就是跟了银行。怎么样? 水上灯不想跟他纠缠,索性连玫瑰红也不去看了,掉头便出了院子。 回来想想觉得窝囊,便告诉了张晋生。张晋生一听便垮下了脸,说是不是你招惹他了?水上灯说,张晋生,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不要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我给你当小,已经是在委屈我自己。你倒让我看你的脸色过日子。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你回你自己家好了,我也不稀罕你。说罢。一屁股坐在墙角,心痛得像有人在撕。料想不到婚姻生活竟是如此无趣,如此屈辱。 张晋生安抚着水上灯,待水上灯气平后,他却想着想着恼了火,阴冷下脸,说别的我都可以让他,但想沾我的水儿,那是做梦。 当晚肖锦富便约张晋生吃饭。去的是德明饭店。虽是亡国,但德明饭店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水晶灯下,依然是长裙摩擦、杯盏轻叩。肖锦富说,晋生,你跟了我上十年,我叔叔虽然在重庆,但肖氏的家底你也是晓得的。我想送一间铺子给你。就是挨着火车站的皮货店,你觉得怎么样?张晋生不动声色道,无端受礼,在下不敢。肖锦富说,当然不是无端。我想找你讨个人。水滴呀,这个尤物真是性感无比。张晋生板下面孔,说她现在是我老婆。肖锦富笑道,她不过是一个做小的。你家里有老婆,把她送给我,你再找更年轻的不就是了?张晋生说,水儿是个钢性子,你制服不了她的。肖锦富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若像个棉花,你说东她就东,又有什么意思?张晋生沉默不语,半天才说,这么多年来长官对我也是有恩,我不答应倒显得过不去了。两天后,你挑个约会地点,我让她过来就是。肖锦富用脚跺跺地,说就这里,就在德明。我们也要有一点法国人的浪漫。晋生你对我的体贴,我不会忘。我叔叔一旦从重庆打回武汉,我肖某还会发迹,自然少不了你的好。 张晋生回家即跟水上灯说了此事。水上灯一听便发了炸。张晋生说,你发什么疯!我答是答应了他,可是我就非得按他的来吗?水上灯说那你怎么办?张晋生冷笑道,他不就是要个女人吗?我有他想要的人。 水上灯依然觉得委屈不堪。整晚,张晋生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那步子急促而沉重,直搅得水上灯心烦意乱。玫瑰红常说的话,鬼使神差一样回响在她的耳边。玫瑰红说,你跟我是一样的人。你的结果也会跟我的结果一样。她想,我放弃了陈仁厚就像玫瑰红放弃万叔一样?我嫁给张晋生就有如玫瑰红嫁给肖锦富一样?我若是如同玫瑰红一般,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岂不是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人?难道这是我想要的生活?这么想着,心里便像被刺扎着,只要它在跳,怎么都是个痛。 两日后的下午,肖锦富依时到德明饭店。用钥匙打开房间,一股香水的芬芳立即从屋里飘出,径直钻进他的鼻孔。人未见,心便已醉。肖锦富掩门即说,宝贝,是不是等急了?屋里一个女人转身道,可不是吗?这么晚才来。那声音娇软无力,像是在空中飘浮着。 女人却并不是水上灯。她说叫银可可。从此德明饭店便成了肖锦富的温软乡。银可可像一瓶永远也喝不完的好酒,品一口,便通体舒适,醉意上头。肖锦富想,这女人还是淫荡点好。她们淫荡起来,真是让男人开心呀。 便是这天,两人从中午就在床上混,一直到天擦黑,也不想爬起来。肖锦富便叫了酒菜,让服务生径直送到房间。门铃响起,肖锦富去开门,结果门一开,闯进来三四个男人。肖锦富定睛一看,是汉口著名的黑道老大贾屠夫,当年肖锦富还帮他买过枪支。床上的银可可正全身赤裸,裹在被中,浑身发抖。贾屠夫说,我不过出门半个月,你居然钻到别的男人的怀里。你道我出门做什么去了?打日本人!你他娘的却趁这个时候背叛我,你跟汉奸有什么差别?银可可哭道,大哥,你也晓得的,没有男人我活不下去。肖锦富紧张了,说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贾屠夫说,没你说话的份!你竟敢搞我的女人,你知道她叫什么?肖锦富说,不是叫银可可吗?贾屠夫说,银娃,你告诉他,你到底叫什么?银可可低声道,叫银娃。肖锦富傻眼了,贾屠夫一直与汉口名妓银娃姘居,汉口人差不多都晓得。贾屠夫说,我如果让你活着出了这个门,我贾屠夫今后在汉口还怎么混?要说你也值当,汉口多少人想睡银娃,全都没机会。你倒摊上了。所以今天你死也是一个值。 肖锦富还想说什么,贾屠夫头一摆,一个跟班上前,将肖锦富的鼻子一捏,下巴一掰,另一个跟班走过去,打开一个瓶子,将里面的汁液朝肖锦富嘴里一灌。肖锦富满嘴白沫,惊恐地一指瓶子,说这是什么?贾屠夫说,这还用问?毒药呀。肖锦富吓得当即昏厥,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 贾屠夫转向银娃,说你是让人灌呢,还是自己喝。银娃便哭,说大哥,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往后专心侍候你一个人。贾屠夫朝他的跟班说,那就灌吧。 次日的报纸上赫然登出肖锦富和银娃的死讯。那天张晋生没回家,托人将报纸带给水上灯。水上灯读罢浑身打颤。她知道必是张晋生的一手操作。她想,原来人真是不可貌相,而她根本都不了解张晋生。他的阴狠和他的冷静,都足够吓人。她心里不觉满是悲哀。嫁给这样的人,岂不等于嫁给了狼吗? 几天后,张晋生回来了,先说孩子病了,他必须在那边照顾。见水上灯不动声色,又说看到报纸了?谁要是跟我过不去,就会是这样的下场。水儿,你也一样。乖乖听我的,一辈子有你的吃香喝辣。 水上灯淡然道,你不必威胁我。不就是个死吗?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当我早就死了,我现在活的都是赚的。 第十七章 人生的层叠 一 汉口的堂会,越发多了起来。水上灯花团锦簇地被人簇拥。钱多得花不完了。想起儿时的清苦,时常她拿钱在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然后对自己说,我可以随意买所有我想买的东西了。我现在也是一个富人了。只是,数完钱,将它们深锁入柜中,她觉得心里的痛苦却并不比她没钱的时候少。 一天水上灯去阜昌街唱堂会。化妆时,突然听说早晨高等法院的院长在花楼街被人暗杀,身上中了三枪。暗杀者是三人,开完枪后,分头窜进小街逃掉了。又说汉口警察和日本军警联手布下天罗地网,发誓要把凶手捉拿归案。 水上灯的心立即猛烈地跳了起来。她想,难道是陈仁厚做的?一时间,水上灯竟心急如焚。这天的堂会一唱完,她便奔去五福茶园。 李翠乍一见到水上灯,先是一怔,心跳加速,几乎是带着谄笑上前。水上灯说,我找水文。李翠说,大少爷不在,请问你找他有事吗?水上灯说,我想知道陈仁厚在哪里。李翠说,表少爷行踪不定,这两年几乎没有消息,可春节期间又有人送他回来过。因为患了疟疾,冷一阵热一阵,人瘦得像没了一样。水上灯便一阵心痛,焦急道,后来好了吗?身子没什么大碍吧?他什么时候还回来?李翠奇怪道,水上灯小姐这么关心我家表少爷,你跟他很熟吗? 水上灯脑间立即浮出大水中逃难的事。想起慧如站在水中对她的嘶喊。她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掉头便走。 李翠喊着追了几步,水上灯并未回头。李翠便喊道,你去看一下你姨吧,她现在一个人,不太好。李翠的声音在水上灯的脑后追赶着。水上灯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几条街,那声音仍在身后不肯散去。 肖府的大门虚掩着。只剩一个老园丁依然埋头修剪着园子里的花草。老园丁见水上灯说,肖公子一死,大家都卷起铺盖走了。水上灯说,那你呢?怎么没走?老园丁说,我本来就不是侍候人的,我是侍候这些花草的。我要一走,它们全都得死。人已经活不好了,还是让这些花草活得好一点吧。一席话,说得水上灯无言以对。 玫瑰红依然躺在卧榻上抽鸦片。仿佛靠了鸦片,她才能够喘息。她更憔悴,脸色也更加苍白。玫瑰红说,想不到你会来看我。水上灯说,我为什么不来?玫瑰红说,我又不是你亲姨,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呢?水上灯说,是来看你有多么可怜呀。玫瑰红说,这就对了。这才像你水滴。这才像你的狠劲。水上灯说,姨不是说我跟你一样吗?玫瑰红说,是呀。你就是像神了我。记得当年我打过你一个巴掌,你说要还给我的。现在你是不是见我没人撑腰,特意过来打我的?水上灯说,你男人死了,就算我不打你嘴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脸上连一片肉也没有,打你还硌我的手。玫瑰红便大笑,说水滴,果然就是水滴。你从小就跟我斗,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水上灯说,你唆使吉宝玩弄我妈,我不恨你恨谁?结果他们两个都因为你的缘故,没落得好结果。玫瑰红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事的确怨我。我若不介绍他们认识就好了。水上灯说,你不该撩动我妈的心。玫瑰红说,那是她自己的心本来就在动。你想想我姐那样的美人,跟了你爸,她怎么可能甘心?水上灯说,这是她的命。玫瑰红说,换了是你,你肯认这个命吗?不等水上灯开口,玫瑰红又说,世上再窝囊的女人也不愿意跟着一个比自己更窝囊的男人。 水上灯没有回答。这天她在肖府为玫瑰红做了一顿饭。玫瑰红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光靠老园丁给她炒点青菜。水上灯见状觉得反正自己回家也是一个人吃,便留了下来。 吃饭时,玫瑰红说,你别以为我死了男人,心里会难过。我才不会哩。他死了我倒更好。这房子这园子就是我的了。水上灯说,那你就打起精神来呀。你这样天天躺在床上抽鸦片,有了这房子和这园子,不也是白有?玫瑰红说,你说得也是。水滴,你还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哩。想不到,我男人死了,我们两个倒把冤仇给了结了。水上灯说,谁说了结了?我心里还记得哩。水家让我丧父,你让我丧母,这些我都不会忘记。玫瑰红便说,唉,说起来也是。沾上我的人,都没个好死。水滴,既然你像神了我,将来大概也是这样。沾上你的人,恐怕也都不会好死。往后你连做梦都会和我一样。一串人跟在身后找你索命。 水上灯立即毛骨悚然。她想,难道真会是这样?难道我是两手沾满血的人?真正手上沾血的是张晋生和肖锦富他们,我怎么会是?想着,便有些心重。 玫瑰红说,也别想了。唉,我还是那句话,你跟我是一模一样的人。瞧瞧,我给肖锦富当了小,你也去给张晋生当了小。肖锦富成天在外面招蜂引蝶,我得装作没看见。你居然也跟我一个样。张晋生天天去乐园捧小水仙,你怎么也一声都不吭呢?唉,我的男人不得好死,将来你的男人大概也是一样。 水上灯微一吃惊,说哪个小水仙?玫瑰红说,你是当真不晓得还是在我面前装傻瓜?小水仙年方十六,自小在草台班子唱花鼓戏。陈一大管着乐园,拿楚剧当大剧上演,汉剧名角一个都不在,有一个你在汉口,还不去演。小水仙天生美人胚子,她想不红都不行。张晋生是个敢花钱的人,讨女人喜欢时,也肯用心。做事就像肖锦富,他拿了钱往小水仙身上堆着花。这小水仙跟你一样,也是穷得叮哨响的人。见了他这股子劲,哪能不投怀送抱?你只跟我说,张晋生去你那里少多了吧? 水上灯原本想痛骂张晋生,后一转念,觉得玫瑰红故意说这事与她听,必是想在一边看乐子。想罢便冷笑一声说,他要这样玩,我也是没办法的。好在他但凡回家,都会拿大把的钱给我,我也知足。玫瑰红大声说,当初我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结果又如何?你都看到了,登不得台,见不得人。你以为光有钱就够了?没有一个人爱你,心里空得就像根本没活着。我又得说了,你将来必定跟我一样。水上灯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会去爱别人。我的命是自己的,我要自己把它抓得紧紧的。玫瑰红说,是吗?张晋生由得着你把握自己的命?水上灯说,难道他敢像除掉肖锦富一样除掉我吗?我已经知道了设防。玫瑰红盯着水上灯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上灯把事情说了个详细。玫瑰红目瞪口呆。水上灯低语道,姨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了,如果张晋生晓得你知道这事,说不定你我的命全都保不住。玫瑰红惊了一下,连声道,当然不能说。当然不能说。 当晚,玫瑰红化了一番妆,径直去了五福茶园。等到水文回来,玫瑰红说,我知道你跟水上灯老早就结了仇。给你一个报仇机会,你愿意要吗?水文瞥了一眼李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是到里屋说吧。 玫瑰红便将张晋生设计杀肖锦富的过程复述了一遍。水文听罢大惊。想水上灯在他的手上,必是没有好日子过,说不定哪天就被他害死掉。这么想着,便有几分焦急。 玫瑰红说,我也晓得你跟黑道的贾屠夫是朋友。我不相信他被人这么算计会甘心?水文说,你想要张晋生死?你不是水上灯的姨吗?玫瑰红冷下面孔,说我是她的姨,但她从小与我作对。我不想看到她现在过得这么好。再说了,她的丈夫害死的毕竟是我的男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他也做了几年夫妻,难道我不应该为他报仇?我也要她尝尝当寡妇的滋味。 水文沉吟片刻,说这件事至此为止。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玫瑰红以为水文拒绝了她,便冷笑着说,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最重要的还有他知。那个做的人最心知。 流芳岭祭祖,要大唱三天堂会。托了魏典之上门请水上灯。水上灯心头正空,极想演戏,大戏院时而会有几个日本人去看稀奇。水上灯连年唱堂会,固然也过了戏瘾,但没有舞台和灯光,没有戏院氛围,总觉得像是草台班子在外流浪一样。本来正是她红透半边天的年岁,却叫日本人的侵略耽搁了。光是这点,水上灯便恨日本人要死。 流芳岭在武昌,坐马车过了江还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当晚是回不来的。恐怕张晋生不高兴,水上灯便让魏典之差人跟张晋生打声招呼。结果张晋生竟赶回了家,说那边有不少抗日分子,日本人也盯得紧,你目标大,小心点为好。虽然不过是几句关照的话,在水上灯听来也算温暖。张晋生说着想温存一下,被水上灯推开来。水上灯说,不是有小水仙吗?张晋生说,你就是这样不好。人家小水仙也知道你,可人家从来不在意这个。不缺你吃穿,看见你还满心欢喜,这就是爱你,你应该满足才是。水上灯说,我是很满足,男人在外有几个女人,太太不吵不闹,你也应该满足才是。 张晋生圈着她的手臂便脱落下来。当即黑下脸,说过两天有朋友约我去安庆,一笔大生意要做。本来还想带你去,免得你闷在家里。现在就你这样子。我还是带小水仙好了。水上灯说,往后多大的生意,你都带她吧。张晋生急道,水儿,你能不能温柔一点呢?男人是服软不服硬的。水上灯说,我自小就强硬,因为我不强硬,我就根本活不到今天。张晋生咬着牙,说你你你,真不如把你送给肖锦富倒好了。水上灯说,你现在再把我送人去换一间铺子,我也没什么说的。张晋生说,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说话问,还是忍不住上前搂紧了水上灯,不管不顾抱她上床亲热。完后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心这么狠,狠得让我经常恨你,可我偏还是喜欢你这股劲。水儿,我是要跟你过到老的,我真爱的人只有你,别人都是过客。你要耐心点,好好等我。再过些年,我玩腻了,就一心一意只守着你过,好不好?水上灯心里软了一下,说那就试试看吧。 张晋生万没料到这是自己对水上灯说的最后一番话。所谓生意,原本是个局。他们在黄山出了车祸。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山路上死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报纸连个消息都没有见。 二 流芳岭的堂会之热闹足令水上灯意外。但更意外的是,她在台上唱戏时,突然看见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的出现令她几乎唱不下去。幸而她唱的是秦香莲。她泪眼婆娑,几度哽咽。观众只道她是为秦香莲的命运而伤情太深,便也跟着垂泣。 演完下台,魏典之过来看水上灯卸妆,然后说,你知道吗?我这次是受人重托带你过这边来演戏的。水上灯心动了一下,脸上却未动声色。魏典之说,你想不想见他?水上灯说,我很累,什么人都不想见。魏典之说,你们是老朋友了。他很想见你。水上灯淡然道,这世上我根本就没有朋友。更不要说老朋友。如果硬要说有,就魏先生你这一个。魏典之默然片刻,说我知道了。 魏典之悄然离开,水上灯的眼泪流了出来。泪水同卸妆油混在了一起,沾在唇边,又咸又涩。水上灯心想,一切都过去了。就算再见面,又有什么意思呢?倘若叫张晋生晓得,对他也下黑手,自己以后又怎么活下去? 流芳岭的会戏一台接着一台,通宵达旦。名角演罢,各自休息,而小角色和票友们还要继续演下去。整个一夜,锣鼓点子和弦乐之声,不绝于耳。这天的夜晚,水上灯完全无法安睡。她一直在想,他会不会就在她的窗外。他会不会一直等在她的门前。他会不会也在流泪。他一走了之,怎么能指望她能为他长守?他为什么走得连一点音讯都不给她?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水上灯时时能感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她的附近。她的心情由激动不安而渐渐平静。事情都已过去,既然把我交给了别人,既然视我如同外人,我就随别人好了,我就当外人好了。水上灯这样想。 第四天清早,水上灯离开流芳岭。魏典之带给她一张纸条。这是陈仁厚写的。字条上说,不要恨我,像朋友一样见个面好吗?魏典之说,你还是该见他一下,他心里也很苦。现在还有时间。水上灯看罢纸条,轻轻地撕掉,然后说,现在见还有什么用? 