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再起》 序 “你先走吧,我一会儿找个代驾。” “嗯,那我先走了,咱改见。” “好,改见。” 目送着出租车远去,陈凯倚在车门上,那种晕乎乎的感觉涌了上来,也切切实实的证实了他刚刚的判断,这回真的喝的有些多了。 一份算不得多大的合同,签完合同,应酬一二,更多的还是因为彼此间脾气相投,有些聊得到一起,并且感兴趣的话题,比如历史。 “明朝中后期,欧陆刚刚开始走在了军事近代化的道路上。西班牙方阵、莫里斯方阵,到了明末的时候也才发展到古斯塔夫方阵,什么墙式冲锋、排队枪毙,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从明中期的时候,按照戚继光的思路走下去,中国未必没有军事近代化的可能。” “确实如此,戚继光的兵书战法并不仅仅限于鸳鸯阵,奈何修史的文人能够看个皮毛的也就仅限于此,所以后世人一旦提及戚继光,第一反应就是鸳鸯阵,反倒是把更加核心和关键的东西忽略掉了。” “不过,依照当时的皇权以及文官、武将集团的利益来看,倭寇、北虏比之让戚继光这个武人做大,侵蚀到其他政治势力的利益,造成更大的变局而言,都是些疥疮患,蓟镇轮训自然也就必然成为了泡影。” “正是如此,就像黄仁宇先生所的那般:一项政策能否付诸实施,实施后或成或败,全靠它与所有文官的共同习惯是否相安无忧,否则伦理上的完美,仍不过是空中楼阁。” “……” “明亡甲申,当时的中国并非只有满清有机会,南明诸帝、李自成、张献忠、孙可望、甚至是李定国和郑成功也都有着或大或的机会。奈何来自阶级、来自体制等方面的诸多因素以及意外状况的频发,背叛和内讧成了主旋律,再加上满清在第一时间占据了更多的土地,抢了半个身位,自身的组织力和政策应对更加有效,才掌握了胜券。就算如此,入关后折腾了几十年才彻底剿灭以复明为宗旨的抗清武装。” “其实,南明中兴也好,李自成、张献忠、孙可望这些农民起义军改朝换代也罢,其结果无非是另一个传统王朝,仅仅是避免了被异族殖民的危害而已。唯有郑氏集团,在当时才是真正将目光投诸在海洋之上的势力。而在世界近代史上,谁拥有了海洋,谁就拥有了世界!” “……” 有着同样的爱好,越聊越痛快,酒也就自然而然的是越喝越多。到了现在,恶心、想吐之类的感觉,凭着陈凯的酒量到还未有,但是脑袋晕乎乎的,却也别想开车回家的事情了。 “喂,师傅,我就在十字路口,您多长时间能到?” 打开手机,软件指定代驾司机,陈凯拨通了电话,得到了却是什么刚才那个客户吐了他一身,现在正回家换衣服之类的托词。 “不愿意接喝酒的就不愿意接,愣那一下子,何必呢。” 手机塞进口袋,远远看去,正有一辆出租车驶来。陈凯招手示意,司机也没有因为他身上的酒气些什么,问了目的地便撂下了空车的电子牌,扬长而去。 光影、图案、沿途的光怪陆离在车窗玻璃上不断闪过。陈凯看着外间的夜景,回想着刚才那番对饮的过程中的那些疯话,着实让他怀念起了求学的年月。只可惜,理智告诉他,物是人非,已然回不到过去了。至于那个显得更加理想主义的家伙口中的那些诸如醉卧美人膝、醒掌下权之类的东西,这一夜还没过去,他就已经不由得暗自发笑了。 “哪有那么容易的。” 放下了遐思,这份合同以着他的职务只需要按照正常手续进行报备即可,不过以着那位老总事必躬亲的脾气,陈凯觉得明还是应该提上一嘴。 思虑及此,困意席卷而来,陈凯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透过车窗,窗外的景色飞速划过,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却是一面书着潮州二字的牌子,只是没看清楚潮州二字的后缀是路,还是风味,亦或是其他的什么。 第一章 求生路(上) 四仰八叉的躺在那里,身子下面焐得热热乎乎,但是受了凉的酸疼却让他浑身上下无处不是份外的难受。相较之下,昨夜的宿醉虽是尚未散去,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但却也丝毫无法将其掩盖。 “没关空调,还是忘了关窗户?” 阴冷潮湿的微风低低拂过,陈凯下意识的打了一个激灵。然则当他缓缓的睁开眼睛,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不可思议的惊诧竟直接激得他坐了起来。 “我特么这是哪啊?!” 昏暗的空,除了那一片不知是还是云的浑浊以外,再无半点儿其他。一如没有看到卧室的房顶和顶灯,四周也没有半块砖头,甚至连块儿墙皮和地板都不曾有,有的只是嫩草、老树、翠竹、以及一座座起起伏伏的山。而他刚刚躺着的地方,却正是在山之间的一条道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若不是植被尚未将其彻底占领,土色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之内,只怕这一时半刻的陈凯也没办法确定下来。 在哪,这是陈凯的第一个念头,可是没等那个“为什么会在这里”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就已经被浑身上下的一丝不挂给卡了位置——莫是手机、钱包、钥匙什么的,就连衣裳、裤子乃至是内衣**都不见了踪影,怎是一个尴尬了得。 “这特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紧张和急躁加热着身体,酒精仿佛也就着汗水从毛孔中透了出来。昏昏沉沉的那股子劲儿开始缓缓散去,陈凯捂着脑袋,渐渐的回想起了昨的事情。但在转瞬之后,却登时便如坠冰窖一般。 “狗日的,十有八九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干的好事!” 身上的物事全都不见了踪影,十有八九是在酒醉之时遭遇了抢劫。而这么个地方,看上去又远离他坐上出租车的市区,必然是要有作案工具方能成事。至于为什么连内衣**都没了,陈凯估摸着,十有八九是作案人怀着防止他过早的报案,或是降低他报案可能性的心思,才会如此。否则的话,也没有办法解释这种情况的发生。 地面上被身子焐热了,但却终究是凉,尤其是那份格外的潮湿,让陈凯份外的难受。站起身来,伸展着筋骨,四下张望,除了这条半荒废的土道,确实也再没有人造的痕迹。 “连个交通摄像头都没有,这地方得荒僻到了什么份儿上。” 事情已经发生了,陈凯渐渐的也平复了心情。首要的事情是设法自救,先要找到人帮忙,再行报警,做了笔录,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总要按部就班方可摆脱困境。至于什么后悔、愤恨、亦或是自暴自弃什么的,则完全没有必要,哪怕只是一秒钟都是在浪费时间。 想到这里,陈凯沉心定气,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又看了脚下的土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既然有路,那总能找到村镇,只要找到村镇,就能找到人! 不知道身在何处,陈凯顺着土道极目远眺,土道延伸的两个方向却都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东西,只得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去。 阴冷潮湿的风吹在身上,鸡皮疙瘩直冒,但更重要的还是关键部位连片遮羞的物事也无。走了几步,这等风吹蛋蛋凉的感觉实在让陈凯难受得不行,干脆扯了路边的一段藤蔓系在腰上,将上面最大的一片叶子挡住脐下三寸的位置。虽也挡不了什么风,但起码不至于彻底暴露在外,聊胜于无吧。 “文明人就是麻烦,想想原始社会,还不是光着屁股满处跑的。” 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于这副原始人的打扮也就暂且默认了。陈凯舒了口气,便继续向决定的方向走了下去。 土道坑坑洼洼,时不时的还会踩到些石子、木块之类的东西,没走出三四十步,陈凯就已经被咯得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到底,平日里穿着鞋,又缺乏足够的运动,脚上没有那层茧子,光靠皮肉与地面接触,若是不疼反倒是奇怪了。 “等着,等老子找到警察叔叔,调了十字路口的录像,不把你这狗日的送进去捡肥皂去,我跟你姓。” 发了句狠,陈凯缓缓的坐在地上,轻轻的揉捏着双脚,缓解着疼痛。一双眼睛却在四下张望着,不求能够一步到位的找到人,只求能够找到些可以用得上的物事也好。 片刻之后,他重新站了起来,蹑手蹑脚的凑到一棵环抱的大树旁,捡起了一块树皮,又从那老树上剥落了一块将落半落的,用路边的藤蔓绑好,一双原始人的鞋子就算是有了。“装备升级”,陈凯顺便捡了一根树枝,权当作是拐杖,步履蹒跚的向着远处走去。 色阴沉得让人感到压抑,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落下来一般。然则走了半晌,阴沉依旧是阴沉,也没有落下些什么,反倒是依旧走在土道上的陈凯却渐渐的感到了疲乏,尤其是口中干渴,五脏庙里的神仙们也开始表达疏于祭奠的不满,以至于连步伐也缓慢了起来。 陈凯估算了一下时间,一个时,两个时,还是三个时,走了多久是没办法计算了,就连看太阳的方位也因为那片密布的阴云而没了找落。不过,回头望去,醒来的地方早已消失在山间路的尽头,甚至就连用来绑右脚处树皮的藤蔓也已经断了,但却依旧看不到任何人烟。 “有一句妈卖批不得不,老子钱包里那几百块现金够不够这么远的油费啊,这特么到底是哪啊?” 扔下拐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沮丧,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都市亚健康的体格似乎已经不太能够支撑着继续走下去,总要休息一会儿,缓缓气力才好继续行进——毕竟,这应该不是真的原始社会,起码这条山间的土路,总应该会通向一处有人类活动的所在吧。 坐在地上,陈凯喘着粗气,疲惫、饥饿、干渴互相交织,浑身上下也是酸得不行,仿佛要散了架子似的。 然则,虽是看不到太阳,但吹来的微风越来越凉。不管是真的要下雨了,还是日落西山,这对于陈凯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情。眼见于此,他也只得强撑着疲乏的身体,在路边扯了一条藤蔓,将树皮重新绑好,便继续走了下去。 色愈加阴沉,不知走了多久,山间土道分出了一条岔路口。陈凯远远望去,远处依旧是看不到任何人烟,但是顺着岔路口走下去,再拐了一个弯儿,却依稀有些异样的气味传来,甚至当他真的向那里走去的时候,没过片刻便已然能够看到了山间的田埂,乃至是更远的地方,一座村子便矗立在山坳之中! “我去,总算是找到有人的地方了。” 长舒了一口大气,精神为之一振的陈凯连忙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的向那个村子走去。然则越是向那个方向走去,那股异样的味道就越是浓重,待到他临近田埂之事,已经能够模模糊糊的分辨出,那股子异样的味道似乎是蛋白质腐烂所发出的恶臭。 步子渐渐的看是缓了下来,拐棍也越握越紧,并非是源于疲惫,而是这股子味道让他莫名的紧张了起来。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但身子却总就是在不断的靠近。良久之后,陈凯已然来到了田埂的尽头,山坳村的主道已经可以看清,可是呈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切,却登时让他呆在了当场。 一眼望去,村里多是些土坯和木头、竹子搭建起来的房舍。房舍之简陋,比之电视里的那些贫困老区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有些房舍的门窗,残破的倒在门前、窗下,似是蛮力所致。 房舍分列两侧,一条脚踩出来的土道横贯其间。然而,土道上散落着的不只有破破烂烂的杂物,还有着一个个当是村民的存在横七竖八的倒在早已凝固了的红黑色之中,身上如同半日前的陈凯那般没有一件衣衫。 更重要的是,这些尸体,全部都没有了脑袋! 第二章 求生路(中) 空的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越压越低,似乎是要逆转盘古的丰功伟绩,大有与地面上的一切重新融为一体的架势。 灰蒙蒙的空,映衬着起伏的群山、村外的田埂、破败的村无不是蒙上了一层灰雾。然而,这一切呈现在陈凯的眼中,却已然不复存在,有的只是那一具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般无首的尸身,陈凯在电视剧、电影,乃至是网络上并非没有见过,但是就这么直截了当的摆在眼前,从银幕变成了亲眼所见,这份恐惧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线的,以至于当他看明白了眼前的事务,确定了那些已然成了苍蝇们的盛宴所在的一切到底是什么,便当即被惊呆了在当场。 “这是不是哪个电影、电视剧的布景啊,应该是吧。” 陈凯下意识的避开那些尸身,视线四下寻找,寻找那些能够作为这一猜测的证据。可是,任凭他将左近看了遍,却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件现代化的物事,更别是活人了。 “是拍完戏没收拾吧……” 想到这里,陈凯壮着胆子向村子走了过去。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进,腐烂的恶臭愈加浓重,其中更是开始间杂着血腥,在不知道有多少只苍蝇的嗡鸣声中,重重的撞击着他的心弦。 手上原本当做拐棍的棍子已经变成双手紧握,若护卫状,陈凯一步三颤的进入了村,很快就来到了临近村口的那具尸体的面前。 “得罪了。” 是真的,还是假的,总要试试才好。抱着这个念头,陈凯颤颤巍巍的抄起了棍子,想要捅一下,看看会有什么动静。然而没等他把棍子递过去,尸体脖颈部一条血色在扭动了两下之后,便掉落在了那片凝固的黑红之上继续那看似无谓的蠕动。看清楚了这一切,陈凯再也抑制不住那股恶心,丢下木棍便呕了起来。 “呕……” 大半日未进食水,能够呕出来的也都是胃里面的酸水。令人作呕的气味依旧在不断的向鼻孔里涌来,陈凯的那股子恶心劲儿在实在吐不出来什么过后,似乎也适应了一些。可是看着那些赤裸的尸身,再看了看他身上同样的不着片缕,难以遏制的恐惧终于将他的心防压倒。 匆匆忙忙的转过身去,没了命的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此时此刻,陈凯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字,那就是逃! 脚上绑着的树皮原本就不甚牢固,缓缓而行,还可以支撑些路程,待此刻陈凯如疯了一般的狂奔,几乎没跑几步,绑着右脚树皮的藤蔓便崩断了,连带着左脚踩在断了的藤蔓上,仅仅是这么一带,陈凯的身子便重重的扑倒在了地上。 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未有丝毫迟疑,陈凯便连滚带爬的跑向远方,甚至就连左脚上的树皮跑飞了也没有因此而停下。 土道在不远处有一个拐弯,陈凯刚刚就是从那里拐过来的。然而,慌不择路的他此时此刻已经没有拐过弯去的念头,竟一路直线的冲进了山林。 脚上的“鞋”跑飞了,拐棍更是早早就丢在了村中,可是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也早已顾不得脚上的疼痛,甚至都没有感到那份疼痛,整个人如痴如狂的奔跑在山林中,活脱脱的就像是一个被猛兽追逐的野人那般。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陈凯的脚下一软,便径直的扑倒在了地上,脱了力的身子更是让他再难以如刚才那般“一往无前”的爬起来继续狂奔。 趴在地上,刚刚的狂奔让他撕心裂肺的喘着粗气。已经跑出去太远,那股令人作呕,更加令人感到恐惧的气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泥土的清新更是在这番喘息中灌入了他身体。 仿佛是喝了解药一般,五感开始恢复,周遭的静谧,那种只有清风、落叶以及山林中的鸟的欢快鸣叫的安静,也渐渐的让陈凯的心绪的也平复下来。 “这特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到现在为止,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陈凯平日里在那座钢筋混凝土森林中所接触的极限。诡异、恐怖、更要命的是他正身在这个局中,而他却根本就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叫他如何能够不产生那般的恐惧。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陈凯静静的趴在那里,找不到答案,但还好的是,体力却在逐渐的恢复过来。 良久之后,色已然开始擦黑,陈凯抛下了那些已经找不到头绪的问题,只是看了看周遭的环境,便意识到,此时此刻,首要的还是找个栖身之所,否则这一夜会发生什么,实在难。 想清楚了这点,陈凯强强的爬了起来,转头一看,一条浅浅的溪就在他的身后,原来刚才之所以会摔倒,弄不好也是与踩在溪水流过的软泥上面的缘故。而就在他身后的溪流边上,一个泥脚印儿也恰恰证明了这点。 顾不得其他了,一吃饭还能强行忍着,没有喝水就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看到了溪,陈凯手脚并用,连忙凑到溪水前,捧起了一口便往嘴里喂。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他干脆直接就扑在溪水里,大口大口的灌着,连着喝了好几大口才恍如复生一般从溪水中拔了出来,重新躺倒在地上。 肚子里依稀有些水声在晃晃作响,陈凯缓了口气,重新站起身来,气力已经恢复了些许,就是浑身上下,不是酸疼,就是火辣辣的疼,可以是无处不疼。 栖身之所的目标再度提上来,陈凯极目远眺,扫视了一周,直到快要放弃时才依稀的看到一间茅屋式的黑影,潜藏在渐渐黑暗的环境之中。眼见于此,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向着茅屋的方向走去。所幸的是,那里竟真的是一间茅屋,只是看上去好像没人居住一般。 “有人吗?” 敲了几下竹子绑起来的房门,没有半点儿回应,也没有半点儿动静。陈凯咬了咬牙,轻轻的推开房门。 屋子没有窗户,昏暗的不像话,就着外面仅存的光亮,陈凯也确定了里面确实没人,只是让他有些奇怪的是,这里面没人是没人,但也没有家具。有的只是大门对着的墙角堆起的柴火和整段整段的竹子,中间的地面上有个用势头堆起来的火塘和一些碎石头,以及最靠里面的墙角处有一堆茅草。待他进到里面,才能看到门的那一面上还挂着两件蓑衣和一个葫芦做的瓢,仅此而已。 搜罗了一番,确实没有吃的,光有柴火,也没有打火机和火柴,连火也点不起来。陈凯拿了瓢,出了门又舀了一瓢水回来。关上了房门,慢条斯理的喝着水,力争灌个水饱,脑子里却还在琢磨着今的事情。 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么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身上的衣衫、物件一应皆无,走了大半的功夫,结果好容易找到了一个村子,看到的却是这么一副场面,直让陈凯开始怀疑他是在做梦,在做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一个寂静岭般的噩梦。 噩梦终要醒来,陈凯摘了一件蓑衣,蜷缩在茅草堆里,倚着墙角,浑身的疲乏促使着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可是,待他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两柄点钢叉正直指着他胸口,两个人影中的那个高个子更是对他大喝道:“,你是什么人?!” 第三章 求生路(下) 刚刚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就是这副场面,陈凯紧绷了一,这才缓下来一会儿的神经再度绷了起来。所幸的是,这一次或许是休息够了,更兼着真的见到人了,跑业务出身,对于与人打交道的自信心还是有的,反倒是要比刚才还要镇定了许多。 惊恐的瞪大了眼睛,陈凯的头脑却在急速运转着。屋子还是刚才的屋子,从二人之间看去,门开着,色却已经黑透了,若非是那个矮个子的一手拿着个拇指粗细,比中指略长的竹棍正冒着微微的火光的话,只怕他们三个人谁也看不清楚彼此。 然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高个子话,用的是方言,听着有些像是潮汕一带的。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衣服并不是套头的,也不是对襟的,看样子完全不是现代服饰,反倒是更有些像是短打的汉服,而他们的头发更是古代汉人的那般束发,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怪模怪样的。 “这特么到底都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陈凯今已经不知道问过他自己多少遍了。不过,这一次他是万万不敢出口的。没办法,那两把点钢叉正指着他胸口,哪怕还有一领蓑衣挡在彼此之间,他也绝不敢有半分托大。 想了想以前认识的那些带着闽南语口音的客户,大致的辨别出他们的是些什么,陈凯缓缓的将双手从蓑衣里面伸了出来,十指张开,向他们二人做了一个无害的举手动作,才缓缓道:“别误会,我就是一个过路的,太晚了找不到快捷酒店,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会儿。既然这里是二位的,我可以立刻就离开。” 闽南语,陈凯依稀能听懂一些,但叫他却是有些强人所难。既然如此,普通话派上了用场,他相信以着共和国的普及能力,这些人再怎么怪异,总也是能听得懂普通话的吧。 陈凯话音方落,二人便面露怪异的对视了一眼,随后那个一手持火的矮个子便向那高个子道:“兄长,他的好像是官话。” 官话? 陈凯的疑惑尚未冒出,岂料那高个子将其断然否定,并且以着更加严厉的强调喝道:“这厮的不是官话,是北方人的土话,去年那些降了鞑子的北佬从镇子上过境的时候,吾在远处依稀听得他们好像就是这个腔调的!” 高个子一声低喝,矮个子便是一脸的怒容,手握着的点钢叉更是直挺挺的向着陈凯抵近了不少,直接顶在了蓑衣上面,完全是一副作势要将陈凯捅一个对穿的样子。 二人的对话,其中的信息量有点儿大,再加上闽南语不太好听懂,陈凯还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如此了。 所幸的是,那个矮个子也没有继续捅下去,反倒是那个高个子在与其弟罢后,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陈凯的身上。只是这一次,他用的不再是潮汕方言,而是听起来有些像津话,但又夹杂了大量潮汕方言的大杂烩,听上去好像这人大概也就能如此了。 津话分片,市区的更接近于淮泗口音。虽这个大杂烩也好不到哪去,但起码比纯粹的潮汕方言,陈凯在分析和回答前还要经过一轮翻译的过程要来得容易一些,很快他就弄明白了这人想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我刚才了,我就是一个过路的,在山里迷了路,看见屋子里没人,以为是废屋了,就暂且栖身一夜。既然是二位的居所,那我可以立刻离开。” 重复着刚才的回答,陈凯的脑海里却满是那些诸如“官话”、“北方人的土话”以及“降了鞑子的北佬”这些用词到底是个意思。只是越想下去,就越是觉得彻骨的冰寒,以至于他接下来的回答速度,也不可避免的减慢了许多。 “某再问你一次,牛家村里发生了什么,你这厮看见了什么?” 又是一句厉声喝问,问话之人的语气中透露着的不耐烦根本不需要任何翻译。然则没等陈凯琢磨好辞,那个矮个子的弟弟便是一句“!牛家村的人是不是你杀的”的喝问,双眼中更是喷出了两行热泪出来。 话已经问到了这个份上,陈凯叹了口气,以着难以想象的缓慢速度揭开了盖在身上的那领蓑衣。二人开始看陈凯有所动,还颇有了些紧张,然则等到答案揭晓,二人剩下的只有了目瞪口呆。 “你告诉我,我这身原始人的打扮,拿什么杀村子里那几十号人?” ……………… 听得懂原始人的涵义与否不重要,只要看见陈凯的装束,自然明了。片刻之后,点钢叉已经竖在了墙边,矮个子点起了篝火,不断的往里面加柴火。高个子的则出去舀了一瓢水,将粗米和水倒进了竹筒,用叶子封好,便放在了火塘里面。 原始人的装备一出,二人也放下了防备。陈凯自称是被人打晕,醒来时衣服和财物就全都不见了。至于山坳里的那个村子,他确实路过过,还是看到了那么多尸体才吓得逃到了这里。基本上还算附和事实,至于怎么倒在了那里,他现在也没弄明白,只得编造了一个出来。 误会得以解除,陈凯才知道,原来这两兄弟姓林,哥哥叫德忠,弟弟叫德孝,是这山中的猎户,乃是看到村惨状后跟踪他留下的痕迹才找到这个山林中猎户们的临时居所的。不过出乎他意外的是,这二人并不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倒是二人的舅舅住在那里,他们此番也是奉了母命,多打了一些野物,给他们的舅舅送去,结果却目睹了这么一场惨剧。 “究竟是什么样的穷凶极恶之徒,才能干下这么丧尽良的事情,也不怕遭报应吗?” 陈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七分是发自内心,却有三分是想要借着这个话题继续来套他们的话。 果不其然,陈凯刚刚把这个话题提了起来,林德孝便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村子里的尸体都是男人的,女人应该都已经被掠走了。八成是黄冈、南洋的那些贼人做的,否则谁会知道这么偏僻的地方。” 弟弟一拳打在墙上,哥哥却摇了摇头,出言解释道:“只怕不是啊,那些贼人终究是贼,他们是不要首级记功的。以某看来,十有八九是车任重那厮。鞑子不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吗,那厮本就是红头贼出身,听把府城弄的跟个贼窝似的,杀良冒功的事情,绝对干得出来。” 车任重这个被怀疑目标到底是谁,陈凯完全想不起来,但是听到这里,他要是还不明白自身的处境,那么那个历史的爱好,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了吗?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明末清初,怪不得会有什么“官话”,怪不得普通话被认为是“北方人的土话”,更是怪不得这世上还会有“降了鞑子的北佬”这种法,单单是这句臭名昭著的话语就已经可以明一切了,剩下的无非是细节。 细节,陈凯暂且没有心思去考虑。巨大的信息量直接将陈凯砸蒙在了那里,林家兄弟接下来的对话也变得充耳不闻,脑子里剩下的只有一句“穿越了,还特么是明末清初的乱世”。除此之外,“爸妈该怎么办”、“怎么回去”之类的思绪也在不断的冲击着他的思维神经。 然而,就像是这大半日他都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样,这些问题他一样没办法有个答案,尤其是现在这副原始人的打扮,冻饿而死的可能性反倒是更大一些。 “陈兄,陈兄,你没事吧。” 关切的目光传来,陈凯苦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对林德忠道:“多谢林兄弟关心,我,嗯,在下醒来之后,很多事情已经想不起来了,刚刚有些神思恍惚,不碍事的。” “那就好。” 着,丢在火堆里的竹筒的表皮已经烤焦,林德忠将其挑了出来,用柴刀劈了一个口子,微微一敲,宛如揭开了盖子,一份香喷喷的竹筒饭便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开了第一个竹筒,林德忠又开了一个,将两份竹筒饭分别放在了陈凯和他的弟弟面前,又坐在那里等待着另一个竹筒的表皮烧焦。 香喷喷的竹筒饭勾起了陈凯的饥肠辘辘,可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心思已经被占满了,却也不似林德孝那般,直接撅了跟树枝,就拿起竹筒吃饭,更加没办法如其那般恶狠狠的,仿佛是这竹筒饭是杀舅仇人一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陈兄,不合口味吗?” “没有,味道很好,只是在下图遭变故,有些心绪不宁罢了。” 到这里,陈凯由衷的叹了口气,继而站起身来,学着电视剧里的模样,拱手便是一礼鞠了下来。 “在下山西承宣布政使司童生陈凯,南下访友,路遇匪人,落难至此。承蒙贤伯仲搭救赠饭之恩,铭感五内,日后但有发迹之日,必当厚报。若违此誓,诛地灭!” 一个躬鞠了下来,再起身,林德孝已然瞪大了眼睛和嘴巴,粗米饭粒不住的从他的口中掉落;就连他的兄长也好不到哪去,同样的一副不可置信,去挑已经烧焦了的竹筒的柴刀也始终在火中与竹筒一起炙烤。 直到转瞬之后,随着一声尖叫,林德忠仓皇的丢下了柴刀,进而连忙用柴火将烧得发烫的柴刀和已经快要爆开的竹筒饭挑了出来。随即站起身来,连忙还了陈凯一礼。 “陈兄,啊,不,陈先生原来是读书人,刚刚实在冒犯了。” “在下少年开蒙,读过圣贤书,但却没能考上功名,实在丢尽了先父和家师的颜面。二位对在下有恩在先,冒犯什么的话就不要再提了,此间没有外人,兄弟相称即可,太多的繁文缛节也是无益。” “这如何当得,这如何当得。” 林德忠语无伦次,林德孝的那口竹筒饭也喷了出来,连忙捂着嘴,强咽了下去,却依旧是满眼的不可置信,但其中却多了份崇敬和惶恐,无不看在陈凯的眼中。眼见于此,陈凯挑了一根烧着的柴火,敲灭了火,便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 “喏,这就是林德孝三个字。” 罢,陈凯又写起了林德忠的名字:“贤伯仲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乃是圣人的忠孝仁义中的前两个字。名字取得是极好的,越是这等乱世,我辈就更要依照圣人的教诲,讲求忠孝仁义,世间方有恢复大治的可能。” 话音方落,字已写成,林家兄弟看着地上的名字,不住的咽了口唾沫,看向陈凯的目光也再无怀疑。 接下来,林德忠连忙从猎物所得中挑了一只野鸡,开始收拾起来,是要给陈凯尝尝这山林中的野味。而他的弟弟更是一边帮着兄长打下手,一边与陈凯攀谈起来,当看到陈凯的竹筒饭前没有筷子的时候,立刻便寻了一根树枝,在衣服上来回来去的擦着,直到确定干净了,才一撅两半儿,双手递送到陈凯面前。 “谢谢。” 是的,先要设法活下去,在这个尸山血海的残明末世。 第四章 意如何(上) 知识崇拜,再加上权力崇拜。 且不知识、见识以及阅历,单单是科举,举人、进士,尤其是后者便可以做官,官与民便是壤之别。即便没能考中举人、进士,一个生员也可以与县太爷这等“百里侯”坐而论道,岂是寻常人能够企及的。 再者了,士大夫之间处于阶级利益的同气连枝,一句话往往就能够决定一户普通人家的命运,甚至如江浙的复社更是到了干涉地方行政的地步,于普通百姓就更是难以想象的了。 放在今时今日,明清双方都在拉拢士心,科举考试,即便是童生、秀才都可以直接授官。甚至不别的,只明末清初的记载,读书人被杀的比例也远远于寻常百姓,当是个安全一些的身份。 而站在林家兄弟的角度来看,能够在一个读书人落难时相助,虽并不一定能够获益,但也总有机会借此改变命运,这项投资的收益率实在惊人。更何况,据当年郑芝龙受抚之前与福建明军大大出手的时候,也干过给路遇的读书人赠送赶考的盘缠的事情。那等海上霸主尚且如此,他们这般,也是无可厚非。 一手反客为主,陈凯实现了从不速之客到贵客的转变。有了这层关系,林家兄弟愈加的恭敬起来,也愈加的拘谨起来,倒是陈凯,在稍微显示了“身份”之后,便完全是一副不拘节的架势,很是赢得了兄弟二人的好感。除了这身原始人的造型有些别扭以外,总体上气氛还很是融洽的。 “陈先生若是不嫌弃,暂且穿上我二人的衣衫。” “就是就是,读书人的体面还是要的啊。” 兄弟二人着就开始脱衣服,倒是林德孝的这句话惹了他哥哥瞪了一眼,而后者则吐了下舌头,满脸的无辜,甚是有意思。 “这怎么可以,贤伯仲一饭之恩未报,若是害得贤伯仲受了凉,在下实在于心不忍,不可,不可。” 陈凯推托,弟弟有些犹豫,而哥哥却已然把衣衫脱了下来,直接罩在了陈凯的身上。眼见于此,林德孝也连忙把裤子脱下来,什么也要递在陈凯的手上。 “陈先生还是穿上吧,先生是读书人,不比我二人常在山林中打猎,粗生粗养的,不怕凉的。” “就是,就是。” 原始人的打扮也确实让陈凯有够别扭,以至于这半他对那领蓑衣很是产生了些感情。不过这幅打扮毕竟不能长久,总要换上些正常些的服饰。只是诚惠于新社会的营养摄入,林家兄弟的衣服穿在身上,分明是了一号。 “那就多谢贤伯仲了。”罢,陈凯便是一礼,倒是引得二人对他的拘礼的些许不满。 再度坐定,收拾过的野鸡也烤得让人食指大动。三人就着竹筒饭,便开始稀里哗啦的吃了起来,饶是陈凯不断的谦让,那只鸡他也吃了将近一半,其他的则大多是被他推给了林德孝,否则弄不好这只烤野鸡都要被他消灭了。 除了昨的那顿酒,还是喝得多、吃得少,陈凯将近是一一夜未进食了,早已是饿得发慌。此刻风卷残云,肚子里有了食物,心也安下了许多。不过现在却并不是一饱、一倒儿的时候,想要活下去,还需要做更多的事情。 “刚刚听贤伯仲起的那个车任重,到底是何许人也?” 山坳村的凶手很可能是这个车任重的手下,陈凯到此事,那两兄弟先是一愣,随即便是两声叹息合而为一。 “不瞒陈先生,那车任重本是红头贼,在咱们潮州无恶不作。后来受了抚,出任总兵官,把府城弄得那是一个乌烟瘴气。等到去年鞑子兵从福建杀过来,那厮就降了鞑子,照旧做那总兵官。在下猜测是此人,主要还是那厮前些时日派兵占了分水关,这里离分水关又算不得太远……” 潮州? 去年鞑子兵从福建杀过来? 这两个信息点比起什么红头贼、什么潮州总兵可更加让陈凯关注。果然这里是潮州,怪不得这兄弟二人是潮汕方言的。至于去年…… “去年鞑子兵从福建杀进广东,是故兴平伯高杰的部将,原徐州镇总兵官,现任鞑子广东提督的李成栋领兵的?” 清军从福建进入广东,依着陈凯的记忆,好像有名的也就是李成栋席卷广东,灭了绍武朝廷的那次。 对于清军而言,比之广东,福建面对的军事压力一点儿也不,历来都是浙江清军援闽,从未听过福建清军援粤的。更何况,以着满清的划分,福建和浙江是同一个总督辖区,而广东则是和广西一起的。 陈凯问及,林德忠皱着眉头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道:“这个在下不太清楚,在下只记得当时去镇上卖皮子,结果路上碰上了鞑子兵,在下就躲在了镇子不远处的山上,看着他们一路烧杀抢掠。至于旗子,倒是看见过,可在下不认识字。” 文盲,这是个大问题,而且还是个普遍性的问题,陈凯刚刚还诚惠于此,这才没过去十分钟他就吃亏在这上面了,也算是道好还。此时此刻,虽然陈凯估摸着大抵当是李成栋,但也总是需要得到切实可信的消息方能根据记忆中的那段历史做出判断。 然而,就在两个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没有发声的林德孝却突然间眼前一亮:“应该是那个李什么栋的,兄长,你还记得吗,过年时董大哥回来,不是跟大伙过那厮好像是姓李的吗?” 林德孝猛的想起了些什么,陈凯当即便是为之一振,然而林德忠听了前半句时还好,到了最后却是脸色一变,狠狠的瞪了他弟弟一眼。 “林兄弟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权当在下没有问过就是了。” “没有,没有什么隐的。” 陈凯如此,林德忠连忙摆手否认。只是真的及,却还是先叹了口气,才道:“不瞒陈先生,舍弟所的那个董兄弟,如今是跟着万家兄弟讨生活。这万家兄弟几年前在福建聚众,盘踞一方,但是到底却终究是贼,在下实在是怕污了陈先生的尊耳。” “原来如此。” 所谓万家兄弟,其实并非姓万,乃是十八人聚义,取万众一心的彩头,才会以万为姓。为首的叫做万礼,原本姓张,是一富商的养子。后来万家兄弟聚众于福建漳州府乌山西坡九甲社的长林寺,这些年反抗官府,抗征抗捐,惩办乡绅,劫富济贫,有两千余人之众。 这些人,白了就是一群农民起义军。而陈凯在林德忠的眼里却是读书人,未来的官儿,他们与匪人结交,唯恐会引得陈凯不满。 “……其实董兄弟前来,是拉我等同村之人一起上山杀鞑子的。”林德忠下意识的看了看陈凯的头发,才将这句话了出口。 这一幕,陈凯看在眼中,更加让他感叹的是,当林德忠提及万家兄弟的时候,兄弟二人的面上居然还有着仰慕、崇拜的色彩,尤其是林德孝,甚至颇有以此为荣的架势。 林德忠害怕陈凯这个“预备役”的官儿不满,可是陈凯首先就知道他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童生,自然也不会有阶级立场的自觉。更何况,不提什么官匪一家的话,只那句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放在劳苦大众的角度上,有时候,官还特么的还不如贼呢。 万礼,这个名字陈凯依稀的觉得有些熟悉,但他却也并没在意。此间既然确定了去年是李成栋的人马杀入广东,那么去年应该就是隆武二年,而今年就应该是隆武三年。当然,也许应该是永历元年,或者是顺治四年。 “公元1644年,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自挂煤山的那株歪脖树上,明王朝在北方的统治土崩瓦解。同年,一片石之战,李自成兵败,退出北京,清军入关,明廷在南方拥立福王即位,是为弘光。” “公元1645年,弘光元年,南明奉行借虏平贼的国策,清军先逐李自成,后下江南,不战而取南京,弘光朝覆灭。同年,清廷厉行剃发易服,本已传檄而定的南方将帅官吏士绅们愤而起兵反清,先后拥立了鲁王监国和唐藩的隆武帝,以此为正统对抗清廷。” “公元1646年,隆武二年,清军突破钱塘江防线,鲁监国朝廷退入海上。同年,隆武朝权臣郑芝龙降清,隆武朝覆灭,隆武皇帝殉国。” “公元1647年,永历元年,清廷已经占据了包括整个北方以及大半个南方的中国。广东,正是00多年前满清与南明反复争夺的所在。” “够要命的!” 话题依旧在继续,不过源于林家兄弟的身份地位,陈凯能获取的信息就要少上太多。直到良久之后,陈凯才咬了咬牙道:“明,还需要贤伯仲帮在下一个忙。如果能够见到在下的一个朋友的话,当会有十两银子作为向导和护送的报酬。” 第五章 意如何(下) 古人睡得早,尤其是这些乡下的普通百姓,为了避免点灯耗油的额外挑费,基本上除了啪啪啪以外也没什么其他的夜生活了。 没聊多会儿,林家兄弟就显得有些困了,就连陈凯,奔波了一,眼皮也开始打架,干脆就躺在稻草上呼呼大睡起来。到了第二一早,陈凯幽幽转醒,林德孝在准备饭食,而他的哥哥却并不在屋内。片刻之后,饭食准备好了,林德忠也回来了,不过这次却带了一双新草鞋回来,递在了陈凯的手上。 “乡下手艺,陈先生不要笑话。” 看样子应该是新编的,有些粗疏,当也是一早就起来忙了有些时间才编出来的。陈凯起身致谢,林德忠却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在下自知痴长几岁,敢问贤伯仲贵庚几许?” 昨那一晚上,陈凯一直称呼其为林兄弟和林弟,因为这二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左右的样子,比起他这样毕业后在社会上打拼了几年的,肯定是要的,只是具体多少却不得而知。 “贵庚不敢,舍弟今年十五,在下痴长两岁。” 两个未成年的半大子,陈凯下意识的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尤其是一想到在这个时代的独立生存能力,他居然完全无法与其相比,饶是他的脸皮向来不薄,也着实有些不好意思了。 林家兄弟的父亲中年得子,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原本日子不富裕,但也勉强能吃得饱。然而前些年服徭役,却把腿给摔断了,再加上他们家本就是村中户,没有宗族庇护,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古人成家立业更早是一回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一回事,这几年也承蒙了同样清贫的舅舅偶尔接济,否则这一家子的日子只会更苦。正因为如此,其母才会嘱咐二人猎物打得多的时候,去给逢年过节也不一定能吃到回肉的舅舅家送去一些。亦是因为这般,兄弟二人对于他们的舅舅的死,自然也是愤恨不已。 吃了些东西,三人便回到了山坳村。村子里被洗劫一空,单看尸首都被扒光了衣服,他们也没打算能够找到些什么能用的东西。 他们这次过来,便是为了掩埋尸体的。奈何没有工具,只得用瓦片、用木棍、用缺了口的破碗、用片开的竹子来一点点的挖掘,若非是陈凯一力要求参与挖掘工作,埋葬尸体的大坑莫是中午了,只怕是再过一两个时辰也未必能挖出来。 挖完坑,筋疲力尽的三人只是缓了口气,兄弟二人便做了一个简易担架去抬尸首,陈凯则蘸着林德忠在路上抓的一只兔子放在破碗里的血,在一块木板上写字。 这项工作比之刚才是要简单得多,只是尸体腐烂,却还是费了些时间。良久之后,尸体掩埋完毕,陈凯将木板插在了坟冢前。 牛家村遇难者二十九人之共冢! 脑袋没了,尸体也有不同程度的腐烂,已经分辨不出到底谁是谁了。更别,林家兄弟本也不是这个村子的,除了他们的舅舅和表哥以外,也不太有什么能够一眼认出的数人,就更加无从得知他们的姓名了。 那只不幸的兔子以及林家兄弟原本准备送给他们的舅舅的野物成了祭品,祭奠过后,三人便离开了村子,走向陈凯来时的那条土道。 有了向导,陈凯才知道原来按照他来时的反方向走下去便是海边的一个渔村。那里是陈凯在昨夜计划好了要去的地方,因为那里应该能够找到船,而海的对面,大抵不到二十海里的地方有一座岛屿,岛上有一个他想见的人——以着现阶段的条件,只有设法见到这个人,活下去的希望才会更大一些。 三人启程出发,很快就来到了那个岔路口。陈凯对目标有了底,便踏上了原路返回的道路。只是没走两步,转头看去,却发现林德忠正蹲在岔路口,细细的观察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林兄弟,怎么了?” 陈凯走到近前,顺着林德忠手指的方向,很快便明白了其人刚刚一直在观察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那是一条车辙子印,看样子已经很浅了,大抵有几的时间了。但是,或许是因为车上载着的东西不轻,再加上这条山路本也没有多少人来往,所以印记到现在也还没被掩盖。车辙子印的周遭,还有一些脚印,不过大多已经浅的难以看清了。不过,继续走下去,不远处有几个脚印大抵是先前沾了水迹,踩出了泥印子,所以能够比较清楚看出来大和轮廓。 “应该是女人的。” 平均而论,女性的体型比男性是要的,陈凯比了比他的脚丫子,那几个脚印确是要比他的稍一些,但也没有到成年与孩童之间那么大的差异出来。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是分水关。” 到此处,林德忠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愤怒与仇恨从紧咬的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的蹦了出来:“应该就是车任重那个狗贼的部下做下的冤孽!” 车任重是清廷任命的潮州总兵,麾下怎么也有两三千的战兵。确认了凶手,可是林家兄弟也自知他们实在没有那个能力为舅舅一家报仇雪恨,以至于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他们兄弟二人始终是沉默不语,气氛甚是压抑。 踏上了前往海边的路,穿着新的草鞋,肚子里也有食物,身上更是带着水,有了充足的准备,陈凯的速度远胜于昨。待到了傍晚时分,他们就已经匆匆赶到了林德忠描述的那座渔村。 和山坳村一样,渔村里也是空无一人,不过却没有看到尸体,也没有血迹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更像是被迁走了的。 三人在村子里休息了一夜,深夜的时候还下了一场暴雨。再醒来,阴云散去,村外的海面上,果然有船只在游曳,看上去似乎是在巡视,也好像是在操练。 “那船上的士兵应该就是南澳副总兵的部下了,我们过去打个招呼,是时候见见那位伯爷了。” 第六章 效马骨(一) 暴雨过后,阴霾散尽,晴空万里,棉花糖似的云朵点缀其间。空之下,一艘约莫载着十来个人的船踏着湛蓝色的涟漪,向着海一线那隐隐约约的深色航行而去。 远处的深色在视线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也愈加的清晰。从登上这艘船开始,甚至是在海滩上的时候,根据近大远的透视现象,陈凯就已然猜到了那应该是一座岛屿的存在。只不过,那里却并非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地,至少不全是。 “陈先生,那里就是猎屿,过了猎屿就是南澳岛了。” “多谢。” 船上不便起身,陈凯面露微笑,拱手一礼。倒是那兵陡然一惊,连忙回了一礼,面上亦是洋溢着激动的神色。倒是林家兄弟在这一群士兵中间,显得拘束得无以复加,看样子精神压力很是不。 行过了礼,陈凯继续遥望远处的岛,心中的感慨却是油然而生。假冒个读书人的身份,确是得到了便利。不过嘛,像这些士卒如此,载着未确定身份之人去见主帅,不仅未有蒙上耳目,还做起了不要钱的导游,为首的军官也没有任何反应,却也是让陈凯对这支新建之军大开了眼界。 船径直的向着西南方向航行,远处的猎屿也愈加清晰的呈现在了陈凯的面前。猎屿形似牛腿,是故又称做是牛腿屿。此岛之上,明时修建有铳城、炮台和烽火台,以为海防。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陈凯也注意到了岛上的那些非自然雕琢而成的建筑。 铳城分为三部分——上座、下座以及瞭望台,乃是启三年时由当时的南澳副总兵黎国炳负责修建。诚如近海台地上的下座铳城的猎屿铳城碑记上所写的那般,“猎屿铳城之筑,备红夷也”,正是由于西方殖民者进入中国海,导致明朝海防压力加重所致。 海上看得不甚清楚,陈凯也不打算过分的关注那些军事设施,以免遭人忌讳。仅仅是扫了一眼,就开始闭目养神,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 船绕过猎屿,顺着白沙湾一路向南,便径直的驶向远处镇子旁的港口。上了南澳岛,军官与守港的军官解释一二,便让林家兄弟在港口等候,而是由那个守港的军官派了一个什长带兵护送陈凯前往总镇府。 总镇府在深澳镇中,万历三年,明廷在此修建一城,名曰南澳。距今不过只有七十二年的历史,据城中尚有作为城池修建见证的高寿之人。不过,在此建城、设镇的原因,却不似猎屿上的铳城那般,而是由于此处多年来常为倭寇、海盗所据,嘉靖年间的大海盗吴平就曾以此岛为基地骚扰沿海,还是俞龙戚虎统领水陆大军夹攻才将其拿下的。 当年修建这座城池,由于工程巨大,首任南澳副总兵白翰纪积劳成疾而卒,是故南澳城也称“白城”,以为纪念,后来还是继任的副总兵晏继芳完成了城池和总镇府的修建工作。 这其中,白翰纪曾是俞大猷的部将,晏继芳则是戚家军的成员。俞龙戚虎扫平了倭寇、剪除了大海盗吴平,虽然他们离开了此地,被明廷派遣到更需要他们的地方,但是他们的部将却依旧镇守着这座闽粤要冲的岛屿。而现在,这里则已经变成了明廷在东南沿海屈指可数的占领区之一,以及汉家江山复兴的一个起点。 修建完成的南澳城,正是呈现在陈凯面前的那座,后世因地震崩塌以及建设盐场,城池方不复存于后世。不过此时此刻,《南澳志》中记载的那座“坐南朝北,高二丈二尺,厚五尺,围五百丈,面宽七尺,皆甃以石,壕深八尺”的海上城池正立于此处,守卫着祖国的海疆。 陈凯跟着军官一路而行,进了南澳城的城门,没过多一会儿就来到了城内的总镇府。这座总镇府始建于开始兴建南澳城的次年,迄今也有七十一年的历史了。 由远及近,灰瓦红墙的总镇府门前,一对石狮子翘首回望。大门上的牌匾处,分明写着“招讨大将军行辕”这七个大字,而非是原本的“闽粤南澳总镇府”。然则其中蕴含着的庄严肃穆,却要更胜千百倍。 大门外,士卒持兵矗立,比之送他们上岛那些士卒,素质上要强上许多。什长上前与守门军官解释分明,后者便进了大门。决定面试第一印象的关键时刻即将到来,陈凯目不斜视,也不与旁人多言,便静静的站在大门外,等到着准许入内的消息。 片刻之后,守门军官亲自将自侧门陈凯请了进去。二人一路直行,无有阻碍的穿过了数道哨卡,便来到了总镇府的“司令部”——虎节堂。 拾阶而上,直到虎节堂门前,陈凯停下脚步,由那军官入内禀报的功夫,整理了一下衣衫。待到后命,才跨入了大门。 步入其间,迎面便是一张猛虎下山图,夺目非常。待抬首,图上则是一面书着“东南砥柱”的匾额。 然则匾额之下,主帅的座位上却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身穿蟒袍玉带,相貌堂堂,眉宇间更是英气逼人,只是看上去内里似乎还夹杂了些许书卷气,想来当曾是个接触实务不久的读书人。不过其人目光炯炯,当是心志坚定之辈,只是面上的稚嫩却与画上猛虎、与那副牌匾所述显得分外的不协。 通报过后,军官便退身离开了虎节堂,顺手还将大门关上。此时此刻,虎节堂之中,抛开陈凯和那年轻人,两侧的座位上还分别坐着两个同样穿着蟒袍玉带的中年武将,大抵四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身份亦是不低。 大门关闭,光线为之一暗,陈凯恍然间想起了林冲故事,心头下意识的一颤。但是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的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对那年轻人行礼道:“学生,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大同府童生陈凯,拜见国姓爷。” 第七章 效马骨(二) 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成功! 去岁,隆武二年,被隆武朝廷依为泰山的郑芝龙降清,隆武皇帝殉国于福建汀州,清军席卷闽粤大地。 郑芝龙降清后,清军背信弃义的掠其北上,同时攻陷了郑家的老巢安平镇,郑成功之母死于此役。郑成功随后赶到,收敛母尸,于孔子文庙前焚儒巾、襕衫,誓要与清军决一死战。接下来,郑成功带着九十余个忠心耿耿的部下乘船南下,从郑芝龙的旧部陈豹手中接手了南澳协的部队,并且在南澳总镇府门前宣布起兵反清,打出的便是这样的一副满怀着负罪感的旗号。 而坐在上首的那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正是那位在东南沿海抗击满清民族压迫十数年和从荷兰殖民者手中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国姓爷郑成功! 理论上,郑成功现在并不姓郑,隆武皇帝赐之以国姓,朝野内外便以国姓或是国姓爷相称。陈凯在网上看过一些讲解古代礼仪的文章和视频,此间行礼如仪,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漏来。更何况,郑成功也没打算挑些什么,见陈凯行礼完毕,便道了一句“免礼”,要陈凯站起来回话。 “敢问先生何时过的府试?” “学生不曾考过府试。” “敢问先生何时过的县试?” “学生亦不曾考过县试。” 明清科举,想要得到秀才的身份,先要过县试,再过府试,最后通过了院试方可达成。没过院试的,并非秀才的,皆是童生。如陈凯回答那样就更是连科举考试都没有参加过的,有些人甚至连童生的身份都不会认同。 郑成功出言问及,陈凯面不改色的做出的回答,毫不在意他的“半文盲”身份,着实让郑成功眉头一皱,似是还有些许失望间杂其间。 这一切,陈凯看得清楚,但是他更加清楚的还是,南安石井郑家世代与大海打交道,到了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更是垄断闽粤沿海贸易的大海商和大海盗。然则,这样的家庭出身,郑成功却考过科举、中过秀才、入过南京国子监、还是东南文宗领袖钱谦益的弟子。 换言之,读没读过圣贤书,会不会八股文,郑成功根本就用不着再找什么幕僚来试探,他自己就是读书人,三言两语之间就能探明白陈凯的底细。既然在这上面撒谎连过关的可能性都没有哪怕一丁点儿,那么还不如示之以坦诚,哪怕会让其感到失望,也总好过被当做细作要强吧。 失望之色一闪即逝,读书人之间的论资排辈过后,郑成功便出言问道:“先生既是山西人,敢问是如何来到这闽粤交界之地的呢?” 郑成功的问题看似很简单,但事实上却是试探的最重要一环——古代没有铁路、没有高速公路、更没有飞机,寻常人一辈子的生活范围大多是家乡的百里之内而已。是不是真的从山西那么老远的地方赶来,只要随便问问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便可以轻而易举的辨别出来。 “回国姓爷的话,学生去岁在家乡风闻先帝即位,早年间曾听先父提及过先帝在藩时曾举兵勤王,亦曾与流寇交锋,当是有为之主,遂决定南下投效。” 陈凯所指先帝不是别人,正是赐郑成功以国姓的隆武皇帝。崇祯年间,清军破口,隆武曾举兵勤王,没碰上清军,回返封地的时候倒是与农民军打过几仗,互有胜负。因为这件事情还曾犯了崇祯的忌讳,被贬为庶民,圈禁在凤阳,郑成功自是不可能不知。而唐藩的封地就在河南,距离山西不算太远,对隆武有好感,风闻隆武称帝前来投效,就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动机。 听到这里,郑成功不由得点了点头。眼见于此,陈凯便再接再厉道:“学生家中是太原府的商贾出身,出了大同府,学生一路向南,而后乘船入运河南下,到了杭州,打听清楚路线了便转道浙江。直至抵达衢州,才听了先帝已然殉国的消息。然则圣人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学生思虑及此,决定继续南下。待到学生抵达泉州时,听闻先帝以驸马之礼待国姓爷,国姓爷报之以忠诚,特此决定前来投效军前。” 商贾出身,对于路途就会比寻常人更加有机会了解;一路乘船,沿途的所见所闻就可以含糊其辞。 下定决心之时,陈凯将这些事情早已盘算得清楚,来的路上更是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盘算清楚,此间借助于隆武帝在郑成功身上的影响力来建立心理上的联系,服力就会得到大幅度的增加。 陈凯一语罢,便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郑成功的回应。相较于陈凯的镇定自若,郑成功神色却显得有些复杂,但却也没有显露过甚,而是在与那两个中年武将稍加对视了一眼后,表露了对陈凯这一路所见所闻的关注。 “学生一路匆匆而来,所见不过是管中窥豹,未能得其全貌。既然国姓爷有兴趣听上一听,那学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凯的态度甚佳,郑成功也报之以鼓励性的回应。可也就在这时,郑成功的身子还是不免的前探了一二。 “崇祯十七年,闯贼过境,待虏师入关,闯贼撤回陕西,姜镶、唐通、陈永福等降闯之徒复降虏师,而虏廷更遣人招降山西各地,山西一省在那年城头变幻大王旗。这几年,虏廷官员在山西横征暴敛,虏师更是劫掠过甚,称得上是一个无恶不作。” 山西的情况陈凯知之不多,干脆也不做多言。但教科书以及他当初读过的一些文章里,却很清楚的记载着更加能够吸引郑成功等人注意力的内容。 “学生一路向东,抵达借运河之利南下。然则畿辅之地,面目疮痍。虏廷在北直隶跑马圈地,将划入其间的土地整片整片的划给各旗,当地及周边百姓更是以投充之法拘入旗庄,贬为旗奴、包衣,肆意打杀虐待。百姓不堪其辱,大批逃亡,虏廷又设逃人之法,厉行抓捕,牵连甚众……” 圈地、投充、逃人,再加上剃发、易服、以及尚未开始执行的迁界禁海,清初诸般恶法,可以是每一笔每一划都是蘸着动辄数万、数十万,乃至是上百万人的鲜血写出来的。相比屠城那般一刀切式的伤害,这些恶法对华夏文明造成的持续性杀害并不是那么显眼,但却一点儿也不逊色于前者。 偏居东南的福建,郑成功对于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但是局限于这个时代的通讯水平,详情上也是知之甚少,甚至很难讲这些概念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对满清殖民统治的形象化理解。而在这一点上,透过历史,陈凯却能够看得更加清晰,放在郑成功的眼中,也就自然而然的理解为曾经真的身处其间。 “学生途径沧州之时,也曾见有逃人被捕,连带着窝藏之人亦要处死,妻子家产抄没。”到这里,陈凯顿了一顿,继而言道:“这一路行来,到处是残垣断壁,可谓是满目疮痍。尤其是扬州,曾记得前人有诗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只可惜那份繁花似锦大抵几十年也未必能够恢复得了了。” “哎。” 一声叹息,随即便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陈凯如此,郑成功亦是联想起了数月前安平镇上的血火,由衷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陈先生既是读书人,怎生这副打扮?” 打扮? 陈凯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衫,不光是了一号,而且也都是寻常百姓所穿的短打,而非明末儒生所习惯性穿着的士子襕衫或是道袍,确实有些怪异。 眼见于此,陈凯也是不由得苦笑道:“回国姓爷的话,学生数日前路遇劫匪,许是看在学生是读书人的份上,未要了学生的性命。但是身上的衣衫、财物却被一扫而空,就连这套衣衫还是得自送学生来此的那两位义士之手的呢。” 明军崩溃、清军席卷闽粤大地,主要的府县城池自然是在清军之手,乡间则更多是结寨自保的百姓和杀人越货的盗匪。陈凯所言,并非没有可能,再加上此前的回答,郑成功便没有继续在类似的问题上做过多纠缠。 “郑三,给陈先生准备两套襕衫。” 郑成功一声令下,大门外的一个管家似的人物便连忙走了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凯的身高体型,才领命而去。 “谢国姓爷。” 有了这道命令,陈凯心中不由得一松。然而这一下子却也是转瞬即逝,紧接着他便拱手一礼,继而向郑成功言道:“学生冒昧,敢问国姓爷可否借学生十两银子?” 第八章 效马骨(三) 刚刚得了两套衣服便立刻向郑成功借钱,还是承平时一个士卒半年的本色和折色,而且还是没有克扣过的。陈凯此言既出,虽也并不多,但却还是让郑成功以及那两个中年武将听了个一愣。 “可以。” 郑成功一口应允了下来,随即换了个姿势,将身体重新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继而面带不解的问道:“陈先生若是方便,可否告知本伯以用处?” “不瞒国姓爷,学生曾许诺护送学生来此的那两位义士以十两银子的酬劳,此间既然已经抵达南澳,自当兑现诺言。” 此前许诺林家兄弟的酬劳当然不能因为面试初步成功而遗忘,陈凯理所当然的出这话,郑成功也理所当然的表示了肯定,并且对陈凯信守约定的行为表示了赞赏,但是转瞬之后,却立刻又提到了另一个看上去让他颇有些感兴趣的话题。 “既然报之以酬劳,陈先生又为何以义士来称呼那二人?” 郑成功话音出口,便紧紧的盯住了陈凯的一举一动。这一次,陈凯也没有立刻回答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本就是他没有想到过的,而且这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其实一点儿也不比那些试探来得简单,便是陈凯也不得不稍加思索,才敢做出回答。 “回国姓爷的话,学生记得,周时,鲁国曾有一法,是鲁国人在外为奴,能够将其赎回者便可以从国库里报销赎金。一次,子贡赎人回国,却不取报效之赎金,圣人闻之,言: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陈先生的可是子贡赎人的典故?” “国姓爷博学,正是如此。” 肯定了郑成功的判断,陈凯继而道:“子贡赎人、子路受牛,圣人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但核心的思想却是一致的。同样的道理,学生以为,信守承诺之人理当得到回报,这并不仅限于个人,更在乎于世道人心。而那两位义士此前曾相助于学生,如今又不避险阻,护送学生来此,学生许之以酬劳,亦是对其信守然诺的回报,义士二字,自然也是当得的。” 郑成功的那个问题的核心点在于利义之辩,这是儒家千载以降一直在纠结的问题。陈凯原本是处于职业习惯,本着花花大轿人抬人的心思来不吝美誉,岂料郑成功借题发挥,他不能因此否定自身,就要有所诠释。稍加思考之后,陈凯便想起了后世网络上已然烂大街了的那两个儒家典故——子贡赎人和子路受牛,正好可以用来为他的行为作出合理的解释。 陈凯得清楚,郑成功亦是点了点头。然则新的话题尚未展开,那个叫做郑三的管家却率先回来复命。 “那陈先生先下去更衣,顺便把酬劳给那二位义士送去。若是他们不愿留在岛上,也顺带着送他们离岛。” “学生遵命。” “对了,谈了甚久,还忘了问陈先生的表字。” 郑成功问及表字,陈凯抬起头来,四目对视,随即微笑道:“学生表字,竟成。” “竟成?” “正是,学生坚信,有志者,事竟成。” “好,好一个有志者,事竟成!” 郑成功拊掌而赞,仿佛这句话到了他的心中一般。下一刻,陈凯退出了虎节堂,随那着管家拐了几拐进到一处院。 衣衫已经在偏房里准备好了,摸着料子,虽不知其名,但是单凭手感,他已知并非俗品。大海商家庭出身,郑成功出手阔绰也并非意料之外。倒是陈凯,这一件件穿好却着实费了些功夫,尤其是那网巾,平日里连帽子都很少戴的他,就更是觉得别扭了。 片刻之后,衣服穿戴完毕,透过铜镜,陈凯也厚颜无耻了一个翩翩美少年的自诩。重新走出偏房,原本盛放衣服的托盘上已经是林家兄弟帮他拼凑出的那套。管家就在门外候着,一个厮则双手捧着另一个托盘,管家揭开了上面的红布,露出两枚可爱的银锭子,当是郑成功刚刚许诺的那十两银子。 “陈先生,这是家主为您准备的。” “有劳。” 交代完毕,管家便独自离去,由那厮捧着东西随陈凯离开总镇府,带了门口更有一个什长带着两个卫兵随行,就这么一路直奔码头。 林家兄弟在码头已经等候多时,码头上的军官、士卒到没人有功夫理会他们,倒是这兄弟二人身在兵丛之中,如同是在虎狼巢穴中的绵羊一般,显得分外的胆战心惊。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明末体制崩溃,军纪荡然无存,全凭主帅的个人操守。大多时候,兵与匪差不了多少,据李自成当年也有剿兵安民的檄文,以此来诠释自身行为的正当性,由此可见一斑。 “让贤伯仲久侯了。” “陈先生……” 陈凯一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便如同是久旱逢甘霖,即将溺水而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然则当他们看到陈凯的这一身新衣,却立刻就愣在了当场——凭着他们的见识,便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家主,也是要逢年过节才有可能舍得换上这么好的面料。陈凯只是进了总镇府一趟,再回来时便“鸟枪换炮”了,着实让人心惊。 再度见面,二人已仿佛是不认识陈凯了。相较之下,陈凯却显得依旧是那般不拘节,大大咧咧的与其在码头上闲聊了起来。 “得蒙贤伯仲屡次相助,学生如今已入忠孝伯幕中。不知贤伯仲日后有何打算,可有想过留在南澳岛上,为忠孝伯效力?” 陈凯的变化,着实让林家兄弟眼热,然则陈凯此言既出,林德忠却还是连忙行礼道:“伯爷威震闽粤,我兄弟二人甚是仰慕,陈先生亦是才智之士,有陈先生相助,当如老虎插上了翅膀一般。奈何家父家母身体不好,且已老迈,若是贸然留在此地,也是有违孝道,还请陈先生见谅。” “既然如此,学生也不便强求。” 罢,陈凯未做示意,那厮便捧着托盘上来。陈凯先是把衣服还给他们,让他们穿好,随即便把那两锭银子塞在了林德忠的手中。 “这是事前好的酬谢,还请收下。” 一切都按照陈凯的剧本行进,然则就在这时,接过了银子,林德忠却是一愣,随即便对陈凯问道:“陈先生,您的是十两,这已经是二十两银子了,多了一倍,我们兄弟实不敢受。” 二十两? 林德忠着就要将银子推还给陈凯,陈凯心头一惊,却并没有接过,反倒是对他们解释道:“另外的十两银子,是国姓爷赏的。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贤伯仲还当收好,不可再行推脱。” 郑成功的名头,林家兄弟没听过,但是一个伯爵,封建阶级上与他们这些升斗民高的实在难以想象。既然陈凯这么了,他们也只得冲着陈凯来的方向拜倒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谢过了郑成功的赏赐,才将其收在怀中。 “贤伯仲此回,切忌财不露白的道理,万勿让旁人知晓,以免引了歹人的非分之想。” “多谢陈先生嘱咐,我兄弟二人一定听从。” 衣服还了,银子给了,船也已经准备好了,陈凯将林德忠给他做的那双草鞋拿在手中,将一只还了回去,而另一只却丝毫不嫌其脏,直接收藏了起来。 “那十两银子,是许给贤伯仲送学生来此的。但是此前种种,若无贤伯仲相助之恩,学生只怕早已死在了山林之中。这份恩义,日后必有所报,届时若是贤伯仲不便来见,托人带此鞋来,学生一定竭尽全力。” “这,这,陈先生过誉了,实在过誉了,都是举手之劳,我们兄弟已经是受之有愧……” “不,你们根本不明白,你们这几日的举手之劳对这个时代到底会有多大的影响。” 心中默念着这句话,陈凯目送着林家兄弟登上船驶离南澳岛。直到船消失在海一线,陈凯才转身回返总镇府,那管家此前有过表示,已经按照郑成功的命令在府中为陈凯准备了房间,他自然是要尽快返回,以等待新的召见。 第九章 效马骨(四) 陈凯离开了虎节堂,郑成功与那两个武将之间的讨论却并没有因此而结束。甚至可以,原本他们就正在此间商讨军务,恰恰是陈凯的出现暂且将其打断。 “听着口音,确似北地人士,只可惜当初没有跟那些老西儿打过什么交道,却也一时不敢确定。不过,山西远在万里之外,已是皇明的北方边地省份。就这么一个人,兵荒马乱之中,一路南下,就算是有运河之便,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能力以及运气。” “不行,就杀了。省得万一是个细作,反倒是坏了大事。” 郑成功下手的两个武将,一个四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面相忠厚,另一个则显然还要年长几岁,身材矮胖,腰围甚大,面露凶相,看样子似海盗远多过经制武将。 这二人,坐在右手的那个中等身材的叫做洪旭,爵忠振伯,去年随郑成功南下南澳的部下中便是以此人为首,最是郑成功的心腹重将。而坐在左手边的则是原本的南澳副总兵,前不久刚刚被郑成功晋升为南澳总兵的陈豹,军中诨号三尺六,只是不知是他的身高,还是讲他的腰围。 上一任南澳副总兵不是旁人,正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陈豹能够在其后接任此职,足见其亦是郑芝龙的心腹。此人在隆武朝赐爵忠勇侯,地位自是不同。也正因为是郑芝龙的心腹,当郑成功去年带着九十几个部下来此的时候,陈豹也毫不犹豫的将兵权拱手相让,如今亦是郑成功的心腹重将。 出于为主帅分别、谋划的基本原则,洪旭有些怀疑陈凯的辞,陈豹则直接提出了将其除掉以免后患。 此时此刻,决定权自然在郑成功的手中,只是郑成功早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自是不会轻易动摇:“这是最近半年第一个投奔于我的读书人,就算没有功名,起码读书识字,更何况此人能够引经据典,当非俗类。就算乃是个无能之辈,优待其人也可以引来更多的读书人投效。退一万步讲,真的是个细作,身在海岛,我若以诚相待,当也可让其转而为我所用;就算不能,他一书生又能逃得出去?” “那他若根本不是什么读书人呢?” “他不也没过他有功名吗?” 由于识字率的问题存在,陈凯便有了生的优势,再加上其人能言善辩,也曾引经据典,更是对那个少年开蒙的法有所印证。此时此刻,郑成功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洪旭和陈豹对视了一眼,也立刻对郑成功的看法表示了认同。至于下属该做的事情,自也是要做的,无论是防备,还是其他的什么。 事实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郑芝龙背叛隆武皇帝降清,郑成功却在南澳偏僻之地起兵反清,虽然从陈豹手里继承了郑芝龙的些许实力,又是伯爵之身,但是他的身份决定了士大夫中看好满清的不愿意为这么个“不识时务”的抗清之辈效力,愿意为明廷效忠的也未必看得上这么个叛徒之子。 句明白话,现在的郑成功,最是尴尬的时候,在世人眼里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此间能有个读书人慕名来投,已是莫大的喜事,哪还有心思挑挑拣拣的。当然,就算是想要挑挑拣拣,他也须得有那个到万里之外的山西去调查的能耐才行。 这件事情就暂且这么决定了,大堂里的话题又重新回到了陈凯到来之前。去岁郑芝龙降清,为端重亲王博洛掳走,但是郑成功托庇于郑鸿逵,摆脱了郑芝龙的掌控。此后数月,郑成功一直在南澳岛上练兵,到了昨,大抵是清廷得到了切实消息,所以派人到此送了一份劝降的书信过来。 清廷的话里话外,无非是拿郑芝龙作为要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虽郑芝龙降清时郑成功已经表明了态度,但是当清廷真的如此施为,他也免不了要在这痛苦中进行新一轮的抉择。 这是近期郑成功所部最重要的事情,他们昨夜便商议良久,最后却也没能拿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来。此番在虎节堂中,原本还是在商议此事,后来还是被陈凯的到来打断了一下,或许于他们而言,亦是缓上一二,重新整理思路的过程。 此时此刻,陈凯已经离开了这里,新的问题有了初步的应对,郑成功很快就发现了,那本来还让他挠头不已的老问题,似乎也真的迎刃而解了。 谈过了陈凯的安置,郑成功派人唤来了福建巡抚衙门的那个使者。当着使者的面,在案上写起了回书。只是此处并非是正常答复的行文模式,郑成功却是当即做了一首诗出来,借此来坦明心志。 “以艰危付吾俦,一心一德赋同仇。最怜忠孝两难尽,每忆庭闱涕泗流。” 写到此处,心中那份对于忠孝不能两全的苦痛已分明于笔下。但是郑成功细细看了看,似乎却并不满意,却也没有重新写就,干脆就在诗文的下方加上了一个注脚:“太师为满酋诱执,迫成功降。再四思量,终无两全之美。痛愤儿不欲生,惟有血战,直渡黄龙痛饮,或可迎归终养耳。屈节污身不为也!” “拿着此信回去,这就是吾的回答。” 使者告辞而去,郑成功也简单的向陈豹、洪旭二将表明了心意。郑芝龙的身份特殊,使得他们不得不谨慎再三,如今郑成功不改初衷,这是他们所愿意看到的。定下了这个基调,有些事情便可以重新拿到牌面上进行商讨。 同样是由于郑芝龙降清,当时博洛逼迫郑芝龙写书信给郑氏集团的众将,劝他们跟着他一起降了清廷。对此大多是的福建明军都遵照其人的命令,就此改换了门庭,但也有几个例外的,比如郑成功,比如郑鸿逵,再比如郑彩、郑联兄弟。 郑彩、郑联兄弟,这二人是郑芝龙的族侄,郑成功的族兄,如今盘踞郑芝龙当年的大本营中左所,也就是厦门,海贸也基本上被其控制,兄弟二人麾下大军更是不下四万之众,乃是继续抗清的郑氏集团各部中的实力最强者,没有之一。 数日前,郑彩派人邀请郑成功联手进攻海澄县城,那里是厦门的门户要地,郑彩有心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对于郑成功,则是表示了攻陷海澄后缴获上可以多分出一些。 郑成功接手了南澳协的部队,这个协原本的编制是两个营,一曰广东,一曰福建,正合此处地处闽粤交界,有协防两省海疆的职责。奈何原本就只有两千人的编制,再抛开吃空饷的恶俗,实则也就一千多兵,饶是郑成功招募了大批新兵,其兵力也不过只有三四千人,连郑彩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物资上更是只有些总镇府的库底子,少得可怜,郑彩的提议对他们亦是颇有诱惑力。 “国姓,末将听闻,郑彩改奉鲁王为主,那厮定是打算借着鲁王的虎皮来继承太师的基业。此人,不可不防。此去,恐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九峰的没错,就是这么回事。”陈豹拊掌而起,继而瓮声瓮气的道:“按照祖宗的规矩,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太师北上,按道理也应该是国姓带着大伙谋生路,轮得到他一个通谱过来的族侄吗?” 郑芝龙父子出自石井郑家,郑彩、郑联兄弟则是出自高浦郑家,按照《石井本宗族谱》中记载,郑氏南安始祖隐石公郑绵曾居高浦郑氏聚居过的三山,但那也是唐德宗光启年间郑氏入闽时候的事情了,或可算是“五百年前是一家”。所谓族侄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拉拢的手段,而非真的有切实的血缘关系。 郑氏集团称霸闽粤沿海,如今没了首领,下面的各方实力派便各有各的心思。洪旭和陈豹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此前唐鲁之争,郑家是一力拥戴唐藩的,早已把鲁藩得罪惨了,现在郑彩反过来又改奉其为主,若没有别样心思,只怕就连隆澳海里的宅鱿都是不信的。 这个问题在清廷使者抵达前就已经商议过多次,现在问题又重新回到了原点。海盗之间互相吞并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郑彩的实力强大,乃是最有机会重新统一郑氏集团的势力,而从礼法上郑成功却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却也不由得陈豹和洪旭二人多想。 二人都不认同此事,按照他们的设想,还应当是郑成功带着他们单干。这种心思在这个微缩版的郑氏集团中并非没有支持者,就连郑成功也还没有下定决心,此间被陈凯的事情一打岔就更是变得没了头绪。 来去,好半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就在这时,管家郑三带着那个厮却回来复命,将随陈凯去送别林家兄弟时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详细复述了一遍。 “他把二十两银子全给那两个猎户了?” “那只破草鞋他竟也贴身收好了?” 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陈豹和洪旭对视了一眼,随即便看向郑成功。而此时,郑成功的嘴角上却难得的撇过了一丝笑意。 “重恩义,轻财货,这倒是个妙人。” 第十章 放狂言(上) 匆匆返回总镇府,管家也早已安排了人,为“妙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 房内的布置很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仅此而已。但是对于陈凯而言,有瓦遮头、有衣可穿、有稳定的食物来源,已经足够了。活下去,这是他迄今为止一切行止的核心思想,因为他很清楚,只有活着才会有将来可言。 陈凯是一早上的船,在路上、会面以及送别上花费时间不短,此间已经过了午饭时分,但管家还是送来了一份午饭,有菜有汤,虽不甚丰盛,也都是些家常菜色,但是遇事准备之妥当,可见郑氏豪富之家的这些仆人的素质。 前两日,饮食上都比较将就,便是第二由于要掩埋腐烂的尸骸,中午也没有用得下饭。此刻身处安逸之所,暂且没了性命之忧,饭菜也变得份外的香甜。若非是一个厮专门在屋子里伺候着,陈凯估计他的吃相还会更难看一些。 “陈先生,家主有吩咐,先生不远万里南下投奔王师,想必辛劳非常。今日且安心休养,明日再行为先生接风洗尘。” “有劳了,麻烦代学生谢过国姓爷的厚意。” 用过了午饭,陈凯稍微消了消食便倒头大睡,一直睡到傍晚时分,那厮带着晚饭过来,他才幽幽转醒。 晚饭的菜色与午饭截然不同,吃过了饭食,陈凯在院里看了会儿月亮,沐浴过后就再度回到了床上,大有要将前两日与床之间的未尽之事做一个补全的架势。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直接入睡,而是睁着眼睛在想着接下来如何在郑成功的旗下发光发热的事情。 今发生的一切,除了那多出来的十两银子,几乎都在陈凯的预料之中。能够如此,全凭他对历史的了解以及郑成功大体现状的正确预估。 甚至就连那笔酬金,也是他此前就算计好的——郑家是海商家族,可豪富归豪富,莫是以着如今的窘困,就算是曾经那般,郑成功既然肯花这十两银子,下意识的就一定会想要让这十两银子发挥出更大的价值出来。这就像是赌博,下了注,哪怕嘴上只玩玩,输赢无所谓,但心里面还是渴望着要获得回报。 关于人心,很多东西,放在什么时代都是通用的! 山西大同府童生的身份,自然是陈凯杜撰的,之所以选择如此远,为的就是防止郑家有机会进行调查。原本陈凯还打算用北直隶的地方,但是考虑到郑家沿海的关系网,就直接选了大同府,因为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在后年将会有一场大屠杀,一场他身在广东根本无法也无力阻止的屠戮。 不过,多出来的那十两银子的事情,就全凭陈凯的临场反应,想来也应该有所收益。当然,造成那等窘境的原因还是在于一个生活在无现金化日趋普及的现代人,一眼看出白银的斤两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至少在林德忠推脱之前,陈凯还一直在把那那两个十两银子的一锭看作是五两呢。 所幸的是,今日之后,也算是有了一个栖身之所。按照陈凯的记忆,郑成功是去年年底在此起兵反清的,现在不过是四月底,确切的是四月二十八,也不过是半年而已。称不上一穷二白,但底子还是非常之薄的,总应该还是有一些能够体现存在感的地方在。 当然,想要做事情,首先还是要得到郑成功的首肯。然则透过历史的迷雾,陈凯清晰的记得,后世几乎所有读史者对于郑成功个人性格的阐述中都存在着诸如固执、坚定、甚至是刚愎自用之类的字眼儿。 这样的性格确实不易服,但是这件事情若是反过来想的话,只要服了郑成功,让郑成功相信了他的提议,那么其他人就算有反对的意见也未必能够动摇其人的决心。 换做是郑芝龙那样的老油条,或者是郑军之中的其他人,陈凯未必有这么大的自信,但是郑成功毕竟还年轻,哪怕其人聪慧远胜常人,接触实务却也还是这两年而已,还基本上都是军务,阅历上还需要更多的沉淀,比起那些在历史上能力远逊其人的人物对他而言成功率反倒是更高一些。 “能否在郑成功的这个集团里站稳脚跟,就看明的了!” ……………… 睡得早,心里记挂着改日大事,醒得自然要更早一些。陈凯早早醒来,重新思索和盘算着再见郑成功时的应对,不断的押题、求解,乐此不疲。 果不其然,大抵是每日例行的军议结束,郑成功便派人招了陈凯过去。设宴接风还是在晚上,大抵是白郑成功还想与他聊聊,好看看从什么地方能把“赌注”赢回来,以及能够获得多少收益。 陈凯抵达虎节堂,行礼如仪,比之上次,这回算是有了个座位,而且陈豹和洪旭都不在,眼下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陈先生昨日休息得如何?” 郑成功开口寒暄,陈凯连忙起身回礼道:“多谢国姓爷关怀,学生确有些日子没有睡得如此安稳了。” “陈先生无需多礼,坐着回话即可。” “学生遵命。” 稍作寒暄,郑成功又询问了一些陈凯的私人问题,比如父母,比如婚配,陈凯一一作答,总得便是突出一个孤身一人。甚至在父母的问题上,他也没有继续编造,借以博取郑成功的同病相怜之情,只是力求简单好记而已。 很快,这些关心过后,郑成功便直言不讳的道:“先帝殉国,闽粤两省为虏所据,本伯起义兵于南澳,实感势单力孤。今得陈先生万里来投,喜不自胜。陈先生初到,本该休息几日,以尽地主之谊。然则国事多艰,还需我等再接再厉。本伯冒昧,敢请陈先生据实相告,所长为何?” 诚如郑成功自称的那般,势单力孤,实力孱弱,现在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陈凯很清楚,这个求贤若渴,根本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而且切切实实的急需有才能的人士为其所用。而且更重要的是,陈凯既然不远万里南下,总应该是有些本事的。有了这个期待,此间稍显急切,但也无可厚非。 “国姓爷之恩遇,学生铭感五内。只不过,学生自问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扛柴之骨,实在惶恐万分。” 听到这么一个答案,郑成功登时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怒意在心头油然而生,但是当他注意到陈凯不光没有起身行礼致歉,反倒是面露微笑的与他对视着,当即便是一个恍然大悟。 “先生自称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扛柴之骨,那么就是脑有深思之智了?” “不敢妄称才智二字,无非是平日里喜好胡思乱想,腹中有些入不得大雅之堂的杂学罢了,实不知如何能为国姓爷效劳。” 陈凯自信十足的完这番话,郑成功亦是眼前一亮。他此番冒着激怒郑成功这个暴脾气的风险,一力强调手无缚鸡之力,并非仅仅是为深思之智做铺垫,更多的还是他根本就不想早早的在郑成功麾下参与军事。 对于陈凯而言,喜好历史,因此在这个时代能够看得更加全面,这是莫大的优势。但是,史书记述混乱、内容缺失,后世人穿凿附会,尤其是光靠着记忆,他对于很多细节的东西其实称不上太过熟悉。尤其是郑成功早期的军事行动细节,由于规模较、胜率也不是很高等缘故,于陈凯而言更多是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从现代而来,陈凯对古人却并不敢有任何轻视之心。尤其是对那些能够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物,他们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并且获得成就,本就当是有过人之处。陈凯并不认为他多了些历史知识就如何了不得了,更何况对于郑成功起兵抗清初期的一些东西他的认识本就模糊,既然在这方面帮不上忙,还不如安下心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只是在那里如何才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对此陈凯亦是没有丝毫头绪。 和陈凯一样,郑成功也不知道到底把陈凯用在什么地方更为合适。他现在人才紧缺,自然想的是如何发挥更大的效用出来。原本做的最坏打算,乃是陈凯其人并无什么才智,亦有文案之事当可以胜任。现在陈凯既然显得自信心十足,倒是让郑成功有些犹豫了起来。 “不如这样,国姓爷遣人带学生在相关的地方转转,学生需要实地考察一番,或许可以想到能够对国姓爷有所裨益的办法也不定。” 初到一个新的区域,要先做相关考察方可定下营销策略,这是最基本的,陈凯当初学过,也在职场上实践过的,如今道理没变,同样是学以致用。 “既然如此,那本伯便亲自陪陈先生,嗯,考察考察好了。” 郑成功亲自陪同? 这么大的面儿,陈凯当即便有些受宠若惊:“国姓爷日理万机,学生实在不敢劳动大驾。” “无妨。” 郑成功摇了摇头,继而斩钉截铁的道:“大事已经定下,细节处自有众将分担,本伯也想亲自听听陈先生的高见。” 第十一章 放狂言(下) 出了虎节堂,郑成功一摆手,亲兵便留在了那里,自顾自的带着陈凯向总镇府的校场走去,竟全无半分防备。 示之以信,这是显而易见的。饶是如此,陈凯也知道郑成功早年曾随郑芝龙的朋友日本剑客花房权右卫门学习剑道、磨练意志,七岁时回到福建,此后也曾跟着郑芝龙的二弟郑芝虎、四弟郑鸿逵等人习练武艺、打熬身体。武艺上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像他这样没有习武底子的寻常人,估计七八个也未必近得了身。 郑成功大步的走在前面,不时的向恭敬的走在侧后的陈凯讲解总镇府的布局。穿廊过径,二人很快就来到了大校场。 此时此刻,大校场上正在操练,看样子有四五百号人之众。持枪的习练刺杀,提刀持盾的则在跟着军官的口令时而劈砍、时而挡格,甚至在郑成功向陈凯讲解之时,更是以盾护体,在地上一滚,随后一刀横扫而出,看样子颇有些技术含量。 使用这两种肉搏兵器的占据士卒的大多数,校场的侧面,亦有弓箭手和鸟铳手在操练。 处于对火器的好奇,当陈凯看到鸟铳手之后,便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他们的身上。然则比之弓箭手拈弓搭箭的对着标靶射击,本就数量不多的鸟铳手却仅仅是在那里反复的进行着装填、瞄准的训练,甚至就连装填都没有真的用火药,更别是实弹射击了。 “陈先生对鸟铳感兴趣?” 陈凯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没有话,而是继续的观察着将士们的训练。 校场上,刀劈、枪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士卒们挥汗如雨,杀声震,辅以身上统一的明军火红色军服,更显武人气魄。 士兵们穿的都是短打,未有披甲。陈凯记得以前听人过,明军在南方的披甲率比较低,有湿热环境下不便于保养的问题,更多的还是南方的气,尤其是夏,披甲作战大抵不用打,热也能热晕了。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却让他颇有些奇怪,尤其是想到此前载他前来的那条船上的军官士卒,就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这是国姓爷麾下最精锐的一个营头了吧?” 陈凯甫一出口,郑成功亦是一愣。这支部队其实并不是一个营头,而是一个镇的兵马。郑成功接手南澳协后,招募兵员,组编了六个镇的部队。事实上,这六个镇,每个镇的兵力也不过是只有原本的南澳协下设的营头的一半,更多的还是要设法安插麾下将领。 “诚如陈先生所料,这是本伯麾下的亲丁镇,其中大半是久在军伍的老卒。” 亲丁镇,听起来更像是亲兵家丁队。明朝中后期,武将麾下的核心精锐便是由亲兵、家丁组成的精锐部队,级别不同、吃空饷的比例不同,亲兵、家丁的数量也不同,例如辽帅李成梁,麾下千余亲兵、家丁,在战场上打得蒙古人和女真人连还手的地方也无,但历次交战斩首数量最多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数,往往还大有不如呢。 这支亲丁镇,听着像是亲兵家丁队,但看上去却更像是由老兵组成的用以在关键时机、关键位置敲定胜负的精锐。尤其是对于整体上新兵占比过大的郑成功所部来,更是如此。 “陈先生久在九边雄镇,想来也见识过边军的风范。以先生看来,本伯的亲丁镇,比之九边精锐,还差在何处?” 郑成功求教,陈凯转过头,看了看郑成功,继而言道:“学生只见过大同镇的边军,不过在学生的印象中,边军欠饷严重,军户、士卒多有打发妻女接客以换取生计的,大同城里也有不少军户在路边要饭。等到一打仗,逃兵甚多,其中多有做了流寇、土匪的。至于那些总、副、参、游们的亲兵家丁队,学生实在没机会得见。” 明末九边和内地的军镇欠饷甚为严重,但是关宁军却是个例外。尤其是崇祯朝,这种偏颇就更加明显了,这无异不是进一步的败坏了明军的军纪。当然,关宁军的军饷是比较充足,但军纪也同样不怎么样,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关宁军出去的楚镇左良玉,在明末各军镇军纪比烂排行榜上,绝对是第一名最有力的竞争者。 陈凯当初在网上看书时曾见到过类似的描写,此刻反手抛给了郑成功,倒也算是做出了回答。接下来,他稍稍看了看演练,便转而对郑成功道:“国姓爷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带学生看看各镇的平均水平?” “平均水平?” “对。” 着,陈凯重重的点了点头,郑成功似乎也感受到了陈凯似乎有所发现,嗯了一声,便示意陈凯随其向总镇府外走去。 出了总镇府的大门,亲兵们就又跟了上来。出府与在府中终是不同,这是他们的职责,郑成功也没有再示意他们离开。 总镇府门前便是贵丁街,街上竖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闽粤界”三个大字。南澳一岛在明时分属福建和广东两省,其中深澳、隆澳属广东潮州府饶平县,云澳、青澳属福建漳州府诏安县,这条贵丁街就是界街。 按照明廷划分,东面的右营属广东所辖,西面的左营属福建所辖,分别号为广东、福建二营,南澳副总兵亦是“受两省总兵节制,又制两省之兵”。郑成功接手兵权,招募新兵,打散老兵,化两营为六镇。其中陆师五镇,分别为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以及左护镇和右护镇,水师一镇则是楼船镇。亲丁镇驻扎总镇府内,陆师的另外四镇便分别驻扎在原本的广东、福建二营的兵营之中。 陈凯随着郑成功直奔西面的原广东营军营,左、右先锋镇正在其中操练。二人未做通报,守门的士卒只是看了郑成功一眼,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便由着他们进了军营,在营盘周围观察了起来。 比之亲丁镇,眼前的左先锋镇士卒的动作上大多还显得有些生疏,尤其是参差不齐,以至于军官时不时的呵斥连陈凯都能听个清楚。 技艺上的问题是其一,陈凯仔细观察了一番,很快就注意到左先锋镇的长枪手在部队中的占比远远高于亲丁镇,而军中赖以破阵的刀牌手的比例就不可避免的要少上很多。而且更要命的是,长枪手之中也有不少士兵用的根本不是长枪,而是削尖了一头的木枪。至于射手,就更是只有弓箭,连哪怕一根鸟铳也没有,甚至就算是如此,弓箭手的比例也没有亲丁镇高。 左先锋镇如此,陈凯随郑成功又去看了看右先锋镇,大体上亦是如此。这两个镇比起亲丁镇差的不光是武器和技艺,就连军服也没办法补全,大多数的士卒穿的还是平民百姓的衣衫,乍看上去还以为是哪支农民起义军呢。 这两个镇是这样,想必另外的两个镇大抵也是这副模样。陈凯犹豫了一下,随即便对郑成功道:“若是方便,国姓爷可否带学生去看看打造兵器的工坊?” 工坊? 郑成功见陈凯没有改变的意思,便点了点头,带着他和一众亲兵离开了军营。 工坊是郑成功起兵后建立的,原本计划是放在总镇府内,奈何亲丁镇挤占了太多的空间,就只能将其放在城内。所幸,工坊距离军营也不算远,很快他们就赶到了那里。抬眼望去,却是一个用土坯和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未曾步入其间,已经能够听到打铁的声音。 郑成功的亲兵向守门的卫兵亮了一下腰牌,后者便让开了道路。外面听得热火朝,然则步入其间,却只有三个简陋到了只有一面墙,靠着粗木的立柱支撑起房顶的铁匠铺子、两个更大一些的纯用竹木搭起来的棚子以及一个院。细看去,每个火炉前是一组铁匠,有的三人,有的两人,而那两个棚子则都是木匠,正在将手上大大的木料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制造成他们需要的模样。 比之这些工匠,更加显眼的还是工坊里的那几个监工。这些人像是防贼一样死死的盯住了管辖下的那几个工匠,恨不得连眼皮都不眨了。待到发现郑成功到来,这些监工更是起劲儿,尤其是其中的一个最是膀大腰圆的,一鞭子一鞭子的抽向任何一个被他们看作是偷懒的家伙,恍惚间就连打铁的声音都被他们盖了下去。 对此,郑成功也没有加以阻止,反倒是将注意力投诸在陈凯的身上。而此时,陈凯看着皮鞭抽下,又看了看那些工匠,遭到监工抽打的,依旧是在默默的做着工作,连句疼也不敢叫,而那些没有被监工盯上的,也只是默不作声的操弄着手上的工具,如机械一般做着手上的活计。 陈凯静静的站在那里,仔仔细细的看着工坊里发生的一切,连嘴都未曾张开,就连郑成功亦是如此。到了最后,反倒是把那些监工和工匠们看得有些毛了。 “国姓爷,学生不需要再去别处考察了,还是先回总镇府,学生还有一两件事情需要确认。” 陈凯如此,郑成功也没有什么。于是乎,二人匆匆离开了此间,便回到了总镇府的虎节堂。未等郑成功那一杯水咽下去,陈凯便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敢问国姓爷,六镇兵马,武器缺额为几何,工坊迄今为止又制造了多少?” 照着陈凯的架势,摆明了是盯上了工坊和武器制造。这些事情一直都是忠振伯洪旭负责,不过洪旭除了工坊,更要兼顾南澳的民政事务以及海贸,分心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工坊的武器制造速度一直算不得多慢,只有那几户工匠而已,全凭监工用心,能够做到现在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 然则陈凯既然是个读书人,这些事情原本也历来且应该是由文官负责的,更何况郑成功也想探探陈凯的成色,干脆便一五一十的回答起了陈凯的问题。 根据郑成功描述,南澳协定编两千兵,郑成功接手兵权的时候则只有一千五百余人,抛开军官和家丁,大抵是吃了三成的空饷。这个在晚明的其他军镇来看并不算多高,吃五成以上用来养家丁的都大有人在,这位忠勇侯已经算是武将中的楷模了。 这几个月下来,郑成功先后招募了大概两千新兵入营,加在一起就有三千五六百兵,但是南澳协的武库里却没有这么多的武器。 所幸的是,这地方已经被郑芝龙看作是自家地盘,军营和武库里加在一起怎么也有两千来件各式武器,从鸟铳、弓箭到腰刀、长枪,再算上船上和铳城里用的火炮,装备这么个两千人的协是足够的,而且还有富余。奈何武器都是郑芝龙执掌南澳协时备下的,时日久长,保养不佳,很多武器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损坏。 起兵之初的那两个月,工坊里的铁匠和木匠们一直在加班加点的修复了那些破损的武器,最后修缮完毕的时候,倒也算是有了近两千件能用的武器。就是其中的鸟铳和火炮,以着他们的技术水平,实在没办法修复,也只能继续扔在武库里生锈。 这样一来,武器还是有着一千五六百件的巨大缺额。好在,郑成功在腊月里劫了自家的海船,没收了一批价值十万两白银的货物和货款,用这笔钱充当启动资金,收购了一批铁料,又派人进山伐木,工匠们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才有了开工的资本,否则也只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经过了这三个月的不懈努力,工匠们打造了八百来件武器,数量确实不少。然则缺额依旧高达七百余件,仅仅完成了一半而已。 “实不相瞒,本伯昨日已经与众将议定,六月便要出兵福建,收复失地。奈何武器打造实在是跟不上了,本伯也只能让那些新兵用木枪作战。” 郑成功的言下之意很是清楚,就是要看看陈凯到底能够做到多少。只不过,陈凯却并没有做出回答,而是找郑成功要了笔墨纸砚,在上面写写画画了起来。 “陈先生写的这是什么符号?” 陈凯在郑成功的桌子前用阿拉伯数字来进行竖式运算,郑成功自然看不明白。陈凯也没有多解释,只是回了一句早年跟一个泰西传教士学的,运算速度比用算筹快,便继续着他的加减乘除。 “学生没算错的话,依照工坊前三个月的工作效率估算,缺额还需要接近三个月的时间才能补全。” “正是,昨忠振伯也是这么的。” 听到这话,陈凯不由得点了点头,继而微微一笑,出了一句让郑成功一辈子都没有忘记的狂言。 “如果国姓爷是在六月十五以后出兵的话,有这一个半月的时间,学生可以保证每个出征的将士都能带着真正的武器上阵。” 第十二章 新官上任(上) 陈凯疯了。 不光是随后赶来的洪旭这么想,就连原本对陈凯还有些期寄的郑成功也是这么觉得的。 需知道,这些时日,工坊的监工们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任何偷懒的行为都会加以严惩,可是产量已经挤压到了极限,也是没办法的。现在明明需要两个半月到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陈凯的嘴巴一张一闭就给减了将近一半下去,如果不是怕不礼貌,伤了这颗拳拳报效之心,郑成功和洪旭已经冒出了是不是先找个郎中过来,给这个疯子看看再的念头。 “没错,就是一个半月。” “陈先生不再考虑一下吗?” “多谢国姓爷和洪伯爷的关心,不必了,学生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一个半月,足够了。” 陈凯自信心十足,倒是把郑成功和洪旭给看傻了。但武器的产量若是能够得到有效的提升,这也是郑成功他们乐见其成的。于是乎,郑成功便给了陈凯以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工坊事的职务,而后者在拿到了正式的任命后,干脆也不等到吃午饭的时辰,直接就奔着工坊而去。 “国姓,一个半月,这可能吗?” 对于陈凯的狂言,洪旭依旧保持怀疑。眼见于此,郑成功却显得远没有洪旭那么悲观,至少不完全是。 “一个半月,书生狂言罢了。不过此人,以吾看来确有些门道。太多不做妄想,这个童生若是能把这批武器的生产限制在两个月左右,吾便心满意足了。了不得七月初再出兵,反正约定的是八月,总不好让吾的那两位族兄太过视了。” 出兵协助郑彩进攻海澄县,对于郑成功来,冒险是有的,但是以着他的现实情况也确实积蓄一批物资来进行补充。而且能够与郑彩合作,海贸上也能多分上一些。更兼有以战练兵和扩大声势、表明立场等好处,利远远大于弊。 相较之下,对于军器工坊的产能提升,郑成功是乐见其成的,但要是对此报多大的信心,却也未必。至少在他看来,工坊就只有那十来个工匠,而他现在手里却有三四千战兵,又有盟友相约,抢清军的,应该比自己造要来得快的。 这些,郑成功在下定决心之时,便与陈豹和洪旭提及。这两个人也知道郑成功的性子,既然已经决定下来了,那么他们再多也是没用的,只得尽力做好准备。谁知道到了今,却又出了陈凯这么个幺蛾子。 “依末将看,只怕两个月,也是不够的。” ……………… “这位陈参军……” “稍等片刻。” 工坊院里的正房即是公事房,原本是洪旭每次过来视察时待的地方,平日里时时打扫,但却难得一用。 陈凯接掌了工坊,这里就自然而然的成了他坐堂用的公事房。然则郑成功派来宣读命令的参军柯宸枢尚未来得及张嘴,陈凯却直接将其打断,更是向那四个工坊的监工问道:“偌大的工坊,就你们几个人吗?” 陈凯此言一出,柯宸枢倒是饶有兴趣的在旁观看,而那四个监工却是面面相觑,而后由这些人中一个最是膀大腰圆的监工开口回复道:“回禀陈参军,外面的都是工匠、杂役那等贱民,弄脏了公事房不,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站。” 监工的举止很是恭顺,但这话里话外的态度,陈凯却是听得分明。不过他也没有如何,反倒是微笑道:“你的很有道理,这里面确实是了些。既然如此,那尔等就去把工坊的一应人等全都叫到院子里来。注意,本官的是一应人等,包括工匠、杂役、伙夫以及卫兵在内的所有人,只要是在工坊做事的,全部都叫过来。” “这,是不是太乱了些。” 陈凯一句话完,便扫视着面前的这四个监工。对此,这四个监工却有些不满,待发现陈凯并无收回此议的想法,又看了看柯宸枢这个正牌的参军,也只得出口应诺,退出公事房去叫人。 “怕是要耽误柯兄些时间。” “无妨。” 陈凯与柯宸枢在公事房中交流着没有什么营养的寒暄,片刻之后,人已经聚齐了,又是那个膀大腰圆的监工走了进来,请陈凯和柯宸枢这两位参军出去训话。 工坊的人确实不少,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过,四个监工和一个账房先生依旧是站在最前面,而后隔了一段距离才是三户铁匠和几户木匠,其中年岁大些的师傅在前,徒弟们则尾随其后。再后面,便是各式杂役,基本上都是来服徭役的南澳本地百姓,也有几个长期的杂役负责管事。倒是那些卫兵,则分散开来,站在了人群的外围,若监视状,其中那个带队的军官更是挎着腰刀站在了陈凯和柯宸枢的下手,看上去与柯宸枢倒有几分相似。 这些人的站位,很是附和他们在这个社会里各自所处的阶级地位。但是有一个显得有些例外,那就是这里面站了一个颇有些壮实的妇人,这个女子不光是出现在了这里,而且还站在了监国们的侧后,甚是乍眼。 人员到齐,一声肃静过后,院里也安静了下来。陈凯向柯宸枢点了点头,后者便大声的宣读起了任命。 “……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大同府童生陈凯不远万里,南下投效王师,忠心可嘉,兹委任为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工坊事。忠孝伯招讨大将军国姓成功,隆武三年四月二十八。” 念过了任命,柯宸枢继而对在场的监工、工匠和杂役们道:“国姓爷已经委陈参军以全权,尔等还当恪尽职守,服从陈参军的管理,以更好的为国姓爷做事。” “人遵命。” 布达完毕,陈凯拱手一礼,柯宸枢回了一礼,便转身回去复命。 柯宸枢是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士,隆武皇帝曾授其以参军,郑成功初掌军务之时,率师出关,亦有奇谋相佐,深得郑成功信任。不过这个负责参赞军务的参军,却是个武将,后来也曾独领一军,只可惜战死的比较早,但是由于郑成功在此人殉国的消息传来后的痛惜被特别的记录在史册之中,陈凯却也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郑成功特别派此人过来为陈凯布达,足见其对陈凯的重视。此刻柯宸枢已经离开,陈凯也顺势了些场面话。然而待到所有人都以为陈凯新官上任的架子摆过了这么一轮的时候,却只见他大喝了一声:“拿花名册。” 当众用花名册对人头,为首的那个膀大腰圆脸色陡然一变,随即又恢复到了原状。 “陈参军,军器制造的工作一直都排得很满,您看是不是先让工匠们把手底下的活儿干完了,再来点名?” 膀大腰圆低声下气的完,闻言就连负责文件的统计、记录以及存档等工作的那个账房先生也是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等待着陈凯是否会收回成命的最终结果。 会有这么一幕,陈凯早有预料。眼见于此,他只是冷冷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既然已经聚起来了,何必再平白将时间浪费在重新聚集上面。怎么,花名册是丢了,还是破损了?” 前半句,陈凯是对着那个膀大腰圆的,而后半句则直接瞪了那个账房先生一眼。花名册是人事记录,无论是破损,还是丢失,都是不的罪责。既然陈凯已经把话到了这个份上,账房先生也是连道没有,更是毫不犹豫的往存放相关文件的房间跑去。 账房先生是个下巴上留着一把老鼠须子的中年人,此间奔跑的速度,倒也不负他留的这个胡子造型。 老鼠须子前脚进去,陈凯默数了十几秒,就看他捧着一本册子跑了回来,继而递在他的手上。陈凯打开花名册,粗粗扫过一遍,除了服徭役的杂役以外,全都在此处有明确的记录,看样子此前负责监管此处的忠振伯洪旭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尔等站在原地,叫到名字的,举起右手,喊一句到,再按着本官的指示站到廊下。”罢,陈凯翻开了第一页,大声念道:“柯宸梅。” “到!” 陈凯喊到名字,带队军官闻声应和。看到了这个名字,他的嘴角不由得撇过了一丝笑意,继而开始点起了那几个监工的名字。 “尤二。” 同样是被点到名字,膀大腰圆先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做出了回应,而后更是按照陈凯的指示,走到了右侧的廊下。 “王富贵。” “到!” “……” 四个监工依次叫到,接下来便是老鼠须子和那些卫兵,再接下来才轮到后面的铁匠和木匠以及几个长期的杂役。 “……” “汤全有。” “到!” “……” “林正中。” “到!” “……” “尤洪氏。” “奴家,啊,到!” 尤洪氏就是那个唯一的妇人,看到这个名字,陈凯立刻就明白了。不过刚才那个膀大腰圆的脸色一变他却看得清楚,如今花名册上人员齐备,却也没有什么问题。 扫过了一轮,陈凯便对老鼠须子问道:“那些杂役,没有记录吗?” 院子正中就剩下了那些杂役,老鼠须子闻言,便拱手回道:“回禀陈参军,他们都是服徭役的本地民户,都是洪伯爷从各镇子的徭役中挑出来的,临时在此听用,工坊里没有他们的名单。” “嗯。”陈凯对于这个回答表示了认同,但却立刻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名单没有,数量总有吧。” “这个有。” “几人?” “这……” 老鼠须子下意识的想要看一眼膀大腰圆,然则经过了刚才的点名,膀大腰圆也已经被陈凯指到了廊下,正在老鼠须子的背后,除非背上长眼,否则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更何况,此间陈凯的声音又刻意的压低,稍微远一些都根本听不到。眼见于此,老鼠须子只得咬了咬牙,给出了陈凯一个答案。 “回陈参军的话,一共二十人。” 老鼠须子与陈凯面对面,微表情看得分明。听到这个答案,他的嘴角上再度撇过了一丝笑意,继而大模大样的数起了院中的杂役的数量。 待到数完了杂役的数量,陈凯放过了老鼠须子,却直接向膀大腰圆问道:“尤二,你是监工,杂役应到二十人,怎么只有十四个,另外的六个呢?” 从早上视察军器工坊开始,陈凯就已经注意到了此人,后来布达的时候,更显出此人乃是众监工之首,就连老鼠须子一个账房先生都要仰其人鼻息。现在杂役少了六个,刚刚要点名时的变色,以及老鼠须子的微表情,陈凯自然明白该问哪个才对。 “这,这……” 陈凯初来乍到,却能够精确无误的把矛头对准了他,确实也出乎了尤二的意料。然则直言不讳不行,不作回答也不行,他也只得用生病了这个古今通用的理由来搪塞一二。 “原来是生病了,一生病就是六个,占杂役总人数的三分之一,是这么回事吧,尤二?” “是的,陈参军,您初来乍到的,有所不知。最近工坊里活计有些累,那几个身体比较弱,就病了。” 尤二硬着头皮把这话完,陈凯却有看向了那些尚在的杂役,结果仅仅是尤二的一个眼神,那些杂役便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附和了起来。 “既然是病了,那今就且算了。不过一病就是六个,本官倒是想知道知道他们得的是不是什么疫病,会不会传染,明你把他们都带来给本官看看。” “是,人遵命。” “那就散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这件事情告一段落,陈凯没有继续追查下去,而是在众人散去过后,转身回到了公事房,却是与那老鼠须子道了两句,后者亦是点头哈腰的应诺而去。 与此同时,刚刚出了院子大门,那个妇人也拉了尤二一把,忧心忡忡的对他道:“当家的,这陈参军不会是冲着咱们家来的吧?” 这个问题也是尤二所担忧的,不过转瞬之后,他却是低声喝道:“老子是洪伯爷的人,他一个刚刚投到国姓爷幕中的穷酸,怎敢动我。无非是想掌权,当着下面的人压压老子,耍耍威风罢了。今日且忍着他,回去探探洪伯爷的口风,后面的日子有的是机会叫他知道,这军器工坊到底是谁了算。” 第十三章 新官上任(中) 按照陈凯的指令,老鼠须子匆匆而去,匆匆而还,抱着一大堆的书册文案便来来到了陈凯的公事房。 “花名册本官看过了,你一会儿拿回去归档。现在嘛,距离午饭的时辰还有些时间,且给本官讲讲近期的产量……” 良久之后,临近午饭的时辰,老鼠须子才从公事房里退了出来。出了公事房,刚才陈凯唤人去请的柯宸梅也已经在门口等候。老鼠须子行了一礼,便回返储藏这些档案的左厢房,岂料还没进屋,便被大门口的尤二唤了过去。 “陈参军与你了些什么?” 尤二早先是忠振伯洪旭的亲兵,洪旭负责整个南澳的民政,还要兼顾海贸,这么个只有十来个匠户的军器工坊平日里兼顾的就比较少了,所以才会派了一个信得过的人在此充当监工来监视工坊运作。不过这个监工现在已经成了工坊里的一霸,很是有些作威作福。如今郑成功委任了陈凯来负责军器工坊,感受到了威胁,便有意识的想要隔绝陈凯与工坊其他人之间的联系,以方便继续上下其手。 然而,陈凯并不是那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这点手段放在后世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了,他若是连这点儿猫腻都看不出来,那才叫奇怪了。正因为如此,刚才那第一阶段的攻防结束,尤二便亟不可待的想要从老鼠须子那里套出些话来。 老鼠须子看了看尤二,又偷偷的回望了下公事房,确定那里没人出来,才对尤二的问题稍作回答道:“也没什么,就是让吾拿着那些账册过去,顺便给他讲讲这几个月都造了些什么武器,具体数量几何,以及每个工匠都制造了多少什么的,完了就让吾回去了。” “真没别的了?” 陈凯和老鼠须子在房间里聊了许久,更兼着尤二摸不清楚陈凯的底细,此刻显得有些疑惑。奈何陈凯也确确实实的没和老鼠须子再些别的什么,后者也就算是想也是无从来的。 “那,他和柯队头什么了,你可听到?” “这个你须去问柯队头去,吾哪知道。” 柯宸梅是柯宸枢的弟弟,后者更是能直接在郑成功那位国姓爷面前得上话的人物,他自是不敢如对其他人那般。听到这话,尤二心中恼怒,放在平日里,这个账房先生怎敢这么与他话。有了这个变化,摆明了是陈凯的出现让军器工坊里的人们开始对他有所轻视,心头的恨意就更是再加了一重。 “尤二,吾劝你一句,这个陈参军怕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你最好……” “这个无需你管。” 话着,公事房那边的房门一动,柯宸梅便行了一礼,从中退了出来。二人见此,也不好多话,连忙分开。不过,尤二却也没敢真的去找柯宸梅问询,便回去继续工作。 吃午饭的时辰到了,院侧面倚着院墙搭起来的伙房里的饭菜准备工作由于陈凯的布达耽误的时间却还没有完成。 伙房前已聚集了不少人,无不是拿着碗筷翘首以待。他们还在等待,陈凯这边却有郑成功派人送来的午饭,比之在府中时还要更为丰盛一些。不过丰盛归丰盛,陈凯也没有用饭,甚至更没有让那厮离开,反倒是还在等待着什么。 负责伙房的是这里唯一的妇人尤洪氏,乃是尤二赶走了原本的伙夫之后便来此负责工坊一应人等的伙食。工坊占地算不得多大,但也有十几个工匠、二十几个卫兵以及监工、账房、伙夫、杂役等一大群人,现在更是多了陈凯这个参军,实非一人所能力及。平日里都是尤洪氏专门给监工、账房以及一个队长和一个副队长这些“管理层”炒菜,其他的则大多只是指点一二,由杂役来做。 饭菜做得,尤洪氏带着三个伙房的杂役从围在门口的工匠和杂役中趾高气扬的越众而出,直接步入了院之中。 工坊空间有限,院外的伙房、工坊,院内的公事房和仓库,平常都是工匠在作坊吃、杂役在工坊的墙边、角落吃、而那些“管理”们则是在老鼠须子办公的所在用餐,唯有柯宸梅却是与其他轮班用饭的卫兵在院的廊下用饭,大抵也有与部下同甘共苦的意思在吧。 尤洪氏一行进了院,先从一个杂役手里接过一个食盒,径直的走向正房的公事房。陈凯是参军,阶级上下有别,尤洪氏也着实下了功夫。不过陈凯既然这边既然已经有总镇府送来的饭菜,这些自然而然的也就是出于礼貌罢了。 食盒原样去,原样回,尤洪氏便从那杂役手里接过了另一个食盒,送到了老鼠须子的房间,随后便开始给卫兵们派饭。 院子里的饭菜发放完毕,就该轮到院外的工匠和杂役了。岂料尤洪氏前脚出了院子,后脚陈凯就带着那郑家的厮出了房间,在廊下看了看卫兵的伙食便走出了院,连带着正在用餐的柯宸梅、尤二、老鼠须子等人也是一惊,紧随其后便跟了过去。 工匠和杂役们早已聚集在此,尤洪氏回来,伙房的杂役才把饭食抬出来。从做熟到现在也有些时间了,饭菜的温度下降,但是工匠和杂役们显然是已经习惯——别的不,前些日子,冬和初春的时候凉得更快,照样不是日日如此? 两个大桶外加一个桶抬了出来,尤洪氏开始分配饭食。工匠的配额是一碗杂粮饭外加几根腌菜,而杂役的则是一碗菜粥,仅此而已。 这边分着餐,陈凯带着厮慢慢悠悠的踱了过来。看到了陈凯,众人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行礼。分餐被迫暂停下来,他却并没有示意继续,而是一步步的走到大桶前,细细的看了起来。 “有饭有汤,不错嘛。” 陈凯微微一笑,看似不过是调侃罢了。而此时,柯宸梅却紧接着补了一句:“陈参军,那桶里的是菜粥。” 卫兵队长的反应着实让在场的众人陡然一惊,随即陈凯从一个杂役手里拿了根筷子过来,径直的插在菜粥的大桶里。稍一松手,筷子便毫无阻滞的倒在了菜粥之中,如同是上面飘着的那些许菜叶子一般,浮在那绿波荡漾之中。 “这也叫粥?” 陈凯摇了摇头,恰在此时,一根菜叶子上的缺口引起了他的注意,干脆便直接夺过了杂役手里的马勺,只是舀了几下,便从中舀出了一只煮熟了的肥嘟嘟的菜虫,大抵是这三个桶里唯一的荤腥。 “怪不得有那么多杂役得病啊,这是用来喂猪的吗?” 听到这话,尤洪氏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死罪。眼见于此,尤二也只得凑了上来,对陈凯解释道:“陈参军见谅,是下面的人疏忽了,人一会儿……” 尤二一会儿要做什么,无非是拿那几个帮厨的杂役开刀,不言自明,然而陈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是眉头一皱,冷哼道:“本官有问你吗?” 陈凯此言一出,尤二当即就是一愣。陈凯摆明了是要拿此事做文章,然则尤二一时间却没有半点儿办法。 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陈凯也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将马勺丢在桶里,转过身看了看一个年岁不大的工匠学徒,指着学徒手里捧着的那份刚刚打完的午饭问道:“吃完了,可以续碗吗?” 续碗? 这话出来,众人当即就是一愣。然则陈凯却没有在意,摸了摸学徒的脑袋,继而言道:“半大子,吃垮老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想当年本官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中午吃两碗都会被先慈怀疑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你们是重体力劳动,一碗饭,三两根腌菜,还不许续碗,理不容!” “蔡先生,本官记得账册上写的分明,国姓爷每个月批给军器工坊的伙食标准是每个工匠多少粮食?” 陈凯突然对老鼠须子发问,后者先是一惊,随即恍然大悟道:“回陈参军的话,国姓爷体恤下情,每个工匠每的伙食标准是五两的粮食,二两的菜蔬。其中粮食是总镇府的库房里每日运来的,菜蔬则是发银购买的。” 按照后世的营养标准,一个重体力劳动者每需要摄取600到4000大卡热量,而五两大米能够提供的热量则只有600到750大卡,再算上菜蔬的话,也就是750到1000大卡。这个摄取量肯定是不够的,不过工坊每只提供中午这么一餐,工匠的早晚都可以在家用饭,再加上工匠们的工钱,以及南方粮价相对要低上一些和南澳临近潮州那个产粮地,算起来虽是苦点儿,但也还能勉力支撑。 标准,陈凯刚才特别让老鼠须子去拿全部的账册时就已经特别查过了。老鼠须子显然也是想到了陈凯此前问那许多大抵也有掩藏真实意图的打算,此刻一旦醒悟,当即便认清楚了形势几何。 老鼠须子很是识相,陈凯就更没有必要继续浪费时间:“那么你每月发给工坊的又有几何?” “陈参军,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苦苦相逼!” 老鼠须子未待回答,尤二便是一脸愤怒的站了出来。明眼人可以看得很是清楚,五两的粮食、二两的菜蔬,现在每个工匠只能吃一碗饭外加几根腌菜,经手人分明是贪墨了其中的一半以上。而经手人是谁,不问自知。 “禀告陈参军,人都是如数发给伙房的,绝不敢有丝毫贪墨啊。” 大难临头,老鼠须子毫不犹豫的撇清关系。在场的工匠、杂役,甚至是卫兵也大多面露激愤之色,只是奈何尤二平日里积威甚重,尚且不敢发作而已。 “蔡先生请起,本官原本对你还有些怀疑,但是尤监工刚刚的那话得实在没个来由,却也倒是撇清楚了一些你的关系。” 陈凯从一开始就已经找准了目标,老鼠须子被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自是松了一口大气。然而尤二听到这话,却是如坠冰窖一般,因为陈凯已经摆明了车马,这次就是要拿他开刀! “伙房管事尤洪氏,贪墨粮食及购菜银,监工尤二身为监工及人夫双重身份,监督不力,更兼有主谋之嫌。本官无审讯问罪之权责,但军器工坊乃军国重地,绝不能容你二人这般的狗男女继续在此作恶。从即日起,你二人不再是军器工坊的人了,现在就给本官滚出去。” 陈凯快刀斩乱麻,伙房前登时便是一静。陈凯如此,尤二亦是怒极,闻言便大声喝问道:“老子是洪伯爷的人,你敢逐我?” 尤二能够在此作威作福长达半年之久,他背后是谁,军器工坊中没有不知道的。有道是鸡蛋莫与石头碰,忠振伯洪旭几乎已经是郑成功麾下众将的第一人,尤二如此,也没人敢去动他。此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他更是毫不犹豫的把底牌亮了出来。然而陈凯对此却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还笑了笑,仿佛是在讥笑尤二的愚蠢一般。 “哦,你既是洪伯爷的人,那么可有洪伯爷手书用印的任命?” 军器工坊之中,除了柯宸梅和那个副队长还算有个军职,如监工、账房都不过是只有职务罢了。放在衙门里面,他们这样的身份连吏员都算不上,最多就是一些衙役,甚至只是帮闲而已,又哪来的忠振伯手书用印的任命? 恰恰相反,这个东西陈凯却有,而且还是比洪旭地位更高的大军主帅郑成功下发的,更是全工坊在大半个时辰前都亲眼所见的。 眼见着尤二愣在当场,一脸的愕然,陈凯当即便冷笑道:“本官料你也没有,不怕告诉你,国姓爷任命本官全权掌管军器工坊事的时候,是征求过洪伯爷的意见的。” 洪旭对于他能否如约完成指标的怀疑的目光,陈凯自不会多上这句嘴。由此一来,这话摆在此处,任谁也是不会相信洪旭对陈凯执掌军器工坊有意见的。 在场的工匠、杂役、卫兵以及老鼠须子和柯宸梅都是如此想来,尤二和尤洪氏更是如此,甚至后者再也承受不住这份心理压力,哇呀的一声便哭了出来。眼见于此,众人的面上更是写满了鄙夷和轻蔑,看待尤二,完完全全的是在看一枚弃子的模样。 “柯队头,你还在磨蹭什么,莫不成还需要本官亲自动手吗?!” 第十四章 新官上任(下) “卑职遵命。” 柯宸梅拱手一礼,随即只是一个动作,在场的卫兵便一拥而上,操着武器便向这对男女抽打了下去。 从看到花名册上柯宸梅的名字开始,陈凯就已经确定了,郑成功对于军器工坊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如今这般靠着皮鞭制造出来的产量暂时还能够接受罢了。 当然,以陈凯看来,或许在郑成功的眼中,自行生产的速度怕是也未必能比不上从清军手里去抢的,毕竟当年偏居于辽东沿海的东江军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对此的关注度自然也就更加有限了。 但是,现在有了陈凯,超乎现有产量将近一倍的计划无疑是让郑成功看到了一些希望——兵行凶险,两条腿走路总比单单指望是否能够取胜还是未知数的海澄之战要强。所以,才有了柯宸枢特特的赶来布达,不光是为陈凯站场子,更是要让柯宸梅站在陈凯的一边! 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有了卫队的支持,胜负已经分明。当然,一个“厂霸”而已,不过是事情,真正的关键还是在于产量是否能够如陈凯所言的那般得到有效的提升。 做得到皆大欢喜,如果做不到的话,陈凯需要面对的不知会有郑成功的失望和冷遇,怕是就连尤二的后台也会跳出来落井下石——忠振伯洪旭,陈凯记得后世人对其的评价中多有诸如忠厚之类的褒奖之辞,但是一个能够在海盗窝里崛起的人物,只怕也并非是什么善茬。 归根到底,若想要成功,尤其是像陈凯现在这般单打独斗,最好还是要靠自身的努力。打铁还需自身硬,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尤二夫妇被卫兵粗鲁的轰了出去,陈凯立刻派了老鼠须子将这二人在近几个月里贪墨的粮食和购菜银的数额开列详细,并且汇总出来。 老鼠须子他是负责账目的,尤二贪墨如许多的粮食和购菜银,若没有给他好处来堵嘴,那却也是没人相信的。此刻陈凯把这项工作给了他,自是最渴求不过的。 “伙房管事一去,日后这军器工坊的伙房亦是需要人管的。你们三个,家中的婆娘可会做饭?” 赶走了尤二夫妇,陈凯却指了另外的三个监工。闻听此言,三人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瞧参军的,哪有婆娘不会做饭的。” 监工王富贵连同着另外的两个监军无不是一脸的谄媚,奈何陈凯听到这话,脑海中却在第一时间冒出句“女的不会做饭还新鲜”的反问。不过他也没有将其付诸于口,而是直接对他们三人道:“今午饭先这样了,下午把你们的婆娘唤来,给卫队准备守值的晚饭。具体如何分工本官没兴趣知道,但是有一句,必须让军器工坊的人都给本官吃饱了!” 陈凯一声豪言,当即便迎来了众人的欢呼和感恩,接下来又是一轮的行礼、勉力以及诸如“这是应该做的”之类的场面话。 比起那些有希望吃饱饭的人们,三个监工却也心满意足——到底,尤二拉着洪旭的虎皮把事情做得太绝了,除了老鼠须子每月还能捞点儿可怜兮兮的封口费以外,其他人半点儿分润没有。现在哪怕是因为陈凯此言而受益大减,再兼三人来分,获益实在不会有多少,但是伙房的差事也是有工钱的,又是一重不同。 分配了这些事情,分餐又恢复了原状,虽然饭菜还是刚才的那般,甚至还又凉了一些,但是众人的心中却暖了不少,起码有了吃饱饭的希望。 前脚解决了厂霸,后脚陈凯便放了那送饭的厮回去,随后回到了公事房用饭,亦是把刚刚完成了驱逐任务的柯宸梅唤了过来。 “参军。” 从陈参军到参军,上下级的直属更加明确,陈凯微微一笑,便对柯宸梅道:“来,尝尝总镇府的厨子的手艺。” “卑职不敢。” “此间就你我二人,无须拘礼。莫不是令兄时常从总镇府中带些回去,柯兄弟已经吃腻了不成?” 陈凯笑着给柯宸梅递了双筷子,后者也只得稍显不安的坐了下来。相较之下,陈凯却显得自在得多,边吃边点评着饭食,到后来就连柯宸梅也不好意思了,只得跟着陈凯吃了起来。 这是奖励,也是拉拢。凭着柯宸枢的身份,柯宸梅迟早是会被大用的,在此不过是积累下经验和资历罢了。既然郑成功已经把这份善缘送到了他的眼前,陈凯若是不接着,那才叫缺心眼呢。 “贤伯仲一表人才,让人望之而生亲近之心。令兄才华横溢,依本官看来,柯兄弟在此守卫个工坊,亦是大大的屈才了。” “参军过誉了,卑职逊家兄甚多,实不敢多想。” “放心吧,本官看人很准的。” 陈凯微笑道,柯宸梅也立刻就想到了尤二,只是见了一面,再过来就直接对其下手,精准度如斯,眼力确实是差不了的。 只是柯宸梅并不知道,无论什么时代,尤二这样的人都是从不少的。他们的手段各有不同,但在陈凯看来,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更别是如其人这般嚣张跋扈、自以为是的货色,错处就更是再好找不过的了。 午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工坊里重新响起了敲击金属的动静。陈凯与柯宸梅用过饭,便离开了公事房。 卫队分为两班,分别负责白和晚上。白自有柯宸梅带队,晚上则是由那个副队长负责带队守夜。二人出了公事房,柯宸梅便巡视大门的哨卡,而陈凯则唤了一个杂役过来,帮他拿着笔墨纸砚,随他出了院子,步入到了工坊的“厂区”。 来到“厂区”,监工、工匠、卫兵连带着杂役又是一轮行礼,弄得陈凯很是不习惯。尤其是联想到这些繁文缛节对工作效率的影响,他就暗暗下定决心,等到适当的时候总要把规矩改上一改。 待到重新恢复工作,陈凯带着那个杂役便走到了一个铁匠铺子前面,拿了纸笔、蘸了杂役拿着的砚台里的墨,便写写画画了起来。 “你们继续忙你们的,无需在意本官。” 这个铁匠铺子的铁匠叫做汤全有,却是个麻子脸,与陈凯想象中的梁山好汉金钱豹子汤隆的形象很是附和。铺子里面,除了汤全有还有他的一个大女婿和一个儿子,领饭时被陈凯“摸头杀”的那个学徒就是后者。 此时此刻,陈凯站在铺子前面盯着他们干活,这三个人哪怕是得了陈凯的命令也显得分外的不自在。不过陈凯在前面看得久了,这三人倒也渐渐的适应了过来。 铁匠是个力气活儿,铺子里,儿子拉动风箱,火炉里的火焰便随着呼啸声而起。陈凯以前听人过,是古代铁匠能够根据火焰的颜色来判定温度,这个金钱豹子显然是对此有一手。根据炉温,金钱豹子有节奏的控制着他儿子拉动风箱的节奏,铁料在火焰中慢慢的变红,待到铁料明亮如灯,他便左手持着钳子将铁料夹出放在铁砧上,右手持着锤敲在了一点上。 金钱豹子锤敲击,紧接着他的女婿便双手握着大锤敲在同一个点上,清脆和闷响此起彼伏,赤裸着上身的铁匠们的汗水噼里啪啦的飞溅之中,原本条状的铁料也在不断的敲击中慢慢的变了形状。 “加热、锻打……” 陈凯一边默默的记录着笼统的流程,一边思考着其中的一些可以提升的地方。毛笔的墨在高温的环境中渐渐干涸,陈凯侧过头,正待去再蘸些墨水,岂料原本捧着砚台的杂役却变成了那个叫做王富贵的监工,此刻更是对着他点头哈腰。 “王监工,你是监工,不是杂役。” “禀告参军,人只是想时时聆听参军教诲。” 王富贵一脸的谄媚,陈凯却是哑然失笑。眼见于此,他便笑着对那监工道:“教诲嘛,本官倒是有一句,不知王监工有没有兴趣听听?” “人谢参军教诲之恩。” “那么王监工听好了,本官相信,分工协作,每个人做好自己的事情,公务才能完成得更好。” 陈凯罢,也不去蘸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王富贵细细品味着陈凯话中的味道,却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忙向陈凯道歉,并且就近找了一个杂役过来负责捧着砚台跟在陈凯的侧后伺候。 “你是个聪明人,好做。” 王富贵仓皇而去,陈凯笑着摇了摇头。既然负责军器工坊,培植亲信自是必要的,但是如这等人物,尤二得势时依附尤二,当他压垮地头蛇后便毫不犹豫的过来献媚,陈凯却提不起太大的兴趣,至少不会让这等人成为核心亲信。 插曲过后,陈凯蘸了蘸墨,再转头时,一根枪头的大致轮廓便开始显现了出来。中国古代,枪头的大趋势是越来越,到了明清时,军中流行使用的便是那等枪头形似柳叶的柳叶枪。 这样的枪头,长度大约是三到四寸,其中枪刃更是只有一寸五分左右。相较之下,陈凯在电视剧和电影中看到的那等,则多是为了视觉效果而刻意为之的。这样的长度,重量自然一般也不会超过一两,厚脊薄刃,如明中期著名的军事著作《阵纪》中记述那般“枪锋须短利而轻,以不过两为率”。 锻打还远远没有结束,条状的铁料还在慢慢的变形。陈凯观察了好半,才开口向汤全有问道:“枪头不需要开锋吧?” 听到陈凯问话,汤全有连忙停了下来,拱手回道:“回参军的话,枪头只要开刃即可,倒是打制刀剑时是要开锋的。” “哦。” 一把长枪,一般分作枪头、枪杆以及鐏这三部分。枪头和枪杆,好,鐏白了就是枪头尾部用以固定枪杆的套子,这东西一样是由铁匠打造。陈凯看了看枪头的打造工作,大抵了解了工序,鐏的部分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便转过头去木匠棚子那里观察枪杆的制造。 木匠棚子比之铁匠铺子还要简陋,不过是两个用竹木搭起来构架,上面铺上茅草的简易所在罢了。陈凯走来过,那些木匠亦是如铁匠一般放下手上的工作行礼,随后才在陈凯的又一遍解释过后才勉强恢复了原状。 “怎么都是竹子,没有白蜡杆吗?” 这一次,陈凯比刚刚要更早的冒出问题来,他分明记得以前在网上看书,都是一口咬定白蜡杆才是制造枪杆的最优选。这种惯性思维使得陈凯的潜意识中便认定了竹子做枪杆没有白蜡杆高大上,此间亦是立刻就问出了口。 “回参军的话,军中枪杆都是用竹子的,只有民间习武之人才会用白蜡杆做的枪杆。” 木匠的回答并不尽然,明时军中并非没有使用白蜡杆作为枪杆的军队,比如石柱土司的白杆兵便是如此。 但是,白杆兵在军中本就是特例,甚至在《满洲实录》中关于白杆兵武器的记载也只用了一句“执丈五竹柄长枪利剑大刀”的用词,石柱土司是否真的携带白蜡杆列阵对抗满洲八旗,其中本身就存在着不的争议。 若论材料属性,《手臂录》中更是称白蜡杆为棍材,乃是因为其坚而不硬、柔而不折、柔韧性强,且有较强的自然拉力,显然是适用于民间武术家借此来更好的施展自身武学造诣。事实上,就连白蜡杆是极佳的枪材这套理论本身就是后世的武术家们提出来的,在明清以及明以前则并不被军中所认同。 军中使用,多为竹子和其他更加坚硬的木材。如《阵纪》、《长枪法选》、《武备志》等著作中都曾提及过,枪杆在南方一般是用竹子的,而且最好是选用苗竹,还要经过特殊的加工,到了北方为防其干裂,更要用丝筋缠扎,但最好还是使用诸如稠木这样的木材,乃至是积竹木柲这样的复合型材料。 听了木匠笨嘴拙舌的一番关于材料质地的解释,陈凯的汗珠子登时便落了下来。这等谬误,及早发现还是最好的,他负责管理军器工坊,日后若是真的用了白蜡杆做枪杆,被人耻笑还是其次,因武器的战场实用性低于清军而害了大批将士的性命,那才是真的坏了大事。 竹子自成一体,无需如木料般还要将原木进行分解加工才能得到合适的粗细。木匠们在砍伐时就瞅准了粗细,此刻截出了大概七八尺的长度(注),对其进行必要的打磨过后便可以穿孔固定枪头和红缨。 在厂区里转了一下午,到了下工的时辰,工匠们也先后都完成了平日里的额度。陈凯让监工检查完毕,确认了质量后便将其封存入库,随后则把所有工匠都重新聚集在了院之中。 “十七个工匠,二十几个卫兵,工人还没有保安多,也是醉了。” 工坊里的工匠有师傅和学徒,也可以分为铁匠和木匠,这已经很是原始的了,至少陈凯没有看到诸如鸟铳工匠和铸炮匠这样的“高科技人才”。不过,一切从头开始,一点点儿的发展壮大,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此刻,太阳已经开始偏西,色亦是渐渐的昏暗下来,陈凯没打算耽误太多的时间,便大声的向这些工匠宣布了一件让他们难以置信的事情。 “本官今日初来到任,但是诸君的努力却无不看在眼里。为表嘉奖和勉励,明日休息一,后一早,照常上工,解散。” 注:军中长枪长度法不一,但是根据史料记载和出土文物显示,从秦时的戈到后世军中用以临阵搏杀的长枪一般都是在10到60米之间,换算下来就是七八尺的长度。再长的不是没有,一丈两尺、一丈五尺甚至是两丈开外的都是存在的,而且为数不少,但这些武器由于过长会影响到士卒的技战术动作,所以大多是用来拒马或是守御的,而非临阵搏杀。到底,用处不同,长度自然会有区别。 第十五章 压榨(一) 宣布了决定,陈凯转身便向公事房走去,只留下这一众人的目瞪口呆。 休假,或者是休沐这档子事,按照明朝的制度是每旬一日,若是算上正元节、元宵节、冬至日的话,一年下来也不过是五十几罢了。而且这项制度还是针对官员的,再加上如今的国势以及郑成功所部在风中孤独飘零的现状,从军器工坊成立至今,这些工匠就没有休息过哪怕一,全凭着皮鞭和积威来保持着基本的工作效率。 现在陈凯把尤二赶出了军器工坊,在第一时间选择放假,就新官上任推翻前任的施政方针的惯例来看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但是现在大到全国,中到郑军一部,到陈凯的个人问题,这就显得太过矫枉过正,以至于到了不惜自伤的地步,实在有些太过了。 陈凯对郑成功的保证,现在工坊中也只有柯宸梅知道,而且还是中午用饭时的示好。此刻陈凯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其他人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柯宸梅却直接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参军。”连忙跟了过去,柯宸梅扫视了左右,低声叫住了陈凯,略有些焦急的问道:“不是时间已经不够用吗,这再放假岂不是更不够用了吗?” 此番事件,柯家兄弟显然是被郑成功安排站在陈凯这一方的,然则陈凯快刀斩乱麻过后,却显得有些不紧不慢了起来,仿佛其人此前的努力就是为了得到这个职务,而非是真的要去完成对郑成功的保证。 陈凯的诡异,柯宸梅不由得开始疑惑了起来。然则陈凯听到有此一问,却只是摇了摇头,随即微笑道:“既然已经不够用了,那又何必在意这一的休沐呢?” 罢,陈凯便自顾自的踏入了公事房,只留下柯宸梅的那一脸的不解,但也只能尾随陈凯而去。 管事参军和卫兵队长先后离开,倒是厂区里的工匠们却根本不敢离开。直到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监工开始轰人,汤全有才战战兢兢的向王富贵问道:“王监工,那我等明日还过来上值吗?” “你这厮听不懂话是吗,参军他老人家体恤尔等,叫你们休息一,怎么着,是一不干活这身贱骨头就难受还是怎地?!” 刚刚的那一瞬间,王富贵分明看清楚了在听到这一消息时柯宸梅的反应与其他人是存在区别的。原本他还在琢磨着这里面的门道,岂料却被这么个工匠给打断了,没好气儿的他自然也不吝再数落这个没眼力价的家伙。 工匠们一哄而散,甚至在看着那些工匠出了大门的时候王富贵还依稀的听见了些许欢呼。下班前的训话结束,陈凯在此之前已经通知过要开会的,眼见着工匠们离开,王富贵也连忙跟上了另外的两个监工的脚步,步入到了人已经差不多聚齐的公事房中。 公事房长久不用,没那么多椅子凳子,再加上阶级上下分明,此刻陈凯高坐在上,案前则是柯宸梅坐在侧手,而其他人,连带着负责带队值守夜间的那个副队长也只得站在两侧。 见人凑齐了,陈凯便对众人言道:“本官受国姓爷之任命,全权执掌此军器工坊,为的是更好的确保武器的供给。这一点,本官琢磨着,诸君应该是明白的。” “人等谨遵参军命令。” “很好。”众人行礼,陈凯点了点头,便对那老鼠须子道:“蔡先生,尤二夫妇贪墨几何,可已查算清楚?” “回参军的话,还差一些,很快就查算完毕了。” 老鼠须子连忙应答,汗珠子也已经冒了出来。陈凯听过一笑,继而对其道:“那今就有劳蔡先生多辛苦一些,把这件事情收个尾,再回家休息。” “人不敢言辛苦二字,一定尽心尽力为参军办事。” “不,蔡先生,是为国姓爷,为朝廷做事。” “是,是,人谨遵参军教诲。” 已是满头的大汗,但老鼠须子却也着实的松了口气。这件事情既是拉拢,更是投名状,他不是尤二那等有跟脚的人物,眼下陈凯有郑成功的背书,强势而来,直接就压倒了尤二,他也只能倒过去,以免殃及池鱼的时候被尤二拿来当替罪的羔羊。 陈凯与老鼠须子的对话,众人皆是默不作声的听着,没有敢插上哪怕半句嘴。此间事了,陈凯便对那三个监工提起了伙房的事情,此刻那三个监工家的婆娘已经在伙房里忙碌着,为值守夜班的卫兵准备晚饭和热水。 “伙房的事情,本官的原则还是那句话,要让咱们工坊的人吃饱了。吃饱了才有气力干活,吃饱了也才能有气力和精神值守。” “人等回去一定叮嘱,平日里也会严加监督。” “嗯。”陈凯点了点头,便开始布置下面的事情…… 没过多久,会议结束,任务分配完毕,众人也都散去,有的回家了,有的则继续当值,公事房中便只剩下陈凯一人。郑成功派来请他赴接风宴的人已经回去了,这顿饭,他现在确实是没有功夫去吃,尤其是经过了这一下午的观察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有道是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但是放在大军作战,刀盾兵的训练时间却远远要高于长枪手,成本也更高。诚如《手臂录》中所指:“自戚公立法以来,江南刀牌手,于兵居五之一,然能如纪公所言,可以入枪者绝见。盖枪叉长兵,虽失其精微,而渣滓犹可用。” 明朝中后期军中,亲兵家丁策马冲杀、护卫将帅,老兵持刀盾破阵,相对的新兵则更多的是用长枪列阵。郑成功所部多是最近几个月招募来的新兵,武器的缺额也都是在新兵上面。所以这一次的打造任务,皆是长枪。 单一的武器打造,倒也简单一些,再加上武器都是粗加工,不需要耗费太长时间。当然,如果是精工细作打造精品,那种几一件都是在做梦的精细活儿,却也没办法在军中普及,更经不起军队的耗用。 然则,根据陈凯的计算和郑成功的要求,到昨为止,全军上下依旧缺少710杆长枪。这就是他未来一个半月内需要完成的任务,一项按照之前的几个月的效率来看需要两个半月才能完成的工作任务。 “三个铁匠带五个学徒一的产出只有9个枪头。” 一想到今一的产量,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空气锻锤、没有打磨机、没有钻孔机、更没有开刃磨床,机械一应全无,一切的一切全凭工匠拿着原始的工具一手一脚的锤锻打磨而成,生产效率低得实在是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哦,不,起码还有风箱,至少不是用嘴把火吹到足够的热度。” 铁匠也就这样了,乍看上去,木匠的工作比起铁匠来得要简单得多,今也额外的生产了一些尖头木枪,但是诸如竹子这样的材料却也都是需要他们亲自带着杂役去山林中砍伐的,他们的活计也不轻松。 “木匠无所谓,铁匠产能不足是个大问题。今是四月二十八,明是这个月的最后一,抛开这一,五月和六月也都是9(农历),那也就是还剩下44,每最少需要制造16个枪头才能完成任务,任重而道远啊。” ……………… “回禀家主,陈参军国事急如星火,还当抓紧一切时间,所以今就不来赴宴了。” “他也知道要抓紧一切时间?” 禀告完毕,下人就退了出去,然则郑成功还没什么,陈豹却率先跳了出来,表达他对陈凯在如此紧张忙碌的时间段还给工匠放假的不满。 陈凯此举,确实有违常理,陈豹如此也无可厚非。然则郑成功却并没有接这个茬儿,反倒是转过头,向洪旭问道:“忠振伯向来负责南澳庶务,以为此事如何?” 郑成功话音方落,洪旭便连忙起身回道:“尤二一事,末将疏于管教……” “无需如此,那厮克扣粮食和购菜银的事情,本帅身在南澳亦不知晓,更别是忠振伯还需长期奔波各处。这件事情等陈参军那边的文书送到再,现在本帅问的是陈参军给工匠们放假一事的处断,你有什么看法?” 尤二贪墨,陈凯发飙,军器工坊上下都是见证,就连郑家的那个送饭的厮也被陈凯抓来做了见证,并且将其转达给了郑成功,已是无可辩驳。 洪旭此前已经向郑成功谢罪过,此间又来一次,也立刻就被郑成功打断,并且稍加安抚了一番。但是,郑成功还是需要他的回答,而这件事情,却也并非那么容易回答。 “这件事情,末将刚刚思量过了,但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陈参军此举却有不合常理之处,但是陈参军既然明知如此却还是依旧做了,想必定是有他的意图。” 洪旭的回答等于是没有回答,郑成功岂能听不出来,然则以着洪旭在军器工坊上的尴尬境地,也确实不方便做出任何有偏向性的回答。眼见于此,郑成功也点了点头,随即便对陈豹道:“诚如忠振伯所言,本帅既然付之以全权,自当用人不疑。” 陈凯还在公事房中继续筹划,郑成功也确定了态度。夜越来越深,南澳城中亦是越来越静,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区别。然则距离军器工坊不算太远的一处院里,男人的喝骂,女人和孩子的嚎啕大哭,此起彼伏,扰得城中的家犬、野狗们都在随声应和。 “知道那穷酸是来找麻烦的,你这蠢娘们还敢按着平日里那般做饭食,不想活了是吗?!”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的脸上登时便肿起了一个巴掌式的红色。伴随着这记耳光的不只有女人的哭泣,更多的还是男人的脱口大骂。 “杂役的事情已经是靠着老子的积威涉险过关了,人家正愁没下手的地方,你倒好,还给那穷酸指了条道,你是打算谋害亲夫不成!” “爹,别打娘了,娘已经哭一下午了。” 十一二岁的儿子跪在地上,亦是满脸的泪水。奈何尤二已经怒不可遏,放开了揪着尤洪氏头发的手,转过身来一脚便将其踹了出去。 “狗杂种,老子是你爹,轮得到你来管老子!” 尤二作势更要冲上去打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顿,可是看到了儿子被打,已然被尤二打得鼻青脸肿的尤洪氏不知从哪来的气力,一下子就扑在了儿子的身上,对尤二尖声怒喝道:“什么你的积威,还不是因为洪伯爷是我娘家的远房亲戚他们才会听你的,就是你能当上亲兵,也一样是……” “你特么还敢提这个!” 尤二一脚踹了过去,打断了他的婆娘的激愤之语。紧接着,一个近身,尤二揪住了尤洪氏的头发,唾沫星子便喷溅了后者的满脸。 “洪旭那老狗姓洪,你这婆娘也姓洪,可你别忘了你跟人家都九服开外了,否则老子怎么可能就只是个亲兵?” 中午时被陈凯轰出了军器工坊,尤二便赶去洪旭的府邸。一是向洪旭告状,一是求洪旭出来保他,可是他抵达时,洪府的管家就洪旭去了总镇府与郑成功商讨军务,一直等到了前不久,都已经宵禁好久了都没有回来,摆明了就是不愿意沾他这档子事。 就这样,平日里的恩主变成了老狗,更是要把火气都撒在妻儿身上。尤二很清楚,他犯下的罪十有八九是要被砍头的,本来在向洪旭求救无望之际,他赶回来就是要取了这些日子贪墨和积攒下来的银子设法逃走,但是带着妻儿多有不便,打算抛弃妻子,却被尤洪氏所阻,才有了刚刚的这一幕。 脱口大骂之中,尤二又是一巴掌扇了下去。可也就在这时,院的大门被蛮力撞开,一队明军趁势冲了进来,为首的军官更是大声喝道:“前军器工坊监工尤二涉嫌贪墨军需,奉招讨大将军军令,搜拿贼赃,捉拿归案。若有抗拒,格杀勿论!” 第十六章 压榨(二) 第二一早,陈凯便前往军器工坊上值。又回到了早九晚五,或者是早五晚五的日子,这让他感到有些奇怪的错觉。但是这样的错觉也仅仅是持续到从床上起来,一旦开始洗漱更衣,错觉便陡然消失,留下的不过是一丝苦笑罢了。 昨晚上,老鼠须子加班加点的赶出了尤二贪墨粮食和购菜银的数据,陈凯回总镇府的时候,顺带着给郑成功送了过去。 接下来的事情,陈凯就不得而知了,甚至就连他在如今赶工期更需加班加点的时候还要给工匠们放假的诡异之举,郑成功也没有问上哪怕半句,只是关心了一下饭菜合不合口味,办公地点会不会稍显局促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 就这样,一夜无话,等他抵达军器工坊的时候,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正带着几个人在大门外等着他,但看见他过来,稍加询问,确认了身份便一头跪倒在地上,连道死罪。 “原来这六个杂役都是在你这啊。” 郑成功此前在南澳招募兵员,每个月一两五钱的军饷外加一石粮食,在现在这个年景,对本地的劳动力是极大的诱惑。然则,一口气两千多个壮劳力变成了军士,直接导致了南澳本地的劳动力不足。 军器工坊分到杂役,尤二分出去六个到这个中年商人那里做工。这般服徭役的杂役军器工坊是不会断的,这样一来,尤二获得了工钱,杂役抵偿了徭役,商人则有了临时工,三赢。吃亏的,无非是军器工坊而已,最多也就是其他的杂役要做更多的工作。 “参军老大人,实在是尤二那厮逼着人用这几个杂役的,人……” “你的事情,到行辕去,本官不负责刑狱。”打断了商人的辩解,陈凯作势欲走,但是刚抬起脚,却转过头对其问道:“你你是粮商,是吧。” “是,人愿意襄赞军需,只求……” “来人,本官怀疑尤二贪墨的粮食就是转卖给此人,送招讨大将军行辕。” 罢,卫兵便上来锁拿商人,陈凯则头也不回的就进了军器工坊。他对尤二的那些腌臜事本来就没什么兴趣,来到此间亦是为了做事,而非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刚刚的那件事情不过就是个插曲,陈凯的原定工作计划未变。今工匠休沐,但杂役们却还在他手里,那些体力活自有他们去做。 “把这个架子搬到本官的公事房去。” 陈凯颐气指使的命令着那些杂役,杂役们便进了老鼠须子的房间,将盛放文案、记录和花名册之类文字记录的架子搬了起来。 “参军,这些东西搬走,那,那人……” 老鼠须子战战兢兢,陈凯却是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对其道:“蔡先生还是照样干蔡先生原本的事情,本官就是改改这院里的格局,无需多虑。” 院不大,正房是陈凯的公事房,左右厢房则分别是老鼠须子办公的所在和仓库,而正房正对着的,却是一堵墙和院门,总共也就这么大的空间,与工坊的规模倒也呈正比。 原本公事房只是留给洪旭视察时临时办公的所在,现在成了陈凯常驻的办公地点,他便干脆将原本有老鼠须子负责保管的文案全部搬了过来。而老鼠须子的房间空出来的地方,则用来放置制成品,这样一来老鼠须子除了要登记每日的武器、材料出入,更有了看管的一些职务。剩下的那个厢房,自然也就只用来存放原材料了。 原本,按照规定,制成品是每五向武库运送一次,原料亦是每五从总镇府的库房领取一回,军器工坊只承担制造和临时储藏的用处。 然而,这一次陈凯的计划更为恢弘,原本用一间房间来同时存放原料和制成品就显得太过局促了,尤其是那些木匠们带着杂役砍伐来的木料可都是一直存放在此,就更显如此了。所以,陈凯决定重新调整布局,为接下来的增加产量做准备。 杂役们辛苦劳作,搬运、整理,比之平日里反倒是还要轻松一些,至少厂区里的工作今是没有的。相比之下,工匠们自然是更加轻松,毕竟劳动量减少和休息,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为防工匠逃亡,这些工匠都是被安排聚居在军器工坊与军营之间,平日里有这两厢的卫队巡逻,无数双眼睛盯着,每日也就只能在军器工坊里苦熬了。然而,隆武三年四月二十九,这一却注定是与此前的近半年截然不同的一。 一大早,木匠林正中就照着平日里的时辰醒了过来,外面鸡显然是已经叫过了,也正是鸡叫的最后两声才让他依稀的从睡梦中苏醒了些许。然而,等他醒来,鸡叫停了多久已经不得而知了。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更是猛的就挺了起来。 “这婆娘,今怎地睡过了。这时辰估计是晚了,一会儿去工坊上值,吾和儿子少不得挨一顿鞭子。” 抛下了一句让睡眼稀松的林家娘子没怎么反应过来的埋怨,林正中连忙下了床,直奔着门外跑去。看那架势,似乎恨不得把门直接撞开。 林正中冲出了屋子,看日头还好,应该还算不得太晚,但院子里却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眉头一皱,恍然大悟,往常他的徒弟都会早早过来与他一起上值——不只是尊师重道,林正中也知道,他的这个徒弟对他的女儿很是有那么点儿意思,每早晨过来总是一双眼睛总是四处乱瞅,直到看到他的女儿的倩影才会心满意足的安定下来。 扫视了一周,林正中确定了徒弟确实没在,摇了摇头便向他儿子住的那间屋走了过去,重重的拍在了房门上。 “臭子,赶紧爬起来。上值晚了,心姓尤的那厮的鞭子。” 林正中将房门拍得山响,只怕若非是自己的房门早已经用脚去踹了。然而,敲了几次,房内才勉强有了动静,只是那动静却登时让他一愣。 “爹,别敲了,那姓尤的混蛋都让参军给赶走了,今休沐,就让孩儿睡个懒觉吧。” 那个监工被参军赶走了! 今休沐! 对啊! 听到这个答案,林正中恍然大悟,也不敲门了,转身就要回他住的正房,可也就在这时,院的柴门那边却闪过了徒弟的身影,蹑手蹑脚的,显得有些见不得人似的。 “去,去,去,回家睡觉去,今休沐,不上值。” 粗鲁的轰徒弟回去,林正中也知道,他的徒弟过来可不是如他这般,那副模样,分明就是过来瞅他家姑娘的,这还能让他轻易得逞了? 畏于师傅的巨大“威慑力”,徒弟渐生退意。倒是林正中呼喝了两句,便径直的回了正房,似乎还打算再补上一觉。岂料他刚刚推开门,却看见女儿亦是要推门而出,眼见于此,他连忙将女儿轰了进去,反手就将房门给关上了。 “今休沐,不用做早饭,多睡会儿,省一顿饭钱以后你弟弟的聘礼和你的嫁妆就要厚上一分。” 着林正中就要将女儿赶回正房另一端分出来的那间女儿的闺房,然则女儿对此却还有些不甚高兴,很是向房门那边瞅了几瞅。 “臭丫头,听爹的,不会有错。” “哼,爹爹还不是把外公当年牵着您的手段用在了三哥哥身上。” 女儿嘟着嘴,辫子轻甩,转身便回到了闺房,看着这一幕,林正中不禁哑然失笑。事实上,对于这个徒弟,林正中还是比较满意的。只是今女儿这么一提,回想起,每每看到徒弟望向自家女儿的那个眼神,他确实也总能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因为他的媳妇也是他的师傅的女儿,当年那个还是毛头子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笑着摇了摇头,他发出了一声“女大不中留”的轻叹,继而回到了房中。重新躺下,林家娘子看着他也没话,只是看着他躺好才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正是在等他回来一般。倒是林正中,原本还打算再补一觉的,但却总有着一丝不安萦绕在心头。 陈凯昨的那一系列举动,回来的路上他与一个平日里交好的工匠的交流中,便将其解读为新官上任在烧那三把火。可是这火也烧了,好过些的日子是否能够真的到来,日后会不会又重新回到此前的那般,却着实让他为之困扰。 辗转反侧,昨夜就是如此,今又是这般。思来想去,林正中摇了摇头,将这些不可预知的胡思乱想甩开,又幽幽的回到梦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平日里工坊中第二响亮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睡得迷迷糊糊的林正中转醒过来,不由得腹诽了一句:“这汤麻子,休沐都不带让人安生的。” 林家娘子已经不在床上了,显然是起来卖菜、做饭、收拾屋子去了,林正中起身穿好衣服,再打开房门,只觉得补上了这么短短的一觉,却是精神百倍有之。 “臭子,去你汤叔家把那两把凳子拿来。再不修,你汤叔非埋怨你老子不可。” 他是木匠,早前就已经好帮对门的汤全有修家里破损的家具,奈何每苦熬着,回家就想吃饭睡觉,总也提不起精神做事情,今正好休沐,有了空闲自然不可轻忽,答应别人的,还有自家的,总要折腾出来才是。 然而,没等他那睡眼稀松的儿子的出门,汤全有的声音就率先传了过来:“林二哥,又在背后编排我,我姓汤的有你的那么不堪吗?” 语中带着笑意,汤全有自顾自的推门而入,随手就将一把菜刀递在了林正中的手里。 “许你的,我可没忘了,今早早就起来给你修磨好了。” 汤全有放下东西,也不走了,干脆就坐在边上,与干活的林正中一边聊,一边忙乎了起来。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更是这军器工坊里原本就在总镇府供职的匠户同僚,等到中午的时候,干脆在院里支了桌子,凑在一起吃起了午饭。 “林二哥,新来的那位参军,可看出什么成色了?” 照规矩,有客人的时候,两家的女眷都是在厨房里吃饭。两家的子吃了饭,已经结伴出去玩去了,桌子上就剩下了他们二人,此间汤全有四下瞅了瞅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向年纪长他一些的林正中问及。 然而,听到汤全有有此一问,林正中却是摇了摇头,只是低声的问了一句日后在陈凯治下的待遇问题,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便将他昨夜里的那番胡思乱想了出来。 “哎,林二哥这么觉得,弟昨夜里也是这么想的。仔细回想下昨的事情,那陈参军看人很毒的,更是个做就做的脾气,昨中午过来,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赶走了尤二那厮,接下来一下午就光盯着咱们干活了,还写写画画的,只怕明日上值去了,火就得烧到咱们身上了。” 汤全有叹了口气,林正中却显得豁达许多:“别想太多,反正今休沐了,能休息一还不好。有句话怎么来着,今有酒今醉。” “对!今有酒今醉。” 此言一出口,汤全有登时便是眼前一亮,低声对林正中道:“去年中秋我女婿送来的酒还没喝完呢,今正好,你等我去拿去。” 汤全有去就去,林正中一听有酒,也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继而对其道:“你且去,我叫我婆娘再炒两菜,今咱们老哥俩儿也放松放松。” 工匠们享受着难得的休憩时光,这对他们来实在是自被征入这军器工坊后就再没有过的好事了。 汤全有和林正中对饮之时,忠振伯府的书房里,忠勇侯陈豹和忠振伯洪旭也同样凑在了一起,他们之间谈论的对象,自然也脱不开陈凯这个在平静的海面上激起涟漪的初来者。 “九峰,吾今探了国姓的口风,你那个远房亲戚,怕是保不住了。” “这本就是应有之义。” 放下了茶盏,洪旭叹了口气:“确是怪吾疏于监督了,其实那厮在军器工坊欺压旁人,吾多少亦是知道些的。原想着军器工坊生产军器的速度还过得去,那厮也确实是卖足了气力在监督工匠做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没想到,这厮竟然如此大胆,侵吞购菜银,克扣、倒卖军粮和工匠的工钱,还占用徭役为私用。自作孽,谁也救不了他的。” 昨夜,陈凯送上了尤二侵吞、倒卖的大致数额,其实都称不上是太确凿的证据。但是有了郑家那个送饭的厮的见证和回复,有了昨夜从尤二家搜出的那近三百两银子,再加上今一早陈凯派人送过去的那个粮商的口供,郑成功显然已经动了杀心,以他们对郑成功脾气秉性的了解,尤二的死基本上已经是定局了。 事实上,连三百两银子都不到的贪污案,确实算不得什么。但是郑成功有意杀一儆百,洪旭也没打算再去如何,最多是等尘埃落地了,稍微保全一下那对母子,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书生就不知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吗?” 陈豹对陈凯的举动很是不满,洪旭亦是知道为何,无非是新附之人不给郑氏集团的老兄弟留颜面之类的理由所造成的恶感。作为当事人的他,身在局中,若是贸然施救,更会连累己身,自是更加不悦。但是比起陈豹这等仅仅是以忠诚和武勇著称之人,洪旭的心思自是要更加活络一些,想得也更加明了一些。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太知道他自己的身份了。” 洪旭所指,陈豹皱了皱眉头,也反应了过来。陈凯是郑成功的幕僚,他在南澳岛上和这个军事集团中的定位只有这一点,别无其他。陈凯不与洪旭私下联络,甚至不惜得罪洪旭这样的实权派外加郑成功的亲信,显然就是在亮明他的定位。 “那这书生就不能把尤二那厮交给国姓吗?” 听到此言,洪旭摇了摇头,继而解释道:“先逮捕上交,后找罪证,他要是这么做了,所有人就会认定是国姓授意于他的,平白让国姓替他背黑锅。就像当年袁督师无旨杀毛总兵,反手就将黑锅甩在先皇身上,陈凯不是袁督师,国姓也不是那个太过用人不疑的先皇。现在他把尤二放了,最多是得罪于我,但是一个自作主张,国姓那边就可以与此事撇开直接的关系,如兄长这般的老兄弟们也最多就会对其产生不满,而不会因此对国姓产生怨愤之情。” “但柯家兄弟不就是国姓派去支持他的吗?” “他孤身一人,直接到军器工坊这个已经运行了半年的衙门去做事,而且摆明了是要有大手笔,国姓能不派人吗?柯家兄弟只是被他利用了,其实也不上是利用,只是他把国姓给他资源以着更激烈,更加干净利落的方式使用出来。” “这书生肚子里的弯弯绕未免太多了些了吧。” 陈豹的直肠子自是不能理解,但是事后诸葛亮,洪旭也没有太多的同感,反倒是摇头道:“其实这事情,他做得还是太糙了。但是,留给他的时间,或者是他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不得不鲁莽行事一回。” “哼,没时间还给那些工匠放假?” 问题又回到了昨甫一听到此事时的原点,然则陈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思来想去也无非是陈凯向工匠们施恩罢了,实际上与那笔暴增的产量依旧没有太大的关系——至少不会有人相信,放一假,就能换来那些工匠十二个时辰连轴转,而且还是一转一个半月。 “陈老哥,这个问题不只是你,我也不太能够想得清楚,估计国姓那边也是,现在还是要看他下一步如何去做。” “那可不太容易了。”陈豹冷冷一笑,继而解释道:“某叫管家算过了,他想要完成对国姓的保证,一最少要做16个枪头才能行。就凭工坊那几个铁匠,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得的,完不成有他好看。” “是啊,此番若是能成,他日后必是国姓良助,你我再多,国姓也只会心生厌腻,更无须为这等事与他为难。可他若不成,无非是个夸夸其谈的书生罢了,你我亦无需做任何事,国姓自然会厌恶其人。所以,这一个半月的时间,置身事外,坐观成败即可。” 第十七章 压榨(三) 悠闲的时光过得总是飞快,尤其是对于这些足足有半年未曾休息过哪怕一的重体力劳动者而言,更是如此。 五月初一一大早,工匠们便踏着平日里轻快许多的步子赶到军器工坊上值。一路上交流着昨利用休息的时光都做了些什么,有有笑的,比之此前那般熬不到尽头的死气沉沉,仿佛是换了一个,不,是换了一批人似的。 “汤全有!” “到!” “……” 早晚点名,这是陈凯在前日就已经定下的规矩。其实军器工坊,早上也不是没有这般,但陈凯将其定为制度,工匠抵达,点名确认上值情况,下达工作指标和计划,偶尔还可以借此将奖惩公开化,以为鞭笞和激励,亦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院内,工匠们站在院中,随着老鼠须子的点名,众人相继应和。陈凯站在公事房门前,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心中暗自发笑。 “禀告参军,铁匠组应到八人,实到八人,木匠组应到九人,实到九人,点名完毕。” “很好。” 点了点头,陈凯扫视了一番,继而笑道:“看诸君气色,比之前日已是不知强上多少。看来这一的休息,也确实是有必要的。” 陈凯如此,众人亦是面带笑意。公休日的存在,后世为此还编出了一个个让人忍俊不禁的段子出来,甚至还有根据心理变化和劳动积极性来安排工作的。不过放在此处,却没有人琢磨什么星期一综合征,什么星期五的下午最难熬,在他们看来,昨的休息只有美好,再无其他。 “有道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昨都过得不错,何不给大伙,分享一下?” 此言一出,却有跃跃欲试者,尤其是学徒中的那几个半大子,更是如此。然则不比他们彼此间的交流,当着陈凯这个官儿的面儿,总会有几分畏畏缩缩的。眼见于此,陈凯干脆点了林正中的儿子,让这个年岁最,也最有表现欲望的半大子发言。 “禀告参军,我上午睡了一个大懒觉,到了下午与汤兄弟到护城河摸鱼去了。” “摸了几条?” “好几条呢,都放竹篓里了,晚上娘给人烧鱼吃,可香了。” 着,林家的子便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陈凯闻言亦是一笑,转而向汤全有的有儿子问道:“他娘给他烧鱼吃了,你们一起去捞鱼的,你呢?” “人的娘做的是清蒸鱼,更香。” “清蒸也很好,开胃养血,很不错嘛。”陈凯笑着回应着半大子的炫耀,有了起头的,很快众人便纷纷起了昨的事情。有睡懒觉的,有去逛逛城里的街巷、铺子的,有在家修缮家具的,更有个木匠还抓紧了时间修补了一下房顶子,以应对这南方海岛夏日的连场暴雨。 工匠们如何利用这一休息的,不足而一。陈凯听罢,亦是会心一笑,继而便将话题重新引了回来。 “看来诸君休息的都不错,既然如此,本官决定,从即日起,以后每十诸君便可以休息一,是为旬休,一如昨那般。” “参军体恤下情,深恩大德,我等绝不敢忘啊。” 被馅饼砸蒙了的众人呆了片刻,随着一个年轻的噗通一声拜倒在地,众人亦是如其那般,向陈凯表达了他们的诚挚的谢意。倒是那几个年岁更大一些的工匠,却多是心头一紧,慢上了半拍。 “诸君请起,诸君请起。” 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忧虑亦是如此。这一切,无不看在陈凯的眼里。只可惜,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慈善家,更不是什么倡导保障劳动权益的活动家,他相信付出就要有得到,此刻自然不会顶着所有人的质疑,做这般亏本的买卖。 “本官就任此军器工坊不过三日,致力于改善诸君的劳动环境,如今已显成效,本官甚为欣喜。然则国事急如星火,还需诸君以着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所以本官决定,从即日起,铁匠组每组铁匠的生产达标数量由个枪头提升到6个,木匠组的生产达标数量亦有提升,具体的,会后本官再做详细指示。尔等,可有异议?” 陈凯这番话过,院里的气氛登时便跌入冰点。笑容在工匠们的面庞上凝结,刚刚还在的欢声笑语亦不复存,剩下的唯有难以想象的震惊。 “参军,6个枪头,足足涨了一倍,这实在是做不到的,还望参军体谅则个。” 馅饼原是陷阱,合着陈凯这几日为他们提高待遇,原来是落在了这上面。木匠组还好,毕竟陈凯没有把明确的数字摆出来,心里依旧存在着幻想,但是铁匠们却是不同,他们从原本的个变成了6个,工作量提升了一倍,照这样算来,怕是十二个时辰连轴转也未必能够完成的。 “那你觉得你们可以生产几个?” “人,人……” 汤全有对陈凯的命令提出质疑,当即就遭到了陈凯的反问。被一个文官直接问及,尤其是答案更会影响,乃至是决定在场所有人的命运,此时此刻,已然让他紧张得连半句话都不利搜。 “你们做得到的。” 陈凯冰冷的目光扫视一周,众人皆不敢直面。到了这个份上,陈凯的气势更胜刚才:“不怕告诉诸君,先慈祖上曾在工部衙门供职。如诸君这般磨磨蹭蹭的,在工部的工坊里一下来莫是回家了,屁股不打开花了才叫新鲜。” “一整的时间,两三人个一组的铁匠就打制了个枪头,本官看在是尤二那厮克扣午饭,诸君吃不饱没力气的份上,前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能不能做到,能做到多少,相信诸君的心里比本官有数。至于所差的,也许会有,但本官自有手段,尔等只要管竭尽全力即可。” 这话是陈凯早先就计算好的,一个母族祖上曾在工部任职,亮出的内行身份顿时让在场的所有人哑口无言。再者了,陈凯已经把此前怠工的罪责甩在了尤二的身上,他们也算是情有可原。只是一下子涨了一倍之多,这却还是让他们感到难以接受。 “参军……” “诸君要对你们的能力有自信,更要对本官有信心。事实上,尔等就算是没有信心也无所谓,完不成这批任务,本官就会离开军器工坊。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旬休、午饭的加量以及未来的一切优待都将与尔等再见。是愿意跟着我陈凯好好做事,有个更好日子过活,还是回到从前那种苦熬的日子,尔等自便!” 昨休沐时的一切刚刚还被陈凯特意引了出来,并且加以发酵,谁知道紧接着就又要回到此前的日子。可以没了有,不能有了没,休沐虽然只有一,但对他们内心的影响却着实不。一旦真的回到从前,日复一日的苦熬,莫是真的如此,现在即便是回想起他们也无不是面露苦痛之色。 苦痛与美好互相碰撞,碰撞带来触动,渐渐的,三个铁匠师傅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再过了片刻之后,三人达成一致,汤全有便站出来向陈凯行礼。 “参军,6个,实在太多,恕我等确实有心无力。”到此处,汤全有却话锋一转:“但是,我等愿意竭尽全力,只盼着参军能够带着我等过上好些的日子,不复回到原先那般。”罢,汤全有便拜倒在地,紧接着,另外的两个铁匠师傅和五个学徒也纷纷拜倒。 看到此处,陈凯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即看向那几个木匠。似乎感受到了陈凯目光中的所指,那几个木匠看了看铁匠们,只得同样拜倒在地,表示一定竭尽全力。 在陈凯看来,此前的军器工坊,不过是贪腐私欲浸泡出来的那等愚蠢至极的企业管理模式。古之将帅尚且知道需以严刑配上厚赏方可得士卒死力,如尤二那般一味强压,又怎能调动得了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而现在,工匠们的劳动积极性被调动了起来,陈凯此前强势驱逐尤二,借此树立威信,随即借此提高午饭配比,更是在时间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依旧放了他们一假,为的就是这个,可谓是做足了本钱。现在萝卜已经吊在了驴子的眼前,不愁他们不按着陈凯所指引的方向大步迈进! “既然如此,那诸君就开工吧。” 第十八章 压榨(四) “人等遵命。” 工匠们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随即转身回返厂区。熟悉的敲击声、拉锯声再度响起,陈凯转身对王富贵道:“通知伙房,饭菜多做一些出来,也要多烧些水。估计他们今会很累,食水上必须到位。” “人这就过去。” 陈凯在创造奇迹,如柯宸梅、如老鼠须子、如王富贵等监工在旁无不是见证这一切的发生。工匠们焕发活力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这让他们再看向陈凯时的目光已是大有不同,其中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那复杂的目光中,下位者对于上位者出于权利的畏惧已经开始被尊敬渐渐淹没。现在所期待的,无非是陈凯的这一番手段,到底能够提升多大的产能。 一应安排完毕,陈凯回到了公事房,继续着昨未完成的工作。铁匠存在产能不足的问题,但如果只是生产长枪的话,木匠就会出现产能过剩的问题,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当然,陈凯从没想过减产,所需者无非是给的产能以另一种输出的渠道。 “这是个选择题,我只有出题的权利,每一个选项都是正确答案,但却只能单选。具体选哪个,还得让郑成功自己去琢磨。” 这不是急于一时的事情,一个上午,陈凯都在公事房中,全然没有视察厂区的打算。除了公务,穷极无聊之时,也细细聆听着厂区里打铁的噼里啪啦,渐渐的也就到了午饭时分。 陈凯的午饭依旧是郑家的那个厮送来,此间已然摆在了公事房中。陈凯带着厮出来,放其离去,他自己则踱着步子再度来到了伙房前的人群之侧。 有了尤二的教训,伙房的饭食实现了实质上的飞跃。大桶的杂粮饭热气腾腾,王富贵的媳妇一舀就是满满登登的一大碗,甚至还大声告诉众人,不够了还可以再续碗。 “续碗是个好传统,本官南下时就见过饭馆可以续碗的,咱们是朝廷的军器工坊,没有不让工匠吃饱的道理。” 食铺吃饭还能续碗? 这是王富贵从未听过的,不过陈凯既然是个“读书人”,还能远行万里,那么出入的也应该是有钱人才去的起的酒楼才是,或许那种地方真的可以续碗也是不准的。 “全凭参军教诲,我等才涨了见识。” 点头哈腰的监工在工匠们面前从来都是凶狠的代名词,但是此刻这般,也没人会奇怪——并非是什么少见,只是今的饭食,比之以往实在丰盛了太多。 大碗的杂粮饭,依旧是几根腌菜,但也有一道非常潮州家常的用普宁豆酱炒的麻叶,每个组的工匠可以分到一大碗,正好师傅和徒弟凑在一起吃。除此之外,海岛之上,靠海吃饭的人多,海产品相对也便宜一些,一大桶用青菜和虾皮煮制,放了海盐的青菜虾皮汤,也甚是暖心。唯有杂役们,依旧是菜粥,只是不复此前那般的稀汤寡水,插上筷子倒下要花费更多时间,里面的青菜也多了不少,看上去有滋有味的。 看过了一番,陈凯又与那些已经在吃的工匠闲扯了两句,转过头,亦是对新伙房的工作表示了赞赏——指望猫咪不偷腥是不可能的,在现代企业中都避免不了,更别是现在了。但只要能够维持在一个不至影响到工作积极性的地步,也并非不能接受。 工匠能够吃饱,这是不容触犯的底线,因为工匠吃不饱就没有气力,就会影响到产量。而陈凯,绝不容许这等情况的发生! “参军,人仔细盯着,一上午的功夫,三组铁匠一共打制了5个枪头,另外还有1个尚缺开刃就能完工。参军真乃神人,只是稍加手段便能让这些懒骨头服服帖帖的,人由衷的拜服。” 王富贵的马屁拍得山响,陈凯只是淡然一笑,回了句“这还只是个开始”,便回返公事房去用饭。平均一上午每组铁匠打制个枪头,一就是4个,提升是有的,他上午在公事房里听着敲击铁料的频率加快时就已经有所预料了。但是这个幅度,距离目标却还远远不够。 “让伙房给工匠准备晚饭,本官倒是要看看加班的效果会是如何。” 午饭结束,休息片刻就再度开工。不出陈凯的意料之外,到平日里下工的时候,每组铁匠都打了四个枪头出来。 加班产生了些许不满,但是这股子劲儿还没卸下去,陈凯表示他需要更多的观察才好进一步的调整工作计划。然则,工匠们对于所谓的调整工作计划所能达到的效果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毕竟人力大抵也就到这个份上了,不过对加班也只是默默接受。 加班餐吃过,工匠们再度开工,但是随着色愈加昏暗,陈凯也不得不让人掌了火把,以继续维持生产。只是即便掌灯,亮度依旧好不到哪去,再兼光线昏暗,工匠们也劳作了一日,疲劳度过高,生产的效率陡然下降,费了好半的功夫才算是把陈凯要求的第5个枪头赶了出来,却也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了。 “诸君今辛苦了,明晚半个时辰上工。” 理所当然的客气迎来了工匠们的千恩万谢,看着这些人疲惫的身影,陈凯心知,尚未适应新的工作节奏是一回事,但若是那每组差的两个却还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思前想后,他也只得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样干,每生产15个枪头已经是极限了。” ……………… “你是每组铁匠都多打制出了一个?” “是的,兄长。弟回来时,工坊还在加班,应该每组铁匠还能再打造出来一个,应该会有15个了。” 加班结束,陈凯回返总镇府休息。早在加班开始前,负责白值守的柯宸梅就已经回到家中,此刻正与刚刚从总镇府归家的柯宸枢聊。陈凯今亮了一手空手套白狼式的优待,确实让明眼人看懂了他此前的所作所为,但是最终的效果却还是远没有达到预期。 “这几日,愚兄风闻军中、幕中多有人在看他的笑话。忠勇侯、忠靖伯、忠定伯、忠匡伯,只有忠振伯大抵还在避嫌。” 忠勇侯陈豹、忠靖伯陈辉、忠定伯林习山、忠振伯洪旭、忠匡伯张进,这些人都是早年追随郑芝龙的郑氏集团旧将,现在追随郑成功抗清的部将,陈豹口中所谓的老兄弟。陈凯在尤二一事上打了洪旭的颜面,他们自然是会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看笑话,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陈凯的情况不妙,柯宸梅也是不由得眉头一皱,随即就想到了另一个更有决定权的人物来。 “那国姓爷呢?” “国姓那边没有提及过军器工坊的事情,依愚兄看来,大抵也是没有报太大的希望。” 到此处,柯宸枢不住的摇了摇头道:“产量要翻一倍,这实在是有些太过夸张了。就算是现在的每组铁匠打制5个,也是不够的。而且加班亦是不可成为惯例,否则工匠心生怨愤,认为得不偿失,那就前功尽弃了。” 想来想去,柯宸枢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向他的弟弟问道:“那位陈参军就没有表示过什么吗?” 这个问题柯宸枢再想,身在军器工坊的柯宸梅亦是如此。然则他的兄长没有想出头绪,他思前想去,也只得摇着头回道:“没有。” “难道,这位陈参军就真的计止于此了吗?” 第十九章 压榨(五) 柯宸枢口中的计止于此,已经算是客气的了,至少柯家兄弟谈及此事的时候,还有着替陈凯担心的成分。在那些有心看笑话的各色人等之中,陈凯自称的山西人士已经被他们改成了贵州,而且还是贵州的驴子,而不是人,正应了那句“黔驴技穷”! 对此,每早出晚归,活动范围仅限于总镇府偏院的那间偏房与军器工坊之间的陈凯可谓是一无所知。其实就算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这些讥讽之词——想要做事,若还是畏于人言,那就干脆什么也别做来得更省心。因为这世上,只会酸话的注定一事无成,听了酸话还往心里去的同样如此。 五月初一的一时间,外加上晚间的加班,总共生产出了15个枪头,算上四月二十八那的9个,现在距离完成任务还差686杆长枪。这是接下来的4需要完成的,确切的应该是9,因为还要抛开那4的旬休。 “依旧是任重而道远啊。” 陈凯叹了口气,但是随着这一声叹息,目光为之深邃起来,原本还若有若无的颓势登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成是败,就看今这一遭了!” 按照陈凯的命令,五月初二的早上,工匠们可以晚到半个时辰。然而这些工匠大多不仅没有迟到,反倒是早早的就赶了过来。 “参军,我等昨商量过了,每早来一会儿,中午吃饭的时间再压缩一下,晚上就不会加班到昨那样了。” 旬休的诱惑力,尤其是陈凯来到这里之后给他们带来的改变,这使得他们愿意付出更多气力和时间来确保陈凯的地位,因为陈凯的地位得以保障,他们的那些原本都是理所应当的福利待遇才能确保下来。 第一次碰上主动加班的下属,陈凯心中不由得一颤。这些,他以着赐予的姿态给予了这些工匠一些力所能及的优待,对此他甚至只是将其作为一种手段而已。但是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回报他的却不仅是对加班的默默服从,更有此时此刻的主动报答。得此人心,何愁大事不成?! 陈凯深吸了口气,慨然回道:“诸君的好意,本官记下了。但是,加班影响工作效率,事倍而功半,实在得不偿失。本官决议,若非特殊情况,不会再行加班。” “可是,参军,若是不加班,岂不是更完不成国姓爷交托下来的任务了吗?”汤全有心翼翼的道:“人等想着,若是多打制一些出来,或许国姓爷……” “或许国姓爷就不会怪罪本官夸大其词,让本官继续管理此军器工坊?” 抬手示意,打断了汤全有越越是低声的话语,陈凯笑着道:“诸君的努力,以及诸君的心意,本官皆已明了。至于国姓爷交托的任务,诸君也无需担忧,本官早已有良策,经过这几日观察,信心更足,当可解此困局!” 从9个到1个,产量已经实现了一次提升,工匠们原本是打算借压缩时间的办法来将产量提升到15个,岂料陈凯却不光是不愿意让他们继续加班,反倒是还要在不加班的1个基础上实现每18个枪头的飞跃,这着实让在场的一些人脑子里冒出了这位参军是不是着急上火到了脑子烧糊涂的地步。 然则,了一顿疯话,陈凯的自信洋溢在脸上,更是感染着在场的众人,以至于他们最悲观的也开始对陈凯的那个所谓的良策产生了些许期待之情。接下来,陈凯分别点了汤全有那个组和另一个三人一组的铁匠中的两个人出来,随即向那二人问道:“你二人可会打磨和开刃?” “回禀参军,人会。” 确定了这二人附和要求,他又转头对包括汤全有在内的那两组三个人的铁匠组中的师傅问道:“那你等四人,少了他们可否会受到影响?” “回禀参军,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那就好。” 罢,陈凯点了点头,继而宣布道:“从即日起,铁匠组以每组两人的编制分组打制,本官刚刚点到的汤明、姚安泰二人专司负责打磨和开刃,唯有无事可做时方可回去协助。” 钢铁兵器在烧煅的时候,表面的铁或钢会出现氧化或含碳量高的化学现象,导致变脆。开刃就是在刀口的地方把这些磨去,让铁或钢的部份露出来,这样就会更锋利。而开锋则是在这个基础上继续磨到非常锐利的程度。 长枪不同于刀剑,这种兵器不需要开锋,只要开了刃口,就可以轻松的将其捅进敌军的身体之中,甚至还能贯穿甲片。可即便少了开锋这道工序,想要将一个枪头打制完毕,依旧是需要锻打、打磨以及开刃等工序。 军器工坊的铁匠一共就只有这八个人,三个师傅外加五个学徒,陈凯在随郑成功来此考察时就曾仔细观察过,打铁的过程,一个师傅配上一个学徒就可以做到,另一个学徒的存在最多就是拉拉风箱,在持大锤的学徒疲乏时替换一下,大多的时候其实只是作为旁观者存在,这无疑是一种浪费。更有甚者,每个枪头完成了锻打的工序后,在打磨和开刃期间,三个人更有两个人是在闲着。 陈凯在前几日的观察让他更加确定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劳逸结合是应当的,但是浪费产能却是不必要的。而他的办法,就是要利用分解工序和分工的方法来实现工作时间的最大化,将这种浪费取消掉! “既然都没有问题了,那就开工吧。” 昨打制的枪头已经完成打磨和开刃的工序,今是分工,但一开始的时候那两个负责开刃的学徒依旧是在他们的师傅,也是父兄那里帮忙,真正的效果还是要第一个枪头完成锻打之后才能显现出来。 大铁锤交替敲击铁料的响声很快就此起彼伏的响起,三组铁匠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厂区登时便热火朝了起来。 陈凯给铁匠们下达了分工的命令,便开始给木匠组下达新的生产任务。昨晚上下值,陈凯回返总镇府时曾求见过郑成功,对于陈凯继续给军器工坊加任务的行为,郑成功表示了赞赏——毕竟无论什么时候,官僚都是争功诿过,事情能不做就不做的,像陈凯这样异类,无论如何都是值得激赏的。 按照郑成功的指使,木匠组富裕出来的产能继续生产尖头木枪,作为铁制枪头的长枪在战场上损坏或是遗失等情况下的补充,同时也可以用来临时装备进攻海澄期间招募的新兵。 木料的问题,军器工坊还需自行解决,陈凯已经做好了木匠的排班计划,分组负责制造木枪和长枪与带着杂役去进山砍伐所需木料。此间陈凯分别给他们分了工,但库房里的木料数量还够得上消耗,入山的事情明后再开始去做都完全来得及。 继铁匠之后,木匠们也开始了劳作,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对昨加班打制出来的最后那三个枪头进行安装工作,使其成为一杆完整的武器。但除了枪头和枪杆以外,还有一样东西也必须安装上去,那就是枪头尾部的红缨。 “这红缨,是用来做什么的?” “回参军的话,人听师傅,枪头捅进敌人身子,会喷出不少血来,有这东西在,血就不会顺着枪杆流下去,影响到军爷们持枪作战。” 林正中已是个中年男子,他的师傅,大抵已经白发苍苍了。陈凯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作战时的场景,鲜血喷溅在枪头上,顺着流下去,皆为红缨吸取,确实如其所言。不过他自思量着,总觉着这缨子一定要用红的,或许也暗含着心理暗示的成分,同时兼顾着威吓敌军以及提升己方士卒勇气。 “原来如此。” 陈凯点了点头,便示意他们继续工作,而他则在整个工坊转了一圈之后,也回到了公事房继续思量着他需要做的事情。 良久之后,第一个枪头在汤全有的手上锤锻出来,将这个半成品交给了他的儿子之后,铁匠和他的女婿便蹲坐在了旁边的凳上面,一边喝着水,一边缓着气力。 锤锻的用时,汤全有自家估量着与昨没有什么两样,但疲劳的程度却稍微低了一些。稍微想想,却也正常。昨陈凯宣布提高工作量,他们锤锻的频率就已经比平日里要快上不少,第一不是很能适应是不可避免的,所幸中午吃的好了太多,否则如被尤二盘剥时那般,只怕早就累倒了。 放下水碗,汤全有想起了一些锻打的窍门,便与女婿声的讲解了起来。这边讲着,汤全有也在观察着汤明那边开刃工作。 自古而今,需要开刃、开锋的金属器具各种各样,每一样的作用不同,需要的刃口亦是不同。汤全有观察的不是别的,正是汤明持枪头的角度,因为不同的角度开出来的刃口效果必然不同。 这是铁匠们口口相传的技术知识,并非随便什么人拿把刀子在石头上磨来磨去就能成的。而在这铁匠活儿的领悟力上,让汤全有很是庆幸的在于他的儿子不光比女婿要强,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学得也更快上许多。只是少年心性,还有些贪玩罢了,锻炼锻炼,日后未尝不能青出于蓝。 儿子开刃的角度无错,其实枪头的开刃也算是该项技术级别较低的,相对来已经算是比较容易的了。坐着看了一会儿,汤全有觉着气力也缓了过来,便站起身来,准备继续锻打下一个枪头。 “岳父大人,刚刚打制完一个,时间还富裕,要不再休息一会儿?” 汤全有的女婿,同时也是他的徒弟。人很老实本分,从没有偷懒过的时候,汤全有对他甚是了解,随即便转过头问道:“你还累?” 闻言,女婿摇了摇头,他年轻力壮,虽是抡着大锤,可喝口水、缓缓劲儿就可以继续工作,此间也无非是唯恐汤全有为赶工时而累到而已。然则看到女婿表示不累,汤全有干脆转过头去,径直的向着炉火和铁砧的所在走去。 “那就抓紧时间干吧,参军不同于别的官儿,是真的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的,咱们自然也不能惜得这把子力气,错过了可没有后悔药吃啊。” 第二十章 压榨(六) 第一个枪头锻打完毕,休息片刻,打磨和开刃的工序还在进行之中的时候,铁匠们便开始了下一轮的锻打。陈凯坐在公事房中,约莫的估算了一下打铁声停止的大概时间,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翘。 时间飞一般消逝,转眼已是午饭时分,陈凯照例到伙房视察,看着工匠们领取饭食。今依旧是杂粮饭,依旧是腌菜,依旧是青菜虾皮汤,但另一个菜不复是昨日的普宁豆酱炒麻叶,而是换成了热腾腾的红烧豆腐。据伙房刚刚和城里的一家豆腐坊达成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所以往后用豆腐做的菜估计隔三差五就会来一道,弄不好可能都得有也不定。 陈凯在旁视察,领取饭食的工匠和杂役们纷纷对其行礼。杂役还好,无非是就是那些搬搬扛扛的体力活,劳动量变化不大,但是那些工匠们在陈凯的新工作方法之下,却显得要比平日里疲惫不少。只是这份疲惫之中,却也隐隐有着一丝丝的兴奋。 根据王富贵的报告,一上午的时间,三个铁匠组各自锻打了三个枪头,其中有六个完成了打磨和开刃,并且交给木匠来安装枪杆和红缨。剩下的三个都是临近午饭时分才匆匆打出来的,打磨和开刃的工序都留在了下午。 能看到成功的希望,这等状态是陈凯乐于见得的,看着工匠们领取了饭食,甚至领取得早的已经开始续碗了,陈凯确认了续碗制度的有效执行,才回返公事房去吃他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午餐。 吃过了午饭,稍加休息片刻,厂区的交响曲就再度响起。陈凯出了公事房,转身就进到了老鼠须子办公的武库,随即对其问道:“蔡先生,上个月的月钱该是今发放吧。” “回禀参军,照例是昨送来,查过了个人在上个月的工作,酌情扣除一些,到今也该发放了。” 老鼠须子口中的扣除,除了工作没有完成、损坏工具等原因以外,其中也少不了贪污,尤二克扣工匠月钱就是在此,且以此下手的。 “把处罚记录拿来。” 老鼠须子闻言便从书案上翻出了一本,双手递给了陈凯。陈凯细细翻看了一遍,继而对老鼠须子道:“上个月的罚银全免了。” “是,人这就去倾银店把每一份银子都换出来。” 银两不同金属货币和纸币是有表明数额的,古人找钱,往往不是用铜钱就是将银子剪出合适的重量出来。正因为如此,熔铸银锭的倾银店就有了存在的空间,他们将散碎银子熔铸成银锭,也将大锭的银子熔铸成更加容易花销的锭,收取火耗和人工,以此为生。当然其中也有些手段,比如往银子里掺加铅、铜之类的金属,甚至据还有正锭整锭造假的,与后世伪造假币可谓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着,老鼠须子就要拿发下来的那一锭锭银子往外走,陈凯看了他一眼,于是便叫了他一声。 “蔡先生。” “人在。” 老鼠须子回身行礼,陈凯看了看这个账房,继而对其道:“蔡先生既要管着账目,还承担了一部分看管之责,在这军器工坊也当了半个家,一个账房的月钱确是少了。本官寻思着,等这批武器制造完毕,便向国姓爷那边提议给蔡先生涨些月俸,以为嘉勉。” 上掉下来的胡萝卜直接将老鼠须子砸了个一蒙,只见此人连忙拜倒在地,一口一个知遇之恩、体恤之情,把陈凯得像是他的再生父母似的。然则陈凯此举却并不仅仅是拉拢,至少在决定如此之前,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过拉拢这个惯会看风向的家伙的事情。 “本官提携是其一,蔡先生也要洁身自好,勉力而为。现在国姓爷初起,等日后收复的失地多了,总要提拔些追随久了的老人儿,到那时就不只是涨些月俸的事情了,不好县尊、主簿什么的也并非不可想象。” 罢,陈凯便笑着离开了武库,只留下了老鼠须子目瞪口呆了半晌,最后还是靠着自扇了一个大嘴巴才缓过劲儿来。 陈凯刚刚的那些,都是人之常情,他虽只是个账房,但也识文字、会算数,比起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是有着然优势的。更何况,他赶的这个时候亦是极好的,若是郑成功真的能够崛起,机会总是会有的,差的无非是自身努力以及上司的赏识。 老鼠须子那一对眼儿滴流乱转,很快就意识到了陈凯的言下之意为何,当即便是一身的冷汗。 这时候,陈凯早已离开了院。老鼠须子擦了把汗,也连忙收拾了那些大锭的银子,又找了柯宸梅派人“护送”他前往倾银店去将银子兑成适合发放的重量,总要赶在陈凯发工钱之前将事情办妥。 一下午的时间,陈凯依旧是在公事房里面独坐。厂区里的响动一如上午那般,若非是气渐凉、色渐暗,只怕会有人以为是上午又重来了一遍。 与上午一样,锻打出来的铁枪头依旧是每组各三个,最快的是原本就是两个铁匠的那一组,最慢的汤全有那组也是赶在晚点名前就已经完工了。但是,打磨和开刃的工作由于有别于前,是从吃过午饭就开始的,所以一共前后打磨、开刃出了九个枪头,效率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一18杆长枪的任务依旧没有完成,甚至就连拿18个枪头也不算是彻底完工的,但是18个这个数字却已经达成。待到晚点名的时候,首先便对这些工匠做出了高度的评价。 “我等祖辈相传,也没有想到过用分工的办法。都是参军的方法好,否则我等只怕是连做梦都不想的。” 古代工匠的手艺都是传下来的,中间或有发扬,但依旧脱不开手工业的范畴。一个工匠,独自完成所有工序,是最正常的事情。而在陈凯的那个时代,中国可是有着世界工厂的绰号,什么大工业化生产,什么分工协作、什么标准化、什么流水线作业,等等等等,那才是最正常的情况。此间仅仅是一个分解工序和分工,若非是门槛上不似其他的那般多是需要一定的技术和机械生产的基础,一才18个枪头,陈凯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不管怎样,靠着这有限的几个铁匠,一生产18个枪头的大言是已经做到了,而且还并非是靠加班硬挤出来,乃是完全可以复制下去的! “诸君无须妄自菲薄,若非诸君努力,本官便是有再好的办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终不能成事的。” 往常见过的官吏无不是拿他们当做牲口来使唤,哪有陈凯这般的。此时此刻,夸赞让他们无不是涨红了眼睛,而当陈凯将工银发下的时候,这些工匠们拿着上个月的工银,更是拜倒在地,口口声声的都是对陈凯的感激之情。 老鼠须子那边是陈凯特意提点的,其人知趣,干脆找了柯宸梅派人,名为护送,实则是佐证——向陈凯证明,银两上面他是没有做手脚的,即便其中掺有其他金属,也是总镇府库房那边的问题,与其无关。 这批工银的含银量都在正常范畴之内,而且还是未经过克扣的,不老鼠须子专门拿来的秤称量,就算是拿在手中掂量掂量,也能感受到这其中陈凯到底是下了多少的心思。 “从未有官吏拿我等这些贱民当人看,处处盘剥欺凌。可是,参军接手工坊不过数日,我等的日子已远胜从前。这份恩义,我等实在难报万一,唯有努力工作,来报答参军的深恩厚赐。” 工匠们感激涕零,陈凯却叹了口气,自古都是官营效率低于民营,官办效率低于商办,甚至不如官督商办。到底,官吏控制不住成本,找不到市场,调动不了工人的生产积极性,更兼有盘剥欺凌之事,全然是那工人当做牲口一样。若是如此,工人还心甘情愿的为给当官的拼死拼活的干活,那才是真正的“贱”呢。 陈凯现在的身份虽是郑成功的招讨大将军行辕的参军,是一个官儿,但他这个官儿和他编造的出身一样,都是得不到其自身认同感的。缺乏阶级自觉,更重要的还是他曾经在后世的社会浸染过,此番出手自是与众不同。 从第一次进入工坊,陈凯就看出了监工皮鞭管理的问题所在。等到他收拾了尤二,当日先是上午布达,紧接着中午又闹了那么一出,着实耗费了不少时间。可临近下工的时候,工匠们还是完成了当的任务,若他们平日里没有刻意偷懒,陈凯却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正因为如此,陈凯才会进一步的确定了“威逼利诱”的手段是可以提升产量的,甚至只是从每组每个提升到4个,其实也并非没有第一改变频率工匠们不适应的因素。 而现在,靠着分解工序和分工的手段,总算是实现了目标,陈凯此前一口咬定他们能够做到,到了此时此刻,看着那些长枪和枪头,这些工匠们自是更感陈凯能力不凡,必得郑成功信用,进一步的下定了心思跟着陈凯好好做下去,总能过上些更好的日子。 “本官过了,诸君无须妄自菲薄。国朝祖制,工匠一样可以做官,贱民什么的,还是不要再提了。” “啊?” 陈凯的法吓了他们一大跳,其实莫是他们这些乡野村夫了,后世那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绝大多数人也都是一口咬定明朝工匠地位低下,比军户还要不如。这是普遍现象,但其中也有不少特例,却并非为人所熟知。 “诸君或许觉得这是方夜谭,可本官却记得,永乐年间,甚至是纯皇帝和肃皇帝那时,都有工匠坐到过工部侍郎的高位,其中还有一位甚至做到过工部尚书。(注)” 陈凯能够实现产量的倍数飞跃,哪怕是再过荒诞,他的话的可信度自然也就成了绝对可信的存在。听了这话,汤全有咽了口唾沫,继而心翼翼道,仿佛是害怕出了他的口会侮辱了那些高官一般。 “那,那怕是要宗师一级的大匠吧,人这等技艺,实在不敢,不敢……” 然而,眼前的众人如此,陈凯却是拿起了一个枪头,摇了摇头道:“技艺就像是这枪头,是锤炼、打磨出来的,更要多思善思,总会有所收获。其实就算做不到前人的那般,工部的堂官,地方上负责营造的官员,甚至只是这军器工坊里的匠头、作头,也是一种提升。工匠的未来,不是,也不应该是暗无日的。” 不拉拢人心和靠着升迁洗脑,工匠精神亦是要善加呵护。陈凯的慷慨陈词迎来了众人热情的响应,从年纪最长的林正中,到年岁最的汤明,无论是师傅,还是学徒们,精神的亢奋无不是超脱了身体的疲劳,整个人也变得神采奕奕了起来。 这一刻,一种名为希望的存在,照亮了原本暗无日的军器工坊。 注:明朝匠户社会地位比较低,这是普遍现象,但是有机缘、有能力的,也并非没有出头之路。 根据谢肇淛的《五杂俎》、王世贞的《弇山堂别集》、焦闳的《国朝献征录》、顾震涛的《吴门表隐》、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等为数不少的史料记载,明朝出过不少匠户靠着手艺得官的。比如石匠陆祥、木匠蒯福、蒯祥、蒯刚、蒯义、郭文英,这些人都做到过工部侍郎。更有嘉靖朝的木匠徐杲,甚至还做过工部尚书,当时若非是徐阶阻拦,嘉靖皇帝还打算赐其为太子太保。 至于少卿、御史、乃至府县一级的官员,也有不少。后来还是因为徐杲风头太甚,遭到了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的打击,工匠才再难有得官的。 第二十一章 微澜(上) “后世每周双休,一个月休息八,现在旬休,一个月才休息三,我特么真是个臭资本家。” 有了第一次,而且还仅仅是疲劳度有所提高,却也并没有影响到工作效率,这样的模式只要持续下去,完成任务便不再是做梦。只是每当想起他付出的和工匠们回报的,他便不由得要自嘲一番。 甚至在回到总镇府的那间屋,躺在床上的时候,陈凯还一度联想到若是工业化真的就此在中国普及开来,他的历史定位到底会是压榨工人阶级剩余价值的资本家代表呢,还是倡导工人福利运动的先驱者呢。 “这都不重要,只要能够走上这条路,那百年屈辱就一定能够彻底改写掉。当然,首先还是要想办法把满清解决了,只有解决了满清,一切才会真的存在可能!” 陈凯负责管理的不是单纯的官办企业,而是实实在在的兵工厂。这里每生产一件武器,就可以用来装备一个士兵,就有可能对清军多造成一个,乃至多个杀伤。有道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清军多死一个人,胜利的平就会偏向明军一分,若是能够多杀一个满洲真夷的话,满清的统治基础就会动摇一分。 陈凯相信,他所作的一切不只是工作任务,更是一项事业,以及未来的基础! 有了五月初二的成功,接下来的几,工匠们也开始适应了新的工作模式。每18杆长枪的定额已经能够稳定完成,向着更高一层次的提升并非没有可能,不过陈凯却也不急,至少在有了新的交换资源前,他不打算进一步的压榨这些工匠。 自四月二十八,陈凯接手军器工坊开始,直至今日——五月初十,前后已经生产了168杆长枪,以及若干杆尖头木枪。军器工坊的产能大幅度提升,陈凯也得到了郑成功的夸赞。奈何郑成功每日不是操练兵马,就是巡视各处,而陈凯则更是“早九晚五”,虽是同住在总镇府,但交集却是寥寥无几。 距离一个半月的期限未到,任务也远远还没有完成,陈凯依旧还是老样子,唯独是五月初二以及那一之前的讥笑,则纷纷变成了笑话。 今乃是第一次正式旬休的日子,军器工坊的厂区里没了打铁、锯木的声响,劳动量提升的工匠们理所当然的享受着难得的休憩时光,此间有的只是杂役们在按照陈凯的要求,在监工们的监督之下清除由于前两日下雨所出现的积水。 “参军,家兄昨与卑职起,尤二一案已经定了……” 尤二自四月二十八被逮捕,数日的时间,起初还死硬扛着,拒不认罪,甚至就连那粮商的当面指证也是这般。不过就在昨,其人大抵是实在熬不下刑罚了,有了求死之心,才认了那些罪名,郑成功对其的处断到很简单,那便是处死、家产抄没,至于妻儿,则罚其在军中服一个月苦役,大抵也是为了照顾一下洪旭。 陈凯每日早出晚归,往来于总镇府的那个屋与军器工坊之间,平日里与无关人等接触甚少。但是随着连续几日的18杆长枪入了武库,往来之间所碰到的各色官吏将校,其中的一些与他的话也稍微多了一些,而柯宸梅的这件事情,他在昨夜里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此刻全装作不知,无非是接受柯家兄弟的这份善意罢了。 “国姓爷嫉恶如仇,如尤二那等人,本就是死路一条。此前还硬撑着,大抵是还在指望着有人能救他一命,或者是我陈凯的牛皮吹炸了,国姓爷还要继续依仗他鞭策工匠吧。” “那也是那厮的痴心妄想,不国姓爷的性子会否如此,就算是以着参军的大才,又怎会打无把握之仗?” 军器工坊的管理层之中,柯宸梅算得上陈凯最亲近的人物,不柯家兄弟是他有意结交的,就算是人品和能力上,这个卫队长也是这些人中最为翘楚的。只是此人的身份,却是注定了不可能跟随他太久,只怕这两年郑成功就要将这对兄弟放在军中大用。 “吾原本有意,在这批武器生产完毕向国姓爷举荐于你。只是在这招讨大将军行辕呆了些时日,我却暂时不打算如此了。” 陈凯的举荐,柯宸梅此前就听他过,此刻听了陈凯此言,柯宸梅却颇有些不解了起来。但是陈凯在这短短的十数日里,言必有中,而且对他们兄弟也颇为友善,此刻既然如此来,显然是已经看出了些什么端倪来,正要借此来告知他们兄弟。 “依我看来,国姓爷对令兄甚为看重,虽此刻还是个负责赞画军务的参军,但这个职务却并不与其才具相称,迟早是会大用的。”这话,陈凯此前倒是与柯宸梅起过,柯宸梅也转达给了他的兄长,但是此间旧话重提,显然是为了后话。 “国姓爷如今麾下六镇兵马,但总兵力却只有一个正兵营多些,实在配不上国姓爷的才华和气魄。扩军是必然的,我估计那一也用不了多久了,最多明年上半年,令兄就会被派到军中领兵。” 陈凯没有明什么时候举荐,但是明眼人却也能看出来,显然是要等到柯宸枢被重用的那一。而就柯家兄弟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最好也是兄弟二人能够在一起,那便有了更好的环境和基础,自是事半而功倍。 “卑职代家兄谢参军吉言。” “无需如此,若是本官猜错了的话,贤伯仲莫要怪我才是。” 陈凯对柯宸梅的看重是工坊里人尽皆知的,其次便是近来“改邪归正”了的老鼠须子,陈凯与这个账房商讨事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作为整个军器工坊中唯三的非文盲,有共同语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是这一切放在动不动就对陈凯马屁连连的王富贵眼里,却是份外的不舒服。 “不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是个官儿都爱听人奉承吗?难道是我拍到马腿上了?” 此时此刻,监督着杂役们排出积水,用炉灰渣子铺垫那些坑坑洼洼,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些东西。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有些别样的心思,王富贵的想法也是无可厚非的。至少,他还是努力的想要在以陈凯为主官的这个军器工坊中向上奋进,而不是报着其他的心思。 “这事情,绝不能就这么完了。” “就是这话,正该给那厮一点颜色看看,省得日后什么鸟人都敢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 “我反对,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出兵了,咱们不能给国姓找麻烦。更何况,国朝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咱们这帮人如今的处境,实在不宜再有内耗了。” “哦?简初,平日里你闷声不语的,这回人家两个姓陈的老哥都不顾那同姓之谊了,你个姓林的倒护着那书生,确是有些意思。” 这话过,岂料那人话锋一转,转而又对那两个他口中姓陈的老哥道:“不过嘛,以弟之见,简初的也不无道理。这些,到底都是私人义气,为此坏了国姓的大事,实在不值得。咱们兄弟几人当初没有奉太师之命降了鞑子,还不是为了跟着国姓杀鞑子,连带着将称雄海上的事业做下去,那书生的才具,日后也当是国姓的臂助。再者了,九峰都没有如何,咱们又何必如此啊。” “九峰是个好脾气……” “九峰是好脾气没错,可若论见人见事的本事,咱们几个只怕也都比他不得。弟估摸着,他早早想明白了,现在与其是在避嫌,还不如是他根本就没打算怎么样,倒是咱们还在纠结那等面子上的事情。” “不管如何,这个教训必须让他长长。你二人若是不愿做,便权当不知。此事,我陈辉来做!” 第二十二章 微澜(中) 五月初十的旬休,工匠们比之十前那次,过得更加有条不紊了起来。早上多睡会儿,自是不可少的,但起了床,家里外面的活计却也做了不少,尤其是能够确定休息的日期,很多时间就可以安排得更加合理,无须累了吧唧的下了工,还要赶赶忙忙的,不得休息。 第二一早,通过一日休息而重新恢复过来的工匠们回来上工,军器工坊的产量依旧以着每日18杆长枪以及若干尖头木枪的速度向着目标大步迈进。 时间飞逝,隆武三年的五月很快就过去了,距离郑成功出兵的日期愈加临近,军器工坊却还在有条不紊的将武器不断的输送到军中。陈凯接掌的这一个月下来,左先锋镇、右先锋镇以及左护镇的缺额都已经补全了,剩下的无非是右护镇和楼船镇而已。 大批的武器不断的从军器工坊中运往武库,再由武库分配军中,陈凯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包括忠定伯林习山和忠匡伯张进在总镇府碰上时,都对他赞赏有加。至于洪旭,据郑成功所言,亦是表示了对他的才具的肯定,并没有介意尤二的那件事情。 陈凯创造了奇迹,而奇迹则还在不断的加强这支军队的实力,这是军中所有人都乐于见得的。正因为如此,旬休的制度得到了肯定,就连续碗的制度也在讨论之中,只是由于郑成功的家底太薄,粮草储备实在有限,暂时也只有军器工坊中如此行事,但是陈凯已经开始影响到了这支年轻的军队。 六月初一,由于上个月是二十九,这便又是一个旬休的日子。工匠们都不在此处,有的依然是陈凯安排任务,监工监督着杂役们工作,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排出积水了,而是修补厂区里那几间铁匠铺子和木匠棚子的房顶子,以免在下一场雨水到来时会出现漏雨的状况。 这边正忙着,陈凯则公事房中琢磨着一些其他的事情。现在手上的这批任务有了完成的希望,但是此间需要他继续去做的,却还有很多,从何处开始,从何处展开,这都是需要考虑清楚的。 类似于今这般的发呆,陈凯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军器工坊的管事们都知道他们的这位上司总是有着奇思妙想,便是出于上下阶级的礼数也断不敢贸贸然来打扰。然则,今不同于往日,还没到午饭时分,柯宸梅便急急忙忙的敲了门进来。 “参军,武库的人来了,是有批损坏的武器需要咱们工坊修理。” 武器在训练中损坏,并非没有前例,这一个月下来,总有个十来件的,大多都是枪杆折断之类的毛病,却也并非是多难修理。只是这一次,柯宸梅显得有些焦急,事情只怕是不会那么简单了。 “柯兄弟,遇事还需静气。” “参军教训的是,卑职受教了。” 柯宸梅嘴上是受教,看神色上的焦急却丝毫未少。眼见于此,陈凯便随他走了出去,待他们来到军器工坊的大门前时,看到的却是一大车的长枪,不是断了枪杆,就是折了枪头,更有甚者就只剩了个枪杆回来,枪头却不知所踪了。 “邱管事,怎么,这是鞑子兵杀上南澳岛了?” 战场搏杀,武器损耗比之训练时要更大,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陈凯这份调侃一出,那武库的管事登时就一愣,待他反应过来,才面露尴尬的回道:“没有,没有,就是近来各镇练得有些猛了,所以……” 这管事并非武库的正堂,不管是一个副手罢了。自从任务有望完成,武库那边次次都是那正堂与他接洽,这次反倒是来了个副手,又是这么一副神色,陈凯当即就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原来是训练损耗啊。那倒是请问邱管事了,到底是哪个镇如此刻苦?” “这……”管事擦了一把汗,犹豫了片刻,才低声对陈凯恳求道:“陈参军,人就是个管事,这等事情,实在不敢多言,还请参军不要为难人。” 管事的意思很明白,他是个人物,不敢掺和陈凯他们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情。然则,陈凯对此却是冷冷一哼,继而笑道:“为难?没有吧?本官就管着一个的军器工坊,怎么敢为难武库的人呢。莫不是,这批武器并不是各镇送来的,而且在武库就损坏了,否则又何谈为难二字呢?” 这份活计本身就是武库的正堂不愿沾手的,他一个下僚自是不敢违抗上司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过来。此时此刻,陈凯摆明了就是在咬文嚼字、强词夺理,但管事不过是个吏员,面对陈凯这样能在郑成功面前得上话,甚至还住在总镇府中的管事参军,又哪敢在陈凯面前造次。 “陈参军,这真不是武库损坏的,人绝无虚言啊。” 管事急得满头大汗,既然如此,陈凯也摆出了一副善解人意的笑容,向他问道:“这样吧,你就告诉本官这些损坏的兵器都是哪个镇送过去的,就没有你的事了,本官也保证不会告诉别人是你告诉我的,怎样?” 然而,陈凯的善解人意却不是管事所能够承受的,这个问题的性质很是严重,与不在路上他就已经在暗骂上司之余想过多次,原本是想好不了的,可是被陈凯挤兑了几句之后,眼看着陈凯的那副表情和气势,大有若是他不提就干脆把黑锅盖在他身上的意思,心里也只得动摇了起来。 “这,这……” “哎,别这这这,那那那了,你在这大门口待得时间越长就越显眼。再者了,你以为本官不知道吗,无非是想要借你之口,看看本官猜的是不是对的罢了。” 陈凯循循善诱之中,管事擦了把汗,咽了口唾沫,才将声音压得如同是蚊子叫一般,才把陈凯所想要弄清楚的答案出口来。 “陈参军,这些确实是各镇送来的。就是,就是右先锋镇送来的比平日里多了些。” “多少?” “4件。” 签了条子,损坏兵器送入工坊的库房等待修理。这批损坏的武器加在一起一共是8件,其中光是右先锋镇就有4件之多。一支500人的部队突然损坏了7%的武器,这其中的涵义,不言自明。 “忠靖伯陈辉,哼。” 第二十三章 微澜(下) 修理武器比之重新打造,总是要省时一些的。比如枪杆折断,设法将卡在鐏里面的枪杆取出,重新安装一根新的就可以完成了,而不需要重新打制枪头。但若是枪头折断了,则恰恰相反,与其浪费时间把旧枪杆取出,还不如重新打制杆新的要来得省事一些。 这次送来的损坏武器,绝大多数都是枪杆折断,原本枪杆比之枪头在训练时也是更易损坏的。按照平日里的修理速度,大抵是需要一整的时间。陈凯看过了分类后的数字,立刻就弄明白了陈辉的打算。白了,陈辉并不打算将事情闹翻,不过是要用这批损坏的武器拖延任务完成的进度一日罢了。争一口气,仅此而已。 否则的话,将这批破损武器拖到最后几,或是干脆一口气坏个百来件的,给陈凯找到麻烦的成功率更高。但这样做却容易耽误到出兵的大事,陈辉能在这上面分清楚轻重缓急,已经与那些损人不利己的家伙们要强上不少了。 奈何,今已经是六月初一了,还有十四就到了陈凯与郑成功约定的日期。生产任务依旧繁重,而且更大的问题在于,大军出兵在即,各镇必然会有更多平日训练时觉得还能使用,但是此时却显得份外扎眼的破损兵器送到。 陈辉掐的时间点很好,提前清查破损武器也是应有之义。只不过,陈凯也绝非是那等逆来顺受的性子,有些事情可以妥协,但有些事情却是绝不能退让哪怕半步的! “这个旬休,诸君休息的如何?” “托参军的福,人等能有这一日休息,精神头已然缓了过来,就连气力也更足了。” 工匠们一个个眉开眼笑的,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格,旬休制度如今也只有军器工坊在执行。其他各镇以及招讨大将军行辕下属的各个部门,都没有明确的休息制度,最多是主官自行决定而已。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郑成功自起兵以来,每不是在商讨军务,就是在操练士卒,只盼着能早日与清军对决沙场,从未有休息过一日。国姓爷以身作则,下面的官吏将校自然也免不了,即便是陈凯,迄今为止也没有休息过哪怕一日。 “既然休息好了,那就继续开工吧。” “人等遵命。” 厂区里恢复了往日的喧嚣,陈凯却并没有因那批突如其来的待修兵器而打乱工作计划,工作依旧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就现在而言,打制新兵器的任务的优先级依旧是最高的,这是陈凯对郑成功的承诺,也是他在这个集团站住脚的根本,更是不久后郑成功出兵时大军是否能够全副武装的大事所在,自是断不容有失。 奈何,损坏的兵器同样需要得到补充,这是军器工坊的份内之事。于是乎,陈凯调整了产能过剩的木匠们工作的优先级,在完成当需要打造的枪杆以及对零件进行组装之余,优先修理那些枪杆折断的,其次的才是继续制造仅仅是作为出兵备用武器的尖头木枪。 工坊里一切如旧,铁匠们依旧以着每18个的速度打造枪头,木匠们则是在制造枪杆之余进行修理,这批损坏武器大多都是枪杆折断,虽那些需要铁匠进行修复的武器依旧躺在库房里面,并且每都在增加,但是占据更大比例的损坏兵器却在不断的得到修复,并没有出现过大的囤积现象。 ……………… “他还在打制新的长枪?” “是的,陈少爷。不过,那些枪杆折断的,近几日那些木匠也修了不少出来,库房里没有囤积太多破损兵器。剩下的,照平日里的速度,照着他的话,大抵也是要用一半的功夫才能修理完毕的。” “嗯,有一半,足够了。” 时日所剩不多,一半虽短,但足以让陈凯完不成任务,哪怕只是就差了这么一时半刻,也同样是无法完成。这就好像是1和0的区别,看似不大,但本质上却一个有,一个没有! ……………… 九后,五月初十,按道理转就该是旬休的日子了,工匠们一个个的都在期待着这一。只是尚未开工,陈凯却提出了另一件事情。 “这一个多月下来,诸君的努力,不光是本官,就连国姓爷那边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甚至昨晚上下值后,国姓爷还曾与本官夸赞过诸君的勤勉。” 对于这些人,陈凯从不缺少工作上的压榨,但也从不吝惜赞美。这是他们应得的,此时此刻亦无不是喜笑颜欢。陈凯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郑成功不光是陈凯的顶头上司,更是伯爵和大军统帅,能够得其赞赏,自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然则,他的目的却并不仅限于此,稍待片刻,院恢复如此,陈凯便对众人道:“众所周知,近期各镇正在轻点破损武器。我军器工坊有制造、修缮之责,亦当抓紧一切时间,确保大军用度。最近的这段时间,本官亦是下令由木匠组进行针对修复,如今亦已修复大半,所剩者寥寥。” “然则,我军器工坊生产任务依旧很是紧张,库房里则还有不少需要修理的残损武器,只怕十六日之前,是很难完成既定任务了。” 六月十五是任务的截止日期,陈凯向郑成功保证的是每个出征将士都能够携带真正的武器上阵。但是修缮破损亦是陈凯的任务之内,这确实是他此前没有预料到,却随着在军器工坊的实地工作展开而发现了的问题。 这个问题切实的影响到了任务的完成,军器工坊的众人亦是或多或少的能够感受到,只是由于陈凯此前显露的那份“神机妙算”让他们对陈凯有了足够的信心,才会沉默至此。可是现在陈凯将其当众挑明,那便需要他们的表态了。 “参军,大抵还需要几的时间?” “一足矣。” 陈凯信心十足,在场的工匠们却显得颇有些为难。但是一番窃窃私语过后,意见还是统一了下来,继而对陈凯表态道:“既然工期紧,任务重,那明日我等就不休息了。” 可以没了有,不能有了没,工匠们对于明的心理预期原本是好好休息一,可谁想到想要完成任务却还是需要一。休息,那就完不成任务,陈凯对郑成功的保证得不到完成,或多或少还是会有所影响,无论是陈凯,还是他们。可若是不休息,他们又有些不舍得,这份心思亦是看在了陈凯的眼中。 然而,这份表态下来,陈凯却是摇了摇头,继而对众人笑道:“旬休制度乃是本官在这军器工坊确立下来的,本官也曾过,加班能不加就尽量不加,以免影响到接下来的工作状态。至于此间的问题,本官仔细想过了,旬休不可废,但是我们可以调休嘛。” ……………… “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办法,这厮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调休,外加调整产品制造的优先级,陈辉加磅的手段就这么如太极推手般被陈凯化解掉了,着实让他有些失望。 “父亲大人,再去刻意搜罗怕是未必能找到那么多了,要不砸坏一批,放在最后一送去,看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陈辉平日里都在右先锋镇的军营里操练士卒,这等事情,自是由他的儿子去做,也是为了让其积累一下政治斗争的经验。奈何此番交手,却是并没有能够达到预期效果,甚至就连陈辉听到他儿子的这番谏言后,亦是勃然大怒。 “呸,你这子的什么浑话!咱们出招,人家接招,这是堂堂正正的较量。接了下来,这是人家的本事,你不想着吸取教训,不想着长进,反倒是这般恼羞成怒,没完没了,跟个市井泼妇一样,日后叫为父如何好意思向国姓举荐于你?” 恨铁不成钢的斥责声中,忠靖伯家的公子也连忙拜倒在地,向其父认错。陈辉只是一时不满于他的儿子的不争气,但事情还需要定下基调来,否则容着他的儿子自由发挥,知道会把事情搞成什么样子。 “再行给军器工坊制造麻烦,万万不可。你林叔和张叔的对,出兵在即,断不可因失大。” 国事与私心、主帅的感官与一时的私愤,什么是,什么是大,陈辉能坐到伯爵的地位,自是分的清楚。这种事,一次是显示肌肉,作为主帅是不会过问属下人之间的一些无伤大雅的争锋,但若是没完没了,以至于耽误到了大事,那就截然不同了。 “那陈伯父……” “你子,看人看事的本事还是要磨砺些年头。莫看陈豹平日里一副莽夫的样子,但却不是个浑人。那日你张叔得明白,为父看他的面色也是认同的,无非还是碍于面子罢了。此番,暂且先这样吧。有什么事情,出兵归来再,你也莫要再去招惹于他。” 没了突如其来的加磅,一切恢复正常,陈凯利用调休的一完成了所剩者之中大半的修理任务。而剩下的,则放在了最后的一,因为以每18杆长枪的速度,抛开旬休,到了最后一,只需要打造出两杆长枪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剩下的时间,足矣。 第二十四章 孤忠 “自隆武三年四月二十八而始,至今时今日,陈先生主持军器工坊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竟已生产出了717杆长枪,若干尖头木枪,前前后后还修理了近百件兵器,确保了出征将士每人都能带上一件武器,甚至还有备用临替之物。比之此前的数月,竟快了高达一倍之多。这份治才,实乃是世所罕见,便是朝中的官员只怕是也大有不及啊。” 陈凯向郑成功保证的,在六月十五的上午已然全部完成,大抵连早饭都还没消化干净,就连那些损坏的武器的维修工作也没有耗到下午。这批武器打制完毕,陈凯继续工作,到了下值后才回返总镇府去面见郑成功。这时候,武器早已用到了武库,郑成功自是知晓,原已经对旁人称赞过多次,待见到陈凯的面,更是按捺不住心中喜悦。 “国姓爷过誉了,学生不过是胡思乱想出来了些不成体统的办法,实不敢与朝中的大才相比较。” 失败者什么都好像是借口,而胜利者则恰恰相反,郑成功的赞誉,陈凯的谦虚,一个半月前虎节堂上那看似不可理喻的狂言,放在此刻,却恰恰的证明了陈凯的自信。 从五月初二第一次生产出18个枪头开始,得到消息的郑成功便陷入到了捡到宝的惊喜之中。这份惊喜日夜沉淀,每都会不断的刷新他对陈凯的感官,到了今时今日,经过了这一个半月的沉积,看到那份至今依旧让人难以置信的报告,心中的喜悦油然而生。 “陈先生过谦了,如今国朝危如累卵,汉家下更复有陆沉之忧。陈先生如此才具,值此时、值此势,更当不吝发挥才能,吾亦当全力支持先生。日后皇明得以中兴,吾相信,云台阁上,亦非只有武将可以留名。” 汉时光武中兴,云台二十八将名垂青史。郑成功的赞誉规格甚高,陈凯也只得是不断的谦虚着。但是设身处地,如今正是满清席卷下,清军在北方、在南方、甚至是在这闽粤大地上如摧枯拉朽一般,若险恶,比之新莽篡汉,更多了一份华夏为蛮夷窃取之痛。 郑成功去年年底时在此起兵反清,这近半年的时间里无日不是殚精竭虑,奈何郑芝龙降清,郑氏集团分崩离析,他手中的实力实在有限得紧,甚至原本是这次出兵就连出征将士的武器都凑不齐全。现在有了陈凯,称不上武装到牙齿,但起码也是人手一械,上了战场,尖头木枪和铁制长枪之间终究是有着本质上的差别的。 “敢问国姓爷打算何时出兵,军器工坊那边正常运转,学生也好据此再行调整工作计划。” 夸赞持续了好一会儿,陈凯不打算继续让郑成功为此耗费唾沫,便把话题重新转到了工作上面。 这份态度,正是郑成功所欣赏的,待听完了陈凯的问话,他也未做犹豫,便对陈凯开诚布公的道:“不瞒陈先生,吾原本是打算再过些时日,等先生这边准备妥当。不过先生这边如此神速,吾亦是考虑路途上耽搁以及抵达中左所后还需与永胜伯、定远伯商定计划,便决定于六月十八启程出发。” 郑成功此去,军事意义、政治意义、经济意义都是有的,早去些时日,在中左所这个郑氏集团的大本营驻扎上一两个月,秀一秀存在感更是应有之义。这与陈凯此前预料的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军器工坊那边也无需有太多的调整,一切按部就班即可。 陈凯点了点头,面上也没有流露出什么为难之色。眼见于此,郑成功便把后面的话继续了下去:“此番出兵,我军当是倾巢而出。南澳的守御,自有忠勇侯和忠振伯负责,这些忠勇侯招募了几百新兵,正在抓紧时间操练,后续当会把兵员扩编到千人,这些将士的武器,陈先生还需抓紧时间办妥。” “学生明白,请国姓爷放心。” 此番能够达成这一看似不可完成的任务,陈凯话的可信度已经在这一集团中确立了起来。此刻请郑成功放心,郑成功也确实能够放下心来。然则,还有些事情,他却不得不在出发前个清楚,否则心中终是无法安稳。 “前段时间,尤二一案、右先锋镇之事,尤其是后者,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郑成功所指,无非是忠靖伯陈辉给他下的那个绊子,陈凯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既然郑成功要来劝和,他也干脆就坡下驴道:“国姓爷言重了,尤二一案的处置,确是学生鲁莽了,否则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陈凯如此,乃是郑成功所想得到的,但是听了这话,他却摇了摇头,继而苦笑道:“不,你不是鲁莽,你是为国无暇惜身!若是当年朝中能多几个如先生这般的人物的话,大明也不至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 郑成功一语尽,虎目之中竟隐隐透着些许泪光,似是有着无尽的苦痛正涌上心头。 透过那些他曾看过的历史记载啊,陈凯很清楚,甲申国难之前,郑芝龙能够在体制内攀升到那个地步,若非大变,已经很难再有寸进了,所以郑芝龙才要为郑成功寻觅良师,要送其入国子监,要让他的这个长子拜东南文宗领袖钱谦益为师,为的就是帮郑成功走通文官这条路线,从根本上改变朝廷中枢的施政,以更好的确保海贸权益。 相对的,郑成功早年对他自身的期许亦是如此——儒生、秀才、举人、进士,而后从地方官做起,直至一国辅弼。诚如郑成功早年写下的那首《登高》中所直抒胸臆的气魄那般: “只有在上,而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或许在那时,胸怀远大抱负的郑成功也曾想过要如张居正那般站在那高处不胜寒之地,以一己之力来改变这个国家。但是命运对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清军入关,儒生梦、进士梦、文官梦、一国辅弼的梦全碎了,父亲被掠、母亲受辱自杀、就连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也殉国了。身负着莫大的国仇家恨,郑成功只能在文庙前烧了儒巾襕衫,披上战甲,手持宝剑,用另一种更加激烈的方式来改变这个国家。 “昔为孺子,今为孤臣,谨谢儒服,惟先师昭鉴!” 昔日的过往一幕幕的在脑海中浮现,郑成功眼眶中的泪水几近低落,但随着他仰起头,深吸了口气,却仿佛是从未出现过一般,除了眼眶处尚有微微水光,平日里的那个冷酷的形象就重现于陈凯的眼前。 “吾失态了,让先生见笑了。” “国姓爷是真情流露,学生久闻国姓爷忠君爱国,今日亲见,便更加坚信着,国姓爷必可带领我等扫除海内胡腥,光复汉家下。还请国姓爷放心,学生亦当竭尽全力,助国姓爷成此不世殊勋。” 罢,陈凯便是拱手一礼,而郑成功亦是报之以微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陈凯能够不远万里来投,恰恰明了这一点。 “吾亦是如此坚信。” 插曲过后,二人的话题重新回到正事上面,郑成功有心调解陈凯与那几位侯爷、伯爷之间的矛盾,于是便对陈凯言道:“先生初到此地,对忠靖伯他们尚不了解,其实他们都是些忠耿之人,与先生,与吾,亦是同心同志。此前的事情,看在吾的面上,便让它过去了,日后交往久了,吾相信,误会自当解除。” “学生谨遵国姓爷吩咐。” 陈凯识大体的下了这个台阶,然则郑成功似乎却有些不满:“国姓爷?先生如今已是官身,寻常百姓的尊称,还是免了吧。” 官身? 陈凯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是几品官,更不知道像他这样无品无级的“黑户”到底算不算官,但是既然郑成功这么了,他也只得试探道:“国姓?” “嗯。” 郑成功点了点头,陈凯亦是舒了口气,从“国姓爷”到“国姓”,地位显然是提升了,哪怕他的职务依旧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工坊事,但也终究是件好事。 “另外,军器工坊这段时间一直只能生产长枪,吾以为,出征之后,先生还当在其他兵器上下下功夫。比如刀盾、比如弓箭,当然,若是能够造出火铳、火炮,那便是最好的了。” 郑成功的确实是事实,军器工坊的产品过于单一,这次若非是军中多是新兵,其他兵器不易操练,且不容易形成战斗力,也不会只生产长枪这一种武器。 只是火铳、火炮什么的,陈凯却还是不由得在心中暗自道了一句“我的国姓爷,您老想多了”。火器的技术含量更高,需要积累的经验也更多,当年就连徐光启也过红夷炮铸造最好还是由欧洲工匠来主持,中国工匠一边学习,一边从旁协助,既然正儿八经的炮匠都可能会存在问题,陈凯可没有被夸上几句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了。 “学生自当尽心竭力,只是火铳、火炮……” “循序渐进,吾是知道的。一切生产皆有先生负责,吾绝不强加干涉。” 二人相谈甚欢,待到陈凯告辞,郑成功整理了一下已经处置完毕但尚未发出的公务,也回返后院的居所。然而,回了居所,沐浴过后,郑成功却换上了更加郑重的服饰,径直的来到了一处祠堂。 “江山危矣,你何从我乎?” “文不贪财,武不怕死,江山可保矣。” “只恨朕没有女儿可许配给卿家,卿当尽忠吾家,无相忘也。” 面对着正中的牌位,郑成功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当年的殷殷嘱托声犹在耳,此刻的颂告亦如金石。 “启禀陛下,承蒙陛下遗泽庇佑,臣日前曾禀告过的那个不远万里南下投效陛下的儒生已经完成了武器的制造,比此前的几个月快上了一倍。如今大军训练已近半载,武器齐全。此番出征,烦请陛下保佑大军旗开得胜。待回师之日,臣亦当以虏首祭奠陛下的在之灵!” 第二十五章 出征 “此番终是涉险过关,下次还需把这等意外状况都算到位才是。” 与郑成功谈了良久,待他离开虎节堂时,早已月上三竿了。洗漱一番,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个半月的事情,却也不由得叹息一二。 投名状交上去了,但是这一次也确实是有些冒险了。他那一日在虎节堂算过,留出的余量很,但凡有个闪失,亦或是他的那些企业管理方面的经验有误,此番便是万劫不复了。然则初来乍到,想要掌握实权,总要冒些风险,所幸这次是郑成功出兵在即,而且还是第一次出兵,上上下下的重视程度非比寻常,否则如此涉险,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过得了关。 “还好是过关了,接下来,更当努力奋进。” 任务完成便是一身的轻松,这一夜陈凯睡得甚是香甜,连个梦都没有就一觉到明了。只不过,他却没想到,这却是他在这间偏房里住的最后一夜。 “陈参军,这四人是家主派来服侍您起居的。另外,家主给您安排了另一处院子。” 四个仆人,一个男仆、一个女仆,是一对夫妻,另外的两个则分别是厮和丫鬟,都是过来专门负责陈凯的起居的。男女仆人是粗使下人,乍看模样都是些老实人;厮端是一个伶俐,可以作为随从;倒是那丫鬟,细看去却颇有些家碧玉的感觉,可以贴身服侍,大抵还可以用来暖床,想得却也是周道。 “人见过老爷。” “起来吧。” 这等入了陈家的私仆,比起此前负责洒扫的那些公用的仆人,档次上更是要高上一层,用起来也更加放心。 郑成功另外安排了住处,陈凯只得让他们带上各自的东西,收拾了陈凯放在柜子里的衣服和案上的书册文案,他自则己拿着那只破草鞋便随着管家郑三向总镇府的另一处院落走去。 “家主了,这个院子配不上陈参军的才具,但如今国事艰难,暂且只好将就些时日,还望陈参军不要介怀。” “有瓦遮头,已属奢侈,难道没有锦衣玉食就不抗击虏师了吗?” 院子不,至少比他此前住过的那个院子要大。大是一回事,雕廊画栋,花草茵茵,亦是别有一番风景。但是更重要的是,此前的那个院虽然没有再住别人,可却只有那一间偏房是暂时属于他的,而现在,这整个院子皆是归其所有,自是大有不同。 “可惜产权不归我,要是房本上写着我的名字,那想必是极好的。” 看过了院的布局,陈凯不由得浮想联翩起来。房子虽是暂住的,但是仔细想想,这座总镇府的产权都是大明帝国的,对于历任的南澳副总兵,以及郑成功这个招讨大将军来,难道不一样是暂住的吗? 这么一想,陈凯立刻就平衡了。收下了两匹绸缎、几套服饰外加二十两银子的赏赐,郑三告辞而去,陈凯瞅了瞅赏赐,便让丫鬟将其收拾起来,而他则到正房和书房里转了转。 其实从初至院,已可管中窥豹。房屋内陈设、装潢、布局、以及家私,古香古色,甚是精美华贵,比之他此前那一个多月里居住的偏房要强上不只是一个档次,就连书房的书架上也都已经摆满了书册,其中不乏儒家经典,更有不少陈凯昨日向郑成功提及过的一些书册,林林总总,大抵郑成功回师前陈凯也是未必能够看得完的。 这就是阶级,待遇上的差别,比起品级,确是不如其明显,但却依旧是明明白白的摆在了陈凯的眼前。 “除了正房和书房,院里的其他房间如何分配使用,你们自行商议。” “人等遵命。” “本老爷带过来的东西,你将其收拾好了。另外,这只草鞋,乃是恩公的信物,莫要弄丢了。”嘱咐过这几个新来的仆人,陈凯便带着如尾巴一般的厮,一如既往的奔着军器工坊去上值。 后大军就要启程出征,可能还会有些武器送来修理,陈凯亦是严阵以待。只是后续生产,自是免不了扩编和扩建的事情,这些陈凯已经向郑成功上了条陈,但却也还需等到大军出兵之后才能开始筹备。 与一个半月前,军器工坊中多了王富贵等三个监工的媳妇,却少了尤二夫妻两个。尤二已然是被斩首示众,脑袋一直挂在南澳城的城门上,不过到了此时,却被放了下来,烧过之后,连同着骨灰放在一起,由即将登上海贸的行船的尤洪氏母子带回福建老家。 一个月的苦役结束,洪旭上交了一笔罚银,现在送他们母子回乡。不过,洪旭从案发至今也没有见这一家人一面,已经表明了态度,仅仅是全了这份远房亲戚的亲情。 登上海船,抱着骨灰坛子、捧着尤二的牌位,母子两相依为命,正要往船舱走去。只是回首眺望,港口井然有序,南澳城雄伟依旧,军器工坊的方向亦有烟尘腾空而起,却不由得生出了几丝愤恨。 “儿子,记住了,就是那个叫做陈凯的家伙,是他害得咱们家破人亡的!” ……………… 隆武三年六月十八,丁亥年,乙巳月,戊寅日。今是大军出征的日子,郑成功拜过了隆武皇帝的牌位,于这虎节堂中击鼓聚将。一时间,将星云集,铁甲的寒光更是摄魂夺目。 “大军出征在即,现在,分配统兵任务。” 郑成功大声喝道,众将亦是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就连坐在最下手的陈凯,亦是感受到了这份军中威严,哪怕知道此番出征其实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亦是屏住呼吸,倾听郑成功的将令。 “总镇洪政、忠靖伯陈辉。” “末将在!” 初来乍到,陈凯曾在郑成功的带领下前去左右先锋镇考察。洪政,他在总镇府里见过,也礼貌性的打过招呼,倒是陈辉,至今为止也未曾理会过他,不过放着此前的事情,双方的关系大抵暂时也就这样子了。 一个身披铁甲,一个蟒袍束带,两个武将应声而起,甲叶哗哗作响。大声回应过后,郑成功便下达了对他们的命令。 “你二人,领左、右先锋镇。” “末将遵命。” “忠匡伯张进、总镇杨才。” “末将在!” “你二人,领亲丁镇。” “末将遵命。” 亲丁镇是郑成功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一个镇,由两个武将统领,一正一副。陈凯坐在最靠近大门的尾座,只见坐在最前面几个座位中的一个与陈辉一般蟒袍束带的武将和一个就坐在他前面不远的武将站了起来,大声回应着郑成功的命令。 “总镇郭泰、总镇余宽。” “末将在!” “你二人,领左、右护镇。” “末将遵命。” “忠定伯林习山。” “末将在。” “汝领楼船镇,护送大军北上。” 忠定伯林习山,此人乃是郑芝龙麾下的一员水师大将,曾参加过当年的那场料罗湾海战,并且有过上佳表现。其实不只是林习山,此刻坐在最前面的忠勇侯陈豹,以及此番发出邀请的永胜伯郑彩,这些人都曾参加过那场决定中国东南沿海海洋贸易命运的大海战,只是如今郑氏集团分崩离析,反倒是分属于不同的势力之中。 “末将遵命。” “柯宸枢、杨朝、杜辉。” “末将在!” “柯宸枢、杨朝为参军,杜辉为总协理,协助本帅统领大军。” 陈凯听柯宸梅提起过,这不是柯宸枢第一次为郑成功参赞军务,当初郑成功受命提督御营,主持闽北关隘防务,柯宸枢就已经在他的麾下。而这一次,却很可能是其人最后一次以参军的身份随军。 “末将遵命。” “诸君,此战我部以配合永胜伯夺取海澄县为目标,务必竭尽全力。” “末将等谨遵国姓号令!” 分配了出兵任务,郑成功便向坐在最上首的陈豹和洪旭二人言道:“南澳乃是我军根本之地,大军出征,忠勇侯负责防御地方、训练新兵,忠振伯负责主持庶务,还当戮力齐心,确保本地不失。” “末将遵命。” 二人接令,内外布置完成,郑成功看了一眼坐在议事大厅最靠门处的陈凯,想要嘱咐一二,然则转念一想,便放下了这个念头。随即站起身来,大声喝道。 “出兵!” 第二十六章 栽花插柳(一) 南澳城外深澳湾口,距离本岛约四百米开外,便是陈凯来时经过的猎屿。猎屿形似牛腿,原名牛腿屿。然则南澳岛深澳附近的金山形似猛虎,此岛恰巧坐落于虎口之处,有猎虎之势,故名猎屿。 猎屿上刻有“海阔心雄”字样,筑有铳城、炮台和瞭望台,以为海防之用。而虎口处,郑成功亲率北上的大军缓缓的出了猎屿湾,如猛虎出柙一般裹挟着复仇的怒火就此扬帆而去,渐渐的消失在海之际。 一守一攻之间,港口处为大军送行的将校官吏们正在极目远眺,直至郑成功的旗舰消失,他们才收回了目光,开始各自盘算着下面的事情。 不过,这些人中却并不包括陈凯,并非是他没有前来送行,只是眺望了片刻,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此处,而去更早的飘回了郑成功此前交代过的那些事情上面,此时此刻更是已经过了思考的时间,正要付诸于行动。只是这一次,却有人更早了他一步出去。 “陈参军。” “陈侯爷。” 忠勇侯陈豹点了陈凯的名,在场众人连忙退开,唯恐离陈凯过近,惹了陈豹的不快。倒是陈凯,坦然自若,行了一礼,便等待陈豹的后话。 “大军出征,本侯正在招募、训练新卒,对岸已为虏师所据。吾只想知道,军器工坊何时能将本地驻军所需武器打造出来?” 这事,正是陈凯准备找陈豹商谈的。此间陈豹率先提起,他也知道,郑成功带走了那六个镇的兵马舰船,南澳正处于最为虚弱之时,所持着,无非是这海峡而已。陈豹作为南澳总镇,守御是他责任,哪怕新兵遍地,有兵器和没兵器终究是不同的。 “回禀陈侯爷,此事大将军启程前曾吩咐过下官,下官这就回去督促工匠打造兵器。但是,在完成之前,将士们还需暂且使用训练的尖头木枪。” “此事本侯自有计较,陈参军只需尽快打造即可。” “下官晓得,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离开了港口,陈凯一路向南,很快就抵达了南澳城下。南澳城开四门,东曰“朝旭”、西曰“扬威”、北曰“侯潮”、南曰“金城”。此前大军从城内的营房自这候潮门鱼贯而出,此刻陈凯亦是从这候潮门而入,城门出入又恢复如初,陈豹没有因兵力不足而关闭城门,百姓也如同是平日里那样做着各自的生计,仿佛消失的那支大军以及那份使命与他们都无有关系一般。 唯有那些亲人正在军中的,还在港口、在吴平寨、在任何一处能够远眺的地方,遥望着亲人们消失的地方,久久未归。 “这一次,不知会有多少将士战死沙场,但愿我的努力能够挽回一些吧。” 对于这次出兵,陈凯虽然极尽努力,但却也并不报太大的希望。他依稀记得,郑成功初起之时,出兵次数不匪,但胜率却不是在不怎么样。即便是能够取胜,也很快就会遭逢一场惨败,把吞进嘴的都吐出去。 到底,如今的形势,明清双方实力差距过大,这支军队自身也是新兵遍地,军官经验匮乏。初来乍到,陈凯能做的也就是在武器上多补全一些,确保每个士卒都能拿着真正的武器上阵,这样一来,多死一个清军,但愿也能多活下来一个明军。而那些上过阵,杀过人的士卒,便可以从新兵蜕变为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下次作战取胜的希望就会多上一分。 怀着这份心思,自觉着时不我待的陈凯匆匆的向军器工坊走去。大军出征,武器方面无需隔着这么大老远的往中左所那边运,可守卫南澳的军队还需要武器。再者言之,就算是满足了南澳镇的需求,等到郑成功回师,必然的扩军也势必需要更多的武器,而他的宗旨则只有一个: 那就是,宁可让武器等人,不可让人等武器! 沿着贵丁街一路而行,陈凯须得从总镇府大门前经过。这一次,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从这里路过,但是直到这一次,他才真的有机会仔细看上一眼。 抛开灰瓦红墙和偌大的匾额,大门两侧还有两株大抵几十年树龄的细叶榕。其中更粗的那株旁,还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石头上方的两侧各有一个凹处,看样子像是用来提的。 “招兵树、验兵石。” 几个月前,郑成功就是在这里宣布起兵反清,并且招募更多士卒来充实部队的。据那块石头有两百余斤重,投军之人只要将其搬起,并且走上三步就算过关。对于这件物事,陈凯倒是跃跃欲试,然则一旦考虑到如今的身份,一个文官,没来由得去搬那验兵石,不合不合体统,起码成不成的,脸面先要丢倒海里面去了。 然则,传统的力量迫使他放弃了试上那一手,但却依旧难以抑制那份穿越数百年的感慨。 “古榕美号招兵树,猎屿长留盟誓场。漫道无情真木石,总为志士永旌扬。” 后世为了纪念,同时也是为了发展旅游业,曾在树下建了一尊郑成功的雕像。但是这一个多月以来,如假包换的郑成功就在他的身旁,一笑一怒,俱在他的眼前,就连那些最早追随郑成功起兵抗清的勇士们在他的目送下出征。 此时此刻,陈凯虽然没有去搬动那块石头,但是心中的使命感告诉他,他的加入,一定能够给这支坚持抗清数十年的军队带来不一样的改变! 军器工坊就是陈凯的第一个主场,郑成功吩咐的事情,这些他也做好了筹划,只待实行而已。按照郑成功的指示,军器工坊的下一阶段武器制造任务,还当以刀盾为主。但是,南澳的守军如今急需大批的武器来武装士卒,刀盾不易形成战斗力,生产速度上更加受限,为今之计也只能继续生产长枪,起码先确保了一定程度的武器持有率再,哪怕只是为了心安。 “今明两日,工作计划照旧。后日,六月二十,补六月十一之调休,六月二十一之休沐不变。早点名结束,开工。” 第二十七章 栽花插柳(二) 如陈凯安排的那般,当日军器工坊照常是完成了18杆长枪的打制工作,不增也不减,一切照旧。 下了值,陈凯回到了总镇府的那个院,院中布局未有改变,盆栽花草自有那个男仆人打理,连带着院中央的大缸里养的鲤鱼亦是有人日日喂养。 “人等恭迎老爷回府。” 回府? 这个词已经是第三次听了,但陈凯却还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但却也琢磨不出到底是别扭在哪里。 “起来吧,把晚饭送到书房。” 今已经是第三了,可这些“繁文缛节”陈凯却还是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就算是不适应也必须适应,想要在此立足,想要有所发展,首先须得融入这个时代,融入到环境之中。 回到书房,厮守在了门口,其他人则继续做着他们的事情。陈凯翻看着昨夜书就的文稿细细思量,寻着昨夜的思路,以及白时在军器工坊里想到的一些,记述了下来。只是其中有些关键的,却是用英文、汉语拼音以及阿拉伯数字来写就,以免出现遗失的状况,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郑成功帅军出征,大抵是要去几个月的,不别的,郑成功与郑彩约定的便是八月进攻海澄县,距今也还有一个多月的功夫。若是还有后续的军事行动,或者出现什么意外状况的话,大抵还要继续迁延时日。 这段时间,陈凯打算给军器工坊以翻覆地的改变,只是其中所需,却并非是只是靠他的筹划和三寸不烂就可以解决得了的,更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支持,这些却都是需要与留守此间的陈豹和洪旭去讨价还价。 “看来,过两日,还是要去会会那位忠振伯啊。” 新官上任三把火,往往第一步烧的便是人事。究其原因,人事不行,总有掣肘之人,施政便会事倍而功半。只是这一次,第一把火就是把人家的远房亲戚给点了,这段时间陈凯更是在忙着扮演着郑成功幕僚的纯粹形象,洪旭那边也未曾联系过。 思量一二,陈凯已经有了成算,待他起身准备从书架子上找本书翻看一二,晚饭却已经准备好了,正由着那丫鬟端了进来。 丫鬟很是乖巧,陈凯吃着饭,她就在旁边伺候着,洗手、盛饭、收拾碗筷、擦拭桌子,手脚麻利,不耽误陈凯的半点儿功夫,收拾完了就立刻退出书房。当然,如此这般,大抵也是前日夜里陈凯沐浴,她撸着袖子进来,抄着丝瓜瓤子要来擦背,结果却把正在思索之中的陈凯吓了一跳,被三言两语的轰了出去的缘故。 吃了饭,看了看书,洗漱、睡觉,第二又是一早便去上值,与此前的一个半月没有半点儿分别。 六月十九一如六月十八那般,18杆枪头,辅以若干尖头木枪。转头就要休沐,而且还是一连休息两日,工匠们到了下午的时候大多表现得有些急不可耐,时间仿佛在这一日的下午突然变得粘稠了起来。 入夜之后,陈凯下了值照旧是回去休息。而经过了这两日的忙碌,大军出征后必要的调整完毕,陈豹和洪旭才凑在了一起,一边交流联络军务,一边谈着一切其他的事情。 “吾奉太师之命征收南澳多年,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是了然于胸的。现在所缺者,无非是南澳镇新兵的武器和训练罢了。” 大军出征,南澳城中一切如旧,唯独是军营中训练的动静了不少。出兵配合友军收复失地,军事行动固然重要,大本营的守御、培新以及行政事务亦是丝毫不轻,尤其是虎不在山的这段时间,猴子称王都是寻常事,什么样子的幺蛾子都有可能发生。但是现在,郑老虎下山了,但坐镇此间多年的陈豹子却没有挪窝,守御上的事情陈豹还算是得心应手,只是苦无精兵良将,更多的还是依托海岛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其人丰富的经验而已。 到此处,信心颇足的陈豹却是冷笑了一声:“九峰,你知道吗,这次那厮让那些工匠连着休息两。” 陈豹所的他,只会是陈凯,洪旭自然明白其中所指:“听了,据是补上次的调休。这是他管束军器工坊的风格,当然不肯自废武功。更何况,你陈侯爷连城门都没关,摆明了是有恃无恐,他还着急些什么。” 这一句话回过,陈豹登时被洪旭堵了一个哑口无言。洪旭的是事实,如今广东清军主力已在粤省西部,福建清军主力在闽省东北部,潮州本地无非是些土寇、海盗、以及该改换了门庭的旧明军罢了,此间有海岛依托,再兼陈豹久镇此地,声威赫赫,时、地利、人和三点聚齐,自是信心十足,南澳本地也是一切如旧。 “这厮……” 思来想去,这个“这厮”后面也没道出些什么来,待到最后,就连陈豹自己也是摇了摇头,继而来了句“这些文人,心眼太多”,却也没再出来些其他的什么。 陈豹一时语噻,洪旭却叹了口气,继而劝解道:“陈兄,你我多大年岁,国姓多大年岁,麾下总是要有些得用的年轻人,否则咱们这些老兄弟百年之后,谁为国姓效力,就指着咱们的子侄吗?”到这里,便是洪旭也不由得摇了摇头:“恕我直言,咱们这些老兄弟的子侄,大多都是寻常人,如犬子那般,能为一循吏,仅此而已。施兄弟的那个侄子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是他们施家已经都降了鞑子,与咱们并非一路人。” “降了鞑子的又不是不能反正?” 洪旭的是事实,就算是陈豹也不得不承认,但他性子本就执拗,却也并非是这一句两句便能够服的:“若非那厮突然插一杠子,军器工坊大抵也就这样一直这样了,洪兄弟你总有机会将其挽回过来。” “哎,即便没有陈凯,这等状况也不能持久。军器工坊那等地方,本来就是文官的地盘,现在心向大明的读书人还都不知道国姓的立场,等到国姓出去打上一两仗,甚至只是这一战后,总会有文官和读书人前来投效的。到时候,那些有经验的文官稍加改革,产量总会有提升,只是大抵不会像陈凯接手后这般夸张罢了。” 到这里,洪旭不由得摇了摇头,继而叹息道:“大明朝的读书人大多是个什么样子,你我兄弟见过太多,像他这般的,实在是少见得紧啊。此子,确非常人!” 尤二一案,陈豹对于陈凯可谓是成见已深,此时此刻,反倒是多少被连累到的洪旭还在陈豹面前为陈凯项,却也是一个异数。诚如陈辉此前对其子所讲的那般,陈豹不是个浑人,能听进人言,但也并非是能够轻易服。 相交多年,洪旭知道言到此处,已经足够了。他没有那份促使陈豹和陈凯二人相交莫逆的义务,只要陈豹不去给陈凯捣乱,矛盾不至激化,于军国大事上便不至多生掣肘,于公、于私,这就足够了。 “他是个能做事,且想做事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几日他便会来寻我。陈老哥,咱兄弟俩打个赌吗?” “呸,逢赌必赢洪九峰,你这家伙的诨号连外人都知道,谁与你赌,谁才是傻子。” 第二十八章 栽花插柳(三) “下官陈凯,见过洪伯爷。” “陈参军快快请起,万勿多礼。” 果不其然,陈凯第二趁着工匠们休沐,便来到洪旭的公事房拜访。洪旭很客气,双手扶起了陈凯,更是将他请到座上才落座叙话,倒是弄得陈凯破有些不太自在。 “洪伯爷,尤二一案……” 此番前来,陈凯便是过来寻求支援的。军器工坊的扩建和扩编,无不是需要洪旭这个南澳庶务的主持者的帮助,别的不,人力、物力上面,若是没有洪旭首肯,光靠着军器工坊那点儿人手,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然则,陈凯刚刚提出个话头儿,洪旭却摇了摇头,伸手制止住了陈凯后续的发言:“陈参军无需如此,你我二人皆是为国姓做事,为中兴大明而努力。那厮仗着与吾的关系,欺上瞒下,克扣工银、倒卖军粮,陈参军逐之,乃是正道。至于本伯,若是容得他继续如此,届时坏了国姓的大事,吾才是万死难辞其咎。来,吾还是要感谢陈参军为吾早除此隐忧,未使其成为巨恶。” “这……” 洪旭罢,便是起身拱手一礼,陈凯对于洪旭的反应早有揣测,但却没想到会是如此这般。措手不及之下,陈凯连忙回了一礼。倒是洪旭这边却显得从容许多,此一番向陈凯表明了态度,便有有笑的寒暄了起来,完全是一副根本就没拿那桩事情当回事的样子。 “此人,若非是笑里藏刀之辈,便是真的识大体、知轻重、晓进退。当然,无论如何,这位忠振伯爷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得出了这个结论,陈凯也是与恭恭敬敬的回答着洪旭的寒暄。陈凯到达南澳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了,洪旭问了问吃住上是否适应得过来,陈凯回之以国姓厚赐,兼国事大于一切,随后又与陈凯讲解了一番此地的风土人情,以及风景名胜,气氛之融洽,只怕是在此之后会让太多人大跌眼镜。 问候拉近彼此关系,但陈凯此来却并非只是为了化解误会和矛盾,诚如洪旭所言的那般,他是个会做事且想做事的人,这次过来便是来寻求洪旭这位大管家的支持的。 “陈参军请放心,经过了那一个半月,本伯相信,银子放在陈参军的手里,于国姓的事业所发挥的作用必会更增许多。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本伯绝不含糊,就算是暂且办不到的,也自当尽力为之。” 洪旭的态度一如他刚进门时的那般,没有丝毫错位。陈凯听了这话,干脆也不再权衡其中利弊,直接对洪旭言道:“禀告洪伯爷,此前国姓曾吩咐下官,军器工坊需要生产更多的武器,不仅仅在于数量,更在于种类。下官思量着,首先刀盾是免不了的,其次以着军器工坊现在的生产能力,火炮和火铳暂且做不到,那就只能抓紧制造弓箭,方可弥补军中缺乏远程射手的弊端。” 陈凯所,正是如今这支大军的现状,洪旭对此亦是深有体会。此前依靠着陈凯的努力,保证了每兵皆有武器,实属不易,但是兵种配比上,除了亲丁镇以外,陆师的另外四个镇都实在难看得紧。郑成功对此早有嘱咐,洪旭也在积极准备,如今陈凯提及,他亦是当即便做出了回复。 “陈参军的,此前国姓也有嘱咐,本伯这几日也在搜罗人员。造刀盾、弓箭,刀用铁匠,盾用藤匠,弓用弓匠。相关人等,吾已派人着手去办了,但要凑齐,只怕还需数日方能陆陆续续的送抵工坊。” “数日时间无妨,这几日下官也是在让工匠们打造长枪,以满足南澳镇那边的需要。” 这算不得意外之喜,陈凯很清楚郑成功一定会与洪旭吩咐此事,自不待言。陈凯这边刻意的面露惊喜之色,洪旭仿佛也是受到了感染,继而言道:“南澳镇新建,暂且还做不到登岸到潮州的地方去搜罗。吾这边,倒是派了人去南洋和倭国,南洋有华商,只是助力不大,倭国那边凭着国姓外祖父的遗泽和国姓之弟的关系,当会不难。只恐幕府会横加干涉,不让工匠出海。” 郑成功的母亲田川松也被称作是翁氏女,乃是因为其人是旅居平户的泉州铁匠翁翊皇的继女。翁翊皇曾为平户藩主铸刀,在日本也是有些名气的铸刀匠人。不过此人在前年已经去世,但尚有郑成功过继出去的同母弟田川七左卫门在,总还是有些关系的。 只是如洪旭接下来所言及的那般,日本德川幕府与郑家的关系复杂。当年德川幕府锁国,影响到了包括华人海商在内的海洋贸易利益,大海盗颜思齐便与郑芝龙、陈衷纪、杨生等二十八个在日的海盗首领结拜,密议推翻德川幕府,背后甚至还有着日本上层人物的支持,但最终因此事走漏了风声而被迫南下台湾发展。 后来大海商李旦病故,紧接着颜思齐身死,郑芝龙先后以着李旦的义子和颜思齐的女婿的双重身份夺取和继承了此二人在台湾的大批舰船、财货和部曲,成为了颜思齐集团的新当家,并且很快就称雄海上,进而接受招安,有了明廷的官方背景。 但是即便如此,郑芝龙先后派了郑芝燕等人去接郑成功母子三人,但却还是遭到了德川幕府的拒绝。几次三番之后,甚至还要依靠宣战相威胁,才勉勉强强的先后接到了郑成功和翁氏夫人,至于田川七左卫门却依旧被德川幕府扣在日本。有了这般前例,放工匠出国,只怕德川幕府的阻力会更大。 洪旭将这些辛秘娓娓道来,陈凯虽以前约莫听过一些,但却绝不如洪旭所知道的那么详细。不过按照陈凯的记忆,郑家与德川幕府还不只有这些,赴日乞师亦是交往的另一种呈现方式,双方的关系之复杂,实非一两句话就能够得清楚的。 “既然如此,倭国那边也不敢太过奢望。能成是最好,成不了,手里有多少人、多少资源,便做多少事情。宁让武器等人,莫叫人等武器。” 陈凯一语言罢,洪旭亦是抚掌而笑:“诚如陈先生所言,国姓征战在外,咱们这些奉命看家的自然是要更加努力。等到国姓凯旋而归,大批新兵入营,提前做好准备方可更快的形成战斗力。” 陈凯与洪旭二人聊得甚是投机,甚至到了中午还被洪旭强留下用了午饭。工匠的事情已经谈妥,陈凯计划中的扩建工作也得到了洪旭的支持,用洪旭的话,要人、要钱、要料、要地,都不是个问题! 事情进行的很是顺利,陈凯到了下午便回到了工坊,做起了准备工作。而到了下午,第一批次的人员和用料便送到了工坊,连带着还有左近区域的地契,也一并交到了陈凯的手中。 “事情进行的太过顺遂,现在大抵最坏的可能就是捧杀了,而这一点,我却恰恰是最不怕的!” 多年的职场打拼,陈凯坚信着一个道理,那就是看人不当时看其如何的,而是应该看其如何做的。就洪旭现在的表现来看,已是极其难得的了,难得到了让陈凯有些不太习惯的份上。当然,他也不会就此下定结论,毕竟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第二十九章 栽花插柳(四) 六月二十二,经过了两日的休沐,军器工坊恢复了生产。不过到了此时,扩建的工作也正式展开,一个新的、规模更大的军器工坊即将在这南澳城中拔地而起。 南澳岛地处闽粤交界,与福建南部漳、泉二府之间的厦门岛相距近五百里。这个距离,于后世不过是几个时的功夫罢了。在此时,步行、乘车虽是耗费时日,但若是乘船,即便是风向不顺,却也不过是寥寥数日而已。 南澳岛的军器工坊的扩建工作正式拉开序幕之际,郑成功的舰队缓缓驶入,在厦门西侧的鼓浪屿抛锚停泊。待交通一二,大队的将士便鱼贯而出,在驻守此地的郑彩部将的指引下前往指定的军营休息。 港口处热闹了起来,远处的日光岩上,永胜伯郑彩和定远伯郑联二人正立于此处。只是一个极目远眺,眉头微皱,而另一个却还在不断的打着哈欠,完全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兄长,为了那个离不开娘的屁孩子,用得着咱们亲自到此相迎吗?” 郑彩早前还在试探性的进攻一次漳州府城,遭逢挫,此番听闻郑成功前来赴约,便匆匆忙忙的赶了回来。此时已是巳时,便是日上三竿也早就过了,郑联还是这般模样,郑彩却也知道,他的这个弟弟平日里便贪恋杯中之物,昨夜还在万石岩上聚众饮宴,若非是他强拉着,此刻断不会出现在此处。 郑联口中的那个所谓的“离不开娘的屁孩子”的法,不只是因为他们兄弟在年纪上与郑芝龙相仿佛,比郑成功大上二十来岁的缘故。据郑成功从日本回到福建之后,每当夜幕来临,总是站立在海边,举头遥望东方,当是思念远在大海那边的母亲。于是乎,这就成了郑家叔伯兄弟间关于郑成功的一个笑柄,只有郑成功的四叔郑鸿逵反倒是因此而更加看重于他。 “他可是定国叔口中的那个吾家之千里驹,这半年在南澳那地方闷头练兵,吾总要亲眼看看其部如何,日后才好加以应对。” 郑彩、郑联兄弟与郑鸿逵的关系甚佳,这些年多次互相赋诗,称呼上自是有别于旁人。回着这话,郑彩头也没回,不光是懒得看郑联打哈欠,更是远处持兵行军的郑成功所部让他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里。 “短短半年的时间,兵练得还是有模有样的啊。” “兄长,他手下有陈豹、洪旭、林习山那群家伙,哪还用的着他亲自练兵。那群家伙都是太师麾下多年的部将,用惯了的人物,若是连兵都练不出来,那才叫可笑呢。” 郑联的满不在乎,可的也确实是实话,然则对此郑彩却并没有他的这个胞弟看得那么乐观:“他有陈豹那伙人,去岁还劫了安平本家的海船,大抵得了十万两白银的财货,有人有钱,确实如贤弟所的那般。但是,你看看那些士卒的武器,吾记得南澳总镇府的库存可没有那么多吧?” 郑成功到底有几分实力,他们甫一得知其人在南澳起兵之初就曾派人暗中调查过了。军器工坊里就那三瓜两枣的匠户,即便是有银子,能买到原材料,也须得有巧妇掌厨方可下得了锅啊。 郑彩疑窦丛生,大脑在飞速的运转着,回忆着此前搜集来的情报,盘算着造成这等状况的可能,但却始终摸不到头绪。就现在看来,大抵是郑成功在最近的两个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工匠,或是突袭了某个倒霉蛋的武库,合情合理的可能也就这两项了。 “会不会是他近来得了什么能臣干吏?”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于郑彩的脑海,便立刻被他否定了,距离上次派人相邀时探听来的结果,郑成功麾下起码在那时候还是去年年底跟着他起兵的那些老人儿,就这么一个多月的功夫就大幅度的改变了这支军队的武器装备率,至少他是从未听过这闽南、粤东有这样的人物。 “除非是洪亨九上了南澳岛……” 想到这里,郑彩不由得摇了摇头。倒是郑联那边,却依旧是那副不屑一顾的模样,看样子,若非是郑彩尚且在此,只怕他早就回去补觉了。 “那又能怎样,太师北上,除了降了鞑子那些混账东西,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儿基本上都在咱们兄弟手里。就凭那点儿人手,那屁孩子也能翻了不成?” 厦门一地,原本就是郑氏集团经营多年的海贸中心,可以是郑家的老巢都不为过。郑芝龙接受招安后,凭功升为南澳副总兵,协防闽粤沿海,当时郑彩便被任命为都督佥事,实授管浯铜游击。这一官职的治所就在厦门,明制九龙江口至厦门岛一带的商船出海也都是归浯铜游击所部负责盘验的。这里既可以是郑芝龙的老巢,同样可以是郑彩经营多年的巢穴之地。 年齿、资历以及当前实力上的轻视根深蒂固,更兼郑成功在隆武朝时领兵,每每与郑芝龙意见相左,这些在郑芝龙麾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武将就更是瞧不上其人了。这种状况并非只在郑彩、郑联兄弟二人身上,当初郑成功接替郑彩节制福建通往江西的各处关隘,改受其节制的施福、施琅叔侄也曾抗命,并非没有缘由的。 郑联大大咧咧的过此言,郑彩细细想来,亦是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认同。郑成功兵力孱弱是其一,如今闽省的大势更是闽南以他们兄弟为主,闽北、闽中则是他们兄弟改奉的鲁监国麾下各部以及福建本地的义军频频向清军占领区发起进攻。用清廷浙闽总督张存仁的话,那是“遍海满山,在在皆贼”。 他们兄弟自身的实力且不提,原本已经被赶下海的鲁监国也是他们捧起来的,便是鲁监国麾下的那些武将,比如平夷伯周鹤芝、闽安伯周瑞、荡胡伯阮进等人也对郑彩的拉拢表示了极大的善意。 白了,如今大势在我,就更是无需太过担忧郑成功这等虾米了。 “武器比预计的多了不少,无所谓,他手下都是些没上过阵的新兵,哪怕练得再精熟也是要差上一层意思的。”到这里,郑彩更是冷笑道:“这次,就让他在海澄碰一个头破血流好了,也让这子知道知道用兵可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的。” 远处的郑成功所部不断的从船上登岸,郑成功带着一票部将和亲随也在向日光岩赶来。细细的瞅了一会儿,见郑成功已经不算太远了,郑彩也带着郑联等人下了山,刻意加快了脚步上前迎了过去。 “一别经年,贤弟可是让愚兄想得好苦啊。此番进兵海澄,咱们兄弟齐心,必要给那些鞑子一个好看!” 第三十章 栽花插柳(五) 郑成功应约而至,大军便驻扎于鼓浪屿。此番进兵,原本就是配合郑彩收复海澄,郑成功提早赶来,一边继续操练兵马,一边与郑彩等人盘桓,粮草上面自有郑彩、郑联兄弟负责,却也省了南澳那边的库存。 自去年腊月起兵,郑成功所部从九十余人扩张到一千余众,再到后来的三千余兵马,家底儿无非是南澳总镇府的库存以及劫了自家的那十万两银子。然则大军靡费甚重,光是本色和折色的军饷,每兵一年就要二十两上下,光是出征的这支大军的士兵一年下来的军饷就能达到七万两白银之巨! 这还没有计算各级军官、幕僚和其他各色人等以及各种物资上的需求与其他花费,这对于只有一处南澳岛的郑成功而言是根本不够花的。 现在配合出兵,吃着郑彩、郑联这双土豪的,南澳那边的财政状况也会轻松一些。只不过,想要以这一隅之地作为完成抗清的大业,花钱的地方还是很多,日常的开销、海贸的投入、南澳镇的新建,等等等等,这些都且不提,就连陈凯手里的那个原本只有十来个工匠的军器工坊也愈加的向着吃钱大户的方向头也不回的扎了下去。 “把架子竖起来,对,就是这,固定好了。” 军器工坊的扩建工作已经在进行之中,未免耽误到生产,陈凯将工坊用地分为新厂区和旧厂区,原本的旧厂区还在继续打造武器,新近纳入到军器工坊的土地上,平整土地、夯实地基、很快就按照陈凯的规划图纸开始了房屋的建造工作。 陈凯目光所及,最早开始修筑的那一排铁匠铺子中的第一间已经开始了上梁工序。只是与平日里盖房子有所不同的是,这一遭,却是先行竖起了两个架子,架子上有横杆、有绳索、更有几个圆盘式的东西,乍一看去仿佛绳索便镶嵌在了里面,而绳索的另一端系着的则是这间房子的大梁木。 “我喊开始,你们就开始拉,别太快,也别太慢,听我指挥。” 盖房子的工头大声的吆喝着,过来服徭役的力役们有的扶着木杆,有的则是拉着绳索,待工头的命令下达,随着两边的力役的拉拽,大梁缓缓脱离了地面,以着平稳的趋势向上方移动。 “左面的慢点,你们太快了……不对,慢太多了,再快点儿,使点儿气力,保持大梁的平衡。” 横的为梁,竖的为柱,大梁即主梁,是承担一间房屋的房顶主要重量的梁木,其坚固和重量自也不匪。原本上梁,总要许多人一起上手,宋时将门种家就有一位名将碰上过盖房子上梁时没有足够人手的窘境。不过名将终究是名将,总是有办法的。其人干脆自称房子盖好了就可以看戏,引得那些有心看白戏的百姓出力,倒也凑够了的人手,没有耽误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随着绳索的拉动,上面的圆盘也在不断的滚动。大梁在缓缓上升,可下面拉动绳索的力役却比正常情况下少了将近一半。若是放在那时,大抵那位种家将也无需再去费心思编造什么有戏看的段子了。 “这木滑轮怎么总让我觉得不是很结实的样子呢。” 房梁还在上升,陈凯歪着脑袋,看着架子上他回想了好半才从脑海深处挖出来的这对由动滑轮和定滑轮组成的滑轮组,在满意于效果的同时,见惯了金属工具的他却也总是下意识的质疑木制工具的坚固。 “算了,先这么弄吧,现在铁匠的产能还是不足,造武器都不够用,哪还有工夫折腾这些。” 看了一会儿新厂区的建设,陈凯又回到了旧厂区。那里并没有因为建设而造成太大的影响,仅仅是调了几个木匠过去帮忙而已,不过随着洪旭承诺的那些相关人等的先后抵达,本就不大的旧厂区便更显狭了起来。 陈凯回返旧厂区,工匠和杂役们只是点了点头,便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如此行径,甚为无礼,但是无论陈凯,还是那些监工们却无一人表示不满,因为这本就是陈凯要求的,其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来回来去的行礼,会影响到生产效率。 新来的那个铁匠显然还有些不太适应,明明想要放下工具行礼,可是动作一半,却似是突然想起了陈凯关于工作进行之中,见到上官仅以点头示意即可的命令,反倒是两头不沾,甚是尴尬,还是停顿了一下子才重新恢复到锻打的节奏之中。 新来的工匠,陈凯分别与他们谈过话,更是让那些原本的工匠们现身法,其中汤全有原本就是总镇府的铁匠,对于官吏欺压深有体会,宣讲效果也很是不错。迄今为止,军器工坊里已经有四组十二个铁匠,十五个木匠,八个藤匠和两个弓匠以及一个给武器上漆的漆匠,都在旧厂区里按照陈凯的要求打造武器。当然,他们同样可以享受到那些福利待遇,免了盘剥之苦。 洪旭许诺的工匠已经基本到齐,都是从南澳各村镇里征来的,已经达到了这片占领区的极限,甚至就连各村镇里也已经彻底没有铁匠的存在了,大抵也就只有藤匠应该还有上升空间。 四组铁匠噼里啪啦的敲打着铁料,抛开汤全有,那三组铁匠继续打造长枪,而汤全有则已经开始打造了腰刀。 刀盾是这个时代中国战场上步兵惯常用以破阵摧坚的兵器组合,一手持盾格挡敌方攻击,一手持刀劈砍,老练的刀盾兵可以在跳跃滚动、闪展腾挪之间突入敌阵之中,肆意砍杀。步兵不同于骑兵那等离合之兵,无阵不战,这是兵家铁律,一旦阵型遭到破坏,那么步兵就会很快的变成一盘散沙,大多情况下,胜负基本上也就敲定了。 刀盾的制造任务是郑成功下达的,亦是对于这支军队的兵种配比不合理的重新调整。奈何陈凯这几日一直在抓紧时间补充南澳镇的缺额,还是等到洪旭从隆澳镇那边征来的铁匠进了工坊,他才抽调出了众铁匠中手艺最佳的汤全有来打造腰刀,只当是慢慢积累。 明时腰刀,有源于盛唐的雁翎刀、有承宋制的雁翅刀、有吸取蒙元武器长处而诞生的柳叶刀、更有传自日本的倭刀以及各类仿倭刀,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名将戚继光设计的戚刀,便是吸收了倭刀的一些优势和特点,对本土刀具加以改良而成的。 郑成功所部与其他明军一般,士卒装备的尽是柳叶刀。这种刀从刀身根部就开始弯曲,温和的曲线沿着刀刃一体而成,刀尖部宽,强化了削力,步兵和骑兵都可以使用。 “回参军的话,这等柳叶刀长三尺,重不足二斤,甚是轻便。” 轻便,不止在于腰刀,藤牌实际上也没有多重。由于新厂区尚在施工,旧厂区面积有限,新来的藤匠们只得被安排在了院子的廊下。陈凯在旧厂区里转了转,回到院,藤匠们还在努力完成着本日的工作指标。 进到库房,免了老鼠须子的起身行礼。陈凯随手拿起了一面藤牌,并抄了一把腰刀。细细掂量着,比之腰刀自是要重上数倍,大抵六七斤重的样子,但是作为一种防御性质的武器,比起那些木制包着生牛皮的长牌、圆盾,反倒是还要轻上不少。 陈凯手中的藤牌,乃是用黄麻藤的藤蔑绕圈缠联成圆盘状,中央拱出,周檐高起,直径二尺五到三尺之间。编织得甚是紧密,几无空隙可言。据,只有这样,藤牌才能经得住敌军的兵器敲打。 藤蔑是用桐油浸泡过的,柔软坚韧,甚为耐用。内部有两个以藤条编成的环,并连结一条横木把手,是为肘套和手把。陈凯初来乍到之际就曾见过亲丁镇的操演,此刻左手手臂套入肘套,握住连着另一个环的木把手。左手持牌,若护卫状,右手持刀,蓄势待发,倒也有几分模样。只是真若上阵,还需事先花费大量的精力来训练,比之长枪手的成型速度实在差上许多。 收刀入鞘,连带着藤牌一起重新放好,看着库房里中的武器,成就感油然而生。然则待陈凯转过身,正准备回返公事房的刹那,他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明军的这军中武器,枪是柳叶枪,刀是柳叶刀,好像制作藤牌的黄麻藤也能用柳条来代替。陈凯突然发现明时的军队原来是带着柳叶套装上战场的,这对火德的皇明来很是不利——三百年的火德把柳叶套装都点了,烧成了一团灰烬,怪不得明末的武器质量低得甚至连当年尚且被局限于辽东一隅的后金也不如呢。 第三十一章 栽花插柳(六) 军器工坊扩建的同时,生产制造的工作也从未有停止过哪怕片刻。自五月十八郑成功出征以来,到了八月初的时候,陈凯已经复制了再此前那一个半月的奇迹,数以七百余计的长枪、上百面藤牌、近六十把腰刀以及几乎同等数量的步弓和少量的各类箭矢。 工匠数量严重限制了总体产能的提升,但是就现在而言,在陈凯的领导下,军器工坊的生产速度已经追上了陈豹新建的南澳镇的扩编速度。接下来的日子,基本上产出的武器就是用来等待郑成功回师后的进一步扩军的了! 七月,监国鲁王朱以海宣布御驾亲征,福建各地绅民群起响应,东南沿海新一轮的抗清高潮在闽东北地区拉开序幕。 七月初四,郧西王朱常湖、义军首领王祁、李长蛟等人率部攻陷福建北部的建宁府城,击毙建宁总兵李应宗、副将曹胤吉,擒杀建宁知府高简等人。紧接着,这支义军连下建宁府的建阳、崇安、松溪、政和、寿宁等县,大有截断自仙霞关入闽的这一咽喉之地的架势。 同月,同安伯杨耿收复平海卫城。与此同时,绅民王继忠、王时华、吴永宁等人纷纷起兵,于次月开始围攻兴化府城,并于第二年的四月完成了对这座府城的收复。 八月,监国鲁王系统明军攻陷福州府的连江县。待到十月,更是连下该府的长乐、永福、闽清、罗源、以及福宁州的宁德等县。同时隆武朝大学士刘中藻也在福安县起兵,并且攻陷了福安县城。 鲁监国系统明军、奉隆武为主的刘中藻所部以及各地义军蜂拥而起,迅速的收复了闽东北三府一州二十七县的广大区域,展开了对福建省会福州府城形成了战略包围态势! 八月之初,在鼓浪屿练兵月余的郑成功所部也与郑彩联军出兵海澄。海澄,即是明朝海贸史上具有绝对意义的那个月港,乃是漳州府最为富庶的县城。战略上,这里是厦门的门户要地,也是自陆路进逼漳州府城的必经之路,郑彩和郑成功可谓是势在必得。 大军登陆,驻扎于祖山头,旋即收复了海澄县外围的石尾港、九都等地。郑成功配合郑彩出兵,同时也向世人坦明了他在明清战争中的立场。数日间,便有大批的丁壮前来投效军前,大有复制闽东北那般群起响应的态势。 然则,数日后,随着漳州援兵抵达,仅仅是一次交锋,郑成功所部兵败,左先锋镇总镇洪政中箭矢受伤、监军杨期璜战死,对海澄县城的攻势,不攻自破。 首战兵败,郑成功所部被迫退守沿海的据点,而郑彩所部更是大半回师厦门,只留下极少的部队继续配合郑成功协防。 “妈的,两军联手攻城,咱们奋力死战,郑彩这厮就没有出死力,否则怎会这么轻易的就被鞑子击败。” “他是没出死力,但也不是没用力。” 左先锋镇总镇洪政负伤,现在还在伤病所里接受治疗,右先锋镇总镇忠靖伯陈辉在中军大帐中勃然大怒,倒是亲丁镇总镇忠匡伯张进还为其解释了一句。只是这句解释,听那口气,却总是有种阴阳怪气的感觉,倒是与这大帐中自主帅郑成功以下的那一片的一脸铁青相映成辉。 “此战失利,归根到底还是我部新兵太多,即便是出自南澳协的那些老兵,大多也都没有上过阵,见过血,仅仅是训练更多一些罢了。” 郑成功、郑彩联军围城,漳州府的清军援兵抵达,他们只得围城打援。郑成功所部按照平日的训练进入战场,并且扛住了清军的射击,与清军步兵进入到了肉搏战阶段。但是随着几个士卒的阵亡以及部分士卒的受伤,恐惧压倒了新兵的忍耐极限,最先接战的左先锋镇率先崩溃,洪政和杨期璜还在试图力挽狂澜,但结果他们也没能挽回颓势。 至于郑彩所部,也一如陈辉、张进他们所言的那般不肯出力——郑成功的新兵扛不住,他们也没有在清军全力猛攻左先锋镇的时候发起反击,而是跟着郑成功的部队一起退了下来,全无那些郑氏集团老底子部队的风范,甚至连联军的主力部队的气势也无,反倒是郑成功所部的表现更像是联军的主力和进攻海澄的倡导者。 “若非是武器齐备,长枪手列阵抵住了鞑子骑兵最后一轮的冲击,只怕死伤还要多上不少。”想到此处,郑成功不自觉的想到了若是陈凯来得再早些时日,或许还能再弄出些别的武器装备出来,到时候士卒的损伤或许会更一些。只是想到这里,他却不得不叹了口气,此战失利,确实与武器装备没有什么关系,关键还是新兵太多,见了血就慌乱,对于伤亡的忍耐能力太低所致。 大军兵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清军的任务本就只是设法为海澄解围,明军数量众多,且暂时稳住了阵脚,他们也未敢追击太过,唯恐会为其反噬。 战斗结束,大军撤到临近大海的一处预设大营,经过清点,左先锋镇损失最重,约莫不到一百士卒不见。是跑丢了,还是战死,亦或是被清军俘获,已是不得而知。但是,这个镇损失了两成以上的部队,战斗力大减。 由于洪政和杨期璜的奋力厮杀,左先锋镇虽然是率先崩溃的,但是也进一步的吸引了清军的攻势。其他各镇,受损都算是微乎其微,并非不能再战。奈何首战失利,如今更显进退两难,战败的阴霾笼罩在大军的上空,久久不得退散。 “事已至此,多无益。为今之计,我部还是须得尽快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在南澳岛起兵抗清,这是第一次出战,到对此寄予的厚望,到对于胜利的渴求,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作为主帅的郑成功更大。 然而,大军新败,郑彩所部见海澄事不可为也退回了厦门大半。进,郑成功所部不足以完成对海澄的攻略;退,更是就此认输,这对军中将士们对于胜利的信心本就是一种打击,于未来的战事亦是一种无形的负担。 大军进退维谷,奈何郑成功出言问询,众将亦是面面相觑,不得要领。白了,他们此番便是应约而来,配合郑彩所部进攻海澄的。现在郑彩那个正主儿都已经放弃了对海澄的攻略,他们这支友军兼弱旅,独立行动没有足够的本钱,回师又深感不甘,怎是一个纠结了得。 在郑成功的鼓励下,众将畅所欲言,有的表示大军应当在此驻扎些时日,在乡间收敛些新兵,更可以寻机攻击一些股的清军,一是练兵,一是重振士气。然则大军长期在外,危险不,军粮原本也都是郑彩支应,现在郑彩已经撤军了,粮草就成了大问题。 正因为如此,也有部将表示或许可以换个目标,比如漳州府的漳浦、云霄等地。一来明军水师来去自如,海运机动能力更强,二来云霄等县距离南澳也更近一些,就算是必须从南澳运粮,也总比在此要轻松一些。 通过这一战,这支军队的现状确实不宜与清军主力,哪怕只是府一级的清军做正面交锋。所幸这一战过后,士卒们见了些血,或许下一次的表现会更好一些,但是谁也保证不了会不会更差,所以他们现在也都倾向于去找一些实力较弱的清军,哪怕收益无法与海澄相比,权当是练练手吧。 商讨还在进行之中,但却始终没个结果,然则数日之后,郑成功已经萌生退意之际,今日轮值营寨守御的亲丁镇总镇管副将事杨才却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赶来,后者更是将一封书信交到了郑成功的手上。 “大木吾侄,见信如唔……” 大木是郑成功的号,是他的老师钱谦益取的,当时正值甲申国难,取此号之意便是对其有支撑社稷的期望。 信,是郑成功的四叔定国公郑鸿逵派人送来的。和郑彩那等通谱过来的“亲戚”不同,郑鸿逵是郑芝龙同父异母的弟弟,崇祯朝武进士出身,弘光朝郑芝龙出任福建总兵的时候,郑鸿逵率部镇守南京下游的镇江要害之地,后来拥立隆武帝,也是郑鸿逵先做的主。 郑鸿逵是郑氏集团的大将,其人与郑芝龙的关系密切,与郑彩、郑联兄弟私交甚好,与郑成功更是多有爱护,去年郑芝龙降清,若非郑鸿逵包庇,郑成功十有八九也是会与郑芝龙一般被博洛掳走,也就没有了后世的延平郡王。 郑成功默默的读过了一遍郑鸿逵的书信,其间洋溢的那一笔一划正是他所熟悉的。信捏在手上,思虑片刻,郑成功再放下书信的时候,已然下定了决心。 “定国公得到消息,闽北大乱,泉州守虏孤立无援,如今邀请我部联手出击。本帅心意已决,进攻泉州!” 第三十二章 栽花插柳(七) 泉州毗邻于漳州的东北方向,唐朝时已为世界四大口岸之一,宋元时期更是进而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曾有着“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盛景,被马可波罗誉为光明之城。 到了明时,前中期例行海禁,地位一度为月港所取代,后来随着郑氏集团的兴起,海贸的中心更是转移到了安平和厦门。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座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亦是吸引了大量的海陆商旅,其富庶绝非寻常府县所能够比拟的。 再者了,郑芝龙受抚之后,也曾大力经营安平,那里如今亦是闽海海贸的重要据点,郑成功此前也派了亲信黄恺充任督饷都督坐镇安平,与南澳的洪旭互为表里,经营他勉强能够拿到手的海贸份额。安平距离泉州府城算不得多远,由于海贸地位以及清廷官员在私底下也或多或少的涉足海贸,那里暂且算是个三不管地带。 于郑成功而言,如果能够拿下泉州,安平就能彻底掌控在手。更何况,泉州乃是府城,而非县城,若是能够成功的对其展开攻势,哪怕未必能够取胜,其造成的影响力也绝非是海澄这么一座县城所能够比拟的。 命令下达,大军开始从他们依旧控制着的石尾港、九都等地撤离,由林习山统领的楼船镇运载、护送离开海澄。 郑成功在退兵后,亦是先行去了一趟厦门,拜会郑彩、郑联兄弟,表明了退意。对此,二人倒还是挽留了一番,但是见郑成功去意已决,也没有强留,仅仅是赠送了少量的武器来补充损失,仅此而已。 离开了厦门,大军驶过烈屿,很快就抵达了金门岛。那里,是郑鸿逵所部的大本营,距离厦门不过一水之隔。不过,此时郑鸿逵已然统兵北上,郑成功绕过了金门岛、福全所以及永宁卫卫城,取道泉州湾。至八月二十二,便直抵城南的桃花山,与郑鸿逵完成了会师。 “四叔。” “大木。” 没有如郑彩那般的热烈欢迎、把臂同游,此时此刻,只是郑成功规规矩矩的行了拜会叔父的礼节,郑鸿逵坦然受之,二人的目光交汇,便无需在多些什么,信任就这么油然而生,仿佛本就是根深蒂固的一般。 自接到郑鸿逵的书信伊始,郑成功就已经有了判断。不比郑彩、郑联那样的“表面兄弟”,郑鸿逵自他从日本回到福建,对其就份外的看好,后来更是不惜得罪郑芝龙也要包庇郑成功,使其免于被清军掳走,更是助其前往南澳。若是,郑家的叔伯兄弟,哪一个最能得到郑成功的信任,那么除了郑鸿逵以外,不作第二人想! “此番出兵海澄,未能取胜,侄确辜负了将士们的信任。” 郑成功的部下们已经得到了郑鸿逵的安置,此刻身在郑鸿逵的大帐之中,只有他们叔侄二人,起话来,自也是少了许多顾忌。 “胜败乃兵家常事,吾知道大木绝不是会轻言放弃的,就像是当年在安平打熬武艺,再苦你不是也没有选择放弃过吗?这次出兵泉州,你做吾的副手,只要能打一场胜仗,那些新兵总能熬成老卒的。” 训练与否,训练的程度孰优孰劣,士卒是否见过血,是否在战场上见过血,是否杀过人,是否在战场上杀过人,是否获得过胜利,是否历经血战而获得胜利,等等等等,太多的原因是除了战术选择、临场应变、军官素质等方面,单纯以士兵的角度来分辨是否能战、是否善战的因素。 战争,是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题,它实际的不只是士兵、武器等方面的数字,更有包括几何、武力、化学、心理学等诸多方面的知识,甚至其中有的时候还免不了要涉及到玄学、神秘学之类的学科,古之兵书上多有此类论述。作为一个武将,欲善战,欲善胜,需要的东西太多,而首先的便是士卒的战斗能力。 论兵力,郑鸿逵远远比不过郑彩、郑联兄弟,也就比郑成功强些而已。但若是论及战斗力的话,比之郑成功的部下所超出的就不是一些那么简单了。不比隆武朝时军中地位尴尬,临了还被郑芝龙坑了一把的郑成功,郑鸿逵在那时可是曾主持过面向浙江战场的防务,麾下多是见过阵仗的郑氏集团的老底子部队,比之新兵自是要有着然的优势。 郑鸿逵的提议,虽是副手,比不得郑彩所言的那般兄弟齐心,但其中蕴含着的真切却是无法比拟的。听到这里,郑成功点了点头,随即拱手应诺。然则得到了郑成功的承诺,郑鸿逵却摇了摇头,对此做出了否定的回应。 “谨遵吾的号令?不,这一战,大木你来指挥全军。” “这……” 原本只是副手,白了就是郑鸿逵带着军队帮郑成功涨战场经验去,但是这一句“由郑成功来负责指挥全军”,二者加在一起,其中蕴含着的信任和期许,登时便让郑成功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郑成功如此,凭着这么多年的了解,亦是郑鸿逵的预料之中。眼见于此,郑鸿逵却是坦然笑道:“人四十不惑,五十知命,吾未到知命的年岁,可对于自家的能力还是有所了解的。你四叔我这辈子也就到这个份上了,但是你不同。大木,从你自倭国回来,吾第一眼见你,就坚信你日后必是咱们郑家的千里驹。咱们郑家的未来,就指着你了。” 隐隐期寄,溢于言表。于郑成功个人,这份肯定,对首战告负的他而言,亦是心理上难得的助益。 “侄定不辜负叔父厚望!” 大军休整数日,这期间,随着郑鸿逵和郑成功的大军抵近城外,泉州各处亦是风起云涌,在本地乡绅都察院右副御史沈佺期、光禄寺卿林乔升、礼科右给事中郭符甲、推官诸葛斌等人的策划下爆发了多次反清起义,先后收复了永春、德化等县,形势可谓一片大好。 眼见着这泉州府地面上已经愈加的奔着闽东北的情势而去,对明军固然是极好的,但是对清军而言,却是大大的不利,甚至可以是生死攸关的局面。如今驻守泉州的清军乃是福建提督赵国祚的福建提督标营,兵额三千,泉州府城内亦有城守部队。 形势愈加的对清军不利,但是不比此前郑成功进攻海澄县的时候还有漳州府的援兵前来解围,如今闽东北地区已是一片大乱,泉州毗邻的漳州府、兴化府、福州府等地不是在各路明军的兵锋之下,就是深受其威胁而不敢擅动。到了这个份上,赵国祚能够依靠的,也只有他自己而已了。 郑成功抵达桃花山数日后,抱着击退郑家叔侄,从而在心理上震慑本地乡绅的心思,赵国祚亲统由骑兵五百、步兵一千五百余人出城,直薄桃花山大营。 清军自入关以来,席卷大半江山,如摧枯拉朽一般,如今即便是那些原本的明军但凡是降了清,也自觉的高人一等。郑成功所部新败,可也有近三千大军,郑鸿逵更是带着六七千的大军而来,然而赵国祚却只是出动了两千人马,以一敌五,其骄横可见一斑。 然而,这一次赵国祚的托大却并没有达成预期的效果。激战良久,福建提标不仅仅没有击溃这支明军,反倒是还被对手重新逼回到了泉州城中。 “赵国祚新败,军心不稳。我部当乘胜展开攻城,力争一举拿下泉州!” 仅仅是逼退,清军挫,但凭借着骑兵的数量优势,还是安稳的退回到了城中,明军并没有能够趁机杀入城中。这样一来,攻城的节奏势必会放缓,尤其是在于泉州坚城,本就是易守难攻的所在,就更需的攻城器械才有成事的可能。 攻城器械都是早先准备好的,此刻无非是安排辅兵将它们运来。只是这攻城作战,对于海盗出身的郑氏集团的部队来,却也并非是什么得心应手的活计。 郑鸿逵那边派了辅兵取桃花山大营里的哪跌攻城器械,这边郑成功也已经指挥辅兵挖土、装沙。待到那些冲车、望台以及简易的云梯抵达,稍作休整,伴随着一声令下,辅兵们推动着冲车、背负着盛满了沙土的袋子,向泉州城进发。 护城河是城外最重要的地理屏障,可以有效的阻碍攻城一方的人员以及攻城器械靠近城墙,对城上守军造成威胁。是故,欲攻坚城,先要做的便是填平护城河,郑成功和郑鸿逵的办法很原始,但也很简单,那就是用沙袋生生填出一条路来! 攻城器械在辅兵们的推动下缓缓向前,手持着长枪、刀盾的战兵、背负着沙袋的辅兵们也紧随其后。城头上,明军甫一展开攻城,城头上的炮火便如瓢泼的一般落了下来,泉州城外登时就是一片轰隆隆的跑响,恰如滚雷一般。 前番败退而归,对守军显然是造成了不的影响。泉州城上的火炮不少,但射程却绝不可能打到刚刚向城下进发的攻城明军。然而,清军却丝毫不顾及自身火炮的射程,一股脑的发起了射击,显然是慌乱不已。 这对明军而言已是莫大的优势,火炮的装填是需要时间的,尤其是当守军慌乱之际,就更是会在忙乱之中错漏百出,进一步影响到射击频率还在其次,若是造成了炸膛,或者是除了类似于火星子不幸掉进了火药桶之类的事情的话,那么这城池的守御就会更显脆弱。 守军尚未有从战败中缓过劲儿来,明军的攻城部队缓缓前进。在郑成功的视线之中,当攻城部队进入到方才清军炮火留下的弹坑一线,清军已经完成第二轮的射击,正在紧锣密鼓的重新装填之中。 这是再好不过的时间点了,不上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对于郑成功他们这些本也没有刻意卡着行进速度的明军而言,确也会因此而减少不的伤亡。 攻城部队继续前进,当守军的新一轮炮击结束,那些望台、冲车后方缀着的那大片大片的辅兵一如受了惊的马蜂一般,在战鼓的号令之下,蜂拥而起,呼啦啦的便散开了阵势,扑向了远处的护城河。 辅兵们将沙袋扛在头颈部,弯着腰向前冲,待到近处,清军的弓箭、弩机和鸟铳们也纷纷发动。然而,沙袋在这时候也充当了防弹衣的效用,除了极少数射中未有被沙袋盖住的部位,绝少有能够对明军辅兵们造成杀伤的,甚至往往连阻滞效用都起不到多少。 一口气冲到了护城河边,辅兵大喝一声,便将沙袋投入到了护城河中。仅仅是刚一脱手,辅兵们便转身就跑,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任何训练,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而已。 逃回去的路上,失去了沙袋的保护,被射伤的概率大增,然则只要是能够逃出弓箭、弩机射程的,这条命便大抵是保住了——辅兵们分散逃回,若是火炮还能够精确无误的造成杀伤,那么炮手就真的可以去赌场里试试手气,万一大杀四方了呢,买个官儿身份就立刻不同了。 就在这个功夫,明军的攻城器械依旧在缓缓前行,待到百来米的地方,望台率先停下,上面的明军射手们也纷纷用鸟铳、步弓乃至是弩机对城头的清军还以颜色。 人皆有自卫之心,望台上的射击极大的吸引了守军的注意力,守军的炮火、射击纷纷向那些望台周遭倾斜,这也无形的为那些冲车、云梯以及辅兵们分担了巨大的压力。 沙袋抛下,甚至就连冲车也有直接被推入到护城河中的。渐渐的,在第四架望台在连番炮火的洗礼下渐渐倾斜、倒塌的同时,泉州城的护城河开始填得断断续续起来,一条条可供士卒涉水而过的通路开始呈现于明军面前。 蚁附攻城就此展开,带队的军官们大声呼喝着,战兵们抬着简单的云梯,涉水淌过护城河,在城墙边上将其竖了起来,随即便有举着盾牌的明军登上云梯,一步步的向着城墙爬去,誓要夺取那先登之功! 战斗到了这个份上,守军的压力越来越大,直到这根弦被拉断的那一瞬间,城池也将就此宣告易手。 一战夺取泉州名城的大功在即,海澄挫也就不值一提了,此时此刻,即便是郑成功也是心潮澎湃,甚至已经萌生出了亲统各镇扑城,争取尽快的压垮泉州守军的念头。岂料,就在此时,郑鸿逵所部的一个传令兵打马赶回,满头的大汗,左臂上更是插着一支箭矢尚未拔去。 “国公,萧帅那边已经顶不住了!” 清军在泉州城外的溜石寨驻有兵马,由一个叫做解应龙的参将负责守御,同时也是与泉州形成掎角之势,随时可以前来援应。攻城之初,郑鸿逵便派了他麾下的大将萧拱宸领兵拦截,奈何明军兵力虽然优于赵国祚先前带出来的提标营,可是对上坚固的城防体系,就显得捉襟见肘了。正因为如此,萧拱宸手里也没有多少兵马,对上优势清军,能够坚持到现在这个份上,已经是殊为不易的了。 “该死的解应龙!” 领兵作战,求取胜利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今他们虽然明面上占优,却也还没有把赵国祚的底牌逼出来——别的不,清军骑兵数量有着极大的优势,可到现在却依旧没有从旁门杀出。假使明军不顾解应龙的威胁,继续全力攻城的话,一旦赵国祚杀出,与解应龙配合的话,那么对于他们这支严重缺少骑兵的部队而言,莫是夺取泉州了,不至变成一场难以承受的惨败只怕都是痴人梦。 “鸣金,收兵!” 第三十三章 栽花插柳(八) 接下来的几,郑成功和郑鸿逵统领所部明军先后数次发动了对泉州城的攻势。守城清军经过了那一次的慌乱,已经镇定许多,这也使得明军的伤亡开始逐渐上升。但是即便如此,郑成功还是逼得赵国祚不得不亮出底牌,牺牲部分骑兵才勉强换来了些许喘息。 现今大半个福建都在各路明军的兵锋之下,泉州城守依旧是危如累卵。然而,每一次明军有望登上城墙,就此站稳脚跟,侧翼都会遭到解应龙所部的拼死攻击,没有一次例外。 明军攻城、守军拼死抵抗、明军有望攻破城池、解应龙所部死攻明军侧翼、明军迫不得已只得退兵。这样的戏码已经上演了好几次,双方似乎都还是没有显露出对此的厌烦。到了九月初三,稍事休整了两,郑鸿逵一改前几次的仓促,干脆和郑成功一起把船上的火炮全部卸了下来,更是重新打造了一大批的攻城器械,分明是一副要一鼓作气拿下泉州城的架势。 泉州城外,明军为数不匪的火炮向着城池倾泻着这几日顿兵城下的怒火。隆隆的炮声传到溜石寨,解应龙早先已经通过泉州的探马得到了明军卸载火炮的消息,当即就点齐了兵马,竭力救下此番在明军全力一击之下的泉州孤城。 在泉州城下的攻城部队与溜石寨之间布防的依旧是解应龙的老对手萧拱宸,除了第一因为兵力悬殊,萧拱宸险些没有支撑住以外,随着郑鸿逵给萧拱宸增派了兵马,解应龙的攻击就没有那么容易得手了。但是再度分兵,攻城的部队就无形中少了不少,再加上解应龙屡次发起进攻,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攻城部队的心理状态,泉州城守压力降低,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经过了几次交锋,解应龙与萧拱宸之间对于对方的战术习惯已经有了一定了解。此番救援,解应龙很清楚这将会是明军的最强的一击,自也是事先制定了应对的作战计划,并且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快,加快脚步前进!” 溜石寨的大军出寨而走,远处的丰盛草木之中,一双眼睛透过草丛的缝隙死死的凝视了片刻,才一扭一扭的倒退着爬离了那里。片刻之后,那双眼睛的主人已经穿林而过,很快就赶到了一处山的背后。 “禀告大帅,溜石寨的鞑子在约莫不到半柱香功夫已经出动了。” “很好。” 半柱香大约就是15分钟,解应龙所部在不到15分钟钱出了溜石寨,算算路程,一切准备完毕,这支清军恰好是在泉州城与溜石寨之间半途多过一点。 ………………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溜石寨的清军在解应龙的催促下已经走了大半途的路程。此刻已然是减缓了速度,以免遭受到明军的突然袭击。前出的探马刚刚赶回,萧拱宸那边的部队看上去比此前还要多上一些,显得甚是不正常。 解应龙得到了这个回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明军的战兵只有那么多,抛开这几次的伤亡,已显捉襟见肘之态。此间萧拱宸的兵力再度增加,此消彼长,攻城部队的数量就会再度减少。莫不是,明军就将全部的指望都寄托在那些火炮的身上了吗? 疑窦丛生,然而解应龙尚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来的方向,一骑快马却疯一般的奔了过来,几乎是擦着士卒们的行进队列,冲到了他的面前。 “大帅,大事不好,溜石寨遭到贼寇的围攻!” 听到这话,解应龙的心头便是咯噔一声,随即一揪那骑兵的脖领子,下意识的喝问道:“哪家的贼寇,来了多少人?” 骑在马上,等于被解应龙拽着将身子探了出去,甚是别扭。不过骑兵深知军情紧急,却也没有任何迟疑:“回大帅的话,贼寇打得旗号是忠孝伯招讨大将军朱,看样子不下千人之众。” 朱成功! 得到了这个答案,解应龙此前的疑窦登时便是迎刃而解,眼前豁然开朗。顷刻间,中计了的念头直冲灵盖,命令也随之下达。 “回师溜石寨,快!” 此番明军进攻泉州,乃是郑成功和郑鸿逵两部的联军。这个时候,郑鸿逵的部队做出了猛攻泉州的架势,但却派出了大批的部队阻遏清军援兵,本就是违背常理。按道理来,明军若是想要拿下泉州,当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再有强援方才可能,但是现在郑成功的旗号却出现在了溜石寨,那么这一切就很清楚的明了,泉州城下的那一切布置全部都是骗局,明军的目标根本不是泉州城,而是他的溜石寨! 溜石寨是一座山寨,地势险要,且占地不,据可容纳上万的兵马驻扎。解应龙没有那么多的兵员,甚至连两千都不到,但是寨子里可是容纳了他和他的部下们的家眷和家当,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可问题在于,他此番出兵,已是倾尽全力,寨子里剩余的守军也就在百人而已,是守不了多长时间的。 老巢受敌的消息迅速的传开了,清军顾不得什么泉州城的安危,连忙后队变了前队,向溜石寨急行军而去。 去的时候尚需解应龙催促,回来的时候却已经不必了。大队的清军一股脑的向回撤军,很快当他们穿过一条山间道路之际,远远望去,正有一支打着右先锋镇旗号的明军在那里列好了阵势。 “杀过去就是溜石寨,冲啊!” 巢穴被掏,解应龙顾不得其他,勒令大军蜂拥而上。事实上,即便他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在这样的地形之下,阵型也很难重新调整,唯有借着士卒们的危机感来强行冲杀过去。 清军呼啦啦的冲杀而来,明军这边却依旧是长枪列阵,如同是刺猬一般。然则没等清军冲到近前,两侧的山坡上,号炮响起,左护镇总镇郭泰和右护镇总镇余宽的将旗竖了起来,大队的明军冒出了头,更有一支打着骑兵先前在溜石寨外看到过的那面旗帜的明军斜拉拉的杀出,直接堵住了清军的退路,将他们四面合围在了这一山道之中。 “忠孝伯招讨大将军国姓。” 到了这个份上,解应龙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不只是泉州城下的那些布置都是骗局,就连溜石寨外的亦是如此。明军的目标不是别人,就是他这个参将以及他率领的这支偏师! “杀鞑子啊!” 两侧的山坡上,明军射出的箭矢、抛下的石块,如雨点般落在了乱成一团,且死死挤在此处动弹不得的清军的头上。两个口子的明军长枪列阵,严防死守。 解应龙自知已在死地,只得驱使士卒强行冲击明军的战阵,然则阵型混乱,再兼两翼受敌,清军几次冲击却都没能起到任何效果。眼见于此,他干脆下马持兵,亲自率队冲击明军战阵。 主帅亲自带队冲杀,清军士气大振,顶着明军的箭矢、石块,一股脑的向长枪林冲去。然而片刻之后,解应龙和他的亲兵、家丁们已倒在了阵前,身上精良的铠甲没有能够替他挡下哪怕一支长枪的撺刺,被捅了数个血窟窿之后,也只得不甘的倒在了地上。 “赢了,终于……” 清军主帅战死,军心打乱,士气登时跌入谷底。兵法言死地则战,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清军已经丧失了继续战斗下去的欲望,在明军的劝降之下,一个个的纷纷丢下了武器,弃械归降。 “国姓,杜辉那边也已经得手了。” 柯宸枢汇报了溜石寨的战果,郑成功不由得松了口气。溜石寨那边只是虚招,他派了总协理杜辉带着部分人马发动攻击,现在主力部队得手,杜辉也拿下了缺少兵员守御的溜石寨,已是全胜的局面。 “告诉杜辉,把能拿走的全给吾抄走。咱们,回去继续攻打泉州城!” 第三十四章 栽花插柳(九) 溜石寨一战,明军大获全胜,但是在接下来的攻城战中,由于赵国祚已经重新找回了守城的感觉,泉州城守甚是严谨,几次攻城未能取得实际战果,士卒伤亡逾多,郑成功和郑鸿逵也不敢继续驱使大军攻城,只得联合几家义军一起将这泉州城围困起来。 不过,这一战的胜利却极大的鼓舞了泉州士绅百姓的士气。解应龙身死的消息传开,泉州城内在短短的一个月间,便爆发了两次规模较大且有计划的反清起义。 第一次,乃是乡绅郭显联络崇祯朝内阁大学士黄景昉等城内乡绅起义,欲配合郑成功里应外合拿下泉州。郭家与郑家有旧,郭显的父亲郭必昌乃是启五年进士,江西参政,后来清军入闽,端重亲王博洛亦是遣了郭必昌去持书招抚郑芝龙。原本于清军眼里,郭家算是能够划在“良民”范畴内的士绅,岂料行事不密,走漏了风声,招致起义失败。 更加无语的是,清军围捕,郭显一家藏于密室,捕之不得。谁知道郭显的一个妾贪图财货,告知密室所在,以致郭家一十三口被杀。当然,这个妾也没能得到赵国祚许诺的财货,只在密室暴露后便被清军杀死。 第二次,同样是里应外合的办法,不过却是泉州西城门守将杨义联络城外的义军首领诸葛斌,约定时日攻破泉州。此番行事谨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哪知约定起事的当,赵国祚突发奇想,命令东西城门守军对调。杨义来不及告知诸葛斌,当夜诸葛斌率部抵近城下,为清军发现,结果诸葛斌连同部下全军覆没于此,杨义亦遭处死。 两次起事,均未达成目的,但城内宵禁愈加严格,竭力督防城内人员,自赵国祚以下清廷官吏将校更是无不敢有丝毫喘息。 围城月余,泉州守军在城外明军兵锋与城内反清人士窃窃私语的连番折磨之下,已然显露出了疲态。而这期间,郑成功与郑鸿逵亦是抓紧时间操练士卒,招揽义勇,搜集粮草、银钱、原材料以及货物,更有不少慕名来投之人,很是充实了两军的力量。 在城外靠着围困的手法修整了一段时间,不少伤兵已经恢复了元气,新兵补充入营,老兵经过了连番交战,经验和战斗能力上也有所提高。 “我部先是逼退赵国祚,后又阵斩解应龙,军心士气得以维持。不过,再这样耗下去,怕是会师老兵疲。” 桃花山大营的中军大帐之中,再度攻城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不得不,这段时间,郑成功和郑鸿逵两部收获良多,可是迟迟拿不下泉州,无法达成此番出兵的最终战略目标,这对于后续的应对是极为不利的。 达成了这个共识,郑成功也在郑鸿逵的支持下开始调遣部队,准备再度对泉州城发起进攻。然而郑成功尚未分派完成各部的任务,一个向漳州方向撒出去的探马却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禀告国公,禀告伯爷,刚刚得到消息,虏漳州副将王进统漳州、潮州两府大军驰援泉州,计万五千余众。” 王进诨号老虎,河南流寇出身,时为漳州城守副将。这世上,向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王进此人素以雄健勇猛闻名军中,最是个悍不畏死之徒。 若只是此人,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此番得到的消息是王进统漳潮两府之兵援鲤,那可是一万五千大军,莫是清军多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而郑成功所部的士卒大多缺乏足够的战斗经验,只这数量,已经比郑成功和郑鸿逵的联军要多少许多了,更别泉州城里还有福建提督赵国祚所部能够与其里应外合。 “四叔,王进统漳、潮两郡之虏师来援,不日即将抵达。泉州城坚而不易破,若是王进那厮引一旅之师扼守五陵,统大军攻打安平的话,我部必当首尾难顾。” 安平城位于泉州府城与同安县城之间,乃是郑芝龙多年经营的所在,石井郑氏一族多有居住于此的。便是郑成功,虽大本营尚在南澳,但也派了亲信在那里经营海贸和筹措军饷,乃是郑成功和郑鸿逵的必守之地。 郑成功所言非虚,王进所部援鲤,安平几乎可以是必经之路。一旦安平有失,去岁清军屠安平之祸复现不提,他们这两部的军饷也会出现很大的问题。 郑成功能想到此处,郑鸿逵自也是能够意识到这一隐患。此间听到郑成功的法,他更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道:“既然如此,还是暂且退兵吧。” 安平不容有失,郑鸿逵萌生退意,在座的众将亦是深知其中利害,各自开始盘算起了退兵的事情。然则就在此时,郑成功却站了起来,慷慨陈词道:“王师围城月余,城中守虏已现颓势,胜负只在须弥之间,安能就此退兵?!” 思路被郑成功打断,自郑鸿逵以下,在座的众将无不是将视线投注于这位只有二十三岁的国姓爷的身上。眼见于此,郑成功就着刚才的话,继续言道:“四叔,侄以为,当以杨才、张进所部先期前往莿园据守,林习山与杜辉整备舰船停泊浔尾,以防不测。叔父可督领林顺、洪政等众将急攻泉州,侄愿领郭泰、余宽等将占据五陵,以为各处援应。” 泉州与同安之间各处要点,尽在郑成功的胸中,此刻更是如反掌观纹一般将这些地方娓娓道来,立体的呈现在了众将的耳畔。 莿园、浔尾、五陵,郑成功摆明了是要围城打援,只要把守住这些地方,即便不能击溃援兵,那支援鲤大军也势难抵达泉州城下。尤其是在于,这一万五千余众的大军,急切之间,也只有这条路线方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危在旦夕的泉州。 “那就这样吧,一切,按照大木所言行事。” 两难之间,郑鸿逵还是选择了相信郑成功的判断。大军按照郑成功的部署分批调遣,以郑成功所部承担打援任务,很快就抵达了既定的地点。与此同时,郑鸿逵所部以及郑成功留下的左先锋镇也对泉州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击。 注:泉州又名鲤城。 第三十五章 栽花插柳(完) 赶在王进抵达之前,郑成功率先把住了各处要点,等到王进抵达大盈的时候,探马所及之处,这条必经之路上已经找不到哪怕一点的防御漏洞可言。 对此,王进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并非只是漳州、泉州有着唇亡齿寒之切,更重要的是,他此番出兵来援,麾下压根就没有什么一万五千漳潮两府的大军,有的只是他从漳州城里带来的五百骑兵外加上一千步卒而已,先前吹出去的那十倍的大军救援,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据去岁郑芝龙那厮原本是打算带着他的这个儿子一起去见端重亲王的,结果却被这子跑了。今日得见,这子,只怕日后怕是会成为朝廷的一个心腹大患啊。” 郑成功在隆武朝接替郑彩主持过对江西方向的防务,也曾与清军交战过,但是满打满算,到今也不过是打了几仗而已。可是就解应龙的死以及现在对这些关键地段的守御布防看来,已经有了名将的潜质。此人与清廷有杀母之仇,其人强上一分,对清廷来都不会是好事,而且可以是郑成功越强大,对清廷的威胁就越大。 就内心而言,王进当年能做流寇,如今对清廷也并非是什么死忠。但是清廷席卷下之势已成,他也早已站了队,而且身在福建前线,正是郑成功兵锋所及之处,这份对清廷的威胁或许还远,但是对他的威胁却是近在眉睫的。 几经试探,王进始终没有找到什么破绽,他既然虚张声势,此刻带到前线的部队亦只是打着先头部队的旗号罢了。后续部队在名义上是会陆陆续续的抵达,但是这本就不是真的,迟早会被郑成功看出破绽出来,而这一更是越拖越近。 王进焦急的在大帐中走来走去,他在北方的尸山血海,在南方随着清军席卷各处,这些经验,思前想后却并不能帮助他突破郑成功的防线。这让他更是急躁得无以复加,但却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撒出去的探马带回了一个山民打扮的汉子,王进更是从那汉子的眼中看到了对财货、赏赐的贪婪。 ……………… 第二,郑成功便接到了新的情报,情报显示,王进正在调动大军,意在全力进攻安平城,大抵是抱着围魏救赵的心思。 对此,郑成功并不打算再作调整,因为清军从大盈而来,若想进攻安平,只有一步步的趟过他分遣各将据守的那些易守难攻的要点。而他如今的任务,便是为泉州的攻城战争取更多的时间。 郑成功派出信使,众将接到命令更是严阵以待。然则过了两,清军却始终是雷声大雨点,心中暗道不妙的郑成功很快就接到了新的通报,那就是王进所部突然出现在了泉州城下,一战击溃了本就受创未愈的左先锋镇。而郑鸿逵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也只得选择了退兵,泉州之围已经被王进解除。 “根据探查,虏师并非一万五千大军,而是只有王进所部兵马,大抵千余人而已。他们不知从哪得到的情报,自带马步,乘夜由冷水井过何坑,出南安,突然出现在泉州城下。城下大军突遭……” “够了,本帅知道了。” 泉州围城月余,本来已经让守军的士气大降,破城虽非指日可待,但是明军压倒守军的势头已成,现在清军援兵抵达,就算郑鸿逵没有撤军,守军的士气已然今非昔比,没了那股子绝望,就凭着他们这两支明军拙劣的攻城技术,实在也不会有什么胜算了。 “王进这厮……” 大功即将告成,却突遭变故,郑成功心中怒极。然而片刻之后,沉心定气,郑成功也很快就有了新的策略。 “命令,洪政、余宽率所部兵马经路于青石宫设伏,杨才、郭泰率所部兵马埋伏于莿园。另外,由忠匡伯张进率部以为接应。” 泉州已成泡影,郑成功此番的目标立刻便换做了王进,能够除此大敌,日后进兵漳州亦会是胜算更大。众将依令而行,奈何不日却传来消息,是王进已经在两日前通过了那里。细算来,原来王进在抵达泉州的当日就已经撤兵而去。 “真是滴水不漏啊。” 王进的意图,郑成功自是看得明白。泉州与漳州毗邻,王进援鲤,若是让郑成功,或是厦门的郑彩趁机袭取了漳州,那就得不偿失了。满清在福建战场的态势,促使着王进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般以快打慢,有心算无心,郑成功只会是一步慢步步慢,再也寻不到任何机会。 “是时候回南澳了,总有再见的机会。” 大军重新在浔尾一带汇合,登上了楼船镇的海船,扬帆而去。比之来时,郑成功所部膨胀了不少——漳州、泉州投军的丁壮,搜集和缴获来的各色物资、军备,林林总总的不在少数,以至于郑成功不得不从安平调了几艘原本走海贸的大海船才能勉强将这些收获一起装走。 此番出征,先是兵败海澄,而后击退赵国祚、阵斩解应龙、夺取溜石寨,进而围困泉州月余,最后在清军的援兵之下被迫放弃。从战略目地的达成上,确是没有取得太好的成效,但是就这支大军的成长,却是大大的赚了一笔。 “回去之后,要抓紧一切时间训练新兵,以备来年再战。”到这里,郑成功已是充满了对明年的期寄:“但愿,这几个月来陈参军没有闲着,这次出征缴获了上千件兵器,抛去分给四叔的也有七八百件,可补充损失和扩编却还是远远不够的啊。” 海船上,郑成功如此想来,却也只是一闪而过。这一路,比之来时却还是要多走了几日。待到他们返回南澳时,提前接到传令的南澳岛上的文武官员一如此前送行时那般赶到了码头迎接王师凯旋。 奈何郑成功回师,先要带着解应龙的首级去祭奠隆武帝——虽仅仅只是一个参将而已,但也总好过空手而归。 结束了祭奠,郑成功还要分配物资、人员的归属和安置,巡视南澳的城防,更有几个在漳州、泉州投效其麾下的人才需要他分出更多的精力安抚,与陈凯便只有在码头上稍作寒暄了两句,仅此而已。 上午时回返南澳岛上,可到了下午郑成功才勉强有了批阅公文的时间。陈豹镇守南澳多年,南澳城防以及海上巡视皆做得甚佳,折腾了半日,大批的人员和物资才算是有条不紊的归并各处,郑成功坐在虎节堂的太师椅上,一边细细批阅着案前的公文,一边不时的发出对陈豹、洪旭二人的问询。 “南澳镇已经招募了七百余士卒?” “确是如此。” “那就从这次带回来的丁壮里调三百人,把南澳镇补足到千人,确保了我军这一根本之地的安堵。” “末将遵命。” “……” “吾出征的这几个月,收入如何,可有什么问题?” “回禀国姓,夏税已经征收完毕,秋税的征收已经开始。另外,日本那边的海贸现在基本上都是永胜伯的人在跑,咱们的份额很少。不过与大员和马尼拉的华商已经定了文书,只是想要重新恢复与巴达维亚、北大年等地的生意往来,却还需要更多的关系和货物。” “这个吾知道了,我军暂时没有那么多货物,先这样吧。” “……” 郑成功出征数月,南澳这一根本之地的防务和经营,陈豹和洪旭都很是下了不的气力。奈何现阶段实力孱弱,影响力也是之又,如海贸上,洪旭原本也并非是郑氏集团中负责此等事务的人员,能够做的其实也就这么多了。郑成功很清楚,他们二人都是他能够倚重的心腹之人,这些日子都是在竭尽全力的强化这支军队的实力,此间也不过是看着公文,顺带着听听他们的意见而已。 问了几个问题,郑成功很快就翻到了几份派往潮州的细作送回来的情报上面。这几份情报的内容存在着延迟性,其中的一个甚至已经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了。只是这些情报,郑成功却看出了些端倪,但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权衡利弊,便干脆放在了旁边,继续去审阅那些更为简单的报告。 翻来翻去,大多都是中规中矩的,皆在郑成功的意料之内。郑成功点了点头,便翻开了最后的一份公文,这份公文是武库递交的,他原本没有想太多,只是下意识的随手翻开,岂料里面的内容却着实吓了他一跳。 “武库里哪来的那么多武器?!” 第三十六章 双赢 “一千四百六十二杆长枪、一百一十八把腰刀、一千四百二十六面藤牌、一百零八张步弓以及若干箭矢!” 郑成功目瞪口呆的念着武库送上来的文书上的数据,仔细回想一番,今次出兵,交战数次,还有一场斩获上千的围歼战,并且破了一个寨子,却也只是收获了七八百件武器,其中还不乏老旧残次。按照他的记忆,出征之时,武库早已是掏了个空的,岂料再回来时竟然多出了那么多的武器,估摸着就算是扩军也差不多够用了,差的无非是调整兵种结构而已。 “是的,国姓,武库的库存和账簿是末将昨亲自带人检验过的,绝无错漏。而且,其实还不只是这些,南澳镇的那七百新卒也早已全副武装。若是把那批也算上,武库放得下与否都很难。” 洪旭如是来,陈豹在郑成功的目光下亦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武器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据郑成功所知,陈豹在他出征期间也只是在抓紧训练这批南澳镇的新兵,没有过任何军事行动,而贸易方面,无论在哪里,武器的对外流通都是会受到极大管制的,更何况还是这么多。 就现在看来,这些武器的来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军器工坊的产出,而郑成功也清楚的记得,这招讨大将军行辕下属军器工坊的负责人正是个能够创造奇迹的人物! “陈参军那边,这几个月看来是没有闲着啊。” 想到陈凯,郑成功却是难得的笑了起来。这个读书人自称是投效隆武皇帝才来到福建的,现在在他的麾下,亦是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具,总让他有一种冥冥之中自有意的感觉。 出征前,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陈凯不远万里南下,能够平平安安的来到南澳岛,未尝不会是大明的列祖列宗在明里暗里的庇佑着。而现在,短短三、四个来月的功夫,陈凯已经准备好了他即将展开的新一轮扩军的兵器,与此前称得上是截然不同。而且更大的问题在于,他手中真的就只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工匠,在这样的基础上达成如此成绩,更显尤为可贵。 “陈参军每日督促工匠打造兵器,总有奇思妙想。末将以为,此人才华横溢,实堪大用。不过也有一点不好的,那就是一个月前,库房里的铁料都被军器工坊耗用干净了,还是当时不得以停工了两,等待海船抵达才能重新开工。” 南澳岛不是矿产储量丰富的南澳大利亚,铁矿并非没有,但也仅仅是零星分布,储量低的可怜。郑成功自起兵以来,原材料中只要是南澳满足不了的,都是要依靠海贸获取。原本福建在明时冶铁业极其发达,闽铁的质量也是享誉国内外。可是如今兵荒马乱,产量不可避免的锐减,就算是其他地区,也或多或少的受到了影响。 然而即便是如此状况,就凭着那十来个铁匠,陈凯就能把库房囤积的铁料尽数打造成武器,而且还出现了由于原材料不足所导致的产能过剩现象,却也是让人难以想象的。 洪旭笑着出了这番话,郑成功的面色就更是不同。不光是对陈凯的能力的重新估量,这其中更少不了对洪旭如此盛赞陈凯的惊奇。 “嗯,看来我等是得把陈参军请来,或许他还会其他的一些想法也不定呢。” 郑成功如是来,却将目光投注于陈豹的身上。陈豹对陈凯不满,这是出征前招讨大将军行辕里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陈凯得到了洪旭的称赞,郑成功亦是表示了肯定,倒是陈豹,不仅没有表示反对,似乎面上还有着隐隐赞同之色,只是没有付诸于口罢了。 出征近四个月的时间,长不长,短也不短,但是变化却已经开始显露在郑成功的眼前。对陈凯的好奇,也更是再加了一层。 “末将以为,国姓还当亲自到军器工坊看看,那里的情况,已经不是通过描述就能得清楚的了。” “哦?” ……………… 隆武三年十月二十一,上午的时候,郑成功的大军凯旋而归,陈凯比平日里晚了不到两个时辰上值。不过,大军凯旋对军器工坊的影响也就到此为止,一切还是井然有序的按照平日里的工作流程,少的只是早点名的时候,这一遭并非是陈凯主持罢了。 一上午的工作按部就班的进行完毕,到了用饭的时辰,工匠们从新厂区里出来,回到了旧厂区新建的食堂,先是在门口的水池子那里,由杂役舀着水洗了洗手,而后排队从与食堂连在一起的厨房的窗口里领取饭菜,到食堂的那几张长条桌上大快朵颐起来。 今的菜谱里又是豆腐,大抵是与那家豆腐坊的合作关系还没有结束的缘故。所幸现在伙房里的那三个负责的厨娘可不似尤洪氏那般蛮横,即便十里有七八是豆腐,起码还知道变着法的换菜色,今红烧,明就炒豆腐干,总能变出花样来。工匠们也不愿意为了这等事开罪那三个监工,更不愿意为了些许事去让陈凯心烦,能吃饱也就过得去了。至少,续碗可是经地义的,这在别处却是没有的规矩。 用了午饭,他们可以在食堂里休息片刻,甚至可以趴在长条桌上憩片刻。等到了上工的时辰,自有监工敲锣提示,届时再离开食堂,回返到新厂区那些新建的工棚、铺子里面,重新开始工作。 军器工坊里铁锤击打铁毡、斧锯分离木料的声音此起彼伏,时而还有监工的吆喝声,却也不似陈凯第一次与郑成功来此视察时那般。那一次的视察,于郑成功而言便是上一次来到军器工坊,算算时日,已经快半年的时间了。然而今次再到此处,莫是别的,只是看到此处的第一眼就已经让他有了仿佛几十年没有过来的感觉了。 由于需要节省开支,新的军器工坊的外墙依旧是夯土结构的,与早先无甚差别。尚在远处之时,郑成功已经看到了大门前支着的拒马,军器工坊透着的军中气象还是让他点了点头,待到走到近前,守门士卒站得笔挺,目光炯炯的扫视着过往的人们。 “柯宸梅之带兵,不让乃兄啊。” 士卒的精气神很很好,警惕和威武更是让郑成功满意非常。待他们走到近前,亲兵上前亮出了腰牌,守门的士卒连忙向郑成功行礼,随后更有一个正在门口的军官赶来为郑成功引路。 “你们守你们的门,无需管我等。” 军官领命而去,但却还是吩咐了一个士卒赶去公事房通知陈凯。而闻听了郑成功赶来,陈凯亦是整理了下衣衫,连忙出来迎候。 “下官陈凯,见过国姓。” “陈参军免礼,吾与陈侯爷、洪伯爷今番只是来观摩一二。” 拜见了郑成功,与陈豹和洪旭见了礼,陈凯便在前引路。军器工坊今非昔比,陈凯引着郑成功等人循着大门走,左手边是伙房、食堂以及澡堂子,右手边则是那原本的院以及一座库房。 旧厂区现在被陈凯改造成了生活区和行政区,不复原本出了公事房,尚在院中就能看见铁匠打铁的情状。而军器工坊的工作职能,则全部被安置在了新厂区。 郑成功步入其间,左右两排的房舍分列于平整、干净的大道两旁。此刻工匠们都在新厂区里劳作,旧厂区只有零星的厨娘、库丁、杂役之流出出入入,有的忙着搬动原料,有的则将制成的武器从新厂区运往库房,还有的则是在厨娘的指挥下挑水、提米,不足而一。但是不提旁人,只那些服徭役的杂役们,一个个的都是干劲十足,全无他在别的地方看到那般懈怠。 徭役本就是官府强行的摊派,服徭役之人能够得到温饱多是奢望,自然是理所当然的寻机偷懒,就算是卖力干活也须得监工的皮鞭在侧。如眼前这样的场景莫是在别处,就算是在大明这两百多年也是极其少见的,概率上甚至比出海瑞那样的清官都要低。 看到此处,郑成功正要询问陈凯是如何将这些杂役调教出来的,岂料这一转头的功夫,却登时被公事房院院门两侧书着的那写白漆字吸引了注意力。 “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郑成功默念着这些文字,其中没有慷慨激昂,没有热血沸腾,有的只是平铺直叙。但是设身处地,在那些工匠们看来,这十四个大字不正是他们内心渴求的写照吗? “陈参军这字写的,嗯,很有新意。” 微微一笑,郑成功未在什么。是满意,还是不屑,至少在那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对此,陈凯也没有兴致去揣测,在他看来,这十四个字可比什么救国救民的大口号对工匠们的工作热情的提升来得更加有效,就算是郑成功不喜欢,他也没打算去换,更别郑成功也没有些什么其他的。 郑成功、陈豹、洪旭这一众大人物来视察,陈凯也要在前引路,即便是不认识他,看到陈凯如此,那些军器工坊的厨娘、库丁、士卒、杂役们无不是行礼如仪,目送着陈凯引着这些大人物进入到了新厂区之中。 新旧厂区,专门用了一道围墙作为划分,墙上设有大门,库存和人员可以从中来去自如。陈凯一边讲解新旧厂区的功能区分,一边引着他们进入到了新厂区之中。不过进了新厂区,他却率先对众人示意,让他们继续工作,无需行那些繁文缛节。而郑成功等人,对此亦是表示了默认的态度。 新厂区的占地面积远胜于旧厂区,不过与现在的旧厂区一般,内部各处分区的职能划分很是分明。 陈凯带着郑成功等人过了大门,先是左转,两排铁匠铺子隔着一条石子路相望,敲击铁料的声响此起彼伏。待进入道,每隔一段距离摆放着一个大水缸,乃是用来防止走水的,铁匠们按照组别分据于各自的铺子里面,每个铺子的布局尽皆相同——铁毡、风向、火炉,案子上的长钳、短钳、大锤、锤、边锤、扳手、锉子、铲子亦是整齐排列,工匠们需用时便随手抄起,甚是方便。 “井然有序,就算是军中也大有不如,陈参军用心了。” “下官只是一得之愚。” 按照惯例,工匠们打造完成一件铁器,就可以稍作休息片刻。只是此间上官视察,他们也不至没眼眉到当面休息的地步,一个个的即便是打造完成一件,也只是喝口水便开始下一件的制造工作,更有甚者就连喝水时工具都没有放下,完全是一副随时准备着敲击铁料的架势。 陈凯带着郑成功等人转过了铁家铺子,这里其实还有不少的空铺子,暂且还没有铁匠入主,不过郑成功此番倒是带回了一些,只等着他们安置了家便会过来上工,而在此之前陈凯亦是预估了这些,才在建造之初留下了如许多的空房子来。 铁匠铺子过后,再转弯就是木匠们的工棚。此时此刻,木匠们大多都是在安装长枪,也有在制造刀鞘的,得了陈凯的授意,他们也就是点了点头便继续忙碌着。经他们的手,郑成功接过了一把刚刚安装完毕的长枪,示意众人退散开来,长枪在郑成功的手中挑扎挥刺,虎虎生风,俱是军中技法,尤是其进退之间,深有章法,就算是如陈凯这般的“武盲”也能看出其武艺之高。 “国姓武艺高强,下官佩服之至。” 郑成功收枪立定,面不红,气不喘,倒是陈凯这句马屁拍过,却难得的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陈参军过誉了,吾的枪法,比之定国叔,比之陈侯爷,都是不值一提的。” 定国叔自是郑鸿逵,这个陈凯是知道的,郑鸿逵早年是考中过武举的,和郑芝龙那等海商出身不同,武艺上定是不俗。这一点,陈凯没有见过郑鸿逵,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是陈豹就在眼前,这几个月也是多有往还,按着陈凯的思路,以着陈豹这“三尺六”的体型来看,腰身大、底盘低,还是个海盗,那就应当是赤脚站在甲板,拿着把破刀片子砍人才符合形象。可若照着郑成功的法,却还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国姓过谦了,定国公的武艺高超,乃是中过武举的。末将的那点儿手段都是些野路子,才是真正的不值一提。” 陈豹瓮声瓮气的谦虚着,陈凯也不知改信哪个,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这群人中,数他的武艺最是稀松,因为他压根就不会任何武艺,最多是比他们多看了些年武侠片和武侠罢了。 “这枪,当还需上漆,是吧。” “回国姓的话,确实如此。早前没有漆匠,出征时只得如此了,前番洪伯爷招来了漆匠,武器该上漆的都是要送过去的,上漆晾干后再行入库封存。” “嗯,陈参军用心了,洪伯爷亦是,嗯,很好。”郑成功点了点头,看样子似乎也不打算继续看下去了,干脆对众人言道:“大军出征四月,南澳将校官吏恪尽职守,凡是皆出于公心,吾甚是欣喜。” 做出了总结,郑成功看上去很是开心。军器工坊的巨变,这里不只是陈凯的努力,更少不了洪旭的大力支持,这些都是他看在眼中的。 当年在南京,郑成功目睹弘光朝乱象,就曾有过“我朝委实无人,文臣弄权”的感叹。现在洪旭负责南澳政务,陈凯掌管军器工坊,二人此前因尤二一案是有嫌隙存在的,甚至陈豹、陈辉等人还暗地里给陈凯使过绊子,但是现在看来,二人这期间不光是从无弄权之恶,更能融洽相处,将全部的精力都投注于发展的大事上,实在是难能可贵。 再看时,郑成功于洪旭和陈凯的目光已是于旁人有了极大的区别。尤其是洪旭,其中或许还掺杂了一些对于气度恢弘的敬佩之意。 第三十七章 进宝(上) 有道是举贤不避亲,更何况是如洪旭这般的举贤不避仇的,自然也更能够收获旁人的敬佩和上官的倚重。陈凯凭借自身能力,在这个以郑成功为首的军政集团中站稳了脚跟,如今随着扩编的长期趋势,掌控军器工坊的他更显绩优股和潜力股的本色,洪旭大力投注,本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是寻常人更易被感性蒙蔽双眼,绝对做不到如他这般。 对此,陈凯很是清楚,而从利益的角度上去看的话,他与洪旭之间的合作亦是双方皆可得利的好事。 “承蒙国姓的高瞻远瞩、洪伯爷的大力支持,军器工坊的扩建和扩编的工作进展良好。就现在而言,旧厂区已经基本完成,新厂区那边,人员还在不断跟进。学生计划在那边的空地兴建火器工坊,除了打造火器以外,还须得制造火药,力争能够支应大军所需。” 经过了半年的认识,郑成功、陈豹和洪旭等人都很清楚,陈凯一旦出手,就绝对是有的放矢。 冷兵器的打造,他已经做得很好了,甚至可以是发挥了百分之两百以上的能量出来,放在承平时也少不了一个能臣干吏的评语。现在陈凯已经将目光投诸在火器上面,这是未来发展的趋势,见识过红夷炮、见识过弗朗机炮、见识过鸟铳、鲁密铳、斑鸠脚铳之流的武器,他们依稀间多少会有一些对此的感觉。这绝对会是一片让陈凯获取更大权柄和更多信任的方向,而如今的这个军政集团之中,也只有陈凯最适合去负责这些事情。 “陈参军但有设想,吾自当全力支持。” 这次出征,郑成功带回了六个鸟铳工匠,两个是俘获自溜石寨,而另外四个则是郑鸿逵送给他的。这六个人分为三组,都是师徒或父子的关系,自然而然的也是要被编入军器工坊,受陈凯节制。 鸟铳,于欧洲的标准而言属于那种轻型火绳枪,弹丸不过几克而已,有效射程和杀伤力都殊为有限。在戚继光的时代,用以向无甲的南方明军和倭寇,甚是好用,但是没过多少年,等到壬辰战争时日本人用鸟铳射击身披铁甲的明朝远征军的时候,效果就已经是差得无法想象了。 就现在的明朝技术水平而言,更好的不是没有,比如鲁密铳,再比如已经可以划入重型火绳枪范畴的斑鸠脚铳其实也都是有的,甚至在十几年前还曾装备过部队。奈何这批工匠并没有这样的技术能力,更何况现在还是在福建这样的南方战场,鸟铳却也并非不能使用。 “此事请国姓放心,学生受知遇信重之恩,自当全力以赴。” “吾亦是信得过陈参军的。”郑成功笑而答之,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过些当会有家火炮工匠过来。” 火炮工匠是郑鸿逵许诺的,只是由于染病才没能跟来,郑鸿逵也表示了会在其人病好之后派船送到南澳岛上。这里面饱含着郑鸿逵对郑成功的期许,倒是有一部分却是听郑成功提及了陈凯主持军器工坊以来的成绩,才敲定下来了此事。 暂时还没到,陈凯也只是点了点头,沉思片刻,才对郑成功道:“国姓,学生倒不担心火炮和火铳生产,毕竟那些不是急于一时的事情。但是,有火铳、火炮,便须得有足够的火药支撑,否则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罢了——即便不算那些即将新造的,就算是大军当下,船上的火炮、军中过的鸟铳,亦是需要大量的火药。” 陈凯的都是事实,这段时间,军中耗用,大多是总镇府武库的底子,总是紧紧巴巴的,奈何火药这等物事,如今兵荒马乱也没地方购置,只能是节省、节省、在节省。后来到了鼓浪屿,倒也吃了郑彩一轮土豪,外加上郑鸿逵的支援以及这次出征的缴获和搜集,回来时反倒是比启程出发时要更为阔绰了一些。 然则,火药不同于冷兵器,用陈凯的分类方式就是属于快消产品,和食品、烟酒、化妆品什么的都差不多。郑成功这次倒是带回来了不少,但不是来自于缴获,就是源于友军接济,总是无根之水,陈凯此间提及,陈豹还差着,倒是郑成功和洪旭却是眼前一亮,分明在等陈凯的筹划。 “学生近来思索,有上下两策可解此困。” ……………… 走了一遭军器工坊,郑成功可谓是收获良多。这大抵是他近一个月里最是欣喜的一日了,也正是因为如此,郑成功总是觉得对陈凯有所亏欠。别的不,当初好的接风宴,结果军器工坊赶工期,郑成功也赶着出兵,两厢急匆匆的,也就错过了。结果倒是明晚上,却是还要给那些此番出兵期间前来投效郑成功的儒生、猛士们设宴接风。 “没事,学生过去作陪,跟着吃,权当是跟着接风了。至于这事情嘛,只在国姓与学生的方寸之间,让旁人知道了总是未免有些不敬。” 陈凯很是洒脱,郑成功也没有再什么,毕竟再多些什么,倒显得二人之间的关系疏远了。 郑成功一行,此来此去,都没有影响到军器工坊的生产工作。到了下值的时辰,晚点名结束,工匠们也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在澡堂子里洗了洗身上的污渍,才神清气爽的离开了工坊。 军器工坊的澡堂子的热水是杂役们烧煮的,用的柴火也不需工匠们一文钱,这是陈凯制定的军器工坊的基本福利待遇之一,工匠、卫兵、库丁以及其他长期在此服务的人员都是有权享受的。当然,那几个厨娘是不会在此沐浴的,毕竟这是中国,不好像日本那样男女同浴吧。 这一日如此,到了第二,陈凯下了值,如约到总镇府中作陪。郑成功这一次出征,前前后后也有三千来丁壮前来投效,其中有儒生,也有武勇过人的猛士,设宴款待的便是这些有“特殊才能”的人士。 “沈中丞在泉州城下号召百姓起义,又亲自服了那些百姓前来投效王师,居功甚伟,请受此杯。” 沈佺期,字云佑,号复斋,泉州府南安县水头人,郑成功同县的崇祯十六年进士,隆武朝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兼福建巡按。郑成功抵达桃花山与郑鸿逵回师之时,其人率众起义,并且带着大批丁壮投奔而来,这一次郑成功带回来的士卒,近半都是随他而来。 这个人的名讳,陈凯听着依稀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却也想不起到底是谁。他此番自请作陪,便是早有了多结识些能人的打算。况且此番前来,且能够坐在这宴席上的,大抵都将会是郑成功未来一年半载须得重用之人。待他抵达至此,互通了姓名,这其中的一个叫做甘辉的厦门人,便立刻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因为这群新来者中,陈凯就对他有着比较深刻的印象,而此人日后更是会成为郑成功麾下最重要的战将之一! “诸君不避险阻,前来投效王师,诚为可贵。为诸君贺、为国姓贺、为大明贺。” “为诸君贺、为国姓贺、为大明贺。” 陈凯的注意力大多在这个身材矮的汉子身上,透过那股气质,便可看出其人绝对是勇猛绝伦之辈。 “中提督、崇明伯甘辉已经就位了,他好像就是某武侠里提过的郑氏五虎中的一个吧。” 抛开沈佺期和甘辉,儒生尚有厦门莲坂侯乡进士叶翼云和泉州府同安县举人陈鼎。另外,漳州府漳浦县人蓝登武艺极为高超,当众表演了一把刀法,乍看上去那叫一个风吹不进、水泼不进,甚为可观。 除了这几位,还有邱缙、林壮猷、金裕等人,皆是武勇过人之辈。郑成功出征漳泉,虽未能取得寸土,但是凭借着对清廷占领区的实际进攻向世人申明了他在这场明清战争中的态度,由此才会有如许多有心反抗满清民族压迫的人们才前来投奔。 就这样,接风洗尘的宴会在轻歌艳舞之中渐渐散去,却也落得一个宾主尽欢。陈凯喝了些酒水,以他的酒量却也没觉得如何,散了宴席之后干脆溜溜达达的就回了院,准备在书房里再查阅一些关于鸟铳制造的书籍。 这样的书籍,陈凯手上也就有本赵士祯的《神器谱》,还是郑成功出征前专门找其要来的。其实明末的时候有很多讲解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数学、物理、化学、军事、建筑,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在这个时代,由于《四库全书》还没有修撰,清廷的文字狱也还没有正式拉开序幕,很多东西在大城市的书店里就能够轻松购得。奈何陈凯如今跟着郑成功偏居于南澳一岛,便是想要多买点儿书来看看,有时候也只能是奢望。 陈凯一路而行,叶翼云和陈鼎了从大殿中结伴而出。转过身,正瞅见陈凯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 “那个陈参军,是从山西特意跑来投奔王师的?” 不远万里,比之他们便不知高到什么地步了。叶翼云皱着眉头,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却被陈鼎听个清楚:“据确实如此。吾此前还听总镇府的下人们起,那位陈参军才华横溢,很得国姓爷器重,就连洪伯爷早先与其有些不快,如今也已冰释前嫌了。由此看来,这南澳岛上,这国姓爷的麾下,大家都能够本着公心为上的原则做事情,真的当会是个大有作为的所在啊。” 陈鼎神情洋溢,似乎对此很是心满意足。然则叶翼云却摇了摇头,继而对陈鼎道:“区区一个童生,连县试都没过,能有什么才具。还不是赶得时候好,才能得到国姓爷的赏识。这下,欲要拨乱反正,还是得看吾等这些有真才实学的进士、举人施为!” 第三十八章 进宝(下) 明清之时,科举考试趋于臻化,就像读书人瞧不起泥腿子一样,科举自身也有阶级存在的。 秀才瞧不起童生、举人瞧不起秀才、进士瞧不起举人、若是考中了个状元郎,更是可以将鼻子都朝了去。甚至就连官场上,官员见面也并非是直截了当的谈公务,尤其是有那些不甚熟悉的官员在场的情况下,总要论资排辈的谈一谈“你是哪年中举的”、“他是哪年殿试的”、“殿试的成绩如何”、“名列第几”,等等等等,不足而一。 有同等经历,才有共同语言,这亦是阶级。这就好像是三个海军碰面,美国海军炫耀他的航母战斗群是何等强大,英国海军大谈维多利亚时代的辉煌,另外一个要是个蒙古国海军,难道还能聊聊乌兰巴托大海战和叶尼塞河的奇谋不成? 叶翼云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他是崇祯十三年的进士,做过吏部主事,如今也不过三十七八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对于自身的能力也有着一定程度的信心,眉宇间更有傲人之色。 只是这话听来,倒好像是那个“举人”是特意为了照顾陈鼎的情绪而添进来的。不过,以着陈鼎的脾气,却也并不在意。除此之外,他也知道,叶翼云这个人,无非是心高气傲了一些,倒也并非是什么心肠歹毒之徒,否则他也不会能与其相交甚欢。 转过去,随着郑成功的表态,军器工坊新一轮的扩建工作再度展开。抛开预留用以兴建火药制造和火铳制造的那片空地以外,又扩了一片区域出去,用以制造火炮。除此之外,郑成功还在城外划了一片地,专司作为火器的试验场。 然则,炮匠尚在金门,鸟铳工匠也需要安置家属,再加上扩建的工作,这两日暂且不涉及到生产工作。到了下值之后,陈凯带着一个盒子回到总镇府,面见郑成功。这时候,陈豹和洪旭二人也在此处,显然是还在与郑成功商讨些什么军务上的事情。 “学生前些时日让人做了一件物事,特请国姓鉴赏一二。” 得到了郑成功的首肯,陈凯从厮手上接过了盒子,在郑成功他们面前打开。只是这盒子一旦打开,众人皆是脸色一变。 “藤盔?” “正是。” 陈凯点了点头,继而笑道:“近期以来,藤牌的产量显著,但是一则腰刀产量不高,二则大军也不需要那么多的藤牌。换言之,就是产能过剩。而铁匠方面,打造武器的速度是加快了,但是铁料尤嫌不足,自是原材料匮乏所导致的产能不足。学生思虑良久,觉得应该稍作调整,便有了这物事。” 这半年以来,陈凯的嘴里动不动就会出一些新鲜词汇来,什么考察、什么产能不足、什么产能过剩、什么产品类型单一,不足而一。郑成功和洪旭他们早已习惯,细思更觉其中言简意赅,便默认与此,并且每次听到更新鲜的词汇来,亦是会仔细想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倒也有几分有趣。 这一次,陈凯提出的问题,确实也是军中需要面对的。郑成功麾下六镇,不过三千余人,再加上即将扩充到一千的南澳镇,也不过是四千多人而已。按照兵种搭配的惯例来看,刀盾确实也用不了那么多,正常情况还是长枪占据多数,毕竟还是要对抗清军的优势骑兵嘛。而现在,藤牌的产量过大,陈凯此举摆明了就是进行产品转型。 “原本承平时咱们南方军中确有藤盔一,军中也有士卒装备了这一物事。只是工坊现今都在鞑子的控制之中,咱们却也无从获取。” 清廷能够在关内与明军争锋了近二十年,其后更是镇压了声势浩大的三藩之乱,到底,还是源于入关之初一口气占下了大半个中国,有了这么大的底子,拉拢士绅,盘剥百姓,用税赋供养官吏、确保八旗军和绿营兵的军需军饷,才能维持下去。 这是莫大的优势,别的不,甚至就连原材料什么的都不提,光是占领区控制的人口数量,双方就不在一个等级线上面。 “这东西确实好,尤其是对于我军现在铁料匮乏的情况,就更显出了好处。陈参军是怎么想到的?” 莫是明末清初,就连抗日战争期间,军中也有用藤盔来将就的。第一次看见陈豹露出了笑意,陈凯亦是拱手回道:“回侯爷的话,下官查了查戚少保的《纪效新书》,那里面提到过,随后又到武库里找郑主事寻了一个替换下来的,便让藤匠们照猫画虎的做了一个。” 《纪效新书》中有载:头盔以细藤为之,内用绵帽,盔顶上俱用红缨,一则壮观,一则顺南方之色。 陈凯让藤匠做的便是这个模样的藤盔,大抵与当年戚家军用过的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头部乃是人体诸多要害之处的集中点,确保头部安全乃是甲胄防护上的一大重要课题。原本郑成功所部草就,这等物事就少之又少,此前出征时更是因此而出现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如今有了此物,士卒在战场上就会变得更加安全一些,起码头部受到的伤害就会较少不。 看着这物事,郑成功等人亦是眉开眼笑:“陈参军,这藤盔的产量几何?” “回国姓的话,比藤牌要快一些,每个藤匠每大概能造出三到四个。” 藤牌编制,纯手工加工的话,原本一面质地上佳的也是需要数日方可,而且还得是熟练藤匠。军中使用,陈凯向来是兼顾质量和产量,对于那些耗时耗力的装饰,则一向是能免则免。 除此之外,藤制品加工,首先还需对藤料进行粗加工和细加工,此后还要浸泡桐油和暴晒,以为强化其坚固和韧性,陈凯经过了前几日的摸索,最后还是将其进行了如早前针对铁匠一般的分工,如此才有了郑成功回来时看到的那一千多面藤牌。 就像后世藤艺编制,都是购买的经过加工完毕的成品藤条,便是一介女流,无甚气力,且工艺不熟,三的时间也可以做出一个远比藤盔更大的藤筐出来。陈凯手下的这些藤匠,可都是积年的老匠人,手艺上自是没得的,速度就更不必提了。 “这样的话,大抵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装备全军喽?” “确实如此,只是不比藤牌,藤盔的手艺毕竟还不甚熟稔,起初不会太快,等到藤匠们手艺熟练了,速度自然而然的就会提上来。” 陈凯如是道,郑成功他们亦是点了点头。对于陈凯,便是原本对其不满的陈豹如今亦是去了大多的不满,因为他的每一分努力都在强化这支军队的战斗能力。强军,这是事关生死的大前提,那些事情,自然也就会慢慢的淡化下去。 这件宝贝献出来,洪旭已经开始琢磨着从哪里在搜刮一些藤匠来充实军器工坊,而陈豹则已经在琢磨着军中的缺额到底有多少,在优先补充六镇的情况下,他的南澳镇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开始列装等等。 “陈参军,既然可以有藤盔,何不试试藤甲呢?” 陈豹灵光一闪,当即便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其实陈凯早前就已经想过了,此刻陈豹问及,他故作思索了一下子,便对三人笑道:“下官听,鞑子那边有范逆文程是诸葛孔明再世。既然如此,用藤甲,就显得有些不利了。” 此言既出,郑成功等人先是一愣,随即便是哄堂大笑,全无侯爵、伯爵的体面可言。江湖传闻,满清的高层都是用三国演义来当兵书的,火烧藤甲兵的故事肯定听过。不过皇明是火德,国号甚至更有传是三重火,自称水德的清廷能不能烧得动就不好了。 防火材料,陈凯倒是琢磨过,比如贝壳研磨成粉,涂在表面便可以空气和可燃物,起到防火的效用,这东西他也是打算用在藤盔和藤牌上面的。奈何藤甲的面积过大,需要工序和工时过多,却也不利于军中普及。更何况,他也早有了打算,只是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而已。 “《纪效新书》中记载过一种缉甲,需用绢布一寸,以线厚缉。下官曾想过此物,但是用绢过费,再兼对于虏师的鸟铳、弓箭是否拥有防御的能力也犹未可知,实在得不偿失。” 绢现在是郑成功麾下进行海贸的主要商品之一,然则兵荒马乱,供货量大减,自然也不可考虑用这等商品来给士卒作为甲胄。更何况,明末时本就盛行的棉甲其实际上也是靠着绵和铁片来才能勉强起到防弹作用,缉甲只有绢布,实在让陈凯没什么信心。 藤盔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军器工坊接下来藤匠产能会大幅度的转向藤盔,藤牌并非暂且不再继续生产了,但也最多就是找一个藤匠自行打造,无需再赶什么产量了。 陈凯来时,军务已经商议得七七八八了,藤盔的事情得到了肯定,很快他也跟着陈豹、洪旭二人退出了虎节堂。只是就在陈凯离开之时,郑成功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却也没有如何。直到陈凯用过了晚饭,平日里紧随着郑成功的那个管家郑三才突然造访。 “陈参军,家主有要事相商,烦请移步。”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献策(上) “不知,国姓招下官有何要事?” “也无甚要事,只是想与陈参军聊一聊,另外有些事情想听听陈参军的看法。” 聊,并非最重要的,关键还是在于那些事情。陈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郑成功的回答的肯定,便继续聆听他现在的这位老板的问询。 “陈参军才华横溢,不远万里来到南澳此荒僻之地,吾始终认定这是先帝的遗泽庇佑所致。” “国姓过誉了,下官愧不敢当。” “不,陈参军当得。”郑成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继而对陈凯问道:“日前军器工坊一行,工匠、库丁、杂役人尽其责,且士气甚高,库房管理、账目统计条理分明,新旧厂区规划布局恰到好处,足见陈参军治才无双。” “皆是国姓高瞻远瞩、目光独具,洪伯爷不计前嫌、竭力支持,以及军器工坊众人有感于国姓之忠君爱国,努力报效所致。下官,只是一得之愚。” 陈凯恭恭敬敬的回应着,郑成功对此却不满意:“陈参军再这样谦虚下去,你我二人今就聊不了其他的了。” 罢,郑成功也没有理会陈凯的尴尬,便直接对其问道:“不瞒陈参军,吾年纪尚轻,阅历尚浅,处置公务、统领大军偶感吃力,不知参军可有教我?” “这……” 老板自称才能不足,这份谦虚,听得陈凯下意识的就想要擦汗。然则郑成功就在面前,正如同是童子受学一般等待这陈凯的答案,以着郑成功的性子足见诚恳,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国姓纵奇才,家学渊源,下官在国姓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不问世事,只知胡思乱想的荒唐人,实在没有什么能教国姓的。不过既然国姓问及,那下官就谈一谈下官在整顿军器工坊时的一些思路。” “正该如此。” 沉心定气,陈凯重新整理也一下措辞,便对郑成功言道:“下官不务正业,喜好胡思乱想,读书之时,曾听随戚少保北上蓟镇戍边,随后迁居大同府的一邻居老者讲述过其父追随戚少保的故事。后来又专门去读过了戚少保的著述,偶有所思。” “下官记得,戚少保治军,军法极其严苛,动辄便是连坐,但对于斩首的赏赐亦是极其丰厚。这两者看上去似有矛盾,实则不然。厚赏以为动力,严罚以为约束,大军方可令行禁止,军官士卒方可如臂使指。” “下官在军器工坊便是用此思路,提高工匠待遇,在他们尝到甜头后威胁他们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下官就会被调走,到时候一切优待全无不,日后逐步展开的福利政策也会不复存在。到底,就是让他们在看到希望,享受到欢愉之后,对过往产生更大的恐惧,在向往美好和心怀危急感之中激发更大的动力。” “厚赏,严罚。”郑成功点了点头,随即便若有所思道:“食堂、午休以及下值后可以在工坊里沐浴,便是持续展开的优待。” “正是如此。”郑成功已经摸到了点子上,陈凯便继续道:“管理,要从人心着手。下官以诚待人,自是要逐步推行新的福利政策,这样下面的人才会更加卖力工作。” “陈参军不费公中一文,便可以让下属尽心竭力,确是奇才。奈何人心贪得无厌,陈参军怎么保证他们不会欲豁难平?” “有对比,就会有伤害!” 听到这话,郑成功当即就愣在了当场,转瞬之后,才反应了过来,随即站起身来,拱手便是一礼。 “高见。” 高见与否,或者是郑成功到底想到的是否与陈凯所想一致,那就不是他所能够控制得了的了。书房中,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陈凯还在继续思索,因为今的这番话出来,对他自己的管理思路来亦是一种蜕变和升华,而郑成功那边更是还在消化他的思路,以便于更好的为其所用。 良久之后,郑成功已是释然,面上终于露出了轻松甚至是兴奋的颜色。眼见于此,陈凯决定不再继续纠结于此,而是把话题引向另一个议题上。 “于下官看来,万事万物,总要与时俱进,方能事半功倍。” “哦?” 与时俱进这个词,显然是引起了郑成功的注意,而陈凯照着这个话头,便继续了下去:“举个例子,若将戚少保麾下的义乌兵从嘉靖朝放在崇祯朝,一切军规奖赏不变的情况下,只怕战斗力也要有所逊色。” “为什么?” “这个很简单,嘉靖朝时的白银和崇祯朝时的白银孰贵,购买力差了那么多,奖赏对士卒的诱惑力必然下降,奋勇杀敌的心思也就要淡上几分,部队战斗力当然会下降喽。” “等等,陈参军刚才用的那个词,购,购买力?何解?” 这半年的时间,郑成功大半是出兵福建,听过陈凯的新鲜词汇比之洪旭那般主动热情的人物,自是要少了许多。不过,到吸收速度,还是郑成功更快许多,只是陈凯并不打算在这上面继续纠结,便解释了起来。 “银子、铜钱,本就是货币,它们不能吃,也不能穿,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作为交换那些能吃、能穿、能用的东西,充当等值替代品。隆庆开关以来,泰西和倭国的白银都在不断的涌入我大明,而我大明出口的则是诸如丝绸、瓷器和糖这类的货物,白银作为货币入超,储量持续增加,银价必然下跌,购买力自然也就下降了。以下官之见,一两银子,乃至是一枚铜钱能够购买到多少东西,这些都是事关民生福祉的,自要思量,为此下官便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出来。” “这都是陈参军想出来的?” “正是,下官平日里最爱胡思乱想,先生便曾教训过下官不务正业,如今果然就连科举大道都耽误了。” “不,陈参军胸中自有锦绣,比之那些动辄之乎者也的腐儒,实在强上百倍千倍。” “国姓谬赞,下官愧不敢当。身为一介不第童生,亦不敢与其他读书人相比。” “陈参军的忧虑,吾自然明白,今日之言,只在你我二人之间,不入第三人之耳。” “多谢国姓体谅。” 今日一谈,郑成功自觉获益良多,看陈凯之时更是欣喜了几分。紧接着,郑成功便带着陈凯来到了那间供奉隆武皇帝牌位的祠堂,陈凯眼见于此,也是连忙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口口声声的皆是要在郑成功麾下,努力报效,报答郑成功的知遇信重之恩,也报了与隆武皇帝未尽到的君臣之义。 有了这一拜,郑成功再看陈凯时,便更是多了一份亲近,仿佛已不再仅仅是东主和幕僚之间的关系,而是多了一份志同道合者的惺惺相惜。 重新回到书房,郑成功便给了陈凯两份报告。这两份报告一份是陈豹派到潮州府的密探设法送回来的,而另一份则是洪旭派往联络货源的部下搜集到的。 前者,事情发生在九月二十一,也就是一个月前,益王朱由榛于潮州府西部的揭阳县城起兵反清,结果仅仅三就遭到了潮州总兵车任重的镇压;而后者,则更要早上许多,是去年李成栋突袭广州,灭亡绍武朝廷,绍武朝的核心武力广东总兵辅明侯林察被李成栋赶下了海,四处漂泊,现在洪旭倒是已经与其建立了联系。 益藩,初代益王朱佑槟乃是明宪宗朱见深的庶六子,成化二十三年受封,弘治十三年就藩于江西建昌府。清军南下,益藩星散,朱由榛何时受封,便是郑成功也不甚清楚,倒是一个月前他受当地土豪、海盗们的拥立,在揭阳起兵,结果三就被镇压。 这件事情算是比较近的,但是已然完结,就连朱由榛本人也被车任重擒杀,余众溃散一空。倒是林察的事情,其中却还有折冲樽俎的余地可言。 看过了这两份报告,陈凯只是稍作思虑,便微笑着向郑成功恭贺道:“下官以为,这是个赐良机。” “何等赐良机?” “诸郑归一!” 正文 第四十章 献策(下) “诸郑归一!” 陈凯口中的那个所谓的诸郑归一,指的并非仅限于南安石井郑氏家族,而是因集团首领郑芝龙降清且被清军软禁而四分五裂的郑氏集团各部! 隆武二年,也就是去年,作为郑氏集团首领的郑芝龙降清,其子郑渡、郑荫等人皆为博洛押送回京。失去了首领,郑氏集团登时便化作了一盘散沙。郑芝龙降清后,按照满清统帅端重亲王博洛的命令,给麾下的部将们写信,要求他们与其一道归顺清廷。 接到命令,郑成功的五弟澄济伯郑芝豹,部将武毅伯施福、总镇施琅、黄廷、洪习山等人便率领大部分福建明军,计有十一万三千余众降清,此为其一; 命令下达,降清者有之,抗清者亦有之。 郑芝龙的四弟定国公郑鸿逵在劝阻郑芝龙未果后,便率部移镇金门岛,举兵抗清,此为其二; 郑鸿逵起兵反清,同时也包庇了即将被郑芝龙带走的郑成功,防止其人为清廷抓获,而后又到了这南澳岛上,此为其三; 与此同时,永胜伯郑彩、定远伯郑联兄弟在永宁卫中左千户所,也就是厦门起兵反清,其中郑彩更是改奉鲁监国为主,引浙江明军入闽,此为其四; 隆武身死,大学士苏观生等人于广州拥立了隆武帝朱聿键的弟弟朱聿鐭,参与拥立这位绍武帝的广东总兵辅明侯林察,此人亦是郑芝龙的部将出身,一度奉绍武帝为主,所部亦是绍武朝廷的核心武力,此为其五; 崇祯年间,郑芝龙曾长期担任南澳副总兵的官位,后来郑芝龙升迁,南澳副总兵之位便在郑氏集团的掌控之中,忠勇侯陈豹便坐镇于此,此为其六; 除此之外,还有大批的郑氏集团武将分散在福建、广东等地,有的已然降清,有的则聚众自守,还有的隐居乡里,一句分崩离析完全可以形容郑氏集团的现状。 明末清初,作为中国海洋面上的实际霸主,郑氏集团全盛期一度拥兵二十余万,海船不计其数,控制闽粤沿海航道以及其中比例不匪的海贸,岁入白银达千万两之巨。 到了今时今日,作为郑芝龙的法定继承人的郑成功带着百来人浮海从安平抵达南澳,收编了南澳协的兵马,才勉强有了一个存身之处,比之当年实在是差距良多。陈凯的言下之意很是明白,重建郑氏集团,借以壮大自身,方可与满清在陆上争衡! 陈凯此言既出,郑成功的脸色当即就是一变,在此之后,更是变幻了几次颜色,最后却也没有能够下定决心。 “今太晚了,陈参军先回去休息。此事,改日再议。” “下官告辞。” 离开了书房,陈凯走在了回返院的路上。此时此刻,星河灿烂,月影成三。透过史料,他很清楚,郑成功是孤独的,孤独的在一条看起来没有任何胜算的道路上独自前行。而现在,他也走在了这条路上,搀扶着尚在咿呀学步的国姓爷,帮助他更快的成长起来,成长为如历史上那般真正的东南砥柱。 刚刚的那句话,绝对称得上是披肝沥胆,不光是陈凯有这个自觉,就连郑成功亦是如此。只是这件事情却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就好像破了的镜子,想要重圆,实在是千难万难。 一夜无话,第二,陈凯照常去上值,藤盔的事情已经确定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军器工坊的藤匠们的主攻方向就从藤牌转换为了藤盔,抓紧一切时间,争取尽快的完成全军的列装工作。 除此之外,这一战后,郑成功军中的不少新兵也有了一定的战斗经验,刀牌手的比例要加大,所以陈凯也决定调整一下铁匠组打造冷兵器的比例。明白了,就是降低长枪产出,提高腰刀的产量——至于藤牌,库房里还放着一堆落灰呢,却也不急。 陈凯记得,郑成功自起兵以来,除了隆武二年由于是腊月才在南澳起兵,此后每年都会对满清占领区发动反攻作战,明年自然还是要出兵的,最好在那之前尽可能的强化这支军队的装备水平。只是具体的攻击方向和出兵时间,他却没有太深的印象,模模糊糊的,总是不甚清楚。 “或许,明年的战事不甚紧要吧。” 抛开了这些杂念,陈凯继续了昨日未尽的工作。郑成功带回来的工匠们已经就位,他们日后便归军器工坊管辖。奈何如今工坊的那片鸟铳制造铺子却还在兴建之中,鸟铳工匠也只得暂且栖身于铁匠区所剩无几的铺子里面。他们的工作流程,陈凯已经开始了观察的过程,如何分解、如何分工,亦或是其他能够提升工作效率的办法,他也开始了思索。 火药的事情,陈凯已经在草拟条陈,因为这件事情的上下两策都不再仅仅是在军器工坊里就可以完成的了的了,需要更多方面的协调方可展开工作。 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值,陈凯回了总镇府,用过了晚饭,那个叫陈鼎的举人便前来拜会。对于此人,陈凯确实也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毕竟如郑成功麾下的那些人里面,印象最深的大抵也就是郑氏五虎、“大管家”洪旭、以及“地会总舵主陈近南”和“一剑无血冯锡范”。至少,这些人还是在影视剧和中频繁出现过的,起码曝光率比较高。 对于陈鼎,陈凯的第一印象很好,一个颇为儒雅的中年读书人,书卷气极重,但又并非是那等腐儒的气质,较为开明。旁人不论,至少比这次同他一起随郑成功回来的那个进士叶翼云看上去是要顺眼多了。 这样的人,陈凯自是有心结交。奈何二人刚刚须了年齿,还没些旁的,陈凯就再度被郑三请走,陈鼎也只得暂且告辞而去。 来到郑成功的书房,不出陈凯的预料,果然是为了昨日之事,郑成功才会特特相请。待此间只剩下二人,郑成功便开口言道:“陈参军昨日所言之事,吾细细思量过了,确是很有道理。只是,暂且还不能急于一时。” 面对清廷这样的庞然大物,郑成功环顾左右,麾下不过这区区三四千的兵员,还大多是新兵,势必会深感无力。对于郑成功的回答,陈凯早有预料,点头表示了赞同,便向他解释道:“下官也知力量悬殊,且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过,做事情总要有个头绪,以下官之间,此事之上,当以先后大,先易后难,宽以待人为上。毕竟,想要实现中兴,日后也少不了招降纳叛,不好仅仅是局限于此。” “陈参军言之有理,吾亦是如此想来。” “那么,就先从辅明侯林察开始吧。”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明日之血(上) 南澳的码头上,力役背负着一包包的粮食登上海船,而后下了船,到库房领取了计算工钱的木筹,别在腰上、踹在怀中,便再度扛起粮食登船,周而往复。 良久之后,海船驶离码头,渐渐的消失在了海一线。这期间,南澳岛依旧是那个南澳岛,少了的,无非是那几艘海船罢了,就好像每次出海走海贸时一样。 海船起航,郑成功也下达了一条新的命令——从即日开始,招讨大将军行辕及各镇均开始实行军器工坊此前就已经开始了的旬休制度。当然,也仅限于旬休,军器工坊的其他福利待遇并没有照搬过来,至于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随着旬休制度的执行,南澳岛上这些吃官饭的人们也无不是欢呼雀跃,私下里更是多有传闻是陈凯向郑成功建议的,倒也让陈凯无形的收获了不少的赞许和感激。对此,陈凯不置可否,只是依旧照着他既定的方向继续加强军器工坊的生产能力。 鸟铳工匠到来,他们都是带着那些制造鸟铳的工具的。就现在的工艺而言,明朝中后期的火器是受西方影响,火铳也不似全然照搬以前那般“大铳宜用铜铸,铳宜用铁打”的模式,而是捲管锻造,这与欧洲,与日本其实在工艺上并不存在太大的区别。 这些工匠的技术水平,陈凯都是看过的了,总的而言是参差不齐,但起码都是可以独立打造,制成品也是可以正常使用的。 经过了这几下来,制成品也已经有了,基本上都还是戚继光抗倭时,以及此后明廷在军中普及的鸟铳样式,威力上面也没有出乎陈凯的预料,几克的铅弹,相对的装药量,以及数十步内有效破甲的杀伤力。 比之步弓,射程和杀伤力上的优势不大,但是不谈未来发展趋势,单是制造上工匠的培训时间以及制成品使用的成型速度上来看,火铳的优势就已经是极其巨大的了。 陈凯记得,以前在网上总能看见关于火铳和弓箭孰优孰劣的对比,后来干脆有人编起了顺口溜。 其中“火枪产业流水线,长弓一把三夏冬”、“弹丸,圆又圆,高塔熔铅如下蛋;箭镞,长又尖,一壶长箭做几”,的便是生产速度的优劣。如“火枪暴兵如尿崩,三月一批线列兵,六便士一个不心疼,死完再去把兵征;弓弩训练数余载,新兵很难把人宰。营养不良加疾病,替补队员不好征”,更是将训练周期的明白。而威力上,同样少不了“火枪兵,坐如钟,动动手指穿金钟;玩弓弩,全靠力,双臂无力箭坠地”和“黑火药,自东方,铅丸飞出甲难挡;拉满弓,箭如芒,碰见盾甲叫老娘”这样的法。 句明白话,一个优秀的弓匠,需要很长的时间培养,而嘉靖朝明廷第一次仿制鸟铳,当年就制造了上万支来装备部队,由此可见一斑。同样的道理,一个步弓手的训练时间可能要长达一年,甚至是多年,耗费数年之功,精心培养出来的步弓手,到了战场上很有可能就会被一个只训练了三个月的火铳手一枪击毙。 孰优孰劣,无需多言。 不过,由于技术水平的缘故,火枪彻底替代弓箭也是花费了极其漫长的时间。就实际情况来,如今的欧陆大地,火铳乃是真正的主流,中国战场上则还在经历这个过程,而单就郑成功的军中,如今也只有亲丁镇是有鸟铳手的编制存在的,到底还是武器数量太少。这份担子,自然也就压到了陈凯的身上。 经过了详细的观摩,陈凯已经详尽的了解了鸟铳的制造流程。不可否认,这里面的专业性确实很强,不别的,光是那些部件名称,陈凯对着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瞅了老半,也才算是勉强记下来,与工匠们的沟通时才少了那层阻碍。 总的来,一把鸟铳,分为铳身、敌龙、朔杖、铳架和人面妥架,这些东西分别对应的是后世或是西方所称的枪管、扳机、通条、护木和枪托。 这是主要结构,铳身上有前后准星、铳口、火门和火门盖,敌龙上亦有龙头,龙尾、火绳、龙尾钉销、铁条折回、上折条柱、下折条柱以及扳鬼,便是铳架上亦有用以固定铳身和铳架的铳架钉销这样的部件。欲要打造一把鸟铳,并不仅仅是捲一个枪管出来那么简单的。 陈凯仔细的观摩过后,又细细思索,最后甚至干脆找来了鸟铳工匠和木匠们一起开会研究,最终才确定了由鸟铳工匠打造铳身和敌龙,由木匠在事后按照铳身和敌龙的尺寸来打造其他主要部件的分工以及工序。 分工是陈凯至今赖以提高生产效率的一大必杀技,就好像是流水线工人之所以效率高,单从技艺而言便是机械性的做一件事情,肌肉记忆和熟练度更高。当然,再进一步,真正意义上标准化流水线作业,陈凯也不是没有想过的,奈何就凭着现在这么个手工业的工业基础,连标准化都保证不了,更别别的了。 这里面,尚需要不少的时间磨合和协调。陈凯对此并不着急,因为鸟铳的用料比普通冷兵器更加严格,须得精铁方可耐得住膛压。原料匮乏,陈凯也是无能为力,谁让郑成功暂时也只能选这么个不产铁矿的岛屿作为根据地呢。 郑成功今番回师,顺带着拿下了距离南澳岛不远的那座几近于三不管的闽南岛屿东山岛,并且派兵在那里的铜山守御千户所驻扎,以为统治。 那里是福建的第二大岛屿,占地面积比南澳岛还要大上将近一倍,有大量可开发和正在使用的盐场,对郑成功而言可谓是不的补益。 不过让陈凯有些失望的是,东山岛在后世是以农林渔业、玻璃产业以及旅游业作为地区经济支柱,现在更是只有农业和渔业,大抵除了岛上的木头、海里的贝壳以及鱼胶还与军器工坊有些关系。 “嗯,不对,卖了盐赚得的银子也会有军器工坊的份儿的。”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明日之血(中) 拿下了东山岛,郑成功的控制区一下子从一百多平方公里扩大到近四百平方公里。虽然,距离明朝巅峰期的疆域,甚至比起辽事未起之时的大抵是汉地十八省外加上辽东都司府的土地面积来看,这么点儿的地方只怕连九牛一毛都不上,但起码收复了这些土地,这支军队的实力就会强上一分,此消彼长,清廷的实力自然也会弱上一分。无非是多寡而已,事情总是好的。 陈凯身为文官,虽是术业有专攻,用不着他理政料民,但是如何把这一分的本钱花出更大的价值来,他却也并非没有招数,哪怕只是军器工坊能涉及到的。 数日后,随着陈凯关于火药生产的条陈得到了郑成功的迅速批准,整个南澳岛以及东山岛上立刻就鸡飞狗跳了起来。 陈凯的条陈中写得分明,火药制造,主要还是在于材料。黑火药所需的三种材料,木炭易得,无非是入山伐木,干点儿破坏植被,被环保人士痛骂的事情而已。麻烦的,其实是硫磺和硝石,这两样东西郑成功如今控制的两个岛上都没有出产,正常情况下就只能靠海贸获得,这无疑不是在继续加重郑成功的财政压力。 但是有了陈凯的条文,硝石这种黑火药之内配比最重的原材料就可以适当的降低购入量,仅仅是继续按照旧有规模购入硫磺罢了。事实上,如果不是陈凯实在没办法确定下来他的办法到底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他甚至考虑过要不要让郑成功彻底停止硝石的购入。 “记住了,是按照挖出的硝石才算钱,是个这个样子的,另外这种可以,不是随便挖出个土块就来找官府要赏钱。” 郑成功现阶段的控制区是两个海岛,海岛上总有海鸟居于岩石峭壁,鸟粪堆积之地,最易有硝石产生。除此之外,岛屿一般多有洞穴,洞穴里基本上都会聚居蝙蝠,那里同样是易产硝石之所。 这些然来援,在后世使得一些国家瞬间暴富,甚至成为了那些国家的经济支柱。陈凯的下策就是通过行政的手段向两岛的百姓购买这些然产生的硝石,但是因为这些东西都只是一次性的,不符合陈凯关于可持续发展的思路,所以只能是下策。至于上策,就是英国人曾经用过的堆粪积硝。 郑成功控制的这两个岛屿有十一个镇子,村子里的粪便基本上都会变成粪肥,但镇子上总有非从事农业的人口。另外厕所、猪圈等地也会产生硝土,拿回来进行提纯亦是可以。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郑成功麾下如今有近四千大军,以及不少即将入营的新兵,这么多人,一排便一次便是几千坨大便,拿来积硝是再好不过的了。 南澳城里面已经被陈凯扩建军器工坊的行动破坏了格局,大抵是郑成功和洪旭不打算让陈凯把整个南澳城都变得臭熏熏的,干脆在城外批了一块地出来,专门用来堆粪积硝。为了防止百姓偷取粪便充当肥料,总还是要修建围墙和防雨的棚子的,唯独就是被派到此处值守,大抵已经算是最令人作呕的差事了。 陈凯有办法,郑成功有人有钱有权力,二人一旦达成一致,这南澳和东山两岛之上,便可以以着最快的速度实行起来。 这一切,想要看到成效,却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陈凯却也不急,他的主要工作还是在于军器工坊,兵器的生产任务尤为重要,无论是冷兵器,还是火器,都需要投入极大的精力,更别是新产品的开发了。 数日后,堆粪的所在还在修建,军器工坊的工作也没有停止。倒是陈凯,却难得的享受起了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次假期。 “单休有过,月休似乎也有过,但是这他妈半年才休息一,原来郑成功才是最大的臭资本家啊。” 懒觉睡醒,却也仅仅是比平日里多睡了半个多时辰而已,他上午约了陈鼎出去游玩,这也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专门为了旅游和参观而离开总镇府。其他的日子,都是“早九晚五”,或者是“早五晚五”的工作出行而已。 陈鼎,这些陈凯与其已经聊了多次。作为一个举人,他从未有半点显示其人的儒学才能,聊得也不过是工作、阅历以及一些奇闻怪事和当前的形势而已。偶尔陈凯引经据典,他也立刻就能接上,称得上是相谈甚欢。更重要的是,陈凯能够在这个举人的身上很直接的感受到那份忧国忧民之情,对于华夏面临着再度浸染胡腥的险恶局面,以及为了避免再度遭逢宋末那般陆沉之祸而努力奋斗的决心,更是让他激赏。 陈凯与陈鼎之间的交情愈来愈深,倒是那个叶翼云最初还有被陈鼎拉上,但却总是摆着那副“我是进士”的臭架子,起初陈凯还在将就其人,后来干脆也懒得搭理他了,只是礼貌而已,更多的则是与陈鼎交谈。渐渐的,叶翼云也就不来了。 郑成功已经给陈鼎等人安排了工作,陈鼎暂时担任南澳的临时教谕,大抵算是这岛上的教育部长和唯一一座公立学府的校长。举人如此,叶翼云更是肩负起了南澳岛的行政事务,不过此间不曾设县,仅仅是分属于诏安和饶平两县,叶翼云也仅仅是作为洪旭的副手专司负责行政而已。 南澳岛的行政划分尴尬,这造成了叶翼云和陈鼎的不上不下,但是比起他们,曾经做过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兼福建巡按的沈佺期上面,郑成功的任用就显得有些不太正常了。 沈佺期能力如何,陈凯也没有与其有过太大的交集,只是听其人信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圭臬,医学上的造诣不浅,更兼妙手仁心,在乡便多施恩泽,否则几个月前在泉州也不会就凭他一句话便有大批百姓奋起抗清,更不会因其一言而有上千的丁壮带着家眷随郑成功离开家乡。 就是这样的一个具备人格魅力的人物,郑成功对其倒是每有决策便会向其咨询,更是称其为沈中丞而不名,但是却并没有安排任何有实权的职务,仅仅是作为一个高参而已。 透过历史,陈凯大抵也能琢磨出门道来。并非是郑成功嫉贤妒能,而是他根本就对那些以前在南明时做过官的读书人缺乏足够的信任——倒也不是对于人品,而是对于处理实务的能力,甚至到了唯恐他们会如在弘光、隆武等朝时那般坏了国事的地步。 当年弘光朝立,郑成功就曾当面批评过他的老师钱谦益,:“行之在公等,度不能行则去;能,不我用亦去。此岂贪禄位,徒事粉饰地邪?” 这话翻译过来,大抵就是钱谦益等人苟且流俗、贪恋权威、粉饰太平。再兼郑成功曾当时的朝廷是“君实非戡乱之君,臣多庸碌之臣”,以及他后来在厦门等地多有聚居有丰富行政经验的官员遗民的情况下,麾下的主要文官却几乎都是些早前没有做过官的,大多只是举人秀才出身,甚至有的还是军官代行文职,这一切就再明白不过了。 然则,不得不,陈凯与沈佺期交往几次,其人温文尔雅,亦是让他自感如沐春风。做朋友倒是一个绝佳的对象,便是这一次,陈凯也出言相邀过,奈何沈佺期确已在早前约了旁人赏文,才未能同行。 这一次陈凯等人准备去的,便是南宋丞相陆秀夫的魂依墓。这座魂依墓位于南澳岛的青径口,出了南澳城的东门,一路向东,就在青澳山下。对于那位宋末三杰之一的民族英雄,陈凯是早有仰慕之情,奈何公务繁忙,直到今才得以成行。 陈凯用过了早饭,陈鼎也如约而来,并且还带着他的儿子,一个看样子十二三岁的少年。莫看其人年少,见了陈凯,以叔父相称,举手投足之间甚有乃父沉稳之风。只是显得过于老成,全然不似一个少年郎应有的活泼。 “贤弟,这是犬子永华。” “永华,好名字……” 陈凯几乎是完全下意识的恭维了一番,但是话刚出口,神识深处却犹如是一道闪电划破际,猛的便是一惊。 等等,这少年,他是,陈永华!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明日之血(下) 陈永华,郑氏集团进入台湾后最重要的文官,为郑成功认定是“今之卧龙”,甚至让只比其几岁而已的郑经以师礼待之。 到了郑经时期,陈永华更是郑氏集团在台湾的行政负责人,同时还兼管军队,乃至被很多人称之为是明郑东宁王朝的宰相。其人经营地方亦是成绩斐然,大力的提升了台湾的经济文化水平,为后世所称道。而且,这位陈永华,这个现在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日后会成为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的原型。 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陈凯也不是没有见过什么名人,郑成功难道不比陈永华更加闻名于世,更加让人敬仰、痛惜吗?但是更重要的在于,陈凯在意识到这个少年就是陈永华之后,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猛然间便回忆起了明年的战事以及近来认识的一些人的结局。 公元1648年,永历二年四月初十,郑成功统林习山、甘辉等众将分水陆进逼泉州府西部的同安县城。清军出城迎战,为明军击败,损伤过半,余部退入城内。到了第二,郑成功更是率所部兵马直接拿下了这座县城。 拿下同安县之后,郑成功任命进士叶翼云为同安知县,举人陈鼎为同安县教谕,命邱缙、林壮猷、金作裕等将领驻守城池。 夺取同安县城,战略的第一步便走通了。奈何,福建兵祸连绵,再兼这个省本就是个粮产量很低的省份,结果由于当地乏粮,郑成功不得不率领大军移驻东山岛。一方面是缓解当地粮荒,另一方面则是想方设法到广东去筹备粮草,另外再兼了等待永历朝廷圣旨的缘故,已经是次要原因了。 然而,七月时,闽中、闽北的抗清起义多被清军镇压,大军直扑同安。围城月余,求援使者久不得出,待到郑成功得到消息时,已经到了八月。 八月中旬,同安城陷,守将邱缙、林壮猷、金作裕皆与清军进入巷战,力战而亡;知县叶翼云等人被俘,拒绝投降,从容赴死;教谕陈鼎在明伦堂上吊自杀。是役,清军屠城,血流沟渠,约有五万人不幸遇难,史称同安之屠。 而郑成功亲率的援军,由于在路上北风盛行,航速受到影响,大抵也就三百来里地,一百来海里,正常情况下一左右就可抵达的路程,结果花费了足足五日也才勉强抵达金门岛。那时,同安城已然陷落,郑成功以及麾下将士能够做的也只剩下了在金门遥祭英灵。 同安血流沟! 那一战,五万人死于清军的屠刀之下,郑成功在起兵之初的那两年好容易积攒下来的实力损失良多,几乎又倒退回到了进攻泉州之前的状态。 即便不这个,只是陈鼎这个人,通过近来的交往,陈凯也认定了此人是一个可以成为莫逆之交的同心同志之辈。这样的好人,不应该孤独的自裁于同安县学的明伦堂中。虽是牺牲不可避免,但是如果可能的话,陈鼎这样的人还是应该活着看到驱逐鞑虏的那一。哪怕当日即死,总也免了那份“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遗憾。 离开了总镇府,陈凯与陈鼎、陈永华父子带着厮、仆人一路直奔陆秀夫墓。陆秀夫本人其实是江苏盐城人,放在明时就是南直隶淮安府的盐城县。其人与宋末三杰中的另一位文官,文祥文丞相其实还是同榜的进士。 南宋灭亡的大背景之下,个人的选择不同,如陈宜中流亡占城、留梦炎委身事元,但也同样有如陆秀夫、文祥、张世杰这样至死不屈的英雄人物,就像是今时今日的李定国、郑成功、张煌言、李来亨以及那些同他们一样为恢复汉家下而浴血奋战的人们一样,这才是华夏民族的脊梁! 前往陆秀夫墓的路上,脑海里更多的则是明年的同安之屠,怀揣着这许多心思,使得陈凯那份游山玩水的轻松也被吹得不复存在。这份压力着实不轻,以至于这一路上都有些神思恍惚。不过到了陆秀夫墓,陈鼎事先写好了祭文,陈凯也备了不轻的祭品,并且在陆秀夫的魂依墓前许下了光复汉家江山的宏愿。 回来的路上,陈凯依旧是如去时那般心绪不宁。平日的交往,这种情况也被陈鼎理解为他还在挂念着军器工坊的事情,而不能安心游玩,并且还以“军器工坊制度已成”为由,劝解过陈凯一二。 对此,陈凯也只是报之以苦笑。他很清楚,真正应该得到安慰的不是他,而是陈鼎、叶翼云那些文官武将,是同安县城里的那五万亡魂! 但是,就算仅仅是安慰,他也根本做不到,因为他没办法向郑成功、向陈鼎解释他是怎么预估同安的惨剧的。甚至就算是他们都能相信,只怕是也不会因此而放弃对那片失地的收复和坚守。而失败更是当时战略环境恶化的大势所趋,就算是提前预估到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也是没办法逆转的。 浑浑噩噩的回到了总镇府,陈凯也总算是在巨大无力感中将这一切想了清楚。临别之际,只见他半蹲在陈永华的面前,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面上亦是怜爱之色荡漾其间。 “尚图兄,令郎,吾甚是喜欢,只可惜吾膝下无子无女,否则男可为兄弟,女可结夫妻,实乃生平一大憾事。”到这里,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是未待陈鼎有机会安慰,陈凯便正色而言道:“弟有一个冒昧之请,敢求尚图兄成全。” 着,陈凯便是一鞠到底,陈鼎不由得便是一阵愕然,但却也立刻做出了反应,双手将陈凯搀扶了起来。 “贤弟,你我志向相投,有什么事情直言即可,何必如此啊?” “弟想认令郎为义子,不知可否?” 事在人为,竭尽全力去设法改写同安之屠的那段历史,这一路走来,陈凯已经下定了决心,甚至不容有任何动摇。然而,奈何人力有时穷,若是真的事有不成,唯有代为照料其子,以全了这份同心同志的情分。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定策(上) 认为义子的仪式很快就在陈凯的院里举行,陈凯的那四个仆人,再见陈永华时也改口称其为少爷,而非是陈公子。 陈凯与陈鼎之间的关系更近一层,常常是相谈到深夜,彼此间交流着那些工作中的事情,更有陈永华日日前来问安,陈凯对于这个潜力股的培养也是毫无吝惜,看在陈鼎的眼中更是大为欣喜。 时间过得很快,军器工坊的武器、防具生产还在继续,很快已经从五日一到武库移交变成了三日一到武库移交,好给工坊的库房腾出存放原材料的地方。 藤盔和鸟铳,这两件物事已经开始装备军队,前者的普及速度很快,先是亲丁镇,接下来左右先锋镇,偶尔路过军营,看着远处的校场里士卒顶着藤盔训练,陈凯亦是心生骄傲。然而,鸟铳的生产速度虽然公认的是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但是三组鸟铳工匠的规模,也实在是限制了产能。更要命的是军中对于这种兵器的需求实在不,不光是步兵,水师的忠定伯林习山也多次过问过,只能是一句任重而道远,仅此而已。 火药方面,堆粪积硝和采集然硝石这上下两策都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前者的科学原理,在于硝化细菌的繁殖和生长,依靠硝化细菌来产生硝。但问题在于,硝化细菌的大量繁殖亦是需要特殊的环境和气温的,这在自然环境下却是一个不的问题。 城外堆粪积硝的场子,其布局和建造都是陈凯亲自设计,皆是按照他记忆中网络上的那些要求进行。奈何水和氧气还勉强可以支持,但是温度上,硝化细菌的适宜温度在5摄氏度左右生长最快,这个,依着现在的技术条件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所以产量上远远没有陈凯预计的那么大。 所幸的是,对此,郑成功却已然心满意足。原本是需要花真金白银去进口的原材料,现在能够自产了,所费者不过是些廉价的人工和不花钱的粪便,最多再搭上城外的一片没人居住的空地,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甚至为此,郑成功还专门赏了陈凯五十两银子,也不知道这算是买断技术专利呢,还是单纯的奖挹科研。 前者如此,后者,南澳岛和东山岛上的猎户、山民们已经被鼓动了起来,甚至还有渔民专门到临近的荒岛上去找寻。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件顺手赚取外快的好机会,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家里多一分银钱,对抗诸如粮价飞涨之类的灾厄的能力就要强上一分,而这一分往往就是生和死的区别。 国人的勤劳让陈凯再一次得到了体会,可是一旦联想到十几年后的迁界禁海,如他们这般世代生活在海岛上的良善百姓,却不得不面对要么背井离乡,在没有官方安置的情况下饥寒交迫的死在他乡的命运,要么就得面对清军的屠刀。到了那时候,这些许银钱,有与没有,大抵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吧。 消灭满清,这早已是陈凯心中最大的渴求,这不仅仅在于后世者对于华夏命运沉沦的痛彻心扉,更是在这一次次的与这些汉家百姓接触的同时,所必然升起的使命感! 军器工坊是陈凯现阶段最能够发挥作用的所在,眼下硝能够自给自足,郑成功亦是在城外为军器工坊投资了一家烧碳场,并且开始了大规模砍伐树木,做起了这般为后世环保主义者们深恶痛绝的恶事。现在,所缺者无非只有硫磺而已,洪旭也已经在想办法了,只是能不能够大量购入,并且得到稳定的货源,却还是个未知之数。 不过,随着规模的扩大,陈凯管理下的军器工坊除了城内的核心工坊以外,更是在城外有了受其管理的一家积硝厂、一家烧炭厂和一片武器试验场,正在从原本的那个十几个匠户的作坊照着复合型企业的方向大踏步的前进着。 “以后若是私有化了,这家工坊是叫宝洁呢,还是叫云南白药呢,这是个问题。” ……………… 冬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整以及新兵的基础训练,郑成功决定对大军进行正式的扩编。 “任命,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柯宸枢为中冲镇总兵官,军器工坊卫队长柯宸梅为中冲镇中军副将。” “……” “任命,亲丁镇总兵官管副将事杨才为左冲镇总兵官,招讨大将军行辕亲随甘辉为左冲镇中军副将。” “……” “任命,援剿右镇副将林义为右冲镇总兵官,招讨大将军行辕亲随蓝登为右冲镇中军副将。” “……” 任命连番下达,郑成功靠着今年出兵漳泉两府前来投效的丁壮在补充各镇缺额的同时也新近组建起了三个镇的人马。柯宸枢如陈凯预料的那般,得到了郑成功的重用,就连柯宸梅,由于陈凯的举荐也顺理成章的被任命为副将,亦是一桩喜事。 陈凯与柯家兄弟的关系一向甚佳,任命下达,柯宸梅没有什么,但是从那眼神之中,双方已经是心照不宣。 新任的军器工坊卫队长便是原本的副队长被扶正,那是个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老实人,就算是陈凯问询,话也少得可怜。对此,陈凯早就在心里给他起过一个闷葫芦的外号,不过这个闷葫芦却也是个尽忠职守的人物,能力其次,起码态度上是极得陈凯信任的,军器工坊的保卫工作自然也就交在了他的肩上。 大军扩编,郑成功所部的陆师由五镇扩大到八个镇,水师基本不变,但也补充了不少士卒进去,再加上陈豹的南澳镇以及铜山所的守备部队,如今已经六七千大军的规模了,不复陈凯初到时那般仅仅是比一个承平时的正兵营稍多些的微弱实力。 然而,大军扩编,人员增加是一回事,武器同样是重中之重。所幸的是,陈凯一直都没有闲着,即便是郑成功大军出征期间,他也为这支军队囤积了大量的武器成品,俱数存放在武库里面。真正所差的,无非是那个老问题,各镇的兵种配比。 不管怎么,陈凯做到了宁让武器等人,不让人等武器。能够做到这个份上,郑成功早已是心满意足。更何况,军器工坊的产量扩大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基本上也已经达到了他如今规模的原料采购极限,每能有武器产出来装备大军已是幸事,剩下的还是应该琢磨琢磨怎么继续收复失地,好把这个雪球滚大了才是正途。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定策(中) 腊月初,大军训练如火如荼的展开,陈凯在军器工坊,也有了新一轮的制度调整,并且开始正式执行。 首先,由于旬休制度的确立,以及郑成功的普及,陈凯突然产生了一种对公休日固定化是否会引发加班双薪的担忧。在嗜血逐利的资本恶魔的驱使下,陈凯发现他对自身的心理定位已经越来越向着资本家的方向靠拢了。这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他可没有打算提前把社会主义运动给逼出来,那样就太过超前了,容易脱离其对于工业化发展进程的实际掌控。 当然,这还只是个玩笑。但是,有个问题在于,每到旬休的日子,军器工坊里面除了卫兵和杂役、库丁以外,新厂区便空无一人了,没了打铁的声音自然是好事,至少少了噪音,问题是一旦有军中武器损坏送到,陈凯也不好让工匠们回来加班,就只能将损坏武器扔在库房里面,等到旬休结束再行修理。 这对军中终是不便,所以陈凯决定制作排班表,调整每个工匠的旬休日期。明白了,就是每旬十日,把工匠们彻底分开,在确保每都有绝大多数人上班的情况下,保证每旬的休沐。就好像是后世的销售行业,双休日正是每周的销售旺季,但平日里的顾客再少也不能放过,所以干脆改在一到五择日休息,并且把人员分开,以确保销售在每一日的顺利进行,是一个原理的。 这项制度改革对军器工坊的众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无非是调一下日子罢了。但是另外的两项制度,就切切实实的加重了他们的劳动量。 第一个问题,是度量衡统一。陈凯发现,军器工坊中各个工匠所使用的度量衡,无论是量尺寸的尺子,还是称重量的称,或多或少的都有一些差距。这里面,由于师徒相传的关系,师兄弟们和师傅的还好些,另外本地的出入也不大,但是如郑成功这次带回了几个漳州、泉州的铁匠,以及那些鸟铳工匠,他们使用的度量衡就存在着更加明显的差异。 陈凯按照一个看上去最为标准的作为依据,规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对照,并且严禁私自从外面代入这方面的工具,以免造成尺寸和重量等方面的差异,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点,需要的是订立成为长期执行的制度,并且严格执行,而另一项改革的关键亦是如此。 “每组工匠,皆有独立编号,所有人员都将被记录在案。从即日起,打造完成的武器、甲胄上均需标记注名制造人,武器损坏率亦将会被记录在案。相关奖励和处罚,亦会在此发布。诸君,军器质量关乎将士们的生死,甚至会影响到战争的胜负,还望诸君尽心竭力。” 军器工坊的工匠们干劲十足,是不假,这些工匠们也很满足于他们更高寻常人一等的福利待遇,所以更会尽心竭力。然则就像是郑成功所言的那般,人心贪欲永无止境,随着军器工坊的不断扩大化,陈凯也需得制定更加规范的制度来进行约束和管理,光凭着人治,是远远不够的。 军器工坊的正规化进程还在继续,产能并没有因此而下降,这是陈凯最为满意的地方。如此,便明了从他接手以来,在产量大幅度提升的同时,武器质量也同样没有下降,并没有出现为产量而牺牲质量的事情。 大半个月后,已经临近了年关,陈凯照常上值,可是这一他尚未下值,到了下午的时候总镇府就传了命令,是让他过去参与军议。 自从那一夜后,郑成功每有事务,总会找陈凯商议一番,听取一下他的意见和建议。那一拜对着的虽不是关二爷,但是此后二人的关系确实得到了实质上的变化。不过如今这般,郑成功公然派人请陈凯去参加众将云集的军事会议,却还是第一次。 “自十月回师至今,我军之扩编、训练、粮草补充以及军器生产等各方面均已踏入正规。所缺者,无非时间耳。” 郑成功所的是事实,现在的这支军队,比之去年腊月刚刚成军的时候,实在是好上了太多。并不仅仅在于士卒的多寡和占领区的大,主要是在军事上的胜利的鼓舞下,在陈凯的努力下,这支军队已经焕发出了不同的光芒,比之历史同期的那支军队实在要强上不少。 “如今已近年关,正该是安心休整之时。但是国朝危如累卵,汉家下更有再度陆沉之险,容不得我等有半分懈怠。今日本帅请诸君前来,就是商讨一下我军转过年后的战略方向问题。” 这无疑是事关大军未来的大事,众将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至很快就爆发出了争执来。 陈凯坐在尾座上,也没有些什么,反倒是细细的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待到片刻之后,却还是继续向漳州、泉州两府进兵的意见占据了上风。泉州是郑成功的老家,也是在座众将中绝大多数人的老家,如果再算上漳州府的话,大抵这在座的众人里面也就只有忠匡伯张进和陈凯二人并非闽南籍贯了。 不过,张进是郑芝龙麾下的老兄弟,陈凯这大半年的努力,极大的加强了这支军队的装备实力,再兼是文官,与武将们没有实质上的利益冲突,反倒是大有助益,同样已经被这支闽南人组成的军事集团所接纳。 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出乎陈凯的意料之外,甚至在郑成功派人请他参加军议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现在的这份情状。 “漳州、泉州,可是两个府,咱们就六七千兵马,还要守卫南澳岛和铜山所,必须定下一个切实的目标,方可有所行动!” 郑成功定下了基调,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进言。很快,他们就将目标锁定在了泉州西部,与漳州府毗邻的同安县城,用他们的话,拿下了同安,就可以截断潮泉两府清军的联络,此前出过的王进的那档子事情就不会再发生,而他们也可以分别蚕食两府的地盘,就此逐渐壮大势力。 不得不,这确实是一个比较合理的目标。同安县一旦收复,那么郑成功就可以对郑芝龙当年极力开发的安平镇海贸中心进行更加有效的控制,对于大军的海贸收入是必然会有着巨大提升的。 大致的目标在郑成功渐渐笃定的目光中基本得以确定,虽具体出兵时间未定,如若出现局势变化所不得不进行改变的可能也尚有存在,但是战略上,大抵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陈凯却整了整衣衫,于虎节堂最下手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拱手向众人行礼,随后便是一语惊人。 “下官陈凯,反对出兵同安县!”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定策(下) 语惊四座,鸦雀无声。 所谓郑氏集团,原本就是个海商集团,同样可以是海盗集团,他们仗剑行商,对于内部的事务,武将的发言权自然是最大不过的。 相较之下,文官就要差上许多,莫是旁人了,就算是郑芝龙当年极力培养的族侄兼义子建平侯郑泰这个郑氏集团中负责对外贸易的财神爷,事实上其人在军政方面发言权也很低,最多只是在涉及海贸和财政上会有更大的发言权。 陈凯,就身份而言是郑成功的幕僚,负责的是这支大军的军器生产,白了就是一个行政官员。虽然这些武将平日里对陈凯的能力都是有口皆碑,但是对于第一次参与军议的他,众将也没有太过重视他的意见,这如许久的时间更是也没有人问过他半句。甚至就连郑成功,其心思更多的也只是让陈凯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一来是提升其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地位,二来更是有在军议结束后以备咨询。 然而,陈凯不光是没有如他们所预期的那般伴食画诺,反倒是在军议基本确定了战略目标的时候大声表明了反对的态度,却也着实让众人一片不悦之色。 “陈参军,以为当如何行事?” 半年的好印象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再度恢复到原本的模样,陈豹语带愠色,没有当面呵斥已经算是很给面子的了。只是这面子给的更多还是郑成功,而非是陈凯这么个多嘴的文官。 陈豹如此,其余的众将大多亦是如此,倒是郑成功、洪旭、张进以及柯宸枢四人似乎对陈凯的回答还饶有兴趣,大抵还是陈凯在这大半年里给过他们不少的惊喜的缘故。 眼见于此,陈凯傲然而立,环顾众将过后,便直接道:“下官没有处理过军务,实在比不上各位侯爷、伯爷以及大帅在这方面更在行。但是有道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以下官看来,诸君的谋划之中,似乎忘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鞑子的援兵!” 援兵,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郑成功所部兵力微弱,面对一府的清军都未必会有足够的优势,更别是他府清军来援了。陈凯此言一出,众将亦是深有感触,今年进攻海澄,围困泉州,两战皆是被清军援兵搅了局。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选择以同安为首攻地点,其中亦有使闽南清军首尾不得相顾的用意在。 这既然已经在他们的筹谋之中,陈凯却依旧拿援兵来作为反对的理由,当即就有武将面露不悦,打算好好给陈凯讲解一下闽南的地理环境。可是没等这些人做出反应,郑成功却是率先脸色一变,当即便向陈凯问道:“陈参军所指,可是外省虏师?” “国姓睿智,确实如此。” 外省,这是个大问题,福建并非孤悬海外,其陆路上与浙江、江西和广东三省接壤。此前他们考虑清军援兵的事情的时候,仅仅是考虑闽南一地,至多是福建一省,但是经陈凯这么一提,巨大的压力便仿佛有若实质的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在场的众将一个个眉头紧锁,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声音试探性的向问道,却也不知是否是问向陈凯的。但是陈凯对此,却还是做出了相应的回答。 “恕下官直言,福建如今的战局,我军对鞑子来不过是疥疮患,真正能够令他们感到威胁的乃是闽北等地的鲁王旗下各部,鲁王殿下自称监国,有着更大的号召力,鞑子一定不会放任其在闽北发展壮大,势必会派出大军南下。” “假设,鲁王大军击破虏师,那必将是席卷东南的势头。可是,我军素来是遵奉本属唐藩的先帝为皇明正统,到了那时候,我军就算是能够拿下漳州、泉州两府,亦不过是躲避于鲁王的卵翼之下,更兼要防备兼并之祸,仅能龟缩一隅,无法并力他向。可若是鲁王大军为虏师击破的话,以着我军眼下的实力,只怕就更没有胜算可言。届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凯的分析头头是道,称得上是切中要害,众将登时就是一阵沉默。眼见于此,陈凯便继续加了把劲儿:“除此之外,福建一省,八山一水一田,粮食素来是难以自足,多从临近省份收购。广东兵祸连绵,地方土豪、匪徒结寨自重,骚扰地方,已是一片乱局。浙江、江西两省,下官南下时也曾路过,白骨露野、杂草丛生,只怕是就连本省的所需都未必能够满足得了,更别是向福建出售了。” “军无粮则散,以下官愚见,届时我军就算是能够拿下同安,粮食的问题依旧解决不了,甚至更有可能遭遇当地的粮荒而不得不另觅他地。与其如此,不如趁早另做打算,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也耽误了如今的大好形势。” 陈凯的话当即就引起了众将的深思,就连郑成功,亦是眉头深锁,半晌没有崩个半个字儿来。原本已经确定了下来的军议结果被陈凯瞬间推翻,可是照着陈凯的推断,抛开那些思乡之念,同安便并非再是什么多好的去处了。 众将思来想去,陈凯所言确实合情合理,福建虽然是老家,但以着如今的形势来看的话,也确实并非是什么一旦拿下便可以迅速壮大力量的所在。既然如此,那么留给他们剩下的选项,其实也就不多了。 “陈参军的意思是,攻略广东?” “确切的,与其劳师远袭,不如立足于当下。” “潮州?” 这两个字眼儿脱口而出,陈豹当即就惊得站了起来。这一下子,着实吓了众将一跳,可是陈豹却顾不上其他,满脸的横肉不断扭曲,可谓是神色百变,显然是脑海中在急速将过往的情报串联,同时进行合理的分析。 他本不是个多谋之人,但是陈凯这么一点,却犹如是在他的脑海中划过了一道霹雳一般,很多原本并不起眼的东西登时就变得清晰可见了起来。 “陈参军真乃是下奇才!” 正文 第四十七章 除夕 这是陈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称赞陈凯,而且还是如此盛赞,着实是跌破了众人的眼镜。军议很快就结束了,进攻同安的方略被彻底否决,但是是否出兵潮州,却也还是未定之数。 到底,郑氏集团从籍贯上本就是以闽南人为主体,他们对于漳州、泉州,甚至对于兴化府、福州府等地都是比较熟悉的,但是在潮州,缺乏足够的人脉关系,能否得到地方士绅的响应,能否站住脚跟,乃至是对当地的地形、水文的理解,都还是存在着不的难题的。 陈凯离开虎节堂时,军器工坊那边已经下值了,他回了院,却是让那厮跑一趟,告诉那些下属们他刚开完军议,就不过去了的事情。 回到书房,陈凯细细思索着这些事情,却也没有再多做些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凯依旧是照常上值,照常下值,照常去开军议,唯独变了的是再次商讨什么军务政务的时候,总有人会来咨询一下他的意见。 年前,辅明侯林察派人过来向郑成功表示了谢意。“公司”破产,少东家辛辛苦苦的自主创业,还不忘那些跟着他爹创业的老伙计,在老伙计日子过得不好的时候甚至还施以帮扶,若不感动,那才叫怪了的。 不过,郑成功也只是收获了谢意,顺带着让使者再带一些粮食和南澳特产回去,只是让林察过个好年,旁的再也没提。 好容易到了除夕夜,南澳城里的喜庆气氛也总算是冲淡了这座“兵城”的肃杀。陈凯给军器工坊的人都放了过年假,不过总得有几个值守的,首先便是卫兵,他们要负责在过年期间看管这些公有财产。其次的,工匠也要轮值,这几里总得有轮着到此以防万一的,至于工作任务,反倒就无所谓了。 除夕夜,陈凯由于与陈永华的关系特殊,干脆也和陈鼎父子一起过年。对于这个义子,陈凯甚是喜欢,聪慧多智,少年老成,对于文章、政务都有着自身的见解。虽然,这些见解就陈凯看来都还很稚嫩,甚至可以是幼稚,但是年纪就能如此,善嘉培养,日后必能成大器。 只是明年的战略未定,陈凯总是会有着一些忧虑,忧虑郑成功会不会因为潮州了解甚少而再度转攻同安。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此前的努力也就算是白费了,而陈鼎以及同安的那五万百姓大抵也是躲不过那场血屠了。 年前,陈鼎开馆授学,很有一些学子前来就读。这些人中,据陈鼎所言,学问水平大多不甚高,有几个学问不错的,却也是读死书的书呆子,暂且很难靠他们充实郑成功麾下的文官队伍。 对此,陈凯也只能安慰其是现在才刚刚起步,善加教导,未必不会有才智之士诞生。就算是才智不高,多培养出一些方正君子,以及清廉自守的官吏出来,于国于民,于这人心世道,亦是好的。 “若是能让他们在贤弟的军器工坊里待一段时间,想必是会获益良多的。” 实习吗? 陈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怕是在我那里待些日子,以后学成出来,别的衙门就很难进了。” “哦?” “我那里,如今产量不低,但是放在那些腐儒的眼里,只怕也是个离经叛道的所在。”陈凯冷笑着道,随即便与陈鼎言及了另一件事情:“其实,吾觉得盛唐时那种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制度就很好。做过亲民官,知民生疾苦,总比那些嘴炮懂得该怎么做事情。” “贤弟,慎言。” 面对陈鼎的制止,只是未待他再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听那声音,大抵有些像是那个管家郑三。 “看看这次是谁有的忙了?” 片刻之后,陈凯已经出现在了郑成功的书房。今是除夕夜,郑成功突然派人相请,绝对是有事情,而是事情只怕还未必会到哪去。 房门关闭,此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郑成功拿出了一封密信,随后就交在了陈凯的手上:“陈参军,先看看这个。” 密信的信封是打开的,显然郑成功也已经看过了。陈凯打开了信封,细细看去,其中的内容很是简单,只了潮州总兵车任重在镇压揭阳益王起义之后,率军北上进攻大浦三河坝的团练武装,结果被那支团练武装打了一个大败,被迫败退回了府城。这里面,唯独有一点让陈凯感到了一惊,那便是这支团练武装的首领叫做吴六奇,好像那部武侠里面也有过这么个名字。 “大力将军吴六奇一巴掌把车任重扇回了府城?” 陈凯没有付诸于口,只是心里却在暗笑的同时,涌出了一些复杂的情愫出来。按照那部武侠,吴六奇是地会的一个堂主,陈近南的得力部下,可事实上此人一辈子都在与郑氏集团作战。现在倒好,来了一封密信,虽然主要的不是此人的事情,但却还是涉及到了此人,却也是让陈凯有些怪异。 “贼寇就是贼寇,连一群地方团练都打不过。国姓,授不取,反受其咎!” 郑成功将这封书信拿给陈凯,就是为了听取陈凯的意见。陈凯出了此言,郑成功亦是点了点头,只是对于潮州的不熟悉使得他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并不能就此下定了决心。 “不瞒国姓,下官来时,在路上就听过一些车任重的事情。那厮本是红头贼受了招安,部下皆是贼寇,军纪散漫,战斗力孱弱,祸害老百姓倒是一把好手,潮州府城那里早已是成了贼窝,城中良善盼王师如盼甘霖。” 出兵的正义性罢,陈凯见郑成功点了点头,便继续道:“潮州一府,粮食产量巨大,我军只要拿下这里,粮草上就算是有了底气。车任重实力孱弱,如今新败,更是弱上加伤,我军所需担忧的,无非是援兵而已。” “潮州府属广东,广东提督李成栋原本是故兴平伯高杰的部将,降鞑子前不过是一个徐州镇总兵官而已,麾下嫡系部队甚少。能够席卷广东,其人武勇敢战是一回事,鞑子的虎皮是一回事,关键还是他从福建带走了一批太师训练出来的精锐,靠着那些人为他攻城略地。但是到底,他自身对于整个广东却是控制不到,其实际控制区实际上也就是广州已经广州临近的府县,如潮州,也只能丢给车任重这等货色。” 军粮问题,于郑成功始终是一个隐忧,如今兵力较少,尚且勉强支应,可若想继续扩军,就必须得到一块稳定的粮食产区。兵无粮则散,这不是什么虚话,当年郑成功力主抗清,就曾被他的父亲郑芝龙限制过粮草,导致麾下大军星散,否则他也不至只带着九十几个人南下来接手陈豹节制的部队。 除此之外,陈凯口中的那些为李成栋所用的福建兵,就是武毅伯施福,总镇施琅、黄廷、洪习山的那批降清闽军。自降清以来,一直被李成栋充当做马前卒,而这些人现如今正在参与镇压广东腹地由陈子壮、张家玉等人组织的抗清起义。 郑成功已是越听越入神,陈凯便再接再厉道:“广东本地虏师兵力不足,我军兵进潮州,暂时是不会遭到大军攻击……” “那外省呢?” “外省却也不怕,江西有多支大规模的义军活动,自顾不暇。另外,按照鞑子的行政划分,福建与浙江是一个总督辖区,广东却是与广西算在一起的。潮州,广东的最东部的一个府。恕下官直言,八个字,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官僚一物,最大的习性便是争功诿过,无论明清,即使如此。广东不在辖区,其他省份就不会多管闲事,甚至就算是想管,广东本地的官僚集团也未必会乐意得了,尤其是李成栋那个一心想做割据一方的土皇帝的性子。听到此处,郑成功联想起当年他在弘光朝看到那一切,重重的点了点头。 “至于潮州本地,据上次陈侯爷所言,乃是群狼环伺。各地土豪、士绅、贼寇、海盗纷纷结寨自保,抗粮抗税,互相攻杀,早已是乱作一团。我军只要能够以雷霆之势平灭车任重,拿下府城,便可以震慑群狼。接下来的日子,收复此等地方土豪,亦可以用那些不服调遣的贼匪充当练兵的靶子,同时慢慢蚕食周边府县,直到拥有与八旗军决一死战的实力的那一日!” 一语道尽,陈凯下意识的挥动手臂,仿佛这段漫长的过程已经在这一挥之间划过,接下来就是与八旗军对决沙场的时刻。陈凯如此,郑成功亦是激动万分,就好像真的已经看到了希望似的。 然而,进攻潮州,与此前的军事行动大有不同。潮州府城深入内陆百里之遥,不似海澄县城和泉州府城那般,临近海岸线,只要水师搭载军队登陆,就可以轻松抵达城下。这一路上,虽有韩江水道,但左近多有盗匪、土豪,容易打草惊蛇。可若是步步推进,迁延时日,达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不,也容易引起潮州本地人的集体反弹。毕竟,潮汕人的抱团,是非常有名的。 “这事情,终要行险。而且,机会只有一次,整个南澳岛上,也只有下官去做,胜算才会更大一些。” 商讨了一整夜,月已渐渐落下,此消彼长,黎明曙光的到来亦是越来越近。郑成功亲自送陈凯离开了他居住的院落,陈凯亦是行礼而去。只是走在回家的路上,陈凯的双拳却暗暗握紧,那双眸子亦是深邃得摄魂夺魄。 “车任重,牛家村的二十九条冤魂,今番便来向你索命!”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追魂(一) 正月的假期过后,南澳岛上一切恢复如常,海上巡游、校场操练、军器工坊里也再度传出了乒乒乓乓的打铁声。至于城外的积硝场,那就更是一个臭气熏,便是连过年时也没有丝毫变化,更别是现在了。 大军操练,补充到老部队的新兵既要习练武艺,更要融入战阵;新建的那三个镇,一切都是从头开始,需要做的就更多了。一个正月,抛开过年的那些,大军始终都在操练。正月如此,二月亦是如此,甚至到了三月,也丝毫没有出兵的动静,哪怕就连点儿风声也无。有的只是海船来来往往,不断将中国的货物贩卖到南洋、日本,将南洋、日本的方物贩运回到中国,赚取差价,购置军需,尽可能的增强自身的实力。 三月下旬,两艘从福建水域而来的沙船绕过了南澳岛,自韩江水道进入潮州地界。沙船挂的是福建巡抚衙门的旗号,由于是清廷的官船,沿岸的那些不明不清的土豪、海盗们也纷纷退避三舍,不派人联络讨好,也不派兵截击攻杀,权当是不知道就过去了。 官船缓缓而行,临近潮州城时更是派了使者入城。潮州属广东管辖,按道理福建巡抚衙门就算是有事情,也应该是直接与广东巡抚衙门对接,而不是直接派人到潮州来。这样子,破坏了地方官之间的默契,更是于朝廷体制的成法有异。 车任重不懂这些,但是听了守门的军官的汇报,也是觉得不太对劲,干脆派人请了潮州知府黄梦麟过来商议对策。 黄梦麟是个福建人,乃是前年清军入粤时,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佟养甲和广东提督李成栋派遣到此的知府老爷,同时也是此人负责宣谕清廷威德,招抚各处土寇、海盗,以维持清廷在此的统治和权威。 车任重原本应该是配合他达成这一目的的,然则其人原本就是贼寇出身,麾下名为潮州镇兵,实则却是一群贼寇换了官身,旧日恶习难改,扰得潮州府城左近生民无法安枕度日。于军事上,对于那些本地土豪、贼匪的打击亦是显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迄今为止,也就是去年镇压了揭阳县益王起兵还算是得了些朝廷和上官的嘉许,其他的,便是连吴六奇那个团练都打不过,最多也就是带着他那几千“贼寇”守守城池罢了。 实在的,黄梦麟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总兵,但是官场上,面子是要给的,再兼此时却是稀奇,他也不得不随着车任重到下水门那里看个究竟。 潮州城位于韩江之畔,金山踞于北,笔架山列其东,葫芦山卧于西,平原沃野在其南,构成了平原上“三山一水护古城”的地理格局。城池高两丈五尺,长176丈,门七座,其中包括上水门、竹木门、广济门以及下水门都集中在面对韩江的东城。 福建巡抚衙门的官船停泊于城东的码头,来人则自下水门而入,事先有过联系,所以很快就见到了车任重和黄梦麟等人。 “学生,福建巡抚衙门幕僚刘一舟见过车总镇、见过黄府尊。” 来人自称是福建巡抚佟国鼐的幕僚,奉命到此,等待福建巡抚衙门和广东巡抚衙门关于购粮一事的结果,顺带着将首批的粮食运回福州。 这件事情,他们从未听过,但是巡抚衙门和巡抚衙门之间的事情,确实在决定下来之前也没有太大支会他们的必要。只是这人口音甚是怪异,有些像是明时的官话,也有些像是辽东的方言,甚至黄梦麟仔细想想,似乎还有些像是满洲人官话的腔调,弄得他也是一时间难以辨别。 “这是公文,还请二位上官验证。” 车任重大字不识一个,公文倒是认识他,他却不认识那公文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更别是公文的书写格式和印章、用纸等方面的真伪了。这事情只能麻烦黄梦麟,车任重只是先行接过了手,装腔作势的看了看,就只得转手他人。 公文的格式无措,用纸、用印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就是事情有些出人意料,让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似的。 “冒昧的问一句,福建巡抚衙门缘何要到咱们广东来购粮啊?” 黄梦麟笑着问出了此言,可听在那刘一舟的耳中,却登时便是眉头一皱,阴阳怪气的反问道:“黄知府是信不过咱们福建巡抚衙门的喽?” “没有,没有,刘先生莫要误会,本官只是好奇而已。” 官场之上,最是没有必要去平白无故的得罪人,更别是这等巡抚一级高官的幕僚。不准,今他还是潮州知府,明调令来了就得去福建任职,到时候落人家手里,人家还不得可劲儿的给他穿鞋儿。 “哼。” 莫看是一个幕僚,这刘一舟却从进了这潮州城,气势就一点儿不低于眼前的总兵、知府。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幕僚,却也并不稀奇。此时此刻,刘一舟听到黄梦麟的解释,鼻孔出了道闲气儿,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就又来了。 “好叫黄知府晓得,如今前朝伪鲁王正统领海东群贼与我福建官军激战,贼寇四出,弄得是一个民不聊生。更别了福建原本就不是个产粮的省份,承平时都得向外省购粮,此番更是前来购置军粮,以备大军用度。” 福建大乱的消息,黄梦麟倒是听了,有鲁王系、有郑家的余孽、有打着隆武旗号的义军、还有某个明廷的藩王起兵、甚至更有连旗号都没有就直接和清军干仗的,简直是乱成一锅粥了。原本最初的时候,他还一度担忧会不会闹到潮州来,后来得了消息,是郑家的人在漳州和泉州碰壁,大败而归,其他的也大多活动在闽北、闽中地区,才算是暂且放下了心。 幕僚的合情合理,再兼公文齐备,这时候车任重的一个亲信军官也凑了过来,与车任重耳语一番,后者神色一松,二人只是对视瞬间,便连忙将那幕僚请到了府衙过话。至少,不好总让人家在这下水门左近干站着吧。 进了府衙,两厢行礼落座,便开始了寒暄。刘一舟自称是原籍山西,是十四年前便从了龙,在佟国鼐家中做包衣奴才。 然而,刘一舟对包衣奴才的身份毫不介怀,甚至还隐隐以此为傲。黄梦麟细细算来,大抵是崇祯七年清军破口杀入山西的那次,此人也无非是个被掠走的汉人,但是形势比人强,现在是清廷入主中原了,这些原本的包衣奴才也都连带着开始得势了。 “这二位是福建水师的把总白寒松、白寒枫兄弟,原本是跟着郑家讨生活的,后来郑芝龙归附了咱们大清,他们就改隶到福建水师旗下任职。这次若非他们兄弟对郑家有所了解,只怕我等也未必能够顺利至此。” 福建巡抚衙门的官船两艘,上面加一起有百来个水手和护卫的士卒,显然是对闽海的海上安全存在着担忧。 这些事情,其实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一次,福建乏粮,所以与广东通了公文,要在潮州购置一批军粮回去,却也合情合理,就是福建的船先到了,广州那边下达给潮州方面的公文却还没到,总是让黄梦麟感到有些不太正常。 “据下官所知,广州那边也有贼寇作乱。刘先生就这么来了,不怕万一上官之间商讨未成,广东巡抚衙门那边不同意购置军粮,岂不是白跑一趟?” 正文 第四十九章 追魂(二) 这句话问来,黄梦麟的怀疑之处便显而易见,就连车任重也是点了点,对此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关注。 然而,那刘一舟听了这话,却仅仅是吹了吹手中茶盏里冒着热气的茶水,轻轻的品了一品,才信心十足的对这二人言道:“二位请放心,这事情,没有不成的理由。” “哦?” 刘一舟如此自信,倒是把车任重和黄梦麟的兴趣勾了起来。可是这幕僚却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的摆弄着茶盏,放在车任重眼里甚是高雅,但就黄梦麟看来,却总有一份刻意效法士大夫举止的做派。 “包衣奴才就是包衣奴才,再怎么学也学不来真正士大夫的风雅。” 话虽如此,黄梦麟去也不会付诸于口,反倒是同样慢条斯理起来,拼的就是一个养气的功夫。二人如此,倒是车任重被他们二人搞得有些心痒难耐的,直言不讳的向刘一舟问道:“刘先生此话怎讲?” 见有人耐不住了性子,那刘一舟的面上闪过了一丝自得,随即放下了茶盏,拱手对其问:“敢问车总镇,贵省的制军老大人尊姓为何?” 刘一舟此言一出,黄梦麟登时就是眼前一亮,甚至就连面上的紧绷也松弛了不少。二人就像是打哑谜一样,倒是把车任重急得不行,面上的不悦亦是慢慢积累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来一般。 “这么吧,贵省的制军老大人尊姓佟佳,讳上养下甲;而我家主子亦是尊姓佟佳,讳上国下鼐。辈分有别,但到底都是亲戚,一笔写不出两个佟字,难道还会不成的道理吗?” 刘一舟及两广总督佟养甲是还好,一旦提到他的主子佟国鼐,立刻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朝着福州的方向一般,语气之中的敬意更是无以复加。有清一朝,尤其是前中期,官场上有“狼一窝、佟半朝”的法,的就是这两个姓氏在官场上的数量之多。其中“狼”是取的“郎”的谐音,指的是老姓钮钴禄氏,乃是满洲大姓,而佟自然就是佟佳氏了。 佟佳氏在清朝中前期煊赫百年,内则尚书、侍郎,外则将军、督抚,簪缨累代,兰绮成庥。其中如努尔哈赤的元妃哈哈纳扎青、开国五大臣之一的扈尔汉、乌真超哈的首任指挥官佟养性、顺治的孝康章皇后、康熙的孝懿仁皇后和悫惠皇贵妃、雍正朝权臣隆科多,这些人都是佟佳氏出身。像是佟养甲、佟国鼐这样的,虽都是督抚一级的高官,但是放在佟佳氏的大集合之中,都已经算不得什么名人了。 接下来,刘一舟兴致勃勃,甚至可以是略带炫耀的给这二人讲了讲佟佳氏在大清初立这些年的丰功伟绩,为大清逐鹿下所立下过的那些汗马功劳,大有不是八旗子弟,胜似八旗子弟的架势。 到后来,那刘一舟已是兴奋的满头大汗,尤其是讲到佟国鼐镇压福建抗清义军的时候,更是眉飞色舞。只是那副与有荣焉的神色之上,头顶瓜皮帽的边缘却似乎有道伤口,上面结了痂,却也还没有脱落,似乎那道伤口就是不久前的事情。 “刘先生,您头上的那道口子,需不需要本官找个郎中过来瞧瞧,若是留了疤就有损刘先生的风度了。” 黄梦麟得言真意切,车任重也因此注意到了这道伤口。闻言,刘一舟下意识的伸手要摸,但却立刻就放了下来,随即拱手向黄梦麟谢道:“多谢黄府尊,这道口子乃是来之前让人刮发桩子留下的,下人不会做事,已经打发了。不过学生想来,朝廷有令,剃发易服,学生为剃发而留下伤疤,不光不会有损风采,更当是遵从皇命的见证!” 刘一舟得义正言辞,黄梦麟也是连忙做出了赞许的回应。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是满清厉行的苛政,但是如他们这样已经降了鞑子的,却也并不太在意什么衣冠文明,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传统。只是如刘一舟这般的恬不知耻,却也是让车任重看上去一些不以为意。 “车总镇,须知道,这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正,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习。剃发是朝廷赐予士绅百姓们的恩典,莫要轻忽了!” 车任重的微表情,显然已是被刘一舟看在眼中,这句当头棒喝一出,车任重的眉头一皱,便要发作出来。可也就在这时,黄梦麟却率先接过了话茬,一边附和刘一舟的真知灼见,一边好言好语的给车任重个台阶下,总算是没有闹出什么不愉快出来。 详谈良久,既然接了公文,车任重和黄梦麟也给刘一舟等人安排在了驿馆,那百来个福建水兵半数继续留守船上,半数则跟着住进了驿馆,总算是把差事先办了下来。剩下的,无非是等待广东巡抚衙门的后命,以及在此之前把这些人安置好了,结下个善缘,大抵也就这样了。 刘一舟告辞而去,看着这能会道的福建巡抚衙门幕僚以及那两个一言不发的水师千总的背影,黄梦麟的心思早已飞回了公务上面。 “不用试了,此人能出这番话来,绝对不会有假的。” 是啊,能把这种寡廉鲜耻的话都得那么理直气壮,不是个狗奴才,那才叫新鲜事呢。 确定了此事,车任重便匆匆离去,对此黄梦麟自也不留。这潮州城中,他们二人已是级别最高的文武大员,不过平日里却是面和心不和,若非事关公务,平日里的来往也是极少的。 黄梦麟自是在府衙里继续处置公务,清廷的财政始终是非常的紧张,征缴税赋是地方官的第一要务,潮州是个产粮的府,任务不轻,再兼地方上的割据局面已成,每到夏秋两税的征缴期限,他就挠头不已。相较之下,什么潮州镇兵扰民的公案,则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哪若是车任重手下的那些贼匪们不扰民了,他才会觉得新鲜。 知府老爷这般,潮州镇总兵官却也并不轻松。去年九月下旬,他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揭阳益王起兵,三而已,便是佟总督和李提督对他都是颇有赞誉之词。可是没过多长时间,他满怀信心的打算趁着大胜的势头,一口气拿下潮州本地势力比较雄厚的割据势力,那个大浦三河坝的吴六奇,为一统潮州府打下基础的时候,却遭逢了一场惨败,至今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吴六奇如此能战,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但他麾下的那些熊兵也确实是把他的脸面都丢光了。为此,他也极其难得的开始了操练士卒,就连寻花问柳的功夫都少了不少。只是要想将那强征来的近千新兵与他剩下的千余老卒融合在一起,莫是练就强兵,只是恢复原本的战斗力,只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入夜之后,黄梦麟抱着一肚子对今发生的一桩镇兵骚扰本城士绅的案子的怒气回到了衙门的后宅,气得连饭都吃不下。而操练了一下午士卒的车任重亦是回到了府中,在平日里最得宠的妾的身上继续操练“兵马”。与此同时,城内的驿站之中,也同样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平常,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寻常。 正文 第五十章 追魂(三) 三月的潮州,春暖花开。一大早,福建巡抚衙门的幕僚刘一舟便出了驿馆,直奔知府衙门去求见黄梦麟。 事情,无非还是广东巡抚衙门那边的回复。只可惜,一夜的功夫,回复也还是没有到达。对此,刘一舟显得有些焦急,却又尽量表现得没有那么焦急。 这份矛盾,无不看在黄梦麟的眼中。于他看来,大抵是福建大乱,军粮储备的问题实在不的缘故。若是真的如此,佟国鼐估计也不会只派这么一个幕僚出来,更不会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广东的“亲戚”身上。如江西,如浙江,如南赣,这些地方大抵也会派人过去,尤其是江西和浙江,这两个省的粮产量都不低。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各省的官员们愿不愿意看在八旗的份上拉上他佟国鼐这一把,就很难了。 除此之外,在黄梦麟看来,这里面大抵也有刘一舟在佟国鼐面前与其他幕僚争宠的成分在。只是对此他也懒得点明,仅仅是派了人陪刘一舟游览一番潮州风景,借此消磨时光,仅此而已。至于要不要在私下里结一结善缘,倒也不急于一时。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潮州一府,自东晋建制以来,向来是人文荟萃的所在,风景名胜比比皆是,素有内外八景之分。这其中,内八景俱在古城街巷之间,而外八景则多在韩江两岸。刘一舟没有拿到回复,也只得跟着府衙的人去游山玩水。 刘一舟一行人的第一站,便是潮州最负盛名的湘子桥。这座桥位于广济门外,也叫广济桥,用向导的话,这桥是曾在潮州任职的唐代大文学家韩愈的侄子,八仙之一的韩湘子与其他八仙一起和广济和尚斗法才崛起在韩江之上的。也正是因为两家斗法,所以广济桥是从韩江两岸向韩江中央合拢,最后未能合拢成功,便只能用舟船搭载吊桥来进行连接。 这是比较神话的法,其实湘子桥则是始建于南宋乾道七年,最初是以八十六艘舟船架设浮桥而成,后来历朝历代累次增建,直到明嘉靖九年,历时三百五十九年,终成就“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宏伟格局。 “刘先生请看,这就是湘子桥。” 广济桥前的广济门,本也是潮州城七门之中最为壮观的一座,楼置于高大台基上,为三层重檐歇山顶,面宽五间,穿斗式梁架结构。城楼面临韩江,直对湘子桥,楼上旧有对联:“万峰当户立,一水接来”,诚如“东楼观潮”之景,可谓气势磅礴。不过比之这广济桥来,却也是相形见绌。 顺着向导所指的方向,刘一舟在广济门的城门楼前望去,广济门外,一座由桥墩连接,每座桥墩上皆建有亭台楼阁的风雨桥便一路延伸,直到江心水流湍急的所在,才改用舟船搭建的浮桥。待过了此处,水流减缓,则又是一座座风雨桥径直的连接到江对岸。 广济桥集梁桥、浮桥、拱桥于一体,是中国古桥的孤例,以其“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独特风格与赵州桥、洛阳桥、卢沟桥并称中国四大古桥。被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誉为“世界上最早的启闭式桥梁”。 “刘先生请看,这两处侧亭,北曰揽秀,南曰涵清,前者取的是《离骚》中夕揽洲之宿莽一句,后者用的则是《和经仲春日即事》中的那句策杖郊原信步行,沙边春水半涵清……” 出了广济门,径直向前,迎面便是这桥上的第一座桥亭,桥亭由西向东,正面的匾额书着广济桥三字,背面则是奇观二字。刘一舟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行于广济桥上,所见之处,楼台亭阁错落有致,体态各异,但比例上则是一个或几个比率在整体中的重复,显得桥上建筑杂而不乱,错落有致,除了大抵是因为兵荒马乱而稍显破败之外,有些负了“一里长桥一里市”的美誉,那奇观二字,却也当之无愧。 “来之前就听人过,是到潮不到桥,枉费走一遭,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向导尽职尽责的介绍着,颇有种后世导游的派头。刘一舟与其聊了两句,却也知道此人原是潮州本地人,对于广济桥甚是骄傲,那些文绉绉的援引,皆是他从书先生口中听来的,暗暗记下,如今用来,倒显出了几分不俗。 过了前八个桥墩子,再向前,就已经是浮桥了。这些浮桥由十八艘舟船,用三条四千斤重的铁索串联而成,刘一舟走在桥上,看着桥下的滚滚江水,却也不觉得摇晃。待穿过了浮桥,眼前又是由十三个桥墩子连接起来的桥梁,直至对岸的那绵延起伏的笔架山。 “湘江春晓水迢迢,十八梭船锁画桥。激石雪飞梁上冒,惊涛声彻海门潮。鸦洲涨起翻桃浪,鳄渚烟深濯柳条。一带长虹三月好,浮槎几拟到云霄。”吟诵着诗句,刘一舟回首望去,心生赞美,待到最后,终落成一句“美不胜收”,再无其他。 “刘先生这诗甚好,便是人这等不懂诗词的,也能听出好处来,刘先生真乃才智之士。” 诗中蕴含着的赞美之情,无需什么文采便可以听得明白。向导原本就以此为豪,待听到刘一舟如此赞颂,更是喜不自胜。岂料这句夸赞一出,那刘一舟的面色却是一变,继而幽幽的道:“这诗不是吾写的,是巡抚衙门的郑老先生写的。” 罢,景色也不再看了,转身就向着府城的方向走了回去。倒是那向导一愣,紧追了上去,直至将头也不回的就返回驿馆的刘一舟送了过去,他才回返到府衙向黄梦麟复命。 “这诗,写得很不错嘛。” 向导到了驿馆,特别向刘一舟求了他在桥上诵念的那首诗。带回到府衙,直接便交在了黄梦麟的案前,后者亦是在发出了惊叹过后,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果不出我所料,那就再熬你几日好了。” 当,刘一舟回了驿馆,就再没出来。到了第二,又是一大早就造访府衙,依旧是回复未曾送到的答案,黄梦麟也依旧是派了昨的那个向导,继续陪刘一舟去游览潮州景致。只是看那神色,显然还是挂念着广东巡抚衙门的回复。临走时,还特意与黄梦麟过,他今就先去开元寺逛逛,若是有消息送来,驿馆找不见他,就一定会在那里。 一连三,刘一舟都是乘兴而去,失望而归。当然,潮州美景确是不俗,只可他心中焦急,甚至已经到了但凡是个明眼人就能轻易看出的份上,对于景色的欣赏,也就越来越不上心了。 倒是随他而来的那双把总兄弟,倒也有时会在城里面闲逛一二。不过,这些福建水师一不闹事、二不扰民,倒显得有些不像是清军,尤其是不像潮州本地的镇兵。 对此,车任重自是满意于福建兵的识相,而黄梦麟那边却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来。至少在他看来,这些福建兵大抵还是要比车任重手下的贼寇强上一些的,若是能换支军队镇守此处,他的公务也能更好的开展,不至动不动就被上官申饬。 当然,福建巡抚衙门如今尚且自顾不暇,就算是他能服佟养甲和李成栋,福建那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对了,好像李提督手下是有一批福建兵的,不知道那些家伙是个情况。” 车任重依旧故我,黄梦麟胡思乱想。这支船队抵达潮州的第四晚上,刘一舟与白家兄弟中的老大白寒松凑在了一起。 “城高约两丈五尺,基阔约二丈二尺,城面约一丈五尺,占地甚大。城门计有七座,上面都修建有城楼,外有弧形的月城,另兼四十余座敌台,六七十座窝铺以及数千个雉堞,这城池确实是一座坚城。而且问题更大的是,光是城里面就驻扎了两千贼寇,车任重能够在府城站得住脚,看来也不容觑。” “数量不是问题,三百精锐对两千乌合之众,胜算还是很大的。至于坚城,亦是无需担忧,最坚固的堡垒,往往会从内部被攻破。咱们这一次,不是也没打算强攻的吗?” “是的,陈参军。这几日,吾与舍弟大致转了转这城内,只要拿下潮州府衙、潮州总兵府以及兵营这三处要点,这座城池就算是拿下了。” “嗯,这就够了。” 驿馆里出了官吏和伺候的下人以外,都是他们的人把守,确定了隔墙无耳,话也就可以的直接了一些。只是刘一舟与白寒松低声对答,所言之词,却无不是触目惊心。 “陈参军,不出意外,明杜辉的那四艘船就能抵达。” “那就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明,送车任重归西。” 此时此刻,自称刘一舟的陈凯与冠之以水师把总白寒松的柯宸枢已经准备完毕。这几日,陈凯负责吸引潮州城内军政首长的注意力,柯家兄弟则在暗地里照着陈豹派出的细作送回的情报,探明城内的布局,以做万全之策。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日援兵抵达,届时,陈凯会带着杜辉等人以福建水师千总柳大洪的身份拜会车任重和黄梦麟。二人俱在更好,就算是只有车任重一个,他们这些明军在人数上也不会有太大的劣势。更何况,他们还是有心算无心,就是要杀车任重一个措手不及! 骗城之策,陈凯与郑成功谋划数月,陈凯更是做了无数次的推演方才定下策略。陈凯、柯家兄弟以及杜辉全是生脸,不会引人注意。柯家兄弟与陈凯交情甚厚,杜辉在溜石寨之战中表现上佳,便与陈凯这个南澳岛上唯一会北方方言的家伙一起假扮福建巡抚衙门的人来夺城。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奈何到了第二一早,杜辉的船还没到,正准备照旧往府衙“报道”的陈凯却迎面撞见了那个这两日陪他游山玩水的向导。 “刘先生,广东巡抚衙门的人到了,总镇和府尊老大人派人请您过府一叙。” 正文 第五十一章 追魂(四) 向导恭恭敬敬的把话完,等待着他眼中的这位福建巡抚衙门幕僚刘一舟刘先生的回应。可是这话听在耳中,陈凯的心里却登时就是咯噔的一声。 此番骗城,陈凯原本就是打着购置军粮的旗号,按照体制,就必须让车任重和黄梦麟相信广东巡抚衙门那边也一定会同意此事,这样他才会拥有暂且进驻府城的可能。而且按照原定计划,一切发动,也都是需要在借着此事作为由头,方可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可是到了现在,广东巡抚衙门的人竟突然出现在了潮州,这个问题就已经不仅仅是复杂那么简单了。旁的不提,只要广东巡抚衙门的来人提出了他们没有收到那份根本就不可能送到的公文的话,他和柯家兄弟,甚至是杜辉带来的那两百明军精锐,很可能都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心中惊涛骇浪,多年进行各类商务谈判的陈凯的面上却丝毫不显。过往的经历给了他太多的历练,从他来到这个时代以来,就一直在帮助着他生存和前进。而现在,亦是如此。 “那可太好了,快快引路,吾这就过去。” 着,陈凯一脸兴奋的就要往府衙方向走去。可是没走几步,甚至就连那向导都还没有跟上,陈凯却转过身来,匆匆忙忙的要回驿馆去。 “刘先生?” 陈凯脚上没有停留,嘴上立刻便对那向导简而言之:“你且等我片刻,我去支会白把总,让他们早做准备。这是军粮,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这番理由合情合理,向导点了点头,就在门口站住,任由陈凯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陈凯去而复返,柯宸枢亦是心头一紧。眼见于此,陈凯连忙对其解释道:“广东巡抚衙门突然来人了,吾且去应付,你们万勿心。