走出村口,开阔的原野上零落地长着些香樟树。水上灯看到在一棵老大的香樟树下,站着陈仁厚。他只是站着,一副落寞凄然的姿态。水上灯泪水几乎盈满眼眶,但她还是很快吞了回去。 到家的水上灯听到了张晋生车祸身亡的消息。一时间,张晋生的好,全都涌来心间。一连几天,水上灯都有些昏沉,去看望她的人络绎不绝。连陈一大和水文都去了。看到水上灯的面容消瘦憔悴,水文竟是十分心痛。水文说,你何必为他这样?你嫁了他之后,他从来都不尊重你,去黄山还带着小水仙。这样的人也不需要你为他如此伤心。水上灯说,这不关你的事吧? 水文被撑得无话可说。陈一大见状,忙说,水滴你还是给他准备个衣冠冢吧,不然在他的死期你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水上灯一想也是,刚一点头,陈一大又说,水滴,你一个女人,也做不来这些,我看不如水少爷帮忙,把这件事了结掉。丧事完后,自己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水上灯在扁担山买下一块地。她把张晋生穿过的衣物用过的东西打成包。捆包时,张晋生的气息竟直直扑入她的鼻子。一层说不清的悲哀,由心底而起。她想她是不爱张晋生的,但张晋生的死却又让她这么难过。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张晋生陪着她。水上灯没有通知张晋生的老婆和孩子。水文亦没有提及。立碑时,大家唏嘘感叹半天,烧了几张纸钱,燃了几炷香。没等香火熄灭,见天将雨,便都下了山。从此后,扁担山上那块埋着衣冠的坟墓,就再也没有人去过。 三 好多天好多天之后,李翠去配茶具,走在路上,遇到水上灯。水上灯面容消瘦,走起来风都能吹倒似的。她越看越觉得她的姿态和身形都太像自己。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水上灯脸色淡淡的,眼睛里有一股怨恨。李翠快步走到她跟前,说水上灯小姐,你身体怎么样?水上灯说,谢谢你这片好心了,你还是去关心自己的小孩吧。李翠的脸便涨得通红。心口立即就痛。她嗫嚅着说,你们怎么能得罪贾屠夫呢?水上灯心惊了一下,你说张晋生是贾屠夫害死的?李翠说我只听人说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当真。说罢她慌张而去。 这天的水上灯在家里想了许久。这个信息甚至比张晋生之死还让她震惊。张晋生心机很深,必定不会将如此重大之事说与旁人。那么,贾屠夫又怎会知道这事呢?她想起自己曾经将此事说给过玫瑰红听。如果是玫瑰红,张晋生岂不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而李翠跟玫瑰红关系密切,她必是从那里听来。水上灯一身冷汗。 这个夜晚,她果然梦见有人追着她索命。她看不清追她的人脸,那人踩着她的身影跑动,水上灯在自己的梦里跑得几乎快要崩溃。 几天后,她收到玫瑰红的一份帖子。说是过生日,要在肖府举办酒会。请水上灯光临并帮她待客。肖府门前挂起了彩灯。庭院里的花树一派绚烂。家里新请了佣人,李翠亦在此帮着玫瑰红张罗着迎接宾客。肖锦富死了不过一年,肖府已经更名为玫瑰园了。 玫瑰红一身红色长裙,裙长几乎拖地。脸上也抹了粉,见到水上灯,玫瑰红表情热烈得有些夸张,一阵拥抱,然后说,客人太多了,水滴,你也应该算主人之一,座中贵客你要帮我多应酬一下。水上灯点头称是。落座后,四处探看,看到好几个玫瑰红当年的戏迷。她跟他们颔首而笑,算是招呼。转眼间,却又发现竟有几个日本妇人。 水上灯便起身过去问玫瑰红,怎么还请了日本人?玫瑰红说,没有男人,只几个女人。她们以前就住在租界,我们早就熟识,不是侵略者。放心吧,你姨还没糊涂到这地步。水上灯说,我看也够糊涂的。玫瑰红说,你今天不要跟我别着来。水上灯说,我不会。因为今天你很开心。你开心不是你过生日,而我跟你一样,成了寡妇。玫瑰红怔了一下,说我早说过,你会活得跟我一模一样。水上灯说,是你把这事说出去的?玫瑰红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了,水滴,这事我们也算扯平了。没有男人,我们都会给自己找自在,岂不更好?给我一点面子,以后我会帮你。 酒醉饭饱,李翠泡上茶,满屋便都是清香。有人说,好久没听玫瑰红的戏了,来一段吧。玫瑰红便立即答应,说好久没唱了,也不知道唱得出来不?试了试嗓,竟发现有嘶音。 汉剧界名角几乎全都去了后方,留在汉口的寥寥无几。连拉琴打鼓的都没几个像样的人。玫瑰红高声叫着,水滴,也就你能给我撑台面了。水上灯板着面孔说,这个面子我不能给。我答应过黄老师,但凡有日本人在场,我是一句也不会唱的。玫瑰红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只是几个女人,是我过去的朋友,不是侵略者。水上灯说,是不是日本人?如果是,我就不唱。玫瑰红便垮下了脸,说水滴,我这也是在抬举你。你不要这样给脸不要脸。水上灯说,我如果唱了,不光抬举了你,还抬举了日本人。你已经没脸了,但我还要脸。玫瑰红勃然大怒,说你今天存心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水上灯说,你要这么说,也可以。我男人都已经死在你手上了,我要跟你过不去,也不是没有理由。玫瑰红冷笑道,他死在我手上吗?看看自己的双手,分明沾着血。他是你害死的。你不光害死了自己的男人,还害死了我的男人。 水上灯盯着玫瑰红,片刻方说,这个话我现在不跟你争。记得很多年前,你打过我一个嘴巴,我曾经说过,这个嘴巴我一定会还给你。隔多少年,还多少个。现在我来兑现我的诺言。说罢,水上灯扬起手,迅速而又凶猛地照着玫瑰红的脸掴过去。旁边的人一片惊呼,却不知如何拉扯。 水上灯一口气掴了玫瑰红十个嘴巴,然后说,当年我十二岁,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你欠我的债还清了。剩下的是你欠张晋生的,他自己会来找你索命。 水上灯说罢,拍拍手,扬长而去。 玫瑰红的精神反常便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有一天,李翠去看望玫瑰红,玫瑰红裸露着上身,嘴上说着不着边的话,不时还唱上几句。李翠将她送到天主堂医院。医生说,她精神失常,能不能复原,还很难说。 李翠心下难过,出了医院,便跑到水上灯家里。开口便说,我把玫瑰红送天主堂医院去了。你不知道吗?她是被你打疯的!水上灯吃了一惊,说怎么会?李翠说,你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掴她的耳光,让她毫无颜面,她怎么能不疯?水上灯说,我只不过把她当众掴我的耳光还给她而已。你只看到我掴她,可是看到她掴我吗?那年我几岁?我都没疯,她凭什么疯?如果那年我疯了,你会去指责她吗? 水上灯的话咄咄逼人。李翠无言以对,她脑子里出现小小年龄的水上灯被人掴巴掌的场景,不觉心疼如绞。李翠放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那时候,我也没办法呀。水上灯冷笑一声,说你是谁?我凭什么恨你?我去你五福茶园喝茶,你又没对我下毒;我上台唱戏,你又没砸我的场子;我走在路上,你从来没在我腿下使绊子,我恨你做什么?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恨你。李翠说,你心里清楚。我是谁,你是谁。水上灯说,我从来就清楚我是谁,怕是你自己从来不知道你是谁吧? 李翠再一次说不出话来,她哽咽着说,水滴,你不要这样。我心好痛。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愿意赎罪。水上灯说,你是错了。你的错误在于,你怎么能叫我水滴?那是我的亲人叫的名字,它不是你这种人可以叫的。请你叫我水上灯小姐。戏迷和外人都是这么称我。李翠说,你不要这样。菊妈……水上灯打断她的话,说你没事可以走了。请不要弄脏了菊妈这两个字。往后,玫瑰红的任何消息,你也不用来告诉我,我对她没兴趣。 李翠此时业已泪流满面。她转身出门,却不料门口站着水文。水文说,翠姨,你怎么在这儿?你为什么哭?水上灯说,没什么,玫瑰红疯了。你家姨娘认为是我把她整疯的,所以上门来找我的麻烦。水文便不悦,说玫瑰红发疯是她自己的事,你怎么能怪水上灯小姐呢?水上灯说,水家姨娘,听到了吧?还是你家少爷明事理。 水上灯望着水文,脸上露出诡谲的笑意,说进来吧。李翠呆望着水文,突然拉住他的胳膊,说你怎么能来这里?你有家室,怎么可以这样?水文说,翠姨,你疯了?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我喜欢水上灯,我愿意来这里,你尽管回去跟太太说好了。说罢便走了进去。 门在李翠目瞪口呆中关上。 四 早上起来,水上灯有些心绪不宁。汉口的闷热又如期到来。它们夹在空气中,散布在每一个角落。屋里吹起了电扇,嗡嗡着响,却也还是热。走到日历牌前,撕下头天的一页,突然发现,这天是父亲杨二堂的忌日。 她已经许久没去为父亲扫墓了,连清明都没去。她想,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无论如何,他养我一场,我怎么能不祭拜他呢?何况今生今世,我也只有这一个父亲。那个被人杀死的父亲,又关我什么事?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水上灯坐着黄包车到黄孝河边。黄孝河边依然一派荒凉。河边几架窝棚不时跳进跳出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河边不远便是零星散乱的坟包,几乎所有的坟头都长满着杂草。远远望去,一丛一丛的,像是疯长的灌木紧簇在一起。水上灯特意带了一柄小铲子,她想父亲的坟头一定早已是荒草萋萋,她必须好好清理一下。 令她意外的是,当她找到杨二堂的坟墓时,这座坟包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四周一只鞋宽的小路都被修筑了一下。坟前的香烛刚刚燃尽,纸钱亦带着温度被风轻轻地吹起。相邻是菊妈的坟,也一并如此。水上灯先是惊讶了一下,但立即她的心便腾腾地跳得厉害。她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这世上除了他,谁还会记得埋在九泉之下的这两个人呢? 水上灯在父亲的坟前跪了下来。她磕着头,心里的祈愿却与父亲无关。她知道这个人一定会走到她的跟前。她的心情混乱不堪。她想,一直以来,她喜欢的人无法满足她的需求,而能够满足她需求的人却又不是她喜欢的。她要了这样,便丢了那样。她希望她的生活能够两全,却总也得不到。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或者是她太贪心了?因为这份贪心,她现在的生活反倒是一团糟糕。那么,以后呢?日本人还要呆多久?戏演不成,爱人离去,丈夫又死,她那么贪心地想要得到,结果又得到了什么?水上灯不觉间泪眼迷离。 有人来到她的身边,蹲在了她的面前,伸手轻轻为她抹擦眼泪。这只手的触感是水上灯熟悉的。它厚实而温暖,令水上灯满心的混乱瞬间平静。除了陈仁厚,谁又可以这样呢? 水上灯说,你来做什么?陈仁厚说,我很想你,水滴。不要恨我。我离开你是我没得选择。水上灯冷笑道,现在你有选择权了?陈仁厚说,是。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到后方去。我不能看见你这样生活。水上灯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凭什么要跟你走?你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什么又要跟你走? 陈仁厚望着她愤怒却又满是怨恨的面孔,心想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希望她的生活幸福,为了这个希望,他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但他却并没看到她的幸福,她依然伤痛累累。想着时,他便隐忍不住,一下子将水上灯搂进怀里。陈仁厚说,安静点水滴。不要动,就是恨我,也让我抱一下下。 水上灯先想抗拒,却终是不想违逆自己的心,这正是她想要的怀抱,是她无比熟悉而又渐次陌生的怀抱。她总能记得逃难的时刻,只有在他的臂弯里她才会有万分的安全。日子虽辛苦不堪,却夜夜都有这样的温暖人心,时时都是他的呵护宠爱。而现在生活富裕平稳,不再颠沛流离,心里却空空荡荡,四处清冷得寻不到一点暖意。水上灯想,其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又何曾明白过? 只一会儿,水上灯的眼泪便湿了陈仁厚的衣服。陈仁厚说,水滴,我知道你的眼泪是为我流的。水上灯说,不是。陈仁厚说,我错了。我求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本来是想你能过得更好,可没想到,却让你的日子这么糟糕。水上灯说,你觉得你可以被原谅吗?你一走几年,杳无音讯。陈仁厚说,那时候我是没有办法。我是被人要挟。水上灯便有些诧异,说要挟?什么意思?有人要挟你?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陈仁厚坐在坟头,面对着水上灯质问,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他不想失去水上灯,不想这个占据他全身心的女人又离他而去。于是他将某个黄昏的日子,水文与他的全部谈话陈述了一遍。 坐在坟边的水上灯,十个手指几乎已经插进了土里,仿佛水文正在土下,她要将他掐死在那里。她觉得全身充满着力量,这力量的源泉来自她的仇恨。陈仁厚突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停住说话,仔细看她,发现她气愤得浑身几近痉挛。他吓着了,忙扑过去,抱住她,将她的手拔了出来,用衣服使劲地擦拭着。然后大声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这天的晚上,陈仁厚留宿在水上灯的家里。暴风骤雨般的激情过后,便是温馨而漫长的絮语。陈仁厚告诉水上灯,离开汉口后,他一直在梁子湖参加抗日。经历了许多战斗,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战友死亡。现在,他想将手上的工作尽快完结,然后带着水上灯一起到后方。并且说到了那里,一样可以演戏。而且是正经的登台演戏。 水上灯多么盼望登上戏台,这世上,只有那个地方对她充满诱惑。这一次水上灯没有拒绝。她说。不管在哪里,只要能登台,我就去。陈仁厚欣喜万分,搂着水上灯吻了又吻。然后说,我一定要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幸福。让你继续成为名角,让你在台上继续大放光彩。躺在他的怀里,水上灯想,继续成名角,继续放光彩,大概这就是眼下我最想要的了。 清早,天没亮,陈仁厚在水上灯缠绵不舍中离开。 汉口这个阴云笼罩的地方,惊心的事像树上的枝杈一样在她的身边交织着发生。水上灯想想便有些害怕,因她不知道触动了哪一根,便又会连带出盘根错节的一团恐怖。她想,这地方再是好,却也的确不能呆了。 第十八章 忧郁的汉口啊 一 1944年在汉口深深的忧郁中慢慢地朝季节深处走着。 有一天早上醒来,人们无意中发现美国飞机开始对占领汉口的日军进行空中轰炸。警报的频率越来越密集。三个被俘的美国飞行员被游街后活活烧死。便有老人家说,小日本的气数快尽了,不然不会歹毒成这样。 美国人对汉口的轰炸变成排山倒海。炸弹集中扔在日本租界,紧邻日本租界的是德国租界,也炸了个翻。 水上灯想,无论如何,明天就出门去魏典之家,让他帮忙找回陈仁厚,尽快带着自己离开汉口。次日一早,天刚亮,水上灯尚未起床,便听见有人敲门。她想一定是陈仁厚,披了衣服便去开门,结果站在她面前的是惊恐万状的李翠。 水上灯心一冷,脸色立即挂了出来,说什么事?哪有这么早到人家家里敲门的?李翠说,昨、昨天,有颗炸弹落在天主堂医院,你珍珠姨她她她被炸死了。李翠说话间,突然泪流满面。水上灯怔住了。她呆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李翠哭道,我好害怕。她也没个亲人,也只有你。你到底叫了她十几年的姨。 天主堂医院被炸得几近废墟。玫瑰红的尸体已经被放进了棺材。李翠说,让她穿件好衣服上路吧。捡尸骨的工人说,人被炸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能找到脑袋和脚就算不错,身子都没了,哪里还能穿衣服? 水上灯顿时傻掉。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乐园的三剧场看到玫瑰红演《宇宙锋》时,玫瑰红美丽婀娜的形象曾经那样的令她激动。而现在,却因自己的缘故,先致她成精神病又致她粉身碎骨。又一条命,以更悲更惨的形式,死在自己手上。水上灯不觉眼前阵阵发黑。 李翠揪住她的衣服,一边哭一边搡着她说,你知不知道,是你害死了她。是你让她死得这么惨。是你让她身首分离,连全尸都没落下。你良心愧不愧呀?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在李翠的推搡之间,她的手触到了水上灯的身体。这双本该搂抱她的手,抚摸她的手,却在她的身体上推搡着。痛苦中的水上灯蓦地悲愤交加,她以更加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水上灯说,那你又知不知道,在她死之前,我已经被人害死。我是这世上没有爹妈的行尸走肉。我的爹妈根本就没有给我良心。因为他们就是最没有良心的人。 李翠看到水上灯涨得通红的脸,看到她眼睛里恍然在喷火,看到她的嘴唇颤抖得抿不到一起去。她呆了。她知道,许多的事情,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它老早就开了头。那个将命运开头的人,何曾知道它后面的走向?就好比玫瑰红的死,或许就在她李翠生下这孩子时就已经注定,又或许那只铁矛飞向水成旺时就决定了今天,更或许在她拎壶倒茶被水成旺一眼看中时,便无法更改。既然如此,又能怪谁? 李翠平静了下来,她说水滴,对不起,我错了。这事不能怪你。水滴,我知道你心里也难过。水上灯发泄了一通,心里堵着的感觉似乎松开了。听到李翠的话,她亦平静。她冷着脸说,记得我提醒过你,请叫我水上灯小姐。水滴这个名字,只有我的亲人才可以叫。 