若是我暴露了,你们就设法逃出城去……” “陈参军,这万万不可,我们兄弟来之前已经接了国姓的军令状,城池拿下与否不重要,如果出了问题,一定拼死保护您杀出去!” 对于郑成功的看重,对于柯宸枢的情谊,陈凯心中自是感动万分。然而现在时间紧迫,他也没时间再纠结下去,只得对柯宸枢命令道:“此番夺城,吾是负责之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现在开始一切听我的。若事有不成,一定设法逃出去,保全力量,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若是没有接到消息,也万勿轻举妄动,尤其是杜辉那边,一定通知到!” 杜辉的到来,意味着正式发动。但是现在情况突然复杂了起来,打草惊蛇,很可能会被毒蛇反咬一口。他们的兵力本就是劣势,想要取胜,首先就得骗过车任重和黄梦麟,只有这样才能达成出其不意的效果。甚至即便如此,胜负也只在五五之数,更别是暗算不成反被咬的情况下了。 这边完,陈凯也不再多言,连忙出了驿馆。刚刚的紧张在踏出柯宸枢的房门的瞬间也化作了激动,犹如是人格分裂一般,将另一个人格展现在了向导的眼中。 机会只有一次,成则生,败则死! 心思飘忽之间,轿子很快就将陈凯带到了知府衙门,此时此刻,黄梦麟在此,那个广东巡抚衙门的人亦是在此,甚至就连车任重也坐在那里,就好像是三司会审一般,都在等着陈凯这案犯上堂。 “学生见过车总镇,见过黄府尊。” 对着上首的二人行了礼数,陈凯未待介绍,转而就向那人问道:“敢问这位上官,可是佟总督派来的使者。福建军粮告急,还请尽快安排则个。” 陈凯先声夺人,那人先是一愣,随即站起身来,向陈凯行礼道:“上官二字不敢当,在下亦是两广总督衙门的幕僚,与刘先生相差仿佛。只是今番听车总镇和黄府尊提及有一桩购置军粮的公务,但在下却从未听过,所以特地请刘先生过来了解一下。” 幕僚一张口便是一嘴夹杂了粤语口音的官话,看打扮,亦是寻常幕僚的样子。这两点很是重要,在陈凯的脑海中一闪即逝,随即便厉声反问道:“不可能,吴立本吴千总早吾出发近十日,海上行船便捷,他早就应该到广州了,怎么可能没有接到公文?” 希望变为失望,陈凯将怨愤表现得淋漓尽致。那幕僚原本就是奉命前来跑腿,临时解释一下的,可是谁知道这“刘一舟”却是个急脾气,甚至是直言驳斥他的辞,心头亦是有些许怒火上扬。 “刘先生口中的那位吴千总,在下确是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公文一事就更是如此。甚至,就连刘先生,在下也是没有听过的。” 幕僚此言罢,心中亦有悔意,幕僚之间,同衙门或是同地区的大多都是知道的,这也是公文往来的需要。但他是位于广州的两广总督衙门的幕僚,而他眼前这一位却是福建巡抚衙门的,不知道也属正常。只是非要把话挑明了,就显得有些刻意了,这是会得罪人的。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刘一舟”登时就是勃然大怒,指着那幕僚便喝问道:“你这厮是吾是假的喽?!” 心有悔意是一回事,可是直接被人家指着鼻子喝问,那幕僚也是怒不可遏。此刻虽是未什么,但看那表情,却也分明写着“老子就是觉得你是个假货”的样子。 原本只是过来解释一二,顺带着探探“刘一舟”的底细,结果这二位一见面就吵了起来。车任重还好,权当是看笑话了,可难为了黄梦麟——他是文官,这地方又是他的衙署,两个督抚级别的幕僚在他的地盘上吵架,出去丢人的就不只是这二位了,连带着他也要被人笑话的。 “二位,稍安勿躁。大家都是公务,为了皇上和朝廷的事情,切莫动气,切莫动气。” 着,知府大老爷就要下来打圆场,岂料那一向盛气凌人的刘一舟却有些不管不顾了,直接对那广东幕僚喝道:“吾在佟家做过十几年的包衣,如今更有公文在手,倒是你这厮,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货色,竟敢质疑与我?” 陈凯挑明了就是不信对方的身份,这却也登时便让车任重和黄梦麟一愣。这广东幕僚,他们从前并没有见过,来时确实带着正儿八经的公文,是提醒车任重和黄梦麟盯住了潮州与漳州之间的边界,免得福建的明军、义军们窜到广东来。但是经陈凯这一提醒,广东幕僚质疑同样有公文在身的陈凯,那么他自身的真伪又有谁能证实? 这锅粥似乎有点儿要翻滚起来的架势,就连黄梦麟也不太上前劝阻,反倒是要看看这二人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一听“刘一舟”是包衣出身,大抵是知道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广东幕僚立刻便少了不少的底气,吱吱呜呜的,反倒是开始解释起了他的身份,而非继续质疑“刘一舟”。 可是到了这个份上,“刘一舟”却显得有些不依不饶了起来,当即就打断了广东幕僚的话,那份阴阳怪气三度浮现于车任重和黄梦麟的眼前。 “既然阁下信不过在下,在下也信不过阁下,那么不如验证一下真伪。以着阁下在总督衙门的地位,知道东主家的事情,只怕不会比在下这个包衣少吧。” “刘一舟”一向气势过人,此番动了真气,广东幕僚颇有些犹豫,就连黄梦麟也想着就此息事宁人。可是下台阶的话尚未出口,那“刘一舟”立刻就是一句“敢吗”给怼了过去。 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那广东幕僚只得接受了“刘一舟”的约战。办法很是简单,个人想对方提三个关于佟佳氏的问题,但是未免失礼,也不好冒犯东家和主子,佟养甲和佟国鼐的事情是不得问的。 规矩是盛气凌人的“刘一舟”定下的,第一个问题更是有“刘一舟”问出,只是这个问题一出,在场的另外三个登时就愣在了当场,任谁也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阁下在总督衙门备受重用,当知道满洲贵种,最是讲究敬老尊上。那么,吾却想问上一问,佟佳氏的始祖的尊讳!” 这样刁钻的问题,立刻就难住了三人。倒是“刘一舟”,但见了三人愕然无语了片刻,才如同是抖包袱一般将答案公布了出来。 “佟佳氏始祖尊讳巴虎忒各慎,可笑还有些不知所以的家伙,非要主子是汉人,也是笑掉了大牙了。” “刘一舟”的话里话外,似乎就是在那广东幕僚无知。然而那幕僚对此也是无话可,他确实不知道这种事情,甚至莫是他了,换做哪个幕僚会知道这般辛秘的事情呢。 幕僚如此,放在车任重和黄梦麟眼中,“刘一舟”的身份就更显不俗了。别的不,一个包衣奴才,能知道那么多的事情,恐怕已经不仅仅用亲信二字就可以概括的了。 “第二个问题,佟佳氏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当年也有族人战死沙场。敢问阁下,当年明将毛文龙突袭镇江,力战殉国的那位佟佳氏守将的尊讳为何?” 启元年,毛文龙突袭镇江得手,这是明廷对后金战争中的首胜,也是第一次的收复失地和献俘阙下。这个问题,比之上一个要简单许多,很多人其实多少都有所耳闻。只是此人死时太早,名声不显,在佟佳氏如今督抚尚书云集,可谓群星璀璨的年代而言,实在不是个有名的人物。 “那位力战殉国的佟佳氏先祖,尊讳养真。” 佟养真,后世因避讳雍正的名讳,所以惯称为佟养正,不过现在倒也不必考虑避讳的事情。佟养真为当时的广宁游击,后来的东江镇总兵官毛文龙和反正的陈良策所杀,于满清的功绩无法与同辈份的佟养性等人比拟,但是后嗣子孙里却出过多任皇后和手握大权的大臣,风头反倒是超越了前者。后世有投胎是一门技术,实际上,“生孩子”更是一门技术。 连着两个问题,广东幕僚都是哑口无言,胜负其实已经可以断定了,可是“刘一舟”却显然是有些不依不饶。 “连着问题都不知道,看来阁下对东家的事情也不怎么了解嘛。这样吧,吾再问你个简单的,这佟佳二字,在满语中是为何意?” 满语? 须知道就连很多八旗子弟,尤其是汉军旗和蒙军旗都是一窍不通的。可是这“刘一舟”却一口咬定问题简单,气得那广东幕僚亦是七窍生烟。 “愿闻其详。” 广东幕僚的口中嘣出了这四个字来,“刘一舟”亦是报之以蔑笑。 “吉祥鸟。” 三战三捷,碰上了对佟佳氏这么了解的人物,广东幕僚也只得自认倒霉,甚至连问题都没有问及就行礼道歉,仓皇而去——大抵他也知道,他能想到的问题,与“刘一舟”问的,也完全都是一堆儿科的东西,问了也只会是徒增笑柄。 看着广东幕僚离去的背影,陈凯不由得松了口气大气。从进来与这广东幕僚的第一句话时,陈凯从他的口音和衣着上就判断出了此人只是个佟养甲在广东本地招揽的普通幕僚,再兼其人专程而来,当也就是个跑腿的角色,不可能知道太多核心和辛秘的东西。 有了这个判断,陈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仗着“包衣”的身份肆无忌惮,设法激怒对方,再以问答的形式反打过去。一旦对质变成了“知识竞答”,那么节奏在手,主导权就落在了陈凯这边了。也正是靠着这一手,陈凯从而最终完成对对手的反杀和对车任重与黄梦麟二人的震慑。 问题方面,陈凯以前在论坛上看过有人辩论佟家到底算是汉奸,还是真夷,这个问题源于佟佳氏的汉军旗籍,当时就有人提出了类似满语涵义和佟佳氏族谱记载之类的干货,当时他觉得有趣,就记了下来。而毛文龙杀佟养真的事情,亦是在论坛上得知的,当年各大论坛的历史版面上的袁毛之争如此轰轰烈烈,但凡是一个帖子都能吵个几十页乃至是上百页出来,若是连毛文龙远征辽东的第一战的对手是谁都不清楚,陈凯也不太好意思他对那段历史有多么大的兴趣了。 这几个月来,郑成功竭尽全力的搜集情报,陈凯也是在不断的回忆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并进行了长达一个月时间的针对性记忆训练,完全是照着后世电视知识竞答那种模式走的,效果自是不同。 到了现在,陈凯的这个包衣奴才“刘一舟”的身份可谓是大大的出了一把风头。至于称呼主子家的祖宗名讳的事情,确是显得比较轻浮,甚至是无礼,但是既然不存在因此被佟国鼐责罚的可能,那么显得轻浮一些,也正可以让车任重和黄梦麟轻视。 当然,轻浮归轻浮,有些话却也是不能多嘴的。比如努尔哈赤曾给佟家做过赘婿,明时对努尔哈赤的记载中曾有过佟努尔哈赤的字样,这就是不能的了。因为这话若是出来,那可是容易掉脑袋的。 “想不到刘先生连满语都懂,真是才高八斗啊。” 黄梦麟毫不犹豫的恭维着,但也暗示了从人去追那广东幕僚,送上一份仪程,两不得罪才是王道。只是这句称赞听到“刘一舟”的耳中,登时便是一脸的傲然之色,随即便与他们二人炫耀道:“学生当年在主子家做事,满洲贵族也是见过不少的。满语嘛,自也是懂得,有机会给二位上官倒也无妨。” “那还用有机会吗,就今晚上,把绮月那娘子招来,为刘先生压惊!”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夺魄(一) 绮月是潮州城里公认的头牌红姑娘,称得上是色艺双绝,唯独可惜的是,这么个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却还是被车任重给强占了。为此,城里面的不少士绅都在背地里暗骂车任重不通风雅,不解风情,就是个贼寇,上不得台面,但是当着这个贼寇的面,他们却也从不敢有半分多嘴,因为这厮实在是个敢杀人的角色。 车任重一张嘴就是要叫绮月来助兴,眉宇间更是不乏炫耀之色。黄梦麟心知肚明,不知可否,陈凯则是不明就里,没能立刻收获众人的艳羡,车任重却也不急,反倒是一口咬死了此事,并且表示即便是绮月身子不舒服也一定会把她唤来。 听到此处,就算是陈凯这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也不免在心中暗骂了句土匪不知道怜香惜玉,但面上却还是颇为感激于车任重的豪气和慷慨。 就这这个话题,三人相谈甚欢,原本陈凯给他自己用了刘一舟这个代号,就是看中了那本武侠中该人物的性格特点,现在倒好,刘一舟变成了韦宝,陈凯反倒是还要琢磨琢磨那七个老婆要到哪里去寻的问题呢。 然而,没过多久,守城的军官却派了人过来,是有四条打着福建巡抚衙门旗号的官船溯流而上,眼看着就要进码头了。 “当是柳千总的人。”陈凯接下了话茬,继而却感叹道:“原本学生只是带着船先期赶来,方便公文的交接,柳千总那四条船则是随后赶来。现在倒好,船到了,公文还没有到,这可如何是好?” 陈凯摇了摇头,就要起身告辞,可是就在这时,黄梦麟却出言安抚道:“这个嘛,刘先生知道,府库的存粮是不能轻动的,这里面有朝廷的法度在。不过若是为解燃眉之急的话,本官倒是可以和本地的粮商联络一下,以民间售卖的方式订购一船粮食,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闻听此言,陈凯登时便是一愣,随即改换了颜色,一脸的激动,便对黄梦麟千恩万谢了起来,甚至还暗示了分润之类的事情。 文官和幕僚之间的龌龊,车任重毫不上心,但是出于镇守府城的职责以及地头蛇的自觉,或许也含着了一些在其中分润的心思,他还是打算与陈凯、黄梦麟等人一同过去看看。 这是陈凯求之不得的,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也须得在拜会之际发动突然袭击,可是现在倒好,杜辉刚到,车任重和黄梦麟却要一起去一趟码头。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无需废话,这二人到了那里,陈凯只需要一个眼神,杜辉、柯宸枢、柯宸梅以及那三百明军精锐就会立刻动手。到了那时,就已经不是有心算无心那么简单的了,而是形成了局部的以多打少,胜算直线提升! 按捺着胸中的激动,陈凯与车任重、黄梦麟二人一同出了府衙。文官和幕僚先后上了轿子,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骑快马却直奔而来,骑手到了车任重跟前,翻身下马,随即耳语数句,后者却登时脸色一变,就要返回总镇府去。 “车总镇?” “突然有些军务上的事情需要处理,本帅就不过去了。晚上,晚上的约定不变。”罢,车任重翻身上马,便带着亲兵们扬长而去。 少了车任重,从府衙出发的轿子就剩下了陈凯和黄梦麟的那两顶,另外周遭还有一些衙役护卫,仅此而已。 透过纱帘眺望,城中街巷,一如这几日游览过的广济桥、开元寺等处的荒弃破败,城里面的街市上、店面中,买货卖货的人们屈指可数,完全没有潮州这么一座位于闽粤两省咽喉要地之处的繁华。 轿子行了片刻之后,就在陈凯已经看得有些厌倦的时候,突然间,随着一声惊呼,路边摆摊的贩们仓皇而逃,就连大街两侧的店面也都关门打烊。仅仅是一瞬间过去,大街上变得空无一人,比后世城管清街时贩们的反应还要夸张百倍。 这显然不是衙役们造成的,因为从府衙出来的一路上都没什么事情,直到现在才来了这么个情况。正待陈凯寻思哪里不对劲儿的时候,耳畔依稀的传来了几个醉汉的呼喝声,从轿子里探出头去,正看见他们来的方向,几个醉醺醺的镇兵正在大街上走起了八字。 “厉害,果然厉害。” 这场面,大抵平日里恐怕已经不只是打砸那么简单的了。陈凯寻思着,却瞅见一个镇兵似乎是发现了店面打烊,连着踹了几脚。眼见着没有反应,更是把裤腰带一解,刺刺拉拉的就在人家店面的大门上画起了一条瀑布出来。 陈凯放下了纱帘,摇了摇头,便是一阵冷笑。没过多久,在转了几个弯之后,他们这一行人就来到了下水门,这时杜辉已经带着一众军官士卒在那里等候了。 “黄府尊,这位就是柳大洪柳千总,在咱们福建水师,也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久仰。” “卑职区区一介千总,实不敢受,实不敢受。” 两厢见面,黄梦麟这边只是寒暄了几句,等待着守门军官对福建官船的检验。倒是杜辉,却把陈凯拉在了一边,耳语数句,陈凯的面上立刻就浮现出了焦急的神色。 “黄府尊,实不相瞒,福建那边的军粮损失不,于我等也是寄予了厚望……” “海上行舟,迁延时日都是寻常事。刘先生不必了,这事情本官自会知会下面的人,且从民间收购一船回去解燃眉之急。” “那就多谢了。” 话间,守门的军官也已经检查完毕,陈凯没有让杜辉的人进城,仅仅是留下了他和几个士兵,就与回返府衙知会本地粮商的黄梦麟道别。 “陈参军?” “车任重没来,没必要为了一个黄梦麟打草惊蛇,咱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车任重,别无其他。” “那今晚上的饮宴?” “还不知道车任重为何急着回总镇府,先打探清楚再。不过,这事情应该与咱们无关,只是既然出了突发事件,车任重的防范之心一定远胜平日,所以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嗯,一切听陈参军的。”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夺魄(二) 驿馆之中,一切商议妥当,杜辉带着人回到码头继续等待消息,陈凯这边则很快就等来了黄梦麟那边的消息。 本地的粮商对于这次的粮食采购很有兴趣,潮州土豪、盗匪、海盗遍地皆是,清廷地方军政双方能够实际掌控的地区是少之又少。但是,潮州本地人之间的商业往来却并没有因此而彻底断绝,这些粮商都是有大家族背景的,在地方上也颇有影响力,平日里因车任重所部骚扰百姓而给予黄梦麟压力的,就不乏他们这些人,不过对于有生意做,他们还是比较高兴的。毕竟,谁也不会与真金白银有仇吧。 “一两一钱银子一石大米,这价格要比承平时是贵了些,但是现在兵荒马乱的,粮食种的少,还免不了各处打点,已经是很实在的价格了。” “就是,就是,咱们也是看在黄府尊平日里爱民如子的份上。” “那就这样吧,银钱在船上装着,尔等手里有粮,咱们就立刻交易。吾暂且只收购一船的量,具体怎么分,你们自己定。” “那是,那是,刘先生也是为国分忧。” 黄梦麟的好处,他们自然是少不了的,至于这个福建巡抚衙门的幕僚会不会在回返福州后再往高了报些价钱,从中捞上一笔,那就不归他们管了。他们只知道,这福建来的幕僚做生意很是爽快,大抵正如那黄府尊所的那般,福建,现在缺粮食! 这是商机,于他们而言自是莫大的好事。一下午的功夫,第一艘船装载完毕,新来的那位柳千总便带着这些粮食先行回福州复命。 到了晚上,车任重相邀,陈凯与黄梦麟亦是如约而至。两厢落座,稍作寒暄,陈凯还在寻思着该怎么从车任重那里扫听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怎知道黄梦麟却率先问了出口。 “无甚大事,赖其肖那厮寻死,抗拒官兵,本帅把新兵操练出来,便去收拾了。” 赖其肖其人,乃是潮州北部的镇平县的乡绅,在当地颇有影响力。据黄梦麟谈及,镇平县乃是崇祯六年才设县的,便是这赖其肖动了当时的两广总督熊文灿上疏朝廷,析平远县之石窟都和程乡县之松源、龟浆二都,设置镇平县,直接隶属于潮州府。 镇平县当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更兼路途遥远,车任重此刻恍若视其为土鸡瓦狗,其实际上只怕是连真的动手的心思也没有哪怕一点儿。 这一点,陈凯和黄梦麟自是不会点破,不过潮州本地群雄四起,镇平县距离府城尚远,却也无需太过在意。三人谈笑之间,很快就提到了上午时提及过的满语的事情。 “满洲贵种,话自是不会与汉人一样。”刘一舟的嘴脸再度上线,陈凯对着这两个流露出了浓厚兴致的家伙便扯了起来:“比如膝盖,人家叫勃棱盖儿;比如,奶娘,或是宫里面、府里面那些有身份的妇人,满语里叫嬷嬷,比如皇后娘娘身边就有一位容嬷嬷便特别的受宠信,比之寻常贵妇人都要有权势……” 陈凯所的,其实并非都是满语,而是后世北京方言中一些受了满语影响的词汇。这里面,有的是满语音译,有的则是满语和明末辽东方言、北京方言的融合,不足而一。 对于那些所谓的满语,陈凯并不怕车任重和黄梦麟识破,因为这里面本身就是有真有假,黄梦麟是福建人,车任重则是广东人,完全没有辨识的可能。而他现在的行径就好像是字幕组给不认识英文的人翻译美剧,“捷克斯洛伐克”都有人信,莫是满语这种很多满洲人都未必会的语种了。 此时此刻,越是表现出对清廷、对八旗的跪舔姿态,就越是可以麻痹车任重和黄梦麟这二人的神经! “刘先生刚才,若是夸赞姑娘漂亮,要块儿亮,是吧。” “没错,车总镇的学习能力很强嘛,不过旗人的姑奶奶可是招惹不得的,让人家以为是有轻薄之意,她们的叔伯兄弟可都不是吃素的。” “刘先生所言甚是,刘先生所言甚是,满洲八旗下无敌,这个本帅还是知道的。” 笑之中,车任重的一个亲兵凑了过来。这个亲兵从一出现,就立刻引起了陈凯的注意,不什么拈花指之流的偏女性化的动作,身上、面上涂脂抹粉,那味道就呛了陈凯一下子,弄得他的鼻子很是不舒服。 亲兵前来,便是来通知那绮月姑娘准备妥了。佳人即将登场,众人也不再话,片刻之后,一个娇可人、眉眼如画的素衣女子聘聘婷婷的步入其间。 女子身子娇,体态却甚是匀称,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端是一个恰到好处。陈凯细看去,女子螓首低垂,看不甚清楚全貌,可单看琼鼻樱口,却已并非凡品。待到车任重一招,那女子稍作迟疑,再抬首,这雅间之中,竟仿佛是瞬间便亮了几分。 生在那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各色美女,遑论然雕琢的还是后塑造的,陈凯也算是见多识广。但眼前的这个女子,淡妆素裹,却胜在气质淡雅,恍惚间陈凯竟忘了这女子的身份。甚至在那一瞬间,仿佛就连心脏也漏跳了一拍。 陈凯与黄梦麟眼前一亮,车任重面上的炫耀之色就更是浓重了几分。众目睽睽之下,车任重将女子随手招到身前,待斟了杯酒,未待酒壶放下,便一把就拽到了腿上,上下其手,竟当众亵玩了起来。 突遭此状,女子显然是极不情愿,雪白的面容上几欲滴血,仿佛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般。可是既便如此,女子却依旧在默默忍受,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出来。 循着女子的目光,陈凯很快就注意到了门口的方向,一个半老徐娘正满脸的紧张,看向那女子的目光中更是写满了乞求。 看到了这一幕,他也只得收回了目光。耳畔之处,尽是车任重的淫笑以及女子的委曲求全,心中的怒火暗暗升起,也无非是被理智所压制着而已。不过这等折磨,却也没有持续多久,或许是注意到了陈凯和黄梦麟的面色不虞,车任重总算是放开了那女子,轻咳了一声,便遮去了这份尴尬。 “去,给黄府尊和刘先生敬酒。” 女子得脱虎口,连忙蹿开,但是车任重的命令一下,女子也未有丝毫反抗,只是稍作整理了一下子衣衫,便拿着酒壶先后给黄梦麟和陈凯斟酒。 酒水倾泻,陈凯抬眼望去,女子的双眸中亦是泪光隐隐。饶是陈凯几近克制情绪,也免不得为之心痛些许。 所幸的是,倒了酒,车任重也没有继续当众揉捏那女子,而是放了她到雅间的一侧,那里有一椅一案,上面放着一面古琴,看上去甚是古朴。 “来,给黄府尊和刘先生弹奏一曲,以助酒兴。” 女子移步落座,不沾半点儿烟尘,沉心定气,纤纤玉指轻抚琴弦,亦是不出的优美。转瞬之后,女子看向古琴的柔情尽去,挑动琴弦的片刻,目光中却已然尽是决绝之意。 琴弦拨动,音色中殊无饮宴该有的欢快,音律之间,更是写尽了悲怆、叹息和遗憾。只听此处,于音律一窍不通的陈凯,心中亦是不免一惊。待到那檀口微动,梨面轻晕,激昂之色浮起,他连同着在场的众人亦是当即便愣在了那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女子声音柔美,原本不适合这首词,但是此时此刻,一曲唱出,声色之中隐隐有着意思决绝,却显得别有一番风情。上阙唱吧,陈凯已恢复了颜色,值此时,黄梦麟尚且没有反应过来,面上的惊诧越来越重,倒是车任重看上去似乎还在沉浸在词曲的江之中,看得陈凯是一心的错愕。 “这算什么,车任重莫不是打算反正不成?” 这首《满江红》,无人不知是岳飞所作,昔年岳飞抗金,如今的清廷亦是曾以后金自居,甚至认了女真人为祖宗。自清军入关,尤其是南下以来,清廷的占领区,这首词虽未被禁,但却也少不了受些忌讳。如现在这般的官员聚会的场合,更是实在不便传唱。 若这绮月如今已是车任重的禁脔,虽未必心甘情愿,但方才也在委曲求全,正常情况下,这绝对是车任重授意的! 陈凯对车任重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实在不好就此判断其人的立场,只是照着原本的历史,车任重的继任者郝尚久却是个反复无常之徒,与车任重有一点相同的是他们都是有着独霸潮州的野心,这使得陈凯就更加无法辨识了。 电光火石之间,陈凯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又一个念头来,不断的推到,又不断的新起。可也就在这呼吸之间的功夫,陈凯突然注意到站在车任重身旁的那个兔儿爷的亲兵却凑到了车任重的耳畔,道出了一句: 满江红! 上下阕间的空档,女子尚未唱出下半阙,车任重闻言登时就是勃然大怒而起。下一瞬间,更是三步并作了两步,上前一脚就将那女子踹倒在地上。 “臭娘们!爷睡了你这贱人是抬举你,竟敢在贵客面前行如此悖逆之事!” 女子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激起了一阵淡淡的烟尘。来时的烟视媚行不复,车任重扑将上去,又是连踹了几脚。待到此刻,似乎还够解气,干脆抽出了亲兵的腰刀,一刀就砍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鲜血喷溅,女子连哼一声也无便没了生息。可是即便如此,刀却依旧没有停止那不断的落下。 车任重的歇斯底里、黄梦麟的冷笑置之、兔儿爷亲兵那满眼的快意以及早已昏倒在地的老鸨子,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快到了陈凯在车任重勃然大怒之始,还在寻思着以着此人的性子,若是劝阻或许更会害得那女子吃更多的苦楚。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陈凯的脑海里已经完全被刚刚的那一刀所占据,再无其他。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是一分、一炷香、还是一盏茶的功夫,车任重的愤怒在血肉飞溅之中消散。只是那女子早已经逝去,血肉模糊的尸身中,女子的面容上亦是沾着点点血痕,唯独是那双眸子之中,有的并非是苦痛,亦非是恐惧,自始至终,竟只有解脱二字,再无其他。 “让二位见笑了。” 刀被随手扔在了地上,车任重一挥手,自有亲兵负责将尸身收拾下去,只是那琴弦自也不会再被那曼妙的手法所拨动,让整个宴会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扫了兴致,黄梦麟没坐多一会儿就告辞而去。眼见于此,陈凯也没有继续多待,亦是乘着轿子,踏上了回返驿馆的路途。 车任重设宴的地方,距离驿馆不算太远,轿子摇摇晃晃的返回了驿馆,陈凯则自始至终都是默然无语。直到回返驿馆的房间,尚未来得及与柯宸枢提及今夜之事,一股作呕之意突然袭来,陈凯直接扑在了驿馆下人送来梳洗的脸盆中呕吐了起来。 中午急着办事,本也没有用多少饭,到了晚上赴宴更是只喝了点酒水便碰上了那桩事。除了最初还有些呕吐物,很快就只剩下了干呕,可是经过了这一遭,陈凯原本固有的一些观念也开始土崩瓦解。 从投效郑成功旗下以来,陈凯对他自身的认定就是一个文官,负责军器工坊、打造军器,这是文官的职责,为主帅出谋划策、制定作战计划,亦是文官的职责,甚至即便到了今,涉险进入潮州城来骗城,他所作的依旧是仅限于文官的权责——骗过潮州城的军政首脑,为柯家兄弟和杜辉创造机会,乃至是为确保安全而舌战智斗、而虚与委蛇。 他口口声声的是要杀了车任重来实现夺城的设想,甚至是为了牛家村的那二十九条冤魂复仇,但他却从未想过要亲自杀人。可是过了今,陈凯旧有的观念开始被颠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尚且敢于用词曲指斥“他们”这些为虎作伥的恶徒,他又为何不敢冒奇险搏上这一次呢? “是的,男儿当杀人!”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夺魄(三) 没能在昨入城时干掉车任重和黄梦麟,陈凯在赴宴前就已经与杜辉商定了今的行动。昨下午,那一船的粮食已经商定完毕,下午的时候粮食就已经登了船,但是由于色已黑,未免出现意外状况,便定在了今早上启程,由“柳大洪柳千总”先行赶回福州去解那燃眉之急。 昨入城,由于车任重忙于了解赖其肖起兵一事,便没有能见到这个“柳千总”,今急着返程,但官场的礼数总要尽到,更何况这次本就是托了潮州本地文武的好意才能在公文抵达前先行得到一批粮食,那就更是要拜会一二。 一大早,陈凯就带着杜辉以及一队精挑细选出来的武艺不俗的明军精锐前去总镇府拜会车任重。 “实在不好意思,刘先生知道,我家大帅昨夜忙于公务,休息得有些晚了,现在尚未起床。” 一句刘先生知道,陈凯立刻就明白了兔儿爷亲兵的言下之意。昨晚上的事情,想必车任重很不痛快,大抵是宴会不欢而散过后,这厮又喝了几杯,没准又找了哪个娘子再呈呈威风,以补足一下在绮月那个娘皮的死所导致的肉体和心灵上的缺失。 话到了这个份上,那就已经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见得到车任重的了,可是“柳大洪柳千总”是要急着返回福州的,又不能太过耽搁,以免露出马脚。眼见于此,陈凯也只得让杜辉递了帖子,并且当着兔儿爷亲兵的面表示会代为向车总镇表示敬意和感谢,便让其按照借口的那般乘船离去。 一切恢复正常,可是陈凯却很清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抵达潮州已经是第六了,而且“公文”还是早前就送往广州的,这份根本不存在的公文既是借口,同样也是一把悬在他们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刃,越是迁延下去,他们就越是危险。 “必须得想个办法,尽早创造一个机会出来!” 寻思着该当如何,陈凯乘上了轿子,只是待他入轿的瞬间,视线的边缘,正有两个人转进了一条巷子,看上去颇有些眼熟。 眼熟归眼熟,陈凯也没有多想,他现在的时间太过紧迫,更需要全神贯注的思虑下面的事情。只是就在此时,那巷子的拐角处,两个汉子却在巷子的边缘,窥伺着陈凯的轿子远去。 “兄长,那好像是陈先生啊。” “不是好像,就是陈先生。” “陈先生怎么那副打扮,他莫不会是降了鞑子了吧?” “不会吧,那位国姓爷不是很看重他的吗?” ……………… 路旁的窃窃私语,陈凯一无所知,不过待他回到了驿馆的时候,一个新的计划便萌生了出来。 回返驿站,陈凯与柯宸枢稍作分,后者便出城而去。这边交代过了,陈凯便直奔府衙,见了黄梦麟,先是问及了那份公文是否抵达的事情,随后便提起了他的一个“胡思乱想”。 “不瞒黄府尊,闽北、闽中,本地贼寇和那些愚夫愚妇受了那些前朝逆贼蛊惑,蜂拥四起。官兵极力镇压,但也还需要不断的时间。如今福建缺粮,粮价腾升,百姓饿殍遍野。而潮州一府,则是这左近最负盛名的产粮大府,若是能以潮粮输送闽地,那么于公于私,都将是一件大利之事。” 陈凯侃侃而谈,黄梦麟只是稍作思索,便已然明了其意。从潮州府库向福州运粮的公文迟迟未到,这其中是否存在变数,“刘一舟”有所忧虑,黄梦麟亦是免不了揣测一二。现在已经第六了,他眼中的这个福建巡抚衙门的幕僚显然是已经坐不住了,而那一船购自民间的粮食,显然是让其有些食髓知味,此刻试图建立起一条民间的粮食输送路线,也是无可厚非的。 福建人是否真的饿殍遍野,黄梦麟没有半点兴趣,哪怕他是本就是闽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那句粮价腾升,以及最后的那句于公于私,皆有大利,却着实让他有些动心。 “潮州方面的事情,自有黄府尊掌控,学生回到福建,亦会向闽省士绅百姓大力宣传黄府尊的仁德,当使善举义行为下所传唱。” “刘一舟”的态度很好,黄梦麟很是满意,此时此刻,他却也只是谦虚道:“此事乃是刘先生的筹划,本官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不也罢,不也罢。” “那可不行。” “刘一舟”一口否决,当即便以教化人心世道的大道理相责,黄梦麟亦是作如梦初醒状,勉力承担下了这份美名,也算是宾主尽欢。 粮食贸易,既然是有府衙牵头,黄梦麟在其中捞上一笔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至于福建那边,老百姓知道不知道也就是一回事,到时候在士绅之中宣传一下黄梦麟闻听乡梓之地粮荒而竭尽全力的组织运粮,也是大大的好名声,于未来的仕途,于后世子孙亦是极大的助益。 二人商议妥当,无非是由府衙牵头组织本地粮商向漳州方向运送粮食以进行贸易。但是,福建烽火四起,潮州也同样是群雄割据,清廷的实际控制区很,很多事情根本不是空口白话就能成得了的。 “南澳岛那边有逆贼郑森的人马,走海路是不妥的。不别的,柳千总来的时候,就碰上过郑森的巡逻船,若非离得远,以及四艘船一起行进,亦或是郑森的人马更多的话,只怕也未必能够顺利抵达。” “这倒是个问题,可走陆路的话,如今地面上也不安稳。” 想到此处,黄梦麟不尽有些气馁,但是这时,陈凯却表现得很是信心十足,继而对黄梦麟言道:“这事情,就要拜托车总镇了。” ……………… 再度来到总镇府,闻听是黄梦麟赶来,似乎还很是焦急的样子,兔儿爷亲兵也只得去将宿醉未醒的车任重唤了起来。 为作完全准备,黄梦麟带了个亲信师爷,陈凯也带了柯宸梅以及两个账房打扮的男子。包括兔儿爷亲兵在内的三个亲兵侍立两侧,车任重落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茶水解酒,强撑着身子来听陈凯和黄梦麟的奇思妙想。 “具体的本帅明白了,那需要本帅做什么?” 嗅到了好处,车任重的精神头儿似乎缓过来了些许。眼见于此,陈凯便回复道:“黄府尊和学生的计划是走陆路,到时候若是大笔的粮食,须得镇兵押运段路程,弟兄们的好处自是少不得的。另外,沿途的那些土豪、盗匪们,也须得车总镇和黄府尊以朝廷的名义加以威吓。学生是不相信,那些土豪敢于朝廷的官兵叫板。” 听到此处,黄梦麟已是还好,抑着兴奋,倒是车任重在细细思虑过后,亦是越想越觉得有趣。只是还有些隐忧存在,使得他一时间也不太敢作出决定来。 “刘先生确定有赚头?” “这个还请二位放心,学生出发时,福州那边的粮价就已经涨到了每斗五百钱,怕是回去的时候,只怕是已经斗米千钱了。学生听主子,光凭本省的官兵,怕是明年也平定不了。但制军老大人那里则表示最快也要到下半年才能将能用到的官兵抽出来,反正今年是没戏了,甚至就算是平定了,粮价一时半会儿的也下不去。” 福建粮产量较低,在南方已经算是粮价高的地方了。承平时候,周围几个省大抵五钱银子一石的时候,福建也要六七钱乃至是七八钱,如今兵荒马乱就更别了。可是照着陈凯的法,每斗五百个铜钱,大抵也就是五两银子一石,甚至不提什么斗米千钱的事情了,光是这个价位就已经可以大赚特赚了。 这是事实,历史上从永历元年开始,福建粮价就在暴涨,甚至直到永历三年都没能落下去多少。这期间,郑成功和郑鸿逵在因粮荒而碰壁之后,不得不转而向广东发展,甚至就连郑彩也只得与郑成功、郑鸿逵联手向广东方面购买粮食,乃至是前者还要劫掠厦门的百姓来确保粮食的保有量。 陈凯带了两个账房,但却并没有用到他们,聊到兴起时,干脆自己抢了算盘来给车任重和黄梦麟算这笔账。 相较之下,黄梦麟已经经过了一轮洗脑,早已认定了计划的可行,而车任重那边亦是越听下去越兴奋,到最后仿佛是已经有大笔的银子在往他的身上砸了。 “这事情,就有劳刘先生了。” “这也是主子那里的公事,学生自当竭尽全力,还请车总镇放心。” 交易达成,府衙负责组织、号召,总镇府负责护送和威慑,福建那边,自有福建巡抚佟国鼐的亲信幕僚“刘一舟”负责接洽,一笔富贵荣华的大买卖就这么定了下来。 三人相谈甚欢,车任重干脆表示了要在总镇府中设宴款待二人。可是陈凯却表示国事急如星火,须得尽快组织商民,便与黄梦麟一起婉言回绝了。 对于这幢富贵,车任重很是高兴,干脆起身相送,可是当陈凯走到大堂的门口,尚未迈出步子之时,却停了下来,拱手向二人言道:“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车总镇和黄府尊此举,可救无数生民,实乃是莫大功德。” 不知道陈凯为什么都走到了门口却突然想起了这番话,但是二人俱在兴奋之中,听来又是美言,自也是含笑听了下去。可也就在这时,陈凯就着刚才的话,继续道:“佛家也,如遇大奸大恶,唯有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话音未落,杀机已现,就在车任重和黄梦麟二人的错愕之中,陈凯、柯宸梅以及那两个账房先生,突下杀手!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夺魄(四) 佛家之言,这是早已约定的暗号,那两个所谓的账房先生,实则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两个武艺高强的明军假扮。当陈凯出那句“佛家也”的刹那,柯宸梅做好了拔刀的准备,而那两个明军勇士亦是准备好掏出怀中的匕首。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陈凯话音未落,亦是从袖口中抽出了匕首,径直的扑向了距离车任重最近的那个兔儿爷亲兵。与此同时,柯宸梅拔刀扑向车任重,而那两个明军勇士亦是以着最快的速度刺向站在门口的两个潮州镇兵,随即直奔着那两个亲兵便杀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两个卫兵当即被匕首捅在颈子上,眼看着是不活了,黄梦麟和那师爷亦是登时就吓傻了在当场。这二人,陈凯四人完全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陈凯扑将上去就立刻与那兔儿爷亲兵滚成了一团,柯宸梅这边,仗着先下手为强,当即便砍伤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亲兵的一臂,随后步步急逼,与刺杀、夺刀一气呵成的那两个明军勇士一同将对方五人全部逼进了大堂之中。 突然袭击的效果达到,柯宸梅挥舞腰刀,大开大合,逼得车任重以及一个亲兵节节退后。正此时,一个明军勇士牵制住另一个亲兵,而另一个明军勇士则直接掏出了一枚旗花,直指着空便将其点燃。 旗花尖啸着飞上空,一声爆响过后,那明军勇士也不管其他,退入大堂之中,将门栓别上,便持刀去斗柯宸梅牵制着的那个亲兵。 原本还是各有所得,宾主尽欢,一切都在合作的美好氛围之下,岂料陈凯等人连个招呼也没打便突下杀手,着实打了车任重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位置,是陈凯特别算计过的,这里方便夺刀,也方便施放旗花和关闭大门。但是就在那个明军勇士施放旗花、关闭大门的时候,突遭偷袭而节节溃退中的车任重也因柯宸梅独斗二人,顾此失彼之中渐渐稳住了阵脚,只可惜手中无刀,干脆便抄起了一个茶杯便向着柯宸梅的面门掷了过去。 “碰”的一声,茶杯被柯宸梅砍了个粉碎,但也就在这短暂得几乎无法计算的瞬间,车任重倒退了两步,双手抄起了一张椅子,便势若疯虎般的冲了过去。 车任重本就是亡命之徒,平日里靠着好勇斗狠才成了那伙贼寇的首领,劫掠潮惠两府。后来受了招安,但这份性子却从未改变过,此刻稍有生机,便立刻将柯宸梅逼进了苦斗之中。 所幸的是,施放旗花的明军勇士已经接过了那个受伤的亲兵,抛开昏倒在地以及吓得瘫在了地上的黄梦麟和师爷,大堂之中已是一对一的缠斗局面。可也就在这时,大堂外的惊呼、呐喊以及脚步声传来,越来越多的潮州镇兵发觉了异样,正在急速赶来营救他们的主帅! ……………… 旗花飞上际,早已埋伏在下水门不远的柯宸梅立刻率部夺门。这是陈凯交给他的任务,也正因为这项任务关键,陈凯也只得退而求其次的选了武艺上比他哥哥稍逊一筹的柯宸梅来陪同他去杀车任重。 之所以这项任务能够如此重要,那便是因为杜辉的船是走了,但是船上的那两百明军却分批潜伏在了府城左近,只要柯宸枢能够拿下下水门,明军便有三百之数,就足以对城中的另一处关键据点军营发起突袭,同时接应陈凯等人。 至于一定要选在在白动手,那是因为白人的警惕性会更低一些,而且这几日看来,车任重在晚上总会带着更多的亲兵,只有白他身边的亲兵数量,才是陈凯有机会得手的! 总镇府的方向的动静,守门的兵卒并未太过注意,甚至都没有能够及时发现旗花升起的动向。这倒是让有心算无心的柯宸枢占尽了便宜,三十几个明军精锐发动突然袭击,原本就懒懒散散的守卒登时就化作了一盘散沙。 精锐对粗劣,柯宸枢没费什么气力,仅仅是一个冲锋便将城门拿下。与此同时,杜辉的人马也在以着最快的速度向那里赶去。 片刻之后,城门处的混乱尚未引发更大规模的变动,杜辉带领先头人马率先抵达,柯宸枢当即便向他言道:“杜兄,你且等待所部人马,凑齐了就去扑兵营,我这就带人去接应陈参军。他,绝不能有失!” ……………… 大堂的激斗已经进行了片刻,那个起手就被柯宸梅砍伤的亲兵也已经被那个明军勇士杀死,血液汩汩从创口中涌出,在柯宸梅和车任重二人激斗的边缘流淌着,渐渐凝固。 但是,陈凯等人在人数上依旧没有占优,并非是黄梦麟和他的师爷能够如何,而是刚刚腾出手的那个明军勇士已经不得不赶到大门那里,用周遭的椅子、茶几,以及他的肉身去死死的抵住大门,以防更多的镇兵冲进来。 一死一走,大堂中依旧是三个对三个。柯宸梅那里,腰刀挥舞,闪展腾挪,可车任重手中的椅子却如同是大锤一般将他逼得无法寸进。相较之下,对上那个亲兵的明军勇士占尽上风,但是那个亲兵也已经意识到了武艺上的差距,以及门外的镇兵的动静,干脆步步退避,只是死死的缠着那个明军勇士,让他没有办法去支援别人,去配合陈凯或是柯宸梅击杀各自的对手。 形势陷入胶着,就连陈凯那边也是如此。一开始便将那个兔儿爷亲兵扑倒,陈凯选择了这个对手就是因为此人是抛开黄梦麟和那个师爷那两个无需理会的家伙之外,凭着他的身体素质能够有机会制服的唯一一人。 可是缠斗至此,陈凯却依旧没有能够得手,这个兔儿爷的身体素质确实没有陈凯好,也并不会什么武艺,但是那拼死一搏的气力之大,却也让死死压在他的身上的陈凯手中的匕首全然没有能够落下的迹象。 缠打了片刻,兔爷亲兵的脸上也早已被陈凯划出了一道不算深的口子,但是似乎也正是因为这道口子把他的潜力逼了出来。 骑在兔儿爷亲兵的胸腹之间,陈凯双手死死握着匕首,倾尽了全部的气力向下压着,可是那兔儿爷亲兵却也在拼死的抵着陈凯下压的双臂,使其不得寸进。 到了这个份上,旁人已经顾不上这里,陈凯与那兔儿爷亲兵,谁先卸了力,死的就会是谁。唯独值得庆幸的便是,早前的突然袭击已经让他占到了上风,而昨夜绮月的死,更是激起了他身体中更大的力量出来。 “啊!” 大门被撞得哐哐作响,一把长矛自窗口中捅了进来,擦着那堵门的明军勇士的脸便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是即便如此,那个明军勇士却依旧没有移动半步,全身的气力皆抵在门上,辅以那些横七竖八的抵在大门上的椅子和茶几,竟仿佛有万钧之力一般。 周遭的一切,陈凯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精神分心观看,但是听在耳中,却也是洞察一切。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想要破局就必须最快的形成人数优势,而他也从不打算寄希望于他人身上。 “杀!” 双臂再度用力,咬牙切齿的陈凯将全身气力和重量都压在了匕首之上。缠斗良久,兔儿爷亲兵本就在下风,面对陈凯的全力一搏,亦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 随着陈凯不断的下压,兔儿爷亲兵的双臂渐渐的抵受不住了这份气力,匕首缓缓下压,距离兔儿爷亲兵的面门越来越近。 匕首对准的并非他处,正是兔儿爷亲兵的左眼,眼看着刀尖越来越近,兔儿爷亲兵濒死的气力伴随着惊声尖叫而出,但却并没有动摇陈凯分毫。下一瞬间,只听“噗嗤”一声,匕首落下,重重在插在了兔儿爷亲兵的左眼眶中,几乎是整个刀刃都插了进去,喷溅出的血浆更是弄了陈凯一脸。 直到那一声响起之前还在死命抵着陈凯的双臂颓然落下,几乎是倾尽了全身气力的陈凯亦是一头栽了出去。 “妈的,这个卖屁股的力气还不。”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休息,陈凯很清楚眼下的情形,哪怕是下一秒都很可能会是镇兵冲入大堂将他们杀光的场景。此刻陈凯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匕首一时间已经拔不出来了,狰狞的面孔吓得那个刚刚恢复了些许行动力的师爷再度瘫倒在地上,而下一秒,只见这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抄起了一把椅子,如法炮制的便抽向了车任重的后背! 刚刚解决了兔儿爷亲兵,陈凯的气力正盛,杀心也最为深重,一旦抄起那把椅子,便是呼啸而去。然而,这一幕却已然被车任重看在了眼里,腰身一扭,强强的让过了椅子,更险些撇到柯宸梅的身上。 陈凯一击不中,正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时。比之节节败退的柯宸梅,陈凯这个目标显然更加容易,而且就车任重的直觉而言,陈凯也必然是这次突袭的主谋,唯有擒贼擒王,方可以最快速度结束这场已经陷入到人数劣势的死斗。 车任重在扭腰躲避之际,随手便将椅子抛向了柯宸梅,后者踉跄躲避,而借着这一空档,他更是径直扑向陈凯。 此时此刻,由于刚才的激斗,陈凯身边已经没有了可以用来充当武器的物件。再加上都市亚健康的体格,让他在车任重这个身怀武艺的亡命徒面前更是没有了半点儿扭转局势的可能。 可也就是面对着这样的绝境,陈凯不退反进,握紧了拳头,呐喊着扑向了车任重,如同是螳臂当车一般,誓做这拼死一搏。 碰撞在那一瞬间爆发,陈凯死死的抱住车任重的腰腹,使其不得寸进。这个姿势将车任重固定在了那里,这是极其危险的,车任重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去试图掰开陈凯的双臂,但是那双臂膀却宛如是钢筋环绕一般,任他使劲了气力,却也还是无法将其掰开。 车任重对他的力量很是自信,可是陈凯在这一瞬间显然是已经爆发出了更大的潜能出来。时间转瞬即逝,明军人数依旧占优,车任重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干脆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径直的砸在了陈凯的背上。 咚的一声,陈凯总算是明白了敲鼓时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胸腔内部的脏器只觉得陡然一震,一口鲜血便涌上了喉咙。 第一拳下去,陈凯不为所动。想不到没有产生任何效果,车任重干脆又是一拳捶了下去。这一次,陈凯依旧不为所动,但是在嘴角处,顺着紧咬的牙齿的缝隙却已经渗出了些许血液。但是没等车任重的第三拳砸下,那边踉跄躲过椅子的柯宸梅便扑将了上来,紧接着只见刀光一闪,鲜血飞溅,车任重,连带着死死抱住他的陈凯便径直的倒在了地上。 片刻之后,大门再也支撑不住了,但是大堂内的激斗也早已完毕。三个亲兵,先后倒在了地上,苏醒过来的黄梦麟和那师爷则在一个明军勇士的刀下瑟瑟发抖。大门被粗鲁的撞开,镇兵一拥而入。溅了一身的血污,宛如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的陈凯,从柯宸梅的手上接过了车任重的首级,揪着那根丑陋的金钱鼠尾,高高举起。 “车任重已死,大明王师已然入城。弃械投降者,免死;抗拒王师者,形同此獠!”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夺城 车任重、兔儿爷亲兵以及另外的两个亲兵横七竖八的倒在了血泊之中,清廷任命的潮州镇总兵官车任重的首级更是被这个方才还自称是福建巡抚衙门幕僚刘一舟的儒生举在手中。当是时,陈凯一声暴喝,镇兵们俱是愣在了当场,目瞪口呆的看着平日里庄重肃穆的大堂里的如今一幕,就连那两个带队的军官亦是面面相觑,完全不知该当如何。 大堂中的血腥,宛如地狱恶魔一般的陈凯四人,其间还夹杂着不知是黄梦麟还是那师爷胯下的尿骚味。此情此景,已然超乎了这些镇兵们的想象,甚至那两个军官,平日里亦是平级,未有向对方发号施令的前例,在这样的场面下亦是显得犹豫不决了起来。 陈凯很清楚,到了这个份上,气势是最不能落的。眼见于此,他更是大步上前一步,擎着车任重首级的右手更是前伸了些许,再度大声喝问道:“大明王师只诛首恶,如今车任重已死,尔等是还打算给他陪葬不成?!” 伴随着陈凯的喝问,柯宸梅和身旁的那个明军勇士更是持刀大步上前,而另一个制住了黄梦麟和那师爷的明军勇士亦是在那师爷的大腿上狠狠的扎了一刀,激起了一声痛苦的哀嚎声。 陈凯大步向前,镇兵们盯着陈凯的右手,盯着明军手中的滴血的腰刀,不由自主的倒退着。渐渐的,这数十个镇兵竟已退出了大堂,而陈凯等人亦是大步跨过了门槛,傲立于这座潮州总兵府的大堂之前。 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镇兵被四个明军吓退到了院子里,没有人感到羞愧和耻辱,因为就连他们那个平日里最是好勇斗狠,如亡命徒一般的总兵官的脑袋也在人家的手上,他们这些人又能算的了什么。 镇兵们的心理防线逐渐趋于崩溃,其中更有些士卒握着兵刃的双手已经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总兵府大门遭到猛烈撞击的瞬间,终于让他们彻底的土崩瓦解。 “人罪该万死,人罪该万死。” “人是迫不得已才跟着车任重那厮的,还求王师宽恕啊。” “……” 有了第一个,接下来,武器哗哗啦啦的被丢在了地上,一众镇兵拜倒在地,口称死罪。片刻之后,大门被破开,柯宸枢等人蜂拥而入,倒是被眼前的这一幕惊了一下子。 “参军,您没事吧。” 陈凯一身的血污,着实吓了柯宸枢一跳,看到了陈凯如此,柯宸枢毫不犹豫的便瞪了他弟弟一眼,着实让后者为之一颤。 “没事,我很好,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对了,杜辉进城了吗?” 有道是长兄如父,抢在柯宸枢训斥柯宸梅之前,陈凯立刻就转了话题,倒是柯宸枢却还不忘了看他弟弟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着的意味,仿佛是在今的过失,等一切完事了再与你算账。 “回参军的话,已经进城了,估摸时辰,应该已经去扑兵营了。” “不能估计,这里交给你,让令弟速速带队去兵营那里。另外,再给我几个人,我去把府衙拿下来。” 城中三处要点,总兵府、知府衙门以及兵营,现在第一个已经在明军的手中了,杜辉也带了人去拿下兵营,陈凯很清楚,车任重的部下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假,但是他们的人手也实在太少,如今无非是胜在突然袭击,外加诛杀车任重得手,到了这个份上就更要以快打慢,尽可能的早些的将这些要点控制住,才有拿下城池的可能。 “参军,您的安危是国姓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还是坐镇在此,让舍弟去配合杜辉攻取兵营,我带人去拿府衙吧。” 柯宸枢绝非是要抢功,原本陈凯带队去杀车任重,他就是最大的反对者,因为在郑成功看来,陈凯的重要性显然是更大,此间有此也无非是整个大军的战略所指,以及制定了计划的陈凯来行此骗局确是整个南澳岛上最有成功可能的缘故。 然则,此刻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陈凯却摇了摇头,便对柯宸枢言道:“现在没时间管这些了,总镇府必须控制住,这是根本要地,需要处置的事情太多,只有你在这里我才能放心。杜辉那边,溜石寨一战的作战任务便完成得很好,我也信得过他,让令弟去协助,胜算也会更大。” 到此处,陈凯指了指门口的黄梦麟和那师爷,继而对柯宸枢笑道:“我是文官,府衙才是我的去处。况且有这两个家伙在,那里于我根本就是不设防的!” 商议妥当,柯宸枢带着二十个明军将那些降顺的镇兵重新打散组编,驱使这些士卒来将整个总镇府纳入掌控。 柯宸梅那边,带了车任重的首级,同样带了二十个明军赶去兵营,不过那里的镇兵遭到了杜辉所部的突然袭击,已然乱成一团,当柯宸梅所部抵达时,更是除了极少量的逃亡以外,大多在发现明军还有后续援兵之后,彻底放弃了抵抗。 总镇府和兵营相继拿下,城北的知府衙门在陈凯抵达时却已经关上了大门,一众衙役、帮闲们严阵以待。 陈凯手里只有十来个明军,包括那两个随他刺杀车任重的明军勇士。眼见于此,陈凯也不废话,直接将黄梦麟推倒在地,一脚便踩在了此人的后背上。 “车任重已死,黄梦麟在我手中。本官,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代理潮州知府陈凯,命令尔等,向大明王师开门投降!” 比之总兵府和兵营里的镇兵,府衙的吏员、衙役以及帮闲们皆是潮州本地人士,世代在此为业,是明,是清,谁也不会动他们这些地头蛇的饭碗,与他们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原本李成栋入粤,潮州开城投降,他们也就是剃个头,换身衣服继续在此做事,现在眼看着明军入城,带头的这个家伙却分明是个比车任重还要亡命的狠角色,谁又有那个闲心去试试陈凯在他们选择抵抗后会不会心慈手软呢? 一声怒喝过后,府衙的大门打开,同知捧着黄梦麟的知府大印,带着一众官吏衙役便拜倒在府衙前。对此,陈凯未有半分犹豫,一把夺过了知府大印,便自顾自的带着众人进入了府衙,随后更是直接就坐在了府衙正堂知府平日办公的座位上。 “账册、库存什么的,本官明开始检验。今,确切的是现在,尔等立刻派人张贴安民告示,都给本官动起来,本官最看不过的便是懒鬼!”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祭奠 潮州一城,守城镇兵两千余众,分别驻扎于总兵府、兵营以及各处城门。陈凯在第一时间拿下了总镇府,随后柯宸枢借着车任重的首级慑服了府内的其余人等,便是打掉了潮州镇的龙头。与此同时,杜辉和柯宸梅震慑住了兵营的镇兵,随后更是派遣部队裹挟镇兵拿下了另外的六座城门,这座城池在大体上便宣告了易手。 接下来,无非是陈凯以代理潮州知府的名义张榜安民,新任的潮州城守副将杜辉以及中冲镇前来“协防”的柯家兄弟一边要震慑镇兵,将其分化瓦解,一边守御城池,以防突降黄雀,同时由柯宸梅带兵夺取各处库房,还要派兵镇压因夺城而造成的混乱,无论是乱兵,还是乱民,甚至是那些不肯降顺的士绅,一律都在打击的范围之内。 乱世,当用重典! 入夜前,城内的情况大抵算是安稳了下来,陈凯派了人专门赶回南澳岛,去向郑成功报信,等待郑成功的后续援兵。 今晚上是夺城的第一夜,也是最危险的一个晚上。只要过了今,看到了第二的太阳升起,很多原本不情不愿的人也大多会就此认命,这就是人心。 陈凯对此很是清楚,便率先制定了计划。他负责府衙、柯宸枢坐镇总镇府、杜辉把持兵营,另外由柯宸梅驻扎鼓楼制高点,监控四处,如有异状便带队援应,以为万全之策。 以三百人夺取一座城内固定人口不下五六万,兵员七倍于己的府城,陈凯等人确实创造了一场奇迹。 此番谋划,到底其实给清军制造了一场骗局,一场类似于维克多?拉斯梯格拍卖埃菲尔铁塔式的骗局。 如巴黎街头风传政府无力提供维护铁塔的资金一般,陈凯利用了福建战乱以及粮荒的现实,编造了一个购置军粮的幌子,伪造公文以设骗局,甚至在这其中更是套中有套。 唯一的区别在于,那位骗术大师所求的只是金钱而已,而陈凯所要的则是这座潮州府城和车任重的性命——不谈什么成王败寇,牛家村的那二十九条冤魂,以及昨夜唱着满江红,最终却倒在血泊中的那个女子,就已经足够给车任重判处死刑了! 车任重的死,早已在城内传开,下午的时候,还有不少百姓专门到总镇府门前,亲自看看旗杆上那颗首级的真伪。若非是旁边有明军持兵侍立,弄不好都会有人专门爬上去探个究竟也未尝可知。 到了下午,色渐渐转暗,距离宵禁越来越近,城内也安稳了许多。岂料就在这时,一个衙役却赶了过来,满脸谄媚的对陈凯笑道,是有两个旧相识想要求见陈知府。 陈凯在这个时代,除了南澳岛上的那群人以外,一时间也实在想不到什么旧相识。但是既然人家求见,陈凯姑且也是一见,谁知道当他看到那二人的时候,登时便想起了早上刚刚在总镇府前碰壁过后的事情。 “一别经年,贤伯仲怎会在这里?” 今一早在角落里窥伺的不是旁人,就是林德忠、林德孝兄弟。陈凯在上午发动夺城,整个中午府城里都是乱糟糟的,明军控制城门、主要街道,镇压乱兵、乱民,寻常人等哪敢出门造次。到了接近傍晚,林家兄弟几番打听之下,才确认了带队的确实是陈凯,这才敢到府衙这等地方来寻。 “陈,陈知府,人……” 阶级,就是阶级。陈凯摇头一笑,继而对林德忠言道:“若是找陈凯的,那咱们还是故交,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若是找陈知府,吾便不送了。” 陈凯素来便是这个脾气,林德忠听到此言,熟悉的口吻亦是让他不免心中一喜。所幸,他也没有将此番前来拜访的用意忘记,恢复了陈先生的旧称,随即便和他弟弟一同拜倒在地。 “我兄弟二人这一拜,并非是因为陈先生为官,我等为民,实是为舅舅、舅母和表兄,为牛家村的那些为车任重这狗贼麾下禽兽所杀的乡亲们向陈先生致谢。” 话音未落,已是饱含着热泪的林家兄弟便重重的磕在了地上,嘭嘭嘭的一连三声,便是陈凯在第一时间就上前搀扶,也没能阻止得了他们。一连磕了三下,再抬起头来,陈凯已经清晰的看到了二人额头上洇出了鲜血。 眼见于此,陈凯连忙唤了人来为他二人包扎,随即便了解起了他们这将近一年来的经历。只是听过了他们的诉,陈凯却有些哭笑不得了起来。 按照林家兄弟所,他们带着银子回了乡,一直遵守着陈凯所的那个财不露白的原则。起初倒也相安无事,可是等到林德忠准备成亲的时候,结果却被未来岳父狮子大张口了一把。于是乎,财露了白,被不安好心之徒向控制他们那块地方的土豪告发私通明军,后来连媳妇都没娶上这一家子就迫不得已的逃到海阳县的乡下投奔亲戚。今日入城,原也是为了将打来的猎物送到城里来卖个好价钱的,岂料却碰上了陈凯夺城。 “那家的姑娘,你还有想法吗?” “这……” 林德忠也不明白陈凯的脑子是怎么个脑洞,怎么会想到这个上面来了。可是既然陈凯问到了,他也只得叹息道:“想着又能如何,原本就是他爹看上了人家的彩礼更厚,瞧不上我家,才要如此的。现在,她大抵已经出嫁了吧。” 青梅竹马,两无猜,原本已是一对,差的就是三媒六娉。可是到了最后,却还是折在了这一关上面。而且最让人无语的是,因为陈凯,林家原本是得了一笔横财,彩礼并不会少于那家的,可是他家本就贫困,突然拿得出如此一笔钱财,自也会立刻被那有心人栽赃。 “你且别管她嫁与未嫁,从今开始,你们兄弟就跟着我,总能保你们一个官身。而且不瞒贤伯仲,朝廷正要收复潮州,所以我才会带着一众王师来打这个前站。等到收复了潮州一府,总要你有机会衣锦还乡。届时,她若未嫁,吾亲自去她家代你求亲;她若嫁了,没了个前途无量的女婿,吃亏的也是她爹。” 出了这番话,陈凯顿觉痛快许多,但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的觉得好像有些屌丝的样子。相较之下,林家兄弟只是猎户,暂避亲戚家本就是寄人篱下,现在有了指望,亦是千恩万谢,当即便要求给陈凯守夜,万一有事,一定保得陈凯周全云云。 这事情,陈凯没有答应,而是让他们先行休息。明一早,回亲戚家将父母接到城中,如何安排他们也是到了那时再。 畅谈了良久,林家兄弟便被下人领到了偏院休息。这一夜,陈凯已经不打算睡觉了,不仅仅是对于这最关键一夜的忧心,更多的则还是根本就睡不着,脑子里总有些事情。 如林家兄弟所言,车任重被杀,潮州城内的百姓是弹冠相庆,但是对于这支明军,他们并没有什么了解,也并不能够看好。这归根到底会是一个大问题,只是还需要等到明与杜辉、柯家兄弟商量过后再行想办法解决。 深夜时分,陈凯思来想去,总有些遐思在心中不能散去,干脆派了个衙役去绮月寄居的青楼将那张古琴要了过来。 青楼的老鸨子连带着陪着绮月赴宴的龟公都被车任重拉出去泄愤了,新的老鸨子得知是陈凯想要这副古琴,也是忙不得的双手奉上,唯恐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会引起陈凯的不快。 昨躺在床上,陈凯仔细回忆,那女子遭到车任重猥亵之时,视线所指却是那老鸨子的方向,可同在那方向的,却还有当时的那张古琴,若是从后来发生的那一切来看的话,她当时所看着的是什么,其实已经很难得清楚了。 或许那个女子也曾梦想过才子佳人的琴瑟和弦,甚至真的有一位才子倾心与于她,而她亦是对那位才子怀着些少女心事,可最终却没能躲过强权的欺凌。 车任重坏了她的清白,她没有一死了之,反倒是选择了在公开的宴会上当众羞辱其人,便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世间所有人——车任重可以毁了她的未来,但是她却依旧有着鄙视其人的权利,哪怕是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良久之后,空月色正好,陈凯伏案于院中,轻抚琴弦,只可惜他并不会抚琴,但所幸的是,那未尽的词曲的后半阙,他还是能够轻声吟唱而出。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阙!” 清唱过后,陈凯抬起古琴,径直的将其投入到早已准备好的火堆之中,静静的看着古琴化作灰烬。 良久。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合流(上) 转过,已是隆武四年的闰三月初一。一大早,杜辉、柯宸枢、柯宸梅三人便联袂而来,与陈凯商议下一阶段的军政要事。 潮州府城易手,第一夜更是平静的过去了。经过了一番苦战,以三百兵夺取了一座五万人级别的府城,四人的交情更胜从前,此刻再度聚首,言谈之间也少了那些官场上的套路,更多的便是朋友间的直来直去。 “哈哈,瞧瞧柯兄弟,这气色谁信是昨拼杀了一日的。” 陈凯笑道,柯宸枢亦是以笑容回应,倒是杜辉紧接着跟了一句:“参军你是不知道,吾昨折腾了一晚上,才算是把那两千乌合之众摆弄清楚,现在都已经重新打散了,他们就算是想要作乱,也是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奈何吾这番辛苦,柯弟也是一晚上没闲着,再看柯兄弟,吾这一早过去了就听那些总镇府的人及,柯兄弟入了夜便倒头大睡,还在院子里面,都把那些新降服的镇兵都看傻了。” 听到这话,众人亦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柯宸枢在院子里睡觉,就是为了稳定人心,杜辉和柯宸梅则是在防患于未然,相较之下,唯有陈凯是昨夜最轻松的人,因为一旦乱起,他这个文官无拳无勇,新近就任,民心也尚未归附,是很难起到太大作用的。 所幸的是,郑成功此番派来的另外三人虽都不是什么老于兵事的宿将,但各有各的能耐,都不是寻常人等,也正是这么一比,才显得柯宸梅似乎还有些稚嫩。不过经过了昨那一战,以及昨夜的殚精竭虑,柯宸梅的能力和心理素质势必会有一个质的提升,对于这个从军器工坊中走出去的军官,陈凯还是满怀着期寄的。 “比不得你们,我这身子骨,今早晨起来就觉得有些脱力了,就连昨也是没怎么睡好的。” 陈凯笑道,杜辉亦是点了点头,安慰道:“参军这算好的,吾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一晚上睡不着,眼里总是被我杀死的那个家伙的身影,好不烦乱。后面,就好多了。” 来,陈凯倒不是因为杀人睡不着,那一夜女子倒在血泊之中已经让他对杀死车任重没有了任何负罪感,甚至就连很多故事中一再提及过的第一次杀人会有恶心的感觉,陈凯也没有哪怕半点儿,当然也或许是早前的那晚上就已经吐过了的缘故。 归根到底,还是这潮州城一时未定,他的心就总要悬着半分。这等感觉,便是在谋划夺城之时也不曾有过,现在拿下了城池反倒是如履薄冰了起来。 “是啊,其实脱力也是正常的,毕竟昨是以命相搏,吾都听舍弟了,参军,真的很勇敢!” 这边开始了赞赏,众人投我以木瓜,陈凯自是也报之以琼琚。只是此番相聚,却并非是什么庆功宴,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他们花费更大的精力去做下去,才能确保这座城池真正的落在明军的手中。 “城池是拿下来了,吾也派了人去向国姓报信。但是,在国姓大军抵达前,咱们还是要拼死守住这座城池。否则的话,咱们岂不就成了苦恨年年压金线,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货了吗?” “参军所言甚是,咱们也在抓紧一切时间。只是咱们这回带来的人马太少,放在这潮州府城里面怕是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末将以为,还是关闭各门,只放樵采入城,否则若是混入了大批贼人,或是那些乡绅不服王化,有异心的话,咱们就危险了。” 信得过的将士太少,这是最大的问题,陈凯早先也在担忧,所幸也不过是这一两的功夫,郑成功的先头部队就能抵达潮州。兵员够了,稳住了此间,再行对周边地区用兵,剩下的事情反而就简单了许多。 关键还是在于这几的时间,陈凯早已想得清楚,干脆便与三人道:“咱们四个,还是按照既定的分工。柯兄弟,坐镇总镇府,把潮州武库的兵器全搬进去,一件不留,就算是有人想要作乱,没了兵器也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闻言,柯宸枢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他的任务如此,柯宸梅的任务亦是昨夜那般巡防各处,尤其是那七座城门,更是要盯得紧紧的,不能因为那里现在都已经是那些他们带来的下级军官带队就放松警惕。 “杜兄,兵营还是看紧了,那些贼寇咱们现在还动不得,须得等国姓抵达后再做处置。现在,先给他们条活路,若是实在不行,就轰一部分不稳的出城,咱们只要把住了城池就是完胜。” “参军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潮州镇兵,实在是一群乌合之众。杜辉进攻军营的时候,营里面都没有几个军官真的在那里当值。等到杜辉拿下了兵营,稍作打听才知道,合着那些军官在城里都是有宅院的,晚上搂着媳妇、妾睡觉,想换口儿了就去逛窑子,不比在军营里苦熬舒服,甚至有的白都要日上三竿才会来上值,怎比得过陈凯他们这般起早贪黑的搏命。 杜辉大手一挥,陈凯也是点了点头,继而言道:“剩下的事情就是我的活儿了,一早我已经派了衙役们去请本城的那些乡绅、甲长什么的过来叙话。以我所见,他们未必会亲自过来,但也不至于置之不理。只要他们肯来,很多事情就有的谈,实在不行就忽悠他们一顿,拖延个几日,只要国姓赶来,一切就大有可为。” 定下计策,众人依令执行,杜辉和柯家兄弟各自就位,陈凯这边也有衙役前来回复,关于陈凯相邀的事情,各家乡绅也都表示了会前来拜会,只是其中很有不少不是身染风寒,就是突然摔断了腿,只能让家人代为拜会。对此,陈凯也表示了关怀之情,并没有为难他们。 到了下午,城内大族、士绅以及大商贾家的代表们赴约而来。宾主落座,众人先是恭贺了王师收复潮州的壮举,并且祝贺陈凯荣任本地父母,对此,陈凯也表示了为官一任,自当造福本地百姓之类的官场套话,也算是宾主尽欢。唯独有一点在于,这些人根本不清楚郑成功麾下到底有多少人马,能不能守得住这座潮州城。 “这个嘛,诸君无需担忧。国姓爷麾下数万虎贲,不日就会抵达。原本,本官也就是到此打个前站,顺带着试探试探车任重和黄梦麟二人是否有悔改之意。可是进城了,待了几日,似乎拿下这潮州也不费什么气力,昨就去找车任重谈了谈。现在嘛,就是谈出来的结果。” 连一万都远远不到,陈凯一张嘴就变成了数万虎贲,此刻面带笑意,言谈之间更是有恃无恐,甚至是嚣张跋扈。只是经过了昨一夜的发酵,陈凯是如何夺取潮州的大抵也被少数有心人瞧了出些端倪来。 一个文官带着一个武将和两个明军就杀进了总镇府,还把对手的总兵官杀了,这到哪都是个传奇! 传闻之中,更是不乏夸张之辞,比如什么一个人带着三个随从从总镇府的大门杀进去,两手一撕就是一个镇兵,两指头一插就又是一个镇兵,最后连车任重那等悍勇之辈在陈凯面前也没走上两个回合就交了首级云云,有的信,有的不信,但也不乏半信半疑的,对于陈凯的武力值大多还是有了一个比较高的估量,此间即便是有些疑问也不太敢太直接的问出来。 “本官琢磨着,诸君担忧的大抵也不是什么李成栋、佟养甲之流,要是怕他们也就太掉份儿了,想来无非是对鞑子会否真的出动真夷南下,还心存着些许顾虑。” 满清崛起于辽东,数十年来无数名臣重将命丧其手,对于八旗军的恐惧,早已是根深蒂固的了。这些人确实有着这方面的担忧,但他们是绝不会出来的,然而此时此刻,陈凯却毫无顾忌的将其付诸于口,反倒是在座的众人登时变得不安了起来。 “不瞒诸君,本官是从山西大同府那边南下投奔王师的。一路上所见所闻,自问也比诸君多上一些。鞑子如今是一口气占下了大片的土地,但却是遍地干柴,一纸剃发令,下骚然,各地都在组织起义,就算是没有直接对抗的,也大多选择了抗粮抗税,就像是潮州这里亦是一个缩影。” “到底,鞑子,不过是一个真夷男丁四五万人的大型强盗集团而已,就算算上了蒙古八旗的那些骚鞑子和汉军旗的汉奸们,也就十来万的男丁,甚至还没有海阳一县的男女老少家加起来多呢。他们现在集中在万里之遥的京城,还要顾及着那些不服气他们的蒙古人,漠北、漠西,乃至漠南的察哈尔,根本顾不过来的。就算是南下,也有比咱们潮州更大的目标,比如闽北的鲁藩,比如广西的桂藩,他们是正儿八经的龙子凤孙,目标更大的。” 陈凯此言,殊为悖逆,但是郑成功如今尊奉的唐藩的隆武帝,无论是鲁王监国,还是永历帝,在这个基础上那就都只是伪帝而已,不作数的。 此时此刻,陈凯越是表现得大大咧咧,他们就越是摸不清楚郑成功所部的底细。事实上,他们是不会相信陈凯的全部辞的,而是会挑拣一些他们愿意相信的内容来相信,甚至是对于那些内容会深信不疑,这就是人性。 一番畅谈过后,陈凯没有留他们用晚饭,他们也各自急着将那些从陈凯口中听来的事情带回家中,才好为各自的家族做好接下来的应对工作。不过,倒确实有几家表示了愿意襄赞军需,甚至愿意帮助明军招募军队。这几户,陈凯都记下了,并且表示等到数日后国姓爷驾临潮州时一定会向郑成功表示的。 大族、士绅以及大商贾,无论城内城外,都是地方官需要借助其力,同时又要提防的存在。陈凯云山雾罩,虚虚实实的扯了一下午,干货还是有的,听得出来听不出来的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相比这些人,那些城里的保长、甲长和牌头们本就是地方行政体系的一员,大抵相当于后世的街道办、社区办,只是比他们的权利更大些,比如收税、治安以及人员组织等等。对于这些人,陈凯没有像对待前者那样的客气,完完全全都是命令的口吻,让他们控制好各自负责的街巷,出了乱子就拿他们是问。 对于府衙和县衙的官吏们,除了黄梦麟被扔进了大牢以外,其他人还都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吏员、衙役以及帮闲们如此,就连潮州府的同知、通判、推官和海阳县的令丞簿尉们也是如此,陈凯对那些只要不高喊着要誓死效忠我大清的,都是暂且留用,等几后郑成功抵达了,再行调整。到时候即便是不愿意继续为官的,他也表示了会发放钱粮,助其还乡,力求一个稳定。 南澳距离潮州府城,不过是二十里海路外加上百里的韩江水道,便是逆风逆流,几的功夫郑成功也是能赶到的。更何况,陈凯他们需要等的只是先头部队,而非是郑成功的主力部队,只要人手够了,城池就能占稳了,那些夹在中间的地头蛇们,才会变成以战代练的目标。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合流(下) 杜辉和柯家兄弟在竭力维持潮州府城的守御,陈凯则在努力的稳定人心。就在陈凯对那些保长、甲长们训话的时候,早在杜辉启程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的郑成功在接到了回报后,也立刻率军登上了行船。 陈凯所制定的计划,原本就是与郑成功经过了不断推演后的结果。原本郑成功是不同意由陈凯亲自带人潜入潮州府城的,因为陈凯对于这支军队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而已,而是一个绝对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是这近一年来陈凯在军器工坊中取得的巨大成就,他的远见卓识和对情报的分析能力也始终为郑成功所看重。但是陈凯一再坚持,再加上这南澳岛上也确实没有比陈凯更适合的人选,他也只得退而求其次,放陈凯去冒这一把险。 自陈凯出发,这几日下来,陈凯在潮州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称得上是一个殚精竭虑,郑成功在南澳岛上也是惶惶不安,唯恐陈凯等人会被车任重识破。见可怜,经过了几的等待,总算是得到了消息,而且还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便是已经渐渐喜怒不形于色的郑成功也不由得喜形于色。 从陈凯在那一个半月里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生产任务开始,到后来的一系列装备革新,郑成功始终坚信着陈凯就是皇明列祖列宗派来助他中兴大明,洗雪其父降清所带来那份家族耻辱的选之人。这份冥冥之中自有意,到了现在就更加得以印证。 “以三百兵,夺取了一座五万人级别的大城,此诚上怜悯华夏子民受鞑虏残虐之苦!” 潮州府城深入内陆百里,行船须得在韩江逆流而上,风向尚可,但确也不宜过多人马,郑成功干脆就带了亲丁镇、左冲镇、右冲镇以及中冲镇四镇出发,争取以最快速度赶到潮州府城,确保那里不至得而复失。 从南澳城外的港口到韩江入海口,不过区区二十几里,换算成海里,更是只有五六海里的距离。这时代的海船,船速不过几节而已,但是这点儿距离也不过是一个来时的事情,甚至连一个时辰都没过去,郑成功的座舰就已经驶入了韩江的入海口。 韩江起源于江西、福建、广东三省交界之山区,于大埔县三河坝与梅溪合流,而后沿着地势走向,经潮州城东径直入海。韩江入海口为韩江三角洲一分为三,分别被当地人称之为北溪、东溪和西溪。由于北溪恰巧夹在澄海县城和莲下镇南洋寨的海盗之间,郑成功没有选择那里,而是自东溪而入。 东溪左近,成规模的地方武装只有澄海县城里自称都督的土豪杨虎,由于韩江三角洲地势平坦,可耕地面积大,人口稠密,所以此间在明末清初失控之后,便多为周边各路盗匪、海贼所觊觎。甚至就在去年,饶平县黄冈堡的土寇黄海如还曾派兵进攻过这里。 杨虎占据此地,自身实力不弱,但是身处四战之地,群贼窥伺,他也不太愿意去招惹明显只是过境的郑成功大军,干脆关闭城门,放任郑成功在左近募集纤夫,溯流而上。 逆水行舟,郑成功所部缓缓而行,到后来由于风向转变,干脆分出一镇轮流下船步行。百里之遥,所幸郑成功也是大举北上,超过两千战兵的实力亦是不容周边土寇觑,一路上无惊无险,却也花费了几的功夫才赶到潮州城下。 所幸,前期探马回报,城池依旧在明军的控制之中,接洽过后,郑成功所部的舰船驶入码头,随行各镇入城,陈凯等人悬着几的心也总算是能够放下来了。 “国姓。” 陈凯甫一行礼,郑成功却立刻上前,双手扶起,随后便是躬身一礼:“陈参军为王师不惜甘冒奇险,当受此拜。” 郑成功如此,陈凯也只得连忙回礼。若是旁人,如杜辉,如柯家兄弟,郑成功是断不会如此,因为他们本就是郑成功的部将,是武将,披坚执锐、效死沙场是本分事,但陈凯是文官,本该坐镇南澳岛上的军器工坊为大军打造武器、甲胄,如今却冒险骗城,甚至还亲自与车任重那等人物近身肉搏,如此这般,郑成功自也是不吝敬意。 “还是回总镇府再吧,国姓,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实在没有半分能闲下来的时间。” 诚如陈凯所言,拿下了潮州府城,郑成功的援兵抵达,对此地实现了稳定控制,这还是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还要许多,他们的时间依旧很是紧张。 来到了总镇府,郑成功落座,看到的首先便是陈凯、柯宸枢和杜辉整理出来的关于府县衙门和潮州镇的情况明。明细方面,暂时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只得容着郑成功在会议之后自行查阅。 “那些官吏的处置,陈参军做得很好。只要不是那种鞑子的死忠,咱们就没有必要难为读书人。愿意跟着朝廷的,咱们自是欢迎,不愿意的,赠送盘缠,让其还乡。至于回到家乡,他们是据实阐述,还是夸夸其谈,咱们也都能落下个礼贤下士的名声来。” 读书人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很大,这是陈凯早已知晓的,沈佺期在泉州之战时的表现就是个例子。得到了郑成功的夸赞,陈凯谦虚了两句,话题便很快就转到了军务的上面。 “潮州城防,暂时由左冲镇和右冲镇负责,柯宸枢、柯宸梅回调中冲镇,重新熟悉部队,等待后命。” 郑成功一语罢,左冲镇总镇杨才、右冲镇总镇林义以及柯家兄弟尽数起身应诺。喘了口气,郑成功便继续道:“潮州城守副将杜辉,限汝三之内,完成对潮州镇兵的甄别。合格者留用、民愤深重者当众责罚、老弱转为辅兵,另外从中冲镇、左冲镇以及右冲镇各抽调一百兵员,补充你部。潮州城守协,定编一千。杜副将,这是我军收复的第一座城池,更是第一座府城,就交给你了。” “末将必不辱使命,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中冲镇迟早是要调往他处征剿,杜辉是参与夺城的主要首领之一,更是亲自震慑兵营,在原本的潮州镇兵里面很有些威慑力。潮州城守协兵员一千,与南澳镇等同,更是其他各镇的两倍,但仅仅是一个副将,一方面是要照顾其他更老资格的武将的情绪,另一方面更是因为陈凯改变了郑成功历史上始终坚持的漳泉战略,转而进攻潮州,有他在此,这里也就暂且不需要什么总兵官的存在了。 杜辉慷慨陈词,众将亦是心情激荡。从一支只有九十来人,在狂风暴雨中孤零零的漂泊的部队,如今不光是大军扩编近万,更是占据了一座府城。进展之快,仿佛每一都在成长。 这里面,不乏郑成功的领导有方,不乏众将士的拼死而战,更加少不了陈凯这个突然出现在潮州,突然来到南澳岛的读书人的治才和妙计。 从进入潮州府城以来,众将看待陈凯的目光早已不同,从外来的读书人,到很有些本事的文官,再到能够高瞻远瞩的谋士,到了今时今日,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然变成了自家的兄弟一般,陈凯也算是真正的融入到了这个以郑成功为首领的全新的郑氏集团之中! 陈凯现阶段的任务,暂时还是负责潮州府城的民政庶务。现在郑成功和这支大军需要他和杜辉坐镇城中,来威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物。而郑成功带来的部队,也很快就依令而行,取代了那些接受初步改编的镇兵控制了整个潮州府城。 兵营中的改编在第一时间得以展开,郑成功也下令打开了潮州城的七座城门,以便城内外百姓的货物、人员流通。 四镇兵马、三百骗城部队外加上正在接受改编的那两千潮州镇兵,郑成功在潮州府城的兵力已经超过了此前的车任重的两倍之多,自是有恃无恐。查阅了公文,到了下午的时候,陈凯便领着郑成功到广济门一游,那里是入潮后的必到之处,亦是明日郑成功邀请城内大族、士绅们饮宴时需要提前了解的一些东西,只是陈凯却并没有把关注点放在那座桥上。 “国姓可知这韩江的由来?” “愿闻其详。” 暮春三月,登楼眺望,韩江水涨,江面开阔,长桥卧波,烟波浩渺,笔峰如画,行船如梭,别有一番景致,故潮州内八景有“东楼观潮”之胜。 陈凯凝望着远处的江面,看着贯通两岸的桥梁、看着江上的行船、看着那些赖此生存的百姓,继而正色道:“韩江原名恶溪,乃是因为此处常有鳄鱼出没伤人的缘故。到了唐时,韩文公被贬至此,撰文祭鳄,并训练弓手捕杀,自此潮州人不复受鳄鱼之害,本地人感念韩文公的恩德,便将此江更名为韩江,以为纪念。” 潮州人感恩,对于韩愈推崇备至,光是府城一地,便有多处用以纪念韩愈的建筑,甚至就连南宋时才开始兴建的广济桥,本地人也一向是将韩愈的侄子韩湘子与其联系在一起,固执的称其为湘子桥。 陈凯言有所指,其中隐喻,郑成功焉能听不出来。顺着陈凯的视线,郑成功眺望着远处的江面,随即亦是郑重其事的道:“那咱们就继承昌黎先生的遗志,为这潮州百姓诛灭那些霍乱地方的群鳄!” 正文 第六十章 逐龙镇虎(上) 明末清初,由于朝廷对地方的掌控能力下降,潮惠两府便多有地方乡绅、大族、土豪、盗匪、海贼等有组织的民间势力结寨自保,抗粮抗税,规模之大,数量之多,以至于就连明清的本地官府也不敢招惹。 历史上的永历三年,也就是明年,郑成功席卷漳州南部,结果却因为一个意外状况,为大军拦截清廷潮泉援兵的部队兵败盘陀岭,致使其被迫进入潮州。在接下来的一年之中,郑成功极力剿平潮州乱贼,恢复秩序,但最终还是由于自身实力孱弱,以及时机不便,以致收效甚微。仅仅是平定了饶平、澄海、潮阳、揭阳、普宁、惠来等南部沿海诸县的贼寇,便不得不返回福建,转而继续经营福建战场。 这样的乱象,持续良久,清廷任命的潮州总兵吴六奇和潮州水师总兵许龙皆奋力剿平,但也未能奏全效。 本城的掌控随着郑成功率部抵达,总算是稳定了下来。回到总镇府,郑成功和陈凯二人便开始商讨起了接下来的方略。 “潮州一地,民间贼寇横行,堡寨林立。据下官这几日的调查,以及陈侯爷那里的情报显示,实力较大的,有大埔县三河坝吴六奇、饶平县黄冈堡黄海如、饶平县海山岛鲤鱼寨朱尧、澄海县莲下镇南洋寨许龙以及碣石卫苏利。” 吴六奇、黄海如、朱尧、许龙以及苏利,这五人在后世被称之为是“五虎乱潮”,乃是潮惠地方最为出名的五支民间武装。 这其中,吴六奇出身地方团练、黄海如原本就是明军、朱尧乃是本地乡勇、许龙则大族族长,而苏利便更直接就是个土匪。他们出身不同,立场自也是大相径庭,其中不乏清廷的死忠,但也有仅仅是为了抗粮抗税才愤而起兵的,甚至更有只是为了过一过土皇帝瘾的货色。 另外,这五人还与揭阳县达濠埔张礼、澄海县城杨虎二人并称是“潮海七大寇”。甚至除了这些人以外,潮州本地各县也是堡寨遍地,数量之大根本无以计数,其中如澄海县鸥汀寨陈君谔、揭阳县鸳鸯寨刘公显、揭阳县南山蓝育景、揭阳县新亨镇蔡元、大埔县江龙以及就在陈凯谋刺车任重期间起兵的镇平县赖其肖等人,都已经算是比较有名的了。 潮州土寇遍地,实力上也是千差万别,多则拥兵数千,少则数百,遍布粤东大地。如说真的将这些土寇尽数剿灭抚平,却也是一件不小的工程。 “下官这几日调查,结果显示,潮州土寇之中,最强者是为吴六奇,其人出身富庶,幼读诗书,广涉经史。然嗜酒好赌,荡尽家产,沦为乞丐,流落江浙。后来据说是有人出资助其还乡,此后投军发迹,组建团练,曾被先帝任命为丰顺营总兵。后来降了鞑子,便据守在大埔县三河坝,此前大败车任重的便是此人。” 陈凯资料详细,解读吴六奇其人,便可以说是读书识字,尝过世间富贵疾苦,见识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心智自当过人。能够击败当时士气正盛的车任重,兵法上必然有所涉猎,所部士卒想来也更加精锐一些,确是个难缠的对手。 听了陈凯的分析,郑成功不由得点了点头,他的性子刚毅,但也并非不能说服,陈凯总是能够做到有理有据,便是最能说动郑成功的地方。 “这个家伙,其实暂且可以不用理会于他。三河坝在韩江上游,王师只要把住了潮州城,他就很难成为大患。除了他之外,苏利所部位于碣石卫,那里已经进入惠州境内;黄海如驻扎于黄冈堡,毗邻漳州府,都可以暂且不用理会。以下官愚见,我军现在关键的还是要打通韩江水道,只要南澳和潮州城能够借此连为一体,这盘棋就算是活了。” 拿下潮州之后,设法打通韩江水道,这是陈凯和郑成功早前就已经分析过的了。到了现在,潮州真的拿下了,那么接下来,韩江水道一带的土寇的清剿工作就要提上议事日程。 看着地图,郑成功的手指重重的点在了两个点上,这两处土寇,便是他赶来是专门避开的许龙和婴城自守的杨虎,他们在潮州下游的韩江沿岸算是实力最强的两个存在,也必然将会是郑成功首要的打击目标。 “吾率军溯流而上之际,杨虎尚且不敢招惹,只是关闭了城门,无非是一自守贼而已。许龙其人,听陈侯提及,倒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起兵以来,不光是结寨自保,更是率部攻掠周边各村镇,甚至就连揭阳县的鸥汀寨也遭逢过其人的攻击。这等人物,只怕是未必肯归附王师麾下。” 郑成功所见,确是陈凯所想,只是郑成功的这等形容,听在他的耳中,却想了一些别的事情来:“昔年国朝太祖高皇帝东临张士诚、西抗陈友谅,张士诚乃一自守贼,陈友谅却是野心勃勃,是故太祖高皇帝选择了先陈后张,先西后东的战略。于今时今日,亦有相仿之处。” “相仿确实如此,只是吾不敢与国朝太祖高皇帝相比,许龙、杨虎二贼,也绝非有陈友谅、张士诚的那般手段。” 陈友谅、张士诚在元末争霸战中,都是拥有问鼎资格的庞然大物,前者坐拥湖广、江西的大片土地,拥兵数十万之众,后者亦是曾力抗暴元百万大军,雄踞苏杭、淮东大片占领区,此二人都曾压得朱元璋喘不得气来,甚至险些败亡于这二人之手。相较之下,许龙、杨虎,不过潮州一府的土寇而已,一县之地都不能独霸,又焉能与那等枭雄相比拟。 不过,郑成功如今实力尚且弱小,这两家也都有数千人马,同时与两家开战,尤其是二者在地理上互为犄角,也显得有些不太现实,所以先后次序,自然也就有了必要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抬举这二贼一把。” “倒也便宜他们了。” “竟成,莫要小气。” 正文 第六十一章 逐龙镇虎(中) 第二天,郑成功便派了人发帖邀请府城及附郭的大族族长、士绅富户来潮州总兵府赴宴。比之上一次陈凯相邀,明军光是在城内的兵力就已经翻了一倍,其中本部兵马就超过了两千三百余众,另外还控制着两千旧镇兵,实力不容小觑。 也正是因为如此,早前的那些感染风寒的“帖到病除”,摔断了腿脚的一个个也都瞬间就生龙活虎,不仅能小跑了,还能大跳了,弄得收到了消息的陈凯都忍不得笑骂了句“国姓真乃当世神医也”的酸话。 说到底,一是时移世易,但更重要的还是,陈凯是文官,地方官和大族族长、士绅富户们之间总要有往还的余地,但是碰上了武将,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还是有机会讲道理的情况下呢,否则万一碰上的是个如左良玉那般的货色,连讲理的机会大多也不给他们一个。 当然,这里面也有陈凯的一些责任。私底下,潮州的士绅富户们对于陈凯的评价就多少带着些许畏惧,毕竟陈凯是个能诛杀车任重、生擒黄梦麟的狠角色。现在又来了个国姓爷,还是陈凯的上官,由此及彼,那自然而然的就更是不好招惹的人物了。 到了晚上,郑成功在总兵府里内设宴款待,一是拉拢本地士绅、大族,其二也是为了震慑这些人,使其能够真正为明军所用。 不似陈凯,后世酒桌上的那些手段还不太敢随便拿出来用,郑成功本就是豪富之家出身,这样的场面不过是小儿科罢了,席间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实在是一个游刃有余。甚至就在席间,都有人直接掏出了银票要襄赞军需,只求郑成功能够保住他们束发和传承祖宗衣冠文明的权利。 潮州总兵府的饮宴,称得上是一个宾主尽欢。郑成功收获了拥戴,士绅富户和大族族长们则得到了明军的承诺,就连陈凯也狠狠的从郑成功身上学了一手这个时代上层阶级饮宴时的一些套路来。 宴会结束,众人散去,郑成功和陈凯饮了解酒的茶汤,便再度开始了关于潮州攻略的筹划。只是谈着谈着,郑成功突然想起了一事。 “定国公?” “正是,吾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请定国叔来潮,与我军并肩作战。” 郑成功邀请了郑鸿逵,当然时间太短,郑鸿逵也还没有回信儿。但是按照陈凯的推演,福建现在正在闹粮荒,郑鸿逵在那里也不会有太大的作为,如果郑成功能够在潮州打下一颗钉子来,那么两军联手,其扩张力度也会更大一些。 这件事情,郑成功在此前并没有与陈凯商议过,完完全全的“乾纲独断”,甚至是不容置疑。 陈凯对郑成功的性格早有心理准备,他能够得到郑成功的信任,也完完全全是凭借着他真的能够做出成绩,且从未让郑成功失望过。但是若论信任,从他七岁起便对他爱护有加的郑鸿逵或许是郑成功最为信任的人了,这一点甚至可能连他的父亲郑芝龙都比不了,陈凯自也没有自讨没趣的打算。 “久闻定国公大名,如雷贯耳。” 除此之外,陈凯也不再多言。说多了,若是让郑成功误解,甚至仅仅是在郑成功的心里面留下个疙瘩来,对他来说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更重要的是,郑成功的实力确实太弱,而这个时代的潮州地域广阔,大抵是后世潮州市、梅州市、揭阳市、汕头市四个行政区加在一起的大小,甚至还要更大一些,光凭郑成功这么一支部队,确实是略显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就算是郑成功不请,历史上郑鸿逵在这一年意识到福建没有机会,也会选择经营潮州,无非是早晚而已。这番处置,却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来的不是郑彩,就行。”对于那位表面兄弟,陈凯还是心有余悸的,估计郑成功应该也有这么个疙瘩在,只是想到这里,他却不住的冷笑了起来:“不对,这时候,郑彩大抵还在和鲁王撕逼呢吧,估计人家也没这闲工夫。” 离开了潮州总兵府,陈凯回到了府衙的后宅。林家兄弟已经将他们的父母接了过来,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却也用不着他们来管。如今,他们二人被陈凯交给了杜辉,作为下级军官先培养着,至于陈凯什么时候要用他们,杜辉也会随时做好交接手续。 追随郑成功将近一年,军器工坊众人皆为其马首是瞻,在军中也有杜辉、柯家兄弟这样的奥援,但是真正的心腹,却少之又少。林家兄弟是他来到这个时代最初见过的活人,一路走来,观察下来人品也是靠得住的,原本他还打算过等到手中有些权利了,再派人去寻,岂料这二位竟然先找到了他,这不得不说是缘分二字。 陈凯回了府衙,看了看书便休息了。与此同时,潮州东南方向的南洋寨中,南洋寨许氏宗族的族长许龙却是没办法入睡了。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陈凯和郑成功玩的这么一手。 “前些日子,那两批打着福建巡抚衙门旗号的沙船咱们就没有在意。昨天还听派到澄海县城里的探子回报,说是有一支明军溯流而上,也没有想太多。现在可好了,合着那些福建水师都是假的,不光是把潮州拿下来了,还等来了援兵,现在人家站住了脚,肯定是要清理咱们这些人的。” 身为族长,许龙其实仅仅是个中年人而已。能够接掌南洋寨许家这样的强宗豪右,除了血统,更重要的还是其人在能力上也是族中,乃至是整个澄海县都算的上是最为出挑的。 只是此时此刻,许龙的呼吸沉重,在大堂之中来回来去的踱着步子,一副鹰视狼顾之相,更是镇得在座的族中长辈、兄弟、子侄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族长,都是杨虎那厮鼠目寸光,若是他出兵拦截,援兵怎么会那么顺利就赶到潮州。说不得,若是得了消息,咱们没准也是有希望拿下府城的。” 一个平日里甚是得用的堂弟言及,登时便引来了几个兄弟子侄的附和。然则,只待许龙瞅了他们一眼,这些平日里好勇斗狠之徒,便立刻闭上了嘴巴,一双双眸子甚至都不太敢去对上那阴狠毒辣的光芒。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更何况,杨虎,他也敢出城,他就不怕我在背后捅他一刀吗?” 许龙摇了摇头,他对澄海县城早有企图,若非是杨虎早先占下,其人又长于守御,只怕早就落入其手了。可是现在看来,他们这些潮州人搞内讧,最后却偏偏是郑成功这么个闽人率先拿下了潮州府城,确实大跌了所有人的眼镜。 “这个朱成功,他夹带里面是有能人呐。” 府城那边的消息随着城门的开合恢复正常,也飞快的向周遭区域传播。许龙得到的消息不算太过确切,但是明军如何拿下的城池,他也估摸出了个大概。这个骗局,看似冒险,但这左近区域却也只有郑成功做得到,不说陈凯的口音和如簧巧舌,只说福建巡抚衙门的假公文,想要伪造得和真的一样,大抵也就是郑家这样的大海商才有那份能耐。 “不能再等了,郑家的南澳和潮州全凭韩江水道联络,他们下一步的目标肯定是咱们。派人向杨虎修好,同时联络海山岛的朱尧和鸥汀寨的陈君谔,协力抗敌。别的都不用提,就说咱们潮州人不能放任那些福建佬在咱们的地盘上撒野!” 正文 第六十二章 逐龙镇虎(下) 许龙决定动之以乡情,但是这几年来,他们各家互有攻伐,结怨甚多,能不能成,还在未知之数。奈何他自家也不过是一两千的人马,碰上郑成功这个级别的对手,也实在是显得有些有心无力。 “族长,要不要派人去联络一下黄海如那厮,他怎么说也是咱们潮州人,若是能来,岂不更好?” “好你妈了个逼!” 族人谏言,岂料听到黄海如的名字,许龙当即就是劈头盖脸的骂了过去。要说许龙和黄海如之间的仇怨其实算不得太大,至少没有他和杨虎这个“邻居”的大,但是黄海如此人,早年曾为小吏,最是滑不留手,后来投军,也曾在郑家旗下做事,干的海盗的活计。甲申以来,反明、附明、降清的事情都做过,最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说句不好听的,这人哪怕就连一张厕纸都不能交给他保管,更何况是依为奥援了。 “黄海如来了,他若不把咱们许家卖了,我特么跟你姓!” 许龙也是气糊涂了,他姓许,他的这个族侄一样姓许,都是一个祖宗,却也没有太大差别。只是黄海如这人的性子就是这般,另外还与郑家有旧,把许龙他们这一众潮州土寇卖个好价钱,那才是正常事呢。 定下计策,族中的长老、首领们悻悻而退,今天已经是深夜了,就算是出发,也进不得澄海县城。既然如此,也只得明日再让说客启程出发。 到了第二天一早,说客赶忙出发。杨虎据守的澄海县城就在南洋寨隔着北溪的对岸,说客一早出发,到了中午就已经赶回来了,只是带回来的结果却实在让许龙说不出什么别的来。 “族长,杨虎那厮说了,他宁可信福建佬的话,也信不得咱们。” 这话已经是说客专门过滤过的了,杨虎的原话比这个更难听多少倍。这一点,许龙大抵也是知道的,只是这唇亡齿寒的道理摆在这里了,杨虎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鼠目寸光。当然,也大抵是恨极了他,毕竟双方交锋多年,都有族人死在对方手里,实在是信他不过。 “看来郑家早先已经派人去拉拢过他了。” 说是早先二字,却也不尽然。郑成功派去的说客和许龙的人其实也就是前后脚的关系,原本摄于明军突袭潮州城得手,杨虎就已经有了归附的心思,只是还差这临门一脚。现在倒好了,许龙派人这么一说,却正好把杨虎推进了郑成功的怀抱。 “现在能指望的,就只剩下朱尧和陈君谔了。陈君谔那厮还差着,以着朱尧的性子,应该会有所动吧。” 这两家,说来一个在西溪左近的鸥汀寨,一个在南澳岛北面的海山岛鲤鱼寨,不似杨虎与其皆在郑成功必走的韩江水道东溪和北溪沿岸,势必会缺了一层唇亡齿寒之感。但是现在杨虎已经这般了,临近的就他们二人还算是有可能来援,暂且也只能这样了。 说客是早先和去澄海那里一同启程出发的,现在还在路上,许龙也只得安排族人加固堡寨,同时让族中妇人收拾细软,万一真的打不过的话,起码跑路时的损失还能稍微小上一些。 战战兢兢的等了两日,许龙等来的却是两份与杨虎差不多的结果。用说客的话说,陈君谔信不过许龙,外加上鸥汀寨易守难攻,他自持有此屏障,也不怕郑家的人。而朱尧那边,则申明了自家的立场,他本就是因为苛捐杂税的压迫才起兵的,一直以来也只是驻守鲤鱼寨,击退官府的围剿,维护海山岛上的乡亲们的安全和利益,实在没兴趣掺和明军与清军之间的争端。 都是同乡,可无论是君子与小人,还是土豪、秀才和乡勇全都不愿意来助他一臂之力。到了这个时候,许龙才想起来,这些年来他是如何如何的自持兵强马壮,欺凌周边的宗族和村镇。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孤家寡人而已。 “一群蠢货,你们迟早得死在那个朱成功的手里面!” 气也气了,怒也怒了,到头来许龙也还是得抓紧时间将一切准备妥当。 这几日,明军夺取潮州府城的消息开始彻底在这潮州大地上传播开来。随着消息的不断传来,南洋寨中愈加的人心惶惶,这个说郑成功麾下十万大军,猛将如云,那个言陈凯手持青龙偃月刀,一个人从韩江东岸杀穿了广济桥,更是进城冲进总镇府,格毙车任重,什么样的夸张说法都有,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这伙明军既然连潮州城都没费什么气力,南洋寨就更是白送的了。 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族中丁壮早已是泄了胆气,妇孺们更是惶恐不安。可也就在这时,郑成功的说客也抵达了南洋寨,劝服许龙归附明军,结果却遭到了许龙的严词拒绝。 “族长,形势比人强,现在潮州地面上谁也不敢惹这伙明军,咱们何必当这个出头鸟啊。” 说降不成,说客告辞而去。族中的长老们不敢当着说客的面谏言,甚至不敢暗地里挽留,也只得在说客走后,再行试图说服许龙。 “你们知道什么,现在潮州地面上是这支明军最为威风赫赫,但放在整个广东,你们确定他朱成功,还有那个陈凯就能够是李提督的对手吗?就算是李提督也不行,朝廷的八旗军可是天下无敌,迟早是要南下镇压的。咱们现在投过去,等到朝廷大军南下,难不成还能投回去不成?” “可是现在……” “现在宁忍这一时,咱们许家才会有未来可言。你们仔细想想,大明几十万大军都没了,南北两京都丢了,就凭一个朱成功、一个陈凯,根本打不过八旗军的。为长远计,这个口,绝不能松!” 许龙心意已决,众人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只得抓紧时间准备。第二天,郑成功亲率亲丁镇、中冲镇、左冲镇、右冲镇等四镇兵马沿韩江顺流而下,在确定了许龙的态度之后,便直薄南洋寨前。 南洋寨城高一丈八尺,围场二百五十六丈,开东西两门。郑成功所部抵达城下,所见之处,环城皆水,直通外海,可泊停舰船,周遭四乡稻田密布,人口稠密,实在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所在。 这里是拱卫澄海县城的四大堡寨之一,甚至比澄海设县的时间都早。嘉靖朝戚继光曾在此练兵演武,抗击倭寇。不过到了现在,此间却反倒是成了以许龙为首领,利用乡约保甲之制所组建起的名为乡勇民团,实为沿海盗匪的民间武装的巢穴。 周遭已经坚壁清野,但城内的人口数量急剧提升。明军驻扎城外,却也不急着攻城,倒是作为先锋的那个将旗上书着中冲镇总兵官柯的武将正在与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对着南洋寨城指指点点,不知说着些什么。 “族,族长,那人,那人不是大巴掌吗?” 明军抵近城下,许龙极目远眺,这支明军先锋兵力较少,但胜在武器齐备、甚至人人头顶上都戴着一顶藤盔。细看士卒列阵、站立的姿势,当也是训练有素之兵。唯独是身上的军服还不甚齐备,大抵是扩军的速度太快所致吧。 这边许龙正瞅着,身旁平日里最是得用的一个族侄便声带颤抖的说出了这番话。顺着族侄所指的方向,许龙细看过去,待看得清楚了,心脏只觉得登时便是咯噔的一下子。 所谓大巴掌,不过是个绰号而已,比不得吴六奇绰号吴钩、王进绰号老虎,大巴掌听上去远没有前者那么高大上,但是若说此人,在潮州南部也是响当当的一号猛人。 立于柯宸枢身旁的这人,名叫陈斌,身大十围,力举千斤,原本是黄海如的一个部将。黄海如依仗此人曾一度夺取澄海县城,可是很快就被杨虎打了出去。那一日,黄海如兵败溃逃,陈斌背着三岁的儿子,举着一把大斧在县城里四处拼杀,待他杀到城门时,大门已经关闭。此人却也没有气馁,在杨虎麾下的士卒们的围攻之下,陈斌一边返身杀人,一边砍破了城门,最后带着儿子就此扬长而去。 这等猛人,在整个潮州也是数得上的好汉子,同辈之人多对其敬畏有加,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南洋寨许家的子弟。 陈斌就在柯宸枢身旁,摆明了就是已然投了明军,许龙回头再看,那些平日里好勇斗狠,任谁也不肯服气的子弟们,却一个个的如霜打的茄子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一步,更不敢多说些什么。 个人武勇到了这个地步,也确实是让人不得不去多想。事实上,战阵之上,拼的本不应该是个人的武勇,而是其他关于整体或是集体性的东西。这个道理,许龙早就明白,他也知道他身后的这些子侄们也并非都是一勇之夫,但这气势已泄,再想鼓舞起来,却也没那么容易了。 “吾还没让你们出战,就一个个畏畏缩缩的,真是把咱们许家列祖列宗的脸面都丢光了。” 虽说原本许龙也没打算出战,但是看了子弟们这副模样,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见于此,那个平日里最得用的族侄干脆硬着头皮向许龙说道:“族长,咱们都听您的,绝不降这些明军,可咱们也没必要为了鞑子,呃,为了朝廷太过拼命了不是。别的不说,咱们在这拼死拼活的,朝廷也看不见,到最后苦了的还不是咱们许家。” 这汉子没有说什么畏战之辞,可许龙却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可是,此人所言,也确实是他原本的考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就是到了此时此刻,却总觉得有些丧气的感觉。 “这事情,我自有分寸。” 分寸,许龙当然是有的,他早早的就派了船和亲信子侄到南澳左近打探。因为若是攻城,南洋寨易守难攻,却也并非不能守,可若是明军出动水师,尤其是郑家的水师本就是冠绝中国海的情况下,与其被人堵在了寨子里堵死、围死、困死,还不如一走了之。 许龙不清楚郑成功到底有多少实力,他能够看到的只是南澳岛来来去去的海船,甚至就连猎屿湾中每日操练的水师都看得不甚真切。但是无论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郑成功的舰船大多都比他的船要更大,那些曾经对抗过明军、海盗以及荷兰人的水师将领和那些水兵们,也肯定比他麾下这些比起打仗更擅长打家劫舍,还是在左近江河中打家劫舍的子侄们要强得多。 话说着,寨子里也在更多的准备着,许龙眺望良久,这支明军先锋似乎一星半点儿也没有退兵安营扎寨的打算,反倒是越到后来,自视野的极限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明军赶来。看那架势,似乎今天就要与许龙在此决一死战。 “不好了,不好了,族长。” “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一个亲信子侄快步跑来,上来便是一记当头棒喝,但是这份怒斥却也仅仅是让他顿了瞬间,转瞬之后,他却还是大着胆子将原本就要说与许龙的话说了出来。 “族长,真的不好了,南澳那边来了好多大船,很多不是福船就是广船,正往咱们这儿来呢。” 听到这话,许龙当即就是一愣。明军闪电般的夺取了潮州府城,这使得他对郑成功所部的战斗力有了一个比较高的估量,刚刚看到就连陈斌这样的猛士也能倾心投效,就更加认定了这一点。 当然,即便是这样,在他看来,郑成功的实力对上清廷,也只会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可是仔细在看看他的这座南洋寨,难道不是另一个鸡蛋正在往郑成功的这块石头上碰吗? 有了这个权衡,此刻亲眼看着明军不断的从潮州方向南下,南面更有明军的水师正在向此处驶来,许龙沉心定气,很快便做出了一个近几年来,甚至是这辈子最为重要的决定。 “让族中的男女老幼都上船,咱们走,去广州投靠佟总督和李提督去。让朱成功且在此将这些鼠目寸光之辈清剿干净,到时候咱们跟着朝廷的大军回来,这南洋寨还是咱们许家的!”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得失(上) 历史上的永历三年,郑成功被迫自福建漳州府杀入广东潮州府,先是以军威慑服了黄海如,随后在入潮的第一战就击溃了许龙,促使许龙西窜。不过在那时,由于多了一年半的成长期,外加上大批郑氏旧将的回归,郑成功的实力自然是比现在要强大许多,尤其是在于多了那批原属于郑氏集团的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将领、军官和老卒,打起潮州的土寇,自是得心应手。 而这一次,许龙依旧奉行着在于如历史上许氏宗族不肯归附明军,且满心自保的原则,再加上少了这一年半的时间,实际上此刻的许龙比之历史上遭遇郑成功时同样也要弱上许多,所以才会选择暂避明军锋芒。 但是更重要的是,由于陈凯率领三百明军突袭两千人驻守的潮州城得手,郑成功所部的实力被潮州土寇们集体性的严重高估,许龙被这份声势吓退不说,就连历史上主动来投的陈斌提早的成为了郑成功的部将。 许龙不战而逃,但是他的实力也比历史上保存的更加完好。不过对于现阶段的郑成功而言,却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没有展开交锋,让郑成功少面对了一场来自于许龙穷鼠噬猫般险些丧命的刺杀。 南洋寨入手,从库房里缴获了许龙未来得及带走的粮食三千余石,全部装船运回了南澳岛。与此同时,澄海县的杨虎也立刻扯旗反正,表示愿意归附在郑成功的旗下效力。 如历史上那般,郑成功在任命陈斌为后劲镇总镇的同时,将杨虎派到了他的麾下。当然,二人嫌隙尚在,郑成功也是同样的选择了摆酒设宴,为他二人说和。两人亦是被郑成功的诚意所感动,杯酒释恩仇。 后劲镇是新建部队,基本上是由陈斌和杨虎的部下组成,这支部队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按照正规军的训练方式来进行的训练和磨合,才能参与后续的军事行动。他们的训练地点在潮州,澄海和南洋寨这边,郑成功调来了右先锋镇驻守,右先锋镇总镇忠靖伯陈辉被授予管澄海地方事的职务,负责韩江水道南端的恢剿工作。 “郑成功的手段果然是有家传的,陈斌、杨虎二人有旧怨,就算是郑成功摆酒讲和,二人能够和睦共处,也不可能好到了穿一条裤子的份上。没有外力的情况下,这二人只会互相提防着为郑成功所用。至于由陈辉管澄海地方事,就是更是将信得过的亲信摆在了关键位置的任命,就像是陈豹负责驻守南澳岛,杜辉负责坐镇潮州府城是一个道理。” 各项任命,陈凯很快就收到了通知。对于这些安排,他也没有任何的诧异,因为郑芝龙历史上就是一个颇有御下手段的人物,郑成功跟在他父亲身边多年,除了卖国求荣这点没学到以外,却也还是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的。 不过这样一来,从潮州到南澳岛之间,有了澄海县城和南洋寨作为据点,韩江水道,尤其是北溪的安全就可以得到保证,这盘棋也才算是连在了一起。 潮州府城到出海口一段的韩江水道为明军所控制,郑成功也迅速的调遣了大批的人员以加强对潮州、澄海县等地的控制。叶翼云、陈鼎、还有个陈凯依稀听说过的郑成功的一个从弟,叫做郑省英的,都被调了过来,但是沈佺期却还是被安置在南澳岛上,没有授予任何实权。 “郑成功还是信不过那些做过官的士人啊。” 对弘光朝那些尸位素餐的文官的根深蒂固的印象,促使着郑成功对于这些人始终怀着极大的不信任感。 不过这与陈凯却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只是个冒牌的童生,能够获得郑成功的信任,在公务方面的信任,更多的还是因为他能够不断的做出成绩来。能干,敢言,甚至在必要情况下也敢真的拼死一搏,这些都是陈凯的优点,也是郑成功最欣赏的地方。 至于名、利什么的,陈凯从来没有要求过,一心只是在做事情。不过这些东西,有时候也根本不用去争,到了那个份上,自然会有人上赶着送过来,就像那个小院,就像军器工坊的那些下属单位,就像如今的代理潮州知府的官职。 人员陆陆续续的抵达,郑成功回到潮州,很快就提出了叶翼云为澄海知县,陈鼎为府学教授、郑省英为海阳县丞代理知县事的任命。 知县,正七品,就是所谓的七品芝麻官;县丞更是只有正八品,作为知县的佐贰官;府学教授,乃是一府学官之首,但是在明时的品级极低,只有从九品,到了清朝才改作的正七品。 潮州府衙、澄海县衙的吏员都是本地人,全部自愿留用,那些同知、通判和令丞簿尉们却一个个的挂印而去,郑成功也是都跟专门给了盘缠,以为礼送。官员的位置空了,就要补充,郑成功的任命不是与陈凯这个潮州知府商量,而是作为任命前的例行通知而已,甚至很可能在此之前,郑成功已经对叶翼云、陈鼎以及郑省英有过了专门的考察和暗示。 郑成功如是说来,也没有等陈凯的回应,便打算继续谈下面的事情。岂料,陈凯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却出言否决了郑成功的任命。 “陈知府对于这些下属的任命有所不满?” 按道理,陈凯一个知府,是没有资格插手府县官员的人事权的。人事权理应出于朝廷,出于吏部,现在郑成功遵奉的隆武帝以及隆武朝廷已经不复存在了,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军阀,郑成功有权任命相关官员,甚至就算是郑成功日后改奉了鲁监国或是永历帝,后者也会补上一份盖着吏部大印的任命,为郑成功所任命的官员背书。 郑成功没有商量的打算,这一点他相信陈凯应该能够感受到,但是,陈凯不光是反对了,而且反对的还不只是这三个人,甚至还有他自己! “下官承蒙国姓厚爱,不吝提拔,但是下官一介童生,甚至连县试都没有考过,贸贸然被任命为知府,原本已是从权之策,长此以往,唯恐有伤国姓威名。” “这是竟成你赢得的!” 郑成功斩钉截铁的说道,这本身也是他心里面认定的事情。别的不说,陈凯在这场夺取潮州的大密谋之中付出了太多的心力,甚至甘冒奇险,才有了他麾下这支明军今时今日的这份大势。只不过,这份于他而言已经无需再谈的事情,在陈凯看来却是无比的重要,哪怕为此付出的是这个从四品的官职也在所不惜。 “明眼人看来,这确是下官拼死得来的,但是放在寻常人眼中,国姓刚刚收复第一座府城,就急着任命亲信把持,哪怕只是个童生……” “竟成,你不是个会顾及旁人看法的人。” 郑成功蛮横的打断了陈凯的话,但是陈凯却依旧不为所动:“国姓知我,我确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是我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国姓,怎么看待我所竭尽全力的这份伟大事业!” 听到这话,郑成功当即就愣在了当场,目瞪口呆的听着陈凯的慷慨陈词:“一个童生出任知府的官职,为一府之父母官,放在正常人眼中这大抵也就是个草台班子,只会因此而轻视国姓,轻视咱们这支王师。下官不在乎什么官职,至少从来不像那些立个寨子就忙不得的自号御史、侍郎的读书人们那么急切。国姓知我,下官在乎的只是驱除鞑虏、恢复汉家江山的伟大事业!” “不,不对,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才是正常的。竟成无需有什么顾虑,你的知府之位,是实至名归的。” 一顿慷慨陈词过后,郑成功当即便是一愣,然则其人却从来不是一个好说服的人,陈凯也知道任何与郑成功的思路有违背的,都将会是一场艰难的攻坚战。只是这一次,他却异常的坚决,异常坚决的想要郑成功免掉他知府的官职。 “国姓这是两相其害取其轻,完全有两全之法,却非要走这条险途,此为不智!” 陈凯如此直言不讳,倒是把郑成功听了一个默然无语,郑成功不是傻子,相反的,他的聪慧是这个时代非常有名的,岂会听不出陈凯的言下之意。思量良久,二人就这么默然无语的对视着,直到好半天过去了,郑成功才不由得叹了口大气。 “吾真的不懂,如竟成你这样的人物,是国士无双呢,还是该去看看郎中了。” 这话说出来,倒是把陈凯和郑成功二人都给逗笑了。陈凯很清楚,他即将与潮州知府这个官职说再见了,住了十来天的府衙也将会拱手让人,但是他相信,郑成功一定会补偿他,补偿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有得才会有失,有失才会有得!”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得失(下) “依下官所见,我军既已打通了韩江水道,亦是先南后北,潮州城采取守势即可。” 任命的事情,陈凯打了一个茬子过后,二人很快就再度回到了商讨军务政事的节奏之中。现如今,郑成功所部的控制区包括南澳岛、东山岛、澄海县城、南洋寨和潮州府城这五块,将她们连接在一起的除了海路以外,更重要的还是韩江水道,这也是他们早前一定要先对许龙和杨虎二人下手的缘故。 潮海七大寇,仰仗着突袭潮州得手的威势已经铲除了两个在潮州的势力,即便有反复,也不只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况且广东巨变在即,杨虎也在陈斌的监控之下,这个很久以后,很可能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甚至是未必会真的发生。 陈凯言及,郑成功亦是点了点头道:“诚如竟成所言,我军自海上而来,先收沿海,再入内陆方是万全之策。如车任重那般,吾不取也。” 车任重镇压了揭阳县益王起兵,便自以为是的北上进攻潮州群贼中实力最强的吴六奇,而且还是在左近群狼环伺的情况下劳师远征。这等货色,也怪不得历史上会被郝尚久用一个荒唐的借口就骗来干掉了。 现如今,郑成功和陈凯取代了郝尚久在历史上的作为,南下了潮州,并且将这些点状的控制区连成了一线。接下来自然是将线扩大为面,有了更大的纵深,很多事情才能更好的开展起来。 关于潮州,对于如何建设,如何实现这一府之地的扩大产出,如何用这么一个府的地盘来供养更多的军队,陈凯其实有过千般设想。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放弃这一官职,那么剩下的事情,便交给那位继任者去做吧,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潮州总兵府的一个偏院之中,叶翼云和陈鼎二人拜倒在地,聆听着郑成功以招讨大将军行辕的名义下达的相关人事任命。 “兹委任厦门进士叶翼云为潮州府知府,同安举人陈鼎为府学教导,望其人……” 后面的话,叶翼云已经听不大清楚了,并非是传达任命之人的声音变小,亦不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实在是这份任命对他来说太过于震惊了。 事实上,自从陈凯拿下了潮州的消息传来,叶翼云不是没有联想过如果是由他来担任潮州知府,他当会如何行事,甚至在郑成功对其进行暗示过后,他也想过要如何才能在澄海县城大展拳脚,由此来向郑成功,向所有人证明他的能力。但是当任命下达,一切好像反转了过来,叶翼云在听到这一切的第一感受却并不是什么喜悦,或是兴奋,反倒是不解,极其的不能理解。 “那,陈参军呢?” 没有来得及感谢,当听完了任命,叶翼云立刻便站起身来,向那人质问道,就连身旁的陈鼎也是一愣,惊诧于陈凯的离职,更是诧异于叶翼云的表现——他们,明明没有那么好的关系,平日里一向看陈凯不起的叶翼云这是怎么了? “关于陈参军,国姓升军器工坊为军器局,依旧任命陈参军为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另加漳州府同知衔,兼管南澳岛和铜山所的民政事务。原本负责相关事务的洪伯爷,则兼管了潮州的海贸事宜。” 来人并没有因为叶翼云的惊人表现而有丝毫的不满,或许是没有表现出来,或许是叶翼云的诧异也正是他不解的所在,所以更加能够理解。其人为叶翼云和陈鼎解释了一番,收获了感谢和赏钱,便转身离去,倒是这二人却依旧震惊于陈凯的任命之上。 “漳州府同知?” 叶翼云很奇怪,和潮州不一样,郑成功所部在漳州府几乎没有什么占领区。如果非要算的话,南澳岛的东部和北部,外加上铜山所虽说是卫所单位,但是也有一部分是属于漳州府诏安县的地界。但是就仅仅是这两块残缺不全,大抵也就几个镇子大小的诏安县辖区,就专门任命一位正五品的府同知来管辖,却也是大材小用了。 “国姓大抵是不想让陈参军的品级下降得太多吧,以免遭人非议,大抵也是以免其自身心理上过不去吧。” 陈鼎如是言道,叶翼云却摇了摇头,低声喝问道:“本来就不该这么麻烦,陈参军虽是个童生,但夺取潮州府城,乃至是打通韩江水道的计划都是他亲自谋划的,前者更是他亲力亲为的实施,方有今日成果。这个知府的位置,用来酬功是理所当然的,别人不提,起码我叶翼云是服气的!” 用官职来酬谢功劳,听上去是有些不太对劲,但是放在现在这个时代,占个寨子便自称御史,所遵奉的朝廷也会巴不得的送上官凭印信,陈凯可是亲自拿下了一座府城,区区一个知府的官职,却也不差什么。 叶翼云的后半句未提,但陈鼎也能明白其意。叶翼云其人的性子本就是极其骄傲,对于能够在三十岁,刚刚步入而立之年便金榜题名,同榜的也出过如魏藻德那样的崇祯朝内阁首辅,卢若腾、刘中藻那样在南明时期担任过高官的人物。原本,对于陈凯这么个童生,他是极为不屑一顾的,但是骗取潮州一事过后,以着他的他的自知之明,也知道若是由他来谋划这番行动,只怕也根本不可能比陈凯做得更好,甚至很可能完全无法与其相比。 正因为如此,叶翼云对于原本的澄海知县便很是满足,起码于他而言是有了一个独立施展才华的机会。但是现在,官职更高了,可总让他觉得是有一种被施舍的感觉,这叫他如何能不赶到别扭。 “不行,吾要去找国姓,请求国姓收回成命!” 说做就做,叶翼云大步流星的奔出了小院,倒是陈鼎先是一愣,再想去追却怎么也赶不上了。但是等他赶到郑成功办公的节堂之事,叶翼云已经迈过了门槛,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满脸的矛盾之色,让他仿佛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载九,你这脾气也太急了!” 郑成功的性子,他们都是知道的,想要让郑成功收回成命,实在是千难万难。叶翼云如此神色的走出来,陈鼎已经暗道不好,可是叶翼云却摇了摇头,继而对陈鼎言道:“我问过了国姓了,国姓说这是陈参军的意见,他说让我这个进士充任知府,才能名正言顺,才能确保王师不被那些小人讥笑是草台班子。” “啊?” 得到了这个答案,叶翼云仿佛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就连陈鼎也愣在了当场。二人默然无语,良久之后,叶翼云总算是缓过了劲儿来,却一把拉住了陈鼎的手,就要拽着他往外走去。 “载九,你这是又要去哪?” “尚图,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他只是一介童生,承平时连个不入流的吏员都是未可得的,现在却能为了大事而放弃从四品的官职。这份情操,已是无双国士!” 说到此处,原本还颇有些激动的叶翼云却显得有些扭捏,随即对陈鼎言道:“陈参军能够如此公忠体国,确是我小看了天下英雄。往昔的那些不愉快,说实在的,我是真的不好意思再登陈参军的门,只得有求尚图陪我一同前往。不为别的,只为早先几个月的轻视而表达歉意。” 听到这话,陈鼎亦是慨然一笑道:“载九,竟成性子向来洒脱,你只是平日里与他少有交流罢了,不必如此。” “不行。” 叶翼云郑重其事的摇头道:“你不懂,他如何看待是一回事,这句歉意我若是不说出来,我自己的这一关便过不去!” 片刻之后,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等待后日叶翼云过府接掌印信的陈凯便感受到了这个厦门进士的骄傲。事实上,对于此前的不愉快,陈凯根本也没有放在心上,无非是性格合不来罢了。可是今日一见,却让他不得不对这人刮目相看。 旁的不说,这般性子的人物,即便是敌人,也绝不会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来与人争锋。更何况,有今天的这一幕,他们原本也并非是不能成为朋友的。 “竟成,你在军器工坊向来是成绩斐然。但是,我相信在这潮州府,我也不会差你多少。” “那么,咱们就各自努力,争取做出更多的成绩来。” 说到此处,陈凯郑重的伸出了右手,手心向上的平坦在了叶翼云和陈鼎的面前,随即大声喝道:“为天地立心!” 陈凯如此,叶翼云亦是激动万分,一把便握在了陈凯的手上。 “为生民立命!” 二人手手相握,随即看向陈鼎,后者亦是一笑,将手握在了二人的手上。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陈凯大声喝出了横渠四句的收官之句,叶翼云与陈鼎二人亦是随声附和。 “与君共勉!”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巨变 后日,陈凯与叶翼云在府衙进行了交接,原任的潮州知府回返潮州总兵府,休息数日,便要启程到南澳赴任,而新任的潮州知府,在接掌了印信后,与陈凯谈笑了片刻,甚至亲自送陈凯离开了府衙,甫一回到正堂,便开始了处置公务。 “尔等,把在牢案犯的全部卷宗都搬到此处,本官现在开始便要重新厘清。哪个若是有敢磨磨蹭蹭的,小心皮紧!” 前天的那一出“将相和”,府衙的大小吏员和衙役们的心就早早的提了起来。在他们看来,陈凯是一个目光毒辣、说到做到的角色,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而那一番过后,叶翼云的性子他们大抵也瞧出了些许,只是没想到此人竟如此的“雷厉风行”。 钱粮方面,陈凯接手潮州府衙之初,为确保稳定,便没有太过详查。这些官吏更是急着把亏空抹平,心思都在此处,就没时间来给明军捣乱。这方面的门道,陈凯与叶翼云提及过,叶翼云自然知道就算是查也是白费气力,所以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查阅卷宗,力图将在押案犯中的那些被诬陷的良善释放出来,这便是一大善政。 卷宗繁复,案件重新审理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叶翼云近期怕是没办法从案卷堆里面爬出来了。相较之下,陈鼎就要高雅许多,他是府学教导,上任便是招徕儒生,传道受业,另辅以夷夏之防的大道理,但却也同样不得闲。 二人忙忙碌碌,更是少不了挑灯熬夜。倒是陈凯,经过了最近的竭尽全力,再加上与车任重生死相搏时,也确实震伤了肺腑,正好被郑成功强按着享受些时日病假。 这一天天下来,只要是郑成功没有特别或是紧急的事情,陈凯都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闲事更是在潮州城内外的风景名胜以及大小书坊转了够,反倒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以来最为轻松惬意的几天日子。 数日后,叶翼云总算是从卷宗堆里挪出了一只脚,下值后便约了陈鼎一起来找陈凯闲聊。 潮州的案子,尤其是这一两年的案子,基本上就没有能够称得上公正的,全部都是银子、权利说话,气得叶翼云都想派人去把那几个府县官员都抓回来打板子。至于陈鼎那边,也很费气力,潮汕人抱团,士绅们多依附宗族,于这明清战争中坐观风色。传授知识倒是容易,可若是想要吸引更多的士人出仕,却也没那么容易。 二人相约而来,其实也是借着向陈凯倾诉而纾解些许压力。陈凯听着二人诉说,心中不住暗笑,历史上叶翼云出任同安知县,就是从讼狱方面下手,重审案件,释放那些被诬陷的良善,而陈鼎则是在县学里以大义激励儒生,甚是得同安人心。 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成效什么的却也不用太急,按部就班做下去即可。于陈凯而言,这也已经足够了,同安当时正在清军主力的攻击范围之内,再加上郑成功习惯性的运气不佳,坐船都能遭遇突来北风,致使了那场惨屠的发生。现在同安不复陷入战火,潮州这边,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竟成在想什么好事呢,说来与我二人听听。” “我夜观天象,近来潮州以西,怕是会有有利于大明的巨变发生。国姓,正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扫荡群贼,难道不值得一笑吗?” ……………… 明隆武四年、永历二年闰三月,清顺治五年四月之初,正当陈凯在潮州与车任重周旋之际,广东省的省会广州城中,一支护送李成栋及其部将家眷的清军经江西赶回,历经数月,方与家人团聚。 此事说起来,还是李成栋当年甫一降清,曾出任过松江总兵,后来大军席卷南下,家眷就留在了当地,直到去年五月,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佟养甲上疏清廷,称“职查提督臣李成栋既须在粤镇守地方,而家眷尚寄松江。即杜永和等家属亦果见居松江。各官眷丁在彼支给饷银,而在此所费亦复不减。不如搬取以归一处,既免叠支之费,又使戮力戎行者室家完聚,而无内顾之忧。”得清廷准许,方遣了旗鼓范承恩赶往松江迎接、护送。 一路上从松江入长江,自江西鄱阳湖而入,恰逢正月里江西提督金声恒、副将王得仁举一省反正,到今日方才抵达广州。 众将家眷各自归家,李成栋却并没有急着与家眷团聚,反倒是把范承恩唤入了书房,关闭房门,便急不可耐的低声问道:“金声恒所部是否能战?” 这个问题,其实范承恩早前在南雄时就已经遣了亲信来报,此间李成栋如此心急,显然是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江西兵实强盛不可当!” 得到了这个答案,李成栋点了点头,听了范承恩的一些描述,便让其自行退下。 自正月金声恒、王得仁起兵反清,佟养甲一直在催促李成栋北上平叛,而潜伏在广州的前大学士何吾驺、黄士俊以及清广东布政使袁彭年等人却在明里暗里的试图说服李成栋,希望他能够借此大好时机举广东一省反正,中兴大明。 这件事情,李成栋始终在犹豫,所以他对佟养甲的命令始终持着一个拖延的态度。但是为防佟养甲起疑,他却还是派了施琅、黄廷、洪习山等前郑氏集团将领带着所部兵马到南雄、韶州一带协防。 这些人,从入粤以来就被他当做炮灰使用,去岁镇压张家玉、陈子壮、陈邦彦等人起兵反清,也没有少了这些人的身影。但是对他们,李成栋在向清廷谈及时,却总是一味的贬低,显然是从未拿这些人当做是真正的下属来看待。 福建来的旁系人马被排挤还是小事,可江西的情况,却是他份外关注的,因为这一切很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决策,乃至是未来的选择。 范承恩走后,李成栋独自在书房里思虑良久。直到良久之后,刚刚从松江赶来的夫人赵氏便款款而来,只是未及温存,赵氏便开始鼓动李成栋反正。 “军国大事,岂容得你一夫人多言?!” 李成栋大怒,赵氏只得告罪而去,然而坐在书房之中,李成栋却是烦闷不已,结果片刻之后,便传来了夫人自尽的消息。 回到内宅的房中,李成栋眼前,赵氏已经没了气息。只是衣衫的缝隙处,却有一封血书的边角露了出来。打开血书,言及的依旧是规劝李成栋反正的事情,甚至到了最后,还提及到愿意以死明志,希望李成栋不要让她失望云云。 从墨迹上看,当是早就写好的,原来刚刚在书房的那一幕,便是赵氏的诀别。想到此处,李成栋不由得苦笑道:“我乃不及一妇人!” 赵氏的死,李成栋对外只说是染病暴毙。知道李成栋因为赵氏病故的事情心情不佳,佟养甲在接下来几天也没有继续逼迫李成栋出兵。可是过了十天之后,李成栋却依旧是没有任何动静,就好像是把江西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似的。 “虎帅,金声恒、王得仁二贼作乱,围攻赣州,若是赣州沦陷,咱们广东也势必难以保全啊。” 李成栋表字廷桢,别号虎子,称其为虎帅丝毫不为过。此刻佟养甲苦口婆心的劝说,李成栋也流露出了认同之色,但是认同的同时,面上亦是少不了为难二字。 “制军有所不知,大军席卷两广,去岁有忙着镇压张家玉等贼人,好容易广东战乱消弭,再兼众将刚刚与家眷团聚,这时候出兵,只恐士卒怨愤,不肯用命。到了那时,一旦兵败,就不只是江西和南赣的事情了,弄不好咱们广东和广西也再守不下去了。” 李成栋说的是事情,兵者,国之大事,用兵一途,忌讳颇多,历史上士卒怨愤而导致兵败的事情不胜枚举。听到这话,佟养甲便犹豫了起来,但是片刻之后,他便提出了犒军以增士气的办法。 “能够犒军,士卒自当欣喜。只是这事情,却是要找袁藩台了。” 说干就干,佟养甲立刻派人传了袁彭年过来。可是待后者抵达,佟养甲一问,得到的答案却是藩库里已经没钱了,现在还在等着市舶、盐课等方面的收入,甚至就连夏税都已经等不起了。 “本督记得,藩库里不是还有八万两银子吗,怎么说没就没了?” 佟养甲一脸的不解,袁彭年则登时就是一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晚娘脸。接下来,什么镇压义军的赏赐、军中将士的酱菜贴补、施琅等将北上南雄协防的开拔银、施福水师舰船维护的费用,林林总总,莫说是八万两,若是没有他袁彭年的精打细算,只怕十八万两都是不够用的。 “制军老大人,别的不说,现在藩库里已经连老鼠都开始搬家了。下官已经尽力了,现在莫说是开拔的加赏,这个月的军饷怕是都发不出来了。” 听到这话,李成栋当即表示了不满,用他的话说,就算是把广东的地皮刮下去三尺,也绝对不能少了军饷。须知道,万一军饷断了,下面的士卒们可不管别的,闹饷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小事情。 明明刚才还是规劝出兵,现在反倒是佟养甲要一边安抚李成栋的情绪,一边敦促袁彭年再想想办法,说什么也要再弄些银钱出来。闹腾了一下午,佟养甲才发现他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办成,尤其是出兵的事情,依旧是没有一个着落。 数日后,闰三月十五,一大早,佟养甲还在用早饭,岂料李成栋却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一张口,就是军中无粮,士卒在城外鼓噪。说白了,就是闹饷! “这,这该如何是好?” 佟养甲没有处理过这等事情的经验,出言问及,李成栋只说让他出了城,向将士们保证只是延发数日,过几日市舶和盐课的银子收上来了,不光补发,还会加赏,便可以把士卒哄回营去。 “对了,把总督大印带上,弄不好的话,到时候还有可能得用那东西作保也说不定。” 眼见于此,佟养甲也只得依此计而行。然而待他出了城,只见大军云集,铁骑遍布城外,脸色登时便是一片惨白。可是待他刚刚想要张口,却直接被李成栋拦了下来。而到了下一刻,只见李成栋一把夺过了总督大印,随即自行将官服脱去,顶戴更是一把就扔在了地上,露出了一个剃了辫子的光脑壳来。 “万胜!” “万胜!” “万胜!” “……” 大军欢呼,随后只待一声令下,城外数万大军便直接将各自的辫子割了下去。待此时,李成栋再转过头来,便对佟养甲笑道:“制军,大势在明不在清。何去何从,悉听尊便。”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初见(上) 隆武四年闰三月十五,清广东提督李成栋于广州宣布反正归明,奉永历帝为皇明正统。广东众将,多出自李成栋麾下,主帅反清,众将景从,各府县官吏亦是忙不迭的便改换了门庭,甚至就连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佟养甲这个旗人也在迫不得已之下剪辨易服。 李成栋反正是受到江西金声桓、王得仁反正的影响所致,更是由于清廷在对待汉人官吏将校方面,秉承着重用“辽人”,以“辽人”制衡其他汉人的统治原则,造成了以一己之力灭南明二帝,席卷广东一省的李成栋的极度不满。这里面,给他造成如此不满的,便是这个佟养甲。 说来,其实佟养甲并不是真正追随满清崛起于辽东的那批佟佳氏之一。辽事初起,佟家举全家附逆,明廷便在控制区抓捕佟家成员,佟养甲改名换姓,流落关内,后来在左良玉的幕中做事时还自称姓董名源。自清军入关南下,他凭着恢复的姓氏从一介替左良玉督理盐饷的幕僚,步步高升,甚至在李成栋夺取了广东,顺势在广西大步迈进之际,更是坐上了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的高位,反倒是成了清军入关时已经是徐州镇总兵官,降清后也是为清廷浴血奋战的李成栋的顶头上司。 事实上,受这一原则影响的除了李成栋,还有金声桓那个同样是一己之力为清廷夺取江西一省的武将,二人得不到更高的官职和更大的权利是其一,甚至还要受到清廷信重官员的欺压。就此可以说,永历二年的反清高潮,本身就是满清自身政策所导致的。 李成栋起兵之后,在第一时间就派人向永历帝示好。与此同时,受到金声桓、李成栋先后反正的影响,清廷在广西占领区的最高文官广西巡抚耿献忠也举清廷占据的那半个广西省反正。永历朝廷从原本已经被挤进了大西南的情况下,控制区一下子就扩大到了长江中游和东南沿海! 然而,李成栋反正,其从属上确实是由清变明,但是于郑成功而言,却依旧是敌对的存在,因为李成栋尊奉的是桂藩的永历帝,而郑成功则依旧在向隆武皇帝效忠。 广东易帜的消息如风一般刮向四面八方,吹动着每一个当局者的心思。潮州方面,由于其位于广东的最东部,甚至有省尾国角之称。这里得到消息的速度远低于广州临近的那些府县,尤其是低于李成栋部将们控制的地方,但是赶在陈凯的休假结束,准备启程返回南澳岛之前,却也传到了郑成功的耳中。 “这下好了,更不用担心李成栋了。国姓,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军须得抓紧时间扩充实力才是!” 陈凯早前的预料一一得到体现,一句鞭长莫及、有心无力,现在想来,却是那样的准确,准确到了让人甫一听到如今的局势,便立刻联想起了陈凯的推演,可转念一想,却好像他当初提及的又和现在的实际情况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似的。 广东巨变的消息传来,同时就连江西的事情也顺带着为郑成功和陈凯所知,一夜之间,两个省的地盘就反正回去了,大势陡然一变,确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可是这股子兴奋劲儿过去,同为明军,但是所奉天子却不同的矛盾就浮现出来了。甚至比起先前,李成栋作为清军时还需担忧广西的陈邦傅等大军头以及活动于广东的各路义军,现在这些都已经变成了友军,反倒是郑成功所部在潮州就更显得碍眼了。 “陈参军言之有理,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李成栋没了西面的敌人,但是广州北面的南赣地区却还在清军的手里。那里处于江西、广东、福建和湖广四省交界,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明明大部地区处于江西的辖区,但是明廷却专门在此设立一个新的巡抚辖区,为的就是确保此处的统治秩序。 南赣在清军之手,广东和江西就连不成一线,李成栋反正,肯定是先要磨合好他们与永历朝廷的关系,军事上则更是要以南赣为首要目标,反倒是广东省内的“唐藩余孽”就没有那么多功夫理会了。 将心比心,站在对方角度上权衡轻重缓急,郑成功便有了更好的周遭环境。现在的问题还是自身实力孱弱,当然,李成栋那边也不能不防,谁知道那厮会不会抽个风什么的,派个什么人过来捣乱一二。 “所幸,定国叔马上就到了,多了定国叔的人马,剿灭这些潮州群贼的时候,起码也多了一份力量。” 郑鸿逵答应郑成功相请的书信已经抵达,不日即将赶到。为此,郑成功与陈凯已经离开了潮州府城,转而在澄海县城等候。一是为了就近,其二则是要更好的兼顾这一线的控制区,毕竟郑成功现如今的控制区还只是一条线而已,最怕被人拦腰截断。 “确实如此,现在还是抓紧时间继续扩充实力才是啊。” 潮海七大寇已去其二,郑成功的下一个目标就有了选择的权利,其一是大军向东,拿下海山朱尧和黄冈黄海如,趁势夺取分水关,从而实现对闽南清军的防御优势;而另一个方向,则是向西,拱卫澄海县城的四大寨——南洋、鸥汀、外砂、冠陇,其中南洋在北溪对岸的莲下镇、冠陇则位于西北方向,与澄海县城位于一块三角洲上,这两处都已经在郑成功手中,剩下的外砂在南,隔东溪相望,而鸥汀寨则更南,已经越过了西溪。 澄海县城外加上这四座大寨,构成了韩江三角洲的防御体系,就郑成功而言,鸥汀寨或许还可以暂且不去理会,但是外砂寨却要尽快拿下来,这样才能更好的确保澄海县城的安全。 是用兵,还是说服,暂且还没有定下来,因为无论是潮州城守协,还是后劲镇,亦或是澄海协和南洋寨的守备营,这些新建部队都在抓紧时间训练不说,由于扩编需要抽调部分老部队去带新,原本的各镇新补入的士卒也需要不少的时间来训练和磨合。 “能说服则说服,说服不成,就出兵攻打,让将士们见见血也是好的。” 郑成功心意已决,陈凯也没打算再说些什么,原本借潮州不肯归附的土寇练兵就是他的主意,现在就更没有必要去装什么悲天悯人了。 这边话说着,外间的亲兵就前来报告,说是定国公郑鸿逵的座舰正在驶入澄海县城外的码头,很快就能抵达此间。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初见(中) 澄海县城,按本地人的说法,其布局就像是潮剧舞台上的文武畔,遵循着文左武右的原则。县衙在中轴线上,东侧,便是文庙、文明阁以及一系列的书院、私塾;而西侧,则是诸如守备署、马房、小箭道之类与军事有关的建筑和设施。 平日里,代知县郑省英在县衙办公,负责澄海地区事的陈辉则坐镇守备署,此时此刻,陈辉尚在新建的军营里操练兵马,郑成功和陈凯却也没有住进县衙和守备署,而是在城内的一处宅院之中。当听说郑鸿逵已经抵达,二人也连忙起身往港口前去相迎。只是没等出了院子,一个俏丽的身影便率先蹿了进来。 “森哥哥!” 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材倒是比同龄人要显得高挑一些,翠色的衣裙衬托着可爱稚嫩的小脸蛋儿,颇有种含苞未放的感觉。 姑娘的眉宇间与郑成功倒是有几分相似,再兼郑森是郑成功早年用过的名讳,陈凯思来,当是郑家的女眷,尤其是在郑鸿逵抵达时突然出现,只怕不是郑成功的亲妹妹,就是郑鸿逵的女儿,郑成功的堂妹。 “郑家的闺女啊。” 看那姑娘的年纪和发髻,当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陈凯看了一眼,未免失礼,便连忙收回了目光,不敢再去多看。 陈凯没好意思去盯着人家姑娘去看,那小姑娘的眼里面似乎也没有陈凯这么个人,一双小手拽着郑成功的袖子,甜腻腻的叫着森哥哥,叽叽喳喳的如同是小百灵鸟一般,看那样子似乎郑成功尚在安平镇的时候,就没少追着郑成功的屁股后面一起疯跑。 “这丫头非急着来看你,吾便乘了小船过来,现在可好,连爹都不要了。” 人未见,声先至,许是听见了姑娘的声音,郑鸿逵那爽朗的笑声便传了过来。只是走到门口,却率先注意到了侧立一旁的陈凯,反倒是显得有些尴尬了。 “四叔。” 见郑鸿逵赶来,郑成功连忙行礼,却立刻被郑鸿逵双手扶了起来。细细端详,后者更是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似乎是这半年未见,再见时确实看到了这个倍加看好的子侄又成熟了几分似的。 “好,好,好,看到你能有今日气象,吾就放心了。” 粗粝的大手重重的拍在郑成功的肩膀上,后者确实傲然而立,未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颤动。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倒是转瞬之后,郑成功便想起了陈凯尚在身旁的事情。 “陈参军,这位便是我四叔定国公。” “下官陈凯,见过定国公。” 明朝中后期,文官的地位比较高,尤其是高于武将,很多原本很多关于低品级文官面见高品级武将的礼数也就能免则免,甚至到后来更是都反了过来。不过,在郑成功的亲叔叔,一个国公的面前,陈凯也不敢托大,只是这礼节尚未尽到,便被那双大手硬生生的扶了起来。 “原来阁下就是大木时常提起的陈参军,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郑鸿逵一句话,他对陈凯的赞赏,郑成功对陈凯的看重,全部融入其间。只凭着这第一句话,陈凯就在心里面直接给郑鸿逵标了一个老于世故的标签。仔细想想其人的经历,崇祯朝武进士,弘光朝已经是镇江总兵率领水师协防长江,在弘光朝堂那样纷乱的局面下尚且游刃有余,闻其人之名皆是赞颂之语,这等风评连殉国的黄得功都未尝有过,由此可见一斑。 “不敢,下官只是恰逢其时罢了。” 客套了一番,陈凯自知接下来将会是郑家叔侄、兄妹团聚,他一个外人实在不方便在旁边碍眼,便随便寻了个理由,告辞而去。只是起身告辞之时,余光正看见那姑娘歪着小脑袋,看向他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些好奇,便下意识的多看了一眼,以至于离开了那间房间,他的脑海里依旧还有着残留着些许那株花骨朵的余味。 “我看来是真的太久没有碰女人了,那他妈还是孩子啊。” 暗自骂了自己句禽兽不如,陈凯摇着头,继续向着临时的居所走去,打算回去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 不过嘛,不可否认,那姑娘细看去确实是个美人儿胚子,只是年岁尚小,还没有长开罢了。至于未来会长成什么样子,大抵也差不了多少。 别的不提,她的父亲郑鸿逵便相貌不俗,堂兄郑成功也是英武不凡。据说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年轻时也是相貌极其出众,外加能力过人,才会被李旦收做义子,掌管大员那边的生意。甚至还有人说郑芝龙其实不是颜思齐的结拜兄弟和女婿,而是男宠,虽说以着郑芝龙当时的实力来看可信度很低,但若是郑芝龙让人看着就觉得恶心,大抵也不会有这种说法。 “遗传基因的优势,果然厉害啊。” 叹了口气,陈凯却也知道不该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了,不说什么三年起步,最高死刑的傻话,只说这姑娘是郑鸿逵的女儿,定国公府的千金,大抵也早就许了人家,是哪个达官贵人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再多的胡思乱想,也终是浪费时间。与其如此,还不如多琢磨琢磨下一步该如何展布来得更有价值。 ……………… 陈凯离去,房间中就剩下了郑鸿逵、郑成功以及那个小姑娘三人。郑鸿逵与郑成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道了这段时间彼此的一些经历和趣事,而那个小姑娘则一直双手托着小巧的脑袋,听着她的父亲和这位崇拜已久的堂兄在此畅谈。 由于郑成功驻军南澳,不比镇守金门的郑鸿逵,对安平镇那边的族人的近况知之甚少。闲谈了良久,有了一些了解,尤其是对他的祖母黄老夫人的身体状况,以及几个叔伯的情况尚好,倒也放下了些担忧。 聊过了这些家中的事情,郑鸿逵便感叹道:“到铜山所的时候就听说大木拿下了潮州府城,想我等去岁在泉州拼死拼活,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今番你以一己之力先夺府城,再下澄海县城,实在强我百倍啊,吾果然是没有看错。” 郑鸿逵的笑容之中,有欣慰,也不乏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伤。眼见于此,郑成功连忙说道:“四叔这话说的,确是过了。其实,这府城能够拿下,实非小侄的能耐。” “哦?”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初见(下) 自前年腊月在南澳岛起兵,迄今为止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了。这期间,郑成功攻海澄、围泉州、大战桃花山、围歼溜石寨,大战多场,但也仅仅是拿下来了一座东山岛,还是因为岛上缺少守备,几乎是不战而下,在此之前的数次大战,却都是无功而返。直到今年,随着智取潮州的成功,方才算是有了些许大势在我的架势来。 郑成功这话,倒是将郑鸿逵的好奇心吊了起来,对于郑成功,他是一向的极力看好,他也相信凭着他看人的眼光,也绝不会有错的。去年进攻泉州,郑成功设计围歼溜石寨清军便是灵性十足,其后堵截王进,虽未能成,但也表现出了实实在在的能力,缺的无非是机缘罢了。 东山岛距离潮州较远,更是郑成功控制的占领区中最靠东的一个,得到消息有所延迟和疏漏,再加上郑成功写信相邀时,自也不可能说得太过详细,以至于郑鸿逵甫一听说潮州府城光复,第一感觉就是此战乃是郑成功的手笔,再不会去多想其他。 对此,郑成功也没有真的吊郑鸿逵胃口的打算,见后者好奇心起,便直言不讳的说道:“此番能够智取潮州府城,全凭刚刚四叔见过的那位陈参军的谋划,甚至就连夺城,都是他亲自带着柯宸枢、杜辉等人一起做下来的。” “那个,文弱书生?!” 柯宸枢和杜辉,这二人郑鸿逵都认识,去岁他们就曾在郑成功麾下进攻泉州。郑成功此言,登时就将郑鸿逵听了个一愣,甚至就连始终安安静静的坐在郑鸿逵身旁的小姑娘也瞪大了眼睛,其中更是写满了不可置信。 “文弱?” 郑成功摇了摇头,继而笑道:“陈参军看似文弱,其实则不然,夺城的最后一役,他亲自带着柯宸枢的弟弟柯宸梅外加上两个军中壮士就骗进了潮州总兵府,就在车任重的中军大堂之上,格毙其人,更是逼降总兵府内的上百镇兵。” “啊?” 听到这话,郑鸿逵不由得摇了摇头,以他的严厉来看,陈凯身上并没有武艺在身,可竟能如此,难道是他看错了不成? “四叔没有看错,陈参军确实不会武艺,但是他从进了潮州城开始就把车任重和黄梦麟骗了个够,甚至骗得二人真的帮他做事,最后靠着突然袭击,一举击杀其人。现在回过头想想,他当年能够只身一人从山西南下,只怕也不只是皇明列祖列宗的庇佑,此人已经不能用绝非寻常人物来形容了,实在乃是天下奇才!” 接下来,郑成功便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从腊月军议,陈凯以一己之力推翻了众将联手定下的进攻同安县的计划,到除夕夜守岁的慷慨陈词,到接下来的三个月的苦心准备,再到借福建粮荒骗取车任重和黄梦麟的信任,一字一句,皆是听得郑鸿逵恨不得将耳朵都贴在郑成功的口边上,唯恐漏了一个字儿。 “若说惊险,只怕是最后刺杀车任重也比不得与那广东巡抚衙门的幕僚当堂对质。只可惜,这事情陈参军自己也未曾谈过太多,丝毫没有引以为傲,他便是这样的性子,却也无可厚非。但是根据杜辉、柯宸枢和柯宸梅三人的描述,想来当是陈参军将那厮辩得体无完肤,仓皇而走,到后来就连黄梦麟也是亲自陪着他去见刚刚抵达的杜辉,那神色,就好像是当作是上官一样逢迎。” 谈及至此,郑成功已不自觉的微微一笑,倒是郑鸿逵却突然脸色一变,随即有兀自的摇了摇头,显然是觉得他刚刚的突发奇想是有多么的荒谬。 这一切,郑成功看在眼里,但却也没有说些什么。当初陈凯刚刚抵达南澳岛之时,他也曾怀疑过其人的身份,甚至不光是他,陈豹、洪旭,这两个一度与陈凯关系很僵,但现在却早已冰释前嫌的心腹重将,亦是表示过只身一人远行万里的不可信,可现在再看,就诚如他刚刚所说的那般,只怕已经不只是皇明列祖列宗的庇佑那么简单了。 心念一闪即逝,郑成功随即又开始讲起了后面的事情。只身赴宴,推杯换盏之间继续打消车任重的防备之心,但是当亲眼所见那女子的死,却敢于在第二天设局,甚至不惜搏命拼杀。这样的人,也确实当得起一句无双国士的美誉。 智取潮州的惊心动魄渐渐的被郑成功一字一句的讲过,其中很多细节由于其人当时并不在场,所以也不甚清楚,但是这事讲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在座的三人无不是陷入到了沉默之中。直到良久之后,那姑娘才很是突兀的道出了一句。 “这位陈参军,颇有春秋国士之风。” 春秋之士,不分文武,平时他们“修德论道”,讲习礼乐,出谋划策,操持国政;战时则披坚执锐,效死沙场。至如今,士人连明太祖朱元璋鼓励的佩剑游学都已经做不到了,反倒是如女子作态,持香扇、擦香粉,还自以为风雅。 姑娘闪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真的从郑成功刚刚讲述的故事中看到了一位来自于两千年前的国士。倒是郑鸿逵,原本还在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岂料这头点了一半,却眉头一皱,向他的女儿问道:“缘缘,早于你说了,有空要多看看《女则》、《女诫》,你是不是又偷偷看吾书房里的那些古籍了?” 郑鸿逵强撑出了不悦的表情,但是看着女儿那一副分明写着“露陷了”的小脸儿,却又有些想笑。而此时,当郑成功劝了一句多读书,终是有好处的,那小丫头就更是嘟着小嘴对郑鸿逵解释道:“爹爹,女儿可是做完了母亲大人吩咐的功课,才利用休息的时间瞅了瞅,不要那么小气嘛。” “哎,你这丫头,吾是拿你没办法了,回去叫你母亲收拾你去。” 郑鸿逵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这个小女儿,平日里最是得他宠爱,在他面前,自然也就不似在她母亲面前那么有规矩了。不过这小女儿,年纪尚小,他也是怕管束的太过,过早的失了这份承欢膝下的活泼可爱,才会在不经意间的有所纵容。 只是,这只怕也不会再持续太久了,因为女儿到了这个年岁,也该许配于人。提早适应那些规矩,日后才不至在婆家惹公婆不悦,进而笑话他们郑家即便是富贵了,本质上也还是那群海贼。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筑基(一) 原本,陈凯主持军器工坊,成绩斐然,已经很是得郑成功的看重,但是这一遭智取潮州过后,他也早已不再仅仅是那个负责武器制造的文官和幕僚,而是成为了这个新的郑氏集团中最为不可或缺,甚至是最为重要的一份子。 这一切,皆是陈凯的努力所得。一年的时间,殚精竭虑,全力以赴,甚至是拼死相搏,如今即便是郑鸿逵,也不得不承认陈凯的能力和在郑成功麾下的地位。 入夜后,接风宴起,身为国公的郑鸿逵破例的亲自单独向陈凯敬酒,表达他对陈凯为这支大军,为他的侄子郑成功不惜甘冒奇险的精神。这一幕,不光是郑成功没有反对,就连忠靖伯陈辉的面上也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反倒是陈凯只得一个劲儿的逊谢,甚至还专门单独回敬了郑鸿逵,才算是全了此间的礼数。 接风宴过后,陈凯回到居所,躺在床上,满眼却都是这一年来的过往。努力一载,终于在这个海商集团、海盗集团以及武人集团中成为了重要的一份子,哪怕他还仅仅是一个文官而已。既然已经站稳了脚跟,接下来,自然是需要更加努力的帮助郑成功增强实力。 至于未来,是始终在郑成功麾下,还是在适当的时候分家而出,却也是后话,但是无论如何,唯有郑成功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他才会有更好的个人发展空间,无论是在内部,还是在外部。 满脑子这些功利性的东西,想到后面,陈凯也自觉的有些过分。可越是深知着南明抗清失败的原因,他就越是想要获取更大的权利,从而实现真的逆转未来。 “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想这些,只是陈凯闭上眼睛的瞬间,却突然想起了,接风宴上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姑娘。但是转念一想,郑家的女眷,也没有随随便便出现在宴会的道理。毕竟,郑鸿逵不是钱谦益,那姑娘也不是柳如是。 接风宴的第二天,郑成功也找来了陈凯,提及了两个消息。首先便是在正月里,郑彩先后害死了鲁监国朝的内阁首辅大臣熊汝霖和朝中重臣文兴侯郑遵谦。 这件事情,乃是源于鲁监国朝内部闽系人马和旧有的浙系人马之间的矛盾,亦是其内部的文武之争扩大化的结果,更是在于从一开始郑彩就是抱定了要师法郑芝龙之于隆武帝那般,见情势开始失控所必然的插手,哪怕是太过过激。 只是随着鲁监国朝爆发内讧,其前景就更加不被郑成功和郑鸿逵二人看好。毕竟,南明从弘光朝开始,就是在一次次的内讧之中,才使得国事沦落到今天这幅田地。 现在,鲁监国朝和郑彩依旧不肯吸取教训,哪怕无需相忍为国,也不应到如此地步。但是他们不光是发展到了现在这幅田地,只怕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闽北地区的抗清运动,也会很快便遭逢到毁灭性的破坏。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一字一句的将这话说出,陈凯冷笑着摇着头。弘光朝的忠奸如此,隆武朝的文武如此,在钱塘江畔、在闽北、在日后的舟山,鲁监国朝的群臣们也一样是仿佛文盲一样,根本就不认识这些字,更不解其中涵义。 当然,这种选择性遗忘还不仅仅在于他们,大西南的永历朝廷亦是如此,甚至就连后来才加盟其间的大西军也不能免俗,这就好像是传染病一样,蔓延在南明王朝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只有寥寥数人可以免疫,但却也是独木难支。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就会有争斗,这本无可厚非,同时期的清廷内部,文官与文官之间有南北党争,八旗内部亦是有各旗的派系之争,但或许正是因为满清以小族临大国的缘故,自身危机感强烈,所以始终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至少没有斗到足以影响军事战略的层面。 “这群猪队友,真是日了狗了。” 心里发了牢骚,嘴上却没有说出口,但是陈凯瞅着郑成功的面色,却似乎又想起了他当年数落钱谦益的那些话,并且对陈凯引用了《阿房宫赋》中的这句名言,有着同样的感触。 闽北败局已定,而另一件事情,就现在听来,郑成功再看向陈凯的目光,就又变成了另一种意味。 “竟成神机妙算,福建粮荒,斗米千钱,胜于平日十倍之巨。幸好我军没有进攻同安,否则的话,我军只怕真的攻下了县城,只怕不用鞑子赶,我军也会被迫退回海上。” 郑成功所部,如今实力过于孱弱,距离与清军南下围剿鲁监国朝的主力部队相抗衡,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同安之屠,郑成功所部遭遇逆风,导致其没有能够赶在破城前抵达,确是运气所致,但从现在的实力对比来看的话,即便是郑成功真的到了,只怕也很难解救那座县城。 事实上,如果郑成功真的具备保卫同安,击败清军进剿主力的能力,仅仅是因为运气不佳而功败垂成,陈凯自是责无旁贷,更当竭尽全力,将同安变成另一个凡尔登绞肉机,好好给清军放一回血。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福建粮荒,莫说郑成功的实力与清军主力相去甚远,就算是拼尽了全身解数,勉强保住了同安城,也很难继续发展。 正是因为看清楚了这样的无奈现实,陈凯才会悉心谋划了智取潮州的策略。如今成效已经开始逐渐展开,他也可以放下心来——至少,同安血流沟,终于被他彻底改写了! 除了带来消息,郑鸿逵此行,船上还有几个原本在隆武朝任职过的大臣。他们多是避居于厦门或是金门,此前由于唐鲁之争而不敢出仕,如今郑彩杀熊汝霖、郑遵谦,又重新走上了老路,甚至还不如郑芝龙那时的老路,一方面出于失望,另一方面,郑成功在漳州、泉州,在潮州也颇有礼贤下士的美名,如今发展也不错,干脆就乘了郑鸿逵的东风,前来投效。 陈凯看了看名单,什么中书舍人江于灿、黄志高等人,似乎也没有能够让他觉得眼熟的名字,便干脆也不去费心思琢磨了。 休整数日,郑鸿逵与郑成功商议妥当,便率军出征。他的目标是潮州城以西六十里左右的揭阳县城,郑鸿逵利用这几日的时间,已经派人与揭阳县鸳鸯寨的刘公显进行了联络,后者曾投靠过陈豹,被隆武帝加封为左军都督,挂镇国将军印,此间与郑鸿逵联手,也算是与郑家的再度合作。 郑鸿逵启程时,陈凯已经坐着船,回到了阔别近月的南澳岛。南澳岛上依旧,只是军队少了不少,陈凯先行拜会了洪旭和陈豹,赶在明天一早洪旭为他布达之前,他也没有急着回总镇府,反倒是直奔了军器局去视察工作。 待他抵达军器局之时,已是午饭时分,陈凯没有犹豫,直接便进了食堂。眼见着陈凯回来了,军器工坊的员工们也纷纷行礼,煞是热情。只是在这中间,却看到了一些让他有些高兴不起来的东西。 “今天的菜,好像比平日里做得要少了些,嗯?” 正文 第七十章 筑基(二) 陈凯启程出发时,为了保密,通告上只说是外出公干,其他的无论是军器局内部,还是招讨大将军行辕,都没有多说哪怕半句。没过几天,郑成功率军出发,很快便传来了陈凯智取潮州,郑成功扫荡韩江流域的消息。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才明白了陈凯所谓的公干到底是去干什么了! 接下来,由于需要稳定潮州民心,陈凯代理了潮州知府的官职。此后,南澳岛上便传出了陈凯会卸任军器局的职务,专司潮州民政的消息。为此,甚至很有一批人便开始钻营起了军器局这个陈凯一手打造出来的金疙瘩,好借此踏上升迁的快车道。 岂料,这股子劲头儿刚刚兴起,陈凯就卸任了潮州知府。事情传开了,钻营风潮也就夏然而止,但是同时传出了消息,说是陈凯在夺取潮州府城的过程中受了伤,需要在潮州静养些时日才会回来赴任。 陈凯深知军器局的情况,所以回来后,只是匆匆拜见了陈豹和洪旭,便立刻赶回来突击检查。果不其然,竟然还真的让他看到了一些碍眼的东西。 “今天的菜,好像比平日里做得要少了些,嗯?” 或许是在那一役气势大增,亦或者是在亲手杀人过后身上不免带了些杀气,陈凯仅仅是最后的这么一声,在场的众人,无论是监工、厨娘,还是与这事情本无关系的工匠、杂役们,哗啦啦的拜倒在地。 “参,参军,实是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 王富贵一头的大汗,不到一年前,陈凯甫一进入军器局,也就是当年的那个只有十来个工匠的军器工坊,当即就是在午饭的问题上下手,直接拿下了厂霸尤二,震慑住了那时的所有人。如今去而复返,却又是瞅见了食堂的不是,当初的那一幕便立刻就映在了他的心头,连带着还把自己给对号入座了一下子。 “哦?” 陈凯又是一声,王富贵连忙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的回答道:“是这样的,参军。年后的时候,您说给工匠们多补补,咱们就开始在菜色中增加鸡蛋。可是您走后没多久,鸡蛋的价格就开始上涨,小人们寻思着,这鸡蛋是好东西,所以没敢减下去。但是总镇府每月拨发的菜银就那么多,购买别的菜的时候,就只能少买些。我等实在是没办法啊,还请参军恕罪则个。” 鸡蛋? 这个事情确实陈凯吩咐过的,当时还是因为总看见豆腐做菜,所以随口说的那么一句。那时候,他们也确实就开始收购鸡蛋来做菜,但是鸡蛋涨价的事情,他确实不甚清楚。 然而,没等陈凯琢磨明白这里面的门道,又一个声音却传了过来:“其实不只是鸡蛋,还有萝卜也贵了。” 萝卜也贵了? 鸡蛋和萝卜,这都是什么鬼? 这一下子,倒是把陈凯弄得有些不甚明了了。去年郑成功出征,南澳的菜价一度下降,直到大军回师才又重新涨上去。本地产量就那么多,需求和消耗多了,价格自然要上涨,反之亦然,这是附和正常情况下客观经济规律的现象。可是如今,大军出征潮州,也无需从南澳运送鸡蛋和萝卜,需求量下降,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有所回落才是对的,可却不降反涨,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正常情况下,正常情况下,除非这事情根本就不正常!” 眼见于此,陈凯便干脆让他们站起身来,重新开始领取午饭。至于物价上涨的事情,他也表示了自会弄个清楚的态度。 不同于早前,陈凯现在已经是负责南澳和东山两岛民政事务的官员,正儿八经的漳州府同知。看事物的角度,自然也需要进行调整。鸡蛋和萝卜,都可以用其他菜蔬作为代替品,看上去于民生的影响无足轻重,但是陈凯相信,任何细微的变化都是有着其缘由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中午吃饭的时间,陈凯没有闲着,查阅了这一个月来的所有生产记录,无论是产出,还是原材料使用,亦或是工匠排班,除此之外,更要审查库房的库存,抓紧一切时间恢复其对军器局的熟悉度。 到了下午,厂区里的敲击声已经持续了良久,他才将这些事情审查完毕。总体而言,还算不错,倒也没有因为他离开了一个月就出现什么纰漏。心里有了底,自也就松了口气,随即陈凯便开始巡视工坊各处。 铁匠组,南澳、东山、漳州、泉州来的铁匠此起彼伏的敲击着铁料,冷兵器在他们的手中逐渐成型;木匠组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制造那些冷兵器的木制构件,而另一部分则早已分到了鸟铳制造铺子,负责打造铳架和人面妥架。 军器局的鸟铳,完全是依照《纪效新书》和《纪效新书杂集》中记载和标准进行打造,强调火铳的抗膛压能力。如戚继光早前就已经点过的一些制造问题:“近来,洞晓此中病痛者既少,而又不任怨任真责成工匠,听其卷成铁筒,粗细薄厚不均……甚至单筒卷成,举即炸损”,就更是陈凯勒令监工们严加监察的,以确保武器的质量。 如陈凯手中的这杆,重五六斤的样子,但却都是精铁打造而成,该有的工序一样不少,炸膛率就可以压到很低的程度。用陈豹的话说,军器局出品的武器,尤其是这鸟铳,比起工部衙门的不知道强上多少。 对此,陈凯也不知道陈豹拿工部衙门生产出来的那些妖艳贱货来和他的军器局出品对比是好话呢,还是坏话。不过若是回想一下陈豹说这话时**那根鸟铳时的神色,陈凯大抵也可以理解为是好话,至于为什么让他误会,那就只能怪陈豹这个大老粗不会说话了。 详加巡视过了铁匠组、木匠组、藤匠组以及鸟铳组,陈凯刚打算去看看火炮铸造和火药制造的情况,却已经到了下值的时辰。 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这不仅仅是口号,也是陈凯管理军器局的原则。既然到了下班的时辰,再做下去也是无益,照常的晚点名,各组汇报工作情况,然后让工匠们下值、洗澡、回家,等待明日继续开工,这才是应有的节奏。 工匠们下了值,陈凯则被早已等候在军器局大门外的洪旭家的一个管家请去了洪府赴宴。这是接风宴,也是洪旭的送行宴,因为明日洪旭为陈凯布达后,他便要赶去潮州,起码先要把更多的货源定下来,才能继续拓展海贸生意。 “此去潮州,南澳、东山两岛的庶务就要压在竟成的肩上了。吾倒是不担心竟成的能力,只是尚有一事相求,还望竟成应允。” 正文 第七十一章 筑基(三) 忠振伯洪旭,其人乃是郑成功麾下最信任的心腹重将,郑氏集团的大管家,基本上郑成功有什么不便解决的事情都会想到此人,而此人往往也不会让郑成功失望。这不到一年下来,陈凯给了郑成功太多的惊喜,但他却也没有自大到相信洪旭真的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非他不可,只是当洪旭将谜底揭开之时,陈凯却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是犬子洪磊,日后还请竟成严加管教。”拱手一礼,洪旭转过身,便对他的儿子洪磊喝道:“还不见过先生?!” “学生洪磊,见过先生。” 少年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便继续侍立在侧。不知道洪旭到底是怎样的突发奇想,是因为他在郑成功麾下的地位不断攀升而心起亲近之心,还是真的对他的才具有着莫大的信心,以至于要将儿子送到他的面前,其实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般,于他而言亦是一件好事。 “伯爷知道,吾这人想法时有离经叛道的,若是孩子教坏了,可不要怨我。” “竟成的才华,吾是深信不疑的。如你这般的人物能够教授犬子一二,他自当可以受用终身,也算是可以了了吾的一桩心事。” 洪旭言谈之间,诚恳二字溢于言表。陈凯很奇怪,科举制度依旧盛行的今天,洪旭竟然会对他那么有信心。须知道,这份信心,就算是陈鼎也远远不如,起码陈鼎没有让陈永华拜他为师,仅仅是义父子间的关系,陈凯才能够悉心培养那个难得的潜力股。 “郑经时代,郑氏集团的行政总负责人陈永华、负责人事的吏官洪磊,这已经是两个了,我要不要刻意收集一下,把郑经时代的重臣们凑齐了?” 郑经时代,于陈凯而言已经很陌生了,他所知的那时候郑氏集团的重要人物,无非是集团首领郑经、领兵大帅刘国轩、行政总负责人陈永华、吏官洪磊、刑官柯平以及侍卫冯锡范,于其他人,甚至已经不仅仅是印象模糊那么简单了。 仔细算算,郑经和他的母亲,郑成功的正妻董酉姑,郑成功此前倒是提过准备将他们接来;陈永华和洪磊已经在他的门下了,柯平不是别人,就是柯宸枢的儿子,现在就在南澳城里的柯府,柯宸枢早前还曾提过要陈凯代为照料,而刘国轩则似乎还在给我大清守城门的样子,唯有剩下的那个冯锡范,大抵也已经快要跟着他爹一起前来投奔郑成功了吧。 “管他呢,争取在郑经接手郑成功的基业前先行解决掉满清。这些人,留在老子年岁大了,或是死后来继续建设这个国家,岂不更好?” 有了这层师徒的关系,陈凯与陈豹、洪旭二人便更加亲近,尤其是后者。洪旭提及了一些海贸上的事情,陈凯不太明白的地方,也与洪旭畅谈了一番。不过,酒宴结束,陈豹却将洪旭和陈凯请到了内室,挥退了身边伺候的仆从,在确定了四下无人后,才谈起了另外的一件事情。 “国姓如今正在潮州,训练士卒、攻城略地,主要进军的方向,竟成应该是最了解的。” 陈豹所言,确实如此,郑成功近来的战略几乎全部是陈凯制定的,即便是他现在已经身在南澳岛上,大的战略上却依旧有着其必然的延伸性。 眼见于此,陈凯点了点头,得到了回应,陈豹便继续说道:“按照计划,东面饶平县的优先级低于潮州府城和澄海县的左近区域,所以国姓早前命我派人去联络朱尧和黄海如,劝说他们归附。现在,黄海如还没有信儿,那厮的性子,吾太知道了,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货色,早晚要拿他开刀。倒是朱尧,昨天派人送了回信过来,不光表示愿意奉国姓号令,更是愿意亲自来南澳岛商谈,甚至是去潮州面见国姓也可。” “如此,甚好啊。” 得到了这个好消息,陈凯抚掌而笑。朱尧是潮海七大寇之一,潮汕地区有名的贼寇首领。不过其人却从不欺压百姓,干的也不过是抗粮抗税,保境安民的活计,于他看来已经算是潮州群贼中底子最干净的一个了。 朱尧所据的海山岛,分南北两岛,就在南澳以北,毗邻海岸线,正可以作为南澳岛的一打屏障。另外,海山岛上还有一座三百门港,水域广、潮差大、淤积少、深水区多、腹地广阔、避风条件好,乃是不可多得的深水良港。若是能够进占海山岛,顺带着蚕食周边区域,将其变为腹地的话,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绝佳的水师基地或是贸易良港。 “朱尧,有什么条件吗?” 如此好事,没有条件,陈凯却是不信的。如今郑成功在潮州已经有了先声夺人的势头,其席卷潮州府似乎也不可阻挡,但是朱尧能够这么痛快的倒向郑成功,总让陈凯觉得其中肯定不会那么简单。 “这事情,竟成还真猜对了。朱尧的条件有三,其一是他本人希望继续率部驻扎在海山岛上,护卫那些乡亲;其二,于税赋上愿意供奉,但是希望不要太多,因为海山岛上多是渔民,产出实在有限;而其三嘛……” 前两条,一个涉及军事布防,与负责南澳岛军务的陈豹有关,另一个则是与陈凯挂钩。这两项,倒是都可以理解,但说到第三个要求的时候,陈豹话还没说,却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侯爷须知道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莫要吊着伯爷和吾的胃口。” “这个第三个条件嘛。”说到此处,陈豹却看了看陈凯,直看得他有些毛了,才脱口而出:“他说想亲眼见见竟成,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竟可以做下如此英雄了得的大事。” “啊?” 人怕出名猪怕壮,陈凯实在有些无话可说。这朱尧来了,若只是个崇拜者,也就罢了,可若是听了潮州城里疯传的那些什么手撕车任重的段子,起了争竞之心,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见就见喽,不过提前说好,那厮若是来找我比武的,可莫怪我闭门谢客,不给面子。”说着,陈凯噗嗤一笑道:“反正我是个文官,自问是打不过他的,可我也不想挨打。这事情,侯爷自行掂量着看吧。” 此言既出,当即就是哄堂大笑,三人爽朗的笑声甚至已经传出了内室,惹得外面伺候的仆人们都在奇怪,到底这三位大人物聊了些什么,那么好笑。 正文 第七十二章 筑基(四) 第二天一早,洪旭召集了全南澳岛以及东山岛上负责庶务的文官、幕僚,专门为陈凯布达。 陈凯,自投效郑成功幕中以来,便是文官、幕僚中的风云人物,屡屡创造奇迹,深得郑成功的好评,就连一度与其有矛盾的陈豹、洪旭、陈辉等人,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尤其是看着那些成绩,也同样是改变了印象,甚至是赞不绝口了起来。 对此,若说没有些什么嫉妒之心,却也不可能,但是随着陈凯智取潮州那一役的大获全胜,这份嫉妒之心也迅速的化作了敬畏——旁的不说,一个文官,不光是敢混进城,还要以自身来吸引对手的注意力来掩护军队,更要命的是这人竟然还真的敢去与一个武将以死相搏,最后居然还能搏赢了,莫说是见了,就算是想想都会让他们觉得不寒而栗。 布达很是顺利,这些文官、幕僚们不论是私底下怎么想的,但是在陈凯的面前都表现得份外的恭顺,似乎唯恐是怕会惹怒了这么个杀神。 这边一结束,洪旭便急匆匆的启程出发,潮州那边的货源必须尽早定下来,才能更好的利用郑氏集团在海贸上的优势来获得更多的资源。相较之下,陈凯这边就简单得多了,与这些人畅谈了一番,言谈之间,陈凯便提起了鸡蛋、萝卜价格上涨的事情,向看看这些人的反应。 岂料,此言既出,大多数的人似乎显得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其中却有两个南澳岛上负责其他镇子庶务的小官儿,竟是一脸怪异的瞅着陈凯,就好像再说这事情您老又何必明知故问的样子。 “鸡蛋和萝卜价格上涨是老子的原因?我有吃那么多吗!” 那副神色,陈凯越想越是觉得别扭。假设他真的那么能吃的话,还用得着在此辛辛苦苦的做实务吗?直接去南京,把清廷的漕粮都吃光了,逼迫其撤回北方,再到京城继续吃,用粮荒作为武器把八旗军吃回辽东老林子里面,岂不比现在这般省事。到时候再找哪个明朝皇帝,要个郡王的封号,甚至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大胃王就很贴切嘛。 刹那间,陈凯心思百转,然而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瞪着,眼看着他们不愿意说,陈凯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闲谈了一些他们各自负责的工作便宣告散会。 这件事情,陈凯不会放弃追查,对于南澳岛和东山岛的民政,他也会抽时间进行走访和探查。就现阶段而言,武器制造,他的本职工作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因为郑成功即将迎来,或者说是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军,而且还是持续性扩军,武器方面就顿感压力加重了,而这也是他最后下定决心让陈凯回南澳岛的最重要因素。 散会之后,陈凯没有急着去查南澳的账册,那些东西,他接任的消息早已传开,就算是有贪墨的,那些家伙见识过了尤二的例子,知道陈凯的脾气,大抵也都抹平了,反倒不急。 回到了军器局,陈凯没有继续去巡查昨日去过的那些工坊,而是打算去看看铸炮和火药加工的工坊。这两处是昨天没有巡查过的,正好今天补上。 铸炮车间,就在鸟铳生产车间的北侧,陈凯进了大院,首先看见的便是那些正在阴干的模具。 早在年后的时候,郑鸿逵就派船将这几个铸炮匠送了过来。之所以要迁延时日,实在是得病是这些铸炮匠中的那位老师傅,而其他人则都是他的学徒。另外,这位老师傅也是郑鸿逵手里技艺最好的铸炮师傅,据说手艺都是当初在澳门的那个卜加劳铸炮厂里跟葡萄牙工匠学的,铸造出来的火炮,其废炮率可以低到忽略不计,大抵除了运气不好,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位老师傅铸出一门好炮了。 “郑鸿逵还真是舍得啊。” 当时见了这位老师傅,陈凯与其聊了一上午的时间,离开了铸炮车间,他当时就在心里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不过等到这次真的见过了郑鸿逵本人,陈凯反倒是觉得这已经没有什么稀奇的了,因为他看到的郑鸿逵就是一个将家族复兴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郑成功身上的长辈,仅此而已。 铸炮一事,陈凯在这老师傅抵达前专门查了一些书籍,又与其详谈了一番,基本上也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就方法而言,现在主要流行的是两种,一为失蜡法,另一个则是泥模法。 失蜡法说白了,就是先按照炮口和內膛大小,做一个泥巴芯出来,然后在这个泥巴芯外层按照炮身的厚度覆腊,成形后,在腊的外面再覆盖上一层泥壳,阴干数月后用火烤,蜡便会流出,再焙一次之后填入熔融之铁料,等待铁料凝固,就算是基本成型了。 但是,这种方法由于腊在炎热天气下不易彻底凝固,南方一般是不会使用的。甚至就算是在北方,也只有天寒地冻的那几个月里才比较好用。相较之下,泥模法就不存在这方面的限制。 陈凯步入其间,阴干的泥模都是用泥模法铸炮用的。这一方法,须得先照着炮体的外形旋出一个木模出来,将炮耳、箍、纹饰等模具按上,再往上面涂泥巴,阴干后敲出木心,往泥模中注入铁液,等待凝固即可完成。 这种方法没有特定的温度和时间范围限制,但是有一点,那就是泥模的阴干时间必须要四个月以上,需要把其中的水分彻底晒干了才行。 由于需要等待的时间太长,陈凯当时还问了一句能不能用火烤干的傻话出来,结果直接就被那老师傅用火烤容易出现裂痕为由否决。仔细想想,似乎还真的是这么回事。 眼前的泥模,尤其是最靠近院子内侧的,就是那批最先开始晾干的泥模,算算时日,大抵也就是这几日就可以开始铸造了。陈凯与那老师傅又聊了许久,随后出了铸炮车间,脑子里面琢磨的却是有没有什么更加省时的方法。 “好像,清末的时候研发出来过铁模铸炮……” 想起这事情,陈凯便不由得摇了摇头。原本第一次和那老师傅谈过后,他还一度寄希望于此,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回忆铁模铸炮的过程中,他猛然间记起了以前在论坛上,很多人都提及过铁模铸炮多么多么神速,如何领衔同时代的欧洲列强云云,结果被一个技术帝直接扇了回去的事情。 铁模铸炮的速度是泥模法和失蜡法所难以比拟的,这确实是不能否认的。但是其问题在于,由于凝固过快,石墨化不足以形成,铸造出来的火炮基本上都是白口铁的,韧性不足,就往往只能靠加大厚度来弥补其抗膛压能力的巨大缺陷,这就导致了清末中国火炮在同口径下往往在比外国铸造的火炮要重很多的情况下,其实际性能还反倒还大有不如。 其实,所谓铁模铸炮,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在汉代、两晋和宋代都有出土的用来铸造农具的铁范模具,龚振麟不过是拿来铸炮而已。之所以在那个时代以及后世被人们捧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认定是中国铸炮技术领先全球的一大力证,其原因还是在于落后国家国民的一种盲目而畸形的民族自豪感。从科学上来看,甚为可笑。 想要解决问题,想要实现从白口铁到灰口铁的逆转,以着明末的科学技术水平,热鼓风技术倒是可以用金属热风管技术或者蓄热室技术来代替,但是内模水冷技术需要各种参数的具体量化,如果没有建立比较科学规范的测量体系和热力学体系,只怕是连想都不要去想。 科学技术的山峰本就是从一粒沙、一颗石,一点点堆砌而成的,想要直接越过过程来实现结果,无异于痴人说梦。 “温度、白口铁、灰口铁、硅、石墨化,他奶奶的,还不如铸铜炮来得省心呢,起码铜铸造技术中国一直都是很成熟的。” 铜可以作为货币,自是要比铁价贵上很多,成本实在不划算。奈何那些必要的技术,有的陈凯连名字都记得不是很清楚,更别说是需要何种参数以及如何操作了。 思来想去,再加上从那段时期开始,他也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夺取潮州的谋划上面,就现在而言,几个月过去了,依旧是没有琢磨出什么办法出来,甚至他已经一度开始发现,他上学时的那些物理、化学知识,好像已经有些不太够用了。 出了铸炮车间,陈凯也变得有些灰心丧气了起来。这里面的技术难度已经有些超乎了他的想象,再想用后世的一些方法也因为技术难度的问题变得困难了起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不设法提升技术水平,要不干脆就靠牺牲质量来满足数量,别无他法。 怀揣着这份心思,陈凯愁眉不展的离开了军器局,前往火药制造作坊。原本火药制造作坊陈凯是打算修建在军器局新厂区扩出去的那片区域,但是却遭到了军器局上下乃至是周围百姓的一致反对,最后他也只得妥协,将其单独修建在城内的一处大片空地的中央,以免火药意外爆炸而造成更多不必要的损失的缘故。 陈凯进了作坊,熟悉的味道传来,心里稍微安了一些。可是没过多久,一些让他看得更加碍眼的东西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内,甚至让他不由得喝问了出来。 “这些鸡蛋和萝卜,不放在厨房,放在这里干什么?!” 正文 第七十三章 筑基(五) 话一说出口,陈凯当即就愣在了当场。如许多的鸡蛋和萝卜就这么明摆浮搁的放在火药制造作坊里面,这个原因他不光是知道,而且还是他让工匠们这么做的。 明时的黑火药,成分比例于各种书籍中记述各有不同,但是这其中,戚继光著述的《纪效新书》之中所描述的比例,其实已经和现代黑火药没有什么差别了。郑成功出征期间,陈凯闲着没事就在看戚继光的著作,其中能够让他看得触目惊心的东西实在太多,若是只拿戚继光的书当做是一本讲解鸳鸯阵的教材,那才叫暴殄天物呢。 火药的比例问题,戚继光替陈凯解决了。剩下的,想要进一步提升其实际威力,陈凯的思量便是两点,其一是颗粒化,其二则是提高原料纯度。但是这两件事情,很不幸,以着明朝末年的科学技术水平,也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手了。 颗粒化火药在明朝存在,是有出土文物作为佐证的,只是很多二把刀的明朝文官和武将们根本不懂而已。但这个问题在军器局里并不存在,至少郑成功从泉州带回来的火药工匠似乎还没有业余到那个份上。 至于提高原材料纯度的事情,木炭、硫磺、硝石,明朝人都是有着相关的技术存在,哪怕看上去似乎很不靠谱,但是实际效果很好。甚至到了清末的时候,粤东提纯过的火药其威力竟然也能与同时期的西方黑火药相比拟,以至于就连满清朝廷都惊诧得不能自已。而那时候,所用的技术,依旧是明朝时使用的提纯技术! 陈凯的军器局里,硫磺都是来源于进口,所以提纯无需进行。除此之外,木炭比较简单,唯有硝石,既然已经实现了自产,提纯工序就要跟上,而所用到的工艺,其中就有需要萝卜和蛋清来进行过滤。 记得那些工匠第一次对堆粪积出来的硝进行提纯的时候,陈凯看着他们像煮汤一样,往里面加入萝卜和蛋清,然后不断的筛出杂质,那股子汗就开始往外冒。其中的化学公式,鸡蛋和萝卜如何实现吸附和转化杂质,这些陈凯觉得有必要去研究一下,只是没有空闲而已,但是得到的实际效果很好,原本的土硝经过提纯后能够呈白色晶体状,也不得不让陈凯感叹于中国劳动人们的智慧。 当然,更重要的问题在于,陈凯总算是弄明白了今天上午的时候,那两个家伙为什么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原因! “该死的,我是大胃王,我是大胃王,我是大胃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南澳岛的鸡蛋和萝卜价格上涨,究其原因还是在于陈凯的堆粪积硝技术开始实用化和量产化,但是产出的土硝是不能直接用在火药制造上面的,需要进行提纯,而提纯则需要大量的萝卜和鸡蛋。 这些食材,在账册上记录的分类是原材料,而且是单独走火药制造作坊的账。这个事情,军器局的人不甚清楚,那里的账册上也没有记载,再加上陈凯的潮州之行,反倒是让他这个总负责人差点儿自导自演了一把黑色幽默的荒诞剧。 “你们继续工作,无需管我。” 擦了擦汗,陈凯步入作坊的公事房中。这里有一个账房先生专门在此,陈凯审查了账册,这批食材确确实实的记录在案,而且数量确实达到了能够影响到南澳岛物价的地步。 丢了一回脸,不过问题倒是找到了,这却是让陈凯松了一口气。只可惜,这口气刚刚松下来,岂料一回到总镇府的那个小院,就听到厨娘在和她男人嘟囔着,说是她在总镇府的伙房那边领取菜蔬的时候听说的粮食涨价的事情,甚至还一度为这场粮食涨价的风波不至于波及到他们这些吃公粮的下人而感到庆幸。 “昨天是鸡蛋和萝卜,今天是粮食,这回应该不是我吃出来的了吧。” ……………… 军器局的巡视在布达的第二天正式宣告结束,城内的工坊和火药铸造作坊,城外的积硝厂、烧炭厂和武器试验场都能够按照他的规定正常运行,确实让陈凯感到了欣慰。 接下来的几天,陈凯专注于巡查南澳岛上除了南澳城所在的深澳镇以外的其他三个镇子,探查具体情况,才便于施政。这项工作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南澳岛就那么大,他也没打算下到各个村子。但是,随着朱尧的抵达,关于隆澳镇的查访也只得提前结束。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恳请陈参军给咱讲讲您是怎么带着王师智取潮州城,诛杀车任重那厮的?” 不是来比武的,陈凯很庆幸,也很高兴,尤其是这句智取,总让他有了种羽扇纶巾的感觉。讲解,不过是淡淡而谈,陈凯没觉得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假如是在天启朝进了辽阳城,干掉了努尔哈赤,没准他还会吹上一两回,一个小小的车任重,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这等事情,在旁人看来却没那么简单,至少朱尧对陈凯的胆识很是佩服,尤其是在看出陈凯根本不会什么武艺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 就着此事,陈凯干脆提出了到海山岛一游的要求,朱尧对此表示十万分欢迎,甚至还大有以陈凯能够造访家乡为荣的架势。不过很可惜,他是做不得导游了,因为他见过了陈豹,正准备启程去潮州面见郑成功,完成向郑成功所部的正式归附。 “这人,倒是有几分厚道。” “嗯,此人确实比黄海如、许龙那等货色要值得信任得多。” 第二天,朱尧启程前往潮州,陈凯则带着朱尧留下的向导和几个吏员、卫兵登上了海山岛。这里,距离南澳到不过四海里之遥,抵达此处连半个时辰都没用。 海山岛上,一些诸如宋相墓、隆福古寺之类的风景名胜,陈凯实在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游览一番,他此行的主要任务是初步勘察海山岛的地形地貌以及当地百姓的生产生活。期间也就是象鼻山鲤鱼寨那里的一块虎踢石他还是在前往朱尧的老巢时顺道过去看了看,但也引起了随员和当地百姓们的不解,因为这块虎踢石背后的历史事件虽说是与朱尧有关,可却还远没有发生,甚至还会不会发生他都已经很难预测了。 离开了海山岛,陈凯没有直接返程,而是先行赶往东山岛转了一圈才重新回到南澳岛。这两处,总体情况让陈凯感到很是无语,后者起码还有盐场可以加大开发力度,但是前者基本上除了渔业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就连他憧憬好久的三百门港也没能让他产生太多海船熙熙攘攘的幻想。 好在的是,海山岛的岛民对于归附郑成功所部并没有什么抵触心理。不过若是想用到什么诸如人心可用之类的话,却也是有些太过夸张了。他们,无非是在郑成功所部大有席卷潮惠大抵的势头的情况下,选择了一种继续维持正常生计的方式,仅此而已。 这,并非是他们不顾什么故国旧主,明廷的苛捐杂税遍地,他们也是和很多潮州土豪一样,在明廷统治这片土地的时候便已经结寨抗税了,变了的只是官府,而不是他们。就像是苏乞儿中的那句名言:“如果你真的英明神武,使得国泰民安,又有谁愿意当乞丐?” 中国百姓善治,若非活不下去了,是绝少有愿意对抗官府的。既然他们早已选择了这条路,陈凯也不会那么乐观的认为郑成功拿下了潮州的府城,就能轻而易举的收服潮州的人心。毕竟,这不是即时战略游戏! 管南澳、东山两岛民政的职务,大抵很快就会加上一个海山岛,陈凯却也不急,深根固本才是关键,待他回到了南澳岛,第一时间就返回总镇府的小院去根据这三地的实际情况来制定相关的发展计划,尤其是军器局方面。然而,前脚刚刚踏过小院的门槛,陈凯便听到了一个软糯的女声发出了对他的招唤。 “陈参军万福,我家小姐敢情陈参军移步花园叙话。” 正文 第七十四章 筑基(六) 果不其然,邀请他过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郑鸿逵的那个小女儿。于陈凯而言,这其实也不需要费心思猜测,几十步的距离,再兼着近期也只有一个郑家的女眷,还是个未出嫁的女子出现在郑成功的控制区,自然也就不会是什么其他人。 “女弟郑氏见过陈参军,贸然相请,还望见谅。” 郑鸿逵带着女儿过来,只是因为这小丫头想她的森哥哥了。不过此番来潮,其人更重要的目的还是配合郑成功展开对潮州府的攻势,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对于女儿,本打算直接送回金门的,但是由于近来路上不靖,也没有合适的船回去,再加上郑成功和郑鸿逵都要专注于潮州的战事,就只得暂时将她送到南澳总镇府,起码那里还有一大批郑家的家生奴婢可以使唤。 女弟一称,古用称呼妹妹,如《史记》中就有用在楚相李园献给楚王的那个妹妹身上。到了现如今,更有女学生的涵义夹杂其中,比如柳如是当年求见陈子龙时,就用过女弟这一自称。 这段往事,这个小丫头大抵是不知道的,但是如此自称,显然也是接下来的问题,并不希望陈凯因她年纪以及女子的身份而敷衍。 “今日冒昧相邀,实是心中有意不解之处,还望陈参军能够不吝赐教。” 花园中央的凉亭之中,小丫头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一看就是有着极好的教养。这姑娘实在是颠覆了陈凯对于海盗的女儿的旧看法。但是仔细一想,却也正常,郑鸿逵本就是走科举路线出来的武将,况且就算是海盗习气,那也是上一代人的事情了,至少初见郑成功时那也是一个颇具儒生气质的存在。或许是上过阵,打过仗,近来这份气质也越来越发生蜕变,开始了向儒将方向的转化。 小丫头本就是一身儒生打扮,女扮男装来见陈凯,此间又是拱手一礼,陈凯心中好笑,干脆也回了一礼,才落座于凉亭的石凳。 “不敢言赐教二字,郑贤弟但请直言。” 参军、贤弟,便是类士大夫之间的交流。小丫头浅浅一笑,未施粉黛,却也有几分少女特有的娇俏,只是问出的话来,却还是让他不由得眉头一皱。 “女弟好奇,只是想向陈参军相询一下,关于参军智取潮州的一些细节。” 这个问题,陈凯回答过郑成功,近来也被陈豹、洪旭乃至是朱尧问及过,但却都不同程度的忽略了一些东西,因为有些东西,实在没必要说与旁人。但是眼前的这个小丫头,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却有着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反倒是让陈凯有些不太好隐瞒太多。 接下来,小丫头便开始询问陈凯关于此去潮州的一些事情,陈凯也是侃侃而谈,直到他向其他人省略的那个与广东巡抚衙门幕僚对峙的事情。 “女弟曾听堂兄提及过,陈参军利用了福建粮荒的实情以及堂兄派人伪造的公文骗取了车贼和黄贼的信任,其中也不乏陈参军的机智。但是,当对上那广东巡抚衙门的幕僚时,您又是如何轻易判定此人一定不会被您的那些问题问住?” 这是个核心问题,也是关键问题,陈凯此前并没有太过详细的说明,郑成功等人或是出于理解,或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所以从未有问及过。但是,这小丫头不仅仅意识到了,而且还将其付诸于口,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三件事,装束、面相以及口音。” “陈参军当时就没想过万一猜错了,会如何吗?” “会如何?”陈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我有公文,难不成车任重还能杀了我不成,最多就是派人去广州问询,乃至是还要广州方面派人去福州问个清楚才能确认。那份时间,足够我寻机宰了他的。甚至就算是不能成行,全身而退也总还是有机会的。” 陈凯说来简单,但是其中所冒的风险,那小丫头却还是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女弟有些不解,陈参军制定如此冒险的计划时,有没有想过失败的风险。” 听到了这个问题,陈凯却反倒是多了一份释然,至少他成功了,成功的改写了历史。至于旁的,也就不重要了。 “当然,为虑胜先虑败,方可将所有事想得周全,提高胜算,我在出发前的那三个月里做的就是这些。只是有时候,若不放手一搏,就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我不想留下遗憾,总要拼一回,哪怕是拼却了这身性命,也在所不惜!” 此间,无关对东主的自效,更无关对于这个军政集团的忠诚,有的只是那份无愧于心的坦然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恢弘气魄。陈凯说出了这话,反倒是轻松了许多,甚至还隐隐的有着一丝兴奋。 就这样,二人对视了片刻,原本还想从陈凯的神色中挖到些更多东西的小丫头却突然俏脸一红,低垂下了小巧的头颅。只是转瞬之后,这份尴尬便被一句感谢,以及一句借口天色不早的告辞而终结,反倒是把陈凯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了起来。 离开了花园,回想着刚才在凉亭里的点点滴滴,虽然只有那短短的几句话的功夫,但是那种感觉却是来到这个时代后从未有过的。只是思虑及此,一句精虫上脑,外加上一句禽兽不如就再度浮现于脑海。不过嘛,若是反过来想的话,起码陈凯对上个小美女的时候还是有展现男性魅力的欲望存在,起码证明了他的性取向还是正常的,至少这一年下来,还没有被郑成功的英武气质给掰弯了,终是一件好事嘛。 然而,回到了书房,陈凯的注意力却始终得不到集中,总是有些纷乱的思绪时不时的蹿出来,把原本已经捋顺了的东西搅得一团乱。 “算了,不在状态就不琢磨了。早早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到了第二天,这股子劲儿总算是过去了,陈凯收拾心思,上值、下值,更是很快就从军工企业老总的心理定位兼顾了地方官的身份。 政令开始下达,首先便是例行会议制度,按照陈凯的规定,南澳和东山两岛涉及到的相关人员每十天到南澳开一次会。开会,当然未必能够提升工作效率,但是陈凯必须要进入到熟悉的节奏,这样他才能更好的展开工作,至少现阶段还是这样的。 关于两岛的开发和建设,陈凯有过多番想法,后世这两处他记得听人提及过,说是基本上都是以农业、渔业、旅游业什么为主,前两项还好,最后那个实在是没什么效仿的可能。 按照陈凯原本的想法,兴建一处新产业,靠新产业带动地方的整体发展,可是仔细调查一番过后,他却发现现在这两个岛的生产水平还很低下,以着现阶段的科学技术水平来看,似乎人口数量才是提升生产力的最佳选择。因为郑成功的扩军,虽然有一部分是漳州和泉州带回来的丁壮,但是本地壮劳力不足的现象还是没办法解决。就现阶段的话,陈凯也不可能指望什么无人化生产,那不现实。 “生是赶不上了,既然如此,那就得想办法招徕点移民才行喽。” 正文 第七十五章 筑基(七) 招徕移民,这显然是需要多方面运作的。陈凯能够想到的地方,无非是福建和临近的潮州,至少他可从没打算过找欧洲人买些黑鬼回来放着碍眼。 福建方面,闽北要看鲁王的脸色,闽南倒是郑家的威信更甚,可现在郑成功和郑鸿逵的精力全部都投入到了潮州战场,郑彩那个表面兄弟又是个不能信的主儿,反倒是希望渺茫。至于潮州,郑成功现在还在抓紧时间扩大实力,生挖墙角是不地道的。 这个问题,陈凯打算去和郑成功商量一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想当年,郑成功他爹就曾组织过向台湾移民。现在福建大乱,南澳反倒是乱世乐土,对那些渴望平静生活的人们应该还是有着一定程度上的诱惑力,起码应该比台湾那个移民死亡率颇高的蛮荒之地要来得更大些的吧。 这个问题,陈凯还没来得及去琢磨什么时候找郑成功谈谈,反倒是郑成功先派人送来了消息。 总体而言,两件事,其一,海山岛的归属问题解决,郑成功授予朱尧都督佥事的官职继续镇守海山岛,但是行政上要归陈凯领导;而第二件事情,就麻烦多了,麻烦的并不是事情本身,而是陈凯意识到的事情的后续动作,那就是辅明侯林察决定前来归附郑成功旗下,现在已经抵达澄海县了。 策动,或是诱使辅明侯林察来投,早在去年就已经是陈凯和郑成功商议过后的既定方略了。现在收到成效,本就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好事——不管怎么说,林察当年也是郑氏集团的一员,绍武朝廷的顶梁柱,三千部下甚是精锐,现在落赔了,手里那一千多的将士也都是身经百战过的,尤其是海战上比之新兵要强上太多。 但是,历史上,林察来投发生是在五月,现在才不过是四月初,早了一个月且不提,郑成功在确定了永历朝廷的大致情况下,会否依旧做出与那时相同的选择,才是让陈凯完全不能预估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自称前来投奔隆武帝的他需要作出什么样的表态! 从南澳岛到澄海县城,总共也用不了几个时辰的时间,陈凯只当是做了趟长途,最多再加上点儿堵车和颠簸,很快也就到了。 比之前些天离开此处之时,码头上停泊的大小舰船多了许多,但一眼望去,却都是严重缺乏维护的,甚至就连陈凯这样对船舶制造的理解没有太深学问的人,只要看看那些船匠忙忙碌碌的身影,也能轻松的得到结论。 林察所部已经归建,但是很可惜,陈凯依旧还是有办法将他们从路上所见的明军里将他们分辨出来——郑成功所部,扩编速度太快,占领区又太小,布匹更是海贸的大宗货物,这一切都导致了一个巨大的问题,郑成功所部的军服无法保证,很多士卒都还穿着平民的服饰。但是仔细看去,那些身上军服、衣衫全新或是半新半旧的,大抵都是郑成功这边的手下,而那些破破烂烂,甚至还在对周遭人报之以艳羡的,大抵就是林察带来的那些兵了。 “这事情,有点儿意思。” 陈凯点了点头,嘴角上划过了一丝笑意,随后便迈入了郑成功的中军大帐。 “竟成,这位便是辅明侯林察,家父的老部下,咱们福建广东的水师名将。” “国姓过誉了,过誉了。”林察行了一礼,随即便感叹道:“这两年被李成栋那厮撵下了海,漂泊不定,全靠国姓接济。吾,哎,吾实在是汗颜啊。” 这两年,闽粤大地天崩地裂,林察显然是没少吃苦,整个人显得颇为沧桑。陈凯看过史料,当年林察也曾是以一己之力力抗永历朝廷的宿将,甚至一度还占据上风,岂料背后的广州遭到了李成栋的突袭,绍武朝廷覆灭,他一个两头不沾的武将也就只剩下了飘零海上的下场了。 归附到郑成功旗下,于林察而言是一件好事,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和前进的目标,于郑成功而言,亦是一件可以扩充实力的好事。更何况,二者能够达成双赢,那就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林侯过谦了,实在是过谦了。”郑成功对此做出了回应,随即便转过了话题,对林察说道:“林侯,这位便是我军中管南澳、铜山所民政的陈凯陈参军。” 陈凯躬身行礼,岂料林察却一把将其扶了起来:“原来您就是智取潮州的陈参军,吾早就听国姓多次夸赞过,便是广州那边的鞑子……”说到此处,林察的脸色却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随即便改了口,声称就连广州那边的明军也在疯传陈凯和郑成功配合突袭潮州的事情。 广州城头变幻大王旗,整个广东都在发生巨变,从宏观的角度上去看,这一年是南明抗清的第一个大高潮,身处在这个大时代,哪怕只是在边缘地带,却也同样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这其中的变化。 林察寒暄了几句,又问了几句陈凯关于夺取潮州的一些细节,各自的痒处都挠到了,就接着刚才陈凯抵达前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桂藩原本是在广东肇庆府即位,后来李成栋那厮席卷广东,便撤到了广西,于梧州、桂林、柳州、南宁等地盘桓,后来广东的陈尚书、张翰林和陈主事起兵,李成栋那贼被迫不得已的收敛了兵锋,回去镇压广东本地义军。不过这厮去岁杀了陈尚书他们,今年闰三月十五便起兵反正,若是算上他早年从贼、就抚、降鞑子的事情,最是个反复无常的家伙。” 林察之于李成栋,本就是一身的怨气。其实这也很正常,哪个主帅在前线取得大捷,后方的老巢却被人掏了,还趁势将其赶下海,都免不了将其视为一生之敌。 一句反复无常,陈凯却听出了将其比之为吕布的言下之意。不过随着林察将其探查到的情况一一说明,连带着陈凯和郑成功早前就得到的情报分析,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原本还如同是在风中飘零的永历朝廷,到了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占据着数省之地的庞然大物。 将了解的情况和盘托出,陈凯和郑成功回味着林察的话,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的皆是他们此前就已经分析过后的那份坦然。如今名义上是广东、江西两省反正,但是这两省之间却还有一个巡抚辖区存在。想当年阳明先生王守仁便是以南赣巡抚的身份平息的宁王叛乱,而金声桓反正也立刻选择了进攻南赣,此地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就现阶段而言,李成栋不具备进攻潮州的能力,而郑成功在接纳了林察的同时,也引来了郑鸿逵的部队,实力也同样不容小觑。可一旦李成栋和金声桓任何一个打通了南赣的道路,使江西和广东两省连成一片,那么情况就不会继续像此前那般乐观了。 注:文中提及的陈尚书、张翰林和陈主事就是陈子壮、张家玉和陈邦彦,即是岭南三忠。 正文 第七十六章 筑基(八) 接风宴在昨天就已经举行了,陈辉、洪旭、张进、林习山等几个老兄弟作陪,林察也是感慨万千。到了今天,陈凯抵达,其实更多的就还是在于公务上面。毕竟,陈凯是如今郑成功麾下最得用,也最信得过的文官,他的能力也早已被集团内部的众将肯定。 事实上,这一次陈凯赶来,也是带了军器局最新生产出来的一批武器的,这些武器将会用于装备林察所部,使其尽快恢复战斗力。不过,郑成功已经展开了新一轮的扩军,武器装备的压力依旧很大,而他们也只能将其寄希望于陈凯的能力上面了。 “这事情,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吾自是信得过陈参军的,这事情,若是连竟cd做不到的话,只怕就算是把洪亨九找来,也未必能够成行。” 洪承畴,论人品,就是个垃圾,但是说到能力,却是这个时代的文官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很可惜,这样的人物,如今却在为满清效力,却也是一大不利之处。只是郑成功一张口便拿那位泉州老乡中的名人与其作对比,陈凯就再度陷入到了对于这话是好话还是坏话的矛盾之中了。 “国姓既已收取外砂寨,下官敢问,可有下一步的打算了?” 郑成功收复外砂寨,就发生在林察抵达的数日前。有了外砂寨,与南洋寨、冠陇寨便可以一同构成澄海县城的外围防御体系。便是于整个韩江三角洲,也只差了鸥汀寨那一处便可将势力范围彻底覆盖这一片区域。 “吾本意是进攻鸥汀寨,确保西溪的航道安全。但是,军队正在扩编,这些日子又招募了不少海阳县和澄海县的新兵,吾更有意将那几个镇从五百人扩充到千人规模,现在急急忙忙的去攻打鸥汀寨那么个不甚紧要处,万一迁延时日,反倒是不美。” 听到这话,陈凯暗自松了口气。或许由于夺取潮州是陈凯一力为之的缘故,郑成功还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旁的不说,起码还是在遵循着他早前的谏言,按照先易后难的顺序来打击那些不肯归附的地方势力。 说白了,郑成功现在席卷潮州的势头,其中多有智取府城所造成的影响,而非尽是郑成功所部的真实军事实力所致。现在郑成功急着扩军,就是要赶在这张虎皮不管用了之前变成一只真正的吊睛白额猛虎,自是不好去急着打什么硬仗。 “那依照国姓之意?” “前几日,吾与朱尧谈过,其人倒是个忠厚老实的人物,吾倒是很放得下心。但是,黄冈堡的那个黄海如却是有些不太识相,陈侯已经派人过去多日了,连个回信都没有,着实可恶,那就先拿他开刀好了。” “顺带着还可以拿下分水关。” 陈凯试探性的一言,郑成功闻听先是一愣,随即便抚掌而笑道:“吾正有此意,竟成知我肺腑也!” “不敢,只是推理而已。” 确实只是推理而已,黄冈堡在饶平县的东南部,那里毗邻属于漳州府诏安县的分水关,此处乃是闽粤两省在漳州南部和潮州东部的咽喉之所,只要占据此处,便可以对漳州清军实现有效的阻隔,这也正是车任重那个一心想要做潮州王的男人早前就要占下此处的原因。 关门打狗! “另外,还有一事,需要竟成为我想个办法出来。” “国姓但请直言。” 陈凯拱手一礼,郑成功便直言不讳道:“来的路上竟成想必也看到了,如今扩编还在继续,但是军中将士的军服的缺额却十分严重。尤其是林侯所部,在海上飘零日久,都是破破烂烂的,实在有失王师的威严。” 郑成功所言无错,确实就像是一群乞丐进城了。原本,他也确实打算在这上面做做文章,现在既然郑成功提了出来,那么自然是没有再好的了。 “这事情,其实说来也简单,潮州本地,尤其是我军控制的海阳、澄海两县,裁缝还是有不少的。” “竟成这是明知故问,若是能够把价钱压下来,叶知府早就去做了。” 还好,由于战略方向的变动,郑成功已经把潮州看作是本土的占领区,而非为实现闽南战略才不得不来此筹集粮草人员的所在。但是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不再方便强压下去,尤其是商贸上的事情,总要有个讨价还价,这也正附和海商关于商人那一面的本性。 此刻,郑成功有些操切,但是知道陈凯总会有办法,却也不急,干脆就在此等着陈凯的回话。 “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下官吧,布匹上,需要国姓进行调拨,至于生产方面,国姓只需将原本总镇府的那个裁剪军服的小作坊划归军器局管辖,其他的便不用管了。” “就那几个裁缝?” 郑成功一脸的不可置信,陈凯却是哈哈一笑,继而露出了他去岁初上南澳岛在郑成功面前表态要用一个月完成大军列装的那股子狂生神色。 “这次,再让您欣赏一下,下官的戏法!” “好,好,好,吾对此可是期待万分啊。” 二人相视一笑,这个问题便不再做纠缠。陈凯返回南澳的这半个月里,郑成功不只是拿下了外砂寨,更是慑服了潮州府城附郭的海阳县的一些土豪,迫使他们向明军缴纳赋税,承担徭役。占领区从一条顺着韩江而下的线,开始渐渐的变得宽阔起来。 辐射面扩大,才能获取更多的资源,无论是税赋,还是丁口。郑成功这边还在不断的发展壮大,进军揭阳县的郑鸿逵那边也传来了捷报,说是郑鸿逵所部在与刘公显的配合下很轻松的就拿下了那座县城,现在也正在进行休整和对周边区域的清理工作。 这样一来,潮州一地整体的情况就显得对郑成功比较有利了,他在也竭尽全力的扩充着自身的实力。但是在这个大环境之下,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去多想一些了。 然而,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陈凯便急匆匆的返回南澳岛去展开工作。至于他在来的路上,甚至可以说是早在甫一得知林察来附时就已经萌生出的那种可能,郑成功却压根就没有提及过。 “是不是,还太早了?”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筑基(完) 回到了南澳岛,陈凯猛的发现,合着去见了一回郑成功,招徕移民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这事情,不光是在于他并没有问出口,更多的还是郑成功那副架势,分明就是看见一个闲置劳动力的可能就想将其拉入军营之中,满心满意的扩军,拉人到南澳岛上做工,自然也就不用再费劲去问了。 军器局的旧有各部门,其工作只需按部就班的展开即可。今年这四个月下来,又有大批的武器被生产出来,而且还在持续性的生产着,只要洪旭那边的原料能跟上,以着郑成功现今的扩军速度,以及所需的武器种类,满足其需求还是够用的。 军服裁制作坊并入军器局的命令,在第一时间得到了传达。包括负责的吏员在内,上下一片欢腾——旁人不说,军器局的福利在各部门是最优的,便是那个吏员也已经调任到了海阳县去做一任主簿,从吏到官的飞跃,岂不美哉。 和最初的军器局,也就是去年的那个军器工坊一样,军服裁制作坊也没有多少员工,十来个不情不愿的裁缝,仅此而已。陈凯转了一圈,评估了一下工作效率,很快便看不下去了。 旧式的生产模式、旧式的管理模式,在军器局里呆惯了的陈凯对此已经感觉无法忍受,甚是一度总是觉得就连作坊的这些房间都是灰蒙蒙的,死气沉沉。 当即,陈凯便宣布了军服裁制作坊归并军器局,一切人员享受军器局同等待遇,随即便立刻迎来了一片的喜形于色,大抵若非是陈凯还在此处,只怕早已是欢呼雷动了。 提升了待遇,军器局的管理模式自然也要跟上,陈凯特意把老鼠须子连带着一个监工带了过来,让他们负责此处的工作。当然,光靠这些也是远远无法达成郑成功的任务的,所以陈凯决定再变个戏法出来,一个与早前在军器局里手法上差不多的戏法。 “你们都是行家里手,手艺上本官是信得过的。但是,照尔等这么裁剪,这辈子也别想满足军中所需。” 劈头盖脸的指叱了一番,陈凯继而对那几个师傅级别的裁缝说道:“今天,给尔等一天的时间,什么也不用做,按照你们的记忆,以及相关的记录,把几个最普遍的衣服尺寸,并且制出成衣来,全部交给蔡管事。” 对这些人说过了,陈凯便转过头,对那老鼠须子说道:“蔡管事,拿到尺寸,你自有你的工作。到了明天,本官自也要看到相关的结果。” “卑职遵命,请参军放心,咱们军服裁制作坊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从一介账房先生,到现在一个军器局下属工坊的管事,老鼠须子得到了实质上的提升,无论是月钱,还是职位,皆是如此。此时此刻,更是一改他平日里的那副模样,大声的回复着陈凯的命令,大抵若非是还顾着他比那些纯文盲要高上一些的身份,当着面拍胸脯也是未必不会有的。 陈凯对于此处,并非仅仅是改了制度、派遣了信得过的人来管束。工作下放,陈凯便离开了此处,但是张榜雇佣散工的榜文却还是张贴了出去。 “军器局下属之军服裁制作坊招募女工,要求擅长裁剪、缝纫,工资计件发放,每日一结,概不拖欠。报名请到军服裁制作坊,左耳房,找周来福师傅进行测试,择优录取。” 小吏在榜文前大声吆喝,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的大姑娘小媳妇来。南澳岛上,郑成功在招兵树下招募了大批的兵员,无论是城里,还是整个岛上,大军一出就免不了阴盛阳衰。这些女子,不是父兄在军中,就是夫婿在军中,就算是家人未有从军的,邻居、亲戚、以及闺中密友们的家人也不乏在军中的。军器局一地,对她们而言也称不上陌生二字。 “是陈参军招工喽,听我哥说,陈参军最是个体恤下情,军器局的月钱从未有拖欠的呢。” “就是,就是,我听我男人说,军中的武器全都是仰仗着陈参军,现在国姓爷把军服裁制作坊也给了陈参军,真是太好了,我男人估计很快就用不着再穿着自家的衣裳上阵了。” “……” 陈凯是官,但是他在军器局做的事情却是这些普通百姓们所喜闻乐见的。来了一个海青天式的好官,这是南澳岛上最常有的说法,对于清官,自也是更加能够得到寻常百姓的信任,更何况陈凯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去军服裁制作坊看热闹的看热闹,回家商量的回家商量,更有些跑去试了试的,回到家也纷纷表示测试其实并不甚困难,只是裁剪布料和将两块布头缝在一起,就这么简单。不过,榜文下的人群却从未有断过,以至于那个小吏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无。不过,哪怕是口干舌燥,他也不敢有所怨愤,更不敢消极怠工,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陈凯二字,这就足够了。 事情安排妥当,剩下的就可以交给下属们去做,没有必要事事亲力亲为,至少陈凯还不打算把自己累死,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第二天,陈凯正常上值,老鼠须子一大早就带着东西赶来给陈凯检查,那精神头儿,直看得王富贵等人是一脸的艳羡。 陈凯要的东西,其实就是后世成衣的标准尺码,他不打算照搬后世的尺寸,就干脆让裁缝们自行发散,确定了尺码,将每个士卒都要量体裁衣变成了固定尺码,大小差异自行寻人修改,裁缝们的工作效率就可以得到最大幅度的提高。 当然,还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陈凯也就不用大费周章的去招募什么女工了——既然要玩,那就玩一把大的。 “参军,这是每个尺码的每一块分区的大小尺寸,卑职特别让裁缝们又各裁了一份未有缝制的过来。” 成尺码的衣服,分解为袖子、领子、前心、后背、袖口等诸多构成一件衣服的组件,分别的摆在陈凯的面前。 在桌子上比划了几下,陈凯点了点头,便向老鼠须子说道:“蔡管事,每匹布料能够承载多少,如何承载,可以让裁缝们先做纸制的样子,再让那些女工去裁剪、缝合。但是,你一定要监督管理好了,布头可以让她们拿走,可绝对不能让她们贪得过多了,以至于加重布匹的消耗。” “卑职明白,卑职一定不辜负参军的信任。” 分工,依旧是分工,陈凯的办法说白了就是效仿后世成衣制造的办法,反正他这一次要的就是量,而非其他。至于将士们的尺码各自能够归在哪一区间之中,他也不急,等第一批制成品送过去时,再找叶翼云帮忙组织些人手来量尺寸,就可以省下大笔的雇佣专业裁缝的费用了。而现在的这批裁缝,除了制作纸板模子,也可以专门给那些军官量身订做,这样全军上下也就都可以照顾全面了。 陈凯把这个立功的机会给了老鼠须子,老鼠须子自是欣喜万分,对陈凯亦是感恩戴德。只不过,不比军器局,那里终究是男女混杂工作,有些事情却是要提前说明白的。 “你的任务很重,但是,那些偷情、猥亵、**之类的龌龊事,吾不想听见哪怕一件。” “请参军放心,卑职一定盯紧了,哪个敢勾勾搭搭的,卑职就把哪个乱棍打出去,绝不让那些腌臜货色败坏了咱们军器局的名声。” “很好。” 职场潜规则会不会被扼杀,陈凯不敢保证,但是办公室恋情估计已经上了老鼠须子的黑名单了。作为一只现阶段的单身狗,陈凯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分水(上) 按照陈凯的指示,在老鼠须子的监督和管理下,军服裁制作坊很快就完成了扩编。原本的裁缝们进入了制作纸板和仅仅为各级军官量身裁制军服的节奏,工作量有所提升,但是随着那些女工们迅速适应了标准尺码下的裁剪与缝纫分工,一双双袖子、一个个前心、后心和领子、袖子不断的从布匹上剪裁出来,再有另一组人专门负责缝制,军服的生产速度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快出去了早前的十几倍、甚至是几十倍之多! 雇佣裁缝和雇佣女工的价钱可谓是天差地别,毕竟这身怀专业技术,总比常人要吃香一些。但是于陈凯而言,却是比叶翼云原本计划的雇佣大批裁缝是要节省大量资金,还可以借此提高南澳城内部分百姓的收入,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军服裁制作坊的成衣制作以着最快的速度展开,陈凯没有将其规模扩大太多,因为郑成功的军队扩编速度都是他计算过的,现在的规模虽说是慢了些,但也可以以着极快的速度来完成军服的补充工作,不至于一口气做完了,等到没活儿的时候还要裁人,逼着人家下岗再就业,那样就显得有些不厚道了。 没有竞争,陈凯也无需那么急功近利,所有的事情在他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展开。不过经此一事,他却突然发现,好像根本就用不着什么新兴产业来带动地区发展,自要将原有的一些产业扩大化、规模化,很多事情就自然而然的踏上了正轨。甚至就连移民,其实也未必需要,壮劳力们大多去打仗了,城里面、岛上面,不是还有大批的女子吗,很多事情她们就可以胜任嘛! 南澳岛上,新的戏法再度上演。郑成功的部队在陈凯返回南澳之后,也迅速的向东移动,并且很快就离开了澄海县的区域,直扑饶平县的那个黄冈堡。 黄冈堡位于饶平县东南,毗邻福建的诏安县。此地在宋时就已经建有城寨,明初设有巡检司,后来更是重建堡寨,城内外皆甃以石,周长1200余丈,开四门,乃是粤东地区一座颇为重要的军事要塞。 据此地作乱的土寇黄海如,做过小吏、当过明军,明末时便纠结了大批乡勇、盗匪在此作乱,甚至一度攻陷过澄海县城。后来就抚、降清,比之李成栋大抵在流程上也就差一个反正了,最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郑成功专注于海阳和澄海两县之时,仅仅是让陈豹派人说服,同样是饶平土寇,朱尧便直接选择了归附,而黄海如却始终没有个动静。等到此番郑成功大军东指,刚刚出现在黄海如的控制区,后者便直接跑到了郑成功的军前,说什么都要负荆请罪,大有谁要是拦着他他就给人没完的架势。 仗着脸皮厚,黄海如得到了郑成功的原谅。但是,在进驻黄冈堡之后,郑成功便毫不犹豫的抽调了此地的部分丁壮和民勇去充实部队,甚至连带着这些人的家眷也都迁走了,摆明了就是要削弱黄海如的势力。 比之朱尧,黄海如也确实不是个能够让人放心的角色,郑成功自也是信他不过。反倒是黄海如不光是大力支持,甚至还表示了愿意到郑成功麾下任职,哪怕只是给郑成功牵马坠蹬也行。 安抚了一番黄海如,郑成功也没有同意其人的请求,只是让他继续镇守黄冈堡,仅此而已。由于郑成功进入潮州地区的方向不同于历史,黄海如没了那份进言之功,也少了那份当即归附的优越表现,郑成功对其人的信任大打折扣。 摆平了黄冈堡,郑成功便率军直扑分水关。那里乃是闽粤两省的交界之处,“东连五福、西接两广”,古道穿城而过。其关城坐落于山峦之中的一处峡口,地势高峻险要,称得上是一个易守难攻。 分水关周370米,高5点3米,设东2门,西1门,城中设有炮台,乃是天启二年由诏安知县周立鸠工兴建。 此间距离府城甚远,倒是里福建诏安县城只有二十几里的路程。车任重作为潮州总兵,曾在李成栋席卷闽粤过后,派兵占据了一度无人据守的关城,对潮州南部的土豪、贼寇们形成了两面夹击的态势。 然则,先是因迅速镇压揭阳县益王起兵而自大到去找吴六奇的不自在,随后在战败归来,于府城舔舐伤口的过程中又遭到了陈凯的暗算,一度有望统一潮州的潮州镇便彻底宣告破灭。 得知车任重的死讯,分水关上的潮州镇兵们还来不及做出一个悲伤的表情,借此来敷衍一下曾经的那位主帅的在天之灵,他们就在黄海如的极力拉拢下毅然决然的选择了投奔邻省诏安县清军的怀抱。 现在,那里已经是由诏安清军镇守,不复原本的潮州镇兵,而此地也正是郑成功势在必得的一处重要关隘。 郑成功此番本就有着靠耀武扬威来震慑饶平本地势力的打算,诸如黄海如、朱尧等本地土寇也都受邀而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军出动了六镇之多,除了左护镇和右护镇外,亲丁镇、中冲镇、左冲镇以及左先锋镇皆随行而至。 大军抵近,劝降无果,城头升起了狼烟,想必关城的那一侧,也已经有数骑快马奔向二十几里地外的诏安县城。 “冥顽不灵。” 吐出了这句冷冰冰的杀意,郑成功仅仅是挥了挥手,左护镇和右护镇便立刻展开了对关城的攻势。 关城很小,防御面自然也就减少很多,随着明军发动攻势,城内炮台上的钢铁巨兽也开始爆发出了怒吼。 所幸炮台只有一座,能够射出的炮弹自然也是少之又少。奈何此间地形实在不利于展开,短短百来米的城垣,守城清军在确定了东面没有明军列阵城外的情况下,更是在此间集中了更多的力量。 明军没有携带什么更加有效的攻城器械,守军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些简易云梯之上。硕大的石块抛下,没来得及护住头部的一个明军便被砸落了下去。在这样的守城器械之下,头盔也不比纸张更坚固多少。 第一波的攻势很是不顺,然则郑成功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的情绪出来,仿佛一切皆在其掌控之中,倒是把诸如黄海如那些“观察员”们看得是一个不明所以。 稍作休整,很快,第二波次的攻势展开,大队的明军扛着简易的云梯蜂拥而上。奈何,此番声势不小,但却依旧没有产生什么有效的战果,旁的不说,甚至就连城墙的墙头都没有摸到,更别说是先登了。但是对此郑成功却依旧故我,尤其是当第三波次的攻势在修整了更长一段时间之后,即将重新展开之际,随着一骑快马自分水关北面的山峦方向飞奔而来,他更是流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出来。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分水(下) 分水关列嶂于山峦之间,东西两向,分别对着福建和广东,素来是两省商贸往来频仍的通路。 明军自广东而来,西面受敌,但是在东面,早在发现明军的企图之际,守军便派了数骑快马赶往诏安县求援。于此刻,西城墙上战得是一个如火如荼,但是东城墙外却依旧是静悄悄的,若是抛开背后的喊杀声的话,更是就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那般。 狼烟点起,求援的使者早已上路,分水关的守军焦急的等待着援兵的同时,援兵也在从诏安县城里匆匆赶来。 诏安的守军并不算多,能够给予分水关的帮助就更是少之又少。正是因为如此,在诏安县守军接到消息后,他们立刻派出信使,向漳浦、向漳州府城派出求援的使者,同时尽可能的分出一部分军队去加强分水关的防御,以为整个漳州的屏障。 分水关坐落于山峦之中,骑兵倒是能够飞速赶到,但是那么个地方,明军的步兵尚且不便展开,骑兵过去了也多半是要下马登城防御的。诏安守军的骑兵本就少得可怜,既然派过去也就只能充当步兵,那还不如干脆就派步兵过去呢。 援军匆匆而来,赶到大石古的时候,早已累得不成样子。总共只有两百来人的清军援兵,本就仅仅是作为增援、补充的,分水关遭逢大股明军进攻,他们本就不打算过去送死,现在带队的军官还在不断的催促,一些疲惫的士卒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往地上一坐,就不走了。 这可急坏了带队的军官,不说什么军令如山,明军一旦占据分水关,诏安县城也就暴露在了他们的兵锋之下,天知道那个明军主帅会不会脑子一热过来转转,诏安县城的守军数量等诸多方面,可都远远比不上这座关隘。 军官催促了几句,奈何这群疲兵也是较上劲儿了,大抵他们还抱着过一会儿等分水关的守军逃回,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不走这段冤枉路的念头。 然而,他们这么想,军官可绝对不敢如此。眼见着这些懒鬼如此,心里自是动了真火。可惜,没等他想出威逼利诱的法子来,躲在远处看了半天戏的明军便率先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杀鞑子啊!” 中冲镇的大旗招展,大批的明军自左近的山林中杀出。有心算无心、五百袭两百,更别说明军养精蓄锐良久,此刻对上的更只是一群疲兵,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不胜的可能了。 自知必胜的明军呼啸而出,大抵上也自知必败,亦或者说是那些已经给自家找到了一个必败理由的清军们在愣了一下子过后,登时就是拔腿就跑,武器、头盔,但凡是压分量的东西一概是边跑边扔,唯恐会因此被明军追上。反倒是那个军官,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些刚刚还如同是屁股在地上扎根的部下们扬长而去,却在这错愕之间慢上了一拍。 柯宸枢和柯宸梅率部展开了追击模式,郑成功也很快就收到了埋伏清军援兵取得初步成效的报告。 随着这份报告的送达,明军的新一波次攻势再度展开。这一次,不再是左护镇和右护镇继续进攻,而是养精蓄锐了良久的右冲镇越众而出,其中右冲镇中军副将甘辉更是一把脱掉了衣甲,露出了上半身虬结的肌肉,一手握刀、一手持盾,大喝着冲在了大军的最前方。 总镇林义负责指挥,中军副将甘辉亲自带队,后者平日里便最号武勇,麾下将士眼见着甘辉一马当先,自是热血沸腾,只在转瞬间,又是一队队的明军扛着简易云梯便冲抵了分水关的城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的进攻了,城头清军已经熟悉了明军的进攻节奏,城上防御也不复刚开始那般的慌乱,变得有条不紊了起来。 关城之下,一架又一架云梯斜拉拉的竖在了城墙的边缘,那些素号武勇的选锋们顺着云梯便开始了攀登。与此同时,城门左近,一架云梯竖起,甘辉亦是毫不犹豫的便将腰刀叼在了嘴上,左手持盾顶在头上,右手配合双腿,手脚并用的就往云梯上攀爬,速度竟比周遭的几架云梯上的选锋还要快速。 “快,对准了那个光膀子的贼寇头子,快!” 城头上,有限的滚木礌石在刚刚的两波攻势下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一个军官早先就已经注意到了甘辉,此刻眼见着甘辉带队攀登,便立刻组织弓箭手进行狙击。 将为军胆,甘辉的行动带动了全军的士气,这是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分明的。但是甘辉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自也有过人的手段。此时此刻,只见那几支利箭撕风而来,甘辉不避不闪,仅仅是身子不动,两脚登梯而上,让藤牌尽可能的遮蔽身体更大的比例。 箭矢在藤牌上啪啪作响,更有一枚箭矢擦着甘辉的左腿划过,在裤腿上留下了一道殷红的破口。 腿上受创,甘辉一声不吭,腿脚上更是毫无慢下来的迹象,在这一轮射击过后依旧以着极快的速度向城头攀爬着。 “快!再射,再射!” 军官歇斯底里的命令着弓箭手,怒吼着的同时,干脆抢过了一把步弓,拈弓搭箭,对准了甘辉便是一箭射出。 箭矢擦着藤牌的边缘,径直的插在了甘辉的右臂上。然而,臂上的疼痛却并没有让甘辉松开紧握着云梯的大手,在这一轮的射击过后,更是加快了脚步,疯一般的攀了上去。 墙高五米开外,甘辉的速度,这一轮过后,腰腹就已经出现在了垛口前的清军长枪手的视线之中。一枪刺出,甘辉轻扭狼腰,错开了枪头的刺杀,随即便是大喝一声,纵身一跃,便立在了垛口之上。 “吾乃海澄甘辉!” 话音未落,甘辉双腿用力,一跃那尚且持弓的军官面前,一刀劈落,步弓应声而断,连带着那军官自脖颈到右臂也一同被甘辉从身上砍了下去! “杀鞑子啊!” 一声暴喝,甘辉便冲入了守军的人群之中,藤牌推挤格挡、腰刀大开大合,只见着清军人群一时间便是血肉横飞,当即便乱成了一团。 守军哭爹喊娘之间,更多的明军登上城头,城墙上混战爆发,明军的控制区也在迅速扩大。而此时,随着东城墙方向的喊杀声传来,守军的抵抗意志登时便是土崩瓦解。 片刻之后,城门被冲入关城的明军打开,大队的明军趁势冲了进去,郑成功笑了笑,继而对周遭的黄海如等人言道:“可以进城了。” 此言既出,众人登时便从那震撼中反应了过来。朱尧平素自持武勇,看着那早已消失的身影,亦是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位将军,实在武勇过人,吾不及也。” 朱尧一声叹息,黄海如却是立刻便向郑成功谄笑道:“莫说是朱兄弟了,就算是大巴掌在此,只怕也未必能够与这位将军争辉。” 陈斌原本是黄海如的部将,不过二者由于澄海县城一事,早已是分道扬镳。甘辉先登夺城,黄海如自是要吹捧几句,来讨郑成功的欢心,此间更是干脆拿陈斌说是,用陈斌来凸显甘辉的武勇。 然而,听到这话,郑成功却显得神色有些怪异,随即便向黄海如言道:“甘将军乃是我军中猛将,素以武勇著称。这样的猛将,我军中尚有数人,便是黄都督口中的大巴掌陈斌,如今亦是在我麾下,只是尚在潮州城操练兵马,未曾随行罢了。” 甘辉日后会成长为郑成功麾下最重要的一个武将,如其人般武勇,便只是如今的郑成功,麾下也不仅仅只有甘辉和陈斌,忠勇侯陈豹、忠靖伯陈辉、忠匡伯张进,这些人原本都是以武勇见长,新投效的蓝登,其武艺和武勇亦是一时之选。 郑成功麾下猛将如云,尚且还说不算,至少比之清廷还是远远不及,但是比起潮州的土寇们,却已经是难以抗衡的强大存在了。再加上那个始终萦绕在潮州土寇们心头,始终不敢有一刻或忘,唯恐只在那一瞬间的疏忽就会遭其暗算的军师陈凯,郑成功的实力就更是只能让他们仰望,断不敢有半分悖逆。 随行的土寇们纷纷流露出了敬畏的神色,朱尧更是一脸的报效之心都明摆浮搁的写在了上面。只不过,自家知道自家事,前两波次的攻势打得那么辛苦,根本就不是什么诱敌之计,柯宸枢等将的埋伏本就是以防万一,郑成功原本是打算一口气冲下来的,可是这两镇却始终拿不下来,最后还是凭着甘辉的武勇实现了先登,进而才能打开局面。 至于他麾下的部队,若非真的带着这等猛将而来,只怕是少不了顿兵城下,把陈凯智取潮州才帮他撑起来的脸面都丢个干净了。 “还是新兵太多啊。” 这个问题,郑成功去年就已经碰上过,泉州一战还好,起码郑鸿逵是真的竭尽全力的在帮他,尤其是海澄一战,把他麾下的这支部队的问题暴露的实在太明显了。 所幸的是,从陈凯拿下潮州城开始,一个多月的拼杀,郑成功迅速的控制了西起外砂寨,东至分水关的潮州南部沿海地区,向北更是形成了以府城为防御重心的格局。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曾经一度为陈凯和郑成功忧心的潮海七大寇,现在已经去掉了其四,剩下的无非是吴六奇、苏利以及张礼三人,最多算上远窜的许龙,那也不过是个丧家之犬罢了。 郑成功席卷潮州南部,郑鸿逵也控制了揭阳县城及其周边的一些区域,陈凯在完成了第一批次的军服后便直接赶到了澄海,只可惜这时候郑成功还没有赶回来,他也只得匆匆忙忙的又赶了回去,继续处置南澳等地的民政庶务。 军服裁制作坊已经步入了正轨,这全凭着有着军器局的先进经验撑着,否则若是重新来过,只怕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戏法变出来。 陈凯回到了南澳岛,如同是小尾巴一样的小厮凑到了他的身边,神神秘秘的说起了今天那位郑小姑娘已经在郑鸿逵的部将的护送下乘船离开了南澳岛。 对此,陈凯斥责了小厮一句多管闲事,但是说过了之后,一股恍然若失的感觉袭来,却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的不舒服。只不过,这份不舒服,却不仅仅来源于那个小丫头的不告而别,更重要的是,有的人走了,可有的人,大抵也用不了多久就该来了。 正文 第八十章 乱象 闰三月十五,清广东提督李成栋宣布反正,广东、广西两省立刻便宣布易帜,改奉明廷永历帝为主。这等大喜之事,于永历朝廷而言,亦是经过了反复的打探和确认才敢解除疑虑。 广东反正,李成栋的贺表、奏疏送抵行在南宁府,永历帝当即便册封了李成栋为广昌侯,佟养甲为襄平伯,升耿献忠为兵部尚书,而后者也派出了使者,迎请永历帝移跸广东的广州府,在这座华南最具影响力的城市统筹全局,分遣诸君恢复江山社稷。 然而,李成栋的提议在南宁的行在当即便遭到了包括大学士瞿式耜在内的大批文武官员的反对。究其原因,无非是唯恐朝廷迁至广州,在李成栋的老巢会遭到反正官员的操纵。但是李成栋盛意拳拳,永历帝也不可能始终窝在南宁府,总要东进以皇帝的威信来安抚和威慑反正的金声桓和李成栋,干脆选择了一个折衷的所在,肇庆府——那里是永历帝当年的登基之地,既处于广东地界,又不在李成栋的核心势力范围之内,总算是做到了两全其美,而且有理有据。 六月初十,永历朝廷自南宁启程出发,李成栋派遣养子李元胤到梧州迎接圣驾。至八月初一,圣驾抵达肇庆府城,李成栋郊迎朝见,并在行宫中准备了一万两白银供永历帝赏赐之用。 初见永历,李成栋可谓是激动万分,回到家中便与养子李元胤言及:“诚不出袁藩台所言,龙表酷似神祖,此诚上天庇佑之祥兆!” 永历帝相貌不凡,颇有人君之相,让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这是一件好事,起码他的颜值和气质给了部分臣子的忠诚度加了分。奈何,随着永历朝廷在肇庆府正式展开了运作,李成栋很快就发现,这个朝廷和他原本想象中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江西的金声桓在反正之初乃是遵奉隆武皇帝为主,但是很快就得知了隆武的死讯,便转而改奉永历帝为皇明正统。但是,金声桓在反正之时便已经自封为豫国公,永历朝廷原本是封其为昌国公,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了其人的豫国公爵位。 金声桓举一省反正,李成栋造成的影响更为巨大,所以永历朝廷干脆也将李成栋的广昌侯晋升为惠国公,以免遭致其人不满。对此李成栋很是感激,对朝廷的政令便更加持尊重态度,甚至就连广东和广西两省的人事权利也进行了移交,全然不似金声恒以及其他军阀那般任用私人,称得上是一个忠心耿耿。 然而,随着金声桓和李成栋被册封为国公,广西军阀陈邦傅便以护驾之功,要挟朝廷加封,而永历朝廷竟然真的同意了册封其为庆国公,这份至国家名器于不顾的行径,着实让他大跌眼镜。 朝见过后,李成栋返回广州继续布置军务,没过几天,颇得永历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文安侯马吉翔便前来拜会,对李成栋言及:“上念贵标诸镇将从公反正,功不可泯,尚未颁爵赏。烦疏姓名,以便上闻。” 马吉翔此言,说白了就是让李成栋开具封爵的名单,由他去运作。一是借此拉拢李成栋,来对抗其他朝臣,二则也是在向李成栋证明其自身的实力和影响力。 赐爵,这终究是好事,就算他已经是国公了,他麾下的众将都是追随多年的老部下,总也要有个体面才好。眼见于此,李成栋思索了一番,干脆便与马吉翔面对面的提及了他麾下的众将在清廷的品级以及这些年来的功绩,尤其是在反正一事以及反正以来的劳苦功高。 对此,马吉翔默默的听着,到最后干脆掏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空白奏疏,找李成栋要了笔墨便书写了起来。 “杜永和——江宁伯、阎可义——武陟伯、张月——博兴伯、董方策——宣平伯、罗承耀——宝丰伯、郝尚久——新泰伯、黄应杰——奉化伯、杨大甫——乐安伯、张道瀛——镇安伯,范承恩、杨有光、叶承恩、马宝为都督同知。” 马吉翔如是写着,李成栋则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如果只是建议朝廷册封爵位,决不当如此行文,尤其是不该连爵位的等级和名称都详加书写,而是应当阐明功绩,谏言册封,爵位等级自有天子决定,便是封号,天子不决,也可由翰林院来代拟,内阁代为审定。马吉翔如此明目张胆的在他面前这般行事,更是让他看了一个心惊肉跳。 写过了奏疏,马吉翔与李成栋又谈了片刻,饮宴一番,便启程返回肇庆。数日后,永历朝廷下达旨意,册封李成栋的一系列部将以伯爵爵位,以彰显和奖励反正之功。 “……册封总镇杜永和为江宁伯……” “……册封总镇阎可义为武陟伯……” “……册封总镇张月为博兴伯……” “……册封总镇董方策为宣平伯……” “……册封总镇罗承耀为宝丰伯……” “……册封总镇郝尚久为新泰伯……” “……册封总镇黄应杰为奉化伯……” “……册封总镇杨大甫为乐安伯……” “……册封总镇张道瀛为镇安伯……” “……晋旗鼓范承恩、杨有光、叶承恩、马宝为都督同知……” 负责宣诏的太监操着公鸭嗓子句句念出,李成栋不同于那些部将们的激动,回忆着数日前与马吉翔所言的那些,心中当即便是凉了一片。 宣诏结束,李成栋回到住所,与李元胤言及:“人都说马皇帝,马皇帝什么的,原本我还不信呢,今天看见了这么一出,才算是真的知道了——朝廷名爵,五等显秩,有爵位的武将在朝中便可以与文臣高官并驾齐驱,分庭抗礼。可是马吉翔,一个文安侯而已,为旁人求取爵位尚且如呼吸一般容易,何其神也?”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成栋更是不免有些灰心丧气:“元胤,我等弃老母、幼子而不顾,只求能够中兴大明,不负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今日见此权奸,试问这大事如何能成?” 永历朝廷的昏乱不堪,实在是让李成栋失望非常,但是他已经降来降去了太多次,便是比起吕布都不遑多让,又怎敢再生旁的心思。越是想到此处,李成栋就越是不畅快,干脆自顾自的斟了杯水酒,一仰脖便灌了下去。 “义父,事情已经这样了,喝再多也是无益。现在要考虑的需是如何站稳了脚跟,既然朝局如此,咱们就更得握住权柄,以防万一啊。” “元胤,你说得对,正该如此。” 李成栋点了点头,近日来,他也听了一些风声,据说那些原本便跟着永历颠沛流离的大臣们,尤其是以大学士瞿式耜为首的那群人对他们这些反正归来,说明白的就是剃发过的人物很是不屑。朝廷内部党争的事情,他在弘光朝又不是没见过,无非,当年是东林和阉党,现在是守节和反正罢了,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朝中的事情,咱们联好马吉翔,顺带着让袁彭年他们去与瞿式耜那些人抗衡。咱们是武人,说到底还是要在打仗上面建功立业才能站稳脚跟,得到皇上的信任。不过,这广东现在已经不只是咱们一家了,必须要尽快把那些福建佬赶走,咱们欺其甚深,断不可让那些家伙有机会改换门庭,与瞿式耜他们一同来对付咱们。” “义父所言甚是,广东,必须是咱们说了算,才能控制得住局面。” “正该如此,反正现在施福和施琅、黄廷他们已经被咱们分作了水路两部。既然马吉翔有能量,就让他去说服皇上,让这些福建佬滚回福建去。” “可是义父,郑家可是已经杀入了潮州,这岂不是放虎归山吗?” 陈凯智取潮州府城,郑成功席卷潮州南部沿海的消息早已传到了广州,李成栋更是亲自问过了那个广东巡抚衙门的幕僚,对于陈凯的狡计百出和郑成功的气吞如虎也不可避免的心生出了几分忌惮来。 此刻李元胤问及,亦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反倒是李成栋却胸有成竹的解释道:“无妨,施福是水师,他回去咱们拦不住。但是,施琅、黄廷那伙人却是陆师,要从韶州府走回福建,这一路上我已经给他们备好了份厚礼,就等着他们签收了。” 正文 第八十一章 不速之客(一) 五月,郑成功返回澄海县城,陈凯送抵的第一批军服也早已到货了。标准的尺码,稍大一些可以自行寻人,是婆娘,是姊妹,还是母亲,亦或是邻家的婶子、大嫂什么的,会做针线活儿的女人还是有的是的。 军服裁制作坊的工作效率大增,郑成功只是看了看那些标准尺码,便只是笑了笑,不复去岁陈凯大变戏法时的那般惊喜。 惊喜太多了,总会麻木,更别说是这份惊喜,也远远不如陈凯早前所作的那些事情对于当时的郑成功以及他麾下的大军来得更加重要。 一批批的军服不断的送往澄海县城,每隔几天便是一批,将士们的换装速度很快,早先还有羡慕旁人能够穿上新军服的,但是随着军服的不断送抵,更多的声音便换做了早穿两天晚穿两天无所谓,反正没几天陈参军就又送来一批,不着急的。 郑成功所部在不断的扩编,按照计划,从旧有的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左护镇和右护镇,到去年年底才组建起来的中冲镇、左冲镇和右冲镇,这八个镇要在尽快完成从五百人一营到一千人两营的扩编工作。为了扩充部队,郑成功干脆连军事行动都停了下来,所幸的是,陈凯拿下潮州府城后的一个月里,他也是迅速的扩张了大片的土地。现在进入了一个消化期,也正好进一步的扩充实力。 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整个潮州府的南部地区也就剩下了潮阳、惠来、普宁三县和澄海县的鸥汀寨一带,其他都已经落入到了郑成功的手中,可谓是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就在这大好形势之下,郑成功却突然决定,要改奉永历为皇明正统,不再继续使用隆武年号。 这件事情,是郑成功与郑鸿逵事先商议过的,于陈凯只是通知了一声,顺带着看看陈凯的反应。 对此,陈凯也只是点了点头,分析了一下战略环境,对郑成功的决定表示了认可,便再没有说些别的什么,而郑成功亦是再没有多问些不该问的东西,一切默契,尽在不言之中。 从感情上,郑成功自然是更加倾向于隆武帝,但是隆武已死,更没有子嗣传承,郑成功当年都没有改奉绍武,现在迫于永历朝起死回生,鲁监国朝从浙东到闽北上演了一把败部复活,清廷势力依旧不容小觑,三个方向的巨大战略压力,他也只得选择了唯一的一个选项。 这件事情,郑成功显然是琢磨了些时日,不复历史上那般急匆匆的便派出了专人去广西递送贺表和奏疏。究其原因,陈凯想过很多,但归根到底却还是在于粮食的问题——那时候,郑成功攻陷同安,陷入粮荒,只得向广东高州的陈邦傅去收购,但是陈邦傅本人是奉永历为主的,郑成功为了将士们不至饿肚子,就也只能改换了门庭,别无他法。 现如今,潮州在手,粮食暂且不缺,尤其是从各个土寇的库房中抄没出来的,就更是为这支大军积攒下来不少的库存。这使得郑成功对陈凯的战略眼光有了一个很高的评价,但也让陈凯开始发愁是不是改变历史太多了。而就现在这个答案看来,似乎也没有能够转变太多的东西,大势尚存,有些东西该来的时候依旧还是会到的。 五月底,郑成功派出了江于灿和黄志高这两个隆武朝的中书舍人前去代为朝见永历帝。但是等到了次月,江、黄一行人大抵是未曾抵达,倒是李成栋麾下的大将郝尚久所部进驻惠州府的长乐县。 惠州府比之潮州府,其占地面积更为巨大。事实上,整个广东东部,在明时也只有这两个府的存在。但是不比潮州府城虽然偏近于南部沿海,可也仅仅是偏南而已,惠州府城干脆就在这一府的西南角上,于东北方向的兴宁、长乐诸县,就显得有些鞭长莫及。但是这样一来,郝尚久对于潮州北部的程乡等地,也就是后世的梅州一带,便立刻就形成了实际上的威胁。 郝尚久所部距离尚远,但是这个威胁却实际的出现了。对此,郑鸿逵原本在揭阳县的一系列攻势也开始暂缓,转而如郑成功那般转而专注于扩充实力,以防万一。 从六月开始,郑成功和郑鸿逵这两部明军便进入到了漫长的休整期,占据了潮州较为富庶的南部沿海地区,不仅仅在于税收的大幅增长,海贸的货源比之早前也是飞一般的增长,以至于洪旭已经开始发愁就凭着现今的贸易伙伴,愿不愿意吃下那么多的货物。 到了七月底的时候,郑彩倒是派人前来恭贺了一番,同时表露了希望郑成功能够出售给他一些粮食,用以稳定厦门粮价的愿望。表面兄弟的请求,郑成功爽快的答应了下来。投桃报李,郑彩也划了鼓浪屿以及厦门岛西部的几个库房给郑成功,作为合作的基础。 对此,陈凯表示了极大的不屑,用他的话说,郑彩已经把鲁监国得罪惨了,现在估计闽北的明军已经视其为仇敌,不复有去年的声势,更存在着遭受攻杀的可能,所以自然要打着亲戚的旗号来拉拢郑成功和郑鸿逵二人,以为奥援。 “竟成所言极是,但是,我若不管,永胜伯依旧可以去高州找陈邦傅购粮,甚至是去广州寻李成栋。到时候,疏远了关系,于我军亦是损失。” “是下官小气了。” 陈凯从头到尾就没有提及不卖粮食给郑彩的建议,但是因为郑成功,亦是因为早年的经历,陈凯对于郑彩这样的表面兄弟很是厌恶。但凡是郑彩的所作所为,便不可避免的向着恶意的方面揣度。 此番前来,陈凯已经不再是运送军需,而是向郑成功汇报上个月的工作状况。陈凯根据南澳、海山、东山三地的各自情况,分别建立了三岛的渔课司,南澳岛上一切照旧,对粮产量低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海山岛停止了粮税的收取,而东山岛上的盐田也在不断的重新启用。 人手方面,陈凯没有去组织移民,但也不妨碍那些吃不上饭的闽南百姓乘船而来,到东山岛上谋一个生计。 总体而言,陈凯并没有建立什么新兴产业来带动经济发展,因为人力资源的紧缺和科学技术水平的低下对其造成了极大的限制,但是他当初刚刚在军器工坊就任便拿下了洪旭的亲戚,执掌南澳三岛民政以来,也在不断的重申吏治,总还是对地方发展有着不小益处的。 汇报结束,陈凯离开了中军大帐。一眼望去,军营之中,士卒军服鲜明,头戴藤盔,手持兵器,已然不复早前那般如农民起义军式的草台班子,更像是一支真真正正的大明王师。 不可否认,这其中不乏他的努力和才智,但也绝不可忽略掉郑成功以及郑成功麾下的众将士们的浴血奋战。旁的不说,若是没有柯宸枢、柯宸梅和杜辉以及那三百明军,甚至只说若是没有柯宸梅和那两个明军勇士,陈凯就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也断不能诛杀车任重,夺取潮州城的。 比之历史同期,郑成功的这支大军起码强大了一倍开外,尤其是同安之屠,如果没有陈凯的因势利导,也就发生在下个月的十六,郑成功遭逢了那样的一场惨败,更加不可能与现在的风头相媲美。 看着这支大军不断的强大起来,陈凯的心中亦是免不了胸怀激荡,因为这样的一支军队,他们注定了将会是奋战在抗击满清民族压迫的第一线,而他们的每一分强大,都将会为胜利提高一分的可能! 行走在军营之中,不断有军官、士卒向他行礼。于这些人而言,他可以说是郑成功以下全军最熟悉的人了,陈凯的每一分才智都体现在了他们的身上。 该拱手时拱手,该点头时点头,陈凯一一回礼,一一回应着他们的尊敬,这使得他的胸中的骄傲更加胀满了起来。只是就在这样的一个美好的时候,一个与柯宸梅年纪相仿佛的军官追了上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却使得陈凯的好心情在这一瞬间便荡然无存。 “施将军,别来无恙。” 正文 第八十二章 不速之客(二) 来人名叫施显,泉州府晋江县人,是郑成功新近招来的一个部将。这人,虽号武勇,倒也无甚名气。但是,他有个很有名,甚至可以说是在未来会非常有名的哥哥,那人叫做施琅! “这军容整肃,末将听国姓谈及,多是承惠于陈参军的无双治才。” “国姓谦虚了,施将军亦是过誉了。旁的不说,若非国姓把控全局、洪伯爷不避风雨、将士们拼死奋战,吾便是巧妇,也难为那无米之炊。” 因为施琅的关系,陈凯很是不喜欢施显这个人,不过面上,陈凯依旧是平日里的那般,谦逊、洒脱,与对上旁人时没有什么区别。 “陈参军过谦了,您的才具在这军中都是有目共睹的,便是末将初到这潮州地界上,也多有听闻您格毙车任重那贼的事迹。” “都是些乡野村夫间的谣言,做不得数。吾也不过是逞一下口舌之能,夺城、杀贼,多还是依仗着杜将军和两位柯将军。施将军再这么说的话,吾可真的要张榜辟谣的喽。” “陈参军说笑了,只怕就算是您打算张榜,国姓也不会同意的。” 有说有笑的,陈凯走出了大营,施显也仅仅是将他送到此处,便告辞而去。这种面上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见面笑呵呵,当初在公司里,再厌烦一些人,不一样也是如此吗,有时候确实没有平白得罪人的必要,尤其是陈凯讨厌的还只是此人的那个哥哥,而非此人。 然而,不知是受了他的那个诸郑归一的谏言的影响,还是郑成功本就是已经有意如此,这才只是永历二年,他就已经开始借施显来拉拢施家,却还是让陈凯感到了一丝不安。 “差不多真的该出发了吧。” ……………… 或许真的是陈凯的意念在向远方发散,十数日后,时间已入八月,千里之外的韶州府城城外的大营之中,宣诏的太监洋洋洒洒的念过了圣旨的文字,待施琅、黄廷、洪习山等将接旨谢恩,便鼻孔朝天的转身离去。 圣旨的内容,无非是永历朝廷命令他们这些福建籍武将分统本部兵马返回福建,去那片大有作为之地去为朝廷收复失地。当然,粮草、军械、武备,一应皆无,有的只是对他们打回老家去的殷切期望和诚挚祝福,以及沿途会由各府县来负责他们路上军粮的口头许诺,仅此而已。 这等说辞,摆明了就是要将他们弃之如敝履,让他们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这里面到底是何人在运作,众将大抵也都是心知肚明,此时此刻,一个个酝酿着的愤怒仿佛就连这间大帐也燥热了几度。 说着,一个身影追了出去,很快便有疾步返回。这人名叫苏茂,是总镇施琅麾下的副将,他出去追上那太监,奉承了几句,暗地里又使了些银子,倒也掏出些实话出来,匆匆赶回便是要在这些武将的怒火彻底把房子烧穿了之前来说明情况。 “朝廷已经下旨了,改封伯爷为延平伯,和咱们一样,进攻福建。” 苏茂口中的伯爷不是,也不会是别人,指的便是施琅的叔叔,郑芝龙的旧将武毅伯施福。 施福是他们这群入粤闽军当年降清之时的首领之一,另一个带头奉郑芝龙命令降清的澄济伯郑芝豹则早已急流勇退,龟缩在安平镇的家里面“颐养天年”。而他们,则跟着施福,在李成栋的率领下杀进了广东,一路横冲直撞,扫荡广东明军如卷席一般,甚至一度杀进了广西地界,灭亡了绍武朝廷,更是将永历朝廷追得抱头鼠窜。 等到接下来,广东士绅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等人为求牵制广东清军,在广州等地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反清起义,李成栋收敛兵锋之际,也是把他们驱驰而回,镇压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反清起义。而这件事情,其实就发生在去年。 从福建,到广东,再到广西,而后再返回广东,甚至到了前不久又被调到这韶州府协防,李成栋对他们如同是赶鸭子一般的呼来喝去,而对于他们所立下的累累战功,则一并矢口否认,在清廷面前全部都算在了其人的那些部将们的身上,乃至是至今为止,他们这支大军在李成栋口中,不过是一支水陆两师加在一起也只有五千人的“脆弱不堪,无资战守”的福建弱旅,在清廷那边连个正式的番号都没有,就连施福也依旧还在用着隆武朝的武毅伯爵位来为清廷剿灭永历朝明军。 双方嫌隙早生,但是李成栋是提督,他们则是一群没有编制的“黑户”,连临时工都不如,自是有冤无处申,只得任其差遣,充当马前卒甚至是炮灰。到了现在,随着李成栋反正,他们的身份也自然而然的变成了明军,北上投奔南赣清军的路已经不存在了,更是直接被其如垃圾般丢回了福建。 “回福建也好,有粮食就打仗,没粮食就散伙,老子是干腻了,回乡下有田有宅有女人,不比这般受气要强。说句不好听的,在这么下去,早晚得客死他乡。” 愤怒早已怒吼过了多次,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早已转化为无边的怨气。是麻木不仁了,还是已经不敢再抱有什么希望了,很难说,但是圣旨下达,他们又能如何,还不是得规规矩矩的听从旨意,回福建老家去拼死拼活。 说罢,洪习山一屁股便坐在了椅子上,闷声不语了起来。大帐之内,施琅尚在怒火中烧,倒是黄廷却突然想起了一事,与这众人言道:“前些时日不是说国姓攻入了潮州府,杀了车任重吗,谁说咱们一定要回福建了,去潮州,若是国姓愿意善待咱们,咱们便回去跟着老东家干,搏一个出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在理,反正咱们回福建也要路过潮州,顺路!” 黄廷、洪习山等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便达成了在此事上的一致。却是施琅,自黄廷提出了要去投郑成功,那脸色就一直是阴晴不定,以至于原本已经有意随大流的苏茂也只得是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神色,不敢轻易出言。 “尊侯,给个明白话,你是去投国姓,还是不去?!” 出闽已有两年,施福原本就是郑芝龙的中军部将,实实在在的心腹,如今施福不在,施琅对于这支大军的影响力也是极其巨大的。黄廷、洪习山等人说了半天,但却也没办法绕过施琅,此刻见他依旧在犹豫不决,自持在这些人中地位稍高一些的黄廷便大声的向其问道。 “华明,要我说,咱们投不投国姓,现在没必要着急定下来。有什么事情,到了潮州看清楚了风色再说,若是国姓自家都是自顾不暇的,咱们投过去会有好日子过?” 视线集中于他的身上,施琅沉思片刻,才一脸阴沉的做出了回答。不过有了这么一个答案,意见也算是得到了大致上的统一,众将也纷纷松了一口大气,而那黄廷更是一拍大腿,腾的站了起来,随即便是振臂高呼。 “走,咱们去潮州!” 正文 第八十三章 不速之客(三) 韶州府位于广东北部,毗邻南赣地区,由于清军主力在征南大将军满洲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的率领下已经南下镇压,金声桓、王得仁只得率部撤回南昌固守,南赣之围自解。可此处地处要冲,就算是清军没有自此南下,李成栋也势必要由此北上,越过南赣地区去援助金声桓所部。 施琅、黄廷等人深知李成栋的脾气秉性,接了圣旨,便不敢再多耽搁时日,只在数日后大军整顿完毕便启程出发,计划经韶州南部、惠州北部、潮州北部南下去与郑成功所部合流。 果不其然,这支闽军启程的同时,李成栋便已经在广州誓师,并且派遣说客去联络南赣地区的清军武将。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若是晚走个几日,被李成栋撞上了,一句抗旨不尊,便可以顺带着将他们这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外省孤军一举歼灭。 大军出发,沿途府县倒是按照约定给予军粮,但所给军粮数量不足、其中还免不得要掺杂砂砾,使得这支大军上下称得上是怨声载道。更要命的是,各府府县对于他们无不是严阵以待,恍如敌军过境一般,便是军粮补给,也是按照明末时军队到县,次日放才发放粮食的旧俗,这就更加加剧了军心不稳。 为此,施琅、黄廷等人也只得缓缓而行,尽可能的让军中将士能够多吃上几天的饱饭再进入下一个县的地界,磨磨蹭蹭的一天能走个十几里地就算不错了。 若是平日里,或许以着施琅的暴脾气,总要与那些县城里的文武官员好好计较一下,但是他们出发不久就传来了李成栋北上的消息,面对那拥兵数万的恐怖存在,他们哪里还敢造次,只得像是个受婆婆气的小媳妇一样,一点点儿磨向东面的潮州。 出韶州府、翻宝山、过翁源县、越连平州、往忠信里,一路向东,经龙川县、老龙埠、清溪乃至长乐县。 长乐县如今为郝尚久所部控制,乃是李成栋控制整个广东以及威慑潮州郑家叔侄的一大重要布局。不过对于自此经过的这支闽军,郝尚久却并没有如沿途的那般刁难,反倒是盛情邀请他们入城一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那还去不去?” 这个问题说出口,也确实让施琅眉头一皱。奈何军粮不足,过了长乐、兴宁二县,一旦进入潮州地界就再连个出粮的县城也无了,总不可能五六千大军就这么不吃不喝的走到潮州府城吧。 “去和郝尚久那厮谈谈,看看他有什么花样。” 说去就去,施琅干脆便带着洪习山出了营盘,奔着县城而去。但却留下了黄廷、苏茂等将继续留守大营,以备不测。 一行人策马而行,直奔着县城而去。行在路上,施琅时不时的环顾左右,总觉得有些不安,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依旧是继续前行。但是,来到县城的城门外,照例减缓马速,周遭百姓零零星星,城门与垛口处亦可以看到那些戍守的士卒,懒懒散散的,就连军官们也无甚管束。 “不对,快走!” 说着,施琅就要调转马头,反倒是洪习山一脸的不解,立刻拉住他向其问道:“尊侯,怎么了这是?” 二人的动作有异,施琅亦是不愿引起周遭之人注意,干脆压低了声音,凑过去与洪习山解释道:“一路走来,你见哪个县城是这般不设防的模样?” 施琅一语惊醒梦中人,洪习山下意识的看了看周遭,当即亦是满头的大汗。莫说他们此番自韶州府出发,便是早前,历次行军,所过之城,无论府县无不是百般防备,便是那些百姓,也是看见军队便一溜烟儿的跑没了,哪像现在这样,那些百姓看了他们也不慌乱,就那么按部就班的摆着队伍入城。 现在是乱世,尤其是这时代军队的军纪已经到了没有最烂,只有更烂的程度,此刻无论是守军,还是百姓,越是镇定自若,就越是不对劲。 这一遭,只怕说是鸿门宴,都要替郝尚久浪费了一桌子酒菜。十有八九,即是他们甫一入城,便是城门关死,守军围杀。只要除了他们,再攻大营,便是事半而功倍了! 想到此处,施琅和洪习山只是一个眼神,随行的亲兵们便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奔着大营往回赶去。 果不其然,他们这一行人转返而去,立刻就引起了城头上那个带队军官的注意。只见此人毫不犹豫的便派人出了城,奔着一处隐蔽处而去。而在那里,正是郝尚久带着所部精锐,准备打这支闽军一个群龙无首的所在。 施琅等人匆匆赶回,没说太多,大军便动了起来。可问题在于,这么一支大军,必然携带了大批的辎重,忙乱之间,难免顾此失彼。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郝尚久自知计策失败,干脆便现出了泼皮辣相,冲着刚刚上路的闽军便扑了过去。 “黄廷领兵作为先锋,洪习山、苏茂领中军,护卫辎重,吾亲自殿后,咱们绝不能让郝贼将大军拖在此处。” 一个郝尚久,其实还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人物,关键在于郝尚久敢于如此,必然是得了李成栋的授意,天知道那厮会不会正带着大军赶来,而他们又如何敢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继续停留下去? 大军且战且走,方向上面,其实早已确定,那就是先奔着兴宁县城,到了那里,兴宁江上有船,可以用来运输辎重,也可以在那里补充些粮草,再行顺流而下,便是潮州北部的程乡县城,那里便是后世的梅州市,只要顺着梅溪而走,过了三河坝便可以进入韩江水道了。 第一天的交锋,郝尚久在施琅面前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缀在这支大军的后面,如同是一个小尾巴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放弃。 事实上,施琅等人也实在是想得太过乐观了,他们并非没有派兵拦截信使,但是等到他们抵达时,兴宁县城早已是紧闭了大门,他们也只得在附郭的城外村镇里掳掠一番,补充下粮草,才将辎重载上了有限搜罗来的船只,进而继续东进。 接下来的日子里,郝尚久时不时的骚扰几次,有时只是骚扰,但有时却是真的过来拼杀一波。反倒是施琅等人,一边护卫着辎重,一边且战且走,饶是他们的兵力更胜一筹,却也被这种战术弄得是一个心力交瘁。可是每当他们想要与郝尚久决一死战的时候,这厮却根本就不会应战,次次都是选择在能够方便撤退的地形来下手,简直是一个滑不留手。 说到底,郝尚久虽说不是什么名将,但却也是从崇祯朝北地的那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宿将,久经战阵,打过的仗比他们只多不少。他只要认定了要拖垮这支闽军,便不再考虑太多,有时候干脆更是在诱惑面前趋于保守,亦是他的性格使然,只是这样下去,这支闽军是迟早要撑不住的。 “再撑撑,快到程乡县了,黄廷你带人突袭城池,拿下了程乡县城,咱们就可以修整些时日。” 长期高强度、高紧张的行军,将士们的疲惫无以纾解,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都已经接近于极限。他们不是后世的那支可以纵横两万五千里的铁流,仅仅是一支封建军队,还算不得多么精锐,如今更已是一支疲兵,再这样下去,估计用不了几日就会沦落到郝尚久一个冲锋就能彻底摧垮他们的地步! 所幸的是,黄廷突袭程乡县城的行动很是顺利,大军接到了这个好消息,亦是士气大振,加紧步伐涌入到了城中,凭借城墙的保护暂作休整。 这段休整的时间是他们此刻所必须的,但是尾随而来的郝尚久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干脆联络了大批的潮州西北部的土豪、贼寇,自称是奉旨来追剿叛军,不占潮州寸土,并且一再暗示这些人,施琅等人是去投奔郑成功的,结果靠着郑成功近半年来对潮州土豪们的巨大威胁,竟真的组织起了一支联军,将程乡县城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城外的联军越聚越多,施琅等人突然发现,这里竟已成了一片死地。趁着合围尚未完成,他们倒是有打算弃城而走,但是郝尚久的骑兵就虎视眈眈在侧,他们若是出了城,大抵也很快便会陷入到联军的团团包围之中。而且更要命的在于,他们进入了程乡县城后才知道,按照原定路线行进,三河坝那里正有着一个叫做吴六奇的团练首领,乃是潮州本地实力最强的土豪,那人是绝对不可能放任他们过去的。 比之原本的历史,施琅、黄廷等人陷入到了更大的困境之中,甚至可以称其为绝境。这一切都是源于陈凯所造成的蝴蝶效应,使得郝尚久并没有能够在潮州府城展开对施琅等人的暗算。但是,比之那时,他们也并非全无生路可言。 “派死士出城,向国姓求援!” 正文 第八十四章 不速之客(四) 大多数派出的信使都没能活着离开程乡县的地界,能够离开此间的亦是不乏在路上失去了踪迹的。等到郑成功接到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所幸一旦接到了消息,郑成功便立刻动了起来,抽调了亲丁镇、左先锋镇、中冲镇、右冲镇、左护镇等五个镇,超过五千大军北上驰援,可以说是郑成功自席卷潮州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军事行动。 “不如,再拖个十天半个月,这样等国姓抵达,他们就更会感恩戴德。” 这样的话,陈凯始终没能说出口。他想拖些时日,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借郝尚久之手把施琅算计死在程乡,但是一旦想到那些随施琅等人前来投奔郑成功的福建明军将士,这份狠心就始终下不去。 “算了,终究是阴谋暗算,犯不着为了施琅脏了自家的手。更何况,事有不密,反倒是会遭致这批将士的仇怨,没必要因小失大。” 大军北上,陈凯则被临时调到了潮州府城,郑成功摆明了就是要用他这尊大佛来震慑当地,以防万一。 这样的威信,莫说是叶翼云那个知府,便是早前与陈凯一同夺城的杜辉也远远不及。因为在潮州坊间,有的只是陈凯格毙车任重的各色谣言,甚至还被当地的戏班子编成了戏码上演,据说反响还很是不错。至于杜辉和柯家兄弟,则已经彻底沦为了配角,甚至有些人少的戏班子干脆连角色都省了,倒是把龙套没有人权这种事情表现了个淋漓尽致,一看就是一群专业人士。 回到潮州,早已是物是人非,没了车任重,镇兵们也被杜辉等将操练了个几个月下来,真若说府城繁华了多少,却也不尽然,但是陈凯入城时,百姓的人流、商旅的车马,确是多了不少,市面上也热闹了许多,起码护送陈凯前往府衙的那队明军路过太平大街的时候,已不复见地摊、商铺化鸟兽散的壮观场面了。 十月的时候,永历帝终于派出宣诏使者,册封郑成功为威远侯,同时确认了郑成功这两年来的一系列任命,其中便有陈凯的漳州府同知。不过如郑成功早前那般,对于漳州府,永历朝廷也没有任命其他官员,说白了,陈凯这个同知,其实说是个品级和差遣还没有到位的知府,也不差太多。 陈凯来到潮州,叶翼云等人自是要为其接风洗尘。接风宴上,出于目的性,叶翼云、陈鼎等人也邀请了一些本城的知名士绅作陪。宴席间,陈凯与叶翼云等人相谈甚欢,于公务上却是淡淡的,只是陈凯淡淡的谈起那些惩处不尽职官吏的事情的时候,却还是让那些士绅听得一个胆战心惊。 并非,陈凯的手段有多么狠辣,事实上陈凯对于那些官吏的惩处很轻,但是他所提及的那些发现过程,其中细节之处,于他们而言却是处处相似,直接唤醒了他们印象和幻想中的那个格毙车任重的凶狠毒辣的形象来。 一顿饭,陈凯吃得井井有味,倒是那些士绅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待到宴席终了,便一个个的如逃一般的离去,直看得叶翼云等人摇头不止。 “车任重那厮给他们留下了太大的恐惧,现在这份恐惧都转嫁到竟成的身上了。” “是啊,瞧瞧我们这几个月做了如许多的事情,能够享受到的敬畏其实也寥寥无几。倒是竟成,一个眼神过去,那些家伙便忙不迭的做出许诺,吾看吾还是赶快让贤得好。”、 “哈哈,瞧你们把竟成说得好像是阎王在世似的,前些时日不是还有人问过竟成婚配与否,打算把孙女许给竟成。载九、尚图,你们这是打算飘没了不成?” 三人相视一笑,倒是弄得陈凯却有些窘迫。至此一载有余,每日忙忙碌碌,休沐时最多睡个懒觉,便要起来琢磨公务上的事情,后来还接了陈永华和洪磊的教导职责,唯独那一次多休息几日,还是因为与车任重搏斗时受了些伤病。 殚精竭虑一年多,这支大军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于个人问题,却是从未考虑过,以至于当面对郑家的那个小丫头的时候,陈凯也才会有了终于可以确定并非是被郑成功掰弯了的自嘲。 “瞧吾这记性。” 内室之中,叶翼云很不体面的一拍脑门,当即便向陈凯问道:“这事情,确实是有的,前些时日那位老先生还专程问过呢,竟成要不考虑考虑?” 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陈凯的身上,陈凯想了想,女子,他也并非没有想过,奈何是实在没时间去考虑。这倒是让他回想起了当初忙着工作,没有时间谈恋爱,原本很有一些对他有所好感的女同事、女同学们在先后发出过他就是个诸如工作狂之类的吐槽后,便不再与他有所交集的段子,亦是不由得一阵摇头苦笑。 “或许,我还真是个没时间谈恋爱的工作狂吧。” 自由恋爱,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用考虑了,毕竟哪家的大家闺秀不是被家人藏在深闺之中。此刻面对三人问询的目光,陈凯想了想,便开口问道:“那姑娘,多大了?” 古人结婚早,便是没有成亲的,也往往都是有婚约在身。不过,这件事情似乎在叶翼云看来并不是什么问题,便直言不讳的说道:“据说,尚且豆蔻年华。” 豆蔻年华是多大,陈凯却是回忆了一番才琢磨出来,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很可能比郑家的那个小丫头还小,看着叶翼云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陈鼎和杜辉亦是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陈凯反倒是冒出了一头的冷汗来。 “我他妈到底是怎么认识这群萝莉控的?” 十三岁定亲,十四五、十五六成亲,这其实不算是什么新鲜事。古人观念如此,无可厚非,奈何陈凯自己那关是过不去的,此间深吸了口气,他也只得言道:“这年岁是不是太小了些,吾这回过来,国姓也是有意让吾休息两日的。平日里,实在是忙得不成样子,实在是没时间调教萝莉的。” “调教萝莉?” 这话说得陈鼎是一脸的蒙圈,思来想去也没太能弄明白,也只得言道:“竟成平日里便是多有新鲜词讳,确是发人深省。但是这话,吾是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太正经来着。” 又是一片毫无体面的哄堂大笑,倒是大笑过后,叶翼云却还是多问了一句:“竟成,这户人家祖上是出过部院一级显宦的,以竟成的才具日后必然前途不可限量,自也不差这个。吾让内子专门去打听过的,姑娘教养得确实很是知书达理,人品相貌什么的在这城里面也都很是出挑,当不会辱没了竟成。就,不再考虑一下吗?” 陈凯也不知道这是哪户人家,但是听叶翼云的口气,这家人似乎在潮州的影响力不会太小,否则也劳动不到他一个知府来做媒。肯与他攀这份姻亲,其实也是对他们这支明军有所看好的一种表现,陈凯想了想,确是不太好直接回绝,便干脆编了一个理由出来。 “载九,这个事情是这样的,吾家中请人算过,吾的命数,妻室过门时年岁太小,于事业和身体会有不利,甚至就连吾也不好太早成亲,所以才会迁延至今。那位老先生的美意,便代吾谢过了吧。” “原来是这样啊。”听到了这个解释,叶翼云兀自点了点头,随即便大包大揽了下来。 这件事情,不过是一个插曲,陈凯在潮州城里又玩乐了几日。数日后,消息传来,郑成功北上程乡颇为顺利,吴六奇面对郑成功的大军选择了退避三舍,但却也依旧不肯归附。不过这一次郑成功的目的不是他,而是被困在程乡县城里的施琅所部,便没有继续发起追击。 至于程乡方面,郝尚久和土寇们的联军虽众,但是郑成功来势汹汹,他们也不敢阻拦。围城在援军抵达前便自行解除,郑成功的大军和施琅、黄廷所部也正式达成了合流。 广济门的城头上,陈凯眺望韩江上游那些顺流而下的大小船只以及远处的滚滚阴云,思绪良多,但最终却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真的来了,终于来了。” 正文 第八十五章 不速之客(五) 永历二年冬月,阴云密布,一场积蓄已久的暴雨即将降临。 施琅站在程乡县的城头上,眺望着远处渐渐退去的联军,无需提醒,他也猜到了当是郑成功率部来援。因为,退去的不只有那些潮州土寇,就连郝尚久所部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沿着梅溪西去。 自长宁县开始,到今时今日,半个月的且战且走,大半个月的困兽犹斗,这支闽军在回乡的这条路上损失了太多的将士。其中,更是不乏施琅的从弟施肇琏和施肇序。一路穷追猛赶不提,围城这大半个月里,联军也是几度扑城,他们的伤亡实在不少。 从出发时的五千余众,到现在只剩下了四千多人,看上去不多,但是对于一支孤军而言,每一个伤亡都是无法得到补充的。 “郝尚久,你等着,这笔账,早晚要与你算个清楚!” 远眺良久,愤恨积郁于胸,直到南方的那片火红愈加的耀眼,在黄廷、洪习山、苏茂等人的催促下,施琅才下了城头,随众人一道出城迎候。 “尊侯、华明,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在隆武朝,施琅和黄廷是总兵官,洪习山则只是个副将,甚至在降清之后,洪习山也依旧是个副将,没有丝毫变化。相较之下,施琅在名义上曾受过郑成功管辖,凭着施福的关系亦是与郑成功早已相识,而黄廷亦是郑成功的熟识,郑成功一旦见了二人,当即便是热情的打起招呼。对此,黄廷还好,倒是施琅,却迟疑了瞬间,才与众人一同拜倒在地。 “罪将见过国姓。” “什么罪将不罪将的,都是自家兄弟,快起来,快起来,咱们进城里说话。” 说着,郑成功便将他们一一搀扶起来,随即便豪气干云的拉着二人往城里面走去,丝毫不介意这程乡县城依旧为这些闽军控制,其中会否有什么危险。 郑成功大步踏入城中,施琅、黄廷等人如同是跟班一样尾随其后,周遭的闽军将士看着这个蟒袍玉带的明军大帅无所顾忌的走了进来,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直到片刻之后,一声惊呼才将他们唤醒。 “是国姓爷,是国姓爷!” “国姓爷来了,是国姓爷来救咱们了,国姓爷没有忘了咱们这些老兄弟啊。” “……” 哗啦啦的,认出了郑成功的将士们纷纷拜倒在地上,并以着传染一般的速度在不断的惊呼中扩散开来。 “将士们,你们没看错,吾就是朱成功,此来便是带尔等回家的!” 回家,自前年随李成栋杀入广东以来,至今为止已经足足两年的时间了。漂泊异乡,备受欺凌,尤其是在刚刚获得解救的情况下,这个词对他们的杀伤力,可想而知。 惊呼、叩拜,转瞬间便化作了嚎啕大哭,回想起这两年来的点点血泪,这般没娘疼的孩子的日子,他们是再也不想过哪怕一日了。当是时,似乎就连老天爷受到了感染,暴雨顷刻而至,浇在这些将士们的身上,但却浇不灭他们刚刚重燃的那份炙热的希望和渴求。 暴雨中,郑成功也不用亲兵撑伞,大声的安抚着将士们的情绪,要他们回到军营修整,等待启程南下潮州府城。欢呼声响彻城内,便是黄廷、洪习山、苏茂等将也无不流露出了激动之色。唯有施琅,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默然不语。 暴雨过后,稍作休整,郑成功亲提的援军便与这些入粤闽军乘船启程返回潮州府城。顺流而下,未及数日,大军便先后抵达府城,军营以及一应设施、粮草早已准备妥当,大军在上水门外的津上等渡口下船,在潮州城守协的军官的引导下分到各处军营休息。 下级军官和士卒们得到安置,郑成功则带着一众将领进入城内的总镇府,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广济门的城门楼上,陈凯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看着大军分别被安置在三处相隔甚远的军营,看着郑成功带着那些武将入城,看着这支大军已经所剩无几的辎重被民夫搬运下船,嘴角却不由得撇过了一丝笑意。 接风宴在既定的时辰举行,陈凯作为郑成功的首席谋主,哪怕是还在“休假”,自也是要前来赴宴。 宾主落座,郑成功自是安居主座,两侧以左为尊,以右为次。郑成功左手边,做的便是追随他多年的那些老部下,而右手那边则是如施琅、黄廷、洪习山、苏茂等来附的总副参游们,以及前来作陪的施显。 右手边自不待提,施家兄弟并座一处,黄廷是总兵官,自是居于施家兄弟下手的四座,后面才是那些副将、参将、游击们;而左手这边,为首的却是亲丁镇总镇忠匡伯张进,伯爵的身份在此间已是鹤立鸡群,自是坐在首席之上,而后便是诸如洪政、柯宸枢、林义、郭泰、杜辉、陈斌等武将以及叶翼云和陈凯这两个文官。 郑氏集团本身就是一个海商集团,同时也是一个海盗集团和武人集团,文官的地位要更低一些,况且陈凯和叶翼云还都只是四五品的官阶,按照礼仪也无法与那些动辄二三品的高级武将相比。 施琅一眼看去,对面的大多是熟识,如张进是郑芝龙的老部下,洪政、柯宸枢、林义和郭泰他当初也在郑成功的身边见过,此番更是随郑成功前期营救他们,甚至就连杜辉,他也是有印象的。但是除此之外,便都是些生脸,起码他是没有任何印象的。 “给诸君介绍一下,这位壮士乃是吾军中猛将,名唤陈斌,如今是后劲镇总镇。” “久仰。” 陈斌是潮州本地人,追随郑成功之前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夫,无非是其人武勇之名在潮州很有些威风,武艺、悍勇亦是一时之选,郑成功为拉拢潮州人士为其所用才会大力提拔,如今也是一任总兵官的差遣。 这句久仰,无非是客气罢了,旁人不论,起码施琅是不觉得他应该会对一介无名之辈产生久仰之情。 介绍过了陈斌,郑成功又向他们介绍了叶翼云,后者同样是收获了一堆久仰,便再无二话。可是等到了这接风宴上品级最低的陈凯的时候,对面的那群人却无不是陡然变色。 “这位,便是我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同知陈凯陈竟成。” “阁下便是智取潮州的陈参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这份恭维,与旁人已有了天壤之别,只是陈凯拱手回礼之时,所见着无非是黄廷、洪习山、苏茂等将一脸的敬仰,哪怕是装出来的他也能够感到受用,但是最上首的施琅,其嘴角上却撇出了一丝不屑,哪怕仅仅是在那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亦是被陈凯所捕捉到。 “在程乡时就听人提起过陈参军智勇无双,若是有机会,某亦有兴趣讨教一二。” 正文 第八十六章 不速之客(六) 施琅一脸傲气的拱手言道,在座众将,无论是张进、柯宸枢这边的旧将,还是黄廷、洪习山等新附之人无不色变,对其性子没有什么了解的陈斌更是一脸的不屑,甚至就连施显也轻轻的拽了他的兄长一把。 “狗汉奸,老子还没找你麻烦呢,先跟老子别上苗头了。” 心中如是想到,陈凯面上却是不显,反倒是拱手笑道:“施帅说笑了,下官一介文人,又不会什么武艺,智勇双全什么的,无非就是些无知小民们的谣传罢了,实在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陈凯回之以谦虚,黄廷和施显亦是连忙打了个哈哈,把这段尴尬错了过去。只是这一幕却全部看在了郑成功的眼中,但他却没有动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声色,仅仅是坐在那里,细细的观察着在场众人的神色和反应,脑海中不知道想着些什么。 出了这么一个插曲,整场宴会的气氛都变得有些诡异起来。施琅盛气凌人,陈凯绵里藏针,二人自此之后,也再无任何交流,倒是黄廷、洪习山乃至是施显等人却多有向陈凯敬酒,语带敬仰,与施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深夜时分,接风宴在轻歌曼舞中宣告结束,众人散去,施琅等人则还被郑成功留下叙了叙话,才转而回到了居所。 “一个区区的五品文官,狗一样的东西,竟敢当众讥讽我无知!” 亲兵退下,桌上的醒酒汤尚未来得及动,施琅一巴掌拍在桌上,便是溅飞了半碗出去。骂过陈凯,施琅转而指着他的弟弟施显的鼻子便怒叱道:“黄廷、洪习山那几个货色也就罢了,你倒好,竟还有心给他敬酒,是成心气吾不是?!” 对于这个兄长,施显向来是多有畏惧。不光是在于长兄如父的传统道德所致,更多的还是其人才华横溢且心狠手辣,便是他这个做弟弟的也不可避免的心存恐惧。 眼见着兄长怒极,施显也不敢去说施琅的不是,干脆便以陈凯在郑成功身边甚是得用为由,劝说施琅这么横眉冷对的于己亦是不利。可是这话听在施琅耳中,却已经变了另一种味道,干脆对其弟喝道:“那厮给你灌了什么迷汤子,让你不顾一奶同胞之情来为其说项!” “哎,兄长,吾怎会为其说项呢。”说着施显不由得叹了口,继而言道:“愚弟的意思,便是咱们说到底是初拉乍到,平白得罪人总不是好事。便是让那些追随过太师的叔伯们看了,也未必会向着咱们。” “吾用得着那些老东西偏帮?” 冷哼了一声,施琅更是毫无顾忌的喝问道:“莫说父亲大人和武毅叔,就是咱们兄弟也是当年追随过太师的,那厮才来了多久,无非不就是个去年才到南澳岛投的国姓吗?拿下个潮州城就自以为如何了,若是你我兄弟,百来人便可以拿下这潮州城,哪会如其那般,自不量力的去刺杀车任重,笑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施显知道,以着他兄长的性子,再多说也是没什么用了。只是他的兄长做事实在有些太过张扬了,第一次见面便如此,还是当着郑成功和众将的面如此。但是随着施琅的一句话,施显却猛地便是一愣。 “无需在意那厮,他不就是管着一个军器局吗,若是他敢在军器上给吾耍心眼,不说国姓不是个瞎子,吾亦定叫他好看。” ……………… 施琅的怒火正盛,施显也是毫无办法。与此同时,早一步自宴会离去的陈凯等人则依然聚集在了总镇府内陈凯暂居的厢房之中。与会的杜辉、柯宸枢、叶翼云以及闻讯而来的陈鼎和柯宸梅皆在房中。 “施琅这厮,吾早前便与其有过交集,便是这般脾性。当年黄首辅出兵江西,太师便不看好,可这厮却还是跟了去。结果呢,却是与黄首辅所部因争夺一名伪官俘虏,大打出手,而被黄首辅赶回的福建。” 柯宸枢口中的这件往事,于有些史书上说是施琅谏言得不到黄道周的认可所以才逃回的福建,但是根据当时黄道周写给隆武皇帝的奏疏上看,却正是如柯宸枢所言的那般。这件往事出了两个版本,前者顾名思义,便是在借黄道周的殉国来暗捧施琅的高瞻远瞩,而后者则描绘了一个为求功名而改换门庭,结果却因为管不住脾气遭致驱逐的失败者的形象。 陈凯回忆了一番,从施琅一生的经历分析,这两种说法都有存在的可能,尤其是后者——施琅投黄道周被驱逐;初次降清,便与李成栋关系不顺;归附郑成功旗下,又与众多同袍不和;二度降清便被冷藏多年,甚至要靠妻子做女红来养活;等到康熙朝清廷要平台湾的时候,他与他的大舅哥黄锡衮的姻亲姚启圣合作,亦是爆发冲突,最后还夺了姚启圣的功劳归己所有,才成就了他的侯爵爵位以及剥削台湾百姓两百多年的施侯大租。 陈凯依稀记得,史书上对施琅的评价是“度量褊浅,恃功骄纵”,现在看来,果真非虚。仅仅是这一面,陈凯便从其人的目光、神色和言辞、动作中看到了一个个性张扬、盛气凌人且不知收敛的跋扈将军形象。 这一切,仅仅是恃才傲物吗?只怕并非如此。因为面对那些在某些方面比他更有才具的人物,施琅往往会选择用暗算的方式来铲除掉合作伙伴,借此建功立业、获取更大的利益。 “呸,那厮算个什么东西。咱们跟着国姓浴血奋战的时候,他还在给李成栋那厮当狗,对两广的王师,对陈尚书、张翰林、陈主事他们组织的义军大杀特杀,现在势穷来投了,反倒却了不得了,哼!” 杜辉如此,柯宸梅亦是一脸的激愤,却是柯宸枢以及叶翼云和陈鼎这三人,却是愁眉不展。 陈凯如今已是郑成功麾下最得用的文官,称得上首席谋主,几乎是言听计从。文官之中,有叶翼云、陈鼎这样的同志好友,武将们对他也是信赖有加,更有杜辉、柯家兄弟这样的共同经历过生死的袍泽,可谓是早已站稳了脚跟。 可是,施琅初来乍到,便要与陈凯作难。众将哪怕知道其人就是这么个性子亦是心有不满,甚至就连黄廷、洪习山、施显等人也觉得施琅实在太不会说话了,完全没有必要去平白得罪陈凯这个郑成功最得用的文官。而就叶翼云、陈鼎等人看来,这厮却分明就是个刺头儿,迟早要闹出些乱子出来,于如今的这等大好形势,实在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最大的问题在于,那厮这次可是带了超过四千的大军而来,实在不容小觑啊。” 这五个人,乃是陈凯在郑成功军中的一批至交好友,大多是有着过命交情的。施琅一来,就把矛头指向了陈凯,是要杀鸡儆猴来确立他在郑成功麾下第二人的地位,还是其他的什么,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此人既然已经与陈凯别起了苗头,瞅着其人的雄厚实力,亦是不由得要为陈凯担忧一二。 然而,比起他们,陈凯却显得自信得许多,尤其是提及了那支一旦到来就直接占了郑成功所部三分之一比例的大军,这份自信就更是油然而生。 “他带来的兵马越多,我就越是无需怕他什么。”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压缩(上) 施琅、黄廷等人在郑成功的营救下抵达了潮州府城的时候,也是陈凯此番休假即将告一段落之际。 很多事情,在路上郑成功已经进行了初步的了解。待到施琅所部抵达,时隔两日,陈凯便受邀来参与军议。 比之上一次,此番军议,少了陈豹、洪旭、陈辉以及余宽、甘辉等人,多了施琅、黄廷等新附之将。陈凯作为在座的唯一文官,依旧是坐在最下手的位置,但是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施琅在内,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忽视其存在。尤其是每当有一项议题有了大致的方向时,郑成功必然会咨询一下陈凯的意见,而其他众将也无不是在侧耳倾听,细细思索。 这一幕,看在施琅的眼中,实是眉头紧皱,但陈凯却对于那些问题乐此不疲的侃侃而谈,丝毫没有在意施琅的神色。 “施帅、黄帅所部新至,下官昨日检查过辎重、武备以及军服,缺额甚大。这件事情,下官自当尽快返回南澳,督促军器局上下尽快补足缺额。” “此事,吾倒不担心,以陈参军的才具,当非难事。” 郑成功笑道,张进、柯宸枢等众将纷纷流露出了理所当然的笑意,倒是看在黄廷、洪习山等人眼中,却是不由得对陈凯再度刮目相看了不少——由于一路上且战且走,在程乡县城也没有得到多少补充,反倒是再一次次的守城战中损耗良多,这支原本就被李成栋歧视和排挤的大军,其武备很多还都是当初降清时的老家伙,其中缺额、损坏,数量皆是不匪。可是在这些人的眼中,以着陈凯的手段却都不是个问题,哪怕是早前来时就有所耳闻,却还是不由得心生敬意。 “这个事情,下官自是一力担之。只是以下官所见,军中似乎还多有将士穿着鞑子的军服,这却是需要立刻解决的。下官已经派人回南澳将最新一批的军服送来,但是这些鞑子的军服,最好还是不要继续留在军中了,以免遭士绅百姓们的误解。” “陈参军所言甚是,施帅、黄帅、洪将军,尔等今日回营,便把将士们身上那些鞑子的服色全都收上来,库房里有的,会尽快发下去替换,若是不足,宁可用寻常百姓的装束,也不可再用鞑子的了。”说到此处,郑成功未待他们起身应诺,又追加了一句进去:“把事情于将士们说清楚了,若是闹出什么乱子来,唯尔等是问。” “末将等遵命。” 新附众将起身应诺,郑成功便又向着陈凯说道:“陈参军,军服的缺额当是比武备还要巨大。另外,如今已是冬月,正月还要发给新衣,这担子也要落在了陈参军的身上。” “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原本的部队扩编,军服早已补充完毕,甚至还有不少库存。算一算,亲丁、左右先锋、左右护、中左右三冲镇以及后劲镇,再算上各地的驻军,加在一起也是有上万大军的规模。但是这一次,施琅、黄廷等人一次便带来了四千多的军官士卒,大军一下子扩充到一万五千余众,多出原本的近一半。陈凯的工作不仅仅是要满足这多出来的部分,更需要尽快为整支大军准备好新年的赐衣,即便是有着早前的积累,也是一项不轻的工作。 产能的巨大提升,占领区的急剧扩大化,更有可能是陈凯在军器局的福利制度起到了有益的影响,郑成功在手头稍微宽裕了一些的情况下,便选择了提升一下将士们的待遇。 一场军议,其实也没有详谈太多进取、平叛之类的军事行动,关键还是在于这支新附之军的融入实乃是当前最为重要的事情。期间,施琅、黄廷等人亦是发表了一些对于郝尚久和潮州北部土寇们的不满和愤怒,郑成功稍加安抚,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陈凯的军需补充工作。 军议结束,陈凯还在等待确切数字,便到各处军营左近去转了转。未免意外,林家兄弟带着两队士卒紧随其后,陈凯已经找杜辉将他们要了回来。此番经过了半年的军旅生涯,他们不光是补了把总的军衔,气质上也不复当年那般的山民猎户气象,显然杜辉对他们的培养上没有少下功夫。 二人带队紧随其后,仅仅是默默的跟随着,不敢发出丝毫动静,唯恐会打扰到陈凯的思路。一行人就这么走过了黄廷所部、洪习山所部的军营,直到最后才来到了城南施琅所部暂时驻扎的大营外。 远远眺望,驴车被推入大营,不断有士卒将褪下来的清军军服扔在大车上,顺势从后面的驴车上领取明军的军服。替换军服的驴车过后,破损的武器也进行了上缴工作,只是这一次却没有进行相应的补充,这倒并非是因为武库的武器不足,实在是郑成功根本就没打算尽快的给这支新附之军进行必要的补充。 看过了眼前的一幕,陈凯便转道回了总镇府,入夜后与郑成功闲谈了一番,也没有提及过什么军务大事,反倒是因为叶翼云做媒的事情被其人调笑了一番。 不过,调笑归调笑,郑成功还是表示了会在合适的时候为他挑选一个合适的女子,绝不会辱没了陈凯的志向和才具云云。等到了第二天的一早,陈凯便直接启程,顺着韩江而下,回返到南澳岛继续主持政务。 离开不过数日,南澳岛一切依旧,陈凯先行回了军器局的工坊,对于军器局的生产任务,只是用了一句照旧就完事了。 去年郑成功回师,陈凯已经提前完成了中冲镇、左冲镇和右冲镇组建所带来的军工制造任务。到了今年闰三月,他启程前往潮州,再到四月返回,这期间的武器制造始终没有停下过,也正是这批武器在持续的支持着郑成功组建后劲镇以及各地的驻军,并完成了那八个镇从五百兵扩建到千人的任务。 自四月起,到现在,半年有余,军器工坊依旧在持续生产着武器,其中有部分的是用来补充扩编的,其他的则直接送交武库。现在施琅所部抵达,未必敢说一定能够彻底满足其需求,但是缺额也是寥寥无几。 光凭着原本的那些匠户,确实是显得有些不太可能,但是拿下了潮州,郑成功又分批从那些土豪控制的匠户中选送了些手艺过硬的,现在的军器局随着郑成功占领区的不断扩大也同样在进一步的扩大化。 由于陈凯的存在,更重要的还是南澳位于海上,有着明军占据优势的水师作为屏障,军器局的那一系列工坊都没有进行过变动。如今不仅仅是通过海贸购置来的原材料要运抵南澳来进行加工,就连潮州本地的出产也要运到这里,此处已然是郑成功辖区,甚至是整个华南地区最大的军工生产基地。 当然,论及工匠数量,此间自是没办法和厦门、和广州、和永历朝廷的工部衙门相比,但是说到效率,它们却是连给军器局擦鞋都不够格。 海船熙熙攘攘,运来货物,运走制成品,这是陈凯所最愿意看到的。军器局的不断扩建,也带来了更多的工作机会,大批的山民、岛民,走下山、渡过海,来到此处打拼,在乱世中求一个养活家人的机会。只可惜,现在陈凯所负责的只是这三岛以及军器局,新产业由于战略环境存在着不小的问题,他也只得暂时搁置了计划,仅仅是以着军器局来扩大就业,顺带着提升产能和培养熟练工,为工业化的下一步展开打基础。 这一遭,郑成功又分派了新的任务,而且正月赐衣大抵也会成为惯例。既然如此,那么新一轮的扩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展开了。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压缩(下) 还是那个午后的时辰,还是那个张贴榜文的告示牌,还是那个嘶声力竭的小吏,也还是那段招募女工的榜文,只是不比上一次,这次真的耐着性子来认真听的却是寥寥无几,有的更多是一旦听说了招收女工,便直接奔着军服裁制作坊跑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 这里面,唯独感到无奈的,便是上次负责面试的那个周裁缝,这一次并不是他来负责,奈何那些连榜文都没看全就跑来的女子们却一口咬定了是找他面试,弄得老鼠须子已经开始将怀疑的目光投诸在了这个倒霉蛋的身上了。 由于前次招工后果不其然的履行了标注的待遇,银钱真的是一天一结,在南澳城里,甚至是在整个南澳岛上都知道在军器局做事,待遇好且有保证,所以一旦有了招工的消息,便立刻蜂拥而至,唯恐会来晚了,甚至连招聘启事都来不及看了。 陈凯已经开始规划城内空地,兴建更大规模的军服制作工坊,而非是现在这么个小小的作坊。至于产量的事情,现代的成衣制作流程,如陈凯这般把女工的数量码上去,便可以直接提高产量,无需其他的什么。而且女工们仅仅是负责裁剪和缝纫,都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在少女时代的必修课,只要稍加指点,便可以胜任,连培训费用都省了。 军器局的诸般工作,其实都已经上了正常的轨道,陈凯在旁,也不怕有人敢破坏成法。将任务进行了下放,陈凯剩下的便是监督工作。近来他还准备筹建一处物理、化学方面的研究所,奈何没有合适的人才,也还没有想好该从何处着手——说来,还是他早早的就把求学时的那些收获全都还给了老师,否则也不至这般窘迫。 一切安排完毕,陈凯发现他就登时便又回到了那种早九晚五式的生活。不过,不出他的意料,只在数日之后,新的通告传来,那份在广济门城楼上的笑意,便再浓厚了一分。 ……………… 经过了数日的筹划和准备,郑成功在陈凯返回南澳岛的数日后,便下达了新一轮的人事调动命令。首先的,便是关于那些新归附的入粤闽军的组编问题。 “任命,总镇施琅为左先锋镇总兵官……” “任命,总镇黄廷为援剿左镇总兵官……” “任命,副总兵洪习山为右冲镇总兵官……” “……” 一支大军的归附,其兵力乃是郑成功麾下大军原本规模的一半,加入后也占据了全军总数的三分之一。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派系,一个处理不好,其结果很可能就是一场内战。 对此,郑成功选择了将其一分为三,两个总兵官和一个副将各统一部。但是在此之前,甚至早在回来的路上,他显然就已经有了打算,所以在大军抵达潮州下船后,便让潮州城守协的人将这些军队分别安置在不同地点的大营之中,就是为了等到抵达后才好进行分解。 “一支军队,只能有一个声音!” 郑成功的心思,陈凯在城门楼上就已经看出来了,所以他才会在军议上提出替换军服和收缴破损武器以备更换的议题,为的便是解除其部的大批武器装备,防止拆分所引起的不必要的动荡。 二人无须言语,甚至连眼神都不用对上一下,便已经把施琅算计了进去。但是若说郑成功真的如陈凯那般是对施琅心怀敌意,却也并不尽然,早年施家叔侄在郑成功麾下时抗命的疙瘩肯定还在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郑成功不可能放任这支新附之军在其内部过于抱团,那样势必会影响到整支军队的稳定性的。 四千大军一分为三,虽然施琅、黄廷、洪习山等将拥有太多的共同经历,于那些矢志不渝的追随郑成功的部将们亦可以说是异类,总会亲近一些,但总好过是由施琅,或是那个还不知道漂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武毅伯施福来统辖一支四千人的大军。 郑成功麾下新近来投的参军潘庚钟诵读着任命,施琅登时就是眉头皱起,待黄廷和洪习山高声的接受了任命,更是狠狠的瞪了二人一眼。 这支军队自降清以来,由于澄济伯郑芝豹的退隐,施福成为了大军主帅,施家在这支闽军中的影响力日渐提升,甚至可以说这支闽军已经可以算是一支施家军了。李成栋的拆分,郝尚久的暗算,郑成功的营救和拉拢以及陈凯的顺水推舟,到了现在,黄廷、洪习山等人也已经显露出了投奔旧主的欲望和对施家的离心力。 对此,施琅虽然气愤不已,但他也知道其部在实力上远逊郑成功的旧部,便是想要拉队伍跑路,没有粮草,甚至就连武器也大多被陈凯收走了。到了这个份上,便是有心如何,施琅才突然意识到,他率领来投的这支军队在军中的比例过大,已经引起了郑成功的警觉。 “任命,招讨大将军行辕亲随施显为左先锋镇中军副将……” “任命,副总兵苏茂为左先锋镇左营副将……” “……” 听到了接下来的任命,施琅不由得松了口气,起码,郑成功并没有打算往他统辖的部队里掺沙子的意思,左先锋镇的武将不是他的弟弟,就是他的部将,反倒是比原本要控制那四千大军来得更加纯粹和轻松了许多。但是,黄廷和洪习山统辖的部队,他们施家的影响力就必然会走入下降的趋势,这却是不可避免的。 “左先锋镇,就是妥协过后,进行了精炼的施家军!” 百里之外的南澳岛上,陈凯细细的看过了这一系列的人员调动,却是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历史上,施琅带着这支部队赶去投奔郑成功,由于当时郝尚久已经杀了车任重,占据了潮州府城,施琅所部便是在那里遭到了暗算,一路逃亡饶平县城,死守一个多月才破围而出,损失比现在还要巨大。但是当时的郑成功势力大抵也就只有现在的一半多点儿,按照比例来算的话,这支新附之军在大军中的占比反倒是比现在更为夸张。 不过,有了陈凯的努力,郑成功所部比历史上更加强大,即便是这支新附之军的兵力受损减小,但是在占比上却还是小了许多。这样,陈凯、郑成功在其中的盘桓余地也就更大了一些。 “任命原右冲镇总兵官杨才管右先锋镇,原右先锋镇总兵官忠靖伯陈辉专司镇守澄海地方;任命副将黄山为援剿右镇总兵官;废除左、右护镇编制,两部合一,组建戎旗镇,由招讨大将军亲领;原左护镇总兵官郭泰镇守饶平县,原右护镇总兵官余宽镇守东山岛……” 细细的看过了任命,陈凯没有急着打开郑成功派人送来的书信,则是闭目养神了起来。左先锋镇和戎旗镇编制各为两千,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中冲镇、后冲镇、左冲镇、右冲镇等七个镇各为一千,仅仅是作为机动兵力存在的这九镇兵马,就已经超过了一万一千之众。若是再算上各地的地方驻军,那便是一万五千大军! 更重要的是,郑成功历史上麾下陆师四大王牌部队中的两个的前身和根脚——戎旗镇终于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只不过,新附之军的比例依旧显得过大,大到了让陈凯打开郑成功的书信时,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其人不打算在近几个月里展开太多军事行动的程度。 “还是要继续设法压缩军中施家影响力较大部队的占比,必须压缩到一定程度,这支军队才能真的在一个旗帜下做到如臂使指。”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旧事(一) 数日后,城内的一片空地上,徭役的民夫们在挥汗如雨的劳作着。这片区域,是陈凯计划中军服制作工坊的新厂区,比之原本的那个院子,是要大上很多倍的。 民夫们在监工、匠头们的指挥下,划定区域、夯实地基、搬运建材,整个区域忙得是一个热火朝天。 不只是这里,尚在使用的军服裁制作坊的院子里,也早已坐满了女工。房间,已经不敷使用了,她们也只得坐在廊下、在院子里,甚至是在院子外面,支起一张张桌子,有的按照尺寸裁制硬纸板,有的按照硬纸板的大小,用石灰块或是炭块在红色、白色的布料上擦着边缘来描绘轮廓,而剩下的女工们,则分做了剪裁和缝纫两组,最后由一些做得久的女工负责检查和存储。 新厂区的热闹、旧厂区的拥挤,现在都还仅仅是过渡期的不可避免,但是这份气象,却还是能够让人感到振奋。旁的不说,在这到处皆是杀得尸山血海的残明末世,一处生机勃勃的规模化企业,哪怕只是军工企业,其建设的本质难道就不比那些破坏更加值得期待吗?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缔造者,陈凯却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来观赏这一切。接到通告的第二天,陈凯与陈豹密议了一番,后者便派了一队精锐亲兵随陈凯乘船离开了南澳岛。同时出发的,还有刚刚接手了军器局卫队队长的林德忠,甚至就连第一个目的地,也是林家原本的故乡之地。 “那,不是老林家的德忠吗?” “哎呀,你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呢。这才大半年的功夫,德忠都成军官了啊!” “……” 陈凯一行抵达,村中百姓们无不是躲到了房中、屋后,透过门缝、墙角,向那一行人张望。 林德忠带着这队亲兵,护卫着坐在轿子里的陈凯。漳州府府衙的旗号打出,村中的乡绅和里正们却没有急着出来迎接。 毕竟,这是潮州地界,邻省的府衙,还是不太能够管得到他们的。可是随着这其中突然有人模模糊糊的想起来好像前些日子曾听谁说过,说是某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坐了漳州府的官儿,为此他们还一度松过那一口的大气的事情,这群家伙便疯一般的蹿了出来,纷纷拜倒在陈凯的轿子前面,口称死罪。 “起来吧,本官一个漳州府的官儿,也管不到尔等这些潮州府的人,不是吗?” “不敢,不敢,陈参军格毙车任重,威震潮州府。但有吩咐,吾等绝对照办,绝对照办。” 乡绅俯首在地,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的往地上砸。陈凯坐在轿子里,也不下来,听了这话,却反倒是笑道;“既然是这样啊,那本官亲自与尔等会话,尔等感动不感动啊?”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动。” “那不感动就跪着吧。” 冷冰冰的一句话说出,轿子重新抬起,林德忠带着亲兵们径直的往前走去,那些伏在路旁的乡绅、里正以及他们的亲信子侄们却连个屁也不敢放。 一行人继续向前,很快就来到了林家的旧宅。时隔半载,小院显得破败不堪,依稀间,陈凯似乎还从中听到了些鸡鸭的叫声来,只是坐在轿子里不太清楚是小院里发出的,还是外面的动静。 “走吧,回来告诉那几个乡绅和里正什么的,这院子就这么空着得了。” “是的,参军。” 一个亲兵领命而去,顺带着问了几个问题,那些乡绅们才战战兢兢的起了身,但也不敢离陈凯一行人太近,仅仅是尾随而已。 就这么,陈凯等人来到了林德忠的那个青梅竹马家的小院前,用不着亲兵动手,乡绅就指使着子侄们叫人,很快那户人家的老老小小就在陈凯的轿子前跪了一地。只是没等他说话,里正便带着一群丁壮把村中的一户人家给绑了过来。 “去年四月,林家兄弟在山林里救的便是本官,那二十两银子亦是国姓爷赏赐的。这个私通明军,尔等确是没有说错。” 这话一旦说出,当即就又是跪倒了一片,一个个的连死罪都不敢说了,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如捣蒜一般。片刻之后,已经有两个气虚的昏倒在了地上,可除了他们的子女却没一个人顾得上他们,还是在那里首下尻上,其中更是少不了刻意压低了的泣泪。 潮州民间不明不清,这样的现象陈凯还可以理解为是百姓的自保之法,但是如这等人,为了一个女子,便要强诬他人私通明军,将与明军交接认作是一种十恶不赦的大罪,却是绝不能留的。 陈凯自不会脏了自家的手,直接让乡绅们将那一家人送官,便了了这件旧事,也算是为林家出了口恶气。再转头,他便与林德忠那个青梅竹马的父亲会话,却已经是另一种口气了。 “老丈很是聪明,你的运气也很好,林兄弟是救过我陈凯性命的,在军中亦是前途不可限量,有此女婿,是你家的福气。” “陈老大人说的是,陈老大人说的是。” “行了,就这样吧,找人择个良辰吉日的,把亲事办了。不过,却是要等德忠办完差事回来的,你不急吧?” “不敢,不敢,一切听陈老大人的安排,小人绝无二话。” “嗯,那便回屋收拾收拾东西去吧。” 林家远走,林德忠那个青梅竹马一家,也没有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尤其是一想到出手赏赐便是二十两银子,总觉着可能林家兄弟是给一个明军大官儿帮过忙的,日后如何还很难说得清楚,便没有急着把姑娘囫囵嫁了。现在看来,这份持重,却真的是有必要的。 这是陈凯当初许过林德忠的事情,此番离开南澳岛,亦是顺道把事情尽快了结了。毕竟,姑娘若是嫁了人,便是人妇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把你岳家一起搬到岛上去,那里比较妥当。” “参军说的是。” “走吧,国事急如星火,这回出来若是光顾着给你操办亲事,施琅那厮估计是要有怪话的。” “恕卑职多嘴,只怕是参军带着咱们把事情做下了,那厮更得气得不行了。” “那就气死他好了。” 林德忠是陈凯培养的心腹,自不待提,他也并不介意旁人知道他与施琅不和的事情。说笑间,事情便定了下来。陈凯做媒,旁人也不敢再说些什么,乡绅、里正们送了些礼物,只当是接个同乡的善缘。 定了亲事,林德忠与他的那个青梅竹马叙了叙话,到了第二天一早,众人便启程出发。只不过,陈凯要做的事情,却并不在这潮州,而是需要越过分水关,到邻省去跑上一趟。 正文 第九十章 旧事(二) 福建,自去岁鲁监国朝借郑彩、郑联兄弟的势力在此上演了一把败部复活之后,便开始了在闽北、闽中各府县的大肆攻城略地,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就算是本地绿营精锐,也无不龟缩在诸如福州、泉州这样的坚城背后,瑟瑟发抖。 但是,随着郑彩的跋扈导致了联盟的破裂,随着南下的八旗军主力与浙江援闽的绿营进入福建战场,一切就开始以着同样翻天覆地的姿态逆转了过来。 三月下旬,清靖南将军陈泰及浙闽总督陈锦所部围困建宁府,至四月初四,建宁城破,郧西王朱常湖、义军首领王祁战死于乱军之中。同月,清军主力进入福州府,一度收复闽北诸多府县的大学士刘中藻所部义军遭到了优势清军的攻击,义军战败,刘中藻自杀殉国,所复府县俱重为清军所占据。 入闽清军如风卷残云一般扫荡了闽北、闽中地区,荡平明军主力,陈泰所部赶在闽地酷热的夏日到来前便启程返回。但是,明军席卷福建的势头已不复存在,到了转年的正月,鲁监国朝廷被迫撤到了沙埕,以避清军兵锋。 所谓沙埕,其位置在于福建和浙江的交界之地。这也就是说,兴起于浙江、一度掀起福建抗清高潮的鲁监国朝,在经过了一年的奋战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面临着重新被逐回浙江的窘境,而福建抗清运动在这一年重新陷入到低谷之中。 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冬月,隆武朝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巡抚浙东温、处、宁、台四府、兵部尚书卢若腾联络活动于平和、漳浦、诏安三县交界之处的九甲社长林寺的万家兄弟,对漳浦县城展开了进攻。 漳浦县城位于漳州府南部,西接平和、北临府城,东北方向和西南方向分别是海澄县和后世的云霄县,一条鹿溪临城而走,明时闽南著名的港口旧镇港便在这鹿溪的出海口。 此地在明时素有金漳浦之称,农业、手工业发达,更有海贸良港,富庶非常。万家兄弟与卢若腾大举进攻,阵斩参将陆大勋,已获大胜,但是面对清军的镇压以及漳浦县城的久攻不破,只得被迫撤回到了根据地,待机而动。 回到长林寺,万家兄弟分派往漳浦、平和、诏安三县以及云霄镇的密探回报,由于这一次的攻势声势浩大,清军损失比较严重,所以各县无不是风声鹤唳,守御和盘查都极其严格,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机会留给他们。 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情,清军警惕性高涨,再想像上次一样取得胜利,便是几乎不可能的了。而要等到清军的警惕性下降,却又不可避免的迁延时日,他们此番收获确是很有不少,但是没能收复漳浦县城,其战略目地没有达成,却也是一大问题。 “大哥,卢尚书已经有意回金门了,小弟昨夜苦劝于他,却是依旧不能改变其心意。” 万家兄弟结义,但说话之人,却是个和尚。和尚如是说来,为首的万礼皱了皱眉头,却也只是报之以苦笑。 “本来卢尚书联络咱们,为的就是能够拿下漳浦县城,打开漳州府的局面。现在看来,以着咱们兄弟的实力,却还是不足以与漳州鞑子作正面对抗。人家是做到过部院一级的高官,自是看出来了。至于咱们,赠些仪程,派人送其还乡,结份善缘,也就罢了。” 起兵多年,先是反明抗税,现在则是抗清反击民族压迫,万家兄弟也是多次出兵,在这漳州南部也是有着赫赫威名,由此才会得到卢若腾的看重。然而,漳浦未下,各县守御严谨,显然是暂且不会有什么机会出兵了,卢若腾大抵是不想在此蹉跎岁月,和尚却也是没有办法。甚至不光是和尚,这事情说来,便是万礼也是没什么能够挽回其心意的说辞的。 礼送卢若腾,这事情定了下来,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原本关于训练义军的主题之上。万家兄弟,一共十八人,皆是漳南各县的好汉,武艺上面,多是有两把刷子,尤其是万礼和这和尚,但若论及兵法韬略,却并非他们所长,如今学得的,也都是这些年来的经验而已,实在上不得台面。 所幸的是,这次进攻漳浦未成,但军事经验上却大有提升,野战的节奏、攻城的要领,都琢磨出不少心得,今番回师,既然暂时不会有什么机会了,正好可以用来操练兵马,另外把这三不管的地带控制稳妥,亦是一件好事。 话说着,守山门的一个头领派人过来,说是有一行人前来拜会,其中一人更说是万义麾下的董头领的旧识。 这姓董的头领,原是多年前万家兄弟攻黄冈时投奔而来的潮州壮士,据说来人亦是自称从潮州来的,万义便唤了其人去见。片刻之后,竟真的是旧识,万礼等但见着那姓董的头领带着那一行人入内,只是一眼看去,与他旧识的那人却并非是为首之人,看样子大抵也就是个护卫头领罢了。 “久闻这长林寺地处万山丛中,今番走来,果不其然的把吾的脚都磨出泡了。” 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陈凯。陈凯一行越过了分水关,自有林德忠去岁得自那姓董的头领说明的路线,一路直奔官陂镇,到了官陂镇,只是按照吩咐找到了联络之人,自有引领其来到这长林寺中。 关于这长林寺,陈凯早年倒是听说过,似乎还是天地会的发源地。只是很可惜,现在却还只是长林村中的一座小庙,万家兄弟分坐于“大殿”之内,更让陈凯有了种进了土匪窝的错觉来。 陈凯调笑一二,万礼亦是眉头微皱,只是这来者是客,林德忠与那姓董的头领确是旧识,他也未曾多言,只是拱手一礼,向陈凯问道:“敢问这位先生,是有何事来寻我等。” 万礼问及,林德忠和那姓董的头领也将目光投诸在陈凯的身上。刹那间,目光荟聚,陈凯微微一笑,便是拱手回了一礼。 “本官,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同知陈凯。此番前来,便是请诸君移师潮州府,到忠孝伯招讨大将军国姓爷麾下效力。” 正文 第九十一章 旧事(三) 如此直言不讳,陈凯这般说话,在场的众人登时就是一愣。可若是再看那副神色,却分明是慢慢的自信,就好像是只要他说了句“我,陈凯,打钱”,万家兄弟就会毫不犹豫的把所有的库存都双手奉上一般,实在让人不明所以。 未待万礼与那和尚开口,坐在下手的万义却是冷哼了一声:“国姓爷,咱们兄弟是知道的,那也是咱们福建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可是恕某见识浅薄,可不记得国姓爷有攻陷了漳州府城,您这个同知却不知道又是从哪来的?” 万义性子急躁,言语中免不得有些夹枪带棒,万礼与那和尚不由得眉头一皱,却也没等他们说话,陈凯便是一笑,继而言道:“看来,是本官托大了。没事,不认识本官无所谓,知道国姓爷便足够了。如今国姓爷在潮州声势正隆,本官此来便是做一回说客的。” 说客,万家兄弟又不是没有见过。当年的明廷,现在的清廷,也都有派人游说过他们。几次下来,万家兄弟也已经摸到了套路,无非是一张嘴便恫吓他们有灭顶之灾,先把他们吓上一大跳,随后便开始吹嘘大明官军如何如何或者满洲八旗如何如何,恐吓结束,再以主事官员,或知县、或知府、或兵备道员、或巡抚对他们还是有惜才之心云云,反正来回来去的无非是换些词句和人名罢了。 陈凯这番,却是很有些新鲜劲儿,但是这个态度却让他们很是不自然。旁的不说,这番游说,一丁点儿的言辞技巧也不讲究,直愣愣的把话题捅过来让他们做出选择,搞得像是最后通牒一样,莫说是万义了,其他人也免不了有些不悦 大殿内一度冷场,那和尚却是要打打圆场,毕竟郑成功在闽南也是数得上号的一个大人物,麾下战将如云、拥兵上万,便是此番不成,也总不好得罪了其人不是。 奈何,今天似乎这老天爷就不打算让他开口了,没等他想好说些什么,万礼便向陈凯质问道:“这位陈同知,是来劝我等投降的吗?” “就是,有个拉拢的态度没有。” “奶奶的,就算是劝降,也总得有个说法吧。这么连个好处都没有,可见是没有什么诚意!” “……” 在座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庄严肃穆的大殿内登时就化作了菜市场一般。然而,在这一群吆五喝六的汉子之中,陈凯却是依旧站在那里,嘴角上带着那丝未曾褪去的笑意,反倒是如一盘冰水毫无顾忌的浇在了万礼的头上。 “来人,给陈同知上座。咱们都是些乡野村夫,还望陈同知见谅。” 万礼此言既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可是转过头想来,陈凯进了门,似乎也没说过什么太多的东西,反倒是他们揪着这个态度的事情没完没了,倒显得少了些礼数。 太师椅送上,陈凯还了一礼,便大大咧咧的坐在了上面。一眼扫过了众人的神色,才微笑道:“这位将军说的没错,本官这次确实是没有带什么好处过来。本官听林把总说起过万家兄弟义薄云天,大抵也不会看得上什么俗物,现在看来好像是本官想多了。” 一句话把众人噎了个结结实实,陈凯便对这些人的首领万礼言道,因为在他看来,这十八人结拜,真正说了算的,还是这个万礼,与其他人说再多也终究只是废话罢了。 “各位身处漳南,对潮州的事情当也会知道一些。国姓爷如今纵横潮州,半年光景,逐许龙、降杨虎、朱尧倾心归附、黄海如负荆来投,就算是吴六奇,在国姓爷的大军面前,也只作丧家之犬。说句明白话,潮州光复不过是须弥之间,接下来便是闽粤大地,便是这半壁江山。本官此来,只是来给诸君指一条光明大道罢了,作何选择,乃是诸君自家的事情,与我何干,用得着本官给尔等送礼?” 陈凯霸气侧漏,分明就是以着郑成功如今的威势作为背景的。万礼等人身处山林之中,对陈凯的名字还有些模糊,但是郑成功拿下了分水关,其部将柯宸枢截杀诏安县清军的事情却是早就听了个满耳,只要派人在县城里稍加打探,便能知道郑成功如今的势头,哪怕是对其细节依旧不甚了了。 这一段话,洋洋洒洒的说过,陈凯便继续保持着那份笑意,仅仅是在那里一坐,大殿上便再无方才的那般嘈杂。寂静之处,呼吸可闻。 没了那份杂乱无章,就连窃窃私语也不复存在,有的只是众人的目光在不断的交错着、神情在不断的变幻着,就好像是真的有无线电波在这眼神中不断的射出,倒也让陈凯对人体的极限有了一个新的预期。 “各位用不着这般,本官并非今天就找各位要一个回答。话,本官说过了,各位可以慢慢考虑。若是有意,派人到南澳岛来找本官,或者是直接去潮州府城里找国姓爷,报上本官的名讳,自会有人招待各位。” 说罢,陈凯站起身来,拱手一礼,便转身欲出,看上去竟好像是真的要离开此处,着实将在场的众人又是看了一个错愕。 “陈同知,我等实需要时间商议才好做出答复,还请稍待数日,也让我等有机会尽一尽这地主之谊。” 买卖不成仁义在,结个善缘总是没错的。万礼急忙忙的站起身来,出言挽留,陈凯转过头看了看他们,却是留下了一句“山中蚊子太多,本官住不惯”,便真的带着林德忠向大殿外走去。 “大哥,对这等狂生,何必那么客气?” 陈凯离开了大殿,身影渐行渐远,万禄大声喝问道,其余众人无不附和,倒是万礼和那和尚却依旧在眺望着陈凯离开的方向,一副眉头紧锁。 “狂生?你们真以为那是个狂生?” “五哥?” “老五?” 众人不解,和尚摇了摇头,随即笑道:“吾不知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却绝非是个狂生那么简单。这人,是在故弄玄虚,引诱咱们跟着他的节奏走下去。” 和尚话音方落,万礼便点了点头,只是他想的,却并非仅仅是什么故弄玄虚的东西,而是是否真的投效到郑成功麾下的事情。 旁的不说,他们积累多年,如今也不过是控制着这二都的三不管地区,攻漳浦不成的事情就摆在眼前,而郑成功那边却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席卷潮州南部,高下立判。趁着郑成功现在实力还不算太强,他们这两千多号人投过去,总也会有个出身,可若是再等下去,郑成功的实力越强,他们的这点儿人马就越显不出什么分量了。 万礼琢磨着,一个兄弟却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却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可是这一幕却还是被万礼注意到了,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一个荒唐得无以为继的遐思。 “吾听说,国姓爷能拿下潮州,是借了一个姓陈的参军的力。刚才那人,不也是个参军,还姓陈吗,会不会就是那人啊?” “开什么玩笑!” 那人怯生生的说及,自也是无甚自信,万义听来,亦是当即便出言否定。别的不说,传闻之中,郑成功麾下的那个参军可是一个人从广济桥直接杀入了总镇府,两手一扯就把车任重的脑袋给卸了。这等说辞便是有所夸张,只怕也当是个身怀极高强武艺的人物,可是刚刚看去,分明就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没有半点儿武艺基础,怎么可能呢。 此刻已是下午,谈着谈着,便散了。直到入夜后,陈凯已经匆匆赶到了官陂镇的客栈里,正待休息,便听那姓董的头领赶来,说是与林德忠叙旧的,便被陈凯支到了厢房。 “他是来探咱们底细的。” “参军,那该怎么办?” “据实而答,他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什么。咱们,有什么好怕的?”说着,陈凯微微一笑,继而对林德忠问道:“记得一件事情,把那和尚的底细套出来,这便是你今天的任务。至于我嘛,先睡觉去,听说官陂镇张廖家的早点味道不错,我可不好睡过了。” 陈凯回房睡觉,一觉便到了天亮,一早起来,林德忠是没有睡觉,但是与他彻夜畅谈的那个董兄弟却早已跑没影子了。 这正是陈凯所需要的效果,干脆便出了客栈,到镇子上去寻那张廖家的早点铺子。奈何,这官陂镇却是个怪异的所在,镇子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姓张,而且他们不光是都姓张,是既可以姓张,也可以姓廖,甚至还能姓张廖,都是“张公廖母”传下的“一嗣双祧”的一族。结果陈凯转了一早晨,吃了三份早点才总算是把事情弄明白了。 “早知道就问是那条巷子的了,这会可是把中午饭都省了。” 陈凯还在为这镇子的独特文化所发愁的时候,长林寺中,卢若腾已然收拾好了行囊,带着兄弟子侄、小厮、家丁们启程离开此处。 临别之际,赠金自是少不了的,不过这位“卢菩萨”却没有接过,只说让他们拿着银子多置办些兵器。过段时间,或许他还会来联络他们出兵,再与清军交锋。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抗清,于他们而言是比抗粮抗税要更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为首的万礼而言。赠金不收,但护送却没有推辞,他们干脆也一路将卢若腾一行送下了山去,尽足了礼数。 “道宗,你是说,昨天有个叫陈凯的人来拉拢你们去投国姓?” “是啊,尚书,怎么了?” 万家兄弟一脸的不解,倒是卢若腾的面色却是在瞬间就变了几种颜色,随后便一力要求万礼他们带着他去追陈凯,甚至就连金门老家也不打算回了。 “尚书,那人是干什么的,有这么要紧?” 万礼试探性的一问,岂料卢若腾当即便指着他们的鼻子,一个个点过,才道出一副恨铁不成钢。 “恕老夫直言,你们兄弟虽然常驻这寺中,却是一点儿眼力也没长。陈凯何许人也,你们竟然慢待于他,正是有眼不识真罗汉!”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旧事(四) 再见万礼时,陈凯已经走在了官陂镇向着分水关方向的道路上。姓董的头领套了话,便急匆匆的赶回长林寺,正好碰上了正在往山下赶的万礼、卢若腾一行,只是稍加解释,便汇合成了一路,去追赶陈凯。 官陂镇是万礼的老家,他的养父张子可是本地的富商,在这官陂镇左近地区也是颇有些势力的。只是稍加打探,便弄清楚了陈凯的动向,随后连忙追去,总算是在中午时分追上了陈凯一行人。 “陈参军,我等久居深山,消息闭塞,见谅,见谅。” 追赶的路上,卢若腾已经与他们说得分明了,又有那董头领的补充,万家兄弟自是深信不疑。用卢若腾的话说,陈凯已经分明是郑成功旗下的第一号文官,能力、才智,皆是一时之选,若论治才,这闽南地头上,只怕也是唯有那个降了鞑子的洪承畴才有压他一头的可能。旁人,根本不用去考虑了,便是他也一样是自愧不如。 “不必如此。” 回了一句,陈凯便向卢若腾行了一礼:“下官,钦命忠孝伯招讨大将军赐姓成功麾下,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同知陈凯,拜见卢尚书。” 卢若腾在此,陈凯确实没有想到,甚至就算是想到了也不会觉得其人就一定对他所有了解。原本他就是只打算靠着故作狂态来吊着胃口,引他们来了解他,发现他,进入以他为主导的气氛和节奏之中,进而将其拿下。现在看来,南明也并非只有猪队友,这位卢菩萨就是无意间做了会好事情嘛。 郑成功已经改奉了永历皇帝为皇明正统,旁人也就罢了,卢若腾刚刚帮了他一个大忙,陈凯自还是以着隆武朝的官职相称,以下官面见上官时的礼仪应对。 卢若腾很是和善,未有等陈凯真的拜下去,便是一个上前,双手将其扶了起来,细细端详,继而大声赞道:“早听定国公说起,国姓幕中有陈参军这般治才无双的人物。前些时日,更是听闻了陈参军智取潮州城的事迹,真是大张我皇明士人的气势,足壮英雄之义胆,叫那些委身事奴的败类们羞愧无地!” 对于陈凯,卢若腾的赞誉规格甚高,事实却也如此,清军入关以来那么多年过去了,真的有几人能够做到陈凯现在所作的这些,关键在于,陈凯还不仅仅是长于治才,更兼智勇双全,便是卢若腾听闻了也是心生结交之心。 再一次回到长林寺,陈凯已经不再是那个不速之客,反倒是被众人奉为了上宾。但是陈凯也没有托大,请了卢若腾这个尚书和万礼这个主家坐上上座,他仅仅是屈居其下,亦是引起了众人们的感叹,尤其是这份谦逊,实在大得卢若腾的好感。 接风宴开始,席间便是早先对其怀有敌意的万义、万禄等人,亦是恭恭敬敬,甚至还在一力的请他讲述一下智取潮州的经过。对此,陈凯也没有太过夸张,只是实事求是,在一些细节上稍作艺术夸张,亦是引起了众人的渍渍称奇,尤其是那万禄更是抓耳挠腮,看那样子实在是恨不得当时便与陈凯一同入了那潮州城,行此大险之事! 宴席结束,众人来到后殿,陈凯便与他们聊起了如今的天下大势。福建,他们多少是知道一些的,鞑子主力南下,鲁监国系统的明军退回到了浙江,闽北、闽中地区的抗清运动已经进入到了低潮期,暂且不会有太大的机会。 “鞑子主力回撤,但是在福建、浙江两省,鞑子依旧拥有较为雄厚的实力。比如浙闽督标、比如杭州驻防八旗,更别说是福建和浙江的抚标、提标以及金华镇标、定海镇标、福建左右路镇标这样的绿营了。” “江西方面,金声桓反正,所部亦属精锐,但如今正在南昌城中遭受鞑子的围攻。凭着江西的各路义军,是不足以为其解围的,关键还是要看广东的李成栋。只不过,李成栋想要为江西王师解围,却先要迈过南赣那一关,却也并非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陈凯的分析,让这些身处于群山环抱,消息闭塞的义军们大开了眼界。众人看向陈凯的目光,亦是充满了敬仰,其中似乎还间杂了些畏惧,大概还是因为杀车任重的事情作祟吧。 大势谈过,为的便是向万家兄弟描绘一个当前周边各路比郑成功势力更大的存在皆处于互相钳制的态势,正是郑成功所部大有作为的时刻。只是稍加暗示,他们的目光便不由得热切了起来,几经对视,“无线电波”在后殿中唰唰的穿行,片刻之后,万礼便站起身来,对着陈凯拱手一礼。 “国姓爷是咱们闽南数得上号的好汉子,咱们兄弟自是仰慕已久。今天又有陈参军这样的英雄人物亲自来招咱们去潮州,这是咱们兄弟的荣幸。陈参军说的事情,咱们没有二话,准备准备就跟着陈参军过去!” “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名气,第一次促进了项目的进展,陈凯并非没有想过,甚至为此做局,但是程度上却远远出乎了他的想象。 有了万礼的许诺,环顾众人,亦是无不雀跃。万家兄弟起事多年,所控制的依旧还是这片三不管的区域,莫说是与郑成功相比了,就算是比起闽北、闽中的那些义军也是多有不如。他们自持武勇,但却依旧得不到发展,并非仅仅是运气的问题,这一次进攻漳浦失败就让他们很清楚的认清了差距。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有着鸡头凤尾式的纠结。小企业的主管,跳槽大企业做普通员工,很多人反倒是能够学到更多的东西,开拓更多的眼界,于未来的发展也会更有前途,这本就是无可厚非的。更何况,郑成功旗下,并不只有那位国姓爷,他们眼前的陈凯,亦是能够带来巨大影响的存在! 事情总算是敲定了,陈凯也舒了口气。施家军的归附,于他和郑成功而言,是助力,也同样是压力,尤其是对他而言,因为他很清楚以着施琅的性子,那厮迟早会变成一个可耻的狗汉奸,再兼其人在海战上确有一套,这对于以水师见长的明军而言很是不利。正因为如此,他就更要想方设法的将威胁消弭,亦或是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在郑成功旗下,叶翼云、陈鼎那批文官们以他马首是瞻,军中亦有柯家兄弟和杜辉的助力,便是陈豹、洪旭等人也对他存有善意。但是,比起施琅,却远远不够。所幸的是,现在,有了万家兄弟的加盟,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明末清初,闽南志气相投之人结拜。前有以郑芝龙为首的“十八芝”,后有凭万礼为长的“十八万”。 前面的总觉得有种偶像组合的感觉,萌萌的三只,萌萌的十八只,好像差不多,而后者就显得低俗了很多,十八万,是胡十万,还是胡八万,怎么听怎么往麻将牌上去想 但是,无论是“十八芝”,还是“十八万”,却都是那个时代的狠角色。前者自不待提,闽海霸主郑芝龙为首,其他人即便不在郑芝龙麾下,也多是当时的大海盗;而后者,万礼在未来会成为郑成功麾下最重要的部将之一,便是万义、万禄也是独领一军的总兵大帅,甚至那个道宗和尚,只怕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据林德忠从那董兄弟口中套出来的话,其人在结拜时用的俗家姓名,叫做万云龙。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旧事(五) 万云龙,法号道宗,有些地方也称其为达宗。其人俗家姓张,诏安二都九甲社人士,是万礼的堂弟,十八人结拜,方改作万云龙,因其排行第五,故又称万五和尚。 据传说,此人早年在寺中拜一位瘸腿的扫地僧为师,莫看其人瘸腿,但是这位时空和尚的武艺却是极其高超,甚至可以飞檐走壁。连带着,道宗的手段也甚是高明,而且其人长于诗画,且交游广阔,自此才会与卢若腾的弟弟卢若骥结识。甚至就算是这一次进攻漳浦,也是卢若骥从中牵线,方有此举。 历史上,万家兄弟归附郑成功,精通佛法的道宗和尚就被郑成功引为是方外密友。后来更是创建了佛门的香花宗,同时与东宁总制陈永华一起创建了天地会。 天地会带头大哥万云龙,陈凯曾一度认定万云龙其实是郑成功的化名,但是得知了此人,回想着天地会的八拜歌里面为什么要先拜洪门五祖,后拜万云龙大哥和陈近南先生,而不是先拜化名万云龙,且五祖皆在旗下效力的郑成功,一切就算是有了解释。 敲定了投效郑成功的事情,万家兄弟便开始准备,陈凯计划是分出部分人员前往潮州,剩下的人继续维持这块三不管地区,同时也可以作为日后大军东向时的臂助。这一点,与万家兄弟不谋而合,他们在此起兵,上下人等多是本地人士,首要的自是保境安民,抗拒那些苛捐杂税。若是全师西进,这里就空了,到时候乡人亲眷不宁,自也会影响到行军作战。 人员还在组织,武器装备和银两库存上带走多少,万家兄弟原本还在商议,但是陈凯却一力否决了万礼的想法。用他的话说,郑成功席卷潮州南部,更有他来管理军器局,带上个人使用的武器以及抵达潮州的粮食就够了,其他的还是留给继续驻扎此地,维护一方百姓安泰的那些兄弟们为好。 陈凯的说法,当即就得到了万家兄弟们的响应,众人看待陈凯的目光又是变了一重,似乎多了些许亲近之意。 说来,陈凯慷郑成功之慨,实在是件颇没有职业道德的事情。但是于他而言,在这诏安、漳浦、平和三县交界之地留有一定的军事存在,却是更加具备战略意义的。甚至,陈凯还一度提出了会设法调拨粮饷和武器来强化此地的留守义军,更是得到了众人的赞颂不已。 “怎么说,我陈凯也是漳州府的同知,武装辖区的王师、义勇,亦是份内的工作。” 随着准备的展开,区区几天的功夫,陈凯与卢家兄弟、万家兄弟们的交情日渐深厚起来,大有倾盖如旧的势头。不过,陈凯毕竟是有官职在身,此番行动也是仅仅与陈豹商议过,于郑成功亦是只派人送了封书信过去,确不好耽搁太久的时间。 所幸的是,万家兄弟虽说是破家值万贯,但是所部既然无需全部迁走,那么事情反倒是简单了许多,无非是挑拣人员,还需要耗费些时日。 挑拣很快就结束了,最终决定由万礼、万义、万禄等人带着一千人马奔赴潮州,另外随行的还有道宗和卢若腾,而卢若骥和其他人则留在此处,继续操练兵马、保境安民。 启程前夜,陈凯专门找了道宗,二人原本就甚是投缘,用道宗的话说,陈凯杀车任重,用佛家之言,正合这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天地至理,而陈凯对于此人在诗画,在佛学上的修为也很是欣赏,尤其是在于此人根本就不是个死抱着清规戒律的迂腐僧人,他的思路很成熟,与陈凯提及的“施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的道理更是暗暗相合。 相谈良久,陈凯的意思是由道宗作为郑成功所部与长林寺的联络人,后者也表示了认同。待说过了此事,陈凯便突然发问道:“道宗师傅交游广阔,可有想过建立会社,在暗地里发展抗清义士,为王师搜集情报?” 陈凯此言既出,道宗亦是眼前一亮,可是刹那之后,却又黯淡了下来。这一幕,无不被陈凯看在眼里,眼见于此,他便对道宗说道:“可是担忧活动资金的事情,道宗师傅若有心思,吾愿意出资赞助。” 话到了这个份上,道宗虽是因得到了信任而产生感激之情,但却还是摇了摇头,与陈凯说道:“不瞒竟成,这事情贫僧确实想过,但是光靠联络,组织不起足够的力量,便只能搜集些有用的没用的情报,还未必能够按时送达,实是得不偿失。可若是组建会社,贫僧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知当如何着手去做,亦是一桩难事。” 这事情,确实是个问题,道宗和郑成功相交多年,但也没能建立起抗清组织来。后来万礼战死,因为一系列的谗言和误会,万家兄弟与郑成功分道扬镳,还是等到了万禄被清廷杀害,其人转而与郑家重新联手,在陈永华的帮助下才创建了天地会。 陈凯对于这些倒不甚了了,但是道理还是明白的,建立组织,并不是嘴一张一闭,喊个口号就能成事的,需要考虑到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制度上的。更何况,陈凯也从未打算仅仅只是让道宗去建立一个情报网,那才是真的大材小用了。 道宗的问题,陈凯暂时还不能解决,但却也实实在在的被他记在了心上。二人促膝长谈,待分别时已是金鸡报晓。一个时辰之后,正是出发的时候,陈凯补过了一觉,来到长林寺前,看着聚集于此的那些壮士,亦是心生澎湃,困意全无。 进到大殿,一切准备妥当。卢若腾诵念过了誓词,随即从佛像前的案上拿起了一把匕首,用左手擦过刀锋,鲜血便依次滴在了那二十一个酒杯之中。 卢若腾如此,接下来便是卢若骥、陈凯以及万家兄弟。待所有人的血于杯中溶为一体,众人双手举起酒杯,单膝拜倒在地,对着面前的佛像大声喝道。 “信男卢若腾。” “信男卢若骥。” “信男陈凯。” “信男万礼。” “……” “弟子道宗。” “……” “信男万义。” “信男万禄。” “……” “我等今日在此歃血为盟,誓要驱除鞑虏,光复汉家天下。若有违背今日誓言者,天厌之,地弃之!” 正文 第九十四章 高估(一) 杯中鲜血一饮而尽,随后这千余人便启程出发。长林寺距离明军控制区最东端的分水关相距百里,所幸万家兄弟俱是这漳南地区的地头蛇,道路熟稔,穿山过溪,只在数日之后便已经进入到了潮州地界,甚至连分水关都没有路经,更没有被诏安的清军所察觉。 驻扎在黄冈堡,镇守饶平县南部、为分水关后劲同时兼着盯防黄海如的守将郭泰,陈凯已经联络过了。这千余人抵达,便驻扎在了黄冈堡左近,先期受郭泰的监督,由万义、万禄二人负责管理。 安置妥当,书信也早已送去了潮州,陈凯便带着卢若腾、万礼和道宗和尚三人奔赴潮州。不过,这一次却不再是沿着韩江水道乘船而行,而是自东向西,坐着郭泰安排的马车,奔着广济桥而去。 黄冈堡到潮州,不过百里而已。陈凯等人做的是官方的马车,有明军专门护送,沿途也早已被郑成功及其部将们荡平,一路无话。 待陈凯抵达韩江东岸,马车自广济桥上同行,回想起这一路上俱是走的官道,此刻商旅、人流比之他上次来时又是多了一重,更显出了明初振兴江西儒学的潮州士人李龄曾说过的那句:“吾潮之胜状,在于广济一桥。” 马车通行,郑成功早已在广济门前等候。等的是陈凯,亦是卢若腾,对于万礼反倒是捎带脚的,至少万礼带来的人马还不至于让郑成功出了城门迎接。 “卢尚书,数载不见,今番听闻您还在联络义士,足见先帝当年的目光如炬。” 郑成功开口便提及隆武帝,就像是陈凯以隆武朝官职向卢若腾行礼一样,这是他们之间最重要的纽带。 此间提及隆武皇帝,卢若腾的双眸当即便是涌出了热泪。他是老于官场之人,但是不可否认,隆武帝确是自弘光帝、监国潞王和监国鲁王以来,南明最有中兴气象的君主,甚至就连隆武的弟弟绍武和桂藩的永历帝,其实在能力上都相差甚多。很可惜,隆武在军事上没有自主权,福建为郑芝龙控制,湖广战场的何腾蛟也不是个纯臣,再兼其人勇气上也稍显不足,清军一入仙霞关,便是满盘皆输了。 “太师若是有国姓一半,哪怕是十分之一的纯良,国事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份上!” 这话,卢若腾当然不会当着郑成功的面儿说,仅仅是相交甚欢之后,说与陈凯的一句牢骚罢了。 卢若腾看得出来陈凯绝不是那种在背后嚼舌根子的小人,才愿倾心而谈,陈凯亦不会出去多嘴,甚至这句分明的牢骚话,早就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了。 “卢尚书此来,便不要走了,留在此处助吾一臂之力。吾这边百废待举,更是需要卢尚书的才具和经验。” 话虽如此,陈凯可不相信郑成功真的会重用卢若腾,那份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就连他的老师钱谦益都不能豁免,那就更别提旁人了。 前段时间,倒是也有不少读书人前来投奔,有的是福建人,有的则是广东人,皆是举人、秀才乃至是童生,大多被安排了差事。其中陈凯也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名字,比如潘庚钟,比如冯澄世,现在都在郑成功身边赞画军务,只是还没有真的拿到实权罢了。但是比之卢若腾那般大抵是只能做个高参的,却还是有不少机会的,哪怕陈凯已经先期分走了不少实权。 陈凯这边遐思万千,郑成功和卢若腾寒暄了一二,便转而去鼓励万礼,甚至还和道宗和尚扯了两句佛法。到了最后,才轮到了陈凯,只是这里外之间,却也是呈现得分明。 “哎,竟成每隔些时日便会给吾一个惊喜,只是孤身进入鞑子的占领区,实在太过危险了。” “请国姓放心,下官正是有万全之策才会启程出发。” “不许再有下次了。” 说过了这话,板着的脸也再也板不下去了,继而便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那不言之中。 接风宴上,郑成功宣布了对万礼等人的任用,授予其为前锋镇总兵官一职,万义为前锋镇中军副将,万禄为前锋镇前营副将。至于卢若腾和道宗二人,便暂时不授予官职,在郑成功的幕中以备咨询。倒是陈凯,却有了一份意外之喜。 “任命,漳州府同知陈凯原职务不变,兼管诏安二都。此事,吾自会向朝廷报备,天子当无有不允之理。” 郑成功改奉永历帝的事情,陈凯早在长林寺中就与卢若腾言明。前者示之以诚,后者却也能够理解,隆武帝再好,再亲近,他已经殉国了,而且没有子嗣留存,这是改变不了的现实。郑成功面对着清军、鲁监国朝和永历朝的三面压力,也只能如此,否则日后大明中兴了,也会少了一个有分量的军头为隆武帝和在隆武朝廷内任职过的官员们说话。 相较之下,陈凯职务上的加磅就更要有实际意义一些。尤其是对陈凯而言,这样他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的经营那片飞地。 漳州府近期并非是郑成功的主要战略方向,甚至连次要的都算不上。潮州一府,从潮州南部到潮州北部,还有不少土寇尚未清剿,这个府能够挖掘到的潜在力量还有许多,郑成功正是按照陈凯早前为他谋划的战略展开攻势,一点点儿的强化自身的实力,为有朝一日能够和八旗劲旅决一死战而努力。 不比那些新建的军镇,万礼的部队是挑拣过的,人员齐备,差的无非是武器和正规军的训练而已。前者自有陈凯在,根本不用担忧,至于后者,郑成功近半年扩编了大批的军队,训练经验上大涨,亦是没有什么好忧虑的。 酒宴结束,陈凯与郑成功稍作交流,无非是计划中出了正月后继续用兵的事情,随后郑成功就拉上卢若腾去叙旧,看样子是要彻夜畅谈。只是比起舟车劳顿,早早就要回去睡觉的陈凯,宴会上始终冷眼旁观的施家兄弟就没那么容易睡得着了。 “兄长,你说的没错,这人确非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咱们刚到国姓旗下,他就急忙忙的赶去鞑子的占领区,拉来了万家兄弟,这分明就是看咱们要得了国姓重用,而引外援来加以抗衡!” 正文 第九十五章 高估(二) 历史上,万家兄弟投效郑成功旗下,乃是施琅的手笔。但是,当时郑成功对万家兄弟很不重视,仅仅是给了万礼一个左先锋镇后营副将的差遣,在施琅所部麾下任职。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大半年的光景,直到万礼被调入戎旗镇,在战场上屡立战功,才重新得到了郑成功的赏识,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升迁,甚至做到了后提督的官职,一度与赫文兴,王秀奇、黄廷、甘辉并称为郑成功麾下的“五虎将”。 现在,万礼一来,就立刻被任命为总兵官,管一个千人级别的军事单位。其中的意味,诚如施显所指那般,施琅亦是明白。 “早晚让那厮吃不了兜着走!” 早晚,是个什么时候,施琅也不知道,但是他久在军中,给文官找麻烦的事情还是颇有些手段的,哪怕当年也曾在黄道周手底下时一脚踢在了铁板上,但是陈凯又不是内阁首辅大臣,甚至品级上也没有他高,还是个负责实务的官员,这份自信他还是有的。 第二天一早,陈凯便启程返回南澳岛,不务正业了半个月,也该回去早九晚五些时日了,倒是林德忠的婚礼,秉承着正月不娶、腊月不嫁的旧俗,要等到二月再行婚配之事,却也免了他过早被虐单身狗的现实。 奈何,陈凯前脚刚登上船,还没来得及进船舱呢,后脚就来了一骑快马,又把他重新请回了那座由车任重的外宅改建而成的招讨大将军行辕。 “李成栋,兵败南赣,现在已经撤回广州了。” 这是刚刚送达的消息,但是由于惠州府方面郝尚久和黄应杰刻意的情报屏蔽,原本十月初就发生的事情,到了现在才传到潮州。 “活该!” 对于李成栋的失败,施琅毫无忌讳的将他内心所想吐露了出来。事实上不光是他,就连黄廷、洪习山等人也不是面露快意,不知道的恐怕还得以为此间其实是一座我大清的官衙呢。 这里面的恩怨,无可厚非,便是旁人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唯有陈凯,总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情,倒也并非他对李成栋有什么好感,这厮一样是个屠夫,手上沾的汉家百姓的血一点儿也不比那些八旗军少。但是,这里的问题在于李成栋的失利,就意味着江西方面的孤军作战,虽说那金声桓的手上也从来少过良善的鲜血,可是这样下去,就会有更多的人会死。 “竟成?” 众将各抒己见,无非是有些存着李成栋兵败南赣会否到潮州来找场子的担忧,但是这份担忧毕竟还是少的。不管怎么说,李成栋和郑成功都是永历朝旗下的武将,但是南赣现在还控制在清军的手中,南昌就更是处于清军的围攻之中,怎么看也都是过段时间李成栋再度北上的可能性会更大许多。 然则,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的,陈凯却好像是走神了一般。眼见于此,郑成功出言问询,众将也是纷纷将视线汇聚到陈凯的身上。 “下官以为,此事与我军暂且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我军还需抓紧一切时间扩充实力。否则,江西、南赣乃至是未来很可能会发生在广州的战事尘埃落定,无论是李成栋,还是鞑子,下一步就很可能会将我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这是真正的现实问题,早前也并非没有人想到,但是如陈凯所延伸到的广州,却还是着实了让众人一惊。只是说过这话,陈凯重新回到船上,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好心情也早已消弭殆尽,剩下的只有沉重这两个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会让人感到压抑的字眼儿。 “下个月,南昌之屠,二十万人遇难;好像应该就是这个月,山西姜镶反正,到明年又是一场大同之屠,全城被杀得只剩下了五个人。早前我一再将有心无力、鞭长莫及的话作为引导郑成功杀入潮州的理由之一,现在反倒是活灵活现的用在了我的身上。” 山西大同府且不提,万里之外,即便是明年,陈凯估计走都未必走得到,就更别想改变什么了。而南昌之屠,也绝非是他一个人,或者是他和郑成功所能够扭转的,除非把他、郑成功、李成栋以及何腾蛟几个人全部绑在一起,实力上大抵是可以完成逆转的。但问题在于,这些人们根本就不能相容,尤其是这里面还有个何腾蛟那个南明猪队友排行榜上魁首最有力的竞争者在,就更是如此了。 “这支军队还是太弱了啊。” 山西战场、江西战场、南赣战场,哪一处不是数万战兵的浴血搏杀,而且这还没有去计算可能会抵达的援军和随时可能在背后捅上一刀的猪队友。甚至,且不说什么距离太远的事情,就算是陈凯掌握了超时空移动的魔法,能够把大军一口气全传送过去,就凭着郑成功麾下的这一万多的战兵,而且其中还多有没上过阵的新兵,估计也是过去送人头的。 今年,陈凯竭尽全力的改写了同安血流沟的惨剧,但是接下来这个级别的战争已经超乎了郑成功所部的力量极限,即便是有陈凯的相助,其底子太薄的问题也极大的影响到了后续的发展。到了现在这个份上,陈凯能够做的无非是引发他们的危机感,促使着他们更加努力的强化自身实力,再有就是回到南澳岛上继续提升产能,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做些别的什么了。 “不对,外挂没有,加速器还是能用的嘛。” 腊月之前,新的军服制作工坊就已经完工了,陈凯不在,老鼠须子靠着跟随陈凯一年多的经验,也以着极快的速度使得这座新厂步入到了正常的轨道上面。军器稳步生产,军服的产能更是随着扩招的步伐而急速扩大。这些东西,陈凯打下了基础,也都上到了正轨,他要做的无非就是巡视罢了。 回到了南澳岛,陈凯又开始了在房间里的写写画画。科学技术,是需要一点一滴来积累上去的,这是没有什么太好办法的,但是一些人力能够改变的东西上面,却可以好好研究一下是不是有短期内便可以做到巨大提升的可能。 到了年关将近,陈凯再度启程前往潮州,这一次是永历二年的最后一次汇报工作,陈凯不光是带着各项报告和报表,更是将他琢磨了许久的“加速器”也带了过来,尽一切可能的强化这支军队,以备未来的不测。 在叶翼云以及郑成功带来的那些官员们的努力下,潮州吏治转好,军纪上面比之车任重时代也是一天一地,此地位于交通要道之上,地方安堵,商旅自然就多了起来,带来的就业以及其他的商机也会使得百姓终可以安居乐业。 陈凯的马车在城中穿行,道路两旁无不是百姓在购置新年的货物。这样的日子,是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的了,便是放在陈凯的眼中,亦是胸有感叹。 只是当他回到了阔别近月的行辕,却总觉得气氛似乎在哪里有些不太对路。待到他进到郑成功的书房之时,看着郑成功与施琅正亲密无间的畅谈着军务,心里顿时就是咯噔的一声。 “该死的,我怎么把这厮给忘了呢。” 正文 第九十六章 高估(三) “竟成,一路舟车劳顿,来,喝口水休息片刻。” 对于陈凯,郑成功依然还是老样子,亲近且热络,这是陈凯这一年多的成绩所致。待陈凯做下,郑成功接过了那些报告和报表,开始细细审阅起来。但是,施琅仅仅是在陈凯进门时随便打了个招呼,如今到了陈凯与郑成功议事时,不光是他没有离开的打算,就连郑成功也丝毫没有认为其碍眼的意思。 施琅面露傲人之色,郑成功则依旧若无其事的审阅着报告和报表,不时的向陈凯问及一些内容。这一切无不看在陈凯的眼中,为何仅仅大半个月过去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并不太清楚,但是有一点却明明白白的摆在了他的眼前,那就是施琅已经获得了郑成功的信任。 片刻之后,报告和报表审阅结束,郑成功点了点头,对于陈凯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随后便又谈起了训练相关的事情。这一次,陈凯起身告辞,但却依旧被郑成功所阻拦,未能成行。只是在那一瞬间,陈凯的余光中也分明的看到了施琅眼底流露出的那份不悦,极其的不悦。 “回到了一个起跑线上了。” 有了这个打底,陈凯深吸了口气,内心的浮躁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片刻之后,郑成功也当着他的面,将他来之前与施琅商议的一些内容进行了解释,他仔细听来,却也无非是一些士卒武艺、战阵训练和战法上的东西。 这确是武将应该关心的所在,陈凯在此,其一是郑成功的信任,也想从他这里听到一些有价值的观点,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武器装备上的事情,因为施琅那话里话外的,陈凯已经依稀的瞥见了一撮狐狸尾巴的残影出来。 “恕末将直言,如今国姓麾下各镇,操练不得法是其一,兵种配比也存在不小的问题。如今战场,长枪手的比例也并不是特别高,他们在战场上的任务就是对抗骑兵,但是真要是破阵,还是要看刀牌手的能为。即便是鞑子那边,也是如此,况且我军身处闽粤,对手骑兵本就少得可怜,长枪手的比例太大,就是浪费!” 施琅说着,郑成功亦是皱着眉头细细思量,待转向陈凯,后者亦是如此。只是没等郑成功问及,也没等陈凯出言,施琅却率先发难道:“陈参军负责的军器局,效率确实比工部的那些废物要强,但是这产量却似乎是用长枪堆出来的,真正对军中更有用的却少之又少。” 此言既出,郑成功登时便是一惊,随即正要开口为陈凯解释,岂料陈凯却是一声冷笑,继而对施琅反问道:“施将军既然知道长枪好造,其他的要困难得多,当也知道客观规律,莫不是施将军想要兼了军器局的差事不成?” “哼!” 陈凯的反击,施琅登时就是一脸铁青:“本帅只负责向国姓谏言,造不造的出来自是你个文官的事情,否则养你何用?!” “瞧这话说的,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这支大军的主帅是施将军您呢。” “你!” 施琅怒目戟指,一指头简直要直戳到陈凯的鼻子上面,但陈凯却没有丝毫的动摇,依旧坐在那里,冷笑着看着施琅。 “行了,你二人皆是在向吾谏言,何必伤了和气。” 看着或许下一幕就要上演全武行,郑成功连忙说和。话语之间,无非是施琅是个直性子,并无恶意,而陈凯那边的担子向来很重,军器局的工作也从来都是做得极佳的,施琅这般说话亦是不利于和睦同僚云云。 二人心不甘情不愿的互相致歉,尤其是施琅,那敷衍的态度看得郑成功也是眉头一皱。只可惜,陈凯这边虽然态度稍好,但是前脚道了歉,后脚就立刻做出了反击。 “下官记得,军中士卒,大多都是近几年才从军的吧?” “确是如此。”郑成功点了点头,施琅则流露出了些许不解出来,而就在这时,陈凯紧接着便向后者问道:“施将军带来的那些将士之中,从军五年以上的只怕也不会太多吧?” 话一出口,施琅和郑成功登时便摸到了陈凯所指为何。郑成功转头看向施琅,后者原本下意识的还要开口反驳,岂料郑成功一眼看过来,嘴张了张,却没有出口,再重新说出来的答案,却也只得不情不愿的为陈凯的说法做了佐证。 与郑成功几近白手起家不同,施琅带来的福建明军,基本上都是郑家的老部下,但是人到了一定年纪身体素质就会下降,尤其是古代的普通人营养摄取不均衡或是不足,早衰就更是如此了。 郑家的兵,确实战斗经验更加丰富,但是论年头其中真正在五年以上,甚至是十年以上的老卒也是少之又少。更多的如此人等,不是领了赏钱退伍,就是升为了各级军官,战场的第一线,就算是老兵也未必真的能有多少年的行伍生涯。 陈凯所指,便是要暗示他们,论作战经验丰富,郑成功的部下们是怎么也不可能和八旗军相比的,甚至就连那些流寇、明军改编成的绿营也多有不如。想要获取更大的优势,就要另辟蹊径,否则一旦陷入到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的局面之下,就断不会有多少机会成功的。 从军时长、作战经验以及个人武艺,这些东西都是有直接联系的,施琅早前一直在规劝郑成功要加强士卒的个人武艺训练,尤其是那些刀牌手,更是要将他们训练得能够突破清军的战阵,这样才能够战而胜之。可是陈凯的两个问题,就立刻将这些东西全部掀翻在地,刚刚压下去的怒火便登时就冲到了天灵盖上! 施琅怒目相向,一双拳头更是纂得咔咔爆响,奈何郑成功在旁虎视眈眈,饶是陈凯一副云淡风轻,着实将他气得不行,也实在没办法将愤怒付诸于行动。 既然如此,施琅干脆也松开了拳头,直接对陈凯喝问道:“那若是依着陈参军,该当如何?” 正文 第九十七章 高估(四) 面对施琅的喝问,陈凯只是微微一笑,继而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加速器”,双手递在了郑成功的面前,后者与施琅的目光亦是登时就被那些画满了阵图、编制、兵种配比以及训练方式的图案、文字所吸引。 “下官以为,施将军说要减少长枪的产量,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是以下官之间,与其加强刀牌手的比例,不如转而生产一丈五尺的长矛,凭密集战阵,行堂堂之势。未及接战,以火铳、火炮射击;面对鞑子骑兵,长矛斜指,长牌手在前掩护,凭火铳还击;待到接战,长矛直刺,选长牌手或火铳手弃铳抽刀,俯身截杀试图破阵的鞑子刀牌手,以多打少,必可无往而不利!” 矛和枪是看似差不太多,但却截然不同的两种兵器,前者一般比后者要更长一些,但这并不是一定的,关键在于枪头、长短尺寸和枪杆,尤其是枪杆,枪可以稍微弯曲,或是使用可以稍微弯曲的材料制造,但后者却一定要用笔直、坚硬的材料。体现在使用上,便是矛适用于大部队冲锋,而枪则更加兼顾了个人武艺的发轫,强调格斗中的灵活性。 三两句的功夫,陈凯将他的想法概括部分,郑成功和施琅盯着那些稿纸,听着陈凯的讲解,面露深思之色,竟半晌没说出话来。 “竟成此法,是你所创的吗?” “非也,此法源于泰西,名西班牙大方阵,西班牙国凭此法纵横泰西百年,一百年前,一个叫做皮萨罗的守备更是带着两百来个部下于南亚美利加洲灭亡了一个人口不下六百万的国家,历次万人规模的会战无不是轻而易举的击溃数十倍于己的敌军。” 印加帝国的人口,比较官方和大众化的说法是六百万。事实上,西班牙灭印加帝国,其实与西班牙方阵还真的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这些辛秘,他也不相信郑成功和施琅会知道,权当是加强说服力罢了。 没有出乎陈凯的预料,果不其然,六百万人口,这个数字确实吓了二人一跳,须知道明末大乱前的明朝也不过是七千万丁,大约两个亿的人口,一个三十分之一于大明的国家被两百人灭国,这实在是耸人听闻。 “胡说八道!” 这么夸张的说法,不光是施琅,就算是郑成功亦是流露出了些许犹疑,只是陈凯从来都是实事求是,这份印象早已印刻在郑成功的心中,才没有立刻出言质疑。 眼前的一幕,陈凯早已预估,皮萨罗灭亡印加帝国的事情太过于夸张和不可复制,但事实如此,他也没打算做一些艺术缩减,干脆便对施琅言道:“施将军不信的话,可以去找个泰西人,无论是荷兰人,还是佛郎机人,亦或是西班牙人、英国人,问问他们西班牙军官佛朗西斯科*皮萨罗有没有以两百兵攻灭印加帝国。” 陈凯言之凿凿,郑成功的将信将疑也退却了些许,但是施琅那边却依旧是全然不信,脸上那副“潮州城里没有泰西人,你就可劲儿吹吧”的神情,更是没有丝毫的掩饰。 然而,施琅并非傻子,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能够很清楚的感受到郑成功对陈凯的信任。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那个叫皮什么的家伙有没有灭那个什么鸟国,关键的还是战法的选择,这才是他们之间争夺的核心点! “且不说陈参军的那些鬼怪奇闻是从哪听来的,到底有没有此事。只说这战阵,看似是以堂堂之阵来摧坚破敌,但实际上就是一个靶子,全无灵活性可言。步兵无阵不战确是兵家铁律,但是在广东、在福建,乃至是浙江和南直隶,无不是水网纵横、道路崎岖且山林密布的所在,你的那个什么牙方阵的,动得起来吗?” 施琅一语说罢,陈凯心中登时便是一惊,西班牙大方阵是欧洲军事近代化早期最重要的战阵,它的诞生和发展,以及孕育其诞生的瑞典方阵将原本作为核心兵种的骑士拉下马来,使得步兵成为了核心兵种。自此之后的几百年间,战场上挺矛冲锋的骑士身影渐渐消失,有的只剩下了方阵之间笨重、野蛮的互搏。 但是,这种方阵的最大问题就是笨重,正方形的阵型,庞大而沉重,士卒列阵而战、列阵而行,莫说是追骑兵了,就算是对上普通的轻步兵也只能靠火铳发射铅弹来追赶。 仅仅是看了片刻,施琅就发现了这个弊端,并且摆出了地形不利的理由来,确实让陈凯不得不震惊于此人的才智。 “编制方面,本官早已言明,并非固定千人,百人亦可列阵而战,这并不算是太大的问题。” 话是解释了出去,奈何就连陈凯也觉得好像显得有些干巴巴的。这一点,施琅显然是看了出来,随即便冷笑道:“战阵笨重是其一,其中刀牌手的比例过少,但凭着火铳和长矛,完全不足以摧坚破阵。想要破阵,还是要看刀牌手的,长枪拒马、火铳辅以远程,这才是正道。” “施将军红口白牙的说不行就不行了,本官可是记得,戚少保曾说过:其习牌之人,又须胆勇、气力轻足、便捷少年,然后可授之以此,置於行伍之先,为众人之藩蔽,卫以长短之器,为彼之应援。以之临敌,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进退左右,无所不利,此藤牌之功用也。这就是说,牌手在战阵中的定位本就该是在于防敌近身、保护枪手,而非冲锋杀敌。” “更何况,自戚少保立法以来,江南刀牌手,虽于兵居五之一,但可以入枪者绝见。说到底,枪叉长兵,虽失其精微,而新兵亦可熟练使用;刀牌器短,精微既失,即同赤手矣。我军新兵过多,且身处危机四伏之地,哪有那么多时间操练武艺。更何况,就算是有时间操练,难道还能比鞑子的那些打老了仗的锐士相比不成。施将军这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陈凯对于刀牌手的说法,其大致的意思出自这时代尚未成书的《手臂录》。事实上就算是戚继光也在强调战阵的完整和每个兵种的自身定位,奈何明末武将盛行的家丁亲兵制本就是强调个人武勇,这才出现了戚继光带火了牌手,但这个时代的战场上却出现了要凭刀盾破阵,其他兵种沦为辅助的怪相。当然,除了骑兵,因为骑兵可以更好的发挥个人的武勇,他们也依旧是封建时代的战场之王,无论东西方。 陈凯言之凿凿,取之有证,奈何施琅就是抱准了如今中国战场上的传统战法不放,翻来覆去的强调地形不利于西班牙方阵的施展,反倒是更加有利于他的设想。到了最后,陈凯干脆直接向施琅喝问道:“莫不是就连戚少保也比不过施将军的手段、见识不成?” 这话一旦说出口,施琅当即就是一个暴跳如雷:“你这厮不过是一介腐儒,读了两本书就以为什么都懂了。老子上过阵,杀过人,见过的死人比你这辈子见过的活人都多,你有什么资格对老子评头论足!” 戚继光在明朝军事上,甚至在中国军事发展史的地位,又岂是一个区区施琅可以比拟的。这一点,莫说是旁人,就算是施琅也会有自知之明。旁的不说,明末武将无论认不认字,书房里总少不了几本《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来装点,他是完全不可能与其相比的。 此时此刻,施琅理屈词穷,恼羞成怒,陈凯则是报之以冷笑。二人起初还只是争论战阵,到现在既然已经到了斗气的份上,郑成功也立刻将不满倾注在了对书桌的一掌之力。 “你们两个,没完没了了是吗?都给吾滚出去!” 正文 第九十八章 高估(五) “末将知罪。” “下官知罪。” “本帅今天不想再看见你们两个,滚!” 郑成功怒不可遏,陈凯与施琅也不得不退出了书房,二人一前一后,再度对视,亦是互瞪了对方一眼,便转而离去。 然而,此刻还如同是斗鸡一般高高昂起的头颅,待回到了行辕内专门留给他的房间之中,陈凯关上了房门,却立刻就变得颓然了起来。 “是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小视了施琅。” 陈凯和施琅之争,其核心点在于战法以及原则的不同。陈凯自不待言,想要靠着西班牙方阵来将郑成功的这支部队展开近代化的转变,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但是陈凯坚信着近代军队就一定可以碾压封建军队,因为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奈何,施琅所强调的个人武勇,在明末已经为文官、武将们普遍性接受太多年了,如今东亚大陆上的最强兵八旗军也同样是如此,同时八旗军的战阵方面也同样训练严格,忍耐伤亡的能力更强,才会显得其战法的优越性。 事实上,八旗军入关以来,浸泡在关内的花花世界,其斗志始终在下降,战斗力亦是在不断减弱,甚至到了几十年后的三藩之乱,竟已经沦落到了要靠绿营来充当主力和核心。 现如今,入关不过四年,其战斗力衰退还只是刚刚开始,自不待提。但却还是有力的为施琅的说辞佐证,更别说是西班牙方阵和传统战法之间,郑成功自然也是更加熟悉后者,他既然不可能让这支大军变成陈凯的试验田,随时做好承受实验失败的后果,那么只要陈凯没有在第一时间说服郑成功,他就已经失败了。 “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果然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这一次我太过托大了,以为西班牙方阵一出便是谁与争锋,现在才知道根本并非如此。” 果不出陈凯所料,到了两天后,郑成功新颁布的练兵之法中,就多有借鉴施琅的办法。不光是士卒个人武勇的训练,楼橹、旗帜、伍阵相离之法亦在其中。而陈凯,得到的也仅仅是一句安抚,仅此而已。 原本施琅初至,其部甚众,一度引起郑成功的警惕,才有了陈凯和郑成功之间的默契。可是等到这支新附之军完成了拆分,陈凯又过早的招来了万家兄弟,确实降低了施家军在郑成功所部中的比例,但是随着施琅对郑成功的威胁降低,其人也更快的得到了郑成功的信任。 “妈的,这次用力过猛了,反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陈凯很清楚,西班牙方阵在郑成功那里已经不可行了,甚至即便是有郑成功能够接纳的战法,其人也绝不会冒着朝令夕改的风险去重新调整。这一次,他确实是输得彻头彻尾,甚至就连军器局的下一阶段生产任务,也在郑成功的“建议”下进行了适当的调整。 腰刀和藤牌的生产量要加大,同样需要提高的还有标枪,军队恢复到了原始的封建军队模式,陈凯的第一次军事近代化改革夭折,但是对于他来说,这却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按照他的了解,戚继光对于藤牌手的使用很是在行,甚至可以说如戚继光那样的全能型军事家本就是极其少见的存在。而郑成功本就是继戚继光之后又一位善于使用藤牌手的大家,自永历五年郑成功编练的盾阵初成,清军的地方绿营基本上再碰上这支军队就是来送人头的了,此后但凡郑成功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清军就必须调动各省督标、抚标、提标乃至是八旗军才能加以应对。 陈凯扪心自问,他对郑成功的藤牌手战法细节也是了解甚少,若是贸贸然的胡乱施加影响,万一把郑成功的思路给带跑偏了,那反倒是画蛇添足了。原本因此而没有太过施加影响,现在回头再看,起码有些事情,还是在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前进,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这一次,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一个没有权威性的领域去与一个有权威性的专家争衡,这才是真的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还有机会,等着,施琅,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这么轻敌了。” 陈凯回到南澳岛,在那里度过了来到这个时代以来的第二个新年。由于腰刀较长枪的产量要低很多,生产任务不可避免的提高,但是年假和旬休制度,陈凯依旧没有变动,甚至任凭施琅在潮州城里说着怪话,他也依旧故我。 一个正月,就这么过去了,等到了二月,郑成功突然命令潮阳县达濠埔的土豪张礼按照规定缴纳税赋,在遭到拒绝后,便举大兵进攻达濠埔。 达濠埔位于潮阳县以东的达濠岛上,土豪张礼,结达濠、青林、霞美三寨,负固自恃,不隶版图,每岁截海摽掠,并在去年郑鸿逵夺取揭阳县城的过程中还曾爆发过冲突。可以说,郑成功此番用兵,本就是蓄谋已久的一次攻略。 郑成功自潮州府城而下,经澄海县城,浮海而抵达濠寨。面对劝降,张礼拒不归附,郑成功驻兵观望,也很快就探查清楚了张礼所部的虚实。 “达濠、青林、霞美三寨,每寨千人,相为犄角,铳路相通,其受敌之处,必设地钩沟陷,须以计取,免伤吾兵。” 诚如郑成功所言,三寨互为犄角,攻其一,另外两处自然会起兵牵制。更何况这其中的攻击方向,张礼也早已布置了陷阱,其人能够位列潮海七大寇,确非侥幸。 “吾听闻,张礼据守青林寨,吾欲生擒其人,自须先攻达濠。倘若青林、霞美二寨没有遭到我军的攻击,那么张礼必然会全力相救,以免掎角之势被破,那时候便是我军取胜的最好时机!” 次日一早,郑成功传令发兵炮击达濠寨。一时间,炮石如雨落下,明军火器在射程上巨大优势使得守寨土寇们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更兼炮击的同时,明军大肆鼓噪,达濠寨的烽火台上很快就腾起了滚滚狼烟,直扑云霄。 三寨互为犄角,自然是要互相援救方可最大化的发挥其防御效力。张礼闻警,便急急忙忙的带着部下出了青林寨,一路疾行。岂料,刚刚走到半路,早已准备好的中冲镇和右冲镇便大举杀出。张礼仓皇迎战,大败而归。与此同时,霞美寨出动的援兵也遭到了援剿右镇和左冲镇的伏击,溃败而逃。 两部援军已败,郑成功便毫不犹豫的出动了右先锋镇和戎旗镇大举进攻达濠、霞美。二寨立破,大军转攻青林,张礼见势不支,城上呼降。郑成功令陈斌招谕之,准其待罪归命。 至此,继许龙、杨虎、朱尧、黄海如之后,潮海七大寇中的第五个——潮阳县达濠埔张礼,平。 正文 第九十九章 反击(上) 攻陷了达濠埔,郑成功任命右冲镇总兵官洪习山管达濠地方事,由右冲镇副将甘辉管右冲镇。达濠事了,大军随即越过濠江,直扑潮阳县城。 李成栋反正,潮阳县城易帜,但是面对郑成功的大军来势汹汹,潮阳知县常翼风不敢托大,率父老郊迎。潮阳即下,郑成功任命忠振伯洪旭暂管潮阳地方事,随后大军便开始扫荡潮阳县境内的那些不肯归附的土豪、山寨。 郑成功连下达濠埔和潮阳县城,奈何潮阳县内依旧还有大批的土寇不愿归附,首当其冲的便是和平寨。 和平寨三面环水,唯有西侧与陆路相连,借此持险自守。郑成功攻之数日不克,干脆亲自上前督战,岂料寨墙之上,一支火铳早已瞄准其人,正巧郑成功转身与参军潘庚钟叙话,弹丸擦肩而过,射伤潘庚钟右指。 久攻不克,徒增伤亡,郑成功萌生退意,右先锋镇总兵官杨才却进言道:“似此梗化,不攻将何征输?我愿督兵进克,限明早,若不破城,愿退先锋之印!” 杨才领了军令状而去,次日一早,杨才率先冒矢石登陴,连砍数贼,众等奋进,攻破和平寨,抵抗者尽杀之。 攻破和平寨,郑成功分遣左先锋镇施琅率部攻溪头寨,后劲镇陈斌攻狮头寨。狮头寨贼首黄亮采风闻大军来攻,领兵的更是陈斌,惊惧万分,向陈斌请降。郑成功同意其降顺的请求,命其自行招兵,授镇事。 陈斌不战而下狮头寨的同时,施琅也率部攻陷了溪头寨。不比前者,此间却是大军扑城而上,施琅麾下尽是郑氏集团的老兵,区区一个寨子,自然是不在话下。俘虏、缴获、斩首,所有的一切都在统计之中。 苏茂早已进入寨子之中,施琅和施显看着从寨门鱼贯而出的俘虏,一个个垂头丧气,脖子上更是被一条长长的麻绳依次绕在脖子上,只要稍微一个人慢了些,都会拽得其他人难以呼吸。乍看上去,也是甚为可笑。 “这次,攻入达濠寨和和平寨,都是右先锋镇的先登之功……” “杨才一介莽夫,没什么了不得的。军中,柯宸枢还有几分气象,但若是说整个国姓麾下,陈凯那厮才最是可恶。” “兄长,吾听说陈凯和柯宸枢是有过命的交情。” “所以这二人就更是必须要严加防范的。” 话说着,两个明军却正抬着一副担架,上面的那具阵亡将士的尸身,施琅乍看便觉得眼熟,待命令那两个明军停下来,细细打量一番,施琅很快便认出了那个明军。 “我记得,他家就住在邻村,家里面还个瞎了眼的老娘和一个弟弟” 这是个军官,早前曾给施琅做过几天亲兵,等到大军降清,跟着李成栋入粤,便下放了下去做下级军官,现在却死在了此处。 “传令下去,厚葬。” 摆了摆手,施琅便打算继续向前走,可是没等他走出去两步,就立刻又叫停了那两个明军,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回去,随即便是一脸的喜色。 “正愁没招整治你这厮呢。” ……………… 和平、溪头、狮头三寨即破,出头的鸟儿既然已经被狂风卷没了,那么剩下的自然而然的也就规规矩矩的进了笼子,当起了金丝雀。 潮阳一县迅速荡平,比之去岁夺取澄海、饶平一带还需威势不同,更多的还是得益于郑成功所部对上这些地方土豪时的压倒性的强大。这份强大不仅仅来源于数量,施琅等人的回归,带来了大批的郑氏老兵,极大的提升了军队的战斗力,而施琅的一些训练方法比之郑成功早前使用的也更显些成效,军队战斗力的提升就成了必然。 大军暂且回到潮阳县城,稍作休整,等待后续作战任务——如果潮阳本地再有反复,便可以就近讨平;若地方安堵,士民归心,那么自潮阳出发,潮州府西南部的惠来、普宁二县,海门、靖海等卫所亦位于其打击范围之内。 军中最重赏罚分明,连下达濠乃至潮阳内地多寨,论功行赏自是少不了的。便是过失,本就不多,况且在连战连捷的背景之下,也就显得微乎其微了起来。但是有些事情,却似乎总是容易被一些有心人专门挑出来,摆在明处。 “国姓,这藤盔实在无用,碍事不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防御效用。我部将士但凡是头部遭到攻击的,这东西根本就挡不住哪怕一支流矢的攻击。” 大帐之内,夸功声中,施琅从他弟弟手里接过了一个破损的藤盔,指着上面染着血的窟窿便对郑成功大声言道,仿佛是唯恐其注意不到这个明显到了极致的残缺。 “这样的破烂货,军中还有不少。以末将愚见,这等物事实在靡费军饷,与其继续生产,继续装备部队,还不如干脆就让将士们包着快布头来得更好,起码箭矢射来,反应机敏的还有躲开的机会。” 施琅看似义愤填膺的说出了这番话,其实际上的用意和所指,众将焉有不明白的道理。此时此刻,郑成功坐在上首,未曾出言,只是默默地看着众将的神色。可也就在这时,后劲镇的总兵官陈斌却是冷哼了一声,继而瓮声瓮气的说道:“怎么其他各部的将士都少有头部受创的,合着溪头寨的贼寇就喜欢打脑袋不成?” 陈斌大大咧咧的说出这话,施琅当即就是怒目相视,随即坐在施琅后手的施显更是毫无顾忌的讥讽道:“咱们自身没办法和陈帅相比,运气好赶上个怂货,连半点儿皮毛都伤不着,正有这机会说风凉话。” “哼,别以为你们兄弟憋的什么坏水儿老子不知道!” 陈斌是个直性子,他与陈凯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但却就是看施琅这般背后算计来得不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施琅这就是借着伤亡来在军器制造上做文章,其目的无非是就是排挤陈凯,确立他郑成功麾下二号人物的地位。 争吵愈演愈烈,郑成功亦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干脆和起了稀泥。倒是眼前的藤盔,郑成功为陈凯辩解了几句铁料较少,用在武器上已经是捉襟见肘了,更别说是打造头盔的现实,便暂且揭了过去。但是施琅提及的军中将士对于此等物事的不信任,却还是提出了会找陈凯进行商议的办法来稍作安抚,便再无其他了。 此情此景,柯宸枢俱是看在眼中,待军议结束,他只是撇过头,稍稍的一个眼色,他的弟弟便明白了其中的涵义,回到营中便暗中派了个亲信去南澳岛,将施琅发难的情况与陈凯说明,以早作准备。 岂料,亲信前脚出门,没过一会儿就又折了回来,直接便向柯宸梅表示他在码头那边看到了陈凯,正向着城外戎旗镇的大营走去。 眼见于此,柯宸梅连忙赶去通知他的哥哥,可是待他们赶到戎旗镇的大营时,陈凯已经在郑成功的中军大帐中与施琅对质,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等破烂,用以装备军中,就是拿将士们的生命开玩笑。” “那照着施将军的意思,是打造官军列装的那种八瓣铁盔喽?” “哼,那不过是起码的。” 面对责难,陈凯并没有出言反驳,反倒是显得施琅更为嚣张了起来。然而,听到了施琅此言,陈凯却摇了摇头,继而对其言道:“福建大乱,闽铁产量暴跌,铁料不足,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至于这八瓣盔,以本官之见,几个铁片而已,做与不做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倒是藤盔,本官却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能让它们比那八瓣盔更好的保护士卒的头部。” 正文 第一百章 反击(中) “胡说八道!” 这一次,不光是施琅,在场的众将无不是用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陈凯。眼见于此,施琅就更是大声讥讽道:“这大概又是和你那个两百人灭一个六百万人国家一样的笑话吧。陈凯,本帅看你是疯了,八瓣盔是铁的,你那个狗屁藤盔是藤的,莫说是一样了,怎么可能藤的要比铁的还要坚固?!” 施琅此言,并非没有道理,八瓣盔是用铁片铆接、拼装而成,肯定没办法和一体成型的头盔相比,甚至就算是和铁尖盔相较,也要差上不少。但是,铁的终究是铁的,藤盔胜在造价便宜,而且军器局的藤匠明显产能过剩,但若真的论及坚固,却依旧是没办法和前者相比。 满目皆是不敢相信,其中更不乏施琅、施显等人的讥笑,陈凯微微一笑,却是摇了摇头,干脆与众人说道:“本官有说过更加坚固吗?” “妈的,你这厮敢耍老子,不坚固怎么更好的保护士卒的脑袋,今天不给个说法,你今天就别想走出这大帐。” 话说着,施琅就要上前揪陈凯的脖领子,但却立刻就被柯家兄弟给拦了下来,甚至就在柯宸梅的旁边,陈斌也是捏了捏拳头,关节处突起清脆的爆响来,看向施琅的目光就更是满眼的不屑。 架,没有打起来,陈凯就站在那里,佁然不动。此时此刻,见众人拦下了施琅,他便更是直言不讳的对施琅喝问道:“我说可以,你说不行,要不咱们赌点儿什么?” “赌便赌,就怕你这厮输不起!” “够了!” 施琅刚刚把话说出口,当即就被人群后面的一声暴喝所打断。下一瞬间,郑成功越众而出,先是指着陈凯,随后又指向了施琅,一句“两个市井无赖”的唾骂就含在嘴里,险些脱口而出。 “你们两个,成何体统!” 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郑成功气得已经无话可说。片刻之后,在一众国姓息怒、侯爷息怒的声音之中,郑成功最终下达了判罚:“既然要赌,那就让你们赌一回。这么办,谁输了,罚一个月的饷钱给对方,就这么定了!” 说罢,郑成功气哼哼的就要回返大帐,可是没走两步,却又转身回来,指着陈凯和施琅便怒叱道:“你们两个,谁掉了一根寒毛,我就把另一个吊死在桅杆上。我朱成功,说到做到!” “末将不敢。” “下官不敢。” 这话,任谁听来,都是说给施琅的,因为陈凯说到底就是个文官,手里面有的基本上都是匠户。就算是工坊的卫队,加在一起也是连百人都不到,自是无法与作为武将的施琅相提并论。而这一句话,更是将保护二字,明白无误的展现给了众人。 不过此言既出,所有人都看出来郑成功是气极了。一个个的,干脆也随便寻了个借口就告辞而去,只有陈凯和施琅大眼瞪小眼的怒视了片刻,才冷哼着各自离去。 郑成功划定了底线,施琅自是气急败坏。现在的他,自是在等待着陈凯那边的结果,这并不仅仅是一个月的饷钱的问题,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借军器破损来向陈凯发难的行动能否成功,这势必影响到日后他在这个郑氏集团中的地位。 这边施琅回了左先锋镇的大营,陈凯则就在戎旗镇的大营里安歇。不过,他也并非是能够闲的下来,只是这件事情,却并非是他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必须要找个帮手才行。 “陈,陈同知,下官潮阳知县常翼风特领本城工匠若干,来同知处效力。” 常翼风的姿态很低,从迎郑成功入城开始就是如此,对于施琅和陈凯之间的矛盾,他不想插手其间,更不想得罪任何一个,哪怕是不能接好任何一个也在所不惜。 知县大老爷匆匆而来,丢下了匠户又匆匆而去,所幸,陈凯等的帮手也从来不是他,却是这几个身份低微的匠户。 “本官需要你们在这个藤盔的这个位置和这个位置上面钻两个孔出来,且不会影响到整体的稳定性。然后,将这些布条按照我说的方法穿进去……” 工作量不大,当天晚上陈凯就弄完了,匠户们早早离去,苏茂也派了人跟踪一个回家,花了些银钱,便轻而易举的把话套了出来。 “穿绳子?” “不是,是布条。” “穿了多少?” “好像五六根吧,从不同的位置穿进去的,在里面织了个松松垮垮的小网子。” “松松垮垮的小网子?” 这个说法实在有些抽象,施琅、施显乃至是苏茂也都没太弄明白那个亲信带回来的情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算了,明天再看好了,一个破藤盔上面绑了几块破布条子就能比八瓣盔更好用,吾却是不信的。” 信与不信,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第二天会揭开谜底,在此之前他们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与其在此胡思乱想,确实不如等到明天来得省心。 到了转天,陈凯果不其然的还是带着那个被改造过的藤盔来到中军大帐,而郑成功也取了一个库存的八瓣盔来,就这么将两个头盔直接摆在了一个案子上。 “陈参军打算怎么实验?” 两个头盔摆在那里,陈凯站起身来,拱手回道:“回国姓的话,藤盔和八瓣盔面对箭矢的实验早就做过,能够射穿八瓣盔的,也一样能够射穿藤盔,反之亦然。施将军上次带来的那个,不是说是攻城时被贼寇打破的吗,那么咱们就模拟一下攻城时被攻城器械敲击,嗯,被滚木礌石砸过之后的状况好了。” 居高临下,滚木礌石一旦落下,那就已经不是人作为个体所能够抗衡得了。陈凯一开口就是用这般大杀器测试,可施琅却很清楚,他早前带来的那个藤盔的主人分明是登寨时被滚木礌石砸中身子,摔下了云梯,在坠落时一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面,才造成了藤盔的眼中破损。 “施将军,没意见吧?觉得不妥,可以提出来,换个轻点儿的办法也行。” 陈凯分明就是激将,但凭施琅的脾气,却又绝不肯落了下风,干脆就一口应了下来。 实验开始,无需上城,他们要实验的无非是被滚木礌石砸中头盔的效果,所以陈凯干脆让人拿了两个西瓜过来,用头盔套上,便示意一个郑成功身边叫做蔡巧的侍卫举起了一块城墙的墙砖,向头盔砸去。 “等等!” “怎么了,施将军,是石块太小了?” 陈凯似乎已经摸到了用话语挤兑施琅这个暴脾气的家伙的窍门,后者闻言亦是双眉倒竖,奈何郑成功在侧,施琅也不敢发作,干脆便直言不讳道:“陈参军不是说你改良过的藤盔可以比八瓣铁盔对士卒的脑袋有更好的保护吗?我军士卒不方便用来实验,那就让俘虏戴上试试。用西瓜,算什么。” 此言一出,陈凯登时便是眉头一皱,继而对施琅喝问道:“俘虏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父母妻儿。如施将军这般残忍,本官很奇怪为何没有在黄帅、在洪帅、在苏副将他们的眼中看到,是你这厮天生的吧!” “你!” “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了?!” 施琅暴怒而起,却立刻被郑成功的怒喝所止。于郑成功而言,这二人皆是臂膀,但是陈凯和施琅好像就是天生不对付一样,只要见了面,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郑成功甚至已经怀疑若是哪天这二人相处融洽,他倒是要出门看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了。 “抗拒王师,导致王师多有损伤者,自当处死。但既然已经决定了让那些俘虏来服苦役,就没必要再害他们性命,就用这个西瓜!” 郑成功做出了决定,施琅自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下一刻,蔡巧举起了城砖,直接砸向了八瓣盔。 城砖有棱有角,重量实在不轻,砸在头盔上,下面的西瓜便是咔擦一声,汁水四溅,其中大半更是喷溅在了蔡巧的身上。 顾不得擦拭,蔡巧又举起了那块城砖,如法炮制的砸在了藤盔之上,依旧是开裂之声如耳,依旧是汁水溅在了他的身上,乍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当蔡巧将头盔卸下,众人再看去,却登时便是一惊。 “这不可能!”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反击(下) 城砖落下,八瓣盔受力之处出现了极其明显的凹陷,整体看去,亦有着扭曲变形之感。相较之下,藤盔就更显残破,受力处的藤条断裂,甚至已经能够从破口看到内里的绿油油的西瓜表皮。 乍看上去,藤盔确实没有八瓣盔来得坚固。然而,当头盔被卸下,为两个头盔保护下的西瓜却出现了极大的区别。 八瓣盔之下,西瓜已经碎得没办法再拼接回来,刚刚喷溅在蔡巧身上,以及此刻已然流淌了一地的汁水,鲜红的颜色却正像是血液一般,份外的乍眼。 可是那个改造过的藤盔之下,西瓜的下半部分出现了碎裂,裂痕向上蔓延,穿过了中部,将整个西瓜变成了几个大块儿。而这些大角大角的西瓜顶端,却光滑如初,若是抛开其他部分以及顶端的几道浅浅的勒痕的话,即便是称一句完好无损,也毫不为过。 “这不可能!” 施琅腾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案前。顾不得那四溢的汁水,伸手便拿在眼前鉴别了起来,乃至是干脆抓了一把直接塞进了嘴里。 确认了西瓜并没有造假过后,施琅仿佛是泄了气一般,可是转瞬之后,他便又抓起了那个藤盔,细细看去。只是映在他的眼中的,并非是内里藏了什么铁板之类的东西,唯有那几根布条,却有两根出现了不同程度上的断裂。 “多谢施将军的月俸,一个总兵官的月俸呢,可以买来成山的西瓜呢。” “但愿陈参军没有被西瓜撑死。” 施琅咬牙切齿的嘣出了这句话,陈凯却是微笑着回道:“这个请施将军放心,下官自知胃口有限,哪敢贪多。此番收了西瓜,自是要分给手下人,权当是对努力工作的奖励喽。” 实验结果显而易见,陈凯自是意气风发,待施琅气哼哼的坐了回去,郑成功那边亦是投来了恍然大悟的目光。 “是那几根布条分担了城砖落下的力量!” 郑成功说得斩钉截铁,陈凯亦是点头确认了其人的思路:“布条在头盔内部形成了一个粗疏的网状结构,这个网状结构并不是紧贴在藤盔的内侧,而是相隔了一定空间,即便是戴上头盔头顶受到网状结构的布勒也接触不到藤盔内侧。这样一来,当藤盔受到重压或重击的时候,由于存在间隔,即便是藤盔破损也不会在第一时间触及到士卒的头颅。而那个网状结构,便可以用利用布条的韧性来降低头部受到的力度。”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不知是谁道了这么一句,陈凯也没有理会,便继续言道:“这样的设计,为的是降低头部受到的力量。藤盔还是原来的藤盔,其材质不便,坚固自有不如,但是保护性却可以得到极大的加强。” 说到此处,陈凯却看了一眼施琅,才继续言道:“不过恕下官直言,这么大块儿的城砖砸下去,脑袋有没有事还在其次,关键是从云梯上被砸落下去,摔在地上,只怕也是活不成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众将亦是明了。而此时,施琅眼皮亦是陡然一跳,那眸子之中竟闪过了一丝慌乱,夹杂在满眼的愤怒之中,转瞬即逝。 “竟成果然是非同凡响。”拊掌而赞,郑成功表示了对陈凯能力的肯定,随即对陈凯问道:“这等改造,需要多久能够完成?” 这是郑成功必然要问的,陈凯也早有计算:“我军兵员高达一万六千之众,如今已近人手一顶。钻孔,捆绑,不难。只怕工艺粗糙,破坏了藤盔自身的结构性。所以下官做了两手准备,改造是其一,要确保将士们的使用;其二则是在军器局中调整藤盔样式,在需要钻孔的地方留下空隙,以便于捆绑布条。至于是使用何种材质的布料,下官还需要继续试验,这个就要回到南澳岛上再做了。” “那一切就有劳竟成了。” “职责所系,不敢受有劳二字。” 事情这么定了下来,陈凯在军议结束后也就自然而然的启程返回南澳岛。试验,改良工艺,提高生产指标,无非如此。只是坐在船上,陈凯一旦想起施琅重新落座时的那副模样,就总是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一个工地上的安全帽就能让你吃瘪,再不长记性,下次就是板砖乎脸了!” ……………… 陈凯回返南澳,郑成功修整几日,确定了潮阳的土豪们都已经降顺,便督领大军继续扫荡潮州西南部的各县。 三月,郑成功督师入洋乌水,有员山寨、和尚寮恃险不服,攻之。左冲镇总兵官林义率先登寨,伤铳而死,北将吴仕标亦伤。寨破,郑成功挥令各镇将寨掘平,抵抗者尽诛之,左近其余各寨闻风归顺。林义阵亡,郑成功以戎旗镇亲随营中军康明为左冲镇总兵官,以正总班吴胜管中军事。 同月,郑成功巡师普宁县棉湖寨,普宁县地方,无论县城,还是各寨在郑成功的兵锋面前,无不闻风而降,断不敢做出任何抵抗。拿下了普宁县,郑成功委任监督程应璠管地方事,征收正供。 次月,郑成功遣援剿右镇、前锋镇、右冲镇收靖海所、海门所,下惠来县城,以中军汪惠之代理知县,前锋镇万礼镇守此城。 潮州西南诸县、卫所荡平,郑成功转战揭阳县,助郑鸿逵镇压不肯降顺的各寨,首当其冲的便是南山寨。南山寨贼首蓝育景起于隆武二年,盘踞此地三载,祸乱地方,**百姓,揭阳县生员陈胜达拦路乞征,郑成功应允,出兵讨平,蓝育景斩首示众。 两个月过去,陈凯在南澳岛上监管武器、军服制造,藤盔经过了工艺改良也早已进入到大规模生产的阶段。军服方面更是在完成了正月赐衣的重大任务之后,陈凯又承包下了各县的官服、吏员服以及衙役服的工作。当然,各地的驻军以及新扩建的部队也需要大量的军服,陈凯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着要把织布、染布等工坊全部建立起来。 随着郑成功连下三县,收复潮州府西南部地区,整体的财政状况伴随着缴获进一步转好,大批的货物投入到海贸之中,换来了更多的白银和南洋、日本的特产、方物。军队还在进一步的扩张,陈凯手头上的活钱也越来越多。对此,陈凯决定设法支援长林寺一批财货,加强那片飞地的实力,同时开设在南澳城里开设一所学堂。 明天,便是学堂正式招生的第一天,一切准备工作还在继续,陈凯却并没有出面。此时此刻的他,作为本地的地方官,正要在码头迎候两位重要人物的抵达。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再见(一) 海船由福建方向而来,在陈凯的注目下驶入猎屿湾,缓缓入港。海风吹拂,偌大的郑字伸展于桅杆之上,令人不敢直视。 下一刻,码头上的泊工接过了海船上扔下的绳索,集数人力,拉动绳索,海船自也缓缓的靠了过来。待到距离合适,绳索系于缆桩,海船稳定住了,栈桥搭稳,一众郑家的家生仆从婢女的护持之下,一位略显憔悴的盛装妇人拉着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便下了海船。 “下官,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同知陈凯,见过夫人,见过公子。” 郑成功的正妻董酉姑和郑成功的嫡长子郑经,放在这个时代就是侯爵夫人和这个军政集团的继承人。陈凯知道,姑,是后世对这个妇人的尊称,这个时代更多的还是称其为郑董氏。这女子姓董,闺名取的是个酉字,是崇祯朝广东按察副使董飚先的女儿,自七年前嫁给郑成功,第二年就有了郑经,乃是郑成功的原配发妻。 见董酉姑和郑经下船,陈凯行礼如仪,倒是董酉姑闻听面前人是陈凯,却连忙上前回礼道:“陈参军切莫如此,这几年得蒙陈参军襄助内子,妾身铭感五内,万万不可多礼。”说罢,董酉姑更是与郑经说道:“经儿,还不快扶你陈叔叔。” “孩儿遵命。”小男孩有模有样的回了母亲一礼,便连忙躬身搀扶:“陈叔叔请起,曾祖母和娘亲都说过,有陈叔叔帮助爹爹,乃是如虎添翼,更要经儿好好想陈叔叔学习,日后能够为爹爹分忧。” “夫人、公子过誉了。为大明中兴,为国姓知遇,理所应当。” 抬起头来,霎那直视,董酉姑比之郑成功还要大上一岁,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着成熟女性的妩媚,而这份妩媚又蕴涵在那份大家主母的气度之中,就更显得耀眼夺目。 陈凯不敢无礼,转而看向郑经,却不过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罢了。但是陈凯却知道,郑成功的这个儿子,也并不是什么善茬子,只是现在年纪尚小,还没有显露出来罢了。 “内子给家中寄信,曾提及过陈家叔叔的才智勇毅,实乃当世豪杰。能有陈家叔叔襄助内子,大明幸甚,吾郑家亦是幸甚。” “下官只是尽了些绵薄之力,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董酉姑的姿态摆的很低,无非是那等大家主母为夫君拉拢人心的手段,陈凯对此自是明了。几句寒暄之后,他的心思就已经飘回到了学堂那边。旁的不说,明日开始招生,今天他总还是要去看看准备的情况,方能安心。 心思百转,不过是转瞬之间。董酉姑上船不久身子就有些不舒服,所以才不得不在南澳下船,休养个几天再去潮州与郑成功叙那久别之后的尤胜新婚。下一秒,陈凯已经在寻思着出言请董酉姑尽快回总镇府休息的话头如何提起,眼角的余光却突然闪过了一丝靓色,这份心思便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海船之上,一个俏丽的身影踏上了栈桥,在那个曾经叫住过他的软糯的搀扶下,聘聘婷婷的走下了栈桥,缓缓的来到了董酉姑的身旁。 “陈参军万福。” “郑,郑小娘子有礼了。” 透过帷帽的轻纱,去岁的那个小丫头,姿容俏丽依旧,身材也更显高挑,或许是时间尚短,身子还显得有些单薄、青涩。但是即便如此,一句女大十八变,却也是只在一刹那就闪现在陈凯的脑海中。 “嫂子,你身子不舒服,还是先回总镇府休养,才好去见森哥哥呢。” “嗯。” 姑娘扶着董酉姑的胳膊,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董酉姑的眼中原本还闪过了一丝异色,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与陈凯道了一句,这一行人便登上了轿子,在卫兵的护持之下向着城内的总镇府而去,只留下了陈凯以及他的随员们依旧矗在码头之上,任凭着海风吹拂。 “行了,各自回去上值吧。” 姑娘随船而来,却是陈凯事先所不知的。摇了摇头,似是在不屑于那些随员的表现,更似是在不屑于他自己的反应。很快,陈凯便放下了这份遐思,率先离开了码头,赶去了城内的学堂。 学堂,陈凯准备只招收在军器局或是军**职的将士和工匠们的子弟,也可以说是一所员工子弟小学。 等到这些学生入学了,首先教授的还是识字,有了识字基础,其他的才好施展。至于再往后,数学、化学、物理,陈凯已经开始搜罗古代的相关著述以及翻译过来的欧洲科学书籍,这种东西,很多启示在潮州城里就能买得到,上次休病假时陈凯就寻到了一些,正好用来编纂教材。 学会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在这个时代,这句话就算是说出来也只能让人认为是疯言疯语。不过在陈凯看来,科学才是未来的方向所在,什么八股文,呵呵,反正他是不会浪费这个时间的,因为这所学堂要培育出来的是一批真正的科学家,甚至是未来的科学巨子,而不是一堆除了读死书就是长于内斗的腐儒! 检查过了进度,陈凯很是满意,因为在他抵达时,准备工作就已经完成了,差的无非是检查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明天就可以正式招生了。 接下来,陈凯照常回到军器局上值,照常到了时辰下值,回到总镇府的那个小院时,陈永华、洪磊以及柯平这三小已经门前等候良久。 陈凯也没有多言,就让他们进到书房里授课。首先的,还是检查功课,陈凯自然是不会教他们八股文的,便是儒家经典他自问也未必能比得上那些真正的儒生。但是有些东西,现代人的脑回路和古人是不一样的,就像是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一样的道理,他需要做的无非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去解读,开拓的思路,仅此而已。 “昨天讲的那段郑伯克段于鄢,说说你们的看法。”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再见(二) 郑伯克段于鄢,这是《左传》中的一个非常有名的历史事件,即便是陈凯的那个时代,很多对历史感兴趣的人们于这个故事也大多并不陌生。 这个故事,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关于权力斗争的教科书级事例,其中郑庄公的表现,被无数人从各个方面解读,甚至历史上更出了不少师法郑庄公做法。 这个故事,是陈凯昨天留给三人的作业,让他们自行理解其中的涵义。对此,陈永华、柯平和洪磊三人分别发表了各自的想法,但是听在陈凯的耳中,却都没有能够脱离儒家忠孝仁义的那套理论。 忠孝仁义,并非是没有道理,于世道人心是有极大裨益的。陈凯记得,后世有很多人称其为封建糟粕,但是仔细想想,这些思想稳定了社会秩序,社会安定,百姓才可能安居乐意。旁的不说,至少比旧有的道德体系崩塌,新的道德体系却迟迟建立不起来,社会处于几近于无道德状态要强吧。 这三个人,都是官宦子弟出身,他们的父辈有的已是伯爵,有的则是文官,还有的则是武将,但是这般读书,这般理解,大抵还是年纪太轻的缘故,其中只怕也掺杂了些唯恐说出口会落下个心地不良的评语和印象的缘故。 只可惜,陈凯既然给他们留了这个作业,就是要污染一下这些孩子,省得他们日后被人卖了还要给人家数钱,尤其是他的干儿子陈永华,历史上不就是这么在政治斗争中失败才会郁郁而终的吗。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公子段请封制邑,大夫祭仲劝说郑庄公时,郑庄公是怎么回答的吗?” 陈凯问及,三人只是稍一回忆,性子最为开朗的洪磊便回道:“姜氏欲之,焉……”说到此处,洪磊的眼前突然就是一亮,连带着陈永华和柯平亦是如此。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对!多行不义必自毙,郑庄公早就看出了在其母武姜的骄纵下,公子段迟早会做出大乱,所以干脆也纵容其人为所欲为。等到公子段真的搞得人神共愤之时,再下手讨平,到时候谁也不会说郑庄公容不下这个弟弟。这样的例子在后来不是没有,比如淮南王刘长嚣张跋扈,甚至私杀了汉高祖时代的老臣辟阳侯审食其,但汉文帝依旧骄纵其人,可是等到淮南王回到封国,远在长安的汉文帝就立刻知道了刘长有心思谋反,这难道不奇怪吗?” 陈凯的说法,就好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这些东西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消化,陈凯却突然想起了他与施琅、郑成功与施琅之间的关系,但却还是摇了摇头,至少他现在的位置早已站在了与施琅对抗的第一线,这是已经改变不了的了,而郑成功显然也没有打算去改变这种竞争模式。 “泰西有种说法,叫做上帝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老子也曾说过,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可见智者不论东西,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而郑庄公和汉文帝,他们不过是扮演了上帝和老天爷的角色,用骄纵的方式除掉了政治对手,哪怕是他们的弟弟,仅此而已。” 政斗是一门学问,陈凯早前曾怀疑洪旭对他有着捧杀的想法,但是事实证明,洪旭只是善于下注,看得清楚形势的老滑头而已。这个老滑头将他的政治智慧包裹在忠诚和厚道的外衣之内,早先还只是物质上的支持,到了后来陈凯拿下潮州,洪旭便果断下注,将儿子送到了他的门下,有了这层关系他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地位就更加稳固。 这样的事情,历史上洪旭也曾做过,陈永华的正妻洪淑贞,那个在陈永华死后毅然选择殉情的女子就是洪旭的女儿。现在想想,似乎洪磊今天坐在这里也只是洪旭的一次下注而已。当然,他大抵也是真的希望洪磊能够跟着陈凯学到些东西,毕竟陈凯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足以让很多人瞠目结舌了。 “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这一堂课很快就结束了,陈凯反倒是坐在了书房中反思起了他目前最大的对手施琅。这个人,史书上的记载已经很明确了其人的性格特点,但是陈凯却总是觉得,这份包裹在嚣张跋扈外表之下的,或许还会有更为触目惊心的东西,尤其是一旦想到施琅在为满清夺取台湾前后的那些表现,就会不由自主的产生那份遐思来。 “不急,历史大势还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总有时间把施琅瞧个明白。”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陈凯在院门外托了董酉姑带来的仆人致以了问候便照常上值,不过今天他的第一项工作却是颁布招生等公告,凭着他军器局管事参军的身份,向南澳岛的军属、军器局在职人员家属中的适龄子弟发布招生的命令。 关于学堂,陈凯很清楚,这时代的底层百姓家的孩子也要做家务来帮助家人维持生计,他们同样是劳动力,所以很多人不愿意让他们去上学,尤其是上学往往还要束脩,要购置笔墨纸砚,要购买相关书籍,这些挑费实在过于巨大,根本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承受的。这就好像是后世老少边穷地区,便不乏这样的百姓。 对此,陈凯拿出的办法是免费食宿,免费校服,学成后优先分配军器局工作等等。包吃、包住、包穿、还特么包分配工作,陈凯突然发现他已经感动了他自己。 “一位伟大的,无私的,致力于工人阶级福利事业的先驱者。” 这个说话陈凯觉得很不错,奈何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优厚待遇似乎也就感动了他自己而已。很多前来咨询的军属和员工,他们更加关心的还是分配工作的事情,而非真的能够学到什么本事,这让陈凯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无奈。 “入学考试!咱们军器局附属学堂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来的,咱们只收那些存在着发展潜力的孩子来学习。” 这个说法一出,很多人就打了退堂鼓,但是更多的人们却更加奋力的将孩子推了上来,似乎他们从这个劳什子的入学考试中看到了改变家庭地位的希望和可能。 “妈的,白给的果然不香甜。” 摇着头,陈凯一如既往的回去上值,到点下值,那三个小朋友也一如既往的等候在院门外。只是这一次,陈凯刚刚对昨天的作业稍作讲解,那个小厮便神秘兮兮的凑了过来。而陈凯见他如此,亦是只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到底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你们先自行讨论,为师要出去一趟。”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再见(三) “去岁妾身不告而辞,还望陈参军见谅。” 又是一个四月,转眼间竟已然是一年过去了。再见时,眼前的姑娘已经不复那一次时的男扮女装,却是上着淡蓝色的小衫,一袭白罗绣花的马面裙,白色打底,只在底部绣有彩色花鸟纹的裙襕,乍看去,竟仿佛是与这初夏季节的花草融为了一体。 衣衫的颜色很浅,却更显那容色的俏丽,不过是短短一年的光景而已,竟已经出落得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了,确是让陈凯眼前为之一亮。 “无妨,郑小娘子无需介怀。” 陈凯如此,姑娘眉毛低垂,报之以浅笑。就这样,二人立在了小亭片刻,姑娘才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一年未见,妾身听说陈参军又做下许多了不起的大事,可否给妾身讲讲,妾身回乡时也好说与族中的姊妹们。” 从女弟,到妾身,姑娘的衣衫变了,自称也随之变了。相应的,陈凯对其的称呼也从贤弟变成了郑小娘子,二人已经不复是去岁那般类士大夫式的谈话,而是一男一女之间的交流。 “大事?” 陈凯摇了摇头,比之姑娘上次来潮,这一年下来他确实做了不少的事情。南澳岛的军工体系近趋于完善化,军服自给自足,一间按照工业化模式建设的成衣制造工厂拔地而起,更是亲自冒险涉足清军占领区,说服了万家兄弟来附。只是回想起来,比之夺取潮州,似乎还是少了一份惊险,大抵是他已经开始迷恋上了那样的生活,有些原本他还觉得很充实的生活就显得有些无趣了。 “那些事情,却也是不值一提的。但若是郑小娘子有空的话,在下倒是可以聊聊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在下的一些见闻。” “那便依陈参军的。”姑娘微微额首,两厢落座,似是想了想,才出言问道:“那陈参军可否给妾身讲讲您一路南下的所见所闻?” 檀口轻启,吐出的看上去是温暖和煦的风,但无论是陈凯,还是这姑娘都知道,陈凯的回答,只会是那些腥风血雨,那些让人难以直视的残忍。 陈凯有些后悔于那份不经过大脑的多嘴,他原本所想的见闻,无非是些奇闻异事,可或许是来到在这里时间太久了,他已经开始渐渐的遗忘了他对郑成功等说说过那些过往。但却只在这不经意的刹那,却又将他重新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那些,只怕是郑小娘子未必能够接受得了的。” 陈凯叹了口气,可是姑娘却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反倒是直视着陈凯的目光,斩钉截铁的说道:“妾身生在这个乱世,为家严家慈、为叔伯兄弟们护在闺中,已是莫大的幸事。但是这样的年月,谁又知道谁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的。妾身不想做个糊涂鬼,不想在灾难降临的时候只能捂着嘴哭泣,所以还请陈参军直言不讳。” “好吧,不过这一路在下走了很久,只怕不是一天就能够说完的。” “陈参军但请直言,嫂子她,她的身子可能还要几天才能恢复过来,妾身可以慢慢听。” 说到最后,姑娘的声音已经细若蚊呐。对于这份暗示,陈凯怎会不明,哪怕本也没有什么想法,但是胸中却还是不免涌起了一股子冲动,或者说是一股莫名的悸动出来。 “那,在下就慢慢讲好了。只是,每天不好聊得太晚,以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坏了郑小娘子的名节。” “还是陈参军考虑周到,妾身谢过了。” 姑娘行了一礼,陈凯还礼过后,便开口言道:“那么,就从在下离开了大同府城开始说起好了……” 这一聊,带分别时已是天色渐渐昏暗,以至于别过之后,待陈凯回到书房时,那三个半大小子的肚皮已经开始大叫着不满了。可是即便如此,陈凯在愧疚的同时,也不免暗笑着,今天聊了许久好像都没有出了北直隶的地界,弄不好还要聊好几天才能聊完呢。 “那就慢慢聊好了。” 嘴角上不由自主的撇过了一丝笑意,看得那三个半大小子一脸的不明所以。课是讲不成了,陈凯干脆留他们吃了顿晚饭,才派人将他们各自送回到家中。 转天,陈凯依旧是一早到董酉姑那里致以问候,依旧是正常上值,招生的工作,就负责的吏员汇报来看,已经很是不错了,陈凯打算收上三个班的学生,每个班30人左右,这样财政上能够跟得上,那些先生也带得过来。等到完成了初步的识字基础,陈凯的教材大抵也编纂出来一部分了,就可以从这些孩子里面撒网捞鱼了。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陈凯坐在公事房里,反倒是无心于公务,心里总是痒痒的,对于下工的锣声的期待值也是越来越大。 “就像是一个初哥儿似的。” 收起了自嘲,下值的时辰也到了,陈凯点了名,便急匆匆的赶回了总镇府。果不其然,那个姑娘已经在花园中等着他了。 “这几日事情多,暂不授课,择日通知。” 陈凯昨天就是这么敷衍了的那三个半大小子的,但是到了今天,让一个女孩子等他,这却还是引发了他不小的愧疚感。 “实在抱歉,刚刚下值,在下就赶过来了,岂料……” 姑娘捂着小嘴噗嗤一笑,脸颊上登时浮起了两片红晕,小巧的脑袋也低垂了下去。 这世间,万般女子,亿兆颜色,最美的却不过是那一抹羞涩,直引得怦然心动。陈凯的胸中,突然腾起了一股要将姑娘拥之入怀的冲动,可是这股子冲动刚刚冒出来,就立刻被理智给压了回去。 毕竟,这不是在21世纪,两情相悦,便是珠胎暗结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更是多有奉子成婚的事情。可是现在不同,男子和女子本就不该私会,若是有意,三媒六娉,结白首之约,方是正途。更何况,他和这姑娘总共也就见过三面,今天不过是第四面而已,这大抵就算说是闪婚,估计也嫌太快了吧。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这才是该有的样子。陈凯收敛了心思,姑娘也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昨天,陈凯讲的多是圈地、投充的事情,因为他也只是在书上看过,所以讲得不免有些干巴巴的。昨天回去后,陈凯就开始琢磨今天要聊些什么,仔细想想,却猛地想起了一个人来。 “……那老者说到此处,却是一顿,吾原以为他是在卖关子,岂料还真只是口干,喝了口水,洇乐洇嗓子就忙不迭的继续说起了那燕赤霞口诵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剑上,那古铜宝剑熠熠生辉,再砍在那千年树精的身上,就不再只是砍掉些干枯的树皮了,竟有暗红色的血液汩汩的流了出来……” “陈参军真会说笑,大树还能流血了。再讲这些,妾身就不听了。” 姑娘说是要走,但却一点儿也没有挪动的意思。她知道,必是昨天的话题太过压抑,陈凯便寻了一些奇闻异谈来缓解气氛。心生窃喜的同时,也隐隐的有了些许害怕,是害怕二人私会为人所知,还是其他的什么,这份少女心思,只怕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不瞒郑小娘子,在下也是不信的。不过嘛,那兰若寺,却还真有这么个地方,就在浙江的金华府。” “陈参军去过?” 传奇进入到现实,总能引出更大的好奇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其中更间杂了不少的崇拜之色。对此,陈凯却是微微一笑,继而对她说道:“这个嘛,在下想卖个关子,还是等讲到浙江的时候再说。”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再见(四) 聊了一通的聊斋志异,分别时,好像山东还没出呢。陈凯走在回返小院的路上,嘴角上却总是忍不住的露出些许笑意来。 这样的感觉,于他而言,或许,正是因为每每与这个青春年少的姑娘在一起,他总能有一种重回了学生时代的错觉,就像是会上瘾一样,促使着他的脑海中时不时的就闪过某个相会的瞬间来。 “今天好像该讲到南直隶了吧,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实在有些不愿意和这个姑娘聊这些沉重的话题,奈何这里面有些事情,还是让她明白得好。或者说,其实就算是他不讲,难道两年半之前安平镇的血火,她就真的一无所知吗,只怕正是因为那个她才会想知道更多。 “嗯,收尾时扯点儿才子佳人什么的。比如,柳如是、陈子龙和钱谦益的乱世抉择和三角恋,就是很有意思的嘛。” 满脑子都是那灵动的倩影,甚至陈凯已经萌生过了要给那个小姑娘讲讲他在山道上“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鸡鸡”的光辉事迹,只是唯恐会被那姑娘看作是耍流氓,才不得不收起显示“君子之风”的念头。 这样一来,工作效率已经不可避免的下降了,所幸很多事情都已经上了正轨,陈凯现在工作量最大的,反倒是变成了为军器局附属学堂准备数理化教材。 那些东西,数学方面,陈凯知道《九章算术》,上次在潮州也买了几本诸如《泰西算要》、《西学杂著》什么的,很可惜的是,他一直惦记着的《几何原本》和《测量法义》却没有搜罗到,实在是遗憾得不行。除此之外,宋应星的《天工开物》、方以智的《物理小识》倒是都很轻松的找到了,尤其是前者,这反倒是弄得陈凯感慨于《四库全书》的毁书能力。 一个白天,陈凯都在不断的分心中准备着教材,好容易熬到了下值,又是匆匆忙忙的赶到了小花园。只是这一次,那姑娘却并没有比他早到。 “与嫂子聊了聊天,妾身来迟了,还望陈参军见谅。” 心中有了几分患得患失,饶是素来理智的陈凯,在看到姑娘匆匆赶来的刹那,也免不了要松了口大气出来。 “无妨,无妨。” 畅谈很快就开始了,奈何今天的话题有些沉重,按道理是能略则略的,可是那些沉重的故事,却是陈凯没办法省略的。毕竟,那可是上百万条的人命。 “……步入扬州城,城墙上的血迹凝结的印记比比皆是,大街两侧的店面,还多有空无一人,甚至连大门都破破烂烂的倒在了地上,任凭着狐鼠在那里追逃,甚至有一间无人的店铺的地上,枯骨就摆在那里,无人收敛。” “在下听说,鞑子用红夷炮轰开了扬州城,大军杀入,屠城十日,可谓是见人就杀,无论男女老幼。据说,男子还好,无非是一刀下去,鞑子们便急着去搜罗金银财货去了。可是女子,奸淫过后,鞑子还要把,还要把私密的部位切下来,作为战利品,堆得如同是一座小山一样……” 说到这里,姑娘已经捂住了小嘴,一双如水的眸子瞪得大大的,里面却写满了惊恐,甚至就连身子也在微微的颤抖。 陈凯没有亲眼看过那样的惨剧,但是在诸如《扬州十日记》之类的著述中却看到过太多太多。那是华夏民族不可忘却的伤痛,就像南京大屠杀一样,可是后世却总有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却还在打着诸如民族团结的旗号来不断的否认着这些事实。这样的言论在国内尚且存在,甚至有了大行其道的势头,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去谴责日本侵华的累累暴行,难不成就用一句谁让大和族没能成为第五十七个民族吗。 “男儿何不当走狗,卖掉中华五十州。请君且看教科书,几个英雄威名留?”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一个民族的脊梁,正是那些在强大敌人面前选择了奋战至死亦或是在威逼利诱下宁死不屈的英雄,是岳飞、是文天祥、是陆秀夫、是张世杰、是卢象升、是史可法、是张煌言、是李定国、是李来亨,也是他现阶段选择追随的郑成功。 扬州十日,南京大屠杀,守城将士们并非没有进行过殊死抵抗,哪怕并非是所有人,也没能改变什么,但他们一样的当之无愧。 江阴一座小小的城池,在城外数十万大军,甚至比城里面的男女老少加一起都要多的情况下,死死坚守了八十一天。那些江阴的升斗百姓,他们与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这些领导者们一样,都是华夏民族的英雄,是他们用生命捍卫了一个即将被异族殖民的辉煌文明仅存的那点儿尊严! 说到此处,原本还想聊聊风花雪月来冲淡这份沉重的陈凯,却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了。小亭里,陈凯陷入到了沉默之中,姑娘也渐渐的从那份惊恐中恢复了过来。 “但愿,这世上不再出现这等惨剧。” “只怕,是不可能的了。甚至,也许就在近期,便会有一座巨城为鞑子所屠戮。” 陈凯幽幽的说出了这话,穿越者对于历史有着先见性,这是好事,可是面对那些无能为力的悲剧,却并非是什么好事。因为知道的越清楚,痛苦就会越剧烈,至少陈凯还没有无情到漠视同胞惨遭屠戮的份上。 “去岁江西金声桓、王得仁反正,本是打算打通南赣通路,与广东连成一片的。奈何顿兵城下,鞑子主力又南下镇压,二人不得不退回到南昌,死守省城。去年九月,李成栋曾率军进攻南赣,亦是为了助南昌解围,结果次月便兵败而回。前些时日,听说李成栋又出兵了,可是仔细想想,南昌已经被围攻多久了,只怕李成栋就算是能够拿下南赣,等他赶到南昌时也只剩下给南昌百姓祭奠的份了。” 这些事情,姑娘只是个女孩子,对此完全是一无所知。陈凯娓娓道来,震惊,不忍,随即便化作了愤怒,倾泻而出。 “既然如此,那么森哥哥为什么不出兵为南昌解围,难道这上万的王师就都是只能用来打土寇的吗?恕妾身直言,这只怕也不是陈参军的风格吧!” 仁者爱人,当面临这样的惨剧,总会有着不忍。姑娘的仁慈,陈凯很是欣赏,但是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一句仁慈就能解决得了的了。 “郑小娘子,你知道南昌在哪吗?你知道潮州到南昌到底有多远吗?你知道鞑子的兵力几何吗?你知道李成栋对我们这些福建王师的态度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此处,陈凯重重的喘了口粗气,沉下了心,才对姑娘说道:“抱歉,我不该和你发脾气,这不是你的错。但是这件事情根本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我和你的森哥哥,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如今能做的,就是尽量的扩充实力,起码等到鞑子南下的时候,尽可能的保全这一方百姓吧。” “对不起,是妾身失言了。” 陈凯的样子,确实吓了姑娘一跳。对于那些问题,她自是不得而知,但是依稀记得,好像在来时的船上,她的嫂子董酉姑曾经与她提起过施琅所部遭到李成栋部将郝尚久暗算和围攻的事情,其关系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孤军深入数千里之外,就算是能够无视粮饷补给,一万多人在每一方都是数万人规模的大战中也很难起到什么关键作用,尤其是在于背后还有一个很可能会先行捅上一刀的“盟友”在,想要有所作为就更是痴人说梦了。 对坐良久,相顾无言,约会不欢而散,陈凯回到小院,也没了用晚饭的欲望,干脆倒在床上,强迫着自己进入梦乡,好把这些糟心的事情抛诸脑后。 与此同时,姑娘早已回了闺房,倒是原本还在养病的董酉姑的房门处,一个身影如风一般的蹿了进来。 “娘亲,儿子在小花园看见小姑姑和陈叔叔在聊天。” 听到这话,原本还倚坐在床上的董酉姑腾的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狠狠的瞪了屋子里服侍的那几个侍女一眼,明确的暗示了她们不许多嘴,在这些人退下之后,她才幽幽的冒出了句“他们二人果然是认识”的话来。 接下来,三言两语之间,董酉姑就从郑经的口中问清楚了她儿子的所见所闻,随即却皱起了眉头。 上次郑成功的信送到,确实是提过要在族中给陈凯找一个良配,彻底将这个无双国士绑在郑氏集团的战舰之上。但是对于这个近在咫尺的人选,却没有提及过,大抵也是有着不太想要陈凯迎娶郑鸿逵的女儿的意思在吧。可是现在看来,陈凯和这个姑娘不光是认识,很可能二人之间已经互有了好感,那么接下来会不会是陈凯直接向郑鸿逵提亲,那就很难说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再见(五) 转天,出于礼貌,陈凯再去向董酉姑问候的时候,便被后者请了进去。所幸一屋子的仆人,还有郑经在,倒也好说话。而董酉姑想要谈的,其实也没有脱离礼数方面的东西。 “这几日,在南澳休养,烦劳陈参军操心了。如今妾身身子已经大好,打算今天下午便乘船出发,还请陈参军代为安排。” “这么快?” 陈凯脱口而出,随即便连连道歉,表示这就会去与陈豹安排此事。可是这份惊讶,却是把董酉姑也惊得不行了,若非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实在不方便改口,只怕她很可能会立刻要求乘船离开南澳岛,不知道没准还会以为南澳岛上有只吃人的怪兽那般。 下午,董酉姑上船离开了南澳岛,连带着郑经和那姑娘也一起离开了此处。一个要去看夫君,另外两个则分别去看望各自的父亲,既然原本在南澳岛上稍作停留就是一个意外,那么当意外结束,一切自然也要恢复到正常的状况了。 下午的时候,海船扬帆远去,据陈凯所知,如今郑成功和郑鸿逵都在揭阳,但是路上还有些不肯降顺的土豪、海盗出没,所以他们还是选择了最安全的路线——从北溪进入韩江水道,在抵达潮州城后派遣部队护送前往揭阳。 船来时,陈凯作为地方官要迎候,船走了,陈凯作为地方官也要恭送,这是从古至今的地方官起码的礼仪,尤其是在这个礼仪之邦,就更是如此了。 只不过,不比海船来时,此番匆匆而去,却让他的心里面空落落的,不成个样子。这样的感觉,陈凯很清楚是因为什么,可一旦想起这几日与那姑娘所畅谈的一切,那份沉重便只能让他感到呼吸困难,甚至他已经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资格、有那份空闲去期待一份爱情。 “恕妾身直言,这只怕也不是陈参军的风格吧!” “或许吧,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次美丽的邂逅罢了。” 失落,带来了悲观,陈凯遣散了随员,一个人站在码头上,遥望着远处平静的海面,以及在那海天一线约约默默的深色痕迹,那里是两年前他来到此地前的出发点,现在过去两年了,他再一次回望,江山依旧,心境却已大有不同了。 “温柔乡既是英雄冢,或说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虽然把不能成功的原因归结在女人的身上确很是不厚道,但是于我而言,最近或许是真的分心太多了,每天神情恍惚的等到着下值与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丫头私会,实在是有些太不像话了。” 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了,重新安下心来,气象就会大不相同。陈凯再度回到南澳城中,随着工作状态的逐渐恢复,于数日后便开始召开一系列的会议。 首先是军器局,现在的军器局早已不光是一座工坊而已了,工坊自身的不断扩建和人员扩编不提,下属的武器试验场、烧炭厂、积硝场、火药制造作坊和军服制造工坊也是早已步入正轨。 其中硝的规模化产出已经能够支应大军用度,甚至郑成功还一度在以此支援郑鸿逵所部的使用,而军服制造工坊如今也有了百多名正式员工以及各种打杂的杂役,他们以着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生产速度大批量的生产着成衣,若非是标准尺码的制服暂时也就是官方和军队有足够的客户源,陈凯甚至已经在考虑将这座工坊建设成世界第一个大型成衣制造企业,将其打入到国际市场。 基础已经打下,但是却不怎么牢靠。旁的不说,这里面,铁矿、硫磺以及布匹不是需要海贸购入,就是需要郑成功下发,并不能够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这个问题,原本对于地方官来说并不太成问题,奈何陈凯负责的区域无非是南澳、东山、海山三岛以及诏安二都的那片飞地,人力物力资源实在有限,尤其是原材料方面,老百姓自给自足都未必能够达到,更别说是进行类工业化模式下的生产了。 陈凯开会的用意在于畅所欲言,奈何这些家伙不是摄于他的赫赫威名而不敢多嘴,就是根本不懂,最后所有的意见汇聚在一起,也无非是一句“请国姓爷继续收复失地”,好像除了这个他们就不知道旁的什么东西了。 “这群家伙,看来我真得着郑成功谈谈了。” 资金、原料和科学技术水平限制了企业的进一步发展,企业发展陷入瓶颈,陈凯准备换个思路去再折腾一下。不过他肩上的担子也从来不只有这一件,于这四块占领区的民政,甚至于如何解决掉施琅这个狗汉奸,亦是从不可或缺的。 “还是得和郑成功碰个面才行啊。” 这边,陈凯已经开始准备计划书,等到合适的时机前往潮州去面见郑成功以推销他的新计划。与此同时,或许是心电感应,郑成功也正准备派出信使到南澳请陈凯来揭阳一会。 “让陈参军去揭阳?夫君,这样不妥吧。” 董酉姑一行抵达潮州府城,恰好郑成功所部也大多回返此间修整。久别胜新婚,温存了一番过后,郑成功便开始给陈凯写信,打算与陈凯面谈一些事情,听取一下他的意见,可是董酉姑对此却显得不是很放心。 “嗯?” 夫妻多年,哪怕最近两年少有团聚,但是对与董酉姑,郑成功还是知道的。他的这个原配正妻,是个最典型的大家闺秀,士人家庭教养出来的女子,读书知礼,对于丈夫更是百依百顺,相夫教子那是没得挑的。早前两年,郑成功在南澳、在漳州、在泉州乃至是在潮州血战,董酉姑便在安平镇的老家代他奉养祖母黄老夫人,抚养郑经,甚是用心,一个贤内助是少不了的,此刻却出言反对于公务,肯定是有缘由的。 果不其然,随着董酉姑将她在南澳岛上的所见所闻一一讲述给郑成功,那些有别于旁处的变化,倒还其次,但是于董酉姑看来,陈凯和郑成功的堂妹之间或许有些朦朦胧胧的情愫在其间,倒是引起了郑成功的兴趣来。 “竟成和缘缘?” 这事情,倒是把郑成功听了个一愣,但是仔细回忆一番二人之间有可能存在的交集,却反倒是撇过了一丝笑意:“这事情,有些意思。” 没想到,郑成功会是这么个反应,董酉姑心中焦急,便开始解释起了她的那些想法。但是说来说去,也无非是现在让陈凯去揭阳,甚至是来见郑成功,万一陈凯突发奇想要向郑鸿逵求亲的话,郑成功反倒会有些被动之类的理由。 “夫君,缘缘是好,可她终究是四叔的掌上明珠!”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郑成功岂能不明白其人的言下之意:“娘子,你不是怕竟成配不上缘缘,因为你知道以着竟成的才华,于现在这样的世道,哪怕是郡主娘娘也未尝配不得,甚至那些做着自立为帝的春秋大梦的凤子龙孙们怕是连所谓的公主娘娘也是舍得的。说白了,你是在害怕他娶了缘缘,就不会再为我所用了,是吧?” “嗯,妾身就是这个意思。” 郑鸿逵是郑成功的四叔不假,这些年郑鸿逵对郑成功也多有照顾也不假,甚至郑鸿逵如今的实力也早已被郑成功所反超更是不假,但是说到底,郑鸿逵不同于石井郑氏家族中的其他叔伯兄弟,早前便是郑氏集团于郑芝龙一下的二号人物,如今依旧是独领一军,麾下于揭阳和金门两地也有六七千的虎贲和数百条战船,实力不容小觑。如果陈凯真的娶了郑鸿逵的女儿,那么只会与岳家更为亲近,臂助一旦改换门庭,此消彼长,于郑成功就显得很是不利了。 这份心思,郑成功自是能够理解,也很为董酉姑能够为他设想到这个份上而感动。奈何,有些事情其实他早就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了,却并非是一个深闺妇人的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得了的了。 “这个,娘子可以放心,四叔老于世故,也久经战阵,但他用不得竟成这样的国士,竟成也不会服得了他!”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数学(上) “怕的就是四叔镇不住他,那样才可怕呢。” 胸中如此想来,董酉姑却也知道,她的这个夫君,若论才智绝对是这天下少有的人物,这些东西即便她不说也未必不能想得明白。 “但愿如夫君所言的那般吧,可是缘缘毕竟还小,这事情,咱们还是不好多言的吧。” 面对着这份自信,她也不免有些心荡神迷之感。此间试探性的问道,郑成功想了想,作出了肯定的回答:“还有大半年就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已经不小了,但是这事情,还是要看竟成的心思,为夫也不好乱点鸳鸯谱的。” 有些事情,无非是三言两语之间就可以定下来。更何况,这等事情,就现在的局势而言,也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自也没有必要在这上面浪费太多的时间。 休整数日,郑成功便启程前往揭阳,与此同时,书信于韩江顺流而下,很快就送达到了陈凯的手中,这与陈凯自是不谋而合,干脆便启程出发,并且在潮州府城转乘马车,奔着揭阳县城而去。 早在郑成功抵达前,郑鸿逵的小女儿便已经先期抵达了此处,来与她的父亲团聚。比之去岁,自家的女儿又长高了一些,出落得越来越有大姑娘的样子了,郑鸿逵自是欣喜不已。团聚的喜悦冲淡了早前的那些许阴霾,但是随着郑成功在随后抵达,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也陡然压抑了几分。 这里面的心结,说来也是郑鸿逵的不是。前段时间,郑成功扫荡潮州西南部,先期便攻下了达濠埔,铲除掉了达濠埔土豪张礼的势力。但由于张礼是在两寨被破下选择了投降,郑成功也没有难为他和他的家人,只为留下个宽厚的名声给其他潮州土豪看。 原本这事情也就这样了,郑成功率军继续扫荡西南部各县,可是就在这时候,郑鸿逵在派人向郑成功道贺的同时,也提出了让郑成功送张礼去见他的事情。 早前郑鸿逵夺取揭阳县的过程中,与张礼有过矛盾,郑成功原本以为就是他的这个四叔想要气一气张礼,发泄一下也就算了,不疑有他,便送了张礼过去。谁知道张礼一到,郑鸿逵就将其人沉了水,还写信给郑成功说是张礼酒醉落水而死。 之所以会如此,乃是争夺揭阳县期间,张礼曾经掠了郑鸿逵的幕僚陈四明的家人,陈四明为报家仇才请杀其人。 这事情,郑成功很快就弄了个清楚,当即便是悔恨不已。并非是爱惜什么张礼的才华,只是因为郑鸿逵这事情办得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不光是连他也要瞒着,更重要的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一来,反倒是把他装进去了——世人不会认为是郑鸿逵的手笔,反倒是会认为是郑成功假手于人,试问日后他再招降纳叛,哪个还敢投降? 此事既发,打破了郑成功的既定方略,便是与陈凯提出的宽以待人的总方略也是有违背的。为了此事,郑成功虽然没有出言指责他的叔叔,但是前些天也是气哼哼的就离开了,以至于原本郑鸿逵还希望郑成功相助平定的灰白寨等处,郑成功也没有帮忙。 再见时已是五月初,郑成功早前派了部将护送姑娘过来,却也没有自行赶来,等时隔半个月,郑成功再来时,显然已经是那股子气消了。抵达之后,更是直接就派了施琅率左先锋镇进攻灰白寨,一鼓而下,帮助郑鸿逵极大的震慑了揭阳本地的一些土寇。 “森哥哥还是向着父亲的。” “哎,吾知道,他是顾着往昔情分的。” 父女二人的窃窃私语,却也总算是安心了不少。起码,于郑鸿逵看来,无论什么,都比不上家族的利益,于郑成功更是有着一份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亲情在。可是问题在于,即便是生身父子,在大是大非面前郑成功也没有因此而改变过初衷,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关系了。所幸现在看来,郑成功也就是当时有些不悦,过几天气消了自然也就过去了。 然而,这边还在庆幸着,刚刚攻陷了灰白寨的郑成功却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又有土寇要归附于他。 “国姓,新亨镇的总兵官蔡元,麾下千余,颇有些战力。末将已说服其人来归,就等着国姓的一纸任命了。” 新亨镇总兵官蔡元,说到底就是新亨镇那边的土豪,新亨镇位于揭阳县西北,其人势力不俗,麾下千余民勇,也颇有些战力,郑鸿逵占据揭阳县城之后受到了大量揭阳本地土寇的牵制,所以才没能如郑成功那般席卷各地,其中就不乏这蔡元的存在。 归附,原本是一件好事,可这一次的问题在于此人却是施琅说服的,甚至据说还是因为施琅攻破了灰白寨,受其赫赫威名的震慑所致,反倒是变成了一个潜在的问题。 “那就让他挑拣五百精锐,任命他为左先锋镇后营副将吧。新亨镇那里,也让他择一个亲信继续镇守。” “末将遵命。” 施琅喜气洋洋的离开了大帐,郑成功的面上却阴沉了几分。这一年多下来,大力扩军,才没有让施琅所部占据太大的比例来,随后陈凯更是招来了万家兄弟,猛的多了一个镇出来,就进一步的压缩了这支施家军的比例。可是现在倒好,蔡元却显露出了对施琅的敬仰,他也只能顺水推舟的将蔡元划归为施琅的部将。这么一来,原本压缩过的比例就再一次提了上去。 “禀告国姓爷,陈参军到了。” 正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陈凯却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对于这个不知道多少次帮他解决过问题、缓解过压力的读书人,郑成功向来都是信任备至的,当即便迎了出去。 “竟成来得正是时候,吾正有要事与你商议。” 郑成功口中的要事,并非是区区一个蔡元而已。早前的两个多月里,郑成功席卷潮州西南部,连下三县之地,所到之处尽皆降顺,可谓形势一片大好。 但是,这其中,却依旧有不肯归附的,比如潮海七大寇之一的苏利,再比如鸥汀寨的陈君谔,他们都有着一定的实力,郑成功正打算解决掉这两个对手,可是苏利占据的碣石卫,其实已经进入到了惠州府的地界,一旦大军杀入惠州,势必会造成与惠州总兵黄应杰之间的矛盾扩大化,甚至还有可能引来李成栋的报复,这对于如今不过只有一万五六千战兵,还要据守这半个潮州的郑成功所部而言,实在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从地形上看,拿下河婆镇、丰顺营以及螺河以东的地区,我军对惠州府方向就算是有了防御上的地利优势。” 指着那如水墨画般的地图,陈凯所指的这三处,便是后世的揭西县、丰顺县和陆丰市的县城、市区所在,尤其是陆丰市,更是已经在碣石卫城的西面。占据了这三处,从地理上就可以凭借山势和河流作为阻隔,与向东拿下分水关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郑成功自是明白这些,但是其中牵扯,尤其是陆丰那边,更是明明白白的欺到了黄应杰的头上,引发明军内讧,说到底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情,更何况对手的强大背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恕下官直言,自相残杀,终是不美。哪怕李成栋与我军是有着敌意的,也不好先动这个手。说到底,我军是堂堂王师,总要依正道而行。至于近期嘛,还是先拿下了河婆镇和丰顺营,同时分兵解决掉鸥汀寨的问题,这些都是潮州府的辖区。其他的,再说吧。”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数学(下) 河婆镇于后世是揭西县的所在地,顾名思义,自然是在揭阳县的西面,毗邻惠州府。而丰顺营则在揭阳县城越过新亨镇的西北部,再向北便是程乡县了。这里两处地方,实现有效的控制便可以阻隔这两个方向的敌人。 不过,揭阳县原本就是郑鸿逵率先出兵的,理应也是由郑鸿逵来负责防务。再兼郑成功大军进入揭阳地区,也引起了刘公显等人的忌惮。虽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来,但却还是被施琅提了出来。 出于本心,是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其实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因为在郑成功席卷潮州西南部的三县,随后北上揭阳的过程中,刘公显等人确实表现得满怀着防备之心。尤其是当郑成功扫荡了灰白寨,更有新亨镇的蔡元来附,就更是寨门紧闭,如临大敌。 又是一轮的争执,依旧没有个结果。说到底,郑成功所估计的并不是什么刘公显,甚至就连黄应杰都要差上一重,归根到底却还是他四叔郑鸿逵,因为一旦他拿下了这两处要点,就彻底把郑鸿逵包在了县城里面。于二人之间,总是免不了要生出些嫌隙的。 为此,郑成功决定先去揭阳县城找郑鸿逵去谈一谈。第二天,陈凯、施琅等人便跟随郑成功进了县城。 进了城,郑成功和郑鸿逵密谈了一番,对于前者的邀请,后者对于兵进河婆镇和丰顺营都表示了愿意配合的态度。说起来,郑鸿逵杀入潮州,其实也就比郑成功晚上个把月而已,但是不比郑成功席卷潮州南部,郑鸿逵起初还算顺利,但是当他占据揭阳县城后便陷入了当地土豪们所聚集而成的泥沼,不能自拔,身在就连原本的盟友刘公显的态度也在变化。 郑成功能够如此顺遂,归根到底,自身实力更强,再加上拿下潮州府城的威势,天人与共,方能如此。而郑鸿逵本就只带了三千来兵马,威信不足以动摇或是震慑本地土豪,才只能像是乌龟爬一样,慢慢的扩张地盘。 “吾早就说过,大木是吾石井郑家的千里驹,你有这般志向,吾自是支持的。” “多谢四叔体谅。” “没事,咱们叔侄之间不差这个。” 或说到了这个份上,早前的那点儿疙瘩,也已经烟消云散了。接下来,郑鸿逵更如小孩子得到了一件好玩的玩具一般,将前些时日他无意中捞起的一件宝贝拿了出来,给郑成功等人展示。 “这炮,是吾有一天夜里巡视港口时,依稀的瞅见水里面好像有什么闪着光,到了第二天着人下水一看,才知道是一门大炮。原本以为也就是一门炮了,可是等到捞出来真的用了,却才知道是件神物。开炮前只要是诚心祈祷,就定能命中目标,早前攻新墟寨时就全凭此物发威。” 郑鸿逵抚摸着红铜打造的炮身,那份色授魂与,就好像是在抚摸恋人的肌肤一般,直看得陈凯头皮发麻。然而,当他仔细回忆起郑鸿逵对于这门炮的来历和神奇之处的讲述之后,陈凯却登时便是眼前一亮。 “灵铳!” 陈凯的话,脱口而出,却正巧被郑鸿逵听了个满耳。只见其细细品味了一番,当即便是拊掌而赞道:“陈参军这名字起得甚好,就叫灵铳,就叫灵铳好了!” 眼见着郑鸿逵借陈凯之口给他的“新情人”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尤其是看到那股子兴奋劲儿,陈凯却不由得冒出了一头冷汗。 “我这是多什么嘴啊,还成了灵铳命名之父了。” 所谓灵铳,历史上便是郑鸿逵在揭阳港的码头水中捞出来的,据说每次发炮前祈祷,便可以百发百中。这门炮,后来到了郑成功的手中,亦是倍加爱惜,不光是让能工巧匠仿照其造了一门灵铳的副铳,更还曾因灵铳落水而责罚,甚至是处死过负责的军官。 “下官可以看看这门,嗯,灵铳吗?” 哪怕是多了嘴,陈凯也觉得应该看个明白,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靠祈祷就能百发百中的事情,总要弄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是因为命名之父的缘故,郑鸿逵也没有表现出对陈凯太大的“醋意”来。得到了首肯,陈凯便凑到了近前,未及细细查看,便注意到跑身上竟真的有堆密密麻麻的符号摆在了那里,没有丝毫的遮遮掩掩。 陈凯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些符号所吸引,到底写的是什么意思,他实在看不太出来,但是这些符号的样子,却分明就是拉丁文衍生出来的字母,无非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以及到底什么意思罢了。 “下官敢问定国公每次使用时用的是哪种语言做的祈祷?” 这话一旦说出来,众人一片的不解,但是如郑成功这般的,却显然是意识到了陈凯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如此的。 “这个有区别吗?” 一脸的不解其意,郑鸿逵倒是很坦然的回了这么一句,岂料陈凯接下来便问道:“有啊,这炮是泰西造的,定国公不会是咱们汉话来祈祷的吧?” “是泰西制造的啊,但是吾以为,只要心诚,神仙自是能听得懂的。” 厉害! 郑鸿逵说得理所当然,陈凯却是一头的暴汗,干脆也不再提此事了,直接向郑鸿逵问起了炮弹的重量、射程等事,得到的答案却也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24磅炮!” 说着,陈凯点了点头,便向操炮的炮组了解起了火炮的使用注意事项,很快就从炮长的身上找到了铳规、铳尺、度板和远镜。 “这些都是和这门炮一起捞上来的?” “回陈参军的话,都是一起捞上来的,卑职专门试过多次,应该是配套造出来的。” 火炮配套测量工具,在欧洲已经是寻常事了,奈何中国这边,却还是走进了经验流的弯路。所幸,明时还是有不少懂得这种东西的炮兵在,这是东西方交流的一大成果,只可惜没能流传下去罢了。 闻言,陈凯点了点头,随即便给了一个看上去很是不近的大土丘,让炮组当着他的面进行试射。 果不其然,炮组众人按照着正常的顺序瞄准、装填,炮长更是拿着那几件物事来回来去的摆弄着,并且按照摆弄出来的结果不断的指挥着手下人调整火炮的角度。待所有步骤都完成了,众人竟围着火炮叩拜祈祷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看着那神色竟的颇具诚心,甚至就连郑鸿逵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印信点燃,刺啦啦的如同是受了惊的蛇一般钻进了炮身。下一秒,只听轰的一声,炮身一震,火星与硝烟的喷溅之中,一道黑乎乎的残影就越众而出,划过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后就直接砸在了那个大土丘上。 “这东西,果真是神物啊。” 耳朵里还是一阵嗡鸣,陈凯也没有听出来这话到底是谁说的,只是约约默默的总觉得好像是施显的声音。但是,刚刚的那一幕他却看得分明,干脆就当着郑鸿逵、郑成功、施琅、施显等人的面,随便从郑成功的部下中找了一个炮组过来,在确定了火药装填量等事项之后,就模拟着刚才的那一幕开始了复位、瞄准以及装填。 “谁也不许祈祷,哪怕是在心中默念也不行!” 下达了命令,陈凯又要了一个木板和一块黑炭过来,竟一边摆弄着那些测量工具,一边在木板上用碳做笔写写画画了起来,甚至还抽出了时间观察了一下旗杆上无精打采的旗帜。 “下官瞄准的目标,是那个土丘。” 顺着陈凯手指,比之刚才那个土丘更远的地方,一个稍小一些土丘已经成了陈凯的目标。目标更小、距离更远、命中率自是要更进一步的下降,这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陈凯还不让众人祈祷,只是在那里鬼画符了好一阵子,就更加不被人看好,甚至就连施琅和施显兄弟也流露出了看笑话的神色。 好半天过去了,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陈凯才停下来,松了口气,让炮组将最后的调整做完,便下达了开炮的命令。 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火炮震动,黑色炮弹的残影划过了抛物线,竟真的如陈凯所指的那般轰在了那个土丘之上,当即就引来了众人的一片瞠目结舌。 “想不到,竟成还会这么一手。” 郑成功面露兴奋的笑道,可施家兄弟却已然笑不出来了。眼见于此,陈凯也是拱手一礼,继而解释道:“这是数学。” 事实上,对于抛物线公式,陈凯也早早的就还给了数学老师。所幸的是,这其中的道理却并不会因为一两个公式的遗忘就彻底无用了。 陈凯刚才看过了一轮试射,靠着相对精准的测量工具重新推导公式,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就在一笔一划中重现于脑海之中。随后再反过来,靠测量工具测算,靠公式推导,便可以得出了一个可以媲美丰富经验的数据了。毕竟,一个为原点,有明确角度和和横轴长度,求什么,当年为应付考试而扫荡题库时也并非没有做过,只是印象早已模糊了而已。 但是说到底,还是这门火炮的铸造精良,配套的测量工具也极为精细,实在是难得的精品,否则但凡是有一星半点儿的错漏,都会是巨大的差异。说到底,数学是极为精确的科学,不是说着玩的东西。 陈凯不知道这门炮的精确是偶然,还是精工良匠的手笔,可是正待他继续设法详加了解一二的时候,岂料郑鸿逵在震惊于陈凯第一次指挥炮组便能够精确命中目标过后,很快就给出了一个能够让众人心悦诚服的说法来,直把陈凯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陈参军是在心中祈祷过了的吧。”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梦碎 郑鸿逵此言既出,当即就引起了不少人的点头称是,尤其是施显,更是将其奉为圭臬,反倒是施琅,再看向陈凯时,眼中的那份忌惮就愈加的深重了几分。 只可惜,陈凯实在没工夫理会施家兄弟的看法,单单是一个郑鸿逵就已经把他噎得无话可说了。尤其是想到那么可爱的姑娘居然会是这个顽固不化的家伙的女儿,他就怎么也琢磨不出来这个闺女是怎么教出来的。 “好吧,你有神功,我有科学。既然这个问题上话不投机,那么咱们就不要聊喽。” 仰仗着火炮的精良,以及一些残存记忆,陈凯着实的秀了一把存在。炫技结束,他便开始盘算着在南澳岛时的那些计划,正琢磨着该如何把话头转过去。谁想到,郑鸿逵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家伙又刷新了一番他对其人的印象。 “这门灵铳,就送给大木了,祝大木此行,旗开得胜。” 郑鸿逵转手就将他的“新情人”转赠给了郑成功,无论是陈凯,还是郑成功,甚至是施琅等人也无不是瞠目结舌,这大抵是陈凯和施琅之间第一次看法一致吧。其实仔细想想,却也正常,刚才郑鸿逵抚摸着那门炮的时候那个神色,任谁也不会想得到会有这么一幕。 此时此刻,郑鸿逵如此大方,倒是把郑成功弄得很是不好意思了。一句不便夺人所爱,实在把郑鸿逵刚才的那副样子诠释得再明白不过。但是即便如此,郑鸿逵却是盛情难却,几度推让,这门炮才算是落到了郑成功的手里,而郑成功在确定了火炮的归属后,便在第一时间看了陈凯一眼。 二人默契早成,这一眼看过来,陈凯就知道了这门炮是要送到军器局仿造的。不过,或许并不是近期,因为近期郑成功还有军事行动,但是作为军器局的负责人,陈凯还是需要做好相应的准备工作。 作为感谢,郑成功又设宴向郑鸿逵致谢,很是一个宾主尽欢。席间,陈凯提出了南澳军器局可以承包下郑鸿逵所部的军服生产,由于生产方式导致了人工费用的降低,陈凯拿出来的报价也很是得郑鸿逵的满意,原本陈凯以为还需要打上一场持久战的商务谈判竟然就在一杯敬酒的短暂时间内便定了下来,以至于他都在怀疑这是不是郑鸿逵的酒话,根本就没当这回事。 等到宴席结束,陈凯又试探性的提了一嘴,郑鸿逵竟真的一口应了下来,还专门找来了那个叫做陈四明的幕僚来与陈凯对接,反正他一个国公老大人是懒得管军服这等小事情了。 “不用这么痛快吧,降价、回扣、返券、第二件半价、分级会员待遇,我他妈一句话没说就定下来了,能不能有个做买卖的态度?” 事情出乎预料的顺利,就连那个叫做陈四明的幕僚或许是感激于郑鸿逵早前为他家人报仇的恩义,亦或是知道陈凯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到了第二天专门跑来找陈凯商议细则,对于陈凯的报价那叫一个痛快,甚至是恨不得赶紧把军服制造的事情脱手了,连回扣都没有暗示,弄得陈凯反倒是有些不安了起来。 “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脱手不良资产的样子,真是怪事。” 奇怪归奇怪,等到陈凯真的开始查看数字的时候,却很快就弄明白了,合着这对于他们而言竟真是个费力不太好的活计,现在有陈凯接盘了,自然是恨不得赶快脱了关系的。 “会的不难,难的不会。这笔小钱钱,老子是赚定了。” 事情确定了下来,郑成功和郑鸿逵也开始为军事行动做最后的准备。陈凯拿下了订单,便准备启程返回南澳岛,毕竟那里才是他的工作重心。 由于鸥汀寨的问题始终存在,所以陈凯还是原路返回。乘着马车,颠簸的在官道上走着,他却突然想起来,这一次去揭阳,并没有能够见到那个姑娘,一种遗憾之感便涌上了心头。可是转念一想,不见也是好事,要不姑娘问起来军服的事情,他也未必真的好意思用那个还有不小水分的报价来“宰”郑鸿逵。 马车载着遐思逐渐远去,等到陈凯已经抵近潮州城下之际,岂料一骑快马又将他招了回去。而那个让他不得不忧心忡忡的消息,竟是惠国公李成栋,殉国! ……………… 永历三年三月,自去年春天开始的江西、广东、广西近三省之地的先后反正促成了南明抗清以来的第一次大高潮。可是这场回光返照式的幻梦连一年都没到,就伴随着江西、湖广以及南赣战场上的三场惨败而宣告破灭。 永历二年九月十一,清廷任命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定远大将军,“统兵讨湖广逆贼李锦”。十月,济尔哈朗军行至山东曹县,参与镇压该地的农民反抗,至十二月方抵达湖广北部的陆安。然而,由于负责湖广战场的督师何腾蛟对忠贞营的不信任,极力排挤忠贞营及加兵部尚书衔总督军务的堵胤锡,导致湖广战场空虚。在求告无援的情况下,于次年正月被清军俘杀。 同样是在永历三年的正月,长达八个月的南昌围城战在湖广何腾蛟、广东李成栋这两部有机会为其解围的援兵始终没有抵达,尤其是何腾蛟“奏章救国”,一味的伪造金声桓在南昌连破八旗军的捷报来为他迟迟不肯挥师东向制造借口的情况下,最终为清军攻破。 是役,豫国公金声桓自尽、大学士姜曰广投水死、建武侯王得仁被俘,肢解。清军屠城,二十万人殉难! 永历三年正月,李成栋第二次北上南赣,试图为即将沦陷的南昌解围。至二月下旬,大军尽数翻越梅岭,杀入江西境内,但是随着南昌城破,谭泰派遣的部分八旗军南下,李成栋很快就兵败于信丰,并且在大军溃逃之际落水淹死。 何腾蛟、金声桓、李成栋的先后败亡,宣告着自去岁开始的第一次南明抗清高潮正式宣告结束。噩耗接踵而至,永历朝廷上下顿时哀鸿遍野,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何腾蛟、金声桓和李成栋的先后身死,并不代表这三省的抗清运动被彻底镇压。为图将来,永历帝赐堵胤锡尚方宝剑,总督湖广军务,统领忠贞营收复湖广失地;任命隆武朝右佥都御史,江西义军首领揭重熙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江西军务,节制江西各路明军、义勇;等到李成栋身死的消息传来,永历帝痛哭流涕,立刻追赠李成栋为宁夏王,谥忠武,赐祭九坛,极尽哀荣,而朝廷上下也推出了兵部侍郎刘远生持手敕前往广州慰劳诸将,打算利用刘远生和李成栋是陕西同乡的关系接管两广总督职务。 前两项没有受到任何阻滞便得到了确认,堵胤锡和揭重熙分别统领湖广和江西的各路明军、义军与清军展开了长期的拉锯战,但是等到刘远生从肇庆抵达广州之际,李成栋的中军部将江宁伯杜永和却已经掌握了两广总督大印,公然开印视事。永历朝廷无可奈何,只好默认了杜永和窃取两广总督的事实。 消息经过了黄应杰和郝尚久这两个“绿坝娘”的屏蔽,直到五月才传到潮州。接到消息,潮州方面的郑成功和郑鸿逵二人亦是心生不安,因为以着他们的实力,一旦八旗军南下,广州方面的明军基本上是不能指望的,而郑成功虽然有与八旗军一战的勇气,奈何实力太弱,战而胜之的几率太低,反倒是更有可能导致这一年来的积累彻底付诸东流。 陈凯被急令请回时,施琅正在眉飞色舞的发表他对李成栋麾下众将们的看法。用他的话说,那就是一群鼠目寸光,毫无大局观的贼寇,比之李成栋要差距太大,即便是杜永和,说到底也就是个对争取更高职务还有些敏感的货色,指望他们能够如何,实在是痴人说梦。 “这一点,下官与施将军的看法是一致的。刘远生没能接任两广总督,朝廷就没有收回广东军政大权的名义,杜永和原本只是李成栋的一个中军部将,和其他人地位大致相同,就算是他想要号令各部,其余众将也不会有人真的服气的,反倒是形成了一个互相钳制的格局。” 陈凯赞同施琅的判断,二人竟然在一件事情上能够达成一致看法,这着实看呆了那些平日里见惯了陈凯和施琅互撕的众将们。 但是,陈凯却并没有给他们发散的时间,而是直接向郑成功谏言道:“局面已经是这般了,其变数无非是朝廷逐步收回广东军政大权,或是鞑子南下席卷广东一省。但是无论如何,留给我军的时间都不多了,必须加快进度!”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鸥汀寨(上) 随着何腾蛟、金声桓和李成栋的先后身死,一年的回光返照过后,永历朝廷再度迎来了天崩地裂式的局面。 湖广、江西战场还好,虽然清军在此前的几个月里占据了大片的地区,已经将明军挤都了角落之中,但起码堵胤锡和揭重熙还拥有着对该战区范围内众将的管辖权力和足够的权威,无论是大顺军余部改编的忠贞营,还是曹大镐、张自盛、洪国玉等众将,对朝廷的任命以及这二人的军令都还能够做到令行禁止。哪怕局势再过不利,起码他们还在浴血奋战。 但是,并非处于八旗军主力的直接威胁下的广东,伴随着杜永和窃取两广总督的职务,广东的局势从此逆转。 诚如陈凯和施琅的看法那般,杜永和重金贿赂诸将推自己为留后,实际上又节制不了原先同自己地位相仿的将领,就只能化作一盘散沙。再兼众将毫无远志,一味麇集于广州等富庶之区,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原本可以迸发出更大力量的广东就彻底变成了一块名义上的占领区了。 关于这件事情,当时的翰林院编修钱秉镫后来曾提及过,按照他的看法:“当时诸将惟成栋子元胤可用。使闻变之时,即令李元胤驰入其军,摄行帅事,而召杜永和入代元胤禁旅之任。彼即拒朝命,无以拒元胤也。元胤果断有智略,又其诸弟李元泰、李建捷皆军府要职,最称骁健。元胤至,诸将即有异志,元胤亦足以制之矣。于是移军府于南龙,宿重兵于岭上,北师虽锐未可长驱而入也”。 钱秉镫所言虽有事后诸葛之嫌,但也明确的展现出了当时永历朝廷内部的重要弊端——朝廷内部,自皇帝朱由榔、首辅大臣瞿式耜以下,当权人士既昧于洞察形势的能力,又缺乏知人之明,以为趁李成栋溺水而死的机会可以通过任命刘远生为总督把广东一省军政大权收归朝廷,结果事与愿违,徒增奈何。 当然,广东的巨变,于郑成功所部而言,其实际影响算不得多大,起码就现在这个阶段而言,确是如此。 “如今杜永和无法有效的节制众将,广东方面就是一盘散沙,除了武涉伯阎可义尚且坐镇梅岭以外,其他众将早就回返广州了,无有半点儿进取之意。甚至假设刘远生真的接掌了两广总督的职务,江西战场的全面崩溃,他们的注意力也更多会集中在南赣方向,而非是我军所处的潮州府。或者说,朝廷以及杜永和等人现在还在仰仗着我军为他们挡住福建方向的鞑子呢。” 陈凯详尽的诠释了在这场巨变下郑成功所部的当前战略环境,并且明确的提出了当清军真的翻越梅岭南下,广东明军只怕也一样是没有办法击退清军的入侵,其区别无非是抵抗多久才会彻底沦陷而已。 情势不容乐观,因为清军什么时候南下,这是谁也不知道的,甚至就连陈凯也记不清楚了。但无论是对于未知的恐惧,还是自身的发展,抓紧一切时间来扩大占领区,进而扩充实力,才是当前最应该去做的。 有了这么一个大前提,陈凯的提议很快就得到了通过,甚至就连那些原本在陈凯返回前就已经被施琅倡议过的东西,由于陈凯站在大局上的讲述更加详尽,也尽数成了陈凯的功劳,施琅能够收获到的赞誉微乎其微。 时不我待,大军很快就动员了起来,郑鸿逵率部攻取河婆镇,郑成功则分兵占领丰顺营,与此同时,黄廷、柯宸枢、甘辉三将率领援剿左镇、中冲镇和右冲镇南下,配合负责澄海地方防务的陈辉夺取鸥汀寨,确保潮州南部的稳定。 鸥汀寨的问题,郑成功早就有意,不光只是因为陈君谔不肯降顺,拒绝向明军缴纳税赋,更重要的还是在于,郑成功已经接到了多次关于“鸥汀贝恃其土城险固,聚众剽掠,海上商船多被擒截,抽肠刳腹,惨酷非常”的报告,其攻击对象已经不仅限于海商,就连郑家的商船也不可避免的会遭到攻击。 陈君谔名为秀才,实际上行的却是劫掠商客、割据自重的盗匪作风,其人手段酷烈,便是许龙、吴六奇这般人物,也无法与之相比。 大军出动,就是要拔掉这颗钉子,确保海贸路线的安全。只是这一遭,郑成功是暂且没有那个精神去理会此间了,倒是陈凯却主动表示想要随军观摩。 “既然竟成想要去看看,那便随军出征好了。” 陈凯莫名其妙的不顾着刚刚从郑鸿逵那里拉来的军服订单,反倒是突然对这鸥汀寨起了兴致,施琅出言反对,借口无非是为防事权不一,奈何黄廷、甘辉不做附和,柯宸枢更是支持陈凯的打算,再兼着陈凯一再表示风闻鸥汀寨易守难攻,所以想要亲眼见见,对攻城之事绝不插手,这件事情就没费什么气力便定了下来。 三镇自揭阳县出,顺榕江而下,待近出海口,大军登岸,步行抵近鸥汀寨,行围城之势。 鸥汀寨,又称鸥汀背寨,位于韩江三角洲的南部,因长年有成群的海鸥在此栖息觅食繁殖,天地人鸟和谐,共同绘就美丽景色,故名鸥汀坝,且因闽南方言“坝”与“背”谐音,故当地人称鸥汀背;久而久之鸥汀便成为“鸥汀背寨”。 其寨始建于元末明初的乱世,因海盗袭扰而村民修寨自守。至明一朝,已是寨墙固若金汤,护寨河、河桥、寨门完整稳固,寨内巷道交错有序、生活设施齐全,故此陈君谔方能持险自固,无视郑成功的强大实力和赫赫声威。 陈凯随军抵近,极目眺望,黄廷更是派人寻了周遭的百姓,再加上早前得到的那些情报,对于这座城寨他们也是有着比较详尽的了解。 城寨长约450丈,宽约100丈,周围均挖有护城河,凭四门四桥与外界交通。再兼周遭大范围内都是海滩淤泥,形如沼泽,入之难脱,可谓易守难攻之所在。 “鸥汀四门,曰南熏、曰北定、曰西宁、曰北平。门外四桥,一称龟桥、一称西宁桥、一称辅彩桥,还有一桥则位于南熏门外,与其他三座石桥不同的是,这座桥是一座木桥。” 说到此处,黄廷见陈凯点了点头,继而言道:“本帅派人调查过了,鸥汀是一块蛇地,鸥汀寨亦是一座蛇形寨。这四门四桥,就仿佛是这条蛇的四脚。蛇生四脚就要化蛟,不过很可惜,四脚之中有一个是木制的,反倒是坏了整体的风水。” 黄廷是郑家的郑氏集团的老部将,地位比不得那些侯爷、伯爷,但是在作战经验丰富之余,亦是饱读兵书之辈,而古代兵书战册中便多有讲解风水学以及玄学的东西,此番倒也是秀了一把知识面。 陈凯不知道,这风水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或者其中蕴含着兵学的大道理,但是既然黄廷提及了这是个蛇形寨,那么打七寸,想来还是对的。 “无错,就是要找到它的七寸之地,破开口子,这寨子就算是破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鸥汀寨(下) 从城外看去,寨墙坚固,无有什么区别之处,便是黄廷、柯宸枢、甘辉等人也没能看出太多来。不过悬赏一下,很快就有知道内里情状的百姓前来献策,黄廷等人没费什么气力就找到了城里面的那处不利于“蛇头”和“蛇尾”援应的七寸之处! 休整一日,黄廷等人也不费气力劝降,于第二日一早便出兵攻寨。大军全面铺开,守寨之人皆是陈君谔组织起来的乡勇,面对这些有着较为丰富的作战经验的正规军,自是倍感压力之巨大。 陈君谔在寨墙上大呼鏖战,可是这边战斗方酣,另一侧的寨墙处却突然便是一声巨响,随后寨墙的夯土、砖石飞溅四方,待尘埃落定,便是一个十余丈的破口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炸开了寨墙,甘辉一马当先,右冲镇鱼贯而入,乡勇凭险守寨尚且还有些勇气,跟着陈君谔欺负欺负行商自有一份威风霸气,但是面对杀入寨子的正规军,勇气顿时消散,一个个的当即便化作鸟兽散,无不大呼小叫的逃回家中,充一个良民的模样,也好护住了家小,谁还管什么寨主、秀才公这些有的没的。 战斗很快就宣告结束,整个鸥汀寨也迅速的被明军控制了起来,没来得及逃回家中的守寨乡勇被重兵押在了寨子里面的一大片空地上,陈君谔及其家人、族人以及其人亲信们亦是被特别的押在了一旁。 “黄帅,意在如何?” “陈参军,出兵前国姓说的,您也是听到的,正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给这鸥汀寨一个结结实实的教训!” 被关押的乡勇不下数百人之众,左近的明军虎视眈眈,似乎就等着黄廷的一声令下,便可以要了这些人的性命。 从郑成功派黄廷、柯宸枢以及甘辉来进攻这鸥汀寨伊始,陈凯就下定决心要亲身参与此战,因为他记得,历史上郑成功攻破鸥汀寨,由于陈君谔劫掠残害海商、攻击郑鸿逵、杀害陈豹部将、抗拒输征等事,干脆便做下了一场屠寨的惨案来作为报复。 由于陈凯改变了郑成功的战略方向,潮州不复为粮草、人员的征集地,而是作为主要经营的占领区,郑成功对潮州本地人远比历史上要宽容很多。但是,再大的宽容也都是有限度的,陈君谔已经扰乱了正常的贸易秩序,还在大肆攻击明军,这是郑成功所绝对不能容忍的。可是于陈凯看来,陈君谔一人之恶,最多无非是再算上他的那些亲信,可其他人却大多是听令而行,实在不当成为陈君谔的殉葬品。 听到的黄廷的回答,陈凯转而看向柯宸枢和甘辉,前者面无表情,后者则是一副理所当然。他们都是郑成功的部将,不愿违逆主帅,但是有些事情,陈凯自问是不得不做,无论是为了这些百姓,还是为了郑成功。 “既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下官也无甚要说的了。不过,依下官之见,国姓日后也须得这寨子的百姓出丁纳粮,都杀了实在是浪费。要不,只诛首恶及其亲信胁从,让寨子里的百姓亲自观刑,亦可有震慑之效。” 黄廷是此战的主帅,陈凯不过是闲来无事过来凑热闹的,但是陈凯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作为郑成功的谋主,黄廷自是不敢托大,更不会像施琅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此刻陈凯提出建议,黄廷亦是陷入沉思。相比之下,陈凯的办法杀的人要比他在路上计划的要少很多,但是也符合郑成功的说法,当众观刑,震慑之效亦当不小。只是这份责任,他却并不敢,也不打算担起来,尤其是在可能引起郑成功不满的情况下。 “黄帅,下官以为,此法足矣。至于国姓那边,下官既出此言,亦是愿意一力担之!”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黄廷有了台阶下,转而看向柯宸枢和甘辉,二人亦是没有表示出反对的意见,便如了陈凯的意愿。 寨子里的百姓被明军从房子里驱赶而出,到了寨子的空地上,陈君谔及其亲信们被押到了那片平日里陈君谔杀戮海商的行邢台上,自有明军带来的刽子手伺候。 寨墙之下,乌央乌央的百姓,乍看上去大抵也有两千人左右。眺望而去,陈君谔及其家眷、亲信不分男女,无不被剥了个精光。紧接着,陈君谔的儿子被拉了上来,绑好在柱子上,刽子手持着利刃,一刀破开肚皮,在痛苦的尖叫声中左手一进一出,花花绿绿的肠子便被拽了出来。 场面残酷,只是换了被虐杀的人而已。寨子里的百姓惊恐的看着这一切,尤其是周遭还有大批的明军环伺,即便是妇孺也无不是自行捂着嘴巴,亦或是由家人捂着,唯恐会发出过大的声音,引起明军的注意和不满,因此而惹上杀身之祸。 刑罚还在继续,台上的尖叫声还在继续,但也渐渐的沙哑了起来,倒是周遭那些还没有行刑的,哭泣者有之、唾骂者亦有之,甚至陈君谔更是丢人现眼的屎尿齐流,引得明军一阵阵的耻笑。 “这等场面,让那些老者、孩童看多了,终非好事,尤其是那些孕妇,若是动了胎气,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还是让他们回去吧,只留下那些壮男壮妇,给他们涨涨记性,让他们知道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的道理就好。” “陈参军所言甚是,末将亦是如此想来。” 黄廷尚未作出回答,柯宸枢已出言相帮,既然如此,黄廷也很爽快的答应了下来,随后传达命令,那些老者、孕妇和孩童们无不是如蒙大赦,连忙退却,唯有一个孕妇在看上去像是其丈夫的男人的搀扶下,向着陈凯的方向,敛身一礼,才转身离去。 这一幕,看在陈凯的眼中,也没有起太多的别样心思。只是他并不知道,那个妇人姓郭,是本地人,而她的夫君姓佘,亦是所居不远,这夫妻二人倒无甚奇怪的,倒是她怀着的这个孩子在历史上会考上我大清的进士,出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这个孩子叫做佘志贞。 历史上,鸥汀惨案发生在顺治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距离现在还有八年的时间,其中佘志贞便是这场惨案的见证者之一。 按照佘志贞的描述,当天由于是鸥汀赛会,四乡六里的人都来了。年幼的佘志贞也到鸥汀外婆家看热闹。小孩不惯熬夜,早早睡了。外面杀人的事,他半点不知。清早起来,到外面一看,尸首遍地,血流成河,吓得他面如土色,急忙躲进屋里。他外婆家也死了好多人。 佘志贞是康熙的宠臣,连志贞二字都是康熙赐的,从举人到进士更都是考得清廷的科举,后来佘志贞得势,在潮州城里兴建府邸,城内西马路东起义安路、西到上西平路这一段,就俗称是佘府街。 这样的经历,再加上外婆家也有不少人死于明军之手,是绝对不可能为郑成功说好话的。但是佘志贞不光是说了,还很明确的记述过当时的死难者应该在万人左右,并没有清廷在《澄海县志》等官方修撰的史料中所记述的七万多人之众。 提早了八年,这个孩子现在还没有出生,自是无法作为见证,但是陈凯细细看去,寨子就这么大,里面大抵也就两千来人的样子,那个七万人的数字,也不知道是怎么得出来的。 “早前下官听人说,鸥汀寨能装下六七万人,原本以为是个多大的寨子呢,现在看来,好像也没多大嘛。” 陈凯突然冒出了这句话,黄廷、柯宸枢、甘辉等人无不是闻言大笑。其中甘辉更是直接与陈凯言道:“陈参军说笑了,您是夺过潮州城的,一座府城里常住的百姓也就五六万人,这么一个破寨子,凭什么装六七万人?” 是啊,封建社会,人口密度之低,若非两京、苏杭、扬州、广州那般的巨城,一座府城里面有个五六万常驻居民才属于正常现象。如鸥汀寨,一座0.49平方公里的寨子,大小也就相当于一座公园,还不能是特别大的那种,寨子内部还不乏良田和闲置土地,能够容载下两三千人已经是极为不易的事情了。 甚至说句明白话,后世此间所属的汕头市,一座省辖市和经济特区,也是平均每四平方公里才有一万人。这鸥汀寨在明末清初的人口密度居然是工业化社会的56倍之多,这样的数字,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对此,陈凯只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脑是个好东西,但愿那些一张嘴就是郑成功屠鸥汀寨七万人的家伙们真的有。 当然,无论是七万人,还是一万人,甚至亦或是一千人,郑成功屠鸥汀寨的性质之恶劣还是改变不了的,因为那场惨案的死难者中不只有手染鲜血的屠夫,更有受了无妄之灾的那等手无寸铁的良善。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个污点,比之抗击满清民族压迫、比之从荷兰人的殖民统治下收复台湾,这是作为一介海商出于阶级立场的必然选择,但也是最不该的选择。 所幸,现在陈凯参与其间,总算是扭转了过来。至于陈君谔以及他的那些亲信们,杀人者死,他们这些年怎么虐杀商民的,今天便要他们实实在在的还回来。 “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驱狼吞虎(一) 鸥汀寨事了,陈凯给郑成功修书一封,说明对于此地处置的决断是他做主的,如对黄廷所言的那般把责任揽了下来。 黄廷等人还要继续震慑地方,倒是陈凯则在处置了陈君谔及其亲信之后,便启程返回南澳岛。郑鸿逵的订单,他早前已经派人回去去赶了,却也不差什么时间。可是原本计划在拿下郑鸿逵之后,陈凯还有打算去旁的什么地方去扫一波订单,拉点儿生意回来做,奈何巨变到来,这份闲情逸致也就只得暂且压一压了。起码,也是要等到解决了更大的问题之后才能成行。 回到南澳岛,军器局及其下属各部门一切照旧,军服制造工坊的工作愈加忙碌,老鼠须子已经打算再招一批女工和少量有经验的裁缝来提升产能,等到陈凯回来后便抵了条陈,战战兢兢的等待着批复。 “想法是对的,但是不可急功近利,把握好尺度为好。” “卑职明白,卑职已经算好了需要多少人再去招工。” 算账,那是老鼠须子的老本行,一个女工每天的产能多少,他心里面是有数的,剩下的无非是加减乘除而已。 “如果有左先锋镇、援剿左镇以及右冲镇的士卒家属应征,优先,但不要让旁人知道,你自己拿捏即可。” “卑职遵命。” 军器局附属学堂那边已经完成了招生,开课定在了夏收之后,这样也不至于耽误到那些家里有地的学生家的农业生产。 至于师资,陈凯干脆把陈鼎口中的那几个在南澳岛上过儒学的读书人找了来,反正他们的工作就是识字课,剩下的陈凯打算从他们中找两三个脑子没有读傻的进行几个月的培训。不过却也不急,因为识字课怎么也要一年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很多事情一旦上了正轨,陈凯反倒是轻松了下来,但是现在却也不是什么可以轻松的时候,稍待了几日,他便启程出发,赶往潮州府城,因为有些事情、有些人,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陈凯乘船抵达潮州,府城秩序井然,只是兵似乎又多了一些。回到行辕,陈凯很快就从郑成功的口中得知了他新近组建了一个叫做前冲镇和一个叫做正兵营的两个军事单位,一大一小,加一起一千五百战兵,分别由阮引和卢爵二人统领。 新建部队是扫荡潮州西南各县后的必然,实力提升,自然要显示在军事存在上面。兵员继续扩充,占领区也在继续扩大。鸥汀寨那边,大军也已经返回了,防务交给了陈辉来负责;此前既定的河婆镇和丰顺营也已经入手;郑成功早前营救施琅所部,因为吴六奇和郝尚久的威胁依旧不小,所以没有驻兵坚守的程乡县城在大军退却之后也由当地的一个土豪占据,当郑成功的大军拿下丰顺营后,那家土豪也派人送来了贺礼,摆明了要与郑成功缓和关系。 这样一来,经过了一年多的奋战,郑成功的大军兵力扩大了一倍拐弯,占领区也从南澳岛和东山岛扩大到了潮州的南部和部分中部地区,剩下的无非是潮州北部的大埔、程乡、镇平、平远以及凤凰山东北的那座饶平县城,整个潮州府就可以彻底收复了。 早前陈凯与郑成功就已经做过调查,后来拿下府城后,陈凯又进行了更有深度的查询。潮州一府,南部多平原,产粮甚大,北部多山,但矿产丰富。原本历史上让郑成功发愁了一辈子的粮食问题,现在已经得到了初步的解决,但是随着军队的扩大,武器的原材料就越显捉襟见肘了,无论是外部环境的持续性恶化,还是自身的需求加大,尽快收复潮州北部地区就不可避免的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潮州北部,根据细作早前打探的情报来看,主要有三家贼寇是需要我军必须注意的。其一,便是大埔县三河坝的吴六奇,上次国姓出兵,吴六奇退避三舍,但是依旧打着鞑子的旗号,举兵对抗,抗拒输征。除此之外,大埔县城的江龙和独霸镇平县的赖其肖同样需要注意,他们各自实力不匪,若是我军大举北上,他们很可能会抱团来战。” “抱团?” 从同样面带不屑的施琅口中听到了这么个词儿,郑成功差点儿笑了出来。比之去岁进军潮州前,他早已是今非昔比,莫说是就这三家了,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就算是全潮州北部的土豪都凑在一起,集体抱团来战,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更别说是就这么三家了。 陈凯的主职是管军器局外加上漳州府同知的民政官,不可能时时的跟在郑成功身边,为其出谋划策,这项工作现在已经被施琅稳定的拿到手了,即便是陈凯就在这大帐之内,也已经不可避免的“退位让贤”,其人在军议中的作用也渐渐的变成了拾遗补缺,而非全盘谋划。 “确实如此,我军实力不同当年,已经拥有了对这些土寇全面开战的资本,确是无需担忧兵力不足之类的事情。但是,惠州府东北部的郝尚久,却是不得不防,他已与我军有隙,必不会放任我军全取潮州一府。” 如今李成栋虽死,但是其人部下却依旧控制着广东一省的大半土地。郝尚久的威胁持续存在,这是没有办法的,一经陈凯提及,众将就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些许忧思。 旁的不说,郑成功所部兵力虽众,但是广东并不产战马,经营如许长的时间,战马加一起也就才不到五六百匹而已,这还是承惠于陈凯夺取潮州府城,全取了车任重的家当才有的底气。至于战斗力,就更是良莠不齐。 但是郝尚久所部却是跟着高杰、跟着李成栋一路从陕西杀出来的北地精锐,骑兵不在少数,哪怕郝尚久所部加一起也就三四千的人马,可是骑兵的比例却出奇的高,尤其是比郑成功所部更是高得难以想象。倘若郝尚久全师而来,配合潮州北部的土寇,以及当地的山林密布,胜负就不那么好说了。 “那按照陈参军看来,该当如何行事?” “这个就要看施将军耐得住,耐不住复仇的欲望了。” 郑成功问策,陈凯却把话题引到了施琅的身上。后者眉头一皱,但是见郑成功质疑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却也没有爆发,但是再看向陈凯之时,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崩出了句“此话何解?” 施琅一字一句的说出这话,显然是已经怒火中烧,陈凯看去,却是心中一笑,继而对其回道:“以下官之意,此番北上,自当毕其功于一役。但是潮州北部山林密布,地形于我军是不利的。说白了,和那些土寇钻山沟,我军是没那个闲工夫的,但是郝尚久不可能坐视不管,那就要有个先后次序。而下官想来,自当先诛首恶,解决了吴六奇,便可震慑其他土寇。到时候就算是郝尚久全师而来,没了本地盟友,他也就是一坨砧板上的肉!” 陈凯的言下之意很是明白,既然要先攻吴六奇,就不可避免的要分兵堵截郝尚久。如今郑成功麾下,战斗力最强的两个镇无非是戎旗镇和左先锋镇,他们的兵员最多,老兵也是最多的,另一个老兵不遑多让的亲丁镇在兵力上则要少上太多。 此番分兵就必然要有一支强兵去迎战郝尚久,而这个任务原本最好便是交给施琅来执行。可是就陈凯的话头说下去,施琅的性子反倒是最不适合去迎战郝尚久的,因为他脾气一上来,很可能会直接把大军拖入到两线作战的窘境之中。 陈凯的话,与其是对着施琅说的,其实还不如说是说给郑成功听的。击败吴六奇,确是可以震慑那些不肯降顺的土豪,但是问题在于这可得是打赢了的情况下,要是被两厢拖着,进入到了钻山沟的节奏,那可就看不见任何希望了。 此言说罢,众将无不是摇头,施琅的脾气就连施显都没有信心,更别说是旁人。此时此刻,施琅受了这“激将之法”,倒是有心立下军令状,奈何郑成功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下达了由他和施琅率部北上攻吴六奇的命令。 “拦截郝尚久的任务,就交给忠匡伯来统领众将了。本帅亲领戎旗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三镇北上。嗯,就这么决定了!” 郑成功的军令不容置疑,即便是施琅也并不敢在军议上出言反驳,既然此事定下,那么也就不再有转圜的余地。待军议结束,离开了大帐,陈凯遥望着北方的天空,一股子笑意在胸中几近无法抑制。 施琅,公元1646年降清,随李成栋入粤,后李成栋反正,施琅等福建武将被逐,辗转投效郑成功旗下。至公元1651年,施琅再度降清,一度出任同安副将、福建水师提督等职,乃是灭亡汉家衣冠最后火种的大汉奸。 吴六奇,公元1646年李成栋入粤之际降清,参与镇压郝尚久反正,常年郑氏集团在潮州鏖战。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等到清廷厉行禁海,吴六奇这个潮州本地人竟大肆屠戮潮汕沿海百姓,借此取悦满清权贵,亦是个无耻下流的狗汉奸。 “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施琅和吴六奇这两个狗汉奸对决沙场,自相残杀,何其快哉!”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驱狼吞虎(二) 局势瞬息万变,而且显然是还在不断的朝着恶化的方向而去。 时不我待,军令下达,各县出丁、库房里的粮草亦是不断的搬运到船上。不过这还仅仅是为后续作战准备的,不过数日,作为大军先锋的右先锋镇便先期出发,他们的目标也并不是韩江上游的三河坝,而是饶平县的县城。 后世饶平县的县城位于黄冈堡,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是在弦歌都的下饶堡,也就是三饶镇。明成化十三年饶平设县,在此修有土城,以为治所。至如今,已为当地土豪所据,立场不明不清,一味抗拒输征。 劝说,已经被证明是不管用的了,可是等到右先锋镇的大军突然出现在城下,摆出了一副攻城的架势,内里的态度立刻就软了下来。不光是要归附郑成功旗下,对于出丁出粮也没有丝毫的怨言,唯一的条件就是依旧驻守此地,结果杨才和从黄冈赶来的郭泰也没有犹豫,大炮轰塌了城墙,仅仅是一个冲锋就把一座县城给拿了下来,原本的土豪则绑送潮州,交给郑成功处置。 郭泰负责饶平县地方事已经有些时日了,却始终蹲在黄冈,而不得入驻县城,这本就是一大怨念,哪怕驻军黄冈也有为分水关后劲的意图在,但也是免不了的。杨才和郭泰本就是军中袍泽,关系不错,自是要给老兄弟出这口恶气。至于那个土豪,也只能自认倒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饶平县城入手,郑成功所部的控制权就算是深入到了中部地区,并且开始威胁到北面的大埔县以及大埔县的重镇三河坝。郭泰负责此间防务,任务却也不轻,不光有土客问题,县治西南的凤凰山还是畲族的祖上。 不过这个时代,很多后世的南方少数民族其实与汉人的区别并不是很大,反倒是土客矛盾的问题更为显眼,这也形成了客家人的一些特有的风俗习惯和文化特点,比如客家围屋。 郭泰所部抵达后,便开始控扼周边村镇。而右先锋镇,则返回到韩江东岸,作为大军的侧翼等待戎旗镇和左先锋镇北上的步伐。 无需杨才等候多久,这两支重兵便大举出动,顺着韩江北上,其目标自是三河坝。与此同时,忠匡伯张进也率领亲丁镇、中冲镇、左冲镇、右冲镇以及新组建的前冲镇紧随其后,计划顺着韩江——梅溪航线抵近到程乡县,为大军掩护侧翼。 张进所部且不提,无非是掩护和隔绝的任务,由郑成功率领的这支五千战兵规模的大军,才是整场战役的关键,因为他们要铲除掉潮州北部最强大的土豪吴六奇,明军才有可能恢复潮州北部的统治。 吴六奇所在的三河坝,顾名思义,即是梅溪、汀江和清远河三条河流合为韩江的交汇之处。其战略意义重要,明时便修有砖石结构的城池,比之饶平县城的土城要坚固良多,后世南昌起义,起义军转进广东时也曾在此打过一场很有名的阻击战,在数十年后还被拍成了电影。 三河坝城墙长1547米,高4.5米,上宽2.4米,下宽3.3米。整座城墙设有垛蝶918个,开4门,本是一座不易攻取的所在。奈何吴六奇所部虽然战斗力不俗,但是数量有限,两千左右的兵马实在没办法与郑成功麾下动辄数千、上万的大军相比。故此,上一次郑成功营救施琅,他便选择也退避三舍,而这一次当明军再度袭来,他也不敢死守此处要冲,干脆退到了大埔县城,与当地土豪江龙共同御敌。 与饶平县一样,这个时代的大埔县城也不在后世的湖寮镇,而是在三河坝汀江顺流而上的茶阳镇。与三河坝一般,同样是嘉靖年间修筑的城池,规模与三河坝相差无几,“因地取舍,依山筑城,坐南朝北”,有茶山为屏障,鹤顶高峰为犄角,虽偏僻良多,但却更显易守难攻。 吴六奇与江龙,原本还有些龌龊,奈何郑成功大军席卷潮州的势头不可逆转,他们这些土豪也就只能抱团取暖,否则如许龙、杨虎那般,更只能被各个击破。 “江兄,汀州的官军怎么样了?” 大埔县城毗邻福建汀州府的永定县,早在潮州府城那边的细作发现了郑成功有意北上,他们就连忙向汀州府的清军求援。郑成功将会在三河坝分兵两路,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但无论是分兵前的万余大军,还是分兵后的五千大军,都是他们难以抵挡的。奈何吴六奇大军已经退到了大埔县城,分营别寨而立,却依旧没有看到半个清军的影子,自也免不了焦急万分。 然而,吴六奇如此,江龙却也是一副苦相,听到吴六奇焦急的问话,更是由衷的叹了一口大气,才把那个残酷的现实和盘托出。 “永定县的官军说了,咱们不在他们的辖区范围之内,也不归南赣巡抚衙门管理。若是官军,不可擅离信地,更不可私闯他们的防区,否则就直接当做流寇剿灭,绝不姑息。” “什,什么?” 听到这话,饶是心志坚定如他,也免不了眼前一黑,险些便没能站稳。吴六奇很清楚这话的涵义,汀州府属南赣巡抚衙门管辖,他们不承认吴六奇所谓的清军身份。更不愿意为了他们这些“黑户”引火烧身。 其实这也难怪,从根底上吴六奇就是李成栋和佟养甲入粤时暂时承认下来的本地势力,还没有归建到清军的绿营体系之中。现在李成栋和佟养甲都反正了,他们就更是连“介绍人”都没有了,谁还信得过他们清军的身份。再兼着如今郑成功实力不匪,南赣巡抚衙门的所在地赣州则在前不久还处于李成栋的威胁之中,对于辖区各地也都是严令死守,谁又敢平白无故的去招惹郑成功呢。 “那,那漳州的官军呢” “鉴伯,愚兄说句不当的,咱们指望不上漳州的官军。他们去年就在分水关被朱成功算计了一回,现在南面是朱成功,东面是郑彩,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是来帮咱们了。” 江龙说的是实话,吴六奇焉能不明白这其中道理。奈何郑成功来势汹汹,他们凭自身实力是绝难抵挡的,现在又没了援兵,早前如施琅那般的处境,现在便落在了他们这些“清军”的头上。 “不行,咱们就降了吧。国姓能重用大巴掌,你我兄弟不比那莽夫强,还能差到哪去?” “你疯了吗?!” 面对江龙的劝说,吴六奇当即便是腾的站了起来。接下来,诸如满洲八旗天下无敌,现在降了明军再降回去就难了之类的说辞,一如当初许龙说服许氏宗亲那般,出了吴六奇的口,便要为我大清再显神威。可惜的是,许龙是族长,于许氏宗亲是有极大的威信,但吴六奇与江龙之间的关系仅仅是盟友而已,最后谁也没能说服得了谁,便只得互相妥协,打算看看后面的风色再说。 所幸对于江龙他还是有所了解的,这就是个一心想做本地土皇帝的家伙,没有什么大志向,吴六奇用打赢了,甚至是坚守几日,拖疲了明军便可以交换据守此处的条件,最多每年给些粮草银钱了事,倒也说得江龙动了些心思出来。 只是回到了城外的大营,吴六奇的心已是一片冰冷——强敌即将到来,外无援军,内里的盟友也有了异志,这仗确实已经没办法打了,但是他又不像是许龙那般,还可以扬帆逃窜,现如今流窜无门,更可谓是陷入到了死地一般。 “想不到,我吴六奇就要死在此处了吗?”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驱狼吞虎(三) 果不出江龙所言,接下来的几天便传来了汀州府和漳州府的清军开始封锁边界,迁移百姓,以便于坚壁清野的消息,而早前派往镇平县的使者也带回了赖其肖无意掺和到他们与明军之间的争斗的回复。 随着三河坝为明军不战而下的消息传来,吴六奇和江龙也彻底被锁死在了这片区域,而这片区域唯一的坚城,唯一一个或许还有些生机可言的所在就是这大埔县城。其他地方,流窜无门,荒野无粮,皆死地也! 郑成功所部占据三河坝后,紧随而至的张进带着那几个镇的战兵便就此向西,走梅溪,往程乡,没费什么气力就把住了要冲之地。但是,撒出去的探马,以及决定与郑成功合作的那个程乡土豪却分别送来了郝尚久似乎已经得到了明军大举北上的消息的情报。 “郝尚久看来是早就估摸到了,等细作的情报一到就会立刻反应过来。” 明军自潮州出发,那里与长乐、兴宁在陆路交通上是存在着地理以及人心上的隔阂的。能够如此反应迅速,其一双眼睛都死死的盯着郑成功所部自是不提,只怕程乡那个名义上倒向了郑成功的土豪也未必是一心一意的。 “忠匡伯说的是,咱们也无需管那许多,只要把住了这几处要冲,不让郝尚久去给国姓捣乱,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诚如此言。” 堵截郝尚久的援兵的部队顺利的布置完成,越过了三河坝,郑成功统领的明军主力也开始向大埔县城挺进。 强大的实力是顺遂的前提,但是吴六奇和江龙合兵一处之后,他们也拥有了三千余众的兵力,其中江龙更可以征集乡勇守城,其兵员数量也不比郑成功少上太多,起码在拥有城池作为掩护的情况下是这么回事。 大埔县城倚山而立,南向无门,便没有守御的压力。为了迎战郑成功,吴六奇和江龙二人竭尽全力的挖掘沟壑、布置城防、加固寨墙、城墙,为的就是能够多撑上几天。结果等到郑成功抵达之时,所见之处,吴六奇的大营在北,与大埔县城形成了掎角之势,城外、营外俱已埋好了梅花桩且不提,便是城下、营前,鹿角丫杈、坑道纵横、两部守军亦是严阵以待,将死守二字写得那叫一个分明。 “不知道,江龙有没有用大石堵住城门?” 陈凯一脸的蔑笑,便是施琅也看得出来,陈凯的嘲弄之意,干脆一言不发,继续观察守备的情况。倒是杨才,拿下饶平县城后身子就开始有些不太爽利,此番撑着领兵而来,闻言倒也是报之以附和之声。 “江龙若是不智如斯,倒也省了我军的不少事情了。” 两部势成犄角,相互援应、互相分担压力,这样守御上的压力就会大减。就算不提这个,单单说是守城一事,兵法上也最忌讳缩入龟壳不出式的闷守,总要出兵突袭攻城部队或者敌军大营才有取胜的可能。当年洪都保卫战,朱文正面对陈友谅几十万大军围攻时的表现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对手只是两家土寇,哪怕实力不弱,但是明军依旧占据不小的优势。军议过后,定下了戎旗镇攻城、左先锋镇攻营、右先锋镇左右援应的方略。 “我若是江龙,最好的办法还是以水为兵,反正在城里面,又淹不到他。” “陈参军说笑了,于汀江上游筑坝,时间不够的。” 施琅摇了摇头,随即便是一声蔑笑,反倒是陈凯对此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幽幽的说道:“那若是这两条河呢?” “小靖河和漳溪河?” 轻咳了一声,杨才指着地图,亦是眉头一皱,因为这两处不是与扎营点相去不远,就是临近攻寨的出发阵地,不管是哪条河被人动了手脚,其危害都不逊色于汀江的滚滚洪流。 当然,这个问题也并非不好解决,现在这个年代,没有大型土木工程机器,光靠人力耗费时间不说,马脚也太容易露出来。施琅表示可以观测水量以及派出探马搜寻上游情况,当可保万无一失,但是最末了,他还是补了一句“万一陈参军如曹孟德在华容道上一般,来个一语成箴,那便不是什么好事了”,建议郑成功还是重新选择安营及出发阵地为好。 陈凯听得出来,施琅久经战阵,自身也颇有才华,再加上他叔叔施福的教导,提出的办法本就已经能够预防。其最后的那个建议,说白了就是拿他比作曹操,恶心他,同时也在郑成功的心里埋下个伏笔。 “算计人的本事见长了啊。” 心中冷笑,陈凯却是不露声色,完全是一副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的模样,施琅倒好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面。 大军在第一天抵达,修建营寨、稍作休整,同时派人向吴六奇和江龙二人劝降。得到的结果,二人都没有把事情做绝,也没有把话说死了,只是希望郑成功能够给他们留一条生路,莫要赶尽杀绝,而他们也愿意投桃报李,每年给予郑成功一定的粮草作为孝敬云云。 “连举兵归附都不提,这诚意很有限嘛。” 开战不可避免,接下来的两天,明军开始清理城外、营外的梅花桩,打造攻城器械,而守军那边也没有投入太大的精力,仅仅是以弓箭、弩机对城外的明军进行骚扰,同时继续加固城防。待到第四天的一早,施琅所部先行出发,杨才随后跟进,而随着郑成功亲提戎旗镇抵近城下,这场战事就直接进入到了真刀真枪论输赢的阶段。 由于梅花桩已经清理了大半,所剩的无非是靠近城墙的那些,郑成功也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一声令下,望台、冲车、云梯以及大队的明军战兵和背负着土包、沙袋的辅兵们便在轰隆隆的鼓声中缓缓压向大埔县城。 大埔县城有城门、城楼,但却没有护城河,若非是江龙派人在城外挖了一道没引水的浅沟,勉强形成了对冲车的阻滞的话,连土包、沙袋什么的郑成功本都是不打算准备的。 根据情报显示,此间地处偏远,隐匿群山之间,城上火器无非是几门虎蹲炮,口径还都不大,几乎是纯粹的冷兵器攻城战,拼的无非是破墙、破门以及先登。尤其是当郑成功所部却带来了不少的火炮、火铳,尤其是那门灵铳的情况下,胜负其实早已能够确定了。 “武器装备不对等,下官就不看了,看不到什么有益于军器局改良武器的方向。倒是吴六奇那边,据说还有些火器,其人当年也曾击败过车任重,下官还有些看上一看的欲望。” 背后的炮声响起,陈凯已经在右先锋镇的前进阵地上眺望远处左先锋镇的滚滚向前。视线自西向东,左先锋镇总兵官施字的大旗与营寨那边约约默默大抵写着丰顺营总兵官吴的旗帜在山风中猎猎。 “海霹雳、大力将军,两条狗汉奸对咬,哪个被咬死了,老子都开心。”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驱狼吞虎(四) 号炮响起,鼓声震天,施琅率领的左先锋镇滚滚向前。左先锋镇所部两千战兵,比之吴六奇的那两千左右的团练,在数量上可以说是对等的。 攻营不同于攻城,施琅没有准备什么望台、冲车和云梯,所部皆是在两广血战多年的老卒,此刻闻鼓而进,迈着整齐的步子,就连在远处的陈凯从侧面看去都不得不心生赞叹。 吴六奇所部比之江龙的武器装备自要强上许多,不谈吴六奇在明军中做过军官,比较懂行,只说起曾为丰顺营总兵官,后来占据三河坝那要冲之地,每岁的收入以及能够得到手的火器也不是前者所能想象的。 此时此刻,大埔县城那边是攻城一方的炮声唱起了独角戏,但是这边,随着左先锋镇的不断靠近,第一轮的炮击便先后在双方的阵后响起。 火炮轰鸣,炮弹呼啸而过,在那些仅存的梅花桩的上空划过了一道道的抛物线后便撞进了对方的怀抱。 此间没有哪怕半分的温情脉脉,左先锋镇的炮弹扫荡着营寨的前方,在铁制的炮弹面前,无论是鹿角丫杈、拒马,还是营寨刚刚加固不久的寨墙,都脆得像纸一样,被弹坑飞溅的土块裹挟着砸向寨墙后严阵以待的团练。 土块扫过,鼻青脸肿,竹木横飞,骨断筋折,时不时的还有炮弹直接撞进了寨墙,连带着后面的团练一起打穿。 相对的,吴六奇所部的火炮数量更少,射程也不可能与郑家那等素来是拿大口径舰炮来攻城的土豪相比,炮弹飞过,大多轰在了士卒们前进的路上。但是,一向被吴六奇视若珍宝的那几门口径较大的火炮虽然准头不怎么样,但是偶有炮弹滚入人群,只在一瞬间就是数人的伤亡,哀嚎声也一如营寨那边的对手般响起。 营寨内部,大多还隐藏在木竹制造的寨墙之内,但是面对伤亡,面对远处严阵以待的团练弓箭手,左先锋镇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在战鼓声中面无表情的前进着。 待到一百五十步左右的时候,无需施琅以及那些中高级军官指挥,基层的军官毫无犹豫的命令下达,前排的刀牌手们便纷纷举起了藤牌,遮蔽己身及身后袍泽的盾阵就齐刷刷的在前进中形成。 “举牌”的命令刚刚得到回应,也就在这个时候,营寨那边,团练的弓箭手们也对远处的敌人展开了抛射。 箭矢从寨墙后飞起,直到抛物线的顶端,力量尽了,又在惯性和重力的驱使下砸落。而那些自寨墙的木料缝隙中直射而出的箭矢,则以着相对平滑的轨迹径直的冲向左先锋镇的战阵。 第一轮的射击效果很不好,几乎没有什么箭矢能够及到战阵的范围,更别说是对左先锋镇的士卒们造成有效杀伤了,只留下了一地的箭矢插在地上,宛如落羽。 接下来,箭杆被折断、尾羽被玷污、箭头消逝在土壤之中,有的只是一双双的大脚穿行而过。步弓射击不似鸟铳,若非轮射得法,还需时间装填,只待稍作喘息,第二轮的冲天而起,转瞬间便击在了藤牌的盾阵之上。 藤牌轻便,但面积却丝毫不小,左先锋镇的士卒基本上都是老兵,战阵上该当如何,在什么时候持盾的角度为何,皆是早已融入血液一般。 箭矢扫过,藤牌上便是一阵的噼里啪啦,其中间或有侥幸的从藤牌缝隙处穿过,插在了士卒的身上,也立刻就会有士卒补充其上,尽可能的维系盾阵的完整。 大军依旧在箭雨中前进,稍有间隙,左先锋镇的弓箭手便从阵后仰射还击。待抵近到营寨前的浅沟之时,寨前的鹿角丫杈已经七零八落,就连寨墙出了不少的破损。可是就在这时,左先锋镇却并没有急着发起冲锋,而是在箭雨之中停顿了下来。 片刻之后,火炮推到阵前,炮手们由大盾牌手掩护着操炮,片刻之后伴随着轰鸣声的响起,眼前多少还能成些样子的寨墙便立刻沦落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 “杀贼寇啊!” 寨墙内,残肢断臂、血流成河,与破烂不堪的鹿角丫杈和千疮百孔的寨墙没有任何的不协调。哀嚎声、哭喊声,混乱不堪的人群中,妄图挽回颓势的呐喊声显得卑微而低贱。 寨墙外,施琅的帅旗前压,大队的士卒在基层军官们的率领下越过了前出的炮兵。营内射来的箭矢已经稀稀疏疏,前出数十步,便是吴六奇赶工挖出来的浅沟,左先锋镇一侧的深度较浅,而靠近营寨的那一侧要稍微深一些,却也不过是纵身一跃的高度罢了。 “这么浅,有什么用?” 施琅的脑海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却只见最先跳入浅沟的士卒们却纷纷发出了尖叫和哀嚎。凭着经验,施琅即便是看不到内里的状况,却也猜到了几分。而事实上,也诚如其人所料的那般,这条浅沟不只是一条挖得不够深,且没有引水的半成品,至少吴六奇在这个半成品上做了一层加工,反倒是比直接引水更加阴险。 寨墙内外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营寨内部不论,那些跳下浅沟的士卒们却无不是抱着左脚、亦或是右脚,惊恐万分的看着那些已经穿过了他们的草鞋、袜子以及脚面的竹签子上面,依稀还挂着血珠,甚至是撕裂下来的肌肉组织。 浅沟下已经多是惨叫着的士卒,前后的距离有不能支持一跃而过,便只能从边缘慢慢的滑下去,在趟过竹签子的阵地,最后攀上靠近营寨的那一侧。 浅沟配上竹签子,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布置却着实的拖慢了左先锋镇的攻击势头。战场上,时间意味着什么,如施琅这般的宿将可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奈何大军已经如此,他再想重新调整,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机会了。 “传令下去,上了壕沟的士卒列阵掩护后队,不可贸贸然的冲杀进去。” 这一点,其实无需施琅提醒,前线的军官士卒俱是经验丰富,只待登上了浅沟的那一侧,便立刻持牌列阵。 渐渐的,浅沟那一侧的官兵越来越多了起来。可也就是这喘息的片刻,营寨内部似乎也从混乱之中恢复了过来,只待营内一声令下,一队火铳手竟突然出现在了那片最大的缺口,黑洞洞的枪口更是不可置疑的对准了浅沟前持牌列阵的左先锋镇将士。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驱狼吞虎(五) “射击!” 早前的炮击过后,寨墙残破不堪,这一片更是倒塌了数丈,将整个大营暴露在了左先锋镇的面前。 此间已经成为了吴六奇所部最大的破绽,成了一个根本关不上的寨门,大队的明军在前方集结,准备在人手足够时列阵杀入,彻底荡平守军的抵抗。可是到了此时此刻,这一切却随着火铳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传来,霎时间化作了梦幻泡影。 火枪喷发出火星和硝烟,铅弹越众而出,噼里啪啦的打在藤牌之上。吴六奇所部用的火铳俱是鸟铳,广东本地生产的火器,其质量远胜于两京的工部制造。奈何鸟铳本就只是一种轻型火绳枪,弹丸只有几克而已,装药量亦是极低,本来杀伤就极为有限。只是这一次,不过十来步而已,如此近的距离,铅弹射出后的动能衰退还没有减少太多,当铅弹扫过盾阵的瞬间,当即便是如割麦子一般倒下了一层的士卒。 “冲锋,冲锋!” 不能继续这么等下去了,否则等不到人手足以对营内守军造成足够的威胁,他们这些“先登”之士就要率先死在此处。甚至无需真的死在此处,只要伤亡达到一定程度,他们自然而然的就会失去斗志,崩溃也就会在那一瞬间爆发,不可遏止。 军官们的有志一同,无需施琅命令,大队的将士们便结阵前进。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火铳射击完毕,硝烟中一队数量更胜一筹的守军列阵自硝烟中杀出,那架势,就仿佛是要将他们重新推回京浅沟之中一般。 两厢战在一起,数丈的宽度根本不足以让阵型展开,左先锋镇涌不进去,甚至连豁口的边缘也触及不到。不只是此处,那些小一些的豁口,也有大量的守军涌出,以阵型为墙,死死的堵住豁口,而那些寨墙的缝隙处,弓箭手的直射也开始渐渐的恢复,此间更是直抵着左先锋镇的士卒们直射。 施琅和吴六奇都很清楚,这样的地形,守军永远是有着压倒性优势的,哪怕伤亡更多,但是进攻的一方根本补充不上来,最后也只会被他们拖死在这样的地形之内。 “兄长,国姓那边似乎已经登城了。” 这边鏖战方酣,顺着施显所指,施琅很快就注意到远处的大埔县城的城头上,似乎真的已经有一抹红色,而且还在不断的扩大。 “这左护镇和右护镇,原本在郭泰和余宽那两个废物的手里也就那么回事了。现在改名换姓,到了国姓的手里倒也还有几分成色。” 话虽如此说来,可是施琅的面色上却一点儿也没有赞赏之意,有的反倒更多的还是讥讽。施显知道,他这个兄长并不是很瞧得起郑成功这个主帅,只当做是一个有些才华,但更多还是依靠父荫的大少爷而已,此刻的神色便不难解释了。 “国姓攻的是城,咱们攻的是个营寨,虽说吴六奇这个对手似乎比江龙更难缠些,但是咱们也不能让国姓抢了先,省得落人笑柄。” 此言说罢,命令便接二连三的下达。很快,战阵中的士卒们在不断的做出调整,就连那些火炮也开始被笨拙的移动着,直到施显率领的那一队骑兵消失于施琅的帅旗之下,战鼓的节奏陡然一变,那些原本还在奋力向前拼杀的军官士卒们竟仓皇的退回到了那扎穿了不知多少袍泽的脚的浅沟之中。 是对手陷入崩溃,还是另有诡计,只是一瞬间的错愕,甚至就在吴六奇大呼快趴下的瞬间,浅沟的对面,一排左先锋镇的火铳手齐刷刷的射击,恰如刚才吴六奇所部的那队火铳手一般无二! 同样的火星,同样的硝烟,似乎因为原料提纯更佳的缘故,其威力也更大了一些。尤其是比之刚刚列盾阵的左先锋镇,吴六奇的部下还持着长枪、舞着刀盾,大呼鏖战,到了此时此刻就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措手不及。 一轮射击下来,那个大豁口的守军已经倒下了一片。哀嚎声中,火铳手背后的弓箭手们上前,又是一轮的直射,豁口的防御便再难维持。 转瞬之后,匍匐于浅沟的左先锋镇将士们再度杀出,轻而易举的便冲进了大营,列阵展开对营内守军的攻杀。与此同时,营寨始终没有遭到攻击的大门处,伴随着远处的几声轰鸣,大门在炮弹的摧残下应声而倒,一队骑兵更是在施显的率领下策马狂奔而入。 越来越多的左先锋镇士卒涌入营寨之中,吴六奇原本以为能够坚守数日的布置却连一个多时辰也没有支撑下来。此时此刻,他还在竭尽全力的组织士卒,妄图将冲入豁口的左先锋镇官兵驱逐出去,可是随着施显率领的那队骑兵杀到,偌大的身体、高速移动带来的强大冲击力以及居高临下的肆意劈砍,很快那一切就真的变成了痴心妄想。 营寨的大门易手,更多的官兵杀了进去,哪怕兵力相当,但是缺乏了寨墙的保护,心理上对守军亦是绝大的打击——有寨墙的时候尚且不能守住,现在寨墙被破,大批的敌军杀了进来,就更别想守住了寨子了。与其在此继续浪费时间,还不如尽早逃脱,方有活下来的机会。 崩溃仅仅在一瞬间的爆发便立刻摧垮了团练们的斗志,施显突然率领着骑兵杀入,更是彻底断绝了吴六奇的退路。 骑兵在林立的营帐间穿行,肆意砍杀着逃亡的团练,弃械投降者越来越多,左先锋镇也渐渐的将那些继续负隅顽抗的团练分割包围,蚕食一空。 这些人中多有吴六奇的同乡乃至亲族,更不用说皆是其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原本,就是因为这些年的积累而没有选择弃军潜逃,因为他很清楚,他一个人,或者带上一队亲信逃出去是容易,天涯海角就更是不可能被郑成功轻易找到。 可是,这些人与他的关系摆在此处,若是连同乡、亲族都可以弃之不顾,他无论是到了哪里也不可能为人信任,更别说是什么发展和前途了。那般寄人篱下,反倒还不如在此搏上一回,哪怕是身死族灭,也落个爽快豪气。 此时此刻,眼见着这些亲近之人遭到屠戮,吴六奇目呲欲裂,越众而出,持着一把铁枪大喝一声。只听那“吾乃丰顺营吴六奇,谁敢与我一战”的暴喝出口,大营门的方向,一支利箭劈空而来,径直的扎向他的胸口。 好一个吴六奇,刹那之间,仅仅是铁枪微颤,但见爆出一个火花,那暗箭便被磕飞了出去。然而,大局已定,只在吴六奇正要率众突围的同时,一个命令就传遍了营中的左先锋镇官兵。 “大帅有令,杀光这些贼寇,一个不留!”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生意(一) 吴六奇死了,坚硬的铁枪在柔软的铅弹面前并不存在任何意义。这个潮惠地面上的江湖大豪,乱潮五虎之一,潮海七大寇中的最强者,曾经一度令有潮州贼王之称的车任重铩羽而归的人物,在真正的正规军面前,连半日都没有撑下来,就死于乱军之中。 说到底,吴六奇起家的根本是这支团练,早前在丰顺营,后来在三河坝,皆是盘踞一方的势力。但是不比历史上还有数年的时间留给他铲平江龙、张文斌、叶阿婆、黄海如、刘公显等诸多潮州土寇以及在八旗军的羽翼下攻灭雄踞府城的郝尚久,从而锻炼出一支足以与郑家偏师相抗衡的本地绿营兵,现在更是遭遇了比之历史上更加强大的郑成功所部大军,能有这般,便是陈凯也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意外。 首级送到陈凯眼前时,他早已随郑成功进入到了大埔县城的县衙之中,郑成功只是稍稍看了一眼,便不耐烦的将其与江龙的脑袋一起挂上了旗杆。 “潮海七大寇,现在就剩下碣石卫的苏利了。” 利用周边清军军事压力过大,以至于无暇他顾的空隙,苦战一年,总算是几近收复了潮州这一府之地。但是,郝尚久的威胁还没有解除,潮州北部也尚有大批土豪没有明确态度。或许,还需要一战,才能彻底平息潮州的乱局。 “凭吴六奇、江龙首级,震慑各路贼寇、土豪。” 这是既定的计划,使者出发,大军稍作休整,留下了一支小部队驻扎县城,便返身程乡。那里是潮州北部的中心地带,拿下程乡就可以正式确立明军在潮州北部的统治权威。 大军顺汀江顺流而下,过三河坝,在那里留下了比之大埔县城更多的部队,以控制此交通要冲之所。随后顺着梅溪西进,很快就与张进率领的那支分兵汇合。 “禀告国姓,根据探马报告,郝尚久那贼昨天已经进入潮州地界。” 郝尚久顺着兴宁江而来,但却未敢过于深入,似乎还是在观望潮州本地的局势。甚至按照陈凯看来,大抵还有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在,也是未尝可知。 “他已经没机会了!” 郑成功斩钉截铁的说出了此言,大军随即西进,程乡县城的土豪面对气势汹汹的明军也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开城迎接,将部署拱手相送,旗帜鲜明的进行了站队。对此,郑成功投桃报李,任命其为潮州西南部普宁县的知县,完成了土豪和本乡势力的切割,也达到了优待降人的效果。 接下来的几天里,镇平、平远两县的土豪也纷纷表示了对郑成功的敬意,愿意投效麾下云云,郑成功也不便去动这两处过于偏远的县城,只给了他们一个名义,且征集了大批的粮草和丁壮,就算完成了对此间的初步整合。 随着潮州北部的逐渐抵定,很快也传来了郝尚久退回惠州府地界的消息。这场大战没有爆发,对郑成功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方面,无需承担动荡所带来的威胁,无需同室操戈;但坏就坏在了郝尚久在惠州东北部,也就是潮州北部西侧边界的军事威胁始终存在,这无疑会牵制郑成功大量的精力和兵员。 “任命,忠匡伯张进管程乡地方事;任命,右冲镇总兵官甘辉为亲丁镇总兵官;任命,副将何德为右冲镇总兵官……” 军队重新调整,郑成功也须得在程乡、三河坝等地组建守卫地方的部队,同时出兵打击那些不肯归附的土豪、盗匪,以进一步整合地方,在完成这些之前,暂且对其他方面也是无暇他顾。 此番出征,抛开后续征剿和镇守,前后连一个月都没到。但是相比付出,收获却是极大的。 原本郑成功占据的潮州南部,主要的产出是粮食、布匹、糖和盐,此番夺取了潮州中部和北部的大片地区,不光是总体产量得到了提升,产出也呈现多样化的趋势。 广东一省,明时有十三处盐场,潮州坐拥其三,曰招收、曰隆井、曰小江,皆在南部地区,郑成功早已占据。同样的,潮州的制糖业,也是以揭阳、普宁为最,潮阳、惠来次之,海阳、澄海又次之,俱在南部各县。 但是抛开这些以及南部沿海平原地区盛产的粮食和布匹以外,潮州的矿产以及相关的冶炼行业,如铁矿俱在海阳、揭阳、程乡、大埔、平远等五县,共有冶铁场65座之多,海阳和揭阳早已入了郑家叔侄之手,但是真正产量占比更为巨大的程乡、大埔和平远三县,则尽是此番出兵才实现了直接或间接的控制。另外,如锡、铁、银、铅等矿石在潮州,尤其是北部地区亦是有着稳定出产。 除了这些,饶平县北部的九村和与其一山之隔的大埔县南部的高陂一带,陶瓷产业亦是极为兴旺,所产多以日用青花瓷为主。潮瓷之名,远销海外。便是大埔县的潮烟,也是享誉国内的畅销货。 夺取了整个潮州,便可以将这些掌握在手,于军需、于海贸,皆是有着极大补益的。尤其是在于,潮州本地的手工业也是颇为发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锡器更是有“姑苏样、潮阳匠、揭阳之锡居其上”的美誉。 在郝尚久撤军之后,陈凯率先离开了程乡,乘船顺着韩江水道返回南澳岛。根据初步探查,潮州中部有丰顺银矿、北部有铁矿,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其他的矿物,但是这两项却是最与军队相关的。为此,郑成功已经任命了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隆武朝举人,泉州府晋江人冯澄世来负责矿石的开采和初步冶炼,再经由韩江水道运往南澳岛进行深加工。这样一来,陈凯就需要尽早回返南澳准备。 炼铁炼钢本地有成熟的官营、民营冶铁厂,倒是其他的一些东西,陈凯倒是打算插上一手。此番回返到南澳岛,首先就要先把用地规划出来,而郑成功那边也在招募熟练工,从潮州本地,也有从闽南老家,等到这批专业人士抵达,陈凯再行修建厂房、打造所需器械等等。 从被任命为漳州府同知以来,陈凯从军工的角度着手,大力挖掘控制区的产能。如今虽然还没能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产业链,但是潮州本地的出产辅以南澳的加工,也确实能够满足军队的需求。 到了现在这个规模,无非是军队扩编,产量保持以及微量提升,大抵也就是这样了。但是,陈凯却并不打算满足于此,因为现在这点儿小鱼小虾的,对于他一个生在大工业化生产时代的家伙而言,实在是不够看的。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意(二) 回到南澳岛,一切如旧,军器局以及其下属的各个工坊皆在按部就班的生产着军需,唯独军服制造工坊那边,似乎还有些郑鸿逵的订单没有赶完。这,其实也不奇怪,一边要维持着军服的制造,一边郑成功还在继续扩军,若是有些尾款不太好收的话,没准还会更慢也说不定呢。 “定国公的那批货赶完就送过去,人家的银子早早就送来了,快一个月了,老拖着不厚道。” “卑职这就去知会库房准备。” 郑鸿逵对郑成功还是很厚道的,这无不是看在陈凯的眼里。对于郑鸿逵的订单,陈凯也本着厚道做生意的原则,一力要求保质保量。这批军服,足足有了一千余件之多,后续应该还会有继续生产的订单过来。陈凯不急,因为郑鸿逵的军队兵员就那么多,能够有一个开始就是好事。 学堂已经正式开课,陈凯旁听了一回,那些教授识字的先生也还是按照旧式的办法来传授。对此,陈凯倒是琢磨着要不要写篇《飞夺泸定桥》和《少年闰土》出来让学生们对着抄个百八十遍,但是仔细想想,好像不光是时空错位,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也早都把内容忘得七七八八了,更别说给这些“祖国的花朵”们增加课业负担了。 “三百千就很好,读读论语也能学到些做人的道理,只要不继续深入的讲八股文,就没有什么不能忍的。” 离开了学堂,陈凯便赶回了军器局。此番回来,他也并非是仅仅为了刚好的兼顾南澳等地的民政工作,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这一回也是带着任务回来的。 “如何?” “回参军的话,仿制不难,就是仿制得精细了,如参军要求的一模一样,就不太容易了。” “所以本官才会让您这个老师傅亲自主持,旁的人,便是您的那几个得意门生,本官暂时也是信不太过的。” 战事告一段落,郑成功立刻就把灵铳交给了陈凯。这门炮的做工实在精良得难以想象,配合那些配套的测量工具,精准度是要大大高于平均水平的。当然,这炮说到底也只是仅仅比普通滑膛炮的精准度要高上一些,但是体现在命中率上,对于军队战力的提升却还是比较明显的。尤其是郑成功攻大埔县城时,这门灵铳除了试射以外,后面的几炮尽皆命中城墙和城楼,这等“老天爷保佑”的加持对士卒的士气可是不小的提升。 “承蒙参军看得起,小老儿一定竭尽全力。” 仿制一门还好,历史上郑成功就是那么做的。但是,陈凯的手笔一向大,一张嘴就是仿制三门出来,而且还是初步计划,弄得这老师傅已经开始怀疑他这辈子剩下的时间会不会都将耗在这等成批次的仿制灵铳的工作上了。 此番仿造,依旧用的是泥模法,从打造木模开始,便是不敢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同。这将会是火炮制造工坊今年最重要的任务,无论是陈凯,还是他们这些工匠,其重视程度比之此前的那些大炮小铳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陈凯此番回返,还带来了一个郑成功任命的军器局大督造。这个人叫做陈启,是半年前投效郑成功幕中的一个读书人,经过了半年的考察和试用,在冯澄世开始负责潮州北部的采矿业、潘钟庚留用幕中开始起到更大作用的同时,此人也被分配到军器局来,乃是作为他的副手存在的。 对于陈凯,郑成功的信任依旧,不过潮州一府的收复,这支大军接下来就要面临着新的问题,那就是下一步的进攻方向。 潮州一府,南为大海,北乃江西,东去福建,西奔广东腹地。北上、南下,要不是不便发展,要不就是没有发展之地,无非是东西两处罢了。如今广东局面,李成栋身死,麾下众将盘踞各府,肇庆还有个永历朝廷在,比之已经镇压了大规模抗清起义的福建,实在是一盘散沙。但是陈凯不愿意挑起内讧,郑成功也比较看重陈凯的意见,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东进福建了。 闽南,漳泉二府,于这支明军而言亦是有着杀回老家的重要意义。如今分水关在手,漳南清军甚至连个太好的地理屏蔽都不存在,已经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郑成功自是心动。 但是这样一来,作为漳州府同知,也是这个府唯一一个府一级的官员,陈凯就要面临着扶正的可能。而从现在郑成功对于陈启的任命来看的话,等拿下了漳州府,一个知府的官职于陈凯来说也当会是板上钉钉的,这样就需要一个人在陈凯长期无法在军器局坐职的情况下帮他兼顾此处的工作。 来时的路上,陈凯与陈启谈过,总的而言,感觉是个比较谦逊,比较实在的下属。听话,能够萧规曹随,这是陈凯所希望看见的,而郑成功选择的这个人,当也是一个能够继续延续他的意志的存在。 “就是以后想要折腾点儿旁的事情,就未必好去瞒着郑成功了。” 万礼归附的半年来,陈凯先后给长林寺运送了一批粮食和一批武器,尤其是那批武器,还是专门让林德忠送过去,并且操练的,走的也都是承平时的走私路线,地面上也有万家兄弟的威名在,到也算是比较顺利。 这事情,陈凯倒是与郑成功汇报过,武装辖区义勇也是陈凯这个同知的本分事,而且一旦杀入漳州府,有这么一支人马作为内应,也当会更加容易些,此事便做到了名正言顺。 可是有些事情,陈凯却并不打算对郑成功做太多的汇报。旁的不说,施琅的存在于他而言威胁太大,不光是内部的争斗,更多的还是在于一旦施琅降清,这些私底下的东西就可能因此而暴露,却是他根本不能容忍的。 安排好了一切,正好等来了陈凯早前与郑成功要的一艘海船,登上了海船,便扬帆启程,向着南澳以东的福建地界驶去。只不过,上了船,陈凯才知道,原来这艘船此行的任务并非仅仅是送他,或者说,他也不过是一个“拼船”的乘客罢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意(三) “郑小娘子。” “陈参军万福。” 船舱里匆匆一面,仅仅是礼貌性的打了一个招呼,那姑娘便带着丫鬟回了房间。陈凯转头看了一眼郑鸿逵派来保护他闺女的那个亲兵队长,也没说什么便同样回了房间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不通人情的亲兵队长就像是护雏的老母鸡一样,死死的盯着陈凯这只老鹰,唯恐多说两句话就会影响到那姑娘的清白名声。 对于这样的尽忠职守,陈凯是深表加赏的,若是人人如此尽职尽责,大事何愁不成。但是即便如此,放在背地里,一句妈卖批却是不得不说,甚至陈凯都萌生出了叫林德孝带人给这厮堵货舱里打一顿的念头。 “天赋人权,自由恋爱神圣不可侵犯。” 陈凯已经打算好了,等一个五四运动,然后名正言顺的给这厮长长见识。至于现在嘛,还是暂且忍了,尤其是他还不知道那姑娘到底对他是个什么样的心思的情况下,更何况上一次本就是不欢而散。 从南澳岛,到厦门岛,海船日夜行进,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这里是郑彩、郑联兄弟的控制区,也是陈凯的目的地,但却并非是那个姑娘的目的地,因为郑鸿逵的家不在此处,而是在距离这里不算太远的金门岛上。 “有机会的吧。” 对于这个所谓的再有机会的,陈凯也不知道会是哪一天,但是此时此刻,上了厦门岛,他便不再有时间考虑这些,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陪着那姑娘回福建,而是专门到此来与郑彩、郑联这对郑成功的表面兄弟商量一件大事。 “下官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同知陈凯,拜见永胜伯、拜见定远伯。” 郑彩、郑联兄弟在与鲁监国朝的蜜月期,也曾一个受封建国公,一个受封定远侯,好不威风。但是郑成功早前遵奉隆武帝,现在则是奉永历帝为皇明正统,与鲁王监国是不承认,陈凯自然也是拿隆武朝廷的封爵与其对话。 对此,郑彩倒没什么,但是郑联却面露不满,奈何其兄一把就上前给陈凯免礼,他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出来。 “久闻陈参军治才无双,更兼有独闯虎穴擒虎子而还的大智大勇,今日得见,果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一把扶起了陈凯,郑彩仔细端详一二,亦是赞叹有加。陈凯连忙回礼,但却还是任由着郑彩将其掺到座位上,才转身落座叙话。这番过分的殷勤,确实出乎了陈凯的预料,不过他面上却也不显,只是微露感激,点到即止,显得谦逊一些,总是没有错处的。 “听闻舍弟得蒙陈参军的辅佐,如今已经光复潮州一府之地。今番参军到我这中左所来,不知有何可以教我?” “皆是国姓领兵有方,将士用命,下官不过是一得之愚罢了,伯爷过誉了。”陈凯起身行了一礼,随后重新落座,便与郑彩言道:“下官此行,教字实是不敢,不过倒是有桩生意,打算与二位伯爷商量一下。” “生意?” 听到了这个词儿,郑彩、郑联兄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出来。按道理来说,郑成功那边他们是知道的,海贸一向是由忠振伯洪旭负责的,陈凯在郑成功军中的定位更多的还是军需部长和参谋部长,可是陈凯大老远的从南澳岛跑厦门来,却是一张嘴就要谈生意,实在是让他们有些不太能看得明白。 “正是生意。” 好久没有亲自跑业务了,陈凯倒是有些怀念起了当初的日子,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原本上一次去找郑鸿逵商谈,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岂料郑鸿逵不过是一句话,那事情就算是敲定了,顺利归顺利,但是一点儿挑战性也无,实在是无趣得很。此刻见了郑彩、郑联兄弟如此,陈凯更是精神抖擞,全力以赴。 陈凯所谓的生意,无非还是军服的买卖,金门、厦门不远,陈凯相信郑彩、郑联兄弟对于郑鸿逵把军服的制作交给了陈凯的军器局的事情不可能没有耳闻。而郑鸿逵的选择,于他看来,自也会提升他这一次的买卖的成交率。 “不瞒二位伯爷,定国公那边的军服,如今都是咱们军器局代做的。价格低廉,做工也是颇为结实耐穿,军中将士好评如潮……” 差一点儿就冒出句五星评价,还好收得比较快。不过话说到此处,陈凯也能注意到,郑彩、郑联兄弟二人果然是知道这事情的,他们的眼中没有哪怕任何一丝一毫的惊讶,起初的诧异,或许更多的还是在于奇怪他为什么会跑到此处来的缘故吧。 只不过,于陈凯而言,郑成功那边是内销,郑鸿逵和郑彩都没有什么区别,俱是出口。但是郑鸿逵所部加一起也不过只有六七千的兵马,可郑彩、郑联兄弟却是手握四万战兵的大军头,即便是如今的郑成功也不过只有他们兄弟兵力的一半,甚至都不到,这么一个大客户,能够谈下来的话,对于军服制造工坊的规模扩大,那绝对会是飞跃性的。 “陈参军所说的事情,我们兄弟倒是知道,阁下的报价,对我们兄弟也很是合适。可是这么低的价格,军器局那边就不会吃亏吗?” 陈凯的报价之低,来源于工业化成衣制造行业的生产方式以及普通女工之于专业裁缝间的巨大人工成本差。郑彩早前在得知郑鸿逵低价从陈凯那边订购军服的时候,还一度是以为郑成功为了拉拢郑鸿逵而赔本赚的吆喝,可是现在看来,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旁的不说,能出动陈凯,那绝对是有利可图。 “不瞒伯爷,下官当初能够提升武器制造的数量,自然也有些小手段能够做到有利可图,否则赔了本钱,国姓那边也不会应允下官的。至于办法,祖传的手艺,恕下官还是要保密一二,见谅,见谅。” “无妨,本伯就是问问罢了。于陈参军的才具和人品,咱们还是信得过的,更何况不是还有大木吗?” 郑彩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陈凯自是对此表示了钦佩之情。在商言商,军服的消耗和发放是不可避免的,这份花销若是能够减少些,对郑彩来说也是好事一桩。更何况,从陈凯这边订购军服,所用布料皆是潮州方面的,不光是可以减少裁剪的花销,更加可以减少布料的耗用,进而可以将更多的布料放在海贸上面,这一来一回赚的可就不只是自行生产与由军器局制作的差价那么简单的了。 生意谈得很是顺利,除了郑联似乎还有些不大满意,一个劲儿给郑彩使眼色,而郑彩竟对此无动于衷,实在让陈凯感到有些意外。 “还有一事,本伯还想和陈参军咨询一二。” “伯爷但请直言。” “这运费……” “国姓说了,定国公是叔父,二位伯爷是族兄,都是郑家人,实在亲戚,要下官做生意的时候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优惠。运费方面,伯爷不必担心,全部由我军器局来承担。另外,下官可以保证,除了下官的报价以外,不会再有任何费用,决不让伯爷多花哪怕一文钱。” 有道是自古江浙沪包邮之地,现在要改说法了,以后就将会是包邮之风,始于南澳!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生意(四) 生意谈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太高的难度,倒是让陈凯略微还有些失望,但是一旦想到四万大军的军服订单,他也不可避免的会感到热血沸腾。 “回去就可以继续扩大生产了,不过也是时候招些业务了,总让老子一个地方官跑订单,到时候,养成了不问市场问陈凯的坏习惯,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买卖谈成了,一场饮宴自是免不了的,甚至即便是没有这桩买卖,陈凯初抵厦门岛,如此身份,郑彩、郑联兄弟做一回东也是无可厚非的。 宴会在万石岩举行,郑彩、郑联的麾下众将,尽皆到场,但是幕僚以及寄居厦门岛的遗民却连一个也没来。推杯换盏之间,陈凯也暗自记下了这批武将的名姓,陈俸、蓝衍、黄屿、吴豪、杨朝栋、王胜、杨权、蔡新、蔡兴、江美鳌、章云飞,等等等等,这批武将,不是总兵官,就是挂印将军,个个手握兵权,多到了陈凯险些没认清楚的地步。 “郑彩、郑联兄弟的实力不容小觑,郑成功果然是没说错啊。” 心中暗道如斯,面上却是不显,陈凯依旧与他们推杯换盏,喝得一个不亦乐乎。但是对于那些女乐歌舞,对于那些酒水名目,对于那些珍馐美食,陈凯所知却是甚少,全凭着郑联如数家珍,才算是长了一回见识。 “果然是跟是什么人凑合,就长哪方面的知识啊。” 听着郑联面带得色的对其讲解这些享乐方面的东西,陈凯面上受教,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在南澳、在潮州,郑成功麾下的官吏将校无不是以恢复为己任,甚至就连一向与他不对付的施琅也实在尽心尽力的协助郑成功操练士卒,奋勇作战,但是到了厦门,再看看郑联这模样,也怪不得如卢若腾、江于灿、黄志高乃至是叶翼云、陈鼎这样的读书人会舍近求远,舍强求弱的跑到南澳和潮州去投奔郑成功了。 气象不同,说到底还是因为主帅。郑成功一心恢复,全身心的投入到了整军备战之中,就连正妻也都是最近才接过来的,单单是这方面,起码郑联怕是就算给郑成功提鞋都是不配的。 郑联这边侃侃而谈,饶是陈凯一副受教的模样,郑彩却也忍不住的皱起了眉头。良久之后,酒宴正酣,在座的武将们已经吆五喝六了起来,唯独是那些大殿中央香汗淋漓的女子们的动作还是那么的优美,那么的赏心悦目。 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也自觉着是没有必要再多喝了,正准备着和郑彩、郑联兄弟告辞,岂料郑联握着酒杯,一步三晃的竟率先踱了过来。 “本伯听说,陈参军至今尚未婚配,可有此事?” 话未开口,一个酒嗝却打了出来,直熏得陈凯差点儿把这一肚子的酒水都吐出来。但是一张嘴说出来的竟然会是这个问题,陈凯反倒是心头一惊。 “回伯爷的话,确实如此。” 说到此处,未待郑联接这话,陈凯便抢先解释道:“不过,下官确有一心仪的女子,只是近来过于繁忙,还不便向其父求亲罢了。” 陈凯面露微笑着做出了解释,倒是把郑联已经快要出口的那句“我有一女,不知可配君子否”的问话给硬生生的堵了回去。这一下子,对于已经喝了不少,酒劲儿都有些上来了的郑联来说,可是不太好受,登时就愣在了当场不说,还没反应过来,却立刻就被跟过来的郑彩给拉了回去。 “陈参军大婚之时,莫忘了给我们兄弟送帖子,就算是军务繁忙,人不到,礼也是会到的。” “承蒙伯爷厚爱。” 未及片刻,陈凯便告辞而去,回到郑彩给他安排的房间去休息。郑联是真喝多了,还是假的,这不好说,但多这句嘴却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似的。 到了第二天一早,既然生意谈完了,他便启程告辞回返南澳岛。一脸宿醉未醒的郑联被郑彩拖着来相送,陈凯亦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才在依依惜别后乘小船往鼓浪屿,再转乘从金门返回的海船。 望着小船远去,郑联的那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也去了大半。他昨天本就还没有太过尽兴,被陈凯堵了那句之后就更是没有再喝多少,反倒是平日里饮宴过后要清醒太多。 “兄长,这厮就是过来探咱们的底细的。” “昨天你就打算问吾这个,是吧?” “是的。” “放心吧,这事情上,吾自有分寸。” 郑彩当然不是傻子,否则也不可能在郑氏集团中混得风生水起,在郑芝龙降清后更是达到了一个郑氏集团有实无名的首领地位。只不过陈凯的这桩生意,与他们而言亦是大有利可图的,尤其是在福建粮荒,连带着布匹之类的商品货源减少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 然而,郑彩在此事上还很有些信心,可是郑联却截然不同:“那小子得了此人的谋略和治才,如今便有了偌大的声势。一个府的地盘啊,不过一年而已,稳扎稳打的就拿下来了。若再这样下去,咱们高浦只怕用不了多久就得重新仰石井那边的鼻息了。” “那若是依你,借此番除了此人,就能遏制住这股子势头不成?” “起码不会更坏。”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郑彩却是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我就没想过除掉陈凯,断郑森一臂吗?没有用的,现在郑森的势头已经起来了,没了陈凯,若非大局突变也不会真的差到哪去。” “更何况,陈凯这人本质上就是个商人,只是并非什么都卖罢了。这种人,留着日后还有的是可以合作的地方,没必要断了自己的退路,也没必要为此而得罪郑森,陷咱们自家于孤立无援之中。” 港口上,郑彩、郑联兄弟的对话,陈凯自是不得而知。但是,早前他决定到此一行时,就已经看准了这兄弟二人的处境是绝对不可能对他不利的,因为他们虽然实力更强,但是福建清军和鲁监国朝的明军皆视其为仇敌,若是再把郑成功惹毛了,旁的不说,只要不让潮州人卖给他们粮食,并且在南澳设卡截断他们向广东其他地方购粮的海贸路线,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带着大笔的订单,陈凯回返到南澳岛,第一批就是一万套军服,郑彩是在向他和郑成功显示肌肉,陈凯却是乐得如此。至少于他而言,在郑彩不敢挑起内战的前提下,这就是一大笔的银子,其他的什么也不是。 “继续招工!”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秋风(一) 军服制造工坊,这是最新并入军器局的单位,原本员工不过十来个人而已,但是等到陈凯回到南澳岛的时候,再去审阅文件,却发现这个小作坊现在已经演变成了军器局下属用工最多的一个生产单位,没有之一,甚至已经在走向以单一生产单位的员工数量超越其他各部门的趋势。 “果然,想要让工业化的步伐走得更快,还是需要资本和商业来悉心浇灌。” 新的订单送达,招工继续,这一次根据老鼠须子的计算,起码要新雇佣不低于五十个女工才能在确保订单按时完成的情况下,维持住当前的产量。毕竟,军器局是一个军工制造部门,首先要确保的还是自家大军的用度,而非是贸易获取。 这边,陈凯开始向外拓展业务,以加速成衣制造业的发展,潮州那边,郑成功对潮州北部那些不肯归附的土豪们的打击也在顺利展开。随着实际控制区的不断扩大,地方的出产也越来越多的被掌握在手上,原本由于土豪、盗匪遍地而导致的地方商业萎靡的现象也开始得到缓解,以潮州府城为中心,南来北往的客商越来越多,所携带的大批货物,使得海贸的货源也更加充足起来。 潮烟、潮瓷、布匹、蚕丝、盐、糖以及粮食和锡器,这些东西都是潮州运往各地的走俏商品。这里面,潮烟由于江西的残破而失去了原本最大的出口方向,现在民间的潮烟商人们还在重新调整业务方向,但是其他的货物所受到的印象却是少之又少,这无不在进一步的提升着郑成功所部的实力。 陈凯去年调整了郑成功所部的战略方向,如今成效日趋显著,并且还有着更大的发展空间。于陈凯的眼光,郑成功很是欣赏。二人之间的信件往来不绝,即便是施琅如今在郑成功麾下众将之中已经稳稳坐到了第一人的情况下,陈凯作为一介文官却依然可以压他一头。 八月连绵的暴雨中,一艘海船自福建海域抵达南澳岛。这支明军,打着的是闽安侯周瑞的旗号,陈凯和陈豹早前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暂且让周瑞的部队临时停靠在东山岛,由周瑞亲自来与郑成功洽谈归附的事项。 闽安侯周瑞,福建福州府福清县人,乃是平夷侯周鹤芝的族弟。不过这兄弟二人,前不久亦是在温州三盘爆发了一次内讧,虽然没有付诸于武力,但是其结果亦是选择了分道扬镳,一个北上去了舟山,而另一个则干脆南下来投奔郑成功。 这是鲁监国朝廷离开福建后的第一场大规模内斗,郑成功在接到东山岛报告周瑞来附的消息后,也是在第一时间就乘船南下,等到周瑞抵达南澳岛的第二天,郑成功就赶了过来,亲自设宴为周瑞接风洗尘。 “六月的时候,定西侯攻陷了健跳所,并于次月迎鲁王抵达。不过健跳所那个地方,实在并非是有发展地方,而且陆路与鞑子的占领区相接,也不怎么安全,所以末将听闻,定西侯、荡胡伯与平西伯打算迎鲁王到舟山,只是肃虏伯那边,大抵是不会同意的。” 定西侯张名振,鲁监国朝廷的武将之首;荡胡伯阮进,南明初期江浙沿海第一号的水师名将;平西伯王朝先,本是四川土司,崇祯时征调辽东,甲申南逃,后为黄斌卿所掠,于舟山受其节制;至于肃虏伯黄斌卿,则是福建莆田人,盘踞舟山多年,在唐鲁之争中遥奉唐藩的隆武帝,借此对抗鲁监国系统明军。 这四大位,就陈凯所知,很快就会在舟山岛上爆发第二场内讧大戏,这一次可就不是不欢而散那么温情脉脉的了,而是真的你死我活的争斗。 “既来之,则安之,鲁王那边素来是这个样子,周伯爷来此,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里俱是以恢复为己任的好汉子。” “竟成所言甚是,修整些时日,咱们再出兵收复失地,岂不快哉。” 周瑞的情况比林察、施琅他们都要强上许多,无非是从三盘,横跨台湾海峡,越过了福建一省来投罢了。这支军队,说到底也就是乘船的疲惫,以及部分武器和粮草的补充,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得到补充的地方。比之形同乞丐的林察所部,比之遭受围攻受困死地的施琅所部,这一路已经算的是游山玩水了。 “末将定谨遵国姓号令。” 周瑞所部,兵员千余,郑成功给了一个水师的军镇差遣,也应了周家兄弟原本闽北海盗的身份。 这边周瑞来投,郑成功那边也新来了几个读书人,其中有一个叫做杨英的,陈凯对这个名字还很有些印象。倒也并非是此人在郑成功和郑经时期的郑氏集团内部有多么高的地位,实在是因为此人写过一本关于记载郑氏集团的史书,陈凯当初有幸拜读过,才会对这位作者君颇有些印象。 “那本《从征实录》里面,应该也会写上我的名字了吧。” 很可惜,《从征实录》本就是从杨英投效郑成功旗下之后才开始记述的,前面的事情皆未有涉及。放在陈凯的问题上就是,他早前所做的一切努力,杨英都不会记述在那本书中,所以想要被更多的后人所铭记,就要做出更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对此,这两年的努力,从一个光着屁股的路倒尸预备队,到如今的漳州府同知,掌管着华南地区产能最大的军工企业,想要继续做出成绩来,已经打下了一个极佳的基础。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唯有倍加努力,才有真正夺取最终胜利的那一天。 有了名垂史册的鞭策,陈凯的工作热情高涨。只是八月刚刚过去,九月的风就吹来了一个让他不得不行动起来的消息。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秋风(二) “王起俸?” 从南澳到潮州府城,大帐中郑成功通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非是一个叫做王起俸的漳浦县绿营军官想要反正,表示愿意作为郑成功大军进攻漳浦县城的内应。 全取潮州,后续的路线肯定是要打回闽南,这是毋庸置疑的。郑成功早有此意,近来的几个月也实在竭尽全力的扫平潮州北部的土豪、贼寇,建立一个更加安定的大后方。现在后方稳固,虽然惠州方向还有郝尚久、黄应杰以及苏利这样的敌军存在,但是李成栋的部下们在主帅死后已成一盘散沙,剩下一个碣石卫的土匪头子,也成不了太大的气候。 “根据情报显示,漳浦守备王起俸是中都人士,本非闽将。不过他在漳浦过得似乎并不怎么样,似乎因为他本是云霄参将张国柱的部将,现在却在漳浦总兵杨佐的麾下,所以屡受杨佐欺压,又求告无门,愿意反正,却也并不奇怪。” 陈凯一语说罢,众将哪还听不明白,这王起俸说白了就是清廷为防止杨佐做大而掺进去的沙子,若是寻常人,大抵也就忍了,可是这杨佐似乎还是个嫉恶如仇的家伙,很有些眼里揉不得沙子,那么王起俸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明末清初,已是大乱之世,李成栋不满清廷重用辽人便起兵反正,姜镶、金声桓受官员欺辱亦是如此,王起俸不过一介守备,也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上不得台面。 眼见着众将纷纷点头示意,岂料施琅却出言反驳,认为此事颇有蹊跷,尤其是在郑成功全取潮州,对漳州造成的军事威胁更大的情况下,会否是福建清军的诱敌之计,还需慎重考虑。 施琅表示持重,也确实引发了众将的忧虑,但是看在陈凯的眼中,却颇有些疑惑了起来。因为历史上关于此事,郑成功所部似乎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是一力出兵的,是施琅反对未成,还是因为他的缘故而导致了施琅的反对,实在已经很难说了。 不过,这事情却绝不能任由施琅如此,因为这对于郑成功所部而言实在是一个绝佳的杀入闽南的机会,一旦拿下漳浦,向西可以夺云霄镇和诏安县城,从而与潮州连成一片,向东则直薄海澄县城,乃至是漳州府城,这样闽安的局面就可以打开了。 眼见于此,陈凯亦是力劝郑成功出兵夺取漳浦县城,为夺取漳州府铺垫。果不其然,当陈凯明确站在了响应王起俸反正的一侧之后,施琅的反对也愈加激烈了起来。 “行了,此事无须再议。我军正待进攻漳州,王起俸反正,乃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持重,是应该的,但是为此而裹足不前,如何恢复汉家天下,难道等鞑子都老死了不成?” 这事情,说到底还是郑成功来决定,陈凯和施琅的谋主身份,也不过是从旁筹划罢了。郑成功很清楚,陈凯并不是什么激进的人物,即便是夺取潮州,也是早前筹划、准备了长达几个月的时间才真正动手;而施琅的身上,也从来没有半点儿的暮气。但是问题在于,这两个人一旦凑到一起,就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他们自己,尤其是施琅,经常性的为了反对而反对,郑成功若是连这个都看出来,那才叫奇怪呢。 “下属不和,是好事,也不是什么好事。” 为此,郑成功很是挠头,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到后来那次藤盔事件,干脆就给陈凯和施琅划了一个线,便再不去想了,因为他也实在没有那个精力为二人的关系操心。 出兵,已经成为了定局,这一次不光是为了响应王起俸,更多的还是为了打开闽南的局面,所以郑成功抽调了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前冲镇、中冲镇、左冲镇、右冲镇以及戎旗镇和亲丁镇等十个镇,一万两千大军出兵。这样一来,潮州本地除了各地的驻军以外,就只剩下了前冲镇、后劲镇以及正兵营三部作为机动兵力。 一战打开闽南局面,郑成功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大军在潮州府城以及澄海县城集结,林习山、林察以及周瑞的舟师尽出,甚至还抽调了不少原本走海贸的海船来运载大军。陈凯站在郑成功座舰的甲板上,眺望前后,俱是扬帆而行的舟师,胸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竟成,感觉如何?” “铁甲万众,战船千艘,气吞山河如虎。” “好一个气吞山河如虎。” 郑成功起兵至今已有两年半的时间,陈凯加盟也已经过去两年的光景了,比之当年郑芝龙时代的郑氏集团,恢复了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但是比之当年从安平镇登船的那九十几个部下,在风雨漂泊中驶向南澳,却也并非可以同日而语了。 “这里面,多有竟成你的努力。” “不,是我们的努力。” 说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笑。比之施琅,陈凯是从郑成功势弱时就追随在侧,更是因为隆武皇帝的缘故,二人之间早已不再是东家和幕僚的关系,而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这一点,是施琅根本无法比拟的,甚至一旦想明白了这些,陈凯也开始对他这段时间下来一直在和施琅互相别苗头而感到一丝羞耻,一丝自甘堕落的羞耻。奈何这其中绝大多数的时候,却根本不是他主动为之的,而是作为挑战者的施琅始终在向他发起决斗的邀请,他则仅仅是被动反击,仅此而已。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斗气上,还不如多干些有意义的事情来。” 这个道理,陈凯是明白的,绝大多数时间也都是这么干的,但是施琅的骚扰让他总有些有劲儿没处使的感觉,看来现在是要重新整理一下思路了。 漳浦县城,抛开去年冬月万礼、卢若腾的围攻以外,在清军入闽之后的这些年里,庠生杨学皋、土贼黄春召和侩道赞、原太仆寺卿许祚昌、原池州推官沈起津等诸多不同身份、不同规模的抗清武装都曾对其展开或大或小的攻势,其中更有攻陷过县城的,但是在福建清军的重兵围剿之下,却没有一支武装能够坚持太长的时间,甚至很多仅仅是援军一至便化作鸟兽散。 这样的情况,在全国各地都并不鲜见,甚至可以说是每天都在复制着这样的剧情,好像老天爷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似的。 说到底,清军入关以来,收服了太多的明军和流寇,比之作战经验,临时组建的义军是根本没有办法和正规军相比的。 不过这一次,对于漳浦县城来说却是个例外,因为不光有王起俸作为内应,郑成功所部也已经不再是前年进攻海澄县城时的那支毫无经验的新军。毕竟,郑成功可是在潮州拿吴六奇们刷了一年的经验,已不复吴下阿蒙。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秋风(三) 大军扬帆而行,很快就抵达了漳浦县城以东的龟镇港。这里距离漳浦县城只有三十里的距离,按照约定,郑成功决定之后,提前通知于王起俸,好做准备,待郑成功大军直薄漳浦县城之际,王起俸发动突然袭击,打开城门,迎郑成功大军入城,以尽全功。 王起俸派来潮州的亲信在第一时间回返漳浦县城,待他入了城,抵达城内的军营,却不见王起俸的人,稍一问询才知道原来今天一早王起俸又被总兵官杨佐找了麻烦,借故抽了几鞭子,干脆回家休息去了。 “好,杨佐小儿,你不仁,就莫怪老子不义。” 赶回王起俸的家中,王起俸的伤到不重,甚至杨佐本身也没使什么气力。但是,当着部下们的面如此落他的颜面,实在让他怒火中烧。旁的不说,长此以往,将无威信,下面的军官士卒又如何带得了,他早晚不过是杨佐砧板上的一块肉罢了。 密议一番,王起俸便派了亲信回去知会郑成功,表示他这边一切准备妥当,只待郑成功大军攻城。 亲信离开,王起俸依旧没有太早的行动起来,以免打草惊蛇,可是等到了下午,却是杨佐的亲兵,一脸谄媚的请他到杨佐府中赴宴。 “大帅相邀,末将一定到场。” 着人送走了亲兵,王起俸却假作回营,随后便找了个理由,带着一众亲信连忙逃出城去,没有哪怕半分的犹豫。 是否真的泄密,已经很难说了,但是杨佐的表现实在出乎常理,尤其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王起俸要为家人负责,更要为郑成功的大军负责,不敢冒半点风险,只得连忙逃奔郑成功军前。 一场打开闽南局面的大战尚未爆发就率先落幕了,施琅对此报之以冷笑,但是陈凯却好像还在回想些什么。 安抚了一番王起俸,郑成功便让其暂时下去休息。但是等到王起俸离开了大帐,施琅便挑起了话头,明里暗里的提醒众将,尤其是提醒郑成功,当初王起俸派人前来商谈之际,陈凯是如何力劝的。其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兵行凶险,哪有必成之理。此番,说到底还是杨佐那厮警觉,否则凭着我军兵力之雄厚,再有内应开城,胜算还是极大的。” 陈凯没有出言反驳,郑成功却先替陈凯解释了一番。这么一番下来,施琅也不好再借此来攻击陈凯,因为一旦争吵的对象变成了郑成功的话,他是万万不可能有胜算的。当然,甚至他似乎也依稀的发现了,陈凯作为郑成功最重要助手的身份地位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扳倒,所以暂且不打算继续盲目的踹这块铁板。 不过,对于王起俸的任用问题,施琅还是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不说王起俸是个北方人,于这个以闽南人士为主的军政集团之中,是否可有立刻得到信任,只说一个新附的武将,太早加以任用,万一心怀异志的话,损失不可估量。 “只怕,就连这一点,郑成功都不会依了你的。” 离开了大帐,陈凯看也没看施琅一眼,便是心中冷笑如斯。果不其然,第二天,郑成功便下达了命令,将各镇骑兵的大部归并在一起,组建一个名为铁骑镇的新军镇,由王起俸担任铁骑镇总兵官,并负责全军骑兵的训练工作。从一介守备到一任总兵官,升迁之快,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进攻漳浦县城,既然已经失去了突然袭击的效果,那么一旦顿兵城下,即将面临着的就不再是城内的守军那么简单了,整个漳州府,甚至是整个福建的绿营兵都会接踵而来。郑成功很清楚现在的福建已经今非昔比,各地还有小规模的抗清运动,但是鲁监国系统的明军已经撤入了浙江,郑彩、郑联兄弟似乎也还在受困于粮荒的情况下,没有其他方向的军事压力,福建绿营的手脚就可以放开了和他周旋,而他凭着现在的规模,硬碰硬的话却还是没有太大的胜算的。 大军不战而走,回返到东山岛暂时驻扎,以观闽南风色。陈凯随船至此,当天夜里就与郑成功密谈了一番,随后便悄无声息的带着一队由郑成功的贴身侍卫蔡巧率领的亲兵,离开了东山岛,乘船而去。 陈凯的离开,并没有引发什么太大的动静。说到底,他是一任亲民官,早前随军,也是郑成功觉得肯定能够拿下漳浦县城,正好由其理政安民。现在莫说是漳浦了,就连下一步的进攻方向都还是个未知数,那么与其让陈凯继续在此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南澳岛上,没准还能折腾出什么新鲜玩意儿,为大军提供更大的战斗力也说不定呢。 这边陈凯走了,那边王起俸的铁骑镇也拉开了架子。铜山所前的空地上,王起俸一句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这些刚刚转入铁骑镇的骑兵们便撒开了丫子在校场上策马狂奔了起来。马蹄声如滚雷轰鸣,烟尘四起,郑成功等人自远处已然看不清楚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只觉得声势浩大,颇有些气势。 “骑兵是离合之兵没错,但是这么乌泱泱的,连点章法也无,大概只能算是刚学会骑马的水平吧。” 不顾旁人的怒目相视,王起俸跳下点兵台,翻身一跃便跨上了战马,提起了一根棍子就冲进了那成群的骑兵之中。片刻之间,随着几个带队的骑将先后被突然杀进来的王起俸打落马下,整片区域的骑兵们就更显得杂乱无章了起来,甚至渐渐的连同队的袍泽们也开始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点兵台上不乏明眼人,无论是郑成功,还是施琅等人,哪怕对骑兵的使用都还不甚了了,但是观兵望气的学问多少还是能够理解一些的。眼前的区域依旧是烟尘滚滚,但是随着王起俸的杀入杀出,纷乱的气象就越来越明显了起来,甚至很快就发展到了就连他们这些门外汉们都能很清楚的看出来这里面存在着的巨大问题了。 “一个中都来的骑将就能如此,若是八旗军,不敢想象。” 这话,施琅涌出了心头,却强忍着没有脱口而出。回想起他们骂了几年的李成栋,当年不也是凭借着真刀真枪的硬实力才能慑服得了他们,任由其驱使,否则仅仅只有清廷的名义,旁人不说,就是他施琅也不会尿李成栋的。 渐渐的,那些骑兵越来越乱,待到王起俸从渐渐散去的烟尘中重新返回点兵台时,就连那如雷的马蹄声也低了不知道多少度,似乎已经乱到了连起码的马速都没办法保持的地步了。 “真的是惨不忍睹啊。”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秋风(四) 诚如郑成功所言的那般,这支大军在此前的两年里确实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兵种配比上的巨大问题依旧存在。尤其是骑兵,不光是数量少之又少,而且质量也实在难看得紧。这一点,不光是他看出来了,麾下的众将无不是看了个明白,以至于待到王起俸重新回到点兵台时,众将再看这个新来的降将的目光,已经大为不同了。 “王帅好手段,日后这铁骑镇,就看王帅的了。” “末将定竭尽全力,请国姓放心。” 王起俸单膝拜倒,郑成功双手将其扶起。郑氏集团,原本是海商、海盗集团,水师自是冠绝中国海,但是陆师上,就要相形见绌良多了。这其中,步兵和炮兵还好,起码一个是南方兵惯常的,而另一个则干脆可以从海船上抽调炮组下来,可是骑兵,无论是江浙,还是闽粤,这东南沿海的富庶之地,却从来都不是产马的地方,甚至就连更适用于驮载货物的滇马他们这里也是没有的。 但是,战场之上,骑兵强大的机动能力和裹挟来的巨大气势,往往拥有着一锤定音的能力。郑成功需要有经验的骑将来为他提升本部骑兵的战斗能力,这也是陈凯之所以认定施琅的谏言不会被郑成功采纳的原因,因为王起俸虽说原本只是个守备,但却恰恰是一名骑将,而且对训练骑兵很有些心得。 “骑兵,不比步卒的堂堂之阵,乃是离合之兵。所谓离合之兵,说白了,需要合力而击时,就要以着最快的速度,最合适的方式汇聚成一体;需要分散开来的时候,就同样要以这最快的速度,最合适的方式散开,不能有丝毫的迟疑。” “那什么样的时候需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又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完成呢?” “这个,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便能够说清楚的了。但是从今天开始,击杀敌军战马,割取马耳,与斩首同功!” 铁骑镇在东山岛上展开了训练,郑成功出征的大军,有的留在了东山岛,有的则返回了南澳岛,具有水师联络,大军想要重新聚集也很是简单,现在所差的无非就是一个时机罢了。 南澳岛上,原本城内的总镇府兵营以及原广东营和福建营的兵营又重新住满了部队,甚至就连城外荒弃良久,原本是中冲镇、左冲镇以及右冲镇这三镇兵马初建时使用过的那处也重新被整理了出来,但住进去的却也只有中冲镇以及左冲镇的一个营头,因为那片营地原本就只是设计给一千五百兵使用的。 柯家兄弟重回南澳,拜见父母,与妻儿团聚,待到晚上,柯宸枢考较了一下柯平的学问。一番下来,儒学的水平,增长似乎还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八股文却好像是根本没什么长进,仅仅是没有退步而已,但是比之上次考较,显然是脑子活络了许多,不似原本的那般一板一眼,年纪轻轻就带着几分迂腐气。 “真是跟着什么人学,就会学成什么样子啊。竟成啊竟成,等我儿子长大了,大抵天下也太平了,可是要正儿八经的考科举的。真不知道,这交给你来传道受业,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柯宸枢笑着自言自语,若说是坏事,其实他也没有真的那么想。旁的不说,柯平、洪旭和陈永华跟着陈凯长了不少的见识,这一点洪旭和陈鼎都曾在不同的场合盛赞过,心思活络了些,是一辈子受益,比之为了科举考试而死读书,总是要更有益处的。 这边柯宸枢兴致勃勃的问询着柯平,在平日里陈凯到底都教给他们了些什么,并且不断的陷入到了思索,又重新恍然大悟。可陈凯这个始作俑者,却根本就不在南澳岛上。 “参军,山里的风凉,您还是到帐篷里休息吧。” 蔡巧,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心却是如其名字一般,很是细腻。在这个郑成功的贴身侍卫的保护下,陈凯从东山岛出发,于对岸的新圩一带登陆,随后一路向北,直奔诏安二都的官陂镇。或者是,陈凯此行的目的地根本就是他去岁曾经到过的那座长林寺。 “没事,倒也不是凉,好像是有谁在念叨我似的。” “莫不是哪家的小娘子对参军动了春心,正巴望着参军去她家提亲呢吧。” “是啊,参军人品贵重,相貌堂堂,又才华横溢,就连国姓爷都赞誉有加,哪个小娘子见了不心生爱慕。” 两个同样凑在篝火旁的亲兵打着趣儿,倒是蔡巧,转过头便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二人连火也不敢烤了,连忙支吾着要去巡哨,逃一般的便蹿得没了影子。 “这些小子说话没大没小的,还望参军见谅,等此行事了,卑职一定严加责罚。” “没事,没事,我这人最是不讲那些繁文缛节。再者说了,他们说的也没错,我陈凯向来是那么优秀,万一真要是哪家小娘子对我有意,说不准还是段好姻缘呢。” 陈凯脾气好,与他们这些侍卫、亲兵们也没有什么架子,这一路上他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换做是旁人,这样的玩笑他们是断断不敢开的,但是跟着陈凯,总会轻松许多,也就潜移默化的放松了许多。 相较之下,蔡巧是始终跟着郑成功的,他的这位主帅军法严苛,不讲情面,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的。当然,习惯使然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作为贴身侍卫也更多的知道些内情——眼前的这位陈参军,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其实也并非是那等真的好脾气,想起那个见面就拿下洪旭的亲戚,想起那个在潮州府城的总兵府里暴起发难,以命相搏的身影,想起那个面对施琅那样度量狭小的大军头也敢针尖对麦芒的人物,他就越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九月,深秋的闽南,气温也越加的凉了下来。确如蔡巧所言,山风越是夜深,就越是望衣衫里钻的凉。 照例聊了会儿天,陈凯就回到了帐篷里休息。走了几天,饶是东山岛与官陂镇之间也不过只有一百多里地的样子,但是翻山越岭,仗着有向导,路上熟悉,尽走的都是捷径,却也实实在在的花费了好些天在路上。 今天到了这个山坳里避风,亦是贪了行程。不过到了明天便不只是抵达官陂镇上休息了,而是可以直接抵达长林寺这个最终的目的地,却也不差这一晚上的山风。果不其然,等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他们便真的从官陂镇路过,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已经抵达了长林寺。 在那里,卢若腾的弟弟卢若骥,道宗和尚以及万家的其他几个兄弟,还有已经被陈凯派到此处四五个月的林德忠皆已得到了消息,特特的在山门处迎候。而到了片刻之后,长林寺前的空地上,如林的长矛直指天际。在夕阳下,哪怕规模还小得可怜,但是那份如环抱着他们的闽南群山一般的坚定,却依旧呈现在了陈凯的眼前。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序幕 长林寺前,方阵矗立,陈凯点了点头,这支拣选出来重新整编过的小部队便解散回营。 比之大半年前,长林寺依旧是长林寺,那座小寺院还是那般模样。陈凯在这半年里倒是运来了一批粮食和一批武器,刚刚的那一幕,显然是都已经体现在了那支小部队的身上。 “按照参军的指示,我等从留守的义勇中拣选出了这两百余人,分授长矛、步弓以及刀牌。这几个月,一直在操练队列,如今已有小成。只是……” 说到此处,卢若骥似乎有些迟疑,但是陈凯的名声在外,亦是其兄颇为推崇的士人。治才上面,他亦是佩服得紧,但是这毕竟是练兵,在明时多是武将的工作,文官士大夫偶尔写点儿兵法,其实际效果也得不到印证,作为一个在隆武朝就已经是游击将军,负责镇守一处关隘的武将,这几个月里他也是不可避免的要产生些犹疑出来。 “只是这方阵密集是密集,但是操练上并不强调个人武艺,是不是本末倒置了。我说的,没错吧?” “参军明见万里。” 果然是如此,陈凯摇着头笑了笑。这样的质疑声,郑成功和施琅也曾有过,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不过,卢若骥不是郑成功那样的上司,更不是施琅那样的竞争对手,身份不同,很多东西也就不一样了。 “当年戚少保的鸳鸯阵,于东南沿海横绝一时。《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中虽有讲述武艺,但是真正强调的却是配合。而这个方阵,就是以着更加简单的方式来强调配合的重要性。” 卢若骥是否能够理解,这并不重要,因为陈凯是漳州府府一级的官员,长林寺的这些人马则只是本地的义勇,于军镇无有从属关系,就连卢若骥也依旧只是那个隆武朝的游击将军,在郑成功麾下同样是黑户,甚至由于万家兄弟的关系,卢若骥在此也并非什么真正的首领。 “先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惯常的雷厉风行,倒是一股新气象吹到了长林寺。晚饭,陈凯稀里哗啦的便吃完了,只是稍待消化,或者说是等旁人都吃完了,陈凯便开始一一约谈了起来。 “禀告参军,卑职抵达长林寺四个月零三天。人员拣选以及各项训练,卢游击和万家兄弟都很配合,就是卑职愚钝,没能领悟精要,以至于到现在依旧无法成军,还请参军责罚。” 林德忠是随着那批武器过来的,长矛丛林上山时已经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原本陈凯还打算送一批鸟铳过来的,但是潮州方面的正规军尚且还未能满足,就更别说是漳州的义勇、民团了。有了武器,配套的战法则是他早早传授给林德忠,再有林德忠来负责训练,眼下成效缓慢,却也怪不得谁。旁的不说,就算是陈凯也没有见过真的西班牙方阵,最多是看看电影和文字而已。 扶起了林德忠,陈凯将他按在了座位上:“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吾自问是不会能做得更好到哪去了。看得出来,你已经尽力了。”说罢,陈凯拍了拍林德忠的肩膀,继而笑道:“你父母和岳家都很好,德孝现在也已经能够肩负起军器局卫队的责任了。就是你的妻子,现在大着肚子,大抵离临盆可能不远了,打完这一战,回南澳休息几天,有你在身边想来对母子都是好事。” “卑职,卑职谢参军体谅。” 此话入耳,林德忠眼眶中已然含着泪水。对此,陈凯只是摇着头笑了笑,便开始向其问询起了训练的详细情况,而前者也很快就恢复了应有的状态。 问询结束,陈凯对此已经算是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随即便找来了道宗和尚。上一次关于杨佐与王起俸存在矛盾的情报,就是道宗送来的,不过却并非是特意为之,只是道宗在漳浦确有关系,七拐八拐的传到他耳朵里的。 虽说,这份情报并没能起到太大的实际作用,但是情报这种东西,就像是认识的人一样,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朋友,甚至是知己或恋人,但是有些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份缘分。 赞赏了几句,道宗有提及到了他新近得到的一些消息,陈凯听来听去,都没有存在太大价值的。唯独算得上有些意义的,就是王起俸逃亡后,漳浦的守御更加严密,甚至就连临近的几个县,乃至是漳州府似乎都有一种风声鹤唳的感觉在。 “这不是个好消息啊。” 陈凯的喃喃自语,道宗亦是能够理解。去年的这个时候,万家兄弟攻打漳浦未尽全功,其结果就是打草惊蛇,弄得很长一段时间再难有合适的机会。此番,无非是换了个主角罢了,其结果同样是不容乐观。 “国姓不会就此罢手的,近来,或许还需要道宗师傅多往潮州府城走动走动。” “参军放心,贫僧明日一早就启程出发。” 陈凯目露寒芒,道宗亦是心生激荡。到了第二天一早,道宗果然是急匆匆的启程出发,而陈凯这边则展开了对这支小部队的进一步观察和训练。 长林寺前,这支两百来人的小部队列成刀削斧劈般的方阵,迈着整齐的步子前进。行军、列阵、接战、追击,模拟战场情况,就显得远没有单纯的列阵前进来得那么熟练。陈凯也不太清楚这里面的问题具体在何处,只能一点点的操练着,观察着,期待尽可能快的找出问题所在以及解决的办法,从而使方阵的实际战斗能力得到提升。 整整一天,陈凯的眼睛除了吃午饭的时候以外,几乎全程没有离开过那些士卒。直到训练结束,回去休息,走着半路,陈凯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便向身旁的卢若骥问道:“卢将军,从漳浦县城到云霄镇,有什么必经之路吗?” 卢若骥是金门人士,但是早前联络万家兄弟攻打漳浦之前,对于此地也专门进行过一定的了解。此刻陈凯发问,卢若骥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即给出了一个答案:“盘陀岭!想要去从漳浦县城到云霄镇,走陆路的话,那里是必经之路。” “盘陀岭。”口中念着这个地名,陈凯点了点头,继而说道:“今年,或许咱们还要在这么个地方唱上一场大戏,也说不定。” “敢问参军,唱,嗯,唱什么戏?” “三岔口!”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岔口(一) 时间如被拨动的指针,很快,便已是一个月之后。对于如何练兵没有太多心得的陈凯、林德忠以及卢若骥,这三个臭皮匠最后也没能置换出来一个诸葛亮。不过一个月过去,质变是没有,但是御敌、接战等方面的队列一眼看过去倒是比他刚刚抵达此间时要严整了不少,就是不知道真正对上清军的时候,会否还能保持如斯。 一个月前,道宗得了陈凯的命令,专程前往潮州府城去打探。这一个月下来,郑成功歇兵东山、南澳,郑彩那边也没有半分动静,强敌在侧,漳州清军亦是干脆以不变应万变,弄得道宗也没能掌握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来。 一个月后,永历三年十月初八,漳州月港,与澄海这两个字正好相反的海澄县的港口,由于福建粮荒导致的全省商业萎靡,直到现在也远远没有恢复过来,甚至连十分之一的气象也无。 零零散散的几艘大小船只在港,驶出去的也基本上都是些近海打鱼的渔船。对于守港的清军而言,似乎,这一天又可以平平静静的混过去,然后回到家,该打孩子的打孩子,该和媳妇做些爱做的事情的也可以做些爱做的事情,就连那些耍光棍的,甚至在现在就已经可以为哪家的闺女而分些心思出去,琢磨着什么时候可以凑够了彩礼,再找个能说会道的媒婆张拢一下。 奈何,这般美梦,却还是被远处匆匆赶回的渔船所打碎——倒不是因为这些本地的渔民真的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招惹他们,实在是这一眼望去,渔船匆匆驶回的背景,却是海天一线,根本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的海船,鼓足了风帆,正遮天蔽日般的向这里驶来。 “海寇来了!” 烽火台上的狼烟直冲云霄,被驿卒急不可耐的抛上天的信鸽也在慌乱中扑腾着翅膀,更不乏那惊声尖叫与打马扬鞭而去,如逃一般离开此间的信使。 海寇一词,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闽南地方,便是寻常百姓也知道,十有八九,甚至说是板上钉钉的是郑家的人来了,其区别无非在于来的是郑彩、郑联,还是郑鸿逵,亦或是郑成功,就这么点儿区别! 既然只可能是明军,能逃得已经急急忙忙的准备车马逃跑,不觉得有必要逃的则干脆紧闭院门房门,准备好香案,只待里正、乡老们吆喝起来,就可以上演喜迎王师的戏码,就像前年郑成功攻海澄未果,被迫转战泉州,清军尾随而来接手港口时是一个样子的。对于他们这些处于前线的老百姓而言,都已经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了。 大军轻而易举的拿下了海澄港,可是对于海澄清军而言,却已然是风声鹤唳,连郑家的一个兵都没看见的情况下就忙不迭的把城门紧闭。 这世上,几家欢喜几家愁,早前漳浦差点儿被围攻的时候,海澄和其他县城的清军无不是长舒一口大气,现在轮到海澄了,随着通报以及漳州总兵王邦俊的命令传遍全府绿营,抛开那些不得不应援的,旁人就又可以松上一口气来。 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然而,就在本地绿营胆战心惊的祈祷着明军晚些时候过来攻城,起码等到援兵抵达再说的时候,老天爷就真的似乎听到了他们的乞求,并且大发了一把善心。只是这份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侦骑四出,很快就变成了一场于那些援兵来说只有惊没有喜的怪事——郑成功的大军,撤军了。 “不对,这是调虎离山!” 就像王邦俊所言的那般,第二天一早,明军乘风而去,待到初十的一早,已经抵达漳浦县与诏安县之间的云霄镇地界。 大军在白塔登陆,郑成功分兵而行,以左先锋施郎、援剿左镇黄廷、前冲镇阮引三镇右左而进,右先锋杨才、援剿右镇黄山、左冲镇康明、右冲镇何德由右而进,藩自率统领戎旗镇以及中冲镇柯宸枢、亲丁镇甘辉由中而进,直扑云霄镇。 云霄镇城始建于明正德年间,此后几经倾覆,几经修复,至顺治元年,即崇祯十七年城倾,伴随着明清易代,当地的地方官在一时间便没了修复的心思,以至于此间虽为军事要地,却根本无城可守。 云霄此地,原设有总兵官,也称福建左路总兵。现任总兵叫做王之纲,北京宛平人,是原兴平伯高杰的部下,与李成栋本也是一个锅里抢过饭吃的老兄弟。不过此人这些年却少有驻扎本地,多半是在闽北、江西助剿,臭名昭著的邵武之屠便是这厮的手笔,后来清军镇压“江西四大寇”也多称其力。 但是如此地方,却不可无兵将守御。就这样,王起俸的老上司张国柱就以着云霄参将的身份作为此间的守将,统兵千余。此番郑成功大军来袭,张国柱面临着如此窘迫,唯恐死于清廷军法,又不愿投降如“风中烛火”般的明军,也只得率千总夏义、柯虎二人离城五里迎战郑成功大军,只留下旗鼓中军姚国泰守御几乎无险可依的镇城。 张国柱所部很快就与施琅的左先锋镇接触,交锋数合,左先锋镇中军副将施显跃马扬刀,直扑其阵。张国柱被迫迎战,但却仅仅是一个回合就被施显斩于马下。清军闻主帅战死,当即大溃,尸横遍野。 紧接着,随后赶到的郑成功统兵攻城。守将姚国泰奋力死守,但却还是被中冲镇和左冲镇突破了城防,姚国泰被明军所伤,倒于积尸之中。 郑成功拿下了云霄镇,闻姚国泰之名,遣人寻得,其人身背数创,换作旁人早已死透了,可是姚国泰却气息未决,眼见于此郑成功连忙请了最好的郎中加以医治,总算是捡回了这条命来,随后送至东山岛,交给当地地方官看护医治。 云霄即下,下一步无非是向东攻漳浦,亦或是向西陷诏安。前者因调虎离山之计,由于距离上与海澄更近,肯定守备更加严密;而后者不光可以实现突袭之效,更兼夺取其地便可以与潮州的占领区连成一片,自然也就无需再行选择了。 “国姓,我军进攻云霄镇,府城的鞑子必派兵来援。现在我军拿下了云霄镇,但是此间城防全无,实在不是个能够守御的所在。而盘陀岭乃是虏师入云霄、诏安的必经之路,末将愿领本部兵马镇守盘陀岭,拦截虏师!”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三岔口(二) 诏安以西,便是潮州,背靠经营了一年多的占领区,原本还是比较安全的。奈何大军尽出,顿兵城下的话一旦清军追至,内外夹攻,反倒是更加危险。 柯宸枢所言非虚,郑成功亦是明白这个中道理。事实上,在场的众将大多能够设想到此处,只是有的未必能有柯宸枢想得深远,更多的还是不愿摊上这等费力不讨好的殿后任务。 人性趋利避害,郑成功自是明白。于柯宸枢,郑成功本就很是看重,始终认为其人是一位“沉毅有谋”的良将,虽然这两年柯宸枢的光辉被陈凯和施琅所掩盖,但却也不能否认其人的能力,至少郑成功每有独当一面的军事任务都会想到此人,而每一次柯宸枢的表现都相当不错。 “鞑子援兵赶来,不是王邦俊领兵,就是王进那厮,兵力不会少于三千,你这一部不够!” 说罢,郑成功点了黄廷和何德二人,让他们带着援剿左镇和右冲镇随行。至于他们的作战目标,即是在明军夺取诏安县城,彻底将新取的占领区与旧有占领区连成一体之前,堵住清军的来路。 除此之外,郑成功还派遣了黄山守南岭门小路,甘辉驻札岭下以为援应,称得上是一个考虑周全。但这场截击战的关键,却还是在于盘陀岭的守御之上。 大军一分为二,郑成功亲统主力西进,直取诏安县城,而柯宸枢则带着打援的人马急忙赶往盘陀岭。 盘陀岭古道是闽粤古驿路重要的一段,以崎岖闻名古今。此间乃是山谷地带,虽然不比蜀道那样“难于上青天”,但是两边是高山悬崖,道路崎岖,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感。 柯宸枢和黄廷、何德三镇人马抵达之时,清军还在赶来的路上。眼见于此,三人连忙分工,按照来之前的布置,由柯宸枢守盘陀岭古道左岭,黄廷和何德二人率部守右岭,“相为犄角。虏若冲左则右援,若冲右则左援,若从中路则互击”。 十月二十六,郑成功进逼诏安县城,大军驻扎于龙峰、磁灶一带。守将晋级、知县李四知议援兵不至则降。 同日,援兵进抵盘陀岭,由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漳州总兵王邦俊亲提本部兵马兼调集自各县的清军汇聚于此,比之明军预计的不低于三千之众足足多出了一倍之巨! 议定休整一日后,分兵四路围攻盘陀岭,打通进入诏安县的道路。十月二十八黎明,清军大举出动,按照议定的计划,左路镇标右营走小道攻黄山把守的南岭门,王之纲所部主力攻右岭黄廷、何德二镇,王邦俊带来的漳州镇标中、左二营攻左岭柯宸枢所率之中冲镇,漳州千总魏标所部于道中拦截援应,另遣海澄副将郝文兴率部抄后路攻中冲镇。 清军大举出动,浓雾弥漫,数米外已无法辨识人形。清军自持兵力远胜明军,兼诏安危在旦夕,不敢有丝毫迟疑,依旧按照原计划出兵攻山。 根据前两日的探查,右岭的明军兵力较为雄厚,王之纲和王邦俊议定,便以此为主攻方向。大军穿行于雾霭之中,他们看不见山上立寨扎营的明军,明军也完全看不到他们的行迹。一路上,怪石嶙峋、草植繁盛,清军在几乎看不清楚痕迹的小路上步步逼近,更是强行拖拽着几门火炮,速度不可谓不慢。 然而,雾过于浓密,清军的动向山上几乎是不得而知,如同是聋子瞎子一般。就这样,清军的夜不收尽数撒了出去,凭借着更为丰富的经验,一个个的清理着明军的暗哨,大队清军紧随其后,慢慢的登上山,直到营寨左近才爆发了第一轮的冲突。 到了这个份上,居高临下的优势已经荡然全无,于黄廷和何德而言,唯独还能依仗的就是道路狭窄,不宜通行,清军的兵力优势无法展开,那么优势在山上就和没有一样。 猛攻了一轮,清军不得寸进,反倒是险些被援剿左镇给轰下了上。清军重新稳住了阵脚,明军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将其驱逐下山,只得围绕着城寨进行守御。这倒是与他们的任务相符,不过黄廷还是派了信使回去向郑成功求援,因为此番清军的兵力比他们早前预计的可是多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浓雾不曾散去,竟仿佛是愈加浓重了起来。清军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便是黄廷也已经开始疑心了起来。可是正待他抽调士卒发动突击之时,一声轰鸣响起,几近于直射的炮弹竟直接将一段寨墙轰出了个窟窿来。 炮弹磕在了地面上,削没了浮土,将下面的石块暴露了出来,随即便崩飞了出去,顺带着将一个明军的胳膊带走。 惨叫声中,高温碳化的木头寨墙轰然倒塌。然而,没等黄廷做出反应,清军的炮弹便接二连三的轰了过来。 “还击!快!” 清军的炮击展开,明军也立刻做出了应对。火铳、火炮,乃至是弓箭,就如同是不要钱一般死命的往浓雾之中射去,仿佛借此便可以将恐惧射穿一般。奈何营寨是死的,人是活的,清军早前的炮兵阵地也没有暴露,明军的还击就好像是石子抛入黄河一般,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炮击过后,便是蜂拥而至的清军步兵。这一次,营寨残破,明军仓皇应战,双方很快就战成了一团。奈何清军兵力更为雄厚,明军渐渐的被挤出了营寨,随后更是在越来越多的清军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瞬间,彻底溃败而走。 “别追太远,小心埋伏。” 浓雾,对明军而言是极其危险的,对于清军亦是如此。夺占了右岭的营寨,清军稍作驱逐便转而向左岭上的中冲镇发起了进攻了。 援剿左镇和右冲镇被清军攻击之时,中冲镇并没有奔赴驰援,并非不想,实在是刚开始时根本不知道,等到炮击响起,浓雾屏蔽了视线,也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可是到了现在这份上,黄廷和何德已然被溃兵裹挟而走,中冲镇彻底沦为孤军!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三岔口(三) 盘陀岭以东是绵亘着奇石嶙峋的梁山山脉,西面则是重峦叠嶂的乌山山脉,中间只有一条羊肠石径可以通行。 清军想要顺利通过,两侧山上的明军就必须连根拔起,否则的话,哪怕只要是一块石头落下来,都有可能让清军彻底陷入大乱之中。更何况,若是真有明军在侧,这时候无论是拦腰而斩,还是前后夹击,清军兵力再多也不过是一块砧板上肥肉罢了。 盘陀岭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原本有这三千明军驻守,便是上万的清军来攻也未必能够如何。奈何浓雾弥漫,此时此刻,右岭上的那两镇明军为清军击破,剩下的无非是左岭的这一镇了。不过左岭较之右岭,其地势更为险恶,想要把火炮弄上来也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将这里作为最后的攻击方向。 “都给本帅把眼睛睁大了,看不见鞑子,就不许射击,哪个胡乱射击的,本帅先斩其人,以正军法!” 右岭的情况不明,柯宸枢能够依仗的也不过就是他麾下的这支中冲镇罢了。这支军队从永历元年年底开始组建,迄今已近两个年头了。论编练时间,比之郑成功原本的那几个镇以及施琅带来的兵马,自是要少上许多,但是这两年里柯宸枢也是绞尽了脑汁来操练兵马,更是多次参与战事,表现皆是不俗。 “盘陀岭地势险要,如今浓雾弥漫,鞑子很难施展,但若是离了此处,暴露在狂野就很难得以保全。我军援兵不日抵达,守住此地,重重有赏!” 守则生,逃则死,鼓舞士气,本质上无非是威逼利诱。这是最普遍的办法,也是最好用的。但是这话说来,能骗的了这些士卒,却骗不了他自己。柯宸枢很清楚,黄廷、何德那边的情况似乎并不怎么好,尤其是听到了那些炮声。而郑成功所部的主力,则还在诏安县城附近,即便是收到消息,只怕也很难赶在营寨被击破前赶来。毕竟,这路上是有一百四五十里地的距离呢。 “能守上一日,便是一日。若是不能,也要尽可能的拖住鞑子哪怕多上一刻。权当是,报了国姓的知遇之恩。” 话无需说出口,兄弟二人只在对视一眼,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这里面,能够让柯宸枢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弟弟与他抱着同样的信念,兄弟齐心,这就足够了! 历史上,柯家兄弟驻守盘陀岭,正是因为大雾弥漫,导致了与另一部的明军无法互相援应,被清军各个击破。此战,柯家兄弟殉国,中冲镇全军覆没,但最终却也没能为郑成功夺取诏安县城拖住足够长的时间。直接导致了郑成功在迫不得已之下,转进那时候已经反正归明的潮州府地界。 原本的历史随着陈凯的到来而改变,潮州尚在清军之手时就已经为郑成功所攻取,但是王起俸反正,郑成功夺取云霄镇,继而进取诏安县却并没有丝毫变化。柯家兄弟依旧守卫在盘陀岭上,而掎角之势的援剿左镇和右冲镇也依旧被清军击破。 绕了一个大圈,仅仅是由于杨佐为难王起俸这个砂子的缘故。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中冲镇的将士们按照柯宸枢的部署守卫各处寨前、营门,并留有预备队随时应变。柯宸枢没有急着出寨去寻觅清军的踪迹,试图御敌于山道之间,他没有那么多的兵力,只能设法借营寨的工事尽可能的消耗清军。 渐渐的,伴随着暗哨的不断传回消息,清军也在不断的前进。过了片刻,似乎依稀的已经能够听到清军的鞋子与山道上的石子的摩擦声,即便是清军尽可能的压低了声音,但是在这等由于视线被迷雾遮蔽而寂静得已经有些恐怖了的环境之中,却依旧显得是那么的明显。 “再重复一遍,看见了鞑子再打,哪个乱了军心,本帅定诛其人!” 说着,柯宸枢的目光已然死死的盯住了眼前的浓雾,中冲镇那一千将士亦是将目光死死的钉在浓雾之上。 片刻之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浓雾微弱滚动,刹那之后,一抹灰蓝色闪过,所有人精神都绷得紧紧,甚至就连箭矢也都搭上了步弓,手指亦是攀上了扳机,只待命令下达便可以径直的射向那一抹的异样。 不比红色军服的明军,八旗军按照旗帜颜色分辨,绿营则是清一色的灰蓝布面军服,压抑而沉重。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死死的盯着那一瞬间的方向,待到下一个瞬间,浓雾翻滚,一队手持着刀盾列阵而行的清军便直接出现在了守卫正面营门的将士们的眼前。 “第一排,射击!” 扳机扣动,硝烟进一步浓密了雾霭,但是铅弹击破的血花和惨叫,却根本不是这一层薄薄的幕布所能遮盖的。 枪火爆发,清军也立刻确定了自身所处的位置。惨叫声响起的同时,大队的清军蜂拥而出,甚至在那一瞬间,就好像浓雾也被这一声声的怒吼所撕裂。 第一排的火铳手退后装填,后排的步弓手上前,直接将箭头捅出了寨墙的缝隙,瞄准了正冲杀向前的灰蓝色身影便是一箭射出。 前排直射,后排仰射,箭矢从两个方向射来,清军的刀盾兵饶是作战经验丰富,也免不了顾此失彼。此时此刻,也只得加快步伐,尽可能的不给明军射出下一箭的时间,用速度来缩减距离上的劣势。 “继续射击!” 弓箭不比火铳,拈弓搭箭,瞄准射击,熟练的步弓手能够在短短的一两个呼吸间就将箭矢射出去,随即又可以在下一个一两个呼吸之后将下一箭射向远处的敌军,全然不似火铳那般还要进行繁复的装填、瞄准,甚至一个行差踏错就无法完成射击,乃至是伤及自身。 可是,箭矢闪过,在这个距离却很难与动能衰减尚未有多少的火铳相比。清军持盾冲锋,哪怕是盾牌被穿透,箭矢的动能耗尽也很难再对盾牌后面的清军造成实际的杀伤。 越来越多的清军冲出浓雾,更多的清军则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秒就会冲杀而出。可也就在这时,冲在最前面的清军锐士跳入寨前浅沟的刹那间,惊声尖叫,更是随着清军如下饺子般涌入浅沟而此起彼伏的响彻盘陀岭上。 浅沟里有的是竹签子,这是比之原本的那场盘陀岭之战中柯宸枢的布防中最大的区别所在。眼见着清军进入圈套,柯宸枢连忙大喝,指挥着长枪手上前。 “杀!”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岔口(四) 第一个从浅沟中探出头的清军立刻就被一杆长枪从左眼窝捅了个对穿,红的白的溅了后面那个依旧在趟竹签子的清军一脸,以至于其人视线受阻,脚下一个没注意就踩在了根竹签子上面,落得一声惨叫。 长枪蓄势待发,步弓手则依旧在射杀那些冲向浅沟的清军。只不过,浓雾掩护了清军的行动,使得他们在毫无阻滞的情况下便突入到了营寨前十数米的地方,在此发起冲锋,一路上的伤亡就可以减少太多,战斗意志的削减也会少上很多。 越来越多的清军涌上前来,步弓带来的杀伤就越显微乎其微。此时此刻,鸟铳早已装填完毕,柯宸枢一声令下,正面的鸟铳手们上前,将铳口探出了营寨的木栅栏外,紧接着就又是一轮的硝烟,当即便打倒了一排的清军。 鸟铳退后装填,步弓手继续上前射击,但是随着冲到近前的清军越来越多,长枪手们也越来越显无力,攀上浅沟的清军们很快就在浅沟前列起了阵势。 这样一来,有了前排刀盾兵的保护,后续的部队就会变得更加安全。清军在寨前越聚越多,尤其是营门处,由于没有浅沟的缘故,清军甚至已经抬着一根原木,直愣愣的便冲到了营门前,准备就此撞开大门。 营门前的清军已经抱着原木奔来,呐喊着号子,就要往营门上撞去。然而就在这时,营门却吱呀呀的打开,到了下一幕,几门火炮如掀开盖头的新娘子一般,竟直接呈现在了清军们的面前。 “开炮!” 迎亲的炮竹震耳欲聋,新娘子害羞,又自行重新蒙上了盖头,留下的只有重新关闭的营门外,那一片尸横遍野、那一片的残肢断臂和鲜血淋漓,以及后续清军的裹足不前。 “贼寇的火炮还要装填,冲上去,把营门撞开,他们就别想再开炮了!” 比之大多在一两年前还是些寻常百姓的明军,清军,哪怕只是绿营兵大多都是旧明军或是原本的流寇出身,各级军官和士兵们的战斗经验上实在多出太多。恐惧或许会让他们在一时间动弹不得,但是恐惧更会让他们以着更加疯狂的姿态发起进攻。 大队的清军踏着饱饮鲜血的山间老泥,其中的几个干脆抬起了原木,再度发起了冲进。不过这一次,营门却又是毫无预兆的打开了,与上次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次并非是铜熕了,而是几门小上许多的虎蹲炮被抬到了正在装填的铜熕前,依旧对准了营门外的清军…… 大营面北的正门方向,战斗如火如荼的展开,在浓雾的幕布那误了时辰的开启后,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就直接进入到了高潮阶段。 与此同时,中冲镇登山的道路上,郝文兴所率领的海澄绿营也在浓雾中摸索前行,与担任正面进攻任务的王邦俊所部相比,他们在路上就已经听到了远处的炮火声,有了更加明确的目标,以及更加容易估量的距离,无论是行进速度,还是方向上无不比前者要快上许多。 郝文兴坐镇海澄县多年,与郑成功、与郑彩都是老对手了,但不似其他县城那般动不动的就被明军或是义军攻陷,海澄县城称不上固若金汤,但是守御向来得力。是故此番出兵,王邦俊干脆也将包抄后路的任务交给了郝文兴来执行,就是相信其人的能力。 海澄绿营步步进逼,距离炮火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片刻之后,动静还有很远,但是他们却已经依稀看到了不远处的寨墙,以及寨墙后更为模糊的那一抹抹的火红色身影。 “击鼓不进者,死!” 在发现明军营寨的第一时间,郝文兴就派出了所部兵马发起进攻。明军前后受敌,柯宸梅就不得不死死把住营寨的后路,这就进一步的削减了守军在任何一侧的兵力。 比之刚才,几轮炮击过后,在督战队的刀下,清军终于冲到了营门前。原木已经换了一根,但却还是在尽职尽责的完成着它的前辈的使命。营门被重重的撞击着,后面的火炮则远还没有装填妥当,甚至其中的一门炮的炮组更是忙中出乱,没有倒入火药就急匆匆的把炮弹先放了进去。 营门吃紧,寨墙各处也不复方才的那般一边倒似的杀戮。清军站稳了脚跟后便结阵前进,用刀盾兵抵近寨墙,用长枪手穿过缝隙与明军对刺,同时竭尽全力的想要推倒寨墙。而明军这边,为防寨墙被推倒,会有更多的清军涌入,也只得与清军在此间展开了残酷的消耗战。 中冲镇只有战兵千人,而攻寨的清军,前有王邦俊所部的漳州镇标,后有郝文兴的海澄协,更别说是王之纲的左路镇标在击破了当前的援剿左镇和右冲镇之后,也在赶来增援。 耗下去,与明军而言,只有死路一条! 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伤亡越来越多,渐渐的就连寨墙的守御也越来越力不从心。片刻之后,营门被巨力撞开,正在装填的那门铜熕的炮长直接将火把按在了引信上面。 火星喷溅,但却没有炮弹射出。慌忙之下的错误使得其他的炮兵丧失了继续装填的勇气,纷纷向营内逃窜。 柯宸枢已经亲自带队杀到营门前,与清军战作了一团。但是营门被破,清军便可以毫无阻碍的冲入其间。攻入营寨的清军越来越多,很快,就连左近的一处木制寨墙也被清军推倒,更多的清军杀入其间,与守寨的明军展开了混战。 败局已定,甚至或许下一刻,柯家兄弟以及他们倾注了两年心血的中冲镇就要面临全军覆没的惨剧。 到了这个份上,柯宸枢反倒是从容了几分。营寨的后门方向,喊杀声透过迷雾隐隐传来。他们兄弟或许这就算是永别了,但是他却知道,他的弟弟是绝对不会降了鞑子的,就像他一样。而他也坚信着,郑成功迟早会将鞑子赶尽杀绝,为他们兄弟,为这些中冲镇的将士们报仇雪恨。只可惜,他是看不到了。 “若有来生,若胡虏未靖,咱们兄弟二人再随国姓杀鞑子!” 心中默念,心志逾坚,柯宸枢大呼鏖战,奋勇的向当前的清军发起了反冲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王邦俊所部的后阵,却突然是一片的惊呼,随后更有喊杀声传来,由远及近。 喊杀声在背后响起,临阵统兵的军官不明所以,转头眺望,连带着士卒们也开始担心起了后路,以至于清军的攻势登时便为之一顿。 眼见于此,虽然不明所以,但柯宸枢怎肯放弃这大好良机,连忙向麾下那些尚在奋战以及已经放弃了战斗,试图寻找退路的部下们大声喝道:“援兵到了,将士们,杀出去,和国姓爷汇合!”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三岔口(五) 盘陀岭右岭上炮声滚滚,守寨的援剿左镇、右冲镇,攻寨的福建左路镇标,双方的炮火此起彼伏,喊杀声震天。 而此时,盘陀岭北的山间小路上,一队两百来人,身上皆穿着寻常百姓的短打但是手中武器却是清一色的制式装备的队伍正在渐渐的绕过盘陀岭。但是,这支小部队绕过明清两军重兵云集的此间,却并非是奔着远处的漳浦县城而去,反倒是转而南下,竟仿佛是为了更好的接近盘陀岭一般。 “参军,雾实在太大了,很多地方已经辨识不出来了,咱们别是迷路了吧。” 操练月余,比之他抵达长林寺时,队列似乎更加整齐了一些,但也仅此而已。陈凯这几年的心思几乎都用在了军器局上面,于战法,心思就分得少上太多了。奈何这一遭,他却必须赶来,也只得带着这支半成品到盘陀岭来凑个热闹了。 此番,清军趁着浓雾发起了进攻,陈凯则依旧在浓雾之中行进。是不是迷路了,陈凯也不知道,但是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退回去,只怕也未必能够找得到回长林寺的道路了。 “有道是老马识途,若是连向导都信不得,难不成还要本官扔鞋子来选路走吗?” 此番行军,始于早前得到了郑成功大军出现在海澄县城。道宗带回了消息,陈凯便连忙启程出发,因为他很清楚,郑成功等不到机会,干脆就选择制造机会,来了一把调虎离山,利用水师的机动能力更加强大的优势,借时间差狠狠的耍上清军一把。 他的目标,陈凯记得是云霄镇,随后则是诏安县城,那么盘陀岭就是必守之处。他不知道郑成功会否还是派了柯宸枢守卫此地,但无论是谁,哪怕守卫此地的是施琅,他也要救上一救,因为那些那些守卫盘陀岭的将士不应该死在此地,郑成功此番进军闽南的军事行动也不能就此搁浅。 “恕妾身直言,这只怕也不是陈参军的风格吧!”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句话的触动,至少陈凯的脑海中却依旧没有忘记那个姑娘在说出这番话时的激愤。但是无论如何,身为一介穿越者,不去设法改变历史注定的失败的话,那么和一条咸鱼还有什么区别! 浓雾掩盖着行迹,对于清军,对于陈凯,一视同仁。两百来人的小部队缓缓前进,动静更是小得无以察觉,在陈凯专门让道宗引荐的向导的指引下,不断的接近他此行的目标——盘陀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实在多么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了炮声,却根本不知道是直接传来的,还是声波在山谷中的折射,但是能够确认的是,他们距离盘陀岭是真的越来越近了。 “还有多远,能估摸出来吗?” 向导是个猎户,久在山中,对地形的了解只怕是比对家都熟悉。奈何浓雾弥漫,能够走到此地已经是莫大的运气了,面对陈凯的问询,向导吱吱呜呜,最后却还是没办法对陈凯的问题作出任何有意义的回答。 “那就继续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前进。” 智取潮州,一个羽扇纶巾的形象给了陈凯莫大的威信,再兼着万礼在郑成功军中如鱼得水,陈凯也尽到了本地官员的本分,尽力的武装他们,这些留守长林寺的义勇们自也是有了对陈凯命令遵守的义务。 向导在前,这两百来人就这么沉默着前进,没人有哪怕一声的抱怨。片刻之后,已经不知道走到了何处,甚至就连来时的路在哪也都找不到了。但是伴随着向导突然停下了脚步,伏在地上用耳朵聆听地面传来的动静,很快就给了陈凯以一个令人惊骇的答案。 “禀告参军,前面不出两百步,起码有数百人在向那个方向前进!” 向导一指,陈凯也不知道东南西北,但无论如何,有人,而且有几百人,哪怕是几百号的清军,也比孤独穿行于这片浓雾之中要强。 “前进,追上去。” 有了目标,小部队加速前进。渐渐的,与前面的那支队伍越来越近,可是向导每一次伏在地上,再起来其面色就要沉重一分。片刻之后,小部队渐渐的追上了前面的那支队伍,只是身后突然出现了一支队伍,前面的那支队伍并没有太大的防备,依旧在按照着这一直以来的速度前进着。 意识到了这一点陈凯的不安也愈加浓重起来,奈何林德忠和卢若骥分别在队伍的中间和尾巴维持队形,避免迷雾中行进的混乱和掉队,他也根本找不到什么人来商议,干脆硬着头皮,指挥着这支小部队继续走下去。 没过多一会儿,已经能够听到前面队伍那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陈凯低声命令,小部队的前锋开始在行进间慢慢的把队列调整到御敌的阵型。可是没等队形彻底调整完毕,前面的队伍似乎也发现了他们,一个声音干脆就从迷雾中透了过来。 “后面的,带队是谁?” 对方一张口却是北地口音,只是陈凯一下子没能太分辨出是什么地方的。眼见于此,他一个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说话,换上一个北地口音就扯着嗓子把话递了过去。 “老子是王总兵的人。” 回答穿过浓雾,对方没了回复,可是前面悉悉索索的动向似乎根本没有移动位置。话说着,陈凯已是一头的大汗,但是这边对着话,那边的手势也没停,毫不犹豫的示意麾下将士们抓紧时间追上去。 可是到了下一秒,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小风吹过,浓雾微微散开,一支正在整队的绿营兵当即便出现在了陈凯的眼前,而那支绿营兵的后队也无不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已经与他们不过十来步距离的陈凯。 “还等什么,冲上去,把这些鞑子扎成肉串!” 陈凯一声暴喝,前队的义勇们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待到五六秒过后,刚刚反应过来的清军正待持枪还击,岂料那一丈五尺的长矛当即便缩短了另一半的距离出来。随即只听一声声暴喝响起,长矛便毫无阻滞的洞穿了几个最后排的清军。 “压上去,不给鞑子喘息的机会!” 命令下达,陈凯大步向前,但是更多的义勇们却以着更快的速度超过了他,补充到了前面已经进入到了战斗的区域。 喊杀声响起,更多的清军调头迎战之际,后续的义勇们也纷纷冲了上来。这就是这近半年下来的训练成果,义勇们在遇敌的第一反应就是列阵。陈凯很庆幸,时间和物资的投入没有白费,起码已经有了正规军的几分气象,至于胜负,那就交给老天爷来决定了。 “杀!” 长矛直刺,义勇们列阵队伍大步向前。相较之下,清军这边不光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七八尺的长枪在一丈五尺的长矛面前也连点儿还手之力也无。 伤亡一边倒的产生,几轮直刺过后,遭遇的清军就再也没办法继续维持战阵。随着第一个溃兵的产生,大规模的溃败便随即爆发,义勇的长矛就再也追不上清军逃窜的速度了。 “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快着点儿的!敢有半个字儿的虚言,老子就把你胯下的那玩意儿切下来,送你去宫里做太监!” 丢下了十来具尸首以及几十个伤兵,被击溃的清军夺路而逃,陈凯从伤兵里揪出了一个军官来,正是刚才与他喊话的那个。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陈凯深知时不我待的道理,干脆拔出了佩剑,用剑脊从下到上的抽打了那厮的脐下三寸,后者立刻就是一个激凉,胯下的灰蓝色布面的颜色当即就如同是点墨入水似的,深色渐渐的渲染开来。 尿骚味传来,军官两股战战,忙不迭的把所知和盘托出。其人所部原是王之纲麾下的一个千总队,此人不过是个殿后的把总而已。他们是王之纲所部进攻序列的最后一个批次,前面的部队刚刚击破了左岭上的援剿左镇和右冲镇,王之纲命令下达,他们这些没有参与攻击的便调头去增援王邦俊,因为王邦俊还要守卫潮州府城,兵员实在没多到哪去。 “该死的,还是晚了。” 原本,陈凯是打算配合三镇兵马,利用迷雾来打清军一个大败出来。岂料浓雾在掩盖他的行迹的同时,也耽误了时辰。此刻,黄廷、何德两镇被击溃,明军在战场上就只剩下了中冲镇,兵力劣势过于巨大,甚至可以说,在这样大的兵力劣势之下,他带来的这支长林寺义勇只怕连给清军塞牙缝都不够。 奈何,是继续前进,还是寻机后退,其实他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了。因为这样大的浓雾,谁知道撤退会不会直接撤进王之纲的怀里。 既然如此,陈凯当机立断,便大喝一声道:“兄弟们,追上去,上盘陀岭,跟着本官去捅王邦俊那厮的腚眼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三岔口(六) 轻而易举的击溃了突然出现的清军,义勇们士气高涨,尤其是一旦联想到他们中间还有一个“算无遗策”的陈参军在指挥着他们,那就更是对胜利充满了信心。 有向导、有那个把总、更有那些溃兵留下的痕迹,陈凯带着义勇们紧随其后,衔着溃兵的尾巴就追了过去。但是,追到了半路,大抵是为了保住命根子,那个把总反倒是战战兢兢的指出了方向的错漏,因为那些溃兵是不太可能上山的。从心理上而言,这是对的,因为山上还有更多的明军驻扎,一旦被前后夹击了,那可是连再逃都没有机会得了。 与向导和跟上来的林德忠交换了下意见,义勇们便调转了方向。果不其然,登山的道路处,真的有不少的清军在等候命令跟进。眼见于此,陈凯干脆直接就带着这些义勇们便冲了过去。 长矛直刺,喊杀声震天响起,明军主力在诏安,截击的偏师也在前方,谁知道漳浦的方向,明明是清军的腹地却突然蹿出来了一支义勇,见人就刺,完全不讲任何道理。 比之早前的那支清军,王邦俊的这些部下大抵是因为有过了喊杀声的预警,不似刚才的那些绿营兵一般乱了阵脚。刀盾在前,长枪在后,步弓手于阵后抛射,按着平日里的样子一板一眼的设防。 长矛直刺,前排的刀盾兵持着盾牌拼死挡格着。长兵易老,这是武人皆知晓的道理,眼见于此,清军的刀盾兵们也不作他想,全然是处于习惯的就在挡格的同时欺身入枪,试图凭此杀入阵中。 当先的一个刀盾兵轻扭狼腰便躲过了当胸一刺,随即便侧身冲进了长矛丛林。这样的节奏,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顺畅,甚至当前的这些义勇们连收矛都来不及就已经被他冲了进来。接下来的节奏,无非是冲进人群,肆意砍杀那些武器过于不灵便的义勇。待一举将其击溃,功赏、升迁,都将会接踵而来,那时候便是到城里找个红姑娘来消遣消遣,只要银子扔给了老鸨子,也是轻松至极的事情。 欲火自小腹腾起,受到原始本能的刺激,尤其是想起相好的那个娼妓白皙的肌肤,这个清军锐士便不可避免的兴奋了起来,整个人的反应、身法也都在短短的一瞬间之内便得到了大幅度的加强。 闪展腾挪之间,刀盾兵已蹿出数步,眼前已然看得清晰,却是一个义勇的刀牌手在那里持牌护卫着身后的长矛手。 只是一眼看去,从刀牌手持牌、握刀以及全身的姿势来看,不过是一个没怎么上过阵,最起码也是个训练不得法的弱鸡。眼见于此,刀盾兵大喝一声,便冲了上去。 盾刀相接,对手的力量远远比不过他。紧接着,一脚腾起,便将其踹倒在地。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欺身砍杀,进而冲进人群,那么大功便可以到手了。然而谁知道,意外竟真的发生了,倒不是那个刀牌手突然显现出了多高明的手段,却是那一排长矛的缝隙,又是两三杆长矛直挺挺的便刺了过来。 刀盾兵自知不敌,更是很清楚身边依旧在刺向那些为入阵清军的长矛严重的阻碍了他闪避的空间。身子连忙倒退,可是这些长矛手显然是都经过了颇为严格的训练,直刺的速度快得惊人,仅仅是一瞬间过后,原本还大有杀入人群希望的他就已经被这些长矛刺了几个对穿,颓然倒地,当时便不活了。 比之清军武器长出最少一倍的武器密集排列于战阵之中,双拳难敌四手,便是再勇猛,再敏捷的勇士也很难同时对抗各种武器从各个角度突如其来的攻击。刀盾兵冲不进战阵,长枪手更是只剩下挨打的份了,相较之下,倒是那些抛射的箭矢还可以对这些无甲的义勇们造成些杀伤。 每一轮刺杀,便是几个,或是十几个清军被明军刺中。长矛手大步向前,刀牌手在保护本阵的同时顺带着给那些负伤倒地的清军补刀。虽然,这一切还显得很是生疏,但是比之刚才的那一次突然爆发的战斗,却已经熟练了许多。 义勇们还在不断的前进着,可是这支清军在付出了一轮又一轮的伤亡过后,却依旧没有溃散的趋势。 并非是他们的战斗力更加强大,战斗意志更为坚定,实在是他们已经站在了登山的道路上,向后退却的难度更高,背后的袍泽数量也更多。除此之外,突然袭击的效果丧失,以及主帅就在背后,这些心理上的因素也驱使着他们继续坚持下去。 渐渐的义勇的前进步伐开始渐缓,很快,殿后的卢若骥那边更是送来了似乎有清军正在穿过迷雾向这个方向靠拢的消息。 这,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以说是天大的坏事。无论是既定的增援,还是突发奇想的围攻,于陈凯而言都是不是什么好事——他的这个改良版的西班牙方阵虽然看上去结实严谨,但是兵力实在少得可怜,想要有所作为就要更好的将清军对于迷雾中一切的未知的恐惧发挥到极致! “传令下去,把本官的帅旗举起来,敲响我们的战鼓!” 命令下达,一面正中大字书着威远侯招讨大将军,右下角小字写着参军陈这般不合规矩的大旗呼啦啦的便被竖了起来。与此同时,十来面大小战鼓,听上去似乎得有上万兵马才能制造出来的战鼓声震天响起。旁的不论,当面的清军登时就是一片慌乱。 “大明天子御驾亲征福建,威远侯国姓成功只是大军先锋。王之纲已死,尔等已经被大明王师包围,弃械投降者免死,抗拒王师者格杀勿论,早降!” 专门让军器局的铁匠打出来的铁皮喇叭,一遍遍的将陈凯的疯言疯语泼洒向盘陀岭上下的清军,义勇们的前进步伐却也没有因此而停顿,反倒是由于清军的慌乱,其速度却是得到了有效的提升。 方阵渐渐的上了山道,原本还在等待后命的清军则在义勇们的长矛和陈凯的心理攻势下开始了向后退散。 下一刻,陈凯所率领的这支义勇已经尽数杀上了山道。盘陀岭上,最远端是郝文兴的海澄协,柯宸枢的中冲镇正在遭到他和王邦俊所部的夹攻,而从另一个视角去看的话,王邦俊似乎也在遭受着陈凯与柯宸枢的夹攻,但若果真的可以这样去观察的话,那么随着卢若骥那边与追上来的绿营兵接上了战,陈凯也陷入到了王邦俊和王之纲的夹攻之中。 互相夹着馅饼,陈凯恍惚间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就是现在的盘陀岭似乎就是一个巨无霸汉堡,卡在山道上的他和王邦俊以及驻守山寨的柯宸枢俱是这里面的生菜、牛肉和洋葱,而郝文兴和王之纲便是那两块面饼。这里面唯一的区别就是,除了他这块生菜以外,其他人由于浓雾笼罩还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甚至就连他也根本没有意识到郝文兴的存在,可是只要等到迷雾散开,或是牛肉和面饼们意识到了这点,那么他和柯宸枢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压上去,把王邦俊这块牛肉给本官吞下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三岔口(七) 方阵的长矛步步前压,原本还算蓬松的肌肉组织在营寨和方阵的压迫下越来越紧实,也越来越劲道。 陈凯已经把杀手锏全都亮了出来,道路狭窄,不利于兵力展开虽然对他这般兵力处于劣势的一方是存在着不小的益处的,但却也不可避免的遏制着他的进攻能力。可是作为面饼的王之纲却根本管不得这个,他的先锋已经与卢若骥接上了战,陈凯深知,殿后部队要一边退却,一边发起进攻,其危险性更加巨大,干脆便让林德忠与他的帅旗一起继续前压,而他则换到了后面却协助卢若骥防御。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先入为主的印象如斯,陈凯的到来竟也真的鼓舞起了殿后部队的不小士气。奈何,王之纲似乎已经意识到了陈凯手里的不过是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流窜过来的小部队,仅仅是在此虚张声势罢了,此间的攻击之猛烈,已经让这些义勇们有些不太能承受得住了。 “后队停止前进,就在此处,本官与尔等一起,守住此处,为身后的同乡、袍泽们争取时间!” 将为军胆,陈凯身为文官尚且敢与他们死守此地,义勇们无不是士气大振。清军的攻势依旧猛烈,但是在这等本就强调防御的阵法面前,想要快速突进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道路狭窄,遏制住了攻势,对于早前的王邦俊,方才的陈凯以及此刻的王之纲一视同仁,天时地利皆是上天的鬼斧神工,陈凯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插入,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撑下去,为方阵与中冲镇围歼王邦俊所部争取时间。 然而,闽南炎热,便是这十月天里,也少有披甲。更别说,义勇本就没有甲胄防身,清军抛射,落下的箭矢对义勇们的杀伤竟比长枪、刀盾还要有效。仅凭着这百多号人的殿后部队,很快,流矢所带来的杀伤便带出了一道道的箭创,更有义勇甚至直接被箭矢射中要害。 伤亡渐增,义勇们也是第一次面临如此惨烈的战斗,陈凯与他们并肩而战所带来的那些勇气也渐渐的开始消散。 军心士气在伤亡面前急转直下,所幸诛杀清军良多,尸体堆积道路,已然阻碍到了清军的攻势。清军被迫放缓攻势,借此清理尸体和伤兵,以应再战。而此时,陈凯也趁着这短暂的间歇,重新和卢若骥一起调整义勇的阵列。 到了此时此刻,进攻的前阵与防御的后阵已经拉开了距离,林德忠率部猛攻王邦俊的绿营,而王邦俊则显然还困在迷雾之中。 喊杀声渐渐传到了营寨的主战场,清军的攻势不可避免的为之一顿。和王邦俊一样,柯宸枢对此一无所知,但是对于清军的不利那就是莫大的机会,尤其是对他们这些已经陷入死地,即将全军覆没的孤军而言,但凡是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可能,都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自要死死的将其抓紧。 “援兵到了,将士们,杀出去,和国姓爷汇合!” 柯宸枢喊得山响,突然寨中的清军亦是登时胆寒,寨中的明军士气大振,当即便向着那些慌了神的清军发起了反攻。 拼死一搏的决绝与援军抵达的绝地逢生,中冲镇的将士们发了疯一般的攻击着那些因为意识到被包围而士气急剧低落的清军,仅仅是片刻之后竟在柯宸枢的带领下将大部分杀入寨中的清军重新赶了出去。 “继续追击,绝不能停!” 柯宸枢很清楚,士气可鼓不可泄,越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就越是要拼死进攻,因为生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与援兵汇合,否则一旦被王邦俊和郝文兴夹死在这营寨之中,不光是他们,就连援军也会因此而全军覆没。 林德忠的奋力前行,柯宸枢的决死反击,王邦俊所部被不断的压缩着、削减着。此刻所持者,无非是王邦俊所部兵马数量较之明军占优,但是这般无法展开的地形,兵力优势再大也不过是一根香肠罢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对手从两头啃个干净。 攻守异势,原本胜利即将落入掌中的王邦俊陷入到了围攻之中。但是,能否赶在柯宸梅据守的营寨后侧和陈凯据守的山道为清军突破之前歼灭其部,并非是拼杀的血勇那么简单,更重要的还是死守的韧性。 柯宸梅那里,遭受了更长时间的攻击,但是兵力劣势较小,又有寨墙作为依托,反倒是更加稳固一些,如今士气大振,亦是重新堵住了缺口。反倒是陈凯这边,全凭方阵,以血肉之躯相抗,随着短暂的休整结束,清军新一轮的攻势发起,新的伤亡很快就将义勇们逼到了崩溃的零界点。 “参军,箭已经射光了,咱们守不住了。” 万家兄弟的老幺已是泪流满面,他们的一个结义兄弟刚刚因受创不治咽了气,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啪!” 守不住了,这样的话听在陈凯的耳中,却是反手一巴掌就扇在了此人的脸上,继而指着他的鼻子暴喝道:“你这厮,不思报仇雪恨,反倒是乱我军心,便是不从军法,你觉得你这般就对得起你死去的兄长了吗?!” 老幺闻言,登时就呆在了当场,随即暴喝一声,提起刀盾便补入了阵中。陈凯不再理会他,随即便向那些依旧在浴血奋战的义勇们大声喝道:“前队的兄弟们已经看见了漳州总兵王邦俊那厮的帅旗,坚持一下,就可以宰了那厮。儿郎们,莫要在九泉之下依旧被乡邻们指着脊梁骨骂你们是一群懦夫!” “我们不是懦夫,绝不是!” 瑞士方阵,赖以维系战斗意志的很大程度便是同乡的关系,甚至就连后世的湘军、淮军亦是如此。长林寺的义勇,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诏安二都的乡党,能够坚持至此,其中便不乏同乡邻居间并肩而战的血勇。现在陈凯动之以乡情,他们更是鼓起了最本质的情感,将这些情愫通通转化为勇气,继续奋勇厮杀着。 喊杀声中,长矛直刺的同时也推动着时间,义勇们奋勇作战,就连蔡巧等郑成功派来保护陈凯的侍卫、亲兵们也纷纷投入到了战阵之中,而陈凯亦是如他们勇气的见证者般矗立在战阵之中,未有丝毫动摇。 面对堵在山道路口上的长矛丛林,王之纲所部的清军在义勇们浴血奋战的勇气面前也渐渐的陷入颓势,待到良久之后,陈凯的后方,盘陀岭的半山腰处突然爆发了一阵惊人的欢呼。接下来,林德忠更是挑着一枚首级冲下山来。 “虏帅王邦俊已死,王邦俊已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岔口(完) 盘陀岭上的战斗从清军强攻援剿左镇开始,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在中冲镇与长林寺义勇的夹击下,从征的漳州镇中营和左营在盘陀岭上全面崩溃,镇守漳州府总兵官,都督佥事王邦俊为柯宸枢所杀,首级传阅阵前。 一个总兵官,就这么被明军堵死,也切切实实是真的死在了盘陀岭上,随着首级得到确认,清军的士气急转直下,即便是王之纲已经看出了明军的兵力较少,也再难驱动他麾下的士卒奋力攻山。? 浓雾依旧,王之纲也开始怀疑这支明军到底是援兵的先头部队,还仅仅只是如他所料的全部。兵凶战危,既然已经确定不了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那么王之纲也不得不暂避锋芒,以免遭致更大的损失。左路镇标撤军,连带着谢子文和魏标的部队也赶忙离开这片险地,最后等到柯宸枢回师,郝文兴也不得不放弃了已经攻破的大门,设法向漳浦、海澄方向转进。 待到日头登顶,雾气也渐渐的开始单薄、消散,陈凯目光所及之处,火红色、灰蓝色以及杂色的尸骸遍布山岭的道路,其中还不乏或轻、或重的伤员被遗弃在战场之上。 “把王师的将士们都带上,无论负伤,还是阵亡。至于鞑子,本官不记得潮州盛产药材,把有用的东西带走,尸首扔在此处喂狼,受伤的给他们补一刀,了事。” “卑职遵命!” 陈凯所到之处,崇敬的目光如影随形,林德忠带着饶有余力的义勇以及柯宸枢临时分派给他的部分战兵开始兴冲冲的清理战场,但是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却早已累得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再懒得动弹一二。 “竟成,多谢了。” “哎,认识几年了,吾第一次发现你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婆婆妈妈的,这一会儿的功夫你都谢几回了。” 与柯宸枢相见,陈凯就把他突然出现在战场的原因解释为预估清军要经过盘陀岭,故此前来助战,顺带着让义勇们涨一涨战场经验。至于为什么打成了主力,一句雾太大了,就是最完美的解释,其他全部都可以归咎为运气二字。 带来了两百二十几个义勇,现在活着的只有一百七八十号人了,余者也是人人带伤,全凭着乡党的凝聚力才撑到了王邦俊身死。中冲镇那边,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但是最终的胜利者却还是明军,陈凯和柯宸枢协力斩获不低于一千,很可能最后的结果比之他们的兵力总量加一起都多。 这里面,抛开改版西班牙方阵的坚定防御以及将士们的浴血奋战,更多的还是在于盘陀岭的地势险要和浓雾遮蔽视线,否则不提中冲镇,陈凯此来也不过是送人头罢了。 “真是险啊,本打算扮演一把任堂惠来救焦赞的,岂料进了的根本不是什么刘利华开的黑店,而是个土匪窝,真特么刺激。” 盘陀岭之战,历史上明军就是败在了浓雾之下,才被清军各个击破,陈凯原本也打算利用这一天时过来浑水摸鱼,当一把搅屎棍的,岂料大雾弥漫,却把仗打成了主力部队才能接下来的硬仗,饶是已经取得了胜利,陈凯却还是免不了暗暗心惊。 伤员很多,都已经安排在了营寨中包扎、休息,其余的士兵以及一些轻伤员开始打扫战场,修葺防御设施,以防清军去而复返。 陈凯自己倒是没受伤,全凭着一个义勇全程的用藤牌为他遮蔽箭矢,但是那个义勇却身中数箭,尤死战不退,所幸都没有伤在要害,没有性命之忧。卢若骥和林德忠都受了些轻伤,柯宸枢亦是如此,倒是柯宸梅,险些丧了性命,现在还昏迷不醒。 柯宸枢已经派人去向郑成功求援了,同时也派了人去寻援剿左镇和右冲镇,争取让他们回来重新守卫右岭的阵地。等到了午后,浓雾开始渐渐散去,陈凯巡视过了伤兵,暂且没了太多事情,才开始切实的观察起了奋战半日的这座盘陀岭。 “盘陀岭上几盘陀,茅竹萧萧雨乍过。 水暖游鱼出阴间,草香驯鹿食阳坡。 怪山当面疑迷路,啼鸟迎人却和歌。 纵谓世途当险恶,太行蜀道又如何?” 诚如前人所作诗篇中描述的那般,盘陀岭地势险要,古道难行,但却是沟通漳州府城与诏安、云霄一带的必经之路。从岭上眺望而下,曲径狭窄,两旁山势陡峭。甚至在陈凯看来,这要是从山顶上扔下块大石头下去,砸到谁那都得是一次降维打击吧。 胜利让陈凯的心绪轻松了许多,但是伤亡方面,也确实让他颇为担忧,尤其是其中有一些可能很难撑得过今晚。 到了入夜时分,接到消息的黄廷和何德也连忙赶了回来。都仅仅是被击溃,更多的还是因为浓雾加剧了部下的恐惧才会如此,其实际伤亡并没有太多,反倒是在逃窜路上的走失,却比伤亡还要巨大。其中有些,已经被中冲镇收敛了,也有是黄廷他们回来的路上搜罗到的,但是彻底跑丢了的,其数量依旧不匪,这大抵是这场浓雾给援剿左镇和右冲镇带来的最大的损失吧。 “柯帅,我二人治军不严,此番多亏了陈参军及时赶到,否则我二人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二人一到,就要拜倒在地,却还是被柯宸枢所阻止。眼见于此,陈凯也是出言将罪责归咎在了浓雾弥漫之上,并且表示会在郑成功面前为二人说项。 “历史上柯家兄弟殉国,中冲镇全军覆没,黄廷和当时的右冲镇总兵官洪习山由于大雾弥漫也没有受到郑成功的责罚。一个顺水人情,白捡的为何不做?” 投桃报李,二人将没有丢在路上的药材一股脑的送给了中冲镇,何德更是干脆组织了人马,扫荡周围的村镇,把能搜罗来的郎中和药材全都搬上了盘陀岭,甚至就连稳婆都没有放过。虽说是有些过了,但是那些负伤的中冲镇将士以及义勇们也因此得到了更好的照顾,少了些不必要的死亡和伤残,却也是一件好事。 没有出乎陈凯的预料,郑成功在得到消息后连忙率军赶来,就连诏安县城都只是让施琅和杨才带着左右先锋镇去取的,而他则统领其余各部匆忙赶来。不过等他赶到了盘陀岭,陈凯也确定了王之纲率军返回漳浦县布防的消息。因为浓雾弥漫,郑成功没有责罚黄廷和何德,但是优加奖挹了柯宸枢、中冲镇以及长林寺义勇, 中冲镇从征将士功赏加了两倍,抚恤更是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从优。长林寺的这一百多义勇在功赏、抚恤奖励上与中冲镇一视同仁,林德忠由把总直升守备,继续在陈凯手下做事,而卢若骥则从游击将军升迁为副总兵,率领以这些义勇为基础扩编起来的一个营头驻守云霄镇。 “深陷数倍于己的鞑子重重围困,尔等能够死战到底,进而击破虏师,阵斩虏帅王邦俊,我朱成功以有诸君这般的部下为荣。而今天,我更加要感谢的,便是带着长林寺义勇远行百里来援漳州府知府陈凯陈参军,是他的运筹帷幄,我军方可成就此大捷。将士们,和我朱成功一起,为陈参军喊个好!” 如雷般的欢呼声在盘陀岭上升起,仿佛在那一瞬间就连天上的群星也为之震颤。陈凯立于郑成功的身旁,感受着万众欢呼,胸中亦是被激情所胀满,几欲喷薄而出。 注:三岔口一戏,原本刘利华的角色是反派,是建国后某领导看戏提出了刘利华应该是正面人物才改成了后来的样子。但是在此之前,甚至从迄今为止刘利华的扮相和动作之中,都可以看出来在这出戏中反面人物的特征。所以,柯宸枢扮演焦赞,陈凯扮演任堂惠,王邦俊扮演刘利华,没毛病。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冬月(上) 从管三个岛屿、统共十来个镇子的府同知,到管一个县的知府,乍看上去好像很是荒唐的样子。但是,比之那些在山里、岛上立个寨子,控制区不过是少则几百人、多则千来人却就敢自称御史、侍郎的明末读书人们,陈凯自觉着如他这般稳步升迁的无论怎么说都也还是南明官场上的一股清流呢。 盘陀岭上的万众欢呼,陈凯与郑成功彻夜长谈。对于突然出现在此的理由,陈凯说得与早前对柯宸枢解释的一般无二。只是郑成功对此似乎还有些疑惑,但是却没能找到合理的解释。毕竟,他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未卜先知,唯一的可能就是陈凯的智计比之这两年多表现出来的还要深不可测。 这些,还都只是些胡思乱想罢了。郑成功更加关心的还是陈凯用长林寺义勇编练西班牙方阵的实际效果。 “下官无能,几个月的时间,总觉得只是练出了一个皮毛而已。其中还有很多关隘,下官还不太能够弄明白,或许真的需要找一个泰西的军官来参详一二。” 在这个问题上,陈凯没有隐瞒的必要。西班牙方阵乍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很困难的样子,但是真的操练起来,陈凯这个外行人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得法,完全没有以前在网上看过的那些文章中几个月就可以成军的神速,总是有着事倍功半的感觉。 长林寺义勇能够有现在这般的表现,郑成功是个明眼人,只要听过了陈凯等人的描述,很快也就能够弄明白其中的关键还是在于那场浓雾,否则的话,能够正常将火炮调动过来,一炮下来,就算是凭着乡党的凝聚力,也得被轰散架了。 “知易行难,古人诚不欺我。” 第一次的操练兵马,没有收获太多的经验。所幸的是,这支义勇却还是发挥了足够的作用,而且凭此战,这些将士们的战斗能力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不再是原本的那群“业余选手”了。 但是,陈凯仅仅是一个知府,总要再升一级,到了兵备道的级别才能组建标营,那时候陈凯也应该已经加到了布政使司或是按察使司的参政或是参议的衔。至于现在,这支义勇就只能交给卢若骥,用来充当组建云霄协的底子。 很快,诏安县城不战而下的军情就被送到了盘陀岭军前。这样一来,郑成功所部的占领区也正是连成一片。但是,随着盘陀岭之战最终以明军胜利告终,王之纲退避漳浦县城,严加守御,福建清军似乎也有增兵漳州府的迹象。 “刚刚送来的消息,永胜伯和定远伯遣部将章云飞劫掠厦门岛百姓,以扩充军粮储备。” 这个情报很关键,来得也很是时候,从郑成功手里接过了这份密报之后,陈凯对于郑成功选择暂停攻势的打算也表示了认同。 “竟成,没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咱们说到底还是要看咱们自己的。” 郑彩如此行事,所求为何,无论是郑成功,还是陈凯,哪个又看不出来。虽然云霄、盘陀岭两战皆胜,但是福建清军依旧拥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暂避锋芒,扩充实力,以备来年再战,也是无可厚非的。 此番出兵,于战术上,明军斩杀了一个总兵和一个参将,先后斩获不下两千绿营兵,夺占了诏安一县,并且收服如王起俸、姚国泰这样擅长操练和使用骑兵的北方籍将领,收获良多。但是战略上却并没有实现打开闽南局面的根本目的,说来实在可惜。 盘陀岭,郑成功决定在此驻扎军队,修建堡寨,恢复蒲葵关防御,以确保诏安、云霄地区的安全。 战事告一段落,陈凯也赶往诏安县城去整理本地的民政事务。这个县,始建于明嘉靖九年,乃是划漳浦县的二都、三都、四都、五都建诏安县,治所设在南诏镇。置县时,诏安有2886户,人口20836人,即便是到了一百年后的今天,由于明清在此拉锯,人口具体数量很难确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间,莫要说与“金漳浦”、“月港”那样同府的富庶所在相比,甚至很可能还不到潮州府城所在的海阳县的一个零头。 从产业上去看,唐末宋初,境内已有陶瓷、原盐、茶油等作坊。明、清时期,造船、建材、制糖、酿酒、凉果业相继发展。但是,人口数量所限,规模实在没办法和临近府县相比。 人口,永远是人类社会最宝贵的资源。但是很可惜,这个道理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陈凯理解这个道理,但他却不是女娲娘娘,不会抟土造人,原本收复诏安之前,南澳和东山的新增人口中就有不少诏安的移民,现在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会有清军占领区的百姓迁移过来。至于什么奖励生育,现阶段实力不够,而且等那些受精卵十八年后成为一条好汉,也根本不现实。 待了不过十二个时辰,陈凯就随着郑成功启程返回南澳。不过此番赶回南澳岛,却并非只有他们二人,施琅、施显兄弟亦是将左先锋镇交给了苏茂,仅仅是带上了随从便登上了郑成功的座舰。 此番出征,施琅收复诏安县城,施显于云霄镇外阵斩云霄参将张国柱,俱是立下了大功。原本,这样的功劳,尤其是施显在云霄镇外那一战中的表现,已是冠于诸镇,奈何盘陀岭一战,陈凯配合柯宸枢大败清军,诛杀了漳州总兵王邦俊,他们兄弟的表现当即就被这份光芒所掩盖。 施琅自视甚高,且无有容人之量,施显亦是以其兄马首是瞻,他们原本就对陈凯,对柯宸枢有所忌惮,此战之后那就更是如此了。 待到上了船,他们与陈凯之间也仅仅是面上的礼节,对此无论是陈凯,还是郑成功都没有丝毫的诧异。不过这一次,郑成功在船上却并没有与陈凯作太多交流,反倒是拉着施家兄弟畅谈了良久。 陈凯很清楚,郑成功这一年来始终在平衡他与施琅在这个军政集团中的地位,这样的竞争关系,是历史上所没有的,因为在历史上施琅在郑成功麾下的那几年里并没有出过一个足以与之抗衡的人物。不过,郑成功御下的手艺,可是从他父亲郑芝龙那里学来的,在不同的情况下换上另一种手段,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只是这一次,却与平衡没有任何关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冬月(中) 南澳岛的码头上,一如当年林察来投时的那般,只要乍看上去就可以看出来长久缺乏保养的海船停泊在此处,将码头挤得满满当当的。 船工们在监工和明军的监督下忙忙碌碌,时而从木料中弄出一根根长条状如蛆虫般的物体,便随手扔进了盆里。城外的军营已经住满了如乞丐般的汉子,有的披头散发,有的束着头发,更多的则是在不短的头发桩子之中,于后脑的部位垂着一根辫子,甚是乍眼。当然,若是仔细看去,依稀还能看出那些早就变了颜色、失了款式、很多地方仅仅是一堆布条拼凑而成的“衣服”似乎还是灰蓝的底色,也就无所谓那些辫子了。 郑成功和陈凯匆匆赶回,陈豹已经在码头上等候。除了陈豹,却还有个三十六七岁的青年武将,若只是看那年岁,大抵也就是个陈豹的部将,但是此人在气势上竟一点儿也不逊于陈豹,甚至还要更胜一筹,却也是个异数。 “末将施福,拜见国姓。” 武毅伯施福,受封于隆武二年三月,同年冬月奉郑芝龙之命与澄济伯郑芝豹一起率领郑氏集团主力降清,随后在郑芝豹退隐的情况下,率领部分福建明军追随李成栋入粤,为“我大清”征服广东,乃至是广西东部立下了汗马功劳。 可是即便如此,施福在清廷那边也没有获得任何爵位和职务,仅仅是以着隆武朝的武毅伯的身份为清廷绞杀永历朝的明军和义军。等到李成栋反正,施福所部先是被剥离为水陆两师,分地驻扎,随后李成栋在朝中发力,他被永历朝廷施舍了一个延平伯的爵位,直接就被“派遣”往福建去收复失地,和施琅、黄廷他们一样,弃之如敝履。 这件事情,发生在永历二年的八月,而今时今日却已经是永历三年的冬月了,跨度长达一年零三个月之久,甚至就连走陆路的施琅也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投入郑成功的麾下。昨天乍看到施福来投的报告,陈凯细细想来,在海上漂泊了一年之久,甚至他一度怀疑施福是不是飘到了澳大利亚,去和袋鼠玩搏击去了,以至于被打得头晕脑胀,险些没找到回福建的路。 “施伯爷,来之何迟?” 陈凯倒是打算问问施福,奈何这种场面,他也没有必要争这番义气,干脆就看着郑成功和施福寒暄了起来。 施福是郑芝龙的中军部将,最是亲信二字。在当年的郑氏集团之中,即便是如今的陈豹、洪旭也远远不及其人。比之施琅,郑成功与施福更加熟稔,谈及诸般往事,感慨之色,不断的浮现在抛开陈凯以外的三人面上,甚至很多时候就连陈豹也要差上一重。 一路上,陈凯没有多嘴,其他人也很有默契的不去问及施福这一年多到底去了何处。回到总镇府,接风宴还未到时辰,郑成功还是拉着施家叔侄叙话,陈凯和陈豹则在一旁作陪,只当是等开饭了。 聊着聊着,郑成功很快就提及了对施福的任用问题,不过比之林察、比之施琅、比之周瑞,比起这些人直接就被任命为某一镇的总兵官不同,郑成功却征求了一番施福个人的意见,是继续带着水师,还是转为陆师,有想法都可以拿出来谈谈。 然而,郑成功盛意拳拳,施福却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原以为是其人尚需时间考虑,可是没等郑成功出言表示,施福却起身言道:“国姓看得起末将,是末将的荣幸。只是末将年纪太大了,这征战四方的事情,还是留给年轻人去做。” 此言既出,在场众人无不色变,反倒是郑成功和施福这两个对答之人的面上却没有任何的异处,就好像是施福所说的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一般。 在场众人的神色,无不在陈凯的眼中,这份诧异,于他亦是如此。其实,这里面的问题很是简单,因为施福是公元1612年生人的,现在才不过只有三十七岁而已。比之他的侄子施琅,也不过是大了九岁而已,若是与陈豹、洪旭相比,更是分别小了十二岁和七岁。刚刚步入壮年,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 现在施琅在郑成功麾下为将,陈豹和洪旭也在郑成功麾下主持一方事务,他身为郑芝龙的亲信,势穷来投,却一张口,言下之意就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退隐,摆明了车马就是不愿意跟着郑成功打拼,这不光是打了郑成功的面子,甚至就连陈豹也面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袋鼠真厉害,不愧是在澳洲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的一代霸主,把施福都打老了,服气,服气。” 施福此言说罢,陈凯遐思万千,施琅若有所思,施显则连忙出言劝说,奈何施福心意已决,并非旁人能够劝动的。眼见于此,郑成功也表达了他对施福近三年来的经历的理解,表示可以为施福在他的控制区修建府邸,颐养天年。只是放在陈凯眼中,郑成功似乎对此很是不满,只是没有太过表现出来,而他亦是凭着数年的交往以及在后世见人见事的经验才会约莫的有着这种感觉。 接风宴如期举行,在场众人,除了陈豹与施福多了层隔阂以外,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出来。待到接风宴结束,众人各自告退,施家叔侄便重新凑在一起,在确定了隔墙无耳之后,才说起了些真心实意的说出来。 “叔父,为何要这么早的隐退啊?” 施显不明其意,施琅则似乎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用意,只是未有说出口,还想看看施福的本心。结果,真的如其所料,施福一方面是唯恐施家军在郑成功麾下的占比太高,会印象到郑成功对施琅的信任,而从另一方面,也确确实实的不愿意在郑成功麾下为将。 “尊侯、安侯,你们兄弟久在国姓军中,当知其实力如何!” 施福所指,施琅怎会不明,只是斟酌了一下措辞,便对施福说道:“国姓所部,长于水战而疏于陆战,即便是这一年多下来在潮州攻城略地,看上去势头正盛,但也无非是国姓运气好,正好卡在了一个广东巨变、福建疲于奔命的千载难逢的良机罢了。若是真的明刀明枪的拼杀,莫说是八旗劲旅了,只怕就算是李成栋那厮,也大有不及。” 类似的话,施琅在晚年曾与康熙朝重臣李光地言及过,说是郑成功“所带海兵,习水战而不习陆地,父母妻子悉在海上,乌合之众,动辄离心。本朝兵初下,兵势锐,先声已厉,如何能敌”。 从事实上说,郑成功起家时不过九十来个部下,接手了陈豹的南澳协之后也才只有一千多老兵和两三千的新兵。 进攻海澄,被援军击溃;桃花山之战,更多的还是依仗郑鸿逵的部队;而溜石寨一战,则全然是靠着用计将清军骗到了死地才战而胜之。几战之后,所部战斗力有所提升,这点不假,在同安之战中能够野战击溃清军就是明证。但是说到底,新兵遍地的问题依旧存在,哪怕是施琅、黄廷来附,郑成功攻略潮州期间能够横扫各路土寇,可真的碰上了郝尚久,却依旧落个顿兵城下,被迫解围而走的结果。 由于陈凯的出现,郑成功所部比之历史上要强上太多,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兵员数量,亦或是所取得的成就上面,皆是如此。但是以郑家老兵为主体的左先锋镇、援剿左镇以及右冲镇的战斗力依旧要优于大军的平均水平,这也难免了施琅会有所轻视。 “依叔父之意?” “郑家,原本是兄弟二人,一在北,一在南,无论是最终鹿死谁手,郑家都会有个起码的说法在。咱们施家,也得留条退路,就像当年不应该一股脑的跟着李成栋入粤一样,现在也不能一根筋的跟着郑森那傻小子一般的不开窍。”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冬月(下) 确定了施家在这个大时代的定位,施福如约将兵权上交给了郑成功,只留下了少数海船和亲信用以从事海贸。施福的态度,让郑成功原本的不悦烟消云散,兴建府邸的事情交给了一个亲信,郑成功便启程回返潮州府坐镇,就连施家兄弟也同时启程返回了左先锋镇军前。 临行之际,施福与施琅密谈,点评郑成功麾下众将,提及陈凯时,施琅咬牙切齿,很是敌视。但是施福对此却并不在意,反倒是更多的将关注点放在柯宸枢的身上。 “张进、陈辉他们,都是老相识,有几分成色我再清楚不过了,无需多虑。至于那个文官,这几日我倒是见过几次,确是个难缠的家伙。但他终究是个文官,尊侯你没必要和他照死里掐,这样只会让国姓对你越加不满。若是一定要与其相争,不如给其他文官一些暗示,挑唆他们互斗,总比你每每亲自下场要体面。” 郑成功启程出发前,军器局复制灵铳的工作有了第一批的成品。城外的武器试验场试炮,陈凯抚摸着复制品的炮声,对比着灵铳,完完全全的一模一样,甚至就连炮声上的划痕都复制了出来。 对此,陈凯不知道是该说他们精益求精,还是应该说他们些别的什么。所幸,这些不必要的东西也没有耗费太多的人工,陈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真的一模一样啊,试试炮,看看效果。” 细看过后,郑成功发出了与陈凯一般无二的感叹。复制成功,据说试射的效果也不错,但是这毕竟是复制灵铳,郑成功总有一份额外的心思在,对于射击精度的心理预估也不可避免的要更高一些。 郑成功有令,陈凯摆了摆手,精挑细选出来的炮组便领命而行,开始了装填和瞄准的工作。 诚如揭阳县城外的那一次试射,炮长摆弄着那几件测量工具,铳规、铳尺和度板都是照着灵铳配套的进行复制,人工打造的精度极高,至于远镜,却是从水师里淘换来合用的,因为陈凯的军器局现在确实不具备独立生产望远镜的能力。 炮长一边摆弄这些吃饭的家伙什,一边指挥着炮手们不断的调整着火炮的方向和角度。待到确定了角度,但见一个炮手从旁边拎来了一个布袋子,一扯线头,布袋子便开了个口子,随即便将内里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倒进了火炮。 “定装药包?” 看着装填的炮手连火药的计量都没有去测算,几近于无脑的便把布袋子里的火药倒进去了事,郑成功先是一愣,随即转过头,对陈凯便道出了这句其实已经被他所确定了的“疑问”。 “确是定装药包。” 陈凯点了点头,对于郑成功知道这种东西,他并没有太过惊异。说到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地方,就像是火药的成分比例以及颗粒化火药的技术一样,定装药包在明朝也已经投入使用了,奈何这份提高射速不小,且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的发明最后却还是消失在了明清易代的硝烟之中。 灵铳的复制,让陈凯下定决心来推行定装药包。于他看来,宁可多耗费些布料,也要加快射击速度,这是毋庸置疑的,哪怕是在军器局接受郑鸿逵和郑彩两军的军服订单,布匹本就紧张的情况下,也一样是有着这样做下去的必要。 火药填实、炮弹放入,最后的准备结束,只待一声令下,那三门灵铳的复制品便依次喷发出了夺命的怒吼。 两里地位置的小丘,是专门测量过距离的,炮弹呼啸而过,接二连三的轰在小丘之上,随即透过观测效果的望远镜,无需观测员来汇报,郑成功便已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多难的事情,一旦到了竟成的手里,总是能够给予吾一个满意的结果。” 从一门灵铳,几个月过去,就变成了四门,郑成功一旦想到这种“神器”能够批量复制,那份激动便是油然而生。对此,陈凯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工业化生产,说到底是走量的,现在的铸炮行业却还都是手工业的办法,速度上比不了,但是人工在精度上却是很可怕的,复制一门前装滑膛炮,哪怕是一门24磅红夷炮,其实也并非是什么不可完成的壮举。 “国姓过誉了,下官只是布置下去任务,皆是铸炮工坊的工匠们的功劳,尤其是那位老师傅,手艺是真的没得说。” “竟成每每都在说吾过誉,难道你不是在过谦吗?”笑着按住了陈凯的谦虚,郑成功继而问道:“这样的复制,速度几何?” 所幸灵铳是门铜炮,而中国的铸铜技术向来发达,产量和质量都值得肯定,陈凯很快就给了又一个让郑成功很是满意的回答。随后,趁着老郑的这股子兴奋头儿,陈凯便把定装药包的事情拿了出来。 “这事情,倒也好办。不过,现阶段还是仅限于那些大口径的红夷炮吧,若是每门炮都要定装药包的话,布匹消耗太大是其一,也会造成运输和储存的不便。” 仅仅是片刻之间,郑成功想得很周全。倒是对于陈凯来说,却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因为他很清楚,无论是什么改革,步子太大了,就会扯到蛋,总要循序渐进才好。至于定装药包的好处,只要用过的都会明白,全面推广不过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灵铳的第一批次复制工作圆满完成,老师傅果然是老师傅,人生阅历让他对未来有了一定程度上的预估能力,随着灵铳被确定能够进行较为完美的复制,他果不其然的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复制工作之中,而且是持续性的。 说白了,他的前半生还可以铸造各种不同型号的火炮,有着不同层次的新鲜感,但是他的后半生则已经被郑成功和陈凯限制在了灵铳型号的24磅红夷炮之中了,枯燥而乏味。 这位老师傅后半生的“悲剧”,陈凯打算用白花花的银子来将其冲淡掉,他也坚信着在白银的面前,这一切也就都算不得是什么事情了。但是,发生在广东、在广西、在湖广、乃至是在全中国的悲剧却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消弭的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恶化(上) 去岁,忠贞营在湖广总督堵胤锡的指挥下围困长沙,几乎打开了湖广战场的局面。奈何反正的陈友龙遭致受命于督师何腾蛟的郝永忠(注1)的偷袭,忠贞营也受何腾蛟之命解围而去,湖广战场全面崩溃,最后何腾蛟被清军俘杀,那是这位督师老大人咎由自取,但是局面不可挽回,却是莫大的损失。 何腾蛟死后,湖广战场明军全线崩溃,忠贞营被迫退入广西,却遭到了本地文官和军阀的排挤,甚至是攻杀。然而忠贞营实力强悍,在广西如入无人之境,广西军阀陈邦傅便转而拉拢,引其攻击南宁义军徐彪所部,后来更是引诱高必正和李赤心(注2)进攻桂林,先后为瞿式耜和忠贞营识破,才不至爆发更大规模的内战。 忠贞营退入广西的同时,堵胤锡也率领标营残部退入广西镇峡关,但却遭到了受人挑唆的守将曹志建的攻杀,标营全军覆没,堵胤锡父子勉强逃出生天。等到堵胤锡入阁辅政,瞿式耜、李元胤等人又纠结了一批文官将何腾蛟丧师失地的罪名全部加在了其人的头上。 对此,永历帝倒是对其委以重任,加升他为少傅兼太子太师、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总督直省军务”,节制忠贞、忠武、忠开诸营兵马(注3)。可是在瞿式耜和李元胤这对两广实权派的钳制之下,堵胤锡五次请疏发饷,以为开拔出征之费,最后朝廷却只给了区区三千两银子,还被李元胤带人抢走了。 饷银全无,待到八月二十四,堵胤锡陛辞,永历帝问:“卿将何往?”胤锡回答:“陆行无马,水行无舟,有视师之名,无犒军之费。臣决不敢逍遥河上,贻外人指摘,惟有廓清四海,以申此意。万不得已,当捐此身,以报皇上耳。”朱由榔无可奈何,“乃撤御前龙旗二,以壮行色。胤锡叩谢,含泪而出”。 可是等到堵胤锡檄调忠贞营出师,又正赶上该营主将兴国公李赤心因病去世,“军中新丧大帅”不便出师。到十一月,在堵胤锡再三要求下,只有忠贞营的淮侯刘国昌愿意率部跟随他出征。可是兵力孱弱,等到十一月二十六,堵胤锡心力交瘁,在浔州一病不起,最终郁郁而终。 南明弘光、隆武以及永历朝的最初几年,全凭堵胤锡带领忠贞营在湖广收复失地,与清军厮杀,明廷才能勉力保有此地。奈何堵胤锡不过是总督而已,督师何腾蛟主持湖广战场大局,屡次排挤忠贞营及堵胤锡,导致湖广战场形势每况愈下,最终全面败坏了湖广大局。 说来可笑,破坏湖广大局的是何腾蛟,最后罪名却落到了堵胤锡的头上。何腾蛟被俘杀,追封中湘王,堵胤锡郁郁而终,却只追封了个浔国公,由此可见,还是朝中有人,便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 瞿式耜与李元胤排挤堵胤锡,归根到底,实源于永历朝自李成栋反正以来逐渐形成的吴楚党争。 起初,由于李成栋反正,永历朝廷进入广东肇庆,用人用事上为讨好李成栋便出现了“重反正,薄守节”的乱象。 如瞿式耜的一封信中所写到的那般:“吾之留守桂林,不止要照管东、西,通何督师之气脉;亦为东边用人行政,惟知奉承剃发之人,全不顾朝纲清议,太看不得。与之同流合污既不能,终日争嚷又不耐,反不如身居局外,犹得清清白白做一人也。”由此可见最开始瞿式耜对东勋得势是颇为不满的。 但是随着何腾蛟兵败身死,朝中马吉翔极力拉拢李成栋,广西方面陈邦傅与其相争,瞿式耜力单势孤,才通过袁彭年、刘湘客、金堡等人同反正来归的“东勋”结合起来,共同对付马吉翔、陈邦傅等原广西实权人物。 吴楚党争,表面是两党相争,其实际上在武将层面上是陈邦傅的西勋派与李成栋的东勋派这两广军阀之间在朝中的争权夺利,同时在文官的层面上,也是以堵胤锡、王化澄、朱天麟等主张借大顺军余部和大西军余部来抗击清军的文官与何腾蛟、瞿式耜之流依旧秉持着阶级敌视态度的文官之间的立场之争。 这两党相争,何腾蛟在湖广战场上排挤堵胤锡及忠贞营,导致湖广大局败坏;瞿式耜则在朝中排挤堵胤锡,使其在撤回广西后不能用事,乃至郁郁而终;而陈邦傅这边,则在拉拢忠贞营来消灭与其对抗的义军,并且设法鼓动忠贞营到桂林驱逐瞿式耜。 双方无所不用其极,使得永历朝廷原本就孱弱的力量更是无法用在抗清的大局上面。这其中,堵胤锡等人虽然引陈邦傅为援,但所行多出于抗清的公心,但是何腾蛟、瞿式耜等人却秉承着阶级立场,既要“抗虏”,又要“平贼”,最终导致大局败坏。 到了转年,永历四年的二月,永历朝廷从广东逃入广西,进入陈邦傅的控制区后,风向逆转,户部尚书吴贞毓、礼部侍郎郭之奇、兵部侍郎程源、万翱、户科给事中张孝起等十四人联名上疏揭发袁彭年、刘湘客、丁时魁、金堡、蒙正发这五虎“把持朝政,罔上行私”的罪行。永历帝对五虎依仗李成栋、李元胤父子的兵权,骄横狂悖的行径早已不满,当即决定将除丁忧在家的袁彭年外的刘湘客等四人逮捕,下锦衣卫狱拷打审讯,是为永历朝的“打虎”。 永历朝廷在广东则“媚东”,在广西则“打虎”,说到底还是朝廷不能威福自操,朝政走向的决定权在于更多的依仗哪一派的军阀,而不是生死攸关的抗清大局。 不过,到了这个阶段,无论是党争,还是打虎,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旁的不说,永历朝廷之所以从广东肇庆逃亡广西梧州,究其原因,便是尚可喜和耿继茂统领大军越过了梅岭。 说白了,清军大举南下,杀进了广东! 注1:郝永忠,即是郝摇旗,原为大顺军袁宗第的部将,弘光朝退入湖广后为何腾蛟拉拢。 注2:高必正即是高一功,李自成的妻弟;李赤心即是李过,李自成的侄子。皆是赐名。 注3:忠贞营,高一功、李过、党守素、马重禧(改名马腾云)、张能、田虎、刘国昌、刘世俊等部;忠武营,马进忠、王进才、张光翠、牛万才等部;忠开营,于大海、李占春、袁韬、武大定、王光兴、王友进、王昌、王祥等部。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恶化(中) 永历二年,江西金声桓、广东李成栋、山西姜镶先后举兵反正,清廷深感单凭满洲兵力不足以镇压这一波又一波的抗清浪潮,旋即决定征调辽东的三顺王入关。 次年四月,三人到达北京。至五月十九,清廷下诏改封恭顺王孔有德为定南王、怀顺王耿仲明为靖南王、智顺王尚可喜为平南王。同一天“令定南王孔有德率旧兵三千一百,及新增兵一万六千九百,共二万,往剿广西,挈家驻防,其全省巡抚、道、府、州、县各官并印信俱令携往。靖南王耿仲明率旧兵二千五百,及新增兵七千五百;平南王尚可喜率旧兵二千三百,及新增兵七千六百,共二万,往剿广东,挈家驻防,其全省巡抚、道、府、州、县各官并印信俱令携往” 出身东江镇的三王率军南下,孔有德走湖广,攻广西,尚可喜和耿仲明则走江西攻广东。原本按照计划,冬月驻扎江西,至腊月初时便大举南下,奈何尚耿二藩南下时收留逃人案发,耿仲明畏于“逃人法”之酷烈而自杀,清廷只得以尚可喜为攻取广东的主帅,由耿仲明之子耿继茂以阿思哈哈番的官职统领靖南藩作为尚可喜的副手。 自李成栋兵败身死,李成栋麾下众将只有武涉伯阎可义据守梅岭,一度北上进攻南赣地区的南安府,但是很快就清军击退,且在不久之后便染病而亡。 广东门户需要重兵驻守,李元胤和杜永和有意派宝丰伯罗承耀率部北上,堵截清军来路,反被罗承耀说是“尔等俱安享受用,独苦我邪!且国公屡出,未能一逞,今以我去,能又何如?”直到最后,杜永和等人反复劝说,另给以重贿下,罗承耀才勉强赴任,驻于韶州府。于南雄,则仅仅是派出了中军江起龙驻守。 腊月二十八,清军抵近南雄府,以内应破城,明军兵败,总兵官杨杰和副将萧启等十余名将领被杀,总兵董垣信被活捉。守军马兵二百余名、步兵六千余名战死,“城内居民,屠戮殆尽”。 永历四年正月初六,尚可喜、耿继茂抵达韶州府,罗承耀事先已率兵南逃,清军不战而下韶州一府之地。由此,才有了朝廷在皇帝的带领下的再次西窜。 郑成功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中旬的事情了,还是由于镇守惠州府的奉化伯黄应杰、潮惠分守道李士琏、潮惠分巡道沈时启等人降清,惠州的消息屏蔽失效的缘故。同时接到的消息,还有尚可喜大军已经兵临广州城下。 从去年盘陀岭之战结束后,陈凯就奔波于南澳和诏安县这两地,与郑成功少有会面。郑成功那边,倒是时有到诏安协防和视察,但是很少能与陈凯碰上,反倒是与施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 二月初的时候,陈凯收到叶翼云的书信,说是施琅在正月里设宴请潘庚钟和冯澄世饮宴,结果被二人先后以身体不适和公务繁忙进行了推脱,便再没有后话了。 施琅的心思,陈凯从叶翼云的字里行间也能够看得出来。奈何施琅当初与陈凯相争,便已经动了文官的蛋糕,尤其是藤盔一事,表面上只是借军需发难,其实际上已经触碰到了文官们的底线,他们与陈凯无冤无仇,自问也没有挑战陈凯在郑成功麾下地位的能力和心思,就更犯不着接受施琅这么个不知轻重,有可能会插手文官权责的武将的拉拢了。 这等事情,其实只是一个插曲,便是陈凯也只是看过就随手扔在了一边。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甚至就连上个月杨才病故,郑成功任命了戎旗镇正总班林勇接掌右先锋镇也于大局无有什么影响。但是清军南下,平南藩和靖南藩大军围困广州,这却是天崩地裂般的大事,一旦接到郑成功的书信,陈凯也是立刻抛下所有公务,就急匆匆的赶到了潮州府城,进行会商。 潮州府城,乍看上去一切如旧,但是仔细观察,却也能够注意到商旅的数量减少,很多百姓的眉宇间流露着一丝或多或少的忧色。 陈凯匆匆赶来,但见自郑成功以下,众将和幕僚们亦是显得忧心忡忡,饶是他对此早有预料,心中还是免不了一沉。 军议的内容,依旧是应对这场巨变,就像是李成栋反正以及李成栋身死时那两遭一般无二。郑成功所部在这两年实力大增,可是面对如此巨变,其承受的压力却依旧没有下降多少,作为弱势的一方,也依旧处在一个被动的地位。只是与早前不同的是,现在或许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抗争的力量,而那时则是只能逆来顺受。 “李成栋身死,杜永和接掌两广总督大印,但众将皆不受其节制,各行其道,如散沙一般。去岁,阎可义进攻南雄府,兵败,病亡;杨大甫劫掠行舟,杀戮往来军使抢夺贡物,并勾结同乡的忠贞营叛将刘希亮、刘希尧,密谋降虏,为李元胤诛杀;今年,罗承耀接替阎可义驻守韶州府,未战先逃,且密谋降虏,亦为李元胤刺杀;现在黄应杰已经降了鞑子,郝尚久那边的情况不明,但也不会好到哪去。这样算来,李成栋麾下九将,就只剩下了杜永和、张月、张道瀛以及董方策四人了。” 最近的几天,消息像暴风雨般稀里哗啦的传来,不光是弄得人心惶惶,于郑成功军中高层这些对广东明军有着一定了解和认识的大帅、幕僚们,更是把原本庆幸李成栋麾下众将一般散沙不至于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心思都抛诸脑后了,剩下的唯有对广州能够坚守多久的担忧,因为广州即下,下一个遭受清军主力打击的很可能就会是他们。 曾经压在头上的庞然大物,就这么轰然倒塌了。剩下的,不是长舒了一口气,而是不知所措和更大的恐惧。 汇总的情报说罢,众将默然无语,陈凯站起身来,拱手言道:“下官以为,我军当打出勤王旗号,尽起大军西向,为广州解围!”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恶化(下) “末将反对!” 消停了大半年,陈凯谏言,施琅反对的节奏再度上演于军议之上。对此,郑成功没有开口,众将亦是将注意力放在二人的身上,寄希望于从陈凯和施琅之间的辩论中得到对下一步如何行事的启发和指引。 陈凯刚刚站起来谏言,连理由都还没说出口,就遭到了施琅的狙击。不过,陈凯的话中,其实也已经透露出了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从政治上考量,出兵援救广州,打着勤王的旗号便可以彰显忠义,于皇帝、于朝廷、于各方实力派、于民间的士绅百姓,都将会带来极好的影响,在儒家思想大行其道的时代,有一个忠臣义士的名声傍身,很多事情就会变得顺遂许多,这便是所谓的得道多助。 这些东西,根本不需要点明,所有人都能够理解,因为他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之中,从出生到现在皆是如此,反倒是陈凯还是需要从结果来逆推回去才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 “广州,天南重镇,商贾云集之地,我军援救广州,确是无法将其收入囊中,但是以援军身份出现,打通当地商贾脉络,海贸上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提升。甚至不谈这些,惠州府城紧邻广州府东部,我军与广州守军关系微妙,但只要占据东莞,西可援广州,东可下惠州。广州巨城,虏师必顿兵城下,时日久了,为王师所破,我军便可名正言顺的据潮惠两府之地。届时,北入江西,东攻闽南,气象自会与今时今日截然不同。” 商业和收复已经降清了的惠州府,是陈凯主打的基调。既可以收获勤王讨逆的好名声,又可以夺取实际上的地盘,一举两得,当即便引起了一些在座之人的暗暗点头。 然而,施琅既然出言反对了,就绝不会那么轻易的放弃。他原本出口时,还只是一些较为朦胧的想法,待听过了陈凯的说辞,立刻便找到了攻击的方向。 “陈参军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过乐观了,李成栋麾下的那些家伙都是什么货色,没有人比本将更清楚了,指望他们能守住广州城,还不如寄希望于鞑子受不住广州的酷热而被迫退兵呢。” “据本帅所见,从当年的李成栋,到现在的这群家伙,无不是把广东当做了他们的封地。咱们去救援,于他们看来只会是一群过去抢地盘的,少不了要兵戎相见。那时候,他们在朝中有人,便可以诬陷国姓一个内讧的罪名,就算是陈参军说的那些海贸的利益和惠州府的地盘,怕是也都会成为泡影了吧。” 施琅所言,并非没有可能,奈何对于陈凯而言,援救广州,并非仅仅是为了这些。从大局上来说,这样可以保住广州,确保潮州占领区的安全,而陈凯则更是要阻止广州大屠杀。但是问题在于,他根本不可能用尚未发生的事情来作为理由,这才是最难办的。 有道是为虑胜先虑败,这是兵家正理。施琅将另一种可能阐述清楚,没有跟陈凯任何时间,便立刻提出了广州一旦被清军攻克,反倒是会引发更大的崩溃,届时就算是在东莞,郑成功所部很可能也没办法独善其身。与其如此,不如大军盘踞潮州,向西可攻惠州府,向东则可以进一步的拓展闽南的占领区,不比冒险援救广州更加稳妥? 这番话说过了,陈凯余光扫过,众将已是多有倾向此议者。只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并非是意气之争,而是广州城中的那几十万百姓,总要再努力一次,哪怕得到的仅仅只是一个未必能够实现的希望。 “施将军言之凿凿,一口咬定王师守不住广州。那么,本官却是奇怪了,以施将军看来,鞑子有多少兵马,能够在守城和左近援救的数万王师的手里拿下广州城来?” 清军的兵力,这确实是个难题,施琅很清楚,这绝对是陈凯的一个陷阱,但是他却还是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根据情报显示,虏师自江西南下,以尚可喜为主帅,尽起平南、靖难王府精锐,外加上江西和南赣虏师,兵力当不下数万之众,甚至很可能在十万左右!” 施琅脱口而出,一句大军十万,当即便引起了众将的隐隐惊呼,甚至就连郑成功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耸人听闻!” “那陈参军倒是说出个不耸人听闻的出来。” 施琅的性子是不会选择对其势弱,更是大抵在潜意识中也根本不相信他对此会有个比他更加详细的了解。 眼见于此,陈凯当即便冷笑道:“好叫施将军知道,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沈永忠,这东江镇出身的叛逆,当年降虏,一是王师镇压登州之乱,一是为东江总兵沈世魁所迫,一是虏师攻陷皮岛,皆是以破败之旅为虏首爪牙,本部兵马皆不过两三千人,甚至是一两千人,现在围城广东的只有尚、耿二贼,难不成这二贼还能撒豆成兵?” “你怎知虏廷不予这二贼增兵?” “施将军这话说得倒是动脑子了。”说着,陈凯拊掌而赞道:“据本官所知,虏廷汉军,分陈、新之别。所谓陈汉军,既是在辽东组编的牛录,而新汉军则是入关后用来安置降将的牛录。前者共一百三四十个牛录,每牛录两百兵,不过两万七八战兵;而后者,则基本上都是名义而已,做不得数。孔、尚、耿、沈四贼所部,挂名于汉军旗,但是兵力也不会太多,否则鞑子就无法心安了。” “汉军旗要驻扎陕西、浙江、湖广以及京城和辽东,还要协助满洲八旗防范漠北和漠南的蒙古人。旁的不说,光是杭州驻防八旗就有四千多汉军旗,由固山额真金砺、刘之源二人统领,不可能以旧有牛录用于补充这四贼。至于此番南下增兵,则只可能是沿途的绿营兵。说到底,真正的汉军旗,尚耿二贼手里就只有几千人,剩下的绿营兵也不过一两万而已。” “陈参军倒是知道得清楚,这其中辛秘,只怕未必是你一个外人就能轻易了解的吧?” “施将军的意思是说本官是鞑子细作喽?” “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明白。” 施琅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却是冷笑道:“本官是不是鞑子细作,倒还两说。却是施将军,一张嘴就是十万大军,忙不迭的为鞑子张目,莫非是早与尚可喜有了联络,在此牵制王师不成?” “你!” 被陈凯指着鼻子咒骂,施琅当即就站了起来,甚至下意识的就要拔剑相向。可是没等他真的把手握在剑柄上,郑成功一声暴喝,便了断了二人之间的争执。 “够了,你二人皆是为我大军出谋划策,用得着每次都这么剑拔弩张的吗?!” 示意二人各自回坐,郑成功已然有了决断,只是稍作思虑,便开口说道:“虏师南下,天子不能安居于庙堂,实乃臣子的羞耻……” 话说此处,众将对郑成功的心思已然明了。施琅反对失败,欲要张口再言,但却没等他酝酿好措辞,就在陈凯暗道不妙的目光闪过之际,由郑成功守在大门外的侍卫蔡巧的带领下,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便急匆匆的赶了进来。 接过书信,郑成功神色突变。待其看过了书信,更是身子一晃,全凭双手及时撑在了案上才险些没有坐倒在座位上。 “国姓……” “无妨。” 示意无碍,郑成功重新拿起书信,细细看过,已是眉头深锁,竟仿佛是要扼死个人儿似的。直到片刻之后,深锁的眉头没有丝毫纾解,但郑成功却已经恢复到了往日的镇定。 “出兵援救广州之议作罢,各部整顿兵马,迎战虏师!”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启程 为配合尚可喜、耿继茂南下进攻广东的攻势,福建清军秘密调动兵马,并于数日前对盘陀岭发动突然袭击,一句拿下了尚在修复之中的蒲葵关。 接下来,这支由福建提督杨名高率领,坐拥福建提督标营,福建左路镇标以及抽调自漳州、泉州、兴化三府的近万绿营先后越过了这座半年前还曾为明军誓死守卫下来的战略要地,直扑云霄镇。 云霄镇城崩塌多年,修复花费巨大,以致动工计划一拖再拖。待到清军突然出现在城外,云霄副将卢若骥率军迎战,与清军在云霄镇展开了殊死巷战。最终,寡不敌众,全军溃败,卢若骥英勇殉国,只有少数守军乘船逃了回来。 郑成功接到消息时,卢若骥已死,清军已经在继续向诏安县城迈进的途中。为此,郑成功不得不出兵迎战,因为这已经并不仅仅意味着是去年下半年的战果即将付诸东流,更重要的在于当清军一旦拿下诏安县城的话,只要越过了分水关,那么潮州也将会面临着再度陷落的危险。 “比起明军,清军打得有配合多了。” 看过了求援信,陈凯一度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殉国于云霄,就连以长林寺义勇为主体组建的云霄协也损失惨重,心中痛楚自是难免。可是待重新恢复过来,却又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崇祯朝朝廷权威下降,武将逐渐脱离控制,弘光朝、隆武朝更是出了江北四镇以及郑氏集团这样凭拥立大功而跋扈自专的大藩镇,等到永历朝,西勋陈邦傅、东勋李成栋,另有刘承胤之流,皆弄权朝中,而各地藩镇,亦是如同一盘散沙似的,各行其是,不仅信不过彼此,就连朝廷的令谕也是多有不尊,而朝廷对此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任何办法。 武将如斯,文官亦是多有秉承着党争和个人恩怨的思路做事,甚至为此不惜败坏大局。相较之下,反倒是清廷的组织力更强,就好像是一块鹅卵石敲在了一块布满了裂痕的巨石之上,巨石虽大,但力不能一,也照样只能被那块鹅卵石一点点砸成碎末。 郑成功紧急调遣部队的同时,很快又传来了一个新的消息,说是碣石卫的苏利降清,甚至在惠州方向的海面上,还疑似出现了许龙的影子。 从前年被郑成功驱逐至今,两年的光景,许龙原本是去广州投奔李成栋,结果正赶上李成栋反正,就被迫流落海上。凭着那些运上船的积蓄,以及海上的劫掠,苦撑至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重归我大清的怀抱之后,便忙不迭的跳出来要与郑家的水师相争。 这对郑成功,对陈凯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原本还准备浮海援救广州的,现在已经沦落到被清军东西两线夹攻。所幸,用林察的话说,许龙在海上漂了两年,就算人能上岛居住,船只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海上的压力没有那么巨大。 在这方面,林察是有着丰富经验的,一旦想到许龙带着那些乞丐一样的族人驾着破破烂烂的海船来和郑家的水师打海战,就没有人不想笑的,但陆路的压力却并不能因此而有些许衰减,甚至一旦许龙载着更多的清军赶来,压力只会是更大。 为此,郑成功决定分兵出击,由他亲率戎旗镇、左先锋镇、亲丁镇、援剿右镇、中冲镇、前冲镇、左冲镇、右冲镇、前锋镇以及铁骑镇迎战福建绿营,由黄廷统领援剿左镇、右先锋镇、后劲镇以及正兵营坐镇潮州西南部,防备苏利。 大军紧急调动,陈凯的任务也变成了回到南澳岛去督促武器生产。这样的结果,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但是问题在于,莫说他是否有决定权,就算是决定权在手,一旦大军西进,那就意味着潮州很可能会在清军的攻势下陷落,这就立刻变成了拉动拉杆撞死一个,坐视不管撞死五个的“电车难题”,甚至其中关于道德和功利的东西还要更加复杂。 “我不是大军主帅,没有决定权。” 这样的理由或许可以自我安慰,但是陈凯很清楚,这根本就是在逃避面对,也绝非是他的风格! 先期,施琅等人已经带着左先锋镇、援剿左镇以及援剿右镇提前出发了。明天,大军启程,郑成功率领其他各部赶往分水关,而陈凯也要赶回南澳。今天是最后的机会,陈凯决定和郑成功再深谈一次,哪怕他已经没有什么实力去改变什么了。 书房之内,烛火摇曳,郑成功的眉宇之间,忧思难掩。此番清军南下,福建绿营以及苏利、许龙,不过是牵制他的偏师罢了,但这却已经是他起兵以来所面对的最大的困境了。 “国姓,下官还是认为,广州那边,咱们不能不管!” 这个问题,从郑成功宣布赶去福建迎敌开始,就已经没有人再提及了,“先见之明”在身的施琅趾高气扬的带着先头部队出发,就算是陈凯也没有再说过什么。但是到了今时今日,到了此时此刻,陈凯却旧事重提,郑成功的目光深邃,当然明白,陈凯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肯定是有了主意才会与他说项。 “竟成,你知道,我已经分不出一兵一卒给你了。” “战兵诸镇、各营,各地驻军,下官一个也不用。国姓只需要给下官些船,即可。” ……………… 第二天一早,大军改变了原定的由水师护送前往诏安的计划,转而由广济桥越过韩江,走陆路奔分水关。 大军出发的同时,陈凯乘着水师顺流而下,返回南澳岛。那里,是陈凯的主阵地,也是经营多年的大本营,他准备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让这些成果发挥更大的作用,只是在昨天之前,他从未想过会是这么快罢了。 海船南下,一路航行,海澄、南澳的水师也都很快就接到了命令,等待陈凯将一切准备就绪。 陈凯回到南澳岛,与陈豹密谈了一番,就赶回了军器局,与陈启、老鼠须子等军器局以及军器局下属工坊的管理人员谈话。谈话过后,所有人都带着紧张而兴奋的神色离开了陈凯的公事房,而陈凯也没有回返家中,仅仅是稍加整理了下思绪,便启程前往码头。 码头上,辅明侯林察的舰队早已是焕然一新,其中有修复、保养的旧舰,也不乏这两年打造出来的新船。大大小小,也有百多艘的样子,武器、给养,早已准备就绪,只待陈凯的到来。 “林侯,这次麻烦您了。” “陈参军这话说的,都是为国姓效劳,何谈麻烦二字。更何况,能与陈参军共事,是我林察的荣幸。” 曾经意气风发的辅明侯,在那一年多的风霜雪雨之中,磨砺的圆滑了许多。陈凯不敢托大,拱手一礼,便要紧随其后登上林察的座舰。可也就在这时,一向跟在他身边的小厮却拉了下他的袖子,随即给了陈凯一个眼神。 顺着小厮的眼神延伸出去,一艘刚刚入港的海船上,一个俏丽的身影正在搀扶下踏上了踏板,缓缓下船,目光却在空气中与陈凯的视线交融。 “又是一个四月啊。” 小厮平日里话不多,但很多事情却都跟个明镜儿似的。陈凯匆匆忙忙于公务,他却注意到了这点。 奈何,陈凯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再去风花雪月了,只是转过头,便要登船。但是脚还未踩上踏板,却又收了回来。 “把这个交给她。” 借了笔墨,草草写了句话,陈凯交给小厮,便登上了林察的座舰。海船缓缓离港,随后便是更多的舰船尾随而去。 码头上,女子透过帷帽的轻纱,眺望着远去的海船。海风吹动,裙摆摇曳,恍如初夏待放的花朵,在暖风中轻轻晃动。唯有,那葱白似的指尖捏着的纸张,却紧绷得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颤动。 “诚如郑小娘子所言,坐观成败,确非吾之本色。此去广州,能救回一个,便是一个!” “我,信你。” 折纸为书,郎心若石;激丹微颤,妾韧蒲柳。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见面礼(上) 永历四年四月,广东沿海的洋面上,风波如常、气象依旧。湛蓝的海与蔚蓝的天之间,唯独是多了一支由百来艘大小海船组成的舰队,正在顺着海风,一路向西,劈浪而行。 自天空鸟瞰,海面上,偌大的舰船,也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枯叶,显得微乎其微。但是这些枯叶,却在舰队主舰的旗帜和引领之下,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排列着稀疏但却整齐的阵型,在船长、舵工、水手们的努力下,于这浩瀚大海兀自前行,竟唯有半分随波逐流的意味。 自十五那日,陈凯乘辅明侯林察的舰队自南澳岛启程出发,至今日,已过去了十天的时间。风向称不上顺遂,但也不至逆风。缓缓而行,即便是只有数节的速度,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走完了这条路程的大半。 “陈参军请看,那边那座岛,若是吾没记错的话,当是蒲胎山。” 在海上,这位水师名将总算是有了几分海上大豪的气象。此间豪气干云的向陈凯指点着沿途的坐标,更显对这广东沿海地区的了若指掌。 奈何,什么蒲胎山,陈凯完全听得是一脸懵逼。旁的不说,早前过碣石卫和大鹏所的时候,陈凯还知道一是进入了惠州府沿海地区,一是过了大亚湾,起码于今生前世,这两处他还有些印象,但是今天指着远处那个乍看上去好像跟沿途的岛屿没什么太大区别的地理凸起,便说出了个他一时间也想不起来的地名,确实让他感到有些困惑。 “看见了蒲胎山,过了佛堂门和再向西的大奚山,向北就是零丁洋了。” 零丁洋,总算是听到了一处有些印象的地名。宋末文丞相曾有《过零丁洋》诗篇流传千古,到了此处,就算是进了珠江口地界了,而陈凯此行的目的地——广州,则就在珠江三角洲的核心区域。 临近目的地,陈凯自是兴奋不已,现在还不到五月,时间还很充足,很多事情还大有可为。不过,清军抵达广州城下也已经一个多月了,包括黄应杰在内,很多明军都已经降了清,现在珠三角地区敌我难辨,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即便是真的本地明军也未必能够合得来的福建明军而言,就更是危机重重了。 “陈参军,依本帅想来,入了零丁洋,咱们先不急着去广州,本帅派人去南沙,那里有一座天妃庙,往来的走海之人颇多,总能有些消息传出来。” “天妃庙?祭祀妈祖娘娘的?” “正是。” 妈祖娘娘,姓林名默,也称林默娘,是宋时的福建莆田湄洲人。据说其人能预知祸福,且时常出海拯救遭遇海难的百姓,因而此后千百年来得到了中国海及周边地区人民的广泛信奉。 提到妈祖娘娘,林察的神色恭敬万分。出发前,陈凯在布置工作,林察就已经拜过了妈祖娘娘,才启程出发,一路上也常说风平浪静,且没有遭到鞑子水师拦截是妈祖娘娘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们。对此,陈凯也表示了认同。 此番林察表示要派人去天妃庙那里打探消息,陈凯亦是点了点头。南沙的天妃庙据说香火鼎盛,往来人流如织,且那样的地方,估计就算是清军中的汉军旗和绿营兵也不太敢放肆,毕竟是要承担着触怒神灵的风险的,正是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探查清楚了,咱们也去祭拜一下。” “陈参军此言,正合本侯心意。” 听到这话,林察抚掌而笑。舰队在转天缓缓驶入零丁洋,只是没过数日,林察派出去的部下却带回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 ……………… 陈凯和林察驶入零丁洋的当天,永历四年的四月二十六,广州城南的港口,明军水师照常做着平日里的事情,营操、保养乃至是躲在军官看不见的地方偷得浮生半日闲。 尚可喜、耿继茂所率之清军主力早在三月初的时候就已经抵达广州城下,并且对广州城发动了一次不成功的攻势,在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就放弃了强攻的愚行。 广州天南重镇,周长三千七百九十六丈、高二丈八尺,城北收越秀山,地势较高,易守难攻;城南毗邻珠江,可依江水为濠;城西、城东,具有护城河。无论瓮城、城门楼,守御工事一应区全。如此雄城,就凭着尚可喜带来的两万来人,平均摊开的话一米的距离,就算是只站上两个兵都未必做得到,想围死了广州,实在是痴人说梦。 如今广州城外,清军围着城池缓缓的挖掘城壕,仅仅是保持存在感而已。城内的两广总督杜永和率部坐镇,左近也有马吉翔、李元胤、张月、董方策、马惟兴、马宝、郭登第、陈奇策等将环伺,据说广西那边的陈邦傅和高必正、党守素等将也在赶来的路上,城内一切如旧,也难怪他们无精打采。 当然,尚可喜的到来,也并非没有对这座雄城造成什么其他的影响。广东北部的南雄府和韶州府尽入清军之手,甚至就连清远县和从化县也丢了,广州北面已无屏障。向东,惠州总兵黄应杰降清,东面也与潮州的福建明军不复连为一体,更别说是尚可喜最近一直在招降纳叛,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下一个黄应杰会是谁呢。 所幸,清军由北而来,南面的珠江上,没有水师,对于他们也就不造成什么威胁。如今广州城外,水师分为两部,一支是由总兵吴文献、殷志荣等将率领的本部水师和李元胤早前招降的红旗海盗,海战上都是有一把刷子的,莫说是尚可喜带来的那些连船都没有的陆师,估计就算是清军水师来了,也未必能讨到好。 一大早,两广总督衙门里照常聚众议事。这是惯例,不过也就仅限于他们这些杜永和能管得到的武将,至于那些曾与杜永和一般在李成栋麾下平起平坐的众将,他们即便是在广州城里,也不大理会这个总督的号令。 例行的军议,既然是例行了,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总督老大人给他们灌输些坚守城池,上报天子,下安黎民的大道理,要求众将保持警惕,也实在没有什么新鲜词儿了。待到军议结束,众将各自返回信地,如吴文献、如梁标相这样不属于同一系统的水师将领,也可以并辔而行,聊一聊广州城内的莺莺燕燕,一则打发时间,一则增进友谊,以备日后真的并肩作战时,能够有些交情。 不比吴文献,梁标相是海盗出身,连同着他一起接受招安的还有刘龙胜、徐国隆等人,麾下一百二十五艘战船,千余海盗,皆在李元胤的中军旗鼓汪捷的监督之下。 梁标相返回营地,众将聚齐,一听还是那些老生常谈,一个个的也都神游天外去了,就连汪捷也是如此。待到事了,众将散去,一切恢复原状。直到入夜之后,汪捷巡了巡营地,已经睡下,却突然被梁标相那里的紧急要务打搅了清梦。 “梁帅,出什么事了?” 营地内,一切如常,但是到了梁标相的座舰上,众将云集,一个个却显得颇为紧张,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梁标相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示意众将的随从退下,房间中就只剩下了梁标相、刘龙胜、徐国隆以及汪捷四人,他咽了口唾沫,才向汪捷言道:“汪旗鼓,咱们兄弟受了李帅诏安,一向任劳任怨,从无二话。如今大清席卷广东,咱们兄弟想谋个生路,您看如何?” 此言既出,汪捷本就是李元胤派来的监军,哪还不明白这其中涵义。奈何刚才来得匆忙,连佩剑都没有带上,右手下意识的向左腹处一掏,却抓了个空。而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刘龙胜和徐国隆却已然出手,直接将他打到在地。 “来人,将这厮绑了!” 舱门洞开,汪捷目光所及,侯在门外的亲兵们也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甚至连尖叫声也没能发出来,就已经死透了,这一切显然是早有预谋。 汪捷被缚的同时,红旗海盗的舰船也纷纷起航。但是,他们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驾着海船,驶向明军本部水师停靠的区域,随即一枚枚火毬、火砖以及一声声的炮响便很快将水师营地点燃。 火光映在珠江水的滚滚波涛之中,明军水师突遭攻击,当即乱成一团,饶是吴文献、殷志荣等将奋力组织人员救火,奈何红旗海盗还在不断的发起攻击,火势越来越猛,尤其是当那些火药被引燃,巨大的爆炸声将更多的烈焰喷溅到周边的区域,冲天的火光很快便惊动了整座广州城。 远处是广州城南码头上的熊熊烈火,梁标相的座舰上,被缚于桅杆的汪捷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无非是他们这些海盗还要在继续折磨这个平日里将他们盯得死死的监军些时辰,才没有给他一个痛苦。 鲜血还在顺着肢体、顺着桅杆和绳索,甚至是直接从口中、从创口滴落。于梁标相等人看来,却是份外的解气。可是就在梁标相等人的狂笑之中,汪捷鼓起了最后的一口气,将口中的血水吐在了地上,继而一字一句的将仇恨倾泻而出。 “天道好还,尔等今日背叛朝廷,早晚有人会收拾你们这些不忠之徒!”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见面礼(中) “前天晚上,红旗海盗暴起,火烧王师战舰,焚毁大量舰船,随后便离开了广州。卑职打听到,说是梁标相等贼降了鞑子,杀了李元胤的中军旗鼓汪捷,广州水师元气大伤,已经不复能有效控制珠江水面了。” 询问了几句,军官拱手退下。陈凯和林察对视一眼,分明从后者眼里看出了些许快意。当年李成栋入粤,如施福、施琅,如林察,这样的福建明军无不是被踩在脚下,现在风水轮流转,施琅可以在潮州尽情嘲笑李成栋以及他的部将们,林察自然也乐得看杜永和的笑话。 不过,看笑话,不是陈凯此行的目的,至少他没有这么无聊,而他也相信,林察,能有今日之成就,也绝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林侯以为梁标相等贼,嗯,水平如何?” “土鸡瓦狗而已。” “那就好。” 陈凯与林察相视一笑,随即便各忙各的事情。两天之后,这支同样由百来艘战船组成的福建水师舰队驶离停靠的港湾,很快就消失在了珠江口的海面之上。 诚如林察的部下所言,广州水师经此一役,实力大损。不光是舰船的焚毁,士卒伤亡也颇为不小,如今的广州及其左近码头上,船只尚有千余艘,但基本上都是本地商贾、百姓的商船和渔船,即便是改装,在航速、在炮位等很多方面上,也没办法和红旗海盗的战舰在这珠江水道上争衡。 原本水师占用的码头上,军官们正在组织人力修复码头,打捞沉船和火炮,以最大化的挽回损失。 广州这边一片残破,红旗海盗们扬帆远去,改驻在了东西二洲。这里,随着清军南下,东莞总兵镇安伯张道瀛以及东莞参军张善降清,已经落入清军之手,左近正有清军驻扎,协助保护这支水师。不过,码头上突然多了一百多艘大小战船,左近的船坞里尚可喜也派了平南王府左翼总兵许尔显和中军盛登科督造舰船,招募水师,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红旗海盗初降清军,虽说只有百多艘战舰,但是为了讨新主子欢心,也是忙不迭的分派舰船巡航珠江水道,总要落个勤谨的印象来。 梁标相乘着座舰出发,随行十来艘船,无需太多,只要起到一个威慑作用即可。行船顺着东江而下,东江之上,承平时渔船撒网,岸边织补的渔家生活已找不到半分。梁标相很清楚,清军招募水师,说是招募,其实干脆就是派兵把沿岸的渔夫扫荡一番,投入营中,就算了事。不过这对于他而言,却也没什么看不过眼的。乱世,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渔村破败,沿岸土地也渐渐荒芜,舰队一如昨日前日那般,缓缓驶过,待绕过一处江心洲后,便启程回返,了却今天的巡航任务。瞅着周遭一成不变的景色,梁标相已经有些困倦了,干脆回了船舱休息。不过,他这一觉刚刚睡着,正在梦里与一广州城里的头牌红姑娘厮混之际,距离东江汇入珠江的河口越来越近的舰船却突然发现了一支同样十来艘的明军战舰正缓缓驶入。 “大帅,前面有明军的战船。” “多少?” “十来艘。” “太好了!” 听到了这个答案,梁标相直接就从床上腾起身来,正愁着没有新功来讨好尚可喜呢,这还真是打着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只是转念一想,明军的舰船数量与其仿佛,并没有什么稳定的胜算,干脆释放响箭、旗花,引码头中的海盗跟进。 “先上去,缠住了明军,等待后援。” 舰队扬帆而起,风,将船帆吹得向前紧绷了起来,舰船陡然加速,直奔远处的明军舰队。 然而,明军似乎仅仅是来探查一番的样子,眼见着清军转舵,在江面上划出了一道弧线之后便顺着珠江的走向而去,连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无。只不过,这一转弯的功夫,双方的距离已经拉得很近了,甚至梁标相座舰那门不甚大的船首炮都能够轻易的够到明军战舰的尾巴。 “冲上去,给老子打!” 梁标相意气风发,舰船在炮击声中奋起直追,而此时,明军的水手似乎不是慌了手脚,就是经验略显不足,哪怕吃水并不比清军水师深,但是速度却始终提不起来。 双方的距离在追逐中慢慢缩小,清军水师也早已把缠住二字抛诸脑后,发命狂追,而在东江之上,更多的清军舰船则同样鼓足了风帆追来,唯恐这份功劳与他们失之交臂。 距离还在不断的缩小,梁标相甚至已经想象到明军丧胆的神色。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前方明军的船上的一枚响箭飞上天空,不远处的江心洲的背面,由一座座小山背后,号炮响起,一艘艘远比清军水师要更为巨大的福船扬帆起航,其中为首的那艘更是打出了辅明侯林的旗号。 “林察!” 梁标相怎么也想不明白,消失了几年的广东总兵辅明侯林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而且看那舰船,似乎比当年还要强大。 “上当了,快走!” 诱敌之计,这根本就不用什么明眼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够轻而易举的看出来。明军摸准了他们的巡航规律,然后专门设个圈套,现在他们已经进套了,不在明军收网之前脱身,那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梁标相的惊声尖叫,清军舰队无需命令,这些前海盗们便毫不犹豫的转舵而走。这样一来,诱敌的明军开始转头追击,埋伏的明军更是直愣愣的就要扑过去,前者还好,可后者之于清军,就好像是刚刚发生在东江河口的那一幕重演了一般。 追逐戏换了一个方向重新上映,陈凯与林察一起立于座舰之上,遥望清军在明军炮弹衔尾追击之下仓皇而逃的身影,却是不由得笑了起来。 “陈参军已经想到了?” “下官觉得,大抵是想到了。” 珠江的江面上,明军舰队追赶着清军的水师,炮弹就好像是驱赶他们的皮鞭一样,将清军顺着来时的航线重新驱赶回去。 东风依旧,自南而北的追与逃,在硬帆的角度控制之下,都还能保持着不算太慢的速度。梁标相久在粤海,知道林察的手段,更别说是此刻明军已然具备着压倒性的优势。翘首回望,伴随着炮弹的呼啸而来,梁标相总是觉得好像时间好像愈加的趋于粘稠,粘稠得就像是一锅粥一样,起初还在翻滚,沸腾,到了现在,大抵是水快熬干了,就连冒泡都慢上了半拍,或许再过一会儿的话,他们就会彻底沉入这珠江之下,再也翻不起浪了。 不停地催促着,舰船赶在被明军彻底追上之前,总算是返回到了东江河口。逆流,加上逆风,这对清军来说很是不利,但是转念一想,只要在此间没被明军追上,那么接下来以着明军更加庞大的战船再想在这样的航道追上他们,也自然是更加困难的了。 没有时间犹豫,舰队驶入东江,好在距离明军还有些转圜的距离,梁标相不由得松了口气。可是就在这时,待他再转过头去,东江远处,正有一支更大规模的清军舰队正全速赶来,似乎就是他早前呼叫的援军!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见面礼(下) 东江之上,援军和溃军在江面上乱成了一团。明军从容驶入,远则火炮轰击,近则跳帮夺船。逆流逆风的江面上,清军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完完全全的被明军吊起来打。 火光吸引了周边的注意,左近地域皆被清军占领,赶到的自也是清军。可是待他们匆匆赶来之时,看到的只是冒着火的残破战船横七竖八的,如同是被孩童玩腻了的玩具一样丢在江面之上,更有不少搁浅的,连人都逃了个精光。 当秩序遭遇混乱,当正规水师碰上业余海盗,一切,根本无需太多赘述。 “林侯妙算,下官佩服至致。” 林察久经战阵,于这粤海,更是老资格的战将,当年的广东总兵,就曾与永历朝的大军在这珠三角地区抗衡,对于水文地利,自是熟悉非常。至于这般手段,其实更多的还是运气,清军此番稍有求稳,反倒是害了他们,于陈凯和林察而言亦是意外之喜。 “陈参军过誉了,吾原打算借着逆流、逆风来追上去打掉些掉队的贼船,既然这些红旗海贼盛意拳拳,吾不收下,也不合适不是。” 二人相视一笑,舰队也早已缓缓驶入珠江的主航道。比之来的时候,却又多了十来艘不同程度损坏的战船,正被明军战舰拖拽着驶向另一个方向,明军来时的方向。 东江口的海战,广州这边还没有收到消息,清军没有发动攻击,城内如常,码头上也还是在清理和重建。总督府内,杜永和一连碎了几个做工精细的瓷瓶,据说当天晚上还掀了桌子,只是到了几天后的今时今日,这份气也消了不少,可是那份对背叛者的怨恨,却仿佛是酒一样,越沉就越深。 “水师恢复得怎样了?” 杜永和阴沉的声调,吴文献咽了口唾沫,干脆硬着头皮回复道:“回制军的话,今天捞起了两艘战舰,已经都烧得不成样子了,权当是疏浚码头。所幸,船上的炮还都能用,就是火药什么的,还需补充。” 今天的情况和昨天差不多,甚至比昨天还要好上一些。红旗海盗有心算无心,本就想得很是清楚,自然不会让明军水师有机会恢复元气。这把火,烧得太过狠了,就连码头的木制栈桥也烧毁了不少,竟真的一举将明军对珠江江面的控制权废掉了大半。 “火药,火药,又是火药,本总督就算是会变火药,也经不住你们这般求索。” 广州城内,相关武备还是有的,清军就扑城一遭,耗费并非很大。奈何李成栋两败梅岭,损失甚大,底子本来就薄,随着众将分据各地,地方上也多有截留,水师这一次,更是赔了个底儿朝天,一旦想到重建的费用,杜永和就是忍不住的挠头。 “今天是火药,明天就是火炮,后天就是鸟铳、刀牌,大后天就是重新建造战舰。吴总兵,咱们是被鞑子围城呢,现在珠江水道的控制权也易手了,如何补充,从哪补充?” 无可厚非,这已经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清军在外,虽未围死,但是骑兵游曳,大宗货物也很难出入。这段时间,全凭水师控制的珠江水道,方可往来交易,可是现在倒好,控制权没了,接下来的状况只会更加恶劣。 “制军,红旗海贼,他们也就一百来艘战舰,堵不死珠江航运的。” “本总督知道。” 杜永和没个好气儿,吴文献也没什么办法。昨天他倒是多了句嘴,说是不行让三水的陈奇策带着水师过来协防,结果被杜永和好一顿的数落。他很清楚,陈奇策在海战上很有一手,就算是他也自问不如,杜永和并非不想让其过来好好教训教训梁标相那群吃里扒外的东西,但是陈奇策的顶头上司可是大学士何吾驺,到时候若是何吾驺一起过来了,这广州城是听他这个总督的,还是人家大学士的。 宁可不要陈奇策的援军,也不能让当初策动李成栋反正,在资历上远胜于他的大学士何吾驺进城主持大局。这对杜永和来说,是原则问题,不容丝毫质疑。但是单单指望着自行恢复,却又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一雪前耻,以至于杜永和一旦想起这些就烦闷得不行。 回到了老生常谈的节奏,吴文献的心思也渐渐飘到了码头那边,很快,二人就变得相顾无言,按照正常的节奏,下面吴文献就该表态明天一定会加紧督促手下人恢复水师,而杜永和在激励他几句之后,就可以散了这场面议。 只可惜,这一次,吴文献的套话刚刚说到一半,守南城的军官就派了一个亲信急匆匆的赶过来向杜永和报急。 “总督老大人,城南,城南有大队的战舰正在驶来,看上去不下上百艘。” 杜永和和吴文献急急忙忙的赶到城南,林察的舰队就停靠在对岸的海珠岛、河南岛上,大摇大摆的全然没有任何拿广州水师和城头上的守军当回事。 对面的舰队打着明军旗号,但是杜永和却根本琢磨不出来这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所幸,既然是明军,那么也就好说话了,没过多一会儿,一艘小船就缓缓驶来,一队盔甲鲜明的明军进了城,随后那个带头的军官就将一个锦盒交到了杜永和的面前。 “制军,是梁标相的首级!” “吾知道!” 刚刚还在恨得牙痒痒的仇敌,现在脑袋已经被装在了锦盒里面,被人当见面礼送了过来。杜永和眉头紧锁,细细端详了一番这个军官,但却依旧没有能够从记忆中找寻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来。既然如此,他也不打算继续纠结下去,干脆直言不讳的问及了这支明军舰队的主帅为谁? “回杜制军的话,吾家大帅乃是前镇守广东总兵官辅明侯林侯爷。” 林察! 想起这个名字,杜永和的神色当即就变得复杂了起来。说来,林察与他们的交集也仅仅是李成栋趁着林察大败林佳鼎的契机,偷袭广州得手,趁势将他们赶下了海,也就这么点儿“交情”。奈何原本的手下败将现在反倒是过来帮了他们一把,饶是杜永和的脸皮可以厚到擅自掌握总督大印,也免不得要老脸一红。 “原来是林侯爷啊,久仰,久仰,不知林侯爷近来可好?” “劳杜制军惦记,吾家大帅近来在威远侯麾下效力,今番就是奉了威远侯的军令,护送陈参军前来与杜制军一晤的。” 威远侯,那个郑赐姓! 又是一个原本被他们瞧不起,且正儿八经得罪过的人物。杜永和感觉他已经可以找个缝儿钻进去了,至少他是真不想看林察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是人家见面就送了这么大的一份礼物,他要是连面儿都不见的话,反倒是把他这个总督的颜面丢得精光。 所幸的是,吴文献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当即就抛出了杜永和已经被永历天子册封为侯爵的事情。这样一来,侯爵对侯爵,自成敌体,却也少了一份尴尬。 吴文献的表现让杜永和很是满意,一时间就连水师恢复进度缓慢的事情都给忘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就在那军官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恭贺他被册封为侯爵一事的时候,杜永和猛的想了起来,好像这人刚才那话里头还提到了一个人。 “陈参军?”杜永和喃喃自语,下一秒,却当即就将眼珠子瞪了个浑圆:“骗取潮州的陈凯也来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试水(一) 骗之一字,一旦出口,林察的那个部下的面色当即就是一沉。可是这话脱口而出,即便是杜永和在说出口的瞬间也觉得好像不太合适,但是身为一个总督,自也不好为此道歉。 所幸的是,善解人意的吴文献再次把担子挑在了肩上,三言两语,几句恭维,就算是把气氛缓和了些许。只是问题在于,这几年与他们矛盾重重的福建明军居然在这个时候,派出了这么一个以狡诈多智闻名于广东的人物过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实在并非杜永和所能够揣测得出来的。 “那便有请陈知府,嗯,和林侯入城一叙。” 关于林察,杜永和说得不情不愿,倒是陈凯,他不仅仅有些亲见的兴趣,更重要的还是在于陈凯只是一个漳州府知府,与他这个总督,地位上天差地别,不会对其造成什么威胁。 杜永和不愿意见林察,林察也懒得来看杜永和的嘴脸。片刻之后,陈凯坐着小船,驶入广州城南的港口,这时候杜永和已经回到了总督府,说白了就是摆好了架子,只留下吴文献在此迎候,就当是全了礼数。 对此,陈凯也不在意,与吴文献闲聊着,便进了广州城。吴文献自行骑马,则给陈凯备了马车,自有明军护卫在侧。行在路上,两侧行人多退入巷子或是店铺檐下,显然是不愿意与这些明军有所交集,以免多生是非。 陈凯坐在马车上,透过轻纱,所见之处,临街皆店,城内百姓,无论行商坐贾,亦或贩夫走卒,饶是仕女村姑、白首黄口,所能听及的,也多是买卖之事。唯有那些儒生打扮的读书人,似乎还被陈凯一行的旗帜上书着的漳州知府字样还或多或少的吸引了注意力。余者,只待马车过后,便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无甚影响,竟显不出太多围城之内的惶惶。只是总有些地方,让他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自城南码头,过永清门,经正南门,只穿南城,一路行来,皆是如此。待绕过了拱北楼,直到总督府前,陈凯下了马车,便随着吴文献一同进入这两广总督衙门之内。 有明一朝,初为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三司负责地方事务,后设巡抚,至景泰年间,两广始有总督,总管广东、广西两省军民政务。首任两广总督,乃是仕宦七朝、辅佐六帝的名臣王翱。此后历任,皆系文官,直到出了李成栋和杜永和这么两个新鲜段子。 没有降阶相迎,甚至就连起身也无,杜永和就大喇喇的坐在总督衙门的大堂之上,没显出半分亲善之睦。便是杜永和麾下众将,亦是一脸严肃的端坐在两侧。 “下官,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知府陈凯,拜见杜制军。” 总督一职,有正二品的,也有从一品的。杜永和加了兵部尚书的衔,属于高配,正儿八经的从一品大员,而且还有爵位在身。相较之下,陈凯只是一个知府,从四品而已,此间亦是须得恭恭敬敬的行礼。毕竟,朝廷再不成个样子,上下尊卑的礼数,也还是要讲的。 陈凯行礼如仪,杜永和的面上也稍缓了些许。接下来,免礼、赐座,一气呵成,杜永和自觉着也对得起了那份厚礼了,便出言问及陈凯此行的来意。 “久闻陈知府智勇双全,治才无双,素来是威远侯所依仗的。不知此番来我广州,是有何等要事?” 我不是来骗广州城的。 在路上时,原本陈凯还打算调笑一下杜永和,奈何转念一想,好像没有和他熟到那个份上,干脆也就郑重其事的说明了来意:“十来天前,威远侯风闻虏师南下,黄应杰降虏,原有意率师勤王。奈何福建虏师猛攻于漳州,苏利、许龙等降虏贼寇起衅于惠州,大军还在漳潮两府鏖战,暂且无力为援,特遣下官前来与朝廷、与杜制军解释一二。” 比之原本的历史上,郑成功更加专注于广东战场,于黄应杰方面进行的情报搜集也更加卖力,由此才能如此及时的得到消息。 陈凯这般实诚,倒是把杜永和听了一愣,不过他是不会相信陈凯这样的人物会为了这等“小事”专门过来一趟,早前郑成功改奉永历帝为皇明正统,也不过是派了江于灿和黄志高这两个隆武朝的旧臣、闲人过来,而非如陈凯这样得用的幕僚,现在就更加没有道理了。 未及杜永和问及,陈凯就掏出了一封奏疏,表示希望杜永和代为呈送给永历帝。待后者出言应允,陈凯也提及了一个让杜永和颇有些性质的议题。 “今日入城,见城内秩序井然,可见杜制军领兵御下有方,虏师虽众,却不能撼广州坚城半分……” 一顿马屁拍过,杜永和的神色已经彻底缓和了下来,甚至还隐隐的透着些许笑意。眼见于此,陈凯便再接再厉道:“广州王师奋勇作战,时为皇明诸镇楷模。我军虽无力附广州王师骥尾,但也不愿落于人后。不瞒杜制军,下官负责的南澳军器局大量生产火药、火炮、鸟铳、各式刀剑枪矛以及军服等军需,广州王师若有需要,下官可以代为制造。”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永和刚刚的笑意也渐渐的消退了下去。陈凯此番是来兜售货物的,并非是什么真的要支援广州明军抗击清军。不过,陈凯提及的那些东西,杜永和倒还有些兴趣,尤其是在水师刚刚遭逢了一次惨败的情况下,更是急需补充的。否则的话,陈凯直接就与他谈生意,依着他的性子,就算是不开口轰人,也是要斥责一二的。 “陈知府既知道我军浴血奋战,还这般斤斤计较……” “范总兵,让陈知府把话说完。” 照着范承恩的话说下去,无非是让陈凯支援他们些武器,才算是一个态度。但是杜永和却很清楚,这世上,白来的不足以长久,怕是郑家碍于面子送他一批,便再不会有所交集,这对于急需且长期需要大量武器作为城守之用的他而言,是绝对不够的。 杜永和拦住了范承恩,陈凯淡然一笑,便继续说道:“原本下官也曾想过,奈何广州王师受敌于尚贼可喜,我军亦是被虏师两路夹攻之中,潮州本地出产有限,首先自还是要支应我军使用。不过,杜制军想来也是知道的,威远侯家学渊源,于江浙闽粤,于南洋日本,都是有大量关系的,便是定国公和永胜伯,也都是亲戚,货源方面,自不用担忧。可无论是百姓出产,还是贸易所得,咱们可以联络,但是说到底,却都不会是白来的,这一点还望杜制军见谅。” 说过了这一番话,陈凯端起茶盏,洇了口茶水,便端坐于此,静静的等待着回答。不可否认,陈凯所言非虚,窃窃私语声响起的同时,杜永和的神色百变,待到最后,竟隐隐的流露出了些许兴奋之意。 “敢问陈知府,货物就只限于武器吗?” 见杜永和有此一问,陈凯当即表示了价格上他一定尽可能的让双方都可以满意。至于货物的种类,陈凯更是慨然一笑道:“当然不会仅限于此,这一点还请杜制军放心。” “至于货物嘛,先说潮州,粮食、食盐、布匹、白糖、潮瓷、潮烟、锡器,价钱合适,百姓也总愿意拿出来一些的。旁的地方,江浙的织物、南洋的方物、日本的裱物、泰西的金银器物、阿非利加的黑鬼,都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甚至就算是满洲的娘们,下官也可以试着联络一下,看看辽海的海商有没有机会去辽南走上一遭。就是价格嘛,总要物有所值,您说是也不是?”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试水(二) 陈凯的嘴脸,让在座的众将无不联想起了他们各自家乡最负盛名的奸商,但是仔细想想,好像这股子大有打算把广州城的金银珠宝掏空的疯狂劲儿,那些家伙怕是加在一起也是要相形见绌的。 自杜永和以下,众将无不汗颜于陈凯对于商业、对于贸易的这股子劲头。但是转念一想,这也是一桩好事,这些商品,运到广州,也是一笔不小的税金。有钱,就能招兵,更何况陈凯还出售武器,在这个有兵就是草头王的时代,怎么看都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杜永和没费什么力气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好处,甚至就连郑成功会因此同样得到海贸的大笔利润以及陈凯借此功劳在郑成功的集团中地位更加稳固这些都能已经想到了。至于弊端,也就是郑成功所部对广州和珠江口的情况更加了解,大抵也就这么多了。 “潮州和广州之间还有一个惠州呢!” 杜永和心思已动,可饶是如此,却始终不肯做出回答,干脆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直到端茶送客,才安排了人请陈凯移居驿馆,等待消息。 陈凯走后,众将凑在了杜永和跟前,一个个目光炯炯,显然是如其一般,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好处。这其中,李建捷更是一张口便是“我就说皇明的读书人哪有骗潮州的魄力,这厮分明就是个奸商,他那童生八cd是使银钱买来的”的话来。 李建捷是李成栋的义子,排行第五,又称李五,乃是李成栋义子之首的李元胤留在广州城里监视杜永和以及范承恩、吴文献等将的亲信。 对此,杜永和心知肚明,但却没必要点破。此间听了李建捷这话,亦是点头示意,表示了对此观点的赞同。 不过,众将一个个翘首以待,就等着他拿一个主意,这份感觉还是让杜永和很是享受,待估摸着众将的耐心快消耗干净了的时候,他才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本总督想过了,这事情确是好事。不过嘛,银子不能都让那些奸商赚了去,只有放在咱们这些忠勇将士们的手里,才能更好的为朝廷守住这广州城。” “制军这话有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要说还是制军的心向着咱们这些为朝廷浴血奋战的将士!” “……” 群起响应之中,杜永和自觉着他在众将之中的地位也更高了一层。李成栋死后,杜永和不惜重金贿赂众将,借此获得留后的地位来接掌两广总督印信,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借着朝廷的威信来接手李成栋的地位。然则时至今日,众将依旧是各行其是,甚至随着杨大甫、罗承耀先后被杀、黄应杰和张道澄先后降清,这股子一度雄踞广东的军政势力也越来越弱小,这让他无不感到痛心疾首。 所幸,这契机到来,守住了广州城,乃至是击退虏师,便可以威信大增。现在又来了陈凯这么个散财童子,有了银钱和武器,想招多少兵都行,总算是看到了关于未来的希望。 “晾那个姓陈的奸商几天,再与他谈条件!” “制军明见万里啊。” 接下来的几天,杜永和都没有再召见陈凯,反倒是把心思都扑在了水师的重建以及城防的守御上面。 杜永和不来请,陈凯也没兴趣找上门去。每天一早,从驿馆出来,在驿馆官员的陪同下,在广州城里闲逛了起来。这其中,风景名胜有之,但陈凯更关注的却还是民生百态。换上寻常士人的衣衫,徜徉于广州城的街巷之中,别有一番滋味。 比之曾在书中看到过苏州、杭州、扬州以及南北两京的街巷,广州城毫不逊色。如同时期的大城市那般,动辄便是二三层的楼房矗立于大街两侧。待一旦步入其间,“屋内通常白如奶,像光滑的纸张,铺有方石板,沿一拃左右的地面涂成朱红色或几乎黑色。楝木光滑而平整,构制精美,安置适当。好像擦亮的,或者涂上色,要么白色,有的白色美观悦目,像锦缎闪光,差不多像金色,光亮到似乎应在上色时给它褪点色……” “门口房间的后面有一个院,内有小树、亭子供休息之用,还有一股小清泉。再往后,在妇女退入的房门前,是一条有顶盖的过道,面朝院子敞开,那里摆着精致的大柜,作为房子的间壁……”(注) 屋内装潢精美,屋后小院亦是别有洞天,小门小户已是如此,莫说是那些大户人家族群聚居的庭院。只可惜陈凯只是穷极无聊的闲逛,于此间最多是购置些土特产才会进到那些沿街的小铺面,于广州士绅富户,无有交集,就更没有观赏一番的机会了。 数日之后,陈凯有幸登城一览,城内坊巷在横平竖直的道路的分割下,如棋盘一般整齐。城内如此,城外亦是这般,甚至极目远眺,似乎城外的占地面积比城内还要大上一些。 “只可惜,如此恢弘的城市,到了明年就再难观其气象万一了。” 陈凯下了城,没有如平日里那般步行,反倒是坐上了马车。城内熙熙攘攘,商贾聚集,货物堆积,行人摩肩接踵,用明人叶权的话说——虽小巷亦喧阗,固不减吴阊门、杭清河坊一带也! 苏州的阊门大街和杭州的清河坊,乃是这个时代苏杭二城最为繁华富庶的商业街,能够与此二者相比,虽有夸张,但也足显广州作为对外贸易口岸之繁华。 只可惜,眼中所见,由于清军掳掠,城外百姓多有避居城内者,有亲戚的投亲戚,有朋友的投朋友,有银钱的则住进了客栈,可是那些要什么没什么的寻常百姓,则多有在街巷里打地铺,做些零散活计来维持一家生计,但源于周遭地区为明清两军拉锯,商业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萎靡,以至于他们往往只能忍饥挨饿,甚至是卖儿鬻女。 繁华开始变得畸形了起来,陈凯便有些看不下去了。所幸的是,回返驿馆,杜永和大抵也是没耐心再继续耗下去了,直接便接到了杜永和在镇海楼设宴的请帖。 “劳烦回去告知杜制军,下官沐浴更衣后便启程出发。” 注:这段文字出自葡萄牙传教士克鲁士的《中国志》,克鲁士是明嘉靖年间来华,记述下的广州市井民生。当时的广州,由于隆庆开海和万历新政尚未开始,还远没有进入到全盛期,但广州富庶,在其文字之中其实已经有了些许眉目。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试水(三) 沐浴更衣,以示郑重,杜永和对陈凯的态度很是满意,起码在这个外系的文官身上,他是能找到些做总督的自信出来。旁的不说,至少比那些各行其是的老兄弟以及朝中的公侯、阁臣、乃至是多如牛毛的部院们对他这个武将出身的总督要恭敬许多。 好感,是有的,甚至随着黄应杰、张道澄那些家伙降了鞑子,反倒是卖力的帮着尚可喜来对付他的情况下,就连派系之间的矛盾也暂且放下了一些。但是,生意就是生意,容不得丝毫旁的东西,以至于杜永和进入镇海楼之时,已然是蓄势待发,准备和陈凯好好的杀上一场。 镇北楼上,杜永和、李元泰、李建捷、吴文献、殷志荣、范承恩等众将云集,就连其他府县过来援应的宋裕昆等将也无不到场。倒是本地文官和广州本地卫所那些军官们却没有一个前来赴宴的,看来杜永和根本就没打算分润给他们。 酒宴开场,主家欢迎、客人答谢,在座众人再为大明天子、为江山社稷贺过了一轮,随着莺歌燕舞在美妙动听的乐曲声中飘入了大堂,便开始了推杯换盏。 这样的场面,陈凯比初抵时要熟稔多了,礼仪、尺度,这个时代上流社会在酒宴上的一些习惯和规矩,很多都是跟着郑成功学来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场。酒宴之上,皆是男宾,几个带点儿荤的段子一出,当即就热络了起来。 男人嘛,用陈凯当初在网上都看腻了的一句话说,其追求无非就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世上没有一般无二的人,但是追求上笼统说来这般却是不少见的,尤其是眼前的这些手握着实权的乱世武人们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恭维了众将的武勇,预祝众将在杜永和的带领下击败尚可喜,以及尚可喜惨败后众将加官进爵,杜永和出将入相,一顿脑补式的畅想过后,众将之中不乏那般的直肠子,已经开始和陈凯论起了兄弟,要推心置腹了起来。 陈凯的这一套下来,就连杜永和也是面带着笑意,尤其是联想到击败尚可喜之后,他是不是就能够拥有李成栋那般的威信,陈凯的话就好像是说进了他的心窝里去似的。 不过,左近冷眼旁观的李建捷却远没有那么乐观,或者说是陈凯的无限畅想以着他作为李成栋义子、李元胤义弟的身份实在代入不进去,待到后面眼看着气氛要跟着陈凯走下去的时候,就坐在杜永和下手的他干脆轻咳了一声,随后一个眼色才总算是把杜永和给拽了回来。 收起了尴尬,杜永和也自觉的好像是少了些许城府,干脆咳嗽了一声,掩去了尴尬,便挥退了女乐和伺候的下人。 无关人等退散,那就是要说正事了,陈凯明明还没有玩嗨呢,但也只得客随主便,毕竟他也是来做正经事的,不是来把广州众将培养进非正常人类研究所去供人研究的。 “陈知府前几日提过的事情,本总督细细想过,也与众将商议过,这几日想必陈知府也看到了,广州天南重镇,商旅往来不绝,就连那夷商也没少过,阁下的提议于我等而言,有所裨益,但也不会有什么分量……” 杜永和此言说罢,看陈凯的神色随着他的话竟没有产生哪怕半点儿涟漪,不由得暗赞了一句镇定。 “不过嘛,潮州王师的盛意拳拳,我等也是看得到的,尤其是这份忠君勤王的心思,想来就算是朝廷也会大为嘉奖。不过朝廷如今酬饷不比当年,没办法给予潮州王师以支持,我等本着为朝廷分忧的心思,也当促成这桩事情。说到底,毕竟是对咱们双方都有利的好事。” 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通,称得上是花团锦簇,杜永和把主导权转到了手上,说得好像是他们在施舍郑成功一般。倒是陈凯,对此却也不气,平平淡淡的听过了这番话,便将一份文字递了上去。可是杜永和扫了一眼,却是当即色变,甚至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这份惊诧都没有褪却下去。 “杜制军,下官这个人,比较怕麻烦,不喜欢讨价还价。这个价格,是下官给威远侯的,今天也给了杜制军,成则成,不成就算了,下官送了奏疏,还结交了广州众位大帅,已经不虚此行了。” “这价格,还是有些偏高……” “高与不高,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潮州王师愿意支援广州王师抗击虏师,可您也得分给咱们点儿汤水不是。要是连汤都喝不上,这买卖也长久不了,您说是不是?” 眼看着杜永和刚才还高得吓人的调门只在这转瞬间就掉了下来,直看得李建捷等人一愣。陈凯气势正盛,杜永和想了想,便应了下来,但是他的应允并非是直接达成,而是在提出了一大堆的条件之后。 “运费,下官可以和威远侯商谈,适当减少一些,倒也并非不能试着谈谈。但是,这份价格列表仅限于潮州本地出产,其他王师以及倭国、琉球、朝鲜、南洋以及泰西海商由我部联络来的除外。至少,您不能让我部跟着赔钱,对吧?” “这是自然不会的。” 杜永和很是大气了一把,紧接着陈凯就继续回答道:“货物一律转售给各位大帅入股的商行,这个没问题,反正咱们这回也是支援广州王师抗击虏师,少赚些,交个朋友,日后也好并肩作战,这一点下官便可以做主。” “只是银钱不足的问题,下官想着,若是赊账,说出去实在有损各位大帅的威名。不如这样,城里面不是有不少乞丐吗,下官带回去做工、挖矿,便从中免一部分银钱。但是话可提前说清楚了,可不能太多,没了银子周转,下官也没办法收购货物。” 一场酒宴,在欢快的气氛下一直折腾到天光放亮才算结束。陈凯打着哈欠就此告辞,打算回了林察的船上再去补觉。倒是杜永和等人,与陈凯依依话别过后,反倒是顶着困倦和酒意凑在了一起,对着那份价格列表就是一阵的瞠目结舌。 “大米,一两银子一石;棉花,三钱银子一斤;潮蓝布,五钱银子一匹;绿梭布,六钱一匹……” “这是承平时的价格!” “当然,否则我怎么会一口就敲下来了呢。” “这里面不会有诈吧?” 不光是李建捷,在场的众将亦无不是惊诧于这份低于市价不少的价格表。旁的不说,光是这个价格,郑成功和陈凯赔钱还不至于,但是赚得也微乎其微,远不如直接将这些东西卖到日本或是南洋来得利润更大。 “管他呢,货是他送来的,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咱们还能吃亏了不成?” 杜永和如是说来,众将也无不是松了一口大气。可饶是如此,李建捷却还是对此不敢抱有太大的信心。 “陈凯这人可不会是个善茬,弄不好,到最后咱们都得被他卖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试水(四) 离开了广州城北越秀山上的镇海楼,陈凯倚在马车的车厢里,晃晃荡荡的向着城南码头而去。 清晨,车轮卷动着薄雾,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卷动着陈凯的思绪。昨夜的推杯换盏,饶是他“久经战阵”也颇有些受不得这等一折腾就是通宵达旦的节奏,那些家伙很给面子的没有在中途借口酒醉拉上个侍女、舞姬什么的换个地方潇洒一番,但是陈凯却很不喜欢这等面子,因为这面子弄得他几乎是喝了一晚上。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前行,陈凯昏昏欲睡。车窗外,小巷里多有男女老少蜷缩于这潮湿的空气之中,或许饶是闭着眼睛,也还在为睁眼之后的饭食而发愁吧。 昏昏沉沉之中,仿佛就连时间也无法量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到了码头,小船已经准备妥当,陈凯在马车里落了落这一觉下来发散出的酒气,便下了马车,驶向了来时的那艘福船。 “陈参军。” “林侯。” 舰队起航,顺着珠江的流向缓缓驶出。陈凯在马车上小憩了会儿,江风一吹,也精神了许多。待进入船舱,屏退了旁人,他便与林察交流了起来。 “城里的情况如何?” “还好吧,鞑子此番与其说是围城,不如说是临城,城内的秩序井然,就是这广州城的百姓,日子大不如前了。来时您提过的广州城内无论男女老少总有簪花之风,也见得少了,想来不光是城外涌入的百姓日子难过,城内的怕是也好不到哪去。” “总比没命了强。” 广州城外有大片的花田花圃,每天一早都有花农来码头售卖或是运往城内的花市、花店,正是由于广州富庶,广州人爱美而簪花的习俗才形成的。对于林察的观点,陈凯点了点头,继而问道:“林侯,周遭府县的状况几何?” “很不好。”林察的一声叹息,便将陈凯从广州城内的喧嚣之中拉了出来。 根据林察这几日发动各种旧有关系的调查,清军早在正月底的时候就已经从韶州府启程南下,至三月初的时候已经拿下了清远和从化二县,清远参将郦文龙、从化知县季奕声降清。三月初六,清军抵近广州郊外,劝降遭到了杜永和的严词拒绝,结果在初九清晨发动了攻城,结果伤亡破千,惨败而还。 但是,尚可喜和耿继茂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转而在广州城北、城西和城东三面慢慢的挖掘壕沟以隔绝交通,同时清理外围府县,大肆招降纳叛。 如惠州总兵奉化伯黄应杰、潮惠分守道李士琏、潮惠分巡道沈时启、东莞总兵镇安伯张道瀛、东莞参将张善等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先后降了尚可喜。更是杀滋阳、铜陵、兴化、永平等八郡王,以取悦清廷。 随着他们的降清,广州以东直至潮州,中间这大片的土地便不复为明廷所有。而尚可喜早前攻陷的清远则成为了清军防范肇庆明军的前沿阵地,而从化则成了尚可喜的大本营,并且在那里铸造火炮,以备攻城之用。 接下来,无非是招降红旗海盗,利用梁标相等人击破广州水师,取得了珠江中下游河道的制海权,对广州城形成了较为松散的四面合围态势。 “根据增城、东莞那边传来的消息,鞑子好像还在制造舰船,试图进一步的对珠江形成实际控制。不过有了咱们这一遭,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对广州造成什么太大威胁了。”说到此处,林察却没有些许自得,完全是就事论事。于陈凯看来,却更多还是对梁标相等人的不屑一顾,一种正规军对杂牌海盗的鄙视。 “咱们回返潮州,若是从三水抽调总兵官陈奇策的水师东进,鞑子只怕连船也造不了。这广州,鞑子只怕还得抽调更多的军队才有机会拿下。” “三水那边不用考虑了,杜永和不会要陈奇策过来的。” “为什么?” “何吾驺。” “原来如此。” 林察一点就透,不过相较陈凯,他对广州城防还是有着不小信心的。这,其实更多是源于他自身的经历——须知道,当年就连李成栋也是在他率领绍武朝廷主力与永历朝大军决战之际,骗取的广州城,这座城池何等坚固他可以说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这座广州城,不出意外的话,最迟今年年底就会被鞑子攻破。” 听到陈凯如此断言,林察先是一愣,可是未待他开口问询,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便对陈凯的观点表示了赞同。 说来,杜永和也可怜,身为两广总督,可放眼四周,肇庆府有文安侯马吉翔、兵部尚书曹烨和提督御营的李元胤,临近的三水县那边还有个大学士何吾驺,他能够指挥得了的也就是城里面的这些守将守军,合着整个广州战场其实就是一片散沙罢了,等着尚可喜一个个的降服、敲碎 这样的情况,在广西也是一般无二的。庆国公陈邦傅是广西本地武将,还有宣国公焦链、卫国公胡一青、开国公赵印选、永国公曹志建等一大批的外来户,现在更多了忠贞营以及那些从湖广败退下来的军阀,互相之间完全没有好好相处的可能,更别说是统一指挥了。 两广如斯,四川、贵州,军阀混战,云南则已经是大西军的了。转过头说东面的福建,郑成功在先后吸收了陈豹、林察、施琅、施福等部,在陈凯的帮助下夺取了潮州之后,实力提升了一个台阶,但是当年的郑氏集团以及福建明军,依旧是分属于三个统帅的麾下。 于南明而言,整体的局势,还是如历史上那般的持续性恶化,这是惯性,并非能够轻易撬动的。于陈凯看来,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郑成功的实力更强了,而此人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能够创造奇迹的军事统帅。 “也不知道国姓那边怎么样了,东西两路夹击,虏廷就是财大气粗,一玩就是大手笔。” “吾到不觉得会怎样,王之纲、许龙、苏利,一群土鸡瓦狗而已,无非是时间罢了。” “但愿如此吧,否则我这三年来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吗?” 这话,陈凯是不会说出口的,事实上他对郑成功也是有着很大的信心,奈何在他的印象中郑成功打陆战似乎神经刀得厉害,很多稳败的仗他能打赢,可很多稳赢的仗他也能打输了,完全不似海战上那么四平八稳,此间也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些许忧虑。 想到此处,陈凯突然发现,身在珠江之上,他就算是有怎样的奇谋也帮不上郑成功,最终还是要看这位国姓爷的临场应对。既然如此,也不必庸人自扰,只是一旦想明白了这些,陈凯猛的想起来,从上船开始到现在,林察好像都没有问过他所行之事的结果如何。 “林侯对下官就这么有信心?” “当然,以着陈参军的才智,就算是把杜永和卖了,他也还得给陈参军数钱,更别说是这一遭本就没有打算计算于他。”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忠良 舰队顺流而下,顺风顺水,未及一日,便已经出了零丁洋。不过,出了零丁洋,舰队却并没有出海继而东向,而是在新安县最南端的那片半岛、岛屿之间穿行,直至一处与九龙半岛隔海相望的港湾暂作停靠。 拖拽着自红旗海盗那里缴获的十来艘大小海船返航的明军分舰队早已停靠在此处,林察此来不过是汇合而已。 舰队携带的船工已经对破损舰船展开了修缮,港口也在进一步的扩大。所幸,此处本就是这地球上最佳的一处天然深水良港,舰队也仅仅是暂时停靠,倒也不会对本地百姓造成太大的麻烦。 “此地盛产一种香木,属莞香,又叫女儿香,在广东和江浙都备受欢迎,当地百姓也多以种植香木为业。除此之外,此地亦是南粤香料贸易的重要转运港口。” 听着林察的讲解,陈凯不由得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此处要叫做香港呢。” 香港,得名何处,说法各异,但是早在宋时就已有驻军,明时商贸上已渐渐蓬**来,人口亦有所增长,更成为海防要地。明时香港,指的仅仅是香港岛,并不包括因英国殖民而划入殖民地范围的九龙、新界等地。这个名字,最早出自万历年间郭棐所著的《粤大记》一书。该书所载的《广东沿海图》中,标有香港以及赤柱、黄泥涌、尖沙咀等地名。 此地如林察所言,乃是生产香木的所在,因香木及香料贸易而兴。入清之后,亦是因顺治、康熙朝迁界禁海,以及雍正年间香木划归贡品,导致种香人家在官府逼迫下纷纷破家灭门而砍树逃亡,自此香木生产一蹶不振。直到清末为英人侵占,成为了另一种燃烧释放异样气体的物事——鸦片输入中国的重要港口,才重新兴盛起来。 “可惜东莞已落入虏师之手,光凭此岛出产,实在有限得紧啊。” 林察久在广东,对此了如指掌。不过这份惋惜,陈凯却是一点儿也无,因为于他而言,什么莞香、什么女儿香,暂时都没什么太大的用处,他要的就只是这么一个岛,以及一处深水良港,仅此而已。至于旁的,无所谓。 “在此修建营寨,无需太过坚固,暂时也不会有人顾得上这里。就是有一点,需要在此多囤积一些食水,以防万一。” “陈参军言之有理。” 林察点了点头,便转而对那个已经被他临时派驻此地的那个部将说道:“按照陈参军的布置行事,确保此岛防御即可,没有命令,无需出海截击虏师,也不许出海攻掠商船,以免暴露我军位置。” “末将遵命。” 营寨还在建设,从岛民手里收购了一批香木之后,陈凯和林察就启程出发,踏上了返回潮州的航线。 陈凯前脚离开广州城,杜永和等人还在预估着此番可能带来的商业利润几何,一个叫做冯耀的卫所军官却来到了总督府,说是前来拜别的。 明初在全国范围大肆建立卫所,于广州,亦有前、后、左、右四卫。冯耀此人,乃是广州后卫的世袭指挥使,护驾梧州。论差遣、军阶和品级,此人不过是个总兵官,赐一品服俸,但是如今已贵为侯爵,任职两广总督的杜永和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连忙亲自迎了出去。 “老将军,尚耿二逆兵败城下,却毫无悔意,还在大肆的招降纳叛,围绕广州城挖掘城壕。此刻出城,怕只会枉送了性命啊。” 杜永和自持身为总督,平日里总是拿捏着架子,但是面对这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却完全没有对待旁人时那般。 这里面,广州四卫拥有五千兵员,是守军不可或缺的补充,而冯耀在广州四卫的世袭军官中地位颇高,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在于,冯耀此番回城是令了圣旨的,册封尚可喜和耿继茂二人以侯爵的爵位,九成九以上的概率是没办法活着回来的,正当永历帝为难于派谁人前往的情况下,冯耀却自请了这项“送死”的差事。 “吾如不往,则欺君,我今天只知道皇上不可欺,不知敌人不可说也。” 冯耀斩钉截铁的说道,当即就将在场的众将听愣在了当场。对于这些本地的卫所兵,杜永和等人向来是瞧不起的。但是这一遭,冯耀如斯,却也让他们不免动了些感触。 “好吧,老将军心意已决,我等也不便再劝。来人,着镇海楼准备酒宴,为老将军送行!” 冯耀抱着必死之心出城,在场众人无不动容。杜永和与众将如群星拱月般和冯耀一起来到了城北的镇海楼,酒宴摆下,老将军七十已过,两鬓浩然,却意气凌厉,饮满杯酒数斗,竟不让年少分毫。 “从此出郊一里,至越王墓,即是天山朔漠,吾老矣,奋三寸之舌,宣布天威!但得丁零归命,亦何心苏武生还哉!” 满饮此杯,酒杯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冯耀拱手一礼,随即一抖鲜红色的斗篷,便大步流星的往着楼梯而去。只留下了杜永和等人望着其人的背影而去,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外,仅仅是稍作叹息,却又重新回到了预估受益的思绪之中。 出了广州城,绯服玉带,两鬓苍苍的冯耀便喝令随行从人打鼓舞旗前进,将宣诏使者的排场彻底打出来。至越王墓左右,为清军探马发现,冯耀说明身份,清军亦不敢为难,扈从左右,直至清军大营。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东江镇副总兵尚可喜、登莱巡抚标营中军参将耿仲明之子继茂。朕以南岳之宠,首重桓圭……” 东江镇副总兵和登莱巡抚标营中军参将是尚可喜和耿继茂的老子耿仲明在明廷时最后的官职,也是最高的官职。冯耀毫无避讳的宣读着圣旨的内容,全然无视他们如今的身份地位,二人自是免不了怒火中烧。 “……兹特颁敕:晋东江镇副总兵尚可喜为平虏侯、登莱巡抚标营中军参将耿仲明之子继茂为靖虏侯……立转南来之甲,旋为北伐之师。祗承朕意,益励奇勋。凯歌奏传,朕亦不吝封茅之赏……惟卿勉图。钦哉,特敕。” 清军大举南下,永历帝寄希望于靠着封侯赐爵来改变战局,成功率几近为零,但却也不得不试上一试。奈何,如今的尚耿二人已分别是平南王和靖南王世子,不说他们对满清的畏惧和自效,单单是这份侯爵的爵位,他们也早就瞧不上了,此刻更是将其视为羞辱。 眼见于此,冯耀厉声呵责,晓以大义,并且引李成栋初封侯爵,随后便进而赐封公爵之事为例,向二人阐明道理,劝戒二人不要为虏廷一时厚赏,背弃祖宗庐庙,落个汉奸的千古骂名于后世。 一句“老匹夫安敢如此”尚未出口,耿继茂就率先看见了尚可喜的眼色,干脆把话也憋了回去。接下来,尚可喜表示愿意接受圣旨中赐予的爵位,回归明廷旗下,命令冯耀带着檄文返回广州,邀约杜永和等将会商北伐大事。 尚可喜如此,若换了个旁人,便也就就坡下驴了,然则冯耀本就是怀着必死之心而来,眼见着尚耿二人毫无诚意,更欲骗取广州,怒而不从,随后在二人见奸计不能得逞,重新现出辣相之际,更是欣然赴刑场。 刑场上,尚可喜、耿继茂二人集结麾下诸军围观。白发苍苍的冯耀昂首而立,全无惧色。见不能令其屈服,尚可喜微微点头,刽子手便要上前去取冯耀的朝冠,以便行刑,但却立刻被冯耀喝阻。 “吾头可断,冠不可去!” 说罢,以手扶冠,坐而受刃。全程,自入清军大营至殉国,无有半分畏惧。胸中所持者,唯有忠君二字。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定情 噎到永历的,并非是陈凯,也不是杜永和将旁人功劳归在己身的这份无耻,只因为和陈凯同来的那个武将叫做林察,仅此而已。 对于林察,永历帝可谓是印象深刻,永历朝初起于肇庆,与广州的绍武朝争立。当时,绍武朝廷的控制区连广州一省都不到,甚至仅仅是广州、惠州和潮州这么大的区域,面对得到川、滇、黔、桂以及湖广等省份明军效忠的永历朝廷,竟一度还打得有声有色,就连两广总督林佳鼎也没于阵中。而当时的林察,便是绍武朝廷的武将之首,那一系列的战役皆是其人筹划的。 一个林察,早前还有被他们轰走的施福、施琅叔侄,郑成功麾下聚集了太多的与永历朝廷有着或大或小嫌隙的存在,这也不可避免的使二者之间会有些许隔阂产生。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招这个郑赐姓来勤王。他的部下与广东各路王师多有着或大或小的矛盾,根本不可能并力一向,来了反倒是添乱。” 这话在永历的脑海中闪过,却突然觉得有些荒唐。旁的不说,论矛盾,光是现在的两广各藩镇就是矛盾重重,好像真的多一个郑成功不多,少一个郑成功不少,弄不好郑成功来了反倒是更热闹了起来。既然如此,那就是顺其自然好了,反正郑成功一时半会儿的也来不了,不是吗? 陈凯的奏疏在永历朝廷内部没有掀起任何一丝的波澜,这一点并没有出乎陈凯的意料,因为这个时期的永历朝廷无论是吴楚党争,还是两广抗清,亦或是招抚大西军,甚至哪怕是两个藩镇之间的矛盾也比一个远在潮州的藩镇的动向要来得更加紧要。 不过,那边波澜不惊,陈凯却结结实实的在广东沿海的波涛中摇晃了将近一个月了还没有能够回到南澳,比之前往广州时的那十来天的功夫,实在是相去良多。 风向不顺、惊涛骇浪、潮汐潮涌,等等等等,在海上,不似陆地,太多因素阻碍着舰船的正常行驶,这即便是林察所部的船长、舵工以及水手们皆是各种老手,于这广东沿海海况了如指掌,很多事情也是很难避免的。 在路上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以至于陈凯带在身边的书籍都翻来覆去的看完几遍了。穷极无聊,陈凯便干脆跟林察闲聊了起来,渐渐的,他对这位前广东总兵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尤其是其人对广东沿海地形地貌以及海况的了解,更是让他感到瞠目结舌。 所幸,几天之后,永历四年的六月初一,舰队渐渐的驶入目的地,陈凯写了几封书信,让林察的部下乘船带去潮州府城和诏安县城,他便回返到了阔别已久的南澳岛上。 岛上,军器工坊有陈启,军服制造工坊有老鼠须子,其他各部门也都有相应的官员,就连这些隶属于军器局的一系列工坊的保全工作也有林家兄弟全权负责,一切还是如陈凯走时的那般,几乎没有什么能够一眼便看得出来的变化。但是阔别粤东一月有余,漳潮两府,确切的说是诏安的福建战场和潮州西南部的广东战场上,却出现了让陈凯也不得不惊讶的变化。 一个多月前,福建清军突破盘陀岭,攻陷云霄镇,郑成功率领主力部队迎战。一个多月过去了,小规模的交锋数次,谁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战线依旧保持在云霄左近,清军没有继续突破,明军也没有将能够将清军驱逐出诏安地区。 这倒没什么不正常的,杨名高、王之纲他们本来就是奉命前来牵制的,如今郑成功的主力在此动弹不得,他们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可是在另一个方向,前出的右先锋镇却遭到了苏利所部的袭击,右先锋镇大败,总兵官林胜阵亡,反倒是落到了下风。 陈凯返回南澳岛时,陈豹也刚刚接到了通报,说是郑成功任命了原援剿左镇总兵官黄廷接管右先锋镇,由左先锋镇中军副将施显来接掌援剿左镇,也是用以褒奖施显在去年阵斩张国柱的战功。 这里面,很可能也不乏着对施福上交兵权的补偿。但是,施家兄弟坐拥两个镇,不下三千大军的兵力,这却还是让陈凯对此产生了些许忧虑之情。 当然,忧虑归忧虑,他现阶段也没有功夫去理会施琅什么的,总有着更重要的事情,比与这么个汉奸预备队斗气要重要的。至少,不会因无端端的掣肘而浪费时间。 总镇府小花园的凉亭上,重逢从小厮和丫鬟之间的联系开始,但是等到了二人真的见面了,却唯有沉默中的对视着,良久。 “此行,吾没能带回一个人来。” “广州,无恙?” “尚在王师手中。”见姑娘松了口气,陈凯却摇着头说道:“最多半年,城池必然陷落。” “为什么?” “鞑子在调运红夷炮,同时在后方铸造火炮,意在效法扬州故技。” “原来是这样。”姑娘的眉宇间流露出了一丝不忍,随即便向陈凯问道:“想必陈参军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广州人口太多,万全不切实际,尽人事,听天命吧。” “可惜,妾身身子大好,已经准备回金门了,怕是没办法为陈参军的努力而庆贺。” “无需庆贺,这里面本就有着郑小娘子的努力。若非小娘子的那番话,在下也无法下定决心行险搏上这一回。” “陈参军说笑了,您本是心地纯良之人,看不得惨剧降临。倒是妾身,只是多嘴了……” “不,你,很重要!” 此言既出,姑娘羞涩的低下了头,陈凯亦是轻咳一声,掩去了尴尬,但胸中的那一股冲动却再也无法抑制。 “在下听闻,郑小娘子至今未有订亲,可是如此?” 陈凯目光炯炯,姑娘却是猛的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仿佛那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般。 “妾,妾身一切遵从父母之命。” 细若蚊呐的回答中,姑娘小巧的头颅已经埋进起伏的胸膛之中。只是那胸中的小鹿乱撞,却是连陈凯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番事了,在下会去拜见定国公。” 说出了这话,陈凯只觉得恍如是大石落地一般,胸中胀满的纷乱思绪只在这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也是份外的轻松。哪怕,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他一字一句的回应。 “郑小娘子,你,先回去吧。免得,被人看到。” “陈参军是在笑话妾身吗?” 姑娘高傲的仰起头来,直视着陈凯的目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更多的却是一份执着和倔强。 “你先走,我看着你回去。” “嗯。” 姑娘温顺的点了点头,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只是未走出几步,却突然转过身来,快步跑到陈凯的身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毫无避讳的直视着陈凯的目光,檀口中轻轻的道出了句“妾身小字惜缘”,便仿佛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逃一般的消失在了陈凯的眼前。 “惜缘,郑惜缘。”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二进宫(上) 第二天一早,郑惜缘乘船离开了南澳岛。陈凯很清楚,她是照例来探望她父亲的,原本郑鸿逵心疼女儿,唯恐兵荒马乱会出现意外,便让她返回金门,岂料没等启程返回,她便“微感小恙”,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直到陈凯回来了,她的“病”才突然好了。 目送着海船远去,陈凯的目光渐渐的深邃了起来,待到海船消失于海天之际,转过头,再看广州的方向,已是如黑洞一般,仿佛什么都可以吸进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陈凯留在南澳岛上,先后等来了郑成功和叶翼云的回信,郑成功依旧保持着对陈凯的计划的支持,哪怕从现在看来这个计划的利润率远低于正常贸易也在所不惜,而叶翼云也表示会尽快把第一批次的货物准备出来,绝不会耽误了陈凯的计划。 从香港带回来的香木,陈凯已经转手给了洪旭去出售。用洪旭的话说,现在这等东西是紧俏货,尤其是江浙,女儿香的价格是承平时的十倍以上。这一点,陈凯是认同的,不光在于物以稀为贵,更重要的还是在于能够买得起这等香料的,基本上都不会再在乎多花个十倍百倍的价钱。 有钱,就是可以那么任性。 货物,在不断的沿韩江水道送至南澳岛的舰队。十天之后,陈凯突然接到了消息,说是施琅的左先锋镇在北山村一带大败苏利,后者仓皇而退。据说若非是郑成功早前有令,禁止大军进入惠州府地界,以免把黄应杰召来,无法从这东西夹攻的困境中脱身的话,只怕碣石卫也未必不能就此拿下。 施琅原本是在诏安县那里跟随郑成功抗衡福建绿营的,谁知右先锋镇兵败,林胜阵亡,郑成功却利用了这一遭的不利状况,通过水师的机动性,将左先锋镇突然投放在潮州西南部战场,一战击溃了因早前取胜而变得骄横的苏利,实现了战局的逆转。 苏利战败,许龙据说与其不睦,双方无法互相配合,再加上许龙的舰船状况很差,又得不到惠州府和碣石卫两方面的补充,所以迄今为止都没有什么动静,反倒是林察他们原本还笑话过的许龙的“乞丐舰队”与郑家的舰队对决海上,反倒还是高看了许龙一眼。 不过,施琅这么一来,日子不好过的不光是苏利,却也还包括黄廷。原本黄廷是潮州西南大军的主帅,可是等到施琅一到,没等郑成功的命令就直接抢过了黄廷的指挥大权,黄廷也一向是受着施琅的,自也没什么办法。 待到货物基本就位,陈凯启程出发之际,左先锋镇确定留在了潮阳驻守,以进一步威慑苏利,至于郑成功的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只是一如早前那般,与陈凯暂且不会有太大的交集了。 舰队再度拔锚起航,目标依旧是广州。这一次,陈凯携带了大批的货物,包括没了销路的积压潮烟,洪旭暂且还没有联络到合适买家的潮瓷、锡器、糖制品以及各种布匹,外加上军器局的明军制式军服、藤牌、火药,也是装满了十几条船的大买卖。另外,船上还携带了大量的衣服、被褥、马桶、碗筷等物,却是并非用来售卖。 陈凯和林察的交情日渐深厚,说到底还是源于二人的脾气都并非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存在,比之陈凯早前与洪旭、陈豹、陈辉他们是一般的状况还要来得自然。然而,海船驶出,岸上的潮阳县城里,施琅、施显兄弟与陈斌却爆发了一次冲突。 究其原因,不过是几句言语上的冲突,奈何陈斌早前得罪过施琅,倒险些弄个剑拔弩张起来。到最后,反倒是连来劝架的黄廷和卢爵也被施琅数落了一顿,才不欢而散。 “他兄弟二人仗着兵力,我麾下将士足以与之抗衡;若论手段,虽说他是兄弟二人,我用只手足以蹂躏之!” 此时此刻,陈斌说出这话,黄廷、卢爵等人没有觉得他是在说什么狠话。论兵力是大有不如,但是这等小事可也到不了真的动刀兵的份上,不说郑成功不会乐意,就算是他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至于武勇,陈斌有万夫不当之勇,在郑成功麾下,现阶段也就甘辉能与之一较高下,甚至就连武艺高超的蓝登也大有不及。施琅、施显兄弟平素里自号武勇,尤其是施显,阵斩张国柱,也是颇有些手段的,但是和陈斌比起来,就实在不够看的了,以至于饶是方才那般,最终也不过只是个不欢而散罢了。 施家兄弟气哼哼的离开,陈斌也没有追打上去不依不饶,卢爵松了口气,可是黄廷的心里面却依旧不自然。 旁的不说,从归附郑成功开始,郑成功就对他另眼相看,总以方面之任托付之,全然不似在施福、施琅麾下时那般的完全被压在施家底下,看不见出头之日。早前进攻鸥汀寨,就连陈凯也没有贸然干涉他的处断,仅仅是建议罢了,而且还只是在战后的处置上面,更做到了一力担责的气度。可是此番施琅一到,就先把他、陈斌、卢爵等人数落了一顿,连战死的林胜也没有幸免,随后便开始发号施令,直接夺了他作为偏师主帅的权柄、地位。 再往深处想想,盘陀岭之战,陈凯能冒险营救柯家兄弟,对他们的失利也能够有所包容。若真换了施琅,在旁边看笑话怕都是好的,没有踩上一脚反倒是不合那厮的性子。 “论做人做事,你施琅比起人家陈参军真是差太远了。” 施琅性子如斯,黄廷自是明白,再加上他们的共同经历,总会有几分情分在里面。可饶是如此,施琅却一点儿面子不给他,当做下僚来指使都算好的,甚至动不动就要数落一顿,这却让黄廷对他愈感厌恶。 很快,施琅以及左先锋镇就被郑成功重新调回了福建战场。没了他哥哥那个刺儿头,施显也安分了起来,只是看向黄廷的目光中,却总有着一种异样在其间,让黄廷感觉份外的不舒服。 潮州西南部的战场逐渐趋于缓和,双方都没有了继续进取的力量,福建那边暂且也没有太大的动静。陈凯一行,饶是多载了大批的货物,但航速上却丝毫不让上一次前往广州之时,不过十来天的时间就再度来到了香港岛的临时停泊港。 “留下三分之二的货物,其他的启程去广州。”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二进宫(中) “陈知府真是言出必行啊。” “杜制军过誉了,不谈支持友军抗击虏师的大义,就算只说生意,也当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哪还有说了不算的道理。” 大抵是确定了陈凯如约把货物运了过来,比之上一次可是要热情了许多。价格方面,是商议妥当的,码头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是早早就说定的,陈凯和杜永和谁也不打算先把东西交给对方。这一点,心照不宣。 “杜制军那边的商号和库房都准备好了吧?” “嗯,还差点儿,主要是朝中的阁老们,还是要照顾到的。” 杜永和显得很是不好意思,其实他原本就打算好要等陈凯带着货物过来之后再行准备,而且这个价格,他也不太相信陈凯真的会带上太多的货物。岂料陈凯不光是来了,而且带的货物很是不少,眼下也只能拿那些“大人物”来当做借口。 “无妨,下官也不急着回去。毕竟,定国公、永胜伯以及江浙、倭国、琉球和朝鲜那边的货还需要不少的时间才能联络妥当。” 陈凯的善解人意让杜永和很是满意,接下来,又是一轮的饮宴,不过这一次陈凯却没有如上次那般跟着这些家伙喝一晚上,而是早早退席,待到第二天,亦是早早起来在广州城里面闲逛。 比之上次过来,城里面的乞丐更多了,商铺的人流量却相对更少了。行在街上,无论男女老少,行色匆匆的越来越多,这并非是生活节奏在加快,至少说不是像后世工业化社会那种的加快,看样子更像是迫于生计。 “米价在涨啊。” 民以食为天,粮食涨价会最直接的影响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陈凯绕过了排满了长队但却依旧限量出售的粮店,尚未拐过那个十字路口,售罄的牌子就挂了上来。接下来,上门板、收拾东西以及排队百姓们的怨愤和唾骂便随之而来,而那些侥幸买到了粮食的百姓也纷纷抱紧了口袋,急急忙忙的往家里赶去,不敢在街上多停留哪怕一分钟。 电影里,转角据说可以遇到爱,游戏里,转角十有八九是会遇到怪。拐过弯,转头看去,粮店已经彻底关闭,一些脾气暴躁的百姓在门板上发泄了一二,也一步三回头的散去,似乎还在寄希望于粮店掌柜的能够良心发现。再转头,街角另一侧的书店倒是没有关门,但是那掌柜的有气无力的驱赶着蚊蝇,直看得陈凯怀疑碰上力气大点儿的苍蝇到时候会是谁把谁扇飞出去。 “公子可有什么需要,旁的地方不敢说,但是咱们这高第街上,就属小店的书册最是齐全。” 掌柜的用热情证明了他的力气肯定是比苍蝇要大的,对此放了心,陈凯便步入到书店之中,开始自顾自的翻阅书架上的书籍,找寻他感兴趣的东西。 陈凯一身儒生打扮,但是身后随行的几个“下人”看上去却都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掌柜的是明眼人,大抵也瞅出了陈凯并非寻常儒生,但也猜不出门道来,干脆便更加殷勤的跟在不远处,既不会打搅到陈凯看书,又可以时时听候吩咐,可谓一举两得。 翻找了一会儿,陈凯也没有翻到什么实际的东西,干脆便告诉了掌柜的他想要一些关于西学的书籍。掌柜的没有什么犹豫,很快就翻找出了一堆,接下来的挑挑拣拣,陈凯竟真的从中找到了几本他需要的书籍,但也看到了一些旁的什么。 “这几本,也有人看吗?” 《圣经》、《古兰经》以及《波斯古经》一一放在了掌柜的面前,后者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奇怪,只是道了一句有些夷商以及定居在广州的外国人和信教的本地人会来买,就扔在书架上扔着了。 “原来如此。” 广州乃是南洋之北最大的都市,乃是中国对外交往的南大门,一座17世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大都市。不过,这些书册很少不说,陈凯也注意到掌柜的都是把它们扔在一些不显眼的地方,莫说是与儒家经典的待遇相比,就连道德经以及佛教经典都要比它们显眼太多。 “果然还是市场决定一切啊。” 闲逛了两日,陈凯想买的东西也搜罗得差不多了。广州不愧是个大都市,比之潮州在很多东西上都要齐备,只要用心思去找寻,总能有所收获。只是陈凯更希望能够把整座城市搬走,等日后有机会赶走了尚可喜,再把城市重新搬回来,却显得有些太不现实了。 不过,陈凯没打算把整个城市搬走,杜永和似乎却看那些城里面日渐增多的乞丐越加的碍眼了起来。仅仅是这两天的功夫,陈凯已经看见好几次衙役拘押乞丐的事情。 只是被抓的乞丐,却似乎都不是什么本地原有的乞丐,而多是郊外百姓进了城却找不到生计最后迫不得已沦为的新乞,倒是那些一眼看去就是“手艺熟练”的职业乞丐却好像是最近都放假不工作了一般。 两天过后,杜永和那边也准备完毕。双方开始在码头上进行交易,这是陈凯所必须到场的。 潮瓷、潮烟、潮糖、潮蓝布、锡器以及其他散货,外加上军器局制造的军服、藤牌和火药。不谈武器,只说这些民用货物,一船卖到了日本就要四五千两的白银,反倒是那些军服、藤牌什么的占了太多的份额,把整体的利润率都压低了。因为,这些东西,杜永和是留作自用的。 “陈知府,如今虏师围城,藩库实在不怎么富裕……” 走账,走的是众将合办的商号,购货用的银钱却是藩库的,杜永和说得理所当然,陈凯也报之以理所当然的回应。 “那就用城里的乞丐抵偿部分缺额好了,杜制军,还是那句话,不能太多,也不能有伤残,而且最好是有家有业的一起带走,否则安不下心思,也不可能把心思都用在做工上面。另外我只付给壮男壮妇的,老弱您可得白送。” “这个陈知府请放心,本总督自然是明白。说来,本总督也是可怜他们吃不上饭,起码到了陈知府手下,总有口饱饭吃。” “杜制军仁心治粤,实乃两广百姓之福啊。” 一吹一捧之间,喜笑颜开的杜永和是真的明白,还是自以为明白了,陈凯不得而知,只是如军器局那般的工作方式,也是杜永和所无法想象到的。不过嘛,这不重要,完成了交易,才是关键。 乞丐们被驱赶上船,陈凯也没有急着让他们进船舱,而是征用了对岸河南岛上的几座院子,先让他们洗干净,换上了干净衣服再行上船,以免滋生病菌。 比之广州,潮州的人口密度确实低了太多,可是如陈凯这般,想到用乞丐来做工的,却也是少有的新鲜事儿。不过,杜永和不觉得他吃了什么亏,也乐得能用这些路倒尸预备队来省下些银子。 “陈知府,武器方面可否再多运一批过来?” 杜永和出言问及,陈凯点了点头,便回答道:“近来的一两个月可能不会有太多,下官此番返回潮州便去督促。” 围城之中,杜永和对利润率的问题似乎也没有太过在意。接下来,陈凯表示了会抓紧联络各地货物以加大贸易流量的同时,在广州城里收购了一批本地货物以及大量的食水之后,便直接返航,没有些许停留的意思。 “林侯,接下来的两个月,每个月给杜永和送一批货物过去,照例换那么多的乞丐过来,派船送回南澳,一切如今次这般。” “陈参军放心,本侯在此,绝不会误了此番大计。”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二进宫(下) 自西锚湾入,自鲤鱼门出,林察分出了一部分舰船由一个部将率领,护送着陈凯和那些广州方面用以“抵偿货物”的乞丐以及那些从广州收购到的货物一同返回潮州。 送到广州的那些出口海外可以卖出三四万两白银的货物,收到的货款自不可能这么算来,林林总总,加加减减下来,连一万两银子都不到。银子前脚进了陈凯的口袋,后脚就被陈凯花费在了购置广州本地货物的上面。这里面,杜永和又要从那些商铺里抽成几何,他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这些广州货运回潮州,也是能够将此番的利润率过低的问题重新拉回来。至于那些乞丐,也就是白赚的了。 包裹在做工名义下的人口买卖,杜永和省了银子,陈凯收获了人口。不过那些被当做货物抵偿给陈凯的乞丐们,却是始终战战兢兢的在船舱之中瑟瑟发抖,唯恐被陈凯贩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充作苦工,直至累死。 “众位广州的父老,本官就是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知府陈凯。” 海上风平浪静,简短的自我介绍,甲板上的这些带着畏惧目光的百姓却似乎已经被吓得连行礼都慌乱得不成样子。对此,陈凯却也并不在意,而是面露微笑的与他们讲明了此行的目的地以及对于他们未来的安排。 “南澳岛,位于潮州沿海。各位广州的父老们,其中有些或许不知道潮州,这个嘛,其实很好理解,广州是省会,位于广东一省的中部,而潮州则是在广州一省的最东部,还是没有出广东的……” 没有离开广东一省,多少还是让这些乞丐安下了些心,尤其是那些知道陈凯官衔中漳州府似乎已经是邻省的那些乞丐来说,更是松了一口大气。 “广州围城,官府无力赈济,鞑子凶残,动辄便是屠城。诸位父老且随本官回到南澳岛,该种地的种地,该做工的做工,总有诸位父老一口饱饭吃。至于有些人瞎传的什么本官会把各位买给夷商或是贬为奴隶什么的,这一点不用害怕,尔等依然是平民的身份,没有任何其他的人身依附关系,做工的、务农的,都可以得到工钱,无非就是暂且换个地方生活,就这么简单。” 陈凯此言既出,甲板上的乞丐们纷纷长大了嘴巴,完全不敢相信会有这般的好事。须知道,不说路上的花费,这些乞丐中的壮男壮妇可是每个抵偿了陈凯的一两银子,饶是那将近三倍的老弱白送,也足足花了陈凯一千两白银有余呢。 不过,陈凯既然当众说出了这番话,那么自也不会差到太多,但是真的能有这么好的待遇,却还是他们所难以相信的。 接下来,陈凯开始与乞丐们闲聊了起来,谈谈乞丐们过往的营生,谈谈南澳岛上的设施,谈谈对于当前形势的分析和未来的憧憬,希望悄悄的埋下了心田,不安的情绪也渐渐得到了缓解。 果不出陈凯所料,这些所谓的乞丐其实都是来自于城外,因为清军围城,依靠掳掠来逼迫百姓进城,加以消耗城内粮食库存。他们在城外的时候,都不是什么真正的乞丐,虽说也没有工匠和读书识字的儒生,但是自耕农、佃户、菜佣、花农以及一些工匠学徒却还是有的,并非什么游手好闲才会导致挨饿的。 造成如此结果的原因,那是因为在民间,确实是有着类似于丐帮的乞丐组织存在。但是却不似武侠小说中那种行侠仗义的互助性民间组织,反倒是与后世的那种把人打残了或者是伪装成残疾在商业街上乞讨的职业乞丐背后的利益集团。他们与衙役相互勾结,前者为后者提供孝敬和信息,后者则为前者提供保护。所以当杜永和的命令下达,本地的丐帮便躲了起来,暂且不出来碍眼,而衙役们也选择性的挑拣那些刚刚沦为乞丐的“兼职”们来完成上官交代的任务。 当然,陈凯也专门为此设置了限制。倒不是他对老弱妇孺和残疾人存在着歧视,而是他需要用这些百姓比较“有用”来堵一些有心人的嘴。 “不急,这只是第一次。” 座舰能够运输的百姓就这么多了,其他的船上的百姓则享受不到陈凯亲自讲述的待遇,但是每条船上都有识字的人来讲解陈凯的告示,虽说总是大有不如,但是对这些百姓来说他们也只能把相信这等说辞。 比之来时,又一次在回航时航速受到各种情况影响,以至于到了七月底的时候陈凯才回返到南澳岛。所幸,陈凯带来的衣服、被褥、马桶以及餐饮用具确保了一定的卫生,没有遭遇什么海难以及疫病,甚至就连许龙也依旧是不知所踪,除了几十个因为晕船虚弱而致病,最后不治身亡的,其他的百姓虽然一程下来大多显得颇为虚弱,但却总算是活着抵达目的地。 “林侯真乃是宿将,每次出海都要带上两三倍的食水储备,真是经验丰富啊。” 比之挨饿惯了的林察,陈凯更加庆幸于这些百姓生在广州,与江河湖海打交道得更多,身体适应更好。旁的不说,若是一群内陆百姓,这近一个月下来弄不好要病死一半都得多。 上了岛,百姓们被分配到了城外的军营暂作恢复。衙门的吏员们组织了郎中检查身体,同时给这些百姓编户,以及记录个人的生产、生活技能,以备身体恢复后分配到军器局下属部门以及由于大量征兵而壮劳力锐减的村镇来加强民间的农业、手工业生产。 一切如陈凯在船上所说的那般缓慢展开,陈凯的一些过往和成绩也在有意无意间的在百姓间传播,无论是军器局,还是陈凯在潮州、在漳州的努力,无不加深着百姓们对陈凯的信任。同时,这也在不断的提升着陈凯在这方面的经验,早前的准备不足,接下来势必也将会得到弥补。 完成了与陈豹的例行会面,随即巡视了营地,确保了百姓正在按部就班的融入军工和民政的体系,陈凯便回返军器局检查,他不在的时候,自有大督造陈启负责,其人按照着陈凯的制度行事,确保了军器局的生产能力,这是陈凯所最愿意看到的。尤其是他专门强调过的火药、军服、旗帜的制造以及大量日用品的收购任务,也在有条不紊的展开着。 离开了军器局,陈凯转而前往军服制造工坊,那里是军器局下属规模最大的工坊,甚至可以说是军器局下属各部门中最赚钱的一个,哪怕只是出售利润率很低的军服而已。 来到军服制造工坊,老鼠须子早已在门口迎候,随即陪同着陈凯视察整个工坊,态度竟比一个月前更加恭顺,甚至跟在陈凯的身边的时候,他似乎总觉得好像是他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太监跟在老佛爷的身边的那种感觉。 军服生产效率很高,启程前往广州前新增的帐篷、被褥以及旗帜的生产速度也不慢。视察完毕,老鼠须子迎陈凯进了公事房,随后逐退从人,才从一个锁上的箱子里猴儿献宝似的给陈凯呈上了几匹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布料,看那颜色和花样,却应该是给女人用的。 “这是卑职专门托了人弄来的,下值时便让人给参军送到府上。”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挑唆(一) 给女人用的布料? 什么意思? 莫不是说这厮认为老子本质上是一个隐藏着的女装大佬? 陈凯不太明白老鼠须子的用意为何,从身份上说,他如今是知府,但是漳州府城尚在清军之手,他平日里依然是住在南澳总镇府的那个小院里,两年前的那四个下人,现在依旧是那四位,其中倒是有两个女子,但是以着她们的身份,老鼠须子是不可能专门找人去寻那么名贵的布料用以送给她们。 “说吧,岛上是不是有什么风言风语。” “呃。”老鼠须子咽了口唾沫,但是面对陈凯的目光,他也只得实话实说。 用老鼠须子的话说,岛上有疯传陈凯正在和郑家议亲的事情。至于是谁,倒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毕竟石井郑氏家族也是个大家族,适龄的女子并不在少数。不过,无论是谁,陈凯都不可能不同意,那么成为郑家女婿的事情大抵已经成了定局了,老鼠须子自然要更加卖力气的提前巴结上。 “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这几匹布料的价值,并不是老鼠须子的月俸所能够支持得了的。是平日里贪污,还是此番使用的是公款,陈凯没有追究,只是告诉老鼠须子,东西就存在库房里,他需要时自会派人来将其购走。 “参军,卑职只是想报答您的知遇之恩之万一。” “你好好做事,就是报答本官了,那些歪门邪道的,最好不要沾,没好处。”说到此处,陈凯皱着的眉头也舒缓了些许,继而对老鼠须子言道:“国姓早前说过,聘礼什么的他会替本官准备,因为本官的那点儿月俸还真的娶不起郑家的闺女。” 说娶不起,那是夸张了,起码石井郑家的很多适龄女子的父兄大多没有什么太高的地位,聘礼也不会太吓人。但郑成功既然说了,那么郑家选择的女子的父兄只怕地位是不会低到哪去的,估计最起码也得有个总兵以上的官职才够得上这个说法。 此言既出,老鼠须子先是一愣,随即在艳羡的转瞬过后,当即对陈凯的信任表了忠心,并且表示一定遵从陈凯的命令,绝不沾那些“歪的斜的”,说服力度竟好像比只说还要来得更大。 离开了军服制造工坊,已经是平日里下值的时辰了,陈凯干脆直接回了总镇府休息。不过等待晚饭的空档,平日里就只在南澳岛上跟随陈凯的小厮则向陈凯汇报了近期岛上的一些动向,其中就包括那个流言蜚语。 “小人查过了,应该不是从外面传上岛的,但具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小人无能。” “无妨,不也没有人确定了是谁吗?” “是的,家主,都只是些谣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谁也不曾有确定的说法。”说到此处,小厮倒是想起了什么,随即对陈凯说道:“好像,说是澄济伯的女公子的说法,比较多。” 澄济伯郑芝豹,陈凯听说过,但却没有见过。此人是郑芝龙的五弟,秀才功名,入过国子监,和郑成功的早期经历相差无几。不过此人却是当年和施福一起奉了郑芝龙之命率福建明军主力降清的郑氏集团首领,后来见郑芝龙被掠,干脆也急流勇退,如今就在安平镇“养老”。 “有三十七岁的老年人,那么三十二三就回乡养老的也不新鲜了。” 陈凯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变成了这样,这里面会否有郑成功的意思在,亦或是那次如逃一般的离开了南澳岛的董酉姑的手笔,实在是很难说的。但是,他与郑惜缘已经有了白首之约,无论如何,他也必须去做些什么。 这件事情,需要见到郑成功时再行提及,现在却还不是时候,至少广州那边的事情如此紧迫的情况下,他也实在不方便为了这等事去专门找一趟郑成功。 吃着晚饭,陈凯尽量的把这件事情暂且放下,待吃过饭,回到书房,拿出了陈豹早前交给他的那封林察送来的情报,就着烛火,细细的琢磨了起来。 林察的情报是晚了陈凯十几天才从香港出发的,结果反倒是先送到的南澳岛,就在陈凯抵达的前一天,一路上反倒是少了十几天的路程,也是让陈凯一阵的无话可说。可是对此他也没什么办法,风帆战舰时代就是这个样子的,很多时候都是看运气的,单是郑成功的一生就碰上过不知道多少次运气不佳的状况。 这事情陈凯不打算再浪费心思了,因为他很清楚对此他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广州方面的情况还在持续性的恶化,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留给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必须尽可能快的行动起来。 ……………… “按着林侯和陈参军送回来的情报上说,前几个月,鞑子不是在攻城略地,就是在招降纳叛。这几个月倒好,肇庆那边的马吉翔按兵不动,马宝、郭登第出兵收复清远县失利;虏师进攻广州西面的三水县城,何吾驺组织总兵陈奇策的一百余艘大小战船以及张月所部的陆师迎战,结果被鞑子击溃,三水县城失守;三水陷落,忠贞营出兵,结果被陈邦傅勾结土司攻击,一怒之下返回广西,然后就连陈邦傅也按兵不动了……” 一条条情报脱出施琅之口,有的无非是讥讽,仅此而已。他在李成栋麾下时,曾追得永历朝廷一路如丧家之犬,马吉翔等人都是手下败将,就连陈邦傅当时也是给李成栋写了请降的书信,准备剃发降清的,要不是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们的奋起,只怕广东巨变时陈邦傅还得有另一出精彩的表演。 至于马宝、张月以及蹲守在广州一动不动的杜永和、范承恩等人,亦是熟识。不过,现在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跟着郑成功虽然发展不大,但也好过越混越惨的这些李成栋的部将们。 有时候,幸福就是这么没有道理的。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挑唆(二) “杜永和那个废物就一直在广州城的发呆,连出城袭扰都不去做,任由鞑子把外围的据点一一拔除,也是个十足的缩头乌龟。倒是那个张月,在三水打不过鞑子,倒是有功夫跟援军起内讧,真当这广州是他们这群李成栋的余孽的了。” 杜永和始终在广州城里面闷守是真的,张月的事情其实林察那边却是风闻,还没有切实的消息。但是,在施琅看来,这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这一遭,他却没有去质疑陈凯的这一系列让人看不懂的行动来,倒也是一奇。 半个月前,郑成功利用水师的机动能力将部分军队突然运抵漳浦的旧港,袭扰漳浦县城左近区域,对漳浦县城形成了攻击之势。漳浦县城是杨名高、王之纲等清军的退路,自是不敢轻忽,连忙收兵回援,结果郑成功又利用水师把军队运了回来,同时追着清军的尾巴重新对盘陀岭以西地区实现了控制,双方的控制区重新回到了原点。 东西夹攻的困境解除,只是两路清军犹在,暂且依旧不敢轻忽。利用这段时间,郑成功也在进行反思,反思战法上的问题,确实如陈凯所言的那般,一切照搬清军的,对于他这样麾下多是新兵的军队实在不利,而且熟练战士数量上面的差距始终存在,甚至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时间都不太可能实现逆转。 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可是陈凯的那个西班牙大方阵,也确实就像施琅所说的那般,在南方的地形很难展开,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毕竟,随着周边局势的持续性恶化,清军对他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即便是如陈凯那般的洞察先机,只怕也很难再找到如进取潮州时的那等绝佳良机了。而想要更快的收复失地,那也就只能换一种全新的战法,借此来消弭掉清军的单兵素质优势。 这并非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郑成功记得,好像就算是戚继光的那样的天纵奇才,编练鸳鸯阵也是前前后后花了不短的时间,而且随着作战的需求改变也在不断的进行调整。所幸,压力骤减,他也无需急于这一时。 听着广州及其周边地区的形势恶化,比之满脸快意的施琅,郑成功越是听就越是觉得心累,渐渐的听不下去了,就岔开了话题,继续与施琅探讨福建战场的情况。 事实上,福建战场,暂且还真的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机会。聊着聊着,话题就渐渐的又转向了潮州的守御,尤其是守卫潮阳的后劲镇那里。 “国姓,末将与那陈斌确是有言语冲突,按道理说末将本就更不该说他些什么闲话,但是那厮桀骜不驯惯了,在潮州也有几分威望,再加上后劲镇皆是潮州本地士卒,与咱们这些闽南人,终究是不会一条心的。” “尊侯你的意思是说,就连竟成和咱们也不是一条心的?” 施琅用外省人的籍贯来攻击陈凯不是一次两次了,此番说的是陈斌,但郑成功立刻就联想到了施琅早前是如何攻击陈凯的,眉头当即便皱了起来。 “国姓,末将并非是指桑骂槐。陈参军是国姓起家时就追随左右的,还是一介文人,末将是平日里看他不惯,因此多有冲突,可这还是分得清的。别的不说,陈参军手里没有兵权,就算是心怀异志又能如何。但是陈斌可不一样,据说他和杨虎近来关系日渐融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杨虎是当年郑成功安插在后劲镇用以监视和牵制陈斌的,这一点陈凯明白,施琅打听过那段往事自也不可能不懂。原本他说了不少,可郑成功却无有触动,直到这话说出来,面上才稍有动容,但却依旧只是转瞬即逝,并没有太过于在意。 从潮阳返回,施琅憋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是为了先把他自己摘清楚了再到郑成功这里给陈斌下眼药。奈何即便如此,郑成功依旧没有什么反应,施琅干脆也不再提及了,随便岔了个话题,便一笔带过。 商议完毕,其实也没有商讨出太多的东西,说来还是局势陷入胶着状态,以至于动弹不得。离开了郑成功的大帐,施琅回返左先锋镇的军营,待进入大帐内,苏茂便挥退了左右,问及成效。 “国姓的心里面未必没有疙瘩,派人去趟潮阳,散布消息,就说国姓对陈斌这个潮州人有疑,觉得他与咱们这些福建人未必是一条心的,所以历次作战才不愿意大用他。” 苏茂点了点头,他很清楚,以着陈凯如今在郑成功心目中的地位,他们是很难挑唆的,早前施琅一次次的受挫就是因为这个。但是平日里同样看不惯施琅的陈斌不同,一个大势之下来投,被充当了马骨的直性子汉子,远比陈凯那个你撅屁股他就知道那要拉什么屎的人精要好对付得多。 想要借陈凯来杀鸡儆猴,从而直接确立他在郑成功麾下众将之首的地位,结果一脚脚的踢在门板上,施琅是并不甘心的。奈何现阶段似乎还没有太好的机会,干脆就先冲着陈斌下手,给众将树立一个榜样,也好出出几个月前在潮阳的那口恶气?。 此事说定,苏茂便挑拣了几个机灵的手下去做。接下来的几天,好消息传来,说是杨名高的福建提标撤军了,似乎有消息说是江西那边的义军闹得太凶了,清廷有意抽调在闽南白吃干饭不干活的福建提标去援赣,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管是否如此,这对郑成功所部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伴随着这个好消息,郑成功的三叔郑芝莞和族叔郑芝鹏二人也自安平镇老家前来探望郑成功。只不过,叔叔大老远来探望侄子,就好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般,郑成功稍有些诧异便很快就被二人的说辞证明。 “来人,去南澳岛,速速请陈参军来诏安见我。”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挑唆(三) 接到消息时,陈凯还在等待新一批的货物,不过算来算去,陈凯还是打算再找郑成功要些船来,可是等到他真的赶到诏安县城的时候,这份心思也立刻就收了起来。 “日前,郑彩率部出海,去向不明。不过,那厮在出发前曾与郑联密议了良久,事后郑联在酒后也说过诸如其兄太看得起国姓之类的言辞。” 事情,郑芝莞和郑芝鹏早已与郑成功提及过,此刻无非是陈凯和施琅这两个谋主聚齐,再行详细讲述一遍罢了。 用郑芝鹏的话说,郑彩此番出征,随行军队不多,如江美鳌、蔡兴、章云飞之流部将的名字,便是陈凯也颇有些印象。现如今的中左所,基本上都是郑联的部队,主事的也自然也是郑联。在郑芝莞和郑芝鹏看来,正是他们石井郑氏重新夺回被高浦郑氏“强占”了多年的厦门的最好时机! “末将以为,强攻是下策,当设计图之。” 郑成功既然召来了他和施琅,陈凯便已经明白了郑成功其实际上已经对此动心了。厦门,是郑氏集团当年精心经营起来的大本营,闽海上真正意义的海贸中心,每年来往的海船过江之鲫,来自江浙、广东、朝鲜、日本、琉球、大员、南洋列国以及泰西的货物多有在此中转的,甚至可以说,如果能够拿下厦门的话,每年能够得到的海贸利润可以轻而易举的攀升到百万两白银的级别,根本不是一个潮州府所能够比拟的。 说到底,郑成功所担忧的还是郑彩、郑联兄弟的实力雄厚,郑成功有了陈凯的助力,如今雄踞粤东,麾下虎贲几近两万,但是比起那兄弟俩不下四万的大军,却还是差距良多。正因为如此,此刻施琅提出了要设计图之,并且切实的给出了计策。 “此计甚当。但吾欲善取之,庶免杀兄之名。” 眼见着郑成功有所担忧,郑芝莞连忙劝道:“不杀其人,唯恐其部将、士卒恋主,以致不能为贤侄所用。盛唐之初,李建成、李元吉与太宗皇帝难道不是亲兄弟吗?更何况,郑彩、郑联二人不过是通谱过来的,算得了什么!” 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兄诛弟,方有贞观之治以及盛唐辉煌。郑芝莞以此来比之此番谋取厦门,郑成功亦是面露动心之色。然则那句“庶免杀兄之名”听在陈凯的耳中,却猛然间想起了靖难之役时,建文帝似乎也对耿炳文说过“勿使朕有杀叔之名”的话。 “原来,郑成功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杀郑联了!” 当着陈凯的面,事情竟如此简单的就定了下来。而此时此刻,他就如同是一个旁观者那般,坐在那里,观察着另外四人的神色,一切的盘算皆在脑海中反复权衡。 “竟成?” 大致商议完毕,接下来无非是细节,直到此时,郑成功才突然想起来仿佛是进入了隐身状态的陈凯,问及其人的意见。 面对郑成功咨询的目光,陈凯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继而言道:“国姓既然已经定计,下官再多说些什么也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即便如此,下官还是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广州数十万军民即将亡于虏手,诸君却在此商议内讧之事,恕下官没有什么好说的。” 陈凯很清楚,这一切能够如此顺遂的达成一致,说到底还是归根于郑氏集团作为一个海商集团对海洋贸易的根本诉求,海贸才是他们的根本利益所在。更重要的是,陈凯突然发现,他早前为博取郑成功信任所按照郑成功早期的发展轨迹提出的那个诸郑归一的战略,却已经将他所有反驳的角度都彻底封死了。 说罢,陈凯拱手一礼便要转身离开,施琅未动,郑芝莞却突然暴喝一声,指责陈凯不思为东主谋划,反倒是把大量的精力和资源都用在了外人的身上,那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就好像陈凯此番谋划所花费的都是他的私房钱,而非郑成功集团的公帑。 “您是想说下官吃里扒外吧?” “你!” 郑芝莞哪里想到陈凯会与他这么个郑家的长辈这么说话,只是未待开口,郑成功便立刻从中说和。如此,郑芝莞不打算和陈凯继续纠缠下去,他和郑芝鹏此行就是为了促使郑成功出兵夺取厦门,这样在海贸利益上,于他们亦是有着莫大的好处。 “不怕告诉诸君,杜永和死不死,与我陈凯一星半点儿关系也无。我所为者,乃是那里的几十万百姓。是的,我能力有限,但也会竭尽全力,这一点,国姓能够理解。” 陈凯的慷慨陈词,迎来的却只是施琅、郑芝鹏和郑芝莞的不屑一顾。唯有郑成功,对此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并且表示会加派出闽安侯周瑞的舰队从旁协助。 如今的郑成功,远比历史上要强大太多。对于陈凯的计划,郑成功是首肯的,哪怕在遭逢东西夹攻的情况下,他也愿意支持陈凯把计划做下去。这份信任,是对其他人都不曾有的。此刻未有,或许未来也未必能够再有。 郑成功好生安抚,陈凯也没有立刻离开,但却依旧坐在那里,若隐身状。对此,施琅无不看在眼中,脑海中不知想了些什么,以至于在与郑成功、郑芝莞、郑芝鹏三人将计划补全的过程中,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渐渐的,夺取厦门的计划越来越详细,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可也就在这时,施琅却突然提出了一旦不能快速制服郑彩,又遭逢到福建清军或是惠州清军的进攻,亦或是这两厢的夹攻,潮州的守御又当如何的问题。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因为潮州如今已经成为了郑成功最重要的一片占领区,此间的赋税、兵员、出产对于郑成功所部的存亡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并不似历史上那时仅仅占据了潮州南部的部分地区,还仅仅是用来征饷、征兵的所在那么光脚不怕穿鞋的。 “末将以为,还是当以今时今日的布防来维持对潮州的统治。但若是实在支撑不下去的话,那么宁可暂时放弃潮州的部分区域,甚至是整个潮州,也要保全住那些已经有了一定战斗经验的部队。只要撑过这段,解决了郑彩,大可以再出兵夺回潮州。”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挑唆(四)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施琅的说法甚合此意,乃是至理。但是在场几人,都不是如陈斌那般的“耿直”,言下之意,所指在何,不言自明。 此时此刻,视线汇聚在陈凯的身上,他却只是摇着头笑了笑,继而言道:“国姓既然已经决心夺取厦门,那么潮州之事,自然要放在次要的地位。如果真的如施将军所言的那般,放弃部分地区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必须放弃潮州的话,下官以为不如将其交给定国公,用以换取金门。届时,定国公为我军挡住西面之敌,我军便可以专力于闽南,不必两线作战,疲于奔命。” 所有人都知道,潮州攻略是陈凯一手策划的,潮州地面上的文官、众将也多与陈凯亲近,便是在潮州百姓之中,陈凯也是威望丝毫不逊于郑成功的存在。可是面对施琅如此明目张胆的打击,陈凯不光是应了下来,甚至进一步的提出了将潮州转手以获取可以在闽南战场上集结更大的力量。 如此说法,当即便将郑芝莞和郑芝鹏听了个一个目瞪口呆,但是郑成功和施琅,却似乎都想到了些什么。尤其是后者,更是立刻就说出了口来。 “末将风闻,陈参军好像是准备向定国公求亲,这大概就是聘礼吧?” 施琅此言,表面上是说陈凯用郑成功的地盘来讨好他的未来岳父,其言下之意却是陈凯打算借郑鸿逵的鸡来生他陈凯的蛋,利用女婿的身份将潮州据为己有,甚至往更远处说,或许从陈凯智取潮州开始就已经在利用郑成功来做着这样的准备,可谓是诛心已极。 然而,陈凯对此却是坦然一笑,继而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南澳岛上的那些风言风语果然是施将军的手笔”,一举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导到了施琅身上后,更是直言不讳说道:“追随多年,国姓知我,从不会因私害公。不过,施将军有一点说的没错,本官确实是准备向定国公的女公子求亲,这件事情原本是打算在广州事了后再与国姓商议的,现在既然施将军提了出来,那么就摊在明面上好了。” “我,陈凯,确实喜欢定国公的女公子,她云英未嫁,我也尚未娶妻,男欢女爱,此乃天经地义。倒是施将军,本官却要问问,这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郑芝莞和郑芝鹏确实是没有见识过陈凯和施琅互撕的场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却也正常,可是陈凯此刻的这番话,饶是郑成功这般“见多识广”的存在都听了个一惊,险些失态。 “你这厮……” 施琅怒不可遏,正要起身喝骂,岂料郑成功却率先起身,竟是满心欢喜的对陈凯说道:“竟成有此心意,吾自当代为向四叔说项,定求得四叔应允这门亲事。其实,四叔对竟成亦是颇为欣赏,多次在吾面前夸赞,岂料缘分天定,真是天大的好事!” 大抵是受了陈凯的传染,郑成功拊掌而赞,当即就揽了媒人的活计,奈何这般不按常理出牌,就连陈凯都被听了个一愣,更是弄得施琅硬生生的把喝骂给憋了回去。 书房之中,画风突变,眼见着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对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要变成他们的侄女婿,郑芝莞和郑芝鹏也是连忙起身预祝了一番,尤其是郑芝莞,惊诧、疑惑、了然,神色几变。唯有施琅那副神色,却好像是吃了一嘴的蟑螂、苍蝇,却又不能吐出来一般,说不出的别扭。 争执的那股子劲儿就这么被画上了一个句号,郑成功决定,一旦与郑彩陷入胶着,就将潮州西南部的惠来、普宁、潮阳这三个县一并转交给郑鸿逵,同时帮助郑鸿逵训练部队,换取金门以及部队收缩的空间。但是,计取厦门的事情也彻底定了下来,郑成功几乎是转天便开始为此秘密抽调部队,准备赶在八月十五那个中秋团圆的时日,去一趟厦门,找郑联好好的叙一叙“兄弟之情”。 厦门的事情与其无关,陈凯便回返到南澳岛。不过此行也并非全无收获,郑成功抽调了闽安侯周瑞的舰队跟随陈凯前往广州,同时写信给郑鸿逵,替陈凯向郑惜缘求亲。只是陈凯启程返回的当夜,郑成功却是翻来覆去的回忆着陈凯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竟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早,郑成功便派人召来了洪旭和陈辉,与这两个追随多年的部将密议了一番,才继续抽调部队。至于其密谈的内容,不光是已经启程回返南澳岛的陈凯不知道,就连依旧身在诏安县城的施琅、郑芝莞、郑芝鹏等人同样是一无所知。 回到南澳岛,货物已经运来了不少。这一遭,既然杜永和事先提出了要多购置些武器的事情,那么陈凯干脆就把军服、帐篷、被褥和绣有郑氏集团字样的旗帜以及火药等储备全都提了出来,另外在民用货物里面也增加了布匹和桐油的比例——既然要去玩,陈凯就要在广州好好的玩上一把大的。 经过了几天的休养,随船来到南澳的广州百姓们的身体也大多恢复了过来。营地里,本地的官吏们在按照他们的技能进行分别登记,进而分配工作,其中的那几个工匠学徒更是连带着一家人全部搬进了南澳城中,入了军器局下属的工坊里去继续做他们的学徒。 南澳岛上的安置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叶翼云从潮州各县抽调来的吏员、衙役、郎中和大量的药材、粮食也在不断的送抵南澳。 这期间,从诏安到揭阳,郑成功的书信快马加鞭,郑鸿逵那边也没有太过犹豫,便应了下来。说到底,明清易代,郑家很多的旧有关系现在都是在清廷的占领区,郑鸿逵不放心女儿嫁到清廷占领区,挑选余地就大量减少,才会迁延至今,而陈凯自身条件摆在了这里,配他的女儿也是足够的。 只不过,郑鸿逵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六礼要等陈凯从广州回来再过。其言下之意,很是明白,那就是假设陈凯死在了广州或是海上,他总不能让闺女没过门就当个寡妇吧。 郑鸿逵的爱女之心,陈凯深表理解,于他而言,亦是如此打算。毕竟,此去广州,乃是兵行险着,绝非是安全的所在。 待到永历四年的八月十一,一切准备就绪,林德忠带着几十个军器局的卫兵以及郑成功派来的上一次随他前往长林寺的那队亲兵也在蔡巧的带领下抵达,共同担负保护陈凯的任务。 登上周瑞的座舰,舰队浩浩荡荡的自南澳岛启程出发。与此同时,另一支舰队亦是选择了这个时候自诏安出发,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夺军 永历四年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正是阖家团聚之时。 厦门岛的万石岩上,定远伯郑联大宴宾客。来者,有郑家的亲戚、有本地的名流、有寄居的遗民、也有他和郑彩的部将、更不乏一些暂且停靠在厦门的海商、船主,正好趁着佳节来联络一下感情。 明月当空,众人饮酒赏月,觥筹交错,好不痛快。可是没过多一会儿,一个侍卫来报,说是郑成功乘船抵达了鼓浪屿,郑联不由得回想起了郑彩出发前与其说过的那些话,以及他当时对此的回应来。 “郑森的帆船来往两地,当有所防备。” “兄长多虑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二,徒有些虚名而已,何足介意。” “贤弟此言谬矣,且不可以少年轻之,细观调兵,甚有经济,兼有陈凯为其谋主。吾提师远出,贤弟当留心防范,且不可以为戏。” 不比与郑芝龙也小不了几岁的郑彩、郑联兄弟,郑成功如今不过二十六岁的年纪,起兵亦是不过只有三年多的时间。如今势力不容小觑,在郑联看来却也不过是郑成功运气好,平白的捡了个陈凯,才会有今日气象,心底里很是瞧不上这个“小屁孩子”的。但是郑彩的话,却又让他不得不提起一分提防,干脆便向侍卫详加问及。 “随行舰船几何,战将几员,兵士多寡?” “回禀侯爷,来船四艘,战将和兵士暂且不明。” “就四艘船?” 既然只有四艘船,那兵也不会多到哪里去,尤其是没办法和厦门岛上的驻军相比。郑成功就带了这么点儿船来,还选择在这时候来,大抵也就是来探望厦门岛上的亲戚。郑联自觉的是有些大惊小怪了,刚刚提起的警惕当即就烟消云散了。接下来,饮宴继续进行,一直喝了大半夜,总算是尽了兴致的郑联才醉醺醺的回府休息。 第二天清晨,郑成功便前来拜访。这时候,郑联还没睡下多会儿,饶是郑联的妻妾知道郑成功现在今非昔比了,需要更加倍的重视,也是花了老半天才算是把这个醉鬼弄起来。奈何酒意远未有退却,即便是洗漱了一番,也还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兄长战将如云、舰船如雨,坐镇这中左所,于咱们郑家便是泰山之靠!” “贤弟过誉了,过誉了。” 郑成功拊掌而赞,郑联自是明白郑成功在说他有恃无恐,不惧清廷。这话,他倒也能听得进去,而且身在海岛,水师优势巨大,他确实不惧清廷来攻。至于贪好杯中之物,他也从不在意,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 都是亲戚,彼此之间的了解甚多,寒暄片刻,郑成功问询了下亲戚们的近况以及安平镇老家的情况,做足了借着中秋团圆来维系亲戚关系的做派。 片刻之后,郑联的酒劲儿也下去了不少,郑成功提及了广州之战的情况,也提到了前几个月遭逢的两面夹攻,便提出了一旦再出现这等状况,希望郑彩、郑联兄弟能够从厦门出兵漳州,为其分担部分压力的要求,表示“终不敢忘大德”。 “军旅相助,分所应当。倒是贤弟这说的却是两家话,当罚!” 郑联笑着便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即更是拉着郑成功小酌了几杯。不过,郑成功还要去拜会其他亲戚,便没有多待,只说带了出自广州和潮州的好酒,到晚上在虎坑岩设宴,要郑联一定赏脸。 说来,郑联此人最是个喜好玩乐,贪好杯中之物的性子,听说郑成功带了好酒,哪有不去的道理。 郑成功走后,郑联补了一中午的觉,待入夜时分,已是精神百倍。到了虎坑岩,投壶角胜,酒兴一来,更是酣畅淋漓,尤其是还听说了陈凯要与郑惜缘订亲的好事情,他一面暗笑郑成功臂助将失,一面表示了作为兄长定会有大礼送到。这一高兴,就更是多喝了几杯,等到夜半三更,酒宴结束之时,却又是醉成了昨天的那副模样。 随从的护送下,郑联坐着轿子,晃晃悠悠的离开了虎坑岩。直到一行人走到了半山塘的时候,只觉得屁股一颠,轿子落了地,尚且昏昏沉沉的郑联还没来及问过是否到了府邸,只见轿帘被粗鲁的扯开,当先的一个蒙面大汉便一刀了却了他的性命。 片刻之后,山上炮声响起。原来,郑成功此行表面上是四艘船,其实际上尚有大量船只分别停靠于厦门岛附近的岛美、浯屿、大担、白石头等地。直到今天郑成功自郑联家出来,确定了郑联没有防备,暗地里便下了命令,让这些伪装成商船的军舰入厦门港,将停靠在那里的军舰盯死,只待此刻的炮声便一起发动。 炮声响起,厦门岛的驻军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施琅、洪政、甘辉等将便从船上杀出,很快便控制了港口以及港口中停靠的大批军舰。随后,陆师深入,迅速的控制了厦门岛上的各级衙门和仓储,并且以保护郑彩、郑联家属为借口,派军队包围郑彩与郑联的府第,没有命令严禁出入。 第二天一早,郑成功宣布了郑联的死讯,并且声称“谁杀吾兄,仇不共戴”,悬赏抓拿凶手,将戏份做了一个全面。 大营之中,郑联的部将们对坐苦笑,谁又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来。可是郑成功已经控制了厦门岛,便是军营之外也有明军活动,如今也只能是这般模样。 “大局已定,咱们没必要为了他们郑家内部的争权夺利去平白送了自家的性命。” “吴兄弟所言甚是,国公和侯爷当年也是跟着太师才有了今日地位,现在人家太师的长子来收回产业了,咱们跟谁,不都是跟着他们郑家讨生活吗?” “……” 若换是郑彩,或许还有些许犹豫的空间,但是郑联那厮是个什么货色,大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自家贪杯误事不说,在岛上也是横征暴敛,很是不得人心,弄得他们这些直属于郑联的部将们都少不了背后被乡亲们戳脊梁骨。 郑联麾下众将迅速的改换了门庭,郑成功立刻便任命了陈俸为戎旗镇前协副将、蓝衍为戎旗镇后协副将、吴豪为戎旗镇副将、黄屿为中冲镇中军副将,并以此番夺取厦门的主谋,他的三叔郑芝莞管理中左所地方事,从海澄抽调来的亲信部将忠靖伯陈辉管理郑联所部水师,而从中冲镇中军副将替换下来的柯宸梅则升迁为总兵官,以部分戎旗镇的老兵新建一镇,是为后冲镇。 如此一来,郑成功麾下,仅是陆师,便有左右先锋镇、援剿左右镇、中前后左右五冲镇、前锋镇、后劲镇以及戎旗镇、亲丁镇和铁骑镇这十四个镇的大军。未免造成降将的担忧,郑成功没有剥夺郑联部将们的兵权,只是慢慢消化,却也不急。 厦门初步抵定,剩下的无非是游荡在外的郑彩以及他的那些部将们罢了。对此,郑成功倒也不急,因为厦门仓储皆在其手,潮州守御严密,兵无粮则散,郑彩只怕是撑不了多久。反倒是广州那边的情况,却更加让他忧心。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串联(一) 自八月十一启程,在海上漂泊了足足一个半月的时间陈凯一行才勉强抵达香港,甚至中途遭遇了一场算不得多大的风暴后,周瑞麾下还有二十来战舰掉队了,至于什么时候才能跟上来,实在很难说得清楚。 林察依旧在香港岛上,早前运来的货物按照陈凯的布置也已经分批送到了广州,收购的货物和抵偿货款的广州“乞丐”也分批送往了南澳岛。 大舰队航行,安全上是有保障的,就算是小规模的舰队也不怕碰上寻常客串海盗的海商——毕竟是谁抢谁还说不定呢。可若是遇上了清军水师,却依旧很是危险。所幸的是,近来在惠州海域,已经看不见了许龙的踪影,陈凯、林察等人都不知道许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就失踪了,是被苏利吞并了,还是缩在一些明军水师没有观察到的地方瑟瑟发抖,亦或是根本就不在惠州府了,这都很难说,但是有一点可以缺人的是,林察分批运送广州百姓的舰队这一路上应该还是有一定的安全性的。 “参军,上次去广州,杜永和一再表示需要咱们送更多的货物过去。尤其是武器,看他那副样子,大概是准备扩充部队了。” 杜永和还没有丧胆,这是好事情。但是对于武器,陈凯却是不置可否,因为他从来就没打算给杜永和送去多少武器,以免资敌。 接下来,林察有提起了一些事情,说是这两次交换货物,风闻广州城内官府开设的粥场已经停了,另外杜永和等将从等待交换的“乞丐”中抢掠了不少女子,用以配给军中将士为妻。 杜永和等人,说到底都是些随着李成栋南下的外乡人,这事情传开了之后在广州城里引发了很大的不满,甚至还有说法说是粥场关闭也是杜永和不肯发放粮食所致,而府衙、县衙的文官和本地的卫所将领,找李成栋讨论过好几次了,如今也只是稍加收敛了一些罢了。 “总督就是总督,比我这个知府会玩多了。” 说来,杜永和这些人都是从崇祯朝北地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什么没有见识过?之所以没有把那些“乞丐”直接投入女营,供麾下将士们泄欲,陈凯估摸着一是怕引起公愤,不利于守城,二则是弄不好杜永和也在试探本地人的情绪和如此做来军中士气的提升几何。若是本地人反应不大,对于军中士气提升却大的话,弄不好来个扩大化,给每个光棍部下都分配一个媳妇,这样“包分配媳妇”的做法,弄不好还真让他把士气提升起来了呢。 “说普及自由恋爱,似乎还太不现实。但问题在于,广州城破根本就不是士气的问题。广州城内的守军历史上是有不少人选择了坚守至死的,但依旧没办法改变城池沦入敌手的现实,杜永和这么玩根本不存在任何意义。” 不过,这件事情听来,陈凯似乎从中找到了一些值得深思的东西。这些东西,或许可以使他的计划的执行更加顺利,也是说不定的。 “吏员、郎中、衙役全部下船,等待后命。旗帜放在林侯的旗舰里面,不许拿出来。把火药和桐油都留下,带着其他货物,咱们再去喂一轮杜永和去。” 商议完成,改由周瑞坐镇香港岛,陈凯和林察启程前往广州。出了大帐,走在前往港口的路上,远处一个明军打扮的汉子却正在暂且滞留于此的百姓们的营地里劈柴火,期间一个姑娘家打扮的民户女子还出来给那个汉子递了碗水喝,那汉子笑着接过水碗,一口饮尽,又挥舞着斧头继续劈着柴火,看上去很有那么回事的样子。 好一派军民和谐的鱼水情,奈何,刚刚听了一耳朵杜永和的段子,陈凯疑窦丛生,干脆转过头看向林察,后者对此则是报之以肯定的笑容。 “那小兔崽子跟随我多年,未曾娶妻,这次在岛上,看上了换来的一户百姓家的闺女,主动的帮人家干活,那户看他老实,就把闺女许给了他,就定在下个月月初成亲。” 林察说着的功夫,陈凯依稀看见帐篷之间似乎还有一个明军的身影过去,好像也是在干什么活计的模样。回想起林察刚才对杜永和那番行径的不悦,现在看来似乎并非是什么原广东总兵怜惜曾经保卫过的广州百姓,到好像是杜永和抢了他麾下将士们的资源的样子。 “这群封建军阀,一个赛一个的会玩。” 不管怎样,林察这边似乎军士还在帮百姓干活,以换取好感,借助于好感和安全感来求取女方父母的认同,总好过杜永和的那般强制手段。 对此,陈凯也只得是点了点头,权当是默认了。这个时代,对旧有军户的歧视导致军士社会地位低下,想讨老婆不容易。此番没有明抢,已经是林察带兵有方了。更何况,在这个到处杀得尸山血海的残明末世,就算是这样的婚姻,也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够奢求的了,他又何必多说些什么有的没的呢。 粮食入库和大量的民用物资入库,上了船,轻车熟路,舰队很快就抵近广州。在船上,林察倒是提及了一些风言风语,好像说是广西明军内讧的事情,但具体是谁和谁,亦或是谁们和谁们内讧,林察也没太有切实的消息。只是这般听来,到好像是和广东没什么两样,永历朝廷在两广地区的状况似乎都没有好到哪去,留给他的时间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到了码头,吴文献亲自出迎,热情得简直不成样子。倒是进了城,杜永和看过了货物清单,问及武器,陈凯表示军中耗用巨大,无可奈何的杜永和似乎还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过,货物送抵,就又是一大笔的收入,众将这段时间赚得满盆满钵,陈凯也依旧被他们奉为上宾。 只是,宴会上多了些人,相互介绍后才知道是博兴伯张月以及他带来的部将,早前张月兵败三水,就干脆撤回了广州城里协守,但是看样子,似乎杜永和也分了一部分收益给张月,张月还专门向陈凯敬了一回酒,表示了他们对福建明军支援广州明军抗击虏师的支援的感激之情。 然而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广州外围据点,西面的三水、北面的清远和从化以及东面的增城和东莞,都已经为清军所占据。这座巨城,仅仅剩下了南面凭着珠江与外界连通,一旦堵死,城内军民就彻底成了瓮中之鳖。 “永历四年九月二十七,还有最后的一个月!”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串联(二) 交易,当天就结束了,饮宴过后,陈凯照例住进了驿馆,转天亦是照例在城里面闲逛了起来,顺带着收购一些本地出产的货物。 奈何,围城日久,随着三水被清军攻陷,原料输入降低,货物越来越贵了不说,当铺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而越来越多的百姓沦为赤贫,陈凯此行的收购任务便是折腾了一天才算是勉强完成。 到了入夜时分,陈凯七拐八拐,到五仙观左近的仙邻巷处,拐进了一处名为海雪堂的所在,敲开了大门,报上了姓名,但却被告知主人不在家。 留下了拜帖,陈凯转而回返驿馆。街巷之间,乞丐比上次来时还要多上几分,仔细想想,这应该还是杜永和把大批的乞丐抓走以供抵偿货款之后的情况,否则只怕是还要更多上几分。 广州自三月初围城开始,至今日已经七个月了。虽然交通未有全面断绝,但是城内商业萎靡,物价高涨,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这对大户人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是小家小业的,有限的存蓄也早已花光了,若是连个营生都做不下去了的话,那么也就剩下沿街乞讨的份了。 走在路上,陈凯细细的思索着,只是未走多远,却看一抱着琴的中年男人从一间当铺里走了出来。那男人看面相,当是个放荡不羁之人,身上穿得也不算穷苦,却不知为何要跑到当铺这等地方。 这人与从陈凯擦肩而过,下一秒,陈凯却突然转过身,对其问道:“可是邝舍人?” 中年男子转过头,看向陈凯时亦是满脸的疑惑。眼见于此,陈凯当即上前自我介绍,却是那中年男子还是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依稀想起了陈凯这号人来。 “下官一个从七品的中书舍人,识不起陈知府这样的封疆大吏。” 一介从四品的知府,还是个手里面就只有一个县的知府,这句“封疆大吏”,实在是把陈凯讥讽了一溜够。 说罢,中年男子转身就走,仿佛与陈凯说句话来都会脏了他的唾沫。此人如此无礼,便是陈凯的从人也无不激愤。然而陈凯却并不以为意,反倒是追了上去,直接拦住了中年男人的去路。 “久闻邝舍人有魏晋遗风,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只不过,看来邝舍人对在下是有些误会。” “误会?”中年男人眉头一皱,指着路旁的乞丐便向陈凯喝问道:“那些被杜永和强掳入营的贫苦百姓,不是都转手卖给你了吗?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陈凯摇头苦笑,继而与中年男人解释道:“邝舍人怎知我陈凯不是在救他们,怎知那些随我离开广州的百姓如今日子过得如何,有没有吃上饱饭,是不是比沿街乞讨、露宿街头的时候过得更好?” “怎么,被你这外乡人买走了,还不是当奴隶使唤?!”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自知他也是没有办法给中年男人证明,但是他既然把话头引到了这里,自然是准备好了回他的话来。 “外乡人如何,你邝舍人当年流落广西,云亸姑娘待你这个外乡人如何?换言之,我陈凯一样是流落粤东、闽南的外乡人,你凭什么如此揣度我的为人?” 云亸的名字一出,中年男人登时色变。待他缓过劲儿来,那股子义愤填膺也过去了,拱手向陈凯行了一礼,为他方才的先入为主而道歉。但是对于陈凯以人来冲抵货款的行为依旧表示了严正的不满,并不愿意与陈凯再多说些什么。 “你怎知我这么做不是在救这一城百姓?” “以人为货就是救人?” 中年男人自是不信,陈凯干脆也不解释了,直接拽着他便往海雪堂走去。而那中年男人气势已堕,见陈凯如此执着,干脆也不反抗,干脆便一前一后的回到了那处所在。 “老爷……” 守门的老仆哪里见过如此场景,奈何中年男人也没说什么,只是与陈凯以及陈凯的随从们进了府,二人直奔着书房,随即便挥退了下人。 中年男人叫做邝露,广州著名的大才子,性子狂放不羁,颇有魏晋嵇康风采,早年就曾因应试时以真、行、草、篆、隶五体字答卷,结果被认为“违制”而被黜,可是他若无其事,狂笑拂袖而去。后来他几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于是放诞纵酒,或散发徜徉于市中,傲然不屑,以是颇为礼法之士所仇”。 至崇祯七年上元夜,邝露与友人乘醉策马,纵游花灯夜市,刚好遇南海县令黄熙出巡仪仗,邝露酒醉不避,反而信口赋诗讥讽“骑驴误撞华阴令,失马还同塞上翁。”就此惹下大祸,被县令逼得远走他乡避难。先后流连广西、湖广、江西、浙江、南直隶,甚至还去过北京,历时五年,直到黄熙受贿获罪,才得以回返家乡。 “你,见过亸娘?” 邝露声音颤抖,已不复刚才那般不羁。牵挂二字,在一个从来不屑于掩饰的四十七岁中年男人的脸上浮现,直看得陈凯也免不了心中一颤。 “我没去过广西,也没见过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云亸姑娘,只是在南下的路上听人说过一桩浪漫的爱情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现在看来,当是千真万确。” “你!”闻听这等解释,邝露指着陈凯,却无从发力,最后更是只落得一声叹息:“真不愧是骗取潮州的陈凯陈竟成,你这张嘴啊,车任重死得真不冤枉。” 邝露流落广西之时,曾在一瑶民女土司的幕中做掌书记,据说他还和那个叫做云亸的女子有过一段感情。 是否如此,陈凯不得而知,但是早年他曾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一个文人为女子写了多少字,可以证明其人爱那个女子有多深。邝露笔下的那部被后人称之为是明朝版《山海经》的《赤雅》一书中,关于云亸娘的记述就有三条之多。在邝露笔下,云亸是一个知兵能武、美若神女、家藏珍物的瑶族女性。虽未言爱,但用情之深,亦是可见一斑。 “我就当是邝大才子对我陈凯的褒奖了,当然,如果能把骗换成智,那就更好了。” 对上这等放荡不羁之人,陈凯也是放开了,岂料这般作态,邝露却是眼前一亮。与人交往,说见人下菜碟是难听的,但是根据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姿态应对,却是没错的。 一个是有魏晋遗风,另一个则根本就是穿过来的新青年,对于封建礼教的条条框框都是不屑一顾的态度。尤其是陈凯,原本跟在郑成功身边时还要绷着些许,此刻到了邝露面前,也是放飞了自我,就差没把邝露给吓到了。 三言两语之间,二人已是倾盖如故,很快的,话题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关于陈凯用城中百姓抵充货款的事情上面。 “不瞒湛若兄,小弟此来,就是专程来寻求你的臂助的。”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串联(三) “臂助?” 听到这个词,岂料邝露却是叹了口气,继而对陈凯说道:“我如今,在这广州成里,不过是个只等一死的闲人罢了。贤弟与其在我这里下功夫,不如多给杜永和、张月他们使些银钱,没准会更有用也说不定了。” 邝露是何吾驺的门人,当年李成栋反正,何吾驺就曾为李成栋的爱妾赵夫人作传,同时命门人邝露为其作歌,用以纪念赵夫人以死激励李成栋反正的节烈。 但是,随着李成栋死后,被朝廷任命为中书舍人的邝露便更加倾向于永历朝廷,而非擅自掌握两广总督印信,逼迫朝廷承认其为两广总督的杜永和。就连此番回到广州,也是奉了朝廷的旨意来宣诏。 原本,宣诏完毕,邝露就可以回返梧州行在。但是他不光没有走,还把妻儿送回了家乡,孤身回城,做好了与城偕亡的准备。身边伺候的,也只有看门的那个老仆而已。 他本是何吾驺的门人,如今杜永和防备何吾驺过甚,连陈奇策的水师都不敢请来为援,更别说是指望邝露一介文人来说服他们改变战守大计了。这样一来,反倒是还不如陈凯这个散财童子更加有用了。 “不,湛若兄,这件事,只怕还真的非你不可呢。” 二人密谈了一番,到了第二天,陈凯便告辞而去,乘船离开了广州。又过了几天,邝露则向城内的广州知府、南海知县和番禺知县三人分别发了请帖,说是他有一篇新作,要请这些人来共同赏鉴。 邝露是广州城的大才子,工于诗词,不仅如此,他还通晓兵法、骑马、击剑、射箭,又是古文物鉴赏家和收藏家。还精于骈文;又是篆、隶、行、草、楷各体兼擅的有成就的书法家,其草书字迹劲秀,师法王羲之而自成一格。 这般大才子相邀,众人自是以为荣耀,忙不迭的推了公务,前往海雪堂来赴这一场文坛盛会。岂料等他们赶到此间之时,有的不是什么新撰之文,有的却只是邝露之于他们的相欺。 “湛若,你平日里潇洒惯了也就罢了,谁也不强求你些什么。可是如今公务如此繁忙,诸君可都是奔在你的才学才抽出时间过来的,怎好出言相欺?” 知府开了口,几个义愤填膺的文官就都开了腔。对此,邝露却只是微笑以对,直笑得众人发觉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才拱手还以一礼。 “此番相欺,确是邝露无礼,但却绝非是恶意耽误诸君的公务。”说着,邝露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便交在了他们的手上:“看过之后,诸君便知我之心意。” 满眼疑惑的接过书信,众人凑在一起,细细看来,岂料自信瓤呈现于众人眼前的那一瞬间,便是陡然一惊。 “……情报所指,虏师调动江西、南赣之红夷炮,兼于从化令前知县季某铸炮。尚逆可喜、耿逆继茂欲效扬州故技,而广州一城,外已无援兵可望,内则无出城迎战之勇。城池陷落,至多月余,届时广州数十万父老,亦将与扬州八十万冤魂无异!” 目光所及,触目惊心,原本乍看上去固若金汤的广州城防却好像都比不得这张信纸来得更加厚实。大半年下来,他们日日为稳定人心、筹措粮饷守具而殚精竭虑,如今看来,却仿佛只是在做无用功,仅仅是为了安他们自家的良心,于这城中几十万百姓则根本是于事无补。 落款的名字,明明白白的书着陈凯二字。他们早前就听说过的这个从福建来做买卖的知府,心中很是不以为意。可是其人近年来在这广东声名鹊起,既然能够说服邝露,并且设法引他们至此,肯定是有着他的理由,姑且听上一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此人如此耸人听闻,可看上去却更像是打算空手套白狼一般,哄得我等将广州一城百姓都送上他的船,供他运到南澳、潮州使唤。” 这些文官的想法,邝露很是清楚,即便是他,也曾怀疑过陈凯的说辞。但是陈凯只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了他,而他也打算把这句话直接用在此刻。 “陈竟成所言,并非要诸君现在就把百姓都交到他的船上,只是希望在鞑子破城前做好准备。这些准备无需惊动百姓,也不至引起杜制军的不满。若是广州城固若金汤,鞑子铩羽而归,此事便可以权当没有发生过;可若是鞑子真的如他所言那般轰开了广州城的话,这些准备便可以让百姓多出一条生路来。就算是诸君,亦可以有香名流于后世。” 陈凯没有争夺主导权,这就是最大的诚意,众人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似乎这事情于他们,于广州百姓都并没有任何不利的地方,而一旦真的大难临头,到潮州去干活,总比在广州城里被屠戮要强上不少吧。 “他何不自行来与我等说项,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这个实在情非得已,须知道杜制军和张侯爷对他是颇为忌惮,与我这等闲人交往倒还不至于,可若是与诸君来往,只怕连觉都未必睡得着了,更别说是做事了。” 陈凯名声在外,是资本,亦是负累。莫说是杜永和他们这些已经把广东当做是自家封地的军阀了,就算是这些文官,不同样是在怀疑陈凯在诱骗治下百姓到潮州去充实那里的人力资源吗?然而,一旦如此想来,陈凯的那番话就再度浮现于脑海。 不可否认,广州城防坚固,守军也曾击退过一次尚可喜的大规模攻势,可是沉寂日久,无非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如今广州周边据点尽失,或许差的就是那些火炮而已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事情,陈凯没有任何损失,他前前后后三次,毕竟已经捞走了七八千人了,再加上从广州收购的货物,就算是就此罢手,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可这事情一旦被杜永和知道,那位总督老大人是绝对要横加阻拦的,否则他们早早就把实权上交给了朝廷,还用得着现在这般连援军都不敢呼叫吗。 “湛若,这事情,我等要好好想清楚。三天之内,必给你个答复。” “不,不是给我个答复,也不是给陈竟成一个答复,是给这广州城里的几十万父老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串联(四) 邝露开始展开行动的时候,陈凯也早已回到了香港。回来之后,陈凯一直在写东西,把庶务都交给了那些吏员和衙役们去准备。期间,倒是派人往下川岛送了封信,便在没做些旁的什么,以至于林察看过了陈凯写的东西的名目,都不知道该说陈凯是胸有成竹,还是玩物丧志。 三天的约期未至,远在香港的陈凯更是无从得知其结果如何。但是秉承着有备无患的理念,陈凯还是坐着船,一路向西,前往零丁洋另一侧的一座叫做濠镜的小岛。但是占据此岛的那些欧洲人,却管她叫做“macau”,据说是因为这些欧洲人初到此地时,是从一座修有妈祖庙的港口登岸的。 “这位是费素莎先生。” “这位是福建郑氏的代表,陈凯陈知府。” 通事很聪明的没有提及那个澳门总督的说法,因为明朝是不承认葡萄牙人在澳门拥有所谓的主权,只承认葡萄牙人在此经商、居住,但是行政等方面都是归香山县衙管辖的,甚至每年还要缴纳租金,就更没有什么总督的说法了。 之所以明廷没有如之前的几次那般派兵将葡萄牙人轰走了事,最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明廷在辽东的军事压力促使着他们对红夷炮的需求急剧提升,而葡萄牙人在澳门建立的卜加劳铸炮厂则是当时远东最著名,甚至是最好的铸炮厂,没有之一,正好对上了明廷的胃口。 费素莎是今年刚刚接任澳门总督的,不过这个时候,葡萄牙国王还没有设立海外委员会来协助管理海外的殖民地,总督只是个兵头,权力主要集中在议事会的手中。 陈凯自称是闽南郑家的代表,澳门方面也听说过陈凯的名字,知道陈凯是郑成功的重要幕僚,在明廷也是有正式官职的行政官员,并不敢有所失礼。 很快,陈凯便被引入到了议事会的议事厅。不过,和澳门总督一样,澳门议事会同样没有得到明廷的承认,陈凯也只是表示要和在澳葡人中管事的商讨一些事情,面对郑家,对方也没有纠结这方面的东西。 “本官此来,就是做一个通知。最近的两个月内,我军要在珠江及零丁洋一带海域通行大量船只,我军的船只无论大小都会悬挂绣有郑字的旗帜。国姓和本官希望,贵国人员、船只近期见到这样的舰船驶过,不要靠近,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郑家在中国海与海上马车夫荷兰人争竞过霸主的地位,郑家背靠明廷,而荷兰人则收买闽粤海盗,双方交锋多次,直到料罗湾海战结束,郑家才勉强确立了霸主的地位,但是对于台湾南部的荷兰人也依旧无法将其彻底驱逐。 不过,对于葡萄牙人来说,这两家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确实没有必要和他们产生些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当然,郑家现在日子不怎么好过也是真的。集团首领郑芝龙被清军掳至北京软禁,集团分裂,近来似乎有重新趋于统一的迹象,但抛开郑鸿逵,郑成功和郑彩看上去都是比较有机会的。而如今的明清战争,郑家也再难得到明廷的支持,所以若是能够在此得到一些商贸利益的话,他们也是很开心的。 接下来,澳门议事会的一个绅士提出了愿意出动战船帮助明军,却被陈凯婉言谢绝了。用陈凯的话说,中国海上,郑氏集团有足够的实力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对于朋友的慷慨,他们深表感谢,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提出来;但如果有人敢冒犯郑氏集团在中国海的权威的话,那数千艘大小舰船和他们在南洋华商中的巨大声望也不是说着玩的。 正常的外交照会,走完了流程,陈凯向澳门议事会租借了十艘海船,同时表示会向郑成功转达澳门方面希望能够建立贸易渠道的意向作为交换,便离开了这里。倒是他的这身官服,却还是引起了本地民户以及居住在船上的疍民们的注意。 “派人去找几个疍民首领来见我。” 回到香港,下川岛方面的回信依旧没有送到。但是,周瑞舰队早前掉队的那些舰船却总算是赶到了,陈凯重新清点了一番货物,接下来的几天便进入到了一边写东西,一边对随行的吏员、衙役们进行最后的培训工作。至于其培训内容,很多东西其实作为吏员和衙役,他们在地方上也多少涉猎过类似的,倒也算不得多难。 这几个月,林察在香港岛上沿着后世维多利亚港的一线修建了大量的临时营地,每个营地如今也都被挂上了书着不同字样的牌子。帐篷、被褥、餐饮用具等民用物资也勉强就位了,几个月的努力,即将等到这临门一脚的时候,陈凯确实是有些紧张了起来。而衬托着他的紧张的是,他在澳门让通事去找的周边疍民首领,却是一个也没有过来。 “不愿意掺和就算了,本来也只是临时起意,没把他们算在里面。” 古时疍民,终生以船为家,不得上岸居住,等同贱民。倒是佟养甲出任两广总督期间,曾上疏清廷,废止合浦珠进贡,于采珠为生的疍民有所恩德。就算不说这个,疍民首领不愿为陈凯一个福建文官去得罪明廷的广东官场也是情有可原,所以陈凯也没有太当回事。所幸的是,张屠户没来,还有李屠户路过。数日后,随着一支更为庞大的舰队缓缓驶入,陈凯在震惊之余,信心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了起来。 “洪伯爷,您怎么来了?” 洪旭带来了一支大小舰船不下两百艘的舰队,除了少量装备了火炮的军舰以外,其他的都是商船和武装商船。这是陈凯计划之外的,但是洪旭的回答,却是他在看见这位伯爷的一瞬间就已经预料到的。 “国姓怕参军这里的船不够,便叫吾过来助参军一臂之力。” “那国姓那边怎么办?” 由于潮州入手,郑成功的舰队比历史上更加强大。但是,郑氏集团分崩离析,更有不少舰船落入了清军之手,再加上保养不好以至于无法继续使用的,郑成功先后把林察和周瑞的舰队都交给了陈凯,现在又派来了洪旭的商船队,剩下的也就是林习山的楼船镇了,哪怕是几经扩编也显得过于单薄了些。 “厦门那边已经拿下了,由陈忠靖统领故定远伯的水师;上个月的时候,永胜伯麾下的杨朝栋、王胜、杨权、蔡新四将也带着陆师、水师前来归附国姓;再加上林忠定的楼船镇,足以应对周边威胁。其实,若非是永胜伯手里还有不少的舰船和军士,以及有消息称永胜伯打算北上向鲁王求援的话,国姓还打算派来更多的舰船。” 郑成功的援手自是让陈凯兴奋不已,这说明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而洪旭的舰队抵达,胜算就更加高上了几成。但是,郑成功已经与郑彩决裂,而他也改变了太多的历史,面对更加强大的郑成功,郑彩和鲁监国会否抛弃前嫌,协手与其对抗,一时间陈凯也无法确定下来。 眼见着陈凯的眉宇间似乎还有些忧虑,洪旭却是慨然笑道:“还是国姓知道参军,此番特特的叫吾告诉参军。他说,若是连个现在这样的状况他都对付不了的话,那么也实在对不住参军这几年来的呕心沥血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串联(五) 陈凯再临广州,已经是十月二十一了。这一次依旧只是林察的船队随行,货物很少,陈凯对杜永和的解释是潮州货源将尽,未来的几个月可能都会如此。 不过,据陈凯描述,郑鸿逵和郑彩他们那边的货源已经联络好了,第一批估摸着现在应该已经从南澳出发了,少则七八天,多则一个月,就可以抵达广州,那将会是一批价值十万两白银左右的大买卖,要杜永和他们提前把银子凑齐了。 十万两白银是给杜永和的价,杜永和再转手出去,那就不是十万两那么简单的了。这次的货虽然少了些,可是近半年下来,陈凯前后运了几批货过来,数量虽说也都不是很多,但也确实让他们捞到了不少的实惠,有了大买卖的诱惑吊着,他们更是将陈凯奉若上宾,盼着陈凯这个散财童子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实惠来。 这一遭,陈凯没有急着走,而是表示要等那批货都到了之后再一起返回。毕竟是大买卖,总要有主事之人盯着才能放心。对此,杜永和等人也表示了极大的理解,而陈凯也再一次过上了在广州城里面闲逛的日子。 于陈凯而言,闲逛,既是设法摆脱掉那些可能的跟踪者,也是凭记忆记录下眼前的广州城,因为等到清军攻破广州之后,这一切就要随之不复存在了。 一天转下来,城内的乞丐似乎又多了不少,就连路倒尸也很是看见了几回。除此之外,城内的气氛似乎也越加的紧张,很有些传闻说是城外的清军有调动的痕迹,也有人说杜永和、张月他们都是外乡人,已经做好了城破逃跑的准备,留下广州本地人给鞑子杀。诸般流言,不足而一。 到了下午,陈凯再度转进了仙邻巷,海雪堂的门很轻松就敲开了,陈凯步入其间,书房中已不再只是邝露一人,另有数人,看上去是寻常儒生打扮,但从那份气度上,便可知当是官身。 “能与广州群贤一唔,实乃余平生幸事。” “陈知府无需如此,若非湛若力保,我等今日也不会出现于此。” 广州文官们对陈凯并不甚感冒,说到底,陈凯一个福建的地方官跑到广州来搞风搞雨的,确是已经越权了。奈何如今清军围城,他们能够选择的余地少之又少,再兼着陈凯代表的不仅仅是福建的文官集团,同时也是粤东、闽南的郑氏集团,自是大有不同。 对此,陈凯却也并不在意,全了礼数,便单刀直入的与他们把计划解释了起来:“不瞒诸君,在下初抵广州之时,闻其对湛若之态度、见其迟迟不肯向三水求援,已晓杜制军视广州为禁脔之心思,方使此障眼之法。” 陈凯低价向杜永和出售货物,杜永和及其麾下众将贪好财货,这便给了陈凯屡次前往广州,乃至是详加了解城内情况的理由和机会。货物往来,一切正常,最多是用一些百姓来抵偿货款,这样杜永和等人就会以为陈凯的真实目的是来买卖人口的,便会对他放下几分戒心,而这样几轮下来,戒心被消磨的差不多了,陈凯就可以借邝露的关系来与广州的文官们产生交集。 “在下自大同府启程南下,一路走来,扬州惨状,至今历历在目,更有幸结识了一位曾在史阁部幕中任职的本地生员,他也是扬州十日的幸存者之一,与其秉烛夜谈,对于扬州是如何被鞑子攻陷,扬州惨剧如何亦是有所了解。如今尚可喜正是要复制攻破扬州之法,虏师顿兵城下大半年的光景,再兼宁夏王反正,虏师必以屠城报复。广州百姓无辜,我等也绝不能让历史再度重演。我陈凯相信,诸君与我在这一点上是没有什么分歧的,否则也不会冒着被杜制军怀疑的风险至此。” 这些,陈凯已经在那封书信中说得明白,可惜《扬州十日记》陈凯实在没有记住多少内容,否则写上一些,谎称是王秀楚所作,应该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所幸,清军残暴,与禽兽无异,这是共识,他们既然来了,也没有纠结于此的意思,甚至因为这段时间的一些内部消息和变化,他们也隐隐的更加倾向于陈凯的判断。 “不怕陈知府笑话,朝中传来消息,说是孔有德先后攻陷了广西北部的镇峡关、灌阳、恭城一线,正在迫近桂林。而在此之前,镇守镇峡关一线的永国公还一度因为麾下榷税官刘成玉劫掠丁忧归乡的广西巡抚鲁可藻家资一事,险些与看不过去眼的宣国公兵戎相见。” “广西如此,广东本地的情况也很是不好。周围的几个县都已经被虏师占据了,这个阁下应该是知道的。几个月前,忠贞营刘国昌所部奉旨援粤,结果半路突然被说是谋逆,在肇庆府的四会一带遭到了庆国公、文安侯以及总镇马宝、马应龙所部的围攻,突围而走,现今不知去向……” 广西军阀内斗,广东攻击援军。广西军阀们这属于是常态,不稀奇,倒是广东这里面的事情,看上去耸人听闻,其实内因并不复杂。 陈邦傅拉拢忠贞营,其便可以算是吴党的人马,但是后来高必正和李赤心又回绝了进逼桂林,驱逐瞿式耜的要求,便可以算是一种背叛了。 吴党对其不满,这还是其一。上一次,李元胤觐见,正好高必正和党守素也抵达行在,当时他们代表忠贞营提出了将兵权上交兵部、财权上交户部、人事权上交吏部的建议,意在借增强朝廷的实力来融入其中,彻底把贼名洗个干净。 可是这样一来,便引起了其他军头们的不满,因为一旦实行,就动了他们兵为将有、割据称雄的蛋糕,自然同时引起了东勋和西勋两派军阀的嫉恨。等到这一次奉旨援粤,吴楚两党、东西二勋就不可避免的将其视之为是替朝廷来削藩以及来抢他们地盘的野狗。 结果,先是陈邦傅勾结土司攻击高必正、李来亨等部,导致其被迫撤回到了南宁。而这一次,刘国昌亦是遭到了两派的群起围攻。更何况,刘国昌还兼了此前遵从堵胤锡命令准备北上湖广,两党就更是容他不下了。 这件事情,林察早前得到过消息,不过那时候风闻的是张月袭击援军,现在看来,张月能与陈奇策配合作战,当不是此人所为,但是就在清军大举南下的时候,明军竟然还在搞内讧,还在攻击赴援的友军,实在是不知道死字该怎么写了。 现在想来,施琅早前为反驳他提出的那些关于李成栋部将们容不下友军的说法果然是应验了,郑成功就算是真的全师而来,凭十四个镇一万六七千,其中绝大多数没有参加过万人规模野战的部队,去对抗保底两万且还在从南赣持续增兵且战斗经验丰富的尚可喜所部,以这一己之力肯定是不足以战胜尚可喜的,而友军的态度如斯,倒确实是他太过于乐观了。 “友军非友,真不知道是该庆幸啊,还是应该感到悲哀。” 说来好笑,事实上,如曹志建、焦链之类的广西藩镇以及他们的部下们,大多还都是在竭力抗击清军,甚至是宁死不屈;再者如参与围攻刘国昌的马宝,跟着李成栋抗清、跟着李定国抗清,后来降了吴三桂,等到三藩之乱时照样跟着吴三桂、吴世璠抗清,最后英勇战死。 这些人都不是陈邦傅、刘承胤那般的货色,抗清意志坚决,但这却并不影响他们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继续内斗。 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摇头苦笑。昔曹刿论战,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事实上,肉食者真的鄙吗,只怕并非如此,只是人家想的更多的还是自身的利益罢了。一切行事也都是按照自身利益作为走向,才会有鲁公用曹刿迎战齐师,也才会有南明各势力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还要继续将精力发泄在内斗上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是不论如何,广州城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成为上位者争斗的牺牲品,更不应该就这么死于清军的屠戮。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民族元气,每一分都要竭力保存,陈凯之于同安,之于鸥汀寨,都是这么做的,于这广州城,也同样是秉承着这份信念才会坚持至今。 “诸君,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些腌臜事,诸君无须介怀,他们乐意瞎折腾是他们的事情。咱们,只要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为国家多保留一分元气,便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圣人的教诲!”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串联(完) 话虽如此,陈凯心里面也少不了要脱口大骂上几句。只是作为此番营救的主导者,陈凯首先要保证自家不至灰心丧气,不会把这些负面情绪传播给其他人,才能争取更多的力量。 经营团队,无论是后世,还是今朝,道理是相通的。广州文官们都不是傻子,于他们个人而言,这样的情况也是大大的不妙。但是陈凯没有灰心,也同样是给了他们一些鼓励,既然陈凯有心为广州百姓设想,那么他们将其和盘托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关键还是在于陈凯的详细计划到底为何。 “按照在下计算,不出意外,十日之内,虏师当再临广州城下。届时会以红夷炮轰击城墙,待轰塌城墙厚大军杀入,扑灭反抗,厉行屠城之事。” “在下与威远侯议定,调动粤东、闽南水师,假贸易之名,停泊港口。若虏师不足以破城,则贸易照旧,若虏师破城而入,则尽可能的承载百姓,顺珠江水道逃出升天。这只是初步计划,能够救走的百姓也只会是少之又少。所以,在下打算通过诸君,组织百姓撤离,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百姓得救。” 陈凯的计划看上去并不困难,奈何想要真正的将这些都组织起来,却又是必须要依仗这些文官,因为他们控制着的吏员、衙役、里正、乡老们才是真正的基层组织,没有这些力量的加持,想要组织如此规模的营救,实在是不可想象的。 “陈知府可知广州城内如今有多少百姓吗?” “愿闻其详。” 对于广州到底有多少人,陈凯确实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按照明廷的统计,广州一府十三县共有四十万人口,但是问题在于明朝统计的人口只按纳税人口计算,依附于纳税人口之外的老弱妇孺则根本没有去统计。 换言之,若是以一个男丁拥有一妻一子两个附庸人口,那么也就是说广州一府最少有一百二十万人;若是以一个男丁拥有一父一母一妻一妾以及数个子女来计算的话,那么这个数字就要呈倍数增长;若是以一个男丁拥有一父一嫡母数个庶母一妻数个妾室数个火十数个子女以及数十上百个家生男女仆人的话…… 古人讲究多子多福,独生子女家庭基本上是很少见的,父母可以几个兄弟共享,但是妻室、子女可只能算在一个男丁的附庸人口之中。当然,也有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若是再无父无母,那就不存在附庸人口的问题了。 奈何情况不一,莫说是统计了,就连估计都很难。但是凭着广州当时的城池规模以及在华南地区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重要地位,人口数量比不过苏杭,但起码也是扬州一个级别的。更何况,广州围城,城外附郭的百姓大量的涌入城内…… “由于城外百姓大量入城,具体有多少,我等也不得而知。但是,按照历来的估量,这城里面少说也是有七八十万人,就凭陈知府带来的那三四百条大小船只,又能运走多少?” 封建社会的组织力、动员力低下,地方官府的公信力和文宣能力也远远没办法和后世相比,再加上百姓故土难离,这些无不制约着城内百姓逃离。 陈凯不止一次的想要事先与杜永和进行协商,但问题在于杜永和当年能够自行开印视事,将刘远生排挤走,早前能够因为一个何吾驺而放弃引陈奇策为援,如今他又凭什么会信得过陈凯这个潮州来的文官,更何况陈凯还兼着另一个军阀的首席幕僚的身份。 广州的陷落,清军前后只发动了两次攻势,第一次在三月初,损兵千余,惨败而归,而第二次就是在数日后,破城的那一遭。说明白了,广州城破是突然死亡,根本就没有说服家属急救的时间! “全力以赴,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陈凯的斩钉截铁,目光坚毅,众人在其感染之下,亦是满脸的决绝。接下来,无非是转运上的一些细节,陈凯早已想得明白,只需与他们解释清楚。但是很快,一个新的问题就应运而生,那就是陈凯到底带了多少兵来。 “船上水兵四五千,总是有的。” “不够,绝对不够。” 眉头紧缩的知府的呼吸沉重了起来,摇头道:“不说鞑子,陈知府你也需要设法制服码头上的水师、旧城南城墙以及新城的守军,控制住城南的城墙和城门吧。另外还要转运人口,就凭这点儿人手,根本不够用的。” 广州一城,明初时将宋时的三城归一,北城墙扩展,自此囊括越秀山;东西两面修有翼城,乃是数年前佟养甲的手笔;嘉靖四十二年时在城南加筑外城,将城南至珠江沿岸全部归入城内。知府所说的城南,便是旧城的城墙,陈凯起码要控制住那里才能让旧城的百姓得以进入,否则营救的范围就仅限于新城了。 知府的意见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就连邝露也有些急躁了起来。相对的,陈凯却摇了摇头,继而解释道:“在下带来的水兵,只需要控制码头,运送百姓就够了。剩下的事情,就要设法联络到本地的卫所。” 广州城内,守军大体可以分成两个系统,其一便是杜永和、张月、吴文献、范承恩这些李成栋的部将,大体可以将他们归类为外乡人;其二则是明廷在此设置的沿海备倭卫所,即是广州左卫、广州右卫、广州前卫、广州后卫这四个卫的军事单位以及部分本地的镇戍营头,他们相较杜永和们,便是世居于此的本地人。 比起那些外来户,本地人更有乡梓之情,坚守城池、保卫家园的决心也更加坚定。陈凯此刻一旦提及,众人的心思便立刻就转移到了那些卫所军官的上面。 密议了两个时辰,基本上都达成了共识。第二天,知府便想方设法的联络了一番,并且把陈凯带到了竹筒营,那里都是些由达官统领驻扎此地的回回军,生活习俗不同,杜永和所部一般是不会注意到这里的,确是最好的密会地点。 “广州左卫世袭指挥使张启贤。” “广州左卫世袭达官指挥使羽凤麒。” “……” “广州右卫世袭达官指挥使马承祖、撒之浮。” “广州前卫世袭指挥使施辉然。” “……” “游击将军郭瑶、守备余述之……” 此间有汉人军户,也有达官的回回,身份上,不仅仅是卫所军官,就连本地的镇戍军官们也多有到场,所缺者大多是那些李成栋的旧部罢了。 他们都是本乡本土出身的军官,远一些的,如郭瑶,不是广州府城的,但也是东莞县的。其当年曾随袁崇焕北上,为辽东守备,后袁崇焕被处死,带去的同乡基本上就都回到了广州,郭瑶便是其中的一个。 “诸君,既然来此,想必已经明白了我等所为何事。今日之事,说明白了就是防患于未然,一旦虏师破城,我们要为广州百姓谋一条生路。诸君的家眷以及麾下将士的家小可以优先登船,本官会让辅明侯将他们送到安全的所在。但是,对于诸君,本官只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我陈凯要尔等用尽所有手段,将鞑子困在城内,给城内百姓转移争取时间。” 城破之后,设法拖住清军,说好听了是如此,说句难听的就是要他们用生命来推迟清军席卷整座广州城的步伐,就是让他们死在此地! 然而,陈凯此言既出,众将竟无有半分惊惧之色,一个如此也就罢了,个个皆是如此,饶是陈凯也不免有几分动容。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昂首起身,一个广州后卫的世袭指挥使傲然而立,大声言道:“本卫世袭指挥使冯老将军已然殉国,我等后进子侄,自当以陈知府马首是瞻,护卫本乡本土百姓,绝不敢辱没列祖列宗以及冯老将军的忠义!”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狂飙(一) 广州后卫世袭指挥使冯耀殉国于尚可喜大营之中,这件事情,陈凯早有消息,虽说是并不认为只是为了一次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尝试就毅然选择牺牲自我能够对战局构成什么实际影响,但是牺牲一事,往往其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意义,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钦佩,哪怕是陈凯也不能豁免。 邝露是本地的大才子,林察曾作为广东总兵,在这些卫所军官中也是威信甚著,冯耀的牺牲更是激励着这些广州的卫所军官,再加上陈凯这几年闯下来的那份赫赫威名,本地军方反倒是比那些基层文官还要爽快得多。 有了这两重加持,陈凯相信他可以救走更多的人。但是时间不等人,接下来的几天,广州城里的风声越来越紧张,随着更多的清军调动的消息自本地卫所军官们那里传来,似乎清军已经是彻底准备完毕了。 广州城外,平南藩右翼总兵班志富、靖南藩右翼总兵连得成、广德镇总兵郭虎以及南赣副将高进库的人马抵近西关。前两者是平南、靖南二藩的藩兵,后者则是南赣绿营的援兵,除此之外,清军还有大部人马分别集结于城北和城东,用以牵制那里的明军。 事实上,由于清军的后勤基地从化县位于广州城的东北方向,所以布置城防时,杜永和便将他们这些李成栋的旧部都摆在了城北和城东,辅以部分卫所兵,形成了防御重心。城南,由广州左卫和广州右卫的卫所兵守御,码头一带则交给了吴文献、殷志荣的广州水师。至于城西,则只有范承恩和广州前卫来保卫城池。 抛开南面毗邻珠江,尚可喜老于兵事,自然看出了杜永和的布防情况,避实就虚,打的就是广州城防中最薄弱的一环。 十月二十八,清军直薄西关,广州前卫还要守御城墙和西城门,这里只有范承恩的部队驻守。广州围城前,曾经的李成栋麾下旗鼓,已经是一镇总兵,广州围城期间,永历帝亦是忙不迭的给守城军官们加官进爵,以求能够激起些他们的效忠之心,便是范承恩也已是阳春伯的爵位。 然则,伯爵归伯爵,李成栋当年南下之初不过是一镇总兵,哪怕超编再加上清廷的补充,以及成为提督之后的扩编,也不过是数万兵马,其中还不乏大量新卒。随着李成栋的死,这些兵马被杜永和等九个伯爵以及李元胤、李元泰、李建捷、马宝、范承恩等将领瓜分过后,轮到他一个总兵手里的老底子也不过是当初的那几百人罢了。即便是算上招募的新卒,比之城外清军三镇一协的兵力也不过是几分之一。 上万的清军扑城,当即就给了范承恩所部明军以莫大的压力。所幸准备数月,守具齐全,面对清军的攻势,守城明军在半年前的那场胜利的鼓舞下也没有丝毫的退缩。可饶是如此,在击退了清军的第一波攻势之后,范承恩松了口气,转过头再看城上的那些将士,却再也提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 耳边沉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刚刚击退了清军的一次进攻,却一个个站着、靠着、坐着,目光呆滞,面无人色,全无看似不可战胜的清军在他们眼前仓皇退却后的惊喜,甚至就连劫后余生之色亦是半点儿也无。这一个个他叫得上来名字、叫不上来名字的士卒们,竟仿佛是还沉浸在对清军凶狠攻势的恐惧之中,不可自拔。 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们还在尽可能的鼓舞着身边袍泽们,让他们意识到初战得胜,这是很有必要的。 然而,看着城头上凌乱得毫无章法的火炮火铳、滚木礌石、箭矢刀枪,以及倒在城墙上无人问津的死尸和伤员,范承恩当即便回忆起了就在刚刚,他还在将他所知的那些污言秽语倾泻在这些将士们的身上,督促着、鞭笞着他们冒着被清军箭矢射杀的风险向城外的清军放铳放炮还击、探出身子去砸那些云梯上的清军,以及透过女墙、城堞的口子去砍杀即将登城的先登。 “大帅,新兵太多了,儿郎们也都尽力了……” 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们还在督促着新兵为下一次进攻做准备,无论是整理守具,,亦或是用枪杆、用皮鞭、用刀鞘来命令协守民夫搬运尸体、救治伤患,奈何所应者也都只是机械性的听从着命令罢了。 范承恩不是傻子,他自然明白部将的言下之意。但是问题在于,这已经不是大半年前的那一遭了,清军积蓄数月的力量必将会在这一遭倾泻在他们身上,而刚刚的那一次也不过是个开头罢了。 “向制军求援,我部新兵太多,西关恐怕撑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远方的战鼓敲响,清军的新一轮攻势拉开序幕。城头上的明军仓皇迎战,依旧是清军还远在射程外就开始射击,依旧是没等清军爬上云梯就忙不迭的扔下滚木礌石,刚刚的那场小胜由于间隔时间过短,士卒们还没能将那些经验消化便再一次的投入到了战斗之中。 就仿佛刚刚的那次进攻就仅仅是一场预演似的,这一次,清军的攻势远比上一次更加凶猛。清军发了疯的在云梯上攀登,喊杀声震天。很快,第一个先登者便踏上了城堞。 下一秒,就在周遭明军惊骇的目光之中,一个眼疾手快的明军老兵持枪直刺,便径直的捅在了清军不便防御的大腿上,随后身子一斜,便要摔下城去。老兵的勇气和技艺当即就迎来了身边袍泽们的欢呼,奈何这些欢呼尚未出口,只见那清军腰刀一甩,便径直的钳在了老兵的脸上,后者倒退了两步,一如前者那般仰面就栽下了城垣。 欢呼被硬生生的塞回到了腔子里面,接下来,越来越多的清军在明军的慌乱之中登上城垣,有的一如第一个那般被明军杀死在了城上,但却有更多的攀上城头,与明军展开了近乎于一边倒式的肉搏战。 登城的清军分散了更多明军的注意力,将更多的精力倾注于杀死眼前敌军之中。这就是一场恶性循环的开始,借着明军精力分散,更多的清军攀上城头,渐渐的便从守御城垣变成了争夺城垣。 有一座城墙保护,明军尚且还有一战之力,但是伴随着城头上的清军越来越多,崩溃就在一瞬间毫无先兆的爆发了。 惊恐的明军慌不择路的逃下城去,全然不顾身后的刀枪和面前的军官和督战队。求援的使者刚刚进了城,范承恩自知援兵根本来不及抵达,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骑兵、军官和家丁亲兵们在这位阳春伯的带领下策马冲入了西城门,身后的明军亦是亡命狂奔,但更多的不是被清军杀死在当场,就是被城门堵在了城外。 为掎角之势的西关失守,广州西城能够仰仗的也只剩下了这座看上去甚是坚固的城垣。但是随着城外红夷炮如雷公降世般的怒火响起,轰然倒塌的一幕,似乎已经可以预见于城内军民们的脑海之中。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狂飙(二) 西关失守,炮台也不可避免的落入到了清军之手。没有了西关炮台以及西关守军对清军侧后的威胁,花费了些许时间他们便将红夷炮运抵,并于永历四年的十一月初一,开始炮击广州城的西北角。 广州城由于是将宋元时期的三城合而为一,形制上并非是正常的正方形,呈不规则的多边形,尤其是北面,因为要囊括越秀山,所以呈现出一个山包式的凸起。但也正是将越秀山囊括其中,北面的城防可谓是易守难攻。 拿下西关之后,清军没有选择进攻临江容易遭到明军水师炮击的西南角,也没有选择有瓮城保护的正西门,西北角就成为了必然的选择。而为了这一次的炮击城墙,尚可喜准备了大半年,不光是从南赣调运了二十七门火炮,还命令降清的前从化知县季奕声铸造了四十六门,合计七十三门红夷炮列于城外,甚至为每一门红夷炮都准备了四百枚炮弹,并且备足了火药,不可谓不是处心积虑! 随着炮弹一枚枚的轰击在城墙之上,西关失守,范承恩率领残部退入西城墙协防的消息在城内轰然传开。 城中人心惶惶,总督府内,李建捷和张月还在请求出战,哪怕只是骑兵,也要尽可能的把尚可喜的红夷炮队给端了,否则广州的城墙根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此二人皆是李成栋麾下猛将,奈何杜永和却从大半年前击溃清军进攻的自高自大中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彻底乱了分寸。任凭二人泣血请令,其余众将也多有附和之声,可是杜永和却始终拿不下主意来。 片刻之后,李建捷已经动了些火气,言辞间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尊重。岂料杜永和思前想后,却还是彻底否决了李建捷、张月等人出城袭击清军红夷炮阵地的要求。至于理由嘛,很简单,坚守城池,尚有城墙可以依托,出城迎战,清军兵力较守军存在巨大优势,根本打不赢的,届时清军裹挟溃兵入城,就连城池都守不住了。 “这个胆小鬼!” 对于杜永和的借口,李建捷怒不可遏,但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广州城内,以杜永和为首,这即便是李元胤也是认同的,因为守军确实需要一个领导核心,否则政出多门,这城池也就不用守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容忍杜永和放着陈奇策的援军不去争取,甚至就连清军攻陷三水后陈奇策自广州城南顺江而下时也没有将那支舰队请到城南驻扎。可是现在看来,杜永和似乎已经丧胆了,放着夜袭不去奋力一搏,难不成是要学何腾蛟那般等死,好用个殉国的气节来为无能遮羞吗? 完全无法理解杜永和的脑回路,奈何军令如山,李建捷没有帅令就没办法指挥足够对清军红夷炮阵地构成威胁的部队,也只得暂且作罢。 自清军围城以来,宵禁厉行,此刻不过是刚刚开始,大街上却已经没了一个本地百姓的影子,就连那些乞丐们也早已缩进了巷子深处。目光所及之处,有的无非是结伴巡逻的衙役、孤身一人的更夫以及如他这般有公务在身的将校、官吏罢了 出了总督府,李建捷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骑在战马上,缓缓的向着大营靠近。广州地处天南,盛夏酷热难耐,即便是到了这冬日里的冬月之夜,风吹在身上,对于他这般跟随李成栋自北地的风霜雪雨中杀出来的义子而言,也柔软的像是丝绵的被子轻轻抚在脸上、身上,让人根本提不起一丝半毫的精神儿。 奈何,清军的炮击已然开始,他们当年跟着李成栋是最先抵近扬州城下的,扬州城如何陷落,他们自是看了个满眼儿。胸中的忧虑、惶恐交织在一起,如同是一团乱麻一般,让他烦躁得难以自已,哪还生得出半分困意。 马蹄铁在石板的路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但却清脆的敲在心底,回响震颤着思绪。当初李成栋殉国时,天子册封李元胤为南阳伯,那时大概就有意派其统领广东众将,却被李元胤婉拒。结果,刘远生自不是杜永和的对手,而杜永和在得到两广总督之职后也没有能力将众将重新统合在一起。 “兄长,你是不愿咱们这些人自相斗起来,可是就凭着杜永和这种货色,义父带着咱们打下来的这片基业能守得住吗?” 李建捷皱着眉头,想到此处,一走了之的念头油然而生,旋即又被李元胤的殷殷嘱托所吹散。如此往复几次,却已经回到了营中,干脆命令麾下士卒合衣枕戈而眠,以免突然出现状况时连裤子都没工夫穿,落个光着两条毛腿持兵迎敌的窘态。 命令是这般下达了,李建捷自家也是如此这般,奈何这翻来覆去了一整夜,却还是没办法从那团乱麻中挣扎出来,直到了距离天亮大约还有大半个时辰的时候才勉强入睡,却也是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的就会像是条件反射一般直接坐起身来。 他是军中猛将,身从骁骑数十,每战必杀入敌军从中,首级挂满马首,往来披靡。今日能有这般,说到底还是清军拿下了西关,炮击城池西北角,那一声声剧震虽说如他在城东根本听不到,却还是触动了几年前在扬州时的心思。 炮弹自红夷炮的炮口呼啸而出,重重在轰在城墙上,就像是雷公拿这广州城当做是战鼓,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即便是夜深了也不厌其烦。 七十三门红夷炮,口径各异,炮击的间隔微乎其微。墙砖、女墙乃至是包裹在内的夯土,碎裂、飞溅乃至是随着炮击的进行,小范围的坍塌也在渐渐的延伸开来。动静越来越大,城西北的百姓不是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就是已经顾不上什么宵禁了,拖家带口的想要远离这片必死之地。倒是城外的清军,兴奋却不断的爬升,就连呼出的浊气也愈加的沉重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第一缕的阳光铺满大地,却也撕开了夜的幕布,将广州城的横陈玉体彻底暴露在压城的黑云下,禽兽们赤裸裸的淫邪之中。 “禀告老王爷、小王爷,炮击一夜,广州城西北角已坍塌三十余丈!” “好!” 连夜赶来的尚可喜拊掌而赞,向着那些早已按捺不住了部下们大声喝道:“进城,杀光这些反叛的蛮子!”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狂飙(三) 屠城的命令下达,尚可喜、耿继茂的帅旗前压,连得成、班志富所部清军当即就自豁口处涌入,倒是郭虎和高进库则带着各自的兵马伺候在两位王爷身边。 广州城内的明军虚实,尚可喜早已知晓,他并不相信杜永和会有与他抵死巷战的勇气。更何况,就算是有,难道李成栋的狗崽子们就会是他从辽东带出来的藩兵的对手不成? 好处,自然要让自己人先占了,把郭虎和高进库的这五千清军扣在手上,等到有成组织反抗的明军出现,便有他们去扑灭,这样才是正理。否则的话,难不成还能让自家的子弟们干脏活、累活,把好处都留给这些绿营兵吗? 连得成、班志富二将带队,大队的藩兵自豁口涌入城内,当即就按照各自的佐领分散开来,冲入早前预定好的各个坊巷之中。随即,尖叫声、喝骂声、哭喊声便在城西北此起彼伏,并且迅速的向周边区域蔓延开来。 广州西城的金玉巷,此间距离那座“未有羊城,先有光孝”的光孝寺不远,但是距离西侧的城墙却更近。 这里算得上是自城西北豁口至西城门的必经之路,虽说也不过是诸多的必经之路中的一个罢了,但却还是有一队手持着明晃晃的兵刃的藩兵径直的奔着此处而来。 为首的那个藩兵,满脸的络腮胡子,脸上布满了辽东刺骨寒风留下的痕迹。他是个当年跟随着耿仲明降清的老兵,无甚武勇,也算不得多机灵,但是论资历,如今也是一个他们牛录中很是得用的一个分得拔什库。他们这个牛录分到了左近的坊巷,他便带着一队藩兵直接冲了进来,瞅准了一处看上去颇为精致的院落,一脚就踹了进去。 “妈的,城里面有的是银子,都捡着真金白银拿,哪个傻子拿一堆铜钱的,就给老子滚出咱们牛录,丢不起这个脸!” 这样的话,入关之后他已经说的不是一次了。一个老兵想笑,因为他听说过,就是这个分得拨什库当年在登州的时候背了一堆铜钱被人笑话了好些年,现在反倒是来警告旁人了。 院子不算很大,但是其中布置以及装潢,却可以看得出是费了心思的。藩兵们呼啦啦的冲了进去,可是预料中的哭喊、求饶声却没有如期响起。没等分得拨什库想起那大门上似乎并没有上锁的事情,几个藩兵便冲了出来,大叫着说是这院子里面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看样子已经跑没影了。 “真他妈晦气。” 不由分说,分得拨什库便带着一众藩兵出了院子,瞅着对面的那户看上去也不差多少的院子就大呼小叫的冲了上去。 这一遭,大门反锁,但却根本挡不住那几个五大三粗的藩兵。悦耳的哭喊声响起,分得拨什库也总算是安了心,随即便眉飞色舞的带着一个新成丁的藩兵往小院的里间闯。 “你爹死的早,有些本事,听你叔我的,总不能叫你被人说没长进。” 说着,分得拨什库左右看了看,便有了目标,一脚踹了过去,就带着新兵闯进了一间女儿家的闺房。 “记着,抢东西的时候,首饰是不能错过的,金的银的、玉石珍珠,都不便宜,还能转手送给媳妇,不比抢银子差。” 他是有经验的,闯了进来,却没有奔着梳妆台,而是挑开乱作一团的被褥、打开盛放衣服的箱子、柜子,最后用刀挑起了垂在床前的单子,终是眼前一亮,随即满脸兴奋的在尖叫声中,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拽了出来。 “瞧瞧,还有惊喜呢!” 分得拨什库死死的拽着姑娘的细嫩的胳膊,任凭着她哭喊尖叫着,反倒是更加兴奋了起来。可是就在这时,一个满脸血污的中年男人捂着被齐腕砍断的右手,却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中年男人更是连忙拜倒在地上,膝行到分得拨什库的身边,左手拽着他的裤腿便哀求道:“军爷饶命啊,我家都是良善百姓,没有逃跑就是好给朝廷出丁出粮的……小女已经订了亲事,求您放过她吧……这院子里的东西,这院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孝敬给军爷,小人在后院桃树后还埋了几坛子银子,也都孝敬军爷,求求军爷大慈大悲啊……” 事已至此,中年男人早已急得语无伦次了起来。奈何,闯进院子的并不可能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存在,在中年男人抓住他的裤腿的瞬间,分得拨什库就一把将姑娘摔在了床上,随即转身一脚就踹在了中年男人的身上,将踹出了老远出去。 “妈的,跑得还挺快。” 那个在门前想要笑话分得拨什库的老兵大怒着冲了进来,对着已经开始咳血的中年男人就是一刀砍下,反倒是被那分得拨什库拦了下来。 “你不让老子玩,老子偏偏要当着你的面儿玩,玩给你看!” 说着,分得拨什库给那老兵使了个颜色,后者便满脸淫笑着,一脚踩在了中年男人背上,让这个还在试图爬过去求饶的男人再也动弹不得。 “爹爹!” 姑娘被重重摔在了床上,可是看到了父亲如此,拼尽了全身的气力爬起来,想要冲过去,却还是被那个分得拨什库一把拦了下来,重新扔带了床上。 “小子,没碰过女人吧,这次叔给你演示演示。” 闻言,新兵重重的咽了口唾沫,口干舌燥的感觉袭来,未待说些什么,只见那分得拨什库便扑将了上去,直接将那姑娘压在了身下,双手在身上撕扯着那些薄如蝉翼的衣裳的同时,一双大嘴更是急不可耐的啃噬了起来。 “爹爹救我!” 床上的姑娘奋力的挣扎着,可是就凭她的气力又如何是这么个积年的禽兽的对手。求救声传来,中年男人脸上、胳膊上的伤口上早已沾满了灰土,还是在拼了命的想要往前趴着,却根本无法挣脱那老兵沉重的力量。 中年男人死命的哀求着、怒骂着,依旧在喷溅着鲜血的右臂还在极力的向前伸着,仿佛只要将胳膊伸过去,仿佛只要将血喷溅在那个禽兽的身上,他的女儿就可以获救一般。 布帛撕裂声中,一片片布料的碎片被抛起,顺着金钱鼠尾下垂的轨迹在分得拨什库激动得颤抖着的身后滑落。直到一片绣着莲花的肚兜被扔了出来,耗尽了气力的姑娘只剩下了哭泣,分得拨什库更是在新兵一把接过了肚兜便往自家的鼻子上捂的同时,开始解腰间一到这个时候就觉得份外难解的裤带。 “领催说了,就是玩给你看的,你把脑袋埋在地上怎么看。” 老兵一把拽住了中年男人的头发,便将他的头颅重新拽了起来。泪水、血污、灰土在脸上绘成了一副寓意着苦痛的抽象画。 抵死的挣扎、放肆的狂笑、原始欲望的唤醒、兽欲的释放以及绝望的尖叫,在这一瞬间,于这间本该静谧的闺房之中,以着最不该出现于文明世界的姿态呈现,正如同是这璀璨文明在野蛮的胯下挣扎呻吟。 中年男人用尽全力的闭紧了眼睛,苦痛的哭叫却还是一个劲儿的在往他的耳朵里钻,将泪水和压抑的低吼挤出。所幸,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海螺号响起,瞬间便压过了这一切。本已经准备入港的分得拨什库慌忙的转过头,就连胯下的那话儿也在急剧缩小,仿佛也在畏惧着这号声所意味着的东西。 接下来,分得拨什库慌忙的从姑娘的身上爬起来,白皙的肌肤、累累的血痕,无不呈现在了新兵的眼前,震撼着他的感官。可是到了下一秒,分得拨什库提起裤子,反手抄起了扔在梳妆台上的腰刀,一刀就插在了姑娘的胸口上。 “这时候出敌情了,真他妈扫兴。” 提起裤子,顾不得系好,分得拨什库就连忙冲出了闺房,大呼小叫着这一队同样在强夺着财货、奸淫着女子、屠戮着任何一个看到的良善的藩兵们向院外聚集。与此同时,新兵被老兵一脚踹了出去,而老兵则同样是一刀插在了中年男人的身上,便连忙追了出去。 闺房内,只剩下了眼中还残留着一丝解脱的姑娘和她兀自向前伸着断臂的父亲,再无任何声息。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狂飙(四) 分得拨什库带着这一队藩兵匆匆忙忙的冲出了院子,所见之处,金玉巷中,一队藩兵已经与一支数量远胜于他们的明军混战在了一团。而那支明军之中,更有一面书着“广州前卫世袭指挥使昭勇将军施”字样的大旗,在风中猎猎。 年少时,正赶上老奴席卷辽东,原本家境殷实的分得拨什库没有机会读书识字,一路与族人同行,南下投奔毛大帅,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反攻辽东,重归故土。 只可惜,这段往事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记得的只有靖南王爷给他饭吃,他跟着靖南王爷南征北战,哪怕是在登州作乱,哪怕是降了鞑子也没有半分不适。此时此刻,虽然不认识旗子上写的是些什么,但是丰富的战斗经验还是让他有着对能竖起大旗的肯定是军官的认识。 “杀光这些反叛的蛮子!” 这一队藩兵立刻便自院子里杀出,饶是如此,他们比之施辉然的部队却还是处于严重的劣势。更多的清军还在向这里聚集,但是在西城更多的坊巷,广州前卫的卫所兵们和阳春伯范承恩的残部却依旧在与杀入城中的清军进行着激烈的巷战,使得援军如同是深陷于泥沼之中,不能自拔。 街巷中的浴血厮杀,明军的弓箭手爬上墙头,突施冷箭。越来越多的明军和清军卷入到巷战之中,凭借着本地人对地形的了解,明军穿街过巷,在迷宫一般的城市之中与清军周旋,而施辉然率领的前卫主力则咬住了一支藩兵便不肯松口,只想着将其一口吞下之后,再行继续与其他清军捉迷藏。 他们正处于风暴之眼,卷入其中,便是拼尽全力的厮杀着。施辉然很清楚,广州前卫只有一千多的战兵,抛开父子兄弟皆在军中的可以不参加此战,再算上范承恩的残部,一加一减,也不过只有一千来人。比之这片战场上的清军,他们是处于严重劣势的,但是街巷将整片区域分隔开来,他专门在此设伏,却是早早就算计好的。 “多杀一个鞑子,陈知府那里就少一份压力。” 对于陈凯的计划,施辉然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此刻他神色决绝,目视着眼前的金玉巷中,随着那队清军的突然杀出,原本武艺和战场经验上就根本没办法与藩兵相比的卫所兵当即便开始节节败退。哪怕,他们在这局部的数量上依旧处于压倒性的优势,可是藩兵们的悍勇却让这些几乎没有打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战争的卫所兵根本无法招架。甚至说句不好听的,没有立即崩溃,已经是难得的坚韧了。 “祖上说过,将为一军之胆!” 拔剑在手,施辉然大喝一声,带着亲兵、家丁们便扑进了战局之中。明军士气陡然一震,恍惚之间,竟隐隐的有了些许反扑之势。 金玉巷中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比之藩兵们久经战阵,悍勇凶狠已极,卫所兵们显得迟钝而愚蠢,迟钝在进攻后退的反应之上,而愚蠢在更多的表现在不同状况的选择。然而即便是如此,明军在施辉然的率领下却依旧是死战不退,哪怕此刻已经没有了将藩兵们一口吞下的可能,他们却依然在此奋力的接下清军的每一次攻击的同时,对这些侵略者施以还击。 奈何,双方的技艺、勇悍、战场经验等方面的差距过于巨大。随着明军的伤亡越来越大,最终在施辉然不甘的倒下的同时,金玉巷的这些广州前卫的卫所兵们便轰然崩溃,再无继续厮杀下去的勇气。 “追什么追,让那些傻子去追去,这广州城的花花世界,有的是金子银子,有的是女人,用不着为了那点儿可怜的战功拼死拼活。” 毕竟是跟着耿家至今的东江老卒,分得拨什库很清楚,现在是屠城,是让他们放开了强夺、掳掠、奸淫、杀戮。此刻不过是些许小规模的微弱抵抗,犯不着把其他清军引来分一杯羹,若是真的碰上了大规模的明军,自然也有那些绿营兵去对付,他们的任务就是杀!杀!杀!就这么简答。 对于分得拨什库的意见,众藩兵深以为意,老兵们已经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刚刚缓过来的新兵却转过头,望向了远处那个他们没过多长时间之前杀出来的那座院落,似乎还有些惋惜的样子。 “你他妈还真是个雏啊。”一拍那新兵的后脑勺,分得拨什库便大叫着什么“城里面有的是漂亮娘们”的话,说着更是自顾自的在左近走了几步,指着旁边的一个院子,便大声的表示他闻见了女人的胭脂味儿,随即带着一众藩兵就撞开了院子的大门。 下一秒,男人的哀求声、女子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叫声,再度响起…… ……………… 暗夜,天光尚未放亮,城东军营的李建捷迷迷糊糊的刚有了些许睡意,却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便陡然而起。 “怎么了,快说!” 未见人面,李建捷从脚步声中就已经听出了焦急、慌乱,这是此刻他最不愿意听到,但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情绪和局面。但见了匆匆赶回的亲兵,李建捷原本已经有了些许准备的心却更是陡然一沉,因为他太了解这个追随多年的亲兵了,情势不到一定的份上,这厮是绝不会急得满头大汗的。 “侯爷,西北城墙已经被鞑子轰出了十几丈的豁口,现在鞑子还看不太清楚,可范伯爷那边已经不再修复了。” 范承恩是他们跟着高杰驻防江北时才加入李成栋军中的,原本就是个皂役,初到军中时什么都不懂,大伙都叫他草包。但是此人却深得李成栋信任,前几年到松江去迎接、护送军中将校士卒们的家眷的时候,也是派了他带队前往。 此人并非是真的草包,这些年成长巨大,否则杜永和也不会派他独守西关。此刻既然他已经不再费力气修复了,那么也就是说这城墙根本修复不过来了,现在差的不过是清军还没有注意到这一夜的炮击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成果而已。 “时间不多了,骑兵跟老子先去见总督,其他人点齐兵马跟上!” 跨上战马,李建捷率队策马奔向总督府。马蹄落处,石板路上噼里啪啦的作响,却无时无刻的不在加剧着李建捷的焦虑。 城墙已经守不住了,剩下的唯有巷战一途。李建捷从未想象过要拼死包围这座距离家乡万里之遥的外乡之地,可一旦想起这是李成栋拼死打下来的基业,一旦想起李元胤的殷殷嘱托,他就顾不得再想什么其他的了,只有快马加鞭的去将杜永和那厮鼓动起来,集合全军的力量,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与清军打好这场巷战,设法让尚可喜流血流到受不了,不得不退出去为止。 “尚可喜的兵马也不比老子们多多少,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就像是洗脑一样,李建捷一遍遍的重复着,但是他也知道,他不是李元胤,没有杜永和,他根本指挥不动其他军官,李成栋的老部下们指挥不动,就连那些卫所兵们也不会听他的。 骑队在大街上飞驰,可是没跑出去多远,李建捷却看到远处的街巷,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向南移动着。他是骑将,眼力过人,此刻更是注意到似乎这些人还保持着一定的秩序。但是随着他的这支骑队不断的抵近,一声“鞑子来了”的尖叫响起,当即却又乱成了一团,那些依稀存在的秩序也被慌不择路践踏成了齑粉。 “妈的,老子不是鞑子!” 心中怒骂,但是他却根本没时间去辩解。就这样,一路上前前后后碰上好几队这样不顾宵禁继续南逃的百姓,直到临近了总督府,却率先碰上了如他一般想法的张月。 “天马上就亮,得赶紧组织起来才行。” 杜永和昨夜的优柔寡断,已经让张月和李建捷等人有些难以忍受了,但是此刻没有更具分量的人物在此,他们也只得跟着杜永和走下去。 两队兵马并做一队,加速赶往总督府。那里,位于广州城的中央偏南,过了拱北楼,再向南走差不多的路程就是正南门。 奈何,当李建捷和张月匆匆赶到总督府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正门在风中吱呀呀的敞开着,乱七八糟的纸张、衣服、旗鼓、武器从总督府里延伸开来,散落了一地。耳畔,更是响起了让他们这等百战宿将也不由得为之一愣的哭喊。 “总督跑了!总督跑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求活(一) 张月和李建捷来晚了,所见之处,只剩下了一片片狼藉。眼见于此,二人当即就明白了过来,口中少不了对杜永和的唾口大骂,但更少不了组织麾下部队,向南撤离。 “快去,通知四哥,杜永和跑了,咱们也得赶快离开此地!” 派了亲信家丁去找李成栋的另一个义子李元泰,李建捷连忙和张月一起统兵南下。军队的组织力更强,再加上随行的首先都是些骑兵,他们顺着总督府前的大街一路南下,过了拱北楼,所见之处,已多是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向南缓缓移动。 只是没等他们冲到近前,东方,天光放亮,几乎是在同时,西北方向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喊杀声,竟只在这一瞬间就将前方的嘈杂湮灭。 瞬间的鸦雀无声,下一秒,人群的浪潮陡然加速,那架势,扑向城墙的瞬间,看在李建捷的眼中,却仿佛是决堤的黄河汹涌的扑打着堤坝那般。 “晚了,晚了!” ……………… 三个时辰前,李建捷怒气哼哼的离开了总督府。城南码头那里,一艘小船却缓缓驶入了广州水师停靠的码头,为首的那个穿着绯色官袍,补子上绣了只单足立于波涛,昂首震翅的云雁的青年文官正了正冠冕,面色一凛,便大步的踏进了广州水师总兵尉氏伯吴文献的大营。 “陈知府……” 西关失守,范承恩退避城内,至昨日,清军总算是将红夷炮运到了城外,开始对城池西北角展开炮击。水师大营位于城南码头,距离城池西北甚远,但是一如李建捷那般,吴文献担忧同样少不了多少。可就在这么个时候,陈凯却突然造访,吴文献的神经登时就绷了起来。 “吴伯爷,西北城墙垮塌超过十丈,广州城破在即,可寻思好了退路一事了?” “你,你说什么!” 陈凯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那神色就好像是在聊些家长里短什么的,可是听在吴文献的耳中,却是如惊雷炸响一般,腾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连带着那张太师椅都给带倒在了地上。 一丈是3.3米,十余丈就是三四十米的城墙被轰塌了,那是根本修复不过来的。烛火闪烁,陈凯好整以暇的往椅子背上一靠,嘴角撇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就这么看着呆立于此,隔桌戟指的吴文献。 这句话,确实是说到了吴文献的心里,从昨天请假炮轰城池开始,这个问题就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至今未有个结果,说来更多的还是在于他麾下乃是水师,珠江上来去自由,倒也没有太大的紧迫性罢了。奈何当陈凯把这份心思明明白白的暴露在了空气之中,他反倒是在惊诧之中开始疑心于陈凯的用意,甚至是这半年来的所谋为何。 “陈知府是来劝本帅降虏的吗?” 半晌,就憋出了这么个试探性的话语,陈凯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随即在吴文献的注视下,轻轻的摇了摇头,继而笑道:“吴伯爷应该知道下官是从北地南下来投奔王师的吧,说句明白话,若是降虏,下官为什么不在家乡,那里的士绅可是与我家多有关系的,求个一官半职还不容易,犯得着大老远跑到这广东,在那时候手下不过千把兵的国姓手底下拼死拼活?” 没有出乎陈凯的意料之外,吴文献此言本就是试探,甚至更多的还是一份台阶。得到了陈凯的回到,吴文献扶起了太师椅,重新落座,目光炯炯的盯着陈凯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陈知府,想要本帅做什么?” 听到这话,陈凯当即便是拊掌而赞道:“和聪明人说话就省事。不瞒吴伯爷,做这点儿连塞牙缝都不够的小买卖,确实用不上辅明侯和下官一起来回来去的奔波,更用不着闽安侯和忠振伯大老远的从福建带着舰队过来。下官答应过内子,要做的是救这城里的百姓,能救下一个是一个,不知吴伯爷是否愿意成人之美呢?” 陈凯一语说罢,吴文献颜色几变,目光中闪烁几番。陈凯来往几次,卖出买进,怎么也有十来万两白银的流水,在陈凯口中却成了“塞牙缝都不够的小买卖”,一时间就连吴文献也弄不明白陈凯到底是故作大言,还是真的那么财大气粗。 想到此处,吴文献咽了口唾沫,才向陈凯言道:“陈知府若是想要合作,还当以诚待人,是要这城,还是要旁的什么,本帅倒是可以考虑与陈知府携手一回。但若连实话都没有一句,那就请陈知府离开此处,本帅也只当是陈知府从未来过。” 