玫瑰红的丧事最后由水文一手操持办理。水武竟是哭得晕倒。戏迷们要求将玫瑰红埋在万江亭的墓边。水文说,这事得水上灯小姐决定。便有戏迷说,知道水上灯与玫瑰红有过节,可玫瑰红死都死成了这样,世上没有比她更惨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放过她呢? 水文将这层意思带给了水上灯。转述时自己加了一句,就算她有罪,她受到的处罚是不是已经够狠了? 水文说这话时,窗外刮起一阵大风。冷风透过窗缝渗进屋里,一直渗进水上灯的骨头。她默然片刻,点头表示了同意。水上灯说,我同意不是为了玫瑰红,而是为了我万叔,因为我知道万叔的心意。 安葬是在下午。太阳的光有点惨白,风亦是冷飕飕的。正值冬季。下葬的过程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几个戏迷发出低低的呜咽。曾经光彩照人的玫瑰红,就这样凄然而去。 人们叹息着陆续地离开。水上灯没有走,她在玫瑰红墓前坐着,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坐了许久。她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水文默默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呵。她的行为她的想法她的情绪,为什么就像耳边的风一样,始终都难以捕捉得住呢? 二 整整一天,水上灯都有些昏昏沉沉。冷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响。她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想动。甚至有点想让自己睡过去的感觉。 下午,有人敲门,水上灯想一定是陈仁厚,她爬起来,衣服都没穿好,哗啦一声便将门打开。结果进来的是三五个彪形大汉。彪形大汉之一说,我们是玫瑰红的戏迷。她活着我们捧她,她死了,我们还要捧她。水上灯冷笑一声,说一个死人,怎么个捧法?彪形大汉说,当然就是把那个活着跟她争场子的人灭掉。水上灯说,就你们?想干什么,就直说意图好了。扯什么玫瑰红?你们有本事说出她唱得最红的三个折子,今天要杀要砍都由得你们。 几条大汉面面相觑。水上灯说,你们的主子没跟你们交待清楚?叫他自己来说吧。彪形大汉说,谁跟你文绉绉地说这些,一个臭下河人的丫头,竟敢这样嚣张。砸! 一听到下河二字,水上灯心里立即透亮。水上灯看着他们在房间里一通乱砸,然后说,各位大哥,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而且,我也要你们几个明白。这世上我只有两个仇人。一个仇人是日本人,一个仇人姓水,叫水武。他从我六岁的时候就欺负我。现在他欺负不着了,就借你们的手。可我还要告诉你们,他有个哥哥,叫水文。我的事情,都是水文在打理。我丈夫的丧事和我姨玫瑰红的丧事,也都是他在照应。多少年来,他都围着我打转转。你们也是男人,知道是为什么吧?介不介意我给水文打个电话?打完了你们再砸?告诉你们,砸掉多少,他会翻倍赔我多少。 几条大汉低声嘀咕了一阵,终于终止了他们的行动,悻悻而去。 晚上,水文匆匆而来,他手里拎着一个饭篮。里面装着他专程跑去大兴园买的红烧鱼。水文进门看到满屋狼藉,吃了一惊。他将手上的饭篮往水上灯面前一放,说怎么回事?水上灯没理他。水文低声道,是水武?水上灯说,你以为还会有谁?水文说,对不起。水上灯说,你们水家还打算做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最好一次做完,免得东一下西一下。水文说,所有的损失,我加倍赔你。水上灯说,你没来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你们水家除了钱,还有什么?水文说,还有我对你的一片善心善意。水上灯冷笑道,善?你也配跟我说善? 水文被噎住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他始终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多的仇恨。而且这股恨,让他觉得越来越强烈。 水文默默将被掀倒的餐桌和餐椅扶起来,又找了抹布一点点将它们擦拭干净,然后拿出饭篮中的食物,走进厨房,用煤炉热了一热,再用碟子将之摆放在桌上。做完这些,才走到水上灯跟前,说我知道你这几天没心情,所以,特意给你买来。你去吃点东西好不好?不然生气也没气力。 水上灯一直冷着眼看着他,她想,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倘他当着她的大哥,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关爱自己小妹妹的大哥。而现在,他的阴险和狠毒却改变了这一切。是他强行把她扔出去的,他把自己扔成了她的仇人。他忘掉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却跑到她这里来对她说他的善心善意。一个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到底有多少套肚肠? 水上灯坐到餐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水文细心地收拾被砸的房间。她突然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不觉得你在我这里并不受欢迎吗?水文说,我知道。你恨我。而且不是没有理由的恨。换了别人,我可能早就跟你翻了脸,但是对你,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心里好像总有一个感觉,它让我觉得照顾你关心你应该是我天生的责任。不管你怎么样对我,我必须这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有时候我想,这是不是我遇到的一份更超越的爱情。 水上灯听到这番话,心里咚咚地跳得厉害。她想,难道这真是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的缘故?难道正是这血缘,亲人隔得再远,也仍然是亲人? 但水上灯脸上并未露出感动,只是淡淡道,你在夸张其辞吧?水文说,没有。一点都没有。这真的是我的感受。你记得那次你喝醉了酒吧?在那种情况下,没有男人可以把持得住自己。但是我,把你抱到床上后,我看着你的脸,却没有一点欲念。就好像看着自己的一个小妹妹在睡觉一样。 水上灯的心又是一阵激荡。她想,天啦!这是因为他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么?水上灯说,你大概是希望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妹妹吧?你把我想象成了她?水文怔了怔,目光有些散乱,他突然想起一只小手。那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一根指头。他想,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想罢不禁喃喃道,或许,或许是吧。 水上灯说,你能不能坐在我的对面?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水文茫然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喜,说当然想。我一直就想好好跟你交流。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窗外的风呼啸着不时撞击着窗户。随风而来的还有零星的枪声、口哨和严厉的吆喝声。屋子有壁炉。壁炉里烧着火。木头是陈仁厚前几天让魏典之送来的。这火将屋里烘烤得暖洋洋的。便是在这样的时刻,水上灯将自己经历过的生活,一一讲述给水文听……再往后,水上灯说,你都知道了。嫁人结果是做了小,接下来又当了寡妇。我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厄运,但好像它已经赖上了我,而我也已经习惯了它。我要做的只是等着它的来临。 水上灯说着这些往事时,脸色沉静,声音平和,就仿佛在说着一个不相干人的事。水文却被她的这一轮遭遇惊呆。水文说,以后再不会了。以后我来保护你。水上灯一笑,我想问一句,如果你有一个妹妹,她会像我这样活着吗? 水文默然片刻方说,不知道。说罢又喃喃道,幸亏她死了。水上灯说,谁死了?水文说,翠姨以前生过一个小妹妹,后来死了。水上灯说,怎么会死呢?水文想了想,回答说,那是她的命吧。水上灯说,命?比方我过的生活,也是我的命中注定? 水文没有回答,因他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于是只有沉默。他在想,他的小妹妹如果活着。如果在他的家里,她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现在她有多大了?是否也已经嫁人?恍然间,那只小手指竟捏着了他的心。 水上灯心里突然渴望知道李翠在水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水上灯就说,你家姨娘在你家好像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在茶园指挥来指挥去的,派头好大。水文说,她以前没有这样。现今是因为她有陈一大撑腰。水上灯有些奇怪,说怎么跟陈一大扯到了一起?水文叹口气,说这也是家丑呀。翠姨守寡这么多年,让她守节,也很难,所以就由着他们两个来往。水上灯大怒说,真不要脸!你们怎么可以容忍她这样呢?你们对得起你爸吗? 水文对水上灯的大怒有些不解,他忙说,也不能全怪她。她这样做,最终还是为了保全水家。水上灯说,这话怎么讲?水文说,水家的人要在汉口活下去,同时生意也要做下去,就必须有人保护。水家没有人愿意当汉奸,只好由翠姨出面,让陈一大做水家的后台。水上灯一听,指着水文的鼻子骂道,原来你们水家都是这等阴险小人。竟不惜让弱女子受污辱来成全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卑鄙!你们怎么这么脏?如果我在你们水家,你们是不是也会把我卖给一个汉奸?水上灯竟情不自禁流出了眼泪。 水文被骂得糊里糊涂。他说,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这跟你没关系呀,我们怎么会把你卖给汉奸呢?水上灯说,总而言之,你们让李翠跟陈一大苟且,就是你们男人窝囊,就是污辱我们女人。 水文低下头,想想觉得也是。可是转过念来,他又想,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三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水上灯与水文讲述着自己的身世,不觉一直讲到夜深。 陈仁厚却在这个夜晚开始了他在汉口最后的行动。原抗日小组的肖石叛变,交通站的四个情报员被杀死在武昌的铁铺岭。其中之一是魏典之的儿子魏东明,他与陈仁厚已经共同战斗了好几年。陈仁厚痛苦得几天几夜不吃不睡。这天下午,有精确情报传来,肖石将夜宿巴公房子,那里住着他的相好。陈仁厚决定杀掉肖石。但上级不同意,因为巴公房子离敌太近,一旦发现,脱逃很难。陈仁厚却带了两个人,一意孤行。 陈仁厚一行下午便潜伏了过来。半夜时,他们动了手。亲眼见三粒子弹同时击中肖石。鲜血迸射在白色的墙上。陈仁厚用肖石的血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血债血还! 从巴公房子出来时,便被巡逻的伪警发现。三人按来时约定路线分头逃跑。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陈仁厚拐进一条窄巷,越墙跳进他舅舅家的院子。 他从墙上跳下来时,已近凌晨。水文从外面回来,见有人跳墙而入,厉吼一声,什么人?陈仁厚忙嘘住了他,说是我。水文一看是陈仁厚,皱了一下眉,说,又干了一票?陈仁厚说,你不要问这个。 两人的声响,惊醒了李翠。李翠忙披衣而起,出到院子看是什么事。一看却是陈仁厚回来了,欣喜道,原来是表少爷回来了。陈仁厚说,是呀,本来应该早一点的,路上耽误了,所以一直到现在才到家。吵醒了翠姨,不好意思。李翠说,这有什么?回家就好。赶紧进屋,暖和一下,翠姨给你倒杯热水,想是路上也累了。 陈仁厚回到自己的房间,水文随后跟进。水文说,仁厚,你做这样危险的事,怎么能回家呢?万一出事,岂不是连累了家里人?陈仁厚说,凭你的能耐,就是连累着了,你也不会有事呀。你在日本人那边不是有人吗?水文说,这是我的家,我要对家里老少的安全负责。我不反对你抗日,但你做事的前后,不要来家里,我不想看到我们水家因为你而家破人亡。陈仁厚说,你不必吓成这样,我明天一早走就是了。你哪是为了家里人,还不就是为了水滴而赶我走吗?水文淡然一笑,知道我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吗?陈仁厚说,我没兴趣。水文说,我说我一直在水滴那里,你有兴趣听吗?整整一天一夜我们两个都在一起。 陈仁厚怔住了。他望着水文,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水滴不可能喜欢你。水文一笑,说就你这个样子,成天做危险的事,你怎么有资格去爱女人,你怎么让她安心跟你。你这样的爱只会害人。陈仁厚说,不管你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再把水滴让给你,就算你要挟我,要向日本人告密,我也不会让。因为把她交到你这种人手上,水滴照样没有幸福。水文说,但是我却已经在她家过了一夜。你放心,她的一生一世都有我来保护。你全心全意抗日就是了。 李翠提着水壶走到门口,听到水文的话,惊得一壶水险些落在地上。她急忙跑回自己房间,扪着胸口想,天啦,如果这样,罪过就大了。水滴难道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水家?这么做上天是要惩罚的呀。一切的罪孽都因自己而起,李翠决定自己来把这件事挑穿。 次日一早李翠便去找水上灯。走到街上,发现路口被把持得很严。短促的哨音和急促的脚步,令满街人心惶惶。日本人和伪警都板着面孔,见人也没好气,就仿佛汉口刚刚沦陷时那样。李翠吓了一跳,忙问路人发生了什么事。路人压低嗓子说,听说昨天半夜抗日的人进城来杀了个汉奸。李翠蓦地想起陈仁厚的夜半到来,立即紧张得脸色发白。她想,莫不是仁厚做的事?想罢恐惧、焦急以及担忧混杂于一起,走在路上,她几次都觉得自己腿软。 因为睡得太晚,水上灯几乎没醒。叫了半天门,她听出是李翠的声音,本不想理,但突然记起头晚水文所说李翠与陈一大的苟且,她便一肚子火,忍不住想要教训她。便披了衣服跑过去猛地拉开了门。 李翠几乎是冲进来,人一进门,便软倒在地。水上灯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做什么?李翠爬起来,定了定神,方开口说,你昨晚让水文在你这里过夜了? 水上灯明白她的来意,慢慢返回到客厅,冷笑着说,不至于为了这个站都站不稳吧?他晚上是在我这里过的夜,可是怎么过的,他没有告诉你吗?李翠说,你明知他是什么人,你怎么可以这样?水上灯说,笑话。他不过是追求我的许多男人之一。他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知道?你又凭什么非要我知道?李翠说,你你你,你这样做不怕老天罚你么?水上灯死死地盯着她,半天才说,老天最要惩罚的人是那种抛弃自己的孩子并且从此不管他的死活、只图自己富贵的人。老天还要罚那种为了保全小命,背叛丈夫,跟汉奸通奸的人。 李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突然间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抛弃孩子与汉奸通奸,这是她人生中的两根大刺,它们插在她的命里,令她无法安稳无法心静。 水上灯见她如此,突然心有不忍,她掉过头,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说,离开陈一大吧。离开这个人。李翠说,是为了你吗?水上灯说,不,是为了你自己。李翠说,好。我答应你,但你得离水文远一点。也是为了你自己。仁厚昨晚已经回家来了。夜里有人被暗杀,今天满街都是日本人。我不晓得他能不能过得来。 水上灯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她知道陈仁厚一定会来,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离开汉口,她知道她将迎接一种全新的生活。水上灯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大声说,这不需要你管。你从来没有见到仁厚,所以你不能跟陈一大提一个字。李翠明白水上灯的话意,李翠说,我李翠在你面前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还没有下作到替日本人当帮凶。水上灯说,那最好。 李翠离开水上灯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淡淡的黄光,落在森严的街路上。中山马路上的店铺都开了门,门前一派的清冷。不时有店员出门探望一两眼,然后又张惶着缩回店里。李翠想,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呵。 陈一大见李翠来找他,非常高兴。忙说,最近太忙,实在是冷落了你。但我陈一大白天夜里都在想着你。李翠说,你是太忙了,我也想过,我们两个人往后还是不要再交往。如果你心里有我,过来喝喝茶就是。不然我在水家没法抬起头来。陈一大笑了笑,说水家的人,谁不知道你跟我的事?是你给了他们一片荫凉,他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哩。李翠说,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对不起我丈夫,也对不起我自己。你对我的好,我心领了,但从今往后,你我不再有什么关系。我要好好做人。陈一大说,这事你问过水文吗?