辅明侯林察的舰队,吴文献是亲眼所见的,比之他和殷志荣如今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八十条大小舰船,而且其中还多有近期征用了民船改装的杂牌舰队,林察的船皆是战舰,就算是那些装载着货物的也是装有大炮的武装商船,航速、武装等多方面都要远胜于他。换言之,凭着林察的手段,捏死他不比捏死只臭虫困难多少。 如此强兵在侧,即便有这么个商贸关系,吴文献也未必夜夜都能睡得安稳。可是照着陈凯的话说,什么闽安侯和忠振伯的舰队也到了,这二人他印象都不怎么深刻,但是陈凯既然提出来了,只怕也未必是什么空穴来风,吴文献当即也就信了。只是对于陈凯的目的,他却根本不敢相信是什么救人。 “看来,吴伯爷对于粤东和闽南近半年发生的事情是一无所知喽,那么下官就给吴总镇科普一下好了。” 依旧是那副闲话家常的口吻,陈凯不急不慢的将这半年来粤东和闽南的变化娓娓道来,除了郑成功解除了东西两线的夹击以外,他甚至将一些鲁监国朝重新进入浙江战场的事情也简单的说了一些。直到最后,郑成功火并郑彩、郑联兄弟,夺取厦门岛,如今已经重新统一了郑氏集团,更是将吴文献听得当时就愣在了那里。 “不出两个时辰,闽安侯和忠振伯的舰队就会抵达广州城下。闽安侯出自闽北,所部俱是闽北水师,悍勇不下闽南;忠振伯带来的,却不是国姓的旧部,而是原本从属于郑彩、郑联兄弟的商船队,吴伯爷届时大可以自行问询。” 说到此处,陈凯初步显露了实力,随即与吴文献言道:“莫以为下官所言为虚,不瞒吴伯爷,下官已经与定国公的女公子订有婚姻之约,前来广州救人也是下官的聘妻不忍广州百姓遭受屠戮。至于这些百姓,到了潮州,自也是到定国公和国姓的治下种地、做工,我陈凯从来不是养闲人的慈善家!”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吴文献大抵也弄明白了陈凯的计划——先是打着做买卖的旗号过来,拉开了虎皮,骗取杜永和他们的信任,勾起他们的欲望,同时收购走一部分百姓去补充潮州人口,等到清军攻陷广州城,再打着救人的旗号玩一把大的,这样潮州一府的人口数量就可以得到大幅度的提升。这些人,可以是农民、可以是工匠、可以是商人、更可以是军中的战兵! 郑家不缺钱,缺的是地盘和人丁。这买卖,陈凯做得行云流水,其中并非没有破绽可言,但是广州形势如斯,杜永和等人深受其益,陈凯在露出獠牙之前也一向规矩,众将就没有多想。直到现在,当吴文献总算是弄明白了散财童子的真面目,却还是不由得震惊于陈凯的胆略。 “陈知府就这么肯定,广州城守不住?” “广州城守得住守不住,吴伯爷自己心里就没点儿数吗?” “我……” 气势渐盛的陈凯的反问一旦入耳,吴文献当即就是一愣。没错,他们这些身处于广州城中的,这些身处于朝廷党争风暴之中的武将而言,确实是更应该心里有数才是。 党争、内衅、叛降,一桩桩一件件的,甚至还有攻击援兵的段子,城外的清军不光比他们人多,而且也更加团结,所差者无非是这面城墙罢了。现在红夷炮就位,这份阻隔,或者说是最后的依仗都即将不复存在了,这城还怎么守得下来? 思虑及此,吴文献神色百变,直到片刻之后,才重新定了心神,对陈凯问道:“陈知府,想要本帅做什么?又能给本帅什么?”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求活(二) 片刻之后,与吴文献一同离开了大营,二人直接找到了广州水师的另一个总兵官殷志荣。说明了来意,再兼着吴文献帮腔,殷志荣有些犹豫,但却还是选择了与陈凯合作。 “独领一军,补充舰船、兵员和武器上一视同仁,另外还有海贸的收益,陈知府莫要诓骗我等。” 仗着郑家财大气粗,陈凯能给的,就连杜永和这个两广总督都给不了,更别说这个总督还是个马上就连总督衙门都要丢了的货色。只是比之吴文献,殷志荣明明商量好了,却还是忘不了找补几句,好像不说这几句话陈凯就会忘了似的。 “放心吧,我陈凯对合作伙伴,从来都是厚道的。” 这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想想当初,车任重、黄梦麟信了陈凯的鬼话,结果一个丢了脑袋,一个被赶回了福建老家;接下来,陈凯与郑彩做买卖,结果郑成功把郑彩的老巢都给掏了,连郑联的命都没放过;现在想想,好像也就是郑鸿逵落了好了,那还是舍得把宝贝闺女送给了这头大灰狼,否则吴文献和殷志荣估摸着,弄不好郑鸿逵也得遭了陈凯的算计。 “没准,这陈知府就是看上了定国公的女公子才会放他未来岳父一马的。” 脑子里如是想来,吴文献和殷志荣对视了一眼,分明看出了对方亦是如此想法。但是当着陈凯的面儿,他们也不敢把话说出口来,唯恐把陈凯惹不痛快了,到时候连他们一起算计进去。 “那个,陈知府,咱们兄弟与延平伯和施大帅,可能有些误会。” 这个,是吴文献刚才没有想到的事情,而且至关重要。殷志荣一旦提及,吴文献的注意力当即也转了过来,一双眸子死死盯住了陈凯。然而听到了这话,陈凯的面色当即就是一沉,接下来,更是口吐冰霜:“用不着在乎施家的那几个王八蛋。” 未言杀字,但是这杀意却是明明白白的呈现在了二人的眼前。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二人对视了一眼,回想起施琅在李成栋麾下时的那副性子,估摸着也将陈凯得罪得不轻,干脆向陈凯拱手行礼道:“我二人一定以陈知府马首是瞻。” “很好,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部署展开,广州水师开始按照陈凯的命令进行调动。舰船在吴文献和殷志荣的指挥下缓缓驶出码头,顺着珠江而下,前往广州下游的长洲岛,在那里进行临时停靠,等待后命。 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在东江河口一带巡航,防备清军舰船,不参与营救事务,比较自由,更多的也是陈凯根本信不过他们。待他们的舰船驶离港口,林察便抽调了大批的水师兵员开始控制广州城南码头的那一千多艘大小商船、渔船,尽数换上了郑氏集团的旗帜。 这些广州本地的大小船只,才是陈凯原定计划中真正的杀手锏! 广州旧城的南城墙,本就是由广州左卫负责守御,世袭指挥使张启贤和世袭达官指挥使羽凤麒都是陈凯的同谋,他们将旧城的归德、正南、文明、小南这四座城门一关,码头和水师的动向莫说是尚可喜和耿继茂了,就算是杜永和、张月、李建捷他们也只能被蒙在鼓里。 一切开始进入到最后的准备阶段,陈凯在城墙上看着大大小小的舰船在按照大小来重新进行组织,便对身旁的张启贤点了点头。 后者点头回应,连忙派了几个亲信家丁策马出了归德门。良久之后,归德门和小南门洞开,大队的广州四卫军属在卫所军官们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进入了南城,并且以着同样的速度向着城南码头赶来。 “组织卫所军属登船,这是本官许给他们的。” 卫所终究是军事单位,不过是在城内走动,并非行军,亦非作战,在那些小旗、总旗的军官们的带领下,总有着一份秩序,行进速度上倒也不慢。只是这些人中,多有不住回首眺望者,但却无一人脱离队伍,回返到旧城。 父子皆在军中,父留子走;兄弟皆在军中,兄留弟走;家中独子无嗣者走。广州四卫,经过了这样的一轮筛选,原本的五千余众,现在也就剩下了三千来人,还分做了四卫。但是这些人都是死士,他们不光是要为他们曾经守卫过此地的列祖列宗们证名,更是要为了他们能够离开这片死地的家人们而战斗。 “他们会记住这份仇恨,早晚会杀回来,为他们的父兄报仇雪恨!” 陈凯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很快,南城墙那边来了新的报告,说是城门正对着的街巷已经开始有百姓有组织的向着城门赶来,张启贤和羽凤麒二将询问陈凯是否开门放行。 “开门吧,南城占地面积小,人也少,不差这点儿时间。” 卫所家属路过南城,虽有秩序,但却也同样惊动了正在组织的南城百姓。卫所军属率先进入码头,开始缓缓登上了停靠的明军舰船。 “林侯,直接将这批军户送到香港岛。” “陈参军请放心,本侯必将他们安全送抵,不让广州四卫的袍泽们的血白流。” 郑氏集团真正意义上的水师舰队,舰船类型,基本上可以分作大熕船、水艍船、犁缯船、沙船、鸟尾船、乌尾船、铳船和快哨等八种。 这里面,大熕船和水艍船最大,一般宽5.3米,高21到24米,吃水约4米,船身用铁叶包裹,装有火炮,可承载500士兵;犁缯船和沙船稍小,吃水在2.6米左右,可容纳一百兵士。这四种舰船都装有远射程火炮,拥有较强的续航能力和攻击力。而后四种舰船都很小,大多只能容纳五六十个士兵,,一般都是用于近海作战。其中快哨的个头最小,但机动性也是最强,多是用于通讯和侦察。 林察麾下的这百艘舰船,与其他水师没有什么区别,这八种舰船皆有。其中水艍船只有三艘,作为林察的旗舰和他的两个副将的座舰,剩下的倒是以犁缯船和沙船居多,这样可以更好的展开此行任务,但小船却也不少,尤其是快哨,当陈凯说服殷志荣的同时,便有几艘在珠江上飞速驶出,奔着南沙的妈祖庙而去——周瑞和洪旭的舰队就在那里等待着陈凯的消息。 卫所军属们先后登上了林察舰船,这两三万人的军属不光是把林察的舰队给装满了,就连广州城南码头上的一些大号的福船和广船也被他们占据。 明朝中后期的卫所兵始终为人所诟病,但组织性上总还是比普通百姓要来得更好上一些的。渐渐的,终于在城南百姓们开始有组织的出了新城南面的那几座城门之时,彻底完成了登船的工作。 “这是第一批,也是最容易的一批。”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求活(三) 林察的舰队起航,自珠江顺流而下,陈凯眺望远处,心里面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些许。旁的不说,起码第一批次的那两三万四卫军户算是脱离了险地,可是一旦想到城里面还有几十万的人口,刚刚落下些许的心就重新悬了起来。 “时间不多了,距离天亮,大概还就剩下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陈凯不是不想更早的发动,奈何清军炮击城墙不正式开始,他就没办法说服吴文献和殷志荣,绕不过他们,被杜永和插手其间,就更别想做成了事情。 掐在这个时候,吴文献和殷志荣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天一亮,终究会有个结果。到时候,若是清军杀进了城,他们就连点筹码也没有了,除了仓皇而退就只能仓皇而退,哪里像现在这般还可以交换到如此优厚的待遇。 现如今,杜永和被蒙在鼓里,陈凯就可以不受掣肘的把事情开展起来。但是,万事有利皆有弊,留给他的时间太过于紧张,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做起来,才能确保更多的百姓获救。 “快,让那些吏员、衙役、乡老、里正们都听好了指挥,越乱越耽误时间。” 整个撤离路线,广州城是,香港岛是终点,至于潮州则是一切完成之后的事情了,暂且可以不用考虑。这其中,广州城南,珠江之上的河南岛和零丁洋上的南沙岛妈祖庙,陈凯也安排了人手,作为中转站。 为此,陈凯串联了广州知府和南海、番禺两县的知县,他们动用行政体系,凭借着吏员、衙役、乡老、里正的组织链条来组织百姓撤离。 除此之外,陈凯带了大批的潮州吏员和衙役,他们一分为三,有的在香港岛等待安置人员,有的在南沙妈祖庙的中转站负责调配中转,其他的则不是在河南岛上,就是在此地协助组织百姓前进,一切都是在香港岛上培训过的,他们也都是各县抽调上来的干员,但是实际效果能够达到什么地步,陈凯的心里面却根本没有半点儿底气。 四座城门敞开,大批的百姓在这些“基层行政官员”们的带领下缓缓的向着城南码头行进,哭闹声此起彼伏,完全不似那些军户般压抑着、沉默着、即便是悲伤哭泣也都压低了声音,唯恐让那些毅然留在城内与清军决一死战的亲人们分神。 百姓们还在缓缓的行进,不时的,就会有城南坊巷的百姓和旧城坊巷的百姓在路上因队列的先后而闹出些是非来,这时候便会有广州本地的官吏以及陈凯带来的潮州官吏来协调,总要确保道路的通畅。 人群还在移动着,时间也在不断的推移着,最早的一批已经抵达了码头。码头上,大船小船的早已准备妥当,依旧是以着坊巷为单位,按照指挥分批上船。 先是大船,凑够了一批便起航而去,随后是小船,但是小船却并没有顺利而下,而是划到了珠江上的河南岛上就停了下来,将百姓暂且放在那里,回头就继续到码头去运载百姓。 尚可喜自路上来,珠江可以作为屏蔽,但是船只数量不足以将百姓持续不断的运往香港,甚至是运往南沙的妈祖庙也做不到。 既然如此,陈凯干脆大小船只分开,大的能够运载的百姓比较多,就直接前往中转站或是目的地,小的则有好调头的长处,尽快将百姓运到江心洲上,既可以缓解码头的压力,而且还能做上一层保险——即便是清军真的杀过来了,船都在陈凯手里,他们也只能望江兴叹。 不过,广州城外的舰船皆是民船,大大小小,各有不一,而且由于围城的缘故,很多走海贸的大船已经离开了此地,倒是那些能承载百来人以及承载数十人乃至是十数人的小船却显得更多。 小船在广州城南西面的上游地区来往,大船则在下游将百姓直接运走。河南岛的中转站作用形成,但是很多发现无法立刻远离险地的百姓却很快就闹将了起来,甚至更有些要夺船远遁。 “谁敢不听指挥,就把谁扔回城里,给鞑子杀!” 远处的码头上,一个军官拔刀怒喝,刚刚还在叫嚷着的几个妇孺当即就吓得倒退了数步,吱吱呜呜的再不敢吵闹。可是就在这时,同坊巷的几个丁壮却大闹了起来,一力要求将他们直接送走,不在岛上中转。 丁壮们闹得兴起,整块区域的人员移动都受了阻碍。眼见于此,军官大喝一声,一刀便将一个带头的丁壮的脑袋砍了下来,随后持着沾满了血腰刀,怒目而视。 “哪个不听命令的,就跟这厮一个下场!” 越来越多的水师将士开始聚集,城里面的百姓,哪见过这等场面,惊声尖叫着一阵子,很快就被同行的里正以及不远处跑来的衙役们控制,按部就班的登上了小船,那还敢有半分的违逆。 首级被吊了起来,以为后来者戒,消息很快就送到了陈凯那里,知会了一句确保秩序,就再没说些什么。 人员还在不断的南行,比之码头,陈凯更关注的还是城门那里。他早前已经知会了那几个地方官,让百姓不得携带超过一个包袱的家当,因为船上物件越多,人能够承载的就越少,可是到了那里,很多百姓还是携带着一大堆家当,甚至还有不少干脆驾着大车、推着小车,如逃荒一般,似乎都恨不得把拉车的牲口都一起装上船去。 “父老们,来之前就已经说过了,船上没有那么多的地方,每人带着一个包袱,不能再多了。再多的话,其他人就上不了船了,难道你们就要看着好友邻人们因为上不得船而被鞑子杀戮吗?” 番禺典吏丁有仪还在小南门那里大声疾呼着,称得上是一个苦口婆心,父母和岳家就在路旁等候,看得出是有极好教养的,起码知道他们的儿子和女婿是在做着为国为民的大事,不能拖后腿。他的妻子,亦是在那里,没有半点儿怨言,可是刚刚出生不久的稚儿却顾不得这许多,哭着闹着,不知是受惊了,还是饿了。 说来,他也是拖家带口的赶来,但是此间乱成一团,他甚至都顾不得妻儿老小,只得在此处竭尽全力的维持着秩序。奈何饶是如此,可又有谁愿意扔下自家的家当。 “丁典吏,陈知府有请。” 丁有仪忙得焦头烂额,一个番禺县衙的衙役却将他请到了路边。那里,陈凯正在与他的父亲和岳父交谈着,待他满头大汗的赶过去时,正听见陈凯对他的父亲说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卑职丁有仪,见过陈知府。” 转过身,一个相貌堂堂的典吏正在拱手行礼。陈凯免了他的礼数,便询问起了城内的情况,只是一旦提到这些,就算是丁有仪也免不了几声叹息。 “不瞒陈知府,很多百姓故土难离,不愿离乡背井,唯恐会客死异乡。” 广州乃是天南重镇,商贾云集的所在,南洋海贸在华南极其重要的贸易中心。可是即便如此,却也免不了这等担忧,着实让陈凯有些无话可说。 “还有不少吏员、衙役以及乡老、里正们,他们本就不想离开广州,所以民间的阻力很大……” “他们不想走,想给鞑子当顺民,就拖着一群乡邻陪他们一起死?” 人心为私,这些“基层公务员”不想背井离乡,命运操于人手,也不想治下百姓走得太多了,会引起清军不满,这些助力,反倒是成了阻力。 陈凯冰冷的言语一出,当即便冷了场。不过他也没有继续在这上面纠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有的人畏于背井离乡,有的人则倾向于听从那些自私的乡老、里正们的意见,难不成他还要进到城里挨家挨户的去劝说吗? 陈凯,姓陈,名凯,字竟成,号虽说是还没起,但他可从没想过要号圣母! “人各有志,管不得这许多,如果鞑子不屠城,那自是最好,但若是屠城了,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至少,机会我给他们了。” 不屠城是不可能的,这些硬要留在城里的百姓基本上是死定了。说罢,陈凯深吸了口气,便让丁有仪带着他的家眷们赶快到码头上去乘船,丁有仪大可以到那里去组织百姓、维持秩序,也算是公私两便。 事实上,之所以陈凯会出现在此,就是因为这个不起眼的典吏,实在是他对于广州大屠杀中绝少有的深刻印象。他记得以前在论坛上有人发过,说是《番禺县志》记载:番禺典吏丁有仪夫妇被杀之后:“越日,所弃儿匍匐尸旁,犹吮其乳,过者无不泪下。”濒死婴儿出于本能,寻找死去母亲,吮吸尸体嘅**,几咁惨不忍睹! 这份记载的画面感太过强大,当时陈凯就曾被震慑得半晌没说出话来,所以直到此时此刻,听说小南门那里正在维持秩序的便是这个典吏,就立刻赶了过来。 “陈知府厚爱,卑职铭感五内。但是,这是卑职的职责,县尊老大人将重任交于卑职,卑职就要将其妥善完成,才能不负托付。” 丁有仪说罢,便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随后便要赶到城门处继续维持秩序、劝解百姓。可是就在这时,陈凯却一把拉住了他,继而对他言道:“你的办法已经没用了,还是看本官的吧。” 话音方落,陈凯便大步上前。紧接着,从跟在他身旁的林德忠手里接过了一个铁皮喇叭,继而大喝道:“本官是漳州府知府陈凯,尔等听清楚了,一人携带多过一个包裹的物事,全坊连坐,不得登船!”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求活(四) “本官就是在几年前杀进总镇府干掉潮州贼王车任重的陈凯,一人携带多过一个包裹的物事,全坊连坐,不得登船!” 陈凯大喝一声,随即将铁皮喇叭交给了目瞪口呆中的丁有仪,随即大步登上了城墙。转瞬之后,西面的方向,大概是文明门那里,似乎也有类似的命令开始传达,或许更远的正南门和归德门同样如此。 此时此刻,陈凯已经做出了榜样,丁有仪连忙做出了附和。果不其然,陈凯“手撕车任重”的赫赫威名还是吓到了不少百姓,当即便有不少开心翻找着一些有用的东西,重新打包带走。但是更多的,还是在于当同坊按照规定只携带着一个包裹的邻居们看过来,很多人就真的不好意思拖着整个坊巷都没办法登船了。 短暂的停顿,接下来,当队列再次移动起来,行进的速度便远胜于方才。百姓们急匆匆的想要赶快离开这片险地,而路旁的狼藉,更加说明了他们的急切心情。 滚滚南下的人流中,一个抱琴而来的中年男子自码头那里逆着人流而来,费了老大的气力才找到城墙上监督指挥人员的陈凯。 邝露,串联此事,不便过多相见,此番只是过来与陈凯道别的,但是到了码头,却没有找到陈凯的人影子,待问了好些人才知道,原来陈凯一直就在城头上。 陈凯自然知道邝露此来的目的,更知道当邝露回到海雪堂,会将收藏一一摆放在身旁,抱着那张唐代古琴“绿绮台”,最终绝食而死。 交往月余,见过的面更是不过寥寥数次,但是邝露的洒脱性情却很是合陈凯的脾气,二人一旦相见,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却是相顾无言。 邝露知道陈凯的时间很紧,片刻之后,便说明了来意:“竟成贤弟,我这次是来拜别的。”这话说过了,邝露原本还打算说两句关于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来赞颂陈凯一番,但是话到嘴边,却又退了回去。反倒是他接下来的表现,却把陈凯看了个一愣。 “这张绿绮台,本是武宗皇帝藏于豹房之物,是愚兄收藏中最为珍视的一件。今日,便赠予竟成,略表愚兄感佩之情。” 说着,邝露就将环抱着的古琴往陈凯怀里塞,随即拱手一礼,便大步的朝着台阶走去。或许待他走回到了海雪堂左近,碰上了清军,也可以用身上的旁的什么物件,狂笑道:“此何物?可相戏耶?” 褚色通体牛毛纹的琴身,细看去,龙池之处,隶书篆刻的绿绮台三字,蚕头燕尾、一波三折,正是文人浪漫、潇洒的完美诠释。 轻抚着琴身,遥望邝露远去的背影,陈凯转过头,向林德忠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便沿着邝露离去的轨迹追了过去。林德忠本是山间猎户,后来在军中也多有历练,经历过盘陀岭之战的的独当一面,办事方面,陈凯向来放心。 待他追上了已经抵近城门的邝露,直言道是陈凯有一份回礼要送与其人,但请邝露移步,紧接着突然错身一步,一个手刀便切在了中年男人的脖颈之上,后者的身子当即便是一软,直接倒在了林德忠的怀里。 轿子早已准备好了,陈凯总觉得会有用到的时候,此间正好将邝露装了进去,随即运往了码头。 这,不过是一个插曲。林德忠下了城墙,陈凯便将视线重新收了回来。时间不断的推移,距离天亮越来越近,陈凯很清楚,从现阶段施辉然那里传来的消息显示,天亮之时,当清军看清楚了西北方向城墙已经残破如斯之际,就是屠城的开始。而现在,就连半个时辰都已经不到了,留给陈凯的时间越来越少,可是正南门北面的拱北楼一带,一支庞大的车马队伍所持的火光却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羽帅、张帅,信不信,拱北楼那边正在往这里赶的,是咱们亲爱的总督老大人?” 陈凯此言一出,二人当即色变。杜永和是两广总督,广州是他的治所,自清军进入广州府境内开始,已逾十月,尤其是清军在八个月前第一次对广州城发起猛攻的时候,杜永和还带着众将奋力抵抗,现在陈凯却断定了杜永和会跑,二人不由得心生疑窦。可是没等他们将怀疑付诸于口,在远处,一声“总督跑了”的惊声尖叫,伴随着杜永和大旗出现在那些依旧排队等待着出城的百姓们的视线之中,便以着难以抑制的趋势扩散开来。 “咱们能从施帅那里得到消息,杜制军一样可以从阳春伯那里预知到广州城失陷在即……” 陈凯稍作解释,二人的视线就已经转向了正南门的北面。与这些轻装上路的百姓不同,杜永和不光是将家眷都装上了马车,就连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家资也都没有落下什么,无不在亲兵、卫队的保护下,缓缓向南。 除了杜永和,广州城内的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高级文官们也无不是与杜永和一般,做好了举家逃亡的准备。他们是广州城内的“主逃派”,如今紧紧地团结在杜永和这个两广总督的身旁。而他们的领导者,本也是武将出身,与那些“主战派”的武将们都有千丝万缕的旧情谊,自然也不会全然不做通知。但是,那却是在他将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省得到时候被张月、李建捷们堵上了,连逃跑的机会也无。 比之普通百姓,卫队和亲兵、家丁们虽然护卫着大批的家眷和财货,簇拥着这些马车南逃,但是军队就是军队,秩序井然。待大队车马越过了拱北楼,大队的家丁、亲兵们便冲了上来,开始驱散尚未进城的百姓。 皮鞭、刀鞘、枪杆,这些见惯了阵仗的职业军人很清楚,他们的目的是疏通道路,若是见了血、杀了人,那场面就乱成了一团,后面的车马也很难快速通过。只要让这些堵着道路的贱民们知道疼了,背着包袱滚到路边上,目的就算是达成了,而这些就已经够了。 挥舞着皮鞭、刀鞘和枪杆,呵斥怒骂。一声声的惨叫声、怒骂声、哭泣声中,焦急的等待着进城的百姓人潮当即便开始了被这股蛮横向大街两侧的街巷驱逐。 原本凭坊巷为组织的百姓人群不可避免的陷入到了混乱之中,可也就在这时,杜永和等人的车马队伍也见缝插针式的挤了进来,并且在不断的驱逐之下,向着正南门的方向前进。待到车马队伍抵近到城墙之下,百姓们也开始渐渐合拢,但是在那些持兵护卫在侧的亲兵、家丁们警惕的目光之下,却也不敢凑得太紧了。 百姓被他们向两侧驱逐,也在不断的挤压着前方正在进入城门的队伍,人潮前涌,队伍陡然加速,不断有百姓被挤到了路旁,更有些跌倒在地的,很快就淹没在了一双双的大脚之下。秩序开始渐渐丧失,陈凯手里也没有太多的人马,只得放任着这些亲兵、家丁们如此施为。 车马队伍缓缓通过正南门,张启贤懒得理会这个逃跑总督,干脆直接去了归德门那里准备守御事项。陈凯带着林德忠和蔡巧以及一众的亲兵下了城墙,正见到这一众怒气冲冲的官员,未待他开口,那个布政使大步上前,开口就要指责陈凯动摇城内百姓人心,却被杜永和一把给拦了下来。 “陈知府于这危难之际,营救百姓,乃是高义。如今城破在即,本总督及众同僚要暂且离开广州城,以便继续主持广东一省之军政事务,也是为了更好的组织广东各部王师抗击虏师。既然,码头的事情是陈知府在主持,那么就请陈知府为我等准备船只。”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求活(五) 杜永和能屈能伸,一番话说下来,那布政使也立刻明白了过来。现在形势比人强,陈凯已经控制了新城和码头,显然是守卫新城的广州左卫和广州右卫都已经改换了门庭,甚至很可能就连吴文献和殷志荣也是如此。到了这个份上,他们想要离城,没有陈凯的批准,只怕是一艘船也弄不到,若是把陈凯惹急了,鼓动乱民,他们的身家性命、家眷家资,就得全都交代在这里。 “杜制军是打算转进琼州府?” 所谓琼州,即是海南岛。此言既出,杜永和的眼皮一跳,闪过了一丝惊异,却还是一口应了下来,并且再度提出了让陈凯为其安排船只的要求。 “杜制军知道,下官是福建的地方官,在此组织百姓撤离,似乎是有些越权了……” 陈凯轻描淡写的说出了这话,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个。但是闻声而知雅意,杜永和听到这话,当即便表示了他可以立刻授权给陈凯,并且盖上两广总督的大印,来为陈凯组织百姓撤离的事情背书。 “那就有劳杜制军了,待到功成身退,下官定会向朝廷上疏,为杜制军说明情况。” 说到此处,陈凯话锋一转,随即指了指那些装运着大箱子的马车,对杜永和笑道:“杜制军,您看,下官这手里面也没有多少船,还要转运百姓,能分给您的,更是微乎其微,这么多库银,怕是装不上去吧。不如这样,这些库银就先暂存在下官这里,等您那边安稳了,下官再派人把库银物归原主,如何?” 陈凯皱着眉头,显得很是为杜永和等人为难。然则这话一旦说出口,在场自杜永和以下的广东众高官当即色变。 接下来,怒叱声此起彼伏的响起,众高官站在忠君爱国的道德制高点大力批驳陈凯强索库银的卑劣行径,凭着这副义正言辞的劲儿,不知情的只怕是第一时间就会认定了他们都是要与城偕亡的忠臣义士,而陈凯才是那个准备弃城而逃的懦夫。 众人义愤填膺,但是看着林德忠和蔡巧等人无不是虎视眈眈在侧,却也只能停留在斥责的阶段,不敢在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对此,陈凯却是笑容以对,似乎不介意这些家伙的辱骂,脸皮端是一个厚实。待到众人发现他们这一拳拳不过是打在了棉花上面,毫无作用的时候,他才向一直冷眼旁观的杜永和笑道:“杜制军,下官估摸着马上就天亮了,您还继续犹豫吗?” 一语既出,百口语塞,天亮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众高官脸色突变,尤其是那布政使更是险些没有软在了当场。唯有杜永和,总还算是个武人出身,砂锅大的拳头咔咔作响,当即就引得陈凯护卫在侧的那些亲兵们的敌意。 然而,冲突尚未爆发,就像是上天瞧着此刻的剑拔弩张颇有些不顺眼的似的。在东方,永历四年十一月初二的第一缕阳光自地平线与黑云之间的缝隙处撒向大地,西北方向也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喊杀声,甚至就连城外的百姓似乎也开始发了疯的向城门用来。 杜永和感受到了这份“温暖”,暴怒当即就泄了大半,死死盯着陈凯,仿佛要将其印在脑子之中,随即重重的点了点,一字一句的说道:“好,好,好,陈知府的买卖做得精明,本总督算是领教了。” 说罢,杜永和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给”字,便立刻迎来了陈凯的恭维之声:“杜制军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尚且分得清轻重缓急,实乃国朝须得仰赖的能臣。下官能为杜制军分忧,能为各位上官分忧,实乃下官的荣幸。” 交易达成,杜永和让人取来了笔墨纸砚,在一个亲兵的背上当着陈凯的面就开始书写任命,不光是组织百姓撤退,就连城内各部兵马的调动权限也要到了手,最后总督大印落下,便郑重其事的交给了陈凯。相对的,陈凯就着账册也写了一份暂存的收据,交到杜永和手里,作为日后领取库银的依据。 亲兵、家丁以及卫队开始收缩回家眷的马车,剩下的马车则由陈凯派了人推进巷子之中,从旁路送往码头。 陈凯以礼相送,杜永和则更是一再嘉勉陈凯,要求他再接再厉,尽可能多的拯救广州百姓脱离虏师的魔爪。二人之间,若是光听话语的内容,根本不似有什么矛盾的,但是听着那份语气,杜永和显然已是憋屈到了极致,一字一句的都是从嘣出来的,倒是陈凯却还是一一笑纳,全然无有半分不悦。 杜永和的车马队伍渐渐远去,涌入城内的百姓也越来越多,陈凯眺望着杜永和的背影,不由得松了口大气,对身旁的林德忠和蔡巧二人言道:“杜永和急了,再绷着一会儿,哪怕一炷香的功夫,等到张月和李建捷那帮人赶过来了,到时候弄不好就连咱们的船都要赔进去几艘。” “还是参军看透了这厮色厉内荏的本性,否则换个旁人也未必敢有参军的魄力。” 恭维的话说出,蔡巧便默不作声,恭恭敬敬的跟在陈凯的身侧,向着城墙上走去。不似蔡巧,林德忠是陈凯的亲信,他很清楚陈凯如此弄险,说到底还是此番长达半年的谋划,花费实在巨大,再加上后续的百姓安置问题,尤其是陈凯急需向他背后的郑氏集团证明他依旧在为加强本集团实力而努力,并非是为了什么外人的死活那么简单,所以他必须狠狠的宰上杜永和一把。 当然,银子说是暂时存放的,这一点林德忠却是不担心,因为陈凯早前就告诉他了,杜永和若是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只说明其人已经被鞑子吓破了胆,就算逃出去也迟早是要降清的。届时,难不成这银子还要送到清廷的藩库? 杜永和渐渐远去,陈凯已经安排好了一些广州本地的民船,算是把这笔买卖彻底完结了。但是,从决定来趟这趟子浑水开始,陈凯就早已明了,什么杜永和、什么李元胤,从来都不是他最大的敌人。而现在,真正的敌人已经进城了,裹挟着辽东的雪剑霜刀,势将这广州城中的一切尽数毁灭!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挣扎(一) 陈凯已经得到了消息,说是周瑞和洪旭的舰队也已经如约赶到,甚至就连他从澳门那里租来的十条大海船也都跟着洪旭一起过来了,唯独可惜的是其中没有什么盖伦船,其中九艘是“国产的戎克船”,只有一艘是欧洲的武装商船,但个头确实不小。 此时此刻,这些海船还在抓紧一切时间将河南岛上的百姓装船起运,不过似乎也有些百姓在上岛之后便自行设法逃离了,而不是等待陈凯组织的船队进行转运。 “不管这些,逃出去了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强扭的瓜不甜。” 人流还在滚滚向南,码头那边也在竭尽全力的运载。这样的转移工作,陈凯也不知道到底已经过去了多少人,城内还有多少人,这些都是根本没办法计数的。甚至就连第一批离开的军户,他也只知道个大概的数字,具体的同样是一无所知。 但是,苦心造诣的挤出了两个多时辰的时间,已经可以说是极限了,但是这点儿时间,却还是远远不够。此时此刻,大量的百姓聚集于旧城南城墙外,缓缓的进入新城。而在他们的背后,更有李元泰、李建捷、张月等人的部队准备从此处逃离广州。 城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鞑子来了”,城下当即便是一片大乱,百姓们无论男女老幼,都像是疯了一般往城内涌。 正南门如此,其他各门也好不到哪去。陈凯干脆下达了命令,让归德、正南、文明和小南四门的官吏不必再去管什么秩序和包裹,抓紧一切时间让百姓进到新城。有什么事情,进了城再说。 陈凯也没有组织过这样规模的人员转移,哪怕是早早就做好了计划,反复的修改和筹划,可是真到了展开行动的时候,却还是在很多地方会出现一些稍显不足之处。这些经验会积累下来,但是现在却需要尽可能快的让百姓通过这片区域。 百姓们在蜂拥冲过城门,有城墙就算是有了一道屏蔽,起码在心理上会稍加安定一些。正南门左近的人潮汹涌越演越烈,伴随着张月和李建捷的部队抵近人群后方,这样的情况就更显剧烈。 “走,咱们下去去招呼一下张侯爷和李伯爷去。” 这一次,陈凯叫上了羽凤麒。下了城,带着一众护卫便来到了城门左近。等候片刻,张月和李建捷已经带着亲兵、家丁们冲过了城门。可是双方一见了面,当即便是剑拔弩张,将整个正南门都堵了一个水泄不通。 ……………… 天光大亮,正南门的对峙尚在持续之中,广州城的西南角,尚可喜和耿继茂的大旗则已经进入了豁口。 西城墙左近的坊巷,明军广州前卫以及范承恩所部的抵抗被迅速扑灭,广州前卫世袭指挥使施辉然阵亡,阳春伯范承恩力战被俘。(注) 施辉然的尸首和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范承恩被清军抬了过来,施辉然已经没办法再睁开眼睛了,但是范承恩一眼扫过,尚可喜在认认真真的听着报告,耿继茂则颇为倨傲的端坐在那里,扫视着伏在他身前不远处的一众已经自行把头发剃了,一个个露出了脑后金钱鼠尾的明军军官。 “姓宋的,我操你姥姥!” 眼见着作为援兵入城的宋裕昆等将降了清军,范承恩当即便是怒骂出口。奈何到了这个份上,他能做的就只剩下了这等无谓的唾弃,其他的已经再改变不了什么了。 “禀告王爷,据罪将所知,逆贼郑赐姓派来的伪漳州府知府陈凯和伪辅明侯林察的舰队就在广州城南的码头驻扎,那姓陈的近来在与逆贼杜永和做生意,听说很快就会有一批不下十万两白银的货物送来交讫。” 宋裕昆等人降了清军,为保性命,也为了能在清廷这般站稳脚跟,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十万两白银,这个数字当即便引起了尚可喜和耿继茂二人的注意。尤其是前者,当年在东江镇的时候作为广鹿岛副将,就很是深入的参与到了辽海贸易之中。对于海贸利润的了解程度,在清廷之内,若说他只排名第二的话,那么就再没有人能配得上第一的名号了。 此时此刻,宋裕昆等人忙不迭的将他们所知的一切娓娓道来,从陈凯初到广州,以梁标相的首级为见面礼,获取了杜永和等将的信任,从而将买卖谈了下来。随后一次又一次的将货物送来,甚至就连具体都有什么货物,几个降将你一言我一语的也说了个七七八八。到了最后,陈凯留在广州等待后续那批大买卖的到来,更是连最详细的时日都说与了尚耿二人。 “伯父,看来那批价值十万两白银的货,咱们是没机会了。” 耿继茂如是说来,却不显丝毫遗憾。说来,这海贸一事,他是知之甚少,远远没办法和尚可喜相比。再者说了,这广州屠城,他不必亲自出手,麾下将士们上供来的银子也将会是以百万两为单位记述,区区十万两银子,又何足道哉。 然而,听到这话,尚可喜的愁眉却依旧不展,直到片刻之后,竟流露出了惺惺相惜的神色。只不过,这份神色对的却并不是耿继茂。 “根本就没有什么十万两白银的货物,早前的那些货,不过是姓陈的用来吊着杜永和,好给他在广州停泊的借口罢了。他从一开始就告诉了杜永和,他要的是人,只可惜杜永和猪油蒙了心,光看着那些银子和武器了,现在该是给人家做嫁衣裳的时候了。” 说到此处,尚可喜竟站了起来,拊掌而赞道:“贤侄,老夫好多年没有见过敢如此胆大包天的人物了。尤其是在明军之中,上一次,大概还是当年在东江的时候,毛大帅浮海三千里远征辽东,还是那些年,毛大帅带着令尊、带着定南王、带着吾、带着陈继盛、张盘、毛承禄、沈世魁、张攀、陈忠,带着几十万辽东汉人一次次的往朝廷的铁骑上撞……” 东江镇的岁月,是尚可喜一生无法磨灭的记忆。毛文龙,在那时曾是反攻辽东的象征和希望,他带着辽东汉人,还有那些不愿屈服于八旗的女真人一次次的攻入辽东腹地,就好像是撕破黑暗的光一样的存在,甚至就连他的父亲尚学礼就是作为东江镇的军官战死在了辽东前线,才有了他的世袭军职。 但是,毛文龙死了,死在了明廷的手里,督师擅斩节将,皇帝也不肯为他们说话,反倒是给那个最终落个千刀万剐的狗官背书,东江镇的人心正因为这般才会分崩离析,最后出了他、耿仲明、孔有德以及沈志祥这样的狗汉奸,把那些浴血奋战直至殉国的东江镇袍泽的脸都败了精光。 不过,既然已经跟了清廷,尚可喜也没有想过再反正回去。此时此刻,仿佛是遇上了配得上与他交锋的对手了一般,在大帐内兴奋的走了几圈,尚可喜当即便下达了命令。 “让郭虎、先启玉和高进库带人扑城南,既然那个姓陈的小子想要火中取栗,本王爷就偏偏要当着他的面把这广州城里的人都杀个精光!” 注:《清世祖实录》载:“乙丑平南王尚可喜等疏报,官兵攻克广州省城,斩贼六千余级,溺水者无算。阵擒贼将范承恩等,俘获甚众,肇庆府贼将宋裕昆等率部投降。”可见在尚可喜给清廷的奏折里,范承恩是战俘,与宋裕昆有着明显区别。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挣扎(二) 东江镇全盛时战将如云,与满清不共戴天,但最后还是出了三顺王外加续顺公这四块料,让人不胜唏嘘。 其实,这世上并非所有汉奸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做汉奸的。归根到底,还是源于个人的选择,怨不得旁人。如今,尚可喜活成了他年轻时最讨厌的模样,反倒是比耿继茂这等没有经历过那段往事的“小屁孩子”更要仇视如陈凯这般戮力救亡图存的人物。 两藩大军顿兵城下大半年,自然还是要让他们放开了屠戮。至于攻击陈凯的糙活儿,尚可喜理所当然的将其交给了郭虎、先启玉和高进库这些绿营兵去做,也是给他们一个立功自效的机会。 “伯父,就派那些绿营兵够吗?” “足够了,广州城南只有左卫和右卫以及陈凯带来的郑家水师,一群没骨头的卫所兵和上了岸就连队列都站不齐的水兵,数量还比他们少那么多,要是连这个都搞不定的话,那可就新鲜了。” “那杜永和……” “放心吧,豁口都不来拼命堵,肯定是早跑了。” “伯父所言甚是,他们又不是本地人,凭什么为这广州城流血。” 郭虎和高进库所部就在广州城北,镇压零星的明军反抗。待接到命令,二将也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带着这一镇一协的绿营兵就直奔城南而去。 另一部,先启玉所部,却并没有与他们在一起,而是协同着平南藩左翼和靖南藩左翼在广州东城牵制。不过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杜永和逃亡,守军也要弃城而走,原本重兵布防的东城,其守军也早已化鸟兽散。大军一个冲锋就打开了大东门,随后接到命令,眼馋着藩兵们可以开始屠城了,先启玉也只得连忙率部赶往城南。 广州城东,清军的屠戮一如在城西那般展开。喊杀声、哀求声、哭叫声,交织在了一起,并且不断的向着城北、城中、城南蔓延开来。 城东的一处较为隐秘的院落,守备余述之带着一队残兵勉力杀了回来。他的部队在东门那里已经被清军杀散了,凭着对地形的熟稔,勉强甩开了清军的追兵,随后更是找了个机会,突下杀手,杀了几个落单的清军,便连忙退到了此处。 院落之中,游击将军郭瑶和都司崔应龙二人的残部也集中在此,算来也有几十号人,就是状况实在不怎么好。尤其是崔应龙,仅剩下了十来个残兵败将,还人人带伤,实在不成个样子。 “姓郭的,你救了老子,某感你这份情。但是谋划组织百姓撤离那么大的事情,你就不肯透露给某一点儿风声,是信不过吾崔应龙是个燕人吗?!” 余述之刚刚进了院子,就见那崔应龙揪着郭瑶大声喝问。郭瑶当年跟着袁崇焕去过北方,平日里与崔应龙这个北方人也能聊得来,奈何事关重大,陈凯既然仅仅是串联了基层文官以及他们这些本地将校,没有将串联范围扩展到非本地人之中,即便是平日里交情再好,他也不敢随便就把事情泄露出来。 这事情,说来是陈凯的考量,但是郭瑶却没办法把问题推在陈凯身上,只得一个劲儿赔礼道歉。所幸余述之赶了过来,几番劝解,崔应龙本也是读书识礼的,知道情况紧迫,没有过多纠缠,这事情才算是告一段落。 “鞑子兵是能战,妈的,以多打少,还仗着地形熟悉,就这五个脑袋,还死了伤了某几个手下人,真不容易。” 斩四骑,外加上一个没来得及弄清楚品级的文官,余述之得意洋洋的将几个脑袋扔在了地上,当即就迎来了一众的艳羡。 首级在此,很可惜,马的块头太大,只能扔在了当场。否则的话,那么明目张胆,他们也没办法活着从东门那处地方回到此处暂作休整。 “某带着人从六脉渠过来的,里面已经有不少百姓藏身。某粗略的问过了,多是故土难离,还有根本就没有听乡老、里正们说过的,到了现在这个时辰,大抵也逃不过了,他们打算在那里藏到鞑子下令封刀……” 六脉渠是广州城内主要的水体网络,兼顾了排水、防洪、防火、通航等一系列功用。现如今,随着清军屠城的命令开始执行,很多百姓干脆便将此作为了藏身的所在,以期能够活到清军封刀的那一刻。 “陈知府把一切都料想到了,有这般奇人,实乃国朝大幸。只可惜,崔某无缘得见,真乃此生大憾啊。” 崔应龙所指,自是陈凯预料清军破城以及屠城的事情,并且在此之前就已经开始部署,组织百姓撤离。说来,他虽然未能参与密谋,但是自从听明白了郭瑶的说法,他也下定了决心,要死在此处,尽可能的拖住清军一时半刻便是一时半刻。 他们并非是躲在此处偷生,稍作休整,便分批出了院落,化整为零的前往各处伺机截杀屠城的清军,尽可能的制造混乱。但是,就凭着这百来号人,却也实在翻不起太大的浪来。渐渐的,他们便先后淹没在了清军的人潮之中,一如他们在历史上的选择。 清军受尚可喜的指派,大踏步的向着城南迈进。与此同时,陈凯与张月、李建捷以及随后赶到的李元泰之间的对峙却依旧没有结束。 “陈知府好算计,把我等都玩弄于股掌之中。怎么,是不是还打算把我等一起收拾了,以尽全功?” 李元泰是刚刚赶到的,在路上他就已经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门道来,带见到陈凯,没等李建捷把陈凯刚刚说与他和张月的话说完,就已是怒不可遏,若非李建捷和张月还在拦着,弄不好非要与陈凯上演个全武行也是说不定的。 “四哥,且听陈知府把话说完了。” “好,那就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目光汇聚于陈凯的身上,他却并不着急,干脆就着方才未道完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此间的情况三位都已经看得清楚了,船,现在都在我陈凯的手里面,送各位离开此地,不难,但是本官需要三位带着麾下将士进城再杀上一轮,我需要最少一个时辰的时间用来把城门的百姓都放进新城。” 陈凯无所顾忌的把话说完,李元胤当即便是大怒:“姓陈的,凭你身边这几个鸟人,就想要老子回去送死?”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挣扎(三) 天光大亮,正南门不说,其他三座城门也纷纷来报,由于清军屠城,说是前来逃难的百姓还在持续增加,甚至可以说是一度出现了暴增,其中大多也还在卡在城门的所在,没有进入其间。 广州旧城与囊括珠江沿岸商业区的新城之间的这条城墙,可以说是广州百姓的一条生死线。奈何城门只有四座,到现在为止,陈凯熬了一宿,也只有三四个时辰的时间,对于广州旧城的百姓们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 但是,城门必须在清军抵达前关闭,否则一旦清军驱赶百姓杀入的话,那么这条防线就全无效用了,所以陈凯必须要设法拖到百姓进了城再行关闭城门,而这份时间,他便寄希望在了李建捷等人的身上,因为他们的部队是城中最有战斗力的,比四卫的卫所兵和他带来的郑家水师都有着拖住更多时间的可能。 李元泰这话一旦出口,陈凯身旁的林德忠、蔡巧二人当即便是大怒,就连羽凤麒也紧皱眉头,双眸回应以愤怒。 对此,陈凯却也不气,拿出那份杜永和用印的任命,便让人一字一句的念了遍。随后却也不让怒目而视的张月等人验证真伪,便重新收了起来。 “你就打算用这个命令我们?” 杜永和这个总督已经弃城而走了,这是陈凯刚才就告诉过他们的。这一遭,不光是李元泰,张月和李建捷听罢也是大怒,可陈凯却只是摇了摇头道:“这个东西,是本官事后上交给朝廷的,以证明本官在营救广州百姓一事上的正当性。至于三位,仅仅是告知而已,别无他意。” 收好了任命,陈凯继而说道:“本官来广州是做买卖的,从一开始,本官就暗示给各位,我陈凯要的是广州的人,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现在,诸君助我陈凯一臂之力,咱们的买卖还可以继续做下去。旁的不说,送诸君到诸君想去的地方,日后当地出产,我可以做主,高价收购,武器方面,军器局也接受三位的低价收购。咱们交个朋友,日后无论是三位,亦或是南阳伯,在这广东战场上,总有并肩作战的时候。” “哼,陈知府言之凿凿,可我等怎知这并非诓骗?” “就算是不说什么诓骗的,你还指望我等继续信你不成?” 话说到了这份上,陈凯没有继续加码,反倒是放声大笑,直引得周遭众人侧目。 “是啊,诸君确实有别的选择。比如降了鞑子,再比如把本官抓了,当做给尚可喜的见面礼,本官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以着本官的眼力来看,若是虏师势大,张侯爷或许会忍辱负重个一年半载,缓过了劲儿再行与鞑子拼到底;而二位伯爷,呵呵,本官不说二位会如何,只说南阳伯,是绝不会降虏的,要不要赌上一把?” 陈凯此言,说得上相当的无礼,可是三人听罢,却连句反驳都没有说出,着实让林德忠、蔡巧、羽凤麒等人看了个一愣。 历史上,尚可喜攻陷广州之后,很快就开始了席卷高廉雷琼的节奏。张月在那样的情况下选择了降清,可是等到李定国转战广东,却立刻有跳了出来反正。这样的选择,他并非没有想过,此刻却被陈凯直接说进了心里面,自是惊得无以复加。而那位南阳伯李元胤,李元泰和李建捷二人虽说不知其想法,但是兄弟多年,哪还看不出那是个宁死不屈的家伙,十有八九真的会如陈凯所言那般,可陈凯却根本没有见过李元胤,这才是最让他们觉得恐怖的地方。 “对了,有件事情还没有告诉各位。八月十五的时候,威远侯上了厦门岛,与永胜伯和定远伯商谈了一番,说的什么下官那时候还在来广州的路上,不太清楚,但是洪伯爷带来的消息却是那二位伯爷决定交出所有部曲。另外,定国公那边,也打算促成这福建王师重归一统的好事,和威远侯已经商量妥了,等到下官回到厦门,与定国公的女公子,也就是本官的聘妻正式完婚了,太师去后,分到定国公手下的部曲和舰队就物归原主。” “姓陈的,你敢威胁老子?!” 郑家在这闽粤沿海的势力,并不仅仅是表现在了军队和舰船的数量,很多隐性的实力,是他们看不到,但却依旧能够感受到的。而陈凯的身份,现在也不再仅仅是郑成功的一个得用的幕僚那么简单,更是郑鸿逵的女婿,这样的关系,陈凯一旦有失,哪怕只是破了层皮儿,郑家也必定会找上门去要个说法,到时候在这海上,他们哪里还有什么安生的所在。 这个道理,李元泰自然明白,可却依旧是闻言大怒,但陈凯却并不以为意,仅仅是稍作冷笑。 “是不是威胁,随伯爷怎么理解,这是您的事情,与我陈凯无关。但是嘛,吴伯爷和殷帅已经知道了,他们也已经做出了选择。杜制军知道与否却不重要,他是个没种的货色,本官也不拿眼皮夹他。可是对于三位,我陈凯自信还是看得出来,皆是有血性的好汉子。我和郑家愿意交三位这个朋友,就看三位怎么回答了。” 选择权重新回到了三人的手中,但是在陈凯的目光炯炯之下,他们却并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就做出了回答。 “我们兄弟,不为什么狗屁买卖,也不为了这些贱民,只为我义父和兄长,再战上一轮!” 李元泰昂首而立,李建捷亦是重重的点了点头。二人确定了下来,陈凯不由得松了口大气,随即转向张月那边:“张侯爷,如何?” “好,好,好,李家兄弟都这般了,我姓张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好久没有碰上陈知府你这么有种的了,今番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广州沦陷,他们就算是撤了出去,可多年积累下来的家底却还是损失过于巨大。这些,没有陈凯运营的海贸,是不足以迅速恢复的。 接下来,陈凯、张月、李元泰、李建捷、羽凤麒五人便开始了商讨作战策略,陈凯也把他的最后准备放了出来,直引得三人一惊。片刻之后,刚刚涌入城中的大军随张月等人倒了回去,城中百姓则蜂拥而入。 一切抵定,陈凯与羽凤麒重新回到城上。眺望而下,张月、李元泰和李建捷三部分散开来,开始在归德门、正南门以及文明门附近布防。视线收回,陈凯侧目羽凤麒,这个达官大抵是没了面唾逃将的机会了,不由得心中暗笑。 奈何,笑意没有持续多久,在远处,灰蓝色的浊流开始自视线的边缘,沿着大街缓缓涌来。 清军,远比他想象的来得还要更快!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挣扎(四) 正南门向北、总督衙门以南的那处拱北楼,乃是唐时旧广州城的南城门楼子,后来随着广州城的不断扩建,便孤零零的摆在了城内,逐渐演变成了城内的一处可以居高临下俯视羊城的军事岗哨建筑。 此时此刻,南赣副将高进库所部抵近此处,登楼眺望。他是南赣总兵胡有升麾下的副将,金声桓反正猛攻南赣以及李成栋的两次进攻南赣的作战之中,他都是立有战功的宿将,就连李成栋败亡的那一次,虽说没捞到尸体,但是李成栋所乘战马却也是由他缴获的。 功勋卓著,这四个字高进库是绝对配得上的,但是作为援军,在尚可喜的面前,他可是连半句话也不敢说,尚可喜和耿继茂说什么,他就怎么办。不光是他,郭虎、先启玉等将无不是如此。 极目眺望,远处的正南门,登上城墙的通道被杂物堵死,大批的百姓乌央乌央的正在涌进城门。在百姓的外围,倒是极少量的明军布防,数量上少得可怜,高进库估摸着一个冲锋就足够将正南门杀穿了。但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以及多次死里逃生的直觉却无不在告诉他,明军的布置绝对不会是那么简单的。 “命令,清理临街院落,一点点的压上去,不可冒进。” 高进库没有轻敌冒进,这却让李建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原本,他就是示敌以弱,打算趁高进库冲击埋伏圈后从两侧的坊巷杀出,争取一战击溃这支清军先头部队。但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似乎已经被高进库看穿了,可他也没了退路,干脆下令麾下埋伏的将士节节抵抗。 清军缓缓向前,明军在大街上严阵以待的同时,利用坊巷的围墙、坊内的小楼,居高临下,持火铳、步弓射击,清军的前进步伐当即就为之一顿。 没有踏入埋伏圈,不得不说是一件幸事,但是突遭袭击,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清军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伤亡。 拱北楼南的双门底下街的东侧,一队清军持盾掩护身体,缓缓的向前移动着,明军射击还在进行之中,大多箭矢都钉在了盾牌上面,但是沉寂了片刻之后,随着一根鸟铳的重新开火,铅弹击碎了盾牌的边缘,铅弹和盾牌的碎片只在那一瞬间就乎了那清军满脸,盾牌被随手扔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痛苦的哀嚎着,却没等后面的绿营兵将其拖都后面,从另一个角度,一支利箭便破空而来,直接插在了一个上前救援的清军的咽喉处,意在将这份痛苦和哀嚎继续延续下去。 李建捷的部下多是李成栋的老底子,战场经验丰富,很清楚如何行事才会给对手以最大的麻烦。但是,那个刚刚射杀了一个清军的明军弓箭手却还没来得及收弓,当即就被一支利箭射穿了脑颅,自坊墙后便径直的跌了下去。 片刻间,一个刀盾兵上前补上了缺口,清军继续在明军的射击下继续前进。待到临近了坊墙,盾阵一开,扛着梯子的清军便呐喊着冲了过去,将本就不高的梯子架好,后续的刀盾兵一跃而上,踏着梯子便翻过了坊墙。 几乎就是在这一瞬间,战斗在坊墙内爆发,喊杀声此起彼伏。清军突入坊墙,明军便再没了登墙射击的机会,越来越多的清军开始向那处坊墙集中,试图凭借数量优势将守卫此地的明军压垮,从而借这片坊巷继续向南推进。 可也就在这时,正在排队攀爬梯子的清军们却很快就感受到了来自于地面的震动,接下来在一个登上了坊墙的清军的大叫声中,一个明军骑将斜拉拉的从拐角中冲了出来,转向、加速、骑枪直刺,一气呵成,便径直的将两个清军串在了骑枪上。 区区一骑而已,但是在这等狭窄的街巷,却像是陡然加速的汽车,当即便将那几个清军撞飞了出去。 倒在双门底下街的大道上,被正面撞飞出去的那个清军,软得就像是一团没有骨头的烂泥一样,不住的呕着血液,眼看着已是不活了。另外的几个被撞开的清军,同样好不到哪去,有的倒在墙边,有的软在店铺外的立柱下,也都是负了不轻的伤,一时间也别想再站起来厮杀了。 对此,骑将看也不看,随手将骑枪便扔在了那里,毫不费力的在这狭窄的街巷中调转马头,扬长而去。只留下了那两个被串在一起的清军,一时未死,还痛苦的哀嚎着,就仿佛是在告诉其他的清军,这些明军绝非是他们早前料想到那些似的。 事实上,李建捷所部毕竟是当年李成栋带出来的精锐,战斗力上并不比高进库的南赣绿营差上些什么,甚至很多地方还要更胜一筹。决定弃城而走,无非是清军兵力更胜,其中还有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再加上作为主帅的杜永和的逃亡,否则就算是打不赢,也不至于让清军这么轻易的在城里大肆屠戮。 战斗依旧在持续着,明清两军依旧在反复争夺着双门底下街两侧的坊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本已经有了生路,但是硬背将主们驱驰着重新踏入战场的明军开始显得对伤亡的忍耐能力的暂时性下降,反复的争夺,渐渐的变成了被动的抵抗,清军每拔下一座院落,便无需再担忧会遭到明军反扑的事情,转而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继续进攻的节奏之中。这样一来,坊巷丢失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明军颓势已现,冲出去厮杀了几轮的李建捷攀上一处坊墙,极目眺望,正南门那里的百姓已经进入得七七八八了。下一秒,城楼上一支哨箭尖啸着飞上天际,李建捷立刻下达了撤退的命令,随即明军依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纷纷撤向了正南门的方向。 明军突然撤退,高进库心中暗道不妙,可是没等他来得及做出反应,明清两军反复争夺的那一线坊巷,浓烟和火光悄无声息的出现。 先是一缕,随后便是又一缕,接下来,一缕一缕的浓烟在火光的映衬下星星点点的蔓延开来,以着极其不正常的速度连成一线,并且不断的向南北两个防线蔓延,直接将那些“乘胜”追击的清军包围在了那一片坊巷之中。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挣扎(五) “快!撤回来!” 这时候,鸣金收兵已经晚了,浓烟和火光开始在明军放弃的坊巷里肆虐开来,大量的清军笼罩在了火海之中,掺杂在空气之中,高进库甚至还能闻出其中似乎还有不少桐油燃烧的味道。 上当了!这是高进库的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但他很快就看清楚了形势,思来想去,却更加认同此乃陈凯的备用手段,用来以防万一的。而现在,由于李建捷所部的奋勇抵抗,清军不得不投入更多的兵力,反倒是变成了一种最好的杀伤手段。 火势还在蔓延,但是今天的广州却没有什么风,更多的还是局限于被点燃的坊巷之内。奈何大批的清军还在困在其中,他也只得派出兵马去设法进行营救,反倒是更加顾不得从双门底下街上直接去冲击城门。 大火弥漫,清军的救援效果很是不好,片刻之后,一个浑身是火的清军从一处沿街的门脸冲了出来,在双门底下街上狂奔着、尖叫着、哀嚎着,就像是烈火的精灵在台上狂舞一般,直至彻底用尽了气力才颓然倒地,时不时发出声油脂燃烧的爆响。 这样的场面,在双门底下街上还算不得太多,但是高进库却很清楚,这样的火势,只怕在那些坊巷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吧。 这些清军,可都是他从南赣带来的积年老卒啊! 救援还在继续,清军竭力推到坊墙,给坊内清军破出一条逃生通道。与此同时,高进库的视线穿过双门底下街,那些在正南门处拥挤着前进的百姓越来越少,到最后就连明军也借着火势的掩护退入到了新城之中。 接下来,正南门哐的一声便关了结实,陈凯开始组织百姓将能够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扔在门口,誓要将这座城门彻底堵死。 李建捷的部队已经开始向码头处前进,陈凯表示他在新安县那边已经准备了一片营地,那里有大量的郎中和药材,可以为李建捷所部的伤员医治,但却被李建捷婉言回绝了。没办法,陈凯干脆派人将沿街的几个空无一人的药铺子给抄了,不管有用没用,直接将药材都一股脑的送给了李建捷。 “陈知府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咱们兄弟记下了。这次之后,若是有机会,咱们再来和鞑子拼命。” “一言为定,希望,那时候下官可以和伯爷一起并肩作战,从鞑子手里夺回咱们汉家的旧地。” 对于张月、李元泰、李建捷三人,陈凯一直都是打着做买卖的旗号来进行统战的。为此,他宁可放弃请杜永和吃馄饨面的打算,仅仅是宰了一刀就及时放手。现在看来,成效还是达到了预期的程度。 三人苦战的这一个多时辰,屯集在城门处的百姓完成了撤离。损失降到了最低,并且给予了清军一定程度上的杀伤,这就是最大的收获。 李建捷的部队已经退了进来,陈凯也已经收到了消息,说是张月和李元泰的部队也先后退入了新城,归德门、文明门乃至是尚且没有遭到清军攻击的小南门那里,早已准备下的桐油都已经尽数点燃,肆虐的火势将作为新一批的守护者,继续保卫着退入新城的百姓。 船只,陈凯已经准备好了,百来艘能够装载百人左右的商船,正在专门的码头等待着他们的新主人。 百姓退入新城,有了城墙的保护,就可以拖延更多的时间。既然如此,陈凯也无需在此死盯着,码头那边反倒是更加需要他的存在。 “羽帅,这里就交给您了。” “陈知府请放心。” 羽凤麒拱手一礼,陈凯点了点头,转身欲走,随即又转过头来,对其说道:“百姓退过了新城的城墙,吾会发信号,这么大的城墙,就凭着左卫不到一千的兵员守不住多久,退到那里和右卫一起坚守,还能多撑些时间。” “嗯。”羽凤麒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即回道:“请陈知府放心,我等必坚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大火能烧多久,陈凯根本没办法预估,但若是火势能够坚持足够的时间,他还是希望左卫能够退下来,有机会逃出生天。 想来,羽凤麒也能够明白陈凯的用意,这样的话,他也派了蔡巧去和负责归德门的张启贤说了。而他也则以着最快的速度赶往码头那里,留下了林德忠带着那些从军器局带来的卫队以及随船带来的那些桶装的火药和桐油,在新城做最坏的准备。 广州新城,除了东西两向的小东门和太平门以外,尚有永兴门、永清门、五仙门、靖河门、油栏门和竹栏门等六座城门,疏散百姓的速度自是要比旧城南城墙的那四座城门要快上许多。 饶是如此,各门也早已经挤得人满为患了,陈凯坐着吊篮上的城墙,与负责此处的广州右卫世袭达官指挥使马承祖嘱咐了两句,就连忙下了城,奔着码头而去。 待陈凯赶到码头,李建捷的部队已经完成了登船,目送着舰队扬帆而去,陈凯转过头再去看张月和李元泰的部队,也在抓紧时间登船,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也将会离开这片死地。 “陈知府,为何让张侯爷他们走了,有他们协助左右两卫,也能多坚持些时辰啊。” 丁有仪的家人已经登船离开了,他却留在了这里,继续凭着典吏的身份协助维持秩序。这一番话问来,陈凯却是摇了摇头,表示了他们已经没有战意了,满心满意的想要逃走,与其留下来败坏了左右两卫的士气,不如让他们赶快离开,既无需再考虑他们会占用河道,也是报答了他们在旧城坊巷中坚守了那一个来时辰的情分。 同样都是广州守军,但待遇却完全不同。或许不公平,可是这世上就真的有一时半刻的公平过吗?至少于陈凯而言,他所做的一切,援救广州正在被屠戮的百姓,让他们能够有机会活下去,这就是最大的公平。旁的,却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百姓还在继续涌向码头,在那里,小船将百姓运到河南岛,再由大船转运往南沙的妈祖庙。争取在第一时间让百姓脱离广州城的周边范围,这样他们活下去的机会就会更大上一分。 陈凯估摸着时间,清军在城内的屠戮大概已经了持续两三个时辰了。或许,广州前卫、广州后卫以及郭瑶、余述之那些将领都已经殉国了,甚至就连广州知府和南海、番禺两县的知县也都已经在各自的衙署自裁了。 陈凯尊重他们作为地方官的值守和气节,但是他们的家眷,他则三令五申过,绝对不许殉节。总要留着性命,为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报仇雪恨。 时间还在不断的推移着,南城墙外的火势还在愈演愈烈。时间,似乎已经站在了陈凯的这一边,站在了广州百姓的这一边,但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临近正午,近半数的百姓都已经登上了河南岛,一艘自下游驶来的快哨,却带来了一个让陈凯如坠冰窖的噩耗。 “禀告参军,鞑子水师出动了,许龙、徐国隆、盛登科各部不低于两百艘大小战船自东江驶入珠江,吴文献、殷志荣水师仓皇逃窜,现在就只剩下了周侯爷还在奋力苦战!”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怒吼(一) 盛登科,尚可喜藩下中军,负责打造舰船,暂管水营;徐国隆,水师总兵,梁标相被林察、陈凯击杀后红旗海盗之首;许龙,潮州土寇,降清授潮州水师总兵。 乍看上去,无论是盛登科,还是徐国隆,都比许龙这个土寇要高大上一些。但是,真正给予陈凯如此巨大震撼的却依旧是这个从在潮州起就与明军对抗到底的土寇首领,而非是什么盛登科、徐国隆之流。 原本得到消息,说是尚可喜南下后许龙被派遣到了惠州沿海,配合苏利进攻潮州,但是陈凯几次往来于广州与潮州之间,都没有遭遇过其人,潮州方面明军也没有与其碰上面过,甚至就连林察也没有发现过许龙的踪迹,以至于他一度把这个家伙给忘在了脑后。 可是到了现在,他才突然意识到,梁标相的死,引发了一个新的连锁反应,那就是清军水师在珠江水面上的实力被大幅度削弱,所以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许龙才从惠州沿海消失,才会出现在了广州的地界,才会在现在这个紧要的关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三支清军水师,加一起才只有两百多条大小战船,论总体实力,可以说是连给陈凯擦鞋都不配。但是问题在于,此时此刻,陈凯带来的舰队全部都在忙着转运广州百姓,林察、洪旭,就连周瑞的舰队也载满了百姓,此刻吴文献和殷志荣这两支被他派到东江河口去堵截清军的广州水师已经逃了,就剩下周瑞的百来艘满载着百姓的军舰还在与清军水师战斗。 这意味着,很可能,他接到的下一个消息就是周瑞全军覆没,清军水师逆流而上,将他、将广州的这些百姓全都堵死在广州码头和河南岛上! “抓紧一切时间,把码头上的百姓都运到河南岛上。告诉岛上的百姓,能够自行逃离的就先自行逃离吧,水师可能暂时顾不上他们了。” 说过了这番话,陈凯的眉头紧锁。他千算万算,把所有的情况都算计在内了,可偏偏还是把这些残兵败将给遗漏掉了。现在,尚可喜把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拼凑在了一起,反倒是形成了一支足以将他的一切努力掀翻在地的力量。 命令送达到河南岛上,当即便引起了一阵百姓的惊呼,随即好容易维持住的秩序便再难控制,成批成批的百姓开始竭尽全力的向着河南岛的另一侧赶去,试图从那里渡过珠江。 局面已经开始失去控制,唯独庆幸的是,起码码头这边还在按部就班的登船、驶离,河南岛上的那些人心惶惶的百姓在明军的虎视眈眈之下,也没有敢把目标选择在了这些来往于码头与岛屿之间的小船上面。 陈凯沉心定气,试图恢复往日的镇定自若,但是随着一滴冰凉点在了他的手背上,陈凯先是一愣,当即便倒退了几步,才勉强撑住身体。可是心中的震惊,却还是让他直接呆立在了当场。 “杀人十八甫、填尸六脉渠。下雨了,老天爷,这雨就不能不下吗?!”(注) ……………… 南沙,妈祖庙打着郑家旗号的舰队顺流而下,停靠在这左近的各个码头,将一船又一船的百姓暂且放在了此地。江面上,清军水师分别打着盛登科、许龙和红旗海盗大旗的舰船却像是狼群一般,围着明军舰船就是不断的炮击,甚至就连跳梆都已经不屑去做了。 明军闽安侯周瑞的舰队还在殊死抵抗着,这不可避免的分走了清军水师绝大多数的精力,奈何周瑞的舰队也是满载着百姓,吃水深、航速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饶是周瑞手段百出,但却依旧是在顾此失彼中不断的有舰船被损毁,乃至是击沉。 周瑞的座舰,是一条投效郑成功麾下后才在潮州建造的水艍船。论块头、说炮位,讲兵力,对上清军水师的那些大小舰船,甚至连炮都不用开,水兵也犯不着冒险跳梆,只要一头撞过去,就足够将那些小家伙们撞散架了。奈何,船上俱是百姓,航速上实在吃亏,周瑞也只得指挥着舰队来回来去的在江面上磨蹭,凭火炮轰击着任何一条进入射程的清军战舰,杀伤却实在微乎其微。 洪旭的手里还有些武装商船,但是问题在于现在清军已经把他们的舰队堵死在了这片水域,甚至就连码头,也被不少随后抵达的广州商船、渔船堵了个水泄不通,就现在的处境,实在没办法摆脱困境,只能一点点儿的被清军水师消耗干净。 眼见于此,周瑞只是稍作犹豫,便下达了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命令。接下来,周瑞所部呈单纵队排列的明军战舰纷纷下锚,并且将风帆拉了起来,失去了风力,又与水底的泥沙固定,战舰很快就在波涛中停了下来。 “周瑞疯了,这不成靶子了吗?” 南沙码头上的洪旭不敢相信,远处的许龙、徐国隆和盛登科等清军水师亦是完全没办法想象此刻发生在他们眼前的这一幕。但是到了下一刻,许龙第一个便意识到了周瑞的意图所在,他就是要用他的这支舰队堵住清军直接冲向南沙岛妈祖庙中转站的去路,同时作为靶子,死死的为身后洪旭的舰队挡住清军的炮弹,为其争取时间调度码头上的舰船。 “把小船放下去,让那些不会水的百姓上船,会水的壮丁壮妇都给老子留下来。” 说罢,周瑞拔剑在手,一脚踩在了船帮上,对着远处的清军水师便怒喝道:“老子是闽安侯周瑞,今天,咱们就在这跟那些狗鞑子决一死战!” ……………… 与此同时,广州城外的码头上,冬雨稀稀拉拉的开始滴落下来,并且越下越大。似乎,就连那两重城墙背后的火光,也开始渐渐的不复方才那般强盛。 “参军,要不要再提醒羽帅、张帅他们一次?” “不用了,他们会拼死守住城墙,直至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我信得过他们。” 陈凯猛搓了几下脸,再抬起头来,剑眉倒竖,双眸中喷薄着的怒火仿佛将周遭淅沥沥的雨水都蒸腾了一般 接下来,陈凯选择了张月、李建捷他们前不久使用过的码头,调集了一批小船过来,又把原本交给了林德忠那些桶装的火药和桐油也都调了回来,用油布或是油纸盖好,直接装载在了小船上。 “现在,我陈凯,需要一批会水的志愿者,陪着我一起去死!” 注:黄佛颐的《广州城坊志》引用清人方恒泰《橡坪诗话》的记载:“城前后左右四十里,尽行屠戮,死者六十余万人。相传城中人士窜伏六脉渠约六七千人,适天雨,渎溺几尽,其所存仅二人,双门底刘中山其一也。”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怒吼(二) 周瑞所部,大小战船百来艘,如鸟尾船、乌尾船。铳船和快哨这样的小船,已经在竭尽全力的为大船卸载百姓,而那些大中型舰船,则干脆在江面上构筑起了一座水上长城。 这样,在海战中是非常不明智的。如步兵讲究无阵不战,骑兵乃是离合之兵,水师作战,同样有一定之规。舰队排列,是其一,但更重要的还是在适当时刻加速、减速、转向以规避炮弹,寻找更加合适的角度以及方位来打击对手,炮击游斗、跳梆肉搏。如周瑞这般,把舰船活生生的当成了炮台来作战,就那么傻乎乎的等着清军来攻的,已经不能用少见来形容了。 南沙以东的珠江江面上,周瑞的舰队一字排开,下锚、落帆,死死的堵在了南沙妈祖庙的前方,若护卫状。而清军见状,亦是如群狼捕食一般扑将了上去。 炮战开始,清军扬帆而动,驶入射程后,船上的火炮便向着远处的“固定靶位”噼里啪啦的倾泻了出去。相较之下,明军的舰船固定在江面上,一动不动,则只能在正常水战的基础上,重新减少目标的预估量来瞄准清军舰船,即便是积年的老炮手,也同样免不了动辄便将炮弹打在了清军战舰左近,激起一注注根本对清军造不成什么杀伤的水花来。 船头上,周瑞尚且在大呼鏖战,一如其他战舰那般,周瑞的座舰上的火炮也在不断的向着清军舰船展开射击。 下一秒,就在明军一门火炮发射的瞬间,远处一枚呼啸而来的炮弹便重重打在了船身右舷上。震动影响到了炮弹的射击,划着陡然而起的抛物线,刚过了一般射程就直接从天空中坠落了下来,连水花都没有碰到清军半分。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毕竟打“移动靶”可是比打“固定靶”要难得多了。可是这一炮被清军打中了船身,震动直接将另一侧的几个正在缓缓从船上转移的百姓直接震得脱了手,只听得扑通扑通的声音便如同是下饺子一样掉进了江水里。 周遭的小船纷纷把船桨和撑船的竹竿子递了过去,更有个会水的老者直接跳进水里去救,场面一度混乱起来。 这还仅仅是余震,那一炮,直接洞穿了木制的船舷外板,在船舱里滚来滚去。周瑞是水师宿将,脚下的动静如此,他当然明白了船身破损的程度,不过没等他下达命令,一个有经验的军官便大喝了一声,避免了周瑞的分心。 “拿好了刚刚给尔等的水桶,跟老子下去淘水!” 军官一声暴喝,随即提着一个空水桶就冲了下去,听到这一嗓子,几个被留在船上的壮丁、壮妇也连忙有样学样的提着水桶、水盆什么的跟了下去。甚至无需招呼,一个随船的木匠更是在他们之前就抄起了家伙什往船舱里跑去。 炮弹击破的位置并没有低过吃水线,这是好事,但是破损带来的裂缝却还是使得江水不断的喷入船身。 没有人理会那枚还在随着船体起伏而滚动着的炮弹,众人下了船舱,带队的军官踏着甲板上的水花,抄起了水桶,弯下腰身一舀,随即便将江水倾泻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跟着他下来的那些百姓,也是有样学样的做了起来,尽可能的减少船体内的江水。 这边拼尽全力的淘水,那边,木匠找来了木料和钉子,二话不说就上去开始修补破口,试图以着最快的速度将缺口以及裂缝都用木料重新填补上。 木制战船,在实心炮弹的时代,只要没有起火,完全可以靠着修补和淘水的办法撑上很久。所以,如果没办法让敌船起火的话,那么跳梆进入肉搏战来夺船,就成了更加行之有效的手段。 炮击还在进行之中,淘水的军官和民夫们在船舱里都能够轻而易举的感受到头顶上的甲板上面,明军的火炮还在持续性的还击。片刻之后,缺口已经修补了近半,随着头顶上的一次震动,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上面的一个熟识发出的欢呼,想来是命中了清军一条战船。 然而,这样的喜悦并没有能够持续太长的时间。很快,又是一次自外而内的震动,又是一枚炮弹命中了右舷外板。这一次,却是在吃水线的边缘,几乎是炮弹破入船舱的瞬间,江水就哗的一下子涌了进来。 “快,快去淘水!” 就这样,炮击持续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明军的水兵、炮手经验丰富,舰船也普遍性的更大上一些,火炮数量受限于舰船数量的严重劣势,再加上变成了“固定靶”,被清军击中的反倒是更多上不少。 乍看上去,清军水师似乎占了不小的便宜,但是真正导致船只倾覆的以及被烈火吞噬的明军舰船,却依旧只有寥寥数艘而已,更多的则仅仅是被炮弹破开了口子,涌入了不少的江水,杀伤了些许士卒,仅此而已。与此同时,洪旭那边也在竭尽全力的组织和协调船只,很快就就有几艘武装商船开了出来,一如周瑞所部那般直接落帆下锚,融入到了水上长城的行列之中。 两百多艘大小战船,数量上是周瑞所部的两倍以上,饶是清军战船的个头远逊于明军,但是如这般始终如一的在远处进行着炮击,根本不敢过来跳梆,也是一件奇事。而另一件奇事,在片刻之后,随着清军舰队重新与明军拉开了距离,就大模大样的在他们眼前突然发生了。 “鞑子这是,跑了?” 周瑞座舰的船长揉了揉眼睛,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别的船不说,这艘座舰被清军命中了好几次,淘水的速度已经完全跟不上江水涌入的速度,全凭着更多的水手纷纷下去淘水,以及随船的木匠拼了命的修补,才不至就此沉没。但是这样的情况下,清军不光没有趁势跳梆,完成对周瑞座舰的狙击,反倒是调转了船头,往着上游的方向扬帆远去。 “不是跑了,他们是嫌咱们是块鸡肋!” 诚如周瑞所言的那般,清军接到的命令是拦截明军船只以及控制广州码头和珠江水域。在此处与周瑞对射,倒是可以实现拦截明军船只以及控制珠江下游水域的作用,但是于广州那边,却是起不到什么太好的效果。 在此消磨了太多的时间,盛登科急不可耐的想要赶往广州与清军主力汇合,完成对广州城的全面合围。干脆就派了徐国隆的红旗海盗继续在此监视周瑞所部的明军水师,而他则带上了直属于他指挥的那一百来艘大小战船以及许龙从惠州带来的那些经过了初步修缮的旧战船赶往溯流而上。 “族长,看来王爷对咱们还是看重的。” 自从被郑成功逐出了潮州,南洋寨许氏一族便过上了风雨漂泊流浪的苦日子,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活到了清军杀入广东,虽说是一度被派去了惠州,但是借着陈凯的东风,红旗水师在东江河口惨败后不再受清军的待见,他们便成了尚可喜的新宠。甚至到了现在,也是红旗水师继续盯防周瑞这块硬骨头,而他们则去陪着盛登科捡广州城的便宜。 城内,都是藩兵的地盘了,或许绿营也能分上一杯羹。但是码头以及珠江上的江心洲,上面也是有街市存在的,总能好好地捞上一把。 雨越下越大,许龙的这些族人们的欲火反倒是越浇越旺。甚至就连许龙,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也不由得开始憧憬起攻陷广州之后,平南藩、靖南藩大军东向,他们追随其后杀回潮州。到时候,郑成功费尽了心力清理掉的潮州群贼,就正好是给他做了嫁衣裳。 “王爷看得起咱们,到了广州城下,咱们就要卖把子力气。不能像刚才那样,左看看盛登科、又看看徐国隆,心里存着一份提防,唯恐会损了自家的实力,连冲上去跳梆都不敢。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怒吼(三) 或许,在这一刻,盛登科、许龙、徐国隆等人的心中还存着一份对妈祖娘娘的敬畏,唯恐在妈祖庙前大开杀戒会触怒到这位以怜悯著称的神灵。但是更多的,还是利益上的考量。毕竟他们可不是杜永和,并不知道洪旭的舰队中除了这些逃命的百姓以外,还载着广州藩库的大把库银…… 徐国隆的红旗海盗还在监视着周瑞的舰队,从数量上,清军已经从压倒性的优势变成了严重的劣势,被林察和陈凯削弱过一轮的红旗海盗并不敢再轻捋周瑞这个疯子的虎须了,但是周瑞舰队的受损也实在不轻,还要掩护洪旭的商船队以及在南沙岛上等待中转的百姓,一时间却也没办法突破徐国隆的封锁,去追赶盛登科和许龙的舰队。 清军的舰队主力在溯流而上,广州城那边,雨越下越大,旧城南城墙那边的大火也渐渐的开始受到了遏制,尤其是那些没有泼洒桐油的地方,更是临近了熄灭的辩越。而南城墙,也很快便重新暴露在了清军的视线之中。 “攻城!” 伴随着高进库的命令下达,愤怒的清军抬着早已准备好了的云梯,冲过升腾的烟雾和水蒸气,呐喊着冲向了旧城的南城墙。 南城墙是由广州左卫负责守御,高进库面前的正南门,是由世袭达官指挥使羽凤麒负责守御。此时此刻,与他一同守卫在此的,皆是当年与他的先人一起迁到广州的回回军,当年他们的祖先就是为国征战而驻屯于此,繁衍百年,到了他们这一辈,即便是没有陈凯,也一样会选择战死在此处,更何况现在陈凯已经将他们的家眷护送离开了此地。 进攻与防守在云梯攀上了城头的瞬间便以着最激烈的方式爆发,守军都是卫所兵,战斗经验较少,但是仗着守具齐备以及那一腔血勇,几乎是一看到清军攀上云梯,就直接举起滚木礌石便往下砸,一看到清军的身影便拉弓搭箭劲射,好像身上的力气根本使不完一样。 城头的火炮声响起,对准的不是抵近城下正在攀登的那些清军,而是双门底下街上,那里还有更多的清军正在向城下集结。 黑色的炮弹自城头上划过一条下垂的弧线,径直的砸了大街的青石板上,炮弹没有命中清军,但是击飞的碎石却还是让打伤了不少周遭的清军。只可惜,这样的炮击,频率实在太低,清军源源不断的涌来,由于城上明军的数量依旧处于劣势,且经验严重不足。没过太长时间,战斗就从城墙上下换到了城墙之上。 南城墙上喊杀声震天,随着先登吸引了明军太多的注意力,清军登城也变得越来越容易了。更多的清军还在涌上城头,羽凤麒挥舞着祖上传下来的那柄饱饮过叛贼鲜血的宝剑,奋力的砍杀着出现在周遭的每一个清军。 奈何,这些卫所兵与清军的战斗经验之间相差实在太大,越来越多的部下倒在了城头之上。待到羽凤麒一剑洞穿了一个清军的小腹,呐喊着将其直接推下了城墙,再转头时,他负责的这段城墙上,却已经再没有别的明军的身影了。 大队的清军缓缓围了上来,他是世袭达官指挥使,是都督同知,清军一眼就能看得出是个大官,自是要生擒活拿了回去,功劳才会更大。 羽凤麒用宝剑支撑着身体,重重的喘着粗气,伴随着丝丝拉拉的声音,仿佛要将肺里面的空气都抽出来一般。 战斗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饶是他多年习武,却也并没有经历过这般殊死的搏杀,再加上殚精竭虑了一天一夜,到现在已经将近二十个时辰没合眼了,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也确实是没了什么气力。 抬起头,眺望远处,似乎张启贤他们那些汉兵指挥使们大多还在与清军奋力血战,但也有的似乎已经倒在了这片他们守卫了百年的土地上。再看看身旁的这些持着兵刃缓缓围上来的清军,羽凤麒大喝道:“吾力尽矣,一死以报国恩!”随后便双手握剑,拼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冲向了正对着他的那个清军军官。 “杀鞑子啊!” 呐喊声在长枪入腹同时,夏然而止。羽凤麒还要试图再往前走上一步,但却很快就被更多的兵刃砍倒在地上,很快就彻底没了生息。 羽凤麒战死的同时,清军也在抓紧一切时间清剿明军在南城墙上最后的抵抗。原本,他们还打算按部就班的打开城门,让更多的清军杀入其中,但是很快他们就放弃了这一想法,因为陈凯已经用各种各样的杂物把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一时间根本清理不干净。 陈凯的部署,直接导致了清军的进攻步伐被大幅度的减缓。但是,早在大雨磅礴,彻底熄灭大火之前,他就已经面临着更大的危局。 “现在,我陈凯,需要一批会水的志愿者,陪着我一起去死!” “参军身负重任,断不可如此啊。” “卑职深谙水性,愿以身代之!” 林德忠和蔡巧纷纷上前,他们很清楚,陈凯要做的事情会是何等的危险。铁皮喇叭的呼喝声响起,左近很大一片区域的士卒、百姓无不侧目,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竭尽全力的组织他们逃离这片死地的文官在那里“发疯”。 转瞬之后,林德忠与蔡巧二人已经跪地请求陈凯收回成命,前者更是抱住了陈凯的大腿,任凭着陈凯的踢打,死死的不让他迈出登上小船的那一步。但也就在这一瞬间过后,周遭区域大批的明军以及广州百姓纷纷聚拢了过来,加入到了阻拦陈凯的行列之中。 “陈知府已经为咱们广州人做得够多了,潮州的王师兄弟们也为咱们广州人做得够多了,现在该轮到咱们广州人拼命了。来啊,乡亲们,会水的跟着我冯三上船,咱们跟鞑子拼了!” “冯三哥说得在理,人若想得救,先得设法自救,该是咱们跟鞑子拼了的时候了。” “知府老大人,小人不会水,但也要和鞑子拼死一搏!” “……”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广州城的百姓们,老老少少的聚拢了过来,撸起了袖子便抢先登上了那一艘艘载着火药桶的小船。其间更有一个女子不甘人后,反倒是抢在了几个男人的身前,跳上了一艘小船。 “女人就别添乱了,广州的男人还没死绝呢,轮不到你一个娘们上阵!” 话说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伸手要把那女子拽下船去。岂料,那女子腰身一扭,反手一让,倒是把那汉子给推进了水里。 汉子在浅水里扑腾了两下子,当即便是一阵喝骂。女子却也不急,反倒是挑起了竹竿,伸向那个汉子,作救人状,嘴上却问他还敢不敢小瞧女子,直引得在场的众人一阵哄笑。这一来,不光是把悲壮的氛围破坏个一干二净,就连陈凯也不可避免的看了过去。 调笑声中,陈凯细看去,那女子模样倒也不差,就是皮肤黝黑,仿佛是有一层水锈的色泽浮于皮肤之上,显然是终日在水上讨生活的。尤其是那性子泼辣,实在不让须眉。 见陈凯的注意力转移了过来,女子再不顾那汉子,对陈凯行了一礼,继而言道:“禀告知府老大人,奴家是个寡妇,夫君和兄长当年跟着张翰林起兵,遭致虏师的镇压,殁于阵中。” “奴家是个妇道人家,也不认识字,但也知杀夫杀兄之仇,不共戴天。原本听说知府老大人还在和那些反正的家伙做买卖,便很是不喜。但是这两日看了,方知晓知府老大人真心来营救我等广州百姓的。今番,奴家便把命舍在这了,也要为夫君和兄长报仇雪恨,也要报答知府老大人的救命之恩!”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怒吼(四) “好,好一个知恩图报!” 女子慷慨激昂的话语,当即便振奋了在场众人的人心。倒是第一个为其叫好的,却恰恰是那个被她推到水里的汉子。 水很浅,汉子扑腾了两下,便自行上了岸来。只是刚刚站起身来,便被那女子的慷慨陈词所吸引,立于岸边的湿泥里,随即便是拊掌而赞。 “小娘子即是忠义之士的遗孀,又有如此见识和胆量,当真巾帼不让须眉。是刘某失礼了,但请恕罪。” 刘姓汉子拱手一礼,那女子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回了一礼。二人相视一笑,在场众人亦是同感振奋。 接下来,不光是陈凯,就连凑过来的明军也纷纷被这些广州人屏蔽开来。对此,陈凯无可奈何,只得让松了口气的林德忠和蔡巧二人对他们进行简单的培训。至于简单到什么地方,嗯,基本上可以用无脑来形容。 经过了基础的培训,小船队缓缓驶到河南岛东面的大吉沙,在那里严阵以待。大吉沙将珠江航道一分为二,陈凯未免清军分路行进,干脆便把这个突发奇想的杀手锏放在了这里,以待清军,甚至就连他的大旗也笔直的立在了此处。 陈凯端坐于大旗之下,林德忠还在组织百姓转移,蔡巧带着一队亲兵扶剑侍立在侧。在他们的面前,这些刚刚组编起来的广州义勇们则纷纷站在小船上,以竹竿撑着水底,时刻准备着驶出。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清军舰队却还没有驶来,义勇中隐隐的有了些许对陈凯判断的质疑声,但也很快被诸如“陈知府智计无双”亦或是“鞑子不来还不好吗”之类的说辞所淹没。可是等到片刻之后,远处珠江的拐角,一艘舰船缓缓驶出,接下来,一艘、两艘,越来越多的大大小小的舰船溯流而上,直奔着广州而来。 “来了,真的来了!” 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就连陈凯也免不了听了一耳朵。不过,让他深感欣慰的是,那些从未上过阵的广州义勇们却并没有丝毫的退意,依旧矗立在小船上,遥遥眺望着远处。 陈凯就坐在那里,视线顺着望远镜直指远方。大旗上,官称的小字看不甚清楚,但是表明身份的大字,却还是能够隐隐约约的看个明白。 “许……盛……许龙和盛登科都来了,这是不打算好好过了啊。” 清军转过弯来,逆着江水的流向便直奔着此间而来。片刻之后,炮声响起,呼啸而来的炮弹在江水上激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柱。 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炮弹直接命中尚未出发的义勇小船,那么对士气可谓是不可避免的打击。而现在,这支广州义勇所能够依仗的仅有士气和牺牲的精神,断不可就这么消耗掉了。眼见于此,陈凯一挥手,广州义勇们听令而喝,撑着这一艘艘的小船便顺着水流,疾驰而去。 “广州城的男人们,莫要让奴家一介妇人取了头功!” 撑船的女子一声呼喝,同船的那个汉子举着一块厚重的木板站在她的身前,也是随声附和,直引得这些义勇们大呼小叫了起来。这么一阵乱叫,士气平白的高涨了起来,撑船的义勇们卯足了气力,宛如是赛龙舟一般,这一艘艘的小船便直奔着远处的清军舰队毫无避讳的撞了过去。 珠江的江面上,顺江而下,百舸争流,明军的几十艘小船无所畏惧的冲向了远处清军的那大大小小的两百来艘舰船,就像是螳臂当车一样。 这对清军而言,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尤其在当先的一艘清军舰船上,饶是许龙水战上也很是有不少经验,第一时间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是愣了好一下子,待到他反应过来,当即便一声怒喝出口。 “快,拦住这些船,这是郑家的纵火船战法,快!” 明朝中后期,欧洲的造船水平已经将明帝国甩在了身后。盛行于中国海上的福船、广船对上欧陆的盖伦船无论是在块头,还是在炮位上,都差距过大。但是这样的情况下,明廷乃至是后来的郑氏集团却经常性的可以对欧洲殖民者实现有效驱逐,这里面更多的还是在于近海作战的数量优势,而郑氏集团更是将这一优势发挥到了极致,那就是让海上马车夫饮恨料罗湾的纵火船战术。 郑氏集团的舰队对于荷兰人来说可以说是马蜂窝,虽然小,但是数量过于巨大,不好轻易招惹。但是对于许龙他们这些土寇而言,郑氏集团的船不光是比他们多,而且还普遍性的比他们的大,许龙能够涉及到的层面,基本上就没有听说过郑氏集团会用这等战术来打他们这个级别对手的,向来都是“巨舰大炮”一路碾压过去。 此刻能够想到此处,还是由于这几年被郑成功和陈凯赶出了潮州,将郑氏集团视之为一生之敌才会从各处设法打探出来的情报。可即便是如此,许龙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慢了一拍。 “放小船去拦截,开炮!射箭!别让那些纵火船靠近!” 远处,陈凯注意到了许龙,许龙也同样注意到了大吉沙上陈凯的大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奈何这些小船已经吸引了他太大的精力,以至于现在已经顾不上陈凯这条大鱼了。 许龙的舰队中稍大一些的舰船开始刻意的降低船速,接到命令,小船则纷纷扬起了风帆,试图堵在大船的前面。与此同时,为首的几艘船的船首炮开火,呼啸而去的炮弹在江面上打出了一个又一个水花来,其中很有几枚将左近的广州义勇浇了个满头满脸。 然而,许龙竭力的想要阻止广州义勇靠近,但他终究是逆流,反应再快也耐不住水流对实现有效阻拦的巨大阻碍。清军小船尚未堵上前方,几艘冲在最前面的明军小船就已经直愣愣的冲到了近前。 箭矢居高临下的射来,那女子在持门板的汉子的保护下,几乎是把她作为渔家女的全部手段都使了出来。 小船如闪电般的速度不断的靠近最前面的那艘清军海船,船身在她的视线中不断的变大,直到扬起头时已经能够看清楚上面那一张张或惊恐、或愤怒、或彷徨的面孔,她一撑竹竿,将小船尽可能的靠过去,随后竹竿脱手,从身上取出了火折子,柔身绕过那撑着门板的汉子,掀开了桐油桶的盖子,反手一把揭开了铺在火药桶上的油布,对准了印信便点了上去。 印信刺刺拉拉的向着火药桶里钻去,女子随手将火折子扔进了桐油桶里,同时吼了同船的汉子一声,桐油桶的烈火冲天而起的瞬间,二人便一前一后的跳入到了冬日里只有几摄氏度的珠江水中。 身后似乎还有箭矢追来,但女子跳入水中,那不甚白皙的身影竟如同是一条美人鱼似的,仅仅是伸展着手脚、扭动着几下身姿,便灵巧的消失在了滚滚的珠江水中。 待到转瞬之后,一声巨响传来,许龙的座舰在爆炸声中为之一震,虽为倾覆,但是等到那船再自行平衡过来的瞬间,船上有经验的水手们便已经注意到了,左舷外板似乎被炸开了几道或大或小的裂缝,江水在水压下自裂缝处向船身喷溅。而左舷爆炸发生处的江面上,桐油四溢,附在左舷的江面上熊熊燃烧,直把这船当做是了锅子一般。 水与火的咆哮同时加之于许龙的座舰左舷,很快,缝隙处的木料在江水的挤压下崩坏,涌入的不仅仅是江水,更有着燃烧的桐油,似乎正要将这艘船彻底拖入到火海之中。 大吉沙上,陈凯目光所及,一艘艘的明军小船无畏的撞向清军的战船,随即在跃入水中的身影闪现而过的同时,爆炸响起,将一切淹没在火海之中。纵火船他记得似乎还要在船头加装铁钉,以便于钉在敌船上来确保燃烧的彻底,奈何时间紧迫,他没时间加装这些配件,更别说是调制诸如希腊火之类的物事,就只能因陋就简,用火药桶和桐油好好给许龙上上一课。 明军小船一艘又一艘的消失在了江面上,换来的则是一声声的爆炸以及江面上一片又一片的火海。 乍看上去,似乎很是那么回事,就连清军的舰队速度也不可避免的降了下来,但是实际效果如何,陈凯实在没有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底气。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好像真的没有人这么玩过。 跃入水中的广州义勇们或许其中很多人都没办法在活着回到岸上,但牺牲确实争取了时间。陈凯注视着远处的水战,随即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河南岛上的百姓转移上面。可是他的头刚刚转过去,试图从望远镜的极限找寻到码头上的人潮规模,随着蔡巧的一声惊呼,陈凯连忙转回了头。 透过望远镜的视线很快就发现了,此时此刻正有一支舰队自清军来的航道处溯流而上,而当先的那艘舰船的桅杆上,一面大旗上依稀的书着一个大大的“陈”字——看那旗帜的样子,既不是尚可喜找来的鸡零狗碎,也不像是郑氏集团的人马……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怒吼(五) 广州义勇的突袭,爆炸过后,交织在江水和火焰之中的,是不可避免的混乱。清军舰队的船速陡然下降,缺乏大规模水战经验的清军在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自然也无法与长期在海上搏杀的郑氏集团相比,甚至就连半年前在林察面前断尾求生的红旗海盗也比不上。 不可否认,他们确实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解除混乱、应对变化、挽回损失、乃至是重新进入到战斗状态。但这也无疑的给予了陈凯以时间,而时间女神在蔡巧的那一声惊呼过后,陈凯已经意识到了,她重新向明军露出了笑意。 “陈奇策,终于还是来了,老子没看错人!” 总兵官陈奇策,广州南海县人士,本为小吏,受与邝露、陈邦彦并称岭南前三大家的赠兵部尚书黎遂球的举荐入军中为书记,后屡立战功,响应张家玉起兵,至李成栋反正时已升迁为总兵官,负责镇守羚羊峡口。尚可喜围城广州,陈奇策所部奉命至三水接受大学士何吾驺节制,于三水一战为清军击溃,被迫入海,往下川岛驻扎。 陈凯前往澳门前,曾派人给他送过一封书信,约定十一月初一抵达南沙岛与林察汇合,以防万一。结果路上遭遇风暴,延误了时辰,但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待他抵达南沙之际,先是逐退了徐国隆所部红旗海盗,随后扬帆逆流而上,恰恰的堵在了许龙和盛登科所部水师的退路上。 “鞑子水师就在前面,将士们,一雪前耻的时候到了。” 两侧的船桨在号子声中陡然加速,前面的陷入混乱,速度锐减,后面的则发了疯的追击上面。未过片刻,陈奇策水师的船首炮纷纷作响,水战在不断拉近中再度展开。 清军的前队是许龙所部水师,后面的则是盛登科带领的那些尚可喜打造的新船,相比许龙,盛登科上次参与水战似乎还是在辽东的时候,手艺早已生疏,一旦遭逢明军舰队的进攻,其混乱程度,更要不堪许多。 明军的战舰还在不断的接近,许龙和盛登科却已经出现在了前后失据,无法并力一向的问题。时间就在犹豫和慌乱之中不断消逝,很快,陈奇策的水师就追上了清军的尾巴,一声“跳梆”的暴喝响起,随即便是一个又一个的明军水手抄着腰刀便跳上了清军的战船,紧接着便是几乎一边倒的砍杀。 既要一雪前耻,陈奇策也没有打算就对着些小鱼小虾下手,座舰穿梭于江面,战斗不断的在两侧展开。未及片刻,他便发现了盛登科的座舰,随即炮声响起,舰船靠了过去,一跃而起,便径直的跳到了盛登科的座舰上。 “某乃三水总兵陈奇策,杀鞑子啊!” 主帅如此,明军更是踊跃的跳上来与清军搏杀,陈奇策挥舞着宝剑,奋力的砍杀着所见之处的每一个清军。很快,他便在靠近船尾的方位发现了一个头戴“避雷针”,盔甲鲜明的武将正在往下扒身上的衣甲,看样子似乎是打算褪去了衣甲后跳水逃生的样子。 “狗鞑子,别跑!” 陈奇策撞开了一个正在与明军搏斗的清军,随即一个箭步追了上去,当下就是一剑。长剑洞穿了清军军官刚刚褪下衣甲的小腹,只待一扭,那军官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血液就从口中涌了出来,随后没等握到剑刃,便双手虚握着倒在了甲板上。 “死啦,大帅死啦,大帅死啦……” 珠江的江面上,清军水师乱成一团,甚至用各船各自为战来说已经都是抬高了他们的表现。清军的混乱源于水师的新建,更源于盛登科所部水手基本上都是广州本地招募的,本身士气就不怎么高涨,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就更是士无战心。 陈奇策没有纵火,更多的还是寄希望于能够多俘虏些船只,好补充三水一战的损失。但是舰队的前部,许龙那里却是很多烈火已经开始在吞噬着船体,混乱更是无以复加。 许龙的座舰,破开的缝隙在水压下变成了口子,随后越来越大,涌入的江水中漂浮着燃烧着的桐油,很快便点燃了船舱内更多的易燃物,连带着船身也开始熊熊燃烧起来。经验太少导致反应迟钝,可是在战场上任何一秒的迟疑都会造成致命的损害。 座舰的火势配合涌入的江水,手忙脚乱的许氏族人已经想不出改如何救援了。眼见于此,几个亲信子弟连忙帮许龙脱下了衣甲,随后纵身一跃…… 下饺子一样的不断有清军在两面夹攻之下选择了泅水逃生,许龙座舰的远处,美人鱼破出了江面,随即一把将面上的江水擦下了不少,一边浮在水中,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并极力的向着清军舰队处眺望。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冒头出来了,前两次在水下没有摸准了方位,一度游到了清军舰船的旁边,随后连忙又潜水游开。此刻身在这么远的地方,却也是暂时安全了,但是那边的战斗却远远还没有结束,很多广州义勇更是在水中与落水的清军搏杀着,哪怕他们手中甚至连一把匕首也无。 随着江水的浪潮起伏,此番潜水所消耗的氧气似乎没有完全补回来。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不住观望,却很快就看都了那个在船上一直持着门板为她遮挡箭矢的汉子正在与一个清军搏杀。到了下一妙,更是被那清军一刀了断了性命。 “狗鞑子,老娘跟你拼了。” 深吸了一口气,身体上蹿,转而一个弯腰,便钻进了水中。美人鱼重新消失在江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但是等到片刻之后,当许龙自船上跳下,年纪见老,身体尚未适应江水的起伏,这条美人鱼竟直接从许龙身旁蹿起,随即将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木刺径直的插进了他的嗓子眼。 许龙尖叫着捂着脖子上的创口,却依旧没办法阻止鲜血喷溅了那女子一脸,美人鱼当即便愣在了当场,只是机械性的还扑腾着江水,试图保持着漂浮。与此同时,一声尖叫响起,她身旁不远的一个许家族人便持着腰刀游来。只是没等他真的游了过来,却很快被一个广州义勇从身后勒住了脖子,强压着入了水,很快便消失在了江水之中。 远处的珠江,战斗尚在继续,但是形势已经明了。陈凯暗道庆幸的同时,却也不得不连忙往河南岛那边赶回去,因为码头上的转运任务已经接近完成,但更大的问题在于,广州南城墙已经失守,大队的清军正在疯一般的向新城城墙发起进攻。或许,广州右卫在下一刻就会全军覆没,随后大门洞开,清军冲进码头肆意砍杀尚未逃上船的百姓。 陈凯很清楚,他即便是回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需要他坐镇此地来稳定人心。 船桨翻飞,小船疾驰而归,陈凯大声宣布着明军水师援兵已到,正在与广州义勇夹击清军舰队,当即便引起了一阵不断蔓延开来的欢呼。但是与此同时,战斗也已经在新城城墙上爆发。 与正南门那里一般无二,登上城墙的楼梯已经被杂物堵死,清军没办法从那里登城,就只能设法攀爬上去。广州后卫与广州左卫一般,兵员已不足千人,面对优势清军很快就出现了捉襟见肘的情况。 白刃战在先登的同时爆发,越来越多的清军涌上城头,明军的锐减也同样是越来越快。直到最后,广州右卫世袭达官指挥使马承祖看了看身旁已经倒在了地上的撒之浮,又看了看那些已经被钉入了铁钉的火炮,大喝一声,便冲向了越围越紧的清军。 “要报仇啊!” 城下,载着最后一批百姓的船只正在缓缓驶向河南岛。临终泣血,撕心裂肺,隐隐约约的飘了过来,在这些广州百姓以及明军之中口口相传,直到陈凯的耳中。 “会的,一定会的。” 远处的城墙上,清军无可奈何的眺望着远去的明军和百姓。陈凯透过望远镜,依稀的看到了最后一个明军倒下,随即丢下了望远镜,双手紧握,拼尽了全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喊去。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一人怒吼,万人景从。片刻之间,愤怒的嚎叫,响彻大地。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活着 会师,在明军彻底击破清军舰队之后,陈奇策以及随后赶到的林察、周瑞、洪旭等人的舰队,协力开始将河南岛上尚未自行逃离的百姓一点点的运到船上,随后扬帆远去。 珠江北岸的大小船只早已被陈凯一扫而空,清军的旱鸭子们只得望江兴叹,眼睁睁的看着陈凯一点点的转运着百姓,没有任何办法。但是更多清军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新城的坊巷,那里的城墙本就是为了保护珠江沿岸繁华的商业街区而兴建的,现在即便是百姓基本上都跑光了,但是财货却应该还是留下了不少,至少要赶在藩兵抵达前先捞上一笔。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凯很快就把滞留在河南岛上的百姓尽数送上了船。舰队顺流而下,沿岸还有不少清军焚毁的舰船作为风景,坏了山水画卷的画风,但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陈凯跟在最后一批离开河南岛,乘的是洪旭的座舰,救了多少人,他根本没有一个数字,甚至就连大致的概念也没有。但是洪旭那边,似乎对于库银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只是他现在还没有什么时间和兴致去理会这些罢了。 “诸君,做得很好。敬奋勇牺牲的义勇袍泽!” “敬奋勇牺牲的义勇袍泽!” 广州义勇,一百零四人登上了小船,能够在此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或许,还有些被收敛到了其他船上,亦或是自行离开了,但是数量也不会多到哪去。更多的人,永远消失在了珠江之中,用鲜血和生命为其他百姓换取了生的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好好活下去,等到王师收复广州,你们要记得提醒我,在广州城南码头上修一座碑,为尔等以及那些战死的袍泽们。” 船上无酒,陈凯以水代之,但这些死里逃生的广州义勇们却还是免不了失声痛哭。安抚了一番,陈凯也将他们的待遇提升到了战兵的水平,让林德忠将这些人全部暂且编入军器局的卫队之中,待回到南澳再行分配。 说来,广州义勇和陈凯当初带过的另一支义勇——长林寺义勇可是截然不同。后者是万家兄弟组建多年的地方抗税抗清武装,有民间武装性质,而这支广州义勇则全部是临时编入的寻常百姓,组织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更别说是和真正意义上的正规军相比了。 但是,这支广州义勇的表现不光是不逊于前者在盘陀岭一战中的表现,甚至就连很多正规军也远远无法与之相比。虽说,这更多的还是人被逼到了死角里的抵死反击,以及这些广州儿女们的一腔血勇,几乎是不可复制的,但却依旧难能可贵。 事实上,这样的牺牲,在广州城中,并不鲜见。从最开始毅然出城劝降的老将军冯耀,到郭瑶、余述之、崔应龙以及在慕德里伏击清军殉国的总兵苏文光,再到广州四卫的那些卫所兵,牺牲从未少过。 尤其是那些卫所兵,明朝中后期,卫所糜烂,不复为守土征伐之用。及至清军入关,席卷天下,各地卫所望风而降,当年如何为明廷出丁出粮的,现今就如何为清廷出丁出粮,甚至就算是陈凯眼前的这些广州卫所军官,那年李成栋突袭广州,他们也是选择了直接投降,改换了一个门庭。但是,也同样是这些人,在尚可喜攻破广州,他们却无不选择了以死殉国。 李成栋和尚可喜,皆是以清军身份破城,他们不可能预见到李成栋有一天会反正。之所以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说到底还是因为李成栋突袭广州,毁灭了绍武朝廷,但却并没有屠戮本地百姓,也没有损害卫所的利益,而当清军二度攻破广州之际,他们面对的就是一支必然会以屠城作为报复的兽军! “历史上广州城破,清军斩首六千,其中大多是由只有五千余众的广州四卫承担的,如杜永和、张月、李元泰、李建捷、吴文献、殷志荣等高官显爵,却无不是乘船远遁,甚至就连修史者都曾发出过封疆之臣当日安在乎的感叹。” 在此其中,卫所兵里还有一批特殊的存在,那就是达官指挥使麾下的回回军,他们是在百年前从他地调到广州驻屯的,说来祖籍也并非是广州,但最终还是出了被后世誉为“教门三忠”的羽凤麒、马承祖和撒之浮这三位烈士。 提到明清回回,陈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同治回乱。但转过头来再看,明时回回可以做武将,也可以做文官,西北出过米喇印、丁国栋这样声势浩大的反清复明的起义军,汉人回回并肩作战,广州也有教门三忠这样为国尽忠的人物,有明一朝,出现乱事也更多是军饷、军粮之类的经济原因,可是等到我大清的时候,挑唆汉回矛盾,缠回、汉回都要跳出来屠戮百姓,甚至还出过为求支持要与外国侵略者协手瓜分国土的叛国者。 说到底,还是在于清廷自身以小族临大国,靠着挑唆治下各族、各地百姓矛盾来维持统治,各族群内斗,才能保持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这样的政权,在近代化民族国家不断崛起的浪潮中,又会有什么前途可言? 陈凯很庆幸,生在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凭籍着更多渠道,他从来不是那等看了几个帅哥美女演员的演绎就以为我大清有多么辉煌伟大的无知脑残粉,他从在小路上苏醒以来,从明确了他身处的时代以来,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与满清不死不休。而今天,广州虽然还是沦陷了,但是他相信,他救出的这些百姓迟早会在他的领导下,裹挟着复仇的罡风,席卷整个华夏大地。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胸中涌出无限激情,陈凯回到了船舱,敲开了他居住的隔间旁边的那个单人的隔间,却并没有走到内里,仅仅是站在门口,与那个有床不睡却非要坐在甲板上的怪人对视着。 “陈凯,这就是你送我的回礼——一份贪生怕死的恶名吗?” “你在乎过别人对你的看法吗?” “你!” 邝露怒火已极,他在苏醒过来后没有第一时间寻死,就是为了唾骂陈凯阻止他殉节的行径。 这并非是邝露无理取闹,明时的儒家士大夫一旦下定了殉节或是自裁的决心,那么旁人再多劝阻也没有任何用处,更别说是像陈凯这样横加阻拦了,而是应该表示对这种高洁志向的赞赏和理解。 陈凯这般施为,确是违背这个时代的人情世故。但是随着陈凯的这一句话问出,邝露却是当即愣在了当场。 “吾,确实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失魂落魄的说出了这话,转瞬之后,邝露却对陈凯怒喝道:“吾在乎与否,也不是你横加干涉的理由!” 这般场景,似乎在一个月前也曾发生过,面对邝露的愤怒,陈凯却是微微一笑,继而从怀中掏出了一小本名为《青青公主》的话本小说,随手扔到了邝露的身旁。 “这才是我要送你礼物,湛若,你已经死过了,没必要重复已经做过的事情,那样很无趣。” 说罢,陈凯拍了拍手,邝家的老仆抱着一张古琴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放在了邝露的身前。随后,老仆侧身站在他的老爷身旁,陈凯却是笑道:“我不会弹琴,这张绿绮台还给你。但是,礼尚往来,须记得你邝露邝湛若欠我陈凯陈竟成一份回礼。” 绿绮台是邝露最为心爱之物,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凯,那位广州才子一时间却连个话也拼凑不出来。倒是陈凯,摇了摇头,才再度发声。 “你的家人,我已经派人去接了,应该可以在南澳团聚。”说着,陈凯转身欲走,但前脚踏出了房门,却停了下来,未有回头。有的,只是一种饱经沧桑。 “生逢乱世,活着,比死要难得多。湛若,好好活下去吧。”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回家(上) 舰队顺流而下,抵达南沙岛,陈凯在此坐镇,林察、周瑞、洪旭以及陈奇策努力的转运百姓。等到他们从香港岛返回,陈凯才再度登船,随着那些滞留南沙的百姓一起前往香港岛的最后中转站。 陈凯抵达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一早了。昨夜,早前抵达的百姓已经进入了大营,分发帐篷露营已经分配简易房屋休息。到了今天,最后一批的百姓抵达,也无需陈凯去操心,自有他带来的小吏、衙役们负责。 “同坊安置,住在哪个坊的就去哪个坊报道。每个坊分配区域,都有牌子,按着牌子去找。” “状元坊的,状元坊的这边来。” “玉华坊的有没有,玉华坊的,住在一起好互相照应。” “……” 按照各自的方向,百姓们不断的分流,从人头攒动的码头一点一滴的重新归入到原本的以里甲为单位的基层行政体系之中。 与同坊巷的邻居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心理上能够与熟人一起也会安定许多,人生地不熟的问题就起码少了一半。起运的时候,陈凯万万顾不上这许多,但是到了现在,却必须如此,因为以着明军的运输能力,一口气将所有百姓都运回潮州,定是痴人说梦罢了,根本不切实际。其中有不少百姓,需要在香港这块地方待上一段时间,才能彻底离开广州府的范围。 “竟成,这回算是赚上了一笔。” “这话怎讲?” 外面还在各归各处,到了中军大帐,洪旭拿出了账册,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广州藩库的库银,一共一十一万八千六百多两,就是藩库的账本好像有点不对头,似乎这里面不都是库银,可能还有些别的银子放在这里,打着库银的旗号罢了。” “哦?” 听到这话,陈凯眼珠子一转,回想起好像那几个高级文官似乎反抗得很是激烈,随后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么算的话,也不多嘛。” 这话说来,洪旭却是一点就透,只是微微一笑,便就此揭过。但是有一件事却是他有些担忧的,其实原本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奈何陈凯留了个用印的文字,这事情要是把官司打到了朝廷那里,不管怎样总是不好听的。 “这银子,真不用还了?” “放心吧,杜永和没脸来找咱们要的。若是真有脸来要,那就拖着,拖到他没脸的时候。” “那就好,那就好。” 银子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陈凯倒还真没从城里面拔出多少东西来,船上装的都是人,每个人的包袱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他也不好收缴上来。倒是船,却还是弄来了不少,看得洪旭都有些艳羡。 “咱们此行,辅明侯、闽安侯以及吾先后带来了四百三十六条大小舰船。林侯和周侯的船大多是战舰,吾带来的则基本上都是运货的商船。竟成你这次从广州一共弄来的商船和渔船,大大小小的一共有八百来艘,这还没算你给杜永和、张月他们的,以及截击虏师舰队的,这可比咱们自己造来得快啊。” 许龙、盛登科授首,清军进入珠江主航道的舰队几乎是全军覆没。缴获倒是有些,都是人家陈奇策的,毕竟广州义勇也就是在水里面还能发挥些主场优势,跳梆是万万不敢去想的。 但是,给了杜永和、张月他们的船,却都是那种能够承载百人以上福船和广船。这样一来,陈凯搜罗到的这八百来艘大小船只,其实小船的水分就要显得颇为巨大了,很多保养不怎么好的洪旭已经不打算带回去了,先在这里当渔船用着,也不保养,不敷使用了就拉上岸,拆了给百姓当柴火。 “哎,人家是总督嘛,我一个小小的知府,惹不起,惹不起。” 论官职,好像就连郑成功来了只怕也没用。二人相视一笑,但却谁也没有真的拿杜永和那个落了架子了的凤凰当回事,很快就转到了更加实际的问题来。 “吾粗略的预估了下,竟成你这次带到香港岛的,不会低于十万人。其中有三万一千四百余人的军户,剩下的则是民户。另外,在南沙岛和河南岛,还有大批的百姓自行逃离,这个数字很可能比咱们运来的还要多,甚至是还要多上很多。” 洪旭所言非虚,陈凯此番来了一手开闸放水,旁的不说,四卫军户、新城区的百姓是全部逃离了,就连旧城区的百姓也逃出来太多。虽然,这个数字很可能依旧没有被屠杀的以及即将被屠杀的百姓更为巨大,但这怎么说也是二三十万条性命,实在不是说着玩的。 “太多了,潮州只怕也消化不了。哎,估计这十万都费劲。” 潮州就这么大,郑成功在闽南战场上似乎也不是很顺利。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鲁监国去了浙江,郑彩、郑联兄弟的势力几乎灰飞烟灭,郑鸿逵则还在潮州,这样一来,郑成功就显得有些太显眼了,吸引了太多福建清军的注意力,压力剧增,不说再浑水摸鱼,估计后面的路只怕是要次次去啃硬骨头了。 现有占领区土地的承载能力,洪旭很是担忧,甚至就连陈凯,虽然早前也已经做出了设想,但是一天没有真的将设想变为现实,他也同样不能彻底放下心来。 “没事,总有办法的,还是赶快运走吧。” “运到不难,竟成你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缺额很大,凑合下也不是不行。但是不管怎么算,起码要走两次船才能把人都运到潮州。” “两次也行,那这两天让将士们修整一下,回来准备以坊巷为单位,当众抽签决定先后。” “嗯,就这样。” 一上午的功夫,百姓都下了船,分别到了各自坊巷划分的区域。身边尽是熟人,忐忑也削减了一些。到了下午的时候,切实的数据通过各坊巷、负责的吏员和衙役们的统计过后加以汇总,便直接送到了陈凯手中。 “十二万八千六百七十七人,洪伯爷,运两次还够吗?” “应该,或许吧。” 男女老少不同,体型各异,外加上作为家当的包袱的大小也没个统一,洪旭也不可能把每艘船能够承载的人数实现具体化。比之他们早前预估的,竟然多出了将近三万人,这不得不让陈凯等人深感压力之巨大。 到了傍晚,事情大致都安排妥当,只待修整这几日后便可以开始执行。未到用饭的时辰,陈凯干脆出了公事房,去巡视营区。 后世所谓的维多利亚港的中部区域,篝火星罗棋布,点缀着这片天然雕琢,不显半分匠气的美丽港湾。营区里的粥场一如昨夜、今朝,百姓们已经习惯了排队领取,一切运转如常,陈凯运来的粮食开始发挥效用,维持生计,只是数量上却也撑不了太久时间,必须尽快把百姓运回潮州。 思虑着这些事情,陈凯走在两片大营区之间的道路,不住的观察着周边的民生百态。只是他满意的笑容刚刚浮上眼底,不远处,一个已经快要排到了的老者无意间转头看了过来,随即蹿出了队列,一路小跑的冲到了陈凯的跟前。 “陈知府活我广州百姓,有大功德于世,小老儿祝愿陈知府公侯万代,福寿绵长!” 老者一下子便跪倒在了陈凯面前,一边大声赞颂着,一边磕头行礼,甚至声音之中,呜咽之声,衬托其间。 “这都是本官应该做的,老人家万万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如此啊。” 说着,陈凯伸手便去扶,奈何那老者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起来。就在这个当口,注意到此间情状的百姓也都放下了手里面的事情,如潮水般涌了过来。而那祝福之声,亦是如海浪般,扑面而来。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回家(中) 百姓的热情,陈凯可以理解,换作是他能够从这样的绝境之中死里逃生,也一样会对施救者感恩戴德,这是人之常情。但是等他好容易的从人潮中挤出来,重新回到大帐想要吃口晚饭,再看看身上的官服,不光是皱了吧唧,还脏兮兮的,上面甚至已经看不出有几个手印了,最无语的还是官服还破了几个口子,而他竟然从头到尾都没能听到布料撕扯的声音。 “广州百姓,真的很热情。竟成啊,受之无愧。” 林察的一句调侃,当即众将就是一阵爆笑,弄得就连陈凯也是哭笑不得,只得用催促晚饭来摆脱尴尬,结果更是引得他们哄堂大笑。 用了饭,陈凯与林察、周瑞、洪旭等人又详细的把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捋了一遍,随后在陈凯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之后,洪旭对此作出了质疑,但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等到第二天一早,陈奇策前来告辞,准备带着缴获回返下川岛去修整,却被陈凯请到了中军大帐之中。 “陈知府……” 陈奇策刚一开口,就被陈凯拦了下来:“咱们都姓陈,没准八百年前还是亲戚也说不定。不说这个,此番来援,足感盛情,不见外的话,你叫我竟成,我称你鸿石,省了那些总兵、知府的官称,如何?” 抵达香港岛已经一天了,陈凯他们在竭力安置百姓,陈奇策作为外系将领,则干脆待在船上,也不出来,省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此刻见陈凯有意亲近,他也是对陈凯的能力和爱民之心深感敬佩,当即二人就以表字相称,彼此间的关系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拉近。 “今日之事,说白了,吾还是要请鸿石相助……” “相助二字,竟成就不要再说了,竟成这次救了吾如许多的同乡,其中甚至还有吾家和吾岳家的几个远房亲戚,有什么需要我陈奇策做的,但请直言。” 陈奇策很爽快,陈凯也不打算继续客气下面。接下来,他便提出有部分百姓对前往潮州那么远的地方存在着抵触心理,打算将这些百姓交给陈奇策。怎么说,下川岛距离广州城再远,也总比潮州要近,而且也没有出了广州府不是? 人口,是最为重要的资源,因为有人的存在才能够创造其他的财富,才能养兵打仗,占据更大的地盘。这一遭,陈奇策应邀而来,珠江一战,缴获了大批清军舰船,总算是把三水一战的亏空补回来了,而且还略赚了一些。甚至就连俘虏的那几百个清军,他也是当做宝贝来看,准备带回去好好的调教一番,然后补充到军中,形成有生力量。 对于这些,陈凯代表的郑氏集团也没有以大欺小,陈奇策不可谓是没有尝到与陈凯合作的甜头。但是对于那些营救回来的百姓和广州码头的船只,陈奇策却是没有丝毫想法的,因为那毕竟都是陈凯努力获得的,是郑氏集团投资完成后的正当收益。 “这……” 陈奇策有些犹豫,但是陈凯却没给他继续犹豫下去的时间:“鸿石无需担忧吾会拿这些百姓要求你为吾,为国姓做些什么,咱们是君子之交,不谈那些。说句明白话,此间的百姓有将近十三万人之多,潮州那边怕是很难消化得掉。既然有百姓故土难离,那么吾也不便强求。只是与其放他们回去给鞑子出丁出粮,还不如交给鸿石,增强王师的实力。” 此番,陈凯把事情说得明白,陈奇策深感其坦诚,也唯有行礼致谢,但却依旧被陈凯拦了下来。 “鸿石啊,咱们不差这个。” 除了百姓,陈凯还会送给他一些小船。虽然都是些渔船吧,但也正好可以加强下渔业生产,对于喂饱那些新附人口,还是有着极大好处的。 永历四年十一月初四的这一整天,陈凯将不愿前往潮州的百姓挑拣了出来,大概有一万两千多人,全部送上了陈奇策的船队,甚至装不下的,他也带了一支船队随行护送。等到第二天他从下川岛回来时,却没有直接回返香港,而是带着从澳门租来的船队,返回到她们的主人那里,算是物归原主。 这十条船都有澳门方面的船长、大副以及水手,陈凯与澳门议事会签了租用合同,但抵押物却没有,只是用了郑成功的名义而已。 所幸,郑氏集团在中国海上的信誉还算不错,而且实力也确实摆在那里,澳门方面有进一步加强合作的意向,也没有纠结这些,就定了下来,结果这些海船也确实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很是帮着转运了一大批百姓。 这一遭,陈凯坐在那艘武装商船上,巨大的船体,使得他看向周遭的明军舰船,大有居高临下的感触。这艘船到底是哪种类型的,他也说不上来,但是这一次却还是给了他以巨大的震撼,震撼于殖民对欧洲造船业兴盛的影响力之巨大。 “落后了,就要奋起直追!” 再度登上澳门岛,陈凯当即得到了澳门总督费素莎以及澳门议事会全体葡萄牙绅士的迎接,就像是欢迎本国英雄凯旋一般。待到他前往大炮台那里的议事会大厅的路上,澳门岛上的汉家百姓更是扶老携幼的出来欢迎,以亲眼看见陈凯为荣,这倒是让陈凯感到了有些愕然。 “陈知府,您在广州城营救平民的义举已经传到了澳门,并且正在传遍整个广东,甚至就连传遍整个世界也是可以预知的。您的伟大、无私、慷慨以及智慧和勇敢,就像是史诗里走出的英雄一样,让人敬仰……” 外国友人的夸赞,陈凯刚开始还能坦然受之,等到了后面,这些欧洲佬的夸张修辞一旦开始,他反倒是不好意思了起来。但是这些葡萄牙人如此,那些澳门本地的百姓亦是如此,陈凯也只得一路谦虚着来到了议事大厅。 “如约,所租用之船只没有损坏,今天也算是完璧归赵了。各位可想好了派哪一位绅士与本官回去见国姓爷的,商讨关于贸易的具体事项,本官也算是如约履行合同。” 这些,是澳门议事会已经准备好了的。他们当即请出了一位代表随陈凯返回,并且在陈凯谢绝了宴请之后,拿出了一件礼物,作为临别的赠礼——盒子不大,但做工很是精美,陈凯记得欧洲人的传统似乎是当众打开,便将盒子放在了议事会的桌子上,轻轻打开了盒盖。只是那里面的物事,却着实让他眼前一亮。 “燧发枪!”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回家(下) 燧发枪,其实已经说不上是什么新鲜事物了,至少在上个世纪的欧洲就已经出现了,只是始终没有得到有效普及罢了。到了现在,经过了百年发展,燧发枪虽然依旧还没有取代火绳枪的地位,但是技术上已经日趋完善,甚至就连遥远的东方,明朝的武器专家毕懋康也在十五年前制造出了中国第一把燧发枪,命名为自生火铳。 陈凯惊异的并不是眼前的这把燧发枪,而是上面的枪机并不是早期的米克莱式或是狗锁式,而是正儿八经的轮契式枪机。 轮契式枪机诞生于大约17世纪早期,由法国的机械师马林*勒*鲍尔吉欧耶斯和他的兄弟皮埃尔共同研发。这种枪机也有人称其为法国式枪机,用以区别西班牙的米克莱式枪机、英国的狗锁式枪机等其他早期的燧发枪枪机。虽然说米克莱式枪机在性能上并不差于轮契式,但是轮契式的诞生才是燧发枪枪机真正走向成熟的标准。 “我听说中国有句话,叫做宝剑赠英雄,这把手枪就送给陈知府,作为我们葡萄牙人对于陈知府这样的英雄的敬意。” 接过盒子时,陈凯就已经意识到了这里面的东西是有学问的。果不其然,一把燧发手枪摆在那里,通体打磨光滑,枪机和枪杆上的形状、图案虽然不甚复杂,但也并非是无有任何装饰,将文艺复兴式的美感初步的展现其上。 这把手铳在欧洲大概也是贵族和军官们的玩具,所以才会珍而重之的保存。按理说,这种东西更应该送给郑成功这样的武将,而不是陈凯这等文官。或许真是陈凯在广州城的努力让他们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力,所以才会忙不迭的出来表示友善。 “这,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合适的礼物……” “陈知府,这只是我们葡萄牙人的一点儿诚意,还望收下。” “好吧,却之不恭,那就在此谢过了。” 带着澳门议事会的代表返回香港岛,陈凯一路上也没有冷落了这位客人。二人有说有笑,聊及西班牙对葡萄牙的无耻吞并,代表先生义愤填膺,陈凯干脆也把如今明廷面临的问题拿出来谈了谈。虽说至今葡萄牙人还赖在澳门不肯滚蛋,但是起码在复国的问题上,二者之间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共同语言的。 “去年,贵国皇帝陛下曾经派遣卜弥格神父为全权特使,由陈安德先生携带皇帝陛下的亲笔信函前往罗马去面见教皇陛下。卜弥格神父信仰纯粹,知识渊博,颇得教皇陛下信任,陈安德先生虽然年轻,但是才华横溢,想来一定能够说服教皇陛下,组织十字军东征,助贵国皇帝陛下击败鞑靼人……” 原本,二人还聊得好好的,互相交流着彼此国家的文化。可是等到代表把话题引到了这上面永历帝一家子信教,以及派遣使者前往罗马教廷求援的事情,陈凯反倒是对于继续聊下去的兴致大减。 不可否认,这个时代的欧洲,在很多方面,尤其是军事领域切切实实的已经超过中国。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相隔着整个欧亚大陆,来玩一趟很可能都要一两年的时间,如永历帝这般,与鲁监国和郑氏集团的赴日乞师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即将淹死的人想要去抓一根救命稻草罢了,甚至还不如赴日乞师来得实际。 “……我国对于贵国为文明世界抵抗野蛮人的战争,一向是愿意给予最大程度上的支持,这次卜弥格神父和陈安德先生抵达里斯本,也一定会得到我国国王陛下的接见。我国国王陛下也一定会设法向教皇陛下以及欧罗巴列国代为说项……” 代表似乎对此很是乐观,只是陈凯也不好确认这份乐观是真的如此呢,还是刻意表现出来的。但是,陈凯却分明记得,永历帝求援的书信送到罗马,最后带回来的却只有一份婉言回绝的说辞,而且还是在十年之后。那时候南明已经彻底崩溃,朝廷退入缅甸,李定国远走边荒,就连永历帝也在三年后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死在了逼死坡。甚至按照史料记载,卜弥格在回来的路上就去世了,而陈安德带着回绝的书信,有没有见到永历帝,也根本没有记载可言。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葡萄牙人对此还是很热心的,至少卜弥格和陈安德一行在葡萄牙的日子还过得去,葡萄牙国王对此也表示了支持,只是于事无补罢了。 对此,陈凯感谢了葡萄牙方面一如既往的支持,无论是为明廷铸炮、练兵,还是桂林协守,尤其是这一次的租借船只,并且表示会劝说郑成功与澳门方面加强一些商贸上的往来。但是,继续聊下去的兴致已经荡然无存,接下来的也仅仅是些礼貌上的事情了。 “打铁还需自身硬,郑成功对施琅的耐心估计也差不多用光了,回去先把这块绊脚石解决了,再好好的努把子力气,做出更大的成绩来。指望外人,哼,是没戏的。” 回到香港岛,这边洪旭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彻底完结。抽签当众进行,先行和后走的区别被标记为甲乙,叠好放在木箱子里让各坊巷的代表去抽取,随后当众展示,当众记录。至于那些被安排在第二批的,也只能怪他们自家代表手气不好,怨不得旁人,尤其是怨不得陈凯。 舰队会在转天一早启程,陈凯这边也从林德忠那里接到了关于不少广州百姓在与林察、周瑞以及洪旭的光棍部下们议亲的段子,也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等到了晚上,几个早前受了陈凯的邀约而不至的疍民首领匆匆赶来,向陈凯表达歉意。陈凯也没有难为他们,只让他们记住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就算是做了一个了结。毕竟,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哪有时间理会这些墙头草。 到了第二天一早,各坊巷的百姓们按照抽签结果,在明军和陈凯带来的小吏、衙役们的指派下登上海船。随后,舰队拔锚起航,陈凯将后续的事务交托给了林察,便启程回返南澳。 正文 上架感言 上架,于笔者而言确实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上架感言却还是第一次写。 回顾上一部,上架还是16年的2月,900收上架,原本是打算写个上架感言的,但是落到键盘上却发现根本没什么感想,只是熬了四个月,然后突然被告知上架了,完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而这一次恰恰相反,原本不打算写什么感言的,可是得知上架了,却有些话想要说说。 看过一些上架感言,好像到了现在就该进入到科普环节了,诸如一千字收费只有3到5分,就不继续延伸了,懂的自然懂,假装不懂的和装睡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叫不醒也没必要多费唇舌。现在嘛,还是聊聊一些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自立什么的,书评区里就多有读者大大关心这个,现在做出一个解答。 其实,早前已经回复过了。写南明的书很多,但基本上不是皇帝就是武将。皇帝不存在独立与否的问题,武将以着明廷当时的控制力而言打造独立王国发展壮大,这样的故事笔者上本书也已经写过了,没有必要重复,那样很无趣。 末世文官,是个很少有人触及到的领域,更多的还是源于某句关于枪杆子与政权的名言。这话没错,但是很多人忽略了这话出现的历史环境,至少在南明时期,民族矛盾压倒性的大于阶级矛盾,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才要设法团结更多的人来对抗满清的民族压迫,而文官相对于武将便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这样的事情,笔者在上本书写过的张煌言做过、文安之也做过、这本书里侧面提到过的堵胤锡也做过,但就像是南明的藩镇们被各个击破一样,他们都没有能够成功。不过,这一次做这件事情的是一个穿越者,他有着全新的思路和更为坚定地意志,因为他很清楚失败的后果,比所有人都清楚。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团结的故事。当然,团结,同样是团结那些值得去团结的人,猪队友还是送进屠宰场比较适合他们,省得他们给真正做事的人捣乱。 除此之外,记得还有读者大大担忧过与郑家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与国姓爷的。这一点,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现代人就算是辞职了也多有借用原单位关系和渠道的,而原单位也多有借用辞职人员来扩展渠道和关系,这并不奇怪。 从陈凯智取潮州开始,他就已经拥有了双重身份,一方面是郑成功的幕僚,而另一方面则是明廷的官员。故事发展到现在,幕僚即将变成妹夫,在本集团内部的地位不断攀升,而文官的品级、职务也在不断提升,可以是集团内部的几号人物,也可以是巡抚、总督、经略、督师大学士以及继续向上,这本就是个双向提升的过程。更何况,陈凯于郑家,本就是一个借鸡生蛋的过程,借郑氏集团的鸡来生时代变革的蛋。 郑氏集团和传统的儒家士大夫阶级存在着天差地别,贸易型重商主义虽然注定会被产业型重商主义所淘汰,但是放在现在这个时代,却还是更有发展潜力的。更何况由贸易型转型为产业型,也是顺理成章的,他看得到未来,也有着足够的理由去做下去。 需要解释的差不多也解释过了,文官和武将不一样,所以请不要往武将的套路上去套,我们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最后,50万公众章节了,四个月的新书期,终于上架了。感谢编辑大大的信任和栽培,那些推荐都是笔者上本书根本不敢去想的。感谢各位读者大大的支持和鼓励,特别鸣谢龙战于野大大,本书的第一位盟主,加更的事情笔者记得好像在哪说过,等忙完了这几天的。 如约,上架爆更,今天更新五章,从下午14点开始每两小时一章,之后恢复双更。 求订阅。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现状 载着数万广州百姓的舰队自香港岛扬帆起航,洪旭、周瑞以及陈凯从广州码头截流下来的舰船尽数启程,将这些恢复和开拓希望暂时移植到潮州的那片热土,以待更好的时机。 陈凯在广州的努力收到了巨额的回报,但是这一切,却也如同是这支由一千多艘大小舰船所组成的大舰队那般,还在惠州府南面的海域上漂泊着,暂且不为闽南、粤东的人们所知晓。 不过,对于陈凯,郑成功在经过了初识时的小视过后,看法早已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即便是陈凯所行之策的冒险系数远胜于那次智取潮州府城,但郑成功对他却还是信心十足,所以在陈凯初步与杜永和达成贸易往来后便派遣周瑞从旁协助,所以当郑成功在厦门取得了胜利后便立刻派出了洪旭西进,给这次行动加码。 广州的事情,郑成功已经没兴趣去考虑了,只等着陈凯的报告送还。最近的几个月,自夺取厦门以来,先是在厦门岛上降服了郑联的部队,到了九月,郑彩的部将,如杨朝栋、王胜、蔡新、杨权等人也纷纷带着部队跑来归附,失去了根据地的郑彩能够指挥的只剩下了章云飞、蔡兴、江美鳌等将,实力缩水的速度难以想象。 和郑联的部将一样,郑成功没有夺取郑彩部将们的兵权,只是将他们按照郑成功的部队的编制进行整肃,随后授予镇职。这里面,如杨朝栋授义武镇总兵官、王胜、蔡新、杨权等将则统领水师镇,归并入了郑成功所部的建制体系之中。 对于郑成功实力的剧烈膨胀,尤其是郑成功诛杀其弟郑联的大仇,郑彩自是没有忍气吞声的打算。这几个月,郑彩所部与郑成功交锋数次,半点儿便宜没占到,还颇有些损失,结果他率军前往温州三盘,意在联络鲁监国朝的力量再行反扑,却遭到了鲁监国系统明军的攻击,自此一蹶不振,连回来找郑成功麻烦的气力也无了。 但是,郑成功对于郑彩也没有选择赶尽杀绝,一方面是他的祖母黄老夫人的不满,这使得郑成功不得不将郑彩的家人进行了送还;而另一方面,陈凯早年时曾提及过的要宽以待人,他虽然杀了郑联,但也不打算继续把事情做到绝处,也就放任其在海上漂泊,暂且不去理会了。 夺取了厦门岛,郑氏集团经营多年的海贸中心在手,郑成功所部的海洋贸易能力迅速得到了质的飞跃。 原本,郑成功所部的海贸是由洪旭负责,靠着劫了自家的一批货物起家,一点点儿的构建贸易渠道,收购、转运、销售,再从当地收购货物转运到其他地方,靠着赚取差价来实现养兵的最终目的。后来陈凯在潮州取得了突破,郑成功所部专力经营潮州。除了原本的货源以外,就又多了潮州本地的出产,尤其是最初的那一年,从各地土豪的库存里收缴的货物切切实实的让郑成功大赚了一把,所以那一年以及之后的一年,军队的扩建速度才会大幅度的提升。 这样的发展速度,比之历史上的郑成功要快上太多,但是即便如此,比之夺取厦门后的海贸增长,却还是相差巨大。 厦门岛的海贸,郑氏集团经营多年,不似潮州那般,还要郑家的触角亲自下到各县,甚至是乡镇去收货,这里是中转中心,每年都会有成批的海商从广东、从闽北、从江浙、从日本和琉球、乃至是从大员以及南洋等地赶来,将各处的货物在这里进行出售,同时收购货物回返。 一个是需要主动收购,另一个抛开可以自行主动收购,还可以被动赚取,自是相差良多。而更重要的在于,夺取了厦门,郑氏集团重归一统的信号发出,恢复郑芝龙时代收缴途径台湾海峡的税金的旧制,也可以更加有效的进行展开。 郑成功已经将洪旭负责的海贸事项转给了他的堂兄,也是他父亲郑芝龙极力培养的义子郑泰。此人虽是文官,但是在隆武朝中已是建平侯的爵位,比之郑芝豹,比之郑彩、郑联这些兵权在握的军头都要更胜一筹,由此可见其人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地位。 郑泰全权负责海贸,那些旧有的贸易渠道便可以为郑成功所用。按照郑泰的计算,明年的海贸收益应该不低于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而且这还是没有计算潮州出产的情况下,因为今年陈凯将大批的潮州出产拿去了广州做钓饵,以致他一时间也没办法做太好的估量。 海贸上的受益大增会在明年展现出来,郑成功所部在吞并了郑彩、郑联的大部分部队后,也实现了进一步的扩充。 迄今为止,郑成功所部水师抛开原本的林察、周瑞、林习山等部,郑彩和郑联的舰队也归并其中,算来光是大小舰船就已经不低于一千艘这个规模,水兵加一起更是高达近三万的数量,冠绝东南沿海。而这,还是没有算是陈凯从广州弄来的那些水分的情况下。 陆师方面,不算潮州各地的驻军,光是麾下的各镇,便有戎旗镇、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中冲镇、前冲镇、后冲镇、左冲镇、右冲镇、前锋镇、后劲镇、义武镇、铁骑镇以及即将即将扩编为正兵镇的正兵营、由原左冲镇副将蓝登为总兵官新建的援剿后镇以及刚刚从鲁监国旗下转投过来的挂印将军黄大振的援剿前镇,计十八个镇,每镇两到五协不等,每协即每营五百兵士,也是高达两万两千战兵的大军。 从隆武二年腊月起,到今时今日,经过了将近五年的拼搏,郑成功所部总算是接近了尚可喜围攻广州的总兵力,而且这些军队是经过了筛选的,剔除了部分老弱,郑成功也在编练全新的战法,战斗力不降反增,虽说还是无法与那些从辽东杀出来的藩兵相比,但也算是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 只可惜,广州城陷,既然选择了夺取厦门来降低双方的实力差,那么也就不可避免的丧失了切入广州战场的有利时机。但是这对于郑氏集团来说,即便不算陈凯的收获,以着原本的实力也没办法在内讧连连的盟友中取得太好的战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奈何,敌强我弱的大环境依旧存在,南明王朝之前几年把大半个天下都丢给了满清,想要重新扭转过来谈何容易。郑成功这边的实力刚刚得到了大踏步的提升,一连串的噩耗便从抽调了大批部队而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空虚的潮州传来,逼着他不得不抓紧一切时间应对。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嫌隙 “冬月初六,虏碣石总兵苏利突袭惠来县,正兵营力战不敌,总兵官卢爵阵亡,知县汪惠之自缢死……” “冬月十四,驻守潮阳县的后劲镇总兵官陈斌反叛,夺取县城,旋即降虏……” “今天一早,张伯爷从程乡那边得到了准确消息,说是郝尚久所部降虏,似乎对程乡有所企图……” 东边日出西边雨,有时候这种事情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郑成功所部的兵马就这么多,大军的战略重心转到厦门,那么潮州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空虚。 不可否认,各县确实有驻军来确保地方守御,如府城、程乡、澄海这三地,更是分别集结了不低于陆师战兵镇的兵马,以确保这几处要点的安全。为此,在陈辉调去中左所节制郑联水师的同时,郑成功也把原本管潮阳地方事的洪习山调去澄海,填补空缺。所幸,郑鸿逵的过半部队也在揭阳县一带驻扎,还有黄廷、施显、陈斌、卢爵四镇坐镇潮州西南部,不可谓兵力不足,但是当巨变和巧合突如其来,这一切就不复设想中的那般坚不可摧了。 “吾早就说过,李成栋的部下,迟早都是要降虏的。抛开阎可义那个异类,杨大甫、罗承耀、黄应杰、张道澄,还有现在的这个郝尚久,都他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连杜永和、张月还有董方策,也是一样的货色……” “早前在惠来,吾就与卢爵说过,要小心苏利,奈何不信……” “还有那个陈斌,也不是个好鸟。当年跟着黄海如,一见黄海如势弱便自行逃跑。国姓势大时他巴巴的投效过来,国姓待他不可谓不亲厚,可这厮忘恩负义,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现在居然还降了鞑子……” “……” 中左所城内的节堂,下面施琅则在大声唾弃着当年迫他甚急的郝尚久,唾弃着“不听他言”的黄廷等人,更是加大力度,将陈斌骂了一个狗血淋头,顺带着还提起了有几次他与陈凯相争,陈斌还跳出来“挑事”的旧事来,试图暗示陈斌与陈凯之间惺惺相惜,二人必是同等货色。 郑成功高踞其上,但却从将对这些消息进行了说明后,就再没有提过什么别的。反倒是对着一封不甚起眼的书信翻来覆去的看着,就好像是发现了新世界似的。 “……末将是个粗人,没读过书,但是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国姓待末将恩深似海……” “……这几年末将在国姓麾下,兢兢业业,但是末将性子直,得罪了施家兄弟。末将自负武勇,不畏他兄弟二人,但近日风闻施琅在国姓面前构陷于末将,又闻军中闽将信不过末将这等粤人……” “……末将不愿死于施琅这等宵小的谗言之下,但也绝不会与国姓为敌,此番降虏,绝非本意,还请国姓恕罪……” “……” 节堂之内,施琅还在大声贬斥着郝尚久、卢爵以及陈斌等人,一桩桩,一件件,施琅就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把这些年的每件关于这些人他看不惯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要翻出来给众将品评一二,从中找出这些人或是无能,或是不忠的证据,以此来证明他的先见之明。 摩挲着指尖的文字,字迹工整,奈何粗鄙不文之气,亦是显而易见,看样子应该是陈斌让军中文书代笔,用的也是他的原话。郑成功细细想来,施琅向他进言构陷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若非中间还空档了一个多月的话,那么和他之前向郑成功灌输什么外省人和福建人不是一条心,借此来排挤陈凯,几乎是可以无缝衔接的。 陈凯和施琅之间,似乎是天生的不对付,但是仔细想想,陈凯与叶翼云、陈鼎相交甚欢,与洪旭、陈豹乃至是陈辉这样曾经与他有矛盾,有嫌隙的人现在都能相处的极为和睦,更别说是柯宸枢、柯宸梅和杜辉这样一同经历过生死的袍泽了。 反观施琅,早年借着他叔叔施福在郑芝龙麾下的地位就与一些郑家部将不和;后来一度转隶到了黄道周麾下,竟然还被黄道周给轰了回来;在李成栋那里,与李成栋的部将不睦,备受排挤;反正归来,先是和陈凯别苗头,接下来又与众将多有矛盾,甚至就连黄廷都是如此,更别说是几次驳他面子的陈斌了。 这里面,到底是谁的问题,不问自明! 想到此处,郑成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寒芒,但却很快就被更大的不忍所掩盖。施琅还没有结束他的演说,但郑成功却已经不想再听了,沉心定气,便提出了回师潮州的方略。别的不说,苏利这个钉子已经扎了他好几次了,这次也是时候彻底将其拔除了。 郑成功心意已定,大军迅速的动员了起来。大军出征在即,管中左所地方事的郑芝莞特特赶来,请以兵马驻守厦门岛,说白了就是要一个留守主帅的权利。 郑芝莞是郑成功的三叔,不说比他的父亲平国公郑芝龙、四叔定国公郑鸿逵、五叔澄济伯郑芝豹、族叔延国公郑芝鹏这些平辈的兄弟,就算是比小一辈的他这个国姓爷,以及堂兄建平侯郑泰、族兄永胜伯郑彩和定远伯郑联也是大有不如。 在郑家这一支,对郑芝莞多是不甚瞧得起的。这样的感官,郑成功同样也有,但是此番谋划夺取厦门,郑芝莞表现不俗,颇有几分大器晚成的意思。正因为如此,郑成功才任命了由其人管中左所地方事,也是一种历练和考验,现在由于潮州那里的变化,他不得不暂离此地,对于郑芝莞的请命,却总有一丝忐忑。 “三叔,从前郑彩在中左所,虏师不敢来犯。如今郑彩遁走,郑联所部水师尽归于我,我欲前往潮州,虏师若是来犯,你如何守御,可担此任?” “请贤侄放心,若设水路兵马数镇交由为叔提调防御,虏师来犯,一旦有失,甘从军令!” “好吧。” 郑芝莞意气风发,郑成功也不好打消他的积极性,干脆任命前冲镇阮引和右冲镇何德分驻岛上要地,以援剿后镇蓝登督率辖下官兵防守中左,听从郑芝莞调遣机宜。同时,留威远侯夫人董酉姑及世子郑经监守中左,以安人心。 对于布防进行了调整,郑成功在鼓浪屿的日光岩上誓师出征。此番不光是要拔掉苏利这颗钉子,郑成功更是需要防备黄应杰和郝尚久对苏利的驰援。同时,广州的事态变化,手中有更多的部队,也更加安心。甚至若是陈凯估算有误,清军没办法在冬月攻陷广州,那么带着这支大军去趟一轮浑水,郑成功觉得也并非不可以尝试一下。 大军出征,很快就抵达了南澳岛,舰队在南澳岛和澄海县城驻扎,郑成功上岛的当日,便接到了消息。一是黄冈黄海如谋叛,为饶平守将郭泰所诛;二是协守普宁的黄亮采勾结苏利,结果为黄廷识破,将计就计,不光是诛杀了黄亮采,更是击退了苏利,苏利受挫,现在战线已经初步得到了稳定。 这两个消息不可谓不是好消息,但是这同时也暴露出了另一个问题来,那就是潮州土寇依旧存在着叛服不定的问题。这无疑不是潜在的威胁,让郑成功忧心不已。毕竟是人心隔肚皮,抛开黄海如那样出了名的墙头草,对其他人他也很难提前有所预判。 人心还需要进一步的稳定,郑成功也不急着回返厦门,或是前往碣石去解决苏利。不过,没等他做好下一步的计划,从广州那边先行返回报信的信使就乘船先行抵达南澳岛,带回来的消息,更是让原本喜忧参半的他当即就是深吸了一口大气。 “十三万百姓,竟成,你是想活活撑死我啊。”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展望(一) 晴朗的天空,目光所及,不见一丝云朵。阳光洒满海面,微波粼粼,就像是哄着孩子睡觉的母亲,轻柔的触摸着猎屿的沙滩。 这是近来难得的好天气,将阴霾一扫而尽。猎屿的望台上,士卒极目远眺,一个小小的米粒正在破开了海天一线。近大远小,这是常理,士卒很清楚这只可能是一条海船正在缓缓驶来,南澳岛左近正处于海贸航线之上,来往海船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他却也并没有太过在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船在他的眼中的倒影越来越大,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艘船的非同寻常。 来船是一艘水艍船,宽一丈五六尺,高七丈有余,炮位齐备,尤其是船首的那门火炮,直指前方。 水艍船劈浪而来,士卒立刻通知了负责望台的军官。炮台、烽火台尽皆最好了准备,一旦有事,便开炮射击,同时点燃烽火,向南澳岛示警。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不过是虚惊一场,因为那艘船上分明打着的是闽安侯周瑞的旗号,想来应该是周侯爷和陈参军回来了。 南澳岛的码头,水艍船停泊在码头,落帆下锚。船停稳了,陈凯、周瑞等人转乘了小船,匆匆上岸,连忙来到郑成功身前,一礼而下。 “周侯、陈参军救我生民百姓,当是吾向诸君行礼致谢才是。” 闻讯,郑成功特地出来迎接,说着,便是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陈凯和周瑞也连忙回礼,才算是把礼数上的这团乱麻扯清楚了。 “这位,是邝露邝舍人。” “邝舍人文采风流,书法有祝京兆之风,吾在闽南亦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不敢,露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值此国难之际也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国姓文武双全,在这粤东、闽南收复失地、庇护一方百姓,方为正途。” 花花大轿人抬人,陈凯救下了邝露,邝露也并非是什么矫情之人,此刻与郑成功谈笑风生,乍看上去无异,但是在船上,与陈凯之间到好像是隔了一层,不似当初在广州城内谋划串联基层文官及卫所军官时的那般亲近和默契。 “看来,这位邝舍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债嘛。” “嗯,他那性子,洒脱惯了。” 刚刚结束了旅程,身体和精神的疲惫不可避免,接风宴定在了明天晚上,经过了短暂的寒暄,众人纷纷退去休息。下人引着邝露去安排好的房间,郑成功随口道了一句,陈凯则幽幽的回了一句,二人便一言不发,默契的来到了郑成功的书房。 上了一杯香茗,下人便自行出了房间。陈凯与郑成功对坐着,品了一品,还有些烫,便随手将其放在了郑成功的书桌上。只是没等他开口,郑成功似乎也对茶水的温度不甚满意,放下的同时,便与陈凯说道:“你能安全回来,我就知足了。” “多谢国姓挂怀,下官……” “竟成,客气话我不想多说了。十一万百姓,七百多条大小舰船,外加上十一万两白银,你的努力,我不会忘记,广州的百姓不会忘记,大明也同样不会忘记。”说到此处,郑成功顿了一顿,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从广州到了潮州,这些是资源和助力,可弄不好就会成为负累,甚至是灾难,你要担起更重的担子。” “下官明白。” “我倒不担心你的能力,只是担心你总是把目光局限在军器局这一摊子事情上,放不开手脚。” 初来乍到,陈凯在军器局一展拳脚,获取了融入这个军政集团的机会,自此之后,也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军器局的发展上面,就好像是惯性一样。 不可否认,郑成功所部的武器装备水平的不断强化,多诚惠于陈凯的努力,但是这份惯性也不可避免的将他的发展思路局限在了以军工生产为主体的产业之上。当然,除了军器制造,陈凯也并非没有去做其他的事情,而且也很是做出了不少成绩来,但是作为旁观者,郑成功显然已经看出了这并非是陈凯的能力极限,他还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无非是受到了自身思路以及一些其他因素的限制罢了。 “下官……” 陈凯正要出言致歉,郑成功却摇了摇头:“竟成,你我相交多年,你知我,我也知你,咱们都是志在恢复之人,是一种人!广州那边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就像当年我在南京时所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大明想要中兴,指望那群家伙是没戏的,还需要我们做出更多的努力。”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对于郑成功所想,已是心知肚明,只得重重的点了点头。很多东西,已经不需要开口,这份默契,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一切可以尽在不言之中。 沉默了片刻,郑成功将茶水一饮而尽:“竟成你将部分百姓和船只转送给陈奇策是对的,与张月、李元泰、李建捷以及他们背后的李元胤的合作同样应该继续下去,甚至包括澳门方面,也是如此。指望着依仗盟友是不现实的,但是这些人各有各的关系和势力,海贸的主导权在我,总是有所收益的。” 轻描淡写的对陈凯的处置做出了肯定,郑成功便进入到了主题:“关于那些百姓,竟成你有什么想法?” 这一次陈凯带回来的资源过于巨大,这里面蕴含着的战争潜力之巨大,无论是明面的,还是隐性的都是难以想象的。只是现在郑成功还在消化着郑彩、郑联的实力,已经有些消化不良了,从广州带来的这些则需要陈凯发挥更大的作用。 对此,陈凯早有预料,只是最后整理了一下措辞,便与郑成功言道:“我军现阶段控制着潮州一府和漳州府的诏安县、中左所等地。凭这些地方,是消化不了这么多百姓的。我军不能让他们变成累赘,就需要人尽其用。最简单的办法是尽快收复更多的失地,但下官不认为这样做的效果会有多好。” 郑成功所部控制区的左近府县对于外来人口的吸纳能力都不是很大,尤其是农业方面,福建八山一水一田,汀州不谈,漳州和泉州的耕地面积也不是很大,更别说还都是有主之地。惠州府,东部一样是多山、多丘陵,进入到西部的珠江流域才会有大片的可耕地,这也是惠州府城为什么会偏居于西南部的原因所在。 最实际的办法,就是挥军西向,与尚可喜、耿继茂争夺广东这个省。但这与郑氏集团自身的核心利益相悖,而且也已经丧失了最佳时机,只会事倍功半,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陈凯说来,郑成功也自是能够理解,他需要的是陈凯的答案,而陈凯也没有打算藏着掖着。 “珠江水战,阵斩许龙、盛登科,详细的报告想必国姓已经看过了。广州本地百姓并非血勇之士,缺的无非是没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罢了。下官的第一策,是效仿宋时旧例,在灾民中招募兵员。一个士兵的本色、折色,足够养活一个人口不多的家庭,国姓从中招募一万大军,就会有几万百姓免于饥寒。” “英雄所见略同!”闻言,郑成功拊掌而赞道:“我想过,可优先从军户中招募兵员,广州四卫与鞑子已经结下了血海深仇,上阵必有奇效。” 指望仇恨来提升战斗力,陈凯并不以为意。但是封建军队,又能如何,他也就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旁的,继续着他的建言。 “下官的第二策,还是在于开拓,但并不是漳潮以及周边府县。” “哦?” 这个说法,确实吸引了郑成功的注意力,但是当陈凯把第二策全盘脱出,他却摇了摇头,对此显然是与对第一策的态度大相径庭。 “竟成,大员和琼州,这两处都不是什么易于发展的所在。与其在这两地浪费时间,甚至还不如回去和尚可喜争夺广州呢。”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展望(二) 大员和琼州,就是台湾岛和海南岛。前者的名称源于台湾南部的一个海岸沙洲,即是后世的台南市安平区,有时也指台湾全岛;而后者则没有那么多的歧义。 这两处,陈凯当初在网上很是看过一些关于明末清初在台湾岛和海南岛“种田”的文章,有小说,也有理论分析,都是说得有来道去,很是那么回事的。可是在郑成功看来,这两处却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是历史上郑成功也曾收复过台湾,以为抗清基地,这无不使他对此流露出了不解。 “大员那地方,家父曾经去过。该岛的东面不甚清楚,西面倒是有不少可用于耕作的土地。奈何,那里现在还是个蛮荒之所,生番、熟番遍地,大大小小的部落结成联盟,其中多有受红毛节制。红毛在大员南部建有城堡,具体驻军和舰船数量不甚清楚,但是实力不容小觑。当然,这些还是其次的,关键在于大员瘴疠横行,水土不服可是会要人命的……” 郑成功说的皆是实情,陈凯也并非没有考虑到:“下官风闻,大员北部有两座佛郎机人废弃的城堡……” “废弃?只是废弃了一座,另外一座则是被红毛攻陷的。另外,这两座城现在都在红毛的手里,好像改换了名字,具体叫什么就记不清楚了。” “呃……” 陈凯说的,便是西班牙人在台湾北部的鸡笼和淡水修筑的圣萨尔瓦多城和圣特多明戈城,这是西班牙人在台湾殖民统治的基础。但是由于经济原因,台湾北部的殖民统治始终处于亏损状态,西班牙人不得不放弃了淡水的圣特多明戈城,并且减少圣萨尔瓦多城的驻军,结果为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获知,一举攻陷。并且进而恢复了圣特多明戈城,更名为安东尼堡。 这两处是荷兰人在台湾北部实行殖民统治的重要支点,但是由于台湾南部才是真正的核心地带,荷兰人在那里控制着数万汉人为其种植水稻和甘蔗,顺带着从西部的原住民手里收购鹿皮等物进行贸易,北部的殖民统治的存在感就要低上许多。 历史上,郑成功收复台湾,也是大军直指台湾南部,击败了揆一,荷兰人就自行退出了台湾,所以对于荷兰人在台湾北部的殖民统治的记载可谓是少之又少。再加上郑成功死后数年,郑经经营台湾期间,荷兰人一度重新控制了鸡笼,但是在郑经的断粮攻势下不得不选择放弃,以至于陈凯对西班牙人放弃这两地和荷兰人放弃这两地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混淆。 “哎,谣言不可信,印象流不可取啊。” 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本台湾是他的理想去处,凭这些广州幸存者,在台湾建立据点,开垦种田、挖掘矿藏、经营贸易、教化原住民、南下驱除荷兰人,发育几年,凭此为后盾来收复失地。就现在看来,却是痴人说梦一般。 “那,下官记得,太师当年不也曾向大员移民吗?” 试探性的问出了这话,岂料郑成功的面色却浮现出了些许不自然来。随后,叹息一声,郑成功却还是把这桩旧事娓娓道来,可听到陈凯的耳中却是如炸雷一般。 按照郑成功的说法,当年颜思齐病故,郑芝龙作为结拜兄弟中的老幺能够超过实力更为强大的杨天生、陈衷纪等人一跃而为盟主,除了李旦和颜思齐的关系,更重要的在于郑芝龙背后是有荷兰人作为助力的。他们这些海商当时在台湾,是不得不看荷兰人眉眼的。 接下来的日子,郑芝龙带着群盗席卷闽海,与福建明军大战一三五,小战天天有,除了海盗的劫掠欲望,其背后也同样有荷兰人的支持,因为荷兰人想要借此打开与明王朝自由贸易的渠道。 奈何,荷兰人根本没有看出来,这个原本的小翻译其实是个大玩家。他借李旦的力量在颜思齐集团站稳脚跟;借荷兰人的力量成为颜思齐死后该集团的盟主;与明军交战,逼迫福建官府对他进行招安;等到有了官身,背靠明帝国,他又反过来限制与荷兰人之间的贸易,逼着荷兰人支持他集团内部的异己分子,来与他交战,借此来塑造他在明王朝和福建士民心中闽海安全守护者的身份,实现洗白;等到这番“养寇自重”过后,他借明王朝的力量在料罗湾击败了荷兰人,清除了异己,强化了自身实力,从而控制了闽海贸易,结果反过来又与荷兰人进行正常贸易。 荷兰人、闽粤沿海的海盗们以及福建官场,所有人都被他耍的团团转。转了一大圈,凭着空手套白狼的本事,郑芝龙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成长为了闽粤沿海的无冕之王,这样的枭雄,实在让哪怕已经对其有所了解的陈凯同样免不了那一份瞠目结舌。 “向大员移民,家父参与过两次,前一次是颜思齐开拓大员,而后一次则是颜思齐在大员的开拓让红毛看出了汉人于农耕上的才能,他们需要农民在那里种植甘蔗和水稻,当时家父便在红毛和熊巡抚之间做起了中间人……” 郑成功说得并不委婉,但那话里话外的却总是带着一种羞于启齿的感觉。郑成功不似郑芝龙那般早年伏低做小惯了,他的人生前二十年顺遂得简直无话可说,直到郑芝龙降清,他才开始历经坎坷,但是倔强、强势的性格已经养成,尤其是这几年在陈凯的帮助下挫折少了许多,就更是免不了如此了。 但越是如此,这样的辛秘听在陈凯的耳中却是另一种感受。当初洪旭也曾提过郑芝龙与李旦、颜思齐二人的关系,但是对那位旧主与荷兰人之间却是讳莫如深。这很正常,换做是陈凯也一样会这样的,但是郑芝龙是郑成功的父亲,他能够这等旧事说给陈凯,子不言父过,信任,是不言而喻的。 “海上马车夫,吱吱……” 谢过了郑成功的信任,陈凯却还是免不了惊叹于荷兰的海上实力。回想起那艘葡萄牙的武装商船,再想想荷兰名下的那一万六千多艘大小商船,亚哈特船、笛型船、还有风帆战舰时代最负盛名的盖伦船,海军实力超过英法两国总和的一倍之多,双方海上实力的差距显而易见。 可是,也正是在这样的巨大差距下,郑成功扛着南京惨败的重伤,一举收复了台湾,只为获取一处实现复兴的基地。哪怕其中有运气的成分在,但是这份魄力和勇毅却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郑芝龙是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只求利益,不讲其他,指望他顾及什么国家民族是不现实的。但郑成功并非如此……” 此时此刻,提及红毛二字,郑成功的眉宇间时而闪过的寒芒让他暗暗心惊。如今郑成功已经基本上重新统一了郑氏集团,剩下的郑鸿逵也一向是以其马首是瞻。 或许,很快在这中国海上,中国重商主义的代表郑氏集团便会与西方重商主义国家中造船业最为发达的荷兰在东方代表——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之间的贸易交锋便会战火重燃,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他也需要全新的方式来结束乱世,追赶近代化的步伐。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展望(三) 荷兰人通过台湾南部和北部的堡垒以及对西部平原大肚王国的降服,已经实现了对台湾的实际控制。于现在而言,贸贸然的进入台湾是不现实的,除非有一战驱逐荷兰人的能力,否则暂时还是不要去靠着这些为妙。 说罢了台湾,陈凯沉淀了片刻,又与郑成功谈起了海南的事情。 对于海南,郑成功的了解就不似台湾那么清楚了,但是据郑成功说,他在南京的时候曾经听人讲过,海南那边的黎民,无论是居于深山老林,平日里不与汉民接触的生黎,还是与汉民接触频繁、甚至是杂居的熟黎,生性剽悍。一言不合,虽父子兄弟,亦会拔刀相向。有明一朝,黎乱高达54次之多,而且越是王朝后期其规模就越大。 在那时的海南岛,生黎和熟黎之间往往没有固定的界定,基本上就是受州府管辖的则熟,不受则生,生熟之间还常常会互相转变,全凭当时的脾气。 黎民暴乱,究其原因,有官府苛捐杂税、有土官压迫盘剥、有受到别有用心之人挑唆利用、也有奸商害民。黎民性格豪爽,对朋友推心置腹,但是受不得约束,这对大规模移民是非常不利的。而且,海南岛北部,那里多被其他派系的明军占据,陈凯刚刚阴了一手的杜永和,那厮现在应该就正在那里写奏章弹劾他呢,岂会轻易容陈凯在琼州安家落户。 陈凯记得,杜永和是会降清的,可是明廷在广东的统治分崩离析,很快就会派来更多的官员以为恢复。就算他等到杜永和降清了再去海南岛,到时候头上还要顶着一堆诸如督师大学士、两广总督、高廉雷琼四府巡抚之类的婆婆,他这个小媳妇儿可是不会好受的。 海南岛地处广东西南,毗邻越南,立足南海之北,陈凯当初还一度设想过在那里站稳脚跟,逐步向北恢复的同时介入安南南北朝之间的争斗。现在看来,却同样是想太多了,尤其是一旦想到在那些官僚的手下工作,他就对能否成事心存疑虑。 “郑成功这个人有问题,既不让广东人吃荷兰人,又不让广东人吃越南人,这对他这个福建人有什么好处?” 台湾有鹿皮、樟脑、硫磺、甘蔗和水稻,还可以打通琉球和日本的海贸;海南有铁矿、棉布、甘蔗,还有在明时出口量就已经颇为不低的椰子以及多种香料,更能够近水楼台,便于插手南洋海贸以及越南、占城等国的事务。 硫磺、堆粪积硝加上烧炭就等于火药,铁矿可以打造武器,尤其是火铳和火炮,其他的东西 也能够带来不匪的收入。有粮食、有枪炮、有海贸收入,理论上两岛种田反攻清廷是存在可能性的,只是操作难度过大,前期投入过多,就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了。 不过从郑成功那话里话外的感觉,似乎琼州那边于他看来也仅仅是困难而已,并非如台湾似的几乎不能考虑。只是广州陷落,鲁监国远遁舟山,郑彩、郑联兄弟出局,他们即将面临的处境将很可能会是闽粤两省清军的夹攻,暂时实在没有太大的精力和实力来进行如此规模之巨大的投资了。 “广州陷落,尚可喜的下一步当是攻取肇庆府和罗定州,确保广州的安全。至于再下一步,则应该是在高廉雷琼四府与我军收复的潮州二者中间做一个选择。” “依竟成看来,我军该当如何?” 此言问及,郑成功目光炯炯。陈凯低垂眼皮,目光含而不放,片刻之后,方抬起头来说道:“尚可喜在进攻广州的同时,孔有德也在猛攻桂林,现在两广同时遭受攻击,广州陷落,以着肇庆诸公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咱们是根本不用指望他们能够坚持多久的。” “竟成的意思是趁着尚可喜不备,猛攻惠州?” 说着,郑成功已是眉头一皱。陈凯却摇了摇头道:“不,现在没必要继续刺激尚可喜……” 历史已经改变太多,无论是潮州,还是他在广州的表现,尚可喜不可能意识不到郑成功对他的威胁正在与日俱增。但是,陈凯站在尚可喜的视角推演多次,却依旧是觉得没有必要太过刺激这位平南王。更何况,只有历史向着原本的轨道继续前进,他的“未卜先知”才会存在关键性的意义。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就别怪我陈凯不厚道了。” 想到此处,陈凯将他早前便想好的一项计策说与郑成功。将这条看上去并不复杂的计策听罢,郑成功深深的看了陈凯一眼,随即招来了一个亲信侍卫,将草草书就的一封书信送了出去。 会否有效,陈凯和郑成功都不敢抱有肯定,权当是聊胜于无吧。接下来,陈凯和郑成功又聊起了一些广州的见闻,探讨了一番与澳门方面,与张月、李元泰、李建捷等人,与陈奇策之间的具体的合作事宜。这些东西暂时还只是二人之间的设想,因为海贸上的事情郑成功已经都交托给了郑泰,那就必然需要郑泰的参与方可以成事。 随后,郑成功从书案上拿起了一封奏章,递在了陈凯的手上。陈凯接到手,细细读来,却是不由得一笑。 “国姓,我这个管一个县的知府看来是要变成管一个县的分巡道了。” 说罢,陈凯噗嗤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他很清楚,郑成功在历史上并不是很喜欢给麾下文官升官的,在福建和广东时基本上就没有任命过府一级的官员,就连冯澄世也是到了南京之战时才晋升到了常镇道这一道台级别。 在他的帮助下夺取了潮州,陈凯推了潮州知府于叶翼云,郑成功就不得不任命他为漳州同知以及现在的知府。而这一遭,奏章上写的是广州组织营救百姓的大功,其实际上只怕还是为了照顾郑鸿逵的面子——毕竟,一个知府的女婿,总不如一个道台的女婿要好听一些吧。 “竟成可是不愿意?” “升官发财,怎会不愿意。”说着,二人相视一笑,本就是个玩笑话,陈凯却也不介意把玩笑继续开下去:“国姓知道,我在广州可是刚刚阴了杜永和十几万两银子呢。人家是两广总督,在朝中有人的,瞿留守能抹黑堵总督,他黑我一个小小知府,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情。” 这话说来,郑成功只是轻蔑的一笑,随即说道:“一个连治所都守不住的两广总督,有什么资格瓜噪福建的事情。”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展望(四) 申请晋升原漳州府知府陈凯为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的奏疏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往梧州行在。 广州陷落,行在是否还在梧州,谁也不敢确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仅仅是一个从四品的分巡道,甚至连品级都没有提升,朝廷那边当也不会否定郑成功的请求,因为那样做的话并不符合如今这个时期明廷与藩镇之间的相处方式。 “又不是郑成功请封我为秦王,杜永和愿意反对就反对去吧,朝中诸公是不会理会他的。” 陈凯如是想来,估摸着郑成功早前也未尝没有想到过了这点。官职,还需要时间,不过没有人会认为朝廷会否决的,所以郑成功已经下达了让陈凯自行组建标营的命令。 “具体兵额,定在五百,负责军官为参将,跟着你的那个林德忠,叫他去历练历练。” “下官替林德忠谢过国姓了。” 巡道标营,大多是两百兵,任命一个守备统领。郑成功大手一挥,一个五百人的营头就出来了,不可谓不豪气。须知道,郑成功所部,一镇通常是两协,协等于营,营兵五百,一镇正常的就是一千兵马。 能够如此,这还是陈凯在夺取潮州府城、在盘陀岭之战以及此番在广州的表现证明了他并非是那等对军事仅限于口舌之利的寻常文官。有能力,就要发挥出来,郑成功一向很现实,对于能够信得过的人更是不吝重用。不过林德忠在军中日短,多是跟着陈凯办事,郑成功没有急着把他升迁到副将,而只是在游击将军的基础上提了一级。 聊到此处,已经不早了。陈凯一路舟车劳顿,郑成功也不好拖着他秉烛夜谈。家里的四个仆人是早早就得到消息了,出门恭迎老爷回府。 热水已经烧好了,陈凯无需等待,脱了衣衫,便融入了微烫的水中。贴身丫鬟进来倒了一轮热水,挽起了袖子,拿着丝瓜瓤子便给陈凯搓洗起了胳膊。 夜里天凉,浴室却是很热,蒸腾的水蒸气在此间充斥,如雾似幻。片刻之后,细细的汗珠已经浮现于丫鬟的额头,一双藕臂上溅着滴滴水珠,但手里的动作却是未有丝毫停顿。擦完了胳膊和后背,陈凯不动,她也不曾开口,自顾自的试了试水温,见温度尚可,便坐在了旁边的小凳子上。 丫鬟歪着小脑袋,任由枕在腿上的胳膊肘支着,一双眸子一闪一闪的看着陈凯,在那里一声不吭。在她的眼里,老爷是个诸葛亮、刘伯温一般的人物,脑子里装着的东西都好厉害的,所以才总是在琢磨着什么。不敢打断了他的思绪,就这样习惯性的沉默着,等待陈凯有所反应,或是水温需要她做些什么了的。 这般伺候,陈凯早已适应了。坐在浴桶里,脑子里琢磨着的却还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于明天也有了一些期待,只是需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少过,刚刚完成了这么一桩大事,放个长假,却是不要想了。当然,立足于这些封建官僚之中,如他这般的工作狂也是少见的,稍微顾及一下身心健康,也没什么不行,只要别耽误了正事就好。 沐浴完毕,换了身衣服,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陈凯没有回房睡觉,来到书房,所见之处依旧是一尘不染,拿起了一本从广州带回来的《测量法义》便细细的读了起来。一直就这么看了半个时辰,有些困倦了,才回房睡觉,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陈凯叫上了邝露,一游南澳城。邝露也不扭捏,叫了便走,二人在城里面转了一大圈,军器局工坊、火药制造工坊以及军服制造工坊,未有进入,但在左近也是观望一番与众不同的气象。 “这几处,吾是订了制度的,湛若初来乍到,吾也不好带你进去。”陈凯是定规矩的人,自然不好带头违反,邝露点了点头,随即陈凯又指了指远处的一座不算很大的书院:“那里,倒是没事。”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琅琅的读书声,这份熟悉的感觉传来,邝露容色稍缓,似乎是回想起了一些旧时的往事。这是近来少有的触动,只是没过多一会儿,他的眉头渐渐皱起,随即向着院落中远处的那间教室疾步走去,直到从其他教室传来的嘈杂中脱身,彻底听清楚了那里的声音,竟猛的站住了脚。 “这是,《九章算术》?” 邝露回过头,疑惑的看着陈凯,待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思虑片刻,方才释然:“让这些童子学学数算也是好的,这年月,总比吟诗作对于这家国天下来得有用。” 作为广东知名的大才子,邝露文采风流,以诗才和书法最负盛名。奈何这一出口来,却是对他自身才能的否定,其中凄凉,便是陈凯也能感同身受。 “做些于国计民生更加有用的学问,无论是生逢乱世,还是叨逢盛世,都是比那些锦上添花更加有用。” 无视着邝露的诧异,陈凯斩钉截铁的说道:“少时读书,先生说圣人推崇管子。后来方知,管子富国强兵,方有桓公九合诸侯。可欲富国强兵,吟诗作对、书画风流,都是狗屁不通。大明最不缺的就是写几篇八股文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什么事情都只是等闲事的蠢物,蠢物太多了,只会败坏国事,还是得有些能做事,会做事的。” 陈凯离经叛道的说法不是一次两次了,接触最多的,便是陈鼎,现在在潮州府学也不似以前那般,总要讲些与八股无关的废话心里才会舒服些,算是受了污染吧。但是哪怕其中的一些废话仅仅是他的所思所感,也未必一定就是对的,饶是他自知如此,也总觉得比光讲些八股文该如何写要有兴致得多。 “尊王攘夷……”奈何这话听在邝露耳中,换来的却是紧锁眉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陈凯,随即颤抖着声线问道:“竟成,你是欲做管子,欲国姓为桓公,欲今上为周王乎?” 闻言,陈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湛若,书不是这么读的,话也不该这么去想,你想得太多了,却也太少了。我不是管子,我只是个傻子,只是个疯子。”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展望(五) 离开了学堂,陈凯和邝露之间的隔阂依旧存在,但似乎又并不完全是如此,只仿佛是换了个隔阂的内容和方式罢了。 用了午饭,邝露回去休息,陈凯则来到了郑成功的书房一叙。广州一行的点点滴滴,对于接下来的设想和筹谋,二人昨天已经聊了七七八八,很多东西都需要进一步的展开方可成行。倒是一些琐碎事情,却还要在接风宴前交流一番。毕竟宴会过后,就要开始执行了。 “招募兵员,先解决掉一些广州百姓的吃饭问题。住所什么的,潮州府那些闲置的营房就给他们用,再把一部分运到中左所。具体的,你与叶翼云商量着办就好。” “暂且这样也好,只是吾总想着,咱们迟早还是设法走出去。有水师,便可处处开花,叫鞑子疲于奔命。” “如此甚好,一切,等忙完这些天到揭阳去见了四叔,再行商议。”说罢,原本还一副郑重其事的郑成功再看向陈凯,却有些绷不住了,干脆与陈凯笑道:“正好,把你与缘缘的亲事定下来。” “嗯”了一声,陈凯点了点头,倒也没显出什么不好意思来。 接风宴如期举行,郑成功祝贺词,唾骂了一顿虏师残暴,奖挹了一番随行的将士,并且向邝露以及其他来到潮州的广东士绅表示了一定会安顿好广州百姓的决心和信心。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郑成功和陈凯奔波于潮州府城和南澳岛两地,连带着叶翼云也在为这十一万的百姓操心。原本,陈凯一批批的买来的百姓,大多已经安置在了南澳岛上。就现今而言,郑成功计划招募兵员,陈凯也要将其中的工匠都带到南澳岛上,继续充实军器局,另外还有巡道标营的事情,陈凯也让林德忠去从这些广州人里招募,顺带着把广州义勇的幸存者都补充了进去。 可是即便如此,却还有大批的壮男壮妇无法安置。这些人,陈凯计划分流一部分到中左所,连带着和郑鸿逵谈谈让金门方面也帮忙分担一些,剩下的就暂时只能让叶翼云来安置了。 “治下多些丁口,终是好事。就是这一口气来得太多了,吾也不好安置。” “能者多劳嘛,再者说了,吾也不会放着不管不是。” 笑着安慰了叶翼云两句,相交多年,陈凯却也知道这份骄傲的性子定会把这些百姓安置好了。放在叶翼云的治下,很多事情是不需要担心,但是有件事情他却还是要与叶翼云说明了才好放下心来。 “嗯,切忌给这些广州百姓分地,也不要让他们影响本地人就业。宁可养着他们吃白饭,也万勿如此。” 折腾了一溜够,时间已经到了腊月中旬。郑成功先后招募了五千新兵,全部入营训练,待到训练完毕首要的任务便是配合潮州府和漳州府诏安县的驻军协守地方。而陈凯这边,也在竭尽全力的为这些新兵制造武器,为的就是尽可能快的形成战斗力。 待到事情都忙完了,陈凯和郑成功如约前往揭阳去见郑鸿逵,一是为了他和郑惜缘的亲事,其二也是商讨关于明年两军配合的相关事务,尤其是郑鸿逵所部如今占据揭阳县一隅,缺乏进一步的发展空间,这更是郑成功需要与郑鸿逵进行协商的方面。 “吾早说过,大木你是咱们郑家的千里驹。领兵数载,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恢复了大片失地,建立了数万大军,你的能力吾是信得过的。吾在此,便是为你分担些惠州方面的压力,发展与否,无需介怀。咱们郑家,全指望着你呢。” 郑鸿逵一如既往的看好他这个侄子,郑成功亦是感动非常。接下来,连同着陈凯,三人便商议起了关于陈凯与郑惜缘的婚事。秉承着正月不娶腊月不嫁的习俗,一应操办皆在二月开始进行,日子应该会在三月,起码郑鸿逵找的人说,三月有几个好日子,于陈凯和郑惜缘都是大吉大利的。 “那就这样吧。” 陈凯和郑惜缘的八字,郑成功早早就找人看过了,是极好的因缘。这方面,陈凯当初倒是听一个结完婚的朋友说过,说是古人云: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八字合婚,干这行的都知道,祖师爷是有规矩的,判喜不判凶。若非万劫之婚,且无十分把握,切不可判凶了事。而到了陈凯与郑惜缘这边,一个是未来的道台老爷,一个是国公的千金,还是国姓爷做的媒人,又有谁敢说句不合来着。 得了郑鸿逵的首肯,这桩婚姻也就算是定了下来,剩下的无非是礼数上面的事情了。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拉近,郑成功也表示了可直呼其号,方显亲戚关系。对此陈凯虽是答应了,但在并非私下的场合,却还是依旧称郑成功为国姓,表面上并没有什么改变。 陈凯与郑家议亲的事情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他在郑氏集团之中的地位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期间郑泰还来过一次,见了陈凯也是一口一个妹夫,叫得那叫一个亲切,全然不顾着郑惜缘其实还没有进陈家门儿的事实。 这世上的事情,有人喜,便有人忧,陈凯这边地位如芝麻开花,平日里与陈凯最是不睦的施家兄弟就没个办法痛快了。背地里他们自是少不了要骂上几句诸如靠着攀郑家小姐裙角上位的卑鄙小人,却也于事无补。旁的不论,就连当年和施琅一起从韶州府逃亡潮州的黄廷、洪习山二将都开始疏离施家兄弟。 说来,这二人对施家的离心力却也并非是今时今日才开始的,只是事情没有达到一定的份上,也不会显露得太明显。尤其是陈凯地位日渐提升的今天,更是把这份“人情冷暖”摆在了施家兄弟的眼前,叫他们尤为恨之。 郑成功最近很忙,忙到了大军驻扎在潮州境内,却是对施琅一力主张的围攻潮阳县,把陈斌连同其参与叛乱的党羽斩草除根的建议都熟视无睹。不过陈凯却知道,郑成功在私底下可是从来没有闲过,一直在酝酿着什么大动作,反倒是更加要留着陈斌这枚棋子在清军的阵营之中。 腊月底,永历五年的新春佳节即将到来,郑成功已经准备着带着部分部队回中左所去过节的事情。奈何随着朝廷那边的一个叫做黄文的提塘官的匆匆赶来。变数,不可预知的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开裂 提塘官是奉旨前来号召郑成功起兵勤王的,究其原因,一是广州陷落,二则是尚可喜攻陷广州的第四天,永历四年十一月初五,定南王孔有德所部清军攻陷广西省会桂林。吏、兵两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桂林留守,临桂伯瞿式耜和兵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总督广西各路兵马兼督抗清军任务张同敞被俘,明廷在两广的统治行将崩溃。 三顺王南下,续顺公沈永忠为孔有德后劲,防御湖广。面对东西两路大军进逼,两广明军在分兵迎战的同时,内讧不断,最后是广州没能守住,桂林也前后脚的陷落了。连着丢了两个省会,朝廷仓皇从梧州逃亡,提塘官黄文就是出发前往南宁时被派出来向郑成功求援的。 “这是竟成的功劳,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就从城里救出了几十万百姓。皇上和朝中的阁老们看来是对我军有了一定的信心。” 是信心,还是忙不迭的,也顾不上是不是真的管用就来抓救命稻草,这已经不重要了。按照提塘官黄文的说法,天子闻听广州陷落的消息的同时,得知了那场“陈凯的敦刻尔克”,盛赞郑成功和陈凯的魄力和能力,所以有打算经南宁取道钦州入海。是进驻琼州府,还是东进与郑成功汇合,暂且还没定下来,但是此番下旨却还是要求郑成功率部勤王,以作万全打算。 “见了今上,一个国公应该是少不了了吧,下官提前预祝国姓旗开得胜。” 去年七八月份的时候,永历帝面对三顺王对两广的猛烈攻势,把国初时不过寥寥数人的国公爵位拿出来做了一次大甩卖。对广东的杜永和,贵州的皮熊和王祥,广西的焦琏、赵印选、曹志建、胡一青等将,一律晋升为国公。 陈凯早早的去了一趟广州,原以为郑成功有机会借着这股子东风先捞一个国公的爵位,那样他也好跟着水涨船高。结果奏疏送过去了,得了份“口头表扬”,连一钱银子都没舍得给,当时一度弄得陈凯还很是翻了两个白眼。但如果郑成功真的能够勤王成功的话,搬照李成栋和陈邦傅的例子,晋升国公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国公不国公的到不重要,家父又不是没有受封过。只是如今瞿留守被俘、杜永和逃亡琼州,朝中的那些阁老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怕是掣肘会不少吧。” 话虽如此,诏书宣读完毕,黄文焦急的目光中,郑成功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便接了旨意,并且当着黄文的面开始集结军队,调拨粮草、舰船,不容有丝毫质疑。 很可能是陈凯在广州掺和了这么一脚,这份勤王的圣旨比历史上晚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或许,于永历朝廷而言,现在已经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想起郑成功这个原本效忠于唐藩的明军藩镇。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郑成功接了圣旨,他就会率军西进,并非是什么人都能说服的了的。 “到了琼州,如果皇上移驾潮州,那么竟成就可以把那些广州百姓搬到琼州府。如竟成所言,那个岛确实不小,还有铁矿和巨木,对我军的意义非比寻常。但若是皇上决定驻扎在琼州,那里就不是咱们能吞的下的了。” “诚如国姓所言。” 郑成功在调集军队和粮草,是不打算回厦门过春节了。连带着,就连陈凯也不得不守在南澳岛的军器局,每日每夜的监督着武器制造,以备勤王大军之所需。 永历五年正月初四,郑成功返回南澳岛,由于在广州耗费了大量的火药,仓储受限,现在郑成功大军还需要再等待最后一批的火药制成,方可启程出发。 南澳总镇府的虎节堂上,军议尚未开始,镇守南澳总兵官忠勇侯陈豹进言,以为如今郑成功所部控制潮州和中左所两处,若是大军西进,一旦在这期间遭到清军的军功,容易出现首尾不能相顾的窘困。所以他建议郑成功在南澳居中策应,他愿意作为代表,率领数镇明军勤王。若是有了切实的消息,能够接应上永历朝廷,那么再请郑成功亲至,以为万全之法。 陈豹没有反对勤王,也不认为勤王是错的。但是对于郑成功来说,这一次,比历史上更需要他亲自出兵,便好言安抚了陈豹。并且提出,潮州、中左所两处,各有明军驻守,二者之间,可由陈豹、洪旭以及陈凯三人以为策应。 这事情,陈凯倒是听了个满耳。说来,陈豹、洪旭和他都是早在郑成功偏居南澳一隅时就追随在侧的亲信,也正是郑成功最信得过的部将和幕僚。正如陈豹所指的那般,大军离穴而去,首尾不能相顾是最危险的,所以更是要以亲信有能之人居中策应。 这段时间,郑成功下达了命令,但是却始终在揭阳和潮州,未与众将商议。今番军议,乃是第一次,当郑成功一开始便直接抛出大军行进次序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郑成功心意已决,反倒是施琅却站了起来,对此表示了反对。 “勤王乃是臣子的本分,但是末将昨夜偶有一梦,我军兵败覆没之场景,几同亲见,似乎于我军有大不利,乞国姓三思。” 说罢,施琅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以为正式。岂料,郑成功闻言却是眉头深锁,怒意迅速积聚,随即冷冰冰的话语便脱口而出。 “施将军夜有多梦,是思虑过多所致,想是身子不适,否则不足以出此荒唐之语。今番勤王,汝就不用去了,回中左所休养些时日。至于左先锋镇,暂且交由副将苏茂统领。另外,左先锋镇后营副将蔡元调戎旗镇听用。” 这一番话说罢,虎节堂上鸦雀无声。不可否认,近来,由于陈凯先是在广州的努力为大军治下带来了十几万的百姓以及大量的白银和船只,后又与郑惜缘定亲,施琅的影响力在持续走低。不过,郑成功这两年对施琅也算得上是言听计从,所以谁也不觉得施琅会被打入冷宫,可是此时此刻的这一幕发生在眼前,众将无不是感受到了郑成功对此的坚决态度。 “末将等谨遵国姓号令,戮力勤王,不敢落于人后!” 杀鸡儆猴,郑成功夺了施琅的兵权,直接震慑住了在场的众将。勤王一事,再无人有异议,倒是陈凯,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视线低垂,若有所思。再抬首,便向郑成功进言道:“国姓,漳泉分巡道,此官职国朝未有先例。今上信重,国姓着下官组建标营、挑选人员充实衙署,下官今已有定论。” “哦?” 郑成功示意,陈凯便继续言道:“下官以为,分巡道一职,在于监察。中左所位于漳州府和泉州府之间,兴建衙署,分巡两府,两府有事,标营亦可乘船抵达,以为最佳。” “可以,具体衙署、营区选址,陈参军可与芝菀叔商议决定。” 军议结束,大军蓄势待发。数日后,郑鸿逵率部抵达,领麾下大将萧拱宸、沈奇二人率本部兵马转隶郑成功麾下,郑成功授二将以护卫左镇总兵官与护卫右镇总兵官之职。 永历五年正月二十七,大军启程出发。浩浩荡荡,奔赴广东西部勤王救驾。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诱导(上) 郑成功启程出发之际,陈凯早已来到了中左所。正月未出,但是正月十五已经过去了,年味儿也就去得几乎不见了。 一上岛,陈凯就去拜见了威远侯夫人董酉姑和世子郑经,以尽礼数。再见董酉姑和郑经,那般热络更胜从前,虽说不似郑泰那般一口一个妹夫,但是那话里话外的,也是陈凯和郑惜缘成了亲,就是自家人,现今妹夫帮衬着舅哥,日后姑父帮衬着侄子,一家人抱着团儿才能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 这是应有之义,董酉姑若是不这么说话,陈凯倒是会觉得奇怪。对此,陈凯理所当然的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引得董酉姑眉开眼笑,特别让郑经给陈凯敬了几轮茶,做足了子侄辈的样子。 全了礼数,陈凯便在第一时间赶去拜会了如今管中左所事的郑芝莞。郑芝莞是此地的负责官员,还有着统领前冲镇、右冲镇和援剿后镇的职权,比之董酉姑和郑经那两个“吉祥物”,此人乃是如今中左所最具实权的人物。 陈凯早前因为谋取中左所的事情曾与郑芝莞不太对付,不过这次见了面,郑芝莞却很是亲切,那副派头,完完全全的已经是拿陈凯当做侄女婿来看待了,甚至亲切之处,说是亲女婿都未必没有人信。 说来,陈凯和郑惜缘之间的交流总共也就那么几次。当然,比起寻常男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还是要了解得更多些的。但是比之后世自由恋爱却是大有不及。 对此,亲事定下了,郑鸿逵倒很是和陈凯聊了聊他女儿的一些事情,无非是孝顺父母,安守妇道,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样样精通什么的,但是偶尔也会有些胡思乱想,多是读书读多了,若是说的哪里不中听了,还希望陈凯能够担待着这些许天真无邪云云。 郑鸿逵的爱女心切,自是不提。郑成功也提及了一些往事,其中还提到过,说是郑惜缘小时候很不得他父亲郑芝龙的看重,总说是疯丫头一个,要郑鸿逵好好教养着,以免日后嫁了官宦人家会给娘家丢脸。倒是那时候,她父亲郑鸿逵、三伯郑芝莞都很宠着。不过,这姑娘有次正听了郑芝龙对她父亲的说教,没过几天就把《女则》倒背如流,规矩守礼,不复当初喜欢跟着家中的兄长幼弟们一起疯跑,郑芝龙就再也没有说教过。 这姑娘很懂事,有股子倔强,这是陈凯知之甚深的,也是最为欣赏的地方。郑惜缘扭转了他对这个时代广大大家闺秀只识深闺绣花鸟的偏见,旁的不说,一个愿意看清楚这个时代的残酷的女子,才会有自主意识的坚强起来,不求她能帮到什么,至少陈凯不想一边忙于政务军事,一边还要分心思安抚一惊一乍,动不动就会把自己吓个好歹的无知妇人,他就阿弥陀佛了。 不过,郑惜缘的成长史,郑芝莞倒是扮演过一个慈祥伯父的角色。这一点,董酉姑那边也提过一嘴,说是芝菀叔很宠着郑惜缘,陈凯与他的矛盾当不会是什么大事,只要陈凯没事别去挑战他在此地的权威和作为长辈的脸面就好。 听人劝,吃饱饭,照着郑成功和董酉姑的说法,陈凯对郑芝莞摆出了对长辈的尊敬。二人一笑泯恩仇,后面关于那些什么衙署和营区的事情,也不用陈凯讨价还价,郑芝莞就立刻派了人去把几处不错的官产地契拿了过来,让陈凯自行挑选。 “对了,这处别业最早是我大哥的,后来落到了郑联那厮的手里,倒也没敢入住。这一次,大木说了把这处别业送给竟成,吾亲自去看了看,内里布局当年是专门找人看过的,都没有变,就是年久失修的,也派人去修复了。放心吧,肯定不会耽误了成亲的事情。” 郑芝莞一拍胸脯,满脸笑意的让陈凯放下心,等着二月过了六礼,就可以直接成亲,完全不用在这上面分心什么的。 对于这份周道,陈凯免不了要致谢一番。倒是郑芝莞,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认为陈凯是多礼了。用他的话说,对于郑惜缘,他从来都是当亲闺女看待的。 这些日子陈凯与郑家的一些族人接触下来,也很是听了一些。据说当年郑芝龙在家中主事的时候,最看重的便是二弟郑芝虎,但是很可惜,郑芝虎在料罗湾海战中殉国,他最大的帮手就这么没了。其次的,四弟郑鸿逵、五弟郑芝豹、族弟郑芝鹏、堂侄兼义子的郑泰乃至是通谱过来的族侄郑彩、郑联也都能独当一面,唯独是这个三弟郑芝莞很是不受待见,这倒是与少女时代不被郑芝龙喜欢的郑惜缘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命运。 “凯与缘缘成亲了,就是小辈儿。对长辈,礼数还是要讲究的。” 越是惯常不被待见的人,就越是对旁人的尊敬报之以好感。很不幸,让施琅说对了这一回,“攀着郑家小姐的裙角”,“卑鄙小人”陈凯什么也没做,就先行被郑芝莞实现了“化敌为侄女婿”这般当颂传于后世的美事。只可惜施琅还没有回到中左所,否则陈凯倒是有兴趣看看这位郑芝莞前盟友的面色如何。 离开了郑芝莞的衙署,陈凯回到了驿馆,那里是他暂时的居所,至少要等到郑芝莞把那处已经改在他名下的别业“装修”完成了,他才能入住进去。不过估摸着,大概也是要到二月底了,所以陈凯已经做好了在驿馆打持久战的准备。 衙署和标营的营区,陈凯选择了距离码头不算太远的两处。房子都是现成的,郑芝莞要了些服徭役的民夫来打扫打扫,陈凯派了人回南澳,林德忠用不了几天就能把这些新兵都带来。倒是后续的操练,陈凯还要再琢磨琢磨。 把事情定了下来,陈凯巡视了一番年前迁到中左所的广州百姓。这些人都是军户,郑成功已经从中招募了士卒,每个月的本色、折色到手,总算是有了条生路。对于陈凯的相救之恩,他们没有一刻忘却,当陈凯前去巡视之际,立刻便迎来了热情的人群。 “陈老大人,什么时候能够带着咱们打回去,宰了尚可喜那个狗贼啊?” 这不是一个人所想的,但陈凯也不能保证。如今敌我强弱对比差距过大,郑成功没有在广州站住脚跟的实力,陈凯就不会劝他出兵,因为一旦被清军再度逐退,那肯定又会是一场惨屠。而那时,他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还需要等待时机,这是陈凯告诉他自己的。但是在中左所转了一圈之后,有些事情,却需要尽快的张罗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诱导(下) 请求晋升的奏章还在路上,与号召勤王的诏书正好给错了过去。没有人担心朝廷会否决这项合情合理的晋升要求,陈凯也就率先有了个道台的名义,只是没落到实锤上,每每有人这么称呼,陈凯也都是调笑以万一朝廷诸公没舍得,反倒是落了笑柄,就照例让下面的人称其为知府或是参军,而非是什么道台。 陈凯的低调很是得了不少人的好感,尤其是像他这样已经声名鹊起的干吏能员还能如此,就更让人为之赞叹。 不过,名义暂时还没有,陈凯也不急着搭分巡道衙门的架子。倒是不比上一次的漳州知府衙门里面都是郑成功安排的人手,这一次陈凯打算安插几个信得过的,所以更不急着搭架子,还要再观察观察再说。 陈凯每日在岛上闲逛,拜会着一些寄居本地的名流、遗民,诸如隆武朝内阁大学士曾樱等人,哪怕是出身东林的,官场礼数也是尽到了的,而一边他还要处理着从南澳岛、海山岛、东山岛、诏安县以及军器局送来的各种公文。这期间,他正在与郑惜缘议亲的事情也传开了,总有郑家的同辈或是小辈的兄弟子侄前来拜会,陈凯也免不了要一家一家的拜会回去。这六礼还没过呢,整个郑家似乎就已经接纳了他这个女婿,剩下的反倒都是些流程上的事情。 正月二十七,勤王大军启程出发。陈凯在中左所已经住了些天,衙署、营区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就是林德忠的标营还没抵达,以至于那些地方现在还是空荡荡的,没点儿人气儿。 陈凯自是不会去凑那个人气儿的,到了今天,他与郑芝莞闲聊了聊,都快到吃午饭的时辰。 “叔父治理中左所地方,海船熙熙攘攘,往来不绝,吏治肃然,百姓得以安居乐意,实是难得的干才。” “竟成过誉了,过誉了。” 话虽如此,但郑芝莞的面上却还是难掩喜色。其实,这样的恭维,他平日里也听得多了,倒也不觉得怎样了。但是陈凯不一样,一个以文武双全、智计过人、才能卓著著称于闽粤的知名文官,尤其是这个家伙还动不动的就被人拿去和洪亨九相比较,这样的人杰的夸赞,他还是免不了要熏熏然几分的。 二人谈笑风生,陈凯恭维了几句,很快就提到了一件事情:“不瞒叔父,小侄近来在岛上走动,每每见中左所日渐繁荣,便深感叔父之才具。但是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竟成的才华、眼力,就是大木也时常赞叹,有话但请直言。” 郑芝莞很是痛快,陈凯也不扭捏:“叔父才具,明眼人自是能看得出来。但是这为官之道,恕小侄不恭,还是差上一重。” “哦?” 这些日子,或许是与郑惜缘的亲事定了,陈凯对他这个长辈从来都很是尊敬。郑芝莞私下打听过,陈凯与那些郑家的兄弟子侄,与拜访时见过的那些族内的长辈也都是如此,显然已经把自身代入到了郑家女婿的身份之中。 这样的“不恭”,是从来没有过的。为此,郑芝莞也不得不有所深思,但嘴上却还是一个劲儿的要陈凯这个“前辈”给他传授传授经验。 “经验嘛,不敢说,就是小侄的一些胡思乱想罢了。” 说到此处,陈凯洇了一口茶水,轻轻放下了茶盏,才继续与郑芝莞说道:“举个例子,小侄近来与岛上群贤多有走动,免不了要时时通过中左所城。看那城墙,似乎有些年月不曾修缮了,看上去很是有些破败得不成样子。国姓和小侄知道叔父一直把精力都用在料民之上,但往来商贾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城墙年久失修,如此传播开来,恐有伤叔父英名。” 中左所城建成于洪武二十七年,至今已有257年的历史了。城周长1360米、高7米,基广约2.9米、22个窝铺。城设有四门,东曰“启明”、西曰“怀音”、南曰“洽德”、北曰“潢枢”。四门皆修有月城、敌楼,坚固上自也配得上卫所城的军事作用。 城墙主体是夯土结构,外包花岗岩条石,永乐、正统及万历年间屡有修缮,但是到了明末就顾不上了,而福建陷落,中左所落于郑彩、郑联兄弟之手,迄今多年,再无修缮,城墙,尤其是城砖多有掉落,乍看上去就像是乞丐身上的补丁似的,一块一块,很是难看。 这些事情,郑芝莞自是知晓,只是暂且还没有顾得上罢了。此刻听了陈凯一言,郑芝莞细细思量,大赞陈凯言之有理,并且毫不犹豫的便要将城墙的修缮工作交托在陈凯的手里。 “说句托大的,小侄名声已显,若是此事由小侄负责,哪个还会知道这是叔父的功绩。这事情,叔父本就早有打算,小侄从来没提过,如此最好。”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二人已是心照不宣。郑芝莞道了声谢,此事就不再提及,到了午饭的时辰,一起用了饭,陈凯才告辞而去。第二天没有动静,过了几天,郑芝莞专门从城里出去,指摘了一番城墙的破败,便当众下达了修缮城墙的政令。 城墙不是推了重建,不过是稍加修缮罢了,有足够的人手,用前不久郑成功修缮五通寨剩下的石料,大半个月就可以彻底完工,恢复旧时气象。 陈凯这边给郑芝莞多找了个政绩,到了二月,他与郑惜缘的三书六礼,也按照朝廷官员娶亲的规矩按部就班的开始。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前五项走过了,陈凯请了做媒的沈佺期也给陈凯带回了一个三月十八的好日子。到了那时,陈凯就可以到金门迎娶郑惜缘,再回到厦门的别业里完婚。 “原本说是三月初六的,但是寻思着定国公那边未必能赶回来,就定的晚上十来天。” “有劳复斋先生了。” “竟成这话,倒是见外了,你我相交多年,何谈劳苦。” 说来,沈佺期当年是和叶翼云、陈鼎、甘辉、蓝登他们同期投的郑成功,陈凯与陈鼎投契,与叶翼云也是从误解到默契,与沈佺期交往的比他们少了些,但也时有聚会,就是但有涉及诗词文章的,他是决足不去的。没别的,要脸。 说到此处,沈佺期却突然挥退了下人,随后与陈凯说道:“定国公夫人那边,有意相邀,似是要在婚礼前先见见竟成,又唯恐竟成公务繁忙,所以让吾私下里问问。”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寒梅(上) 林德忠的巡道标营已经到了军营,营中基本上都是从那些广州难民里招募的,其中也有些广州义勇,大多都被任命为各队的军官,郑成功并没有往里面安插些什么亲信。 郑鸿逵的正妻,也就是郑惜缘的母亲相邀,陈凯自是不好不去的。放下了标营训练的事情,他便在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出发,坐船前往金门向未来丈母娘报道。 金门岛,位于厦门岛以东,二者间隔不远,都是陈凯多次听说过的料罗湾就在金门岛的南面,只是此次估摸着是没机会去怀古一番了。 当天,陈凯便赶到了金门岛,这里还是郑鸿逵的部将驻守,一听说是未来姑爷来了,忙不迭的派人护送,一路没费什么口舌就进了金门千户所城内的定国公府。 郑鸿逵如今不过三十七八的年纪,他的夫人亦是如此。未来岳母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坐在大堂正座,雍容华贵,气质不俗,举手投足之间,可见其当年应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刨开几个伺候的丫鬟,还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妇人,相貌倒是不差,就是气质和气场上要逊色许多,介绍的时候说是郑鸿逵的一个小妾,乃是未来岳母当年的陪嫁丫鬟出身,平日里最是说得上话。 陈凯行礼如仪,落了座,谢了茶,端坐于此。未来岳母但有所问,大多是些家中族中的情况。这等事情,编造的那些早已烂熟于心,面带笑意,侃侃而谈。未来岳母对此很是满意,随后她的“陪嫁丫鬟”就开始问起了陈凯衣食上的一些喜好,显然是要早作准备的。 “在下于衣食上,并无特别的喜好。一路南下,沿着运河都是吃惯了的,近几年闽南粤东的菜色也很是吃了不少,没什么不合口味的。” “陈参军是做大事的人,但也要时时注意身体。” “您说的是。” 陈凯恭恭敬敬的做出了回答,未来岳母和她的陪嫁丫鬟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满意二字。可也就在这个当口,一个身影却突然从未来岳母侧后通向二堂的小门处窜了出来,随即那来更是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显然这般出场却并非是那个身影所愿。 “这丫头……” 未来岳母摇了摇头,倒是那郑鸿逵的小妾还捂着嘴笑了笑。已经被姊妹们推出来了,郑惜缘嘟了嘟嘴,却也没有逃回去,干脆大大方方的走到了她母亲的身旁。 “娘……秋姨娘……”行了礼,郑惜缘再看向陈凯,面上登时便浮现一阵羞怯:“陈参军万福。” “郑小娘子安好。” 连忙起身回了一礼,或许是第一次并非在四月相见,陈凯显得有些惊喜。奈何男女大防,陈凯与郑惜缘确是已经只差了迎亲这最后一步就算是正式结为夫妻了,可是这等场合,他们也实在不便交谈,仅仅是陈凯与两位长辈闲聊着些什么,郑惜缘在旁边默默听着,仅此而已。 聊了不知多久,陈凯见夕阳西下,便起身告辞。未来岳母大人体恤未来姑爷大老远从厦门赶来,舟车劳顿,安排了陈凯在府中住下,明日一早再行启程返回。 “那就多谢国公夫人了。” 陈凯行礼退下,大堂内就只剩下了那三人。郑惜缘口中的秋姨娘微笑着坐在那里,陈凯的未来岳母点了点头,道了句“这位陈参军的性子是极好的,看你的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当不会负你”。只是未等郑惜缘有所回应,随即脸一板,便有些气馁的说道:“你这丫头,从小就不听话。” 原本,母亲的话听在耳中,郑惜缘还颇有些羞涩,但是看着母亲有些生气,那股子撒娇的念头也消散了,只是低下头,幽幽的道了一句:“娘,女儿只是不想随随便便的就找个不喜欢的人囫囵嫁了”,便不欲解释些什么。 母女二人相顾无言,直到片刻之后,做母亲的才叹息道:“哎,这陈参军的才华能力、气魄胸襟,就连你父亲都曾大加赞赏的。可这好是好,奈何他终究是个满怀着抱负之人,越是这等有能力且有抱负的男人,就越是安生不得。为娘倒是希望你嫁个寻常人,平平静静的过一辈子,也好过担惊受怕……” “娘……” 泪珠如线串的珍珠一般滴滴落下,郑惜缘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语却几次又被泪水冲刷。直到最后,才道出了一句“这世道,哪还有什么平静可言”,直引得叹息再三。 ……………… 大堂里的一幕,陈凯没有机会得知了。出了大堂,跟着一个丫鬟往客房走去,七拐八拐,差点儿迷了路。不过随着那个软糯的声音突然出现,只是一个眼色,那带路的丫鬟便退了下去,随后软糯一阵小碎步赶忙来到陈凯的面前,道了个万福,便与陈凯提到了她家小姐用了晚饭,有时候会在小花园里弹琴赏花的事情。 “嗯,吾知道了。” 这年头,不流行那么直接的约不约,含蓄一些总是没错的。陈凯点了点头,随即便注意到这小丫鬟自来到他面前就没再敢抬起头来,,一双小手捏着手帕较劲儿,就连身上似乎也微微的有些颤抖。 “过些日子,你随你家小姐陪嫁过来?” 丫鬟惊异的抬起了头,随即那羞红了的面容便又立刻低垂了下去:“回陈参军,啊,不,回姑爷的话,是,是婢子。” 陪嫁丫鬟的命运十个有九个是会成为家主的妾室的,此间细若蚊呐的声音传来,陈凯笑意萌生,见四下无人,轻轻的挑起了那丫鬟的下巴,随即便让她换个称呼来听听。 “老爷……” 这个称呼,陈凯很是满意,点了点头,嘱咐了句陪嫁过来要好好照顾你家小姐,便作势欲走。岂料这腿刚抬起来,却又想起些不对路的事情。 “客房在哪?” 眼见于此,丫鬟顾不得这份羞怯,连忙给陈凯指了前面左拐的那个院子,并且告知陈凯小花园就在出了院子正对着的那处,才逃一般的消失在了陈凯的视野之中。 “怪不得要给我安排在这儿啊。”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寒梅(下) “怪不得要给我安排在这儿啊。” 陈凯摇了摇头,倒也只是一笑。进了院子,自有刚刚那个带路的丫鬟伺候着用饭,等到用过了晚饭,陈凯自顾自的出了小院,寻着流转缓舒的古琴声很快便来到了小花园的凉亭前。 “上次在广州,邝露曾送我一张绿绮台,据说是武宗皇帝豹房之物。我不会弹奏,便又还给了他。如今看来,早知郑小娘子精于此道,就收下了,现在也好借花献佛。” 陈凯静静的听过了一曲,随即慨然笑道。闻听此言,郑惜缘起身行礼,却并不似陈凯这般,反倒是还有些许忧心未曾褪去。 “广州一行,凶险万分,妾身听了那些移居金门的广州百姓谈及,都觉得胆战心惊。妾身不要什么绿绮台,能看着陈参军全须全影的回来,于愿足矣。” 那一遭“陈凯的敦刻尔克”,郑惜缘是促使着陈凯加倍努力的原因之一,但却也并非是什么主因。说来,即便是没有郑惜缘,陈凯也曾想过要去努力一把。否则,若是有努力的可能而不去做的话,恐怕是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 现在,殚精竭虑过后,三十万左右的广州百姓逃出生天,已经是历史上殉难者总数近半数了,凭着现在这个时代的组织力已经是难得的奇迹了。阵斩许龙、盛登科,全歼清军水师主力舰队,制海权在手,一切便大有可为,而他也晋升到道台一级,手握了一个营头的兵权,也算是收到了回报。 然而,姑娘的那一句“于愿足矣”,听在陈凯的耳中却依旧是惊心动魄。岂料,没等他要说些什么,郑惜缘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是听她就好。 “妾身有很多话想和陈参军说,有很多事情想和陈参军分享,也有很多事情想要陈参军教与妾身。但是今天,妾身只想给陈参军弹奏这一曲《梅花三弄》,这是妾身对于陈参军高洁志向和坚毅不屈的赞颂,为那些因陈参军的努力方能活下去的汉家百姓。”(注) 梅花,志高洁,冰肌玉骨,凌寒留香,历来是文人墨客咏叹的对象。这首《梅花三弄》本是笛曲,大多以表现怨愁离绪的情感为内容,至明时已为琴曲,则多以讴歌梅花凌霜傲寒,高洁不屈的节操与气质为表现内容。 不似现代音乐那般直白,传统文化讲求的更多的是意境,需要沉下心,静静的感受、体会、回味,如之再三。 小亭内,琴声宛转悠扬,千回百转。陈凯未受过这般教育,原本对这等意境的感受度要低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所幸郑惜缘的琴技确实没有辜负了她父亲的夸耀,此刻闭目聆听,无需唱词、无需旁白,一株寒梅洁白芬芳、迎风傲雪,如画般呈现在了陈凯的脑海之中,直至一曲终了,暗香尤未消散。 一曲奏罢,陈凯和郑惜缘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也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对视良久,方才话别,陈凯第二天一早便告辞而去,回返厦门岛。 港口不远的军营里,漳泉分巡道标营还在摸爬滚打的操练着。这一次,陈凯抛出了一些诸如俯卧撑之类现代人用以锻炼身体素质的办法,据说还是有些成效的,至于是不是真的就不好说了,毕竟他不是一线的带兵官。其他的,陈凯就交给了林德忠自行统带,战阵上依旧是那个西班牙方阵,就是这一次陈凯名正言顺的从郑成功那里要到了装备鸟铳和虎蹲炮的许可,这支巡道标营就可以算是一支轻火器和冷兵器混编的部队了。 士卒们还在校场上挥汗如雨,陈凯很快就注意到了一个身形单薄的家伙。不用过去看个仔细,陈凯也知道,这位“仁兄”就是那个那个被多个面露不甘的广州义勇证实了刺死许龙的那个叫做聂一娘的女子,现在正穿了一身明军的军服,像个男人一样把头发束起,吃力的持着一杆数倍于她身高的长矛和身边的袍泽们一起大声呐喊着突刺。 “她还没打退堂鼓?” 想想过去才一天,但是这个“立下过战功的女子”依旧在校场上像男人一样操练着,确实让陈凯感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卑职以为,参军早前说的那个女汉子不好惹的话,确实是很有道理的。” 凭着战功,聂一娘一再要求从军,日后好为她的兄长和夫君报仇雪恨。这件事情早在陈凯还没有离开南澳的时候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奈何明朝并非没有过女将军,忠贞侯秦良玉还有秦良玉的儿媳妇什么的,都曾上过阵,金山卫的一个卫所军官的女儿还做过永历帝的殿前女将军,陈凯这便不存在反驳的理论依据。 秦良玉的事情,聂一娘到不太清楚,但是侯世贞就是在永历三年去世的,那时候李成栋都反正了,行在就在肇庆,很多那期间去过肇庆的广州人都有过耳闻,这桩女子做将军的奇闻在广州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这个聂一娘一不哭、二不闹,就是据理力争,结果都传到了郑成功的耳朵里。天知道郑成功是不是乐得看陈凯笑话,反倒是劝说陈凯让她试试军中的苦日子,弄不好没几天自己就熬不住了。 对此,陈凯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干脆让聂一娘进到营里面摸爬滚打一番。至于坚持得了与否,就不归他管了。当然,就算是坚持下来,陈凯也不打算让她跟一群男人在营里面厮混,做个救护兵,想来对军中士气也是有所裨益的。 陈凯记得,男女平等就是女性的经济能力提升以及战争和生产的需求。在这个时代玩什么男女平等是不现实的,但他也从未有认为女性这个群体并不存在战争潜力,尤其是在男人上阵打仗的时候,女性完全可以支撑起一个工业体系出来,只要工业化达到一定程度之后。 标营还在按部就班的操练,暂时也没有什么作战任务,似乎是去年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闽粤两省的清军都暂时性的进入到了休整阶段。厦门岛沿海平静如常,倒是郑成功那边,一场风暴正降临在这支勤王大军的头上。 注:古琴曲《梅花三弄》与琼瑶小说三部曲改编的电视剧并没有什么关系,万勿脑补“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的歌词和曲调。 正文 第二百章 风暴 自正月二十七出发,舰队经过了一段较为平静的航行,至二月二十五的傍晚卯时,一场暴风雨不期而至。 狂风席卷着豆大的雨滴,在乌云密布之下横扫过无边的海域,海面上惊涛骇浪,重重地拍打着船舷的外壳,甲板上许多屯放的物品,来不及固定就已经被巨浪所卷走,舰队在风浪中颠簸难行,船体左右摇晃,随时都有着倾覆的威胁。 和陆地上不同,狂风暴雨,在海面上肆虐开来,便是风雨越加猛烈,海上的波涛就越加汹涌。郑家自隐石公郑绵以下,每代皆有不少族人死于海上,耳濡目染,郑成功自是明白在海上遭遇风暴是何等凶险的事情。 命令以着最快的速度下达,舰队转航,就近往盐州港停泊。暴风雨愈加猛烈,所幸,命令下达及时,很快舰队的船只就纷纷驶离了危险区,进入到盐州港躲避风暴。但是,郑成功的座舰可能由于体积过大,受到风浪影响更为剧烈,始终没办法驶入港湾,最后更是被风浪卷动着漂流远去。 暴风雨越来越猛烈,波涛猛烈地冲击着,哪还有半分水性至柔的说法。座舰摇摇欲倾,随时都有沉没的可能,除了水手和舵手,其他人等皆所在船舱里等待着命运的降临,唯独是郑成功,竟自船舱中扶着隔板一步步艰难的走了出来。 “国姓爷,风浪太大了,您还是回船舱吧。” 舵手嘶声力竭的呐喊着,声音传到郑成功的耳朵时,却在风浪的吹散下已然微乎其微。郑成功转过头,看向那个还在竭力掌舵的舵手,大声喝道:“吾忠心勤王,自有天地庇佑。尔等做好自己的事情,必可冲出这场风暴!” 郑成功扶着桅杆,用绳索绑好,傲然而立于甲板之上。狂风暴雨击打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却屹然不动,一如既往的镇定而从容。 这是海上,并非陆地,郑成功出生在海边的一座岩石旁(注),多年来纵横海上,虽然至今为止也没有太好的海战战绩,尤其是比不得如今号称是江浙第一水师名将的荡胡侯阮进,但是在海上,他自信可以抗过一切的磨难,就像他历次在海上遭遇风暴时一样。 郑成功的镇定自若激励着船上的舵手和水手们,他们竭尽全力,操控着船舵,尽一切可能让座舰顺着风向而走,借此来减缓暴风雨带来的巨大冲击。奈何在这般狂暴的风暴之下,桅杆随时都有可能折断,海浪此起彼伏的拍击着船舷外板,剧烈的晃动下,船舱的大门每一次张合,都是重重的砸在门框和隔板上,几乎都要散了架子。 在郑成功的带动下,舵手和水手们还在竭尽全力的支持着,但是这船却显然已经快要像那门板一样,几近散架,随时都有倾没的可能。 就在这时,两艘舰船自盐州港的方向破浪而来,郑成功极目眺望,看那两艘船的形制,当是管正中军船内司都督蔡进福和管副中军船施举的舰船。 救援的舰船赶到,众将士无不欢呼雀跃。船渐渐靠近,一个水手想要走到船舷处将绳索抛过去,岂料一个大浪拍过来,他就直接被卷进了海水之中,就连绑在身上用以固定的绳索也扯断了。 救援艰难的展开,废了好大的气力,好容易,借着电闪雷鸣的瞬间强光,他们发现了前方有一处小岛。岛屿小的可怜,但总好过在海上漂泊。舵手操控着座舰,在营救的两艘舰船的帮助下面前停靠在了岛屿的一处被风的海湾,但是施举的船却没能成功靠岸,一如刚刚的郑成功座舰那般又一次被卷进了风暴之中,渐渐远去。 风暴还在这黑得不见五指的夜里肆虐着,停靠的那一下,却几乎是彻底将郑成功的座舰给撞散架了,以至于他们不得不连夜转移到蔡进福的船上。 到了第二天清晨,狂暴了一夜的暴风雨总算是耗尽了气力,郑成功从船舱里出来,海面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是周遭的一片狼藉,尤其是那艘已经从外面就能看出来正在有海水往里涌的座舰,却无不是在提醒他昨夜的那一切。 “此番遭遇甚是惊险,至今已然无虞,乃是大幸。只是施举的船却不知道飘到何处去了,钱粮账册皆在船上。” “国姓放心,施举是峰尾人,跑惯了海的,当保无事。此番全凭国姓忠义,自有上天呵护,否则绝难保全。只是船上造饭的锅灶、储藏淡水的水柜都被大浪冲走了,怕是没办法生火做饭了。” 海难过后,能够幸免于难自是大难不死。奈何船上的用品大多被冲走了,很多生活所需都无法进行,郑成功也只得跟着将士们忍饥挨饿,凭着蔡进福的船拖动着正在修补的座舰缓缓而行,一直到了下午才碰上其他前来救援的舰船,而施举凭着丰富的航海经验也重新找寻了回来。 稍作休整,舰队继续航行。三月初十,舰队抵达大星所左近,船上柴火所剩无几,粮食也大量遗失,郑成功派遣兵士下船樵采,反遭大星所清军袭击。 接到遇袭的急报,郑成功勃然大怒,当即派遣援剿左镇夺取大星所港口处停泊的那几十艘乌尾船,同时派遣前锋镇去拦截惠州清军援兵。 大军围城,烽烟和信使将遇袭的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最近的援军处。清军急行军而来,岂料就在路上,于一处名为龙盘径的所在遭遇了前锋镇的伏击,被拦腰截断,以致惨败于万礼设伏的那三百明军之手。 原来,接到截击的命令,万礼没有将前锋镇尽数带上,而是盘问当地百姓,得知龙盘径为清军必经之路。按照他的分析,明军远道而来,清军必然会认为明军不识此间地理,必不敢在距离大星所过远的盘龙径设伏,而他正要打这个有心算无心,带了三百兵去设伏。结果正如其所料的那般,清军全无防备,被明军杀得惨败,几乎全军覆没。 万礼的表现让郑成功刮目相看,原本,对于万礼他只觉得是陈凯从漳州招徕的义勇首领,用以缩减施家军在郑成功所部的比例,仅此而已。所以,这几年即便是给了一个总兵的差遣,但是郑成功却绝少用到此人,尤其是重要的战役。但是现在看来,却是小瞧了原本的义军首领。 三月十五,大军准备完毕,以援剿右镇黄山所部为先锋,直扑大星所城,一鼓而下,全歼城内守军。城内粮草,交由户官杨英分拨各船承载。 这是郑成功勤王以来的第一战,有了如此的开门红,大军一扫遭遇风暴的阴霾,士气大盛。奈何,到了三月二十二,经过了数日的休整,大军精神饱满的准备启程继续此番勤王之旅的时候,郑鸿逵麾下的都督郑德却慌忙赶来,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呆了的消息。 厦门岛,陷落! 注:郑成功出生于日本平户海边的一块岩石旁边,那块岩石因为郑成功成了当地的一个景点,叫做儿诞石。 ps:日本人因为郑成功出生于日本,其母姓田川氏,所以一直以郑成功是日本人来作为借口鼓吹台湾是日本的。最可笑的还是有些国人竟然也跟着瞎起哄,硬说郑成功是日本人,你们是日本请来的逗比吗? 郑成功姓郑,他的父系是正儿八经的福建人,当时中日两国皆以父系血缘决定国籍,理所应当的就是中国人;郑成功赐姓姓朱,理论上是明王朝的皇族,生平主要活动区域和心理认同上也是中国人;另外他的母亲确实原姓田川,但是嫁给郑芝龙时已经是福建铁匠翁翊皇的继女,改姓了翁,史书中也常用翁氏女、翁太妃来称呼这位女性。所以无论从任何角度,日本人都没有资格说郑成功是日本的,就像韩国人没有资格说孔子是他们的一样! 说句题外话,最近十几年韩国人说这个是他们的,那个是他们的,其实也是跟日本人学来的手艺。日本明治维新时曾“考证”出成吉思汗其实是源义经的奇谈怪论,比说郑成功是日本人还搞笑吧。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密谋 永历五年二月底,郑成功正在面临着暴风雨的磨难,而陈凯则还在操练着那支只有五百人的漳泉分巡道标营之时,石井郑氏家族的聚居地,泉州府同安县的安平镇外,大队的清军簇拥着一个二品顶戴和一个四品顶戴的文官以及几个剃发乡绅一路而行,直来到当年郑芝龙修建用以加强安平镇海贸能力的港口。 “张巡抚,您可要说话算数,这些船移交给您了,您可要向朝廷替吾兄长说话才是!” 乡绅之中,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未及四十的富家翁,看上去似乎有些文人气质,又有些武将的气场,但是无论文武,却也都没有用了,此刻他们已经选择了逆来顺受,唯独能够指望的就是眼前的这位巡抚老大人能够兑现承诺,以巡抚的身份向清廷为郑芝龙辩解一二。 说来,富家翁原本还是个伯爵,即是郑成功的五叔澄济伯郑芝豹,当年郑氏集团内部的实权人物。可是如今,却也不过是只能在此乞求清廷的怜悯,哪怕口气上还试图要显得强势半分,但却依旧掩盖不住那份骨子里的心理劣势。 “澄济伯请放心,本官就是走些海贸,苦无可用之船。既然澄济伯如此慷慨,本官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令兄之事,本官自当竭尽全力,日后海贸上还少不了澄济伯的帮衬。” “抚军老大人一言九鼎,伯爷还请放宽了心。不过,恕下官直言,您还是要设法劝劝您的四哥和侄子,这么跟朝廷对着干,终究不是什么好事。须知道满洲八旗所向无敌,想想当年的楚镇,百万雄兵,如金声桓、张勇、郝效忠、李国英、徐勇等将,皆万人敌,又能如何,还不是归附了朝廷,这是天命,违逆不得的啊。” “……” 两个文官,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出来的话,郑芝豹并不敢尽信,却又不敢全然不信,谁让郑芝龙现在被软禁在京城,他们免不得要投鼠忌器,又能怎么样呢。 进行移交的海船一共八艘,都是走远海,去日本、南洋进行海贸的商船。郑芝豹有些心疼,但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将这些清军手里从未有过的大海船转交给了这些家伙,随后待转交完毕,便告辞而去,返回安平镇老家继续养老去了。 郑芝豹走后,两个文官相视一笑,贪婪之色互相激荡,让周遭的从人都免不了要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两个文官,一个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福建巡抚张学圣,另一个则是福建按察使司副使,兴泉分巡道黄澍。前者是汉军镶蓝旗旗人,自浙江督粮道参议升迁至此;而后者则是明廷降臣,原为湖广巡按,楚镇左良玉所部的监军御史。张学圣还好,无非是个旗人用事罢了,在清时是普遍现象,但黄澍此人却从来都不是个省油的灯。 弘光朝东林党借楚镇威势在南京搅风搅雨,随后左良玉顺流而下清君侧,都有他上蹿下跳的身影,尤以弹劾内阁首辅马士英十大罪闻名于世,最是一个东林党棍。 此人后来跟着左梦庚降了清军,从江西九江道,到湖广提学道,再到如今的福建兴泉道,一直在四品道台的位置上飞来飞去。清廷已经基本上看明白了,这就是个除了捣乱什么也不会的货色,也不愿意给他升迁到更高的职位。 至于黄澍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那就不太好说了。倒是这一次在福建抱上了张学圣的大腿,一打听到郑成功出兵勤王,就连忙说服张学圣出兵袭击厦门,夺取郑家的海贸积蓄,是打算要捞个富家翁才好回乡作威作福,还是盼着仕途上再进一步,谁也说不清楚。 “这下子总算是把船凑够了。” 福建水师,其实力在明时乃是冠绝东南,但是入清以来,由于郑氏集团的存在,反倒是这东南数省里最差劲的,没有之一。福建清军的舰船,小的可怜,能装上几十个人已经很了不起了,莫说是与郑氏集团在海上争衡,就连沿海各处都是任由明军随进随出的,实在就是个笑话。 听闻郑成功尽起大军勤王,他们就连忙组织船只,奈何调来调去,也就是六十来艘小船,连抚标参将冯君瑞所部士卒都运不走,更别说是参与密谋的福建右路总兵马得功了。不过这一次,有了这八艘大海船,不光是够了,还有富余,正好可以等到马得功登岛后用以搬运郑家积蓄的那些金银财宝,甚至还能带着几百骑兵上岛,也不惧野战了。 船只秘密调集,二月二十七,福建右路总兵马得功统本部兵马及福建巡抚标营参将冯君瑞所部登船起锚。厦门不比金门,乃是毗邻海岸线的沿海岛屿,清军大举而来,郑芝豹移交的八艘大海船一马当先,带着那六十几艘小船便直扑厦门岛。 对于厦门防务,郑成功以郑芝莞统领,援剿后镇蓝登所部驻扎中左所城,前冲镇阮引、右冲镇何德两部分驻各地,另有水师巡航。 清军舰队驶来,于厦门以东隔海相望的刘五店水域与明军水师遭遇,明军水师小挫即溃,清军乘胜自厦门岛东北方向的五通码头登陆。 五通码头自宋元以来即是官渡,明初时江夏侯周德兴建造中左所城之时,亦曾在此修建五通寨,屯兵防守。郑成功夺取厦门岛以来,也曾拆高浦寨城垣以加固五通寨。奈何,再坚固的城防也须得有坚定的战士驻守方能成其为天堑,当马得功所部登陆之际,驻守五通寨的前冲镇自总兵官阮引以下不战而逃,当着清军的面就直接扬长而去。 “快,都下船,进驻五通寨,掩护后续部队登陆!” 阮引一去,清军胆气更足,不过随着清军进驻了五通寨,自望台上看去,另一支明军出现,却还是马得功心头为之一惊。 这边马得功注意到了明军,那另一支明军的总兵官何德也同样注意到了清军。是战,还是撤,这是个问题,就在何德犹豫之际,他的副将杨升却进言道:“福建虏师的水师是什么样子,咱们还不知道吗,这八艘大海船,显然是得了浙江或是广东的援兵。如今虏师势大,阮帅已败,咱们就算是冲上去了也落不得好。不如暂避锋芒,反正先逃的又不是咱们右冲镇。” 杨升的话句句说进了何德的心里,虽然他也不认为广东那边遭逢了陈凯那么大的一次暗算,还会有这等余力,但是浙江那边可不好说。思前想后,他也只是稍作犹豫了片刻,便下令撤退,暂避锋芒,倒是把远处一度提心吊胆的马得功看了个一愣。 连着两支明军就这么连战上一战都未有就自顾自的逃走了,马得功连忙传令下去,当即就引起了清军的欢呼。他和抚标两部兵力确实比这两支明军更为强大,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若是就此轻敌冒进,他们地形不熟,又唯恐会遭遇埋伏,只得抓紧一切时间将船上的部队都搬到岸上,才好做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马得功是当年江北四镇中的靖国公黄得功的部将,乃是从北地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宿将。此番用兵慎重,便是万全之策——守岛明军只有三个镇的兵力,不过区区三千战兵而已,比之由右路镇标和抚标组成的清军,即便是加在一起也同样处于劣势。更何况,清军这次带来了五百骑兵,只要上了岸,步骑混编对上纯粹的步兵,自是摧枯拉朽一般。 没了大海作为屏蔽,这厦门岛,就几乎是不设防一般,赤裸裸的摆在了清军的面前。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爆发(上) 二月二十七,清军来袭的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在厦门岛传播开来,清军尚在笨拙的登陆着,可在岛上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清军入关,这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这些年,清军摧枯拉朽般覆灭了弘光朝、潞王监国、隆武朝、绍武朝,将鲁监国朝逐来追去,将永历朝廷逼到了大西南,占据了大半个中国的地盘。但是,厦门岛孤悬海外,即便是郑氏集团的首领郑芝龙被掠京城,但是先有郑彩,后有郑成功,也并非是清军所能够触及到的。 不可否认,这里的百姓,算是在这乱世中难得的得到了些许的安宁。哪怕郑彩、郑联兄弟指使部将章云飞劫掠岛上百姓,以充军资,但起码还没有沦落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份上,很多人还是愿意在此勉力支撑下去,总要对得起列祖列宗的衣冠文明才是。 但是,随着清军的突如其来,恐惧蔓延在这片乱世净土之上,百姓哭嚎,发自内心的恐惧唯有以此来进行释放,更多的人们则是选择了奔向岛上的各处码头,夺船而走。 中左所城西的那片码头处,这里是厦门岛的西南端,清军登岛的消息还没有扩散到此处,但却已经有人开始组织舰船,从中左所城中搬运仓储库存。 大队的明军和民夫将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从银库里搬上大车,一路直到码头,再匆匆忙忙的搬上一艘属于管中左所地方事郑芝莞的大海船。期间,有箱子摔落在地,锁头崩裂,箱盖震开,一锭又一锭的黄金散落在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晃得人贪心大动,不敢直视。 “快!把东西收起来,赶紧搬上船去。” 郑芝莞是统领厦门岛众将之首,守御之责自他而始。当清军水师为明军发现之际,迎战的明军水师就派了艘快哨回来报信,要郑芝莞早做准备。奈何,当郑芝莞听闻清军来袭的消息,当即就将他在郑成功面前立下的军令状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没等水师被击退的报告送来,他就已经开始组织人手搬运郑家自郑芝龙、郑彩乃至是郑成功好容易积攒下来的金银珠宝。 水师被清军击退…… 清军在五通码头登陆…… 前冲镇阮引所部弃守五通寨…… 清军进驻五通寨…… 右冲镇何德所部逃离……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传来,郑芝莞顾不得为他的先见之明而感到自豪,不断的擦着额头的汗水,加倍督促着明军和民夫们搬运这些财宝,恨不得心思一动,金银珠宝就自己从仓库里变到船上,立刻就可以拔锚起航,远离清军的兵锋。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军在五通码头登陆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中左所城。城内的一处宅院里,寄居于此的隆武朝内阁大学士曾樱听罢了此事,无视家人的慌乱,自顾自的走回了房间。七十一岁高龄的老阁部换上了全套的官服,随后搬了个凳子,站上去,在梁上系了一条白绫,试了试位置,就又从凳子上下来,正襟危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这功夫,家人的慌乱劲儿也过去了,连忙收拾细软准备逃亡,更是直接冲了进来,说着就要拉曾樱往外跑。 “此一块干净土,正吾死所,岂泛海求活耶!” 曾樱一把甩开了家人的手,重新端坐在椅子上。看那样子,就是在等着清军破城,他便在此自缢而死。 郑芝龙降清,清军席卷八闽之地,原本不过数千户的厦门岛上一时间“衣冠济济,尤有升平气象”。奈何,郑成功出兵勤王,清军趁机发动突袭,守卫此城的郑芝莞却弃城潜逃,把这些犹在坚持着汉家衣冠的百姓尽数丢给了虏师。 人出于恐惧会有如此行为,并不奇怪,但是他是此地的明军之首,将为军胆,作为主帅都不敢守御城池,那么又有谁来护卫身后的这些百姓? “就算是死,老夫也要守着这衣冠,谁也别想夺了去!” 闭上眼睛,曾樱沉心定气,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此坦然面对,更多人慌乱得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有的在房间里找躲藏的地方,有的去翻找香案和剪刀,一旦清军入城就摆香案、剪头发欢迎“王师”入城,而更多的则试图逃出城去,躲到山上、躲上船去,尽一切可能离清军远上一分是一分。 逃亡出城的人群中,董酉姑一手拽着郑经,一手抱着郑家的祖宗牌位,在零零散散的几个亲信家人的簇拥下直奔着码头而去。 在那里,郑芝莞的搬运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小部分,剩下还有很多,但是消息已经传开了,逃亡的百姓越来越多,他唯恐清军会追上来,也顾不得其他的了。毕竟,人没了,再多金银珠宝也是别人的,这一点郑芝莞还是想得很清楚的。 “走吧,再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 郑芝莞给蓝登使了个眼色,后者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但也没有任何办法。起初,郑芝莞说是以防不备,他面对这位全权守御中左所的上司也没什么办法,等到不利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了过来,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郑芝莞走下去。可是不战而逃,这对他来说本就是有违本心的,到了此刻该上船了,心里面的疙瘩还是让他的呼吸不得顺畅。 眼见于此,蓝登转过头,对他的中军副将周全斌叹了口气,随即摇了摇头,便踏上了海船。然而就在这个当口,董酉姑一行也已经赶了过来。只见她看了看周遭散乱的大车、疲惫的民夫以及已经登船的郑芝莞,就毫不犹豫的直奔着郑芝莞承载金银珠宝的那条海船而去,三步并作两步的就登上了海船,结果刚一上去就要被郑芝莞请下去。 “三叔要弃城而走,难不成还打算把妾身和经儿一起留给鞑子不成?” 郑芝莞为何如此,董酉姑一眼就瞄了出来,当即便以此来强逼郑芝莞,顺带着引起船上明军的公愤。 周遭的将士的面色多有不虞,郑芝莞当即那一头刚刚落下的大汗就又冒了出来。费心费力的劝着,什么兵船不便居住之类的理由都说得口干舌燥,奈何董酉姑就是不听,说什么也不肯换船,就一定要在这艘船上待下去。到了最后,即便是郑芝莞以叔父的身份命令,这个倔强的小媳妇也毫不屈服,大有谁让她换船她就从船上跳下去的架势。 船上乱七八糟的闹着,不闹出个结果出来想要开船是别想了。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百来人的部队正赶了过来,随后那个云雁补子的青年文官就直接登上了船来。 “竟成,你看不见这船上已经没地方了吗?和你那些标营兵上别的船去,她们母子俩无理取闹就够了,你个大男人就别给我捣乱了!”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爆发(下) “竟成,你看不见这船上已经没地方了吗?和你那些标营兵上别的船去,她们母子俩无理取闹就够了,你个大男人就别给我捣乱了!” 郑芝莞一脸的不耐烦,大概若非陈凯即将成为郑家的女婿,估计直接给踹下船都是存在可能的。 这一天,陈凯早有预料,所以才会一力要求把分巡道衙门和标营都设在中左所,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这是他没办法规劝郑成功不去勤王的预备手段,不光是在于施琅的失败,更加在于历史似乎已经发生了改变,如果能够实现勤王的话,那么不说什么狭天子以令诸侯的话,就算这是获得了一些名义上的东西,也是能够更好的招揽人心的。 但是郑成功一走,老虎离开了巢穴,那么山上的猴子们就未必不会跳出来争这个大王。更何况历史上清军偷袭厦门是真实发生的,那么他就更要设法做好应对。 奈何,后世史料记载混乱,清军偷袭厦门岛的日期说法各异,再加上时宪历和大统历在闰月方面的不同,这里面又加上了一个是否有闰二月的问题,陈凯就更是没办法确认这到底是哪一天发生的了。 接到消息的时间本也不早,陈凯更是拉上了一队标营兵赶来。运气好,没有迟到,但是看这场面,郑芝莞和董酉姑似乎已经僵上不短时间了,那么这艘船就应该是郑芝莞劫走中左所储藏的部分郑家积蓄的那一艘了。 “叔父,小侄不是来上船逃亡的,是来请叔父回中左所城主持守御大局的!” 此言既出,郑芝莞、董酉姑、郑经乃至是蓝登以及周遭的明军全都是听了个一愣,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文官在这里说着这般疯话。奈何一旦想起此人的身份,再疯的话都会下意识的觉得里面似乎应该还是会有一些道理的,毕竟这等火中取栗的事情陈凯已经做得不是第一次了。这城,说不定还真能守下来呢。 “你疯了吗?鞑子已经上岛了,阮引和何德那两个废物已经跑了,就凭这点儿兵,就凭你手里那几百号新兵,守得住吗?”大声怒斥了一番,郑芝莞似乎也觉得这般口气与陈凯这个出了名的能臣干吏说话,尤其是此人还马上就会与郑惜缘成亲,很快就是亲戚了,大概是不太合适,随即轻咳了一声,重新规劝了起来。 “竟成啊,鞑子势大,阮引和何德都跑了,咱们实在兵力不足,要为大木多保存些有生力量才是啊。你听叔父我的,那边那条船,赶快让你的标营登船,咱们出海暂避一时,等到大木回师,这中左所不还是咱们的吗?” 郑芝莞也是无奈到家了,那边的董酉姑说什么不肯下船,这边的陈凯更是要他回城主持狗屁的战守大局。这两个家伙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刚刚苦口婆心的劝着那个,这边又要苦口婆心的劝着这个,想来似乎还真的不如把这两个家伙都扔下船省事了。 很可惜,这也就是在脑海里暗爽一下,无论是董酉姑,还是陈凯,他哪个也不敢轻动,更何况陈凯还带了一队标营兵来,如果他真的这样做的话,不说这些唯陈凯之命是从的广州佬,估计就连蓝登也不会放任他如此,反倒是会站到这两个捣乱的家伙那边,那时候才是最坏的局面。 说来说去,郑芝莞就是一个思路,清军来了,所以我们就得跑路,饶是陈凯早有预料也同样免不了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他手里只有这个五百人的分巡道标营,在数千清军面前守卫中左所是根本做不到的。此时此刻,阮引和何德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有设法让蓝登留下来才能有些许胜算,而蓝登既然在帮着郑芝莞搬运财宝,那么显然是还在听令于其,他就只能设法说服郑芝莞这个全权负责中左所防务的实权派才行。 这一次,不比在潮州、在广州的时候,那时候有柯家兄弟、有杜辉、有林察、有周瑞、有洪旭,他们都是陈凯计划的绝对支持者,甚至那些需要他说服的也多是历史上的殉国者,和他有着相同的渴求。而现在,他有的只是林德忠以及那五百标营兵,想要成事就必须说服的却是个带头逃跑的懦夫,哪怕是想一想都会觉得呼吸困难。 听了郑芝莞好一顿的啰嗦,陈凯深吸了一口大气,平缓了呼吸,随即平心静气的与郑芝莞说道:“叔父,蓝帅手里有一千战兵,俱是久经战阵的,小侄这边还有五百新卒。以着鞑子的水师,能运过来一个镇标就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咱们比鞑子差不了太多的兵马。现在城池尚在我军之手,您前不久还修缮过一次,坐拥如此坚城,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 引诱郑芝莞修缮中左所城,同样是陈凯的计划之内,郑芝莞自是不可能想到陈凯会“未卜先知”,只当是陈凯借此来规劝于他,要他舍不下这份付出,期待着付出的回报,就此回城守御。然而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郑芝莞哪还顾得上这个,当即便一口咬定根本守不住,直接就回绝了陈凯的说辞。 “叔父……” 说到此处,陈凯也已是口干舌燥,可是没等他把下面的话说完,郑芝莞当即便蛮横的拦了下来,直接对陈凯喝道:“竟成,你若是还拿我郑芝莞当长辈,就听我的,赶紧走,再不走鞑子来了咱们就谁也走不了了!” 这话说完,郑芝莞也不再理会陈凯,转过头继续与董酉姑商量,就连劝说其换船也变成了跟着陈凯的船走更安全云云。 然而,郑芝莞刚刚的那番话听在耳中,陈凯却是不由得面露苦笑。最近的一个多月里,他换了个思路,用着更加委婉的办法来诱使郑芝莞按照他的思路为这场浩劫做着准备,按照董酉姑的说法,照顾着郑芝莞作为长辈的面子,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可是到了现在,真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这样的办法却全然失效了,甚至郑芝莞还要拿着长辈的架子来压他,逼着他放弃中左所的守御,逼着他放弃此前准备的那一切,逼着他前功尽弃! “果然,和某些人客客气气的,他们反倒是会蹬鼻子上脸。” 想到这里,陈凯默默地从官服下面掏出了那柄澳门方面送给他的燧发手铳,接下来如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将装着火药、铅弹的小皮壶一一拿出,随手抽出了一根通条,按部就班的装填了起来。 陈凯的动作,很快就引起了周遭众人的注意,先是蓝登的不可置信,接下来是郑经的好奇,再接下来随着郑经拽了拽董酉姑的衣袖,后者的注意力也从与郑芝莞扯皮中转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最后就连郑芝莞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氛,转过头看向陈凯时,立刻就认出了这把没有安装火绳的武器是一种可以自行打火的火铳。 “竟成,你干什么?” 郑芝莞的惊声尖叫声中,陈凯没有理会他,反倒是对董酉姑道了句“夫人的办法没用了,现在还得看我自己的办法。”随即,抬起手,燧发手铳的枪口直指郑芝莞的面门,大声喝问道:“郑芝莞,老子最后再问你一句,这中左所城,是守,还是不守?!” 前一刻还好言好语的劝说着,后一刻便显出了泼皮辣相,这样的陈凯,郑芝莞、董酉姑、郑经、蓝登、周全斌等人,没有一个人见识过。想来,上一次似乎还是在潮州总镇府内,陈凯突下杀手,杀了车任重一个措手不及,甚至就连在广州时他一度想要拼命却还是被林德忠、蔡巧以及那些广州义勇们拦了下来。 陈凯的怒喝出口,手指扣在扳机上,枪口直指便是最大的威胁,胜得过千言万语。然而惊呆了转瞬之后,郑芝莞却变得更加歇斯底里起来,大声喝骂着陈凯就是郑家养的一条狗,现在却要反咬主人。说到激动处,更是一把握住了火铳的枪杆,直接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叫嚣着陈凯根本不敢开枪云云。 此时此刻,郑芝莞双眼通红,几近癫狂,就像是疯狗一样的咆哮着。这是应激反应,是陈凯早前对他的尊敬到现在的蔑视的落差反弹,更是这些年叔伯兄弟们,乃至是子侄辈都瞧他不起所积郁的负面情绪的一次总爆发。 病态的心理状态,一旦爆发,理智便不复存在。相对的,郑芝莞的喝骂听在陈凯的耳中却只有悲哀二字——并非为他自己,更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疯子的疯话而如何如何。于他而言,在郑成功幕中本就只是一个过渡阶段,未来他还要走向更大的舞台。只是这一次之后,温情脉脉的外表将会彻底撕开,剩下的恐怕只会是内里的鲜血淋漓。 “国姓所托非人,现在,我替他来纠正这个错误。” 话音方落,寒芒闪烁,右手食指扣动扳机,簧片带动,击锤应声而落。清脆的敲击声中,燧石擦出火花,引燃火药,陈凯只觉得手上一震,枪声响起,郑芝莞的唾骂声戛然而止,偌大的身子随声就倒在了甲板上,脑后喷出的红的白的更是溅了他身后不远处的董酉姑和郑经一身。 下一秒,陈凯举起手铳,大声喝道:“郑芝莞弃城潜逃,现已伏诛。急事从权,本官陈凯以漳泉分巡道之职暂领中左所防务。有敢违抗本官军令者,形同此獠!”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定心 鸦雀无声的甲板上,争执已经被海风吹散,枪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着,尤其是嗅到血腥中隐隐约约的硝烟味儿,尤其是红的白的色彩如喷墨一般飞溅曾经中左所最具实权的人物,国姓爷的三叔郑芝莞倒下的方向,陈凯不容置疑的呐喊响起,就更没有人敢于违逆这一枪所带来的强大说服力。 蓝登是与陈凯同年到郑成功麾下效力的,不过是比陈凯晚了半年而已。说来,二人虽然交集不多,但也总是熟人。奈何陈凯此刻展现出来的这一面实在太过震慑人心,他咽了口唾沫,看明白了当前的形势,便单膝拜倒在地。 “末将援剿后镇总兵官蓝登,谨遵参军军令,誓死守卫中左所城!” “末将援剿后镇中军副将周全斌,谨遵参军军令,誓死守卫中左所城!” “卑职等谨遵参军军令,誓死守卫中左所城!” “……” 衣甲哗啦啦的作响,自蓝登和周全斌当先拜伏于陈凯的权威,援剿后镇的将士们、陈凯带来的漳泉分巡道标营的标兵们,乃至是船上的这些原本直属于郑芝莞的水手们无不拜倒在地。 陈凯很清楚,若是换了旁人,或许对这一幕还会有所质疑。但是,郑芝莞首先就仅仅是郑成功的三叔,如今的权利全靠着这份关系以及策划谋夺厦门岛而来,军中将士对他并不服气,甚至阮引和何德的不战而逃也并非没有对他的信心不足的原因存在。相较之下,他在郑成功麾下多年,不光是最得用的幕僚,更是最能够创造奇迹的人物。有他在,盘陀岭、广州那样的死局都可以盘活,更别说是如今坐拥中左所坚城。 “很好,蓝帅,率领你部回城,控制城墙。分巡道标营把这些郑芝莞劫掠走的仓储运回去,本官要给忠心留守的将士们发饷劳军。所有人,回城,迎战逆贼马得功!” 有了主心骨,原本就还有着不甘的援剿后镇当即便选择了遵奉陈凯的将令。大批的明军哗啦啦的开始下船整队,随即往中左所城赶回,而陈凯的标营则驱使着民夫和水手们把郑芝莞好容易搬来的箱子又都重新搬回了大车。 这支军队重新动了起来,为着守御而展开行动。陈凯目视着眼前的一切,随即转过身,绕过了郑芝莞的尸骸,来到董酉姑和郑经的面前。 刚刚的那一枪,董酉姑和郑经就站在郑芝莞身后不远。一枪开出,郑芝莞的鲜血和脑浆子当即就喷溅了这对母子一身一脸,如今看来竟仿佛是两个刚从血泊里滚出来的行尸走肉一般,直愣愣的竖在陈凯的面前,脸上、眼中依旧是那副写满了的不可置信,就好像时间停止了一般。 眼见于此,陈凯叹了口气,继而拱手言道:“郑芝莞业已伏诛,下官要回去守城了。夫人和世子,是乘船离开,以避虏师,还是随下官回城坐镇,希望能够尽快给下官一个答复。毕竟,时间不等人。” 此时此刻,陈凯身上的杀气已然褪却,然则这一番话语说来,竟仿佛是击碎了时间的停滞,只是话音方落的一瞬间,郑经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便要往他母亲身后躲去。 那双幼小稚嫩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二字。可是没等他逃开,却直接被董酉姑抓住了胳膊,死死的扣住,任凭挣扎,完全没有办法移动。 只此一刹那,陈凯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这个妇人的身上。此刻任凭着郑经的哭喊,董酉姑就是死死拽住儿子不松手,几乎是要咬碎了一口的贝齿,眸子之中,震惊、愤怒、痛恨、理解、恐惧,太多的情绪闪烁着,以至于陈凯都根本没办法在继续解读下去。而到了这个时候,她似乎也把这一切都想明白了似的,先是对陈凯枪杀郑芝莞的行为表示了肯定和赞许,随后才做出了相应的回答。 “虏师来袭,妾身是死是活无所谓,只求竟成能够看外子的份上,看顾经儿周全,于愿足矣。” 说罢,董酉姑拽着郑经敛身一礼。陈凯很清楚这番话到底指的是什么,干脆还了一礼:“若城破,凯自当死在夫人和世子之前。实,无需如此。” “那,有劳竟成了。” 对于彼此,既然形成了默契,董酉姑也不扭捏,干脆拉着郑经,带上了一众家生仆婢就启程回返中左所城。 立于甲板之上,郑芝莞的尸身就在一旁,陈凯看着那对母子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免冷笑——只是那份恐惧,他与郑经之间,就已经没有了共存的可能。不过相比这个九岁的稚子,他的母亲显然更加难缠。 想到此处,陈凯的嘴角撇过了一丝冷笑,转过头再看去东北面大约是五通码头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这是将来的事情,先把城守住了再说。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什么将来了。” 运回这些金银珠宝的事情陈凯交给了林德忠一力负责,他凭着最快速度返回中左所城,随即来到东城墙,派人招来了蓝登、周全斌以及身在城中的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召开紧急军事会议。 这个时代的厦门岛莫说是四桥一隧尚未开始筹划建设,就连大规模的围垦和填海造陆也还没有展开。筼筜港和钟宅湾一西一东,深入海岛,将岛屿勾勒成了一个“小蛮腰”似的形状,而非后世的那“一颗球”。 按照蓝登的分析,清军兵力不过倍于明军,不可能实现围城,此番从五通码头登陆,那么最有可能遭受到清军攻击的就是东城墙和北城墙,自当在此重兵布防。于西面和南面,就可以派遣少量部队进行监视即可。 “末将与周副将在来的路上就议过了,我军只有援剿后镇和参军的漳泉分巡道标营两部,兵员一千五百余众,从现在得到的情报显示,虏师打着的旗号有福建右路镇标和福建抚标,两部加一起共有五千兵马。我军现在尚可凭坚城,以援剿后镇登城守御,标营居中策应。但是迁延日久,只怕还需援兵,方能解围。” 不比援剿后镇,陈凯的标营俱是新兵,操练不过两三个月罢了,缺乏守御经验,很容易坏事。所谓居中策应,实际上就是照顾陈凯和林德忠的面子而已。 对此,陈凯也没有自不量力的打算,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可,并且当众写好了向南澳方面求援的书信,派人送出。随即蓝登便继续开口谏言道:“兵力差距过大,我部死守城池,还是要看参军调动城内民夫协防。否则光凭着咱们援剿后镇和巡道标营,怕是也免不了捉襟见肘的。” 兵,就这么多,兵力差距也大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蓝登把话说的如此明白,陈凯也早已想到了此处,否则他也不会派人把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请来。只是这说话间,周全斌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色彩,似乎是觉得蓝登的这番话多余了,但其总是焦急更多,还是不满更多,就不好说了。 具体如何,陈凯已经没工夫理会了,干脆直接给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分配了任务:“二位俱是上官,本不该由下官一个从四品的分巡道发号施令。不过,现在的情况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下官也是勉为其难,还望二位莫要介怀。守住了城池,下官再行奉茶致歉。” “竟成这话说的,好像吾二人是那等贪恋权威的小人,确是要奉茶致歉!” “牧洲所言甚是,竟成,你我三人相交多年,当知我等脾性,今番如此,我二人知你是礼数,但是你这话都说出来了,就不好让你收回了。” 陈凯是从四品的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沈佺期则是正三品的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兼福建巡按,而卢若腾更是加了兵部尚书衔的浙东四府巡抚,正二品大员。 以陈凯的身份,确实不足以指挥这二人,不过一来是二人的官职皆是隆武朝廷任命的,在改奉了永历帝的郑成功这里不过是客卿幕僚的身份,二来他们对陈凯的能力是有着极大信心的,平日里过从甚密,况且郑芝莞已死,形势发展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更没有必要纠结这些。 “放心吧,吾二人自当以竟成马首是瞻。” 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拱手一礼,莫说陈凯,就连蓝登和周全斌二人亦是同感振奋。旁的不说,这些年只见了文官争权夺利,只见了朝中党争不休,败坏国事,哪见得今日这般,两个高官愿意听从一个卑官指挥。 没有人会质疑这二人的操守,他们在郑成功军中多年,人品信用都是信得过的,俱是货真价实的正人君子。陈凯还了一礼,便分配了任务给二人,只是没等他把任务分配完毕,城下一个轿子赶来,随后一个寻常儒生打扮的老者便在家人的搀扶下登上城来,对着陈凯当即便是质问道:“竟成叫了牧洲和复斋,却不叫我曾樱,是嫌我老朽不堪,不配为竟成驱驰?” 曾樱一脸气哼哼的,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都要竖起来了。他原本已经准备好自缢了,可是没等来清军,等来的却是陈凯枪杀郑芝莞,明军回城守御的消息。听到了这个消息,曾樱愣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随即让家人帮他更衣备轿,连忙赶来。 “阁老……” “我曾樱如今七十有一,早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年岁了,但是闻听竟成如此不避险阻,尤感热血沸腾,就好像是年轻了几十岁似的。不瞒诸君,老夫原本都准备好破城之时自裁了,现在倒是竟成给了老夫一个更好的死法。竟成,你若信得过老夫,就分配些事情给老夫去做,让老夫在死前最后为大明、为百姓做一回事情!”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文官守城法(一) 曾樱、卢若腾、沈佺期,这些人都算得上是明末清初的文官里能做事、愿意做事且能够坚守气节,不肯剃发的少数异类。 这位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也无计可施,只得派了他与卢若腾一起组织民夫,而沈佺期则依旧是负责带着城内尚未逃走的郎中和部分民夫照料伤患。 城内的吏员、衙役、里正以及永宁卫中左守御千户所的各级卫所军官很多都逃之夭夭了,组织链条断裂,这些事情都要由曾樱和卢若腾二人去重新组建。但是第一步,却是要张榜安民,让城内的百姓知道,明军并没有放弃中左所。 “郑芝莞弃城逃亡,已被陈参军诛杀,王师回城守御,援军不日即至!” 中左所城就这么大,把全岛百姓都装进来是不现实的。陈凯的告示里说得清楚,能够出海的就乘船前往鼓浪屿、小金门以及金门岛去避难;不能出海的就尽可能的往中左所城里避难;若是实在不便前往,岛上的山林也是可以选择的去处,总好过被清军屠杀。 能够找到的吏员和衙役们立刻被曾樱和卢若腾动员了起来,比起他们,陈凯的名声更加响亮,尤其是厦门岛城外大营里居住的那些广州难民,更是对陈凯奉若神明一般。敲锣打鼓,告示还在书写,但是呐喊声却以着更快的速度传遍大街小巷,并且在援剿后镇动员了所部骑兵之下,迅速的向着城外扩散开来。 中左所城外安置广州难民的大营里,陈凯的告示传到此处,当即便是扶老携幼的奔着中左所城而去,竟无有一个例外。 “只有陈参军才是真正想着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听陈参军的,入城协守,咱们从广州到这中左所,不是为了给福建的鞑子杀的!” 广州义勇在珠江上的那一战极大的鼓舞了广州百姓的民心士气,不断的有人站出来鼓噪着,这些广州百姓们浩浩荡荡的涌入中左所城内。不过等到他们抵达时,城内的秩序已经基本恢复了,卢若腾亲自过来,给他们安排暂时居住的所在,同时按照旧有的坊巷组织民夫协防,与城内的那些百姓倒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段时间,陈凯坐镇守城的消息传遍中左所的大街小巷,很多百姓就此回家等候消息。秩序恢复,曾樱和卢若腾便动员了吏员和衙役们,以坊巷为单位,里正尚在的就以里正为首,里正不在的就用有威信,能服众的人物,就此重建地方官、吏员、衙役、里正乡老直至普通百姓的组织链条。有了这些,城内的动员力就能提上去,凭着协守的民夫和坚固的城墙,双方的兵力差距就会实现隐性的缩小。 曾樱和卢若腾都是做过地方官的,尤其是前者,在福建剿灭过山贼、在湖广镇压过农民起义、在山东抗击过清军,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把这些事情下放给二人,陈凯就不再理会了,专心去做他负责的总揽全局事项。 “传令下去,守城将士,每人每天一钱银子加赏,虏师攻城,再加二两,立有战功者亦不吝厚赏。民夫搬运守具、物资,官府管饭,虏师退兵减免本年徭役,如有上城协守者,自有赏赐。” 每兵月饷一两五钱折色、一石本色,这是惯例。陈凯的赏格一出,等于这些天清军就算是不来攻打,士卒们也可以做到一天赚到平日里将近一个月的折色,着实让人心惊。 郑芝龙、郑彩、郑成功前后数十载经营,中左所的库房里如今囤积黄金九十余万两,珠宝数百镒,米粟数十万斛,这些东西在历史上除了被郑彩掠走的部分,其他的尽入张学圣、马得功以及黄澍三人之手。后来清廷查办此事,三人凭着这些财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马得功更是官复原职,进而晋级提督,死后还追封了一个一等顺勤侯的爵位。 自古以来,不光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是磨推鬼也并非不可能的。这三个家伙可以这么玩,陈凯现在左手大义名分,右手黄金白银,命令一经下达,当即士气大振。对此,陈凯的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有钱不花,落到清军手里,才是最大的亏本买卖。 明军登上城墙,城内的民夫们则被曾樱和卢若腾重建的组织链条串联了起来,开始搬运物资、守具,协助伙夫做饭,协助郎中构建伤病所,同时拿着扁担棍棒等物巡逻各自坊巷,防备清军细作,整个中左所城竟在前冲镇和右冲镇不战而逃、郑芝莞弃城潜逃的不利影响下迅速的恢复了过来,并且以着更加坚定的姿态站了起来。 城门没有关闭,陈凯并没有放弃城外的百姓,这也使得蓝登等人忧心不已。他们在城头上,每每看到有百姓进入,都会感到压力更为巨大。这里面,倒是与责任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只是由于城内的非定居者越多,细作混入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城内百姓的吃食也是个巨大的问题,就算是他们能够守得住城池,清军也可以用围困的饥饿攻势来压垮守军的意志。 “放心吧,粮食肯定够吃。更何况,援军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陈凯已经派了人向南澳方面求援,陈豹、洪旭以及他都是有着居中策应的责任在的,他们手里确实没有太多陆师,但是厦门可是个岛,只要水师抵达,完完全全的可以把马得功困死在岛上。须知道,在这闽粤沿海地区,郑家的水师是具有统治力级别的。 “那若是陈侯爷和洪伯爷一时到不了呢。” 蓝登的忧心很让陈凯不愉快,但是不可否认,这却是必须设想到的。海上的事情,实在难说,不说遭遇风暴的,就算是风向、水流不利,也是会大量的迁延时日。这一点,无论是他,还是郑成功都曾遭遇过,而且还不是一次。 奈何,作为守军的主心骨,陈凯是绝对不能流露出半点儿信心不足。更何况,他也完全没有必要担忧援军会否抵达的事情。 “定国公,近几日应该就会抵达金门岛。” 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陈凯继续说下去了。现在已经是二月二十七了,郑鸿逵要赶回来主持三月中旬他那个宝贝闺女的婚礼,可是从那些避难金门的百姓口中可以得知,女婿还陷在中左所城里面,只要他们能够守住了城池,接下来基本上就可以看暴跳如雷的定国公是如何暴揍马得功的了。这场面,怎是一个酸爽了得。 陈凯算无遗策的形象再度于他们的心中树立了起来,并且不断的在守军中蔓延开来,愈加高大,这无不促使着明军更加专注于守城的准备事项,倒是把那些民夫指使得脚不沾地。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到了入夜时分,东北方向依稀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入眼帘,随后更有撒出去的探马连夜赶回。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探马说些什么了,陈凯觉得就算是用膝盖也都能想明白在那个方向正在发生的到底会是怎样的场面。 “看来,虏师已经完成登陆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抵达城下。”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文官守城法(二) 入夜时分,宵禁开始,城头以及城内的衙门、仓储、军营等重要据点,只有士卒守御,更多的明军则是在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以为明日养精蓄锐。 城内的各处坊巷,里正以及本坊巷能服众的人物多是带着一队民夫持着火把和棍棒巡逻。城隍庙、东岳庙、真武庙以及各处能住人的所在都已经被城外的百姓占据,曾樱和卢若腾也同样组织了民夫巡逻。街巷上同样不乏衙役、巡丁的身影,而那些针对奸细的巡查,更是在入城之初就已经展开了。 城内一切秩序井然,陈凯立于城头,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官服,却吹不动那屹立不倒的身躯,更无法偏移他眺望远方的视线。 “参军,夜深了,回去休息下,明天鞑子来了还少不了您坐镇呢。” 折腾了半日,标营把郑芝莞劫走的物资全部归于了原位,重新造册。每完成一项,林德忠就会派人向陈凯汇报一项,到了现在,所有事情完成,标营在城内负责的防务也巡视过了,确认了没有问题,他便前来向陈凯作本日最后的汇报,见到的却是陈凯依旧在城头吹着风。 “林兄弟,你信吗,马得功那厮听说我还在城里,肯定会急不可耐的扑上来。” “那厮痴心妄想,旁人不说,只要林德忠还有一口气在,谁他妈也别想伤了参军哪怕一根寒毛!” 林德忠自在潮州入潮州城守协以来,从军多年,因是在陈凯麾下,还特别找了先生来教授他和他弟弟林德孝以文字。几年下来,原本的山民、猎户气质褪去,在军中或许还要暴几句粗口,但是跟在陈凯身边时,却从来是知礼守礼,绝不敢给陈凯丢一点儿脸面。 此时此刻,无非是有感而发,俱是胸中真实所想。陈凯改变了他的命运,对于这个如愿迎娶了青梅竹马,如今更是两个孩子的爹了的标营参将,对陈凯的忠诚度完全不是旁人所能够比拟的。而陈凯对他也是一向的推心置腹,多有点拨,可谓极力的培养。 “放心吧,都叫得功,他可比黄得功水平差远了。” ……………… 或许是在冥冥之中听到了陈凯的讥讽,于五通码头完成了登陆,马得功分了一支兵马留守作为退路的五通寨,随即大举向着西南方向扫荡而去。 高林地方,几同炼狱,清军的喊杀、狂笑,百姓的哀嚎、尖叫,交织在这二月二十七的夜色之中,扰得狐鼠远窜,更扰得嫦娥蹙眉叹息,将黑色的窗帘拉好,捂着耳朵不忍再看下去了。 月黑风高,清军饶是自知身处明军腹地,也免不了兴起奸淫掳掠的念头。对此,作为主帅的马得功并没有什么制止的欲望,看着这一方尚未剃发易服的百姓在清军的铁蹄下苦痛呻吟,反倒是生出了几分畅快出来,似乎这样才是理所当然的。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呵呵,剃发的又能如何,都给鞑子当狗了,杀几个贱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清廷早前也曾对别的地方的绿营镇压抗清武装时杀人太少而进行过申斥,那他们这些做大帅、将主的又何必里外不是人。 他是当年是黄得功的部将,围剿流寇出身,后来跟着清军南下,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识过。遐思在马得功的脑海一闪而过,奈何身旁的这个武将对此似乎却还有着些许异议,需要他这个见多识广的老资历来讲解讲解。 “马帅,咱们是不是尽快拿下中左所城,以防万一?” 万一? 在马得功眼里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根据情报显示,明军三镇兵马,如今已经去了两镇,守卫中左所的那个郑芝莞与郑芝龙的血缘很是亲近,但是在石井郑家里却从来都是个不怎么显眼的小角色。至少,于马得功看来,一个只会耍弄些阴谋诡计的家伙,自是当不得他麾下大军一攻。 “儿郎们初到此地,总要让他们抢掠一番,闻见血腥味儿上了阵才会更加用命。放心吧,海寇就那么点儿人手,不过是手拿把攥的事情。没准等咱们到了,那郑芝莞早跑没影儿了也说不定呢。” 说罢,马得功便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抚标营这次来了一个营头,一千兵马,由参将冯君瑞率领。此人是张学圣的亲信,专门过来盯着马得功,唯恐其会独吞了郑家积攒多年的金银珠宝的。但是彼此默契,他是主帅,战守之策自有他全权决定。此刻好说好道,只是也不愿平白得罪此人罢了。 冯君瑞自知马得功说的在理,况且他的部下也并非没有参与其间的,便不再多嘴。渐渐的,就连他也开始沉浸在了这份理所当然之中。但是没过多久,一个新的情报送抵,二人当即就再没办法继续享受这份理所当然了。 “陈凯?” “是的,大帅,卑职专门抓了几个贱民单独审问,都说是海寇里的那个叫陈凯的伪参军就在中左所城驻守。而且,而且还把海寇在此地的主帅郑芝莞给杀了。” “郑芝莞,死了?” “是的,都这么说,说是逆贼陈凯派了人来传消息,让他们都躲起来时说的。” 既然如此,那就千真万确了。马得功与冯君瑞对视了一眼,无不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陈凯不过是郑成功的一个幕僚,哪怕是再得用,又怎敢对郑成功的亲叔叔下手。可是陈凯不光是做下了,而且还大肆宣扬,借此来稳定人心,这般人物,倒是与他历来做下的那些事情极为相符。 “真是个疯子,怪不得敢去刺杀车任重。” “前几个月,在广州,平南王爷在他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据说那事情就连皇上都震惊不已,朝廷已经派人去山西查这厮的家底儿去了。” “查得到才怪,大同府都被屠了,就活下来五个待死的重犯,难不成那五个家伙里还能有他的亲戚不成?”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似是说给对方,又似是说给他们自己听的。其实有句话,他们二人心知肚明,但却谁也没有说出口来,那就是前年下半年的盘陀岭之战,漳州府总兵官王邦俊被明军诛杀,这件事情张学圣可是在朝中没有落得好来,花了不少银子才算是把事情平息下来,保住了巡抚的官位。而那一战,若非这个陈凯突然出现在战场上,估计于清军而言当是一场全歼中冲镇,阵斩柯宸枢的大捷。 “大功一件!” 明军兵力处于严重劣势,城内有价值难以想象的金银珠宝,还有个明军内部出了名的狠角色。拿下中左所,要里儿要面儿全都有,真正意义上的建功立业发大财,又叫他们如何能够不动心? 撒出去奸淫掳掠的清军被尽可能快的收了回来,夜不收全部出动,向着西南方向探查。马得功和冯君瑞强压着麾下将士的不满,尽可能的蓄养体力。等到了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启程出发,一路急行军赶往中左所,并且在当天傍晚时分就已经抵达城外开始安营扎寨,比历史上竟快了一天多将近两天的时间。(注) 注:历史上,清军是三月初一抵达中左所城下,那时候郑芝莞已经跑路了,清军直接进入空城搬东西。农历,二月二十九并非公历那般的四年一次。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文官守城法(三) 清军抵达城下安营扎寨,也不派人劝降,因为他们很清楚陈凯连郑芝莞都能杀,是肯定不会投降的。急行军一日,不好连夜攻城,安营扎寨完毕,大军就开始休息,为第二天的进攻做好最后的准备。 城头上,已经可以看到清军在城外星星点点的篝火。自古偷营,十出九胜,但对面的清军主帅马得功怎么说也是个宿将,陈凯不敢大意,尤其是不敢拿仅有的这一千五百兵去冒险,干脆也回绝了关于趁夜劫营的建言。 经过了一天半的准备,守具都已经搬运到了位置,有的在城头上,更多的则囤积在城下,作为补充。曾樱和卢若腾已经分配和组织好了各坊巷以及入城百姓的民夫队伍,时刻做好支前准备。沈佺期那边的伤病所也同样准备就绪,甚至就连火塘都准备好了,以免风寒入骨,损了元气、坏了性命。 物质上的准备已经就绪,关于援军方面,陈凯的未来岳父正在路上的传闻也迅速的在城内蔓延开来。定国公郑鸿逵,当年怎么说也是郑氏集团的二号人物,在厦门岛上还是有些威名的,再加上陈凯,民心士气上反倒是更加旺盛了几分,甚至还有些没心没肺的百姓拿这一遭城守当做是了一次减免徭役和赚取赏钱的大好良机,弄得陈凯反倒是有些无话可说了。 士气大盛,这是好事,但是陈凯却远远没有这些士卒、百姓那么乐观。在他看来,与其来的是郑鸿逵,不如来的是陈豹和洪旭,有这二人在,他更有信心把马得功全军都埋在这里。 城内的地方有限,陈凯分出了部分后来进城的百姓乘船到鼓浪屿避难,也好减轻中左所城的负担。这些工作都是在清军抵达前就已经完成了的,随后四门紧闭,一切蓄势待发,只等着清军前来攻城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马得功便驱使着抓来的百姓去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械,同时清理城外数量算不得太多的梅花桩。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城外的梅花桩清理大半,大量的云梯和部分简陋的望台便被运抵到了阵前。 中左所城的城北,守城的明军与攻城的清军遥相而立,明军的城头和清军的战阵都没有太大口径的火炮,明军这边主要还是由于城墙过高,火炮口径过大会震坏墙体,而清军那边则是急匆匆的赶来,把船上带着的大一些口径的火炮还都落在了后面。 照例的还是那套诸如“满洲八旗天下无敌”、“降者免死”、“擒获陈凯重重有赏”之类的劝降词,意在削弱守军士气、瓦解守军互信,更重要的还是在清军发起进攻后加速守军崩溃的速度。 马得功是打老了仗的宿将,喊话完毕,见城头没什么反应,他也不急,干脆便直接下达了攻城的命令。岂料,就在他的命令下达的这个当口,城头上却率先传来了一阵笑骂。 “满洲八旗,天下无敌。马得功,这他妈跟你这个狗汉奸有一文钱关系吗?” 铁皮喇叭扩大的音量,马得功甚至已经能够从里面听到了城头上的“噗嗤”一声的讥笑。可是没等他出言反驳,那个铁皮喇叭却再度开呛。 “降者免死,马得功,你骗鬼呢。从鞑子入关到现在,没有第一时间开城降虏的,有几座没被屠城的,你能数数给本官听吗?” “还擒获陈凯重重有赏,别逗了好吗。本官一个分巡道,从四品的芝麻绿豆官,要是连我这等小官儿都重重有赏,你怎么不去四明山呢,那里的御史、侍郎、总兵、挂印多的能把鞑子国库掏空了。” “就算真的重重有赏,银子不都落你的钱袋子里了吗,还能分给别人喽,你那几个小妾都是怎么来的,还用本官替你算算账吗?” “……” 马得功很委屈,那几个小妾分明都是抢来的,根本没有花银子,现在反倒是被陈凯泼了一盆脏水。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个从军多年的宿将,可他从军那么多年,哪里见过陈凯这般在城头上嘴炮大开,逐条反驳的。这是骂战,现在就来,不合惯例的。 然而,不说什么四明山远在浙江,而且去年已经被清军围剿过一次的漏洞和口误。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却很是清楚,陈凯如此行径和他刚才的意图是完全一致的——打击清军士气、瓦解清军官兵互信、以奋勇战斗得不到回报来降低清军对伤亡的忍耐能力,不可谓不恶毒! 论嗓门,他肯定是比不过陈凯这等带着“道具”来的。所幸的是,他战场经验丰富,连忙下令击鼓进攻,奈何命令还没有送到鼓手那里,陈凯的嘴炮反倒是继续喷了过来。 “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这厮的底细,你本是辽东人士,被鞑子赶的逃进了关内,跟着靖国公南征北战。靖国公对你推心置腹,连你那得功的名儿都没有避讳。但是等到靖国公一殉国,你不思国仇家恨,反倒是和田雄那个王八蛋一起绑了简皇帝降虏。不说什么忘恩负义的话,就说人家田雄现在都是浙江提督了,你混来混去还是个总兵官,做人要有点儿上进心啊……” “攻城!攻城!都等着什么呢,击鼓,进攻!” 倒不是马得功受不了这等辱骂,任由着陈凯继续喷下去,清军的士气是肯定会下降的,尤其是那些他在黄得功麾下做总兵官时就追随在侧的部将、老卒们,他们当年同样是那位每战必身先士卒的黄闯子的部下,心里面不可能没有触动的。 战鼓声压过了城头的笑骂,大军领命发起进攻。奈何,马得功的焦躁同样免不了影响到了麾下的清军。从城头上看去,清军一股脑的离阵而来,陈凯冷冷一笑,随即便将铁皮喇叭扔在了一旁。 “蓝帅,本官就在这里坐着,后面的事情就看你和将士们的了。” “陈参军请放心,末将定叫他们有来无还。”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文官守城法(四) 陈凯大喇喇的坐在城门楼子前,蓝登和周全斌一人负责北城墙左翼,一人负责北城墙右翼,当即便组织起了明军防御。 城下,清军乌央乌央的冲了过来,明军在城头上,铜熕、佛郎机炮、大将军炮、二将军炮、虎蹲炮连番射击。清军急匆匆的扑城而来,进攻的层次明显不足,单位密度过大,直接导致了在明军炮火下的伤亡高于正常水平。 战鼓声如马得功的心境一般急促,清军不敢有丝毫迟疑,自也就顾不上太多了。伤亡什么的还没有太过注意,清军就一股脑的冲到了城下。 简陋的望台缓缓推到足够上面的射手对城头明军造成杀伤的位置,已经被明军轰塌了数座。但是这些望台上的射手不可避免的干扰了守军的射击,明军的射击,无论是火炮,还是鸟铳、弓箭和弩机,开始更多的偏转向这些望台。当此时,那些跟在望台后面的清军便呼喝着举着云梯,向着城墙狂奔而至。 中左所城没有护城河,这是一大弊端。清军直薄城下,立刻便竖起了云梯,开始登城。这些清军皆是老卒,右手顶着盾牌,左手配合双脚攀爬,不敢有丝毫停顿。 清军的攻势在最开始的这一刻就已经进入到了强烈的状态,城上的蓝登和周全斌二人无需多想,命令火炮和射手们集中力量攻击望台的同时,将后面上城协守的民夫们调了上来,这些已经紧张到了几乎不能呼吸的民夫们便机械性的按照命令,将滚木礌石高高举起,顺着云梯就扔了下去。 扔下了滚木礌石,协守的民夫根本顾不得去看什么清军是否被他们砸死,就连忙蹲下或是向后逃窜,可却依旧有不少人难逃清军的射击的。 下一刻,又是一队协守民夫向下投掷滚木礌石,就在陈凯左侧不远,清军一箭射来,直插咽喉,那个民夫应声而倒,连带着将那个和他协力举起那根滚木的民夫一起压在了下面,呕血不止。而就在这个时候,那辆望台却遭到了另一侧的一门铜熕的轰击,射穿了两根立柱之后便再也没办法承受自身以及台上数个清军射手的重量,吱呀呀的便在断裂声中轰然倒地…… 战斗在第一时刻的激烈程度是陈凯预先没有想象到的,但是这一次攻势来得剧烈,去得也快速,没过多一会儿对于伤亡的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比正常情况下更早的时候便有清军开始逃离,并且带动着更多的清军放弃了攻城的任务以及那些攻城器械。 远处,一座正对着潢枢门的望台在熊熊燃烧中轰然倒塌,连带着将一个没能逃走的清军砸死在了废墟之中。 蓝登和周全斌那边安排了麾下军官继续布防,便来到陈凯跟前,随即前者便拱手赞道:“末将这次是学了一手,陈参军的办法激怒了鞑子,导致了他们的攻击缺乏层次,一股脑的冲过来看上去声势浩大,其实反倒是伤亡剧增。” “是的,还有喊的那些话,鞑子心里面免不了会有所触动。心不能一,到了战场上就更加难以专注于作战。” 与其说激怒清军,其实更不如说是陈凯一直在设法逼迫马得功仓促出击,而马得功面对陈凯的讥讽和笑骂,既然不能做到反唇相讥,那么就只能以实际行动来进行遏止,否则士气下降,就更别说打赢的事情了。 这一点,周全斌比蓝登看得更清楚,但蓝登所提到的攻击层次缺乏的问题,却也是陈凯所需要达成的目的。待到片刻之后,清军似乎还在准备着将下一波次进攻的攻城器械运上来,明军这边则已经完成了换防。眼见于此,陈凯抄起了铁皮喇叭,随后撇过了一丝笑意。 “那个冯参将,本官听说你们张巡抚性好男色,器大活好且花样百出。本官有感此龙阳断袖之古风,特请了城里的说书先生专门给你写了本生平,就叫血中旱道行,现在叫他给你念段高潮部分,记得要给人家稿酬啊……” ……………… “这厮竟敢如此,待破城之日,吾非撕了他的那张嘴不可!” 一下午的时间,清军三次攻势,除了第一次以外,都是在士卒没有得到更好休整,甚至攻城器械不全的情况下,被陈凯嘲弄得不出击就没办法避免士气下滑而不得不出击。连着三次被陈凯打乱了自身节奏,到了最后一次进攻展开之时,马得功一看不对路,也是连忙鸣金收兵,连城墙都没去摸一下就驱赶着士卒回营休整。 事实上他们也已经看出来了,守城的这支援剿后镇凭着其自身的战斗力也同样可以抗下清军的这一次攻击,确是他们因为前冲镇和右冲镇的不战而逃产生了大意的情况。而陈凯的小手段,不过是让他们更加难受和恶心,让明军的损失更小一些,仅此而已。只是原本被马得功和冯君瑞二人寄予厚望的这第一天的强攻,竟然会如此滑稽的收场,饶是二人领兵多年,深知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也免不了愤怒二字 “是咱们小瞧了这些海寇,明日休整一日,做足了准备,另外把火炮都运过来。不认真一些,是不行的了。” 兵者,国之大事。经此一战,马得功已经收起了对明军的轻视,转而寻求更加稳妥的破城方式。清军得到了命令,开始打造更多的攻城器械,同时竭尽全力的将还在路上的,甚至还没有走出太远的稍大一些口径的火炮运来。 马得功在极力准备,同时通过各级军官向麾下士卒们指出陈凯在大喇叭里提到的都是胡说八道,不可放在心上,影响了战斗。并且进一步的严肃军法,恢复曾经的那支令行禁止的福建绿营精锐的本来气象。 经过了一天的时间,一切准备就绪。由于火炮是晚上才运到的,马得功给炮组多休息些许的时间,辰时近半大军才重新临城。 城上的明军显然也是利用了这一天的时间对城防进行了最大化的修复,就连城外的梅花桩也新竖起了不少,完全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为了避免前日的那种尴尬,马得功也不打算废话了,干脆便让清军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冯君瑞似乎心里面还有疙瘩没有解开,干脆猴儿献宝似的拿出了个铁皮喇叭,呈现在了马得功的眼前。 “冯参将,你是让本帅拿着这个去与陈凯那厮对骂不成?” 马得功眉头一皱,自是极为不满,但是仔细想想,冯君瑞其实也很难办,他是张学圣的亲信,张学圣被陈凯如此羞辱,他若是连点儿实际的反击也做不出的话,那么一个“要你何用”便足够让冯君瑞万劫不复。 此时此刻,看出了马得功的不满,冯君瑞连忙解释了起来。用他的话说,他已经挑选了本营头最擅长骂街的一个大嗓门士卒,让他上前去辱骂陈凯,就连内容他也都想好了,无非是陈凯与郑成功“基情四射”,与董酉姑不清不楚,陈凯杀郑芝莞就是因为郑芝莞发现了陈凯与董酉姑的秘密云云,说来都是些男女关系的事情,其实就是为了找回个场子罢了。 “冯参将,拿下了中左所城,咱们落下的颜面就都能找回来了,用不着这么麻烦。” 话虽如此,但是张学圣那里的感受也不好不考虑到了。稍加思索,马得功便让冯君瑞去试上一试,至于他则继续他的准备工作。然而,等到那位能人异士拿着铁皮喇叭走到两军阵前,第一句话尚未说出口来,城头上竟然前前后后的摆出了十个铁皮喇叭出来。 “马得功,你是个没出阁的大家闺秀吗,这么柔声细语的说给谁听啊!”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文官守城法(五) 嘴炮,马得功显然已经不是对手了,毕竟是少了三百多年的底蕴,无可厚非。对于陈凯的挑衅,清军自知不敌,干脆以火炮做出了回应,倒切切实实的遏制住了陈凯的叫嚣。 那边炮声一响,陈凯就已然意识到了清军即将施以全力。对此,明军并非没有更大的火炮,奈何城墙已经高达七米,口径太大的火炮的后坐力之巨大,很可能会把城墙震垮,这等中古式城墙高耸,可以减缓蚁附攻城的压力。但是进入到了火器时代,反倒是不如欧陆上的那些矮上许多的棱堡建筑要更为坚固和易守难攻。 远处的火炮雷动,炮弹呼啸而来,第一轮的试射效果很是不好,清军炮手全凭经验射击,命中率要在一次次的射击中缓慢提升上去,这是必然的。但是清军的态度已经显露了出来,本就只是负责坐镇城头,鼓舞守军士气的陈凯干脆也直接将城守的任务交给了蓝登和周全斌二人,自顾自的坐在了城门楼子前的一张太师椅上,拿着望远镜眺望远处的清军动向。 试射的过程,明军严阵以待,清军则做好了最后的准备。随即在马得功的一声令下之后,帅旗前压,一座座更为坚固的望台、冲车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分开了前后层次,缓缓而行。而那些扛着云梯的清军士卒,则躲在望台、冲车之后,借着这些攻城器械来抵挡明军的远程射击。 攻城器械缓缓向前,明军城上的火炮直到了清军的冲车进入射程后才开始了射击。这等攻城器械是用来撞击城墙和城门的,很是危险。比之上一次,这一次清军的攻城器械不光是多了,而且威胁性也随之增加,明军的守御压力陡然剧增。 清军的炮击在继续,明军这边的炮击也开始了。陈凯目光所及,一枚炮弹撕裂空气,直愣愣的砸在了一辆冲车的顶端,直接将这两冲车给砸塌了下去,当即便引起了那个明军炮组的欢呼。 冲车垮塌,后面的清军顾不上其他,连忙冲向了两侧的一个望台和一两冲车,继续躲避明军的射击。冲车的木料碳化、引燃,随即熊熊燃烧,顺带着将砸在低下一时未死的清军也当做了易燃物燃烧了起来,为木料时而发出的爆响中添加了尖叫的曲调。 清军还在不断的前进着,片刻之后,望台还远远没有抵近到足够的距离,一枚炮弹却是划过了一道黑色的抛物线,径直的轰在了东城墙南侧的一块垛口上,崩飞的石块当即就将周遭的数个明军和民夫打伤。 “民夫,上来救人!” 郎中毕竟稀少,轻伤的会有学徒在城上包扎,随后继续战斗,稍重一些的则就要民夫背着或是抬着下城,到伤病所救治。 此间哀嚎声入耳,城下的民夫听了命令,连忙从楼梯处冲上去,按照学徒和军官的指挥将需要送到伤病所去医治的士卒和民夫送下去。苦痛的声音容易引人侧目,损害守军士气,送下去的自有伤病所的郎中们医治、照料,更有沈佺期总领其事,陈凯在药材上也毫不吝惜,总是要尽可能的保全性命。而那些还在城上的伤员,则需要咬紧牙关,强抑着疼痛,继续作战。 战斗还没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双方的伤亡都还只是零星的、概率性的,但是随着清军的不断接近,尤其是当那些望台抵近到了足够的距离,对射开始,双方的伤亡便登时加大。 “铜熕,还有那几门大口径的佛郎机炮,瞄准了那几个望台给老子狠狠的打。步弓手,压制射击,鸟铳和别的炮就别浪费火药了,你们的射程不够,该打什么打什么去,平日里怎么练的,前天怎么打的,今天就怎么打,哪个敢在陈参军面前给咱们援剿后镇丢脸的,别怪老子军法无情!” 一个军官大声呼喝着重新恢复那段破损城墙的守御,蓝登已经顾不上那里了,他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冲车,下令给那些准备好的油锅下面的柴火点燃。 望台分散了明军太多的火力,冲车的损坏以及冲车后清军的伤亡顿减。清军借着冲车顶子上铺着的被褥以及更上层厚厚的泥土,明军的鸟铳和燃着火的箭矢对它们都无可奈何。倒是进入了这个距离,明军的梅花桩开始显露作用,清军必须清理了它们才能确保冲车通过,但这也正好给明军以射杀的机会。 片刻之后,在付出了一定的伤亡后,冲车抵近到了合适的距离。随着基层军官们的命令下达,一队队的清军扛着云梯呼喝着便冲向城下。 “大帅有令,破城之后,三日封刀,子女玉帛尽归尔等,本帅分文不取!” 屠城的命令下达,清军士气顿时高涨了起来。想着城内的金银玉帛、想着城内的美娇娘、想着屠城时肆意杀戮的快感,就像是闻见了血腥味儿一样,呐喊着、尖啸着发足狂奔,抬着云梯,健步如飞般的冲到了城下,直接就将云梯架了上去。 一架架云梯架好,清军举着盾牌攀援而上,后面的清军则依旧有序的前进着。等待片刻之后,第一辆冲车推到了城墙下,远处望台上的射手、持盾攀登的选锋以及那些喊着号子推动着冲车内撞击着城墙的巨木,清军对中左所城的攻势顷刻间便压得守城明军喘不过气来。 防御的压力剧增,箭矢划破天际,脚下城墙的震动,咚咚的响起,期间伴随着吱吱呀呀的竹木受压的声音,守城明军的精力不得不分到各处,而这样于任何一个角度的清军的反击都将会不可避免的分薄。 所谓攻城战,无论是何种战法,其归根到底无非是要看是攻城的一方压垮了守军,还是守军将攻方的力量耗尽。 此番,清军攻势之猛烈,远胜于前日,可见上次攻城之后,这支清军已经开始正视守城的明军,不复此前的那般大意轻敌了。 清军压力袭来,明军基层的军官们大声呼喝着,督促着麾下士卒按照各自使用的武器去对着所见之处的每一个清军进行杀伤。 明军兵力不足对手一半,须得协守的民夫分担压力。随着明军军官的命令,早已在守城明军身后做好了准备的民夫们举着滚木礌石便顺着明军所指,探出头向攀登着的的清军砸了下去。 石块坠落,重重的砸在了清军的盾牌上,自重加上重力加速度,清军持盾的胳膊以着肉眼及不可见的速度扭曲、变形,也不只是那声惨叫先出的口,还是先脱手坠落,能够呈现在更多人的视线中的只有一个清军被城头抛下的石块砸下了云梯,连带着将刚刚攀再了同一个云梯上的那个倒霉蛋也砸在了下面。 此刻,无需欢呼,也顾不上欢呼,军官连忙喝令那些民夫下城,顺带着将几个明军伤兵抬下去救治。 这一遭,由于正好卡在了最近处那个望台上的清军大部分射击的间隙,并没有遭到的狙击,民夫们的行动没有受到什么干扰。陈凯不知道那个军官是不是刻意卡在这个时间点的,但是坐在那里,他却暗暗记下了这份经验。 然而,就在与此同时,就在他注意力集中点的不远处,一枚炮弹呼啸而来,击破了垛口的同时,径直的轰进了一队刚刚抬着守具登上城梯的民夫人群之中……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文官守城法(六) 实心的炮弹,已然不能用势不可挡来形容了,饶是垛口泄掉了大半的动能,当它飞入城梯口的区域,所到之处,亦是挡者披靡。 炮弹一闪即逝,在蹭了一下子城梯的护墙后才彻底耗尽动能,掉落在了城内。可是仅仅是这一瞬间,却带走了一个民夫的左臂,并且从他身后的那个民夫的胸膛处穿胸而过,当即便是一死一伤的局面! 实心炮弹,并不存在爆炸的危险,这或许是此刻最好的消息,亦或者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便爆发了如此的伤亡,后续的民夫亲眼看着同坊巷的熟识捂着胳膊的创口尖叫着、看着另一个熟识连一声再见都没发出来就永远的与这个世界没了关联,这一动一静,当即便骇得他们或是软倒在了城梯上,或是死死盯着潜伏,扶着护墙倒退而走,甚至是转身便惊声尖叫着往城下逃去。 “临阵脱逃者死!” 刀光闪过,飞速向城下跑去的叫声源头戛然而止。守在城下时刻准备着带着队标营上墙驰援的林德忠怒喝出口,那些城梯上的民夫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个更加恐怖的家伙,当即便收住了逃跑的念头。 “上去救援伤员、收拾尸身、把那些滚木礌石都给老子搬上去!” 刀锋前指,林德忠驱使着那些已经被他的存在压倒了对炮弹恐惧的民夫们继续他们的职责,随即把身旁的那个兀自咽着口水的部下硬生生的拽了过来:“冯三,带着你的人,给本将守住了这个城梯,有敢逃跑的,无论是谁,直接砍死在这里!” “卑职,卑职遵命!” 广州城下带头鼓动着乡邻们登船与清军水师搏命的义勇冯三,如今已经是挂着把总衔的明军军官,他带的这一队标营兵算得上是整个巡道标营中训练中成绩最为突出的。但是训练归训练,刚刚林德忠砍杀逃兵,此刻已有几个没见过血的标营兵竟直接吐了出来,就连整个带队的军官也是狠狠的咽了口唾沫,才一口接下了军令。 这支分巡道标营还需要更多的磨砺,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此战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叫林德忠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强撑下去。 这功夫,一个民夫搀扶着那个受伤的乡邻下来,冯三一双眼睛瞪得浑圆,那二人险些就没敢下来。所幸冯三也并非是个机械性执行命令的死脑筋,喝了一句快送伤病所,就排开了身后的部下,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来。 这一炮的恶劣影响被林德忠强行消弭了不少,但是战斗还在持续之中,伤亡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无论是明军这边,还是清军那边。死神,一视同仁。 “磨蹭什么呢,快架起来,快!” 周全斌注意这边的一个冲车已经很有一会儿了,原本这冲车推过来,就那几个清军,撞击的力度也不是很大,但是随着战斗愈加呈现白热化,越来越多的清军聚集而来,显然是包裹在夯土城墙外的城砖已经掉落了,他们需要更多的人手来把这段城墙挖塌了。 这个位置是周全斌早前就估算过的,因为这下面有两块城砖是新近补上去的,和周遭的其他城砖颜色不同,肯定会引起清军的注意。油锅就在此处,周全斌也没有让人将其煮沸,以免暴露了所在,随着命令下达,几个力大的明军便持着木棍将油锅架起,即便泼在身上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异样的油便顺着城墙倾泻而下,当即便浇了那冲车一下子。 没有预料中的高温,更没有预料到会在这么个地方倒下了如此多的油,冲车下的清军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只见一根火把从城头上抛了下来,烈焰便冲天而起。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什么温度了,奈何并不是滚油才是易燃物,哪怕只是寻常的液态油料,一个火星子也能将其变成一场灾难。冲车熊熊燃烧,再没有人顾及什么挖塌城墙的事情了,清军仓皇而逃,但却根本跑不过油料引燃的速度。 刹那间,原本在冲车下挖掘城墙的十来个清军便化作了一个又一个火人,烈焰引燃了他们的衣甲和辫子,灼烧着他们的皮肉,鞭笞着他们狂奔、打滚,奈何中左所没有护城河,他们连跳进去的机会也无,甚至就在这场根本什么也做不到的自救中,冲向了不远处的另一辆冲车,反倒是被那里的清军直接砍死在了当场,才算是免了这番苦楚。 燃烧中的惨叫声引起了清军的一阵惊呼,但是随着战鼓的再度敲响,似乎是回想起了屠城的那码子事情,清军的士气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攻势依旧猛烈如初,甚至愈加强烈。 伤亡不断出现,明军分薄的精力渐渐的开始无法全面的顾及到所有的清军。云梯上攀爬的清军受到的干扰不可避免的减少,没过多会儿就已经有清军攀爬到了临近垛口的最高处,只差着登上城垣,便可以实现先登。 爬到在高处的那个清军选锋很快就引起了明军的注意,这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已经靠着盾牌挡下了一支从侧面射来的箭矢,正待着攀援而上。这对于明军来说是极其危险的,所幸就在这时,一个明军高高举起了块石头,当即便要探出头向他砸去。 这样的高度,莫说是砸个好歹,只要摔下去就肯定是死路一条。然而就在那明军将石块向前投出的瞬间,远处的望台上,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径直的插在了他的脖颈上,倒退了两步,就连石块也没能投掷下去。 这支清军多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此刻他们已经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掩护选锋,而非是保持对明军射手的压制射击上面,而他们的努力当即便得到了成效。 就在那个明军倒地的瞬间,原本该从云梯上摔下去变成一滩肉泥的清军选锋一跃而起,直接便跳在了垛口之上。 周遭的明军俱是射手,还有一门火炮的炮组,全是没有近战武器的士卒。下一秒,清军一跃而下,便可以大肆砍杀,同时掩护着更多的清军登城。至少,这个清军当时是这么想的,而看到了这一幕的陈凯亦是如此。 只可惜,这一幕最终也不过是想象罢了。没等那个清军之垛口跳下,一道约莫是红色的闪光划过,陈凯连眼都没眨,但见一根长枪便插在了那清军的胸口,贯穿而过,顺带着将那清军带飞了出去。 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蓝登与那清军选锋之间,似乎还有数个明军在射程之内,而他的那根长枪就那么直愣愣的从几个明军的头颅的空隙处穿过,插在了清军的身上,甚至就连枪头上的红缨也没有扫到任何人。 “补上去,想死回家死婆娘肚皮上老子也道你们是个带把的。死在这里,你们的婆娘就归鞑子了!” 转瞬间的惊诧,陈凯飞速的转过头去,大声喝骂着的蓝登已经收了动作,重新抄起了宝剑,指挥着身边的守军。这份武艺,着实惊了陈凯一大跳。 下意识的摸了摸官服下的燧发手枪,陈凯却很快就收起了装填的想法。此时此刻,他依旧坐在这里,为的就是坐镇此间来帮助蓝登和周全斌稳定北城墙上明军的士气。但是战斗到了这个份上,仅仅是镇之以定,却已然是不够了。 想到此处,陈凯长身而起,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大步走到了正在敲击着的战鼓旁,随即一把便从那个赤裸着上身的明军鼓手处夺过了鼓槌。 战鼓声刹那间的停顿,错愕在注意到那个身穿绯色官袍的文官抄起鼓槌,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战鼓的瞬间呈现在在了每个明军的心中,紧接着又连带着恐惧和紧张一起随之消散。战鼓声咚咚作响,陈凯以着他的方式告诉所有守城明军——他,陈凯,与他们同在!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贪婪 残阳如血,暮风如歌。 战斗早已结束,然而,中左所北城墙外,焚毁的冲车、倒塌的望台、似有似无的苦痛哀嚎、随意丢弃的残肢断臂以及尸骸烧焦的恶臭却无不是在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清军猛攻半日,直到下午始终没有能从明军手中夺取城墙的控制权,最终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丢下了遍地的尸骸和伤兵,退回到了安营扎寨的所在。 这一遭,由于清军从船上运来的火炮在射程上较之明军城头的火炮要稍胜一筹,炮击始终没有办法被压制下来。虽然火炮数量很少,炮击频率也不高,造成的实际杀伤很低,但是对于明军的干扰却还是不小,而每一次的干扰,都可能意味着的将会以伤亡为代价方可换来对城墙的恢复控制。 月城的存在,身在城门楼子前击鼓的陈凯倒是并没有受到什么干扰,战鼓声振奋着士气,就像是后世做着战前动员的政委,这已经是一个文官在城守战中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待到此时,战斗终以明军获胜宣告结束。城头上的伤员都已经被民夫们抬下城,送往伤病所救治。尸骸也大多送下了城,对于这些尸骸,城下自有军官和吏员按照军民分类统计、造册,也好在一切结束后进行必要的奖挹和抚恤。 那些沉默的民夫们陆陆续续的搬运着,搬运着残破的尸骸、搬运着打烂的守具、也在搬运着那些不知道是清军打上来还是明军未来得及打下去的炮弹和箭矢。到了此时,他们反倒是最忙碌的一群人了。 城上的明军多是倚在、坐在、躺在靠近各自守位的所在,他们之中有援剿后镇的将士,也不乏漳泉分巡道标营的军官士卒,抛开那些还在干呕着些什么的,其余的多是在默默的看着民夫清理着城墙上的破败。只可惜,尸骸、伤员以及破烂的守具都可以快速的运下城去,但破损的垛口以及喷溅各处,早已凝固、氧化,从鲜红渐变为黑色的血迹,却并非是那么容易清理干净的。 此时此刻,城门楼子前的战鼓处,已经没有了陈凯的身影。拖着两条好像已经不是自己了的胳膊,他下了城,振作了一番士气,便直接来到了伤病所。 这里,其实根本不需要他亲自管理,沈佺期在后世被誉为台湾医祖,是郑成功复台之后在台湾社会享有崇高声望的人物,而他的声望则俱是来源于他悬壶济世的救人之心和对治病救人的努力。有沈佺期在此,负伤的将士、民夫们自会得到尽心尽力的照料。 这时候,沈佺期还在医治一个伤兵,根本顾不上与陈凯说些什么,陈凯自也不会那么不分轻重,便自行巡视起了伤病所。 然而,这里早已是忙得脚后跟不着地了,城里的郎中、学徒乃至是接生婆都被抓来了也完全照顾不过来。饶是沈佺期在医术上颇有些造诣,也有这一刻治病救人的心思,可有时候就有心无力却也正是为他们准备的。 目视着一个伤兵被抬了出去,那是一个尚显得有些稚嫩的面庞,此刻睁着眼睛,却已然没有了任何神采。 民夫抬着尸首自是要将其送出去埋葬的,陈凯示意那两个民夫停下,伸出手,将那双眼睛合上,才重新目送着民夫走向院外。 “是我低估了虏师这一次的攻势之猛烈。” 前日,清军攻城,烈度完全没有办法和这一次相提并论。清军损失兵员数量少之又少,明军就更是如此,与今日这般比起,简直就像是小孩子掐架一般。 突如其来的伤亡,让沈佺期有些措手不及,这里面的伤员中的很多人可能根本等不到救治的那一刻便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于医学,于战场救治,陈凯也是一窍不通。但是有些道理却是相通的,也是医学门外汉们可以理解的,陈凯仔细的观察了一番周遭的情况,干脆派了随从去找卢若腾,叫他再调一批民夫过来。 “是不是同个坊巷的都无所谓,只要肯听话,吃苦耐劳就行!” ……………… 明军的伤患,尚且有城内的伤病所可以医治,清军那边相对的治疗条件,相对的就要差上许多。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清军突袭中左所,本就是打着一鼓作气拿下城池的打算。他们瞧不起明军的陆师,尤其是在前冲镇和右冲镇不战而逃之后,就更是如此了,甚至马得功一度认定了中左所城可以不攻自破,于郎中和药材上面的准备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没办法自行逃回的,基本上都遗弃在了战场上,这是惯例,毕竟绝少人愿意冒着被明军杀死的风险去营救他人。能够逃回来的,基本上都是轻伤,带着的军医和掳来的郎中虽说是依旧不够用吧,但起码这些人也可以拖上更长的时间,不至没有立刻得到医治就会很快死去。 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悲哀,这方面的麻烦反倒是不算很大,可是兵员损失却还是让马得功和冯君瑞肉疼不已。他们作为攻击的一方,比之守军伤亡更大,而且还没有民夫来分担部分死伤,这一天的攻势就损失了五六百士卒,对于这只有四千余兵马的清军而言,接下来已经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再发动哪怕一次类似规模的攻势了。 “一个援剿后镇,一个巡道标营,还是刚刚建立不久的,怎么好像城里面不只有这么点儿兵马啊!” 冯君瑞的牢骚,马得功只得在心里面报之以鄙夷。他是能够理解的,明军守城,城内的行政体系此番是超水平运作,说是一千五百明军,但那些民夫的存在也给予了明军太大的支持。文官在这场城防攻守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像是当年的江阴城守,阎应元等人不过是群典吏、教谕罢了,却同样能扛得住清军那般凶猛的攻势。 城池守御,关键不在士卒多寡,在于的,还是人心向背和主事者的心志坚定与否! “这城,怕是攻不下来了,咱们是时候准备退路了。” 马得功如是说来,胸中已有成算,奈何冯君瑞似乎还是对中左所城有些恋恋不舍。只是没有等到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争执,五通码头那边就已经传来了福建巡抚张学圣和兴泉道黄澍登岛的消息。 二人此来为何,马得功和冯君瑞心知肚明,说白了无非就是按捺不住心中的贪欲,急不可耐的想要见到郑家积累多年的财宝,将其据为己有,并且唯恐这两个武将会将其私吞。可是现在城池始终拿不下来,清军也无力再战,有些事情已经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的了。 连忙启程赶往五通寨,张学圣和黄澍闻听城池久攻不克,很是不满,但是听说陈凯在城里主持战守大局,而非那个郑芝莞,立刻又沉默了下来。 上一次王邦俊身死,张学圣在朝中可是没少被弹劾,花费的银钱,数量不匪。不过单纯就面子而言,现在也没有原来那么恨得牙根痒痒了,毕竟就连狡诈多智的平南王爷都吃过亏,他一个小小的巡抚,能让陈凯冒那么大的危险,说句不要脸的,没准还能算是与有荣焉呢。 但是,正是因为这样的人物存在,中左所的分量也得到了加重。夺取中左所,发财是肯定的,升官却并非一定,可若是能够生擒或是击杀陈凯这样的人物,今年的考绩,朝中乃至是皇上和摄政王那边的评价,总能好看一些,于仕途终究是有利的。 “陈凯,确非是什么善茬。连郑芝莞都敢杀,这等人物,留着于朝廷终究是个祸害!” 话虽如此,但陈凯毕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强攻已然不成,他们大多也打了退堂鼓,准备在岛上劫掠一番,就启程返回,起码不好赔了本钱。只是贪念既生,再想压制下去却绝非易事,四人对没有能够袭取中左所城无不是愤愤不已,但是没过多久,其中的一个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以扭转乾坤的办法来。 “抚军老大人所言甚是,绝不能容着那厮继续嚣张下去。下官思前想后,倒是有一计,或可破中左所城。即便不成,也绝不会叫那姓陈的好受。”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家与国(一) 三月初二的那一次猛烈的攻势后,清军退兵而去。围城自解,但是清军的大队骑兵依旧在岛上横行,这期间蓝登将援剿后镇的夜不收派出去打探,也是多有损伤。不得以,只能继续坚守城池,放弃监视清军行动的打算。 陈凯放弃了接触,但是很快蜂拥而来的百姓便将清军的消息不断的送到他的案前。按照百姓描述,清军大肆劫掠岛上各处村镇,他们基本上都是不舍得离家的,结果面对清军的屠刀相向,却也只得赶来避难,悔不该当初不听陈凯提前避难的命令。 清军的行为为何,陈凯听来这番描述,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这个时代的军队,无论东西方,出兵与劫掠,几乎都是划等号的。此番清军突袭中左所,马得功和冯君瑞听说他杀了郑芝莞,力主坚守城池,便加速赶来,结果却碰了个头破血流。没有能够满足劫掠的欲望,反倒是损兵折将,军中怨气深重,士气低落,自是不敢再行强攻,只得退而求其次,靠着劫掠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来满足麾下将士的欲望。 这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是一时间陈凯也没什么办法。不光是蓝登,就连曾樱、卢若腾、沈佺期等人也没有提出过出城袭击清军的建议,因为他们很清楚,守军只有夜不收有些战马,几近损失,现在连十匹都不到,而清军则有不低于五百骑之众,没了城墙的保护,就凭着实力受损的援剿后镇和巡道标营,基本上就是出去送死的。 既然没办法做些什么,陈凯干脆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城内。清军退走之后,陈凯开始派人出城打扫战场,将能够使用的守具以及清军丢下的武器重新收集起来,蓝登那边也派了士卒去收集清军首级,以便于记功。 功赏,暂时还不会发放,但是陈凯许诺的守城加赏则在确定了清军退兵后便进行了当众发放,当即便引起了明军的欢呼雀跃,甚至就连士气也从历经苦战后的低潮期得到了迅速的恢复。 不过,一连几日,陈凯都扑在了伤病所里。他从卢若腾那里要来的民夫经过了简单的培训,开始正式工作,他们的工作并不苦难,清理垃圾、扫撒维持环境整洁以及看护伤员,甚至根本无需他们做太多的事情,只要能够在旁安慰,说两句吉祥话儿,并且时刻注意伤员的伤势情况,能够对那些有治疗经验和能力的郎中们进行提醒,就已经够了。 这样的工作并不困难,比之搬运守具、修缮城墙什么的是要轻松很多,就是脏了一些,但是陈凯的命令下达了,他们也只得听令而行。 数日后,再到伤病所,气象已然大有不同。民夫被分成了几班倒,伤病所里每间病房都十二个时辰全天候有人看护。垃圾迅速清理,换下来的绷带也有人专门用开水浸泡、清洗,再行使用。整体的环境氛围改变,病情得到了更大的关注度,死亡率开始有所下降。只可惜这些人仅仅是经过了紧急的培训,对于伤患的紧急处理还是要依赖那些有经验的人士来施为。 “提灯天使,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还是需要更加专业化的培训才行。” 任何事情想要有所作为,都是需要更多的准备和基础的,哪怕看上去很简单的事情也是一样。仓促之间,能够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陈凯明白这个道理,自也不会太过于强求,无论是强求于他人,还是强求于自己。 不过,陈凯的努力,倒是让沈佺期颇为感兴趣。对此,陈凯也只是聊了聊关于人受伤得病的时候内心会更加脆弱,需要旁人关怀,不分昼夜的看护可以更好的监视病情发展以及干净的环境和医疗用具可以避免伤患感染之类的东西。陈凯没有太过系统的琢磨过这些,但是沈佺期听来倒是极为认真,还专门找了纸笔记述下来,这些天一有空也是在观察和琢磨关于护理方面的细节,就像是着了魔一样。 这样的情况,他是乐见其成的。一个人包打全世界是不现实的,能够给予这等专业人士以启发,很多事情就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城内的库存粮食数量惊人,这里面大多是郑彩占据中左所时积累下来的。天知道那厮在福建粮荒的情况下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现在便宜了陈凯,城内倒也不惧粮荒的问题。奈何数日后,本以为清军在劫掠了几日后就会自行撤离的陈凯却接到了蓝登派人送来的消息,说是清军的一支小部队再度临城。 一别数日,清军再度临城,说来兵力却少之又少。陈凯匆匆赶到城上,明军火炮的射程之外,只有一队清军的骑兵,大抵十来骑罢了,比之援剿后镇的夜不收也多不了太多。此刻在城外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细看去,其中的一骑竟还一边持缰,一边各自用绳索捆着个男子,就像是牵着条狗一样牵在马后。 清军专门跑来耀武扬威,陈凯深锁眉头,随即拿起了望远镜,极目远眺,待约莫的看出了那个被牵着的男子的大致相貌,却是心中陡然一惊。 这个男人陈凯有些印象,是郑家的一个远房子弟,与郑成功平辈。早前有过拜会,陈凯也回拜过,家好像就住在厦门岛中部的江头附近。陈凯早前号召过百姓进山入海以避清军,但在那时候就已经估计到肯定还会有大批的百姓故土难离,但是清军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这里,还带了这么个人物过来,他几乎不用去琢磨,也能猜到其用意为何。 “救命啊,竟成救我,我是郑……” 就好像是为了印证陈凯的猜测似的,清军特意将那男子牵到了城外百米处,大声嘲笑着陈凯和守城明军,将他们比作是缩头乌龟一般,连郑家的子弟都不顾,等郑成功回来定要他们的性命云云。 清军的讥讽,对陈凯毫无效果,但是蓝登和周全斌却似是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不知道是真的如此,还是刻意装出来的。不过不管怎样,他也没打算上这个套,严词命令所有人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是绝对不许出城与清军野战的。 似乎是已经预料到了明军不会轻易出动,那清军牵着那个郑家子弟又回到了那群清军骑兵之中。接下来,清军骑兵放马狂奔,那个郑家子弟饶是奋力追赶也又如何追的上战马的速度,当即便倒在了地上,任凭着清军骑兵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拖行着。 “黔驴技穷。”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家与国(二) 那个郑家子弟的惨叫声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便宣告结束了,但是清军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反倒是拖着这具尸体一路奔行,将整个城北的区域都逛了个遍,直到那坨肉已经再没有红色的“染料”可以用来继续在地面上“书写”羞辱明军的“词汇”之后,才松开了绳索,一队骑兵放声狂笑着策马而去。 “这只是第一次,鞑子肯定还会再来。激将法的用意是什么,都是明眼人,吾就不废话了。在此,吾只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没有我陈凯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城!” 石井郑氏家族如今主要聚居于安平镇和厦门岛两地,安平镇不提,厦门岛上的族人也为数不少。 陈凯也不知道是不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还是那队清军骑兵,还是同样的配方,又来了一次。陈凯还是上城看完了清军的表演才回去继续处理公务,可是等到了转天,三月初十,表演升级。这一次,清军没有再牵着一个郑家的男丁,而是绑了一个女子过来。 城下,也就两百多米不到三百米的所在,清军骑兵聚集,逼着那女子阐明了身份,便肆意的调戏了起来。 一群清军,围着一个弱女子轻薄、调笑,时而在尖叫声中扯下一块衣料,便拿到外围来展示给城上的明军看。但见城头明军没有反应,他们便哈哈大笑起来,更加卖力的嘲笑着明军的软弱,随即又继续去调戏那个女子。 城头上,陈凯一脸铁青,蓝登亦是如此,甚至愤怒更胜一筹。守城的明军多是憋了一肚子气,但是蓝登到了这个份上,却更多的还是在于那些清军指名道姓的向他发出了挑战。 “久闻蓝帅武艺冠绝闽南,可敢出城与吾等这些无名小卒一战。这小娘子,就当是彩头,蓝帅若能胜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人,哪怕是打个平手,就可以把这小娘子带回城去……” 声犹在耳,见明军依旧没有反应,清军更是加倍卖力的嘲笑城上的明军。此时此刻,于对欺凌弱小的义愤无关,蓝登也容不得旁人质疑他的武勇,尤其是在他麾下的将士面前,讥讽他是个只会耍些花架子的绣花枕头和懦夫,这对于他在军中威信是有着致命打击的。 “陈参军,末将一人一马,一盏茶之内定可以将那些禽兽杀光。若不能行,甘当军法!” 到了这个份上,蓝登显然已经被激怒了,但是这城池守御的全权在于陈凯,他也只得大声向陈凯请战。 “本官倒是不担心蓝帅能否在一盏茶之内把这几个鞑子杀光了,但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足够鞑子的骑兵把你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到时候本官是不是还要派援剿后镇和巡道标营集体出城去救你?” 一盏茶,大概是十分钟的时间。蓝登作为守军武将之首,自是明白陈凯所指为何。只是这般羞辱,却还是让他怒不可遏,干脆一拳打在了垛口的砖石之上,借此来发泄胸中愤怒。 城下的兽行还在继续,陈凯给了周全斌以命令,调动几门射程足以打到那个位置的火炮对那里进行瞄准。只是没等火炮准备就绪,城下一阵吆五喝六,几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便攀上了城来。 “是九叔家的小妹!” 这几个公子哥俱是郑家的子弟,而且都是与郑芝龙他们这一枝未有出了五服的近枝,他们的父兄多是在郑氏集团关于海贸方面任职,家中阔绰,锦衣玉食自是少不了的。 平日里,他们对陈凯倒还恭敬,一方面陈凯是郑成功最信重的幕僚,而另一方面,陈凯即将与郑惜缘成亲,又是郑鸿逵的女婿,虽是外姓,可是在如今的郑氏集团内部也算得上是不可忽略的大人物了,结好总是没错的,甚至阿谀奉承都是少不了的。但是这一次,看到了城下的场景,他们却立刻跑到陈凯近前,怒气哼哼的质问了起来。 “没错,不准军士出城的命令是我陈凯下达的。” “你!” 为首的那个郑家子弟戟指出手,几乎点在了陈凯的鼻子上。倒是陈凯,对此却显得一点儿也不在乎,甚至说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面。 “哪个放他们上城的,不知道城墙乃是军事重地,无关人等不得进入吗?” 陈凯呵斥出口,这几个郑家子弟当即就是一愣,随即巡道标营的一个军官循着他们上城的城梯下去,再上来时便带了一个援剿后镇的军官上来。军官吱吱呜呜,陈凯也能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这些人都是郑成功的近枝亲戚,他这等做下级军官的实在不好得罪,无非就是这些意思。 “蓝帅,这厮是你的人,如何处置,由你和你部的监督自行商定,商定完成后报于本官批复!” 按照郑成功所部各镇的权力结构,总兵官为首,监军方面镇有监督、营有监营,总领军法、监督武将士卒。其实无需陈凯说明,蓝登早已意识到了这个军官是犯了大忌讳的。可是没等他做出回应,那几个郑家子弟却是不依不饶了起来,一口一个中左所是郑成功的,就是他们石井郑家的,他们登城自然是天经地义。 “那守城之时,本官怎么没看见各位来照管一下自家的产业呢?” “守城是这些将校士卒的事情,与我等无关。”看着陈凯似乎没有动怒,那为首的郑家子弟干脆又指责起了陈凯作为郑家的女婿不肯营救族人的行径,并且一力要求陈凯立刻组织部队出城营救。 城外的那个女子与他的妹妹自幼便是极要好的,与他家也没有出了五服的关系,此刻怒不可遏,也已经顾不得太多了,但是同来的那几个看着陈凯,却无不是一个劲儿的咽着唾沫,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稍,好像是唯恐会殃及池鱼似的。 “瞧瞧,他们几个就比你看得清楚形势。”一把拽过了那个几乎已经是命令口吻的郑家子弟的衣襟,陈凯指着城北方向远处的那片树林便喝问道:“平日里,那片树林子上空总会有飞鸟起落,可是这几天连一只鸟老子都没看见。用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要不是林子里有人埋伏,怎会如此?” 这是陈凯、蓝登、周全斌以及曾樱、卢若腾都很清楚的事情,甚至就连还在伤病所里着魔的沈佺期也是如此。 清军骑兵不下五百,比他的巡道标营加一起都多,那里埋伏了不少,只要明军出城营救,他们就可以快速杀出,到时候城门是关还是不关,一旦被清军的骑兵进了城,这城池再想守住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冷兵器时代,骑兵无愧战场之王的称号。五百骑席卷而来,别说是新兵遍地的巡道标营了,就算是援剿后镇野战相遇也讨不到好处,更别说清军的步兵肯定也不会太远,被缠住了哪还有生机可言。 为了一两个人冒着丢失城池,被清军屠杀数万人的风险,陈凯自问他还没有那么缺心眼,哪怕城外的那一两个人是“董事长家的远房亲戚”。 “你既然知道城池守御是老子的事情,那就规规矩矩的听话,老老实实的在城里面做你的乖宝宝,别给老子添乱,尤其是少拿你郑家少爷的嘴脸来跟老子哔哔。否则的话,老子就直接从这里给你扔下去,叫你自己去救,你信也不信?!” 揪着衣襟,陈凯暴怒的将其的头颅伸出垛口。说来,此人刚才也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此刻为陈凯气势所迫,尤其是猛的想起了陈凯枪杀郑芝莞的事情,当即便是一个呃呃不语。 随手将其拽了回来,一脱手,那人便随之软倒在了地上。随即,陈凯一句“滚”字出口,几个郑家子弟就连忙搀扶着,仓皇逃去。唯有他自己,似乎还没有从那份愤怒之中摆脱出来,怒火依旧需要着更多的发泄途径。 这段时间,城下的调戏已经升级到了强暴的阶段,几个清军按住了那女子的双手双脚,为首的那个清军骑兵则在肆意的撕扯着女子的衣裳。尖叫和哭喊声中,这么远的距离确实看不甚清楚,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来那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周副将,开炮,给那姑娘一个痛快。” 命令下达,炮声响起,滑膛炮的精准度有限,那门灵铳的口径就算是厦门城里有复制品,也不可能搬上城墙。炮弹从几个方向射出,命中的方位距离那些清军甚远,但却还是惊得他们再顾不得行禽兽之举,仅仅是给了那女子一刀,了结了性命便仓皇上马而去。只留下了那具衣衫不整的女尸,孤零零的摆放在那里,似乎是用来代替那些清军继续讥讽着明军的软弱可欺。 尸首陈凯始终不准出城收敛,前前后后已经是第三具了,守军每日对着这些尸体,积郁的怨愤越来越多,反倒是给陈凯极力恢复的大好气象上摸了一层阴霾。一直到了当天夜深,城西方向,舰船的火光在那里越聚越多,似乎还隐隐的传来了些许的喊杀声,新的变化开始打破整体的沉寂。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家与国(三) 从西城墙上估计方位,应该是神前沃。这是这个时代的称呼,后世一度更名为神前街,直至公元1927年筑路,更名为横竹路才算是暂且定了下来。 那里,在后世已经是厦门市的一条寻常道路,距离海岸线很有不短的距离。但是在明时,未有经过被誉为基建狂魔的共和国最擅长的填海造陆工程的“增肥”,那里还是中左所城向西与鼓浪屿遥相而立的一系列码头中较为靠北的一处。 来的具体是何人,陈凯不得而知,奈何夜黑风高,哪怕两地相距不过一两里地,在清军优势骑兵潜藏城外之际,出城赶去神前沃的打算,也还是遭到了蓝登、周全斌等将的一力反对,甚至就连林德忠也是如此。 他们在担忧来的还是清军,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陈凯向南澳那边求援也不过才过去了十来天而已,来往以及准备都是需要时间,所以现在根本无法确定下来。唯有陈凯,透过历史的帷幕,估量着清军应该是不至再有那么多的舰船驶来,反倒是更加坚信于是援军赶到,但却依旧说服不了这三个家伙。 “参军,若是援兵,总会派人过来的联络的。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林参将所言甚是,这中左所城,实在经不起什么变故了。” 听罢了一番劝解,陈凯倒也无话可说了。想来,他早前还在极力反对出城营救那几个郑家子弟,现在却要冒险去一趟神前沃,去与还不知道是不是援军的舰队商讨围歼登岛清军的事情,似乎还真是有些前后不一了。 等待,越是看到了希望就越感焦急。自从被城西的消息唤醒,陈凯就再没睡下,可是苦苦的等候了一晚上,直到天亮时分却依旧还是没有消息送来,甚至是第二天的一个白天也是如此。 不过,有一些变化事却还是发生了,那就是神前沃左近的舰船数量在大幅度的减少,而这一日的下午,清军并没有再度到城下来羞辱明军,远处的那片树林也时而重现了鸟儿栖息的景象。但是清军的骑兵却出现在了城西,就在中左所城和神前沃之间游曳。 数十骑的清军,陈凯根本不知道这些清军到底是不是这城西周遭地区清军的全部人马,更不知道那些船火会不会是另一个诱饵,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支大队清军正等着将他一口吞下。 骑兵太少,没办法实现对周遭区域情况的探查和了解,这使得陈凯就像是聋子瞎子一样。更要命的还是在于,历史已经改变了太多,很多地方,尤其是很多细节上已经帮不到他什么了,反倒是时时需要提醒自己,莫要被原本的历史影响到了正常的判断,怎是一个纠结了得。 焦急开始渐渐的转为焦躁,这种被人蒙着眼睛的感觉实在难受得不行。这样的情绪,也渐渐的传染开来,直到蓝登再度请命带队出城探查清楚,陈凯下意识的准备继续用情况不明来进行回绝,他才真的发现了这个问题其实际上是源于他自身。 对那段历史的坚信不疑,所以陈凯相信援兵一定会赶到。正因为援兵必然会到来,他的一切行止就会相对的保守一些,为的就是等到援兵抵达再行实现翻盘,这样比较稳妥。可是兵行凶险,哪有什么稳妥的办法,有的只是一次次的拼命搏杀。相对的,蓝登从一开始就没有这重心思,自也不会受此干扰,反倒是更轻松了许多。 “那就有劳蓝帅了。” 两地只有区区一两里地远,清军确有数十骑在侧,但是冲杀过去理论上也并非不存在。蓝登带上了城内的所有骑兵,准备好了一应武器,便进入了西门月城之中。待到天光放亮,无需担忧战马暗夜狂奔会马失前蹄的问题,月城大门打开,这一队十余骑的明军便快马加鞭的奔向了远方的神前沃。 立于西城墙的城门楼子之上,这里已经是最可以登高远眺的所在了。陈凯拿着望远镜,远远看去,当明军踏着晨曦之城中杀出,清军反应之迅速,确是让他陡然一惊。 明军兵力较少,不敢多做纠缠,只是策马狂奔,根本不敢与其做太多的交锋。蓝登的选择让陈凯不由得松了口大气,这个武艺过人的武将,陈凯最怕的就是他自持武勇,与清军拼杀起来,反倒是把探明神前沃的情况的事情给忽略了,现在看来倒也是他多心了。而接下来,就这么一追一逃,两支骑队便发足狂奔,但是待到接近神前沃的那片码头之时,清军却放弃了追赶,而是重新回到这两地之间的那片区域,似乎是重新恢复到了监视的状态。 “看来,应该是援军到了。” 果不其然,没过太久,蓝登率队从神前沃杀出,这一次多了十来骑的明军骑兵,一如方才那般直奔着西门就冲了过来。 比之清军的那队游骑,明军的骑兵数量依旧处于劣势,陈凯连忙下令,早已在月城做好了准备的周全斌便带着一队三百人的明军持着长矛、步弓便结阵出城接应。 这一遭,清军骑兵同样是没有追逐过甚,便重新返回,继续保持监视。陈凯大抵已经估计出了情况,待到蓝登回城,城内的几个主事之人已经聚齐。带来的那人陈凯有些印象,是郑鸿逵的亲兵队长,陈凯第一次来中左所时,在船上与郑惜缘相逢,就是这厮如同是个护雏的老母鸡一般对他时刻保持着警惕的。 “闻听姑爷安好,国公也是甚为高兴,只盼着姑爷能够赶快过去一趟,也好商量下如何解决马逆得功的大事。” 六礼已经过了五礼,郑惜缘已经算是陈家的媳妇了,亲兵队长见了陈凯很是亲切,就好像是看见自家亲人一般。封建军队的效忠链条存在,这也无可厚非,况且陈凯也顾不上去思虑许多,连忙问起了郑鸿逵此番回返的详情。 按照亲兵队长的说法,郑鸿逵此番回来是主持陈凯和他宝贝闺女的婚事的,结果抵达金门岛从那些逃亡金门避难的百姓口中得知了清军突袭的事情,就连忙派人向郑成功告急,同时点齐了驻扎金门的舰队前来救援。 前天深夜抵达神前沃的确实是郑鸿逵的舰队,迅速占领了港口,郑鸿逵一度想要派出夜不收到中左所城来探查情况,无论是城池是否失守,还是陈凯的死活,都是他极其关注的。奈何夜不收出动,没走多远就遭到了清军骑兵的袭击,迫不得已之下便又退回到了神前沃。 清军的骑兵优势始终是个大问题,但是郑鸿逵也不是个死脑筋,到了第二天一早便出动舰队,分兵进发,只用了半日的功夫便将清军的舰船尽数击毁、夺取,顺带着控制了包括高崎、五通在内的大型码头,并分遣水师巡航。清军已然被困在了岛上,根本没办法全师而还。 根据情报显示,被困岛上的清军不光是有马得功和冯君瑞所部,竟还多了个兴泉道黄澍,却是很出乎了陈凯的意料。 但是,昨天下午,郑鸿逵所部在进攻五通寨的过程中却还是遭遇了惨败,部将吴渤中箭身亡。倒是随船回返的施琅,带着一众随员在高崎击溃了分守那里的清军,勉强控制了那片区域。 清军那五百骑兵对于中左所的步兵以及郑鸿逵带来的水兵都是严重的威胁,现在马得功凭骑兵纵横岛上,陈凯和郑鸿逵无论任何一方都奈何不了这支清军,但是大型码头都已经被郑鸿逵控制,没有船,马得功也别想轻易逃离,战事陷入胶着,所以郑鸿逵很想听听陈凯的意见。 “吾准备一下,这就启程去拜会国公。” 高崎在厦门岛的北部,那里距离漳州和泉州的海岸线并不远,施琅没有如历史上那般杀到中左所城下而还,反倒是控制了高崎,这件事情让陈凯忧心不已。 准备,其实用不了多少时间,陈凯没机会学习骑马,这一次依旧是乘马车赶往,另外援剿后镇还会出动骑兵和大队的步兵随行,凭步骑混编的兵马出城两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然而,这边还在准备,那边一直听着这一切的曾樱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眼见于此,陈凯找个理由支开了旁人,便对曾樱说道:“老阁部,有什么需要嘱咐的,但请直言。” “有道是疏不间亲,这话,老夫本不该说。但是这中左所城的安危全系于你一人之身,这话就不得不说了。” 这十来天的功夫,虽说组织民夫,出力更多的还是卢若腾,但是身为一个七十一岁高龄的老者,曾樱也是竭尽全力的在主持相关事务,陈凯根本无需为太多的事项操心,只要统筹大局、坐镇城墙即可。此刻已经到了发动反击的零界点,曾樱有话要说,陈凯自也不差这三五分钟的事情。奈何这话一旦听在耳中,他对于此行的信心,反倒是减退了太多。 “就老夫看来,令岳怕是未必真的能够如你所愿。而且,郑芝莞的事情,你怕是还需提防一二,那厮毕竟是令岳的兄长。”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家与国(四) 对于曾樱,陈凯其实早先并不是很喜欢。至于原因,很简单,此人是江西临江府人士,早年为东林三君之一的邹元标的弟子,算是资格很老的东林党成员了。 不过,这人倒也并非是那等只会空谈的货色。在乡时协助本地知县治理地方;在常州府捐俸修堤,造福一方,为当地百姓称之为“曾公堤”;任职漳南分巡道期间剿灭过祸乱一方的山贼匪患;任职湖广期间镇压过农民起义;担任登莱巡抚时也曾抗击过清军。除了一力与阉党作对外,却也并非全然的“平日素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算得上是个愿意为地方百姓做些事的官员。 但是对于东林党,陈凯是有着很大的警惕的。当初专门拜会,更多的也是出于官场的礼数,而且此人曾力保过郑芝龙,与郑氏集团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但是这一次守卫中左所,曾樱不可谓不遗余力的相助,凭着他的身份劝说过城内城外的不少士绅出丁出粮。 如此相帮,陈凯也明白,曾樱既然早前都已经想要留在城中自裁了,自是个重名之人,所以陈凯对此人很是放心,因为此人已经是古稀之年,能出来做事就是莫大的好名声,尤其是城池一旦守住了,就可以轻易的获得莫大的声名。对于这样老而成精的人物,是最轻松、最不用承担风险的办法,甚至在与陈凯请命时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这段时间的相处,对这个老东林,陈凯的感官好了许多。但是今天的这话说来,他对于东林党的警惕之心就再度浮现,只是面上不显,流露了些许深思的神色,表示会注意此事就再没说些什么。 怀着忐忑的心情,陈凯启程出发,明军步骑混编,不过区区两里地的距离,又有神前沃的明军出兵接应,倒也是无惊无险。 神前沃在明时是商船云集的港湾,官府在此设“沃甲”稽查出入海船。不过到了现在,此间却只剩下了明军的战船,那些商船和渔船早在十来天之前就已经逃得干干净净了,剩下的只有这么一座孤零零的港口,与这厦门岛上其他空无一船的海港,一般无二。 郑鸿逵还在座舰上议事,陈凯登船拜会,议事也就此结束,众将尽数出了船舱,就连陈凯带来的蓝登也被郑鸿逵支了出去。没有先行处置公务,商讨战守策略,而是先行密谈,这般的不同寻常,不到半个时辰前曾樱的那番话当即就浮现在了陈凯的心头,手上更是下意识的想要摸一摸那把燧发手枪的位置,但却立刻止住了这份冲动。 郑鸿逵是武进士出身,那份手段,想要杀他,他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装填的时间的。更何况,郑鸿逵还是郑惜缘的父亲,说来,从心理上陈凯却也不似对郑芝莞那般能够轻易下得了手。 既然如此,陈凯干脆镇之以定,向郑鸿逵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便要向其人问询进一步的战况。战况,确实是有的,但是郑鸿逵看上去却并不急于谈到这些,反倒是等旁人彻底散了,船舱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才拿了两封书信出来。 “你先看看这个。” 陈凯起身,接过了书信。第一封信的信封是空白的,但抽出信瓤,陈凯却是脸色突变。 “羽公吾兄,见信如晤……” 羽公是郑鸿逵的号,能够如此称呼其人的必然是熟识。陈凯心中波澜已起,继续看下去,其中内容无非是劝说郑鸿逵分给他们一些船只,用以转运之便,否则只会害了郑芝龙以及郑家在安平镇的族人云云。 “国公之意如何?” 信是马得功写的,郑鸿逵和马得功是旧识,弘光朝时曾同守镇江,私交甚好。看到此处,陈凯已经基本上明白了郑鸿逵的心思,心头怒起,然则冰冷的话语问出,郑鸿逵却摇了摇头,示意陈凯把第二封一起看完了再说。 已经有了这么的一封信了,陈凯抽出第二封书信,也同样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至于内容,只是开头的那个“芝凤我儿”的称呼,他就已经不需要再继续看下去了。 郑鸿逵,这个名字是陈凯的这位岳父老泰山当年考武举时特意改的,原本名叫郑芝凤。能够这么称呼他的不会有旁人,只有郑成功的那位祖母黄老夫人。 陈凯知道,那位老太太可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去年郑成功夺取厦门岛,手里握着郑联、郑彩以及他们部将的家眷,郑联所部当即改换了门庭,就连郑彩的不少部将也没有坚持哪怕一个月就率部来附。 接下来,郑彩以及他麾下的章云飞、蔡兴、江美鳌等将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岂料这位黄老夫人得知了此事,专门把郑成功叫去数落了一顿,随后更是逼着郑成功把郑彩的家眷放回,以全宗族之义,结果郑彩的事情才会迁延至今,始终得不到解决。 这一遭,黄老夫人在清军的威逼利诱之下,又专门写信来劝说郑鸿逵,要他顾及着身在京师的兄长以及安平镇的族人们的安全,放马得功回返泉州。而郑鸿逵的这般行止,其选择如何,也就不问自明了。 “国公,马逆突袭中左所,屠杀岛上百姓,就连郑家的子弟也多有被其所杀的。旁的不说,前几日,一连三天,每天马逆都会派人将一个郑家子弟拉到城下虐杀,甚至连没出阁的姑娘都不放过。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您难道就打算这么放他回去继续作恶不成?” 隐忍多日,只为等来援军,将这些清军尽数杀死在岛上,为受难百姓复仇,也好给其他清军长个记性。岂料等来的这个援军却是这般软弱,清军稍一威胁,就要忙不迭的放虎归山,这等人物,又如何指望他能够坚定不移的与满清战斗下去! 此时此刻,陈凯已是怒不可遏,哪知道他的质问刚一出口,郑鸿逵反倒是比他更加愤怒,当即便指着陈凯的鼻子喝问道:“我还没有质问你呢,你到先跑来质问于我。陈凯,你不过是个大木的幕僚,凭什么杀我三哥,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郑家!”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家与国(五) 郑鸿逵的喝问犹如当头棒喝,陈凯最不愿意去设想的一幕还是发生在了他的眼前,也正应了曾樱早前对他的警示。 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苦笑,原本他了解明末历史,是最讨厌东林党的,大抵也就孙承宗还能有个例外,其他人只要挂上东林的标签,他就会先入为主的将其看作是只会搬弄是非的伪君子。现在看来,无论这是不是挑唆,曾樱这个人都是绝对不能小觑的,这份见人见事的能耐,就注定了不是个寻常人物。 深吸了一口气,陈凯尽可能的平静下心态,随即与郑鸿逵解释道:“国姓对我有知遇之恩,您愿意把千金下嫁于我,我陈凯自是感恩戴德。但是,郑芝莞未战先逃,劫掠城内储藏的金银珠宝,价值不低于九十万两黄金,这些都是大军所需,都当用以厚养壮士,收复失地之用。我劝过他,夫人和世子也劝过他,都没用,他就是一定要跑,还逼着我和他一起跑。试问,我不杀他,何以守此中左所?” 这番话,稍微改一改,恢复到原本的模样,本是陈凯想要解释给郑惜缘听的。因为他知道,郑芝莞对这个侄女很好,他需要对郑惜缘有个交代。只是很可惜,把给女儿解释给了她的父亲,陈凯自问已经把话说得很是明白了,奈何郑鸿逵却依旧怒气不减,而且看上去,竟仿佛是更加愤怒了起来。 “你是分巡道、漳州知府,没有守中左所城的义务。但你别忘了,你是我郑家的女婿,怎可打杀长辈!” 郑鸿逵的火气很大,陈凯却也没小到哪去。听过了这番话,他已然明白了根本没办法和郑鸿逵沟通,干脆放了一句“吾乃朝廷命官,唯有天子圣裁、三法司会审或是钦命全权负责军政事务的国姓方有权裁定吾是否有错”。说罢了,便拱手告辞,要转身离开。 结果,这番举动更是激起了郑鸿逵的愤怒,当即便要陈凯滚回中左所去,等着郑成功回来裁定他到底是不是越权,是不是有罪。 出了船舱,海风吹拂,陈凯的激愤也已经褪去不少,反倒是悲哀二字越加深重了起来。郑鸿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给他看那两封书信只是在进一步的试探他对郑家的态度。结果,他保持着表里如一、前后一致,郑鸿逵联想起郑芝莞的死,愤怒当即便盖过了一切。 彻底谈崩了,说来好笑,他们二人都不知道,郑成功早早就有过预言——郑鸿逵用不了陈凯,陈凯也不会对郑鸿逵服气。说白了,郑成功早就看得清楚,他的四叔眼里只有他们石井郑氏这个家族的利益,并没有什么国家民族,而陈凯是国士,看重的却恰恰是国家民族,这就是他们二人最大的区别和矛盾。 家族还是民族,个人还是国家,这就是郑成功与郑鸿逵乃至是其他明末军阀最大的区别。陈凯记得,很多人都说过郑成功冷酷无情,他可以处死任何一个战败的部将,也可以因亲叔叔未战先逃而将其斩首示众,暴尸三日,甚至就连他的亲儿子,郑氏集团的继承人与其弟乳母私通生子,他也一样可以下达处死的命令,而且是连带着董酉姑以及那对母子一起处死,只因为乱伦之人必定经不住诱惑,根本撑不起这个军政集团,根本没办法继承他的遗志,完成驱除鞑虏的伟业! 是的,郑成功确实冷酷无情,但是他的冷酷无情却正是对这个国家和民族最大的负责。至少总比那些将个人利益放在国家民族之前的家伙,那些不是降清了,就是给我大清做了顺民,亦或是如何腾蛟之流,一死了之,妄图凭着所谓气节来掩盖他们祸国殃民的累累罪行的家伙们要强上太多。 如果一定要有个选择的话,陈凯宁可选择冷酷无情的郑成功,也不会选择这些腌臜货色。因为郑成功的无情只是对于那些违背了他驱除鞑虏意志的人而存在,这一点上,他和陈凯确确实实的如同郑成功在他这次回来时所言的那般,是一类人! “是我冲动了,我所为者是促成此事,是为了消灭这些清军,而不是为了和郑鸿逵斗气。而现在,本末倒置,这是不应该的。” 陈凯自问平日里总能保持冷静和克制,这是他的优点,但是总有些时候却还是无法克制那些本不该出现的情绪。但是,他毕竟不是机器人那般没有情感,是人,就会有情感,就会有情绪,否则不是浑浑噩噩,就是个利益的奴隶,是不会如他这般对国家民族抱有极大的热情的。 重新调整着呼吸,陈凯一边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绪,一边琢磨着该如何说服郑鸿逵。片刻之后,凭借着当年在职场上积累下来的经验,他已然有了成算,随即稍加整理了一下官府,便重新推开了郑鸿逵的舱门。 “怎么,陈道台还有什么要教我这个山野村夫的吗?” 郑鸿逵的怒气还远没有消退,说来却也正常,陈凯不光是官员,更还是他的女婿,哪怕还没有正是完婚,可是他女儿都已经算是陈家的媳妇了,陈凯这般公事公办的对他这个老丈人,换做是谁都不会有什么好脾气。 “刚才的事情,确是在下失礼了,请您见谅。对于郑芝莞的事情,如您所说,还是等到国姓回来了再做裁定。此来,在下实是为了剿灭这支虏师。在下相信,国公原本也是抱定了要给鞑子一个好看,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关心则乱?” 陈凯好言好语,郑鸿逵没有揪着刚才的事情不放,但是听了这个词,他却还是皱起了眉头,任由陈凯把话继续说下去。 “就在下看来,太师为虏师掳至京师已有数载,能够如此对待,说明他们并非是什么守约之人。但是他们现在宁可留着太师,宁可花费钱粮养活以及监视太师的一举一动,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国公和大木麾下的大军,否则郑家若只是一族商贾,还不被鞑子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说明白了,马得功的那些威胁都只是大话炎炎。国公和大木的实力越强,鞑子就越不敢拿太师怎样,就越不敢拿安平镇的郑氏族人如何。相反的,我们越显软弱,他们就越是会骑在头上拉屎拉尿。这个道理,是不会有错的……” “甚至说句可能显得很荒唐的话,国公和大木越是打得鞑子疼了,鞑子就越是会厚待太师。那时候,打不过,他们就会换个法子,比如招安,那就更需要以善待太师来作为起码的诚意了……” 历史上清廷对待郑芝龙的态度就是这般,陈凯所言非虚,而且这般顺着郑鸿逵的思路说下去,其人也并非不能理解。此刻听过了这番侃侃而谈,郑鸿逵已然开始了深思。而且,没过多久,他就已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的存在。 “那么,鞑子在中左所城外虐杀我郑氏子弟,也是为了离间竟成你与吾郑氏一族的关系了?” “国公睿智。” 深思继续,从呼吸的频率以及恢复了字号的旧日称呼来看,陈凯已经可以确定了,经他一番分析,郑鸿逵的怒火正在不断的消退。这是个好的趋势,至少就现在而言,争吵是毫无意义的,更不该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 接下来,陈凯便开始介绍起了他的计划,比如对外宣称,就说郑鸿逵突染疾病,不能理事,由陈凯这个女婿暂时接管舰队。或者说他陈凯绑架了郑鸿逵,逼迫郑鸿逵的舰队作战。反正他已经杀了郑芝莞,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亦或者表面上答应了马得功,等到马得功上船了,到了海上,再请他来一顿馄饨面,难道那个辽东来的旱鸭子还能游到安平镇去残害郑氏族人不成? 方法很有不少,都是他早前就算计过的。陈凯娓娓道来,郑鸿逵似乎也很是听了进去,随后这番计划说完,他便默默的等候着郑鸿逵的答复。岂料,良久之后,刚刚似乎已经有些动容了的郑鸿逵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竟成,我大哥那边或许会如你所说的那般,毕竟虏廷中也不乏才智之士,他们还是能分清楚轻重缓急的。但是把马得功那个亡命徒逼急了,真的狗急跳墙,派遣部将去安平镇屠戮,致母亲大人和兄弟族人于险境,那就是不孝不悌。这个险,吾不能冒。” 这番话说完,看着已经愣在了当场的陈凯,郑鸿逵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陈凯的身旁,伸出那粗粝的大手便握住了陈凯的胳膊。 “竟成,吾有风闻,说是你的家乡前几年被鞑子屠了,城里的人全杀光了。你与缘缘成亲后,还是要多顾着咱们郑家的事情。一旦有事,能指望的,只有这些叔伯兄弟啊。”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赠言 回到中左所城时,陈凯已经不太能够记得清楚他是怎么从神前沃离开的了。不过再一次的激烈冲突倒是没有爆发,依稀的,他脑海中记得好像是回了句什么“受教了”之类的话,就推说城内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便告辞而去。 郑鸿逵的选择可以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陈凯自问他的说辞在说服力上已经足够逆转局面了,奈何郑鸿逵的执拗,更或者说是他对家族的责任感之强烈,实在出乎了陈凯的想象。 路上无惊无险,清军骑兵依旧是监视状态,陈凯返回到城内,只是正式宣布了援军抵达的消息,便把自己关进了公事房。 外间已经有了些许窃窃私语,似乎是在欣喜援兵抵达的事情。更外面,似乎是院外更有欢呼雀跃,依稀传来,看来这个消息已经在中左所城内传开了,城内军民终于可以为劫后余生而松上一口大气了。 援兵抵达,意味着战事趋于结束。这个道理所有人都能明白,甚至或许这其中更有不少人还在畅想着郑家的舰队封锁厦门岛,随后登岛攻杀,将清军尽数留在这岛上,以为后来者鉴。 “还是要琢磨个办法才行啊。” 陈凯不打算放弃,他也从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然而思前想后,却依旧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接下来,大概就要看运气了。” 自从上次在广州,点燃坊巷焚城的过程中竟然下起了大雨,陈凯就开始对他的运气有所怀疑。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比如在潮州的那个广东巡抚衙门幕僚的出现,再比如在盘陀岭险些绕迷路了,其实都是在正常不过的,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嘛,老祖宗都是看明白的了。可是一旦开始有所怀疑,这类似的,原本完全不起眼的小细节就一个接着一个的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蹦跶出来,硬生生的就是要杵在眼前,不看都不行。 这个词,陈凯已经有些避讳,现在他更相信的是详加筹划和随机应变。但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已经不是靠智商和能力就可以解决得了的了。 陈凯还在公事房中细细的盘算着时间,大概也就过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外间一个小吏扣门而入,带来了一个曾樱的弟子,好像叫做阮旻锡的,专程前来报信。 “禀告陈道台,家师积劳成疾,近期怕是很难下床理事了。” 七十一岁的老人,拼尽全力的操持了十来天,身体会出现不适,这并不意外。陈凯闻言,也顾不得什么盘算了,干脆便让阮旻锡引路,顺带着叫来了城里的几个郎中和一些上好的补药,直奔着曾家而去。 曾家的人显然已经预料到了陈凯会专程赶来,早已有所准备。不多寒暄,陈凯询问一番病情,便入内探望。 比之前几日,曾樱的面容已很有些憔悴,躺在床上,眼皮无力的耷拉着,倒是呼吸声沉重,却总让人有些需要很用力方能如此的感觉,透着一股子疲惫劲儿。 “老阁部,好生休养,朝廷还需要您这样的有经验的老臣子出力呢。” 费力的抬起眼皮,曾樱看到是陈凯来了,倒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神采。接下来,曾樱似乎也不打算再多说些客套话,只是问及了陈凯此行如何,得到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答案,便将家人和仆婢都挥退了出去。 “竟成啊,你们翁婿,哎……记得当年,刘香袭扰广东,邹巡抚以为刘香是太师旧部,不肯放其入粤,是老夫以豁家性命作保,方平此巨寇。后来老夫为阉竖诬陷,太师代为受过,也算是还了这一着……说来,吾二人相交莫逆,于公务上也多有互相帮衬着的地方。可是等到先帝入闽,擢老夫入阁,却依旧被太师钳制得不能用事……” “……郑家的那些人,素来只顾着他们自家的利益,甚至是他们个人的利益。以老夫看来,也就国姓算是个异类……你那泰山,只怕是比之太师还要顾及家族的利益,所以老夫今早才会多那句嘴,就是希望你能做好应对。” 早年辛秘,如今揣测,曾樱一一道来,语中疲惫,闻着皆可感受得到。说来,去岁永历帝也曾遣使晋曾樱为浙闽督师,统领两省明军作战,但是这个老人精却很清楚,浙江各路明军皆遵奉鲁王朱以海为皇明正统,福建有实力的明军则皆是郑家把持,他就算是接了圣旨也不能用事,干脆就留在中左所闭门研习学问。若非陈凯,他应该也是会在清军杀入无人守御的中左所城之时,自缢而死,以全名节。现在有了更好的结果,只当是投桃报李,便多与陈凯提点上两句。 “……竟成,你是个国士,真正能够实心用事之人,与他们截然不同。看到你,就像是当年看着孙恺阳、徐子先他们做事似的,让人感到年轻并非是只有年轻人才可以专有的……” 孙恺阳就是孙承宗,徐子先则是徐光启,这两个名字的主人虽说都没有做到过内阁首辅,但却依旧是在明末的政坛上称得上是如雷贯耳般的存在。 “老阁部过誉了,凯不过是一介童生,连童子试都没过,哪敢奢望什么入阁拜相。” 这话,倒也不过是谦辞罢了,因为陈凯知道未来会有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家伙做到了明廷的内阁首辅大臣的宝座。但是,这件事情却是发生在很多年后,可是此时此刻的曾樱却依旧对陈凯报之以极大的信心。 “很多人都说只有庶吉士才能入阁,那李贤、张璁又算什么?现在这个世道,非庶吉士出身的阁臣大有人在,老夫就是个例子。竟成,你是聪明人,不会纠结这些。以你的才华,大明中兴,入阁拜相并非难事,这也成不了阻碍。但须记得,莫要让那些家伙拖了你的后腿,放开手脚去做,才会有将来可期!” 曾樱的叮嘱,仿佛是临终赠言,陈凯殷殷受教。只是待他离开了增加,望着日渐昏黄的天色,却只是在心里面暗自道了一句“我想要的,你们根本不懂”便启程回返公事房。 回到了公事房,已是用晚饭的时辰了,陈凯放开了心思,正打算多吃一些,岂料这第一口还没进了嘴,他等候已久的运气却已经到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夜火(上) 再度出城,陈凯比早上那一遭要走得更远一些。 鼓浪屿,已经有一支舰队停泊于此。陈凯从神前沃上了船,抵达鼓浪屿时,那两个他一直在等的人也早已拜会过了神前沃的郑鸿逵,对于当前的形势,甚至就连陈凯的一些想法以及说辞,都也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了解。 “陈侯爷、洪伯爷,旁的吾便不多说了,现在鞑子摆在中左所城和神前沃之间的那队骑兵已经撤了。留给咱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望二位能够尽起水师,彻底把这些鞑子留在中左所的地面上!” 陈凯所指,他们自然明白,清军骑兵不再继续监视,只说明他们已经准备好撤离了。而船,郑鸿逵从鼓浪屿和小金门也调来了不少,不久前刚刚离开,这些郑鸿逵也没有瞒着陈豹和洪旭二人,做的很是一个光明正大、理所当然。 “竟成,此事令岳已有成算……” 盯着洪旭的双眼,陈凯斩钉截铁的说道:“吾只听国姓军令,未知军中有岳父这一阶级、差遣。今日,吾只问二位的打算!” 在这件事情上,陈凯表现得很是坚定。有此一问,陈豹和洪旭对视了一眼,随即前者便开口言道:“竟成所想,确是正理。但定国公所虑,并非全无道理。咱们吃着郑家的饭,总要多为国姓身后的宗族考虑一些。” “竟成,我二人此番带来的舰船不多,而且一旦出兵,唯恐会与定国公麾下闹出什么不快。要不,此事再议上一议?” 到了现在这个份上,陈豹和洪旭二人反倒是挠头于他们来得太早了,结果掺和进了这场翁婿相争之中,左右为难,一个不小心就是里外不是人。来了已经来了,他们自然也不能让别人没看见他们,此刻陈凯让他们表态,二人一硬一软,为的无非是回绝了此事,倒也配合默契。 奈何,这份默契对陈凯全然无用,眼皮低垂,双眸再现,寒芒摄魂夺魄,饶是他们这般久经阵仗,也不由得为之震。 “定国公如何,与吾等有何关系。二位追随国姓多年,当知国姓肺腑。今番之事,陈侯爷和洪伯爷所言皆有道理,倒是在下,却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做到两全其美。” ……………… 永历五年三月十二,已至深夜,月明星稀,微光散落厦门岛,却只有寥寥几处还在努力的回应着星光闪烁。 与中左所、神前沃、高崎等为明军所据之处一般,东北部的五通寨至五通码头一带,灯火通明,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火把或是篝火,将任何想要溜进来的狐鼠都照得无所遁形。 五通寨的清军在逐步撤防,远处的五通码头,方才已有人送来了一大批船只。这些船,都不是很大,大多是渔船,其中有两艘小型的福船,都已经是其中的庞然大物了。但是,比起早前载他们前来,如今不是被焚毁、就是被掠走的那几艘大海船,却就连停在一个码头,若是这两艘福船的脸皮儿薄的话,都会觉得臊得慌。 郑鸿逵不是郑芝豹,没办法再要回一批同等大小的,马得功却也不在意。威逼一番,船是小了,但运走他的这支部队却还是勉强可以做到的。而在岛上劫掠的财货,早前在郑鸿逵抵达前就已经运走了不少了,连带着那位巡抚老大人一起离开此地,倒也是少了个累赘。 “马帅,这些船够把官军都运走的吗?” “黄道台放心,我军全师而来,全师而去。挤或许是会挤了些,但是足够了。” “那咱们什么时候能够渡过这片海峡啊?” “今天一整夜的功夫,应该是够了,最晚也就明天天明就可以到刘五店。” “这大晚上行舟,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状况,或者要是被海寇发现了怎么办?” “黄道台多虑了,海寇……” 黄澍这个家伙,随着张学圣登岛,一旁出谋划策,说是能逼着陈凯打开中左所的城门,就算是开不了门,也能离间陈凯和郑氏宗族之间的关系,假以时日必可实现借刀杀人之效。 现在,门没开,离间与否马得功也没看到,看到的只是本来这厮还在上蹿下跳的要与陈凯一较高下,结果人家还没出手呢,只是来了个老丈人,把几处码头控制了,就已经让他方寸大乱了。若非他与郑鸿逵是熟识,深知其人秉性,利用郑芝龙和安平镇的郑氏族人,尤其是其母黄老夫人来加以胁迫,弄不好他们还真得被困死在这岛上也说不定呢。 此时此刻,黄澍就像是一个问题宝宝一样,杵在马得功的身旁,一个劲儿的问这问那,好像不趁着现在显示些存在感的话,没准一会儿都上船的时候他就会被落下似的。 对此,马得功很是不满,一脚将其踹下海里的念头来回来去的在脑子里翻腾,几乎都把这厮的叽叽喳喳给盖过去了。奈何,此人近来深得张学圣的心意,就连这一次突袭未果,也被张学圣看作是了陈凯横插一杠子,否则黄澍的谋划还是很有可能成功的。这般人物,虽说文武殊途,但他也确实不便轻易得罪,干脆就有一搭无一搭的解释着,等到冯君瑞赶过来时,一句回五通寨殿后收尾,才算是暂且摆脱了这个家伙。 “这个废物,当年勾搭左良玉东进,就害得老子跟着靖国公去拦着。若不是皇上,啊,不,不,是伪帝逃入军中,没准老子连归附大清的机会都未必有了……这个家伙,除了瞎捣乱什么也不会,亏得还装出一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模样,我呸。什么叫运筹帷幄,看看人家洪大学士,再看看人家陈凯算计尚可喜时的风采,那才叫真本事。吹牛,老子也会……” 满腹的牢骚,其实却也怪不得马得功,原本他就已经属意抢上几天便回返了,谁知道张学圣一来,黄澍这厮又跳出来献计,张学圣放不下中左所城里郑家的金银珠宝,就把他们都留下来算计陈凯。现在倒好,险些没困死在这里,还要听他没完没了的问这问那,就算是佛爷也会有几分火气的吧。 赶到五通寨,这里的撤离任务基本上已经准备就绪了,马得功安抚了一番殿后部队,便返回码头那边。 在那里,大半的军士已经登船,战马是最麻烦的,都尽可能的安排在了更大一些的船上,至于那些带来的火炮就只能扔下了。这边差不多登船完毕,马得功便派了人去五通寨,将殿后部队调回来登船。 一切准备就绪,在夜幕的掩护下,袭击中左所的清军踏上了返程之路。只可惜,海峡不长,但却未有行至一半,北方的远处,海上点点的火光正在铺天盖地的扑来,向着他们扑来!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夜火(中) 在远方,火光星星点点,于如渊的海、于漆黑的夜,饶是星光点点,却还是显得分外的乍眼,尤其是在船上清军们的眼中。 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在清军的舰队的眼中不断放大。马得功很清楚,郑鸿逵对此是不情不愿的,而清军那边也根本不可能再组织舰队来为其护航。那么无论来的是谁,对他们来说只怕都未必会是什么好事情。 “马帅,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等着什么,给其他舰船发信号,加速,加速!” 情况紧迫,马得功已经顾不上这个家伙了,直接撂在了一旁,下令加速前进,以求尽可能快的驶到岸边。 争分夺秒的时刻突然降临,清军也不是傻子,眼看着北面似乎有支船队正在向他们驶来,甚至都不用马得功的命令,加速行驶就已经开始了。奈何暗夜无风,也只能靠着人力驱动。 船上的清军奋力的划着船桨,速度在缓缓提升,然而未曾驶出多远的距离,就着远处的火光,当先的不明身份船队那艘冲在最前面的舰船已然从昏暗中显露了轮廓出来。那尖翘高昂的船首、向两侧流线型外拱的两舷、桅杆上落下的巨大硬帆,无不说明这是一艘福船。看那船首和桅杆,怎么也不会低于八九丈的长度。 如果仅仅是福船也就罢了,随着她的轮廓逐渐清晰,更多的舰船开始暴露在了清军的目光之中,此刻更是劈着海峡的波浪疾驰而来,速度上竟比他们如此卖力的划桨却还要快上一倍不止! 海船劈浪而来,看这势头正是冲着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清军更是卖力的划桨,而那些船舷比较低的,船上清军更是抄起了长枪、刀鞘,竭尽全力的拨弄着海水,妄图加快一些速度出来。 船上的清军拼尽全力的划桨,细细的汗水已经渐渐的汇流城河,化作豆大的汗珠子滴落,可他们的手上却依旧不敢有半分的停滞,甚至是连缓上口气儿的胆量也无。奈何,饶是清军如此奋力,可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远处的那支舰队越来越近,反倒是原本已经能够约莫看到的对岸依然是那般的遥遥无期。 张大了眼睛,马得功眺望着远处的舰队,不光是那艘为首的海船,后面的也大多小不到哪去,尤其是比他此刻乘坐的这艘福船比起来,在那支舰队面前都只能算是最小号的。而他乘坐的这艘,在这支清军舰队之中却已经是最大的一艘了,没有之一! 北方的舰队疾驰而来,每一次心跳,都仿佛近了一分。时间仿佛是趋于凝固,就连流逝的速度似乎也慢了许多。马得功几次眺望、几次回首,奈何远处的船队距离他们越来越急,而他们距离沿岸的距离却好像是连拉近哪怕一厘米也没有。 心急如焚,这四个字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马得功此刻的心境了。究其原因,只在于这个如字而已——饶是身在海上,可他的心却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无时无刻的不在炙烤着他的灵魂。 片刻之后,舰队愈加近了,压迫感开始迫近,马得功只觉得呼吸也开始渐渐的困难了起来。一时间,又是火烧心扉、又是呼吸艰难,怎是一个难受了得。然而就在这时,身旁通的一声,马得功一惊,转头看去,却是黄澍竟已然软倒在了甲板上。可是没等他心生鄙夷,顺着黄澍所指的方向,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远方的那面旗帜上分明书着一个大大的郑字。 郑字大旗,是郑鸿逵吗?不应该,马得功自问当年在镇江他与郑鸿逵也是相交甚欢,对于这个眼里只有家族利益的家伙很是了解,按理来说是根本不会出尔反尔的。难不成是被陈凯那厮说服了?这到有可能,毕竟不是说郑鸿逵的女儿已经和陈凯结亲了吗,女婿的话或许真的管用也说不定呢。 想到此处,马得功却不由得暗自摇头。按照常理确是如此,但是依他对郑鸿逵的了解,这种可能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除了郑鸿逵以外,郑成功的帅旗不是这样写的,那么还会有谁?难道是郑芝豹或者郑芝鹏,他们没那个胆子的。总不会是郑芝龙从北京城里逃出来了,至少不可能是那个郑芝莞假死复生了吧! 郑氏集团几乎是重新归于一统的今天,他们能够想到可能会出现在此的郑氏集团姓郑的实权派都已经想到了,但却没有一个可能性较大。所幸,这样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当那艘冲在最前的福船渐渐清晰了起来,那面郑字大旗的左上角上的小字中依稀的看上去有个建字,更大的震惊随即冲击了马得功、黄澍等人的心弦。 “郑彩回来了,郑彩怎么会回来了?!” 厦门岛为郑成功收回,郑彩已经消失良久,期间到有消息说是去了浙江温州向鲁监国求援,结果反遭攻杀,之后就再没了音讯。是远走日本、南洋,还是漂泊外海,没有人知道,但是这一幕的出现,新的可能性随之产生。 郑彩此来是如他们一般回来争夺厦门岛的,还是已经归附了郑成功,但无论如何,对他们言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此时此刻,如坠冰窖! 舰队扑面而来,彼此之间,这样的速度、此刻的位置,他们已经不用考虑什么赶在这支舰队冲上来将他们碾碎前能够逃到岸上。马得功大声呐喊着,叫嚣着要与明军决一死战,但是与此同时,他在不经意间,却向身边的几个亲信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便以更大的声势向清军舰队下达迎战的命令。 接下来,清军舰队接到了命令,便彻底放弃了逃亡的打算。手持着长枪、腰刀、步弓、骑弓,乃至是船桨,立于大大小小的船上,严阵以待。 没有能够把火炮带上船,这是最大的遗憾,可就凭着这些小船,放上了火炮,无需敌军进攻,怕是光后坐力就要把船震散架了吧。所幸的是,这支清军多是征战多年的老卒,他们作战经验丰富,武艺上比之郑家的士卒们要高强太多。他们坚信,只要这支舰队的郑家军敢跳上船来跳梆,或者足够接近,给予他们跳梆的机会,他们一定可以将击溃当前的舰队,甚至还能夺取一些海船回来也说不定。 对于近战肉搏,他们是有着绝对的信心的,尤其是一旦想到郑彩那厮还是被郑成功追得满街跑的废物,这样的鼓动在军官们的渲染之下,他们就更是信心十足。奈何,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态的发展和他们想象的并不太一样,而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这里不是陆地,而是海上,海上!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夜火(下) 由远及近,舰船在他们的视线中逐渐放大。很快,他们就发现原来他们的眼睛实在太小了,小到了已经不足以将整条船都囊括进去,而且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深重,甚至到了越是深重就越是压得他们难以呼吸的地步。 为首的那艘福船越来越近,大约百来步的距离,清军的步弓、骑弓,迎头劲射。箭矢划破夜空,直听得噼里啪啦和叮咚如水之声交错着,却完全听不到那种利刃破体而入后的惊声惨叫。 势头不可阻挡,福船扑面而来,清军的箭矢却全然没有任何作用,待到转瞬之后,福船已到近前,船上的水手们竟完全没有跳梆的打算,因为到了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不需要这般行险了,只要把船开过去就够了。 福船赖以劈浪的船首重重撞击在了一艘清军舰队中已经算是中等的海船左舷,整条船为之一震,只是这一下子就将船上大半的清军撞下了水去。 冰冷的海水,当即就在竭力的呼救和挣扎之间沸腾了起来。更多的清军仅仅是在落水的一瞬间就开始了下沉,他们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因为他们没有能够看到接下来,撞击过后,福船依旧没有停下继续前进的势头,在木板扭曲变形的吱吱呀呀声刺破呼救挣扎,将他们刚刚乘坐的那艘海船不断的在挤压着向右偏斜、下沉,直至彻底倒在了波涛之中后,更是直接将其压进了海里,就好像是骑过去了一样。 左舷外壳在浮力和重压下扭曲、变形、断裂,直至将整片左舷外壳、甲板乃至是右舷外壳彻底撕裂开来,一条船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切成了前后两段,随即分崩离析。而那艘福船则仅仅是船头翘起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角度,随后在断裂和波涛中便毫无阻滞的恢复了往日的平稳。 庞然大物像是个淘气的孩子踩碎了一件碍眼的玩具那般,轻而易举的将那艘刚刚还在试图载着清军们逃出生天的海船碾成了碎片。那些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幕的清军们不可谓不幸,但是或许这也是他们此生的大幸,因为他们不需要在被碾碎的恐惧中面对死亡,只要做些无谓的挣扎,就可以彻底沉入海中,随即失去意识,化作此间鱼虾的食物。 舰队的那一艘艘海船、军舰蛮不讲理的撞了过来,他们的船上并非没有火炮,但却一炮也没有开,只是这么对准了清军的小船,直愣愣的撞了过来,仅此而已。 在陆上,或许这叫人仰马翻,但是在海上,人落入水中,不会游泳的只能在挣扎中下沉,而这等木制的船只大多也不会仅仅翻过来那么简单,海水的浮力和大船的重力、冲撞力交织,木料哪里承受得了这般的合力。 清军的小船被一艘艘的撞倒、撞破、撞沉乃至是撞碎,间歇的,大海船上扔下一两个火毬、火砖什么的,将船帆点燃,亦或是撞击将油灯打碎,火势蔓延,海面便被照亮了。 火光之下,落水的清军大多是在拼命地挣扎中沉入大海,所幸的是,船只破碎,大量的木料浮在了海上,间或有清军抓住大大小小的木料,有的便可以的浮在了海上,有的则仅仅是将木料拖进大海,仅此而已。 倒是那些幸运儿,在庆幸的同时,却也不得不面对更加绝望的处境——他们的呼救没人理会,舰队分出了一些“小船”,如狼群捕猎一般追逐着那些还在四散逃逸的清军船只。而清军那几艘最大的海船,却已经被一堆庞然大物夹在了中间,随即当原本他们还对其报之以信心的跳梆剧情上演的时候,却已是数十上百个水手围攻十来个乃至是数个清军的场面,几乎是每一瞬间都会有清军被砍成一坨坨的肉泥。 若非这些船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载着战马的,也不会那么费力。直接撞过去,凭着这些大海船的块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将其撞散架了。 战斗,或者用更加形象的说法,如屠杀,没有过去太久就宣告结束了,清军浩浩荡荡由上百艘船只组成的舰队被彻底碾成了碎片,只有几艘载着战马的被刻意的保留了下来。 乱世人如蚁,更莫说是和战马相比了。舰队的水手们还在控制着俘获的那几艘海船,这期间,不断有清军彻底沉入大海,或是浮在海面上被海浪卷向远方,如沉入大海的那般,一旦消失在视线之外,就再也寻不到踪影了。 不可否认,或许会有幸运儿漂到岸上,亦或是像鲁滨逊那般漂到无人的荒岛,但更多的却往往是在漂泊中沉入大海,或是被卷到外海的惊涛骇浪,成为鲨鱼的美餐。 海面上的火势在渐渐熄灭,良久之后,当海面上仅存着舰队的船火,永历五年三月十三的第一缕阳光洒满海面,这支打着建国公郑彩旗号的舰队也开始了打捞俘虏和缴获的工作。小船放下,划向不远处,用木桨敲上一敲,看看是否还活着,活着的拽上船来,反绑了这些已经漂了半夜,早已精疲力竭的家伙的双手,随意的扔在了船上,而死的则砍了首级,顺手将其与那些俘虏扔在一起,无有半点儿区别。 间或会有些丝绸、布料捞上来,已是非常不错的收获,金银什么的是不要想了,或者说但凡是密度高于水的基本上都不用费心费力。但若是能够捞到些军官什么的,反倒是等同于捞到了金银,捆得结结实实,往船上一送,自有赏赐发下。 就像是每一次野战后的打扫战场,这是不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是不会轻易结束的。这是士卒们的福利时间,绝少有不长眼睛的军官。为此,倒也诞生过一些经典战例,比如李自成就有过一次,但是现在在这海上,他们本无敌手,自也无需担忧什么清军的反击之类的无稽之谈。 俘虏和缴获被不断的送到那艘最大号的福船上,普通士卒倒也罢了,直接捆吧捆吧扔进船舱里就算完事,至于死活是没人有功夫理会的。但是军官却不一样,他们都是更加有用处的战利品,套出更多情报,或者将有经验的军官编入军中,都是更大的收获。至于那些高级军官,就更是如此了。 黄澍很庆幸他是徽州人,虽然不在大江大河的边上,但是生在南方,水性再差,运气好一些也是有机会抓到些漂浮物的。不可否认他的运气不错,至少现在虽然精疲力竭,如一滩烂泥似的,眼皮儿都已经没气力睁开了,但也总还有口气儿。待被扔在船舱的甲板上趴了好半天,总算是稍微缓过来些许。勉力睁开眼睛,没了甲胄的冯君瑞低头跪在那里瑟瑟发抖,还有个清军士兵打扮的老卒也跪在那里,享受着和他们同等的待遇。 顾不得这些不合体统的事情了,黄澍的大脑思维能力在迅速的恢复,看过了身旁,竭力扭过头,正瞅见上首两个蟒袍玉带的中年军官和一个绯色官袍的青年文官坐在那里,不时的对着眼神,以着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交流着。 眼见于此,黄澍不知从哪里生出些气力出来,连忙伏在甲板上,对着中间的那个五短身材的大官儿,一个头便磕了下去,口口声声的无不是“建国公饶命”之类的讨饶。 奈何,这份可怜劲儿却放错了地方。那个五短身材的大官儿冷笑了一声,随即冷哼道:“黄道台却是认错人了,某不过是个侯爵,当不起国公的礼数。倒是某身边的这位品级还比你低上半级的文官,你求求他,或许还能有条活路也说不定。是吧,竟成?”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 狗咬狗(上) 黄澍面前,三人坐于上首,正中的是个五短身材但腰围甚大的武将,满脸的凶相,尤其是那双眸子,便是看一眼都会觉得害怕;明制尚左,这人左手,从黄澍这边看去则是右边同样坐着一个蟒袍玉带的武将,身材匀称,相貌上不似前者那般凶相毕露,竟还有几分厚道似的;而除了这二人之外,就是那个青年文官,剑眉星目、文质彬彬,但是细看过去,神采之中的那几分坚毅和果决乃至是狠辣,却绝非是寻常文官所有的。 为首那人冷笑着戏谑,黄澍刚刚缓过劲儿来,思维和判断速度比之平日里是要慢上许多的。此间听了这话,一时间也不好判断出这是在戏谑于他,还是于那文官说笑,反倒是愣在了当场。 “侯爷这话,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朝廷法度、圣人教诲,讲的是一个尊卑有序。您和洪伯爷在此,哪有下官来决定的道理?” “竟成总是这般客气,才是没道理的。” “九峰此言有理,竟成,此事本就是你一手筹划,中左守御亦是以你为首,某二人不过是为援罢了。说你来决定,就你来决定,不许推脱,否则庆功宴上莫怪某罚你酒。” “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三人说笑之间,黄澍已然从这只言片语中看明白了太多的东西。文官称那个额看上去有几分厚道的武将为洪伯爷,称为首的那个武将为侯爷,而这两人管那文官叫竟成,还说他是中左所守御的负责人,那么这三人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忠勇侯陈豹、忠振伯洪旭,还有陈凯,该死的,这支明军根本就不是什么郑彩的部队!” 这是个大问题,黄澍想到此处,惊恐的看着三人,随即再转头看去,冯君瑞依旧在那里瑟瑟发抖,而那个清军老卒,则用着“你才看出来”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就再度恢复到了刚才的模样。 “马得功,怪不得本官在船上找你不见,原来你竟敢弃军潜逃!” “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参本帅一本吗?” 黄澍的指责出口,马得功随即报之以冷笑。不可否认,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明军打着郑彩的旗号来截杀他们,显然是不会留下什么活口的。唯有如此,方能确保在清军占领区的郑氏族人不会遭到清军的报复。 一旦想到此处,黄澍的身子登时就是一软,随即便瘫在了甲板上。他不想死,从来都不想,当年在弘光朝上蹿下跳,对准了马士英招呼,何等嚣张,但看似无畏的背后却是他很清楚马士英并不敢动他这个楚镇在南京的代理人。待到左良玉病亡,他便立刻撺掇着左梦庚降清,随后历任,不显山不露水的,无有当年气象万一。直到这一次,却是利欲熏心,一时间失却了判断能力,才会落得如此境地。 越是这样想来,黄澍就越是觉得鼻子酸楚,带动着泪腺也渐渐湿润了起来。所幸,软倒在地上,一时间也没人注意他,而就在这时,一声调侃传来,却让他立刻便精神了起来。 “谁说黄道台就一定没有参马帅一本的机会了,陈侯爷有说过吗?洪伯爷有说过吗?本官有说过吗?” 这是陈凯在此与他们说的第一句话,突变横生,三人当即就变了颜色,唯独不同的是,冯君瑞和黄澍面露惊喜,而马得功却是满脸的不屑一顾,似乎对此半点儿信任也无。 “呦,马帅不信?本官也没说马帅就一定没有参黄道台一本的机会,同样的,你们若是看冯参将不爽利,一样有机会参他,而冯参将若是看他们哪个不痛快,一样可以参上一本,托张巡抚送上去,没准比他们两个说话还要管用呢。” 此言既出,三人自是明白,陈凯并非一定要除掉他们,就看他们怎么表现了。眼见于此,黄澍和冯君瑞抖擞精神,以着热切期盼的目光注视着陈凯,等待着他将条件和盘托出。岂料,陈凯却也不急,嘴角上带着一丝笑意,细细的品味了一番三人的神色,随即才幽幽的道了一句“你们三个,本官要留两个来抵无令处死郑芝莞的事情。哪个让本官看到了合作的态度,哪个活下来。机会,只有一次哦。”。 陈凯处死临阵脱逃的中左所主帅郑芝莞的事情,他们都是听说过的。此刻言之凿凿,就只留下一人来,个中利弊,在他们的脑海中飞速权衡。 只不过,这样的状态,却仅仅是存在于黄澍和冯君瑞二人而已,此间品级最高的马得功却依旧是那副“老子信你才怪”的死鬼模样,更是出言讥讽道:“陈凯小儿,要杀便杀,想要戏耍老子来给尔等取笑,没门!” 说着,马得功一口唾沫就吐在了甲板上,狠狠的瞪着陈凯等人。对此,陈凯却也不气,嘴角的笑意反倒更浓了几分,随即便认认真真的向马得功问道:“马帅这是要弃权喽?” 马得功一言不回,显然已经打定了决心。眼见于此,陈凯挥了挥手,自有明军卫士上前,随手便卸了他的下巴,将其蛮横的拖出了船舱。 “逆贼马得功掠简皇帝降虏,罪大恶极,承蒙马帅的自知之明,现在,就剩下二位了。尔等活下来的概率已经从三成三提高到了五成,如何抉择,可自为之。” 就在刚才,马得功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被拖出去的。二人早已是惊弓之鸟,此刻听了陈凯所言,自然明白从一开始这场赌局的唯一胜者就只能从他们二人中产生。 黄澍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向了冯君瑞,看到的却是冯君瑞以着同样的神色看向他的时候,当即便转过头,一下子便拜倒在地:“下官原为楚镇监军,与虏汉军正黄旗固山额真左梦庚、四川巡抚李国英、甘肃总兵张勇、辰常总兵徐勇、湖广右路总兵郝效忠等出身宁南侯帐下将领俱是熟识。只求陈老爷饶下官一命,下官愿意写信劝说他们起兵反正,归附国姓爷,下官一定肝脑涂地,以报王师啊。”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狗咬狗(下) 楚镇当年号称百万之众,很是出了些颇有勇名的战将。像是黄澍刚刚提及的这几大位,如今在西北和西南战场上也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帅。另外还有金声桓,虽说是已经殉国了,但是当年却也是做到过提督,举江西一省反正,开启了南明抗清运动的第一个大高潮的名爵大将。 咚咚的在甲板上磕起头来,黄澍的反应之快,当即便把冯君瑞吓了个一愣。陈凯闻言,却是一笑,于是乎便向黄澍和颜悦色的说道:“黄道台在虏廷那边是按察副使,正四品的文官,比本官还要高上半阶,下官二字,还是免了吧。” 陈凯笑着说出这话,黄澍不由得一喜,但却依旧不敢松懈,连忙表示他在明廷时是湖广巡按,正七品的小官儿,理所当然的在陈凯这位道台面前自称下官。 巡按品级较低,但却是风纪官,地方上就连总督、巡抚也不敢招惹的角色。不过既然已经打算好了伏低做小,黄澍连忙又改为自称罪官,一再表示要在郑成功的领导下戴罪立功,为大明中兴的伟大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谈这厮糟蹋了诸葛武侯的名言,论态度那是绝对说得上恭顺已极。况且正如其人所言的那般,他与原楚镇众将都有着不错的私交,完全可以充当劝降的说客,是有着战略级作用的。这样的人物,虽说是个不领兵的文官,但是其能量之巨大,却一点儿也不输那些领兵的武将。 黄澍一番话说下来,当即便向陈凯等人展现了他的潜在能量。哪个更有用,哪个便可以活下来,这是常理。毕竟陈凯这等狠辣角色是不会花钱养闲人的,说了要用他们来抵偿郑芝莞,就肯定会说到做到。 此时此刻,黄澍以着碾压式的姿态一出手便彻底封死了冯君瑞的说辞,至少就连冯君瑞也不会相信他能够说服张学圣举福建一省向郑成功反正的。但是既然有了竞争的关系,又是争夺唯一一张活下去的门票,那么冯君瑞自觉的也没有必要按照什么常理出牌了,尤其是对上黄澍这等卑鄙小人。 “陈老大人明鉴,罪将不敢说自己一定比这厮有用,但是罪将起码不是个没事就在背后暗算旁人的卑鄙小人!” 被捆得像是个粽子,冯君瑞做不到伏在地上磕头来佐证他的恭顺和诚意,但是那副点头哈腰,也是卖了十足的气力讨好。 说罢了此言,眼角处撇见了黄澍神色中的一丝惊慌,当即便大声说道:“这厮说是楚镇监军,但是张巡抚与罪将说过,这厮当年全然是左良玉养的一条狗。不在湖广监军,却大老远跑到南京城里上蹿下跳,挑唆这个、诬陷那个,好不热闹。等到这厮发现了皇上圣明,不听他的胡言乱语,他又鼓动左良玉起衅,又是屠城,又是与王师自相残杀。随后等左良玉病亡,更是一力劝说左梦庚降虏,最不是个东西……” “你这是诬陷!” 冯君瑞在揭他的老底儿,黄澍自知他当初的那些行径,以着现在的明军看来皆是死罪,连忙喝骂。随即,几个头磕在地上,便忙不迭的向陈凯做出了解释。 按照他的说法,他在南京的那些事情乃是刘宗周、黄道周那些老东林连同左良玉的手笔和指派,而左良玉其实也是东林的人,与侯恂过从甚密,那是党争,他一个小角色决定不了的;在湖广是左良玉自知打不过李自成才会起兵“清君侧”的,同时也受了南京的老东林们鼓动;而在九江更是左梦庚以及金声桓、李国英、张勇等将自行其是,就连他降清也是被逼无奈,十足十的一尘不染的白莲花。 “你他妈这是狡辩!” 眼见着黄澍如此,冯君瑞哪还顾得上旁的,一声暴喝将其人的解释声压下去,随即爆出了一个惊天猛料出来。 “不瞒陈老大人,罪将在张巡抚标营任职,很多辛秘都是清楚的。此番虏师偷袭中左所,就是这个家伙,这个分巡兴泉道黄澍向张巡抚献的计,连我等所需船只不够,也是这厮提议去勒索安平镇的澄济伯的。另外,前几日马得功那厮的部下在城外虐杀郑家的族人,还是这厮献计,说是用来离间陈老大人与国姓爷之间的关系的!” 这么大的猛料,当即便将黄澍吓瘫在了地上,随即也顾不上冯君瑞了,连忙跪地磕头,一个个结结实实的砸在甲板上,咚咚直响。那口中,亦是连忙做出解释,只是这一次有人证存在,他不敢强行甩在旁人身上,只说是奉了张学圣的命令,不敢违逆,才出了这等主意。伏请陈凯看在各为其主的份上,饶他一命,他愿意亲自向郑成功以及郑家的族人为陈凯解释云云。 到了这个份上,陈豹和洪旭二人已然脸色大变。此番密谋,郑芝豹竟然也被迫参与其间,另外他们竟然还在离间陈凯和郑成功的关系,实在是耸人听闻。 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转向陈凯,岂料陈凯却全然没有改换了神色,只是歪着脑袋,对黄澍表示了他能够理解各为其主的原则。但是,冯君瑞爆出了那么大的一个猛料,已经显示出了不小的诚意,二人已经回到了一个起跑线上,要他们二人再接再厉,多显示些诚意出来,来说服于他。 陈凯一刻不做出决定,他们就不能保证各自的绝对安全。既然如此,二人也顾不上什么节操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为了证明他们对明军、对陈凯的用处,把他们知道的清廷、清军情况合盘道出。 这方面,黄澍是分巡兴泉道,对兴化府和泉州府的情况了如指掌,官员、士绅、民情、讼狱以及军事编制和军官都有着比较深入的了解。另外,他也曾在湖广和江西任职,对于那里的民情也同样有所了解。而冯君瑞其人,久在抚标,跟着张学圣,对于福建本地各路清军的状况以及将领的嗜好、脾气以及优缺点等事倒很是清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陈凯干脆叫来了两个文书,专门记录,以免疏漏和记错了。只是越到后面,二人就越榨不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眼见于此,陈凯便笑着请二人到别的船舱里去休息、用餐,因为他们二人的情况有些复杂,所以他还需要与陈豹和洪旭二人会商一下才能做出决定。 稍作商讨,三人便达成了一致。舰队返航,但却没有驶向鼓浪屿,而是在中左所以北的筼筜港一带的码头登陆,回返中左所城。 入侵厦门岛的清军为明军舰队在海上全歼的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厦门岛,岛上当即便是欢呼雀跃响彻其间。负责厦门岛防务的陈凯陈道台已经判处了两个被俘清军高官凌迟之刑,闻听这个消息,厦门岛上的百姓纷纷丢下重建家园的工作,扶老携幼直奔中左所城而来。 当天下午,行刑台就已经准备完毕。到了第二天正午时分,城北已经聚集了大量的百姓,人头攒动,无不眺望着行刑台,等待着公告中说明的刑罚。 事实上,等候在此的不只是他们,陈凯下令将那三具被虐杀的尸体收敛棺内,摆放在行刑台前,同时收敛了一批为清军屠戮却暂且得不到安葬的尸身,全部摆放在了此处,让他们在下葬之前,有机会“亲见”凶徒伏法。 万众期待,马得功被明军押上了行刑台,欢呼声当即便直冲云霄。这样的声浪中,远处临时搭建的小营寨的一个不起眼的帐篷里,黄澍和冯君瑞目视着这样的场面,瑟瑟发抖。唯有陈凯,却还坐在上首的座位上,品着一壶香茗,细细回味。 片刻之后,马得功已经被绑上了行刑架,陈凯放下了茶盏,继而对那两个尚在颤抖着的灵魂发布了最后的判决。 “黄道台,恭喜你……可以去死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清算 “黄道台,恭喜你”这六个字乍一出口,黄澍原本已经绷紧了的精神当即便是一松,而冯君瑞那边则登时面如金纸,仿佛再少口气儿就眼见着不活了。 奈何,惊喜过后,一个大喘气的功夫,黄澍便从天堂跌入了地狱。随即在二人目瞪口呆式的神色中,两个膀大腰圆的明军一撩帐篷的布帘子,就冲进来将黄澍的下巴卸了,粗鲁的将这个正四品的文官给押了出去。 一切来得实在太快了,黄澍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出了帐篷,他才勉强缓过劲儿来,一再的高声呼喊着诸如“陈老爷饶命”、“罪官对朝廷更有用”之类干巴巴的求饶。奈何,为防咬舌自尽,下巴已经卸了,能够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几乎很难听得出他到底说的是些什么。 抵死的挣扎,耐不住那两个身强力壮的明军如铁一般的臂膊,就像是两个壮汉擒着一个小鸡子似的,便径直的押向了行刑场。 黄澍就这么被押走了,这是冯君瑞早前渴望但却并不敢抱有太大信心的。说来,他只是个抚标参将,比起黄澍这样人脉亨通的人物来说,实在只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小人物。按照常理,马得功必死无疑,已经有了一个高官大帅做底,黄澍更为有用,获得赦免的几率会更大一些,反倒是他,作为一个被陈凯临阵点名过的清军武将,总是更加危险的那个。 昨日的食难下咽、昨夜的辗转反侧,到了今天,精神已近崩溃,而随着陈凯的大喘气,更是几乎昏倒在了地上。可是到了现在,亲眼看着黄澍被押了出去,他在不可置信中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些许神志,随即便转身拜倒在陈凯的面前,一口一个“老大人活我如再生父母,罪将愿以侍奉父母大人之礼侍奉老大人”云云,感恩戴德,令人动容。 “侍奉?不必了,本官不准备让冯参将留在中左所,你有你的去处。” 此言既出,冯君瑞的感恩戴德当即就被打断了下来。不留在中左所,有他的去处,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回家”可以理解为“回到家中”或是“送你回老家”的另一种诠释方式。 深深的咽了口唾沫,冯君瑞目光呆滞的抬起头来,看向陈凯的目光中写满了哀求二字。然而陈凯对此却只是轻蔑一笑,随即从案上扔下了两份文书,直扔在了冯君瑞的面前。而这两份文书的封面上,一份书着“永历五年三月十三虏福建抚标参将冯君瑞供词”,另一份则分明写着的正是那个早前恨不得撕了陈凯的嘴的那个话本小说的名字。 “书评,要写精彩了,写出你的深情实感来,再写出张巡抚的技术优劣来,最好再来点儿张巡抚口述他和其他满洲权贵,比如和摄政王多尔衮、皇太后布木布泰、小皇帝顺治的激情戏才好。合格了,签字、画押、你的帅印本官要留下,你这个人就可以回去了。至于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还给你,就要看你听不听话了。” 这些,分明就是把柄,陈凯从来就没有打算过他,只是将他放回清军占领区,但是那条足以勒死他的绳索却依旧握在陈凯的手上。只要陈凯一有需要,他就得规规矩矩的照办,否则这些东西一旦传出去,清廷是不会管他是否被胁迫的,那就是灭九族的下场! “陈老大人……” 话未说完,当即便被陈凯所打断,随即调笑的声调再起:“不签也不叫事儿,要不这样吧,本官把黄道台叫回来,你们两个再加赛一场,看看哪个更听话些,怎样?” “不,别,罪将,罪将签就是了,求老大人看在罪将一向恭顺的面上,别叫那厮回来了。” 说着,冯君瑞咚咚的磕在地上。这一次,并非木制的甲板,但是冯君瑞磕得动静却一点儿也不比黄澍在船上逊色,仿佛这颗脑袋里面的脑浆子已经被摧残得凝固成了木头似的。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还难受,这个成语就叫做生不如死。” 那份供词,上面写着的东西有的是他说的,有的则是黄澍说的,现在屎盆子已经全都扣在他的头上了。对此,冯君瑞干脆也是横下了一条心,拿着笔就写下了他的名字来,随即按了个手印上去。而那份本来不过几页的话本小说,则需要他细细的品读,若是代入不进去的话,书评不合格,陈凯这关还是过不去的。 冯君瑞已经开始细细研读着话本小说,陈凯见他认真,也不再理会,自顾自的便走了出去,只留下冯三和另两个标营士卒守在旁边,监督他完成任务。 行刑台上,黄澍已经被了押了上去,那里还需要他主持仪式。对于这个选择,他其实原本还是打算留下黄澍的,用他对陈豹和洪旭的话说,留下那条坑货内斗狗在清廷那边,对于清廷中的“忠良”们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奈何,冯君瑞的猛料一出,陈豹和洪旭就已经倾向于黄澍此人不能留了的意向。而对陈凯来说,弄死这个罪大恶极的东林党棍,确实比只弄死个无名小卒要来得更合他心意。 大步的走上行刑台,欢呼声更胜方才。在场的所有明军、所有百姓都知道,当清军大举来袭之际,阮引、何德不战而逃,主帅郑芝莞劫掠库存登船,是陈凯力挽狂澜,杀了郑芝莞,震慑住了守军,方能守此中左所;当清军利用郑氏族人逼迫明军开城营救,妄图借此骗城之际,还是陈凯力压群伦,严防死守,方可使城池不至再临破城的危险;当明军援兵抵达,清军仓皇而逃之际,依旧是陈凯率领来援的陈豹、洪旭所部拦截虏师舰队。 英雄二字,对于那些广州百姓来说是亲眼见过的,但是对于中左所的这些百姓们而言,却是第一遭。但也正是这第一遭的亲眼所见,却让他们激动得不能自已,既为了能够免于灾难,更重要的还是,有此英雄,驱除鞑虏,光复汉家江山的希望就多上了一重! “逆贼虏福建右路总兵马得功,于弘光元年献简皇帝降虏,此后为虎作伥,残虐我八闽百姓,今番更是率军突袭中左所,导致大批将士、百姓遇难……” “逆贼虏福建兴泉道黄澍,于弘光元年挑动左良玉内衅……今番虏师突袭中左所,经调查亦是其人主谋……” “此二贼,罪大恶极,今本官以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之职,判处二贼凌迟之刑,以为后来者戒,以慰遇难将士及百姓在天之灵!” 陈凯示意,止住了台下的欢呼,随即便公示了马得功与黄澍二贼的罪责以及判罚,当即便又是一阵“剐了马得功”、“剐了黄澍”的喝骂。 向负责行刑的刽子手点头示意行刑开始,他便下了台来,走到一旁专门留给他以及其他高官们的座位。曾樱依旧下不来床,沈佺期那边又来了些新伤员,分不开身,而郑鸿逵那边,虽然身在不远的神前沃,陈凯也做了通报,但却不光是郑鸿逵没来,就连个代表也没有派出。既然如此,这边的座位就按照爵位、官职分布,陈凯旁边坐的便是卢若腾。 行刑已经正式开始,刽子手扯掉了马得功和黄澍的官服,将衣裳扒个精光后,随即几乎是同时的两声爆响传来,重重的拍过了两个尚且呜呜发声挣扎的家伙的胸口,第一刀便在他们的左胸乳粒上开了个头。 凌迟的前三刀是整个刑罚能否完成的关键,开一个好头,后面便可以事半而功倍。除此之外,前三刀于刽子手而言,也是有仪式性存在的,要祭天、祭地、祭鬼神,更是份外的抖擞精神,使劲了手段。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两个刽子手的身上。但却有一个人例外了,那就是陈凯。 “牧洲,吾有一事相求……” 周遭时不时的传来一声声惊呼,陈凯与卢若腾附耳交谈,窃窃私语。只是陈凯的想法听在耳中,卢若腾却不由得眉头一皱,不安和不解随之浮现。 “竟成,你这般施为,只怕郑氏一族再难容你。” “没办法,吾现在身处尴尬,及时退一个身位,尚且还可以在旁看戏。若是晚了一步,就得亲自在台上演了,那时候才是最麻烦的。至于容得下吾与否,只怕也不是那些废物能说了算的。” ……………… ps:今天、明天,保证正常更新的情况下,各加更两章,为盟主龙战于野大大,以此为例。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七伤拳(上) 凌迟这一刑罚要持续三天,期间还要给受刑者灌诸如参汤之类可以吊命的补药,为的就是让受刑者完整的承受整个刑罚的全过程。为此,对于刽子手的要求也很严格,理论上要到最后一刀捅进心脏才算是大功告成,若是刑罚没有完结受刑者就已经死了,那么刽子手也是要承担相关责任的,轻则受罚、重则处死。 马得功和黄澍二人在城外的鬼哭神嚎声日以继夜的持续着,他们的气力几乎全部用在了这上面。 与此同时,城内外关于陈凯的赞颂声中也出现了一些杂音。这些杂音来源于中左所的部分郑氏子弟,因为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说是马得功以郑芝龙和安平镇的郑氏一族相胁迫,致使郑鸿逵送了一批船只给马得功,放其逃亡。这本就是个中实情,奈何其中添油加醋了一些关于陈凯和郑鸿逵间的争执,再加上陈凯设法说服陈豹、洪旭二人截杀清军以及至今未有派出军队保护安平镇的郑氏族人,矛头很快就转向了这个近来突然开始看不顺眼的姐夫、妹夫的身上。 “陈凯这厮,心里面就没有咱们郑家!” “可怜了惜缘妹子,多好的姑娘,竟被许给了这么个人渣,鸿逵叔和大木也是瞎了眼了!” “就是,五哥说的没错,这厮心里面只有他的功名利禄,咱们郑家就只是他的垫脚石罢了,放任下去,迟早会成为咱们郑家的大患!” “……” 窃窃私语在厦门岛上的郑氏族人间渐渐的传开了,奈何陈凯刚刚守住了中左所,还几乎全歼了来犯清军,声望一时无两,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此间除了窃窃私语,也只得设法寻求些有力的奥援。 “鸿逵叔还是不见吗?” “还是不肯相见,估计已经被那陈凯气坏了,现在连我等也受了连累。” “想想还是鸿逵叔最惨,婚约已经定下了,陈凯那厮还是大木极看重的,惜缘妹子铁定是要嫁过去了,到时候鸿逵叔还不得心疼死了。” “……” 自从陈凯出兵截杀清军,并且在中左所城外将马得功和黄澍这两个主谋处以凌迟,郑鸿逵就再没见过面,不光是没有进了中左所,甚至就连中左所来人,哪怕是陈豹、洪旭以及即将成为他的女婿的陈凯也是全然不见,更别说是这些郑家远房亲戚们了。 自从郑芝龙降清,中左所为郑彩所据,石井郑家这边的子弟大多是赋了闲了。随后郑成功逆势崛起,在陈凯的辅佐下日渐强盛,去岁更是兼并了郑彩、郑联兄弟的大半势力,但郑家的子弟在军中、在官府衙门却还是少之又少,更多的还是那些慕名投奔的外姓旧部、士人、土豪以及乡勇。这些人把持着郑成功麾下几乎全部的重要职务,有例外的,如郑泰,除了只是负责海贸的文官,今番也前往日本去扩大生意去了。他们一时间能够找到的也就只有郑鸿逵了,奈何郑鸿逵任谁不见,于他们也是殃及池鱼。 “鸿逵叔不肯见人,咱们就等大木回来!” “指望大木?陈凯那厮怎么说也是立下了大功的,大木能拿他怎样,会拿他怎样?” “会怎样?别忘了,那厮没有临机专断之权,却杀了芝菀叔,芝菀叔是大木的亲叔叔,怎么就不会惩罚于他了?” “我看未必,大木的性子,不大可能。” “其实倒也并非不能,咱们说什么或许没用,但是有的人却未必不能说服大木……” ……………… 中左所城内城外,俱是热闹非常,百姓们还沉浸在报复仇敌的盛宴之中,那些郑氏子弟则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相较之下,原本最该热闹的所在,郑成功的府邸,此刻却是静谧得就像是一处寻常人家的宅院似的,被人遗忘在了这处位置显眼的“角落”之中。 内宅,郑家的小祠堂里,董酉姑带着郑经正在向一塑由能工巧匠专用黄金打造雕像叩拜行礼。 这是郑成功的母亲,那位翁氏夫人的塑像。郑成功出生时,他的父亲郑芝龙因参与颜思齐集团密谋推翻德川幕府之事早早的就离开了日本,甚至郑成功七岁以前都是由其母抚养长大,对于他的父亲很少能够得见。正因为如此,哪怕是郑成功后来回到他父亲身边,也无法按捺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为此还一度被郑家的叔伯兄弟们笑话是长不大的孩子。 隆武皇帝即位,郑芝龙权倾朝野,派人到日本迎回翁氏和郑成功的同母胞弟,结果一如数年前那般遭到了德川幕府的拒绝。但是迫于当时郑芝龙的权柄,德川幕府的手法比较委婉,用以翁氏若欲到中国,其次子须留在日本为条件方许成行,企图以母子难以割舍之情,迫使翁氏放弃来中国的念头,但翁氏权衡利弊,想起丈夫及儿子的事业尚在开辟之际,需她伏侍晨昏,在不能求全的情况下,以大局为重,忍痛割爱,只身来中国。 临行时,翁氏再三叮嘱她的次子:“呜呼,吾终舍儿矣!吾怜儿父及儿兄,亦怜儿,当岁以金若干托商船寄儿。呜呼,吾终舍儿矣!虽然,儿勿忘儿父及儿兄,又勿忘今儿母所去之中国”。而这一嘱托也始终为其人所铭记,作为郑氏集团在日本的代表,过继给田川氏的田川七左卫门几度向郑成功要求回国参与对清作战,为母报仇,在得不到郑成功的许可的情况下,也是竭尽全力的输送人员、物资为其兄所用。甚至他的后人,更是一度恢复郑氏本姓。 翁氏在隆武元年就已经去世了,这一事件,为郑成功胸中的国仇添上了家恨的情愫,进一步的坚定了他的抗清意志。 在孔庙焚衣起兵,郑成功很快就寻人为其母铸了这塑金像,晨昏定省,不敢一日或忘。奈何历史上清军偷袭中左所,郑芝莞逃亡,这塑金像就被遗落在了府邸,结果为张学圣所得,融金铸锭,此事为郑成功所知,视为碎其母尸,深为恨之。 这一遭,陈凯强行扭转了明军的颓势,这塑金像没能落入到清军之手。奈何当时混乱,不知怎么的摔坏了一角,这几天董酉姑也悄悄的找人修补了,力争与旧时一般模样,唯恐被郑成功知道了引发不满。 扣过了头,董酉姑便带着郑经离开了此处。回到正房,管家来报,说是几个郑家的远房子弟前来拜会。 “无非是说些竟成的闲话,指望着吾一妇道人家为他们向夫君说项。就告诉他们,吾微感小恙,不便见人,叫他们回了吧。” 对于陈凯,董酉姑最初是很开心有个有真本事的来帮助他的夫君,日后应该也会能够帮到她的儿子。可是等到陈凯似乎与郑惜缘有了联系,她又唯恐陈凯会倒向郑鸿逵,直到听了郑成功的那番话才稍微松了口气。接下来,陈凯与郑惜缘定亲,她便忙不迭的暗示陈凯作为妹夫和姑父的身份,奈何没高兴几天,陈凯就当着她和郑经的面儿把郑芝莞给杀了。 那一刻的陈凯太过于恐怖了,以至于她饶是那一日苦苦撑着离开了陈凯的视线,内里的衣襟却也都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若只是她害怕也就罢了,问题在于她的儿子竟比她还要害怕这个“姑父”,甚至陈凯守城期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带着儿子出府作秀,借此来为儿子提高些威望的念头,奈何一旦提及,迎来的只有寻死腻活般的哭闹,唯恐出了府门就会再见到陈凯。 “或许,这个妹夫未来会成为儿子的威胁。” 这样的念头自从浮现至今,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之中,久久不能散去。陈凯这样的对手,实在让人觉得可怕,不只是这一次杀郑芝莞,甚至在潮州、在广州的那些事情都不提,只说她夫君提及过的那深不可测的知识面和有如神助般的战略预判能力,就足够让人绝望的了。 “就凭这几个家伙是远远不够的,须得真正有力的人物才能制衡此人。” ……………… 无独有偶,董酉姑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没过一两日的功夫,厦门岛北部的高崎,施琅送走了一众前来拜会的郑氏子弟,随即回到房中,却是满脸的冷笑。 因反对勤王一事,施琅惹怒了郑成功,被送回中左所“养病”。他是和郑鸿逵一起回来的,听闻陈凯还在坚守城池,自知在中左所和神前沃起不到什么作用,就请令带了一队随从去夺取高崎,以为堵截清军逃离之路。 乘船而来,数十人登陆,当即击溃了守卫此地的清军,进而守住此地不放清军一兵一卒逃离。 这是大功,但是比起陈凯那样的奇功却还是一天一地的区别。这对于他这般从甫一加入郑成功麾下就将陈凯视作竞争对手的人而言,是难以容忍的。待到接下来,陈凯带着陈豹、洪旭截杀清军,再立奇功。但是随之而来的并不仅仅是褒奖和赞誉,更有些异样的心思浮现了出来,甚至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大帅?” “别理他们,都只是些小鱼小虾罢了,动不了陈凯毫毛的。想要扳倒了那厮,他们说话的分量,不够!”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七伤拳(下)(为盟主龙战于野加更1/4) 城内城外,流传于郑氏族人之间的窃窃私语,陈凯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暂且没有理会必要罢了。 凌迟马得功和黄澍的刑罚持续了三天,两个刽子手就像是比赛一样,活活的将这两个罪魁祸首身上的肉一片片的割了个干净,最后还是打了个平手。不过若是陈凯来评定的话,还是更加倾向于剐黄澍的那个刽子手的手艺更加高明,因为马得功是武将,武艺上很有两把刷子,身上的肌肉都是实实在在的,就差数腹肌、亮块儿了;而黄澍,一个但凡实事儿嘛也不干,一天到晚除了琢磨着算计人,水平还不怎么高的家伙,倒是养尊处优惯了,切起来的难度应该更高些吧。 刑罚结束,这两个家伙身上片下来的自然是抛尸荒野。那些遇难者的遗体,品尝了复仇的盛宴,便进行了安葬。为此陈凯专门拨了笔银子,为那些买不起棺木或者是找不到家人认领的尸体置办了棺木下葬。据说,一些有心人似乎因此又找到了一条用郑家的银子来邀买人心的罪名。 马得功和黄澍的首级被专门的用石灰进行了腌制,他们一个是福建右路总兵,一个是福建按察使司副使兴泉道,都是得了清廷认证的官员,首级是要送交朝廷,换几句口头表扬的。 这两个家伙已经回老家了,冯君瑞那边也把书评写完了。陈凯仔细看过,文字粗俗,甚至还有不少错别字,但是胜在字数感人,且内容还是不错的,尤其是描写张学圣和孝庄的那段文字,能看出是很有写黄色小说的潜质的。假以时日,或许真的能够与正在杭州写“女同文”的李渔一较高下也说不定呢。 合格了,陈凯便如约放了那个因给清廷做狗而耽搁了写黄色小说前途的家伙回去,甚至从俘虏里面将几个冯君瑞的亲兵和亲信挑了出来,一同带走,日后回到清军那边也好有个帮手。至于回去之后对张学圣的说辞,陈凯也替他准备好了。 那是一个死里逃生的故事,当马得功发现明军舰队之后,便下达了抵抗的命令。马得功是主帅,身边还有黄澍参赞军务,哪怕是乱命,他一个参将也是不敢不听令的。于是乎,奋勇作战,奈何明军船大,被撞下了水,险些淹死,最后在弥留之际,回想起了还有张学圣的知遇之恩没有报答,才鼓足了最后的一丝气力,抱住了一块木头。承蒙张学圣福泽庇佑,他漂啊漂,漂啊漂,最后漂到了岸上,总算是活了下来。但是清军几乎全军覆没,他这几日一直在收敛溃兵,直到数日后实在找寻不到马得功和黄澍的尸首了,才回来向张学圣报告。 这番说词,张学圣未必会真的相信,但冯君瑞怎么说也是他的亲信,总还是有说话的机会的。至于如何让张学圣下定决心来保这个亲信,陈凯给了他一张厦门岛的地图,叫他记清楚了,等到了福建巡抚衙门就开始给张学圣画画。这样一来,虽然兵败了,但是得到了切实的地形图,也勉强可以将功补过。至于黑锅嘛,马得功和黄澍背起来是最合适的。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反驳! “竟成,这厦门岛的地形让虏师得知了,只怕不好吧。” “如果虏师不能登岛,有没有地图都是无用;如果虏师能够再度登岛,只说明我军已经沦落到了没有守御此地的能力,那时候他们就算是没有地图也一样能够夺取此岛。” 陈凯是这么与陈豹、洪旭二人说到的,冯君瑞的事情也仅限于陈豹和洪旭,就连蓝登、卢若腾他们陈凯都没有透露。不过,这人的处置,不过是在福建清军内部留下个可能而已。是否真的能够发挥多么大的作用,陈凯也不太能够确定,聊胜于无吧。 解决了冯君瑞的问题,陈凯便派人向安平镇预警。很快,住在那里以及石井老家的郑氏族人们纷纷乘船赶来,就连郑鸿逵的母亲黄老夫人也不例外。唯有郑芝豹,却依旧留在了安平镇,用他的话说,他留在那里就是给清军泄愤的,否则抓不到郑家的人,清军十有八九是会祸害郑家的祖坟的,那样他才是真正的不肖子孙。 郑芝豹的“大义凛然”,在石井郑氏家族中很是引起了一阵唏嘘。与此同时,对于陈凯多管闲事,“逼迫”陈豹和洪旭这两个郑家老人儿去截杀马得功,惹下了如此滔天巨祸的罪魁祸首,就更是积郁了更大的不满。 这期间,陈凯去拜见过黄老夫人,吃了闭门羹。随后又去拜见郑鸿逵,依旧是吃了闭门羹。再之后陈凯又去了郑鸿逵的嫡长子、郑惜缘的亲哥哥,原本一直打着孝敬祖母名义而留在安平镇花天酒地的郑肇基那里,结果还是吃了闭门羹——祖孙三代心连着心,石井郑家果然是有底蕴的,厉害,厉害,陈凯对此也无话可说。 只不过,他和郑惜缘的亲事,也是耽误了。但是这场战事是不可避免的,想要大获全胜,有些事情就必然要有所耽搁,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至于婚事,陈凯去拜见时也没打算一次能说下来,只是礼数而已。最后,说白了还是要看郑成功的能量,只有这位国姓爷才是这一切的关键。 然而,到了三月十八,原本是陈凯到金门岛迎亲,随即回厦门岛成亲的好日子。本来还在家中闭门谢客给一些有心人看的他,却在夜里接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连忙出了中左所城,一路南下直抵到厦门岛的海边。 海边的一处小码头,小到了几乎只能用来给不远处如今依旧空无一人的渔村里的几艘小渔船使用。这里,在此时此刻,一个与此间格格不入的身影却恰恰的出现在此。 海风中,衣袂飘飘,裙摆与丝绦用力的向西拉扯着。风,越来越大,姑娘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恍如凛冽寒风中的寒梅,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但却依旧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想等的,其实只是一句话,甚至不远处载她来此的老家丁以及始终不离她左右的陪嫁丫鬟都是清楚的。但是,其他人知道又能如何,她只想听那个在她心上的人儿的一句,哪怕最后听到的并非是她想要的,也在所不惜。 不似聂一娘那等吃过苦的渔家女,郑惜缘从小都是郑鸿逵夫妇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心肝宝贝儿。此间站在此处,已有良久,俏脸已经被海风吹得煞白,就连点点朱唇也退了颜色。单薄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看她长大的老家丁和陪嫁丫鬟已经劝过几次了,但她却依旧没有过丝毫动摇,直到远方传来了马车的铃声,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来了。” 深夜,海边,远处等候的马车和小船,码头上对视着的那一双璧人,若是海风中还能卷着微微细雨,一张油纸伞或许就可以代替千言万语。但是很可惜,此间的风,干巴巴的,就像是二人之间的气氛,没有什么两样。 从金门岛,在母亲、姨娘、姊妹们的严防死堵之中,说服了一个看着她长大的老家丁,带着陪嫁丫鬟一路浮海而来。要的不过是一句话,但是她却并没有能够问出口来,只是默默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原本在今天就该和她正式成亲的男人,相伴一生的男人。 郑惜缘此来为何,她想说些什么,陈凯心知肚明。他想要向郑惜缘做出解释,解释他为何要杀郑芝莞、为何要不顾她父亲的阻拦去截杀清军。 原本,他已经想好了说辞,诸如那些价值上千万两白银的金银珠宝、诸如那些金银财宝可以为抗清事业做出的贡献、诸如因那些清军而惨遭屠戮的无辜良善、诸如惨遭清军虐杀的郑氏子弟、诸如一旦放任清军远遁的恶劣后果,还有更多的诸如,他早已想得清楚,甚至话就在嘴边上,然而一见到这个女子,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陈凯很清楚,郑惜缘需要的只是一句安慰,或者一个拥抱,一个能够让她可以失声痛哭的肩膀,但是他给不了。因为他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个份上,他可以去和任何人勾心斗角,但却从未想过要拿这个姑娘当做晋升的跳板,更没有想过要欺骗过这个姑娘,哪怕只是一句,一句所谓的善意的欺骗。 直到了这一刻,陈凯才彻底明白,他真的很喜欢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奈何其实从一开始,这个姑娘就远没有他心中的那个驱除鞑虏,重建华夏文明的宏愿来得更重要。也许真的像他早前想过的那般,他,可能真的不配拥有一段风花雪月的爱情,倒不是最初的因为在这样尸山血海般的残明末世之下显得实在太过奢侈了,只是他的情感付出,对于这个姑娘来说太不公平了。 二人默默的对视着,自重逢的那一刻开始便是如此,始终没有改变过。对视良久,陈凯终于打破了此间的寂静,但却仅仅是道了一句“对不起”便转身而去,随即登上马车,重新踏上了回返中左所城的路。 默默的看着陈凯远去的方向,郑惜缘捂着嘴,直到确定了陈凯已经走远了,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瞬间便连成了一条线。老家丁和陪嫁丫鬟丢下一切冲过来的背景下,姑娘望着陈凯远去的方向,口中唯有一句“郎心真似铁”,喃喃自语,寸断肝肠。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恩断(为盟主龙战于野加更2/4) 接下来的几天,陈豹回返南澳岛,陈凯自从见过了郑惜缘,回来后便染了风寒,自然无需再继续作给那些有心人看了,凭着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也确实用不着再假装些什么。 为此,洪旭接掌了中左所的一应事务。从召回流民,到赈济灾民,再到重建地方行政组织链条,再到派人召回驻军,重新布置全岛的防务,还要担负起郑鸿逵所部的粮草供应等事,忙得不可开交。 陈凯闭门谢客,不复理事,他与郑惜缘私会的消息倒是无人知晓,但是过了三月十八,他前几日在黄老夫人和郑鸿逵那里依旧在吃闭门羹的事情却传开了,郑氏子弟无不将其视作为婚事告吹的前兆,为此很是饮宴欢庆了几番,切切实实的为他们的惜缘妹子不用嫁给这么个“卑鄙小人”而推杯换盏。 数日后,中左所上依旧如初,广东中部沿海的大星所,郑鸿逵麾下都督郑德匆忙抵达,向郑成功报之以中左所之劫,请郑成功率部班师回援。 郑鸿逵派遣郑德之际,并不太清楚中左所城尚在明军之手,便急急忙忙的求援。其原因,说来还是在于郑鸿逵此番是专门回来主持女儿婚礼的,身边并没有太多军队,最多就是些金门守军罢了。面对马得功的袭岛大军,依旧处于劣势,便只得如此而为。 “此番我军奉旨勤王,如今中左所既破,已近一月,仓促回师亦有何益?” “况且我军已到大星所,与天颜近在咫尺,岂可半途而废?” “国难未报,遑顾家为?” “……” 大军已经即将进入珠江出海口,从这里到琼州的距离可比从南澳岛此地要少上不少。奈何消息传开,军中将校士卒顾及着家小,哭声便闻,士气急转直下,即便是那些家安在南澳、在潮州的将士也唯恐中左所被袭会引发连锁反应,造成明军占领区的全面崩盘,无不请求回师。 对此,郑成功命令过,也劝说过,甚至还提及过了他已经安排有陈豹、洪旭以及陈凯三人居中策应,尤其是陈凯,漳泉分巡道衙门和标营都在中左所,当可随机应变。奈何军心已然不复日前,士无战心,只想着回去看到家小安堵方能心安,也只得从了众将之请。 “臣冒涉波涛,冀近天颜,以佐恢复,不意中左失守,将士思归,脱巾难禁,非臣不忠,势使然也。” 向琼州方向拜别,挥泪痛哭,三军哀恸。随即大军就近收集粮草,至三月二十五,南风大作,大军出海,急驰回返。 比之来时,一路顺风顺水,舰队日夜疾行,连南澳都未做停留,至四月初一,便抵达浯屿。此间位于海澄县之小担岛与镇海角之间,厦门岛在其北、金门岛在其东北方向,与两地皆有一定海程,岛屿虽小,大军在此停靠,正可以提前探明情况,不至贸贸然登岛,反遭清军暗算。 专门派出了部队调查,很快便得到了陈凯杀郑芝莞镇守中左所城,郑鸿逵、陈豹、洪旭先后抵达为援以及陈凯截杀清军的消息。厦门岛尚在明军之手,大军闻讯,欢呼雀跃。根本之地,有惊无险,郑成功松了口气的同时,对于被迫回师的事情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但是既然已经回来了,却也只得将错就错了。 联络,在同时进行,与神前沃的郑鸿逵、与中左所城的陈凯。很快,在得知陈凯闭门谢客,不复理事的同时,洪旭也将他们从黄澍和冯君瑞以及其他清军口中审讯出的清军突袭厦门岛的前因后果尽数报了上来,得知了这一切的具体情况,郑成功当即便是勃然大怒。 “渡虏来者澄济叔,渡虏去者定国叔,弃城与虏者芝莞叔,家门为难,与虏何干!” 郑成功亲率大军勤王,把中左所这等根本之地都交给了自家人。奈何,清军只要稍加胁迫,他的五叔便立刻送船,他的四叔就忙不迭的送清军逃跑,连女婿的极力阻拦都没用,而他的三叔更是一朵奇葩,劫掠了一批自家的金银珠宝跑路,摆明了是要趁火打劫,借着清军偷袭的机会占自家的便宜,好让马得功做戴罪羔羊,甚至唯恐被他知道,连他的妻室和嫡长子都不许上船。 都是亲戚,血脉相连,郑氏宗族对他赖以抗击清军的基业以及妻室和儿子是这等态度,对清军却是船接船送,还要趁火打劫,确实如郑成功所言的那般,这根本就是家门不幸,和清军没有半分关系! 此时此刻,郑成功怒火中烧,相对的,在场众将则无不是噤若寒蝉一般。说来,原本是明清两军之间的争衡,现在却成了郑家内部的问题,他们都不是郑氏族人,此间自是不好贸贸然的表态,因为他们根本猜不透郑成功到底是如何想的,到底最后会做如何处置。 能够参与军议,本是资格的事情,这个级别的军议像是苏茂这样本来只是副将的军官没有资格参加的,如今他代管了左先锋镇,这等军议能够参与其间也是自有一份傲然的。奈何此时此刻,不说旁人,就连苏茂也是在期盼着尽快散会,唯恐郑成功突然想起些什么,叫他们表个态度出来,那才是最容易里外不是人的情况了。 “还是陈参军有种,估计施帅碰上这等场面,也做不到这么果决。” 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就很简单。郑芝莞是主帅,下令逃亡,援剿后镇的蓝登、周全斌已经屈从了,这时候要不说服郑芝莞改弦更张,要不就把他宰了,如郑芝莞当时的精神状况,只有这两种选择,什么恐吓、囚禁都是不现实的,惹恼了那个疯子,外加上自家气势堕了,反倒是会引起更大规模的内讧。 在这方面,陈凯确实很是果敢决绝,一如他平日里的那般表现。不过,有没有错,关键还是要看郑成功的态度,哪怕郑芝莞在临行前是立下了军令状的,也一样如此。 苏茂如是想着,越想下去就越是觉得是这么回事。奈何没过多久,郑成功还没有下达他期盼已久的散会命令,倒是郑鸿逵却修了一封手书过来,邀请郑成功到神前沃一会。 一如帐内的众将,苏茂不敢直视,凭着余光,微微的观察着郑成功那边的动静。然而,郑成功此刻神色之复杂,简直让他难以想象,唯有那份愤怒却依旧如故。似乎,比之方才,这份愤怒在伤痛的浇灌下还要更胜一筹。 “定国公与虏通好,请我似无好意;回报定国,谓不杀虏无相见期也!”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义绝 话说着,郑成功拔出佩剑,自断其发,随后一挥手,便要郑鸿逵派来的那人下去,看那架势似乎哪怕一秒钟也不想再看见关于郑鸿逵的人和事。 说来,若换了旁人,亦或者说是无论是他的三叔郑芝莞,还是五叔郑芝豹,在此事上都远远没有郑鸿逵对他的影响更大。 和那两个叔叔不同,郑鸿逵对郑成功从小就极其看重,在众人皆视其为稚子的时候,已经认定了其乃“吾家之千里驹”;郑芝龙密谋降清之际,郑成功极力反对,同样是郑鸿逵顶着他的兄长的压力,将这个侄子保护了下来,才有了郑成功焚衣起兵,才有了今天的国姓爷,否则郑成功会与他的父亲以及几个弟弟一样落得被掠京师软禁的下场;接下来的日子里,合力进攻泉州,协同开拓潮州,郑鸿逵始终在竭尽全力的栽培他、帮助他,就连素来视若掌上明珠的宝贝闺女也是他一封书信过去,便表示了对婚事的首肯态度。对他的信任,早已超越了寻常叔侄之间的关系。 当然,信任是相对的,就像是郑鸿逵之于郑成功一般,郑成功对郑鸿逵亦是如此。 面对父亲决心降清,还要带他一起去见博洛,他第一个想到求助的便是这个叔叔;当遭遇了郑彩、郑联那对“表面兄弟”的暗算,是个人都会都旁人心生疑虑,但是当郑鸿逵的手书送到,他便能毫不犹豫的前往泉州与郑鸿逵会师;等到陈凯智取潮州府城,他没有与这个谋主做任何商议,便直接派人去请了郑鸿逵前来共襄盛举,并且将富庶的揭阳划归给了郑鸿逵,叔侄二人背靠背的在潮州拓展势力。 俗话说,往往伤你最深的人恰恰是你最信任的人,因为人只有面对这样的人的时候才会敞开心胸,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暴露出来。仅仅是一句不怀好意,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而后面的那句“不杀虏无相见期也”,更是为二人的关系划清了界线! 接到口信,郑鸿逵愣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如果说仅仅是陈凯这个未来女婿,他还不会太放在心上,可是郑成功如此,对他的震惊称得上是无以复加。 这一遭,造成的结果是非常之恶劣的。岛屿随清军出入,海峡的阻隔所带来的安全感便不复存在,即便有陈凯临机专断,挽回了损失,并且给予了清军以极大的打击,可日后郑成功再要远征他乡,麾下将士又如何能放得下家中父母妻小? 郑鸿逵太清楚郑成功的性子了,当年他擅杀潮阳土豪张礼,陷郑成功于不义,郑成功也没有说出半句硬话,仅仅是一气之下回了潮州城缓了几天就回来帮他铲除那几家让他挠头不已的当地土豪和匪患。但是这一次,他的那对兄弟以及他把事情做得太过了,分明是在郑成功的心窝里狠狠的捅了一刀。 “或许,当初吾就应该听竟成的,先给鞑子来把狠的,再如他现在这般把族人都安置在岛上,虏师又能奈何得了我石井郑家!” 这世上,后悔药是最无处寻的,郑鸿逵心知隔阂已经产生,而他在此事上也确实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于是,他决定移驻白沙,暂时远离厦门,同时给郑成功写了一封信,说明了他之所以放马得功逃离,皆因郑芝龙在京城,且母命难为,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如此,并且表达了他对郑成功疑他不怀好意之言的不满和委屈。 当天,郑鸿逵的舰队就启程离开了厦门岛。郑成功稍作数日,由于厦门这一次没有彻底沦陷,也比原本的更早的重新返航,停泊于澳仔港。 袭岛清军为明军歼灭已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洪旭主持,逃亡临近岛屿以及潜藏山林的百姓们也纷纷回到家乡,开展战后重建工作。郑成功大军登陆,驻扎于澳仔港至中左所城一线,待他抵达中左所城,特意走了一遍城北。在那里,饶是战场早已打扫完毕,但是城外残破的攻城器械、高度腐烂的尸骸、城墙上炮击留下的凹陷以及那些凝固的黑色,却无不为那场激烈的攻城战进行了佐证。 闻讯,城内主要官员出城迎接,洪旭、蓝登、周全斌、卢若腾、沈佺期等人,包括这些天一直闭门谢客的陈凯和前些时候已经向洪旭交托了高崎防务的施琅也在其中,唯有曾樱,依旧是卧床不起,据说病情似有恶化的趋势。 曾樱和郑家关系密切,虽然在隆武朝时双方很有些龌龊,但无论是出于私交,还是出于公义,对于这位七十一岁高龄尚且协助陈凯守卫城池的老阁部,郑成功还是表现出了绝对的尊敬——仅仅是入城时听闻了其人的病情,便立刻抛下所有人赶往曾樱府上,甚至就连拜见祖母以及赏功罚过的事情都向后推了。 赶到曾府,雕梁画栋,一切如旧,唯有曾家的那些家人,似乎眉宇上总有着几分忧色。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郑成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曾樱的儿子和两个弟子的指引下,匆匆赶到曾樱的病房。 比之那一次陈凯来时还能说出不少话来,对陈凯有所叮咛嘱托,期盼着他能做出更大的功业,这一次已经再发不出一声,甚至就连郑成功专程赶来,已是不知。 “先生积劳成疾,尤时时不忘国事,期间闻陈道台携陈侯爷、洪伯爷二位截杀虏师之大捷,病情一度转好,但终是敌不过年迈体弱,甚至每况愈下……先生尚未昏迷前,还曾提及过要等国姓回来,商讨政务,只可惜,他老人家……” “老阁部一辈子大风大浪都扛过来了,这一次当也无虞。吾这就派人要来最好的药材,请名医会诊,定要救回老阁部。这国事,还须得老阁部这样有经验的能臣为我等小辈指点迷津呢!” 郑成功斩钉截铁的说来,阮旻锡亦是回之以药材、名医等事,陈凯早早的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但是曾樱的身体,现在说白了,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有些事情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够如何的了。 交谈了一番,郑成功留下了一旦曾樱苏醒,便立刻派人去寻他的命令,才转而从曾府离开。对于这个老阁部,其实他原本也不是特别的放在心上,一来是其人年岁已经大了,二来则是他在南京时见多了东林党是如何乱政的,交往无非是凭着面子上的东西罢了。但是这一遭,听闻曾樱原本已经准备好自缢殉节的,结果陈凯回城主持战守大局,他便立刻出来协助,不同意都不行,倒也总算是让他看出了些这个老东林与其他东林党之间的区别来。 “终究是英雄奋起,自会有附骥尾之人。” 由衷的叹了口气,郑成功便转道前往他祖母黄老夫人现居的宅子。那里原本是郑彩的一处宅院,他拿下中左所城后也未曾入住,这一次还是陈凯和洪旭派人收拾了,才请了老夫人入住进去。 郑成功回来的消息,黄老夫人早已得知,此刻郑成功赶回,听了关于曾樱的事情,也对郑成功的处置表示了肯定。用她的话说,人家老阁部那么一大把的年纪,为了他们郑家的事情拼死拼活,现在卧病在床,他第一时间赶过去才是正理。 对于他的祖母,郑成功向来是秉承着孝道,哪怕对于这位老太太的一些行为和观点不做肯定,也从未有违逆的时候,上一次郑彩的事情就是个例子。这一遭,老太太的理解,让他心中宽慰了许多,奈何这样的心思刚刚生出来些许,他的这个祖母就立刻就给了他一个好看。 “森儿,你三叔死得太惨了。现在你回来了,正好砍了那个姓陈的的狗头,祭奠你三叔的在天之灵!”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无情 从黄老夫人的宅院出来,已经不早了,郑成功打道回府,将所需处置的事项全部放在了第二天。 回府之后,或许是还在烦恼于刚刚的事情,亦或是以己度人,并不认为他的儿子已经快十岁了还需要他的安抚,只是表扬了一下他们母子在陈凯回城坚守之时没有选择乘船避难,而是回城坐镇,帮助陈凯维持住了城内的士气,就草草的略过了此事。 当夜,郑成功招来了洪旭,在书房中密议了一个多时辰,后者才告辞而去。待到第二天一早,从征众将,以及坚守和援应中左所的洪旭、陈凯、蓝登等人,乃至是为洪旭召回的前冲镇和右冲镇众将亦是云集节堂,等待着郑成功关于中左所被袭一战的最终处置。 “正月底,我军奉旨起兵勤王,一路不避险阻,迎风冒雨,几经波折,至三月时已抵大星所,至琼州,路已过半。大星所一战,歼敌数千,缴获颇丰。奈何,厦门遇袭,我军迫不得已,回师而还。幸中左无恙,将士家小得以保全,虏师不得片甲而返,诚上天庇佑、将士用命之故。” 基调定下,郑成功却并没有看向此番毋庸置疑的首功之人陈凯,而是将视线投诸在了蓝登、周全斌等镇守城池将校的身上。 “中左城守,援剿后镇总兵官蓝登、援剿后镇中军副将周全斌等,漳泉分巡道标营参将林德忠等,勠力血战,不畏强锋,保中左百姓一方安宁。特,赏蓝登两千两白银,周全斌、林德忠一千两白银,参战将士除漳泉分巡道陈凯许以之奖励,另有厚赐,以资嘉许。” 公布了守军的赏赐,众将虽然有些奇怪为何一开始就是他们,但是这里面不光是有他们的奖赏,还有麾下将士的,再加上抛开陈凯许诺之外的赏赐,不接受的话容易引起主帅不满,他们却也不敢迟疑,连忙行礼接受了赏赐。 接下来,郑成功示意他们起身,赞誉安抚了几句,便将视线转到了洪旭等来援将校的身上,包括已经回返南澳岛的陈豹在内,众将士皆有赏赐,亦是皆大欢喜。随后又赞许了施琅率领少量随从,不顾敌强我弱的整体态势,夺取高崎码头,并一度镇守此地,截断了清军自那里出逃的路径。旋即,赏赐了施琅白银两百两,加二级,麾下随从一百两,以为嘉许。 奈何,一如蓝登等将那般的奇怪,施琅也显得有些犹豫。然则郑成功却并没有留给他回绝的时间,干脆跟了句“虏先渡海,水陆失守,该镇假回闲员,目击虏氛,身率数十人与虏对敌,夺回高崎,使前冲、右冲水陆诸人如是,虏师焉能登陆。功而不赏,罚将何施?”便直接将施琅给结结实实的堵了回去。 说到此处,节堂之内,众将已多有看向陈凯。从蓝登、周全斌和林德忠这些守军将校,再到洪旭、施琅这样的援军,郑成功嘉奖了此战中奋勇作战的将领,唯独没有提到陈凯,甚至就连最开始定下基调的那番开场中也没有提到陈凯,只说了上天庇佑和将士用命,仅此而已。 说来,陈凯终究是杀了郑成功的三叔,那可是亲叔叔。或许,从一开始厚赏蓝登等将开始,郑成功就已经准备要借此来将影响最小化了。尤其是刚刚的那句“功而不赏,罚将何施”的话,不正是已经将嘉赏做了一个了解,进而进入到了惩罚的议题了吗? 思来想去,众将已多有偏向这等可能的了。对于陈凯,他们大多都有着不错的印象,尤其是和陈凯共过生死的那些人,心中更是已然涌起了不忿。甚至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就连施琅也起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旁的不说,今日之后,郑氏子弟的地位将凌驾于他们之上,他这几年拼尽全力与陈凯争夺的地位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郑家豢养的一条狗,一条随时都可以宰杀的看门狗吗? “或许,是时候改换门庭了。清廷已经几乎占据了整个中国,而郑家却不过是在沿海苟延残喘,既然都是当狗,那么为何不找个更靠谱的主子呢?” 此时此刻,施琅如是想来,余光扫过众将,似乎有着这等想法的并非只有他一个。暗暗记下了这些人的名讳,他们日后都将会是他的潜在资源。说来,就算是换个地方当狗,也总要多几条一伙的,才不至被其他狗欺负得太厉害。 