李翠说,水文昨天下半夜才回,现在怕是没起床,我回去就跟他说。李翠说罢,掉头而去。陈一大跟在她的身后喊着,我不会答应你的。你最好找水文问清楚,你看他肯不肯! 李翠没有回头。她想,这是她和水上灯关系的一个转机。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她要听女儿的。这是她的机会,她不能再为了保全水家而牺牲与女儿团聚的可能。一想到水上灯或许会有一天与自己相认,李翠便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激动。她对自己说,只要她能认我,就算要我跟她磕头认罪,也心甘情愿。 五福茶园的客人也像街上的路人一样,这天格外稀少。伙计们说,日本人在街上跑来跑去,见谁不顺眼就抓,谁敢出门呀,不小心就撞上个死。店里便只能清清冷冷,连杯上冒出的热气都是有精无神的。 陈一大进茶园时,这股清冷感竟让他觉得陌生。往日里面有说有唱,就算没人唱戏,但跑堂的吆喝却也是一阵阵的。问伙计缘故,叫伙计一说,陈一大便连连叹气。深觉活在日本人底下,真不容易,如果硬和他们拧着,只是自找苦吃。远不如当顺民来得自在,小百姓一个,管他头上谁当天子? 水文一直一个人沉静地坐在茶园雅座的窗口。他既兴奋又抑郁。他兴奋的是,昨晚水上灯居然主动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他想这是一个向他亲近的信号,为这个信号的到来,他曾经煞费苦心,但他终于等到了。然而他的抑郁则是因为翠姨。让翠姨笼络陈一大,以讨一方平安,这本是家事,但水上灯却将他臭骂了一顿,临走还不停地说他卑鄙。此一举,将水上灯刚刚对他有的亲近,又拉退回原地。水上灯是嫉恶如仇之人,从她绝不为一个日本人唱戏的做派上可看出。而陈一大是汉奸,他水文居然让家里的女人去讨好一个汉奸,挨上水上灯的臭骂也是自找。那么,怎么样解决这件事,如何改变水上灯的想法呢?水文有点犯难。 恰恰陈一大找上了门。水文立即迎上前,让陈一大坐在自己适才坐过的窗口。又让伙计新生一盆炭火,以让雅座里更暖和一点。窗外的阳光很弱,冷风还是呜呜地叫。水文说,虽然冷,但阳光到底还是出来了。陈一大说,是呀,满街都是日本人戒严。把你的生意都挡了。水文说,有什么办法?在人家的屋檐下讨生活,能够活命,已是万幸。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陈一大说,我只不过为了这条烂命,把脸皮子刮下来了而已。话说回来,中国人当家的时候,我活得比这差多了。一个玩杂耍的,谁会把你当人?现在日本人,好歹拿我当回事。水文冷然道,那是因为没人搭理他们,只剩了你。陈一大说,这就对了。没人搭理他们,我出了头,这样,我就给自己找了活路。而我这条活路,不也给其他人,比方你们水家,找了条活路吗?没我罩着,你五福茶园的牌子还能挂得这么招摇? 水文一时被噎住。这是他的短,也是他的痛。因为陈一大的关系,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倒也安宁。偶尔有日本人进来喝几口茶,却也从来未曾造次。水文忍住自己的不悦,笑了笑,说你今日来是让我对你感恩的?陈一大便也笑了笑,说不不不,哪里敢。只是话说到这份上,我得接下去说才是。以你水大少爷的心智,这样的事理能不明白? 陈一大依然要川牌的砖茶。水文说,我就不明白,这茶哪点好喝。上回你说喝它脑子就清醒,我特意喝了一次,脑子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是更加浑浊。陈一大便大笑了起来,说茶也是看人来喝。它是知人的,能跟人心相通。我自小喝这茶,它跟我熟,对我的了解也透彻。进了我嘴,入了我的肠胃,然后晓得往哪里走对我最是好。你若喝它,它一进你的嘴,就开始迷路。往下走,更是不晓得该往哪里去,只好来一顿乱窜,你越发浑浊也是必然。你还是喝龙井的好,它知你。水文说,这样讲来,川牌和龙井,各有各的品,也各有各的主。陈一大说,话是这么说,粗茶淡饭和锦衣玉食到底养出的肠胃和皮相都是不一样的。我是想改一副肠胃,难道你也想改?水文一笑,说难怪陈班主现在把主子改成了日本人。我不想改,但如果让我当汉奸,我还不如改了算。陈一大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水大少爷真好气节。说话还像当年称雄汉口一方的口气。可是我说大少爷,现在天下没变,你难道贪生了六七年,今天想当民族英雄?水文说,那倒是不想,我不过一个小百姓罢了。陈一大说,这就对了,你若是小百姓,我就更是。一个小百姓的求生方式,恐怕也只能如此而已。 水文便默然。他想,如此而已?就只能如此而已吗?陈一大见他不语,想是自己的道理已将他说服,便将早上李翠到他那里说过的一番话讲给水文听。陈一大说,翠姨这样说怕是不太好吧?你得管管她。 水文跟陈一大斗了半天的嘴,感觉自己居然未占上风,心里很不爽。在以前,何曾有过这样的事?然后又想起水上灯的愤怒,想起水上灯的大骂。便觉得自己先前对李翠也颇是不公。想罢说,这是翠姨自己的事,我哪里能做主?陈一大说,你虽然是晚辈,但也差不多是她的主子。翠姨有今天,全靠了你的照顾。你的话,她言听计从,你怎么突然做不了她的主了?水文说,翠姨自从跟了你,在家里说话腰杆就粗,使唤这个使唤那个,连我妈都不敢多说一句。 陈一大惊异了一下,仿佛不信。忽而想想,又大笑起来,说这个翠姨,想不到也会有这本事。戏里管这叫什么?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笑完又说,你回家跟她讲,我陈一大虽然没有正式娶她,但心里却也是拿她当正房在对待。水文说,这话你自己去跟她讲好了,你们的事,我不管。她若愿意改嫁,我们水家也没话可说。毕竟我爸死了这么些年。她一个女人也不好过。陈一大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可是我也帮过你们水家不少忙。我告诉你法子,你回家只消赶她出门,她走投无路,自然会来找我。水文说,我怎么能将自家的姨娘赶出门?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自己愿意走。陈一大说,水大少爷,这么多年来,我们合作得还不错,你不会这样不给我面子吧?水文说,我们合作?你跟日本人合作还差不多,你是汉奸,千万别拉我下水。这事我帮不了你。 陈一大蹙紧了眉头,心想你水文到现在还想居高临下地在我面前摆派头?想罢便冷笑道,汉奸?大概你天天在李翠面前这样骂我吧?这么说来李翠要走,是你指使的?水文说,我哪有这本事?她是你的人,我怎么敢在她面前骂你?你真是太夸奖我了。陈一大板下了面孔,说真要这么做?这可不像你水文的行事风格。水文冷冷道,我的行事风格就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自己去摆平。 陈一大气极而去。走时留下一句话,我在日本人手下混饭吃,但从来没害过中国人。水文听得心里咚地跳了一下。 茶园到了下午,依然清冷,水文对伙计交待了几句,便独自回家。他进了院子,连自己房门都没进,便去找李翠。李翠见到水文,急切道,大少爷,我也正要找你。水文说,我知道。说时便将陈一大找他的事复述了一遍。李翠说,太少爷你说得对,我不能再跟这个汉奸鬼混了。不然,这辈子我都不得安宁。而且我女儿永远都不会宽恕我。 水文本欲朝外走,听此言微一吃惊,停住脚步,说你女儿?李翠说,大少爷,你不知道,当年送出去的宝宝没有死,她活下来了。水文说,真的?她在哪里?李翠说,菊妈把宝宝送到她的表弟杨二堂家里。她就是水上灯呀。你认识的,她是你的亲妹妹。 水文瞬间瞠目结舌。 李翠便将自己如何在菊妈的墓前见到她,从而产生疑问,之后如何查证到她并非杨二堂的亲生女儿以及她们之间的交谈说了。李翠急切道,她绝对是我的女儿。而且她早已知道这件事,菊妈临死前要山子把她找去,说有重要事情。所以,她才对我恨之入骨,对你也是如此。你再想想,是不是这样? 水文想,难怪。难怪我见到她便会有一种特别的亲近。难怪我总想去呵护她。难怪她说如果我有一个妹妹会不会像她那样活着。难怪她听说翠姨和陈一大的事会愤怒得大骂。难怪她绝不让我靠近她一点点。水文心里曾经有过的疑团,突然间全部解开。那只曾经捏过他的小手指,又在他的心里动了起来,令他温暖而激动。水文说,翠姨,我马上就去见她。我要把她认回水家。不管她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恨,她是我爸爸的骨血,她得回家。 水文拔腿便走,还没走到大门,一群日本人轰隆隆地闯了进来。 四 陈一大从来没有这样痛恨水文。以前听他说话,话中带话,他觉得他聪明睿智。但现在,他却觉得他的话声声讥笑,处处带刺。这个人的翻脸无情,这个人的阴险狠毒,以及这个人的道貌岸然,都令他不由愤然:他娘的,当婊子的好处都想要,牌坊还要立得光鲜。 水文所有的恶,都在陈一大心里翻腾而起。最重要的是,他想起红喜人的惨死。想起红喜人不过是因为失手而打死水成旺,结果却被水文害得身败名裂,甚至连一个同情他的人都没有。想起红喜人与自己情同父子,却死得那样悲惨。陈一大想,你水文知道为父报仇,我若不为红喜人报上这一仇,岂不是枉当他师傅一场?既然你水文口口声声骂我是汉奸,我就汉奸一回好了。陈一大想罢便径直去到日本人那里通了个信息。 日本人正为肖石之死,气急败坏。这个抗日小组业已杀了他们好几人,这一次居然在市中心的居民屋里动手,并且还敢留字。拿他们日本人当了什么?于是觉得就是冤杀也要抓住凶手。 水文被日本人的闯入惊呆了。水家顿时一片惊恐。听说是为头晚被杀的汉奸,方松了一口气。水文说,我是个开茶园的,又不会开枪,怎么会杀人?一定是弄错了。刘金荣亦说,我一家人在汉口过得好好的,有钱赚有饭吃,杀你们日本人做什么?莫非我们不想活了?日本人说,那你昨晚何故半夜而归?水文说,我在水上灯家。说话间,他突然想起跳墙而过的陈仁厚,便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半夜回来。日本人说,还有一个是谁?他在哪里?水文说,他是我表弟。李翠突然喊了起来,你难道不知道你表弟在跟女人约会吗?不信问大妈。日本人说,他是跟女人在一起?刘金荣担心外甥有事,便赶紧顺着李翠的话说,是呀,他刚刚相过亲哩。 水文见两个女人如此,心里闪过一丝愧疚,忙说,是呀,表弟在谈恋爱,晚间说是约会了女朋友。日本人说,你呢?水文说,我不是说了吗,我在水上灯家。你们可以去问。说时又补充了一句,水上灯是汉剧名角。我喜欢她的戏。日本人说,也是女人?水文说,是呀是呀。她在汉口很有名。 问话的日本人冷笑了起来,说你们中国男人有意思,这么冷的天,跟女人约会,不一起抱着睡觉到太阳高升,却都深更半夜跑回家,是不是太奇怪了?水文忙说,不不不,水上灯跟我谈她的身世,所以时间有点晚。我是有老婆的人,当然要回家。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她。水文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说是陈一大叫你们来的吧?他跟我有点过节,他的话不当信。日本人说,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半夜回来的。 刘金荣立即扑向李翠,尖叫道,是你跟陈一大胡说八道的吧?你们俩勾搭就是了,害我们水家做什么?李翠抵挡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她已然明白,这一定是陈一大搞的鬼,而这个鬼的出现,却是为她的缘故。 日本人见这家的女人闹成了一团,厉声道,还有一个半夜回来的呢?院子里鸦雀无声。日本人将枪顶着山子,说是你吗?山子吓得脸发白,说不是不是。表少爷一早就出门了。日本人说,去了哪里?山子说,不不不晓得。大概还是去找他的女人吧。日本人便说,你也带走。 日本人将水家所有的男人全部带走。留下女人们的一片哭喊。 清早,水上灯睡意朦胧间,听到有人轻轻敲门。爬起来问,哪一个?门外的声音说,是我,快开门。这声音让水上灯睡意顿失,她哗地拉开门,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来的正是陈仁厚。两人几乎没有交谈,陈仁厚立即就进了水上灯热烘烘的被子。他几乎一夜未眠。跟水上灯亲热一过,便低声说了一句,我好累,我一夜没合眼,让我睡一下。便搂着水上灯呼呼大睡起来。 水上灯捋着他的头发,看着他酣睡的样子,心想,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就是日子过得苦一点,只要跟你在一起,心里却也是踏实的。 日本人到水上灯家,是陈一大带的路。敲开门,水上灯和陈仁厚依然在床上。水上灯听出了外面的嘈杂,说好像不少人。陈仁厚说,大概是为我而来。不管他们怎么说,你要说跟你没关系。水上灯说,你不要多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让我来对付他们。 水上灯打开门,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见陈一大,说陈班主,怎么回事呀?陈一大说,太君要找你问点事。突然他看到了从卧室走出来同样也是睡意满脸的陈仁厚,吃了一惊,说原来你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水上灯说,他一直住在这里呀,怎么了?日本人说,有个叫水文的人昨天夜里在你这里?水上灯说,他来做什么?他夜里在我这儿,仁厚肯吗?陈班主是晓得的,我跟仁厚从小就是患难之交,是吧?陈班主。 陈一大脑子里晃过大水时的场景,然后说,那倒是。他们两个自小在一起,这个我晓得。日本人说,可是水家有人说昨晚你半夜到那边去了。水上灯冷笑道,水家?陈班主同样晓得,我跟他家有杀父之仇,他们成天想报复我,这回居然把你们日本人都请动了。 日本人便望着陈一大。陈一大说,这话也不错。我还奇怪,他们两个大仇人,怎么会晚上在一起?必是水文说谎。水文居然欺骗太君说他在你家里,我看他是不想活了。日本人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陈一大说,你跟水家有仇,晓得的人多。他要撒谎,没人相信。顺便告诉你一声,水文已经被抓起来了。能不能放出来,看他怎么跟太君交待。 陈仁厚立即怔住。水上灯发现他的神色改变,怕日本人起疑,赶紧对陈一大说,哎呀呀,他们水家的事,我才懒得管哩。那些坏蛋,关一个少一个。全家关起来,当是为民除害。水上灯说这番话的腔调就像是在台上演戏时的道白。日本人都听傻了眼。 陈一大虽然在水上灯小的时候就认识她,却从来不曾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当她散乱着头发,衣服不整,说话间脑袋和细腰都一起扭动着,风韵十足。那神态像极李翠,陈一大竟恍惚了一下。他扭头看看日本人,竟发现他们的眼睛里也一派迷乱。 陈一大想,跟李翠比起来,水滴更妖娆一千倍,万不可让日本人糟蹋了。想罢陈一大立即说,太君,这个水上灯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话应该不错。日本人说,你保证?陈一大说,我保证。再说了,她是汉口的名伶,万一有什么事,大报小报都会登,太君这年头还是小心点好。不然,对日本国大大的不利。这男人叫仁厚,是她的相好,也是老实人。打小我也认识。日本人怔了怔,似乎想着什么。水上灯说,你们赶紧走吧,来我家的事,我当没发生过,一个字都不会跟报馆记者说。 日本人潮水般退下了。 陈仁厚软坐在椅子上。他脸色煞白,望着水上灯说,告诉我,昨晚上我表哥是不是在你这儿?水上灯说,是。昨天白天水武派人来砸我家,水文晚上就来道歉。替我买了吃的,还帮我收拾屋子。我就把我的身世跟他说了一遍。你放心,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陈仁厚说,可你为什么不跟日本人如实说呢?水上灯说,那你怎么办?他在这里的话,你又在哪里?陈仁厚喃喃道,如果没有人证明他晚上在哪里,他恐怕就会很危险。这样不行,水滴。水上灯说,你想怎么样?陈仁厚说,如果表哥被日本人冤枉了,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水上灯说,你想去自首?你疯了?陈仁厚说,你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昨晚我们杀了一个叛徒。他出卖我们的人,我的朋友魏东明就因为他而死,他是魏典之的儿子。水上灯说,这样的人,是该杀。你做得对,仁厚。陈仁厚说,日本人为此非常恼怒,表哥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你知道吗?水上灯说,你放心吧。水文跟陈一大关系那么好,刚才你也看到了,陈一大跟日本人来往密切,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且他反正没有杀人,顶多关几天罢了。陈仁厚说,真的吗?陈一大真能帮得上忙?水上灯说,当然。你也知道,你表哥这个人手段卑鄙。为了让陈一大给水家当后台,他专门让李翠跟陈一大勾搭成奸。你想想,李翠能不下力救水文吗?陈一大能不听李翠的吗?陈仁厚惊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水上灯说,这是水文亲口跟我说的。我还骂了他一顿。所以你放心,他肯定不会有事。但如果是你,日本人一查你的底细,你还会有命吗?水上灯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以为刚才我不怕么?可是我更怕你被日本人抓走呀。你怎么不为我想想,你要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仁厚一把抱住水上灯,他将她搂得紧紧的。然后说,对不起水滴,都怪我。我听你的。水上灯说,我们得赶紧走,离开汉口。万一水文被放了出来,日本人回过神,弄清你的底细,再过来的话,你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陈仁厚说,你说得对。我去打探一下昨晚有没有兄弟被抓,马上就回来。水上灯说,你会带我走吗?陈仁厚说,当然,美军飞机还会轰炸得更猛,不知道哪天一颗炸弹就会落在自己头上。汉口绝对不能住,我来时,大家都在向外逃难。这一走,路途遥远,我要找辆靠得住的马车。你赶紧收拾一下包袱,尽量简单点。水上灯说,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走?陈仁厚想了想,说我天黑前过来,如果家里安全,你就在窗台上放盆花。我们今晚上就走。