细细看去,唯有陈凯,却淡定得就像是个局外人似的,似乎那份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这里。想来,或许是已经有所预料了,大概是已经自暴自弃了。 “真是个蠢货,早早跑了不就完了吗,用得着沦落到现在这般任人宰割的窘境?” 思虑及此,施琅猛的又想起了洪旭,自三月十八之后,洪旭接掌中左所军政事务是如此的突兀,与此同时陈凯竟然还染病了。这里面,会不会有洪旭将其软禁的可能存在? 心思百转,施琅越想就越是觉得可怕,到最后干脆也不想了,只是对洪旭这般人物提起了些警觉也就罢了。 与此同时,嘉许过了施琅,借着拿起茶盏,清茶入口,刻意的停顿,郑成功扫视众将,对于下面的情况一目了然。凄然、愤愤、难以置信,诸般心思皆在眼中。再放下茶盏,他已然恢复了方才的模样,随即便一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将视线投诸在了似乎还有些心不在焉的陈凯的身上。 “刚刚,本帅言及,此战仰赖上天庇佑,将士用命,其实却也并不尽然。若非英雄奋起,力挽狂澜,焉有今日之胜?” “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陈凯,逢水师败绩、陆师溃逃之时,中左所主帅郑芝莞携金潜逃之际,力劝主帅回心转意。不成,则诛杀其人,统领大军死守中左所城。随后在其岳父放虏归逃其时,与忠勇侯、忠振伯尽起水师拦截,终击杀虏帅马得功、虏兴泉道黄澍,全歼虏师。” “这些天,想来也多有揣测本帅将杀陈参军以报杀叔之仇者。今番,本帅在此说明,值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且郑芝莞立有军令状,陈参军兼有本帅赋予之援应之权。杀其人,有功无过!” 说到此处,郑成功破例的站起身来,大步走到了陈凯面前,竟当着众将的面儿,拱手一鞠到底,反倒是把原本还神游天外的陈凯弄了一惊。 “国姓,此,万万不可。” “吾所为者,非竟成守此城池,实为中左百姓,为众将士家小安堵。” 再起身来,郑成功重重的拍了拍陈凯的胳膊,示之以信任。随即公布了赏陈凯四千两白银,请旨晋升福建布政使司参政漳泉分守道兼漳州府知府的嘉赏。 参议、参政,一字之差,但却是自从四品一跃而至从三品,足足升了一品的官阶。这番奖励公布,再看去,众将方才于神色中流露出的那些愤愤不平亦或是兔死狐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从郑成功的态度、从陈凯勇于担负责任而获得了更高的嘉赏这一事上,看到了他们在这个军政集团的未来——所谓郑氏集团,仅仅是一个主帅姓郑的军政集团,并非是什么石井郑氏子弟能够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能够比他们的性命更加金贵的所在! 郑家的水师海战打不过马得功的那些旱鸭子,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水师小挫即溃,阮引、何德二将不战而逃,说来无不是在于他们对郑芝莞这个毫无功勋、毫无威信,仅仅是郑成功的叔叔就能成为此地主帅的幸进之徒的不信任,根本不相信他能守得住这中左所。 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正是郑成功所需要的效果,因为光指望着那些族人,他自问是没有可能完成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着的事业。今次那三个叔叔的表现更是说明了,那些族人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国家大义,有的只是家族利益,甚至更多的只是个人的争权夺利。指望他们能够成事,还不如把脑袋送到虏师的刀下来得爽利。 “管中左所地方事郑芝莞,水师未溃,先已搬物,身已在船。前本帅出征,其人请令全权管理中左所防务,立有军令状,言甘当军法。今虽已为陈参军诛杀,然本帅以为,陈参军只此一枪,不足以申明法度。来人,将郑芝莞开棺,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此言既出,众将当即又是一震。怎么说那都是郑成功的亲叔叔,这样是否有些过犹不及了,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历史上郑成功就是当着众将的面,在众将的极力恳求说情之下,将郑芝莞推出去斩首示众,首级悬挂了三天,一个时辰都没少,方才准许收葬。 不似当众斩首,开棺是要花费时间的。郑成功不打算浪费时间,随即便下达了将先逃的前冲镇总兵官阮引以及劝说本镇总兵官逃亡的右冲镇中军副将杨升斩首示众的命令,而右冲镇的总兵官何德,杖责一百二十,革职查办,更是进一步的向麾下众将表明了他严肃军法的决心。 “本帅铁面无情,尔诸勋臣镇将各宜努力,苟不前进怯敌,本藩自有法在!”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阴谋(上)(为盟主龙战于野加更3/4) 靠着严刑峻法,历史上麾下众将以此为例,无不奋勇作战,此事之后,郑成功所部的战斗力和胜率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其实,当初还未夺取潮州,郑成功向陈凯问策之时,陈凯借戚继光成法为例就已经举出过了领兵作战,厚赏严罚一途,可使军中将士令行禁止。海贸的利润即将在今年出现爆炸性增长,而他在重新整理了思绪,尤其是在这一次厦门险些失守之后,也确定了进一步的坚定了严肃军法的念头。 对于有功众将的奖励、对于有过众将的责罚,郑成功同时也是在尽力的消弭中左所这一根本之地不安全的印象。即便不说只要有陈凯在,劳师远征,将士们心里也会有些底气。只说经那一句“值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杀其人,有功无过”,日后再有这般情况,从征将士们的心中也能有了对英雄出现可能的期盼,也一定会再有英雄奋起。 接下来,郑成功宣布了由在中左所保卫战中表现优异的援剿后镇中军副将周全斌晋升为总兵官,管前冲镇;由援剿右镇副将陈朝升总兵官,管右冲镇;由同样在中左所保卫战中表现优异的漳泉分巡道标营参将林德忠升副将,管漳泉分守道标营,标营规模暂时不变。 一系列命令下达,郑成功开庆功宴,并且派出使者向天子报捷。至于马得功和黄澍的首级,自也是要送到行在的,于他们或许只是一句口头嘉奖,但是于皇帝那里却是可以用来向皇明列祖列宗献捷的物件。 郑成功的处置,越来越附和陈凯曾经通过那些史书记载而幻想出的那个铁血无情的国姓爷的形象了,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是觉得庆幸,还是该感到不幸。但是余光正瞥见施琅面上那一抹失望,他深吸了口气,便大步走向郑成功,表示有事要与郑成功商谈一二。 “庆功宴结束,有的是时间,不要坏了众将的兴致。” 陈凯闻言告退,回去沐浴更衣,再来参加庆功宴。郑成功目视着众将结伴而去时的神情,回想着陈凯早前的那些关于厚赏严罚的建议,心思也渐渐回到了他正在撰写的那份《杀虏大敌中敌赏格》上面。 庆功宴起,遥祝朝廷能够挡住清军在广西的攻势,庆祝明军守住中左所城,进而斩首马得功和黄澍的大功。随即,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坐在上首,时而便会有将校上前敬酒,郑成功一一回过,转眼看向远处正在被一众文武包围着的陈凯,却很快就想起了昨天在他祖母那里发生的那一幕。 ……………… “森儿,你三叔死得太惨了。现在你回来了,正好砍了那个姓陈的的狗头,祭奠你三叔的在天之灵!” 郑成功的眼中,老太太已经是恨得咬牙切齿,看那样子,似乎都恨不得生生的当着郑成功的面儿把陈凯咬死在郑芝莞的尸体前。 这副尊容,此等场面,郑成功并非没有预料,甚至早在他听闻陈凯是枪杀了临阵脱逃,顺带着还要劫掠自家积蓄的亲叔叔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他的这个什么事情都要插上一嘴的祖母必然会在他回到中左所城时提出处死陈凯的要求。 “哼,为了郑芝莞那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领兵多年,表面亲戚,郑成功又不是没见过,起兵以来的第一战就是被一双表面兄弟给算计了,落得损兵折将,这是血的教训! 等到了今时今日,他麾下雄兵已逾两万,盘踞潮州一府,但是清军一旦来袭,甚至仅仅是胁迫了一下,就忙不迭的为清军张目。一连三个,都是他父亲郑芝龙的亲弟弟,他的亲叔叔啊,对清军那叫一个全方位的服务,这份周道都可以感动苍天了吧。 而这其中还有他最信任的四叔郑鸿逵,现在连郑鸿逵他都已经信不过了,更不可能为了一个郑芝莞去动陈凯这个为了他不避险阻,屡立奇功的亲信——若是真的动了,叫他日后如何管束其他郑家子弟,又叫他如何在麾下将士们面前服众? 郑成功早已想过了,对亲族、对部下,尤其是在这等动辄叛降的残明末世,若想令行禁止,起码要做到一视同仁。对亲族的优待,可以从其他方面来找补,但是在军务上面,却必须如此,否则一个任人唯亲就足以让他麾下的大军离心离德。 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正好,陈凯杀郑芝莞,不谈守住中左所城的事情,也并非没有可以援引的条例。 想到此处,郑成功沉心定气,随即恭恭敬敬的行礼言道:“祖母,孙儿起兵勤王,是奉了皇上圣旨的。临行前,三叔求中左所全权,曾主动向孙儿立下了军令状。孙儿唯恐大军尽出,中左所及潮州空虚会为敌所趁,亦是授予了忠勇侯、忠振伯以及作为漳泉分巡道的竟成以援应之权。孙儿记得小时候您带着我们几个兄弟去听说书,诸葛武侯斩马谡的失街亭,里面就是因为立了军令状,违反就是一个死字。此次,与其说是竟成杀的三叔,不如说是孙儿杀的……” 郑成功铁血无情,严以待人,更是严以律己,从不是个溜肩膀的主帅。此刻这番话回了过去,摆明了就是祖母你要杀陈凯,就先杀了你这个孙子的态度。 对此,老太太从郑芝龙得势起,素来都是被人捧着的,哪里听说过这等不顺着她心意的回答,尤其是还是她亲孙子说出来的,当即便气得七窍生烟。奈何郑成功的态度坚决,他摆明了立场要对整个郑氏集团负责,对于郑芝莞这等叛徒是绝不能姑息的,否则他父亲创立的这个海商集团就必然会因此覆灭,饶是老太太以祖母的身份强压也是无济于事。 “好,好,好,你这小子翅膀硬了,老身说不得你了……” 身旁的贴身丫鬟连忙上前服侍,总要老太太顺气了才是。待到良久之后,郑成功已经琢磨着多说无益,正想着借着军务的事情告辞而去,总算是缓过劲儿来的老太太却做出了另一个让他无法理解的举动。 “你不杀他,老身也管不了你这个侯爷。但是,缘缘绝对不能再许给他了,这个姓陈的心里面就没有咱们郑家,这个孙女婿,老身是不会接受的!” 无法理解,恰恰正是因为他的这个祖母选择了退而求其次,这并不符合其一贯的性子。倒是那桩婚事,原本就因为战事耽误了,现在他与郑鸿逵之间也过不得话,说来也是会拖上一段时间再说的。反正,六礼不是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吗,连婚书都写了,郑惜缘已经算得上是陈凯的正妻了,只是没有拜天地和洞房罢了,还是受大明律保护的,却也由不得他这个祖母说了算。 这事情郑成功早早就想好了,现在随机应变,无非是拖时间,便琢磨着敷衍一下,把今天过去了再说。岂料,他的话还没有开口,黄老夫人却率先把他想说的给堵了回去。 “婚书已经写了,缘缘按理说已经是陈家的人了。你若还当老身是祖母,还拿缘缘当是那个小时候一直追着你叫森哥哥的堂妹,就别让她跳进这个火坑。没过门终究还是黄花闺女,再嫁也容易些。现在就把婚退了,理由,嗯,就用义绝,正也是因为那个姓陈的杀了她的亲叔叔!” 此言入耳,郑成功当即色变。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阴谋(下)(为盟主龙战于野加更4/4) 关于离婚,中国古代一般是有三种形式——休妻、和离以及义绝。 休妻,顾名思义,便是男方单方面要求解除婚姻关系。这种形式虽说是单方面的,比较符合男权社会的伦理道德,但是根据古人以及一些外国人的记载,中国古代休妻比例很低。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七出、三不去中对于妇女婚姻权益的保护,一方面是门当户对的情况下,妻族方面势力的阻挠,一方面还要涉及到诸如嫁妆之类的经济问题,另外由于诸多方面的原因,就连地方官一般也会选择判和不判离。实在不行了,和离亦是一种更和谐的解决途径。 比之休妻,和离是婚姻双方在共同的意愿下解除婚姻关系。这样,妻族的颜面、女方的嫁妆乃至是再嫁,比之单方面的休妻都要更加容易为人所接受。 抛开这两种,最后的义绝,却已经不是男女双方的事情了,而是在法律的条文之下,由官府强制执行的解除婚姻关系的方式,甚至判决下达,任何一方不接受还会受到法律的惩处。 记得在成亲之前,好像听谁讲过这些东西,现在郑成功却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但是义绝一事,印象中却好像并没有杀死女方叔叔这一条。可是等他把这一疑问问出口来,他的祖母却给了他另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答案。 “《大明律》是没有,但是在唐朝时有,说明这是有道理的。你完全可以引用唐朝时候的例子,把这婚给老身退了,现在就退!” 明朝在婚姻制度方面基本沿袭唐宋旧律,例如,明律规定,同姓、同宗无服亲及良贱不得为婚。婚姻关系的解除以七出、三不去、义绝为条件等。和唐朝一样,明朝也将义绝作为离婚的条件,但有关义绝的内容不同。 唐律中是提及了有关打杀妻族亲属是会援引义绝来判处离婚的,但是明律对义绝作出新的解释:“义绝之状,谓如身在远方,妻父母将妻改嫁,或赶逐出外,重别招婿,及容止外人通奸。又如本身殴妻至折伤,抑妻通奸,有妻诈称无妻,欺妄更娶妻,以妻为妾,受财将妻妾典雇,妄作姊妹嫁人之类。”这种认定侧重于婚姻关系本身的状况,与唐律义绝条件中注意夫对妻族、妻对夫族的殴杀罪、奸非罪,以及妻对夫的谋害罪有所不同。 由于义绝按例是官府强制执行的,此时此刻,黄老夫人现在就是要让郑成功用唐朝的婚姻法来判明朝的离婚案,就像是拿明朝的尚方宝剑斩清朝的官儿一样,这本就是不符合逻辑的。奈何老太太的倔强劲儿上来,任凭郑成功如何解释都拧不过老太太的脾气。 “祖母,退婚是奇耻大辱,您让孙儿判这桩义绝,还不如叫孙儿直接杀了竟成呢。否则他一怒之下,投了鞑子,就凭他的才具,配上虏廷的实力,不出十年,咱们郑家就得被赶尽杀绝了。到时候,是您向列祖列宗解释,还是孙儿向列祖列宗解释!” 到了最后,郑成功也是怒极了,抛下这话,行了礼就起身而去,任凭老太太在那里落得一个目瞪口呆。 推开了房门,大步而去,郑成功已经烦透了这桩破事,但是很可惜,陈凯和郑惜缘一天没有拜天地,一天没有洞房,这桩破事就一天没个了结。 对于陈凯,郑成功的态度始终是要拉拢的——这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而不是他背后那个随时都有可能像他父亲一样倒向清廷的家族提供的人才,在这一点上,甚至就连陈豹、洪旭这些从他父亲那里转隶过来的部将都要稍逊一些。 一直以来,他还盼着能够在陈凯的帮助下实现驱除鞑虏,中兴大明的伟大事业,就他看来这样的成功率是会更高的,哪会轻易放手。 退婚,是不可能的,哪怕就这么拖着,拖上个一年半载,只要他的这个堂妹还是陈凯名义上的正妻,就足够了。至于什么时候把这个有名无实的问题解决了,却也是以后的事情,总还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想到此处的时候,郑成功已经迈出了院门,可是前脚刚刚出去,他却又退了回来,随即皱着眉头唤来了一个老太太院子里服侍的下人,瞪着眼睛问了几个问题,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用下人的说法,黄老夫人刚刚上岛时,陈凯前来拜见过,但是没能进院子就被轰走了。倒是他族中的一群远房亲戚,还有郑芝莞的妻室子女很是来过几次。似乎,好像就连郑鸿逵的儿子郑肇基也被叫来过一回。 说来,石井郑氏家族走海很多代了,但是真正崛起却还是在于他的父亲郑芝龙。在这个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自家的条件也可以显现在妻族的家庭背景之上。 他的妻子董酉姑是官绅家庭出身,侍郎董飚先的女儿。他的母亲翁氏则是福建铁匠翁翊皇的继女,虽是平民,但他的姥爷说来也是给平户藩藩主铸刀的大匠,他的母亲起码还懂得不少关于儒家文化和家国的大道理。相较母亲和正妻,他的祖母就不一样了,不过是个普通的平民家庭出身的,舅公黄程在澳门经商已经算是族内极显赫的人物了。这样的家庭出身,他的祖母所知的也就是些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完全分不清楚国事和家事之间的区别,上一次干涉他对郑彩的兼并,这一次又来插手陈凯与郑惜缘之间的婚事,都是把国事当做家事来处置的缘故。 这样一想,他的祖母是没有道理会知道什么唐律的事情的,就算是对义绝有所了解也只可能是知道明律。而且,依他对他祖母的了解,这是个直肠子的老太太,想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可能出现像刚才那般先用杀人作诈,再以退婚为实的策略性说辞。 细细想来,就凭着他的祖母,就凭着那些亲戚,似乎真的不足以做到现在的份上。这里面,很可能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推动着一个惊天的阴谋,指向着他最信重的幕僚。 “不对,这不只是在算计竟成,还是在算计于我。因为一旦竟成有事,真正受损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所苦心经营的驱除鞑虏的事业!” ……………… 思绪渐渐的从昨天的那一幕中脱离出来,到底会是谁在暗中布局,确实是个一时间难以判定的问题。 庆功宴还在继续,郑成功饮了一轮敬酒便不再继续喝了,等到酒宴过半,他便退席而去,顺带着连陈凯一并退到了他的书房之中。 “竟成,你和缘缘的婚事,祖母和四,和定国公那边,过段时间应该……” “大木,吾打算离开福建一段时间。确切的说,是去一趟江西。” ……………… 如约,加更完成。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退(一) “竟成,退婚之事并非缘缘的心意,难不成你还要负了她吗?” 陈凯的话出口,郑成功先是一愣,随即便脱口而出。陈凯很庆幸,能够有幸再看到冷酷无情的郑成功更为人性的一面,至少对这个堂妹还是有些人情味儿的。只不过,这件事情他已经决定了,甚至早在他从郑经的眼中看到了恐惧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开始了谋划。此刻中左所事了,他也须得启程出发。但愿,还不算太晚。 “吾从未打算要负她,此番,多则半年,少则三月,自会回来。”说着,陈凯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珍而重之的放在了郑成功的案前:“这是吾写给她的书信,劳大木送到她的手上,她当知我心意。” 信封没有封口,显然是陈凯没有什么需要避讳于他的。郑成功拿起信封,翻了个面儿便重新放下,随即将烛台拿在手上,手腕一动,任凭着始终向上的火苗灼烧着蜡烛。被火这么烤着、烧着,自是不会好受的,烛泪滴落,渐渐的在信封上成了一片。随即,郑成功放下了烛台,伸手找陈凯要来了随身携带的小印章,就这么直接印在了那片烛泪之上。 “这是你写给缘缘的情书,吾这个做兄长的只有为妹妹和妹夫严守秘密的份儿。信封这么大敞四开的,还不被缘缘埋怨?” 说笑间,一个在家中长辈的反对下毅然为妹妹和心上人之间传递情书的兄长的形象,便这么直截了当的呈现在了陈凯的面前,让他不由得一番苦笑。 按照封建社会的效忠链条,陈凯是郑成功一手从微末提拔起来的,是郑成功绝对的亲信,而他这个亲信,如今与郑成功的堂妹也已经算是夫妻的关系了,在这份君臣的关系中便又掺杂进了亲戚的关系。 就像是董酉姑早前暗示过陈凯的那般,作为郑成功的亲信,陈凯自当以妹夫的身份帮衬郑成功这个大舅哥,在大舅哥死后,甚至是在这个大舅哥开始培养继承人的时候,也自当以姑父的身份来帮衬郑经这个侄子。 这是最符合封建道德的逻辑和传统,正常情况下未来也都是会这么发展下去。但是很可惜,陈凯并没有出生于这个封建社会,并不认为他在郑成功这里打工就是与郑成功有着君臣之间的关系,自也不会受到那些封建传统的约束。 原本,他就对郑经作为郑氏集团的继承人心存疑虑,这是基于历史上郑经的作为和能力而产生的考量。而现在,当郑经的眼中流露出了那份难以磨灭的恐惧,陈凯就很清楚,他迟早会与郑经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但是身在郑氏集团内部,他一个亲信是很难与继承人相抗衡的,所以就要引入更多的外来势力来作为助力,他现在要去做的,就是这个!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我不会愚蠢到把郑经培养出来,再让他用我的脑袋来铺垫他走向人生巅峰的道路。” 想到此处,人性温暖所触动的那一丝心弦重新归于平静,陈凯向郑成功表示了对信任的感谢,随即表示了他此行还需郑成功派人保护和帮助。否则单凭他一个人,走到江西倒是问题不大,但是想要成事可就难上加难了。 “竟成,无论是广东,还是福建,需要你出力的地方还很多呢,犯得着一定要去走一遭江西吗?” “大木,今时不同往日了,这件事情我早就在琢磨,现在已经到了不走一遭不行的地步了。” 说到此处,陈凯叹了口气,随即言道:“这几年,我军之所以能够在粤东、闽南快速发展,除了我军自身的实力对周遭各势力的压倒性优势,更多的还是在于虏师面对李成栋反正、闽北的鲁王以及原本的郑彩、郑联兄弟,始终处于疲于奔命的状态,主要力量根本顾及不到我军。但是,如今鲁王北上浙江,广州为尚可喜攻陷,我军同时还兼并了郑彩、郑联兄弟的势力,现今而言已经是孤军一支了。前年我军在闽南的苦战以及去岁遭逢的两面夹击,都是周边战略环境持续恶化所致。” “那按照竟成你的看法,就要去设法联络江西的那些义军?” 对于江西那些义军,郑成功透过郑家的关系网和贸易网,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说起来,江西抗清义军规模之浩大,比之福建更胜一筹,但是各部的战斗力,郑成功此刻的嗤之以鼻,就已经能够说明情况了。 “联络,是有必要的。他们的战斗力孱弱不假,但是始终牵制着大量的江西虏师,使其不得他顾。甚至就连福建的虏师,比如杨名高的福建提标,就屡次被调到江西去助战。他们的存在,可以为我军分担不小的压力,走上一遭总不会有错的。” 不光是杨名高,历史上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所部也不断的被清廷调往江西助剿,很多江西著名的抗清义军首领都是死于其手。但是现在,由于郑成功所部在潮州的做大,邵武之屠的罪魁祸首王之纲始终被牵制在了漳州府,完全不敢离开半步,尤其是在王邦俊殒命盘陀岭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福建明军的存在为江西明军降低了不小的军事压力,奈何他们的战斗力确实不尽如人意,如今状况具体如何,陈凯也不甚清楚,但是冒一次险,或许换来的就会是更大的空间,无论是对福建明军而言,还是对他自己而言。 “中左所之战虽然以我军取胜为结果,但是海峡天堑已为虏师通过了一次,军中将士就会因此而感到不安。现阶段,我军当还是以收复漳州府和泉州府为目标,力争将中左所变为腹地,方可缓解将士们的不安心理。” 对于潮州,陈凯的意见是摆出守势,并力一向。那里的军务政务,自有张进、杜辉、洪习山、叶翼云等人负责,暂时倒也用不上他。与其在此虚度时光,不如去江西开辟第三战场…… “不行,现钟弗打,却又等铸,此议不当。”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退(二) 争执最终还是以不欢而散告终,陈凯坦明了并没有打算就此脱离郑氏集团的打算。这里,不光是在于郑惜缘,更重要的是,郑经是继承人又如何,郑成功历史上不也一度要处死这个继承人吗,根本没有必要去怕些什么。甚至说句不客气的,这个郑氏集团,日后是不是继续姓郑本来就还是两说着的事情! 离开了郑成功的府邸,陈凯便回到了驿馆的居所。早前郑成功送给他用以成亲的府邸,早早就装修好了,但是他始终没有入住进去,尤其是在郑芝莞死后。回了居所,陈凯再度闭门谢客了起来,结果第二天就真的有一群前来套近乎的吃了闭门羹。 郑芝莞被开棺暴尸的消息传开,此前还在欢呼雀跃者的郑氏子弟们纷纷如丧考妣。郑芝莞泉下有知,也当为突然多了这么多的“孝子贤孙”而感到欣慰了吧。 铁面无情的处置了有过的部将,郑成功在陈凯这边却也没有能够得到满意的答案。但是,不能因为陈凯一个人就把事情都耽误了,打完了这一棍子,给点儿甜枣却还是有必要的,更何况这本就是郑氏集团的核心利益所在。 “原本,靠着族里面的那些旧有的关系维系着贸易渠道,现在怕是不能再用了。咱们郑家的实力在不断的恢复,虏廷都是看在眼里的,最近这一两年,地方上查得越来越严,生意也不似原本那么好做了。尤其是这一桩事之后,只怕虏廷还会加大力度排查,咱们必须改头换面一下。” 郑泰从日本回来了,郑成功又找来了族内的另一个信得过且在商业上有些能为的人物郑奇吾过来,一起商讨关于郑氏集团商业改制的问题。 “以吾的意思,设金木水火土五行商铺,负责在虏师占领区收购货物、倾销从海外收购过来的方物。设仁义礼智信五常船队,行驶于沿海、日本、朝鲜、琉球、大员、吕宋、南洋诸国,乃至是巴达维亚。负责收购海外方物、倾销咱们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特产。” 听到此处,郑泰和郑奇吾还能不明白这本就是郑成功在重新整合郑氏集团的商业资源,重新布局,一边避开清廷的耳目,一边也要对郑芝龙时期分摊到郑氏族内的一些只富了郑家子弟而不能增强集团实力的资源进行最大化利用。 不过,郑成功既然能把他们两个找来一起商量,就是在拿他们当做亲信来看待。利益上面,自不会亏待他们,至于其他郑氏子弟会否利益受损,于本来就因为支脉繁盛、人丁数量不匪而亲疏有别的家族,他们自也是顾不上的了。 听到此处,郑泰点了点头,随即言道:“其实,如今四叔退避白沙,咱们郑家的力量也算是重归于大木的旗下。义父当年做的那些,比如收取过路费、令旗出租,比如南洋、日本、朝鲜、琉球、大员以及沿海的客运,再比如人力中介,这些其实都可以重新做起来。” “说来,竟成妹夫去岁在广州的那一遭,不光是打掉了广东虏师重建水师的基础,更是打出了咱们郑家的赫赫威名,重新确立了咱们郑家水师在粤海的统治地位。现在闽粤沿海,除了红毛以外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和咱们抗衡了。就算是红毛的联合东印度公司,他们也是做生意来的,有银子一起赚,难道还会平白添不自在?” 郑泰提及陈凯,依旧是盛赞,并没有因为郑家内部的一些看法而改变态度。他本就是个圆滑到了极致的人物,陈凯又没有损害过他的利益,最是没有必要平白去得罪人的。 此间提及这些,郑奇吾也是表示了认同。毕竟,郑氏集团重归一统,不似早前的分裂状态,实力恢复了,畏手畏脚的反倒是容易引人觊觎。 “五行商铺,可以以杭州为中心。那里直通海上,可以辐射江南、浙江以及江西三省,三省丝绸、瓷器以及蔗糖、药材、绍兴绫、白绫、丝、绉纱什么的都可以就近采购。” “杭州的地理位置确实好,但是咱们郑家的根本还是在福建,从杭州收购货物,再转道福建,转道中左所,自中左所转运他地……” 厦门是郑氏集团经营多年的海贸中心,而且本是海岛,可以借水师屏蔽地方。不似杭州,那里是清军占领区,商铺还可以潜藏在那座百万人口级别,商贾遍地的城市里,但是当着清军的面儿大规模做海贸,那就是纯粹拿清廷当瞎子了。 “除了这些,吾以为,分出信得过的商贾、亲信、家仆等潜入内地,布局各府县,不求规模多大,只要积少成多即可。这些可以作为五行商铺和五常船队的补充。另外,原本的那些关系也不当废止,继续留着,就算是虏廷得知,也可以作障眼法。” 郑泰和郑奇吾都是个中内行,比之郑成功对于郑氏集团的海贸的了解,不光是更加全面,就连细节上也更加清楚。他们本就是郑芝龙培养起来专司负责海贸的亲信,在甲申前,郑氏集团的布局中,郑芝龙、郑芝鹏以及战死的郑芝虎等人皆是海盗招安洗白,郑鸿逵考武举入仕,郑芝豹和郑成功是靠科举进入文官集团,用海贸的受益贿赂、靠荷兰人的存在来自重,整个集团全面发展,渗透进入整个大明王朝的行政体系之中,才不会落得汪五峰那般的下场。 有了这些专业人士的谋划,海贸布局重新起航,郑成功干脆也放权给他们,由郑泰总领海贸,设裕国、利民二库,设山海五商,同时由郑奇吾主持,向部分信得过的商人、亲信、家仆等人贷款,潜伏内地拓展贸易路线。 郑氏集团作为贸易型重商主义在东方的代表势力,历经了郑芝龙被掠、郑氏集团分裂,直到了今时今日,重归一统,总算是进入了新的发展期。 海贸是郑氏集团的根本利益所在,其利润之大,郑成功不过弹丸之地,凭此在历史上养兵十数万,成为了明末清初不可忽视的一股势力,由此可见一斑。如今,郑成功所部的实力比历史上还要强大,在中左所刚刚遭到袭击、郑鸿逵退避白沙之际,他决定进一步的将金门掌握在手,这样厦门岛对外海的门户在手,就可以更加安全一些。 虽然双方已经划清了界线,但是郑成功不打算把事情做绝,带了大军直扑金门岛,力争直接解除掉金门守军的防御,不至非到了流血的地步。 舰队起航,陈凯依旧没有取消闭门谢客的状态,但是对于卢若腾、沈佺期等人却还是能够例外的。 驿馆之中,陈凯与卢若腾对坐品茶,天南海北的聊着天。直到良久之后,卢若腾再也耐不住了,才忧心忡忡的对陈凯说道:“竟成,你这般终究是会引火烧身的。” 对此,陈凯点了点头,表示默认,随即却笑着回了一句“最后烧死的是谁,却还是个未知数呢。且看吧,且看吧。”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退(三) 金夏之间,一水之隔,自厦门往金门岛,不足二十里路的距离,往小金门就更近了,只有十来里地而已,甚至在厦门岛都可以眺望到隶属于金门的大担岛、二担岛一线。 这里,历来是厦门的对外门户,明时置金门千户所为中左千户所前线,决定中国海制海权的那场料罗湾海战同样发生在金门岛东南的海岸。是故,又称金门海战。 数年前,清军入闽,郑氏集团在失去了首领之后宣告分裂,但郑鸿逵与郑彩、郑联兄弟关系素来极佳,平日里甚至还有诗文唱和,所以不似对郑成功那般提防和算计,郑鸿逵将家小、军队驻扎于金门,堪称卧榻之侧,亦能为郑彩、郑联兄弟所容。 郑成功大军出动,于金门守军几乎是无法预料的。没费力气,甚至连仗都没打上一场,郑成功直入金门所城的定国公府,便在他的四婶的帮助下轻易说服了金门守军。 “大木,有句话,作婶子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四婶但请直言。” “好吧。”叹了口气,郑鸿逵的正妻便对郑成功说道:“你四叔的性子,你是最了解的。他,本无恶意……” “这事情,小侄明白,四叔只是太顾着家族的利益,全然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吾是气,多还是在于竟成明明已经把道理都说透了,可四叔却还是执迷不悟……不说什么华夷大防,与鞑子合作,哪会能落得好的,家父现在这般,不就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例子吗?” 话说到这份上,换来的也只是一声叹息罢了。原本当初,郑鸿逵还是极力反对降清的,这些年一直在与清军竭力战斗。奈何此番,顾及兄长、顾及安平镇的母亲和族人们,软弱可欺了起来,也着实是让人跌足了眼睛。 相顾无言,已是良久,郑成功自觉着这个话题暂且也没有必要延伸下去了,便转而对他的四婶说道:“小侄想见见缘缘。” “缘缘那丫头,哎。” 郑成功的要求,他那个四婶并非没有预料,甚至还隐隐的有所期寄着。奈何一旦提到她的这个女儿,便是不由得叹了口气来。 说来,陈凯她也是见过的,与她女儿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相得益彰。本来极好的姻缘,奈何这亲事还没办呢,鞑子就跳出来捣乱了。然后,翁婿二人就此闹掰了不说,就连她的婆婆前些日子也派人送信过来,严令她绝对不许让陈凯与郑惜缘相见,并且说明了会让郑成功把这桩婚事退了。 她,为人媳、为人妻,自不能说婆婆和丈夫的不是。对于陈凯的多管闲事,她同样不好说些什么,因为她也明白陈凯所行的才是正理。连这些都说不出口,她就更说不出什么清军怎么就不肯引颈就戮,非要威胁这个威胁那个的话来了。 事实如此,个人选择也是无可厚非。可是现在,她的丈夫和一向看好的侄子闹得很不愉快,甚至要远走他地,就连她那个倔婆婆也掺和了进来,非要闹着退婚。这归根到底,受苦的不还是她的女儿? “你去看看她也好,同辈儿的兄弟姊妹们之中,你的话,她是最能听得进去的了……劝劝她,想哭就哭出来,别硬撑着,苦着自己了……” 穿廊过径,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安平镇老宅之中。那时候,他跟着二叔郑芝虎、四叔郑鸿逵打磨武艺,跟着他父亲重金请来的先生习学儒家义理,独处时眺望母亲的方向,一天天大多就是这么过来的。平日里,他虽是郑芝龙的嫡长子,但却并不受那些叔伯兄弟们待见,总被视作是长不大的孩子,就连比他小的弟弟们,包括郑鸿逵的儿子郑肇基都不太愿与他亲近,反倒是这个小丫头与他更亲近一些。 十数年后的今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父亲和几个弟弟被掳京师,二叔郑芝虎早在料罗湾海战时就已经战死了,现在三叔被陈凯处死了,五叔自愿留在安平镇守着祖坟,就连四叔他们也因今番这桩事情疏远了,而当年的那个小丫头,原本也是要许给他最亲信的幕僚的,现在反倒是成了一桩看不到未来的幻梦。 自从母亲去世,郑成功从未想过他还会有时间和心思做此等忧伤,或许正是因为郑鸿逵、因为郑惜缘、因为这些与他亲近的人物的缘故才会如此。 收敛了心思,郑成功已跟着他的四婶来到了郑惜缘的独居的小院前,大步跨入,紧随着他的四婶来到绣楼前,随即在通传后,踏入其间。 “森哥哥,小妹常常在想,一个女子,能够安安静静的置身于绣楼之中,沉心于女红,为诗词书画暗暗称道,闲时慵慵的漫步于午后的花园中。至夜深了,无人惊扰,轻抚琴弦,醉心其中,体味着个中情愫。或许这样,也是太平盛世的一种体现吧。” 进到闺房,婶子劝了几句,便自行退了出去。郑惜缘似是看着窗外的风景,似又是仅仅的沉浸在所思所想之中,喃喃自语,轻声道来。 听着这些,郑成功的脑海中浮现着的却是一个女子漫步花园之间,偶遇到了一个无意间闯入,本与她不会有什么交集的男子,为男子的翩翩风度、智慧博学所吸引。倾慕,甚至是爱慕,奈何男子身已许国,再难许卿,女子却不改初衷,一如杜鹃啼血,又如飞蛾扑火,让人动容。 “为兄……” “森哥哥,让小妹猜猜,你是想说无意惊扰到我的沉思了,是吗?”说着,郑惜缘淡淡的一笑:“这与你没有关系的,也不怪他,是我们生在这乱世,太多的身不由己。至少,你们都曾努力过……” 郑成功很清楚那个你们所指的到底是谁,这些年的披荆斩棘,奋勇厮杀,不光是他,更是陈凯也同样拼尽了全力在救国救民。他们都曾努力过,也正在努力着,未来必将会更加努力。只是对于这么个女子而言,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相夫教子,或许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吧。 想到此处,郑成功叹了口气,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封书信,轻轻的放在了郑惜缘的梳妆台上,随即便退出了绣楼。 “这是竟成托我交给你的。” 仅仅留下了这话,郑成功便踏出了绣楼的房门。郑惜缘的母亲、他的四婶还在此等候,面对着由于时间太短而涌出的失望,面对着那片无尽的失望中时隐时现的期寄,郑成功也仅仅是留下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话,便径直的走了出去。 郑成功匆匆的离开了定国公府,金门岛的守军需要安抚,布防需要重新展开,很多的事情都需要他来处理,而那个堂妹那里,他却很清楚,他说得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甚至还不如那封书信未有署名的信封来得更加有用。 这边,郑成功离开了定国公府,绣楼那边,他的四婶焦急的等待着,可是梳妆台上的那封书信却依旧是一动未动。 书信,就放在那里,郑惜缘面上的那副不可置信早已褪去。只是,几次伸出手,却几次缩了回来,如此往复,直至良久之后方才鼓足了勇气,将书信捧在手上。 纸张的触感,与那一次的折纸为书是截然不同的。这无形的增加了她心头的惶恐,她从不是会把头扎进沙子里的鸵鸟,再清楚不过,该面对的总该是要面对的道理。她刚刚在拿起书信前的那番对未知的恐惧,却也依然不能令她放弃对希望的渴求。 信封的蜡封未有动过的痕迹,指尖轻触,是随身小印留下的凹凸清晰可见。郑惜缘找来了裁纸刀,轻手轻脚的撬下蜡封,随即深吸了口气,青葱般的嫩指才将信瓤自信封中捏了出来。 内里的信瓤没有多厚,区区数页罢了。信纸轻折,无有黏连,但是将其摊开,露出内里的文字,乍看上去却还是费了郑惜缘不小的气力。然而当信纸被摊开,刚劲笔触所书就的文字呈现于她的面前,水一般的双眸,波光微颤,随即那泪水竟如同是喷涌一般,淌过了略显憔悴的面庞。 “惜缘吾妻……” 只此一句,已胜过千言万语。郑惜缘一手捂着嘴,信纸已是微微颤抖,似乎仅凭着另一只手的力量,已经很难承受住如此的重量了。 书信的内容,并没有太多的花言巧语,也没有太多的词藻修饰,有的只是一些朴实无华的心里话,就像是流落外乡的丈夫写给在家中苦苦等候的妻子一般。从杀郑芝莞开始,到与郑鸿逵之间的争执,再到那一日他的逃避,陈凯将他想要解释给郑惜缘的一一道来,已占用了大半的篇幅。最后,陈凯提及了他即将远行的事情,表示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就会回来。届时,自会设法说服她的祖母和父亲。 “我相信,就算所有人都不懂我,起码你还是懂我的……” 读到此处,郑惜缘已是泪流满面。手指摩挲着字迹,却是嘟起了小嘴:“老老实实的写了如许多,到最后却还是要撩拨一下,是害怕我会死心了,是心里面真的有在乎了我吗?”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退(四) 金门的事情没有费什么力气,郑成功兵不血刃的控制了那里,仅仅待了数日,随即便返回到了厦门岛。然而,前脚回到了厦门岛,后脚就接到了讣告,说是曾樱就在郑成功回来前病故了。 曾樱是隆武朝的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虽然隆武朝的内阁规模较大,但是能够做到这一层官职的,也无不是颇具影响力的文官。兼着曾樱与郑家有旧,此番中左所城守这位老阁部也是劳心劳力,郑成功一旦听闻了消息,就连忙赶去。 “老阁部实为国操劳,以致积劳成疾,吾自当向朝廷如实奏报,请朝廷厚加封赠,使老阁部香名流传万世,亦可全激励人心之效。” 对于曾樱的离世,包括郑成功和陈凯在内,其实很多人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关于其离世后的处置,郑成功也早已想好。说白了,曾樱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出来做事,一方面是临死前最后全一次忠义之道,功利上的便是为名。既然为名,那么就大大方方的给他。如此,日后才会有更多的人出来为明军做事,才能争取到更多的力量来与满清周旋。 “下官与老阁部相识日短,但是老阁部高风亮节,耿直忠信,实乃我辈学习之榜样。而我与老阁部虽无师生之名,老阁部于我这等后辈却依旧能够做到有教无类,循循善诱,多有发人深省的教诲,凯实受益良多……” 这一点,陈凯与郑成功的想法是不尽相同的,溢美之辞更是没有必要吝惜。说来,这世上的人和事,总要论迹不论心才是,无论人家处于何等心思,但是真的帮到了,就要记上一份情分。等到了现在,自也是要加倍的还回去才是。 无论是孔老夫子说的“以德报德”,还是佛家倡导的“存好心、说好话、行好事、做好人”,陈凯可以说都是做得有模有样的。奈何,郑成功离开的这几天里,原本已经因为郑芝莞暴尸三日而偃旗息鼓的不满,似乎又有了抬头的迹象。 “听说了吗?大木去金门前,和那厮大吵了一架,随后商议海贸事项的时候都没有叫上那厮。” “海贸还要叫他?这本就是咱们郑家的买卖,你想得太多了吧。” “吾倒不觉得四弟想得多了,一叶落而知秋,我想,对于芝菀叔的死,大木心里面未必没有疙瘩,只是唯恐那些丘八看了心寒,才不便发作罢了。” “这话有理,且看那厮风光了一回,可别忘了,老祖母那边可还是反对那桩婚事呢,就连肇基都不肯见他,想来鸿逵叔那边也是反对的。成不了咱们郑家的女婿,他就永远只是个幕僚,成不得气候!” “……” 面对窃窃私语,陈凯依旧是闭门谢客,直到曾樱病故,才出来尽了礼数。待到第一天的丧礼暂且完结,陈凯已经准备好了回驿馆休息的时候,郑成功却再一次将他请进了府中。 “信,吾已经送到了。缘缘什么也没说,大概是叫你猜呢吧。” “送到就好,大木你还能开玩笑,想来她应该没事。” “哼,之前的那些天可是苦着她了。” “谢谢。”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无需多言。很快,郑成功就提起了关于陈凯早前在广州时布下局面——与张月、李建捷、李元泰、李元胤、陈奇策等人以及澳门方面展开海贸的相关事宜。这些事情在他起兵勤王前就已经开始了,规模一开始还很小,但是这几方面却都比较高兴,毕竟是有了一个好的开始,规模可以慢慢的扩大,却也不急于一时。 “吾打算,在你转运百姓的那个香港岛上建立港口和堡寨,以便于中转人员、货物之用。” “那里的港口是极佳的,就怕离九龙太近了。” 陈凯表示了担忧,但郑成功却显得很是乐观:“托你的福,根据细作传回的消息,尚可喜那厮现在所有的精力还集中于镇压各处王师呢。广州一战,虏广东水师重建的基础被打碎了,暂且也没有打算投入资源。那片水域,现在还是王师说了算。” 明清战争,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基本上都是陆上展开,甚至与水师绝少有关系。但是对于明军而言,制海权还是极其重要的,就像是当年的东江镇,全盛期于辽东随进随出,清军或许可以在路上击溃明军,但是拿不下海岛就没办法彻底将明军铲除掉,总有被明军找到破绽和机会。 “当然,为了确保那里的安全,吾打算调两门灵铳的副铳过去,按着你当初的打算,修筑炮台,控扼水道。” 灵铳是铜炮,复制时自然用的也是铜。陈凯第一批复制了三门,随后又进行了第二批次的复制,都是以着灵铳本尊作为模板的,精准度虽然比起本尊是有些许差距的,但是在滑膛炮中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精品了。 但是,问题在于铜在中国不光是用来铸炮的,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其本身是可以用来铸造货币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买卖都比不上印钱要来得更赚钱,于是乎第三批次的复制任务就被郑成功否决了,南澳岛的铸炮工坊现在也回到了铸造佛郎机炮和虎蹲炮的时代,确切的说,是专司铸造铁炮。 “吾想过了,如竟成你所言,现阶段我军还是要设法先行将中左所变为腹地,于潮州方面就要摆出守势。不出意外,下个月吾就要起兵向漳泉两府展开攻势。这期间吾打算借你的威名,主持中左所事务,以稳定军心。” 对于前往江西,郑成功依旧是持否定态度,这一次更夸张,连陈凯下一阶段的工作方向都安排好了。 坐镇中左所稳定军心,同时还要担负起大军所需军需粮草储备以及转运的任务,或许还要把南澳军器局给搬过来。基本上不用什么仔细算算了,这番工作不光是任务重,而且还比较麻烦。不过,于陈凯而言,做好计划倒也并非不能化繁为简,但是这与他关于未来的计划却是完全不符。 “恕我直言,大木你暂且都不会离开闽南战场,何须担忧什么军心不稳的事情?” “竟成,你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脑子总是转去江西这一根筋了!”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退(五)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陈凯在此事上的倔强有些出乎了郑成功的预料。到了最后,陈凯干脆自请了回南澳岛休假,理由则是最近太累了,需要休息些日子。而郑成功也觉得陈凯最近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太正常,似乎真的应该找个凉快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嗯,确切的说是冷静一下。 接下来,曾樱的丧事还是要办的,洪旭还可以忙于公务,无暇抽身,但是郑成功和陈凯等人却是必须到场的。 不过,也就在这期间,新的节奏开始在厦门岛上不胫而走,关于陈凯和郑成功再度爆发争执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那些有心人的耳中。虽说是争执的内容还不甚清楚,但是陈凯和郑成功之间似乎已经有了裂痕,这让很多看陈凯不顺眼的人们不由得欢欣鼓舞。 丧事办完了,陈凯转天就乘船启程离开了厦门岛,直奔南澳而去。待他抵达南澳岛之后,每次抵达必先去视察一趟的军器局也不去了,直接就回了总镇府。随后,闭门谢客的招牌再度挂了起来,也就只有陈永华、柯平、洪磊这三个弟子以及陈豹和与家人在南澳团聚了的邝露才登得了门,其他人则是一概不见。 陈凯近来的怪脾气根本不用什么有心人去观察,很快就传遍了厦门岛。唯独有些不同的,就是陈凯回南澳据说是郑成功勒令其闭门思过。 至于思的什么过呢,似乎是因为天子有意让陈凯入朝,有的说是做工部侍郎,有的则说是外放高州府,做高廉雷琼四府巡抚,主持广东西部的恢剿事宜,还有人说是去四川,联络夔东众将,进攻湖广北部,去掏孔有德的后路。陈凯似乎是对此有意,惹了郑成功的不快,所以才说是闭门思过,其实则是让陈豹将其软禁了起来。否则就陈凯这般的工作狂,会不去军器局巡视? 具体如何,倒还没个准信儿,但是郑成功勤王之前,那个传旨的提塘官黄文确实提到过永历帝对郑成功和陈凯的能力大加赞赏的事情,好像话里话外的也有说过,若是郑成功勤王,效仿李成栋例是其一,而陈凯的能力在朝中做一个侍郎也是足够的云云。唯独,这话似乎在之前并没有传得太广,反倒是近期却突然街知巷闻了起来。 “国姓,这里面的味道不对啊。” “确实不对劲,且看吧,狐狸总是会露出马脚的。” ……………… 厦门岛上,施家已经从南澳搬回了郑芝龙时代他们在此的宅邸。施琅和施显的父亲施大宣居住在此,倒是那位三十九岁“高龄”的武毅伯施福如今却没有在此颐养天年,而是住在了岛上的另一处临近海边的所在。 大军勤王未果,便干脆驻扎在了厦门岛,由于下一阶段的战略目标在于收取漳泉,使厦门岛变成腹地,很多将士家眷也在搬迁至此。 施显负责援剿左镇已有一年的光景,援剿左镇的大部原本也是随他们施家入粤,随后跟着施琅、黄廷等人逃到潮州的那些将士,很多军官都是熟识,这一年下来,军心已附,称得上如臂使指。 弟弟的仕途顺遂,奈何做哥哥的最近却是走了背字儿。陈斌的书信,他们不得而知,但是在勤王的事情上忤逆了郑成功,结果就被送回中左所“养病”。所幸,又赶上了清军袭岛,施琅也是颇有战功。奈何论功行赏,陈凯这个毋庸置疑的主角把他的光辉遮了个全方位,就连郑成功也只是赏了他两百两银子就算是了事了,他在高崎时一直盼着的左先锋镇兵权却并没有重新交还给他。 “这人啊,不可能一辈子都是顺遂的,总有走背字儿的时候。爹当年说的这话,是一点儿错都没有。” 中左城守,一时间,陈凯声望如日中天。奈何,盛极之后,便是急转直下,他早前杀郑芝莞以及不顾郑氏族人安危的行径引起了郑氏家族的反弹,现在不光是亲事黄了,就连他这个人也被送到了南澳岛,交给郑成功的亲信陈豹看管。 转折有些突兀,但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由于早前的过节,施家兄弟对此是极为关注的。郑家这次爆发出来的能量让他们暗暗心惊,但是倒霉的是陈凯,他们自然而然的也就剩下弹冠相庆的份儿了。 “话是没错,就怕那厮在南澳又折腾出来些什么花样来,重新翻盘过来,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比起施显,施琅显得还有些忧心忡忡似的。说来,却也正常,虽说是亲兄弟,但是在陈凯身上碰壁,每次却都是他结结实实的感受到这份反弹的力度,心理上有着更大的戒备,却也是无可厚非的。 “兄长所忧确有道理,不过这一次那厮怕是很难再翻身了。”说到此处,施显先是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即才继续说道:“皇上想要他入朝,他便动了心思,说不好听这就是背主忘恩,国姓哪还敢再用他?前些日子在中左所,还与他交往的无非是卢若腾、沈佺期以及曾樱的那个叫阮什么的弟子,最多就是见见忠振伯;现在回了南澳,更是就剩下个邝露了。就凭这些家伙,哈哈。”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那句话,施显就按捺不住胸中的喜悦。他们兄弟与陈凯斗了好几年了,每每都要被陈凯怼回去,有限杯葛了一次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方阵,结果没过多久陈凯就用长林寺义勇编了一支出来,打出了盘陀岭大捷那样的胜仗。 阵,确是没有普及开来,但是耳光却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他们的脸上。等到这一次,陈凯更是光芒万丈,可是谁又能提前预料到这盛极转衰会来得如此快呢。 “一群失势之徒报团取暖罢了,看来某真是太高看这厮了。” 早前他们也分析过,就连他们的叔叔施福也是觉着,陈凯之所以萌生了入朝的念头,关键还是在于黄老夫人逼着郑成功退婚的事情。退婚是奇耻大辱,尤其是还是被女方退婚,陈凯就此和郑家离心离德。而他入朝辅政,有些成绩,升迁上去也可以借皇帝来压黄老夫人,若是皇帝赐婚,那就更是狠狠的打了郑家的脸,把面子全都赚回来了。 陈凯是有能力的,做出成绩并不困难,但问题还是在于这厮太过于自以为是了,日子过得太过顺遂,就开始把其他人都当成了傻子,更是高估了郑成功对他的信任,尤为可笑。 “这厮是翻身不了了,真想不到,斗了几年,某没把他怎么样,倒是他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了。早知道,某就不费那么大的力气了。” 话虽如此,凭着施琅的性子,哪怕是早知道会有今天,也未必就真的能耐住性子与陈凯和平共处。不过这个敌手现在已经完了,他终是可以放下了心。但是,他的处境似乎也不是特别的好,如果说陈凯是自饮了见血封喉的毒药的话,那么他便是得了慢性疾病,死是未必,医治上也没必要着急,但是谁难受来谁知道。 “趁着苏茂现在还能信得过,左先锋镇的兵权必须尽快拿回来。否则的话,这厮弄不好就会是下一个黄廷!”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跋扈(上) 左先锋镇本是源于郑芝龙的中军精锐,随李成栋入粤,灭亡绍武朝、驱逐永历朝、镇压张家玉陈子壮起兵,征战多年,一旦改换了门户,便立刻成为了郑成功所部中最为精锐的部队。 但是,这支军队中施家的影响力极为巨大。历史上郑成功攻潮州,左先锋镇屡立战功,至夺取潮州府城最关键一役,素来对施琅言听计从的郑成功采纳了潮州本地人陈斌的建议,而没有采纳施琅的。结果施琅便在执行分配于他的任务时阳奉阴违,攻广济桥竟三日不克,将明军伏击郝尚久成功所积累下来的锐气尽数耗光,直接导致了郑成功在潮州城下顿兵数月,无功而返。 潮州桥事件是施琅私心自用,利用其对左先锋镇的影响力杯葛其他武将谏言,以确立其在郑成功麾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超然地位的依仗。这支军队,可以说等同于是郑成功所部明军内部的施家军! 奈何,影响力巨大是一回事,这支军队本就是郑芝龙的遗产,他们遵奉郑成功为主帅,郑成功的影响力就在不断的渗透其中。 此刻施家兄弟提及的黄廷,其原本也是施福带着进入广东的闽将,一路随施家走来,与施家更为亲近。但是这几年下来,郑成功大力提携,动辄赋以方面之任,再加上施琅欺凌众将无视亲疏,和那洪习山一般,与施家渐行渐远。施家在同样是入粤闽军组成的援剿左镇的影响力逐渐下降,直到施显接任援剿左镇总兵官,才渐渐有所恢复,但是黄廷乃至是郑成功的影响力依旧巨大,使得援剿左镇并不能如左先锋镇一般为施家言听计从。 “兄长,苏茂比之黄廷,可是咱们施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平日里也比黄廷、洪习山之流要更加听话,不至如此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与某一同投入国姓麾下,黄廷和洪习山那两个家伙不一样是与咱们施家抱团抱得紧紧的吗。现在又是如何?” 如施琅这般自视甚高且不能容人的性子,自不会觉得是他的一次次欺辱、蔑视把黄廷越推越远,只会觉得是黄廷忘恩负义,贪图权位所致。心里这么想,嘴上自也是这么说,连带着施显也如此看来。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亲兄弟。 “如此说来,这事情,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不过,兄长,此事的关键怕是还在国姓身上,而不是那个苏茂。” “吾知道,现在正好陈凯失势,咱们需要给国姓些压力,让他听到咱们的声音才是。” ……………… “施琅想要剃发为僧?” 案前,郑成功皱着眉头听完了洪旭的汇报。按照洪旭描述,昨天晚上施家兄弟约他饮宴,席间施琅颇有些牢骚话,曾提及诸如不能领兵作战,不如剃度礼佛,求个来世之类的说辞。 说者看似无心,但是洪旭这等人物,不粘毛就比猴子还精,哪能听不出其中所指。今天一早,连忙向郑成功汇报,而郑成功自也能听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勤王之事已经告吹了,他在厦门一战也是立下了战功,可是郑成功却并没有恢复他的兵权,耍些小脾气罢了。 说来,苏茂不过是代管左先锋镇,并没有真正升迁为总兵官,但是郑成功细细权衡了良久,他却依旧没有下达恢复施琅左先锋镇总兵官的命令,而是书了另外一封,派人送去。 “对了,岛上的那些谣言,可查出源头了?” 郑成功问及关于陈凯入朝的那些风言风语,洪旭却摇了摇头,表示现在还不太清楚:“传的人多是郑氏子弟,他们多是乐得看竟成的笑话。好像,就连定国公的公子也对竟成很有些不满……” “这个纨绔子弟!” 说来,郑肇基比郑成功被赐国姓是要更早的,但是不光是郑鸿逵放着儿子不重视,反倒是看重郑成功这个侄子,就连隆武帝也是一旦见到郑成功便发出了“惜无一女配卿”的感叹,随后又是赐姓,又是赐名,还要等同驸马都尉的待遇,为宗人府宗正,提督禁旅、总统御营,待遇高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 这些年,国仇家恨,郑成功在闽粤沿海浴血奋战,而郑肇基则自称是奉养祖母,其实则是流连安平镇的风流乡,不愿到金门岛吃苦。二人之间,高下立判。 “别管他,不过是被那些子弟们捧得有些不知所谓了罢了。” ……………… “中权镇?” 这是个从未有过的番号,甚至不说什么是否建立过的话,只说这并非是原本的左先锋镇就足以让施琅在此怒目切齿。 对于疑问,施琅也没有做出回答,还在那里运着气。施显细细想来,亦是不由得没有紧皱,随即又向施琅问道:“兄长,是新设军镇?” “嗯,命令在此,你自拿去看。” 此刻施琅还在极怒之中,施显不敢多说,拿起命令细细看来,洋洋洒洒一大篇,主要是表扬了一番施琅的武勇和功绩,随后言及左先锋镇已是劲旅,要施琅自行募集兵员,组建中权镇,争取再练出一支劲旅来,郑成功相信他的能力,对此是抱有很大信心的。 说来,施琅其人,性子狭隘,权谋水平有限,但是在练兵、统军上的能力还是很有一把刷子的。任命中对施琅有所鼓励和安抚,施显看来,自也明白其意,无非是郑成功有惜才之心,看不得他剃发为僧,所以新建一镇作为安抚。但是这与他们想要的实在差距良多,也不知是郑成功并没有理解其意,还是刻意的装作不解。 “兄长,是不是先服个软。毕竟,国姓因为陈凯那厮的事情,肯定还在气头上……” “陈凯那厮与我何干,我又没打算入朝为官!” 沉重的呼吸,伴随着胸膛的起伏,饶是缓了半晌,施琅的愤怒尤为退散。接下来,施显又提及了一些募兵的事情,他们都很清楚,近期由于陈凯带回了那些广州百姓,所以募兵主要面向的正是那些广州人。但是那些广州人都是陈凯救回来的,素来是以陈凯马首是瞻,如中左所城守,陈凯命令下达,岛上的广州人便扶老携幼的进城协守,由广州人组成的巡道标营同样是与援剿后镇奋力死战,完全不像是一支新军。 若是郑成功新立一镇,交他统带,光是那些广州来的部下就足以将其架空了。但是郑成功派他自行招募一镇,已是给足了他施展空间,不可谓不信重。只可惜,这并非是他想要的,所以也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说从老子手里拿走左先锋镇就拿走了,上一次还有大义名分压着,这一次不把左先锋镇还给老子,他也别想老子给他带兵打仗。”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跋扈(中) “他真剃发为僧了?” “是的,国姓。” “吾知道了,他既然愿意剃发为僧,那就让他当和尚好了。那厮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吾就不信了他还真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了。” 下达了让施琅自行募兵组建中权镇的命令,结果施琅却并没有前来复命。此刻听过了汇报,郑成功却也不急,便将施琅的事情撇在了一边。 去岁,陈凯从广州救出了大批的百姓,这些百姓涌入潮州和漳州的明军占领区,以着陈凯的说法是绝对不能分地的,所以这段时间郑成功一是从中招募兵员,一是安排徭役,潮州的叶翼云那边也创造性的提出了让潮州不愿服徭役的百姓出钱、出粮雇佣广州人替他们服徭役的举措。 但是,突然多了那么多人,可耕地面积以及粮产量却没有增加,这些人也是要吃饭的,就只能一直的消耗着存粮。所幸,陈凯守住了中左所,库存没有如历史上那般全便宜了马得功,但是陈凯守城的赏赐以及随后洪旭展开的赈济,却还是消耗了大量的存粮,这无不增大了明军的存粮压力。 近期,郑成功正在琢磨着从哪再弄一批粮食回来,毕竟家里有底子心里面才能安稳。细作已经撒了出去,历来的情报也在抓紧分析,郑成功比较倾向于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城,这两处的粮草积蓄为数不少,很肥,值得咬上一口。现在所需的,无非是把周遭的情况弄清楚了,做到有备无患才好。 抛开这些,海贸商务的新规、新订的军法条例以及新战法的训练,太多的正事要做,郑成功实在懒得搭理施琅的臭脾气。其实,他也并非不能轻松一些,奈何陈凯在南澳也是闭门不出,每日读书养气,要不就是教授陈永华、柯平以及洪磊这几个弟子些学问,连军器局都是决足不去的,更别说回来帮他了。 “最近那些风言风语还有吗?” “还有,只是不多了,仅限于那些郑氏子弟还在传。另外,也没有什么新鲜段子了,说来说去,都是原来的那些,大概多数人已经说腻了吧。” “嗯,谣言止于智者。只可惜,竟成这次却是倔强得有些令人意外。” “国姓,吾倒觉得,不妨让竟成去试试,在潮州、在广州、这次在中左所,他每次坚持所行的那些不都是乍看上去没什么胜算的事情,结果不还是让他闯出来了吗?没准,这一次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定呢。” 洪旭的性子,郑成功最是了解,此人在郑芝龙麾下众将当中,论武勇、论统兵、论练兵、论陆战、轮海战、论商贸思维,其实都不怎么出众,但是见人见事的本事却是一绝,似乎陈豹还给洪旭起了个逢赌必赢的诨号来着。 仔细想想,似乎真的如洪旭所言的那般,没有什么是陈凯办不成的,其实倒也并非是陈凯的能耐夸张到了什么份上,更多的还是在于陈凯总能在绝境中用着较为特殊的方法开出一条新路出来才会如此。 “此事,吾会好好考虑考虑。” 考虑,只会是在正事处理之余,郑成功近来很忙,这是没有办法的。相对的,剃发为僧的施琅近来却是很闲,尤其是剃度完成,换了僧衣,念了几天经文,敲了几天木鱼之后,才发现郑成功似乎就没有接他这个茬儿,心里面没着没落的,日子就更是没办法过了。 “大帅,这鸡烤好了,您尝尝?” “尝什么尝,刚吃完一只,有什么好尝的。去,去,去,耍套刀来让某看看你这兔崽子是不是退步了。” 倚坐在禅房院子的立柱边上,自有亲兵、家丁在旁伺候着。他们都是无肉不欢的军汉,斋饭都淡出鸟了,施琅也不是真的要出家,自也懒得忌讳这些。有肉自也免不了酒水,对此,和尚们,乃至是住持都是不敢多嘴的,只得任由着他们糟蹋这佛门清净地。 “好嘞,大帅您就瞧好吧。” 说着,那亲兵走到了院子中央,抽出了腰刀,对着施琅行了一礼,便舞了起来。未及片刻,似乎是觉着一个人干巴巴的练武有些没意思,施琅一挥手,又一个亲兵便应诺而去,与先前的那个捉对厮杀了起来。 “哪个胜了,这只鸡就赏给哪个!” 兴致来了,心里面的那份毛毛躁躁也就暂且减轻了不少。奈何这边的胜负还没分出来,一个迟来的家丁匆匆赶来,却是低着头,一副犯了错见班主任的小学生模样。 “你是说,是和黄廷那厮的手下有所争执喽?” “回老爷的话,小人无能。” “妈的,黄廷这个混蛋,正看这厮不顺眼呢,他到自己送上门来了。” 酒,施琅倒是没喝,但是他在这边苦熬着,眼巴巴的不上不下,黄廷那边则操练着右先锋镇很是一个热火朝天,据说郑成功还打算把右先锋镇的规模扩大到四营两千余兵马,那不是和他的左先锋镇一样了吗?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倒也说不上,只是以他的性子,本就瞧不得别人好,尤其是瞧不得别人的日子比他过得好了。更何况,他对黄廷本就是有所心结,此番一听说是黄廷的人与他的家丁争执,怒火便直冲天灵盖。 “点齐了人手,这次非得给黄廷一个好看不行!” 说干就干,施琅立刻点齐了亲兵、家丁,风风火火的就出了寺。这佛门清净地,倒是可以落得些许时辰安宁,但是没过多长时间,黄廷的右先锋镇大营却是闹得不可开交了起来。 “妈的,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敢动老子的人,给我砸,照死里砸!” 带着一群亲兵、家丁来到大营,点名了要见黄廷。黄廷知道施琅最近气儿不顺,也不敢硬顶,好说好道的请进了大帐,结果没说几句,施琅的脾气上来了,就从讨说法的变成了唾口大骂的,骂得顺了,更是进一步的变成打砸的了,带头就将黄廷那摆满了文书的案子给掀翻了。 相交多年,黄廷向来是受着施琅的,又兼施显手中还有着援剿左镇,不敢硬拦着,唯恐事态扩大化,便连忙掩面而走,不敢稍作阻拦。 良久之后,大帐中打砸的动静已经结束了,施琅一行盛气凌人、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右先锋镇大营,但是这桩奇闻却很快就传遍了右先锋镇,乃至是整个后埔营区。黄廷满脸铁青的看着这一切,积郁已久的不满随之也迅速的转化为了愤恨,几欲滴血。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跋扈(下) “这厮!” 这一次,黄廷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忍气吞声,但也没有把事情闹大了,仅仅是密报与郑成功,指望着郑成功能够替他主持公道。 果不其然,听闻此事,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郑成功登时就是拍了桌子。如果说施琅之前与陈凯的相争还仅限于是权位之争的话,那么现在这番,就已经到了借着胡闹来打击异己的地步了。而若是郑成功袖手不管的话,不仅仅是黄廷的忠诚会受到打击,其他部将也会因此质疑郑成功的权威,更到深处,施暴者甚至有可能会借此在内部另立山头也是说不定的。 不过嘛,拍桌子归拍桌子,现在郑成功也确实没有这个闲工夫调解此事,干脆叫来了援剿右镇总兵官黄山和督饷都督黄恺二人,说明了情况,让他们代表他去申斥施琅一番。至于另立山头,郑成功倒也不认为施琅有这个权谋,说白了,无非是就是借着发泄不满来显示存在感,其目的还是在于左先锋镇的兵权罢了。 “这个施琅,真是个刺头儿。” 让黄山和黄恺二人去斥责施琅,郑成功却还是对此没办法轻易咽下这口气来。仔细想想,施琅加入之前,郑成功所部兵力虽少、战斗力虽然孱弱,但起码还是一支所有人并力一向,宛如一个紧握着的拳头般跟随着他去收复失地。 其中,最大的一次矛盾无非是陈凯落了洪旭的面子,陈豹、陈辉等几个老兄弟看不过眼,要给陈凯一个下马威,但也仅限于是收拢一批已经损坏了的武器,一口气送过去,显示下存在罢了。莫说是刻意损坏武器来给陈凯一个好看,就连陈凯的策略他们也没有为了反对而反对过。等到陈凯真的把军工制造搞得如火如荼起来,等到陈凯甘冒奇险,智取潮州之后,就连最看他不顺眼的陈豹、陈辉二人都对其赞赏有加。所有人,自始至终的都是一个拳头打出去,方能打下雄踞潮州的底子来。 但是,自从施琅来了之后,第一次见面就要与陈凯别苗头。随后的日子里,陈凯主张什么,施琅就反对什么,几乎没有例外过的时候。甚至他一个武将,还要拿破损的藤盔来往军工制造上插句嘴。相对的,施琅主张什么,陈凯则都是能够做到出于公心来做评判,对人对事分得很是清楚。 即便不说这些,只说施琅不光是与陈凯相争,与他麾下的众将也多有矛盾。军议上,施琅对不少同僚都多有贬斥之语,几次与陈斌相斗,不光是在他面前挑拨离间,更是派人去潮阳造谣,生生的把陈斌逼得降了清。至于黄廷、洪习山这班原本与其交情更为深厚的入粤闽军们,现在也一个个的疏远于他。倒是这厮,欺凌众将,反倒是还自以为理所当然,着实可恶。 高下立判什么的其实没有必要再说了,陈凯是什么人,郑成功自问很是了解。而施琅,才能是有的,但是品行实在让人不齿,现在的行径更是已经破坏了明军的内部团结。 “这是最后一次!” ……………… “好啦,某知道了,此事确是某冲动了。” 倒也没有显得不耐烦,黄山和黄恺二人把郑成功责问于他的话说完,施琅便是表示了认错的态度。当然,向黄廷道歉却还是不会的,但是对于郑成功的斥责,他还是表现得比较恭顺,没有他们二人来之前预料的那般胡搅蛮缠。 “那我二人就先告辞了。” 施琅的狗脾气,他们二人都是知道的。此刻既然施琅悔过了,他们也不好再逼着其人去向黄廷认错赔不是,便连忙告辞而去。接下来,只要回去汇报一番,对郑成功有了个交代,自也就算是完事了。 二人走后,施琅却是冷笑不已。今日这般,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郑成功是肯定会派人来斥责的,而他表现得恭顺一些,给郑成功个面子,这事情也就了了。方才黄山和黄恺二人知趣儿,他就更没必要如何了。闹,不是目的,目的是把左先锋镇的兵权要回来才是。 接下来的半个月,施琅就寺里面常住下来了。每天吃吃肉、喝喝酒,有兴致了派手下人去叫个青楼的红姑娘来助助兴,顺带着解决一下生理需要,倒是有了几分花和尚的架势。对此,同寺的和尚们是不敢多嘴的,住持也全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佛门清净地不再清净了,倒是外面的世界却能够清净几分,这大概也算是一份割肉饲鹰的功德吧。 施琅消停了半个月,郑成功的准备工作也基本完成。海贸布局、军法修订,尤其是对于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的探查都已经宣告结束,那两处确实值得咬上一口,而且经过了厦门败绩,清军似乎还在恢复右路镇标和抚标两部的损失,一时间怕是很难顾得上那里。 “据险控扼,拣将进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国”,这些本就是郑成功曾经上奏给隆武帝的国策,奈何当时福建权柄把持于郑芝龙之手,君臣二人空有抱负,却无从下手。到了现在,郑成功坐上了郑氏集团首领的宝座,才总算是得以将这些付诸实际。 此间已经是四月底了,郑成功全身心的投入到了抽调陆师和水师一事,时刻准备着启程出发。近来,就连那些关于陈凯的谣言,他也没有什么功夫细捉摸了,只想着能靠缴获喂饱那些百姓的事情。岂料他想安生个几日,好做些正事,施琅却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施琅,把曾德抓走了?” 隆武朝的时候,曾德是郑彩的部将,隆武朝时遭到免职。等到清军入闽,曾德没有投效继续抗清的老上司郑彩,反倒是跟着李成栋入粤,就此便开始了在施琅麾下任职的经历。一晃多年,施琅从明军变成清军,从清军又变回了明军,他自然也是随波逐流。不过,官职地位上始终无法得到提升,却成了曾德的一块心病。 说起来,当年隆武朝的战略布局,于福建,乃是平国公郑芝龙坐镇八闽,以定国公郑鸿逵出仙霞关,收复浙江,以永胜伯郑彩出杉关,协防南赣、收复江西。当时曾德是郑彩的部将,施福、施琅叔侄也同样是受郑彩节制。二者本为敌体,算来曾德与主帅的关系还更亲近些,可是自降清以来,曾德就始终只是施琅的一个亲随,实在是落架的凤凰似的。 施琅得势时,曾德自不敢有动静,待到如今,施琅被投闲置散,曾德就托了人去说项,想要转投到郑成功那里做亲随——与主帅近一些,也是一条上进之路不是。 对于曾德,郑成功是有所了解的,当年也是一员经验丰富的战将,就此就应了下来,曾德随之也住进了郑成功的府邸。原本这事情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岂料到了今天,却突然从府中来报,说是施琅闯进了郑成功的府邸,把曾德抓了去。 “这个施琅,眼里还有没有吾这个主帅!” 郑成功很清楚,有了黄廷的心结,施琅最近是最瞧不得他身边的人转投他处的。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府内给曾德安排了住处,正是防着施琅那狗脾气上来。结果,施琅不光是带人把曾德抓了,还是闯入他的府邸抓人,实在是跋扈已极。 “派人,去告诉施琅,绝不可动曾德。” 传令之人连忙出发,郑成功心中的愤怒和焦急互相交织,公务也再难全心投入。奈何,良久之后,传令之人回来,带回的却是施琅随便寻了个罪名,便将曾德杀了,他赶到时看到的只有曾德的身首异处,再无其他。 怒火中烧,久来积郁的不满,一桩桩,一件件的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将施琅捉拿归案的命令在嘴边上,几度即将出口,却几度又重新咽了回去,如此往复多次,郑成功才一脸铁青的下达了命令。只是这命令,乍看上去与施琅竟没有半点儿关系。 “去南澳,让陈参军来见吾。就说,他的想法,吾同意了。”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刺虎(上) 命令自中左所下达,至南澳时已是五月初了。 从离开中左所迄今,陈凯每日闭门谢客,倒是好容易的有了更为完整的时间来把早前预备着作为教材的那些书籍进行了整理。那些书籍,不是来自于潮州,就是收购自广州,皆是一些中西方关于数学、物理乃至是化学的知识,辅以他这几年来慢慢的回忆起的一些知识,按照记忆中后世的一些课程顺序进行汇总、编撰,到了前两日总算是有了一份比较初级化的实用教材。 对于教材编撰缺乏经验,这无形的迁延了过多的时日。但所幸,积少成多,直至近期的全力以赴,总算是把这套融合了包括《九章算术》等本土书籍中的一些知识要点在内的本土化教材折腾了出来,却也是于陈凯而言的一项大好事。 南澳岛上的军器局附属学堂,并没有因为陈凯的“失势”而衰落,待到他将教材编撰完毕,开始花费时间传授给那些学堂的教员,这些人也并没有存在什么抵触情绪。 说来,南澳岛上的百姓是最完整的见证了陈凯这几年在郑氏集团内部崛起的见证者。他们并不像中左所那边的情况,不存在过多别有用心者,信心也更加充足,很多在中左所显得难以实现的计划,在南澳就截然不同了。 这几天下来,陈凯白天去学堂听课,晚上学生们回家了,再给教员们上课。主要讲的还是数算,物理、化学什么的,他并不着急,首先要有个数算的基础,再来学习这些,当可以事半功倍。这就像是在学习数算之前,陈凯先做的的是扫盲是一个道理的。 充实的日子过了连十天都没有,郑成功的命令传达到了南澳岛,陈凯就要启程出发,重新回返中左所。 “嗯,吾知道,吾这就回去准备一下,马上启程出发。” 安排了一下学堂的事情,陈凯让人收拾收拾东西,便登船启程。他已经得知了,郑成功这时候应该不在中左所,而是出兵在外,传令之人代郑成功表示很快就能返回,让陈凯抵达厦门后稍待几日。 ……………… 曾德一案爆发,郑成功经过了深思熟虑,最后派人将施琅的弟弟施显找来,让他带话给施琅,说是“藩无能作伤恩事也。” 这是安抚,也同样是警告。原本擅杀曾德还有些许忐忑的施琅听到了这话,联系到陈凯的事情,再联想到他在这支军队中的作用以及他对他自身能力的评估,只觉得是郑成功还要用他,亦是彻底的放下心来。 未及两三日,郑成功率军自中左所启程。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城分别位于泉州府地界的深沪湾北部和泉州湾的东北部。自中左所出发,过金门岛,沿着福全所海岸线北上未及多远就是永宁卫城,而自永宁卫城北上,只要穿过泉州湾便可直抵崇武千户所城下。 五月初四,郑成功亲至督率水陆兵马攻打二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将这两处城池攻破,随即将此地囤积之粮草搬运上船,起锚返航。 此一战,郑成功所部麾下将士,受郑成功于陈凯诛杀郑芝莞一事处断的感召,再兼前不久颁布的《杀虏大敌中敌赏格》明确了军功赏赐,奋勇作战,表现出了更加强大的战斗能力。对此,郑成功很是欣慰,舰队返航,按照《赏格》发放军功赏赐,军心大振,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中左所位于漳州府和泉州府之间,距离两城本就不远,舰队很快就越过了金门岛,进抵中左所。入了城,郑成功便派人去传召陈凯。 陈凯抵达,还有些时间,郑成功便把蔡巧叫来,表示要派遣其人带领数十名亲兵保护陈凯前往江西。 蔡巧,是陈凯的熟识。当年陈凯前往长林寺,调动长林寺义勇参与盘陀岭之战,就是蔡巧带人护送,并且直接参与了作战。随后陈凯策划广州大撤退,还是此人与林德忠一起率领卫队保护陈凯,只是那一遭战斗都让守军、水师以及广州义勇们抢了,他们更多的还是协助维持秩序以及作为明军的最后一道方向而已。 郑成功下达命令,蔡巧随即领命。于他而言,多次护送陈凯,陈凯的脾气秉性都很让他感到舒服,互相早有了解,任务也更好执行。此番,无非是走得更远一些而已,倒也不差着什么。 然而话一出口,郑成功却猛的想起了陈凯当初倡言救援广州之时,所展现出的那等对清廷内情的了解。这是寻常人所未有的,当时他有意问及,但却因为施琅、郑芝莞和郑芝鹏等人的存在以及郑惜缘的事情而耽搁了,现在回想起来,却总是有些不安的感觉在其中。 “此番前往江西,你当如何行事?” “拼死保护,有卑职一条命在,绝不让旁人伤到陈参军一根毫毛!” 蔡巧想也不想便斩钉截铁的做出了回答,随即,郑成功点了点头,却又继续问道:“若是陈参军投奔其他王师,你又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一旦听在耳中,蔡巧心头当即便是一震。陈凯和郑成功之间关系融洽,说是东主和幕僚,其实际上却更像是两个迎着狂风暴雨并肩而行的兄弟。这一点上,郑家的那些所谓的叔伯兄弟是一个也比不了的,甚至就连郑成功麾下那么多的将校官吏也同样是没有人可以与之比拟的。 但是,恰恰是这个但是,陈凯对郑成功的重要程度之高,远远高于旁人,就连当初一度让郑成功言听计从的施琅也同样是远远不及。现在当郑成功问出了这个问题,蔡巧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随即沉声应道:“卑职一定带着陈参军回来见国姓爷,若是不能带着人全须全影的,卑职也自当会带着陈参军的首级回来,绝不使其落入他人之手。” 说来,蔡巧是郑成功的亲信侍卫,跟随多年,如他一般的李长、黄昌、杨姐等人,很有一些已经外放各镇。蔡巧做事,人如其名,几次也是屡立战功,郑成功早打算将其外放,可是这一次回来,陈凯却一力要求远行,方才暂且搁置了下来。 此时此刻,蔡巧的郑重其事让郑成功很是满意,但是对于这个回答,他却摇了摇头,随即双眸死死的盯住了蔡巧的双眼,目光中的不容置疑,犹如实质。 “多年来,竟成帮我良多。此番婚姻大事,终是我郑氏对他不住。若是竟成有意转而为其他王师效力,你最好早早表明态度,以保护他的安全为第一要务,更免得客死异乡;但若是竟成降虏的话,便诛杀其人,务必身首分离,以策万全。” 说到此处,郑成功面露苦痛,一闪即逝。随即,好像是为解释与蔡巧,亦或是在说服他自己似的,幽幽的道了句“一个洪亨九,已经够了。朝廷,再也承受不起陈竟成降虏所带来的损失和破坏了”,便在蔡巧应诺之后,挥退了其人,独处于幽深昏暗的孤寂之中。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刺虎(中) 陈凯受召而来,与郑成功粗略的谈了一番原本已经在谏言时提过的事情,便再不待些时日,匆匆带上了蔡巧以及那些侍卫、亲兵们登上了远行的海船。 郑成功回来之前,陈凯在中左所里已经呆了些时日。通过与洪旭、卢若腾、沈佺期以及阮旻锡等人的交往,以及林德忠的汇报,对于中左所近期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其实,这些事情很多他在南澳时就已经接到了消息,只缘是未有刻意而为,所以消息有所延后,并且细节不明,到了现在却也总算是把这些都补全了。 登上海船,陈凯低调而来,低调而去。倒是陈凯离开后没几日,先是郑成功任命了忠振伯洪旭管中左所地方事以及参军冯澄世接替陈凯出任军器局主事的任命,随后中左所岛上就开始有了陈凯此番是来和郑成功话别,准备入朝任职的传闻。 朝廷现在情况如何,中左所这边自是不得而知,甚至不光是位于福建的中左所,就连潮州也同样是如此。但是,郑成功纠结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选择放手,却是让很多人跌破了眼镜。更有甚者,甚至已经开始怀疑陈凯此番所谓的入朝,其实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等到船驶离了中左所,乃至是驶离了潮州沿海,郑成功派去的护卫大可以直接请陈凯吃一顿馄饨面,随后抛尸海中,待会来后一句送到了,就可以把陈凯失踪的黑锅丢在了朝廷的身上。 “这种说法,很有可能,若我是国姓,就绝不会轻易放那厮去为旁人效力。别的不说,陈凯每次出行都会带着林德忠或者是林德孝,林家兄弟是他的死忠,用着放心。但是这一次,国姓却依旧是让林德忠带巡道标营,让林德孝守军器局,反倒是派了自蔡巧以下清一色的亲信侍卫和亲兵随行,还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哼,管他是死是活。死了自是更好,不死也远在广西,婚事可以说是黄了,国姓这边事情也再难插手喽。” 施家兄弟的窃窃私语,随即得到的便是一阵大笑。于他们看来,郑成功其人,无非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陈凯杀了郑芝莞,他做了一回秀,压得是自家族人;施琅欺压黄廷,擅杀曾德,郑成功就只敢“不能做伤恩事也”;现在陈凯有意脱离郑氏集团,郑成功不敢公开处死,便做起了河盗营生。这不光是串了行市,更重要的还是这已经说明了,就像是当年的崇祯皇帝一样,郑成功只敢动亲戚和文官,对于兵权在握的将领是并不敢如何的。 自此,施家兄弟也是日益嚣张,动辄欺凌将校,横行中左。奈何,郑成功对此却全作是了聋子瞎子,仅仅是继续下一轮战事的部署,对于他们也没有任何处置。 五月二十,郑成功所部已然议定进取海澄,不过这一次并不是直薄县城,而是前往一处叫做磁灶的地方,等清军自投罗网。 入夜时分,郑成功在座舰上召开军事会议,进一步完善此番作战计划的具体细节。施显作为援剿左镇的总兵官以及此战的从征将领,亦是在列席名单之内。待到了时辰,施显登上郑成功的座舰,入了船舱却当即被解除武装,秘密关押了起来。 紧接着,并非此战从征将领的黄廷接到郑成功的命令,逮捕施琅。黄廷前段时间被施琅直入大营羞辱,接到命令自不待言,率领部队直扑施家的大宅。 右先锋镇所部将施家大宅团团包围,黄廷却也不劝降,直接发动进攻,轻而易举的就撞开了大门。随即,大军鱼贯而入,迅速的将施琅以及包括其父施大宣在内的施家族人尽数锁拿。 两个明军反扭着施琅的胳膊,将其强压着跪倒在地。黄廷就这么大喇喇的坐在他面前的太师椅上,随即拿剑鞘粗鲁的挑起了施琅的下巴,看着那一脸茫然、愤怒以及一系列情愫交织在一团,甚至已经扭曲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旋即冷哼道:“尊侯,天道好还,现在该轮到你了吧。” 话音方落,一声“砸”字出口,深知主将肺腑的一个亲兵便举起了案上的一个瓷瓶子就直愣愣的砸在了地板上。 “哐”的一声,瓷瓶子便碎成了一地,一如施家在郑氏集团的地位和体面似的。然而,这还仅仅是第一声,当这一声脆响传入耳中,就仿佛是一声号角响起,摔桌子、砸凳子等动静便登时响彻了这大宅子。 施琅此刻已经顾不上什么愤怒了,眼前的一切,黄廷的性子,无不说明了他其实只是中了郑成功示敌以弱的圈套。无论是那句“不能做伤恩事也”,还是最近的装聋作哑,甚至就连放陈凯入朝的消息也无非是这一圈套的组成部分罢了,为的就是让他以及他的弟弟施显继续放肆大胆的在这岛上闹下去。而此刻的黄廷,恰恰是他此前曾多次得罪过的,想来也是执行此项任务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天道好还,一如他上一次砸了黄廷的大帐似的,黄廷当着施琅乃至是整个施家的面儿把这宅子砸了一溜够,随即便将他们尽数押了回去。郑成功还要出兵征战,便将施家一众人等交给了忠定伯林习山看押,而林习山则将施琅交给了他的副将吴芳看管了起来。 擒拿了施家兄弟,郑成功并没有急着对他们进行审理、判决以及刑罚,而是按照原定计划出兵海澄县。和最初的计划唯一的不同是,援剿左镇总兵官从施显换成了原戎旗镇中协副将林胜,仅此而已。 大军出征,数日后捷报传来。至深夜里,一人持公文至吴芳座舰,声称奉郑成功军令,押解施琅至郑成功座舰受审。 捷报已经传到了楼船镇,吴芳不疑有他,草草看过了公文,便带人押着施琅离开了座舰。岂料行到半路一处偏僻地方,来人突施暗算,将吴芳及其部下打昏在地,随即扬长而去。 施琅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郑成功要私下处决了他,还是黄廷等那些他得罪过的武将要借此公报私仇,亦或是陈凯的出走本就是假的,此番正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切不得而知,况且这些人唯恐他会闹出动静来,连嘴都堵上了。直到这一行人匆匆抵达了一处宅院,施琅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来。 这里是他的亲信部将苏茂的家,来人到了此处,才将事情娓娓道来。按照他们的说法,郑成功行事隐秘,此番关押他的地点,乃是从征的苏茂得知,连夜派人知会的他的叔叔施福。施福并不在逮捕的范围之内,便与苏茂联手,借捷报和公文使吴芳大意,进而劫持而来。 第二天,施琅失踪的消息传开,林习山开始盘查各处。苏茂随军出征在外,按常理苏家藏匿其人便不会有太大的可能性,而且厦门岛船舶往来如织,更大的可能则是已经随船逃离,对于此处的注意力就更被分去了不少。 就这样在苏家藏了一天一夜,至第二天入夜,施福准备了一艘平日里走海贸的船,施琅便悄悄从那私港登船,离开了厦门岛。海船一路北上,很快就抵达了安平镇出海的码头。 根据上船前施福派了亲信的知会,施琅的父亲施大宣、弟弟施显以及其他亲属,现在还都在关押之中,暂且无法营救。施福的意思,是让施琅前往安平镇,他已经派人去与郑芝豹说项,希望郑芝豹能够在郑成功和施琅之间做一个和事佬。不光是在于施福和郑芝豹关系莫逆,而且用施福的说法,陈凯入朝很可能是假的,郑家子弟如今看陈凯如眼中钉肉中刺,双方能够借此联手,亦是一件双赢的好事。 走在这五月底的夜中,蝉鸣阵阵,月似吴钩。施福对于说和的成功率很是乐观,但施琅却并非如此。比起他那乐观的叔叔,施琅已然想明白了郑成功的处心积虑以及此前那几次连番的容忍。爆发,是必然会以激烈呈现的,就像是那一日的黄廷,不正是如此呢吗? “有过这一次,就算是说和成了,那厮也不会再相信吾等。既然如此,还不如降了清军,到时候再杀回来,给姓郑的,还有那个姓陈的一个好看!” 话虽如此,但施琅也不太敢贸贸然的投过去。说来,他原本是明军,随后降了清,再然后又跟着李成栋反正,接下来更是被李成栋赶走,投到了郑成功的旗下。郑成功对他是有救命之恩的,现在他在郑成功军中破坏内部团结,混不下去了又要降清,只怕是清军那边也未必能再信他了吧。 反复小人,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吧。施琅自是不会如此自贬,但是问题依然存在,还需要他先行设法与清军接触着,确定了清军肯接纳他,能够给予他兵权才好投效过去。 奈何正当他琢磨着这些的时候,带队的施福亲兵突然停了下来。稍微一愣,施琅也注意到,月色之下,远处的安平桥畔,正有一个儒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正在那里徘徊,似乎是在等着谁似的。 安平桥不远就是安平镇,想来这书生当是在等候郑家的什么人。若是再有些风流旖旎的联想,更有些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 他们是秘密行事,自是不能留有活口,尤其是不能在郑芝豹说和成功前暴露了行迹,遭到了郑成功的捉拿。然而,没等他们上前动手,那书生却似乎是对月有感,竟摇头晃脑的吟诵起了诗赋。 “昔我故友屌似卿,如今坟头绿草盈; 寡妻床头卧醉汉,遗子空腹烂衣裳。 老病双亲无人问,倒尸路旁万蛆尝; 君自当勉前车鉴,浪子回头自为之。” “谨以此诗,赠与我最最亲爱的施琅施将军!”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刺虎(下) “陈凯!” 若说对陈凯声音之熟悉,即便是郑成功只怕也未必及得上施琅。此一声惊呼响起,施琅及其随行众人登时色变,随即慌忙的看向四处,河边的芦苇丛、另一侧的树林,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似的。 “施将军还能如此念着故人,凯自感欣慰。只是这大晚上的,您不在庙里头吃斋念佛,跑到此地来做些什么。莫不是,与凯一般,约了澄济伯的女公子在这安平桥畔赏月不成?” 历史上,施家兄弟的被捕并非全无因由,从潮州桥事件,到陈斌叛逃事件,再到勤王做梦事件,乃至是近期接连发生的剃发事件、打砸右先锋镇事件以及擅杀曾德事件,施琅归附郑成功不过两年半的事件,对郑成功所部战斗力的提升毋庸置疑,但是对大军内部团结的破坏却更为甚之。 “阿弥陀佛,陈参军此言差矣,施将军这般心境,剃度出家也静不下心,反倒是脏了佛门清净地。”安平桥的背光处,一个和尚双手合什的走了出来,笑着说出了这番话,随即又对陈凯问道:“陈参军,您不是和定国公的女公子已经有婚约了吗,怎么又和澄济伯的女公子相约赏月了?” 和尚不明所以,陈凯却是哈哈笑道:“大师您不知道,去岁吾与拙荆定亲之前,就是前面那位施将军帮吾定了另一份姻缘,和澄济伯的女公子的。这不,施将军来了,吾不得约上人家姑娘来致谢吗?” 说来,去年南澳岛上的谣言是不是施琅派人传的还没个定论,但是陈凯却并不在意让施琅把黑锅先背起来。只是,那和尚却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家伙,听陈凯说及,却又笑着问道:“这样,也行吗?” “怎么不行,娥皇女英嘛,古时早有旧例。” 没皮没脸的调笑说罢了,陈凯转而面向施琅一行人的方向,大声向施琅喝问道:“施琅,我陈凯,等你多时了!” 欢声笑语再不见了,有的只是冷若冰寒的凛冽。承蒙辫子戏的推广,陈凯在对历史感兴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亲手覆灭汉家文明最后一点火种的狗汉奸的行径。 历史上,施琅先为明军,后降清军,再随李成栋反正,随后投入郑成功旗下,直至擅杀曾德事件而后,为郑成功逮捕,凭着旧部苏茂和他的叔叔施福的帮助才逃了出来,最后再度降了清军。 施琅第一次降清,在李成栋的麾下攻杀永历朝明军、血腥镇压岭南三忠的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所领导的广州抗清运动,双手沾满了汉家百姓的鲜血;至反正、改投郑成功旗下,力主进攻当时已经是为明军的郝尚久所部控制的潮州,导致郝尚久降清,于勤王一事却是极力反对,虽为明军,却不行明军之事;待到再度降清,为同安副将、为同安总兵、为福建水师提督,期间多次因战败、不睦等原因被投闲置散,更是一度要靠着妻子在京城做女红来维持家计。 待到三藩之乱平息,清廷有了余力,更重要的是施琅的姻亲黄锡衮拜相以及黄锡衮的姻亲姚启圣奉命主持平台军政事务,吃软饭的施琅才靠着裙带关系以及熟悉郑氏集团的叛将身份复任福建水师提督,协助姚启圣主持平台军务。 值此时,郑氏集团今非昔比,刘国轩这一郑成功时代不过一副将差遣,靠着认冯澄世为义父和镇压台湾原住民崛起的将领来主持军务,就好像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似的,却也能一度让施琅退避三舍,最后凭着背后压倒性的国力完成了对台湾的侵占,彻底覆灭了汉家衣冠文明在当时那个时代,由郑成功千辛万苦最后留下的一颗火种。 如果仅仅是如此,说是各为其主,亦说是报杀父之仇也就罢了。奈何当年施琅倡言攻台,曾一度主张出卖台湾领土来换取荷兰、英国等国援兵,终因荷兰等国不肯与清廷合作,方才作罢。而后世清廷则无耻的将出卖领土之词,说是郑经做的,真应了黑的可以说成白的,白的可以说成黑的。 等到施琅为我大清“收复”了台湾之后,夺占田产收入名下的,几乎占据台湾南部已开垦土地的一半之多,名为“施侯租田园”,一直延续到日本侵占台湾。收的租子亦有专门的称呼,叫做“施侯大租”。“施侯大租”的收纳统归满清在台衙门代行,并保送至北京转交施琅世袭业主。如此犹嫌不足,还贪得无厌,连无田无地的渔民也不放过,光是每年要从澎湖的穷苦渔民手里盘剥就高达一千两百两白银的规礼! 即便如此,施琅在世时还极力阻止闽粤沿海无土百姓至台湾开垦荒地,主张潮惠汉人以及闽粤客家人与郑氏相通,有通海嫌疑,并且对其他入台百姓也严禁其携带家眷。仅仅是为了确保他施家在台湾的经济利益最大化便可以长久的阻碍民族融合,不说什么狗汉奸之类的话,却也是个利欲熏心的人渣败类。 施琅其人,能力是有的,但权谋手段上比之统兵的能力却实在是差得甚多。根据历史记载,施琅气量狭小,无容人之量,但是想要达成目的,却往往只会用一些挑拨离间的手段,乃至是仅仅是靠胡打乱闹来体现存在感,逼着上司、同僚屈就于他。 在黄道周麾下与黄道周的亲信相争、在李成栋的麾下与众将不睦、在郑成功麾下欺凌众将,甚至就连他的姻亲黄锡衮的姻亲姚启圣,一度把他从投闲置散的窘境里拉出来的恩人,待到平台之后,只为攫取大功,便要向清廷暗算姚启圣,从而成就了他的侯爵爵位。 即便不说那些前事后话,从剃发事件,到打砸右先锋镇事件,再到擅杀曾德事件,短短的一个月里,施琅就像是一个熊孩子似的,妄图借着哭闹来达成重拾左先锋镇兵权的目的。 奈何,郑成功并不是他爹,对他没有这番容忍、宠溺的念头。事情闹大了,造成的影响愈加恶劣,就要把这块毒瘤切除下去,以确保军法得以伸张以及明军内部的团结。唯一不同的是,历史上是没有切得彻底的,以至留下了后患,而这一次则是陈凯早早就在此等着补上这第二刀了! “我这年纪,玩火尿床倒是不会了,但是这世上总有些人,看了我在官道边儿上玩火,一高兴就回去把自家房子烧了。施琅,你说这种人他是不是傻缺啊?” 听了这话,施琅哪还不明白,原来陈凯之前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降低自身存在感,好让他肆无忌惮的跳出来发疯。而他这一个月的嚣张跋扈,也恰恰惹怒了郑成功,逼着郑成功除掉他。 此时此刻,陈凯与施琅之间已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陈凯对施琅是如此,施琅对陈凯亦是这般。 施琅转投郑成功麾下,便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奈何这个位置已经是陈凯的了,而陈凯这厮也不肯乖乖的向他屈服,才有了二人的相争。到了今时今日,陈凯提前在此落位,显然是已经猜到了他会自此逃亡,就是要来断绝他的生路。 恐惧、仇恨交织,施琅当即便是拔出了佩刀向着随行的那十余个亲兵、随从们大声喝道:“前面就是安平镇,杀过去,宰了陈凯,咱们才有活路!” 施琅知道,陈凯此行是有蔡巧带了数十个郑成功的侍卫和亲兵随行的,那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就凭着他身边的这十余个他叔叔施福的亲兵和随从,是完全不够看的。但是此时此刻,陈凯托大,身边只站了一个和尚,他们之间距离也仅仅百来步而已。只要冲过去,劫持了陈凯,就有一线生机。 一声暴喝响起,施琅便拔刀冲了上去。这些亲兵和随从都是施福安排保护施琅的,眼见着施琅如此,自也不敢落后,连忙拔刀冲了上去。短短百来步的距离,说来却也不远,奈何随着一声尖啸破空响起,这条路却登时便成了一片狩猎的猎场。 一个又一个的亲兵和随从,被从河边的芦苇丛以及另一侧的树林中激射而出的利箭射倒在地。有的仅仅是一箭便再无了生息,只是沉重的倒在了地上;而有的则还能发出苦痛的哀嚎,亦或是有一声没一声的喘息。 随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施琅更是不敢有半分减缓,飞速向着陈凯靠近。而此时,陈凯却竟然刚刚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燧发手枪,慢条斯理的装填了起来。 似乎是上天垂怜,施琅发足狂奔,随行之人被一个个射倒在地,却始终没有一根箭矢能够命中与他。待到他冲到陈凯近前之时,身旁已再无一人,但是陈凯这边却也只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贼秃以及那把现在才刚刚开始装填火药的遂发手枪。 到了这个地步,箭矢当是不敢再射过来了,施琅自持武勇,手握腰刀,仅仅是转瞬间就已经决定了直接杀死陈凯,再行逃亡安平镇的念头,总要一血此恨。 “杀”的一声暴喝响起,施琅右腿发力,泥土飞溅,整个人腾空而起,直劈陈凯面门。这一刀已是必杀之势,施琅虽然自问并非是甘辉、陈斌那样的万人敌,但是论武艺也绝非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奈何,就在此时,始终站在陈凯身边的那个双手合什的和尚身形一晃,竟划过了一道残影便挡在了陈凯的面前。未待他腰刀劈下,和尚突然间竟如金刚怒目一般,气势陡然而升,随即一掌,看慢实快的便径直的印在了施琅的面门之上。 刀,最终也没有能够落下,施琅的身子便直愣愣的倒飞了出去,随即更是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唯有脸上的那个几乎把鼻梁骨打平了的掌印却依旧鲜明得让人难以置信。 “阿弥陀佛,贫僧出手,重了。” 和尚重新双手合什,到了句佛号。此时此刻,施琅早已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但那一双圆睁虎目却依旧死死的盯着陈凯,仿佛是恨不得即便是饮了孟婆汤也要将陈凯的模样记得清楚,以待来世再报此仇。 大步走到近前,陈凯看了看,蹲下身子,一边把燧发手枪的装填继续进行完,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着施琅说道:“我就说嘛,这世上有两种人是不能招惹的,一种是看管书斋的书童,另一种则是庙里的扫地僧。施琅啊,你这人不是我说你,就是太无知了。在庙里喝酒吃肉,规规矩矩的做你的花和尚也就罢了,道宗大师的师傅可是扫地僧出身,你在他面前还敢动粗,这不是找死吗,我想救你都反应不过来。不过嘛,能败在万云龙的手里,哪怕只是一招即倒,你到了下面也是可以吹吹牛的。” 此刻装填已经完毕,陈凯亦是摇了摇头。下一秒,站起身来,枪口直指施琅眉心:“救不了你,但是就凭着咱们两个相爱相杀了这些年的交情,我也不好看着你在这倒气儿玩,就赏你个痛快吧。” 话音方落,枪声响起,施琅的身子伴随着受到后坐力冲击的陈凯的身子一震,前者就再没了动静。唯有脑门上那个汩汩的冒着红的白的的豁口,似乎还在用陈凯的解读方式,诸如即便是施琅变成行尸走肉大抵也是再站不起来的戏言,来见证这个狗汉奸的死。 陈凯娓娓道来,宛如老友道别似的,这对道宗而言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至少他博览经书、周游福建各地,实在没有这样的状况。奈何,他是佛门弟子,虽有兄弟义气,但却从未有陈凯这般如此恨过一个人,恨到了当亲眼看着他在面前死去的时候,却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杀了施琅,陈凯如释重负,捣乱的人死了,虽然不代表日后就一定不会再有人跳出来捣乱了,但是有此一遭,也足够给后来者涨涨记性——想要挡在他复兴国家民族的道路上,就要先做好成为下一个施琅的准备! 芦苇丛中、树林里,亲兵们纷纷走了出来。蔡巧会留下几个活口,他们是证人,用来交给郑成功,对那些参与密谋营救施琅的叛徒进行审判。 那边还在忙碌着,陈凯伸了个拦腰,打了个哈欠,似也是倦了,便要拉着那和尚回宿营地去休息。奈何二人刚走了几步,陈凯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便对那和尚说道:“道宗师傅,吾突然打算取个号。” 字号,字号,虽然字和号是两回事,但是读书人,尤其是有了官身,总要有个号才显得正式一些。陈凯这些年始终只有一个竟成的字,取得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彩头,道宗觉得很好,似乎就连郑成功也很是喜欢,不过这一次,陈凯大抵是除了心头大患,方有所感才会如此吧。 “哦,说来听听?” “那就叫近南吧。” 陈凯,字竟成,号近南。 陈近南! (第一卷,披荆斩棘,完) (全书,未完待续) 正文 写在卷尾的话 第一卷完成,64万还是65万,笔者没有注意。 这一卷自永历元年四月开场,到永历五年五月底结束,时间跨度长达四年之久,出场人物一再细化,依旧不少,场景也包括了南澳岛、潮州、漳州府诏安县、广州以及中左所等数地,内容比较丰富,这几年发生在闽粤两省的事件基本涵盖,相信各位读者大大可以从中更为清晰的看明白当时的整体局势以及一些历史事件的细节。 从思路而言,这么长的篇幅,一方面描写郑成功的早期活动,一方面侧重于陈凯的成长,无论是经验、能力上的成长,还是心理上的变化。最后以补刀施琅结束,为这两者的早期活动划上一个句号。 历史上,郑成功自隆武二年腊月在家乡的孔庙焚衣起兵,历经坎坷,从一个只有九十来人的小部队,一步步的成长为带甲数万、大小舰船上千艘的东南沿海抗清运动最为强大和坚定的抵抗者。而陈凯的出现,使得这支抗清武装变得比历史上更加强大。 强大,仅仅是占领区多了一个缺两个县的潮州府和一个漳州府诏安县,以及从广州救回来的十几万百姓和那个成长中的军工巨头南澳军器局吗?不,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一切,包括那些还没有显露出来的东西,都将会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而绽放出新的姿态。 关于郑成功,这个故事以陈凯在郑氏集团的内部上升作为开场,郑成功便不可避免的成为了第一配,迄今描写,想必诸君对于这位民族英雄的早前经历以及性格形成会有更加详细的了解。 关于施琅,笔者查过多方面的史料记载,如文中描写,能力是有的,奈何其人性格狭隘,手段卑劣,且政治斗争能力低下。所依仗者,无非是自身能力、郑成功的惜才以及施家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实力,等到施家的势力在郑氏集团内部比例下降以及郑成功对他的容忍达到了极限,冲突必然爆发。历史上,施琅降清,待遇和境遇远远比不上另一个郑氏叛将黄梧,若非是其姻亲黄锡衮拜相、黄锡衮的姻亲姚启圣主持平台以及黄梧早亡,在清廷内部混得已经沦落到要靠妻子做女红养活的施琅是基本不存在复起可能的。 关于郑成功和施琅之间的冲突爆发,第一卷刚开始的时候,有些读者认为施琅降清很可惜,恕笔者直言,这无非是受了那些对施琅的洗白以及事后诸葛的看法影响——这里面不存在什么可惜的,郑成功不下手,施琅就会把郑氏集团内部的团结破坏殆尽,无有团结,岂能有后来的镇江大捷和厦门海大捷? 第一卷结束了,第二卷即将起航。对于第二卷,其实没什么好预告的。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种田文,笔者不打算写一个闷头种田练兵一波然后出去打怪占地盘,如此往复的故事。能够说的,进入第二卷会开始有新的东西拿出来,也许有些读者大大已经猜出了些门道来。 好吧,该说的也说完了。第二卷,天父地母,正式开场。 正文 第一章 涟漪(上) 永历五年五月二十二,郑成功所部按照原定计划进入磁灶地区。随即,郑成功所部明军便开始收集粮草、税赋,一如半个月前进攻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城那般。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毕竟军无粮则散。更离谱的郑成功都做过,比如夺取厦门岛后,郑成功一度夺取了高浦寨,结果却并非是为了占据,仅仅是把寨子的砖石都卸下来运走,最后留了一个被夷为平地的寨子给清军。而那些被运走的砖石,则大多用在了修复五通寨以及郑芝莞修复中左所城的用途上了。 收集物资是郑成功所部向清军占领区发动攻势时几乎必做的事情,福建这边见识过太多次了,却也并不新鲜。然而,新鲜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磁灶一带的地主们受苦了,郑成功收集粮草时,对穷苦百姓往往会网开一面,但是这些地主家里有粮有钱的,肯给清廷交税却不肯给明军纳税,这总是说不过去的吧。 这边郑成功开始收集粮草和赋税,那边地主们便派了人去向清军求援,以求减免损失。数日后,漳州总兵王进率一千骑兵、两千步兵抵达,便与明军对峙于此。 原本的漳州总兵王邦俊已经死在了盘陀岭,清廷以王进为总兵官,也是看上了永历元年的泉州之战,王进为泉州清军解围时的表现。奈何这位王老虎接下的却是个烂摊子,王邦俊被杀,近两千漳州清军失踪于盘陀岭,被杀、被俘,他们连个大概的数字也无,唯有重建。而他的对手,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初出茅庐的郑成功了,而是如今郑氏集团的新首领,带甲不下两万的国姓爷。 按照原定计划,郑成功以戎旗镇埋伏于磁灶山坑南,以援剿右镇埋伏于磁灶山坑北,以左先锋镇和援剿左镇埋伏于磁灶社内,另遣亲丁镇、前锋镇、右冲镇三镇诱敌。 镇守漳州府总兵官一职,前后二人皆是姓王。奈何,历史上的王邦俊先是在盘陀岭之战大败明军,阵斩柯宸枢,全歼中冲镇,随后在第二年又顺利的为潮州解围,逼得郑成功不得不重新下海,对郑成功心存不屑,才会误入包围圈。而今时今日的王进,虽然也曾为泉州解围,奈何他一不是王邦俊,二来郑成功这几年发展比之历史上要顺遂太多,前不久的马得功、黄澍不说,就连王邦俊的脑袋都已经用来妆点福建明军的功劳簿了,此时此刻的他是万万不敢再轻敌了。 王进一边在此保持存在,与明军对峙,一边派人回漳州向协守的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求援。王之纲本是高杰的部将,所部比之他的那些前流寇部下的战斗力更胜一筹。王进不敢托大,便在此对峙,只可惜郑成功从不是个不知变通的榆木疙瘩,此刻一旦发现王进不肯进入圈套,便立刻解除设伏,出动全军向清军发起进攻。 明军总兵力不下八千,是清军的两倍有余,王进透过探马,发现明军的编制似乎有些奇怪,仗着骑兵数量远胜于明军,择一宽阔适于骑兵发挥的所在列阵,借交锋权作试探,结果竟被明军轻而易举的击溃。 王进小挫即逃,清军仗着骑兵数量的压制力,不断的利用机动能力与明军周旋,最终带着大半的部下逃了回去,与刚刚出城的王之纲一同缩回到了漳州府城里。 磁灶之战,最终以明军取胜告终,郑成功更是击溃了多年前恨之入骨的敌军。唯独有些可惜的是,王进没有王邦俊那般骄横,没有进入埋伏圈,虽说同样是战败了,但是损失要少上太多,丢下了一些实在救不出来的殿后部队便逃之夭夭了。 斩获不及预期,但终究是一场胜仗,郑成功按照众将及各镇表现,以苏茂、林胜二镇为首功,甘辉官兵为副功,万礼、柯鹏官兵为又副功,照中敌赏格升赏。随即,率部返回厦门,结果刚刚回来便听说了施琅越狱而逃的消息,当即便是勃然大怒。 施琅其人,虽然权谋水平,或者说是情商方面不高,但是统兵、练兵的上面还是很有一套的。除此之外,施琅一度作为郑成功的谋主,对于郑氏集团以及郑成功麾下的这支福建明军的内情知之甚深,一旦为清军所用,危害极其巨大。 这方面乃是其一,更重要的在于,郑成功将看押施家父子、兄弟的任务交给了他的亲信部将林习山,结果人莫名其妙的没了。林习山对此一无所知不说,其副将吴芳的供词之中,也多有匪夷所思之处。比如来人持郑成功下发公文,吴芳为何没有仔细查看;再比如行至半路,吴芳一行人被打晕,一是来人为何没有杀他们灭口,二是他们被突然打晕,是一起被打晕的,全部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好像是商量好的一样,这些疑点无不是在暗示着林习山大有存在着监守自盗,派遣部将设计暗放施琅的可能。 郑成功盛怒之下,便要处死林习山,以儆效尤。林习山是郑成功的老部下了,追随多年,与众将的关系也都不错,此刻当即便有众将下跪请求郑成功收回成命。 节堂之中,众将恳求之声此起彼伏,便是郑成功,其心中也不免有些触动。当年清军屠戮安平镇,他赶到时已经晚了,埋葬了母亲的尸骨,决定焚衣起兵。当时如洪旭、陈辉、林习山这等人物,虽然手上都没有什么兵马了,但是在那些奉郑芝龙命令降了清军的旧部中的威望却还是颇重的。前去降清,多了不说,一个富家翁总还是有的,更有存在着清军为分化降清闽军而要用他们的可能。但是他们一个个的,不光是没有降清,更是连诸如郑彩、郑鸿逵这般比他实力更强的郑氏集团头目也未有跟随,反倒是跟着他一路漂泊到了南澳岛,从那毫无希望的绝境中走到了现在。 盛怒褪却,郑成功已经有了悔意,而且细算起来,林习山确实存在着设计释放施琅的可能,因为是他将施琅交给了吴芳来看押,但是吴芳的问题更大。而且无论是林习山,还是吴芳,他都没有切实的证据。此刻众将苦劝,郑成功也打算就着这个台阶下来,但是对于吴芳,即便是没有监守自盗,也存在着看押上的疏忽,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 话已在嘴边,奈何尚未出口,一个亲兵急匆匆的推门而入,随即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郑成功身旁,附耳报告。 闻言,郑成功当即便是一愣,随即也顾不上这些部将了,连忙赶了出去。直到一艘刚刚驶来不久的海船上,看到了施琅的那具早已经凉透了的尸身,悬着的心落下的同时,更大的震惊接踵而至。 “陈参军没有说他是如何确认施琅一定会从那里登岸逃亡的吗?” “回国姓爷的话,没有。陈参军只说了句以防万一,瞎猫还真撞上了死耗子,便再没说过旁的。” “瞎猫撞上死耗子?” 郑成功旋即摇了摇头,心中暗自道了句绝非那么简单,便转而开始盘问那几个被俘的亲兵和随从。结果得到的答案,与蔡巧派人带回来的毫无出入。 “苏茂!施福!” 回到了节堂,众将依旧保持着刚刚他离开时的姿态。此刻,无需恳求,郑成功走到林习山的身前,双手将这个追随多年的老部下扶了起来。 “事情已经查明了,您是被冤枉的。” “末将,末将……” 扶起了林习山,郑成功随即令众将起身。然而就在众将不由得松了口气,准备站起来重新落座之际,郑成功紧接着便说出了此言的后半句来。 “……除左先锋镇总兵官苏茂外。” 正文 第二章 涟漪(下) 说来,施琅是苏茂的老上司,虽然脾气不好,也无容人之量,但是这些年来对素来恭顺的他也是多有提携,苏茂亦是感恩戴德。自接了左先锋镇的兵权以来,苏茂自问对郑成功的军令也能做到令行禁止,奋勇作战。当然,对于这份权柄的渴求,也无时无刻的不在噬咬着他的内心。 施琅跋扈,欺凌众将、擅杀下僚,郑成功将其逮捕本是理所应当。本来这是他名正言顺的坐稳左先锋镇总兵官一职的大好良机,但是对于这个老上司,他是有感情的,不想忘恩负义,只想着先留下施琅一命,再行设法说合。这一点恰好与施福暗合,不过一两日之间,甚至在大军前往磁灶前,二人便完成了合谋,设法将施琅营救出来,并且嫁祸给林习山。 郑成功此言既出,众将的目光,从不可置信,到恍然大悟,无不转投在了跪在他们之中的苏茂身上。这份目光的重压,亦是如有千钧之重似的,压得他当即便软倒在了地上。 求饶之词,苏茂脱口而出,这一遭众将却显得尴尬了起来。苏茂不同于施琅,在军中的人缘还算可以,尤其是前几日的磁灶大捷,苏茂是奋勇作战而得首功的,与众将亦有并肩作战的情谊在。奈何此番只要稍加思量,便能想到是苏茂嫁祸的林习山,现在为苏茂求情,又将置林习山于何地? 然而,这一次郑成功却没有说话,只是让众将落座,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在这里等候着什么。直到良久之后,戎旗镇正总班黄昌、杨姐二人来报,说是他们包围了施福的府邸,结果进去捉拿,却并没有施福的踪影,盘问方才得知,施福早在大半个时辰前进了书房就没有再露过面。细算算,那时候正是载着施琅尸体的海船回返入港之际。 “末将等无能,从施福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条暗道,内有换下的衣裳。暗道通往府外的一处小院,此那里可以很方便的前往一处私港。根据那附近的百姓描述,确有一条船离港远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将哪还不明白,原来此番事件,合着是施福与苏茂合谋。只是此事如此隐秘,就连林习山被嫁祸了都找不到破绽,郑成功仅仅是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竟已经得到了答案,实在匪夷所思。 “施琅多行不义,本帅欲按例惩处,其人竟越狱潜逃,意在降虏。幸得陈参军早有所料,拦截于其路上,岂料施琅竟不知悔改,欲谋杀陈参军,反被陈参军诛杀。”说过了这些,仿佛是为了增加其说服力,郑成功紧接着便补充道:“尸体,连同着那几个被俘的施福的亲兵,俱已押送过来,就在帐外,众将自可观之。” 此言既出,林习山当即站起身来,先是拱手一礼,随即便大步出了节堂。随之,众将鱼贯而出,待出了大门,正看到施琅的尸首摆在院中,凑到近处细看去,额头上的豁口,与前不久郑芝莞被暴尸时他们所看到的竟一般无二! “又是一枪,陈参军的枪法,真准啊。” 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黄廷咽了口唾沫,与身旁的几个交情不错的将领对视了一眼,旋即道出了这话,却是分明的一语双关。 再回到节堂,众将落座,已再不敢说些什么。唯有林习山,表示了此番是有他管束部将不严的责任,一力希望能够分担部将的责罚,结果却为郑成功所否定。 接下来,郑成功宣布了处罚决定。施琅、施显兄弟,欺凌众将、目无法度、擅杀下僚,多罪并罚,满门抄斩;苏茂,密谋释放罪犯施琅,嫁祸林习山,斩首示众;施福,与苏茂一般无二,再加上畏罪潜逃,罪加一等,满门抄斩;吴芳,看押不力,杖八十,革职查办。 “末将愿意戴罪立功,愿意戴罪立功啊,只求国姓饶了末将一条狗命,末将再也不敢再犯了啊。” 当众公布了处置决定,苏茂的求饶声立刻便高了八度。奈何郑成功心意已定,只道了一句“汝奋勇作战,功赏、荫封照旧,但功过不能相抵”,便彻底断绝了苏茂的希望。 苏茂被拉下去斩首示众,连带着施琅的父亲施大宣以及弟弟施显的首级一起送到了节堂,在郑成功一挥手,便又提了出去,挂在大营的旗杆上示众。而随着苏茂的死,左先锋镇的总兵官一职再度空缺,众将无不跃跃欲试,奈何郑成功属意之人,却并不在这节堂之中。 “任命,改中冲镇总兵官柯宸枢为左先锋镇总兵官;潮州协守副将杜辉为中冲镇总兵官;总兵官洪政接管潮州城守协。” 潮州一府布防,郑成功本是以杜辉连同铁骑镇守府城、张进守程乡、洪习山守澄海、陈豹守南澳;另遣中冲镇柯宸枢、前冲镇周全斌、护卫右镇沈奇守普宁县以备苏利;揭阳尚为郑鸿逵的部将陈魁守御,郑成功也派了柯宸梅的后冲镇在城外立寨协守。现在,柯宸枢回到中左所接掌左先锋镇,普宁一带的防务便交给了杜辉负责。 “中左所一战,我部缴获战马良多,连同着这一次的缴获,本帅决定,抽调北方籍善于骑射之士卒,组建北镇骑兵,以监督陈六御为总兵官,姚国泰为监督,即日起组编、训练,尽快形成战斗力。” 经过了勤王、袭岛等一系列事件,郑成功不得不将战略目标重新回到了闽南。但是,数年积累,大军实力稳步提升,这里面,最少不了的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陈参军的努力。 此时此刻,施琅被原本一致看衰,甚至很多人怀疑已经被郑成功私下处死的陈凯所杀。每个人,对于最近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进行着重新的考量。只是越往深处琢磨,就越是会感到恐怖。这里面,同样不乏郑成功的存在。 其实就郑成功而言,很多事情他已经琢磨明白了,比如陈凯借遭到郑氏子弟排挤以及他的祖母勒令退婚一事降低自身存在感,甚至为此不惜与他进行争执,为的或许就是今天这一幕吧。但是郑成功同样想不明白,陈凯就如此确定施琅会跋扈如斯,而他也会因此除掉施琅,甚至包括施琅在施福和苏茂的帮助下越狱以及越狱后前往安平镇,这些事情都在陈凯的算计之内,实在是不可想象的。 前往江西的事情,与洪旭有过讨论,这件事情陈凯提及过,洪旭也和他说过。但是陈凯放心大胆的与郑氏子弟闹得不可开交,怎么看都像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很是得不偿失。另外还有一点,关于他的祖母那边,无论是话术,还是关于义绝的知识点,都不像是陈凯的手笔,更是没有途径能够影响到他的那个倔强的祖母。 也许,这一遭的波澜本就不是陈凯一个人的所为,而是多方推动下的结果。而陈凯仅仅是身在局中,却看透了一切,所以才会打出这致命一击的。 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小,旁人不提,在这其中,他并非没有推波助澜。比如陈凯启程出发,他先是任命了洪旭为管中左所地方事,对外加深了陈凯失势的假象,随后让冯澄世接管了军器局,使得施家兄弟彻底放心于陈凯不会回来而更是肆无忌惮的引起众怒,借此来上了一层保险。 “为什么他能如此确认施琅会发疯到现在这个地步,为什么他能如此确认施琅逃亡的路线,这或许真的只是运气使然罢了。否则的话,总不会是他还能未卜先知了不成?” 所有的思绪,殊途同归,全部进入到了死胡同,最终的疑问也尽数落在了“陈凯现在到底在哪儿”这个问题上。只可惜,此时此刻的陈凯却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胡思乱想,甚至他连到底确切的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江西也同样是个未知数。 正文 第三章 山贼(上) 江西一称,源于盛唐玄宗开元年间增设之江南西道。最初的江南西道,不仅包括明时的江西一省,更是包括了湖广和南直隶的一部分。时至今日,已近千载,江南西道的范围几经变迁,至今为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包括江西巡抚辖区的全境以及南赣巡抚辖区的大部这两块行政区域。 该省,位于湖广以东,浙江、南直隶以西,广东以北以及福建之西北。地处五省环抱,腹心之地的鄱阳湖北连长江,向西、向东、向南、向东南亦有汇入鄱阳湖之江河与周边各省相连,交通便利,素来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如元末时的洪都之战以及鄱阳湖大战,就是发生在这里,朱元璋和陈友谅在此决一死战,奖品便是长江以南的霸主地位以及挑战暴元、一统天下的资格! 但是到了明末的今天,江西抗清运动除了金声桓反正尚有一波较大的高潮,其他时间段的存在感都低得可怜。 究其原因,清廷在弘光朝、隆武朝的第一波次攻势期间,就已经将明军主力都赶下海或者是赶进了大西南。江西处于清军占领区腹地,外无法连接援兵,内更会遭到清军优势兵力围剿,奈何却始终难以形成足以掀翻清廷在这片土地统治的气候来。 自于安平桥埋伏施琅得手,陈凯本意是让蔡巧带着施琅的尸首和俘虏回去向郑成功说明情况。奈何蔡巧说什么也要在陈凯身边,好寸步不离的保护,他也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较真,干脆去了趟安平镇,勒索了郑芝豹一艘海船,交给了几个亲兵便继续启程。 乘船一路北上,由于福建明军水师的强势,清军水师的“小渔船”们是断不敢轻易出海的。尤其是在厦门一战之后,这种情况于清军而言就更为恶化了起来。 奈何,一路行船北上,确是顺风顺水,可是上了岸,陈凯自问前不久还曾让清军撞了回铁板,到了一旦进入清军控制区,他也不得不潜藏行迹,甚至把头发都剃了,换上了长袍马褂,尽可能的低调而行,唯恐在路上会引起当地清军以及官府的注意。 只可惜,陈凯并不知道,上一次厦门大战的事情,现在张学圣还在忙着重建右路镇标和恢复抚标战斗力的工作,另外还要忙着向清廷解释,花银钱四处打点。而福建官场也多有张学圣可能会被清廷调离福建的传闻,从上到下全都盯着是张巡抚能挺住了,还是朝廷派来的新巡抚人选,心思都在这上面了,旁的地方分心就少许多了。 于福州闽江出海口的闽安镇登陆,陈凯一行低调的绕过了福州府城,至竹崎、闽清一带登船,溯流而上,直奔着邵武府而去。 邵武府位于闽北,东北至南向,分别与建宁府、延平府和汀州府相连,其境内之杉关便是当年郑彩不战而退,结果为隆武帝削爵的所在。出了杉关,便是江西的建昌府。陈凯之所以选择自此处入赣,其原因还是在于,根据他较为模糊的记忆以及郑成功的情报显示,江西义军的阎罗总四营头最近似乎都是在邵武府的建宁县、建泰县与建昌府的广昌、南丰二县之间活动。 阎罗总四营头是历史上江西抗清义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这也是陈凯选择的第一站。乘船逆流而上,虽然由于押送施琅的尸身以及那些俘虏回中左所,导致了蔡巧的部下下降到了还剩下不足二十人,但是这些人无不是刀口舔血杀出来的,船工们看得出来,这群家伙不是什么好惹的,倒也规规矩矩,二者相安无事。 进入邵武府时,已近七月,陈凯一行在邵武府城和顺昌县城之间的一处渡口下船,转而南下,随行自有可充当向导的亲兵,更有道宗和尚可以依仗,在这福建地界倒也不怕迷路,但是进入了江西,就要看另一个人的能耐了。 “湛若,你是去过江西的,出了杉关,就要看你的了。” 去江西的想法,陈凯曾与邝露谈过,希望其人能够陪他一同走上一遭。邝露当时没有答应,但是等到郑成功那边确定了下来,邝露已经准备好了行囊。 一路上,这个洒脱的中年儒生和道宗和尚倒是相谈甚欢,反倒是把陈凯给晾在了一旁。对此陈凯却也并不在意,只是随着行程的深入,邝露怼人的能力却在与日俱增。此时此刻,陈凯刚刚起了个话茬,就直接被邝露一句“我没走过这条路”给堵了回去。所幸,邝露也并非是故意与陈凯为难的,随后一笑,便指出了等找到了阎罗总四营头的江西义军,自然便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 “这不是废话吗?” 翻了一个白眼,陈凯也不在意,放弃了插嘴进去的打算,转而观察起了身边的景色。福建一省,素有八山一水一田的说法,地形以低山丘陵为主,平原多分布在沿海地区,如漳州平原、泉州平原、兴化平原、福州平原这福建四大平原,其实都在郑成功的大军直接打击范围之内。 陈凯四下张望,很快就自觉着无趣了。下了船没多久,周遭的百姓就越来越少了,似乎越是向南百姓就越来越少。山,倒是日日不同,但是日日看山,却也总有厌腻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不过近来倒是总有些被人窥伺的感觉传来,只是大抵见了他们这群人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也就没有动手。倒是陈凯,反倒是更加倾向于抓到几个俘虏,从他们嘴里打探清楚了再做前行。 似乎是老天爷接收到了陈凯的脑电波,片刻之后,那个带路的亲兵神秘兮兮的赶了回来,确定了没有太多人能听到,便低声向陈凯汇报了他们几个在前方探路,发现了一支看上去像是结寨自保的土豪带队埋伏在他们必经的道路上。 “这年头,老子上个月才在闽南埋伏了施琅一回,转个月就要在闽北被人埋伏,果然是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 说了看样子像是结寨自保的土豪,陈凯自也并不在意,与邝露和道宗粗略说了,前者没有发表意见,后者倒是想去会上一会——毕竟,他是和尚,这年月,清军屠城都知道要留下和尚来清理城内的尸体。似乎,打劫和尚是很没品的事情。但是陈凯对此表示了异议,用他的话说,这种装逼打脸的事情,还是他来做比较好。 “竟成,你怎么说也是朝廷从三品的文官,这么放,嗯,放飞自我,有损汉官威仪!” 邝露的意见,陈凯虚心接受,但是这一遭,有些事情他还是须得去做的,便与道宗、蔡巧等人商议起来。 片刻之后,前行不过里许,陈凯独自一人,走在山道之上。待到向导指出的那处埋伏点前,陈凯却也不再继续前进,而是站在那里,眺望着两侧的小山,双手拢在嘴前,若喇叭状。随即,发出了让小山上埋伏的土豪、山民们瞠目结舌的呐喊声。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这他妈,到底是谁打劫谁啊? 正文 第四章 山贼(下) 山上的土豪,说是土豪,其实不过是一群在这山上结寨自保的苦命人的带头人罢了。此时此刻,众人手里握着猎弓、棍棒、锄头、粪叉、草耙子,潜藏在灌木之中,隐匿行迹,就等着陈凯步入既定的包围圈范围。奈何,陈凯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当即便是面面相觑,凭着他们那寥寥数次且多有不成的打劫经验,实在是没见过还有这般抢台词的家伙。 “陶,陶老爷,那人疯了吧?” 带头的一个中年猎户,身上一层叠着一层的补丁的粗布麻衣包裹着粗糙黝黑的皮肤,肌肉将短打的衣衫撑得鼓鼓囊囊的,但是那面上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幕还很有些不适应,此刻磕磕巴巴的与为首的那人说来,得到的却也只是一句看似废话般的答案。 “好像,咱们已经被发现了。” “那该怎么办?” 他们本是山间结寨自保的乡民,靠着种上山间的几亩薄田外加上打些野物、采些野菜,也能将就着过活,起码总比死于饥寒要强上一些。平日里也就是这么过了,外间承平也好,动荡也罢,他们所在偏僻,受到的影响较小,反正无非是苦日子罢了。直到这两年,说是有支江西的抗清义军盘踞于建宁、泰宁等县。他们其实到还好,但是随着今年清军展开进剿,迫于清军的屠刀,不少随着义军入闽的江西百姓开始四散逃亡,其中很有一些逃到了他们这里,加剧了本地的饥饿状况,使得他们不得不出来找些旁的营生。 略显稚嫩的对话迅速的传遍了埋伏的众人间,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中年猎户倒是这些人中武艺最为“高强”的,但是若论见识,他们自还是要听听这个带头的儒生。只可惜,这等情况,儒生也未曾见过,甚至就连打劫的手法他也都是按着书上写的来,那书上可没说过梁山好汉在家门口打劫反被人家叫上号的。 “要不先撤吧,这些人来头不对。” 话说着,为首之人已经萌生了退意。奈何,从陈凯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就已经晚了,这边尚未有行动起来,随着身后的一声暴喝响起,那一众人当即便愣在了当场。 “已经晚了!” 话音方落,一支箭矢已经插在了人群中央,直吓得周遭数人一惊,直摔了几个屁股墩子出来。紧接着,待他们回过头再看来时的方向,十来个汉子手持着刀枪弓箭,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不远。而一个刚刚退到后面方便的汉子则已经被一把柳叶刀横在了脖子上,两股战战。 眼见于此,乡民们无需招呼,只在一惊过后,便手忙脚乱的抄起手里的家伙什,直指向来人。奈何,这三四十乡民对上十来个明刀明枪且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侍卫、亲兵,气势上全然被踩在了脚下,一个个颤抖着的武器、游离的目光,更是将发自内心的恐惧展露无遗。 “各位,我等并非是剪径的匪人,都是些吃不上饭的穷苦乡民,讨些浮财过活,从未伤人性命……” 形势一目了然,儒生咽了口唾沫,自知着就凭他身边的这些乡民,估计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得被人家砍杀光了。到了这个份上,强撑什么面子已经没有必要了,干脆说几句软话,了不得赔些杂粮、菜蔬,双方就此别过也就完了。 儒生很识时务,岂料蔡巧没打算就此了结了此事。干脆大步向前,逼着他们从山上退到山间的小道上,随后将那些“武器”都扔在一边,否则便要把那个钳制在手的汉子的脑袋切下来给他们一个好看。 对此,乡民们一度试图表现些勇气出来,奈何那把柳叶刀只是轻轻动,被钳制着的那汉子的颈子上便登时是一道鲜血滴落,在哭叫中连带着那破破烂烂的裤子也湿了一片。 迫于形势,乡民们退到小路上,按照命令将“武器”都丢在了一旁。此时陈凯与蔡巧等人也已经汇合了,一声口哨响起,道路的远方,那几辆载着他们此行所必须携带着的辎重的驴车便缓缓驶来,邝露、道宗以及那几个充当车夫的亲兵也一并在此汇合。 只是陈凯一眼望去,其中竟是剃发与蓄发间杂其间,尤其是带头的那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襕衫、网巾,看上去更像是活在了中左所、南澳岛以及现今的潮州,而非是这已经被清军占据了数载的闽北地方。 “看你们这样子也不像是惯常做那没本钱买卖的强人,说说吧,把所知道的都倒出来给吾听听。若是有用的,便放尔等回家,否则的话,还是干脆把你们都砍了比较省事,嗯,比报官省事。” 陈凯大大咧咧的说出了这话,随即便有几个乡民直接软倒在了地上。求饶声响起,陈凯听的烦了,便让蔡巧带了几个人到边上,分别审讯,而他则叫了那个儒生过来,细细盘问起了这周边的情况。 那儒生姓陶名潜,是这伙人里领头的,但却并非是那寨子里的大户,不过是个流落到此的苦人儿,回乡路上遇匪人打劫,受了伤得寨子里的大户人家医治、照料,为报恩才在此做个西席,也好存够了银子还乡。 事实上,莫看这人此刻的狼狈,论科举成就,比起陈凯那个编出来的童生身份却要实打实的高上许多。他本是个生员,隆武朝开乡试时得中的举人,就是隆武二年六月的那批。不过这也算是明王朝的最后一次乡试了,因为永历朝前期颠沛流离,后期受制于大西军,未能开科取士,而隆武帝在这一次科举之后仅仅两个月就殉国了。 “原来还是位举人老爷,失敬失敬。” 嘴上如此,陈凯、邝露等人却并不以为意。陈凯好说,科举于他本就是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的。而邝露那边,当年参加乡试时尚且全不在意因狂放本色而“名落孙山”,如今自广州大屠杀中死里逃生,心境上就更是对此不屑一顾了。 不过,或许是出于惯性的思维,亦或者是在于这个话题上他是更有着主动权的,陶潜不顾陈凯对此兴致缺缺。但是,随着此人的一句自我介绍出口,陈凯的兴致反倒是被勾搭了起来。 “余世居江西……” 江西人,确是没什么好稀奇的,明时江西光是《大明会典》上就记录了五百八十余万的人口数字,比浙江都多,况且这还只是纳税人口,没有去计算附庸人口和隐户。而且,在江西义军常年转战于闽赣两省交界的今时今日就更没什么好新鲜的了。但是,此人是江西人,但却是在福建参加的乡试,这倒是引起了陈凯的几分兴趣来。 不过嘛,这兴趣归兴趣,正事还是要搞清楚了。奈何陈凯的试探刚刚出口,那陶潜却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阁下说的那个义军,当是五军都督罗荣麾下的阎罗总四营头吧。现在却已经不在泰宁县地界了……” 正文 第五章 旧事 阎罗总四营头是活跃于江西的一支颇为知名的抗清义军,其首领,提调总统阎罗总四营头的五军都督罗荣更是江西抗清义军中颇为能战的军官。历史上罗荣战败被清军俘杀,清廷也曾极为兴奋的宣称“得此渠魁,胜杀数十万名”,这是更为知名的“江西四大寇”都不曾得到过的重视。 由于阎罗总四营头的战斗力在江西义军中较为强悍,陈凯此行的第一站就选择在了来到邵武府与罗荣相商,力争引其向汀州府靠拢,这样明军在闽南的力量就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加强,对于郑成功接下来即将或者说是正在闽南展开的一系列反攻作战,也有是有着更好的助益。 于公如此,于私,阎罗总四营头是江西明军,归江西总督揭重熙节制。罗荣所部在汀州作战,策应福建明军,又不属于福建明军,这样陈凯就可以更好的在其中展开运作,在郑经拥有更强的政治势力之前积累下更多的抗衡基础。 奈何,按照陶潜的说法,罗荣所部和九龙营的宁文龙已经离开了泰宁县,有的说是去了汀州府,有的则说是进入了延平府,还有的说是回了江西,具体情况犹未可知,也许追着那些进剿清军的屁股去找寻的话,找到他们的几率还会更大上一些。 “这应该就是历史上的那场旨在覆灭江西抗清运动的三省会剿了吧。” 所谓三省会剿,乃是清廷在向南重新攻占了广东后,发动的一场由江西、福建以及南赣这两省三个巡抚区的清军的联合行动,针对的是驻扎建宁、泰宁、南丰、广昌一带的阎罗总四营头和宁文龙的九龙营,以及驻扎于广信府南部武夷山区,安营扎寨、屯田养兵以为持久之计的江西总督揭重熙等勋臣统领的江西抗清武装。 三省会剿,规模浩大,清军诸如江西提标、南赣镇标、福建提标以及福建左路镇标都参与其间,陈凯自问凭着这几十号人是掀不起什么浪来的。 但是,由于郑成功所部在闽南、粤东地区的做大,王之纲所部被死死的拴在了漳州府不说,就连杨名高的福建提标因为马得功被杀、福建右路镇标全军覆没,也不得不从江西战场上赶了回来,以协防泉州府。三省会剿名不副实,缺了福建清军的堵截和攻杀,似乎江西明军的情况并没有历史上那么恶劣。 思虑及此,陈凯也不急着继续作出决定,一方面他还需要从蔡巧那边获取的供词作为佐证,另一方面他也并不希望将太多的信息泄露出来,以造成更大的不变。 “对了,陶举人,你说你是江西人,怎么跑到了福建来参加乡试的?” 乡试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在户籍所在省份的省会参加,一般指的是南北两京以及各省的布政使司衙门所在地,于江西就应该是在南昌。例外并非没有,如卫籍之人,明时也有过回返祖籍去参加科举考试的,只是陈凯并不记得陶潜口中的那个县设有过什么卫所的事情。 陈凯把话题重新拉了回去,陶潜倒也并不奇怪,只是默默的回了一句“隆武二年,先帝下旨,凡江西、浙江、湖广及各省来试生员,至福京参加乡试”的话,就不再继续解释了。 隆武二年,先帝指的自然是隆武皇帝。陈凯依稀记得,是郑成功还是谁好像提过一嘴,说是隆武元年和隆武二年明廷前前后后举行了三次科举考试。 “这事情吾倒是听说过,说是隆武元年十一月的时候,先帝命阁臣朱继祚、苏观生监考,考生似乎只有五个人,是选推出来的。” 邝露有些印象,陈凯一边听着,一边余光扫向陶潜,似乎那其中并没有什么慌乱,有的只是惊讶、欣慰以及似乎是怀念的情愫来着。倒是邝露并没有把话说完,其实那一次考试的背景是隆武帝设储才馆延揽和储备行政人才,但是后续的储才馆,负责的翰林学士苏观生却并没能管好,以至“招徕者多狭邪之士,上亦厌之而罢”。 这一次没有能够达到揽才的效果,于是在第二年的五月,隆武帝举行廷试,从一百零五名贡生中考出了李萼辉、万荆等十二名萃士,交由少詹事朱天麟管束、教导,倒总算是延揽了一批“天子门生”出来。 “这位少詹事朱天麟,前几年已经入阁了……” 邝露附耳道来,陈凯也依稀记得好像哪张圣旨里有提过还是在广州时听谁说过似的。不过仔细想想,却也正常,毕竟明廷的控制区越来越小,朝中有名、有能的官员拜相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些。就像是前些时候曾樱提过的那般,非庶吉士亦可入阁,似乎永历朝廷的阁臣里就只有文安之是正儿八经的庶吉士出身。 抛开前两次,第三次,也就是陶潜参加的那次,则是例行明廷三年一次的乡试。虽说是晚了些,但是隆武不同于弘光、鲁监国以及永历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那就是宁可迟到,不可不到。因为只要是召开科举考试,士人有了进入体制的道路,才会更好的为明廷效力、才能更多心向皇明,即便是没考上的也会惦记着,这样就能够更好的与清廷争夺士大夫的助力,而非单凭所谓忠义,去和忙不迭的召开科举考试的清廷角力。 “此番乡试,在下听说是两广、云南和贵州先行举行,随后先帝下旨在福京举行乡试。由于湖广、江西、浙江的省会都已经落入了鞑子之手,所以三省生员至福京参考……嗯,好像对浙江的考生还是附试另卷了……” 就着邝露的话,陶潜把他参加的那一次科考娓娓道来。针对浙江考生的单独出题并非是什么秘密,当时隆武帝还在与鲁监国争夺正统,此举无非是拉拢浙江的士大夫为其所用罢了,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说到后面,陶潜竟还道出了一番科举舞弊的辛秘来,那一脸的不屑和愤怒,似乎过去了四年都未曾有半点儿减退。 “……落四名,逮房考推官王三俊下狱,追赃一万两白银,以助水师饷。” 这等感受,陈凯是能够理解的。乡试出来的是举人,已经可以为地方官了,基本上等同于是公务员考试,而且还是能够一跃而成县级干部的考试。能够从上千个生员里考出来,那一百多个举人和六十几个副榜都是苦读诗书不知道多少年的了,对于贿考和舞弊自是理所当然的深恶痛绝。 这场考试发生在六月,到了八月的时候隆武帝就殉国了,陶潜大抵就是在那时候返乡,结果在路上遭遇的不测,最后只得暂且流落他乡。 “原来如此。” 畅谈了一番,陈凯也弄明白了,这些人无非就是些穷苦百姓,被饥饿逼得不得不铤而走险。随后,陈凯的理解也从蔡巧那里得到了印证。无论是这些人的身份,还是陶潜刚刚提及过的阎罗总四营头已不在此处了的事情。 对此,陈凯并不打算难为他们,只是耳提面命一番,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只是到了临走的时候,他却还是不由得问了陶潜一句关于打劫的事情。 “是这样的,吾等早早就商量好了,若是碰上商旅,拦下来要些浮财,权当过路费了,就放他们离开;若是碰上鞑子,就杀光了。” “你们还杀过鞑子?” “没有,只是这么打算的。” “……” 确定了这个让他哑口无言的答案是没有听错了,陈凯一行便告辞而去。只是这一次,却并非是继续前行,而是原路返回。至少,就陈凯看来,追清军的围剿部队是追不上阎罗总四营头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及时转向,换下一个目标为好。 正文 第六章 在江西(一) 原路返回,并非是就此回返厦门。陈凯一行回到了他们下船的所在,打算在此继续登船,溯流而上,奈何来时雇的那几艘船已经不在了,想来是又被旁人雇了去吧。等了一日,见没有新的船来到此处,陈凯再没说别的,一行人转而顺着建江上游的西溪取道陆路北上。 由此北上,便是邵武府城。此间在历史上原本是作为三省会剿的一处战略要点,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改驻此地,以此为轴配合江西、南赣的清军绞杀活动于闽赣交界的江西明军。奈何王之纲如今是不要想能够在此看到他了,就连杨名高也没有能出福建几回,郑成功的做大竟如此妨碍到了福建清军的“公务旅游”,就连陈凯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由于不好意思,陈凯途径福州和延平时就是一路低调的,到了邵武,依旧是低调行事。此间数年前遭逢惨屠,凶手就是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至今未曾恢复,便是从城外也能看出破败来。不过这一次,道宗和尚倒是大摇大摆的进了府城,转了一圈回来,便给陈凯带来了一个此行至今已算得上是少有的好消息。 “贫僧在城里的一位方外故交说,去年鞑子与宁洪伯激战于建昌府新城县的老山岭,不胜不负,但最后迫于虏师增兵,只得退出了新城县地界,好像是去了广信府。鞑子紧接着也没有继续深追下去,而是南下进攻阎罗总四营头。四营头具体的动向,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是宁洪伯据说最近又杀回来了,就在光泽县的北部安营扎寨。” 三省会剿名不副实,没了在历史上对江西明军砍瓜切菜一般的福建清军,单凭江西和南赣的清军,围剿的效果并不怎么好。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好事,除了清廷和清军,甚至是对于江西清军而言,没准还能多用这些江西明军来骗些军费什么的,来个养寇自重,想来也是极好的事情。 有了方向,陈凯一行绕过了邵武府城,依旧是沿着西溪北上光泽县。待抵达光泽县城之后,照旧是不入城,向北去寻找江西明军的身影。 到了这个地步,向导就派不上用处了,更多的还得是运气二字。所幸,正在陈凯发愁着运气的问题的时候,蔡巧等人在路上抓了个此间的猎户,从那猎户的口中逼问出了江西明军的所在。 “回了中左所,莫忘了提醒我还愿的事情。” 兴高采烈的继续前行,陈凯一行很快就找到了这支江西明军,或者说,是这支江西明军注意到了陈凯这一行人的存在,打算接触一下试试成色。奈何蔡巧等人人数虽少,可个个都是勇悍之士,轻而易举的击破了对方的埋伏不说,还押着一众比他们人数还多上不少的俘虏直奔着明军的大营而去。 陈凯等人是报过家门的,未说详细,但也亮明了福建明军的身份。直抵大营,宁洪伯洪国玉的脸色很是难看,奈何这事情本就是他们先招惹的,并非陈凯等人到他的地头上找茬打架,如今这般却也只能认了。 “在下姓陈,忝为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此来是奉了威远侯招讨大将军国姓之命,前来拜会江西总督揭老大人以及诸勋镇的。为的,乃是商议协同作战一事。” 对方是伯爵,虽然这年头爵位的水分都很大,但是按照官场礼数,陈凯还是行了礼,将身份以及此行的目的说来。奈何,洪国玉的面上似乎却有些不解,口中“威远伯”、“招讨大将军”、“国姓”这几个身份来回来去的自语了几遍,才以着试探性的口吻对陈凯问道:“阁下所说的威远伯招讨大将军国姓,可是广东的那位?” 洪国玉是王得仁麾下参将出身,而王得仁则是大顺军大将白旺的部下的部下。说白了,此人是出身流寇,五大三粗、嗓门洪亮,在江西多年,但口音中还多有北地的腔调,甚至就连陈凯入营后所见的部分将校,也都带着些北方口音。 这倒是个直爽的汉子,直爽到了把疑问明白无误的问出口来。只是设身处地的想想,江西义军转战闽赣交界多年,情报上存在着闭塞是不可避免的。或许,就连潮州的事情也是听朝廷的来人或者是他们派人入朝时听来的,对于郑成功所部福建明军的根脚以及如今的战略目标,不知道却也并不算稀奇。 “正是,我军光复潮州已有三载,力保守土不失。如今大军东向,正在竭力恢复福建,所以专程前来与揭总督和各位勋镇联络。” “哦,原来如此。” 回了这话,洪国玉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反倒是犹豫了片刻,才向陈凯表示此事他是做不了主的,需要陈凯和他一起去见揭重熙。毕竟,朝廷关于江西的战守大局,是任命了揭重熙这个总督的,他们虽是勋镇,且有便宜行事之权,但大事上却还是需要总督来把控全局。 这些年,见惯了骄兵悍将,远的不说,广州的杜永和、张月、李元泰、李建捷那些,郑成功麾下的施琅、施显兄弟,一个个的无不是视朝廷、视上官于无物,将军队、城池、百姓均看作是自家的私有产业。如洪国玉这般,大事还要听总督意见的,于陈凯看来已经是难得的老实本分了,真的难以想象,这人居然会是个流寇出身。 回想一番,自从大顺军归附明廷以来,无论是堵胤锡节制的忠贞各营,还是转隶何腾蛟麾下的郝摇旗、牛万才各部,似乎都是少有的听话;大西军那边,孙可望是野心勃勃的,但是李定国和刘文秀却是绝计在拿自身当做是正儿八经的明臣。反倒是原本的明军,不是降了鞑子成为了绿营兵的主力,就是在明廷这边自行其是,却正好是倒了过来。 荒诞戏码在明末清初上演过太多次,而且每次的荒诞都是不一样的配方、不一样的口味,陈凯仔细想想,估计再过几年他也就应该见怪不怪了,此刻干脆也不继续琢磨其中缘由。 此时此刻,洪国玉如此,正与陈凯的计划暗合,干脆便应了下来。接下来,洪国玉安排了近期的军务,便带了亲兵与陈凯同行北上,他们的目的地是广信府贵溪县的一处叫做江浒山的地方,揭重熙在那里安营扎寨、招抚流民、开垦荒地,以为长久之计。 有了洪国玉带队,这一次倒不至于像是无头的苍蝇四处乱转了,走着捷径,一路上的村寨也都有所安排,没有费什么气力就赶到了江浒山。正好,定南侯曹大镐正在此地与揭重熙会面,独独差了一个平江伯张自盛,这“江西四大寇”的麻将托陈凯的福就算是凑齐了。 正文 第七章 在江西(二) 自光泽县北部的宁洪伯大营至江浒山,甚至是从在闽安镇登陆以来,结寨自保的百姓见过太多。这在如今的中国大地上很是常见,有求活,有抗税,有抗清,更有兼而有之的。 林林总总,他们的身影大多是不会记述于史书之中,如陈凯讥讽马得功时提过的四明山区、浙东地区,“大小六百余起,孤村、远堡,亦建义旗;资粮扉履遥济海中,莫之或吝”,但其中真正能够记述于史书的,却不过是大兰山王翊王江、薛岙冯京第、新昌俞国望等寥寥数部而已。更多的,有幸的能够在县志、族谱中留下只言片语,绝大多数的则直接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行至江浒山,此地在三十几年后,由于江机、杨一豹反清义军曾在此驻扎,屯数万,立木墙据险而守,待清军镇压后便将贵溪县丞移驻此地。不过此时,山间、上坡上倒是多有开垦出的田地,洪国玉带路,陈凯一行很快就抵达了揭重熙安营的寨子。 此处,充作寨墙的木料稀疏排列,算不得紧凑,也无甚章法,但还总算是有所屏障。寨子入口,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多是扛着锄头、挑着担子,有的是向寨子外面的田地走去,而有的则是从那里回来,唯独有志一同的便是这些男女老少,无不是束发右衽,更多有襕衫、网巾,一如此前在闽北见过的陶潜那般的儒生,只是多了许多,作寻常人等似的。这时候,倒显得陈凯一行这般剃了头,换了长袍马褂的无处不显着别扭。 江西总督的官衙,不过是一间大一些的房子,连院墙都没有,乍看上去似乎和寨子里那些简陋的居所无有太大的区别。 步入其间,上首坐着的那位仙鹤补子的从一品大员,看上去并非是陈凯预想中的那般白发苍苍,干练、坚毅,神色中更不乏勇敢,于陈凯所见的文官里已是极为难得的了。 这位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督御史江西总督揭重熙揭老大人,表字万年,临川揭家坊人士,崇祯十年进士,初入官场便在福建的福宁州任知州,为官清廉、体察民情、宽严有度,有“一清如水爱如春”之誉。清军入关,揭重熙一路走来,皆因抗清一事。其人态度坚定,作战时也敢与士卒并肩而战,渐渐的得到了隆武、永历两位皇帝、朝廷上下以及江西各路明军、义军们的信任。 对于陈凯的到来,揭重熙早已得到了消息,但是此番特别放下了公务在此等候,却还是由于洪国玉将陈凯的名讳报了上来。此刻见陈凯入内,行礼如仪,揭重熙也没有托大,站起身来便亲手将陈凯扶起,随即向在座的众人高声介绍道:“这位就是在广州救民数十万的陈凯陈知府!” “嚯”的一声,众人当即便惊得站起身来,唯有洪国玉似乎还有些不明所以。陈凯的名字他们不是没有听过,但是印象不深,倒是揭重熙,前些天有朝廷的使者辗转赶来宣慰时提及过了这桩事情,还没有来得及说与洪国玉,陈凯的本尊却率先抵达了江西。 “不敢,只是下官恰逢其时罢了。” “陈知府过谦了,不是恰逢其时那么简单吧,杜永和的弹章里可是分明写了阁下是处心积虑的。” “哎,我就知道杜永和是不会让我痛快的。” 陈凯一脸的无奈,倒是揭重熙哈哈大笑道:“这天下,若是多几个陈知府这般处心积虑做好事、做善事、做大事的人物,国朝也不至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吾倒感兴趣的是,陈知府此来,是否也是处心积虑的来为我江西王师和江西百姓解除困厄的?” “制军所言甚是,我等亦是想听听陈知府的高见。” “此言大善。” 揭重熙不似其他文官,或许是与武将接触久了,亦或者是原本性子就豪爽,此刻朗声谈及,无有半分扭捏,似是真心想听听陈凯这个创造过奇迹的人物的想法,权作攻玉之效。而此时,一文一武,随声附和,路上洪国玉已经提及过了,这二人应该就是揭重熙的助手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傅鼎铨和定南侯曹大镐。 前者,也就四十来岁,看相貌,应该是个直言敢谏的铮臣,据陈凯的记忆,与揭重熙一同起兵反清,协助揭重熙联络众将。而后者,看样子却不似洪国玉那般,倒像是个儒将,事实上其人本是鲁监国初起时依仗的荆国公方国安的部将,但其父曹参芳却是个博学之士,曹大镐幼承其教,也不似寻常武人那般粗鄙不文。 只是对于曹大镐,陈凯印象最深的却还是他在出发前看过的一些记录,其中曹大镐的官职全称是“钦命恢剿浙直江闽总督节制三十六营文武、稽核将吏功过、联络各路官义兵马、赐蟒玉尚方剑兼理粮饷便宜行事兼兵部尚书、挂平海大将军印总兵官中军都督府、少保兼太子太保、定南侯”。原本陈凯以为他的那个“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的官衔已经够长了,现在看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连人家一半字数都不到。 说来,陈凯也算是名声在外了,毕竟是阴过尚可喜一手的,有了这个对手衬托,倒确是比弄死什么王邦俊、马得功之类的“小人物”要叫得响亮。此刻江西的这些头头脑脑们如此,也是他们多年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所致,甚至就连近年来在这江西东部地区结寨自守,以为长久之计,也同样是多年苦战下来始终没办法打开局面后的必然选择。 不可否认,他们现在的情况很是艰苦,面对清军的三省会剿也始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陈凯没想到揭重熙等人会如此操切,是信任他的能力,还是他们的处境实在容不得他们继续寒暄下去,他是不甚了解的。但是既然已经这般了,陈凯也不做扭捏,直接推销起了他的计划来。 “不瞒列位上官,我军在闽南、粤东发展势头良好。只在今年,厦门一战全歼福建右路镇标及福建抚标一部,斩首总兵马得功及兴泉道黄澍;随后攻破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城,夺取大批粮草;至五月下官启程时,于磁灶大败漳州虏师,今年当可以在闽南正式打开局面。” “所以,下官此来,便是诚邀列位上官引兵入闽。毕竟,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福建光复,江西恢复之期则愈近矣。” 正文 第八章 在江西(三) 福建、江西,毗邻而立。比之处于四战之地的江西,福建一面临海,三面环山,相对易守难攻,而福建明军水师称雄闽粤,福建一省菁华亦多在沿海,就如家中珍宝置于门房一般。 这是天然形成的地理环境所致,非人力所能改变。一旦福建明军击破福建清军主力,那么席卷福建沿海之势便可迅速形成。而如陈凯所言的那般,两省明军现阶段在福建配合作战,彻底消灭福建清军的可能性自也会更高,到时候福建得以光复,江西明军也会有后劲,正可掉过头来再行恢复江西。 这番话说及,当即便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在场众人神色百变,有道是相由心生,心中的波澜、思虑亦是如同这神色一般。 奈何,陈凯仅仅是把大致意向亮了出来,并没有言及实际操作和计划中的细节之处,分明就是等着他们的疑问显露,随即再行一一解答。这番表现,放在寻常文官,多会被认作是大话炎炎,于陈凯,却分明是一副成竹在胸,让人即便没有将疑问问出口来,也会平添了些许没来由的信心。 这就是盛名所致,奈何即便如此,事关重大,思虑片刻,在场众人也还是将他们的疑问坦露了出来。 “本官曾在福建为官,于地理亦有所了解。自此向南,如洪伯爷般自光泽县入闽,可直取邵武府城;我军大部,如定南侯和平江伯所部,亦如本官直领,皆在广信府南部,取分水、桐木、谷口、焦岭等关其一亦可入闽。然,大军南向亦在闽北地方,距闽南漳州府,有千里之遥,试问如何协同?” 揭重熙做过福宁州知州,对福建地理比寻常人都要了解得更加清楚,甚至就连曹大镐当年也曾转战建宁府,此刻揭重熙言及,曹大镐亦是点头示意,显然是对此有所质疑。 协同作战,这确实是个问题,不仅仅在于距离,其中需要考虑的实在太多,尤其是利益分配。奈何陈凯却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无需配合,近期也不用考虑会师的事情。我军在闽南奋战,诸君进入闽北。对我军而言,虏师分心他顾,必然会更显捉襟见肘,不能并力一处则全盘崩坏的几率更大;对诸君来说,江西虏师来势汹汹,退入闽北,凭武夷山地形,也可作为一条退路,方可进退自如。” “至于虏师南北夹击,倒也不用担心,去岁虏师组织三省会剿,据说也曾打算抽调福建提标和福建左路镇标入赣。奈何却自始至终的被我军牵制,不得动弹,今年马得功身死军灭,福建虏师兵力紧张更甚……” “那若是他省虏师来援呢?” “他省?”傅鼎铨的听来,陈凯却是一笑,随即言道:“福建一省,与浙江、江西、广东三省交界,江西不提,那是诸君与在下现今身在之地;浙江方面,据下官所知,虏师正在集结全力,围剿舟山的鲁王所部,所以江西虏师才会陈兵广信府,其中兼有防止诸君趁浙西空虚而杀入浙江的意图在;至于广东,呵呵,那却是我军所要考虑的问题了,因为潮州一日不失,广东虏师就别想进入福建。” 大局观和全局的分析能力,是陈凯的优势,此刻东南数省战局,犹如掌上观纹一般,娓娓道来,不光是把他们吓了一跳,更是让揭重熙眼前一亮。 “依陈知府所见,虏师进攻舟山,可有成算?” 江西与浙江毗邻,清廷的浙闽总督衙门更是就位于广信府东面的衢州府。揭重熙所担忧的,无非是明军在浙江局势恶化所带来的连锁反应,至于鲁王,反倒是没有那么重要。 陈凯自是明白揭重熙所指,干脆直言不讳的说道:“虏师调动了多少兵马战船,下官不甚清楚,但是所知道的是去岁虏师围剿大兰山,就已经动用了浙江提标和杭州驻防八旗,今次据说就连浙闽督标也去了,兵力雄厚是必然的。而鲁王那边,能够依仗的无非是海上行舟以及那位荡胡伯阮进,整体实力是劣势,战败的可能性怕是不小。” “那也就是说,只有这半年了。” “是的,只有这半年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大堂上已是鸦雀无声。随即,一种名为视线交流的人体高端交流方式再现江湖,陈凯很识趣的表示了事关重大,并不急着得到回答,而揭重熙也顺理成章的给陈凯一行安排了房间休息。 步入大堂的唯有陈凯一人,说来,其实邝露是见过揭重熙的,那时候揭重熙入朝,邝露正好在朝中做中书舍人。不过,并非熟识,这一次也是以陈凯为主,既然他们不曾怀疑陈凯的身份,邝露也自觉着没有必要去出这个风头。 房间很快就安排妥当,简陋,是不可避免的,所幸陈凯一行也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反倒是舟车劳顿多时,此番倒是个难得的休憩时光。 陈凯能够在此停留的时间不多,既然他们还需要商议,陈凯也就自然而然的抓紧时间休息。奈何心思太多,白天也就罢了,到了晚上想要入睡也并非易事。 闭着眼睛,道宗和尚的呼吸均匀,想来已经是睡得香甜了,倒是邝露那边,似乎也和他一般。陈凯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果不其然,邝露真的没有睡着,一旦听到他的动静,便随之坐了起来,倒是那道宗和尚,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也睁开了眼见,见只是陈凯和邝露睡不着,便翻了个身,继续梦周公去了。 “竟成,此行,你只是要联络江西勋镇入闽?” “并非那么简单,联络只是其一,甚至说只是次要目标,关键在于看,用眼睛去看,用心去看,看明白了,才是最重要的。” 陈凯的思路很清楚,但邝露却一时间难以理解。不过,难以理解,他也不打算较真,二人便不复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然而对于今时今日的形势,邝露与陈凯早前谈过多次,每一次的畅谈过后忧虑都会加深一重,此番到了江西,这份忧虑就更加深重了起来。 “竟成,鲁王那边若是今年撑不住了,是不是到了明年,福建王师的压力会更大?” “是的,不光是浙江,到了明年,甚至是未来的几个月里,尚可喜和耿继茂稳定了广东中西部的局势,就会转而向东。江西王师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福建能够帮他们分担的压力就这么多了,能不能生存下去全看他们自己了。” “那你还不尽快回去主持一方局面?” “正因为时间很紧迫,所以更要抓紧一切时间来观察,看明白了才好做全盘考量。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长江以南,乃至是全国,是一盘棋,断不可仅仅盯着……” “又转回来了。” 邝露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干脆倒头便睡。对此陈凯很是无语,却也只是一笑,便重新躺下继续数着他的绵羊。 绵羊终有数到尽头的时候,这个尽头具体是多少,每个人都不一样,甚至每个数到自身尽头的人们也不会记得这个尽头到底在哪里,在还记得数到了多少的时候也不可能提前知道最好会数到几何。 这就像是人无法预知未来一般,就算是陈凯也只能推演,因为他改变的历史越多,偏离轨道的幅度越大,迷雾就越加深重,用不了太久就会深重到他根本看不到前方的一切。而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比如到了第二天,不负陈凯所望,真的雷厉风行的用了一晚上的时间便做出了决定的揭重熙等人便请来了陈凯,或者说是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正文 第九章 在江西(四) “故土难离?”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我江西王师奋战数载,如今决定在此屯田养兵,以为长久之计。此法刚刚开始执行,岂可朝令夕改?威远侯的厚意,我等心领了。请陈知府代为转达我等的歉意,日后总有机会携手作战的。” “既然如此,那下官就告辞了。” “陈知府不多逗留些时日吗?本官以及诸勋镇还有很多需要请教陈知府的。” “这个,哎,恕下官尚有要事,来日方长。” “那好,来日方长。” 高开低走,揭重熙代表了江西明军做出了选择,陈凯也没有继续再行劝说。双方的态度都很干脆利落,陈凯向揭重熙了解了一下广信府的河流走势,便告辞而去,丝毫没有遗憾或是拖泥带水的意思,似乎此行就仅仅是随手而为,仅此而已。 派了向导带路,目送着陈凯离开了总督衙门,揭重熙收回了目光,与周遭的众人对视了一番,随即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就他个人而言,是有所心动的,他在福建做过地方官,深知那里的情况。无论是山区便于他们这样的义军与清军周旋,还是海上的力量对福建一省存在着的巨大影响力,甚至不说别的,只说是多条退路,可以利用这两省交界的山区进行周旋,也是足够让他心动的了。 奈何,从傅鼎铨,到曹大镐,再到送陈凯来此的洪国玉,众人对此都是持反对态度的。原因嘛,有很多,但归根到底来说还是出于不信任。 “朱成功,那可是个为了争权夺利,连本族兄弟都能下得去手的家伙。呵呵,此番邀请咱们入闽,怕是并非是什么好事吧。” “以吾看来,这就是第二个李成栋,绝对不能相信!” 金声桓反正,遭到清军围城南昌,李成栋北上解围,期间揭重熙曾领兵南下配合。结果清军还没怎么样呢,李成栋却先行派兵袭击了揭重熙的大军,当时若非是阎罗总四营头拼死保护,突破截杀,怕是已经没有这个江西总督的存在了。 有了这桩往事做底,想要配合作战,谈何容易。此刻,即便不说郑成功,就算是陈凯,他们也在犹豫着会不会像是杜永和那般被转手卖了,无非是张月、李建捷、李元泰以及他们背后的李元胤并没有向朝中死命攻讦,双方似乎还有合作,亦或者说,若非是他们不知道陈凯连郑芝莞都敢杀,只怕这回都不一定能让他进得了这江浒山大营了。 行在路上,虽说是未有对此番计划遭到否定而做出什么挽回动作,但是陈凯也并非没有遐想。其实不只是他,邝露、道宗乃至是随行的蔡巧也无不是如此,一来是陈凯谋定后动,总能把利害都盘算得清楚,失手极少,一方面则是对于陈凯失手的不理解,很快就转化为了对江西明军的质疑。 “参军,卑职不知该不该多这句嘴,这些江西人,根本就信不过咱们。” “信不过是正常的,进了福建,谁说了算还是两说着的事情,他们要为自家留有退路的。” 蔡巧的看法,陈凯尚未表态,倒是邝露却难得的尖酸了一把。他是见惯了朝中争权夺利的,甚至不说朝中,仅仅是广州城守,围绕着这一座城池的守卫,其中的你争我夺就已经足够让人无话可说了,现在这般却也是“情理之中”。 邝露并不太清楚那桩往事,陈凯对此也没有什么印象,毕竟江西明军的存在感低,后世详细撰述的文章远远不如针对郑成功、针对李定国、甚至不如关于孙可望、刘文秀、李成栋、金声桓乃至是夔东明军和鲁监国朝来得那么浩如烟海。 只是此时此刻,虽不知这桩往事,但陈凯却依旧为之叹息。于他看来,或许戴名世笔下的那位画网巾先生就在那座大营之中,甚至在昨天或是今天也曾与他擦肩而过。但是很可惜,他能做的仅仅是只有那些蝴蝶效应,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那个儒生还是会在头上画上网巾,以此来向世人坦明他胸中对于汉家衣冠文明的热爱和不舍。 怀着这份心思,陈凯一行人继续北上。他们的目标是一条名为须溪的河流,乘船前往贵溪县城,在那里转入芗溪、锦江、龙窟河,直入鄱阳湖。 一路上,蔡巧倒是对继续北上有所迟疑,就他看来既然已经不成了,不如尽快返回厦门。以着陈凯的才具和郑成功的信任,在那里才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而非是在此漫无目的的前行着。奈何,陈凯的意志坚决,蔡巧说不动,也就只得带着部下跟随保护,尽好了一个保镖的指责。当然,也并非没有值得庆幸的,那就是陈凯并没有留下帮揭重熙,脱离郑氏集团,自也是一桩好事。 有向导带路,便可以少走不少的冤枉路,更无须摸着石头过河。一路上结寨自保的村寨以及明军的营寨,有揭重熙的手令,也是尽数放行。待过了两天的功夫,总算是找到了那条河流,只可惜岸边没有行船,却是一桩难事。 “由此顺流而下,不远有一处渔村,都是在这溪中打鱼的。走不了多远,就能抵达。” 未有上船,向导的工作就算不得结束。陈凯一行继续前进,有了溪流,就找到了重要地标,剩下的路就要相对容易找寻一些了。就这么一路走下去,岂料到了傍晚时分,小渔村是找到了,但是船却没有,甚至不光是船,就连人也都不在了。 无需步入其间,陈凯已经嗅到了腐烂的恶臭。接下来的场景,破败的小村、随意丢弃的杂物、损坏的门窗、嗡鸣的群蝇以及那些横七竖八倒在村内的无头尸体,一如四年前的牛家村,只是从山间换做是溪边罢了。 “癸巳八月,余上三衢,入广信,所过州县,一城之中,但茅屋数间,余皆蓬蒿荆棘,见之堕泪。讯问遗老,具言兵燹之后,反覆再三。江西士大夫,响应金、王,株连殆尽,言之可悯。及至信州,见立砦死守者尚有数十余处,而乡村百姓强半戴发,缙绅先生间有存者,皆隐匿山林,不见当道,文士有知名者不出应试。鼎革已十载,雒邑顽民,犹有故主之思,舍此以往,天下所无也。总之,千古节义,多出江西庐陵、广信。” 时人张岱的记载,形象的描绘出了清军三省会剿对于广信府的大肆屠戮。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陈凯并没有让蔡巧带人掩埋尸骸,因为他很清楚,这样的事情他是根本做不过来的——他们埋得再快,也比不上清军杀得快! 还要继续进发,能够做的不多了,陈凯找来了纸笔,将所知的一些关于守御的内容详加记述,一夜未眠。至第二日,一行人总算是在下游不远处找到了几艘藏起来的小船,才将这封书信交给了向导,托他转交给揭重熙,随即才登上了小船,顺流而下。 “为了画网巾先生。” 陈凯暗暗在心中如是想来,他也很清楚,这也并非是仅仅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画网巾先生,为的更是那些在这等恶劣的环境下依旧坚守着汉家衣冠文明的百姓,也同样包括着对他、对郑成功有所误解的江西众将。 正文 第十章 遗泽(上) 陈凯一行乘船而走,向导随即返回复命。书信,送抵到揭重熙的案前,细细品读,权衡利害,良久之后才重重的点了点头。 “陈凯言之有理啊。” 书信传阅下去,傅鼎铨、曹大镐、洪国玉以及刚刚赶回的张自盛,无不皱着眉头将其中文字翻来覆去的看过。但是相比揭重熙,他们对此的信心,或者说是动力却大有不如。 “道理是对的,只是现在百姓们都在忙着开荒种地,人手实在不够啊。” 这是共同意见,就连揭重熙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不过,这一次的揭重熙一如回绝陈凯是那般立场坚定,当即便对众人解释道:“陈凯信中所说的,虏师残暴,这其实并不用他说,咱们这些年都是看在眼里的。江西虏师已经移师广信府,本地士绅百姓也多有告知的。近期咱们与虏师之间小规模的交锋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说到底还是虏师不明地形,尚在探查之中。但若是等到虏师把地形情况弄明白了,咱们这里守不住,种出来的庄稼就都是虏师的了。就连跟随咱们的士绅百姓也落不了好。” 植物、动物生长是有周期性的,自古都是能守方能屯,这是陈凯特意点明的。揭重熙等人虽说有过李成栋的前车之鉴,未必信得过外省明军,但是道理却还是明白的,并非那种看不顺眼的人就一概盲目的认定其言论就是肯定错误的那种愚人。 总督有了决心,与助手和勋镇们达成了共识,江西四大寇们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建造和修缮防御设施的工作。 外界清军的动向,江西明军由于是文官领兵,揭重熙的威望得到了众勋镇的信服,扰民现象较少,再加上江西在明时本就是个文化繁花似锦般的省份,儒学气氛浓厚,士绅百姓对虏师的抵触更重,所以地方上总有士绅百姓愿意向明军提供军事情报以及人力、物力支持。 这是江西明军能够在屡战屡败后得以屡败屡战的民心基础,现在也同样可以体现在他们对清军情况的掌握上面。 野地浪战,是不要想了,当年王之纲在邵武一师而来,他们能够不战自溃,这些年由于胜少败多,也没能太培养出多少能战之士,全凭一腔血勇罢了。但是既然能够预估到清军的大致进军方向,那么布防上就可以有个优先级,这对人力紧缺的现状是不小的缓解。 揭重熙们在抓紧时间组织百姓修筑、修缮以及加固清军进剿方向前沿的堡寨。那边,清军也没有闲着,随着双方的接触越加频繁起来,大抵也就半个月的功夫,清军进入广信府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进剿行动正式展开。 主持广信府进剿的是江西提督刘光弼,其人是汉军镶蓝旗的旗人,早在辽东时就已经开始为满清驱驰。清初旗人用事,总督、巡抚多为旗人,无论汉军、满蒙,而对于武将,其实不少关键要地,用的也同样是旗人,尤其是汉军旗人,刘光弼便是其中一例。 江西提标,同时纠合了不少各府县镇守的绿营,清军打探出了江西总督揭重熙驻扎在江浒山大营,便直愣愣的扑了过去。 前期扫荡外围堡寨,自不用提标亲自出马,对江西明军战斗力心存鄙夷的地方绿营便自觉的揽下了这等马前卒的工作。 大军南下,明军率先放弃了最外围的两个寨子,于是首当其冲的便是一处立于山间的关隘。 由于事先得到了大致的消息,明军已经集结了重兵,并且调运了大量的守具。对于关隘,虽说是木制的结构一时间没办法变成夯土或是砖石结构,但是外围和内里的防御设施却是多得让清军头皮发麻。 关隘立于两山之间,面向清军的山势到还算不得太过陡峭,但是其间乱石、植被密布,其间隐藏着多少危险谁也说不清楚。关墙之外,是大片的梅花桩,几乎将通往关隘的道路都给堵死了。在这片梅花桩之中,土地也是多有坑洞,攻城器械是绝难靠近的。待到关墙之下,无有护城河,但却有一条浅浅的壕沟横垣在清军与关隘之间。倒是这关隘,木制的结构实在支撑不起什么火炮之类的东西,但是墙上的守军以及可以预计到的墙后的明军只怕是为数不少,更有大批民夫可以驱使,起码在人力方面他们未必能够占到什么优势。 “贼寇不是最近都在种地吗,这才多长时间就折腾出来这么个东西?” 按照半个月前的情报显示,这处关隘当时就仅仅是一个木栅栏罢了,有些明军驻守,但也就是一冲即破的货色。此刻眼前的一切,出乎了刘光弼的预料,以至于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寻思过要不会暂且退兵,远一些能轰烂木墙的火炮过来的念头,但是这心思也就是一闪即逝,他也并非真的在意太多,依旧是按部就班的劝降、准备,直至击鼓进攻,只是这一次,明军似乎比他预料的要难缠了一些。 清军骄横,再加上外围的两个寨子起到了屏蔽军情的作用,清军未有制造什么望台、冲车之类的攻城器械,仅仅是做了些简易的云梯就出现在了此处。 梅花桩似乎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清军的战兵、辅兵便持着兵刃、扛着云梯,疾步向关隘冲去,并没有受到梅花桩的阻滞。明军没有火炮,就这么目视着他们渐渐靠近。未及片刻,清军已过大半路程,渐渐的接近了明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他们的行动速度也不自觉地开始持重了起来。 此间已经抵近到射程范围的边缘,江西清军与江西明军是老对手了,很知道对方的稚嫩。仅仅是一阵呼喊和假意加速,城上的第一轮射击便如他们预料的那般展开了。 这个距离,是万万不够的,明军射击完成,拈弓搭箭的间隙,经验更为丰富的清军军官们迅速下令,攻城清军发足狂奔,正好打了一个完美的时间差。可也就在这时候,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个抬着云梯的清军脚下一陷,便踏入了一个插着竹签子的陷阱之中。 这等伤势,在战场上算不得什么,奈何突如其来,再加上仅仅是这转瞬之间,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清军的冲击阵型当即便是一阵混乱。 事实上,这样的小手段,其实算不得什么,凭着清军的经验丰富,前沿带队的基层军官们只要稍加调整,进攻的势头便可以恢复如初。奈何,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似乎是盘算好了的一般,比之方才更为密集的箭雨便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正文 第十一章 遗泽(下) 似乎有些不太对路,刘光弼很不明白,这才多长时间,难道安心种地些时日还能让这些泥腿子参悟出了打仗的门道不成? 估摸着是输多了也总结了些经验,再有些小聪明罢了。刘光弼也没有太过在意,清军的伤亡比预料中的来得要多,也要快,但是伴随着继续进攻的命令,这些经验丰富的清军也迅速的恢复了进攻的势头。 攻势依旧在继续,清军托大,明军则凑不出几门火炮来,双方在此间进行着纯粹冷兵器时代的攻防战。箭矢不断的落下,措手不及不复,清军持着盾牌,保持着战术动作,这般漫射的杀伤就登时是如跳水一般大幅度降低。距离关隘越来越近,箭矢也越加密集和精准起来,清军加速前进,待到关隘前,下一步就可以将云梯竖起来进行蚁附攻城了,却发现早前就注意到的那个浅沟似乎不下去的话,云梯的角度和长度好像都是不够的。 城上还在继续射击,到了这个距离,一些力大的明军也开始用一些更使得上劲的石块等物向他们进行投掷。 跳下去,似乎不是个好主意,但是总好过在城下当靶子不是。大批的清军冲到近前便一股脑的跳了下去,接下来便是后续的清军,再接下来便可以竖好云梯,岂料这刚刚跳了下去,又是一阵的惨叫声传来,跳下的清军无不惊恐的看着从脚面上露出来的那些沾着血肉的竹刺儿,合着这浅沟就是一个巨大的插满了竹签子的陷阱。 这一遭,不下浅沟没办法立云梯,下浅沟脚就要遭殃,先下浅沟的大多是被竹签子扎穿了脚,行动速度严重受限,而后续的清军,进退失据,便立刻成了明军的活靶子…… 清军的骄横在这一个个的小套路面前使得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战了一下午的光景,前后三次进攻,最后连提标营也上场了,关墙一度为清军登上,但最终在明军的奋力迎战下却还是落得个铩羽而归。 清军远去的背影,驱赶他们的是明军的欢呼。此时此刻,揭重熙和曹大镐二人亦在这欢呼的人群之中,不仅仅是受到了感染,更多的还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喜悦。 江西明军屡战屡败,这些年立下的营寨无数,但是能够暂且拦住清军进攻势头的却寥寥无几。而且即便是暂且守住了,也无不是付出了大量的伤亡,待到清军下一次进攻之时,却又不得不退兵而走,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失。 正因为如此,于今日这般,能够以着相对较小的伤亡击退清军,是他们这些义军出身的明军几乎从未有过的。虽说清军更多的还是输在了他们的轻敌之上,并非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达成目的,但是这一次却是难得的经验,江西明军有此一胜,对于守住堡寨的信心便是大增,人心士气也可以得到有效的提升。 “陈凯真不愧是朱成功的头号亲信幕僚,能够只身骗取潮州城,能够把杜永和都玩弄在股掌之中,能够从尚可喜的虎口里拔牙的人物,这份才具确实非寻常人所能比拟的。兆京,不瞒你说,我已经后悔就这么放他走了。” 说来,还是揭重熙接纳了陈凯的建议,凭着陈凯提及的一些守城时的手段和曹大镐、洪国玉、张自盛等人的经验,设计出的防御工事倒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至少,总比让江西明军直接与清军接战要来得胜算更大。 无需猜测,清军是绝不会放弃进攻,任由他们在此长期的盘踞下去。新一轮的攻势或许用不了多久,而且也势必会来得更加凶猛。但是信心上去了一层,心境便大有不同,此刻的揭重熙口中如是,不免为此战最大的功臣却不能为其所用而感到惋惜,但是惋惜归惋惜,他也很清楚,硬留下陈凯又能如何,反倒是不如结一个善缘,日后才好相见。 后续还有很多工作要做,陈凯的建议不仅仅只有此番用到这些,还有很多是他们暂且施展不了的。曹大镐闻言,自也是对于揭重熙的惋惜之情表示了认同——说来,江西明军屡战屡败,确实是太渴望一场胜利了,更渴望着可以一直这么胜利下去,直到收复整个江西,带着这些江右子弟为光复汉家天下的事业做更多的事情。 “制军,吾听那向导所言,陈凯是在路上目睹了一处小村遭逢惨屠才开始写那封书信的。” “是啊,兆京,此事吾也听说了。说来,这样的场面他当是见的多了,但却依旧能够有所触动,愤而不顾派系之见以及咱们刚刚回绝了他的不满而写下那封书信,足见其胸中是有着忧国忧民的情怀的。这般人物,真可谓是国士啊。” 揭重熙拊掌而赞,奈何陈凯早早的就已经离去了,双方暂且自也不存在着转而合作的可能。江西明军在稍加庆祝了此胜过后,便要抓紧一切时间来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倒是陈凯,则早已是泛舟于鄱阳湖之上,此间九江的湖口已在眼前,过了此处,便可以顺着长江而下,行一把“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飞速。 比之江西明军此刻的喜悦,邝露的情绪很有些低落。他当年流落他乡,是来过江西的,那时候的江西乃是鱼米之乡,渔业、农业、手工业发达,百姓殷实,文风鼎盛。奈何这一路行来,所见残破,百姓衣衫褴褛,士绅儒生多躲藏山林,早已不复当年旧观。尤其是在南昌左近,人烟稀少,遗弃村落比比皆是,怎像是一座曾经光是城内便人口不下二十万的江南雄城周边的气象? 渐渐的,邝露也开始倾向于蔡巧关于立刻回返福建的建议——凭着陈凯的能力,总比在此“无所事事”要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只可惜,陈凯意志坚定,轻易说服不得。此刻坐在进入鄱阳湖时换乘的大船,于船舱的油灯下,默默的在一本用汉语拼音书着“江西抗清运动考察”字样的册子中,一如标题那般,用这等旁人无法理解的文字书写着此行至今的所见所闻。 “江西大地,官府盘剥无度,绿营劫掠屠戮,儒风盛行,士绅百姓对清廷抵触心理较强……” “此一省,清军以南昌、九江以及赣州为防御节点,屯集重兵,其他府县兵力较少,不,是很少,非常之少……” “明军、义军虽多,奈何战斗力孱弱,几同平民,且清军正在对如阎罗总四营头以及江西四大寇进行针对性围剿,前景不佳……” “地方残破,清廷的政策会加剧这一现象,但若是想要恢复,轻徭减赋,甚至只是分地屯田,却也能够聚拢不少人心。清廷如今势大,内部不乏才智之士,或许已经有人看到这点了……”“分田分地可以恢复生产,安抚民心,更重要的是可以进行新一轮的割草……”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正文 第十二章 隐患(上) “大概十月到腊月之间,我会设法赶回福建。到时候,请国姓派少量精干勇士在闽北的仙霞关等我,到时我想可能会用得上。” 早在与向导分别之际,陈凯便派了那个作为福建地区向导的亲兵先行回返中左所。计划还需要跟着变化来不断的修正,他也只是有一个大致的考量罢了。会不会真的有用,陈凯也不敢保证。更何况,继续此番行程,远远比这些还无法确定的东西来得更加重要。 陈凯的行程继续,亲兵则急匆匆的返回中左所,以免耽误了大事。不过时至今日,福建明军的控制区早已是今非昔比。 潮州府,此地光复已三载有余,最初的一两年内,郑成功所部平复明末清初由于王朝末期组织力下降而纷乱的地方。一段时间奋战下来,以潮海七大寇为代表的潮州土寇们渐次剿平,有如吴六奇、张礼这般被明军剿灭的,也有如杨虎、朱阿尧之流融入福建明军的,更有如黄海如似的先顺后逆谋叛被诛的。如今,除了已经被陈凯诛杀于广州的许龙以外,只剩下了碣石卫苏利这样根据地在惠州东南部,郑成功一直没有余力剿灭的仅存硕果了。 地方治安的恢复,百姓便可以安下心来生产、生活,商旅来往带动城镇繁荣,如叶翼云、陈鼎这样的文官也都在竭尽全力的恢复地方民生。一时间,潮州一府,在如今杀得尸山血海般的残明末世之中,竟恍如是乱世乐土一般。 对于知府叶翼云和陈鼎等官员,郑成功也已经有了升迁的打算,只是暂时还没有合适的位置罢了。对此,叶翼云他们倒也大多不急,或者说是根本没有时间去操心这些。旁的不说,抛开潮州本地的民政事务,从去年年底至今,陈凯又给他们加了管理那些广州百姓的新任务。这,既是资源,同样也是负担。 去年年底,陈凯自广州带回来十一万余人的百姓,这些百姓男女老幼皆有,其中还包括部分广州四卫的军户。郑成功先后从中招募了八千新兵,其中大部分补充到了潮州各地的卫戍部队,其他的则用来构建新的野战部队。当然,这还没算陈凯从中招募走的那五百巡道标营。 这些男丁入营,他们的衣食住行自有军队负责,而他们的军饷便可以用来养活他们的家人。每个月本色一石、折色一两五钱,说来不多,其中或许还会有些上司的克扣,但是省吃俭用着的,家里的妇孺再做些零散的活计,维系正常生活还是够用的。 如此一来,便有两三万的百姓的生计有了着落。奈何十一万的总量巨大,即便是军器局招募了其中的工匠家庭,需要叶翼云等潮州官员劳心劳力的却依旧是一个令人难以承受的数字。 “今年下面各县的夏收夏种已经开始了,夏收的情况具体未知,但是按照愚弟走访的几个县来看,应该与去岁相差无几。这样算算,只要把惠来和潮阳这两个县刨出去,实际收上来的粮税应该就是这个数字了。” 府衙内堂,叶翼云刚刚审过了一桩难缠的案子,正在此休息片刻,他的弟弟叶翼俊便拿来了刚刚从周围几个县得到的大致情况。 夏收夏种,农时没有耽误,老天爷也很给面子,按说今年应该是丰年。但是,此时此刻,叶翼俊却是眉头不展,担忧二字几乎写满了整张脸上。其实这也怪不得他,潮州粮产量不低,这是不假,奈何如今消耗也是极其巨大的,尤其是在没了惠来、潮阳这两个产粮大县的情况下,就更是加剧了这等状况。 损耗,原本大多在于军队的供给,一个士卒每月一石的本色,一年就是十二石,再加上其在军中的消耗以及逢年过节的赏赐的话,郑成功所部水陆两军总兵力已经不下五六万之众,那就是每年百万石以上的消耗。 现在,陈凯带回来的广州百姓,尚有数万人没有得到工作机会,他们的消耗虽说是不能与战兵相比吧,但是按照喝粥以及吃半饱的标准,也是一笔巨大的消耗。而且,这等消耗,除了大便会有人收购,其他的则是完全看不到回报的,尤其是对他们这些本地官员来说。 “兄长,愚弟下去走访过,各县似乎都有强制摊派抵偿徭役的事情。这种事情,杜绝不了的,而且这些广州百姓实在太多,咱们也没有那么多可以用来给他们做的事情。” 抵偿徭役,是让不愿意服徭役的潮州百姓出钱雇佣广州百姓代他们去服徭役的政策,自从得知陈凯弄回来十几万的百姓,叶翼云就开始挠头于如何安置的问题。此项政策,按照正常情况来看的话,一来可以解决部分广州百姓的就业,二来则是可以减免部分潮州百姓的徭役,本是一项两厢有利的良法。奈何良法也需能够得到有效的执行,叶翼云并非没有预见这般情况的发生,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地方上的官吏的敛财欲望,如今反倒是成了苛政一桩。 “根据你做的报告来看,现在已经不是考虑什么因噎废食的问题了,照这样下去只会是苛政猛于虎啊。” 说到此处,叶翼云不由得为之一叹,倒是叶翼俊垂头丧脑的,却好像是发牢骚似的道了一句:“陈参军倒好,人送来了,他却两手一拍走人了。嗯,对了,还不让分地,不让这些广州百姓自己去找活儿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诚心给咱们添堵的……” “够了,竟成是君子,不是你想的那般的不堪!” 陈凯与叶翼云私交甚好,并非是陈凯让了一个知府的官位给他,对于做过吏部主事的他来说这个四品官儿并非有多么大的诱惑力,实在是陈凯的性情、气节以及操守让他由衷的感佩才会如此。 弟弟的牢骚,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兄弟多年,叶翼云岂会不懂。只是陈凯是他的至交好友,实在容不得这般,当即厉声喝道。 兄长如此,叶翼俊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牢骚可以不说,但问题是依旧还要设法解决的:“兄长,陈参军就没说为什么不能分地,不能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找活儿干吗?” “没有,记得当时是国姓专门派人来找竟成有急事,吾后来也没有再多问。仔细想想,后者,似乎是和竟成以前提过的登州之乱有关系,记得有一次他和尚图以及愚兄小酌的时候曾经提及过,说是登州之乱,不仅仅是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那等东江武将的问题,朝廷对于辽民入关后的生计也多是不管不顾,当时辽民为求一口饭吃,往往只是所求极少的报酬,导致了当时山东很多百姓因此丢了赖以为生的活计,转而整个山东的士绅、百姓对辽民都多有敌视和排挤。而登州之乱,更多的只是双方矛盾的一次总爆发而已……” 相交莫逆,陈凯平日里与叶翼云、陈鼎等人也是聊过不少,无非是朋友间畅谈所思,增广见闻罢了。此时此刻,叶翼云娓娓道来,亦是对此深以为然,只是不许分地,却总是觉得就这么白白养着,长此以往实在不是个办法。 “兄长,还是分地吧。咱们又不是收取那些有主的田土分给广州百姓,只是让他们去开垦荒地,田土都是多出来的,总比让他们白吃饭强吧。” 明初之时,广东一省的田土面积是二十三万七千三百余顷。可到了弘治年间,由于兼并和逃税,反倒是跌到了七万两千余顷。待到张居正主持的万历清丈之后,广东田土面积又重新飙升到了二十五万六千八百余顷。 这个数字是全省的,放在潮州一府,情况大致相同。但是万历清丈后的田土面积就是极限了吗,却也不然。各府各县,依旧有着大量的可耕种用地处于闲置状态,如果能够把这些都利用起来的话,那么潮州一府的粮食产量就足以支撑起更大规模的军队了。 “竟成所言,肯定是道理的,只是……”想到这里,叶翼云却是为之一顿,随即想了想,才继续说道:“只是国姓似乎还要在这些百姓里招募兵员,此事还需要上报国姓,请国姓定夺才是。” 正文 第十三章 隐患(中) 分地的事情,叶翼云已经动心了,碍着郑成功近期招募兵员上优先这些广州百姓的例子,其自身也总是心怀着忧虑,还需要征求郑成功的认可。 公文沿着韩江水流而下,到南澳岛,再转乘前往中左所的官船。此时的南澳岛上,早在一个多月近两个月前就被郑成功任命接替陈凯管军器局事的参军冯澄世也总算是把潮州北部那些矿山的管理工作交卸完毕,到中左所述职之后,再等南澳岛时,便开始了第一次的巡视工作。 比之陈凯初上南澳岛时的那个小作坊,经过了几年的发展,尤其是先后经过了夺取潮州和营救广州百姓这两次之后,工匠数量激增,厂区的不断扩大也将南澳城弄得满满当当的。 冯澄世的第一站,自然是军器局的总工坊,那里是武器制造中心,占地面积甚大。更重要的是,那里将会是冯澄世的办公之所,自是要第一个巡视到了。 带着一种随员,冯澄世一行抵达军器局的大门前。这里,守卫的明军严阵以待,门前更是摆着拒马,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着实令冯澄世一行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军器局重地,来者出具公文、令牌,闲人速速离开!” 守门的军官见一行人直奔着军器局而言,这些人他们并没有见过,干脆便疾声喝问。哪怕是城池有着陈豹的南澳镇守卫,也须得以着最大的警惕来守卫军器局要地,以免为清军细作所趁。 这是陈凯一直以来对军器局卫队的要求,不光是有他这个智取潮州的“明军细作”为例,更有前后两任军器局卫队长——柯宸梅和林德忠先后有机会外放带兵,这些卫队的明军对自身的要求和自我定位也都不复为仅仅是守卫军器局的守门卒子罢了,而是正儿八经的明军,要求就更为严格了许多。 “嗯,这个林德孝似乎不让乃兄,也是个实心任事的军官。” 军官出言不逊,冯澄世的随员当即便有要站出来喝骂的。奈何,冯澄世却摆了摆手,仅仅是让他的儿子冯锡范上前证明身份,便站在那里等候结果。 “去,知会大督造陈启和你们卫队的卫队长林德孝出来迎候,就说新任的军器局主事冯参军到了。” 相比着冯澄世的和声细语,年纪尚轻的冯锡范则是倨傲甚多,大步走到门前,便驱使那军官如门房一般。 于冯澄世接任一事,乃至是冯澄世即将到任一事,军官却也知道。一旦听说是冯参军到了,也不敢多做迟疑,连忙入内报信。至于辨别的事情,自有陈启和林德孝负责。 值此时,陈启尚在处置公文,陈凯离开,冯澄世接任,这期间的公文处置都要由他代为进行。而林德孝那边,则还在巡视厂区,杜绝安全隐患。此刻先后接了消息,二人匆匆赶到正门,辨别了任命公文的真伪,便连忙将这个新上官请了进去。 “久闻冯参军大名,如雷贯耳,这些年全靠您主持潮州各官营矿场,否则咱们军器局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官代管军器局期间,尤感能力有限,不胜繁杂。而今国姓爷知人善任,派了冯参军前来主持军器局事务,下官亦是顿觉轻松。日后还请冯参军不吝赐教,下官……” 最近两年,冯澄世一直负责潮州的官营矿场,但若说是没有冯澄世军器局就开不了工,却也是过了。旁的不说,海贸的收益,其中不少都是用来购置材料的,没有占据潮州北部之前不也一样是如此而为的吗? 花花大轿人抬人,陈启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顿恭维话,冯澄世也笑着谦虚了几句。待到那年轻的军器局卫队队长时,却只是公事公办似的把卫队职权做了一个告知,便不再多言,着实让冯锡范眉头紧皱,反倒是冯澄世却还是点了点头,对于军器局卫队的尽忠职守表示了嘉许的态度。 “禀告冯参军,军器局的一应公文、记录皆在存档。下官这就是让人把公文送到您的公事房……” “不急,不急。”笑着摇了摇头,冯澄世便表示先去工坊里转转再说。随即,陈启便自行做了向导,而林德孝则请了命,回去继续巡视守备情况。 “军器局安全要紧,林守备自行即可。” 林德孝告辞而去,冯澄世一行人则在陈启的带领下参观起了军器局的厂区。几年下来,厂区的面积扩大了许多,但是从用途划分上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冯澄世一行,未有进入办公区,于生活区也仅仅是扫了一眼罢了。倒是墙上书着的“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的字样,倒是让冯澄世驻足了片刻。 草草的看过了这些无关紧要的附属设施,冯澄世便大步跨入了工作区。刀剑枪矛院、弓弩院、火器院、火铳院、火炮院等分区划分明确,冯澄世环顾四处,便踏入了刀剑枪矛院的大门。 陈启已经知会过了,刀剑枪矛院的工匠们早早的就恭候在了院中。冯澄世嘉勉了几句,便让他们回去工作,随即便从匠头汤全有工作的作坊开始巡视。 这几年下来,原本的铁匠汤全有已经是刀剑枪矛院的匠头,负责这些冷兵器的质检和工艺等方面的工作。闲时,他也自行打造些武器,一来是不让手艺荒废了,二来还要把他的儿子带出师,倒是他的女婿,如今已经是院中的一个正职铁匠,带着学徒锻打腰刀,很是有些军器局初建时他的样子了。 此刻冯澄世让他们各自回去工作,自行带着随员巡视了起来,第一个走到汤全有的铺子,这个匠头正在一边轻敲着铁料,一边与他的儿子,那个比之数年前已经高了壮了太多的汤明指点着锻打的技巧。待看到了冯澄世走到铺子前,他一如平日里的那般,额首示意,便继续着他的工作,全然没有注意到站在冯澄世侧后的冯锡范的眸子里升腾而起的怒火。 “你这厮好生大胆,见了参军不出来跪下回话,实在放肆!” 冯锡范一声喝骂,汤家父子以及邻近几个铺子的铁匠们当即便是一愣。紧接着,第一个意识到不对路的陈启连忙让汤家父子出来告罪,而他则凑在了冯澄世身旁解释了起来。 知晓了这是陈凯立下的规矩,冯澄世也没说什么,就让他们继续做工,随即也不继续看下去了,便自顾自的除了刀剑枪矛院。 “这位冯参军,怕是不好伺候啊。” 目视着那一众人匆匆离去,汤全有叹了口气,便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倒是冯澄世一行,出了此间,又草草的转了转其他院,所幸是陈启已经暗示了手下人抢在冯澄世抵达前做好安排,才没有出了如刚才那般的事情来。 巡视过了工作区,冯澄世看了看仓储的保管情况,点了点头便进了公事房。陈启派人将冯澄世需要的账册、文案以及记录送抵,便告辞而去,这间原本是陈凯的公事房中,剩下的也就只有冯家父子二人罢了。 “这群下贱的匠户一点儿上下尊卑的礼数也没有,真不知道陈凯是怎么管的军器局,如此焉能服众?” 陈凯的治才在粤东、闽南是非常有名的,但是冯澄世却怎么看着军器局怎么别扭。事实上不光是冯澄世,冯锡范以及其他随员亦是如此,不说什么如工部衙门之类的别的地方,只说他们在潮州管那些官营的矿场,也绝没有这般的。 在外间时的笑容已经彻底褪去,冯澄世积郁的不满一点儿也不比冯锡范来得少,此刻一脸阴沉的轻声道来,当即便引起了冯锡范的呼应。 “父亲大人,依儿子看来,先是那林德孝,随后是那些匠户,这些家伙分明就是要给咱们摆出个样子来瞧瞧!” 冯锡范如是说来,已是怒极,然而冯澄世却是摇了摇头,眯着眼睛思量了片刻才转而言道:“林家兄弟是陈凯的亲信,他们是不会轻易改换门庭的,就算是改换门庭,也须得有人能够信得过他们才是。至于那些匠户,想来与陈启所言的无差,不过是陈凯的管束方式与为父不同罢了。” “可是父亲大人,现在军器局的主事是您,不是那陈凯啊!” “吾知道,吾当然知道。” 说过了此话,冯澄世靠在太师椅上,闭上眼睛,细细权衡了起来。公事房内安静了起来,只是这般寂静不光是没有让冯锡范的心绪平缓下来,反倒是如冷水入油,更加激起了他的不忿。 “父亲大人,现在陈凯已经走了,他都入朝了,就算是做了工部侍郎,难不成军器局还要归他来管?” 入朝的事情,尚未有个定论,郑成功没有向任何人解释,知道此事内情的如洪旭、卢若腾等人未免岛上有清军细作会对陈凯造成威胁,也一个个的守口如瓶,不置一词。如此一来,反倒是更多人的心中开始心痒难耐了起来。 此间,冯锡范还要再说些什么,却立刻被冯澄世所阻。但是冯澄世也并没有说什么要萧规曹随的话来,只是道了一句时机未到,便再没有说些什么,反倒是按部就班的开始查看起了账册。 正文 第十四章 隐患(下) 潮州,包括南澳岛,如今早已不再是福建明军的主要战略侧重方向了。在清军席卷两广、郑氏集团重归一统、中左所遭逢突袭的大背景下,闽南成为了主要的战略方向,而潮州就不得不退居次要,成为福建明军的税收、军粮、人力以及货源等方面的补充了。 两个月前,明军攻陷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施琅被捕越狱潜逃反遭陈凯截杀以及磁灶大捷连番大剧上演,就已经注定了这永历五年的下半年是无法平静的。 郑成功针对施琅越狱一事的处断,进一步的削弱了施家在郑氏集团中的影响力,同时施福逃亡,前不久也收到了消息,说是其人降虏,任命尚未下达,但是有消息指出,说是张学圣以诱使施福叛逃作为政绩,向清廷邀功,同时建议任命施福接替被陈凯阴死在了厦门的马得功出任福建右路总兵,却并非是空穴来风。 “如果施琅降虏了,施福反倒是会继续在此养老。” 收到这一消息的同时,郑成功便如是的把这话说给了洪旭,而后者对此也是深表赞同。两面下注,乃是家族利益所趋,郑成功在最无法接受他的那三个叔叔于厦门一战中的所作所为的时候,也并非是没有怀疑过郑鸿逵和他父亲是在两面下注。不过,到了今时今日,这般怀疑已经渐渐退散,反倒是当施福降虏的消息传来,却又才重新把心思给勾了起来。 历史的现实正是如郑成功所言的那般,不过就现在而言,施福的能力比不过施琅,仅仅是更加圆滑而已,长期在南澳和厦门“颐养天年”,施福对于福建明军的内情了解,以及影响力都远远没办法和他的那个侄子相比。 于郑成功而言,损失已经是尽可能的避免了,至于日后会不会真的有机会与施福在沙场上交锋,他反倒是更加期寄着这有机会能够清理门户的一天的到来。 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郑成功还在尽可能的增强自身的实力。中权镇,原本是打算让施琅统领的,如今施琅身死,但军镇的名号和编制他不打算变更,在六月时任命了一个新近来投的郑氏旧将黄兴为中权镇总兵官。同时,一个叫做黄梧的平和县衙役杀了当地知县来投,郑成功赏了他二百两银子,任命其为中权镇左营副将。 除了中权镇以及更早建立的北镇骑兵以外,郑成功任命戎旗镇前协副将陈俸管礼武营,戎旗镇后协副将蓝衍管智武营,右先锋镇副将陈泽管信武营,援剿左镇副将吴豪管仁武营,再加上早前已经被任命为义武镇总兵官的杨朝栋,仁义礼智信五营聚齐。 军事实力上的加强是一方面,经济上,郑成功恢复了郑芝龙时代的郑氏令旗制度,并将原本每船三千金的定额修改前往东洋和西洋两种,如前往东洋,大船两千一百两白银、小船五百两白银作为新的牌饷制度,并且开始在各地设官员盘验,同时派遣汛守兵丁查验。如无饷牌或使用旧牌的,则海船、货物没收,船主、舵工羁押。 厦门岛,作为闽粤沿海的海洋贸易中心,经过了短暂的动荡,如今已是恢复了海船熙熙攘攘的场面。 这里面,有前来缴纳牌饷的海船,也有至此进行贸易的。厦门海贸的繁盛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张学圣的警觉和嫉恨,同时为了向清廷证明自身的能力,以求戴罪立功,张学圣花了大价钱招揽了海盗陈春至厦门海水域骚扰当地海贸。 海洋贸易是郑氏集团的核心利益,这是不容置疑的。于是乎,郑成功立刻派出了援剿右镇总兵官黄山督前锋镇万礼、北镇陈六御以及中权镇黄兴所部出海追捕。陈春不敌而走,逃至小崎,为明军杀掠甚多。时同安清军来援,明军诱其至龙窟,伏兵四起,全歼援兵,重新确保了厦门海的海贸安全。 接到报捷的文书时,郑成功还在节堂中处置公务。叶翼云的公文已经送到,其中关于分地屯田的事项当即便引起了他的深思。 粮食压力,于郑成功而言,丝毫不比叶翼云他们这些潮州官员感受得轻,作为总揽全局的主帅,他的压力只会比其他人重,而且要重上太多。 农业社会,一个壮劳力每天的粮食摄入是一斤到两斤,这是分农忙农闲的。忙时吃饭,闲时喝粥,已是极其勉强的了,否则没有足够力气,田里的重体力活就干不了。这样的时代,很多人过劳死,就是因为营养摄取的不足所致。 粮食,说到底是种出来的。闽南、粤东的粮食亩产比不得江浙,但起码亩产量也在两石以上。奈何福建明军控制着的只有潮州一府,还缺了惠来和潮阳二县,漳州府这边则多是一些沿海岛屿,县就只有一个诏安。如此狭小的空间却要养兵数万,现在还背上了一个十一万广州百姓的大包袱。如此一算的话,陈凯杀郑芝莞,守住了中左所的仓储,那里面也不过是数十万斛,换算成石的话就更是只有这个数字的一半而已。 潮州税赋已经是入不敷出了,收复潮州过程中从那些土寇仓库中获取的收入,那些存放在南澳岛上的粮食总有一天会用完,而海贸上他们也更加倾向于收购利润更大的商品,而非粮食。正因为如此,郑成功早前才会极力进攻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为的无非还是那口中食罢了。 早前陈凯就说过,这些百姓得不到妥善利用,就只会成为负担。现如今,经过了半年的发酵,问题开始明朗化,叶翼云转而倾向于分地屯田,而郑成功在接到请示的公文后,也不得不做出了必要的深思。 “杨参军,国姓爷请您把最近一年的库存出入账册拿去。” “下官遵命。” 户官杨英接到命令,便从存档的记录中找寻到了库存收支的账册,带着账册便来到了郑成功的公事房。 细细的翻过记录,去年潮州以及诏安县的夏秋两税,中左所和金门的库存,大星所、永宁卫城、崇武千户所城以及磁灶地区的获取,这些无不记录在了账册的收入一栏。相对的,大军日常消耗的军粮、军饷本色,官吏的俸禄,勤王一路上的损耗,厦门之战的抚恤,尤其是那十一万百姓的日常所需,同样是沉甸甸的压在了支出的位置,份外的乍眼。 支出大于收入,这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因为再厚的家底儿也早晚有吃完的一天。他不是败家子儿,他甚至就没想过守成,于郑成功而言,他的人生,郑氏集团的未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驱除鞑虏,而这无疑不是需要更加巨额的收入才能支撑起来的。 不得不说,分地屯田,是一项最为实际解决问题的方法。广州百姓的就业率、粮食的收支不平衡,这些都是可以直接逆转过来的。但问题在于陈凯早前似乎提过一句,说是万勿给广州百姓分地,当时太过忙碌与招募兵员的事情,他就没顾得过来问及,现在反倒是成了问题。 “杨参军,依你之见,如今这粮食损耗的问题该如何解决?” “回国姓的话,下官以为,分地屯田,乃是治标治本的上策。其次,收复失地,控制更多的府县来提高粮食收入。再次嘛,则是以海贸补充……” 郑氏集团的财计主要是郑泰负责的,郑泰另一方面还要负责海贸,其余的工作就要分担给其他的参军了。如杨英,负责的是军事行动过程中粮草的收集、使用。奈何这般的工作范畴,杨英也同样是倾向于分地屯田,这就不由得郑成功不进一步的深而思之了。 “长此以往,实在不是个办法,看来只能分地屯田了。” 正文 第十五章 楸枰三局(一) 粤东、闽南的明军控制区,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在不断的产生。这些变化,有的是源于陈凯的暂时离开,有的则是积郁已久的问题开始逐渐暴露出来。这些问题,都并非是什么小事情。只是此时此刻,于陈凯,却并非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出了鄱阳湖的湖口,便是长江。乘船水流而下,直至南京,这段长达九百里地的路程看似遥远,日夜航行,单凭长江水的流速,其实际上不过是以日来计算行程罢了,不复早前的旬、月。 陈凯在江西一路匆匆忙忙,但实际上也耽搁了不少的时间,再加上闽北的行程,如今倒是近乎于一日千里,以至于他甚至萌生出了下船到沿岸府县转上一转的念头来。 奈何,念头也仅仅是停留在念头上面,最终也没能成行。至于原因,倒也简单,此行到了这个地步,后面还有不短的路要走,而且接下来的行程中再也没有了今时今日的这般神速的可能,况且他还准备在年底之前赶回福建,就更是要抓紧一切时间了。 船,迅速的抵近南京。既然是赶时间,陈凯强压着进去逛上一逛的打算,便让行船继续顺流而下。 南京下游四百余里地就是苏州府,明时南直隶最为富庶的苏松常镇四府之一,而苏州,在明时更是天下第一的富庶之地,真正意义上的远东时尚之都,苏意苏样名闻天下,长久的引领着时尚潮流,其在明时的地位丝毫不让后世的魔都。 陈凯一行至福山浦进入苏州府内陆,南下直抵常熟县。这里是陈凯此行的目的地,因为他要来此见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到了常熟,这里不似闽南、粤东,也不似广州、江西,已经感受不到太多战争的气氛了。弘光朝清军南下,大规模交锋最靠近此地的战线也远在杭州的钱塘江畔,而且那还是鲁监国朝初立时的陈年旧事。 中小规模的抗清起义,此起彼伏,从未断绝,甚至就连现在,苏松常镇的乡间、湖泊也多有义军往来,但是由于规模和声势都不大,能够造成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只是沿途两岸的人口并不似陈凯想象中的那般密集,尤其是芦苇从中偶尔会暴露出的累累白骨,却依旧在默默地诉说着清军南下时的疯狂屠戮。 暂且下了船,邝露进城转了一圈,寻得一熟识,很快就确定了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到底在哪。 出了常熟县城的小东门,直入白茆港三十里,那里有一处芙蓉山庄,主家原本姓顾,后来这处山庄转到了一与顾氏有亲的钱姓人家手中。 山庄的一处,植有江浙极其罕见的红豆树的树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与一个三十出头的美貌少妇对坐于此。老者手里拿着本古旧的书册,正在细细品读,而那少妇则轻抚琴弦,只是那琴声,却似乎微有些杂乱,不似平日里的那般优美动听。 “河东君,你的心,乱了。” 听到此处,老者放下书册,谈谈的对那少妇道了一句,而后者面上亦如老者所见的那般,忧色微露,实在不是个抚琴的心境。 “牧斋,我在想,马进宝到底……” 话未过半,老者先是一惊,抬手止住了少妇的忧虑,随即四下看去,待确定了周遭无人,方才松了口大气。 “此事,事关重大,还需谨慎,谨慎。” 少妇口中的马进宝,是为今浙江金华总兵,管金衢严处四府绿营,在浙江绿营之中,仅次于提督田雄的大帅。老者与马进宝有旧,多次前往金华与其会面,凭着老者的身份,面自是见得,更是要被奉为上宾,奈何这一次次的暗示,似乎那厮总是在装傻充愣,从未有个实锤落下,着实让人心中免不得产生些急躁。 “我见他是动心了,但始终不肯坦明立场,多半还是想继续骑墙的吧。” 说到此处,老者不由得一叹。对于此人,他是下了大功夫的,原本以为逞三寸不烂,便可说服其起兵反正,在江浙地方造起新的声势来,可直到今时今日却依旧是未见实际的成效,若说他心中没有沮丧,却也并不尽然。 就在这个功夫,这处别业的管家从远处匆匆走来,见了老者,说是外间有一儒生求见,看相貌气质,不似寻常人等。 这时候还会有谁来见? 疑问在老者和少妇的脑海中生成,前者接过了拜帖,一眼看去,仅仅是那字迹已足以让人赞叹不已。待细看了内容,老者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南海邝露?” 老者的神色有些异样,少妇凑到近前,看过了拜帖,对于这个名字全无任何印象,随即抬起头看向老者。 “请他进来吧。” 挥退了管家,老者面上的异样更甚,仔细想了想,却依旧是没有想到什么门道来,便与那少妇说道:“南海是在广州,老夫依稀记得,此人是何吾驺的门人,在广东才名颇著,渐有大家气象。只是上次听人说及,尚且是在朝中任职,似乎是中书舍人。如今朝廷危如累卵,他却特特的跑来寻我,实是一桩怪事。” 话虽如此,但来者即客,老者近年来“日夜结客,运筹部勒”,与江浙很多读书人都有着更加紧密的往来。此刻既然这个广东才子专程求见,他自也没有不见的道理。更何况,他也很想了解一下广东,尤其是朝廷那边的情况如何,也好为下一步的运筹做准备。 换了衣裳,客人已经在大堂内等候。来者有三人,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读书人,一个较其要更为年轻的儒生,还有个和尚。这样的组合虽说是怪了些,但是放在眼下的时局,尤其是在于清廷那个“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狗屁恶法面前,倒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 邝露身份特殊,老者早早的挥退了下人,此刻大堂之内,唯有老者与这三个客人而已。老者读过邝露的文章,观其文而可知其气质如何,此刻一眼看去,便猜出了那个洒脱的中年读书人是为邝露,二者见礼,互道寒暄,倒也没有多说,随即邝露便向老者介绍起了同来的二人。 那个和尚,据邝露介绍其法号名为道宗,是福建长林寺的住持法师,倒并非是什么士人。老者未曾听说过这么个人物,就连那个寺庙也是第一次耳闻,仅仅是道了一句久仰,客气一下便再不多说些什么,因为他很明确的注意到,此行三人,邝露年岁最长,但并非是为首之人,唯有那个年轻些的儒生才是真正说了算的。 “这位?” 老者说来,看向邝露,后者便要介绍。岂料那年轻儒生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走上前来,向那老者拱手言道:“下官,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陈凯,见过牧翁……” 牧翁是对老者的敬称,因为其人的号是为牧斋。至于姓名和表字,倒也更加如雷贯耳,无论是后世,还是今朝,表字受之的江南文宗钱谦益的大名还是很有些影响力的。若是实在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话,却也不怕,其人的绰号——“水太凉”和“头皮痒”应该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了。 正文 第十六章 楸枰三局(二) 髡辫头皮痒,殉国水太凉。 修书劝好友,礼部钱侍郎。 钱谦益十五岁做《留侯论》,为时人惊叹,一生文采风流,乃是当时著名的学者、诗坛领袖,被誉为“江左三大家”之一。其人留下过无数传世的诗篇,但是最为人所熟知的却是两句乍看上去无甚华美词藻修饰的名言,一句是为“水太凉”,另一句则是为“头皮痒甚”。 这两句话,前者是为清军逼近南京城,其人有意效仿屈原投水,结果小妾柳如是投水自尽,他却摸了摸湖水,道了句水太凉就回家去了;而后者,则是清军进入南京城后,宣布剃发易服,众意汹汹之际,其人只是道了一句“头皮痒甚”,就带头把头发剃了。等到钱谦益剃了发,还专门写信劝说好友剃发降清,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是入了清廷,却只落个礼部侍郎的官职,须知道他在明廷时尚且是礼部尚书,经此事,这位开启了明末清初诗风新纪元的文坛领袖就彻底成为了一个笑话。 这个笑话,在如今的文坛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的,而且其人竟还是郑成功的老师。联想起郑成功是如何对待郑芝龙降清的,陈凯也不由得骂上一句“逆子劣徒”,随后为中国有此“逆子劣徒”而拊掌相赞。 然而,陈凯此行来见钱谦益,并非是因为这位水太凉先生与郑成功是有师生之谊的,更不是他想打听清楚到底郑成功当年在南京时有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勾搭过柳如是私奔,更不会无聊到来看看钱谦益和邝露对诗到底哪个能更胜一筹。实在是因为,透过历史的迷雾,陈凯可以比旁人更有预见性的得知,这个被当时无数人唾骂和耻笑的老者,除了是个笑话以外,其隐藏身份其实际上是江浙抗清人士,尤其是那些潜伏者们的总后台,江浙抗清运动很多事情其背后的真正主谋正是这个当年带头剃发,甚至还要给朋友写信劝说的老不羞! “陈,陈凯?” 早有准备,陈凯第一次见到这个矛盾的名人,还没觉得什么。但是他的名字一旦出口,钱谦益却当即就是脸色一变,呃呃然,半晌连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良久之后,陈凯三人以为钱谦益应该是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岂料这个老者竟对陈凯的身份表示出了质疑的态度。 虽然南直隶与闽南远隔数千里之遥,但是这里是经济文化中心,钱谦益更有许多各式各样的途径能够知晓到一些寻常人无法企及的情报。对于陈凯,他是知道的,甚至比距离福建更近的揭重熙等人知道得还要详细。 说来,陈凯的官职是地方官,他是郑成功不可或缺的谋主,出道不过四载,已然做下了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清廷的官场上,几乎一旦提到福建和广东的战局,就不可避免的想到此人,在他们口中的出场率一点儿也不比郑成功来得少,甚至更胜一筹。 这般人物,按道理来说确实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就常理而言,如果郑成功有事要与钱谦益勾连,自也会派遣他人前来,绝不应该是如陈凯这般的人物。此时此刻,一旦想到这些,钱谦益就不由得开始怀疑邝露是不是已经降清了,而此番则是清廷内部对他近期的频繁活动产生了怀疑,所以设计了这么一个圈套来试探于他。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钱谦益如此,邝露自然明白,当即便是眉头一皱。奈何陈凯却没心没肺的笑了笑,随即示意邝露和道宗退后几步,他凑到了钱谦益的身旁,附耳道来,只是随着陈凯的娓娓道来,钱谦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待到他把话说完时,已经是颇有些怒不可遏了。 奈何,陈凯名声在外,一个敢与武将近身肉搏的文官,估摸着也该是卢象升那般的人物。莫说是现在这把年纪了,就算是年轻时钱谦益自问也不是陈凯的对手。更何况,陈凯所说的那些,思来想去,却也只得幽幽的提了句他当年给郑成功起的号,落下一声叹息,便不再质疑陈凯的身份,而是将他们三人请到了内里的一处幽深僻静的小院。 自大堂穿廊过径,一路走下去,待到小院,却是别有洞天,可见这山庄是长于此道之人精心布局而成的。 钱谦益把他们请到此处,必是轻易不会为人打扰的隐秘所在。恰此时,此前陪在钱谦益身旁的那个少妇也早已在此等候,见了陈凯一行,敛身行礼,且不说姿容身段,举止落落大方,全无半分扭捏,就绝非是寻常妇人的作态。 “这是内子。” “这位是大木的幕僚,定国公的女婿,前些时日为夫曾提及过的那位在广州拯救数十万百姓的陈凯陈参军。” “常听外子提及,说陈参军有春秋古风。今日一见,果是如此。” “不敢,倒是那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河东君之风采,在下当年南下投奔王师之时,就曾有耳闻,可谓是仰慕已久。今番得见,亦是得偿所愿矣。” 这是柳如是的诗,陈凯信口道来,那少妇乃是本尊,自是眼前一亮,随即又是一礼,谢过了陈凯的夸赞。 说来,柳如是如今不过三十出头,风姿绰约,举手投足之间,全无半点烟花女子的矫揉造作,有的更多的还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侠气节,不说什么才色兼备之类的话来,单单是这份气质,便足以让陈凯三人心弦一颤。 一一见过了礼,柳如是没有继续在此攀谈下去,而是告了个罪便出了房门,在小院的石桌处轻抚琴弦。对此,陈凯等人自是明白,柳如是此举乃是在外把风,显然是早已清楚了他们所要谈及的必是那等于清廷而言大逆不道之事。 “竟成此来,可是受了大木的委托?” “是,也不是。今番贸然来访,在下倒是想与牧翁商讨一下驱除鞑虏,恢复汉家天下的大事!” “……” 相谈良久,钱谦益借着事关重大,便安排了陈凯三人在此暂且住下。对此,陈凯倒也不急,很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架势。而邝露和道宗二人,似乎也并不太担心钱谦益的选择,反倒是对陈凯如何向钱谦益证明其身份一事,更有些兴趣来。 “哦,不过是国姓当年在南京时的一些旧事,只是这些事情,呵呵,会让这位钱谦益老先生不太爽利罢了。” 正文 第十七章 楸枰三局(三) 离开了这处小院,钱谦益和柳如是回到书房,后者出言问及,前者竟是一脸的忧色,难以纾解。 “这陈竟成,怕是已经知道了为夫近几年在做的事情,只是尚未点破罢了。倒是那邝露和道宗和尚,却显然是尚且被瞒在鼓里。” 自弘光元年降清,钱谦益在清廷做了五个月的闲人,倒是在其后的两年里,前后两度被清廷打入大牢,若非柳如是上下打点,花费了二十万两白银才总算是把钱谦益给捞了出来,免了刑罚之苦以及老死狱中的悲惨。 从大牢里得脱了性命,原本还对抗清一事态度暧昧的钱谦益在柳如是的激励下,态度大为转变。 早在前年,永历三年,那时候陈凯尚在施琅的掣肘之下襄助郑成功恢复潮州全境,进而进取闽南地方,钱谦益已经开始联络东南抗清人士,并且通过桂林留守瞿式耜上疏永历帝,以“楸秤三局”作比喻,痛陈天下形势,列举当务之急著、要著、全著,报告江南清军将领动态及可能争取反正的部队。 等到了去年,陈凯在广州竭力救亡,郑成功重新统一郑氏集团之际,钱谦益便开始利用旧有关系设法说服金华总兵马进宝反正,更是不惜以六十八岁高龄多次前往金华府。历史上,马进宝在这一期间并没有反正来归,但是等到郑成功南京之战时,马进宝的首鼠两端却还是为明军加大了一定的胜算,倒也并非全无用处。 回想着这两三年来所做的一切,钱谦益总觉得这些似乎就在陈凯的监视之下,直觉得汗毛倒竖。 他,渴望旁人知道他是在做着反清事业的,想要借此来洗刷当年软弱所带来的耻辱;另一方面,他又害怕旁人知道他正在做的事情,唯恐会落到清廷的耳中,再次沦落到受那牢狱之灾的境地。哪怕,他已然知道陈凯的身份,但却依旧无法阻止这种恐惧在心中生成。 钱谦益如此,柳如是对他的性子最是了解,沉思片刻,继而轻声细语的言道:“妾身观那陈参军,似是个行事果决,对其所行之事份外自信之人,所以才会不远数千里之遥特特的前来拜会。,而他的自信,更多的是源于对实际情况的分析,并非是无缘无故的。他知道与否,倒也不怕。妾身思来,牧斋你所担忧的还是他是从虏廷那边的关系获知此事的?” 听到这话,钱谦益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即却是一愣,转而自嘲般的笑了起来。假使陈凯是从清廷那边的关系获知此事,那么显然是清廷已然对此有所警觉,陈凯这么个擅长谋定而后动的人物,又岂会贸贸然的羊入虎口。甚至就算不说这个,清廷知晓他的所作所为,牢狱之灾估计早已落在了头上,尤其是那些官吏们,更是巴不得的前来勒索,哪会消停到今时今日。 “他会是从谁的口中得知此事的,是耘野,还是梨洲?” 这已经不重要了,想明白了这些,钱谦益放下胆子,到了入夜之后,便再度与柳如是来到陈凯三人所居的小院里。这一次,倒也无需柳如是在外把风,因为有道宗在此,说风吹草动尽在耳中倒是有些夸张了,但若是真有人偷听的话,估计那一掌下去,偷听之人的鼻子估计是可以不要了——能够把打脸做到这个份上的,也是陈凯所仅见的了。 双方开诚布公,钱谦益率先表态,自陈了近两三年来确是在做着一些关于抗清的事情,有谋划,也有串联,更有设法劝说一些手握重兵的武将反正云云。这些事情是他已经在做和正在做着的,另外他还有一个大计划,原本是打算派人前往福建专门与郑成功商讨的,现在既然陈凯来了,那么先与陈凯这个始终在第一线做着工作的多谋善断之士进行商议,想来也可以对计划有所裨益。 “……先移重兵恢复荆、襄,上扼汉沔,下撼武昌……大军顺江而下,则大江以南在吾指顾之间……待到江南既定,财赋渐充,根本已固,再移荆汴之锋扫清河朔,则大事可成矣!” 以钱谦益之见,便是凭西南明军主力北上夺取湖广北部,进而顺流而下,截断长江。凭籍长江天险和明军水师的优势,堵截清军南下道路,慢慢消化掉长江以南的清军控制区。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根深固本之后,再行北伐。 除此之外,钱谦益认为,配合全盘考量,当以趁吴三桂休兵汉中的时机,自贵州入川,抵定四川则“上可以控扼关陇,下可以掇拾荆襄”以及迫于两广形势的紧迫,先行设法策动湖广南部的绿营武将反正,再用大军“亟先北下洞庭”,则“处处必多响集”,那么“恢楚恢江,克复京阙”则指日可待了。 此,即是钱谦益谋划多年,乃至是一度贯穿永历朝的战略布局——“楸枰三局”。其中“全着”为全盘的大计划,“要着”和“急着”为“全着”的补充。说白了,无非还是以东南财货养西南铁甲,于东南明军和义军方面,由于“实力孱弱”,钱谦益只当其为响应和配合的偏师而已。 钱谦益娓娓道来,说到激动之处,更是红光满面,恍如青春再现似的。一旁的柳如是不提,早已对此有所了解,与钱谦益一般无二,甚至就连邝露和道宗亦是颇感激动。区别,无非是邝露还有些担忧,而道宗则已然沉浸在了这份气势恢宏的大战略之中。 房内众人,多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只可惜,陈凯在心中暗道了句“果然是楸枰三局”,却完全打不起这份兴致来。渐渐的,在场的另外四个人也先后注意到了这一点。钱谦益有些不满,源于他多年的苦心谋划,包括瞿式耜等高官都对此寄予希望。但是不管怎么说,陈凯也是名声在外,在潮州、在广州的运筹都是这么多年来明廷这边绝少有的,此刻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出言相询。 “竟成?” 重新组织了一下措辞,陈凯便向柳如是要了纸笔,在上面画了一幅长江以南的地图出来。随即指着地图上表明的各省位置,与众人言道:“牧翁谋划,气势恢宏,若能成行,大事可成矣。” 先行铺垫了一句,随即陈凯指着两广的方位继续说道:“奈何,如今战局,两广大多沦陷;云南落入大西军之手,已有数载;贵州一省,土司遍地,皮熊、王祥二人,不过自守之徒耳;至于四川一省,残破无地,无论忠贞诸营还是夔东众将,派系林立,彼此矛盾深重,堵制军病故,已然无人可统辖其并力而战。西南之事,无非是一待死之局而已。” 正文 第十八章 楸枰三局(四) 陈凯此言一出,率先流露出黯然之色的便是邝露。比之另外三人,他对西南战局的了解最为清楚,可以说是亲历过的,自然是感触最为切身。 广州一战,原本广东及援粤明军全力以赴,就算没有郑成功和陈凯,以忠贞营为锋矢,陈邦傅等众将为后劲,击败兵力处于劣势的尚可喜并非没有可能。但是那一战,明军各部把内斗的花样都玩了个遍,最后就那么看着广州城破,若非陈凯极力运筹,怕是广州全城百姓都要死在他们的鼠目寸光之下了。 先是邝露,随即便是对陈凯更有信心的道宗,他们二人神色黯淡下来,前者便开始了与钱谦益、柳如是夫妇讲解他在朝廷和广州时的那些所见所闻,直把钱谦益听得脸色煞白,柳如是花容失色。 比之弘光朝他们亲见的那些,东西两勋、吴楚两党,玩得一点儿也不比江北四镇、楚镇和东林党差到哪去,甚至可以说是更胜一筹。可是现在,明廷已经没有了那半壁江山,所剩的就是几个省的地盘,斗起来依旧是那么没有底线,再好的谋划,怕是也白瞎了。 房间内,邝露苦笑着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说与钱谦益、柳如是夫妇,当年钱谦益上疏楸枰三局,用的是瞿式耜的关系,他对于西南战局的了解更多的也来源于瞿式耜这个深陷于党争的人物。此时此刻,那一桩桩一件件的龌龊事被邝露这个中书舍人揭了个底儿掉,夫妇二人无不是瞠目结舌。 何腾蛟、瞿式耜,这些曾经被钱谦益视作是股肱之臣的人物在党争中做下了太多不光彩的事情,甚至不谈党争,光是为了一己私利,何腾蛟就多次败坏战局,就连“奏章救国”的把戏都玩得出来,金声桓和那二十万南昌百姓才是死得真冤枉的。 七月底的深夜,蝉鸣阵阵,江南的热浪在夜中渐渐褪却,等待着第二天再起。但是此时此刻,这夫妻二人却好像是提前感受到了明日正午的温度,汗水滴落之间,就连呼吸也沉重了起来,沉重得让人有些难以呼吸。 “现如今,西南战场也就这个样子了。转机,并非没有。据在下所知,朝中早有滇封之议,估计到现在这个样子,皇上和朝中诸公也不大会继续纠结那个亲王的爵位和封号问题了。西营在云南休养生息数载,对上虏师当有一战之力……” 没必要用这些残酷的现实把人都憋死,陈凯决定剧透一下关于大西军的剧情,至于措辞上,无非是应当、大概、估计之类,但是对于钱谦益和柳如是这样几近于溺死在内斗血海中的人们而言,却显然是救命的稻草一般。 接下来,陈凯向他们预演了一下大西军出滇抗清的战局,比如什么按照楸枰三局,全着出湖广南部,要着进军四川,急着夺回广西之类,没有敢过于大胆的揣测,仅仅是根据钱谦益计划的那般的最佳可能说来,倒也却是是搔到了痒处。钱谦益自持年高,不好做那抓耳挠腮的举动,但是喜笑颜开却也是免得不了的。于他而言,楸枰三局尚有希望,似乎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奈何,他们似乎是已经被这等迷梦熏得忘了陈凯是个多么不道德的家伙。仅仅是让他们高兴了片刻,紧接着就是一盆凉水浇了他们一个透心凉! “……西南王师主力出湖广,分偏师入四川、广西,即可屏蔽腹地,又可进取恢复。只是,单凭西营,三线展开怕是未必能够成行,总免不了需要其他各路王师配合。到时候,如何协同,是否能够协同,总是个不小的问题。一个不好,便有回到了李成栋反正的那个时候……” 派系之间大于恢复大业,似乎相忍为国在南明就是一个笑话。这样的笑话,并非没有人如此为之,只可惜他们的力量太弱,方法也有待斟酌。此时此刻,于这夫妇二人听来,尤其是联想起刚刚的那些糟心事儿,刚刚的兴奋就再度低落了下来。 “那么,依竟成之见,又当如何?” 视线重新聚焦在陈凯的身上,不光是钱谦益、柳如是夫妇,就连邝露和道宗也在期寄着陈凯能够找到破局的钥匙,为他们指明道路。这一点上,陈凯比之寻常人是更加能够给予旁人希望的,因为这些年来他就是这么做的,而且每一次都切实有效的做到了。 “办法,并没有没有。” 自地图上重新抬起头来,陈凯再看向钱谦益时,目光中的坚定开始感染到了在场的众人:“楸枰三局,牧翁大可以上报朝廷,并且告知他们,东南的王师和义军已经在做着接应的准备。但是,单单指望西南王师自行突破虏廷的湖广防线,犹如是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旦篮子被打翻,那么鸡蛋就会碎成一地。” “依在下之见,东南义士,于西南王师突破湖广防线以前,当以支援东南王师为要。东南王师实力提升,为此财赋之地,便可以分虏廷更多的精力,于西南王师亦是有利的。而若是西南王师无法突破湖广防线,东南王师崛起,也可以自行收复南直隶,凭水师溯流而上,配合西南王师划江而治。甚至不说这些,光是东南王师实力更强,多于虏师的威胁更大,虏师也会因此而疲于奔命,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就会更大……” 陈凯的意见,自然是要钱谦益暗地里策动更多的江浙抗清人士向东南明军,实际上也就是郑成功所部的福建明军提供支持。人员、货源、情报、财力等等等等,福建明军的强大可以带来更多的机会,翻盘的可能性也会更大起来,远远比单指望西南明军要强得多的。 这番意图,毫无掩盖,陈凯如是说来,钱谦益则陷入到了沉默之中。陈凯很清楚,钱谦益已经心有所动,无非是还在权衡其中利弊。既然如此,他的嘴角上撇过了一丝笑意,便对钱谦益说道:“牧翁,大木是您的学生,您对他应该更加了解才是。” 此言既出,钱谦益当即便是愣在了当场。道宗此刻或许还有些不明所以,但是邝露和柳如是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师徒的关系,这在中国古代是大杀器,光凭着郑成功这个弟子,日后一旦大明中兴,福建明军的在政治版图中的分量越重,他这个做老师的地位就会越高! “不得不承认,大木有竟成你这般的人物襄助,大明尚有竟成你这样的人物奔走,实在是上天不忍见汉家天下沦入夷狄之手的明证!” 钱谦益感叹过后,却也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仅仅是表示会尽快考虑出个结果来,在陈凯回返前能够做好进一步的运筹,便行了一礼,带着柳如是离开了小院。 看着夫妇二人离开的背影,陈凯与邝露、道宗二人对视了一眼,三人皆已明了,钱谦益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故作姿态罢了。对此,陈凯却也不急,便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直到洗漱完毕,打着哈欠准备睡觉之时,邝露才幽幽的问了一句陈凯对于楸枰三局的真实看法。 比之道宗,邝露对陈凯的了解更甚。此刻言及,陈凯也没有隐瞒的道理,干脆便与其解释道:“楸枰三局,最大的问题在于相隔万里之遥,西南王师与南直隶的王师、义军以及抗清义士们完全没有办法进行有效配合。没有办法实现配合作战,那么这份战略再气势恢宏,也不过是废纸一张。说白了,无非是这等没有实际战场经验的文人闭门造车的结果罢了。” 回想揭重熙,闽北、闽南不过千里,已经忧心于协同作战的问题,可是楸枰三局相隔万里,钱谦益却一点儿也没有这方面的担忧,高下立判什么的不说,有实际经验和没有实际经验的,差别就是这么巨大。 话,声音很小,但邝露和道宗二人都是听得很清楚的。原来从一开始,陈凯就不看好这个计划,之所以像刚才那般,无非是顺着钱谦益的想法来说罢了。 “那,为何不明说出来,对其抱有如此大的希望,怕是还会投诸更多的资源到这个不切实际的计划之中。” 钱谦益缺乏作战和实务的经验,道宗作为一个和尚,也不可避免的缺乏官场经验。眼见于此,陈凯便对其解释道: “明说了,就是全盘否定。牧翁能够听得进去与否不提,是否会打击到河东君好容易才为她的夫君培养起来的积极性也不重要,关键在于,这楸枰三局,从前年就已经送抵朝中,这么长的时间,参与之人怕不在少数,已经不是牧翁所能够改变得了的了。更何况,即便是就此改弦更张,又如何向皇上和朝廷解释他们转而彻底倒向东南王师的事情,尤其是鲁王尚在的情况下。” 正文 第十九章 思归 这些,都是实际问题,陈凯能想到,钱谦益站在其自身的立场上,也同样是没有想象不到的理由来。 一直以来,陈凯口中的东南明军,指的就是福建明军,与鲁监国系统的浙江明军并没有什么关系。这里面,涉及到了正统性的问题,已经不是事关重大就可以形容的了。虽说永历帝朱由榔和鲁监国朱以海都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子孙,但是皇位可就只有一个。钱谦益已经向永历朝廷上疏,其实际上就是站了位的。对于鲁王,可以为援,为偏师的援,但却决不能成为主导,主次的问题必须看明白。 这年头,还不时兴什么民族统一战线的东东,甚至即便真的有这个,也是要一方改奉另一方为正统才会有合作的可能的。 问题,还需要慢慢的权衡,钱谦益很急,陈凯也很急,但是必须要等到这位江浙抗清“潜伏者”们的“上线领导同志”彻底想清楚了,才好做出决定。 到了第二天,陈凯也没有追问下去,反倒是由于昨天的事情让他想起了鲁监国系统明军如今尚在浙江鏖战的事情,就此回忆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情况,便向钱谦益问及了浙江的战局如何。 “浙江,前段时间,倒是有消息说虏师正在集结兵力,打算直取舟山。不过,舟山乃是海上群岛,鲁王麾下亦有荡胡伯阮进那样的水师名将,虏师虽众,倒也未必能奈何得了……” 鲁王从闽北回到浙江战场已经两年半了,刚刚回到浙江战场,舟山尚在奉隆武帝为主的肃虏伯黄斌卿之手,定西侯张名振奉鲁王于健跳所,随后张名振、阮进以及黄斌卿的部将,一个四川土司出身的武将平西伯王朝先密谋,火并黄斌卿,兼并黄斌卿的大军,奉鲁王入主舟山,舟山便成为了鲁监国朝的行在。 上了舟山岛,鲁监国朝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可以安稳发育的地点,此处虽小,但是紧邻浙江的宁绍平原,北上更是苏松那般富庶所在,明军水师乃是优势,荡胡伯阮进海战碾压江浙清军水师也是事实,再加上浙东的各路明军、义军皆奉鲁王为主,遥相呼应,形势反比在福建是要更在掌握一些。 只可惜的是,这一闲下来,内斗的段子就再度开演了,连晚点儿的意外都没有出哪怕一个。 当时,鲁监国朝中,以定西侯张名振、荡胡伯阮进为首的勋贵集团与内阁首辅大臣张肯堂为首的文官集团存在权力之争。前者持鲁王信重以及军事实力,后者则干脆内引平西伯王朝先为援,外联直浙经略王翊为助,与前者对抗。 王朝先自持有功,但却无法得到鲁王信重,干脆与文官集团联手,结果今年年初,张名振、阮进故技重施,火并王朝先。而早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大概就是陈凯运作广州攻略之际,清军浙江提督田雄和杭州驻防八旗固山额真平南将军金砺合力围剿四明山,四明山明军中最强的一支,即王翊及其副手王江创立的大兰山明军全军覆没,王江被俘送往杭州安置,王翊则逃亡出海。 “……王完勋和王长叔二人,实乃难得的干才。有他们在四明山一日,虏师便是如鲠在喉,根本无法对舟山构成实际上的威胁……” 恰如钱谦益所言的那般,大兰山明军当时的发展势头极佳,而且还并非是这个时代惯常的那种竭泽而渔,而是充分调动了民间诸如士绅、百姓们的抗清积极性。他们在宁绍之间,清廷小吏不敢下乡催科,清军主力不敢越过宁绍道直逼舟山,所以当浙江清军决定对舟山下手之际,首先要做的便是拔掉四明山明军的钉子,而大兰山明军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牧翁,在下记得听人说过,好像王完勋与黄梨洲是有姻亲的,是吧?” 王翊的女儿许给了黄宗羲的儿子,只是尚未完婚,这事情,算是辛秘,钱谦益也不甚清楚。不过陈凯提到了那位梨洲先生黄宗羲,就没有放过的道理,干脆提及了一桩“他打听来的消息”,说是清军已经着力研究了鲁王麾下大将阮进的战法习惯,希望钱谦益能够联络到黄宗羲之类与鲁监国朝有联系的人物前去预警,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竟成?” “鲁王在浙江一日,浙江虏师就无法分心他顾。大木在闽南的势头极佳,现在实在不好有过多打扰。” 陈凯的回答,当即便得到了钱谦益的认同。这一遭于他,却并非是那么简单的。只在于有些事情,是他无法彻底放任不管的。 聊了一上午,钱谦益便回去休息了。陈凯的心思还在浙江即将发生的事情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依稀的听见似乎有琴声传来,那个旋律是他所熟悉的,竟鬼使神差的走出了小院,来到了那株红豆树下。 “河东君琴技非同凡响,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让陈参军见笑了,妾身只是游戏罢了。陈参军,想必是懂琴之人?” “不瞒河东君,在下对琴曲一窍不通,倒是同来那位邝舍人却是个行家。于在下,只是内子对此颇有喜好,在下听过,尤其是这首《梅花三弄》,印象很是深刻。” “陈参军与令夫人,想必是伉俪情深。” “伉俪情深与否,在下到不好说,只是不在一起,她会想我,我也会想她……不怕河东君笑话,我们,婚书都写了,但却一直没有拜堂成亲……我杀了她的三伯,她的祖母,也是国姓的祖母,正上下运作着悔婚的事情呢。” 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番话,陈凯毫无隐瞒的打算。这事情,说起来柳如是是有所耳闻的,钱谦益在清廷的关系有提过此事,说是张学圣自称设计离间了陈凯和郑家的关系,由于预备退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几乎已经是张学圣的一项重要政绩了。据说,清廷内部对于张学圣的亡羊补牢,似乎还是有些能够认同的。 记得当初钱谦益听来消息,与她谈及此事时,也曾嘲笑过郑成功的祖母是妇人之见。至于柳如是,虽然不喜欢这个词,但是对于钱谦益的看法却是认同的——郑芝莞立军令状却不战而逃,不杀他才是不负责任。如陈凯这般勇于任事的,国朝要是多出几个,哪会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说句很不淑女的话,那位黄老夫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妾身与大木是认识的,依着妾身对大木的了解,当是不会听此乱命的!” 柳如是对郑成功很有信心的样子,陈凯又免不得要回想起那部电影。只是这边正聊着,似乎又有客人来拜,陈凯自觉的退回到了小院。未过多时,钱谦益就带着一个叫做归庄的年轻儒生入内来见。 “归庄?阁下与写《项脊轩志》的震川先生可有关系?” “正是在下的曾祖父。” “原来如此。”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正文 第二十章 暗流(上) 归庄,是钱谦益的“下线”之一,这样的人物,就陈凯以前看过的文章里,很是提及过不少。至于那些隐匿于历史之中的,就更是不知几何了。 说来,今番归庄前来拜会,依旧是与浙江清军进攻舟山有关。他是苏州人,得到消息要更加快速和切实。按照他的说法,清军大军已经开始向宁波集结,就连苏松水师似乎也在此战的参战部队范围内,并且在前不久,浙江清军针对四明山地区进行了继去年之后的第二轮洗山行动——所谓洗山,就是屠山,清军利用对四明山地区的大肆屠戮,杀光了人口基础,就此才基本杜绝了大规模抗清义军在那里活动的可能。 浙江的局势越来越紧张,钱谦益已经派了人去见黄宗羲,黄宗羲能否在舟山一战爆发前送到,送到后是否能够起到作用,陈凯对此一无所知。他所知者,如今钱谦益的态度,再有就是他还需要去一趟浙江,无论是路上必经此地,还是有些事情需要他去折腾一回。 “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 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船还要在运河上走不断的时间,他是耽搁不下去的。归庄抵达的第二天,陈凯便告辞而去。临行之际,他当着众人的面儿,写下了这首诗来,权当是送给柳如是的礼物。不过,话是提前说明的,他本人对作诗没有什么研究,就连这首诗也是在路上听来的,算是借花献佛吧。 “竟成,你在安平桥上的那首,其实写得还是很有几分意思的。” 那段用以嘲讽施琅的文字,在此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了。邝露言及,当即便是哄堂大笑,陈凯对此只是回了一句“某一枪一个叛徒,只作是清理门户了”,便就此揭过。 下面的路,归庄会随行一段,到了苏州府城,陈凯就此入运河,归庄则乘船走娄江回乡。临行之际,钱谦益虽未彻底确定下来对楸枰三局的微调,但是私底下给了陈凯一打子会票,分作几家票号的。算一算,也有五万两白银之巨。这些,已是钱谦益在这短时间内所能淘换出来的极限了。 “瞧瞧,才这几天,动动嘴皮子,五万两白银就到手了,这可比在广州算计杜永和那时来钱可容易多了。” 船,就着既定的路线继续前行,如今已不是北上和东进,而是转而向南,从方向上已经算是开始返程了。只是那下一站的目标倒也并非是最近的苏州,至少,虎丘气象,陈凯暂且是没有时间去欣赏了。 苏州,于江浙乃是最重要的商业中心,在遥远的南方沿海,曾经的广州,在两广地区也有过这样的地位,只是到了现在却早已今非昔比。 溯珠江而上,城南的天字码头上空空如也,零星的几艘小船,在装卸着捕捞的鱼虾,乍看上去甚是忙碌,奈何渔夫的愁苦却使得此处再难有热火朝天的感觉,反倒是在这盛夏的酷热中,一股湿冷的气息深入骨髓。 渔船,在这里已经是主流了。原本的商船、货船,如今已不见了踪影。有的是被陈凯带去了潮州,有的则在更早的就已经离开了,只是作为一座地区贸易以及海洋贸易的中心城市,战事已经过去足有大半年了,却依旧绝少有海船前来,实在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城外如此,城内亦是如此。大半年前,陈凯救走了城内的大批百姓,有的随他回了潮州,有的则跟着陈奇策去了上下川岛,还有数量更为巨大的在那时选择了自行逃离。去了明军占领区的,自是不会出现在这里,倒是那些自行逃离的,在清军封刀之后,却还是有些选择了回到家乡,只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却并不能够重回到曾经栖息的祖屋之中,哪怕只有一墙之隔,哪怕他们手里还攥着房契、地契也一样是这般。 屠城,并没有因为陈凯的营救而取消,清军几乎将没能逃离的广州百姓杀了个绝,才结束了这一次大屠杀。 随后,按照惯例特别留下来的和尚们被勒令清理城内的尸骸,待清理基本完成,藩兵及其家属们便直接住了进来——鸠占鹊巢,在此刻已不是驱逐那么简单了,而是鸠要将鹊赶尽杀绝了,再堂而皇之的占据其居所! 广州旧城区,已经全然被平南、靖难两藩的藩兵所占据。将校进据豪宅、士卒掩有大屋,街巷坊间,马粪遍地,曾经容纳数十万百姓世代生息的所在,如今藩兵及其家属们区区数万人而已,饶是他们将战马、驮马都放养在城内,人声马嘶之嘈杂,也远远无法和曾经的喧嚣繁华相提并论。 广州人大多是死绝了,有限的幸存者连同着清廷的各级衙门也一并的被这二藩轰到了城南的新城区之中。官衙密集,这样似乎也更加适于官府协助两藩盘剥百姓。而在新城之北的旧城区,城中的两藩则恰恰是如一只巨虫般盘在广东百姓的头顶上,吸吮着民脂民膏,贪得无厌。 城头上,曾经广州四卫奋力死战的所在,放眼望去,城外精心耕作、培植的花圃早已重归自然,变成了一片片野草丛生的所在。若说尚耿二藩为广州这座城市景观建筑最大的贡献,便只会是东门外的那一处白花花的小山——那是用数十万百姓尸骸焚烧所剩骨灰凝结而成的共冢,她忠实的记录着清军在此的野蛮兽行,为后来者戒! 清军在去年的十一月初攻陷了广州,稍作休整,便在接下来的数个月里先后侵占了肇庆府和罗定州。此两处乃是位于广州府的西部,连同着东面的惠州府、北面的南雄府、韶州府一起,将广州的陆上纵深延伸开来。 这一系列攻势,在永历五年二月前就已经完成了。算上去岁的闰十一月,也不过三四个月的功夫罢了。但是,当肇庆府和罗定州为清军所有,广州成为腹地,接下来,是继续向西,还是转而向东,就成为了一个必然的问题。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暗流(下) “叔父,小侄听说,定南王那边,似乎有意于高廉雷琼四府,想将其划入广西。” “定南王性子狂傲,素来目中无人。海贸巨利,他也是清楚的,如果真的被他抢先一步拿下高廉雷琼四府,甚至仅仅是距离广西最近的一个廉州府,那么经梧州如广东的货物就将彻底断绝,咱们在广州的海贸利润就会不可避免的受到损害。” 这段对话,乃是二三月间的事情,当时许尔显夺取肇庆府和罗定州,却从被明廷放弃了的梧州方向得到了一个惊人的传闻,说是孔有德有意南下高廉雷琼四府,并上疏清廷,将这四府划归入广西,借此来为广西一省寻求出海口。 当年在东江时不说,毛文龙死后,尚可喜在东江,孔有德和耿仲明则在登州,都是处于辽海海贸的利益链之中,对于海贸的巨利乃是心知肚明的。 况且,孔有德其人,也确实如尚可喜所言的那般狂傲。去年清廷派他们这三顺王南下,初时是以孔有德征福建,耿仲明取广东,尚可喜攻广西。由于三顺王之中,定南藩兵力高达两万,而平南、靖南两藩各自不过区区一万兵马而已,尚可喜建议清廷增兵并缩短战线,结果被孔有德嘲笑是胆小怯懦,由此才有了定南藩攻广西和平南、靖南二藩夺广东的现状。 记得五六个月前的时候,尚可喜就这么回答的耿继茂,两藩决定集中兵力夺取高廉雷琼四府,对潮州方面暂且仅仅是让苏利和郝尚久二人自行攻取。而送走了耿继茂,尚可喜唤来了谋主金光和他的长子尚之信时,也表示了此事十有八九是陈凯“祸水西引”的计谋,为的就是让他们暂且忽略掉潮州的威胁,为福建明军争取发展的时间。 对此,金光默然不语,倒是尚之信对此却力主先行进攻潮州。结果,却遭到了尚可喜的斥责。 “因为敌人的鼓励我们就要反对,这种思路本身就是错的!我辈行事,最重要的在于大局和利益,大军向东夺取潮州不难,可是没有水师,把郑成功和陈凯赶下了海又有何用,等到大军回师时他们就可以重新杀回来,潮州的问题就永远解决不了。” “另一方面,高廉雷琼四府,问题不在明军,却在于定南王。这个风闻不管是不是陈凯编造的,但却都已经给定南王提了个醒。我军,最起码也要赶在定南王之前,把高廉雷三府拿下,杜绝了定南王为广西获取出海口的可能,海贸的巨利才不至从手上溜走。” “至于潮州,先让郝尚久和苏利这些外人,连带着福建的绿营兵去消耗其实力。等到郑成功和陈凯成了疲兵,咱们再一口气的解决问题,岂不比在潮州迁延日久,以至于广西获得出海口要强?” 五六个月前,尚可喜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和耿继茂联名上书,要求福建清军配合广东清军围剿活动于粤东、闽南的福建明军,清廷在多尔衮病故,内部被多尔衮压制多年的两黄旗贵族反攻倒算的百忙之中也对此做出了肯定的批复。 奈何,这么一来一回,在路上耽误的时间不说,仅仅是接下来的局势变化,也直接让这场两省会剿胎死腹中。 “三月,福建巡抚张学圣得到消息,郑逆亲统大军西进,有意与伪帝在琼州府会合。得到消息,张学圣派遣福建右路马得功、福建抚标参将冯君瑞及兴泉道黄澍偷袭中左所,一度得手,结果未能攻陷城池,又逢贼寇援兵抵达,仓皇而退,最终为贼寇截杀与海上。这件事情,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中左所守将郑芝莞已经弃城而逃,结果被陈凯所杀,接下来守城的是陈凯,截杀马得功的还是陈凯,此人确非是个省油的灯……” “五月,郑逆回师修整一月后,出兵攻陷永宁卫城及崇武千户所城;到了月底的时候,又在一处名为磁灶的所在设伏击溃了漳州总兵王进;待到七月,张学圣收买海盗袭扰,再被郑逆击溃,连带着同安县的守军出援也被一并击溃……” 福建的局势急转直下,清军已经陷入被动,现在莫说是配合攻取潮州了,就算是守卫本地也颇为捉襟见肘。与此同时,过去的这五六个月里,尚耿二藩在广州城中大肆圈占土地,兴建王府。两座王府,“东西相望,备极雄丽”。占地面积之巨大,内部布局之华丽,僭越之处,比比皆是。 如今,攻占广州未及一载,这些奢侈远远未有成型。更何况,现今广东一省尚未彻底平定,尚耿二藩的关注点更多的还在于局势,而非彻头彻尾的敛财自肥。 “四五月间,张学圣设离间计,致使郑芝莞之母、郑逆之祖母逼迫郑逆退婚,陈凯与郑氏矛盾激化,不肯用事,很快就被软禁了起来。后来有说是陈凯远走,入伪朝做那工部侍郎的,也有说是做高廉雷琼四府巡抚的,还有说是已经被郑逆所杀,不足而一。现在看来,伪朝已任命张孝起为高廉雷琼四府巡抚,陈凯为巡抚者是假,入朝为侍郎者可能性也不大,很有可能是双方矛盾激化,为郑逆所杀……” “就像是那个叫施,施什么来着的武将?” “是施琅,王爷。其实若非是六月时原本跟着李成栋的那个武毅伯施福到福州归顺朝廷,谁知道那个施琅是个干什么的。” 金光随口道了一句,便转而提及了福建、广东官场,乃至是朝中的一些窃窃私语,如郑成功现今实力虽强,但是没了陈凯,怕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只是对于这份乐观,金光却始终有着一个很大的疑虑,一个足以掀翻这一切的疑虑。 “王爷,如果陈凯没死,这只是他与郑逆唱的一处戏,又当如何?” “唱给谁听,张学圣吗,还是帮着张学圣唱给朝廷的,总不会是唱给本王的吧?” 八月,广东酷热难耐,广州西部倒是传来了捷报,说是平南、靖南二藩的藩兵先后攻取了高州府、雷州府和廉州府,并且将李元胤、张月等人赶下了海,现在那四府地盘,就剩下了一个自成一海岛的琼州府了。 与广西,未有陆路相连,孔有德的问题就可以暂且放下了。只是似乎郑成功所部和李元胤、张月等人有了交集,近期卖给后者不少武器,使得清军的围剿进展缓慢,倒是一个不得不重视起来的问题。 “那就让郝尚久、苏利、黄应杰跟那个陈斌卖把子力气。另外,把藩兵调回来一部分,出征半年有余了,是时候让儿郎们回来休整休整。等到休整完毕,那几个废物若还是解决不了潮州的问题,就该咱们亲自上场了,总不好养虎遗患才是。”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撕扯 随着广东西部渐渐为清军所据,不光是在那里的明军不是被清军所消灭,就是被挤到了犄角旮旯的位置苟延残喘,潮州方面的问题也越来越显眼了起来。 其实,早在陈凯启程之初,惠州府东南部的碣石总兵苏利和惠州府东北部的潮州总兵郝尚久就已经展开了对明军潮州占领区的攻势。 苏利是福建明军的老对手了,也是潮海七大寇中硕果仅存的那一位,他如今占据着惠州府的海丰县、碣石卫、胜捷所、甲子门所以及潮州府的惠来县、靖海所等处,基本上是囊括了莲花山脉西南部以南与海岸线夹角的那片区域。而郝尚久则依旧盘踞在惠州府的兴宁、长乐二县,地盘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看上去在进取心上还不如苏利这个土匪呢。 在此之前,他们便与福建明军多有冲突,尤其是在尚可喜最开始决定利用他们来消耗明军有生力量以来,冲突的规模和次数就更是不断提升。待到这一遭,申斥分别送抵碣石卫和兴宁县城,迫于压力,新一轮的攻势便再度爆发。 一如早前的那般,苏利进攻的矛头集中在了普宁县,这是在于潮阳县握在陈斌的手中,而陈斌对于进攻明军控制区与容忍他部清军过境这两件事情上,都显得没什么兴趣。从地理上,苏利就只能继续向北,一次次的撞向明军在潮州西南部的防线。而郝尚久那边,也一样是一如既往的直线向东,程乡是下游,同样也是他这个潮州总兵进入潮州的必经之路。 大战少见,但是小规模的冲突却是从未有停息过。明军需要保持在闽南的攻势,那么潮州就不可避免的采取守势。杜辉、周全斌等将于普宁,张进于程乡,无不是殚精竭虑的与清军交锋。倒是在潮州腹地,迫于内部的压力,分地屯田的工作正式拉开序幕。哪怕,农时上已经不是那么有利了,但起码总要为明年的春耕做好准备才是。 澄海县的南洋寨,这里曾是许龙家族的聚居地。随着许龙家族迫于明军压力退出此地,郑成功一度将部分许龙侵夺的百姓田土归还原主,这使得明军在此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极其巨大。去岁,许龙在珠江为陈凯击破,全军覆没,就连那个枭雄也被刺死于江水之中。得到消息,本地百姓欢呼雀跃,对于许龙家族借着清军的势头重回此地的担忧也彻底的烟消云散了。 感恩戴德,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到了此时此刻,此间百姓却无不是冷漠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些府里、县里派下来的官员、吏员们组织那些广州百姓在此规划田土,开垦田地,看着这些潮州的土地正在被那些前来避难的广州人开垦。 冷漠,由外而内,由内而外。 这,仅仅是冰川一角。在府城、在南洋寨、在鸥汀寨,在潮州南部很多有荒地的所在,渐渐的都开始有了本地官吏以及广州百姓的身影。 陈凯带回的人口数量实在过于巨大,几乎已经是如澄海、海阳这样的一个县的总人口了。将这抛开士卒和军属的数万百姓,或者说是数万个包袱转化成助力,如今已是刻不容缓的了。分地屯田一法,经过了郑成功的确认后得以迅速实行,正是在于明军的军粮紧缺以及周边形势恶化所致。只可惜,并非是所有人都有着这样的大局观和整体利益考量,或者说,他们的利益与明军的利益并不尽相同。 分地屯田的命令下达,潮州府衙,知府叶翼云的耳畔就从未少过反对的声音。这些声音,无不是来自于潮州本地的官员、吏员以及士绅、富户,底层的百姓是没办法上达“官”听的,但是派下去的官员们,尤其是那些福建过来的,与潮州人和广州人之间都不存在着利益关系的官吏们,也同样是将他们在民间所见的一切禀报于他。 陈凯的预警,叶翼云已经开始有些明白了,奈何政令下达,便是回不了头的。为此,叶翼云决定做些挽回性的工作,比如让分到了地的广州百姓在农闲的时候帮助临近的潮州百姓修建水渠,用以灌溉,尽可能的缓解双方的矛盾,力争消弭隐患于无形…… 叶翼云很头疼,府学的教导陈鼎同样是一个头两个大。府学是有学田的,不过这里不存在分地的情况,也就无所谓了。关键在于,陈凯带回来的大批百姓之中,其中不乏有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他们或有功名,或有背景,府学、县学这样的地方总是要安排上的,而这也无不是在挤占着潮州士子的教学资源。 为此,陈鼎将广州和潮州的士子分开,同时从广州逃亡至此的读书人中精选了一批可为人师的先生,让他们专门传授广州士子的课业,到也算是勉强把这些人隔开了。但是,这年头读书是为了入仕,而福建明军的控制区并没有那么多坑来填这些萝卜。尤其是这些百姓之中,还不乏着丁有仪这样广州官吏,就进一步的加剧了空缺上的紧张。 潮州一地的焦头烂额,同时也影响到了南澳岛上。这里有第一批被陈凯运到潮州的百姓,他们中的大部分是作为佃户存在的,用以弥补大量招募兵员后农业向壮劳力的紧缺。 这是陈凯当年的办法,叶翼云并非没有想到过,只是陈凯带回来的人口数量过于巨大,如此也只是杯水车薪。而现在,当潮州分地屯田的消息传来,这些佃户们开始浮躁了起来——毕竟,回乡,现阶段还是个看不见尽头的梦,种自家的地总比租佃别人的要安心许多。 随着郝尚久所部加大力度对程乡及其周边区域的袭扰,部分官营的矿场皆在其打击范围之内,产量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下滑。另一方面,中左所作为海贸中心的地位愈加稳固,以及山海五商的组建,明军通过海贸购得的原材料也越来越多,而且在未来将会把这个差距越拉越大。 此消彼长,而且在预期之中更是如此。冯澄世进行了详细的罗列后,向郑成功提出了迁南澳军器局部分职能于中左所,以便于更好的服务于如今闽南的战略方向的建议。 经过了一个月的沉淀,经过了深思熟虑,最终郑成功还是松了口,决定将军器局的部分职能迁到中左所来,以更好的服务于闽南战场。 确认了冯澄世的建议,郑成功回想着这些年一步步走来,自陈凯智取潮州,经过了一年多的鏖战,总算是将那片区域收入囊中。但是由于郑氏集团的海贸利益以及中左所在闽海贸易中的重要地位,即便无关于广东局势的持续性恶化,转战闽南变成了必然。 潮州,随着清军在广东实力的不断增强,压力越来越大。奈何,郑成功分身乏术,实在难以同时兼顾两方面,如今也只得是勒令潮州众将严防死守。力争,在潮州战场坚持不住之前,在闽南打开局面,到时候有了闽南的漳泉二府作为后盾,凭着海贸的巨利,反过头就无需再畏惧什么尚可喜之类的东西了。 “七八月份过去了,九月,是时候出兵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钱山之战(上) 七月的时候,郑成功派出援剿右镇黄山督前锋镇万礼、北镇陈六御、中权镇黄兴进剿海盗陈春,在肃清了闽海贸易的威胁的同时,给予了同安县清军以沉重的打击。 到了八月,郑成功决定以中权镇左营副将黄梧管英兵营,旧将吴世珍管游兵营,戎旗正总班杨姐管奇兵营,林文灿管殿兵营,陈埙管正兵营。继仁义礼智信五营而后,正奇援游英五营成立,并迅速的进入到了紧锣密鼓的操练之中。 同样是在于郑成功表现出了对海贸的坚决维护,这个月,郑鸿逵正式决定,将所部兵马尽数交给郑成功统带。去岁勤王,郑鸿逵将麾下大将萧拱宸和沈奇二人及所部兵马划归郑成功统领,郑成功授予了二人护卫左镇和护卫右镇的差遣。这一遭,郑鸿逵将追随他多年的另外两员大将——沈明和陈魁及其所部兵马交托给郑成功,郑成功授予二人护卫前镇和护卫后镇的差遣,并且将这二镇的兵马补全到两营千人规模。 交托兵马之时,郑鸿逵专程上了一次厦门岛,叔侄二人在节堂中对坐无言——郑鸿逵很想和郑成功再解释一下厦门一战的事情,但是他也知此事多说无益,又想问问陈凯的去向,可是一旦他母亲的态度,却还是没能出口。相对的,郑成功也不是没有想过向郑鸿逵说明陈凯的去向,以安郑惜缘之心,奈何这番话到了嘴边,却依旧是没有出口,最后二人仅仅是公事公办。 背叛的伤痕,会永远的存在于内心的最柔软处。抚平,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郑成功没有办法劝说他自己如曾经那般全心全意的信任郑鸿逵,对于陈凯的行止,就更是不敢随便知会其人。 礼貌性的告辞过后,郑鸿逵便乘船回返白沙去了。沈明、陈魁二人的部队,一个派往潮州北部协守三河坝,另一个则继续守卫揭阳地方。这两支部队的归并,于闽南战场而言并没有存在什么影响,但是对于潮州战场,却是一定程度上的补充。 郑鸿逵的归附,分裂多年的郑氏集团算是重新融为了一体。如果一定要算的话,郑彩还有残兵一两千,漂泊在海上,现在也没有个消息,基本上已经可以无视了。 整个八月,扩充了部队,完成了对郑鸿逵所部的吸纳。到了九月,郑成功决定出兵漳州府,一方面继续扩大他在漳州府地面上的影响力,同时收集粮草,缓解粮草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一如在磁灶时的那般,争取把清军引出城池,在野战中决一胜负! 九月,郑成功亲率戎旗镇、亲丁镇、左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以及前锋镇等六镇近九千大军登陆漳州府,大军驻扎于钱山一线,以待清军。 对此,漳州总兵王进知道郑成功不是善茬,力主持重,协守的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倒是不打算继续和王进这个家伙继续凑一块搭伙,有心跟上三省会剿的步伐,去江西杀那些战斗力孱弱的义军,就是碍着兵行凶险,意志不怎么坚定罢了。奈何,福建巡抚张学圣如今尚在被清廷质疑其能力的阶段,断不敢容着明军在漳州府耀武扬威,干脆派了副将陈尚智所部作为援兵,督促王进和王之纲出兵迎战。 九月下旬,陈尚智所部与王进、王之纲完成了汇合,抵近钱山与明军对峙。清军比历史上的这一战兵力更胜,而郑成功那边,由于潮州、广州的兵员补充以及军器局的生产效率提升,明面上的六个镇还是那六个镇,但是内在的实力却同样是今非昔比。 数日后,九月二十五,清军大军直抵明军钱山大营。郑成功出动戎旗镇、左先锋镇以及援剿左镇三部迎战于寨墙之外。 双方的兵力大致相等,无非是清军的骑兵占比更多一些。郑成功明目张胆的与清军列阵而战,王之纲和陈尚智跃跃欲试,那王进因为磁灶一战是被郑成功当面锣对面鼓的击破的,反倒是显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进攻吧,抚军老大人那边还在盼着捷报呢。” 原本是打算说句击破了海寇没准还能杀上厦门岛抢一遭来振奋下士气,转念一想,似乎这话有些不太吉利,陈尚智便把张学圣给抬了出来。 他是匆匆赶来的,没怎么休整就急着发动攻势,可见张学圣对于一场捷报的渴求。敲动战鼓,清军全力向前,沉重的脚步踏在地上,伴随着地面的共振发出了比之身后战鼓丝毫不让的雷鸣,无时无刻的不在震颤着这方圆数里的生灵。 夹杂在滚滚雷鸣之中的是战马狂奔的电光闪烁,不断被清军挤压的战场上,明清两军的骑兵追逐厮杀,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清军骑兵极力压向明军战阵,明军的骑兵则竭尽全力的试图为本阵提供遮掩。 间或,会有一两骑或是一两队的清军骑兵摆脱了明军的牵制,抵近阵前,狼腰轻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待那手指轻放,一支又一支的利箭划破空气,尖啸着扫过明军的战阵。 箭矢在明军那一面面的藤牌上劈啪作响,有的被弹落在地,有的则干脆直接钉在藤牌上,偶尔会有一两声的惨叫,也是在反应过来的第一刻便极力的压抑着。 戎旗镇、左先锋镇以及援剿左镇,这些部队乃是郑氏集团的老底子部队,多有征战多年的老卒。此刻即便是被清军的骑兵优势压制在原地不得动弹,却依旧是保持在阵前原地不动,凭着藤牌遮蔽身体以及身后的同袍,无有半分动摇。 清军的战阵如排山倒海般压来,伴随着双方火炮的射击展开,轻骑狗斗的空间越来越小,渐渐的便退入到了各自的阵后,将战场留给了列阵而战的步兵。 灰蓝色的浊流汹涌而来,誓要扑灭那熊熊燃烧的烈焰。清军结阵向前,抵近百步之际,前排的弓箭手拉弓仰射,漫天的箭雨不再似轻骑狗斗之际,时而射来的那三两只利箭般只要是足够经验丰富的藤牌手皆可以预估到箭矢飞来的轨迹,从而持盾抵挡,其密集的数量,足以让明军阵型中的盾牌捉襟见肘起来。哪怕,这支福建明军的盾牌数量远远高于正常的编制。 箭矢,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抛物线的轨迹,便如瓢泼似的,撒向明军的战阵。正常情况下,藤牌手会组成更加紧密的盾阵,将那一面又一面的藤牌交叠起来,组成一个个龟壳似的阵型来抗住这一波射击。然而,当清军的箭矢袭来之际,仅仅的阵型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照旧是维持着等待接战的状态。 这样一来,伤亡几乎是不可避免,只能凭后续的士卒补充才能继续维系战阵的完整。奈何,就在这时候,当明军的军官命令下达,一个个膀大腰圆的明军力士握住手中的碗口粗的竹竿,合力将另一端高高翘起,一面又一面的棉被似的布障裹挟着地上的灰土便腾空而起,竟直接挡在了清军箭雨袭来的轨迹之上。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钱山之战(下) 箭矢如暴雨般落下,未有如清军所料的那般席卷明军战阵,只听得噗噗作响的布帛破裂声,绝大多数的箭矢便被那层布障拦了下来。而在那布障之下的明军,凭着藤牌蔽身,伤亡少之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清军还在不断的前进,抛射的箭矢也在行进间不断的泼洒而来,明军凭着战被和藤牌挡住了清军一轮轮的射击。待到清军抵到近前二三十步的距离,清军的标枪、飞斧扫过明军第一排的藤牌,便呐喊着冲杀了上来。 刀盾不比长枪那般尚可以凭直刺一招进攻,除非是彻底放弃灵巧的进攻方式,转入以盾牌一个接着一个的密集站位,闪展腾挪、挥刀舞牌,最需要的便是一定的空间才能将刀盾兵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刀盾兵最重武勇,进攻的气势一起,便可以压着对方来打,胜算也会更多。清军多是老卒,如法炮制,一如平日里的那般,清军刀盾兵投掷的同时,摘下盾牌、拔出腰刀便呐喊而上。奈何,抵近阵前,明军仅仅是稍加调整了下站位,登时成了三人一组密集站位的小阵,对冲杀上来的清军严阵以待。 并非是一体的盾阵,仅仅是三人一组,清军多是没有见识过这般打法的,但却依旧挥舞着刀盾便劈砍而来。 战场的一处最寻常的角落,左先锋镇的左翼,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清军老卒,一如其他当先的清军刀盾兵那般挥舞着刀盾,气势做足,试探性的向他正对着的那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明军藤牌手发起了进攻。 持盾抵近,刀锋裹挟着凶猛的攻势扑面而至。年轻的藤牌手全无还击的打算,仅仅是持着藤牌,奋力的挡格着清军的劈砍。 藤牌的受力并没有预想中的沉重,清军老卒仅仅是作势一刀,当即便引出了与那明军一组的另外两个明军的反击。两把腰刀一刀劈胸、一刀砍腿,老兵奋力击退,才强强让过了刀锋。 惨叫声在耳畔响起,老卒不用看,便知是他左右的那两个在一口锅里混饭吃的清军老兵发出的。他们,远远没有他来得幸运。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甫一注意到这三人紧靠在一起的站位,便意识到了这三个明军必是一组,协同作战。只是他唯一猜错了的,却是这三人并非是因为平日里关系好才会如此,这三人一组的小阵本就是福建明军的新战法,配合之默契,让他即便是虚晃一枪的试探也没能躲过命丧当场的下场。 手持着藤牌、头上戴着藤盔,那三个红色衣甲的明军死死的盯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只叫他汗毛倒竖。 接战之初的攻势当即被明军拦腰斩断,反击在惨叫的同时展开。借着阵型的前进,那三个明军当即便逼了上去,三人一守两攻,攻击的那两个人并非就一定是刚才的那个年轻明军,反倒是三人不断的转换职能,配合默契,显然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方能如此。 片刻之间,清军老卒已被逼得险象环生,旋即更是被逼进了身后皆是正在冲杀上前的清军当前,不光是把后续那几个清军的进攻节奏冲乱了,更是把他自己陷入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之中。 “杀!” 背后几如万丈深渊,清军老卒不退反进,大喝一声便冲杀了上去。这一刀,倾尽了他全部的武艺和力量,刀势凶猛,力压千钧,左手盾牌,护住要害,两腿用力,整个人奋力前冲,直取那个看上去武艺最是生疏的年轻明军。 第一瞬间,意识到了清军的对象是那年轻明军,年轻明军便退转守势。可也就在这时,清军老卒虚晃一刀,转而砍向了他右手一侧的那个正要转守为攻的明军。 刀,重重的劈在了藤牌上,沉重得几乎让那明军失去了平衡。可也就在这一瞬间,受到攻击的明军的刀也已经砍在了清军老卒的左腿上。与此同时,由于临到近前才转而进攻一侧的明军,他的后背也亮了出来,一把明军的柳叶刀便径直的插在了他的腰上,刀尖更是从后向前的破开了他的腹腔。 柳叶刀顺势一扭,掺杂着破碎脏器的血便从口中涌了出来。老卒是从北地追随王之纲南下的,久经战阵,若非是素来贪杯,早已当上了基层军官。奈何,面对明军这般的战法,即便是当上了基层军官也没有任何用处,就在他倒地的同时,不远处,他的顶头上司便被一个明军砍死在了阵前,也没比他多活个几秒。 “又是这种打法。” 战场上,自接战之初就已经进入到了一边倒的境地。明军的小阵变幻,三人一守两攻,配合默契,每次的目标只有一个清军,从不贪多,这使得他们几乎每一次的进攻都是必杀之势。 王之纲和陈尚智已经都看傻了,唯有王进,四个月前的磁灶之战中曾与这样的明军交锋过,有过被摧枯拉朽般击溃的经历,奈何王之纲和陈尚智信不得他战败的理由,一意孤行,他也只得早早的就琢磨起了其他突破的方法了。 “告诉王总兵和陈副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让骑兵绕到侧翼骚扰一阵,重整阵型。” 重整阵型不是目的,目的是挽回颓势。步兵列阵而战已经无能为力了,单说这最管用的战法,也是素来赖以摧坚破阵的刀盾兵面对明军的新战法只剩下了被动挨打的局面,那么他们就要设法改变战术。是以长枪手列阵对盾阵,还是骑兵突击,尚且有待商榷,但是至少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甚至无需告知,王进的骑兵自阵后杀出,紧接着王之纲和陈尚智所部的骑兵也动了起来。明军的侧翼受到威胁,未免阵型断裂,越是靠近侧翼的区域,明军的军官们越是刻意的放缓进攻节奏,但是那些远远没有受到威胁的所在,明军的攻势依旧猛烈,大有杀穿清军战阵的气势。 所幸,即便是如此,清军的颓势依旧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缓解。只可惜,松下的这一口气,也仅仅是在那一个片刻间罢了。待到片刻之后,侧后方传来消息,说是就在他们的侧后,几近于他们来的方向,一支明军正在向此地杀来。 “完了,大势已去!” 此间虽是漳州平原,但这里从来不是江南或是北地那般的一马平川,丘陵地形是主体,平坦只是相对于他处罢了,明军利用这等地形,实现绕后,大有将他们一举全歼的气魄。比之他的前任王邦俊,王进虽号老虎,但却远不及其骄横。此刻一旦情况不妙,连忙派人知会王之纲和陈尚智二人,同时收回骑兵,旋即将旗一倒,夺路而走。 王进自知不敌,清军的大帅们自是顾不得这些小卒,而那些小卒,亦是仅仅在一瞬间过后,便轰然崩溃。 步兵无阵不战,战阵崩溃,便是天崩地裂,再难挽回。明军紧追不舍,清军的步兵只能在明军的刀锋下狂奔求活。而那些骑兵,逃得是最快,但是当他们企图逃出生天之际,却依旧遭到了明军拦截部队的截杀。 背后是明军的追兵以及那些被驱赶着、屠戮着的清军步卒,前方是明军的拦截部队,转头绕道并非不能,但是浪费的时间,尤其是谁也不能保证其他路没有明军的拦截不对。王进等人无可奈何,只得强冲过去。 蒙着眼睛的战马撞破了明军的长枪丛林,总算是挤出了些许空间来供他们逃出生天。奈何,更多的清军骑兵被拦截在此。而这些清军,一如那些清军步兵,立刻就遭到了明军藤牌阵一人防守、一人杀马、一人杀人的群起围攻式打法,当即便陷入到了这只疯狂吞噬的巨兽的口中。 王进、王之纲、陈尚智等人大败而逃,冲破了明军的截杀,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奈何更多的清军却远没有他们那般幸运,能够突破拦截的,或者是没有遭到明军拦截的,不可谓不是幸运儿,但却依旧在明军的追击之下,直到过了龙井地方,才勉强在明军放弃继续追击的情况下逃离了那片死地。 至追击的前锋部队龙井时,郑成功开始收兵聚众,战马、军械、军粮、俘虏不计其数,清军尸横遍野,端是一场闽南地方数载未有过的惨败。 收敛了部队,大军抵近漳州城下,城门紧闭,尚有数百清军被堵在城门外无法进入。王进等人都没能逃回来,或者说他们根本不相信漳州城还能在这样的惨败下幸免,干脆逃亡他处。倒是城内守军及官员连忙关闭了城门,随后在郑成功的劝降下也是严词回绝。但是那些没能进城的清军,却选择了接受郑成功的招降。 清军,在闽南地方的军事存在,于这一战急剧降低。天知道,这会否是明军席卷闽南乃至是收复八闽的前兆! 注:战被,是郑成功所部明军一件比较有特色的野战防御装备。《明季南略》对此有所记载,但是内容比较武侠,一人使用,箭来则张、箭过则卷,同时还要双手持刀,卷被的同时滚过去砍杀清军,也不知那明军是有几双手才能同时做这么多的事情,显然是将滚牌和战被搞成一码事了。 该作者计六奇并非是闭门造车型的私修史书,也曾到各处走访考察,但却依旧并非是福建明军战法的亲历者,以讹传讹,或者是被问询者自身也是一知半解,记录中存在不切实际的内容也不可避免。 但是亲历者,如杨英等人,对于战被这种装备也没有太过详细的记述,且缺乏出土文物,笔者就只能照搬了古代城池防御战中的防箭布幔来进行描写。起码,这两样东西的用处和实际效果是一致的。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盼归(上) 请输入正文。请注意:根据国家相关法律法规要求,请勿上传任何色情、低俗、涉政等违法违规内容,我们将会根据法规进行审核处理和上报。明末清初,战场上,哪怕是堂堂正正的列阵而战,明清两军的战法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在辽东时,明军有车炮营、清军同样有盾车战术;甲申以来,尤其是永历五年磁灶之战后,福建明军和以大西军为主体的西南明军的一个又一个创新战法,一度将八旗军和绿营兵打得满地找牙。 郑成功在闽南战场上气势如虹,大军于漳州府境内耀武扬威,直至十月才返回中左所休整。 大军回师,损失微乎其微,收获却是难以想象的丰厚。整个岛上沉浸在欢乐喜悦的气氛之中,军营里庆贺胜利的凯旋宴,城内城外的各处,从征将士们的家属们也在庆幸他们的亲人能够活着回来,就连岛上的商贩们也为此而高兴——有了功赏,总要改善下家人的生活条件嘛,这就是商机! 与那些地方不尽相同,参与此战的明军之中绝少有那些广州人,影响倒不甚大。此时此刻,城外那些暂居中左所广州百姓的聚居之所,几个标营的军官正值休沐,便约在了一处,顺带着连看望一下曾经的战友。 聂一娘的家位于这片营区的西侧,她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和兄长都已经战死在了岭南三忠起兵抗清的那一年,但是她的父母、幼弟小妹以及公婆和两个小舅子托陈凯的福,却从去岁广州城的人间炼狱中逃出生天,却又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 因为她的缘故,父母和公婆的家比邻而居,方便互相照应着。她早前顶着万难,入了巡道标营参加训练,赚得了一份军饷,也是分给两家使用。只是军中都是一群男人,实在不方便一个女人家在其中。哪怕是花木兰,当年也是“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如她这般哪怕是穿着男人的衣服,但大伙也都知道她是女人,于是在陈凯离开中左所后,她便被林德忠安排到了沈佺期那里,依旧是领着战兵的军饷,干的却是帮忙照顾伤员的活计,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有广州义勇和巡道标营的袍泽照顾,聂一娘也算是左近广州百姓中的“高收入人士”,林德忠那边表态了,等她的小舅子明年成丁,便进到巡道标营里去顶她的缺,她依旧在伤病所里做事,这样日子还会更好过些。 奈何,如她这般“疯魔”的女子,再嫁怕是不要想了。而对她来说,也从未想过再嫁的事情,守一辈子倒也未必,广州民风不似内陆那般守旧,但也起码是要在两个小舅子都长大了,看着他们娶了媳妇,公婆有了指望之后的事情,否则她也不能放下心来。 巡道标营之中左所城守一战后,便不曾再随军出战,每日无非是训练,最多还是充当起了中左所城守的任务。不用出征,休沐就比较正常了,冯三和刘荣,提着城里面买来的酒以及一些下酒的肉食便来到了聂一娘家。其他下酒菜聂一娘已经准备好了,她的那个即将成丁的小舅子作陪,也做联络感情之用。四个人在院子里支了个桌子,喝喝酒、聊聊天,反正她也不在意那些老古板对她的看法,倒是这般与共过生死的袍泽在一起来得痛快。以至于,有的时候她都在怀疑,其实她投胎的时候是应该投个男儿身的才是。 冯三酒量不小,刘荣也是如此,聊起去年在广州时,后者还曾歧视过聂一娘的性别的旧事,三人便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倒是那小舅子显得还有些拘束。 “刘兄弟,你当初说一娘是女子,是小瞧她了,咱们这个妹子绝对是那个什么不让须眉。今天哥哥我还可以告诉你,这喝酒,咱们兄弟一样小瞧她不得……” 听到这话,刘荣眼珠子一转,竟是哈哈大笑道:“冯三哥,你别不是被一娘灌趴下过吧?” 又是一阵的哄堂大笑,直引得周围邻居侧目。说起来,冯三当年在广州城里,也算是江湖上在号的人物,人送外号“番禺大侠”。平日里乐善好施、劫富济贫的事情倒是没怎么做过,但是性子直爽,对朋友也是没得说,有事情招呼一声,也是不避险阻的。就是因为性子太直,在圈子里混得有些不甚如意外,倒也并不甚在意。 此间刘荣拿他说笑,尤其是和一介女流相比,换了旁人早是勃然大怒了。但是他的性子素来是分人的,刘荣和聂一娘都是共过生死的袍泽,此刻狂笑起来,反倒是比这另外三人更显豪气。 聊着近一年来的旧事,广州一战,聂一娘刺死了许龙,二人也直道是运气不佳,但是对于聂一娘的水性却还是服气的;再到标营训练,吃苦受罪,所幸到了厦门城守之时,那些训练时流过的汗,真的如林德忠所说的那般,让他们少流了不少血来。 “倒是小妹,当时没能登城和大伙一起杀敌,真是毕生遗憾。” 军人,共过生死,有时候很多东西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里面,也包括性别上的差异。 “不差这个的,不差这个的,一娘你不是还在城下帮着照顾咱们受伤的兄弟吗?好些兄弟都是因为你不眠不休的照顾着才有命活下来。” “就是这话,况且没能上城的也不只你一个。不说这个了,来,走一个。” 酒越喝越多,很快他们就发现,冯三和刘荣带来的酒竟然不够。奈何三人聊得兴起,干脆便叫了那个已经有几分醉意的小舅子去买上两坛回来,总要尽兴才是。 作陪的人走了,剩下那点儿酒,冯三和刘荣也不急着喝了,干脆与聂一娘聊起了军器局搬迁的事情来。 这件事情已经是定论了,陈凯的继任者参军冯澄世已经开始完成了选址,正在着人夯实地面,兴建工坊、仓库以及公事房等建筑。冯三和刘荣对于此事的口气很是不友好,一句“再过过这军器局就要姓冯了”竟连他自己的姓氏都不避讳。 这倒是并非他们与冯澄世有过节,只是军器局向来是陈凯负责的,如今陈凯离开了,让那个大督造陈启继续管着不也挺好的吗,何必又新调来个参军。 郑成功他们是不好说的,毕竟当初在广州时也是郑成功出了大力,冒险将大量的船只交托在陈凯的手上,独自面对郑彩,广州城才能活下来那么多人。否则就算是广州四卫再过顽强,没有那么多船也是运不过来的。但是对于冯澄世,那却似乎根本就不是个肯萧规曹随的人物,只在这一接手没多久就要搬迁地方,摆明了是借此事来消弭陈凯的影响,同时确立他的主导地位。 对此,聂一娘也是有耳闻的,城里面不少人都接了去那里做工的活计,能够养家糊口,很多人还是很高兴的。可真的想到此处的,却还是极少的,她是其中的一个,但却是最无能为力的一个。反倒是冯三和刘荣二人,与她说来,倒也更多只是在与一个信得过的兄弟发泄一二罢了。 “说来,还是陈参军不在。若是陈参军还在此地的话,谁又能取代了他的地位?” 聂一娘一语中的,冯三和刘荣二人也是点了点头,对此表示认同。只是这一势头起了,后面很多的事情就不好说了,更大的担忧,便随着刘荣的眉头深锁,感染到了他们的心头。 “现在是那冯参军接了军器局,日后谁知道那厮会不会连漳泉分巡道的官职也接替了……” “呸!” 听到这话,冯三一口唾沫便吐在了地上,随即出言喝道:“陈参军立下了那么多的功劳,就凭那鸟人,我姓冯的第一个不服!” “小声点儿,还是没准的事情呢。” 不比冯三的“大侠”身份,也不比聂一娘原本只是个渔家女,刘荣说来还算是衙门的临时工编制,只是他那帮闲的身份,实在上不了台面,无非是混口饭吃罢了。但是做人做事上,承蒙当初的那份工作的培养,他拿捏的却比旁人更加细致一些,在标营里反倒最是混得开的一个。 “谁知道呢,大明现在的官职可不值钱了啊。”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三人唉声叹气了一番,却也没什么办法,尤其是在聂一娘的小舅子回来后,就更是再没提过这些事,只是喝喝酒,吃吃菜,聊些过往的趣事罢了,这一聚也就结束了。 酒入愁肠,冯三和刘荣到离开时,脚步都有些晃了。聂一娘还好,酒喝得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少,照样让小舅子回去睡觉,自行收拾院子里残局。然而,手上的忙碌未有停歇,心中的感触更甚,直到后来,她更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迟迟的望着西面,据说是陈凯入朝的那个方向。 “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子,还是个寡妇,或许你已经记不得我是谁了,更不会在远方想起我这么个人了吧。” 叹了口气,聂一娘不免一些黯然,但却依旧忍不住的去想着——或许,郑成功才能够唤起陈凯归意。还有,陈凯那位未过门的正妻,他们应该也会时常的思念着对方吧。 想到了此处,困意涌上心头,竟难得的有些,醉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盼归(下) 中左所不远的金门岛上,定国公府邸依旧矗立在那里,并没有因为郑成功和郑鸿逵之间的不信任而有过丝毫的改变。甚至,由于陈凯和郑惜缘的关系,郑成功对那里的投入也更多些,时不时的派人送些难得的物事过来,只是他本人却是决足不来的了。 郑鸿逵将部队尽数交给了郑成功,二人嫌隙未散,他便又回到了白沙那里居住。白沙距离安平镇不远,当初决定在那里驻军,也是有心思协守安平镇的。不过,这近半年来,清军也没有动那里,按照郑芝豹在福建官场的关系说,似乎是清廷不许张学圣动那里,唯恐把招安的路子都堵死了,反倒是让他变得无事可做了起来。 他已经彻底赋闲了,但是却不打算住在金门,这一家子,包括郑鸿逵的正妻、小妾、儿女,们都准备搬到白沙那里陪他,如今正在收拾行囊。这里面,唯有郑惜缘,作为一个与人写下了婚书,算是已经嫁出去了的女儿,反倒是显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我和母亲大人一起走,去白沙陪爹爹去。” “这就对了。” 绣楼,郑惜缘的兄长郑肇基特特的赶来送母亲、妹妹等人前往白沙。此刻得到了郑惜缘的答案,当即便是拊掌而赞,随即更是语重心长道:“祖母是不会同意的,那厮也已经走了,小妹想清楚了最好。过段时间,婚退了,择个良婿再嫁了,才是正途。” 郑肇基是如何脑补到这上面的,郑惜缘乍听一惊,但却也很快就想明白了。只可惜的是,她的这个亲哥哥似乎是想得有些太多了,她去白沙,与等谁无关,与等不等也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去陪伴父亲,膝下尽孝罢了,再无其他。 然而,当郑肇基提到陈凯,甚至仅仅是用了那厮作为代称,她却依旧是不免有些神色黯然。 那封信,她收拾在首饰盒中,是再没看过的。她相信,陈凯是不会骗她的,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无需再行一遍遍的从书信中进行确认,确认陈凯曾有说过这样的话,确认这一切并非是她的幻想。就像是陈凯对柳如是说的那般,她是会思念他的一样,她也相信,陈凯也是会时常想起她的,也一定会遵守对她的承诺。 由于她那个倔强且霸道的祖母在家族中的地位,郑惜缘已经不止一次被人劝说,劝说她忘了陈凯,劝说她放下这份缘分去拥抱未来。对此,她默默听着,也不愿反驳,事实胜于雄辩,等到陈凯真的回来了,一切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这一遭,郑肇基如是说来,郑惜缘也没有做出什么令其满意的答复。换作旁人,也就不说了,但是郑肇基却似乎很有些不满,表示一定要郑惜缘给出一个答复才能放心。 逼得紧了,郑惜缘也不愿意再听下去这般瓜噪,干脆对其直言道:“兄长须知道,小妹与陈郎已经写过了婚书,已经是陈家的人了。我的夫君为国奔波在外,我没有在家中做好贤内助,更没能追随在侧,已是大大的不是了。此番婚事,即便是不成,也是我对他不住,他从不曾有负我,日后也不会负我!” 站起身来,郑惜缘无畏的对上郑肇基已经有些呆滞了的目光。这是她心中所思所想,如此当面锣对面鼓的说出来,说明白了,胸中的郁结反倒是消散了不少,就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然而,郑惜缘的畅快,伴随着的却是郑肇基的愤怒。他的这个妹妹从小除了喜欢和郑成功凑合以外,对他这个当哥哥的从来都是恭敬有加的,他自问对于这个妹妹也很是宠着,可是今时今日,为了个外人,却出言顶撞于他,旁的不说,面子是最过不去的。 “妹妹,你莫要忘了,他可是杀了三伯的仇人!” “他杀了三伯,我怨过他,怨他为何不能吓唬吓唬,怨他为何不能把三伯软禁起来了事。但我也知道军令状的事情,也知道那种情况下,三伯不死,这中左所就守不住了,会有更多人因为三伯的懦弱被杀……” 回想着少女时代,她那个虽说不怎么成器的三伯对她的好,一边是她的三伯,一边是她的夫君,一点一滴,每一次的回忆都是在她的心头割上一刀。这长久的积郁,甚至从听闻陈凯枪杀郑芝莞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她的心底一粒一粒的堆积起来。此刻,郑惜缘也是怒极了,这一切爆发出来,其汹涌更是就连她自己也不曾想象到的。 “倒是兄长你,素来不是最瞧不起三伯的吗?那时三伯宠着我,你就总说大伯瞧不起三伯,说三伯是个酒囊饭袋,成不了事,也就能哄哄我这等傻丫头。现在证明你说对了,三伯确实不是个做大事的人物。照着你的性子,不是该大肆宣扬你的远见卓识,现在怎的又为三伯说话了?” 脱口而出的锋利就连她自己也未曾想到,说出话,已经有些后悔了,但她却并不想为此而道歉,不想因为这个道歉,因为她的兄长当年就是这样说过的,她一个字都没有改过,为何要为了实话而道歉。 不想道歉的妹妹将做哥哥的怼得连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郑肇基的怒火登时就冲破了天灵盖,大步走到郑惜缘的身前,伸出手,一巴掌就要扇下去。 岂料,这手刚刚抬起,注视这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眸,他却完全下不了手。这里面,并非没有不忍的情绪在,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让他根本无法想象的畏惧,一股似乎根本不是他这个素来乖巧的妹妹的身上会出现的威慑力。 “是陈凯,一定是陈凯!” 郑肇基并不打算往陈凯的身上联系,奈何能够如此的,除了他的父亲郑鸿逵以外也就只有陈凯那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了。 或许,真的如郑惜缘所说的那般,陈凯真的会回来。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完全没有理由去害怕什么。可是转念一想,面对陈凯这个连郑芝莞都敢杀的家伙,他最大的依仗竟然仅仅是他是郑惜缘的亲哥哥,这或许就是他最应该感到恐惧的地方了吧。 “你须记得,长兄如父,有我在,这婚就退定了!” 如此,方能解除恐惧,哪怕在此之后还要背负起更大的恐惧也在所不惜。观前不顾后,这是很多愚人的通病,郑肇基也并不例外。只不过,这一次没等他再放下什么狠话来,绣楼的楼梯处,一个愤怒的声音传来,便登时将他的“豪言壮语”彻底堵了回去。 “逆子,你真长本事了,都会欺负妹妹了。你爹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说了算!” 话说着,郑鸿逵竟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直接冲将而来。郑肇基平日里最怕的就是他的这个对他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的父亲,知道此刻郑鸿逵已是怒极了,连解释也没敢解释,窜出了房间,随即纵身一跃,竟直接从二楼翻了下去。 这一刻,郑肇基身手之矫健,估计就算是郑鸿逵那个素来以武勇著称的二哥郑芝虎也完全无法企及。 只可惜了,跳下去的动作很是干净利索,奈何落地的瞬间,只听得“哎呦”一声,一个没站稳竟把脚给崴了。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稍作停留,就这么一瘸一拐的竟很快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郑肇基夺路而逃,郑鸿逵也没有真的一直追下去。仅仅是将其轰出了郑惜缘的小院,便重新回到了绣楼。到了此时,郑鸿逵的愤怒已然褪去,可是那发自内心的疲惫和衰老,却在这个年尚未及四十的男人的神情之中再难掩饰。 刚刚,她的亲哥哥如此,郑惜缘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想要哭的冲动。可是到了现在,当她看到她的父亲,看着她的父亲的疲惫,眼泪却突然间便涌了出来。 “爹爹,是女儿不孝,是女儿的任性才让您受了这么多委屈……女儿不嫁了,女儿不嫁了……” “乖女儿,你错了,这一切都是爹爹的选择。就算没有竟成,大木也不会原谅我放走马得功的。我在白沙已经想明白了,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呢。” 家,还是国,如果能够重来一次的话,陈凯还是那样做,而郑鸿逵也同样不会有所改变。这是本性,但是做沈阳一次事后诸葛,郑鸿逵自问他还是有这个能力的。再怎么说,他当年也是堂堂正正的考了科举出身,而非是像他大哥二哥那般当海盗受那个招安。哪怕,那只是个武举,也同样如此。 “你的这个兄长实在是个不成器的蠢货,我也不指望着这个逆子日后能照料你们母女。爹爹老了,如果陈凯真的能回来的话,婚事,我便不再阻拦。这样,你的未来有了指望,大木也有了一个可以并肩战斗的兄弟。或许对咱们郑家,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盘剥 下半年,闽南战场郑成功高歌猛进,但是广东那边却依旧是在涌动着蹭蹭暗流。 离开了芙蓉山庄,陈凯一行和归庄同路,在抵达苏州后才做分别。这期间,归庄倒是有意就此随陈凯南下,但是陈凯则更希望他能够继续在此潜伏,为明军搜集情报,等到着黎明的曙光照耀大地的那一天。 在苏州,陈凯没有做任何停留,到了八月中旬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了杭州城外。这一次,他决定进城一趟。或许,还要在城里面待上个几天。 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二城,素有并称之美。不比苏州那般后世魔都般的经济地位,杭州倒曾是座古都,作为浙江一省的省会城市,这里同样是商贾云集、手工业极度发达的所在。在明时,杭州无论怎么说,也是一座百万人口级别的巨城,影响力非同凡响。 “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至今。 青苎受风摇月影,绛纱笼火照青阴。 楼后饮伴联游袂,湖上归人散醉襟。” 杭州作为京杭大运河的终点站,这里自有着运河文化的独特魅力。北关夜市,乃是钱塘十景之一。据《西湖志》记载北关夜市之盛况,“盖水陆辐辏之所,商贾云集。每至夕阳在山,则樯帆卸泊,百货登市,故市不于日中而常至夜分,且在城闉之外,无金吾之禁,篝火烛照如同白日,凡自西湖归者,多集于此,熙熙攘攘,人影杂沓,不减元宵灯市。” 这里是武林门外,运河自此抵近杭州城。陈凯一行所乘之船,在此算是达到了目的地,他们下了船,却是白日,听那茶肆的小二说起,近来杭州的清军大举出动,厉行宵禁,城内外管控得极其严格,北关夜市的景色,陈凯他们这些外乡人是暂且看不到的了,但是白日里,这里也有花红满路的景致,足以不虚此行。 一路所见,多是如广信府、南昌、九江、常州那样的破败景象,似杭州这般的繁华,却尤让陈凯恍如身处于不同的时空之中。这些年在广东、在福建,这样几乎未曾受到战火侵扰的所在陈凯确实是没有见识过的。 说来,杭州未经惨屠,倒是要感谢东林群贤们一力推崇的那位“潞佛子”,是他在南京陷落后,于杭州被推为监国,却选择了向清军开城投降。不过,这位潞王殿下即便是如此的“识时务”,也同样难逃清廷的屠刀,仅仅是随便找了个理由,连同着弘光帝以及一众被俘的明廷宗室便一起被砍了脑袋。这样说来,“潞佛子”在杭州的这一遭,大抵也能算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吧。 “阿弥陀佛,那贫僧就先行一步了。” “有劳道宗师傅。” 这一次来杭州,陈凯是有相关计划的。入了城,道宗已经前去踩点了,邝露则依旧是去寻他的某个“老朋友”,借助于地头蛇们的能量,这一遭,陈凯是不打算太过低调了,他准备从这座沦陷多年的巨城中捞个人出来,捞一个尚被清廷控制着的人出来。 道宗和邝露已经先后出发了,前者还好,只是按照陈凯的安排先寻个寺庙挂单,按照计划行动的同时等待后续指示。倒是邝露,从离开江西明军控制区没过多久,情绪就越显低落,在鄱阳湖上看南昌东部外围,在常熟时入城打探回返,在南下苏州的路上与归庄闲谈,直至到了这杭州,也依旧是这般郁郁寡欢。 由于舟山的战事,清军大举出击,杭州城的盘查必然会格外严格。陈凯没打算太过集中,所以干脆让道宗和邝露分别从武林门和艮山门先行入城,过去个把时辰,他再带着剩下的人伪装成行商和伙计自武林门入城。 道宗和邝露,一个和尚、一个儒生,没费什么气力就进了城门。从传回来的消息来看,盘查确实是严格非常。不过,此二人一个用不着兵器,一个不会用兵器,守门的清军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就放了进去。 “咱们的家伙什,要先行藏在城外了。” “参军请放心,一旦暴露,便是赤手空拳,我等也自当为参军杀出条血路出来。” “真的暴露了,是逃不出来的。” 一路上,持兵自保,由于人少,多为看作是护院随行,倒不甚起眼。奈何这番到了杭州,盘查之严格远胜这一路上的历次,陈凯不打算横生枝节,干脆便只留下部分哨棒。 等了一个多时辰,陈凯一行如约入城。武林门外,等待入城的百姓长队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陈凯一行排了队伍,前面更有一支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好生热闹。 陈凯倒也不急,但是那些接亲可不一样。吉日吉时,都是算好了的,城内的家宅之中,男方亲属皆在等候,这般拖延下去,实在是让人急得上火。 “看吧,跟你说早些出来的,现在排在了这接亲的队伍后面,且等着吧。” 依稀听着后面似乎有人低声议论,陈凯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按部就班的排着队。就这般慢慢磨蹭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算是到了那支接亲的队伍。 “哭丧呢,吹什么吹,不嫌闹腾?!” 武林门的守卒上前喝骂,媒婆连忙招呼着吹打的队伍停下来,甚至就连骑在马上的新郎倌也被她央求着下了马来,随即又三步并作两步的凑到了那群守卒跟前。 “您看,都是本地人士,新郎倌跟钱塘县的典吏老爷是沾着亲的,新娘子这边的舅舅也是位举人老爷,据说下一科很有望高中的……您看咱们这接亲的队伍也不容易,吉时都快到了,烦请您老通融通融。” 从两三年前开始,媒婆就不喜欢跨着这城门说亲了。城内的娶城内的,城外的嫁城外的,多省心,若非是这一次人家城内城外都说好了,新郎倌家里又和典吏老爷有亲,她不好回绝这媒人的活计,哪个愿意过这鬼门关,哪个真就个不得好死。 话说着,媒婆舔着脸,凑到那带头的守卒跟前,手一抖,一锭银子就硬塞在了那个守卒的手里。 媒婆小心翼翼,一脸的谄笑,把褶子都多挤出了几条来。不似这般,那守卒拿了银子,却堂而皇之的掂量了掂量,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满意,干脆便招呼着几个守卒一起来到那轿子前,推开了那个媒婆,竟一把就扯开了那轿帘儿。淫笑着点评起了新娘子的身材,更是扬言要掀了盖头看看模样。 此时此刻,轿子左近,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那个新郎倌和轿子里的新娘子,这对新人更是当即便愣在了当场。 “大老爷,求您了,这姑娘家的盖头可不能掀啊。不在洞房里掀了,不是自家男人掀了的,实在没法做人了,那还不得闹出条人命不可啊……” 说来,还是那媒婆经验丰富,连忙跪倒在那守卒的面前。接下来,这一个头接着一个头的磕在地上,青石板上很快就洇出了丝丝血迹来。奈何,那守卒竟毫不在意,大喇喇的更要拿着刀鞘去掀那新娘子的盖头,口中还一个劲儿的说着“小娘子要是长得漂亮,大爷我倒是不介意把她弄回旗营里当个小儿”的荤话。 话说着,刀鞘已经探到了盖头的一角,新娘子大抵已经是吓蒙了,还好那媒婆反应快,连忙把身上的银子、首饰一股脑的捧到了那守卒的近前。见那守卒倒是暂且停了下来,可却依旧没有把刀鞘收回来,媒婆连忙把那新郎倌拽了过来,大声的表示他身上有银子,全都拿出来孝敬,甚至那一双手更是不管不顾的就往新郎倌腰间的钱袋子上掏。 这,不过是转瞬的功夫,随着轿子里的新娘子一声尖叫响起,妻子当众受辱,新郎倌当即便是面露激愤,可却当即就被那媒婆一把堵住了嘴巴。 “怎么,这小子是看咱们旗人不顺眼喽?” 杭州八旗驻防,按照清廷制度,驻防将军,也就是现在的平南将军固山额真以及未来的昂邦章京,其地位是要远远高于督抚的。如浙江巡抚,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到驻防将军那里汇报工作,杭州各处城门,同样是由旗兵看守。 无论是杭州、西安、南京,亦或是未来会相继建立起来的各处满城所在,驻防八旗在当地素来是嚣张跋扈已极。杭州,自公元1648年,即顺治五年开始派遣八旗军驻防以来,驻防八旗对本地百姓的骚扰就已经开始了。如今日这般,不过是小场面而已。 旗人守卒皱起了眉头,刀鞘是从轿子里出来了,但是看那架势,分明是要拔刀的。眼见于此,媒婆连忙低声对那新郎倌灌输起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更是强拽着新郎倌跪下,做出屈服的姿态来。 很快,银子、首饰、铜钱从新郎倌、新娘子、媒婆以及送亲队伍中凑了出来,才算是把那几个旗人守卒勉强安抚住了。随后,那群旗兵又把送亲队伍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一遍,到最后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但却还是把那匹刚刚新郎倌骑的马给拽走了,说是给那新郎倌涨涨记性。 送亲的队伍也不敢吹吹打打了,战战兢兢的过了武林门,便逃似的消失在了大街的尽头。陈凯目瞪口呆的看完了这一场“大戏”,却也轮到了他们这一行人了。 “发什么呆呢,瞧你这磨磨蹭蹭的,莫非是细作不成?”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营债 媒婆言之有理,好汉不吃眼前亏,好言好语的使了银子,陈凯一行完全没有刚才那支接亲队伍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至于被“怀疑”是细作的问题,这世上有一种现实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连鬼都推磨了,嘛细作不细作的,乐呵乐呵得了。 低眉顺眼的过了“鬼门关”,陈凯面上依旧是那副谦恭,可是胸中的怒火却已经开始了熊熊燃烧。只可惜,这里是杭州,并非中左所隔海相望的安平桥。况且这大白天的,也实在不是个做事情的时辰。 接亲的队伍耗时甚多,好半天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了。到了陈凯这里,明明白白、爽爽快快的掏钱,旗兵倒也没有太过为难,也就这么过去了。陈凯后面,就是那两个预言了要多花些时间的本地人,莫看这二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到了那群旗兵面前,点头哈腰一阵,竟连个银子也没给就过去了。哪怕,过去的时候,伴随着的是一句笑骂着的“滚”字,也并非寻常人的待遇。 陈凯对此并没有注意,但是走了好一会儿,蔡巧却凑到陈凯跟前,低声说了几句,当即便引起了陈凯的警觉。 “他们,还在后面跟着?” “是的。” 会不会是他们的行迹暴露了,这两个家伙会不会是盯梢的。陈凯有些犹豫,因为按道理说,盯梢的大多是要尽可能的低调的,那句预言使得他们实在有些显眼了,这不符合常理。但若是逆向思维的话,假设他们猜测自身已经有了暴露的可能,那么如此这般,反倒是更容易打消掉被跟踪者的怀疑。 脑海中闪动着的是怀疑,奈何此间已经进了城,很多手段就无法施展了。眼见于此,陈凯开始一点点的表现出了对周遭环境的好奇,步子自然也是渐渐的慢了下来。而此时,那两个本地人却依旧是以着匀速向前走着,一边走着还一边交流着彼此的看法。 “这群旗兵,也太……” “这算什么,前些天差点儿把棺材盖都给掀了。旗人大爷啊,惹不起……” “……” 缓慢与匀速错身而过,两个本地人便走到了前面。陈凯依稀的听了句这话,眉头微皱,但却也没有追上去,依旧是缓缓而行,直到双方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蔡巧确认了身后已经没有了尾巴,他才注意到,那两个本地人竟然还在大街上与一个衙役打扮的家伙打了个招呼,而那个衙役似乎对他们还很有些恭敬似的。 脑海中的疑问开始渐渐的有了解释,直到片刻之后,那两个本地人仅仅是一拐,待陈凯等人跟到那个拐角的时候,再看去,两个人竟然大摇大摆的进了一处大院。而那个大院的门口的匾额上,分明的写着“仁和县衙”这四个大字。 “旗人大爷啊,真是惹不起。” 留下了这么句感叹,陈凯等人便去寻那处与邝露约定的客栈。所幸,战火没有烧到此处,客栈依旧矗立在那里。唯有一点,就是已经换了招牌,大有换了东家的可能。 换东家有否,这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寻了对面的酒店,陈凯一行上到二楼,占了临窗的三张桌子,便在那里用餐吃酒,同时等着道宗和邝露二人到此汇合。 约定的是申时,现在还早,陈凯也不急,慢条斯理的吃着东西,脑子里开始琢磨着下一步该当如何。正琢磨着,街上一男一女拉扯着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便急匆匆的往武林门的方向赶去,就在陈凯的余光瞥见他们的当口,他们方才拐过来的那个十字路口处,突然从来路窜出了几个地痞似的家伙,四下张望,很快就从人流中捕捉到了他们的行迹。 “快跑!” 男人一手拽着一个小姑娘,另一手则拉着那个抱着另一个小姑娘的妇人,发足狂奔。奈何他们的速度实在是难以与那几个年轻力壮的地痞相比,陈凯视线所及的不远处,几个地痞便将他们围在了道路当中。 “妈的,欠了旗人大爷的银子,还敢跑?” 为首的地痞大声喝骂着,那男人自知已经跑不了了,干脆大声哭诉了起来。只可惜,他寄希望于的那些路人,却无不是行色匆匆的逃离此处,断不敢多留哪怕片刻,似乎多待上一会儿就会招来偌大的麻烦似的。 男人距离陈凯所在的酒楼还有些距离,他的哭诉,陈凯听得不甚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的听到什么高利贷,什么利息涨太快什么的,便没了继续听下去的打算。 岂料,这边哭诉着,那几个地痞就要上前去抢夺那个女子和那两个小丫头。地痞们撕破了脸,那男人也从衣衫里掏出了把解腕尖刀,双手握着刀柄,颤抖着对那几个地痞呵斥着,勒令他们不许靠近。只是他的色厉内荏没有持续太久,远处,一根箭矢划过,便径直的插在了他的胸口。 男人仰天倒地,女人和小姑娘的哭叫声刚刚想起,那几个地痞便直接上前,将她们拉扯到了一旁。紧接着,一个策马的少年冲来,指着那几个比他大上了将近一旬的地痞便是一阵唾口大骂,旋即又骑上了马,让几个地痞将女人和两个小姑娘带走。随后,更是来了几个衙役、帮闲似的人,将尸首都给收拾走了。 他们说的什么,一如那个男人的哭诉般,陈凯没有听得清楚,但是白昼杀人、扬长而去,甚至还掳了三个女子,就这么走了,实在震撼了陈凯的眼球。 随手唤来了一个小二,陈凯便出言问及,那小二有些吱吱呜呜的,他便掏出了一锭银子来,摆在桌上,表示把这事情说明白了,这银子就是这小二的了。 “听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小二笃定的道了一句,未等陈凯回答,便继续说道:“您有所不知,那几个地痞都是营线子,负责替旗营里的旗人放高利贷的,咱们这儿都管这个叫做营债。营债和其他的高利贷不一样,欠了,利息就不断的涨,根本不讲任何道理……没有人能还得起,最后他们的房产、妻女就都会被那些旗人夺走,甚至就连那些欠债的人,也多有被拉进旗营里为奴的……不借?哎,营债早已是臭大街了的,就算是不说这个,谁又敢招惹那些旗人来着。可总有些利欲熏心的帮着他们来骗……” 清初,由于屠杀和劫掠,旗人在财政上颇为宽裕,他们便通过被称作是“营线”的掮客向普通百姓发放高利贷。如杭州驻防八旗,在杭州这等商贾云集的富庶所在,便大肆发放营债,巧取豪夺,都是出了名的了。 历史上,营债为杭州百姓深恶痛绝,至公元1684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三年,营债引起了武林门一带商民的罢市抗议。当时一个目击全过程的地方官为缓和矛盾,抓了几个本地的营线子以安民心,结果竟遭到了几十个旗人的围攻、殴打,并且将这位地方官所乘的轿子砸了个稀巴烂。照那架势,若非是个正经八百的官儿,估计当场打死都并非不能的。 那时候,已经是三藩之乱结束后的第三年了,甚至就连台湾也在前一年为清军攻陷。清廷考虑到大规模的战事已经结束,急需休养生息,拉拢士绅百姓来维持稳定,康熙便派出了一个叫做赵士麟的官员来担任浙江巡抚,专门来处理此事。 赵士麟到任后,惊讶的发现,当时杭州百姓积欠的营债竟然已经达到了三十一万两白银之巨。这个数字,仅限于那些尚处于还款期,还没有被那些旗人撕破脸抓去旗营抵债和为奴的。但是如此巨款,却也同样是严重的影响到了杭州的商业秩序。 这件事情,到最后的结果是赵士麟通过与驻防八旗的官员不断的商讨,并且利用朝廷施压,软磨硬泡,才勉强将营债的本息数字下调到了七万多两。只是这个数字,也绝非是那些百姓所能够偿还得起的,赵士麟也只得在自筹的同时向地方官募捐,才算是把这个窟窿彻底给堵住了。但是对那些已经被抓去抵债为奴的,却依旧是没有任何办法。 为了纪念赵士麟的勇于任事和对杭州百姓的巨大贡献,杭州百姓在西湖畔立生祠用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爱戴之情。 只可惜,营债在八旗军开始驻防杭州伊始便已然开始,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这般无人来管的局面更是还要继续持续三十三年。 已经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还会有多少人会因此而家破人亡,谁也不知道,甚至可以说是谁也没办法将其计算出来。但是有一点却是分明的摆在了陈凯的眼前,那就是旗人的无法无天,已经让本地百姓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了。 听罢了这些,陈凯挥退了因拿到了银子而眉开眼笑的同时,却又因那些悲剧就发生在他们的身旁,并且完全看不到未来的日子而神色又惨淡下来的店小二,便重新陷入了沉思之中。 申时,原本还有不断的时间,但是对于神游天外的陈凯而言,却是没过多一会儿便到了。道宗先行赶到,没有上楼,在楼下与出来接应的一个亲兵说了两句,便转身离去。又过了半个时辰,邝露也赶回来了,只是他带回来的消息,却是他的那个“熟识”早已披发入山,隐居他处。这杭州城里,陈凯他们想要做事,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破立 披发入山和剃发为僧,这是明末清初遗民身在清廷控制区而不肯接受其统治的两种较为有代表性的方式。披发入山,自不待提。剃发为僧,亦是由于清廷的剃发易服恶法,导致了原本朱熹解读孟子“逃墨”思想的“逃禅归儒”,在此时也变成了“借禅逃清”。 邝露言及的这个朋友,陈凯没有任何印象,但却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叫做张岱的浙江人,那原本是个随性洒脱的儒家士人,曾在深夜过金山寺时偶有所感便唱起了大戏,随后在和尚们的目瞪口呆中扬长而去。如今,似乎也已经入山了,在山中当起了遗民。 这两种,例子是不胜枚举的,他们算得上是明末遗民中表现得较为激烈的,只是相比如钱谦益、黄宗羲、顾炎武那样在背地里谋划着、行动着抗清事业的,却又差了一重。 当然,这世上更多的那种,那是时而吟诗作对,表达一些思念故国的情结,平日里则该做什么做什么,既不仕明,也不反清,独善其身的。这等人物,他们自身是拒绝出仕清廷的,但是对于子侄辈却是并不介意,甚至是有所鼓励的仕清。于他们而言,改朝换代,但是家族的利益却是不能因此而受损的。 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像堵胤锡、张煌言、文安之乃至是揭重熙那样,因为这世上无论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与其寄希望于旁人,远不如做好自己来得更为实际。 邝露的心情始终很低落,这一次回来,低落更甚,只是在这普遍性的压抑之中,反倒是不再那么显眼了。 下午的时候,陈凯又设法扫听了一番。杭州驻防八旗,自驻防到此,便圈占了杭州城内人口密集的城西地区,“此方之民,扶老携幼,担囊负签,或播迁郭外,或转徒他乡,而所圈之屋,垂二十年输粮纳税如故。” 圈占了本属于本地百姓的房屋后,他们尤嫌不足,不仅仅继续圈占土地,更是屡屡闯入民宅中抢夺财物,毁人祖坟,向地方官索要妇女,侮辱士人。而那些把守城门的旗人,敲诈勒索,限制百姓行动。他们不光是随意抢夺百姓担子上的东西,向背包袱和乘轿子的行人索取过路费,更是在城门口阻挡送葬和迎亲的队伍,使人不得不贿赂他们以求通行。城门因此成为百姓日常向征服者低头的地点,一如陈凯今日看到的那些。 旗人对本地的盘剥、抢掠,使得商旅裹足不前,从而威胁到杭州赖以生存的商业贸易。为此,清廷决定修建满城,妄图用墙来约束旗人的抢掠,进而确保杭州的商业赋税。 只可惜,墙修好了,隔离了旗人和本地人的住房,但却无法免除掉旗人对本地百姓的骚扰。更大的问题在于,旗人对于民间的骚扰,地方官同样是不敢管、不会管,因为他们只是清廷豢养的家犬,在地位上甚至还远远比不上那些奴才呢。 城门外的世界,乍一看去尚有几分乱世中难得的繁华,但是透过那外在的薄雾,甚至无需进到内里,所呼吸的空气便可以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而这等状况,竟还是在杭州驻防八旗出征在外,城里面仅有那些守城门的八旗兵和旗人家属的情况下,一旦想到那些四千杭州驻防八旗回师,陈凯当即便想要离开此地,不作丝毫停留。 “逃,或许也是一种生活吧。” 对于旁人而言,这话或许没错,但陈凯从不认为逃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道宗师傅那里怎么说?” “回参军的话,道宗师傅已经挂了单,最近几日会在城内各处佛寺里打探消息。” “嗯,本来是两手准备,现在只剩下了道宗师傅那里,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那上面。明天开始,我会在城里私下转转,设法打听到一些消息。湛若……” 叫了邝露,可邝露却依旧是心不在焉,陈凯干脆让他回房休息。只是少了这么个在杭州尚有些许人脉的存在,难度自然而然的就更大了起来。 任务布置完毕,陈凯自行回了房间。他们租了一间客栈的小院,这样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可以避免暴露在太多人的眼中。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陈凯细细的回忆着,回忆着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妄图从中找到新的突破口,但却始终不得要领。直到深夜,他尚未入睡,门却被敲响了,一打开,却是邝露,手里提着两坛子水酒,似有话与他说。 “竟成,你知道,我在广州的时候是准备一死了之的。” 倒了一碗酒,邝露毫无体面的灌了下去,酒水自嘴角,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溅湿了他的衣衫,却丝毫不以为意。 “这也是你的逃?” “是的,竟成,这就是我那时选择的逃避。” 又是一碗,酒水不要钱似的倾倒在了碗中,又从碗中倾倒进了口中。邝露的衣衫更湿了,身上的酒气也更加浓重了。 “我不想亲眼看着这汉家天下沦入夷狄之手,不想看着这华夏陆沉,而我又无能为力,就只能一死了之。我不是你,竟成,不似你有那么强的能力,有那么多坚毅的意志,我他妈就是一个懦夫!” 难得的爆了一句粗口,邝露又自顾自的倒了一碗水酒,一饮而尽。邝露这一碗又一碗的灌下去,陈凯仅仅是坐在那里,既不劝,也不阻,因为他很清楚,邝露需要醉一场,醉过了这一场才或许会有想明白的可能。 国亡而殉之,不愿做亡国奴,就此一死了之的自古以来便不在少数。最有名的,便是宋亡崖山的那十万英灵。他们没有办法接受华夏为夷狄所亡的事实,亦或者是想过要借此来警醒世人,无论是什么,最终却都是选择了以死同殉。 在明末,这样的例子也不曾少过,李自成杀入北京时还好,等到清军入关,席卷天下的十几年来,便可以用不胜枚举来形容。这里面,也并非没有曾经的那个邝露。 一坛子就这么灌了下去,紧接着又是大半坛子,陈凯只是坐在对面看着,一言不发,但是邝露那边,直到趴在了桌子上,口中还喃喃的是那些“扬州清明、金山竞渡、秦淮风月……全没了,全没了”之类的呓语。 文明的毁灭,往往是最让热爱其灿烂辉煌的人们所最难以接受的。只可惜,并不是每个痛惜者都敢于站出来抗争,这就是文天祥那样的人物为什么会被后世视作是民族的脊梁,而非是他们。 邝露依旧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陈凯也不管他,便自行上床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或许,原定的计划也要进行修改,也是说不定的。 一夜,陈凯睡得很轻,房间里有的也只是那酒醉的梦呓。待到第二天一早,陈凯起身,邝露依旧在那里昏睡,他也没有理会,干脆出了房间,洗漱、用早饭。岂料这饭刚刚用完,邝露那里却已经醒了,甚至就连洗漱都已经过了,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气象已是大有不同。 “早饭,外面买些,路上吃。” “嗯。” 邝露点了点头,就随着陈凯离开了客栈。杭州城内,依旧是昨日那般,只是陈凯已经不会再被这表面的繁华所障了眼睛。 一整天过去,邝露那边依旧是没有消息。陈凯很清楚,他仅仅是到过浙江,熟识本就不多。现在奔着文庙,妄图从那里发展些新的人脉来,实在是需要更多机缘才能成行的。所幸,陈凯也并不在意这一点,计划本就是计算谋划,与实际情况无法相合,也没必要太过强求。 就这样,一连三日,陈凯等人依旧是没有什么头绪。既然如此,陈凯也已经萌生了退意。直到,回返客栈是路过的一处院子,依稀的听到内里似乎有人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他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脑海中方是灵光一现。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正文 第三十章 慕名 “小二,这浙江地方,各处都有什么特色之处,说来听听?” 银子在前,小二自是抖擞着精神,当即便把那钱塘十景聊了遍。陈凯一边点头,一边津津有味的听着,随后又问起了其他的一些府县的东西,比如绍兴、比如宁波、比如衢州、再比如金华…… “金华地方,客官恕罪,小人知道的不多。早前,倒是听金华来得客商说起过几句有意思的。” “哦?那边说来听听。” “小人记得不甚清楚,倒是那其中的几句,比如金华的唬头、义乌的拳头、武义的芋头、兰溪的埠头,还有些印象。” 金华县于金华一府,乃是千年的府城,当地人自视素来是高人一等;义乌当地民风彪悍,又出了戚家军那般的强兵,拳头二字顾名思义;武义县,倒不是单单指此地盛产芋头,说的却是当地以认真种田闻名,形容上带有三分木讷之意;而那兰溪,位于衢江、婺江交汇之处,自那里汇流为兰江,顺流而下,穿过严州府便是杭州,是杭嘉湖进入金衢地区的水上要冲,所以码头是出了名的多的。 “这确有几分意思。” 接下来,继续闲扯了几句,陈凯便挥退了小二,旋即将邝露、蔡巧等人叫来密谈了起来。 “道宗师傅那边,通知过去,继续打探那人的下落。不过,无需强求。” “卑职明白。” “湛若,你不用继续打探了,最近的几日,多与出入文庙的那些读书人交往,混熟了,就是最重要的。” “嗯,一切依竟成所言。” “至于我嘛,明天开始要为咱们准备离开此地的行船。不过,咱们这一回,只坐兰溪人的船……” 转天,陈凯一早就出了客栈。带着几个人,一路南下,直奔城南的码头。杭州一城,是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从南到北长,从东到西短,呈长条状,其中北面更宽,而南面则直抵到钱塘江。 京杭大运河和钱塘江,一北一南,遥相而立。陈凯到时还早,随便找人问了问,便与一兰溪来的船主聊了起来。 “过些天,我要乘船去衢州。不过,近来还是要继续访友的,所以约定了时日,须得在富阳上船。” 富阳县在杭州府城西南,钱塘江的上游。船主没有多问,只是有了个彼此的默契,也就罢了。至于定钱什么的,陈凯这边还没有确定下来是什么时候出发,还要等到确定了行程日期再来与付。 “对了,阁下即是兰溪人,可知兰溪才子李仙侣其人?” “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怎会不知?” 提及此人,船主颇有些引以为傲。说来到也正常,兰溪,本就是以渔业、船运等与那江河交汇之所在有关的产业闻名。放在金华一府,比之府城、东阳等县,兰溪在文名上并不甚显眼,直到前些年出了个才子李仙侣,在八咏楼那处自南宋李清照题《咏八咏楼》后再无人敢再吟诗作联的所在作此一联,兰溪文事上的风头才算是有了与其他各县一较高下的名头。 这是位当代闻人,本地文士中的翘楚,船主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快,诸如李仙侣出生时的异象、相士说文曲星下凡的话、从小就与众不同、长大了更是闻名当地之类的说法一股脑的就倒了出来,生怕陈凯以为他有所夸张似的。 本地出了个名人,这本就是只得吹嘘的事情,放在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只是说到最后,船主似乎还很有些惋惜的样子,因为自从是金华之屠,那位兰溪才子就干脆不参加科举了。否则依他所见,考中状元也并非是不可想的。 “是了,那位李十郎,如今却不叫这个名字了,改名为渔,似有些游戏人间的意思。” 畅谈良久,似乎这船主早年也曾开蒙,只是仅限于开蒙,未曾深入罢了。那游戏人间,是他所想倒也还在其次,陈凯听到此处,恭维了句,便向那人问道:“想来,阁下与李仙侣,嗯,与李渔,乃是熟识?” “熟识不敢,他来杭州时倒是乘的我的船。” “那是在下有幸了。”点了点头,陈凯话锋一转,当即问道:“可否代为引荐一二?” “有何不可,只是他近来忙于家事,见与不见在下是说不算的。” 李渔,初名仙侣,后改名渔,字谪凡,号笠翁。明末清初文学家、戏剧家、戏剧理论家、美学家。长期的从而积累了丰富的戏曲创作和演出经验,从而提出了较为完善的戏剧理论体系,被后世誉为“中国戏剧理论始祖”、“世界喜剧大师”、“东方莎士比亚”,同时其人是休闲文化的倡导者、文化产业的先行者,被列入世界文化名人之一。 自从在院外听了那几句《牡丹亭》的唱词,陈凯当即便想到了此人,因为这个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街知巷闻起来,他的《笠翁十种曲》、《闲庭偶寄》以及《***》等作品自诞生以来便收获了极佳的反响,直至后世。而现在,这个人似乎还在为“卖赋为生”,同时为了家乡的官司而欠下的那屁股债而挠头呢吧。 “阁下只管引荐,成与不成,必有一份心意,还望笑纳。” 心意不心意的到不重要,船主很高兴如陈凯这般的外乡人能够对他家乡的才子有着如此的仰慕之情。更何况,就船主的眼力来看,陈凯似乎是个颇有些气魄的富商,如果陈凯与李渔相交甚欢的话,赠些财货,也正好缓解李渔如今的经济困境。于他,能够从中穿线,在二人间也是一份交情,或许会惠及将来也说不定。 想到此处,船主说干就干,当即便带着陈凯一行去寻李渔。李渔的家,距离此地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所幸,这个时代,老乡见老乡,还属于两眼泪汪汪的那种,同乡人在异地很是抱团,很多同在一地的外乡人之间或多或少的都会有些联络,陈凯算准了的就是这一点,自然有迹可循。 临近午饭时分,抵达李家,那是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上书武林小筑四字,倒也有几分风雅。但看周遭,出入皆是粗布麻衣的平民,又怎能想象到这会是一个早已成名的才子的居所。 敲开了房门,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乍看衣裳布料,似乎很有些清贫。陈凯表明了来意,妇人连忙将陈凯等人请了进来,便连忙回房。未及片刻,一个同样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拱手行礼,对于这慕名而来的人士倒还客气。 此人即是李渔,一个四十岁才开始以写戏剧为生的剧作家,但却能够在接下来的十五年内以着每年一到三部的速度不断的诞生作品,成为炙手可热的戏剧家,不可谓不是一个传奇。 初见了,陈凯未打算聊得太多,只是相谈了片刻,不知是从哪听到了一声肠鸣,见李渔面露尴尬,他旋即便将蔡巧叫了过来。 “周围寻个像样些的酒楼,置办几席能吃的酒菜过来。”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魔鬼(上) 蔡巧领命而去,李渔则是连忙起身相拦,却又哪里有蔡巧的动作迅速。 “哪有让客人破费的道理?” 李渔已经招呼了家人去追,却被陈凯的其他随从拦下。见如此,陈凯便直言不讳道:“在下是在文庙听了本地的读书人说谪凡仁兄抵杭,特特的慕名来见。按道理,在下前来,谪凡仁兄破费,也是道理。只是此番来得急,我也未带礼物,自是更不好叫谪凡仁兄破费。所以,还请万勿推辞。” 陈凯的话,未有直言,但是李渔却明白,他如今处境不佳,去岁因在乡兴修水利与生塘胡村一胡姓人家闹出了桩官司,因“胡姓刁诈,事不如愿,结讼中止”,迫不得已,卖了家乡的伊园,北上来杭。今岁初至,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日子过得拮据,尽管有友人接济,但却依旧是举步维艰,欲哭无泪。想来,陈凯是已经看出了他的处境,不过是借着没带礼物来缓解尴尬罢了。 托明时房价低的福,到此尚有瓦遮头。想到此处,李渔反倒是更为不好意思了起来。对此,陈凯倒也权当是没看见,与李渔、与带路的船主攀谈起来,自兰溪至杭州的沿途风物,他的一些所见所闻,倒也是宾主尽欢。待过了一些时间,蔡巧带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小二赶来。 “东家,酒和其他的菜色还需些时间。” “无妨,先吃着,不急。” 李家的人在院子里搬了桌子,李渔、陈凯、船主以及李家的家人和陈凯、船主二人的随从,就算是家中女眷不便露面,不谈尊卑,一张桌子也是不够的。于是乎,李家的人连忙出门,找邻居借了两张桌子过来,才总算是勉强够用了。 菜色被一一端上桌来,所见,不说菜式皆是本地名菜,价格不菲,只说那盛放菜色的器皿,就都不是什么便宜货。 眼见于此,回想起陈凯的那句“能吃的”,光是李渔,就连那船主也面露尴尬。唯有陈凯,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却还是暗道蔡巧此人有眉眼,会办事儿。 “不怕二位笑话,人说杭州名菜三十六,在下来此多时,却始终未能得见,今番终有幸品起一二,乃是借了二位仁兄的光了。” “不敢,不敢。” “谪凡说笑了。” 宾主落座,酒也到了,行了一轮酒,他们便开始动筷。说来,正儿八经的名菜,其实也就是一道东坡肉,外加一道西湖醋鱼,实在是李渔所居之处,周遭没有什么知名酒家,勉强如此罢了。不过,文人聚会,品菜、饮酒,更少不了畅谈菜色、美酒的来历,亦可作佐餐之效。 “东坡肉,顾名思义,乃是宋时东坡先生昔年在杭州为官时所创,如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 有道是文章憎命达,苏轼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的一例。当年,三苏声名远播,本有望在朝中有所作为。至乌台诗案,苏轼遭贬,自此,苏轼在政坛的存在感下降,但是文章诗赋却几近臻化。 由彼及此,五年前,金华之屠,李渔也曾写下过“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屋留兵燹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这样的文字。如此看来,若非那场“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的天崩地裂,一心只求科场功名的李仙侣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李渔。 “这东坡肉,在下倒是听说过,只是未尝一试。” “那却是要多尝尝。” 说起来,很多这时候极少见的东西,在后世的那般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大多不复那般难以触及。比如这东坡肉,做法在网络上其实都是随手可寻的,尤其是这道菜还是存在着历史渊源的,就更是连出处都有着太多的记载和探究,倒是放在此时能够触及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这段时间,李渔由于家中拮据,青菜豆腐都已经只能是勉强糊口了,更莫说是下馆子、品名菜了。此刻,陈凯热心的讲解着,肉香四溢,李渔对陈凯的知识渊博盛赞了一番,倒也不客气,夹了一块入口,方形的东坡肉味醇汁浓,酥烂但不腻口,实是难得的美食。 “比之这东坡肉,西湖醋鱼,却是宋时名厨宋五嫂所创,算来比东坡肉也少不了多久的年份……其实,这菜很多杭州本地人都会做,方法,余倒是有闻,说是最好先在清水中饿一二天,除去泥土味。但是那其中配料比例、手法等事,又各有诀窍,并非什么人都能做好的。” 讲过了那东坡肉,陈凯又恬不知耻的在这两个远比他来杭州时日更久的浙江人面前大谈起了西湖醋鱼的做法,全然是一副老饕的架势,好像来了这几日,陈凯什么也没干,光顾着吃了似的。 事实上,吃,陈凯还真是顾不上。这些,蔡巧都是看在眼里的,此刻见陈凯对着这两个浙江人侃侃而谈,也只当是他南下时听来的,便不做深思。 陈凯细细说罢,李渔等人早已是佩服之至。由此及彼,天知道陈凯的脑子里还存着多少这类的知识,必是个吃过见过的人物。 其实说起来,陈凯是托了时代的福而已,对于这个时代的细节,却是所知寥寥。单说这菜名为西湖醋鱼,但其实际上并非是来自于西湖,仅仅是做法而已。究其原因,还是在于西湖左近已经为杭州驻防八旗所据,用以养马——杭州驻防八旗四千余众,光是带到此地的马匹就有上万匹之巨,这些马匹全部都养在西湖之畔,原本的西湖盛景,杨桃被驻防八旗大肆砍伐,地上、湖中也多有马匹的粪便,日以继夜,已有三载,就连湖水如今不复清澈,被那哪怕每马一日一便也不下一千万滩的马粪所淹没,泡出了臭河沟子都未必有的滋味。 八旗军是不讲道理的,况且交浅言深是为大忌,此间,谁也没有多上这句嘴,仅仅是吃着假以西湖醋鱼之名的“钱塘江醋鱼”或是“杭州湾醋鱼”,亦或是其他的什么的冒牌货。 推杯换盏间,饭便吃过了,陈凯和船主告辞而去,估计剩下的也足够李渔一家改善个几日的伙食了。离开了李渔家,陈凯送了一份心意于那船主,并且约定了乘船的事情,只是具体时间依旧不能确认——陈凯又交个了新朋友,或许时日上还有继续向后拖也是说不定的。 回了客栈,邝露那边进展倒是不错,已经有了几个相熟的读书人,很是唱和了一番。其实若是邝露能用其本名相交,如今当已是在杭州文人的小圈子里传开了。奈何他们是秘密行动,且邝露的身份特殊,化名是不可避免的。 陈凯还在筹划着下一步的方案,道宗那边的消息依旧不好,他们初来杭州城打算捞的那个人是被清廷看管的,虽非牢狱,但是禁足何处却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探查到的。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魔鬼(下) 待到了第二天一早,陈凯又巴巴的跑去了李渔家。这是昨日约定的,因为有些文事上的东西,陈凯还要向李渔请教,而他又并非准备在杭州常住,所以不可避免的要频繁造访。 此举,李渔的家人倒是欣喜的,因为陈凯是不会空手来的。只是李渔,每每与陈凯有所交集,他就越会自感现阶段的生活水平之低下,而且这种心态是越来越严重的,严重到了几天的功夫,他就已经有些无法容忍了的地步。 数日后,已近月底,陈凯时隔一日的又一次的造访。聊了片刻诗词方面的东西,陈凯便提及了昨日听了一曲《牡丹亭》,偶有所感,觉得李渔的才华在于诗词,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若能在这方面上下功夫的话,未必不能成为又一个汤显祖。 汤显祖生活于明中后期,文名极盛,他的作品在经过了时间的发酵后也普遍性的为普罗大众们所传颂。陈凯由此一比,李渔自是谦虚再三。不过,对于诗词文学上的才能,始终是他此生最为骄傲,或者说是依仗的,而陈凯的话,则已经把他的心思勾了起来。 “不瞒复甫,愚兄近来确是写有一传奇。” “可否一观?” 先是截胡了义子的代称来作为号,现在连假名的表字都要用陈永华的,陈凯的无耻可谓是登峰造极。此刻一听李渔已经写了篇传奇,激动由内而外,毫无掩饰,看在李渔的眼中亦是费外欣喜,欣喜于知音难求,哪怕是这个知音与他的水平差距实在良多。 “自无甚不可。” 说罢,李渔便从书架上找出了一本书册来,双手递在陈凯的手上。然则看到书册的名字,陈凯胸中的激荡更甚,甚至到了不加以压制就显得有些太过了的程度。 “怜香伴,这名字,有些意思。” 打开书册,文字铺面而来:真色何曾忌色,真才始解怜才。物非同类自相猜,理本如斯奚怪。奇妒虽输女子,痴情也让裙钗。转将妒痞作情胎,不是寻常痴派。 看到此处,陈凯已然不疑有他。接下来,细细品读,破题、婚始、僦居、斋访,直至那“洞房幽敞,鸳鸯锦褥芙蓉被,水波纹簟销金帐。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双双早办熊罴襁,明年此际珠生蚌,看一对麒麟降”。 看罢,已是天光昏黄,陈凯尤有意犹未尽之色。抬首,见李渔目带期寄,似是正渴盼着陈凯的点评,他旋即起身,一礼到底。 “此才,终不让那汤临川。在下有意出银两千两,助谪凡创办戏班,将此戏、将谪凡于戏曲之才华显于世人。” 两千两白银意味着什么,若假以养兵,不过四五十兵一年的本色、折色以及赏赐的日常维护花费,这里面还没有计算武器、粮食等方面的花销,更别说是诸如安家费、出征、功赏之类的花费,那句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是从来没有错的。 这两千两银子对于军队而言实在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个平民百姓来说,却是一笔难得的巨款。李渔如今生活拮据,靠着朋友接济,尚且须得卖赋糊口。这期间,在杭城的大街小巷、戏馆、书铺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身影,他在不断接触、不断观察、不断了解中发现,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从豪绅士大夫到一般市民,对戏剧、小说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才萌生了写此怜香伴一传奇的念头,并且付之于行动。 将文字卖给从事演绎相关行业的人,是他近期的谋生手段,创立家班,并非是他没有想过的,只是距离那一目标却甚是遥远——毕竟,从一个写书的,到一个剧院的老板或是戏班的班主,是从无产者到有产者的跨越,于今时今日的他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陈凯此言,直接将他的可望而不可化作了触手可及,他很清楚,光有银子是不够的,人脉、场地等太多的方面都要考量到,但是若没有银钱,这些东西大多也触及不到。 “复甫,我知你是性情豪爽之人,但此事,我无功不敢受禄。” “不敢?” 听到此言,陈凯哈哈一笑,随即言道:“你我之间,贵在交心,不在什么功不功的。即便在商言商,以我所见,银钱本就是用来花的,摆在那里不过是一堆石头罢了。我若用来经商,无非是货殖之利;投于谪凡这里,换来的则是很多银钱买不到的东西。无论是交情,还是人情,甚至说待到谪凡名闻天下,我或亦可借谪凡之名出入达官显贵门下。这,亦是一种投资,一种双赢的投资!” “可若是没有如复甫所料的那般呢?” “没有,也没什么好纠结的。做买卖,无论是做什么的总是有风险的。我相信我的眼光,难道谪凡不相信你自己的才华吗?” 陈凯洋洋洒洒,总是一副大豪商的气魄。不可否认,李渔已经有些心动了,但却依旧犹豫,这与他的自信尚未彻底起势有关,更在于他的经历,尤其是那些挫折加深了他对世界和自我的怀疑感。 眼见于此,陈凯语重心长的说道:“谪凡,你是有才的,而且是天纵之才,不要把你的才华埋没在这等陋室之中。不为了别人,哪怕只是为了嫂子这么多年的相知相守,你难道就不想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说起来,李渔本不是个存的下钱的人物,若非这些年他的正妻徐氏,也是他在文字中常常亲切的称之为山妻的女子持家有方,只怕是早已落魄得要讨饭了。成亲二十余载,曾经的少女容颜渐渐开始老去,但是那份相濡以沫,但却始终是李渔所最牵挂的。 此时此刻,陈凯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渔叹了口气,便起身行了礼数,将此事应了下来。而陈凯则相应的表示,这两千两银子的投入只是初期,后续当还会有更多的银钱跟进,要他不用担忧银子这方面的问题。 “想要将这怜香伴搬上银幕,呃,搬上舞台,咱们首先要买个戏班子过来,咱们的戏班子!” 很多年前,陈凯读书,曾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当魔鬼伸出诱惑之手的时候,它纯洁的形象可以令天使自惭形秽。而此时,他扮演的恰恰就是这么一个魔鬼的角色。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惊愕 合作的事情商量了妥当,陈凯便与李渔签了文书。姓名一栏,陈凯自是用的陈近南之名,不过陈凯告诫李渔,有人问起,只说是友人赞助,若是官府中人问及,则说是早年与福建抚标参将冯君瑞有旧,此番听闻他日子落魄,便派了家人来助,断不可提到他的名字。 “此为为何?” 陈凯与李渔在城内走动过,全无异样,此事上却让他如此,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对此,陈凯的回答则是他与杭州府的某个官员有些过节,找了人去设法说合,但是能否说开了,或是那人会否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却还未知。未免出现意外,遭致破坏,暂且保密一段时间却还是有必要的。至于冯君瑞,陈凯只说是极好的交情,当不会穿帮云云。 想来陈凯来杭,却并没有做什么生意,想来是托人化解矛盾的。李渔不疑有他,接下来自然也是李渔独自奔波上下事宜,而陈凯则在幕后牵线指挥。 李渔久在市井寻求写作素材和灵感,又托了朋友代为打听,很快就寻到了一个即将解散的戏班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解散是不会解散的了,顺带着还从另一个戏班子里挖了个女旦的台柱子过来,用李渔的话说,此女子扮演崔笺云,甚佳。 顺着戏班子,上下打点的事情进而展开,顺带着还买了一处戏园子,位置上不太好,但陈凯和李渔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戏好,先把名声打起来是第一要务。 接下来,一晃七八天,李渔投入到了排戏的阶段,而那些琐事,他则交给了个杭州的朋友帮着打理。至于陈凯,作为投资人和合作者,却依旧是躲在幕后。直到,永历五年的九月初七,一个惊爆的噩耗在杭州城中迅速传开,他才不得不尽快的行动起来。 “……五六月间,虏师提标和定标对四明山地区进行了又一轮的洗山,比之去年,当地硕果仅存的王师、义军更是无力反抗。至七月底,鲁王任命的直浙经略王翊回到四明山,联络众将,试图为舟山分担压力。奈何四明山已经没有了足够对虏师后路造成威胁的王师和义军,就连那位王经略也在不久后被虏师擒获……” “八月底,虏师集结兵马,在定海誓师出征,始终不肯降虏的王经略被残忍杀害……虏师与迎战的荡胡伯在海上遭遇,荡胡伯水师大败,其人为虏师俘杀,随后虏师大举登上舟山岛,围困舟山城,猛攻数日,最终攻陷了城池。据说,虏师在舟山城里,又进行了一次屠杀……” 这些,是邝露从那些他近期结交的读书人的口中得知的消息。陈凯叹了口气,他的预警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想来,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荡胡伯阮进,自清军南下以来,直至今日,几乎是公认的江浙第一水师名将。说起来,此人原本不过是定西侯张名振手下的一个水营军官,甚至还是个浙海的海盗,为张名振降服。但是等到了清军南下,第一次大举进攻舟山之际,阮进凭四条战船击破虏师上百条战船组成的舰队,从而在获救的黄斌卿的怂恿和帮助下,获得的独立于定西侯所部之外的实力,他近乎于开挂式的海战生涯就正式开始了。 鲁监国朝的这些年,在浙海、在闽海,阮进一次次的打得清军水师满地找牙,甚至一度出现了清军水师见阮进之旗号便望风而逃的状况。 不可否认,此人是鲁监国麾下众将中最拿得出手的人物,甚至就连阮进的旧上司张名振在这方面都要逊色良多。但是细说起来,这位荡胡伯之所以能够横行浙海,凭的并非是船坚炮利,更非是什么凌驾于时代的战术战法,无非是一腔勇气,一副舍得与敌军鱼死网破的胆量而已。 阮进之战法,其实简单,舰队与敌纠缠,他率座舰抵近敌军主帅旗舰,凭火毬、火砖等引火之物烧毁船帆,登船跳梆,只在于一个擒贼擒王。每一次,当他把这份出自于海盗的亡命徒架势摆出来的时候,对手不是弃船而走,就是乘船远遁,随后便可以进入到追击节奏,就是一场大胜。 看似容易,需要的却是极大的勇气和魄力。奈何,这从头到尾就是一把双刃剑,当运气好的时候,自不待提,但若是运气不佳,比如这一次的舟山之战,哪个会想到当阮进亲手抛出去的火毬,在命中那艘载着包括杭州驻防八旗的主帅平南将军固山额真金砺在内的主帅旗舰船帆的时候,竟然没有引燃船帆,还反弹了回来,而且竟然还弹在了他的身上,将他自己烧成了重伤。 阮进被自己投出去的火毬引燃,只得跳水求生,结果被清军捞了上来,第二天就伤重不治而亡。清军大概打赢了这场海战之后很长时间还是一脸的懵逼,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就赢了,除了天要亡鲁监国朱以海实在没什么可以用来解释的了。 接下来,清军登岛、围城、招降纳叛,继而破城、屠城。而此时,鲁监国方面,出于信任阮进的能力,则是率了舰队分兵北上和南下,拦截苏松水师和金华总兵马进宝的部队。南北拦截,两战皆胜,谁知道最不可能输的阮进竟然败了。再回头,想要突破清军的舰队,却是直到城破也没有能够实现的事情了。 舟山海战,清军赢得莫名其妙,明军败得莫名其妙,只有那些被屠杀的百姓是死得真真切切的,皆是被清军所屠戮。而陈凯的预警,似乎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是不知是无法拧得过阮进的脾气,还是预警并没有来得及送到。 这个消息,在清军攻陷舟山城后,欣喜若狂的平南将军固山额真金砺、固山额真刘之源、梅勒章京吴汝玠、浙闽总督陈锦、浙江提督田雄、定海总兵张杰,这些沾满了舟山百姓鲜血的凶徒们在完成了屠城后,便忙不迭的将他们的累累罪行上报清廷。杭州这边,倒是从巡抚衙门里传出来的,经此一战,鲁监国朝的基础被破坏,剩下的无非是些残兵败将浮海远遁罢了,作为巡抚的萧启元自然是要兴高采烈的周知地方,以安定人心。 虽说他与鲁监国系统明军的交集几乎为零,但是陈凯很清楚,此事一旦发生,很多事情就会接踵而来,他在杭州实在待不了多久了,必须尽快的行动起来。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一场戏(一) “……听道宗师傅说,那一日噩耗传来,他寺中结识的那个剃发为僧的士人痛哭流涕。两个人相熟,劝解着,那人就聊起了关于鲁王那边的一些事情,其中也包括那位王经略……就着王经略的话题,道宗师傅很快就套出了王江的消息。说是,王江降清之后,因为那人财计上的能耐实在不小,虏廷知道他是被迫,不敢用他,就软禁在了清河坊……” 八百里四明山地区聚集了大批的明军、义军,其源于江上师溃。在此之前,王翊和他的助手王江二人,不过是宁绍的两个默默无闻的寻常生员罢了,当此地聚集了太多的抗清武装,最初的盟主也是崇祯朝庶吉士出身的李长祥。但是随着驻军于大兰山的王翊、王江的实力不断膨胀,等到鲁监国回到浙江时,便只能让李长祥入朝,凭大兰山主帅王翊为直浙经略,统领浙东各路明军。 大兰山明军是鲁监国系统明军、义军各部之中,抛开张名振、阮进、周鹤芝之流那些从福建带回来的旧明军以外最有战斗力的部队。这支部队曾一度是四明山地区明军的主心骨,击破清军进剿、配合其他明军进攻清廷控制区,甚至两度攻陷上虞县城,做得素来是有声有色。 难得的是这支军队不似其他明军、义军那般军纪败坏,设五营五司,且耕且战,军纪之良好,据史书记载是与李长祥、张煌言的义军并称的,而这二者麾下不过数百人而已,完全无法与大兰山明军全盛期时的万人规模相比。 他们在宁绍地区的存在,一度使清廷小吏不敢下乡催科,清廷的统治仅仅是维持在府县城池而已,已是极其难得的了。这大兰山二王,王翊处事公道、厉行军法,王江长于财计、庶务,一人布勒将校,领兵征战,一人在后方凭着少量的土地供养大军所需,配合无间,方有大兰山明军之兴盛。 这种可持续的发展模式,是在南明时期各路抗清武装中绝少见的。王江的理财能力很强,他需要的是一个懂得严肃军法的重要性的主帅,便可以发挥莫大的作用。 就像是历史上清军二度围剿舟山前,王江设局逃出了杭州城,重回大兰山抗清。当时与他搭伙的沈调伦是绍兴大族沈家的子弟,王翊的旧部,但却没有王翊对军法的坚持,使得军纪败坏,不复为士绅、百姓所支持,就连黄宗羲也讥讽这支复起的大兰山明军是“其父杀人报仇,其子行劫,尽失其传矣”。 结果,这支尽失其传的大兰山明军不光是没有发展起来,更是被清军轻而易举的消灭,王江、沈调伦尽死于此役,自此四明山地区数十年内更是再无大规模的抗清起义。 这个人,与铁血无情的郑成功很搭,但是陈凯决定把他捞出来,却并非是特特的送给郑成功的。带回去,是必然的,陈凯需要他出力来协助他实现明军控制区的财政转好。更重要的是,通过王江,他就可以与更多的鲁王系统以及浙东地区的抗清人士实现联络,这对他未来的布局以及整体的发展是极其有利的。 “既然知道了是在清河坊,那么就好办了。查清楚,十天之内,解决这个问题,咱们就启程回福建!” 护送陈凯,是蔡巧的任务,一路上蔡巧都在担忧陈凯会否倒向其他明军,倒是降虏,他却是不信的。担惊受怕了一路,到现在陈凯总算是有了句实锤落下,他的心也放下了许多,尤其是一旦想到能够尽快返回福建,蔡巧就更是恨不得这个问题能够立刻解决。 这就是动力,支持着蔡巧尽快展开调查。而另一方面,李渔那边确实是陈凯的临时起意,但是这一次的临时起意,陈凯并不打算就此放手,反倒是一个更加有意思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渐渐生成。 “十天?复甫,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对于李渔的疑问,陈凯笑而作答。至于理由,无非是突然有了急事需要离开,但是想在离开前亲眼看一回这《怜香伴》的演绎,希望李渔能够成全。 陈凯之所以会如此心急,李渔思来,或许是陈凯那边的斡旋成功希望不大,所以已经准备好了退路,这使得他对自身的处境以及陈凯的处境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担忧。但是陈凯既然已经决定了,显然是留有了退路,而他那边,两者之间的交流多是在他的家中进行,开始运作戏园子的事情之后,就更是绝少见面,想来也不会有太深的影响。更何况,不还有福建抚标的那位冯参将呢吗? “既然如此,在下自当全力以赴。” “如此甚好,我就在客栈静候佳音了。” 投资人的意志对于李渔这等“初出茅庐的小编剧、小导演”而言是大过了天的,此刻应下了事情,他就更是抓紧了一切时间排演。所幸的是,无需从小培养,他是直接买的现成的戏班子,仅仅是排一部新戏,早前也已经开始了一些时日,剩下的这几天虽然紧张,但也并非不可想象。 这边忙着排练,陈凯那边,一边透过李渔来指使着李渔的朋友印了一堆一次性的文字海报,雇人沿街发散,一边也让邝露代为宣传一二。 海报是撒网捞鱼,邝露那边则相对是要有针对性一些了。只说是有一处绝好的戏要上演了,借着李渔原本的金华才子的名声吹了一波,未免激起那文人相轻的劲儿和对本地士人对外乡士人的抵制,邝露又按着陈凯的说辞,大吹特吹了杭州的人杰地灵,一口咬定了若非是杭州这般风景、这般的文学气氛,是断不会激起那才子的创作灵感云云。 挑起了本地读书人的好奇心,邝露对于具体剧情却是讳莫如深,只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鲜故事,欲知详情大可以等到上演时去看。而且,这也没有几天的功夫了。 明面上,所有人都在围绕着《怜香伴》的首演忙碌着。暗地里,蔡巧已经把王江具体的居住地查了个底儿掉。难度上,却是不小,但也并非没有解决的途径。奈何把王江、他的母亲以及妻子尽数从宅子里弄出来容易,可若是想要弄出城去,别的不说,光是一个时间,就绝对不够用的!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一场戏(二) 杭州清河坊,位于城南,南宋中兴四大名将之一的清河郡王张俊曾经居住于此,因而得名。 清河坊外东面的大街,这里曾是南宋都城临安的御街,如今却只是一条较为寻常的大街。不过,这份寻常也仅仅是相对于宋时御街的特殊地位,今时今日的清河坊依旧是杭州最为繁华的所在,人流如织,叫卖声络绎不绝,只是这其中却多了些本不该有的东西。 “孝子坊戏园子新剧上演,金华八咏楼上写下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的才子李渔的倾情力作!” “《怜香伴》新剧,前所未有的全新故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就在九月十七!” “新戏《怜香伴》上演,凭此传单可享五折票价!” “……” 雇来的闲汉很卖力气,因为每张传单上都有他们各自的标记,等到上演时,凭着观众带回去打折的传单,他们还能够得到一份额外的提成。一份工,两份钱,这却是不卖力气根本拿不到的好处。 只不过,这等卖力,在清河坊的大街上却也不过是石块丢进了滚滚波涛,实在无法与此间的喧嚣相比。倒是这份喧嚣,用本地人的话说却是近几年来绝少有过的。估摸着,大概是杭州驻防八旗出征了,少了一群破坏正常商业秩序的,各地的商贾连忙到此交易上一波,等到那些家伙回来了,就又得被打回原形。而这一天,似乎也不太远了,所以更要抓紧一切时间。 如织的人流之中,陈凯、蔡巧以及几个随从坐在一处淹没于人群的茶肆。视线所及,皆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大抵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此番看似悠闲的饮茶,其实却是在观察着远处的一处不甚起眼的院落。 “那个人就是王家的管家,表面的身份如此,但实际上整个清河坊不少人都知道,那厮是浙江巡抚衙门的人,连带着府内的家丁、护院、丫鬟、老妈子以及厨娘,都是鞑子衙门派去监视的。” “那么多?萧启元够闲的啊。” “说起来,其实就这个管家一家子是那厮亲自派去的,其他人都是从衙门里挑的些听话的。这里面,有两个护院是萧启元的亲兵,那些妇孺也都是和这些管家、家丁、护院什么的有关系的。” “嚯,这是几大家子人一起吃穷王家的节奏喽。” “那个管家,每天一早会带着一个家丁去巡抚衙门报个道,大概还会说明被监视人干了些什么。倒是那两个护院,是轻易不会出来走动的。” “每天一早去一趟?” “是的。” “宅院里有狗吗?” “有。” “几条?” “就一条。” “……” 看似若无其事的对话就这么进行着,直到那个管家回来了,进了府门,陈凯一行才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个负责监视此处的继续盯着。 计划,陈凯已经有了,只是这里面依旧是存在着不小的难度。清河坊人流量巨大,白天动手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到了晚上动手,届时城门紧闭,怎么也要到九月十三的天明后才能出城,这样一来,留给他们出城的时间就会少之又少——他们并非真正的谍报人员,就算是被那些地头蛇捕快们黏上了,再想要脱身也绝非是什么容易事。 “算算日子,杭州驻防八旗该回来了吧。”陈凯,如是说道。 ……………… 九月十六,明天就要正式上演了,李渔还在忙着为戏班子排戏,而且已经是急得满头大汗。 早前挖来的那个女旦台柱子,唱腔、身段都是极佳的,也能把崔笺云的感觉诠释到位。只可惜,这人的记性实在不好,以前唱过的《西厢记》、《牡丹亭》之流倒是记得牢靠,新戏的唱词却总是丢三落四的,要反反复复的教才行。相对的,李渔从买来的那个戏班子里选了来演曹语花的小旦,对于唱词的掌握是非常迅速的,唱腔也不错,单独排练时感觉也对,根本没让李渔费什么力气。只是一到这二人唱对手戏时,这个小旦却始终找不到那种彼此间的感觉来。 “眼神,眼神,眼神,说过多少次了,你看她的时候,不要拿她当女人。崔笺云在范石面前是旦角,在你面前,你要拿她当作是亦生亦旦的那种角色来对待。” “可,可是东家,亦生亦旦的角色,奴家实在没有见过的。” 李渔很急,小旦也很急,戏班子换了东家,又从别的班子请来了个比她强的女旦来,地位岌岌可危不说,这还是第一次在新东家手下做事,要是弄砸了,日后可是有的是瓜落吃的。 “那你就拿她……” “东家,外面有人找。” 戏园子的管事及时的拦下了李渔的愤怒,随即便向那小旦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道歉,表示她会好生琢磨琢磨这个感觉。 对此,李渔也没什么办法,陈凯要的急,他实在是没有太多打磨的时间。此刻听了有人来访,他也只得出到外间,权作是喘口气来。待他来到外间,却是个四十来岁的读书人,说是替人送一封书信,也不等回信,就转身离去。 李渔撕开了信封,信瓤很薄,只有两页纸而已。内容也很简单,是说陈凯刚刚接到消息,有急事须得他在今天便离开杭州。《怜香伴》的首演他是看不了了,这封信,一是道别,二是道歉。至于后续投资,陈凯则表示会在几个月后派人前来与李渔接洽,预祝李渔在戏剧一行上能有所成就云云。 “这家伙,早前催得如此急切,现在这么就走了,哎。” 李渔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心中所思着的无非还是陈凯提过的那桩与杭州府某官员的过节,大概是没能说开了,所以急匆匆的逃离杭州,免得在人家的地头上被算计了。 此刻,李渔的神色,管事也估摸着看出了些门道来。他是知道的,东家背后出资的那人是挺急着看这出戏的,所以才会抓紧一切时间排练。现在走的,大概也就是那人了,于是乎他便干脆向李渔试探道:“东家,那,咱们还演吗?” “演,为什么不演!开弓没有回头箭,传单都发出去了,失信于人,日后谁还会来看咱们的戏?!” 正文 第三十六章 一场戏(三) 孝子坊位于清波门左近,得名于宋时理学家周敦颐之孙携祖像来杭以避金兵的那桩故事。这里的位置相对较偏,但房价、地价也相对便宜,李渔购得了这处戏园子后就干脆连家一起搬了过来。 首演,定在了下午,吃过午饭的时辰。戏园子外,已经有了些闲汉兜售起了传单,几文钱而已,远远比那五折的票价是要实惠得多了。 让利、促销,借此来打开市场,这都是陈凯教给李渔的,只可惜这番光景却没机会看了,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不过嘛,就李渔看来,能够献上一场完美的演出,才是真正的回报。哪怕是陈凯现今根本看不到,也同样是如此。 快到了时辰,陆陆续续的已经有些观众抵达了,就是人数远远少于预期,却还是让李渔不免感到些许的沮丧。 “第一次上演,日后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加油、鼓劲,李渔便回了回台,继续给那些演员们加油、鼓劲,并且交代最后需要注意的那些事情。 距离正式开演的时间也不多了,若是名角,大概早已是人满为患了,只可惜他们这边的剧目、戏班子以及当家的角儿都没有什么名气,位置还偏,全靠了炒作才聚拢了这么一批人气儿来。就连这时候,台下面三三两两坐着的士绅、百姓们的精神儿也大多不在这戏上面,一个个交头接耳着议论的更是没有怜、香、伴这三个字中的哪怕一个。 “昨天下午就有消息,说是那些旗人今天回城。瞧瞧这一大早的,外地的客商全跑了,本地的商贾们也大多关门歇业了,真是威风。” “能不威风吗?听说那舟山城都被屠了,那叫一个尸山血海啊,跟几年前的金华、鄞县那边没两样!都是裹挟着血腥气儿回来的,谁还敢跟他们面前瞎晃荡?” “那也奇怪了,这都半日下来了,怎么还没个动静啊?” “兴许是下午吧,谁知道呢。再者说了,入城也是过了江,从城东、城南进,马上挂着人脑袋,在城里面招摇过市,他们素来要的不就是这个样儿吗?咱们这儿,太偏了,估计看不到的。” “这话也是,清河坊那边,听说街上都看不见个人儿了。咱们孝子坊,偏是偏了些,但还算太平。” “此言大善,瞧见了吗?那边的黄老爷,人家是祖祖辈辈住在清河坊的,据说祖上和宋时的清河郡王都是邻居,不也跑咱们这来看戏了吗?咱们现在脑袋还长在脖子上,还有这对儿招子看戏,念着潞佛子的好处吧。” “……” 台下的窃窃私语,台上的准备也彻底完结。演出正式开始,报了场,也没有喝彩,台下依旧三三两两的观众也不过是比李渔回到后台时多了极少的一些罢了。 臭媳妇总要见公婆,出将的门帘子开启,崔笺云、曹语花、范石、曹有容等角色便联袂登场。 开场,一边是少女曹语花随父曹有容来扬州,寄居雨花庵;另一边,监生范石迎娶了崔笺云,随后崔笺云到雨花庵上香。 出场的人物,皆是读书人和读书人家中的女眷,但是不同于寻常的才子佳人戏,范石开场就已经娶了妻。这样一来,原本按照诸如《西厢记》之类的惯性思维,才子与佳人偶然相逢的戏码失去了男未婚、女未嫁的基础,台下的观众为这新鲜所吸引,起码也要看看这范石是不是如陈世美般要抛弃妻子的货色。 随后,进香之时,忽闻风中传来女子奇香,崔笺云循香觅见曹语花,两人一见如故,诗文赓和。喝诗之后,竟不忍分别,反倒是要共侍一夫,以求能够“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 “谁称可意儿,叹知稀!今朝棋手才逢对。怎能勾生同地、嫁并归,吟联席。韦弦缟苎交相惠,将身醉杀醇醪味……” 台上,崔笺云和曹语花合唱罢,台下已经是愣了一片。为人妾室的多是出身不好的女子,毕竟妻和妾在明时是截然不同的,按照《大明律》,以妾为妻,都是违法的,更别说是曹语花一个官宦家庭的女子反倒是要给一个功名尚未如何的读书人做妾。尤其是在于,那曹语花做妾,似乎还不是为了范石,为的却是能与崔笺云长相厮守,着实看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台下的反应,影响着出将帘子后面李渔的那双眼睛所流露出来的波动,反倒是那两个台上的女旦,这下子却是彻底的放开了,就着唱词继续演了下去。 二人决定同事一夫,曹语花甘为范家侧室。崔笺云回去告之丈夫,范石先是推辞,后来见妻子意思坚决,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好享齐人之福,于是请崔笺云的表兄前去曹家做媒。 为怕曹父不肯让女儿做妾,假说崔笺云因自惭无出,甘愿退居次室,让曹女做正夫人。谁知同窗探知,心生嫉妒而破坏,事先向曹父泄露了他们的密谋,并加油添醋说范石想骗娶书香门第之女为妾。 曹父大怒,非但拒绝说媒,且进言任职学正的朋友,以无行为名革落了范石的功名,随后携女上京。 接下来,范家夫妇返乡,范石改名换姓重新应举,上京后得知曹父已为显宦,更悲叹此生与曹女无缘。奈何崔笺云却不甘失败,又兼曹语花为腻友思念成病,告之父亲,说当初与范大娘诗文唱和,引为至交,现在分隔两地,闺中寂寞而得病。曹父释然,认为女儿只是因为缺少闺友,只要自己收几个女徒弟来跟她谈诗论文就会好了,因此贴出招生榜。崔笺云借机报考,自称贫家未嫁之女,来与曹语花做伴。果然两女一见,曹语花之病不药而愈,曹父更觉得自己方法不错,更因喜爱崔笺云的缘故而收她做了义女。 那边范石已改名中举,正好在曹父门下,曹父虽然当初拒婚,却其实只闻其名而并没有见过求婚之人,这时范石已改姓名为石某,曹父不知,赏识这个门生的才华,便将女儿许配。 曹语花先过门,次日崔笺云又假称自己是石生的原聘妻子,定要与妹妹同嫁,曹父一向古板拘谨,认为人伦攸关,不嫁不行,于是又隆重给崔笺云发嫁。婚毕两女才向曹父说明一向的欺骗情事,老人无可奈何,只好一笑接受。 这个故事,超脱了才子佳人的范畴,从头到尾,曹语花一心要嫁范生为妾,心心念念的只是崔笺云;而崔笺云想娶曹语花过来,也不见得有多少是为丈夫着想,相反在丈夫吃了大亏,不敢再生心招惹曹有荣之后,她仍不肯死心,冒着丈夫再度身败名裂之险也要打入曹家内部,进曹家一去不返,让范生不禁担心起别要妾未娶到,先折了老婆一名。 男欢女爱,这等喜闻乐见的剧情被弃之不顾,反倒是崔笺云和曹语花这两女之间,冲破各种阻力也要在一起的感情充斥于全剧。 从古至今,男女大防,是最为紧要的。反倒是同性之间,古人看待得反倒是要无所谓许多,甚至天子不近女色,反倒是宠信小太监,还会被士大夫们冠之以君王不爱倾国色的美誉。 至于女子之间,更是一句“不妒”便可以让妻妾成群的统治阶级们放下戒心——毕竟,这可远远没有与人通奸或是因妒生恨,坏了妇道要来得严重。尤其是这个故事的结尾,李渔刻意的指出了“洞房幽敞,鸳鸯锦褥芙蓉被,水波纹簟销金帐。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来迎合当前社会男性观众的价值观,就更不会有人觉得这场戏有什么犯忌讳的了。 这时的人们对此很是宽容,但是此间看罢了演出,生旦净末丑纷纷退场,掌声却依旧没有响起,甚至到了观众尽数散了,也始终没有人对于这《怜香伴》做出一个评价来。 李渔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但是,到了九月十八的下午,《怜香伴》再次上演,多出了很多拿着传单,表示昨日有事未到,一力要求与昨日同例的观众,竟是戏园子大半的座位都被慕名而来的观众占据了。 这是个好兆头,而在台下,谈论的也多是故事的剧情。至少就李渔而言,也仅仅是在回后台前的那一刻,约莫的听了句什么“昨天晚上,软禁在清河坊的鲁王旧臣王江被人劫走了”的闲话,却也没有太过在意。 “这场戏,一定会让你们不虚此行的。”此时此刻,李渔,如是想到。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一场戏(四) 时间的指针回拨几个时辰,九月十八一大早,浙江巡抚衙门上依旧在为舟山一战最终以清军大获全胜告终而欢欣雀跃。 鲁监国朝起于浙东,初起之时曾一度与清军划钱塘江而立,就连江南南部的各府县抗清义军也多是受当时鲁监国任命的直浙经略陈子龙,也就是柳如是的那位老相好的节制。杭州,在那时候不过是夹在鲁监国朝咬合肌下的一块肉饼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肉饼凭着夹杂其间的田雄这块石子崩飞了鲁监国的门牙。江上师溃,清军席卷浙东,鲁监国在海上与郑彩不谋而合,转而经营福建战场。等到郑彩掀起内讧,清军调集重兵将鲁监国从福建战场驱逐之后,鲁监国朝借着火并黄斌卿又回到了浙江,并且在舟山站稳了脚跟,威胁再度回到了他们的头上。 那时候,浙东大批的抗清义军皆受鲁监国朝节制,他们控制着四明山、天台山以及浙东的大量岛屿、山峦。虽已不复当年之盛势,但是鲁监国朝在江浙士绅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一旦其完成了内部的整合,开始对清军占领区展开攻势,那么很可能又将会是如当年那般的群起响应。 这两年,清军苦心造诣的解决掉了四明山以及浙江南部的大批义军,到了今年直取舟山时也不忘了在前期再剿一遍四明山。再到今时今日,终于是彻底打掉了鲁监国朝的行在,海上所剩的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威胁得以解除,欢欣鼓舞只是少不了的,以至于在最开始的一两个时辰里,那个每日固定时辰来此报道的管家今天却迟迟未到,这份不寻常都没有能够引起太多的注意来。 奈何,始终没有引起注意是不可能的。最初,尚且有人觉得是那管家睡过了,或者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但是等到一个半时辰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半点儿音信,巡抚衙门的那个负责与其接洽的官员就不得不派人去跑上一趟。毕竟,王江是他们受命看管的比较重要的人物。 派去的人很快就跑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负责看管的一应人等,除了管家和素来随管家去报道的家丁外,尽数被人用迷药迷翻,绑在了王江和其母的卧室以及王江的书房的那一根根的柱子上。而他们负责看管的王江、王江的母亲和妻子这三个重要人质,却不见了踪影,有的只是王江书房中明摆浮搁在案上的一张留言,仅此而已。 “救王江者,陈近南!” 陈近南是谁,没有人听说过,但是留下的这份笔迹却是对浙江巡抚衙门,乃至是对清廷的赤裸裸的挑衅。 一盆盆的凉水浇下去,催吐的药汤子一碗碗的灌进去,看管者们粗鲁的唤醒,得到的答案是他们一大早用饭时被迷晕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巡抚衙门负责的官员立刻下达了对杭州各门以及码头戒严的命令。毕竟,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逃出城的可能性存在,但是严加盘查也是必须的,至于真的逃出去,估计也走不远,探查的范围甚至都不用出钱塘、仁和二县。 不可否认,这一次巡抚衙门的脸是丢大了的,他们心急火燎的盘查的同时,也不忘了调来杭州府以及钱塘、仁和二县的那些经验丰富的捕快、仵作什么的,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来,力争尽快将人犯落网。 钱塘县衙的捕头带着仵作和一众捕快匆匆赶来,捕头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汉子,眸子里的目光仿佛是带着钩子似的,可以轻而易举的将任何一星半点儿的不寻常挖掘出来。其他人也大多是身怀各项技艺,皆是专业人士。唯有那捕头最是亲近的一个捕快,看上去却年轻、稚嫩的有些让人生不出什么信心来,不过却也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捕头赶来,拜见了巡抚衙门的官员和府衙的通判,与府衙以及仁和县衙的同僚们见了面。当官的还好,这些衙役们见了那年轻捕快,却无不是流露出了会心的笑意来。 这里面并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龌龊,说起来,无非是那年轻捕快的父亲本是钱塘县衙的班头年老退休,捕头是老班头结拜兄弟中的老幺,自是要照顾着结拜大哥的儿子,带着侄子出来长长见识。 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这是当前社会的基层政治生活常态。老班头年岁大了,身子骨没办法支持着继续为衙门效力,老来得子的儿子补上空缺,在结拜兄弟的羽翼下做个捕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了。 通报了大致情况,证人的口供,以及被盘查过的现场,这些专业人士心里面有了底了,就立刻开始了各自的工作。 这套宅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其中布局,自有精巧之处。院子前后各一门,正门走人,后门连着厨房,是用来运菜的。这两处都没有特别的痕迹,甚至就连院子里也是如此。 看过了大致的布局,进到内间,厨房的灶台已经凉了,上面还明摆着一个药锅子,仵作看过,说是里面没倒干净的残渣是掺杂了曼陀罗的口服迷药,观察其痕迹,似乎用量不少。这一点,从那些被迷倒的人的呕吐物中可以得到印证。进到内室,脚印什么的早已杂乱,绳索的捆绑方式也没有留下来,管家的房间里有一个翻到了九月十八的黄历,再就是王江的房间里的那张“挑战书”,从笔记上看似乎是个性子坚毅的读书人留下的,倒不是素来软弱的王江的虚晃一枪。 犯罪现场的调查与复盘,这些捕快和仵作们做得向来是很专业的。不可否认,巡抚衙门的人确实已经把大致的情况弄明白了,但是其中的细节却还是有不少的遗漏,这却是不可避免的情况。 “这事情不对,须得尽快找到那个管家才好找出其中端倪。” “本官知道!” 年轻捕快随口嘟囔了一句,巡抚衙门的官员正是一股子邪火憋在肚子里,听见这句本没有说给他的话语当即便是一怒。 老班头老来得子,是有些惯得过甚了,平日里多句嘴也就多了,这时候,分明是那官员的火气正盛,捕头知道不好顶撞,瞪了那年轻捕快一眼,示意起出言道歉,便连忙附和起了官员的话来,才总算是把这个插曲错过去。 但是,诚如那年轻捕快所言,乍看上去,狗被喂了有毒的肉,入侵者在食物中下了药,将看守者迷倒,随后捆绑起来,带着王江一家逃出生天,一切合情合理。但是,这里面确实还是有着很多问题存在的。 安抚了官员,捕头将年轻捕快叫到一旁僻静处,只是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莫要多嘴,传授了一番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道理,便问了他到底看出了些什么问题来。 “叔父,宋叔解剖了那条狗的尸体,用的是砒霜,狗吃了有毒的肉,使得宅子内的人得不到预警,这一点是没错的。但是,迷翻了众人,他们的时间明明很紧,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的捆绑起来,并且用黑布蒙了眼睛。而且,从呕吐物中来看,迷汤是没少灌的,按照宋叔说的,估计昏睡个一两日都不叫事情,他们带着那么多的迷药,而不是一刀将这些人宰了,不是显得有些多余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那个管家和跟着管家的家丁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迷翻了这么十多口子人,偏偏就这两个人却并不在此。按照他们的供词,管家每日都是没吃早饭就去报道的,那么在去巡抚衙门的路上,肯定还有第二个作案现场!” 这些,捕头也并非没有看出来。此刻问及,亦是有着考验的成分在。他们结拜的大哥,本就是在探案上极有手段的,如今看来,确是虎父无犬子,这个年轻捕快虽然性子还是急躁了些,但是善加打磨,并非是没有青出于蓝的可能。 “切忌浮躁,也不要多嘴去招摇。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不是咱们轻易可以去碰的!”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一场戏(五) 宅子里能够挖掘到的破绽已经不多了,捕头带着大量的人手,开始了沿着宅子到巡抚衙门之间管家常走的街巷的复查工作。 由于清河坊是著名的商业区,平日里人流量密集,他们便更多的将经历放在了除了清河坊外的其他道路,以及周边偏僻小道和荒弃宅院左近的蛛丝马迹之上。 奈何一整天折腾下来,那两个失踪者没找到,倒是翻出了两个拐卖幼童幼女的团伙,抓回去打板子是少不了的,充军也有可能。倒是其中的一个自称是替旗营做事的,他们自然不敢是到旗营里去对证的,干脆放了了事,但却也派了人盯着——旗人大爷,他们是不敢惹的,但若是这个靠山是编出来的,敢在他们的地头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尤其是竟然敢不给他们好处,十八般兵器他们是样样稀松,但是刑房里刑具他们却是没有一样不精通的! 一天的功夫就这么耗没了,这等线索更是过去一日就会少了越多的痕迹。回到衙门,据说是浙江巡抚萧启元勃然大怒,都拍了桌子。上面有命,两天之内,不能找到线索,就挨个拉下去打板子。 而且,是算上了今天! 上峰严令,他们也只得抖擞精神,尤其是清河坊还是在他们钱塘县的管辖范围之内,只得把那些城狐社鼠乃至是一只脚上岸的大侠等黑道人物都动员起来,动用各种关系,对整片区域进行彻底盘查。那力度,似乎是要将这沿途的百姓在九月十八那天早上睡到几点、有没有晨勃、早上吃的什么、早餐里面有几粒米都查个清楚。 一时间,钱塘县在城内的坊巷里是鸡飞狗跳,每天都能翻出不少渣滓来,投进了大牢,也算是整肃了一番本地治安状况。岂料这接下来的一天里,依旧是没有找到那两个家伙的存在,就好像是从这城里面凭空消失了一般,实在让他们挠头不已。 第三天,进了衙门,平日里最是注重养气功夫,素来是和和气气的县尊老大人难得的把他们臭骂了一顿,骂得那叫一个无法想象的难听啊。紧接着就是一顿板子,竟还是巡抚衙门的人来亲自打的,打得端是一个鬼哭神嚎。 拖着疼痛不已的屁股,捕头们再一次踏上了追寻凶犯的征途。倒是这一次,仅仅是在中午的时候他们就接到了报告,说是就在清河坊的一处枯井里,这两日有些腐烂的恶臭传了出来。 一众捕快撒丫子直奔那里,尸体很快就捞了出来,看衣服,当是那个管家和那个家丁。只不过,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在他们的脑海中生成,而随着仵作的验尸进行,这个答案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认证。 “这尸体,最少是死了两天以上的。也就是说,这管家和家丁二人,根本就不是九月十八那天被杀的,而是九月十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仵作的这个答案,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不可否认,这样的答案实在没办法让人相信,但也恰恰是这么一个答案,早前的那些疑点便通通可以得到了解释,就像是眼前的尸体一样,明明白白的摆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毒死看家的狗和迷晕那些人都没错,之所以大费周章的捆绑、蒙眼,甚至还要再多灌上许多迷汤,其目的就是在于让这些人昏睡一日,在第一时间就无法确认下来日期……” 古代,时辰可以用各种方法来辨识,无论是利用工具,听坊间的打更,亦或是通过经验来进行观察。但是对于日期,更多的则是还要通过日夜轮转以及每日翻黄历来进行记述,完全无法像后世那般,可以通过手机、手表、钟表、电子日历乃至是电脑、平板等无法计数的工具来辨明日期。 凶手设法使这些人昏睡一日,他们即便被唤醒,由于日夜轮转未能得见,他们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弄清楚到底是当天被唤醒,还是到了第二天才醒来。受伤昏迷的病人,就常常会出现这种问题。这样的情况,甚至在接下来被关进大牢候审的情况下就更是存在着始终无法意识到其中差异的可能性! “凶徒之所以不肯如杀死管家以及家丁二人那般杀死其他人,其关键点就在于,尸体不会开口说话,但是仵作可以通过尸斑和腐烂程度等方面的异常,轻而易举的辨识出死亡日期和死亡时间。而狗是被砒霜毒死的,其准确死亡时间很难辨识。确切的说,他们是在九月十七那天管家和家丁回来的路上将其杀害,在此之前更是已经展开了对王江府邸的作案!” 一个同时骗过了受害者和查案者的时间差,凶手如此大费周章,所求,仅仅是在第一时间不被发现这里面的奥妙,显然是为了争取更加宽裕的逃亡时间。 一天的时间,或许不多,但却足以让他们驶入大海、钻进杭州周边的深山老林、藏到偏僻到无人问津的山村荒野。而官府则一如前几日那般,将精力投诸在城内以及一两个时辰能够抵达的所在,进而慢慢扩展开来,始终触及不到他们。接下来的时间则全部都是赚出来的,官府发现越晚,就越是难以找寻到他们的踪迹。 钱塘县衙的大堂上,捕头对知县做出了详细的汇报,回想起那些细节来,他更是兀自按捺着胸中要为这群凶徒拊掌而赞的激动,怎是一个纠结了得。 这样的惊天大案,如此缜密的思路,实在是他从事衙役生涯中所从未领教过的。心中,不免会产生好胜之心,但是几天过去了,海捕文书发下去,估计也是要发到江浙两省范围。想要抓到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大概此生也就只有这么一次交锋的机会了。 “等等,本官还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 一如捕头要向他汇报工作,他也要向杭州知府乃至是浙江巡抚去汇报这桩惊天大案的进展以及结果。思虑了片刻,知县越想越觉得可怕,咽了口唾沫,才对那捕头低声问道:“两个案发地点,王江府邸以及那口枯井,都是在清河坊。清河坊那地方,最是一个人流密集的所在,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很多双眼睛瞅着,他们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而且还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疑问。所幸的是,捕头早已是想清楚了,此间知县问及,他便拱手回答道:“敢问县尊,您还记得九月十六那天下午,城里面开始有传闻说是八旗军将在九月十七那天回城的事情吗?” 这件事情,已经被确认是一个谣言,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最多就是那些商贾们吃些亏——外来的走得太急,很多生意还没有谈完,本地的店家则无非是少卖几天货的,只要杭州城里百万百姓这么大的客源还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记得。” 知县点了点头,捕头便斩钉截铁的说道:“九月十七,一大早,清河坊的铺面打烊,商旅逃离,街上起初是一片混乱,等到这些人都跑没了,就只剩下了一片狼藉和寂静。这一前一后的,无论是哪个时间段,做下这些事情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一场戏(完) “这么说,那黄历的日期也是那群凶徒刻意留下来用以蒙骗查案之人的了?” “回抚军老大人,正是如此。” 捕头报告了知县,知县再向上报告,则直接被知府带去了巡抚衙门。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不光是知县、知府,就连萧启元听来也是难以置信。奈何,如今只有这么一种解释是能够解读全部疑点的,越是细思想去,也就越是会对此产生认同。 “此人……” 几次,萧启元想要下一个结论,但却依旧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用来描述他脑海中的那个设局救走王江的形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陈近南!” 萧启元一拍桌子,他便登时下达了海捕文书。王江以及其人的母亲和妻子,这三人巡抚衙门里是有画像的,甚至不说一网打尽的事情,只要抓住了王江的母亲,王江和他的妻子就只会自投罗网,就像是去年在大兰山的时候一样。 这个倒是容易,一声命令下达,就会有专门的人去办。浙江各府县,还要上报浙闽总督陈锦,取得了陈锦的首肯,再向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那里发送请求,要求江南各府县展开搜捕。另外,还有对朝廷的上报,无论是王江这个安置在杭州的鲁王旧臣失踪,还是向其他省份发放海捕文书,都要与朝廷解释清楚。 人跑了,而且是已经跑了好几日了。那么丢人丢到其他省去,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捉拿王江一家,是刻不容缓的事情,想要把面子挣回来,设法捉住那个陈近南也是重中之重。 奈何,对于这个人,整个杭州城的官吏们只觉得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一般,抓不到半点痕迹。如果一定是有所怀疑的话,那么很可能是潜藏在那些前来杭州的客商之中。理由,很简单,这个陈近南是和这些客商一起跑路的,就这么简单。 没有人知道这人长相、身材如何,况且这年头就算有人知道,又哪敢跳出来生是非,难道不怕引火烧身吗? 就萧启元而言,他是比较倾向于这个陈近南是个年岁与洪承畴相当的老人,老得毛都白了的那种老狐狸。但是,对于明廷和士大夫阶层的了解,让他又对此产生了怀疑,因为据他所知似乎有着这样智计和勇魄的老人,在这世上大抵已经没有了吧。就算是真的有,难道在明廷那边还混不出个名头出来,非要跑到这杭州腹地来行此大险,只为了救一个王江? 年轻且还没有混出个名头的,萧启元日理万机,实在不清楚到底会有哪个,或者说会有多少。倒是陈凯,他并非没有猜测过,只可惜那是一个远在闽南,且已经被张学圣的离间计折腾得生死不知的家伙,就算是再有本事,也不至于跑到这杭州来找他的不痛快吧。 思前想后,也实在琢磨不出个门道来。海捕的文书已经发出,丢人也就丢人了,他倒是真的想见识一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做下这等大案来。只可惜,他也是知道的,都这么多天了,人家有办法出城,自然有办法逃脱追捕,十有八九是抓不到的了。 现在的要务,还是舟山之战的报捷和后续追击,陈锦在前线负责此事,他则在后方组织调运钱粮民夫。如今大功告成,总算是可以在朝中扬眉吐气了一把。 萧启元在此事上已经抱着了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同在一城,孝子坊的李渔则依旧在为着他演绎事业而奋斗。 王江被劫,此事在杭州城里也没有翻出太大的浪来,一个原鲁监国朝的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在浙东各抗清义军中,几乎算得上是降价大甩卖的官职,无非是个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城里面,该如何,还是如何,唯有这孝子坊的新戏《怜香伴》似乎倒成了城里面的一个时髦段子,给这杭州城里压抑气氛中吹进了一股异样的香艳。 《怜香伴》已经连着演了好几日了,从最开始的观众三三两两,到第二天的坐了大半,这几日却是天天爆满,一票难求,很多人为了看这出戏甚至还要托关系才能进场。 钱塘县的县丞,自然不需要托关系了,此时此刻,他在此地陪着从乡里前来拜会的妻兄,坐在戏园子里专门给达官贵人准备的单间里看着台上的演绎,身边更是坐着一个李渔,作为原著作者和东家的双重身份在此答话。 “令妹荐举,说老舅与曹先生有文字之好,小弟特来奉央。” “举荐空劳,逆水船头怎下篙?这亲事与平常亲事判然不同,教我怎么样说起?破题怎做,成局新翻,旧卷难抄。” “你照方才的话说去,他自然许的。” “温郎虽设巧笼牢,只怕刘家不入虚圈套。” “这都是令妹做的事,与小弟无干。老舅若不肯应承,你自去回复令妹。小弟告别了。” “小弟辞是辞不得,只是他万一不允,不要说小弟不善做媒。” “这等,耳听好音了。” “好事难包,便来迟也莫怪青鸾杳。” 台上,范石与崔笺云的表兄张仲友你一言我一语,便将崔笺云设计让张仲友为范石和曹语花做媒一事定了下来。 台下的单间里,县丞的妻兄,看到此处时异样的看了县丞一眼,随即笑道:“妹夫特意叫我来看这出《怜香伴》,莫不是舍妹也想给妹夫找个曹语花不成?” “兄长说笑了,这等事,便我有心,令妹也断不会应许的。这等齐人之福,不敢想,不敢想。” 县丞惧内,是出了名的,此刻笑着摆手,随即那县丞的妻兄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二人说笑,李渔便自当是透明一般,坐在那里,缩了缩身子,尽可能的降低存在感。 台上的戏,继续演着,二人时而与李渔聊上两句,常常会为其灵感爆发出丝丝惊异,很快便引为文字上的友人。待看到了后面,崔笺云入曹府,范石改名换姓考科举,那县丞的妻兄却突然想起了件事来,对其问道:“妹夫,王江那事情,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王江的事情,李渔倒也听说了,知道是官府的丑闻,他便要起身暂且告辞。岂料,那县丞似乎是真的拿他当做友人了,一句“此事倒也不避着谪凡,此间听听或许还能多些灵感”,便将李渔拉着坐了下来。 “……这事情,说来真的让人背脊发凉。全过程丝丝入扣,看似行险,实则是将一切都算计在内了……所有人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这份智计,实在匪夷所思,若非是那捕头素来在破案上有不小的能为,我也是不信的。” 事情的来龙去脉,县丞娓娓道来,就连那台上的戏也不看了,三人就在这单间里聊起了这桩事情。 县丞听说了,就连萧启元这个巡抚都对此人有所忌惮,自是心生敬畏。李渔听着,也只作是一桩难得的奇闻,不过若说是写出来再编做了戏,他却是不敢,毕竟还是浙江巡抚衙门丢的脸面,他是没有平白无故得罪人的道理。 二人如此,谁知道县丞的那个妻兄竟显出了几分不屑一顾来,旋即对二人言道:“哼,我所见者,真侠客,当如李太白诗中那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如这般,留下个姓名,终究是放不下名利心。再精巧的设计,比之真侠客,在心境上也终究是落了一层。” 县丞知道,他这妻兄素来是最仰慕那位诗仙的,如此说来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到此处,他的脑海中灵思乍现,随即幽幽的道了一句“除非,这等事情,那陈近南日后还会继续做下去”的话来,他那妻兄尚未怎样,倒是把李渔吓了一个满脸惨白出来。 “谪凡?” “没什么,没什么,只觉得这等人实在可怕,实在可怕。” 戏演完了,县丞和他那妻兄回府,李渔恭送了二人离去,未有如前几日那般到后台去鼓励演员,反倒是直接跑回了家中。紧闭书房大门,李渔不许任何人进入。一同翻箱倒柜,总算是找到了那份文书来。 落款上,分明的写着“陈近南”三个大字。李渔早在听到这个名字之时,就已经想到了此处,强忍着恐惧将二人陪好了,再回来,更是在文书上得到了确认,险些他便昏倒了过去。 这份文书,由于陈凯提及过的那桩过节,他是不敢轻易示人的。即便是对那县丞,也只是按照陈凯的说辞,回答说是与冯君瑞有旧而已。 可是到了现在,把所有的事情重新捋上一边,李渔惊恐万分的发现,原来他始终是在一个难以想象的阴谋之中。那个叫做陈近南,或者说是自称陈近南的男人,一边策划了营救王江,一边还在他这里下了功夫——并非是扶持他那么简单,而是埋下了他这条暗线,等待启用,就像是那句数月后会派人来接洽便是个最好的提示。 “原来,这出戏从一开始就不叫怜香伴……” 正文 第四十章 路客与刀客(一) “阿嚏!” 喷嚏,打得山响,陈凯倒不觉得这会是那个对上了贼船有所明悟的李渔所致,只觉得是这清晨的山风吹在身上。有些,凉了。 离开杭州,已经好几日了。陈凯先是前往富阳,在富阳县的码头坐上了李渔的那个老乡船主的船,一路直抵兰溪。到了兰溪,船主的船素来只跑金华到杭州,与衢州那边的船帮交集不大,也不敢贸贸然的进入那片水域,陈凯自称是还要游山玩水,婉言回绝了船主帮他联络跑衢州的船的好意,买了几辆马车、驴车什么的来代步,便自行前往下一站——衢州府的龙游县。 衢州府西面是江西的广信府、北面是南直隶的徽州府、南面则是福建的建宁府,东面自是兰溪县所在的浙江金华府。位于这四省交界,衢州的商业气氛浓厚,龙游商帮在后世名气不急徽商、晋商,但却也是中国古代的十大商帮之一,有着其自身的特色和不容小觑的实力。 衢州一府五县,府城在西安县城,东为龙游、西乃常山、西北是开化、西南则是江山,陈凯计划是在龙游登船,直抵江山县城。随后,再从江山县南下,过仙霞关,进入闽北地区。到了那里,应当就有郑成功的接应人马了,不复此刻的这十来个护卫的情状。 在兰溪县城下船,陈凯一行渡过了婺江,达到婺江南岸,随后一路向西。金华府一府八县,兰溪并非是最西面的,陈凯过了婺江,很快就进入到了最贴近衢州的汤溪县境内,这里依旧是金华府的范围,但是民风上却与兰溪那等与府城近似的所在有了较为明显的区别。 民风不是陈凯所关注的,他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进一步的摆脱与杭州的联系,防止为清廷的地方官吏发觉。在兰溪下船,走衢州府,只是不提;去金华府城,溯流而上便可过义乌、东阳,进而进入绍兴府地界,也可以转而向南走台州,便可入海;亦或是南下永康县,入处州府,抵温州府,亦可入海。选择越多,清军就越难追捕,机会只有一次,在人家的地盘上,总要多想一些,方能万全不是。 一路上,陈凯与王江相谈不多,只说是救了他前往福建,仅此而已。王江一家对此自是千恩万谢,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历史上的数年后,王江的母亲去世,王江设了一个不甚复杂的局便带着妻子大摇大摆的逃出了杭州城,再上大兰山抗清。 这样的例子,还有那个李长祥,十几年后的南京,此人同样是用了一个不怎么复杂的手段就逃出了南京城,竟然是还从城里拐了一个红颜知己出来。自此之后,二人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浪迹江湖数载,北去过直隶、宣大,南走过广东,最后竟然明目张胆的在临近南京不远的常州府定居,也是一个奇人。 由此可见,明朝士大夫的智商普遍不低,只要用心思用到位了,并非没有比这个名侦探柯南也就看过几十集的家伙缺了多少办法。 从水路,转为陆路,陈凯是不打算去汤溪县城的,沿着衢江一路向西就好,路过村镇,碰上清军的可能性也不大,安分守己,一脸的人畜无害,倒也少生了些事端。这样的光景,直到进了一处小村露宿,才突然有了些变化。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一百多口的男女老少。这里已经快进入到衢州府了,由于一辆驴车的车轴坏了,需要进行修理,陈凯一行就打算暂且住了下来。只不过,尚未进村子,村中的乡绅就要把陈凯等人往外轰,说什么也不让陈凯等人住进来,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怎么看怎么有不寻常的地方。 “此人,武艺颇为高明。” “谁?那个乡绅会武功?能打得过你吗?” 好奇三连,道宗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凝视了陈凯良久,似乎是直到这良久之后才想起来,陈凯的武艺,最拿得出手的还是用燧发手枪顶着对手的脑门射击,才在离开了村子后向陈凯作出了解释。 “刚才,那乡绅不让咱们进村。贫僧看去那乡绅身后,村子的当道土路上浸淫有不少的暗红色,再加上一些房屋、器具上也有这般的颜色,呈喷溅状,应该是血迹。一些器具和木材的破损,还有切口。贫僧可以断定,就在咱们抵达前不久,这里发生过一场搏杀。其中一人,用的当是一把不短的苗刀,嗯,应该是双手持刀。贫僧说的,就是那人。” 道宗的武艺是他们这一行人中最为高明的,当初杀施琅那般人物,几同于杀鸡,由此可见一斑。这一路上,道宗再未有施展过武艺,但是对蔡巧等人倒是有所指点,很是得到了蔡巧等人的敬佩。村子的破乱,陈凯也看在眼中,只是如道宗这般连特殊的武器都能看出来的,实在是需要在武学上有极高的天赋和实战经验才有可能做到的。 “这人,与你相比,如何?” “赤手空拳,杀他,想来不会比杀施琅困难多少。但若是持兵搏杀,这个,很难说谁能胜得过谁。”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是的。” 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道宗的神情之中,已多是对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随即,闭目思虑,似乎是在回忆着小村的场景从而幻想刚刚发生的搏杀。 那应该是一场以一敌多的死命相搏,持苗刀者大开大合,刀锋狂卷,围攻数人下意识的退避,使得他们原本的合攻之势荡然全无。 接下来,持苗刀者,瞅准退避最缓一人,双手突变单手,自斜上方直刺面门,逼得那人仓皇后退,失去了平衡。旋即身形一扭之际,单手重归双手,力劈而下,当是那土道上最长的那一道血迹。 一刀直下,无有半分迟疑,就在其他人返身相救之际,持苗刀者身形再动,顺着劈砍的余力便挥舞着刀锋重归方才的位置。除了那已然倒地之人,仿佛他好像就始终没有动过一样。 随后的时间,进而大开大合,退则刀贴己身,刀锋如闪光般护住身形,寻找着每一丝可以进取夺命的机会。在道宗的想象中,那个持苗刀者进退之间,刀就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如臂使指,灵活自如。更难得的是,那每一刀下去,绝无半天拖泥带水,全然是以杀人为目的,一刀致命。 良久之后,道宗的额头上已渗得满是升腾的汗水,但是那神采中的兴奋,却是陈凯从未见识过的。待到这份幻想最终以持苗刀者杀光了围攻数人才宣告结束,他终将最后的一些思路说了出来:“这个人的刀法,从那些切口和血迹的分布上看,有几分《辛酉刀法》的感觉!” “《辛酉刀法》?” 这个名字,若是从前的陈凯或许还会不明所以,但是身在这个时代已然数载,戚继光的兵书战法都读过了不知多少遍,自是没有不明白这代表着的存在的道理。 “戚少保的戚家刀!”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路客与刀客(二) 村里人不欢迎,陈凯一行也就没有进村,把那驴车上的东西搬到其他车上,便勉力拖在后面,沿着官道继续走下去,似乎准备再到下一站再行修理的样子。 经过了下午的清理,村中血迹基本被清除干净了,只是那些被打破的器具、竹木以及墙壁、房门上的痕迹,却还是历历在目。 到了夜间,村中最富的那乡绅家中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几似逢年过节,又如娶亲嫁女,好不热闹。正堂摆了数张桌子,村子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待到了时辰,乡绅热情的招呼着一个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年轻人从后堂走出,几乎是强按着坐在了最上首的那桌。 那一桌,乡绅、其叔伯兄弟以及村里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唯有这么个年轻人,还是个外人坐到了此处,却并没有任何人表示了异议。 菜色依次上齐,宴席开始,乡绅带头,众人齐身,口中皆是“余壮士活我全村”之类感恩戴德的话来。倒是那年轻人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连道“不敢”,却还是被那乡绅一口一个“恩公”、“壮士”的叫着,连带着也只能回敬这那一杯杯敬过来的的酒水。 私酿的金华酒度数不高,平日里一杯一杯的喝下来,年轻人也不觉得会怎样。可是这一遭,几杯下肚,再起身,却觉得两腿发软,脑袋发昏,很快竟无力到了几乎站不住的程度。年轻人下意识的想要去拿刀,却猛地想起他赴宴前,那把苗刀已经被乡绅劝说得留在了客房内。想到此处,一切不言自明,虚弱更是不可抗拒,旋即便软倒在了地上。 “余壮士,对不住了。您救我们一村,这份恩德我等自不敢忘却,日后四时祭祀,必不敢忘。只是您杀了那么多官军,马进宝的人是一定会找上门的。我等也只能出此下策,还望您能够成全。” 话说着,乡绅竟跪倒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连带着那些在场的乡民们亦是如此,口中也无不是一边自责着,一边恳求那年轻人看在这一村一百多口男女老少的性命的份上原谅他们云云。 年轻人叫做余佑汉,是个河南汉子,清军入关而家道中落。只因授他武艺的师傅祖上是戚家军的人,祖籍是在这金华府的义乌县,这一次奉了遗命,带着无儿无女的师傅的骨灰回乡埋葬,随后无处可去,打算游历几年,才会出现在此处。 他本是在村中借宿,岂料本地绿营到此盘剥百姓,竟将人倒着捆绑在架子上,往鼻孔里灌醋。余佑汉出于义愤,拔刀而出,竟将那队清军,足足十来个绿营兵杀了个精光。战斗的后半段,大致便如道宗想象出来的那些。 金华总兵马进宝平日里就是这般盘剥金华本地百姓的,而他的背后更是金华之屠的罪魁祸首,端重亲王博洛那般的宗亲大王,即便是浙江本地的官员也多不敢对其如何。如今马进宝出征在外,金华府地面上正是绿营兵力最少的时候,他们不敢在城里面这般嚣张,但是到了乡下,却依旧是如此的肆无忌惮。 余佑汉一口气竟将这些绿营兵都杀光了,连一个活口都没逃出去,他的武艺,不光是让道宗暗暗称道,当时更是震慑住了村子里的所有人。 奈何,杀了人,掩盖罪证是最少不了的。余佑汉原以为下午的时候乡绅带着村民们忙碌着,连那一行人借宿、修理车辕都严词拒绝就是为此,谁知道这番布置,更是未免有人横加干涉,坏了他们忘恩负义的事情。 跪拜免除了良心的不安,确定了余佑汉真的没力气起来了,乡绅才指使着下人将其捆起来。然而下午时余佑汉所施展出来的武艺确实吓坏了他们,再兼着这番作为实在是太过缺德了,一个个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竟然半晌没人敢凑上前来。直到夜已深了,寂静的夜里隐隐约约的从东面汤溪县城方向传来了战马的奔腾,才勉勉强强的赶在清军进村前将布置做好。 “将军,这狂徒见了那几位军爷,便暗施偷袭,这厮武艺确非常人,几位军爷不敌,便殉国于此……我等小民,帮不上手,就只能设局下药迷翻了他……依学生之见,这厮必是与朝廷为敌的贼寇,绝不可轻饶了他!” 来人不过是个把总,带着三四十个清军匆匆赶来。他们都是乡绅派人巴巴请来的,此刻好言好语的,连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的体面都不要了,把余佑汉绑了,收集了村里面是来具上好的棺木收敛了那些清军的尸骸,这边也准备了美酒佳肴以及用来打点这些绿营兵的银钱。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们就是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上面了。 乡绅自降身份,低眉顺眼的伏低做小,把总就更是不拿眼皮夹他。叫人提来了余佑汉的那些武器、行囊,看过了那把双手苗刀,他是多少识货的,面上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一下子,便基本上信了那乡绅所说的那些关于余佑汉以一人之力杀光了那队清军的奇闻。 看过了行囊里的路引和一本《辛酉刀法》的刀谱,把总寻思着那个北方人南下的身份,却沉思了起来。 “把总?” 乡绅自不敢说话,一个把总的副手却凑过来请示如何处置。把总没有急着说话,只说把余佑汉绑好了,便将那军官叫到了一旁。 “这是大功一件!” 前不久,马进宝出征台州,为攻舟山南路总统之际,军议时曾有提及过福建郑成功幕中的那个姓陈的文官失踪了,很可能是死于张学圣的离间计的事情,用马得功的话说,福建明军的好运气到头了,等他们解决了浙江明军,福建那边估计也差不多了。到时候,他们就可以继续在金华作威作福,每个人都能混一份不错的身价回乡置办田土宅院。 这不过是用来鼓舞士气的,毕竟他们不过是南路的偏师罢了,大功自是宁波定关启程的主力部队的,况且其中还有八旗军,他们能捞到的汤水就更少了,只能画个大饼出来。 但是,这里面提到过的那个姓陈的文官却是从北方南下投奔明军的,马进宝是山西平阳府隰县人,陈凯自称则是大同府的,还算是同一省的老乡,早前也曾多次提及过。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余佑汉不也是个北方人,在这浙江地头上杀清军,若说是个南下投奔明军的北方人,如陈凯那般的,不正是一件防患于未然的功劳吗? 副手军官听到此处自是兴奋不已,但是那把总似乎还有些为难于马进宝不在,那个推官李之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凭他们能不能把这桩大案作实了,却还是件犹未可知的事情。 “死了十来个兄弟,这事情不能善了啊。” “当然不会就这么完了。”把总反复思量,很快便下定了决心:“作成大案,也无非是这村子里的银钱,甚至落到咱们手上的还未必能有多少。杀光了,只报上去是勾结贼寇袭击官军,到时候无非是打点一些,大头还是在咱们手里,岂不快哉?” “那倒是得好好筹划一下,不好逃了些余孽出去,横生枝节。” “没事,还有一晚上呢,慢慢玩。”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路客与刀客(三) 深夜,火把照亮了村口的打谷场。没费什么力气,只说是要在此对这个凶犯用刑,让全村男女老少来观看,好引以为戒,把总便轻而易举的将这全村一百多口聚在了村口的打谷场里。 三四十个清军将他们一百多人围得恨不得挤作一团,乍听起来好像有几分可笑,但是这百多人里,老弱妇孺占据几何,剩下的丁壮也都是手无寸铁的,更何况他们对清军畏惧已深,尤其是村子里包括乡绅在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经被清军控制在捆绑余佑汉的木架子旁了,就更是生不出半分抵抗的心思了。 “尔等以为,交出来一个外乡人,再花些银钱,这事情就算完了吗?” 对上这些寻常百姓,把总以及他麾下的这些清军总是有着莫大的优越感的。打谷场里的百姓们听了这话,当即便是畏惧得无以复加。唯有那个待死的余佑汉,此刻已经约莫的苏醒了过来,无非还是浑身软弱无力且被五花大绑着,看明白了眼前的这一幕,未有幸灾乐祸,反倒是流露出了满眼的悲哀。 乡绅当即便是软倒在了地上,一个劲儿的求饶。把总很是享受这种感觉,片刻之后,似乎是心满意足了,便提出了哪个从余佑汉的身上割下片皮肉,哪个就算是自证了清白。否则的话,自是全家连坐,都要按照同谋论处。 说起来,余佑汉愤而杀人,是源于清军的掳掠;乡绅带头暗算余佑汉,更是畏惧于清军的残暴。他们想要继续在这片土地生存,不敢反抗,就只能屈服,甚至是充当忘恩负义的帮凶。只可惜,真正的凶徒却并不会因此而拿他们当做同类,反倒更是会变本加厉的**。 没有人自动上前,把总干脆点了一个站在前排的汉子出来,连带着将其父母、妹妹、妻女尽数强拉了出来。 一把解腕尖刀丢在了地上,把总喝令着,汉子才颤颤巍巍的拿起刀来,失魂落魄的走到余佑汉的面前,看了看已经闭上眼睛有些认命了的余佑汉,又转过头看了看清军刀下的家人,反复几次,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来。 借着火光,汉子已是满头满脸的汗水,双手持着一把解腕尖刀但却依旧没有办法遏制那份越演越烈的颤抖。 终于,在回过头看向了家人之后,汉子似乎是总算下定了决心,口中一劲儿的自贬为猪狗不如,一边向余佑汉道歉,拿着刀竟真的走了过去,作势便要一刀割在余佑汉的大腿上。 “逆子,你怎敢如此啊!” 衰老、颓丧的声音发出,刀当即便落在了地上,汉子转过身,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当即更是痛哭流涕着向着他父母妻女的方向磕着头。 “爹、娘,儿子记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教诲,可是咱们一家人的性命操于人手,儿子没有选择啊!” 身在两难,声犹泣血。汉子连着磕了几个头下来,旋即重新拿起了刀,站起来便呼吸沉重着大步走到余佑汉面前。此时,差的只是那么一刀。但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的父亲,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却突然站起身来,尖叫着便扑向身边的那个清军。 “爹!” 老人被当场砍死在那里,就连母亲、妻女也无不遭到了清军的殴打,汉子看罢了这一切,双手握刀于胸前,口中大喝着“狗鞑子拿命来”便冲向了把总。 眼见于此,把总竟只是摇了摇头,任由着汉子冲过来也并不让人阻挡。只是待到近前,刀光闪过,汉子持刀的臂膀已半截飞了出去,苦痛的尖叫响起,把总冷哼了句“自不量力”便持着带血的腰刀,指向那些百姓。 “还有哪个敢抗拒朝廷的?!” 这一切,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下面的百姓多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老人已经死了,汉子倒在地上,一手捂着断臂,发出了令人魂飞魄散的凄厉惨叫。 再没人敢如何了,那一百多人就挤在打谷场的中央,如同是一群被狼围困的绵羊一般。甚至,他们还不如绵羊,起码绵羊还会发出咩咩的叫声,他们却是连哭泣都要捂着嘴巴,避免被清军注意到了。 汉子的妻女、妹妹被清军拉回了村子,母亲则同样被杀死在了他的父亲身旁。尖叫、狂笑,在这一路上响彻,直到进了村子,也依旧没有丝毫停止。 把总并不着急,这一晚上还挺长呢,有的是时间。此刻听着村中奸淫的哭喊、看着群氓的畏惧,甚至就连那个瘫软在地的乡绅散发出的尿骚味似乎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看过了这一群羔羊,把总转身看向那被堵着嘴巴的余佑汉,眸子里的复杂根本不需要什么阅历都能够看得清楚。其实,若是单打独斗,他自问绝对不是对手,甚至就连他们的大帅马进宝估计也没戏,但是此时此刻,只需要清廷的威慑力便可以让这些愚蠢的刁民双手将对他们最具威胁的存在拱手送上。他们站在了胜利者的一边,理所应当的享受这场狂欢。 “怎么,还有敢抗拒朝廷的吗?!” 恶魔狂欢的盛宴,趾高气昂的把总是最有资格俯视着这些可怜的牺牲品的。接下来,自然是又重新挑了一家子出来,家里的男丁很不幸的承担起了这份工作。 有了上一个的教训,这个汉子也只得按照把总的命令,走到余佑汉面前,忘恩负义的愧疚在保护家人的意志面前败得粉身碎骨。刀在手上不住的颤抖着,但却依旧是在不断的靠近这他要切割的方位。随后,啊的大叫了一声,刀尖便径直的戳了过去。 刀插在了余佑汉的胳膊上,喷溅的血液溅他一脸,当即将他的恐惧唤醒。余佑汉中了一刀尚且咬着牙一声不吭,那汉子竟已然坐倒在了地上,难以想象这一刀竟是他刺出去的,反倒是引来了在场清军的哄堂大笑。 血,还在顺着刀锋往外流,男人的眼里、耳中已全然是那鲜血滴落以及摔在地面上的图案和声音,再无其他。恶魔的狂笑继续着,这股子劲儿过去了,把总便污言秽语的勒令着那个男人将刀拔出来,就算他过关了。但是,没等那男人从滴滴答答的声音中缓过劲儿来,把总却突然脸色一沉。 “村子里怎么没动静了?” 这不是好事,男人的动静、女人的动静,全没了,除了战马的一些小动作还能传出隐约可稳的响动,这夜,竟突然间静了下来。 “快!进村去搜,村子里还有别人!” 话说着,一个人影从房舍的阴影中站了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的读书人,隐隐约约的还能看出几分儒雅。只不过,这样的场面,实在诡异到了极点, “你是谁?把老子那几个弟兄怎么了?” 连动静都没有了,还能怎么了,把总自知这是一句废话,但却依旧问出了口。没办法,不说这个,他也实在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 那边的问话出口,这边,那个读书人却是一声嗤笑,随即摇了摇头:“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连我陈近南的赫赫威名都不知道,你也好意思出来混?”末了,那读书人竟还发出了一声蔑笑,似乎是在对把总的无知表示了深切的遗憾。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路客与刀客(四) 这样的盛赞,从来只有旁人称赞,当事人忙不迭的逊谢不敏的份。如眼前的这个读书人这般,毫无底线的自我吹嘘,竟然还能做到当着众人的面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旁的不说,这脸皮厚度也当是人尽皆知的,这么说来,把总的无知也并非是无据可依。 “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把总先是一愣,随即暴喝出口,就连周遭的清军破有几个涌上来的,但却无不是摄于此间诡异的氛围而不敢上前,仅仅是护卫在那把总身边罢了。 “什么人?读书人呗,还能是什么人?” 读书人摇头笑了笑,继而言道:“说你无知,你还真的无知,我陈近南的名讳,你们萧巡抚听了都是裤裆一紧,能滴答些尿儿出来。你竟然不知道老子是谁,怎么在浙江地面上当官儿的?有没有职业道德,知不知道急上官之所急,想上官之所想的官场至理?连点儿上进心都没有,叫马进宝那个王八蛋怎么提拔于你?” 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也就是把总离了远了,再加上夜色昏暗,否则估计这几句话下来,不用打他就已经被气死了。 一个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对着几十个清军如此嘲讽,显然是有恃无恐。无论是把总,还是其他人,尤其是一旦想到了那里还绑着个原本武艺极高的余佑汉,更是将这读书人底细的预估在武艺极其高强和暗处尚且躲藏着不少高手,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的选项。当然,也有个别不开眼的,就着这昏暗寂静的夜,生出了一些鬼崇作怪的念头来。 读书人的嘴炮大开,把总的思维能力却渐渐的恢复了过来。以着此人能够迅速制住他那三个手下的本事,竟然还会在此与其浪费时间,无非是有所忌惮罢了。是这些百姓,还是那个凶徒,都有可能,但是可以断定的就是,此人以及他的同伙人数一定不多,否则早就杀了上来了。 把总对那副手军官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几个清军展开了阵势,同时示意其他清军看管好那些百姓,并且盯住了架子上的余佑汉。待这一切准备就绪,把总当即高声喝问:“阁下既然如此大的名头,这般藏头露尾,未免有损形象吧?” 此言既出,把总凝视前方,试图从那微光之中看出读书人的神色。然而,那读书人却依旧是摇了摇头,继而对其回道:“你知道我的人比你少,还用这等激将法,要点脸好吗?” 他们一群人站在灯火通明的打谷场上,那里是明处,那个读书人则立于村中的微光之中,乃是暗处,而且还暗施偷袭。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把总已经没有兴趣继续和他辩驳下去了,随即便是一个招呼,一个绿营兵就揪过了一个村民,扔在了把总拔出的腰刀之下。 “你若不过来,我便把这里的贱民杀光了!” 威胁,哭泣和求救声随之而起。然而,读书人不为所动,反倒是讥笑道:“你欲杀便杀,自古都是人若得救,必先自救,一群忘恩负义的懦夫,死便死了,反倒是少了给虏廷出丁纳粮的,岂不快哉?还有那边绑在架子上的莽夫,竟然被几个百姓迷翻了,空有一身的武艺,又有何用?” “你若杀,就快着点儿的。天,过过就亮了,马进宝那厮现在在哪,汤溪县城里还有剩下几个绿营兵,你我都不是局外人,心知肚明。我陈近南素来是做大事的,此刻倒是要感谢阁下把城池送与我。” 说罢,读书人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总,对于这话自是不信的,奈何马得功所部盘剥极甚,在江浙都是出了名的,素来都是博洛罩着,马进宝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可若是汤溪县城丢了,紧接着会不会出现连锁反应,导致一场大乱爆发,这个谁也不能保证。尤其是在于,东阳县那边似乎还在闹着白头军,尹灿虽死,可周钦贵、倪良许那伙人却还活得好好的,早前席卷金华及其周边众多府县的事情可依旧是历历在目的!(注) 想到此处,把总很清楚一旦闹出大乱子出来,马进宝是绝对不会保他的。一挥手,留下了十来个清军继续看管,他便带头冲向了不远处的村口。 “贼寇人少,杀进去,杀光他们!” 把总大喝一声,可也就是随着这一声暴喝,箭矢开始自村口左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中射出。 这些箭矢,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几乎没有一箭是空掉了。说来也是可笑,清军烘托气氛,在打谷场点了不少的火把,现在他们在火光之下,而箭却是从昏暗处射出来的,一个个暴露在光线下的靶子连躲闪的机会也无,也是可怜到了极致。 清军中箭的惨叫传来,那边被看押的百姓中突然有人站了出来,号召乡亲们抗争。或是受到了陈凯那个关于得救与自救关系的说法的刺激,亦或是看到了那些同乡的惨状,压抑的情绪猛的爆发出来,一百多口子男女老少当即便从绵羊化作了崩腾的野牛群,作势便要将那十来个看押他们的清军碾成肉泥。 前有利箭,后有暴乱,把总从高高在上的魔鬼跌落下来,但是他却很清楚,此刻唯有冲进村里,不光是要杀光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更是要夺回存放在村中的战马。否则的话,在野地里逃亡,就算人家没有马,他们就一定跑得过这些本地的庄稼汉吗? 此处距离村口并不太远,擒贼擒王,那个读书人便是第一目标。箭矢还在不断的射出,所幸数量不多,冲到村口时也不会损失太大的比例。把总发足狂奔,冲向了那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读书人的神情、面色渐渐的清晰起来,可是让把总感到难以置信的是,那读书人面对他们这二十多个清军竟然半点儿紧张也无,反倒是那笑意之中却饱含着猎人对猎物即将落网的成竹在胸。 “这是故弄玄虚!” 把总在心中如是想到,甚至已经按捺不住,将其付诸于口。奈何,就在转瞬之间,马蹄践踏大地的动静响起,读书人的背后,更远处的那片幽暗之中,一队骑兵加速狂奔而来,骑得正是他们的战马! 注:罗城岩白头军,笔者上部作品中曾有提及过,一支在浙江腹地坚持抗清近三十年的义军,金华本地清军的主要对手,尹灿、周钦贵、倪良许等人皆是史实人物。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所为者何 一场碾压,仅仅如此。几十个绿营兵就这么被杀光了,唯一的区别,有的是被蔡巧那些客串的骑兵撞飞、刺杀,而有的,则是被那些化身狂暴猛兽的百姓们彻底撕碎的…… 短短一天之中,金华府由于马进宝出征而仅存的清军在这么个小村子里损失了四五十人之众,来此的更是没有一个能够活着逃出去。这里面,唯独可惜的是清军都死光了,他在准备阶段为蔡巧等人争取时间而放的那些嘴炮是没有机会为清军广为知晓,不可谓不是一种遗憾。 余佑汉被解了绑,村里人又忙不迭的去恳求原谅。陈凯这边打扫了战场,同时告知那乡绅此地不宜久留,清军用不了几天就会找上门来,还是干脆带着百姓们溜之大吉,随后招来了几个会修车辕的村民,一起动手,将他的那辆拖后腿的驴车修缮了一番。 “救命之恩,铭感五内。” 原谅,是不会的,余佑汉缓了缓气力,将行囊上身,苗刀跨在腰间,便来到了陈凯的面前,躬身言谢。 余佑汉的武艺如何,其人有伤在身,陈凯不好让其当场展示一番,但是经过了与乡绅的对话,道宗的想象基本得到了印证,一时间敛才心起,便提出了要余佑汉随他前往福建的要求。 “救命之恩,在下本不该拒绝。但是在下闲散浪荡惯了,受不得拘束,实在抱歉。这样吧,这本《辛酉刀法》是当年戚少保所著,内里的有很多师祖、师傅以及在下的理解,权当是谢礼,送与阁下了。” “师门秘宝,不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师祖是当年追随戚少保的,后来戚少保被朝廷排挤,心灰意冷之下转而醉心于武学大道……师祖只有师傅一个徒弟,师傅也只有在下一个徒弟,在下迄今为止尚且没有找到合适的学徒来传承这刀法,若如翌日再如今日这般,只怕是传承断了,在下反倒是无言面见师祖和师傅于九泉之下。” “那阁下若是日后碰上了合适的徒弟?” “刀,在我心中,已用不着这些了。” 刀谱陈凯是不白拿的,让余佑汉随行几日,离开了金华府的范围后可以送他一匹马用来赶路。 驴车修理完毕,乡绅还在劝说村民们暂避一时,陈凯懒得多嘴说些什么了,这一众人便继续上路,向着西面的方向扬长而去。在路上,陈凯倒是与余佑汉聊了一些路上的所见所闻,比起他这帮匆匆忙忙的,余佑汉一路上,尤其是在乡间所见甚多,如前几日那般的掳掠实在是屡见不鲜,整个中国大地全然笼罩在这样的气氛之下。 这并非是从清军入关才开始的,崇祯朝武将开始逐渐摆脱皇权和文官领兵制度的控制,军纪败坏的情况就与日俱增。待到清军入关,原本还要尽可能的约束武将,设法降低军队对国内民间的破坏的明廷换成了以小族临大国,以军事威吓和屠戮恐吓作为震慑人心手段的清廷,军队对民间的破坏、对百姓的残虐就已经不仅仅是不加管束的那么简单了,甚至还要通过助长这等风气来震慑汉家百姓,提高绿营兵的战斗欲望。 这样的状况,是要到大规模的抗清运动被镇压下去,清廷转而需要谋求拉拢士绅、百姓来稳定人心,才会出现转好的可能。 陈凯记得,以前在网上曾看到过这样的言论——抗日战争期间,日军对中国人的残害是源于中国人的抵抗,中国人不抵抗,日本人就不会残害中国百姓。同样的配方,同样的滋味,对于清军的屠戮,一样有人表示明清没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正常的王朝更迭,屠杀是民族融合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瑕不掩瑜,任何对清王朝的指责都是狭隘的民族主义作祟。 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分析下去,中国在抗日抗日战争期间付出的三千五百万人的伤亡以及六千五百亿美元的直接间接经济损失全部都是咎由自取,那么试问二战五大战胜国和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中唯一一个非欧美国家又是怎么回事? 若是有人还要质疑当时的那个贫弱的中国为何能够成为五大战胜国,那么,对轴心国军事人员击杀来算的话,中国仅次于苏、美,是不是更应该质疑法国那个投降国为什么能混进来凑份子? 同样的道理,清军南下,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垮了李自成的大顺军和南明弘光朝廷,他们对于圈地、投充以及剃发易服的执行是何等的坚决和残暴。但是随着抵抗的剧烈化,大规模的圈地在顺治四、五年间就已经停止了;剃发易服只有行与不行,无有转圜余地,但却依旧使得清廷不得不加大力度拉拢汉族士大夫,重用汉奸以及汉奸武装来镇压各地的抗清运动。 虽然最终南明抗清运动未能成功,但是反抗之剧烈,却依旧给予了满清统治者以沉重的打击和深刻的印象,否则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像在辽东时那般“杀穷鬼”、“杀富户”将汉人全部置于旗庄之中,给旗人为奴? 抗争从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区别只在成败与否! 数日后,余佑汉拜谢而去,陈凯则继续着他们的行程。进入了衢州府境内,官府的盘查力度开始有所提高,陈凯设局为他们制造出来的那些更多的逃亡时间,在清廷的飞鸽传书面前也没有能为他们这一行人确保全程的无忧。 所幸的是,这么些天过去了,大概是各地官府都已经觉得他们早已逃入大海了,尤其是王江还是鲁王的旧臣的情况下,盘查力度提高得也很是有限,况且银子到位了,谁又会跟钱作对呢。 尤是如此,陈凯一行也尽可能的避开清军重兵驻防的所在。一路按照既定路线走下去,待到仙霞关外,很快就与郑成功派来接应的人实现了汇合。仙霞关是浙江入闽最重要的通路,同时这里也是闽北贸易的一条最重要的商业路线,郑家在闽北的关系,使得陈凯一行堂而皇之的通过了这处险隘,进入闽北的建宁府。 回到了福建,陈凯翻出了这一路上写下的三本抗清运动考察,将江西的放在一旁,细细的看过了关于浙江和南直隶的,一如江西的那本,由于路上匆忙,内容有限,所见无非是管中窥豹。 只不过,自家知道自家事,陈凯很清楚,他并非是真的从山西大同府一路南下到达南澳岛投奔郑成功的——他出现在潮州饶平分水关附近的山区,直接上了南澳岛,这几年的主要活动区域也仅限于闽南、粤东,最多算上一个广州,对于其他地区的抗清运动形势以及当地的情况并没有太真切的了解。 现在,他补上了这一课,代价或许是在郑氏集团内部的权利丧失和地位下降,但是这世上,有得有失,都是正常的。 不说什么他的未来在于那个大舞台,而非仅仅是在郑氏集团的一隅的话。只说郑经的继承人身份,如果仅仅是在内部打拼的话,那么他就只能寄希望于郑经出错以及郑成功的容忍度被郑经的愚行消磨干净,如此的被动是绝对不符合陈凯的习惯的。尤其是在于,历史上郑经的情况与施琅那种有根本利益冲突的不同,天知道那件事未来会不会继续发生。 一路走来,看似毫无意义,实则所见甚多。原本,陈凯曾以为想要覆灭满清,并且彻底改变这个时代,使得中国走向海洋需要做的就是强化郑氏集团,凭郑氏集团原本的资源做大做强,从而实现文明的进一步发展。 但是从这一路看来,这项事业并没有那么简单。旁的不说,郑成功治军之严苛,在中国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但是他的军队却依旧免不了这个时代很多军队的陋习,比如劫掠、比如杀戮、比如巧取豪夺,陈凯这些年的努力无非是让这支军队的财政状况更加宽裕了一些,避免了很多因为财政压力而造成的对平民百姓的压迫。可是如鸥汀寨,如在潮州的一系列以武力对抗明军的堡寨,郑成功的军队依旧是会进行针对性的杀戮,这哪怕是在这样一支这个时代军纪几乎是最好的军队中也同样是不可避免的。 清军的屠戮、压迫更甚,明末是个比烂的时代,这是事实,但却也不该是中国以及华夏百姓所应该面对的。他们需要的不是一次王朝的中兴,也不是一次单纯的改朝换代,他们需要的是一场真正的变革,一场让他们能够拥有一定程度上抵制压迫的变革,一场华夏文明的浴火重生! 一路走来,所见所感均记录在了这三本抗清运动考察上面。对此,陈凯已经有了一个跨时代的计划,只是还要继续付出努力,继续等待时机罢了。而现在,做完那最后一桩事,便可以回返中左所了。或许很快的,他就要担负起更大的责任。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加塞(上) 进入建宁府,这里的百姓结寨自保的现象依旧是从未少过的。而江西明军那边,在这几个月里也没有越过武夷山脉,进入这片区域。一切都是数月前他离开福建时的样子,归途势必将少了些意外状况,但是对于江西明军他却反倒是更加不乐观了起来。 管不了那么许多了,陈凯在二十八都左近与郑成功派来的那一百多个明军勇士汇合,便直奔福宁州。那里有船,是可以直达中左所的,但是陈凯的下一个目的地却并非是那里。 “福州府城出海,哪个岛屿离得比较近?” “回参军的话,应该是琅岐。” “琅岐?是闽江出海口那个?” “是的。” “不行,太近了。除了这个,还有稍微再远一些的吗?” 陈凯的想法,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不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无论是蔡巧、道宗、邝露等人,还是新近前来汇合的向导、船主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为今之计,也只得按着陈凯的吩咐行事。 “海坛岛吧,再近一些的还有官塘山……” 向导多了句嘴,当即便被蔡巧狠狠的瞪了一眼。如今已是十月,这近半年下来,郑成功在闽南的磁灶和钱山两战皆胜,耀武扬威,使得漳州清军不敢出城半步,乡间已经多已倒向了明军。与此同时,郑成功的水师也在向北拓展地盘,到了现在为止,福建沿海的岛屿,从最南端的东山岛,到福州府南部的海坛岛皆在明军的控制之中。 进入海坛岛,就等于是回了明军控制区,可若是去了那官塘山,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跋涉,他们已经从仙霞关抵近到了海边,越是临近结束此番行程,蔡巧反倒是越有些心浮气躁了起来。奈何,陈凯听过了这两个地名,却立刻做出了选择,而他的选择也恰恰是他不愿意看到的那个官塘山。 “走,去官塘山待个个把月的。” 所谓官塘山,乃是马祖列岛的旧称。如今的江浙,最重要的事件并非是他从杭州城里捞出个王江,而是鲁监国朝在舟山乃至是浙东的全面崩盘。如果陈凯没记错的话,鲁王马上就要南下来投奔郑成功了,这里面蕴藏着机会,需要做的无非是冒个险罢了。 福宁州沿海多是岛屿,陈凯一行登船,绕过了这一系列的海岛,南下便是官塘山的那一系列岛屿。 海上行舟,比起陆路就要快上许多了。不出意外的话,到了入夜时分,他们这一行人都能抵达目的地。奈何这刚绕过了那些可以避风的岛屿,风暴便突然到来。 暴风雨算不得太大,总还能看清楚前往的航线,只是风浪对于船只操控的影响实在不小,而且谁也不知道这暴风雨会不会越来越大,只得尽可能快的找寻到避风的港湾才能更好的确保这一船人的安全。 船,行驶在暴风雨中,左右前后的摆动、摇晃,饶是陈凯这般近几年来从南澳去潮州、从南澳去广州、从南澳去铜山所、从南澳去中左所都走过不知多少次的,都会隐隐觉得恶心。随行之人,蔡巧以及那些明军勇士倒还好,就连道宗和尚和邝露也并非是没有坐过船的,可是对于王江一家来说,却是一场浩劫似的,就这么降临在了他们的头上。 一家三口挤在船舱中,狂风拍打,浪头席卷,船行在海上,如枯叶之于溪流一般颠簸起伏,船里面的人更是如同那瓶中的玻璃珠一般。比之玻璃珠最大的好处,人还尚可以拽住些物事来尽可能的固定身体,以免在船舱中滚来滚去,就如同是此刻一间间船舱里的众人,这自也包括王江一家。 王江一家被安排在了一间船舱之中,船在风浪中一摇一晃、前伏后仰,他们也只得死死拽住了舱内的床和桌子,但是那份恶心却早已是涌了上来。 “娘。” 船稍平稳,王江连忙递了痰盂过去,他的母亲已经强忍着好一会儿了,船上颠簸,他始终没办法递过去,此刻递了上去,无需开口,胃里翻滚的一切便倾泻了出来。船舱的甲板上并非没有呕吐物的存在,但是每一次恶心得不行,他们都还是尽可能的忍住了,以免给清理的人添麻烦。可是即便不是如此,身子的虚弱随着呕吐的不断也会越来越甚,直到咣的一下剧震过后,船竟不动了,风浪摇动着的翻滚才算是渐渐缓了下来。 “撞什么上了?” 一下子震动,陈凯险些没有摔在甲板上。船不动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连忙跑出船舱。登上甲板,风浪还在继续,但是水手们已经开始落帆。眼前是一片陆地,极目远眺,感觉从轮廓上似乎应该是个岛。 “这是哪里?” 找到了忙着指挥水手的船主,陈凯问及,得到的答案却是不太好辨别。随即陈凯也只得扩大问询范围才总算是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岛,有几分像是下目岛。” 下目岛就是高登岛,马祖列岛北部的一个岛屿。清军水师孱弱,大致确定了是个岛屿,陈凯便松下了大半的心来。旋即顶着这风雨,问起了船只的受损情况,得到的答案是撞上了一块礁石,具体的受损情况现在还不太清楚,总要等到风雨停了,才好做进一步的探查。 船主似乎还并不是很悲观,这就是最大的喜讯。陈凯回到了船舱,尽可能的不给这些专业人士添乱,待到日落时分,风雨渐渐的停了下来,损失的报告也送了上来。 “船头左舷外板撞出了个窟窿,不大,但是需要花费些时间来修补。” “其他的呢?” “水箱没了,但是炊具、食物都还在。参军莫忧,这岛小人已经看清楚了,确是下目岛,岛上有水,派人去取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 郑成功出兵勤王时就曾碰上过一次大风暴,船拼死脱险,来到一处小岛避难,水箱、炊具什么的都没了,岛上也没有水,忍饥挨饿着直到与搜寻部队汇合才算是彻底脱险。如他们这般,距离明军控制区最北端的海坛岛还有不近的距离,几天下来,不吃或许可以忍着,但是没有水,若在失了航向,弄不好就得变成幽灵船上的一船人干儿了。 船只需要修理,船上的人尽数下船,将所需物品也大多搬了下来,便在这岛上进行了休整。 王江的母亲在夜里果不其然的病了。船上的药材不多,陈凯思前想去都是要设法尽快起航,先把王江一家送到海坛岛,他再行返回官塘山。奈何,无论怎样也都是船修好了之后的事情了。 潮起潮落,修补的工作也要借助于潮汐来完成,尤其是对船只的调整。月亮开始限制起了他们的行程进度,所幸在岛上不光是找到了淡水,还找到了一些在此居住的百姓。不过按照他们的说法,前些日子,有支数十艘舰船的大舰队从此地路过,具体去哪了不知道,只知道是向南去了,这却引起了陈凯的注意。 “鞑子是不可能的,福建水师没有那么大的规模,江浙那边的则刚刚经历了舟山那样的一场大战,总要休整才是。” “会不会是鲁王?” “应该不是吧,鲁王就算是南下投奔国姓,双方也要磨叽些时日。别的不说,见面的礼节怎么讲?是亲王,还是监国,国姓那边是侯爵,还是仪同驸马,这里面讲头太多了。” 陈凯没办法向道宗等人解释鲁王会在平夷侯周鹤芝此前的地盘——温州三盘岛休整一段时间,直到张名振他们不得不离岛去路上搜集粮草,三盘岛被马进宝偷袭,以致仓库、房屋尽数损毁,他们才迫不得已选择了南下福建,去投奔郑成功。 这些事情他没办法“未卜先知”,就只能借此来作为说辞,但是礼不可废,这是不容置疑的道理,道宗他们很容易的接受了这番说词。只可惜,问题依旧无法得到解答,那支南下的舰队到底是谁,却始终萦绕在陈凯的心头。 这个问题,直到船只彻底修好,他也终于得到了解答。只可惜,看着包围而来的十来艘舰船,尤其是旗船上的那面书着建国公郑字样的旗帜,陈凯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加塞(下) 待了两日,船已经修好了,由于并不在港,驶离须得借助于潮汐的力量。候潮之时,很多搬下来的生活用品都已经重新搬上了船去。人们还在岸上用着离开此地的最后一顿饭,远处的海面上,隐隐约约的出现了几个影子,随后在轮廓不断的清晰中急速变大,顺着风,甚至快到了已经没有留给陈凯什么准备的时间的了的地步。 现在上船太早,因为潮汐尚未到来;现在上船已经太晚了,因为即便是潮汐到来,他们也没办法在对方抵达近前之前完成转移。 更何况,他们所乘的仅仅是一条游走于福建沿海的商船,上面刀枪箭矢乃至是鸟铳都是有的,但是火炮却没有哪怕一门,而远来的那支船队其中却不乏战船,双方在航速上本就存在着差异,此刻就更是万万来不及脱身的了。 能够依仗的,唯有郑氏集团在福建沿海的威势,但是随着郑彩的旗号映入眼帘,当即便是如坠冰窖。 郑彩的舰队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舰队自岛屿的东西两侧合围过来,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的漏洞。舰队驶来,乘着涨起的潮水,火炮对准了送陈凯他们前来的那艘商船,勒令船上的水手们放下武器。随即在派出了两艘战船威吓商船的同时,放下小船向岛屿赶来。 “船,建国公征用了,把尔等的衣服都留下来,不想死的就招办!” 来人趾高气昂,若是没有后半句,气势上也是足够的。回想起来,当年陈凯第一次上中左所,与郑彩洽谈军服生意,那也是上万套的规模,现在竟沦落到了连旁人穿过的旧衣服都要打劫的份上,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陈凯则立刻就意识到了原来他们仅仅是冲着这艘船以及船上的物资而来。至于他们手上的兵器却是连提也没提,大概是还在等着他们被冻病了之后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伤亡也会减少许多。 郑彩自从去年八月十五丢了中左所之后,一度与郑成功在闽南的海上争锋,后来更是去了三盘向鲁监国求援,结果反遭鲁监国所部明军的突袭。算算已经一年了,郑彩一直在海上漂泊,日子显然是不好过的,现在已经沦落到了打家劫舍的地步,似乎还不太敢拼命的样子,陈凯想了想,便越众而出,向那来人喝道:“请永胜伯上岛叙话!” “你这厮,何许人也,竟敢如此无礼?” “回去告诉永胜伯,我叫陈凯,只问他敢不敢上来叙旧!” 陈凯一张手,拦阻了旁人的劝说,目光坚定,仿佛是一根刺一样扎在了那来人的身上。陈凯何许人也,在郑彩军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旁的不说,最能让郑彩恨得牙根痒痒的前三甲,陈凯绝对能排的进去。仅凭这一点,那来人就没有不立刻回复郑彩的道理。 “竟成……” 趁着郑彩不知道他们是郑成功的人马,躲在岛上等援兵抵达,这是不现实的。船要带走,船上的物品虽说是由于秘密行动都不存在什么明军的标记,但是水手他们是不会留下的,这些人但凡有一个叛变了,他们的身份就有着全盘泄露的可能。就算是水手全部忠贞不二,嘴巴严严实实的,在这个没有网络、没有无线电的时代,陈凯也没办法及时通知海坛岛的驻军以及郑成功的舰队来为其解围,尤其是陈凯并不相信郑彩会轻易放过那么多可以补充部队的壮丁的情况下。 说起来上一次在中左所之战,陈凯还曾盗用过郑彩的名义来防止清军过早的知晓攻击者的身份,现在却是碰上了正主了。原本的冒险,现在风险反倒是更大了。奈何陈凯从来不是个轻言放弃之人,只要有一丝希望,便要努力实现,此刻即便是面对其弟郑联被郑成功所杀的郑彩,他同样是要努力一搏! 消息迅速的传回,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一艘艘的小船便使了过来。待到岸边,为首那人蟒袍束带,依旧是明军打扮,哪怕是官服看上去已经有些褪色了,但却依旧是穿在身上,郑重其事。 “怎么,永胜伯缩在一群小卒背后,难不成还要怕了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广州城里暗算尚可喜和杜永和、厦门岛上枪杀郑芝莞、安平桥畔枪杀施琅,你这个文官,从来不能被小觑。” 陈凯越众而出,讥讽着被麾下士卒护卫着的郑彩。郑彩回呛了一句,但也没有继续接受那些忠勇部下们的保护,而是大步的走了出来,走到了陈凯的面前。 “想不到啊,你居然降虏了?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降虏了?!” 方便在清廷占领区活动,陈凯自是要在装束上做文章。此刻相见,郑彩还是束着头发,穿着明廷的官袍,反倒是陈凯这般,实在是像足了来劝说郑彩降清的反派说客。 “怎么,你都到了这幅田地,难道还想着劝说老子如你这般不要祖宗,降了那虏廷不成?” 越是看着陈凯这副打扮,郑彩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年多下来,从当初郑氏集团最具实力的首领人物,到如今仅剩下百来条船,不足两千部下,而且贫弱到了一定的份上,郑彩最恨的自然是郑成功,不会作第二人选。 可是,如今他虽落魄,但是闽南依旧有着不少的关系,对于这一年多下来那里发生了什么还是很清楚的。 郑成功接手中左所后,除了勤王期间中左所遭逢的危难,随后磁灶、钱山两战两捷,都是野战取胜。期间更是围剿了破坏海贸秩序的海盗陈春,维护了中左所的海贸中心地位和海商阶级的权益。如果是他的话,哪怕是怄气,自问也是大有不及的,尤其是野战取胜上面。或许,郑氏集团在郑成功的手上才会有着更好的发展,而他和他的那个贪杯的弟弟则仅仅是两个阻碍郑氏集团发展的绊脚石罢了。 如此的灰心丧气,出于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郑彩很快也就为郑成功的成功找到了充足的借口,那就是陈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家伙。 更遥远的事情不提了,可是说起来,郑成功谋取中左所期间,陈凯则还在忙着营救广州百姓,那件事情反倒是与他不会有太大的关联。甚至根据郑彩的情报显示,那件事情却是与先后被陈凯杀死的郑芝莞和施琅二人有关,哪怕陈凯击杀这二人时根本就没有他的缘故,依旧是为了维护郑成功以及郑氏集团的利益,但却依旧算是为他报仇了。 这样的想法很是矛盾,以至于就连陈凯这个名字在郑彩口中的出场率都高了不少。奈何今日一见,竟然会是这副模样,回想起来,陈凯死守中左所,为此不惜与郑家闹翻,随后竟然失踪了,降清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叛逃却基本上可以板上钉钉了。 郑彩出言讥讽,其中自也不乏着试探,倒是陈凯,似乎却并没有往深处想的样子,仅仅是伸出手到后脑,捏起了那金钱鼠尾,随手一甩,便对郑彩笑道:“这东西太丑了,若非是最近的一个月我还要用它,现在当着永胜伯的面把它剪了又能如何?” “你什么意思?” 陈凯此言既出,郑彩当即便是眉头一皱。这话暗指着什么,他似乎已经摸到了些眉目。但是,陈凯并没有留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反倒是指着身后的王江言道:“那位王副宪,讳江,曾是鲁王任命的直浙经略王翊的助手……他们出名,都是在伯爷和鲁王闹掰了之后的,官职也是鲁王回浙江之后任命的。不过,他们在浙东地面还是很有影响力的,鞑子今年进攻舟山,去年就特意剿了一遍四明山,就是冲着这王翊、王江二人去的……” 讲述了一番大兰山二王的情况,王翊应该是已经殉国了,而王江这边陈凯也聊到了大兰山破,王江的母亲被俘,清军用其母作为要挟迫使王江自投罗网,随后被关押在了杭州。而他,则在那座百万人级别的大城市里将其捞了出来。 “把王副宪从杭州城里捞出来,不过是回来的路上路过杭州城时顺手做下的。今番见到伯爷,更是件意外状况。不过我既然冒着被伯爷杀死在这岛上的风险也要暴露行迹,就是打算劝上一劝,劝劝伯爷交出麾下部曲,回中左所去做个富家翁的。”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并购(上) “这话,你还真敢说得出口?!” 中左所现在是郑成功的大本营,不说夺取基业,他和郑成功也有杀弟之仇,岂会轻易投奔过去。 回想起这一年来,他宁可向鲁王求援、宁可漂泊海上,哪怕已经没有了击败郑成功,夺回中左所,为弟弟报仇的希望了,他也没有选择向郑成功屈服。这就像是他当年不肯选择降清,甚至被郑成功赶下海之后也一样不肯降清,借助于满清之力来对抗郑成功一样,已经是他心中的一种信条了。 陈凯此刻把话说出了口,郑彩当即便是勃然大怒。岂料陈凯却丝毫不以为意,竟自顾自的坐在了沙滩上,随即仰起头向郑彩问道:“站了那么半天,我累了,伯爷不累吗?” 陈凯的话,一语双关,郑彩自然是听得明白。低下头,看看身上浆洗得已经褪色不少的蟒袍,内里面陈凯是看不到的,但他却很清楚的记得鲁王派张名振、周鹤芝偷袭于他的时候,战斗中他的官服有被扯破,这段时间落魄海上,只有这么一套的蟒袍,内里是他的妻子细细缝补过的,从外面不仔细看是很难看出来的。 但是这些,却无不是出自他的妻子的一针一线,就算是不提这些,不考虑家人的福祉。回首望去,部将、士卒,身上的军服,那些军器局出品的军服饶是品质甚佳,但是这一年多的颠沛流离,也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了。 部将之中,并非没有弃他而去的,杨朝栋之流转而投向郑成功的不提了,就连章云飞也带着部队投了鲁王。现在麾下仅存的无非是蔡兴、江美鳌二人罢了,所部俱是疲兵,无非是还顾念着同乡的情谊和他多年来的恩惠罢了。 争斗多年,郑彩确实有些累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看不到成功的希望,无论是当年改奉鲁王为主,还是这些年与郑成功之间的争斗,他并非没有意识到他的能力远远比不上郑氏集团的开创者和如今的首领,这并非他本不是石井郑氏家族的子弟那么简单,在能力上,他确实远远无法和那对父子相提并论。 如今,无非是不甘心罢了! 目视着陈凯,郑彩神色几变,但却依旧没有选择如其那般席地而坐。一双虎目死死的盯着陈凯,口中更是迸出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的质问。 温度,仿佛在瞬间就下降了许多,让人不寒而栗。陈凯依旧是坐在那里,仰视着郑彩,却似乎并没有任何畏惧的样子,反倒是摇了摇头,笑说着回道:“我等身在孤岛之上,船已经落到了伯爷的手里。说白了,现在刀把子都握在伯爷手里了,你若是想杀我,我也无非就是拼个鱼死网破罢了。既然都已经是这样了,我又何必摇尾乞怜,难不成您还能看在我表现得可怜些就听了我的?” 光脚不怕穿鞋的,陈凯没有明目张胆的质问郑彩杀了他对其有何好处,反倒是这般说辞。于郑彩,却不得不顺着思路走下去,奇怪于陈凯为何会有信心说服于他。 “好胆略,真不愧是陈凯,我倒要看看你能拿得出什么来说服我向郑森小儿投降?” 郑彩依旧站在那里,俯视着陈凯,但是席地而坐的陈凯哪怕是仰视,二人之间的气势竟也没差了什么。 听到问话,陈凯嘴角一撇,就那么注视着郑彩的眼睛,不紧不慢的回了句:“结束漂泊,在中左所光明正大的做海贸,还不够吗?” “你就打算用这个来劝我,让我去向郑森那小子伏低做小?” “对啊,还需要别的吗?”面对郑彩深锁的眉头,陈凯毫无顾忌的点了点头,随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来着:“哦,对了,还需要个担保人。这里的分量都不够,伯爷也信不过,不如这样吧,让那位老祖宗来做个见证,如何?” 陈凯口中的那个老祖宗不是别人,就是一力逼迫郑成功在他和郑惜缘的婚事上判处义绝的那位黄老夫人,郑成功的亲奶奶。 这位黄老夫人,恨陈凯入骨,可是此刻陈凯竟然要请她来做个见证,为郑彩和陈凯以及陈凯背后的郑成功的做一个和解的见证,确是显得匪夷所思。然而,听到这“老祖宗”三个字,郑彩竟然当即便愣在了当场,半晌没有能说出话来。 并非是诧异于陈凯的“自寻死路”,而是这位黄老夫人不仅仅是郑成功的祖母,自郑彩他们兄弟通谱以来,对他们亦是如同亲生的孙子一般,甚至比亲孙子都要厚待。那些过往的旧事不提,郑成功突袭中左所得手,本来手里面有郑彩的家眷可以作为要挟,就是这位黄老夫人逼迫着送还的,连带着杀郑联的事情,郑成功在他的祖母面前可是没少被痛骂过。 对于陈凯而言,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历史上就是这位黄老夫人从中的说和,郑彩才会与郑成功达成了和解,才最终放弃了兵权,到中左所做了寓公,直至终老。现在,不过是早了些许时日罢了! “老祖宗,身子骨还好吗?” 脑海中回荡着多年来的厚待,郑彩的怨恨、愤怒很快就消散了个干净。此刻出言问及,不仅仅是关心,更有愧疚——近一年多以来,他执着于与郑成功的争锋,刻意打听的也都是关于军政上面的事情,反倒是一力在郑成功面前维护他的那位黄老夫人却被抛诸了脑后。 “还好,我离开中左所前听说是挺硬朗的,现在怎么样了就不知道了。”说到此处,陈凯却是撇过了一丝笑意:“倒是我杀郑芝莞的事情把那位老祖宗气得不轻,怎么样,要不伯爷现在把我宰了,给老祖宗出口气?” “你!” 面对陈凯这般,郑彩实在是无可奈何。说起来,郑彩这个人,陈凯算得上是比较了解的,这人本质上就是一个商人,连海盗的成分都不怎么高。如这般人,哪怕是再怒、再怨,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就把所有的退路卡死。只要郑彩一见面未有急着对他动刀动枪,那么就没有什么不能谈的。 回首看过那些追随多年的将士,郑彩回想起当年郑联有心除掉陈凯,断郑成功一臂的旧事,他便以陈凯本质是个商人,日后总有合作的可能,不能断了后路为由,现而今反倒是一语成箴。对此,他也是苦笑不已,思虑良久,干脆也不顾什么伯爵的体面,如陈凯一般席地而坐,谈起了相关的细节。 这并非是有多困难的——郑彩如今的筹码;去年郑成功袭取中左所期间对其造成的损失赔偿,经济方面,也包括他弟弟身故的事情;再有就是郑成功对他和他的家人、族人生命财产安全的保证;对于其部将、士卒们的待遇等等。 其实,郑彩还是能够要到不少的,奈何陈凯据理力争,完全没有害怕郑彩会因此而翻脸。面对陈凯的尽忠职守,郑彩也是毫无办法,郑成功和郑彩之间的和解协议在这沙滩上大致算是达成了。 按照约定,陈凯会修书一封,让郑彩的人送到中左所去。随后,陈凯一行便乘了那艘商船随郑彩的舰队返回他们在马祖岛的大本营。 马祖岛在这时候并不叫马祖,有叫南竿塘岛的,也有叫妈祖岛的。只是到了那里,看着眼前简陋的码头、那些破损得几乎没办法下水了的舰船以及衣衫褴褛得如同是一群乞丐般的士兵,似乎就连当年刚刚投奔郑成功的林察和施福的部下们都要比郑彩的部下活得滋润几分。为此,陈凯甚至一度怀疑他的据理力争其实还是被郑彩算计了。 亏就亏了些,反正也是郑成功买单,陈凯对于这桩出乎意料之外的并购工作本就是急着完成的,现在协议都达成了,他也就更没有必要为此去纠结些什么了。 信,陈凯在船上就已经写完了,表示有些避讳的地方记得不太清楚了,希望郑彩能够帮忙鉴别一下,唯恐会冒犯到什么人。郑彩自然明白陈凯的意思,反倒是直接揣进了怀里。但是,后者却并没有急着派人送出去,表示还需要和部将们进行必要的说明。 一个蔡兴,一个江美鳌,郑彩麾下主要就是这两个武将了。陈凯到都认识,尤其是江美鳌,还有几分儒将的气质,印象更深一些。奈何没等回去商议,郑彩反倒是在码头看着这残破不堪的一切,心生感慨。 “陈参军,假设,如果当初你投奔的不是郑森那小子,而是我的话,你会如何去做?”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并购(下) 这是个不合情理的假设,倒不是因为假设这种事情不合情理,关键在于陈凯是最没有理由去投奔郑彩的——放着民族英雄不去勾搭着,偏偏去投奔个不知道具体性子的家伙,尤其是在那位民族英雄尚且落魄,而这个家伙则是拥兵数万、占据要地的情况下,有潜力巨大的原始股不买,缺心眼啊! 当然,事实如斯,但话却不能这么说,尤其是不好说什么“我瞧不起你郑彩”之类的,还是要给人家留面子的,毕竟就算是买卖不成尚且仁义在,现在买卖还在做着呢,要有职业道德才好。 陈凯没有立刻做出回答,郑彩也不怎么着急。一时间没有答案,郑彩也更想要听到比较合理的方案,这事情就暂且告一段落,郑彩干脆回了府邸——一个不算多大的院子,稍有些破败,据说早前是戚继光抗倭时的建筑,但也不好说是不是海盗建的,于今时今日这岛上倒也不似原本那般供渔民避风,也有些百姓定居在这里,只是数量不多罢了。 蔡兴和江美鳌已经奉命赶来了,只是一旦提及陈凯,无需多言,那蔡兴便拔刀要去那商船上把陈凯宰了,反倒是江美鳌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直言要听郑彩的命令行事。 “本国公已经决定了,与郑森,嗯,与国姓言和。此事,有陈参军代国姓与我进行了商议。陈参军是能做主的人物,另外还有老祖宗当也会进行担保,本国公已经为二位兄弟和咱们麾下的将士们进行了安排,二位兄弟当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郑彩的话说完,江美鳌尚未如何,蔡兴当即便表示了强烈的反对。按照他的说法,郑成功其人连族兄都敢杀,人品信用的问题很大,而且还是个窝里横的废物。这般投过去,就算是郑成功此刻答应了,谁知道会不会秋后算账,哪怕并非明刀明枪的,在人家地头上,被玩死都是活该的。 蔡兴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强烈反对的各种理由。对此,江美鳌依旧是一言不发,沉默着不肯表明立场,直到郑彩出言问及,他才回了一句“这事情尚未有定论,若国姓不肯或是陈参军说的不能算数,咱们现在胡思乱想也太早了”便继续和着他的稀泥。 “好你个姓江的,现在就急着改换门庭了,算老子看错你了。” 不可避免的勃然大怒,若非是郑彩拦着,蔡兴几乎是要与那江美鳌拔刀相向了。直到最后,郑彩已经乏了,只落了一句:“蔡兄弟、江兄弟,大势所趋,且看国姓那边的诚意如何。这事情,就这样吧。”这事情最终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二将离开了郑彩的府邸,郑彩则吩咐了直属于他的军队加强对港口的防御,尤其是陈凯的那艘商船。同时,派人将书信送了出去,尽可能快的将此事进行一个了结。 书信在海上疾驰,顺风而来,顺风而去,期间倒是遇上过一日半日的不顺,却也没有耽搁太多的行程,很快就从马祖到厦门,再从厦门返回马祖,待送到郑彩的案前后,郑彩的神情却突然变得辛酸、苦痛了起来。 “国公?” “去请陈参军吧。” 地方不大,距离不远,陈凯很快就赶了过来。书信中,郑成功表示了对郑彩和郑联兄弟的歉意,更是表示了会在陈凯答应的条件上进一步的优待,如蔡兴、江美鳌等将转隶到他的麾下,也会一视同仁,就像是对杨朝栋等将一样。除此之外,郑成功的那位祖母也表示了希望他尽快回来,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石井郑、高浦郑,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 就像是陈凯和郑彩讨价还价时说过这般,郑成功的这位祖母的心思也是如此。对于这位老祖宗,陈凯是很反感的,因为她总是将国事和家事混为一谈,似乎完全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老人,一心为了家族,关爱后辈子孙,哪怕是通谱过来的也能做到一视同仁,其人的存在实际上也是使整个郑氏家族能够凝聚为一个整体的不可或缺的关键要素。 郑彩当着陈凯的面确定了会在明日收拾完毕后,于后天的一早启程出发,并且命令蔡兴和江美鳌二将去将需要携带的物事进行整理。岂料,当天夜里,蔡兴便率部离开了马祖岛,照着蔡巧在船头上观望的结果,似乎是冲着福州的方向而去。 “强扭的瓜不甜,爱咋咋地吧。” 这事情本就是不可避免的,郑彩无心管束,陈凯对于他们的态度一无所知,也就只能这般了。了解了情况,陈凯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倒是郑彩的旧事重提,思虑了这些天,他也对此做出了相应的回答。 “首先,在下可以直言不讳的告诉伯爷,当初在下是绝不会去投奔于伯爷的。原因嘛,很简单,我陈凯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童子试都没过,算是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到了您那里,根本不要考虑得到重用的事情,您也并非是如国姓那般的求贤若渴,所以这里面根本不存在什么假设。” “不瞒永胜伯,下官初抵南澳之时,因掌军器工坊,曾一度与陈忠勇、洪忠振以及陈忠靖等诸将不睦,然则即便如此,我等亦是能够团结在国姓旗下,竭尽全力,尽忠职守,并非我等人品高贵,而是国姓向来秉承正道而行,忠君体国,我等方能如此。” 陈凯说到此处,郑彩却是近日来难得的怒火中烧,当即便对陈凯喝问道:“正道?袭杀族兄便是正道?挟持族兄家眷便是正道?” 就像是郑鸿逵放马得功逃离一般,这件事情可以说是郑彩与郑成功之间永远也别想抚平的疤痕。既然如此,陈凯便干脆直言道:“当年初上南澳岛,在下曾向国姓谏言一策,曰诸郑归一。国姓其后援助辅明侯,拉拢施家,就连同意由军器局代工定国公和贵部的军服生产,其实都是在按部就班的重建这郑氏集团。” “令弟的事情,在下当时正在忙着营救广州百姓,郑芝莞、施琅等人为国姓谋划。不怕伯爷动怒,其实,若当时此事是由在下谋划的话,最多就是给令弟留条性命罢了,其他的也不会与施琅、郑芝莞他们有太大的区别,因为只有这郑氏集团重归一统,国姓才能够尽可能快的拥有与东南虏师抗衡的力量。” 很多人惋惜于郑芝龙没有能够发挥其海上实力与清廷对抗下去,认为这是不智的选择。但是放在当时,隆武帝长于权术,作为首领的郑芝龙与四弟郑鸿逵、族弟郑芝鹏皆为国公,一门三公是好听,但却是在分化郑氏集团;朝廷内部倚重黄道周,外则拉拢何腾蛟为援,甚至还在极力笼络郑芝龙的嫡长子以为后手。自始至终,隆武帝都没有信任过郑芝龙,无不是在防止郑芝龙一家独大,威胁皇权。而郑芝龙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想要学曹操那般狭天子以令诸侯,心里也没有什么民族大义可言,当隆武帝试图脱离掌控之际,他倒向清军也就并不需要奇怪了。 “就算不提这些,假设在下直接到伯爷那里听候差遣,伯爷也能如国姓对在下那般的信重,在下的策略与伯爷自身所行的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改奉鲁藩为主,配合鲁藩收复福建,这样的大战略是没有必要进行修改,因为这本就是当时最为合理且合适的策略。奈何,伯爷在配合用兵上不肯出力,却还想要将鲁王控制在手中,甚至不惜使用一系列激化矛盾的手段。” “如果能够重来,您会否安心辅佐鲁王?能,则不需要在下做些什么,起码收复福建一省并非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而福建一省光复,直浙粤赣四省必然震动,李成栋、金声桓的例子不需要在下详述;若是依旧不能,在下帮您多少,也都是白费力气。说白了,一直以来,您想要学太师个全模全样,殊不知这样的时代,民族矛盾大于一切矛盾,太师本来就是错的,您不过是错上加错。这一点,与国姓无关,与我更是没有半点儿干系。”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味道(上) 郑彩走了,舰船渐渐消失在海天之际。由马祖岛南下,有了郑成功的许诺,直奔中左所,自是不会遭到沿途明军水师的任何阻拦。 抵达中左所,郑彩直奔了黄老夫人的居所前去拜见。郑成功已经在那里等候了,郑彩抵达,二人还没说什么,郑彩就被黄老夫人拉着手,说着“瘦了、黑了”的话,老泪纵横,连带着郑彩也是泣不成声。 哭了一溜够,黄老夫人又当着郑彩的面儿把郑成功数落了一顿,后者只能共然受教。不过,双方谁也没有提及到郑联的死,直到最后,郑成功当着黄老夫人的面把对于郑彩的补偿说罢了,那位老祖宗才算是结束了训斥。 “那姓陈的小子这一次做得还不错,不过,想要娶咱们郑家的闺女,还得继续看着,看清楚他是不是真的知错了。” “您老想多了。” 脑子里如是想来,郑成功很清楚,他的这位祖母的脑子里始终围绕着家族的那点儿事,对于陈凯的行止也从来都是以此来进行解释的。话虽如此,他却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撇过头,郑彩的双眼中闪烁的颜色的最后一瞬间,竟与他一般无二,倒也是一奇。 郑彩留下用饭,郑成功则还有公务要回去处理,近半年来,他在磁灶和钱山两战两捷,再加上围剿海盗陈春,清军在闽南的劣势已经无法掩盖。尤其是在漳州府,清军两镇一协,如此规模的大军被明军野战击溃,损兵折将,守御已经仅限于漳州府城,对各县的驰援,甚至是对城外的有效控制力都已经衰微到了极致。 郑成功已经得到了消息,说是张学圣调了福建提督杨名高率领福建提标南下,他准备集结重兵,再给福建清军以沉重的一击。如此,明军在闽南当可以正式打开局面。 但是相对的,他在潮州集结了重兵,但是那里的情况却并不怎么乐观。隐忧,透过程乡的张进、府城的叶翼云和澄海的洪习山不断的传来,持续性的恶化还在继续,这些始终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的呼吸不得顺畅。 “陈参军说什么了吗?” 招来了前去迎接郑彩的人,郑成功出言问及,得到的答案却是陈凯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回来。只是具体做什么去了,却也没有提及。 “难不成,又要有事情发生了,而竟成则嗅到了些味道?” ……………… 如果说,中左所是闽海的海贸中心以及明廷在福建的军事政治中心的话,那么福州则是清廷在福建一省当之无愧的中心地带。而在这片中心地带,最为重要的自然是福建巡抚衙门,只不过坐在里面的那位福建一省最具权威的高官却始终是愁眉不展,实在有损二品大员的威仪。 这些年来,始终面对着福建明军数万大军陈兵闽南的险恶局面,张学圣运筹帷幄,殚精竭虑,到今天也不过是丢了一个县的地盘而已,损失可谓是微乎其微。 奈何,前后被明军击杀了两个总兵官外加一个兵备道,若再算上今年下半年开始的一连串失利,兵员损失之巨大,已经到了让福建清军难以承受的地步了。 漳州府的清军活动区域已经被局限于府县城池,为此张学圣只得调动了杨名高的福建提标赴援。但是,明军的实力已经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以至于他即便是派出了杨名高也免不了要为此担忧。尤其,杨名高和其他福建清军将帅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此人是汉军镶黄旗的旗人,素来骄横,只怕也未必会真的稳妥用兵。 这些事情,是摆在眼前的,而在朝中,对于他的能力的质疑也越演越烈。这其中,厦门一战,银子使到位了,他也自称有离间陈凯与郑成功之功,再加上冯君瑞带回来的厦门岛地图,清廷那边倒也是暂且放过了。可是陈凯失踪后,郑成功在闽南的势头更盛,虽说是陈凯对郑成功大军实力的提升几乎都是长久性的,并非是其人一旦离开就会消散,但却还是引起了一些朝臣对于离间计的效果的怀疑。 “陈制军那边发了文书,浙江的八旗军和绿营攻陷舟山,那个鲁监国已经是丧家之犬了。先撑过今年,明年浙江的官军应该就可以入闽赴援了,但愿在此之前不会闹出太大的风波出来。” 张学圣是如是想的,对力保下来的亲信冯君瑞也是这么说的。厦门一战,他们早已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黑锅全部由马得功和黄澍来背,尤其是后者,这是一致对外,从而逃脱责难的最优解。 既然是亲信,张学圣自然也不吝帮助冯君瑞恢复实力,毕竟抚标营也是他的直属部队,比其他绿营来得更加亲近。只可惜,近来需要恢复建制和补充损失的部队实在太多了,抚标这一次的损失太过巨大,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恢复战斗力的,就像是福建左路镇标一样,都是需要更多的时间,而这样他手里能够用到的部队就更是捉襟见肘了。 张学圣的压力大,冯君瑞又何尝不是如此。早前狼狈不堪的从中左所回来,还不是一群人狼一般的盯着他这个参将的位置,甚至就连在密议后张学圣明确表示了对他的支持的情况下,很多不看好张学圣的也连带着不看好于他。这半年下来,张学圣毕竟在朝中还是有人的,硬抗了下来那些质疑和指责。奈何大体的战局依旧是呈现恶化的趋势,谁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自营中回府,这一日的操练依旧是那般模样。冯君瑞已经将他的亲信军官和亲兵们都安排在了营中的要职,就连他离开中左所后收敛的那些来自于左路镇标和抚标的老兵也都进行了安插。可是老兵数量太少,新卒的操练就要从头开始,甚至就算是练出来了,也要真的见过了血才能有恢复原本实力的可能。 这些日子,冯君瑞一直为这些事情而发愁,毕竟军队战斗力的强弱是会直接影响到武将的。尤其是在于,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只有他自己最是心知肚明。 “老爷,门外有人来拜。” 冯君瑞很奇怪,早前他失势的时候,平日里说得到一起的那些朋友全都躲得他远远的。后来张学圣扛住了厦门一战的责难,也不太有人敢凑上来——毕竟现在的战局,谁也不知道张学圣什么时候滚蛋不是。直到今时今日都是这般,现在反倒是突然有人来拜会了,是走投无路了,还是别有用心,谁知道呢。 “什么人?” “来人没说,只送上了份帖子,说老爷一看就知道了。” 如此藏头露尾,冯君瑞心中愈加的不安起来。心砰砰的开始乱跳,就连呼吸也频率也越来越快,尤其是想到一些事情,就更是加剧了他的紧张。 果不其然,接过了拜帖,冯君瑞打开一看,心里面当即便是咯噔一声。随即,拜帖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生前虽未达,纷争终得灭。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拜帖中未有按照传统写就来拜者的名讳、身份,反倒是仅仅写了一首诗似的文字。这样的情况倒也并非少见,但却多出自文人墨客之间的交往,冯君瑞分明是个武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如此的。但是这份拜帖,冯君瑞不光是知道其主人为谁,更是如同耗子见了猫似的,手一抖便掉落在地,旋即又唯恐被管家看到其中内容,连忙捡了起来——那反应,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也难怪张巡抚会对他如此之器重。 让管家将来人请到书房,冯君瑞先期清空了书房所在的小院,随后便在书房内见到了来人。 来人是个家丁打扮的汉子,眉宇间透着机灵,但是从那呼吸的节奏和行走时的步法来看,武艺上当是不弱。 汉子进了书房,冯君瑞便挥退了管家。稍待片刻,听那管家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才死死盯住了来人,咽了口唾沫:“你是谁,谁让你来的?” “冯参将看到拜帖上诗的后半句,难道还不明白吗?” “说,你是谁?!” 拔剑在手,冯君瑞呼吸沉重,完全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奈何来人却一点儿也不紧张,仅仅道出了其人的姓名,以及一个委派他前来的人的官职,冯君瑞的的宝剑便当即掉落在了案上。 “蔡兄见谅,不怕您笑话,在下从中左所回来后就一直是寝食不安。刚刚只是太过紧张了,绝无恶意,绝无恶意……” 冯君瑞的解释,蔡巧也不放在心上,就像是刚刚那把剑尚且握在手中的时候,冯君瑞的存在他也并没有感到什么太大的威胁。因为,来之前陈凯就告诉他了,拜帖上的暗语,足够让冯君瑞收起任何别的心思。 “陈参军派卑职来,主要是两件事情:其一,如果有人来向阁下打听,是否资助过一个叫李渔的浙江人开戏班子,答应了即可,这是那人的详细资料,背熟了便烧了,当着某的面儿;其二,准备一套九品官服,外加上三十套绿营军服和制式武器。除了官服以外,这些会在一个月内还给你,只是借用的。陈参军说了,不会为难你,只要听话就行。” 蔡巧的要求,冯君瑞哪敢说个不字,连忙接了下来,并且对官服的补子到底是文是武也进行了详细的了解。直到确定了是文官的,他才放下了心来,但却又立刻便旋了起来,因为他依旧不知道陈凯到底是又要来干什么,尤其是会不会连累到他。 “不该问的别问,照做即可。” 冯君瑞的问题,蔡巧表现得很不耐烦,可是对此冯君瑞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只得继续伏低做小下去,唯恐引了蔡巧背后那人的不快。 约定了接洽的时间,他送了蔡巧出小院,叫上一个家丁送其出门。派人跟踪,他是不敢的,因为就算是跟上了也没用,陈凯既然给了他时间准备东西,就不会太早的出现,而且就算是能够解决陈凯,那些签字画押的东西想必陈凯也不会待在身上,这般反倒是会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可是,回到了书房,心中的惶恐不安缺依旧如故,甚至还要更胜方才。心中的那个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陈凯这又是要干什么”的问号越来越大,一时间甚至大到了要将他撑爆了似的! 正文 第五十章 味道(下) 永历五年下半年的东南沿海地区,最大的事件并非是陈凯死守中左所,也不是郑成功在闽南战场上的势头正盛,这一切,无不被爆发于浙东沿海的那场舟山之战所遮盖了光芒。 明军在南北两线阻截金华总兵马进宝和苏松水师总兵王璟战斗的胜利,并没有能够逆转横水洋之战意外惨败的恶果。清军攻上舟山岛,激战十日,明军奋勇抵抗,奈何兵力差距过大,回援的明军舰队始终无法突破清军水师的阻隔,最终于九月初二,围城清军采取挖城竖梯战术,从舟山城西面突破明军防御,蜂拥入城。 清军攻陷舟山城后,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超过万人殉难。期间,负责城守的安洋将军刘世勋、张名振之弟都督张名扬、中镇总兵马泰等守军将士力战殉国;鲁监国正妃陈氏等投井而死,西宫妃荣氏和世子留哥被清军俘获;内阁首辅大臣张肯堂、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工部尚书朱永佑、通政使郑遵俭、兵科给事中董志宁、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等众多官员自杀殉国。 与此同时,四明山明军的前盟主兵部左侍郎李长祥、郑彩曾经的部将忠卫伯章云飞、挂印将军尹文举、蔡应选、涂登华等;张名振麾下中军总兵金允彦等,礼部丘元吉、户部孙延龄、倪三益等;太仆寺李师密,兵部中军周士礼,副、参、都、守周名臣、郑国化、王培元等先后降清,“俱分发内地善行安插矣”。 舟山的失守,大批文官武将的殉国以及降清,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由于横水洋之战的侥幸和舟山城守部队仅仅只有三个营的兵力,明军的兵员损失其实并不多,军事实力犹存。奈何根据地被攻陷,留在那里的家属大多殉难,却直接导致了士气低落而无力再战。 舟山已失,失去了陆上的支点,他们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向南前往舟山的三盘岛再行休整。这里曾是平夷侯周鹤芝和闽安侯周瑞的防区,他们与温州、台州以及处州的多股抗清义军皆有联络,曾对浙江南部实现过不小的威胁。 随着周家兄弟内讧,周瑞远走福建投奔郑成功,周鹤芝很快也选择了北上舟山。否则的话,若兄弟齐心,清军南线受压,势必难以对舟山形成合围之势,舟山明军也不用分兵南下截击马进宝,舟山城守的部队能够更多一些,或许也还能多撑上个几日,明军舰队也存在着在这几日之间突破清军水师拦截的可能。那么,舟山之战势必将会成为浙江明军精锐全军覆没的一战,历史也将会大为不同。 但是,这样的如果是不可能存在的,就像是鲁监国朝内部,就算没有周家兄弟的内讧,勋贵集团与文官集团的矛盾、张名振和阮进火并王朝先以及张名振与王翊不和之类的糟心事同样是依旧存在。甚至,从鲁监国朝初起开始,巨大的内耗便始终伴随其间,而今也不过是一个收尾罢了。 抵达三盘后,这里尚有周鹤芝和周瑞驻扎时修建的房舍、仓库可以使用,也算是暂且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奈何包括定西侯张名振在内的军中将士家属多已沦陷舟山,士气之低落,无以复加,仿佛整个三盘岛一带的天空都是愁云惨淡万里凝。 这样的气氛之下,尤其是携带的粮草距离耗尽已不遥远,就更是加剧了军中的不安。为此,张名振率军前往温州府的黄华、龙湾一带搜集粮草,岂料被趁虚而来的马进宝抄了后路,一度攻上三盘岛,将那些房屋和仓库尽数焚毁。 没了住所,尤其是三盘并不安全,明军舰队不得不再度启程南下。这一次,离开三盘,就只能前往闽粤沿海交界的沙埕,但是很快就尾随而来的马进宝吓走。只是到了这一次,到底去哪,他们却已经没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定论了。 “沙埕已经是浙江最南边的了,再继续南逃,又要去打福建,咱们又不是没在福建吃过亏?” “福建那地方全是山,怎么养得起兵,殿下和侯爷是慌不择路了!” “不向南还能向哪,向北?去崇明?难不成咱们这些残兵败将的还能打下南京不成?” “打下南京又能如何,父母妻儿皆在虏师之手,也只是一群孤魂野鬼罢了。” “要不,咱们干脆去福州投了清廷吧。没准看在咱们投诚的份上,清廷还能把父母妻儿发还呢。” “……” 静洋将军张英的座舰上,挂印将军总官兵阮述、阮玉等人密会于此,在这风雨漂泊的海上互诉着胸中的苦闷和对未来前途的失望。 福建,鲁王并非没有在此掀起过惊涛骇浪,但是最后还不是灰溜溜的被清军赶了回去吗?抛开这事不算,他们久在浙江,对福建的现状也不甚清楚,只知道郑家兄弟内讧,郑彩丢了中左所,现在郑氏集团基本上已经重新归于郑成功的掌控。至于郑成功在闽南的大好势头,他们却是一无所知。 其实就算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郑成功从前是遵奉唐藩的隆武帝的,现在是遵奉桂藩的永历帝,与他们这些鲁王旧臣都是敌对的关系。现在就算是投过去,郑成功就能真心相待于他们不成?这前路迷茫,无论是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唯有降清,或许才是唯一的出路。 说干就干,既然要降清,他们最后还是多凑些人手。带去的人多了,到了清军那边的待遇也会更好一些,于是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便开始秘密串联起了一批信得过的老兄弟,随即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里,驾着船脱离了舰队,直奔福州而去。 福州府位于闽中沿海,南面是漳、泉、兴化的闽南地区,北面则是福宁州。他们这支由三十七条大小战船组成的降清舰队越过了福宁州的一系列岛屿,进入福州府海域,很快就在官塘山北部的一座叫做下目岛的地方遭遇了清军的巡逻水师。 见到了鲜明衣甲、手持制式武器的清军,他们连忙派出船只上前沟通,清军那边倒也省事,只告诉他们福建巡抚衙门最近在马祖岛上设了一个巡检司,让他们去那里接洽。 福建清军水师不是被福建明军的水师吊起来打,连河口都不敢出的吗,怎么胆子大到了这个份上。他们这一行人已经没有什么心思琢磨这许多了,只当是福建明军的势力还没有触及这里,便收起了疑虑。 初到福建地头,规矩不甚明了,情况也不怎么清楚,自是不敢擅作主张。舰队缓缓南下,抵近到马祖岛,岛上的码头已经有了一支舰队在此,舰队规模与他们相差无几,可是看那些水手却还是一群乞丐似的打扮。他们很快便认出了这支舰队是郑彩的一个部将的,具体叫什么却不记得了,想来也是和他们一般前来受抚的,便没有再多想。 接洽一番,巡检司允许他们中游击将军以上的军官登岛,结果一下子竟然上来了二十一人之多,而且还是在这些高级军官们没有亲兵随行的情况下,反倒是弄得巡检司的兵丁一阵紧张兮兮的。 随着这群巡检司的兵丁一路走下去,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岛上的一处稍有些破败,也不算多大的小院,挂了一副官塘山巡检司的牌匾。他们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内里已经有接到消息的官员正在等候他们。 巡检高踞其上,鼻孔已经快要朝天了。形势比人强,哪怕只是个九品官儿,但也是大清的官儿,他们这些明廷的人想要投奔过来也是要好生应承着的。毕竟,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是。 众将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面见上官的礼数,巡检竟是坦然受之。心中愤怒,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几欲滴血。 怎知那巡检看着他们如此,却是意味深长的笑道:“本官姓陈,忝为大清福建承宣布政使司福州府连江县官塘山巡检。诸位既然是来向我大清投诚的,总要表示些诚意才说得过去吧。”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图穷匕见(上) 说着,巡检眉毛一挑,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还捏在一起搓了搓。不说那诚意他们能不能听得明白,只说那神色和动作,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是要好处呢。 还是那句话,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为首的几个人苦笑了一番,旋即那静洋将军张英便对此“暗示”表示了肯定的态度,并且表示好处在船上,马上就可以派人回去去取。 “嗯,张帅不愧是浙江名将,下官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能够得见,实乃幸事……” 有好处,巡检立刻变了颜色,和颜悦色得让人直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待到随后,好处送到,是一封百两的会票,虽说是浙江的票号,取起来有些麻烦,但是一百两银子啊,这份仪程实在不少,以至于那巡检当即便是一个眉开眼笑。 “咱们都是真心实意的向朝廷归顺的,还请巡检劳心,将咱们的情况尽快汇报上去。事成之后,还有一份心意送上。” “张帅这是客气了,客气了。若是都像张帅这么豪爽,哪还有不好办的事情。”见了会票,巡检好说话的不行,当即便表示了事情就包在他的身上:“不瞒张帅以及各位,海寇前些时日已经占据了海坛岛,现在抚军老大人正大力的整军演武,正缺诸位这样的水师宿将来抗衡海寇。核实了诸君的士卒、船只、武器等物,下官就派人上报上去,诸君就等着好消息吧。” 原来郑成功的水师才刚刚控制到福州府南部的海坛岛,对这里自然是鞭长莫及了。放下了最后的疑虑,接下来,无非是查验的程序,巡检带着巡检司的人跟着他们回到了码头,详加查验起了他们这支舰队的情况来。 “……兵,六百七十余名;大小舰船三十七艘;伪银方印四颗、伪关防一十二颗、伪敕四道、伪札不计,红衣大炮七十九位,其余炮火盔甲旗帜甚多……” 这是包括静洋将军张英在内的三个挂印将军、六个总兵官、十一个副将参将游击等级别武将以及一个兵部职方司的文官,共计二十一人的全部家当。 对于这些,巡检表示兵员、船只和武器他们可以自留,关防印信什么的等到前往福州时亲自上交给巡抚张学圣。但是对于旗帜,他却是要直接交给他来保管,毕竟他们都已经是要降清的人了,留着明军的旗帜进入福州,这是不合体统的。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我等都是诚心诚意归顺大清的,绝无半点儿旁的心思。” “这一点,下官当然知道。” 张英连忙派人把旗帜送来,巡检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嘴角一撇,暗示他们比他们早来的那支舰队的主帅就是个很不识相的家伙。所以,他觉得就这么贸贸然的让他去了福州,是不安全的,自然是要滞留一段时间,观察观察才好做出处断来。 “那您看,咱们这个头是什么剃呢?” 张英试探性的问道,那巡检却道了句“不急,等到去福州时,当着抚军老大人的面儿剃发易服,这样老大人看了也高兴”就把这件最重要的事情缓了下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应的流程能省则省、能免则免,没费什么力气,巡检便写好了相应的报告,当着他们的面儿派人送往了福州。 事情能够尽快的进行,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没有更好的了。欢天喜地的送走了巡检,接下来无非就是等待消息而已。 “刚才那巡检说了,最快也就三天,便能有消息。他说他在文书里还为咱们美言了几句……” “小人得志罢了,想咱们一个个的官职都不低,却要在一个九品小官儿面前伏低做小,正是丢大了人了。” “知足吧,人家大清一个总兵手里三千兵马,咱们这一群人加一起还不到七百人呢。这点儿人马,总兵、挂印什么的还能当饭吃不成?” 南明时期,滥爵、滥官现象严重。这里面,如果不算永历朝异姓封王破坏了祖制和突破了下限的话,那么鲁监国朝算是最为严重的一个。浙东地区,立个寨子,不是总兵挂印,就是侍郎御史,如他们这般的已经不算什么了。 “就是嘛,咱们这都算是快的了。瞧瞧那江美鳌,还不是得继续在这里苦等着?” 在路上,巡检对此也进行了介绍,说是此处原本是那郑彩盘踞的所在。后来郑彩被那个叫做陈凯的家伙给说服了,前往中左所去向郑成功输诚。为此,郑彩的部将多有不满,一个叫做蔡兴的直接就跑去福州投诚,结果在福州还闹出些乱子来,福建巡抚衙门干脆就在此建了一个巡检司衙门,用以鉴别降将降卒。而那个叫做江美鳌的,原本也是打算去中左所的,谁知道半路又改了主意,就回到了此处,因为不太懂规矩,所以唯恐他和那蔡兴似的闹出些事端出来,就暂且留在了此处。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不过是江美鳌没有给那巡检足够的好处,现在被穿着小鞋罢了,他们倒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个。但是到了晚上,那个江美鳌便不请自来,说是前来拜会他们。 江美鳌是郑彩的旧部,原本郑彩与鲁监国蜜月期的那段时间,他们互相之间也有过交集的。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自有一份亲近在其中。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想知道更多福建以及福建沿海的情况,降清过去也好有个准备,干脆将江美鳌请到了张英的船上。 寒暄过后,浙江战局和闽海的情况双方进行了消息的互通有无。这些浙江明军之所以前来降清,无非是对前途感到绝望,而江美鳌的情况则不太一样,郑彩已经归附了郑成功,郑成功帐下也有郑彩的旧部,江美鳌过去是顺理成章的。但是用江美鳌的话说,郑成功对他们这些郑彩旧部有所歧视,早前投过去的杨朝栋等将的待遇都不怎么好,他迟迟来归,怕是更要穿小鞋了,所以才会在前思后想之后,转而脱离了郑彩的舰队。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哎,不瞒诸君,这一年多下来,虽说跟着建国公也走些海贸,但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银子并非没有,但是唯恐欲豁难平,而且打点了这里,接下来巡抚衙门等处也少不了打点。哎,所以这一次是想和诸君拆借些银钱,事后双倍奉还。”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图穷匕见(二) 借钱渡过难关是江美鳌的来意,说起来,郑彩所部在外漂泊了一年多,在三盘时还被浙江明军突袭,从江美鳌所部的那些形同乞丐的士兵上就能轻而易举的看出其中的窘迫。而他们再怎么说也是在舟山盘踞了一段时间,有稳定的根据地、有浙东沿海明军、义军的供奉,军饷是少了些,但也还有不少家底儿,最起码的也是比江美鳌要强吧。 对于借钱,他们是有抵触情绪的,一来是双方的关系没有到这个份上,二来他们未来也同样需要继续打点,这时候自然是能少些无谓的花销就要减少一些。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几乎没有什么犹豫,阮述就打算出言回绝。岂料就在这时,张英眼珠子一转,却率先出言表示需要给他们些时间商议一下,于是他们随便聊了聊别的什么,江美鳌便告辞而去。待到江美鳌走后,众人纷纷对张英没有一口回绝表示不解,而张英的回答却直接让众人听了个一愣。 “姓江的来找咱们拆借银钱,确实是不能借的。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他有求于人,岂不是正好来解决咱们最大的问题的吗?” 说起来,这些浙江明军武将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无非还不是兵员太少,尤其是分到他们每个人的头上,这不到七百兵就更是到了一个总兵官连一百兵都不到的地步。 一百兵意味着什么,到了清军那边最多也就是个千总罢了,那些副将、参将、游击什么的更是连千总都坐不上,好的能落个把总,差的没准就要去做什长、伍长什么的了。真的让他们去做这些卑官,他们又未必能够乐意,在此之前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多花些银子,靠着上下打点来谋求个好些的官职。如果没有机会,那就干脆交出兵权,凭着手上的银子去做个富家翁,也只能如此了。 “那姓江的才有多少人,无非是和咱们加一起差不多。就算是他把所有兵马都卖给咱们,不说咱们有没有那么多银子的事情,就算是咱们银子够,他也乐得如此,也不过是多了有些的兵员,最多也就是升迁一级,没准还不如银子使给巡抚衙门来得有用呢。” 这是道理,众人无不点头称是,旋即目光重新汇聚到了张英的身上,而他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将他想法娓娓道来。 “买些人,是多些兵员。不用买太多,少量即可。与他达成了交易,咱们就拉着他去沿海抢那些刁民的。银子自留,男丁互换,到时候人多了,凭那些泥腿子也弄不清楚谁对谁,咱们也能免除责难不是。” 有兵就是草头王,这是亘古不变的至理。但是他们很快又对巡检的上报问题表示了为难,也很快被另一个倾向于张英意见的军官以花些银钱,就说咱们还有后续部队在海上走散了为由,等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这都不叫个事情。 “那巡检,还有姓江的都说了,福建地面上现在那个郑赐姓的水师已经压得清军水师缓不过气来。咱们人多些,他们就要用咱们来抗衡郑赐姓,他们需要咱们,咱们的日子才会更好过。但是首先,咱们先要有充足的兵员。没兵,说什么也没用!” 定下了基调,他们便找来那江美鳌,将计划和盘托出。江美鳌稍作思量,很快的,一咬牙,一跺脚,这事情就定了下来。旋即江美鳌卖给了他们一些辅兵后,便去了一趟巡检司衙门,交了贿赂,巡检也是拿钱就办事的能吏,便不再为难于他,派了人前往福建进行上报。 接下来,江美鳌和这些浙江明军的将帅也专程去找了巡检,给了贿赂,巡检也乐得帮他们遮掩些时日,好赚取更多的贿赂。 本来,再接下来他们就可以出海拉壮丁了,岂料那巡检却以未知巡抚衙门对于上一份关于他们前来归附的报告会做出何等批复为由,让他们暂且等待个一两日,以免出现调他们即可前往福州而他们却不在此处的窘境来。未免谎言被戳穿,他们也只得耐着性子等个一两日,谁知道福建巡抚衙门的回信儿没到,却又来了一批向清廷投诚的家伙。 “荡胡侯?阮美?”巡检疑惑的抬起头来,似是有些不解,随即便向来人问道:“阮进与阁下是什么关系?” “正是家兄。” “原来如此,那倒是要恭喜侯爷了。” “不敢,不敢。” 荡胡侯阮进战死于横水洋之战,只能说是运气不佳。他死后,鲁监国为了照顾阮进的副手,也就是他的亲弟弟阮美的情绪,便让阮美袭了荡胡侯的爵位,而将阮进的旧部划归给了其子阮骏,并且册封阮骏为英义伯。 这样的处置原本是为了两边都照顾到了,可问题在于阮进是鲁监国朝的实力派,横水洋一战损失也是微乎其微,作为副手阮美在阮进死后早已有了兄终弟及的念头。毕竟能够接下那么多的兵将舰船,便可以协此自重。谁知道,为了平衡,鲁监国会做出这般的处断。阮骏是没有太多的心思,只是听旨而已;可阮美对此却是极度不满,随后等到了张英等人逃亡,他组织了一些部将也寻得个机会便离开了鲁王的舰队。 和张英他们一样,阮美也是在官塘山北部遭遇了清军的巡逻船,才会到此等待接受检查。但是他这么一来,却又给那些先来者的如意算盘上填上了一些变数出来。 “阮美是侯爷,清廷那边不会用他的,十有八九是要安置内地。运气好,没准还能到京城里入个汉军旗什么的。” “得了吧,他要是阮进,清廷肯定是供着他的,谁让阮进能打呢。可他也就干巴巴的有个爵位,本事差远了不说,兵将连咱们的一半都不到,船更是只有十一艘,拿什么入旗啊!” “他要是安置内地,却也是好事,咱们可以从他手里买些兵员过来,那可都是阮进练出来的老兵,不比那些泥腿子好用?” “他还好说,就怕阮捷、魏宾他们不乐意。” “……” 阮美虽然没有继承了阮进的兵权,但是手里也有一些部队。到现在还剩下的也有阮捷和魏宾两个总兵官,以及欧日晋等几个副将、参将什么的。阮美被安置内地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这些人却未必乐意放弃兵权。可若是拉着阮美一起干的话,阮美兵多了,没准清廷就要考虑要不要用他这个前江浙第一水师名将的副手和亲弟弟来对抗郑成功了。到了那时候,阮美的地位上去了,他们能够分到的蛋糕比例就很可能会因此而降低了。 “先找他们谈谈,探探口风再说。” 张英是这群人里官职最高的,如今也隐隐的成为了这支降清明军舰队的带头人。他拍了板,众人也就依命行事。岂料,没等他们前去拜会,倒是那个巡检派了人来知会,说是巡抚衙门的命令到了,要他们在接到命令的第二天便立刻前往福州复命,福建巡抚张学圣要亲自见他们。 “巡检,您看还能不能通融个几天?” “怕是不行,这次来的是死命令。” 说到此处,那巡检一招手,将他们招引了过来,旋即低声言道:“银子,不能让各位百花了。有件事情是下官专门问出来的,说是朝廷打算重用半年前投奔过来的那个延平伯施福,让他重建福建水师。是水师提督,还是左路总兵管水师,现在还不太清楚,但是这次如此急切的让各位赶去福州,十有八九是和重建水师有关。各位到了福州,可以试着走走那施福的路子,或许柳暗花明也未尝可知呢。” 这里面的信息量确实不少,倒是那巡检不打算还银子了他们也未有太过反感,毕竟是一分钱一分货嘛。 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情报,促使其利益最大化。不过,巡检表示了晚上会安排一场送别的宴会,他们确是有必要参加的——不是把银子吃回来什么的小家子气,能够更多的套出些情报来,尤其是关于那个施福的情况,那才是个中关键。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图穷匕见(三) 计划赶不上变化,为今之计,他们也只能奉命前往福州。 接到命令的只有张英他们那一群人,而江美鳌以及阮美他们这前后两批,一批是文书送的晚,一批则是来得晚,怨不得旁人,现在也只能看着张英他们羡慕嫉妒恨。不过这一次的送别宴,却是请了他们中的一些高级军官作陪。毕竟,这巡检司衙门的地方也不大,巡检老大人的宦囊也不怎么厚不是。 张英等人的心思已经全部集中到了送别宴上面,需要打听到的问题很多、很杂,这对他们这些人生地不熟的降将们来说是最为渴求的。 准备工作,已经下达到了基层的军官,所幸需要准备的东西也不多,凭着原本的手下和刚从江美鳌那里买来的辅兵的合力之下,没过太久就已经准备完毕了。剩下的,无非就是好好休息,以着一个更加饱满的精神状态去面见新主子罢了。 高级军官们要向巡检去取经,基层的军官士卒们自然也不会闲着,干脆向那些从江美鳌那里过度的辅兵们了解了解当前的闽海形势。哪怕,这些八手资料其中偏差甚大,但起码总好过一无所知的吧。 “说旧主坏话,小人是不愿的,就说说这闽海的事情,也都是以前的军官们说的,对不对的,各位别在意……” “闽海上,说白了就是郑家自家人在内讧。国姓爷偷袭中左所,杀死定远侯,驱逐建国公,有的说是夺回基业,有的说是强夺族兄的家产。嗨,人嘴两张皮,谁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不过,要说能打,还得是国姓爷,听以前的林把总说,国姓爷起家时就九十来个人,一两条船罢了,后来又是收复潮州,又是打漳州的,那里的鞑,嗯,清军都打不过他……” “听说,今年光是下半年,威远侯就连着几次大败清军,现在闽南都要改姓朱了。” “没那么夸张吧?” “谁知道,只听说清军派一次援军到漳州就败一次,去一次就败一次,现在福建已经没有什么可用之兵了。” “怪不得那么着急上火的叫咱们去福州候命啊,合着是要用咱们当炮灰啊。” “……” 类似的描述、类似的对话,于张英等人的每一艘船上都在以着相差无几的方式上演着。张英等人,这等场合不便继续穿着明廷的官服,更不好穿着铠甲什么的,干脆换了便服赴宴。 不似在城里,这里的条件比较简陋,巡检司衙门初立,桌子都很多是下面的人从百姓家借来的。说是宴会,其实菜色也都是家常的,尤其是鱼菜很多,煎炒烹炸,清蒸红烧,外加上还个鱼汤,几乎是折腾了个遍。倒是酒,却还是有几坛能入口的,据说都是巡检上任时带来的,本来留着自家享用的,现在也便宜了他们。 吃喝如此,女乐却是万万找不到的了。傍晚时分,宴会正式开始,说罢了祝酒词,赴宴众人便开始互相敬酒。这里面,无非是预祝张英他们能够得到张学圣的赏识,预祝江美鳌、阮美他们能够尽快的接到消息,预祝巡检能够升官发财,大家伙今日在此相聚都是莫大的缘分,日后有事情互相帮衬着云云。 很俗套的一些东西,在这场简陋的宴会上就更感无趣。所幸,在场的众人的心思也都没有放在这上面,反倒是频繁的向那巡检示好,期待着能够套出更多有用的东西来。 一个劲儿的吹捧,虽说明廷滥官滥爵的现象严重,这些家伙身上的官职什么的都是在不怎么值钱,但是这么一大群的“高官”的吹捧,还是弄得那巡检有些熏熏然,几杯下肚,这嘴巴就再也搂不住了。 “要说这施福啊,是郑芝龙那厮的同乡,也是亲信,后来郑芝龙拥立了伪帝,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封了伯爵,好像叫什么武毅伯来着。这人,说来还是心向咱们大清的,当初郑赐姓接替郑彩守入赣关隘时,他就和他的侄子施琅抗命,后来更是直接降了咱们大清。跟着李成栋那厮杀进广东,身先士卒,很是卖力气的……” “后来,李成栋那厮反叛,他也跟着反了。但他一个外系武将,被排挤的厉害,随后就投了那郑赐姓。征战数载,不知怎的,双方突然闹起了矛盾,郑赐姓把施福的两个侄子以及一家子都抓了起来,结果让那施琅跑了。谁知道施琅前脚逃出中左所,后脚就被那个陈凯给算计了……” 几杯下肚,巡检的酒劲儿有些上来了,话也越来越多。一口气讲到了郑成功欲杀施琅,到了关键处却突然停了下来,吃了口小菜,喝了口小酒,细细品着,全然是一副吊众人胃口的架势。 郑成功早前并没有逮捕施福,但是现在施福却已经降清了,很多人都想要弄清楚这其中的内幕,便又是一个劲儿的吹捧了起来,直到那巡检心满意足了,才继续讲了下去。 “那是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话说施福设计救了他侄子出来,却并没有露面,因为他还不太清楚那郑赐姓是打算如何。但是施琅,带着一众施福和他的亲信,约莫百来人却匆匆离开了中左所,乘船直奔那安平镇,说是想要寻求郑赐姓的叔叔的庇护。岂料,这一百多人刚走到安平桥的时候,只见桥上站了一个书生,对月吟诗。” “换做是旁人也就罢了,可施琅却认得那书生,甚至到了化成了灰都忘不掉的地步。那人是谁,好叫诸君知晓,此人便是绰号夺命书生的陈凯陈竟成,手中一把书生夺命剑,那可是从山西大同府一路杀到潮州的,剑上沾满了生灵之血。有诗云……” 越是说到后面,或许是由于酒喝多了的缘故,那巡检就越是胡言乱语了起来。不过嘛,听罢了这段七侠五义式的打斗场面,施福与郑成功和陈凯都是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却还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听了清楚。至于他们到了福州,见到施福,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很重要,而一个劲儿的唾骂郑成功和陈凯,那就是最好的加分项。 酒宴还在继续,渐渐的,那巡检的胡言乱语就越是没有边际了,集中了所有的精神,总算是把施福降清的过程以及近半年来的情况进行了一定的了解,他们也不由得松了口大气。 倒是那巡检,喝了不少,但却颇有种撒了酒疯的架势,一会儿施福手持八百斤的擂鼓瓮金锤,一会儿郑成功祭出了翻天印,扯得好不热闹。到了最后,众人也不太拿他当回事了,自顾自的吃着、聊着、盘算着,直到宴会最后,他们已经琢磨着告辞的事情了,那巡检才一步三晃的走了过来,说是要送给张英一份临别的礼物,以为纪念。 对于这巡检,其实张英他们很是瞧不起的,但是人家对他们帮助也确实不少,算得上收钱办事的厚道人,现在还要有礼物送来,张英反倒是有些感慨。 守礼还能吃亏吗?张英先是推脱,随即便顺坡下驴接受了好意。接下来,巡检一挥手,唤来了一个下人,下人手里面捧着个盒子,巡检随手打开,却是一把精致的短铳。 “这手铳,可是不需要火绳的哦。” 说着巡检便拿起了手铳,嘴里面嘟囔着没火绳的和有火绳的装填方法不一样,要给张英演示演示的话来,便自顾自的装填了起来。 燧发枪在明时并非不存在,武器专家毕懋康就曾打制过,命名为自生火铳。这种武器并没有能够普及化,所以知道的人也不甚多。此刻他们看了,只觉得新奇,更多的还有羡慕,尤其是那阮美,他一个侯爵都未曾得到如此厚赠,这巡检反倒是舍得送给这么一个挂印将军,实在是连嫉妒都越过去了,直接落在了恨上面。 巡检似是喝得有些多了,手上倒是不忙,但顺序却总是弄错了,尤其是装填火药的时候,口子都没对好,一边往里倒,一边往外漏,好像漏出去的都比到进来的要多些。好半天之后,巡检打了个酒嗝,才总算是把火铳装填好了,随即却也没有递给张英,反倒是抬起手来,铳口直指张英的脑门,旋即便是砰的一声。 “书生夺命剑本官倒是没有,但若是哪个家伙敢背叛华夏,本官一枪一个叛徒,只作是清理门户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图穷匕见(四) “砰”的一声,面上诧异方显的张英当即便是仰面而倒。脑浆子飞溅而出,将后面的桌子、椅子、地板以及桌上的食物都让成了红色,如同是喷墨一般。 此时此刻,巡检的面上已经再无丝毫醉意,一双眸子如渊海一般将他们的注意力,甚至是将他们的灵魂都吸了进去。随即一声暴喝,宛如是摔杯之号,大队的明军便冲了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不用在做自我介绍了吧?” 前来赴宴,他们都是没有携带武器的,突然冲进来一队明军将他们团团围住,众将当即便是愣在了当场。待到此言既出,吸进去的魂魄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身体,当即便是惊声尖叫。 “陈,陈凯!” 陈凯何许人也,郑成功的心腹谋主,掌管军器制造以来,郑军的武器装备率和更新换代的速度就始终傲视东南群雄,更曾死守厦门以及谋划进取潮州,还亲身到潮州做间,手刃总兵车任重,甚至更是连尚可喜也被他算计过。如此算来,这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呦,欧参将的反应不慢嘛。”陈凯慨然一笑,随即调侃道:“哦,对了,施福的侄子施琅,还有那个郑芝莞,都是本官这么顶着脑门用枪打死的,其实本官是有百步穿杨的手段的,诸君哪位想要试上一试?” 周围已经布满了明刀明枪的明军将士,正由着蔡巧率领着将毫无防备他们困在了此处。反抗的余地已经没有,更要命的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江美鳌和江美鳌的人也都不见了,似乎就应该是他们凑过来看陈凯装填的那功夫吧。 “江帅已经去控制各位的舰船了,抱歉,我陈凯是不打算留有任何一艘船到鞑子手里!” 江美鳌也是同谋,那么早前借钱、卖辅兵的事情大概也都是陷阱了吧。仔细想想,或许那一次江美鳌去巡检司衙门单独行贿,也应该就是和陈凯商量接下来的对策,接受指令,而他们不过是一群被蒙在鼓里的傻子罢了! 第一缕求饶的目光传来,那个受了陈凯夸奖的欧参将当即便跪倒在地,口称死罪,求陈凯饶他一命,日后愿意肝脑涂地以报大恩云云。欧日晋的屈服当即便如同是多米诺骨牌推倒了第一块,紧接着便是哗啦啦的跪倒了一地,无不是如这位先行者一般痛哭流涕着恳求饶命。 “放心吧,今日本官只诛张英此密谋叛国之主谋,旁人若有幡然悔悟者,自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是哪个再敢有异心的,莫怪我姓陈的心狠手辣!” ……………… 陈凯迅速的控制了宴会的局势,江美鳌那边也很快便完成了对于这两批浙江明军降清舰队的掌控。 先是“卖过去”的辅兵散播悲观情绪,宣扬明军的强大,随后趁着军无主将之际发动突然袭击,再加上陈凯早前收走了他们的旗帜,现在连个协同指挥都是痴心妄想,迅速的就被江美鳌各个击破。 “道宗师傅,末将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派人回去向陈参军报捷。” “江帅自行其事即可,不需要事事告知贫僧。” “不敢,不敢。” 江美鳌也不明白陈凯为什么就派了一个和颜悦色的和尚跟着他,而不是派那个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的家伙的蔡巧,但是凭着长久的阅历积累,他总觉得这和尚绝非是个善茬,弄不好这和尚比蔡巧还要难缠也说不定呢。 这,其实对他而言算不得多么重要的事情,因为他本来就没打算再作什么旁的心思,尤其是在亲眼看着陈凯是如何一步步的将这些人算计进去,就更是觉得他早前的选择没有任何问题。 江美鳌是陈凯特别留下来的,原本陈凯的打算是杀鸡儆猴,然后裹挟这些浙江明军去控制舰队。那样行事的话,风险较大,尤其是到了海上,船上的浙江明军不顾主将们的安危,暴起发难,杀了监督者,劫船而逃,这是非常不安全的。 但是在说服郑彩之后,有了江美鳌的协助,一切就会变得轻松许多,他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江美鳌反水,所以他才会派了道宗跟在江美鳌身边监视。 控制了首脑和舰队,陈凯开始重新打散这些人的部署,到了第二天,这支由福建明军和浙江明军所组成的混合舰队便离开了马祖岛,南下海坛。而陈凯更是在将这些浙江明军舰队交给了海坛守将看管后,便带着这些将帅继续南下,由江美鳌护送他们前往此行的终点站——中左所。 一路走来,总算是即将回到了原点,原本他只打算在回去前解决掉这些降清的浙江明军,岂料碰上了郑彩,又给他自己加了回班儿。所幸,无惊无险,只是抓住了要害便轻而易举的完成了任务。 至于成效,看上去降清的浙江明军就只有这么四十八艘大小舰船和千来人的将校士卒,但是这些人都是在浙海上战斗多年的,一旦落入清军之手,虽说是改变不了明清海军在福建战场上的对比,但若是明军海军大举出动,福建清军利用以这些人为主体恢复的水师,以及更早的施福和蔡兴,便可以实现对明军沿海控制区的有效骚扰,乃至是攻掠。 陈凯如此笃定,如此坚信此行的必要性,因为历史上就是这么回事,郑成功每次大举出兵,他在福建沿海的据点就都会遭到清军集中兵力的攻击。 制海权,是这支明军最为生命攸关的东西。现在,只要等着鲁王的舰队按照原本的轨迹继续南下,福建明军水师在闽粤沿海的压倒性优势就依旧不可动摇,那些沿海的据点也可以更好的发挥效用,将整个沿海地区都变成明军的游击区! 剪掉了那根用来掩人耳目的辫子,海风吹在光秃秃的头上,别有一番滋味。在舰首,眺望远方,距离中左所还有很遥远的路程,但是在海上,只要顺风顺水,却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江美鳌始终侍立在陈凯的身旁,一言不发,直到陈凯转过头来,再看他,才斩钉截铁的说道:“江帅,应该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 “末将明白,末将愿为参军马首是瞻!” “很好,你是个聪明人,日后前途无量!” ……………… “冯参将,你这一次的表现很不错,陈参军很满意。东西还给你,好生收敛好了,莫要露出马脚来。” “蔡将军说的是,末将也愿意为王师、为国姓爷、为陈参军做事,也好赎了身上的罪孽。” “嗯,你且回去吧,莫要泄露了行迹,这对你、对王师都不是好事。” 说到此处,冯君瑞已经准备好了拱手行礼而去,岂料这时候,蔡巧却重新叫住了他,面上的神色,不容丝毫质疑。 “陈参军说了,让我问你,日后有没有兴趣坐一坐什么总兵、提督之类的官职。下次再派人来,给个答复。运作的事情,你不用管,咱们福建王师有的是银子!”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撕裂(上) 闽北事了,陈凯启程返回中左所。自郑成功袭取中左所以来,这里就迅速的取代了潮州府城以及南澳岛,成为了明军在福建的军事政治经济中心。相应的,由于海贸的缘故,福建明军的战略重心也转移到了闽南,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但是,退居次要的潮州那边,却已经是今非昔比。 潮州的分地在最近的几个月里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幸免于难的广州百姓们在官府的引导下开垦了大片的荒地出来,种芝麻,赶杂草,做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甚至就连明年的收成,都是可以预期的。 奈何,分地屯田的政令从下达伊始便遭到了本地人士的反对,叶翼云顶着压力,一边安抚着潮州本地百姓,一边抓紧一切时间划分荒地,组织屯田,这几个月下来,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饶是如此,反对的声音依旧存在,未免出现本地人对广州人以多欺少式的迫害,他也只得让那些广州百姓相聚而居。 潮州府城的西南,一片新开垦出来的土地上,分在此地屯田的广州人正在按照官府的指派挖掘水渠。 他们分到的荒地并不是很利于引水灌溉,为了确保收成,挖掘水渠,修建引水灌溉的设施变成了必然的选择。然而,为了缓和广州人和本地人在分地上的矛盾,府衙下达了帮助本地人挖掘水渠,此刻他们正在奋力挖掘着的便并非是引向他们开垦出的荒地的水渠,而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按照官府的命令的行事。 潮州府推官叶翼俊巡查至此,注视着劳作的场景,饶是如今已入冬月,他却还是冒出了一头的汗来。 早前在澄海县和饶平县,因为同用水渠引水的事情本地人和广州人已经爆发过几次小规模的械斗了。正因为是这般,于是府衙干脆就修改了政令,让屯田的广州人自行挖掘水渠引水,不得使用本地旧有水渠。 这样一来,双方因为争水灌溉的架是打不起来了,但是旧有的缓解矛盾的政令还在继续执行,这些屯田百姓的工作量变成了双份的,当即便是一个怨声载道。 废除旧令,那么矛盾就别指望能够缓和;不废除的话,这第一年则是最难熬过去的。长痛不如短痛,至少叶翼云和几个府县的官员商议后都是这么觉得的,干脆便继续如此。但是未免出现不愉快的状况,他还是把那些官员指使得脚不沾地。尤其是他的弟弟,一个推官,不在衙门里掌理刑名,反倒是足足一个多月没有回城了,到处巡视、抚慰和弹压,已经黑瘦了许多了。 奈何即便如此,所见之处,广州人不情不愿,本地人则是冷眼旁观,时而还有冷嘲热讽,他竭尽全力的宣扬官府的“善政”,但是两边似乎都不怎么买账。天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火星子落下,就会将这片土地烧一个野火燎原出来。 对此,叶翼俊很是不安,刚刚约了几个本地的士绅一会,那些人表示了一番对于广州人挖水渠时偷懒和将就的不满,他也是尽力来安抚,到最后更是搬出了相忍为国的大义出来,才总算是暂且压住了这些不满。 一个白天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出来,叶翼俊长舒了口气,准备好好休息一夜,第二天再去下一个屯田点去巡视。到了入夜之后,黑云遮蔽月光,一些白天不便去做的事情现在却是最好的时候。 黑漆漆的夜色之下,原本在此劳作的那些广州人早已回去休息了,但是在水渠那边却不时的传来挖掘的响动以及“小点音儿”的呵斥。这一切的远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屋里,几个声音却在说着些似乎与这些毫无关联的事情。 “府县衙门又招了一批人,经历、照磨、知事,还有县里面各房的吏员乃至是衙役,用的基本上都是那些广州佬!” “叶知府不说是加出来的吗,不占用旧有的编制?” “地是咱们潮州的地,就算是官府要扩大编制,也应该从咱们潮州人里面招。本地的生员、童生们还有不少闲着的呢,凭什么让这些广州佬来管咱们潮州人!” “此言大善,长此以往,日后这潮州没准就不是咱们这些本地人的了!” “……”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好容易睡了个好觉的叶翼俊正准备启程出发,谁知道这时候却传来水渠那边,屯田百姓和本地人已经吵了起来,双方正在聚集更多的人手,看那架势似乎是要打起来的样子。 “到底怎么回事?!” 叶翼俊很焦急,启程也就此打住,连忙赶去水渠那边。一边走,一边问及,得到的答案却是一晚上的功夫,两条水渠之间多出了一条浅沟。虽说这浅沟还远没有深到了可以连通两条水渠,达成引水的作用,但是突然出了个这种东西,两边的人都在指责是对方做的,意在引对方水渠里的水来灌溉自家的土地,实在卑鄙无耻。 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是很难说得清楚了,叶翼俊一边赶过去,一边派人去找两边百姓中为首的那些士绅、乡老们。等他赶到的时候,两边的士绅乡老们倒是都到了,奈何人已经聚得无边无沿了,争吵的声音压过了任何的劝解,伴随着双方的棍棒、锄头的不断接近,直到那第一声的触碰,械斗轰然而起。 “别打了,别打了,本官在此,有什么事情自有衙门做主!” 陈凯在中左所城上用铁皮喇叭嘲讽马得功的事情早就传开了,叶翼俊为了应对这些民间争斗干脆也订制了一个来,平素里这东西扩大的音量确实好用,奈何这一次人实在太多了,饶是他对着铁皮喇叭扯着嗓门叫喊,却也无济于事。到了后来,他也只得扔下铁皮喇叭,带着一众衙役和从人亲自下场去劝架。 双方矛盾早已存在,此刻不过是激化罢了。一旦械斗起来,我家的三叔被打伤了,他家的二表弟被打死了,当即就是全家出动,男女老少前赴后继,再想要劝解开,哪那么容易的。 叶翼俊一行人很快就被裹挟在了中间,如同是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莫说是劝阻双方暂且停下来,就连他们自己很快都变得自身难保了。片刻之后,不知道是从哪丢过来的一块石头径直的砸在了叶翼俊的额头,推官捂着脑袋,身子随之晃了两晃,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别打了,别打了,叶推官受伤了,小心你们去打板子!” 叶翼俊的从人大声呵斥,岂料这械斗的场面不光是未有半分遏止,反倒是更加激烈了起来。 “叶推官被那些广州佬打死了,为叶推官报仇!” “潮州佬杀了叶推官,要造反啦,杀光这些叛徒啊!” “……” 事情发生在府城不算太远的西南部,叶翼云很快就接到了消息,当即便请调了洪政的城守协去镇压。洪政知道事关重大,连忙出兵,抵达后二话不说,也不管是哪边的人,先是冲杀了一阵,把两边的人都吓退了再说。 弟弟被打伤了,昏迷不醒,然而叶翼云却严禁府县衙门以及驻军进行报复,反倒是亲自抵达现场去安抚双方的情绪。 这是近几个月来广州人和本地人之间最大的一回冲突,叶翼云很清楚现在的海阳、澄海以及饶平这三个展开了分地屯田的县都是何等的情况。在进行安抚的同时,一边行文澄海的洪习山和饶平的郭泰,请他们派兵进驻双方居住区以及耕作区之间容易爆发械斗的所在,一边上报郑成功,请求加大潮州的兵力,用以震慑这双方的士绅百姓。 并非那等庸官,事情闹到了现在的局面,叶翼云没有想过要遮遮掩掩,哪怕郑成功调集部队前来的同时是对他的治罪也无所谓了,只求不会动摇到明军在潮州的根基,以至于败坏了郑成功、陈凯多年努力下来的大好形势。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驻军按部就班的进驻、震慑刚刚完成,三河坝那边就传来了程乡县城陷落的消息。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撕裂(下) 程乡县是明军在潮州北部的战略中心点,负责潮州北部防务的忠匡伯张进虽说并非是闽南人士,但却素来能得郑成功的信重。他负责的潮州北部地区,囊括了程乡、镇平、平远、大埔四县以及三河坝那处水陆要冲之地。 然而,这么大片的区域,由于这支明军素来是凭水师优势来进行机动,潮州北部地形多山,再加上北线的军事压力远远不如潮州南部以及漳州府的地界,各县大多是规模不等的驻军,三河坝除了驻军还有一个前不久从郑鸿逵那里转隶过来的护卫前镇居中策应,正常情况下也足以应对左近的威胁。 这几年下来,张进最大敌手便是惠州东北部的郝尚久,这个清廷任命的潮州总兵其兵力不多,但大多是李成栋时代的老卒。但是由于兵力不足的缘故,控制着兴宁、长乐二县,向东更多的就只是骚扰而已,不足为患。 直到近期,似乎是由于尚可喜那边的催促,郝尚久的攻势越加凶猛,骑兵沿着梅溪骚扰太平乡以及各处官私矿场,导致潮州北部矿产量锐减。更是到了前不久,郝尚久大军抵近程乡,直薄城池,张进连忙调来了驻扎三河坝的护卫前镇,岂料却被清军击败,弃城而走,现在已经退到了三河坝驻守。 具体的情况,叶翼云还不甚清楚,甚至即便是清楚了,他没有任何军事经验,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为今之计,只得是一边上报郑成功,一边从府城里抽调粮草送往三河坝,连带着再招募些新兵补充,仅此而已。 广州人与本地人之间的矛盾、北部的失陷城池、西南部也依旧遭受着苏利的频繁进攻。潮州的局势越加的恶化,明军在闽南的烈火烹油却好像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似的,让人无话可说。 中左所,军队在如火如荼的操练着,搬迁而至的军器局也已经开始初步的运作。 上个月,冯澄世向郑成功举荐了军器局卫队的队长林德孝,认为林德孝不让乃兄,才堪大用,扔在常年安堵的军器局实在是对人才的浪费。举荐在过了些天之后,得到了郑成功的批准,林德孝就此离开了军器局,到戎旗镇亲随营做个正总班,也算是一种历练。 到了十月,郑成功有意谋划下一战,力争尽可能快的打开闽南局面,军器局自是加班加点的赶制武器。有陈凯当初的积累,明军的武器库存数量不匪,经过了搬迁所必然造成的暂时性产能下降,同时支应潮州和闽南两线战场,虽说是算不得太过宽裕,但却也够用了。尤其是军器局下属的军服制造工坊,更是存在着产能过剩的问题。 “查实了吗?” “肯定没错的,那姓蔡的素来手底下不干净,听说当初在军器局的时候就被陈凯那厮管教过。后来可能是那厮听话,陈凯就把他外放出来了。不过他贪的也不多,从帐面儿上根本看不出来,若不是军器局搬迁,不得不换了供应布料的衙门和商户,怕是很难查得出来。” “查出来就好,那地方,看上去就是个做衣服的地方,但陈凯素来是最重视的,其中必有门道!” 数日后,军服制造工坊的一个裁缝举报主事蔡政侵吞原材料倒卖。正在忙于监视清军动向的郑成功只得在百忙当中派人进行调查。 举报有所夸大,但是贪腐的问题确实存在。具体情况,最近的一个月来都在进行调查和核实,据说人证和物证方面,尤其是前者对着老鼠须子很是不利。这一次,即便是不进去坐大牢,怕也是少不了皮肉之伤。最起码,革职查办是最少不了的。 经过了这一月的时间,搬迁基本结束,郑成功没打算把南澳军器局尽数搬过来——潮州那边的矿产运到南澳进行加工,确实比运到中左所来要省事的多。 时间还短,中左所军器局虽然靠着大量的人力、财力投入,但是整体上则依旧无法与南澳军器局相比。设施较为简陋是一回事,很多配套设施,如生活区的大食堂、澡堂子什么的则干脆都没有,据说那位冯参军在规划的时候就没有把这些闲七杂八的东西规划进去。 工坊的厂区,各院的工匠们还在按部就班的忙碌着。工序和分工还是按照陈凯制定的老规矩去做,这样的工作方式有利于产能的提升,冯澄世在几经观察之后,发现确实没有取消的必要,便就此留了下来。 “萧规曹随?小子,为父可没打算像陈启似的,安心在此当陈凯的影子,只有在这里留下足够鲜明的印记,在国姓那里才能留下好印象,于未来的仕途才能所有裨益。正因为如此,军器局的产量在为夫的手上,绝对不能少了,只能更多。陈凯的规矩,为夫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代替,就继续用着,没必要为此坏了自家的名声。” 冯澄世是这么想的,是这么对他的儿子冯锡范解释的,也是这么做的。想要彻底取代一个才能卓著的先行者是何其的困难,旁人或许没有太多的感悟,但是对于冯澄世来说,最近的这几个月来,他是体会得最为明明白白的。 出了公事房,例行的巡视开始。冯澄世带着一众人随员步入厂区,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刀剑枪矛院。步入其间,乒乒乓乓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是应有的场面,冯澄世步入其间,当先的匠头汤全有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扯着嗓门招呼了一声,整个刀剑枪矛院的铁匠们就忙不迭的放下手里的活计,在通道里向着冯澄世拜倒在地。 “小人等见过参军。” “起来吧,回去继续做事。” “谢参军。” 工作期间免除行大礼的规矩已经被废除,上下尊卑,冯澄世看得极重。其实,不光是他,一个正常的儒家士大夫对此都免不了要如此,因为纲常伦理本就是儒家政治思想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最是适用于封建社会的社会现实。 冯澄世一挥手,便让他们回去继续做事。在此处转了一圈,对于工作进度还是比较满意的,旋即便继续转了下去。 一处处的走了过来,冯澄世总体上还是比较满意的,待过了生产诸如火毬、火砖之类的海战火器的火器院,冯澄世便进了防具守具院。 这个院主要负责生产守城器械,滚木礌石什么的自有各处城池自行打造,他们负责的则是诸如塞门刀车、拒马、战被之类的防御用具。另外,如藤盔、藤牌什么的,也是这个院负责。由于其中涉及了大量的木工技术,所以此处的匠头也是木匠出身,老军器局最早的木匠林正中便在此负责。 从南澳到厦门,林正中似乎是有些水土不服,身子骨始终不怎么舒坦。这两日,更是感染了些风寒,奈何近期军器局还在努力的恢复产能阶段,他作为匠头,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请假休息,只盼着休沐早点儿到来,其他的无非是拿药汤子扛着罢了。 冯澄世抵达,林正中知道厉害,也是一如汤全有们那般吆喝了一嗓子,随即便带头拜倒。平日里已经很流畅的动作,奈何今天不知怎的,喊过了那一嗓子之后,身子突然就有些站不稳当了。 眼见于此,林正中的徒弟连忙上前扶了一把,岂料就在这时,站在一旁的王富贵却提着鞭子上去便抽了一个不懂礼数。 “看来林匠头身子不舒服,他徒弟也是爱师心切,这次就算了。”冯澄世挥退了满脸谄媚的监工,皱着眉头看了看那匠头和他的徒弟,便对林正中说道:“林匠头的身子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但是,匠头事关重大,不可一日或缺,且将这防具守具院的匠头职务交卸了,待过些日子身子大好了,本官再行安排。” 说罢,冯澄世也没有让那些匠户起身,便转身离去。待到巡视完毕,招来了王富贵,于公事房聊了片刻,后者再出来时却已经难掩心中的喜悦。 如果说,陈凯在军器局的那些年是立德,靠着更加优厚的待遇来刺激工匠们的工作热情的话,那么冯澄世就是要立威——提高待遇上面,他并非认为是没有道理的,毕竟陈凯做出来了,也做出了成绩,但是他想要再上一层,却是难上加难了。反倒是不如反过来去做,树立威信后再施恩义,力求个恩威并重。 这是冯澄世想得很清楚的,最近看来,军器局的工作效率并没有因此而下降,反倒是那些敬畏的眼光让他预见到了未来一旦出现紧急迫切的工作任务时,这些低贱的匠户势必将会在他的恩威并施之下令行禁止,拼死完成任务。 这,难道不比陈凯那般还要费尽心思去研究每一件武器防具的生产工序,通过改良工序来提高产能要简单有效? 拿下了林正中,无非是杀鸡儆猴。手段上,冯澄世素来是一个干净利落,这一次也不例外。奈何他正在琢磨着王富贵举荐的那几个可以用来顶替林正中的匠户人选之际,他的儿子冯锡范却从南澳岛赶了回来,满头大汗,平日里教他的那些养气功夫看来都是喂了狗了。 “什么事情,用得着如此慌张吗?” 冯澄世很不满,冯锡范也连忙行礼致歉,但是那份焦急却并非是轻易可以褪却的,冯锡范确认了周遭再无旁人,便凑到了他父亲跟前,低声言道:“父亲大人,刚刚收到的消息,张忠匡败退三河坝,郝贼尚久则已经攻陷了程乡县城。而在府城那边,更大规模的暴乱已经爆发,推官叶翼俊前去镇压,结果反而是被打成了重伤……” 潮州内外交困,这是最近的这一段时间的常态,很多人对于那里形势的继续恶化都是存在着预见的。可是真的爆发了出来,却还是让冯澄世愣在了当场。脑海中细细的盘算着这其中的问题,以及如何解决,一时间却并没有一个切实有效的头绪。而且,没等他继续想下去,冯锡范更是爆出了另一个猛料出来。 “另外还有,郑彩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是陈凯劝他回来向国姓输诚的。而且,陈凯已经回来了,孩儿刚才在港口看见了,他正和国姓一起回府去呢!”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归来(一) 一别半载,中左所一如半年前那般,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变化。至少,于神前沃的码头登陆的陈凯来说,没有能够看到更远的中左所军器局工坊,其他的便是再不好轻易看出什么来。 从被杀,到入朝,再到叛逃,这半年来,陈凯的暂时离开,中左所乃至是整个福建、广东地面儿上的猜测几乎可以说是无以计数。最初的那两三个月里,每天都会有新的谣言传播开来,到了后来,热度衰减,话题渐渐被郑成功的连战连捷所取代。直到最近的日子,冯澄世似乎已经取代了陈凯在军器局的存在,提到的人就越来越少,或许很多人依旧不认为冯澄世能够真的取代陈凯,但是长久的消失也同样会导致存在感的下降。 但是现在,陈凯回来了。当他穿着官服,大步的下了海船,在码头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的,震惊就从极少数见过他的人们口中传遍了整个神前沃码头。 “是陈参军,原来陈参军没死啊。” “谁说陈参军死了,是被皇上请到朝中为官。真正的工部侍郎,这次回来没准就是带着圣旨的呢。” “不是叛逃了吗?你瞧瞧那头,头发呢?” “放屁,还叛逃呢!陈参军是何等人物,出生入死那么多次,可能会叛逃?” “不是说因为郑家打算退婚……” “换了你是国姓爷,你可能干得出这种傻事吗?” “……” 周遭的窃窃私语,陈凯全无在意,谣言止于智者。更何况,他已经回来了,很多揣测就只会不攻自破,连解释都没有必要,更别说是去在意什么了。 郑成功已经在码头这里等候多时,陈凯下了船,连忙是三步并做两步的赶到近前。行礼,被郑成功一把拦下,细细端详,旋即二人便是相视一笑,把臂同行,坐上了一辆马车,奔着中左所城而去。 “瞧瞧,陈参军真的回来了。太好了,日后国姓爷领兵征战,陈参军坐镇后方,光复福建,指日可待啊!” ……………… 陈凯回来的消息,郑成功已经散播了开来,这对中左所乃至是整个福建明军控制区的人心士气是一种不小的提升。 回到郑成功的府邸,董酉姑已经带着郑经前来迎接。一别半年,郑经对于陈凯的畏惧已经不那么表面化了,行礼如仪,只是那眸子里却依旧还在时不时的透露出他内心的想法。 对此,陈凯并不在意,随着郑成功进了书房。他确实是刚回来,但是在马车上,郑成功已经粗略的描述了一下当前的战略环境,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可能快的行动起来。否则的话,此前几年的所有能力很可能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全部付之东流! “长话短说,去江西走一遭,揭总督是个做事情的人,但是还没弄明白该如何去做。江西王师战斗力普遍孱弱,抗衡江西虏师进剿怕是都会压力极大,更别说是独自收复失地了……他们缺乏能战的部队是其一,力量也显分散,另外还缺乏能够赖以发展壮大的控制区,唯独的优势就是民心在明不在清……合作的事情,他们不同意,或者说是不放心,咱们指望不上他们什么……” 陈凯当初提出要去一趟江西,郑成功就不是很看好,他不看好的点就在于江西明军的战斗力,以及会否选择合作这两点上。现在陈凯回来了,直言江西明军存在的种种问题,以及未能达成实效的结果,郑成功只是默默地听着,听着陈凯对此的见解,似乎他曾经的反对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他们能够坚持多久,很难说。所以,我军还是要尽可能快的在闽南打开局面!” 这一点,是共识,郑成功点了点头,便示意陈凯继续说下去:“牧翁那边……” 提到钱谦益,郑成功的神色似乎有些复杂。说来到也正常,谁让钱谦益本来就是个颇为复杂的家伙呢。 “牧翁是心向大明的,前事不提,这几年也是在积极的联络江浙士绅,策反虏师将帅,并且向朝廷提出了一个名为楸枰三局的战略……” 详细的与郑成功说明了楸枰三局的内容,随后他也提及到了他在此间的努力。当然,银子他并没有全部带回来,路上花了些,也是应有之义。况且,银子也没有花在了没用的地方。 “牧翁那边,就先这样吧。具体的,还是要看他如何打算,咱们确实不好参与太多。”肯定了陈凯的做法,郑成功便问及了李渔和王江的事情,这两个人是陈凯在杭州逗留的直接原因,尤其是其中的一个现在陈凯更是带了回来。 “先说李渔,这个人表面上就是个卖赋为生的穷秀才。但是,当年南下的路上我曾听过他的才名,此番也看过了他的文字,那篇《怜香伴》实乃不可多得的佳作。更重要的是,此人对于女人、对于享乐都有着他独到的见解。不出意外的话,怕是用不了几年,这人就会成为达官显贵们的座上宾。” “所以,你是打算让他留在杭州作间?” “不是杭州,是南京,或者是京城。那种地方的达官贵人才多,能够搜集到的情报也会更有价值!” 陈凯从不是个无的放矢之人。他的想法,很多看上去都比较稀奇,但是实际效果却往往都算不错。说起来,无非不过是些银子罢了,于郑成功而言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是真的能发挥作用,哪怕只有一次,前期的投入也肯定能够收的回来。 因为按照陈凯的部署,李渔的位置,只要出事,就一定是大事! “至于王江,此人在大兰山时便有擅理财计之名,大兰山王师若是按咱们看,实在微弱得可怜。但是一支只有三千战兵的部队,两次攻破上虞县城,就算是在虏师围剿前夕,也一度攻陷了虎山所,围困新昌县城,自有其优势存在。而这里面最大的优势就是大兰山王师的财政状况远比其他浙东王师要正常和良好……” “竟成,你以为该当如何任用?” “大木,如果按照我说,让他去潮州主持屯田,这是最好不过的,他在大兰山时干这个很是得心应手。”说到此处,陈凯却是话锋一转:“但是,鲁王在浙江全面崩盘,包括鲁王、定西侯张名振、平夷侯周鹤芝在内的很多浙江王师都在南下福建。他们,很可能会投奔于你。现在这一阶段,他实在是个最好的马骨!”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归来(二) 千金马骨,说起来当年陈凯也曾被郑成功这么看过,但是没过几天,陈凯就证明了他的能力,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的给予那些有心奋战之人以信心。 对于王江的任用,郑成功还需要继续考量。尤其是对于鲁王会否南下投奔与他,这一点,郑成功是并非太过于倾向的。但是对于这些已经被陈凯带回到中左所的浙江明军,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兴趣的。 “这些家伙都是打算降虏的?” “是的,不过我琢磨着,还是要有一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心,把带头的宰了,就留了他们一命。” “嗯,不能让鞑子的水师恢复得太快。”想到这里,郑成功却想起了一个词来:“制海权,就是竟成你以前说过的这个词。王师现在的优势就是水师,这确实是寸步不能相让的。” 郑氏集团在闽粤沿海本就是水师称雄,凭水师,可以实现快速机动,清军只能被动的挨打。 这些浙江明军的水师不会使福建明军水师能有多少得强化,但是却可以遏制清军水师的恢复速度,对此郑成功还是很满意的。但是,这半年下来,清军水师也并非没有得到长于海战的将领和老兵,施福以及蔡兴和他的舰队,虽然规模很小,但是对明军的沿海岛屿据点,却依旧是存在着威胁的。 “现在我军已经控制到了海坛岛,我还打算继续进一步的向北扩展,力争将闽北的岛屿尽数掌握在手,这样虏师无法探明海上状况,我军也可以从各处发难……” 郑成功之于东南沿海的清军,从战略上始终处于进攻的态势。这源于其制海权在手的优势,奈何一旦深入内陆,明军的海上优势就会迅速削弱,如今的潮州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潮州的情况,就是这样了。吾原本是打算进军泉州设伏,现在看来,只能回师潮州,设法先行击溃郝尚久和苏利,这中左所,竟成,就交给你了。” 明军在潮州的颓势已现,南北两线,清军的攻势都很凶猛,再兼着内里因分地屯田而造成的土客之争,如果不能尽快解决问题,震慑住清军和那些本地人的话,明军在潮州府行之多年的统治便会在内外交困中轰然倒塌。 历史上,郑成功在袭取中左所前一个月就已经退出了潮州战场。所以当他在闽南连战连胜之际,潮州方向并不存在需要面对的军事政治压力。 这些年来,陈凯极大的强化了这支军队,使得他们在福建战场上的战果更加辉煌,牵制和杀伤了更多的清军,无非是尚未达到质变的程度罢了。然而,潮州毕竟是广东辖区,明军如今要同时面对两个省的清军的军事压力,内里还有土客之争这样的巨大问题存在,反倒是成为了使得郑成功无法继续贯彻其闽南战略的负累。 “大木,闽南的大好局面即将打开,就这么放弃了,岂不可惜?” 陈凯说的是当下的事实,而透过历史的迷雾,他也分明记得,郑成功今年应该还会有一场大捷,从而打开了闽南的局面,进入快速攻城略地的节奏。不谈这一节奏是如何被打断的,因为陈凯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挽回那样的局面,但若是因为预见到了未来或许可能会出现的不利而干脆放弃眼下的大好形势,那么和因噎废食又有什么区别? 听到了陈凯的质疑,郑成功却是叹了口气。潮州收复日久,人力、粮草、税赋、货源,都可以说是最为稳定的提供地,已是这支明军的根基所在,丝毫不逊于这中左所。现在潮州的崩盘在即,如果尽快前往解决掉当地的问题,或许还能确保这块控制区的安堵;但若是不能如愿的话,只怕就算是他攻陷了漳州府城,潮州崩溃的涟漪效益传到闽南,他到时候更是要同时面对两到三个省的清军的围攻,胜算只会更低! “已经没有办法了,潮州是我军必守之地,断不能有失……” 近半年来的闽南攻略是郑成功一手策划的,如今形势对于明军极为有利,就这么放弃了,心里最难受的还是郑成功。但是没有办法,敌强我弱的大环境下,一切都需要步履维艰,潮州出了那么大的问题,前功尽弃也是没有办法的。 “还是那句话,中左所就靠竟成了。我会给你留几个镇的部队,若有余力,出兵骚扰下漳泉两府,保持威势,等我回来!” 郑成功面露愁苦,陈凯就这么看着他,几次便要张口应下来,但却依旧没有说出口。直到良久之后,郑成功都开始诧异于陈凯的表现,他却深吸了口气,斩钉截铁的回道:“浙江的王师已经完蛋了,江西那边揭总督他们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一旦江西战场彻底崩盘,鞑子就可以抽调更大规模的军队前来援闽。今年是打开闽南局面最后的良机,断不可轻言放弃。” 说到此处,陈凯的目光中已再无半分犹疑,那份坚定,是当年他向郑成功谏言进取潮州以及营救广州百姓时都曾出现过的,旋即便给与了郑成功刺破黑幕的曙光。 “咱们是要收复失地,恢复汉家天下的,走起来,便绝不能停。若是信得过我,那就由我去潮州坐镇,大木你继续对闽南的虏师展开攻势。” 若是郑成功能够全身心的去信任一个人,那么在这郑氏集团之中,除了陈凯已经不做第二人想了。但是潮州的局面恶化之严重,却已经让郑成功都觉得难以应对,就凭陈凯一人,即便是其人能力卓著,只怕是也未必能应对的下来吧。 此时此刻,郑成功的犹豫,陈凯无不看在眼里,闽南的胜势不能断,这是他所坚信的。对于潮州,他也确实如郑成功所料的那般并没有百分百的成算,但无论是如今的态势,还是过往的种种,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能够成功,他也会竭尽全力的去试上一试。 “我当然不会自己一个人去冒险,大木你得被把巡道标营给我,并且赋予我潮州战场上的全权。另外,王江和江美鳌二人我也要了,你不给都不行!” 耍无赖式的口吻,郑成功听了却是尤为感动。王江、江美鳌都是陈凯这次带回来的,巡道标营本就是陈凯麾下的部队,这半年来也仅仅是充当中左所城守部队来使用,于他在闽南战场上的攻势并没有什么参与。至于什么潮州战场的全权,这更是应有之义,否则不能协同作战,又如何有可能扛得住那样的内外交困? 合着到了现在,陈凯依旧是没有动战兵各镇的一兵一卒,甚至若非是陈凯走上这么一遭,只怕是连帮手也仅仅是巡道标营的那五百兵罢了。显然的,陈凯是全心全意的渴望着他能够在闽南打开局面,为此甚至不惜加大其自身的压力。如此同行之人,才是真正能够放心将后背交给其人的真正兄弟,已然超脱了血缘上的范畴。 “既然如此,潮州那边,我便托付给竟成了。”站起身来,郑成功拱手一礼,随即补充道:“除了你要的,援剿后镇我也派给你。若是不能挽回局面,也请尽可能拖延些时日,拖到我在闽南打开局面。” 郑成功如此,陈凯亦是站起身来,拱手回道:“请国姓安心作战,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归来(三) 当今之中国,满清在入关之初一两年内席卷大地,迅速的控制了明王朝十之七八的土地和人口。 这个以明为号的汉家王朝在短短的时间内从一个数千万丁的举世大国,衰退成了一个边缘化王朝,实际控制区域大幅度缩小,尚且内讧不断,凭后世人的视角去看,任何一个势力想要独立完成逆转,都是千难万难的。孙可望如此、李定国如此、郑成功亦是如此。 历史上,郑成功曾有机会与李定国背靠背的协手而战,一起担负起光复汉家天下的重任。为此,李定国甚至为其子李嗣兴向郑成功的女儿求亲,以便于凭姻亲的关系实现更好的合作。奈何当时由于种种原因,联手未能成行,为后世人所扼腕。而现今,原本一度与郑成功背靠着背前行的郑鸿逵如期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凭着多年的努力,陈凯却获得了郑成功的信任,担负起了潮州战场的重任。 请旨,改福建布政使司参政,漳泉分守道兼漳州府知府陈凯为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的奏疏,郑成功当着陈凯的面便书写了起来。 名正则言顺,陈凯离开的这段时间,早前请求晋升的奏疏得到了批准,从四品的参议已经变成了从三品的参政。倒是这一次刚刚回来,就又要向朝廷请求调任,因为陈凯的官职的缘故,郑成功与永历朝廷之间的交流也越加频繁。 “那叶载九呢?” 对于叶翼云,郑成功既然让陈凯兼任潮州知府,自然也是想得分明,随即便回答道:“叶翼云原本在潮州做得很好,这一次的土客之争,我亦有过。但是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他能够控制得了的了,我准备让他回漳州府担任知府。如果这一次能够打开闽南局面的话,漳州光复自当不在话下。”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陈凯也表示了默认的态度。由于军器局易主,陈凯的官职全称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而是如今的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粤东总制,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 这其中的总制一职,是为郑成功自创的,如陈六御、周全斌等人都曾担任过总制五军戎政,相当于后世的政治委员。而陈凯的这个总制,则是更加近似于郑经时代陈永华曾经担任过的东宁总制,全权负责当地的军政事务。 写完了请旨调任奏疏,郑成功接着又写起了调叶翼云为漳州府知府的奏疏。除此之外,漳泉分守道标营改为潮惠分守道标营,副将依旧是林德忠。而江美鳌则被任命为粤东总制标营副将,统带的则是本部兵马,六百余人。至于,王江,则仅仅是任命为行辕参军,向陈凯负责,仅此而已。 潮州的局势还在持续性恶化,陈凯没打算再多呆太久的时间。郑成功下达了一系列的任命,陈凯就准备前往标营的驻地,率军启程。 临行前,郑成功提及了老鼠须子案发的事情,陈凯表示了一切按照法度,贪腐是不能容忍的,便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不过这一打岔,他到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派人去了趟驿馆,从行囊中带了本书册回来。 “《辛酉刀法》?” 武艺上,郑成功对枪法、拳法和刀法都有不浅的涉猎。相比之下,南明的另一位盖世名将李定国出身流寇,武艺则是在军中打熬出来的,并非郑成功这般的“家传”、“科班”出身。孰优孰劣,很难说清楚,但若是关公战秦琼的话,他们二人也不见得是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高手的对手。 其实说起来,这本刀法算不得什么不传之秘,道宗当时能看出来,也同样是因为他对此有所了解。郑成功,同样是如此。但是问题在于,陈凯带回来的这本刀谱里有着很多余佑汉师徒几代人对于戚家刀的理解和领悟,这就已经不仅仅是一本刀谱那么简单了,其中蕴含着的武学实战经验才是真正不可多得的。 “这刀谱?” 翻看了几页,郑成功迅速的认识到了这本刀谱的真正价值所在。随口问及,陈凯则仅仅是回了一句:“在回来的路上,一个高手送给我的。” “高手?” “对,高手,道宗师傅说是个高手。” “那应该真是个高手了。” 说到杀人技,陈凯最强的不是顶着脑门开枪的枪法,更多的还是在于他设局的能力。靠脑子杀人,对于刀法的利用率就会很低,反倒是不如送给郑成功这种真正对武学有所理解的人物,或许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时不我待,互道了珍重,陈凯便离开了郑成功的府邸。至于他和郑惜缘的婚事,无论是他,还是郑成功,都已经顾不上了。尤其是他,身兼着内外交困的潮州一府的重担,儿女私情什么的,就只能放在将来再说了。 郑成功的命令下达,船只、粮草等一应准备工作便迅速的展开。陈凯素来是雷厉风行,赶到标营的大营,亦是当即便击鼓聚将。 标营的大营一切如旧,倒是那些将士们经过了长久的训练,素质上显而易见的比他离开时要强上了许多。当他们注意到是来人竟是陈凯,这些尚在操练着的将士们无不是停下了动作,瞪大了眼睛驻足观看,而那些军官们对此竟也没有任何阻滞,一如他们的部下无二。 消息迅速的传开了,陈凯抵达大帐,林德忠已经连忙迎了出来,神色之激动,已不需要任何言语来为之诠释。 军官们无不以着最快的速度抵达大帐,未及寒暄,陈凯便宣读了郑成功的命令:“……鉴于潮州局势紧张,特命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粤东总制,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陈凯全权负责潮州军政事务。漳泉分守道标营改为潮惠分守道标营,随总制陈凯前往潮州府赴援。” 读到此处,陈凯放下了命令,大声的对众将喝道:“半年前,咱们在这中左所大败福建的鞑子;现而今,咱们一起回广东,回去杀广东的鞑子。诸君,福建的鞑子和广东的鞑子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每杀一个鞑子,咱们距离杀回到广州就更进一步!” 正文 第六十章 归来(四) “杀回广州去!” 大帐内的群情激愤,迅速的传遍了整个军营。他们还有这一日的时间进行最后的准备,无论是个人物品的整理,还是与家人的道别,全部都要在这一日内完成,因为到了第二天中午他们就要启程奔赴潮州战场。 原本的,陈凯也同样有这么的一天时间,但是他在宣读了命令,振奋了一番士气后便率先启程赶往潮州。休息的时间,却是不必了。 动员的军队虽然只有两个标营和一个镇,加一起两千余战兵而已,但是既然动了起来,哪怕这一次是刻意压低了声势,但是相关人等也同样看得分明。 一车又一车的武器、被服、旗鼓、盔牌之类的军需用品从库房中提出,有的直接装船,有的则是送到港口左近的军营,在那里,“丐帮帮主”江美鳌手下的“乞丐”们正在兴高采烈的脱下身上的破衣烂衫,美美的洗个澡,然后换上军器局出品的新军服,整个人当即便是焕然一新。 人靠衣装马靠鞍,虽说明时军户地位地下,但军服起码比乞丐服要威风霸气。尤其是这样的乱世,武人地位本身就比较高,这身军服换到了身上,自是截然不同。 军服换上,武器则是直接装船,还可以休息一日的时间,虽说是过于仓促了,但是江美鳌已经放下话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郑成功的旗下做事,自然是要表现得更好一些,日后的待遇才会更佳。至于能够达成的实际战果,江美鳌则只用了一句“这次是跟着陈参军去潮州”就彻底打消了麾下将士们的疑虑——毕竟,陈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可都是他们亲眼所见的。 中左所的明军已经动了起来,并非是郑成功最初计划中的截击杨名高,也并非是迫不得已之下的转战潮州,外人是看不太明白的,但是放在冯澄世这等内部的实权派眼里,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说起来,陈凯才刚刚回来,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呢,就启程转战潮州。乍看上去,不过是个劳碌命罢了,但是真正的明眼人才知道,这样的信重,只怕是就连陈凯的那个岳父老泰山当年也未必能有吧。 下了值,带着儿子来到码头,亲眼看着那些热火朝天,冯澄世只觉得心里面登时就凉了一半下去。军器局是陈凯一手打磨出来的,如今他接掌了军器局,还在忙着清除掉后陈凯时代的影响,陈凯却已经成为了粤东总制,全权负责粤东战场的军政事务,等于是将明军大半的控制区交在了陈凯的手上,这更是在郑成功麾下第一个拿到这等权柄的人物。 如此人物,按道理来说,除了施琅那种小肚鸡肠且情商低下的货色,一般来说都是要与其结好的,最起码面子上也是要过得去的。奈何那个姓蔡的哪怕是再混蛋,也是陈凯一手提拔起来的,再加上消除陈凯在军器局的影响,他和陈凯之间已经存在着矛盾,无非是还没有爆发的时间罢了。 畏惧,没有必要,冯澄世对于他自身的才具很有信心。况且,他也没有打算像施琅那样作死,由陈凯为例,郑成功看重的肯定是能做事、会做事、敢做事、有担当的人物,他自问在这方面也不差旁人太多。 “走吧,没必要看下去了。” “可是父亲大人,现在不正该是知己知彼的时候吗?” “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陈凯可从来不是施琅那种疯狗,咱们只要占着理,他就不会如何的。” 说罢,冯澄世也不管他那个素来聪慧的儿子,自顾自的返回到了家中。在书房里,一份可以让他在郑成功的面前更进一步的谏言和相关的计划,还在书写着。而陈凯的归来,则让他更加迫切的去完成这件工作。 ……………… 他的归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这是陈凯早已预料到的。对于旁人的那些小心思,他实在没兴趣去理会。 船舱中,就着闪烁的灯火,陈凯已经开始了对潮州府现状的详细了解——叶翼云、张进、洪习山、郭泰、陈豹等人自他们各自不同的位置向郑成功发来的一封封上报文书,郑成功根据这些文书以及他的想法进行的一次次的批复和命令。 这些文书往来,内里有着很多值得深思的东西,尤其是关于分地屯田的事情。据林德忠描述,岛上不少人都在指责叶翼云、叶翼俊兄弟好大喜功。但是真的看过了这些文字,重新计算一下那些广州百姓以及这支大军每年耗用的粮草数量,这与其说是好大喜功,还不如说是被逼无奈,他们兄弟被逼无奈,郑成功也同样是免不了。 说起来可笑,当年是他主导了潮州攻略,使得明军有了稳固的粮食生产基地;等到了后来,也是他带回来的那十一万张吃饭的嘴,把出产的粮食和积蓄消耗到了这支大军已经承担不起的地步。 土客之争,这已经是潮州府内部的既成事实了。内忧如此,外患上面,依旧是一南一北的那两个老对手,似乎是他们得到了严令,也似乎是清军给予了他们一定的物质补充,明军在战略重心转向的情况下能够支撑到今天,哪怕是兵败的张进也确实是竭尽心力了。 “中冲镇、前冲镇、后冲镇、护卫前镇、护卫后镇、护卫右镇、铁骑镇……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镇,六千五百战兵,只有一个护卫前镇在潮州北部,其他的都在潮州中部和南部……” 布防上,乍看上去是存在着北线兵力孱弱的问题,但是陈凯离开只有半年的时间,很多情况他也并非一无所知——郝尚久是个自守贼的性子,其部兵力不多,张进在程乡则有一支两千人规模的机动部队,且潮州北部多山,利于防守。南部的苏利,虽说是个土寇,但是兵力上却多得吓人,再加上潮州南部的经济、人口上也需要这样的偏向,其实也并不存在什么太大的问题,只要不出事…… “真是个烂摊子啊,比预想中的还要烂上几分。” 这一次,陈凯得到是广东东部地区的军政全权,手里的筹码不多,新带进场的更只有一个王江加上两千余战斗力不等的部队。无论是放在哪一线,似乎都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看来,不使用些非常手段,怕是不行了。”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内忧外患(一) 自中左所一路向西,途径南澳岛,陈凯匆匆等到,与陈豹密谈了一番,仅仅是一个时辰而已,便又重新登船。 在南澳,连逗留都称不上,载着陈凯的船便顺着韩江水道一路北上。抵达潮州府城,陈凯连城也没进,只是派人送了封书信,便径直的继续向北驶去。 潮州的问题很多,内外交困,但是想要解决问题,却总要有个主次先后。船就这么一直的溯流而上,直到三河坝,明军控制韩江水道的最北端,陈凯才正式下了船。 “竟成,哎,我有愧于国姓的信任啊。” 任命陈凯全权负责粤东军政事的命令与陈凯几乎是前后脚抵达的三河坝,忠匡伯张进、援剿前镇总兵官沈奇以及本地的驻军将领全部赶来面见。陈凯是总制的身份,沈奇和驻军将领拜倒在地,就连张进竟也是如此。奈何当陈凯试图拦下张进的大礼,却被后者以陈凯代表郑成功统帅粤东明军,在品级和爵位上他确实要高上不少,但是在军中的阶级上则依旧要接受陈凯的领导。 这是表态,表示他作为统领潮州北部明军的统帅对陈凯以及陈凯背后的郑成功的服膺。对此,陈凯只得接受了行礼,随后立刻便双手将张进扶了起来,而对另外的两个高级军官则仅仅是出言示意,借此来表示上下阶级的区别。 “伯爷有此心,已是足矣。在下启程前,国姓也曾提及,如今潮州之局面,说到底还是由于大军转向闽南所致。我军需要更多的粮草,所以才会分地屯田;我军需要在闽南保持更大规模的兵力,才会导致潮州的兵力不足。伯爷已经尽力了,至于后面的事情,国姓和在下也都还需要伯爷出力。” “国姓……” 想要做事,安抚住军心是首要的。陈凯的一番话说及,张进已是有些哽咽了。随后,对于陈凯的表态,他也做出了一定听从陈凯的军令,协助陈凯实现明军巩固住粤东战场的战略目标。 说起来,郑成功最早的那批高级将领,如陈豹、洪旭、陈辉、张进、林习山乃至是林察,这些人陈凯都有过比较深入的接触。他们的性格各异,能力不同,水平各一,但是总的来说,却都是比较识大体,且有责任心的。而像是郑芝豹、施福这般的人物,这些人同样是郑芝龙时代就已经成名的,但却是一个比一个的不像话。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当清廷席卷福建,郑芝龙降清之时,他们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来。 张进是明军在潮州北部的统帅,陈凯进行了必要的安抚,旋即便询问起了程乡一战的情况。得到的结果,也没有太过出乎陈凯的意料。 “……此战遭逢败绩,过失在我。是我轻视了郝逆所部的战斗力,结果兵败城下,被迫弃城而走……” 根据张进所言,郝尚久最近的两个月疯狂的袭扰程乡县境内的官营矿场和冶炼厂,导致潮州北部的矿石、金属产量锐减。这还不说,郝尚久凭借着骑兵优势,甚至越过了程乡县城进行骚扰。 用不了多久,程乡就会明军在潮州北部的统治中心蜕变为一座孤城,于是乎原本始终尽可能的避免与郝尚久进行大规模决战的张进也只得行文调来了护卫前镇。 结果城外一战,郝尚久所部明明在兵力上处于下风,奈何张进的驻防部队打不过,护卫前镇也同样不是对手。退入城池的同时,士气衰落到了极致,最后在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弃城而走,凭着城外码头早已准备好的船只和顺流而下的梅溪,才逃到了三河坝固守。 “……是我有些托大了。哎,竟成,其实我也知道郝尚久那厮手里面是有当年跟着李成栋的老底子部队的,可……” 张进的托大,放在陈凯看来,更多的还是明军在闽南的烈火烹油导致福建明军对于自身战斗力的高估。但是问题在于,郑成功在磁灶、钱山以及围剿海盗陈春的过程中所使用的部队,除了北镇骑兵以外,步兵全部都是编练了新战法的部队。甚至说得更明白了,那就是明军之所以能够连战连捷,凭借的还是郑成功创立的新战法,没有对此进行行之有效的训练和改编的部队,在战斗力上并不存在着质的提升。 这个问题,陈凯早就意识到了,而郑成功在张进兵败的战报传来,也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选择重新转向,就是想要借助于新战法的部队来击败郝尚久和苏利,重新稳固明军在潮州的统治。这,也是郑成功在陈凯接手潮州战场的同时,决定将蓝登的援剿后镇调派过去的根本原因! 历史上,郑成功自独立领兵到病故台湾,不过只有短短的十五年而已。但是这期间,他凭着一己之力险些实现了对满清的翻盘。 所持者,除了郑氏集团原本的海贸实力,军事上郑成功编练了诸如“五梅花操法”、“各阵合操法”、“水师水操法”等大量的新式操练和作战方法,训练了铁人军、藤牌手等多种具有创新性的兵种——铁人军是中国最后的一支重装步兵集团,而郑成功训练的福建藤牌手更是通过了雅克萨之战中的表现,直到被洋人彻底踹烂了国门前始终是清廷极为信赖的优良战法。 奈何,郑成功的新战法问世不过区区半年的时间,尤其是在磁灶之战前,他也仅仅是编练了那有限的几个镇而已。通过了一次次的战斗检验,他对新战法有了更多的信心才会逐步的扩大训练规模。 一键换装、一键训练完成,那都不过是游戏罢了,事实上每一项战法的普及都需要更多的时间,而且还是在主帅有着极其坚定的意志的情况下。 到了现在,大半年的时间,明军也仅仅是将闽南战场的部队进行了相应的训练和改编,算一算,无非是戎旗镇、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援剿后镇、左冲镇、右冲镇、前锋镇、中权镇以及几个新建的营头,而且训练进度和战斗力上也是参差不齐。而其他的一些军镇和营头,尤其是在粤东战场上的部队,如果不算是郑成功许诺抽调的援剿右镇以外,更是没有哪怕一支使用新战法的部队。 “郝尚久那厮最近在干什么呢?” 这是个关键问题,陈凯一旦问及,旋即便得到了一个让他愕然的答案来:“那贼,占据了程乡县城之后就忙着从兴宁、长乐搬运家当。向三河坝方向的骚扰力度不大,倒是那贼在污蔑王师是闽南人帮着广州人来欺压潮州本地人上面,很是卖力气。”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内忧外患(二) 舆论战,或者说是攻心为上。郝尚久在将他自己打扮成潮州人民的解放者,借此既可以瓦解明军在潮州本地的民众基础,也可以稳固其自身在本地的统治,端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作为被污蔑为广州人的帮凶,陈凯已经有了一旦郝尚久知道他回来的事情,那么主谋的帽子是基本上是戴定了的自觉。 透过历史,以及诸如施琅、黄廷等对于郝尚久有所了解的人的描述,此人不过是个自守贼罢了。甚至从前两年以及此时此刻的表现来看,也同样是没有出了这个范畴。但也就是这么个自守贼,却还学会了扣帽子,不知道是他们一直低估了这个历史上始终想要做潮州王的男人,还是如今的土客之争已经闹到了足以刺激到局外人灵感的地步。 “让他去叫吧,他一样不是本地人,只要咱们站得稳,他不存在什么说话的力度。但若是咱们站不稳,用不着他,咱们也一样要滚出潮州地面。还是那句话,打铁还需自身硬!” 说到此处,陈凯突然间感到了一丝的庆幸。早前的几年里,他和郑成功一起平复了潮州的乱局,潮海七大寇,如今也就只剩下了个苏利,其主要控制区和起家之处也都在惠州府的地界,算是个边缘存在。 假设,如果吴六奇或是许龙还活着,如果他们还活动于潮州,如今的土客之争,只怕早就被这等人物掀起了滔天巨浪来。真的那样的话,他们怕是也就只能选择放弃潮州一府,彻底退回到中左所。而那些招募的潮州本地军士、将校们也会渐渐的离心离德,对于这支大军的打击和破坏便难以想象了。 军议结束,陈凯对潮州北部的情况有了一个比较深入的了解。问题是巨大的,而且还在持续性恶化,但是对于刚刚返回潮州的陈凯来说,却并不打算在此久留——第一站赶到此地,就是因为此地的情况是最为严重的,但是并不意味着其他的地方就可以暂且置之不顾。 离开了大营,陈凯直奔码头。走之前,张进的防御计划得到了陈凯的肯定,这支军队现在并不具备恢复程乡的能力,但是扼守三河坝坚城,控制韩江水道却还是仍在努力的。 张进是伯爵,陈凯来的时候礼数已经到了,待到陈凯离开,便没有让他出城来送,而张进在谦让了一番后,也没有太过坚持,只是让沈明代表他们相送,而他还要继续整顿三河坝的城防,以备清军来袭。 陈凯急匆匆的向码头而去,沈奇就跟在后面,似是有些焦急的样子。到了码头,陈凯回头看了他一样,知道此人是有话要说的,便停下了脚步。 “姑爷……” 船员们还在忙碌,随员们则已经被陈凯挥退到船上,四周无人,沈明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道上了这么一句。倒是陈凯,却总觉得有几分好笑。 “嗯。” 姑爷这一称谓,不用多说,自然是源于沈明乃是郑鸿逵的旧部。这份过往,本来是他们这些郑鸿逵旧部们融入郑成功核心层的一个阻滞,但是现在负责粤东战场的却并非是郑成功,反倒是郑鸿逵的女婿陈凯,沈明自然要拉一拉关系,甚至很可能就连张进也默认了此事。 这一声过后,陈凯分明的听到沈奇一股压抑在肺里面的空气得到了释放,旋即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在害怕,害怕会成为程乡一战失利的替罪羊。现在看到了张忠匡的表现,你应该明白他是没有打算将责任推到你的身上的。” 话说到此处,沈明也是不由得点了点,随即竟有几分羞愧显露了出来:“不瞒姑爷,此战失利,末将亦是有过。自从咱们转隶到国姓这边,军中将士多有忐忑,末将没有把兵带好,出征时士气低落,即便是国姓惩罚末将,末将也绝无二话……” 郑鸿逵将沈明、陈魁二将转隶到郑成功旗下,乃是八月的事情,紧接着沈明就带着部队赶到三河坝协守。可是连三个月都没到,便要与张进配合作战,军中弥漫着悲观和不满的情绪尚未纾解,这样打起仗来,实在是吃亏到了极点。 既表示了军中将士对郑鸿逵的怀念,暗示他们更加心向陈凯,同时也是在担忧郑成功对他的处罚。沈明话里有话,陈凯哪会听不出来,随即想也未想,便直接做出了表态:“国姓那边,体谅张忠匡,也能够体谅你的不容易。国姓与我说的,是戴罪立功,依着国姓的性子,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做好自家的事情才是。至于你的担忧……” 说到此处,陈凯紧紧的盯着沈明的眼睛,目光中的坚定更是给予了这个将领以信心:“我是定国公的女婿,你、陈魁、沈奇,还有现在在中左所的萧拱宸,都是家岳的旧部。你在私底下叫我一声姑爷,咱们就是自家人。我陈凯,是不会看着自家人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但若是这个自家人不听话,我也不会有哪怕半分的心慈手软!” 这些年,陈凯早已用实际行动为他的话进行了佐证。接下来,陈凯上了船,千恩万谢的沈明也在目视着船水流而下,消失在视线之外后良久才返回到三河坝城内。只是比之出城时,脚步轻快,呼吸的节奏也轻缓了许多,似乎是放下了不轻的心事。 刚刚转隶过来,军将惶恐尚且如斯,更别说是下面的军官士卒了。陈凯安抚了军心,在船上却是不由得暗自笑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人情关系网,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必然存在的。恰如陈凯所言的那般,通过郑鸿逵这一坐标,他就可以和郑鸿逵的旧部们接上关系,这些旧部们视陈凯,自然也会比旁人更加亲近几分。 这,或许才是郑惜缘最大的嫁妆! 三河坝一行,仅仅是一个开端,沿着韩江水道,借助于江水的流动,船在江上便如飞一般的驶向南方的下游。下一站,自然是潮州府城,那里是陈凯曾经拼死战斗过的地方。 回想一下,他好像还代理过几天的潮州知府,随后便退位让贤。可是谁又能想到,几年后的今天,他再度回来时却又是一任的潮州知府,还是转了正的,似乎他和这个职位就真的那么有缘。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内忧外患(三) 从三河坝到潮州府城,全程两百余里的水路,顺流而下,没费多少时间便回到了潮州府城。比之上一次到此,算起来也有一年的光景了,然而去岁的那般人流、商旅,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场面已是不复存在。 破败,倒也不尽然,起码市面上的秩序依旧井然。奈何,人与人之间,无论是气场,还是眼神,陈凯即便是坐在马车上,也能很清晰的感受到那份不信任,弥漫在街巷之中,甚至是笼罩在整个潮州府的上空,宛如是黑云压城一般。 是去岁清军攻克广州,整个广东的战略形势发生了整体性的恶化;是清军攻克广州之后,怂恿郝尚久、苏利等加大对明军的攻势,导致了商旅往来受到影响。这都是存在着的问题,但是最重要的却还是在于内部的土客之争,广州人和本地潮州人之间的矛盾破坏了这一少有的能够保全衣冠文明的“乱世乐土”内部的团结氛围,才会让陈凯眼前的一切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避免他抵达的消息迅速传开,陈凯轻车简从的赶到陈鼎的家,他、叶翼云、陈鼎、洪政以及铁骑镇总兵官王起俸等人便在陈家的书房里展开了会议。 “……事情就发生在竟成你回到中左所的前几天,双方加一起,死了几十个,伤的则是无以计数……可以确定,确实是有人在挑唆双方的矛盾,但是若非矛盾早已存在,也是万万激化不了的。哎,我也是悔不该当初不听竟成所言,才会遭致这等祸患……” “这里面,很可能也有那些不满于咱们在增加官吏、衙役编制时照顾到广州百姓的本地士绅,他们对于这些外乡人挤占了他们的官职,很是不满。”陈鼎的话说到那“挤占”二字,不只是他,叶翼云和陈凯也纷纷流露出了讽刺的笑意。 欲豁难平,这是不可避免的。潮州的府县衙门近期的扩大的编制,本身就是在用广州士绅、百姓出身的官吏、衙役来管束那些广州百姓,他们的职权范围根本就不涉及到本地人。本地人管本地人,外乡人管外乡人,奈何公平二字在利益面前也是狗屎一样的存在。任何一方都妄图将利益最大化,却也是不可避免的私心。 “载九、尚图,若是能换的话,用不做这劳什子的知府来换这场土客之争不去爆发,无论是我陈凯,还是二位兄长,想来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此刻陈凯说得斩钉截铁,这是对他们二人高洁的操守和志向的肯定。奈何现在这样的局面,单单是有着操守和志向却还是远远不够的,想要抚平伤痕,还需要更多的努力才行。 “……现在海阳、澄海、饶平三县,广州百姓的定居点和耕作区都有官吏和驻军定点监督。但是光靠这个也未必能支撑多久,现在那些百姓都在私底下打制武器,有刀枪、有棍棒,还有什么锄头、耙子什么的,根本防不胜防。” 矛盾已然被激化,官吏和驻军也仅仅是起到了压制的作用。于缓解矛盾,或者说是缓和矛盾,并不存在着任何作用。但是假设这道闸门被打开了,那么倾泻的洪流很可能就会将整个潮州府淹没城一片血海。 不,不是很可能,是必然会如此! “事发之后,载九的临机处断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我和国姓商讨过,皆是这么觉得……驻军现阶段还要继续防止局势进一步恶化,另外禁止那些广州百姓离开居住点和耕作区,以免事态进一步的失去控制。”说到此处,陈凯转而对叶翼云说道:“这条,还是要用载九你的名义发出去,我现在不便过早的露面。” 叶翼云调任的事情,陈凯已经做出了通报,但是在他正式出场前,叶翼云还要继续把这份工作做下去,或者说是继续把戏演下去。叶翼云还要继续维持局面,但陈凯在感受着日渐紧张化的空气的同时,也必须尽可能快的做些事情出来。 府城,仅仅是匆匆忙忙的与他们一唔,陈凯在嘱咐了王起俸一番之后,便转乘马车向西前往揭阳县。 揭阳县原本是郑鸿逵的地盘,负责守卫城池的护卫后镇总兵官陈魁也是郑鸿逵的旧部,陈凯抵达,陈魁更是出城十里相迎,一如沈奇那般,当着旁人的面儿还是叫着陈总制,但是私底下没人了,一句姑爷拉近彼此关系。 揭阳县的境内的军镇并非只有护卫后镇,另有一支后冲镇协防在此,而后冲镇的总兵官,更是陈凯的熟识。 “你这几年在揭阳县做得不错……” “参军回来了就好,看到您的书信,这潮州的局势,卑职便无需太过担忧了。” “你小子,和谁学的这马屁功夫,水平太低。” “……” 柯宸梅,陈凯初抵南澳岛时,他便是陈凯的部下,这些年的历练,先是跟着他的兄长,随后独领一镇兵马。驻扎揭阳,最初是协防,但是后来随着郑成功对郑鸿逵的信任一落千丈,协防也就变成了监视。这一切,直到郑鸿逵转隶了兵权,才算是重新回到了协防的状态。 陈魁知道柯宸梅和陈凯关系匪浅,在城外与陈凯拉了拉关系,入城后便寻了个借口,给陈凯和柯宸梅以充足的时间叙旧。 能聊到的事情有很多,但是陈凯的时间却很紧张。稍作等候,到了第二天的入夜时分,一队骑兵连夜进了后冲镇的大营,他在前往三河坝途中经潮州府城传来的相关人等才算是凑齐了。 中冲镇总兵官杜辉、前冲镇总兵官周全斌、后冲镇总兵官柯宸梅、护卫后镇总兵官陈魁、护卫右镇总兵官沈奇,明军在潮州西南部的主要将领云集于此。这五个人之中,杜辉曾和陈凯一起夺过潮州城、周全斌则和陈凯一起守过中左所、柯宸梅是陈凯的旧部、而陈魁和沈奇二人则是郑鸿逵的旧部,或多或少的都与陈凯有着比较亲密的关系。 这仅仅是一个偶然,或许未来还会有所调动,但是对于现在陈凯而言,却是难得的如臂使指,丝毫不用担忧他接下来的行动会受到内部的掣肘,这便足够了。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内忧外患(四) 潮州西南部,计有普宁、潮阳和惠来三县以及靖海所和海门所这两个卫所单位。这片地区,多为平原,其中普宁北接揭阳,向南越过大南山便是惠来,而惠来向东,则是榕江出海口的潮阳县,而那两个卫所则分别位于惠来和潮阳两县的沿海地区。 这片区域位于潮汕平原之上,当地百姓主要以渔业、农业、手工业为生,历代官府百姓也大力针对海滩的围垦,尤其是在明朝人口增加,就更是加速了这一进程。 说起来,这三个县素来都是从属于潮州府,郑成功杀入潮州以来,也是摧枯拉朽的将这三个县收复。但是随着明军的战略重心转移,惠来县为盘踞在碣石卫的碣石总兵苏利攻陷、潮阳县则在后劲镇总兵官陈斌降清的情况下也独立了出去。明军,在这片区域所控制着的也仅仅只剩下了普宁一县。 明军在普宁以及普宁以北的揭阳驻有五个镇的兵力,已经是难得重兵集团了。但是他们的对手——苏利和陈斌却有超过万人规模的大军。这里面,陈斌麾下依旧是潮阳县的驻军和曾经的后劲镇,区区一千五百兵马而已,这一年下来他也没有进行任何扩军的动作,无非是补充缺额,保境安民罢了。而剩下的那些,则全部是苏利旗下的军队,这个名义上的碣石总兵,若是论及兵力就连清廷各省的提督直辖也远远不及。 苏利的存在,对于普宁方向的明军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对于潮阳的陈斌同样是如此。旁的不说,苏利在普宁一次次的碰壁过后,也不是没有生出过要从他驻守的潮阳接道的念头,却一次次的被他回绝,甚至他还专门派了人去广州,以防止苏利做大为由,寻求尚可喜、耿继茂的支持。 十一月二十一,陈斌出了潮阳城,前往曾经的达濠寨。这里以前是潮海七大寇张礼的老巢,如今则早已只是一座极其寻常的村寨了。陈斌抵达此地,是应邀而来,进了寨子,寨子内原本属于张礼的那一处宅院里早已有人等候。陈斌步入其间,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便离开了此地,重新返回潮阳县城,但是面上的忧虑之色却更胜来时,也不知时好时坏。 回了县城,陈斌没有回营,也没有回府,而是去了潮阳县衙。潮阳县的知县,依旧是那个常翼风。此人在郑成功收复潮阳时就是知县,官声还好,所以郑成功也没有动他,等到陈斌反叛,这个从清朝的官毫不纠结的坐上明朝的官的知县大老爷又一次改换了门庭,跟着陈斌一起投向了清廷。 如他这般的官吏,在明末清初是最不少见的。闯来则降闯、清来则降清,若是明军突然发飙了,他们也毫不忌讳再转投回明廷旗下。说到底,什么明啊清啊的,做官才是最重要的,否则那十年寒窗,宗族的竭力支持,这些付出又能从何处取得回报呢? 见了常翼风,这位知县大老爷还在处置公务。显然,常翼风对于陈斌的到来很是有些诧异,奈何陈斌却总显得有一份言不由衷在其间,二人也没有谈上太久,陈斌便告辞而去,反倒是弄得常翼风有些摸不着头脑。 离开了县衙,陈斌回到营中。曾经的后劲镇,现在改换了潮阳镇的名头,军中的将校士卒们也换上了绿营兵灰蓝色的号坎,把头发一剃,俨然是一副清军模样。 校场上,士卒们还在按部就班的操练着。可是看在陈斌的眼里,却总是觉得有气无力的,摆样子的成分多过于强化那些肌肉反应,甚至就连那些军官们对此也无不是视若罔闻。 这样的场面,若是一年前,陈斌是肯定要暴跳如雷的,不当众责罚几个家伙,让其他军官士卒引以为戒,那才叫新鲜呢。但是到了今时今日,他也不太愿意管得太多了,一方面是心里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而另一方面则是心态的变化——去年年底,陈斌选择降清,后劲镇虽然都是潮州本地人士,绝少有跟着郑成功从闽南过来的,但却依旧出现了不少的逃亡。那些逃走的逃回到明军控制区都干了什么,他是不甚了了的,可是留下来的,则大多是混口饭吃,甚至就连他不也是有着这样的心思。既然都是混口饭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那么回事了,还要计较些什么? 曾经意气风发的大巴掌如今已经颓废了许多,这才不过是一年的光景,换了谁又能想得到今时今日的这般情状。 巡了营,陈斌也不住在营中,便径直的回了府邸。自从跟了郑成功,他从一介乡勇头领蹿升为总兵官,影响最大的便是宗族和家庭。府内的下人,一口一个老爷,见之则立刻行礼如仪,待进了内院,妻妾早已出来迎接,身上绫罗绸缎、环佩玎珰,早已俨然是大户人家的风范。 “孩儿见过爹爹。” 儿子行礼如仪,显然是在先生和那些懂礼数的婆子们教授下,脱了些他陈家原本泥腿子的根本。 对于这个儿子,他是最为宠爱的。想当年在澄海,他跟着黄海如攻陷了县城,随后未久就被当地的土豪杨虎驱逐。黄海如兵败如山,他却在城里背着当时只有三岁的儿子杀了个七进七出,最后在城门洞子里持着利斧,一边杀人,一边砍破了城门,旋即扬长而去,好不威风。也正是因为这份武勇,他在潮州一府才闯出了偌大的名声,待到郑成功和陈凯杀入潮州之际,一个倾心投靠,便直登总兵官的高位。 陈斌自负武勇,回想着那些旧事,犹自心潮澎湃。他如今的一切,全凭着自身的勇力所得,平素里也最是引以为豪。岂料到了今天,再见这些繁花似锦,却总觉得有些别扭,草草的检查了儿子的功课,三口两口的用了晚饭,他便直接回房睡觉去了。 一夜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陈斌的脑海里浮现着这些年来的过往,一幕幕如同是蒙太奇式的在他的眼前放映着,哪怕是闭上了眼睛也无法让这一切停下来。 待到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说什么也睡不着的陈斌干脆了回了营,召来了文书,替他写就了一封书信,便派人送去了惠来县城。 倒是那其中的内容,竟是同意了苏利借道进攻明军的要求!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螳螂与黄雀(一) 碣石总兵苏利,本是潮州府饶平县东界人士,早年避黄海如兵祸,流落惠州府海丰县。崇祯朝以降,明廷对基层的控制能力大减,潮惠土寇相争,苏利当时与碣石卫土豪相争,争斗不休,以致民不聊生。 后来,碣石卫百姓潜出,请来了福建海盗绰号“六目公”的苏成。苏成抵达后便将矛头对准了苏利,苏利不敌,兵败如山,不久后就转投到苏成麾下,成为了苏成的一个部将。 弘光元年八月,明碣石卫指挥使张明珍割据卫城,合惠来山贼林珩、林耀斗等,流劫东海滘。苏成阳与其合谋,趁其不备,攻杀张明珍,夺取碣石卫城,随后的一两年里,更是先后夺占了甲子门所和捷胜所,一度威胁到海丰县城。 永历二年正月,苏成染病,苏利趁机暗杀其人,成为了这支土寇的新首领。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四月,陈凯和郑成功杀入潮州,开始了对潮州一府的攻略。 接下来的几年里,苏利一边与明军争斗,一边夺占了海丰县城。待到明军战略重心转移,他更是夺取了惠来县城和靖海所,击杀了郑成功的部将卢爵和知县汪惠之,将控制区扩大到了莲花山脉与海岸线夹角的大片区域,从而成为了广东一省最是不容小觑的地方势力。 苏利控制的区域大致为后世汕尾市、陆丰市、海丰县和惠来县这两市两县之地,拥兵近万,武器甲胄上自是没办法和坐拥军器局的明军相比,但是比之周围的土寇、盗匪却也存在着不小的优势。 自从攻陷了惠来县城,苏利与明军之间的争斗便集中于惠来与普宁两县的交界之处,不是苏利越过大南山去进攻明军,就是明军越过大南山展开反击,双方有胜有负,明军更加精锐一些,但大多数的时候,凭借着人多势众,苏利总能打出个不胜不败的战果来,所以一直以来谁也奈何不了谁。 苏利在惠来一线集中了近六千大军,明军在普宁的兵力只有他的一半,哪怕战斗力更强,但也免不了捉襟见肘的窘困。奈何两县之间,不利于兵力的大规模投放,苏利几度想要借道潮阳,无论是攻略澄海县,还是夹击普宁县,这样都是最好的办法。只可惜,陈斌对他的防备丝毫不逊于对明军的,甚至更胜一筹,借道的事情始终办不下来。 数日后,陈斌的书信送抵到苏利的案前。内容无非是同意了借道一事,但是此前的很长时间,陈斌对此的态度却依旧让苏利记忆犹新,此刻反倒是生出了几分疑惑来。 “这个大巴掌,想得到底是什么?” 这是苏利脑海中最大的问题,哪怕早前一力要求陈斌借道的是他,但是到了现在,这个问题得不到解答,他也是万万不敢轻易出兵的。 苏利是土匪出身,识不得字,此刻书信送来,一如陈斌那般是要找个文书来书写,他也同样是找了个识字的老夫子念给他听。此刻苏利坦露了疑问,老夫子便连忙翻过书信,细细品读,随后给出了一个答案来。 “东家,您看这大巴掌是不是被老王爷逼得急了?” 老夫子将他认为其中有些猫腻的文字又念了一遍,苏利听来,闭目思索,也总觉得有几分迫不得已在其中。 老王爷,指的便是尚可喜,如今广东一省的军政大权皆在其手。自从攻下广州以来,清军席卷粤西,肇庆府、罗定州、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次第平复,整个粤西地面儿也就是剩下了个自成一岛的琼州府还在苦苦支撑着。 清军虽说是在陆上称雄,但是琼州有海峡作为屏蔽,水师纵横,时不时的对高州府等地进行破袭。而清军这边,由于珠江水战的惨败,水师孱弱得近乎于不存在一般,甚至连零丁洋都不敢涉足,反倒是一直拿琼州府的明军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粤西已经这样了,但是粤东的潮州却是与清军占领区陆路相连。尚可喜几度行文,要求郝尚久、苏利、黄应杰以及陈斌四将对潮州展开更加凶猛的攻势,尽快将明军赶出广东地界。迄今为止,却也只有郝尚久成功的攻陷了程乡县城,而他们则依旧无法寸进。 这四个人之中,黄应杰只是后劲,而他们三个则是尚可喜的急先锋。现在郝尚久已经拔了头筹,他们面对的压力自然大增。这一点,不光是陈斌,苏利感受得更为深刻。旁的不说,尚可喜一次次的命令,口气中的不满可是越来越重的,他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的话,那才叫新鲜呢。 此间听那老夫子谈及,苏利也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前些时候派人去广州,老王爷身边的金先生倒是有口风,说是老王爷和小王爷有些不耐烦了,打算亲自带藩兵来进攻潮州……现在,无非是藩兵从辽东出发,一路南下,路上就花费了一年多,随后到了广东之后又苦战一载,军中将士还都在享受着广州的富贵荣华,缺乏出兵的动力。但若是拖得久了,真的把藩兵引来了,就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弄不好咱们也要吐出块肉出去。” 中央政权对于地方势力打压是必然存在的,更何况尚耿二藩本就是替清廷看管广东一省的土皇帝,在那些大号的土皇帝眼里,他这等小号的土皇帝自然是要有多碍眼就有多碍眼。 一卫两所两县的地盘,说起来倒也算不得多大,但是苏利并不想任人宰割,进一步的扩大地盘是必须的,为此他在现有的占领区横征暴敛,借此来扩大军队规模,不断的向明军控制区展开攻势。现在,陈斌那边似乎也是迫于压力,想要与他联手,这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记得先生曾说过一个词,叫假道伐什么来着?” “是假道伐虢,东家。” “对,就是伐虢。”说到此处,苏利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残忍,旋即言道:“修书一封,告诉大巴掌,联手的事情我同意了。至于击败海寇之后斩获的分配,也按他说的那般——普宁的地盘归我,财货归他;澄海的地盘归他,财货归我。但是缴获上,我要多拿一些,因为我出的兵多。嗯,就这样吧”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螳螂与黄雀(二) 书信自惠来县出发,迅速的送抵到潮阳。陈斌对于苏利的加码倒也没有什么意外,此人最是贪得无厌,若是连加码都不做的话,反倒是要担心其人的诚意如何。 接下来的日子,双方进行了进一步的接触后,苏利的大军便动了起来。他们的第一目标自然是普宁县,那里有明军的重兵集团,只要打掉了那几个镇的明军,他们就可以在潮州地界如入无人之境。而现在,陈斌借道,苏利便可以不用继续越过大南山去碰明军的铁壁,而是可以从侧面直插软肋! 进入潮阳地界以来,规划整齐的田亩,秋收后种下过冬的作物在微风的吹拂下呈现了波浪状的喜人。 田间地头,劳作的尽是壮男壮汉,待到老弱妇孺们纷纷提着食水赶来,在田埂上一家人吃着喝着,不时的发出一两声欢笑。直到注意到那些远道而来的清军,才纷纷躲藏了起来。 苏利在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确的要求麾下将士不得动潮阳一草一木,唯恐会引得陈斌不快,但是这份景象,看在他的眼里却依旧充满了诱惑力,以至于光是口水就不知道咽下了多少次。 两军在练江西岸汇合,这个时代,普宁县城尚在洪阳镇,他们只要一路北上,便可以直薄城下。 说起来,普宁这个县其实并不大。刚刚设县的时候,是分了潮阳县的洋乌、戎水、黄坑三个都的地域新置,面积只有一千平方公里。没过二十年,洋乌和戎水二都就重归潮阳,普宁仅剩下的黄坑都分为上、中、下三社,面积只有四百多平方公里。明军占据普宁的同时,也控制着周边的一些地域。清军完成合军,大步向着县城方向迈进,岂料没走出多远,甚至还没有到达普宁县的旧县治贵屿那里,苏利就接到了惠来县的报急。 明军越过大南山进攻惠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初的黄廷,随后的柯宸枢以及现在的杜辉,明军在潮州西南部的军事统帅无不是日夜渴望着收复惠来县城——扩大明军的控制区,削弱清军的威胁,而另一方面则更是要为卢爵、汪惠之等明军报仇雪恨。 是继续进攻普宁,还是回援惠来,这一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必要。旁的不说,明军就算是丢了这个不点儿大的普宁县,在惠来县从还可以通过揭阳西部地区与揭阳县相连;但若是苏利丢了惠来县,就算是拿下了普宁县,他原本就是沿海条状的控制区就算是被人拦腰截断了。当然,拦腰折断还不是最可怕的,无非是粮草的供应断了,从陈斌那里,或是扯下了面皮在潮阳抢上一轮,还是够用的,但是他在碣石卫、胜捷所以及海丰县城那边的部将们怕是就要起来造他的反了,到时候根基被挖了,那才是灭顶之灾。 大军转而向西,回返惠来县与明军决战。由于情势紧迫,苏利一时间也生不成什么旁的念头来,便与陈斌依依惜别。岂料这边的告别尚未结束,一个信使匆匆赶来,与陈斌耳语一番,这个潮州有名的好汉子竟然是脸色一白,惊惧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了?” “刚刚得到消息,陈凯那厮回来了,海寇任命其为粤东总制,全权负责广东东部的军政要事……” 陈斌说来,亦是一阵苦笑。对于陈凯的名字,苏利早有耳闻,他们如今最大的对手——郑成功在潮州的势力就是这个陈凯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些年做下过的惊天动地也从未少过,最是个难缠的角色。 原本的,陈凯在中左所失踪,揣测传遍了闽粤两省,无论是清军,还是百姓,很多人对于郑成功都普遍性的不看好。哪知道现在陈凯又回来了,还是专门冲着他们来的,这不得不让苏利怀疑他其实是陷入到了一个阴谋之中。 “陈兄弟,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苏利问及,言语中并非没有怀疑的成分,哪怕是这个消息本就是出自陈斌之口,若非陈斌他也不可能及时得知也同样如此。岂料听到了苏利此问,陈斌却是苦笑着回了句:“只盼着仁兄能够尽快驱逐海寇,否则我这潮阳也迟早不保”,便不做他言,完全没有半点儿要掺和进去的打算。 陈斌说的是事实,潮阳深入潮州境内,西面是惠来,北面是普宁,东面是澄海,而南面则是大海。一旦惠来有失,明军控制陆路三面,海上也尽是明军水师,他被包得可只会比此刻的苏利更加难受。 既然如此,苏利也没再多说些什么,连忙带着军队加速返回惠来县。奈何没走多久,靖海所也传来了遭到明军进攻的消息,而那支明军的旗号却并非是他的那些老对手,而是南澳镇的忠勇侯陈豹。 陈豹是侯爵,还是郑成功的旧将之首,备受器重。南澳的老巢,素来都是交在这个心腹手里。如今普宁的明军南下进攻惠来,同时又有南澳的陈豹来攻打靖海所。巧合,是不可能的了,苏利越加的相信起了陈斌的情报以及他的推测,那就是陈凯谋划了这一切的阴谋! “大帅,是援靖海所,还是回返惠来县?” 亲信部将已经有些急躁了,苏利知道,这样的情况是不可避免的会动摇到军心的。想到此处,他也只得选择壮士割腕,一声令下,大军视靖海所遭受的围攻于无物,连忙赶回惠来县。 惠来县城在大南山南麓,苏利启程之初,从老巢碣石卫抽调了部分部队赶来协防,明军初抵,并没有能够夺占县城。待到苏利匆匆赶回,明军干脆放开了对城池的攻夺,任由苏利退回城内。 接下来的几天,明军就在城外盘桓,苏利几次派兵驱逐,明军也不与其做大规模的交锋,该退就退,但是苏利的部队一旦撤回惠来县城,他们就立刻又粘了上来。如此的不要脸,似乎也并非是杜辉的用兵风格,这不得不让苏利的心中更添了一份惶恐。 显而易见,这支明军是在牵制于他,使他不得远去援救靖海所城。苏利约莫已经估量到了陈凯的布局,无非就是用这支普宁明军牵制惠来的他,再用陈豹攻陷靖海所。接下来,是进,是退,明军行止自由,而陈凯一回来就立刻取得了战果,更可以用来威慑潮州本地的那些不满的声音。 说白了,就是杀鸡儆猴! “大帅,若是海寇拿下了靖海所,没有退兵,而是选择与那些普宁的海寇一起围攻咱们,该当如何是好?” 亲信部将的担忧,也恰恰正是苏利的担忧。思量良久,于苏利而言也只有求援一途。在此地,他有大军七千,看上去不少,但若是明军真的有意于他,那么势必将会集结大军来战。而对于他来说,碣石卫和海丰县也各有一千部队,这是不能动的,也完全不够用。 眼见于此,苏利也只得修书一封,派人赶去惠州府向惠州总兵黄应杰求援,指望着黄应杰能够带着那些李成栋的旧部来援。 奈何,未过数日,估摸着求援信使还远远没有赶到惠州府城的时候,两个消息接踵而至,却登时便打了苏利一个措手不及。 “腊月十二,靖海所陷落,陈豹那厮带着上千海寇登陆。除了南澳镇,还有一个援剿后镇。根据情报显示,总兵官蓝登曾经跟着陈凯那厮守过中左所,尤为善战……” “大帅,城外的海寇数量在增加。看旗号,除了普宁县的那三个镇,还有揭阳县的护卫后镇和后冲镇。另外,还多了一支骑兵,打着的是铁骑镇的旗号!” 明军的增兵,这没有出乎苏利太大的预料。规模上,比之他料想的要更大一些,也算不得什么。但是问题在于,他这等潮州本地的土寇,同样存在着南方部队缺少骑兵的窘困,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还不如郑成功,起码郑成功此前几战还是缴获了不少,而他则连缴获的机会也无。 本来野战上他的部队的战斗力就比不上明军,现在明军又调来了一支骑兵,总兵力上也不见得比他少。陈凯一回来就是大手笔,照着这样下去,他迟早还是死路一条。 “不行,派人去给大巴掌求援。嘴唇没了,牙齿再锋利也没用,叫他立刻赶快过来。只要撑到黄总兵的援军抵达,就算是丢了潮阳县城,咱们也能夺回来!” 正文 第六十七章 螳螂与黄雀(三) 黄应杰的部队和郝尚久一般,都是源于李成栋的那支曾经席卷广东的大军。郝尚久的部队在程乡击败了张进,趁势夺取县城,黄应杰的部队当也不会逊色到什么地步。更何况,除了黄应杰,如果事态进一步扩大的话,东莞的张道澄,乃至是广州的藩兵也不会就这么看着。到时候,最多也就是割肉,总好过彻底被明军吞了。 苏利盘算得清楚,但是他也知道,比起黄应杰,真正有机会在明军对他展开正式围攻前抵达的只有陈斌——陈斌的部队虽少,但是主将武勇,冠绝潮州,将为军胆,部下也都是当年郑成功练出来的,反倒是一支强援。 陈凯突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苏利的忧心忡忡,在明军的不断抵近中越加深重了起来。他并非没有想过撤回碣石卫,但是一旦惠来为明军所得,他即便是死守碣石卫也未必能够坚持到援军抵达。尤其是在于,海上是明军的天下,援兵只能沿陆路赶来,路上只会耽误更多的时间。等援兵抵达的时候,弄不好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明军的旗号越来越多,中冲镇、前冲镇、后冲镇、护卫后镇、护卫右镇、南澳镇、援剿后镇、铁骑镇、潮惠分守道标营、粤东总制标营,林林总总,怎么看都是近万大军的规模。这显然是苏利无法独自抗衡的,所幸的是,陈斌在接到了求援后,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便尽起潮阳清军来援,总算是赶在了明军合围前,与他完成了会合。 “苏兄,如何?” “情况很不好,很不好。” 这些天,苏利并非没有出兵与明军接触,但是明军的战斗力确实比他的这些土寇要强,几次交锋,规模大致相同的,皆是以他的败北而告终,而他集中了优势兵力的那次,明军根本不和他打,凭着骑兵数量的优势且战且退,端是一个牛皮糖似的。 清军被明军的优势骑兵牵着鼻子走,说起来都让人觉得可笑。但问题在于,苏利本就只是个土寇,并非是清廷派遣的经制之军,即便是战马分配上,理所当然的也不会照顾到他。 除了那两支标营以外,明军的每个镇都有少量的骑兵,这些加一起本就比他要多得多。而那支铁骑镇,则更是清一色骑兵的骑兵部队,战马在三个方向来回援应,论机动能力,哪怕是从城内向外突袭,这两条腿也比不过四条腿的。更要命的是,明军的骑兵数量存在着压倒性的优势,出了城门,他们便立刻就变得两眼一抹黑,军情被屏蔽在城头的视线所及,他就更是万万不敢轻易出击了。 “那黄总兵那边呢?” “陈兄弟放心,黄总兵我是见过的,是个识大体的,不会坐视不理。咱们只要撑住了,撑到援兵抵达,就是大功一件!” 打气,是必须的。所幸这份说辞似乎对陈斌来说还算是能够接受的,或者说,黄应杰本就是他们手上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即便是担忧,也不得不逼着他们相信黄应杰一定会赶来援助。 陈斌抵达的第二天,明军完成了针对惠来县的合围。围三缺一,放出了向西的通路,摆明了就是不想逼得清军鱼死网破,给他们留下一条退回碣石卫的路径,到了路上再用骑兵来慢慢的磨死他们。 随后,苏利还在急急忙忙的加固城防,阴谋的始作俑者陈凯的旗号也很快就出现在了明军的序列之中,由潮惠分守道标营和粤东总制标营护卫,位于大军之中。 “陈兄弟,你以前与那陈凯关系如何?” 看到了陈凯的旗号,苏利不由得产生了些许联想,旋即问及,陈斌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我倒是帮他说过话,但也是因为施琅那厮欺人太甚。甚至说句不该说的,如果没有那个施琅的话,小弟也未必会那么急切的归附朝廷。” 陈斌与施琅有矛盾,这事情苏利多少有所耳闻,听到这份答案,他没有作出回应,但是那份神色的异样,却还是让陈斌感受到了怀疑的成分。 “小弟是个直脾气,得罪人是少不了的。说句不中听的,苏兄若是疑心小弟,那小弟这就出城,另立寨子,与苏兄呈掎角之势守此城池……” “绝无此意,愚兄绝无此意。” 苏利知道,陈斌确实是个直肠子,想什么说什么。这样的人,他实在见识多了,心里面的想法是很难藏得住的。此间陈斌颇有些怒容呈现,苏利反倒是不再疑心,安抚了一番,便继续组织防务,等待着援军抵达的那一日。 事态的发展没有出乎苏利的预料,黄应杰接到了求援,连忙派出信使,快马加鞭的赶来,向他通报了援军启程的消息。 ……………… 惠州总兵黄应杰在永历朝受封奉化伯,待到尚可喜甫一杀入广州府地界,远在惠州府的黄应杰和潮惠道李士琏、惠州知府林宗京便忙不迭的降了清军,更是杀了明廷一票的宗室来向清廷献媚。 惠州府的府治位于整个府的西南部,濒临广州。从惠来县到惠州府城,算下距离的话可以说是横跨西东。苏利的信使是他的小舅子,知道是生死攸关,快马加鞭,路上更是毫不讲理的将占用驿马,几乎是换马不换人,完全是按照八百里加急的模样赶去向黄应杰求援的。 黄应杰看过了求援书信,也没有任何迟疑,连忙抽调部队,并且派人返回惠来县告知苏利。与此同时,他更是向尚可喜修书一封,代为转达了苏利遭到明军进攻的情报。只是对于苏利口中的海寇数万,匪首陈凯挂帅这两项,却略有些质疑,便不再去多解释些什么。 广州接到消息,尚可喜也没有太过在意。黄应杰的质疑,在看过了那份求援文书之后,也同样在尚可喜的脑海中萌生。 夸大其词,还把那个陈凯搬出来,借此来洗脱罪责,尚可喜十八岁从军,这样的手段早就见怪不怪了。更何况,现在两藩的藩兵不是在广州城里休整,就是在粤西围剿那些小规模的明军,也实在腾不出手来,干脆便让黄应杰自行其是。 广州到惠州,军令传达,早已准备妥当的黄应杰便誓师出征。就像是苏利预测的那般,由于明军在海上的强大实力,他是断不敢浮海赴援的,只得走陆路。一路向东,翻越莲花山脉,再经海丰县、碣石卫进抵惠来县。全程四百多里地,算算时日,永历六年的除夕夜到来前应该还是能够赶到的。 “大帅,若那苏利的求援里水分比预想的要少,若真是那匪首陈凯集结重兵围剿苏利,我军贸然深入,是不是……” 亲信部将提出了质疑,黄应杰却只是笑了笑,随后在马上招了招手,让那部将凑了过来,他才低声言道:“谁告诉你老子是去救苏利那厮的?” 此言既出,部将当即便是一愣,凭着多年在军中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他旋即便想明白了黄应杰在接到这份求援后的一应举动。 “高,大帅,真是高明啊!”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螳螂与黄雀(四) 相较陈凯和苏利,黄应杰只是个局外人,切身的利益并不在此,灵活度也自然而然的就会更高许多。只是此刻,他还在路上,但是明军针对惠来县城的围攻却已经开始了。 惠来县设县于明嘉靖三年十月,乃是析潮阳县之惠来、酉头、大坭三都以及隆井都的一部分,加上海阳县的龙溪都合置而成。设县的第二年,开始修筑城池,历经两载而成。城周近五里,开东南西北四门,由于城池位于葵岭东南,故又称葵阳。 嘉靖四年,迄今已经有一百二十余年的历史了。累有扩建,更是修建了一条环城的护城河,宽八米有余,两岸砌石。原本城池坚固,奈何自修建未久便屡遭山贼、海盗攻陷,更兼有万历年间的地震破坏,以致城墙多有裂痕。而对于这座从明军手中夺取的县城,苏利本身也没有精力大肆修缮,而是将更多的资源用在了扩军和征战之上。直到如今,被明军困厄于此,却也为时已晚。 陈斌的援兵入城,明军顺势收了东面的口子。这几日,明军在与苏利进行对抗的同时,也没有忘了打造攻城器械的事情。 待到陈斌入城的第二天一早,明军直薄城下,城北、城东只有少量监视和堵截城门的部队,大军集结于城南,显然是打算将这里作为突破口。 一眼望去,高耸的望台平视城墙,甚至是更有些已经达到了居高临下的高度,上面站满了明军的射手,有的是步弓手,有的则是火铳手,分别站在不同的望台上,无有半分杂乱;望台之下,冲车的数量也为数不少,似乎是有心撞塌城墙的;相对这两种,明军并没有在云梯和其他的那些攻城器械上下太多的功夫,看样子,那撞塌城墙的心思根本就不是什么似乎。 “陈斌,当年国姓待你恩重如山……” 在城下,明军的铁皮喇叭对着城上就是一顿嘴炮。只不过,这一次虽说是主要对手为苏利,但是城下的嘴炮却显得对其人没有哪怕半分兴趣,全部专注在陈斌的上面。从他以一个小乡勇头领去投奔开始算起,再到陈斌突然降清,打乱了明军的战略布局,如今要他幡然悔悟,只要拿着苏力的脑袋出城,便可以既往不咎云云。 这一切,看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是明军用的既不是官话,也不是陈斌所部大多说的潮州话,用的则是闽南话,而苏利的部下多来自于海陆丰和惠来县,大多说的恰恰正是那闽南话。 这,摆明了就是挑拨离间! 如果真的要让陈斌作为内应的话,那么暗地里接触才是正途,哪有这般明目张胆的。陈斌对此表现得很愤怒,要带兵出城与明军一战,却立刻被苏利拦了下来。劝解了几句,便劝回了驻地继续休整。 陈斌的部队是客军,按照兵法上说,客军行不至前,列不置中,因为缺乏保卫乡土、家人的勇气,所以不值得信任。苏利不识字,但是领兵多年,这点儿道理还是明白的。 守卫惠来县城,关键还是要靠他自己的部队,而陈斌的部队则更多的是作为危急关头的应变之兵,仅此而已。更何况,现在陈斌的部队刚刚赶到,尚且是一支疲兵,与其让愤怒的陈斌出城无谓的消耗兵力,不如留到关键的时候。毕竟,他们的目的是要等待黄应杰的援兵抵达,而非独自杀败明军。 劝说未果,粤东总制陈凯的大旗前压,战鼓如雷鸣般轰隆隆的敲响,被驱赶着的大批辅兵和民夫纷纷扛着土包、沙袋向着护城河的方向跑去。更有大批的明军手持着斧子,显然是要砍伐城外的那些梅花桩。 清理梅花桩和设法填平护城河是攻城的第一步,梅花桩不提,本就只是临时性的阻滞,八米宽的护城河,这却是需要下不小功夫的。 明军派出辅兵和民夫去填护城河,守城的清军待他们抵近百步也展开了射击,不时有辅兵和民夫倒下,但是没过多久,明军的攻城器械却也纷纷抵近到一百五六十步,尤其是那些望台更是直抵百步,与城头的清军展开了对射。 这样的距离,明军称得上是明目张胆。奈何苏利本就只是个土寇,不具备火炮生产能力,手里的火炮本就继承自苏成以及从惠来等地缴获的,口径不大不少,还多是些旧式的虎蹲炮,其中不少还都是放在了他的老巢碣石卫。甚至就算是都在这里,且口径足够威胁到明军的攻城器械也没有什么用,因为城墙的开裂严重,火炮射击时的后坐力之巨大,甚至用不着明军攻城,这城墙弄不好就已经被震塌了。 明军就这么明目张胆的与清军对射,突出了一个肆无忌惮,显然是对惠来县城以及他这支部队的情况有所了解。双方都是老对手了,这倒也无需奇怪,苏利指挥着部下们竭力抵抗。奈何明军的射手实在不少,而且训练和武器上都要更胜一筹,此刻在城池之上,反倒是占不到丝毫便宜,仅仅是无谓的对耗着。 城墙与望台之间,箭矢、铅弹你来我往,但是下面的明军辅兵和民夫们却安全了许多,扛着土包、沙袋便是一个来回奔忙。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着,护城河的边缘,渐渐的开始有土包、沙袋的部分露出水面。苏利很清楚,这意味护城河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填出来足够攻城器械抵近城墙的通路来。 到现在为止,虽然已经过去了半日,但是明军的攻城行动井然有序,全无半分忙乱,显然是经过了长期的训练。此刻欺他缺乏火炮,更是不受任何打扰,一切按部就班,估计用不了多久,护城河填出通途,冲车抵近城墙,本已多有裂隙的城墙在一次次猛烈的撞击下轰然倒塌,随即明军呐喊着杀入城中,肆意砍杀溃兵,他也就剩下死路一条了。 一场教科书式的古代攻城战,苏利并不打算成为那个用来给明军提升作战经验的“怪物”。敢死队在城门内侧集结,苏利下了城墙,对着这群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一阵咆哮,无非是完成任务,分钱、分粮、分娘们的那老一套,随后一碗水酒,那些积年的贼寇们便抵近到城门洞子里待命。 转瞬之后,吊桥落下,城门轰然打开,敢死队呐喊着冲了出来。他们的任务是焚毁明军的望台,杀戮明军的辅兵和民夫,尽可能的钝化明军的攻势。待到他们冲过了吊桥,城门关闭,吊桥重新拉起,至于他们能不能回来,却也已经是不重要的了。 退无可退,这些凶残成性的贼寇们呐喊着杀来,当即便有些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民夫和辅兵被他们砍倒在地。但是没等他们抵近望台,明军却早已严阵以待,墙一般的阵型更是堵住了通往望台的去路。 拼杀展开,顿时间便是血肉横飞,苏利调集了更多的射手上前,试图尽可能多的杀伤明军。奈何明军早有准备,迅速的杀光了冲出城来的清军,并且趁势派出了冲车,大队的明军旋即跟在冲车背后,向着城墙杀来。 战斗即将进入到最关键的时刻,苏利万万没有想到,明军的攻势竟会如此凶猛。遥望着远处,就在明军的阵型之后,似乎真的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正在冷漠俯视着这座小小的城池。 顾不上其他了,苏利连忙抽调城内等待轮换的部队,随时准备做出更多的应对。部队迅速的集结着,很多清军都知道,苏利当初得到惠来县城就是从这支明军手里夺取的,杀了明军的知县和守将,最是一个仇深似海。 整个城池里忙得一团糟,城东那边还在休整的友军就更是顾不上了。可也就在这时,陈斌在左臂上系了一条红布条,向身边的一个亲兵模样打扮的汉子点了点头,旋即举起了他赖以成名的大斧,向麾下那些同样系着红布条的将士们喝道: “咱们是大明王师,杀苏利啊!” 正文 第六十九章 螳螂与黄雀(五) 城南的攻势正酣,城内早已是忙乱成了一锅沸粥。陈斌与那亲兵一马当先,带着大队的士卒们便直扑惠来县衙。 县衙是修筑城池时同期修建的,历经百年,如今早已沦落为苏利在此地的巢穴。陈斌一行从临近东城门的军营出发,一路向东,却也没有人顾得上管他们,而他们也没有忙着表露态度,就这么相安无事的抵近到了县衙东面的县学。 “你们是干什么的,赴援向南走。” 守卫的军官见大队人马抵近,连忙上前阻拦,待话出了口才看清楚是陈斌,未及道歉,只见这个暴脾气的友军大帅便一斧子劈了下来。 军官的眼眸中最后的一段影像,便是他被陈斌一斧子从脖颈处斜劈开了胸膛。人倒在地上,鲜血喷溅了一地,随后那支明军更是踏着血花冲进了这座县衙。 陈斌显出了辣相,他的部下们知道,投回去,总要有个投名状才是,更是对措手不及的清军大肆砍杀了起来。一支只有千人的部队在七千清军驻守的县城里展开突然袭击,打得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县衙是行政要地,陈斌杀入之后,却也没有做什么,但是县衙东面的县学就倒霉了,很快冒出了浓烟,这座即便是移建也有百年历史的建筑就这么化作了一片火海。而那支明军,也迅速的展开了对县衙以及周遭各处要点的进攻。 城南还在浴血奋战,城内却突然是一片大乱,苏利当即便明白了这一切,险些昏倒在地。可也就在更多的将士注意到了身后的异样的同时,他也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壮士断腕,率领麾下仅有的骑兵向着西城门逃去。 “苏利跑了!” “王师只诛苏利,余者不问。” “弃械投降者免死,抗拒王师者格杀勿论!” “……” 惊恐的尖叫和劝降的呵斥迅速的响彻城内,大队的明军自南门、北门和东门三处杀入,攻杀眼见之处的一切抵抗。明军在陈斌所部的协助下,迅速的控制了城内的各处要点,倒是苏利,却还真的让他带着少量的骑兵逃出了西门。 西门,是明军围三缺一的布局下特别放出的口子。城内发生变乱,苏利当即便明白了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可笑他最开始还打算玩一手假道伐虢——借道潮州进攻普宁明军,待回师时再灭了陈斌,他便可以凭借着兵力优势在潮州横冲直撞。 到了现在,一切变成泡影,却无不是源于那个消失已久的陈凯。这么一回来,便将矛头对准了他,摆明了就是要用他的脑袋来震慑那些潜在的反对者。 “好,好,好,姓陈的,你等着,等你对上了李成栋的那些余孽、对上了老王爷和小王爷的藩兵,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有什么花招!” 苏利奔逃出城,很快就遭到了明军骑兵的截杀。奈何这一次苏利是穷鼠噬猫,在付出了大半的伤亡后,竟真的让他从一个夹缝里杀了出去。 “逃就逃吧,就算是逃到了广州,也就是只丧家犬罢了,不足为惧。” 控制了既定的几处要点,陈斌连忙组织了麾下将士剃发,脱下了绿营的号坎,但是那一条条的红布条却还是系得分明,生怕入城的明军看不到。 “全凭总制神机妙算。” 抵定了城池,陈斌出城前来面见陈凯。一口一个死罪、罪将的,身份摆得很低,陈凯倒也不打算为难他。不光是此番有他相助可以减少不小的伤亡,争取更多的时间,其实早前陈斌叛降之初,从那封书信开始,陈斌与郑成功之间就已经存在了某种隐秘的联络,原本郑成功是有计划借陈斌来打开广东局面,进而杀入惠州府的,但是现在,主力很可能最近一两年都不会转向,把这枚棋子提前拿出来也就不存在什么浪费了。 事实上,陈凯也从没有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陈斌的身上。制造那么多的攻城器械就是为了防止陈斌阳奉阴违,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连带着苏利,将这二人一起弄死在惠来县城里。当然,陈斌的选择,也为他留下了这条生路,陈凯也并不打算食言而肥。 “都是按照总制写的好,陈知事教的好,否则末将哪能把那苏利耍得团团转。” 陈知事就是一直跟在陈凯身边伺候的小厮陈松,跟着陈凯这几年,未有参与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但是识得字,有眼力,在南澳岛为陈凯监视城内的情况也做得不错。这一次陈凯回到潮州,就把他调到了潮州府衙做个知事,此番便是他携带着陈凯假设站在苏利的角度会问及陈斌的一些可能问到的问题和答案,一边监视陈斌,一边协助陈斌蒙骗苏利,使得陈斌总算是骗取了苏利的信任。 此时此刻,陈斌很恭敬,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初在军中的那份豪气。说起来,无非还是叛逃降清,自觉着低人一等,亦或是不敢过于高调。他现在需要的是用一场真正的战斗来证明他的忠诚,在此之前则并不敢太过多言。只是经过了这一年的打磨,或许现在与施琅相识,他也未必再会如当年那般针尖对麦芒了吧。 “谁知道呢?” 安抚了几句,陈凯也接到了此战的详细报告。明军收复惠来和潮阳二县,后者是反正,前者则是攻陷,苏利在惠来的主力部队几乎是全军覆没,现在正一队队的被明军押进军营看管。 苏利自知必败,弃军潜逃,城内的大军也没有进行什么激烈的抵抗,只听苏利跑了,听说明军只诛苏利,绝大多数的便犹犹豫豫的选择。缴获武器陈凯不太看得上,粮食和银钱也不多,据说苏利在占领区穷兵黩武,榨取民财,还偷偷摸摸的走些海贸,家底儿不应该只有这么浅,估摸着碣石卫的老巢应该会有收获。 “侯爷,我要的那两件东西可是到了?” “按照竟成说的,舰队直薄碣石卫,等到大军抵达,就卸下来。” “现在正是时候。”回到潮州的一应准备就是为了这一战,现在已是全胜之姿,差的无非是收官而已。 “诸君,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苏利的首级,是咱们恢复潮州安堵最合适的压舱石!” 正文 第七十章 螳螂与黄雀(六) 收复惠来县城,明军趁势向西,席卷神泉、北山及甲子门千户所等处要点,如入无人之境。 这几处的守军已经尽数被苏利调回了碣石卫城,得到了这样的消息,陈凯反倒是松了一口大气。原本他放出豪言,其实心里面也并非认定了此战就一定能够拿到苏利的首级。打不过可以跑嘛,就像是在惠来的时候。但是既然苏利派人调走了这几处的守军,那么就只有死守碣石卫老巢一途了。 “他大概还指望着能够坚守到黄应杰抵达吧。” 大军踏入惠州府境内,直奔碣石卫城。洪武二十七年,明太祖朱元璋置碣石一卫九所巩固粤东海防。至嘉靖倭乱,卫城西门外石桥场百姓屡遭倭寇焚掠,是故增筑土城。由此,卫城驻军、土城住民。 据明嘉靖《惠州府志》载:卫“城高二丈广一丈八尺,周围一千一百五十丈,雉堞二千二百六十二,池深一丈,广一丈二尺,敌楼四,下辟有门”。卫城城墙周长三千六百多米,比惠来县城还要大上不少。 这还仅仅是卫城,石桥场土城增筑在后,“东接卫城之垣,其它各面城墙长二里许”。如此算来,光是土城也已不逊于卫城面积。况且两城本为一体,大小竟达惠来县城之三倍有余,俨然是一座大城。 这里是苏利的老巢,按照明时设卫时的旧制,一个碣石卫,便有一万零一百兵马驻屯于此。国历两百余载,卫所军户逃亡,但无论是苏成,还是他,麾下都有大量的原属于碣石卫指挥使张明珍的卫所兵。只是这些卫所兵,如今已从贼多年,早就把他们本该守护辖区百姓的重任忘了个一干二净。 大军抵达,从流落城外的百姓处得知,苏利为防奸细内应,驱逐了所有的非本地常住百姓。陈凯率大军抵达,按照情报显示,苏利应该还剩下两千多的党羽,其中有部分是在海丰县城,也就是说这里可能还不到两千清军。 但是既然已经被杀到了老巢,动员全城守御,也是最应该的。陈凯没有丝毫小视苏利的打算,不过也没打算高看他一眼。现在这样规模和级别的战争,已经不是他这种土寇所能够玩得起的了,如果不是明军战略重心转移,他早就被郑成功吞进肚子里消化干净了,也不会容他嚣张到现在。 陈凯专门让陈豹运来的物事已经完成了卸载,这东西太过沉重,每一次的装卸都要花费太长的时间。再加上搬运,别说是野战了,就算是从靖海所运到惠来县城陈凯都觉得他根本等不下去。不过这碣石卫本就是沿海备倭卫所,卫城距离海岸线很近,城内的望海楼甚至可以清晰的观察沿海的情况,在海边登陆,由明军重兵保护下完成装卸和搬运,浪费些时间也并非是什么不能容忍的事情了。 卫城的东城门之上,早前突围时被打破的额头远没有好利索,如今绑着绷带,等待着伤口愈合,但那份狼狈却还是看在了所有人的眼里。 远处,明军在磨磨蹭蹭的搬运两件大家伙,苏利看得分明,那分明是两门巨大的铜炮,看那块头,炮子是绝对不会低于十斤的,甚至十七八斤都并非没有可能。 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苏利直感呼吸沉重。他从惠来逃回来时,损失了几乎全部的机动兵力,主力步兵全军覆没。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放弃,调回了神泉、北山以及甲子门千户所等处的驻军,又从捷胜所和海丰县调集了一些驻军回来,再加上老巢的守军以及临时拉起的队伍,就又是一支数千人的大军。 死守,是唯一的一条路。只要等到黄应杰的援军,就可以实现翻盘,最差也能保全住这处老巢,以待将来。可是看到了那两门巨炮的身影,苏利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明军相隔两三里的距离就在慢慢的进行着准备工作。无论是调整炮位,还是进行装填…… 前装滑膛炮,其射击精度本身就存在不小的问题,更何况还是这么远的距离。苏利抱有一丝侥幸,侥幸于明军是在虚张声势。但是随着装填的结束,第一次的试射,那两门巨炮就给他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 两门巨炮的炮组,几样精巧的工具,被炮长有模有样的摆弄着,不时报出的数字,旋即便记录在了白板之上。煞有介事的估算着,旋即下达了一个又一个的命令,而那些炮手们则根据命令,费劲了气力来调整着火炮的角度和方向,直到炮长满意为止。接下来,炮手扯开了线头,布袋子里的火药就连重量也沉重了便直接到了进去。接下来,那沉重的炮弹也被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待到装填结束,进行了最后的调整,伴随着远处的帅旗摆动,火把被按在了火门的引信上,震耳欲聋的轰鸣便随之传来。 如果单单只有这滚滚的雷鸣,却再无旁的实质,那却正如苏利侥幸的那般是为虚张声势。但是轰鸣的同时,黑色的炮弹呼啸而来,就在天空中画出了一道拖着尾影的轨迹便重重砸在了城外的田地里,旋即溅起了一片灰泥,就连城上的苏利似乎也嗅到了那份土味儿。 地面上,似乎已经有了轻微的震动。这还仅仅是第一炮,待到转瞬之后,第二门火炮完成了装填,甫一点燃引信,炮弹激射而出,竟直接的轰在了城墙与地面的夹角处。 巨大的震动,仿佛整个城墙都摇晃了起来。这样的威力,苏利自然不会愚昧到将其视作是神鬼威能,但是明军的火炮不光是威力巨大,更加在于射击精度极高,这让他登时就感受到了难以遏制的恐惧。 城墙的凹陷,饶是他这样的亡命徒也已经不敢去看了。打着组织城防的名义,苏利下了城,表面上一片平静,但内里的波澜却似乎要将他爆开似的。寻得一僻静处,苏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颓然的坐倒在地,耳中却依旧是远处传来的轰鸣,已然分不清楚是刚才的那两炮,还是接下来的炮击。但有一点,却还是能够分得清楚,那就是逃,还是守,这个问题在他的心中不断的撕扯着,几乎要将他撕作了两半。 明军的炮击频率很慢,但是伴随着第二炮的射击展开,仅仅是两门炮而已,其中的一炮就直接轰烂了城门。木制的城门如同是纸一般被撕碎,这已经尽在清军的想象之中了,但是紧接着的另一炮却直接打上了城墙,将那一处城墙的最上方轰得砖石、土块飞溅,看样子这城墙也未必比纸张要坚固多少。 “大帅,大帅……” 亲信部将很快就找到了苏利,看着这一脸的狰狞,部将拔腿而逃的恐惧竟都被吓得软弱无力。将苏利摇晃得恢复了神志,部将一句“逃吧”却立刻遭到了苏利的否定。 他本就是个亡命徒,这些年,或阴险狡诈、或忍辱负重、或穷凶极恶,无非就是为了坐这一片土地上的土皇帝。现在他已经退到了老巢,身后或许还有海丰县和胜捷所,但是丢了碣石卫城,却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战,就算是死,老子也要死在这里!” 拔出腰刀,苏利一刀就捅死了那个“动摇军心”的部将,旋即便带着亲兵、家丁们向着城墙的位置奔去。 奈何,尚未抵近城墙,伴随着又是一前一后的轰鸣声,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城墙轰然倒塌,飞溅的砖石、土块更是将他的几个亲兵打了个人仰马翻。 烟尘遮蔽视线,耳中却尽是惨叫和石块坠落砸在地面或是砸在其他石块、夯土上的闷响。待到依稀可以看轻些东西了,却是一片火红色已经涌入了城墙的豁口,喊杀声四起,前出的明军迅速的便抵近到了他的眼前。 “某乃……” “杀!” 长枪刺穿了小腹,自我介绍夏然而止。灰头土脸的苏利一时未死,更欲持刀砍杀,但却很快就在更多的长矛和腰刀的直刺、劈砍之下,永远的倒在了碣石卫城的城内。 正文 第七十一章 螳螂与黄雀(完) 攻入碣石卫城,城池虽大,但是明军的攻势之猛烈,早已震慑住了守军。他们都是本地人,城墙不保,一个个的忙不迭的脱下号坎,逃回家中装起了良民,明军迅速的控制了卫城和土城,但是确认潮海七大寇的最后一位的死讯,竟然是直到了两天后——灰头土脸的苏利,实在不那么好辨认。 说起来,苏利出身匪徒,本该是潮海七大寇中最为穷凶极恶之徒。事实上在迁界禁海之前,此人的作风也一向是如此。但是伴随着清廷在顺治朝末年的迁界禁海,许龙、吴六奇这等远比他名声更甚的存在都只能被动接受,甚至是助纣为虐,但是苏利却选择了愤而抗争,最终战死在了抗争的过程之中。 毁誉参半是后来的一些人对于苏利的评价,但是放在现在这个时期,苏利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寇和汉奸,他在碣石卫的存在和攻势牵制了福建明军在潮州西南的大量兵力和资源,对明军也存在着长期的杀伤。 苏利的首级在得到确认后,陈凯便让人进行了硝制,确保能够长久保存。在完成了硝制之后,陈凯立刻派人带着首级传阅新近占领的各处,借此来震慑人心。 攻陷碣石卫城,从苏利的府邸搜出了价值数十万两白银的金银珠宝和古董字画,这些都是他在这些年里搜过来的民脂民膏。具体的数字根本没办法确定,尤其是那些珠宝玉器和字画古董,市面上价格起伏很大。 除此之外,卫城的粮仓里还囤积着十万多石的粮食。这些粮食应该是苏利积攒下来的军粮,算一算,似乎是由于穷兵黩武,本地农业生产又跟不上,即便是大肆盘剥也没有积累下太厚的家底来。 不过,十万余石,却也足够这支重兵集团吃到明年夏收了,而且还绰绰有余。一旦想到整个福建明军的粮食紧张问题,陈凯自然也是笑纳了。但是对于缴获的那些武器,他却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致来,干脆收缴起来,带回去重新回炉,也就这么回事了。 总体来说,一番运作下来,受益是有的,无论是解除西南方向的部分威胁,还是扩大了两县一卫的控制区,对这支明军而言都是极好的事情。尤其是在于,明军凭借着陈凯的谋划,在这一过程中并没有付出太多的伤亡,地方上也远没有因为战事而被打烂,基础民生大致保存完好,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些新近收复的控制区才能更好的为明军提供所需的资源。 一场战事下来,看似摧枯拉朽,其关键还是在于运筹得当,但最重要的却还是这些年下来,福建明军的实力不断提升所致。而这一次,无非是将其更好的释放了出来。 不可否认,碣石卫城确是座坚城,但却是中古时代的标准。到了近代,伴随着火炮威力的越加恐怖,中古时代的城墙便不复从前那般坚固,而战火频仍的欧陆则更是针对这一切不断的进行革新。 矛与盾之间的较量,从未停止。而落后,就必然意味着挨打! 拿下了碣石卫城,南澳镇、护卫后镇以及铁骑镇便迅速的回返各自的防区和驻扎地。余下的各镇,则尽数陈兵此地。 从地理上看,碣石卫临近海岸线,处于崎沙澳和田尾远洋的夹角,明军在此驻防水师,便可以更好的威胁惠州府沿海地区。而那螺河,本就是天然的地理屏障,河流越往上游便越深入莲花山脉以及周边的丘陵地带。虽说并非是什么天险,但也绝非是一马平川。 碣石卫城是苏利的老巢,陈凯夺取了惠来县城、碣石卫城以及这中间的一系列要点,整个莲花山脉以南,剩下的无非是胜捷所和海丰县城两处而已。奈何对于这两处,陈凯却并不着急,反倒是组织兵力在螺河,也就是后世陆丰市的市区所在布防,完全没有进一步收复那两处的打算。 陈凯看上去是趋于保守,但是黄应杰却要显得激进良多。大军尚在路上,黄应杰派出的斥候却先期翻越了莲花山脉。只是等他们探查清楚之时,碣石卫城已经陷落了,黄应杰到了最后还是来晚了。 斥候返回,黄应杰连忙带着部队跟进。情况很快就探查清楚,明军不知为何,明明是已经歼灭了苏利的主力部队,并且阵斩其人,但却依旧将实际控制线缩在了螺河一线,而非进取海丰县,沿莲花山脉布防。 这样的诡异,黄应杰乃是宿将,很快就估摸出了一个大概的可能来。但是这个答案似乎有些荒诞,最终似乎是除了归咎为文官素来纸上谈兵,好像也没有太好的解释。 “进城!” 大军翻越莲花山脉,黄应杰毫不犹豫的便率军抵近到了海丰县城。守将陈万权乃是苏利的亲信,早前进攻惠来县城便是此人作为先锋,后来苏利亲自坐镇惠来县,他便调到了此地,如今苏利已死,而他也毫不犹豫的便倒向了黄应杰。 原本,黄应杰是打算给苏利以希望,让苏利、陈斌与明军拼死血战。这样一来,等到他抵达时,明军已成疲兵,便可摧枯拉朽——无论是对明军,还是对这两支所谓的清军。奈何陈凯先是设计,随后动用了灵铳的两门副铳,都是轻而易举的攻陷了城池,远远赶在了清军抵达前完成了对苏利的攻伐,直接打碎了黄应杰的如意算盘。 既然如此,援救未成,黄应杰也毫不犹豫的分食了苏利仅存的残骸——重新控制海丰县城和胜捷所,妙笔生花一下,再让那陈万权对个口供,自是大功一件。至于什么陈凯的设计,什么死鬼苏利,都是眼下不要紧的小事。 一只黄雀用蝉作诱饵引来了螳螂,嗅着味道,想要分一杯羹但却来晚了的另一只饥饿的黄雀,当务之急理所应当的是将前者遗落的一条后腿吞进肚子里,先有点儿吃食塞个牙缝儿。 至于其他的,再说吧。 正文 第七十二章 镇抚(上) 一个苏利倒下了,残骸为陈凯和黄应杰分别吞噬。马上就要到永历六年的正月了,清军立刻大举来袭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他们也是要调查清楚了状况再行做出决断的。 现阶段陈凯的主要对手还是郝尚久,南线无非是从苏利换成做了黄应杰,对手的兵力少了,但是战斗力却更强了,明军想要将对付苏利的办法复制在黄应杰的身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双方的争斗,不过是暂且告一段落,仅此而已。 消化掉新近收复的地区,乃是当前的重中之重。大战过后,陈凯开了几天的粥场,慷苏利之慨,向本地百姓灌输了一番明军作为王师的概念,同时也招来了不少本地士绅,邀请他们出仕为官的事情。 对于苏利这个土寇,他们是心怀不满的,苏利被杀自是要庆贺一番,奈何对于明军,他们也并不怎么看好,尤其是一旦想到尚可喜、耿继茂,一旦想到八旗军,出仕的心思也就旋即转化为了恐惧。 愿意出仕的不多,大族的旁支、还有些寒门士子,也就是这样了。不过陈凯也没有挑剔,当即任命了一批官吏出来,让他们暂且在此替明军安抚人心。至于日后,等潮州那边事情能够得到暂且的安定了,再行调整却也不迟。 惠来县城到螺河一线是明军新近收复的疆土,陈凯在此集结重兵,并且将俘获的苏利麾下士卒进行了必要的甄别,清查出部分被强征入营且没有劣迹的重归为民,其他的则尽数投入了名为劳动改造营的军事化管理的新单位。 这样的营头一共有建立了二十个,两百人为一个单位,陈凯行文抽调了大量的府县衙役来充当监管。他们的第一项工作就是修理战斗导致破损的城墙、敌楼,疏浚护城河,这件工作对于他们而言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因为碣石卫城和惠来县城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破损,尤其是惠来县城的护城河的疏浚以及县学的重建,必然加重了工作的任务负担。 负担重与不重,陈凯并不会放在心上。等到监管们都到了,那些衙役们自然有本事进行进一步的甄别,从而根据各自所犯的罪责来评定改造的时间。到时候,有了期限,便可以更好的利用这些劳动力。 直到腊月底的时候,黄应杰吞并苏利留在海丰县和胜捷所的余部,并且开始在这两处修建军事设施,巩固城防的消息传来,陈凯总算是放下了心来。 报捷文书连带着书信一起送回了中左所,陈凯将前线防务交托给了杜辉,他便携着大胜的余威,带着两支标营返回潮州府城。 陈凯回来前,叶翼云就已经开始了对大捷的宣传。尤其是在苏利的首级完成了在新近收复地区的展示,并没有送回到陈凯那里,而是直接展开了在潮州境内,尤其是分地屯田的那三个县的巡展。这下子,即便是最开始略有些怀疑的,也不得不认清了现实。 陈凯回来了,其实潮州的一些消息灵通人士其实从中左所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无非是还没有传开罢了。但是伴随着明军的露布飞捷,所有人都在惊讶于明军在这等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竟然一举歼灭了土寇苏利的同时,更大的震惊便是那个消失了大半年的陈凯居然又回来了! “竟然,竟然会是陈参军。” “除了那位陈参军,估摸着也不会有人能这么轻易的将巨寇苏利算计死了吧。” “那还用说?不过嘛,现在已经不是陈参军了,是陈总制,粤东总制,摆明了就是来坐镇潮州的!” “国姓爷这时候把陈参军请回来,不会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吧。” “……” 潮州城,原本的一潭死水式的氛围,随着这一石掷落,水面无波,但内里却当即便卷起了千层汹涌。 说起来,陈凯杀的人远远没办法与他救过的人数相比,甚至连零头都比不了。奈何在很多人的眼里,这位万家生佛般的存在,同时却也是个凶戾狡诈、智计无双的人物,宛如是那说书先生口中的诸葛武侯,致力于光复汉室,但也能用出火烧藤甲兵的残忍手段。 茶肆酒楼的高谈阔论、书房小筑的窃窃私语、田间地头的忙里偷闲,整个潮州府,几乎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少,皆在谈论着这个颇有传奇色彩的文官的归来。一时间,似乎就连本来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土客之争都有些顾不上了。 震惊于苏利那等巨寇就这么被明军剿灭了的同时,每个人都在猜测着陈凯归来后的施政方向,对于这场土客之争的解决方案,有欣喜、有惶恐、有侥幸、也有焦急。整个潮州府都在急切的等待着陈凯正式回返潮州府城,一时间,就连那些在前些时日里动不动就跑来发泄不满的本地士绅们,也厚着脸皮的上门向叶翼云、陈鼎这些与陈凯相交莫逆的官员求教,为的就是能够及时的获知陈凯的意图。 从夺取潮州开始,陈凯在这片土地上的威名赫赫,丝毫不亚于那位国姓爷。而今,陈凯更是携着剿灭苏利的腥风血雨来归,其震撼力可想而知。 潮州本地人如此,那些广州百姓则更多的是一种安心。当然,担忧也并非是彻底不存在的,早前土客之争闹得连推官老爷都被打成了重伤,谁知道陈凯这一回来会不会先杀几个再说呢。 万众期待之中,陈凯回到了潮州城。与叶翼云完成了交接,也得到了叶翼俊的身体在逐渐康复的消息。 “舍弟日前还在说,当初若是听竟成告诫,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载九,咱们都是明眼人,这事情本就不可能避免。” 本来陈凯抵达潮州,叶翼云就该回返中左所的,奈何陈凯还在运作针对苏利的攻伐,他便继续在此掌控局面。但是到了现在,交接一旦结束,他便真的要离开这片为之努力数载的土地,尤其还是在任期间暴发变乱的情况下被调任到他地,叶翼云心中的不甘自是不可避免的。 “国姓说了,这事情爆发前,载九在潮州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件事情发生后,载九没有感情用事,处断上全然是一片公心,更属难得。这事情,本来就是我带来的,载九替我担了这么久的责任,现在是该我回来承担起来的了。” 出城相送十里,依依惜别,送走了叶翼云,陈凯召集了本地的士绅、富户、乡老、里正们云集潮州知府衙门。苏利所部的旗帜、首级尽数展现在他们的眼前,尤其是苏利的首级,怒目圆睁,从打开了那个锦盒开始,大堂内就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声。 “陈总制妙计诛除这等巨寇,实乃潮州百姓之福。” “巨寇苏利为祸一方,全凭陈老大人率领王师为民除害,我等亦是铭感五内。” “……” 那个原本打算将孙女许配给陈凯的老缙绅的儿子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旋即吹捧恭维之声便响彻了大堂。 然而,马屁的潮水之中,陈凯右嘴角微翘,眸子里无甚波澜,就这么看着他们。渐渐的,尴尬之色开始掩过了那些强撑出来的喜悦,场面也重新变回了那等呼吸可闻的状态。 就这么看着在场的众人,视线仿佛有着穿透发肤,直达人心的穿刺力,众人莫不是在陈凯的凝视下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 无声的大堂,空气仿佛也在迅速的凝结,余光瞥向院外,笔直站立的并非是衙役,而是一队队的标营明军,武器上的寒芒闪烁,胸中的惊惧更甚。回过首来,再看众人,一如他们自身那般,概莫如是。而陈凯的目光,也依旧是如针一般,只要稍稍触及,便会立刻被扎得收回视线。 汗珠子在皮肤表面渐渐凝结,湿冷得让人总想要去擦拭一番,奈何却又没人敢稍作动静。几个为首的士绅早已开始了目光交流,但是任谁也不敢轻易开口。这样的场面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陈凯拿起了案上的茶盏,才总算是告一段落,但却也将这等压迫感推到了最极致。 “苏利能够猖狂至今,无非是赶上了国姓爷和本官暂且顾不上他,否则也不过是吴六奇、许龙那般,实在不值一提。潮州的事情,前几个月看上去好像是危如累卵,但无论是郝尚久,还是苏利,都只是疥疮小患。真正的大患,在内,而不在外!” 正文 第七十三章 镇抚(下) 凭着摧枯拉朽般的解决了潮海七大寇中的最后一个苏利,陈凯对于潮州内忧外患的评价,哪怕是并不将郝尚久那等宿将放在眼里,有了这枚首级做底,他们也不会感到丝毫的质疑。 奈何,随着那句几乎是点名的责问,在座的众人当即被恐惧所淹没——陈凯对他们在前几个月里的表现存在着不满,甚至是直截了当的点了出来,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各自的解释,但却没有一个是好的,哪怕仅仅是稍作乐观,脑海里都会立刻跳出句“不可能”或是“想得太轻易了”来终结这个念头。 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的呼吸都又缓慢了一重,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够降低些许存在感,免得被陈凯注意到。而另外的那几位,则还在寻思着解释、推脱之类的言辞。 抿了一口茶水,陈凯借余光扫视一番,随手便将茶盏放回了案上:“这段时间的事情,本官很清楚其根源在何处。尔等的心思、其他人的心思、那些百姓的心思,无非是唯恐那些广州百姓占了你们的便宜,或是你们中的一些人想要占他们的或是王师的便宜,倒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陈凯的话说得直白,众人的汗珠子也是在一个劲儿的往下流。眼见于此,几个带头的对视了一眼,旋即那个方才带头拍马屁的士绅的便连忙解释道:“陈老大人明鉴,外面确是有些不成器的,可我等实在都是心向着朝廷、向着王师、向着国姓爷和陈老大人的。闹出前些日子的事情,我等确也有安抚不力的责任,但若说同流合污,实在是冤枉啊。” 士绅很无奈,若是当年的婚事成了,现在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他那宝贝闺女后来许了的夫君虽也是本地大户人家的子弟,小有名气的才子,但是与陈凯相比,就实在差得太多了,根本不存在比较的资格。转过头再想想陈凯的正妻,虽说是武家之女,但是怎么说也是国公的嫡女,饶是他们这些士绅平素里瞧不起武将,但是有了爵位的武将却还是不得不去仰视的存在。 双方差距良多,此间低眉顺眼的把话说出口,众人也是纷纷附和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一个个委屈得如同是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 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也没打算继续逼下去:“阁下所言,倒也与本官所见暗合。说起来,这潮州是本官的发迹之地,当年手刃车任重,未与国姓汇合乃至是此后的几年,诸君也是安守本分,尽心尽力,就连叶知府在临行前也是多有赞誉……” 他们很清楚,如他们这样的地方头面人物,陈凯是不会动他们的,奈何气氛渲染如斯,且陈凯凶名赫赫,恐惧油然而生,这却是根本没办法抑制的。此刻陈凯话锋转折,众人悬着的心也是稍稍落了些许,干脆也是忙不迭的附和起来。 一轮对陈凯表示绝对支持的表态下来,陈凯旋即言道:“叶知府素来仁厚,但本官眼里容不得砂子。尔等担心的事情,明天府衙便会张贴文字,加以解决。诸君既然明白事理,自当发挥影响,安抚好那些熟识的百姓才是。”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连忙做出了附和,众人见陈凯容色渐宽,方才试探性的问及了陈凯的举措。而得到的答案,更是让他们不由得为之一振。 ……………… “陈老大人这不就是画了张饼吗?” “这有什么了,就算是不成,咱们不也不损失什么吗。” 招来了本地的士绅们会面,随后陈凯又召集了部分海阳县境内的广州士绅。一番交流,陈凯也将计划进行了透露,相较那些潮州本地士绅,广州的士绅们对于陈凯的计划反倒是多了份忐忑——并非是对陈凯会否实在欺骗他们,这他们到不担心,担心的是陈凯有没有能力完成他的许诺,那毕竟是要直面八旗军的! 第二天一早,潮州府城西南,那一处爆发大规模械斗的水渠旁,本地和广州的百姓被士绅、乡老们召集在此。饶是这些士绅、乡老们一再表示是官府,确切的说是那位手撕车任重的陈参军下达了解决潮州土客之争的公文,要进行宣讲,但是未免一旦发生械斗吃亏,他们还是携带了大批的棍棒出门,两边皆是如此。 士绅、乡老们早早的就带着各自的子弟、族人们划分好了区域,隔着一条水渠,两边的百姓泾渭分明。不过有志一同的却是,此时此刻,他们无不是聚精会神的听着前方的那个头上还绑着绷带的叶推官的宣讲,唯恐漏过了哪怕一个字眼儿。 “……潮州分地屯田,乃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良方。至于潮州本地百姓亦无需担忧他地百姓夺占本乡田土,自即日起,分地屯田照旧,待王师收复广州,广州百姓重归故土,田土由官府收回,仅变卖于本地百姓;而广州参与屯田且完成税赋之百姓,于光复之广州,再行发放双倍田土,作为补偿……” 叶翼俊没有随他的兄长离开,而是继续留下来协助陈凯抚平这场土客之争。养伤多时,饶是伤兵日渐好转,但身子的虚弱却并非是一时半刻就可以恢复过来的。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依旧是字正腔圆的诵读着公告上的文字,随后更是有本地和广州的吏员用潮州话和粤语面向各自的百姓进行宣讲。 来之前,用陈凯对他和陈鼎以及即将负责屯田事务的王江的解释,所谓土客之争,其实根本在于生产资料的分配。表现的形式多种多样,但是最普遍性的却还是抢掠式的争夺。 土客之争,自古有之,但是真的爆发到了蔓延数省的大规模械斗,却还是在于清朝中后期,尤其是鸦片战争之后的岁月里 那些年,在广东、在广西、在江西、在湖南、在浙江,在苏北,在东北,在大片的土地上,那些迫于生计迁入他地的客家人、江右人以及闯关东之类的百姓在涌入这片陌生土地的同时,也免不了要与原住民爆发或大或小的冲突。 清末的土客之争源于自然经济的破产,大量百姓迫不得已迁徙到新地,与原本的居民出现了对于生产资料的争夺。但是爆发大规模的械斗,却还是在于清廷的统治策略不同于华夏历朝对于这等事态的安抚,而是挑唆双方互斗,借此来稳固朝廷和官府的统治权威。 发生在潮州的土客之争同样源于对生产资料的争夺,奈何叶翼云已经进行了分地屯田,这项政策对于如今的福建明军的军粮压力来说是极其重要的缓解和补充,陈凯不可能就此否决,更不可能因为斗殴而朝令夕改,于是他便画了一张回广州后重新分地的大饼来安抚双方的情绪——对本地人而言,此法一出,潮州的地还是潮州的地,广州人是迟早要走的;而广州人那边,回到故乡是长久以来的梦想,有了这个吊着,不满的情绪也就会得到缓解。 陈凯凭借着他在潮州和对于广州百姓的巨大威望来进行此事,换做了旁人,质疑声顷刻间都能够压倒一切解释,但是他既是设计除掉了潮州贼王的智士,又是拯救数十万广州百姓的活菩萨,随着官府的公告渐渐为百姓所理解,窃窃私语之中,质疑声并没有如核聚变般爆发开来,绝大多数的百姓出于对陈凯个人的信任,已经默认了官府的处置。 叶翼俊跟随他的兄长多年,他的兄长在崇祯朝也做个地方官,百姓对于官府的不信任,他是心知肚明的,但是道出了陈凯的名字,仅仅是如此,便可以安抚住这两方前不久还打得你死我活的百姓,对比他们这些管理本地数载的地方官们,却不得不说是一个最为理所当然的异数。 此时此刻,唯有自叹不如,不光是他,甚至在此时此刻,就连他那才华横溢的兄长,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大有不如。 叶翼俊看着眼前的一切,回想起那一日的械斗,不由得松了口气。而就在这时,一个百姓站了出来,大声的说出了很多人心中的疑问,那就是明军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夺回广州。而叶翼俊回想起出发前陈凯的斩钉截铁,当即便做出了同样的回答。 “三年,陈总制说了,三年之内,光复广州!”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小盈岭之战 剿灭了苏利,陈凯凭借着他在此地的巨大威望展开了对民心的一轮安抚工作。 情况是否出现了好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看出来,但是至少没有继续恶化,已经让陈凯安心了不少。接下来,陈凯委派了王江巡视各县屯田工作,而他则在向郑成功报告潮州现状的同时,向江西总督揭重熙修书一封,并且派人抓紧一切时间送去。 潮州的工作用条不紊的进行着,郝尚久的威胁依旧存在,但是陈凯显然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准备才能解决掉这个问题。但是经过了陈凯这段时间的努力,潮州一府大体上进入了一段平静的时期,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 此间如此,但是在闽南战场,新的风暴已经卷起了千层巨浪。看那架势,似乎要将整个福建都掀翻过来一般。 十一月,郑成功散出风声,暗示其要对漳州府城展开行动。当月下旬,福建提督杨名高便急忙忙的出发,赶去漳州府救援。郑成功事先率领戎旗镇、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护卫左镇、左冲镇、北镇以及正兵营、奇兵营和游兵营在九都登岸,前往南安县与同安县交界的小盈岭。 按照郑成功的部署,援剿右镇黄山督正兵营陈埙伏鹊鸟山下,右先锋镇黄廷督左冲镇康明札东边岭下,郑成功亲提戎旗镇督领左先锋镇柯宸枢、援剿左镇林胜、北镇陈六御札西边岭下,另遣亲丁镇甘辉督护卫左镇萧拱辰、游兵营吴世珍、奇兵营杨姐等率先在小盈岭以东驱逐当地清军。 明军暴露在外的只有这两镇两营,不过三千兵马。当天,杨名高接到消息,便前往迎战,待到出发之后,探马也发现了鹊鸟山埋伏的正兵营,当即改为派出部队进行包抄,意在聚歼这支明军。 杨名高兵分三股,包抄正兵营,郑成功侧身于西边岭下,眺望远方,心知清军所图,但却依旧没有急于出兵。 正兵营只有区区五百兵,福建提标一部包抄而来,未有接到后退的命令,营官陈埙不敢妄动,当即便摆出了一副防御阵型。 三人一组的藤牌手呈密集站位,直径三尺的藤牌一个接着一个顶在阵前,这等操练新战法的部队长枪手反倒是成了少数,但是此时此刻,也无不是间杂在空隙之间,将长枪探出去,确保整个阵型不会遭到清军骑兵的横冲直撞。 清军的骑兵先至,见明军的长枪遍布阵前,也不敢硬踹长枪林,拈弓搭箭,一支支的箭矢射出,迎来的则是明军阵后的步弓手的还击。 步弓的射程要远胜于骑弓,清军骑兵不敢做过多停留,且战且走,唯恐会变成靶子。与此同时,清军的步兵也在步步紧逼,双方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近,待到双方出现了第一次的接触,战斗正式爆发,可正兵营这边却依旧是那副严防死守的架势,哪怕是半分反击的意图也无。 盾阵本就利于防守,正兵营更是全然没有半分还击的打算,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了防御上面。明军如斯,清军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开局面,三股清军渐渐的靠了上来,从包抄也渐渐的转变成了合围,杨名高意在合力吃掉这个明军的营头,岂料就在这时,伴随着西边令下的一声号炮响起,埋伏在小盈岭一线的明军群起而出,直接便杀了过来。 郑成功亲率戎旗镇、援剿左镇等部击中股,埋伏于正兵营不远的援剿右镇击左股,左先锋镇等部击右股。 一如此前的磁灶、钱山两战,郑成功的藤牌手凭籍福建的丘陵地形,变化多端,灵活非常。小规模战场上,不断的以众欺寡,配合之默契,当即便打了杨名高的福建提标一个措手不及。 清军不敌,稍一退却,鞑子败了的呐喊便响彻山间。明军士气大振,奋勇追击,当即便击溃了当前清军,并展开了无情的追击。混战之中,萧拱宸、吴世珍二将率部拦截,岂料清军穷鼠噬猫,反倒是被打得节节败退。 福建提标不愧为本省绿营精锐,凶性一起,明军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值此时,奇兵营赶到战场,眼见于此,营官杨姐连忙投入战斗。清军见此生力军抵达,连忙发起攻击,试图复制针对护卫左镇以及游兵营的那般。奈何杨姐拔刀在手,身先士卒,明军士气大振,反倒是抵住了清军的亡命一击。 战场上,杨姐奋勇厮杀,清军的军官都是打老了仗的,哪怕战场上人潮涌动,但也能看出这个明军营头之所以能够如此,全凭那营官的悍勇。 接下来,调集弓箭手,狙击开始。杨姐是郑成功的侍卫出身,武艺高强,见箭矢射来,左劈右砍、闪展腾挪,便避开了大多。奈何清军的弓箭手已经认准了他了,几轮下来,身上插了数箭,已是带伤之身。 换作旁人,亦或是换做旁的时候,这等情况早已是退下包扎了。可是战况紧迫,杨姐也不顾亲兵们的劝阻,依旧故我,浴血奋战,直至甘辉赶到才完成了对清军最后一支有组织抵抗的部队的截杀。 接下来,正面冲击清军主力的戎旗镇等部与这支前来拦截的明军合兵一处,清军大溃,一直追击至马厝巷而回。是役,清军惨败,为明军斩杀无算,福建提督杨名高仅以身免。至此,清廷于福建已再无可以用于援应的机动兵力。 击败了杨名高,郑成功率大军在漳泉两府四处出击,招摇过市,清军已然丧胆,未有婴城固守,坐视明军在城外的广阔区域展开行动。郑成功在这一战以及战后的行军极大的打击了清军的气焰,鼓舞了闽南地区的抗清人心。随即回返中左所进行必然的休整,以利再战。 回到中左所,郑成功对此前的一战进行了赏罚。此战,由于对手是福建提标,是故按照击破大敌赏格进行。以杨姐为首功,甘辉、援剿左右镇、正兵营、左先锋镇等为次功。其中作为首功的杨姐身中数箭尤死战不退,郑成功特为其挂服戎印,赐蟒玉,因名姐有损威风,故赐名为祖。同时,升奇兵营为奇兵镇,从一个营的编制扩充到两营一镇,杨祖升奇兵镇总兵官。而在这一战中表现不佳的援剿左镇和游兵营则相对的进行了处罚。 福建提标素来是福建一省绿营中最为精锐的部队,主帅杨名高还是汉军旗旗人,一向被福建官场依为泰山之靠。奈何就是这么一支备受期待的精锐之师,却被明军一举击败,虽说这里面尚有设伏的缘故,并非是堂堂正正的列阵而战,但是败了就是败了,杨名高仅以身免,福建提标几乎是全军覆没却是不争的事实,并且很快就引起了连锁反应。 正文 第七十五章 烈火烹油(上) 杨名高被郑成功击败,福建提标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闽南大地。腊月上旬,协守漳浦的郑氏旧将陈尧策遣亲信抵中左所,请求反正,许为内应。腊月十五,郑成功率大军入旧镇港,直薄漳浦县城,陈尧策开城迎戎旗镇入,漳浦光复。 时漳浦副将杨世德惊惧自刎投河,为戎旗镇正总班黄安救活,解见郑成功。一如当年对待姚国泰那般,郑成功嘉奖其忠,令军医妥善医治,并派兵护卫其家眷,授予大监督之职。同时,漳浦知县范进賫伪印赴军门降,令厚待之。委参军举人林其昌莅县事,任命陈尧策挂宁南将军印,管护卫中镇,镇守漳浦。 漳浦县乃是漳州府南部重镇,当年王起俸反正,郑成功就曾经有机会将其收入囊中,奈何清军有备,且福建清军兵力雄厚,偷袭不成就只能选择放弃。而现在,整个福建敌我力量对比已经出现了逆转的迹象,清军丧胆,漳浦县城如此轻而易举的为明军所得,漳州府清军更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随即,郑成功派遣右先锋镇总兵官黄廷督护卫左镇和中权镇转进西北方向,更是没费什么气力便收复了平和县城。 漳浦、平和以及早前就已经被明军收复的诏安县,这三个县构成了漳州府的南部地区。伴随着这三个县的全面光复,明军在漳州府的诏安县和潮州府的饶平县也成为了腹地,不再与清军接壤,郑成功旋即调遣了原本镇守诏安县及铜山所的余宽改为镇守平和县,而原本驻扎在饶平县的郭泰则率部前往潮州府城,听候陈凯的调遣。 腊月二十四,郑成功重新回到中左所,前脚回府,后脚就接到了陈凯剿灭苏利的报告。这意味着什么,郑成功很是清楚,有了这颗首级,潮州的内部动荡便可以暂且得到震慑,而这样一来,陈凯也有了更多的时间用来解决潮州当前的困境。 接到报捷的同时,郑成功也收到了陈凯关于解决土客之争的计划。说起来,这种办法全凭着陈凯个人的巨大威信,换了旁人,甚至是换了他来做也未必能成。这几乎是不可复制的,尤其是那个三年之期,实在是不长,假设三年之内无法收复广州,那么信任危机就会使得压力呈几何倍的爆发出来,再想要安抚住了,就绝非是什么易事了。 “但愿是我想得太过消极了吧。” 经过了小盈岭一战,明军在闽南的局面已经打开,陈尧策的反正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随着福建官府、绿营的恐慌越来越严重,自然也会有更多的有利于明军的发展。而在这期间,郑成功也不介意去做些推波助澜的事情,将这一进程加快。 想到此处,郑成功不由得回想起程乡沦陷以及土客之争刚刚爆发的时候,那时候陈凯还没有回来,他原本计划着的小盈岭之战经过了深思熟虑也不得不选择放弃。一切即将前功尽弃,若非是陈凯回来了,若非是这个值得信任的同伴一力主张,并且毫不犹豫的担负起了潮州的重担和责任,也不会有这一次的大捷以及闽南局面的一片大好。 闽南,顾名思义,自然是福建一省的南部。但是这里并非是天涯海角,与广东东部相连,如今广东东部虽说是明军的控制区,但却是面临着内忧外患,一旦崩盘,他在闽南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但是现在,有了陈凯坐镇潮州,他便可以心无旁骛的在闽南战场上与清军花式开打。想怎么折腾清军,就怎么折腾清军,如今漳州府南部已经全面收复,下一步,便是海澄县,乃至是漳州府城。一旦拿下了这些漳州府的核心地区,大军无需急于北上收复漳州府北部的各县,直接席卷泉州,进而夺取福州,八闽之地必然是天崩地裂般的变局。 局面一片大好,对于陈凯的主张,郑成功自然也是竭力支持的,因为这不仅仅是在支持陈凯,更是在支持他自己,他们两个人本就是站在同一条战线里,背靠背的面对着穷凶极恶的满清。 陈凯的计划,郑成功不打算表示任何的异议,甚至是任何的想法。他信任陈凯,陈凯也信得过他,这就足够了。相较之下,倒是陈凯早前预估的一件事情,现在反倒是更加重要了起来。 前不久,陈凯回来的时候带回了部分鲁监国朝的部队,并且认为鲁监国很快就会前来投奔。由于唐鲁之争的缘故,郑成功并不是很看好这一估量,但是有了陈凯的话,也免不了在他的心里浮现出了一些想法来。 果不出陈凯所料,鲁监国朝在走投无路之下最终还是进入了郑成功的地盘海坛岛,郑成功幕中的在这几年里成长起来的又一个谋主潘庚钟以为,可以用隆武帝任命的宗人府官职来与鲁王相见,这样就可以规避掉礼数上的一些问题。而对于与鲁王相见的目的,潘庚钟和另一个得用的参军冯澄世则表示,可以借此来吸纳鲁王带来的那些明军,比如张名振、比如周鹤芝、比如阮骏的部队,都是浙江明军的精锐。旁的不说,最起码海战的能力都会太差。 这也是陈凯出发前的意见,唯一不同的就是陈凯没有提及礼数上的东西,大概是过于匆忙了吧。 与这两个心腹谋士进行了商议,郑成功便派人请鲁王一行来中左所一会。估摸着时间,正月初一、初二的应该就能抵达。 还有几天的功夫,郑成功打算休整一番,等过了春节再行出征,彻底推倒清廷在闽南的统治。就在这个功夫,冯澄世送上了两份谏言,郑成功细细看来,也是大喜过望。只不过,其中的一个乍看上去倒没什么,但是似乎陈凯以前好像谈过一些关于日本的事情,就显得有些值得商榷了。 “铸币的事情,冯参军你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至于赴日乞师一事,我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正文 第七十六章 烈火烹油(中) 赴日乞师是明王朝在清军入关后局势急剧恶化,从而在迫不得已之下选择了对外寻求援助的政策。这项政策在鲁监国朝以及隆武朝、永历朝的郑氏集团都有过展开,这无不是源于鲁王系统的浙系人马和福建的郑氏集团与日本都有着较为密切的商贸往来关系,就像是陈凯从广州回来时获知的那件永历朝廷向罗马教廷寻求援助的事情,二者在性质上并不存在着太大的区别。 由于郑芝龙以及郑成功在陈凯到来之前都曾进行过赴日乞师的政策,陈凯在郑氏集团站稳脚跟后就曾对此进行过了否定。 郑成功听得进去与否,这一次会否继续施行,其实很难说,但是不得不说,冯澄世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连带着那份铸币的计划,对于潮州战场上尚在竭力维持,而在闽南战场上正在急于寻求突破的这支大军而言,确实是填了一层底气。 铸币的事情,郑成功需要通知陈凯,因为明军所需的矿石、金属至今依旧有不少是来源于潮州。而且随着铸币的展开,铜料紧张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上也如果陈凯能够想到办法,也是不小的补充。 接到消息时,陈凯正在南澳岛上视察工作。郑成功取得小盈岭大捷,进而引发了漳浦反正,这都是极好的事情,甚至就连冯澄世提议铸币,陈凯也是表示赞同。不过对于铜料的生产,陈凯也还需要时间来琢磨。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陈凯主持军器局期间,虽说武器、甲胄上用铜量少得可怜,但是单单复制灵铳一项,就耗费了巨额的铜料,郑成功那几年海贸所得的铜料绝大多数都填在这里面了。 潮州一府,真正规模较大的还是银、铅、锌、铁以及煤这样的矿藏。铜不是没有,程乡那边就有不少,好像还是富矿。奈何现在程乡现在已经姓了郝,他暂且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这事情,陈凯更加倾向的还是建议郑成功加大海贸的收集,利用原本的海贸优势来推行铸币,暂且也就只能如此了。 回到了南澳岛,岛上已是物是人非,冯澄世搬迁军器局,大量的工匠及其家属都乘船前往了中左所,民房多有空闲不说,很多工坊也不得不闲置了下来,曾经的那个闽粤交界的未来工业中心随着主事者的变更也出现了迅速的破败,从另一个角度也见证了福建明军战略重心转移的事实。 工作岗位大幅度减少,民房大量闲置,南澳岛的经济处于全面倒退的状况。对此,陈凯也暂时顾不上这些,而是来到了那座军器局附属学堂,听着那朗朗的读书声,却是放心了不少。 学堂,冯澄世不知是为何,并没有搬迁到中左所去。是瞧不上陈凯加大力度培训的数学、物理人才,还是暂且还来不及,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写了书信给郑成功,要将军器局附属学堂从军器局名下划出来。 这是未来,放在冯澄世那么个封建官僚的手里,陈凯觉得是一种资源的极大浪费! 巡视完毕,回到了总镇府,似乎整个岛上也就只有这里是没有太大变化的。算不得繁忙的军务,自是没办法与郑成功还在时相提并论,但是起码从郑成功杀入潮州以来的这几年也都是这样子了;一支小部队在演武场里操练着,还算是虎虎生风,这是陈豹的南澳镇的一部,在早前的一战里,南澳镇表现中规中矩,不好但也不差,说到底,训练再多,不如在战场上杀一回人来得更实在。 这一次,陈凯没有去见陈豹,反倒是来到了那处花园。步入其间,侧身于小亭之中,伊人仿佛就坐在对面,听着他侃侃而谈。只可惜,物是人非,哪怕是他暂且也没有功夫去操心那桩婚事了。 一切随缘吧。 离开了花园,回到小院,原本的四个下人,现在还剩下了三个,小厮陈松去了府衙做事,而这三个人则还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这一次随着陈凯去潮州。 “真遗憾,不能继续在总镇府蹭饭了。” 这次回来,陈凯如是对陈豹打趣儿道,后者也是付之一笑,完全是拿陈凯这脾气没办法的样子。谁又能想得到,当年陈凯刚刚登岛时,陈豹对他最是恨得一个咬牙切齿。 “老爷,晚饭马上就准备好了。” “嗯,做好了到书房叫我。” 书房里的书册,大多已经打包封箱了,连带着小院里很多属于他的东西都要搬到郑成功在潮州的行辕,也就是车任重原本的府邸改建的潮惠分守道衙门。陈凯从案上拿起了一本他亲自撰写的书册,这是一本读书笔记,是他这些年阅读的那些关于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的一种归类整理。 翻来翻去,直翻到了一页绘有复杂图形的,陈凯又向前翻找了几页,便从这一相关内容的开头从头看起,一直到了贴身丫鬟前来告知晚饭已经做好,才重新放下。 晚饭很丰盛,厨娘显然是把看家的手段都拿出来。这,毕竟是他们在南澳总镇府的最后一顿晚餐,明天一早就要随陈凯北上潮州府城,估计达到之日,也已经临近除夕了,明年,也就是永历六年的春节,应该就会在潮州府城的分守道衙门里度过,这对于他们而言也同样有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用过晚饭,陈凯照例去洗漱一番。一切完毕,也不继续看书了,让人将书房里最后的那些书册收拾起来,便自顾自的回了房。 躺在床上,却是难以入眠。永历六年,对于寻常人而言或许仅仅是一个和永历五年应该不会有太大区别的年份,但是陈凯却很清楚这原本是南明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将会发生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而这些大事件也会深刻的影响着后世的时局发展。 如何更好的走下去,陈凯尚在深思。单单从如今闽粤两省的局势而言,单单从他和郑成功背靠背而战的福建明军而言,他必然是要确保郑成功在闽南的势头不被广东的清军所打断。而就现在来说,他回归广东一出手便剿灭了苏利,看似大有逆转颓势的架势,但实际上去了一个苏利,又来了一个黄应杰;郝尚久的威胁,也如同是达摩克里斯之刃一般悬在头上;最大的问题还在内里,土客之争暂且得到了安抚,但那些广州百姓如何将他们的最大能量发挥出来。 除此之外,永历六年的历史会否因为他早前几年的努力而发生改变。另外还有那个冯澄世,会不会变成下一个施琅,这都是存在着不可预知的可能性的。 明年将会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一年!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烈火烹油(下) “冯参军,赴日乞师一事,我已决定,暂且不做考量。至于原因,建平侯多年来往日本,陈参军当年也分析过日本的局势。日本如今幕府与各藩处于大小相制的状态,是不会出兵来援的。” 五十一年前的关原之战奠定了日本当前的政治态势,德川幕府独领风骚,但下面却依旧还有着很多大名在虎视眈眈,比如萨摩藩。这样几近凝固的态势,直到黑船事件的爆发才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面前开始土崩瓦解,经过了十一年的酝酿,终于造成了倒幕运动的爆发。 但是,那却已经是两百年后的事情了。在这期间,清军入关,南明也曾派人前往日本求取援兵。对此,如萨摩等藩是积极响应的,他们也不在乎是哪一路的明军,只是希望借参与明清战争来扩充自身的实力。但是,他们的这些小心思却无不被德川幕府所洞悉,德川幕府为了维系平衡的政治态势,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这是核心利益所致,并非是冯澄世在谏言中提出的卑辞所能够转圜的。 比之历史上,郑成功控制的地区多了一个潮州府不说,原本因马得功突袭厦门岛而造成的巨大损失也得以避免。托陈凯的福气,郑成功掌握的实力比之历史上更加强大,军需财政上的压力也不似那么严峻,以着他素来骄傲的性子,确已不具备向日本乞求援助的必要了。 郑成功否定了这项谏言,冯澄世却也并不在意。原本这就只是一个备选方案,他的核心计划是铸币,借铸币来强化郑成功所部的经济实力,同时增强他在郑氏集团内部以及军器局的话语权。现在郑成功同意了铸币已是大喜,已是大喜。 对军器局的恢复生产进行了报告,冯澄世便返回到军器局继续办公。见他回来,他的儿子冯锡范便跟进了公事房,问及情况,对于郑成功暂且不打算赴日乞师的事情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来,但是对于铸币,却依旧是显得忧心忡忡。 “父亲大人,现在关键还是铜料,没有铜,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一点,冯澄世自然是比冯锡范更加清楚的。眼见于此,他便把那些关于收集清廷顺治通宝以及明廷旧铜钱进行重铸的打算进行了说明,但冯锡范却总觉得这样的手笔太小,不够气魄,也难以快速见得成效。 “父亲大人,儿子想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那几门副铳融了……” “不行,绝对不行!” 所谓副铳,就是当年郑鸿逵在揭阳码头捞出来的那门灵铳的复制品,陈凯一共复制了两次,算上那门本尊,一共七门。两门放在了南澳,另外五门,郑成功原本有过将其中两门运去香港的,后来还是没有舍得,如今则全部被郑成功运回了中左所。 这几门炮,除了灵铳还发威过几次,复制品实在是缺乏机会,就连陈凯守厦门时由于这等火炮的后坐力太大,也没敢搬上城墙。如此算来,恰如冯锡范所指的那般闲置无用。奈何听了这话,冯澄世却当即便拍案而起,指着冯锡范的鼻子便喝道:“你这小子,既然视其为敌手,总要知己知彼吧。总是这般毛毛躁躁的性子,几时能改?!” 说罢,冯澄世便将一份塘报甩在了冯锡范的身上,让他好好看看。而后者面对父亲,也不敢多言,一缩脖子,道了句“父亲大人息怒”,便连忙翻开了塘报。未及,面色便是一片铁青,旋即便向冯澄世言道:“父亲大人,这必是陈凯那厮刻意为之!” 塘报的内容,无非是陈凯剿灭苏利,其中提到了使用两门副铳轰塌碣石卫城的城墙,大军鱼贯而入的细节。 明时,从明初的洪武、永乐的筑城、包砖借以巩固统治,到中期的嘉靖年间的备倭,修城都是明朝统治者乐于去做的事情。奈何中古时代的城墙面对近代火炮的防御能力严重不足,这一点早已被陈凯所察觉,此番专门写就,也是为了借此影响和启发郑成功。奈何如此这般,却被冯锡范认定是陈凯在试图掩盖当年的好大喜功,竟是怒气哼哼了起来。 冯锡范生气,冯澄世更气,不过并非是他那个从小就极其聪慧的儿子那般怨恨陈凯,冯澄世更生气的还是他的这个儿子实在是急功近利,完全受不得失败,当即便喝骂着让其滚回家去闭门思过,好好练练养气的功夫。 “为父说过多少次,国姓倚重的是能做事、会做事、敢做事的人物,不是会挑事争斗的,施琅就是最好的反例……照你那般,融了陈凯铸造的副铳,岂不是向陈凯宣战?就算宣战了,国姓也没有介意,但若是日后随便一门副铳轰破了城墙,你现在做的一切都会变成把柄……庆幸吧,庆幸陈凯没有打算耍心眼,否则等着咱们去挑他的毛病,他在潮州是有全权的,随便耍点儿手段,国姓只会看到是咱们父子的错处!” ……………… 发生在军器局的这一幕,郑成功自是不会知晓。他如今还在忙于制定继续打开闽南局面的计划,试图进一步的扩大控制区,收复更多的土地。这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而就在这个时候,磁灶、钱山、小盈岭三战三捷以及十来天前陈尧策反正的影响进一步发酵,还没到除夕夜呢,郑成功就率先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好消息。 “起来吧。” “谢国姓爷。” 腊月二十九,清海澄副将郝文兴派遣中军胡安然秘密前往中左所求见郑成功,约开城纳降,以玉玦为贽。 郝文兴是福建清军中颇为能战的一员猛将,镇守海澄县多年,无论是郑彩郑联兄弟,还是郑鸿逵郑成功叔侄,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多次发动进攻,最多也就是占据港口,想要破城实在是痴人说梦。而这个郝文兴,不光是守城有方,几次协同出战,表现也颇为不俗,比如永历三年的盘陀岭之战,郝文兴奉命绕道背刺中冲镇,若非陈凯突然出现在战场,借助于迷雾的视线不清完成了对王邦俊的狙击,柯家兄弟以及中冲镇根本逃不出郝文兴的拦截。 比之早前提出反正的王起俸、陈尧策等将,郝文兴的能力更强,而且还是清廷在号的副将。此人来降,且带着一座海澄县城,正在谋划着下一步的攻势的郑成功自是欣喜万分,当即便谈妥了反正事宜,并且赠予胡安然黄金五锭,并赐予郝文兴八宝逞带一条,以为约定。 消息来回传递,双方便定在了正月初二,由郑成功率大军直薄海澄县城。相隔不过两日而已,郑成功连忙调遣部队,可也就在这个时候,鲁王的船队如期抵达中左所,郑成功接到消息,亦是不由得舒了口气。 “终于来了。”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厚积薄发(上) 鲁王一脉,始于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子朱檀,就藩兖州府,乃是明王朝传承最为久远的一支亲王血脉。传至崇祯十五年,清军攻兖州,鲁安王朱以派自缢。 当代鲁王朱以海是为鲁肃王朱寿镛之子、鲁安王朱以派之弟,当年是躲在死人堆里逃过了清军的追杀,并于崇祯十七年二月袭鲁王爵位。一个月后,大顺军攻破北京城,朱以海一路南逃,寓居浙江台州府。 随后,弘光朝灭,潞王降清,清廷厉行剃发易服,激起了天下群起反抗。奈何桂藩尚在广西,江浙的士大夫以及明军、义军们便公推鲁王朱以海继承大统,是为鲁监国。 虽然当年是躲在死人堆里才逃过了清军的追杀,但是朱以海却有着异于南明诸帝的勇气。起兵之初,便敢于抵近到钱塘江前线去振奋士气,后来在福建、在舟山,也都有过随军作战的经历。 然而,浙江本就是东南大规模抗清运动的最前线,承受重压,背后也在与唐藩争立。内里,手中无有嫡系部队,文武不和,不得不倚重的方国安、王之仁二帅私心自用,多方压力交叠,待江上师溃,便只得退出了浙江战场。 随后的日子里,先是郑彩迎奉至福建,双方不和,矛盾爆发,清军大举南下围剿,只得扬帆远去;在不得不退回浙江战场之后,又是朝廷内部的各种内讧,伴随着四明山失守,掎角之势被破,尤其是那场横水洋之战的离奇失败,舟山失守,他们便不得不再次沦落福建。 这期间,并非没有部分明军灰心丧气,选择了向清军投降,在舟山有之,在福建亦有之。舟山的陈凯触之不及,但是千万福建投降的浙江明军却被他劫了胡,如今反倒是被郑成功纳入了麾下。 浙江已无立足之地,福建这边也缺乏民心基础,鲁监国所部明军已无立锥之地,只得南下投奔郑成功。 “宗人府宗正协理宗人府事,仪同驸马都尉,招讨大将军威远侯国姓成功,见过鲁王殿下。” 按照潘庚钟的谏言,郑成功以隆武帝任命的宗人府宗正的官职与鲁监国一行相见。这份拒绝承认鲁王监国的态度,却还是招致了张名振等人的不满。只是不满归不满的,此刻到了人家的地头,本就是寄人篱下,朱以海没有说什么,张名振等人也没有说什么,礼数上就这么将就过去了,也是无可奈何。 唐鲁争立,旧事依在。郑成功对朱以海这个国朝宗亲的态度还好,只说是安心在金门颐养天年,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无不是要将朱以海带来的浙江明军归于麾下。比之历史上,郑成功对舟山之战的详情以及浙江明军的现状更为了解,更是叫来了荡胡侯阮美等人来与朱以海相见。鲁王君臣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接受郑成功的安排。否则的话,他们既不打算降清,又无处可去,军无粮则散,便唯有死路一条了。 当天,鲁王朱以海便在一些旧臣的簇拥下前往金门做起了寓公。而郑成功则当众宣布,任命定西侯张名振管水师前军、平夷侯周鹤芝管水师后军、英义伯阮骏管水师前镇,在名义上完成了对浙江明军残部的吸纳。 在吸纳浙江明军的同时,郑成功也任命了辅明侯林察管水师左军、闽安侯周瑞管水师右军,由他自领水师中军元帅,重新完成了明军水师的编制划分。 第二天一早,郑成功亲率大军自厦门出发,扬帆直入海澄港。海澄港内水浅,平日里大船难入,值郑成功亲提大军而来,当日潮水高涨数尺,郑成功乘座舰直入,泊于中权关下,海澄一县商民多惊谓曰:“从古未有,真水坚可渡之符也。” 按照约定,郑成功大军抵达,郝文兴当即开城,率麾下将士诣军前纳诚。郑成功当即赏赐反正将领士卒白银一万两、郝文兴五千两。授郝文兴援剿中镇总兵官,挂破虏将军印,赐蟒袍玉带。其幕中赞画毛恒及郝文兴所部将领各有升迁差遣。所部将士,由郝文兴带领返回中左所,安插家眷,励兵出征。 至于海澄县,郑成功则委派了麾下追随多年的亲信,中军都督张英(注)率兵镇守,委任参军黄维璟掌县印,随增筑城池,以为厦门岛的陆上屏蔽。 说起来,郝文兴当年参与过盘陀岭之战,与柯家兄弟算是颇有仇怨的。这一遭,郑成功设宴庆功,柯宸枢亦是在场。郝文兴知道柯宸枢是郑成功的心腹爱将,连忙敬酒致歉,后者则表示当时各为其主,无需介怀,并且很熟稔的与郝文兴并坐席上,一边饮酒叙话,一边讨教兵法,倒是相谈甚欢。 眼看着席上的众将气氛融洽,郑成功也是不由得感叹。他麾下将校如云,性格各有不同,但真如施琅那般的刺儿头,却也是仅见了的。当初施琅来之前,军中气氛一片融洽,现在施琅死了,军中又恢复到了一片融洽的气氛,内里面或许还会有些勾心斗角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总好过施琅还在时的那般。 庆功宴后,稍停个一两日,郑成功便带着郝文兴等部返回中左所。海澄县即下,漳州府城以南的四个县便尽入明军之手。就漳州府一府而言,北面的龙岩、宁洋、漳平三县已深入内陆,最近的漳平县距离府城也有两百多里地之遥,后世也曾专门设龙岩州直隶管理。 郑成功不打算过早的深入内陆,按照与陈凯一起谋划的战略走向,扬长避短,发挥明军海上的优势,先取福建菁华的沿海地区,再行深入内陆,把占关卡,实现对福建一省的光复。既然如此,那么下一战的目标自然而然的便是海澄县西北方向的漳州府城了。 “不,我军暂且不取漳州府城。” 郝文兴第一次参加的军事会议上,郑成功否定了自海澄县继续沿陆路推进的方略。不似当年初出茅庐之际,动辄便将目标定在了战略要地或是府一级的城池,现在的郑成功要务实许多,他的战略战术也渐渐的有了他自己的风格。 “各部整顿兵马,正月初十,直取长泰!” 注:张英,这个名字在明末清初比较普遍化。早前降清的浙江明军将领静洋将军张英,再比如康熙朝重臣张廷玉的父亲也叫张英。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厚积薄发(中) 长泰县位于漳州府城的东北方向,凭此便可威胁到泉州方向清军援漳的必经之路——江东桥。郑成功选择先取长泰,就是为了形成一个关门打狗的局面。这是对漳州府城内的王进、王之纲二帅的重视,更是对于这一次收复漳州府城的势在必得。 大军溯九龙江而上,转道长泰溪,长泰县城就在二者交汇的所在,郑成功大军抵近,但是这一次长泰守军却没有弃城而走或是开城反正。而郑成功,也打算稳扎稳打,并不是很急于完成这一次的攻城作战。 闽南的战局,在小盈岭大捷后开始出现逆转,直到此刻方有放缓的迹象。而此时,相邻的潮州府,回到潮州府城未久的陈凯仅仅是刚刚过完了正月的前几天,便又有了新一步的动作。 “……海阳县丰顺都及其周边地区,素为揭阳、海阳、程乡、大埔四县边陲之地,万山环绕,层峦叠嶂,各县鞭长莫及,匪患频仍,以致民不聊生。近年来,滋生如吴六奇等乱匪,作乱一方,兼程乡沦陷,丰顺营距府城过远,不利守御。” “是故,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粤东总制,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陈,决定并海阳县之丰顺都全部,揭阳县之蓝田都九图、十图,程乡县之万安都径心、环清、建桥三堡以及大埔县之清远都白芒社等四县边陲地为县域,以原丰政都潘田通判府城为县治。委任……” 明初,改元时潮州路为潮州府,初时设海阳、潮阳、揭阳、程乡四县。但是由于地域面积过大,有明一朝,累次拆分,至崇祯年间已分为海阳、潮阳、揭阳、程乡、饶平、惠来、大埔、澄海、普宁、平远、镇平等十一个县。饶是如此,海阳、揭阳、程乡、大埔四县交界之丰顺都依旧为各县鞭长莫及,民众据险抗粮抗差,偷矿造反,威胁周边地区百姓生产生活。因此在嘉靖年间就已经设有潘田巡检司,随后更是设通判府及守备府于丰顺都。 丰顺都及其周边地区,行政、防务名义上归于各县,但实际上已为府城直隶。陈凯重新修改行政划分,既是为了使其更为合理,同样也是在彰显他在潮州府的存在,以及向潮州百姓表明其态度。 “瞧了吗?除了县令和县尉,县丞、主簿以及各房的吏员和衙役,全都是咱们潮州人,尤其是吏员和衙役,更都是丰顺县当地的。” “是啊,陈老大人不是说了吗,丰顺没有分地,所以不增加广州籍吏员和衙役的编制。” “不只是这么简单的,瞧瞧县令和县尉,也没有一个广州佬,陈老大人用心良苦啊。” “……” 潮州的土客之争,仅仅是暂且安抚了下去。双方由于土地的问题矛盾依旧存在,现在说句不好听的,无非是给了陈凯这个画饼充饥的大人物一个面子罢了。陈凯此举,便是用一个新设县的吏员和衙役的空缺来安抚本地人的情绪,让他们相信陈凯并非是程乡那边传来的什么帮着广州佬从本地人手里强夺潮州土地的主谋,用革命的实际行动来击碎反革命的谣言! 同样的,在揭阳县的西北部,陈凯划分出了十三个乡镇的区域归并为一个名为揭西的县,县治设在他当年向郑成功谏言以为面向惠州府的守御要点的河婆镇,使用的官吏人员,也同样是照搬了丰顺县的例子。 政令下达,两个县的行政班子便赶往各自的县治赴任。然而,伴随着程乡为郝尚久攻陷,大批的百姓避难南下,潮州一府的压力依旧巨大,这里面有普通百姓的生计问题,更有大批儒生的“就业问题”,甚至早前的土客之争中,根据陈凯的调查和了解,其中也不乏心怀怨愤的儒生的身影,只是未免激化矛盾,陈凯不愿轻动罢了。 “陈道台招募读书人到幕中赞画军务?” “是啊,就是跟着那两个县新设的政令一起下达的,不信你们去看啊。” 酒楼里,一众本地的士绅、富户以及读书人用着饭,也在相谈着关于这几道正月里下达的政令。分县,名单都是早前在暗地里运作过的,陈凯做主,下面的官吏们也有参详,无非是调任和填补空缺而已。能够为这些儒生解决的“就业问题”不可谓不是少得可怜,尤其是那些广州的读书人,更是一个没用。 但是这一条政令,招募的范围却不仅限于潮州本地人,广州人、惠州人、福建人乃至是任何一地想要在陈凯幕中做事,为王师赞画军务的有志之人都在招募范围之内。唯一的要求,就是读书识字,最好再会些数算,或是对地理形势有所了解的,甚至还会有优先进入幕中的资格。 “陈道台说到底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心里面肯定对那些粗鄙武人存在芥蒂。这幕中,看上去是解决一些读书人没机会做官的问题,日后估计还会有更大发展也说不定呢。” 一个看上去较为富态的中年儒生大手一挥,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感觉,到好像是年轻了几岁的样子。陈凯,何许人也,虽说只是个童生,但是在这潮州、在那广州、在闽南的地界上,哪个还敢小视其人? 甚至很多在本地儒林中颇有些盛名的老学究也多有表示,说是以着陈凯的聪明才智,把心思用在八股文上,最起码也是个名列三甲。当然,对于这些见惯了科举的老先生们,也无不是痛心疾首的向弟子们表示,如陈凯这般的“不务正业”,若非是赶上了这么个乱世,是根本出不了头的。所以,作为读书人,当务之急还是要读圣贤书,学着写好八股文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的声音,陈凯不是没有听过,无非是一笑了之罢了。仗着潮州与中左所相隔不远,陈凯向郑成功要求的军器局附属学堂的转隶事宜也已经得到了郑成功的批准,更名为广东质测学堂,其中质测二字引用的是当代学者方以智在其著作《物理小识》中关于科学的用词。 兴建学堂,终究是好事。更何况,这些学生大多都已经经过了两年多的学习,陈凯始终在往里面砸钱,现在也到了该让他们出来做些事情的时候了。 正文 第八十章 厚积薄发(下) 分县展开,调集的官吏已经赴任,很多涉及到的行政事务也都已经开始进行。饶平成为腹地,陈凯将郭泰所部移驻三河坝,以备郝尚久的袭扰。 从性格分析,郝尚久并非是有太大野心的存在;其人所部兵力有限,根据细作描述,近来的扩编规模也不是很大;而镇平、平远二县,如今也还在遵从明军号令的地方土豪之手,陈凯的赫赫威名他们都是听说过的,这一次会摧枯拉朽的解决掉了苏利,也很是给他们打了一计强心针;再加上莲花山脉的地理阻隔,对于北线战场,陈凯的担忧还不甚巨大。反倒是在南线,确切的说是在重兵云集的螺河一线,实在是需要他下更多的功夫。 正月十五刚刚过去,永历六年新年的喜庆气氛尚未散尽,哪怕是喜庆气氛最为浓重的那些天也在继续忙碌着的陈凯就更是不会停下脚步。 分县的议论开始褪却,陈凯便第一时间赶到了碣石卫城。一个月的修缮工作,对于明军造成的破坏来说似乎还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所幸的是,这些俘虏似乎都已经开始适应了这份苦力的活计,各县抽调的衙役们也利用了这段时间完成了针对绝大多数俘虏的鉴别,清理出了少量被裹挟的百姓,放其回家,剩下的也大致判罚了劳作的时间。 “回总制的话,卑职与同僚们已经将那些俘虏进行了打散分组,每个营里都会有不同判罚期的来源于鞑子不同营头的俘虏,以确保其难以形成凝聚力……” 番禺典吏丁有仪负责这些劳动改造营的文案工作,不比官员,陈凯调来的都是吏员和衙役,这些人都有着祖传的行政事务的经验,对于管理以及人心的掌控都更有经验。相较之下,他们缺的无非是科举考试的成绩,换言之就是学历。 解释的同时,丁有仪恭恭敬敬的递上了相关的报告和文书。对于陈凯,他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和佩服,这样的心态,几乎所有广州百姓都是如此的。此刻一边看着陈凯翻阅报告,一边进行针对性的解释,丁有仪的胸中不由得涌出了一股自豪感,一股关于他是在明军光复广州的过程中添砖加瓦的引以为豪。 报告完毕,陈凯思虑了一番,随即吩咐道:“总体上很好,但是力度还要加大。” “总制的意思是?” 丁有仪拱手问及,陈凯的口中吐出了那些冰霜雪雨:“一人逃亡,全队连坐;举报有奖,可免除连坐之罚,并减低劳作时间;密谋叛乱及逃亡者,妻女没入官府为奴,本人尸身吊在营门前暴晒,以为全营苦力戒。” “卑职遵命,这就是将总制的意思传达下去。” 伴随着陈凯的抵达,明军迅速的在螺河上修建起了几座可供长期使用的浮桥。随即大军越过螺河,在螺河以西安营扎寨。 莲花山脉以东,清军只有海丰县城和胜捷所这两处要点,明军原本就在螺河一线布防,更是可以依托海运和碣石卫城这样的据点进行快速补充,而清军的主力部队则尚在惠来县城,这里只有一千兵马的惠州绿营,以及约莫千来人的苏利旧有的部队,由苏利的旧将陈万权负责统领。 双方敌我实力差距过大,清军自然是无时无刻的不在关注着螺河一线明军的动向。这才刚刚过完正月十五,谁知道明军就已经迅速的渡过了螺河,陈万权当即便是向惠州府城方向发出了告急文书,只盼着刚刚赶回惠州府城过年的黄应杰能够尽快赶回来。 陈万权是心急如焚,很快,接到消息的黄应杰也是气得火冒三丈。明军是干脆就驻扎在螺河一线的,但是他的主力部队的家眷们却还都在惠州府城里。去年十一月和腊月时巴巴的逼着他跑了一趟,然后留下个县城和千户所城给他,就没了动静,更是将那个骑兵镇都调了回去,摆明了就是不想打了。可是这才过去多长时间,有没有一个月啊,就又跳出来了,摆明就是不让他安心过日了。 眼见于此,黄应杰连忙向广州的尚可喜进行了上报,得到的回复则是调遣了东莞总兵张道瀛去配合他围剿潮州明军。 张道瀛和他一样,是李成栋的旧部。他先为明军,后为清军,随李成栋反正,又降了尚可喜,饶是刚刚过完正月十五,张道瀛也不得不带着部队开赴惠州府城,与黄应杰汇合。只是二人这一见面,牢骚自然是少不了的。 “老王爷是铁了心的要用咱们这些宁夏王的旧部去消耗海寇的力量了。” “寄人篱下,能有什么办法。你,我,还有郝兄弟,不都是一样吗?” “哎,只当是让朝廷见见咱们的忠心了。” “……” 尚可喜是全权负责广东军政事务的汉人王爷,地位之高,哪里是他们这些刚刚又跳反回去的绿营将领能够比拟的。现在摆明了就是要用他们来避免藩兵的损耗,十有八九是等到他们和明军对耗的皆成疲兵了,再出动藩兵来一鼓作气,就像是前不久他算计苏利的时候,无非是蝉、螳螂和黄雀的角色调换了一下罢了。 奈何如此,如那张道瀛所言,他们也只得遵命而行。张道瀛留下了部分守卫东莞县城的部队,带着主力展开了东进,而黄应杰同样是如此。这样一来,算是苏利的旧部,清军迅速的在海丰一线集结了不低于五千的绿营,其中超过八成是李成栋带出来的老卒,战斗力可想而知。 清军迅速的展开集结,并且大踏步的向着海丰县的方向前进。海丰的消息,自然是他们最为关注的,但是根据陈万权的后续报告,明军在越过了螺河之后,并没有继续向海丰县城方向开进,仅仅是派出了骑兵进行骚扰而已。 黄应杰和张道澄很清楚,螺河一线的明军,为首的乃是杜辉,为中冲镇总兵官,但是真正负责节制潮州一府的却是那个陈凯。 陈凯到底又想要干什么,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只得继续进兵。既然看不明白,黄应杰便干脆带着两部的骑兵先行一步,赶往海丰县城。到了海丰县城,黄应杰便开始指挥骑兵驱逐周边的明军游骑。 这项工作,说不上困难,毕竟即便是按照清廷的规定,他们这些广东的绿营步骑比例为四比一,两部加一起也是有上千骑兵的。而明军那边,铁骑镇的旗号还没有出现,明军总兵力也不占什么优势,更何况是骑兵了,更是少得可怜。 然而,随着黄应杰的驱逐工作逐步展开,在张道瀛率领的主力部队抵达海丰县城时,他的探马也已经摸到了可以约莫看到明军在螺河一线的实际行动。而这时,他们也终于弄明白了陈凯到底是在干什么了。 “这是个诱饵!”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夯筑 “这是个诱饵” 海丰县城里,黄应杰和张道瀛是如是说来的。螺河之畔,陈凯也是这么告诉杜辉、柯宸梅、周全斌、蓝登、沈奇、陈斌等将的。只不过,在黄应杰眼里,陈凯的诱饵是明军在螺河西岸的土木工程;而在陈凯的眼里,诱饵则是海丰县城,那些土木工程则是用来捕兽的夹子! “竟成,你确定这东西真的有用吗,怎么看不出一点儿城高池深的样子来?” 军议结束,众将散去,杜辉刻意慢了几步,再回来向陈凯问及。杜辉的面色流露的不光是疑虑,更有着彼此的关切。说起来,他们二人也是多年未有太紧密的交集了,但是多年前一起夺取潮州府城,从而打开潮州局面的往事以及生死之交却并没有因此而淡化。 “放心吧,时代已经不一样了,该是给鞑子表演一下真正的技术的时候了。” 陈凯向帐外指去,在远处,螺河的西岸,明军营寨的背后,大队的苦力正在夯实地基、挖掘沟壑,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从各县抽调的土木工匠,以及一群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凑在一片挖掘沟壑的劳作点前,在粗糙的木料拼起来的桌子上对着一张张画有复杂图案的设计图指指点点,更是为了那一条条直线、曲线在地面上的成型吵得不亦乐乎。 “这条线,按照比例是有十六丈七尺的,你们计划挖掘的长度只有十五丈九尺!” “小兄弟,这个要是挖那么长,后面那条沟的长度就不对了啊。” “怎么不对?看好了角度,从这里,到这里,这是一条直线,而从这里,到这里,则是一条曲线……” “可这条线……” “这条线和这个沟没有关系,是堆砌起来的护墙!” “可以用挖沟的泥土吗?” “上面写着的是夯土结构,我们不懂如何夯土,这就要看你们的了。” “……” 陈凯画的图纸,似乎和这时候的土木工匠所使用的很有些出入。所幸的是,那些广东质测学堂的学员们不仅可以协助测量工作,帮助工匠确定复杂的角度,更是可以充当图纸与工匠之间的翻译,避免无用功的造成,以致浪费本就不怎么充裕的时间。 数千个苦力,在明军和监管们的监督下,在工匠和学员们的指挥下挥汗如雨,竭尽全力的劳作着。吆喝的号子声中,沉重的夯杵在两人或是数人的炒作下,一上一下,重重的压实下方的土层。挖掘的工作同时进行着,只是这一次,所有的挖掘区域以及深度都是有着严格规定的,精巧得好像并非是一座寻常城寨那么简单。 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营寨之中,郑成功与陈凯也已经商议确定了由援剿后镇协助其他各镇操练新战法的计划。不过新战法是要改换编制的,所以同样是渐进性的操练,总要留有能战的部队以策万全。 中冲镇的营地里,三人一组的藤牌手重新编组,藤牌手一手持牌、一手操刀,他们站位密集,无非是寻常刀盾兵一到一人半闪展腾挪的区域。新战法强调的是配合,而非个人的武勇,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对于操练的难度上,也更加集中于配合,辅以藤牌手自身的武艺训练。 “让木匠做几个木桩子,左右各固定一根木棍,左面木棍上固定一牌,右面木棍上固定一木刀,要固定死了,不易损坏,做得傻大笨粗些也无所谓。” 土木工程还在继续,手里有的是抽调自各县服徭役的匠户。看过了中冲镇的操法,陈凯回想着一些脑海中的印象,吩咐着手下人去准备。东西也不难做,材料更是有的是,很快那傻大笨粗的架子就送了过来,陈凯便点了一队藤牌手过来。 “把这个架子当做是一个鞑子刀盾兵,按照刚才的操法训练。” “卑职遵命。” 假想敌就在眼前,有了实体化,自是不同于命令中的幻想。三个藤牌手,一守两攻的原则不变,藤牌手们迅速的对木架子发起了攻势,似乎比刚才的操练更有些感觉似的。 “就这样先练着,需要改进的,提出来让随军木匠去改。” 明军的新操法并非是陈凯所关注的,也并非是他所了解的。看过了一番,他便回到了河对岸的大营,两支标营已经在那里集结,由林德忠带队,密集的长矛丛林浮现。而这一次,在长林寺义勇那边走过的弯路,有了经验的积累,就可以避免不少。 长矛列阵直刺,火铳手则还在紧锣密鼓的操练着装填。这里与对岸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但是有志一同的却是都在训练不同于这个时代中国战场上所惯常的那些战法,而是再从不同的方向实现突破。 若论战斗力,无论明清,皆是一个参差不齐。单说明军这边与周边清军的对比,即便是寻常依旧使用旧战法的部队,军**给更佳、武器质量和配置更好,且多有征战,战斗经验更为丰富,比之苏利那等土寇自然是更为强盛的。但若是比起李成栋带来的那些绿营精锐,战斗力却依旧要逊色不少,而这也正是明军兵败程乡的一大重要因素。 相较之下,明军编练新战法的部队在福建战场上如鱼得水,很是杀败了几次清军在福建的一些精锐部队。虽说这里面也有设伏和以多打少的状况,但是战争就是这样,并非每一次都会是堂堂正正的列阵而战,尤其是福建那样的地形,很多正面会战也不足以支撑。这些编练了新战法的部队里,如戎旗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亲丁镇这样的部队,战斗力当已经超过了那些绿营精锐,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福建明军中的精锐,其中多有身经百战的老卒,本就不差清军多少。但是相对的,更多的部队虽说是编练了新战法,但是战斗经验还有待提高,却又是另一重境界。 不过,无论如何,编练新战法已经成为了提升战斗力的良方,这却是毋庸置疑的。此刻明军紧锣密鼓的操练着,先行出招,利用路途上的时间,便可以富裕出一段时间。 清军还在匆匆赶来的路上,明军这边该操练的操练,该修筑土木工程的修筑土木工程,待到黄应杰和张道瀛带着大军赶到之际,明军的初期准备阶段已经基本完成了。但是很快的,清军便注意到了明军的忙碌,驱逐、骚扰便忙不迭的发动了起来。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显形 漯河以西,从二月开始就已经成为了明军与清军骑兵争斗厮杀的所在。战火烧到了此处,百姓流离失所,荒弃的田亩之上,杂草丛生。时而,更有一支支的利箭自灌木、树林中射出,进而爆发起一场又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清军的骑兵数量更多,很快就在驱逐明军骑兵的过程中发起了一轮又一轮针对前沿哨所的攻击。 数日后,铁骑镇的旗号出现在了战场上,明军骑兵数量的严重劣势得以缓解,但却依旧处于下风。但是相比正月刚刚过半就杀过螺河的气势汹汹,明军的骑兵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取心,哪怕是铁骑镇进入战场,他们也依旧是尽可能的维持着营寨的外围屏蔽,防止清军将营寨以及营寨后面的热火朝天看个通透。 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清军的探马不断的向东压迫,大队的骑兵游荡在明军营寨以西的区域。明军的营寨,自是严阵以待,寨前外的壕沟和鹿角丫杈比比皆是,寨墙内的望楼、箭台,居高望远。旗帜挥舞,营外的明军骑兵参佐着营寨的指挥,不断的变幻着追逐、围捕、拼杀以及脱逃的角色。 铁骑镇抵达后,明军骑兵的压力顿减,而清军骑兵那边再想要观察到营寨以及营寨后方土木工事的进度就越来越难了。 很快,主力部队在海丰县休整数日后,便在黄应杰和张道瀛的率领下迅速的靠近战场二十里处。大军抵近,安营扎寨,明军对此无有任何骚扰的打算。清军轻轻松松的完成了安营扎寨的工作,在此有了一个前沿阵地,往来的距离更短,对明军的压迫就更加得心应手了起来。 极目远眺,清军的骑兵已经将明军的骑兵挤压在了营寨以西的一段狭窄的区域。但想要更进一步,观察清楚明军的进度,却还是需要继续向前,最好是绕到营寨的侧后。奈何,过了这片区域,明军的骑兵的阻拦势头便陡然加强,黄应杰依稀的看到,就在远处,似乎从营寨里还结阵杀出了一支明军的步兵,协助骑兵进行拦截的工作。而这一点,也很快就从探马的口中得到了印证。 “咱们的兵力怕是不足以一举击破海寇,兵行凶险,最好还是请藩兵前来助战,胜券才会更大一些啊。” 他们有多少兵力,他们自己知道,而明军那边,几个镇的旗号,根据探马的观察,营内也确实有着相应规模的明军,并非是什么虚张声势。算一算,最起码也是七个镇的兵力,比他们还要多上一些,而且好像螺河以东还有不少明军,如此看来,明军这些日子反倒是打得有些过于保守了。 明军骑兵数量上虽说是依旧处于下风,但是总体兵力更盛,且提前控制了这片区域,营寨稳固,也并非是清军一时半刻所能够奈何得了的。 “就怕老王爷和小王爷根本不打算来帮咱们。” 说来,黄应杰也只是发了句牢骚,但是张道瀛把话挑明了,他也是一阵无可奈何:“还是要找到海寇的破绽,硬拼,损了老底子,对咱们是没有好处的。” ……………… 整个二月,清军都在不断的挤压着明军的活动范围。奈何明军虽然显得毫无进取之心,但是于清军对土木工程的观察却似乎还是存在着一条底线的——一旦触碰,便是寸步不让。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劳作,土木工程的地基已经打好了。有了一个夯实的基础,苦力们则开始了上层建筑的劳作,唯独有些不太一样的是,比起刚刚开始的时候,似乎是干劲儿更足了些。而这一切,与监工们的皮鞭以及那少数吊在营门前都已经晒成了人干的尸身没有任何关系。 “努把力气,活儿干好了,你们也能像他们一样恢复自由身。” 几十个判罚劳作时间短的,在地基完成后便当众进行了释放仪式。他们都是碣石卫的,放归数日后,还有个带着些吃穿用度过来,说是帮着一个同坊巷的熟识的家人送的,更是让那些苦力们看到了希望。 劳作的号子更为激昂,螺河以东,陈凯眺望着远处的工地,对身边侍立着的丁有仪满意的点了点头。 那个苦力,是丁有仪特别挑出来的,早在判罚的时候就已经挑拣出来的。约定好了,待日子够了便放其人回碣石卫城,后者也不负所望,与一个熟识的家人报了还活着的喜讯,便带来了这份虽少但却不可或缺的希望。 “宽严相济,做得很好,一个小小的典吏,屈才了。” “总制过誉了,卑职只是一得之愚。” 工作热情的提升,工作效率自然而然的出现了提高。进度在缓慢加快,这终究是一件好事。 与此同时,清军在继续施压的过程中,也在寻求着从螺河上游的山区寻找可以绕过明军防线的可能。只可惜一旦进入了山区,结寨自保的山民便足以让他们不胜其扰,尤其是当陈凯向左近山林的百姓下达了缴获清军军服、武器、旗鼓乃至是首级都可以得到奖励的政令后,清军的探子就更是举步维艰了。 “黄应杰是个什么东西,张道瀛又是个什么东西,在陈老大人面前,都是一滩烂狗屎。连他们的主子都被陈老大人算计了,他们还能翻出了天不成?” 透过基层的行政体系,山林的百姓从那些得到了陈凯以官职、府县儒学入学资格等方式拉拢的士绅、乡老们的口中,日渐熟悉起了那个多智近妖的陈总制。说得多了,印象自然就深刻了,立场也就更加鲜明——用他们的话说,诸葛武侯面前,除了司马懿,都得靠边站! 绕道不成,清军干脆发起了几次强攻作战,有试探性的,也有真正的猛攻,黄应杰干脆也从惠州府城那边调来了一些火炮辅助攻势,但是随着明军操练新战法的日渐熟稔,于清军,这仗却是越来越难打了。这期间,反倒是那个南澳镇的陈豹,还出动水师,发起了两次针对他们侧翼的胜捷所的反攻作战,牵制了他们不小的精力。 就这样,一直耗到了三月底,战线依旧维持在最开始的那段狭窄区域,清军没能突破营寨,明军似乎始终没有向西进取的打算——虽说看上去有些被动挨打的样子,但是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破绽反倒是不容易找到了。而这样有劲没处使的岁月里,伴随着的更是尚可喜日渐严厉的催促,甚至是斥责。 明军前进了一大步,然后直接摆出个刺猬式的守势来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这让黄应杰和张道瀛很是难受。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探马却又传来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 “海寇,退了?” “是的,大帅。海寇退出了营寨,那里乍看去已经是空营了。” “这里面一定有诈!” 征战多年的经验让他们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结果到了晚上,明军放弃的营寨竟真的燃起了熊熊大火,将整个夜空都熏成了红色。 火一直烧到了第二天才渐渐熄灭,陷阱解除,站在依旧冒着烟的废墟上,黄应杰极目远眺,第一次看清了营寨背后的土木工程的全貌——那是两座不高的堡垒式建筑,互为犄角的矗立在螺河西岸,掩护着后面的浮桥。外表上看似乎是有棱有角,全然不似他见过的府县城池,但好像又有着什么规律。内里是看不到的,但是堡垒主体的外围,也并非是一马平川,好像处处潜藏着陷阱。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坚城(上) 疑问,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样的形制完全不符合深池高垒,凭瓮城、敌楼、女墙等防御建筑强化城墙的防御能力的旧有传统。 黄应杰和张道瀛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没见过眼前的堡垒,但是陈凯的名声在外,那是出了名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断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耗费大量人工来修建两个没有实际用处的堡垒,更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放弃了前面固守了两个多月的营寨。 饶是如此,可他们也确实想要试上一试,最起码也要看明白其中的门道才是。只不过,行动尚未展开,他们很快就接到了一份加急的军令,也暂且不必急于一时了。 ……………… 清军以西,遥远的腹地广州,那里的平南、靖南两座王府经过了一年的打造,已然是初具规模。 两座王府“东西相望,备极雄丽”。靖南王耿继茂性好奢侈,声言王府大门的狮子要用白石琢成,有献媚者建议:肇庆地区产石最佳,于是飞檄肇庆、高要等地索取。地方官民疲于奔命,经过多方筛选,选定坯石二具应征。当运载至肇庆峡时,因为负荷过重,船和坯石一起沉落于西江河中。只好再次搜索,另行奉上。 后来,那个地方官杨雍建调上兵部当了京官,才大胆上书,指出广东“不堪两王”,条陈其“累民之弊”共20多款。于是清廷迁靖南王镇四川,后改广西,最后定福建,但这已是顺治十六年的事情了。而那座耿藩的王府,一变而成为了平南王次子尚之孝的府第,“壮丽尤甚”。 有此穷奢极欲,乃是在于藩王在广东绝对是任何人不可望其项背的土皇帝。尚耿二藩在此有节制“总督、提督、巡抚、镇台”,“调遣兵马”之权柄。 借此,他们“凿山开矿,煮海鬻盐,遣列郡之税吏,通外洋之番舶”。建立封建割据式的庄园——“王庄”,统制江河湖泊,以至沿海渔业。甚至操纵全省市场和商业,组织“总店”,集广东政治、经济、军事大权于一身。至于霸占民房、诬良为盗、勒索巨款、加征税收等不胜枚举。 据估算,单单是平藩每年收入在一百余万两白银以上,收入上已经能够与控制闽海贸易的海上霸主郑氏集团相较了。 这些,无不来自于广东百姓的民脂民膏。最近的这一年来,尚耿二藩一直忙着镇压粤西的小股明军,同时更加重要的则是盘剥百姓,穷民以富王府,借此来满足他们穷奢极欲的生活。有道是千里做官只为财,文官如此,武将如此,哪怕是做到了藩王也一样是如此,毕竟这银钱,毕竟人心为贪,这银钱总是越多越好。 但是,伴随着清军在粤西的节节胜利,粤东地区的潮州却始终无法平定。郝尚久倒是一度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但是在攻陷程乡县城后,郝尚久所部也没了动静。而在潮州西南,拥兵近万的苏利在年底为陈凯剿灭,潮州的攻取反倒是出现了反复的迹象。 接下来,黄应杰应援,倒是保住了海丰县城和胜捷千户所城,据说很是与陈凯大战了一番,双方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就干脆罢兵而去。黄应杰没有把牛皮吹得太大,反倒是不太引起尚可喜的注意,关键是没有斩首,对此尚可喜也仅仅是稍作鼓励也就罢了。 奈何接下来的日子,明军反扑,黄应杰和张道瀛出兵,却是久攻不克。随着清军在粤西渐渐的站位脚跟,以及一个明军高官已经表露出了降清的念头来,潮州方面就显得越来越扎眼了。 “贤侄,那姓陈的并非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你此去万勿小心。” “伯父放心,小侄带着的都是藩兵,打些海寇,还不是手到擒来?” “还是小心点儿为好,万物轻敌。” 广东东门,尚可喜殷殷嘱托,耿继茂便带着靖南藩的大将左翼总兵徐得功和右翼总兵连得成挥师向东。 绿营始终不能解决问题,藩兵若是一直就这么坐视不管,在广州城里养尊处优的话,清廷那边也是交代不过去的。眼见于此,尚可喜与耿继茂二人商定,由尚可喜继续主持对粤西明军的围剿和招抚工作,而耿继茂则率军东进,力争一战解决潮州问题。若是不能,便防止明军继续做大,等待尚可喜完成对琼州的并吞便率领平南藩大军前来助战。 看清楚明军的堡垒,黄、张二人也很快就接到了广州的命令,要他们暂且休整,等待耿继茂的大军抵达,再行一鼓作气。 两王已经有些急躁了,或许是清廷的压力传达下来了,让他们不得不如此。有援兵即将抵达,还是战斗力更强的强援,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这世上,福兮祸所依,往往却也是少不了。 “你们两个混账东西,坐拥数千官军,面对兵力几乎没有什么太大差距的海寇都无法将其剿灭,反倒是被牵着鼻子走,简直就是两个废物!” 靖南藩大军抵达海丰县,黄、张二人连忙前去拜见,结果一见面,耿继茂理所当然的痛骂了起他们,骂到兴头上,更是一人赏了一鞭子,明白无误的告诉他们,若是再敢如此畏缩不前,下次就不是鞭笞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耿继茂很生气,黄应杰和张道瀛二人也不敢多嘴,只得唯唯诺诺的听着,一口一个死罪,恳求耿继茂让他们戴罪立功。 藩王,是可以不讲道理的,更何况他们也确实是没能实现对明军的突破。只是回想起来,当年在明廷的时候,他们都是伯爵的身份,东勋在朝中也是盛极一时,谁敢如此对待他们? “哎。” 被耿继茂的鞭子抽回了大营,二人也只得是一声叹息。可既然是选择了降清,受此羞辱也是自找的,怨不得旁人。只待回到大营,他们也只得老老实实的连忙吩咐了手下,带着辅兵在他们的大营后方为靖南藩的藩兵修建营寨。 营寨修建迅速的展开,靖南藩的藩兵在海丰县休整了几日,便开赴前线。进入了新建的营寨,耿继茂倒是雷厉风行,带着这些将帅们前去观察明军的堡垒。只是看过了一番,却是一副嗤之以鼻,当即便又把黄应杰和张道瀛给臭骂了一顿。 “这么矮的墙,你们都不敢攻?” 明军的堡垒,高度只有不到两丈的样子,估摸着也就五六米。在动辄八九米,甚至十几米高度的中式城墙面前,实在是矮得可怜。这样的高度,在耿继茂看来也就是两座土木结构的寨子罢了,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此时此刻,他与徐得功、连得成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便向黄应杰和张道瀛二人喝道: “休整两日,准备攻城器械。四月十二,本王亲自你二人助阵!”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坚城(中) 永历六年四月十二,经过了两天的休整,攻城器械准备完毕,惠州总兵黄应杰和东莞总兵张道瀛凭着靖南王耿继茂亲率的大军作为后盾,缓缓的向明军位于螺河西岸的那双堡垒进发。 明军的那双堡垒是一模一样的,犹如是双生子一般,一南一北,互为犄角的立于螺河西岸。从堡垒的形制上看,半圆形的堡垒,弧度面向西面的清军,半圆形向外延伸出一个又一个锐角的形状,算不上密集,但是相去也不算太远,就像是一枝盛开的花朵。 两支花朵盛开,更外围,与堡垒不相连接的还有一些半月形的小堡垒,就像是花朵周围飞舞的蝴蝶忽遭时间停顿,优美的悬停在花瓣的一个又一个间隔之外,似是闻香而来。沟壑、矮墙,线条明朗,而堡垒后方的浮桥更是犹如花枝一般,延伸到螺河的东岸,那里自有明军建起的一大片营寨为土壤。 而这整片区域,在天空俯视,好一副花朵在微风中招展,散发的香气引来了只只蝴蝶,也引来了远处密密麻麻、成群结队得就像是蜜蜂一般的清军。 焚毁的营寨,这些天黄、张二帅已经让麾下的清军将其清理干净了。路上一片坦途,明军骑兵对于这两座堡垒的情报屏蔽也远没有对原本的营寨那般上心,清军的探马在这几日也约莫的看清了一些外围的形制,只是很多东西都没办法理解罢了。 不过,理解与否,对于耿继茂来说都是一样的——反正从一开始他就是打算用绿营兵来试试水,打上一仗,很多东西就都会看明白了。 耿继茂和他爹耿仲明留下的亲信部将徐得功、连得成二帅居后,黄应杰和张道瀛感受到了这位小王爷的“殷殷期待”,也只得抖擞精神。一如往日般的劝降,明军以无声作为回应,黄应杰和张道瀛借藩兵作为后盾,很是鼓舞了一番士气。随后,一北一南,各攻一堡,至少就他们的经验,这两座堡垒如此布置,就是为了互为犄角。而他们的兵力,合力进攻一座堡垒,也显得过于浪费兵力。 知道明军的堡垒里是有火炮的,清军在一里多地的位置列阵,帅旗前压,这几日搭建起来的望台、冲车、云梯等攻城器械滚滚向前,清军的步兵紧随其后,在这些更为显眼的物事背后一边前进,同时也在寻求着掩护。 五六百米的距离,以着如今的中国战场上所使用的火器而言,大多是触及不到的,就算是进入了这个距离,又能够达到射程的,滑膛炮的精准度也存在着不小的问题。 清军有恃无恐,大举进发,进入到一里的距离后,明军的堡垒依旧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如果不是在远处就能看到一些探出来的火炮那黑黝黝的炮口和垛口处矗立的明军的话,或许还会生出些明军闻藩兵之名而丧胆,从而不战而逃的遐思也说不定呢。 大队的清军继续前进,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始终没有开火,战场上除了清军的滚滚向前,明军的堡垒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到了这个距离,北线的黄应杰和南线的张道瀛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边组织炮队开始准备工作,一边派出了背负着土包、沙袋的辅兵和民夫。 炮队在这个距离准备,并非没有危险,但是就他们的火炮射程而言,这样的距离才好攻击到堡垒外围的半月堡。而那些辅兵和民夫的任务,无非是填平半月堡外围的护城河。他们都是宿将,很清楚以着半月堡与主堡之间的距离,清军对半月堡围而不攻,其结果就是暴露在明军火力的前后夹击之下。 辅兵和民夫拔腿狂奔,脱离了攻城器械的掩护,他们便直接暴露在明军的杀伤范围之内,唯有发足狂奔,方有抵达护城河,丢下土包、沙袋,旋即转身逃回清军那边的可能。 三百米、两百五十米、两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 到了这个距离,明军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有的只是,一根根稀疏到了几乎不能对清军攻城器械存在有效阻滞的梅花桩深深的插入泥土之中,就像是一根根摆设似的。 战场上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但是对于这些人儿,却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跑下去这一条路。然而,距离护城河越来越近,辅兵们也渐渐的开始发现,他们每前进一步都将需要耗费更大的气力,速度也免不了要开始减缓——行进道路上的坡度开始渐渐爬升,而就在这些辅兵和民夫们逐渐靠近他们的目的地之时,约莫五十米的距离,半月堡上的枪声在一声号令之下猛然间便爆发了出来,伴随着密集的枪声的更是如瓢泼暴雨般洒下的铅弹! 沉寂良久的枪声响起,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跑在最前面的那些民夫一扫而空。真正的辅兵,上过阵,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总是知道守御的一方使用的火器是需要装填的,甚至就算是弓弩也有或长或短的装填间隙,最没有必要的就是跑在最前面送死。 他们的经验,在枪炮声响起的第一瞬间救了他们一命。眼看着那些民夫被打倒在地,不少一时未死的也顾不上那些土包、沙袋了,捂着身上的创口发出痛苦的哀嚎声。而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他们当即便拿出了比之方才更大的气力,发足狂奔。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跑在明军装填的间隙完成他们的任务,从而踏上逃回来的路。这是生死攸关的间隙,已经不止一次救过他们的性命。奈何到了这一遭,他们正开始发足狂奔,半月堡上,射击完成的明军射手退后,新的射手替换上前,铅弹便再度如同是不要钱的一样扫了过来。 这样的场面,发生在每一个即将遭到攻击的半月堡。明军有意识的集中火力,这对清军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对此,清军也不在意,辅兵和民夫本身就是炮灰,消耗明军的火药和铅弹,就已经够了,若是能够将土包、沙袋投入护城河,更是赚出来的。 明军凭着快速轮换的方式展开了密集射击,清军第一波次投放的辅兵和民夫根本没有几个能够冲到护城河前,将被俘的土包、沙袋投入其中。这样的幸运儿终究是少数的,他们如果能够活着逃回去,更是可以暂且休息片刻,至于那些投机取巧,或是被明军火力吓破了胆的,在他们随手丢下土包、沙袋向后逃亡的同时,他们就已经被判处了当即执行的极刑! 督战队上前砍杀溃兵,伴随着攻城器械的滚滚向前,第二波次的辅兵和民夫也在这等恐怖之下冲出了器械的掩护。 第二波次的辅兵和民夫与第一次波次的待遇没有什么区别,明军依旧是集中了火铳手对其进行密集射击。但是有了第一次波次的那些溃兵的下场,这一次已经基本看不到向后逃亡的了,更多的土包、沙袋被投入到护城河中,哪怕是依旧是微乎其微。 投入之后,便是逃回,这是固定的模式。而待这一次的冲击结束,伴随着清军的攻城器械缓缓驶入半米的距离,明军沉寂已久的火炮也开始针对那些望台的射击。 炮声急速响起,轰鸣之中,早已瞄准多时,凭着那些为火炮标定位置的梅花桩的帮助,在明军炮队的数量操作之下,当即便有了望台在炮击中轰然倒塌的盛况。后面的清军夺路而逃,但是台子上的射手们却又哪来的生路,最多也就是在倾倒的过程中闭目跳下,将命运交给未知。 这样的精准,是建立在全方位的准备之下的,当即便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数架望台轰然倒塌,清军登时便是一片大乱,但是大乱之中,这支绿营的丰富战斗经验也体现了出来,在基层军官的控制下迅速得以恢复,并且少有阻碍到后续前进的。 清军依旧在步步进逼,而伴随着攻城器械越来越多的进入到射程,明军火炮和火铳也将更多的注意力倾注在他们的身上。辅兵和民夫们的压力骤减,更多的他们能够靠近护城河,直到将护城河填平,冲车就可以顺利的抵近到半月堡前,实现对堡墙的突破。 一切都开始恢复到正常的规律,岂料就在这时,半月堡靠近基座的位置,数块土石被推入护城河中。伴随着“不懂”的动静,一门门虎蹲炮的炮口伸出,对准了那些正在冲过来的清军就是一阵轰鸣。 主堡的堡墙上,明军火红的旗帜迎风招展。大旗之下,陈凯持着望远镜极目远眺,正看到一群清军的辅兵和民夫在半月堡前被突如其来的虎蹲炮扫了一个尸横遍野。 “老子把潮州府各府县的城守炮,以及南澳岛的库存全都搬空了,这次不让你们这些狗鞑子提早感受一下热兵器战争的洗礼,我陈凯的姓就倒过来写!”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坚城(下) 虎蹲炮里装着的并非是炮弹,而是铁砂和碎石子,点燃引信,喷射出的散弹席卷开来,反倒是比方才的射击更为致命。 顷刻间,清军的辅兵和民夫便倒了一片,这样的场面,即便是那些跃跃欲试的清军战兵们也被震慑得不轻。 明军的射击强度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如此密集的杀伤,当即便引起了清军的一片惊呼。这是难以避免的,明军有史以来并非没有出现过高强度的火器射击——戚继光的车炮营乃至是关宁军编练的那些车炮营,其火力密集程度都是首屈一指的。奈何前者辉煌的走完了一生,缔造的传奇军队就淹没在了体制的深潭之中;而后者,勇气不复存在,屡屡为清军在射程外骗光了弹药,将火力倾泻给了空气,如之奈何。 这一遭,明军的沉稳让人难以置信,清军处于攻城的一方,更是不可避免的要暴露出更多的破绽来。突如其来的杀伤,使得清军为之一挫,但是随着战鼓声的响起,闻鼓而进,再加上身后尚有藩兵作为后盾,清军重新鼓足了勇气,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就在这档口,清军的火炮也已经准备就绪,还击开始,炮弹稀稀疏疏的扫过冲击坡,唯有一枚炮弹轰入了护城河,溅起了一片水花。 紧张的情绪、凭经验的瞄准方法以及缺乏明军那般的全方面准备,射击的效果很是不好。不过这也仅仅是第一次的试射而已,谁也不会放在心上,接下来无非就是重新调整射击角度和方向,重新装填罢了。 岂料,就在这个当口,明军的主堡突然爆发一连串的炮击,那些明显在口径上又大上一个等级线的火炮们瞄准的恰恰正是他们。 黑色的轨迹在半月堡上射击的明军头顶、在冲击坡上奋勇前进的清军的头顶上一闪即逝。劈头盖脸的轰向了清军的炮兵阵地。 滑膛炮的精准度受限,饶是明军的准备更为充分也同样是不可避免的。炮弹扫过清军炮兵阵地的那一片区域,绝大多数的一如他们的对手那般,但却有一枚鬼使神差的直接砸在了一个尚未打开的火药桶之上,那个炮组以及邻居的一个炮组的方位当即便化作了一片火海。 爆燃的烈火之中,清军的炮组成员转瞬间就被点燃。这一刻,炮长、炮手、装填手、辅兵,在烈火之下,一视同仁。 尖叫着、哀嚎着,熊熊烈焰由于缺乏足够的可燃物而导致火势迅速的减退,但是那些引燃的烛火却依旧是在逃亡、打滚,试图熄灭那些正在吞噬着他们的精灵,却也只能在这无谓的挣扎中耗尽生命的活力。 后方的爆炸,动静实在不小,但是冲击坡的最前线,战斗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哪一方也没有功夫去注意这些。 这功夫,望台已经被轰塌了数座,零零星星的还有几座,显然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明军没有在最远距离射击,这是命中率得到几何倍提升的一大关键因素,但是放清军抵近,亦是莫大的危险,当清军集中力量发起猛攻之际,仅凭着半月堡的火力就势必会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在付出了两座望台和数辆冲车的损失后,清军好容易将一辆冲车推到了护城河畔。这里乃是两处半月堡之间的区域,明军倾泻的火力不多,除了前方主堡延伸出来的锐角结构看着有些压迫感之外,此刻反倒是最安全的一处所在。 清军毫不犹豫的将冲车推进了护城河,木制的车体尤其是用来防箭的顶子甚是坚固,为首的一个清军刀盾兵一跃而上,三两步间便借此越过了护城河,旋即便引起了一片的欢呼。 这样的勇士,最是能够振奋士气的,是故封建军队对先登之功的嘉赏总是极为丰厚的。然而那刀盾兵冲过了护城河,摆出了持盾掩护后续清军的姿态,眼前却是一片平坦直抵主堡,但却依旧有五六米的堡墙需要攀登,而那座城门,则更是高出了这片区域两三米的样子,靠着木制架设的桥梁与半月堡的后方相连。 这是一个整体化的防御结构,这里算是一个比较安全的桥头堡,其主要还是得益于清军在正面给予了半月堡以极大的压力。但是再想继续前进,却显然是要暴露在明军多方向火力之下,甚至就在紧随他身后的那几个清军越过护城河的片刻,主堡延伸出来的锐角上方,明军的射击毫无预兆的倾泻而来…… 居高临下的射击,这对以刀枪为主体的冷兵器军队而言实在是被动挨打。伴随着最后一辆望台的轰然倒塌,清军的士气再也无法维持下去,在冲击坡上如同是潮水般退去,而明军则更是送上了枪炮的交响作为作为最后的赠礼。 第一天的攻势仅仅维持了这么一轮就宣告结束,在这两支绿营兵背后坐镇的藩兵没有轻动,也没有阻拦绿营兵的退却,大军就这么收兵回营了。 回到大营,黄应杰和张道瀛自是垂头丧气得恨不得将脑袋扎进地里。他们两镇的兵马,对两个堡垒同时发动进攻,结果一前一后的败了下来,战后统计,光是战兵就算是不下五六百人,已经超过了十分之一的伤亡线。而这一切,还仅仅是战兵,关于辅兵、关于强征来的民夫伤亡,更是他们不愿去触及的数字。 相对的,他们的战果,无非是几条靠着冲车推进护城河来制造的浮桥,至于对明军的杀伤,则几乎全部是由望台上的射手造成的,微乎其微。 “这姓陈的也太阴了吧。” 黄应杰和张道瀛组织了抵近前沿的军官、士卒们,将堡垒外围的具体形制绘入图中,呈现给了耿继茂。 大帐之内,两个绿营将领一副垂头丧气,不敢多言,但是徐得功却是跟着耿继茂的老子耿仲明多年的亲信,看着这幅图案,豆大的汗珠子就开始往下流,若非是这句话出口,只怕旁人还会以为是生在辽东,还不能适应广东四月份的天气呢。 不似中式城墙那般兼顾军事要塞和保护城内的效用,明军这一次修建的堡垒是纯军事化的,而且更为麻烦的是,由冲击坡、护城河、半月堡、主堡以及附属其上的一系列防御结构组成的防御体系,透过今日一战便可以看出,这分明就是为了更好的发挥火器的威力。 居高临下的射击,清军大半的人马以及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处在被动挨打的境况之中,这非常难受。尤其是一旦越过了护城河,很可能面对的更将会是多角度的夹击,这一点甚至两支绿营都没有能够太过切实的将明军的火力网试出来。 “两个堡垒的夹角,肯定会遭到两个堡垒的夹击,绝对不能从这里下手。” “想破主堡,显得拿下前沿的这些小堡垒。里面看样子是有两层,但兵力应该不多,但是那个斜坡和护城河实在是恶心人。” “连帅所言甚是,还是要先拿下小堡垒,再攻主堡。而攻下小堡垒的关键又在那护城河上面,必须设法填平了才是。” “……” 这样打下去肯定不行,无非是白白送死罢了。虽说是绿营兵的命不值钱,但是也没有必要为此无谓的消耗清军在广东的有生力量吧。 指着地图,连得成和徐得功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想法尽数倒出来以供耿继茂参详。而耿继茂这时候也顾不上鄙视绿营将领了,叫上黄应杰和张道瀛一起,试图从这外围的工事上面寻出些破绽来。如此,便是两个时辰的功夫。两个时辰之后,众将皆是口干舌燥,但是应对的战法也总算是琢磨出了一些来。 绿营兵死多少,耿继茂一点儿也不在乎,此刻凭着这些牺牲换来了经验教训,却还是有益的:“休整两日,继续打造攻城器械。两日之后,只攻北堡,南堡用骑兵监视。这一次,连帅领兵,咱们靖南藩的藩兵好好教训教训海寇。” ……………… ps:最近事情比较多,更新时间有些晚,抱歉。忙完这段,争取恢复正常更新时间。晚上应该还有一章,具体时间待定。 正文 第八十六章 铁壁(上) “按照黄应杰和张道瀛的攻势,如果还是原本的营寨,或许也就是不太那么容易守得住了。” “是啊,藩兵一到,这两个混蛋就好像疯了似的。” 八旗军在辽东的屡战屡胜已经俨然是一神话了,入关之后,有八旗军在场,就连那些绿营兵也都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说白了,无非是心理优势的存在,提升了他们对于胜利的信心,而此消彼长,作为八旗军的对手,于能否取得胜利一事的怀疑自然也就会出现上升,而怀疑更是进一步的降低了对伤亡的忍耐能力。 靖南藩的藩兵,说起来真正入了汉军旗下的只有前年耿仲明从辽东带出来的那一千多人,也就五六个牛录罢了,剩下的藩兵都是南下时沿途补充的绿营兵。不过这些绿营也大多是各地的精锐,战斗力上无甚差距,有的可能还要在一些汉军旗的弱旅之上。 有了藩兵,哪怕只是几个牛录的藩兵作为后盾,这些绿营兵也好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承受了比预期更大的伤亡才被明军击退。不过既然最后还是被击退了,明军这边的情绪也远比清军那边要轻松得多。说到底,毕竟是清军连主堡都没摸到就败了,适当的乐观还是可以有的。 “下一次,来的可能就是藩兵了。” 一盆凉水泼下去,陈凯环顾众将,却不曾见得有丝毫畏惧之色。这是对他的主持的粤东战场的信心,更是源于这些将帅与清军势不两立的决心。 “能与诸君共同抗敌,乃是我陈凯的荣幸。” ……………… 是夜,作为胜利者的一方,明军杀猪宰羊,犒赏有功将士。与此同时,夜不收则加倍的撒了出去,以免清军展开夜袭。 夜袭没有出现,看样子清军也还是没有摸到门道。第二天也同样是没有动静,甚至到了第三天还是如此。有的,无非是清军的探马依旧在凭借着兵力的优势遮蔽着情报,防止明军看到更多的东西罢了。 到了四月十五,清军再度来袭。这一遭,在堡垒上透过望远镜,陈凯很清晰的感受到了清军的准备更加充足,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传令下去,准备乙计划。嗯,等待我的命令。” 清军大举而来,这一次绿营的旗号退到了两侧,显然是在护卫大军的侧翼。陈凯一语成箴,这一次来的真是靖南王府的藩兵,而且看主力部队以及攻城器械的位置,更是对准了他此刻所在的北堡。 不过,这对于明军而言似乎并不存在着什么区别。有了上一次的胜利,堡垒的守军士气正盛,哪怕是藩兵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清军已经没有了劝降的欲望,稍作准备,靖南王的帅旗前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旋即响起,大军的士气为之一振,在望台、冲车等攻城器械的掩护下,大军滚滚向前,当即便是一个铺天盖地。 藩兵的气势更胜,天知道耿继茂一个纨绔子弟是哪来的如此威望。陈凯默默的看着这一切,一如他的沉默那般,北堡也同样是以死寂作为回应。 大队的清军继续向前,这一次,在里许的位置,清军的主力部队没有继续前进,反倒是直接从阵后放出了大队的辅兵和民夫,让他们背负着沙袋、土包迈步向前。皮鞭的驱逐开场,哭嚎声响起,陈凯透过望远镜看去,极目远眺,清军驱逐向前的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是从左近区域强征来的百姓。 陈凯很清楚,这些百姓都是清军的炮灰,就像是前几日的那些辅兵和民夫一样。而这里面的区别在于,藩兵对于使用老弱妇孺来填壕上更为熟练! 杀鸡儆猴,督战队跟在后面,用滞留不前的百姓的性命作为说辞,被驱逐着向前的百姓们便再难生得出抗拒的意志。百姓蜂拥而来,在督战队的催促下不敢有丝毫的裹足不前,然而哭嚎声响彻战场,换来的则清军放肆的狂笑和明军的面色冷峻。 还远远没有进入既定的射击距离,尚有考虑的时间,但是压力却已经明明白白的传递到了陈凯的身上,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 如果只是民夫和辅兵,杀了也就杀了,甚至不光要杀,还要把首级砍下来作为记功的依据。但是那些老弱妇孺,一个个的背负着土包、沙袋都足以让他们步履蹒跚起来。虽说,在这样的时代,杀良冒功也是从未少过的,但是真的到了他自己这里,现代人的道德洁癖却依旧在噬咬着陈凯的内心。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或许,这又从来都不是个问题。 那些被驱逐而来的百姓前进速度算不得多快,但是一步步的靠近,距离冲击坡也越来越近了。哭嚎声渐渐迫近,陈凯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了起来。负责守卫北堡的军官知道,文官在这方面是不同于武将的,此刻等待着陈凯的命令,心中的焦急更是让他升腾起了满头的大汗来。 老弱妇孺越来越近,清军那边在此时也动了起来,攻城器械滚滚向前,压迫感更是随之而来。负责的军官更是再也按捺不下去了:“总制,杀,还是不杀?” 听到这一声喝问,陈凯转过头,看向那个军官,也扫视着周遭的明军将士。不说什么这两座堡垒是背后的潮州、闽南明军、百姓的生死线,不说一旦此地沦陷,靖南藩的藩兵便可以带着成群结队的绿营兵杀入粤东、闽南,率兽食人,只说作为主帅,这本就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杀!” 一声暴喝出口,军官得令,只是一个摆手,旗手便挥舞旗帜,只在转瞬间,爆响刺破了硝烟,铅弹如暴雨般扫过人群,当即便在冲击坡上留下了一片无声的尸骸以及一时未死的苦痛哀嚎。 明军开火,这些老弱妇孺当即便是吓得转身欲跑,奈何躲在他们身后的督战队却依旧不肯放过他们,肆意的劈砍,驱逐着他们直接冲向了护城河,甚至根本没有留给他们扔下土包、沙袋后逃回的机会,直接将他们赶下了护城河去。 填壕,从来不曾有什么怜悯可言。督战队将绝大多数的百姓驱赶下了护城河,却也没有将所有人都逼下去便连忙向后逃去。这是他们的经验,因为他们很清楚按照惯性思维,他们是一定会如此的,但是反过来想,只要留下一部分,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反倒是有更多的机会逃回去。 一切按照预想的做了起来,清军的督战队拔腿就跑,无论是半月堡上的明军,还是那些已经站在了护城河边缘的百姓们,无不是为之一愣。可也就在这时候,主堡上一声“杀光这些畜生”的暴喝响起,被唤醒过来的明军射手当即便是瞄准了那些督战队的背影,扣动了各自的扳机。 正文 第八十七章 铁壁(中) 此时此刻,清军的第二波次填壕队伍早已越过了行进的大军,哭嚎着向前进发。比之第一波次的那些老弱妇孺,他们更加清楚他们的命运。而那些押解着第一波次填壕队伍的督战队们则更是明白,明白他们只要冲进了这些哭嚎着的百姓之中,甚至只要逃出百米的距离,他们几乎就可以算是逃出生天了。 及时转身,为他们争取了一个反应上的时间差。但是明军这边在那一声怒吼的同时,反应却也丝毫不慢,后队的火铳手连忙上前,瞄准,射击铅弹穿透了喷薄而出的硝烟,以着数十倍于清军奔跑的速度,仅仅是在一瞬间就追上了夺路而逃的督战队。 铅弹穿透脊背,奔跑夏然而止,似是被铅弹的动能撞击,更是因为穿透脊背的瞬间,柔软的铅弹碎裂开来,在肌肉、骨骼、内脏、乃至是神经系统留下喷溅状的创伤,大肆破坏身体组织,以至于整个人在瞬间就失去了继续奔跑的力量。 仅凭着一轮的射击是很难迅速的清除掉的,上前的火铳手完成了射击,立刻便退了下去,由下一排的火铳手抵近垛口射击,而在第二排的射击结束,所剩无几的督战队已经跑出了百米的距离。按道理,数十步开外,明军的鸟铳就已经缺乏有效杀伤的能力了,能够到这个距离还是得蒙于清军督战队不曾披甲。但是越过了百米,鸟铳也就无能为力。 这是来源于武器技术的限制,约摸着跑过了这个距离,督战队亦是自觉着逃出了生天,岂料他们紧绷的神经刚刚松懈下来些许,只听而后一声声不同于火铳射击的尖啸,尖锐的弩箭便在刺穿空气的转瞬之后便连带着他们的身体一起刺穿开来。 弩机,这种武器在野战中早已被火铳所取代,但是守城之时却依旧能够用上。十来秒之前,督战队夺路而逃,清军的队列则还在继续前进。十来秒之后,督战队已经被狙杀得所剩无几,依旧坚持着向西逃去的督战队军官迈着蹒跚的步子,似乎每一步都更加艰难,直到片刻之后,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径直的跪倒在了第二波次的填壕队伍面前。 这一幕,暴露在了填壕队伍、暴露在了前进中的藩兵、暴露在了守堡的明军、同时也暴露在了陈凯的眼中。或许,这已经是他在此时此刻唯一能够做的了,但是遥望着远处,更多的填壕百姓还在被驱赶着前进,悲哀涌上心头。可也就在这时,护城河的岸边,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一双纤细白皙的胳膊高高托起,在起起伏伏之间,那一双小手却总算是攀上了护城河河岸的边缘。 小小的身影艰难的攀爬而上,几次险些重新掉落下去,却又几次重新的抓紧了土石。渐渐的,小小的身影一点点的攀爬了上来,原本整齐干净的衣衫早已沾满了灰泥,膝盖、胳膊、以及胸前更有多处被什么扯破了的。但是,小小的身影在爬上护城河河岸后,却全然没有去庆幸劫后余生,哪怕是连一瞬间也没有,连忙扭转了身子,哭嚎着向着护城河探去。只是所见者,唯有护城河河水中的人头攒动,挣扎求活,却再没了母亲温暖的臂弯。 “娘!” “要活下去啊!” 嘶声裂肺的叫喊,耳中回荡着的却依旧是将他推上河岸的那一最后的嘱咐。值此时,唯有哭泣,让人不忍侧目。 就这样,小小的身影在那里哭泣着,护城河中的挣扎求生也渐渐的微弱。而在远处,大批的老弱妇孺则依旧是如他们一般,被清军的督战队驱逐上了冲击坡,到此来复制他们的命运。 “孩子,过来!” 泪水淌过面上的灰土,划过了两行溪流。哭嚎声中,背后主堡的方向,一个吊篮放了下来。喊了几嗓子,孩子转过头来,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却依旧是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 “快,上吊篮。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啊!” 报仇,什么是报仇,孩子小小的世界里似乎还不太能够理解。但是,活下去,这三个字却是他的母亲嘱咐过的,听到这话,他连忙爬了起来,笨拙的向着远处的吊篮跑去。 更多的百姓被清军驱逐着填壕,而填壕的目的便是能够直接进攻明军的堡垒。半月堡上层的火铳手、步弓手以及弩手,下层的虎蹲炮频繁开火,很多人就这么倒在了冲击坡上,但是更多的百姓却也只能在督战队的屠刀下以及渐渐抵近的清军主力的压迫之下冲向护城河,然后被身后的人们挤下去。 孩子,还在继续向着吊篮跑去,越来越近,直到抵近吊篮时,勉力的爬了进去,随后吊篮便缓缓升起。 似乎是看到了生的希望,如同是下饺子般的护城河西岸的对岸,一双双的大手托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们踩着护城河底的软泥,尤其是上一批填壕百姓沉入河水中的尸身,将更多的生的希望托起。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孩子被托上对岸。哭嚎声中,活下去的嘱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声,渐渐的甚至已经开始压过了濒死的哭嚎。 不断的有孩子跑向主堡,更多的吊篮被明军放下,升起活下去的可能。而此时,就在第一个孩子被托起的那段河道,一个成年男子将身边的拖入了水中,攀爬着、踩踏着一个又一个的苦人儿的身体,终于攀上了护城河的对岸。 接下来,无有嘱托、无有回望,男子发足狂奔,迅速的抵近到吊篮处,将一个攀上了吊篮,甚至一只脚已经跨过边缘的孩子拽了下来,一把贯在了地上。 孩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而那男子则哭求着明军将他吊上。求活之心人皆有之,明军也没有干脆放着不管。吊篮缓缓上升,男子紧绷的神经陡然一松,劫后余生之念浮上面庞。待到吊篮渐渐升上城头,男子看到了明军,更是连忙换上了一脸的谄媚。 然而,没等那男子将恭维和谢意说出口来,当面的那个明军军官拔刀在手,径直的便劈了过去。 下一秒,刀,镶嵌在男人的额头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视线渐渐抬高,随即便是仰天而倒,径直的从吊篮上摔了下去。 “总制老大人说了,咱们只救真正的良善,只救愿意与鞑子拼命的好汉子。这等踩着其他受苦之人,用旁人的性命换取活下去希望的货色,不配!” 一语说罢,这个广州左卫出身的军官已是泪流满面。旋即在主堡明军的欢呼声中,军官一跃而下,直接翻入了吊篮之中。吊篮缓缓下降,未及落地,军官便跳了下去。顾也不顾那把嵌在男人尸身上的佩刀,只见他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将其抱在了怀中,重新登上了渐渐上升的吊篮。 正文 第八十八章 铁壁(下) 清军的攻势还在持续之中,经过了三、四轮的填壕,清军凭着人命和沙袋、土包总算是填出了一条条通往半月堡的通路。 此时此刻,清军全线发起进攻,迅速抵近到百米距离之内的望台上,清军的射手与明军展开了对射,而明军在半月堡上的那一门门佛郎机炮则同样是对准了望台进行轰击,试图直截了当的解决掉这些威胁。 冲车还在继续前进,上了冲击坡,坡度使得前进的难度加大,尤其是上面还布满了百姓、辅兵乃至是督战队的尸骸以及他们丢下的土包、沙袋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 一边清理着道路,清军的冲车一边缓缓的前进着。每一秒钟,都会有清军被居高临下的明军射杀,亦或是在清理的过程中,脱离了冲车的保护,被明军二层的虎蹲炮扫倒,化作了新的障碍物。 伤亡开始从百姓转移到辅兵身上,而战兵也同样开始承受明军的攻击。相较绿营,靖南王府的藩兵不光是待遇更好,战斗经验也更加丰富,战斗意志更胜一筹。此时此刻,反击的攻势展开,快速的清理着道路,很快的,在付出了数辆冲车的代价后,第一辆冲车便抵近到护城河畔,旋即便被推过了已成坦途的那一段护城河,直抵到半月堡的墙壁前。 “拉!” 所谓冲车,乃是一个有顶子的车架子,顶子下面挂着一个攻城锤,用以撞击城墙。清军的军官吆喝着,辅兵便将攻城锤向后高高拉起,随即一放手,在重力的作用下,攻城锤便重重的撞击在了半月堡的墙壁之上。 这一辆冲车能够抵近,更多的还是在于他前进的道路位于这一座半月堡下层炮位的覆盖范围之外。而这样一来,他们所面对的堡墙也是最为坚固的一面,攻城锤落下,震动不可避免,但是凭着丰富的经验,军官却很清楚,撞击,还需要继续很长时间才会产生效果。 只不过,冲车从来不只有他们这一辆,在付出了大量的伤亡后,凭着接力棒式的传递推动,总算是把一辆冲车推到了半月堡堡墙的正面。接下来,沉重的攻城锤落下,震动,不同方才的声响,连带着细微的裂痕,无不昭示着清军完全可以从这里直接破出一个口子来。届时,是直接杀入,还是将半月堡从这里撞塌了,他们没有相应的经验,但是无论如何,明军在这里的守御只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清军的攻击已经抵近到了半月堡下,明军的守御压力剧增。进入到了熟悉的节奏,蜂拥而来的清军自正面和两侧三面环攻,而此时,明军延伸出来的锐角上也很快便组织起了火炮、火铳和弓弩对两侧的清军展开夹击。 正面还好,只要抵近到城下,明军的威胁就会迅速降低,但是两侧面对的是前后夹攻,饶是清军奋勇,在这样的攻击之下也须得付出大量的伤亡。 然而,清军的士气高涨,他们坚信着八旗军是不可战胜的,有了这样的心理暗示,对于伤亡的忍耐能力剧增。很快的,半月堡的明军开始捉襟见肘了起来,忙乱之下,伤亡也在迅速的攀升,或许到了下一刻,当先登的锐士登上半月堡的上层,就将是一边倒的屠杀。 凭着丰富的经验,清军已经可以预见结局,由此,攻势更加猛烈。岂料就在这个时候,明军的主堡上,鸣金的声音传来,半月堡的明军毫不犹豫的奔着木桥跑去,那些炮手们更是将吃饭的家伙什都丢在了半月堡上。 即将陷落,所以明军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干脆直接放弃半月堡。这一次,清军的攻势是针对北堡西面、西南面和西北面三面同时发起的,在付出了大量的伤亡之后,也总算是有了第一个成果。 明军溃逃,清军更是奋勇争先,迅速的攀上了这座半月堡。几乎就是在先登的那一刻,北面的另一座半月堡的明军在听到鸣金的声音后,也迅速的放弃了守御。 连下两堡,虽然只是主堡外围的半月堡,但是比之前几日绿营兵的表现,耿继茂和藩兵众将当即便是自觉着高人一等。抛开那些填壕的狠辣和熟稔,他们的部下无论是凶狠,还是战斗经验,亦或是对伤亡的忍耐能力上,确实都要更胜一筹。一支军队只要能够付出牺牲,总是能够前进的。 不断的有清军攀上半月堡,上面有现成的火炮,无非是调转炮口,便可以对明军的主堡发起进攻。 这样的念头浮现在了每一个清军的脑海,更重要的是登上半月堡的功赏,更是促使着他们向上攀登。可是谁知道,就在片刻之后,当清军调转了炮口,大量的清军射手从不便抵近的望台上登上半月堡时,明军主堡的炮声却轰隆隆的响了起来。 从明军的主堡、从主堡延伸出的锐角侧面,明军的火炮将原本的半月堡当成了靶子,炮弹如同是暴雨般落下,在那一瞬间,于半月堡上的清军眼里,似乎就连整个天空都在那一瞬间变得如同是末日降临一般。 黑暗,对于绝大多数的清军来说已是永恒,但是对于那些侥幸未死的,虽然仅仅是一瞬间罢了,但是在恢复光明的瞬间,剧痛也随之传来,接下来的便无非是苦痛的哀嚎声,反倒是还不如直接陷入永恒的黑暗。 耿继茂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当即就是一个目瞪口呆。那里是明军拼死守御的据点,但现在却变成了明军的陷阱。这样的转换,竟然还是在守卫半月堡的明军撤回到主堡的同时进行的,明军没有付出太多的伤亡,仅仅是丢下了一些不便携带的火炮就让大量的清军死在那一处他们拼死获得的阵地之上。而那些火炮,则更是被炸得面目全非,哪还能再用来轰击明军主堡? “直接进攻主堡,别管那些靶子了!” 耿继茂的反应已经是不慢了,或者说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反应。接到命令,清军看着半月堡上的惨状,也根本生不成任何登上去的念头。 进攻的目标转向了主堡,清军的望台过于高大,不便继续前进,而且在明军刚刚展现出的炮火面前,只怕也未必能够抵近到合适的位置。既然如此,那么就剩下蚁附攻城了,清军干脆抬着一架又一架的云梯,直奔着明军的主堡杀去。 明军的主堡,由半圆的堡垒和延伸出去的角度较大的锐角组成,就像是花瓣似的。但是这朵致命之花的花瓣并非是圆润的,而是尖的,换言之清军想要展开攻势,想要登上城墙,就只能从侧面攀爬。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清军冲到主堡前,毫不犹豫的便搭上云梯,开始攀援而上。明军的主堡只有正常城墙的一半高度,甚至比之那等巨城或许连一半都不到。这样一来,蚁附攻城的代价和难度都要大幅度下降,而明军的守御压力则会呈几何倍增长。 清军从上到下没有人明白明军为什么修这么矮的主堡堡墙,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不恰恰是一件好事吗? 清军的锐士手持着刀盾攀援而上,盾牌顶在头上,呈一定的坡度用以卸掉部分滚木礌石和箭矢的力道。但是明军想要攻击他们,就必然要暴露在垛口、护墙之外,暴露在清军射手的视线之中,那么他们遭受到的攻击就会更为轻微。 他们的战斗经验之丰富,绝非是守城的明军的所能比拟的,但是守城的明军却似乎并没有探出头去攻击正在攀爬向上的他们的打算,反倒是把更多的精力都投诸在了那些透过垛口以及护墙边缘就可以斜视到的清军——那些正在攀爬着对面、侧面城墙的清军! 箭矢、铅弹射向对面正在攀爬中的清军,平滑的射击角度,尤其是瞄准的还是清军毫无防备、毫无预警的后背,盾牌当即就变成了无用的累赘。更要命的是,不仅仅是后背,清军的侧面也要遭到明军的攻击,而且还是在头顶的攻击依旧存在的情况下,同时遭受到多角度的攻击,攀援而上的清军防的了这边,防不了那边,防的了那边,防不了这边,最终只能在难以兼顾之下从云梯上摔落下去。 多角度攻击,使得清军就像是下饺子一般从云梯上摔落,明军的守御压力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巨大,反倒是清军发动的铺天盖地的攻势,如潮水般涌来的藩兵反倒是只能在此被动挨打下去。 伤亡迅速攀升,但是清军却始终无法登上城头,甚至就连攀援过半的也绝少有。区区的五六米高,放在其他城墙面前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但是这个孩子却凭借着他能够更好的发挥火力优势以及强化守御效力的形制,将悍勇的藩兵玩弄于鼓掌之中。 战鼓声不绝,清军的攻势不断,但是这般单方面的伤亡持续久了,无论是众将,还是那些藩兵却无不是难以承受的。 渐渐的,攻势愈加疲软,这是清军对于伤亡的忍耐能力日趋下降的明证。接下来,无非就是溃退,甚至现在这时候,很多清军都已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所以才会对进攻的欲望下降。所畏惧者,无非是清军严苛的军法对于先溃者的处罚罢了。 然而,清军的攻势减缓,明军这边却将火力延伸了出去,逼迫着、驱逐着他们溃退。在明军的射杀下,很快就冒出了第一个逃亡者,而这第一个逃亡者的出现,也迅速将溃败转化为传染病席卷到整个清军的战线……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意义 苦战一日,又是一个傍晚的军议,耿继茂拿着皮鞭,愤怒的抽打着那几个带队扑城的军官。如连得成、徐得功这般的藩兵大帅,一个个的默然无语;如黄应杰、张道瀛这样的绿营军官,则战战兢兢的不敢发出任何响动,以免被这位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小王爷注意到。 清军高昂的士气、藩兵对自身战力的高估,等等等等,使得这支清军对伤亡的忍耐能力较之从军多则三五载、少则一两年的粤东明军士卒们要强上太多。 奈何,也恰恰正是源于这份对伤亡的承受能力,使得他们在这座堡垒面前付出了更为巨大的伤亡——此番出兵,耿继茂本打算是借此直接杀入潮州的,为了在面对假象的对手郑成功时胜算更高,他干脆抽调了靖南王府的大半藩兵,超过七千大军出征,辅以这两支绿营兵以及北面的郝尚久。这一次进攻北堡,哪怕是兵力不宜扩展,前前后后的却也使用了将近四千战兵,最后却在坚城铁壁之下碰的头破血流,付出了不下八百的阵亡以及大量的轻重伤。 这些,可都是他爹留给他安身立命的靖南王府藩兵,而非是那些狗一般低贱的绿营废物! 耿继茂暴跳如雷,不光是伤亡,更重要的还是他身为堂堂的满清王爷,居然败在了这么一座小小的堡垒面前。如此羞辱,又如何能够让他咽得下这口气? “把这几个废物都给本王爷拉出去砍了!” “王爷,大战之际,斩杀大将,不祥啊。依末将之见,杖责、罚银,叫他们戴罪立功,他们也必会知耻而后勇。” “徐帅所言甚是,还望王爷三思。” “末将附议。” “末将附议。” “……” 几个一众军官求情,耿继茂本就不如他爹对于这支军队的掌控能力,如徐得功、连得成这样的大帅,既然是他父亲的亲信,对他也是忠心耿耿,自然也不好驳了情面。况且,这几个军官还都是在汉军旗里在号的,他这么贸贸然的杀了旗人军官,会否引起清廷的不满又是一个问题。既然如此,干脆便借着劝说,让人拉下去打上一顿了事。 军官们千恩万谢的被拉了下去,接下来无非是棍棒加身的惨叫。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下,耿继茂自然也不会就此了事了,干脆又向在场的众将问及相应对的对策,奈何明军的堡垒实在超脱了他们的经验之外,好半晌,才有一个声音怯怯的说了句“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出来。 ……………… “经此惨败,鞑子退兵,近几日便不会再行发动攻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耿继茂那个龟孙子应该会派人回广州去调集红夷炮了,就是他们轰塌广州城墙的那几十门红夷炮!” 遇坚城难破,则运红夷炮轰之,这是清军已经成为模式化的用兵习惯。这本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在场的众将无不表示赞同。不过有一个问题在于,红夷炮威力是大,但是重量也不轻,从广州运来,怕是又会像是当初进攻广州时从南赣运来那般,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不可。而现在已经是四月中旬了,几个月之后,就算是两三个月,那也到了六七月的盛夏季节。到了那时候,生在辽东、长在辽东的那些藩兵精锐,只怕是连屋子都舍不得出了,更别说是打仗了。 “等鞑子舍得出屋子了,弄不好又是到冬天了。到时候,总制设计的这座陆丰双子棱堡只怕还要更加坚固、复杂。鞑子再想攻破,还得是痴人说梦!” 陆丰双子棱堡是陈凯为这两座堡垒命名的合称,单个来说就是北堡和南堡。棱堡建筑,源于欧陆,其实质就是把城塞从一个凸多边形变成一个凹多边形,这样的改进,使得无论进攻城堡的任何一点,都会使攻击方暴露给超过一个的棱堡面,防守方可以使用交叉火力进行多重打击。 火药时代来临前,无论欧陆,还是中国,都会把城墙、堡垒修得高耸非常,为的就是防止攻城一方的士卒快速攀爬上城墙,对守军造成威胁。其实如中国的马面堡、瓮城,其存在也兼顾了多角度攻击攻城者的作用。但是火器时代带来之后,由于守军火炮的巨大后坐力对墙体是存在着破坏性的,所以堡垒的高度在降低;而攻击一方的火炮则可以直接对正面的墙体造成威胁,所以就出现了更多的改变,使得堡垒的形制与之从前变得越来越不一样。 即便是在棱堡的诞生地欧陆,绝大多数时代,围攻棱堡都被欧洲军人们视作是一项令人绝望的工作。 在法国元帅沃邦用事之前,欧洲军队对于棱堡往往只能选择围困,寄希望于耗干净守军的粮草或是斗志之后,逼着守军自行开城投降,而非是强攻。这位沃邦元帅不光是进攻棱堡的专家,更是建造更为复杂和坚固的棱堡的奇才,他修建的沃邦棱堡闻名于世,使得法国在近代战争前中期总是有着较为有利的防御环境。 事实上,陈凯设计的陆丰双子棱堡,论及复杂和坚固程度依旧没办法和沃邦棱堡相比。他仅仅是按照记忆绘图,然后根据凹多边形的原理进行修改,其中依旧有着大量的设计盲点存在。这对棱堡也恰恰如柯宸梅所说的那般,依旧有着进一步强化的余地。 “等到了冬天,弄不好耿继茂就舍不得广州的温柔乡了,到时候咱们费力气加固,反倒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也说不定呢。” 调笑一番,众将也不由得为这般乐观的情绪所感染。不过陈凯并非是盲目乐观,棱堡对于明军和清军而言都是新鲜事物,历史上明军第一次攻陷棱堡是郑成功收复台湾,而清军则是雅克萨之战。二者有志一同的都是选择了围困来逼迫守军投降,郑成功的手段更加多样化,但也依旧无法脱了这个范畴。 现在棱堡提早了最少十多年出现在中国战场上,会否有人琢磨出更多的办法来,其实陈凯也没办法预料。但是就着广州清军的这些人物,透过历史,陈凯实在看不出哪一位有着使用旁的方法攻陷棱堡的潜质。更何况,这两座棱堡本就是互为犄角,且背后是明军控制的螺河,有浮桥连接东西,清军就算是想要围困也是完全做不到的。 “现在唯一需要担忧的就是尚可喜派人去法国把沃邦绑来。不对,现在才十九岁的沃邦,估计就算是来了,一时半刻也折腾不出平行攻城法来。更何况,尚可喜现在怕是连法兰西到底能不能吃都未必知道吧?” 凭借着棱堡消耗了大量的清军,无论是绿营,还是藩兵,妄想靠着冷兵器攻陷这等火器时代的防御工事,实在是痴人说梦。 斩首,比之清军统计的伤亡要少上许多,因为很多清军的脑袋都已经被铅弹、炮弹打烂了,根本没办法辨别。但是两战下来,直接杀伤在一千五百左右,轻重伤更是不下四千,这个数字也是很保守的估计。 对于清军的庞大基数,这算不得伤筋动骨,但是兵力劣势的明军守住了防线,确保了后方的安全,己方伤亡加在一起能有个三十、五十,还是一百这般的微乎其微,却是值得庆贺和大肆宣扬的。 庆功宴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尚未入夜,陈凯却带着一众将帅出了北堡的大门,凭梯子下到了那片修罗场。 明军的辅兵正在打扫战场,清军的武器会收敛走,回炉重铸,因为陈凯的眼里只有标准化这三个大字;清军的衣服会被扒下来,好一些的扔给苦力穿,不好的做成沙袋、土包,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用的上;清军的尸身,脑袋用来记功,其他部分则直接扔进螺河,顺着河流飘向大海,至于入土为安,没那工夫,暴尸荒野,陈凯也没兴趣弄出什么瘟疫出来。 所有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步入其间,官靴很快就沾染上了与泥土混为一体的血泥。陈凯对此毫不介意,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曾经的护城河畔,在那里,清军残破的尸骸与破烂的攻城器械绘成了一副破败的画卷。 如此景象,配上此刻的夕阳西下,别有一番引人赋诗的意境。只是陈凯,行到此处,却还是被护城河填出的平坦上,一支孤零零的从土中兀自伸出的左臂所吸引。 “诸君,如果我们不能实现驱除鞑虏,光复汉家天下的伟大事业,这样的悲剧就会继续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华夏故土上上演。一百年、两百年,或许还要更久,会有更多无辜良善死于鞑子的凶残暴虐。而另一些人,在鞑子制造的恐怖氛围下则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禽兽,就像是我们今天面对的汉军旗人,当年辽事未起之时,又有几人不曾是老实本分的良家子……” “夷狄窃取华夏,不光是覆灭了一个汉家王朝那么简单,他们的存在势必将会毁坏,甚至是覆灭我们传承数千载的伟大文明……” “今时今日,我们或许杀不了太多的鞑子,没办法彻底歼灭掉靖南藩的藩兵,没办法对他们造成打断脊梁的杀伤,这乃是由于敌强我弱的现实。作为处于严重劣势的一方,战略决定战术,我军在广东战场上暂且只能采取守势。但是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不谈将来,只说现在,有了我们在广东战场上的坚守,国姓就可以在闽南战场上心无旁骛的与鞑子厮杀,而福建的袍泽们也必将会以更多的鞑子的性命来将我们的那一份补回来!” 正文 第九十章 江东桥之战 永历六年正月初十,郑成功统领大军北上长泰县,试图形成对漳州府的光关门打狗之势。 郑成功的意图很是明显,漳州守军也同样明白。到了正月十七,大军抵近西溪地方,坐困漳州府城的王进、王之纲、陈尚智等部清军集结数千兵马来战,明军大军尚未集结,只得以亲丁镇及礼武营迎战。 明军兵力只有清军不到半数,初战不利。甘辉奋身临阵,身中二箭,陈俸继进,被伤四箭,已有败退之象。 值此时,大督阵王孔严督官兵奋勇前进,退却即斩,枭首亲丁镇前锋营营将陈震、总班曾猛。明军军法森严,将士迫不得已,返身死战,总算是抗住了清军的攻势。战局陷入胶着,随后,亲丁镇副将欧斌率骑兵直冲清军大阵,阵斩骑将二员,清军旋即溃败,溺死者不计其数。因功,郑成功改礼武营为礼武镇,营将陈俸为总兵官。 西溪一战,明军以少胜多,击溃漳州清军。大军继续前进,数日后,清军再行集结数千兵马,为戎旗镇击破。 大军抵近,郑成功扎营于长泰县城东门外之石高山,制造云梯及攻城器械,各镇亦是将县城团团围困。明军在闽南的连战连胜鼓舞了地方抗清运动,兵部职方司主事陈韵率数千义军来附,郑成功将其编入张名振的水师前军。 抵近县城,守军不降,明军攻打数次,奈何城坚始终无有寸进。至二月初二,严令攻城,游兵营营将吴世珍身先士卒,奋勇登城,中炮阵亡。郑成功以黄元管游兵营。同时意识到强攻并非上策,遂移驻北门高埠处,挖掘地道,谋以放崩法破城。 所谓放崩法,其实就是掘进爆破。挖掘地道至城墙下放,埋放火药,封死坑洞,以火药爆炸的威力实现对城墙的破坏。 三月初四,郑成功接到军情报告,称浙闽总督陈锦统浙闽督标等马步数万来援,抵近同安县城驻扎。强敌抵近,郑成功只得下令爆破,计划若城破则入城,若不破则打援。结果,三月初七一早,点燃火药,岂料地道未及城墙,仅仅是在城外炸出了一个巨坑而已。于是在当日,郑成功便亲率大军移驻江东桥,拦截陈锦大军。 江东桥原名虎渡桥,修建于南宋绍熙年间,后屡毁屡修,至明嘉靖年间,新桥修成,“石梁长八十尺,宽、厚各五尺,酾水一十五道,一道三梁,疏之以广其道,以板石横弥其缝,广二十尺,长二千尺。”这座桥“上重下坚,相安以固。涨不能没,湍不能怒,火不能热,飓不能倾”。实是建桥史上的奇迹,为后世称之为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梁桥。 此桥位于九龙江北溪下游,素来是连同漳泉的交通要道。陈锦统领大军赴援,自然也是要就此通过。 经历了去年的磁灶、钱山、小盈岭三败,以及今年漳浦、海澄两县反正以及漳州清军的两次败绩,福建战局已经出现了逆转。陈锦来势汹汹,不光是调集了包括浙闽督标在内的大批浙江、福建清军,更是檄召汀州清军南下,同时以郑彩旧将蔡兴、章云飞水师出泉州,进攻中左所。 由于潮州尚在明军之手,所以陈锦并没有能够如历史上那般调集潮州清军东进,但是早前广东清军已经发动了对潮州的攻势,如黄应杰、张道瀛所部绿营在此时依旧对明军的螺河防线持续进攻。 对此,郑成功遣中权镇总兵官黄兴督陈尧策的护卫中镇和黄梧的英兵营屯扎南靖、平和一线,防备汀州绿营;遣护卫前镇总兵官黄大振率所部兵马同水师后军平夷侯周鹤芝、水师右军闽安侯周瑞等部拦截福建清军水师;并且派遣陈六御的北镇及信武营协守海澄。 确保了外围各要点的守御,郑成功凭地势,以右先锋镇总兵官黄廷督左冲镇、奇兵镇埋伏于后,以绝漳州清军夹击;以戎旗镇、左先锋镇、亲丁镇、礼武镇、援剿左镇、前锋镇、正兵营等部当道扎营;以援剿中镇埋伏树林,以为各镇援应;以援剿右镇埋伏深青桥、鸿渐尾一带,截其归路。 按照郑成功的布置,各镇前附山、后背水,并且领水师返回,自绝后路,效法淮阴侯背水列阵之法。同时传令全军,此战照大敌赏罚格。另外许督阵、监营以副将以下退却者当场枭示,统领总镇退却者捆解军前枭示之权,摆明了就是要在此与陈锦决一死战! 三月初十,陈锦大军抵近,扎营于牛蹄山。此处距离江东桥尚有五里之遥,明军先行扎营,已经将清军入援漳州的道路拦腰截断,并且占据了地利。 漳州府消息断绝,陈锦不敢在此滞留过久,至三月十三中午,亲率大军而来。清军抵近,探马见明军各镇营盘寂然不动,主力未敢轻进。直至抵近正兵营处,方发动进攻,以兵强攻营盘。 清军已动,郑成功当即下令,各镇蜂拥而出。清军分头迎敌,一时间混战当场,难以分出胜负。于是郑成功亲率戎旗镇向清军发起猛攻,清军不敌,少却。随后,礼武镇、亲丁镇、右先锋镇、左先锋镇、援剿左镇等部齐出,奋勇厮杀。同时,郝文兴率援剿中镇自树林杀出,直捣其中,清军败退。 明军乘胜追击,一路直抵清军牛蹄山大营,各镇齐集,继续追杀,清军再败,陈锦尽弃其衣甲辎重,奔命而走。至入夜时分,陈锦又遭黄山所部伏兵追杀,仓皇而退,仅以身免。 是役,清军尸横遍野,几近全军覆没,所获衣甲辎重不计其数。按照大敌升赏有差,郑成功以礼武镇陈俸、亲丁镇甘辉、右先锋镇黄廷、援剿右镇黄山等为首功。升黄山为前提督、甘辉为中提督、黄山为右提督,每提督下设左右两镇。另以右先锋镇副将廖敬管右先锋镇、以亲丁镇副将欧斌管亲丁镇、以援剿右镇副将余新管援剿右镇,正兵营改为正兵镇,营将陈埙升总兵官。 升赏过后,杀猪宰羊,以庆此大胜。 正文 第九十一章 质变时刻(上) 明军在江东桥大败清军的消息迅速传开,长泰守将及知县闻之丧胆,连忙弃城而走。城内士绅、百姓迎明军入城,至此长泰县城光复。 大战过后,大军急需休整。休整之际,郑成功以二十八星宿为名,设二十八营,以为诸镇后劲。半月后,大军休整完毕,二十八营亦是组建完成,大军转而向西,很快便将漳州府城团团围困。 漳州府城位于海澄县西北、长泰县西南、南靖县以东的龙溪县城,周两千余丈,砌石筑城,女墙、敌台、望楼、谯楼、护城河等防御建筑一应俱全。 隆庆开海,早已成为海贸中心的月港毗邻漳州府城,在其辐射带动之下,漳州城经济繁荣,成为“百工鳞集”、“机杼炉锤”交响的商业和手工业城市。此处经济繁荣,促进了城市化进程,城内有“九街十三巷”之说,数万百姓常年居住于此,为这座城市的繁华提供人力资源和消费。 郑成功包围了城池,但是出了奇的,这一次却并没有急着发起进攻,也没有如历史上那般挖掘挖掘地道,继续使用那放崩法破城。反倒是派了信使返回中左所,而管中左所地方事的忠振伯洪旭和管军器局事的参军冯澄世也连忙组织人手,很快的,合适的船舶起航,缓缓的驶入九龙江,并且在一个重兵把守的地方将郑成功特意要来的物事搬运下来。 十日后,在重兵保护之下,吆喝着号子,辅兵们竭尽全力的将五门巨大的火炮运到了漳州城外。 火炮是铜制的,个头巨大,口径也实在不小。最为难得的是,这五门火炮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上面那些毫无意义的划痕都是一般无二的。 抚摸着铜炮的炮身,郑成功的面上流露出了几年前他曾经在他的四叔郑鸿逵的面上看到过的色授魂与。不过这一次,身边的众将无有一人对此表示出丝毫的诧异,反倒是一个个的显得很是跃跃欲试。 “去年年底,竟成凭两门副铳轰塌了碣石卫城的城墙。今天,我军坐拥灵铳及四门副铳,便好好的给漳州城里的鞑子一个教训!” ……………… 三月,陈锦兵败江东桥,一路潜逃返回同安县。唯恐同安守军有异心,陈锦干脆带着亲信扎营于同安城外,继续收敛溃兵,同时调集更多的援兵前来为漳州城解围。 陈锦,表字天章,辽西锦州人士。与其他辽西将门世家的成员一样,他同样是在天启年间那段辽东烽火连天而辽西却连战事的边儿都沾不到的时期一步步随着关宁军的组建和扩建晋升而起。至崇祯年间,随着大凌河城的修建,他已经被任命为大凌河都司之职。 大凌河之战后,陈锦降清,予世职牛录章京,加半个前程。汉军旗制定,授牛录额真。接下来,清军入关,先是为登莱巡抚,镇压山东抗清起义;随后升操江总督,作为洪承畴的副手坐镇江南;而后改浙闽总督,负责浙江、福建两省的军政事务。 出任浙闽总督以来,陈锦多次与包括郑成功、郑彩、郑鸿逵以及鲁监国系统在内的明军和各地的抗清义军作战。他组织的永历二年大举援闽和永历四年、永历五年针对四明山、舟山的攻势,更是一步步的摧毁了以鲁监国朱以海为首的浙江明军,并且一劳永逸的镇压了浙江本地的大规模抗清起义。 论能力,陈锦在清初的督抚中也算得上是出挑的了。奈何这些年他将更多的精力都用在了镇压对清廷的江浙统治威胁更大的鲁监国上面,等到他完成对浙江大规模抗清运动的镇压,再回过头关注福建的时候,郑成功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比鲁监国更加棘手的对手,而且在陈凯的帮助下,如今的郑成功比历史上更加强大。 江东桥一败,凭一己之力镇压福建明军的打算化为泡影。福建本地清军,能够调用的部队本就不多,如抚标、提标这样的部队在去年都曾遭逢过惨败,战斗力尚且还未恢复;如右路镇标,更是在去年被明军尽数歼灭,从右路总兵施福,到下面的伙夫,全部都是重新建制的;至于左路镇标,更是尚且被明军围困在了漳州府城里面,自顾不暇。 浙江那边,倒还有些精锐部队,但大多也是鞭长莫及。最近的,金华总兵马进宝的部队,在年初时则被调去了江西协助江西清军镇压盘踞武夷山的江西明军。 为了保持对明军的军事压力,也为了给予漳州守军以信心,陈锦连忙调来了福建提督杨名高和福建右路总兵施福的部队。这一个月过去了,两支清军早已抵达同安县境内驻扎,但是巡视过后,陈锦更感压力巨大,因为这两支军队的状况都不怎么好,尤其是施福的右路镇标,严重缺乏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他本就是武将出身,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现在能指望的,就是漳州官军能够守住城池,坚持到调用杭州驻防八旗的命令抵达杭州,坚持到八旗军南下福建……” 脑海中如是想着,陈锦也知道这也并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够做到的。并非是从闽南到杭州,陈锦虽为总督,但是调用杭州驻防八旗这样的八旗军,哪怕是汉军旗组成的八旗军,也并非是他能够一个人说了算的。通过朝廷那边,是不可避免的,这一来一回便需要大量的时间。而杭州驻防八旗的八旗军基本上都是来自于辽东,让他们大夏天的跑到福建作战,战斗力必然会受到影响,只怕最快也是要九、十月份才能进入福建战场。 九、十月份,听起来似乎不远,但是现在不过才四月而已,最起码还有五个月的时间。而这么长的时间,可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天知道王进、王之纲以及陈尚智那几个家伙能否守住城池、天知道那个郑成功会否找到攻破漳州府城的办法、天知道那个叫陈凯的家伙会否又跳出来掺和一把! 事态的发展全然在于旁人,尤其是在于对手的抉择,而他却只能在这里干看着。无力感袭来,陈锦胸中的郁郁更甚,就连那面上也渐渐的爬满了愁苦之色。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这个时候,一骑快马飞奔入营,臂上还插着一根利箭的清军骑兵滚鞍落马,只在外间的军官稍加盘问后,便匆匆忙忙的送抵到了他的大帐,并且报知了他一个最不愿意听到消息。 “漳州府城,这么就,没了?” 正文 第九十二章 质变时刻(下) 大帐内,信使泣血哭诉,如实的诉说着漳州府城被明军攻陷的全过程。而这一幕,更是伴随着信使的诉说,浮现于久经战阵的陈锦的脑海之中。 五门巨大的火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约莫二十来斤重即便是落地都要砸烂脚面的黑黝黝的炮弹在火药爆炸的巨大动能的推动下呼啸而来,径直的轰在了漳州城的城墙上。 外包的砖石、护墙、垛口在巨力之下碎裂、崩飞,坚硬、锐利的石子飞溅着,打得城上守军头破血流、狼狈鼠窜。在那砖石之下,城墙内里的夯土结构亦是免不了要被这巨大的动能震出细碎的裂痕。而就在那一炮接着一炮的轰击下,裂痕逐渐扩大,直到再也无法维系着城体的结构。下一幕,就是轰然倒塌! 接下来的场面,无需过多赘言,陈锦也能够脑补出来。城墙崩塌的硝烟中,明军奋勇攀上豁口,旋即杀入城中。至于城内的守军,由于明军是全面包围,根本逃不出来,饶是这信使也是左路总兵王之纲派出的一支精锐骑队,结果就剩下了这么个负伤的勇毅。 城内的守将有几人为清廷尽忠、又有几人降了明军,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在于漳州府城已经不复为清军所有,重要的在于将漳州中部、南部控制区连成一片的明军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们可以放心大胆的继续向其他方向发起新一轮的攻势! 已经记不得他是怎么挥退的众将,也记得他到底有没有安抚信使,明军席卷福建的势头已经冒出了苗子,而他却无有任何办法加以阻拦,甚至是拖延时间的抵抗在这等巨炮攻势之下怕是也没有了指望。 内心被悲凉所淹没,好半天,陈锦才稍稍缓过劲儿来。寻思着向清廷上疏请求抓紧时间调派杭州驻防八旗入闽赴援,寻思着请求盘踞广东的平南、靖难二藩向粤东的潮州发起猛攻。无论是正面解决问题,还是围魏救赵,陈锦无不是抓紧一切时间去争取。 折子一封封写就,向尚可喜、耿继茂的求援信也在第一时间派人送出去。只可惜,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陈锦早已是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只觉着茶水冰凉,看向侍立一旁的家奴李进忠,当即便是怒不可遏。 “狗奴才!” “不长眼的狗东西。” “……” 一句句的怒喝,裹挟着皮鞭撕裂空气的呼啸和转瞬之后李进忠身上的层出不穷的累累血痕。 蜷缩在地上的家奴一动也不敢动,在陈锦身边很久了,他自然清楚陈锦的脾气,此刻因迁怒而被鞭打,只要等陈锦的气消了些就可以滚蛋了,可若是激了他的火气,那就只能祈祷陈锦因为别的事情暂且放过他了。 过了良久,陈锦发泄够了,也确实是抽累了,才一挥手,自有其他战战兢兢的家奴将那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进忠抬下去。 陈锦其人,能力是有的,对下属也还过得去,但是其人平日里但凡有所不顺的,便要用身边的家奴发泄。如今日这般,实在是常有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而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江东桥之战兵败以来的这一个月来,更是每天都会有家奴遭殃,甚至有的时候,一天打上两三遍都不新鲜。 “哎,今天,算我倒霉。” 当值是分时辰的,近日来,每一次在陈锦身边伺候都意味着随时有可能面对陈锦的鞭打。经过了军医的医治,李进忠已经转醒了过来,面对平日里几个要好的家奴,他也只得是自认倒霉,没有任何办法。 “这事情,主子说到底还是因为漳州失守以及一个月前的那一战,没准儿后续朝廷还要责罚……” 幸灾乐祸,是没有哪怕半分的。以着陈锦的脾气,就算仅仅是这段时间,他们只怕也是没命熬过去的。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的,甚至就连陈锦的正妻都曾私下发过牢骚,说是陈锦过于苛待下人,老天爷看不过去才到现在也没有个孩子。所以陈锦的正妻才会收养了一个抗清义士的孤子作为义子,为的就是百年之后能有个打幡儿烧纸钱的。 想到此处,四个家奴无不是面如死灰,仿佛被活活打死的命运马上就要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似的。 ……………… 漳州城破,几家欢喜几家愁,作为胜利者,明军自是要大摆酒宴加以庆贺才是。 说起来,漳州府城已经不是福建明军收复的第一座府城了,早在数年前的潮州,便已经有了先例。但是比之那一次的智取,这一次却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击破本地和来援的清军,且堂堂正正的当着清军的面儿将城池轰塌了,然后一鼓作气拿下了城池,自不可同日而语。 漳州围城的时间较短,城内民生保存比较完好,明军拿下了城池,便可以直接接管过来,无需太多的重建和恢复,这座数万人常住的府城便可以为明军出丁纳粮、缴纳税赋,明军的实力也会因此而得到提升。 光复漳州府城的消息迅速传开,南靖县,那座漳州中部仅存的孤城也立刻选择了改换门庭。如此一来,漳州一府十县,南部的诏安、漳浦、平和以及中部的海澄、长泰、龙溪、南靖这七个县相继光复,有着“闽南谷仓”之称的漳州平原尽入明军之手,与明军在潮州的控制区连成了一大片的范围。 “罪将廉彪拜见国姓爷。” “久闻廉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威武雄壮。” 江东桥一战以明军大获全胜告终,长泰县城开门迎降,很快消息便传到了向北近两百里处的漳平县。对此,漳平县守将廉彪当即决定以县城反正。 廉彪其人,身大数围,旅力过人,能左右射,百发百中,郑成功见之欣喜,旋即分出部分在江东桥一战和漳州一战缴获的战马,组建车骑镇,并任命其为总兵官。而漳州府城一战,城内守将,王之纲、陈尚智死于乱军之中,漳州总兵王进则率残部投降,郑成功在破城后也任命了王进为骁骑镇总兵官。 如此一来,明军在原本只有北镇和铁骑镇这两镇骑兵的基础上,一下子又扩编出了两镇骑兵来,已然是今非昔比。 “我军能有今日之盛,竟成功不可没啊。” 当着众将,郑成功便如此盛赞过。不光是陈凯用副铳轰塌了碣石卫城的城墙引发了他对漳州府城的思路,更重要的还是在于陈凯主持的广东战场切实的实现了明军西守东攻的战略意图,就在他攻陷漳州府城未久,潮州方面便传来了陆丰大捷的消息,明军凭借着那里的两座棱堡挫败了以靖南王耿继茂为首的广东清军的进攻,其中光是藩兵,便击杀了近千人,伤者不计其数。 陈凯所指的陆丰如今是属于海丰县东部螺河一线的区域,算是一个新的地理名词。有着早前新建丰顺、揭西二县的例子,郑成功寻思着没准陈凯又打算再折腾出个陆丰县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行文未到,他也全不在意。甚至就算是到了,广东的军政事务他已经交给了陈凯全权处理,自然是由陈凯说了算的,他最多也就是在陈凯向朝廷报备的上疏中填上个名字罢了。 接下来,无非是大军继续向东,按照既定的方略优先以收复漳泉二府为目标,确保明军的海贸中心中左所的安堵。这是早在去年陈凯启程出发之前他们就商议妥当的,这一年下来,郑成功也始终是按照这个战略在一步步的将其实现。现在正是进一步实现战略目标的大好时机,而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队快马的赶来,陈锦的死讯也迅速的送到了郑成功的案前。 “陈锦,真的死了?” 漳州陷落,陈锦鞭笞家奴,长久的欺凌引发了一场暗杀事件,陈锦身边的四个家奴——李进忠、卢丕昌、陈恩、李忠四人刺杀陈锦,随后逃亡。在清军的一路追杀之下,只有李进忠逃入了明军的控制区,并且迅速的被带到了漳州府城向郑成功亲自讲述这番事实。 “真乃上天庇佑皇明,方使此獠死于非命!” 陈锦的能力,他在东南战场的重要性,他这些年来一次次对明军、义军乃至是百姓的血腥镇压,众将无不是知晓的,更有如张名振这般亲历之人。此人一死,浙闽总督之位空悬,必然又是一场政治斗争,而失去了主心骨,无论是福建本地清军,还是援闽的清军,都将会不可避免的士气大跌,这对于明军而言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大好时机,不可错过,郑成功当即重新分派各镇任务,调集水路大军:“出兵同安,收复泉州,在此一举!” 注:浙闽总督陈锦被刺身亡是历史事件,江东桥惨败的持续性发酵。对于这段历史,部分明末遗民和清廷的官方记载稍有出入,一方说是陈锦的家奴库成栋刺杀陈锦,而另一方的审讯记录里则记载了是陈锦的四个家奴联手杀死了陈锦。这一点,笔者比较倾向于后者,因为第一个记录库成栋这个名字的史料作者根本就没有真切接触过这一历史事件,切实接触过这一历史事件的明人史料,如《从征实录》等与清廷的记载大致相同,后者可信度更高一些。 正文 第九十三章 种子(上) 一如陈凯在挫败耿继茂攻势之后便在第一时间告知郑成功,郑成功取得了江东桥大捷以及收复漳州府城的消息也先后送到了陈凯的案前。 东西两线,一守一攻,乃是战略形势的必然。如今两面开花,捷报由西向东、由东向西,一会儿是清军反正、一会儿是野战取胜、一会儿是防守战挫败汉军旗、一会儿则是收复府城,来回的扫荡着明军的控制区,自辽事起,哪有过这般的情状,这来回来去的露布飞捷将士绅百姓们的脖子都看扭了。 不过不可否认,这对民心士气是一种无形的提升,而且对于官府的施政,也有着极好背书。起码明军士气如虹的今天,想捣乱的就要先想想好善后的事情了。 东线明军连战连捷,西线这边也有了稳固的堡垒,而广东清军在棱堡面前碰了一个满脸花之后,近来也收敛了爪牙,看样子是真的如陈凯预料的那般向广州求取火炮去了。既然西线无战事,陈凯重新分派了各镇的布防,同时启程返回潮州府城。 回返潮州府城,陈凯本可以直接乘船如韩江水道,但是由于分地屯田的持续执行,陈凯获知似乎在惠来、潮阳这样新近收复的县似乎还有不少士绅百姓对此心怀忧虑,干脆借着这次回府城的机会巡视一番。 惠来县和潮阳县,两地不满声音的背后是那些没得土皇帝做的土豪、土寇,明军的连番大捷已经让很多人选择了闭嘴,待到陈凯一番巡视,并且明确表示不会在这两个县进行分地屯田后,忧虑也在也渐渐消退。 离开了潮阳,陈凯乘船返回潮州府城。船沿着海岸线驶向韩江水道,路过一处甚是眼熟,转念一想,确实来过,而且借着那座鸥汀寨陈凯更想起了另一个搞笑的说法。 历史上,郑成功取得江东桥大捷后,对漳州府城先是蚁附攻城,随后采取放崩法,一如早前进攻长泰县城时那般,两法皆不成,郑成功干脆就围困漳州府城,一直围困到平南将军金砺带着杭州驻防八旗来援才解围迎战。 从四月围城,到九月底郑成功解围,这五个多月的时间,按照史料的记载,围城的最初几个月城内凭仓储和士绅的积蓄还能勉力支撑,而到了“八、九两月,每石米价贵至五百五十两,草根木叶鼠雀牛马搜索食尽,继之人肉”。随后,“病死、饿死、投水投缳而死,兵丁威取强夺箠楚而死,日以千百计。尸骨山积,秽闻数里”。而城内的守军除了威逼勒索百姓,“虎狼士卒晓夜鼎沸,金帛珠玉,腰缠索满,犹有醉酒酣歌以娱其主将者。前无战气,后无守心,使大兵稍迟数日,则城社不为丘墟,文官不为齑粉者鲜矣”。 不可否认,郑成功确实是要使用饥饿来作为武器攻破漳州府城,为此在五月时放来援的金华总兵马进宝入城亦是为了加剧粮荒。 奈何在后世的一些人口中,就像是口口声声的声称郑成功在鸥汀寨屠了七万人一般,他们也大言不惭的表示郑成功围困漳州府城,饿死了七十万人,并且将围城这等最寻常的攻城战法称作是郑成功的一大罪状。而同样是这批人,对于八十万人殉难的扬州十日,表示“根本没杀那么多,因为没有万人坑之类的佐证”;对于七十万人惨遭屠戮,且有共冢作为佐证的广州大屠杀,他们则表示“广州城里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所以也不存在杀了那么多人的可能”。 当年在鸥汀寨,陈凯一度觉得脑是个好东西,而很多人根本没有。今番故地重游,联想到漳州府城、扬州以及广州的例子,却只能道一句“屁股决定脑子”。至于那些遭受蒙蔽的,他则实在说不清是骗人者太过狡猾,还是受骗者不求甚解。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这是陈凯当年上学时就听过的至理名言,他相信但凡是对中国历史有一定了解的人对此也都不会太过陌生。奈何知道归知道,做不做、如何做,则是全凭屁股决定,甚至往往是为了争论而争论,全然不顾是非对错。 深入的想想,似乎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东林党当年不就是素来这么干的,一旦想到这些,陈凯突然就没有了为此继续烦忧的欲望。尤其是在于,此时此刻,在闽南、粤东战局转好的同时,另一些地方、另一些事情,反倒是更加值得陈凯去关注。 ……………… 闽南、粤东,无不是对明军优势水师更为有利的沿海地区。越是深入内陆,对明军,尤其是对福建明军而言就越是不利。而在福建最负盛名的武夷山的另一侧,遥远的江西,广信府贵溪县的江浒山大营,这里是江西总督揭重熙的驻节之所,也是江西明军在赣东地区屯田的核心所在。 去年下半年,陈凯游历东南之际,也曾到此与揭重熙一唔。双方保持了一个面子上的和睦,但合作却未有达成,哪怕是陈凯在离开江西前曾专门写信向揭重熙谏言,也没有实际上改变江西明军其自身的战略。 陈凯走后,凭籍着陈凯的建议,江西明军抽调了大量的人力,不惜以耽误部分屯田为代价也要不断的加固控制区外围的防御工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抗住了清军前几波最为凶猛的攻势后,清军或许是由于得不偿失,亦或是唯恐败绩后导致浙江局势恶化,攻势时断时续,虽说战事并没有彻底结束,但也给了他们以难得的喘息之机。 但是到了今年,随着浙江清军完成了对浙江本地大规模抗清运动的镇压,年初时,管金衢严处四府绿营的金华总兵马进宝奉调前来助战,攻势再起,而这一次,他们的处境反倒是比去年更加恶劣了起来。 “陈凯所言非虚,浙江的鞑子果然是来了。” “还好,福建的鞑子现在他们自己还忙得焦头烂额,否则三面夹击,就更是没有生路可言了。” 这样的对话,从年初马进宝率部踏入广信府地界开始,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了。此时此刻,还是那座简陋的总督衙门里,揭重熙、傅鼎铨、曹大镐、洪国玉以及张自盛等头面人物汇聚于此,所商讨的则还是下一步的行止。 “浙江的鞑子,比江西的鞑子难对付。那个金衢马,除了灌醋的本事外,看来也并非是什么等闲货色啊。” 相比自金声桓、王得仁反正后就一直缺少强有力部队的江西绿营,浙江绿营其本身就多有战斗力强悍的部队,比如江北四镇黄得功的部将田雄、张杰,比如杭州驻防八旗的汉八旗军,再比如浙闽督标以及流寇出身的马进宝,再加上对手从来都是鲁监国麾下的明军正规军,对手更强,磨砺出来的战斗力自然也更加强悍,比之江西的情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最近的战斗打得很艰难,他们已经不得不放弃了部分难以守御的外围营寨和工事,这无不让揭重熙等人为此忧心忡忡,甚至又重新提起了陈凯当初的建议。 “突破桐木关、分水关和谷口关其一,现在怕是已经不行了。制军,末将前些日子派出探子前去查探,现在福建鞑子已经彻底封闭关卡了,似乎还有增兵的迹象。以着咱们的攻坚能力,怕是没办法攻下关卡。” 退入闽北,利用闽赣交界的武夷山脉与清军周旋,这是陈凯去岁的建议。奈何时世不同,如今福建清军压力甚大,张学圣一边求爷爷告奶奶的请调各路援军入闽作战,一边则封锁关卡,唯恐江西明军进入福建,进一步败坏福建一省的剿抚大局。 悔不该当初,这话谁也没有说出口,当时他们也确实有着他们的难处,比如力量不足,比如难以协调,等等等等,但是到了现在,哪怕没有说出口,他们也免不了要产生诸如“如果当初与陈凯联手突破关卡,现在会如何如何”的幻念来。 “邵武府那边应该还有缝可钻……” 洪国玉的话说出口,其实他也并不能够保证些什么。而揭重熙等人对此的态度也同样是忧心忡忡,尤其是在于他们退入闽北,这里的屯田还不算彻底放弃,可无非是暂时性的周旋而已,可若是转战南下,自邵武府入闽的话,那么就要彻底放弃这些屯田。而他们需要面对的还是福建的省会福州府与邵武府有一条闽江相连,这是最为危险的。 无计可施,商议来商议去,还是这般,也是徒增奈何。只是与历次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揭重熙拿出了一封书信,传阅了一番,继而向众将问道:“陈凯的打算,诸君可有什么想法?” 正文 第九十四章 种子(下) 简陋的大堂上,揭重熙出言问及,环顾众将,却无不是默然不语。并非是不想做出回答,只源于陈凯在书信中的求情实在显得过于没头没尾了,让他们根本看不明白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制军,他派来的人可有提过这是为何吗?” 作为最得力的助手,傅鼎铨不得不打破了此间的寂静。奈何,这个问题对于揭重熙而言也同样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凯派来的人只知道他自身的任务,并不清楚书信中所指的实际意义为何。 为了保密,这是合理的,但是陈凯如此坚信揭重熙他们会按照他的安排行事,却是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请派遣二十名不迂腐,懂变通且有坚定信念的读书人至潮州接受培训。培训内容,事关这些读书人的生死与全盘大局,恕在下不能告知。唯有一点,请揭制军及诸君相信,我等今日所作之一切,乃是为江西未来之光复……” 重新翻过书信,揭重熙依旧是眉头深锁,端坐案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细细的搓着颌下长须的尾端,仿佛如此便可以搓出些灵感来。这封书信是昨天送到的,揭重熙看过后,亦是完全不解其意。如此模样,已经出现了多次,甚至昨夜里辗转反侧,几度重新起身翻看过后也一样是这般的苦苦思索,却难求一解。 “会不会是陈凯想要派这些读书人回乡去做密探去?” 良久之后,张自盛道出的答案倒也暗合众人所思。但是,从他们的经验而言,如今的江西,他们凭明军的身份、凭这些追随的读书人的各路关系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从地方士绅那里获取他们需要的资源和情报。而这些始终追随在侧的读书人,更是与鞑子势不两立的,且不说剃发易服可否能够接受,只说是让他们回乡去做一个小小的探子,也远不如留下来协助主管内料士民、外赞军务。 疑问重新回到了原点,这在于根据他们对城看得了解,这绝不是个会愚蠢到暴殄天物的存在。他的每一步走下来,往往是看似毫无意义,乃至是愚蠢得可笑,但却总有着特别的深意,而这些深意也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发挥关键性的作用。 陈凯说,这是为了江西的光复,那么十有八九便是所言非虚。但是如何光复,由谁来光复,却依旧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也往往是会影响到最终决断的。 “不必去猜了,陈凯其人,虽说所行多有有悖常理之法,但就这些年看来,却依旧是遵循着正道行事,无非是与旁人的方法不同罢了……至于此事,且不说他的计划能否成功,只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咱们也需要为江西的父老留一下另一线希望才是!” 比之在座众人的苦苦思索、细细权衡,为此已经挠头一日了的揭重熙经过了思前想后的过程,在始终得不到一个切实的答案后,反倒是变得豁达了许多。 江西抗清运动,于清军杀入江西,乃是为金声桓所摧枯拉朽;于金声桓反正,一度引领全国抗清运动,但是在清军入赣后便夏然而止。在此之后,随后清廷蔑称的江西四大寇和阎罗总四营头依旧与清军浴血奋战,但是其存在感之低,实在是南方所仅见的。但是,江西抗清运动之惨烈却丝毫不让他省,而这些清廷口中的土寇们,无论是否出自江西本地,可却依旧能够团结在以总督揭重熙为首的领导核心之下,与清军拼死而战。 揭重熙心意已决,无论是傅鼎铨,还是曹大镐、洪国玉和张自盛,众人无不是慨然领命。待到半月后,挑拣出来的合适人选秘密汇聚江浒山大营,反倒是让那负责带他们前往潮州的来人感到有些头疼。 “制军老大人,陈老大人那边说是二十人……” 二十人,再算上家眷,已经为数不少了。他们需要秘密穿越清军控制区,人数不可能太多,而这一次揭重熙显得有些太过热情了,一共选了五十个儒生,连带着他们的家眷,两三百人的规模,试问这该如何穿越清军控制区。 “除非,剃发易服,换上鞑子的装束……” 信使是曾经跟随陈凯游历东南的,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为了达成目的,对于短暂性的委曲求全并不会有太大的介怀。但是对于这些始终坚持着衣冠文明的读书人而言,却是绝不能够接受的。 接下来便进入到了揭重熙的劝说时间,说服的理由,无非是陈凯能力卓著,到了潮州可以为朝廷、为汉家天下做更多的事情云云。奈何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哪怕是总督的身份也没办法让这些儒生屈服。直到最后,揭重熙和傅鼎铨好说歹说了几日,才有二十来个读书人勉强接受了下来,但是这时,信使却表示人数不多,已经不需要剃发易服了。 “这分明是在戏耍我等!” “人家原本不就是只要二十个吗,现在人数差不多了,自然无所谓了。” “……” 揭重熙也是无可奈何,再行安抚了一番,这些儒生便带着家眷不情不愿的随着陈凯派来的信使上了路。 他们一路走下去,是要穿越山林,绕道浙江的衢州府,然后经处州府、温州府入海。这本是闽海贸易的一条重要通路,著名的龙游商帮和松阳担就是主要走这条路将福建的出产转运到江西、浙江乃至是南直隶的。 这一路,还需要不断的时间。但是当陈凯返回潮州府城的时候,第一个受邀者却已经住进了驿馆。唯独不同的是,此人只有这么一个人,而且走的也是闽江的水路。 “陶举人,别来无恙。” 流落邵武府的隆武举人陶潜见到陈凯,饶是早在出发前就已经得知了那个在山道上客串山贼的家伙乃是在闽粤大地上大名鼎鼎的陈凯,再见时面上也免不了要浮现出些许怪异之色。 “久闻陈道台大名,如雷贯耳。学生确实没有想到,那位追寻阎罗总四营头的商人竟会是陈道台。” 陶潜拱手一礼,旋即被陈凯扶了起来。分守道衙门的下人上了茶水,随即陈凯一挥手,侍立在侧的下人们便退出了二堂,而后大门关闭,这封闭的空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寒暄的话本官就不说了,这次请陶举人过来,乃是有事需要陶举人帮忙。” “能为王师做事,实乃学生的荣幸,陈道台但请直言。” “我要你剃发易服,回江西老家给鞑子出丁出粮,去参加鞑子科举,协助当地虏廷官吏行政。换言之,我要你在未来的几年里,活得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汉奸文人!”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永历六年的夏(上) “这,陈道台,你这是什么意思?” 流落福建多年,近来,陶潜也确实是打算回乡了。究其原因,还是在于那户救他一命的土豪有打算让他的学生,也就是土豪的子弟去参加科举考试。 读书,写八股文,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吗。这也符合学得文武艺,或与帝王家的这等传统儒家道德理念,起码陶潜当年就是这么做的。奈何这件事情的问题在于,明廷已经不开科举多年,甚至能否继续维持下去都是个问题,而那户人家则更是打算让他教出来的学生去参加清廷的科举考试! 改朝换代嘛,该科举的还是要科举,无论是什么朝廷不都得要人做官吗?那户人家想得开,但是陶潜很想不开,干脆萌生了回乡之意。最差的,回乡披发入山,做个野人也比这样强吧。 久在山中,明军的情况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偶尔听那土豪说起,也多是情况不佳的消息。这里面很有些是清廷的宣传,但也有不少是惯性的思维,哪怕偶尔出现个明军取胜的消息,也往往会被怀疑是谣言。反倒是清军,哪怕是编造的胜仗,也总会有人去相信,并且坚信不疑,就是因为这些年明军败得实在太多了。 这一切,直到他准备启程还乡,直到陈凯派了人来寻,他才总算是获知了一些真实的情况。随后,跟着来人前往潮州,本以为是陈凯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要让他为明军效力,而他也不打算有所扭捏,只等着陈凯说出要求便一口应下来,往后的日子跟在陈凯麾下做事,也是在为明廷和汉家天下效力不是。 奈何,这一切的幻想在见到陈凯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没有就被击得粉碎。陈凯的话说出口,陶潜当即就愣在了当场,但是随着思维的渐渐复苏,他的脑海中很快就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陈道台是要学生回去作间?” 思来想去,陶潜也冒出了如揭重熙等人的想法来。但是这一次,不需要他们的自行否定,陈凯便斩钉截铁的回答道:“去当细作?太大材小用了。况且,一个小小的细作,犯得着我陈凯那么上心吗?” “那……” 既然不是细作,陶潜就更加不明白陈凯到底需要他去做些什么了。奈何陈凯的目光很是坚定,坚定到了让陶潜都有些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太过大惊小怪了地步…… 接下来的十天里,陈凯对陶潜进行了系统化的培训,相关的内容很繁杂,有些地方陈凯也是一边培训,一边修正的。到了十天之后,陶潜便启程离开了潮州城,在两个剃了头发、换上了满洲服饰的明军的陪伴下踏上了返回他的老家——赣州府瑞金县的路程。 ……………… 只此一人,且仅仅是经过了一段极短时间的培训,能否起到多大的作用,会否坚持和贯彻他的理念,陈凯没有任何把握。事实上,他在筹划这件事情的时候,对于能否取得成效就始终存在着疑虑。 不过,疑虑归疑虑,该做的还是要继续做下去。陈凯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这件事情,一旦开始,他必须坚持的做下去。 回到潮州府城,分县的报告也已经送到了。丰顺、揭西二县的设立,对于那两片鞭长莫及的区域的行政大有裨益,明军可以更好的控制那两个县的区域,而这两个县现在一个面对着北面的郝尚久,一个则深入莲花山脉,且与南面的海丰县相连,控制力的加强对军事防御上面也是不小的加强。 两个县,一令三佐的官员班子,各房的吏员班子以及三班衙役,还有包括县学在内的一应官衙及其人员。摊子是设好的,派遣的也多是有经验的官吏人员,今番看过了报告,陈凯还是比较满意的,尤其是对于这两个县的一应官吏人员,以及因为抽调和划分导致人事变动的各县,工作热情都是尤为高涨。 潮州一府十三县的格局,如今明军实际控制着十个县,两个县在倾向于明军的当地土豪手中,唯有一个程乡现在还沦陷于郝尚久之手。相对的,陈凯在去年下半年那一阵猛如虎的操作之后,也南下了半个海丰县。 几个月的防御战打下来,明军没有再丢失哪怕一寸土地,已经是明末以降面对八旗军难得的局面了。而在北线,随着郭泰的部队北上,增强了实力的三河坝明军在张进的率领下也更有力度的反抗郝尚久的骚扰。 外部的环境在趋于好转,内部的土客之争伴随着陈凯的许诺和明军的连战连胜也逐渐缓和,陈凯回返潮州府城的时候,旧日的车水马龙开始渐渐恢复,但是本地人与外乡人之间那份怀疑的目光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够消弭掉的。 “总制,下官以为,各县的屯田规划良好,确实是有针对性的在解决王师军粮紧张的问题……” 王江被陈凯派出去检查各县屯田事宜,这段时间也给陈凯送来了不少的相关意见和建议。比起别的知府,陈凯还有全权负责粤东军政事务的权利。对于陈凯这等人而言,权利同时也是责任,所以他直到今日也没有像其他官吏那般坐堂问案,反倒是奔忙于战事之间。 如今陈凯回来了,王江也对此进行了必要的汇总和详细报告。总的而言,叶翼云主持的分地屯田很是不错,这一点陈凯是要向郑成功提及的。如果说还有待提升的地方,那么就是如何将附加值提上去,更好的“实现人民群众对美好幸福生活的追求”。 “以下官之见,可以适当的调整屯田。举个例子,我们可以兴建鱼塘,种桑养蚕,以蚕沙、蚕蛹喂鱼,而鱼塘的塘泥则可以作为种田、种桑的肥料……” 王江细细的描述着,陈凯的脑海里开始浮现画面。很快的,画面消失,一个名为循环农业的词汇开始浮现脑海,看向王江的目光也开始有所不同。直到,王江在把这些说完之后,突然来了一句“有些地方的百姓这些就做的很好,但是分地屯田的地方却根本看不到”的话来,他才发现好像应该承受他惊讶目光的不是王江,而是这个时代。(注) “……恕下官直言,潮州本地百姓很有些愿意做的,因为地本就是他们自家的。但是分地屯田的百姓却不根本不愿意去做……” “嗯,本官知道,他们还在等着返回广州老家呢。” 这是个大问题,明明可以更好的提升农业生产的产量,奈何由于人心和行政的因素干扰,使得原本可以提升的产能却因为百姓不愿去做而无法实现。 “桑树种植,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下官倒是有一个办法,或可以有利于生产。” “哦?” 王江提及的确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但是他并没有真正的解决方案。但是说到这里,显然是已经有了成算,甚至早前提到的那些,很可能也只是他的铺垫罢了。 眼见着陈凯兴致浓浓,王江也没有半分拿着的味道,干脆直言不讳道:“潮州各地,水稻种植非常普遍。以下官之见,不如在水稻的稻田里养鱼……” 注:明朝中后期,桑基鱼塘就已经出现了。最早的应该是在广州,源于生丝的畅销以及当地盛行的养蚕业和养鱼业的结合。很多人一旦提及古代,就觉得是极其落后的,但是宋明的中国实则在很多方面还是处于领先地位的,尤其是农业,真正开始被全面超越的时代还是在我大清的煌煌盛世。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永历六年的夏(中) 和桑基鱼塘一样,稻田养鱼在中国古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田间的虫害、杂草和脱落的米粒皆可成为鱼食,鱼粪则直接给稻田施肥,鱼的游动则可以促进肥料分解。相比单纯种植水稻,同时养鱼的稻田产量起码是要高出一成的,而养出来的鱼也会有一种特殊的稻香。 如果说桑基鱼塘是三种农业生产互相裨益的话,那么稻田养鱼就是种植水稻和养鱼互相实现优化。而人要做的无非就是和养鱼一样,只是将水稻田同时担负起了鱼塘的作用。 “此法甚佳!” 听到此处,陈凯亦是不由得为先人的智慧拊掌而赞,旋即转而向王江问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确实有些需要注意的,下官以为若是普及,可以先做试点,再行推广,以免遭致民怨。” 这是好事,但好事也要讲究方式方法。陈凯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即与王江详细了解起了稻田养鱼的一些注意事项,并且表示由王江专门写就一份条陈上来。 从杭州回返的路上,陈凯与王江在这方面的交流不多,主要还是在于其人本为鲁监国的官员,他贸贸然的将其从杭州城里救出来,不安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也没必要急于一时。今日一谈,倒显得此人并非是什么农业专家,但是对于农业的很多东西却有着比较详细的了解和领悟。至于其他方面的才能,还有待发掘,但是一句赚了却还是在心中暗暗称道的。 畅谈了好半天,到了饭点儿,陈凯干脆拉着王江一起用饭。吃着饭,陈凯猛的想起一事,干脆直接向王江问道:“长叔,你以为此物若是鼓励种植,如何?” 陈凯所指的,乃是一块红薯。王江看了看红薯,未多思索,便对陈凯回道:“此物,亩产不逊水稻。想当年徐文定公也曾上疏朝廷,请以政令的方式在全国推广,以缓解北地的粮荒,但是未能成行……” 徐文定公是王江对徐光启的敬称,源于徐光启的谥号文定。由于曾樱去世前曾拿他与孙承宗、徐光启二人对比,陈凯倒是对这个谥号并不陌生,但是徐光启曾经干过这么“穿越者”的事情,却还是把他吓了一跳。 个中厉害关系,王江一个生员而已,对此也不甚了了。陈凯未有多问,寻思着日后找些在崇祯朝的朝堂上做过官的人物再行扫听,便把当年为何没有实现的疑问放在了一边,转而向王江咨询起了推广种植红薯的利弊。 “这事情,下官还需要时间调查清楚才能给陈道台答复。” 浙江那边,红薯种植不多,究其原因,还是在于浙江并非福建和广东这样先期引进的省份,也不是像上海那般有徐光启带头推广。王江并非农业专家,所以还需要时间,这一点,陈凯表示了认同。 “公事上,你称我为陈道台,我也用官称称呼长叔。这私下里,便无需如此,你称呼我竟成或是近南,我称呼你长叔,就很好。” 借着纠正称呼对王江进行了拉拢,王江也没有如何扭捏,便应了下来。一顿饭很快就吃过了,陈凯很是开心。吃过饭,王江便循着陈凯的思路去研究红薯去了,而陈凯在批复着文件的同时,很快便有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人巴巴的跑来求见。 “不见!” 来的是原军器局下属军服制造工坊的主事蔡诚,关于这个老鼠须子的贪腐一案,自案发开始,此后两个多月的时间便已经调查清楚了。这个家伙大手笔没有,也就敢占占小便宜,老鼠须子侵吞的数额确实不大,放在这个时代大概也就是寻常贪官的一个零花钱都未必有,但是这个苗头必须压下去,郑成功罚了老鼠须子一笔银子,拉下去鞭笞了一顿,便罢免了职务,赶回了南澳岛。 规规矩矩的闭门思过了几个月,眼见着陈凯在潮州地位不断稳固,又生出了一份投效的心思来。 对于这个老鼠须子,陈凯很是了解,做贪官的胆子没有,也就是贪些小便宜来改善一些生活条件,主管那么一个部门几年,结果贪污的数量连郑成功的性子都没有将其拉出去砍了,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贪污的问题是性质问题,陈凯早前就提醒过他,但是却还是遏制不住那份贪小便宜的毛病。陈凯在返回中左所时,郑成功就提及过此事,他当时也是非常之不满。哪怕是时间长了,根据陈松的了解,这事情或许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他也依旧如此。 “叫他回南澳岛继续闭门思过去!” 挥退了下人,下人便直接将这原话回给了老鼠须子。对于吃闭门羹,老鼠须子早有心理准备。说到底,当年陈凯是明确表示过态度的,他也表示过改正。现在到了这个份上,也怨不得旁人。但是这话听过了,开始他还没有细想,但是出了潮州城,上了船,老鼠须子重新回味起这句话来,却仿佛是看到了一丝光明。 老鼠须子回去闭门思过了,陈凯这边的公务却处置不下去了。这桩贪污案,问题在于蔡诚,但是内里面有着他暂时离开的影响,尤其是在人心方面。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虎不在山,猴子称霸王。对于他的“政治遗产”的瓜分,有了郑成功的背书,冯澄世近水楼台,把住了最重要的军器局。而根据陈凯回来后对于这一切的了解,冯澄世也是有意的在驱散他对那个复合型军工企业的影响。 这本无可厚非,如果是他接掌了冯澄世主持的军器局,他也一样会建立个人的影响。冯澄世在很多事情上做得并不算难看,比如推荐林德孝入戎旗镇,比如修改规定,比如撤掉守具防具院匠头林正中,甚至暗施手段拿下蔡诚,这都没什么好稀奇的。此人本就是历史上郑成功幕中最重要的幕僚之一,不肯如大督造陈启那般萧规曹随也属正常。 但是问题在于,冯澄世已经出招了,哪怕是他不在的时候这么做的,现在他回来了,依旧要顾及那些旧部的感官。而冯澄世既然已经站了出来,会否成为施琅那般来自于内部的下一个挑战者,也确实是个问题,尤其是在于冯澄世的儿子就是那个绰号一剑无血的冯锡范的情况下。 “冯澄世,此人,不得不防!”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永历六年的夏(下) 西线的战事减缓,整个五月,陈凯都在忙碌于潮州的民政事务。相对的,作为战略布局中进攻的一方,郑成功在获知陈锦遇刺的消息后,也迅速的起大军东进,直薄同安县城。 同安县城位于漳泉两府之间,西为长泰、东至南安,向南跨海便是中左所。城墙周长两千七百一十米,高七点四米,有十余座敌楼和十座炮台,城池坚固,尤其是在于那十座炮台,更是将城防的水平进一步的推向了面向热兵器战争的时代。 这里在历史上曾一度为郑成功所得,随后在清军的围攻之下,再度陷落,就连城墙和守城建筑也被拆毁良多。陈凯的潮州之谋避免了同安血流沟的惨剧上演,但是城池未遭攻伐,此处依旧还是那一座坚城。 只不过,再坚固的堡垒也须得有坚定的守卫者来守护才能发挥其效用。战争的最大关键点在于人,而伴随着漳州府城陷落和陈锦遇刺身亡这两个惊天噩耗传来,清军人心惶惶,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待到明军的探马刚刚出现在同安县地界,城内的守军,连带着城外的福建提标和右路镇标就连忙弃城而走,直接退向了泉州府城。 不战而取同安县城,郑成功很庆幸那五门巨炮没有随军带来,而是由水师搭载着等待后命。分配了守御,大军继续向东,很快就杀回了安平镇。 安平镇是郑芝龙当年大力兴建起来的陆上海贸枢纽,由此至中左所,便可以实现海与陆之间的货物往来。石井郑家很多亲近族人都在此居住,后来随着陈凯截杀马得功成功,未免报复,郑氏族人大多迁居到了厦门岛,这里也就剩下了澄济伯郑芝豹还在继续留守。 由于海贸利益上清廷的福建官场也有涉及,张学圣虽说是勃然大怒,但却也没有为了马得功和黄澍这两个死鬼犯众怒的打算。安平镇得以保存,待到郑成功大军抵达,做叔叔的郑芝豹连忙出迎,半点儿不敢摆亲叔叔的架子。 “还是四哥更懂得见人见事,大木真不愧是我郑家的千里驹啊。” “五叔过誉了。” 郑芝豹对郑成功很热情,但是郑成功对这个五叔却是很冷淡。去年被三个叔叔坑的旧事确实是过去了,但是疙瘩却没那么容易抚平。对郑芝莞的严酷处置、对郑鸿逵的怀疑排挤,如今见了郑芝豹,冷漠以对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 喋喋不休的说着恭维的话语,郑成功却往往只是几个字就回了过去。到了后来,饶是郑芝豹的脸皮不薄,也尴尬的不行,在邀请郑成功进入镇子休息的请求遭到回绝后,他自知着郑成功信不过他,也没有再行多言。 一方是委曲求全,另一方则根本不打算给这个面子。郑成功在此驻扎了两日,大军就继续向东,并且很快就抵近到了晋江之畔。 泉州府城位于晋江东岸,郑成功由西而来,大军自然是驻扎于晋江西岸。这里乃是海贸云集之所,海上丝绸之路的,自古而今更是东南海防重镇。 清军可以不战而放弃同安,但是泉州既是府城,又是重镇,却绝不能轻易放弃。为此,清军在此处集结重兵,包括抚标、提标、右路镇标以及同安守军和陈锦的残余部队在内全部集中在了此处。现阶段,他们是凭晋江而守,包括蔡兴、章云飞在内的福建水师云集,称得上是一个严阵以待。 相对的,郑成功在抵达晋江之畔后,也没有急着渡江,而是分派部队扫荡永宁卫城、福泉千户所城以及石湖城等地,全取晋江以西的泉州南部各处要点,从而便可以确保中左所成为腹地。 这是闽南战略的一大战略目标,郑成功对于夺取泉州也并不甚急切。待到这一切先后完成,确保了中左所高枕无忧,已经是六月了。而此时,随着一纸命令的下达,集结于中左所的舰队扬帆起航,浩浩荡荡的直奔泉州而去。 ……………… 千帆驶出,陆师更是早已出征。厦门岛上的军营里开始变得空荡荡的,倒是各处商船使用的港口却依旧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而且看那样子似乎是大有越来越繁盛的趋势。 这是来源于明军的连战连捷,信任的提升,使得更多从事海贸的人们开始相信厦门岛的安全程度。而恰恰是安全,便可以带来更多的商机。 看过了武器随着舰队驶离,冯澄世转而返回军器局工坊。这是为泉州一战准备的武器、火药以及战守物资,是最重要的一批,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批,几乎是把库房都搬空了才准备出来的,否则也用不着他一个主管的官员巴巴的赶过来。 离开了港口,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冯澄世向港口的官员点了点头,便自顾自的走向了不远处的马车,期间还有些认识不认识的过来打招呼,他也是笑容以对,直到上了马车才将额头上的汗水拭去。 “去铸币院。” 铸币院是军器局下属的一个新建的部门,专司负责铸币一事,算得上是冯澄世负责管理军器局以来的最重要的一项拓展。 成品,早已诞生了,如冯澄世手上的那枚,重七钱四分,背面上端镌“足纹”,下端镌“通行”;正面横书“漳州军饷”、下方看似为一图案,实则是草书签押“朱成功”三字于一体。不同于旧式的铜钱和银锭,这是一枚银币,无有中间的方孔,仅为一个圆形而已。看样子,更似欧陆一些国家使用的银币。 如此设计,就冯澄世所言是为了区别于军饷和制钱,以免遭致非议。对此郑成功也表示了赞许,因为他也确实没有必要去贸然改变奉行了两千余年的孔方圆钱旧制。 伴随着铸币的展开,冯澄世在军器局的地位日渐稳固,于郑成功幕中,也开始被旁人视为是继陈凯之后最得郑成功信重的幕僚。当然,陈凯的幕僚身份随着地位的不断提高已经日趋淡化,尤其是在其出任粤东总制,并且取得了剿灭苏利和对耿继茂的防御战胜利之后,就连那些鼓吹退婚的郑家子弟都大多闭口不言了,双方的差距依旧是一个质的级别。 不过,这却并不影响冯澄世在中左所的炙手可热。一如在港口的那般,冯澄世每出现在一地,总会有上前阿谀的,由于其人是举人的身份,属于传统士大夫阶层,很多士人对他也多有好感,这无不使得他在如今的地位如鱼得水一般。 抵达铸币院,这里距离军器局工坊不算太远,但却是个里三层外三层,被明军团团包围,严加保护的所在。冯澄世步入其间,前后数道岗,就算是对他也是层层盘查。这是他定下的制度,为的就是以策万全。 检查完毕,冯澄世便带着从人进入到工坊。行礼完毕,工匠们继续劳作,这里的温度很高,乃是由于须得融化金属再进行模铸。待到一切完成之后,出现在他手上的便如他坐在马车里把玩的那枚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了。 “尔等做得很好。” 表示了赞许,接受了恭维,冯澄世巡视完毕便返回到军器局继续坐值。他的儿子冯锡范最近在家闭门读书,并没有跟着他出来办事。冯澄世返回公事房,审阅过了一些文件,未及下值,一份新的公文送抵,冯澄世看过之后,干脆把陈启一起招了过来。 “陈督造,南澳的库存还有多少?” 冯澄世所指的南澳库存,并非是总镇府的库存,而是军器局在南澳的库存。军器局在南澳的工坊依旧在生产各类武器,产量自然是不能与中左所相比了,但是那里的配套设施比较完善,又不在冯澄世的眼皮底下,相对来说反倒是更加轻松一些。 此刻,冯澄世问及,陈启回忆了一番,给出了一个实在不怎么好看的数字。对此,冯澄世又细细翻阅了一番本地的库存,旋即对陈启言道:“至于中左所的出产,近期国姓正在大踏步的向福建虏师发起进攻,绝不能轻动。把南澳的库存全给陈总制送过去,潮州方面处于守势,让他们省着些用。” 说到此处,冯澄世转念一想,旋即摇了摇头:“算了,还是我亲自修书一封与陈总制说明情况为好。”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惊变 冯澄世的书信写得很客气,高度赞颂了陈凯构建的粤东防线,以及这一防线对整体战局的巨大作用。随后详细描述了郑成功的闽南战场上的全胜之势,到了最后,借着战事的规模巨大和频率过高,委婉的表示了军器局的生产压力过大,产出已经不敷使用了,所以希望作为战略防御的一方,陈凯以及广东众将能够相忍为国,节省些武器的损耗,尤其是节省火药的消耗。 “哼,节省火药,那就是要将士们用命去换喽!” 对于封建社会的文官武将而言,士卒不过是贱民,是可供消耗的数字而已,甚至就连武将在很多文官眼里也不过是比贱民头子罢了。什么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到了明末的时候更多的还是文官打了败仗将黑锅扣在武将头上的托词。 但是,军官士卒,无论是封建军队,还是近代军队,在能够令行禁止,并非是营混子的情况下,战斗经验越丰富其战斗力就越强悍。陈凯从来不认为老兵的损耗是无所谓的,但是有些人却显然是并非如他一般。 “狗日的封建官僚。” 哪怕身在封建官僚体系之中,作为封建官僚的一员,陈凯也忍不住要骂出口来。军器局是他打下的基础,基础之雄厚,已然是冠绝华南的存在。奈何到了冯澄世的手里,一年的时间,竟然还是那个样子,长足的发展都体现在了铸币上面,现在反倒是要求他节省损耗,实在是没有道理。 官僚,在什么时代都是会以自身政绩为第一的,本是无可厚非。但是,现在冯澄世是以牺牲西线战场的将士为代价的话,那么陈凯自觉着也没有必要再指望他什么了。 想到此处,陈凯已经不觉得还需要顾及什么,干脆直接给郑成功写信。有些东西是不可能直接绕过郑成功的,不光是在于郑成功和众将的感官,更重要的还是在于有些东西是并不能绕过他们身后的郑氏集团的。 书信在第一时间发出,陈凯则提早的就已经开始了相关的准备工作,因为他相信郑成功一定会同意他的计划。 一边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进行准备,一边陈凯也得到了王江关于番薯的调查结果。用王江的话说,番薯的产量极高,而且不限地形,并非肥沃田土方能种植,哪怕荒山、岛屿上也不受影响。唯独的是,这东西最好不要代替米面之类的主食,否则对身体未必有好处云云。 “无非就是蛋白质和淀粉的问题嘛。” 在后世,番薯的产量骇人听闻,乃是全球范围内极其重要的农作物。就算放在明末清初的今时今日,同为高产作物,番薯对环境的适应速度,以及提升至让人趋之若鹜的产量所需的技术高度也远比土豆、玉米来得要低得多。虽说是无法与后世的产量相提并论,但是已经并不逊色于水稻了。 “吃不饱饭的时代,能吃饱了才是第一要务。但是,粮食生产也不能因此而受到影响才是。” 推广,无疑是需要时间的,而且还不能因此干扰到正常的农业生产周期。王江的计划是先行准备,等到秋收之后再说。对此,陈凯也表示了认同,毕竟吃的问题事关重大,作为主政一方的官员是绝不可轻忽的。 抛开潮州本地,陈凯也专门修书一封,建议郑成功在闽南的岛屿和不便种植其他农作物的地方来种植番薯。不过他倒是依稀记得,好像以前看过关于鲁王在金门做寓公期间日子不好过,被称之为番薯王的段子。也许,这东西在闽南的种植本就比他想象中的要有更大规模,也是说不定的。 夏日里,酷热难耐,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很繁杂,这是避免不了的。陈凯忙碌于庶务的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六月底的时候,陈凯便接到了螺河一线的明军报告,说是清军的动作日趋频繁,似乎是即将有所举动的样子。 大夏天的,顶着烈日炎炎,清军的探马居然还要跑出来屏蔽情报,压制明军探马,如果并非是敌对的一方,陈凯甚至都想替这些17世纪的劳动模范们找耿继茂讨要高温补贴了。 陈凯接到报告,但却依旧在府城里高坐,饶是西线的守御事关重大,绝不可轻忽,他似乎也一点儿也不为此感到什么焦急。而清军那边,既然这么热的天都要跳出来折腾,单单说是耿继茂咽不下那口气,只怕也没那么简单。如果陈凯没有猜错的话,这显然是陈锦之死的连锁反应…… “陈锦那个奴才死了,福建的绿营兵也是一群酒囊饭袋!” 耿继茂很生气,在海丰县的县衙里是暴跳如雷。这里自然是没有办法和广州那富丽堂皇的靖南王府相比,单单是这份酷热,就算是从广州城里大老远的运来储藏的冰块也完全化解不了,甚至能够缓解的都只能用微乎其微来形容。 这样的气温还要征战在外,火气自然是免不了的。单单是这几日,已经有了不知道多少个下人遭了秧。等到他接到陈锦遇刺身亡的消息后,物伤其类的同感自然引发了更大的愤怒,尤其是在于这一切还是附带着清廷的极力催促的情况下。 “王爷,红夷炮和炮子都已经就位,赶哪天凉爽些,运到那堡垒前,再给那些海寇一个教训!” 这么热的天儿还要打仗,军中早已是怨声载道。那两支绿营兵还好些,毕竟只是绿营,汉军旗在边儿上他们是不敢乱翘尾巴的。但是藩兵来自于辽东,最近的也是北地,广东的酷热用史料的记载是连弓上的胶都融化了的,虽有夸张成分在,但是在这样的天气下作战,估计用不着收兵回营就得先有一大半晕倒在战场上。 耿继茂知道厉害,但是清廷那边的焦急也是看得出来的。为此,他自然是左右为难。所幸的是,亦或者说是不幸的是,很快他就暂且不需要再继续为难下去了。 正文 第九十九章 转折 永历四年十一月,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攻陷广州,定南王孔有德占领桂林,驻于梧州的永历朝廷在同一日闻听两座省会陷落,当即便是乱成了一团。梧州位于两广之间,于现今的形势乃是处于备受夹击之势。不需要太多废话,朝廷上下仓促而逃,直奔南宁而去。 南宁是广西南部的重镇,永历君臣打算到了南宁,起码是暂且脱离了清军的兵锋之后再做打算。待到途径浔州地界,庆国公陈邦傅决议降清,准备将永历帝献给清军,结果被永历帝提前获知,“冲雨而过”。未能将永历帝作为投名状送给清军,陈邦傅干脆劫掠了一番随行官员,随后杀了撤退至此的宣国公焦链,凭此与其子文水伯陈曾禹向孔有德投降。 脱得虎口,但是两广即将陷落,再加上撤退时的漫无组织,乱兵乘机劫掠,一些有心追随朝廷的官员也裹足不前。 到了此时,随行的只剩下了内阁大学士严起恒、锦衣卫马吉翔、太监庞天寿等少数官僚。除了镇西将军朱旻如在昭平县阵亡、被革职的朝臣汪皞投水自尽以外,如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和五虎之一的“虎牙”金堡剃发为僧,逃入禅宗;如兵部尚书刘远生及其弟五虎之一的“虎皮”刘湘客避入深山;如鲁可藻、钱秉镫、王夫之等人都是在这时脱离永历朝廷返回清政府统治下的故乡以遗民自居。 相对这些脱离明廷的,身在广西的大学士唐諴、户部侍郎张尚、大理寺丞吴德操、广西巡抚余心度、督粮参议魏元冀等均先后向孔有德降清;而那些在广东的高官显宦们,如黄士俊、何吾驺、杨邦翰、李贞何、吴以连等同样是投诚恐后,其中黄士俊年已八十二矣,有嘲之者云:“君王若问臣年纪,为道今年方剃头!” 除了这些人之外,素来以风节自命,曾降于清廷,也曾跟随李成栋反正的“虎头”袁彭年和“虎尾”丁时魁,一个在广东向尚可喜投降,另一个则在广西向孔有德摇尾乞怜,并且有志一同的自称当年在广州反正是受到了李成栋的逼迫所致。 广州、桂林,两处失陷,大军败溃、星散,更有如陈邦傅者转而降清的,而忠贞营在此事也已经无法于两广立足,只得北上夔东与其他大顺军残部汇合。 明廷在两广的统治大有树倒猢狲散的势头,永历朝廷哪怕是逃亡南宁也同样是朝不保夕。广西清军步步南下,永历朝廷下诏令郑成功率部勤王,奈何中左所遭到突袭,郑成功不得不原道返回;自请督师夔东的首辅大臣文安之在路上遭到了孙可望的扣留;至此,永历朝廷也只得再度向孙可望让步,册封其为冀王,结果自然是被一心求取秦王封号的孙可望所再度否决。 永历五年二月,广西清军南下柳州,南宁岌岌可危,永历朝廷已退无可退。眼见于此,孙可望连忙派出亲信部将贺九仪、张明志领劲兵五千赶赴南宁护驾。二将抵达南宁后,杀兵部尚书杨鼎和,逼死阻挠封秦的首席大学士严起恒。到了次月,永历帝不得不正式承认了陈邦傅、胡执恭矫封孙可望的秦王爵位,为滇封一案画上了一个句号。 由于大西军前来护驾,清军的攻势渐缓。待到大半年之后,清军再起大军,并且于腊月占领南宁。 这期间,前来护驾的贺九仪和张明志则早前由于永历朝廷在是否进入大西军控制区的事情上犹豫不决,因而拔营而去。等到孔有德的心腹大将广西提督线国安攻占南宁,他们也只得狼狈逃窜到了大西军的控制区,得到了大西军的保护才算是转危为安。 永历元年正月,永历朝廷进入云南,并且在次月被安置在了贵州的安隆千户所加以软禁。而孙可望于永历五年吞并贵州军阀匡国公皮熊和忠国公王祥所部,全取贵州一省后,在省会贵阳兴建秦王府,设六部,任命范鑛、马兆羲、任撰、万年策等人为尚书,自称国主,代掌国事。 大西军出滇,并不仅仅在于贵州。就在两广清军全取各处府县的同时,孙可望任命刘文秀为总统,进取四川。大西军兵锋强劲,川军众将或死、或降、或逃,更有北上清军控制区向清廷投降者。而夔东众将则“扼险自守,差人申好”,凭着软硬兼施的手段才得以幸存。 并吞明廷旗下的势力的同时,于永历五年四月,孙可望遣大将冯双礼率马兵一万、步兵数万、战象数十攻克沅州,但是在辰州遭到了辰常总兵徐勇和续顺公沈永忠的竭力抵抗。 双方对峙一载,至永历六年四月,也就是陈凯凭陆丰双子棱堡挫败耿继茂的攻势的同时,已经作为明军身份的李定国统大军与冯双礼汇合,并且在五月中旬展开对靖州的进攻。 辰州府在沅州以北,而靖州府则在沅州以南。李定国大军南下的同时,沈永忠派总兵张国柱领兵八千名往援,在靖州陷入明军重围。经过短暂的交战,清军大败,损失官兵五千一百六十三名、战马八百零九匹,几乎全军覆没,这其中还包括满洲八旗军一百零三人。 靖州大捷之后,张国柱“踉跄奔回”,李定国趁势收复靖州府和宝庆府南部的武冈州。而沈永忠那边,向孔有德求援遭到拒绝后,也是仓皇北逃,竟直接从宝庆一路退到了长沙。 沈永忠逃亡长沙,冯双礼趁机渡过枫木岭,夺取宝庆府。至此,李定国和冯双礼一南一北,全取宝庆一府之地。此时,不过是六月之初。永历六年西南明军的全线反击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明军并没有就此罢手的打算。作为靖州大捷的主导者,李定国则在稍作休整过后,亲率精锐自武冈州、新宁县南下进取全州。 全州者,广西承宣布政使司桂林府最北面的一个州。由此南下,经兴安、灵川,就是定南王孔有德所在的桂林府城! 正文 第一百章 桂林之战(上) 永历六年五月二十七,广西桂林府城内的独秀峰,这里原本是明王朝的藩王靖江王世代居住的王府。 靖江王一系,出自朱元璋的长兄,追封为南昌王的朱兴隆。其子朱文正既是朱元璋的侄子,更是明初名将,著名的洪都之战的胜利者。朱文正因私通张士诚被软禁而死后,朱元璋在洪武三年册封了其子朱守谦为靖江王,也是明王朝在甲申前唯一一个非朱元璋直系子嗣的藩王传承。 甲申之后,时为靖江王的朱亨嘉曾一度自立为帝,但很快就被明廷推翻。但是不同于明朝历史上起兵造反失败的安化王和宁王被直接除爵,明廷留下了靖江王的爵位,册封其弟朱亨歅 为靖江王。但是这位靖江王本就是就藩于乱世,还是个其兄留下的烂摊子,好日子没怎么过,连郡王的爵位都没有顶上几年,伴随着永历四年孔有德攻陷桂林,他那一家子便被孔有德处死,就连王府也改换上了定南王府的牌子。 “本王爷年未及弱冠便追随毛大帅征战,多年来,临阵先登,摧坚破阵,若论东江众将,某言第二,无人敢言第一……” 承运殿上,定南王孔有德谈及过往,侃侃而谈,自有一番顾盼自雄的之色。甚至当众提起曾让清廷挠头非常的毛文龙时,也是全无顾忌。 这一次,宴请的乃是朝廷派来巡视广西一省的刑部主事施闰章。原本,孔有德倒也不甚瞧得起这么个上一科才中进士的小主事,但是广西巡抚王荃可极力赞颂其文采风流,引了孔有德的兴致,便在此宴请。 并非王荃可夸夸其谈,施闰章出自宣城的理学世家,受业复社名士沈寿民,博览经史,勤学强记,工诗词古文学。少年即有文名,曾去北京,与宋琬、严沆、丁澎、张谯明、赵锦帆、周茂元等以诗相和,时称“燕台七子”。 这是个正在冉冉升起的文坛新星,王荃可自然不会放过在其微末时抬举一番的机会。而此时,孔有德似乎也是谈兴浓厚,聊起他的过往旧事,就更是滔滔不绝了起来。 “……天聪七年,本王爷率部归附大清,献红夷炮、攻旅顺、掠朝鲜,无役不与……待到大清入主中原,本王爷随豫王剿灭流寇李自成,镇压江南……” “皇上授本王爷平南大将军,攻取湖广……等到那些绿营兵连湖广都快守不住了,本王爷便奉旨再度南征,一路诛杀伪留守瞿式耜、伪广西总督张同敞及伪靖江王……” “……那姓李的贼寇,年不过而立,欺负欺负沈永忠那等小字辈也就罢了。放在本王爷手里,捏死他不会比捏死只蚂蚁多废多少气力!” 一顿酒宴吃下来,施闰章按着王荃可事先的指点,对孔有德很是追捧了一番,换得后者更是洋洋自得。可是回到驿馆,施闰章却并不打算在此多待,反倒是让从人准备好车马,只待这几日全了礼数便启程离开桂林城。 “少爷,这一路匆匆忙忙,未及休息,况且桂林城中多有名胜古迹,何必急于上路?” 随行的家中老仆很是奇怪,明明在路上时施闰章多次提到桂林城的名胜,游览之兴甚浓。然而到了现在,反倒是这般急急忙忙的,实在奇怪。 对此,施闰章叹了口气,回了句“王命在身”,便不再多言。但是当屋子里就只剩下他自己的时候,在桌上拿起了一支毛笔,蘸了墨,才慎而重之的写下“具言其生平及粤西用兵曲折”、“王顾盼叱咤自豪,言出皆诺,无能后”之语。骄横之状,跃然纸上。 施闰章匆匆离去,孔有德还有些不甚满意,但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又过了十来天,原本孔有德与沈永忠有隙,才不愿出兵相助,但是时间长了,他思前想后,最终唯恐清廷在事后追究,还是让李养性和孙龙二将到宝庆府走上一遭,去助沈永忠一臂之力。 此二人是孔有德在五月二十七时派去协防全州的,但是听闻靖州大捷的消息,他却并没有把驻扎南宁的广西提督线国安、驻扎柳州的右翼总兵全节和驻扎梧州的左翼总兵马雄调回,保持着对广西各处要点的控制,依旧还是那副广西王的架势。 这时候已经是六月十六了,岂料到了六月二十三,孔有德惊闻宝庆失守的消息,一边唾口大骂沈永忠无能,一边调回李养性和孙龙回防全州,以为拦截之效。只不过,拖了那么长的时间,明军早已完成了战略目标的转换。 六月二十八,李定国亲率明军主力从新宁的大埠头沿着小路向着全州进发。他所率领的并不是唯一一支南下的明军,但却是大军的主力。此时此刻,李定国骑在战马上,脑海中却在计算着抵达全州的大致时间。 这位大西军四大王子之一的西宁王九岁的时候便跟着张献忠投身到明末的农民起义之中,至今虽然只有三十一岁的年纪,但却已经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 饥饿和混乱是他少年时代最深刻的印象,所以此番领兵出征,尤其是第一次以明军的旗号作战,李定国临行前订约法五条:不杀人、不奸淫、不抢财货、不宰耕牛、不放火,凭此确保军纪的严整。大军自贵州出发,拔靖州、夺武冈,战无不胜,势如破竹,所到之处亦是本着不扰民的作风行事。 为此,他的义兄孙可望苦心造诣的筹措了大批的粮草,这里面甚至还不乏他们在云南这几年的积蓄,凭此支撑着他率领的东征大军以及刘文秀的那支意在收复四川的部队。 靖州一战,湖广南部清军已然丧胆,但是他却并不敢大举攻城略地,因为广西的威胁依旧存在——那毕竟是孔有德的定南王府藩兵,这支战斗力更胜绿营的部队不光是威胁着湖广南部的明军新近收复的地区,更重要的是由此向西他们更是可以直接进攻明军在云贵的腹地。 大军还在行进之中,绵延远去,直至视线之外的队伍中,步兵排着整齐的队伍一言不发的前进着,其中却也有不少散漫的,倒是一个个的披毡铣足,不似汉家兵士打扮。骑兵早已经洒出去了,可行进的队伍之中,却还是有不少可供骑乘的动物,庞大的体型压着沉重的步子,显得分外乍眼。 就这样,大军一如他们的主帅那般默默的行进着,直到良久之后,一骑快马飞奔而至,大军依旧沉默着向前进发,而他们的主帅却已经在道路边上分析着偏师的进展。 “禀报大王,冯帅在驿湖大败虏师,斩孔逆麾下骁将李四,虏师余部遁逃……我部追至全州双桥,遭遇虏师李养性部,一战将其击破,李养性授首。” “很好!” 冯双礼的进展很迅猛,按照他的计划,冯双礼在夺取宝庆府城后先期南下,经祁阳直奔全州。抵达全州后,攻击城池,逼迫全州守军向桂林求援,引孔有德主力至全州决战。 这是比在广西清军随时回援的情况下猛攻坚城要来得更加稳妥的计划,他要面对的只有孔有德留在桂林及其左近的部队,而非包括线国安、全节、马雄在内的定南藩全部实力。此间有了冯双礼的野战取胜,全州之围当可轻而易举的形成,接下来他无非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地点,等待孔有德的大军抵近后与冯双礼配合将其歼灭。 信使返回,带回的是李定国的赞许和按照原定计划行事的命令。奈何,未及良久,又是一骑快马抵近,却送来了冯双礼已经攻破了全州城,并且击杀了孙龙的报告。 计划,由于冯双礼的进展过于迅猛而导致脱离了既定的轨道。李定国当即下令,大军改道,不入全州,直奔严关而去。 “既然没办法和孔有德在全州决战,那么就在严关好了。反正,我在那里也不是没有准备。”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桂林之战(中) 大军改换了道路,李定国目光所指便是这支大军的目标。 严关,位于桂北兴安县湘桂走廊南口的狮子山与凤凰山之间,该地地势险要,两边为高山峻岭,中间留有一通道,严关就建在其中。“实为楚粤之咽喉”,历来“岭南战事,尝系于此”。 这里并非是桂林与湖广南部唯一的通路,但却是战略意义最为至关重要的一处。恰如李定国所思的那般,早在六月十五,孔有德派李养性和孙龙北上的前一天,他就已经派出了西胜营总兵张胜与铁骑右营总兵郭有名率精兵通过西延大埠直达严关,以卡住桂林的咽喉。 所谓西延,就是后世的资源县,这两营精锐穿越山区,潜行南下。至此时,也早已抵近严关之侧,但是按照李定国的命令,却并没有急于攻城,反倒是等待良机。 李定国大军一路南下,于六月二十九抵近严关。值此时,孔有德已接到了全州陷落的紧急军情,连忙抽调桂林的部队北上救援明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严关。 早已潜伏在此多时的张胜、郭有名二将略施手段便夺取了严关,待到孔有德大军匆忙抵达之际,明军已然在严关之南列阵以待。 夺回严关,便可以御敌于外,否则明军自此便可以长驱直入,直抵桂林。这是孔有德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李定国最急于去达成的目的,既然如此,双方只是稍作休整,便迅速的拉开了阵势。不过,这一次却并非是清军急切的夺回严关,反倒是明军率先发起了进攻。 沉重的脚步声践踏着大地,并不仅仅是列阵而行的步兵,五十头高大的战象如同时一座座移动的小山似的,压迫感铺面而来。庞大的身躯之上,驭手、射手以及长矛手居高临下,在起伏的山峦上时刻准备着向清军发起致命一击。 战象身后,大队的明军步兵簇拥而来。这样的场面,是出自辽东、北地的定南藩藩兵所绝少见的,当即就是一片的目瞪口呆。 换做是寻常军队,震惊很快就会转化为恐惧,进而在恐惧中溃散。但是这支藩兵久经征战,只是稍作惊愕,随着战鼓声如云间的滚雷般响起,反倒是迎着明军的势不可挡冲了上去。 旗鼓示意,阵型变幻,长枪手上前,列阵而行。双方的骑兵伴随着战争的迅速靠近而退散开来,及至百步,漫天的箭雨便从南北两个方向腾空而起。 劲射而起的箭矢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抛物线,抵至顶点,登时便化作狂风暴雨般席卷双方的战阵。 清军俱是征战多年的老卒,明军这边也不乏跟随大西军转战南北的锐士,就算是那些到了云南扩编起来的部队,生于土司遍地的所在,民风彪悍,也不乏好勇斗狠之徒,大西军经营多年,李定国苦心操练,此刻面对的清军第一波次攻击,也全无半分惧色。 盾牌遮蔽身形,箭雨噼里啪啦的打在盾牌上,间或有惨叫声传来,也不过是让阵型稍作迟缓罢了。这其中,清军的箭雨更是集中的向那些战象射去,奈何皮糙肉厚,更是全无作用。 双方的阵型还在步步逼近,待到三四十步的区间,标枪、飞斧投掷的同时,战象陡然加速,明军的步兵亦是呐喊着便冲杀了上来。 盘然大物向前冲锋,巨大的动能势不可挡。清军投掷的标枪总算是能够对战象起到了些许杀伤,奈何这般痛楚,反倒是更激起了战象的性子。 发了性子的战象冲杀而来,清军的长枪手列阵撺刺,反倒是连人带枪撞倒、撞折了一大片。平素在骑兵面前坚不可摧的长枪林在这等生物面前却仿佛就只是些铺在地上的荆棘罢了,摧折、践踏,粗长的象鼻甩开,所到之处,清军的兵士应声而飞,重重的撞在侧后的清军队列上,将更多的清军撞倒在地。驭手驱使着战象进攻,射手拈弓搭箭,居高临下的射杀着所见之处的每一个清军军官,而那长矛手则提矛刺杀,为战象清除侧翼有可能对其造成威胁的清军。 以战象为核心的冲击阵型当即便把清军的大阵冲了一个千创百孔,步兵无阵不战,这是兵家铁律,清军登时一片混乱,而就在此时,紧随战象其后的明军则当即便冲杀了上来。 长枪直刺、刀光闪烁,失去了阵型的保护,在明军的迅猛突击之下清军的伤亡陡然提升,仅仅是在接战的一瞬间就被杀伤了一片。而伴随着战象的不断的突进,山拥之势的明军步兵趁势席卷而来。 这是凭战象破阵的最常见战法,大西军进入云南后,得到了战象这一兵种,很快就编练起了相应的战术。 此刻,驾轻就熟的明军借势而为,不断的撕咬着清军的阵型。战斗在实际接触的一瞬间便出现了不利于清军的情状,这是孔有德所绝未有预料过的。不过,他乃是久经征战,有着极强的心理素质,自然也不会轻易的选择放弃,或是就此自暴自弃。 战鼓敲响,后续的清军当即便在那些经验丰富的基层军官和老兵们的带领下发动反击。前冲的人潮,奋勇向前的呐喊声,节节败退的前排清军环顾四周,尽皆是这等气象,受到整体的影响,甚至只是在后续清军的推动下,他们也不得不以着更加猛烈的方式,凭着决死反击的气势来阻滞明军的快速突进。 渐渐的,明军的攻击势头竟被清军拖缓了下来,战斗重新进入到了相持的阶段,就连那些战象也好像是尖刀卡进了石缝之中而不得寸进。 这样的节奏,是清军所最希望看到的,因为他们的军中久经阵战的老兵更多,对伤亡的忍耐能力也更胜一筹。果不其然,随着战斗进行,明军的进攻气势越来越低,很快的,更有一头战象在饱受清军射手攻击的驭手的操控下,竟出现了退避的动作。 军队只有前进才能取得胜利,战象是这支大军的锋矢,也同样是胆魄,战象一退,军心就会动摇,进而溃败。此时此刻,帅旗下,李定国望向远方那面的那面孔字大旗,目光炯炯。他早已看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也同样认清了定南藩藩兵的强劲战力,战斗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已经容不得他有丝毫的犹豫。 “斩驭手,击鼓,再进!” 命令下达,退入了明军阵型边缘的战象上,兼有指挥之权的射手当即便放下弓箭,拔出了腰刀,一刀将驭手砍杀,随即夺过了驭手手上的缰绳。 驭手的首级被长矛手高高挑起,督战队高声呼喝着前进的命令,当战鼓声的节奏再度进入进攻的区间,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驭手们纷纷死命的驱使着战象前进,而簇拥着战象的明军战阵也在锋矢的带领下发起了新一轮的猛攻。 凭借着这一摧坚破阵如探囊取物的新兵种,明军的攻势从一开始就强烈非常。孔有德依靠着本部兵马的悍勇,在付出了大量伤亡的同时也抗住了第一波次的进攻。如果按照正常的走向,清军稳住了阵型后渐渐的展开更加凶猛的反击,促使着明军的败退,那么胜利者毋庸置疑。但是当明军再度发起进攻,而且还是在军法之下更为猛烈的攻势,本就已然是拼死反击过了的清军再想要重新稳住阵线,却已经是千难万难的了。 战况经过了一小段波折,此刻也再度恢复到了一开始的节奏。明军在战象的加持下不断的撕裂着清军的阵型,伤亡在不断的攀升,奈何两侧是山峦,孔有德已经再没有了别的办法。而伴随着溃逃者的第一个转身,清军的战阵在取胜无望的情况下也飞快的土崩瓦解。 “象亦突阵,王师大奔,死亡不可胜计,横尸遍野”,这是史书中对于这一幕的最终记述,而此刻却还仅仅是刚刚开始罢了。 清军兵败如山倒,在明军的驱赶之下,无数的清军向着南面的大榕江逃去。孔有德在军溃的第一瞬间就已经反应了过来,率领着麾下作为预备队的三千骑兵先行转进。但是,他并没有打算就此逃回桂林城,反倒是打算凭借着这三千骑兵减缓明军的追击势头。因为,即便是守城,他也需要更多的部队。 溃败的清军亡命奔逃,后面追击的明军也已经顾不上什么阵型了,追上去,将清军砍杀当场已经成为了他们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这正是孔有德等待多时的良机,当即便从大榕江附近的一处远离溃兵的所在杀出。奔腾的洪流席卷而来,孔有德凭借着丰富的战斗经验甚至已经预见到了混乱的明军追兵在铁蹄下仓皇逃窜的景象。 奈何就在这时,远处的一队战象踏着沉重的步伐奔跑来。待到不远处,巨大而恐怖的嘶鸣声响起,清军的战马哪里见识过这等声音,当即便在恐惧中匆忙停下脚步,随即不顾骑兵的命令乱做了一团。而此时,在远处,早已习惯了战象存在的明军战马奔流而来,直取孔有德的帅旗!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桂林之战(下) “……马闻象鸣皆颠厥,有德众遂奔,掩杀大败。” 清军在大榕江畔最后的反击也就此落幕,而此时,天下起了大雨,道路迅速的泥泞起来,清军的逃离在脚下的湿滑中越发难以成行。直到最后,孔有德仅以身免,未免夸张,但是亲信部将李虾头被明军射杀,所率大军尸横遍野,死者无以计数。 这些清军尽是定南藩的藩兵,其中还不乏真正的汉军八旗。此刻旗帜散落在地面、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骸则从严关以南的战场一直铺撒了到了大榕江畔,曾经的赫赫声威更是已然被明军践踏在了烂泥之中! 孔有德夺路而逃,凭借着对地形的了解和麾下亲兵们的竭力死战,总算是逃回了桂林城。奈何军队损失过于巨大,他一边关闭各门,一边逼迫城内百姓上城协防,早已是惊魂难以平复。 “命令,线国安、全节、马雄立刻放弃辖区,率领部队全速回防桂林!” 桂林城内守军已然不多,根本扛不住明军的猛烈攻势。孔有德急调大军回援,奈何明军的骑兵尾随而至,很快就进入到了截杀信使的任务之中。 桂林一城,围数十里,光是城门就多达十三座,坚固非常。这里是南疆重镇,明廷凭此城控扼广西一省,单单是国初之时就已经分封了藩王镇守,由此可见一斑。 只可惜,再坚固城池也须得有坚定的守卫者。孔有德及其残部素来是罪大恶极,他们根本不敢把命运交托在明军的怜悯之下,自是最为坚定的守卫者,无非是经此一败,数量实在太少罢了。哪怕,凭借着协守的百姓,也实在是捉襟见肘。 第二天,六月三十午后,李定国亲率大军抵近桂林城下。将士的胄甲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野外也布满了军队的旗帜,军鼓之声震天动地,军容之整齐更是罕见非常。这样的场面,实在是给予了孔有德以极大的震动。 当天,大军就完成了桂林城的铁桶般的围困。休整一日,七月初二,李定国劝降无果,便率部进攻桂林城。 在李定国的指挥下,明军“四面攻打,或扒城而入,或驱象坐开”。第一线的战士冒着雨点般的射箭,奋力攀登云梯,抢登城头,前仆后继。八旗参领芮城功、骁骑校周志元在城守战中为明军所杀,并一度打溃防守墙垛的清军。 战况危急,孔有德亲自上城督战,定南王的旗号高高立于城头,清军士气大振,几经奋战,总算是暂且击退了明军的猛烈进攻。 但是,明军攻势之猛烈也着实让清军疲惫不堪,协守的百姓更是趁着清军的疲惫纷纷放弃城守,哪怕是孔有德亲临第一线也已经难以挽回城防土崩瓦解的局面。 七月初三,连续两日的猛攻使得清军疲于防备。明军一旦退兵,城头上便当即布满了疲惫不堪的清军,与那些战死者一同躺倒在城墙上,乍看去也分不清是哪个活着、哪个死了。 明军退兵之际,一支利箭射出,拾到的明军见此上绑着一封书信便连忙送交了上去。直到李定国手中,细细看过,便连忙派人请来了麾下大将马进忠。 马进忠者,陕西延安人士,曾为流寇,别号“混十万”。此人虽说是农民军出身,但却并非是大西军的嫡系,反倒曾经是大西军最大的敌手楚镇左良玉的部将。后来左良玉身死,左梦庚降清,他与一个叫做王允成的左良玉部将未有参与,留在湖广便倒向了湖广的明军。二人相交莫逆,素有“王马”之并称。 射来书信之人,正是这王允成。王允成在湖广作战期间,降于清军,在孔有德的麾下任职。如今明军攻势之猛烈,桂林城不过是风雨飘摇一般,当即便要借着马进忠的关系做起那反正的勾当。 “王允成,性子倒不算坚定,但他既然求到了末将这里,末将倒是愿意率本部兵马依计行事。” “那就劳烦马帅了。” 七月初四,攻城战再起。时值中午,孔有德额头受创,下去包扎。清军已是强弩之末,王允成趁此机会当即便打开了桂林城西南的武胜门。接下来,马进忠亲率大军自此杀入。 明军杀入城池,孔有德得到消息,已知无有转圜之余地,连忙逃回了定南王府。并且在亲手砍杀了爱姬之后,紧接着便回到了储存着大批财宝的后殿。 看着一箱箱光彩夺目的金银珠宝玉器古董,孔有德不由得想起了吴桥兵变后被明军围困于登州,那时靠着连番的屠城也是积蓄了大批的财宝,可却并不像今日这般满心皆是末路的悲凉,再无半分希望可言。 他是辽东盖州卫人士,其家为铁岭矿工,努尔哈赤攻占铁岭后,其家组织矿工暴动失败后亡命辽东,一度积功至广宁军游击。天启二年,沙岭惨败,广宁军覆没,经略熊廷弼、巡抚王化贞弃土,孔有德逃亡旅顺,开始在东江总兵毛文龙帐下为将。 然而,好景不长,崇祯元年,蓟辽督师袁崇焕擅杀持节武将毛文龙,而毛文龙的继任者陈继盛也很快死于参将刘兴治之手,东江镇混乱日甚一日,孔有德等人不服辽西将门出身的新任总兵黄龙,便率众投奔登莱巡抚孙元化,成为了孙元化以欧洲火炮训练的新军。 崇祯四年,清军围困大凌河,孔有德奉命驰援,行至吴桥,军需不足,士卒抢劫引发哗变,登州之乱爆发。第二年,明廷招抚不成,关宁军奉命平乱,孔有德等叛军不敌,被迫放弃登州,投降了此前的生死大敌满清。此后满清历次征战,多有其人。 崇祯十七年,满清入关,孔有德随多铎镇压江南抗清运动。后得平南大将军,奉命进攻广西,于永历四年攻陷了桂林。是役,靖江王朱亨歅、督师大学士瞿式耜、广西总督张同敞皆在战后因不肯归降而被孔有德杀害。 自永历四年年底攻陷桂林,拿下了整个广西后,孔有德便派遣部将镇守各地,自家在桂林靠着横征暴敛当起了富贵王爷。到了现在,永历六年七月初四,明军已经杀入省城。这中间,不过是一年多的功夫罢了,他就已经落入到了这般的穷途末路之中。 “爹,毛帅……” 毛文龙对孔有德有知遇之恩,更是天启朝明军反攻辽东的旗帜,孔有德生平对于毛文龙也是推崇备至,哪怕是后来成了清朝的王爷后依然“每言大将军时事,辄于色不自胜”。 这样的情况,不仅仅只有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他们同样如此。如毛文龙之子毛承斗,当年他们南下时就曾专程派人相请,不光态度极其恭敬,并且还要向清廷保举其一个高官厚禄出来。奈何毛承斗以“愚不任官事,且惧违先将军志也”为由,加以回绝。 毛文龙一生中收养了无数的养子养孙,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战死在了辽东的战场上,但也最终还是出了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这样的汉奸败类。孔有德等人推崇毛文龙,乃是私恩,但若是毛文龙泉下有知,只怕都要气得活过来将他们活活掐死在辽东的故土之上! 定南王府,气势恢宏,占地面积极大,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孔有德看着这一屋子的金银珠宝,耳畔听到的却是隐隐约约的明军的喊杀声。 “杀鞑子啊!” 说来倒也好笑,这样的声音当年也曾经从他的口中喊出,可是到了现在反倒是变成了明军追杀的对象。 想到此处,孔有德惨然一笑,分明的意识到了他就算是死了,大概也没有脸去见他爹、去见他的毛大帅了。旋即便将手中的火把丢在了易燃的锦缎之上,反手将还在滴着鲜血的宝刀在颈子上一划,血液喷溅的同时,整个人便重重的倒在了火海之中。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不战 “苟得免,度为沙弥。勿效乃父作贼一生,下场有今日耳。” 孔有德自焚而死,其正妻白氏在将孔有德的儿子孔庭训交托给一个叫做白云龙的侍卫后,仅仅是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自缢于王府。 明军攻入桂林城,孔有德的一双儿女就分别在侍卫和奶妈子的保护下踏上了逃亡之路。不过,不比做妹妹的孔四贞,孔庭训很快就被明军擒获。而随着桂林城为明军全面控制,包括杀焦琏降清的庆国公陈邦傅、文水伯陈曾禹父子,以及清廷的广西巡按王荃可、署布政使张星光都被明军擒获。 桂林一战结束,明军兵分两路。由冯双礼、马进忠统兵北上,收复湖广南部。而伴随着孔有德的死讯的传播开来,本就已经接到了清廷“不可浪战,移师保守”密旨的沈永忠更是连忙丢弃了长沙,一路直接跑到了洞庭湖以北的岳州府才暂且收住了脚步。 算上桂林一战前的宝庆府,沈永忠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先后放弃了湖广南部的宝庆、长沙、衡州、永州四府,各地的道、府、州、县各级官员同样是忙不迭的随军潜逃,将这大半个湖南都丢给了明军。一时间,“兵锋未至,千里无人”,整个湖广南部清廷保有的就只剩下了常德府和由辰常总兵徐勇镇守,继续负隅顽抗的辰州府城。 冯双礼和马进忠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只剩下忙着行军和控制地方了,与此同时,依旧驻扎在桂林的李定国则分派部将收复广西的失地。 按照孔有德的布防,广西一省,清军的防御要点有四:一为省会桂林,由定南王孔有德率部亲自坐镇;二为桂林西南、广西一省中部的重镇柳州,孔有德令定南藩右翼总兵全节镇守;三为曾经的永历朝行在,连同两广的水陆要冲梧州,定南藩左翼总兵马雄在此统镇兵马;而最后一处则是南宁,广西提督线国安在率军夺取此地后便领大兵控扼。 明军野战获胜,大军直薄桂林,孔有德命令众将放弃信地,回援省会。但是很快众将就接到了孔有德身死的消息。 定南王孔有德的死极大的震动了广西清军,闻讯,线国安、全节以及马雄全速逃亡梧州,尤以受到明军威胁最甚的右翼总兵全节最为狼狈。 明军大军南下,全节于七月十六日逃到梧州,“其兵马尽行哗散”,左营副将何九成在途中受伤而毙;右营副将郑元勋和中军游击蔡斌带领兵马往桂林投诚;后营副将沈邦清被击毙。除此之外,明军入柳州,俘右江道金汉蕙,南下平乐,杀府江道周令绪,擒平乐知府尹明廷等。明军一路摧枯拉朽,清军只顾着逃亡向东,将整个省都丢给了李定国。 八月,李定国乘胜进攻梧州,线国安、马雄、全节不战而逃,直接退入了广东地界。至此,李定国凭桂林一战之为,收复近两省之地。 李定国一举收复广西的壮举给予了广西抗清势力以极大的鼓舞。有些地区的百姓,不等明军抵达,便自动将清军驱逐,李定国“下令无妄杀,抚安孑遗之黎庶”的政策更是得到了广西士绅百姓的普遍欢迎。 短短的一两个月里,早前被迫隐遁深山的卫国公胡一青、开国公赵印选、安定侯马宝、义宁伯龙韬、原庆国公陈邦傅旧部彰武将军袁来朝以及永国公曹志建的部将汪大捷、雷兆圣、欧正福等皆重新站出来与清军交锋。文官方面,兵部尚书刘远生、中书舍人管嗣裘、兵部主事朱昌时等人也都从山区出来参见李定国,共商机务,协守桂林。原广西巡按吴德操亦是应其之命出任于梧州,“坐门楼,稽出入”,广西全省都在安官设吏,重建统治秩序。 根据督师大学士瞿式耜的孙子,当时身在桂林的瞿昌文的记载,广西“八郡中节义大臣,避腥羶于深箐穷谷间,转徙困顿,全发以待时,始终不改其守者,皆府君素所荐拔之士,至是咸幸更生,而山薮野泽之哀鸿,亦莫不相庆复见汉官威仪也。” 这里面虽然不乏瞿昌文借此炫耀、赞颂其祖父瞿式耜的成分在,但是桂林大捷的消息确实极大了振奋了广西的抗清人心。等明军将帅纷纷从永福、阳朔等山区出来与西南明军相会。广西其他山区的明军也趁势出山,让抗清部队的声势更加壮大。 几家欢喜几家愁,明军大肆攻城略地的同时,接到了孔有德的死讯,坐镇广州城的尚可喜半晌也没崩出半个字儿出来。 那位定南王爷,尚可喜是素来不喜的。此人桀骜不驯,就连他和耿仲明那样同为东江降将的王爷都是不拿眼皮夹的。正因为这份性格使然,当初陈凯散布孔有德有意谋取高廉雷琼四府作为广西的出海口的谣言才会引起尚可喜的极度重视。 但是,此人的狂傲并非是没有依仗的。清军在辽东乃至是入关这些年来,论武勇,汉军将帅之中也就只有那个吴三桂能够与其在伯仲之间。如他,以狡猾多智见长,但是说到这武勇方面,却依旧是远远不能相及的。 这般人物,就这么死在了明军之手,这让他们不得不对西南明军的战斗力出现了过度的高估。而这些高估也加剧了他们物伤其类的恐惧,只待着稍微缓过劲儿来,尚可喜便连忙下令与广西接壤的“州县文武官员如贼果薄城,即便相机护印入肇,以固根本”。同时,派人向海丰县的耿继茂送信,要求其立刻率领靖南藩的藩兵赶回广州。 用他的话说,粤东陈凯和闽南郑成功,这两个家伙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但是对于此刻的他们却不过是疥疮小患,伤不得性命。可是那个李定国,拥兵数万不说,就连孔有德都不是对手,这才是个要命的杀星! 耿继茂接到书信便连忙率军返回,靖南藩的藩兵,连带着东莞总兵张道瀛的绿营兵,在海丰就仅仅是留下了一个黄应杰而已。 清军走得匆忙,露出的马脚甚多,明军这边也很快就接到了清军匆匆撤离的消息,虽然众将还不太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是在潮州城里稳坐钓鱼台的陈凯却很清楚,很清楚桂林大捷对于广东清军的震撼之强烈。现在撤军,乃是应有之义! “李定国,嗞嗞,又来了一条可以抱的大腿……” 抱大腿,是玩笑话,但是桂林大捷也确实为陈凯争取了更多的准备时间。比起旁人,陈凯最是知道永历六年在这段历史的重要意义所在。他在螺河修筑棱堡,就是为了耗到桂林大捷的消息传来,而在那一战之后,广东的战略形势就会开始出现转好的迹象,此刻耿继茂的撤军就是一个开始。 “总制,耿继茂那个狗崽子跑了,把黄应杰留在了海丰。据说,调来的那几十门红夷炮也没来得及运走,末将以为不如趁此机会,把海丰县端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探马在重新取得局部战场优势之后,得到情报越来越多,其中就不乏那红夷炮的事情。耿继茂并非是要把这些东西留在这里,他已经责成了黄应杰派兵一点点的押运回去。而他自己,则是要尽快的赶回广州,暂且顾及不到的。 这样的情况下,正好是进一步削弱清军力量的的大好时机。广东众将请战的报告递上了一份又一份,就连在潮州城驻扎的铁骑镇总兵官王起俸也巴巴的跑来要求参战。奈何,陈凯对此的欲望却并不是很大。 “严令各镇,不得擅自出击。违抗军令者,斩!”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十倍之限 早前在六月下旬,清军异动频频,陈凯却在潮州城里稳坐钓鱼台。当时众将便极为不解,直到耿继茂退兵,但有人问及,陈凯也只是用时值盛夏,藩兵多来自于辽东、北地,不堪酷热,哪怕是发起进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来作为理由。可是等到清军主力退兵了,海丰县就剩下了黄应杰这么个软柿子,陈凯却依旧不肯出兵,还严令众将不得轻动,就更显得匪夷所思了。 陈凯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众将无人知晓,他们更不可能预测到那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桂林大捷。对于陈凯的运筹,他们素来是佩服之至的,毕竟陈凯这几年下来可是手段百出,也没见过他吃过什么大亏,反倒是把内部外部的敌人耍得一个个的团团转。 有了这份积威,凭着陈凯与广东众将,尤其是与潮州西南的重兵集团的那些高级军官的交情,更重要的还有郑成功的军法,哪怕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也只得按照陈凯的命令行事。 确定了耿继茂撤军,陈凯便启程前往中左所。大军在晋江与清军对峙,水师也已经大致完成了对清军水师的驱逐,由于陈凯早前送来的那封书信,郑成功也不得不在百忙之中赶回中左所一趟。 “……下官相信陈总制的才具,潮州制造局设立后,必可再创军器局高产之奇迹。下官愿意全力配合……此事,说到底还是下官无能,不能满足潮州方面的火药生产需求……” “亨臣,这不怪你,竟成的那棱堡确是不同于旧式城墙。比之旧式城墙,他更加倾向于使用火器对虏师的攻城部队进行杀伤。这样一来,火药上面,需求比之正常情况是要更大许多的。你也无需介怀,做好本职工作即可。” “下官遵命。” 谦逊的退出了公事房,冯澄世依旧保持着那副平日里的风轻云淡。陈凯要在潮州创建另一个军器局的消息已经在岛上都传开了,很多平日里仰望着他的小人们都在看他的笑话。 军器局原本就是陈凯一手创办的,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成绩。现在在他的手里,虽说是产量不减,还多了一个铸币的机构,通过铸币来为明军盈利,也算是做得不错了,但是陈凯回来了,显然是不会满意他始终霸占着军器局不肯吐口,现在就要用另立机构的办法来打击他在军器生产上的地位,重新夺回这块蛋糕。又是一场两虎相争,陈凯毕竟是做掉过施琅的人物,估计冯澄世也未必是对手。 有着类似想法的人有很多,冯澄世很清楚,他和陈凯并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对手,现在陈凯出招了,只要他不傻,这场政治斗争也不会快速完结。他有的是时间,现在只要守住了中左所的军器局这一摊,以后的事情就还好说。 为此,他在郑成功面前坦言无能,甚至表示愿意将军器局重新划归陈凯负责。有了这份态度,郑成功自然不可能怪罪他什么,不说棱堡的火药耗用量本就是比正常情况下要高上太多,只说陈凯如今肩负的重担,也不可能继续在军器局上面分心。 初步达到了目的,冯澄世的心中却并没有半分自得。回到府中,他的儿子欲言又止,他很清楚冯锡范到底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可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这时候与陈凯硬碰硬,是最为愚不可及的事情! “冯亨臣愿意将南澳的军器局划归到潮州制造局旗下,并且表示愿意抽调部分精工巧匠过去……” 从潮州府城坐船,很快陈凯就抵达了中左所。向郑成功近几个月里的辉煌胜利表示了祝贺,陈凯便直截了当的提起了引发此番二人会面的这个议题来。 冯澄世的态度很是积极,很是谦恭,但是这样的表现,陈凯反倒是心生警惕,干脆一口回绝了调用人员的事情。对此,郑成功也没有进行任何劝说,二人协手多年,早已是最为明了对方想法的。 就像是郑成功的驱除鞑虏的坚定意志一般,陈凯并非是个容不下人的小心眼,这一点郑成功也是很清楚的。说到底,还是旧有的军器局已经有些跟不上明军的大踏步前进了,但是对于陈凯一力要求设立的这个潮州制造局的成效,他也依旧是心怀疑虑,哪怕是陈凯已经缔造过了那么多的奇迹。 “十倍,竟成,这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面对郑成功的担忧,陈凯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回道:“十倍不是上限,是下限。至于办法,且容我保密一段时间。” “哎,竟成啊竟成,你总是这个样子。” 陈凯如此表态,郑成功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陈凯在书信中表示,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只要原材料充足,他可以令产量提升至军器局的十倍以上。但是要另立炉灶,因为这一次不是在旧有的工作方法上进行改良,而是一种全新的生产模式,他在潮州可以更好的进行完善,所以要设立潮州制造局,而郑成功自然也是为了这十倍产能才特意回来的。 “前段时间,牧翁让河东君过来走了一趟,送上了二十万两白银的会票。说是从江浙士绅那里筹集的,其中也有他的家私,用以襄赞军需的。这,都是竟成你的功劳啊……” 在红豆山庄耍了那么一顿嘴皮子,现在起了效果,陈凯到不关系这银子的事情,反倒是钱谦益选择了在这时候表态,却是更加令人深思。 “河东君问过鲁王的事情吧。” “嗯,问过。我的那位老师从不是个傻子,就是利欲熏心且胆小怕事。现在鲁王已经避居金门了,他放着胆子来支援我军,皇上那边心里面也不会有什么疙瘩了。” 此事,郑成功亦是看得分明,但是如今的情状已经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了。不说这笔银子的事情,只说钱谦益许诺帮忙串联的江浙货源,这就是一笔不小的利润。 似是投桃报李,实则是出于对陈凯的信任以加大投资,郑成功当即表示了会划给陈凯十万两银子用以筹建这个潮州制造局。这样一来,手头上更加宽裕了,能够做的事情也更多了。当然,有时候适当的挪用一下,也是合情合理的。 交换了彼此对当前战局的一些看法,陈凯和郑成功便分别启程赶回各自的战场。伴随着陈凯回返潮州的是那十万两的白银,除此之外还有一封郑惜缘的手书。坐在船上,陈凯就着海风,感受着秀气柔美的字里行间之中的那份牵挂之情,却是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郑成功有过表示,说是他已经与郑鸿逵对此事达成了一致,前段时间试探,他的祖母对于退婚的事情也不似以前那样坚持。等他打完了这一仗,奠定了明军在福建的全面胜势,再行劝说,当可以得出成效。至于时间,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之内就可以正式完婚。 孝道,哪怕是那位黄老夫人无理取闹,这些做小辈儿的也不可能彻底的不管不顾。事情还在往着好的方面前进,这就是好事,陈凯在广东战场的重要作用也在促使着石井郑家内部对他的态度缓和。毕竟,始终那么撕破脸撕着,也并不符合这个家族的利益,尤其是郑成功这两年所表现出的冷酷无情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 这是一场郑氏集团到底是一个属于石井郑家的军政集团,还是一个以抗清为主旨,仅仅是集团领袖姓郑的军政集团之间的博弈。很不幸,郑成功、陈凯、郑惜缘,所有人都在这张棋盘上,陈凯和郑成功自然是没什么的,但是那个姑娘,这本不是她该面对的,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书信重新收好,同时收好的更是那份思绪。一路返航,回到潮州府城时,那座潮州制造局的围墙已经大致完工了。陈凯下了船,便直接来到了这处热火朝天的工地。因为,这里将会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建设 潮州制造局并不在潮州城内,而是在潮州城东南的韩江之畔。偌大的厂区沿江兴建,用高墙围起,从外面看去,根本看不出内里的详细情况。高墙上修有角楼,用以观察周遭动向,就连高墙之外,也有明军牵着本地的土狗一遍又一遍的巡视着,完全是一副军事设施的做派。 很多人都在拿这里当做是又一个军器局,但是陈凯却并不这么认为,至少不是彻头彻尾的这么认为。不过嘛,这必要的守备还是应该的,至少在形成规模前,陈凯可不打算让他的敌人看出其中的门道来。 南澳军器局的木匠和铁匠们尽皆被调到了此处,陈凯步入其间,正看见那些匠户正在和一群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凑在在粗糙的木料拼起来的桌子上对着一张张画有复杂图案的设计图指指点点,争论不休。这场面,像极了陆丰双子棱堡修建期间发生在那里的情状。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讨论更加复杂,复杂到了就连陈凯已经凑到了他们的背后也没有人发现。 “这是分解图,每一个组件装在一起都要严丝合缝才行,不能有一点儿松动。” “这个倒不是不能做到,也就是多花些时间和精力。可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为什么要用钉子,榫卯结构不更结实吗?” “图纸上是这么写的,就按照图纸上造。所有组件都是要装配在一起的,那容得你随意修改?” “不是这个意思,咱们不也是为了更好的完成陈老大人交代下来的工作嘛。” “那就先按着图纸造一个出来,有什么修改的以后再说。对了,每个组件的大小,都要严格的按照图纸上标注的尺寸来制造,这些都是经过精密计算过的。” “……” 这些被陈凯弄到学堂里学了几年识字和数算的学生们,他们是最能够理解和贯彻陈凯绘制的这些图纸的人物。早前在修建棱堡时,他们的存在就实际的纠正了不少的工程问题,同时通过更加有效的丈量和测绘,更是有效的提升了工程的建造速度。 在这个工匠大多是文盲,所持者无非是世代相传的手艺的时代,这些需要数算和文字基础才能更好地完成的工作,陈凯是不会放心由他们慢慢地去尝试的。但有了这些学生的存在,恰恰的弥补了工匠仅有手艺的缺陷,双方实现互补,才能更好地完成相关的工作。 “这个水轮有点儿太大了,这么细的主轴,装上去应该没问题,就怕时间长了会发生断裂。以着小老儿的经验,不如弄粗一些,无非是与其连接的那个组件的连接处做一下修改,其他地方不变,里面的东西该多大还是做多大的。” “这,这个我们要先计算一下,光听说法,应该是无伤大雅。” 关于图纸,最关键处的争论结束,带头的工匠便招呼着边上听得懵懵懂懂的几个徒弟去做事情。这一声招呼下来,专注不复集中于图纸之上,却也总算是有人发现了陈凯就在后面,当即那些工匠就好口称死罪,惊愕拜倒了一片,弄得那些学生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起来吧。” 工匠们松了口气,慢慢的站起身来。陈凯知道,见了上官要下跪的规矩是冯澄世重新恢复起来的,这些工匠都是原本南澳军器局的人,这一年下来已经养成了习惯,甚至是条件反射。 “到了我陈凯的手下,就要按照我立下的规矩做事。今天再说一遍,尔等的工作是为了王师、为了朝廷、为了这汉家天下做事。现在国事如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容耽搁的。尔等若是见了皇上、见了阁老、见了国姓,下不下跪是一回事,但是在我陈凯手下,用不得那么多虚招子,好好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越是深入了解,陈凯在融入的同时也越是觉得自身的工作方式与时代的格格不入。换言之,他的这份格格不入本身就是源于他出身的工业化社会一切讲求效率的基本原则,他如今在做的事情,也是在为了走向未来而努力。如其所言,起码在他的这一亩三分地,有些多余的东西就必须能免则免。 “慢慢来,不着急。超越时代一步的是天才,超越时代十步的是疯子。起码,我现在伪装的还是很好的嘛。” 潮州制造局现在还仅仅是一片工地,各种材料正在不断的从潮州各处的库房,以及南澳的军器局里运来。为此,在兴建之初,负责基建的丁有仪就直接将一处码头扩了进来——他是在陆丰双子棱堡兴建完毕后被陈凯调到分守道衙门做事的,也是陈凯的提拔之意。 码头那边,走的都是工程材料,陈凯过来时就没有从那里登岸,为的就是不给既定的装卸顺序添麻烦。现在回城了,更是有马车等待外面。 回到了分守道衙门,已是傍晚,丁有仪回来报告工程进度,这是陈凯每天都在关注的。就算是这几日去中左所,报告也都在案上摆好,一旦回来就可以通过这些报告迅速的了解工程的进展情况。 一番交谈过后,下午时走上那么一遭未有注意到的地方,通过丁有仪的全面报告,陈凯也有了相应的了解。进展上面,比他预期的是要快的,但是距离投产却还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时间不急,也不需要特别的去赶进度,一切按照既定计划行事即可。另外,国姓投了一笔银子过来,会分配送到潮州,库房里不够的,你可以与那些商贾洽谈清楚,告诉他们,银子官府是不会耽搁他们哪怕一天的。” 这番话,丁有仪听罢自是颇为振奋。他们在潮州,并非是孤军奋战,闽南的明军与他们本就是一体,明军在广东处于守势,在闽南则大肆攻城略地。与此同时,广东的粮食和货源在支持着两地的明军的生存,中左所的海贸利润现在在反补广东的建设,本就是一体的。 如此,自然是信心更足了起来。至于什么钱谦益向那些有抗清意愿的江浙士绅筹集一事,陈凯自觉着就算是不涉及保密问题,他也没有太大的必要多说什么。误会,就继续误会下去吧,起码看上去效果还是很好的。 “但是记住了,若有中饱私囊者,莫怪本官无情。” 当然,陈凯自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全权负责。比起个人的操守、道德,陈凯更相信的制度,必要的监督还是要有的。 丁有仪领命而去,陈凯有叫来了他的副手和另外几个负责账目的官吏,耳提面命了一番。这时候,下值的时辰早就过了,陈凯却没有立刻回府,反倒是把他始终放在分守道衙门的耳目陈松给叫了来。 “我走之前,下达的那条政令,现在民间有何反应?” 这事情,陈凯传他过来时,陈松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刻陈凯当面问及,他也直言不讳的回答道:“回老爷的话,民间对此多有不满,怕是,不太好。”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与民争利 陈凯一来一回,不过短短的数日而已。几天前,陈凯启程出发前,通过分守道衙门下达了一条政令,乃是在潮州府城外建立堆粪积硝场,潮州府城按照南澳城旧例,收集粪便用以积硝。 南澳收集粪便积硝由来已久,早在陈凯管理军器局之初,由于军中火药库存的问题就已经建立了堆粪积硝的工场以及相应的制度,如今无非是照搬过来罢了。 但是问题在于,南澳城是一座兵城,其中多是军中将士及其家眷,真正的民户数量占不到太大的优势。政令下达,军中令行禁止就绝少有反对的声音,尤其是那些军营更是如此。但是潮州城可是一座府城,光是城内就有不下五六万的百姓,这里面的相关利益根本不是那座南澳城所能够比拟的。 政令下达的同时,陈凯启程出发前往中左所去和郑成功会面。他是走了,但是政令下达后却立刻引发了一些相关人员的争论。 潮州南门,三阳门入内未及多远便是关王庙。关王庙的左近,一处酒楼里,几个衣着华贵的汉子一边喝着酒,一边指斥着刚刚下达未久的政令。 “当初悊皇帝在世时,城里、乡下的夫子们都说皇上信了阉竖的谗言,与民争利。现在也没个阉竖在陈道台的身边伺候着,怎么就想出这么个阴损的办法来,这不是夺咱们的饭碗子吗?” “阉竖倒没有,但那些广州佬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都是外乡人,肯定是怎么糟践咱们潮州本地人都不在乎的。” 