说罢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水上灯,又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回来,你明天一早就到这儿去,找一个张老伯,他会带你跟我会合。水上灯点点头。 陈仁厚走出了门,屋里的水上灯突然间心往下沉,她情不自禁又跑出屋,扑到陈仁厚身上,搂着他,就仿佛是生离死别。水上灯说,你要小心。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心里如果有我,就得活着。陈仁厚说,我一定。我保证今后让你幸福,再不让你担惊受怕。 五 水文靠在地牢的墙根,一遍遍回忆着他认识水上灯的整个过程。这是金城银行的地下室,日本人来后,将这里改造成他们的总司令部。地下室也成了地牢。 水文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他没有杀人,而且他自信水上灯会替他作证。水上灯早已知道他是她的大哥,血亲之情,没有人能挡得住。他只后悔自己既然一直觉得与她之间有说不出的感觉,却为何没想过她就是当年的小妹妹。而且现在想来,她的说话举止和容貌身段,都像煞李翠。水文想,我怎么从来都没朝这上面想过呢? 但日本人的提审打碎了他全部梦想。日本人说,没人能证明你这段时间在哪里。那个水上灯家里有另外的男人,但不是你。水文惊愕之后,便是歇斯底里的愤怒。他叫道,她说谎!把她叫来!我要当面质问!日本人说,我们查过了你的底细。你原是汉口警署的警察头领,我们一来,你脱下警服,表示抗议。你与黑道老大贾屠夫关系交好,他暗中领着一彪人马与我们作对,杀我皇军数名。你还说过你不会开枪?你从警多年,不会开枪?欺骗皇军目的为何?你与反共团伙素有勾结,善于使枪,对汉口地形熟悉,又于半夜逾墙回归,凶手不是你又是何人?所以你要从实招来,不然,你这条命就别想保住。 水文又能从何招起?于是上刑。水文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又投进监狱。夜深了,牢房里的被子又薄又破。寒冷和浑身的疼痛令水文无法入睡。隔着小窗口,只能看到暗夜的一片天空。天上什么都没有,云色阴暗,仿佛有着无比的沉重在天空游动。水文的愤怒渐渐平息,似乎心里多出一份沉静。他想,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报应。他以前是不信这个的,现在看来,是得信了。这就是命运所注定。当年在他强行要求翠姨将那个婴儿赶出水家时,就已经预示了今天;在他暗中给贾屠夫通风报信,提示银娃之死系张晋生所设陷阱时,则更加强化了今天的必然。是他让水上灯受尽人世苦难,是他借刀杀人除掉了她的丈夫。现在,就算她撒谎,她报复,又怎么能算过分? 想过这些,水文心里坦然了。他决定对陈仁厚的事,一字不提。 云层果然是阴暗深沉的。 几乎同时,水上灯在窗口摆放了一盆仙人掌,然后就倚坐在窗口。在这样的夜晚,她亦有着一份担心。但她担心的不是水文。这个人是不需要担心的。自她认识他起,他在汉口便是作威作福无所不能之人。就算被日本人抓进监狱,他依然有办法出来。这个天下虽然是日本人的了,但他们在日本人掌控下依然过着好日子,依然逍遥地在汉口来来去去。这样的人,需要她水上灯担心个什么? 她担心的却是陈仁厚。这是她引以为同类的人。在这个世上,他们一样的无父无母,一样的寄人篱下,一样的孤单。眼下,这个孤单的人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会不会被日本人抓走?他会不会去把他的表哥交换出来?他会不会到这里来带她离开?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夜已深得连土地都已睡了过去。虫鸣的声音被这苍凉的季节所掩埋。仿佛听不到世界的呼吸。只有日本人偶尔的哨音和皮靴的落地声,昭示着这世界还在苟延残喘。 天已微明了。水上灯知道,陈仁厚不会再来,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一直以来,她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这次也一样。天一亮,她就离开汉口。这个让她极爱又让她极恨的汉口呵,水上灯想,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回来。 拿着地址和简单的行李,水上灯随着大批逃难的人朝郊区走。没走多远,便听到美军飞机嗡嗡声,很快爆炸轰隆响起。水上灯想,不知道这般轰炸死的日本人多还是中国人多。因为玫瑰红的被炸死,水上灯对美国飞机也充满厌恨。她想,你炸日本人好了,你凭什么把我们中国人也炸得粉身碎骨呢?难道炸死日本人还要拉中国人当垫背? 坐船过了汉水,行至十里铺,水上灯才雇到马车。此时的她,浑身酸疼,脚亦起泡。马车夫说,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独自逃难呢?水上灯说,我跟我男人约好了会合的地点。 马车依着地址将她载到陈仁厚的朋友家时,天已见黑。令水上灯目瞪口呆的是,这个地方已是一片废墟。仿佛前几天刚刚被火焚烧。水上灯急得大声喊,张老伯!张老伯!四下里却无人应答。马车夫说,这样喊哪有用?这么个大冷天,房子已经没了,怎么会有人留下?不如我载你到镇上,你先住下,明天白天再来找人。 水上灯只能再上马车。夜色中,村里传出阵阵的狗吠,水上灯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从皂市坐在余天啸马车上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寒冷,也是这样的令人心碎。她想,我这一生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完成呢? 镇上只有一个客店,已经住满逃难的人。所幸女店主认出了水上灯,说是日本人来之前特意跟着婆婆一起进汉口看过她的戏。店主是个大嫂,家里男人早已经上了前线,用她的话说,恐怕老早就被日本人打死,骨头都可以用来打鼓了。她说话时,面带微笑,眼里却满是无奈,就仿佛一切都认了命。女店主让水上灯住进自己房间里,说她愿意住多久都行。 水上灯一直没有说话,她心情沮丧,不知道前面的日子会是怎样。在一片心地茫然中,熬过了她的第一夜。次日一早,水上灯再次去找张老伯,但是她的眼前除了废墟,只有废墟。她在那里坐了一整天,几近天黑,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上。第三日,她还去。甚至徒步走到了邻近的村庄,四下打探,却没有人知道一个姓张的老伯,而那片被火烧过的废墟,除了她,几乎再没有一个人去过。她的心境沉落迷茫之地。走在返回客店的路上,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当年从洪顺班逃亡出来背着包袱一个人在小路上疾奔的心情一样。 大约白天里受风寒,加上心情压抑,水上灯开始生病。昏沉之间,往事全都变成了梦,一遍遍在她脑子里回转,就仿佛演一场连台戏,没完没了。 不知许久,在沉沉的梦雾中,她感觉自己被人抬了起来,感觉身体在马车上晃,感觉身旁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感觉被人背着,感觉像是躺在水波上摇晃,感觉身子被放上了床,感觉有人替她拿脉,感觉有人喂她喝水,感觉有人吹灭了烛灯,感觉黑暗像是深渊,深得见不到底。然后在这底的深处,她看到一丝亮光。她伸手去捕捉,就像儿时,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捕捉着渗进屋缝里的阳光。那道光亮,是那样的飘渺虚幻,那样的滑溜灵活,她怎么都捕捉不住。 水上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个陌生人家。泥土的墙,木头的梁,梁上吊着几条咸鱼,床下有两个鸡咕咕地进来,拉了泡屎,又咕咕地出去。空气带着温润,闻之有几分腥气。眼前一切是她连梦里都没到过的地方。她不由惊坐而起,四下打量,怔忡间脑子在想,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一个戴着蓝花土布头巾的大妈端了一碗水进来,嘴上说,姑娘,你醒了?水上灯说,这是什么地方。大妈说,这是在汉湖呀。水上灯说,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大妈说,我儿子说,你是汉口的名角,不肯给日本人演戏,恐怕日本人最近会抓你,就要我们一定保护你。水上灯说,你儿子是哪个?大妈说,我儿子叫三根子,你不认识?水上灯摇摇头,说不认识。大妈忙说,我男人姓胡,叫胡老根。我姓杜。我家老三就叫胡三根。大的两个,大根在发洪水那年就死了,二根上了前线,死活也不晓得。三根子就跟着村里的爷们抗日。这小日本打都打到这里来了,说是杀了城里好多人,三根子说,不抗他们,我们这边也没有命活。水上灯有些惊异,说你们这边日本人没过来?大妈说,太远啦,怕是小日本的脚走不过来,早些年,从汉东过了一趟路,这之后就没来。也没几户人家,抢点鸡鸭跑这么远,怕也不合算。听大妈这一说,水上灯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妈便说,会笑就好,会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 到晚上,喝了点莲藕汤,出了一身大汗,又有胡大妈一边说着闲话,水上灯心头一松,身体便轻爽了许多。 整个冬天,水上灯都住在汉湖边的胡家。家里只剩下胡老根和胡大妈两人。直到春节,水上灯都没见到他们的儿子三根子。水上灯很想知道,是什么人让这个她素不相识的三根子把她送到他的家里来保护。她想,应该是陈仁厚吧?可是他说过,要带她去后方的,为什么又不来了呢?水上灯常常整晚上想着这个问题,但却始终没能想透。 日子在无比的清寂中一天天地朝前走。比之在汉口的时日,虽然充满着安全,却也充满着死寂。尤其面对无数戏迷已习惯的水上灯,一连数月只面对着胡老根和胡大妈两个人,其孤单,无以言表。胡老根几乎不发一言,只是干活,幸亏胡大妈喜欢说话。但水上灯还是有一种被寂寞所压迫的感觉。 胡大妈看了出来,便说,你就唱戏吧。去对着湖唱,湖底下鱼儿多的是,比看戏的人多。你唱给它们听好了。听了你的戏,鱼长得好。水上灯笑了笑,没有作声。鱼儿没有喝彩,不会鼓掌,这些,对于水上灯来说,已是她舞台生活的一个部分。 春天到来的时候,湖岸泛出绿色,草色青青中,野花开始茂盛。湖水的涟漪也随着春风的吹拂,动荡得有姿有色。有一天,水上灯嗓门痒痒着,站在湖边,突然就开了嗓。她唱的是《昭君出塞》。 哎哟哟,可怜我离了金华地, 回头望不见,不见汉王家。 怎不叫人恨转加,怎不叫人恨转加! 心怀着这相思,好叫人来都牵挂, 恨奸贼定计害咱,恨奸贼定计害咱。 哪里有真心真意插戴花, 惹人愁野草闲花,惹人愁野草闲花。 纵有羊羔美酒难吞下, 止不住两泪如麻,止不住两泪如麻。 见几个鞑子们叽哩咕噜说的什么番邦话, 路迢迢万里黄沙,路迢迢万里黄沙。 今日里昭君出了嫁, 在马上弹琵琶,在马上弹琵琶。 叹泪珠儿湿透香罗帕。 直唱得她自己泪流满面,仿佛她就是那个离乡背井,回望家乡,一哭三叹的王昭君。 连连几天阳光明媚,水上灯便坐在阳光的湖边,连连地唱了几天。唱着唱着,竟把心唱静了下来。有一天,她唱时突然想起以前徐江莲教戏时常跟她说起的饱记师傅。戏子识字的少,所有的戏都靠记忆和口传。这样便有了饱记师傅。他们什么戏都听,什么都学,然后把所有的台本戏谱词牌都背下来,牢记在心。在演出时守台,有人会唱听由人唱,无人会唱则自己上。来学者教,误场者救。甚至锣鼓点子都报得出口。靠了这些饱记师傅,汉剧一代一代传下去,一直传到现在。水上灯想,也不晓得日本人什么时候走,就算没有戏演了,但汉戏不能丢呀。 想罢,心里竟是一亮。于是她每天来到湖边,将她曾经学过的戏,反反复复地唱着记着。有时候,胡老根和胡大妈闲时,也会坐在旁边一边织渔网一边听。胡大妈说,这辈子最赚的就是现在,天天能听汉口的名角唱大戏。 日本人便是在水上灯日复一日的清亮婉转的戏声中,举手投降。 第十九章 喧哗中的冷寂 一 日本投降的信息传到汉湖边时,已经是九月。胡老根去卖鱼,见买鱼的人喜气洋洋,开口就要大的,说是摆宴席。胡老根觉得奇怪,难得开口的他便开了一次口,问做什么这么高兴。答说小日本失败了,已经向中国投降,要庆祝一下。胡老根连鱼都没卖完,匆匆摇船赶了回家。 水上灯起先不信,可是她又无法证实真假。最后想来想去,便请胡老根送她到先前她住过的客店去。胡老根和胡大妈觉得这也是应该,便划着船送她出门。 还没到客店,只踏脚上岸,便已知果然是日本人投降了。水上灯立即欣喜若狂,当天即要找寻马车赶回汉口。在客店吃晚饭时,女店主留了又留,实在看到天黑不便,水上灯方在那里留宿了一夜。这一夜几乎无眠。跟店主对床讲了一夜的话。水上灯觉得好久没有这样想讲话了。 次日回到汉口,满城沸腾一片。人人都朝中山公园赶路,说中山公园修了受降亭,今天就在那里举行受降仪式,日本人从此以后全部滚蛋。水上灯连家都没有回,径直便让马车送自己去了那里。 此日的汉口仿佛复苏,上下都是欢腾和喧闹。那种气氛像极了1937年。水上灯想在这些喧哗的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她四处张望,疾步穿行。人人脸上都带着沧桑过后的笑容。所有人都大笑着,表情全都一样,水上灯几乎分不出谁是谁。结果这天,她连一个熟人都没有见到。 家里的一切与她走时完全一样。甚至柜子下被人砸过的碎碴都残留着。窗台上的花已经死了。茶杯因茶叶未倒,里面长着绿霉。这是陈仁厚喝过的茶。水上灯想,她必须赶紧收拾好家里的一切,而且她必须赶紧在窗台上重新放一盆花。她要让陈仁厚走到附近就能看到,那一盆花是为了他而盛开。 撤离出汉口的汉剧演员亦纷纷回城,但是传到耳边的惨状却让戏迷们发呆。许多的名角都死在了流浪途中。饿死的病死的或是被炸而死,若列出名单登上报纸,可以占着大半个版面。沟死沟葬,路死路埋,全都成孤坟野鬼。上字科班的黄小合老师也死在湘西。日本人轰炸时,他们正在船上。置放在船尾的衣箱着了火。没了衣箱,戏就没法演。黄小合上前扑打衣箱上的火,结果被炸死。徐江莲老师因汉口的房子已经毁在一年前的轰炸之中,家人亦死得尸骨不见,便视汉口为伤心之地,留在乡下,不愿再回。同样是在湘西,林上花双腿被炸断。她是被人抬进汉口的,从此无法登台。 水上灯闻得此讯立即赶去见林上花,两个见面抱头痛哭。林上花说,人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想活?不是老妈在世,不忍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根本就想死在湘西算了。水上灯哭道,从今往后,只要有我水上灯的活路,就一定有你的活路。林上花哭道,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谁。你来了,大家就会注意。我现在只为了我姆妈一个人偷生,这也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希望我是像死了一样活着,由时间一天天把我埋葬。水上灯哽咽道,我来时也不让人知道我是谁。我天黑了来。我陪你,我们两个一起,让你姆妈活得高兴。有你在,我心里好踏实。 两人说说哭哭,哭哭又说说,整整一夜未眠。 水上灯回到家里,心头沉重。日本人走了,原以为会十分开心,却不料令她痛苦和难过的事却一桩接着一桩,心情仿佛更加压抑。为了黄小合的死,为了徐江莲的家,为了林上花的腿。还有,更压她心的,是一直不曾露面的陈仁厚。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水上灯完全不敢揣测。 有一天,水上灯装作路过,走到了五福茶园。抬头看招牌,却是叫望河茶园。似乎已经换了主人。她有些惊讶,忙进门询问。茶园伙计无一熟面。水上灯问,这以前不是五福茶园么?伙计说,唉,都换几轮主人了。水上灯说,怎么会?我上回来这里距今天还不到一年哩。伙计说,日本人当家时,一年时间,你当是很短的日子?水上灯说,这家主人姓什么?伙计说,姓秦,你认识吗?水上灯说原先姓水的主人呢?伙计说,哦,这个啊,说是他家有人犯事,卖了茶园筹钱救人。五福茶园改姓了陈。名字叫九福茶园。我们老板由重庆回来接收,又买下了九福茶园,改了今天这个名字。原先那个姓陈的老板听人说是汉奸,现在正在大牢里。 水上灯走出时,心里想,姓陈的老板,该不会是陈一大吧?如果是陈一大,那么水文呢?水上灯心头紧了一下。于是她又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水家的大门口。还是那扇她熟悉而又痛恨的黑漆大门。两只黑得发亮的铁环依然悬挂在门上。水上灯上前拍了拍,开门的是一个老头。水上灯问,请问这里是水家吗?老头不耐烦道,什么水家,还火家哩,早换主人了。说罢,叭一声便将大门关了上。门上的铁环几乎撞了水上灯的额。 水上灯的心有些惶然。她不知道这家人出了什么事。她想,我为什么会如此烦乱?他们的祖业都换了人家,难道不是我一直所希望的吗?我不是一直仇恨着他们,并且巴不得他们立即家破人亡的吗?可是现在,我不知他们的下落时,心里居然没有半点庆幸之情,反倒是心烦意乱呢?我对他们的滔天仇恨呢?我的羞辱之恨以及杀父之仇都到哪里去了? 水上灯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便是这天晚上,石上泉找到了水上灯家里。 水上灯颇觉意外,问他何事。石上泉说,你想不想演戏?水上灯说,当然想,做梦都想。石上泉说,可不是?我知道你会这样。因为你还没有红透。水上灯笑了笑,说是呀。我还想红透全中国哩。石上泉说,这么想,就好。水上灯说,怎么,你想请我?石上泉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周元坤周班主由重庆回来了。看到汉剧这样不景气,他准备重新拉班子,排大戏,让汉剧热火起来。水上灯淡淡地说,他说要请我了吗?石上泉说,是呀。因为你是名角嘛。只不过,周班主知道你爸爸生病,他没有借钱给你,害你吃了好多苦头,这些年你记着他的仇,所以,他开不了口。昨天我陪周班主一起去看林上花。林上花说,水上灯是一个恩仇分明的人。对她有恩,她也必报。班主当年收她进班,又请徐老师教她,让她有了一身本事,这个恩,水上灯一定会报的。她不改水上灯这个艺名,就是要自己记着班主的恩。周班主听到这话,方让我今天登门来请。就看你的态度了。 水上灯心里动了动,有一股热流漫向全身。她想,还是林上花懂我。想罢说,周班主对我来说,有恩无仇。不借钱给我,是班里的规矩。他也破不得,不算是仇。我也没记过,是他自己多疑了。