年岁最大的汉子发着牢骚,对面的那个疤脸儿汉子则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广州人,尤其是分守道衙门里的那几个广州籍官吏,更是有来道去的数落了起来。到了最后,就连陈凯也不能幸免,直说陈凯连大粪都争,八成就是那活蛆转世投胎变的。 “老六,你喝多了。慎言,慎言!” 他们都是本地经营粪便买卖的商人,说白了,就是收集城内百姓的粪便,运到城外卖给那些种地的农户,用来肥田。这活计,别看又脏又臭,可来钱上面却一点儿也不含糊。宋时的汴梁城,经营这等买卖的多有富甲一方的人物,甚至有些还能在一些民间笔记中留下名字来。这潮州城虽说是没办法比拟那座当时世界上人口最为密集的巨城,但却也是常年有着数万丁口的府一级城池,每天自然产生的粪便就是一个难以计数的数字。 这些人,都是祖辈做着这等买卖的。他们倒也用不着亲自出手,完全是下雇佣工人,上贿赂官吏、衙役,此间衣料名贵,甚至数辈如此,但是在本地的士绅们眼里,却是完全瞧不起的。 此刻那疤脸儿口不择言,隔着几个桌子,本就是因为瞧他们不起,唯恐会闻到他们身上的“粪丑味儿”才躲到一旁的两个读书人当即便指着鼻子骂出了口。理由,无非是侮辱官员,当即就要喊来衙役锁拿他们入狱。 莫看只是两个读书人,但是儒家士人在民间的地位甚高,一旦有人带头,几桌同样瞧他们不起的食客也纷纷帮腔起来,那个年岁最长的连忙道歉,随后扔下一锭银子,也不管什么找钱的事情了,便忙不迭的拉着那几人离开了酒肆,那情状,就像是夹着尾巴逃了似的。 “据学生所知,官府收集粪便,是为了生产硝石和制造火药,南澳那边早几年都是这样做了。现在,大概是军队耗用多了,单凭南澳一地的产量不敷使用了吧。” “先生所言甚是,在下也听说过,这可是陈老大人祖传的本事,他们家就是靠着这本事给九边的官军提供火药的。现在陈老大人把祖传的营生都拿出来襄助王师了,听说官府也没有要亏待那几个家伙的,他们却还敢辱骂陈老大人,实在是不晓事。” 读书人侃侃而谈,展现着见识,当即便有旁人随声附和。凭着堆粪积硝的工艺,这支明军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花银钱购置硝石了,和碳一样,硝石也已经能够自给自足,火药生产的花费无非是硫磺一事上面,最多再算些人工和购置鸡蛋、萝卜的银钱罢了。 现在堆粪积硝的工场,也不仅仅只在南澳,冯澄世将军器局搬到中左所,中左所那里也复制了一座堆粪积硝场来。那里百姓人数比之南澳更胜一筹,尤其是大军云集,光是军队驻扎每天产生的粪便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就怕他们给官府捣乱……” “哼,一群掏粪的货色,怕他们干什么?” 担忧的事情,果不其然在第二天便出现了。和平日里不同,今天一早,粪车并没有如往日那般穿街过巷,将上一日积累下来的五谷轮回之物倒进粪车,还屋舍一份清净。 这样的异象当即就被联想到那份政令上面了,府城的同知闻听此事,直接派人传来了那几个汉子,他们对此的解释是官府此举坏了那些工人的营生,现在那些工人罢工不干了,一个个的都去找别的营生去了,所以他们也找不齐人手去做这些事情。 “别以为你们打得什么盘算本官不清楚,现在是本官和尔等说话,你们还能活着出去。等陈道台回来了,有你们的好看!” 几个汉子油盐不进,到后面干脆要向那同知行贿。若说同知没有灰色收入,却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并非缺心眼的,知道陈凯的厉害,当即便让衙役们将这些家伙乱棍打了出去。 到了晚上,同知忙了一天,回府休息。他已经开始琢磨着要使用些强硬手段,因为这事情总是需要在陈凯回来前解决的。岂料刚刚回府,那疤脸儿的汉子便送上了拜帖,说是能够帮他解决此事。 “同知老爷,这事情,咱们知道官府的难处。无论是您老,还是陈老大人,都是殚精竭虑的为着百姓操心,咱们自然是不能不懂事的。只是官府说给咱们几家铺子,让咱们做些别的营生,咱们又没有内外的渠道,货都无处进、无处收的,还不是干亏本钱?” “那你们的意思,是让官府花钱从你们那里收购粪便?” 此刻,同知眉头一皱,那汉子当即便舔着笑脸迎了上去:“同知老爷睿智,咱们想着不破坏原本的法子,到时候粪便卖给谁不是卖?到时候,您老、陈老大人,还有府县的老爷们,咱们都会按月有份孝敬送过去。而且有咱们这些人在,也不怕耽误了陈老大人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同知需要考量其中利弊,便让那人回去等消息。等到第二天一早,照着陈凯过往的行事风格思量了一夜,同知回到府衙当即便下达了逮捕那几个粪业商人的命令。岂料命令下达了,下面的衙役却没有能够捉到人,说是昨天晚上那几家人就跑得没影子了。 对此,同知很是无奈,只得勒令衙役们继续追捕。但是暑热的天气之下,短短几日,整个潮州城就被那些没有能够及时清理的粪便熏得臭不可闻。空气中弥漫着粪臭味的同时,更是加剧了病患的产生。 城内一时间怨声载道,就连那些在城外买不到粪便肥田的农户们也是颇为不满。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陈凯回来,坐在马车上有帘子当着,他闻到些臭味但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直到陈松把事情的原委说来,他才猛的想起了那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话来。 “几个买卖粪便的就想拿老子一把,我看他们是被那些屎尿糊了心智,忘了他们到底是在跟谁作对!”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人心所趋 这等货色,于陈凯而言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对手。他现在的分量,其对手乃是如尚可喜、耿继茂这般盘踞一方的人物,就算是往下了数,也是如黄应杰、郝尚久、张道澄之流。如这般货色,最多就是几条恶心人的臭虫罢了,连癞蛤蟆都算不上。但是这件事情的发生,却着实的给他提了一个醒来。 从陈松那里得知了情况未久,同知便巴巴的赶了过来,一个劲儿的口称死罪。说起来,这毕竟是把潮州城弄得臭气熏天、民怨沸腾了,绝非是什么小事情。 “那几个混账东西利诱于你,你能坚持原则,这很好。但是问题在于,你的方法错了,所以才会有今日这般。” 粪便本属于秽物,商人雇佣工人,收集、变卖,是属于正常的商业行为。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堆粪积硝的技术要开始在潮州城使用,这些粪便就从肥田之物变成了军工制造的必要原料。 官府要将这些原料掌控在手,势必会侵犯到商人的利益。对此,潮州府衙的计划是分派给这几户商人以商铺,让他们改行。这种办法,即便在后世也并不鲜见,但是商贾不满,想要借着陈凯不在的时机利诱本地官员,将粪便买卖变成官商分肥的勾当,一句清理之内,异想天开,是不可少了的。 “总制说的是,是下官处置失策。” 同知熬了几天也没有松口,因为他很清楚,即便是他松口了,以着陈凯的性子这事情也成不了,而且弄不好就连他也要受到制裁。既然如此,他就只能勒令衙役们进行追捕,但却始终没有个进展。这一晃,就连陈凯都回来了。 “把海阳县衙的捕班拉去打板子,原因嘛,他们自己清楚。另外,让衙役把那些收集粪便的雇工都聚拢起来,在海阳县衙内设立一个清洁队,还是做以前的收集粪便的工作,由县衙分派人员负责管理。” 陈凯的意思,同知当然明白。这是一项工作任务,但同时也是一项灰色收入的来源。而这份灰色收入,自然是要在确保堆粪积硝场的需求的情况下。 同知接了命令,连忙赶回了府衙。一番训话,捕班的衙役们被打了一顿板子之后便轰然而去,结果第二天还没到中午,那几家粪便商人就尽数落网了。几乎是与此同时,那些收集粪便的雇工们便被尽数的聚拢到了县衙,县丞当即宣布将他们补进衙役的行列,由一个侯缺升任班头却始终没有机会的中年衙役负责管理。 官府从人员上将粪便商人的基础端掉,县衙内部多了一份进项。他们此前贿赂的捕班,在陈凯的威压以及未来的利益面前自然是翻脸无情。 接下来,海阳县衙召集士绅、百姓,当众开堂审案。冠粪便商人以“妨碍公务”、“抗拒官府施政”、“破坏城内秩序”等诸多相关的罪责,不仅要对其进行刑罚,更要收没家产用以医治病患。有此结果,饱受恶臭影响的城内士绅百姓当即便是兴高采烈,高呼海阳县令为青天大老爷,这位县令竟然无端端的笼络了一批民心出来。 宣判完毕,人犯关押,县令当即宣布衙门的清洁队明天一早就开始运营,力争在三天之内还潮州府城一个清爽整洁的朗朗乾坤。 官吏、衙役、雇工以及广大的城内百姓尽皆是心满意足了,甚至就连堆粪积硝场那边也是如此。吃亏的,无非是那些粪便商人。除此之外,或许日后还会因此而造成更大的影响,但是放在此刻却并非是最重要的,因为陈凯的当务之急是扩大火药生产,而不是其他的什么。 衙门的官吏们有了动力,事情做起来自然是效率非常。潮州城的恶臭在迅速的退散,县衙也慷粪便商人之慨给惠民药局的善政又重新恢复起了旧日的风采。 府城之内,这一番折腾下来倒是官府政绩连连,百姓欢欣鼓舞。恰此时,陈凯在城里连屁股都没坐热了反倒是再度启程出发,而这一次的目的地倒也不远,就在那南澳岛上。 顺流而下,陈凯所乘的官船很快就抵达南澳岛。船缓缓靠岸,只待栈桥搭好,陈凯便三步并作两步的下了船去。码头上早有人等候,陈凯一边走,一边与那人交谈着,旋即登上了马车也是二人同乘一车,任凭着马车将他们送往军器局附属学堂的所在。 那座大院,随着陈凯将师资和学生都搬迁到潮州府城便暂且荒废了下来。一连几个月的时间,直到近来才重新规整起来,此刻正有二十四个操着江西口音的读书人正在此等候。 饶是陈凯托郑成功动用了郑家在闽北的关系,一路躲避清军哨卡,绕道却也是难免的。入了海,行程上快是快上了太多,可是船在海上,摇得那叫一个七荤八素,直到登岛两三天的今时今日绝大多数人却还远远地没有恢复过来。 尤是如此,他们却还是无一例外的在此安心等候。并非是出于官场的规矩和面子,只是在于,他们此刻等候的,乃是他们曾经追随的那位揭总督口中那位文武双全的能臣干员,一位以一己之力,可为谋臣、可为能吏、可为主帅、更可亲率大军与虏师决一死战的传奇文官。能够向这样的人物学习,也是他们此行最大的目的。 “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粤东总制,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陈老大人,到!” 步入其间,曾经传出朗朗的读书声的课堂之内,江西士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向陈凯拱手行礼。这些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倒也可以见官不跪。陈凯自是明白,也仅仅是道了一句“请起”而已。此刻触目可及,所见之处,有成熟稳重的中年人,更不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但无论是什么年纪,目光中的崇敬和渴求却无不是显而易见的。 “人心可用啊。” 暗自点了点头,陈凯示意众人落座,旋即让众人自我介绍一番。耳中所及,无非是哪一年开蒙读书、哪一年过的童子试、哪一年中的秀才云云,间或有提及哪一年开始追随揭重熙他们抗清的,陈凯也都是特别以点头示意,以为鼓励。 待到众人介绍完毕,陈凯也借着自我介绍,将他从山西南下投奔王师,到这些年所做过的事情娓娓道来,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传奇直听得众人热血沸腾。 眼见着气氛烘托够了,陈凯便朗声言道:“诸君不远千里之遥,来此南澳岛上听我陈凯的这些旧事,想来并非是为了猎奇,为了以增谈资,而是为了寻求光复江西,光复尔等的家乡的办法。今天,我陈凯可以明白无误的告诉诸君,你们,来对地方了!”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摆事实,讲道理 不久前,陈凯得到消息,说是去年他游历东南之际,为清军击退而转进的阎罗总四营头和九龙营在广东的韶州府被清军歼灭,提调阎罗总四营头的五军都督罗荣和九龙营的统帅宁文龙皆没于阵中。 清军三省会剿有名无实,乃是源于福建清军受到了郑成功的强有力的牵制所致。但是,南赣的清军本就是江西有数的精锐部队,哪怕是抽调了不少能征善战之将入粤配合尚可喜镇压明军,那里的重要地位,清廷也是极度重视的。所以当南赣清军大举来袭,阎罗总四营头和九龙营无法实现退敌,甚至做不到坚守,就只能且战且走,转战他地。一点点的,在南赣清军的围追堵截之下,与广信府的江西明军主力越来越远,最终在转战千里之下,为清军所歼灭。 陈凯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比历史上更早了还是更晚了,也同样不清楚他们在被迫西进的途中有没有南下与闽南和粤东的福建明军汇合的机会,但是他很清楚的一点的是,这支江西明军精锐的覆灭,意味着江西抗清运动即将跌入到一个新的低谷之中。 “马进宝……” 金华总兵马进宝,历史上应该是在江东桥之战后被陈锦调来为漳州府城解围,结果反倒是被郑成功设局骗入了城池,成为了和漳州守军一样的瓮中之鳖。 大概是由于江西明军迟迟得不到解决使得清廷不得不如此,而漳州府城的迅速攻破也让他失去了进去做鳖的机会,根据信使同时带回的揭重熙的书信来看,江西明军面对江西提标和金华镇标这两支南方绿营精锐的猛烈进攻很是难受,前前后后已经放弃了不少的营寨和关卡。或许,就连这支在广信府依旧坚守屯田的江西明军主力,只怕也同样是去日无多了。 广信府的江西明军的不利态势,陈凯没有多言,仅仅是通报了一番阎罗总四营头和九龙营覆灭的消息,在座的江西读书人们便无不是如丧考妣一般。哪怕,他们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未曾与这二帅谋面,但是对于这支江西明军的精锐部队的覆没却还是免不了神伤。 “……罗都督和宁都督战死沙场,固然是朝廷的一大损失,但正因为如此,我等更要继承他们的遗志,为光复江西、为光复汉家故地而努力!” “陈道台所言极是,已经有了太多的牺牲者,那些同年、同窗们,那些上官、大帅们,那些江西的父老乡亲们,他们都是面对着残暴的鞑子却无有丝毫退却,都是宁死不屈的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制军老大人说过,咱们此来就是要向陈道台学习的,此刻更不能灰心丧气,更要努力的向陈道台学习!” 此时此刻,一行人中年岁最长的那个中年儒生振臂一呼,众人无不热血沸腾,甚至更有直接向陈凯行拜师大礼的。 师生的关系在古代是大杀器,东林党、齐党、楚党之流大多都是这么起来的。此间一人行礼,众人无不如此,这里面不仅仅在于师生的关系,更重要的还是他们寄希望于依靠着师生的关系能够从陈凯这里学到更多有用于恢复江西一省的知识。而这,也是他们在路上早早就商议好的。 一群生员,乃至是举人向一个不第童生下跪拜师,乍听上去似乎是很荒谬的样子,但是陈凯名声在外,能力也是甲申以来各朝文官中罕有的高绝。向这样一位才能卓著的人物拜师,没什么好丢人的。 中年儒生是个带头的,陈凯刚刚有记得,此人姓邹名桐,是江西吉水人士。攀亲戚,他与出过东林党领袖邹元标的吉水小东门邹家还是沾着亲的,只是这份亲戚已经远的不能看了,弄不好双方的族谱想要翻找到共同的祖先都未必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不过,不可否认,此人确实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此刻陈凯接过了这份好意,顺势收下了这些学生,有了师生的关系,他们再看陈凯之时,目光中的东西就变得与方才不甚相同了。 接下来,陈凯开始向在座的江西读书人讲述当前的形势,明军在闽南战场上大肆攻城略地,在广东战场上也抗住了靖南藩藩兵的猛烈进攻;浙江那边,如其当初在揭重熙面前预测过的,浙江明军已经几近覆灭,现在归附到福建明军的旗下;至于江西明军,则更是身处于覆灭的边缘。 “……在江西,敌众我寡的形势始终没有改变。王师可以在广信府屯田坚守,这是一条长久之道,但是单凭着本地王师想要突出重围,却是千难万难的。旁的不说,王师在江西,最重要的实力不是军队和随军的众多百姓,而是分散在各府县的士绅百姓,他们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心向王师的。有了他们的支持,虏师的动向,王师一目了然;王师缺乏的粮草、武器,也同样有着各地的士绅百姓为王师筹集、运输。哪怕是冒着破家灭族的风险也不改初衷,而这,正是江西士民最为值得我等感佩之处!” 顺着这些江西学生最引以为傲的自豪感说下去,在座的众人自然是更加能够接受的了。随着陈凯的侃侃而谈,同时,陈凯更是让在场的众人讲上一些他们同乡的士绅百姓奋勇抗击清军或是冒死襄助明军的故事,有了这番互动,他们更是觉着陈凯所讲的都是再没有错处的真理了。 人,都是会相信他们愿意去相信的答案。陈凯当年在职场上,对于人心的接触实在不要太多。此刻一番鼓舞、振奋乃至是顺着他们的说法说下去,便轻而易举的获取了这些人更深一层次的信任。接下来要讲述的,相信他们就更加容易接受了。 “但是,鞑子并不傻,虏廷之中也有不少有才无德的败类为鞑子出谋划策,他们看清了王师的依仗和优势,更加重要的在于鞑子原本就嗜血残暴的本性,这使得他们每到一处,便要大肆屠戮那些心向王师的士绅百姓,甚至就连那些不曾与王师有过交集的也不会放过,就是为了打击王师在江西各府县的民心基础。没有了人,一切都是死物,王师能够获得的支持就会越来越少,而鞑子原本就拥有着的优势也会越来越大,直到彻底压垮王师的那一天。” 话到此处,众人多有默然沉思之状,其中不乏苦痛之色,也有不少亲见过惨状的更是直接点头示意,对陈凯的看法表示最直接的赞同。 这些大多是陈凯一路走来所亲见的,其中也有原本的记忆,两相融合在了那份“江西抗清运动考察”之中,他此刻的一切说辞便有了最切实的理论依据! “除非再出一次金声桓、王得仁反正,否则以如今的形势,江西更多的依靠临近省份的王师光复,而江西本地王师能否支撑到那一天,是很难说得。而就现在的鞑子部署,江西提督刘光弼、九江总兵杨捷和南赣总兵胡有升,这三个手握重兵的家伙试问哪一个会有金声桓的魄力,还不都是一群鞑子的犬马爪牙?” “但是,江西想要恢复,就只能凭着邻近省份的王师,实在太过被动了。所以我陈凯向揭总督要了诸君,就是希望诸君能够学到相关的知识,回到各自的家乡,利用这些知识来在鞑子的眼皮底下聚集更多的力量,为王师的未来、为江西的未来做出更多的准备。”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如若江西本身发生巨变,诸君便可以凭此力量掀起汹涌波涛,推翻鞑子在江西的暴虐统治;如若江西始终无有巨变发生,诸君则继续积蓄力量,等待邻省王师杀入,届时将力量尽数爆发出来,两厢努力,一举扫平江西胡腥!”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先行者(上) 南澳岛上的洗脑工作有条不紊的展开着,陈凯需要做的有很多,那些学生也需要更多的学习和领悟,甚至即便是有了这些的学习和领悟能否达成预期的效果,陈凯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把握。 这样的学习还要进行一段时间,不似早前对陶潜的那一次。而此时,早早就已经启程返乡的陶潜则已经回到了家乡。 陶潜的家乡在江西赣州府的瑞金县,并非是县城里,而是临近县城的一处小村子。从潮州回乡,无需绕道,走大埔、入汀州,一路沿着汀州水道,过了汀府城用不了多远就是瑞金县的地界了。 这个县位于江西东南部,赣州府东部,武夷山脉南段西麓,赣江东源贡水上游。东界福建汀州府,南邻会昌县,西连于都县,北接宁都县,东北毗石城县。其县境主要区域为一盆地,群山环抱,易守难攻,后世共和国初起之时,就曾以此处作为核心根据地。 此处地形地貌如斯,本该是个乱世桃园般的所在。奈何三省会剿,清军过境,陶潜所见之处,田地杂草丛生、屋舍坍塌焚毁,哪怕已经过去很不短的一段时间了,却依旧远远未曾恢复——试问,世居于此的百姓或死或逃,没了人,又当如何恢复? 头是剃过的,金钱鼠尾甩在脑后却还是依旧别扭,倒是身上的长袍业已经不复那般针扎似的难以裹身了,大抵是已经稍稍习惯了的缘故吧。 “身上穿着鞑子服,心里也要将自己看作是一个屈从于鞑子的儒生,至于如此的最终目的则要藏在内心的最深处,断不可轻易为人所知。” 这,看上去很是矛盾,甚至还有些人格分裂,但是陶潜记得陈凯的话,经过了这一路走来,似乎也已经开始适应了这样的角色转换。只是对于将来,他去依旧缺乏足够的信心。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进了村,村中乡民多是上前围观簇拥的,一个个既不敢多言,又渴望着想听听陶潜谈谈离乡背井这些年的经历,就这么一直到了乡老的家中时,已经跟了一大片的同乡了。 对于本村唯一的秀才公的归来,乡老自然是欣喜万分。当即便拉着陶潜叙话,对于乡老的问题,陶潜也是无有太多保留,赶赴福京赶考,考中了举人,然后清军入闽,流落邵武府,这几年一边养身子,一边教授救命恩人的子弟学习,几年过来,身子大好了,课业也教授得七七八八了,就告辞回乡。唯一略过的,就是与陈凯之间的交集。 “原来,已经是举人老爷了啊。” 皓首苍髯的乡老闻讯,连忙站起身来,便要带着屋内众人行礼。举人不同于秀才,到吏部侯缺,便有机会直接成为地方官员。举人出身的官员虽说是比不得进士来得那般仕途顺遂、前景一片光明,但哪怕只是州县官员,可官和民也终究是不同的。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啊。” 陶潜连忙上前扶起了乡老,又示意众人免了礼数。再谈及这举人功名时,反倒是显得有些忧虑了起来:“就怕朝廷不认啊……” 满清入关,为拉拢儒家士大夫,不光是例行科举、奉行儒事,同时也承认和继承了明廷的功名和优免制度。当然,税还是要厉行收取的,这一点上远没有明廷来得宽容,或者说是执行力不足,但是举人和秀才的优免政策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此刻,陶潜暴露出了这番的担忧,反倒是那乡老却一个劲儿的宽慰他,不是清廷应该还是会承认的,就是即便不承认,以着陶潜的才学了不得就再去考上一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总而言之,陶潜既然回来了,那么前景自然是一片光明,担忧是最没有必要的事情。 “但愿如此吧。” 陶潜的父母和亲戚们大多逃难去了,走了几年,生死未卜,自也无处去寻。陶家的老宅子已经破败荒废久矣,但是既然陶潜回来了,乡老也连忙召集些村里的丁壮帮着整修房屋,至少不能让举人老爷睡在漏风漏雨的房子里,这可是全村的耻辱! 房子整修,陶潜也干脆拜托了乡老代为劳心。他刚刚回来,总要去拜会几个熟识的士绅,以尽礼数,同时由这些士绅帮忙向县城的知县老爷引荐,如此优免什么的才能切实有效的落到头上,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更加游刃有余。 这本就是应有之义,即便陶潜不说,乡老也会专门提醒一下,现在陶潜提及,他也自然是忙不迭的应了下来,不顾老迈的身子亲自到陶家的老宅处监督村民整修。 离开了村子,陶潜直奔他的启蒙恩师那里。他的启蒙恩师也是个秀才,举人那关是屡试不第,干脆也就不考了,安心在乡下育人子弟,也是儒家士人的一种出路和情操。赶到时,已过了正午,老夫子见他回来,很是开心,尤其是听说他考中了举人的事情,更是眉开眼笑的连泪水都淌了出来。倒是那功名一事,却与乡老似的,并不怎么在意来着。 “回来了,即便朝廷不认,再行去考就是了。你是老夫这些年教出来的学生里最用功、也最是聪慧的一个,青出于蓝,并非难事,并非难事啊。” 说罢,老夫子又是一阵的老泪纵横。于他而言,教授的学生本就是他志向的延伸和寄托,他一生不曾中举,现在有个学生中了举人,哪怕是最阴微的心思,也是能够用时运不济才未能中举来宽慰己身,此间自是欣喜若狂。 老夫子是不便去拜会学生的,他的身子骨也不便去太多走动,干脆留下陶潜在家中小住一日,待第二天一早由他的长子陪同前去拜会县里面的那些熟识的士绅。这些人里面也有不少是陶潜原本的旧识,但时日久了,谁知还敢不敢认,那就是两说的了,可有了老夫子的背书,那自然就是不同的了。 师徒二人抵足而眠,聊了大半夜才昏昏睡下。到了第二天一早,陶潜拜别老师,踏上了拜会士绅的路途。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先行者(中) 有长期走动的士绅家人陪同,陶潜的拜会之路很是顺遂。原本熟识的不说了,就算是那些本来不怎么熟识的,看在老夫子的面子上也是能做到宾主尽欢的。待到拜会了几家过后,有了更多的士绅作为依仗,老夫子的长子便带着陶潜去拜会县城内的一户举人老爷,这家士绅与本县的知县和主簿都是莫逆之交,若能有此人一言,就算是到了县衙,很多事情也都是能够省掉很多麻烦的。 转而向南,顺着官道一路直奔县城。瑞金县因“掘地得金,金为瑞”故而得名,其建制初设于唐天佑元年,时设瑞金监,至五代南唐保大十一年升监为县,以象湖镇为县治所在,历经千余年未有更改。 对于此地,陶潜并不陌生,当年赶考,几次前来,每次都是匆匆赶来,但去时却时而意气风发,时而灰心丧气,皆在功名一事。 步入县城,城内的守卒看上去倒是懒洋洋的,不似有什么精神头儿。他们一路沿着大道而行,来到一处巷子,拐了进去,敲开门,送上拜帖,很快就被了大堂叙话。 “老夫问一句不当的,不知贤侄可曾婚配?” 见了那举人,寒暄一番,一如去拜会其他士绅那般,续年齿,谈功名,攀着同窗、同年的关系来拉近彼此关系。举人听说他在福京时也曾中举,倒也考较了一番,所幸陶潜这几年虽说是流落他乡,但是传道受业,这方面的功课未曾耽误了,一番考较下来,举人很是满意,面上的笑意也越来越重,对于帮着向知县那边说话的事情自然也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待到此处,举人突然有此一问,陶潜只得如实作答。岂料,那举人听了这一番回答,反倒是唏嘘不已。 “哎,壬田镇的田世兄,想当年我二人也曾是一同中的秀才,原来贤侄竟是与田世兄的女公子订有婚约,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壬田镇在瑞金县城以北,唐时主要有壬、田、蔡三姓迁居至此,故称为壬田蔡,后来此地修寨,才改称的壬田寨,直到后来的镇子也得名于此。田家是镇上大户,举人口中的田世兄是个秀才功名,当年因老夫子的关系与陶潜相识,将小女儿许配于他,那时候陶潜正好要赶赴福京参加科举考试,只说是考完科举回乡时便成亲。 一晃数载过去了,再回来时,听老夫子说起,田家几年前出去躲避兵灾,就一直没有回来。是生、是死,实在说不清楚,只是这份姻缘就此耽搁了,也是没有办法的。 “算起来,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二人同时中了秀才,亦是相谈甚欢。他邀我去壬田游历,赏罗汉岩风光,也曾在海云寺里彻夜畅谈。谁能想象到,最近这几年来会有如此变化,正是天翻地覆一般了啊。” 一声叹息过后,举人对陶潜更是亲近有加,不光是约定了明日一早前去县衙拜会的事情,就连田家的踪迹也表示会拜托一些赣州府或是南赣巡抚衙门里的有能之士加以找寻。要陶潜安心读书,等待下一次的赶考。 千恩万谢的出了府邸,此时已是傍晚,他们订了客栈,就匆匆赶去。待到吃过饭,洗漱完毕,二人闲谈之际,老夫子的长子却突然道了一句“那位先生正有一女待字闺中”,便不再多说了下去。 陶潜倒也没有太过在意此事,更何况他也没打算去做什么陈世美。到了第二天一早,他们赶到时,举人的轿子已经到了,果然如同是老夫子早前提起过的,县衙的衙役连拦也未拦,仅仅是上前打了个招呼,便任用那举人带着陶潜步入其中。 见了知县,陶潜并不认识。这位知县老爷叫做钱江,是浙江嘉兴人,永历四年,也就是顺治七年接替的前任知县。想来一别故乡多年,临行时拜会知县,还是那位操着四川口音的熊文梦熊知县,殷殷鼓励,犹在耳畔回响。 物是人非,自也要行礼如仪。陶潜表现得很恭敬,尤其是剃发易服过了,钱知县看着也觉着顺眼,再加上举人的美言,半个时辰过去后就已显得颇为熟稔了。 “可惜了,若是贤弟早回来个一年半载的,或许还能参加今年的殿试也是说不定的。” 清廷承认明廷的功名,但是隆武朝的科举有些奇葩,不光是考举人,还有授予萃士这一新鲜功名的。清廷那边应该是不会承认,这一点钱知县估摸着如此,但也不敢确定。不过今年乃是大考之年,好像清廷还改了制度,要满汉分榜,虽说这状元是两个了也不会增加汉族士大夫的考中几率,但是怎么说这也是该考试的时候,看着本县一个在明廷中过举的潜力股不能参考,钱知县总觉着有些可惜。 “多谢县尊老大人挂念着,学生流落在外多年,此番回乡,心潮澎湃,实在不宜参加科举考试。不过还请放心,学生打算三年之后再战科场,这两年也是要努力读书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文治,也是地方官的考核内容,多出些举人、进士的功名,不谈什么多出些关系,只说是考绩上也会好看一些。 钱知县很满意陶潜的态度,举人似乎也很愿意提携一下这个年轻人。一番畅谈,宾主尽欢,分别过后,陶潜心里有了底,便与老夫子的长子一起回了老夫子家。 “如此就好,总算是有个着落了。待到大比之期,以你的才学,总能金榜题名的。”说到此处,老夫子却是不由得一叹:“大明,还是大清,终究不是咱们这些小人物能够说了算的。过好自己的,能把圣人传下来的学问传承下去,就是好的。” 清军占据赣州以来,老夫子便不再教书,于家中颐养天年。但是对于族中子弟、对于儿子和学生们,却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取得个功名。起码,不管是哪个朝代,总也要用儒家来治理国家的,哪怕仅仅是为了那句“为往圣继绝学”也是要奋力读书的。 拜别了老夫子,陶潜回到村子,老宅已经整修完毕,他特意去谢过了,就住回到了老宅之中。只不过,当年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今已是看不到了,哪怕这宅子修缮得再和曾经一模一样,也总是少了一份人气儿。 “先安分守己的待上几个月,让那些家伙觉着我是同类,不再有疑心了再行做事。” 回忆着陈凯的嘱咐,陶潜心中却不由得叹息着关于“觉着是同类了也终究不是同类”的感触。他很清楚,并非同类意味着什么,而他要做的那些事情的结果也一定会是鱼死网破般的结局。或许,死亡就会发生在不久的将来。 想到此处,陶潜不由得一叹。但是叹息过后,他却猛地想起了陈凯在他临行前讲述过的一句话,便连忙跑到了书房,摊平了白纸,激动颤抖的手研着墨,甚至点点墨汁都在不断的飞溅开来,却也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停滞。 待到墨研好了,早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的陶潜蘸了墨,提着颤抖的笔触便在雪白的宣纸上如是书道:“太史公有云……”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先行者(下) 由于清廷对儒家士大夫阶级的拉拢,也在于是官府有人好办事,地方官府很快就承认了陶潜的生员资格。但是,清廷承认明廷取士的科举功名资格是早在顺治元年,也就是崇祯十七年的事情,他们称甲申前的明廷是前朝,而甲申后的明廷是伪朝,所以对于隆武朝的科举并不认同,陶潜的举人身份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所幸的是,有了生员的资格,优免的事情很快就办了下来——八十亩的优免田,还可以免除徭役,另外官府还会发给钱粮,让其安心读书。这些,虽说与举人的一千两百亩相去甚远,但是至少不用从头来过,有了这个身份,自家旧有的田土,外加上投献的,这一回来就直接是个地主阶级的身份。(注) 接下来的日子,按照一个正常的生员的情况,当是一边羡慕嫉妒恨的看着本届的举人和进士们新鲜出炉,一边更加刻苦的寒窗苦读,等待三年之后的大比之期。优免的政策也给予了他们一定的便利条件,使得他们可以将更多的时间用在读书上,而非是奔波于生计。 奈何,陶潜并非是个闲的下来的人。他的老师已经闭官不再授徒了,左近的这一大片区域就没有了教授儒家经典的先生,他这边读书,很快又向乡老要了块儿地,盖起了一座学堂出来。就这样,秀才公摇身一变就成了陶先生。 在赣州府,随着阎罗总四营头的覆灭,抗清运动不可避免的进入低潮,清廷的统治在不断稳固。而在说来遥远,但却也不过是隔着建昌一府的广信府,似乎也仅仅是比南赣地方的节奏晚了一拍而已。 经过了江西、浙江两省清军近半年的****西明军的处境每况日下,战线步步后退。至那些前往南澳岛的江西读书人启程一个月后,清军总算是突破了一道重要的关卡,进而长驱直入,将江西明军一分为二。 这一次,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全面剿灭江西明军。在分割开了两支明军后,清军采取了先小后大的策略,先行集中力量围剿平江伯张自盛所部。很快的,张自盛所部明军就在清军的优势兵力面前宣告覆灭,张自盛在激战中被清军杀死。 解决了张自盛所部明军,江西提督刘光弼和金华总兵马进宝便集中优势兵力猛攻以贵溪县江浒山大营为核心的明军防御体系,缓缓推进,逐步击破。随后在宁洪伯洪国玉统兵来援之际,更是实现了围点打援,一举击破洪国玉所部明军,洪国玉被清军擒获。 江浒山大营的外围据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个个的被清军连根拔起,定南侯曹大镐前后组织了几次反击作战,最终却都是因为兵力悬殊或是战斗力差距过大而宣告失败。此时此刻,清军已经杀到了江浒山大营的面前。 炮火的轰鸣,仿佛是没有间隙似的。呼啸而至的炮子轰击着大营不久前才草草进行了有限的加固的营前,每一次的命中,带来的都不仅仅是震动和脱落。片刻之后,沉重的营门被野蛮的轰开,清军鱼贯而入,顷刻间便是喊杀声震天响起。 矗立在那座简陋的总督衙门的大门前,揭重熙目光所及之处,已经进入到了清军对明军和百姓们的屠戮的节奏之中了。 曹大镐已经死了,战死在了清军破开寨门后的那一次反冲锋之中。尸体就倒在不甚远的地面上,只是首级已经不在了,被清军割下去领功请赏去了。至于他的副手傅鼎铨,此刻应该已经在梁上悬好了那一尺白绫了吧。 远处,一队清军似乎也已经注意到了这里还有个大人物,当即便蜂拥杀来。身旁已经只剩下一个书童和一个老苍头,持着木棍和纸伞,颤抖着身子,牙齿咔咔擦擦的打着架,但却还是在旁作护翼状。 揭重熙仰天长啸,从弘光元年清军杀入江西以来,直至今日,殚精竭虑,苦战七载,却未能收复寸土。他们缺乏一个合乎当前形势的战略走向,哪怕只是阶段性的,所持者无非是那一腔热血。现在,一腔热血也终究是要撒在了地上,胸中有着未能成功的悲哀、有着死得其所的坦然,但是在这其中,却也不乏一些对未来的期寄,哪怕是他已经不太可能看得到了。 “来吧,狗鞑子。今日你们杀得了老夫,翌日自有那陈凯来夺你们的性命!” ……………… 八月里,清军剿灭了江西明军主力的消息在清廷的刻意引导下迅速的传遍了东南大地,江西总督揭重熙、定南侯曹大镐、平江伯张自盛阵亡,宁洪伯洪国玉被清军俘杀,兵部侍郎傅鼎铨在绝望中自缢而死。 在武夷山脉以北的广信府及建昌府东北部屯田坚守了一年多的江西明军主力宣告正式破灭,清廷花费数载之功,甚至还闹出过金声桓、王得仁反正这样的大乱子之后,最终还是完成了针对该省大规模抗清运动的剿灭工作,一如去岁的浙江那般。 消息在第一时间送到了福建巡抚衙门,这无疑是在给福建清军打上了一计强心针。而随着此事在福建官场的传播开来,郑成功那边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进而就连身在广东的陈凯也紧随着郑成功之后便收到了这一噩耗。 邻省友军的覆灭,意味着己方战略形势的进一步恶化。旁的不论,只说那金华总兵马进宝这一遭在剿灭江西明军的战斗中可谓是出尽了风头,清廷在宣布剿灭江西四大寇的同时也宣布了即将调派马进宝援闽。 除此之外,继何腾蛟之后,明廷对地方藩镇武将拥有较大号召力和约束力的三位文官——桂林留守瞿式耜、湖广总督堵胤锡和江西总督揭重熙的先后离世,也造成了明廷对地方的控制能力的进一步下降。甚至,湖广和江西还有不少原本的明军依旧在各处伺机而动,但是在江西,伴随着揭重熙之死的更是江西明军的全军覆没,江西抗清运动已经跌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低谷之中。或许,更是会就此沉寂下去。 在南澳,陈凯收到了消息,于第一时间便公布给了那些正在接受培训的江西读书人。如此噩耗,当即就使得教室内一阵鸦雀无声,随即便爆发了一声声的不可置信。但是,他们在那支明军大多都是参与实务性工作的,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关于江西明军的实际情况。 “……鞑子在广信府等地大肆屠戮、掳掠,在下在广信府的很多故旧都死于虏师之手,而虏师加之在他们身上的罪名则无非是私通王师。这其中,不乏有向王师提供情报和供给粮草的,但也有一些不问世事之人。可是在鞑子的屠刀之下,却并没有任何区别!” “由此想来,王师在江西本就是严重的劣势,长期遭受着虏师的重兵压境。今年更是多了马进宝那厮,虏师实力倍增,无论是定南侯,还是平江伯,他们的防区都在被持续性的压缩。会有今日之结果,也并非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出身广信府当地的读书人言及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清军的三省会剿,乃至是此前的历次围剿,对于地方民生的破坏尤为巨大。凭着这种近乎于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走一个的办法,清军破坏了基层的秩序,也使得江西明军无法依靠民心所向的优势来获取更多的资源,最终在不断的围剿中沦落到覆灭的境地。 此时此刻,一人哭泣,当即便引起了众人共鸣。泣泪交织,他们苦的不仅仅是那些惨遭屠戮,生死未卜的熟识故旧,更是行将破灭的江西抗清运动。 “诸君可还曾记得你们是为何要到此处的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讲台上的那一声质问出口,可谓是振聋发聩,在座者无不是被这一声质问遏制住了继续哭泣下去的冲动和惯性。 眼见于此,陈凯突然想起了他曾对陶潜说过的一句话来,随即深吸了口气,又复述给了眼前的这些学生们: “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了汉家百姓的利益而死,为华夏复兴的伟大事业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鞑子卖命,替残虐百姓和压迫百姓的禽兽去死,就比鸿毛还轻。揭总督,以及那些与鞑子拼死血战、为王师筹集粮草和收集情报而惨遭杀害的士绅百姓、王师将士们,他们都是为了实现华夏复兴而死的,他们的死,无疑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注:该优免政策内容出自万历三十八年修订的《优免新则》,有清一朝屡有改制,但主要集中在康雍乾控制力较强的时期。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蝴蝶(上) 江浒山大营的陷落,以及江西明军主力的覆没,是抗清运动的一大损失。陈凯这些年的主要战场是在福建和广东两省,受到影响最为巨大的也同样是这两个省。于江西,间接的、微弱的,更多的还是在于鞭长莫及。 但是,陈凯给予江西明军以更长的发展时间,他们对江西、浙江两省的清军以更大的打击。而在江西明军覆灭的前夕,揭重熙也选择了遣散更多的百姓,这些人有的转道返乡,有的则退入武夷山脉继续与清军抗争。或许,比之历史上的三省会剿,江西的人口损失是要轻微一些的。 奈何,江西明军的失败,就像是永历四年年底的广东明军和永历五年下半年的浙江明军一样,这无不意味着邻近省份的最后一支大规模的友军的覆没。而盘踞粤东、闽南的福建明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势必将会面临更加严峻的形势,这更是不可避免的。 马进宝援闽,他带来的并不仅仅是金华镇标,而是从他负责管理的金衢严处四府绿营中抽调的精锐,用以协助刘光弼覆灭了江西明军的精锐。 这是一个信号,而就在接到这个消息的同时陈凯收到了另一个信号,那就是清军在泉州苦撑了一段时间后,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泉州城,一路直接退到了兴化府。 郑成功突破晋江防线,收复泉州府城以及惠安、南安这两座县城和崇武千户所城,表面上是又一次的胜利,但是陈凯却根本高兴不起来,反倒是下令抓紧一切时间修整和改建陆丰双子棱堡,加快各镇、各营的操练进度,完全是一副为大战做最后准备的架势。 陈凯这边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郑成功那边也同样是如此。不似早前清军放弃同安时的那般紧追不舍,这一次郑成功在收复这一府两县一所之后,却并没有继续压向兴化府,反倒是陈兵惠安,以备清军。 果不出其所料,八月底,平南将军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金砺、汉军镶黄旗固山额真刘之源统帅四千杭州驻防八旗抵达兴化府城。 金砺和刘之源都是汉军旗的名将,资格甚老不说,带兵能力也是极强的,清廷才会放心由此二人率领杭州驻防八旗坐镇杭州重地,以震慑东南。 陈锦之死,极大的触动到了满清朝廷。一个管两个省的总督,这已经是清廷入关以来损失最高级别的人物了,哪怕没过多久他们又接到了广西的噩耗,也同样是免不了他们的巨大震惊。旨意下达,杭州驻防八旗仅仅是留下了个梅勒章京吴汝玠继续看家,他们便连忙倾巢而出,从杭州一路南下,走金衢、过仙霞关,先是直奔福州,在确定福州无忧之后才匆匆赶往兴化府与退避到那里的清军汇合。 杭州驻防八旗到了,福建清军的士气登时就是为之一振。几乎是以此同时,马进宝的部队紧随着金砺的后脚跟儿进了福建,同样是匆匆赶往福州,在确定福州安堵之后再行前往兴化府与其他清军汇合。 福建清军在这几年被明军折腾出了几次全军覆没出来,各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金砺和刘之源巡视过了各镇,直接就让抚标两营分别坐镇兴化府和福州府的府城,以防明军水师突然袭击清军后路。随后带上了杨名高的福建提标、施福的右路镇标以及马进宝带来的部队,聚集了这一万五千大军,直奔明军集结大军的惠安县城。 相比金砺带上的三支绿营兵,抚标两营只有冯君瑞的部队损失较大,战斗力按说是比那支从上到下全部是重建起来的右路镇标要强。但也正因为是如此,他才留下了抚标看守后路,这源于蔡兴、章云飞的水师实在不够郑成功瞧的。至于退下来的泉州镇标,同安、南安、惠安各县的守军什么的,则完全是留在后面看守粮道,外加上等清军主力击破明军之后跟着控制地方之用,谁也没瞧得上他们什么。 金砺一出手就是决战的架势,他显然是清楚兵不在多而在精的道理。这个道理,不光是他明白,他的对手郑成功也同样是如此。此刻集结在惠安迎战的,尽是明军编练多年的敢战精锐,至于近期练出来的二十八营什么的,则大多是留在了后方的各府县协防地方。 “鞑子想要靠地盘来分散我军的兵力,同时借此拖延时间。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但是我军也不可能全然照着他们的思路出牌。” 郑成功站起身来,甲叶哗啦啦的作响。与此同时,大帐中的众将亦是闻声而起,神情激荡,竟丝毫不逊于他们的主帅。 接下来的一战,将会是他们与八旗军的第一次交锋。虽说只是一支纯粹的汉军旗兵,并非真正满洲,但是八旗军威名赫赫,对于他们而言也同样是一次不小的挑战。 但是不似广州城内的众将面对藩兵时的那般惶恐,那般龟缩在城内不敢轻言野战,这一支明军成军不过数载而已,但却从无到有的收复了大片的失地。哪怕是没有陈凯的那段历史,他们也凭借着一己之力打残了清军在福建的几乎全部机动兵力,逼死了浙闽总督陈锦,进而实现了对漳州府城长达数个月的围困。而现在,陈凯的存在进一步的强化了这支明军的整体实力,无论是兵力,还是战斗力,亦或是军需储备,提升是全面化的。 这一战,必将是决定福建战场命运的一战。相比清军,本就实力较弱的明军更是输不得,因为只要一败,那就将会是前功尽弃的结果,甚至还有可能进一步的波及到如今形势正在趋于好转的广东战场。 然而,如此重要的一战,明军众将却绝少有太大的担忧。这是他们在近几年来的历次胜利所积累下来的自信心,哪怕他们的对手已不再是绿营,这份自信只要建立起来,就不会有轻易消磨下去。 “诸君,我军苦战多年,今岁方可有席卷福建一省之势。虏师虽强,但我军有强大的水师、有使用新战法的陆师、更有陈参军那等人物为大军保全后顾。这一战,必将以王师的胜利而告终,诸君努力!” 正文 建个读者群 应读者大大要求,建个读者群,群号:642246748,欢迎正版读者。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蝴蝶(中) 推荐本仙侠:《蜀山世界笑傲行》 一个现代考古学者一不小心魂穿到了蜀山世界中,成了一名不得真传的峨眉道童。 正邪比拼,三次斗剑,末法之劫,绝争一线! 在夹缝中崛起,逆转天命,为华夏文明再立青天!叱咤神魔,成就一段不灭的永恒传说! ……………… 清军自兴化府城越过木兰溪,沿着官道直奔惠安县杀去。大军过境,自是鸡飞狗跳,但是在金砺和刘之源这两双眼睛的盯着下,其他清军也不敢有丝毫迟疑,紧紧跟随着“赶时间”的杭州驻防八旗。 一路行军,直入惠安县境内,明军虽说是编练了三个镇的骑兵,早已非吴下阿蒙,但是汉军旗的面前也不敢有丝毫托大,就这么放任着他们越过了涂岭一线。 但是,待到清军越过涂岭一线,明军就不再那般步步相让了。双方开始在那一片沿海区域进取争锋,清军凭借着大军的压迫力,依旧在步步南下。只是待到大军抵近至一处叫做钟厝的所在时,探马发现了明军横垣路上的营垒,才不再继续前进。 厝,在闽南语中是家或者房屋的意思。此处名为钟厝,放在其他地方大抵就是钟家村的意思。不过此时那里已经没有百姓了,尽数为明军安置到了后方去躲避兵灾。而明军借助于村落的地形也进一步的构筑了防御工事,使得清军不得不暂且止步于此。 想要就此让清军停下来,那是不可能的。汉军旗本就是八旗军中的火器部队,哪怕是驻防一方,其军中也少不了要携带火器。火铳、火炮,尤其是后者,他们在西湖之畔养了上万匹马,光是马粪都已经把西湖泡成了马粪池子,此番一路南下,更是由辅兵和驮马一路牵引着。 如陈凯那般构筑棱堡,郑成功一没有时间,二没有那份闲心。他在此结寨,目的就是与清军野战争雄,唯有进攻才是唯一道理。 明军按部就班的扎营、设伏,这里是北面丘陵与南面海岸线之间较为狭窄的一块走廊区域,清军想要直薄惠安县城,此处几乎可以说是必经之路。金砺率大军抵近,探马四处,情报不断的回返,金砺和刘之源二人越看这番布置就越是觉着眼熟,直到杨名高看过了,才点明了他们胸中的疑惑。 “郑逆这是要用对付陈制军的办法来对付本帅啊。” 说明军这般布置与上次在江东桥一般无二,却也并非尽然。毕竟,这两地的地形还是相差良多的。但是主体的营垒存在,使得清军依旧是要设法实现突破才能能取胜的可能。但是清军一旦向某一处营垒发动进攻的话,明军很可能就会从不同的方向对其展开进攻。 “本帅明白了,大军休整三日,与海寇决战!” 清军匆匆赶来,疲惫自是不可避免的。休整三日,恢复了体力,大军便以着更加饱满的姿态向钟厝一线迈进。直至抵近两里左右,方才重新整理阵型。 “施帅,依你对海寇的了解,海寇此番布置,左右两垒哪一处战力更强些?” 眺望着远处官道左右的两片营垒群,金砺转过头,看向施福,便有此一问。此刻金砺也是问对了人了,施福乃是郑成功军中叛将,论及了解内情,自是当仁不让。当金砺的目光与其稍一接触,施福心中早有准备,只是斟酌了一下措辞,便做出了回答。 “回大帅的话,据末将所知,海寇左翼主帅甘辉乃是郑逆心腹重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亲丁镇乃是郑逆初起时凭南澳陈豹所部老卒编练,征战多年,亦是其中少有精锐;援剿左镇的底子是黄廷带去的闽军,曾随李成栋席卷广东;前锋镇万礼,其人是义勇出身,经陈逆介绍至郑逆麾下为将,所部俱是乡党,颇为敢战;至于护卫左镇,其总镇萧拱宸乃是郑鸿逵麾下第一大将,所部亦是不差……” 透过明军番号,施福将各部底细娓娓道来,听得金砺和刘之源二人频频称道。虽说施福在明军的时候也并非统兵之将,但是当年跟着郑芝龙、后来在郑成功的卵翼之下,内情知道的还是从来不少的。 这就是叛将最大的危害,他们远比清军更了解明军的实际状况。明军左翼如斯,右翼那边则是右提督黄山督援剿右镇、左冲镇、右冲镇以及礼武镇固守。这两者皆是六千大军,而在这两翼之后,明军尚有后劲之兵,只是有营垒隔绝,后面就看不清楚了,但是从规模上看,似乎作为右翼后盾的兵马更多上一些似的。 明军布防如此,但是根据清军的了解,如戎旗镇之流的一些精锐并没有摆在第一线,显然是作为援应和后劲之用。 既然如此,金砺仅仅是稍作思量,便立刻派出了施福的福建右路镇标和马进宝的部队面向明军左翼,摆出拦截的架势,而他则亲率杭州驻防八旗,并福建提标直取明军右翼。 提标在小盈岭一战中损失惨重,福建绿营极力恢复,现在战力也远逊于当初;右路镇标,则更是一支纯粹的重建部队,无非是就是训练时间更长罢了,但是军中见过血的士卒比提标还要少;而马进宝的部队,虽说是征战数月,显得有些疲惫,可是在***西明军期间,其表现甚至还要在江西提标之上,更别说比起屡战屡败的福建绿营,金砺也更加信得过浙江的绿营兵了。 这是一个田忌赛马式的布置,金砺看过各部的情况,也了解过各部近期的战绩。凭一支强兵配一支弱旅来拦截,而他则带着汉八旗军和提标展开突击。如此,方可确保施福能够坚持更长的时间,为他的杭州驻防八旗争取时间。 “或许,真应该再等一两个月,再要一些江南和浙江的精锐绿营过来参战,也许更好。” 这样的心思一闪即逝,金砺没有犹豫,下达了命令,大军便重新开始调整。待到调整完毕,帅旗前压,这支光是战兵就有一万五千之众的大军便浩浩荡荡的压向了明军的营垒。 有道是任一过万,无边无沿,清军卷起的烟尘即便是在这无风的天气之下也同样是有着极强的压迫感,而且这种压迫随着距离的迫近也越加的沉重起来。 此时此刻,清军步步逼近,右提督黄山也已经注意到了随着清军跟进的火炮。其数量,实在是他与福建清军交锋多年所从未见过的。但更重要的在于,透过望远镜,极目远眺,那些以牛录为单位,穿着红、黄、蓝、白颜色以对应各旗的军服清军,其气势上也远远不是那些灰蓝色的禽兽所能够比拟的。 这一战势必要比早前的历次更加艰难,黄山眺望片刻,旋即传令道:“鞑子行止尽在国姓指掌之中,守住营垒,为左翼争取时间!”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蝴蝶(下) 一如上一次的江东桥之战那般,明军的营垒只是简易的,因为郑成功从来就没有打算靠着营垒来进行死守,不过是借此来降低损失,加大清军的进攻难度罢了。 每多耗掉清军的一分锐气,明军取胜的希望就会更大一些。黄山被郑成功提拔为提督,有两个千人级别的镇的直属兵力,本就是最高层的将领之一,对于郑成功的战法自然也最是能够理解的。 清军步步进逼,明军这边的火器早已准备妥当。火铳、火炮、火箭,粗疏的木墙背后,透过木料与木料间的空隙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远处动静的越加响亮,就连呼吸也渐渐的沉重起来了。 “没有命令,不得放铳,违令者斩!” 军官高声呼喝着,闻听此言,炮长下意识的将火炮远离引信,弓箭手也不急着点燃箭头,火铳手更是不敢打开火门,唯恐火绳会溅落下什么火星子导致火铳的意外走火。 明军这边保持着必要的克制,清军那边,骑兵疾驰,烟尘将步兵遮盖,直至百来步时齐声呐喊,登时亦是喊杀声响彻。明军的紧张情绪不可避免的加深,奈何长期的操练、本部的军法之严苛、再加上刚刚军官的命令声犹在耳,他们就这么看着远处的清军,竟没有丝毫的反应。 陈凯早前与郑成功讲过一些他在后世看到过的一些记载,一些关于清军在射程外骗明军火器开火的记录。为此,有了相应的认知,郑成功也早早的就在军中进行强调,训练上也是一力要求军官不下令不得开火,否则就算是打死了满清的皇上也只有死罪一条。 当年的盘陀岭之战,柯家兄弟面对数米之外不可见人的浓雾之时,明军就已经能够抗住这份心理压力,此间哪怕面对的是汉军旗的八旗军,也同样没有受到波动。 清军还在步步进逼之中,骑兵骗了几次,发现始终没有用处,干脆就退到了阵后。骑兵的无功而返没有丝毫阻碍到步兵继续推进,迈着沉重的步子,江西提标在前,杭州驻防八旗在后,从两里的地方步步逼近,沉闷、压抑到了极致的空间下,空气仿佛都在缓慢的凝固,一里半、一里、半里,进入百步之内,明军那边的火炮也总算发起了奏鸣。 炮弹自营寨的跑口出呼啸而起,呼啸而落,重重的砸在地上,巨大的动能在将炮弹深入泥土之际,也将大片的灰泥溅起。间或,也有些黑色的轨迹闪入人群,激起大片的红色,同时带来或长或短的惨叫声。 从第一论的炮击开始,明军的炮火便没有停过。明军在营垒里的火炮数量让金砺有些冒汗,倒也并非是比汉军旗多上多少,只是一支在连战连捷前只有半个府地盘的明军竟然会有这样的规模,海贸的巨利实在是让他仿佛是有了一种即将被明军用银子活埋的预期。而这样的心思,他在他的副手刘之源的眼里也同样是看得分明。 “打赢了这一战,应该比打舟山时捞的得多吧。” 这样的心思浮现,二人亦是相视一笑。眼前的炮击还在继续,不过他们也并不在意。旁的不说,起码现阶段被明军轰击的都是那些绿营兵——绿营兵,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清军的大阵继续推进着,明军的铜熕、步弓、佛郎机、火铳也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而先后作响。 炮弹、箭矢、铅弹洗礼着清军的阵型,这无疑是对清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在前面趟路的江西提标在不断的伤亡之中显得已经有些不太能承受下去了,但是八旗军在后却仿佛是给他们壮了胆气一般,支撑着他们继续向前迈进。 过了五十步的距离,明军凭借着佛郎机炮的子铳很是打了一轮急速射击,提标的伤亡陡然提升,但也就在这时侯,背后的战鼓声轰隆隆的作响,顷刻间便压过了前方的炮火。击鼓则进的战场铁律,提标的清军当然明白,当即便在基层军官们的带领下呐喊着向前营垒的方向冲去。 清军陡然加速,明军这边的军官也都是经历了多年征战,当即便将尚未装填完毕的炮车退下去,换上了已经填入火药的虎蹲炮,随即一声令下,装填手们便将那些早已准备好的铁砂、石子给塞了进去。 一阵轰鸣,冲进了二三十步的清军当即便在这铁砂、石子交织的狂风暴雨中被轰倒了一片。后续清军的步伐不由得为之一顿,奈何八旗军就在身后,挺着长枪几乎就顶在他们的后背上,哪还敢再有任何迟疑? 发了疯似的喊杀声、亡命徒式的冲击,仿佛唯有如此方能释放那几乎将胸膛都撑爆了的恐惧! 冲击爆发,清军野蛮的冲撞着营垒的木栅,明军的炮击结束,则直接换上了长枪手,从本就不怎么坚固的木栅的间隙对那些试图将其推倒的清军进行撺刺。而清军这边,也同样是用刀盾格挡着、劈砍着,用长枪刺杀着,只求着能够在杀伤明军的同时趁机将这木栅推倒,从而直入营垒。 围绕着这本不坚固的木栅,双方展开了拼死的争夺。尤其是对于清军来说,明军在内,本就拥有地利,始终不能推倒木栅,那么伤亡永远只会是他们更多。 这边的战斗正酣,清军的主帅金砺接到了急报,转而眺望明军左翼。在那里,明军已经推倒了木栅,打着中提督、亲丁镇、援剿左镇、前锋镇以及护卫左镇旗号的明军已经在营垒外拉开了阵势,并且直愣愣的就向着施福和马进宝那里压了过去。而在他们的背后,明军的援剿中镇、护卫中镇也紧随其后,似乎在更后面甚至还有那支郑成功麾下的王牌部队戎旗镇的身影。 施福和马进宝能够在这样的强兵之下撑上多久,这个谁也保证不了。眼见于此,金砺一挥手,帅旗摆动,很快的,提标那里便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而与此同时,提标的阵型自后而前,渐渐分隔到两翼,始终在提标背后蓄势待发的杭州驻防八旗则如渭水入泾一般,在迅速填补提标空档的同时,将大军自后向前的替换了上去。 欢呼声响彻战场,这是自辽事起数十年来的积威所致。虽说并非真正满洲,但汉军八旗也同样是八旗军,他们趾高气昂的换到阵前,素来在杭州作威作福、高人一等的他们在接下里也并不负他们的赫赫威名。 与这些步卒一同上前的,更有大量的火炮,辅兵们竭尽全力的将它们抬上前来,炮手当着明军的面将炮子装填进去,随即无需命令,直接将火把按在了引信上,仅仅是一轮的轰击过后,火炮背后的汉军旗兵们便呐喊着冲了上去。而那些残破不堪的木栅,显然是无法再对这奔腾的浊流起到任何的阻滞。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蝴蝶(完)(二合一大章) 炮火轰鸣,八旗军冒着硝烟便呐喊着杀了上去。明军这边早在清军有所异动时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待到火炮上前,当即便在基层军官们的率领下退了下去。 飞驰的大小炮子将木栅击得千疮百孔,更有甚者直接将木栅轰倒在地。饶是退得及时,明军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些伤亡。所幸的是,待到清军冲入营垒之际,早已进行过相关训练的明军在军官们的指挥下迅速结阵,清军穿过硝烟、推倒木栅,看到的依旧是一个又一个的明军大阵。 清军迅速的结阵,并且很快便展开对这几个镇的猛攻。不同于方才的提标,杭州驻防八旗的汉军旗俱是征战多年的老卒,甚至很多都是清军入关前,乃至是汉军旗组建时就已经征战多年的锐士。仅仅是刚一交锋,清军便立刻展现出了极其强悍的武艺和默契的配合,饶是明军凭三人一组的盾阵相抗衡,一时间竟也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功。 封建军队交战,即便是阵型拥有优势,武艺上的优劣对于战斗力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如戚继光的鸳鸯阵,对各兵种的武艺招数都有着严格的规定。更何况明军哪怕是屡战屡胜,绝大多数的士卒也不过是从军短短几年而已,面对这些动辄十多年的积年老卒们,其情状可想而知。 明军的右翼还在勉力支撑,只有对上提标的明军反倒是还占着一些优势。与此同时,明军的左翼那边,中提督甘辉亲率大军也已然与施琅、马进宝二人的绿营相接触,明军的猛烈攻势反倒是右翼战场的一个反转似的。 “生擒叛徒施福,全歼汉军旗!” 甘辉的宝剑直指,帅旗前压,战鼓声的节奏将主帅的意志传达到了每一个明军的脑海之中,只在转瞬间,明军的攻势便更加猛烈了起来。 施福和马进宝在一开始就是拦截的任务,也早早的便打出了严防死守的架势来。然而,面对明军三人一组的盾阵,这些绿营兵的处境很是难受,莫说是还手之力了,就算是招架之功乍看上去也是没有哪怕半分。 匆匆的派出了骑兵到侧翼骚扰,奈何收效甚微。很快的,在护卫中镇和援剿中镇越过营垒的同时,大队的明军骑兵从营垒处杀出,绕过了两镇前进的步伐便直奔着此间杀来。 清军的拦截部队几近八千之众,可尤是如此,在面对六千明军的猛攻之下却依旧是难以招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后续部队在不断的跟进,仅仅是护卫中镇和援剿中镇就足以将这兵力差距彻底抹平,更别说是明军跟进的骑兵以及戎旗镇了。 拦截部队的崩溃仅仅是时间问题,清军所依仗者,无非是汉军旗的快速突破,一旦汉军旗先行突破明军的右翼,那么很快可以影响到左翼战场的局面。 此时此刻,施福和马进宝还在苦苦支撑着,但是在明军的右翼那里,遭遇了提标和汉军旗的车轮攻势,营垒中部的右提督等镇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了,尤其是礼武镇那边,本就是一个营头扩充起来的,新兵比例较大,在这样猛烈的攻势下更是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去向黄提督报告,咱们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陈俸早前是郑彩的部将,刚刚转隶过来时得不到太大的信重,但是凭着一次次的战功,郑成功对他也没有丝毫的歧视,功赏、升迁、扩编,一样不差,这使得他也早有了效死之心。此刻战局危急,向黄廷求援的同时,他也将将旗前移,带着亲兵便压了上去。 将主有了身先士卒的表现,礼武镇当即便是士气大振。奈何未及片刻,一支冷箭从一个刁钻到了极致的角度射来,直插陈俸的咽喉,这员曾和甘辉配合以不足清军半数兵力却反将其击破的虎将便瞪大了眼睛,径直的倒了下去。 “陈俸死了!明军败了!” 短暂的错愕,明军顷刻崩溃。撕开口子,从而破坏掉明军右翼的整体防御,这是应有之义,清军的作战经验丰富远胜明军,一旦发现了这般的突破口,当机立断的便直接就此发起了更加凌厉的攻势来。 明军的礼武镇兵败如山倒,陈俸的帅旗很快就被清军砍倒在地。下一刻,几乎可以预见到明军的全线崩溃即将到来,而就在这个当口,右翼后续的部队却全线压上,尤其是礼武镇后方的左先锋镇更是一马当先。 “溃兵有冲击本阵者,格杀勿论!” 柯宸枢的死命下达,明军毫不犹豫的便将冲到近前,妄图穿阵而过的几个明军溃兵格杀当场。 由此前车之鉴,溃兵哪怕是慌不择路,其绝大多数的也同样是连忙向左先锋镇的两侧逃去,哪还敢再到阵前。 清军的追击迅猛,左先锋镇也迅速的发起了反冲锋。不断有溃兵死在了明清两军的夹击之中,但是这时候谁也顾不上这些了,因为一旦心慈手软,很可能就会被对手驱使着溃兵冲垮阵型,明军如此,清军也同样如此。 凭着百战老卒较多的优势,左先锋镇在严苛军法的鞭笞之下,狠狠的与清军撞在了一起,战况当即便陷入到了胶着之中。 左先锋镇是丝毫不逊于戎旗镇的明军精锐,这一点无需施福的解答,金砺透过那些情报也早有心理准备。奈何,这支明军精锐的坚韧却还是让他大感挠头,双方的交锋越演越烈,很快的他更是接到了清军的射手命中明军右翼主帅黄山的消息,但是黄山负伤后却并没有退下去,反倒是发了狂似的大呼鏖战,明军的士气竟是不降反升。 “这样下去只怕是不妙啊。” 金砺和刘之源都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宿将,战场经验之丰富,绝非是那些明军将帅所能比拟的。此刻清军攻势受阻,进展迟缓,处于防御的那一边更是即将面临着更大规模的攻击。二人仅仅是对视了一眼,无需言辞,刘之源便立刻转身,招来了三个牛录到施福、马进宝那里压阵。而他们这边,则已经很难在加大兵力的投入了,只能寄希望于施福和马进宝能够多坚持些时间,起码坚持到他们破阵为止。 汉军旗的援兵抵达,兵力虽少,但却极大的鼓舞了那些绿营兵的士气。明军一时间无法实现有效突破,而清军那边也同样是如此。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倒不是明军的兵力更为占优那么简单,而是因为金砺已经把除了骑兵外的绝大多数部队都投放在了战场,而明军那边的戎旗镇则还在列阵前进的路上。换言之,他已经没有了实现快速突破的可能,甚至连预备队都已经没有了! “把杨提督叫来。” 杨名高还在指挥着福建提标维系汉军旗的两翼,但是面对明军的猛烈反击,他们也同样是显得招架无力。这源于小盈岭一战的旧伤尚未痊愈,部队新兵太多。而此时,他也正在焦急的时刻,却为金砺传唤了过去。 “杨帅,你是个汉军旗人!” 这身份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人尽皆知的,金砺说得斩钉截铁,杨名高对上居高临下的目光,口干舌燥,强咽了半口空气过后,便立刻应了下来。 接下来,提标开始重新接管战场,杨名高给出的理由的汉军旗的攻势受挫,需要暂且退下去重新调整进攻方向。而明军这边,几近苦战,也已经露出了些许疲惫,反扑的力度也要小于预期。 这边的战线还在重新调整,金砺和刘之源则焦急的注视着明军左翼那边。在那里,戎旗镇的大军越来越近,施福和马进宝的清军已经濒临崩溃,甚至就连那三个牛录的汉军旗兵也都亲临第一线与明军激战。 那里的战线怕是维系不了多久了,这样的心思刚刚冒出,岂料远处的一阵惊呼,马进宝所部竟率先崩溃,连带着施福的部队也受到了波及。 “没时间了,快撤吧!” 刘之源想得明白,金砺何尝不懂。二人默契非常,刘之源当即抽调了近半的骑兵出击,前去骚扰明军的左翼追兵,而金砺也立刻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清军骑兵四出,没有投入战斗的汉军旗以着牛录为单位,在骑兵的掩护下节节且战且走。他们是打老了仗的了,这方面的经验也远比其他清军来得更加丰富。此刻有秩序的阵前撤退,福建提标以及那些尚未与明军脱离战斗的汉军旗牛录却立刻陷入到了明军的围攻之中,尤其是那些深入营垒的清军,再想要退出来谈何容易? 明军很快就在两线皆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清军溃败已成定局。倒是那金砺和刘之源,凭着骑兵的数量加质量优势,很是亲自带队的冲杀了几轮,好不容易的才摆脱了明军的追兵,但是随行的三支绿营兵却只能自求多福了。 战斗打到了现在的这个份上,其实从一开始就与历史上的那次凤巢山之战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 那一次,郑成功围困漳州数月,兵锋已显颓势,不过在清军针对左翼的首轮进攻之中却还是击溃了对手。奈何待到清军收敛溃兵,转而攻打右翼之时,明军火器齐射,突然却刮来了一股大风,使得硝烟将明军阵线笼罩。视线受阻,清军当即派出骑兵突击,席卷明军右翼,明军且战且退,但是等到收敛溃兵之际,却还是落了一个损兵折将的结果,包括右提督黄山、礼武镇陈俸、右先锋镇廖敬、亲丁镇郭廷、护卫右镇洪承宠等大批高级将领阵亡。 但是这一次,那股突如其来,使得清军“又一次”赢得莫名其妙的妖风不曾出现,其原因在于交战的时间提早了一个月,且地点从漳州的凤巢山变成了泉州的钟厝。导致其改变的最重要因素,则是郑成功实现了对漳州府城的快速攻陷,以及陈锦在福建战局加倍恶化的情况下的提早遇刺。 至于郑成功之所以能够快速的攻破漳州府城,究其原因还是那几门副铳导致了明军攻城火炮的规模化。更加在于,某个始作俑者在去年年底的时候竟然还做了一个不经意的示范…… 战后,双方均表示在此取得了大捷——清军方面,平南将军金砺声称阵斩明军礼武镇总兵官陈俸,打伤明军中提督甘辉、右提督黄山、亲丁镇总兵官郭廷、左先锋镇总兵官柯宸枢在内的大批将领,斩杀无算;而明军这边则宣称击退了八旗军的猛烈攻势,击杀包括福建提标副将韩尚亮、汉军镶黄旗甲喇章京邓长春、汉军正蓝旗牛录章京王国辅、汉军镶黄旗牛录章京秦继武在内的大批中高级将领,激战和追击共斩首不下三千,俘虏、缴获无以计数。 钟厝之战最终以明清两军解除接触,清军退出战场,撤往兴化府休整以宣告结束。从双方的宣传上看,这无疑是一场“双赢”的战役,双方均取得了辉煌的战果。至于事实如何,单看清军丢下大批绿营仓皇退兵,以及明军没有进一步的向兴化府方向进军就能够看出来,其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 金砺那边已经连夜写了请罪的折子,请求清廷立刻补充汉军旗的损失,同时调派浙江、江南的大批精锐绿营南下助剿。这无疑是需要大量时间的,而郑成功那边则显得简单多了,活下来的将士获取了大量的战斗经验,战斗力直线攀升,阵亡的则直接从那二十八营的后备部队里抽调,尽可能快的补充损失。 双方都还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舔舐伤口,而郑成功在战后更是连续下达命令,有关于抚恤的、有关于按照大敌赏格进行战功赏赐的、更有晋升柯宸枢为左提督的升赏。当然,这也同样少不了要向朝廷报功的,因为桂林大捷的消息前不久经广东已经传到了军前。 “让沈中丞带着他的那些救护兵过来。另外,给陈总制回信,就说他的计划,我同意了——照着现在的情况来看,下半年再想有大动作,就得看广东那边的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重返旧地(上) 虽说明军最终占领了战场,使得清军大量的伤员落都掌控在手,进而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但是明军自身的损失也不少,尤其是右翼的那几个镇。 临时的伤病所已经人满为患了,几次大捷下来,使得郑成功渐渐忽略了伤亡的事情,此刻见了如许多的受伤将士,他也开始对没有带上沈佺期在中左所带出来的那些救护兵而感到丝丝悔意。 所幸,救护的思路并不复杂,从去年中左所之战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不少军官、士卒,尤其是那些伤愈归队的都对其并不陌生。这边一边照顾着,一边派兵把左近能够找得到的郎中全都带回军中,那边凭着海运,尽可能快的将那些真正的专业人士都调来,郑成功的脑海里则更是已经开始琢磨着救护兵的随军化改制的事情了。 命令跨过大海,直抵中左所。沈佺期近年来把所有精力都投诸在了医学上面,尤其是中左所一战后,对于救护,他在有了详细的理解和领悟后也认为该是医学的一部分。毕竟,这也是治病救人嘛。 为此,在战后他向郑成功申请了留下那支救护队的编制,并且进行了严加的训练。在训练的过程中,他也在不断的增补着相关的制度,只是越增补、改良下去,他就越是觉得这项工作更多还是在于制度的完善和有效执行,而非这些救护工要对医学有多么深刻的理解。 沈佺期醉心于此,这一遭郑成功的命令送抵,他也是连忙组织人手,仅仅是有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将人员和器械都弄上了船,顺带着还让洪旭搜罗了一些郎中。此刻效率非常,一来是治病救人的使命感驱使,另外却也不乏着学以致用的渴望。至少,每日里做着这样的事情,沈佺期的满足感很是充盈,甚至比科举都要有意义。 这边救护队已经上了船,聂一娘则还在码头边儿等待。前不久冯三、刘荣他们几个广州义勇的袍泽们给她写了封信,说是打算谏言陈凯在潮州也组建一个救护队出来,并且希望聂一娘能够过来和大伙儿一起努力杀回广州。 陈凯在潮州的宣言里说得分明,三年之内收复广州。前有五年平辽,今有三年复广,看似大话炎炎,但是聂一娘却还是相信陈凯能够做得到的。这份信任,甚至显得有些盲目。 很快的,陈凯便向沈佺期修书一封,而沈佺期也毫不犹豫的抽调了几个人出来,其中就有主动请缨的聂一娘,另外还有几个广州人,也是有此打算。他们这一行人此刻正在等待着潮州那边的官船,官船会把他们带回到潮州。而到了那里,应该还会以他们作为骨干来培训更多的救护兵,救治更多的受伤将士。 船,很快就到了,比之那些赶去泉州的也并没有差了太多的时间。他们这一行人登上船,在颠簸中晃了几天的功夫,再下船时已经是南澳岛了。这里是中转站,他们会在此休息一天后继续此行。而此时,将他们招来的陈凯,却正在对着钟厝之战的详细报告笑得前仰后合。 “瞧瞧,鞑子的主要损失在三支绿营上面。福建提督杨名高,我记得去年小盈岭一战就被王师打了个全军覆没,这次又是几乎全军覆没,这算是二进宫了吧,哈哈……” “记得路过金华时,可是见识过了马进宝的敛财本事,哪怕是没有见到本尊吧,但是他那些手下一个个的也都不是什么善茬儿。这下好了,马进宝变成马散财了,把武器、辎重、粮草、部队几乎全丢了。嗯,他没把自己弄丢了就算不错了……” “还有那个施福,哼,做二五仔的还能有了好下场?我呸!这次是金砺拿你个家伙来当垫背的,下次弄不好就要背锅喽。” 陈凯哈哈大笑,在座的众将却是面面相觑。未及,一个声音问了句“什么叫二五仔”的话来,反倒是把陈凯听了个一愣。 潮州府城中的分守道衙门里,陈凯在郑成功激战钟厝的同时,派人招来了南北三河坝以及陆丰这两线的明军主要将领开会。此刻会议已经是第二天了,很多议题都已经结束了,接到了捷报,陈凯当众宣读了一番,众将更是士气大振。面对汉军旗竟也能够一战将其击退,虽说清军的主要损失还是有绿营兵承担的吧,但是有此一胜,却仿佛是看到了日后的希望,就像是前不久传来的那场桂林大捷一样。 说起来,桂林大捷之中有孔有德过于托大的成分,就算是此战,金砺也是带了一群不甚强大的绿营来战。由于清军在入关之初吸纳了大量作战经验丰富的前明军和前流寇,其战斗力无论是整体,还是平均确实都要优于明军。如以大西军为主体的西南明军,那是孙可望、李定国他们凭着大西军的底子,在云南闷头休养生息了良久才有的今日之气象;而像是郑成功所部,则同样是借助于海贸巨利的滋养才有了今日这般实力。 不过,有了这样的胜利,对于未来的战争还是大有裨益的。不光是保住了这大半年在闽南战场上高歌猛进的战果,也收获了大批有经验的将士,无论是本部兵马还是俘虏,更是重新树立起了明军的自信心,这是尤为重要的。 “二五仔”的笑谈迅速为众将所理解,对于叛徒的鄙视是不分省籍的。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笑了起来,用他的话说,这时候金砺估计是在骂街呢——带了一群猪队友上阵,哪怕他们并非是诚心要坑他的,但是这份战斗力上劣势却还是拖了他的后腿,否则若是带上一万多的八旗军,估计郑成功就要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洪承畴当年看着吴三桂、王朴他们绝尘而去,看着秦军向鞑子发起决死一击的时候,估摸着也会有类似的遐思吧?” 此言说罢,当即便是一阵哄堂大笑。并非是对于锦州一战的没心没肺,更多的还是在于不齿洪承畴的为人。但是笑也笑过了,陈凯也表达了对于未来战况的一些见解,比如福建战场即将进入一个相持的阶段,起码下半年不会再有太大规模的战事发生了;再比如,福建战场即将哑火,那么广东战场就该做出些什么动静来了! “今年耿继茂在咱们的棱堡面前碰过壁,孔有德也死在了桂林,倒是尚可喜那厮最近过得有些安逸。我陈凯素来是个厚道人,该给他添点儿恶心的时候,一定要送货上门。”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重返旧地(下) 潮州的内外部情况在趋于好转,但是面对的外部对手之强大,以及内部矛盾也仅仅是暂时缓解,此刻看上去风平浪静,但也仅仅是暂时的而已。 郑成功和陈凯二人分据东西,闽南在经过了一段摧枯拉朽式的攻伐之后,现在要开始消化胜利果实,以备再战了。而在粤东战场,陈凯面对的敌人更加强劲,处于守势都是压力深重。既然如此,想要寻求发展,就得跳出这个粤东这个剑拔弩张的圈子,从更外部的环境去找寻到发展方向。 “我走之后,廖同知代理潮州知府权责,叶推官主管讼狱,陈教授教导儒生,王参军管理屯田……” 潮州民政,素来是归于府县,各县的事情陈凯无需多言,就算是新建的丰顺、揭西二县经过了大半年的磨合也已经形成了行之有效的行政体系。军务方面,无论是以张进为首的北线,还是以杜辉为首的南线,皆是保持着守势,另外棱堡要进行一定的改建工作,这些陈凯都已经交代清楚了,由下面的人自行去做就好。 经过了近一个月时间的培训,那些江西读书人们也分批踏上了返乡之路。他们接受的培训时间比陶潜更多,培训内容也更加丰富,陈凯很期待着他们回到各自的家乡后的展布,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会议完毕,陈凯送走了最后一批的返乡者。他倒不怕这些人回乡后会背叛明军,因为这些人本就是最坚定抗清的一批儒家士大夫,只是唯恐他们会操之过急,过早的暴露意图,使得清廷有所察觉,所以干脆又多嘱咐了几句。 这些人,连同陶潜,将会是光复江西的种子,陈凯要做的就是在适当的时候缴税、施肥、以及除虫,然后等待着他们生根发芽。这并不是能够急于一时的事情,此刻的当务之急却还是眼下的这些的事情。 两天后,聂一娘一行人抵达潮州府城,陈凯安排的事情也基本上安排完毕了。见了这些救护兵,陈凯便让他们去府城内的一处伤病所报道,他们将会在那里培训更多的救护兵出来,用以分配给各镇。 一番激励过后,陈凯突然一顿,旋即向众人问及关于“有没有志愿者愿意直接前往距离鞑子更近的一处飞地”的问题。连稍作迟疑也无,聂一娘便向前迈了一步,昂首挺胸的做出了回应。 “卑职原往。” 她,一身军中士卒的装束,束起了头发,若仅仅是从远处看去,或许还会将其视作是一个个子稍显爱小的明军小兵呢。但是此时此刻,站在陈凯面前,她的目光和神情中写满了勇敢、坚韧和一往无前,对于远离明军本土的飞地,对于距离虏师主力更近的险恶,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尤其是那一份无有半点儿的迟疑,更是让在旁的须眉们相形见绌。 “那里,会很危险……” “卑职不怕!请参军放心,卑职一定完成任务!” 聂一娘骄傲果决的目光中,恍惚间,陈凯的脑海中仿佛闪过了一些早已遗忘了的画面。这些画面在此刻,与聂一娘的身影开始产生了重叠,无论是是此时此刻的毅然决然,还是近两年前在广州城外,撑着小船一马当先的冲向许龙舰队那个纤细而坚挺的背影。 “好吧,聂……聂队长,嗯,明日一早随本官出发。” 聂小娘子的称呼被生生的咽了下去,这个小寡妇似乎从军旅的生涯中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既然她此刻穿着明军的军服,一副男人的打扮,陈凯自也不好再在性别上区分她的身份。毕竟,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性别是存在着歧视的。 “卑职遵命!” 召见结束,其他人直接前往伤病所报道,唯有聂一娘暂且在此住了下来。下人将其引到厢房,稍加打扫,便可以直接入住。 聂一娘在军中厮混过些时日,后来在沈佺期的伤病所里帮忙,脏的累的都见过太多了,早已没有了什么忌讳,更何况此处之整洁也根本不像是长久没人住的所在。 战事的时候,伤病所很累,也很熬人。凭经验,一旦有时间了就要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以此蓄养体力和精神。聂一娘早已习惯了,将行李放好,用了下人送来的晚饭,消了消食,便躺在床上暂作休息。此刻躺在床上也并非是沉睡,无非是假寐而已。 闭上了眼睛,回想着娘家和婆家还在中左所那边,她的军饷应该是够了他们的生计的。另外还有她的那个小叔子也已经补进了分守道标营,现在就在刘荣的手下做事。上次来信,说是训练很苦,但是日子却很充实,这让她无不怀念起了那段标营新建之时,她同样是和那些以广州义勇为骨干的袍泽们摸爬滚打的日子来。 “或许该把家搬到潮州才是呢。” 这么一想,也仅仅是一想而已。在潮州,也到不了碣石卫那里。标营在那里协防,但是广州百姓却都是在海阳、饶平和澄海三县集中安置的,就算是搬过来也一样是见不到的。而她,此番将要前去何处,却也还是个未知数,陈凯没提,她也没问,可仅仅是陈凯那么一提,她的胸中便突然涌出了一股冲动,让她在那一刻站了出来。 “他,还记得我是谁……” 这一夜,辗转反侧,到了第二天聂一娘便随着陈凯登上了官船,顺流而下直抵澄海县城。到了澄海,她还是在船上等候,而陈凯那边则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搭档。 “林侯,这次又要麻烦您了。” “竟成这是说的什么话,回去找尚可喜的麻烦。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辅明侯林察的舰队是陈凯特别向郑成功要来的,因为林察对于广东的水文地利情况最是了解,而且他们二人在那一次的广州攻略中也是配合默契。此刻相视一笑,陈凯便将计划和盘托出,林察是接到命令便率舰队赶来的,另一个了解计划的郑成功还在忙着为钟厝一战的事情善后,也没有时间与他商讨。 计划一点点的说及,林察细细听来,对此也并非不能理解,时而有所质疑,也很快就能够得到相应的解答。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就把计划做了进一步的完善。 “现在已经是九月了,时间有些紧张,怕是留给将士们用以休整的时间不多了。” 话音方落,未及林察说些什么,敲门声响起,待到一个信使将书信送到陈凯的手上,细细看过之后,他也只得苦笑着对林察说道:“事情有变,怕是明天就要出发了。” “无妨,许久未去那香港了,这次跑一趟没准还能购置些女儿香回来贩卖,上次可是赚了一个满盆满钵呢。”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物是人非(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舰队迅速启程出发,比之上一次,陈凯并没有在那里长期经营的打算,只是报着尽可能多的减少广州人口损失的心思而已。但是这一次,他却是想得很清楚,收复广州,就是要从那里做起! 舰队一路向西,依旧是越过惠州沿海地区,无非是不用进入零丁洋了而已。海上行舟,白日里晴空万里、入夜后月明星稀,顺风顺水,几乎是一晃眼,几天过去了,他们便已经距离那里不甚远了。 在香港,陈凯将广州百姓打包带回潮州的同时,留下了几条船外加上一个据点,这个据点很快便在陈凯的谏言之下成为了郑氏集团与粤西明军如陈奇策、李元泰、李建捷、张月等部,以及澳门的葡萄牙人之间进行海上贸易的中转站。 待到陈凯一行抵达之际,商船几乎为零,但码头上却挤了一堆破破烂烂、严重缺乏保养的大小船只,有军舰,也有商船,甚至还有渔船,就连港口的军官士卒们一个个的也看起来都像是群乞丐似的,不知道的怕是得以为丐帮已经统治了香港岛呢。 多出了一支形同乞丐的明军,陈凯倒也并不在意,舰队在港口停靠,水兵下船配合港口的人员维持纪律。而那群“丐帮弟子”的“帮主”也越众而出,丝毫没有摆这位“帮主”在一年多之前的架子。 “林侯、陈参军。” “李伯爷。” 面前这个一脸颓丧之色的家伙,若非是据点军官提早写来了报告的话,陈凯怕是也没办法在第一眼就认出这位当年在广州城里意气风发的安肃伯李建捷。 “怎么会如此?” 鸠占鹊巢了官署,陈凯对于李建捷此刻的状态实在是颇为不解。倒是李建捷,却苦笑了句“是落魄吧”,紧接着便又是一声叹息,直听得陈凯觉着是从皮肤往骨头渗着悲凉二字。 据陈凯所知,广州陷落后,尚可喜和耿继茂对粤西明军进行了大规模的扫荡。先是肇庆府,然后是罗定州,再接下来则是高廉雷琼四府,尤其是高州府、廉州府和雷州府这三个与其他府县有陆路相连的所在,自然而然的便遭到了清军的重点打击。 明军很快就丢光了这三个府的府县城池,退避到了山区、海岛以及清军一时触及不到的穷乡僻壤。但是凭着那一场历史上未有的珠江水战,陈凯会同林察、周瑞、洪旭、陈奇策等人几乎是全歼了清军的广东水师,这些粤西明军凭着海峡为天堑,以及陈凯勾连起的海贸,却也能够勉力支撑着。 他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此间看着李建捷的颓废,二人默然无语了片刻,李建捷才在又一声的叹息过后,向陈凯娓娓道来了这一年多的粤西战场的恶化。 “……原本,凭着琼州岛屿以及鞑子的水师全灭,咱们兄弟屡屡从琼州出发,北上扫荡各府县,很是和鞑子打过几仗……” 当时的琼州明军,感觉就像是历史上的东江军和郑成功,守海岛、凭海峡,借此阻隔清军的铁蹄,然后以水师四处出击。东江军纵横辽海、郑成功扫荡东南、而琼州的那些明军托了陈凯的福,也依葫芦画瓢的四处突袭清军。 奈何,好日子总有到头的那一天。到了今年上半年,大概是吃腻了琼州的椰子,更有可能是被陈凯阴了一手之后,对这个弃城而逃且恢复无能的总督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本就是被迫任命其为总督的明廷又任命了一个新的两广总督,一个广东地面上有两个两广总督,也确实是有些挤了,于是乎杜永和便率部降了清军。 从广州撤离时,陈凯阴了那一手,使得杜永和本也没有捞到多少船。岂料降清的同时,杜永和还勾连了他的老乡吴文献等人,吴文献的水师在珠江水战中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同时他们也狗仗人势的载了一支清军上岛,清军在琼州府有了立足之地,便开始步步蚕食明军的地盘。这些明军本就多是清军的手下败将,畏惧之情,再加上实力孱弱,没过多久就被清军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并且将几支大股的明军打得散的散、逃的逃。 “……陈参军你当初说的没错,杜永和就是个没胆的鼠辈。那厮降了鞑子以后,便跟着鞑子与我们作战,过些日子,就连张月那厮也降了鞑子。再然后,大哥战死了、四哥下落不明,我本打算与大哥同死的,但是大哥早前嘱咐过,若是他死了,要替他报仇,我想着尚可喜这些年就在你陈参军手里吃过瘪,就特特的来找你了!” 报仇,这是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陈凯记忆中的历史明明不是这样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应该是李元胤在钦州意外被俘,然后李建捷同死,李元泰不知所踪。而杜永和原本已经在犹豫了,一听说李元胤被俘了,就立刻倒了过去。至于张月,似乎降清的时候比他们还要早上些时候,被安置在了高州府协守。 由于他在广州的那一战中掺和了太多进去,尤其是战后的布局,使得粤西战场的发展虽说是总体走向未变吧,但是细节上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差别。 陈凯细细的琢磨着这些差别会带来的连锁反应,一时间未有表露些什么态度。可也就在这时,按捺依旧的李建捷双目充血,竟直接拜倒在了地上,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之后,向陈凯泣血言道:“我想得很清楚,只有一句话,你若能为义父、为大哥、为四哥他们报仇,我李五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他的义父李成栋、大哥李元胤倒都是死于清军之手,但是四哥李元泰却是不知所踪。是死于乱军之中已经找不到尸首了,还是死在了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亦或是隐居了起来,其实都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但是李建捷却依旧坚信着李元泰必是死于清军之手,可见其兄弟情深以及对清廷的憎恨之切。 李建捷的表态着实将陈凯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却也算不得太过意外——试问,一个兄长被俘,其人能够只身前往清军大营,只求能够同死,不使兄长在黄泉路上寂寞的慷慨激昂,如此刻这般,也确实不需要太过意外的。 “不瞒你李伯爷,去岁年底之际,我曾与广州百姓约期三载,收复广州。假设我若是做不到,那些得我救命之恩的百姓倒不会如何,但你李伯爷呢?” 陈凯出言问及,李建捷站起身来,直视着陈凯的目光,厉声喝道:“若是你做不到,今日我磕的这些头,你就要还我,用你的脑袋来还!” “很好,那你的这条命,我陈凯便收下了。” 此刻,傲然作答。仅仅在这刹那间,仿佛陈凯内心深处的自信心都透出体外,整个人宛如是被光芒笼罩一般。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物是人非(中) 李建捷是李成栋军中最负盛名的骑将,无论是统带骑兵作战,还是个人的武艺、勇魄,都是极为难得的强悍。仅仅在这一点上,已经是郑成功军中的那些骑将都能以与之比拟的,甚至就连那王老虎王进也要差上一重。 这般人物,如历史上那般与兄长同死,实为可惜。而现在能够惦记着保持,却也是陈凯在广州的表现给了他希望的缘故。 其实,比之李建捷,李元胤也丝毫不差。其人为李成栋义子之首,在军中颇有威信,乃是时人认定在李成栋死后唯一一个可以压上众将一头的人物。至于武勇一事,李元胤在后世也有个刺客的诨号,说的是他以一己之力先后诛杀了与清军安通款曲的佟养甲、杨大甫和罗承耀三人,这三个人一个是前两广总督,两个是赐了伯爵的李成栋麾下大将,在李元胤面前却都是如同童子一般连还手之力也无,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李元胤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李建捷的加盟也切实的给了陈凯以不小的裨益。就是问题在于,李建捷所部现在已经剩不下几匹战马了,想要形成战斗力,陈凯显然还是要多花些时间和精力,投入过多的资源才行。 “一群叫花子,没把马都吃了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心中笑骂了一句,面上陈凯则还是那般傲气十足。这份自信,也同样是影响到了李建捷,那份刚一见面时的颓然似乎也在这一会儿的功夫也消退了不少。 眼见于此,陈凯便向李建捷问道:“想报仇,就要知己知彼。现在的粤西,还有多少王师,你可知道?” 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李建捷对此并非全无准备,但是具体情况他也并不甚清楚,只能把他知道的说与陈凯:“肇庆西北的李光恩,以前是罗承耀那厮的部将,后来跟了我大哥,是个信得过的;高州府那边的郭登第是我义父的旧将,不过并非是一早跟着我义父的,他和马宝以前都是闯贼,后来降了虏廷,再后来被虏廷派到了我义父麾下;另外还有廉州山区的周腾凤和邓耀、文村的王兴、上下川岛的陈奇策、海陵岛的李常荣等人,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这已经是知道得不少的了,至少就陈凯而言,他就认识一个陈奇策,另外王兴也是有所耳闻,其他的就不怎么耳熟了。 “那个郭登第,是守广州时和马宝一起攻清远失败的那人?” “正是此人。” “哦。” 马宝此人,陈凯倒是知道,因为这人在南明的历史上参与了不少的重大事件,尤其是桂林大捷之后。更奇葩的还有,此人后来降了吴三桂,跟着吴三桂又去反清,明末清初的那些年,内部外部来来回回的改换了多少次门庭,跟过不知道多少个大人物,最后竟然是抗清而死的,也是一个异数。 至于郭登第,就不怎么熟了,但是有马宝衬托,他倒也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头来。而剩下的人里面,多也是武将,但也有周腾凤那个文官在,官居北海道,在官阶上似乎和陈凯还是有一拼的。 “肇庆西北,有些太远了,先就近联络一下陈奇策、王兴和李常荣吧。” 凌海将军陈奇策是陈凯的老朋友了,珠江水战,明军通力配合,全歼清军广东水师,而后陈凯还将万余不愿离开广州府的百姓转隶到了陈奇策的旗下。凭着这些百姓,陈奇策全面控制了上川岛、下川岛以及包括大金岛在内的周遭一系列沿海岛屿,同时陈凯设计的粤海航线,他那里也是连同琼州和潮州之间的枢纽,近年来据说过得很是惬意,多次出动水师骚扰沿海清军。 虎贲将军王兴,其人绰号绣花针,乃是广东本地流寇。其人老家,说起来还是在潮州府的大埔县,因杀人逃命流落肇庆府南部的恩平县。后来在此起兵,长期以文村为据点,与清军周旋。 文村位于恩平县以南、下川岛以北、广海卫以西的一处沿海地区,但算起来也还算是广州府的地界。而那海陵岛参将李常荣所据的海陵岛,则要更远一些,已经进入到了广州府以西的肇庆府地界,就在肇庆府最南面的阳江县以南的海上。 这三家,距离都算不得太远,尤其是不是海岛、就是沿海,凭海路便可往来,当也费不了什么时间。 陈凯想到此处,便要写就书信,派信使出发。但也就在这时候,李建捷却突然想起了件事情,气得陈凯差点儿没有把他臭骂一顿。 “对了,朝廷新任命的那个总督连城璧就在文村……” 官场上的礼数,上下尊卑,他身为广东布政使司参政,到了距离总督衙门不远的所在,前去拜会,这是正理。李建捷一个大喘气,直接就把陈凯的计划打乱了。但是看着这幅神色,似乎对那个总督还很是不当回事的样子,陈凯当即就明白了此人的心态,自也懒得去说他些什么。 李建捷是李成栋的义子,李成栋死后跟着李元胤,后来守卫广州,李元胤派他和李元泰在城中协助杜永和,同时也是作监视之用。等到广州陷落,他们前后脚的抵达琼州,他依旧是跟着李元胤,很是瞧不起弃城而逃的杜永和——对于他义父部将出身的总督都已经鄙夷到了极致,更何况朝廷巴巴的又派来的一个无兵无勇的文官。 这位李家老五是惯常如此了的,但是陈凯却不同。官场的礼数虽说是繁文缛节,但是该去的还是要去,就算不说什么脸面和助力的话,只想着若是因此能免了些掣肘,也是好事。 去文村,不算远,途径的上下川岛陈凯也是去过的。既然如此,未免继续耽搁时日,影响到后续的计划,他稍稍安排了些事情便连忙启程出发。 船,在海上还算顺利,风有些逆,但并不成风暴,也不过是稍微耽误了一些时间罢了。很快船就抵近到了上下川岛海域,遭遇明军水师巡逻,亮明身份,也未有任何阻拦或是骚扰,反倒是恭恭敬敬的在前领航。 到了上川岛,陈凯方才获知陈奇策并不在此,而是前往文村去拜会连城璧了。这倒是与他此行的目的一致,于是乎陈凯便找了陈奇策的一个部将带路,赶往文村去拜会那位两广总督。 文村距离上川岛并不远,船很快就抵达了岸上。此处东、西、北三面丘陵环抱,南面临海,只有一条小径与内陆相连,可谓是易守难攻。王兴凭此险要,利用地利,挖濠筑寨,修建仓库,据守多年,无论是李成栋,还是尚可喜都拿他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就算是历史上,也是依靠着此处粮荒才彻底剿灭了这支坚持在广东腹地的抗清武装。 有陈奇策的部将带路,陈凯坦露身份,凭印信便轻而易举的进入到堡寨之中。连城璧高踞其上,下首则是王兴和陈奇策二帅。面见总督,陈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此刻行礼如仪,连城璧也没有摆谱,示意了座位,更是盛赞了一番陈凯前年时在广州的那番壮举。 话到此处,陈凯谦逊了一番,此间的氛围也融洽了许多。这是个好的开始,陈凯一边答话,一边斟酌着接下来如何实现他的意图。待到一切斟酌清楚了,他便向连城璧表示他此番前来除了拜会总督以外,尚有计划准备在此展开。 “陈道台的计划,想来当是深思熟虑过的。不过嘛,谈事情之前,有些话本官是想要先问清楚的。” “制军请讲。” 陈凯拱手行了一礼,便请连城璧把话说下去。态度恭敬,于下僚对上官的礼数也是尽到了。但是随着连城璧的话脱口而出,整个大堂上的空气都仿佛是降了几度似的。 “本官记得,陈道台早前是威远侯的幕僚出身,道台的官职也是威远侯向朝廷保举的。假设,朝廷的令谕与威远侯的命令相悖,陈道台会以朝廷的令谕为重呢,还是惟威远侯的命令是从?”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物是人非(下) 话已出口,连城璧目光炯炯,仿佛有穿透此刻已然冰凝的空气般的力度。然而,这一幕是在场的另外三人所完全没有预料的,无论是王兴,还是陈奇策,无不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连城璧,唯有陈凯,眉目凝重,挤压的眉心处似乎已隐隐有风暴聚合。 说白了,这样的问题,已是稍作委婉的了。听在陈凯的耳中,甚至听在王兴和陈奇策的耳中,也无不是在质问陈凯:“你是朱家的官,还是郑家的官?” 陈凯不明白他为何会受到这样的质问,旁的不说,广州之战后他还在联络海贸,借此恢复粤西明军的力量,就连勤王一事,他也并非是施琅那般的反对者,反倒是更加积极的襄助勤王一事。哪怕,勤王未能成功,但也并非是他的问题。连城璧的质问让陈凯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做了多么年的明廷官员,虽说也干过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情,但是起码比那些坑爹的封建官僚要厚道吧。现在竟然被质疑是否心怀鬼胎,实在没有道理。 “老子既不是朱家的官,也不是郑家的官,我就是我自己!”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陈凯也就在脑子里暗爽一下也就罢了,是断不会说出口的。然而真实的想法不能说,问题又不能不回答,陈凯与连城璧对视了良久,便斩钉截铁的做出了回答。 “有道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无论是朝廷的令谕,还是威远侯的军令,下官只会根据情况作出判断,按照更加符合大局的目标去努力。恕下官直言,朝廷远在千里之外,制军难道有军情也要先行汇报朝廷,再让朝廷来处置不成。若是那般的话,朝廷又何必任命您这个总督呢?” 陈凯的话里有刺,直扎得连城璧眉头一皱。他在广东,对于福建的事情不甚了解,但是单说广东战场上,回忆着陈凯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是个锋芒甚锐的文官。 这样的人物,在承平时代的官场中是很难混的下去的,因为他的尖锐会让那些圆滑世故惯了的官僚们很不舒服。一旦让大家伙都觉得这是个祸害的话,那么他滚出官场,或者说是被埋葬在这里的可能性就会大到近乎于无穷。 但是,如现在这般的时代,圆滑世故救不了大明王朝,也救不了这个汉家天下。回想起当年的那位不肯唯唯诺诺的堵胤锡,再回想着当年的自己,连城璧心中苦笑,似乎他也曾是个锋锐的家伙,甚至锋锐到了有些莽撞的角色,同样是这等乱世让他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 可是,这份“同病相怜”却并不能让他对陈凯产生太多的好感,因为陈凯依旧没有给出一个他想要的答案,或者说就算是陈凯给出了这个答案,他也未必真的能够相信! “送客。” 话音方落,似乎是早有准备的陈凯仅仅是冷哼了一声便大步的离开大堂,仿佛是早已厌倦了与他们的往还。此时此刻,陈奇策显得有些尴尬,随便聊了两句便回厢房休息了。 对于这位老将军,连城璧和王兴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在陈奇策走后,大堂上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的时候,王兴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问关于连城璧为何会如此的疑问。 “电辉,你是个天生忠义之人,哪怕早年误入歧途,可一旦有人点拨也会立刻弃暗投明。” 王兴早年为广东本地流寇,作乱于广州府和肇庆府之间,是连城璧只身匹马入营,说服的王兴接受招安。甚至在招安前,王兴也不叫现在的名字,而是接受招安时改的,寓意王业复兴。 此刻言及旧事,王兴也是重重的点了点头,他对连城璧有着非比寻常的信任,因为当时他是亲手提着刀架在连城璧的脖子上,然而那时候才不过是个广东巡按,一个七品芝麻官儿的连城璧却能做到巍然不动,极力向他陈述忠君报国之道。那一幕给予了他太大的震撼,他相信正是忠义使得连城璧无所畏惧,对其所言自此便是深信不疑。 “但是,郑家不一样。他们是海盗出身,杀人越货,即便是受了朝廷宽恕,待到先帝时一朝得势也做得出卖主求荣的勾当来。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郑赐姓是郑芝龙那个乱臣贼子的儿子,无论现在表现得如何,总要防备着一手,以免被其败坏了国事。” “至于陈凯此子,既是郑赐姓的亲信谋士,更是郑赐姓的妹夫,在郑赐姓麾下的地位很是不低。众所周知,他是个天纵奇才般的人物,但越是这样的人物不肯表明立场,就越是要加以防备。” 他们在广东的努力旨在恢复,但是朝廷在贵州的处境堪忧却也是很清楚的。天子被软禁在一个小小的千户所里,权柄落入孙可望之手,如今已成事实。 他是大学士王化澄的同乡,当年也是王化澄一手提携、护庇方有他的今日。王化澄是赞同联合大西军抗清的,如今反倒是有了引狼入室之嫌。连城璧不好说那位已经义不辱身的同乡兼恩师的不是,更是清楚即便没有王化澄,即便明廷上下全部反对,孙可望一样可以派兵把永历朝廷掳到贵州去软禁起来,和现在没有半点儿区别。 朝廷已然被孙可望的秦王府架空,原本的内阁、六部也被秦王府行营的内阁、六部所取代,如云南、贵州、四川、湖广、广西的明军大多被大西军兼并。永历帝只剩下了一个名义上的共主地位,用以作为旗帜招揽人心,原本的旧明军也成为了弱势群体,如他们在广东战场上恢复无力,无非是尽可能的苟延残喘罢了。 这样的情况下,陈凯似有恢复广东之念,本是搅乱整个广东战局的良机。但是福建明军以及其背后的郑氏集团素来是有着极大自主权的,在他眼里便恍如是另一个大西军,假使以其为主体恢复广东,弄不好就是又一个东勋。 既然如此,还不如由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永历朝廷的潜在势力去勾连能够信得过的势力来慢慢恢复。而这一遭,就是向陈凯坦明他们不愿福建明军涉足广东腹地的明确态度! ……………… 离开了文村,重新登上了海船,陈凯这一次是直接返航香港,并不打算在上下川岛有所停留。一来是他也不知道陈奇策什么时候回来,二来更是在于他不愿意让陈奇策夹在中间,非要逼着其人立刻做出一个选择来,那样是非常不智的。 回到香港,林察通过这几日也了解一下周遭的局势变化。情况总体上是在恶化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待到陈凯归来,将连城璧的态度做出了转述,就连林察也是愣在了当场。 “派系之见!” 陈凯点明根源,林察皆是点头表示赞同。说白了,现今东西二勋、吴楚两党尽没,但是大西军已经基本上接盘了明廷在西南的统治权。连城璧代表的是旧有的明廷官员,是那些没有彻底倒向孙可望的文官武将,对于另一支素来自行其是的明军,防备是不可避免的。 “或许,我本就不该走上这么一遭,纯属浪费时间。” “竟成,恕我直言,你要是不走上这么一遭,怎会知道他们是这般看我等的。” 双方的接触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暴露出了互信并不存在的问题来。陈凯没兴趣去构建双方的互信,因为他很清楚,郑氏集团在广东哪怕一天,这份互信由于未来利益的可预期冲突也没办法构建起来。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不如抓紧时间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缺了他连屠户,难不成咱们还要吃带毛猪不成?既然大的暂且玩不成了,那就玩玩小的,反正是恶心死鞑子不偿命。”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牌饷 下定了决心,陈凯便将李建捷所部送回潮州府。他是骑将,于现阶段在此地是缺乏作用的,反倒是在那里可以更快的进行补充和恢复。 计划所趋,岛上的据点要进行扩建,木料什么的很多的都是上一次利用此岛中转百姓时砍伐留下的,倒也够用,就是要把那些生根发芽,重新长出枝杈的修剪掉,倒也不费多少时间。唯独让林察有些失望的是,这里的香木,其适合砍伐的都已经发运回中左所了,他的赚外快的计划只能暂且作罢了。 据点在一点点的加固和扩建起来,陈凯很快也接到了陈奇策的书信。在书信中,陈奇策对于没能在连城璧面前为其解释表达了歉意,并且表示会在他巡视的防区给予陈凯一定的帮助,但是出了防区,或者是太过显眼的事情,他就爱莫能助了,因为据他所知,连城璧的态度并不仅限于那位两广总督,而是广东文官,乃至是广东众将的集体意志。 “无非还不是怕咱们日后会分了他们的蛋糕,嗯,糖饼。” 陈奇策比陈凯大上了不少,但二人的交情是建立在携手作战和一起分赃的基础上的,更何况陈凯对包括他的一些远房亲戚在内的数十万同乡有着救命之恩,以及海贸上的利益和补贴,这都使得陈奇策不得不进行有限的“阳奉阴违”。 这无疑是一件好事情,因为上一次的催肥过后,陈奇策所部的实力比历史上要强上太多,现在已经俨然是粤西明军各部水师之中排名第一的舰队了。虽说这里面还有不少的水分吧,但是仅限于粤西的明军、清军,却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了,有了陈奇策的襄助,哪怕是有限的助力,事情也会变得好做许多了。 但是,即便如此,难度依旧存在。在明军退出珠江水域的这一年多的时间,尚可喜与澳门方面达成了一致,澳门的葡萄牙人不再参与明清之间的战事,或者说是不再继续帮着明军拉偏手了,所以再想要有什么租借笛型船搬运人口的事情,找他们估计也没用了。 除此之外,清军似乎在偷偷摸摸的重建水师。水师总兵叫做盖一鹏,具体以前是干什么的,从哪来的,甚至就连水师重建的规模都不甚清楚。不过,清廷对广东水师的编制制定可是气势恢宏,一个总兵下设两个副将,全军一共七个营、六千战兵的规模,这分明就是要用来扫荡整个粤海的实力。 只可惜的是,上一次的珠江水战,陈凯把清军广东水师的构建根底给打了个一个回到解放前,现在就算是制定了编制,奈何没有足够的舰船,总不能让水兵游泳奔袭作战吧。 现在的问题,规模小,是肯定的,但是杜永和、吴文献那些家伙已经降清了。清军虽然没有制海权,但是其已经并非是原本那般连水师也无的窘境了,这个问题正在逐步的放大,迟早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当然,就现在而言,林察的舰队还是够用的,况且没有了粤西明军的一致携手,能做的也会小上不少。既然如此,还不如立足于当下。 水师在香港岛站稳脚跟,据点渐渐的扩大,码头也在竭力恢复起来。又过去十来天,陈凯私下里派人去与陈奇策接洽了一下,林察则凭借着其对珠江口水文、航道的了解,在环珠江口的一系列岛屿上修建起了简易的营寨和烽火台,借此来监控整个珠江口的船只往来情况。 明军水师的巡逻制度重新建立,接下来陈凯在香港岛的官署中便悍然发布了非持有郑氏令牌不得在珠江口行驶的禁令! 这条禁令,就是郑氏集团在郑成功时期的牌饷制。此法在台湾海峡早已厉行多年,清军入闽,郑氏集团分崩离析后一度不复有执行能力,但是在郑成功重新控制中左所后,郑氏集团的海上权威在逐步恢复,郑成功更是在逐渐的将牌饷制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自牌饷制度在珠江口的确立,近来可是船舶熙熙攘攘,如过江之鲫一般往来于珠江口东岸的香港岛。一时间,竟恍如中左所被复制到了此处一般。 自青衣岛入与香港岛间的水道而入,陈元良眺望着远处的港口,停靠的海船为数不少,如他一般初至的,或是即将驶离的也同样不少。但是更为显眼的却还是那些明军的军舰,一艘艘毫不避讳的亮着火炮的炮口,远处的码头上似乎还有些高高吊起的尸首,直看得他不由得一阵寒战。 大海船由小船导引到港口停靠,船上抛下的绳索系于缆桩之上,搭好了栈桥,陈元良就下了船来。 他是南直隶安庆府人士,少时随父到南洋做生意,便举家迁了过来,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这一次是他第一次以少东家的身份带着船员和伙计回来,不过这两年广东局势变化有些太过惊人,他的父亲并不建议他直接登岸,而是先去一趟澳门那里,和那里的葡萄牙人谈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毕竟,他们这样束发的,到了清廷的地界上是容易掉脑袋的。 原本是直奔着澳门的,结果在路上就被明军的军舰给拦住了。明军表明身份和态度,他家是南洋华商,自然也知道郑氏集团的厉害,干脆就在明军的舰船的导引下调转方向,来到此处交纳牌饷。 牌饷的有效期是一年,但价格可不匪。交了这个,就意味着他们此行的利润率会大幅度下降。奈何陈元良当年听他父亲讲过,郑氏在近海的统治力,现在既然明军都把卡子堵在了珠江口了,他也不敢有丝毫违逆,唯恐会引了明军的不悦,到时候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了,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下了船,尽可能的不去看那些尸首,陈元良带着从人问了路便直奔着官署而去。他此来是缴纳牌饷,领取郑氏的牌子的,自然要抓紧时间。只是走着走着,距离官署倒是越来越近了,可却很快就被随行的管家拽了一把,稍作指点,就看到几个高鼻深目,全然欧陆打扮的男人从官署里出来,面上似乎还有些不悦,但也没敢大声叫嚷,或是似乎还唯恐被旁人看到。 继续向着官署走去,陈元良一行与那些欧洲人错身而过。细细听着,并非是中土官话或是方言,奈何陈元良久在南洋,与欧洲人打交道的时候实在不少,倒也听得出几分意思来。 “……这位陈先生真不好说话,咱们和他们打交道也有些年了,尤其是前年年底之后,买卖做得不算太大,但是也彼此相安无事,现在居然连咱们也要交银子才能过境了,实在……” “亲爱的何塞,你怎么也学着那些中国人讲交情了。上一次这位陈先生租船时就是给了银子的,事后按照约定为咱们与那位郑先生牵线搭桥。这一次他们要在珠江口设卡收税,也说给咱们半年的时间去和那位郑先生商议,已经算是,嗯,用中国人的话说,算是仁至义尽了……” 两个葡萄牙人还在聊着,陈元良依稀的听出了些门道来,没有继续再走多远,反倒是驻足于此,直到好一会儿才重新有了反应。 “把船上的货都在此地卖了。” “少东家,老爷不是说要到澳门那里去卖的吗?” 管家有些不解,倒是陈元良却已然是激动得不能自已:“不去了,义救广州的陈参军就在这里,咱们还大老远的跑去和那些佛郎机人做买卖去干什么,不去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默契(上) 看更多正版好书
下载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默契(中) 清军表态去找一支明军的麻烦而求另一支明军放过,这样的情况听上去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在明末清初的历史上,明军互坑导致清军获胜的奇葩段子屡见不鲜,很多原本已经露出了全胜苗头的战事就是被互相坑输了,以至于身死族灭。而那些后来人们,则依旧是继续互坑下去,就好像前面的例子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这一切的根源皆系于利益二字,粤西明军与香港岛的陈凯、林察并非同一派系的明军,甚至就算是同一派系的明军,内部也同样免不了争权夺利。 计划议定,尤其是伴随着广西那边的一些消息传来,他们更是抓紧时间,一边连夜派人向文村方向小范围的散播消息,一边飞鸽传书向高州府方向下达命令。 高州府那边,高廉雷琼四府,在那里,清军通过了近一年来的奋战,以及杜永和等人的降清,剿灭了大批的明军,包括提督御营的南阳伯李元胤、提督高雷琼三府的海康伯李明忠、镇平伯周朝、总兵官袁胜等被清军擒杀;总兵官上官星拱、新袭益阳王等被清军斩杀;总兵官蔡奎等降虏。 这其中,李明忠曾隶属于东江镇,三顺王降清,其人只身入关。至南明时,被任命为广西浔梧副总兵,统三千广西狼兵,累次迁升。曾一度在李成栋的兵锋之下降清,后又随李成栋反正。待到广州城破,清军席卷粤西,耿继茂曾以其父与其之交情遣使说服其降虏,反被其杀使回绝。早前李建捷与陈凯提及的钦州邓耀,便是李明忠的部将,但是那时李明忠已经死了,残部多归于邓耀统领。 然而,清军针对明军的进剿并没有因为琼州府的陷落而宣告结束。杜永和、张月、吴文献等人被任命为随征都督,协助清军进剿各府明军,虽说是未有正式的差遣,但是却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在广西那边传来了李定国逼死孔有德的消息之后,粤西的清军就更是发了狂似的进剿明军,唯恐一旦李定国于广东清军开战会跳出来更多群起响应之辈。 这边忙着进剿,那边尚可喜又给他们添了些新工作。张月很庆幸,征调的人员里面没有他,毕竟清军还是要保持在高廉雷琼四府的进剿态势不变的,但是自从传来了孔有德的死讯,张月就会时不时的冒出些降清是否过于草率的想法来。 广西的震动太过巨大,广东这边,尤其是粤西的明军、清军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上的影响。不过萌生悔意的人之中并不包括杜永和,他本是两广总督,虽说拿到这个职位的手段有些不太上得了台面吧,但是明廷也是捏着鼻子认了下来的,可是等到他把广州城一丢了,明廷就立刻派了一个连城璧来,也是两广总督,丝毫不拿他再当回事了。试问,这样的朝廷,就算是转投回去,怕是也落不得好,又何苦去后悔呢? 降清之后,进剿的工作也算是兢兢业业,杜永和只当是从头再来了,争取在清廷这边站稳脚跟,再慢慢的向上爬。奈何等到这一纸命令传达到高州府,旁人或许还看不太明白,但是如他这般的又如何不清楚此番调用还不是因为陈凯堵着珠江口不让尚可喜做海贸了的缘故。 “杜大哥,咱们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老王爷和小王爷调咱们过去,咱们能不过去吗?” 海贸的巨利,原本是杜永和他们的,现在反倒是要帮着尚可喜疏通海贸航线,而他们估摸着也是一文钱落不到的。一旦想起那份巨额的利润,叫杜永和怎么能不去心疼。 “更何况,堵在珠江口的还是那个陈凯,这不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时候吗?” 吴文献知道,杜永和是恨极了陈凯的。旁的不说,那一手雁过拔毛,一下子就吞了他十几万两的白银,竟然还逼着他授予陈凯以全权,为陈凯的行径背书,弄得杜永和就连事后弹劾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相较之下,吴文献倒是对陈凯没有什么恨意来,甚至陈凯只身入其营说服他转投过去,还有在城里面说服李建捷他们再战一轮,这都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不过既然杜永和看陈凯不爽,他们是老乡,素来抱团抱得紧紧的,自然也没有唱反调的道理。 “那连城璧、陈奇策那些人……” “老王爷说有办法,不过咱们也别离他们太近了,免得坏了大事。” 尚可喜的命令很急,杜永和他们也是只得全速出发。自高州府往珠江口,须得跨越六百余里的海路,陆路是需要走上很长时间的,但是海上行舟只要顺风顺水便可以迅速抵达。 海船劈浪而行,湛蓝的海水一眼望不到尽头,视线所及的极限唯有那海天连接的一线,随着海船的行驶却能做到始终如一。起初他们是沿着海岸线航行,这样可以轻松的辨别航行到了何处,但是出了高州府的沿海,他们就立刻转而向南,再行向东,因为高州府紧邻着肇庆府,而肇庆府的最南端就是李常荣驻军的海陵岛。 一个李常荣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旦与李常荣交锋,那就必然意味着陈奇策和王兴的连锁反应,那可是会坏了此行的目的的。 距离稍远了一些,便看不到海岸线了,只能凭借着经验以及诸如指南针之类的仪器来辨识方向和方位。 船一路向东驶去,约莫转而向北就可以直奔海陵岛的海域,向北看去也没有看到海陵岛的影子。倒是有几艘明军的舰船一度发现他们的行迹,凑上来,看着打着杜永和的旗号,也仅仅是远远缀着了一段时间,估摸着是出了李常荣的防区后便不再理会他们,调转船头返回海陵岛。 明军这样的态度让杜永和和吴文献不由得松了口大气,看来尚可喜的办法是行之有效的。如此一来,只要越过上下川岛的水域,从新会、江门那边进入珠江水道,想来基地在香港岛的明军水师也是没有机会反应的。 如此计较,这不仅仅是杜永和、吴文献如此想来,更是尚可喜的意志所在——先汇合、后出击、主打骚扰牌,让明军的巡航做不下去,那么航线自然而然的也就疏通了。 与李常荣的水师摆脱了接触,舰队继续向东行驶,依旧未敢去找寻海岸线。他们在试图避开陈奇策的水师,其道理是和李常荣一样的,而且没过多久,他们也一如在肇庆府以南海域时那般,在进入广州府以南水域后很快就遭遇了陈奇策的水师,而那几艘舰船也同样是没有展开攻击,仅仅是尾随着而已。唯独有些不同的是,其中有一条快船脱离了舰队,似是返回上下川岛报信去了。 “陈奇策不愧是广东水师名将,他的部下远比那李常荣的部下要处事稳妥得多。” 对于杜永和的评价,部将自然是点头应是。奈何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西北方向的海天之际似乎多出了些星星点点的黑点儿来,而且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星星点点竟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有些不对劲儿啊。” 皱着眉头,杜永和思来想去,还是派下了一条小船过去与尾随的那几艘船接洽一下。表明杜永和的身份、来着旧日里的交情以及他们只是去找陈凯麻烦的立场,有什么事情,总得说清楚了才能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才是。 小船缓缓驶去,良久之后,明军尾随的几艘船和跟上来的舰队汇合,杜永和哪怕是眺望过去,也知道那并非是他的这支舰队所能够抗衡的。为今之计,一是要尽可能的避免接触,另外就要靠那艘小船的说客了。奈何过了片刻,小船回来,派去的说客刚刚爬上船来,就给他带来了一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噩耗。 “本帅只知为贼是讨,想要我陈奇策坐视尔等袭击友军,做梦!” 伴随着说客的如实回答,远处的明军舰队一马当先的旗舰上,船首的火炮轰然作响……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默契(下) 远处,明军的舰队急速驶来,为首的旗舰上飘扬着“凌海将军陈”的大旗,在桅杆上猎猎生风。 这艘战舰是整支明军舰队中最为巨大的一艘,船首置有一炮,同样也是这支舰队手中绝少有的大口径火炮。此刻火炮引信点燃,硝烟喷薄而出,炮弹在巨响中轰然射出,随着一道抛物线的轨迹便在舰队侧后方向的海面上激起了一个比之舰船还要高耸的水中,那随风飘溅而来的水花更是将清军舰队的热火雄心浇了一个透心凉。 陈奇策的舰队前年在守卫三水时受创,被迫浮海上下川岛驻扎,但是很快在珠江水战中便找回了场子。阵斩平南藩中军盛登科,配合陈凯几乎全歼了清军水师,其中光是盛登科新建的舰船就被他缴获了百余艘,那可都是正儿八经的战舰。 哪怕,无论是缴获,还是原本旧有的战舰,这些船在块头和形制上都远没办法与福建明军的水艍船等大舰相比,但是比之杜永和的商船、渔船,比之吴文献那支被红旗海盗烧过了一轮的残兵,却还是远远胜之的。 从设计建造伊始,战舰就强调速度和攻击能力,但商船、渔船则要兼顾更多的载货量和稳定性。奈何杜永和和吴文献的舰船大多是商船、渔船的底子进行了稍加改装,若真打起来,舰船的性能上首先就要吃上莫大的亏的。 炮弹打响了这一战,杜永和自知不敌,连忙下令继续向东逃亡。此刻已是下午,只要扬帆加速航行,入夜之后明军便不好继续追了,到时候估摸着也就丢掉些航速最慢的舰船,无非是弃车保帅罢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此时此刻,南海的洋面上,一前一后两支舰队,后面的奋起直追,距离在渐渐拉近的同时,还要不断的开炮射击,仿佛已经忍耐不住将前者撕成碎片的冲动;而前者则干脆是闷声不吭的一路东窜,时不时的还丢下些压分量、影响航速的物事来,到把那碧蓝的大海当做了垃圾场似的。 一追一逃,奈何明军的船都是战舰,速度上占据优势,渐渐的一些航速过慢的清军舰船便进入到了更多的明军舰船的射程之内。 接下来的场面,无非是远则炮击,近则跳梆。清军舰队的船只本就是参差不齐,也顾不上这些拖后腿的,只当是割肉止损,借着这些牺牲品来摆脱明军的追击。可是,谁知道这陈奇策今天是哪根筋搭不对了,把被明军追上的清军舰船一律是丢给了后面的战舰去处理,他则带着那些最富战斗力,同时也是航速最快的战舰紧追不舍,完全是咬住了不撒嘴的架势。 陈奇策这般,着实把杜永和和吴文献吓坏了。这位广东本土诞生的水师名将虽说成名也无非是清军南下之后的事情,但是历次作战打得都是有声有色的,其水战能力一度为大学士何吾驺所依仗,就凭杜永和、吴文献这样的人物,哪怕是同等的舰队实力的情况下也难有取胜的可能,更别说是现在这般状况了。 跑,就一个字,要不就是“没命”了。清军舰队仓皇而退,只有那些实在逃不了的才会做困兽之斗,但也会迅速的被明军解决掉,而更多的则是在掉队后转向其他方向,或者是直接向明军投降,生存下来的几率反倒是更大一些。 就这样,一追一逃了两个多时辰,清军丢下了不少舰船之后总算是遁入了夜色之中。明军如其所料般的在入夜后放弃了追击,但是这一路上光是丢下的舰船就足以让杜永和和吴文献二人吐血三升了。 说起来,若是清军及时组织殿后部队去设法缠住明军舰队的话,或许还能避免更大的损失。奈何明军发难突如其来,清军舰队本就是隶属于两个主帅的,虽说是同乡吧,但是分别在各自的座舰上,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的时代实在是很难迅速的达成默契。而一旦陷入到了被追猎的模式之中,很多事情也就由不得他们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在于二人在广州一战中的损失过于巨大,而陈奇策则着实的进补了一回,陈凯偏了偏手,天秤就一股脑的向着明军倾斜。 明军不复追击,但是清军却也不敢稍作停留,依旧是在夜色中继续前行,唯恐明军只是虚晃一枪。就这样担惊受怕了一个晚上,到了天亮的时候,清军眺望海面,东南西北皆是那海天一线,已经完全辨不清方位了。而且更要命的是,吴文献的舰队,以及他在入夜前还跟在后面的一些舰船都不见了,此刻就只剩下了杜永和以及他麾下的十几艘商船了。 这样去了广州也不会受尚可喜和耿继茂的待见,但是让他回去,或是漂泊到他处,他也没有这个胆量。更何况,为了逃脱明军的追击,很多船都把不少远航必要但却压分量的东西给丢了,想要继续走下去也须得找地方进行补充才是。 硬着头皮前往广东,起码他的部下总是要比盖一鹏新招募的水兵要更有经验,这已经是他对尚可喜而言仅存的可利用点了。而此时,想要前往广州,首先是要确定方位,最好的办法就是逆着指南针的方向一路向北,找到了海岸线就有了辨认方位的可能。 转航向北,没过多久便与一支由三艘海船组成的清军汇合。这些船都是在夜里迷失了方向的,有一艘是他的部下,另外两艘则是吴文献的。想起那个老乡现在还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杜永和便是一阵的唏嘘。 待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在东北方向,依稀的可以看到一个黑点突兀的出现在海天一线。可以肯定是陆地,那便可以成为坐标,清军舰队连忙向那里驶去,并且依仗着曾经盘踞广东,部下中自有对水文、航道有所了解的领航老手,很快就辨认出了那座那处所在的名称来。 “大帅,是老万山。” “老万山?” 杜永和在李成栋麾下时是管陆师的,对于广州周遭的陆地情况还算了如指掌,但是出了海就不一样了,甚至若非是陈凯盘踞香港岛的话他的脑海中都未必有这么个岛屿的轮廓。 所幸的是,既然辨认了出来,那船长自也知道其方位在何处。但这既是幸事,却也是不幸的,因为那座岛屿位于零丁洋南端与南海衔接之处的一系列星罗棋布的岛屿中的最西端。而在那里,随着渐渐驶近了,他们甚至可以不费太大力气便能够分辨出那里有几间简陋的房屋,以及一座不怎么显眼的烽火台! “快走,不能被海寇发现了!” 海上无有任何遮蔽,不被发现是不可能了,岛上的明军已经点燃了烽火,一连三股,这是只在发现清军舰队时才会使用的。而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自此转向西北,经十字门水道进入零丁洋,或是直接向西北驶去,遁入香山县、新宁县、新会县之间的珠江三角洲的河道。但是不管怎样,停留,哪怕一时一刻都是不智的。 连忙调转方向,杜永和对进入零丁洋与明军水师赛跑没有哪怕半点儿信心,干脆就往着三角洲驶去。岂料老万山以东正有一支由三十来艘明军战舰组成的巡逻舰队,此刻接到了烽火的警示便扬帆驶来,并且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一追一逃的海战再度爆发,上一次的希望是天时,这一次的希望则是地利,杜永和在转念间甚至浮现出了下一次会不会还要利用人和来逃脱的念头来。 奈何这样的遐思也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这支福建明军的舰队本就是来自于战斗力强悍的水师左军,论水文、地利以及航线,林察的部队更是比他们更加熟稔。很快的,这场一追一逃式的海战就转变为了一场混战。 三十来艘明军战舰对上十几艘清军的武装商船、渔船,明军凭借着数量上以及自身的船坚炮利迅速的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 炮弹自左舷以下的炮门处接二连三的呼啸射出,在已然不怎么平静的海面上依稀的卷起了些许波纹。炮弹转瞬即至,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清军的船舷外板便在炮弹的扫射中碎裂、崩坏,木块、木刺更是在四下飞溅的同时将豁口拉扯得更加巨大。 清军还在拼命的淘水以及修补缺口,但是船破了,其航速就必然会受到影响。双方的距离在进一步的拉近,待到明军的战舰追上来,居高临下的放了一轮箭矢和火器后,摧垮了清军的严阵以待,英勇的明军水手便怒吼着一跃而下。 碾压式的战斗场面,杜永和几次想要驾船逃跑,但却早已被明军死死的盯上。一左一右两艘战舰将他的座舰夹在中间,就像是夹肉饼似的,让他不得动弹。转瞬之后,两船的明军水手同时跳过船来,寒光凛凛的钢刀直劈清军的面门。 “陈凯,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良久之后,战斗已然结束,明军舰队乘胜返航,很快就拖拽着俘获的清军舰船驶入了青衣岛水道。 “禀报侯爷、禀报陈总制,职部奉命巡视十字门水道,遭遇虏师舰队。追击良久,终全歼虏师舰队,斩首虏随征都督杜永和以下虏师一百一十五级,俘虏二百六十一人,溺水者无算,焚毁大小舰船四艘,缴获大小舰船十三艘,火炮三十八门……”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只听这些报告陈凯就已经听得分明了,而更加不对等却还在后面:“据拷问俘虏得知,虏师杜永和、吴文献奉命调防广州,在经过上下川岛以南水域时遭到凌海将军所部攻击,损失大半,入夜后余众也大多溃散,吴文献不知所踪……” 曾经那位烜赫一时,挂着兵部尚书衔在广州城里耀武扬威的两广总督杜永和就这么死了,带队的副将着人捧上了一个草草打制的匣子,打开后杜永和的那满脸的惊恐和不甘便露了出来,清晰地呈现在了陈凯和林察的面前。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捆绑 “瞧瞧,林侯,补贴没有白花吧。” “朝廷又从来不给赏钱的。” “嗨,不给赏钱,还不许咱们自己乐呵乐呵吗?” 一说一笑,杜永和的首级自然是要用硝制了收藏起来。当然,在此之前,陈凯则干脆派人带着杜永和的首级在码头上转了几转,好叫那些海商、船主们更好的认清楚当前的形势。 破损的清军舰船被拖拽着回港,获胜的明军耀武扬威,首级高高挂起,旗帜随手掷于地面,当杜永和的脑袋被高高挑起之后,明军的欢呼已经将所有人的灵魂的吸引了过去,一双双或写着惊恐、或书着信赖的眸子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前任两广总督降清,这是个极其恶劣的事件,但是现在首级已经挂在了明军的枪矛之上,那么早前的恶劣就通通的转化为了对于明军的敬畏。哪怕,这个两广总督早已是个落架了的凤凰,而且还是死在了逃跑的路上…… 这边的炫耀还在继续,时不时的惊呼声中,缴纳牌饷换取令牌的海商、船主比之前些日子更加踊跃了,甚至更有不少船主直接把货卸下,在此与明军以及其他海商们交易,俨然是已经将此地当做了取代现今还处于被虏师控制中的广州的货物集散地。 看着眼前的一切,陈凯的嘴角上撇过了一丝笑意来。广州那边八旗军残暴不仁,清廷厉行剃发易服,本就是不得人心,同时也干扰到了正常的贸易秩序和贸易安全。历史上香港的兴盛乃是日不落帝国殖民造成的,如现今这般,倒更像是太平天国东征吓跑了苏州富商巨贾,加速了上海的兴盛。 看了一番杀鸡儆猴式的成效,陈凯回返官署,拿起了毛笔便写了封书信,派人送去上川岛向陈奇策表示谢意。 关于陈奇策的事情,早前他来信致歉,陈凯回书时就开始与其商议。陈奇策并没有忘记前年珠江水战时合作的情分,也没有忘记战后陈凯对他的慷慨。有限的助力,是他能做的极限,毕竟他不同于陈凯是在郑氏集团中慢慢爬起来的,与明廷的瓜葛还不怎么深,他是个正儿八经的明军武将,总督有命,就算阳奉阴违总也要面子上过得去才行。 对此,陈凯自然是能够理解的,不过比起过往的交情,他更相信当下和未来的合作,相信唯有利益的浇灌才能让这朵友谊之花开得更加绚烂! 为此,陈凯许了陈奇策一笔补贴,是因为陈奇策的防区已经濒临了珠江三角洲西部的部分海域。虽说海贸的路线主要还是有珠江口走零丁洋出海,但是也许会有少数的家伙想要借此“避税”。陈凯以着这个名义给予了陈奇策一笔银子,作为现阶段的合作基础,同时也是利益的捆绑。 今番陈奇策对杜永和的追击,一方面是其人坚持着“为贼是讨”、与清军势不两立的原则,另一方面也少不了双方持续性合作的缘故。说到底,让清军冲破了明军在粤海的岛链,对陈凯、对他,可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事情说来并不小,连城璧迟早会知道,但是问题在于,如此规模的清军舰队过境,就算是连城璧贵为总督也不能让陈奇策置之不理吧。毕竟,谁知道那些清军仅仅是路过呢,还是抱着假道伐虢的念头! “为日后可能会出现的利益纠纷而放弃现阶段关乎生死存亡的统战工作,真不知道这些家伙是富有远见呢,还是鼠目寸光。” 看着远处码头上的热闹场面,陈凯摇着头,与林察相视一笑。可是笑过了之后,转念一想,这样的人物在这残明末世中从来就没有少过,有的时候,忠奸只是派系相争的借口,而有的时候,派系往往只是忠奸各安的居所,但是无论如何,内斗总是少不了的。 陈凯很清楚,往后的日子里,这等人物只怕还会遇上更多,就算是连城璧估摸着也是要在广东战场上“相处”些时日的。不过,他对此并不甚担忧,因为他从来不畏惧什么挑战,无论是来自于内部的,还是源自于外部的。 所幸的是,经此一役,也有更不需要担忧的,那就是当初组织广州撤离时从杜永和手里刮下来的那十几万两白银的库银,这一次之后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放心不用再担忧有人会来要债了…… 香港岛将会是陈凯计划中的一个重要战略要地,基础设施的建设还在不断的进行之中,无论是军事防卫,还是生活所需。明军的辅兵每天都要上山砍伐树木,借此来扩建港口区。就连陈凯也在后世房子论尺出售,真正意义上诠释了寸土寸金一词,而此刻还只是一片荒芜的区域划了两个足球上大小的土地进来,用以构建一处也看不明白用途的广场以及附属建筑。 “嗯,在这里,修一个亭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亭子附近,嗯,就是这片区域和这片区域种植木棉树,间歇着种。嗯,对了,还有那里……” “在这里修一片楼出来,用来办公的……” “……” 陈凯要建的这片区域,说是办公,但却也并非是衙门的形制,甚至与衙门的形制更可谓是相去甚远。不过嘛,一番布置,在珠江口站住了脚,跑到此处来收取进出口关税,虽说租用郑氏令牌的牌饷是要上交给中左所那边的,但是大批的货物不再继续北上广州,而是在此地中转,这里面的利润却基本上都是陈凯负责的广东战场的。 内陆行政的支出是由尚可喜和耿继茂来承担,海贸的利润则是归陈凯和郑成功所有,最多也就担负些水师和行政人员的运营费用以及港口、城镇的建设费用,陈凯觉得,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谁让明军的海上实力强大呢? 水师实力是一切的保障,陈凯安排了一应事务,将防务交给了林察,便启程返回潮州。说到底,潮州那里才是现阶段一切工作的重心点,他在香港开的“分基地”暂且也就是一处战略威慑外加上收款的柜台罢了。不过坐在船上,陈凯还是给郑成功写了封书信,要求调派更多的水师过来,用以保障此间的安全。 “须得把香港岛变成堵在珠江口的一艘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旧局(上) 永历六年八月十五,就在这个中秋团圆的日子,李定国收复梧州。这宣告了从七月初四的桂林大捷,至此不过一个来月的时间而已,明军基本上恢复了在永历四年到永历五年之间沦陷的广西全境。但是,又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后,伴随着和硕敬谨勤王尼堪南下,秦王孙可望檄令李定国率部返回湖广迎战,广西又一次空虚得只剩下了一面面重新竖起未久的旗帜了。 九月,定南藩提督线国安、定南藩左翼总兵全节、定南藩右翼总兵马雄以及广州水师副将强世爵在尚可喜的命令下统领水路大军西进,并迅速的夺取了梧州重镇,并由马雄继续镇守此城。 清军稍作休整,确定了李定国大军暂且无法赶回,便再度向西北方向进逼。十一月二十八,广西巡抚徐天佑率部自省会桂林撤往柳州,桂林仅有明宗室安西将军朱三喜统一千余杂牌部队留守。 得到消息,清军趁虚而入,于腊月二十三在平乐府城击败义宁伯龙韬、总兵官廖凤所部,进占该城。这里已经是紧邻着桂林府地界了,不到一个月后,次年正月十五,清军占据桂林府东南的阳朔县,随即大举进逼桂林府城。朱三喜兵微将寡,不敌清军定南藩劲旅,终于正月十九,桂林再度沦陷,提督线国安、左翼总兵全节以及新任广西巡抚陈维新盘踞该地。 由于广西空虚,清军再度入桂后兵锋所指,几乎没有费什么气力,也没有展开什么苦战便先后夺取了梧州、平乐以及桂林这三府之地。这三个府的沦陷截断了湖广明军与广西明军之间的有效联系,使得清军能够从多方向对明军控制区实现军事威胁。这就像是陈凯浮海而抵香港,凭水师优势封锁珠江口是有着异曲同工之效,只是不涉及到海贸利益罢了。 清军入桂后突出了一个摧枯拉朽,其源于明军自身在重压下的战略调整,相较之下,粤东的明军始终凭籍这坚城严阵以待,清军还在等待着八旗军南下助战,仅仅是派出了靖南藩左翼总兵徐得功以及东莞总兵张道澄率部前往海丰县增援黄应杰。 拖运着红夷炮,足足七十三门,并且为这七十三门红夷炮准备了充足的火药以及每门四百枚炮弹,已经完全是拿陆丰双子棱堡当做是广州坚城一般存在来对待了。 说起来,这七十三门火炮在几个月前已经走过这条路,还是一来一回的两次。这一次,李定国北上送死,尚可喜和耿继茂也下定了事不过三的决心,只待着阿尔津的八旗军抵达,从根本上解决掉潮州的明军。 随着形势的进一步变化,广东清军两线出击,所用者则依旧是原本驻扎或是征战于这东西两线的部队。于广州腹地,则依旧有着大量的军队坐镇。 东征的部队的还在行军,陈凯则已经回到了潮州城。离开的时间不长,但是早前正在进行的一些工作却已经有了阶段性的成效来。 潮州城南的制造局,其外围建筑基本完成。陈凯在回到潮州后的第一时间就来到了此处,进入其间,所见之处还是一片兴建的场景,但是远处有几座殊为明显的建筑却已经矗立在了韩江之畔。 巨大的水车在水流的推动下匀速转动,站在外间已然可以清晰的听到内里敲击金属的动静。水车粗重的轴带动着齿轮,而齿轮的转动则带动着其他齿轮和轴不断转动,最终落到陈凯眼前的,已是锻锤以着人力难以触及的速度不断的击打着铁毡上的铁料。 “速度远胜寻常铁匠,哪怕是精工大匠也远远不及。更何况,其力度始终保持一致,只要一个铁匠用铁钳夹住铁料以供锻锤敲击即可。至于细微之处,再以铁匠手工修正,单单是锤锻一事上就可以节省大量的时间和人工。” 负责此处工坊的官员细细的向陈凯讲解着这座水力锻锤的工作原理及其优势,其实根本用不着他解释,图纸是陈凯照着那些欧洲书籍以及他的记忆画的,其中的原理,以及水力机械较之人力、畜力的优势尽在他的脑海之中,此刻一边听着,一边从脑海中挖掘着那些记忆,无非是看看是否存在着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 “除了这水力锻锤,还有些什么?” “回总制的话,其他的机械还都在营造之中。” 官员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子,他很清楚陈凯对于这一制造局的重视程度,奈何一切都是从头开始,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能够把第一台水力锻锤折腾出来,已经实属不易了,可是上官的殷殷期待也让他不由得感到忧虑来。 话说出口,官员将求助的视线投诸到了颇得陈凯青眼的丁有仪的身上,只是未待后者有所解释,陈凯便表示了对于他们的这些工作的理解和勉励。 “总制体谅下僚,实属我等之幸,下官等一定加倍努力,力争让这制造局尽快步入正轨。” 有了进展,虽说算不得多大吧,但是起码已经能够看到些东西了,陈凯并不急于一时,因为他很清楚,这本就不是着急能管用的,他早前已经准备太多了,缺的无非是时间罢了。 离开了制造局,陈凯直接回返分守道衙门。近期清军没有什么动静,内部的土客之争在陈凯收复了香港,阶段性的实现了恢复广州的计划的消息在潮州传开后,也进一步的平复了下来。 兑现承诺的希望,无非如此。 闽南方向如其预料般的进入到相持阶段,陈凯便将更多的心思投诸在了广东战场上。早前送回来的李建捷,郑成功已经委任其为骠骑镇总兵官,仍归陈凯节制,战马方面则正在从上一次的缴获中补齐,只是恢复实力尚需要时间。 如此一来,抛开各县的城守部队,陈凯手里尚有中冲镇、前冲镇、后冲镇、援剿后镇、护卫右镇、护卫前镇、护卫后镇和后劲镇这八个步兵镇,以及铁骑镇和骠骑镇两个骑兵营的实力。外加上直属于他节制的那两个标营,已是上万的战兵,无非是难以在同一时间全部投诸在同一线罢了。 还需要更强的实力才有机会展开反攻,陈凯深明明清两军在广东战场上的实力差距。奈何,清军显然是不会给他继续发育下去的时间的,很快的,他就接到了香港方面的急报。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旧局(中) “应该是尼堪南下了。” 尼堪是何许人也,陈凯约莫是知道的一些的。但是林察派人送来的报告所指,则仅仅是徐得功和张道澄运载着红夷炮再度东进,显然是为接下来的攻势做准备,而清军出兵,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李定国已经离开了广西,否则猛虎在侧,试问他们如何敢分心他顾? 接到急报,陈凯已经意识到清军还会需要一些时间,起码要等到红夷炮就位才会发动进攻。这是最后的准备时间,既然如此,他也立刻开始了对一应战备情况的检查。 上一次交锋,火药的消耗量极大,为此陈凯才下定决心要在军器局以外另立军工生产的部门,借此来摆脱冯锡范的制约。 潮州堆粪积硝场的设立,伴随了一场风波,陈凯已经下达了官船在港口做好准备的命令,此间细细翻过硝石的产量,也是不由得发出了感叹。 “真不愧是数万人的城池,这确实比南澳一隅的造粪量,嗯,不,是产硝量要高太多了。” 硝的产生是需要硝化细菌进行转化的,这无疑是需要时间的,但是就现在来看,潮州的堆粪积硝场由于早前在南澳岛上的技术积累并没有出现什么遏制产能的难题,已然是步入了正轨,这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硝石的重要性在于它是生产黑火药的三大原材料之一,木炭易得,硫磺始终是他们这支明军最为渴求的。现阶段他们的硫磺主要是来自于海贸——日本以及台湾,郑氏集团在两方面都有关系,虽说也是互相防备着,但是明军深陷与清军之间那事关王朝命运和文明延续的战争之中,是无力对他们造成太大威胁的。这样的情况下,有钱不赚王八蛋。 火药还在竭尽全力的生产,不光是南澳那边,中左所亦然。甚至由于明军在闽南战场的狂飙暂且告一段落,军器局的产能在郑成功的命令下也只得不情不愿的向潮州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倾斜。 火药的囤积量在逐步攀升,火炮则只要足够棱堡使用即可。颗粒化火药、定装药包,这都是他早前几年积累下来的技术成果,现在已经为这支明军普遍性的接受和运用。 在潮州看过了汇报,陈凯乘船前往南澳岛,与陈豹交流了一番便转而向西,直抵碣石卫。经由碣石卫前往陆丰双子棱堡。 如果说陆丰双子棱堡是明军在粤东西南防线的核心的话,那么碣石卫城就是物质储备以及水师驻泊的后劲。陈凯在此检查了一番库存状况,随后赶往螺河东岸,那里与棱堡隔河相望,凭两条浮桥相连接,明军在那里驻有大量军队,用以应对突如其来的变化,甚至包括这段时间的训练也都是在此进行的。 操练方面,依旧是骑兵各凭主将所长,王起俸的铁骑镇是这支明军最早建立起来的一支骑兵镇,兵员、将校方面的作战经验都比较丰富。但是此时此刻,一眼望去,似乎王起俸的铁骑镇较之李建捷的部下却还是显得要逊色良多。 校场上,骠骑镇的将士们早已换上了明军的新军服,长短武器也基本上都换上了明军的制式装备,此间补充了战马,一个个的人如龙、马如风,卷起了阵阵烟尘,但若是仔细看去,其中却颇有章法,不显丝毫混乱。如陈凯这般,虽说是不懂骑兵,但是见多了,一些门道哪怕不会用却也是能够看出些端倪的。 仔细一想,却也正常,李建捷所部本就是李成栋麾下精锐,比之王起俸麾下的那些从军不过数载的骑兵们,在北地的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自是大有不同。 骑兵的东西,需要很多的经验和灵感,这并非是看看就能学会的。略微的扫了扫训练状况,陈凯便离开了此处,转道各镇一一巡察。只是各镇的操演饶是经过了数月的时间,却还是显得参差不齐,并非是单一镇的队列参差不齐,几个月下来,一个个的看上去都是有模有样的,但若是把各镇放在一起的话,优劣上就总会有个高下。 “或许,组建一个专门的练兵机构比让各镇就这么各练各的要强些吧。” 转过了一轮,也已经是入夜了。对于新战法的熟练程度,援剿后镇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位,其他各镇中,中冲、前冲、后冲三镇更佳,尤其是周全斌的前冲镇,而护卫三镇次之,至于那后劲镇,这一次是真的成了后进,想来若是郑成功的脾气,没准儿就会以“操不得法”把陈斌的兵权夺了去,这种事情他又不是没干过。 “看来,一旦爆发野战,布阵以及出击的顺序上就要多加考量了。” 就着闪烁的烛火,陈凯伏在案上,细细的看着地图上的一切。这些,他早已是烂熟于心的,但是清军即将再度大举来袭,这场必将会成为本年度粤东战场的大决战的战事即将拉开,他也免不了要为此感到忧虑,进而进一步的预估着其中是否存在着什么致命的漏洞。 这样的工作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与众将的推演也进行了多次,一切能够设想到的都尽可能的设想到了。待到一个来月之后,时间已经悄悄的踩过了腊月的线儿,靠着一路拖运,清军的红夷炮总算是从广州又重新搬回了海丰县。而没过数日的时间,伴随着红夷炮抵达的,更是由靖南王耿继茂统领的全师而来的靖南藩大军。 “看来阿尔津和马剌希有些忙不过来,大抵是不会来了。” 清军一旦抵达海丰县,仅仅是稍作休整,由盘踞于此的黄应杰便率先向东进发,抵达他们上一次进攻陆丰双子棱堡时扎营的所在修建营地。甚至,修建营地的同时,根据明军探马的汇报,似乎他们也在忙着将那些红夷炮拖运过来,显然是要尽快展开攻势的样子。 “快过年了,藩兵也是要过年的嘛。” 陈凯言及,众将无不对此表示赞同。此刻看着那些老对手,众将的信心也比之上一次交锋时更加足了许多,一个个摩拳擦掌着。尤其是陈凯,嘴角上浮现起了一丝早有预料的神色,一闪即逝。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旧局(下) 永历五年,孙可望完成了对贵州军阀的兼并。贵州地连四川、湖广、云南及广西四省,大军一方面由冯双礼率领夺取沅州,将一只脚迈入了湖广,而另一方面则由孙可望、李定国等三王中的另一位——抚南王刘文秀统领,进入四川,兼并当地军阀武装,以完成对西南各路明军的整合。 明军进入四川,由于大西军与川军的世仇,大批川军将领转投清廷。与此同时,受到了明军进入四川的威胁,清廷派遣平西王吴三桂和汉军镶蓝旗固山额真墨尔根侍卫李国翰统领前关宁军、协防陕西的汉军旗以及陕西绿营大举南下,并于永历六年二月二十二夺占省会成都。倒是那不战而降的明军守将林时泰由于早前降过清军,被吴三桂认为是反复无常而遭斩首示众。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吴三桂、李国翰调集梅勒章京葛朝忠、白含真、佟师圣、夔州总兵卢光祖、左路总兵陈德、永宁总兵柏永馥等清军将领先后夺占眉州、嘉定州、合州、重庆、叙州等大批府县,基本上完成了“全蜀渐次底定”的战略目标。 清军威胁由北迫近,就在李定国取得桂林大捷,进而收复广西全境之际,孙可望遣刘文秀率领四万西南明军再度入川,由建昌、叙永、彭水展开全面反攻。 八月初九,明军攻克叙府,据守该城的清兵“全军覆没,南总兵不知下落,马总兵只身逃回,甲喇、牛录死难者数十余人”(注1),是为叙州大捷。 与此同时,刘文秀的副将白文选率军进攻重庆,四川巡抚李国英以及麾下将校不战而逃,但是在距离重庆一百二十里处的停溪被明军追上,清军大败,梅勒章京白含真被活捉,永宁总兵柏永馥带着残兵败卒逃到保宁时,部下“兵支离削弱,才得百人”。而吴三桂、李国翰等率领清军主力北逃之际,也遭到了明军的追击,损失颇为巨大。 短短的一个来月的时间里,清军惨败接踵而至,不得不放弃了除了作为陕西南部门户的川北重镇保宁府以外的四川全境,将夺取不到半年的整个四川又拱手让给了明军。而此时,刘文秀在一边收取全川的同时,大军也在继续北上,兵锋直指保宁以及保宁背后的陕西…… 四川战局恶化,原本清廷许诺的由阿尔津和马剌希统领的那支南下八旗军被迫转道陕西,去镇守汉中,以为吴三桂、李国翰以及李国英三人的后盾。 清廷向尚可喜、耿继茂下达了旨意,对此情况进行了通报,但是与此同时,清廷也派出了由固山额真卓罗为靖南将军,同固山额真蓝拜等将统领的八旗军,代替阿尔津所部协助二藩攻取广东未定州县。 事有主次之分,本无可厚非,反正也都是八旗军嘛。奈何原本已经走到半路的阿尔津转道西北,而卓罗再行从北京出发,这就意味着八旗军抵达广东的时间要进一步的推移。 等待,是免不了的,尚可喜和耿继茂也更加倾向于狗仗人势。奈何没过多久,清廷看到了定南藩余部在尚耿二藩的支持下摧枯拉朽般的扫荡广西,再兼着钱粮不敷使用,就直接让卓罗的部队返京。于广东,则依旧是让尚耿二藩来负责征剿的一应事务。(注2) 被清廷耍了一溜够,尚可喜和耿继茂却也没有任何办法,今年西南、东南清军两线吃紧,西南明军在四川、湖广和广西战场上的大反攻,东南明军的郑成功也展开了对闽南的大肆攻城略地,再加上陈凯还要时不时的跳出来给清军添一点儿恶心。为此,清廷调动了大批的军队,其中不乏有如尼堪率领的八旗军主力,兵员、钱粮上的不敷使用是不可避免的,如他们这般相对“安稳”的省份,能够分到的资源也就少之又少了。 奈何,红夷炮马上就到海丰县,若是再来一回无功而返,尚耿二藩的脸面以及清廷那边却都是说不过去的。既然如此,干脆由耿继茂统领靖南藩全军东进,辅以黄应杰、张道澄以及郝尚久对粤东明军展开攻击。 大军抵达,黄应杰迅速的修建起了大片的营寨,进而靖南藩大军入驻。耿继茂眺望着远处的棱堡,满眼写着的都是怨毒二字。 上一次的败绩,靖南藩的藩兵损失了不下八百战兵,若是算上战后死于伤病的,这个数字更是突破了千人的大关。上一次是七千大军,损兵如斯,清廷倒是从北方的绿营对其进行了补充,但是首次独立领兵作战就遭逢了大败,耿继茂在军中的威信大幅度下滑,靖南藩的窃窃私语还少上一些,但是平南藩那边却已经有了关于耿仲明、耿继茂父子是虎父犬子的说法。 “贤侄,再攻螺河坚壁,总不如攻三河坝,而后顺流而下席卷潮州。” “伯父此言差矣,凭红夷炮,海寇城堡无非是纸糊泥捏的一般。由海丰入潮,席卷沿海县镇,方可将海寇主力堵截于岸上,不使其浮海而逃!” 倒也并非是真的要毕其功于一役,但是对耿继茂而言,在哪丢的面子,就要在哪夺回来。更何况,有这七十三门的红夷炮助阵,他也不觉得那堡垒有什么可怕的。 休整数日,大军抵近堡垒近两里处,这样的距离已经出了上一战时明军火炮的有效射程。而他们此番带来的红夷炮,却依旧可以对明军的堡垒进行有效的打击。 抚摸着铜制的炮身,冰冷的触感让耿继茂反倒是生出了几分雄心壮志。这种武器在中国叫做红夷炮,其实际上仿照的是英国的前装滑膛加农炮,在欧陆是为舰炮。明军多是凭此守城,而清军则用此来攻城,后者显然是更能发挥其真实威力。 左手从光滑的炮声上轻轻拂过,耿继茂再看那地上摆好的炮子,一个个黑黝黝的,哪怕皆是十多斤的炮子,此刻在他的眼中也是尤显可爱。抬起头再看明军的城堡,似乎是和早前有了些许不同,形制上进行了添加,更对原本夯土的堡垒进行包砖,但是再看这些火炮,回想起两年前炮轰广州坚城的旧事,却也只剩下了不屑一顾。 “放任红夷炮到此,陈凯那厮的智谋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想到此处,耿继茂亦是一副睥睨天下的雄姿,随即重新跨上了战马,返回那靖南王的大旗之下,拔出宝剑,直指远方的堡垒! 注1:南总兵是为右路总兵南一魁,马总兵是为叙州总兵马化豹。其中部分史料记载南一魁死于此战,实则不然,历史上洪承畴组建长沙幕府期间就曾以南一魁为经标提督。 注2:阿尔津转道汉中和卓罗回京皆是史实,当时的广东战场面临的威胁随着李定国回返湖广而大幅度降低,清廷忙着四川和湖广战场的事情,根本顾不上他们。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陷阱(上) 辅兵推动着炮车缓缓向前,清军的红夷炮,在一里半的射击既可以保证精度,也可以不至因为距离过近而遭到明军火力的集中射击。虽说这只是在前装滑膛炮的正常范畴之内,但是其口径、射程,尤其是那规模,确实让人望之则心生胆寒之意。 清军的火炮缓缓推进,这一次他们的目标还是陆丰双子棱堡的北堡。集中火力,破其一点,有徐得功和连得成这两个久经阵战的亲信大帅的辅佐,耿继茂在决策上还是不会出现太大失误的。 来到既定的炮兵阵地,辅兵在炮长的命令下将炮车停下来。接下来,固定、瞄准、装填、修正,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而明军那边则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若非是约莫还能从半月堡和主堡上看到明军的身影的话,没准儿都会产生些空城计的遐思来。 红夷炮的操作繁琐,折腾了好一会儿,那一门又一门的红夷炮才算是装填完毕。明军那边依旧没有动静,看样子估摸着是火炮射程不足以对清军炮兵造成有效威胁。 从参与过上一战的清军口中得知,明军堡垒的火炮射程都达不到这么远的距离,清军的炮兵有恃无恐,折腾完了一切,只待炮队军官的一声令下,他们便依次的点燃了火炮的引信。 “咚……咚……咚……咚……” 清军的炮兵们死死的捂住了耳朵,七十三门红夷炮就这么一个接着一个,依次作响,飞驰的炮弹破出火光和硝烟所编织的帷幕,以着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在视线中迅速缩小。但是在清军的视线中急速缩小的同时,在明军那边却是急速变大,清军的炮弹呼啸而至,只在第一炮就轰击在了护城河前的冲击坡上,登时就在冲击坡上激起了一片的灰泥的同时,留下了一个可怖的弹坑出来。 弹坑还在冒着硝烟,可后面的炮弹却是接踵而至。火药瞬间燃烧的巨大动能不光是将炮弹激射了出去,更是使其蕴含着巨大的动能,只在与明军的防御工事稍一接触,便在冲击坡、在护城河岸、在护城河、甚至是在半月堡的护墙上轰起了大片的灰泥、河水乃至是砖石、夯土的碎块、烟尘来。 第一轮的射击似乎持续了很久,清军的耳畔以及明军的视线中已经尽被炮火的轰鸣和炮弹与地面、河水、护墙相接触时的烟尘和震动所淹没。 耿继茂离此还要不小的距离,但是所见之处,清军的炮弹如雨幕般覆盖明军的冲击坡、护城河,乃至是半月堡的护墙,虽说是实际杀伤几乎为零,但是如此恢弘气势,单单是在振奋士气之上,就已经能够感受到那份极佳的效果。 炮击的气势如斯,接下来重新调整火炮,重新瞄准,再度射击便可以更加精准的命中目标。一旦想着持续的炮击,一点一点儿的轰塌城堡的外墙,将守城的明军轰死、震晕在堡墙上下,然后一股脑的冲进去将未死者杀光,顺势冲过浮桥,杀入那片数载未有战乱祸及地方的乱世桃源。 “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耿继茂冷笑着,清军的炮组则已经开始为下一轮的射击进行准备了。红夷炮是种架退式前装滑膛炮,每发射一次,都会严重偏离原有射击战位。清军的炮组在第一次射击结束后第一件事就是对火炮进行复位,恢复原本的射击位置。 这项工作需要炮手和辅兵们一起努力,因为如清军这般口径的红夷炮,这些用英国算法应该是十二磅或是十八磅的铜炮其沉重是难以想象的。 清军费力的把火炮恢复到了刚刚射击时的位置和大致方向,随后清渣手先是用钩子将残存的布料勾出,再用蘸着水的毛刷探进炮口,熄灭内里尚未燃烧完毕的火药残渣。待火药残渣彻底熄灭了,残渣被毛刷刷出来,清渣手又会用裹着干布的炮杆伸进去将炮口内部擦干。 火炮射击过,其炮身本就是热的,干布的擦拭配合着炮声自热所带来的蒸发,这项工作反倒是要轻松许多。 接下来,用木铲从火药桶里铲出火药,对准了炮口将其送下,几铲子过后,估摸着量够了,再将其压实,随后再用布包着炮弹将其缓缓的顺进去。这功夫,炮长也已经用眼睛、手臂、手指的不断调整,或是使用各种工具重新估算出了需要的角度和方向,而那些炮手则会按照炮长的命令将火炮进行最后的调整。 不似后装的佛郎机炮以及中国本土出产和改良的各种前装炮,这种火炮威力巨大,射程惊人,但是每一次炮击所需要的时间实在太多,即便是这个时代最为熟练的英国炮手们也需要长达两分钟的时间才能完成一次装填。有这个功夫,骑兵足够将炮组杀个精光,而步兵也足够列阵远离了他们上一次射击所瞄准的方位,甚至如佛郎机炮,莫说是四个子铳了,就算是十四个、二十四个子铳也早已打光了。 缓慢的装填速度是极其考验炮组成员的忍耐力的,因为正常情况下他们都是在对射中进行装填的,但是这一次双方的射程很是不对等,反倒是显得有些闲庭信步了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重新装填的工作总算是结束了,各门火炮的炮长也早已经调整了射击的角度,总体而言是要将瞄准目标向前推移,以免出现上一次那般将炮弹都打在冲击坡以及护城河之类全然无用的所在。 清军即将再度开炮,炮队的军官已经在等待着各个炮组装填、瞄准完毕的上报。十门、九门、八门,尚未彻底完成的炮组越来越少,而且随着这一过程,其间隔越来越短。 “四门……三门……两门……” 还剩下最后一门,军官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是这等火炮需要极其繁琐的步骤,哪一步都不能出错,否则很可能就是前功尽弃,甚至是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其实这也正常,如此威力巨大的武器,危险一些没什么好新鲜的。无非,不过是要做得尽善尽美了,也就是多花费些时间罢了。反正,现在也是单方面的炮击,对手只能干瞪眼看着。 军官目光所及,那门炮组其实并非太远,还是能够看到大致动向的。到了现在,也基本上是完事了,所差的无非是最后的调整角度,甚至就连这个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眼见于此,军官也已经时刻准备着下达射击的命令,岂料就在这时,一声炮响却登时便让他心头一惊。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陷阱(中) “哪个混蛋未得命令就开炮了!” 军官怒从心头起,这不仅仅是在藐视他的权威,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是会破坏炮队整体的射击节奏以及后续的调整效果的。然而这样的念头仅仅是持续了一瞬间而已,到了下一秒,只见一道黑色的线条在视线中划过,在平坦的地面上稍一交错便微微弹起,便直接弹在了那门刚刚装填完毕却尚未来得及向他挥旗示意的火炮的上。 “轰”的一声,弹起的炮弹借着向上的力直接砸在了炮口的下端,紧接着只见那千斤的巨炮炮管被这么一个小球简简单单的碰了一下便以着炮尾为原点,直接掀翻了过去。 炮尾处,该炮组的炮长刚刚接过火把,准备听令开炮,可也就在这转瞬之间,眼前的炮身一跃而起,竟直接将他砸倒在地 炮长眼见是不活了,试问一个被上千斤的大家伙直接砸进了泥里的人,整个身子都已经砸得软趴趴的成了一滩烂泥,那血液更是喷溅了周遭一地的家伙,也实在没办法称其为是个活人了。 如此情状,已经不需要任何解释了,明军并非没有如此射程的火炮,只是始终没有开火罢了。是从上一次开战时在隐藏实力,还是因为他们版运红夷炮的动静太大了,以至于明军有了察觉,故而特特的从他地运来协防的,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明军对于清军的炮队存在着致命的威胁,他们再想这么闲庭信步下去是绝计没有可能的了! 未及军官下达射击的命令,明军那边的炮弹便接二连三的打了过来。虽说炮击的次数远逊于清军,也再无一炮有着如许好的运气能够直接命中火炮,但是与他们一般,这不过是试射而已,况且比起他们的试射效果来说,明军的试射效果显然是要好上太多的。 明军的射击打断了清军的射击节奏,同时也使得那些白日梦不得不夏然而止。想要轰塌了城墙再行发起冲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毕竟这人命是没有红夷炮值钱的。于是乎,清军这边炮声再度响起的同时,黄应杰和张道瀛的帅旗前压,绿营兵便驱赶着辅兵和沿途搜集来的男女老少背负着土包、沙袋,重复上一次进攻时的填壕工作。 清军的炮兵阵地占据了阵型的中央位置,填壕的部队自要绕过这片区域,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和对瞄准的干扰。 上一次已经将此地的不少百姓都抓去填壕了,那一战过后,百姓成批的向明军控制区逃亡,清军再想抓人填壕,更多的还是来自于莲花山脉以西的区域,甚至在数量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百姓们背负着沉重的土包、沙袋,步履蹒跚的向着护城河前进。恐惧、无助、迫不得已,通通转化成了泣泪,但又不敢放声大哭,因为早前的时日里在营中未免造成营啸,清军对于任何敢哭出声音的百姓从来都是一刀了事。哪怕,几乎必死的命运即将降临,可是在真正降临前的绝大多数人却也同样是免不了要存着一份偷生之念。 明军的虎蹲炮、佛郎机炮这些相对射程较近的火炮依旧如上一次那般没有急着开火,战场上除了嘈杂的步履蹒跚,有的只是双方红夷炮之间的惺惺相惜。 主堡的城头上,抛开主炮尚未启动,其他的红夷炮则尽数开始了向清军倾泻火力。论块头、论口径、论射程,这些红夷炮与清军那边的几乎没什么两样。此时此刻,明军的炮组也一如清军那般按部就班的复位、清渣、擦干内壁,只是到了装填的时候,却有了些许的不同。 陈凯在主炮左近写写画画着,这里是堡垒的制高点,能够看得清整个堡垒的全状。一边用黑炭在白板上写着东西,余光则可以清晰的瞥见下一层那门红夷炮已经进入到了装填的阶段。 擦干了内壁,装填火药就不至于受潮。明军的装填手从后面十几个布袋子里随便扛了一个过来,一拉线头,顺着那线头原本缝在布袋口处的粗线,那个原本严丝合缝的布袋口就重新将内里的东西亮了出来。 那都是些颗粒状的火药,两个装填手一抬,将口子对准了炮口便轻而易举的将整个药包里的火药尽数倾泻了进去,完全没有估摸着用量的意思。接下来,压实、用布包着炮弹缓缓的滑入炮口,旁边操弄着望远镜、铳规、铳尺和度板的炮长,通过在远处那些看上去不甚起眼的距离标杆的协助下,则同样完成了对目标的测算。 对射再度开启,这一次清军的射击已经大多打过了护城河,其中有两炮更是直接砸在了半月堡的护墙上。清军那里距离太远还看不清楚,但若是明军能够探出头去,却已经可以注意到半月堡护墙上的裂痕了。 比之上一次的试射,这一次的效果显然更佳。况且,清军足足七十三门,还剩下七十二门红夷炮的巨大数量优势也足以让明军相形见绌。但是,明军由于使用颗粒化火药和定装药包技术,在装填的过程中速度远胜于还要估摸着用量,且还要细细的将粉末状火药都清入炮管最内部的的小心翼翼,在一连串的操作完成后,清军那边则远还没有放入炮弹。随后炮击开始,更是进一步的干扰到了清军的装填。 射击速度由于装填的速度加快而加快,通过对测距工具的数量使用,明军的射击精准度也更高上许多。哪怕,由于前装滑膛炮其自身的不确定性存在,但是到了第二轮射击时,仅仅只有十几门红夷炮的北堡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就再度打废了清军的两门红夷炮。 三比零! 即便算上对半月堡护墙的破坏的话,这样的战损比也足以让双方的炮队相形见绌了。凭借着技术的更好运用,哪怕使用的是同样的武器,其威力也截然不同,有时候甚至到了就好像是在使用两种武器似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填壕的悲剧也已经进入高潮阶段,清军驱赶杀戮,明军被迫还击,伤亡则绝大多数是由那些百姓来承担。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亦或是乱离人不如太平犬,古人早有这番的感叹和痛惜。 对射还在持续着,明军那边的火炮间或会有战果,但有时候却也会一轮炮击下来一门炮,甚至是一个清军也打不到,更有甚者明明是瞄准的那一门结果却打到了旁的一门或是旁的清军身上。相对的,清军那边,通过不断的调整,虽说是节奏缓慢,尤其是被明军的火炮干扰下更进一步的造成了射击速度的放慢,但是凭着不断的尝试,清军的炮击范围也很快便可以覆盖半月堡,甚至抵近到主堡那里。 主堡的结构是进行增筑过的,多出了向下一层的锐角平台以及向上的炮台,但是将左右两侧的半月堡却拆除掉了,只留下正面的。堡垒的形制更加复杂化,可是乍看上去却依旧只是显得怪异罢了。但是随着第一枚命中主堡的炮弹与主堡的堡墙产生接触,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方才的几轮射击,使得明军的半月堡已经出现了不必要的伤亡,而这些伤亡也使得他们对填壕清军的干扰大幅度降低。甚至就在这一轮炮击的同时,明军也已经下达了放弃半月堡的命令。 这是一个阶段性的成果,清军的填壕工作受到的干扰大幅度下降,填壕的速度也急速提升,护城河更是在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清军渐次填平。 可是,半月堡不是目的,目的是轰塌主堡的堡墙,当明军已经不愿意继续为死守半月堡而付出伤亡的同时,清军的炮击也进一步的延伸到了主堡。炮弹呼啸而至,这是一门十八磅红夷炮的结晶,方才类似口径的红夷炮已经给半月堡造成了不小的破坏,此刻一旦命中,其携带的动能在转化为对堡墙的震动也着实让墙上的明军脚下为之一震。 然而,另一侧的堡墙上,明军目瞪口呆的看着那枚炮弹不光没有将外包的砖石击得粉碎,进而破坏到内里的夯土墙体,更是在稍一接触过后便顺着那斜斜的角度就划向了两面城墙的夹角,甚至还未有抵近到夹角处就已经被自重压得落到了地上。 墙体上,留下的只有一个砖石部分凹陷的龟裂,以及继续向着夹角方向的划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明眼人已然能够看得清楚,这分明就是斜坡卸掉了炮弹的力,而那比之中国古代以及欧洲中世纪城池、城堡更要低矮,甚至高出地面的部分更用泥土夯筑起来的棱堡,作用在它身上的力已经并非是仅仅有城墙来负担了,而是由整个城堡,甚至是大地来承担下来。其坚固程度,自然是非同寻常。 清军的炮击越来越集中于棱堡的主体结构,而明军也在一门门的打掉清军的红夷炮或是杀伤炮组。比之上一次凭密集热兵器在防御战中大肆杀伤冷兵器部队的代差已经不复存在了,倒是并非清军已经完成了火器化,其军队主体依旧是那支冷兵器军队,只是在于这些红夷炮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凭着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反倒是能够与明军的火器化防御体系打了个有声有色出来。 渐渐的,护城河为清军填平,大队的清军以及那些攻城器械也按部就班的进入到了冲击坡的范围,随后更是无有太大阻碍的向着已经用土包、沙袋以及人命填平的护城河迈进。 战斗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了,期间双方的红夷炮由于射击次数过多也不得不进入过冷却的尴尬期。很快,清军的攻城器械越过了护城河。清军的射手在高耸的望台上与明军对射,间或有几门被明军火炮轰塌的,但也很快就有其他的望台被推到能够威胁到守军的射程,继续保持着压力;云梯已经纷纷压在了城墙上,受到明军的多角度射击,不时的便有清军从上面跌落下去,但是却也有更多的清军补上去,仿佛是要用数量的优势来压倒明军;而那些冲车,在不断的遭受着明军的炮火以及油料的洗礼的同时,也在尽心尽力的撞击着城墙。 两支绿营早已是全面的从两侧压了上去,而那些汉军旗也同样是一拥而上,甚至就连靖南藩的右翼总兵连得成也亲自上前督战。 由于明军的射击给予了清军炮队以沉重的打击,清军也不得不选择了毕其功于一役。战斗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有明军或是清军死亡。而此时,依旧站在主炮台上的陈凯随手将白板放在了护墙上,抚摸着主炮台上的那门主炮的铜制炮身,嘴角上不由得撇过了一丝笑意。 “十二磅红夷炮和十八磅红夷炮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是时候给你们长长见识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陷阱(下) 作为北堡的主炮,沉重而巨大,足以让双方手中那些正在冷却着的小家伙儿们相形见绌。 轻抚着冰冷的炮身,如此庞大的身躯是这片土地上所绝少有的。但是陈凯很清楚,眼前的庞然大物其实还有六个双胞胎,不光是形制一模一样,内壁、外形尺寸不差分毫,甚至就连炮身上的划痕和文字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 刻意如此,仿佛这一切都是蕴含着魔力的咒语,陈凯不知道这是该赞颂那精工细作的工匠精神呢,还是该嘲笑这份因为无知而造成的误会。但是不管怎样,那后来复制出的六门巨炮与着那门据说只要祈祷便可以百发百中的灵性之物其精准度上都是要高于普通前装滑膛炮的。 北堡上只有这么一门,而陈凯手中的另一门则是被安装在了南堡之上,因为他实在没办法百分之百的准确预估清军的重点攻击方向。但是,这第二次的陆丰棱堡防御战打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大体上的走势却无不在陈凯的预料之内,甚至这本就是他有意为之的结果。 早在夺取碣石卫城之时,陈凯就没有选择继续向西收复已经唾手可得的海丰县城。之所以如此,就是要给广东清军留下莲花山脉以东的最后一个据点。只要有这个据点的存在,清军就必然要借此作为进攻潮州的桥头堡,因为平坦的地形远比山脉、丛林更有利于清军骑兵优势的发挥。 为此,清军保住了海丰县城,但是却在接下来的第一次陆丰双子棱堡攻防战中碰了个头破血流。无论是从征的两支绿营,还是靖南藩的藩兵,无不损失了大量的兵员。 同样的道理,当桂林大捷的消息迫使着耿继茂仓皇撤军之际,陈凯严令各镇不得出击,一是不去攻取海丰县城,其二则是要确保那七十三门红夷炮一定要在清军的手里。因为,只要有着能够依靠红夷炮轰塌棱堡的希望,清军就一定会再度到此,而非从其他方向想潮州发起进攻。甚至,就连跑到香港去堵死平南、靖南二藩的海贸航线,其中也有逼迫清军来此决战的意图存在。 对于用红夷炮轰塌棱堡的信心,这是清军入关以来,乃至是在辽东时就已经形成的固化思维。是扬州、是金华、是广州、是塔山杏山,是那一座座被清军的红夷大炮轰塌的坚城为他们树立起的信心。 但是,中古世纪的旧式城墙本就不是用来对抗火炮的,而是用来面对冷兵器的攻城军队的,而现在陈凯拿出了棱堡这一防御热兵器战争的堡垒,清军的红夷炮轰塌城墙,随即大军杀入的战法就立刻失去了固有的节奏。更何况,清军有红夷炮,这支明军也从来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存在,通过海贸和自行铸造,更别说是那些郑氏集团旧年的老底子,哪怕是两线作战的情况下,他们也同样有着并不逊于清军的火炮规模和口径。 正因为如此,修建棱堡之初,陈凯就已经向众将坦言,海丰县城是诱饵,这陆丰双子棱堡则是捕兽的夹子。而现在,战况已经胶着已极,正是夹子落下的最好时机! “让东岸的部队过河,让堡垒内部的骑兵做好准备。” 主炮台后侧的旗帜摇动,螺河东岸那些等待多时的部队当即便踏上了浮桥,向着西岸进发。而在西岸与棱堡之间的河滩空地上,更有援剿后镇和前冲镇这两个战兵镇早已分别隐藏在南北两座堡垒其庞大身躯的阴影之后,此刻命令下达,两镇在蓝登和周全斌这对老搭档的指挥下,一支由北堡东面向北绕过堡垒,直扑猛攻北堡西北部的惠州总兵黄应杰部,而另一支则从南堡向北,穿插正在攻打北堡西南面城墙的东莞总兵张道瀛所部绿营。 清军不计伤亡的猛烈攻势之下,明军终于有所反应了。耿继茂拿着望远镜极目远眺,配合着探马的快速回报,很快就弄明白了明军的部署情况。 “王爷,这股子劲儿不能泄了!” 清军以着优势兵力对北堡展开猛攻,现在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在徐得功看来,只要这么耗下去,哪怕伤亡更大上许多,但只要把明军的守堡部队消耗到一定程度,他们也可以彻底压倒守军。可若是就此退却了,那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尤其是损失掉的那些火炮和炮组,更是一时间绝难恢复的。 “南北两线,各调几个牛录过去给那些绿营废物压阵!” 耿继茂下了决心,徐得功就连忙调派起来,每个方向,调派了五百骑兵和一千步兵上去,算上中央战场的那些,靖南藩的上万大军已经压上去了将近三分之二了。而剩下的,则已经是靖南藩最后的预备队了。 红夷炮还在冷却,可就算是冷却好了,清军这边也很难再向着棱堡的方向展开射击,唯恐会造成误伤以影响到军心士气。可是明军那边,居高临下,且作为防守的一方不涉及误伤的事情,反倒是可以更加肆无忌惮。 这个空档,对明军反倒是更加尴尬,徐得功一边调动着藩兵上前配合绿营,一边则还要将红夷炮都调离明军的射程之内,忙得不亦乐乎。战场的另一侧,作为靖南藩下的另一位柱石,连得成则在督促着藩兵加大攻击力度,唯独是手里的攻城器械越用越少,却着实让他焦急万分。 明军向北堡两侧集结,迅速的调整阵型,与此同时,南堡那边更是城门大开,一支打着铁骑镇旗号的明军骑兵从中杀出,更是配合着周全斌的前冲镇对张道瀛形成了夹击之势。 增援的藩兵以着最快的速度赶上去,但是明军的步兵却突然杀出,却是更胜一筹。针对西南方向和西北方向的进攻还在继续,黄应杰和张道瀛在一边继续对棱堡施压的同时,也一边组织着对城外明军的阻截。藩兵已尽全力,两支绿营自也是拼了老命,黄应杰和张道瀛更是不约而同的带着亲兵们压到了最前沿,准备与明军决一死战。 城外的战斗顷刻间就在两侧爆发,张道瀛更是发了疯似的冲到了他能抵近的最前方去鼓舞士气。奈何一旦接战,明军三人一组的藤牌手便立刻对依旧无法适应这等打法的绿营兵展开了近乎于单方面的屠戮,阵型很快就被撕咬得如狼牙狗啃一般。而那些迅速赶上来助战的藩兵骑兵也在半路就遭到了明军骑兵的纠缠,一时间根本接近不了北堡南侧的战场。 张道瀛还在苦苦支撑着,如此拼命,上一次好像还是清军入关之前的事情了。但是此时此刻,他深知耿继茂如此发了疯的进攻就是要把靖南王府的面子找回来,如此情状他又哪敢不拼命厮杀呢。 围绕着北堡以及北堡西南、西北两侧的城墙,两军的战斗彻底的进入到白热化阶段。饶是陈凯这般比之在场的很多武将都要缺少些实战经验的也能很清晰的看出,此刻双方都已经把力道使到了极处,但凡是有些风吹草动,都会导致瞬间的倾覆。 焦急的望向后方,后续的部队还在缓缓的踏过浮桥,明军在这一片战场上的兵力在不断的增加,彻底压倒两支绿营无非是时间的问题。可是战斗到了现在,藩兵的疯狂也已经展现无疑,饶是凭借着棱堡取得了难以想象的交换比,但是守军的伤亡也还在持续性的上升。 “是时候了!” 已是满头大汗的陈凯大声的喝出,当即便抢过了主炮炮长手中的火把,一把就按在了引信之上。 北堡的主炮,是为灵铳的一门副铳。这门铜炮不光是块头更大,其炮子也一如灵铳那般重达二十四磅。更重要的是,在射程上,这门二十四磅炮也远胜于明清两军在早前的对射中所使用的十二磅炮和十八磅炮,而且最致命的在于,清军炮兵阵地外的主阵地也全然暴露在了这门巨炮的射击范围之内,甚至就连靖南王耿继茂也没能例外! 副铳瞄准的正是那位靖南王爷,而一旦耿继茂身亡,清军必然当即溃败。这就像是宋时檀渊之盟的缔结,其中便不乏有宋军八牛弩狙击辽军名将兰陵郡王南京统军使萧达凛的巨大震撼。而陈凯则从未想过缔结盟约,而是要借此将靖南藩的脊梁骨打折在这里! 炮声轰鸣,硝烟喷薄而出,巨炮为之一震,偌大的炮弹便如闪电般激射而出。居高临下,炮弹在空中划过了一道流畅的抛物线,便径直的轰入了清军的主阵地。一切似乎都如陈凯预料的那般发生着,然而随着微风吹拂,硝烟迅速稀释于空气,陈凯顺着炮弹应有的抛物线注意到那道黑色轨迹的一瞬间,甚至没等炮弹落地,他的心中登时就是一凉。 “歪了!” 前装滑膛炮,饶是灵铳这般的精准度,目标将近两里,也最多就是那一片区域而已。陈凯本着取法乎上得其中也,取法乎中得其下也的原则,将耿继茂作为目标,本也没打算一炮轰死耿继茂,只要炮弹能够落在那片区域,对于清军的震撼就足够将他们的士气拦腰斩断。 可是这一炮打得却实在是有些太歪了,歪到了已经出了那片区域的边缘的地步,最多也就是用这份隐藏的射程吓他们一跳罢了,实在比预期的效果要少上太多。 但是,心中的那一声咯噔尚未落地,陈凯再看去,那枚炮弹其笔直的轰向的区域,原本不过是一片空地而已,可是此时此刻,似乎正是清军炮队后撤到的区域。而那片区域里,不光是有红夷炮,还有退下来的炮弹、火药……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爆炸(上)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陈凯的思绪如闪电般划过脑海,闪光照出了炮弹的偏移,也同样照明了那一炮直奔的所在。 实心的炮弹,能够造成的杀伤本就有限,陈凯倒是想过折腾出开花弹,但是炮弹的重量也会影响到射程和精准度,这就使得他不得不暂且搁置了这一想法。可是眼前的闪过视线的这一道残影却让他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悔意,只是这份悔意尚未落到实处,只见那炮弹直接就轰在了一辆运载火药的牛车上。接下来,更是一场震耳欲聋的大爆炸,在清军的主阵地偏北一侧轰然爆发! 受火药爆燃传导、与空气急速摩擦,炮弹本就是滚烫的铁球,哪怕是明摆浮搁在那里,也足够把人、把物事烫个好歹。 这一炮,直入牛车,炮弹的巨大动能轻而易举的突破了木桶的外壳,其滚烫的温度以及与木桶的摩擦顷刻间便点燃了火药中的硝石成分,旋即硝石、硫磺和木炭瞬间反应,当一个木桶产生爆炸的同时,车上的所有木桶在爆炸的巨大震动下也瞬间解体,同时将更多的火药暴露在了爆炸的高温之下,仅仅是那一道光闪过的瞬间,木桶、牛车、甚至是牛和驾车的辅兵,所有的一切瞬间消失在了火光之中。 爆炸,从不仅仅是那一小范围之内,一个木桶的火药的爆炸就足够将左近的区域淹没在火海之中,更何况是一辆牛车上的十来桶火药,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将那一大片区域都覆盖了下来。 火药爆炸、炮弹乃至是红夷炮那沉重的炮身也在爆炸的巨大动能下飞起、砸落。无论是爆炸的花火,还是左近的那些炮弹和炮身的搅局,一辆运载火药的牛车产生了爆炸,瞬间便引燃了周遭更多的牛车,而那些牛车上也无不是装载了数量不匪的火药! “七十三门红夷炮,每门红夷炮备四百枚炮子以及等量的火药。如果按照孙元化的标准去计算的话,那么哪怕清军的红夷炮全部都是十二磅炮的话,也将会是二十八万斤的火药……” 数字在爆炸的声浪传来的同时也已经在陈凯的脑海中暴起,这一刻是陈凯上学那么些年也从未有过如此对数字的敏感,甚至敏感到了让他感到恐怖的地步。从方才的观察来看,清军的炮队并非是全部都从那片区域绕到阵后,其中得有一半以上是从偏南的另一块区域绕过。再算上方才对射时的消耗,以及出于未免炸膛的习惯,明清两军的炮组都会倾向于少放一些火药的基本原则,在那片区域覆盖的火药估摸着也未必能够达到十万斤的大关。可饶是这样的数量级,其爆炸效果也绝非是寻常人能够想象的。 车、马、牛、勇猛的藩兵、乃至是沉重的牛车、炮车和炮管,在这等化学之威面前都不会比纸屑强上多少。火药爆炸的能量将那片区域的一切撕碎、震飞、乃至是蒸腾得无影无踪。 爆炸是持续性的,一辆有一辆的牛车、一桶有一桶的火药,将整片区域都覆盖开来,能量的释放扩大到了更远的区域,从侧后方波及到了清军的主阵地。饶是靖南藩的藩兵留在主阵地的也只剩下了那些预备队和辅兵,被波及到的也实在不少,尤其是那片区域正在协助炮组搬运火炮的辅兵们就更是一个不差的消失在了爆炸之中。 恍惚间,陈凯甚至已经依稀的看到了蘑菇云在升起,但是连忙摇了摇脑袋,却依旧是那一声声的爆炸仿佛将这冬日里的日头都挤得黯淡无光了。 巨大的冲击波在波及清军的主阵地,距离那里颇为遥远,甚至遥远到了一两里地之外的攻城清军在闻听到后方的这一声声巨响的同时,也再顾不得眼前的厮杀,转过头去望向清军主阵地那里的火光冲天。而他们的对手,竟也没有利用这一千载难逢的良机将眼前已经被震得大脑一片空白的清军杀死,也一如前者那般,目瞪口呆的看着远处的一切,甚至就连唾沫都顾不得往下咽了。 主炮台的下放,一个清军的刀盾兵还容易爬到了一半,正待着猛蹿几下,直接攀上这低矮的城墙上,夺取那先登之功。此刻则一如周遭的所有清军似的,仿佛被身后的巨响吸走了魂魄似的,一只脚空悬着做回望状。而就在他的上方,正欲将一块城砖对准了他抛下的明军也双手将城砖举得高高,却始终没有将其扔下,仅仅是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那里,瞪得大大的眸子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事实上,从一开始陈凯就在给予清军以错觉,凭那些红夷炮与清军对射,就是让他们产生明军火炮的数量不及他们,且射程也就和他们差不多的计止于此而已。 这一炮本不需要什么威力,只要将炮弹送到了距离耿继茂不算太远的区域就足够了,只要让清军意识到即便是他们的主帅也在明军的射程之内,无非是个待死之人,就足够将清军最后的那点儿士气破坏光了,接下来就无非是残酷的追击了。 可是现在,炮击是歪了,但是效果却比预想的还要好上数倍。旁的不说,单单是那一连串的爆炸就足够引起前线清军的注意了,这可比单单轰死个耿继茂的场面来得更为震撼! 片刻之后,本就已经在此前的战斗中耗费了大量的体力的明军再也撑不下去了,顺手就将城砖丢了下去。而那个回望的身影也没有顾得上用盾牌来卸力,耿直的用带着八瓣盔、插着“避雷针”的脑袋硬接了城砖的下落之力,随后脱手掉下了云梯,只留下了一声“啊”的尖叫,其生命便夏然而止。 然而,尖叫声仿佛开启了一个新的乐章。战场上的清军再也顾不得什么军法、功赏、屠城、奸淫掳掠以及奋勇战斗的血性了,只在这一声夏然而止过后,尖叫声便顷刻间响彻大地,一时间竟仿佛是就连远处的爆炸声都被压了下去。 “败了、败了!” “王爷死了,王爷被海寇炸死了!” “海寇截了咱们的后路,快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 清军的士气轰然崩塌,无论是绿营,还是曾经不可一世的藩兵,此刻已然再无与明军战斗下去的任何勇气了。 一切来得太快,饶是早有计较的陈凯在第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反倒是北堡城内蓄势待发的李建捷却立刻呵斥着守门卒打开城门,放他的骑兵杀出。 棱堡前面的城门是连接着半月堡的,与地面有着不小的高度差,李建捷只得从后门杀出。在那里,已经有明军越过了浮桥,正在向两侧集结。可是城门一开,李建捷一声呼啸,当即便带着所部骑兵策马冲了出去,几乎是擦着那些明军队列的边边儿完成了转弯,旋即便冲向了棱堡的北面。 攻城的清军已经开始丢下那些攻城器械转身逃亡了,城外与明军野战的绿营兵和增援的藩兵也同样是如此,援剿后镇和前冲镇一马当先,展开了对清军的残酷追杀,而铁骑镇和骠骑镇的明军骑兵更是凭借着速度的优势不断的追赶着落荒而逃的清军,毫无怜悯的将马刀、骑枪砍在、刺在他们的后背上。 “杀耿继茂啊!”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爆炸(下) 呐喊,在城头的陈凯与城下已经绕到北堡西北方向的李建捷口中同时爆发,只在片刻之间便通过更多闻听此言的明军口中取代了逃亡的哭嚎,成为了这片战场上的主旋律。 明军紧追不舍,肆意的砍杀着溃兵。棱堡的西南方向,后至的藩兵早已是率先逃跑了,已经站到最前方鼓舞士气的张道瀛瞬间就被明军所淹没。东莞镇溃败如斯,西北面的惠州镇也不遑多让,唯独是那黄应杰却率先调头,总算是没有淹没在军溃的第一波次之中。 奈何,上了马,不代表一定就能跑得掉,战斗时他的位置太过靠前,却有鼓舞士气之效,奈何一旦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哪怕是跨上了战马,周遭也已然被溃兵挤满了,寸步难行不说,反倒是成了明军的靶子。 刀盾兵、长枪手紧追不舍,后面的弓箭手瞅见了这么明显的清军大帅,也是连忙拈弓搭箭,只在一瞬间就将黄应杰射成了只受惊的刺猬。刺猬在战马上晃了几晃,旋即脑袋一歪,整个身子就坠了下去,登时便淹没在了那一双双或是逃亡、或是追击的大脚之下。 追击还在继续,明军的步兵驱逐着清军的溃兵,后续的部队也已经跨过了浮桥,紧随其后的跟上。更有那两个镇的骑兵直接绕过那些溃败的步卒去追击清军的骑兵。 四个步兵镇外加上两个起兵镇,无非是五千战兵追击着近乎他们两倍的敌军在路上狂奔,听上去或许有些滑稽,奈何清军士气已经跌入谷底,军无战心,哪怕背后只有一两个明军也一样可以追着他们四处乱跑,就像是这些年来八旗军是如何以少量兵马追击数以千计,甚至是数以万计的明军溃兵一般无二。 清军兵败如山倒,主阵地那里,耿继茂所在的区域并没有受到先前的爆炸太多的波及,最多也就是被风浪吹了几下子罢了。但是左近突如其来的爆炸,远处大军溃败的惨状,尤其是那疯狂的喊杀声,已然让他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麾下尚有三千铁甲,是战,是走,总要有一个数的。若是平常,战斗经验不足,仅仅是有着一个王爷身份的耿继茂这般,众将尚可以找徐得功或是连得成来做主,可是现在,早前抵近指挥的连得成生死未卜,爆炸的混乱也使得徐得功不知所踪,虽说那场爆炸并没有波及到太多的清军,但是那些被火药爆炸的气浪卷起木刺、土块、以及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却将范围附近的一些清军打得甚是狼狈。 事态紧急,靖南王府的侍卫队长拼了死力的摇晃着耿继茂的身子,试图将其尽快唤醒过来。天见可怜,未及片刻,这位王爷的认知之中总算是恢复了些许颜色。只可惜,这些颜色中暗示,甚至是代表着的却只有恐惧,再无其他。 稍微缓过劲儿来的耿继茂二话不说,拨马便走,差点儿将那侍卫队长连带着摔下马去。惊恐的叫喊嘶声裂肺,众将稍微一愣,也知道这位娇生惯养出来的小王爷大抵是吓破了胆了,哪里还敢再做停留,连忙组织各自的部队向向西逃去。 溃败引发的连锁反应席卷清军全军,一万靖南藩的藩兵,三千惠州镇绿营和三千东莞镇绿营以及倍于此数的清军辅兵夺路而逃,他们在早前的攻城战中已经伤亡了不少,此刻更是将后背亮给了明军的腰刀和长枪。 追击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明军调头返回。再回来时,已是明月繁星高挂头顶,在清军原本安营的所在,后续没有跟上追击部队的战兵和辅兵已经准备好了休息的营帐和食水。首级、缴获,所有的一切都还在轻点之中,唯独是此战确是一场大捷,这是毋庸置疑的。 胜利的关键,在于棱堡的易守难攻,清军在此处碰得头破血流,所面对的也并非是欧陆真正意义上的棱堡防御体系的全部。只是陈凯所知的,以及他在书上看到的也就是这么多了。不过,清军对此一无所知,却也怪不得旁人。 棱堡以及从北堡两侧杀出的明军已经将清军压得无以为继,胜利的天秤在那时已经开始向明军大幅度的倾斜。倒是陈凯的那一炮,到不过只是压垮清军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那一炮的偏斜,对清军造成的有效杀伤更多的还是在于炮组以及搬运火炮的辅兵身上。主阵地的清军战兵被波及到的很少,倒是左翼总兵徐得功当时正在组织清军跟进以及炮兵的后撤,距离那里比较近上一些,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晕倒在了地上。而接下来的混乱更是使得旁人再没有机会顾及到他。 不过,这等情况,看似运气使然,却在实心弹时代已经出现过太多次。尤其是海战,实心炮弹打出来的缺口,木制战舰可以通过淘水和修补来坚持很久的时间,但是一旦炮弹命中火药桶,大火就将会迅速的席卷开来,甚至是将整条船淹没在火海之中,更可以说是几乎每一次大海战都会出现的状况。 当天夜里,大军杀猪宰羊,庆贺此大胜,唯独是饮酒尚被陈凯禁止,因为现在清军虽败,但是其残部是否逃回犹未可知,总要有所警觉才是。 外围有未参战部队负责警戒,内里面则是欢声笑语,明军的士卒们抓着羊肉、猪肉,吃得满嘴是油,实在让军官们有些不好意思。 “打赢了,吃相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师才是胜利者!” 借助于长凳,陈凯灵活的跳上了桌子,高声呼喝一番,对着周遭的明军将士以茶代酒的环敬一番,酒不能喝,但却不妨碍陈凯勉励、鼓舞一番士气。尤其是这些年来,打胜了,军官敬酒的有的是,可是文官向士卒们敬酒的却从未有听说过,当即便引起了将士们的欢呼。 参战的各镇各营敬过一轮,其实也无非是北堡守备部队、援剿后镇、前冲镇、铁骑镇、骠骑镇以及后续跟进上来的中冲镇和后冲镇。转过了一轮,陈凯便回到了大帐,众将在此已然等了许久也未敢动筷,只因为他们的主帅未至。 待到陈凯返回,众将当即便向陈凯恭贺了一番。说到底,陈凯虽说是文官,但却和其他文官不同的是,他以着更加合理的方式筹划了整场战役,将所有的一切都算计了进去,方能有次大捷。此间的恭贺,并非仅仅在于他那粤东总制的身份,更加重要的是他所展现出的足以与清军精锐抗衡的才具。 “打赢了是好事,但愿后世的史书上不会写下什么虏师靖南藩大军薄城,王师苦战一日,损伤无算,陈凯伏请高皇帝保佑,皇明三百年火德降世,烈焰席卷虏师大阵之类的段子出来,我就阿弥陀佛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步步为营 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人祸都是小事情,若是赶上天灾了,那才叫令人绝望。 这里面最有名的就是在后世被誉为是“位面之子”的汉光武帝刘秀,运气逆天到了极致,什么“流星坠入敌营”,什么“突然大风飞瓦,暴雨如注,滍水暴涨”,仿佛老天爷都在帮着他一般。在明时,这样的情况也从没少有过,最出名的就是明成祖朱棣,靖难期间也是各种状况,似乎就连平叛军的大旗都被风吹倒了不止一回。 奈何到了明末,就好像是运气用光了似的。海啸、鼠疫、小冰河期、花式灾荒,各种糟心事几乎就没有断过的。远的不说了,只说郑成功,一辈子被各种风浪折腾了个遍,舰队几次差点儿就全军覆没了,因为风向水流不顺而导致兵员无法及时投送的更是比比皆是。甚至只说历史上的这几年,盘陀岭上的大雾、凤巢山突如其来的大风,若非是陈凯带来的连锁反应,单单是这两次就足够让郑成功回到解放前了,哪还会有今日气象? 原本,在爆炸伊始,陈凯还一度以为是前些年各种倒霉事攒下来的人品来了次小爆发,为此还沾沾自喜了一番。岂料这等情绪也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只剩下了无奈一笑了。 庆功宴折腾的时间倒也不长,不光是转天还要继续向西追击,更重要的是经历了这一日的苦战,将士们大多是疲惫不堪了,吃饱喝足了就早早的都回去休息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斩获总算是统计了上来,各镇累计斩首四千五百余级,其中倒是有不少辅兵的,但是清军战兵的也为数不少,甚至很可能更多。俘虏一万三千余人,同样是有战兵、有辅兵,有藩兵、有绿营。这其中,惠州总兵黄应杰和东莞总兵张道瀛被杀,这两镇几乎是全军覆没,左翼总兵徐得功受伤被俘,倒是那抵近指挥正面进攻棱堡的右翼总兵连得成,在兵败之际表现出了一个从辽东的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百战宿将其优秀的阵前逃跑技术,一溜烟儿的就没了踪影,用一个望尘莫及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估摸着要不是徐得功被震晕了,跑得只怕比连得成还得快。” 大帐内,众将闻言当即便是一阵哄堂大笑。耿继茂跑了,但是清军带来的家当却全部都丢在了此间,武器、甲胄,更有上千匹的战马、驮马,以及更多的牛、驴、骡子之类拉车的牲畜,甚至就连昨天晚上庆功宰杀的猪羊也都是耿继茂带来的,现在反倒是便宜了陈凯。 唯独让陈凯感到有些不太满意的反倒是那场爆炸,原本明军在对射期间击毁了清军十几门火炮,有的是炮车被打烂了,有的则是炮管被打得变形了,本来剩下的火炮耿继茂是一门也别想带走。现在也确实是一门没有带走,奈何那一场爆炸对于当时在那片区域的火炮其破坏同样不容小觑,尤其是那些木制的炮车,在爆炸过后即便是没有彻底炸烂的也基本上都着了火,这一遭真正落到手里的且确保完好无损的,也只有当时从清军主阵地偏南那边撤向后方的二十九门红夷炮。 “总制,其他的怎么办?” 炮车毁了的还好,无非是重新打造一个出来,木匠活儿,费不了太大的事情,但是炮管出现变形或是裂痕的,却没人再敢使用,毕竟这是要冒着炸膛的风险的。更何况,这些火炮的炮组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想要使用就还要重新训练炮组,那又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做得到的,着实麻烦。 “先把这些废铜烂铁的运回南澳岛的库房去,等有合适机会了,融了,再铸几门副铳出来。” 整理缴获的同时,大军西向,这一次陈凯决定先把海丰县城收回来。等到大军抵近,探马却回报说是清军早就弃城而逃了,不光是藩兵,就连留守在此的原苏利旧部,后来转投到了黄应杰麾下的那个陈万权也跑得无影无踪了,就只剩下了一座空城给明军。 城里的百姓基本上都被清军拉去填壕了,第一次陆丰双子棱堡防御战后,明军在螺河东岸挖了一个大坑,将那些遇难百姓都一起埋了。这一次,也同样是如此。 不战而下海丰县城,明军已经控制了莲花山脉以东的全部区域,清军,尤其是南线的清军狼狈而逃,想来也是惶惶不可终日。为此,众将再度请缨,可也多了周全斌在此唱起了反调。 “经此一役,靖南藩被我军打折了脊梁骨,可是平南藩尚在。我军之所以能够取胜,关键还是在于棱堡大量的消耗了虏师的有生力量,我军全凭着围绕棱堡这一战术核心去与虏师抗衡,真到了野地浪战,旁的不说,只说骑兵一事,我军就要比虏师少上太多,更别说总兵力的劣势了。” 陈凯赞同周全斌的看法,其他众将心头的那股子兴奋劲儿在陈凯此言说罢之后,也渐渐的恢复了冷静。只是如此大捷,就仅仅是收复一座县城,嗯,外加上一座千户所城,实在让人有些不甘。但是这等不甘却是源于双方的总体实力的悬殊差距上的,凭着这样的差距,清军可以败一次,败两次,甚至败个十次八次的都能缓过劲儿来,可是明军只要败上一次就会前功尽弃。 “如果,国姓能够引兵西进的话……” 话到此处,杜辉不由得摇了摇头。如今的形势,郑成功在东、陈凯在西,背靠背的与清军抗衡。若是郑成功大军西进,那么后背上顶着的那些杭州驻防八旗的马刀、长枪又将如何? 国力的悬殊差距,现在看上去步步惊心的是明军,但是回过头去看清军入关前,又有哪一次战略决战不是输一次就要面临灭族风险的。只可惜,那时候明军是一次也没有打赢了,硬生生的就让清军发展到了今时今日的规模和实力。而现在,陈凯也需要稳扎稳打,起码不能因为贪小便宜而把早前吞下肚的都重新吐出来才是。 当然,不越过莲花山脉,不代表陈凯什么也不做了。收复海丰县城的第二天,陈凯将军务交托给了杜辉就连夜返回潮州城,在北线,郝尚久进攻三河坝的消息传来,陈凯便让信使带着黄应杰的首级先行赶往三河坝。 等到他赶回潮州城时,三河坝那边清军退兵的消息已经到了。陈凯旋即又写了一封书信,着人送到程乡县城,交在郝尚久的手上。 “……新泰伯想必知晓,王师大捷而不能席卷广东,并非不愿,实乃虏师势大而王师势弱之现实。然则,今岁虏师以杭州驻防八旗及闽浙两省精锐攻泉州,为国姓击退;虏师以靖南藩藩兵及黄应杰、张道瀛二贼攻我潮州,亦为王师挫败。攻守异势,正在渐渐展开,遑论西宁王逼杀孔贼有德之桂林大捷乎?” 书信中,陈凯向郝尚久分析了当前闽粤两省的形势变化,今岁明军在闽南一口气收复了将近两个府的地盘,击退了进剿清军,基本上保住了胜利果实。而在广东,虽说是处于战略防御态势,但是两次击退清军,打残靖南藩藩兵,更是浮海而控扼珠江口,把舰队开到了尚可喜的眼皮底下,用一句攻守异势也并非过分,反倒是由于自陈实力不济,却更显诚实。 “凯不愿强人所难,新泰伯愿意归附朝廷,凯欢迎致至;不愿,凯以为贵我两军亦无需兵戈相见,以免让虏师坐收渔翁之利……” 陈凯舌灿莲花,郝尚久细细的翻看了数遍,犹豫再三,直到数日之后,才招来了信使,将一封未经署名的回书送往潮州。 接到回信,陈凯一边看,一边笑,最后随手便将书信丢在了案上:“自守贼就是自守贼,鼠首两端是最合适的形容词。” 不过,话虽如此,陈凯却还是郑重其事的又写了一封书信,借着书信,进一步的敲定了程乡的矿石与潮州、闽南出产的货物进行互市的一些原则问题。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在远方(一) 程乡的矿石素来是经韩江水道至潮州府城,有了充足的矿石、金属来源,才有了“姑苏样,潮阳匠,揭阳之锡居其上”的美誉。 程乡为郝尚久侵占,矿石运抵潮州的商贸路线就断了。这对于明军而言是缺少了一大块军需原料和贸易货源的来源,军事和经济上必然受损,但是有海贸支撑,尤其是中左所的海贸中心地位的逐渐恢复,无非是西边不亮东边亮,可是对于程乡那边的矿主而言却是致命的打击。 没有了收购方,开采出来的矿石就只能扔在地上堆着。而要开拓其他方向的商路,面对的却是周边群上环抱,向西入惠州府地界则一是逆流而上,货运速度和规模受限,二来是惠州府那边的兴宁、长乐也有矿产,并不太需要这边的矿石和冶炼的金属来补充缺额。 这样的状况长期存在,使得矿主纷纷关闭矿洞,遣散矿工,甚至是靠着改行来维持生计。其中也不乏有士绅、富商在这样的状况下受到损失,使得程乡地面上怨声载道。 郝尚久在地方上得不到支持,税赋上由于贸易量大幅度下降也受到了影响,这更是进一步的压缩了军事上的潜在能量。 商贸的断绝是里外不讨好的事情,奈何矿石、金属基本上都与军需有关,无论是清廷那边的感官,还是郝尚久自身的忧虑,都是万万不敢放开这个口子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明军在南线大败靖南藩藩兵,基本上是全歼了惠州、东莞两个镇的绿营,这两镇绿营都是与他一般无二的李成栋的旧部,就这么被打没了,使得他不得不重新估量自身的定位问题了。 ……………… 需要估量定位问题的不仅仅是郝尚久一个人,大军溃败,过海丰县城而不入,直接便翻山越岭的逃过了莲花山脉。耿继茂就知道跑了,但也总算是有群追随他父亲多年,忠心耿耿的老部将们跟着,在侍卫们的护翼下竟一口气的逃到了西江之畔的一处码头,一处他们大军来时路经过的码头。 到了此处,马已经再跑不动了,无精打采的吃着些草料,哪怕是看上一眼都会有着那种有气无力的感同身受。 不休整一番是不行的了,正好借着这段时间来等一下徐得功和连得成这两位大帅。靖南藩此战是倾巢而出,结果落得一个惨败的下场,此刻尚且跟在耿继茂身边的也不过区区两千出头的兵马,剩下的部队就只能指望着这两位大帅在后慢慢收敛了。 单凭自身实力,战线是维持不下去的了,耿继茂经验太少,而且这一路上跑下来,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此刻已经累得睡着了,但是几个部将还是专门派人回广州请尚可喜到惠州府城接应,以免明军得势不饶人。 码头及此地小村的百姓已经基本上被泄愤的藩兵杀光了,夜色中偶尔传出的几声女人的尖叫,也无不是那些藩兵妄图靠着奸***待弱者来发泄其内心深处的恐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毕竟藩兵也会恐惧,也需要减压的,只要把明哨暗哨布置好了,确保了大军的安全,军官们对此不闻不问,甚至更有参与其间的。 码头最好的一处宅子里,侍卫队长从耿继茂休息的里间出来,众将无不抬起头看去,得到了去依旧是一个摇头的答案。 耿继茂还在睡觉,或者说是还不愿意醒来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这样的心理素质,实在不是个适合领兵作战的人物。可问题在于,兵为将有是素来的传统,这并不仅仅在于他们从属于耿家,更在于他们的部将、士卒们在这样的传统和理论的支撑下才会拥有作为从属于他们私人所有的可能。 这样的效忠链条是自下而上的,从士卒,到基层军官,再到中级军官,再到他们这些高级军官,乃至是耿继茂以及耿继茂所效忠的大清皇帝。这样的封建道德并不仅仅存在于中国,在欧陆也同样有着君权神授,以及那相对应的效忠体系。 此时此刻,耿继茂的状态不好,众将也只能寄希望这位老将主的继承人能够破而后立,起码不至于破罐破摔下去。倒是对于那一战,众将却是讳莫如深,一个个的显然是不打算多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些是推卸责任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众将相顾无言,多也有些乏了,见耿继茂还没有起来,便准备退下去暂作休息,以备来日能有个更好的精神头。 过了一小会儿,第一个表率出现,很快众将也都依葫芦画瓢的退了下去。回到各自的营帐或是房中,也没心思洗漱什么的,躺在床上强闭着眼睛,但却也免不了要为了接下来的即将面对的局势,无论是清廷那边必然的震怒,还是广东战略形势于清军这边的恶化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这样的情状持续了良久,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外间传来了一阵人嘶马叫的嘈杂动静,这些久经征战的武将们纷纷起身,第一时间便把武器拿在了手中,待到小心翼翼的出去了,得到的却是连得成带着部分残兵跟了上来的消息。 “谢天谢地,有连帅在,就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比之那位娇生惯养的小王爷,连得成这样的大帅显然更加值得信任。可是待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匆匆忙忙的赶到耿继茂所据的宅子时,所见的却是这位靖南藩右翼总兵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甚至这份动静更是把从抵达此处就一直睡不醒的靖南王爷都给吵醒了。 “连,连帅,何故如此?” 耿继茂的声音颤抖得几近于断断续续的,听得众将的心里面是一跳一跳的。 “连帅,这是,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先前的问话,连得成未做回答,依旧是蹲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的。眼见于此,耿继茂连忙上前,以着更大的嗓门向连得成问及,得到的答案却着实让他心头一震。 “王爷,王爷,徐老哥,徐总兵,被海寇生擒了,死定了,死定了啊!” 死定了,是他们死定了,还是那徐得功死定了,连得成也没有说得详细了。只是此言说罢,连得成依旧是抱着头嚎啕大哭,仿佛这已经是他能够为故主耿仲明、主子耿继茂以及并肩战斗多年的徐得功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如此说来,却也难免。和连得成一样,徐得功也是靖南藩下的一大众将,地位甚至更是隐隐的在连得成之上。如此大将,死了是一回事,可是竟然被明军擒获了,从降清以来那么多年了,哪有过这样的事情。甚至不说这,但说是接下来意味着的事情也足够让所有人心生惶恐无地了。 奈何,众将闻言当即就是一惊,可是未待他们从这份震惊中缓过劲儿来,以着连得成的嚎啕大哭作为伴奏,那耿继茂竟是血色尽褪,面如金纸一般,只是咯噔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王爷!”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在远方(二) “贤侄?” 收敛了几日残兵败将,更是由于耿继茂的精神、身体状况实在不便于舟车劳顿,强抓了大夫开了些安神宁气的药吃着,好容易是醒了过来,才从那码头缓缓的顺着西江而下,直抵那惠州府城。 惠州府城位于整个惠州府的西南部,已经临近广州东部的东莞县地界了。尚可喜接到告急后匆匆忙忙的带着部分藩兵前来接应,而非是全师而至,说到底还是不能留一做广州空城出来,以免出现什么意外状况。 见了耿继茂,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王爷缩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一团团的锦被将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却依旧是在冒着冷汗,脸色惨白的坐在那里颤抖,对于他的到来完全没有半点儿反应。 “怎么会这样?” 主帅已经病倒了,另一个总兵被俘,连得成只得上前向尚可喜解释起来,直听得尚可喜是一阵的瞠目结舌。待到最后,连得成更是跪倒在地,一力要求尚可喜看在耿仲明的面上要为耿继茂、为徐得功、为那些跟着他们从辽东入关的东江旧部们报仇雪恨。 连得成声犹泣血,就算是石头也要伴出几滴眼泪出来。尚可喜看了看耿继茂,又看了看连得成,视线延伸,靖南藩那些出征时还鲜衣怒马的藩兵们此刻已经狼狈得像是一群乞丐似的,更是尽入他的眼底。奈何惨状如斯,尚可喜犹豫再三,却也仅仅是道出了一句“现在还不时候”,便连忙命令惠州府的官员去安置这些靖南藩的残兵败将。对于报仇,对于尽起大军去与陈凯决一死战,却是连一个字眼儿都没吐出来的。 ……………… 广东战场,经过了桂林大捷后那短暂的一日三惊,经过了李定国北上迎战尼堪后向西的高歌猛进,在这一落一起之后,旋即便摔落到了谷底之中。唯独能让他们有所庆幸的便是,陈凯并没有着急忙慌的杀过莲花山脉,这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但也确保了明军能够稳稳的保住这一胜利果实,不会因为轻敌冒进而出现什么意外状况。 这里的消息,要以着最快的速度送抵到北京那里。不光是在于这样的大败是绝对瞒不住的,更重要的是尚可喜也急需清廷的援兵来维持广东的局面,否则等陈凯把胜利果实消化干净了,他要面对的局面就更加难以应对了。 南京,是消息北上的必经之路,这里即便不再是以留都的身份存在于清廷的行政体系之内,但是其军事政治经济上的重要地位却并没有太大的退化。这样的状态,甚至到了清朝末年,两江总督也同样是继直隶总督以下的地方大员的第二人,由此可见一斑。 在苏州府的常熟县白茆港的芙蓉山庄,这里由于住着一位名闻天下的人物,哪怕如今早已失势,但是仅凭着那些在文坛、在官场、在亲朋故旧间的关系,他哪怕是在此优游岁月,得到消息的速度却也差不到哪去。 “钟厝,还有那螺河,福建王师面对如此凶悍的八旗军,竟也能做到两战两捷,实乃高皇帝庇佑啊。” “是啊,金砺的杭州驻防八旗,几次与王师交锋,从来都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一次铩羽而归,据说还损失了不少的兵员,正巴巴的向虏廷求援呢。” “就是就是,还有耿家的藩兵,那可都是从辽东杀出来的骄兵悍将,也都是入了汉军旗的精兵,一连两次都是碰过头破血流的下场,真是,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啊!” “……” 钱谦益的书房里,下人们都早已被驱离。家主和那位名妓出身的主母吟诗作对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尤其是会面那些颇有文名的读书人时就更是如此了。 此时此刻,钱谦益和柳如是夫妇在此,下手哈哈大笑的几人里,有仁武伯姚志卓,有都察院左都御史加督师大学士衔的李之椿、有兵部侍郎张仲符、有兵部职方司主事贺王盛、还有两个儒生,一名朱全古,一名睦本。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鲁监国朝册封的爵位和任命的官职,但是此刻却在为鲁监国朝的老对头郑氏集团的胜利而喝彩,竟无有丝毫的芥蒂。 “还是牧翁有识人之慧,国姓师从牧翁,牧翁当年也曾赠大木之号,如今已成支撑东南的擎天玉柱了。” “是啊,还有那陈竟成,如此多谋善断之辈,同样还是要到牧翁这里来问策。” “有这二人在福建、广东,鞑子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 为捷报,把酒言欢了一番,花花大轿人抬人,自然也免不了要吹捧一番钱谦益的能为,这不仅仅是恭维,也同样是为了他们此行所要商议的大事平添一些信心。 “有此大捷,乃是大木和竟成的才具、胆略的体现,老夫实愧不敢当。但是,这楸枰三局倒是已经得到了大木和竟成的认同,他们在闽粤两省的一系列大动作,也是在诸君的襄助之下,为此议平添些胜算。” 钱谦益筹集银钱,由柳如是南下中左所送到郑成功的军前,这份银钱陈凯也落到手一半。虽说于战事的裨益算不得多大,但是这份心意却还是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加宽裕了一些,由此也可以集结起更大的力量。 此话言尽,众人也明白钱谦益这是在为他早前倡导的大力资助东南明军的事情增加事实依据。不过,不管银子是怎么使用的,但是资助到位了,明军在闽南和粤东的两线战场上都取得了大捷却是不争的事实。由此胜绩打底,就算是朝廷问及也是有说法的。 “大捷是不可多得的,更别说那陈竟成,竟然带着船队占了珠江口的那些岛屿,跑到尚可喜那狗贼的眼皮底下去收海赋,还不让尚耿二藩的海船出海,想想尚可喜和耿继茂那的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真是痛快,痛快啊!” 为此,众人又是浮了一大白,旋即钱谦益未免众人饮多了耽误商议的大事,便三言两语的把广东、福建战场的事情告了一个段落。 “楸枰三局,还是按照牧翁的计划去做。我去过贵州,自是当仁不让。倒是如何说服那位秦王殿下,还需再做计较。” 姚志卓领了前往贵州的重任,众人也连忙商讨起了随行的人选以及对孙可望的说辞。人选方面,其实早有默契,李之椿、张冲甫、贺王盛等人都在地方上有着不同的关系,于这楸枰三局之中,他们是要负责联络南直隶义师以及那些潜在的抗清势力的。这一点上,钱谦益也是同样的道理,尤其是他的名气太大,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都会引起清廷的注意,去这么远是绝计不可能的。 “此事,还是由在下和睦贤弟随伯爷前往贵州好了。” 人选的事情不费什么力气就商定了,随后,贺王盛又掏出了一封书信,让姚志卓交给秦王府的行营大学士雷跃龙。他是崇祯朝天津巡抚贺世寿的儿子,兵部主事的官职也是崇祯朝的,与其他这些鲁监国朝任命的官职是大有不同的。那位雷大学士,是他的座师,有了这层关系在,他们就可以通过雷跃龙来加大说服孙可望的力度,于大事总有着裨益的。 奈何,贺王盛与江北的义军首领,山东榆园军出身的平一统相交莫逆,这份关系是旁人代替不了的。否则的话,贺王盛亲自去贵州的话,说服的力度当是还要更大一些。 “既然如此,东南之事,就要劳烦牧翁、李阁老、张侍郎、贺主事费心了。我三人,稍作准备,三月当可启程出发。不出意外的话,七八月份应该就可以抵达贵州。” 计较已定,这是事关长江以南的一盘大棋。按照钱谦益的计划,西南明军出湖广,占据武汉,然后顺流而下,由江南的义军和福建、广东的明军派遣偏师策应,一举拿下南京。然后,凭福建水师截断长江,收拾长江以南的清军,便可重新划江而治。 为此,送走了众人之后,钱谦益却还有些犹豫,犹豫关于是否再跑一趟金华府去向马进宝再暗示一番。这份犹豫,倒不是因为马进宝在去岁损兵折将,实力受损,只是由于他也不知道马进宝现在是已经回到了金华呢,还在福建协防。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在远方(三)(二合一大章) 永历七年春,钱谦益赴金华为马进宝新近得子而祝贺,作《伏波弄璋歌》,将马进宝比作汉伏波将军马援,旨在说服其起兵反清。 这是历史上的一桩旧事,钱谦益极力争取这位在浙江管四府绿营的大帅,也是不辞劳苦。只是这一遭,由于去岁马进宝上半年忙着镇压江西明军,下半年则率军援闽,从入了仙霞关后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至于什么新近得子的事情,除非是马夫人帮他的夫君戴上了一顶新帽子……。 清军在福建受到的压力过大,这使得马进宝即便是在兵败之后也不得不暂且驻扎兴化府协防。马进宝都没有返回杭州,金砺那边的杭州驻防八旗就更是如此。这样一来,兴化府的百姓日子难过了,而杭州那边的百姓却得以喘上一口气来。 驻防八旗长期在外,营债的买卖也少了一些,商旅得知那些八旗大爷们暂驻他地,也纷纷赶来交易着手中的货物,就连官府看着商业赋税的不断恢复,也是不由得松了口大气,恨不得那些八旗大爷一辈子也别回来才好。 几家欢喜几家愁,福建和广东的清军在为日渐做大的郑成功和陈凯而忧心忡忡,就连湖广那边也大有险象环生之状。相较之下,前几年战火不断的浙江,虽说小规模的抗清斗争依旧是此起彼伏,但是大规模的抗清武装已经覆灭的今天,反倒是显得平静了许多。 正月里,杭州府衙的后宅,知府老爷请了孝子坊的李家班到此演出。这孝子坊的李家班是近两年来新近在杭州城里蹿红起来的戏班子,班主兼东家的李渔本是金华府那边知名的才子,八股文和诗词歌赋上的才具不提,在这戏曲上也是别有造诣。前年的《怜香伴》,还有去年的《风筝误》,都是难得的佳作,尤其是有着前者的烘托,后者一旦上演,当即就是一个万人空巷的架势,着实是一个一票难求。 不过嘛,一票难求归一票难求,知府老爷放话了,这大正月里戏班子也是不得闲,只得巴巴赶来为知府一家表演。而此刻后宅的戏台子上,生旦净末丑联袂登场,咿咿呀呀的唱着的便是那出《风筝误》。 这出戏,说的是西川招讨使詹武承得罪宦官,罢职在家,家中有两妾两女,梅氏生长女爱娟,柳氏生次女淑娟,长女貌陋而性顽,次女聪颖且貌美端庄,为此原本就互相看不上眼的两个妾室就更是“一岁之内,倒有三百个日子相争”。 没过多久,地方多事,有蛮兵叛乱,朝廷不得不重新启用詹武承。临行之际,詹武承未免家中二妾争吵,便筑了一高墙,将宅子分为东西两院。另外由于两女皆年方二八,到了适婚的年岁,而他出征在外,不知几年能归,便请了他的同榜好友戚天衮帮忙张罗。 戚家与詹家比邻而居,戚天衮有一子名友先,乃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另有一义子名曰韩琦仲,早年父母双亡,寄居于此。韩琦仲人品俊逸,才华出众,与其子恰好相反。但是二人本在同窗,且后者寄人篱下,倒也相安无事。 一日,戚友先放风筝取乐,找了韩琦仲在上面题了首诗,岂料诗题了,结果风筝却断了线,落在了詹家的西院里。西院住的是柳氏母女,柳氏见诗词题得清新,便让女儿原诗后和了一首…… 戏台上,李家班的乐师和角儿们在卖力的演绎着。台下面,知府家的夫人、如夫人、小姐 以及前来拜年的亲戚家的女眷们也无不是在婢女、下人们的伺候下聚精会神的欣赏着。 “漫道风流拟谪仙,伤心徒赋四愁篇; 未经春色过眉际,但觉秋声到耳边; 好梦阿谁堪入梦,欲眠竟夕又忘眠; 人间无复埋忧地,题向风筝寄与天。” “何处金声掷自天,投阶作意醒幽眠; 纸鸢只合飞云外,彩线何缘断日边; 未必有心传雁字,可能无尾续貂篇; 愁多莫句穹窿诉,只为愁多谪却仙” 陪着父亲前来拜年的表小姐细细品着韩琦仲的诗文,沉吟再三,哪怕其间写尽的只是一个愁字,但是联想到韩琦仲在戚家的尴尬处境,终落了一个极好的评价。而此时,知府的小女儿却也笑着念出了詹淑娟的和诗,亦是觉得这两首诗一前一后,相映成辉,自有妙处,连带着对台上的才子佳人也有了更大的期待。 这出戏,并不似当年的《怜香伴》那般,反倒是一出才子佳人戏。这种戏码,在官绅阶级尤为受众,其关键还是在于那代入感上面,无论是读书人对才貌双全的伴侣的期待,还是官绅家的女眷所向往着的能够与才子共度余生的美好幻想。这就好像是普通市井百姓更喜欢看诸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之类的戏码,是一样的道理。 台上,韩琦仲和詹淑娟已经被台下的小姐们脑补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随后,那风筝被戚家的仆人讨回,韩琦仲甚是欣喜,更是在后面再写了一首有着倾慕佳人、愿得一见成分的诗篇,拿去放了,岂料结果却落到了詹家东院那长女詹爱娟的手里面…… 戏名《风筝误》,这风筝,是将这出戏的四个最主要人物——韩琦仲、戚友先、詹淑娟、詹爱娟四人联系在一起的线索,而接连的误会则让整出戏变得跌宕起伏,情节百转。 台上的人、台下的人,无不沉浸在故事之中。倒是视角最佳的一桌,且有着李渔作陪的主桌上,知府对此却兴致缺缺,无非是家中女眷欢喜,再烘托下年节喜庆的气氛。至于他自己,对于这个才华横溢的剧作者反倒是更有些兴趣。 “……人臣之善行乐者,莫过于唐之郭子仪;而不善行乐者,则莫如李广。子仪既拜汾陽王,志愿已足,不复他求,故能极欲穷奢,备享人臣之福;李广则耻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后已,是以独当单于,卒致失道后期而自刭。故善行乐者,必先知足。或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陪坐在知府以及几个知府的亲戚男宾之间,李渔面露谦卑,娓娓道来。 这知府,姓祖名龙,是去岁到此上任的。杭州乃是大邑,本当有一番作为,不过这祖龙乃是锦州祖家的子弟,贡士出身,在清初祖家那一众督抚大帅的高官显宦之中,也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平日里心中有所期寄,也知根脚大有不及,且还是个文官,能到如今这般已属不易。此刻听了李渔的这一番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倒也听得进去。 “好一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祖龙拊掌而赞,几个男宾也大多是他这般出身,如今也远不及他,亦是随声附和了一番。 这一年多,李渔借着戏剧与官府中人打上了交道,除了戏剧绝妙,李渔本人谈吐不俗,说享乐、谈女人、聊文章,都能说得上来。尤其是其人没有其他才子那般的傲气,对这些文采远不及他的官员们也能尽心逢迎,很是得到了一些官员的青睐。 与李渔,祖龙已经不是第一次畅谈了。去年刚刚赴任,前任知府张奇逢便在为他接风的宴会上请了李渔过来打秋风,可谓是相谈甚欢。随后的几个月里,几次会面,皆是如此,聊到尽兴处,更是大有知己之感。就这样,聊着聊着,聊到了些公事上面也不怎么避讳着这个开戏班子的读书人。 “听说,福建和广东那边的局势很紧张啊,上次听三伯说起,八旗的贵人们很不开心,多有骂靖南王爷和金帅的。” “谁说不是呢。” 几人相谈,无非是从通过那些亲戚们七拐八拐的得到了内情。倒是祖龙,居其位,反倒是更清楚一些:“其实啊,这事情也不奇怪。金帅那边八旗军能战,可是福建的绿营可都是被人家打了几次全军覆没的,估计看了海寇的旗帜腿都要抖三抖的。而那靖南王爷,呵呵,耿继茂那小子终究还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 说来,孔、尚、耿三藩,皆是出自东江,而他们祖家则是关宁一系。如今的清廷,东江军出了三个王爷和一个公爵,他们关宁军自持当年也是天下雄兵,起码不会比那些东江泥腿子差,可是到了现在也就出了吴三桂一个王爷来,更叫他们对东江一系看不过眼。 说到此处,祖龙陡然一惊,方意识到直呼耿继茂名讳的不妥,尤其是在同桌的上有个外人的情况下。只是余光看去,那李渔却正在与旁桌的一个表侄女说话,无非是那表侄女问及李渔近期可有新戏上演,而李渔也是恭恭敬敬的表示倒有一出新戏,却才刚起了个头,想来那小丫头下次来时当能够看到云云,看样子是全然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是个知道深浅且知情识趣的人物,祖龙倒也不在意,继续与他的那几个亲戚窃窃私语着关于去岁战事的事情。 “杭州驻防八旗的补充部队已经过去了,真是仰仗了运河的便利。” “那就好,那就好,没有些八旗军,光凭着那些绿营,还真不敢放心。不过,朝廷打算换帅的说法可落到实处了?” “落到实处了,只是朝廷决定不换帅了,还是以金帅为主,以刘帅为辅。” “那浙闽总督……” “用的刘清泰。” 和上一任浙闽总督陈锦一样,刘清泰也是汉军旗人,不同的在于,一个是汉军正蓝旗,而另一个则是汉军正红旗。 表面上看去,就这么细微的差别,但是他们都是汉军旗下的旗人,知道得更清楚些。这刘清泰是辽阳人士,降清前就已经是诸生了。此人是正儿八经的文官底子,与陈锦那般武将出身的督抚是大为不同的。由此可见,清廷在福建、广东两省的军务上还是更加倚重金砺、刘之源、田雄、杨名高这样的大帅。 但是,刘清泰是皇太极身边的文臣出身,终究不是如陈锦那般他们关宁一系的人物。原本在陈锦死讯传来,他们也有过要再运作出一个关宁军出身的人物作为这浙闽总督,但是到最后了却还是落到了外人的手里。 清廷内部,权力斗争,甚至是倾辄极其严重,但其由于以小族临大国的情状,危机感存在,且内部以八旗为核心的组织力极强,斗争对国运造成的损害远远无法与明廷相比。后世人所看到的,无非是就是明廷内斗而亡,但实际上清廷的内部也在内斗,内斗这东西素来是有人的地方就会存在的。 此间辛秘,倒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谈了一番,他们又与李渔畅谈起了那些关于吃喝玩乐的东西来。 一场堂会随着《风筝误》的这出戏的完结也告一段落,此时已是入夜之后,祖龙派了衙役随行,以免戏班子回返孝子坊在路上会遭到巡丁的责难。这本是应有之义,而有了这样的便捷,他们也很快就回到了孝子坊的戏园子。 演出大获成功,起码那些官家夫人、如夫人以及小姐们都很喜欢,这就足够了。李渔点评了一番众人的表现,又拿了一笔赏钱出来犒劳众人,总是一个皆大欢喜。 待着一切结束了,早已疲惫不堪的他却没有回去休息,反倒是在回了书房,只说是有些灵感来了,要尽快的记录下来,可是进了书房,反锁了房门后他却拿出了一本顺治四年清河坊的一书斋刊印的《水浒传》来,细细的翻看着,时而还要在一本账簿上用左手写下个几个数字。 等到他看了十来页,写下了一堆数字后,便将账簿重新收好,便回去睡觉了。直到第二天一早,他将账簿交给了一个去年招来的账房,而账房则在出去溜了一圈回来之后将账簿重新交给了他,李渔才总算是松了口大气,回到书房里继续写着他正在构思的新故事——《意中缘》。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在远方(四)(二合一大章) 相比这样的日子,李渔更喜欢徜徉于市井,观看人间百态,从中获取更多的灵感来书写一个又一个的传奇故事。就像前年的《怜香伴》、就像去年的《风筝误》、就像如今他正在写着的《意中缘》一样。 但是,比之上一次,到了这一次的时候,手没有那时那么抖了,甚至就连等待的那半个来时辰所受到的煎熬也减轻了不少。这里面确有开始渐渐习惯了的成分在,但更多的还是在于福建和广东的战局对于明军而言是渐渐转好的,这使得他看到了更多的希望。 那一串的数字,在杭州与中左所之间飞奔。没有无线电,就只能靠着人力来进行,这无疑是需要花费更多时间的。 在福州,李渔名义上的赞助人冯君瑞踏出了福建巡抚衙门的大门。只是那份神色上,却绝没有半点儿从参将升迁到副将的喜悦。 回到府中,冯君瑞让下人招来了厢房中暂居那人,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曾经的冯参将,现在的冯副将只待房门一关,立刻便对那个寻常百姓打扮的汉子点头哈腰了起来。而那汉子,也一改关门前的低调,此消彼长的变得倨傲了起来,尤其是听到冯君瑞的答话,就更是眉毛一挑,面露不悦之色。 “怎么是福州城守副将?” “蔡将军,末将也是很奇怪,张抚军,嗯,张学圣那厮说是兴化城守副将那边虏廷不打算换了,而且他觉得末将听话,放在身边有什么事情也方便。” 金砺兵败钟厝,清军在福建的实力进一步的缩水,若非是明军的损失也不轻,且一口气占下了将近两个府的地盘,急需时间恢复和消化,只怕明军就要转守为攻了。这样的局面之下,清廷一边从浙江调集大军来协防,一边从长江以北抽调部队充实福建绿营,很多绿营的官职都在变化,郑成功便出了银子让蔡巧交给冯君瑞,为的就是要他买到一个兴化府城守副将的缺,以为后用。 郑家的银子,冯君瑞是不敢不接着的,否则厦门的事情东窗事发,他就只剩下了一个死路一条了。对张学圣,他只说是做海贸赚了一笔,外加上多年积蓄。 沿海的文官武将做海贸都是最正常的灰色收入,莫说是张学圣了,福建沿海的很多文武都是如此,也不差一个冯君瑞。 而那位巡抚大人,近年来也在一天到晚的挠头于清廷那边的斥责和不满,不光是军务上的事情,还有陈凯那个被他用“离间计”弄死的家伙怎么就又活了,而且还在广东那边屡挫清军,这都是要他作出解释的。此番见了冯君瑞有银子孝敬,也有使银子升迁,请他从中运作的意图在,便当仁不让的揽下了买卖,也是利人利己的好事一桩嘛。 此时此刻,冯君瑞低眉顺眼的把话说完,看着这个曾经替郑成功和陈凯向他许诺为其花钱买官的明军将领,连偷看一眼那份神色变化的勇气也无。因为这个福建城守副将本就是他的要求,背地里他还是不太想过早的掺和进明军两军在福建战场的战事之中,此刻更是唯恐蔡巧看出些许破绽。 “福州就福州吧,好好做,日后总有你的好处。” “多谢蔡将军体谅,多谢蔡将军体谅,还望蔡将军能够在国姓爷和陈老大人面前为末将美言一二,末将自当铭感五内。” 说着,冯君瑞便掏出了一张会票来,塞进了蔡巧的手里。对此,蔡巧也没有太过扭捏,吩咐了些事情,就自行离去,只是一开了门,就又恢复到了方才那般的低调,不复在书房内的盛气凌人。 离开了福州城,至闽安镇登上了行船,蔡巧便直接返回了中左所。中左所那边,新年喜庆的气氛还在持续着,郑成功也已经接到了从杭州那边送来的几封密信,其中有山五商的报告,那些是先期交到郑泰手中的,另外也有从李渔那边送来的数字——上一次,也是他第一次做这等事情时的成果。 “消息没有必预料的快多少,大概是派人去的时候已经就有些晚了吧。” 这方面的事情,郑成功将其交给了蔡巧,有其人做事精细的考量,有跟随着陈凯走了那一遭的历练的关系,但更多的还是在于蔡巧知道很多内情,关于陈凯这一路上接触过的人,这些人很多都是以着不同的目的潜伏在清廷占领区的抗清人士。哪怕,这里面还有李渔这样几乎是半强迫的。 “杭州那人,没问过陈近南是谁?” “没有,派去杭州的都是精细且信得过的,为了确保他们的忠诚,卑职还把他们的父母妻儿都搬到了中左所,应该不会有所隐瞒。” “那就好,听竟成说,那人是个聪明人,当也不会如此冒冒失失的。” 这是一枚极其重要的棋子,陈凯曾经提及过,不要让其主动去试探,只要能够按照指令把听来的送到接头人那里,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去理会了。如此一来是可以更大程度的避免李渔暴露的可能性,毕竟,如他这般能够与清廷地方中高层人物打交道的风流才子,还是个稀罕人儿。或许,日后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也是说不定的。 蔡巧负责的线是沿着陈凯这一路走来的路线布下去的,这是陈凯回来后的一年里蔡巧始终在忙着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点就在杭州。 杭州是浙江的省会,经济发达能够与苏州并称,更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还有驻防八旗长期驻扎,军事、政治、经济地位在东南沿海都是数得上的巨城。除了蔡巧布下的线,早前他与郑泰商议好的山五商在那里也早已站稳了脚跟,货物可以以杭州为原点,源源不断的从江浙购入,进而运到海上,成为郑氏集团海贸的货源地。 杭州的支点,使得海贸的货源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与此同时,这一年,明军确保了广东的控制区,并且进一步的把牌饷制度延伸到了珠江口,进一步的增加了牌饷的受益不说,很多原本走粤海与南洋之间贸易的华商也开始在香港进行交易,这其中也会有不少的利润落到明军手里,而非是供养着尚可喜、耿继茂他们的穷奢极欲。 “把香港岛作为珠江口的核心控制区,在那里建立货栈和商铺,供广东内陆和南洋的商人交易,实在是个绝妙的点子。” 郑泰长期负责山海五商以及与日本、琉球、大员等地贸易,这一年多来都是乘船在各地跑,忙得一塌糊涂。经过了这一年多的努力,很多地方都已经重新恢复了郑氏集团的贸易网,而随着郑成功和陈凯在闽粤两省的接连胜利,郑氏集团在海上的权威也在不断的恢复和提升。 “确实如此,不瞒兄长,竟成此举提及,当时我都想去把琅岐直接占下来,彻底堵死闽江出海的航线。若非当时虏师大举来袭,没准儿我就真的这么做了。” “现在也不晚啊。” “是啊,现在确实不晚,就是要看今年的那一战的结果了。” 击退了金砺的大军,郑成功在漳州府和泉州府这两个府地盘算是就此稳固了。这几个月里,清军先是调派了浙江绿营的部分精锐南下协防,同时从长江以北抽调了不少部队来补充福建绿营的损失。 与此同时,郑成功这边也没闲着,一边与清军在泉州府和兴化府之间对峙,一边收复了泉州府的永春、德化、安溪三县,将整个泉州府囊括手中,同时侵夺了漳州府的龙岩县。如此一来,闽南的漳泉两府,就只剩下了一个深入内陆的宁洋县尚在清军之手。 又是四个县的地盘入手,清军竟连争夺一下的欲望也无,这让明军以及那些心向明军的人士尤感振奋。但是,清廷大举增兵,显然是不会放在那里做摆设的,今年双方必然还会有一场大战,就此奠定双方对福建一省的控制权。 “可有胜算?” 郑泰是郑氏集团的财神爷,长期负责海贸,使得他很清楚明军的实力是会影响到他们在海上的权威性的。不过郑成功也没有直接作出回答,仅仅是提到了参军冯澄世盛赞陈凯的棱堡在广东战场上发挥了奇效,建议郑成功也在惠安县修建棱堡,以应对清军的进攻。 “这事情,我修书一封问过了竟成,竟成觉得拱卫县城,修一座不够,要修一个棱堡群出来。不过,这一次不用像他在螺河那边修得那么大了,每座以足够一两百军士守御为标准就够了,只要卡死了鞑子从陆上进攻泉州的路线,最起码咱们也可以保住现有的控制区。” 清军势大,明军想要守住得来不易的控制区从来都不是什么容易事。可是现在有了这棱堡,情况就截然不同了。至于修建棱堡是需要花费大量银钱的事情,郑成功反倒是并不太过在意。因为银子,他有很多。 “大木,竟成才具无双,实在是难得的奇才。这样的人物,还是要善加笼络才是啊。” 郑泰所指,郑成功岂会不知。其实说起来,陈凯有今日,得郑成功的信重是很大的原因,二人配合向来默契,哪怕是施琅在时也无法离间二人的关系。但是那桩婚事,原本是桩将二人的关系加上一份亲情的双保险的好事,结果却被他们的那位祖母给搅了局。 这里面自然是有着郑氏集团的定位之争的缘故,郑成功也早已用实际行动来表明了态度,但是他和陈凯所在的这个集团本就有大量的石井郑氏家族的力量存在,他也不可能为此去违逆那位祖母的心意,就只能这么僵着,愣是僵了快两年的功夫了。 “竟成取得了第二次陆丰大捷的消息传来,我就专门去拜见了老祖宗,老祖宗倒是松口了,但是要竟成先拜过了三叔,才能把六礼继续下去。” 郑成功或多或少的知道,这里面有不少郑氏子弟的垂死挣扎,他们还想要借着婚事来压陈凯,或者说是来压郑成功一头,起码在气势上不落下风。而他的那位老祖母,也是个要面子的人物,正好一拍即合。 这一点,即便陈凯忍气吞声了,郑成功也不会同意,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早前的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更何况,以着陈凯的性子,人杀了,没有丢到海里喂鱼就是好的了,下跪磕头认输服软,简直是痴人说梦。 “只可惜了惜缘妹子,愣是被这群家伙耽误了那么久的时间。” 郑泰并非是郑芝龙的近枝,若非是郑芝龙收其为义子,他在郑氏集团的地位绝不会有如今那么高的可能性。由此缘故,再加上整改郑氏集团旧有商业关系的事情,他与郑成功早就绑在了一起,此间自然是要替郑成功和陈凯说话,因为他们才是对他的事业助力最大的人,而非那些亲戚。 “这次回来,也有大半年没见祖母了,愚兄试着去说项一二。” “这样也好,当年父亲大人就说兄长的嘴皮子比我好用,这次若是能够说服祖母,到时一定得让竟成和缘缘好好谢谢兄长。” 二人相视一笑,商讨了一番旁的事情,郑泰便告辞而去。回到了府中,稍作洗漱,他便带了礼物去拜见那位老祖宗。 郑泰是郑芝龙当年挑拣出来最得用的一个小辈儿,那位黄老夫人也素来是喜欢这个能说会道且做事稳妥的孙儿。一旦见了面,自然是免不了为郑泰这段时间的奔波劳碌而掉些眼泪。说着说着,郑泰便提及陈凯确保明军在广东的控制区,以及进一步拓展粤海贸易的事情,为后续的说辞进行铺垫。 然而,话刚说到此处,他的那位老祖母却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干脆直言问道:“是大木叫你来为那姓陈的小子说项的吧。” 郑泰说了老些,无非就是要向黄老夫人力证陈凯的存在和努力为这个郑氏集团的强大做出了何等的贡献。此刻老祖母把话一拦,郑泰也没有否认,借着这个话题就继续说了下去。 “祖母,孙儿是来替竟成说项的,但也更是为了缘缘,为了咱们郑家。这么拖着,外面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缘缘一个姑娘家不说,就算是单说这对咱们郑家,这可终究不是好事啊……” 接下来,郑泰便开始发挥他巧舌如簧的强大实力,把外面所谓的“风言风语”添油加醋,或是无中生有的大谈特谈了一番。中左所这里太近,郑泰只字不提,但是他去过的江浙、日本、琉球以及大员,他都提及了一些黄老夫人可能听说过的人物对此事的评价,其中对于郑家的诋毁简直可以用不堪入耳来形容。 “这群混蛋,郑家的事情,轮得到他们多嘴多舌!” “祖母说的是,孙儿也是这么说他们的,但是咱们郑家说到底还是要走海贸的,在这些地方,在南洋,这些外人的感官也很重要,否则是会影响到咱们的家贸易的。如此一来,大伯多年开拓积累,都将会付之东流了啊。” 用人,这是企业生存至关重要的一点,不能善待员工,尤其是不能善待有能力的员工,这样的企业不值得信任。哪怕顺遂时不会有什么,但是一旦逆势,很多负面的东西就都会进一步的影响到整体的生存和发展。 这一点,郑泰无需说得太明白,黄老夫人也能多少意识到一些。就算意识不到,但起码让她明白这样下去对郑氏集团没有好处,也是足够的了。因为他很清楚,这位老祖母的心里面郑家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说辞,确实让那位老祖宗沉吟了良久,郑泰也不再多言,只是坐在那里品着香茗,完全是一副胜券在握。岂料待到那老太太重新开口,却还是毅然决然的回绝了郑泰的劝解,用的也同样是郑家的利益。 “你要明白,老身这么做,为的就是咱们郑家的人不会被那些外人骑在头上。成亲了,你三叔也是缘缘的夫婿的长辈,叫他磕个头就这么难吗?” 这一番话,把郑泰堵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出了大宅子,他就直奔着郑成功的家宅而去,后者将他让到了书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只是郑成功听完了这一番的对答,心中却不住冷笑着关于“石井郑家的利益果然还是与郑氏集团的利益不是一码事儿”之类的叹息。 “竟成这样的人物,是最不能小视的。族里面还在死要着面子,愚兄可以放句话在大木你这里,族中现在越是如此,日后丢的颜面就会越大!”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在远方(五)(二合一大章) 郑泰毫无顾忌的把话说出口,郑成功亦是如此想来。甚至不是他们兄弟,上一次郑鸿逵来信时也提到了这一点,或许就连他们那个素来聪慧的堂妹大抵也是这么想的吧。 只可惜,郑家的子弟们大多是缺乏着必要的远见,迟早这脸面不光是要丢,而且丢得还会更大。 当然,就现阶段而言,暂且也只能继续这样僵下去了。不过,郑成功也从来不会坐以待毙,提及了一番他们从广州那边得来的情况,便又提到了他已经向朝廷提出了晋升陈凯为广东按察使粤东兵备道的要求。 兵备道最早是要都察院御史或是挂都察院御史衔的官员才能担任的,到后来普遍化了,由各省的按察使司副使或是佥事便可担任。按察使司副使是正四品,佥事则是正五品,陈凯是从分巡道开始分管地方军政事务的,现在则已经是从三品的布政使司参政,郑成功干脆把那个副字也省了,直接向朝廷要求一个正三品的广东按察使的官职出来。 听到此事,郑泰自然明白其中深意。提高陈凯的地位,借朝廷的分量来压那些郑氏族人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在于陈凯的功绩摆在那里,对陈凯的晋升,同时也是对其他文官武将的激励。 现在,无非就是等朝廷的旨意下达,郑成功相信朝廷是不会驳了这份三品官的晋升请求的。算算时日,估摸着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不过,朝廷的旨意远比他估计的来得还要更快太多,仅仅是他与郑泰谈及此事没过几日,宣诏使者就已经上了厦门岛。 “恭喜国公,贺喜国公。” 宣读了诏书,由于陈凯过多的参与到了广州的战事,并且在最后还阴了杜永和一把。弹章摆在案头,行在那边也还等着郑成功的勤王大军,这无不使得郑成功的国公爵位因此而耽搁了下来。 但是如今,杜永和降清,甚至就连死讯大概都已经传到了行在的今天,明廷也再无任何顾忌,册封郑成功为漳国公的诏书下达,在场的文武官员们也无不是欣喜非常。 “有劳天使了,请天使入内叙话。” 来得迟了些,但郑成功对宣诏使者还是很客气的。然而,后者却并没有接受这份好意,反倒是向郑成功问及陈凯是否在此的事情。 “陈道台现在还在潮州署理地方军政事务,并不在中左所。” 就着问话,郑成功把陈凯的所在做出了回应,宣诏使者闻言,也是“哦”了一声,旋即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道出了实情: “下官今番来此,除了奉旨册封国公以外,朝廷以为陈道台多年来屡立奇勋,实乃难得之干才。本着有功必赏的原则,特晋升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陈凯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漳泉潮惠四府,提督军务兼管粮饷,赐尚方……” 按照正常的行程估量的话,现在他派去的人大概还在前往行在的海路上颠簸着呢。但是现在,宣诏使者不光是到了,更是带来了两份诏书,一份自然是册封郑成功为国公的,而另一份竟然是晋升陈凯为漳泉潮惠四府巡抚的! 巡抚一职,取的是“巡行天下,抚军按民”之意。巡抚初设之时,乃是临时差遣,多为督理税粮、总理河道、抚治流民、整饬边关等专项任务,如洪武朝的太子朱标就曾巡抚陕西。后来随着文官的地位越来越高,原本朱元璋设计的地方上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以及都指挥使司的行政、司法、卫所三权分立的格局被打破,为解决三司条条分割、运转不灵的现实问题,渐渐的巡抚成为定制,三者皆要向巡抚负责。 此时的巡抚,权利比后世的高官还要大上许多,几乎是省高官、高官以及省军区司令于一身的实权官职。但巡抚设立也并非是全然的分管一省,如南赣巡抚辖江西之赣州、南安,广东之韶州、南雄,湖广之郴州以及福建之汀州等原本分属于四个省的六府之地。再如登莱巡抚,辖区则只有山东的登州和莱州这两个府。 陈凯得到任命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抚并非旧有官职,但是一如广东现今的另一位巡抚——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那般,他们管的都是明军在这些清军势力不易全面展开的边边角角的地方,在这些地方节制当地明军以为恢复之效。 这里面,唯二的区别在于,其一,张孝起是朝廷内部的行政官员外放,而陈凯则是地方官步步升迁,一个的根脚在内,另一个的则在外;其二则是张孝起在名义上监管了那四府的多支明军,而陈凯的辖区却只有福建明军的部队。 换言之,陈凯的巡抚一旦接任,在没有督师、经略、总督的情况下,于名义上他就将会成为这片区域的最高级别官员,哪怕他也只有正二品的品级,如郑成功这般的国公在以文驭武的祖制面前,也要受到陈凯的节制! 这样的任命一旦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当即便是一个神色百态。陈凯被任命为巡抚,再加上郑成功早前已经任命陈凯为总制,全权负责广东战场,以及陈凯这些年来的功勋,在这一刻他作为郑氏集团的第二号人物的地位已经不容任何人质疑。无论是分管军器局的冯澄世,还是赞画军务的潘庚钟,亦或是作为财神爷存在的郑泰,这些郑氏集团内部最得用的文官们,他们都无法与获得了朝廷背书的陈凯相比较。 但是这样一来,文武之间的地位变化、巡抚与招讨大将军之间的权力划分、陈凯和郑成功之间的关系以及更深层次的那些东西,每个人都在深思,深思着事态在未来的发展,深思着他们各自在这其中的定位,一时间竟是一个鸦雀无声。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就请天使先入内叙话,待接风洗尘,休整数日后,再行前往潮州宣诏,如何?” “下官一切听从国公安排。” 郑成功大大方方的将宣诏使者让了进去,寒暄片刻,郑成功问及了一些关于永历朝廷和西南明军那边的情况,也介绍了一番他们在福建和广东的励精图治,尤其是钟厝之战以及两次陆丰大捷,都是宣诏使者不曾知晓的,甚至若非郑成功曾经派人向朝廷要求改陈凯的福建布政使司参政为广东布政使司参政,只怕就连前年的三战三捷也是一无所知。 二者相隔千里之遥,其中还隔着清廷的控制区,间行、绕道,都是不可避免的,而这些无不在影响着消息的传递,但是明军在靖州、桂林的两战两捷却已经传到了此处,甚至已经隐隐的有了些关于明军在湖广再度取胜的传闻,唯独是不知是真是假。 “为王师贺,为国公贺!” “为大明贺,为朝廷贺,为天子贺!” 庆贺的宴会在入夜后举行,郑成功被册封为漳国公的消息也迅速的传遍了中左所的每个角落。连带着这份国公的册封,更有着陈凯的那个巡抚的任命,在岛上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从广州来,以及在中左所之战中得陈凯庇佑的百姓们无不是赞颂朝廷慧眼识珠,一边为陈凯感到高兴,一边也在为陈凯这样的能臣干员被任命为如此高官,必将更好的实现对鞑虏的反击而欣喜不已。 酒水在岛上迅速的出现了供不应求的现象,这里面,有人喝酒是为了高兴,而有些人喝酒,则是为了纾解情绪。只是这酒入愁肠,往往这愁就要更愁上几分。 “那厮,打跑了几个鞑子,就被任命为巡抚,巡抚啊,朝廷这般滥授官职,实在是奸臣当道!” “不是打跑了几个鞑子,我听说朝廷根本就不知道今年的战事,全然是按照去年的标准册封和晋升的。大木是这般,那厮也是这般,弄不好等天使回去了,再回来那厮就是个闽粤总督了也说不定呢。” 几家欢喜几家愁,原本还打算在郑氏集团内部与陈凯争一时长短,借此来确保他们这些石井郑氏子弟能够继续坐享膏腴,哪里能想得到朝廷那边对陈凯会如此看重。 这无非是他们利欲熏心惯了,根本看不得旁人的好处,根本不明白如陈凯这般的屡立奇功,一个巡抚其实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但是现在陈凯的升迁,却让他们当即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虽说由从三品的布政使司参政到正二品的巡抚,三个品级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是巡抚已经是节制一方的地方大员了,即便入朝最起码也是个兵部左侍郎的坐堂官,甚至就算是为尚书,或是入阁也并非没有可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廷再弱,大义名分上也不是郑家一个家族所能够比拟的,更何况朝廷的旨意不就是皇上的意思吗,这两个字的分量之沉重,更是让他们连呼吸都感到无法顺畅起来。 “对了,肇基呢?” 说起来,郑肇基算是这群郑氏子弟中闹得最欢实的一个,此刻却并不在此,倒显得有几分怪异起来。 “哼,人家的亲妹夫要做巡抚了,十有八九是跑回白沙去拉妹妹的裙角去了,还能在这儿跟咱们这些不得势的一起厮混?” 羡慕、嫉妒,更免不了要怀恨在心。可是如他们这般,抱着那一亩三分地儿的格局,不去开拓更大的未来,就永远只能被限制在那一亩三分地儿里面。 就像是他们竭尽全力的妄图靠着杯葛这桩婚事来限制陈凯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地位之时,陈凯却在忙着调查东南四省的抗清现状,在忙着拯救粤东的危局,在忙着与靖南藩的大军周旋算计,在忙着利用香港的地理位置以及明军的海上优势遏制尚耿二藩的实力膨胀。当陈凯做下了若干大事,再回头,朝廷以官爵酬功勋,任命其为巡抚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在此望洋兴叹,发出一声声酸不拉几的犬吠而已。 宴会上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麾下众文武和宣诏使者尽兴了,郑成功便回去休息。待到第二天一早,早早的赶去向他的祖母问安,同时向那位老祖宗正式禀报这一桩好消息。 受封国公,自然要开祠堂向列祖列宗报喜。这已经是郑家的第四次了,平国公郑芝龙、定国公郑鸿逵,还有延国公郑芝鹏,现在又多了一个漳国公郑成功,一门四公爵,比之开国靖难时的徐家都要拉风。不过现在这个四个国公,两个投闲置散,在家中颐养天年,还有一个更惨,被清廷软禁在了京城,只剩下了一个刚刚受封的小辈儿还在竭力救亡,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叹。 所幸,有了前三次的经验,自也是驾轻就熟。一切礼数完成,郑成功便与他的那位老祖母单独谈了一番,待到郑成功再离开宅子之后,回到府中,便修书一封送往潮州的分守道衙门,其内容无非是让陈凯准备一下完婚的事情。 “这桩事情总算是结束了。” 放下笔,郑成功倚在太师椅上,长吁了口气,顿觉轻松万分。这从来不仅仅是一桩婚事那么简单,而是郑氏集团的自身定位,是一个以石井郑氏家族为核心的唯利是图的海商集团,还是一个以海贸辅助抗清事业的军事政治集团,一切的矛盾点都集中在了这桩婚事上面。 现在,事情终于得以解决,朝廷的权威压倒了家族内部一切的反对声,这不仅仅是陈凯的胜利,更是他对家族内部的那些如他父亲郑芝龙那般的降清预备队们的胜利。 至于陈凯的那个巡抚之职,他到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以文驭武是奉行了两百来年的俗例,但是放到现在却是今非昔比了,更何况陈凯本就是他的幕僚出身,难不成陈凯还能用尚方宝剑把他砍了不成? 郑成功的神情写满了轻松,就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这一切看在董酉姑的眼中,未做声色,只是回到了房中,只剩下她和长子郑经这两个人的时候,却显得是份外的惶恐。 这份惶恐从来不是源于她自身,那怕是陈凯当着她的面枪杀了郑芝莞的时候,也远没有此时此刻的这般程度。因为她终于看明白了,陈凯和她的夫君之间是用着同样志向的存在,而她的儿子——郑经却还是个孩子。 “经儿,你若是能再长大几岁,就能为你父亲分忧了。” 抱着儿子,董酉姑将心中的惶恐说了出口。而郑经虽然不过十岁的年纪,但也能清晰的感受到母亲的恐惧,甚至可以说是这母子连心,就连恐惧的源头也都是一般无二的。 “母亲放心,儿子不会让那个凶徒比下去的,父亲大人也会更看重儿子的。” “但愿如此。” 想到此处,董酉姑看了看儿子满是稚气的面庞,尤其是那其中因为恐惧而滋生出的决绝,更是让她深吸了一口大气,仿佛在方才看到她的夫君的那副神色,因为意识到了前功尽弃而泄掉的勇气又重新回到了身体之中。 “陈凯,这一次,有朝廷来压过家族。下一次,你就不会再这样的好运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在远方(完)(二合一大章) 日后会如何,董酉姑不知道,远在瑞金县的陶潜也同样不知道。在中左所,郑成功敲定了一门婚事,在县城里,他上次拜见过的那位举人老爷与他的启蒙恩师也敲定了另一桩婚事,一桩他与那位举人老爷的女儿的婚事。 聘妻一家的下落,这大半年里举人老爷托了关系,总算是有了些眉目,但是情况很不好。确切的说,他前往福州赴考之时,聘妻一家觉得地方上不甚安全,就举家迁到了府城。结果数月之后,清军大举南下,提督金声桓和总兵官柯永盛攻破赣州府城,明江西总督万元吉、武英殿大学士杨廷麟及六千明军殉国,这二人旋即制造了骇人听闻的赣州之屠,大约二十万百姓被清军屠杀,这里面便有他的聘妻一家。 骨头已经找不到了,举人老爷以同年的身份为这一家立了衣冠冢,并且找来了左近几个寺庙的高僧们为其超度亡魂。待到一切结束,稍过了些时日,便通过陶潜的那位恩师的关系把婚事敲定了下来,大概二月就可以开始过六礼完婚了。 关系更近了一层,而且还是一大层,举人准岳父自然是要提携一下准女婿的。刚刚拜见了知县,畅谈了一番,陶潜不方便在成婚前住到举人家中,就自行回返客栈去了。只是回想着聊天时听来的那些话,却总觉得有些可怖之处。 “……南昌那边,去岁接替夏抚军的那位蔡抚军一上任就忙着清丈减赋,安抚流民,分地屯田,好不热闹。前些日子听府尊老大人说,刘抚军也有意在咱们南赣安抚流民,只缘这四周地面不靖,湖广的西贼、广东和福建的海寇,实在闹得太凶了,咱们动不动就要出兵援应,实在顾及不上这个……” “……江西王师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待到江西王师覆灭,虏廷便会调整在江西的施政策略,转军事镇压为恢复生产,以缓解财政压力。这是应有之义,因为虏廷的财政状况始终不好,全靠这些年的盘剥以及加税,再加上闯贼给他们留下的那个拷掠的底子才能撑到现在。不过嘛,不管怎样,只要虏廷动了,这就是咱们在其中上下其手的机会!” 前者,是这一次陪同准岳父去拜见本地知县时听来的闲话;而后者,则是近一年前他启程离开潮州时陈凯的原话。 去年,江西巡抚夏一鹗病故,接替的蔡士英同样是汉军旗人,上任之初秉承了夏一鹗的方略把***西明军的工作做完。等待江浒山大营攻破,江西四大寇全军覆没,蔡士英就立刻调整方略,改镇压为安抚,同时大力恢复生产。 江西这般,南赣巡抚刘武元也有此意,但是去年西南明军出贵州,在湖广和广西把清军打得丢盔弃甲,与湖广一山之隔的赣州一日三惊,唯恐其会越过赣西的山脉;郑成功席卷闽南,南赣清军也派了汀州绿营南下牵制,结果被明军的协防部队击破;陈凯在广东虽然打得是防御战,但是两战皆胜,还把舰队堵在了珠江口,弄不好他们还要南下援粤。忙成这样了,谁还有心思去全力恢复生产。 陶潜当时听了,还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现在想来,尤其是将这两句跨越了时空的话语放在一起,这冷汗珠子就顺着他的额头一个劲儿的往下滴答。 就这么滴答了一路,擦了几次汗,陶潜总算是回到了客栈。吩咐了小二去烧水,准备好好的洗个热水澡,舒服舒服,也把这份压力舒缓一二。奈何这话刚刚吩咐下去,掌柜的便上前来,说是有个五十来岁的儒生前来拜见,此刻就住在了客栈楼后的那处僻静雅致的小院里面。 “五十来岁?” 这个年岁的读书人,他倒是认识不少,况且远来是客,即便不认识,也不好拒之门外。待到他进了校园,来到门前,敲开了房门,所见者乃是一个气质洒脱的儒生,看气质颇为不俗,虽说并不认识,但是这般人物,他就更是不敢托大。 “敢问先生上下?” 陶潜拱手一礼,那儒生看了看他,挥退了跟来的掌柜的,便低声向其回道:“在下姓洪,草字金兰。” 洪金兰,乍听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是这个名字一旦入耳,却如惊雷炸响一般将陶潜的脑海震得是一片空白。随后,更是任由着那中年儒生将他让进了房中,房门一关,那人便自顾自的将来意说明。 “送阁下回乡之人,托在下问阁下个问题。” “但请直言”的回话如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陶潜咽了口唾沫,却只听那人道了一句“地振高冈,一派西山千古秀”,却无有半分问话的口气。 陶潜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更是在那句洪金兰的自报姓名的同时就已经意识到了会有这么一句问话。眼见于此,他也只得深吸了口气,稍稍缓过了前一刻的震惊,才低声对那中年儒生回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 这是暗号,早在陶潜启程时就已经定下的暗号,甚至不只是他,那些在南澳岛接受培训的江西儒生们也在使用着同样的暗号,只是暂且还没有人去联络他们罢了。 对上了暗号,看着那中年儒生,陶潜反倒是心中莫名的安稳了些许,不复方才的那般震动。只是没等他开口,那中年儒生却对他直言不讳的说道:“在下邝露,奉陈近南总舵主之命,来此为陶先生举行入会仪式的。陈总舵主说了,他相信陶先生一定还记得此番回乡的使命为何!” ……………… 有道是正月不娶,腊月不嫁。一如陶潜的婚期定在了二月,陈凯的婚事也同样定在了二月。不过,比之陶潜那般还要把六礼走下来的,陈凯和郑惜缘则只剩下了最后一礼。 这桩事情在中左所敲定了下来,宣诏使者稍作休整,也登上了前往潮州的海船——据郑成功所说,陈凯应该是在潮州那边署理地方事务,而他们赶到那里之后,宣诏、任命,一切完成了就可以从潮州直接返程。 宣诏使者一行人启程了,奈何这时候陈凯却并不在那潮州,而是已然乘船重返了香港岛。一别数月,香港岛上临近港口的那片营地已经渐渐的开始有了些集镇的模样,酒馆、茶肆、客栈、青楼,随着海贸的交易地从广州转向此地,自然也在为本地带来了更多的就业机会。 已经开始有北面新安县的百姓设法迁居到此谋生了,这是一个好的趋势。相应的,陈凯也准备加大对此的投入力度,以进一步的压榨广东清军控制区的商业利润。 “还需要更多的舰队和驻军,另外,还要修筑炮台,或者是,棱堡?” 不需要极目远眺,九龙半岛与香港岛隔海相望,陈凯甚至依稀的看到了一些清军的痕迹。明军盘踞香港岛,以此为原点截断珠江口海贸,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奈何明军舰队实力强大,尤其是比清军水师的实力更强,哪怕被堵在珠江口里收牌饷,清军能做的也就是在对岸修建一两处哨站,隔着海观望对面的情况。 “让他们看吧,过过眼瘾罢了,要是敢大军压境,了不得我就再修个棱堡压压惊嘛。至于名字,香港天秤棱堡?” 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倒是随员们一个个不明所以。不过,这也并不能阻碍他继续把思维发散下去:“陆丰双子棱堡、香港天秤棱堡、电白摩羯棱堡、琼州狮子棱堡,等等等等,沿着广东的海岸线一口气修十二组棱堡出来,就叫做大粤海铁壁,或者叫黄道十二宫。嗯,只要尚可喜请不来青铜圣斗士,就没什么可怕的。” 哪怕隔着海也能感受到对岸清军的不忿,也丝毫无法让陈凯收起这份狂笑。至少在他看来,有必要让我大清提前两百年感受一下被人用战舰堵在家门口的滋味——上一次是欧洲的殖民者,而这一次则是中国古代汉家王朝的最后一支在中国海上拥有统治力的舰队! 这里的事情,暂时还是由林察负责,另外收取牌饷的则是郑成功派来的。牌饷的收益归中左所,贸易的利润归潮州,这是他和郑成功早已定下的分润模式。毕竟,现在的他们是要同时面对两个方向的敌人,哪怕是处于守势的一方,也需要大量的财货才能确保坚壁的存在。 巡视了一番,陈凯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至少他还需要更多的精力才能实现此地的进一步发展。 离开了码头,回到官署,陈凯审阅了一番公文和账册,未有多言,就转而前往他离开时划下的那片区域。 几个月过去了,尤其是在击败了耿继茂后陈凯又运来了部分俘虏,那里的建筑的成型速度也在不断的加快。甚至,就连那些木棉树的移植工作也已经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 “可惜了,若是春天,当还可以看到满园的红花,现在就只能看到些光秃秃的树枝,以及那些修建之中的半成品亭台楼阁。” 这是遗憾,却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此处的建筑在拔地而起,但总要有一个打桩筑基的过程。未有坚实的基础,便无非是沙上楼阁,只要旁人轻轻一推,就会是个房倒屋塌、家毁人亡的下场。 “房子倒是不急着盖好了,那就先把牌匾做出来。” “敢问总制,这牌匾上要如何写就?” 负责的官吏连忙上前问及,陈凯笑了笑,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广场上的不着急,准备好木料和雕工就够了。至于大门的牌匾,那是门面,要做好了。至于内容,红花亭三字,足矣。” ……………… 陈近南的名讳提前出现在了这个时代,自然也不差也一个红花亭了。只不过,湖北牛家庄,那里如今尚且还是清军的腹地,陈凯能够触及到也无非是明军所占据的那些边边角角的区域,如香港岛,就是其一。 香港岛上的红花亭还在建造之中,清军的另一处腹地,江西赣州府瑞金县陶潜的家中,入会仪式的香堂却已经秘密的进行。 夜色中,书房的房门紧闭,烛火摇曳,灯光闪烁,照得那面绣着宝剑和竹简交叉的会旗忽明忽暗。邝露背对会旗,昂首挺立,右手握拳,曲臂于肩头之上。与他面对面的陶潜一是这般动作,跟随着邝露诵念着入会誓词。 “天地万有,兴复华夏,灭绝胡虏。” “天地万有,兴复华夏,灭绝胡虏。” “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炎黄二祖及至圣先师。” “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炎黄二祖及至圣先师。” “……” “凡昔两京十三省,当一心同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拥护会社之纲领,遵守会社之章程,履行会员之义务,执行会社之决定,严守会社之纪律,保守会社之秘密,对会社忠诚,积极工作,为实现兴复华夏之伟大事业而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会社和民族牺牲一切,永不叛会。” “凡昔两京十三省,当一心同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拥护会社之纲领,遵守会社之章程,履行会员之义务,执行会社之决定,严守会社之纪律,保守会社之秘密,对会社忠诚,积极工作,为实现兴复华夏之伟大事业而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会社和民族牺牲一切,永不叛会。” “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汉家天下,报仇雪耻。” “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汉家天下,报仇雪耻。” “歃血誓盟,神明降鉴。” “歃血誓盟,神明降鉴。” 说罢,匕首刺破指尖,二人之血将酒水换了颜色。接下来,一饮而尽,邝露与陶潜抱拳互敬:“欢迎陶潜兄弟成为我天地会的正式会员。” “为驱除鞑虏,恢复汉家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陶潜昂首回道,慷慨激昂之中,哪怕是压低了声音,也尤感振奋。这一刻,身处于清廷腹地的那种异类的孤独之感荡然全无,因为他很清楚,从今天开始他便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有着不断壮大的天地会的兄弟们,更有着那位传奇一般存在的总舵主。 胜利,必将会到来! (第二卷,天父地母,完) (全书,) 正文 第一章 四府巡抚(上)(二合一大章) “臣,恭请天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恭安。” “臣,恭谢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恩浩荡。” “臣,永服辞训,万岁、万岁、万万岁。” “益励乃诚。” 五拜三叩大礼行过,陈凯站起身来,接过了圣旨,官职上就从那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晋升为了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漳泉潮惠四府,提督军务兼管粮饷。 这样的官职,理论上是陈凯将以文官的身份全权负责这四个府的军政事务,包括郑成功在内的明廷文武皆要受其节制。尤其是明廷照例赐予巡抚以尚方宝剑,有此临机专断之权柄,便可以更好的节制地方文武。 不过,理论终究是理论,以文驭武的制度尚在,但是可行性已经不高了。哪怕是何腾蛟、文安之那样的督师大学士,哪怕是曾经的桂林留守瞿式耜,他们对于武将的节制也更多的来源于自身的威望,一旦武将不打算为此而涉险的话,那么文官的命令也就是一张废纸了。 这是王朝末期组织力下降的体现,武将藩镇化,凭着刀把子在手开始不复受王朝节制,在军政事务上自行其是。汉末的群雄并起、唐末的藩镇割据,乃至是今时今日,其本质上都没有任何区别。 唯独在外部因素上,汉末、唐末,无论是匈奴、乌桓,还是回纥、吐蕃、契丹,他们对于汉家王朝都达不到亡国灭种的威胁——侵扰、夺占、甚至是攻破都城,但是用不了多久就得从哪来回哪去。但是明末的满清却是截然不同,他们或许没有华夏历史上面对过的那些大敌们武勇能战,但是论起狡诈,只怕却是那些加在一起都难以望其项背的。 在香港的巡视,根本没有花费什么时间。那里有林察负责,曾经的广东总兵现在仅仅是堵在珠江口欺负清军的小船儿,已是大材小用。 回到潮州,宣诏使者也刚刚抵达,前后脚而已。陈凯记得郑成功早前曾经来信,说是向朝廷请求晋升他为粤东兵备道,看来朝廷已经有了他们更多的考虑,所以才会自行下旨。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好的地方在于陈凯的存在已经引起了明廷的极大重视,但坏的地方则在于他和郑成功之间的关系会否因为权力划分而出现裂痕,这些反倒是比接下个旨意更需要陈凯深思的。 照例是请宣诏使者入内叙话,同时准备着庆贺的宴会,这都是应有之义。当然,如宣诏使者那边的辛苦钱儿,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官场嘛,迎来送往是最起码的礼节。更何况,让人家白白辛苦是不道德的行为。 “天使自贵阳而来,远涉千里,还要穿越虏师盘踞之所在,其中艰险,若非是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是绝难做得到的。” “陈抚军过誉了,下官受命王事,自当竭尽全力。况且不过是远足而已,实比不得陈抚军坐镇粤东,力抗虏师之功勋卓著。” 陈凯很客气,那宣诏使者也没有丝毫托大,显然是有着借此机会与其结好之用意。寒暄一番,顺带着谈及了郑成功受封国公一事,宣诏使者却轻描淡写的发了句牢骚出来,似乎是对朝中的一些人浮于事有些不甚满意的样子。 此言入耳,陈凯眼皮微垂,却也没有正面接那个茬儿,而是就着另一个话题对那宣诏使者笑道:“欣闻西南王师靖州、桂林两战两捷,诛杀汉奸孔贼有德,大张天下抗虏之士气。天使与本官皆是文臣,自明白将帅御敌于外,多承惠于文臣运筹帷幄于内的道理。想来这两场大捷,亦是如此吧?” 陈凯不急不缓的把话说完,看着那宣诏使者的神情,欣喜一闪即逝,但认同却始终留在了面上。接下来,无非是赞颂了一番秦王孙可望的才具,西南明军在孙可望的领导下不光是由李定国统军取得了靖州、桂林的那两次大捷,在四川,由西南明军的另一位大帅抚南王刘文秀统领的大军也取得了叙州大捷,现在大军正在向汉中逼近。 “倒是本官风闻,虏廷遣敬谨亲王尼堪统领八旗大军南下,意在重夺湖广?” 这是事实,甚至进一步的发展陈凯也约莫得到了消息,但是宣诏使者对此虽说是知晓,但是后续以及其中细节却不甚了了,只是一再强调孙可望和李定国皆在湖广战场,当不会让清军沾到什么便宜。 “秦王殿下运筹帷幄之能,本官自是信心十足,更何况还有西宁王助阵,想来此时捷报已经奏响了吧。” “当是如此,当是如此。” 宣诏使者出发得早,十月份就已经离开了贵阳,先是前往安龙行在,随后才继续此行。但是由于尼堪南下,李定国北上,清军开始扫荡广西,他只能绕道柳州,走南宁,潜越钦州,浮海而来。先是到郑成功那里册封国公,再到潮州来寻陈凯,花费时日甚多,对于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所知者甚少。 不过,此人对西南明军的信息倒还是不小的,只是一旦提及尼堪,似乎却还是有些忧心,无非是强打着一副信心百倍,做与陈凯看罢了。 逗留数日,陈凯便安排了船,送宣诏使者一行返程。宣诏使者所乘的海船还在南澳岛,目送着官船离开潮州,陈凯却回想起了宣诏那一日彼此间的试探,无声的道出了一句那位秦王殿下的名讳。 “对了,这宣诏使者是叫万年英,他和孙可望的那个死党,秦王府的尚书万年策是个什么关系,这个倒是忘了问了。” 问与不问,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此人显然是秦王府的人,话里话外都是向着秦王府。对行在那边,虽未言天子如何,但是那些朝臣在他看来却大多是无能之辈,除了长于内斗似乎也没有什么救世之能。 西南的明廷内部分作两派,一边是以永历天子为首的朝廷,而另一边则是以孙可望为首的秦王府。如今西南各路明军几乎是尽数被原本的大西军兼并,就连永历朝廷,从天子到朝中臣僚也基本上都被软禁在了安龙千户所的行在。国中军政权柄,皆掌控于贵阳的秦王府,而非行在,只有一些大事才会在秦王府决定后送到行在请永历帝批准,实际上也就是政治背书罢了。 如此番册封郑成功以及晋升他为巡抚一事,就是如此。当然,这等事情,万年英自然是不会提到的,皆来自于陈凯的记忆。他在东南造成的影响现在还不足以影响到西南的大局,所以也无需担忧其中会有什么蝴蝶效应,只要是他没记错就行了。 这确实是一桩大事,不过对他的影响不大,陈凯也没有太过在意,只要这个巡抚的官职落到了手上,也就足够了。 送走了宣诏使者,陈凯开始以巡抚的身份巡视潮州府城,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潮州质测学堂和潮州制造局,这两处是凝结了陈凯大量心血的所在。 潮州质测学堂,最早的那批学生现在大多在潮州制造局做事,负责设计机械、绘制图纸等等,也有留在学堂里教书的,因为陈凯在击败了耿继茂之后,就再度向潮州本地招生,又收了第二批的学生入学,对于科学技术人才,哪怕只是基础科学,陈凯的需求也是如饥似渴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则被陈凯派去了中左所,郑成功有意在惠安修建棱堡,他给出了建议,也派出了相关的技术人员,剩下的事情就让郑成功自己去搞好了。 这些人,已经开始领了一份不低的俸禄,比起他们的父辈、兄长们单纯的做个匠户是要更有钱途的。但是这其中,尚且在潮州做事的却依旧要抽时间到此处学习,学习另一些他们更加有趣的知识。 “一切物体在没有受到外力作用的时候,总保持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 “……” “物体的加速度跟物体所受的合外力成正比,跟物体的质量成反比,加速度的方向跟合外力的方向相同。” “……” “两个物体之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在同一直线上,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 先生在前面摇头晃脑的念着,学生们在下面摇头晃脑的跟着读,如果把内容换成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话,也不会有任何违和感的。 “就这么填鸭式的死记硬背?” 教室里的读书声朗朗入耳,教室外,陈凯随口问了一句,那个已经挂了府学教授衔的负责官员连忙拱手一礼,一副委屈巴巴的对陈凯作出了解释。 早前的几年,针对第一批的学员,首先是文字上的扫盲,认识字了,能够理解文字涵义了,同时辅以简单的加减乘除,再到《九章算术》等国学课本,以及陈凯通过对翻译过来的欧洲数学理论以及他的记忆便就的教材,一折腾就是数年下来。 说起来,无非是语文和数学,有代数,也有几何,甚至还有些欧洲的丈量、测算的新方法,在棱堡的建设以及制造局内的机械营造,这些东西都发挥了一定的效用。奈何,这些都是比较容易理解的,或者说是本土就已经存在的。但是物理学却是一个全新的学科,教员自己大多都是死记硬背的那些理论,更别说是学生了。 “那先这样吧,尔等自行研究,本官腾出功夫来也会过来教授一二。” “多谢抚军体谅,多谢抚军体谅,下官一定组织人手尽力研究出其中的门道来。” “这怕是很难。” 话虽如此,心中如想来,陈凯却没有付诸于口,起码不能打消人家的积极性。况且,有了理论,万一有人真的把其中的门道琢磨出了一些来,那更将会是意外之喜,何必多此一举呢。 希望,反正不大,陈凯也需要时间琢磨,或者说是回忆那些有关的东西来。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因为与此同时他还在忙着广东的战事,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分身乏术也是影响进一步发展的一大因素。 潮州质测学堂在潮州城内,出了此处,陈凯便出了南城门,直奔韩江之畔的潮州制造局。 经过了几个月的发展,从第一台水力锻锤开始投入使用,有了第一台的经验,哪怕后续的机械大相径庭,但也总是有所裨益。 水车滚动,联动着立轴、连杆、曲柄、弦索、卧轴等互相关联的零件,活塞式的风箱被反复拉压,一张一合之间,空气便被送入了火炉之中。 提高炉温,可以缩短冶炼时间,更可以冶炼熔点更高的金属,风箱的出现加速了这一进程。水力风箱在中国出现甚早,早在东汉年间就已有技术成熟的实用机械,用以帮助铁业官营以来先后涌现的那一大批规模较大的冶炼炉来提高炉温。 在此之前,人力或是畜力的鼓风最为盛行,如南澳军器局那边,畜力不足,且缺乏合适的水力资源,就只能使用人力来鼓风,将铁料烧红了才能靠人力锻打,哪怕是陈凯靠着分工协作以及提高福利待遇等方式有效的提高了生产效率,但是很多硬性的东西却由于技术的限制而导致生产效率的受限。 南澳军器局如此,现在的中左所军器局也还保持着那里的生产模式,只是变了一些规矩罢了,很多基本的硬性生产条件是并非官僚一拍脑门就可以改变得了的。 这东西,不稀奇,中国的水力风箱比欧陆的要早上一千多年,期间逐步发展。宋代,水排的皮风囊为活门式木门扇所代替;明代,木风扇又为活塞式木风箱所代替,在结构上一个比一个进步,促进着中国古代的冶炼行业的发展。 陈凯眼前的这一架就是本土的技术,另外还有一架在另一处,是使用欧洲传来的技术。两者孰优孰劣,还有待斟酌,但是潮州军器局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技术能够投入使用,所以先期多打造一些不同形制的也是大有必要的。 “抚军,这就是您上次提过的水力镗床。” 在风箱的鼓动下,火炉中的烈焰,其颜色很是喜人。陈凯看过了两处水利风箱,由丁有仪引领着来到了下一处工坊,内里是一台由水力驱动的刀具,以刀具为正空原点,通过转动实现孔加工作业。 陈凯知道,这种水力机械现阶段是用来打磨炮膛内部,确保其内部光滑,降低炸膛等危险的产生的。 这种东西,不似水利风箱那般中国早已有之,在此之前,包括南澳军器局那里的铸炮工匠,比如那位老师傅他们都在使用人力的镗刀来打磨制造完成的火炮内壁,这样不仅耗时耗力,也很考验工匠的技术,假如在打磨时一旦出现纰漏,很可能会直接导致炮管的作废,此前几个月的辛苦就全部白费了。 水力镗床比较稳定,对工匠的技术要求较低,至于速度,更是快得难以想象,就是刀具的耗费也更快了,但是在快速打磨的好处之下,这也就不叫什么事儿了。 丁有仪一挥手,工匠便操纵着机械当众向陈凯展示起了水力镗床对炮管的快速打磨。内里是什么状况,陈凯看不清楚,也无法通过触觉进行评测,但是只看那刀具的运转速度,再联想起当年在南澳军器局里那老师傅的徒弟用镗刀一点点儿费力的打磨,只要一个对比就足以说明情况了。 “很好,诸君做得非常好!” 转了一大圈,看过了这几个月来的成果,陈凯顿觉着他在香港岛、在陆丰的努力没有白费。水力机械远比人力或是畜力更有发展前景,哪怕是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技术水平之下也可以大幅度的提升产能。 对此,制造局的官吏、工匠们也无不心生振奋。陈凯当年一手缔造了军器局,实现了武器产能在闽粤两省对清军的反超,大规模、成批次装备部队的军服、长枪、腰刀、藤牌、藤盔、火铳、火炮、火药以及其他的武器装备,这些都极大的提升了明军的战斗能力,在最开始的那一连串针对潮州土寇的进剿之中,凭着甲坚兵利,很是占了不小的便宜。甚至是在对抗清军时,也并不存在其他明军或是义军的那些诸如武器、防具不如人而导致的不必要的伤亡和失败。 陈凯凭着军器局成为了郑成功麾下最得用的幕僚和级别最高的文官,当然这里面也不乏其人在其他方面的努力,但是军器局是一切基础,这却是毋庸置疑的。而现在,他要了一个制造局的名目,却又在缔造着另一个传奇,他们无不是这个传奇的参与者。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从今天开始,这些水力机械不需要打造武器什么的,本官要尔等用它们制造出更多的机械来。只有机械制造机械,才是真正的工业化!” 正文 第二章 四府巡抚(中)(二合一大章) 工业化这三个字,在场的官员、工匠们在现阶段是无法理解的——读圣贤书,最多再读一些与行政有关的数算或是与司法有关的《大明律》之类的书籍,官员对于工匠更多只是行政管理,对于科学技术也更多的只是爱好,而且还是那种对此存在爱好的官员;至于工匠,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到哪里都是出死力干活,陈凯管辖的所在更多的还是在待遇上稍好一些了,但也无法改变他们大多还是文盲的现状,也无法打开他们的视野。 所幸的是,这些人有志一同的明白着一个浅显的道理,那就是跟着陈凯做事,是绝对会有好处的,曾经的军器局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制造局的进度,让陈凯很是满意,尤其是在于冯锡范迁军器局于中左所时,将军器局中能力最强的那些工匠都调过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群能力稀松平常的人物。凭着这些人物,照着图纸,在质测学员们的帮助下也一样可以把这些机械折腾出来,并且实现有效运转,这才是更为难得的。 此行甚是满意,至少比招待宣诏使者、比在质测学堂里看填鸭式教育更让陈凯来得振奋。回到巡抚衙门,那座曾经的分守道衙门不过是换了个牌匾就摇身一变,成为了级别更高的行政官署。那一只脚尚未踏入公事房,陈凯便派了陈松去调阅大埔、丰顺、平远、镇平四县,以及明军在潮州北部的战略要冲——三河坝等几处地方近期的公文、记录,随后细细的审阅了起来。 “那个自守贼还是蛮讲信用的嘛。” 翻过了几份公文,都没有涉及到程乡清军骚扰地方的相关报告。自第二次陆丰防御战结束后,确切的说,是自从陈凯向郝尚久修书过后,程乡清军对明军控制区的袭扰就戛然而止。相对的,张进那边在确定了陈凯的既定方略后,也没有选择多事,双方在那片犬牙交错的所在竟然变得相安无事了起来,也是明清战争中的一件奇葩事。 伴随着和平,贸易重新开启,就着韩江水道,程乡的矿石、金属以及其他资源和货物,潮州南部的粮食、锡器、糖制品、各类布匹乃至是大埔的烟叶也在通过程乡这个口子涌向清军的控制区。货物一旦流通起来,双方的官府、商贾、百姓们都会因此而获利,而且是持续性的获利。 “程乡那边的铁矿石和铁料都不多啊。” 翻过了几分报告,稍加心算,回忆着程乡沦陷前的大概数字,二者相差良多。陈凯随口问及,也没有指望着能够得到答案,倒是陈松显然是早有准备,只待陈凯话音一落,便躬身回道:“下官派人去问过了,程乡来三河坝交易的商贾说前两年贸易断绝,矿坑、矿洞很多都已经封了,矿工辞退,矿主改行者比比皆是,现在重新恢复贸易,产量上一时间还恢复不起来。” 铁和粮食最重要的军需货物,一个是用来打造武器防具的,另一个则是养活士卒。这两点上,陈松都是加倍的关注,因为他很清楚陈凯对此的关注度同样很高。此刻陈凯点了点头,道了句“原来如此”,对陈松的勤谨也是为之一叹。 “果然让你做一个小厮是屈才了。” 陈凯说罢,便不再提此事,反倒是问起了其他事情。倒是陈松那边,本打算再借着话题表表忠心的,结果见陈凯不提了,他也只得抖擞精神去回复陈凯的其他疑问。 战事告一段落,无论是南线的军事手段,还是北线的外交、贸易组成的双重手段,都使得曾经剑拔弩张,硝烟遍地的粤东地区暂且与战事告一段落。这不过是短暂的和平,只要一日不讲清军赶出广东,战事就必然会再度爆发。 这是一个短暂的空档期,陈凯准备借此时间去做更多的事情,当时在此之前,他却先要去一趟中左所,须得把那桩婚事做一个了结。 安排好了一应事项,陈凯乘着官船便顺流而下,直抵南澳岛的中转站。这里负责的依旧是忠勇侯陈豹,从郑芝龙回到福建任职开始,一直到现在,更多的还是郑芝龙、郑成功父子看重其人的忠诚可信。 到了此间,自然要与陈豹见个面儿。巡抚的事情陈豹早已得到消息,上一次陈凯回来接旨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一次倒也没有再提,只说了宣诏使者乘船返回的事情。另外的,也就是关于南澳军器局的一些事项。 “这么多闲置的厂区,竟成就没打算再招募些工匠把格局恢复起来?” 先是郑成功夺取中左所,原本在中左所的一应行政、海贸机构大多转移了过去,在这里留下的就只有那些负责本地事务的衙署。接下来冯澄世迁军器局,原本吃军器局饭的大批工匠迁移中左所,连带着的则是他们的家眷的离开以及南澳本地人的失业。再到去年,陈凯又从南澳岛抽调了大批的工匠过去。虽说这已经是最微弱的一次冲击了,奈何几次下来,曾经因郑成功以此为中心攻略闽粤两省、曾经因陈凯一手缔造军器局而短暂兴盛起来的南澳岛就被迫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陈豹在此坐镇多年,对于此间是有着深厚感情的,眼见着南澳岛的兴盛如昙花一现,百姓的生活水平又将重新恢复到从前,他也是免不了有急切。殷切的目光中,奈何陈凯是打定主意开发水力机械的,此间并不适合形成大规模的工业区。 “暂且还没有太好的办法,毕竟这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哎。” 一声叹息,陈豹也是没什么办法的,此事也只能暂且作罢。别了陈豹,陈凯回到工坊,在那里见到了受召而来的老鼠须子。一年的时间,老鼠须子的日子过得很是不好,贪污的罪名,衙门他是进不去了,上次缴纳的罚银让他多年的积蓄一扫而空,即便是做个买卖也不成了。若非是陈凯隔段时间派人接济一下,那日子就更没办法过下去了。 “小人悔不该当初不听参军教诲,贪那些小便宜,现在沦落如斯,实在是咎由自取啊。” 参军是陈凯多年来的职务之一,也是老鼠须子等人对其的旧称,如此显得更为亲切。见到了陈凯,老鼠须子一头就磕在了地上,几下子下去,地板上已经有了隐隐的血色。陈凯一挥手,从人把老鼠须子扶了起来,然后便退了下去,公事房中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但愿你是真的悔改了。” “小人绝不敢再犯了,绝不敢再犯了。” 本来已经站起身来,这一次又是一头磕在了地上,似乎只有这般方能显示其是真正悔改的诚意来。 磕头要是有用,还要法律干嘛。奈何,眼见于此,未免这老鼠须子磕死在此地,闹出件人命来,陈凯便道了句“起来吧”,权当是信了。随后,便向其问起了陈豹提及的关于南澳岛的相关事项。 “回参军的话,这事情,说起来还是那姓冯的的手笔。几次迁动,牵走的更多的还是行政人员和工匠,以及他们的家属,另外再有的就是军队。但是问题在于,那姓冯的迁军服制造工坊的时候,力主只招收军中将士家的女眷,把南澳本地民户女子全部清退了,那些女子原本在军服制造工坊里有个不错的活计,能够像男丁一样养活一家人,现在没了活计,日子自然难过。” 老鼠须子是恨极了冯澄世的,此刻陈凯问及,他当然是抖擞精神,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也当是发泄怨气了。但是当着陈凯的面儿,他还是有所收敛的,因为他很清楚,他那一番话到底想说什么,陈凯只要听上一两句就全明白了,说多了反倒是容易遭到陈凯的不悦。 一番话说下来,老鼠须子便闭口不言,只是站在那里偷偷地观望着陈凯的神色。相对的,陈凯自然明白老鼠须子所指,无非是冯澄世要在军中将士,尤其是那些军官面前充好人儿,要博取他们的好感,所以才导致了南澳百姓的失业率大增以及生活水平的下降。 除此之外,更不乏老鼠须子对于冯澄世迁移军器局的事情的愤慨。说白了,他贪小便宜的事情之所以暴露了,就是因为迁动的过程所不可避免的重新磨合,否则他现在估摸着还在过着那时的好日子呢。 对于后者,陈凯并不在意,也懒得说教些什么。倒是前者,他早前也曾借此拉拢过左先锋镇、援剿左镇等那些施琅、黄廷、洪习山带回来的入粤闽军,用的手法也是招募他们的家眷到工坊工作,提高收入水平的同时也可以增强这些将士的向心力,可谓是一举多得。现在倒好,冯澄世不光学了个通透,更是靠着这样的手法成批次的收获了军中的大量好感。 “还是在于成衣制造业在现阶段的技术含量太低,否则冯澄世就算是想随便换人也不好去找寻适合的熟练工。” 想明白了这些,陈凯想了想,便对那老鼠须子提醒了句关于“在他面前这么叫了也就罢了,放在旁出断不可如此”的话来。倒是此番关于老鼠须子对冯澄世的称呼的提醒,当即便收获了老鼠须子的感恩戴德,至少在他看来,这份提醒分明是对自己人才会有的。 有了这份亲近感,老鼠须子就更是将所知的尽数道来,尤其是关于军器局的事情,更是突出了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迁移军器局的时候,那姓冯的划定中左所军器局的布局,厂区、行政区、仓储区都有,就是生活区没有。工匠们每天吃饭都是在工棚里,吃完了也没个休憩的地儿,天天不到时辰就被催着干活……” “当年您在军器局的时候,定下的不少规矩,依小人的浅薄智慧也知道,那都是为了让工匠们更好的工作的。可那姓冯的不一样,处处要耍他的官威,比如见了上官磕头,您的旧制时工作时以额首行礼代替之,这也叫那厮恢复了,忙着半截的活儿就得连忙放下,晚了一口气儿的功夫都要办一个轻慢上官的罪过……” “前年年底,就在您回来前几日,那姓冯的将林匠头的匠头职务给拿下了,说是暂时的,结果也没恢复了。这一年来,您任命的那几位匠头先后都被他拿下了,换上了一批监工,就是王富贵那群人来充当匠头,说是这样更好管束工匠,防着工匠偷懒。想想您还管着军器局的时候,哪个工匠敢偷懒了,哪个工匠会偷懒了,还不是一个个的竭尽全力的完成定额,现在倒好了……” “……” 官职被扒了下去,发了银子,还挨了不少打,于这南澳岛的老家闭门思过了一年多,日日过着被人白眼的生活,就连老丈人和丈母娘,以及那些原本还对他尊崇有加的亲戚们都万分的不待见他了。世态炎凉,使得老鼠须子对于冯澄世那叫一个怨恨深重,这段时间他别的没干,就是一个心思的琢磨着要向陈凯告状的事情,说辞都是在脑海里过过无数遍的,此间如破堤之水一般倾泻而出,蒸腾的怨气差点儿给陈凯撩了一跟头出去。 “看来,你在军器局里还有不少耳目嘛。”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即便把老鼠须子的那通怨气给拦腰截断,后者咽了口唾沫,连忙回道:“参军,您当年管军器局的时候,对所有人都是推心置腹的,竭尽全力的让大伙的日子过好了,所以大伙都想着参军,连带着小人也跟着沾光。而姓冯的倒行逆施,不得人心,大伙都盼着军器局能够重归参军管辖,又怕会干扰到参军的正事,与小人就多了些交流……” 说白了,军器局在冯澄世的人事变动中受到不公待遇的,或者说是那些变动中的失势者,大多都是最早的那批人物,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南澳本地人,和老鼠须子有同乡之谊,现在更是同病相怜,自然是要报团取暖的。 陈凯细细听来,对此已经有了一些明确的概念,此前的一年他始终在粤东战场上奔忙,根本顾不到远在中左所的军器局,现在虽说也还是顾不太到,但是对于这份乱象,却还是不可避免的会产生出不满的情绪来。 “外行指挥内行。” 考试成绩好的,不一定实际操作也一样好,那是因为有些人就是擅长考试。更何况,科举考的本就不是行政能力,科举考得好跟行政水平有个毛线的关系,每三年一届的进士老爷们里面有的是被吏员、乡绅钳制得不能用事的废柴。 奈何,这本就源于儒家学说其自身的统治地位,动摇是难以实现的。而儒家自身的变革力量和变革趋势,在明时虽说是一如在其他时代那般产生和兴起了,但是明末清初的乱世,以及顽固的旧势力的阻挠,使得其举步维艰。尤其是到了我大清的时代,更是直接被拦腰截断了,因为我大清从来就不需要真正的儒家士大夫,只要是一群奴隶就好!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陈凯用这句话说给了他自己,也说给了老鼠须子,后者倒也不急,只要陈凯关注了军器局的事情,就早晚会出手的,他很相信他对陈凯的了解,但更加相信的还是陈凯对阻挠生产力发展的力量的决不妥协态度! 离开了南澳岛,海船一路向东,这是最熟悉的航线,也是最陌生的航线。因为对于陈凯而言,他并不知道此刻的郑成功会否对他的巡抚之位心存芥蒂。 正文 第三章 四府巡抚(下)(二合一大章) “牧洲当年是温、处、宁、台四府巡抚,竟成如今是漳、泉、潮、惠四府巡抚,到显得我官职低微了,日后还望二人上官多加提携才是。” “复斋此言差矣,我那早已是明日黄花,做不得数的。要说大权在握,还数竟成,你若求官,当知去处,莫要到我门前瓜噪。” “二位先生,这是在拿我寻开心啊。” 卢若腾和沈佺期本就同是福建名儒陈鹄的弟子,平日里素来亲近。与陈凯,亦是相交多年,更兼有同守中左所的生死之交在,此刻开起玩笑来也是毫无顾忌。 初登岛来,听说郑成功也是刚刚从泉州回来,此刻正在府邸休息,陈凯还有些许担忧。但是卢若腾和沈佺期的这一番说笑,反倒是将这些一扫而空,心境上也平和许多。对于接下来需要面对的事情,确也多了一份成则已不成则罢的坦然。 “酒,待我见过了国姓之后,咱们有的是时间喝,却也不急。倒是有件大事,我倒是打算与二位先生商议一二。” “是了,竟成此番上岛是来成亲的,确实不差着这一时半刻。” 二人哈哈一笑,把臂而行,便自顾自的离开了。陈凯乘上马车,闭目养神,待重新睁开眼睛,已抵郑成功的府邸。 自大门而入,郑成功已经降阶相迎。这原本已经显得是有些见外了,但是一眼看去,那面上的疲惫在他面前无有丝毫遮掩,陈凯反倒是不由得叹了口气来。 “竟成,这一见面就唉声叹气,可是不愿见我?” “哪有的事情,不来见大木,我这婚姻大事岂不还要继续拖下去。” 还能开玩笑,说明事情还不算太艰难。相顾一笑,二人便进了书房详谈。陈凯原以为是直截了当的提及巡抚一事,结果郑成功却率先提及了另一桩事情。 “虏廷还在为金砺增兵,看来是指望金砺能够打穿漳泉两府了。” 去年明军守住了胜利果实,但是清廷的实力还是太过强劲,今年竟然还在向福建增兵,完全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如此,郑成功不得不对此心存忧虑,就连陈凯闻此言也皱起了眉头来。 “大木,广东局势趋于平缓,不行就调回几个镇以抗大敌。” 闽南、粤东,本系一体,甚至就连唇亡齿寒都不足以形容其命运共同体的程度。听闻此事,陈凯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但也毫不犹豫的提了出来。只是郑成功对此却摇了摇头,并没有从广东调集兵力参战的打算,只是提及了此事,仅此而已。 “明年闽南这边还是要力争守住漳泉两府,广东兵力本就不多,不能再减了。倒是香港的贸易开辟了一条新的财源,竟成可还有旁的什么打算吗?” 有陈凯在广东,郑成功专力于福建战场,便不会出现顾此失彼的问题。这是最好的局面,郑成功无疑改变,甚至不光是如此,郑成功还希望能够从广东那边能够再做出些成绩来。 这是对陈凯的殷殷期待,对此陈凯也表示有过一些计划,比如趁着清军在惠州府的兵力空虚,夺取平海千户所和大鹏千户所两地,修筑棱堡,由此将明军在潮州以及惠州东南部的控制区,凭借着海路与香港连成一线。 “就像是当年的东江镇,控制辽东沿海的一系列岛屿,从各个点不断出击,袭扰鞑子的控制区……” 当年的东江镇其全盛期时,以皮岛、铁山、义州等处有着海洋和鸭绿江作为屏蔽,与清军对峙,占据沿海岛屿,控制宽甸、旅顺等易守难攻的所在,现在看来与明军在广东的形势倒是有几分相似。 “潮州以及惠州府的东北部就是皮岛、铁山、义州等处,莲花山脉和陆丰双子棱堡就是辽海和鸭绿江,而香港岛则是那旅顺,现在把平海千户所和大鹏千户所拿下来,就更像了。” 指着郑成功书房中的辽海地图,二人一说一听,脑海中则已经将粤海中部到东部之间的那一串珍珠串成了项链。奈何说到此处,陈凯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像是挺像,但是问题在于,这样根本不合算。” “哦?” 话一出口,郑成功当即便明白了陈凯所指。 东江镇当时的形势是迫不得已,野战以着其自身实力是很难与八旗重兵集团相抗衡,所以就只能盘踞八旗军难以控制的所在,在那里种田、练兵,一点点儿的恢复实力。 从经济上分析,东江镇控制区寒冷非常,种田收益不高,难以养活大军,即便是靠着明廷的补充和接济也远远不够,想要养活那些辽民,想要养活军队,进而反攻辽东,一是出兵袭扰,取食于敌,二则是要控制辽海贸易。 前者不谈,后者从历来的路线上分析无非是大运河、天津、旅顺,然后沿着岛链抵达朝鲜,进而实现与朝鲜和日本的贸易,而另一条则是山东登州过庙岛列岛,抵达旅顺,继续走上一条路线的后半段去朝鲜和日本。 岛链由贸易路线串起来,是生存的根本。但是在广东这边,香港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粤西方面与广东这边的明军面和心不和还在其次,关键是平海千户所和大鹏千户所都不是岛屿,仅仅是沿海罢了。 修筑棱堡,囤积仓储,驻扎士卒,仅仅是用来巩固本已经十分安全的贸易路线,这是非常之不合算的。而陈凯也不似毛文龙那样要养活几十万辽民,潮州百姓和广州百姓都在潮州地面上,那里有大片的可耕种用地,一年两熟,每亩两石到三石的产量也绝非是辽东所能够比拟的,而且以他的威信也暂且压得住双方的不满情绪,实在是犯不着如此。 脑海里将这一切分析过后,郑成功也不由得摇了摇头。东江镇当年最差也有明廷的援助,还可以在朝贡上“欺压”一下朝鲜,而他们则只能精打细算的,要把每一文钱都用在极处才能抗住清廷的连番猛攻,才能进而收复更多的沦陷区。 “那,还有别的吗?” “有是有,但也存在问题。” “什么问题?” “其一,兵力不足;其二,初期投入比较大;其三,需要脸皮厚。” 陈凯的手指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手指头亮出来,郑成功的视线也聚焦在他们上面。起初还好,陈凯义正言辞的说着,郑成功认认真真的听着,兵力、资源投入,这些都是限制发展和开拓的总要因素,哪怕不甚清楚,但是郑成功相信陈凯的判断,也是点头示意。但是,听到最后一处,郑成功的面色突然变得怪异起来,口中的一句“竟成你在夺潮州和去广州时”的半句话刚刚在脑海里形成,甚至后半句还没有完整闪现,他便立刻意识到了陈凯所指。 “竟成,你的意思是,需要我也有一张厚脸皮?” “是的。” 陈凯点了点头,似乎对那个“也”字并没有丝毫介怀,甚至这个字很可能正是说在了点子上面。 “嗯,就像上次诓杜永和那十万两库银时差不多。” “哦。” 一说这个,郑成功似乎是能够接受了。毕竟,杜永和那档子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些口舌官司罢了,连面儿他都没有见,只是让个手下人就打发了杜永和派来要账的手下,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情。 “反对的烈度可能会更高些。” “收益呢?” “十万两不过是九牛一毛……” “那就干吧!” 三言两语之间,两个人就把那三个问题中的最后一个敲定了下来,甚至连前两个都没有进行权衡。说到底,一切无非是利润作祟。就像是后世的某位思想家所描述的那般: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大胆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被绞死的危险。 “需要多少兵员?” “最起码也得两千战兵,我也会从潮州调派一些部队过去。” “我给你三千,去年从泉州招募的士卒,都是训练了近半年的。另外,竟成你现在是巡抚了,守道标营扩编为抚标,兵员至两个营一千战兵,还是让林德忠管束。” 郑成功大手一挥,就是三千五百战兵,七个营的编制。说到此处,他继而向陈凯问道:“江美鳌,可还听话?” 江美鳌的郑彩的部将,更重要的还是江美鳌是跟随郑彩最久的那三个部将之一,另外的两个——蔡兴和章云飞现在已经是清军福建水师的顶梁柱了,带着他们的部下骚扰明军舰队,虽然也就是骚扰骚扰,面对面的刚正面是不用想的,但是这实在给了明军很一些的恶心。 三个人,两个人降清了,剩下的那个自然会被人担忧,这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在于,郑成功在陈凯的两次陆丰棱堡防御战的报告中,都没有太用到江美鳌的部队,这也使得郑成功怀疑陈凯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担忧。 一共七个字,陈凯听在耳中,便能够想象到郑成功所想的到底是些什么。无需思索,陈凯便向郑成功做出了回答。 “提到江美鳌,这也是我正要与大木说的。我打算把江美鳌的部队重新改成水师,去年我让林德忠和江美鳌练了练长林寺义勇曾经练过的那个方阵,林德忠的营头练得很好,但是江美鳌那边,大概是在海上习惯了,练了大半年也没有给我一个坚若磐石的样子。正好这一次也需要增添水师,我想着还是让他干回老本行的好。” “那我调派些战船给你。”陈凯话说如此,郑成功自然明白其意,此事到此作罢,旋即他有出言说道:“银子,竟成你不用管,去岁海贸所得,足足有一百八十余万两白银,这还没算上泉州和漳州这两个府的岁入。养兵,是要花掉其中的一大半。再算上继续贸易、修建堡寨、打造武器以及其他的一系列支出,确实所剩无几。但是,银子还是能挤出来一些的。” 广东战场压力甚大,潮州的税赋基本上都是自用了,能够给予中左所方面的,无非是粮食和海贸货源,这已经是极大的补充了。 郑成功对陈凯信心十足,自然是要他放宽了心去做事。话说到这个份上,郑成功专力福建,陈凯经营广东的格局依旧是延续了下来,无论是陈凯,还是郑成功,都无意打破这个自形成以来便卓有成效的分工模式。这一切并没有因为陈凯的四府巡抚官职而改变,这便是二者之间最大的默契,无需再多说些什么,甚至陈凯在此之前的那些许忧虑到此也荡然无存了。 接下来,二人敲定了陈凯的官职之中,原本的那个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的身份正式取消,郑成功实在不好让一个实权的兵部右侍郎给他做参谋,总要给永历朝廷些许脸面的。但是粤东总制的差遣则依旧挂着,用陈凯的话说,这是他节制广东众将的权利基础。 粤东总制是陈凯对于郑成功的军队所有权的尊重,也是郑成功对于陈凯的军队使用权的认可。如今这世道,武将自行其是者大有人在,文官没了以文驭武的制度保障,朝廷赋予的权利往往只能有限的约束小军头,而大军头则更多的还是要依靠双方的关系,以及个人的威望。 这是末世文官的悲哀,但是如陈凯这般,发轫于一个军政集团内部,凭借着个人的努力,一步步的成为了集团内部的二号人物,负责一个分战场的全权事务,反倒是比那些受朝廷指派的文官更加能够得到大小军头们的认同,做到如臂使指。因为,他从来就不只是朝廷的文官,更是这个军政集团的一员,至关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一员,甚至未来还可能会成为最重要的一员! 二人心照不宣,很多事情,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交换彼此对于去岁那一年的战事的想法、对于未来的展望以及各人接下来的发展方向,一聊就是一整夜的时间。很多事情上的态度也都做出了交换和权衡,这是为了今年的战事而进行的最重要的一次谈话,一次战略性的谈话。除非再出现重大变化,否则今年的战略布局就会按照今番的商议执行下去。 第二天,鸡鸣破晓,天光放亮,陈凯打着哈欠便要告辞,郑成功也是倦意款款,但却还是亲自将陈凯送了出去。不过在上马车前,郑成功还是笑着提及了成亲的事情,这是陈凯此番来中左所的另一件大事。 正文 第四章 交融 依旧是大章,近6000字。 ……………… “听说了吗,陈凯和大木谈了一整夜。” “不是吵了一整夜吗?” “谁告你是吵了一整夜的,陈凯离开国公府的时候,大木亲自送出了门,据说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着提起那桩婚事呢。” “……” 郑芝龙得势,石井郑氏家族一跃成为了福建最有分量的豪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郑氏子弟自然也今非昔比。考武举、考科举、入营为将、经营海贸,游走于官场之中、商海之内,如烈火烹油一般,攀援着郑氏集团的大树,个人的发展层次也大为提升。 于海贸上,石井郑氏家族从始祖隐石公郑绵开始就和大海打交道,族谱之内,死于海上的族人比比皆是,族中对于海贸的人才储备是绝对足够的。如郑芝虎、郑芝鹏、郑泰等人,更是郑芝龙的得力臂助。 奈何,人才是有的,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是人才。尤其是在于这样的家族,其不可避免的缺乏如真正的豪门般的底蕴,迅速的崛起使得族内很多人看不清楚他们身处的环境,不明白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需要做的该是什么。当面对变局,该如何应对,当面对陈凯这样充满了变数的存在,该如何权衡利弊,是全然不知的,仅仅是凭借着郑氏集团原本属性中的唯利是图,仅仅是凭着本能与其对抗,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一次次的失败。 “竟成,此番也是好事多磨,所幸老祖宗气消了。” “是啊,是啊,老祖宗气消了就好,这样一来,终究是能够两全了。” “……” 当天回去休息,一觉睡到下午,陈凯本打算去和卢若腾、沈佺期二人碰面的,岂料这还没出了驿馆的门,就有郑家的子弟前来拜会。 如此的场面,可是从永历前年二月他杀了郑芝莞之后就再没有过的的了。以着最阴微的估量,大概是那最后的指望——陈凯和郑成功谈崩了,然后被架空权柄的事情没有如他们所料般发生,失去了希望,一些脑子活络的就开始寻思着缓和关系的事情。毕竟,陈凯大权在握的地位暂时是不可动摇的,香港那边的贸易额也在节节攀升,他们想要从中获利,自然要把脸面放在一边了。 黑锅,那位老祖宗背了起来,至于他们在其中的上蹿下跳,自然是不会有人多嘴的了。还有一个不曾被提及的人物,那就是郑惜缘的亲哥哥郑肇基,尤其是其人现在根本就不在中左所。 “多谢诸君的关心,届时还请一定光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竟成客气了,客气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郑家的子弟、亲朋,岛上的海商、船主,此间的遗民多有来拜贺的,弄得陈凯反倒是有些忙不过来了,甚至就连与卢若腾和沈佺期之间的聚会也不得不一再拖后。 婚期临近,事情变得多了起来,每天见完这个,又要见那个,见完那个,又要见这个,都是些前来祝贺的,至少表面上是这般的。当然也有些不小心说漏嘴的,也无非是想要把生意拓展到广东,亦或是想要在广东地面上谋个差事的,也都巴巴的打着这样的名义过来。 这本无可厚非,甚至陈凯回来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般,只是比他想象中的来得还要频繁罢了。尤其是在于,那些有求于陈凯的人们前来拜贺了一番结婚的喜事,很快陈凯就从驿馆搬到了早前郑成功送他的那处宅院,又多了一批前来拜贺乔迁之喜的,其中还不乏有来上两遍的…… 一晃几天过去了,好容易的到了婚期,前面的礼数都已经走过了,直到今日,总算是那六礼的最后一礼。 “今代汝父曰:躬迎嘉偶,厘尔内治。” “敢不奉命。” 当年来投,陈凯向郑成功报上去的是父母双亡,因为他根本没办法证明他在这个时代是有一双父母在的,所以干脆来个最省事的。向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告知了迎娶新妇的事情,司礼的礼官代行言事,早已换上了全套官服的陈凯退到原位,再拜,随后才离开了祠堂,随充当媒人的沈佺期前往郑鸿逵在中左所的府邸。 中左所的定国公府早已是披红挂彩的换上了一副喜庆的颜色,陈凯随沈佺期抵达此处,后者入内告知,然后陈凯进府行礼,执雁献上,再拜后便出了国公府的大门。 男方迎亲的礼数告一段落,就该轮到女方拜别父母。陈凯出了大门,郑鸿逵也回到了大堂,与他的正妻,也就是郑惜缘的母亲并坐于大堂的正座之上。 “拜、兴。” “拜、兴。” “拜、兴。” “拜、兴。” “平身。” 随着赞礼之人的唱礼,郑惜缘下拜、起身,往复四次后才站起来恭听父母训诫。 “往之嫁、以顺為正、无忘肃恭。” “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 父母二位大人说过,才轮到那位秋姨娘做最后的补充。 “尔悦听於训言、毋作父母羞。” “虽不敏,敢不从命。” 回答过后,郑惜缘又是四拜,才由陪嫁过去伺候的婆子、侍女引路出门,在抵到一辆做工考究,用上好木材雕刻有八仙过海、麒麟送子等喜庆图案,饰以红黄绸缎和各种彩带的马车前,才在回首拜过后,登上了这辆马车。 仪卫在前,迎送者乘车于后,便是嫁妆,亦是从那定国公府便随着马车而出,房产、铺面、家具、摆设、胭脂水粉、首饰字画、古籍文房、药材香料以及代表着田产的一方方泥土,不知道过去多久才算是一个完。 嫁妆的丰厚程度,从来都是关乎着女儿在婆家的地位,嫁妆少了会受婆家白眼,这是哪怕在后世都不乏见的。国公嫁女,嫁妆方面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说婆家的感官,就算是出嫁队伍放在旁人眼中,国公府的颜面也不可轻忽的。更何况,郑惜缘本就是郑鸿逵最宠爱的女儿。 不过,本着保护女性婚姻权益的原则,中国古代也有相关律法规定,夫妻离异,女方是可以自行带回嫁妆的,除非有特殊情况,夫家若有侵夺,是要受到法律惩处的。 看着那长龙式的送亲队伍,沿途的百姓无不是渍渍称奇,其中多有艳羡陈凯能够娶到国公之女的,但也很快就遭到了旁人的反驳。 “要是当年鞑子没有攻上岛,要是当年郑芝莞那厮没有弃城而逃的话,估摸着仗打完了就该成亲了吧。” “可不是嘛,那时候定国公可还是麾下数千虎贲呢,而陈巡抚就还是个分巡道的道台。现在可好了,郑家折腾了一溜够,定国公的兵权都送给了国姓爷,只是空有个国公的爵位,倒是人家陈巡抚一路走来,已经是朝廷在号的大员了,挂着兵部侍郎的衔,正二品大员呐,今时不同往日喽。” “切,今时不同往日是没错,不过人家定国公也绝非是个空壳的国公爷,家底厚实,那可不是说着玩的,瞧瞧这一眼看不到头的嫁妆,咱中左所岛上大概就没有出过吧,真是气派啊。” “莫说是咱们中左所了,怕是就连皇帝嫁公主也就这样了吧!” “……” 伴随着路旁百姓饶有兴致的议论声,送亲的队伍缓缓而行,掐着时辰,直奔着陈凯的府邸而去。 送亲的队伍在中左所城里绕来绕去,直到那良辰吉时,将新娘子送抵新郎的府邸。接下来,见拜、同饮、同食,各种礼数走下来,花费时间良多,外间的喜宴都已经开始了,而陈凯和郑惜缘也早已被这些礼仪折腾的疲惫不堪。哪怕,他们早已有过预演,很清楚这全流程走下来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礼之一字,在儒家思想中既是永恒、普世的天道,也是对君主、诸侯、士大夫和庶民皆具有约束力的礼法,更是社会自发秩序的传统和习俗。换言之,礼是律法和道德的结合体,他表现的形势无非是那些被后世人看做的“繁文缛节”,但也正是这些“繁文缛节”在人心的深处协助道德和法律构建起了更好的约束力,从而进一步的确保了人与人之间的和睦共存。 婚姻之礼,男女双方家庭都在其中操持甚多,因为花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所以正常情况下,婚姻的男女双方远比无礼苟合之辈要更加珍视双方的关系。甚至用陈凯当初参加一个同学婚礼时听来的戏言那般——结婚那么麻烦,这辈子有这一回就够了。话糙,理不糙。 内里的礼数还在进行之中,外间前来道贺的也纷纷登场。明军的将帅高官,各镇的总兵官、如潘庚钟、杨英、黄维景之流的参军,就连冯澄世、冯锡范父子也专程赶来,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遗民,卢若腾、阮旻锡、徐孚远、王忠孝之流,甚至包括曾樱的家人也纷纷到场,即便是不能亲到的,也特别派了人前来送上一份贺礼。 大堂上早已是坐得人满为患,其他的席面只得开到了前院。而此时,真正的重头戏姗姗来迟,倒也算不得太晚。 “太祖高皇帝八世孙,辽藩宁靖王殿下遣长史来贺……” “太祖高皇帝十四世孙,益王殿下遣长史来贺……” “太祖高皇帝九世孙,监国鲁王殿下遣长史来贺……” “……” 清廷大肆屠戮明朝宗室,中左所以及周边由郑成功控制的地区便成为了很多明宗室的避难所。这些龙子凤孙们莫看无兵无勇,但是宗室的身份却尤为高贵,郑成功奉养宗室日久,也不见他们对谁如此上心过的。此番陈凯成亲,却一个个的派人前来贺喜,并非是陈凯对他们有什么恩义,只因为陈凯如今可谓是炙手可热、大权在握的人物,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有了这份薄面,日后也好说话才是。 唱名还在继续着,宗室的地位高贵,当即便引起了在场不少宾客的低声惊呼,就连唱名的司礼也是扯足了嗓门,唯恐旁人不知道就连宗室都来向陈凯和郑惜缘这对新人贺喜。 外面如斯,宅院内里的卧室中则是鸦雀无声。礼数都已经行完了,实在把陈凯累了个够呛,结果揭了盖头,郑惜缘那边看上去却显得甚是紧张,紧张到了陈凯都害怕接下来的“礼数”会把这个新媳妇吓坏了似的。 “泸溪郡王朱慈(火著)、舒成郡王朱慈(火喜)、巴东郡王朱尊(氵柬)、奉新郡府将军朱慈(火广)……” 唱名依稀的能够听见些只言片语,陈凯凭着回忆将这些只言片语脑补齐全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名,见郑惜缘似乎还没有能够放松下来,灵光一闪,便只当是聊天的扯起了一些闲篇来。 “娘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猜个问题如何?” 成婚的事情,耽搁了一年多近两年的时间,奈何这时代的压箱子底宝贝哪怕是耽搁了十年,也是要成婚前一天由女方的母亲拿出来,借此传授相关的生理知识。 以着她的聪慧,不可能不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可是一旦想到那些,脑子里就立刻空白了一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了。倒是此刻,陈凯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反倒是让她恢复了些神志。 “夫……夫君请问,妾……妾……妾身一定尽力。” 刚刚缓过些劲儿来,她还有些不太适应,说话磕磕巴巴的,甚至还有些语无伦次。不过总算是比刚才要强上了一些,眼见于此,陈凯便笑着找来笔墨纸砚,飞快的在上面将那些宗室的名讳写了下来。 “刚刚的唱名,传到卧室已经很是微弱了,甚至很多都只剩下了只言片语。可是现在,为夫却能把这些宗室的名讳都写下来,娘子可知为何?” 刚才的唱名,脑海一片空白的郑惜缘是完全没有听到的,倒是陈凯提出问题时外间似乎还有唱名的,但也就听到了些诸如“太祖、”“王”、“来贺”之类不成行的字眼儿。想来,方才大概也是这般情状。 陈凯问及,郑惜缘看了看这些名字,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似的。思虑片刻,却突然明白了到底为何,当即便向陈凯指了出来:“这几个字是新造的,古来未有!” “正是如此!” 早知道郑惜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所在。陈凯拊掌而赞,旋即解释道:“本朝自太祖高皇帝时便有规定,宗室子孙起名字时须为三字,名首字按照各王府特有的辈分字使用,而尾字则是要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从木字旁开始,如孝康皇帝的标,如成祖皇帝的棣,后面是木生火,比如建文帝的炆,比如仁宗皇帝的炽,以此类推。” “奈何,宗室繁衍生息两百多年,带着五行的字不够用了,然后就只能生造新字出来。刚刚依稀传来了些字眼儿,其实为夫也没有听清楚了,但是这些新造字以前见过,且岛上就只有那些宗室,便可以很轻容易把名字拼凑出来。” 陈凯娓娓道来,其实倒也并非是那么简单。这些人的名字他在后世的网络上看到过,由于很多字是输入法无法打出来的,往往就只能是一个名字四个字,甚是乍眼。 这样虽说是明显,但是很是影响阅读体验,不过倒有个说法,说是清末时中国近代科学家徐寿在翻译元素周期表时,选择了音译的方式,又受限于文字,结果倒是明朝宗室的名字帮了大忙。 比如《明史?诸王世系表》中的长阳王朱恩钠,长垣王朱恩钾,秦王朱公锡,封丘王朱同铬,鲁阳王朱同铌,宣宁王朱成钴,怀仁王朱成钯等等,例子有很多,都是说徐寿用了那些金字旁的字。这事情是否真的如此,已经无法考证了,但是元素周期表中的很多字确实最初都是为了应付朱元璋的怪制度才生造出来的。 “幸好那已经是清末了,否则徐寿这么明目张胆的用明朝宗室的名讳来妆点元素周期表,不被安上个反清复明的文字狱那才叫新鲜呢。” 想到此处,陈凯噗嗤的笑出了声来,倒是把郑惜缘看了个一愣。奈何元素周期表的事情实在没办法和她解释清楚,就只能提起了另一个事情来。 “娘子还记得今天来的时候所乘的马车吗?” “记得啊。” “《大明会典》里规定迎亲要乘马车,而民间习俗多用轿子,娘子知道轿子迎亲是如何出现的吗?” 这个问题有些难住了郑惜缘,她知道明廷规定的是马车,也知道民间习俗多是用轿子,但却确实没有注意过这一点。轻轻的摇了摇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疑惑和不解,只等着陈凯来为其解答。 “这事情要从靖康之耻说起来,话说金兵南下,掠徽宗、钦宗二帝北上,高宗皇帝即位。但是金兵强横,一度追得那位长腿天子满处乱跑,有个说法叫搜山检海捉赵构,就是那时候的事情。” “据说有一次在明州,嗯,也就是现在的浙江宁波府地面儿上,宋高宗的御林军被金兵击溃,那位长腿天子跑得甚快,奈何周围全是金兵。眼看着要被金兵找出来了,正碰上一个明州姑娘,那姑娘为其打了掩护,骗走了金兵,还给饥寒交迫的他做了顿饭。后来岳飞、韩世忠几度大败金兵,宋高宗坐稳了江山,派人去找那位明州姑娘,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干脆下了旨意,以后明州的姑娘出嫁可以使用四人銮驾,就有了现在习俗。” 一桩传闻被陈凯细细说来,郑惜缘道了一句“夫君博学”,随后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因为那时候偏居南方,马不好找的缘故?” 武家之女,对于这些更为敏感,郑惜缘出言问及,当即便后悔了。说起来,昨夜她母亲还千叮咛万嘱咐过,要她别在夫君面前耍聪明,结果聊着聊着,绷紧了的神经渐渐松懈了下来,连带着就把这番叮嘱给抛诸脑后了。 郑惜缘的懊悔刚刚产生,然而陈凯对此却毫不在意,附和了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便提及这桩传闻故事是他的一个朋友讲给他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倒是让郑惜缘松了一口大气。可是提起那个朋友,陈凯的神色反倒是黯然了下来。 身在此间,打拼多年,虽然已有不小成就,已经与很多名人成为了好友或是敌人,但是曾经的那个陈凯显然已经割裂在了另一个时空。 “儿子,你跟爸说实话,你不会是喜欢男的吧?” “爸,这么催婚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臭小子,房价那么贵,这还过了,哪里过了,哪里过了,你告诉老娘?!” “好,好,好,您二老厉害,我抓紧,我抓紧,还不行吗。” “……” 打开窗子,眺望远处的星空,陈凯思量着,或许在这一刻他的父母也在眺望着同一片星空。只不过,却实在不同的时空。 心中悲凉油然而生,随后,却又一双柔荑轻轻的环在了他的腰间,将那柔软贴在了他的身上。 “夫君,是在想公公、婆婆呢吗?” 陈凯性子坚毅,这是郑惜缘早已了解的,一个好友的生死未卜或许还不至会如此,但是眺望星空,十有八九是怀念着父母双亲,就像是她的父亲郑鸿逵征战在外时,她也多次如这般眺望着星空。 郑惜缘的冰雪聪明,旋即便得到了陈凯的回应,转过身来,将其抱在怀中,轻嗅着那处子的幽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爸、妈,我结婚了”的呐喊和二老欣慰的笑容。 “公公、婆婆一定会保佑夫君的。” 正文 第五章 脚步 依旧是大章 ……………… 红罗帐暖,玉体横陈。 习惯了早早起床处置公务的陈凯随着生物钟的指针落处,幽幽转醒。臂弯中的美玉尚在沉睡,如兰的呼吸随着山岚的起伏,仿佛这才是此间的永恒旋律。 无有工坊的炭火烟尘、无有沙场的血腥硝烟、更无有官场上的尔虞吾诈,有的只是甜美的气息徜徉在鼻息、舌尖,在这拔步床上的每一寸空间之中,沁人心脾。触手可及的,是如铺盖其上的锦缎般顺滑的肌肤,手指划过,一时间仿佛也难以分得清抚摸到的是锦缎,还是那白璧无瑕。 偶有轻动,怀中人幽幽转醒,只是比起昨日,璀璨星眸中似乎还多了些许疲乏,更让陈凯回味起了昨夜的绯靡。 灵魂交融,呼吸渐渐沉重,白璧无瑕染上了羞怯的粉红,炽热的阳刚便更加肆无忌惮。轻启贝齿,软滑的游龙乘胜追击,突入那片从未探索过的温热。游龙雌雄相会,哪怕无有宝珠,也不妨其相戏一番。 官袍、罗裳,渐渐滑落,小鹿乱撞,白兔惶惶,直引得呼吸愈加沉重,甚至无需彼此感受,只需闭目倾听也能猜到彼此的心境如何。 接下来,无非是山峦伏倒,白壁微颤。待那猛虎入林,惊得那林鸟翱翔,化作点点红梅,怀中的璧人却已然将小巧的头颅钻进了陈凯的怀抱之中。 “夫君笑得真坏,别这么看着妾身好吗?” “害怕了?” “嗯呢。” 钻入怀中,粉嫩的双臂抱得越紧,仿佛唯有如此方可从那份羞涩中脱身。直到良久之后,郑惜缘渐渐的适应了这样的处境,猛的想起来今日还有礼数要行,便连忙问起了陈凯以时辰。 “还早呢,不急。” 相拥而眠,不知多久,方有那软糯轻扣房门,提醒老爷、夫人起床的事情。闻言,陈凯坐起身来,锦被滑落,玉体半遮半掩间,他却瞅到了一方点点梅花的帕子,伸手去拿,岂料郑惜缘却连忙抢过,藏在背后,轻咬着朱唇,又羞又气。 “平日里见夫君知礼守礼,想不到,想不到,哼!” 玉腿蜷缩,白皙展现无余,郑惜缘抓过了锦被,遮住身子,便撇过头不去看陈凯。倒是陈凯那边,咽了口唾沫,攀援着锦被的边缘,轻而易举的便凑到了郑惜缘的身前。 “娘子,须知道为夫身上,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环臂其中,轻抚香肩,陈凯伸出舌头点在柔嫩的朱唇之上。顷刻间,猛虎再现,笑意更浓。 ……………… 礼数,未有耽误,仅仅是显得匆忙了些罢了。拜过了陈家的祖先,郑惜缘的身份终定,外间可称其为巡抚夫人,也可以以陈郑氏做录,未有那定国公府小姐的称呼已经不复存在了。毕竟,出嫁是要从夫的。 “永华拜见义母。” 拜见了祖先,自有家中人来拜新晋主母。两边的管家、下人们还在其次,陈凯收了陈永华为义子,他的这个义子这两年也一直在中左所求学,今番一早便赶来等候,这一拜是最少不了的了。 “刚进门就当妈,什么时候咱们也生一个出来?” 陈凯的调笑,郑惜缘连忙轻推了一把,口中提醒着还有人在,直看得陈凯一番哈哈大笑了起来。 新婚燕尔,老爷和主母如胶似漆,看上去并没有因为早前郑氏家族内部的刁难而产生什么介怀。跟着陪嫁过来的大丫鬟与奶娘对视了一眼,不由得暗自松了口大气,只是这样的担忧,在定国公府那边却还要等到新郎、新娘回门子的时候才能彻底放下来了。 回门子是很快的事情,陈凯带足了礼物,郑鸿逵那边也备了宴席款待,母女俩回到了后宅叙话,作陪之人也纷纷识趣儿的退下。时隔近两年,陈凯和郑鸿逵这翁婿二人总算是重新面对面的坐在了一起,只是物是人非,早已不同往日罢了。 “能看到你和缘缘如此相敬相爱,我便放心了。” “泰山当知小婿是何品行。” “自是知道,这一年多在白沙也想得明白,看得通透些了,自是知道。只是,饶是如此,也免不了有所担忧。” “此乃人之常情,泰山无需如此。我喜欢缘缘,缘缘也喜欢我,这就够了,其他的那些人和事,我也懒得理会,难道为了他们就要让自己不痛快,您说是也不是。” 陈凯面露微笑,侃侃而谈,郑鸿逵那边也不由得叹息道:“能不受外界影响,坚持本心,竟成你有今日成就,绝非偶然啊。” “当然不会是偶然,小婿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过来,也会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下去。我的初衷,始终未变,无论是对缘缘,还是对这个时代!” ……………… 冰释前嫌,翁婿二人相谈甚欢。里间,郑惜缘母女相谈如何,陈凯不得而知,但是临别之际,那位岳母看向陈凯这个女婿的目光却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当做亲儿子看待一般,大致如何,不问自明。 回门子是不过夜的,这是传统,陈凯和郑惜缘早早的过去,用过了晚饭便乘着马车返回。这一番,很多人的忧虑都放了下来,只是少了个大舅哥,却总是让人觉着别扭。 这一点,陈凯没有去问郑惜缘,倒是郑鸿逵提到了前些时日让郑肇基回白沙读书养气的事情。同样是赐了国姓的,这位小国姓爷似乎有些不甚成器了。其实仔细想想也对,若非自家儿子实在不成气候,哪个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侄子的身上? “兄长生下来就没有过过苦日子,大抵是因为这般才会如此的吧。” 陈凯和郑惜缘的婚事,明面上是黄老夫人和郑鸿逵的阻挠,背后则是那些郑氏子弟们的垂死挣扎。这里面,跳得最欢实的就是郑肇基。说起来,有陈凯这样的妹夫,对郑肇基应该是难得的好事,奈何郑肇基却并不这么认为,反倒是极力阻挠,这里面有受了其他郑氏子弟蛊惑的成分在,但更多的还是在于其自身。 据陈凯所知,婚事重新抵定下来前的一段时间,郑鸿逵断了郑肇基的月钱,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小国姓爷就只得回了白沙向父亲服软,早前在他妹妹面前耍的那套长兄气魄也荡然无存。 无论是什么时代,饱食思**,吃饱了肚子才有精力和心思去折腾,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以着郑肇基的身份,饿肚子倒是不至于,但是花天酒地的日子过惯了,大手大脚的习惯了,真去过些寻常日子,或是在郑成功那里找份事情来做,郑肇基也是不会能够受得了的。 这位大舅哥暂且可以不用理会了,甚至从那些跳梁小丑在暗地里瞎折腾时,陈凯也没有把此人放在眼里过。很多事情,不需要刻意为之,尤其是不需要和那些小人一般见识,大事做好了,往往就将会是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局面,今番这桩婚事的解决,也同样是如此。 回过了门子,陈凯这边前来拜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郑家的亲戚,一口一个姐夫,一口一个妹夫,甚至一口一个姑父的叫得甚是亲热,似乎就连当年陈凯和郑惜缘刚刚定下亲事时都没有这般热切的。 这边有人来拜,陈凯不光要回拜,如黄老夫人那样的长辈处也是要走动到的。旁人不提,倒是那位老祖宗不光是很坦然的承认了她在这桩婚事中始终坚持的态度,更是对她转圜心意也做出了同样是为了郑家的表态,并且如当年的郑鸿逵那般,很是劝诫了陈凯一般,须得以郑家这边为重心的道理。 老太太还很执拗,陈凯也没有跟她一般见识,彼此的面上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必要弄得剑拔弩张的,尤其是跟这样的长辈。 郑氏集团的属性定位战最终以陈凯和郑成功的胜利宣告结束,郑成功确保了郑氏集团的抗清性质的思想统一,陈凯迎娶了郑惜缘,更是正式确立了他在郑氏集团内部第二号人物的实际地位,即便是郑氏集团的财神爷郑泰也要排在其后。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公认,郑氏集团的文武、石井郑氏家族的子弟们乃至是远在大西南的明廷,皆是如此! 过了几天串亲戚的日子,陈凯总算是从中脱身。约上了卢若腾和沈佺期,这番聚会拖延了多日也总算是有了个眉目。 见了面,无非还是被卢若腾和沈佺期调笑了一番,共过生死自是不同,也正是因为共过生死,陈凯才会向他们二人直言不讳的将事情挑明。 “天地会?”卢若腾皱着眉头,细细想来,却也只是试探性的问道:“怕是并非那等吟诗作赋,倾吐胸臆的所在吧?” “当然,不是为了做事,我何苦浪费这般时间。” 以他们的了解,陈凯确实是这种人,说好听了叫做有志向、有上进心、有行动力,说不好听了就是工作狂、没人性。 不过,与很多人恰恰相反的是,陈凯从来不认为工作狂是没人性,有拼搏的目标,有为了实现梦想而付出努力的行动,若是一个人不能为梦想而努力的话,那么和咸鱼有什么区别,那才是真正的行尸走肉,毫无人性。 卢若腾和沈佺期自然是能够理解,包括他们也同样是在为了抗清而付出大量的精力,同样是瞧不起那些躲在家里,留着金钱鼠尾,穿着长袍马褂,一天到晚只知道吟诗作对来向旁人彰显他们对故国的思念,但却不敢为此做任何努力的货色。 “既然是做事,那便算我一个,总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情。况且,竟成的办法,总是很有新鲜感的。” “正是如此,旁的不说,只说那救护的学问,确实是医术的重要补充。哪怕就为了这个,我沈佺期也一定入会。” 纲领、宗旨等等,陈凯一一向二人进行讲解,说到底这天地会与历史上的那般有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本着驱除鞑虏的目标存在的,陈凯在其中加入了大量的近代党派政治的成熟理念,使其凝聚力更强。现阶段,则依旧是以华夷大防为先导,以灭清为现阶段的基本任务,至于最终目标,陈凯却并不着急将其公示出来 二人随着陈凯回了陈家的府邸,在书房,陈凯挂上了天地会的会旗,亲自为二人举行了入会仪式。而有了这份仪式感的烘托,本来仅仅是因为相信陈凯而入会的二人反倒是产生了几丝对于天地会这一会社组织的向心力来。 “本朝前些年所建会社,多为士人志趣相投的松散组织。有凝聚力强的,比如复社,娄东二张主张蠲逋租、举废籍、撤中使、止内操,以打击阉党为目标。待到鞑子入关,便各行其是,有的选择抗清,有的选择归隐,还有的干脆为虎作伥,一般散沙似的。” 复社在明末影响力极其巨大,崇祯二年的吴江尹山大会、崇祯三年的南京金陵大会和崇祯六年的苏州虎丘大会,社会影响力极其巨大,光是正式会员就前后有两千两百余人,复社成员相继登第,声动朝野,而许多文武将吏及朝中士大夫、学校中生员,都自称是张溥门下,用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一书中的记述,更是“从之者几万余人”。 凭此实力,复社在地方上干扰行政、抗税抗赋,甚至是擅自驱逐地方官,在朝中鼓弄唇舌,为复社士人以及他们在地方上的行径张目,打着的依旧是打击阉党的口号,所行的也是其主体成员的东林本色。 卢若腾提及复社,陈凯细细听来,透过现象看本质,也无非是南方经济的大繁荣,专制王朝的控制力下降,武将藩镇化的同时,士绅阶层在谋求地方上的绅治努力的一种尝试罢了,倒也没什么好新鲜的。 “若说真正持正的,还要说几社……” 几社,比之复社其知名度可谓是低的可怜,但是几社中却出过如陈子龙、夏允彝这样的英雄。其会社也不似复社那般贤愚皆纳,吸纳人员入会的标准甚高,所以会员人数始终不多。其会社宗旨,宣扬“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神之义“,说白了就是尊古复古,要从文章上改变这个国家,倒是与唐时韩愈、柳宗元等人倡导的古文运动有些相似。 “……几社七子,杜征麟、陈子龙、夏允彝、周立勋、徐孚远、彭宾、李雯,陈、夏二公皆已壮烈殉国,徐孚远如今正在中左所,竟成成亲时他也来拜贺过。近来倒是在中左所岛上重建早已星散的几社,也有请竟成入社的打算。” 几社七子,于《社事始末》一书中并不承认,只作六子。那杜登春乃是杜征麟之子,书中因降清而被革除的李雯,是杜家父子的想法,还是整个几社的决议,这到不得而知。倒是方才沈佺期提及的徐孚远重建之几社,创始人也只有六个,这里面不光是有卢若腾和沈佺期,还有鲁监国朝的兵部侍郎张煌言、曹从龙以及光禄寺卿陈士京,他们被后世称之为是海外几社六子。 卢若腾和沈佺期不提,徐孚远,陈凯有所耳闻,张煌言更是如雷贯耳,倒是曹从龙和陈士京不甚清楚其来历为何。 “这事情,倒是有些意思。” 陈凯没有急着答应,也没有急着否定,他现在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更是作为天地会的总舵主存在。贸贸然的加入其它组织,哪怕并非是如天地会这般的组织,其造成的影响只怕也是得不偿失,而断然回绝,反倒是更容易得罪人,便暂且只得如此了。 吸纳卢若腾和沈佺期入会,是陈凯此行的目的之一,这二人是他经过了长期观察的,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加入其间都会为这一组织做出贡献。至于旁人如何,暂且倒也并非是急于一时的。 饮宴过后,二人一同离开了陈府。这一切,陈凯相信郑惜缘都是看在眼里的,而他也没有打算瞒着郑惜缘的打算。倒是夜深人静之后,郑成功特特的派人赶来,将他请到了府邸,随后递上了一封私信,却让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些家伙,是不打算让我好好度个蜜月了。” 正文 第六章 从保宁到衡阳 依旧是大章 ……………… 永历六年的二月到九月间,由于前一年西营兼并了贵州一省,兵锋踏入湖南西南部和四川的南部,明清两军很快就在四川展开了交锋。 先是二月的时候,平西王吴三桂、四川巡抚李国英以及汉军镶蓝旗固山额真定西将军墨尔根侍卫李国翰统领陕西、四川两省清军南下,席卷川西、川东;随后,由于清军从北面对西南明军的根据地云南、贵州两省产生了巨大的军事威胁,孙可望再度祭出了刘文秀,由刘文秀率领大军北上,并且很快就取得了一系列捷报,有效的杀伤了大量的清军,逼得吴三桂、李定国以及李国翰仓皇北逃。 到了九月的时候,清军已经退到了川北的最后一个据点——保宁府城,这里一旦有失,陕西便会门户大开,原本已经被刘文秀打得丧胆的吴三桂、李国英以及李国翰三人在巡按御史郝浴的一再坚持,甚至是以“不死于贼,必死于法”的言辞逼迫之下,也只得选择了死守此城。 与此同时,刘文秀率领的明军迅速的收复了四川的其他失地,并且迅速的对保宁展开了攻势。 十月初二,刘文秀率领大将沅国公张先璧、讨虏将军王复臣、总兵官王自奇、李本高、祁三升、关友才、姚之贞、张先轸、王继业、杨春普等五万余兵马逼近保宁。 刘文秀入川,共统领兵马六万,战象六十余头,这其中只有张先璧所部的八千兵马是为旧明军,其他的则全部是西营组编的部队,此番进攻保宁已是集结了四川境内能够集结到的几乎全部的主力部队。 由于保宁府城三面环水,西、南二面临嘉陵江,东面为东河,是故,刘文秀下令搭造浮桥济师,主力部署在保宁城北面。除此之外,刘文秀甚至还抽调了一部分军队“北塞葭萌关,东塞梁山关”,防止攻克保宁后清军突围窜入陕西,摆明了是要全歼四川境内的清军,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保宁府城周十二里三百三十步,比起潮州府城的规模还要稍大一些。除西南外凸一部分外,基本上就是一个正方形的形状,又因形状如靴,故素有“靴子城”之称。城高11.7米,上宽5米,下阔11.7米,开四门,东曰望瀛、南曰迎薰、西曰瞻岳、北曰拱极,外有宽十米、深五米的城壕。城墙顶部每隔60步修筑一个向外凸出的矩形墩台,共计八十一座敌台,可以使防守者从侧面攻击敌人,不可谓不是一座坚城。 “殿下,保宁三面环水,现在虏师北返之路为我军断绝,是可以堵住虏师北逃之路,但却也犯了兵家大忌……” “吴三桂小儿不过是个手下败将罢了,汝无需多言,本王自有计较。” 攻城战,兵法讲究的是围三缺一,这样给了守军以逃亡的退路,守军一般来说就未必会拼死抵抗。王复臣忧心忡忡,奈何刘文秀信心十足,说服不了主帅改变心意,也就只得依令而行。 十月十一日黎明,刘文秀挥军攻城,数万明军“蔽山而下,炮声震天”,“南自江岸,北至沙沟子,横列十五里,前列战象,次用火炮、鸟铳、挨牌、扁刀、弓箭、长枪,层叠里许,蜂拥攻城”。 明军的猛烈进攻给予了守城清军以极大的压力,李国英早在数日前观察到明军的恢弘气势,便连忙让麾下的绿营兵换上了八旗军的旗帜。如此,一来是为守军平添信心,二来则是震慑城外的明军,然而尤是如此,明军的猛烈攻势却还是让守军难以招架,几次险些被明军攻上城墙。 苦苦支撑到了辰时,攻城战已入白热化,守军渐渐难以支撑,城破只在顷刻。值此时,吴三桂亲率本部兵马开拱极门出城,不管旁人,直攻张先璧所部。 张先璧是云南人,崇祯朝应募围剿流寇,所部号滇奇营,颇为能战。清军南下,湖广沦为战场,张先璧与刘承胤相争,盲目扩军,将原本的三千兵马一口气扩充到五、六万之众,战斗力反倒是被那些窳农叛仆冲淡。后随何腾蛟,至何腾蛟身死,张先璧据镇沅州,夺民田以耕,日与当地苗民相仇杀,日益疲。 这支部队兵员不少,但却是四川明军中战斗力最差的一部。吴三桂征战多年,战斗经验之丰富绝非寻常武将所能够比拟的,早在数日前,居高临下就已经看明白了明军各部的情状,为此定下战术,由李国英和李国翰死守城池,坚持到辰时,攻城战进入到白热化后再由他亲领本部兵马出击,猛攻明军这唯一的弱点。 不出吴三桂意料之外,面对曾经的关宁铁骑,张先璧所部抵挡不住,纷纷逃窜,败兵被那些骑兵驱赶着将王复臣等部明军的阵型冲得乱成了一团。 城外明军大乱,清军趁势出城猛攻,至中午时明军已全线崩溃。如此,刘文秀只能命令全军后撤,奈何张先璧之弟张先轸在慌乱之下砍断了浮桥,致使大批将士无法过江,被清军追杀或落水而死。 保宁惨败,明军进取全川的战略未能达成不说,包括灭虏将军王复臣、总兵姚之贞、张先轸、王继业、杨春普在内的三万余明军被清军擒杀,损失战象三头、马骡二千三百余匹,就连刘文秀的抚南王金印也被清军缴获。而作为这场战役的胜利者,吴三桂于险胜之余,也不由得叹息道:“生平未尝见如此劲敌,特欠一着耳。” 损失大军过半,刘文秀只得带着残兵败将逃回贵州,将四川的大好局面拱手相送。奈何,吴三桂的感叹并没有为他争取什么太好的待遇,孙可望闻讯大怒,下令解除刘文秀的兵权,发回昆明闲居,而率先被清军击溃,且其弟砍断了浮桥导致明军损失大增的张先璧则被孙可望轮棍打死。 四川局面一度好转,若刘文秀能深根固本,凭保宁周边地形限制清军的同时恢复四川民生,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奈何,急功近利,结果却在一场惨败之后导致大局急转直下,徒叹奈何。 永历六年,西南明军的大反攻,按照分工,乃是由驾前军坐镇贵州,以东路军出湖广,下广西,凭北路军恢复四川。 三路大军,驾前军由秦王孙可望亲任主帅,以白文选为副帅,下辖张虎、总兵黑邦俊、总兵王爱秀、贺九仪、张明志、张岳、刘镇国、关有才等将领。兵力十万,内有战象百余头。 东路军由西宁王李定国主持,以前军都督冯双礼、鄂国公马进忠为副,下辖坐营都督靳统武、左营都督王之邦、右营都督吴子胜、天威营都督高文贵、西胜营都督张胜、金武营都督刘之讲、武英营都督廖鱼标、武安营都督陈同能、火器营都督高恩、强弩营都督郭有名、铁骑营都督王会、铁骑营左都督卜宁、象阵营都督禄永命等将领。兵力八万,战象百余头。 而北路军则是凭抚南王刘文秀为主帅,以王自用、张先璧为副,下辖讨虏将军王复臣、灭虏将军卢名臣、总兵狄三品、姚之贞、张先轸、王继业、杨春普、尹三升、王自奇等将领。兵力六万,内有战象六十余头。 这其中,驾前军一度分出部分将帅由白文选率领增援刘文秀,后来重庆光复,白文选率部返回贵州,也留下了关友才等将在四川协助刘文秀作战,结果也只落得一个损兵折将。 四川战场败绩的同时,清军由敬谨勤王尼堪亲率的八旗军主力南下,孙可望一边征调了刚刚收复广西一省的李定国回援湖广战场,一边率领尚在贵州的那些驾前军展开了对辰州府城的猛攻。 辰州府位于湖广西南部,靖州的北部、宝庆府的西部,毗邻贵州东部。永历五年,冯双礼攻陷的沅州,其就在辰州府境内,但是仅仅把着一个沅州却不足以确保贵州的高枕无忧,于是乎孙可望在接到尼堪南下的消息后就连忙率军对辰州展开了攻击。 辰州守军辰常总兵徐勇乃是左良玉的旧部,所部战斗力颇为强悍,自降清以来屡破明军,更是曾堵截冯双礼于沅州长达一年之久,使其无以寸进。 奈何,面对驾前军的猛烈攻势,先是副将张鹏星领兵出战为明军炮火击毙,随后徐勇妄图据城顽抗,结果在第二日,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二为白文选以战象为前驱突破东门,徐勇在混战中被明军乱刀砍死。 辰州大捷,明军斩杀辰常总兵徐勇、副将张鹏星以及分守辰常道刘升祚、辰州知府王任杞等大批文武官员,几乎全歼了辰常镇标,收复了这座足以作为贵州门户的坚城。 西南明军本部兵马在云南休养生息多年,一旦将其释放出来,靖州、桂林、叙州、辰州,其威力实在不容小觑。尤是保宁一败,清军也并不好受。当然,这里面也不乏有一些其他因素,比如战法的改变,比如清军的轻敌,比如单一战场上的以众凌寡,但是比起那些旧明军,这些新从云贵杀出的明军显然是锋芒正锐,势不可挡。 就在辰州大捷的同时,尼堪所部的八旗军主力也已经逼近衡州府地界。八旗军威名赫赫,不容小觑,明军迅速放弃了早前收复的常德、长沙等府,退避至衡州、宝庆一线。 十一月十九,尼堪率大军抵达长沙府南部的湘潭县,原本驻扎于此的马进忠所部按照东路军主帅李定国的计划撤往宝庆府地界。十一月二十一,尼堪起大军自湘潭出发,并于次日抵达衡州府三十里处,在此遭遇了一支一千八百余明军组成的部队,这支部队对上八旗军后稍加抵抗便连忙撤退。 尼堪是满清亲王的身份,担任理政三王前也曾多次随皇太极、多尔衮、多铎、阿济格、豪格等满清初期之时的名将出征,战而胜之是最寻常的事情。明军这般还稍加抵抗了一下子才仓皇逃窜,在他眼里已经算得上是有大勇的强兵了,很是附和击杀孔有德那奴才的标准。眼见于此,他便继续率军南下,甚至到了夜里也没有停歇,而是“兼程前进”,在天色未明时就抵达衡州府城左近,并且与李定国的部队相遭遇。 这一次是明军的主力部队,西宁王李定国的大旗在夜色的火光中依稀可见,尼堪抖擞精神,统领八旗军大呼鏖战,结果同样是稍加抵抗,那位逼死了孔有德的明军大帅竟然带头溃退,完全不当八旗军一战之威。 “姓李的贼寇也不过如此嘛。” 李定国大军溃逃,尼堪连忙发起追击,一连追了二十余里,待他好容易追上李定国的骑队之际,一声号炮响起,明军从左近的埋伏点蜂拥杀出,竟在顷刻间就将他亲率的前锋部队围了个严严实实的。 “中计了!” 这是尼堪脑海中响起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最正确的念头。从明军放弃常德、长沙两府,到衡州府外三十里的小战即退,再到方才的主帅带队逃窜,一切的一切都是李定国在唤醒尼堪对明军的不屑一顾。而这份不屑一顾的轻敌,也终将其投入到了明军的包围圈之中。 作为副帅的多罗贝勒屯齐还在统领着主力大军匆匆赶来,很快就与明军的打援部队交上了火。另一边,李定国已经注意到了这一遭捞到了一网大鱼,连忙收网,尼堪带着那些八旗劲旅竭力厮杀,奈何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明军杀了个精光,就连这位亲王殿下的脑袋也被李定国挑在了枪尖之上。 “万胜!” “万胜!” “万胜!” “……” 阵斩满清理政三王之一的敬谨亲王爱新觉罗尼堪,此诚辽事以来未有之殊勋。一时间,明军欢声雷动,竟响彻天际之间。 明军欢呼雷动,哪怕只有尼堪带着少量的骑兵进入了包围圈,损伤数量对于这支八旗军主力而言连九牛一毛都说不上,但是主帅身死,作为副帅的屯齐也不敢久留,连忙带着部队仓皇退往长沙。 欢呼声中,李定国也很清楚当前的状况,自知以着本部兵马的规模是不能确保全胜的,因此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尾随而行,因为这不过是极小的包围圈,在这个包围圈的更外围,更加广泛的区域,他还留有了另外两支用以堵截清军归路的部队——分别由冯双礼和马进忠率领的东路军的那两支偏师。 然而,李定国很快就发现,冯双礼和马进忠的部队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出现在预定的地点。这是约期不至,但是从长沙退往宝庆,再杀回来拦截,这么大片的区域进行流动作战,误期也是在所难免的,李定国见此也只得带着大军返回衡州府城。 回到衡州府城,通过俘虏辨认,斩首的清军军官身份也都得到了识别。自和硕敬谨勤王尼堪以下,一等伯议政大臣瓜尔佳程尼,一等轻车都尉鄂克卓特、喀尔他喇,二等轻车都尉额色、伊马图、恳哲,三等轻车都尉玛欣、莽仪禄,护军统领都贝,护军参领达尔布、肃丹,护军校法克、果浑、彰库善、韶瞻,前锋校海住,骁骑校莫勒洪、音达胡齐,一等侍卫回色、喀喇,一等护卫沙布,三等护卫慕兰,署参领刘国辅等。 轻车都尉是清廷的爵位,第六等,位于公侯伯子男之下,比如洪承畴和和珅,到死也就是个三等轻车都尉。 一战打下来,两个一等轻车都尉,三个二等轻车都尉,两个三等轻车都尉,余者则皆是三到六品的各级军官和侍卫、护卫。类似的,桂林大捷时也曾有过,但那也都只是些汉军旗。而这一次不光除了那刘国辅以外都是满蒙八旗,更有尼堪和程尼这两条大鱼,尤其是尼堪,满清亲王被明军斩杀的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哪怕未能实现对清军的最终包围,其造成的影响力也绝不是说着玩的。 李定国两蹶名王,当即便在湖广地区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如于弘光初立时得授户部尚书却没有到任的崇祯朝工部侍郎周堪赓、永历朝得授兵部尚书却没有就职的崇祯朝江西巡抚郭都贤、后来削发为僧自号忍头陀,其后代却惨遭文字狱迫害的陶汝鼐之流的湖广乡绅也纷纷应召而来。至于前来投效的士人、义士则更是不胜枚举。 又一次的如桂林大捷般的鼓舞着天下仁人义士的抗清斗志,奈何这一次,未有如桂林大捷后席卷广西全境般展开对湖广的大扫荡,随着冯双礼和马进忠两部的消失,孤军镇守于衡州府的李定国不得不在腊月里放弃了这个府,南下退往永州地界。 这是源于清军主力未失,仅仅死了一个主帅,如多罗贝勒屯齐在内的清军高级军官们依旧掌握着部队,单凭着李定国所部是难以与之抗衡的。 衡州大捷后,李定国连忙对冯双礼、马进忠两部的情况展开了调查,很快就查出了原来当时是冯双礼率先撤出了预定的埋伏地点,而马进忠在发现了冯双礼的撤离后也选择了如其一般的行径。 若是按照李定国的计划行事,清军就算能够突出重围,也起码要丢掉上万的部队,这对旗丁只有数万的满洲八旗而言几乎可以说是打断了脊梁骨式的惨败。但是计划未有成行,而他们二人的行径更是在将李定国以及跟随李定国的那数万明军尽数丢给了八旗军。若非是李定国计划周密,外加上运气好杀了伏杀了尼堪的话,只怕即便是胜了,也将会是一场惨胜。 愤怒,是不可避免的,但很快李定国就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冯双礼也不过是受人指使而已,而那个始作俑者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义兄,如今大权在握的秦王孙可望! 正文 第七章 当局者与旁观者(上) 孤军作战的李定国放弃了衡州府,退往永州府驻扎,将这个府拱手让给了清军。清军起初也未敢轻动,待到确定了李定国真的撤走了之后,屯齐才带着八旗军接手了那些已无明军守御的城池。 值此时,清军进抵衡州府,秦王府的驾前军以及东路军冯、马二帅的偏师一起驻扎辰州、宝庆一线,李定国的本部兵马则蜷缩在永州府。到了这个份上,永历六年的大反攻正式宣告结束,明军一开始大有席卷整个大西南的势头,但是在一个又一个的错误之下,最终也只落得了广西的浔州、南宁、柳州三府,以及湖广的宝庆、永州、辰州和靖州三府一州的地盘。 如今的明廷政局,秦王府架空了永历朝廷,军国大事皆出其内。孙可望主持战略,李定国、刘文秀统兵为一方之全权,另有王尚礼、王自用、张先璧、白文选、马进忠、冯双礼等将为辅,其军势之强盛乃是永历朝所未有过的。奈何即便如此,前后动用了不下二十万大军,这般声势之浩大的大反攻下来,最后收获却少之又少,却也是让人不由得为之叹息的。 沅州,这里如今已经被孙可望设置为一个包括靖州在内的黔兴府的府治所在。这个府领一州九县,并且从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切割出去,划归到贵州地界。由于清军大军压境,孙可望的行营暂且就驻扎于此,也好抵近指挥辰州、宝庆一线的明军。 “那陈凯虽为巡抚,但其人也不过是郑赐姓的幕僚出身,十有八九还是会受制于人的。” “这也未必,莫忘了陈凯可是那郑鸿逵的女婿。当年郑鸿逵在郑家也是仅次于郑芝龙的二号人物,迎唐藩入闽这么大的事情,郑鸿逵都是一个人决定下来的,郑芝龙事先一无所知,事后勉强承认。算起来,如今陈凯和郑赐姓分据粤东和闽南,已经有了些许苗头了。” “巡抚,在个国公面前的分量是低了点儿,但是连城璧那边,估计不会能容忍得了广东再出一个总督吧。” “若是能对国主的大业有所裨益,轮得到他乐意不乐意的。” “这倒是在理,不过,最好还是先看看那陈凯会如何做,会做到什么份上再说。现在,还没必要平白去得罪那郑赐姓,也没必要去算计那陈凯,谁知道日后会不会用得上的。” “……” 行营的大堂内,孙可望以及麾下的一众亲信正在商议着事情。辰州、衡阳两战皆胜,湖广战场暂且得以平静,早前派人去册封郑成功为国公以及晋升陈凯为巡抚的事情,总算是有了重新提起来的空隙。 这都是应有之义,郑成功的国公爵位若非是被陈凯耽搁了,估计早早的就已经完成册封了,也轮不到他们买好。而陈凯,虽说是一介白身而起,但是这些年做下的事情可是比几百个进士及第加一起都要来得重要,论功绩,就算是给个总督也不差着,一个巡抚反倒是显得有些低配了。 这不过是午间的一些茶余饭后罢了,说起来,粤东、闽南,距离他们也实在过于遥远,暂且还不甚重要,真正的关键点还是在于这湖广,在于那些丢了主帅却依旧把长枪顶在了他们面前的八旗军那里。 “鞑子没了主帅,但实力犹存,据细作回报,说是鞑子王爷原本的副将多罗贝勒屯齐接掌了帅印,现在正在衡州府那边秣兵厉马。” “西宁王能杀了那个鞑子王爷,纯属是托了国主的洪福。若是国主亲自主持此战,早已全歼虏师,辰州大捷就是明证,还用放弃衡州府?” “正是如此,现在西宁王南撤了,正是大好时机。等到大军休整完毕,咱们追随国主再打出一场大捷来,给天下士民看看!” “……” 几个月前,李定国逼死孔有德,孙可望那边还算不得太过忌讳,但是这一次,被杀的却是个满清亲王,单单是一个“两蹶名王”的威风赫赫就足以让他感到到极大的威胁。 孙可望最近很忌讳这档子事,但是不提也不行,一众亲信便干脆吹捧了起来。理由也很简单,比衡州大街还早一天的辰州大捷就是孙可望主持的,而且,明军现在还牢牢的控制着辰州府,而非如李定国那般将衡州府拱手相让。 马屁拍得响亮,孙可望那边的容色也少有缓和。鞑子王爷,不过如斯,这样的念头渐渐的在孙可望的脑海中形成,但是对于李定国的忌惮却一点儿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反倒是更胜从前了。 “那是以后的事情,驾前军经过了辰州一战,还需时间休整方能再战。但是在此之前,天下士民看到的都是李定国斩杀了一个鞑子王爷,甚至就算是日后孤再杀一个鞑子王爷,也绝没有他的这一次来得震撼人心。” 提到这个李定国,孙可望便是挠头不已。当年张献忠身死,他、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这大西四大王子联手杀了大西政权的左丞相汪兆龄和张献忠之妻,确立了四将军联合主持大局的局面。 张献忠还活着的时候,大西政权在四川,张献忠自是皇帝,而孙可望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柱国、太师、监军、节制文武,在张献忠北上与大顺军争夺川北期间,也曾为监国总领全局。 奈何,确立了这样的局面后,虽说还是打着大西军的旗号不变,但是权柄一分为四,孙可望最多是地位稍高一些而已,却也不能凭着张献忠义子之首的身份接替张献忠的地位。 恢复生杀予夺的大权,是孙可望最为渴求的。可无论是在四川,还是南下云南之初,兵权平分,孙可望由于还要主持行政事务反倒是兵力最少的。 于是乎,先是在艾能奇战死后,孙可望靠着拉拢接手了艾能奇兵权的冯双礼,拥有了比其他两个兄弟更为雄厚的军事实力,随后在第二年的演武场升旗事件中打压了李定国,从而确立了他在这支云南大西军中的领导地位。 说起来,当年入滇,他们之间便有自立和拥明之争,他之所以在演武场升旗事件中要拿李定国开刀而非是刘文秀,除了李定国性子耿直,不似刘文秀那般能屈能伸,说白了就是比较好算计外,更重要的便是他们曾经因为分歧而产生嫌隙。 但是,这样的领导地位是不能服众的,尤其是受到打压的李定国。孙可望想要大权独揽,正与谋求招安大西军抗清的云南按察副使分巡金沧道杨畏知一拍即合。 “将军若能讨得朝廷‘秦王’之封,既可威震西南,又能压服李、刘两王,何等威风!” 杨畏知是如此劝说孙可望的,当即便说到了孙可望的心里面。只不过,孙可望并不知道,杨畏知当着他的面为其出谋划策,等见了李定国和刘文秀却又劝说二人提防孙可望,数落孙可望狂妄自大,独断专行,全不念手足之情,提醒他们要当心两王府换上“孙”字大旗。 说到底,杨畏知效忠的并非是孙可望,而是明廷。甚至当年杨畏知初出茅庐时就是靠着与流寇耍心眼出的名,挑拨孙可望与李定国、刘文秀之间的不和,也正是为了分其权柄,防止明廷被大西三王架空的良策。 岂料等到定南、平南、靖南三藩南下,明廷在两广全线崩盘,没了手里的实力,再好的妙计也全无作用,最终永历朝廷还是被孙可望给架空了。 凭着明廷的秦王封爵,孙可望确立了他在曾经的大西军集团内部的领袖地位,而另一方面凭借着大西军集团的雄厚实力,孙可望的秦王府架空了永历朝廷,甚至将永历帝以及整个朝廷都软禁在了小小的安龙千户所。 如此一来,孙可望总算是得偿所愿,奈何他的权力并不稳固,无论是已经仅仅以抗清旗帜存在的永历帝,还是他的那两个兄弟,都对他的权柄存在着不小的威胁。而最让他忌讳的还是他的那两个兄弟与永历帝产生交集,因为那样的话,他如今两厢制衡的权利来源就会分崩离析,哪怕是再想回到从前也是痴人说梦了! 永历六年的大反攻前,刘文秀和李定国都曾有过向永历帝问安的行为,这已经让孙可望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为此,刘文秀经保宁一败后,孙可望便趁势夺了兵权,如今已经不成威胁。皇帝还在安龙被看管着,借着处置陈邦傅的事情,御史李如月跳出来闹了一通,最后也被他剥了皮,便再无人敢瓜噪。 相较之下,桂林大捷,李定国虽说是将俘虏的陈邦傅、陈曾禹、孔庭训等人皆送到了贵阳的秦王府,交给孙可望处置,但是也曾向永历帝上了一份报捷的文书,这份不满就更为加深。同样是桂林大捷过后,李定国送到贵阳的缴获物品只有清廷赐给孔有德的定南王金印、金册和人参数捆,没有多少金银财宝,孙可望听信谗言,认定李定国不是私自藏匿,就是分赏将士示恩于下,有私下拉拢将士的嫌疑,对其产生不利的企图。 可笑,桂林大捷,孔有德把王府里的金银珠宝连同他自己付之一炬,现在反倒是要李定国背起这个黑锅,到也算是他无意间为我大清做下的另一桩功绩。但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些金银珠宝,孙李之间的矛盾产生多年,嫌隙也在不断扩大,其实也差不了多少的。 于是乎,当李定国北上迎战尼堪之际,孙可望便密令冯双礼悄悄撤军,留下李定国和八旗军拼一个你死我活,正是要借八旗军之手除掉这个不听话的义弟! 权力斗争,从来都是只有更残酷,没有最残酷的。脑海中,曾经的过往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孙可望的面色越加难看,连带着那些亲信也很快就感受到了这位国主的变化,不敢再继续多说些什么,唯恐会触怒其人。 衡阳一战,李定国不光是赢了,还斩杀了一个满清亲王,虽说是孙可望破坏掉了李定国建立更大功业的可能,但是其目的并没有达成。此刻,思绪重新回到这般,呼吸越加沉重,可却依旧无法宣泄掉胸中的郁结。既然如此,孙可望无须思虑,干脆直接下达了让李定国到靖州那里参加军事会议的命令。 “靖州是那厮的得意地,更在沅州和永州之间,当不会起疑的吧。” ……………… 孙可望的命令凭快马送抵到永州大营,李定国接到书信,其内容无非是让他到靖州参加军事会议,商讨来年对清军的作战。 这事情,看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们在酝酿永历六年的大反攻时,也曾进行过多次相关的会议,最终才确定下来早前的战略。奈何,衡阳一战,冯双礼私自撤军的事情在李定国心里总是个疙瘩,思来想去,又反复的看过那份命令,李定国总觉得是应该过去与孙可望谈谈,谈谈那些兄弟之情,谈谈如今的大好形势,或者说是谈谈团结的必要性。 他本就是个行事果决之人,想到了,就去做,于是便连忙启程出发,准备好好的劝一劝他的那位义兄。然而这边刚刚上路,未走多远,便接到了一份让他难以置信的报告。 密报来源于李定国的一个叫做龚彝的心腹,内容很简单,便是此番孙可望邀请其前往靖州,名为军议,实为鸿门宴! 接到消息李定国可谓是左右为难,停在了半路,孙可望在三天之内竟连下七道命令要求李定国立刻赶往靖州,不得有丝毫迟误。这份急切让李定国的心中疑窦更甚,而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接二连三的有人赶来向李定国密报,说的同样是孙可望唯恐其功高震主,准备在军议之时将其杀死,并且以孙可望的亲信冯双礼来统领李定国麾下的大军。这些报信之人,其中甚至还包括刘文秀的儿子刘震。 “不幸少陷军中,备尝险艰,思立尺寸功,匡扶王室,垂名不朽。今甫得斩名王、奏大捷,而猜忌四起。且我与抚南弟同起云南,一旦絓误,辄遭废弃。忌我,当必尤甚。我妻子俱在云南,我岂得已而奔哉。 二十几年的兄弟之情啊,可是接二连三的消息传来却使他不得不相信孙可望的那份杀其人夺其军的密谋。回到了永州之后,李定国对此还是无法释怀,满怀悲愤的向部将说道。 去靖州是死路一条,不去的话就会与孙可望彻底闹翻了,甚至是兵戎相见。这两条路都不是李定国想要看到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李定国派人给孙可望送了一封亲笔信过去,大谈忠君之义,希望借此促使孙可望能够与他合力扶明。奈何孙可望原本就没打算扶明,只当是李定国在讥讽于他,便打了信使一顿将其轰走,结果很快就得来了消息,李定国于是便放弃了永州府,全军退入广西。 重回广西战场,并不是李定国的目的,哪怕他南下的道路上,广西的桂林、平乐、梧州三府尚在清军的控制之中。他的真实意图是越过广西,进攻广东! 在中左所,郑成功递到陈凯手中的书信便是李定国写来的,其中的内容便是李定国倡言从肇庆直逼广州,请郑成功出兵合力收复广东一省。 “这些家伙……” 信里面没有提到孙可望和李定国之间的矛盾,但是陈凯却很清楚李定国之所以选择进军广东的原因所在。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肇庆之战,即将拉开序幕,陈凯很清楚他应该做什么,但是未及开口,他的脑海中却闪过了另一个疑问,抬起头,便将目光投诸在了郑成功的脸上。 “此事,大木以为该当如何?” 正文 第八章 当局者与旁观者(下) “竟成啊竟成,我请你来咨询你的意见,你倒好,先问起我来了。” 闻言,郑成功笑着摇了摇头,但也没有一口回绝掉,反倒是提议不如二人把想法写在手心,同时打开,看看想法是否一致。 “好吧。” 原本的,陈凯只是想听听郑成功的意见。须知道历史上郑成功对此做出过选择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广东战场是由他来负责的,甚至即便并非如此,郑成功显然也更加想要了解一下他的想法,因为他每一次都能够给郑成功以惊喜。 二人各拿了一支笔,蘸了墨,便自顾自的在左手手心上写了起来。期间,陈凯还作势要看看郑成功写的是什么,结果却迎来了郑成功一副警惕的目光。就像是两个孩子一样,一笔一划的写下了心中所思,再放下笔,来到烛火前,同时反手摊开,旋即便是相视一笑。 “西宁王两蹶名王,天下震动,乃是世之名将。他能出兵进攻广东,恢复一省的希望很大。但是,我不能去!” 如其所言,郑成功在掌心写得分明,正是那“不能去”的三字。但是,陈凯却注意到了,郑成功的用词是不能去,而不是不想去。一个南京国子监的监生,用词上是绝对不会存在偏差的可能的,这个字眼儿明明白白的诠释了郑成功此刻的心理状态,差的无非就是一个解释罢了。 “是因为金砺?” “竟成知我肺腑,除了那厮,怎还会有旁人!” 对于这样的答案,陈凯早前就已经有所预料了。后世很多人不喜欢郑成功的原因就在于李定国一力促成合作,但郑成功却并没有这般打算,甚至很有些人认定了郑成功私心自用,耽搁了李定国这么个两蹶名王的盖世名将,若是二人能够联手就一定可以收复广东云云。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很多时候是没有毛病的,但是事无绝对,此刻陈凯身在局中,反倒是更比从前看得清楚良多。 “我军如今在惠安一线与鞑子对峙,从钟厝之战后,虏廷就一直在给金砺增兵。不出意外的话,六月之前,虏师必定会再度来袭,那将会是事关生死存亡的一战,怎么可能调集大军去配合那位西宁王收复广东?” 郑成功如是说来,陈凯回想着那些历史记录,更觉得是理所当然。 历史上,去年的十月,郑成功意外兵败凤巢山,后提督黄山、礼武镇总兵官陈俸、右先锋镇总兵官廖敬、亲丁镇总兵官郭廷、护卫右镇总兵官洪承宠都在激战中阵亡,明军损兵数量不详,但是战后郑成功不得不取消了那二十八个以星宿命名的营头,用这些兵员去补充损失过于巨大的各镇,为各镇恢复实力。 以着每营五百兵的编制,那可是足足一万四千人的大军,用来补充各镇的损失竟然还不够,由此可见凤巢山之战中郑成功所部的损失是何等的巨大。 兵败之后,郑成功不光是放弃了对漳州府城的围困,更是放弃了他拼搏一年半才先后恢复的长泰、南靖、漳浦、平和、诏安等五个县的地盘,只留下了一座海澄县,几乎可以说是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击败郑成功后,金砺并没有回师,而是在恢复地方的同时进行休整,为接下来继续对海澄县,乃至是中左所的进攻做必要的准备。 从凤巢山之战,到金砺正式对海澄县城发起猛攻,那期间是从永历六年的十月到永历七年的四月。而在永历七年的年初时,李定国向郑成功发起邀请,希望其率领大军协助夺取广东。奈何当时的形势,郑成功一旦出兵,就将会是他在陆上的最后据点海澄县城和大本营中左所不保的结果。 这就好比是人家已经在拆门牙塔了,眼看着就要被点爆了基地水晶。而这时候,不规规矩矩的抱着门牙塔殊死一搏,反倒是跑出去配合别人抓单,是有多么自暴自弃才能干得出这种事情来? 郑成功从不是个自暴自弃的人物,历史上他几次连战连捷后的惨败,都是把早前积累下来的很多胜利果实都吐了出去,损失无不可不用巨大来形容。但是每一次惨败后,郑成功从未有因此而选择放弃,反倒是更加努力的筹划、积累,更加拼命的与清军作战。 “有尽起大军,赌西宁王能够拿下肇庆的功夫,还不如抓紧时间来强化惠安的守御。” 诚如其所言,若是大军转向,去年收复的漳州、泉州两府必定陷落,就算中左所有水师护卫,清军一时奈何不了,但是潮州的控制区也将要重新面对三面夹击的险恶环境。一旦潮州不保,那么就意味着陈凯和郑成功拼死努力了五年所收复的失地的全面沦陷。而这,就只是去赌一把李定国能够拿下肇庆,这只怕是有正常智商的人都不会干的傻事吧。 “闽南的战略不能变,倒是竟成,你都已经把舰队堵在了尚可喜的家门口,也是如我这般心存顾虑?” 和郑成功的决定一样,陈凯也不打算去援一把李定国,唯一不同的是,郑成功写在手心的是“不能去”,而陈凯这边用的则是“没必要”,仅此而已。 郑成功出言问及,陈凯点了点头,旋即回答道:“大木,还记得前几日我曾与你聊过的那桩衡阳大捷吗?” 衡阳大捷,在粤东和闽南的陈凯、郑成功二人皆是在正月里就得到了消息。与其他的地方无二,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在反复确认过后,自也少不了欣喜若狂,为这场打破了满洲八旗不可战胜神话的大捷而欢欣鼓舞。其区别,无非就是陈凯假装了不可置信一下下,而其他人是真的不可置信罢了。 消息是从广州和福州传过来的,而非是沿途流传,显然清廷的各地官府对于此事得到消息的速度要远胜于寻常人。但是,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在最开始的时候还有着比较切合实际的说法,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玄幻,从一个尼堪开始,到清军高级军官团灭,再到八旗军损兵破万,到最后已经变成了那支八旗军主力部队全军覆没的夸张。 谣言止于智者,奈何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更会相信那些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清军残暴不仁,恨他们不死的自然是大有人在,甚至可以说是普遍性的现象。只可惜,陈凯身在其中,但他看到的却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永历四年到永历六年之间,虏定南王孔有德所部扫荡广西。从我们的情报分析,孔有德实际攻陷的只有广西中部和东部的桂林、梧州、平乐、柳州、浔州以及南宁这六个府的区域,而西部的那些府县则依旧控制在王师以及那些土司的手里。” “桂林大捷后,西宁王收复了这六个府的失地。但是随着八旗军主力南下,西宁王受召北上迎敌,广西空虚,定南藩的残兵败将们先后夺取了梧州、平乐以及桂林的三府之地。也就是说,一场桂林大捷打下来,西南王师实际上夺回的失地也就只有柳州、浔州和南宁这三个府的地盘。” 桂林的消息是前几日刚刚从陈奇策那边传来的,而陈奇策则是透过与广西那边尚有频繁联系的连城璧那里得知的,当是不会有错。 “西宁王阵斩尼堪,极大的振奋了人心士气。这一点,咱们在中左所也是能够看得到的。但是,那支八旗军的时机兵力损失有多少,虏廷不提也就罢了,就连连城璧对此都是绝口不提,显然是少得可怜。而从西宁王战后次月便放弃衡州府来看,以着他的主力部队对上那支连主帅都被他杀了的八旗军残兵,却依旧是抗衡不了,那一战的真实伤亡数字可想而知。” 郑成功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并没有问出什么陈凯为什么要纠结真实伤亡数字的傻问题,因为他很清楚,八旗军再强,也有一个最大的弊病,那就是丁口数量太少。 具体的,郑成功不知道,但陈凯却在后世的记录中看得清楚——入关之后,满洲八旗的旗丁数量立刻跌破了五万大关,后来几次大战过后,无论是胜负,甚至哪怕是打赢了,其损失的八旗军数量也不在少数,旗丁人数始终在下降。作而为满洲八旗的臂助,蒙古八旗的旗丁数量早在皇太极时期就很少,两万多人,这是饱和数字,入关之后也在下降。 至于汉军旗,入关时的一百四十四个牛录,每牛录两百兵,也就是两万八千八百兵。和满蒙八旗不同的是,关内尽是汉人,更有汉人降将降卒,汉军旗一度膨胀到三百个牛录。但是与入关前的“陈汉军”不同,这些“新汉军”的牛录绝大多数都是不满编的,仅仅用来安置降将而已,其兵员总数也远远达不到六万这一大关。 衡阳一战,主要是满蒙八旗参战,汉军旗是从辅的。李定国斩了一个亲王,外加上一个一等伯议政大臣,剩下的军官则基本上都只是中下级的,更有不少侍卫、护卫凑数的。如多罗贝勒屯齐、巴思汉,贝子扎喀纳、穆尔佑,固山额真韩岱、伊尔德、阿喇善这样真正统领大军的高级将领们则全须全影的带着“残兵败将”有恃无恐的撤回了长沙,完全没有伤筋动骨。等到李定国先后放弃了衡州府和永州府时,他们也紧跟着便接盘了这两个府的地盘,根本不给孙可望以任何机会。 “击败了清军之后,西宁王不光是没有收复早前放弃的常德和长沙两府,连衡州府也很快就放弃了。这一遭西宁王东进,估计他驻军的永州府也得丢。即便不算那永州府,一场大捷打下来,也同样是丢了六个府的地盘。须知道去年的大反攻开始时,王师一度收复了将近两个省的区域,现在真的到手的就只有六府一州之地。” “六府一州,看上去似乎也不少,但是去年的大反攻,西南王师出兵不会低于二十万,哪怕只在湖广和广西战场上也有十八九万大军。如此规模,征战半年,光是在湖广和广西两个省的区域就先后打出了靖州大捷、桂林大捷、辰州大捷以及衡阳大捷这四场大捷,歼敌数量不低于三万,还外加上两个虏廷的王爷。回头再看看,六府一州之地,还多吗?” 吃了一大口,吐了一半出去,这还是赢了的情况下。若是败了,其结果可想而知。相较之下,同样是去年,郑成功以三万兵扫荡闽南,收复两府之地,因为他当时的计划就是夺取这两个府,好让中左所成为腹地。而陈凯那边则是战略防御状态,最后也占了一个县的地盘,虽说是少了,但是战略目标都达成了,起码不像是西南明军那般,最初的目标是四川、湖广、广西三个省,一度也打出了效果,结果打赢了还要丢地盘。 “衡阳大捷,从战术的角度分析,西宁王设置圈套,引清军入瓮,最终伏杀鞑子王爷尼堪,此诚辽事以来未有之大捷。但是,从整个西南战局的战略角度分析,这一战其实是亏了,甚至如果不是西宁王杀了尼堪的话,亏得还要更厉害!” 捷报传来,能够听到的皆是对李定国的歌功颂德,奈何陈凯对此并不乐观,向郑成功分析的时候,也同样持着这般论调。当然,也仅仅是对郑成功而已,于旁人,他也不好太过打击那些抗清人士和明军将士们的积极性。 郑成功默默的回忆着陈凯的那些话,试图从中探求到陈凯的想法根源所在,但却始终不得要领,模模糊糊的总觉着这场大捷里透着些许怪异,但是始终找不到那根线头在哪,直到陈凯将那番话继续说了下去。 “启程出发前夕,我在潮州风闻了两件事情,是关于西南战局的。其一,抚南王攻川北的保宁失败,回到贵州后被秦王豁夺了兵权,发昆明闲居;而另一件事情则是,秦王和西宁王不和,衡阳大捷另有隐情……” 这是陈凯没办法向郑成功解释的,只得以风闻来说事儿。只是这份风闻实在是带来了不小的震动,郑成功当即便愣在了当场,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假设能够选择,一是杀死尼堪,八旗军主力撤退的现状,二是包围圈形成,八旗军损兵上万,尼堪突围,但凡是对当时明清战争实际情况有所了解的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因为以着满蒙八旗的旗丁数量,一战损失上万,意味着几分之一的兵员就没了,这是清廷完全无法承受的。只有为了吹牛皮才会选择前者,毕竟王爷的名号更响亮,吹起来更爽。 李定国没的选择,因为选择权在孙可望的手里,而孙可望面对的选择题也不是这个,而是按照李定国的计划行事,大败八旗军,席卷湖广,但是李定国的威名更甚,以及秘密撤掉冯双礼的部队,让李定国和八旗军拼个你死我活,到时候无论哪个赢了,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他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以前看比赛,评论里总会有人说这场比赛某某队败了,但是某某队员没有输。陈凯不喜欢这样的论调,因为团体竞技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配合。可是这一次,陈凯却很清楚,明军在战略上是亏了,却并非亏在了李定国的身上,计划原本好好的,碰上了坑爹的猪队友,还能把对方的主帅宰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他的责任,全然是那孙可望败坏了整体的大局,导致了一场原本可以给满蒙八旗大放血的大捷,最后就只是可怜巴巴的落到手个光杆司令而已。 “克师在和,若秦王和西宁王能够联手,那立刻就将会是八旗军损兵破万,明军席卷整个湖广的局面。奈何,这位秦王殿下太有气量了,完全不懂得顾全大局。” 假使衡阳大捷中孙可望没有下达密令,或是事后驾前军和东路军联手对敌,清廷在湖广的统治都将彻底崩溃,而那支八旗军的损失,也将会动摇到清廷的统治根基,导致更大范围的震动。甚至不光是在湖广,在四川,刘文秀兵败,进行责罚是应该的,但是按照当时的局面,孙可望应该让刘文秀戴罪立功,给他补充军队,继续经营四川,而非彻底放弃四川的大好局面,任凭发展。说到底,还是私心自用,为了那些权柄破坏掉了大好的形势。 这方面,西南的那对义兄弟远远没有郑成功和陈凯这对舅哥和妹夫做得要好。这些年来,陈凯和郑成功二人,或是一内一外,或是一守一攻,总是配合默契。这里面不仅仅有陈凯的先见之明,更重要的在于,他们二人之间不存在权利的争夺,也就没有必要去算计对方。 “竟成,你的意思是,西宁王进军广东,是为了避开秦王?” “正是如此。” 这是事实,历史上李定国就是这么做的。除此之外,还有广西的赋税不足广东十分之一,拿下广东可以养活更多的将士。再有就是与郑成功的联手,李定国已经感受到了孙可望对他、对永历朝廷的威胁,所以选择了到广东联合郑成功,凭这份实力来制衡孙可望的野心! 李定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是陈凯却并不这么想。孙李不和,李定国拒绝参加靖州军议,其结果肯定会是孙可望断绝李定国所部的粮饷。军无粮则散,李定国有莫大的威望,但是饿着肚子军队也打不了仗,只要尚可喜能在肇庆撑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李定国就只能回广西就食去。 这一两个月的时间,即便是大军西指,船到得了到不了是一回事。就算是船到了,大军浮海而来,是在广州城以南,而肇庆则是在广州城西北两百里。这是没办法绕过去的,陈凯就需要先行攻陷广州,才能到肇庆与李定国会师,或者在攻陷广州后抗住尚可喜、耿继茂以及整个广东的绿营兵的围攻,直到李定国突破了肇庆一线,前来与其会师。这两点,无论是那一种可能,都是单凭粤东的部队绝对不足以实现的。 “所以我才会说这是没必要的事情,虽然很残酷,但这是事实。这一战,西宁王能够指望的只有他自己,因为他只能速胜,否则就是败了,咱们帮不上任何忙。” 李定国放着桂林不打偏偏要去打肇庆,这本身就已经从旁佐证了陈凯口中的“风闻”。郑成功思来想去,几次想到了假设陈凯得到的“风闻”有假,但却也不得不自行摇头苦笑,因为以着现阶段的实力,他们不足以收复广州,甚至不足以出动对广州产生足够威胁的大军。与其去广州浪费时间,不如多做些有用的事情。 “那我便修书一封。” “嗯,最好能够据实相告,体现些诚意总没坏处。” “好吧。” 正文 第九章 扬帆 郑成功的回书很快便派人送了出去,只是具体什么时候能够送到李定国的手里,却还是未知之数。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肇庆之战,郑成功和陈凯都不会涉足其间,而这期间,他们也将会按照早前商定的计划行事,按部就班的强化这支大军的软硬实力。 离开了郑成功的府邸,第二天,陈凯便宣布要启程返回潮州。郑成功设宴送别,一番“与君共勉”的互相激励过后,陈凯便带着新婚妻子登上了来时的官船。 在船上,陈凯细细的盘算着早前的计划,郑惜缘也在旁边伺候着。素手研墨,红袖添香,哪怕是在船上,也别有一番风情。 陈凯模模糊糊的知道一些,他的那位丈母娘千叮咛万嘱咐过郑惜缘,要尽快的怀上孩子,为陈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嗣。有了孩子,就能更好的巩固家庭地位,使得夫妻更为和睦,这是丈母娘的亲身经验,自然是无有丝毫吝惜的传授给了女儿。 “夫君,该休息了,熬夜对身子没好处的。” 修仙的奇谈怪论,陈凯不觉得有必要拿来调笑。倒是郑惜缘的催促,陈凯反倒是流露出了一副“你懂得”的猥琐表情,直看得郑惜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夫君,今天,就算了吧。这,还是在船上呢……” 在船上,闻言陈凯却是噗嗤一笑,刚想要探讨一下隔音的问题,旋即想了想,却又调笑道:“早睡早起身体好,这个道理是没错的。不过,娘子,你未免想得有些太多了吧。” “切,夫君又来戏弄妾身。” 郑惜缘说罢,也不理会了,直接钻进了被窝,也不说话了,就闭上眼睛佯装熟睡。然而,陈凯也没有如平日里那般哄她,干脆吹了灯,躺在了一旁,也不再发声。 船舱里一片寂静,唯有呼吸声可闻,郑惜缘装了好一会儿,陈凯那边却依旧无有动静,干脆撅起了小嘴,转过身向陈凯看去,看到的却是一副早有所料式的笑意绵绵,借着由窗子打进来的月光,呈现在她的眼前。 ……………… 回到了潮州府城,巡抚夫人自然而然的入主了巡抚衙门的后宅。数日之后,陈凯批阅过了一应滞留的公文,也等来了郑成功说好的三千泉州兵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战船,陈凯又调集了杜辉的中冲镇。李建捷的骠骑镇以及江美鳌的粤东总制标营三部登船,便再一次的启程出发。 船队向西,在香港,海船熙熙攘攘,由于明军的牌饷制度在珠江口的实施,缴纳了牌饷后继续北上广州、或是南下南洋的大有人在,但是也有不少的海商、船主们则选择了直接在香港岛上进行贸易。而且,这个比例,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不断的扩大。 岛上的附属设施越来越齐备,沿着港口,一个日渐繁盛的小镇正在拔地而起。每天都会有新的房屋新建,有的是供人使用的居所,有的是用来存放货物的,更有养殖牲畜的畜棚,只是更要盖得偏远些才好。 岛上日渐嘈杂,唯独不美的就是对面的九龙半岛上,清军的营寨越修越多,密密麻麻的从海的对岸看去,就越显得让人不痛快。 军营的伤病所里,由于明军水师在海上的绝对优势逼得清军水师不得不龟缩起来,就连那些粤海海盗也不敢到珠江口轻捋虎须,这里除了刚开始的时候还忙碌了些日子外,近来已经绝少有伤兵,反倒是那二十几个救护兵倒显得比伤员还多了些似的。 聂一娘的是救护所的队长,这二十几个救护兵全都是她一手一脚的带出来的,伤病所里的情况她也最是了解。 那几个住在伤病所的伤员里,有两个是泡病号的。这等装病的兵油子,最是惫懒,聂一娘正琢磨着怎么把他们赶出去的事情,省得在此浪费大伙的精力。 奈何这两个士卒的上司,就是那个负责港口治安的守备,每次见了她都免不了口舌花花,好像不占些嘴上的便宜就没法活了似的,而且好像还和镇子上的一个小寡妇打得火热,一有功夫便要往那小寡妇的家里钻。从心底里,聂一娘是实在不愿意见他的面儿的,更不愿意与他产生任何交集,哪怕是公务上面的事情。 动用不了对方上司的关系,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正琢磨着,她渐渐的走到了病房的所在,内里的几个声音却登时将她的心思扫得一干二净。 “你们那聂队头,细看去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嘛。就是黑了些,不及那些姐儿皮肤白皙。” “呸,什么队头,一个疯婆子罢了。你若稀罕,你娶了她去,正好省得叫人说我们这些救护兵是归女人管的。” “嚯,兄弟,你这怨气可不小啊。” “废话,你让个女人管着试试,大老爷们的,丢人!” “……” 类似的谈话,聂一娘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对于在一个妇人手下做事,这些自诩为好汉子的家伙自然是多有不满的。她甚至更清楚,这些男救护兵本来都是应募从军的,多是不合格,才交到了她的手上,现在反倒是耀武扬威了起来,也是可笑。 “你在这不满有啥用,有本事的,把她弄上了床,还不可劲儿让你逞威风?” “哈哈哈哈。” 男人和男人之间,尤其是这等小人,最少不得的便是要拿那床上的事情过过嘴瘾。内里越说越不像话了,外面的聂一娘秀眉微皱,忍耐渐渐的靠近了那零界点,但却很快便听得竟有人替她说起了话来。 “莫要瞎说,我可听说了,那年珠江水战,鞑子潮州水师总兵许龙就是这聂队头刺死的,用的还不是刀子,就是一根船上崩下来的木刺,直接插在了许龙的嗓子眼上。那婆娘,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说话的是个真正有伤在身的老卒,是辅明侯林察的部下。那一战,林察所部未有参加,决战时的主力还是陈奇策的人和他们这些广州义勇,但是战后林察的部队跟上来了,剿灭了残余虏师,顺带着把百姓护送到这香港岛,多多少少的却也知道些。 能为她说句公道话,哪怕是用了“那婆娘”之类的略有贬义的称谓,也是极为难得的事情。可是待聂一娘细听下去,早前那些嫌在她手下做事丢人的救护兵却对此表示了嗤之以鼻。 “这事情我倒是听说了,那一战的鞑子大帅是那个姓盛的,听说是尚可喜老贼跟前的红人,是正儿八经的藩兵大帅。那个许龙,不过是个潮州土寇罢了,被国姓爷和陈老大人赶跑了的丧家之犬而已,宰了个这么个货色,也叫本事了?” “哎,本事不本事的,人家是真正上过阵的。” “你说中左所防御战那次?得了吧,那一战标营是上墙协守了,但她没上去,被安排在城下照顾伤兵,干的就是现在的活计。要不,她怎么做得到这队长的!” 那个救护兵对此不屑一顾,倒是另一个泡病号的兵油子对那老卒调笑道:“王大哥,你别是看上那婆娘了吧。” 话一出口,便又是一阵的哄堂大笑。聂一娘在外面越听越恼,一双看似不大的拳头嘎嘎作响,正欲推门进去,好好给这些家伙长一个记性。可是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几声“巡抚老大人来了”的叫声,却当即便如同是惊雷一般将她震在了当场。 “巡抚?哪个巡抚?”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我可听说了,前些时候从咱这往西走的一条船是天使的船。皇上下诏,册封国姓爷为漳国公,晋升陈道台为巡抚,这肯定是陈老大人来了!” “我的天老爷啊,陈老大人来了,快出去瞅瞅去!” 说着,这一众人便呼啦啦的往外涌去,可是这一出门却当即便看到了站在门外,手握着拳头发呆的聂一娘,顷刻间就是一阵尴尬。 说些荤段子,倒也其次,被当事人听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得就是跟当事人的男人、兄弟或是姘头打上一架,他们都是行伍中人,最不怕的就是打架。可是,聂一娘是个寡妇,欺负寡妇的名声本就不好,更别说是这寡妇现在也是军中的对头,还是这群人中大半的顶头上司,军中法度森严,轻慢上官,让监督或是监营知道了,那可是轻则打板子,重则穿箭游营的下场。 对视的尴尬,很快便有心思活络的,在人群中冒出了句“快走,快走,去晚了看不到陈巡抚”的提醒,这些人就逃一般的离开了此处,只留下了聂一娘一人,还站在那里发呆。 “他,已经是巡抚了啊。” 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怎的,惆怅之意淹没了早前的愤怒,唯有那拳头还攥得紧紧的,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 陈凯上次过来,并没有检查伤病所,那里本就不是此处最关键的所在,他的心思都放在了码头和红花亭那里。 这一次,陈凯倒是入了营,但也没有来到这伤病所里一看。只听林察简要的介绍了一番近一段时间来珠江口的海防情况,便提及了此番的行程。 “这是国姓的命令,林侯且拿去看。” 接过书信,郑成功熟悉的字迹映入林察的眼帘。待到再抬起眼来,林察当即便向陈凯表示了一切听从命令的态度,并且立刻派人进行准备。 “时不我待,那就开始吧。” 这一次来香港,不过是凭此作为大军的中转站而已。士卒们还在休整,陈凯已然先期下达了命令,以江美鳌所部的粤东总制标营改水师编制,新番号则是珠江口巡防舰队。顾名思义,就是要以江美鳌的这支水师接替林察的水师左军来防御此地。 “竟成,这是澳门那边的事情,我觉得你需要注意一下。” 林察递上了一份报告,这是他正准备送往潮州和中左所的,陈凯正好到了,就直接交在了陈凯的手上。 细细看过,陈凯又向林察详细的了解了一番,思前想后,未及多时,便做出了决定:“事有轻重缓急,此事倒也并非是急于一时的。我会派人回中左所那边,请国姓再派些舰船过来,保持咱们在珠江口的实力。暂时先这样吧。” 与林察详谈完毕,陈凯便抓紧一切时间了解近期周边地区的动向,以做到知己知彼。另外,陈凯还遣人到上川岛去送信,请陈奇策来此商议要事。 很快的,陈凯便重新厘清了周遭的情况,去年的第二次陆丰棱堡保卫战过后,清廷一如向福建那边的金砺补充兵员,在广东,也派来了两个镇的北方绿营协防。一个出任惠州总兵,另一个则出任的是新安总兵,东莞镇的编制被取消了,这摆明了是要用来看住香港的部队。 了解了周遭的情况,陈奇策那边也很快就赶到了此地。必要的交流之前,陈奇策自然是先恭贺了一番陈凯升任巡抚的喜事,但也提及到了另外的一件事情。 “竟成,你可知道,这一次册封国姓以及对你的晋升,并非是行在的意思,而是秦王府下的命令,仅仅是派人到行在用印而已。” 这事情,陈凯早就猜到了。陈凯也相信,陈奇策也肯定知道他对此不会一无所知的情况。但是此时此刻,陈奇策却还是要专门的提醒一番,显然不会那么简单。 “连总督那里,是不是很生气啊?” 听到这话,陈奇策也一笑,仅仅道了句“没什么是你猜不到的”便不再多言。派系之见,现在又加上了勾结权奸的可能,陈凯估摸着他跟连城璧已经没有见面的必要了。既然如此,那就照死了得罪好了。 “没事,过些天,还有更让他火冒三丈的事情。” 送走了陈奇策,陈凯便连夜召开了军事会议。水师左军辅明侯林察、骠骑镇总兵官安肃伯李建捷、中冲镇总兵官杜辉以及这一次带着那三千泉州兵划归到陈凯麾下的副将蔡元,一并参与了会议。 这里面,前三者都与陈凯配合多次,早有默契。那蔡元本是潮州土寇,当年摄于施琅之威,投入左先锋镇,后来郑成功勤王,便将蔡元的部队转隶到了戎旗镇麾下。几年下来,也算忠谨敢战,这一次便派到了陈凯的手下做事。 “我军此战的目标,是为了收复失地。另外本官也可以告诉诸君,去年两蹶名王的西宁王马上就要展开对肇庆的进攻,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军须得利用好这一鞑子绝难出兵协防的大好良机,力争一战功成!” “末将等谨遵抚军号令!” 众将领命,陈凯依稀的总觉着李建捷的嗓门要比其他人更大一些,尤其是看着他此刻的神色,就更感如此。 大军登上舰船,舰队缓缓的驶离了香港岛,自青衣岛水道而出,连大奚山也未曾越过,就转而南下,再行向西。而他们的目标,只有一处,那就是粤西的琼州府! 正文 第十章 远来之人 琼州府,其主要辖区便是后世的海南岛,另外还有南沙群岛在明时也是从属于这琼州府的。 此地早在汉时就已经为中国之地,武帝元封元年,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仆平定南越,设珠崖、儋耳二郡,以为建制之始。不过在那时候,中国对海南岛的统治还仅限于北部,随着时间的推移,才渐渐的将版图扩张到全岛。 明洪武元年,征南将军廖永忠、征南副将军朱亮祖、赣州卫指挥使陆仲亨分领大军平定广东。同年,升乾宁安抚司为琼州府,辖儋州、崖州、万州以及琼山县、澄迈县、临高县、定安县、文昌县、会同县、乐会县、感恩县、昌化县、陵水县等三州十县,另设海南卫,建制绵延至今。 永历元年四月,清军兵不血刃,夺取琼州府。待到李成栋反正,琼州府重归明廷旗下。随后,李成栋兵败身死,杜永和、张月、李建捷等兵败广州,退居此地,直到杜永和、张月、吴文献等部相继降清,这一琼州府才重新落入了清廷之手。 永历七年三月二十六,琼州府治所在的琼山县,新任的琼州总兵刘伯禄与广东按察副使海南道彭三益正聚在一起,交换着彼此新近获知的消息。此二人,一个是南赣副将出身,身经百战,早前清廷曾有意以他为潮州总兵,但是很快郝尚久就攻陷了程乡,在杜永和降清后才被派到了此处;而另一个则是崇祯十三年进士,所长者更多的还是书法和诗词。前不久刚刚收到了一个天塌了式的消息,否则这两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家伙也不可能在近期频繁的凑到一起。 “老本贼又来了,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杀进广东地面儿。听说,梧州那边的定藩大帅马雄都被杀了……” “梧州那边好像是丢了,但是没听说马总兵怎么样了啊。老王爷已经派了许帅去协防肇庆,只要堵住了肇庆,老本贼是接近不到广州的。”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全指望着老王爷能够力挽狂澜了。” 彭三益口中只有老王爷尚可喜,却没有小王爷耿继茂,这一点即便是刘伯禄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诧异。 去年两败于陈凯,耿继茂已经把靖南藩的颜面都丢光了。甚至,有消息说那位小王爷从去年的那一战回来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十有八九是被那个姓陈的家伙吓破胆了。现在李定国携着两蹶名王之威,大举来袭,他们难不成还要指望耿继茂带病出征,击溃李定国不成? 许尔显是平南藩麾下大将,当年就是他奉命前往沈阳接洽的皇太极,才有了尚可喜降清的后事。在平南藩中是最受尚可喜器重的,此番有他协防肇庆,总要比光看着肇庆总兵侯袭爵一个苦守要靠谱得多的。 “昨天,高州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廉州府、雷州府、高州府以及罗定州和肇庆府那边的贼寇都已经下山了,连广西的贼寇都来了。他们那边的贼寇准备了不少战船,打算走水路去肇庆与老本贼汇合!” 这是彭三益从海北道汪杲那里得到消息,他们都是文官,互相之间也有文字唱和。不过,刘伯禄那边也不差,广东绿营的将领,除了像张月、郝尚久以及死了的黄应杰、张道瀛这样是李成栋旧部的,其他的多是从南赣调来的,比如南雄副将粟养志之流,便是如此。 彭三益提到的这个消息,刘伯禄也听说了。他是知兵的,对于广东的地理形势多有了解。这批沿海的明军想要与李定国汇合,就要走九龙口入西江,这样可以绕过清军重兵布防的广州。但是问题也有,九龙口入西江,先是要从新会县和顺德县之间的河道通过,进入西江后也并非是直接抵达肇庆,而是要先过三水。新会和顺德不提,只说那三水,乃是肇庆的后路,以及广州援肇庆的必经之路,尚可喜是绝对不会眼巴巴的看着明军通过,甚至是拿下三水县城的。 说到底,广东沿海的明军还在其次,真正可怕的还是那位两蹶名王的大明西宁王。这势必将会是雷霆万钧一般的攻势,也不由得他们不为此而感到忧虑。 然而,忧虑归忧虑的,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坐视成败。这并不仅仅在于他们这一个总兵官外加一个分巡道,手里加一起的兵员才两千一百人,放进那场数万人的大战中根本连个响儿都听不到,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琼州啊,距离那肇庆也实在太远了,根本就是触之不及的。 严守本地防务,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聊了好半晌,这估计已经是彭三益这辈子跟武将聊天聊得最长的一次了。待到实在没话可说了,彭三益便自行告辞而去。只不过,他前脚出了总镇府的大门,还没上轿呢,就看见一骑快马发了疯的冲到大门前,骑士滚鞍下马,只用了一句告急就冲了进去。 “怕是出事了啊。” 果不出彭三益所料,没过一会儿,他便被刘伯禄请回了总镇府,连带着的还有琼州府的知府、琼山县的知县以及那个协守在此的明军降将吴文献,通通的都请到了总镇府的大堂,而刘伯禄通传的那个消息,更是耸人听闻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前天,陵水县陷落了。打下县城的那伙贼寇,他们自称是前宋越国公枢密副使张世杰的后人,在澳洲休养生息了几百年,现在要杀回来重建大宋!” 此言既出,其他人还好,彭三益一口茶水直接就喷了出去。宋末三杰,文天祥、陆秀夫和张世杰,这位唯一的武将是最后去世的,就死在了肇庆府南面的那个海陵岛附近。崖山之战,十万人投海同死,何其壮烈,有些侥幸活下来的,沦落他处休养生息,抱着信念坚持了几百年,现在实力足够了,想要杀回来复国,这倒是个绝好的故事题材,想想都让人感到振奋。 文人总会有些浪漫主义情怀,这本无可厚非。只不过,偏偏赶在了这个当口,却总让人感到了一丝丝怪异。但是问题在于,若是义军起兵,或是明军突袭,难道不应该打着大明的旗号吗,难不成皇明两百多年,还不如那个亡国都三百来年的大宋更能招揽人心? “消息是从万州送来的,陵水县那边的守军、县吏们一个都没跑了。据说,那些人看着就是汉人,打着大宋的旗号,为首的大帅,开口便是北地方言,姓张,讳上绍下忠,自称是张世杰十九世孙,世袭越国公,现为枢密副使,乃是那群贼寇的首领……” 他们得到的消息,都是万州那里听逃难过去的百姓说的,口口相传,七嘴八舌的,内容颇为混乱。就算是这些,也还是那些大宋遗民张榜安民时说的,用他们的话说,这次就是要从琼州重新打回去,要再找个赵氏子孙继承皇位,重建大宋王朝! “北方人?前宋不是和暴元划江而治的吗,那张世杰不应该是是个南方人吗?” 彭三益扫了一眼那知县,太清楚这就是个读死书的家伙了。具体的双方的国境线在何处,他也不甚清楚,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确认的。 “张世杰不光是北方人,和那张弘范还是堂兄弟的关系。” 大汉奸的前缀差点儿没有说出口了,就连彭三益也觉着这么聊天是何其的别扭。倒是那知府和知县,连忙的捧了几句“博学多闻”之类的话来,这个段子才勉强扯开了。 “真他妈的活见鬼了,一个能杀了王爷的流寇就够呛了,怎么还出了这种幺蛾子,这叫本帅怎么向朝廷上报?!” 解释了一番,刘伯禄也免不了要唾口大骂。此时此刻,在场的众人无不是一副目瞪口呆的神色,是真的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假借震惊来避免做出判断,大抵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但是,作为琼州府的最高文武,刘伯禄免不了,彭三益也没办法把责任卸到旁人的身上去。 “等等,那澳洲是什么地方?” “叫州了,估计也就是个和琼州、高州似的的一府之地吧。在哪,这个本帅实在没听说过,但是贼寇是浮海而来,应该是在南洋那边的吧。” 听到这么猜测,彭三益不由得松了口大气,旋即对刘伯禄说道:“那应该不大吧,否则为什么不叫省,嗯,不对,是为什么不叫路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本还在为这次的新鲜事儿犯难的刘伯禄立刻就意识到了,地盘不大,那么这支宋军的规模应该也不会大到哪去。毕竟,养兵是要靠粮食的,而粮食则是要有地才能种得出来。 “管他是真是假的,贼寇占据县城,咱们是官军,不去打上一次,总是说不过去的。” 话到此处,刘伯禄看了一样吴文献,本打算就此开口,但是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只派吴文献带着水师过去,怕是未必能够尽全功。若是让那些贼寇和岛上的黎人勾结在了一起,怕是更难平复了。 “此战,本帅亲自领兵,吴帅带着水师,咱们水陆并进,争取一战解决掉这些家伙!” 琼州镇的清军迅速的动员起来,留下五百兵协守,刘伯禄就带着那一千五百的绿营兵,征调了两千辅兵,凭着清军的海船和从港口里征调来的海船运载将士南下,由吴文献的水师负责护航。 自古以来,海南岛的汉化都是从与雷州半岛相隔着琼州海峡的海南岛北部开始的。汉人以及中央王朝渐渐控制了北部的平原地带,然后沿着海岸线向南,将黎人的土司包裹在岛屿中南部的山区。 正因为如此,琼州府的府治所在的琼山县城,自然而然是在琼州海峡以南的海南岛北部沿海。而那陵水县,设县于隋大业六年,比汉朝开始开发海南岛之初是要晚了足足七百二十年的光景,其地理位置也是位于海南岛的东南部,是为中国最南端的一个县,哪怕是算上了崖州那个州一级行政单位,也是第二靠南的。 莫看琼州仅仅是一岛,其占地面积却是潮州府的三倍有余。从琼山南下到陵水,足足四百里地的路程,若非是有船舶运载大军南下,刘伯禄估计他就已经不用考虑去什么陵水了,直接到二者之间的万州或是乐会县与这支宋军决战就好了。 坐在船上,刘伯禄还是免不了要心怀忧虑,因为这支宋军是乘船来的,他们的船队很可能比清军的规模更大,而且他们若是走水路北上的话,估计到不了会同县双方就要碰上,因为他接到消息的时候本就已经晚了。 水师一路南下,到乐会县时,乐会县无警,然后南下万州,到了万州,此处也没有遭到宋军的攻击。这是好事,但也不是什么好事,刘伯禄总觉着这里面可能会有些不对劲儿的,便让吴文献的水师以及清军的舰船暂且留在万州,以策万全。 到了万州,就要改走陆路,这是早前就已经定下的方略。因为万州与陵水之间,岛屿中部的五指山延伸出了一段,直插海岸线。有这牛岭的天然阻隔,浮海而行,越过牛岭就会直薄陵水县城,这对完全不了解这支宋军实际情况,尤其是更倾向于宋军拥有大批海船用以迁徙的刘伯禄而言,是极其危险的。 走陆路,牛岭与五指山之间有一处断口,官道以及后世的223国道都是从此处穿过的。刘伯禄在万州下了船,当即便组织大军沿陆路南下,而大军的军需也将有万州方面负责协助运送。 一路向着西南方向而行,沿着太阳河缓缓行进,而后在太阳河的拐角处与其分别,顺着山岭间的走势继续向西南方向进发,五指山与牛岭之间的断口也越来越窄,直至越过了分界岭与大尖岭之间的那处最狭窄地段,前面的探马也带回了那支宋军正在南面的岭门一带的军情。 “果然如此啊。” 宋军在此布防,摆明了就是要遏制清军的骑兵展开,进而一战将其击溃,最后利用这一窄口实现更大的斩获。如此看来,彭三益所言的宋军在历史上本就骑兵不多的说法现在依旧有效! “大帅,对面的贼寇打着宋军的旗号。武器倒是不差,但是没有披甲,穿着红色的军服……” 来之前,彭三益说过,大宋是火德,这一点和明一样,所以颜色应该也是尚红的。眼看着果真如此,刘伯禄也不得不在心里面赞颂了一番知识的力量。 至于披甲的事情,却是他事先猜测到的——琼州已经那么热了,南洋估计更热,所以刘伯禄才能做到未卜先知,纯粹是多年的经验所致。奈何这地方实在热得厉害,清军也没办法披甲,所以这方面也显不出什么优势来。 “传令下去,在此休整片刻。” 按照清廷的规定,各省地理环境不同,所以绿营各部的骑兵的比例也不尽相同。如北方,步七骑三,可以纵横驰骋;如浙江,水网纵横,步九骑一足矣,剩下的用水营来弥补;而广东,步八骑二,他的琼州镇共有两千战兵,也就是四百骑兵的规模,留下一百在琼山,此刻也是有三百骑兵的。 清军的骑兵出动,但是很快他就得到了消息,说是这支宋军也有骑兵,约莫百来骑,数量上远比不过清军,但是宋军骑兵的背后的步兵正在缓缓压了上来,距离他们的休整之地越来越近,有着步兵的配合,清军的骑兵也只得节节后退,反倒是被压了回来。 “看来这些贼寇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啊。” 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若非有山阴遮蔽了不少阳光,只怕还要酷热几分。再过一个来时辰就到正午了,那时候打一场数千人规模的野战,实在难受。刘伯禄转眼看了看麾下将士,估摸着休整完毕了,便让众将士起来列阵,准备作战。 “贼寇匆匆自陵水县赶来,我军则已经休整了片刻,也算以逸待劳。” 这笔账,刘伯禄是宿将,最是算得清楚。这边列阵完毕,那边宋军也压了上来,就在两三百米的地方进行最后的休整和列阵。若是有口径大一些的火器,估摸都可以轰到宋军的帅旗那里了。 来得匆忙,清军未有携带大口径的火器,军中无非是些虎蹲炮和小型的佛郎机而已。眼看着宋军选择在了这么个距离列阵,估摸着也是缺乏火器,甚至是对火器缺乏足够的了解。再回想起彭三益的描述,似乎前宋时候,甚至是暴元时代,好像还都在用投石机呢,火器很是简陋。 “看来贼寇果然是没有什么火器啊。” 一切都在刘伯禄的预料之内,此刻不由得捻须浅笑,意味深长了一番。岂料,正待派兵上前骂阵之际,却只见那贼寇“张绍忠”的大旗轰然倒地。下一秒,另一根大旗被迅速的立了起来,上面书着的却是“大明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漳泉潮惠,提督军务兼管粮饷陈”的字样。 “该死的,竟然是陈凯!” 正文 第十一章 瓮中捉鳖 兵行凶险,是故军中忌讳颇多。诸多忌讳之中,最要命的便是帅旗倒地,这不光是意味着主帅对战局无法实现即时指挥,更存在着主帅遭遇斩首突击的可能。 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尤其是在阵上,可谓是一时半刻也缺不得的。帅旗倒地,往往接下来就会上演的全军崩溃的戏码,这在中国军事史上是最不鲜见的。在明时,成祖靖难,就碰上过好多次这样的情况,凶险非常。只不过,每次帅旗倒地的都是他的对手…… 琼州镇的清军大举南下,所面对的敌手却是一支从未听过,甚至乍听上去还有些荒唐的武装。这份荒唐,即便是加上了贼寇的代名词,也无法避免印刻在他们的心头。待到此刻帅旗倒地,就更是让他们诧异得瞠目结舌。 然而,帅旗倒在了地上,下一幕却并不是这支贼寇轰然崩溃。新的帅旗被树立了起来,隔得甚远,再加上清军士卒也基本上都是文盲,倒也不似如刘伯禄那般能够迅速的意识到这里面的圈套,奈何对面既然是做戏了,自然会做得全面,没等刘伯禄的骂阵开始,那边的明军却率先突出一骑,举着一个铁皮喇叭便对他们高声呼喝了起来。 “大明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漳泉潮惠,提督军务兼管粮饷陈凯陈老大人亲率十万大明雄兵、三千艨艟巨舰,旨在收复琼州一府。尔等皆系汉家儿郎,何苦为鞑子张目。今告知尔等,弃械投降者免死,抗拒王师者格杀勿论,早降!” 伴随着那一声早降出口,骑士背后的明军也是齐声呼喝着“早降、早降”的威逼利诱,惊得左近的山头上林鸟纷飞。 陈凯! 这个名字是广东清军再熟悉不过的了,哪怕是刚入营的辅兵也知道,明军那边有个诸葛孔明式的算无遗策的文官,无论是当年的潮州府,还是后来的广州,甚至是去岁的香港和海丰,他的赫赫威名,就是建立在那一个个被他算计得损兵折将、甚至是丢了身家性命的失败者们的悲剧之上。这里面,不光是有车任重、许龙这样的贼寇,也有黄应杰、张道瀛这样的降清明军大帅,更不乏前两广总督杜永和以及靖南藩左翼总兵徐得功这样的大人物,乃至是那位靖南王爷,现在也不过是个还有口气儿的废人罢了。 “陈凯,是陈凯,他怎么在这里,他怎么在这里啊!” “不是说是宋军吗,不是说是张世杰的后人吗,怎么变成陈凯了啊?” “上当了,上当了。这里十万没有,五六万总是有的,那个姓陈的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次就是特地来算计咱们的!” “完了,完了,被陈凯算计的还有个好吗?老王爷损兵折将,小王爷更惨,更别说是那些总兵大帅了,连命都没了,咱们就是些小卒,那还能落得了好啊!” “……” 名声在外,虽比不得那位两蹶名王的西宁王殿下,但是陈凯可是广东战场上清军的老对手了,次次吃瘪的过往让清军不得不生出了落入了陈凯的圈套之中的恐慌,尤其是再看看周边的地势,都是山啊,有限的口子一个已经被明军站住了,另外一个在他们背后,但却是要狭窄上很多。有个词,是最能够形容他们现在的处境的。 那就是,瓮中捉鳖! 这不是个好词儿,尤其是对于被困在当中的他们来说就更是如此了。此刻刘伯禄还在极力的解释着,声称福建和广东的明军加一起也没有十万兵马,这就是虚张声势,做不得数。奈何下面的士卒可不听他的,只当是刘伯禄诓骗他们做个垫背的。 明军那边喊了几嗓子,也不管清军这边是否军心动摇,只见那帅旗前压,大军便径直的压了上来。 两者相距不远,明军的战阵动了,清军这边则还方才的震惊之中没有缓过劲儿来。自知“中计了”的惶恐在整支清军中迅速蔓延开来,上到总兵刘伯禄,下到刚被强拉过来的辅兵,都不免受到了或轻或重的影响。此刻明军展开了攻势,他们的反应却比平日里慢了不止半拍,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已经中计了,而且还是被个以智计出名的传奇人物算计了,没有立刻一片哗然,转瞬间自行溃散,已经表现出了一支正规军的底蕴和凝聚力出来。 然而,即便是如此,心中普遍性的怀揣着惶恐和忐忑,也势必会影响到反应以及战术动作上面。 明军渐渐压上,清军的炮击响起,按照历来的顺序,佛郎机炮先行开火,硝烟弥漫,遮蔽了视线,清军忙不迭的把一个又一个子铳换了上去,然后一次又一次的点燃引信,伴随着那声声炮响结束,子铳尽数用光了,待硝烟散尽,所见之处,远来的明军竟好像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似的! 并非是明军钢筋铁骨,中了炮也可以活蹦乱跳的继续打仗,实在是清军军心已乱,明军尚在有效射程外的时候清军就已经开跑了。那一轮轮炮击下来,明军还没有走进有效射程,倒是清军先把子铳用光了。 这样的场面在明清战争中屡见不鲜,但那个对手未及射程就忙不迭的开炮的却往往都是摄于八旗军威名的明军,而非是现在这般情状。奈何,这样的场面出现在眼前,明军不畏炮击的谣言不胫而走,接下来的步弓劲射,乃至是填了铁砂、石子的虎蹲炮扫射也是慌慌张张的没等明军进入射程就开始了。 交战前的远程杀伤是为了尽可能的造成伤亡,而造成伤亡的意义则是在于尽快的透支掉对手的抗伤亡能力。可是此番交锋,清军由于军心已乱,表现得颇为难看。这些无不看在了刘伯禄的眼里,悲观的情愫就更是在心底里蓬勃成长。 清军的拙劣表现还在继续着,而且随着明军越来越靠近,慌乱更甚的清军其表现就越来越差。很快的,扛着空气和少量箭矢压上来的明军便与清军进入到了白刃战阶段。 力争一战得胜,陈凯毫不犹豫的派出了中冲镇来作为锋矢。新战法训练有年,但是真正的堂堂正正的与清军交锋,却还是第一次。即便是上一次的陆丰双子棱堡保卫战,中冲镇作为第二波次发起进攻的明军,等他们进入战场时,也只能跟在援剿后镇和前冲镇的屁股后面追击清军了,碰上有些自知是跑不了了的藩兵穷鼠噬猫,亦是以众凌寡的合围而击之,一顿群砸就轻而易举的结束了战斗。 这一次是第一次,但是这个堂堂正正的水分还是有些大的。双方一旦交锋,明军训练有素的盾阵便配合默契的展开了对清军的猛攻,反倒是清军那边,心神意乱,十分的能耐便使不出半分来,仅仅是刚一碰面便立刻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面,伤亡直线攀升。 这样不是个办法,奈何这样的地形,骑兵无法展开,火炮也早已丢人现眼过了,双方一旦进入了白刃战,刘伯禄已经没有了翻盘的筹码,只能寄希望也我大清顺治爷的洪福齐天,能够降下一颗陨石直接把陈凯砸死。 唯有如此,方可逆转战局。 只可惜,老天爷似乎并没有听到他这个刘姓子孙内心的祈求,或者是觉着他跟着鞑子已经不配姓刘了,便依旧是那万里无云。 未及良久,清军的战阵果不其然的出现了溃退,随后便迅速的土崩瓦解。而此时,刘伯禄征战多年的经验重新开始发挥作用,连忙砍倒了帅旗,毫不犹豫的策马北逃,一路绝尘而去,无有丝毫的犹豫。 一旦进入到了弃军潜逃的阶段,刘伯禄的脑子里反倒是清晰得远胜方才。被陈凯算计,再加上明军确实能战,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与其负隅顽抗,不如尽快逃回琼州府城。 一如明廷,清廷在琼州的统治中心同样是在以府城为核心的北部地区。抓紧一切时间逃回去,动员百姓加强守御,同时向高州府、雷州府的清军晓以利害,求取援军。只要守得住府城,清军在这岛上就有立足的支点,等到尚可喜赶走了那个老本贼之后,自然会出动大军来援,一切便依旧是尚可以转圜的。 以身殉国,还是保存实力,无论是于公于私,这都不需要再多考虑。现在所虑者无非是如何守得住城池,如何坚持到援军抵达,刘伯禄是宿将,经验丰富,脑海中很快就闪过了十来条想法出来,那些都是他拼死力战而得的经验教训,此刻正当是让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 背后是哭爹喊娘的奔逃和求饶声,见帅旗倒下,且并没有再度立起来一根新的,清军的崩溃速度只在这一瞬间就爆炸开来。到处都是夺路而逃的战兵以及辅兵,更有大批的清军想起了战前明军的喊话,纷纷丢下武器跪地投降。 中冲镇不会理会这些清军,依旧对那些溃兵紧追不舍,后面的自有泉州兵料理——投降的直接捆了看押起来,负隅顽抗或者仅仅是对明军命令有所迟疑的便立刻处死,战场上没有丝毫犹豫的空间。 溃兵还在被明军紧追不舍,早早就已经策马奔逃的刘伯禄带着大半的骑兵很快就冲过了分界岭和大尖岭之间的狭窄处。明军没有在此设伏,这里自然有清军的探马的功劳,但刘伯禄也免不了要为他的劫后余生而感到庆幸。 下一步,自然是沿着太阳河逃回万州。在回到万州后,是乘船逃回,还是让船队带着辎重和万州这里能够搜刮到的一切先走,而他则带着骑兵继续北逃,却也不急于一时来决定。 战马狂奔,刘伯禄估摸着后面明军的骑兵也在追赶着他们,但是在那样的地形,尤其是分界岭和大尖岭之间的狭窄处,更是免不了被清军的溃兵耽搁了速度。这一耽搁,可就不是再能轻易追的上的了。 带着骑兵,刘伯禄快速转进,很快就看到了远处那太阳河的转弯处。继续沿着太阳河向东北方向前进,溃兵和追兵自然也是甩得越来越远了。接下来,在龙贡湾那里,有一条他记不得名字的河流与太阳河交汇,是需要渡河的。渡河势必会影响到逃亡速度,不过照着现在的情状,耽误些许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明军只要在他渡河期间没有追上来,那么这条河也将变成阻隔明军追击的天然屏障。 刘伯禄作战经验丰富,深知这地理走势对战局的影响。为此,他强迫自己记住了走过的每一段路程,尤其是这些路程上的山脉、丘陵、河流、村镇乃至是所见的每一口井,因为这些都可能会是事关生死的。 此时此刻,刘伯禄记下的那条来时的道路即将拯救他的生命,乃至是清廷在琼州府的统治,胸中免不了要升起一股自豪之情来。然而,就在他策马狂奔,依稀的看到了那条汇入太阳河的不知名河流的时候,率先看到的却是一支骑队正在那里严阵以待,似乎就是在等着他们呢! “吁……” 勒停了战马,刘伯禄遥遥看去,对面的将旗不甚清楚,但是颜色上是没错的。明崇火德,色尚红,是故军中服色多用红色。对面的骑兵身披轻装的皮甲,颜色上有所差别,但是从远处看去却依旧能够看到那点点的红色。 是明军在堵截他们,这显然又是陈凯的算计,那厮竟然将他的每一步想法都计算了进去,一旦想到这些,刘伯禄就是一身的冷汗,只叫他鸡皮疙瘩乱跳。 背后是明军的追兵,虽然还有些距离,但是迟早是会跟上来的;他们是沿着太阳河逃亡的,那条坐标式的合流就在南面;而北面则是五指山的群山,想要另寻出路是绝计不可能的! 这还并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在于对面的骑兵似乎比他带来的还要多上不少。再加上这一路上跑散的,刘伯禄左右看了看,这两百多骑无论人马尽是大口喘息着,疲惫与紧张交织,而对面的明军骑兵估摸着怎么也得有四五百骑的样子,能够在此等待显然是积蓄了不少的体力,只等着他们送上门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刘伯禄不知道这话,但是凭经验,他也知道此时此刻唯有冲杀过去——不求能够击破对手的优势骑兵,只要能够突破到河边,直接纵马过河,或多或少的也是一条生路,总比在此干耗着,等到明军的追兵与拦截部队对他们完成合围要强吧。 “儿郎们,冲过去,过了河就是万州,咱们的船就在那里等着咱们呢!” 战马稍微蓄养了一下马力,时间不等人,刘伯禄连忙鼓舞了一番士气,旋即下达了冲击的命令。 这个距离,足够他的骑兵完成加速,甚至还要富余不少出来。此刻是顾不上了,刘伯禄带队狂奔,那两百多的清军骑兵竟也卷起了滚滚的烟尘,完全是一副势不可挡的架势。 在远处,明军的骑队所在,骠骑营总兵官安肃伯李建捷注视着清军的铁流,依旧是不动声色。论马力,他的部下是要远胜于清军的,此刻坐视着清军奔腾而来,李建捷只是默默的估算着彼此的距离,待到差不多了,便一声令下,明军的骑兵早已排开了阵势,便迎着清军的骑兵冲了上去。 骑战马速至关重要,李建捷估计好了彼此的距离以及他麾下骑兵加速的时间,待到双方骑兵交锋之际,明军骑兵正处于马速的巅峰时刻,当即便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 奔来之际,刘伯禄已经注意到了李建捷的旗号。他深知李建捷乃是李成栋当年麾下最能战的骑将之一,当即一个颜色,一个亲兵队长出身的游击便心领神会。二人直冲向远处那个盔甲鲜明的明军骑将,两厢交错,一人刺腰腹,一人劈脖颈,骑枪和佩剑直取这位威名赫赫的明军骑将。 二人左右夹攻,分明是必杀之势。刘伯禄与那游击更是配合默契,多少敌手皆死于他二人的配合之下。 此时此刻,自是惊险万分。岂料,说时迟,那时快,好一个李建捷,只待那骑枪直刺的瞬间,一个铁板桥便让过了两件兵器的夹击。战马侧身而过,手中骑枪更是毫不含糊的别过了刘伯禄胯下战马的马腿,当即后者便是一个人仰马翻。下一秒,腰力一紧,整个身子便直挺挺的坐了起来,两腿一夹,胯下良驹当即便减速、转弯,旋即这一人一马便追着清军骑队的尾巴,直取那已然落马的刘伯禄。 “义父托梦,让我送你这南赣副将升天!” 骑枪直刺,摔了个七荤八素的刘伯禄尚未站起身来,一根骑枪便穿胸而过,当即便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距离大仇得报,对于李建捷而言还很遥远,但是先取了这个帮凶的性命,却是他最愿意去做的。只不过,此刻他的任务也并非仅仅是报仇,更重要的是解决掉这支清军骑兵,勿使其有一骑逃脱,这才是陈凯交给他的任务。 眼见于此,李建捷也不犹豫两臂作力,恍有万斤之力。仅仅是一声底喝,刘伯禄那串在骑枪上的身子便被挑了起来。哪怕不高,但也足够让那些清军看得分明。 “刘伯禄已死,有敢负隅顽抗或意图逃窜者,无论天涯海角,必不能逃脱陈抚军的五指山! 正文 第十二章 关门打狗(上) 战斗在正午时分已然结束,清军被当成杀死的数量少得可怜,余下的则几乎全部被明军俘获了,只有极少数的逃进了山林之中。但是这些清军的命运估计也难逃一个死字,哪怕是明军不入山进剿的情况下,碰上了那些沾火就着的黎人,其结果可想而知。 俘虏已经临时拘押了起来,由那三千泉州兵看守。武器已经都被收缴了,也不怕他们想不开作死。陈凯和杜辉带着中冲镇抵达龙贡湾,骠骑镇也已经完成了对清军骑兵的控制,骑兵被串绑了起来,战马则被集中到了另一边去吃草,算是真真切切的落到手里了。 一战缴获了大批的武器、辎重,尤其是那两百多匹的战马,实在是此战最大的收获,明军凭借着山行走势以及河流实现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瓮中捉鳖,这样的胜利甚至可以说是难以复制的。 陈凯抵达此处,那边的清军闻听是陈凯来了,一个个的连忙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口称死罪。 陈凯本也没打算宰了他们,无论北地江南,处处都杀得尸山血海,人力是最宝贵的资源,这一点是陈凯素来最坚信的原则。此刻拘押在此,不过是暂时的,后面自然会再行发落,也并不急于一时。 见了李建捷,陈凯对于这个骑将倒是甚为放心,早前已经闻听了此人击杀刘伯禄的消息。诛杀对方主将,尤其还是琼州府的军务一把手,这对接下来的战事必然会有着极佳的影响。只是未待勉力,那李建捷却已经表现得很是激动了,陈凯自然明白这是对于他的诺言在步步成真,使得李建捷看到了希望使然。 “如果在这里弄一条陷马沟的话,是不是会更省事了?” 指着地上,陈凯随口说道,倒是李建捷却还显得有些过于认真了,明确的向陈凯指出了更远的一些地方,在那里设置陷马沟效果会更好。 “好吧,你是骑将,作战经验肯定比我更丰富。” 陈凯笑着拍了拍李建捷的肩膀,后者也很快便放松了下来。这一战能够如此完美的实现了对进剿清军的覆灭,并非是那些清军乃至是绝大多数明军所想的那般,由陈凯一人设计的圈套。 事实上,进军琼州府的大主意是陈凯拿的,由于他并不打算在府城与清军打攻防战,也决定了引诱清军的大致意见。 接下来,对广东地理走势有所了解的前广东总兵林察建议到陵水县设伏,因为那里距离府城够远,而且有牛岭的地理阻隔,无论是真实情况的泄露概率,还是设伏的选择,都是更加有利于明军的。等到了陵水县,杜辉和李建捷迅速的观察了周边的地理环境,一人负责步兵,一人负责骑兵,设伏的具体方案也就有了。 至于陈凯,仅仅是在最后编了一个故事出来,然后有模有样的表演了一番,结果刘伯禄就真的被这群“大宋复国军”给诓了出来。 “这才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琼州一府三州十县,论占地面积三倍于潮州。我军这一次是借着西宁王猛攻肇庆的东风过来的,实在没有当初扫荡潮州群寇时的功夫了,一切皆以速战速决为行动基准。” 抵达琼州府前夕,陈凯就已经定下了方略。此刻战斗已然结束,就着正午,大军埋锅造饭,进行必要的休整,倒是陈凯这边却依旧不能就此停下来。 “俘虏,鉴别完毕了吗?” “回抚军的话,已经鉴别完毕了,末将将虏师琼州镇战兵和辅兵分别开来,不算此处,计有战兵一千零四十一,辅兵两千三百有余,其中有三四百人是虏师从万州强征的,现在全部都拘押在交战之地。” 蔡元匆匆赶来,陈凯已经预料到了大致的情状。出言问及,这个潮州土寇出身的明军将领当即做出了回答,口中的崇敬、敬仰之色溢于言表。 “那就按照原定计划,蔡副将你带着一千泉州兵押解着那些战兵回陵水县城。在大军收取琼州各县完毕之前,看住了俘虏,守住了城池,便是大功一件。” “末将遵命!” 陵水县城就是明初时修建的南山千户所城,正统元年当时的陵水知县迁县治到此,便一直延续了下去。 由于是卫所城池,更多的兼顾了军事上的作用,其城池不大,只有三百四十四丈的周围。但是,其高度则已经超过了七米,再加上雉堞、铺舍多有设置,门开三座,且皆修有城楼,况且城外还有一条护城河包围其间,对于一座仅仅是用以面对内部的黎人作乱,以及可能存在的南洋海盗的威胁,则已然是足够用的了。 按照命令,正午过后,蔡元带着那一千多人的清军战兵返回陵水县城。不给他们吃饱了,是最基础的,蔡元自接到任务分配至今就已经想过了太多关于拘押俘虏的事情,当也不会出什么差子来。 赶在蔡元之前回去的,是明军的传令骑兵。林察的舰队现在就在陵水县的港口待命。骑兵将战斗的报告带回,林察也会尽快拔锚起航,配合明军步兵来一个水陆并进,也算是反向的完成一下刘伯禄的遗志。 不过,计划按部就班的执行的同时,陈凯也送回去了一份刚刚打探到的情报。只是林察看过了情报,神色却变得怪异了起来,最后更是憋不住,自顾自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万州,鞑子的水师竟然在万州。这又是一只王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只王八是要淹死在水池子里面了!” ……………… 万州,位于海南岛东部,乐会以南、陵水之东北方向,即为后世之万宁。 唐贞观五年,以平昌县拆置万安,是为设县之始。随后,万安县、万安州、万安军、万宁县、万安军,行政级别和称谓屡有更迭,直至明洪武三年方更为万州,作为琼州府下辖的州一级行政单位。 万州州城始建于宋大观年间,起初只是座土城,后来历朝屡有增建。尤其是有明一朝,增建多次,甚至到了崇祯十五年,大明王朝已经即将被内忧外患彻底压垮之际,还重修了东、西、南城门的月城和门楼。 值此时,万州州城周长四百二十六丈,高二丈,宽一丈五尺。开四门,东门朝阳,南门镇南,西门德化,北门拱北,东、西、南三门修有月城和门楼。城外掘有一条护城河,长四百九十七丈,宽二丈五尺,深七尺,河上甚至还修了一座石桥连同内外。 若是算起来,这座万州州城虽非如陵水那般是占了原本的千户所城,但是在规模、坚固以及城守建筑设置上却要更胜一筹。 州城之内,八街二市九巷,纵横交错,将整个州城的州衙、学宫、城隍庙、关帝庙等重要建筑分隔开来。在其间,万州百姓时代生息繁衍,无论汉人,还是熟黎,所虑者无非是那些动不动就要出来闹上一闹的生黎作乱。反倒是这几年,对比此前的两百多年倒是多了不少变化,只是这些变化不太让人舒服罢了。 琼州一府,北部汉化程度高,范围大,是故其统治中心自然是在北部。北部在于谁手,琼州就是哪一方的。这几年,城头变化大王旗,琼州府乃是广州承宣布政使司下属的一个府一级行政单位,自然也免不了如省城那般来回来去的变更归属。几次下来,直至去年的时候,继李成栋反正而今,此间的百姓又一次的把辫子留了起来。倒是那前些天,南面陵水县的突变,却是给了此间浑浑噩噩之中填了些许谈资。 协守的水师总兵吴文献自朝阳街直出东门,视线掠过的便是东门市的所在。耳畔,无非是叫卖以及讨价还价,其中倒也有几句或压低了声音,或旁若无人,却尽实在讨论着陵水县那边的那支“大宋复国军”的事情。 他不是万州守将,更管不着万州州衙的事务,尤其是他这等协守降将的身份素来是最尴尬的,多一句、少一句,多做些、少做些,都是容易引人非议的。哪怕即便不说这个,那件天下奇闻,就算是在他的营中也总能听到,就好像是戏文里的故事似的,引人注目。 但是,作为降了清廷的旧明军,吴文献怎么想都觉着他在那些“宋人”眼里都得是个新附军的身份,这就更让他感到烦躁不已。倒是能有这样的觉悟,还得说是人家彭道台博学多闻,哪怕是没有见过大宋是什么模样的,但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这一点在人家的身上是表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早前的与会众人无不是受益良多,在其中给吴文献带来些烦躁自然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无伤大雅。 军中已经被勒令停止议论此事了,吴文献不想自家的部下们没事儿就将自身的定位往反派的身上套——这不光是在于会影响士气,更要命的是一旦真的套上了,自暴自弃还好说,要是出了些不甘心做反派的,再把他这个大帅给宰了,起兵反正,那可就不美了。 刚刚进城,是州衙那边有请,无非是麾下军士骚扰民间的事情。若是普通小老百姓也就罢了,州衙犯不着在这么个用兵的时候跟他一个武将为难,哪怕他只是个协守的降将,连正经的差遣也无。但是这一次,却是麾下将士偷了本地乡绅家的东西,甚至在被发现时还动手打了那乡绅的护院,已经到了州衙不出头说道说道都不行了的地步。 南面的陵水县还有乱子没能平复,知州惧怕那些乡绅一个不满,站出来“响应大宋王师”,但也害怕把他惹急了纵兵作乱,干脆实现派了亲信前来说项,无非是做一出戏给那些乡绅看看,平复了一下乡绅们的情绪,彼此也都好向上峰交代。 吴文献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了,干脆去州衙,当着那些乡绅的面儿挨了知州一顿数落,然后勒令他回去管教士卒。不过,鉴于“军中将士于这大战在即,不免有些心理波动”,知州决定调拨一些鸡鸭鱼肉的犒劳一下,也是为了接下来吴文献更好的配合刘伯禄作战。 戏码,无非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走在路上,吴文献越是琢磨就越是觉着憋屈。他在大明那边好歹也是个伯爵,李成栋麾下的水师的大将,确实比不过杜永和、黄应杰、杨大甫、郝尚久之流一反正就封了伯爵的,但是怎么说也是手握兵权的,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越想就越是窝火,可他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还跳反回去做明军,反正他是已经不太相信明军能够翻盘的了,与其跳来跳去,落下个反复小人的名声,还不如在清军这边先混着,混个富家翁也是好的。 混,不代表他能咽下这口气。没办法从那些清廷官员和乡绅们的身上出,就得回去拿犯兵撒气。待他回到营中,鸡鸭鱼肉什么的还在路上,吴文献在码头的兵营聚兵,当即便下令赏将那些犯兵拉出来杖责。 “大帅,实在是日子不好过,咱们才会出此下策的。看在咱们追随大帅多年,鞍前马后的,就饶了我等一会吧。” 带头的犯兵大声叫苦,在场的军官士卒们无不侧目。 再度降了清军,如他们这些二进宫的“反复无常”之辈,清军自然也不会信得过了。在琼山县的时候,刘伯禄就是格外的提防着他们,军饷、军粮乃至是武器添置和舰船修缮、补充,在这些费用上面无不是卡得甚紧,虽说还不至于饿肚皮吧,但是紧巴巴的日子过得实在难受。 正是因为如此,去年尚可喜手招,他们便立刻跟着杜永和奔广州去,哪怕是路上可能会碰到林察和陈凯,他们也没有打算回头。无他,到了广州,尚可喜是要用他们的,日子总会好过些,更别说若是卖力气,让那位老王爷重拾了信任,那就更别说了。起码,总比在琼州继续这样强吧。 然而,路上遭遇了陈奇策的突袭,业余碰上了专业,当即便被打得抱头鼠窜。凭着夜色摆脱了追兵,但是也和杜永和的舰队失却了联络。吴文献琢磨着,再走下去还要面对林察和陈凯,十有八九是一条死路,干脆一咬牙一跺脚就又带着船队直接北上,在沿岸抢了一波百姓,便又调头回了琼州岛。 并非是想起了刘伯禄的好处,只是不想反正,天下之大,除了此地他们是实在没地方可去了。而待他们回到琼州府,比之出发前缩水了一半拐弯的舰队就更加的不遭清军和官府待见了,克扣乃是平常事,舰船和兵员也不进行补充,反倒是刘伯禄得了尚可喜的授意,自行搞了个琼州镇下属的水营,对他们完全是暂且将就养着罢了。 这样的日子过着,麾下的将士难免要骚扰百姓。在府城那边,两千琼州镇绿营云集,他们是不敢的,但是到了万州,哪怕是刘伯禄其实就在不远的陵水方向,他们也实在耐不住了。做出扰民的事情为数不少,不过是这一次是捅在马蜂窝上面罢了。 犯兵求饶,麾下的众将士们也纷纷为其向吴文献讨饶。这与吴文献先惩处了犯兵,再用知州赠送的鸡鸭鱼肉安抚麾下将士的剧本有了些许出入。但是出入了也就出入了,吴文献早前窝得火也再没办法压得住了,当即喝骂了一番那些讨饶的部下,直接让亲兵对犯兵施以杖责,全无半点儿留情。 