至于恩情,周班主对我是恩重于山,没有周班主,就没有我水上灯的今天。既是周班主组班子,只要瞧得起我,我是一定会去的。石上泉大喜过望,忙不迭说,太好了。我来时,周班主还再三嘱咐,不要勉强水上灯。我回去把你这话报知周班主,他一定高兴死了。水上灯笑道,至于包银嘛……石上泉说,周班主说了,你的包银肯定最高,并且按你的意思给。水上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周班主量情而定,给我多少我都不会争。石上泉说,水上灯,你说这话真是叫我意外。你知不知道,我是准备今天来跟你磨一晚嘴皮子的。这才几分钟,什么都谈定了?我还觉得不过瘾哩。水上灯笑了,说那是你不知我。知我者就晓得根本不需磨嘴皮,只说是演戏,楼下喊一声我就来了。 水上灯战后的演戏生涯就这样开始。 周元坤将首场演出选择在乐园的大舞台。他选择了水上灯拿手的《宇宙锋》和《摘花戏主》。水上灯抬脚上台,原本闹哄哄的观众席立即静场。舞台上的水上灯艳光四射,熠熠生辉。她几乎一开口,掌声便如暴风雨般轰起。她清亮而开阔的唱腔,她妩媚而刚毅的表情,她柔韧多姿的举止,她秋波流转的眼神,一下子便将汉剧美丽而有力量的精髓演了出来。原以为八年抗战七年逃难,汉剧名角均已满是沧桑,旧人已老,新人未出,几乎断了代。不料水上灯却依然在这台上大放光明。 戏没演完,周元坤就晓得这之后的水上灯必然红得发紫。她果然成了他的摇钱树。 戏一散场,水上灯几乎被戏迷包围。她知道了自己的魅力,知道自己这一次必将红透汉口,知道自己蛰伏七年并没有浪费掉她的青春。她因此而亢奋得语无伦次。记者追逐着她,戏迷包围着她,她一时难以应对。 但是,当所有的热闹和追逐散去后,她洗完澡躺在床上,心里却空空落落。一个人影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动。她记得他那时候每天让一个花童送一把鲜花到她的化妆间里。她记得他看到她时眼眶里的热泪。那个热烈而又真情的人那个一直说着要呵护她一生的人那个拥她在怀便不肯松手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水上灯明白自己心里的空是为了陈仁厚。而陈仁厚何故还不出现? 一天,水上灯演完出来。现在的她,每次演完戏,都有戏迷接去吃宵夜。倘若是白天,也有人摆好了宴席等她前往。坐在黄包车上,水上灯预备去小桃园,据说这是新开的餐馆,鸡汤做得喷香而补人。行至基督荣光堂附近,忽见一挑担女子姿态像煞李翠,水上灯暗自吃惊。情不自禁叫车停下,自己下车近前细看。令她大感意外的是,果然就是李翠。 虽然有无限的恨意,虽然曾经一心想要报复,可看到她这副样子,水上灯内心深处仍然引起一阵隐痛。水上灯在她的面前站定,她挡住了前面的路。 李翠见一双高跟皮鞋落入她眼皮下,猛然抬头,却见是水上灯。她的眼泪一下子涌满眼眶,然后她哭了起来。李翠说,你到哪里去了?水滴!我去你家找过你,找了好几趟,家里都没有人。水上灯不再计较她喊水滴,只是急切道,你怎么干这个?李翠说,要活下去,不干这个怎么行?水上灯说,发生了什么事?李翠说,难道你不晓得? 水上灯知道话说开来,一定很长,她连宴席都推掉了,带了李翠回到她的家。一路上李翠都在哭,水上灯不作声,由着她哭。水上灯想,当年我哭的时候,你在哪里?又有谁来安慰我? 一杯热茶喝下,李翠方开口说,你真不知道水家的事?水上灯说,日本人到我家来后,我第二天就离开了汉口。一直住在乡下,连日本人几时投降的都不知道。李翠说,难怪呀。水文被日本人抓去,他们认定水文当过警察,又会用手枪,跟贾屠夫关系密切,贾屠夫曾经杀过好几个日本人。所以肯定是水文杀的人。日本人把他下了大狱。身上都被打烂了,水文也不辩解。家里为了救水文,把五福茶园便宜当给了陈一大,指望他帮忙。这个混蛋吞了茶园,却不下力,只把山子救了出来。大太太救子心切,又把水宅卖了,拿钱去赎人,结果还是不行。最后日本人用乱刀把水文砍死,全身没有一块好皮,死得好惨。大太太听到这个消息,连水文的尸首都不肯见一眼,当天就跳了江。尸体捞出来时,人都变了形。水武一看,就疯掉了,疯得好厉害。他亲眼看到爹死的惨状,又看到妈死得这般悲惨,而哥哥也死得体无完肤,他怎么会不疯个彻底呢?家里的丧事都没有人操持,全靠山子帮我,草草埋葬了他们母子。完后,水武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水文的太太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和山子也只有各人自找生路。水家就这样败了。 水上灯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离开汉口不过九个月,居然物是人非,曾经她仇恨的一切她想报复的一切,根本不需她动手,便已完全改变。她心知肚明,这一切变故,都与她有关。因为,是她在说谎。她没有证明水文那晚正是在她的家里。她想起在那个刮风的夜晚,水文坐在她的沙发上,听她讲述她一生的经历。那时候,他的眼里满是同情,说到惨处,他亦泪光盈盈。这个人是他的亲哥哥,她却借了日本人的手,致他于死,以及殃及全家。 水上灯突然觉得心口绞痛。以前也痛过许多次,但每一次痛的背后都有无限的恨在支撑着她。那份仇恨甚至以更加强大的势力压迫了心头的痛。而这次,却只有痛,没有恨。这是真痛。是一种几乎承受不起的痛苦。 水上灯无法再与李翠交谈,她拿出一笔钱,递给她,叫她去好好过日子。李翠央求道,我想跟你住在一起。我花不了你多少钱,而且我还可以照顾你。 一听这话,水上灯心里的痛立即减弱,恨意再起。她站了起来,打开了门,做了请的手势。水上灯说,我与你非亲非故,甚至不算熟悉,你有什么理由要跟我住在一起?我为什么要你来照顾?李翠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毕竟是你的母亲。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呵。水上灯大声说,我告诉你,我的母亲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慧如;我的父亲也只有一个人,他叫杨二堂。他们都早已经死了。在这世上,我不再有别的亲人。 李翠沉默片刻,她站了起来,接过水上灯手上的钱。水上灯说,这是看在水文的份上,给你的钱。李翠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命,这都是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没有这么一个狠心的女儿也好。沾着她,就是一个死字。水家原说你是煞星,我还不信,现在,看看水家,只要你现身,不是爹死,就是家亡。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经有了多少人的血。 李翠说罢出了门,看到她的身影消失,水上灯几乎瘫软在地。她伸出自己的手,它是那样修长白哲,充满着美丽,但在它的皮肤下,几乎血迹斑斑。那些血,都是别人的。 她甚至忘记了问陈仁厚在哪里。从这天起,她夜夜噩梦。 二 舞台何其璀璨华丽。 水上灯穿着杨贵妃的凤衣醉眼迷离着,背着身踉跄登场。百花亭上的彩凤飞凰,双双飞舞,杨贵妃却形单影只,孤独郁闷。见那凤凰悠闲地双飞,她亦展翅欲飞。她拍掌欢笑,甩开水袖,醉意朦胧间鹞子翻身。右望天空,亮开跳凤舞姿。左腿站立,右脚伸出,右手挽袖至头,左手挽袖随腿伸直,扭身腰转,她慢慢地蹲下身,朝上仰视,一如凤凰伏地望云。随后她又慢慢起来,小碎步跑团台一周,站在台角,高举双手旋转,飘舞而起的凤衣腰带,像凤凰羽毛一样张开。酒意的杨贵妃,踉跄右转,口吐酒气,眼睛半睁,左右蹲身,轻抖水袖,软软的一个鹞子翻身,归到台口。她展开着双臂,跑着圆场,不时抖落水袖,不时双手高举,不时陀螺旋转,最后定于金鸡独立,而微抬的右脚画着圈子绕到左手之后,眼望腰间,身向腰转,慢慢沉下蹲身,仰面斜望,身卧一团,反背右手扶腰,左手向前攀过花枝,双眼眯缝,用鼻子吸气闻花香陶醉而笑,越闻越笑。台下的掌声便在这满面带醉的笑容中轰天而起。这便是水上灯有名的“闻花三卧云,双风朝牡丹”。 《贵妃醉酒》已成水上灯的经典。《申报》评说她在这出戏中,把醉中的孤单演得惟妙惟肖,业已是“石阶无露脚有水,台上无花闻有香”的境界。每次演出完毕,台下都有人送花篮,晚间都有人接送宵夜,而次日的报纸亦有各种夸口的评说。水上灯在汉口差不多快成每天被人念叨的一个名字。 只是回到家里,独坐窗前,望着窗台上等人的花钵时,惟有水上灯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孤单。这个几乎无望的等待,内里有着比杨贵妃更凄凉和心酸的孤单。 家里已经请了女佣。女佣曾在英国大班家帮过工,便将水上灯的一切起居按洋人的方式进行。水上灯不动声色,随她的安排而享受。很快,她学会了喝咖啡,早点也是西式,下午还要喝红茶,进点心。她还学会了泡澡,天天使用浴巾。女佣每天替她将内衣外衣都熨得平平整整。换衣出门,周身都觉得舒展。 但是水上灯的心情却一直舒展不开。她无法让自己更快乐。有一晚,她居然梦到水文,他站在街角,望着她走来,然后迎了上前,说好久不见了,一起喝杯茶吧?水上灯顿时吓得一身冷汗地醒来。李翠说,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经有了多少人的血。水上灯不敢数,如果数过之后,她想她一闭上眼睛,他们就会排队前来。 水上灯终于找到了魏典之。魏典之因儿子已死,无心生意,绸布店也已典当,曾经痴迷的汉剧不听也不看了,整个人都仿佛苍老十岁。水上灯见到他时,他正坐在炭炉前耸肩抱臂地烤火。 见水上灯衣着光鲜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不惊不乍亦无欢喜。水上灯心里一凉,知他是悲进了骨头。便说,魏叔,您可不能这样。魏典之说,我能怎样?混日子等死罢了。儿子死了,我还活着,这不没道理吗?水上灯说,魏叔,我知道你儿子是抗日死的,他是英雄。魏典之说,英雄死了,给我一个匾,不说话不咳嗽也不跟我逗个嘴,我要它有什么用?我还是想要一个活的儿子,哪怕他不是英雄也好呀。水上灯说,这都是日本人作孽。可是也亏了你儿子他们,不然,还有多少人家的儿子得死呀。魏典之说,就是这么想,才能想得开呀。你找仁厚?水上灯说,是呀,魏叔,还是你懂我。魏典之说,仁厚替我家东明报了仇,他是提着命去干的这一票,我要谢他的恩,可我也找不到他人。 水上灯得到的消息依然是失望。 1946年的春节伴着鞭炮来临。几场大戏演完,各各回家过年。水上灯给女佣放了假,在屋里独自呆了半天,忍受不了喧哗过后的清冷,便上街买了些年货,跑到大夹街的林上花家里。水上灯说,让我跟你们一起过年吧。 水上灯为林上花母女添了新棉衣,还带去几个烛台。林妈抱着水上灯哭道,我家花儿有你这么个朋友,这辈子也值得了。水上灯说,我自小父母双亡,既无兄弟也无姐妹。只有在戏班时,花儿拿我当自己妹妹一样照顾我。我现在是拿你们家当我家,拿您当我的亲姆妈,拿花儿当我的亲姐姐。你们收我,是我的福,不然我一个孤人,朝哪里去呀。说话间,水上灯想到自己果然就是一个孤人,果然也只有林上花家这一个去处。眼下自己就算再红火,又如何呢?想罢不禁眼泪汪汪,汪了一下,就哭出了声。 天气很冷,板皮的屋子,挡不住严寒。墙上糊着报纸,但一些细缝已经被挤进板皮的风刺割了开来。只有上身可动的林上花坐在火笼里。这是一个用木头做成的四方木笼,林上花坐在里面,而火盆便放在她的剩余的腿下。 水上灯走过去。林上花说,水儿我其实很少看到你哭,你怎么了?水上灯说,我也不晓得怎么了?林上花说,我知道你哭什么,因为陈仁厚一直没有回来是不是? 被林上花点破,水上灯眼泪便又哗哗地往外流。林上花说,要说比你更应该哭的人是我。你的男人没回来,但以后还会回来。如果永不回来你还可以有新的男人。而我呢?腿没了,就永远没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也没有新的可以长出来。我成天像个傻瓜一样呆在家里,你说,我是不是更该哭?水上灯想,说得也是。林上花说,但是我不哭。因为我有一个不哭的理由。过年了,我老娘在,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哭,就过不好年。水儿,给你一个经验,但凡想哭或想死的时候,给自己找一个不哭以及不死的理由。我妈是我不哭的理由。而我,就是你不哭的理由。 水上灯望着林上花,无话可说。她想,可不是?比她更有理由痛哭的人,是林上花。才二十几岁,就只能这样活着,那样的痛苦又是何等沉重。 晚上,水上灯就歇在了林上花家。她自己那边太清冷,虽然她已经一个人度过了许多清冷的年夜,可是现在,她生活已回到繁华和热闹之中,突然再让她清冷,她已无法承受。 两个人并头躺在床上,回忆起戏班里的事。想起了周上尚,林上花说,其实我那时候好喜欢周上尚,可是他却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水上灯说,幸亏他没看上你,不然你现在就活守寡了。林上花便笑,说那也得嫁了他才会活守寡呀,而我肯定不等到出嫁,就不会要他了。说完两人一起笑,笑时又为周上尚的早逝叹息不已。水上灯说,说来周上尚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跟他的那个赌,余天啸就不会记得我,不记得我,也就不会救我,那我也早就死在皂市了。有时候,命运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林上花问起了陈仁厚。水上灯便向她讲述他们当年的逃难。讲着讲着,想起陈仁厚充满温暖的爱意,水上灯几次停顿,嗓子哽咽,又强行将眼泪压了回去。 夜很深了,新年的钟声已经响过,外面还有炮仗在鸣。林上花说,不过我要劝你一下,你得对陈仁厚死了心才是。他不露面的原因,一是他死了,如果这样,你也得认。二是他还活着,可是你现在这样出名,他只要在世,必定晓得你在汉口。既然晓得了,却不来见,必定也是不想见你。如果爱你,怎么会不想见你?除非已经不爱了。三是他像我这样,成了残废,不想拖累你。如果真是这样,说明他爱你爱得深,你也不可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断断不肯再娶你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多么不配。水上灯说,你这个乌鸦嘴,不准这么说。第一他肯定没有死,第二他不会不爱我,第三他绝对不会残废。不会的。林上花说,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水上灯回答不了。这是她心里的最痛。她也不敢回答。 这个年三十便是在两个女人的感伤中过去的。 春天终于在人们的企盼中到来。汉剧虽然比之以前名角云集的年代,萧条了许多,但到底还是有水上灯几个名角撑着。一干人出台亮相,也有模有样。戏迷们慢慢又回到戏院。 说起名头,汉口几个大角里,水上灯的名头虽不是最响的,但却最有人缘。她是余天啸的干女,玫瑰红的姨侄,跟万江亭又是带着亲故,并且还是黄小合和徐江莲带出的弟子,这纵横交错的几条线,令汉口再大的牌子也要照顾水上灯几分。所以,不管水上灯在哪里搭戏,总是配最好的琴师派最好的搭档。这使得水上灯的戏路越演越宽。 一天,水上灯在天声戏院演完,正摘下头饰,未及更衣,忽有一花童送来一把鲜花。水上灯蓦然跳起来,问是何人所送。花童说,是一个戏迷让送的。水上灯说,他在哪里?花童说,他就坐在戏院最后一排。水上灯不管不顾地奔了过去。 却见是一个少年。十五六岁模样,坐在那里。望着奔来的水上灯,露一脸惊喜的笑容。水上灯正失望,突然发现那笑容十分熟悉,心惊了一下。上前打问,这花是你送的?少年说,是。水上灯说,你叫什么?少年说,我叫水一安。水上灯失声叫道,你爸爸是水文?少年说,是呀。我知道你们认识。我十岁过生日时,见过你。你到我家演戏,从那时候起,我就是你的戏迷。 水上灯突然间觉得跟眶潮湿。她说,孩子,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水一安说,我爸死后,我就辍学了。跟着姆妈住在舅舅家。舅舅抽鸦片,把家也抽败了,所以,姆妈现在去小学教书,我在基督荣光堂帮忙打杂跑腿。姆妈让我去上学,我不想去。水上灯望着他,心里突有百感交集。她说,孩子,你不忙回去,等我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宵夜。水一安惊喜交加,说我可以吗?我有资格吗?水上灯说,你有。你有的。 水上灯将水一安带到邦可西餐厅,为他点了蛋糕和水果。水一安突然说,以前爸爸带我来过这里。水上灯说,我知道,我想他一定会带你来这里的。水一安说,我可以叫你水上灯姑姑吗?水上灯怔了怔,说为什么这么叫?水一安说,爸爸死后,我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安,想哭的时候就去听水上灯姑姑唱戏。爸爸什么都没有写,就只这一句。水上灯愣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难道他死之前知道我是谁了?水一安说,我没把纸条给姆妈看,我怕姆妈生气。因为姆妈知道爸爸喜欢你,她很不高兴。水上灯笑了笑,说其实有些误会。水一安说,可是,你爱过我爸爸吗? 水上灯一时无法回答。当初,她是多么仇恨水家,多么讨厌水文,多么巴不得水家彻底完蛋。而当这一切,变成真的,她心里又是多么难过,多么惶恐,多么内疚。当年所有的仇恨之心报复之意,都随着人死随着时间随着心境,反成了悔恨。这悔恨有如阴影,一直笼罩在她的心间。这些,她都只能永藏心底。她不想伤了孩子,甚至最终也伤了自己。 水上灯想了想说,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哥哥的形象。你爸爸也是拿我当小妹妹一样喜欢。没有别的。水一安笑了,说那就好,姆妈也可以释怀了。不然她老是抱怨爸爸,我也很心烦。水上灯说,说说你的事。我记得你刚才说你不想上学了?水一安说,家里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还有个弟弟在上小学。姆妈很辛苦,白天要工作,晚上还要做家务,连衣服都是自己洗。她把首饰都卖了,养家还不够。以前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辛苦过。我不想姆妈太累,爷爷死的时候,爸爸也不过十六岁,他是辍学出来支撑了一个大家。我也要像爸爸那样。我要把水家撑起来。水上灯说,可你跟你爸爸不一样。你爷爷当年留下了家产,可以让你爸爸接管。家里有许多帮手,你爸爸在你爷爷的庇护下,可以让家人过得很舒服。而现在,水家什么都没有,你靠自己的这点力量,依然不够养家。水一安说,但至少不让姆妈那么操劳呀。水上灯说,但她为你操的心就会更多。而且她会觉得误了你的前程,会一辈子不开心。俗话说,长疼不如短疼。你现在再怎么做,日子还是苦巴巴的,但你如果读了书,上了大学,找一个好的工作,你姆妈和你弟弟就都能跟你过上好日子,将来弟弟上学也有条件,你说呢?水一安说,这样可以吗?水上灯说,你刚才不是叫我姑姑吗?你就听我的,不会错。学费上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不过,这事不要跟你姆妈讲。水一安沉思半天,方说,好的。我听姑姑的。不过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我爸爸说过,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水上灯笑了,说这点你也真的很像你爸爸。好,往后想看我的戏,就直接上后台来找我。水一安眉开眼笑道,太好了。我十岁就崇拜你。姆妈骂我说我是你的走狗。我说我就是。 这孩子的笑容,给了水上灯阴郁的心空一缕阳光,只是瞬间,这阳光便消失。更浓的密云层层地压来。水上灯想,改变他人生的人,就是我么? 三 天刚有一点暖,梅雨季节便来了。原本这时节,因大家懒得冒雨出门,戏台有点淡,就像被雨打湿的树,撑不起一派精神。戏班的班主和戏园子老板们在这时候,天天都坐在茶园琢磨,用什么样的新招式把戏迷们弄进戏园子里来。 新招还没琢磨出来,机会却自己来了。这是因为水上灯。 有一天,一个记者突然写一篇老长的文章,陈述汉口沦陷时,汉口的艺人们以如何的气节抵制日本人。其中大段说到汉剧名角水上灯身在沦陷区却坚决不为日本人唱戏。无论怎么请她,她都不肯。最后为躲避日本人的追捕,只身逃离汉口。这个记者说,他的兄弟在审讯一个叫陈一大的汉奸时听到的这件事,非常感慨,特意请他写出来。那个汉奸陈一大在汉口沦陷期间,一直做着乐园的主管。他在交待自己的罪行时,甚至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水上灯,因为他曾经多次请水上灯去演戏,价钱也出得极高,却都被水上灯断然拒绝。水上灯告诉他,只要场下有一个日本人看戏,她就不去演。记者说,他专程到乐园去采访。结果听到更为惊人的信息。当年抗日人士在隔壁杂技剧场炸日本人,恰巧被水上灯遇到,是她以男扮女装的方式,营救了抗日人士。这是乐园茶房的独眼老伯亲眼所见,因为他们是在他的茶房里换的衣服。记者对水上灯用了极其赞美的语气,说她就是中国人最美丽的良心。 水上灯看到这张报纸的时候,已是晚上。写文章的记者专程到后台送到她的手上。她深感意外,不明白陈一大何故要说这样一番话。第二天,周班主喜气洋洋告诉水上灯,汉口要看她的戏已经是一票难求了。只要挂了她的牌,票一下子就卖光。周班主说,水上灯,了不起呀,为我们上字科班争下光来了。在汉口隐居近七年,居然没有为一个日本人演过戏,好难得。也不晓得你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我们都以你为荣。好样的。我当你的班主,是我的福分。话说得令水上灯惶恐不已。 晚上谢幕的时候,送给水上灯的花篮多得戏台都放不下。有人送了一对大花篮,一个上面写着“水上灯,汉口美丽的良心”。另一写的是“水上灯,汉口高傲的气节”。水上灯顿时热泪盈眶。她哽咽着上台答谢,说撤退时,黄小合老师对她说,不要为日本人演戏。她答应了黄老师。所以,在汉口,她并没有想过要去抗日,只不过谨记老师教导而已。她的谦虚作答,更是赢得满座掌声。 这一晚,水上灯拒绝了所有宵夜的邀请,捏着那张报纸回了家。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她想,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没有陈仁厚没有张晋生没有水文没有玫瑰红没有独眼老伯甚至没有陈一大,我又怎么能过得来呢?那些个没有戏演的日子固然寂寞,但也好像没有太辛苦吧?比之林上花和黄小合老师他们流浪在外作抗日宣传所出的力以及所受的罪,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鲜花、掌声还有荣耀却全都搁在了她的身上。 这一夜,水上灯竟是没能安眠。 次日一早,女佣刚刚打扫完房间,便有人找水上灯。水上灯尚未起床。女佣在床头低语道,像是几个公家的人。水上灯吓一跳,忙嘱她待客,自己则一骨碌爬起来。草草梳洗,淡淡化妆,然后进到客厅。 两个不相识的人和一个有点面熟的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品评咖啡。水上灯说,请问阁下?那个有点面熟的人忙说,我是申报记者,姓刘。我昨天见过你。是我带他们来的。他们想要了解一下陈一大的情况。 水上灯有点诧异,说找我了解陈一大的情况?来人说,因为陈一大在狱中一直替自己叫冤,说他之所以当汉奸,是当时面对着突然冲进来的日本人,为了保护他杂耍团的几十老少,才不得已这样做。他在汉口从没有做害人的事。比方水上灯不肯为日本人演戏,他非但没有向日本人告发,而且还一直保护着她。甚至明知她家里藏有抗日分子,他不仅不揭露,还当场替他们掩护,把日本人敷衍走了,因此也保护了我们的抗日战士。我们想找你证实一下,他说的这些是否确实。 水上灯沉默着。她在想。陈一大的话固然没错,可是水文的死呢?他仗日本人的势霸占李翠呢?他带着日本人闯来我家呢?他得了五福茶园却不救水文的恶行呢?还有还有,他的徒弟曾打死我从未谋面的生父,如果不是那个死,我怎会有那么多苦难?水家又怎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劣迹斑斑,我为什么要为他作证? 想罢,水上灯淡淡一笑,说他就不提他仗着日本人的势力霸占别人家女人的事?也不提他带着日本人到我家来抓人?不是他引来日本人,我又何必逃离汉口?他大概不知道,我在寒冬腊月出逃,大病一场,几乎死在了乡下。这也是他的保护?还有,难道他没有跟你们说,正是他向日本人告密,以致五福茶园的老板水文被日本人抓去砍死的事吗?水文也是从来不肯跟日本人合作的。他是抗日战士。他的家破人亡,难道陈一大不该负责? 水上灯看着来人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水上灯想,不为别的,我这回要报的是杀父杀兄之仇。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水上灯演出完,走进化妆间,忽见李翠坐在那里。她正想说什么,李翠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只说几句话就走。而且你放心,我这是最后一次找你,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水上灯怔了怔,说你有什么事,说吧。李翠说,我要告诉你两件事,一是陈一大前天自杀了。水上灯心惊了一下,但她不想把这种吃惊感流露给李翠。她淡淡地说,是吗?这关我什么事?李翠说,关不关你的事,你问自己的心。陈一大虽然不是东西,但他的确保护过你。日本人去你那里,是他主动要跟去的,他是怕日本人对你不利。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告诉了他,你是我和水成旺的女儿。他对水成旺的死一直怀有歉意,所以,他想为你做点什么,包括他交待时说那些话。他老早说过,他要把他欠水成旺和欠你我的债一起都还在你身上。你现在当了汉口的英雄,就是他还的一份债。但你却没有为他说一个字的实话。水上灯镇定着自己,说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你被他霸占不觉得屈辱吗?你对得起我和我水家的父亲吗?难道水文的死他不需要负责吗?李翠冷笑一声,说你到底承认自己是水家的女儿了。水上灯说,那又怎么样?李翠说,好。这个我不多说。第二我要告诉你陈仁厚的消息。 水上灯浑身一震,忙说他在哪里?李翠说,他在黄梅的五祖寺。他看到了水文的死,看到了水家的亡,他无力帮忙,人却有良心,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已经削发出家了。你不要以为他会回到你的身边。 水上灯惊愕地跌坐在椅子上。 李翠说,看看你的亲人,还有朋友。沾着你就是个死,没死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是一个幽灵,你的呼吸都有毒,你来这世上,就是让身边的人都死光的。我虽然生了你,但我又怎敢留在你身边。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李翠说罢,扬长而去。丢下几近呆傻的水上灯头戴花翎,身着凤衣,脚蹬布靴,一身戏装地坐在那里。流不断线的眼泪,将油彩满是的脸庞流出两条白沟。 水上灯突然大声道,是因为我吗?难道都是因为我?那么我受苦受难的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我若是幽灵,那时候,你们又是什么?是不是魔鬼? 次日一早,水上灯辞了这几天的演出,叫了车,直奔黄梅五祖寺。天下起了雨,一路泥泞。到县城时,天已经黑透。县上人说,太晚了,没办法上山。必须明天才行,便只好找了客店住下。 次日天不亮,水上灯就醒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见到陈仁厚,她该说什么?她朝思暮想,天天盼他回来,什么样的结果她都想过了,虽然有些不敢面对,但也毕竟设想过种种可能。惟独不曾想到这条路。他若出家当了和尚,她一生从此又将如何?水上灯心乱如麻。 天刚亮,在小摊上吃了一碗面,便登车出发。行至两个多小时,颠簸得头皮发麻,方到东山脚下。 五祖寺的一天门紧靠着狭小的路边,路边野草丛生,杂树交错。汽车无法上去,水上灯便弃车徒步而行。一条漫长的青石板路,步步向上。迎面不时有樵夫从山上下来。见水上灯异样装束,便纷然用当地话问,上山还愿?水上灯便说,是呀。 步行了多久,水上灯也不知道,在她心里已经是许久了。一米宽的山道,仿佛通着天。路间不时有四方塔挡道。当水上灯终于看到了寺庙的屋顶,已近中午。 当山涧上的花桥蓦然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寺院已经近在眼边了。虽然有东山四周浓密的绿树环绕,但寺院的黄墙黑顶依然从树叶的缝隙中穿射而来。水上灯心中激荡,仿佛此去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约会,她要见一生中唯一想见的一个人。但当她正欲过花桥的廊门,却突然看到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放下着! 这三个字令水上灯心惊。恰像有人在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叫喊:放下着!而这声音传达到山间,所有的山树岩石,都发出相同的回音:放下着!放下着!放下着!水上灯的心咚咚地跳动,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袭来。她想,我要放下什么?什么东西是我必须放下的? 陈仁厚出来时,灰袍加身,头已剃度,眼睛除去深深的忧伤,还透着他满心的萎靡。一瞬间,水上灯不敢相认。曾经那个英气勃勃的陈仁厚,那个出生入死持枪杀了多少汉奸的陈仁厚,那个对她百依百顺呵护有加的陈仁厚,那个在温暖的床上搂着她要给她一生幸福的陈仁厚,便是眼前这样的一个灰头土脸、无精打采的和尚。本以为自己会扑到他身上大哭一场的水上灯,突然没有了半点的欲望。她知道,一切的梦想,都已成枉然。她甚至想伸出手,打他一个巴掌,告诉他,你是不是应该醒来? 桥这边的字,写着的是“放下着”,而过了桥,那边呢?是“莫错过”。 陈仁厚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水上灯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光,看到了他内心的颤抖。于是说,你在发抖,你在哭?陈仁厚说,不管我怎么样了,我不会跟你下山。我知你一直在报复,现在你的报复已经结束了吧?水家也没有什么可让你再报复的。你是不是可以满足了? 水上灯的心亦颤抖起来。陈仁厚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她知道,他爱着她但同时也恨着她。水上灯说,我不作解释,我只想给你讲一个故事。讲完了我就走。你当你的和尚,我做我的戏子,从此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山上有一处通天路,过了通天路,便有舍身崖。在崖上能看到周围开阔的田野。那么青绿那么秀美,人们在此舍身时,纵是在如此景色面前,也依旧断然而去。水上灯想,现在她明白那些舍身者的心情。 便是坐在这崖头,水上灯将菊妈告诉她的那个故事,从头至尾地复述了一遍。水上灯说,你知道吗?那天在大水里你遇到了我。我为什么坐在水里不想动。因为我姆妈在那个时候告诉我,她不是我的母亲,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我。而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父亲。在塔楼你看到我是怎样哭的。我不是哭我的父母,而是哭我自己。因我是被亲爹亲娘抛弃的人。我的亲娘就是李翠,她曾经被水家逼着把自己一个月的女儿送出家门,这个故事你早就知道。那个婴儿就是我。 面对这样的故事,陈仁厚呆若木鸡。 水上灯继续道,现在你清楚了?你的舅舅水成旺是我的父亲,你的翠姨是我母亲。你的表哥水文水武是我的亲哥哥。而你,是我的亲表哥。水家把我当成妖怪,抛我在外,让我受尽人世折磨。你不是一直说我报复心太重吗?你也知道我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生活。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报复他们了吧? 陈仁厚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水上灯说,生活于我,就是这样。如果我没有报复的信念支撑着,或许我早已放弃这个世界。因为这地方,没有什么可让我留恋。但是,我有了信念,我就不同。我活着是为了想看到他们比我活得更差,或者干脆让他们死去。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是我的心却痛得更加厉害。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懂我。原来还有你,现在连你也不懂了。 陈仁厚终于平静了自己。陈仁厚说,我懂了。我一直都懂你。只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毕竟水文因我而死,水家因我而亡。水家于我有恩,我对水家有罪。非但如此,与我同去刺杀叛徒的两个弟兄,也都在那次行动中被抓,他们同水文一起被砍了头。他们是陪我去的,却只有我,尚苟活在人世。我没有办法面对自己。水上灯说,有罪的人是我。是我对日本人说了谎。我要在两个人中间选一个。一个是我爱的人,一个是我恨的人。没有任何余地,我只能留下我爱的那个。我不知道这份爱是能杀人的。也不知道这个爱会让一个家破碎成零。这个罪人是我,而不是你。陈仁厚说,可最终你是为了我。因为我是你爱的那个人。因为我,别人当了替死鬼。而这个人却是我的表哥,我于心何忍。水上灯说,换了你,你又如何选择?比方在你爱的水滴和另一个人之间,有一个可能会死,你怎么选? 陈仁厚没有说话。其实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对。因为他知道,换了他,也会舍命保护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在那样的时候。其实没得选择。想来这个决定者,就是命运。 水上灯站了起来,望着崖下葱茏一片的原野,说少年的时候,支撑我的是报仇,我心里有的只是恨。后来,干爹和万叔对我的好,让我的仇恨少了许多,再后来,有了你,你比他们更知我,刻意地不让我去恨,到最后,支撑我的,甚至不再是恨,而是你的爱。一直以来,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连这个亲人也离我而去,这根支撑没有了。没有了它,我真的很想跳下这座舍身崖。陈仁厚吓了一跳,他失声叫了起来,不要!这个爱还在这里,只是……只是…… 水上灯望着他,带着无尽的苦痛,淡淡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会跳的。因为我没有了你这份爱,但有其他。林上花跟我说过,如果想死的时候,就设法给自己找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她现在是我活下去的理由。离开了我,她残废在身,无法独活。所以,我要活着,尽一份朋友之责。 下山的时候,水上灯走的是来时的山路。陈仁厚没有跟出来。再过花桥,先落眼中的是“莫错过”,走过桥去,却才是“放下着”。水上灯想,我这一生,已错过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错,已是万箭穿心,放,也是肝肠寸断。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才好呢?这个人已经融进了她的生命里,没有他,她该怎么活呢? 四 已是五月,空气本应该发热。却不料陡地一场倒春寒,让汉口气温几近冬天寒冷。物价涨得飞快。军粮征购,不过一斤五十元,而百姓购粮,却已涨到三百元一斤了。大别山里军事冲突愈来愈烈,土地荒芜,农舍已十之八九成为废墟。乡民们便成批拥进城里。奸商与接收大员勾结一起发财。收来的敌伪物质,堆放仓库,有一天,居然发现仓库的墙垣下有几个大洞,大半的物质,都由这些大洞被人盗走。警察追查了一番,不了了之。 茶园里每天都坐着一批戏子。淡季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边喝茶聊天,以等各地江湖班子前来寻人搭戏。运气好,坐上三两天,便有了归宿,运气不好,一等一个月,也不见来人。于是,一天的饭只能吃一顿,就靠茶水来抵饿了。 但像水上灯这样的大牌,却没有这个忧虑。她的戏排得很满,一周演三晚,有时还要去别的戏班搭个角。她的包银也越来越厚。只要她上台,人未出现,台下的掌声便轰天而起。而她每次谢幕,不出来反复鞠躬,戏迷根本不放过她。他们反复叫着:“水上灯!”“水上灯!”周班主的脸上天天有笑容,他已经把清芬里盐商老板的院宅买了下来。说是还要开办科班,只要带出一个像水上灯这样的名伶,就不愁汉剧一代一代红火下去。 只是水上灯的心情却始终没有愉快。她夜夜有梦。梦中常常有人向她索命。为了躲避这样的噩梦,睡觉前,她会拚命念叨五祖寺花桥上的六个字:放下着。莫错过。渐渐地,索命的人少了,但桥上的“放下着”三个字,蓦然间就会从脑海里跳出来,像石头一样,一下一下敲打着她。 日本人走了,城里依然乱哄哄的。有一天,水上灯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三德里。她悄悄地走进一个公寓。一个孩子蹦跳着出来,看见她,问道,你找谁呀?水上灯顿了一下,说这是不是张副官的家?孩子说,他是我爸。他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水上灯说,你姆妈呢?孩子说,上陈太太家洗衣服去了。你是谁呀?水上灯说,你不知道的,我是你爸爸的一个朋友。 水上灯心下黯然,她走到汉口火车站,买了一盒巧克力,又折转回去,她将巧克力送给了那孩子,看到那孩子欢天喜弛的表情,她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生活就是这样子。热闹着伤感着寂寞着疼痛着朝前走。秋天又如期而来。 立秋的那天,水上灯不上戏。她到江汉一路国货公司去买了床丝绵被。拎着这床标价十八万五千元的被子,水上灯想,这样的价格,叫穷人又怎么过?这被子是为林上花买的,冬天就要到了,她知林上花成日不动,夜里怕冷,她必须盖得更暖和一点。但凡没有戏演的时候,水上灯便在林上花那里呆着。两个孤单的人一起说说话,然后孤单就少了一点。 刚走到林上花家门口,便听到林上花的哭泣。水上灯吃了一惊,忙快步进去。林上花见水上灯哭得更响。水上灯说,怎么回事?林上花说,姆妈今天叫车给撞了。被人送到了医院,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水上灯一听便急,说送到哪家医院了?林上花说,好像是梅神父医院。水上灯说,你不要急,我马上去。回头我叫家里佣人来照顾你。林上花说,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帮我看看姆妈怎么样了。没有她,我怎么活? 水上灯拔腿便走。上了街便叫了黄包车。 林上花的母亲是被一辆汽车所撞,脑袋落地,昏迷不醒。医生说,恐怕要开颅。水上灯说,什么是开颅。医生说,就是把脑袋打开,里面可能有淤血。水上灯吓了一跳,说这我做不了主。医生说,谁能做主?水上灯叫了黄包车又往林上花家里奔。 最后还是开了颅。纵是开颅手术很成功,但半个月后,林上花的母亲还是死了。所有的丧事都是水上灯帮忙料理。她心里有着越来越多的不安以及越来越多的惶恐。 守灵的夜晚,水上灯坐在林上花母亲的棺材边,烛光和纸钱一直在她的眼边晃动,无数面孔在那微光和轻烟里显现而出。那些熟悉的面容交替变幻,他们或笑或哭或怒或怨。他们从水上灯的眼睛,进入到她的内脏,然后像一层一层的水银,覆盖在水上灯的心头,压迫着令她喘不过气来。林上花不禁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发青? 水上灯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竹简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跟林上花说了一遍。她的不安和惶恐,亦随着她的讲述,倾泻而出。 水上灯哽咽道,你知道吗?我亲妈和我养母都说,我是煞星我是幽灵我有毒,我身边的人都会因我而死。你知道吗?她们两个素不相识,却说出一样的话来。就像是真的,我看着我身边的许多人一个个死去。虽然有各样的原因,但他们都是跟我亲近的人。我很害怕,我怕你母亲这样离开也是因为我。如果真是这样,我便是罪孽滔天了。林上花说,千万不要这样想。你再把他们每一个人的死因想清楚,又有哪一个真的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们十几岁就是朋友,你看我,不是没死吗?水上灯说,可是你的腿……林上花说,这是日本人的飞机炸的。你也要硬往你身上扯?水上灯说,我不知道。我一想到那些人,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我心里堵得厉害。林上花说,别人我不管,我姆妈走跟你无关。所有的医疗费所有的丧葬费都是你付的,我要对你表达的是无尽的感谢,你怎么还会认为是你的罪孽呢? 水上灯抱着林上花哭了起来。水上灯说,你不知道,我表面上红火,可是我好厌倦这个人生,我夜夜噩梦缠身。我常常想如果死了,可能就会平静。 好久好久,林上花才说,我早跟你说过,比你更想死的人是我。我的腿一断,我就在想怎么死。可是妈妈活着,我不能死。今天妈妈走了,我又在想,我终于可以死了。但是现在,我改变了想法。我不能死。我又有了一个让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要你看着我。我都能活下来,你怎么可以死?而且你还要管我,因为没有你的帮助,一个失去双腿的人就会陷入绝境。所以,你若不想有人因你而死,就要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至少我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 水上灯望着林上花怔住了。然后她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她说,就这样吧。你也给了我一个活着的理由。我为了让你活着而活着。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林上花说,如果我先死,你再给自己找个括下去的理由,实在找不到,再去死。水上灯说,就这么说定了。 深秋了。水上灯已经唱遍武汉三镇所有的戏院。演到哪里,一大批戏迷就跟到哪里。她的生活看是喧闹,处处花团锦绣,实则却简单,天天大同小异。追逐她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但关于她的傲慢传说也随着这些追逐越传越广。 只是,水上灯的心意却越来越倦怠。她曾经无比热爱的汉剧,在她眼里业已提不起兴趣,她曾经连做梦都想追逐的荣华富贵,在她心里也变得索然无趣。白天的喧嚣令夜晚的清冷有着莫大的反差。失眠几乎每夜都在折磨着她。 有一天,她去看一个老名角,遇上她正在抽鸦片,让水上灯尝尝,水上灯便试了试。头几口,还无所谓,到最后,竟突然发现这气息让她有十分舒心之感,仿佛把堵在心里的各个结都打通了,全身血液流畅着,仿佛在体内奔跑着唱歌。那种畅快,竟是前所未有。水上灯想,原来它是这么好的东西呀,难怪玫瑰红一天也离不开它。但在她抽第二次时,便被周元坤班主撞见。周元坤上前给了她一个巴掌,厉声喝道,你想毁了自己吗?这是你能玩的吗?有多少人死在它的手上?上字科班一个红了的周上尚死于梅毒,我不想另一个红了的水上灯毁于鸦片。玫瑰红的下场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别以为你是大牌名角了,我管教不了你。只要你是我上字科班出来的人,谁动这个,多老我也得管。 这巴掌打懵了水上灯,但也瞬间打醒了她。她知道,再怎么样,也不能沾那个玩意儿。 乐园的三剧场,依然是水上灯经常出没之地。这天的晚上,她又将在此演三出折子戏。恹恹的水上灯越来越厌倦这样的生活,但是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却也不知。林上花说,你是心里有病。水上灯说,可能吧。每天夜晚,只要闭上眼睛,身后都有一大群人在追我,我跑得好累。 这天演的是《木兰从军》和《昭君出塞》。这些戏,她都烂熟于心。纵是心情阴郁,纵是倦意深深,但只一登台,一踩锣鼓点子,她便情不自禁进入戏中,随她笑随她哭随她英姿飒爽随她呼天抢地。台上的她,总是那么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人们已然习惯,只要看到她在台上,心情便振奋便愉悦。 刚演完一折,正休息着,周元坤过来说今天他要请宵夜,还说让人把林上花接出来,一起坐坐,说说小话。水上灯正回应着,突然有一花童送鲜花而来。水上灯说,是一个哥哥送给你的吗?花童说,不是,是一个戴帽子的叔叔,他让我交给你一封信。水上灯拆看信,见字便知是陈仁厚,不觉激动。 信说,亲爱的水滴: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下山了。因为我人出了尘世,心却仍在其间。自你那天下了山,我的魂也下了山,它无法安定在山间。所以我只能还俗。但是我却没有勇气面对你。我失去了享受生活的勇气。因我的眼前时时会出现那些因我而死的亲人的面孔。 今天我之活着,是别人的命换来的。所以,值此内战激烈之时,我将奔赴前线。我希望我能战死疆场,这样,对我来说,便是最好的归宿。 刚才看到了台上的你,我已满足。你依然明艳照人。只需要把我忘记,你就会获得你想要的所有幸福。永别了,水滴。就算是死了,也是爱着你的仁厚。 水上灯读罢满面泪水,她不顾戏装在身,一直跑到后台通向街上的门口。满街的路灯昏暗地亮着。眼界的尽头,一个人影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朦胧的暗夜。 水上灯觉得自己的心顷刻间破碎成沙砾。她知道她永远都修复不了它,永远都不能让它完整,永远都无法令它有正常的律动,而快乐和幸福也因之而永远远离了她。 陈仁厚走了,从此他们音讯两断。他们连面都没有见上,连手都没有拉一下,连最后告别的话语都没有说,就这样,他消失在夜晚的街路上,也消失在她的人生之中。 怀着莫大的痛苦和失落,水上灯继续演戏。余天啸说过,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即使有天大的痛,她也必须演完。 这天的水上灯,人几乎沉浸在了戏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似都与水上灯无关,完全是戏中人在笑在哭在动在舞。水上灯将二者混为了一体,台上只有戏中人,而没有演戏人。连老戏迷们都看得如痴如醉,分不清台上是水上灯在演戏,还是戏中人从剧中走了出来。 王昭君好似风筝断线没投奔, 月沉海底难得明。 花朵花朵花正开,月儿月儿月正明, 花开却被狂风打, 月明又被云遮定…… 唱到此处,水上灯有如心沉谷底。她突然顿了一下,脑中念头如闪电而过。霹雳一下,震动了她。她兀自转了个身,仿佛想要抽身离去。台侧乐队一阵恍惚,鼓点忙一阵急敲,以让水上灯回过神来。台下观众却未发现异常,以为是王昭君斯时已悲痛欲绝,背身掩面,实为情之所至。恍然的水上灯被急促的鼓点召回,她复又转身,将后面一字一顿唱完。 谢幕时,巴掌震得几乎掀顶。站在一侧的周元坤赞不绝口,说今天水上灯真是唱得太好了。谢过三次幕,巴掌仍未落下。第四次水上灯出台,鞠躬后直起腰身说,为答谢大家的盛情,今天我加唱一场。这场戏叫《宇宙锋》,小时候,我第一次看戏便是在三剧场,我看的第一部戏便是《宇宙锋》。从那天起,我就成了戏迷,然后我就开始学戏。今天我要把这出戏再唱给喜欢我的戏迷们听。 听罢这番话,戏迷们巴掌又轰天而起,纷然说今天算是赚了。周元坤倍觉奇怪。换景时,不由问道,水上灯,你怎么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啊?水上灯说,班主,就让我做一回主吧。怕往后再没机会了。 水上灯上了台,周元坤一直琢磨这句话。他想,什么叫往后再没机会了呢? 《宇宙锋》自是水上灯的拿手戏。她想都不用想,唱词便脱口而出。赵艳容的装疯弄傻几成水上灯情绪的发泄。她时而狂笑时而冷笑时而傻笑时而苦笑,满台皆是她旋转的身影。她散发碎衣,长哭当歌,令台下观众们屏气不语,连喜欢叫好的声音也似乎被她的表演所噎住。 恼得我恶生生把珠冠打乱, 不由人一阵阵咬碎牙关。 我手有兵刃要决一死战, 要把这狂徒们立斩马前。 哭一声玉皇爷不能得见,玉皇爷呀! 你不该将弟子贬凡间。 水上灯被自己的泪水噎住。再一次谢幕时,戏迷们都站了起来,他们欢呼着,叫喊着。水上灯却没有下台,她一直走到前台的边沿,深深地鞠了一躬,观众知她有话要说,便静了场。 水上灯说,谢谢大家对我的喜爱。才说一句,她便哽咽不能成声。台下观众都怔住,一时间静得连银针落地都能听到。周元坤站在台侧惊讶地望着她,对舞台管事说,她今天怎么了? 水上灯说,谢谢大家。但我已身心疲惫,无心无力继续登台。所以从今日起,我将退出舞台,永不唱戏。作此决定,实出无奈。我亦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如有伤害各位,请多多包涵。 水上灯此语一出,非但台下傻了眼,连周元坤和乐队及其他演员亦都傻了眼。静场好几分钟,方掀起海啸一般的喧哗。呼喊、质疑、哭泣,混成一团。水上灯连连鞠躬,含泪后退。她从炫目的舞台走下来,就仿佛从海上风暴中挣扎而出,整个人都虚脱了。 尾声 活在时间之下 喧哗过后是必然的沉寂。在沉寂中让内心悄悄安定。时间便是药,它以流逝的方式抚慰你,让你在不疼不痒不知不觉中慢慢恢复神志。它让紧张变得平缓,让苦痛逐渐递减。它以无处不在的方式存在,但你却从来看不到它的身影。 为逃避记者的追逐和戏迷的上门,水上灯搬到了林上花的家。她对林上花说,带上我。我要跟你一起活在时间之下。林上花只是摇头叹了叹气,却没有说什么。她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于水上灯都无益。她只是没有了腿,但水上灯却没有了魂。 日子就这样变成了静静的。两个曾经生活在戏里的女人,现在生活在庸常的日子中。她们洗净脂粉,脱下绸缎,换下高跟的鞋子,剪短了头发,着一身蓝布褂出没在陋巷中,一天又一天,竟没有人知道她们曾经是谁。 某一天,水上灯把张晋生送给她的房子,卖掉了。然后她到了三德里,又见到那个孩子。这天孩子的母亲正好在家。水上灯交给她一份存折。告诉她,这是她以前欠张晋生的钱,现在来还给他。那个女人颤抖着双手,打开存折,看到里面有如此大一笔数目,面上满是惊恐。水上灯安抚她道,收好了,把日子过好,让孩子快乐。 某一年,登记人口,水上灯告诉造名册的年轻人,自己名叫“杨水滴”。但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她已成了“杨水娣”。水上灯想,从此,水上灯没有了,杨水滴也没有了,只有了一个叫杨水娣的人。 林上花死于三年自然灾害。于饥饿中,她的腿发了炎,最后成败血症,死在医院。死前对水上灯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水上灯说,没关系,我很快就会过来陪你。林上花说,再给自己找个理由吧。水上灯说,没有了。我已经找不到理由了。 埋葬了林上花,水上灯觉得自己也应该死了。那天她走出了门,想去儿时住的屋子看一看,路过曾经的水家大门时,突然看到一个乞丐正蹲在那个门口。水上灯无意中望去,发现他竟是水武。她的心顿时怦然跳动,她走上前去,叫了一声,水武。那乞丐抬起头来,傻傻地问,你是哪个?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水上灯说,你不认识我了?小时候你在这里打过我。水武说,你这么大我怎么打你?你骗我哦。告诉你,我不是傻子。我是水武。水上灯说,你住在哪里?水武一指大门,说这是我家。爸爸不让我进去,妈妈也不让我进去,哥哥还是不让我进去。 水上灯一阵心酸又一阵恐慌。她说你想不想吃东西?水武说,想,我好饿。水上灯便将他带到一个小饭馆,为他买了一碗饭,要了一碟鱼香肉丝,又要了一碗鸡蛋汤。水武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句话也不说,几乎几分钟,所有的饭和菜都吃得精光。吃完方说,姐姐,这里的饭太好吃了。 看着他吃饭,水上灯突然有所悟。她想,这难道是天意?老天送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告诉我不能死,我还有个傻瓜哥哥,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若活着须得我的帮助。水上灯把水武带回了家。 水武睡上了干净的床,每天有饭吃,有水喝,有人叫他起床,有人叫他洗脸,有人叫他睡觉,有人叫他不要乱跑。他的肚子不再饿了,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一直管水上灯叫姐姐。水上灯说,我是妹妹。但水武依然叫她姐姐。他进了家门就再也不敢出去,他怕一出去,姐姐会像爸爸妈妈和哥哥一样,从此不让他进门。 日子很长,水上灯的积蓄在“文革”中花完了。她开始在外面找事情做。她先在缝纫厂做工作服,又去酱品厂切萝卜,在夏天里,她还去冷饮厂包装冰棒。她干过很多活儿,为自己和水武挣一点基本的生活费用。后来,她干不动了,就去卖茶叶蛋。 走到街上,几乎没有人认识她。多少年之后。她就成了街坊们嘴里的水婆婆。 现在我开始写这本书了。 动笔之前,我再去找水婆婆。我想在这本书上配一张光碟,碟中录一段汉剧,那是由水婆婆唱的。我计划就录那个《宇宙锋》。我知它是水婆婆最喜欢的剧目。 但我去的时候,水婆婆那间带着破院子的房子已经不见,一幢新的楼房正在建筑。 水婆婆呢?我问邻居。邻居说,她家那个神经病男人一死,她就跟着死了。你认识她?那个男人是她的什么人?我说,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邻居便说,啧啧,这个水婆婆还真是了不得。把她的哥哥丧事一办完,就去跟街道的领导说,明天你们派个人到我屋里来一下。结果街道里去了人,一看,她穿得干干净净地死在床上。桌上留了纸条,请街道办事处帮她把丧事办一下。还说,她没有后人,这房子就交给国家处理。 我有点难过。心想,她其实还可以为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但她却没有去找。 我问邻居,你们晓不晓得她是哪一个?邻居说,就是水婆婆呀。我说,她是当年汉口最有名的汉剧名角水上灯。邻居们便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神情。她们的惊讶是因这样一个邋遢的老太婆竟是大名角,却没有一个人知晓水上灯。 她果然被时间掩埋在了深处,连一点光亮都没有露出来。 唉,其实这世上,最是时间残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