一棍棍打下去,那些早前为犯兵讨饶的军官士卒们无不心有戚戚。今天是这几个,下一次没准儿就是他们,这样的日子实在难受得紧。 杖责的数量不多,片刻之后,便已结束,吴文献重新申明了军纪,这时候知州派人送来的鸡鸭鱼肉也到了,时间恰到好处。一切尽在掌握,哪怕是出了些许出入,吴文献也按部就班的借着那些鸡鸭鱼肉来安抚了一番军心。岂料,就在这时候,远处的一艘小船驶来,上面的清军仓皇赶来,直接叫出了一个让他无法相信的消息来。 “大,大帅,港门那里被明军舰队堵了,是林察,林察!” 吴文献的水师在万州,具体舰船停泊点却是在万州东北的小海。那里是一处内海泻湖,面积约49平方公里。湖算不得多深,最浅处才一米深,最深的地方也就是五六米的样子,原本这里是就是停泊些渔船的,奈何吴文献的舰队几近打击,剩下的吃水都不是很深,有这一由陆地包围的湖泊保护,反倒是对那支不知底细的“大宋舰队”多了重保险。 然而,现在这重保险却成了把他的囚笼。小海与大海连同的港门一旦被堵,他便再难以出去了。更何况,堵在港门处的舰队还是明军,辅明侯林察的舰队,吴文献一旦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的那件“大宋复国军”的事情便立刻跳了出来,连带着将一个名字直接顶出了他的口来。 “陈凯!” 正文 第十三章 关门打狗(中) 这个名字,如噩梦般缠绕着吴文献,自广州城破的那一日就已经开始了。那一遭,原本陈凯只身劝降,他已经和殷志荣一起倒向了陈凯,并且按照陈凯的命令到东江口去监视和阻截清军水师。然而,当许龙的舰队突然出现,他自觉着明军大势已去,便与殷志荣一前一后的逃之夭夭。但是等到他们逃到了琼州,得到的消息却是陈凯在珠江全歼清军水师,同时掩护了超过三十万广州百姓逃出生天。 陈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身上,始终都留了后手。结果他们选择了背弃陈凯而去,而陈凯却结结实实的把尚可喜给算计了,使得清廷重建的广东水师一战覆灭,到现在都缓不过劲儿来。 吴文献不知道那一次陈奇策的突袭其实也是与陈凯有了默契的缘故,但是从广州一战后,每每想到那个只身入营的身影,每每想到那个身影背后的那个强大的郑氏集团,吴文献就不寒而栗。此刻,一旦听到是林察来了,联想起明军夺取香港也是林察和陈凯的配合,这个名字便当即从他的口中吼了出去。 这一嗓子,不光是将在场的清军给吓得呆立在那里,就连吴文献自己也是直接被吓傻了。 接下来该如何逃走,是弃船,还是设法冲出港门——前者无非是暂且逃离这万州,陈凯此来,必然是早有准备,他们只怕是连乐会也未必能到得了,甚至就算是逃到了琼山,没有船也是难以逃离这岛的;而后者,算了,后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林察既然已经堵死了那里,肯定是知道了他就在此处,哪还会轻易让他脱身了。 只有弃船这一条路,吴文献的脑海里连忙权衡,无非是逃到琼山去强夺民船逃生而已。至于以后,还是以后再说吧。 此刻,吴文献的脑海中里已经被这些充满了,神思皆不在此处。不光是他,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是这般,只是没有人能够比他想得更加长远罢了。 如此的情状不会持续太久,可也就在吴文献即将做出决定的刹那,那个带头的犯兵却率先做出了决定,当即拔出了身边的一个清军的腰刀,直接掷向了吴文献。 换做是平日里,吴文献这般身经百战是绝计没有反应不过来的可能的。可是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别处,哪还看得到刀子飞来,当即便扎在胸口。 吴文献当即便倒,场面登时便是一阵混乱。吴文献的亲兵反应过来,要保护大帅,更要捉拿犯兵,在场的清军更是多有不知所措的。而此时,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掷刀的犯兵便当即是一声暴喝出口。 “陈凯来了,林察也来了,谁也逃不了,谁也别想逃了。既然如此,咱们不给鞑子当狗使唤了,反正,就用吴文献的脑袋做投名状!” ……………… 战斗,确切的说是受降的工作远比想象中的要轻松太多。水师士气低落,乱兵突起,吴文献一倒,便再无人可压制。大半的清军直接向林察投降了,无论是协守水师的,还是清军从府城那边用来运兵的大小舰船尽数归了明军所有。还有小部分则干脆丢了船,沿着陆路向北逃去。 城外的协守水师反了,万州城的守军和官府连忙关闭了四门,同时征调民夫上城协守,做出了一副负隅顽抗的架势。 并非是他们感受不到陈凯的威胁,也并非是他们没有想明白那桩“大宋复国军”事件必定是陈凯的圈套。只不过,对于陈凯的恐惧是一回事,清廷如今的实力依旧雄厚,这绝非是一个两个天才横空出世就能轻轻松松的力挽狂澜的,此刻死守,或许是死路一条,但若是就此降了,弄不好反倒是祸及家人的。 万州守军尚有斗志,林察有些恼怒,但也没有气急败坏的让水师上陆攻城。他是很清楚此刻该当如何的,在海上耀武扬威了一番,等到明军的主力一旦抵近万州州城,他仅仅是装载了一支由步骑混编的明军上船,便立刻扬帆而去。 林察的舰队浮海而走,陈凯抵近城下,将刘伯禄的首级做了一个展览,并且派了一个万州本地的辅兵携带着他的劝降书信入城。 内容,无非是提醒对方,刘伯禄已死,进剿的绿营兵全灭。现在除了每个县那一两百人的守军,清廷在琼州就只剩下了五百琼州镇兵和一百分巡道兵,六百人的正规军,面对陈凯一张嘴就是数万大军的规模,实在是相形见绌。陈凯勒令他们立刻弃械投降,否则的话,城破之日,负隅顽抗就是死路一条。 明军围城,只留了东门方向,而在那里则还有林察留下的一支小规模船队监控。这事情,陈凯自觉着是做得有理有据。奈何守城的清军在商议了一天过后,却还是冥顽不灵,并不打算就此放弃继续为我大清效力的机会。 “不急,现在护院已经被引出来打死了,只要等海峡的大门也关上了,剩下的就可以放心大胆,且心无旁骛的打这些清廷豢养在琼州的看家犬了。” 陈凯不急,因为林察已经率领着水师北上。而此时,伴随着另一支骑队的北上,陈凯更不需要着急于这座万州州城是否能够立刻拿得下来的事情。 ……………… 华夏先民开发琼州,乃是自雷州半岛浮海而至。是故,雷州半岛有南渡河,海南岛上亦有南渡江。 不同于自北向南流向,汇入南海的南渡河,南渡江起源于海南岛腹地的山区,由南向北流淌六百多里,于琼州海峡汇入大海。 琼州府的府城所在就位于南渡江的下游,并非临海,因为再向北还有海口千户所城作为北面屏蔽。但是其位置也已经极其接近海岸线,以至于历朝夺取海南岛,素来都是在雷州半岛的南端越过大海,便可以轻而易举的直薄这座海南岛的统治中心。如永历元年的“兵不血刃”、于杜永和、吴文献降清后清军对岛上明军的摧枯拉朽,也就不需要有任何意外了。 长久以来的经验指出,琼州御敌于北,除非海上有真正压倒性的优势,否则狭窄的琼州海峡并不能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反倒是乱事爆发于南,确切的说是乱事爆发于岛内,却往往会迅速的得以平息——因为,敌向在南,府城便安枕无忧,无论是在岛上集结大军进剿,还是从雷州半岛征调援军,都是可以迅速的形成数量与质量的优势的。 现在的情形更像是后者,刘伯禄启程出发后,彭三益就一直这么为他自己,也为那些文武同僚们打气。但是待到一个人的时候,这位知识渊博的彭道台却总是能想起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一次的变乱并不是岛上的生黎闹出来的,而是一支他们完全没有任何了解的军队所为。 “不管怎样,大军南向总是对的。皇明两百多年的积威,上百万的大军,在大清面前都沦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难不成那些宋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每每想到那些让他忧心忡忡的东西,他便立刻用这些来安慰他自己。这是当年考科举时从未有过的,因为那时候,对于八股文,他是有着绝对的自信心的,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确实能够考上进士。 奈何,这一次可谓是今时不同往日,战事,对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这里很难从那些儒家经典里得到合适的解释。一旦过往的经历和知识无法支撑起自信了,他没有因此而变得盲目自大,已是极大的好事,但是悲观就不可避免了,几乎是全凭着自我洗脑来舒缓紧张的情绪。 大军出征已过去好些天了,前几日,刘伯禄抵达万州时曾派人回来报了平安,但是最近几日却没有,很可能还在胶着之中。旁的不说,若是已然取胜,正在追亡逐北,也当会把消息送回来才是。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刘伯禄已经败了,但是一旦想到这种可能,彭三益就连忙自行安慰。 他是分巡道,分巡道的职责并非主要在军务上面,而是在监督、司法和巡查等方面。战事还在继续,他的工作无非是监督粮饷的发给,以及城内的守御工作。忙着这些的同时,其本职工作上也不能含糊,彭三益只要回到衙门就立刻埋头于公文之中,尤其是近来形势紧张,下面的府县官员往往要忙于应付粮饷的发运,很可能会因此而导致在讼狱上出现纰漏,这是他为官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更要注意再三。 需要斟酌的案件判罚并不多,或者说是有些即便在处断和判罚上出了偏差,其实也已经没有修改的必要了。至少,没有必要为几个贱民的损失去得罪同僚。 看了半晌卷宗,彭三益抬起头,又看了看剩下的。大抵是因为前些天过于繁忙了,公务堆下不少,彭三益想了想,还是决定今天就把公务都处理完了,天知道明天又会出什么幺蛾子的怪事来。 继续处置公务,后面的卷宗似乎比前面的要简单不少,明明白白的也不甚复杂,以至于彭三益的处置速度自也要快上了不少。这样的轻松,心中自少不了会产生些许惬意。就这样,一直审阅到了最后的一份卷宗,好心情始终保持着,直到外间传来的一阵惊声尖叫,良好的情绪方才是戛然而止。 ……………… 琼州府城作为岛上的统治中心,其规模远胜万州、陵水那样的州县城池。自宋时始建,到明初开始增筑,不光是主体城墙在不断的扩大、加高,城楼、月城增筑于东、南两门,另筑子城于西门外,将整个西城墙皆囊括于内,再一次的扩大了整个城池的占地面积,同时也将这座没有北门的城池的三座主城门包裹在其中。 此间重要,不言而喻。自刘伯禄出征以来,南城门靖南门已然关闭不开,即便是子城的南城门定海门也同样是如此。只留得东门朝阳门以及子城的小北门和小西门尚且打开着,毕竟这城里面还有数万百姓的生计需要维持,不可能敌军尚未到城下了就先断绝樵采,把自家活活饿死。 子城的小西门名曰归义,修建是很早,是洪武年间,起初就一直叫小西门,这么叫了近百年,到成化年间才连同着小北门和小南门一起重新命名过了,但是本地人还是称其为小西门。无他,习惯尔。 南向的两座城门关闭,此间的进出压力自然提升。小西门的城门卒是本地人,但是为了加强防卫,奉命留守的军官更是派了一支由五十人组成的绿营兵在旁协守,以策万全。 绿营兵只看着不干活,本地的城门卒们表面上无异,但是背地里却无不骂娘。用他们的话说,别管是宋军、明军,来了,他们都是本地人,脱了这身灰蓝色的皮,往城里的“七井八巷十三街”一钻,还能咬的着他们的鸟不成。 话虽如此,但上面的命令就这么安排的,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眼看着人流量大,盘查压力也大,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刘伯禄快速平息乱事,好让大南门和小南门能够重新开启,那样他们也能轻松许多。 这样的心思,城门卒们是都有的,就连协守的绿营兵也是如此。在这一点上,他们倒还落了个有志一同,却也是一件幸事。 一打开城门,看着进进出出的百姓,日子好像又将会是如前些天那般平淡无奇的过去了,最多就是拦下几个笨蛋,寻寻开心,仅此而已。如他们所料那般,一个上午就这么晃过去了,轮替着吃了午饭,后面的那些还在消食,这日头正高,人流也小,正好是稍作休憩的好时候。只是今天却有些意外,城头上一声高喝,远处一支穿着灰蓝色军服的骑队正在奔腾而来。 “总算是回来了,又能回到原本的清闲了,没准儿这一次谨守城池还能落个几壶淡酒的赏钱呢。” 守门的老卒不由得笑出了声来,连带着其他城门卒们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不过,笑归笑,活儿还是要干的,城门卒们一下子动员了起来,一边驱散百姓,给骑队留出入城的道路,一边派人向那些干吃闲饭的琼州镇兵报信儿。 很快的,骑兵便冲进了城门洞子,在大街上与那队绿营兵相遇。接下来该是报捷或是报丧的时刻了,城门卒、百姓以及绿营兵们都在跃跃欲试,只是有一点显得过于怪异的是,这支清军骑队的规模实在是有些太大了,似乎比他们出征的骑兵数量还要多。而且,那些骑兵戴着头盔,但却依旧还是从边边角角的缝隙处露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头发来。 “辫……” “别多嘴!” 老卒极力的压低了声音低喝道,顺带着一把捂住了一个新兵的嘴巴,直接暗示其他人后退。而此时,绿营的带队军官也注意到了数量上的怪异之处,暗示了一个手下回去报信儿,自家便上前招呼着。岂料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带队的骑兵军官竟一枪捅在了他的咽喉处,而后大喝出口。 “老子是大明王师,儿郎们,按照计划夺取各处要点,快!” 正文 第十四章 关门打狗(下) 带队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建捷。 陈凯抵达万州后,便让林察载了李建捷的骠骑镇和五百步兵北上,林察的舰队在海南岛东北方向的七洲洋山群岛停泊,分批将这支骑兵潜送上了岛。最后约定时间,由李建捷率领骑兵从府城南面的定安县境内绕道子城。 之所以如此麻烦,便是在于南门关闭,东门则有月城可以将他们限制在瓮城之中。唯有子城,一旦进入,以着他们自广州城破以来便暂居此处,从而形成的对府城的了解,势必将会在大西门关闭前杀入府城。 李建捷一声令下,早有准备的明军便策马冲杀那支尚未反应过来的琼州镇兵。以多打少,还是骑兵横冲直撞,清军毫无还手之力。而在此时,李建捷也带着其他的骑兵直冲大西门。 果不出其所料,自修建子城完毕后,大西门的守御便日渐废弛。此刻明军暴起发难,大西门的守卒反应不及,但见明军骑兵冲来,更是连忙逃窜,迅速的消失在了街巷之中,只留下了进出大西门那必经之路的北胜街上,明军骑兵呼啸奔腾的身影。 铁蹄踏在石板路上,溅起阵阵火花。马蹄铁与石板碰撞出清脆的敲击声,此起彼伏,迅速的自北胜街传遍镇台前街、府前街、尚书街、靖南街乃至是整个琼州府城。 城内绿营本就只剩下了六百人,不仅要守卫镇台衙门和兵营,还分配在了各个城门处守御,分散得就剩下了一盘散沙而已。而明军这边,对琼州府城的熟悉程度丝毫不逊于他们,甚至更胜一筹,再兼是骑兵,奔袭各处,自是如摧枯拉朽一般。 彭三益听到的惊声尖叫就是他衙署中的署吏们发出的,明军在第一时间便锁定了镇台衙门、道台衙门、府衙、县衙以及兵营,分兵夺取,讲的就是一个突然袭击。 那一百分巡道兵驻扎于军营,与此颇有些距离。彭三益一旦听到尖叫,当即便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只是由衷的叹了口气,便搬了把椅子,顺带着解下了腰带,爬上椅子,大力的将一头儿扔过房梁。一次不成,便又是一次,几次过后,腰带的那一头儿总算是从房梁的另一侧绕了过来,彭三益比划了一下,在脖颈的位置将其系了个死扣,再比划了一番,便要将脑袋往上面套。 外间已经传来了依稀的喊杀声,明军显然是已经杀到了这道台衙门的附近。彭三益连忙将脑袋套了进去,余光中却看到了那最后一份尚未查阅过的公文,将脑袋放出来,想要走下去将公文看过了再行自缢,但是喊杀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他又只得将脑袋重新套了回去。 如此几次下来,彭三益干脆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也不看那份公文了,便一脚踹了椅子,整个人被腰带吊着,双腿犹自无谓的挣扎着。 片刻之后,明军杀入道台衙门,抓起了一个尚未来得及逃走的小吏便押着他去找寻彭三益这个道台。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副已经断了气儿的尸首,兀自在梁下晃荡着,唯有那吐出的舌头却显得是份外的长了。 明军发动突袭,守军很快就淹没在了明军的铁蹄之下,海南道彭三益以及清廷的琼州知府、琼山知县先后以着白绫、自裁等方式殉了清廷在这府城的统治。或许,很快他们所殉了的便将会是清廷在整个海南岛的统治! 凭五百骑兵,明军迅速的击破了守军有限的兵力,将各处要点控制在手后,却连城门也不关,就这么大敞四开的放任百姓出入,全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张榜安民,迅速的进行了起来。那些吏员、衙役们一旦听说是李五爷跟着陈抚军杀回来了,也是连忙领命自效,不敢有丝毫的迟疑。如此的明目张胆,李建捷是完全不把清军放在眼里了。只不过,这世上从来都是以成败论是非,李建捷很清楚,琼州清军现在就剩下了各县的守卒,根本没办法对其造成实际的威胁。这份狂妄,也就顺带着变成了自信! 迅速的控制府城的情状,明军做得最是一个有恃无恐。城北五里,便是海口千户所的所在,一座千户所城便横垣在府城与海岸线之间,作为琼州府城向北的唯一陆上屏障。 比起主城加上子城光是城墙就有一千六百三十三丈的琼州府城,周长只有五百五十五丈的海口千户所城不过只是个如陵水县城般的小不点儿罢了。但是出于军事防御的考量,这里的城防建筑却并不逊色太多。雉堞、窝铺林立,城外更有一条四百六十五丈的护城河将从西北到东南的城墙包裹起来,而暴露在外的东北面城墙则是临海的,有一条堤岸作为屏障。 海口千户所城北面便是海门港和白沙津,哪怕是清军南下时征调了大批船舶,此间也还有不少船只停靠在港口。明军由南向北而来,说起来,他们才是最为进退自如的,有恃无恐的。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刘伯禄那个总兵官,还是彭三益那个海南道,都是无法与之比拟的。 府城遭遇明军突袭的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从子城的小北门传来,守在此处的清军算是各县最多的,就是分属于各部,显得有些杂了。镇兵在这里是最少的,一个千总统管城池防御,手下却只有几十个兵。其他的,有明军的降卒,有海口千户所的军户,还有本地的守卒,若非是碍着清廷编制的条条框框,刘伯禄早就把除了军户以外的兵马都融入到了琼州镇之中了。 千总在南城门上直冒着大汗,府城不开北门,倒是少了一个明军趁势突袭海口千户所城的便捷途径。但是府城丢了,刘伯禄却不知所踪,他身为部将一边要守卫城池、一边要保全部队、更要顾及到大帅的安危,几厢为难,但却也被这些困难和选择生生的卡在此处,动弹不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脑海里全都是这样的文字在来回来去的跳动着,甚至都快达到了滚屏播放的效果。千总很为难,但是更为难的还在于随着时间的推移,留给他选择的余地也会越来越小,这不光仅仅在于明军对于府城的控制不断强化,甚至不在于明军的主力抵达后势必会对其展开攻势,只是这城里的那些分属于各部的军官就足够让他挠头了。 “千总爷,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是啊,还是先过了这海峡,到了对岸的雷州府便有大军可以依托。到时候,是打回来,还是保全士卒、舰船,千总爷您可都是大功一件啊。” “正是如此,现在撤走还来得及啊,万一被贼寇的水师拦住了去路,到时候就算是想为朝廷保全些兵马也是不可能的了。” 自家的部下、卫所军官以及本地守卒的军官纷纷表态,无不是希望他能够尽快带着部队转进。三方有志一同,倒显得那些明军降卒的态度还有些暧昧,始终一言不发。可是,千总却知道,除了他自己的部下以外,现在反倒是那些明军降卒是最值得信任的。 “撤军的事情,某想过了,确实要尽可能的给朝廷保全些实力下来。但是某麾下就这么几十个官军,光是某带队撤到雷州府,不过是杯水车薪,不如诸君与某一起撤到雷州府去,如此可好?” 千总目光炯炯,果不其然,除了明军降卒的那个挂着参将衔,实际上就只有百来兵的军官以外,另外的两拨人无不当然愕然。 接下来,无非是诉苦的时间,什么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唯恐士卒和家属贪恋故地不肯撤走啦;什么他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祖坟就都在城外,走了之后怕是会遭到明军报复啦;什么他们留在此地,等到清军打回来时再给清军出丁出粮,作为内应啦。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这些本地人是根本不想走的! 不走,反倒是力劝他赶快走,其用意无非是把他哄骗走了,他们好快点儿将这座千户所城拱手交给明军,免得明军大举扑城,再伤了他们的那些乡邻亲朋什么的。 清军第一次夺取琼州时是兵不血刃,李成栋反正时琼州的清军也跟着反正了过去,等到杜永和降清,清军又是没费什么气力就拿下了此地。本地人,无论是琼州府的民户,还是海南卫的卫所兵,奉行的都是无论明清,谁来了就跟谁,反正都是出丁出粮,纳税交赋。 明初时,卫所占据全国耕地面积的近半,卫所兵破百万之巨,由于余丁存在,军户就更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大数字。有明一朝,军户地位地下,逃亡比例甚大,但是能留下来的,不是有口饭吃,就是实在逃不了的。当卫所军官演变成地主,但却得不到民户地主、乡绅的社会地位,当军户演变成国家和军官的双重农奴,他们对国家的忠诚也就变得微乎其微了,以至于当清军破关而入,卫所兵的抵抗力度甚至还远不如镇兵,更别说是和郑氏集团、大西军、大顺军这些曾经的海盗和流寇们相比了。 千总知道此处情弊,无非是调笑一番,只待那些人诉苦结束,他便当即表示宦囊不满,撤军到雷州府也要上下打点云云。 众人心领神会,自是要资助一二。于是乎,千总也不推脱,当即表示银子一到,他就会带着本部兵马和明军降卒一起乘船撤回雷州府,并且要众人保存实力,为清军重夺琼州府时做好后勤和内应的相关准备。 “千总爷体恤下情,卑职等谨遵千总号令!” 时不我待,千总早前已经派人回军营进行准备了,只待这边的银钱到位便立刻启程。两方面都是急切的,因为明军一旦攻城,他就不是为了保存实力的转进了,则是弃城而逃;而对于那些本地人来说,城池被明军攻陷和他们主动反正也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双方各怀心思,银子便送到了码头。数量不多,无非是个礼数,千总也不挑剔,命令士卒登船,而他则依依话别,把戏份做得全面。 然而,这边的士卒还没有登船完毕,千总只见那明军降卒的首领瞪大了眼睛,嘴巴长得老大,却啊啊的说不出声音,只是死命的指着白沙津东北的方向,也就是琼州海峡东侧入口的方向,震惊和恐惧交织。 此等状况,千总心道不妙,转头看去,当即愕然——那是一支有数百艘明军舰船组成的舰队,海风鼓足了风帆,舰船疾驰而来。 这时候已经晚了,但是千总却还是毫不犹豫登上了船,连忙拔锚起航。果不其然,船没有驶出去一半便被明军舰队截住了,领航的战舰更是毫不犹豫的撞了过去,直接将那艘小海船撞得稀烂。 如此的场面,就发生在那些海口千户所本地的卫所兵和守卒们的眼里,带头的掌印千户咽了口唾沫,旋即转过身去,对众人嘶吼道:“还不赶快换了大明的旗号,等投胎呢!” ……………… 在万州城外,陈凯依旧是没有攻城,这倒是助长了城内清军的一些士气。但是,知州和那些文官如此想来,可守军的军官却并非是那等对军事一窍不通的。此刻陈凯如此,想来当是明军主力另有行动,对他们则是无所谓的态度,在此不过是监视罢了。 果不其然,数日之后,一队骑兵从府城赶回,陈凯接了包裹,拿出了一封写完了还几日,始终丢在一旁落尘土的书信,连带着包裹一起派个万州本地的俘虏送进了城。结果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万州州城大门洞开,知州、守将以及官吏和守城的清军纷纷出城,规定请降。尤其是那知州和守将,更是让人把他们绑了个结结实实,跪倒时若非是有人搀着,一口清香的泥头就可以入口了。 “罪人等抗拒王师,死罪,死罪。” 他们是在做戏,不过陈凯既然已经许了他们条活路,也没打算继续为难他们,干脆让人给他们松了绑,便自顾自的入了那万州州城。 享受了一把兵不血刃的待遇,陈凯却并不觉着有什么意思。不过,戏还是要做足了的,派人将那些人州衙,陈凯勉励了众人一番,便提及了他在书信中许诺过的那条活路。 “尔等拿着这个回雷州府,就说是彭三益下达密令,一旦得到刘伯禄兵败消息就立刻弃守城池,向府城集结。至于你们为何出现在雷州府,那就是因为等你们匆匆赶到的时候,明军的舰队已经拿下了府城,你们就只能自行找船潜渡海峡。” “抚军老大人所言极是,可若是朝廷,不,是鞑子不信的话……” 知州战战兢兢的说出了疑问,一双小眼儿偷偷的看着陈凯的神色,却只见陈凯冷冷的笑道:“各位有听说过三人成虎的故事吗?很快的,就会有更多的琼州官员和守将拿着同样的公文逃亡雷州府,尔等能不能赶在第一波回到雷州府还是两说的事情呢。” 正文 第十五章 琼州府 海南道的印信在陈凯手里,公文用纸也有,陈凯更找了专人去临摹彭三益的字迹,只要道台衙门的公文发放记录无差,清廷是不会太容易弄清楚这些小官儿们是不是听了彭三益的才弃守的城池。至于彭三益,既然他愿意为我大清殉国了,那么黑锅自然是由他背起来才像话。 一轮的千恩万谢,陈凯向这些文官武将们传达了一个信息,那就是明军来了,开城投降便是活路,就是这么简单。他从来不认为杀人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很多时候,人活着,尤其是那些心里面被种了一些种子的人活着,对他和明军来说才会是更大的便利。 分了士卒镇守万州,陈凯便率军继续北上。万州向北,过龙滚河和黎盆水便是乐会和会同,这两个县的县治距离不算太远,陈凯向这两县出示了刘伯禄的首级和海南道、琼州府的印信,两县文武也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接受陈凯的建议——领一份彭三益的公文滚回雷州。当然,若是有愿意留下来为明军效力的,陈凯也表示欢迎,只可惜这些人似乎都还是不怎么看好明军的前途,纷纷表示已经厌倦了官场纷争,想要回乡颐养天年云云。 感叹了一番十七世纪的中国年轻人竟会如此暮气沉沉,陈凯也不再挽留,只是照着万州那边似的勉励了一番,就安排了船送他们离开。 接下来,便是文昌江畔的文昌县和清澜千户所。这两处,前者在文昌江中游,后者则在文昌江出海口,陈凯沿着官道北上,结果没到地方他就已经发现根本就不用再去这这两处了,因为这两处的清军文武听说琼州府城陷落以及刘伯禄全军覆没的消息,干脆直接投了明军。 “这是条活路,各位就不考虑考虑了?” “多谢抚军老大人体恤,我等愿意为王师做事,只求王师能给我等一条生路就行。” 一群被传闻吓破了胆的家伙实在不怎么实诚,陈凯拿他们没办法,干脆就带回去重新安置。而过了这文昌县城,再转道西北,便可以直抵琼州府城,陈凯没有在路上耽搁太多的时间,一路急匆匆的赶了过去,不光是看到了这座府城,更是得到了左近的定安、澄迈两县以及海口千户所进入掌控的消息。 海南岛,形似一个番薯状的椭圆形。按照顺时针排列,府城、文昌县、会同县、乐会县、万州、陵水县,而后便是从最南端的崖州到感恩县、昌化县,再到儋州、临高县以及澄迈县。除了定安县位于府城以南、南渡江之畔外,其他三州九县俱在沿海地区。 征战半月,明军已经收复了包括府城所在的琼山县在内的一州七县,剩下的无非是儋州、崖州以及感恩县、昌化县和临高县这些西部和南部的州县。 “大军已经由海船运输出发,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应该就能接到临高县那边的消息。” 陈凯在扫荡东部各县的同时,林察和李建捷也没闲着,李建捷接受了海口千户所的投诚后又去吓唬了一波定安县和澄迈县的官吏守军,轻轻松松的便拿下了城池。而林察那边,一边凭水师堵截琼州海峡,一边出动海船和舰队运输部队自海南岛的西岸南下,夺取各县。 “临高县有个百仞滩?” “是的,确有此地。” 陈凯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而后便干脆不提了,就好像是这句话根本没有出现过似的。琼州府,其主体乃是由一座岛屿构成,这对水师占据优势的明军而言乃是天然的抗清基地。 此一府,领土面积达3.44万平方公里,是陈凯现在控制的那个1.09万平方公里的潮州府的三倍有余。但是,领土面积三倍有余的同时,陈凯翻过了琼州府衙的记录,整个府只有二十五万余人,其中三分之一在琼山县。如明军此番夺取琼州的第一个目标陵水县只有三千余人,尚未收复的感恩县更是只有一千七百多人。这样的数字,比之在宋朝时人口数量就已经超过六十万的潮州,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这里面,有隐户,也有官府在统计人口上的不作为。当然,明朝的人口统计是只算纳税人口的。 想到此处,陈凯又算了算琼州一府的户数,得到的数字确实五万六千余户,与人口的比例在一比四到五之间。如此算来,每户四到五个男丁,这家庭似乎是有些大了,反倒是让陈凯越来越无法将大致的数字确定下来。 反手打开统计的书册一看,这个人口数字是万历四十五年的,也就是三十七年前的。这倒不是最大的问题,问题在于琼州府不仅仅是汉人,更有大量的黎人存在,其中的熟黎与汉人杂居,受州县布勒,可黎人却是母系氏族社会的结构,这一点和汉人是截然不同的! 琼州的中部和南部有着大量的黎人,熟黎与汉人杂居,接受汉化,而生黎则分属于各个大大小小的土司,这些都是编外之民。 土司方面,陈凯暂且是指望不上的,他们能不捣乱就是好的。至于岛上的汉人,无论是民户,还是军户,在明末的流寇四起,在清军入关后的大肆屠戮中反倒是损失微乎其微,甚至他们这辈子见识过的最大的乱事就是黎人作乱,反倒是清军上岛却显得更像是毛毛雨似的小事情。 人口,是至关重要的。在这农业社会,田亩数量也是关乎着生死存亡的大事。陈凯一进了府城,就埋头于案牍之中,看过了人口的数字,又拨弄着算盘计算起了田亩的数字,这是比前者更为复杂的工程,所幸他并非是挨家挨户的计算,只要把清廷官员们留下的记录进行粗略的合并就够了。 “三百八十三万亩,这个数字还是有些可爱的嘛。” 拿起笔,陈凯就着这个田亩的数字继续算下去。说来,田亩是一回事,于他而言,还是要落到税收上面才是最重要的。 “每亩大概是收一斗粮食,每斗是十八斤,六千八百九十四万斤,也就是四十五万九千六百石。对了,还要算夏秋两税……” 陈凯是按照官面儿的计算方式计算的,实际上市面儿上每石是绝计到不了一百五十斤的,能有个一百二三就是天上掉馅饼了,惨的时候一百斤算作一石的都有。 “每兵一个月的军饷是一两五钱折色加上一石的本色,再加上年节的赏赐以及军中必要的消耗。也就是说,整个琼州府的正税大概能够养九千兵两年……” 算出了个这么样的数字来,陈凯倒是把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此战带来的无非是中冲镇一千战兵、骠骑镇五百骑兵、泉州兵三千以及林察的水师,零零总总的加在一起也就是这么多了。 “我去,带了那么多兵竟然还有能赚出那么多来,不是吧。” 陈凯一度怀疑他算错了,因为潮州那边的比例明明不是这样的。但是仔细想想,好像也没错,这里面没有计算士绅的优免田,也没有计算本地官吏的俸禄,还有军官的军饷也不是普通士卒的那般。另外,养兵不光是给口饭吃就够了的,打造武器、发给军服、修建堡寨,等等等等,花费实在巨大,甚至比军饷还要巨大。 当然,该减掉的陈凯没算,该加上的这里面也不包含。 “对了,盐课、商税、渔税,上次是谁说的,琼州府的这三项收入很不少,尤其是盐课和渔税,比商税还多来着。” 海南岛港口极多,“处处可以停船湾舶,在在可以登岸取水”。这些港口的存在使得海贸商业得以兴盛,这是天然的地理优势。 陈凯将有关人口和田亩的书册扔在一边,翻过了那些记录海贸商税的文案,同时招来了府衙的吏员相询,当即便是眼前一亮。 琼州府的经济作物,以槟榔和椰子为首。海南农谚“东路槟榔西路米”,说的就是其中的槟榔种植业的兴盛。根据记载,琼州府的槟榔“四周皆产,文昌、琼山、会同特多”,万州“膏腴之产,每家有槟榔之园,椰子之林”。琼州所产槟榔,售于两广境内占十分之三,售于交趾、扶南占十分之七。如此看来,无论是出口,还是内销,这种作物都是极好的选择。尤其在于,其出口比重巨大,并不会因为两广频仍的战事而损失太多。 至于椰子,亦是同样的道理! 除此之外,琼州府的香料和木材也是大陆上的畅销货。以前者为例,明朝社会习俗,用香颇广。无论民间,僧道、官场,大小人家,每祀典吊祭必用香。海南产香数十种,质地优良。“味清且长”,“气皆清淑”,而东南亚等地的舶来品则质劣,“不及海南中下品”,然“琼出诸藩之右”,所以海南的香料在大陆占据广泛的市场份额。这其中,有土产沉香、蓬莱香、鹧鸪斑香、笺香、生香、丁香等等,名目繁多,直看得陈凯那叫一个眼花缭乱。 木材方面,乌木、花梨木、苏木、青桂木等等,在广东、福建和江浙都是颇富盛名的。另外还有吉贝、苎麻、楮皮、赤白藤、花缦、黎巾美、海梅脂、琼枝菜、海溱、荜报、高良姜、鱼鳔、黄腊、石蟹、翠羽等等特产,也有大量运往沿海各省。 相对的,沿海各省,乃至是江西向琼州输入的则是以铁制生产工具,生活日用品为主,其中陶瓷最为大宗,另外农作物和经济作物种子也为数不少。这些东西,且不说数量,单说品项上潮州、漳州以及泉州就都能囊括。 “除了槟榔、木材、香料、布匹和糖什么的,咱们琼州府还有向日本、琉球以及南洋的交趾、占城、暹罗、大泥、满剌加、吕宋等地出售鹿皮、牛角、牛皮、糖、玳瑁、菠萝蜜、攀枝、蜜蜡等物,南洋海商每岁必至。” 陈凯声名在外,吏员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的,陈凯这般人物绝计不是善茬,当着他的面儿是绝计不敢说谎的,甚至是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地步。 这边“倾囊相授”,陈凯则是听得暗暗心惊。按着他的原计划,夺取琼州府,除了人口、粮食以外,最大的收获当是用以造船的木料和打造兵器的铁矿,这两点他垂涎已久,好容易等到个机会,自是不能放过。而现在看来,却是他小瞧了这琼州一府! 接下来,吏员们又讲起了琼州的手工业,除了因黄道婆而闻名在外的纺织业,明时的制藤业、制麻业、制糖业、采矿业、造船业等方面也打下了深厚的基础。这些多是源于本地的原材料产出,辅以汉人的财力、技术等方面的优势才能形成如今的规模。 “今天先到这,本官需要好好消化消化。尔等若是有什么一时忘记了的,或是有什么意见和或是建议的,也可以写了条陈送来,朝廷和王师如今都是用人之际,好好干,莫辜负了这大好时机。” 安抚了一番相关人等,陈凯将所有人挥退出去,只留下他自己闭目沉思。良久之后,房门轻扣,从人说是有军情送到,陈凯连忙出了房间,接过报捷的文书,当即便道了一个大大的“好”字。 临高县不战而下,林察的舰队正在继续南下,直奔儋州。数日之后,儋州、昌化县、感恩县以及中国最南端的州县——崖州先后克复,整个琼州府的三州十县尽数重归明军的掌控。接下来,无非是向内威慑黎人土司,只要确保了他们不闹事,就可以集中力量进行“经济建设”。 各州县,林察夺取的同时都派了泉州兵负责镇守,而那些本地的士卒则如陈凯扫荡东路时一般,尽数拉回了府城,美其名曰:整训。 待到林察返回,陈凯的命令也早已送到了陵水县。所有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无论是刚刚归来的林察,还是在府城坐镇的杜辉、李建捷,无不是为明军能够迅速的恢复这一府之地而兴奋不已。 值此时,最是少不了陈凯的,只待众人聚齐,便开玩笑着提到早前在潮州假装福建巡抚幕僚、在游历东南时假扮商人的旧事,这一遭又假扮了把“大宋遗民”,说不定下一会就要假扮鞑子了。 “不行,竟成你假扮不了鞑子。” “此言何解?” “鞑子不刷牙、不洗澡的,你身上没有那股子几十年积累下来的骚臭味儿,扮着不像!” 正文 第十六章 布局 “任命,辅明侯林察总揽琼州府军务,统领水师……” “任命,中冲镇总兵官杜辉兼镇守琼州府总兵官,配合辅明侯,负责陆上剿抚……” “改,戎旗镇副将蔡元为昌化副总兵,镇守昌化县……” “……” 任命,是在启程前陈凯就已经与郑成功商议过的。军务上,以林察为主、杜辉为辅,镇守琼州一府之地。其他各县,分遣两百到四百不等的泉州兵镇守。唯独有一点特例的就是,昌化县,这个在琼州府并不显山露水的县级行政单位,陈凯则派了一千泉州兵由蔡元专司镇守要事,重视度远胜于府城以外的其他各县。 现阶段,琼州府的主要军事任务是防御,所以陈凯直接把李建捷的骠骑镇撤了回去。但是,刘伯禄所部的四百匹战马陈凯则全部留了下来,安排了一个李建捷的部将操练,同时也是作为协守的部队使用。 “那些本地士卒的操练必须尽快抓起来,咱们不指望他们能够配合大军出击,但如果岛内的黎人土司作乱的话,这些人是要拿得出去的。” “请抚军放心,末将必竭尽全力。” 这一府的清廷原有官员大多是被陈凯送回雷州府了,此番陈凯对琼州府是势在必得,随行的便有从中左所和潮州带来的官员。这些人随军行动,已然接手了各州县的行政。唯有知府一任,陈凯始终没有决定下来,他更倾向于王江,但是以着现在的形势,王江并不合适——这不是经济账,这是政治账! 这一府的事务,暂且还是军管,由辅明侯林察全权负责。而杜辉除了这一府的镇守军务外,还要负责训练士卒 杜辉的任务很重,林察也同样不轻,明军刚刚恢复对琼州府的统治,需要做的事情可谓是多得难以计数。尤其是在于,陈凯从来就没打算仅仅是收复这么一个府而已,他不仅要将这个府的潜力进行更大的挖掘,更是要借此来做出更多的事情来。但是,无论做什么,首先都是要确保本地的安定,这样才能凝聚起更大的力量。只是这琼州府却有一处最大的难题。 清初时有说法,琼州府的黎人“叛服无常,无有十年不乱者也”,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根据记载,有明一朝,海南岛的大大小小的黎乱高达五十四次之多,这意味着平均不到六年就会爆发一次黎乱。而且,黎乱越到后期起规模就越大,持续时间就越长,分布面积就越广。 琼州一府,汉人主要分布在北部和沿海地区。诚如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有云的那般:琼之地,譬人之身,黎岐,心腹也,州县,四肢也,心腹之疾不除,势且浸淫四肢,而为一身之患。 与陈凯当年在潮州时面临土寇遍地的局面不同的是,琼州的府县城池虽然都已经从清廷那边落到了明军手里,但是黎乱频仍,使得地方上难以安定下来。 “榜文已经送去定安县了吗?” “回抚军老大人的话,卑职已经送过去了。” 军议结束,陈凯回到了府衙,第一件事便是问及那个带头的吏员。而后者,也给出了陈凯以满意的回答。 榜文,不仅仅是送去定安县,琼州府的三州十县全部要张榜抚民,而定安县由于距离府城最近,当也是最快送抵的。 溯南渡江而上,榜文迅速的送抵定安县衙,那边的知县是陈凯带来的,上任的时间在同行之人中算是比较长的,已经好几天了。县里面的事务还是两眼一抹黑,想要彻底掌控显然是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的。 此刻,榜文送抵,他也不由得长舒了口大气,连忙派人进行张贴。很快的,那些陈凯需要看到这份榜文的人们就看到了这份榜文的内容,并且迅速的传播开来。 县衙前的公告栏,两侧站着衙役,自有一吏员大声的向在场的百姓诵读着榜文的内容。在场的多有本地汉人,但更加为数巨大的则是在县城生活的熟黎,有男有女,无不是站在那里听着吏员的讲解,很快便由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议论,甚至更有直接向那吏员出言问及的。 “那位陈抚军是管别的府的官儿,怎么跑咱们琼州来了?” “这位乡邻,陈抚军的官衔里确实没有咱们琼州府,但是人家老大人当年义救广州百姓,不下三十万人因此得活,最是一个万家生佛般的人物。官职,朝廷过不了多久就会任命的。能有这么一位能臣来代天牧民,可是咱们琼州府百姓的大喜事啊。” 吏员表现得很好,因为除了知县和县丞,陈凯已经表示了,主簿和县尉是要从本地的吏员里挑拣。论资排辈,他是很有机会的,此刻当然要表现得尽心尽力一些,也好在知县、县丞这两位跟着陈凯从粤东过来的老爷面前落个好才是。 “义救广州的陈老大人,我听说过啊,那可是个智比诸葛的人物,连鞑子王爷都被耍得团团转呢!” “嚯!” 尚可喜又一次成了背景板,一个早前听说过陈凯的汉子大声说来,当即便引起了一片惊呼。 有了这个身份做底,陈凯再说些什么,其可信度自然是会大为提高。 “……王师所至,自当效皇明285载之旧例,无论汉民、熟黎,亦或是生黎,皆可各行其传统不变。如虏廷之剃发易服之恶法,当立即废止!” 榜文的内容,无非是表明身份和立场,这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对于琼州的现状,并不仅仅是张榜安民就足够的。 黎乱,从来都是治理琼州府的最大难点。明初时改变了元时任命土官为州县长官的旧制,以峒为单位划分大大小小的土司,整个琼州府地界内生黎、熟黎的土司数量高达1203个,大者数千户,小者数百户。如《广东新语》中所示:二三十里间辄有一峒,峒有十数村,土沃烟稠,与在外民乡无异。 原本掌控州县的黎人土官被废止,如推恩令一般将大土司分为了一个个的小土司,再辅以儒家教育式的汉化模式,明时的黎乱虽然频仍,但是比之元时其造成的破坏还是要小的。 但是,到了清时这一切就登时换了个味道。黎人不论男女、不论生熟,极其重视衣饰发型,遵循传统。这一点上,历朝历代的汉家统治者从未干涉过,甚至就连暴元都没有。但是满清一如对待汉人那般,勒令黎人剃发易服,由此不堪其辱,这当即就爆发了强烈的反抗。 明时黎乱更多是由于经济问题和土司的欺压,而清时的黎乱则更多的表现在了以剃发易服为代表的民族压迫上面。由此,很多无法接受剃发易服的汉人与黎人联合起来,抗拒清廷。而面对清军的镇压,熟黎们开始纷纷逃入山林,与生黎为伍,这使得那些“性亦狂横,一语不合即持刀弓相向”的生黎们更是如虎添翼。 这是文明的倒退,但清廷并不在意这个,只苦了刘伯禄急急忙忙的出兵镇压,唯恐不干涉传统的“大宋复国军”与黎人联手,结果落了个身死军灭的下场。 这样的恶法,直到这定安县重归明军之手,一些故土难离,实在没办法只得剃发易服的熟黎们便立刻重新换上了传统服饰,一如同县的汉人邻居们那般。因为他们很清楚,明廷是不会干涉这些的,只有万恶的满清才会如此。而此刻,陈凯的再一次郑重声明,更是将此彻底敲定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榜文解释的同时,不少黎人摸了摸头顶,似乎已经有些头发茬子长了出来。但想要恢复原本的样子,却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这一好消息也在口口相传中迅速的传开了,从州县衙门,到各处坊巷,再到附郭的村镇,直至五指山地区由大量生黎土司掌控的土地上。 各州县,便是辐射原点,明军的身份和态度不断的扩散开来,也势必会影响到岛上黎民的心态。毕竟,剃发易服,汉人不喜欢,黎人也不喜欢。只要能够把这一恶法废除掉,不管是汉人,还是黎人都会对此感恩戴德,也势必会消弭不少黎乱的诱因。 时日还短,暂且还看不出什么效果来,不过无论是陈凯,还是林察、杜辉、李建捷他们,对此都是持乐观态度的。无他,有满清这个麻子脸在,任谁看上去都是皮肤光洁的。 军务方面,陈凯已经安排妥当,林察和杜辉都是有着丰富经验的,当不会出问题。至于民政,榜文张贴的同时,陈凯暂且也不打算做出太大的动作来,以前怎么收税、怎么与士绅百姓相处,现在就怎么来,无论海贸、盐课、渔税等处皆是如此,以免影响到安抚百姓的效果。但是有一点,却是必须现在就行动起来的。 “蔡元应该快到昌化了吧?” “按照正常的行程,当是已经到了。” “那就再给他去一封信,让他开始准备。” 其实,无需陈凯的督促,蔡元那边在抵达昌化县城后,也立刻开始了相关的准备工作。 昌化县城位于昌化江的出海口,蔡元率部抵达后,接受了原本由林察带到此地镇守的那两百兵的兵权,加上他带来的八百兵,共计一千。随后,在巩固了对县城的控制后,蔡元便立刻带着那些俘虏出城,溯流而上,直至一处名为金牛岭的所在才停了下来。 “是这里吗?” “回大帅的话,就是这里。您看,那边有一处矿洞就是当年张知县派人驱逐盗矿贼时封堵的。” 吏员是昌化县的老人儿了,比之那些知县,包括如他口中提到的那位崇祯朝昌化知县张三光,他们这些本地的吏员在此都要更久的时间,才是真正的地头蛇。 此刻,吏员向蔡元提及的那桩旧事,便是崇祯二年,昌化知县张三光带着本地的吏员、衙役以及驻军驱逐盗矿贼,严禁私采亚玉山铜矿。 铜,是中国古代用以铸造货币的金属。此处铜矿,为人所知已有多年,期间多有盗采。奈何,陈凯出发前就说此处是铁矿,蔡元最开始是深信不疑的,但是等他抵达昌化县后才从那些吏员口中得知了另一个版本。 一边行文向陈凯汇报,一边蔡元还是按部就班的押着俘虏来此——不管是铁,还是铜,蔡元觉着既然是好东西,陈凯十有八九是不会放过的,否则这么大费周章的又何苦来哉? “去,押着这些苦力去砍伐树木,咱们要在此修建营寨。” 先要挖掘,得先有个地方住。这无论是为了休息,还是为了看管俘虏,都是最有必要的。蔡元在历史上曾两度重建潮州的广济桥,哪怕这两次在如今都没有发生,其人能担此任,显然是有相关的能耐在身的。 只不过,能耐再大,他也不知道此处在后世被命名为石碌,乃是亚洲最大的富铁矿,储量高达三亿吨,品质之优极其罕见,而且还是个露天矿山。 此处最早就是以铜矿出现在世人眼中的,直到后来才发现铜在此处不过是少数派,真正丰富的矿藏是铁。不过那已经是1935年的事情了,当时的国民政府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进行开采,结果反倒是在抗日战争期间便宜了日本人,直到抗战结束,足足被日本人掠走了六十九万多吨的铁矿石! 当时,日本人使用的是半机械化作业。不过凭着现在的技术,陈凯暂且给蔡元的也就是一堆俘虏,纯粹的人力作业。至于以后如何,那是以后的事情。况且,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光是附属设施就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就在蔡元指挥着那些俘虏为石碌铁矿的挖掘做准备的时候,一连十来天过去,陈凯那边也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琼州府的百姓,无论是汉人,还是熟黎和生黎,对于剃发易服令的废除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不少琼山县和定安县的土司纷纷跑来求见不说,就连很多躲在山里的汉人抗清武装也纷纷跳出来表示愿意接受陈凯的节制。 万州千户曹君辅、曹宏锡父子,崖州千户洪廷栋、镇抚胡永清,崖州黄流汉民抗清首领彭信古等等,纷纷向各州县的明军输诚,一个个的恨不得插上了翅膀赶到琼山县去面见陈凯,只求得见一次他们眼中的万家生佛。 这些汉民抗清武装是最值得信任的,陈凯自然是要见的,不光是要见,更要将他们纳入到明军的体系之中。而陆陆续续赶来的黎民土司们,陈凯也是要安抚妥当的,为了琼州府的长治久安。 每天陷入到了见客的流程之中,回想起当年刚刚夺取潮州府城时,城里面的士绅大户们可是很不给他面子,等到郑成功到了才一个个的“药到病除”。而现在,只凭他陈凯这个名字,就足以让这些人望风景从,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一转眼就是四月下旬了,万州千户曹君辅、曹宏锡父子扔下军队赶来拜见,陈凯也毫不犹豫的任命曹君辅为琼州镇参将,带着他的部队归并到杜辉麾下任职。而曹君辅的儿子曹宏锡则被陈凯留在了身边,充当卫队副队长。 这是提拔,也是极大的青眼。曹君辅不说,就连他的儿子日后外放出去也是以陈凯的亲信作为核心身份,官职肯定低不了。父子二人原本只打算搭上了陈凯的线,日后在地方上能够与知州、守将们更说得上话,岂料却得了这么大的一个彩头,当即便是向陈凯表了起忠心,斩钉截铁的说着那些“上刀山,下火海”的话语,乍看去倒也真的是诚意满满。 送走了曹家父子,陈凯伸了伸腰,这些天实在是磨人,每天说不完的话,见不完的人,却也是没有办法。只不过,如此千篇一律的日子很快就起了波澜,陈凯刚刚目视着曹家父子离开,便接到了一份新的军情报告。看过之后,却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还真是快啊。” 正文 第十七章 肇庆之战(上) 永历七年二月,看着被乱棍打回来的信使,西宁王李定国对他的那位义兄彻底的死心了。但是,未免双方兵戎相见,李定国选择退出永州府,南下进入广西。 就在李定国离开永州府不久,接掌了尼堪帅印的定远大将军多罗贝勒屯齐继接盘了李定国去年腊月时放弃的衡州府后,又一次接盘了永州府。至此,西南明军在永历六年的大反攻中收复的湖广府县也就剩下了辰州、宝庆以及靖州这两府一州之地。 接下来,李定国率军越过了湖广永州府永明县与广西乐平府恭城县之间的那座龙虎关,经乐平府东部的贺县南下,重新占领了梧州重镇。 梧州,其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此地既是广西的东部门户,同时也是由广西进入广东的桥头堡。李定国在梧州稍作休整便尽起大军东进。 比之上一次进攻广西的时候,曾经的东路军已经不复存在,李定国当时的副将冯双礼和马进忠二帅在衡阳之战后并没有归队,他们带走了东路军将近一半兵马,使得此番李定国入粤,其麾下的大军就只剩下了四万多人。 但是,两蹶名王的赫赫声威早已传遍了两广大地,两广地区的抗清力量无不深受鼓舞,纷纷起而响应,配合作战。 当李定国攻入广东之际,广西梧州府岑溪县的宋国相、韦应登部越过两省省界,攻入肇庆府以西的罗定州,并且展开了对州城以及其治下的东安、西宁二县的进攻;粤西沿海的周金汤、叶标、施尚义、熊朝佐、王翰、邓耀等部也集结了两百余艘大小战船,计划由九龙口直入西江,而后溯流而上,到肇庆府城与李定国汇合;除此之外,韶州府清远山中的抗清武装也派使者同李定国联系,准备配合李定国大军,由从化县南攻广州。 粤西北形势一片大好,至三月十四,李定国大军进入广东后亦是摧枯拉朽般的拿下了开建县、封开县以及德庆州。随后顺流而下,等到了三月二十五时,大军已经进抵到肇庆府城之下。 肇庆府城素来是战略要地,起初建城时便是因为侬智高反宋,名将狄青在平定侬智高之乱后,在此修建城池,以为广东屏蔽。后来到了明时,从洪武朝到崇祯朝,累次增建。甚至到了两年前,清军在刚刚夺取肇庆府后不久便又一次的进行了增建。 到了此时此刻,这座城池已经达到了周长两千八百米的规模。其城高两丈五尺五寸,四角各有角楼,内有城门马路连同各处,以确保城内各处守军能够快速援应。开四门,东门“庆云”、西门“景星“,南门“南薰“,北门“朝天“,四门皆有月城为之屏蔽。除此之外,清军还在城上增建炮台6座、窝铺148间、水城炮台2所,拆除离城4尺以内的房屋,增置修葺楼堞。使其不光是更为坚固,且比之寻常的城池有了更好发挥火炮作用的功效。 肇庆府城乃是广州的西面屏障,过了此处,顺流而下,经三水县便可直抵广州城下。李定国对此势在必得,分了部将攻占肇庆府城东北方向的四会县,以及四会县西北的广宁县,做出了全取肇庆北部的姿态,他也仅仅是在第二天就展开了对这座府城的强攻。 肇庆府城南面临江,李定国一如去年的刘文秀攻保宁时那般,指挥部队强攻东、西、北三面城池。大军蚁附攻城,炮台以及城墙上的火炮还在全力轰击,守军居高临下,远则弓射、铳打,近则滚木、礌石。奈何,如海浪般涌来的明军面对伤亡竟毫无惧色,只是一味的猛攻,这份一如攻保宁时的凶狠,只打得清军疲于奔命。 许尔显在此协守,甚至那些炮台、窝铺什么的也都是他和知府张之璧一起修建的,对此不可谓不熟悉。奈何明军的攻势过于凶猛,一点儿喘息的机会也不给清军,就好像是一群不知道疼痛和畏惧为何物的怪物似的。 “真是凶狠啊,怪不得能杀了定南王。” 这样的当面,当年在东江时他也见过,清军,或者说是那时候的后金军有之,东江军亦有之。前者或许还是在于夷狄的野蛮本性,而后者则更多的是仇恨和饥饿。 眼前的这支明军显然不似他曾经见过的那些,至于为何,凭着经验他也猜到了一些。奈何,这却都不是他能够靠着取巧的方式将其瓦解掉的,此时此刻唯有拼死搏杀,方能有那一线生机。否则真要让李定国直抵广州城下,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城墙上,清军还在奋力死战。城墙内侧,一队身披铠甲,手持利斧,负盾挎刀的清军列成两排。辅兵将一只只做工精良的瓷碗递在这些清军的手上,然后后面的辅兵便提着酒坛子挨个给拿着碗的清军倒酒。 酒水自酒坛子里倾泻到碗中,后续的酒液推动着前面的酒液,就好像是长江后浪始终在推动着前浪一般,将酒水高高推起,再重新回落到碗里。这里面,自不乏有溅到外面的,却也没有人擦拭半分,只是默默地看着酒水倒满,仅此而已。 “将士们,咱们都是从辽东出来的,跟着朝廷,跟着老王爷在这广东的富庶之地过上了好日子,就像是此刻咱们饮酒用的这瓷碗,在辽东时谁人用过这般精致的?可是现在,外面的老本贼,他们要夺走这一切……只要肇庆城陷,广州势必不保。到时候,咱们的父母妻儿,咱们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金银珠宝,甚至包括咱们的性命,就全都得交代给外面的那些老本贼手上!” 当年在辽东时那般男耕女织的田园幸福生活,这里面的清军大多是没有过过的。他们都是年青一代的辽东汉人,记忆中更多的还是东江镇时期的饥饿,以及降清后跟着满清的屠城、杀戮、劫掠。如今的好日子,都是靠杀汉人杀出来的。就像是那座广州城,如果不是那个叫陈凯的家伙多管闲事,肯定还要杀死更多,还能抢到更多的金银财货。 这一切构建在了如此的基础之上,当明军重新杀回来,尤其是那些明军还是曾经的流寇,他们便不可避免的心生恐惧。更何况,有着孔有德做例子,有此刻明军三面围攻,独留城南的涛涛江水摆在眼前,谁也不敢再奢望幸存的可能,早已是生出了困兽犹斗之意。 “杀老本贼!杀老本贼!” 清军的对面,许尔显大声疾呼,清军的激愤之色更甚。军心可用,眼见于此,许尔显也不含糊,接过了一碗水酒,带头喝了下去。而那些清军也有样学样的把酒水一饮而尽,旋即只听那一声声的脆响,饮过了酒水的清军纷纷将瓷碗摔在了地上…… 明军的攻势依旧猛烈,渐渐的已经有明军爬上了城堞,与清军在城墙上展开了厮杀。值此时,许尔显带着那队清军也登上了城头,并没有去管那些明军的先登,反倒是在这紧张的城池攻防战中任由那些清军在城堞上系起了绳子来。 下一瞬间,许尔显一声令下,清军大喝一声,拽着绳子便越过了城堞,随后更是顺着绳索便缒下了城去。 “杀老本贼啊!” 下了城,清军迅速对那些攻城的明军展开攻击。他们是死士,缒下城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刀盾杀人、利斧劈梯,清军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把明军的攻城器械捣毁了,从而断绝了明军的攻势。 一边是还在奋力的攻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诸在攀援云梯,以及自城下射杀清军的上面,而另一边则完全是以命换命般的攻杀。李定国自然是看得分明,连忙派出骑兵增援。很快的,下城的清军死士就被明军杀光了,但是在此之前,明军的一百多架云梯也被清军劈烂。 李定国本以为可以一鼓而下,所以只打造了一批云梯就展开攻城作战。岂料清军竟还有这么一手儿,当即便打乱了他的节奏。奈何攻城器械被清军捣毁,明军虽猛,但也不能徒手攀援城墙,只得就此收兵回营。 清军的战斗经验丰富,李定国见强攻无效,稍作休整,便命令麾下将士用布袋盛土堆积为墙,栽木成栅,辅以挨牌作掩护,利用火铳狙击清军。 这样做,明面儿上是设法消耗清军的有生力量,变急攻为缓攻,但事实上李定国则在暗中组织人力在那些清军看不见的墙后挖掘地道,挖掘通往肇庆城内部的地道! 城头和墙后的对射还在继续着,许尔显在城头虽然看不到墙后面的动静,但是明军不断的运土出来加固护墙却是明明白白的摆在他的面前的事情。眼见于此,他一边勒令守军坚守不出,在城上继续与明军对射,一面在城墙背后挖掘壕沟。 清军的火炮在轰击着明军的土墙,奈何土墙堆积得太快,实心炮弹对其造成的破坏微乎其微。 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掘进渐渐有了成效。地面之下,伴随着挖掘的深入,数日之后,明军便挖到了城墙下面。 明军的掘进还在继续,清军在城墙另一侧的壕沟也挖掘完毕。大队的清军在壕沟里严阵以待,只等着明军将地道和壕沟连通在一起。 站在壕沟之内,清军的呼吸伴随着明军挖掘土石的声音越来越大而越加的沉重了起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铁铲子的尖头自泥土中突出了壕沟临近城墙的一侧,就像是复活的尸体向阳间伸出手臂似的。再收回,便是一个洞口,连带着一连串的惊呼。 接下来,挖掘依旧没有停止,就在清军的众目睽睽之下,明军缓缓的掘进,但却始终不肯探出头看看外面的情况。终于,挖出了一个容得士卒突进的口子,可是这时,冲出来的却并非是明军的突击锐士,而是一群持着挨牌的明军,打着的也完完全全的是一副守势。 “杀!” 战斗爆发,明军的挨牌手肩并着肩,死死的抵住了清军伏击。随后,肉搏战爆发,双方的士卒在壕沟中、地道里奋力厮杀,尽皆是拿出了吃奶的气力来,可是一时间却也没办法奈何得了对手分毫,仅仅是徒增消耗罢了。 突袭不成,沦为添油,这是兵家大忌,尤其是城内的清军早有准备,哪怕明军警觉,抗过了第一轮的伏击,但是在地利上也是清军占优。表面上,交换比对明军很不友好,奈何李定国拥兵四万,许尔显的守军则只有几千人,这样耗下去,率先撑不下去的绝对不会是李定国! 许尔显连夜向尚可喜求援,在广州,平南、靖南两藩也在严密的观察着肇庆的战况,并且早已准备好了应援的大军,只待李定国师老兵疲。岂料,不过数日而已,凭肇庆坚城,许尔显竟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这着实跌破了尚可喜的眼镜。 “老本贼之凶悍,竟至如斯!” 孔有德殷鉴不远,尚可喜在大殿里来回来去的走了多圈,胸中焦虑却始终无法消散。 “王爷担忧的可是陈凯那厮?” 去年年底的那一战后,耿继茂的身子就一直不好,完全无法理事。另外,两次败于陈凯之手,第一次损失藩兵近千,第二次更是丢了三四千的藩兵,外加上一个左翼总兵,清廷对于这位小王爷的指挥能力极为不满,干脆下了旨意,让耿继茂好好养病。 养病的同时,这几个月来,清廷又从北方抽调了三四千的绿营兵来补充靖南藩的藩兵。有北直隶的、有山西的、也有陕西的,连带着还要重建惠州镇以及新建新安镇这两个镇的编制,若非是清廷如今家底儿够厚,只怕是也未必能够承受得了了。 但是,这些清军的指挥权方面,清廷已经信不过耿继茂这个败军之将了,尽数交给平南王尚可喜节制。就连重建的靖南藩方面,也暂且由尚可喜代为指挥。 此刻,奉命与会的连得成出言问及,实在是根据潮州的细作回报,陈凯连带着中冲、骠骑两镇消失。对于那个总有新花样来折腾他们的家伙,此刻看了尚可喜的神色,连得成当然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此人。可是对此,尚可喜却摇了摇头。 “中冲镇一千步兵、骠骑镇五百骑兵,陈凯就带了这点玩意儿过来,本王爷反倒是要笑纳的。我所虑者,并非仅仅是陈凯,因为闽南那边朝廷派了金砺给郑逆以极大的压力,郑逆无法大举西进,单凭陈凯那点儿人马是不够奈何咱们的。更别说,他就只带着那一千五百兵出发,肯定是另怀鬼胎。” “本王爷思前想后,十有八九是陈凯与连城璧联手,凭水师,入九龙口,由此经西江水道设法与老本贼汇合。这样,就可以避开重兵把守的广州重镇。届时,一旦两军会合,以老本贼之凶悍,辅以陈凯之狡诈,那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得成当然明白尚可喜所指,当即请命以本部兵马设法拦截。但是,尚可喜对此却并不认同,由于李定国大军来攻,他要带着两藩的主力迎战,只答应给连得成几百骑兵。 除此之外,他在地图上点了一个位置,明白无误的告诉连得成,就在这里设伏,只要明军敢来,就肯定能够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木棉头渡口?” 正文 第十八章 肇庆之战(下) 木棉头渡口位于三水县的西南,此处,控扼水路要冲,明军走水路往肇庆,还是顺流而下,这里都是必经之路。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形成渡口,以供百姓渡江之用。 连得成依命到此设伏,稍等几日,果不其然明军竟真的来了。只不过,这一次来的并不是走水路溯流而上的明军水师,却是一支明军步骑,由肇庆方向而来,看样子是要去接应什么人似的。 “不管来的是哪家贼寇,绝不能让他们得逞了!” 连得成如此想来,当即命令麾下将士继续埋伏,直等到明军半渡,方才尽起骑兵突击,同时在芦苇荡等处鼓噪,做出了此地埋伏有数千大军的架势。 到此的明军本就是一支小部队,约莫千来人,比连得成的部队要多,但是大军半渡,正是最虚弱之际,清军皆是骑兵,背后又隐隐约约的有着数千大军在侧,当即便乱成了一团。军无战心,接下来自然便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连得成带着那几百骑兵格杀数百过后,剩下的也都灰溜溜的逃回肇庆。 拦住了东进之师,连得成继续在此等候那些由沿海赶来的明军水师。捷报是直接送往肇庆府城,因为尚可喜是与他同时出发,此刻已然是在肇庆府城里主持大局。而当尚可喜接到这份捷报后,也当即便是长舒了一口大气。 “破李定国即自相解散耳!” 这是尚可喜的原话,因为就他看来,广东本地的抗清武装,哪怕是陈凯也不具备独自掀翻清廷在广东统治的实力。唯有李定国的那数万大军,一旦突破肇庆,便可以迅速抵近广州城,到时候就凭两藩的藩兵,哪怕是全无损伤也绝难坚守那座巨城。因为,广州城实在太大了,步步设防,便会分散兵力,而李定国一旦出现在那里,其他的明军也会立刻蜂拥而至,他的兵力劣势就会无限度的扩大,直到城破身死的那一刻。 李定国从广西来,所部缺乏水师,水路便成了肇庆的生命线。尚可喜来援,也是凭水师入城,可一旦明军的水师抵达,肇庆就成了一座死城,到时候李定国只要继续加大攻势,清军就成了瓮中之鳖,全得葬在这里。 此刻,连得成守住了木棉头渡口,一如历史上耿继茂在肇庆之战中把守此地,终使尚可喜后路无忧。 “现在可以全力对付老本贼了。” 眼前的形势非常明朗,明军从地道和城墙这两个角度展开进攻,清军顾此失彼,损伤是迟早撑不下去的。 这是一个死局,因为明军的兵力实在太多,饶是尚可喜把两藩主力都集结了起来,也不过两万战兵,在李定国的四万大军面前依旧是远远不及的。是故,消耗战是清军绝对打不下去的,只有想出办法,挫败明军的企图才能有可能取胜。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东江三王之中,孔有德最为武勇,这哪怕是在清初的汉将中也是只有一个吴三桂可以与之比拟的。尚可喜在武勇方面远远不及,但也并不代表他没有自身的强项。作为一个降清后立刻被皇太极册封为智顺王的汉人王爷,尚可喜最不怕的就是动脑子,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军事上! 永历七年四月初八,看过了当前的战局,尚可喜已然了然于胸,当即便命令辅兵从城池内侧凿开可供清军出击的侧门。具体位置,便在东、西两处炮台。 选择这两处,首要的便是这两处那些突入城内的明军根本看不到。辅兵还在卖力气的从内部破开坚城,尚可喜则在另一处明军看不到的所在集结了大军,先是鼓舞了一番士气,旋即便拿出了悬赏出来。 “有能出城夺贼地道者,人赏银五十两!” 五十两,这个赏额对清军而言大抵意味着两年的本色、折色的军饷,实在不少。清军本就是被李定国团团包围,难有脱身之策,唯有死战而已。此刻,尚可喜又抛出了巨额的悬赏,当即便是应者云云。 城外的明军还在与城头的清军对射,地道和壕沟里的两军则依旧在奋力血战。一切一如既往,而此时,东、西炮台的侧门已经只剩下了外面的城砖,只待尚可喜的旗帜在城上一动,清军当即便推开了两处城砖,呐喊着冲了出去。 地道的入口在两者之间,与城墙正好呈一个等腰三角型。清军突然杀出,且避开了明军严密监视的城门,确实起到了突然袭击的效果。相较之下,守卫土墙的明军也当即便反应了过来,一边将攻击对象转向那些正在狂奔而来的清军,一边向李定国告急,求取援军。 由于要给城上清军以足够的压力,李定国在这片绵延起来的土墙后已经集结了大批的火炮、火铳和弓弩,此刻转换目标,登时就是一个炮矢如雨。明军奋力阻击,清军那边则完完全全的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诠释出来。此刻,持着挨牌,遮挡着头、胸部,清军持刀奋力前进,没等明军主营那边做出反应便已经杀到了土墙背后。 接下来,射手面对面的与肉搏兵种交锋,无非是一场屠杀而已。但是清军却也没有去追赶那些夺路而逃的明军射手,杀光了地道口的明军,便立刻将带来的、收集来的可燃物尽数堆积在地道口,随后便是一把火丢在那已经被堵得结结实实的洞口。 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这时候即便没有告急的信使,明军那边也能够反应过来了。明军连忙出击,想要尽可能快的驱散清军在土墙后的那些死士,但是很快的,就连城内也冒出了滚滚的浓烟来,一切已经为时已晚了。 地道内,明军被浓烟熏死者不计其数,而那些侥幸没有被熏死的也都是冲入城中的,但也很快就被清军杀了精光。 明军主营的部队出击,驱散了清军的突击队,可是地道破城的办法已然不成,李定国只得暂且选择退兵,再做打算。 “老本贼退了,王爷,老本贼退了!” 苦守多日,几度险些被明军突破了城防,许尔显在这短短的十二天里所承受的压力是何其之沉重。此刻见李定国暂且退兵,当即便是一个兴奋不已,但是比起许尔显,尚可喜的意识显然更加清晰,当即便命令他带来的主力部队明目张胆的从城门出击,直取李定国设在龙顶岗的主帅大营。 “把准备好的家伙抬上来,今次便与老本贼决一死战!” 清军大举出动,由尚可喜亲自率领。明军这边,刚刚退避五里下寨,正是立足未稳之际。李定国不敢托大,连忙派出了部队迎战。 两军对决于龙顶岗下,藩兵列阵而前,大队的骑兵在两翼骚扰,而明军则是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两军不断的接近,火炮、弓矢、火铳、标枪、飞斧,直至肉搏相斗,当即便打了一个难解难分。 野地浪战,这支清军表现出的强悍远比守城战中更甚,这使得李定国不由得皱起眉头。其他各部已经退避,他却是派人去重新将部队聚拢过来,但是他的本部兵马数量比之清军过少,而其他部队则还需要时间,这么打下去很可能根本坚持不到那时候。 眼见于此,李定国一挥手,阵后的一队帆布缠头、披毡铣足的汉子操着怪异的声调,大声怪叫着冲入了阵中。 这些人乃是西南明军自云南招募的彝人战士,也称罗罗,最是喜斗好杀。只见这些罗罗于战阵的缝隙处投掷了三轮标枪,可谓精准非常,几乎每一枪都能将一个清军钉在地上,即便不能直接杀死往往也可以对其造成一定程度上的伤害,使得其当面的明军获取了一举将其击杀的良机。 三轮标枪过后,罗罗们齐刷刷的拔出了腰刀,刀长而直,刀柄几乎都有圆形或是环形的刀尾,不似明清两军常用的柳叶刀,且竟皆是双刀在手。自古以来,持双刀而战者皆健斗之士。他们双手持刀,很快就冲到了阵前,而那些正在激战中的明军也无不在军官的号令下给他们让出位置。 下一刻,罗罗冲到阵前,双刀立刻挥舞如飞,一刀刀的劈砍在清军的圆盾和兵刃上。应接不暇的攻击,腰刀在手上下翻飞,如此频繁的攻击频率是清军完全无法承受的,哪怕是那些手持刀盾的破阵锐士,也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自大西军进入云南,平添了两种兵种,其一是战象,其二则是这罗罗。与战象一般,罗罗素来是西南名赖以破阵的利器,早前地道肉搏,便多承了此等锐士之利才能对清军有所压制。此刻,那有攻无守的疯狂攻击,更兼寨子里祖辈相传的武艺加持,使得这些亡命徒做派的健斗之士们只是甫一出场,便立刻将清军的气焰给压制了下去。 罗罗接管战场,清军颓势已现,李定国成竹在胸。岂料就在这时,清军那边,尚可喜的帅旗一动,后续一群持着怪异兵器的清军也迅速的进入战阵。 清军所持兵器约莫长一丈五尺,前端是尖利枪头配以向后完全延伸的挠钩。进入战阵后,这等长度的并且仅仅是站在二三排亦可以轻松的攻击到阵前势若疯虎般的明军锐士。提枪直刺,只见那罗罗轻扭狼腰便躲过了这一击,正待抵近搏杀之际,长枪回拉,挠钩从后侧勾住了罗罗的衣衫,只是这一下子便是一个踉跄。 战阵之上,最不得有轻忽,尤其是这等极端强调个人武勇的兵种,稍有干扰,因为身无守具,便登时就落入那等全无转圜余地的困境。 罗罗被带了一跤,未及反应,阵前清军便一拥而上,长枪直刺、腰刀劈砍,鲜血飞溅,当即便是不活了。而这样的一幕,并不仅限于此,明军投入罗罗的中央战阵几乎是随处可见,当即便打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赖以破阵的战法被清军化解,眼看着那些武勇过人的猛士们被清军乱刀砍死,明军不可能不受到触动。接下来,明军也没有什么扭转乾坤的办法,气势已弱,未及良久便轰然崩溃。 明军溃败,清军趁势掩杀,所幸没过多久,明军的援兵就到了,有了这些生力军作为接应,李定国渐渐稳住了阵脚,总算是稍微挽回了些许颓势。可是即便如此,也已经无法改变龙顶岗一役的胜负,不过是稍加止损了而已。 战斗结束,双方脱离接触,李定国重新统计伤亡。早前清军夺占地道洞口,守墙明军连带着地道里的明军约莫战死数百人,此一战,又是数百。很快的,李定国便接到了那支东进的接应部队的报告,依旧是损兵数百。 前前后后加一起,明军损兵不足两千,于这四万大军,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但是接连败退,眼前所见,军中士气低落,已不复初抵肇庆时那般的斗志昂扬。而且,更大的问题也越加的显露出来,逼得他不得不重做考量。 “殿下,军粮已经不足半月之用了。” 金公趾和龚铭二人是李定国军中最受信重的幕僚,此刻二人面露难色,李定国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二月,他拒绝了孙可望的靖州军议,孙可望便毫不犹豫的切断了他的补给。而随着清军占据永州府,即便是孙可望想要恢复对他的粮饷供应也成了幻想。更何况,以着孙可望的脾气秉性,现在正是恨他不死的时候,哪还会继续“养虎遗患”下去? 从二月底开始,到现在一个多月,所用者无非是军中积存以及收取贺县、梧州府、开建县、封开县以及德庆州这一路上的缴获。为数不多,况且他这麾下的四万大军,不过是勉力维持罢了。 原本的,他听闻尚可喜武勇远不及孔有德,只想着一战必能夺取肇庆,而后顺流而下,直薄广州。单凭缴获,便可以撑到攻陷广州。而广州乃是广东一省的省会,再兼两藩驻扎,粮草肯定足够他的大军使用。可是到了现在,单单是一座肇庆都落得连战连败的结果,虽说损伤微乎其微,但是想要速胜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退兵吧。” 这点儿粮食,回去的话还勉强够用,但若是继续撑下去就只能是不胜则败的局面了。李定国话一出口,其中颓然便迅速的感染到了金公趾和龚铭二人。 他们是最了解李定国的计划的,原以为尚可喜武勇不及孔有德,当是摧枯拉朽。这位西宁王殿下本也没指望闽南、粤东的援兵能发挥多大的效用,他对他自己的部队很有信心——只是一次合作,有了合作的基础便可以一起牵制那位秦王殿下,让其有所忌惮,不至于做出残害天子的大逆不道。 原本计划得很是完美,岂料这尚可喜竟远比孔有德要难缠得多,不光是想出了自破城墙以突然袭击的办法,更是打造了新兵器来化解罗罗的攻势,此番确实是大意了。 “先回广西,供大军就食。积蓄粮草,来年再战!” 正文 第十九章 跌破的眼镜 在广西,抛开那些土司,明军尚且控制着柳州、浔州以及南宁等府县。李定国当年一举收复广西,在广西有着很好的绅民基础。再加上这一次收复的梧州,回去休整一载,只要粮草齐备,下一次就不会再迫不得已的撤军了。 说干就干,李定国派人去知会了粤西的那些明军,布置了撤军的顺序以及一旦遇警的临机处断,便率领着大军交替掩护着向广西方向撤去。 李定国选择撤军,这是出乎了尚可喜意料之外的。派遣部队远远的缀着,不断的接受李定国放弃的城池,一直送出了广东地界,尚可喜才总算是安下了心来。 “王爷英武盖世,老本贼如此凶悍且败于王爷之手,此番也算是给敬谨亲王和定南王报仇了。” 李定国没能达成预期的战略目标,这对于清军而言便是最大的喜讯。尚可喜接到了李定国撤回广西的消息,也是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直到此刻,阿谀之声袭来,尚可喜仅存的那一丝警惕也只是最后的挣扎了一下子。 “报仇,说不上,也就是挽回些颜面罢了。为定南王倒是如此,至于敬谨亲王,那是真正的八旗贵胄,还轮不到本王爷。” “末将失言,末将失言。” 肇庆府,依旧是由许尔显继续驻守,尚可喜总觉着李定国对于这一次的无功而返并不会甘心,行在回返广州的路上,他便已经修书上奏,向清廷要求更多的驻军以备不测。不过,前些时日的告急文书,估摸着现在还没有送到京城,哪里知道李定国竟然会败得那么快的。 回到广州府,已是四月二十六,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这里早已经接到了捷报,巡抚李栖凤带着众官员出城十里迎候,当即便是马屁如潮。 对此,尚可喜照单全收,听得舒爽了,便率军回城,而那些汉人文官们则识趣儿的告辞而去,自行返回城南的新城。 广州府城的旧城区所据者皆是两藩的藩兵、家眷以及旗下的奴才,汉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的。此处现在还没有如南京、如西安、如杭州那般冠之以满城的称呼,但是这也仅仅是一个称谓罢了,广州满城有实无名,仅此而已。 “……有此大捷,足见老王爷用兵如神。想那老本贼去岁之凶名赫赫,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结果还是败在了老王爷的手上。” “……待朝廷援兵抵达,少不了老王爷亲统大军,将那老本贼赶尽杀绝!” “……莫说是老本贼了,就算是那孙可望,就算是伪帝朱由榔,也不当老王爷一战之威。至于什么逆贼陈凯、郑赐姓之流,老王爷伸伸手指就能把他们碾死。” “……” 城外的阿谀逢迎,声犹在耳。有的听着让人舒爽,有的则差强人意。不过嘛,尚可喜也不在意,入了城,当着迎候的藩兵家属们的面儿,不分平南藩亦或是靖南藩,尚可喜都是大加赞扬了一番,就连身在病中的耿继茂也落了个坐镇广州府城,以安人心的功劳。 待回到了王府,金光早已按照尚可喜的功赏记录进行了协调,该嘉奖的嘉奖,该赏赐的赏赐,该上报请封的上报请封,力争让这广东的中坚力量——两藩的势力都能满意。 论功行赏,是为了下次再战时都能够出力。李定国是走了,但是再杀过来的隐患尚在。更何况,广东也不只是李定国这么一个威胁,不提那些小股的明军和义军,单单是一个粤东陈凯就足够他恶心的了。 “金先生,陈凯那厮有消息了吗?” “回王爷的话,还没有。” 陈凯带着两个镇消失得无影无踪,尚可喜即便是与李定国决战时也总是有所担忧。奈何这船入了海,细作就再也寻不到消息了,他们也只能凭空揣测,别无他法。 “会不会是去闽南了,有没有福建那边的公文送来?” “暂时还没有,也许是还在路上呢吧。” 尚可喜与金光一问一答,但也无有任何头绪。不过这也并不重要,陈凯只带了一千五百兵马,难不成还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不成。眼下反倒是要一方面继续监视李定国的动向,一方面把粤西的明军和义军再进行一次清理,免得下次李定国再来时又蹦出一群家伙给他捣乱。 “罗定州那边,贼寇宋国相、韦应登那边攻陷了东安、西宁两县,本王已经留了徐成功和吴进功去剿灭。” 徐成功和吴进功皆是平南藩下总兵,但因是永历三年南下时才划归平南藩的,虽是总兵,所部也可称藩兵,但并非是正儿八经的汉军旗,地位上甚至还远不如尚可喜旧部的那些参将、游击什么的。 不过,有此二人,罗定州当也可以恢复如初。而接下来,无非是清远山以及沿海的明军、义勇,尚可喜却也不急,因为李定国已退,剩下的即便他不去打,也未必能够在缓过劲儿的绿营面前坚持多久。 “对了,连得成那里有消息吗?” “回王爷的话,没有,连总兵自击破老本贼派去接应的贼寇之后,便一直在那里伏击。可是这些天了也未有与别的贼寇接触过,想来也许是贼寇在半路就已经散了吧。” “那却是可惜了,否则两百多艘船,倒是一笔不小的进账。” 尚可喜还在忧心于珠江口的明军水师,那些明军堵在那里,尚可喜的海贸就走不了,简直是如鲠在喉一般。虽说,明军单单只有水师的优势,而且算不得太过巨大,起码还威胁不到广州城吧,但是陈凯这般癞蛤蟆式的打法实在让他恶心得不行。 “算了,先庆功,有什么事情庆功宴过后再说,别扰了将士们的兴致。” 如此大捷,庆功宴是必不可少的,轻歌曼舞,美酒佳肴,推杯换盏之间,喜庆的气氛也渐渐的推到了最高处。 “为皇上贺,为老王爷贺!” “为皇上贺,为老王爷贺!” 论功行赏的文书,尤其是这些主要将领的功勋,金光在敬酒的过程中都已经一一透露过了,亦是无有不满。眼下只等着报功文书送上去,朝廷下达嘉赏,便又是升官发财的大好前程。 无论平南藩,还是靖南藩的军将,无不是像此战的主帅尚可喜表示祝贺,就连耿继茂那边也派了人前来拜贺,尚可喜自是不免多饮了几杯。 庆功宴还要持续很久,总要让这些有功将帅尽兴了才是。尚可喜坐在正座之上,看着下面的那些兴高采烈的将帅们,亦是抿了一口酒水,不由自主的嘴角微翘。奈何,没等他把酒杯放下,大门轻开一角,门外的王府卫队长一下子就蹿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尚可喜身旁,神色稍显慌张。 “又出什么事了?” 已经饮了不少了,不比当年在辽东时的那般海量,尚可喜已经有些微醺。此刻见卫队长如此,众将也大多面露疑惑的看来,当即便是心中不满,油然而生。 尚可喜面露不悦,卫队长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凑到了尚可喜的耳畔,将外间报信使者所言娓娓道来。岂料,只听了这一段,尚可喜当即便是一愣,旋即右手一松,酒杯便应声而落,摔在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开来,一如琼州府干净利落的被陈凯夺取那般。 ……………… 在琼州,陈凯接到的军情报告其源头来自于陈奇策。李定国出兵广东,是与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两广总督连城璧早有联络的,就像是他在出发前就已经派人联络了郑成功,约期会攻一样。 连城璧为此组织了水师走九龙口水道,前往肇庆与李定国汇合。结果“联合舰队”还在路上,就已经接到了李定国兵败肇庆府的消息,连忙又退了回来,上下川岛与文村最近,陈奇策与王兴多年来关系也处得不错,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并且派人辗转送到了陈凯的手里。 去年两蹶名王的李定国,到了今年就败给了尚可喜,桂林那样的省会都能拿得下来,结果却在小小的肇庆撞了一头的包出来,也是让人大跌眼镜。 从很早很早以前,陈凯开始在广东发展时,便已经开始回忆关于肇庆之战的一系列相关。具体的,比如参战的将帅名单、比如具体的日期,这些太过于细节,他自问记忆力不错,但也很难记得清楚。只知道,李定国兵败肇庆,是攻城战失利,随后撤军时正面被尚可喜击破的,最后选择了撤离广东战场。 根据这份书信来看,李定国应该是三月二十六开始攻城,四月初八就已经兵败肇庆,不得不退兵了。 陈凯只记得肇庆之战持续时间很短,却记得不得是多久了,但肯定没有超过一个月。由于可运作周期太短,容错率太低,路上稍有耽搁就会错过,提前更会打草惊蛇,所以他才会向郑成功表态,力主不参与此战。可是现在看来,什么不到一个月,从三月二十六开打,到四月初八就兵败了,十二天啊,连半个月都不到,现在想来,正是幸好没去掺和。(注) “李定国和刘文秀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两支封建军队,围城必阙的道理竟然完全不懂,这不是逼着清军和他们拼命吗?” 李定国所部每一次的损伤都不大,这是被很多人强调过无数次的,陈凯倒是记得很清楚,但为什么损伤不大还要撤军,当时广西无事,湖广有孙可望在,屯齐也不可能放着秦王殿下不管来广西追他,显然是军粮不够了,且大军新败,不宜再战,才会如此。 陈凯仔细想来,配合这份书信再去看,也慢慢的摸清楚了当时的情状。说起来,李定国自以为会是摧枯拉朽的解决掉尚可喜和耿继茂,哪怕军中乏粮,也在不断的发起进攻,为的就是靠缴获撑到夺取广州城。 这是个经济学问题,风险极大。这种模式,一旦缴获粮草的资金链断了,军无粮则散,留给他的选择就是继续跟进补仓,以期待大势转好,或是找人注资填仓,亦或者是干脆清仓止损。可是那时候李定国刚刚经历一场败绩,资金短缺,无力补仓,联络的资金也无法到位,唯有选择后者,方有来年再战的机会。否则的话,就得融入到肇庆的蓝天白云之中了。当然,“宁死荒徼,无降也”,李定国是不会如此的,但也于事无补。 这方面,陈凯自问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潮州的粮食还要供给闽南和粤东的军队。甚至就算是让这两块儿的将士饿肚子,李定国那也是四万人的大军,人吃马嚼的,还养着战象,从潮州运到肇庆,一路上的消耗亦是惊人,他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把他煮了也完全不够的。 “骄兵必败,果真是如此啊。” 李定国瞧不起尚可喜,所以才会如此轻率出兵。这就像是去年的时候,孔有德瞧不起他、尼堪瞧不起他,结果都死在了他的手里;就像是刘文秀瞧不起吴三桂,结果刘文秀兵败保宁,道理是一样的。其区别,无非就是他的损失更小,退兵掺杂了更多的经济因素,仅此而已。 “最可笑的是,这事情到了后世还成了郑成功的一大罪状。” 不来援李定国,所以郑成功私心自用。殊不知当时郑成功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大战,哪有功夫管你李定国打得下肇庆与否。 至于郝尚久,那就更可笑了,郑成功与郝尚久矛盾深重,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双方交兵不是一次两次,每次双方都是拼尽全力,伤亡殊为不小。 假使郑成功与郝尚久结盟出援李定国,先不说郑鸿逵的部将,以及黄廷、洪习山这些被郝尚久袭击过的基本盘的感官,也不提双方几次交锋下来积累的仇怨,只说军事上,当时潮州强敌林立,大埔三河坝的吴六奇、澄海南洋寨的许龙、碣石卫和惠来县的苏利,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尽皆为清廷之命是从,钳制得郝尚久动弹不得。甚至,就算是郑成功和郝尚久联手能过了这三关,后面还有黄应杰、张道瀛那批人堵在他们前进广州的路上。 陆路如此,走水路,那与其去援李定国,不如两军合力直取广州,打一个围魏救赵,难道不比去肇庆添油强? 可是问题在于,郝尚久没有那么大规模的水师,而有水师的郑成功还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大战,根本无暇他顾。 所以,整场肇庆之战,不过是李定国的一厢情愿而已,他认定了此战必是摧枯拉朽,于是事先没有做好充足的粮草准备,不顾实际情况的贸然联络两个根本无法与其汇合的盟友,临战轻敌,小视了尚可喜,全然不记得他去年战胜孔有德时也多有孔有德轻敌的因素。最后兵败退回广西,又能怨得了谁? 说起来,还是那句话,骄兵必败! “李兄弟,这就是我不肯去配合那位西宁王的原因。” 陈凯没有把所有想法都告诉李建捷,但是也提及了一些能够提到的,比如他“风闻”孙李不和,比如他猜测李定国粮草不济,比如他估计李定国瞧不起尚可喜,比如他料定李定国不能速胜就会立刻撤军,现在一切都应验在了李建捷的眼前,也不由得他不信了。 “李定国已经撤军了,广东战场又恢复原状了。接下来,咱们猜猜尚可喜将会干什么?” “难不成是去进攻潮州吧,起码我不觉得他真的敢深入广西去追那位西宁王。” 听到这话,陈凯拊掌而赞。尚可喜确实不敢,因为李定国实力犹存,他现在已经胜了,又何必冒风险去替定南藩解决问题。这是人之常情,陈凯想到此处,眯起了眼睛,视线越来越窄,眼前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但是幻想的空间却在随之增大。 “假设我是尚可喜的话,李定国走了,那么我在广东最大的对手就又是那个陈凯了。这个姓陈的有点儿狡猾,毒蛇似的。要对付他,像耿继茂那个愣头青似的硬撞棱堡是不智的。要打,就要打他的七寸之地!” 注:这一年,明大统历闰七月,清时宪历闰六月,所以也不会出现因为闰月而少算了李定国一个月的可能。 正文 第二十章 打蛇七寸 琼州占地面积巨大,乃是中国的第二大岛屿,南北相较,琼州海峡波涛便远远不如崖州外海。 沿海的岛屿、礁石、珊瑚构成了防波的屏障,沿海所见波涛自是无法与无风三尺浪的外海相比。哪怕是广东腹心之处的珠江口,零丁洋如此巨大的凹陷,由于冷汀山、翁鞋山、老万山,乃至是内里的香港岛、大奚山等一系列岛屿的阻隔,也使得此处不似外海那般波涛汹涌。 群岛沿海,食料来源充足,乃是良好渔场。渔船往来,渔夫撒网,使得此处百姓的饮食结构不似内陆那般的单一,亦是本地百姓赖以生存的一项最重要的食物来源。 小巧的渔船,其背景不仅仅是岛屿,是陆地,更多的还有往来巡游的明军战舰,由香港岛启程,直抵十字门到浪白外洋一线,再由那里返回,如此往复,保此间航道安全,借此收取牌饷,同时也堵死了尚耿二藩的海贸路线,可谓是一举多得。 这份活计,江美鳌已经有多年未做过了。想当年,还是郑彩为浯铜游击时,他跟着郑彩巡航中左所及其周边水道开始,直至郑成功夺岛,郑彩远遁。 算起来,也有近三年的光景了,尤其是永历五年下半年时陈凯说服了郑彩,他便跟了陈凯,从水师转为陆师,到了前不久才重新改回水师的编制,不说所部官兵,就算是他这个走海走老了的将主对这些海上的勾当也免不了感到生疏。所幸,这经验尚在,接替了林察所部的工作也在慢慢的适应过来,所需无非是时间罢了。 “禀报大帅,前面俘获了一艘使用旧牌,逾期未缴纳牌饷的海船。” “嗯,按照定制,押送回香港岛。其他的事情,让香港岛的官员去处理。” 江美鳌大手一挥,军官退下。香港岛说起来是陈凯收复的,但此间最大的收入牌饷却是中左所那边派来的官吏负责。这是彼此间的默契,一方面陈凯本就是郑氏集团的一员,地位极高的一员,另一方面陈凯使用的是从中左所那里调来的水师,自然要分中左所那边一杯羹。 这些,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东西。私底下,江美鳌也知道,郑家的那些子弟对陈凯并不友善,这里面存着对外姓人的敌意。而陈凯这边,也并非没有自成派系的打算,能够把他安排在这么重要的所在,本就是有着这方面的考量。所以,越是因为如此,他就越是要谨言慎行,不能让人挑出半点儿毛病来。 船被押回了香港岛,停泊在专门的码头。海船、货物没收,船主、舵工羁押。官吏斥责了一番求饶的船主和舵工,便是一挥手,自有兵丁将他们押送到大牢。与此同时,官吏带着码头的力役去将船上的货物尽数搬下来,在备案之后送往仓库,这也是香港岛的一份生发。 搬运的工作还在继续,在远处,码头的茶肆里,几个船主、海商远远看着,回忆着上一次缴纳牌饷的时间,距离还有多久,或如释重负,或暗道侥幸,不一而足。 “说来,王师的舰队在海上还是威风,我听说,陈抚军和林侯带着舰队向西去了,弄不好别是去打琼州了吧。” “这倒有可能的,琼州海岛,有水师屏蔽海峡,足以御虏师于门外。” 海商捻着胡子,把话说出口,他便琢磨起了琼州和香港的利弊来。细想下去,无非是能够收购到的货物不同,牌饷还是免不了的。倒是那些货物运回去如何贩卖,总要再联络相关的贸易伙伴。 不过不管怎样,琼州府的混乱即将平复,有明军的舰队在,无论是清军,还是海盗都免不了要被开刀。海上更为安全了,也是一种好事。唯有那方才第一个注意到明军押解海船回港的船主却幽幽的道了句“王师海上称雄,可却还是不太敢与鞑子在陆上争锋”的话来。 这是个现实问题,明军进驻香港岛以来,舰队驻扎于此,可却始终没有进驻镇一级的陆师,守岛的无非是水师,以及镇子旁的军营里的那个守备,仅此而已。 缺乏有力的陆师,就没办法对清军占领区展开有效的袭击。甚至不说远了的,香港岛对岸的九龙半岛,在那里,清军的营寨盖起来很久了,哪怕是林察还在的时候也没有对此进行过突袭和拆除,现在这波明军水师的规模要远逊于林察的舰队,就更是没那闲心了。 “去岁陈老大人两败靖南藩,据说也是防御战。今年那位西宁王东进,昨天听说是败了,看来这鞑子还是不容小觑啊。” “是啊,听说鞑子骑兵多,野地浪战,王师不占便宜的。” “而且,福建那边的鞑子也在玩命增兵,好像还是想和国姓爷决一死战的。这时候,陈老大人怕是就算想对广州有大动静,也未必敢冒这个险。” “哎,鞑子还是势大啊。” 一声叹息,却也道出了此间现实。清军南下,南京的弘光朝、杭州的潞王监国、浙东的鲁监国、福京的隆武朝廷乃至是广州的绍武朝廷,这些地方丢得太快了,一下子把明军挤到了边边沿沿的地方,再想打回去,谈何容易。 不过,现今的局势还是在持续转好的。西宁王不提,广东这边在陈凯的努力下不光是守住了根据地,现在又夺占了琼州,也算是收复失地了。无非的,就是还需要时间慢慢恢复,等待良机罢了,他们对于素来稳扎稳打的陈凯还是很有些信心的。 琼州的收复,不似其他府县,因其海岛的特殊存在,使得人们对此怀有着更大的长期坚守下去的信心。 那些海商、船主们如此,明军亦是如此。伤病所里,泡病号的两个家伙已经滚蛋了,但总有新的伤病将士入住,使得此间总也是闲不下来的。聂一娘前来巡视,内里关于明军收复琼州府的热烈讨论还在继续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些明军将士对此的兴致依旧不减,说起来,更多的还是看到了希望,而且还是实打实的收复失地。 “三年,永历五年的年底时,你说过三年之内收复广州的。现在已经是永历七年了,香港,以及琼州,这就算是个开始了吗?” 聂一娘的心思飞出很远,远到了视线早已触之不及的所在。嘴角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内里的热闹则在渐渐的被她屏蔽在外。直到,片刻之后,军营里的一阵嘈杂却将她重新唤醒,顺着那些士卒所指的方向,抬眼看去,依稀的可以看到狼烟直冲云霄。 “大奚山的烽火台!是鞑子的广东水师!” ……………… 为了确保对珠江口的实际控制,明军在这一系列岛屿上每间隔一段便设置了瞭望台和烽火台。瞭望台是用来观察周边情状的,而烽火台自然便是在发现敌情后向明军的舰队进行预警的,日用狼烟,夜用烽火。 大奚山,并非是明军控制的珠江口列岛的最北端。在大奚山以北,内伶仃岛、龙鼓洲、沙洲岛上皆有明军的瞭望台和烽火台,他们才是监控珠江口情状的第一线。而此刻,大奚山的烽火台点燃,那便意味着内伶仃岛、龙鼓洲以及沙洲岛已经预警了,狼烟会如传染一般将危险的信号送到明军在珠江口的核心领地——香港岛。 林察所部的水师左军随陈凯出征琼州,接掌此地防务的是江美鳌的珠江水师。珠江水师乃是新近从粤东总制标营改建的部队,这一点且不提,只说舰船上也远远无法与水师左军相比。 控扼珠江口,水师是必不可少的,所以陈凯还在从福建那边抽调舰船和水师过来,但是时日尚短,现今此地只有这支水师,平日里按照班次分批巡航,此间巡航水师多已在外,江美鳌的副将眼看着狼烟蹿起,连忙按照林察留下来的章程带着在港的舰队倾巢而出,迎战清军水师。 舰队扬帆起航,自水道而出,根据狼烟的方向选择航道,绕过大奚山,很快就发现了清军的水师。 瞭望的水手极目远眺,将所见报知副将,副将回忆着他们搜集来的情报,显然是清军广东水师全军出动,这一下子就是个大手笔。 “四十多艘战船,还有一些商船和渔船,打着广东水师总兵盖一鹏的旗号……” “就这点儿东西也敢出来显眼,尚可喜老贼是吃撑着了吗?” 珠江水师规模不大,但也有百来艘的大小战舰,哪怕是副将留守在港口的这支,也有三十多艘。数量上是劣势,可是明军的舰船形制上比清军的那些沙船和小型的广船、福船要大上不少,尤其是旗舰的水艍船,清军可没有这种大家伙。此刻莫看着清军船多,但是明军毫无惧意,反倒是清军那边更显出了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壮。 “要不要向大帅求援呢。”副将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求稳一些,请江美鳌回援,到时候两部水师合力,清军舰队就更没有跑的了。 想到此处,副将下达命令,舰队当即便直扑了上去,宛如是一只虎鲨冲向了沙丁鱼群。船首炮当先开火,溅起一个又一个水柱,双方的舰船飞速拉近,清军仗着顺流而下的优势显得更快一些,但是明军这边也不甘示弱,只在舰队交错,两侧的舷窗打开,火炮便噼里啪啦的扫向了清军的清军的舰船。 炮弹横扫,只见左舷那一侧的清军战舰当即便被打断了桅杆,连带着外板也被打出了一个窟窿来。 这么近的距离,居然还打飞了不少,实在是大失水准的了。奈何这支珠江水师转回水师编制还不足两个月的时间,战斗力尚在恢复之中,却也没有什么办法。所幸,舰船占优,明军居高临下,火铳、箭矢,乃至是那些火毬、火砖一古脑的便投射了过去,当即便点燃了那艘清军战舰多处,待舰队掠过,那里已然变成了一团水上火海,清军忙不迭的跳水求活,仓皇狼狈得简直不成样子。 明军仗着战舰更大,火炮更多,外板更为坚固,只在甫一交锋,便打出了一个不错的交换比来。 清军的船小,而且比起明军来是小得太多了,也难怪历史上郑成功所清军的大舰比他的舰队中的中号舰船都大有不及。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郑氏集团的水师本就是明末清初中国海上的霸主,尤其是在沿海,而清军那边在辽东时其缺乏对水师的重视,入关之后更是如此,虽说现今在陆上却有统治力,但是到了海上被打个满头包也是少不了的。 此刻,哪怕清军水师倾巢而出,但是对上这支明军舰队却依旧并非敌手。无非是这些明军转为陆师久矣,现在还不甚熟练,想要彻底将这支清军舰队解决掉显然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竟然不跑?” 交锋的片刻,清军的损失便可以用肉眼来观测到了,而明军的损失则微乎其微。双方的战斗力根本就不在一个等级线上,可是清军却依旧揪着明军的舰队缠斗,那份送死的精神实在让副将看得疑窦丛生。 果不其然,这边开始交火时就已经熄灭的大奚山狼烟再度升起。这一次,初起的狼烟并非是从北面的内伶仃岛升起,反倒是从舰队起航的香港岛那里率先腾空而起。 香港岛的码头上,船工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对岸的九龙半岛,清军的辅兵抬着一艘艘只能装载数人的小船,从那些营寨跑来,径直的冲到海边。接下来,辅兵退后,战兵登船,随即辅兵们又协力将那一艘艘的小船推入海中,任由清军战兵摇着撸、划着桨,缓缓的向这边儿驶来。 清军选的一处九龙半岛与香港岛之间最近的水道,相隔也就两三里地的样子,密密麻麻的小船就像是一群蚊子似的蜂拥而来,可岛上已无舰队,那些前来贸易和缴纳牌饷的商船倒是不少,可谁也想不到这些,竟任由着清军划了过来。 “老王爷有令,尽屠香港岛男女,缴获银钱皆归尔等所有!” 第一艘的小船登上码头附近的一片沙滩,广东水师副将强世爵竖起了旗号,大手一挥,登陆的清军纷纷越过了他的帅旗,呐喊着杀向了远处的港口和小镇。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打蛇七寸(中) 零丁洋上,水战还在继续。明军已经注意到了香港有警,第一反应就是放弃交战,转而回援。 这是最正常的反应,也是最正确的反应,因为香港岛才是明军在珠江口的支撑点,码头、仓储、人员、财货乃至是信用皆在那里,水师驻扎于此,一则是巡航,同时便兼具着守卫岛屿,御敌于海上的目的。 副将下达命令,明军各舰纷纷回应,岂料他们刚刚调头,清军水师就再度扑了上来,正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哪怕双方的战船差距甚大,却也好容易的找到了些便宜。 “该死的鞑子!” 这时候,副将哪还不明白这一遭是中了清军的计策。奈何清军舰队死缠烂打,他们想要脱身却也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缠斗,成为了主流,副将脱不得身,干脆继续带着舰队舰与清军争衡。此时此刻,唯独能够指望的就是江美鳌的舰队,另外的便是香港岛上的守军能够多坚持一些时间,已然是别无他法了。 逆着狼烟燃烧的轨迹倒退回去,香港岛那里,守军早已发现了清军的动向,当即便向军营那里报急。 军营就在镇子旁,码头上的军官派人赶回,信使发足狂奔,疯了似的跑回了军营,岂料守备却并不在营里当值。 “守备八成是在镇子上。” 坐营的千总脱口而出,嘴里还捎带着一句不太干净的,在旁之人却也立刻选择性的略过了。此刻正是最紧要关头,负责整个岛屿防务的守军军官竟然在当值的时辰离岗,实在是岂有此理。 奈何,这时候也没有用来置气的功夫,千总连忙下令点燃岛上烽火台的狼烟向舰队求援,同时派人去镇上寻那守备,让其尽快赶来主持大局,而千总则带着营里面能搜罗到的军官、士卒立刻准备武器、防具,随后便直接杀向了码头附近的那片沙滩。 岛上的守军只有两百多人,否则也不会只派了一个守备布勒。如此布置,说白了无非是明军依仗水师之强大,根本就没有把清军的舰队放在眼里,更不相信清军有能力进行登陆作战。即便是这两百多的明军,平日里的工作也更多是维护岛上的秩序,防备小股的海盗,同时作为一种威慑力存在,真说打仗,却是久未做过的。 狼烟滚滚而起,直冲云霄,等到远处的大奚山的东部烽火台以狼烟做出了回应。起初的忙乱,仗着有千总这般尽职尽责的军官在场,才总算是找回了些许的节奏。千总带着军营里的那一百多号明军,同时派人去码头上把巡逻的那几十号明军也叫了上来,甚至就连守卫仓储的士卒也包括在内,可以说是除了伤病所的伤员和救护兵以外这镇子上、这码头上的明军已经尽皆被集结在了那片沙滩与码头的必经之路上。 清军已经开始登陆了,千总无需极目远眺,已经能够看得分明清军打着的是广东水师副将强世爵的旗号。这员清军将领他是知道的,去年西宁王横扫广西,便是此人在事后随着定南藩的藩兵重新杀回的广西,在清军水师里是叫得上号的大将。 即便不说此人,此时此刻,清军那边看上去也得有一两百人的样子,甚至比他还要少上一些。可若是论及那些尚未登陆的,却是要有七八百人的样子,他手里只有区区的两百来人,实在是相差甚多。 “不行,没工夫再等了,必须立刻发起进攻,只要把鞑子赶下海了,就什么都好说!” 千总跟随林察多年,本就是亲兵外放,经验还是有的。此刻一旦想明白了破局的关键,当即便率军发起进攻。 这支明军确实许久未打过仗了,但是操练还是有的,千总见得清军刚刚登陆,阵型尚未结成,当即便下令结阵进攻,明军听从命令,迅速的完成结阵的同时,也压着阵脚攻了过去。 “老王爷有令,尽屠香港岛男女,缴获银钱皆归尔等所有!” 登陆的清军纷纷越过他的将旗,呐喊着便冲杀了上去。强世爵很清楚,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只要再过一会儿,后面的部队跟上了,他便可以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迅速压倒这支明军,因为他很清楚,这支明军只有两百多人,而他带来的则有将近八百清军,而且只有少数的水师,大多都是绿营精锐。 明军结阵杀来,清军一股脑的便撞了上去。明军阵型严整,清军一冲不得,在丢下些尸体后当即退而结阵。而明军那边也不急于扑上去,唯恐破坏了己方的阵型,只是慢慢的压上去,将清军挤压在了沙滩的那狭窄的空间里。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千总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清军被挤压在此,后续部队难以迅速结阵,就只能就着现在的阵型继续添油。除非那些尚未登陆的清军绕过西面的那片礁石,却也是一条路径,而且还是他根本顾及不到的路径,但是现在双方拼的就是一个时间,他只要能够将强世爵赶下海,为水师回援拖住更多的时间,便可以回师截击绕道的清军,否则即便是清军不绕道他也迟早会被清军人数优势堆死。 千总还在大呼鏖战,明军也在奋力死斗,无有丝毫相让。这不仅仅在于千总能得军心,更加在于此地还有不少将士的家眷、亲朋,他们现在还有获胜的希望,便只能坚持下去,别无他法。 明军的快速反应实在让强世爵难受得不行,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此刻的尴尬境地。时间,对于他来说同样是万分重要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盖一鹏能够撑上多久。越快解决问题,便可以利用码头的海船快速撤离,否则狂暴的明军只会将他锁死在这岛上,那却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性命攸关,强世爵苦思良策,这时候,正看到一个清军军官登陆,他连忙派人知会。下一刻,那清军军官藏身于数个清军背后,拈弓搭箭,只在一声喝令,清军士卒当即蹲下,突如其来的暗箭便擦着清军士卒的衣甲射了出去。 利箭划破了清军士卒衣甲上的纤维,随即从前排的那个清军的耳畔划过,带走了一滴血珠,接下来,两刀急速靠近,它从缝隙中率先通过,再从后一个明军的耳垂下侧略过后便径直的插在了千总的咽喉上。 千总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吐出的却皆是“呃、啊”的声调。下一秒,千总重重的倒在了地上,伴随着“千总死了”的惊声尖叫,明军的战阵轰然崩溃。 “徐把总射杀此獠,本帅必上报王爷,以为嘉奖。” “多谢强大帅抬举,卑职自当尽心竭力,以报强大帅举荐之恩。” 暗箭伤人之徒迅速的加入到了追击溃兵的行动之中,强世爵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暗道了句侥幸。 按照战前尚可喜的分析,明军攻陷琼州府,陈凯、林察、杜辉、李建捷皆在琼州,而珠江水师的规模远不如林察所部舰队,此刻正是香港岛最为虚弱的时候。只要拿下了这里,明军在潮州和琼州的两块地盘就无法连成一体,终会被清军各个击破。 这一战,势在必行,所以尚可喜在肇庆之战后重新集结了水师,并且在东莞、增城一带打造小船,凭人力搬运到了九龙半岛的营寨里,勒令盖一鹏率领水师缠住明军的舰队,同时由他率领清军登陆,对香港岛展开突袭。那个明军千总确实是个意外,不过有此反应,却也让他生出了几分惜才之心来,只可惜他实在没有多少时间浪费,便干脆让一个神箭手将其狙杀。倒是此刻,看着那千总的尸首却也再无了兴致。 “贼寇已然崩溃,无需考虑阵型,杀光了他们,岛上的金银玉帛就都是尔等的!” ……………… 镇子上,距离码头偏远一些的杨柳巷,这巷子是随着这座新近拔地而起的镇子出现在此的。由于此地距离码头稍远些,此地住的也大多不是什么与码头生意有着直接关联的人物,有裁缝、有花匠、有青皮游手,还有户寡妇,以前男人是种香木的,死在了山上。 按常理,青皮游手都是市井上厮混的,平日里吆五喝六,虽说对街坊还不算太差,但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可是这杨柳巷里,即便是那几个青皮游手也绝对不敢去招惹那寡妇,并非是寡妇的娘家、婆家不好招惹,实在是那婆娘现在的男人实在不是个好招惹的。 小寡妇家正房大屋的地上,衣衫、鞋袜、肚兜,乃至是腰刀、令牌落了一地,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稍抬眼,一个粗壮的汉子在桌子前,扛着一双白皙的大腿,一个劲儿的用力,激起了阵阵的喘息。 外间隐隐约约的传来了些嘈杂,却也听得不甚清楚,但其中的惶急倒是显而易见的。守备的注意力开始渐渐的被外面的动静吸引,动作渐缓,可很快就被身下的人儿那一声声的“渴求”唤回,重新融入到这绯靡气息之中。 然而,未及片刻,只听到院门被谁踹了一脚,小院本就不大,守备听得清楚,当即一个“操”字出口,正待拔刀出去,与门外那不长眼睛的货色个好看,岂料又是一脚,竟直接将本就管得不严的院门踹开,直冲了进来。 守备与这小寡妇私通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已是不当回事,连带着正屋的大门也没有销上。来人推门而入,正见得那桌上戏,当即便是一愣,随即未待守备骂出口来,来人便将事情一股脑的道了出来。 “守备,不好了,鞑子来袭……” “操,鞑子来袭,你不去问江美鳌,跑来扰老子的好事干甚!” 刀,不情不愿的拔了出来。守备满不在乎的开始提着裤子,嘴上骂骂咧咧的,倒是那桌上之人,却也没有下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叫守备快点儿把事情处置完了。 来人是千总派来的,跑了一路,已是满头大汗。见了这情状,当即便恨不得拔刀把这双狗男女砍了,可是现在还都指望着守备回去主持大局,只得将守备拽到一旁,将清军水师来袭,明军水师应战,这当口清军的小船队正往岛上划过来的情况说个明白。 听到这里,守备哪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连忙卷了衣服,直接撞出了门去。除了紧随其后的来人,唯有那欲求不满的怨气尾随了老远。 此地距离码头有些远,但是距离那片沙滩却还稍微近上一些。守备二话不说,便带着来人直奔沙滩跑去,谁知道还没跑出镇子,单见救护队的队头聂一娘带着一众救护兵和几个伤病士卒赶来,也是往着那里奔去。 “来得正好,本将正缺援兵,快随本将赴援!” 二话不说,守备便夺了指挥权,带队向那里冲去。对此,众人也没有丝毫异议,连忙追去。岂料,刚冲出镇子,只见远处的明军战阵轰然崩溃,溃兵当即便向着他们这里奔来。 溃兵的背后是清军紧追不舍,守备咽了口唾沫,当即转身便走,无有丝毫犹豫,连带着那些救护兵也是如此。唯有聂一娘,竟还愣在了那里。 “聂队头,快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码头上还有船,尤其是没收的那些更没有船主、海商借此脱险。那个平日里嘴上最是瞧不起聂一娘的救护兵喊了一嗓子,随即干脆去拽她的胳膊。 原本的,大奚山狼烟,水师迎战,他们这些救护兵便赶到了码头,等待照料伤员。结果水师没等来,等来了清军的登陆部队。紧接着,在聂一娘的带领下,他们便连忙赶去为千总助战,岂料这刚跑出镇子就看到明军溃败,现在连守备也跑了,已经再无有任何希望了。 此时此刻,胳膊上传来了向后拉拽的力道,聂一娘却一把甩开了那个救护兵,随后竟把平日里如男人般束起来的头发散开,拾起了她的一个部下丢在地上的长枪。 当年在标营的时候,刀盾、火铳、长矛她都是操练过的,这长枪只有七八尺,比之她那时用过的一丈五尺的长矛实在是轻了太多,放在手上一点儿也不压分量,甚至还有几分的不适应来着。 然而,长枪在手,胸中反倒是多了几分安全感,此刻高举长枪,对着那些溃兵她便厉声大喝道:“我是救护队的队头聂一娘,一个当年在广州城侥幸活下来的寡妇。绿营的狗腿子在你们身后,但是你们的家人多在镇子上,王师的水师很快就能回来,现在不战,莫不是要让水师的将士们回来为尔等和尔等的家人们收尸不成?我的家人不在此地,但是我是个武人,职责所在,也愿意为此一战。袍泽们,别让我一个妇道人家瞧不起你们!” 说罢,聂一娘擎着长枪便冲了出去。明军只有两百多人,溃散的人群并不算密集,聂一娘自逃跑的洪流的缝隙中逆流而上,其速度竟丝毫不逊于那些那些溃兵。 那个救护兵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的不可置信。连带着,那些溃逃的明军在错身而过后,也无不惊异于一个女人竟要以一人之力去截杀清军。逃跑,还在继续着,只是不时地会有人回过头看上一眼,以至于都要影响到了逃跑的速度。直到,那鲜血喷溅,染红了视线的瞬间……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打蛇七寸(下) 大奚山的第二次的烽火,起自东面的烽火台,而非是北面,其源于香港岛是显而易见的。 零丁洋南部的海战还在继续着,清军的死缠烂打实在让副将难以找到机会脱身,就只能与其死死的缠斗,直到彻底把这支清军水师解决掉。 可是这样一来,能够指望的就只有守军自身。对此,副将是万分不放心的。至于原因,说起来还是明军的水师实力具备了压倒性的优势,哪怕是现在,江美鳌的舰队连林察的舰队一半都不够,可是面对清军,就连他麾下的这几十艘战舰都能让清军相形见绌,更别说是整支舰队了。 这是好事,但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海上的力量太强了,就会使得守军更加的麻痹大意。尤其是那个守备,林察的一个亲戚,能力不怎么样,还贪好女色,甚至就连当值时都管不住下半身。据说林察还在时那厮还有些收敛,起码不敢当值时擅自出去胡搞,可是等到林察一走,当即便放飞了自我,恨不得住在那个小寡妇的两腿之间不出来了。 指着这么个靠亲戚关系过来混资历的守军将领,副将实在是不敢报任何希望。现在唯一能够指望的,无非是沿途的烽火台已经向西面蔓延了过去,江美鳌的那支正在巡视珠江口列岛的舰队很快就会返回,到时候哪怕他依旧无法脱身,也自有江美鳌去给那些清军一个好看。 ……………… 瞅准了人流的缝隙,聂一娘持着长枪便逆着溃兵的逃亡路线冲了上去,直奔那些清军追兵。 如此的特立独行,尤其是她竟还是个女人,哪怕是那些溃逃的明军也无不是在错身而过时多看上一眼。但是这般情状下,任谁也没有去理会她的那些疯话,脑海里只剩下了“千总死了,败了,快跑”之类的字眼儿,别无其他。 溃兵们,乃至是她的部下们皆如同是用看疯子的神情看着此刻的她,聂一娘对此却毫不在意。青丝在风中漫舞,时而被错身而过的身影掠过,也沾不到她奋勇前行的身体,无非是变幻了更为引人注目的舞姿罢了。 长枪在手,聂一娘已经注意到了一个冲得最为冒进的清军追兵。那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乍看上去最起码也是有两个她的块头儿。此时此刻,正大步追上,一刀劈在了一个明军溃兵的后背,直将其劈倒在地。 被劈倒的明军一时未死,倒是那清军尚有些犹豫,不知是一刀插在后背上,还是把脑袋砍下来,到底哪一种更来得省事。他本就是个未上过几次阵的,因为身高体壮当上了排头兵,但经验上有很有些不足。仗着列阵在前,他一股劲儿的冲了上来,刀劈过后,稍有犹豫,未待如何,却只见不远处有个明军竟然逆着逃兵的洪流而来,披头散发的,细看去竟还是个女人。 “妈的,贼寇现在没男人了咋的,怎么连娘们也上阵了。” 不管那重伤待毙的明军,绿营兵当即便冲着聂一娘冲去,倒要看清楚了这新鲜事儿,日后也是个谈资。 绿营兵持刀前冲,却也没有太拿聂一娘当回事,一路上连着砍倒两个明军溃兵,直冲到聂一娘身前,一脚便踹了过去。 这一脚,势大力沉,哪怕是个男人也未必扛得住的,更何况聂一娘本就只是个渔家女,身子单薄,饶是在军中打磨数载,也并非是那等膀大腰圆的恶婆娘。 然而,深知这一脚是绝计接不下来的,聂一娘干脆发挥她灵巧的优势,侧身一躲,便让过了这一击。下一秒,倒退一步,掐好了时机,一枪刺出,迅雷不及掩耳,竟直插在了那清军的咽喉上,就连那下意识抬手一刀的格挡也是直到鲜血喷溅才终于落到了长枪上。 清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从未把聂一娘这个女人当回事,哪知道正是因为这份轻敌大意便中了这个自广州一战后便素来拿自家当男人使唤的女人的招儿。 枪头插在咽喉上,清军下意识的丢掉了刀盾,正要去抓那枪头,可是到了此时,聂一娘竟也同样是下意识的转动枪杆,随后将长枪拔了出来。 长枪拔出,枪头上还有一小节气管,清军瞪大了眼睛,死命的捂着咽喉却依旧难以抑制那鲜血的喷溅。鲜血的流逝,带走了的是生机,清军转瞬间便再难支撑那庞大的体型,就这么捂着创口软倒在了地上。 血,溅了聂一娘一脸,甚至将她的视线都染成了红色。不过,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在珠江水战中刺杀许龙,被溅了一脸血后就呆在了当场,险些没有被许龙的族人砍死在水上的义勇。这些年,无论是在珠江水战,还是在中左所保卫战,甚至是历次交战后的伤病所里,她见过的血太多了,此刻哪怕是鲜血喷溅了一脸,她也无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看着那清军倒地便持着长枪便冲向了下一个冒进的清军…… “妈的,这个疯婆娘!” 方才还想要拽聂一娘跑的那救护兵站在那里,嘴角不住的抽动着。 他是最不愿意进这个救护队的,用旁人的话说,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就是应该找些妇人来做。这话,在军中很有市场,尤其是这里还真的出了个女救护队长的情况下,就更是有了理论依据似的。分到救护队,他本就心存不满,结果谁知道还被分到了那个女救护队长的手底下做事情,这就更是让他牢骚满腹。 但是,在看到明军溃败的那一刻,想起聂一娘这段时间手把手教他们做事的认真,想起了军中的袍泽之情,他还是觉得应该拉上她一起跑。可是这个疯婆娘竟然甩开了他的手,自顾自的抄起了把长枪,坦明了性别,说出了那许多的疯话过后更是一个人就直冲了上去。 他长那么大,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即便是一愣,可是没等他缓过劲儿来,没等他从聂一娘自杀式反击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聂一娘竟然当着他的面儿杀死了一个清军,一个比他膀大腰圆多了的清军壮汉。 背后的开始冒起了冷汗,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真的弄明白了,杀过人和没有杀过人的是有多么大的区别,在战场上杀过人和私斗时捅死个人是有多么大的区别。回想起聂一娘当年刺杀许龙的旧事,想起那场中左所防御战,再看着此刻正在奋力搏杀,试图以一己之力挽回败局的那个女人,冷汗开始蒸腾,热血开始翻滚。原因并非是怕被个女人瞧不起,恰恰是这个女人现在已经代替了那个战死的千总,代替了那个逃跑的守备,成为了他的主心骨! “兄弟们,抱团儿还有活路,否则你们还能跑出这岛不成吗?!” 救护兵一声暴喝,当即捡起了他方才丢在地上的长枪,追着聂一娘便冲了上去。连带着,几个平日里交好,此刻尚未跑远的救护兵和伤兵一见如此,互相看了一眼,暗骂了句聂一娘和那个救护兵多事,却也连忙调头杀了回去。 连杀两人,聂一娘的行径已经引起了清军的注意,一连三个清军围了上来,聂一娘当即便陷入到了苦战之中。胳膊被砍破了道口子,就连胸前的军服也被划出了条豁口,若非是她反应够快,身子足够灵活的话,只怕那一刀就要开了胸膛,将那火热的内心亮出来。 以一敌三,即便是沙场老卒也总要险象环生的,更何况是她这般的。顷刻间,又是一阵围攻,这一遭彻底封死了她闪展腾挪的空间,当即便要她的性命。可也就在这时,那几个救护兵却也追了上来,蜂拥而上,反倒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凭着人多势众很快的就将那三个清军杀死在了当场。 “队头,打完这一战,能活下来,麻烦你和抚标那边说说,卑职真的不想再当救护兵了。” 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趁着那几个明军正在与其他清军搏杀,他一时插不上手的功夫,救护兵连忙凑到聂一娘身旁,把心里积压好久的话倾诉出来,当即便引了聂一娘一笑,以及郑重其事的承诺。 “妈的,老子可不想日后活在日日被人戳脊梁骨,笑话老子不如个娘们的日子里,那他妈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呢!” 有人带头,且有了几个受到感染追随而上的,聂一娘的疯魔便如同是传染病一般迅速的刮过了溃兵的人群。越来越多的明军溃兵唾口大骂的杀了回去,正撞上毫无阵型,满以为战斗已经结束的清军追兵。 两厢皆无阵型,奈何明军已然“集体发了疯”,正常人又怎么会是疯子的对手,当即就被打了一个人仰马翻。 明军的反击奏效,当即便有更多的明军杀了回来,进一步的增加了明军的人数。但是经过了第一轮的措手不及,清军也放弃了追击,转而迎战这些反扑的明军。 “列阵,狼烟早已点燃,坚持一会儿,水师的袍泽们就能杀回来!” 已然溅了一身血的女战神大声呼喝,围上来的明军当即应是,连忙结起了阵型。有了战阵,彼此间便有了互相依存的方式,明军的信心在聂一娘的努力下更足了起来,士气上甚至更胜方才千总带队的时候。 明军如斯,强世爵无不是看在眼里。他这人孤陋寡闻,大抵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行走江湖,最怕碰上的不是什么一身横练功夫的彪形大汉,而是和尚、小孩以及女人”的话来。但是,有了这一遭的经历,估摸着他也已经有所明悟了。 “周把总呢,给老子射死那个娘们!” 强世爵大喝一声,便又想要故技重施,岂料亲兵一指,强世爵才注意到那神射手立功心切,早前冲得太过冒进了,竟然已经被反扑回来的明军乱刀砍死,当即便是一个瞠目结舌。 战斗还在继续,喊杀声震天,强世爵环顾周遭,尤其是回首望去,心中却陡然抵定了许多。无他,这一遭他带来的是将近八百绿营,为的就是屠了码头和镇子,打击明军在粤海的威信。现在明军溃兵再战,哪怕是有了主心骨,也不过就是一百多人的样子,现在后续的部队登陆的越来越多,无非是拖延些时间罢了。 “杀,围上去,把这些不知死活的贼寇杀光了,一个不留!” 强世爵已然大怒,但心里面却还是暗自祈祷着盖一鹏能够支撑得更久些,以配合他更好的完成任务。 值此时,盖一鹏还在与江美鳌的副将在零丁洋上缠斗,一个想走,一个死缠烂打,就像是一对面临单方面分手的恋人似的,难解难分。盖一鹏还能支持多久,这个很难说,尤其是江美鳌的舰队已经返航,正在急速赶来的情况下。 双方现在需要的都是时间,明军的水师在拼命疾驰折返,所以明军需要坚持更久,清军需要尽可能快的解决掉这支明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完成对香港岛的破坏任务。 战斗依然在持续着,被聂一娘打了的那个懵圈劲儿渐渐的褪去,清军缓过劲儿来,凭借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渐渐的恢复了战场的主动权。此间依旧在战斗,作战经验丰富的强世爵更是分出了部分清军绕到明军背后的镇子去杀人放火,以期更快的瓦解掉明军的士气。 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一个不亦乐乎,能够使用的手段都使用足了,现在无非是拼命罢了。 相较清军,明军的人数从一开始千总带队时就是严重的劣势,早前将清军压在沙滩上,不给清军继续展开的空间还好,可是现在,清军已经完全登陆,聂一娘带着这些溃兵,凭着自身的勇气鼓舞的士气,所支撑的也不过是这一百多人罢了。 码头那边,已经有海商登船离岛了,而他们的人数也在持续性的减少,哪怕是总能以命抵命,可清军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已然是杀不过来了。 明军的阵型在清军的包围下开始渐渐的变成圆弧形,如此收缩可以更好的防止阵型断裂。但是,能够支持多久,却是很难说的了。 “他,会知道我的努力吧。” 聂一娘长枪斜刺,当即便将一个正在与当面明军搏杀的清军刺了个对穿。喘了口气,遐思一闪即逝,嘴角上却是苦笑而已。战斗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双方都已经起了性子,或许即便是败了,也将会是一场全军覆没式的结果。她口中的那个他能不能知道是两说着,但起码她能做到问心无愧,仅此而已。 “杀!” 清军人数占优,此刻已经是胜券在握,无非是还需要些时间罢了。强世爵紧张的估算着时辰,回首望去,青衣岛和鲤鱼门的水道,依旧是只有正在缓缓驶离的海船,见不得明军水师的半分踪影。 “或许,那些海商的船占据着航道还能多耽误江美鳌那厮些时间也说不定呢。” 想到此处,强世爵的心情登时便是一片大好。可是未及片刻,远处,隐隐约约的传来了闷雷般的震动。 这,确是狂风暴雨的前兆。只不过,并非是这海上最常遇到的那种狂风暴雨,而是充满了肌肉的张力,迅如飞燕,势如堤坝决口,在辽东、在北地、甚至是在江南、湖广的大地上奔腾狂飙的滚滚铁流!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礼尚往来(上) 闷雷般的响动传来,无需亲眼看到,他是最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大队的骑兵正在急速奔驰而来,可问题在于,清军虽说是骑兵更多,但是缺乏能够运输的舰船,尤其是这一次的偷袭作战,用的都是小船,战马是万万运不上来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明军的援兵到了,而且来的还不是他早前预料过的水师,而是骑兵。 骑兵! 心随念转,只在这一瞬间,强世爵的心坠入了谷底。循着震动的方向,强世爵连忙转过头去,极目远眺,视线自此地一直延伸出去,直至大海,却全无明军的身影,只是那份震动却越来越近。 强世爵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到了下一秒,果不出他所料,铁骑绕过了山林的拐角,突兀的扑入了他的视线,红色的军服,高高挑起的旗帜上亦是火一般的颜色。 “李,李建捷!” 迎风招展的旗帜上,偌大的李字昭显了主将的身份。一马当先,李建捷骑枪直指,大队的明军骑兵加速狂奔。 说起来,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还是由于明军的战略布局。现阶段,陈凯并没有从粤西展开攻势的打算,所以在琼州府,林察的水师、杜辉的陆师以及蔡元的昌化协,有这些部队就足够了。李建捷的骠骑镇从拿下琼州府之后就是多余的,必然是调回潮州战场的。而陈凯在得到了肇庆之战结束的消息后,便立刻派了李建捷回师香港协防。 返回香港,是需要时间的,但是尚可喜那边也同样需要时间,甚至是更多的时间准备好了一切才能有机会对香港岛实现威胁。 从击退李定国的大军开始,尚可喜需要亲眼看着李定国离开广东地界才能真的放心。那时候,再回到广州,再得到琼州府陷落,明军水师主力在粤西而非是香港的军情,就已经不再是四月初八在龙顶岗取胜的时候了,最起码也得是四月下旬见了。接下来,尚可喜要筹划战术,做好一应准备,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就绪了,怎么也要五月初了。 说起来,这还是由于哪怕林察去了琼州府,香港这边有江美鳌在,清军的水师依旧不占什么优势,最多也就拖住些时间罢了。 海峡是为天堑,清军能够使用的战术也就是调虎离山,既然是突然袭击,那么兵力不会太多,实力也不会太强,只要能够压得过守军就足够了。正因为如此,陈凯调回了李建捷。 海上风浪耽误了两三天的时间,否则早就到了,哪还会有这番苦战。或者,如此刻的李建捷所想的那般,如果李定国能够在肇庆多坚持几日的话,等他按部就班的回防,尚可喜十有八九是连突袭的计划都要取消的。 铁骑狂飙,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铺天盖地般的袭来。越来越多的清军注意到了明军的骑兵从侧后杀来,虽说是距离尚远,但是明军援兵出场,尤其还是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之王,此刻六七百兵的规模不小,尤其是比当面的明军要多上数倍,可是在骑兵面前,却又能算得了什么? 明军的骑兵呼啸而来,清军惶急当场,战意全无。攻击的频率减慢了,聂一娘他们那边是最能够感受到的。一旦有了喘息之机,远处的异变就立刻浮现在了眼前。值此时,聂一娘当即便是一声暴喝。 “援兵到了,杀鞑子啊!” 聂一娘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和对胜利的渴望,援兵抵达,不可谓不是给了这支明军一剂分量十足的强心剂,当即便是士气大振。 形势逆转,百多明军开始转而压着清军打,而此时,明军的骑兵也迅速跟进,强世爵那边抽调了部分长枪手列阵,意在拒马,可他一个长久管水师的,这慌乱之中却哪里还记得,就凭这么单薄的长枪阵,又如何扛得住明军的铁蹄席卷? 箭矢在战马上腾空而起,以着更胜飞燕的速度席卷清军的长枪阵。阵型遭到破坏,奈何遭遇两面夹击,清军当即便是陷入混乱,一时间兵将皆乱,再难补充,只得以这残破之阵抗衡明军的铁骑。 与此同时,箭一脱手,训练有素的明军便直接将骑弓塞进了弓袋,反手便换上了骑战搏斗的骑枪、腰刀、大刀乃至是各种另类的兵刃。 骑队奔流,裹挟着莫大的气势,每过一秒,清军的胆魄便丧乱一分。只待战马冲到清军近前,当即便是砍瓜切菜般的屠戮,清军的长枪阵连稍微的抵抗也没有展开便被冲破,接下来就凭那些持短兵的清军在明军的两面夹击之下其下场可想而知。 与那边的明军骑兵有志一同的砍杀着溃兵,聂一娘带着的那些明军守军已然是彻底翻身,看着那些牺牲的袍泽,哪还有半点儿留情之处。 刀砍、枪刺,明军肆意的砍杀着清军,哪怕是想要跪地请降的也是有杀错无放过。片刻之后,战场上再无站着的清军,有的只剩下了两部汇合的明军在那里打扫战场,尤其是聂一娘他们,甚至连打扫战场的气力也无,直杀到了气力耗尽才算完事。 “强世爵?没听说过。” 随手将那死不瞑目的首级扔在了一遍,李建捷所剩下的只是那一脸的满不在乎。相比那些清军死人,他反倒是对这些明军守军更加感兴趣。至于原因,只因这群人带头的竟然是个女人,实在是想不惹眼都难。 “你是那个救护队的?” 李建捷听说过救护队有个女队长,但姓甚名谁却哪有那个闲工夫去记,此刻见得,出言问及,倒是聂一娘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卑职香港岛守备队下属救护队队头聂一娘,见过李伯爷。” 聂一娘的态度,李建捷很是满意,点了点头,便要问及为何会是她在此带队。须知道,这两百多的明军,有守备、有千总、也有把总,各级军官组成的阶级密不通风,莫说她是个女人了,就算是她是个男人,又哪有轮得到她出头的机会。 话未出口,稍远处的镇子方向,一群人大呼小叫的赶了过来,仔细一看便知道是那守备以及本岛上负责牌饷、民政方面的官吏以及部分衙役。 “卑职在此,卑职在此,此番李伯爷千里赴援,卑职代岛上商民将士感谢李伯爷的救命大恩。” 守备一脸的谄媚,这一群人直接便将聂一娘等人挤在了一旁。但见李建捷还要开口问及,守备连忙做出了解释:“虏师来袭之时,卑职身子不适,等到卑职知道了虏师登岛,再赶来时宋千总那边已经败了。于是,卑职只得令聂队头暂代指挥之责,继续拖延虏师,为援军赶回争取时间,而卑职则去通知岛上的官吏时刻准备焚毁仓储,同时招来了这些衙役来赴援……” 三言两语之间,守备便把责任推到了那个千总的带兵不利身上,而聂一娘的反击也变成了授意于他。至于临阵逃脱,跑到港口那边去找船出海则更变成了联络援军。 此时此刻,在场的守军无不面露激愤之色,尤其是最早跟随聂一娘反击的那几个救护兵,如今只剩下了两人,更是怒不可遏。 然而,聂一娘一伸胳膊便拦住了他们,随后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否认,只是表示救护队职责在身,伤员需要尽快医治,便告辞而去。 守备是林察的亲戚,确切的说是林夫人本家兄弟的小儿子。林察封侯,林家连带着妻族尽皆得势,这本家兄弟的幺儿便在娇生惯养中长大,逊色乃父、乃兄颇多。这两年,实在是林夫人枕头风吹得多了,林察才带他出来历练,跟在林察身边时老实极了,而且小聪明颇多,在军中人缘也不差。由此,林察才向陈凯要了这香港岛守备一职与他,以求多有历练,总能成器。本来林察在岛上时倒也没什么,哪知道林察一走,这厮便敢擅离职守了。 奈何,辅明侯的亲戚,聂一娘知道深浅,未有多言。而那些守军们更是一个个的敢怒而不敢言,干脆也不在此给他充场面,直接跟着聂一娘,搀扶着伤兵便直接回返军营去了。 那些守军一走,地面儿上当即空了不少。守备还在舌灿莲花,哪里顾得上那些丘八的感官,倒是那些官吏,似乎对方才的突袭还显得很是心有余悸的样子,不过此刻有在守备口中英明神武的李伯爷在,倒也能安心不少。 未及片刻,江美鳌的舰队便赶了回来,看到的是李建捷所部正在打扫战场,倒也松了一口大气。很快的,江美鳌的那个副将也带着舰队,以及缴获的舰船和俘虏的清军急匆匆的赶了回来,但见明军已经守住了岛屿,高悬着的心也总算了落了下来。 “末将无能,让那盖一鹏跑了。妈的,就两条船,就差那两条,姓盖的早有准备,等我解决掉前面那艘船的抵抗后,他已经逃之夭夭了。” 副将很有些气馁,也免不了担忧。江美鳌按照既定的排班带着舰队巡视航线,他留守在此,便兼有了协守之责。清军来袭,他中了调虎离山的诡计,责任是少不了的,唯有军功方能设法求一个功过相抵。 苦战一番,总算是基本上歼灭了清军的水师,这算是功劳一场。一回来,香港岛也没有沦陷,甚至就连损失也远比预料中的要少上许多。但是,少了个盖一鹏却终究是不美,未能尽了全功便是他最大的遗憾。 副将话说着,李建捷与江美鳌对视了一眼。他们二人皆是陈凯的人,在与陈凯的关系上,比之杜辉、柯家兄弟那样的至交好友,比之林察、洪旭、陈豹那样合作多年的盟友,确是要更近上一层的。此刻无需多言,只要这一眼过去,便无需再多说些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唯有那守备还在卖力的布置庆功宴的事情。 说起来,他在这一战中的表现,只能用一个死路一条来形容。无论是擅离职守,还是临阵逃亡,都是军中的死罪。现在所持的无非是那些守军知道他的身份,敢怒而不敢言,此刻卖力逢迎,自也是寄希望于李建捷、江美鳌等人能够看在林察的面儿上为他向陈凯多多美言——功劳什么的,是不敢想的,最起码也要落一个功过相抵才是。 身份,是他最大的依仗。至于军心什么的,他也看出来了,无论是那个战死的千总,还是聂一娘,此刻说话都比他更加有用。 不过,于他而言,只要官职尚在,便可压得住那些丘八。倒是聂一娘的表现,实在将他吓得不轻。尤其是联想起这女子的那些传闻,尤其是回忆起他这段时间来对其的口舌花花,便不由得直冒冷汗。 “伯爷,末将听说,那聂队头的亡夫和亡兄当年曾追随张翰林……” 张翰林,自然是张家玉,而那一年,岭南三忠的主要对手就是李建捷的义父李成栋。这是一桩旧事,守备借着介绍聂一娘提起了这是,却让李建捷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某知道了。” 庆功宴在守备的大力操持下也算是宾主尽欢,到了第二天一早,李建捷写了书信,由联名的江美鳌派船送回琼州岛,向陈凯报信。与此同时,李建捷也率部渡过了九龙海峡,直取那片海岸里许之外的清军营地。只是等他们到了的时候,早已是人去营空了,用左近樵采的百姓的话说,昨天那些营寨里的清军辅兵就都跑了。 估摸着时辰,大抵也就是李建捷出现的时候。算起来,即便是那时候直接杀来也只能追上个尾巴。至于清军辅兵的去处,无非是新安县城,那里有一个镇的清军作为九龙半岛营寨清军的后劲,其中昨天施以偷袭的绿营兵里除了强世爵的本部兵马外,便多有新安镇绿营的。 “放火,把这破地方烧了!” 原以为只是清军监视的前沿营寨,再兼着新安镇在后,明军一是不在意,二是也不敢贸然登陆作战,便一直放任着营寨的存在。从林察在时就是这般,江美鳌接掌此地之后,亦是如此,哪里能想到,这里会成为清军施以突袭的前沿阵地,尤其是营寨的寨墙掩藏了那些小船的行迹,实在打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营寨熊熊燃烧,李建捷也没有带着所部骑兵到新安县区转一圈。说起来,一是浮海而来,昨日又有激战,无论是士卒,还是战马都需要时间休整;而另一方面则是此地距离新安县城也不算太近,尤其是还要渡过那条明溪,也就是后世的深圳河。敌占区情况不明,暂且确实没有冒险的必要性。 “等抚军回来的,再与这些鞑子一个好看!”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礼尚往来(中) 李建捷焚毁九龙半岛的清军营寨之际,一艘战舰则疾驰向西,赶往琼州府向陈凯汇报此番香港岛遇袭的大致情状。 陈凯接到消息时已经是五月十二了,这段时间,他始终在大力安抚琼州府的各方势力,无论是留任的投降文武,还是本地的汉人抗清武装,亦或是那些生黎的土司和与汉人杂居的熟黎,但凡是不远数百里赶到琼州府城的地方头面人物,陈凯一一接见,不断的向所有人申明明军恢复琼州府的立场。 “此番王师收复失地,有海峡为天堑,有辅明侯的水师和杜总兵的陆师在,鞑子是休想再杀上这岛来胡作非为了!” “皇明的祖制,黎人素来是皇明治下的良善子民,虽有宵小鼓动百姓作乱,但也只是少数坏分子。黎人的传统,无论是本官,还是王师,皆无意破坏。” “奈何如今虏廷势大,王师还在竭尽全力的收复失地。于琼州府,本官与国姓爷商定,税赋按照甲申前的旧制执行。如敢有官吏打着官府的旗号横征暴敛,本官绝不手软;如敢有恶意抗税者,亦当以虏廷细作论处,绝不容情!” “……” 守土不失,尊重传统以及正常收取税赋,这是陈凯的三项原则。至于行政方面,陈凯暂且无意改变琼州的现状,为的也是初步收复失地的稳定。 清军虽说是两度在岛上实行统治,但论起臭名昭著来,无论是南洋的海盗、本岛的黎乱,还是那些外来的奸商和贪官污吏,哪怕是几百年的恶名加一起也没有我大清的剃发易服来得实在。 琼州府恶人排行榜第一名,我大清实至名归,有了剃发易服作为对比,陈凯恢复原状,哪怕是那些曾经对原状心存不满的人们也都满心欢喜的接受了。 没办法,很多事情就是比出来的。 各府县的汉人、熟黎这些不提,他们本就是府县治下的百姓。那些生黎的峒主、土司们,对于前两者也表示了极大的赞美,就是收税的事情,还有些不太能够接受。 “官府收取赋税,也是按照旧有制度的。甚至说句不吉利的,假设鞑子又恢复了对琼州府的统治,到时候诸君不只要交更多的税赋,还要剃发易服,何苦来哉呢?” 陈凯好言相劝,生黎土司们自然也要给巡抚老大人一个面子。况且,陈凯说的明白,按照旧制,那也就是税赋上意思意思就行,做出一个大明臣子的态度来,至于多少嘛,官府也不会揪着不放。 送走了又一批来自于五指山腹地的土司、峒主们,他们收获了恢复原状的保证,自是高高兴兴的踏上了返乡的路程。至于陈凯那边,则是心中不住的冷笑。 “等到大时代到来的时候,用不着老子改土归流,你们也得规规矩矩的缴纳税赋。等着吧。” 安定团结,是现阶段的任务。不过,陈凯也并非是全然的恢复原状,不做任何改良,如昌化的石碌铁矿,接到了蔡元的报告,说是以铜为主后,陈凯也没有什么倔脾气,干脆就让蔡元在那里约束俘虏开凿铜矿——铜,是用来铸造货币的,素来是比铁值钱,反正也没亏嘛。 铁矿和巨木,是陈凯与郑成功商议收复琼州府的最大吸引力。前者可以打造武器,后者则可以造船。石碌铁矿现在是以铜为主,暂且也就这样了,倒是巨木方面,陈凯与那些五指山腹地的土司、峒主们都有过交流,表示他们可以用这些来进行交易,彼此互惠互利嘛。 有钱赚,自然是人人高兴,但是其中的细则还需要进一步的权衡,倒也不急于一时。就在陈凯琢磨着巨木生意的时候,战舰抵达了白沙津,信使踏上了码头便一路赶往府城,陈凯就把报告送交到了陈凯的手上。 “请辅明侯和杜总兵来议事。嗯,先把辅明侯请来,过一刻钟再去请杜总兵。” 卫队的副队长曹君辅正在当值,当即领命而去。片刻之后,林察先行赶到,陈凯示意其人看过了报告,迅速的定下了基调。待到杜辉随后赶到,陈凯又将报告交给了杜辉,后者看过,又看了看林察,便没有再说些什么。 “还是按照早前的权责分配,林侯总揽全局,同时管水师防御海峡及周边水域;杜兄作为副手,同时统管陆上剿抚和新兵训练的相关事宜。知府的人选我已经想好了,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赶来,但是想要守住了琼州府,不让外人染指,却还需要大伙通力合作。” “竟成且安心回香港吧,此处有我二人在,谁人也夺不走。” “林侯所言,亦是我之所想,请竟成放心将这琼州府交在我二人手上,必不会让竟成失望。” 香港岛遇袭,陈凯是必须回去的,甚至就算是香港岛没有遇袭,他也一样要经此回到潮州,主持大局。此刻二人表态,陈凯当即也是回了一礼。待到第二天一早,海船出发,陈凯便踏上了返回香港岛的路程。 船,一路向东,比起李建捷运气还要稍好些,只在路上耽误了一日便赶回到了此番出征的,也算是正式结束了这一次的远征。 香港岛的中转站和前进阵地的作用,这一次也显示出了一定的成效来。说到底,还是明军的水师实力强大,在粤海上横行无忌,才会有此。否则的话,哪怕双方实力相距不大,这一次也势必要面对清军源源不断的援兵,哪会有如此迅速的抵定一府之地的可能? 但是,香港岛的作用甚大,这是不可忽视的。而此番香港岛遇袭,陈凯在接到报告后也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根源。 明军在海上实力过强,所以岛屿上的陆师就会存在懈怠的状态;李定国败得太快,所以让尚可喜腾出手来对他下手;另外还有尚可喜的狡诈,也着实是让明军领教了一番。这些,说白了都是表面现象,究其原因还是在于粤东明军如今的实力不强,但是摊子已经大了,总会有顾此失彼的可能。 想要解决问题,关键还是在于增强实力,这一点是陈凯要尽快与郑成功商议的。但是,在此之前,香港岛的损失,尤其是明军在粤海上统治力的损失,必须要找回场子来! 回到香港岛,船一到岸,李建捷、江美鳌以及那守备便连忙赶来迎接。陈凯二话不说,直接带着一干人等赶往伤病所去慰问伤员。 “好好养伤,抚恤、加赏什么的不用担心,有本官在,绝不使将士们的努力无有所偿。” 安抚了伤员,陈凯便宣布休息一日,明日一早升帐。休息,是不可能的,现在已经是下午了,陈凯便开始了挨个召见相关人等的工作,首先是李建捷和江美鳌,其实李建捷和江美鳌二人联名的报告,陈凯早早就看过了,参详了林察和杜辉的意见,倒也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而接下来,由于江美鳌的副将还在按例巡视珠江口海域,暂且还未回来,陈凯便传了那守备来叙话。 “安肃伯和江帅的联名报告本官已经看过了,刚刚问了话,也大致都是他们所见的。现在你把你亲历的事情说与本官,以作参详。” “卑职遵命。” 守备连忙行了一礼,而后便将早已想好的说辞娓娓道来。内容,主体还是他与李建捷、江美鳌说的那般,说起差别来,也就无非是关于那千总的,仅此而已。 “勇于任事,是这个意思?” “抚军老大人总结的到位,卑职是这么觉着的。这一次被鞑子打了个措手不及,卑职也有过错,若是身子爽利也不至没能第一时间节制部下。宋千总能够及时派人通知卑职,并且作出决断,点燃烽火,并且带队一度将鞑子逼在了沙滩上不得寸进,确已经尽力了。” “原来如此。” 陈凯点了点头,稍作思量便让守备退下,唤上聂一娘入内。守备领命出了房门,聂一娘已经在外等候良久,示意其人入内,门一关上,他登时就是一身的冷汗,仿佛是刚刚从水里面捞出来似的。 “这陈巡抚,看人的眼光直插人心,实在是太吓人了。” 心中如是想来,守备也不敢停留,更别说是伏在门上听一听内里的动静,便连忙退了下去。 陈凯与聂一娘详谈了一番,随后又招来了本地负责码头、牌饷以及镇子上相关事务的官吏来,一直谈到了深夜才算是一个了结。 第二天一早,陈凯在官署升帐。事情不多,首先是奖惩,这是必须要尽快给出一个处断结果的。 “此番鞑子偷袭香港岛几近功成,一开始便是调虎离山……” 首先,江美鳌的副将是第一责任人。他贸贸然的带着舰队迎战清军的广东水师,这是香港岛缺少防备的。 责任,是有的——中计,这是个大问题。陈凯参照郑成功制定的军法,罚了半年的俸禄。但是考虑到其人能够几乎全歼了清军的广东水师,这一点上是有功劳,连同所部将士优加赏赐,其人大抵便是落个功过相抵。 “罪将谢抚军老大人大恩。” 对此,副将已经很满意了,毕竟香港岛事关重大,他的协守权责在身的情况下被清军引走,责任是非常不小的。现在俸禄和赏赐一减一加,算来也没差什么,便是极大的好事。而他的部下们的奋勇作战也得到了褒奖,这事情于他就算是了了。 副将的事情得以迅速解决,江美鳌当时是按照排班正常巡航,能够尽快赶回已经是尽力了,所以不会有什么责任;骠骑镇的及时赶到,不光是敲定了胜利,更是拯救了即将覆没的友军,功劳是少不了的,陈凯也为此准备了赏赐。 “接下来,便是宋千总。报告本官看过了,昨天也有很多人向本官说明情状,勇于任事的态度是值得赞赏的。但是……” 话说到此,众人无不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凯的身上,期待着下文的到来。果不其然,陈凯旋即便道出了处断结果,亦是没有人让在场的众人失望。 “但是,本官以为仅仅是一个勇于任事并不足以彰显其功绩。当时主将不在,宋千总能够做出正确处断,并且迅速的将虏师压在了海滩上,使其不得寸进。甚至可以说,若非是暗箭伤人,弄不好宋千总自行将强世爵那厮赶下海也是未尝可知的。所以本官以为,宋千总有大功于此战,虽已战死,但荫封、赏赐上自当从优,以励将士们奋勇作战之心。” “抚军老大人明见万里。” 陈凯的判定,说起来与守备所言的基本无二,但是那话里面一个“不足以”、外加上一个“暗箭伤人”实在是让他的眼皮不由得一跳,险些没有跟上在场众人对陈凯处断的赞颂。 好容易没有落在后面,显得太过突兀,哪知道陈凯却还是注意到了他,确切的说是陈凯早已决定,下一个便决定他的命运。 “宋千总能够有此功绩,说到底还是在于我们的守备身子不舒服,才有有机会代行其事。但是本官很好奇,杨柳巷的那个小寡妇竟还有医术在身,可否与本官解释解释,那医术是哪位神医传给她的,竟能够让你这厮擅离职守!” 陈凯起初还面带微笑,仿佛是一番戏言而已。可是随后却厉声喝道,直指那擅离职守的罪责,竟全然不顾其人为林察外甥的事实。 此时此刻,陈凯目光锐利,仿佛能够穿皮肉、钻筋骨一般,直看得守备浑身一软,连忙跪倒在地。擅离职守,于郑成功这般带兵严厉在历史上都是出了名的统帅眼里,那是死路一条的事情。更何况,它还不仅仅是擅离职守那么简单,更有临阵脱逃和欺骗上官的罪责在身,一个死字已经全然不够了。 “陈抚军饶命啊,卑职,卑职,求陈抚军看在卑职的姑父的面上,饶了卑职一命吧。” 守备磕头如捣蒜,众人也将目光重新聚集到了陈凯的身上。说起来,此人能够直至今日还在把持着岛上的防务,并没有因为那一战的表现受到惩处,关键还是在于他是林察的外甥。甚至就连他的守备官职也是林察任命的,就更没有人敢去对他如何。 林察是他最大的依仗,此刻将救星捧了出来,以着陈凯和林察这些年的交情,只求活命,乍听上去似乎也在清理之内。奈何陈凯从不是那等可以因私废公的人物,当年在中左所,他能杀郑芝莞、能硬扛着郑鸿逵出兵截杀马得功,今天自然也不会饶了这个祸害! “林侯已经看过了报告,跟本官说他没有你这个外甥,他丢不起这个人!”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礼尚往来(下) 报告一到琼州府,陈凯立刻单独招来林察,就是为了给林察一个颜面。事实的结果,看过了这番报告的内容,林察惊愕于他的这个外甥的所作所为,但也没有向陈凯求情,反倒是一力要求严加惩处。 有此表现,尽在陈凯的预料之内。说起来,郑成功素来以军法严苛著称,所部将校莫说是擅离职守、临阵脱逃外加上欺骗上官这三连暴了,就算只是打了败仗,且并非是那种尽了全力可依旧不能取胜的,往往都要记上再败便要处死的记录。为此,郑成功的部将多有因为畏惧军法而降清的,但是能够坚持下来的武将却无不是奋力死战,这也使得郑成功所部对阵清军时会有了更为惊人的胜率。 林察乃是郑成功的死忠,当然知道郑成功最看重的就是军法。他的这个外甥在他面前时还尚且能够收敛些,但是那贪恋女色的毛病却是改不了的。甚至早前他就与他的那正妻说过,这小子早晚要死在女人身上的话来,哪知道竟这么快就应验了。 说起来,此事林察是有举荐非人的责任的。一力要求严惩,是对陈凯以及郑成功的态度,也是恨铁不成钢。 对此,陈凯表示会在有了确切的人证和物证的情况下再做处断,以免因李、江二人因未有亲见,被人蒙蔽而造成冤假错案。但若是罪证确凿的话,他自然也不能姑息,以免伤了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心,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 昨夜的一应问询过后,陈凯从李建捷、江美鳌、江美鳌的副将以及聂一娘的口中得到的答案皆是此人罪大恶极。于那些官吏方面,有的表示并不知情,想要置身事外的,有的则早已看明白了情状,当即向陈凯指认守备的临阵脱逃。由此,便也无需再多说些什么了,陈凯当即下令对此人除以凌迟之刑,以为后来者戒。 “对了,刘什长,本官记得昨夜你说过,你去通知这厮时,那小寡妇还挽留过这厮,是吧?” “是的,当时这厮还依依不舍的!” 这什长不光是那一日赶去通知守备的,更是那千总的心腹。此刻说起那桩事情,当即便是一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对狗男女生吞活剥了。 得到了确认,陈凯点了点头,随即便慢悠悠的言道:“哦,既然这么舍不得,那就请她全程观刑。看完了,斩首示众,省得咱们的守备在黄泉路上寂寞。” 一挥手,便有卫兵将那守备托了下去。凌迟是一回事,当然,在刀数上是不好如马得功、黄澍那般,毕竟还差着级别了。但是那一刀刀的把肉片下来,却是想着都觉着疼得不行,更别说受刑之人了。 守备被人拉了下去,临出门时满眼恨意的看了李建捷一眼,后者却是一脸的不屑一顾,全然没当回事。 这一切,无不是看在了陈凯的眼里面。或者说,从一开始陈凯就在等着这一幕的发生,结果双方的表现也一如他的预料那般,直引得他的嘴角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庆功宴上,有人听见那厮对安肃伯说起你的身世,就是关于你的亡夫和兄长的死的。” “但是李伯爷并没有如其所想的那样做?” “是的,安肃伯,是个耿直的汉子,不太瞧得起这等背后下刀子的卑鄙小人。” “卑职,谢过抚军。其实那厮说得没错,卑职确实没有忘记过那些事,但也请抚军放心,卑职绝不会因私废公,一切但凭公心行事。况且,李帅在那一战也算是救了卑职和卑职的部下们。只是让卑职对其有所感恩戴德,卑职却是做不到的。” “嗯,我信得过我的眼睛,我也一早就知道你是值得信任的。” 昨日的交谈,陈凯将这一内幕爆料给了聂一娘,收获的答案也让他能够满意。这样的满意其实并非会是超出预料的惊喜,甚至可以说,聂一娘如是说来其实早已在陈凯的预料之内。 战斗结束,聂一娘对李建捷礼貌有加,但却很快就找了理由离开,这些天也未曾见过,更不会把内情相告。可是对陈凯,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有丝毫的防备。两相比较,其实很多事情就能够看得通透了。 至于李建捷之于这个聂一娘,就陈凯看来怕是不仅仅在于瞧不得卑鄙小人在二者之间挑拨离间,更不乏对女人的轻视。当然,这里面最重要的恐怕还不是这两点,而是在于派系之见。 “处死这厮的决定,本官会上报于国姓。不过守备一职空缺,本官以为香港岛乃是我军在广东战场上的枢纽,关乎重大,不可一日或缺!” 陈凯话说至此,在场众将以及官员们俱是能够理解。如今的广东战场,他们收复了潮州府、琼州府以及广州南部的珠江口一系列岛屿。潮州府在粤东,琼州府在粤西,两地勾连,全凭这小小的香港岛作为中转站。正因为如此,尚可喜才会将其视为陈凯的七寸之地,而陈凯也会在琼州战事完结的同时迅速的派遣李建捷所部回援。 “香港岛守备队下属救护队队长聂一娘,于守备弃军而逃、于千总力战殉国之际,凭一己之力展开反击,鼓舞众将士士气,成功的拖到了安肃伯所部赶回,为全歼来犯虏师立下了大功。” 这一切,皆是事实,陈凯娓娓道来,众人亦是将目光投诸到了这个看上去甚至还显得有些瘦小的女子身上:“国朝祖制,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所以国初之王师可以无敌于天下。时至今日,国姓与本官亦是坚信唯有如此,方是驱除鞑虏之必由之路。是故,本官决定任命聂一娘为香港岛守备,负责岛上防御,配合珠江水师总兵官江帅防守此要冲之地!” 众所周知,皇明是驱除鞑虏而建立的朝代,明太祖朱元璋在元末时也从未接受过暴元的官职、爵位。所以无论在后世,还是在这个时代,皇明的汉家正统不容置疑,自古得国之正也未有出其右者。 明初的卫所兵横行天下,这是事实;如今郑成功治军也最是强调一个奖功罚过,这同样是事实。由此前例,再有此现状,陈凯特意提及聂一娘的表现,质疑的目光便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对功勋得到奖励的赞许和羡慕。 明朝中后期,王阳明的心学盛行于世,其中引申出了很多的“超前”思想,比如与在场大多数人同省籍的那位福建人李贽的那些“奇谈怪论”,尤其是《焚书》中的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更是存在着男女平等的初步启蒙。 不过,这仅仅是一方面而已。在场的众人不会以性别作为反对的理由,其中有陈凯的存在,有聂一娘的功绩确实说得过去,也有思想解放的影响。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明朝真的出过女将军,名动天下的忠贞侯秦良玉是个例子,秦良玉的儿媳妇张凤仪亦是如此,就连永历帝当年御前也有个叫侯世贞的殿前女将军。有过这些前例,现在多个女守备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了。 “明末,嗯,思想的解放果然还是存在的。等到我大清将裹小脚这项国粹发扬光大了,就要再等到被洋人踹开国门后才能再看到鉴湖女侠那般的人物了。” 陈凯如是想来,自有卫士将守备的官服、印信、甲胄、佩剑等物送上来。陈凯站起身来,在众人的环顾之下,将托盘放在了聂一娘的手上,旋即重重的点了点头。 “香港岛的陆上安危,本官就交给聂守备了。” 聂一娘接过了托盘,看着上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物件,这一切,是她在那一战中奋起反击时所绝未有想过的。在那时,她所想的很单纯,也从未指望过会有什么,但是现在努力却得到了更大的回报,鼻子不由得一酸,但是旋即想起了她作为军官的身份,便连忙吸了口气,将那份激荡稍加压制。 “卑,卑职一定不会让抚军失望!” “本官也相信聂守备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陈凯坦然一笑,随后便表示了会尽快恢复,乃至是增强守军的实力——江美鳌的舰队,要扩大编制,以继续拉大明清水师之间的差距;聂一娘的守备队自然也要恢复编制,更要将其扩编到一个营五百战兵的规模。甚至可以说,无论是江美鳌,还是聂一娘,他们现在的官职都只是暂时的,升迁仅仅是迟早的事情。 “江帅是陈抚军说服来投国姓爷的,那聂守备更是出自广东义勇以及后来的巡道标营,自然也是陈抚军的亲信。这香港岛,看来日后是要姓陈喽。” 在场负责牌饷的官员如是想来,目光很快与那个负责本地民政的官员相交汇,所见亦是同感。不过,这香港岛本就是陈凯恢复的,如今陈凯在郑氏集团的地位也是稳稳当当的二号人物,与集团首领郑成功的关系融洽得甚至让一些人怀疑二人是龙阳断袖之交的地步,他们现在在陈凯的手下做事,同时也分享着逐步收复广东的功劳,自也是对此并无恶感,只要陈凯不把他们轰回去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宣布了任命,陈凯也不耽搁时日,立刻便下达了新一轮的作战任务。这一次的作战任务并非是以收复失地为目标,而是要重新挽回香港岛遇袭的颜面,向粤海、南洋、乃至是全广东的士绅、商贾和百姓们证明,明军不光是依旧拥有着粤海上的制海权,更是要骑在他尚可喜的头上拉屎拉尿! 聂一娘的守备队继续留守香港岛,江美鳌的舰队载着李建捷的骠骑镇扬帆起航。这一次,并非是渡过九龙海峡,也不是越过那条明溪去新安县找当地绿营的麻烦,而是借助于洋面上吹来的南风溯流而上。 舰队溯流而上,由于珠江口被明军水师控扼,清军在沿岸修建了烽火台,以确保在明军进攻沿岸县城时能够得到预警。 珠江沿岸,香山、新安、顺德、东莞四县先后接到烽火台的预警,但是却始终未有遭到明军进攻的报告传来。这一次显然是明军针对清军突袭香港岛的报复行动,最不安的便是新安县的清廷官吏、将校,奈何始终没有消息传来,也是让他们越加的开始为旁人担忧起来。 风顺流逆,撑足了风帆,舰队绕过了大奚山,过零丁洋的洋面,很快便驶入到了珠江的主航道。 站在江美鳌座舰的甲板上,陈凯眺望四下,处处皆是熟悉的山川河流。想起上一次经过这里,还是永历四年的十一月,清军在尚可喜的指挥下轰塌了广州城的城墙,大屠杀将起,而他则联络了当地的卫所和基层官吏为此地的良善百姓谋一条生路。 那一次,他麾下有辅明侯林察和闽安侯周瑞的军舰,有忠振伯洪旭的商船队,也有他从澳门租来的商船队,更有他临时组织起来的广州城南码头上的那些大小商船和渔船。除此之外,广州守军的吴文献、殷志荣二将的水师,乃至是张月、李元泰、李建捷的陆师也都暂且跟从他的指挥过,更有凌海将军陈奇策的舰队作为援兵。 正因为有着如此庞大的海上实力,才能够虎口拔牙,在清军的屠刀下救了那么多的广州百姓,才能够在珠江水战中几乎全歼了清军的广东水师,为明军控扼珠江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一次,他故地重游,有的却只是江美鳌的舰队,规模只有林察所部一半而已。所载着的陆师,也只有李建捷的骠骑镇。 说起来,实力上简直是一天一地,尤其是比起城内的一万多的藩兵,更似那鸡蛋往石头上撞的愚行。可是有一个问题在于,这一遭,清军的广东水师比之上次珠江水战更加清洁溜溜,仅剩下了两条船来,江美鳌麾下随便哪个把总都比盖一鹏那个总兵来得更有派头! 舰队在越过东江河口而不入后转道向西,番禺县的烽火台迅速的升起了狼烟。此处,说起来是清军最不相信会遭到袭击的所在,奈何警报真的出现了,广东城南的守军连忙向平南王尚可喜和广东巡抚李栖凤报告,二人也很快便赶到了新城的城墙之上。 明军来得极快,舰队一字排开,横贯于广州城与河南岛之间的主航道上。但见尚可喜的王旗抵达,明军只待旗舰上一声令下,面向广州城的右舷火炮当即开火,顷刻间便有了横扫广州城南码头,乃至是轰击南城门的气势! 炮弹呼啸,所及之处玉石俱焚。城上清军眼见着明军竟如此的嚣张,立刻做出反应,第一时间便将尚可喜和李栖凤护卫下城,将他们保护到了旧城南城墙上遥控指挥。 明军开炮,清军亦有还击之打算。奈何,尚可喜当年攻广州城的红夷炮早在去年就都已经改姓陈了,攻城时缴获的以及近期新铸的则尽数搬到了肇庆,以为肇庆城守,始终没有运回来——毕竟,尚可喜不能保证那个西宁王会不会去而复返。 炮战,变成了明军的独角戏。明军的舰船毫无顾忌的在主航道上放下了船锚,随后不断的倾泻着炮弹,很快便将城南码头打得是一片狼藉,尤其是码头的军营,那些没了船的广东水师绿营更是被打得哭爹喊娘。 接下来,炮弹延伸的同时,明军舰队在河南岛上放下了一支骑兵。安肃伯李建捷的旗号迅速的扫荡着河南岛上为数不多的清军。 河南岛上的清军那里是李建捷的对手,很快便被明军清理个干净。随后,明军更是大摇大摆的登上了城南码头,并且将上一战中俘获的清军都押了上来,紧接着只待刀斧手就位,一声令下之后,便是上百只右手与他们的主人彻底分离开来。 炮击戛然而止,惨叫声此起彼伏。就在这新的曲调之中,一个大嗓门的明军举着一个铁皮喇叭,大声的对城头的清军喝道:“我家抚军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些炮弹就是送给尚可喜那狗汉奸的礼物。另外,我家抚军敬告尚可喜,再敢伸出狗抓子来,剁的便不再是这些俘虏的手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影响 粗犷的声音在广州城外响起,在铁皮喇叭的扩音效果加持下,扫荡着城头上上至尚可喜,下到寻常守卒的心弦。 一语说罢,再二,再三,那个大嗓门的明军似乎是唯恐尚可喜听不到,一连喊了三遍才将铁皮喇叭收了起来。随后,丢下了那些依旧在苦痛哀嚎着的清军俘虏,明军有恃无恐的重新登船。旋即,舰队便大摇大摆的继续前进,围着河南岛绕行一周,循着来时的航道踏上了回返香港的路程。 明军不紧不慢的结束了这一次的威慑战,肆意的狂笑随着舰队的远去渐渐的传遍了珠江两岸。 在广州,码头被明军轰得一片狼藉,城墙也多有被明军的大炮命中的。满是创痕的城墙上,龟裂的城砖仅仅是表象,清军前不久突袭香港岛未能取胜的消息本是被严密封锁的,可是到了现在,只怕已经不需要多说些什么了,即便是最寻常的百姓也会晓得了这一切。更加丢人的是,明军竟然敢把舰队开到了城外,对着城墙和码头轰了半天,甚至还要用“狗爪子”、“剁手”之类的词汇来羞辱于尚可喜,但清军却完全不敢有所反抗。 可以预料的,很快,此间,乃至是这两广大地上便会充满了对平南、靖南两藩以及广东清军的耻笑,以及清军试图重新建立起来的海上威信的进一步土崩瓦解! 尚可喜立于城头上,他在旧城南城墙那边,并非是在新城墙上,听得不甚真切。直到明军喊了三遍,他才勉强听明白了陈凯的叫嚣,当即便是一个勃然大怒。只是等到他的命令传达过去时,明军已经登船,拔锚起航,扬帆而去,只留下了伤残的俘虏满地,仅此而已。 如此的羞辱,实在是他生平仅见的,陈凯的嚣张气焰更是让他怒不可遏。奈何,明军的陆师实力不强,可水师实在是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他没办法让战马学会“马蹄铁水上漂”的绝技,凭骑兵优势在珠江上追击明军,展开必要的反击,就只能坐视着明军扬长而去。 青筋暴起,紧握着的双全的关节早已无有半分血色,这样的奇耻大辱实在是尚可喜所难以咽得下这口气的。可他怎么说也是征战多年的宿将,自知现在连做出个反击姿态的资本也无,也只能在这里干生气。 尚可喜如此,周遭的官员、将帅们也一个个的不敢发出任何响动来,尤其是那盖一鹏,更是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出来,此刻更是恨不得找个缝儿钻进去,唯恐被尚可喜看到了。 这样的气氛不知过去了多久,尚可喜才重新开口,沙哑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于一个被怒火烧得干瘪、枯萎的嗓子,直让人听得是直冒冷汗。 “把那些受伤的官军送医馆好生医治。” 此言既出,众人如蒙大赦,从官员、将帅,到下面的衙役、士卒,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直奔着码头,如同是逃一般的离开。看那人数规模,似乎比外间的受伤俘虏还要多上几分。 对于这些家伙,尚可喜怒火腾起之时,便要直接杀了泄愤的。但是丰富的经验告诉他,这不过是陈凯的手段而已。他若是将这些家伙都杀了,确是解了一时之气,可死战拖住明军的命令是他下达给盖一鹏的,那些俘虏说到底都是因为严格执行命令才会被俘的。如此一来,军中将士,尤其是那些绿营兵对他也只会不复上一战那般的用命。可若是不杀,这些人的存在就是羞辱的明证,时时刻刻的告诉着他、告诉着所有人,陈凯是如何在广州城下羞辱他的! “治好了就送王庄里好生安置。” 王庄是两藩在广东靠着侵占田土建立的封建庄园,莫看他们控制广东不过这两三年的时间,但是圈占土地却是为数不少,否则在数年后也不会有广东一省“不堪两王”的说法。 说是好生安置,实际上在场的人无不知道尚可喜的言下之意就是“别让本王爷再看见他们,也别让他们出去给本王爷丢人现眼”。至于是真的安置,还是送到地方后直接宰了了事,暂且也不急于一时,总要看明白了尚可喜的心思才能做事。 撂下这句话,尚可喜便直接返回王府。盛怒已经被强压了下去,但是每每想到与陈凯有关的东西,这怒火就好像是一点就着似的,腾的一下子就燎了起来。可是每每怒火烧起,就像是刚刚那般,他就不得不逼着自己回想起广东水师的现状来——就剩下两条船了,就算是盖一鹏变身蜘蛛侠也荡不过那九龙海峡去啊,更别说是彻底摧垮明军水师了。 当年的东江镇水师名将,现在反倒是被陈凯、江美鳌这样的他当年听都没听说过的小人物堵在家门口羞辱,这又如何是说按就能按的下去的呢。回到王府,尚可喜直接将心腹谋士金光传了过来。对于城外的事情,金光早已知晓,眼见着尚可喜是怒气冲冲的,他也不废话,直接便对尚可喜道了一句“朝廷的援兵应该就在路上了”的话,倒是让尚可喜直接从愤怒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 此时此刻,金光口中的援兵自然不会是因为失陷琼州府,亦或是突袭香港岛失败的事情派来的。三月下旬的肇庆之战,李定国来势汹汹,可去得也太快了,尚可喜报急的信使派出,估摸着还没过长江呢李定国就已经回广西去了。但是,向清廷报捷的同时,尚可喜也表示希望清廷继续派遣八旗军来协助他剿灭广东的其他抗清武装。说白了,首当其冲的就是两度让靖南藩铩羽而归的陈凯。 “那就等八旗军到了的,琼州府和那香港岛有水师屏蔽,但是陈凯那厮的老巢潮州府可没有。这次,定要与他个好看!” ……………… 尚可喜还在平南王府里咬牙切齿的时候,顺流而下,明军的舰队便直接返回了香港岛。舰队返回,陈凯也并不急着离开,干脆就在官署里进驻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明军舰队炮击广州城,陈凯在城外羞辱尚可喜,而尚可喜“连声儿都不敢吭”的事迹迅速的传遍了广州府,尤其是那些珠江沿岸的县镇上,由于早前烽火狼烟预警的关系,更是早早就从广州那边得到了消息。 明军的嚣张与清军的畏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哪怕明军依旧没有夺取广州府陆上的任何城池,可是双方的气焰却让很多人产生了明军实力要强于清军的错觉来。 一时间,广府各处,无论市井、乡间,还是衙门、军营,到处都在对于这般耸人听闻的奇谈窃窃私语。与此同时,琼州府在早前陷落的消息,以及清军突袭香港岛失败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伴随着这些奇闻的更有着陈凯任命了一个女子为香港岛守备的惊世骇俗。 “聂一娘?哎呀,别是老梁家的那个儿媳妇吧,我可听人说那年她活了下来,还刺杀了一个鞑子军官呢。” “老哥哥,你说的那人是咱们广州同乡?” “可不是嘛,兄弟,王师要杀回来了,陈老大人真的要带着王师要杀回来了!” “……” 永历四年的广州大屠杀,陈凯打开的口子放走了太多的百姓。随他回到潮州的只是三分之一左右,其他更多的则依旧在广州府的地界,失去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无非是苟延残喘罢了。 消息传来,两个已经沦为了佃户的自耕农在田间窃窃私语。这样的场面,在河畔、在溪边、在茶肆里、在工坊中、在矿洞内,比比皆是。甚至就连那些没有受过陈凯救命之恩的百姓们也无不翘首以待着这一天,只因为平南、靖南这两个藩王实在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消息在陆上疯传的同时也迅速的传到了海上,香港岛遭到突袭,确有不少海商、船主离岛而去,但是他们走得匆忙,回返南洋的食水基本上都还没有准备妥当,况且还要弄清楚当前的情状,就只能继续在左近徘徊。 明军的打脸随着陈凯的到来如期而至,响亮非常,这些人常年在海上讨生活,嗅觉最是个敏锐。眼见着明军不光是没有受到影响,反倒是比之从前逼得清军水师更是无处求生,当即又纷纷的返回到香港岛,向陈凯恭贺这一场大捷。 “陈抚军此举,真乃大张我大明王师的气概,就说前几日,便又有几户商贾、缙绅向末将赠予钱粮的,这都是托了陈抚军的福啊。” 来的不只是海商、船主,陈奇策早早就派人来过了,更晚的一些时候,海陵岛参将李常荣也亲自赶来向陈凯祝贺,大有要借此拉近彼此关系的架势。 海陵岛在上下川岛以西,且入了肇庆府的地界。李常荣无论是接到消息的时间,还是赶到此地的时间,比之陈奇策的人都要来得更慢,确也没有好奇怪的。这一上岛,见了陈凯的面儿当即便是一个劲儿的恭维,着实让陈凯有些好笑。旁的不说,去年杜永和、吴文献奉命移师广州,李常荣可没有像陈奇策那般出手拦截,只是目送离去而已。不过嘛,这里面的猫腻陈凯也不打算在深究了,此刻能来,便是日后展开合作的基础。 “李帅言重了,不过是欺负欺负尚可喜老贼的水师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 陈凯说得谦虚,但是李常荣却对于制“江”权的重要性却还是大加赞颂了一番,并且一力声称陈凯的战略战术是开启了广东抗清的新纪元。至于那个所谓的新纪元,说白了就是用岛屿锁死清军向海上发展的可能,进而实现不败的可能。 “只要岛屿不失,就只有王师上岸打鞑子的。莫看鞑子势大,可若是真的有了大好机会,席卷广东一省也并非是什么难事啊。所以说,陈抚军的办法真好!” 这是个聪明人,似乎已经从思维上开启了以海为沟壑的思路。类似的还有陈奇策,早前陈凯与其人聊过,陈奇策对于制海权的理解显然要更胜于这李常荣。 不可否认,这是好事,陈凯与陈奇策之间是有合作关系的。每个月,香港岛的收入都会有一些送到上下川岛作为珠江水道西线封锁任务的补贴。作为长久的合作伙伴,陈奇策早已对连城璧存在着阳奉阴违的情状,起码在给陈凯捣乱的事情上,总督说什么也是白说的。 李常荣在岛上待了三天,看着往来不息的海船,很是有一番感慨。合作的事情,陈凯表示正在运作一个大项目,到时候一定派人相请,绝无二话。而李常荣那边,心满意足的离开的同时,从头到尾也从未有提过连城璧半句话来,仿佛那个总督已经是不存在的似的。 “看来,我和连城璧不和的事情,这粤海上已经都知道了啊。” 总督和巡抚合不来,说重了便是天启朝辽东战场上熊廷弼、王化贞的经抚不和,导致广宁惨败,即便说轻了其实也不会轻得到哪去。 不过,万事万物不可一概而论,现今的情况不一样了,广东战场上陈凯带着郑氏集团在广东的人马一会儿防御战取胜,一会儿收复失地,一会儿又堵到了大门口,反观那位总督,做不得什么事情不说,手里的实力也太弱,就算是想捣乱现阶段也完全不够看的。 待了十来天,早前派人去南澳传的人也赶来了。前军器局下属军服制造工坊主管蔡诚,也就是那个老鼠须子一接到陈凯的命令就忙不迭的赶了过来,那份焦急的情绪,用船上的水手的话说,要不是这么大的船用手划不动的话,估摸着这位前主管就要下手去帮着划船了。 “参军有用得到小人的地方,只管吩咐,小人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是被郑成功革职查办的人,要不是当初贪污的数额实在是把大明贪官们的脸都丢光了的话,估摸着脑袋已经被郑成功挂在衙门口示众了。但是即便如此,郑成功也不打算再用这个南澳岛“老人儿”了,如今想要继续在仕途上发展,就只能靠着他和陈凯的旧关系。 “呵呵,赴汤蹈火倒是不必的,只要你能把那毛病改了,就行。” “请参军放心,小人早已是痛定思痛,绝不敢再犯了!” 老鼠须子一个劲儿的表态,唯恐陈凯会对他的诚心有所质疑。聊了几句,陈凯也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了,干脆直接交代了老鼠须子需要他做的事情。 “你在镇上购置店面和仓库,人员我会从潮州派来一些。工作嘛,就是买进卖出,以盈利为目的。先把摊子支起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一个商铺掌柜的工作,老鼠须子有些不太明白,但是不明白归不明白,陈凯既然说了,他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并且一再向陈凯表示会把事情做好,绝不辜负陈凯对他的信任。 “那,参军,这铺子叫个什么名字?” “四个字,广东贸易。” “呃。” 有些太简单了,更有些不伦不类,不似寻常商铺总要带些吉利字儿的名字,只是简明扼要的说明了创建地区和经营类型,仅此而已。不过即便如此,老鼠须子也没有多言,连忙记下了名字,又向陈凯请示了一些相关的事务,才高高兴兴的离开了官署。 目视着老鼠须子的离开,陈凯又回想了一番他这一次与老鼠须子说起的东西,似乎也没有什么落下的,更没有什么超出圈子的,也就就此作罢了。随后抄起了两封书信,这两封书信一封是早前就送到琼州府,而后又追着他送来的,还有一份则是随着老鼠须子一起过来的,说起来还是同一天到的陈凯手上。 看过了书信,陈凯在公事房里盘桓了几圈,旋即叫来了相关人等,吩咐下一阶段的工作任务。因为,他现在需要尽快回返潮州,以策万全。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先兆 告别了西南、东南纷纷展开大反攻的永历六年,到了永历七年,双方的拉锯依旧在继续着。先是三、四月间,李定国进攻肇庆,与此同时陈凯收复了琼州府。随后到了四、五月间,作为肇庆之战和琼州之战的两位胜利者又重新回到了广州府开撕。 整个上半年,广东就没有消停过。相较之下,闽南战场上起初只是阴云密布。 去岁的钟厝之战,双方以两败俱伤告终。清军的福建提标、金华镇标以及福建左路镇标损失殆尽,就连杭州驻防八旗也损失了几个牛录的兵员。而明军那边,击退了清军是事实,但自身伤亡也并不少见,尤其是右翼的部队遭到了清军的猛攻,同样是受了极严重的内伤。 接下来的日子里,清军从北方抽调绿营南下,恢复福建绿营的实力;明军这边,由于这一战的损失还远没有达到历史上凤巢山之战时的那般,郑成功未有将那二十八星宿营头的建制取消来填充各镇,只是按部就班的恢复实力而已。 但是比之清军蜷缩在福州府到兴化府一线,明军倒是显得更加主动许多,凭着海上的实力占优,明军展开了对福建沿海岛屿的蚕食。这近一年下来,福州府的官塘山、琅岐岛以及福宁州沿海的一系列岛屿多已被明军控制,早在广东战场上岛链形成之前,福建这边就以着更加迅速且更加扎实的方式完成了对福建清军的海上封锁。 明军在泉州府,清军在兴化府从去年钟厝之战后就已经开始的增兵竞赛始终没有停止过。直到了五月初的时候,似乎发现在拖下去天气就太热了,清军才率先耐不住性子,调集大军向泉州方向进发。 去岁的钟厝之战,清军从兴化府城出发,走沿海的平原地区,直薄惠安县城。惠安县是泉州府城东北的门户要地,拿下此处,清军便可以直取那片腹心之地。 是故,当明军取胜后,尤其是当陈凯凭棱堡两败耿继茂之后,在冯澄世等幕僚的建议下,郑成功便下令在惠安县城周遭修建棱堡。对此,陈凯给出了较为专业化的建议,同时派出了有棱堡修建经验的工匠和质测学徒到惠安,协助惠安棱堡群的修筑工作。 惠安县棱堡群面向东北方向,互为犄角,火力交叉覆盖,清军想要发起进攻的话已经不仅仅是遭到棱堡自身的多角度攻击,甚至还要被其他棱堡上一些射程较远的火炮覆盖。 比之陆丰的那两座大型棱堡,这几座小型棱堡更加易守难攻。明军自郑成功而始、到各镇众将、再到如冯澄世、潘庚钟等幕僚,乃至是那些普通士卒对此都充满了信心。旁的不说,陈凯当初凭棱堡两败耿继茂,就他们看来,金砺就算是来了,估计也是来送死的。 所有人都对此满怀着期待,期待着复制陈凯在螺河之畔所创造的奇迹——凭棱堡消耗清军的有生力量,随后待敌虚弱之际,凭陆师发起反攻,从而大败清军。 期待在陈凯夺取香港岛,控扼珠江口,乃至是近期收复琼州府的过程中不断的发酵,愈加膨胀。就他们看来,只需一胜,便可席卷八闽,北上浙江,这份大势就算是有了。奈何,金砺可不会跟着他们的指挥棒跳舞,此番大军出动,仅仅是派出优势骑兵到惠安县的棱堡群附近观望了一番,稍微虚晃了一枪,金砺的大军便溯木兰溪而上,过仙游县城,转道向西,直奔泉州府的永春县而去,全然没有打算去撞惠安县的棱堡! 永春县,位于德化县以南,南安、安溪两县以北,仙游县以西。此处已入泉州内陆丘陵地带,其实并不适合清军大举进发,反倒是明军可以更好的利用地形展开截击。但若是一旦永春告破的话,那么顺着桃林溪而下,清军便可以直薄南安县城,乃至是泉州府城,明军就再难对其加以阻拦了。 永春县最初其县治设于桃林场,是故初设县时被命名为桃源县,数年后才改称的永春。至宋时,县治迁大鹏山南麓,后因明时倭乱袭扰,旧县治处建有堡垒,永历元年郑鸿逵、郑成功叔侄进攻泉州府城,永春县便有士绅、百姓响应,后来在清军进剿时还一度占据旧县治的堡垒,直至被清军诱降破城,大开杀戒。 修筑惠安棱堡之际,郑成功也曾对永春县和德化县的县城进行了加固。这对原本就是黏土为里、石料为表,高两丈五尺。东、西、北三面壕沟环绕,南面临桃林溪,并设有敌楼、窝铺、浮台等防御设施的永春县城而言,其城防坚固程度自是更上一层楼。 闻讯,郑成功连忙统领大军北上,但是在惠安县也同样是留下了一些部队,以免金砺行的是那声东击西之计。虽为内线作战,但距离更远,再兼着是得到消息才匆忙启程,郑成功比之金砺还要晚到一日。不过,金砺也没有在赶到后就立刻展开进攻,而是拦在了明军赴援的必经之路上,摆出了一副打援的架势来。 原本的利用坚城消耗清军有生力量,从而更加轻易的击溃清军,这等计划随着清军占据有利方位后彻底破灭。对于城池,清军未有急着攻打,只是派了少量部队监视城内数量不多的守军,而是将全部力量都留在了迎战郑成功上面。 相对的,郑成功在抵达后迅速的安营扎寨,他也很清楚金砺就是想要凭着野战将其击溃,从而实现对明军的席卷。至于那城池,反倒是最不用着急的。 战争到了这个规模,双方的很多大致的盘算其实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尤其是当两支大军已经实现了接触后,就更是如此了。 郑成功稍作休整,大军便向金砺所部展开攻击。明军出动了二十一个镇的步兵,三个镇的骑兵,兵力不下三万之众,而清军那边亦是有着杭州驻防八旗以及重建的福建提标、福建左路镇标、福建右路镇标、泉州镇、漳州镇等部以及部分赴援的浙江绿营,加一起也有近三万人马。 如许规模的野战,于这片夹在丘陵之间的河谷地带展开,双方都很难有什么奇谋产生,有的只是硬碰硬的对攻。 五月十三,双方展开交锋,清军凭绿营为先导,明军则以各镇迎上。比之去岁,明军在钟厝之战中战斗力成长不菲,但是清廷仗着家底儿够厚实,直接从北地调来的绿营兵竟也毫不落于下风。 战斗持续到了下午,双方不约而同的将各自的王牌部队调了上来。清军的杭州驻防八旗,明军的戎旗镇和左先锋镇登时就将厮杀提升了一个档次。 喊杀声响彻河谷,刀光剑影,鲜血横流,大地浸透,鲜血汇聚成溪流,缓缓的向着桃林溪流去,大有将这条溪流染红的架势。这是事关生死的一战,双方都已经打出了火气,就这么互相攻击着,一直到了入夜时分,任何一方也不打算将命运交给运气,才默契的各自退兵。 收兵回营,明军没有实现对清军的突破,其战略任务就不能算是完成。奈何各镇损失尽皆不小,郑成功很清楚以此师再战,绝不会再有今日这般的对伤亡的忍耐能力,干脆连夜派人回返泉州,调集部分未参战的营头前来汇合,以利再战。 内线作战的优势开始呈现,到了第二天,哪知道这边的援兵还没到,那边的清军却率先撤军了。 清军的损失同样不小,郑成功不疑有他便率军直入永春县城休整。岂料,清军去而复返,竟直接将援兵赶来的道路重新堵死。 “自古临敌撤退从来都是最危险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名将琢磨出那些掩人耳目的计谋。我军意在守土,进而收复失地,就此撤军,此议不妥,众将还当做好万全准备,与鞑子再战一番!” 明军有城墙作为屏障,有援兵正在赶来,看上去确是比清军更占优势。奈何,援兵仅仅是用来补充各镇,以利再战的,城墙再坚固,可清军的总体体量实在过于巨大,拖得时间长了,清军从其他府县,乃至是从临近的省份再调来更多的援兵,明军的这点儿兵马是完全不够看的了。 事实上,郑成功起兵以来,尤其是永历五年和永历六年的连战连捷,其实际上都是靠着不断的获胜,不断的削弱福建清军的实力才获取了接下来的历次战斗中更大的优势。这一遭,清军准备多时,金砺也确是个难缠的对手,但若是耗下去反倒是对其不利,更别说是放弃永春,那就只能退守南安,泉州一府之地便会多面受敌,情势更为恶化。 郑成功决心已下,众将也只能听令而行,凭大军扼守城池及周边险要。援兵被迅速调回南安县协守,郑成功就凭着这一支大军与清军对峙,直到金砺早早准备却因为跟不上行军而迟迟未到的那上百门火炮运抵,战斗再度爆发。 一如历史上的海澄之战,金砺调集了上百门火炮来攻。奈何这一次,明军实力虽说是更胜那时,但是永春县的外围据点可不似海澄那般是早前特意加固过的,这一增一减,反倒是有重新回到了原点。 清军先攻外围据点,在凭借着火炮不断的清理这些攻城时的障碍时,同时也在尽可能的对明军造成杀伤。相较之下,郑成功匆匆赶来,火炮上反倒是处于劣势。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明军的外围据点不断的丢失,清军虽说也在这一过程中损失了不少的兵员,但是总体上却对明军越加的不利起来。 “朝廷以此畀我,我惟有效死勿去而已。诸将中有能率众得功者,愿以此题让。” 形势趋于不利,郑成功干脆将招讨大将军的印信拿了出来,派遣幕僚传阅军中。众将闻之,士气减缓,纷纷献计献策,更有中提督甘辉慷慨陈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此丹心照汗青。此番竭力以守,倘有不测,亦死得其所!” 众将慨然应和,郑成功亦是亲自冒着密集的铳炮登上高耸的敌台观察清军阵势,着实的鼓舞了明军的士气。 外围的最后一处据点撑不了多久了,郑成功干脆重新部署,并且调集前不久才从戎旗镇中分出去的纯火器部队神器镇设伏,以待清军来袭。 入夜前,最后一处据点陷落,清军调集火炮展开对永春县城的轰击。一夜未停,至天色微亮,金砺改放空炮,同时调集清军展开攻击。依旧是绿营打头阵,驻防八旗在后,清军填河攀栅蜂拥而来,直抵城下,箭如雨下,企图一举登城。城上的明军手持大斧奋勇砍杀,后续清军踩着被砍杀的尸体继续攀城,战况极为激烈。 明军奋力死战,清军始终无法攻破城墙。双方你来我往,直至天色大亮,郑成功在敌楼眺望,见杭州驻防八旗已经大半跟进,连忙神器镇总兵官何明点燃引信。 转瞬之后,埋设在护城河外的火药桶纷纷爆炸,烟焰蔽天,清军当即大乱,明军趁势发动反击,清军只得狼狈逃窜。不过,这一次由于出发点不复历史上那般是毗邻海澄县城的漳州府城,永春县距离仙游县实在不近,金砺根本没有办法再像历史上那般将那上百门的火炮都运回去,只得将这些好容易从浙江、江南,乃至是江北调集来的宝贝丢给了明军。 一场大战,从五月初开始,双方前后两次大战,小战无以计数,直到六月初才算是分出了个胜负手。鏖战了近一月的时间,双方的实力损失都不小,哪怕是作为胜利者的明军也同样是如此。 战事尚未开始,郑成功嗅到了金砺即将展开攻势之际,便派了人向陈凯送信。陈凯接到书信后也毫不犹豫的踏上了返回潮州的路程。哪知道在海上遭遇风暴,耽搁了些时日,算上书信送来所花费的时间,等他返回到南澳岛时,战事已经结束了。 战况的通报是加急送来的,陈凯前脚回返潮州府城,后脚就送到了。看过了书信,陈凯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随后把书信推给了前来汇报的王江。 “鞑子已经被王师击退了,估计一时半会儿是缓不过劲儿来了。就是,王师只怕也需要不断的时间来缓上这口气儿来。” “哎,金砺确是虏师中的良将,这一手避实就虚,实在老辣。” 当年的大兰山,就是亡于浙江提督田雄与这金砺二人的突袭围攻,王江由此感叹,陈凯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办法,棱堡易守难攻,已是名声在外了。” 说到此处,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毕竟,泉州府的地形并不似他在潮州设好的局那般,更不是一条莲花山脉极大降低了清军从其他区域攻入潮州府的可能。棱堡,因为地理形势和计谋才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可是这些先决条件不存在了,突破棱堡也就不再是必由之路了。 “这一次,金砺没有来撞棱堡。看来下一次广东清军再来时,也不会再发这个疯了。时不我待啊。”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农工商(上) 历史上的同期,海澄之战中,清军以上百门大炮轰击外围据点及海澄县城,明军则以预先埋设火药,随后引爆的方式还之以颜色,并且借此取得了胜利。 海澄之战的胜利,使得明军最终保住了陆上的最后一个据点——海澄县城。早前两年的连战连捷,总算是未有因为凤巢山的惨败彻底将收获尽数吐出去,也为接下来的发展奠定了一些基础。 陈凯看过书信,不由得叹了口气。郑成功所部比历史同期要更为强大,这一点不仅仅是在数量上,更是体现在了质量上。 奈何,清廷入关之初的几年里迅速的占据了中国的大半,无论是大顺军、弘光朝、潞王监国、鲁王监国,还是隆武帝、绍武帝,以及走了多次好运的永历帝,都败得实在太快了。现在凭这些边边沿沿的地区与清军抗衡,国力的巨大差距使得明军很难取得巨大的成效。如去岁大西军反攻的场面,亦是积累多年的力量的总爆发,不可轻易见得的了。 双方苦战一月,最终是以明军的胜利告终。清军损兵颇为不小,据郑成功的书信中描述,斩首应在四五千之数,战辅兵的俘虏也突破了两万大关,这其中更有不下两千是杭州驻防八旗的汉军旗兵承担的。至于那一百多门的火炮,于陈凯看来反倒是没有那些汉军旗的伤亡要来得更加重要。 但是,明军在这场大战中也同样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接替战前病故的右冲镇总兵官陈朝之职的叶章在这一战中阵亡,亦有多名战将负伤,参战的二十一个镇都有着或轻或重的伤亡,势必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恢复。 “反围剿啊。” 叹了一声,陈凯便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王江在座,未有听清楚陈凯所言为何,连忙出言问及。陈凯也仅仅是回了一句无事,转念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来。 “长叔,鲁王殿下自去监国号的事情,你可知道?” 这事情发生在三月,陈凯已经出征琼州府。郑成功的书信是随后送到琼州府的,结果到了的时候他已经乘船前往香港,最后又跟了过去。 陈凯依稀记得,鲁王自去监国号一事,似乎与郑成功的逼迫有关。似乎还听谁提起过,鲁监国去监国号之后,郑成功一度有想要把鲁监国送交永历朝廷的打算,甚至还一度付诸行动。但是最后好像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而未能达成,最后这位鲁监国又重新回到了金门岛上。 当然,金门岛上的鲁监国据说是日子不好过。饮食上,这位皇明亲王因常使用番薯而被冠之以“番薯王”的绰号。更加令人震惊的是,据我大清的说法,鲁监国朱以海是被郑成功沉海而死的! 唐鲁之争的旧怨,从情理上分析,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但是,问题在于史料记载朱以海实在康熙元年的十一月去世的,而郑成功则比他早半年就已经病故了,郑成功死后杀人这是不符合科学逻辑的。除此之外,郑成功背了三百年黑锅之后,于公元1959年,金门岛的农民采石时发现了鲁监国的墓穴,考古人员根据墓碑的文字以及陪葬物分析,确定了墓主是为朱以海的身份,才总算是为郑成功洗脱了冤屈。 鲁监国的生存现状,陈凯一点儿兴趣也无。此刻因是王江曾为鲁监国朝廷的官员,出言问及,也不过是随口而为。哪知道,王江自陈知道此事,但是他也没有见过鲁监国的面儿,具体如何也不甚清楚。 “那年完勋去舟山行在,回来时倒是提过一些。不过,他在那里呆的日子不久,便匆匆赶回大兰山了。” 完勋,是当年在大兰山与王江搭伙的那位直浙经略王翊的表字。此人在永历五年就已经遇害,就是发生在清军进攻舟山前夕。至于王翊觐见行在,那就是更早的事情了,如果陈凯没估算错的话,应该是鲁监国占据舟山之后的事情。 具体是什么时候已经不重要了,鲁监国的性格上,按照王江转述王翊的话来,应该是个勇敢的君主。这一点上陈凯也是依稀有些印象的,比如鲁监国朝初起时,鲁监国亲到钱塘江畔振奋士气;比如舟山之战时,鲁监国随军出征,无不证明了其人有别于南明其他君主的勇气。但是,鲁监国朝的失败也不仅仅在于时运上,鲁监国其人也有着一个严重的性格弱点,那就是缺乏主见。 如时人张岱所言:“从来求贤若渴,纳谏如流,是帝王美德。若我鲁王,则反受此二者之病。鲁王见一人,则倚为心膂;闻一言,则信若蓍龟,实意虚心,人人向用。乃其转盼则又不然,见后人则前人弃若弁毛,闻后言则前言视为冰炭。及至后来,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 张家是山阴颇为显贵的书香门第,其父曾为鲁王府长史司的右长史,是故当朱以海南下,张岱迎驾至家中。但是很快的,张岱便辞别而去,往嵊县隐居。当时鲁王系统的大帅方国安勒索张家以饷,张岱有此关系都不愿意再去相求他眼中的这个无能之君,由此可见一斑。 事实上,不仅仅是鲁王,张岱的那句话后面还有一段:“唐王粗知文墨,鲁王薄晓琴书,楚王但知痛哭,永历惟事奔逃;黄道周、瞿式耜辈欲效文文山之连立二王,谁知赵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如此庸碌,欲与图成,真万万不可得之数也。” 南明诸帝,各有各的短板,无论哪一个看上去都不似中兴之主。所幸,陈凯也从没有指望过哪位“明君”大发神威。此事一出,鲁监国算是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哪怕,鲁监国朝实际上还有着不小的潜在力量。 “对了,长叔,正好今日事情不多,可否与我讲讲当年浙东抗清的旧事?” 陈凯兴致正浓,旧事难忘,拒绝也并不是王江的习惯,干脆便与陈凯聊起了那些年发生在浙东的抗清轶事,尤其是关于他们曾经奋斗过的大兰山。 良久之后,陈凯对此也颇有了些了解。只是有些东西尚未想清楚了,不便与王江过早的谈及,正准备就此作罢。只不过,王江此来却是有事专程来求见陈凯的。 ……………… 潮州城的三阳门,因宋元时潮州辖地为海阳、潮阳和揭阳三县得名。 这里是潮州府城的南门,望向韩江水道的方向,便可以依稀看到远处的水力工坊。在那里,乃是陈凯关于工业化所埋下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不过,无论是在潮州,还是在中国的其他地方,如此也只是极少见的,更多的还是农业作为整个国家的基础。 正午时分,一辆装满了粪便的粪车出了三阳门。粪车行驶的方向自不是那水力工坊,按照规定,潮州府城的粪便是要运到堆粪积硝场的,不过未免粪便数量过多,以及影响到城外农户的肥料需求,所以每日堆粪积硝场那边也不会尽数拿去积硝,总要留下一部分来出售,用来填补官府的雇工费用。 粪车出了城,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往堆粪积硝场,而是到了一处村落附近,那里已有百姓在此等候。 车到了,百姓们连忙上前,驾着粪车的工人虽说是浑身又在又臭的,但却毫无自卑之色,一副倨傲的坐在车上,只等着那些提着桶子赶来的百姓上前。 “刘四哥,过几日正好要再上一次肥,您来得可真太是时候了。” “是时候还不好,不过这次每桶还得涨些价钱才行。” 农业是有其固定生产周期存在的,每一步的工序都要按照既定的时间来做,也就是所谓的农时。到了加肥的时候,提前就要准备好,因为肥料并非是那粪便直接丢在地里就够了的,最是少不了的发酵的。 这些农户都是分给城里面供菜的,他们这个村子的主要营生便是如此。此刻挑粪工言及,菜农们不由得面露不悦,奈何谁也不敢开口,反倒是那挑粪工对于这份冷对还表现得颇为不耐烦。 “不愿意要就算了,这东西,有的是人要。” 说着,那挑粪工一挥手,另一个年轻些的当即便做出了反应。拉车的牲口正吃着草料,年轻的挑粪工下了车,直接把草料袋子一收。这分明就是要走了的架势,眼见于此,方才开口打招呼的那菜农连忙上前,无非是好说好道的,只把他们拦了下,随后又报起了苦处来。 “得了吧,城里面的菜价都涨了,还说不赚钱。合着尔等眼里面,我们兄弟都是不配吃菜的啦!” 挑粪工一点儿面子不给,气哼哼的就要走,菜农们没办法,也只得将新价码应了下来,随后一桶桶的挑走了车上大桶里的大半粪便,才看着粪车离去。 “乡老,这样下去,城里的粪咱们迟早是用不下去的啊。” 一人如是说来,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倒是那带头的乡老看了他们一眼,反倒是摇了摇头:“这东西,以前只能做肥料,彼此间也好说话,价格上也算合情合理。现在官府拿这些有用,据说还是火药的原料,多了个用处不说,就连这些家伙现在也都是衙门的人了,你敢招惹?” “可是……” 菜农们是打算让乡老向上面说项的,奈何乡老全然没有出头的打算。众人显得颇有些焦急,可乡老却不紧不慢的回了句“他们能加价,咱们一样能,这些时日又不是没加过”的话来,众人也是无话可说了。 眼见于此,众人挑着粪连忙回家,毕竟是不好耽搁农时的。至于乡老,如此说来,其实心里面也不觉着那些挑粪工会杀鸡取卵,加价是少不了的,不过总会有个限度。毕竟,这东西除了官府有需求外,也就是充当肥料了,总不会高过种出来的粮食、菜蔬吧。 这边的百姓还要忙着做事,那边率先离开的粪车上,年轻些的挑粪工一边驾着骡车,一边回头看了看那些大桶,面上亦是不由得露出了些许忧虑来。 “四哥,平日里少些,总少得不多。这一遭已经没剩下太多了,到了积硝场那边,怕是落不得好啊。” 年轻些的如此,另外的那个挑粪工却是满脸的不在乎,只叫他继续驾车。直到一处溪流边上,粪车停了下来,二人无需多言,便默契的用桶舀了水,重新将那些粪桶倒满了。一切完成,二人未待上车,只见后面又有两辆粪车过来。大伙都是心照不宣的,也没有多言,他们直接驾着车往前赶,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赶到城西那边的积硝场。 到了地方,检查的人上前,拿了根木棍探进去晃了晃。随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冷笑着,却也没有让人放行,就这么大眼对小眼的看着那两个挑粪工。 后者心领神会,连忙上前,将刚刚从那些菜农手里捞来的银钱上供了一些。但是检查的小吏却也没有如平日里那般就此了事了,反倒是慢条斯理的对他们二人言道“刘四儿,平日里就是一车的粪小半车的水,老子知道你们辛苦,不点破就罢了。怎么着,还学会变本加厉了,一车的粪大半车的水,是觉着咱们都是傻子不成?” “哎呀,瞧您说的,小人哪敢啊。” 小吏面色不虞,挑粪工也只得又掏出了铜钱儿递过去,后者颠了颠才示意积硝场的卫兵放行。 不过,粪车进去了,小吏身旁的一个帮闲却有些忧虑,压低了声音向那小吏问及该当如何向上交代的事情,后者却只道了句“天气渐热,城里人喝水多了,所以尿多”的话来,便搪塞了过去。 ……………… 灰色收入,说起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城外的事情发生着,城内王江也在向陈凯谈及了粮价、菜价上涨的事情。农业上的事情,是他主要分管的,现在有了不对劲儿的苗头,却又不是单凭他的权限便可以彻底解决掉的,自然就要来找陈凯做主。 其实,这到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就像是当年在南澳岛的时候,提纯土硝导致鸡蛋和萝卜的价格上涨一样,这是必然的连锁反应。陈凯早有预料,无非是在菜价和硝石之间做选择,于今时今日的局势也不需要犹豫了。但是,堆粪积硝场那边的产量在持续性下降,却引起了他更大的关注。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农工商(下) 粪便用以肥田,这是农家最基本的常识。自家的人畜粪便不说,平日里还要去道上、林间去捡拾人畜留下的粪便。至于城镇那些人口稠密,但却少有田地开垦的所在,自也就成了粪便的“产区”,有货物,有买家,自然也就有了商人从中牟利,这样货物才能动起来,才能各取所需。 操持着这项营生的商家以及他们雇佣的伙计,说起来,一天下来,活儿不干净,但赚得却也很是不少,借此发家致富者亦是有之,甚至在清初酌元亭主人所作的《照世镜》中,便有生动描述了当时江南地区因抢粪坑生意而酿成人命案的故事。 “一摊大便引发的血案,不对,是一堆大便引发的血案。” 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一笑。太史公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益驱使,只要是有利可图,这世上的人们,无论是古今中外,就算是又脏又臭的大粪也照样能够玩得出千般花样来。 “粪便的原本售价是多少?” 陈凯口说的原本,乃是当初尚未将这营生收归官有之前的事情。王江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便爆出了每担一钱的价格来。 “……也有以物易物的,粮食、油、柴火什么的都行。” 一钱银子就是十分之一两,这个数字陈凯早前决定改制的时候就依稀有过印象。此刻听来,他点了点头,旋即便向王江问起了现今的价格。 “现在已经涨到了一钱七分银子了。” 一钱七分银子就是1.7钱银子,陈凯听了这个回答,当即便是一愣,惊讶之词更是脱口而出:“猪肉才每斤两钱一二的样子,这也有点儿太夸张了吧!” 两钱一二是现今这个时期的价码,如《金瓶梅》,如《醒世姻缘传》这些明中期的话本中记载的每斤猪肉也才只有一钱五分左右。隆庆开关,白银大量流入使得银价下跌,再加上现今的乱世,这价格早已是今非昔比了。 “竟成,现在猪肉已经涨到两钱五六分了。” 王江叹了口气,换来的则是陈凯的愕然无语。官府的施政,对于民生影响极其巨大。不只是猪肉,粮食、菜蔬都在涨价,说到底无非是肥料涨价的连锁反应。这已经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从陈凯开始改制不久就开始了。涨幅方面,各有不同,但是据王江说是涨价还在继续,根源方面依旧是粪便。 “官营的买卖啊。” 陈凯摇了摇头,王江却也没说什么。说到底,陈凯此举根源还是在于硝的自产,这是火药制造必不可少的原材料,进口不光是会将命脉握在他人的手里,更重要的还是量太小,难以支应规模越来越大的军队。 恢复原状是不可能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比如锁死产量,硬性规定堆粪积硝场每个月必须向火药制造工坊上交的土硝数量。这里面实际上也是有着可以上下其手的猫腻的,但产量的下降倒是可以加以抑制。只不过,这也只能是抑制硝的产量下降,并不能抑制粮价、菜价什么的增长。 此间,陈凯的脑海中不断的设想着解决的方案,抬眼看向王江这个封建官僚,心想着如果是其他人来做的话,最无脑的办法无非是杀人,抓出几个“哄抬粪价”的满清奸细,当众处死,借以威慑群伦。 但是,陈凯很清楚,这不过是暂时性的缓解,古今中外的官吏都是税金小偷,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以权谋私是杜绝不了的。而且,现在的问题根源也是市场竞争机制导致的,由于粪便多了一项可利用途径而导致的涨价风潮,是需求量增大导致的物价上涨,解决的根源在于提升产量,用产量的增大来平抑市价。假设如果强行定死市价,那么很可能就会架空官市,助长黑市的发展,因为需求是不可豁免的。 官市的发展可以增长税金,可黑市的发展只会增长灰色收入,于官方无益。问题不能这么处置,片刻之后,陈凯的脑海中却是灵光一现,结果当即便是噗嗤一声,笑出了口来。 “硬性规定,潮州府城的百姓每天多排便一次?” 脑子里蹦出了这么个段子出来,陈凯也不知道他的脑子是怎么想出这么个东西来的。说起来,这可比强行抑制市价还要无厘头,不说符不符合科学逻辑,只说这封建官府的组织力,陈凯自问也是达不到的,就更是险些笑得前仰后合。 “竟成,怎么了?” 王江面露不解,陈凯也连道“无事,无事”,只说是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而已,便不做解释,而是问起了王江对此的意见来。 “其实,竟成你已经早有了计划,何必为此发愁?” 说起来,王江的不解还不仅仅是在那突然发笑上面,他此来,其实已经有了想法,只为没有来得及提及罢了。果不其然,王江此言一出,陈凯先是一愣,随即便恍然大悟。只是这份恍然大悟过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但若是现在不引这趟水,就只能这么渴着。” 其实,王江所提及的无非是陈凯早前与他商议的复合型农业的事情。桑基鱼塘、稻田养鱼,这都是可以利用鱼粪、蚕沙、虫害来提升产量和品项,减少粪肥用量的好办法,无非是前期运作上要花费更多的财力、物力、人力罢了。 但是,这些事情总要到农闲时才能去做,转年的一个动植物生长周期后才可以初见成效。于现在,是完全不够看的。 “这方面准备的如何了?” 王江是负责屯田事务的,这方面事情早已准备多时,甚至可以说,陈凯出征在外的这几个月里王江一直在忙着这些事情。此刻陈凯问及,王江也是当即表示已经彻底的了解了这些东西所需的前期准备,起码在知识层面上已经有了足够的储备,差的无非是推广罢了。 “我会分一些质测学堂的学生过去帮你丈量、规划。” 这话说出来,陈凯便是答应了。接下来的事情,无非是王江设法推广技术,至于大兴土木什么的还是要等到农闲的时候,至少夏种、秋收什么的总是不能耽搁了的。 去年陈凯与王江商议出了这些东西时就已经晚了,宁可耽误一年,也不能耽误了春耕,这是影响到民生和军中用度的,是原则问题,折腾不起的。现在王江提及,陈凯也是毫不犹豫的便应了下来。除此之外,陈凯也提到了当时谈及的另一件事情——关于番薯的,对此王江也表示他已经联络了一些番薯种植的农户,只要陈凯决定下来,他便直接收购,同时向有意为之的农户传授种植技巧。 “就这样吧,我便当一回甩手掌柜的。” 笑着说出这话,陈凯却心知即便多了一条可以增加粮食作物产量的途径,却也是同样是需要明年才能看到成效的。至于今年,起码是不用指望的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海阳县批一块官方用地出来。这一回,我得做点儿恶心人的事情。” ……………… 培训技术人员,为复合型农业预热的事情陈凯一力交给了王江去做。 第二天一早,巡抚衙门下达政令,陈凯还是决定锁死产量。规定是堆粪积硝场的产能只能提升,不能下降,否则负责官吏一应处罚。 这是硬性规定,陈凯的意志坚决,不容有丝毫的质疑。对此,堆粪积硝场那边也当然明白轻重,硝石是用来生产火药的,这东西是军需原料,不光是陈凯,军中将帅,军器局的冯参军,乃至是郑成功都在看着,无论是哪一方面的人物都是他们所惹不起的。 堆粪积硝场的压力自然而然的向挑粪工方面转嫁,后者们没有办法,他们的考绩是由堆粪积硝场负责的,惹恼了这些大爷们,吃亏的还是他们。毕竟,他们只是海阳县衙下属的衙役,身份上更是类同于帮闲。而堆粪积硝场那边则是直接受陈凯节制的,只要一句往粪桶里掺水的话传到陈凯的耳朵里,那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挑粪工受压,背后分润的衙役们不敢生扛,只得将压力继续转嫁向农户。涨价是少补了的,“城里人喝水多,所以尿多”的把戏用到那些农户身上,后者也是怨声载道,连带着菜价、粮价继续增长。 物价还在增长,陈凯到不急着找替罪羊。说白了,那无非是盘口即将绷不住时的杀手锏,现在还用不到。更何况,陈凯也想看看这样的事情他到底还能做到什么份上。 海阳县的官方用地连半个时辰都没有就批了下来,陈凯派了巡抚衙门的人去修建厂房,同时自行在巡抚衙门里进行试验。 对此,府衙的下人们倒是一个个的充满了诧异和不解,唯有郑惜缘不光是对于眼前的那些恶心人的物事没有多言,反倒是尽其所能的为陈凯创造便利条件,在工作之余照料好陈凯的生活起居,全然是一副贤内助的本分。 这边的事情还在做着,陈凯也不舍得耽误任何时间。一纸调令,早前两次陆丰棱堡保卫战中俘获的清军,直接调出了三千人来,装船运往琼州府。 他们,是用来增强石碌矿场产量的,同时陈凯也向杜辉下达了命令,分出一部分经过了基本训练的将士交到蔡元的手上,增强明军在昌化县的实力,用以守卫城池和矿区,威慑苦力及其他别有用心者,乃至是弹压暴乱。 对于石碌矿场的开采,陈凯的意志极其坚决,哪怕是铁矿变了铜矿也同样是如此。这边下达命令,陈凯又专程去转了一边制造局的工坊,视察结束后便下达了抽调技术人员前往琼州府制造相关水力机械的命令。 “抚军,为何不将铁矿运到潮州,这里是有现成的水力机械可以使用的啊。” 潮州的便利条件不只有水力机械,本地的铁厂为数不少,有官营的,也有私营的,说起来远比在琼州府重新来过是要更为划算的。 此刻,作为潮州制造局的管事,丁有仪同时也是代表了他背后的那些官吏、工匠以及质测学堂的学生们向陈凯问及。因为,在潮州生产,政绩便会明明白白的写在他们的功劳簿上,这对日后是大有裨益的。而在潮州,与他们便干系不大了。 这点儿猫腻儿,陈凯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当即指出了运费的事情便直接堵住了这些人的嘴巴。或者说,陈凯的决心已经下达,他们也就没有了其他的办法。 离开了制造局,陈凯细细回想着这事情,倒是不由得一笑。 从成本上考量,大型钢铁企业的选址,要不是在铁矿的产地,要不是在煤炭的产地。反例也有,比如清末的汉阳钢铁厂,其铁用的是大冶的铁矿石,煤用的则是萍乡的煤矿。前者两百多里,后者则更是相距八百多里,结果两地的出产都要往汉阳运输,这就导致了运输成本上的提高。 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实际上是在于主事者张之洞的政治考量——作为湖广总督,治所在武昌,无论是大冶,还是萍乡,都远远不及铁厂的烟筒在眼前冒着黑烟,出产着钢铁。因为这,就是政绩! 陈凯不需要这种华而不实的政绩,现在正是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实处的时候,更没有为此承担成本加大,乃至是亏损的风险。不过,潮州制造局的存在也并非是毫无用处,这里研发了大量的水力机械,同时也在加工从左近府县运来的原材料,如福建,更如韩江上游的程乡。 “郝尚久是怎么个意思?” 说起来,这两处自是无法与未来的石碌铁矿相比拟,但却是眼下最不可或缺的原料产地。福建那边还有军器局分润,潮州制造局更多的还是仰赖与郝尚久之间的贸易。但是郝尚久未免清廷发觉,或者说是未免尚可喜发现,对于贸易量始终是采取着限制的态度,这使得潮州制造局日渐增多的水力机械就越加的显得无用了。 “回抚军的话,下官已经派人催过几次了,可是那新泰伯似乎很有些顾忌。另外,程乡乃至是兴宁、长乐二县也多有乡绅和矿主对此表示过不满。” 他们当然有理由表示不满,因为他们的银子使到位了,不光是让郝尚久大赚特赚,更是将这三县的官吏都捆绑了起来,大伙一起瞒着不让清廷知道。可是贸易量的受限,这使得他们的利润和利润率都远远低于预期,若非是这事情本就是只能在暗地里做的话,他们只怕早就通过各种关系向清廷申诉去了。 “真是一群小商人,半点儿气魄也没。”陈凯一旦想到那些只敢背地里送钱的家伙的那些畏畏缩缩的嘴脸就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既然他们不敢,那就只有我越俎代庖了。陈松,派人去广州那边制造谣言,就说郝尚久收了李定国的书信,密谋反清,现在正与我陈凯暗通款曲,盘剥百姓,闹得民不聊生。嗯,就这么说!” 正文 第三十章 永历七年的夏(上) 历史上,清廷对郝尚久并不放心,一度调其由潮州总兵一职迁为广东水师副将。土皇帝当不成了,还遭到了清廷的降职,郝尚久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干脆就起兵反正。 反正发生在永历三年的三月二十二,同期,李定国的大军杀入广东,准备发起对肇庆的进攻。郝尚久对此已有耳闻,干脆派人与李定国联络,同时引郑成功西进,准备合三路大军东西夹击广州的平南、靖南二藩。 郝尚久“自称新泰侯,改元永历七年”,“勒令全城割辫裹网”。逮捕了巡道陆振芬、潮州知府薛信辰以及普宁、澄海、揭阳、饶平等县的知县。这是他作为“潮州王”实控的区域,但潮州一府之地却并非只有这几个县的地盘。北面的大埔三河坝,吴六奇虎视眈眈;南面的澄海南洋寨,许龙择人而噬;外加上占据惠来县、碣石卫的苏利也眼巴巴的盯着揭阳、普宁的县,郝尚久自顾尚且不暇,又哪有可能去配合李定国进攻广州? 由于陈凯在潮州的长期存在,以及郝尚久夺取了程乡县的县城,清廷对其自是颇为容忍,不光是猜忌要少许多,更有着对其再接再厉的指望,哪还会“降职迁地”以对。 此时此刻,郝尚久好好的在程乡、兴宁、长乐一带坐着土皇帝,除了那些日日瓜噪要加大贸易限量的乡绅、商贾、矿主们比较烦人以外,其他的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哪里知道此刻竟还会有贸易合作伙伴在背地里算计着他。 潮州府,贪得无厌的潮州奸商代表陈凯向他曾经的书童陈松下达了密令,后者自是心领神会。此刻不过是六月,估摸着消息散播开来怎么也是要七月份的事情了,但是对此他也不急,只等着这份嫌隙将清廷与郝尚久之间的关系撕得粉碎。 这边陈松领命而去,数日后,陈凯也迎来了另一个远道而来的人物。这个人的到来,实在是他等候良久的。 “湛若,一路辛苦了,快坐,坐下说话。” 邝露一身的风尘仆仆,但精神头儿却显得极好。见了陈凯,恨不得将一路所见都道出来。 说起来,邝露此行半载,主要的还是前往江西一省。赣州的陶潜、吉安的邹楠,乃至是那些派遣会江西潜伏的读书人们,邝露一一走访到了,不光是展开了活动,更是增广了见闻,受益颇为巨大。 “那些读书人全部都进行了入会仪式,对于加入天地会,他们没有任何犹疑。说来,还是竟成教授得好,这些人口中于你无不是以先生称呼而不名。” “这就好,这就好。” 天地会在广东、在福建这些地方,陈凯还没有开始着手,只是吸纳了一部分信得过的友人而已。但是在江西,陈凯却是要率先把基础构建起来,邝露此行的目的就是如此。不过,这种基础暂且还仅仅是确立身份上的不同,从而增强向心力。 “师生关系,果然还是个大杀器啊。” 能够有此成效,不光是在于陈凯与那些江西读书人之间的师生关系,更在于陈凯在培训期间的前期运作和准备。 “那些新的指示和文件也已经下达了,他们都表示会按照陈总舵主的指示行事。” 文件和指示,自然不好轻易进入敌占区。这些东西,全凭邝露的记忆,说起来若非是其人才华横溢,记忆力超群,陈凯却也并不放心,现在邝露这边确定了传达,他也是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 “效果如何?” “走得匆忙,却也没有看得深远了。不过,那些文件写得确实是极好的,他们看过了都是颇为振奋。” 这一点陈凯更是没有不信的可能,如邝露,看过了那些东西亦是如此,更何况是其他人了。陈凯对此早有预料,但是有了邝露的说法,他倒更是莫名的兴奋了一番。 “且不说这个了,洗洗风尘,今日叫拙荆炒几个小菜,咱们兄弟长久未见了,自当开怀畅饮!” “说来还未有恭贺竟成的新婚大喜了,不行,我得回去一趟,见弟妹要是连见面礼都没有,会叫人说我邝露不懂事了。” 邝露拊掌而赞,陈凯却是哈哈大笑道:“湛若我兄,你不是又打算把绿绮台送我吧。话早就说过了,君子不夺人所爱。等收复了广州,你再从那些收藏里补我一份新婚贺礼就好了。” 陈凯如此,邝露也不由得摇头笑着。二人的性子都是比较随性的,对于这些繁文缛节本也不拘多少,此刻陈凯一把推了,他手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像样的礼物,干脆也只能应了下来,只说是去白吃陈凯一顿。 “理所应当!” 陈凯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却又想起了什么,随即压低了声音与邝露说道:“正好有件宝贝,今日接风洗尘过后,明后天的也好让湛若我兄开开眼。” 闻言如此,邝露的兴致骤起,当即便向陈凯问及为何要明后天才能看到,而非是胃口已经被吊起来的今日。陈凯总有些新鲜手段,邝露已是见过太多了,每次都会有新鲜感,正对他的胃口。 奈何,陈凯却摇了摇头,表示倒也并非是今日见不得,而是那东西有些恶心人,怕影响了邝露的食欲。 “那就依了竟成所言。” 回府洗去了风尘,邝露便重返巡抚衙门。入了后宅,郑惜缘已经在准备了,陈凯与邝露在客厅里畅谈片刻,郑惜缘便带着下人上了菜品。欢饮直至深夜,才算是结束了这一次的久别重逢。 一夜宿醉,陈凯第二天起来办公都是昏昏沉沉的。倒是邝露,似乎那份兴奋劲儿不浅,没到中午就又专程跑来,说什么也要立刻去看那新鲜事物。 “好吧。” 没办法,邝露随性劲儿上来了,陈凯也是没有办法的。正好午休,陈凯就又带着邝露去巡抚衙门后宅,不过这一次却不是客厅,而是到了一间背光的耳房。耳房里东西不少,但最明显的却是放在边上的几个大花盆,里面没有种植花卉植物,但是土却放了不少。 邝露被陈凯引到了那几个花盆前,陈凯从另一个桶里面舀了一些泔水渣滓出来,弄得邝露直捂鼻子。 然而,陈凯却是乐此不疲,将泔水渣滓舀出来,随后倒在了各个花盆的泥土上。随后的,就干脆搬了两个凳子过来,坐在那里看着花盆里的动静。 陈凯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是邝露所熟知的,甚至对此邝露还隐隐的有着许多期待,否则也不会今天巴巴的就赶来。可是陈凯如斯,却还是让他感到了不小的诧异来。旁的不说,这屋子里味道着实不好,但是看着陈凯的动作似乎近期还总是在此,实在是多有不解。只不过,神思稍过,邝露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花盆里的动静吸引了。 说起来,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就着加厚窗户纸撒进的微光,邝露很快就注意到那些泥土开始翻动,随后钻出了一条条肉虫子来。那些肉虫子,比之菜虫要细,比之蛆虫要长,颜色多是暗红,越来越多的聚集在那些泔水渣滓上,看上去实在是份外的恶心。 “这东西,是地龙?” 所谓地龙,就是蚯蚓。陈凯点了点头,旋即用夹子夹了一条出来,随后大步的走出了耳房,随后拐进了另一个院子里,那里有只散养的母鸡,正在吃菜叶子,一见到陈凯将那条蚯蚓扔在了地上,便立刻抛下了菜叶子,三下五除二的就将蚯蚓吃进了肚子。 对于美食的快乐,哪怕是并非同一物种,在场的陈凯、邝露二人也是能够从那母鸡身上感受得清楚。眼见于此,邝露转过头看了看陈凯,当即便是恍然大悟。 “竟成是打算把这饲养地龙的活计做大,然后用此来饲养鸡鸭?” 闻弦歌而知雅意,邝露举一反三,当即便引来了陈凯的拊掌而赞。随后便对解释以少时见鸡吃虫子比吃菜叶子要兴奋,便有了此等想法的说辞。倒是从根本上的蛋白质实在没办法与邝露解释,旁的不说,让邝露听得什么人体的元素与虫子的也有一般的,估摸着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 “这只鸡我已经这么喂了大半个月了,长得快,大概就像是人多吃肉食的话长肉快的道理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 这么理解的话,邝露当即就听明白了。鸡长得快,那么就意味着鸡肉的产量增加,这怎么说都是好事情。更何况,陈凯表示这事情还不是那么简单的,除了喂鸡以外,更有其他的好处可以开发。 “那愚兄便静候佳音了。” ……………… 潮州城里,现任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抚与原本的中书舍人,一个实权派官僚,一个朝中的清贵文臣,这么两个斯斯文文的大人物正在对着一条条虫子感兴趣的时候,早前清廷派来增援尚可喜以抗击李定国大军的八旗军也在赶往广东的路上。 肇庆之战于三月二十六开打,十二天之后,四月初八的龙顶岗一役,李定国兵败小挫后便退兵广西休整。 说起来战事早已结束,奈何广东与北京之间路途遥远,尚可喜三月时发出告急,清廷接到消息并且决定就近派出江南江宁左翼四旗为援兵,当那份加急的圣旨送到江宁满城的昂邦章京喀喀木手里时,已经是五月初十了。 战事完结已经一个月了,但是广东距离江宁也实在不近。喀喀木接到消息,连忙调遣了过半的满洲牛录,连带着部分协防江宁的汉军旗兵就启程出发,乘船自长江入鄱阳湖,而后顺着水道一路赶往广东。 李定国去岁两蹶名王,实在是极大的威胁。喀喀木接到命令的同时,清廷也严词警告他不得贸然出战——尚可喜自行击败了李定国的话,那是最好的,当然这种可能性也不大;但若是尚可喜连维持战线都做不到的话,那就尽可能的接应两藩的藩兵,哪怕是放弃广州,只要能够守住南赣的梅岭防线也是好的。 喀喀木不敢迟疑,可是没走多久就接到了尚可喜击退李定国的消息。与此同时,那位平南王爷的意思是希望他率军前来配合两藩收取潮州,把盘踞在那里的陈凯先解决了再说。 对此,喀喀木是非常愿意效劳的。旁的不说,潮州落于明军之手已有五年了,据说前后两任知府——叶翼云和陈凯都是发展民生的好手,那里必定是百姓丰衣足食,只要屠上一轮,收益绝对是难以想象的。 喀喀木没有改变行进路线,结果很快的清廷同意助剿的命令就到了。为此喀喀木加快行进速度,因为就他所知,金砺的杭州驻防八旗也正在准备对福建的郑成功下手,若是让那个奴才赶在了前面,他这一趟就算是白跑了。 七月底,喀喀木巴巴的赶到了广州城,金砺兵败的消息在路上也收到了。见得久盼甘霖般的真正满洲援兵赶到,尚可喜连忙将带队的靖南将军昂邦章京喀喀木和梅勒章京噶来道噶了王府以商议对策,另外还特别请了靖南藩的人一同过来。 靖南藩右翼总兵连得成以及几个靖南藩的总兵副将自是到场,甚至就连久病缠身的靖南王耿继茂也特别赶了过来。 李定国兵败的事情,喀喀木等人是听说过了的,此间问及细节,也是赞颂了一番尚可喜的用兵如神。但是,这并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金砺兵败,但是据说也给了明军以不小的杀伤,根据情报显示,明军的侧重在闽南,粤东的兵力不多,前不久陈凯还调了一部分去收复琼州府,现在显然是最大的软肋。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最正常的道理,但是有个问题,那就是自西向东进攻潮州,最好走的沿海平原地带,明军已经用那两座棱堡把螺河一线给封死了,耿继茂两败于此,清廷可是花了好大力气才算是把靖南藩的兵员补齐了,但是战斗力的损失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恕小王直言,那两座堡垒,实在是坚不可摧。”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永历七年的夏(中) 谈到进军路线,耿继茂咬牙切齿的提及此事,岂料迎来的却是喀喀木的一脸蔑笑:“靖南王爷是长贼寇志气,灭咱们八旗的威风。说句不中听的,本帅跟着太祖、太宗打下过的坚城都数不过来了,也没见几个里面的蛮子见了满洲八旗的旗帜不丧胆的。” 喀喀木如此说来,其人的副手噶来道噶当即便是做出了附和。二人话里话外,无非是明军凭坚城也就欺负欺负藩兵罢了,碰上满洲八旗一样没用。倒是耿继茂,被陈凯那厮吓破了胆了,现在连打上一次都不干了,实在是丢人现眼。 “靖南王爷若是不愿去,就把藩兵交给本帅,反正您的身子也不好,皇上也不会怪罪的。” 想起耿继茂的老爹耿仲明当年就是因逃人案被吓得自杀的,喀喀木对于这个小王爷就实在提不起太大的尊重来。满洲八旗自视甚高,已有了满万不可敌的说法。虽说江南江宁左翼四旗就只有两千多的满洲八旗驻防,他更是只带了一半来,但是就凭陈凯,他也不觉得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喀喀木如此,靖南藩自耿继茂以下的众将无不是怒火中烧,奈何面对的是满洲八旗,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尚可喜却是斩钉截铁的对喀喀木道了一句话来,当即便将那几个满洲将领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并非是靖南王爷高看了贼寇一眼,那个姓陈的确有几把刷子。那两座堡垒,本王也派人看过了,是真的不好打!” 尚可喜的分量自然不是耿继茂所能够比拟得了的,此言既出,想起尚可喜刚刚击退了李定国的战绩,喀喀木和噶来道噶二人对视了一眼,也未有继续对靖南藩加以嘲讽,而是认真的听起来意见来。 “那么按照平南王爷的打算,是该从何处进兵?” 喀喀木问及,尚可喜亦是胸有成竹,指着地图上潮州的中北部一处河流交汇的所在便厉声喝道:“三河坝,就从这里突破贼寇的防线。” 明清在粤东的分界基本上是按照莲花山脉的走向而成的,明军除了莲花山脉以东的区域,更是占据了大埔、平远和镇平三县,其中后两者由于距离明军的核心占领区较远,基本上都是当地的土豪、乡绅们主事,大概可以算是打着明军的旗号来骑墙罢了。 莲花山脉,明军可以凭险而守,控制了潮州这些年,明军在山脉的各处隘口也都修建有军事设施。虽说,棱堡就只有螺河之畔的那两座,但是其他地方都是凭借着险要的地形修建的,清军想要突破是非常困难的不说,更重要的在于大军东进,就凭那些山间小道粮草都是极难运送上来的。 军无粮则散,饶是喀喀木狂傲,但是毕竟只有一千满洲八旗,而且他也不打算用真正满洲当炮灰,就不得不琢磨关于能不能速胜,会不会因为粮草跟不上而导致军心动摇的问题来。 但是此时此刻,作为广东的地头蛇,尚可喜指出的此处却是莲花山脉的一处断口,河流在此交汇南下,只要突破了三河坝城,便可以顺流而下,直取潮州腹地,远比钻山沟子,或是直面棱堡要强得多的。 “另外还有一事,有消息指出,潮州总兵郝尚久那厮吃里扒外,与逆贼陈凯暗通款曲……” “那就干脆连那姓郝的一起收拾了!” 广州这边在前不久得到消息,说是如今占据惠州府东北部和潮州府西北部的潮州总兵郝尚久阴谋反清,不光是与李定国有联系,更是正在与陈凯安通款曲。甚至用坊间的话说,如果尚可喜没能这么快的击退李定国的话,估计郝尚久现在就已经造反了。 喀喀木对此满不在乎,作为副手的噶来道噶亦是如此,甚至就连尚可喜、耿继茂等人也无不是对于这个没有坚城、没有险要却还敢作死的墙头草存着不加掩饰的轻视。 “万一这是陈凯制造的谣言,就等着咱们逼那姓郝的造反……” 这是个问题,但他们也并不在意,关键一点在于,郝尚久朝中无人,就算是这是假的,郝尚久被他们逼反了,只要是反了也就是清军的敌人了,他们将其剿灭自是有功无过。 “最好再调些绿营兵过来。” 绿营,就他们看来就是炮灰。众人互换了一个眼神,旋即便举了周边几支看上去还算能战的部队出来,由尚可喜、耿继茂和喀喀木联名抽调到广州待命。 廉州总兵郭虎所部三千战兵、高雷总兵高进库所部三千战兵、南赣参将孔国治所部一千六百战兵,外加上两藩抽调的上万的藩兵和喀喀木的八旗军,总兵力不低于两万,比之粤东战场上只有不足一万的明军是要超出一倍之多的。 大军在这八月里迅速的集结开来,哪知道,调令派过去了,众将开始拔寨启程,前往广州汇合,尚可喜和喀喀木却率先接到了清廷的圣旨,其内容竟然是严令他们不准对郑成功、陈凯二人的代表的闽南、粤东的明军展开攻势。另外,喀喀木所部八旗军还要回调江宁。 说白了,这一次就算是白跑一趟! ……………… 历史上,喀喀木所部抵达广州时,同样面临着李定国早已被尚可喜击退的局面。于是,清廷派遣喀喀木配合广东清军进剿反正不足半载的郝尚久,从而酿成了潮州之屠——那场十万人被无辜杀害的惨剧。 从军事层面上分析,那一战,郝尚久所部不过数千兵马,无非是李成栋的旧部加上本地的新卒罢了。而清军那边,喀喀木的江南江宁左翼四旗以及从征的汉军旗兵是其一,靖南王耿继茂的藩兵为其二,另外还有郭虎、高进库和孔国治所部的从征绿营,以及吴六奇、许龙、苏利乃至是蔡元之流的潮州本地土寇。加一起,说清军总兵力在三万左右都是往少了说的,那本就是兵力极度悬殊的一役。 根据记载,当时郝尚久是有向郑成功求援的,郑成功接到求援后也一度进入潮州。后来郑成功退兵了,也曾留下部将陈六御统兵,只是陈六御也没能做些什么,直到潮州城坡后便撤军了事。 说到底,还是因为兵力悬殊,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郑成功历经凤巢山惨败,以及虽然取胜可损伤也不小的海澄之战,正是急于恢复实力的时候,自然是对那个墙头草报之以爱莫能助的态度。 所幸的是,比起那段历史,如今吴六奇、许龙、苏利三人皆已不在,清军一见面就少了上万的本地绿营和土寇作为依靠。 这些年下来,有陈凯的襄助,郑成功的实力远比历史同期要强大。甚至仅仅说如今的粤东战场上,陈凯节制的明军虽然还只是那不足万人的规模,比起闽南是少之又少的,但是比之当年的郝尚久却是要强出太多的。此消彼长之下,陈凯自觉着与清军的兵力差距应该还是存在的,但是并非不能抹平的,只要郑成功那边能够把机动兵力都调过来,明军在粤东战场上的兵力其实还是会占据优势的。 正因为如此,八月初,陈凯获知了喀喀木所部进入广州的消息便立刻向郑成功要求援军。 清军的进军方向,无非是三河坝和海陆丰两处,这是地理环境决定的。前者不提,后者嘛,说起来,来的话,固然更好,无非是再碰个头破血流而已。,可是按照正常的思维,就算是一只狗被同一根棍子打了两次,它也该知道躲了,更何况是尚可喜那等不沾毛都比猴精的家伙。 是故,求援的同时,陈凯也将始终集结于陆丰、碣石卫一线的粤东明军主力回调潮州府城,以策万全。当然,万一清军真的退化得连狗都不如了的话,陆丰那边,棱堡摆在那里,明军有船,顺流而下,再走海路,估计清军营寨还没扎好大军就已经回去了,同样是稳如泰山。 至于援兵,反倒是最不用担忧的。实力更强不提,只说这粤东明军与闽南明军其实都是郑氏集团的人马,与当年的郝尚久可是截然不同的,自然是不会放着不管。 有了这层保险,陈凯不仅仅是调兵遣将,更是继续着他在潮州的开发工作。 首先的,此番邝露回到广东,陈凯暂且不打算再派他出去了。至于新工作,他也早已是想得清楚了,那便是由邝露开设一家报馆。只是不同于更多针对在职官员的邸报,这份报纸是面向大众的,用陈凯的话说,就算是赔钱也要办好了,总要让治下的百姓能够对明军的努力有所了解才好更大的激发民众的抗清热情。 “竟成,这报刊取个什么名字?” 邸报是不能用的,那是更加官方的东西。陈凯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了“广东民报”四个字,嘴角上撇过了一丝意犹未尽,便就此交给了邝露。 “现阶段,还没必要太过旗帜鲜明的把咱们的立场亮出来,只要能够形成基础就够了。” 报社的事情,陈凯就交给了邝露,一如他早前将复合型农业以及番薯种植的事务都交给王江是一样的。 前者刚刚开始准备不久,后者则已经进入了轨道。此时此刻,府城之内,新成立的农业劝业所正式挂牌成立,内里面王江正在按照他确定下来的如桑基鱼塘、稻田养鱼,乃至是番薯种植的相关知识培训宣导人员,丝毫不比那同在城内的府学、质测学堂要冷清,甚至反倒是还要热闹几分。 不过,正如陈凯早前与王江商议时所见的那般,这等事情还是要等到农闲时才会正式开始,到明年才能初见成效,现在却也不急。倒是与邝露商议过后,二人直接乘着马车出城,在城外山阴出处,由海阳县衙划出的一片官地上,围墙盖起,内里新建起的一间间房屋都是尽可能背光的。直到二人进入其间,才见得一排排泥盆里面,湿润的泥土中钻来钻去的蚯蚓,显得份外的恶心。 “密集恐惧症的人是干不了这活计的。” 嘴上挂了个邝露听不太明白的词汇,饶是陈凯早前有过试验也不太受得了一堆蚯蚓从彼此间爬来爬去、钻来钻去的场面。但是,随着工人用饲料将蚯蚓引出泥土,一把把的抓进了木箱子后离开房间,二人也知道,那将会是送往一里地外的养鸡场的,那里饲养的鸡每日食用这等“高蛋白”食物,长势自是并非那等寻常农家散养的所能够比拟的。 “真可惜没有激素,否则三十天出栏的肉鸡大量供应市场,估计都可以成为支柱产业发家致富了吧。” 脑海里闪过了如此典型的工业化缺德思路,陈凯莞尔一笑,随即与邝露言道:“蚯蚓可以喂鸡,养鸡场产出的鸡肉和鸡蛋则可以供给军队,如此将士们的营养摄入更佳,士气也会更为高涨。而鸡粪混搭其他饲料可以用来喂养蚯蚓,蚯蚓不光是可以松土,其粪便也可以用来肥田,可谓是一举多得。” 养殖过一段时间蚯蚓的泥土,那些更换下来的自然是不会就此扔了。陈凯以超低价售卖给附近农户,这样的他们就可以在粪便的收购上少些投入。虽说是还无法彻底取而代之,但是也总好过任由“哄抬粪价”的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总会有一份遏制的效果。 “现在粪价已经开始回落了,当然,这里面还少不了大军移驻府城的功劳。” 因为粪价上涨而导致的菜蔬、粮食以及肉类价格上涨,邝露回来后多次听陈凯和王江谈及,多多少少的也是知道些的。但是此时此刻,听了陈凯系统化的讲述,当即便厘清了其中的头绪,如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竟成,你的这些胡思乱想,实在是比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卖腐之徒要来得有用得多啊。” 邝露拊掌而赞,笑着说出了这番话,然而话音未落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便向陈凯问道:“那为何不用养鸡场的肉蛋去发卖市井,一来一回,不是既可以压低市面上的肉蛋价格,又可以丰富将士们的食谱吗?” 说起来,邝露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肉蛋是一回事,府城临江,鱼类本就是不可或缺的,再加上猪、羊、鸭子之流,那边不仅仅是鸡肉和鸡蛋那么单调的了。 陈凯不知道邝露有没有混合搭配膳食的思路存在,但是他有他的思路在,这一点倒是不好改变的:“农家不易,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家中养些鸡,下了蛋也是一笔额外收入,总能让日子更好过些。我的办法是如同是制造成衣那般规模化的生产,对寻常农户,现阶段还是冲击得越少越好。” 邝露是富贵人家出身,对此不甚了了,不过此刻听了陈凯言及,亦是不由得点头表示认同。小农经济在后世总是附带着一些贬义词汇,但是真的工业化冲击,对于百姓的影响很多时候反倒是不美的。虽说工业化是必由之路,奈何现阶段陈凯的主要目标是在于抗清一事上,有些会激起民愤的事情暂且还是要收敛着些的,哪怕是大势所趋。 “有此仁心,竟成已超过绝大多数的进士、举人!” “湛若我兄,这话可不好乱说,会遭人嫉恨的。” 二人相视一笑,旋即便把臂离开了此处。回到巡抚衙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邝露早早便回去准备报社的事情,陈凯这边则还要处置公务。 这一忙,直到了临近下值的时候,一封书信送至,陈凯看过之后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旁人一脸的莫名其妙。 “郑成功同志这捎带脚的阴了尚可喜一把,可是替我省大事了啊。不行,这档子事情,我也得掺和掺和。”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永历七年的夏(下) 永历七年四月,永春之战开战前夕,接替被杀的陈锦的那位新任浙闽总督刘清泰通过郑家的关系,经郑成功的祖母黄老夫人之手向郑成功投书,“宣扬皇上覆载深恩”,“陈述父子不应绝情”,以忠孝两全引诱郑成功背明归清。 战事未有因此而停滞,双方在五月里大打出手,一直打到了六月初才算是一个完结。但是在五月时,清廷就已经正式下诏,封郑成功为海澄公,郑芝龙为同安侯,郑鸿逵为奉化伯,郑芝豹授左都督,给泉州一府地方供郑成功安插和供养军队,全然是认定了可以一战将郑成功赶回海上,收取漳泉两府,乃至是广东的潮州。 敕谕之中,清廷肯定了郑芝龙“当大兵南下未抵闽中即遣人来顺,移檄撤兵,父子兄弟归心本朝,厥功懋矣”。接着指责“墨勒根王不体朕心,仅从薄叙,猜疑不释,防范过严;在闽眷属又不行安插恩养,以致阖门惶惧,不能自安。随后开导郑成功归顺清廷,并且将他们此前几年抗清的事情解释为“尔等保众自全,亦非悖逆”。 如此,清廷肯定了郑芝龙降清的功绩,将郑芝龙被掠,以及北上京城后的恶劣处境都归咎在了死鬼多尔衮的身上。到了最后,故意不提郑成功以反清复明为旗帜,为的就是给双方一个台阶,好促成招抚郑成功一事。 说起来,清廷如此的委屈巴巴,实际上还是由于永历六年,郑成功连战连捷,以及大西军出滇抗清对于清军的攻掠所导致的局势恶化所致。 诚如那时的一份密奏中所书写的那般:“成功等作贼既久,狼子野心,臣等非敢保其不叛,亦难必其就抚。但今湖南、川、广处处用兵,力不暇及。且湖南之贼,或由江西,或由广东,皆可通闽,万一勾连狂逞,为祸愈大。故姑以招抚一策,先将此贼牢笼,息兵养民,察其动静;苟有反侧,仍即剪除……” 对此,清廷由于西南压力过于巨大,以及郑成功在闽南战场上的摧枯拉朽,再加上陈凯在粤东的守土不失,清廷便毫不犹豫的让已死的多尔衮背起了黑锅,安抚郑芝龙,同时更是安抚郑芝龙背后的郑成功,借此来缓和双方的矛盾,实现招抚,亦或是防止东南明军与西南明军合流的实际威胁。 早在去年的七、八月份,清廷就已经开始大力安抚郑芝龙。到了十月的时候更是向刘清泰下旨,授意其对郑成功进行招抚。而后者在向郑成功投书前,甚至将福建巡抚张学圣以及福建巡按王应元革职查办,送交京城候审。 历史上,清廷为向郑成功解释永历五年突袭厦门岛一事,声称是“地方抚、镇、道官不能宣扬德意,曲示怀柔,反贪利冒功,妄行启衅,厦门之事,咎在马得功”,于是将福建巡抚张学圣、福建右路总兵马得功、兴泉道黄澍以及福建巡按王应元四人下狱,是为追查掠夺郑氏家产一案。 而现今,清廷自不能将马得功和黄澍再从十八层地狱里拉出来,就只能拿主谋的张学圣和负有监察职责的王应元开刀。用的理由,自然也并非再是掠夺家产,而是残害郑氏族人——在中左所城下虐杀那三个郑氏族人,意在骗城和离间的旧事。 刘清泰作为朝中的主抚派,自是不遗余力的向郑成功示好,连带着清廷那边从皇帝顺治以下也对此多有赞同。倒是朝中的主剿派势力依旧不小,所以清廷最终的决定是剿抚并用,授意平南将军金砺统大军进剿,以进一步的杀灭郑成功的威风,为招抚一事增大胜算。 然而,战事的结果,一如历史上的海澄之战那般,最终以清军的惨败告终。主剿派暂且退出舞台,当然,那一个府的施舍也就更是不存在任何意义了,清廷于是便特遣芝龙表弟黄征明为使者专程赴闽传达谕旨,提出了郑成功接受招抚,清廷则确认他在实际控制区的统治地位,同时可以酌情分派府县用以养兵的条件。并且,为了达到效果,清廷更是指使郑芝龙派家人李德、周继武等持亲笔信以劝说郑成功接受清朝招抚。 “果不出竟成当年所言,只要把鞑子打疼了,兄长的日子才会更好过,他们也会放下调门,试图和咱们议和。” 由于清廷招抚的对象不只有郑成功,还包括了虽说投闲置散,但是始终没有归附清廷的郑鸿逵。当郑鸿逵看过了这些劝降的书信后,猛然间便想起了当年中左所保卫战期间陈凯对他的好言相劝,如今看来,就好像是亲见的一般。 “竟成之见地,从来都是少有不中的。” 对于郑鸿逵对女婿的夸赞,作为侄子和舅哥的郑成功亦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认同的态度来。 说起来,多年的相处,郑成功远比郑鸿逵更要了解陈凯。其人能力不俗,且常有奇思妙想,性格处事上偏向稳妥,但也不乏冒险的勇气。 当年的旧事,其实说起来还是陈凯驳了郑鸿逵的颜面,有置郑氏家族成员于险地的成分在,为此才会使得定位战激化到了那副田地。但是,事实证明当时确实是陈凯做对了,有了马得功、黄澍二人做样,明军的海上权威以及中左所作为闽海贸易中心的地位都得到了保证,更加进一步的削弱了清军的实力,为当年和转年的反攻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而现在,陈凯当年的说辞也得到了印证,二人亦是深感拜服。但是感叹过后,郑鸿逵却也知道,郑成功此番请他前来,其实也是为了能让他们这叔侄二人能够统一口径来面对清廷,若是做得好了,未必不能缓和双方的矛盾。 “大木以为,对于鞑子的招抚,咱们郑家该当如何?” 郑鸿逵出言问及,郑成功则是早有成算,深吸了口气,旋即便斩钉截铁的回答道:“虏廷口口声声说会给小侄地盘用以安插部将,当年不是还说要将福建、浙江和广东三省都给家父吗。此番且与他虚以委蛇,将计就计,权借粮饷以裕兵食!” 话说至此,郑成功随手拿起了一封书信,递在了郑鸿逵的手上。后者接过书信,已知郑成功早有打算,只是打开了书信,细细的看了起来。 “违侍膝下,八年于兹矣。但吾父既不以儿为子,儿亦不敢以子自居。坐是问候阔绝,即一字亦不相通。总由时势殊异,以致骨肉悬隔。盖自古大义灭亲,从治命不从乱命。儿初识字,辄佩服《春秋》之义,自丙戌冬父驾入京时,儿既筹之熟,而行之决矣。忽承严谕,欲儿移忠作孝;仍传清朝面谕,有原系侯伯,即与加衔等话。夫既失信于吾父,儿又安敢以父言为信耶?” 不比永历元年才加入到郑氏集团旗下的陈凯,郑鸿逵是为郑成功的亲叔叔,对于郑芝龙、郑成功父子之间的关系很是清楚。 想当年,他的那位嫂子怀了郑成功,郑芝龙却因为与颜思齐等人密谋推翻德川幕府而逃亡台湾。此后多年,郑芝龙在闽海打拼,郑成功则由其母独自养育,郑芝龙所作者,无非是绝少有偷偷去日本与妻子相会一二,留下些银钱,同时知会些如花房七左卫门之类的朋友帮忙照顾,仅此而已。 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本就有所疏远,甚至到了郑成功回到老家,与父亲的关系也远不及对其母的依恋。至于后来,郑芝龙一意孤行,郑成功苦劝不得,父子亲情又与忠君的思想相悖逆,从此自然是走上了“忠孝不能两全”则“舍孝而取忠”的道路。 父子关系如斯,可却终究还是父子,清廷对郑芝龙的欺骗,此刻又如何能够取信于郑成功。这一点,郑鸿逵自是明白,否则哪怕是因厦门一役的错误处置,最终遭到郑成功的排挤,哪怕是选择了转交兵权,前往白沙养老也不肯倒向清廷,这里面并非没有这这一层的顾虑。 “当贝勒入关之时,父早已退避在家。彼乃卑辞巧语,迎请之使,车马不啻十往还,甚至啖父以三省王爵。始谓一到省便可还家,既又谓一入京便可出镇。今已数年矣,王爵且勿论,出镇且勿论,即欲一过故里亦不可得。彼言岂可信乎?父在本朝,岂非堂堂一平国公哉!即为清朝,岂在人后哉!夫归之最早者且然,而况于最后者?” “虽然,儿于戊子岁亦已扬帆入粤屯田数载矣。不意乘儿远出,妄启干戈,袭破我中左,蹂躏我疆土,虔刘我士民,掳辱我妇女,残虐我郑氏族人;其余将士之财帛,百姓之钱谷,何可胜计?” 中左所的漳国公府里,郑鸿逵一字一句的看着郑成功的回书。很快的,书信送往福州,浙闽总督刘清泰与新任的福建巡抚佟国器二人则越俎代庖,先郑芝龙一步起了这封书信来。 这几年清廷与郑氏集团的你来我往,二人既然为这一督一抚,也是早已对此有所了解。郑成功的书信中有了清廷不可信的基调,郑成功便在书信中翻起了旧账。 说起来,两军交锋,各为其主是没必要提及的,但是郑成功一讲博洛乃至是其背后的清廷对郑芝龙的欺骗,二谈清军突袭中左所,区别无非是因陈凯守住了中左所而少了“掠我黄金九十余万、珠宝数百镒、米粟数十万斛”之类的字样,多了句“残虐我郑氏族人”之语,但是把这些说清楚了,就更加作实了清廷的不可信。 “夫沿海地方,我所固有者也;东西洋饷,我所自生自殖者也。进战退守,绰绰余裕。其肯以坐享者反而受制于人乎?” “且以闽粤论之,利害明甚,何清朝莫有识者?盖闽粤海边也,离京师数千里,道途阻远,人马疲敝,兼之水土不谙,死亡殆尽。兵寡必难守,兵多则势必召集,召集则粮食必至于难支,兵食不支则地方必不可守。虚耗钱粮而争必不可守之土,此有害而无利者也。” “如父在本朝时坐镇闽粤,山海宁宁,朝廷不费一矢之劳,饷兵之外,尚有解京。朝廷享其利,而百姓受其福,此有利而无害者也。清朝不能效本朝之妙算,而劳师远图,年年空费无益之赀,将何以善其后乎?其或者将以三省之虚名,前啖父者,今转而啖儿;儿非不信父言,而实其难信父言者。” “刘清泰果能承当,实以三省地方相给,则山海无窃发之虞,清朝无南顾之忧,彼诚厚幸。至于饷兵而外,亦当使清朝享其利。不亦愈于劳师远图,空费帑金万万者乎?” 说起来,双方对于这封书信的第一人绝不会是信封上的郑芝龙一事,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此刻书信中提及了刘清泰,其人与佟国器对视了一眼,很快就从这位妹妹刚刚入宫为妃的外戚眼中看到了与他眼中一般的“讨价还价”四字。 “前面抱怨了那么多废话,说到底还不就是想要朝廷兑现当年对他父亲的承诺,要福建、浙江和广东这三省的地盘,我呸!” 此时此刻,刚刚看过书信的佟国器险些骂出了口,于刘清泰这边而言,郑成功的这封家书中对于降清一事的模棱两可,他亦是尽数看在眼里的。 至于后面的诸如“父既误于前,儿岂复再误于后乎”之语,如“况儿功名之念素淡,若复作冯妇,更非本心”之句,再如那“不然,悬乌有之空名,蒙已然之实祸,而人心思奋,江南亦难久安也”的话说来,无非是自夸兵力雄厚,威胁清廷若是不让他如愿就继续与清廷在东南沿海开打。 “思远,这是好事,只要他有求于朝廷,对于朝廷来说就足够了,不是吗?” 刘清泰如此说来,佟国器当即便明白其人所指。说起来,这三个省,福建且不提,浙江的杭州有驻防八旗,广东更有平南、靖南两藩,早已并非是隆武二年时的局面了。 地头蛇们不会同意是一回事,况且此番议和清廷的核心层也是缺乏足够的诚意,无非是想要借议和来缓解东南的压力,防止郑成功与西南明军合流。当然,若是能够招抚成功,郑家的水师和海贸巨利也是对清廷大有好处的,最起码能够分润些许,总比郑成功凭此来与清廷作对要强的。 “制军,这条件咱们接不下来的,朝廷那边也不会应允的。” 佟国器如是说来,刘清泰理所应当的回了句“当然”,随后便叫来了郑芝龙派去中左所的那个叫做李德的家人,让其将郑成功对其所说的话一一道来。 “兵多地少,难于安插;倘若裁减兵戈,一旦出征,何以制胜?” “再分给三府屯兵,并辖三省沿海地方。” “既封海澄公,公为五等上爵,却仅充总兵官,尚在提督之下,无以节制大军。” “一面招抚,一面令金砺统兵入闽,令尚可喜陈兵粤东,似为骗局。”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海上之事,全权托付,则父亲致力于内,儿尽力于外,付托得人,地方安静。” 听过了李德的复述,佟国器细细品味着其中的那些关键用句,调门上是远比书信要低上不少的。但是,这里面的内容凭着他们也是不足以决定下来,亦是要尽快的向清廷汇报,才能做出处断。 “旁的不急,他既然说起了金砺的事情,正好杭州驻防八旗损伤不小,需要回杭州休整。现在,立刻让金砺带着军队回去,起码做出些诚意来。” “那平南王爷那边呢,听说喀喀木的部队也快到了,这若是打起来,议和的事情就彻底告吹了。” 刘清泰和佟国器都朝中的主抚派,事关政绩,自然是要多加考量的。奈何尚可喜一是王爷,二来更是在广东,他们无力为之。所幸刘清泰却是成竹在胸,当即便向佟国器言道:“那就立刻上疏,请朝廷下旨。只要威胁不再,议和的事情,还是能够谈下去的。”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联结(上) 不比历史上海澄大捷后在陆上仅存一海澄县,如今的郑氏集团,郑成功和陈凯分别节制闽南和粤东的两线战场,几乎是四个府的地盘。闽南的事情,刘清泰这个浙闽总督是可以说得算的,但是广东那边则是平南、靖南两藩的地盘,连广东巡抚李栖凤说话都是放屁一样,更别说是他这等本就不负责那里的官员了。 但是,藩王再大也大不过朝廷。刘清泰这边与金砺商定了,杭州驻防八旗立刻拔营,回返杭州。同时以着八百里加急向清廷急报,不光是议和的条件,更是希望朝廷立刻下令终止广东的军事行动,以免造成连锁反应,导致福建的招抚大局败坏。 金砺踏上了返程,清廷那边在收到奏报后也立刻就做出了反应。首先的,自然便是终止广东的军事行动,而且是立刻、马上、当即就得终止。因为,上一次大战的事情上,清廷就已经用过了进兵的圣旨在招抚的圣旨之前的理由,这一次确实是在之前,但是理由却不能再用了,否则本就低下的信誉度就更剩不下什么了,招抚的事情也就别想了。 清廷做出反应,很快的,到了八月中旬,尚可喜、耿继茂与喀喀木好容易的从广东西部和南赣集结了大军,准备以三河坝作为切口,给陈凯好好的来上一刀,哪知道军队还没有在广州集结完毕,清廷的圣旨就下来了。 “朝廷到底是哪家开的?”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尚可喜和喀喀木自然是不敢质问出口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这般千古闻名,为无数兵家引用过的道理,凭着他们这些奴才也是不敢以此回复清廷的主子们的。 当然,这些自然也不会妨碍他们在心里面默念几遍,无非是暗爽一下罢了。但是放在实际上,他们依旧不敢有所异动。 郭虎、高进库、孔国治三部绿营回防,紧接着尚可喜又送走了对广东依依不舍的喀喀木。四部清军,满怀着对于不能到潮州屠城的怨念踏上了归途,他们自然是不能心满意足的。相较之下,尚可喜对此自然是更加不满,因为就他而言,这已经不仅仅是屠城的财货的事情了,更重要的在于不把潮州连根拔起,陈凯就会一直堵在珠江口,这是要活活膈应死他的局面! “当年在东江时被文官坑,现在竟然又被文官给坑了,真他妈的混蛋!” 东江旧事不提,这一遭勒令息兵罢战,背后自然是地方的刘清泰、佟国器以及朝中的主抚派在从中作梗。旁人不提,刘清泰就是以辽阳诸生的身份降清的,历来做的也都是文官职务。当然,这里面也并非没有骂陈凯的,谁让陈凯也是个文官,还是个花样百出的家伙,处处不让他顺心得意。 此时此刻,室内仅有尚可喜、尚之信和尚之孝这父子三人,尚可喜方敢大声抱怨,全然不怕传到清廷的耳朵里,落下个怨愤的罪名。但是,抱怨过后,看着两个不及弱冠的儿子,看着那两张一脸激愤但却没有任何办法的面庞,干脆还是一挥手,让尚之孝去将金光请来。 金光是尚可喜的心腹谋士,此刻匆匆赶来,自然是明白所为何事。见了尚可喜一副怒容,金光眼珠子一转,旋即对尚可喜言道:“王爷,东南之议和,关键在西南之战事胶着。咱们现在既然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么就做些能做的事情。” 此言既出,尚可喜先是一愣,紧紧地盯着金光好几秒,随后才试探性的向其人问道:“先生所言,可是郝尚久那厮?” “王爷才智过人,一点就透,学生拜服。”拱手一礼,随即金光又补充了一句:“此为其一,另外,靖南藩的左翼总兵徐帅现在还在郑逆的大牢里呢,既然朝廷与郑逆议和,不如先声夺人,要郑逆把徐帅送回来,以作诚意!” 徐得功乃是靖南藩下重将,地位尤在连得成之上,与平南藩的许尔显、定南藩的线国安在本藩内的地位相仿佛。徐得功去年被陈凯俘获,随后就送交给了郑成功,而郑成功起初有意劝降,奈何徐得功顽固不化,干脆就扔进大牢,只待日后情势更加有利于明军时再说。 此时此刻,金光提及此人,尚可喜当即便是灵光一现,随即拊掌而赞:“先生真乃张子房在世也!” ……………… 与福州的刘清泰一般,尚可喜的计较也同样只能通过清廷的认可方有成事之可能。究其原因,还是在于清廷对地方的控制力远胜于崇祯朝中后期以来的明廷,另外主子和奴才有别,更不似明廷君臣之间关系那么简单,这无不使得他们不敢在大事上与朝廷令谕背道而驰。 但是,诚如金光所言的那般,东南的议和其根本在于西南的战事胶着,否则若只是郑成功和陈凯作乱于东南,清廷以重兵进剿即可,又用得着如此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大费周章? 远在大西南的贵阳府城,提及大西南,最知名的城市无非是成都,其次如昆明、桂林也是风景如画的所在。这里,自建省设治以来,其存在感就远低于西南的其他省会城市。但是,此时此刻,这里却是整个西南抗清的中心,贵阳秦王府里发布的每一条政令、军令都在无时无刻的影响着整个西南抗清的局面。 经过了近半年的跋涉,姚志卓和朱全古总算是来到了贵阳城下。出发时是三月,如今已经是七月了,一路上所遇艰辛良多,就连同来的眭本在路过湘潭时也病得难以成行,干脆就将其放在了那里养病。不过,到了今天却也总算是赶到了这目的地。 “回去的时候,应该会快上一些。” 姚志卓说来,朱全古亦是做出了认可的回应。他们如今至此,一路上还是多走水路,凭水路的速度更快还走了四个多月。不过回程之时,湘江、洞庭,再到长江水道,一路顺流而下,速度自然是要快上许多的。 步入贵阳城的东门,武胜二字在头顶掠过。这一路上,入了湖广以来,无论明清哪一方的控制区,盘查上都颇为严格。所幸他们的背后是江南抗清人士的团体,有能量的人物从来不少,清廷那边的关卡不费太大力气,反倒是进了明军的控制区却是更麻烦了许多。 “我等是来求见雷阁老的。” 所谓雷阁老,即是孙可望秦王府的行营大学士雷跃龙。守卒一听这话,连忙向军官报告,后者盘问了一二便直接派了人护送姚志卓和朱全古二人赶往雷跃龙的府邸。 他们来见雷跃龙,是承了贺王盛的关系。到了雷府,雷跃龙还在秦王府商议政事,未有来得及回来。不过等了一个多时辰,雷跃龙也下值回府了,看过了贺王盛的书信,依稀的想起了那个父亲做过天津巡抚的弟子,这层关系就算是联系上了。 “这么说,无党正在联络南直隶的义士等待大军顺流而下?” 贺王盛号无党,这个词是出自《论语》中的“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之语。这在明末东林、阉党、以及齐、楚等党争不休的局面下很有些针对时弊的意思。故此,雷跃龙对于这个弟子的印象模糊了,但是一旦想起了这个名字,其人的号也就连带着记了起来。 前来拜见,正是打算通过雷跃龙的关系来打通面见孙可望的道路。当然,其中也不乏有要雷跃龙看在师徒的情分上代为说项的意思在,所以当雷跃龙看过了书信,出言问及之处,姚志卓和朱全古二人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确如阁老所言,贺主事这些年奔走四方,与南直隶的很多义军首领相交莫逆。” 姚志卓躬身回复,雷跃龙听来,再联想到早前姚志卓提及的那些人等,尤其是那位前礼部尚书钱谦益,对于这份说辞中的水分预估大大的降低,胸中也有了基本的成算。 “此事,老夫需要先行与秦王殿下说过。你二人就在府中等候召见,莫要胡乱走动。”说到此处,雷跃龙想了想,随即有连忙补充道:“不要与西宁王和抚南王有关的人产生交集,尤其是前者,召见时万勿提及,只要一力吹捧秦王殿下即可。否则的话,必然会适得其反的!” “多谢阁老指点,末将记住了,这几日便不出府了。”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听到这样的答复,雷跃龙不由得松了口大气,旋即又提醒了一遍召见时绝对不能提到李定国的事情,丝毫不嫌啰嗦。 相谈良久,姚志卓和朱全古二人便在雷府住了下来。所幸,雷跃龙虽非孙可望身边最亲信的人物,但是说话的分量极大,孙可望对于此人的意见也很重视,没过两天便下达了召见这二人的命令。 贵阳秦王府富丽堂皇,珠光宝气,宫殿宏伟,颇具王者威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更是极为森严。二人步入其间,此生虽非见过真正的皇宫大内,但是亲眼见过了这些布局、陈设,却无不是在第一时间就联想到明廷在南北两京的皇宫内院亦当是如此。 孙可望是亲王的身份,二人不敢失礼,按着明廷的礼数将面见的流程走过,随后待孙可望出言问及之后,便按照早前想好的说辞向孙可望进言。 “……由此,大王率王师收复湖广,自武昌顺流而下。南直隶有牧翁、贺主事、李督师等所联络和招募之义军,随时发动,背刺江南虏师;福建漳国公水师称雄于闽粤沿海,已应了牧翁之招,愿以舟师封锁长江。只待大王一至,西南、东南之王师连为一体,呈锁江之势。届时,可观虏廷自败矣!” 姚志卓侃侃而谈,他并非是第一次踏入西南了,当年鲁监国朝溃于钱塘江,他在天目山打了几年的游击,与其父便先后去过广西的永历朝廷,其父更是在后来病死于广西,故此钱谦益才会选择以其人作为“使团”的首领。 从头到尾,姚志卓就未有提及过李定国这三个字,甚至早前他与朱全古也将既定说辞中会用到“定”、“国”的字样以其他的字眼儿代替,唯恐触到孙可望的心结。 “陈巡抚是何意见?” 姚志卓一番话说罢,孙可望思量一二,却突然来了一句这个,点名要听陈凯的意见。对此,姚志卓也是明白,陈凯才华横溢,智计过人,这一点就连钱谦益也是多有赞颂,此刻孙可望问及,多半是其人才具传到了这位秦王殿下的耳中。 “不瞒大王,陈巡抚在前岁曾特意去了一趟常熟与牧翁会面,对于楸枰三局颇为看好。福建漳国公那边,有牧翁的师生之谊,同样也少不了陈巡抚的劝说。” “原来如此。” 这样的答复,没有出乎孙可望的意料。但是一番召见过后,他也未有立刻给出答复,二人便回了雷跃龙的府邸。而秦王府这边,雷跃龙细细观察,见孙可望对此确感兴趣,只是显得还有些顾虑。 “阁老,我军新败,驾前军损失不小,虽说杀伤虏师也不在少数,但是一时间怕是也很难再战了。” 秦王府的东阁大学士吏部尚书范鑛,其人是四川人,有两子死于张献忠入川,但是这位曾经的云贵总督却已然是孙可望集团内部最得信重的文官之一。此刻孙可望不便出言,范鑛便提起了旧事。 四个月前,永历七年的三月十七,由于去年腊月和今年的二月,李定国先后放弃了衡州府和永州府后,李定国进入了广西,但是以定远大将军多罗贝勒屯齐为首的八旗军主力却没有尾随而去,而是选择在次月大举西进。 衡州府的西面的就是宝庆府,宝庆府则更是辰州府的东面门户,乃是明军所必守之所在。于是明军陈兵周家铺,随后孙可望更是带了驾前军连夜赶到助战,当即便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 清军小挫,岂料却并不肯善罢甘休。双方于是在周家铺展开血战,激战一日,明军败绩,被清军俘获了七百余匹战马以及一头战象后便退出了宝庆府,转而扼守辰州防线。而清军那边,同样是付出了两个蒙古梅勒章京武京和韦征,以及大量的满蒙汉军八旗的伤亡后,面对已经败退的明军则依旧不敢继续发起进攻,仅仅是占据了无人守御的宝庆府后便忙不迭的向清廷报捷。 周家铺之战在后世也被称之为岔路口之战,有因清军自岔路口出兵,更是因为这一战后西南明军的进攻势头被清军打断,从明攻清守变成了双方对峙的格局。具体双方伤亡几何,皆是讳莫如深。但是,孙可望在战后缓了很长时间才再有动作,清军那边则更是忙不迭的把屯齐等参战将帅拉回去治罪,由此可见一斑。 “驾前军损伤不匪,尚在恢复之中。且有消息指出,虏廷委任了洪承畴为西南经略,那厮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 范鑛言及,正是孙可望所忧虑的地方。但是此刻,他亦是不免被顺流而下夺占江南富庶之地,而后凭东南财货养西南雄兵的厚利所诱惑,才会显得份外的犹豫不决。 “此确是老成谋国之言,冢宰所见,亦是当前现状。” 雷跃龙对范鑛的观点表示了认同,但他本就是这“楸枰三局”的参与者,旋即话锋一转,便与孙可望言道:“不过,老臣以为,虏廷如今占据天下大半,耗下去对朝廷、对秦王府都是没有好处的。此间既然江南义士与福建水师皆有意为之,国主何不借此良机,设法顺流而下。届时即便是与虏廷划江而治,亦是进取之道。至于如何展布,先答应下来,再做思量不迟,总不好凉了江南义士的拳拳赤子之心。” 雷跃龙一番话说下来,孙可望环顾众臣,见无人反驳,亦是颇为动心。如其所言,这是对他有利无害的,无论成与不成,他的权柄皆在手中。 而且,这里面还有郑成功的存在,根据孙可望的情报显示,李定国似乎有意与郑成功联手夺取广东,几个月前的肇庆之战就是个契机,结果哪知道李定国自己坏了事情。现在有了这份楸枰三局,郑成功势必要出兵江南以为策应。如此一来,分兵江南就势必难以分兵广东,而他早前问及陈凯的意见,其中就更不乏有唯恐陈凯对此议不满,进而会策动李郑联手的心思在。 “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再召那姚志卓来见孤!”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联结(中) 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秦王孙可望为显拉拢姿态,特别设宴款待姚志卓和朱全古二人,并且对西南明军与江南义士之间的合作表示了积极的态度。对此,姚、朱二人自然是照着雷跃龙的说法对孙可望的高瞻远瞩大加称颂了一番。 席间,姚志卓和朱全古二人提出了要去觐见永历帝的要求。这是来之前钱谦益、贺王盛、李之椿等人特别提过的,一定要争取到永历帝对于他们所行之事的认可。对此,孙可望也全然没有阻拦的打算,一口便应了下来,并且表示会派人护送他们二人前往安龙府的行在。 这件事情孙可望没有理由阻拦,尤其是眼下还要指望着东南明军和东南的抗清人士能够帮助他在南直隶站稳脚跟的情况下,更是不可能阻止姚志卓的觐见。于是乎孙可望说到做到,很快就安排了人护送二人前往行在。 安龙府,即是明时的安龙千户所,位于贵州承宣布政使司西南的普安州南部。从贵州中部的贵阳府城出发,一路翻山越岭,仰赖着向导的便利,二人以着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里觐见永历天子。 来到城外,所见是一座狭小得未必有内陆一个镇子大的千户所城。二人步入其间,见城内百姓规模,当也不过是座户不过百,民不及千的所在,约莫就是个大点儿的村子罢了。 带队护送的军官先是待他们见过了安隆府知府范应旭和总理提塘官张应科二人,此二人是孙可望的心腹,见姚志卓与朱全古二人前来觐见,尤是知道孙可望全无阻拦之意,亦是满怀着猜忌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直看得二人浑身不得自在。 过了此二人的一关,姚志卓和朱全古二人便得以觐见永历帝。永历天子闻听江南义士前来觐见,亦是设宴款待。席间二人向永历天子汇报了江南的抗清运动,同时也提及了不少关于福建的事情。这些,说起来都是永历天子基本上无从得知的。待到宴会结束,永历天子也下达了敕书,对他们的计划和行动进行了背书,二人才告辞而去。 想要的东西拿到了,此来的目的也达成了,二人心满意足,踏上回返江南的路途,不过也须得先回一趟贵阳向孙可望复命,向雷跃龙告辞才是。 行在路上,二人默契的不谈行在任何事,直到几日之后,随行之人不复关注于他们的情况下,进了驿馆之后,确定了四下无人才敢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 “贵阳的秦王府富丽堂皇,有些东西即便是不懂的都能看出些逾制的可能。再看行在,破破烂烂的,就算是个小乡绅也未必能住得惯吧。” “哎,听说行在宫殿,原本就是千户所的衙门……” 二人说及,不由得摇了摇头。如此对比,孙可望显然是没有把永历天子放在眼里,只怕日后也未必能够坐视着大明的旗号一直悬在头顶。 “那个知府和那个提塘官,怕就是用来监视天子的吧。” “还有那个姓庞的太监,宴会时我看他那眼神不对,弄不好也是个卖主求荣的货色。” 声音压得极低了,细若蚊呐,仅限于二人凑得极近了才能听的清楚。西南的君臣关系竟然会是这么个样子,实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之外。回头想来,临行时钱谦益一力要求他们面君,并且求得天子敕书以为名正言顺,现在看来实在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姚伯爷,您说,若是秦王真的带着大军夺下了江南,到时候皇上……” 朱全古的声音越来越小,姚志卓却是依旧听得明白,无非是唯恐孙可望得了江南财富,进而野心膨胀,篡夺皇位。如此一来,他们不反倒是成了把皇明的江山社稷拱手送与那流寇的罪人了吗? 这样的担忧,也同样是姚志卓所存在的,但是担忧过后,他也只得对朱全古表示无需为此忧虑。至于为何,姚志卓没有说得太明白,但是大致的意思无非是那些江南士绅不是省油的灯,朝堂上的政治斗争,孙可望一个流寇出身的亲王未必玩的过那些东林党的老油条。 “或许,牧翁早就想到这些了吧。况且,不是还有漳国公和陈巡抚在吗?” ……………… 姚志卓和朱全古二人回返贵阳城,秦王府吏部尚书范鑛当即任命了朱全古为仪制司主事,同时授予姚志卓以孙可望的劄付、檄文、大学士雷跃龙的五封回信和孙可望任命贺王盛为兵部侍郎的敕谕一道。有了这些,再加上永历天子的敕书,他们就算是名正言顺了,当即启程回返,踏上了回返江南的道路。 这边,入黔联络的人离开了贵阳城。安龙府行在那边,消停了几日,在此监视永历君臣的孙可望亲信们也稍微放松了警惕。 内阁首辅大臣吴贞毓的家中,吴贞毓正在给翰林院孔目周官交代最后的一些事情。 诚如姚志卓和朱全古二人所见的那般,贵阳那边孙可望的亲信们已经开始了为“永历天子禅位孙可望”一事造势。故此,去年年底,永历君臣就暗中派了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林青阳启程出发,去广西求见李定国,希望借李定国之手让永历朝廷摆脱孙可望的控制。 时隔半年,林青阳一去不复返,永历天子以及以内阁首辅大臣吴贞毓为首的朝臣们再也坐不住了,只得借“南宁新近收复,需要重臣坐镇”为由支开了已经投向孙可望的锦衣卫指挥使文安侯马吉翔,而此时借着孙可望的亲信放松警惕,他们便决定让周官秘密启程前往李定国行辕。 “敕旨一定要收好,切不可让人知晓。务必请西宁王回师,以解倒悬之苦。” 周官如期潜行离开了安龙,赶往李定国的军中,为永历君臣谋一条生路。送走了周官,吴贞毓却因为另外一件事被召进了宫。 “今岁三月,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漳泉潮惠四府,提督军务兼管粮饷陈凯,率辅明侯林察、安肃伯李建捷及漳国公麾下总兵官杜辉、副将蔡元等将浮海奔袭琼州府,斩虏琼州总兵刘伯禄、海南道彭三益等,现已收复琼州一府。秦王殿下以为,当晋陈巡抚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赠曾祖、祖、父三代为官,以酬此复土之功。” 此时此刻,孙可望的使者在大殿上傲然而立,侃侃而谈,除了拜见时的行礼外,反倒是永历天子更像是臣,而使者所代表的秦王孙可望则更像是君一般。 只不过,在场的永历君臣却没有流露出半分的意外或是不满,即便是心中有所思亦不敢付诸于口,除了暗地里派出林青阳和周官外出求援的事情尚在进行,须得隐忍半分,其实这样的场面他们也是见多了的,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龙椅之上,永历天子默默的听着孙可望孙可望对陈凯的晋升和封赠,至于那个以为如何,也只是孙可望和永历之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最起码的礼貌而已。孙可望没有捅,是因为李定国尚在,而他在西南明军中的威信由于岔路口之战的缘故一落千丈,不过这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永历这边,性命操控于人手,孙可望还是个流寇出身的家伙,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当然也不敢如何。 “陛下以为如何,难道还能说朕不同意吗?” 到了这个份上,若换作个刚毅的天子,或许还会搏一搏,但永历本就不是个刚强的性子,心中再多委屈也只会回到后宫和马太后、王皇后去哭诉,早前桂林大捷,那个御史李如月倒是跳出来闹上了一轮,结果落得个剥皮揎草的下场。更何况,这一次也确实是复土有功,又非有当年孙可望擅杀陈邦傅父子的由头,自然也只会回一句“朕无异议”便再度闭口不言。 孙可望的使者将事情通报完毕,行了礼就离开了这座破破烂烂的安隆千户所只是换了个招牌就成为了皇宫的破房子,启程返回贵阳复命。 使者走后,永历天子的亲信内官张福禄点了点头,便自行出去到外面把守。说起来,他们防的不仅仅是城内的范、张二人,还有提督勇士营的大太监庞天寿,后者与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沆瀣一气,投向了孙可望那个新主子,近年来便在宫里面监视着永历君臣的一举一动。 此刻庞天寿不在,马吉翔更是被支到了南宁。外面有张福禄把守,永历天子稍作思量,便向吴贞毓问及那份晋升和封赠的事情。 “回陛下的话,老臣以为,复土之功,升迁不多,却大加封赠,显然是秦藩不欲陈巡抚升迁过快。想来当初升陈凯以四府巡抚者是秦藩,现在又要压着陈凯的官职晋升速度,或许,问题关键并不在陈凯的身上,而是在张孝起的那里。” 使者说话时,吴贞毓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待到永历天子问及,吴贞毓已经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当即便做出了回答。而对于这份回答,永历天子闻言亦是恍然大悟,当即便明白了里面的关键。 “秦藩意欲挑唆陈巡抚和张巡抚不和,以着那琼州府?” “正是如此。” 若非由此想法,只要加陈凯以广东巡抚,陈凯便有了管辖琼州府的权限。可是现在,陈凯占据府县,但却缺乏名义;张孝起空有个高廉雷琼四府巡抚的官位,但是琼州府收复却与他无关,更别说是上岛理政,正是一对矛盾所在。而这二人的官职相仿佛,便更不会有哪一方压过对手的可能。 “陈巡抚用的都是漳国公的兵马,就算是他肯给张巡抚或是连总督一个面子,只怕漳国公那边也未必会给。” 说起来,陈凯当年有让潮州知府与叶翼云的旧事,这是一份不贪官位权禄的贤名,永历朝廷在广东期间,朝野之中便多有赞颂。 这份赞颂,当年吴贞毓也说过,此刻自然不会打自己的脸,只说兵马是郑成功的。而张孝起有四府巡抚的官职,永历朝廷也不好让其就此“忍让”,甚至就算是有此心也已经晚了。说起来,孙可望的这番计较便必然会成事,关键还是在于情报上的不对等所致。 这件事情,暂时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君臣之间没有任何办法。是故,事情很快就此放下,很快便转到了周官身上的那桩事情上。 “首辅,事情可已经办妥了?” “回禀陛下,周孔目为人最是精细谨慎,想来断不会误了大事。” “那就好,那就好。” 如果不好的话,虽然有着任撰的那句“二龙不可相见”而没有能够亲眼见过孙可望本人,但是永历还是能想象到如果这事情被那厮知道了,那将意味着什么。 “但愿这个李定国不像他义兄那般,两蹶名王,如此猛将,真希望是上天派下来助朕中兴大明的,辅以福建之水师、天下之义士,中兴也并非是不可能。若非如此的话,那恐怕真是上天不欲大明得以中兴了啊。” ……………… 永历七年八月,时隔四个月的时间,李定国早已从肇庆回返到了广西的柳州府,按照计划积蓄粮草,以备来年再战。 不过,李定国也是刚刚回来。四月的时候,就在他退兵之时,广西明军的卫国公胡一青曾率军进攻过桂林,结果没能从线国安、马雄他们的手里将城池重新夺下来。上个月,李定国又率军去打了一次桂林,结果也没能成,只得重新回返柳州继续休整。 没成想,前脚刚回来,后脚便接到了冯双礼率领大军奉孙可望之命前来攻杀的消息。于是乎,李定国在江口设伏,打了冯双礼一个措手不及。随后倒是好言相劝了一番就将其放了回去,但见得冯双礼微有悔意,也算是一种收获。 回到柳州城,大军各自回营,没过几天,翰林院孔目周官便抵达军中。 说起来,安龙府行在到柳州府这边,无非是一路向东,过安隆司、泗城州和庆远府便可直抵柳州城,其中间或还有水路通行,可以减少路上的花费,所以周官很快就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读过了那份“词旨哀怆”的敕旨,李定国转而向西拜倒,数叩之下竟有鲜血洇了一地。 扶明与自立,不仅仅表现在李定国与孙可望之间的矛盾上,甚至可以说这本身就是他们二人矛盾的源头。 这些年下来,孙李之间本有矛盾,入云南后又有杨畏知的两头挑唆。其后,孙可望那边的任撰、马兆羲、方于宣等人的大肆怂恿,并为孙可望造势禅位。而李定国这边如金公址等永历朝廷中出身的文官则不断向他灌输忠君报国的传统道德观念。例如每每注解三国演义,每遇刘备、关羽便大加赞誉,遇董卓、曹操之流便大加鞭挞。久而久之,李定国便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忠君观念。 “臣定国一日未死,宁令陛下久蒙幽辱,幸稍忍待之。臣兄事可望有年,宁负友必不负君。” 写罢了这份回书,李定国又提笔在写给内阁首辅大学士吴贞毓的信中写到:“粤中未定,进退维艰,凡事须密,责在老先生。”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联结(下) 对于广东,李定国是存有执念的。这并不仅仅在于肇庆一败,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孙可望的实力太过强大,以着他的这四万多兵马是完全不够看的。想要形成对孙可望的牵制,避免孙可望野心膨胀进而威胁到永历天子的安全,以着李定国今时今日的见解,便是要向东联结郑成功,实现两藩的联手,从而让孙可望投鼠忌器。 前不久的肇庆之战,李定国本就是抱着必胜之心去的,郑成功能不能来其实对于战局都没有任何差别。但若是郑成功来了,李定国也不介意分郑成功一杯羹,只要有了合作,后面的事情也就会好办的多了。 向永历天子的奏疏、向内阁首辅大臣吴贞毓的回信,李定国写罢便交给了周官,后者亦是连忙启程返回,不敢有一时半刻的耽搁。 随着周官的返回,很快的,永历朝廷那边便派出了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程邦俊携带诏敕前来面见李定国。 “下官奉天子诏令,前往广东联络各部王师、义师,待殿下大军东指之际,即可群起响应!” 由于孔有德当年分兵广西各处要点,结果等到李定国猛攻桂林之际,无法及时援救。是故,尚耿两藩吸取了教训,集中两藩藩兵于广州,而其他府县仅以绿营驻守。如此,便给了明军和抗清义军以海岛、港湾、山区等喘息的空间。 粤西之地,在钦州府的龙门岛有靖氛将军邓耀的水师,那里“东界合浦,西界交阯,为钦、廉门户,群山错落七十有二,钦江诸水随山而转,彼此相通,亦七十二径而注于海”,形势异常险要。因此如宁藩镇国将军朱统、海北道周腾凤和高、雷、廉、琼四府巡抚张孝起也来到廉州地区同邓耀相呼应。 例外,肇庆西北有李光恩,高州府有郭登第,石城县有漳平伯周金汤。另外还有海陵岛的参将李常荣、文村的虎贲将军王兴以及上下川岛的陈奇策等部,不胜枚举。这些抗清武装实力虽不雄厚,地域比较分散,但一般都接受督师大学士郭之奇和两广总督连城璧的节制,他们熟悉当地情况,有的还拥有舟师,对于配合大军作战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今年的肇庆之战,粤西义军也有闻讯出兵策应的。但是,一方面李定国败得太快了,如邓耀、周金汤等人组织的水师还没赶到就只得原道返回;而另一方面,由于此事没有得到郭之奇和连城璧的大力支持,所以如陈奇策、王兴、李常荣等部更是没有出兵相援,否则仅以这三部的地理位置,怎么也不可能比邓耀、周金汤他们要慢的。 此番程邦俊赶来,便是永历朝廷向郭之奇和连城璧下令,命令他们配合李定国东进的军事行动。这不仅仅是广西明军与广东明军之间的合作,更是西营系统内的西宁王与永历朝廷之间的联手。 对此,李定国是颇具期待的。但是,相较之下,他还是对郑成功抱有更大的期待,因为郑成功的实力要远胜于这些粤西的明军、义军,甚至这些粤西的部队加在一起都没有郑成功的实力更强。 为此,前些时间,李定国专门向郑成功写了书信。估摸着,现在也应该已经送到了郑成功的案前了。 ……………… “国姓大将军麾下:从来天下豪杰,必予其时之可为:具可为之资者,必凭其势之可藉。当今之世,之二者惟公有焉。慨自三百年深仁厚泽,匹夫匹妇,莫不子若孙以承之。至其旷典奇荣,则元勳之锡,止于茅土,固未有以臣民而上侔天祧者。言及斯遇,终纲目几千百年间终不数数见也。夫恩重则报称必宏,宠隆则休戚愈切。艰兹国步,孤婺犹伤周室之衰;恤此人心,父老犹仰汉官之旧。吾知公厥衷,必有大不自安者。枕戈待旦,此其时乎?” “不榖惭以薄才,谬膺巨任,成命授以讨虏,简书载在专征。所得与四方勳镇通联纠合者,天子之灵也。客岁西粤诛逋奸之孔酋,仲冬衡阳枭敬谨之真虏。举九年腥浊以来,为朝廷彰挞伐者,仅兹两役。然今皇应运庇孚,攻取固未敢谓其谋之允臧,要亦见虏之无难扑灭耳。” “兹以怀念两酋,东南鼾卧,曾拟长驱建业,不容肘腋无疑,况其局力,自不可与桂林湖南同日以语,又何惮而不芟荆削棘、续通周道也哉?用以孟夏薄端城,困其残孽。乃狡虏凛前车之戒,婴城甘巾帼之遗,兼以霖雨环江,致我战攻少需时日。” “调饥方惄,而水师义旅同口揄扬,谓公青省黄龙,如飞如翰,时一凭虚而至,虏胆殊寒。牙樯遗韵,只今在潮惠之间。不榖闻之,不觉望洋起舞。知公畴昔之愆期,若有俟不榖今兹之少选,诚有待也。缘托一鸿,敬邀并驾。公诚念君德孔厚,父恨深长,则五羊赤海,伫睹扬帆,半壁长城,中心是贶。否则,中兴告成,京观胜纪,而云台香宇,千载传流,国姓不预,其何以仰副殊眷而慰此可为之时势乎?予日望之,匆言幸照!” 李定国的书信早在六月时就已经送到了郑成功的案前,内容,无非还是力劝与其联手进攻广东的事情。 对于此事,郑成功确有意动,但是联想起眼下的局势,却也没有立刻应允下来。不过关于李定国为其长子李溥兴向郑成功的女儿求亲一事,郑成功倒是答应了下来。只是在于郑成功的嫡长子郑经如今也才十一岁,实在没有适龄的女儿,只得以堂弟的女儿许之以婚姻。 同月,上次前来册封郑成功为国公的兵部主事万年英再至中左所,册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郑成功辞而不受,并向朝廷申请对他的部将进行赐爵的事宜。 到了七月,清廷议和的调门越来越大,郑成功一边与清廷虚以委蛇,一边前脚在中左所送走了远嫁广西的侄女,后脚又为水师前军的张名振所部准备长期作战的粮草、武备,忙得不亦乐乎。 “此番北上南直隶,就仰赖定西侯的手段了。” “末将必幸不辱命!” 永历五年舟山之战后,鲁监国朝南下依附郑成功,其中如平夷侯周鹤芝,乃至是早前就已经转隶过来的闽安侯周瑞等藩镇大帅早已融入到了福建明军之中,成为了郑成功的部将。但是如定西侯张名振,这位鲁监国朝的头号大将虽说是所部被划分为水师前军,吃的也都是郑氏集团的粮草,但是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张名振始终在竭力控制军队,不使郑成功掺进沙子,以至于到现在张名振带来的部队也依旧是掌控在这位定西侯以及他的亲信部将们的手里。 这在郑成功所部中算得上是一个异类,甚至如陈凯的抚标,总兵官林德忠是陈凯的铁杆亲信不假,但却也同样是接受了郑成功的任命为这抚标总兵。 说起来,这张名振之所以会如此,郑成功当然明白是在为鲁监国留有一线生机。这份忠诚,让他惺惺相惜,只是忠诚指向的那位藩王实在是让他不能舒服。 不过,郑成功已经决定了与清廷玩一把议和的戏码,借此更快的恢复实力。但是另一方面,钱谦益前不久又派了人前来襄赞军需,同时提到了楸枰三局的进行一事,这也使得他不得不做出回应。 “张侯、张侍郎,二位此去南直隶,按照计划,可打朝廷的旗号,但却万勿说是我派二位去的,切忌,切忌。” “请国姓放心,侯爷和下官知道分寸。” “那就有劳二位了。” 水师前军的舰队自中左所扬帆起航,郑成功在码头眺望,那四五百艘大小舰船里有张名振从浙江带来的,也有他此番补充的,军势不可谓不壮观。但是,粮草上面,他却并没有让张名振尽数带走,而是约定了派船供给。 “只要在粮草上卡住了这位定西侯,鲁王就翻不起浪来。” 郑成功如是想着,他的亲信幕僚们,如潘庚钟、如冯锡范等亦是如此。甚至对此,鲁监国册封的定西侯张名振和兵部侍郎张煌言这对文武搭档亦是明白,无非是心照不宣罢了。 舰队启程北上,这件事情的内情并不公开,仅限于郑成功以及郑成功的一些亲信知道具体如何。不过,对于张名振的舰队起航,岛上的人们也打算并不在意,如郑家的子弟,近期最关注的的还是他们在广东的那个做巡抚的侄女婿、姐夫、妹夫、姑父,眼巴巴的盯着陈凯又要对哪个倒霉蛋下手了。 “听说原本大木是打算把省英调到泉州做同知的,现在倒好,一跃而为琼州知府了。” “他陈竟成怎么说也还是要用咱们郑家的人的。” “哎,说不定还是惜缘妹子吹得枕头风呢。再者说了,省英在潮州为官多年,从海澄县丞的位置一步步的做到潮州府通判,说来也是那堂姐夫的老部下了。” “……” 上半年,李定国自西猛攻广东不胜,郑成功则坚守闽南,硬扛住了金砺的大军。在这两处之间的陈凯,突然对粤西的琼州府发动进攻,并且一战得胜,算起来这上半年整个华南地区收益最大的便是他了。 地盘占下了,琼州府的一府三州十县是需要大量官员来填补空缺的。陈凯从潮州那边抽调了大批的来自于闽南、潮州、广州的官员入琼,从琼州回来时又带了不少琼州府本地的读书人来补上潮州的部分空缺。折腾了一溜够,两府四地的士绅、官员们大多能够满意,其中任命了郑成功的族弟郑省英为琼州知府一事更是被郑氏子弟们认作了是双方关系缓和的象征,一个个的眼巴巴的盯着陈凯的举动,只盼着能够捞到更多好处。 “你说,姐夫下一战是要打哪处啊?” “惠州府吧,惠州府的海丰县现在已经是王师的了。” “我看可能性不大,须知的过了惠州就是广州了,除非大木引兵西进,那一文一武联起手来,否则鞑子兵也未必是好惹的。” “我倒看鞑子兵没什么了不起的,竟成不是两败过耿继茂吗?” “你也知道那是耿继茂那小儿,后面还个尚可喜呢,那可是独自击败了西宁王的狠人!” “……” 中左所、安平镇,如此这般的窃窃私语从未少过,反倒是郑成功那边,很多人都知道永春一战郑成功虽说是胜了,但兵员损伤也不小。既然那时候没有趁胜夺取兴化府乃至是福州府,暂且估计也不会有太大的动静。 诚如他们所料的那般,闽南方面大的动静确实暂且未有,但是潮州那边似乎也因为天气过于炎热而消停了下来,能够听到的也就是些什么蚯蚓养殖场和养鸡场的段子,再有就是广东才子邝露出任广东民报主编,大概有事情也是要冬天见了。 然而,闽南这边,大的动作未有,小的,或者说是秘密的动作却一直不少。郑成功的回信送到了京城后,清廷立刻做出指示,并且颁发敕谕,经主抚派的刘清泰之手送交到了郑成功的案前。 “朕念尔兵卒众多,难以安插,钱粮委难支给,仍益以兴化、惠州并漳、泉、潮、琼四府驻扎,即将六府水陆寨游营兵饷拨给尔部下官兵,不足不另补。正课钱粮仍行解部。管民文官俱听部选,尔原辖武官听尔遴选委用,仍将姓名职衔具题造册送部。开洋船只,尔得稽察,收纳税课,送布政司解部。” “特命海澄公挂挂靖海将军印,节制麾下众将……” “命,平南将军固山额真金砺率军撤回杭州,靖南将军昂邦章京喀喀木率军撤回江宁,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麾下藩兵不得擅自出击……” 六月的时候,金砺就已经开始撤军了。到了现在,已是八月份了,得到的消息显示金砺所部已经尽数撤回到了浙江的境内。 接到了书信,郑成功细细看过,清廷对于他通过李德暗示的底牌几乎是照单全收。尤其是对于闽南、粤东的军事威胁方面,更是忙不迭的撤了下去。这份殷勤,说好听了叫诚意,说难听了就是火烧屁股。 这般处置,可谓是正中郑成功下怀。眼见于此,郑成功当即派出舰队,分赴兴化、福州、福宁这两府一州之地,持清廷敕谕,征粮征饷。至于标准嘛,则是大县十万两,小县五万两。而下一步,郑成功更是计划将征收粮饷的范围扩大到漳泉两府毗邻的汀州府和延平府。 舰队分批启程,郑成功已经可以预见到大批的粮饷、人员经海路汇聚于中左所。如此,大军的损伤很快就可以得以恢复,甚至借此机会更胜从前也是说不定的。 期许如斯,并非凭空想象,而是根据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情报以及精确的计算后的结果。郑成功对此满怀信心,直到他写给陈凯的那封关于解释清郑议和的书信的回信送至,看过了书信后他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才不由得感叹了句“论起和鞑子耍心眼儿,还是竟成玩得花哨”的话来,便连忙派人去追那些先期出发的舰队。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无耻之尤(一) 永历七年八月,清廷方面照单全收了郑成功暗示的议和条件,并且以着最快的速度将敕谕送到了郑成功的案前。 对此,郑成功决定派舰队前往兴化、福州、福宁州等州府征收粮饷,用以恢复军队实力。不过,舰队前脚派了出去,后脚郑成功在接到一封书信后就连忙派人去追,经过了新一轮的布置后才重新启程。 九月初三,一支明军舰队在海坛岛稍作休整,随即便在隔海相望的福清县境内登陆。随后,这支明军也不去理会左近的镇东卫城,直接抵近到福清县城的城下,开始有恃无恐般的安营扎寨。 福清县是福州府最南部的县城,位于龙江之畔,距离西南的兴化府与东面的大海都不算远。甚至,包括明军稍作休整的海坛岛,其实际上在明时也是隶属于福清县的,不过这年头儿明军的水师强盛,清廷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就只能放任着海坛岛在不远的地方持续性的保持着对县城的威胁。 这座县城设县很早,但此后的这七百多年里却始终是如内浙江的义乌那般只有城门,没有城墙。直到明嘉靖年间,倭寇肆虐,为保全此一方百姓安全,明廷方在此修建城墙。不过一如东南沿海地区在这期间修建的其他城池,在军事防御上都还是下了功夫的。 明军抵达城下,守城的绿营战战兢兢的望着远处的营寨和抵近城下的明军,本县的知县大老爷在得到了消息后则连忙将动员民夫的事情交给了佐贰官和典吏们,而他则担负起了更大的责任,那就是诚心诚意的跪在佛堂里,向观世音菩萨祈祷,祈祷清军能够在明军的猛烈攻势下坚守住城池,起码坚守到福州援兵抵达。 营寨修建着,明军的使者则直接来到城下,要求入城说话。城头清军请示过了军官,军官明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规矩,便让人放下吊篮将明军使者拉上来。而后的,在听过了明军此来的目的后,连忙派人去请那位身负重任的知县大老爷,后者不情不愿的赶来,强撑着听过了明军的要求后,反倒是如看到了菩萨降下的恩泽那般重新精神百倍了起来。 “贵使此言差矣,朝廷为海澄公着想,拨发兵饷,但也仅限于海澄公现在控制的漳州、泉州、潮州、琼州以及旨意中提到的兴化、惠州两府。本县隶属于福州府,并非在这范围之内,是故贵部到此向本官要求粮饷,是没有道理的。” 清郑议和的事情,这在福建官场上算不得什么秘密。知县对此早有耳闻,原本还说笑过关于兴化府和惠州府的官员们又多了个婆婆的怪话来。岂料这才没几天的功夫,别人的新婆婆就跑来对他挑三拣四了,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嘛。 然而,明军实力强盛,饶是如此,知县也力争做到有理有据,设法说服使者以及使者背后的明军大帅。奈何,这使者却早有准备,直接向他爆出了清郑议和的新进展来。 “朝廷的敕谕,咱们海澄公那边是看过了的。对于皇上、朝廷诸公以及刘制军、佟抚军二位老大人的体谅,海澄公他老人家亦是感恩戴德。但是,惠州府不提,兴化府就只有两个县的地方,实在是不敷大军粮饷所需。是故,咱们海澄公已经修书一封,向皇上、向朝廷、向刘制军和佟抚军那二位老大人请求增加府县以供养兵。此事,县尊可以派人去福州那边相询,我家黄都督说了,可以等县尊确认了消息再行收取,但那时候大军驻扎在城外的消耗亏空也须得补上才是。” 使者对清廷和清廷的君臣在称呼上很是恭敬,这倒却有些议和的意思在。但是没了一句,却还不忘了加以威胁,实在让知县为之气结。 然而,议和是大事,现在福建的督抚都是主和派,知县知道上官的立场,明白轻重,也不敢造次,只得派人送了使者出城,同时派人赶往福州府城那里向刘清泰、佟国器这二位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去进行汇报。 兴化府就在福州府以南,知县的信使匆匆赶到,哪知道暂且驻节福州以主持议和事宜的浙闽总督刘清泰那里已经收到了不止一份的报告。 福州府的长乐县、连江县、罗源县,兴化府的莆田县、仙游县以及福宁州城和福宁州下设的宁德县,这些沿海的地区尽皆向福州方面报告以明军前来征集粮饷的事情。若是再算上现在的福清县,那简直就是可以用遍布福建沿海来形容了。 对此,虽说兴化府只有两个县,确实是显得有些太小了,但是议和的事情尚未有实现,郑成功却率先打着清廷的旗号跑到各县的县城下要求粮饷补给,这也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 “绝不能放任着他这么来,必须先把招抚的事情敲定了才行。” “但也不能一点儿不给,尤其是兴化县那边,咱们总不能把门彻底堵死了,那样不利于议和的展开啊。” 刘清泰和佟国器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来说去,却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勒令各府县暂且不予发给,等待后命而已。 “我得写封书信与那海澄公。”话说着,刘清泰便提笔开始书写,但是没写两字儿,他稍顿了顿便道了句“还得给郑鸿逵写一封”的话来便继续写了下去。 “从来大丈夫举事,必使功业有所归,身名无所累,而后奋臂一往,以求白于天下可也。” “今令尊公以身依日月之傍,令祖母年逼桑榆之景,更思海上有事以来,冒费者何地之金钱?涂炭者何方之膏血?足下英雄之姿,忠孝之性,岂甘一时之倔强而冒青史之讥,咫尺之飘摇而酿赤族之祸也哉?如惧投戈为孤注,何妨联其子弟以归?倘疑赴阙为畏途,何妨请命于桑士而守?!” “不佞以平生忠朴,久见谅于圣明,皆能为足下一一剖心以呼吁者。倘有言之不应,不但非男子,且无以质鬼神,幸决裁监” 刘清泰的书信中写满了对郑成功的劝诱,书信送到了郑成功的手里,大致看了看,随手便递到了郑鸿逵的手里,而后者笑着接过了书信,亦是将一封刘清泰写给他的书信转手交给了郑成功。 “大木,再看看这封。” 郑成功接过书信,细细看过,其间无非是凭清廷如今之大势,凭软禁在京的郑芝龙劝说郑鸿逵去对郑成功好言相劝,尽早的把议和的事情办下来。除此之外,更是表示若是郑成功还有些犹豫的话,那么不如让郑鸿逵先行就抚,有了个榜样,或许对此还是有利的。 两封书信看下来,无非还是刘清泰急于将招抚一事办下来。这事情本就是“将计就计”,郑成功的诚意缺缺,倒是议和之事开始,由于涉及到郑鸿逵和郑成功叔侄二人,清廷多番努力反倒是让他们之间的隔阂渐渐减少。 “接下来,就看竟成的表演了。” “哈哈,不过在此之前,某还是先写封回信过去,以免把这股子热乎劲儿给晾凉了的。” 说罢,郑鸿逵便在郑成功的书房里写起了回信。由于他和刘清泰是初次书信往来,刘清泰的用词很客气,郑鸿逵的回信自然亦是如此。 “仰荷明命,远辱大教,新朝浩荡之恩与老公祖优渥之爱,阖门颂镂,如何可言!第不佞病积沉痾,经年床箦,久见谅于当道。渔竿樵斧,尚弗克负荷,况轩冕之荣耶?若漫然滥竽,是委纶綍于草莽矣。向己敷陈,兼详籧使,想在汪涵。” “至于舍侄,壮年锐志,颇足有为。君父命重,罔敢不遵。第以数十万之众,仰给于两府,安顿不易,畔散堪忧。彼时陨越,咎将谁任?又体统事权之间,旧例新恩,不无稍碍。用是趦趄,以为新朝实开诚布公,而于推心置腹似有未然。其未敢拜扬成命,出自其衷,且揆之事势,亦不得不尔者。老公祖其别有以教之否?” 回信,刘清泰很快就收到了。其中多有为郑成功辩解之处,无论是对于招抚的犹豫不决,亦或是对于仅仅增加两个府的地盘用以养兵的不满,但也没有把话说死了,其言下之意无非是要求清廷继续展现诚意。 “这郑鸿逵私底下对信使谈及,说是郑芝龙被掠进京的旧事让那海澄公的心里面对朝廷有疙瘩。招抚的事情,他倒觉得不是不能谈,毕竟打了那么多年,伪朝先是金声桓、李成栋作乱,随后又是那老本贼两蹶名王,可是到现在却还不是这鬼样子。无非,是他还想看看朝廷的诚意而已。” 刘清泰如是说来,轻弹着书信,旋即一笑。倒是那佟国器却皱着眉头,稍作思虑后才对前者言道:“制军,这会不会是这对叔侄唱的红白脸儿啊。” 如此说来,刘清泰回想起郑成功的书信,亦是有着犹豫和不信任的态度在其中。现在再看看郑鸿逵的回信,似乎更多的都是在为其侄辩解,虽说也在私下里表示过会再行劝说的话来,但是佟国器所言也并非全无可能。 佟国器说出了这等揣测,刘清泰细细思量,随即与其言道:“思远,招抚一事,不仅仅在于咱们的政绩前途,更重要还是能否为朝廷消弭掉东南这一支最大规模的贼寇势力。这是事关大局的,咱们尽力把事情办下来,才能不负皇上的洪恩浩荡。” “制军言之有理。” 闻言,佟国器重重的点了点头,很快的二人就商议好了决定,无非是让兴化府那边先发给一些钱粮来表示诚意,同时将郑成功要求再填州府用以养兵的条件送往京城,由清廷的高层来做出决定。 这般是最稳妥不过的,只可惜这世上的大事又哪有几件是无惊无险便可以做下来的,没等几日,郑成功便发来了一份措辞严厉的质问,对于刘清泰表示了更大的不信任。而究其原因,却并非是刘清泰,亦或是福建官场坏的事,却是广东那边爆发了一起军事冲突。 八月底,惠州府绿营接到了一份关于平海千户所遭到海盗袭击的报告。平海千户所城位于大亚湾以东,一块凸出于沿海的半岛之上。这里位于明军在香港和海丰的占领区之间,素来最大的威胁便是明军的水师。 不过,明军水师有个不成文的习惯,那就是每次航海都是大张旗鼓,亮明了旗号在海上行事,这样有利于他们展现其在海上的权威。而这一次,平海千户所那边报告的却是海盗,显然不是明军来袭。 既然如此,惠州府绿营连忙派出一支部队前去助战。可是这支部队进入了稔平半岛后便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数日后,平海千户所之围解除,千户所那边向惠州府方面做出通报后才发现原来那支清军被人尽数杀死在了一片山林之中。 紧接着,中左所那边发来了郑成功的愤怒,在书信中,郑成功极力表示刘清泰是在对其进行诓骗,暗地里却干着袭击明军的事情。 刘清泰对此一无所知,只在书信中看到了一些关于惠州之类的字样。于是乎刘清泰一边向清廷做出汇报,一边派人去惠州府问询,同时更是派人去见了郑鸿逵,而后者也很快就给出了一个让他愕然无语的说法来。 “那郑鸿逵说,郑森那厮将去惠州府征集粮饷的事情交给了南澳岛的陈豹,陈豹便派了部将吕未带着朝廷的敕谕去平海千户所征收粮饷。平海所不光不给,还招来了惠州绿营向他们发动袭击。结果,吕未负伤,但发动袭击的官军很快就被明军歼灭。制军,这事情不对劲儿啊!” 当然不对劲,这根本不用佟国器张嘴,刘清泰那边也看得出来。旁的不说,被偷袭的一方居然反杀了偷袭者,还是全歼,这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看不出其中的怪异出来。 但是,八月底的时候,清廷对郑成功的敕谕送到中左所未久,郑成功确也有回信向清廷进一步的讨价还价。这期间,广东那边应该还不知道郑成功准备受抚的事情,所以清军在实现不知情的情况下“偷袭”了全无防备的明军,结果兵力更为占优的明军奋起反击,全歼清军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广东与福建之间横垣着明军的控制区,两省的民间商贸往来可以通过,但是军情、官文什么的却根本过不去,这也导致了情报的滞后。刘清泰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儿是郑成功策划的,亦或是据说对招抚一事本就不满的尚可喜的手笔,但是助战清军被全歼,当事人只剩下了明军,尤其还有个部将受伤,此刻郑成功的质问,刘清泰无理,气势当即便堕了三分。 “郑森那厮据说很生气,据说潮州的陈凯和南澳的陈豹也写了书信,要求郑成功立刻停止与清廷的议和,挥动大军为无辜将士展开报复性作战。郑鸿逵个人还是倾向于就抚的,但是就算是他现在也在质疑朝廷的用心。” 暗骂了广东清军多事,刘清泰重新捋了一遍这桩事情,疑点有不少,但是缺乏人证物证,使得他也不敢对此作出结论。况且,真相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招抚的大局被破坏了,这很可能会破坏掉清廷的布局。旁的不说,一旦李郑联手的话,广东便是岌岌可危了! 尚可喜死不死的,刘清泰一点儿不关心,但是招抚的大局不能被破坏,这却是他们这些主和派官员的原则所在。 眼见于此,刘清泰连忙回信,表示清廷对此一无所知,很可能是由于消息滞后而导致的不必要的冲突。为此,刘清泰表示可以从福建的各府县抽调些粮饷用以弥补郑成功所部的损失,更是为了体现清廷在招抚一事上的诚意,希望这桩突发事件不会影响到双方的关系云云。 刘清泰是浙闽总督,这点儿权限还是有的。于是乎,正在准备或是已经拔营回返的明军舰队迅速的接到了各县对于征粮征饷的认可,但是交卸的地点不复在县城外,而是要到海边,临近明军舰队的地方,否则明军觉得这样不安全。 还是福清县,知县接到刘清泰和佟国器的指示,只得从县里面的库房里挪了约莫总计价值一万两的白银和粮食,送到了龙江出海口那里进行交卸。 镇东卫城就在龙江出海口的北岸,于是双方的交卸地点就在确定在了南岸。知县自然是不会亲至的,来的是本县的一个典吏。典吏硬着头皮押运着货物送抵,明军这边的接收人是郑成功麾下的督饷都督黄恺,后者派人点过了粮饷,吩咐装船,同时拿出了一份提前写好用印,但是留有了空白处的公文,在上面将清点的数字写罢,便交给了那典吏。 “这个,交给你们县尊,上面盖了海澄公的私印,尔等可以拿着这个去总督衙门报账。” 这是正该有的流程,由于是第一次打交道,典吏还有些紧张,唯恐这个黄都督拿了东西就走,不给他们留下个凭证什么的,现在看来,却是他想得多了。 “多谢黄都督体谅,多谢海澄公体谅。” 典吏满脸谄笑着行礼,脑后的猪尾巴跟着鞠躬作揖的动作一会儿垂到左耳后,一会儿垂到右耳后,但无论在哪,都让人觉着难看得紧。 行礼完毕,典吏准备启程返回,好把这桩差事彻底交卸了。岂料,那黄恺竟然并不打算就这么放他离开,旋即一挥手,便是几个明军抬着箱子上来,放在了二人之间。 “这一千两银子是咱们海澄公给你们知县的回扣,你点清楚了,若是事后再说少了,本都督可不另补。”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无耻之尤(二) “回,回扣?” 典吏一脸懵逼的听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儿,可其中的涵义却是显而易见的。 咽了口唾沫,典吏细细观察着那黄恺的面色,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既然如此,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典吏连忙了应了下来,开箱点验,确认无误后便连忙代知县谢过了郑成功和黄恺的浓情厚意,连忙带着其他吏员、衙役以及民夫们踏上了回返县城的路程。 出城时,是一辆辆的牛马车载着白银和粮食,回来的时候却是一个大箱子里放着几十斤重的白银直接送进了县衙的后宅。 “回扣?” 不怪典吏无知,事实上饱读诗书的知县大老爷也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儿,至少在备考的圣贤书和宽慰人心的佛经里是从未见识过的。但是,一如典吏那般,他自然也明白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 足足一千两银子啊,按照清朝制度,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是四十五两白银外加上二十担的俸米。这其中,一担粮食就是一石,那么二十担就是二十石,就着现在的粮价便是二十两银子。总体算起来,知县一年的俸禄就是六十五两银子,这一千两是足足需要他不吃不喝赚上十五六年才能拿到的巨款! 打开了箱子,白银散发的光芒当即便将整个屋子照亮了几度。知县咽了口唾沫,为官多年,灰色收入远多于正常的俸禄,这是官场的俗例,大概出了洪武朝,明朝也只有一个海瑞是不沾灰色收入的。但是即便如此,这一千两银子也是个不小的数目,眼见着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明晃晃的在眼前闪烁着,知县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很快就顺下了一滴又一滴的汗珠子,整个人也在诱惑和担忧中挣扎,几近溺水。 “县尊请放心,小人没有给那姓黄的留下任何字据来。” 没有字据,旁人就没办法构陷于他。此一言,如同是救命稻草般伸了过来,县尊一把抓住了,整个人探出了“水面”,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的同时,更是不忘了对典吏的勤谨进行了一番不吝美誉式的赞许,直把那典吏夸得都不知道脸该往哪搁了。 一顿美誉过后,知县是久经官场的,自然明白规矩。当即,他便拿出了其中的二百两银子,吩咐典吏在县衙里分出去,不光是随行的吏员和衙役,县衙内的其他吏员和衙役也要分到,甚至就连那些民夫,虽说是不给银子了吧,但也总要给些好处,比如减免一些徭役,反正都是公家吃亏,落个皆大欢喜才是。 “地方官不容易啊,总要打点上官的。” 知县喃喃自语,看似是随口言之,其实际上则是说给那典吏听的。说起来,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尤其是第一次从明军手里面收到贿赂,知县微有些不自信才会如此。而那典吏,祖祖辈辈的做着这项营生,自然知道轻重,随声附和几句,表示县衙上下都会体谅知县老大人的不易,老大人如此慷慨,大伙日后一定与老大人风雨同舟云云,直说到了知县心满意足才算了事。 典吏拿着银子就到外间发放,知县很快就迎来了全县衙的一致拥护爱戴。受到了拥护爱戴的知县这边,也立刻找来了一个随他赴任的堂弟,随他带着其中的部分银两赶往福州府城。 知县进府城,自然是向总督衙门上缴收据的,顺带着还要探探上官们的口风。但是他的那个堂弟则要带着银子直奔知府衙门的后宅,将向上官的好处费给过了才能安心。然而,知府那边却没有收下这份好处费,确切的说是没有全收下,堂弟也只得带着银子无功而返。 “怎么就收下这么点儿,府尊那边是怎么说的?” 驿站里,知县压低了声音问及,堂弟亦是将知府的话原模原样的学了一遍。照着知县的说法,前日已经有人知会过了,说是少不了知府的好处,知府也知道,同样的话,刘清泰、佟国器乃至是本地的道台和福建巡按,这些官员家的管家明军都有知会到,所以心意到了就够了,无需太过破费云云。 “兄长,这海澄公做事情很得体呢。” 堂弟如此夸赞,知县也只是讲了讲关于郑家当年在明时凭海贸巨利贿赂官员的旧事。他不是福建本地人,对此知之不详,但却也听说过一些,如今看来,在办事得体这上面,郑成功确是不让乃父当年的大豪风范。 有道是千里做官只为财,涉及到的府县官员们无不得到了一份进项,这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欣喜非常的。但是那些没有涉及到的府县官员们,在此暂且也只有眼红的份儿。 不过,善解人意的福建官场之友郑成功同志也没有忘记他们,很快就将征粮征饷的范围扩大到了这几个府的内陆各县,并且在此同时,向泉州府和漳州府毗邻的汀州、延平两府发出照会,要求他们尽快准备粮草,以供大军用度。 对此,汀州府还有些犹豫,因为他们虽是福建的府县,但是在行政上却隶属于南赣巡抚衙门,没有得到上官的应允,他们也不好向上报账。不过,延平府那里却是翘首以待,只等着双方商议妥当,整个延平府的各府县便忙不迭的将钱粮送到了延平府与漳州、泉州两府交界的大田县,以供明军接收。 在这个九月,回扣的盛宴席卷福建,延平府、兴化府、福州府以及福宁州的地方官员无不是挣了一笔童叟无欺的快钱。奈何,这世上人心的贪念从来都是无止境的,有了这第一次的合作,他们很快就开始期盼着下一次的合作,甚至其中有些人已经将下下次的合作都在心里面谋算好了。 “制军,现在朝廷的旨意还没下来,万一朝廷不肯让步,除了兴化府以外的亏空户部就不会认下来。甚至就算是朝廷让步了,估摸着也让不到延平府和福州府吧,到时候总是个事端啊。” 银子这东西,再烫手也总有人愿意下手去抓。巡抚衙门那边一边有管家出面接收回扣,一边佟国器则还在为此而心慌。反倒是刘清泰那边,对此却并不在意,更是一个劲儿的宽慰前者诸如亏空总有办法堵的话来。 “不过,思远的话也有些道理,我想着,各府县库房里的银钱和粮食,除了上缴部里面的,还要留有豢养绿营和发给官吏俸禄的,总不好掏空了的。得下个条陈,日后但凡是库里面发给的,数额要先报到咱们这里,审批过了再行发给,总能控制住一些的。” “制军这办法好,只是下官就怕那欲豁难平啊。” 眼见着佟国器对此还有些忧虑,刘清泰却是笑着指出,只要是招抚大局办成了,到时候朝廷的文官进驻漳泉朝琼四府,消弭了东南的大患,些许的亏空都不算什么。至于即便真的有错,也是多尔衮的毛病,毕竟这个黑锅现在顺治已经让那位故摄政王殿下背了起来不是。 “对了,吩咐下去,如果加征粮饷的话,就对那些贱民说是海澄公的手笔。那些本地人越看他不顺眼,朝廷在福建就越是稳如泰山。” ……………… 整个九月,在回扣的诱惑下,整个福建也只有汀州府、建宁府和邵武府这三府之地的府县官员们迫不得已的坚守下了原则,使得这三个府能够得以幸免于难。 中左所,大批的银钱和粮食不断的从各府县运至此间,在码头至库房的所在间川流不息。这其中,粮食自是不提,军队规模不小,用度甚大,时时支应着漳州和泉州这两府驻扎的明军,倒是让潮州那边缓了口气。而银子方面,除了日常花费,军器局下属的铸币院也在不断的将白银熔铸为名曰漳州军饷的银币。 这些圆形的银币已经渐渐的在漳泉两府,乃至是在潮州有了些许存在感。只是银两的使用过于年深日久,深入人心,抛开一些与官府、军队有关系的商家外,大多还都是不太认的。 今天又有一批银两入了铸币院的库房,冯澄世待所有工作结束,重新清点了一边才放心回家。回到家中,他的儿子冯锡范已经等候良久。父子二人用着饭,冯锡范就问起了他今天听闻的关于回扣的事情。 “哦,那个回扣比例啊,价值一万两的银子和粮食,给一千两银子的回扣,一成而已,已经很少了。” 轻描淡写的回了句,冯澄世继续伸手去夹那片肉。奈何最后那句“而已”、那句“已经很少了”却将冯锡范听了个一愣,旋即也顾不上他的父亲还在咀嚼之中,惊讶和不解脱口而出。 “父亲大人,此番征收粮饷,是出动大军和舰队的,花销本就不小不说,这一成的回扣还只是给那些具体做事的知县的。如上面的知府、道台,还有刘清泰和佟国器那双督抚,都是要另花钱去喂的,已经不少了呀!” 冯锡范到并不是替郑成功省钱,只是这主意是陈凯出的。因为军器局的关系,冯家父子一直对陈凯有着隐隐的防备。尤其是冯锡范,总觉着陈凯会对他们不怀好意,所以一个劲儿的怂恿他的父亲算计陈凯。反倒是冯澄世,做事要比他的那个冲动的儿子要明白得多,很清楚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 此刻冯锡范问及,知子莫若父,冯澄世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但是这事情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 “为父给你举个例子:话说有一地闹水灾,需要救济百姓,还要重修河堤。朝廷拨款五十两万两,可是从圣旨下达开始,内阁先要切上一刀,户部和工部再切上一刀,甚至调动兵马的事情就连兵部也要如此。出了京城,省里面、府里面、县里面,乃至是镇兵和卫所的将领,这些人依旧还要不断的分润。最后到了真正做事的人手里时,能剩下个十五万两,这里面就已经是有着有能之人在大力斡旋的结果了……” 从五十万两,到十万万两,数字变了个位置,一下子却就少了七成的银子! 冯澄世说着,便放下了筷子,细细的看着他的儿子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也不重新拿起筷子来继续吃饭,只等着冯锡范反应过来之后再做解答。 “这,父亲大人,这贪的也太多了吧。” “多?”冯澄世摇了摇头,继而言道:“一层一层的经手,从来都是如此,每一层其实拿的都不多,但是层数多了自然也就多了。” “况且,这里面的银子很多还不是进到经手官吏的手中。举个例子,有个衙门的门窗年久失修,房屋漏雨,这些事情是不便向中枢汇报请求拨发修缮银两的,因为久在同一衙门的吏无权上报,有权上报的官没准银子还没批下来就已经调走了,谁肯用自己的声誉和人情来为后来人造福?而且就算是上报了,中枢也未必会批准的——天下之大,那么多的衙门,今天你修窗户,明天我修门,再厚的家当也都败光了。” “所以,就只能从做其他事情的银子里扣出来?” “正是如此。”冯澄世点了点头,随后却下意识的压低了些声音,与他的儿子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本朝太祖自称是淮右布衣,其实际上又做过和尚,也当过乞丐。可是太祖家里早前也是有田有店的人家,不富裕,但也总比纯粹的佃户要强。就是闹灾荒,暴元发了银子赈灾,结果被一层层的吃光了,害得太祖一家几乎死绝。否则的话,为父叫你多读书,可有见过几个开国之君动不动就对贪官污吏剥皮楦草的?” 说罢了这番话,冯澄世饮了一口水酒润润嗓子,便自顾自的继续用饭。倒是冯锡范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呆呆的坐在那里,好半天才道出一句“确实不多”的话来。 “为父听国姓提及,陈竟成的书信里预测,那些贪官污吏用不了多久就得要求涨回扣比例了。他说照着他的计算,回扣只要不超过五成,这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有多少最好就做多少,这可比走海贸来钱快!”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无耻之尤(三) 冯澄世是隆武朝举人,说来与那陶潜还算是一科的。他在投效郑成功之前没有做过官,但是官场的猫腻儿却听过太多。 相较之下,他的儿子冯锡范随他步入官场就在郑成功的幕中,以及这军器局里做事,郑家最不缺的就是账房,账目上想动手脚的难度很大;而军器局是陈凯一手打造,当年陈凯一进门就把那贪污克扣的厂霸给办了,其人亦是对这些小钱儿没兴趣。连带着,冯锡范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耳濡目染的少了,此刻听其父言及,才知道这世道做官的竟然还能如此,当即亦是打开了眼界。 事实上,从有税收这个概念开始,收取赋税以维系皇室、官僚集团和军队的用度,这里面有权的人就难免要以权谋私,收取环节的火耗、淋尖踢斛等等,使用环节的花式克扣,手段层出不穷。而地方上的士绅和普通百姓,这些负责缴纳税赋的则同样是有着诸如投献、串通官吏修改鱼鳞册等避税手段,偷税漏税的现象亦是从未少过。 这样的事情,正应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说法。不仅仅是官府和百姓,在中国如此,在其他国家亦是如此,因为利益这两个字只要是个肉体凡胎的寻常人便免不了俗的。 冯澄世不知道日后还会有诸如“外国人素质高,不会贪污也不会偷税漏税,这种事情都是中国人的劣根性造成的”的奇谈怪论,也同样无法想象明时自尊自爱的中国人到了几百年后很多人竟然会自卑到了那副田地。但是作为父亲,所知者,总是要传授给儿子的,这是知识的传承,亦是父子亲情的传递。 聊过了这些,冯澄世继续把最后的那几口饭用过,说了这么多,他总觉得好像是没吃饱的样子,于是又让下人再盛了半碗继续吃着。相较之下,吸收了如许多的新知识,冯锡范似乎是已经饱了,脑子里满是那些银钱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用饭。 “父亲大人,据孩儿所知,兴化府两个县、福州府九个县、福宁州是一个州城两个县城,而那延平府,南平、沙县、永安,好像是七个县。如果说都是按照一万两计算的话,那么这一次便征收了价值二十一万两的银钱和粮食!” 跑上一趟,便能拿到那么多的银钱和粮食,确实如陈凯所言的那般比海贸还要来钱。冯锡范咽了口唾沫,神色有些异样,这些无不被冯澄世看在眼里。眼见于此,冯澄世也只得放下了筷子,继续对其解释道: “回扣,总体加在一起是两成,算算也就是四万多两分润给了那些上上下下的官员。但是,各县可不都是一万两,看到了好处,前些时候派去征收的第二批,每一队拿回来的可都不低于一万五千两,最多的甚至达到了两万三千两。这账,为父不知道具体的,但数字绝对不会比那二十一万两少!” 说起来,二十一万两,哪怕是除去了回扣的十六七万两也是一笔天文数字。冯锡范已经是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对此,冯澄世并不满意,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让他的这个儿子再长长见识才是。 “征收粮饷的主意是国姓的首创,但是国姓给陈竟成写信后,陈竟成据说在回信里建议调整方式方法。国姓现在是照着陈竟成的办法走,另外的,这才只是九月,下个月据说还要去征收呢,到时候不出意外,肯定比这一次来钱还要快呢。” ……………… 九月底,中左所的冯家父子之间的窃窃私语到了十月的时候果不其然的应验了。郑成功向各县发出照会,要求他们准备供应大军的钱粮,以备征收。 对此,福建官场上的众官员当即便是喜形于色,但是随着刘清泰和佟国器对于库房仓储保有量的担忧,这些久在官场,深知逢迎上官喜好的大清官员们立刻就表示了对上官见地的赞同和拥护。 “黄都督,您是知道的,制军老大人和抚军老大人那里不太高兴咱们动用府县仓储……” 有了上一次的合作,这一遭,福清县的知县大老爷在使者抵达后,很快就出了城在上一次的交卸地点与黄恺面谈。不过这一次的说法,却是让黄恺很不高兴,面上的不虞没有丝毫的掩饰,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更是映在了知县的眼里。 眼见于此,未等黄恺出言,知县连忙补充道:“但是咱们也知道,招抚事关重大,海澄公那边也殊为不易。所以呢,下官和一些同僚琢磨着,干脆从民间征收,用以供应大军,您看可好?” 知县如此说来,黄恺面上稍有缓解。但问他看法,他却也只是道了一句“本帅不管钱粮是从哪来的,只管带回去,其他的一概不管”,如此便要结束这一番的会谈。可是,知县的话还没说完,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黄帅您是追随海澄公多年,必是有大见识的人物,地方上抗捐抗税肯定见过不少。下官寻思着,如此一来,那些刁民必然会闹将起来,到时候怕是会误了海澄公和黄帅的大事。” “县尊什么意思,让本帅带兵去征剿?” 黄恺从来做的都是征饷的工作,打仗的事情不在行。况且,出发前郑成功就已经吩咐过了,事情,尤其是得罪人的事情全部让鞑子官府去做,他们只负责拿钱、开条、给回扣,然后走人,就这么简单。至于其他的,除了郑成功再有吩咐,是一概不管的。 眼见着黄恺的面色又有些不太好看了,知县连忙解释道:“当然不会给黄帅添麻烦的,自有本地绿营去解决那些刁民。只是您也知道,这大军一动,总要给些好处那些绿营军官们才能尽心尽力,这个回扣……” 吃着一份,现在却还想继续要,理由是有了,也足够充分,但是知县也是第一次与黄恺面议,还不甚熟稔,不免有些拘束。所幸的是,黄恺这个人似乎是天生的自来熟,听明白了要求,当即便表示会立刻向郑成功请示。不过嘛,这也是先要他们开出价码才行的。 “您放心,不会让海澄公太过破费的,只加半成就够。” “嗯,那本帅先行派人回报,尔等且静候佳音即可。” “多谢黄帅。” 既然是做生意,黄恺也是满怀着诚心的,连忙派人回报中左所。郑成功那边很快便做出了指示——对于这些辛苦操劳的官吏、绿营们,郑成功觉得加上半成也是可以接受的。于是乎,指示回到了龙江出海口,黄恺与知县密议过后,很快后者便行动了起来。 “征收招抚税、养兵钱,每户一两银子,白银、铜钱、布匹、粮食、瓷器,这些都可以用来抵充。朝廷说了,只要招抚海澄公一事办下来,福建战事消弭,钱粮用度减少,总还是尔等受益。但若是有敢抗税不交者,立杀无赦!” 清初之时,清廷嘴上说的是要废除三饷,但实际上最初废除的仅仅是练饷和剿饷,后来还一度重新恢复。而那最大头儿的辽饷,所谓废除也仅仅是废除了万历朝之后的,万历朝之前的九厘银却被完整的融入到了正赋之中。 除此之外,后面的康雍乾诸朝不提,只说这顺治朝,清廷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是要加征赋税的。这已经不仅限于战事,甚至就连重建被李自成烧毁的皇宫都是要全天下百姓为其买单。 如今时今日这般为了招抚明军而增加的税赋,其实际上老百姓们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无非,就是一个新的加税理由,只要你舍不得家乡的田产、房屋,舍不得城里、镇上的铺子,舍不得家里的妻儿老小,总是要勒紧了裤腰带强忍着的。 这其中,唯独让普通百姓稍微好过些的就是征收的物品也不再仅限于白银和粮食。品类多了,就可以避免如一条鞭法执行以来商贾对百姓的盘剥。但是,每户一两银子,这也绝对是一项不小的负担。很快的,执行征收的各府县便是一片的怨声载道。 “去岁加征征剿税,今岁加征招抚银,年年加征年年征,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啊。” “强忍着,总不是办法,上山、入海,总有活路。最起码的,比现在这么憋屈死要强!” 催科小吏们的身旁,绿营明晃晃的刀枪显得分外乍眼,确有百姓为此逃入山林,但是绝大多数的百姓却舍不得那些,只得强忍着把交上去。 物资在各县迅速的筹集,小吏们下乡,每一次都能带回大批的财货来。至于那些抗捐抗税的刁民,也一如知县所言的那般,自有绿营料理。 十月十一,刚刚剿灭了一支躲在山里面避税,有数十个男女老少组成的“抗清武装”。大车上拉着收缴来的财货以及妇女,战马的两侧挂着首级,绿营的队伍大步的返回福清县城,其中的耀武扬威之意最是不少。 回到县城,知县已经不似前几次那般还要亲自迎接了。对此绿营的军官也不在意,将财货子女做个统计,随后前往县衙,知县和典吏等人看过了统计,随后便写起了报功文书。 “……黄檗山贼匪三百有余,占据险恶,为祸地方。今番出征,将士奋勇,不避锋矢,终击溃贼匪,焚烧贼寨,斩首三十有二,余众溃散……” 绿营军官细细看过,不由得对知县这等文化人的夸大水平有了更高的一番评价。随后的,双方就出征粮草一事进行了商讨,待商定了下来,知县提起笔便再度写就起了一份关于仓储消耗报账的文书。 “……此番出征,出动绿营两百,本地征集民夫一千。出征三日,携带粮食四十石,猪羊若干,购菜银五十两,消耗粮食三十石,余者入库,猪羊尽皆犒劳将士……” 昨日出征,今日便回,当即便富裕了一日的消耗;饮食标准上,每天一人一斤粮食外加上猪肉羊肉,另外还发给了购买酱菜的银钱,只是绿营军官却从没有让手里实际征集的两百民夫吃饱饭,更别说是肉菜了,如此一来,便又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三下五除二,将该修改的账目改清楚了,双方分了银子,将富裕的粮食发卖本县粮商,白花花的银子便自觉自动的送到了各位大人的家宅后门。 银子入了府,准备好的财货送交到黄恺那里报账。后者清点了数目,按照市价折算成银子,而后发给了一成和半成的回扣,直接便交给了绿营军官的亲兵队长以及县衙的典吏,这桩买卖便算是一个了结。 “我家县尊托小人问询黄都督,下月是否还来征集粮饷。” “应该会来吧,咱们海澄公正准备受朝廷的招抚呢。” “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会去禀告县尊,也好早点儿准备好粮草以供黄都督带回。” 典吏得了回应,亦是一份欣喜在胸。旁的不说,知县那边的好处从没有少过他们这些手下人,尤其是他这个负责之人。只要这些明军月月来征收粮饷,他们便是月月有外快拿,岂不快哉。 如此,典吏正准备与黄恺告辞,回去将这个好消息禀告知县大老爷。奈何这一遭黄恺却又将他拦了下来,表示郑成功自知在福建与清军征战多年,多本省父老多有打扰,所以准备开个粥场,一是宽慰本心,二是为他们这些合作伙伴略尽绵力,另外还有着添福积德的想法在,要求知县一定应允。 “这……” “放心吧,咱们不进城,只在城外。也不会带多少人去,只待着伙夫和搬运米粮的民夫即可。” “原来如此,那小人立刻回城向县尊请示。” “另外,咱们海澄公当年也是读书人,知道读书人清苦。是故,请县尊酌情安排县学的儒生出城,本帅会代咱们海澄公发给银钱,以供赶考之用。” “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回去向县尊请示。”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落实。一来是郑成功准备受抚,如此大有提前洗白的架势,并不过分;二来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段,莫说是不过分,就算是过分的有时候也不好推诿,只得安排了人员和场地在城外由着黄恺开起了粥场。 “咱们国公体谅乡亲父老辛劳,特开粥场……” 那边,粥场开放,虽说那粥不似早前军器局的那般可以立住了筷子,但也绝非是稀汤寡水。百姓们排队领取,盛粥的伙夫不厌其烦的向那些百姓宣扬着郑成功的德政,很快便迎来了百姓们的声声赞颂。 “咱们国公曾为监生,亦入过县学,深知读书人清苦。是故,特命本帅奉以银钱,各位可拿去改善改善伙食。有了好身体,才有精力读书,日后才能更好地为朝廷效力。” 这边,面对着这些县学的儒生,黄恺亲自上场,照着早前在中左所那边学会的说辞娓娓道来,直听得那些儒生大感我辈不孤,纷纷感谢起了郑成功的浓情厚意。 城外如斯,城头上,知县与绿营军官极目远眺,伙夫和黄恺的言语更是随着风飘上了城头,飘进了他们的耳中。 “县尊,这样买好,是不是有些过了。” 明军在清军驻守的城池外向本县的士绅百姓施加恩惠,清军不光是在城头看着,还有些帮忙维持秩序的。这样的场面,不需要军官说及,知县也早已看出了怪异来。但是对此,他却毫不在意,甚至还让那军官也不必为此在意什么。 “那海澄公愿意花钱,就让他花着。至于日后,咱们落了银子,等过段时间去打点打点,到江南那富庶之地为官,岂不比在此担着责任要强?” 知县如是说来,军官亦是以着“高见”作出回应。只是到了背地里,他却还是不免得发起牢骚。 “只是不知道,这愿意花钱买好的是海澄公啊,还是漳国公啊。”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无耻之尤(四) 九月下旬,八月底发生在惠州府的那桩不愉快随着信使在江西、南赣的绕道而行,广东和福建方面对于实际情况也渐渐的明朗化。 平海千户所那边的汇报表示,他们一开始确实看到的是海盗登岸,甚至还袭击了他们的渔船。那些海盗全无统一着装,武器也是各种各样,但是人数不少,于是乎他们便向惠州镇方面求取了援军。 但是,信使走后,很快的那支海盗便抵近到千户所城下,声称是议和就抚,清廷将惠州府划分给了他们国公,所以要求千户所出粮草以供军用。千户所事先没有得到通知,当然不肯就范,结果等清军的援军抵达后,他们所风闻的就是清军突袭明军,结果被明军全歼的消息了。 “从来没有听说过卫所军官还有风闻言事的权利!” 刘清泰很生气,因为这么一处下来,弄得招抚大局差点儿败坏了,更导致了他现在的被动局面。虽说,如此被动郑成功也没有少了他的好处,但是气不顺,亦是无法舒爽的。 “制军,那海澄公自称大军缺少布料,所以军中很多将士缺少军服。误会或许就是这么造成的,那厮现在的口气也缓和了不少,并没有死抓着这事情不放,对招抚大局而言已经是很好的进展了。” 说起来,对此佟国器也是心存疑虑,但是刘清泰如是说来,作为巡抚,他总不好继续拱火儿,自是要给那位总督一个台阶下才是为人下僚之道。否则的话,难不成还能鼓动刘清泰去和广东的两藩,以及新设的西南经略洪承畴和新任的两广总督李率泰那些人打嘴仗不成,那才叫骑虎难下呢。 广东那边,他们已经不做指望了,只求着那些家伙少做些猪队友的事情,以免破坏了招抚大局便阿弥陀佛了。所幸,郑成功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做过多纠缠,仅仅是表示要将征收的范围扩大到布匹和瓷器,前者自然是用来做衣服的,而后则是因为军中将士缺乏用餐的器皿,故此征收。 这分明是欺人之谈! 如此的想法,很多人的脑海里都有过,但却无人将其付之于口,尤其是刘清泰和佟国器这二位福建级别最高的官员,更是如此。 说起来,从征收粮饷开始,到了布匹和瓷器,这已经变成了一种变相的贸易方式。无非,原本是商家向郑氏集团走私,而现在则变成了官府征收,然后转卖给郑氏集团,用以收取回扣。如此,商贾是吃亏了,但是他们没有话语权;有话语权的官僚集团则是获利者,自然是对此不至多言了。 没有话语权不代表心里没有怨愤,但是等到十月的时候,真的开始了征收工作,那些士绅百姓才发现原来清廷的官员们是带着刀把子来征收的,这下子就算是有些想要多嘴的也立刻偃旗息鼓了。 银钱、粮食、布匹、瓷器在不断的征收,物资陆陆续续的运往中左所,回扣的银子则以着同样的节奏和频率送往各位官员的家宅之中。 这期间,佟国器倒是听说了一桩事情,连忙带着人赶到总督衙门报告。只可惜,就这件事情上,刘清泰已经得到了消息。 “思远说的是海澄公派人开粥场,兼给那些儒生发给银钱的事情啊。此事,本官早已有所耳闻,不必大惊小怪。” 闻言,佟国器和同来的福州城守副将冯君瑞无不是为之一愣。接下来,刘清泰更是向二人讲起了一桩旧事来,来为他的反应做出了诠释。 据刘清泰风闻,当年郑芝龙和大海盗颜思齐结拜,一众中国海盗在一些日本头面人物的支持下准备推翻德川幕府,结果事败逃亡大员。随后颜思齐身死,郑芝龙成为了颜思齐海盗集团的首领,并且大肆劫掠福建沿海府县。 如此巨寇,按理说自该是被所有人恨得咬牙切齿。然而,除了李旦在大陆的合伙人许心素及其收买的官员外,其他的官员对此反倒是不知可否。除此之外,在民间,郑芝龙更被视作是劫富济贫的“义贼”。 如此大的反差,究其原因还是在于郑芝龙对福建官场的大肆贿赂,外加上“不许掳妇女、屠人民……有彻贫者,且以钱米与之”,甚至路遇赶考儒生还要赠送赶考的路费。这般不同寻常,换来的自然是如其所愿的招抚为官军,达成了从贼到官的转变。 “制军见闻广博,下官佩服之至。” 其实刘清泰对此也不甚清楚,只是约莫听人提过有这桩事情罢了。此刻讲述了此事,刘清泰身为总督,自不会与冯君瑞一个小小的副将多言,便直接挥退了其人,留下佟国器继续叙话。不过看着冯君瑞退出的身影,他却点了点头,与佟国器言道:“此人,倒还是个能用的。” “确如制军所言。” 说起来,冯君瑞是前任福建巡抚张学圣的亲信。按理说,这样的身份在张学圣下狱,尤其是此人也曾参与厦门一役的情况下自然是少不了一起滚蛋了。然而,这几年冯君瑞私底下做的海贸似乎很是赚钱,而他也很有上进心的不断将银子送到上官家中,由此在张学圣下狱的情况下,凭着那些银钱走通了继任者佟国器的门路,才得以继续做着福建城守副将的职位。 这样的人物,在现今一片为招抚大唱赞歌的福建官场中,自然是少有对郑氏集团心怀戒心的。当得知了郑成功出钱买好本地士民的事情,他便连忙向佟国器预警,如此便有了刚刚的那一幕。 刘清泰此言既出,佟国器自是点了点头——虽说如今招抚是大风向,但也总需要手下有些人能够对于招抚对象保持戒心的,这是应有之义。 “下官回去后,自会安抚其人,不冷了这份拳拳报效之心。” “思远做事,我是最放心不过的。” 佟国器虽说只是个巡抚,但是人家姓佟啊,在清初的官场上佟佳氏可是绝对的豪门家族。更何况,佟国器的堂妹今年还入宫做了妃子,这便是外戚的身份。刘清泰在佟国器面前从来没有摆过什么上官的威风,后者倒也谨守着下僚的本分,不越雷池一步,这对督抚之间自然是和睦良多。 冯君瑞的事情一言而过,刘清泰做出了诠释。仔细想来,郑芝龙当年大闹闽海,也是导致了主剿的巡抚朱一冯和总兵俞咨皋的倒台,而继任的主抚派巡抚熊文灿也一度在崇祯朝官运亨通。现在想想,正应了主剿的巡抚张学圣下狱,以及他们这些主抚派操持招抚大局一事。 有旧事为鉴,而且还是郑成功的老子的旧事,当不会有什么意外。可是,佟国器那边却还是有些担忧,或者说是庸人自扰。 “制军,如此发展下去,福建民心怕是不复为朝廷所有了啊。” 这倒是个问题,毕竟是清廷官府在加征银钱,而郑成功在向本地士民买好。不过,刘清泰对此亦只是一笑了之,甚至若非是佟国器问及,他还未必愿意把实话说出口来。 “不过是又一个郑芝龙罢了,不足为惧。至于民心什么的,只要八旗铁骑尚在,哪里不服便屠了哪里,剩下的贱民自然会对朝廷俯首称臣。” ……………… 在福建,招抚和回扣的戏码相辅相成。说起来,之所以会有招抚,西南的僵持局面是不可或缺。就像是雷跃龙早前所言的那般,这样耗下去,对明军是没有好处的。可是仔细想想,如此这般,清廷本来就有着核心丁口过少的死穴在,一战战的打下去,同样是说不好哪一边先扛不住的。 为此,清廷决定趁着驾前军回云贵养伤的空档,调回了屯齐的八旗军主力,同时任命钮钴禄*陈泰为宁南靖寇大将军,会同满洲正蓝旗固山额真佟佳*蓝拜、蒙古正红旗固山额真富察*济席哈以及巴牙喇纛章京纳喇*苏克萨哈等将领接替其镇守湖广。 当然,仅仅是如此是绝对不够的。是故,在由刘清泰招抚郑成功的同时,清廷也任命了郑成功的同乡,大学士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驻节长沙,全权负责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五省的军政事务。 负责五个省的军政事务,同时还要面对着西南明军的秦藩、西宁王,以及郑氏集团在广东的四府巡抚陈凯,其肩上的担子之沉重,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为此,洪承畴首先在人事上便竭尽全力的借调、招揽有能之人,凭此组建幕府。由于是在长沙,是故于后世亦称其为长沙幕府。而与此同时,洪承畴也向清廷推荐了一些暂且仕途不顺的官员,如新任的两广总督李率泰便是其中一例。 李率泰其人,乃是大汉奸李永芳的次子,本名延龄,后来还是努尔哈赤为他改的率泰二字。其人,入关前随皇太极征伐过察哈尔和朝鲜,也攻打过辽西的锦州,更是随贝勒阿巴泰破口劫掠过山东。入关后,更是随军征讨李自成,南下夺取南直隶、浙江、福建,后来在鲁监国大闹福建期间也曾随军镇压,后来更是北上随军征讨过山西姜镶反正,可谓是战功赫赫。 不过,其人近年来的官运却不甚佳,永历五年时一度被罢官免职,连带着降了世职。到了转年,才算是稍有好转,但是程度不大,直到洪承畴向清廷极力举荐其人出任两广总督,才总算是缓过些劲儿来。 洪承畴和李率泰是五六月间受命于京师的,出发前夕便已然得知了清廷预备招抚郑成功的决议。对此,李率泰由于负责的两广地区还有着陈凯这么个没事儿就跳出来折腾一番的家伙在,行在路上便与洪承畴商讨起了对策来。 “招抚的事情,叔达,你是知道的,这是朝廷的决议,于咱们亦是一件可以缓解压力的好事情。但是,我与郑家父子乃是同乡,多少听闻过此子,总觉着不会是个会善罢甘休的角色。陈凯是那小子的幕僚出身,自是以其马首是瞻。招抚的事情,能办下来最好,办不下来,亦是刘清泰的责任,咱们只要不过多插手就好。” “老先生言之有理,下官受教了。” 不比洪承畴,在路上还要请调有能之士来填充幕府,李率泰与其同行了一段路程后便立刻兼程南下,以着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广州。 九十月间,福建那边的征粮征饷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广东方面,发生在平海千户所的不愉快在招抚的大局下很快就过去了,按照陈凯和郑成功早前在书信中商量好的,由忠勇侯陈豹出面,负责广东的征粮征饷工作也在进行之中。 平海千户所城外,上一次壮烈负伤的总兵官吕未再度到来。这一遭,本地的卫所军官不敢再向府城求援,只得规规矩矩的缴纳了钱粮,好将这位大爷尽快送走,以免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银钱不多,他们自也有着“本地不过是个千户所”的理由在。对此,吕未也没有太过矫情,如福建的同僚们那般一挥手,按照比例的回扣便送到了那些军官们的眼前。 “喏,虽说尔等上次做事情不地道,但是本帅奉了海澄公,还有咱们忠勇侯爷的军令,这回扣还是要给的。一成,这是规矩,你若粮饷发给的多了,本帅也会多给你些,莫要瓜噪。” 说罢,吊着一条胳膊的吕未便大摇大摆的往回走去,只留下了那群卫所军官还在看着那些银子,继续的纠结着。 “千户,这既有收据,又能白得这回扣,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卑职看那吕总镇好像也不甚满意……” 副千户言下之意,千户哪里不知道是鼓动他再多从库房中运出些钱粮来套取回扣。可是他昨日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新任的两广总督正在查账,而且在训话时多次提到广东地处于广西和福建之间,仓储尤为重要云云,哪里还敢再行造次。 “你以为我不想吗?” 未加解释,千户便气哼哼的踏上了回返千户所的路途。倒是吕未那边,乘船回返了南澳岛,将银钱账目报告给了陈豹后,却引得了那位忠勇侯的一阵牢骚来。 “受了皇明几百年的厚恩,现在给他们回扣,让他们多出些银钱不舍得,实在是一群混蛋!” 陈豹人如其名,素来是暴脾气,此刻如斯,看在前来南澳岛视察的陈凯眼中,亦是为之一笑。 “竟成,亏你还笑得出来。你可知道,福建那边的粮饷都收成什么样子了,咱们广东这边就这么点儿毛毛雨的,如何向国姓交代。” 对此,陈凯却也不急,很坦然的向陈豹点出了总督不同的问题所在。用他的话说,征饷扩大浙江也不会是广东这般的模样,说到底还是那句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个道理,陈豹并非不懂。说起来,此刻强调这些,无非还是对陈凯将征饷的范围仅限于惠州府的不解。尤其是在于,惠州一府,县城大多是在中部和北部,南部只有海澄、归善和博罗三县,而且除了在明军手里的海澄县外,府治所在的归善和归善以北的博罗县更是要深入内陆,他们在惠州府就只能拿平海所和大鹏所这样的千户所开刀,哪里有多少油水。 “侯爷,就这么点儿东西,尚可喜和李率泰看样子是不喜欢咱们过去送银子的。强扭的瓜不甜,况且我不是还要继续唱白脸呢吗,议和结束前人设是不能崩的。” 正文 第四十章 无耻之尤(五) 此来南澳,陈凯也并非是仅仅来听陈豹的牢骚的。 这几个月下来,潮州的粪便价格开始回落。这里面自然是有蚯蚓养殖场和养鸡场的功劳,但也更少不了那回调潮州府城的那几个镇的兵马的辛苦——每天几千摊大粪投入市场,这对于物价的冲击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而随着陈凯向郑成功要求援兵以来,郑成功那边也在协调了征收钱粮的同时做出了回应,包括左提督柯宸枢、护卫中镇陈尧策、中权镇黄兴、护卫左镇萧拱宸等部计五千兵马进入粤东协防。如此一来,且不说防御加强效果如何,只说这粪便的价格估计还要再跌一个价位出来。 “这些兵马暂且就驻扎在南澳岛了。” 南澳岛作为福建与广东之间的中转中心,营房都是现成的,无非是临时扫撒修缮一下就可以使用。这些兵马的到来,无疑会加强明军在粤东的军事实力,有了更强的实力才好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威胁和变数。 按照郑成功早前制定的编制,正常情况下每营五百人,每镇两个营头,每个提督麾下自有左右两镇兵马。 柯宸枢的左提督左右镇是最早赶到南澳的,他是当年从郑成功起家时就追随在侧的部将,多年来屡立战功,虽说现在麾下与早前管左先锋镇时的兵力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提督的官阶摆在那里,已经与其他总兵官一级的军官有了明显的阶级差别。而且,这一次郑成功推辞了郡王的爵位,向朝廷申请册封其部将爵位中包括这位追随多年的旧部。 久在闽南,好容易回到南澳岛,柯宸枢却一点儿故地重游的心思也无,甚至就连与阔别良久的陈凯寒暄的时间也没有,便掏出了一封郑成功写给陈凯的书信,表示郑成功很快就回到赶到,要与其商议对策。 柯宸枢行事作风严谨,陈凯自然明白是事态紧急。回到暂且居住的驿馆,揭开蜡封,从中掏出了信瓤细细看过,亦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竟成,如何?” 柯宸枢带着信来,显然是已经知道了内情。这两件事必然会引起当前“大好”局面的变化,自是关切非常。不过,陈凯仔细想了想,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焦急来。 “危机,危机,这两个字乍看上去不是好事,但若是分开了,有危才有机,却是件好事也说不定呢。” 接下来,这封专门写给他的私信被陈凯派人送往了程乡。而他则在南澳岛稍停数日,亦是很快就等到了因为要应付招抚事宜而晚来一步的郑成功。 见了面,二人不说什么废话,直接进入主题:“鞑子这是在试探!” “这是自然的,人家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来招抚咱们,总要心里有底才好。至于那徐得功,不过是个添头儿罢了。相较之下,我更关心的还是提出这个建议的广州那边现在是个什么动向。” 二人都是精明非常的人物,自然明白清廷要求郑成功释放上一次陆丰棱堡保卫战中被俘的靖南藩左翼总兵徐得功一事到底为何。 说起来,无论是尚可喜讨好靖南藩的藩兵将帅,还是清廷借此试探郑成功是否真的有意受抚,这其实都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徐得功回到广州后对靖南藩实力的恢复,这一点与明军继续买进招抚之间,到底哪一个对明军更有利,这就像是做买卖一样! “洪承畴的话或许还可以考虑考虑,徐得功不值那么多银子。鞑子想要,就给他们好了。不过嘛,也不能那么随随便便的就给他们了,总得把这么个汉军旗的藩兵大帅的价值体现出来才好。” 商议过后,郑成功也彻底放下了心来。现在这场议和,表面上是他在和清廷谈,但实际上的操盘手,却早在那封写往中左所的书信得到郑成功的肯定后就变成了离不开广东的陈凯。此间,二人统一了意见,才能做好应对,把事情继续做下去。 回到了中左所,郑成功立刻派人与福州方面进行接洽。说起来,徐得功乃是被这支东南明军俘虏的最高级别将领,清廷一旦有了打算,刘清泰那边自然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诸在了这上面。奈何这支明军远比历史上发展得要顺遂的多,如历史上海澄之战期间林察遭遇风暴被迫入清军港口避风而被俘的意外由于刘伯禄的倒霉也未有发生,现在刘清泰是一点儿筹码也无。 所幸的是,郑成功这边没过多久就派人前来接洽。对此,这位浙闽总督可谓是高度重视,当即就派了福建左布政使周亮工赶赴泉州。 抵达泉州,郑成功正好也到此与其一会。言及释放徐得功一事,郑成功表示此人由于是在广东被俘的,所以他征求了一下了身在广东的四府巡抚陈凯的意见。但是,陈凯一口咬定议和的事情尚未定局,若是清廷殊无诚意的话,放了徐得功最后只会让清军平添助力,于明军乃是大害云云。 “海澄公明鉴,这两个月下来,您也看到了,无论是朝廷,还是刘制军,亦或是咱们福建的上下同僚对于招抚一事都是极力认同的。最起码,咱们福建这边可从没有给双方罢兵言和一事添过任何乱子,而且还在极力的供应大军所需。若说诚意,这天下算来也实在没有能与咱们相比的了。” 大谈了一番诚意,周亮工见郑成功确有所动,旋即又谈到了陈凯的问题:“关于陈抚军那边,朝廷其实也是有心优待的,但还是广州的老王爷和小王爷那边不太好说话。旁的不说,刘制军那边也表示了,起码一任巡抚是少不了的。这一点,还请您与陈抚军那边说项。” 周亮工一番话说下来,无非是借清廷没有善加安置陈凯的疏漏来暗示郑成功以陈凯的私心。事实上,这事情,尚可喜和耿继茂才是冤枉的,清廷招抚的对象是有兵权的大帅,再有就是郑家的有力人士。陈凯说到底也就是个文官,他们并不甚放在心上的。况且,他们已经大力拉拢了陈凯的岳父郑鸿逵。 然而,郑成功听过了这一番话,原本的松动竟有些反复。那些微表情尽数看在了周亮工的眼里,连忙多加安抚,总算是才套出了些实话来。 “竟成其人,刘制军、佟抚军、亦或是您周藩台都是了解太少的。他不是个贪恋权位的人,否则,当初本国公曾有意任命他为潮州知府,最后还是被他一力否决了。吾生平自问,所见之人中以他最为倔强。几个月前,我军还在和朝廷的官军杀得昏天黑地,现在要就抚了,他一时半会儿的转不过来性子也是难免。” 郑成功轻描淡写的将周亮工的挑唆否决掉,随后更是将性质定了下来,后者亦是连忙点头称是,心中暗道“多嘴”,哪里还再敢多说。 还好,郑成功对此也没有做过多纠缠,只是他经过了深思熟虑,还是觉得既然已经在和清廷谈着招抚的事情,且刘清泰以及福建官场的诚意满满,他也不好一毛不拔,这不是做买卖的态度。 但是有一点,徐得功只能交给刘清泰,因为这是福建官场用实际行动赢得的尊敬,他是断不会直接交给尚可喜和耿继茂的,否则也没办法与广东众将交代。 “海澄公莫不是怕那陈凯铤而走险,在徐得功路径粤东或是香港时先下手为强,将其干掉吧。” “不会吧,那陈凯不是海澄公的幕僚出身吗?” “哎,出身是出身,现在人家是郑鸿逵的女婿、海澄公的妹夫、还是伪朝任命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抚,地位不同了。凭着那厮敢和当年的潮州贼王车任重近身肉搏,这几年几次三番的与平南王、靖南王作对的性子,弄不好还真干的出来。” “看来,得向朝廷谏言,尽早落实陈凯那厮的官职,否则这厮迟早会败坏了招抚大局。” “……” 周亮工回到福州后,总督衙门内几个福建本地的高级文官的窃窃私语。所幸,很快郑成功那边便兑现了对周亮工的承诺,双方议定了交接的地点,便将徐得功送交给了他们。 “徐帅义不辱身,受苦了,受苦了,且随下官回福州城,制军和抚军两位老大人正准备为您接风洗尘呢。” 事情没费太大的力气,无非是等了些时日而已。郑成功那边并没有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来,甚至经此一事,还将郑氏集团内部的强硬派代表陈凯给暴露了出来,以至于福建的官员们多有揣测上一次平海所事变很可能陈凯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郑成功能够把徐得功放出来,这份态度已经不言而喻了。招抚的大事得到了跨越式的进展,刘清泰、佟国器等福建官员在看到了徐得功本人后也无不是心生雀跃。 相较之下,在福建官员们努力斡旋之下刚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徐得功,虽说对于他们这些福建官员的努力很是感激,但是席间却不止一次提及回返广东的事情,念主之心,表露分明。 “这事情嘛,倒也不急于一时。徐帅方脱囹圄,正该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如此等身子好了,也才能更好的为朝廷、为靖南王爷效力不是?” 极力挽留徐得功在福建休养一段时间的同时,刘清泰也以着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派人赶往京城去向清廷报喜。 说起来,这无疑是一桩大喜事。但是,喜事归喜事,功劳却是要分清楚的——广东的尚耿二藩确有向清廷谏言的功劳,可放与不放还是人家郑成功来决定,能够达成此功,显然是福建的官员们在总督刘清泰、巡抚佟国器的领导下,积极的向郑成功表达诚意,同时更有左布政使周亮工亲赴虎穴,舌战群儒,驳得陈凯那厮哑口无言,最终说服了郑成功。 这功劳,必须得是福建的! 在这一点,郑成功是很上道儿的,直接将徐得功交给了他们,而非是广东方面。但是,徐得功怎么说也是靖南藩的人,虽说有着如此丰富作战经验的大帅是肯定留不下来的,可是只要能够让他呆到清廷确认了他们的劳苦功高,这份功劳就跑不了了。 招抚获得进展,双方的合作更加融洽。十一月的征收如期展开,范围进一步扩大到福建本土的一些能够用以外销的特产,如糖、纸张、木材、荔枝、龙眼、柑橘、蓝靛、鱼翅、茶叶、烟草等物,规模同样是实现了进一步的扩大。 在福建,郑成功忙着与福建的清廷官员商谈招抚事宜,郑泰则已经开始为这些货物的销路发愁。而此时,离开了中左所,陈凯溯流而上,直抵三河坝,待到他抵达那里的时候却已然接到了郝尚久前来赴约的秘密照会。 双方密会的地点自然不会是在三河坝城内,梅溪北部,一处双方控制区交界处这几年因战事而荒弃的小村里,陈凯总算是见到了这位朝秦暮楚惯了的知名墙头草先生。 “陈抚军,这封信什么意思,挑唆本帅与朝廷之间的关系?” “郝帅,你若不信,或是没有嗅到什么味道的话,又何必前来赴约。” 郑成功的书信中提及了他从福建那边的消息渠道得知,尚可喜曾向清廷质控郝尚久鼠首两端,收取李定国的策反书信,以及与陈凯暗通款曲,搞得程乡、兴宁、长乐三县民不聊生云云。这些事情,前者纯粹是恶意构陷,但后者他却并非没有类似的想法。可是当陈凯将郑成功的书信原模原样的送过来时,郝尚久却依旧是难免怀疑陈凯的用心。 此时此刻,陈凯很随意的坐在那里,郝尚久张牙舞爪般的质问当即便如同是打到了一团棉花上面,完全使不上劲儿。 说起来,味道这东西,郝尚久并非没有嗅到。最近的大半年来,广州方面有意无意的在对他进行消息上的屏蔽。比如喀喀木的大军抵达,具体规模,向何处进军,以及进军的时间和方向,他都是一无所知,只听得偷偷派去广州的人回报说尚可喜在集结绿营,再到后面便是集结大半的部队被重新遣散,就连喀喀木也被迫回返江宁。这里面发生过什么,他都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 陈凯此言说罢,郝尚久当即便是一阵哑口无言。随后此人倒也不拘束,陈凯没说什么,他也不觉着尴尬,自顾自的在桌子的对面坐下,甚至还拿起了茶壶自斟自酌了起来。 如此这般,陈凯只得是一笑了之。不过,此一番,陈凯似乎是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非要吓郝尚久一个好歹不可。 “不瞒郝帅,广州那边,西宁王修书要求阁下反正,以及阁下与本官安通款曲这两件事,都是本官派人去宣扬的。至于为什么本官要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定要出来折腾,这一点,阁下是聪明人,应该能够理解本官的良苦用心的。”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无耻之尤(六) 此言既出,当即,郝尚久整个人直接立了起来,只听晃荡一声,椅子便径直的倒在了地上。手上依旧握着茶杯,可茶水却尽数溅在了身上。如此,郝尚久依旧是置若罔闻,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依旧是满脸若无其事的陈凯。 直到,外间听到了动静,郝尚久的亲兵们毫不犹豫的就要往里冲,却立刻被陈凯的卫队拦了下来,双方当即就是一个剑拔弩张。 “大帅?” “没事,没有本帅招呼,不得乱动!” 一字一句的迸出了这句话来,总算是让亲兵们暂退了半步。郝尚久一双虎目,死死的盯住了陈凯,血丝渐渐形成,眸子里的血色亦是如此,任谁都能看出郝尚久此刻是怒火冲天,然而陈凯却依旧不置可否的坐在那里,面露浅笑的看着其人。 那目光,看似若无其事,实则却是一盆凉水很快便将怒火冲天浇了个透心儿凉。片刻之后,郝尚久松开了拳头,自顾自的扶起了椅子,重新落座。 “陈抚军,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般害我,日后哪个还敢与你做生意的?” 已经是即成现实了,郝尚久没有继续在那上面纠结,但也最是免不得这一句牢骚来。奈何,陈凯依旧是那般神色,只是在郝尚久的牢骚发过了他才再度开腔。 “郝帅刚刚没有歇斯底里,本官便要高看你一眼。说句明白话,本官原本是打算把喀喀木和尚可喜引到程乡,同时引漳国公的大军前来,凭优势兵力与其干上一仗。只要能够一战击溃了满洲八旗,这对人心士气的提升是不可估量的。” 陈凯所言,自是必然。哪怕无法与李定国阵斩尼堪相比,但是抹平了明军对满洲八旗的心理劣势,这也是极大的好处。 郝尚久听到此言,怎会不明白陈凯所想为何,可是在他看来,这无疑是痴人说梦,一句“你疯了”的断定出口,就连直指着陈凯的手指头都在微微颤抖。 “我疯了?”面对郝尚久的指斥,陈凯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正色道:“郝帅应该不知道喀喀木带了多少兵马南下的吧,我想尚可喜那狗贼也不会告诉你的吧。” “难不成你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陈凯说得理所当然,如此不按常理出牌,郝尚久当即便是一愣,但是当陈凯将后面的话说完,他眼中的血色很快便被畏惧冲刷得干干净净。 “但是我知道,江南江宁左翼四旗总共只有两千的八旗军,有满洲八旗,也有蒙古八旗。对了,还有几十个弓匠和铁匠随军。江宁之重要,绝非是广州所能比拟,是故,喀喀木最多就能带个千来人,已经是很高估了。其他的,应该还会带些江南协防的汉军旗兵,数量也不会太多。说白了,喀喀木这一次南下来得最是一个仓促,想要打仗还是要靠着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以及本地绿营。那些家伙都是老对手了,有什么手段本官心里面明镜儿似的。不趁着这一次打他个措手不及,岂不是太过便宜鞑子了?” 不光是能算计,更在于敢将驻防八旗、藩兵、绿营全部算计进去。一切都仿佛是在陈凯的棋盘之上,文官如此,郝尚久并非没有见识过,可是比起那些读过几遍《孙子兵法》就敢自称知兵的文官,陈凯的一切言行都是有着他这些年来所取得的战绩作为背书的。 一旦想到那些,此刻陈凯的狂妄,尤其是那些经过了缜密计算,已经能够确定了明军可以占据兵力优势后的计算便不能再称其为狂妄了,而是真真正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如此对手,就一直在他的控制区不远,哪怕是想想都会觉得可怕。有了这般感受做底,被陈凯算计了一回,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结果,因为那位国姓爷与鞑子议和了,所以没能成行?” “也是,也不是。” 陈凯没有更多的解释,假设永春一战,郑成功大获全胜,那么接下来就是席卷福建了,广东这边自然是要采取守势。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更加倾向于一边从郑成功那里获取有限的援军,一边策反郝尚久,为的便是继续给平南、靖南两藩放血。 这是在弄险,可若是现在不做的话,等到明年了,郝尚久在侧,他想要有更大的作为就绝不会那么容易。 “今年,是打不成了。照我看来,明年一样打不了起来。但是到了后年,鞑子再来时便是雷霆万钧之力,到时候我就算是看在这段时间郝帅舍得把铁矿卖给我的面上,怕也是帮不了你的了。” 陈凯还是那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可郝尚久却听出了陈凯对他限制铁矿、金属贸易的不满。一直以来,他如此这般无非是害怕清廷发觉,以及陈凯的军工生产快速膨胀。但是现在,陈凯显然是已经不能继续容忍下去了,所以才会如此——要不借清军之手除掉他,再行与远来的清军决战;要不逼他反正,联起手来一起和清军干,想要继续骑墙是没那么容易了。 “陈凯,你这是在威胁我!” 直呼其名,这在古时等同于骂人。话音未落,郝尚久眉头一挑,已是怒目相视。然而,陈凯这边却也不复方才的那般风轻云淡,难得的正襟危坐,一双眸子如扣住了一般盯着郝尚久的双眼,直看得郝尚久的眼神微微躲闪了一瞬间,那嘴角的冷笑才总算是出口。 “是威胁,还是预言,郝帅可以看着。明年,不出五月,广东必定大乱。到时候,我要你郝尚久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否则就别怪我陈凯心狠手辣了。” 话,说过了,陈凯起身便走,只留下了郝尚久继续在这间空屋里面。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微微发暗了,外间的亲兵实在耐不住了,干脆进来请示。直到了此时,沉默良久的郝尚久才骂了句街,随后带着亲兵们离开了小村。 在三河坝稍作停顿,陈凯便顺流而下回返府城。潮州府城,比之上半年,这几个月里已然是有了长足的变化。 大军的聚集,使得这座城池的兵民比例再度上升。不过,士卒一如既往的束缚在兵营里和校场上,扰民现象很少。况且随着蚯蚓养殖场和养鸡场的建立,军中的肉类供给在提高,将士们的肉类、蛋类摄入提高,士气提升,怨气减少,再加上军法约束,对于民间的骚扰自然是越加的少了。 军队的迁移意味着人口的激增,早前居高不下且不断上涨的菜价、粮价乃至是肉价在始作俑者——粪价的回落的同时也在渐渐的恢复到正常水平。 不过,按照陈凯的计划,这些军队是不可能长期驻扎于此的。问题迟早还会重新出现,为此他建立了蚯蚓养殖场和养鸡场,并且试图进一步的扩大其规模,凭着蚯蚓粪、鸡粪的有机肥料来取代部分人畜粪便的职能。只是现在还仅仅是一个开始,能够影响到的比例不高。 广东民报在巡抚衙门的支持下迅速的在各县的县城建立了发行点,作为主编的邝露更是广东知名的大才子,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人获取消息的渠道本来就少,报纸一旦发行,很快就有了大量的读者,每到一月一次的刊行日,那些发行点便会出现人满为患的现象。 虽说此间并非江浙,但是南方的识字率本就更高,广东在南方也是较为富庶的省份,能够读得了报纸的士绅百姓为数不少。不过,也总有读不起或是买不到的,于是乎那些说书先生们也在三国、水浒、西游记、封神演义、隋唐演义外寻了一项新营生,那就是读报,美其名曰:报博士。 “当时闺阁惜如珍,何事牵裙逐水滨。 寄语双亲休眷恋,入江犹是女儿身。” 报博士捧着已然有些发黄的报纸,摇头晃脑的读着。这是几个月前刊登在广东民报第一刊的一个小故事,讲的是湖广那边为清军屠戮,清军杀男人、抢女人,一个未入阁的女子在被迫上船后留下了诀别诗,随后一头扎进了水里,以保全名节的故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读了,不过潮州本地,广东民报几乎是唯一的报刊,月刊发行,听不过瘾的茶客、酒客便要翻来覆去的点,亦是最少不了的。 “每每听到这首诗,眼前总能浮现起那女子毅然决然的投入江水的场面,委实凄美壮丽。”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啊。”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理学中很有名的一句话。这里面的失节并不仅仅是女性的名节,更重要的还是士大夫的气节。在沦陷区,或许还有些复杂的遐思,但是在这片改换了清廷旗号不过一载,很快就重新归明且光复超过五年的所在,士大夫们的自我定位也都是在为明王朝守节,而非是失节者,其触动亦是颇为巨大。 “这个月的兄长可看过了,故事亦是写得极好,邝海雪的才名正是名不虚传。” “那是自然,不过愚兄更是欣赏后面讲解稻田养鱼的技术细节,那倒是惠及民生的办法。只是那些泥腿子,又有几人看得懂报纸?” “这也未必,陈抚军和王道台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培训人员,现在质测学堂的学生已经开始下到乡下去进行讲解了。每个村子一期,正是要趁着今岁农闲的时候把架子搭起来呢。” “陈抚军果然是非寻常人,却是愚兄多虑了。” 农忙的时候,百姓自是没有时间来听这些东西,哪怕是派人下乡讲解也是一样。可到了农闲的时候,徭役、零工,总有忙不完的活计,所以才会有农家一年到头不得闲的说法。 为此,陈凯停了今年的大批徭役,只为了这些百姓能够有时间学习这些知识,有时间按照所学去做,只要把复合型农业的好处摆出来,总会有人照着去做的。而照做的人得到了实惠,自然也会引得更多的人如此。 潮州的农业巨变正在缓缓拉开序幕,陈凯回到了府城,临去南澳前,郑惜缘身子不舒服,找来了郎中却诊出了喜脉,这着实让陈凯大为高兴了一把。 孩子,意味着什么,这无需赘言。兴奋了几日过后,奈何公务繁忙,他也只得启程南下,随后郑成功的书信送到,商议过后他又要去见郝尚久,直到此时才总算是抽出了些许时间来。 “来,让为夫听听小宝贝说什么了。” 进了房,陈凯坐到一旁,便要侧耳去听郑惜缘肚子。此刻边上还有不少下人伺候着,郑惜缘大羞,连忙挥退了众人,直到下人们一个个窃笑着出了屋,她才出言抱怨一二。 “怕什么,咱们是夫妻,况且又没做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看见就看见了,难不成娘子还怕他们嚼舌头不成?” 巡抚衙门后宅的下人,除了早前在南澳跟着陈凯的厨娘、花匠和婢女,其他的都是郑惜缘从娘家带来的,知根知底,且都是用惯了的,主仆之间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成亲半年,郑惜缘对陈凯也多了层了解。在外面,他是文官,总要摆着些礼数和架子,但是到了家就要放松许多,没皮没脸的事情从来都是做得理所当然的,最开始时她还很是不适应,但是到了现在,也是没有什么办法了,只得由着陈凯如此。 “妾身倒不是怕他们,只是前些时日夫君说过那个胎教的事情,妾身是害怕孩儿在妾身腹中学坏了。” “这……”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郑惜缘的捂嘴浅笑中,陈凯一阵愕然,但也只能自嘲的笑了笑了事。 成亲半载,在下人们面前,郑惜缘已有了主母的气场,而在外人面前,更是大有巡抚夫人的从容,素来都是做得毫无挑剔。但是在陈凯面前,那份少女心性却依旧没有褪去,时而调皮一下,不似陈凯早几年见得诸如董酉姑之类的女子似的一板一眼,亦是给了单调的生活添上了一抹绚丽多彩。 “妾身记得,夫君说弹琴可以陶冶情操。用过了晚饭,妾身便弹给夫君和腹中的孩儿听,好吗?” 刚刚耍了一个小心眼儿,陈凯自嘲一笑,郑惜缘偷笑过了便连忙温言求和。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手艺她早已是驾轻就熟,对此饶是陈凯运筹帷幄于外,但却依旧是次次拿她无计可施。 笑着应了下来,二人亦是相视一笑。在一起,乃至是夫妻之间,乍见之欢总不如久处不厌,但若是能相见即欢,却又比不厌更胜一筹。 回到府中时,已是下午,很快的就到了晚饭的时辰。这几日郑惜缘对气味有些敏感,连带着对平日里的菜色也有些不太吃得下去。府里面的厨娘费劲了心思,弄出了几道稍微清淡,但也不乏滋补的菜色来。 “要好好吃饭,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是一个人吃,两个人受用。” “妾身晓得,夫君请放心。” 陈凯一边风卷残云似的扒着饭菜,一边不时的侧目看去,直看得郑惜缘几次将刚刚放下的筷子又拿了起来。 一顿饭吃过了,夫妻二人便到巡抚衙门后宅花园里的小亭中小坐,随后在悠扬的琴声中,陈凯闭目赏析,一直到了不合时宜的陈松带着一封书信赶来,才算是告一段落。 书信的内容不复杂,倒是看过了书信,陈凯旋即便向郑惜缘笑道:“娘子,本届闽粤联省无耻大赛即将进入决赛阶段,快把肚子捂好了,为夫可不想教坏了孩子。”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无耻之尤(七) 六月的时候,为了加强石碌矿场的生产规模,陈凯从潮州运了三千战俘过去充当矿工,同时调了部分制造局的工匠和机械学徒过去,在那里制造水力机械,用以进一步的增强产能。 很快的,人员就位,杜辉那边又调了一千琼州本地的兵员协防,配上那些负责管理苦力的监工,石碌矿场的生产便有条不紊的开展了起来。 矿工入洞挖掘矿石,由人力背负而出,运到昌江之畔的水力工坊,那里面刚刚兴建起的水锥利用水能带动锤子将矿石打碎,随后顺着昌江运往昌化县的炼铁厂。炼制出来的铁料,现阶段还只能凭借着水运运往潮州,由制造局在韩江之畔现成的水力工坊来打造铁制用品。这样很麻烦,但是现阶段琼州的钢铁冶炼产能还不足以吞下石碌有限的产量,一切还只是起步阶段,如此便不可避免了。 石碌矿区,新的水力机械还在不断的打造,工匠和机械学徒们忙得不可开交。在昌化,更多的炼铁厂正在营造之中。以石碌到昌化这一线的钢铁生产片区还在缓慢,但有条不紊的兴建着。 这仅仅是琼州府的一角,从整个琼州府而言,陈凯厉行的原则得到体现,剃发易服被取消,汉民恢复汉家衣冠,生黎、熟黎们也换上了他们的传统服饰,生活方式在重新恢复如初,人心便自然而然的安定了下来。与此同时,官员在不断的替换,闽南、潮州和广州籍的官员在岛上各州县普及化,琼州本地的士人也开始出仕潮州和闽南,异地为官同样是祖制,甚至是从西汉以来奉行一千多年的俗例。 生产和恢复是永历七年陈凯收复琼州以来的主旋律,岛上的一切都是在按照着这个主旨展开的。相较清军的破坏,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隔着那一道琼州海峡,反倒是成了一片孤悬海外的乱世乐土。 明军是在三四月间逐步收复的整个琼州府,凭借着林察的水师,尚可喜、耿继茂乃至是巡抚李栖凤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这一个府的地盘就这么丢了,实在是恢复无力。而此时,粤西的明军方面,广州、肇庆南部的各部鞭长莫及,高州、雷州、廉州三府的明军则还在组织水师北上肇庆与李定国会师,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一水之隔的琼州府已经变了天了,无不是瞠目结舌。 那时候,已经是五月了,到了六月,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派人向琼州府的明军和官府发出照会,要求他们按照明廷的辖区划分接受他的统一指挥,与粤西各部明军配合收复琼州府以北的各府县。 张孝起的书信中写得热情洋溢,对于收复琼州以北的各府县很是看好,并且预期了众将的封官赐爵。如此拉拢,其结果却如同是石沉大海一般再没了踪迹。 到了七月,张孝起有些等不下去了,干脆亲自乘船前往琼州府,结果直接被巡海的明军拦在海上。用那几艘明军战舰的舰队长的话说,巡抚,他就知道一个陈抚军,是陈抚军带着他们收复的琼州府,什么张抚军,听都没听说过,若是再敢瓜噪,直当是虏廷细作,乱炮把船轰沉喂鱼了事! 这样的态度,张孝起哪里忍得下去,虽说是惹不起这些操着福建、粤东的闽南话口音的“海盗”们,只得暂避一时,但无论怎么说,他才是明廷任命的高廉雷琼四府巡抚,有着节制地方的权利,哪怕是那些武将大多不听他的,军事上往往都是各行其是,可他作为巡抚的地位摆在那里,里子是要商量的,可面子总是要给他的吧。 既然琼州府的明军不给面子,张孝起干脆也不绷着了,直接召集了高州、雷州、廉州三府拥有水师明军藩镇们会商,大谈粤西明军同气连枝,这些年在粤西地面上与清军浴血奋战,如今却被闽南和粤东的明军抢先夺占了琼州一府,张孝起自称原本打算上岛与琼州府的文武商议对其他粤西友军的援助,反倒是连岛都没上成,更别说是谈判了。 “……长此以往,琼州必不为朝廷所有。”话说到这里,张孝起还觉得不太到位,连忙补了句:“等到陈凯和郑赐姓在琼州站稳了脚跟,只怕到时候高州、廉州、雷州这三府也没有咱们落脚的地方了!” 张孝起很生气,颜面是其一,早前对于陈凯占据香港岛,粤西的明军也确立了对于粤东明军进入粤西的联合反对态度。 这是两广文官的集体意志。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两广总督连城璧、北海道周腾凤,外加上他这个高廉雷琼四府巡抚,明廷在广东的旧有文官对于郑氏集团强势插入广东事务素来是多有不满的。这,同时也是粤西明军各部的普遍性态度,因为他们这种捞过界的行为也很不高兴。 假设明军若是收复了广东,郑氏集团在粤东的势力就会影响到他们在广东一省的实际权利,更何况他们也根本信不过郑氏集团以及郑成功、陈凯这般的人物会与他们一条心。甚至很可能将他们排挤出粤西的地面,乃至是加以吞并,这都是他们所无法容忍的。 然而,张孝起如此激将,这些明军大帅们却一个个的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发一词。直到好半天过后,张孝起已经气得一脸猪肝色了,才有人提到了林察的舰队尚在的实际问题,直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辅明侯林察,当年的广东总兵,绍武一朝的擎天玉柱。凭着此人,只占据了半个广东的绍武朝竟然能够和受到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以及另外半个广东的永历朝廷打了个难解难分,到最后甚至还一度击溃了永历朝的大军。若非是李成栋奇袭广州得手,只怕是永历朝廷能否继续存在都是个问题。 这样的水师名将,现在还有着郑氏集团作为靠山,远的郑成功不提,粤东的陈凯多年来狡计百出,素来都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就凭着他们的实力,只怕是抱成了团也未必能够如何得了,反倒是要担心把陈凯惹毛了之后的后果问题。 “张抚军,辅明侯的那个部将不是说了吗,是粤东的陈抚军带着他们来的。要不,您看是不是派人与陈抚军联络一下,探探陈抚军的口风如何?” 这样的畏畏缩缩,反倒是得到了众将频频赞赏。一时间,诸如“明军不打明军”、“这时候起内讧只会便宜了鞑子”之类的老成谋国之言,直说的张孝起若是逼着他们随行琼州,就好像是要去打内战似的。 “我才是高廉雷琼四府巡抚,怎么带着人去自己的辖区还有错了不成?!” 张孝起很郁闷,但是这话却也说不出口来,面对众将的有志一同,张孝起也只得表示会与郭之奇、连城璧进行商议,甚至是上奏朝廷,交由上峰来决定该当如何处置为好。 “张抚军顾全大局,实乃我辈楷模,若是林察那厮亲眼见得张抚军如此,还不得羞愧得找个缝儿钻进去的!” 一阵马屁拍过了,众将便自行散去,该回哪里会哪里去。只留下了张孝起愕然无语,抄起了笔向郭之奇和连城璧写信,请示对策。 书信于七、八月间的廉州、高州和广州南部的文村传递着。说起来,张孝起的官职不假,是有明廷诏书和吏部的存档为证的。可是这年头,文官还能够指挥得了军队的实在少见,粤西的各部藩镇如斯,连城璧那边也试探过王兴、陈奇策和李常荣的口风,可哪怕是就连他最亲信的王兴不觉得他们能够奈何得了陈凯和林察,更别说是与陈凯走得甚近的陈奇策所持的坚决否定态度。 起衅内讧,确实不是个好办法,从本心上他们也不愿意如此,最多就是拉着众将的虎皮好有个更好的说话地位。 现在气话说过了,再看看众将的反对声入潮,在海上被林察部将气得脑子里进的那点儿水也就蒸发干净了。对此修书者张孝起连同着他的两位上官都觉得确实应该探探陈凯的口风。只是没等张孝起派人出发,永历朝廷派来联络李定国的兵部主事程邦俊却率先到了,与他们交代了永历朝廷决定联合李定国对抗孙可望的大局。 “请程主事代为转达,本官自会联络众将,届时为西宁王前驱。” 如果说,被架空了的永历朝廷是明廷保皇派的核心的话,那么郭之奇、连城璧、张孝起他们这些人就是从那里延伸出来的外围组织。 如今的形势,西南已经被西营控制,朝廷的权柄被架空,而在东南他们也信不过郑成功、陈凯这样有着唐藩背景的人物。形势对永历朝廷很不好,所幸的是,君权神授的正统性还是有着一定的作用,起码李定国是愿意与他们联手的,对此粤西的文官集团自然是欣喜非常,精力很快就集中到了为明年李定国东进的准备工作上面。 程邦俊抵达文村时已经是九月了,确认了接下来的战略走向,自然也就要开动全力。奈何他们控制的地区实在狭小,山林、岛屿、港湾,就凭这些边缘地带,潜在的战争资源有限,尤其是今年的肇庆之战,他们已经有了李定国是因为粮草不足而撤军的消息,对此就更加是忧心忡忡。 如此,北海道周腾凤便奉了三位上官之命赶到潮州与陈凯商议。从廉州出发,浮海而行,待他抵达时已经是十月中旬了。 陈凯得到消息,说是周腾凤前来拜会,便已经明白了究竟为何。于是乎,陈凯也没有托他些时日,反倒是在第一时间于潮州的巡抚衙门与周腾凤会面,这位道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只等着陈凯的回答。 “张抚军这事情做得糙了,应该先上岛,再与林侯、杜帅他们商讨。若是谈下来了,自然是省事了;若是谈不下来,一定要厚着脸皮强留在岛上,哪怕仅仅是持续保持存在感也比现在这般强吧。” 张孝起的遭遇,陈凯神色上表现得义愤填膺,是真是假且不说,起码这样的态度周腾凤是稍安了些心。可是哪里会想到,陈凯一张口反倒是数落起了张孝起的不是来,竟然还厚颜无耻的站在他们的角度为其分析张孝起的处置适当,实在是把周腾凤看了个目瞪口呆。 “陈抚军,下官此来是奉了郭督师、连制军和张抚军的命令,向您讨一道军令的。希望您能够分出琼州府的部分府县来安置粤西的王师就食,总不好贵部赚得满盆满钵,就这么看着粤西的各部王师就这么饿肚子吧。” 周腾凤苦口婆心的说来,与他个人而言,这份差事也实在不是什么好弄的。陈凯其人,他倒是知道一些的,当年万里南下投奔王师的事情不提,只说在潮州有让贤之名,后来在广州也有过义救百姓的壮举,在永历朝廷内部也是有着不错的名声。直到他带着郑氏集团的大军进驻香港,由此让粤西的文官武将们感到了来自于东面的强大威胁,众人间的好话才渐渐的少了。 这样的人物,其内心深处如何想法其实是很难说的,但是就着朝廷的一些文官看来,陈凯娶了郑家的女儿,自然是向着郑氏集团说话,与永历朝廷就要隔着一层的关系。到了此时此刻,果不出他所料,陈凯竟真的如同是拨浪鼓似的摇起了脑袋,只是其人道出的说法却还是让周腾凤有了更多的深思。 “内子虽说是定国公的千金,但是不瞒周道台,本官因为中左所一战的事情与郑家族人的关系很不好。国姓信我,这是多年来的积累下来的。可是琼州府那边,辅明侯是国姓招讨大将军麾下的水师左军提督,杜帅也是国姓多年的旧部,蔡副将则是国姓的亲兵家丁队——戎旗镇的副将转隶的,至于郑知府更是国姓的族弟。这事情,本官是爱莫能助,阁下应该去拜会国姓,而非是本官。”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无耻之尤(八) 接下来,陈凯与周腾凤好好讲述了一番前年中左所保卫战的事情,陈凯自问做事皆存公心,可结果郑氏子弟们却视其为豺狼饿虎,连带着那桩早已定下的婚事也是一拖再拖。这些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实,陈凯也不怕周腾凤去查,倒是这一番牢骚倾吐过了,周腾凤自知是没办法从陈凯这里得到帮助了就只能告辞而去,转而前往中左所去拜会郑成功。 潮州到中左所,倒也算不得多远,周腾凤抵达后侯了几天郑成功才抽出时间来见他。不过,会面的过程倒是没有费什么功夫,确切的说是郑成功只用了一句话就结束了这一次的会面,随后便端茶送客了。 “这个事情,本国公素来很少过问广东的事情。琼州收复,是陈抚军和众将的功劳,他们早前确也来信说是要在琼州府收税、征饷,保境安民什么的。具体的,周道台可以带着这封书信去琼州府与林侯商议。” 说起来,郑成功远在闽南,陈凯稍微近一些但也是在粤东,距离粤西的琼州府都是有着千里之遥的。郑成功将广东的军政事务交托给了陈凯,陈凯的治所在潮州,距离琼州是鞭长莫及,将那里的实际权利交给林察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就像是两广有总督,广东、广西亦是有巡抚,又像是高廉雷琼四府巡抚的存在同样少不了周腾凤这个北海道,这是权利一级级构成的统治构架,为的就是能够更加快捷的应对地方上的变局,维持统治。 持着书信,周腾凤乘船前往琼州府,一路上几经波涛,总算是在没出十一月时抵达了琼州府的海域。书信送上,林察和杜辉倒也没有继续如对张孝起那般,巡海的舰队将其护卫上岛。上了岛,水师并没有将周腾凤一行送往琼州府城,而是送到了海口千户所那里。杜辉的总镇府和郑省英的知府衙门都在府城,但是林察却驻扎海口千户所以便指挥水师。 林察是此间主帅,上门拜会是应有之义。周腾凤带着郑成功的书信前来,林察接了书信,细细看过,无非是在征求一线将帅的意见。但是,对此林察表示他只负责水师,保障琼州岛的海上安全,仅此而已。具体的事情,则是还要与杜辉、郑省英二人商议过后再行答复。 “那下官这就启程前往府城。” “不必了,本侯已经派人去请了,此间与府城距离不远,今日有些晚了,明日自当会到来。” 安排了周腾凤休息,到了第二天杜辉和郑省英果不其然的前来与其会面。周腾凤提出了要求,未有早前张孝起的那般强硬,只说分出几个州县用以就食,仅此而已。但是即便如此,杜辉和郑省英也同样表示这事情他们是做不了主的。 “琼州黎乱频仍,现在好容易靠着修生养息的政策安抚住了那些生黎、熟黎们,贸贸然的再有其他王师登岛,这政令、军令方面,到底是听谁的?出了乱子的话,又有谁来承担责任?” 杜辉和郑省英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对此林察也是无可奈何,只说会修书一封,向陈凯进行请示。毕竟,这琼州府是陈凯带着他们收复的,这半年来的一系列政策也都是陈凯启程返回粤东前制定下来的,没有陈凯的准许,他们是不好擅自改动陈凯的计划的。 一线的将帅如斯,周腾凤也只得带上了林察的书信再度前往潮州去面见陈凯。这一次路上倒是顺风顺水,很快就赶到了潮州城。陈凯一如上次那般很快就接见了周腾凤,但是看过了林察的书信,其中不乏有他们对事权不一的担忧,其中更提到了些海贸的事情来。 “不瞒周道台,琼州岛上的很多货物都是中左所那边预定的。尤其是巨木,更是我军维持对鞑子水师优势根本。海贸的事情本官是说了不算的,需要国姓做主,本官这就修书一封,请周道台到中左所去与国姓商议。” 陈凯说干就干,一点儿也没有顾忌周腾凤的感受。书信匆匆写完,随后书信刚一脱手,内宅的下人就来报告,说是夫人有些不太舒服,陈凯闻言脸色大变,再顾不得周腾凤了,连忙告辞而去。 周腾凤上次来时听说过,陈凯的夫人怀有身孕。当年大同之屠,据说只活下了五个死刑犯,这里面肯定不会有陈家的。如此算来,陈家就剩下了陈凯一人,现在夫人怀了孩子,事关香火也难免陈凯会如此紧张。 明年西宁王据说还有大动作,现在已经腊月了,周腾凤自知所剩时间不多,连忙启程再赴中左所。 待他到了中左所,才知道郑氏集团关于海贸的事情全部都是由郑成功的族兄建平侯郑泰负责的。郑泰前段时间去了日本,要与德川幕府商议扩大海贸规模的事情,具体与琼州府的海贸细节郑成功也不太清楚,尤其是不太清楚郑泰在几方面的布局情况。 “周道台暂且住下来,建平侯不出意外的话,总是要回来过年的。” 在海上跑了几个月,眼看着距离除夕也已经不算太远了。周腾凤无法,只得在此稍作休息,结果不出郑成功所料,临近年关之时,郑泰果然还是回来了。 “琼州府那边啊,本侯近来一直在跑倭国、朝鲜以及琉球三国的海贸。那里主要走的是南洋的路线,下面的人已经去做了,但具体细节本侯还不太清楚。另外,陈抚军早前帮着联络过琼州府一些生黎土司,他们好像也都还没有落下个准话儿。不如这样,本侯修书一封与郑知府,问问郑知府那边到底进行得如何了,可好?” 郑泰很客气,除了称呼上是规矩外,说起话来未语先笑,丝毫不拿捏他作为侯爵的身份地位。这个时代的交通和通讯技术所限,很多事情都会必然的受到拖延,周腾凤无法,只得拿了书信继续返航。 但是,船行在海上,约莫已经接近南澳岛了,周腾凤的脑海里陈凯、郑成功、林察、郑泰等人的书信从来都是写得极快的,就好像是早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当着老师面儿默写似的。只要把这几个画面在脑海里重新捋过一边,尤其是回想起陈凯语重心长的对他数落张孝起的处事不当,周腾凤当即就骂出口来。 “人,竟然可以这么不要脸!” 琼州府也不去了,周腾凤直接前往文村向连城璧问策。后者听过了周腾凤在这几个月里的经历,亦是免不了大骂出口。但是骂过了,他也向周腾凤表示,既然对方根本就没有打算把琼州府的利权出让,那么他去在多次也是枉然。 “制军,琼州府按理说是张抚军负责管的,朝廷那边……” “周道台,不要指望着朝廷,现在天子的安危尚且操于人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情了。更何况,就算是朝廷肯管,如前些时日对你那般,陈凯、郑赐姓还有林察互相推来推去,有那份扯皮的时间,还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协助西宁王收复广东上面呢!” 粤西文官与陈凯早有矛盾,说起来还是在于他们唯恐郑氏集团的势力过多的渗透到广东才会招致的。 此间,陈凯摆出了这副态度来,正是以牙还牙的姿态,连城璧心中暗骂他自己早前低估了陈凯的实力和能力,但是转念一想,就算是双方当初没有言语冲突,陈凯也绝对不可能让他们的势力渗透进琼州府,这就好像是他们不愿意郑氏集团的实力在广东有着过大存在是一样的。 权利,从来都是如此。连城璧否决了继续扯皮下去的打算,一切只等着李定国的大军再度杀入广东,如今这几乎凝固的池水自可以沸腾起来。 ……………… 周腾凤奔波于琼州府、潮州府以及中左所这三线之间,陈凯自然也不会闲着。 入冬农闲,通过广东民报以及那些质测学堂的学徒下到各村进行宣讲,复合型农业开始得到推广。 潮州与南澳岛之间的澄海县莲下镇南洋寨,原本雄踞于此、欺凌各处的许氏家族早已烟消云散,有的只是百姓耕作生计的场景。 此地与鸥汀寨、外砂寨、冠陇寨,以及这些城寨拱卫的澄海县城构成了韩江三角洲这片肥沃土地的防御体系。隶属于管澄海地方事总兵官洪习山麾下的明军驻扎于此,此刻城上明军眺望之下,俱是百姓在早已秋收过了,按例休耕的田地里忙碌着。他们确是在为了明年的春耕做准备,但也并非如往年那般,看样子却是在抓紧一切时间对田地进行改造。 “这几条沟,指导书上写着,深一尺,宽一尺,是留给鱼在这片稻田里游动的通道……” “田垄要加高,这点儿高度是不够的,否则鱼跳上田垄晒死了可别怨我没说……” “还有这个鱼坑,再挖深点儿,那些鱼的主要栖息地就在这里,太小了会影响产量的……” 宣讲的同时,由各村镇的乡老们负责统计有意进行改造的村民人数,而后再按照区域分配人手下乡指导。 利用稻田水面养鱼,既可获得鱼产品,又可利用鱼吃掉稻田中的害虫和杂草,排泄粪肥,翻动泥土促进肥料分解,为水稻生长创造良好条件,一般可使水稻增产一成左右。而这还仅仅是水稻的增产,还没有计算养殖鱼类的产量。 “孙先生,您帮着看看,这鱼要养哪种为好啊?” 年不及二十的质测学堂学徒显然已经习惯了被乡老、百姓们唤其为先生,一天下来,拿着尺子在地里面量来量去,嗓子早已喊得冒烟了。此时,乡老让村中妇人递上一碗水来,随即出言问及,学徒喝过了水,还了水碗,想也不想的便对乡老说道:“草鱼,王道台说养这个好,吃田里面的虫害,还能肥田,最好不过了。” 这样的问题,学徒已经讲了无数次了。宣讲的时候如此,下乡指导时还是这样,所幸每次都能收获到感谢,亦是一种满足。 “须得叫乡亲们把黄鳝洞、老鼠洞都填上,种植期间一旦发现,同样要尽快填上,否则是要蒙受不必要损失的。” 需要注意的要点还有许多,无论是前期准备,还是养殖过程中。说到底,这毕竟并非是原本单纯的种稻子和养鱼,放在一起,说是能增加亩产,还能有鱼,但也是要在相关的农业技术做好的情况下才能实现的。 “对了,乡老可知那些广州人为何不在自家的地里面养鱼,反倒是跑来帮工?” 据说这稻田养鱼的手艺在广州那边并不算新鲜事,起码学徒这几个月下来,自见的、听其他人说的,很多广州百姓远比他们这些只经过纸面培训的学徒要强。但是,听说不光是这里,几乎漳州府地界给广州百姓分地的海阳、饶平以及这澄海县都是如此,那些百姓宁可前来帮工,拿一份工钱也不肯给自家下功夫,尤为奇怪。 “哦,这事情啊,不瞒孙先生,早前老朽也是奇怪的,甚至还觉着他们可能别有用心。后来出言问过了才知道,那些广州人都说明年就回老家了,在咱们潮州下了功夫也是白费力气。” “明年?回广州?” 这话倒是把学徒听得一愣,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便是会否有什么异样。可是转念一想,一地如此,地地如此,显然不会是什么阴谋诡计。一旦想开了这一点,当即他便意识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来。 “哎呀,约期三年,不就是明年吗?!” ……………… 今年的秋税还在征收之中,闽南那边的日子好过了,暂且不需要广东的粮食作为补充,陈凯这边则在控制潮州粮食外流,尽可能的存储到库房之中,以备后用。 复合型农业开始展开,根据王江的统计,稻田养鱼的田亩数量远胜于桑基鱼塘。想来倒也正常,毕竟在潮州曾经以养鱼为主业的远比不上种植水稻的,百姓都是根据各自的需求进行选择,这亦是一件好事。 这两项,已经占据了不少的人力、物力资源,连带着陈凯在广东民报上宣传的种植番薯也受到影响。 说起来,这东西的普及效果低同样是源于百姓自身的选择。毕竟哪怕是在广东这样番薯最早进入中国的土地上,真正长期种植的百姓也并不算多,更多的百姓还是更加倾向于种植水稻这种传统作物。 所幸的是,这东西比之水稻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太挑种植地。海岛、山区,几乎无有不适应的。这一点倒是吸引了一些附和条件的百姓,但是在这潮州地界上却也同样是少数的。 “不急,不急,种出来知道产量大了,自然会有人蜂拥效仿,用不得咱们费太大气力。” 对于这些,陈凯始终持着乐观的态度。王江的报告看过了,南澳岛那边也传来了周腾凤再度经过南澳岛向琼州方向进发的消息。 推脱一事,这是官僚最擅长的手段,陈凯丝毫不觉着他这么对周腾凤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对于粤西明军的援助,陈凯始终在做,陈奇策是其一,上一次炮击广州后,李常荣那边也前来向陈凯输诚,他同样没有吝啬,开始按月给予巡海补贴。 原则,还是在于是否愿意遵从他的命令——听话的,自然有好处,不听话的或者是捣乱的,那就哪凉快哪里带着去,想白占便宜,那是痴人说梦的。 其实,就这半年的书信往来,陈凯也从陈奇策和李常荣那里听闻粤西明军各部对于这份补贴的艳羡。其中如邓耀等将领据说也有心思前来接洽,并且有透过他们的门路的意愿存在。只是这一切到了九月便戛然而止,具体因为什么,无需陈奇策和李常荣提醒,陈凯也是心知肚明。可是相较于那些明军的乐观,他反倒是更加相信自身的力量。 “我,才是明年唯一的变数!” 抱着这份信念,陈凯毫无心理压力的敷衍着周腾凤,此间听闻周腾凤已经过了南澳岛,他算了算时日便启程出发,逆着周腾凤驶离的方向前往中左所,去给这一出大戏画个合适的符号去。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无耻之尤(九) 永历七年的十月,随着徐得功得到释放,福建官场,乃至是满清朝廷对于招抚一事尽皆持有着极大的乐观态度。相应的,十一月的征收粮饷工作也得以顺利的展开,本就赚得满盆满钵,皆大欢喜的福建清廷官吏们更是放开了手脚,极力下乡催科,一时间闹得福建乡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十一月如此,到了腊月,郑成功表示临近年关,需要给予将士们加赏,于是作为郑氏集团的“老朋友”,福建的清廷官吏们自然是当仁不让的肩负起了这份重担来。 粮食、白银、铜钱、布匹、丝绸、瓷器以及福建的各种特产源源不断的送往中左所,再经中左所运往广东、浙江、日本、朝鲜、琉球、大员以及南洋,山海五商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在香港刚刚成立半年的广东贸易商社也分到了不少的份额。 贸易的膨胀,这对于郑氏集团、对于各国各地的商贾、对于需要这些货物作为原材料的手工业,以及与这些相关的百姓们来说都是大赚特赚的不二良机。但是对于承担着每月每户一两银子,逢年过节还要加码的福建百姓而言,这却是在剜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积蓄的怨气在不断的叠加着,只是没有人知道何时将会到达零界点罢了。 福建的招抚在顺利展开,清廷同意了增加府县用以安置兵员的请求。具体的,则是浙江的温州府,因为福建沿海已经不好再分了,清廷也同样有着凭距离来分散郑氏集团水师实力的打算。 多了一个温州府,这是对郑成功的招揽和妥协。同时的,清廷方面从刘清泰那里也得到了另一个情报,那就是广东的四府巡抚陈凯在郑氏集团中的地位和实力远高于他们的认知,早前的冷落换来了陈凯在暗地里的阻挠,而且据说郑成功对陈凯的意见向来是重视非常,清廷为了确保招抚的顺利进行,同样是做出了以高官厚禄作为拉拢的姿态。 永历八年正月十三,清内院侍读学士郑库纳、扎齐讷等中枢官员赍捧册封郑成功为海澄公的敕印到达福州。福建巡抚佟国器依据闽浙总督刘清泰的咨文,派李德往中左所通知郑成功。 清廷的宣诏使者抵达,这就意味着清郑议和进入到了最实质的阶段。按照流程,清廷宣读诏书,郑成功接旨谢恩,漳国公就将彻底变为海澄公,就像是签订契约一般。而再接下来,无非是一些细节上的讨价还价,但是降清的大条款正式执行起效,其他的也就是附加的了。 二月初三,双方议定了在福州府城毗邻的琅岐岛会面。为此,郑成功在接到消息后差中军常寿宁同李德等到福州迎接诏使。数日后,清廷的宣诏使者内院侍读学士郑库纳、扎齐讷等官员登岛,郑成功亦是亲自到码头迎接。不过,比起双方商议时提到的,明军这边却多了一个陈凯,面上总有一份阴阳怪气的笑意,映在他们的心头挥之不散。 “原来这位就是陈抚军,果然是仪表非凡。此番天子下达圣旨,招抚海澄公所部兵马,本官也带了天子对陈抚军的任命和嘉奖。原本的,是打算宣诏之后前往潮州的,这一遭陈抚军能够与海澄公同来,可见是上天愿意促成这一桩和睦。” 郑库纳说得客气,陈凯看了看他,却似有调侃的回问了句:“你家皇上许了本官个什么职务”的话来,殊无礼貌不说,听上去总觉着不怀好意。 早前,刘清泰和佟国器就提醒过他们,郑氏集团之中陈凯似乎是主战派的代表人物。这一点,清廷那边也是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嘱咐过了,好言好语的先把事情办下来,至于日后是陈凯迫不得已归顺清廷,还是郑氏集团分裂,这对清廷而言都只是好事。 “天子龙恩浩荡,特任命陈抚军为巡抚浙江,加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使衔……另外,皇上得知陈抚军祖籍大同,特别吩咐了要恢复贵家族的一应产业。只是具体有多少,大同那边已经查不出来了,还得请陈抚军写好条陈,本官好送交朝廷。” 为了暂且的隐忍,大同之屠的事情自然还是多尔衮那厮来把黑锅背背好。就连任命和嘉奖上面清廷也是动了心思的——陈凯在明廷是漳泉潮惠四府巡抚,清廷不打算继续留下这个临时差遣,这样显不出诚意来,可是福建巡抚他们不能放心,广东巡抚估摸着陈凯是不会同意的,于是便许了浙江巡抚,那里有满城和驻防八旗,就算陈凯心存异志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而那一份家产的补偿就更是任由陈凯开价,完全是一副陈凯想要多少清廷就给多少的架势。 清廷自问是诚意满满,陈凯自然是听得明白,只是道了一句“够下本儿”的话来便不再说话了,任由着郑成功与他们把臂同行。 家底儿厚实,外加上准备充分,郑库纳他们一上来就将陈凯堵了个哑口无言。小胜一场,他们随郑成功前往官署所在。按照商议好的,他们会在那里宣读诏书,事实上郑成功在那里已经准备好了香案,只待着他们抵达,便可以按照商议好了的拜受敕印了。 一路上,陈凯一言不发,只是随行而已。直到抵达官署,郑成功做好了接旨的准备,可是这一遭却是郑库纳等人说什么也不肯立刻宣诏了。 “海澄公,剃发易服乃是大清制度,请先剃发,本官再行宣诏,正好宣诏过后赐以敕印官服。” 在关外,剃发易服便是清廷厉行的成法。入关之初,由于大顺和南明尚在,北方士绅百姓极力反对,清廷曾经一度取消剃发易服,但是等李自成逃亡湖广身死,等到他们不战而下南京,顺势灭掉了弘光朝,那些心里膨胀的满洲权贵们便再度祭出了剃发易服的恶法来。 当时清廷摧枯拉朽,各地亦可传檄而定,结果剃发令一出,反抗声席卷各地,鲁监国朝和隆武朝都是在这期间被江浙士绅和福建的军阀拥立起来的。 清廷当时没有取消剃发令,现在更不会为郑成功一个人破例。郑库纳看着郑成功以及郑成功麾下的文武官员穿着明廷的官府,束着头发,自然是要贯彻这一原则问题。哪知道,对于招抚一事素来好说话,甚至几乎全无讨价还价的便将徐得功释放的郑成功竟然在犹豫了片刻后摇了摇头,表示会“具疏自行奏请”。说白了,就是先接旨,然后继续与清廷讨价还价,等到心满意足了再行剃发。 “海澄公须知道,剃发易服是朝廷绝对不可能改变的!” 郑库纳厉声喝道,同行的扎齐讷连忙拉了他一把,随后向郑成功解释了起来,希望郑成功能够按照清廷的制度行事。只可惜,对此郑成功依旧是不肯妥协,极力表示他在这一次的招抚过程中诚意十足,清廷应该酌情体谅。 双方相持不下,郑库纳说什么也不肯宣读诏书,倒是扎齐讷的余光扫到了陈凯面上的那一丝的自得,于是便与郑成功表示希望他再行考虑云云,暂且把此间的纠缠分隔开来。 “必是那陈凯从中作梗!” 这是二人一致的看法,此间既然是让郑成功自行考虑,他们也没有立刻离开琅岐岛,而是暂且住下。但是,陈凯的身份地位在这个郑氏集团里的分量他们也已经有所了解,待到第二天郑成功依旧是这般模样,他们也只得屈尊降贵的跑去拜会陈凯。 “诚意?” 听明白了来意,陈凯对于扎齐讷的用词嗤之以鼻,随后更是对其人说道:“贵国开出的价码确实挺让人心动的,但是本官万里南下,一路所经艰辛又岂是些许官位的提升和银钱可以抹平的?” “那陈抚军需要什么,本官亦可以向朝廷为陈抚军申请一二。” 扎齐讷耐着性子把话说出口,事实上若非是清廷严令要把此事办下来,他又岂会跑来与一个汉人妥协。奈何,陈凯对此却仅仅是摇了摇头,表示若他们能够说服得了郑成功,以着郑成功对他的知遇之恩,他自会跟着归顺清廷,但若是说服不了,其他的也就别谈了,他没有那个闲工夫。 “送客。” ……………… “果然是这个陈凯!” 回到驿馆,扎齐讷将陈凯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郑库纳当即便是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按道理来说,软的不行,自然就要来硬的,暗杀是最好的办法,可现在这里是郑氏集团的地盘,他们早前也没有预料到会如此。更何况,且不说是否能真的做到,只说现在暗杀陈凯,其结果肯定是议和的流局,郑氏集团的众将见清廷容不下陈凯,自然就更会一门心思的与清廷血战到底了。 “可恨这姓陈的还是郑家的女婿,哪个真的碰了他,估计就连郑鸿逵也是要拼命的。” 叹了口气,实在没有什么办法,郑库纳旋即有提起了一件旧事来:“当初朝廷决定招抚,平南王指出郝尚久心怀二志,当时朝廷唯恐会打草惊蛇便没有同意对那姓郝的下手。现在看来,若真的动手了,海澄公肯定会被这陈凯拖进战端之中,届时招抚一事还谈个什么啊。” “若真是那样的话,不谈也就不谈了,朝廷也不会说什么。现在倒好,反倒是难为起了咱们二人。” “哎。” 同叹了一口气来,二人也没有办法,只得继续与郑成功纠结这先剃发还是先宣诏的事情来。结果一连五天,双方争执不下,于是郑库纳和扎齐讷干脆也不费劲了,直接打道回府,只说让郑成功自行向清廷解释。 发生在琅岐的事情,说起来福州那边多少也是知道些的。刘清泰和佟国器没想到竟然会卡在这上面,但却总觉得这还仅仅是表因,于是便派人去设法调查清楚。等到郑库纳和扎齐讷他们这一行回来,二人强留着他们带了几日,派出去的人也总算是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来。 “郑鸿逵说他女婿对招抚有所不满是不假,但关键的在于军中确有不少将帅对受抚同样不满。现在这些人都在透过陈凯向海澄公表达情绪,海澄公那边要顾及军心,于是他们就找了个剃发和宣诏的顺序问题说事儿。” 郑鸿逵自然是不会这么说,原话复述,刘清泰等人听过又哪里听不出其中的所指。只不过,这也正是最大的问题所在,郑成功肯定不愿意如他父亲降清时那般大军分崩离析,就只能借着向陈凯妥协来安抚众将。否则的话,陈凯没有野心,决不妥协的将帅就会自行脱离;若是陈凯有着野心的话,凭着他节制粤东多年的人脉和能力,拉起一票明军单干也并不成问题。 “可恨那陈凯还有伪朝的巡抚官职,有权利节制地方将帅……” 明军自行分裂,这是清廷所愿意看到的。但是现在摆明了是陈凯和郑成功早有默契,分家是不可能的,但是招抚的事情也不可避免的会拖下去。 “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用不了多久,海澄公就会向朝廷再要求更多的府县来安插麾下将帅。” 就刘清泰看来,郑成功既然要安抚众将,那肯定要拿出更多的资源来加以分配。唯有如此,方能确保这些将帅会始终站在他的一边。 但是,这些东西郑成功肯定是不会出的,归根到底还是要清廷买账,郑鸿逵确有表示会劝劝郑成功和陈凯,可即便是这位既是郑成功的亲叔叔,又是陈凯的岳父老泰山,如此知名且有力的“主和派”看来,能够劝说成功的可能性都很小,说到底还是在于那些反对招抚的将帅势力实在不小,无论是陈凯和郑成功都不能不加以重视。 暂且无计可施,郑库纳和扎齐讷一行便启程返回京城,只留下刘清泰他们这些地方主抚派们继续为此烦忧。 中左所,清廷的宣诏使者离开了琅岐,陈凯和郑成功也回到了此处。二人一路上倒还是有些绷着,直到在郑成功的书房见到了郑鸿逵,当即便再也绷不住了。 “四叔这话拿捏得恰到好处,剩下的就让鞑子自己联想好了。” “若无岳父大人扮起这个红脸儿,小婿的白脸儿也不会那么突出。现在,鞑子估计是气得要死了。” 郑成功和陈凯的连番夸赞,郑鸿逵则直接将功劳推到了二人的身上,而他自己无非是稍加发挥了罢了,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么折腾了一溜够,对于实际达到的效果,早已是不问世事的郑鸿逵却还是显得有些不确定。 “不瞒四叔,这一次与鞑子假议和,几个月下来,黄金、白银、铜钱换算为白银,合计征收了七百六十六万两,粮食也有一百来万石。这还没有算那些布匹、丝绸、瓷器以及其他货物的估价。这么说吧,光是回扣就花费了四百余万两白银!”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无耻之尤(完) “啊?!” 从永历七年的八月到永历八年的二月,短短的半年时间,郑成功就在福建刮了上千万两的地皮。须知道如今郑氏集团的海贸能力,算上山海五商的利润、闽粤两省的牌饷等等途径,一整年下来也就两百万两左右的水平。现在不过半年而已,却已经是郑氏集团最大收益的五倍以上,换算成一年的话,那么就是十倍之利! 这里面,还没有去计算那些货物运到日本、朝鲜、琉球、大员、南洋以及江浙的利润,如果再算上那些的话,这个数字就更加让人瞠目结舌,也难怪此刻郑鸿逵会如此了。 “怎么会这么多?” 郑鸿逵的嘴角有些抽搐,看向郑成功,而郑成功则笑着看向了陈凯,连带着郑鸿逵的目光也跟了过来。 “贤婿?” 历史上,清郑议和,从一开始郑成功就抱定了“将计就计,权借粮饷,以裕兵食也”的打算,一切行止都是按照这一原则执行的。 从八月开始,到转年二月清廷派出宣诏使者抵达泉州府安平镇东山书院宣诏未果,这期间,根据史料记载,郑成功动辄便是“督饷都督黄恺追晋南地方饷二十万”、“遣前提督黄廷就云霄地方征米五万石”、“遣中权镇黄兴、前冲镇万礼等统领辖镇进入龙岩地方,征饷二十万”、“遣前锋镇赫文兴、北镇陈六御、右冲镇杨朝栋等率辖镇往惠安、仙游等地方征饷三十万”。 前前后后算下来,半年的时间,郑成功在漳州、泉州、兴化和福州四府共计征收白银达四百余万两之巨! 由此,郑成功凭借着这么巨额的资源不光是恢复了凤巢山之战和海澄之战的损失,更是进一步的增强了自身实力,为此后几年的反攻作战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但是,历史上郑成功的征粮征饷方式却是“派富户追纳,诸差官俱至各府、县城外屯扎,但不入城耳”,说白了就是派遣大军抵近府县城池之外,也不入城,仅派遣人员到乡间去压榨富户、百姓。如此一来,郑成功确实是收获了大量的粮饷,但是却得罪了福建本地的士绅、富户以及百姓。 由是,到了永历八年,福建各地士绅百姓抗捐蜂起,郑成功便不得不派出更多的军队去攻打不肯缴纳粮饷的村寨,双方的仇怨越积越厚,以至于此后几年郑成功在福建本地能够得到的支持都远逊于议和前,不得不将发展重心转向到其他地方。 “说起来,我的办法是要更加复杂一些,但是现在前去征粮征饷的都是鞑子的官吏,是他们在得罪整个福建的士绅百姓。这样一来,咱们的手就是干净的,再加上开设粥厂以及发给儒生银钱,怨气就会更多的引向鞑子的身上。” “除此之外,鞑子官府在各府县有着上至知府,下到乡老、里正的组织链存在,对于地方的熟悉程度绝非是咱们这样只能通过情报进行粗略的了解所能够比拟的……咱们亲自去征粮征饷,富户可以进城,百姓可以躲进山里面,能够收到的少之又少;可是富户、百姓挂靠在组织链上就只能被鞑子的官府压榨,他们只需要一纸公文,下面的吏员会拿着鱼鳞册、黄册,指使着衙役、帮闲乃至是绿营兵去大肆压榨,效率上远比咱们要强上太多,征收来的银钱自然也比咱们亲自动手要更加巨大了。” 陈凯在遥远的惠州府演了一出戏,通过这出戏把主动权掌握在手。清廷的福建官方成了被动的一方,就只能借发给钱粮作为体现诚意的表现。而这样一来,有着回扣的存在,只需要一次,那些官吏绿营们就会自觉自动的为明军做事,因为凭着回扣他们已经绑在了同一条的利益链上,人心为贪,贪无止境,接下来郑成功要做的就是坐在家里等着清廷的官员把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就够了。 “这样,也行?” “千里做官只为财,有何不行!” 如此一来,明军通过分润的方式征收了更多的钱粮。但是,这一切都是构筑在议和的情况下的,一旦议和破裂,福建的官员将帅们自然不会继续与郑成功产生交集。 于是乎,当清廷的宣诏使者抵达,陈凯和郑成功,包括在此的郑鸿逵就联手演了另一处戏来。如此,既可以拖延议和的进度,又可以继续向清廷加价,而清廷那边只要是还想继续谈下去,那么他们就只能跟着陈凯的指挥棒继续走下去,走向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可惜了,广东那边就收了不到三万两,还是所有东西估价结束后的数字,连塞牙缝儿都不够啊。” 陈凯满脸的无可奈何,倒是把郑成功和郑鸿逵二人给逗笑了。二者差距如此之巨大,说到底还是在于两省封疆对于招抚一事的态度不同。有道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甚至哪怕是这不到三万两的银子,还是从平海所和大鹏所那里捞来的,其他地方则完全不拿招抚当回事,满口都是敷衍二字。 “那没办法,广东已经有两王了,估计李率泰和李栖凤也不敢再刮地皮了。否则的话,怕是不用咱们动手那里就已经闹翻天了。” 相视一笑,凭着这场已经被陈凯玩坏了的清郑议和,他们这支明军有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这样的局面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同样是不可复制的,机会只有一次,那便更是要抓紧一切机会来将优势最大化。 “既然要拖下去,我便再写封书信过去,再和鞑子讨价还价一番。” 这是应有之义,此时此刻,郑成功也不提笔,竟直接从案上翻出了一打稿纸来,随后再找来了几张纸,就这么大模大样的在陈凯和郑鸿逵面前照着抄了起来。 “去岁又六月内章京邵斯、户部黄征明差员李德、周继武等赍到敕谕并海澄公印;十月,朝廷行文,徐得功送抵福州;本年正月十四日内院郑库纳、兵部贾勒纳复赍敕谕并挂靖海将军印,且益以漳、泉、兴、潮、惠、琼、温七府驻劄。宠命再至,敢不祗承,遂设香案于二月初三行礼祗承敕命,以遵简命之隆;尚未敢开印着实行事者,其情其势,敬祗诚直陈之朝廷。” “计安山海是以信用豪杰,豪杰卓有表见总在安攘山海。故用人必视其才,小才而大用之,则不胜任;大才而小用之,则不展舒。信人必本其心。心相猜,近在同堂而能为难;心相许,远在万里而益相亲。自古交孚相得之世,未有用人而不竟其用,亦未有不外度其情,内度其能,而苟且为人用者也。” 提笔写来,偶有停顿,无非是依照变化而修改词句罢了。郑成功思路清晰,显然,在早前与陈凯商议过后,他就已经想过了要如何去敷衍清廷。而这一开场,郑成功提及了他与清廷议和的往来状况,并且刻意的提到了释放徐得功一事。有了这件事情做底,他便直截了当的指责起了清廷信不过他,并非用人的良法。 “敕谕七府寨游营兵饷不过三十万,计算散给足养万余人,而现在精兵数十万,相随多年,诸皆狼野猛戾,无妻子以羁其心,无田宅以果其肠,一旦瓦解,啸聚千万,祸不可测,此地方之忧也。” “且此全闽地方寇贼充斥,而镇守北兵,地险不平,甲马徒劳,寇至则登陴自守,寂不闻声;寇去则掩袭干戈,赤地千里,朝廷之抚有全闽也可谓有其名而无其实矣。故自入闽以来,马步无暇日,钱粮无粒解,地方无宁刻。” “若以全闽委陴镇守,就此现在精兵分布周密,给其饷以用其长,既溪洞薮窟之周知,又什伍保甲之列定,人地相宜,将士效命,则镇闽马步可别调,而兵有实用矣。闽省正供可解京,而饷有实济矣。此所谓名实两全者也。朝廷果推诚置腹,无分彼此,无较新旧,又岂有受人委托而反复不信,无藉则敛戢,有藉则飞扬也哉。此所以矢志誓肌,下解苍生侧悬之苦,上抒朝廷南顾之忧,自惠、潮以至全闽,则野无弄兵者矣。” 以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说法,郑成功对清廷的先剃发后宣诏的行事指摘了一番。旋即,话锋一转便指出了分配驻扎府县的不足,并且用北兵的劣势和闽地士卒的优势来进行对比,希望清廷能够对他推心置腹,不分彼此,授之以全权。 “至于海上防剿,成于宁谧,尤未易言,盖大江以南莫非海也。寇东下则在交广,南上则在吴越,而舟山等处尤盗贼之咽喉,窃以为不扼舟山,海不可得而靖也。今在舟山镇将非兵不利、甲不善也,而北人多不谙水战,以致鲸鲵鼓浪,莫之如何,异日酝酿势成,乘风南北,不惟闽粤之害,实江南之忧。” “故将平靖海氛,必用闽兵屯扎舟山,然后可以弹压海寇;而屯兵尤先议饷,不得不就近支给温、台、宁、绍等处饯粮,以养扎舟山之兵。夫舟山乃海中一孤岛耳,其地不过弹丸,而闽浙隔绝,水汛不常,倘两浙之海有警欲调闽兵,既有鞭长不及之患,欲挽闽饷更苦神鬼转运之劳。旧例镇守福建总兵兼管全温地方,齿牙相错,良有深意。倘以温、台、宁、绍、处五府委任屯扎,调度接应舟山,使寇无窃处,地方宁静,此又可以解苍生倒悬之苦,而抒朝廷南顾之忧也。” “自两浙以至闽、粤则海无扬波者矣。诚如是也,克奏肤功,计日而得,海内咸知朝廷委任得人,岂不休哉!” 摆明了要求增加府县的要求,郑成功紧接着又借着舟山屡为明军所用一事,要求将舟山岛以及温州、台州、宁波、绍兴和处州五府交给他来安插将帅,提出了用闽兵来守卫海疆的概念。 这般漫天要价,总有落地还钱的时候。接下来,郑成功坦言他是因为对清廷现阶段的布置有所担忧才会不肯剃发。 原因嘛,无非是分配给他的各府现在尚且还都是由北方将帅士卒镇守,还没有撤回;上一次敕谕上写的请出示镇守泉州等处,这一次只写挂靖海将军印,不提镇守,存在着画饼的可能;其三便是清廷上一次表示文听部选、武听遴选委用,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清廷竟然还委派了一个叫刘仲锦的汉军旗人来作为兴化总兵,使得他和他麾下众将没办法相信清廷履行议和的条款。 “是以俯拜对扬之际,实尔挈瓶负薪之恩,除将敕印祗委,奉安平公署,专委官斋盥看守以须后命,隆重付予而后即安焉。总之粮少则兵必散,则地方必危,朝廷欲安地方,当勿吝地方。今日之请非是利地,乃欲靖地方。见今数十万之众嗷嗷待给,区处经画,安插繁杂,伏惟英明决断而施行焉。” 大笔写就,晾干了墨迹,郑成功便将书信递给了郑鸿逵和陈凯。细细观看,二人不时的笑出声来,待到最后,郑成功出言问及写的如何之时,放下了书信,陈凯当即做出了肯定回答。 “有理有据,我若是奴酋福临,看过了这封信还不得为早前的小气找个缝儿钻进去的。” 接下来,一阵爆笑声响起,书房内满满的皆是欢快的气氛。倒是在书房外,自此经过的董酉姑的面上却显得有些不太自然,至少就她看来,似乎郑成功与陈凯在一起做事的时候远比和她在一起时要开心得多。 戏,演完了,大事也已经商定了下来,陈凯便启程返回潮州。郑惜缘怀了身孕,陈凯的岳母不放心,便带着一大群的丫鬟、仆人随船前往潮州去看女儿,估摸着做完月子前是不会回中左所了。 人在船上,陈凯看着中左所渐渐的消失在海天之际,却突然想起了郑成功提及的已经前往南直隶的张名振、张煌言一行。 记得,后世有种说法,说是郑成功与张煌言在东南抗清中互相配合,有效的打击了清廷的有生力量。为此,还有人就着郑成功的号和张煌言的表字给他们起了一个“水木组合”的名号出来。 但是从史料上看去,张煌言和郑成功的实力、地位是极端的不对等。鲁王系统明军现在还在坚持着保持其一定自身独立性的张名振所部也不过是仰福建鼻息的附庸而已,张煌言真正能够说得上的兵部尚书职位现在则远远还没有得到任命。 反倒是陈凯,作为郑成功的助手出现,如今节制着广东战场的军政事务,二者互相配合着算计清廷,更像是一对组合。 “张煌言和郑成功是水木组合,所以要三入长江,要浮海镇江;我这个凯字起手是个山,积土为山,那岂不就是土木组合了吗,果然还是应该造棱堡啊。哎,折腾了这么多年,原来东南抗清的玄学门道在这里啊。” 陈凯偶有所悟,当即便是哈哈大笑起来,直看得船上的舵手、水手们一阵不明所以。只是在笑过之后,陈凯也不可避免的就着刚才的想法继续发散下去——或许,张煌言的水太少了,还撑不起郑成功的这条大船来。 “厚积广储了这么多年,我这座山上,或许种两棵树也并非不能成活的!” ps:昨天的,今天的,两章完成。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早春时节(一) 永历七年,在经过了爆发于湖南、粤西、闽南的三场大战后,到了下半年,整个华南地区的局势也趋于平缓了起来。 通过林青阳、周官、程邦俊等人的努力,西南的永历朝廷与西宁王李定国达成了对抗秦王孙可望的一致;而在姚志卓、朱全古入黔后,秦王孙可望则应允了江南抗清人士所筹划的“楸枰三局”。 七月,姚志卓和朱全古抵达贵阳,随后前往行在拜谒。到了八九月间,姚志卓带着永历帝的背书和孙可望的任命踏上了返回南直隶的路途。来时,是三月出发的,足足走了四个月的时间,到了返程的时候,一路上水道皆是顺流而下,到了十一月的时候姚志卓就已经赶回了南直隶,向钱谦益报信。 “如此甚好!” 姚志卓赶回,确定了秦王孙可望对楸枰三局的认可,钱谦益当即便是拊掌而赞,兴奋得不能自已。 “子求,九月的时候,定西侯张名振与兵部侍郎张煌言统战船四百余艘北上,现在就驻扎在崇明!” 说着,钱谦益从案上拿起了几份抄录自清廷官府的报告,直接交在了姚志卓的手上,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海邑人民听其愚惑,上海之衙役挟持县令竟欲开门揖盗。胥役人等公然包网。民心若是,内变堪虞。” “上海皆乐贼来,全无一人守城,终日持刀向知县项下逼之通贼,知县死在须臾,皂快为甚。” “……” 姚志卓接过报告,细细翻看,其中有的是苏松水师总兵王璟的手札,有的是松江府上海县知县阎绍庆的告急,还有驻节于苏州的江宁巡抚周国佐调集各部兵马前往上海县驱逐明军的调令。 不可否认,明军自黄浦江突袭上海县确实得到了上海百姓的群起响应,即便看到的只是文字,未曾亲眼所见,姚志卓涨红了饱经风霜的面庞,抬起手,捏着报告便对钱谦益喝道。 “牧翁,人心可用啊!” 一时间,书房暗室之中瞬间就被二人的兴奋所渲染得明亮了几分。没等姚志卓放下报告,钱谦益紧接着便对其言道:“现在,大军就驻扎在崇明的三尖沙、稗沙、平洋等处,包围崇明城。老夫已经派人联络了,他们此来正是按照大木的布置,前来应楸枰三局的!” 楸枰三局是钱谦益自决心抗清以来最大的心血凝结,此刻姚志卓带来了孙可望的应允,而作为另一个不可或缺的参与者——孤悬东南的郑氏集团方面也派出了张名振的舰队北上。除此之外,钱谦益也派人联络了督师川鄂的大学士文安之,准备引夔东众将东进以为秦藩大军臂助。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只要孙可望能够突破清廷的湖广防线,随后顺流而下,舟师和义军皆在,克复南京便是指日可待了。 不过,不比钱谦益,姚志卓却还有些奇怪于郑成功为何会派张名振和张煌言这双鲁王的死忠前来,而非是派遣那些郑成功更加亲信的将帅,比如忠振伯陈辉、忠匡伯林习山、忠振伯洪旭之流。而就着这个问题,钱谦益又提起了郑成功派人前来向其解释清郑议和的事情,只是他知道的也不甚清楚。 “这么说,国姓和陈抚军要用假议和来算计鞑子?” 还有这种操作,姚志卓当即便是一愣。只不过,他对此也并不太放在心上,毕竟那是远在福建的事情了,他是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大半个南方的,深知道这么远的距离是他所鞭长莫及的。甚至,就连当初钱谦益提出楸枰三局的时候他一开始也有些担忧于西南的明军能否和东南的明军、义军实现配合,到了现在看来却是他担忧得有些太多了。 “老夫已经联络了诚意伯,诚意伯表示会立刻启程前往崇明与大军汇合,引大军进入长江水道,为接应西南王师做准备。” 诚意伯刘孔昭,乃是在后世被赞誉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大明开国军师刘基刘伯温的十四世孙,世袭诚意伯。 此人在弘光朝曾为操江提督兼管江防,深知长江水文地理情况。虽说等到清军南下时他是带头降清的,但是作为已然手中无权的前朝勋贵,一只没了牙的老虎的日子尚且并不好过,更何况是他这个被拔了门牙的兔子呢。 在新朝的日子不好过,自然而然的就会怀念起故国的风华,一来二去,他便与东南的抗清人士挂上了钩,其中自然最少不了的便是钱谦益。此番,张名振、张煌言的舟师驻扎长江口,钱谦益便立刻找上了他,用的就是刘孔昭对长江水文地理情况的了解。 “牧翁需要末将做什么?” “子求,老夫打算出资由你招募一批兵勇到崇明助战。” “请牧翁放心,末将一定竭尽全力!” ……………… 永历八年的正月十七,一边保持着对崇明的围困,另一边张名振、张煌言以及带着儿子、旧部前来汇合的刘孔昭便按照既定的计划,兴师西进,溯流而上准备接应据说正在湖广奋战,随时都有可能突破湖广防线,随后顺流而下的西南明军。 舟师分批进入长江口,冲过狼山、江阴、靖江、孟河、杨舍、三江等处清军江防汛地。正月二十一,大军到达瓜州,随后在金山上岸,击破金山守军,缴获清军防江大炮十位和火药、钱粮等物。 此时金山尚且是江上孤岛,并不与陆地相连。明军初战告捷,周遭已无清军,张名振、张煌言及刘孔昭率领五百明军登金山寺,向西南方向遥祭孝陵。 “候服与苍水今日率王师北上挺进长江,江南民心士气为之大振!老夫观那艨艟巨舰之威武阵列,一路沿江所向披靡之雄姿,恢复大明则有望矣!” 主持已经准备好了香案桌椅,张名振、张煌言和刘孔昭来到近前,由着手下的军士摆放祭品。刘孔昭为人最是圆滑,此刻见得明军如此声势,当即称赞有加,并且向诸位将帅一揖。 “承蒙诚意伯与江左志士军民的接应,候服出海多年,早就有意回师金陵,今日可谓得偿所愿。眼下,候服以为当先行拜祭,以慰皇明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张名振出生在南京,是为南京锦衣卫的卫所籍。这里,对于军中绝大多数人还仅仅是皇明的龙兴之所,于他则更是沦陷于敌手的家乡。 言罢,张名振、张煌言、刘孔昭以及帐下众将领即肃冠整衣,与诚意伯等一道,在香案后齐齐跪下,朝着南京明孝陵方向拜了几拜,按照礼制诵读祭文,直言清军图谋大明江山,百姓生灵涂炭,他们今番奋起反击,请求皇明列祖列宗庇佑,好早日驱除鞑虏,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祭先灵云云。 这是最正常,也最为附和当前情势的祭文。遥祭过后,设醮三日,至临行时,张名振在桌上挥毫泼墨,赋诗以壮。 “予以接济秦藩,师泊金山,遥拜孝陵,有感而赋。 十年横海一孤臣,佳气钟山望里真。 鹑首义旗方出楚,燕云羽檄已通闽。 王师枹鼓心肝噎,父老壶浆涕泪亲。 南望孝陵兵缟素,看会大纛纛龙津。 甲午年孟春月,定西侯张名振同诚意伯题并书。” 胸中有感,有感而发,张名振不假思索,急笔写就,张煌言、刘孔昭等人凑上前来,细细看去。其中既写明了他们是为接应秦藩大军而自福建出发,又提到了南直隶的民心可用,正应了此情此景。 为此,张煌言就着张名振诗中之韵和诗六首,其中如“千屯烽燧联吴楚,万舳波涛下浙闽”、“烽靖三湘先得蜀,瘴消五岭复通闽”、“上游谁拥龙骧节,日毂亲扶出汉津”等句亦是形象地阐明了此次深入长江的战略意图。 “或许还需要些时日秦藩大军才能赶到,咱们且先回去,拔了崇明城也好在此长期驻扎。” 三人之中,张名振是军事统帅,张煌言为监军,而刘孔昭则仅仅是本地的向导外加联络人。一路西进,在此更是驻扎了三日,见不到西南明军前来汇合,倒是清军这段时间肯定不会闲下来。他要为大军的安全负责,回返崇明亦不失为良策。况且,从奉命出发时他们就早已预料了,两地相隔万里,想要一次就撞上了,谈何容易。 果不出张名振所料,这期间,清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同驻南京的满、汉官员会商后,紧急派出了清廷派驻江南协防的汉军旗兵的统帅汉军提督管效忠领兵由浦口、六合增援仪真、瓜州。同时,由阿思哈哈番尼堪领兵由龙潭救镇江。 结果,明军早在清军到达之前就已经回舟东下。回军途中,明军与尾追而来的张天禄。王璟所部清军先后战于顾四房沟、福山、白茆等处,据当时正在江阴候试的《明季北略》作者计六奇在江阴北门亲眼目睹,明军水师蔽江而下,炮声此起彼伏,如霹雳震天,观者人人面有惧色。 到了镇江时,由钱谦益、柳如是夫妇出资,由仁武伯姚志卓及其部将张起芬统领的五百义军亦前来与其汇合。舟师顺流而下,很快便回到了崇明岛。 “大军暂作休整,修正结束,力争一战夺取崇明。” 这时代,崇明还并非是一岛,而是由长江口的一众沙洲所组成的群岛。崇明城乃是一座县城,位于崇明诸沙之一的长沙之上,也就是后世崇明县治的所在地。 明军至此,张名振和张煌言便有了长期驻扎的打算,但是想要长期驻扎,且维持着这支大军,首先便要有充足的粮草。现阶段,他们的粮草几乎都仰赖于福建的供给,南直隶的抗清义士们倒也筹集了一些,但是对比这四百多艘战船以及数千的大军而言,也实在是显得杯水车薪了。 为此,张煌言决定在崇明屯田。明军将清军围困在县城后,其实际上就已经开始为此准备了,崇明产米之乡皆在平洋山前东、西阜沙,此间皆已为明军控制。用清廷留下的档案中记述的那般:“筑圩耕种,近城十里之外,贼众充斥。百姓菜色相望,饥馑难支。为我用者恹恹待毙,为贼用者欣欣向荣。” 一如在上海、在金山那般,明军在崇明同样得到了百姓的拥护。民心如斯,只待休整数日,大军便再度展开了对崇明城的全面围攻。只是这一次,一战打下来,城池不光是没有拿下,反倒是就连姚志卓也没于阵了。 “这叫我如何向牧翁交代!” “子求确是竭尽全力了,奈何所部成军日短,尤是子求在兵败之际尚且亲身鼓舞士气,可也无力回天了。” 姚志卓的仁武伯是鲁监国册封的,当年张煌言在四明山立寨时,姚志卓则在天目山组织义军抗清。双方在跟脚上差别不大,一旦相见也甚是亲近,岂料只此一战,姚志卓麾下那支刚刚组建起来的义军就被清军当面击破,连带着姚志卓被杀、张起芬被俘,他们连使以救援的机会也无。 兵败,且折了大将。明军士气低落,已不能再战。张名振眼见于此,围城继续,另外由着张煌言继续在崇明组织屯田。就这么一直到了三月,凭借着南直隶的抗清人士送来的情报,张名振找准了机会,直接北上突袭扬州府东南角的吕四场得手,击败防守清军,缴获大河营守备印,就此才总算是重振了士气。 三月初六,张名振突袭得手,借着胜利重振了大军的士气,到了三月二十九的时候,张名振、张煌言等再度率领水师进入长江,四月初五,上镇江,焚小闸,至仪真,向当地盐商所要钱粮以供大军使用,结果盐商合议后决定不给,张名振一怒之下便将仪真的六百多艘盐船尽数焚毁,随后在马国柱慌里慌张的调兵遣将之际,重新撤回到了崇明。 这已经是张名振和张煌言第二次进入长江了,时间很短,但依旧没有等来关于西南明军的任何消息。 说起来,此番出兵,经济意义远大于战略意义,他们这支舰队在崇明已经呆了整整半年了,耗用粮草甚为巨大。而张煌言在崇明的屯田也不可能违背自然规律,不到夏天是绝对不可能收获的。可是问题在于,他们手里的粮草已经撑不到那个时候了,若是能够获取到这批钱粮还好说,现在就只能另寻他法了。 “侯爷,我部粮草匮乏,军士的战斗力也远不及国姓的本部兵马。为今之计,还是要想要国姓求援,如此,咱们才能在南直隶造起更大的声势来。” 张煌言如此说来,张名振又哪里不懂。可是此番出征,他本就有着摆脱郑氏集团控制的打算,不为别的,鲁王对他有知遇之恩,光是这份恩义他自觉着就要维系住军队的独立性,借此让郑成功这个受过隆武帝优厚待遇的“准驸马”投鼠忌器。 奈何,郑成功又哪里是好相与的。与他们一同南下的平夷侯周鹤芝、英义伯阮骏等将帅现在都已经彻底纳入了郑氏集团的战斗序列,成为了郑成功麾下能够直接指挥的军事将领。现如今,他们的苦苦支撑其实也是不存在任何意义的,因为粮草握在了郑成功的手里面,不说火药什么的全部来自于福建和广东,只要粮船晚来些时日,他们就要面临着大军在饥饿中分崩离析的危险。 “先去趟温州,买几船粮食回来再说。” 话虽如此,可是叹了口气过后,张名振却还是认同了张煌言的建议,准备顺路回一趟福建,向郑成功请求一支援军北上,协助他们展开对南直隶的攻势。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早春时节(二) 北上南直隶的张名振、张煌言所部明军虽然能够凭水师纵横于长江之上,能够得到南直隶士绅、百姓的多番响应,但是不能占据陆上府县,清廷有江防存在,那些心向明军的抗清人士们就很难为其提供充足的物资补给。 除此之外,大军一入长江的永历把年正月,刚刚得到任命不久的威远将军阚名世派遣麾下副将吴鼎前往镇江联络抗清人士,结果被清廷侦知。接下来,从吴鼎开始,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顺着这条线捋下去,在丹阳活动的贺王盛、在无锡活动的平一统连带着他们二人发展起来的毗邻南京的潜在抗清势力很快便一网打尽,只有如杨声远、张冲甫、姚志卓等寥寥数人得以幸免,其中姚志卓却仅仅是换了一个死法而已。 贺王盛、平一统复明案爆发,清廷大肆抓捕抗清人士,南直隶很多原本打算资助明军的抗清人士们也不得不选择偃旗息鼓,先以保全自身为要。 到了四月前后,经过了严酷的刑讯,马国柱将吴鼎、阚名世、万尔顺、吴名烈、黄三、平一统、平心、杨大、王来聘、陈怀忠十人处斩。陆一光、黄文烨自杀身亡。随姚志卓回返南直隶的眭本“被系不屈,触阶死。”死前留有《绝命词》云:“父既死忠,子当死孝。千载一门,不愧名教。” 到了八月,清廷确定了再也没办法从死咬着不开口的贺王盛等人口中挖不出更多的潜在抗清人士后,便将其余的要犯进行处置。其中,贺王盛、冷应祥二人处斩,赵成甫、江之龙、吕之选、吴逵、秦澥、董焕奎、吴君甫、顾养冲八人处绞。李五“杖一百,流三千里”。处死者之“妻妾子女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并入官,父母祖孙兄弟不限籍之同异,皆流二千里安置”。 八月的南京,贺王盛等人被押解到刑场上,一众十人,有的斩首,有的则是绞刑,说白了就是吊死。他在明朝是有功名和官职的,很快就要行刑了,监斩官按照惯例出言问及,贺王盛果有一首《绝命词》要留下来。 “给他松了双手,把笔墨送上去。” 除非特例,读书人能够受到优待,最起码这一生最后的话总是能够说的。小吏把纸笔放好,贺王盛也不犹豫,当即提笔蘸磨。 “悲歌慷慨说天祥,浩气凌虚返帝乡。 从此十人离紫禁,相随地下拜高皇。” 一笔写就,贺王盛随手将笔一丢,自有小吏双手捧起了绝命诗送到监斩官那里。随后,贺王盛也不用再绑了,挺直了腰板,闭上眼睛。 刽子手明白这个读书人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正好时辰已到,监斩官看过了绝命诗,丢下了牌子,只见刀光一闪,鲜血喷溅,伴随着人头落地的同时,缕缕忠魂一如他在诗中所写,直奔着孝陵而去。 ……………… 贺王盛、平一统复明案爆发,江南大地风声鹤唳,抗清人士人人自危,能够给予北上明军的支持就少之又少了。 南直隶,亦或是清廷口中的江南如斯。向西进入江西,这里荡平了大规模的抗清义军算起来已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了。在江西,乃至是在南赣,结寨自保的百姓、小规模的抗清义军还依旧存在在土地上,但是在“江西四大寇”被清军逐灭之际,清廷很快就改变了在此地的施政策略,改镇压剿灭为恢复生产,这也不可避免的抑制了百姓不满的爆发。 赣州府的瑞金县,本地秀才陶潜在乡下的老宅子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去年二月,亲事尘埃落定,到此时就连儿子也有了,家中的人气儿越来越浓。 孩子满月,县城里的岳父、岳母以及舅哥等人纷纷赶来,一众亲戚逗着孩子,喜庆的气氛徜徉其间。 用过午饭,孩子吃了奶便无忧无虑的睡下了。女眷在后宅闲话家常,岳父和舅哥与陶潜便在前厅里闲谈了起来。他们都是读书人,所说的,无非是科举考试的事情罢了。 “今岁秋闱,你二人皆是秀才功名,可有信心登科?” 岳父已是举人,如今在地方上也是乡绅的身份。他的长子和这个女婿皆是秀才,长子平日里的功课,肚子里有多少学问,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此间问及,更多的还是在于陶潜身上,尤其是这个女婿当年在隆武朝就曾考中举人,他是颇有几分期待的,否则也不会舍得将女儿许给其人。 此刻,见岳父问及,舅哥从容作答,无非是还有很多不足,这半年的时间还需要更加精进才行。如此,陶潜干脆回之以相似的答案。且不说什么谦虚不谦虚的事情,只说话若说大了,到时被打脸了倒显得轻浮。 大概会是这么个答案,举人早有预料。其实,如他当年在乡试前亦是如此作答,几次不中,自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倒是后来真的中了,道一句侥幸,旁人联想起从前的那般,也多会觉得其人谦虚有礼。 儿子和女婿的心性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此刻甚为满意,但也不忘叮嘱一番学业的事情。陶潜知道他的这个岳父对于他们二人寄予的希望之大,干脆也拿出了两条平日里读书觉得困惑的问题,正好搔在了其人的痒处。 “贤婿的学问,老夫是极看好的。不过科举大事,切勿轻忽,只剩下了半年的时间,还当抓紧一切时间,用心攻读。能够中了举,便是一生受用。” “岳父大人言之有理,小婿受教了。” 在陶家住了两日,岳父一家便启程返回县城。临别之际,陶潜突然想起一事,于是便对他的岳父提了一嘴。 “岳父大人,小婿前些时候与宁都的几位友人约好相会,可能最近的大半月都不在家中。” “哦。” 读书人本就是一个圈子,圈子之内自然是免不了要以着诗会之类的形势相聚,一来增进交情,二来也可以砥砺学问。对此举人倒也并不在意,只是嘱咐了陶潜早去早回,莫要耽搁了读书应考的事情就好。 “对了,切勿与那些整日发牢骚,说朝廷不是的儒生走得太近了。你日后可是要有可能做官的,要顾及着朝廷的看法。” “岳父大人说的是,小婿一定分得轻重。” 对于这个女婿,举人还是很满意的。嘱咐过后,一家子便乘着马车返回县城,陶潜在家中陪了两日妻室和幼子,亦是如期踏上了会友之路。 宁都县在瑞金县的正北方,约莫一百多里路的距离。陶潜只带着一个得力的小厮,不过这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路途熟悉,且他还是个读书人,倒也无惊无险的便抵达了宁都县城。进县城,是必要的,他与一个本地的读书人相会,畅谈一日便谢绝了挽留,独自前往县城西北十里的那座翠微山去游览。 山上早有人在等他,是出自一门的三兄弟,一名魏际瑞、一名魏礼、一名魏禧,皆是宁都城关人。于后世,这三人并成为宁都三魏,乃是明末清初此地非常有名的遗民。 “有劳三位久等了。” “无妨,无妨,还没有恭贺岳形得子之喜呢。” 陶潜的表字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日星隐耀,山岳潜形”之句,三人恭贺了一番,亦是备了礼物,说是等陶潜回乡时带上,以全礼数。陶潜推拖不得,也只得感谢了一番。不过这一来回礼让的功夫,魏礼已经遣了一个下人回去,再回来,同行的多了六个读书人打扮的人物。 这六个人,彭士望和林时益是南昌人,李腾蛟、邱维屏、彭任、曾灿这四人则是宁都本地人,他们与魏家兄弟并称为易堂九子,是属于一个文学社团的成员。 后世有传说,说是清军入关,南明皇帝风闻他们九个人神机妙算,有安邦定国之能,个个赛得过诸葛亮、刘伯温,所以派人请他们出山辅政。结果使者到了,九人掐指一算,让人取了一瓢清水将一支燃着明焰的蜡烛浇灭,明明白白的告诉来人说‘清’水灭‘明’烛,乃是天意不可违,不光是不肯出山,更是劝说使者也一起留下来,以免丢了性命。 事实上,这九个人文采斐然是不假,可易堂九子实际上也只是本地的一个诗会性质的文学社团,安邦定国和神机妙算的本事却是压根没有的,甚至彭士望还曾给史可法出过连那位有德无能的督师都受不了的馊主意。而他们作为遗民的存在,自然也不可能说出‘清’水灭‘明’烛的话来,尤其是这九人之中,不光林时望是明朝宗室改名换姓,还有两人是亲身参加过江西的抗清运动的,就更不可能如斯了。 这传说,也仅限于传说了,甚至十有八九是清廷本地官府借他们的才名刻意为之。当此时,传说还没有产生,陶潜自然也知道他们是谁。其实,从他上一次过来时,魏家兄弟就已经提过了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们在宁都的文名颇著,其间多有怀念故国、敌视清廷的诗句。甚至,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在暗地里做着联络抗清的事情,只是名声不显罢了。 几个月前,陶潜透过一个他在瑞金本地发展起来的新会员的关系联络上了魏家兄弟,前后见了两次,确定了这些人有抗清的意愿在,陶潜便以陈凯通过邝露传递给他的一篇文章作为引子,才有了今日与其他六人的会面。 “听魏家兄弟说及,岳形有一篇雄文,可否与我六人一观。” 李腾蛟是他们九人中年纪最大的,此刻说及,其他五人,甚至包括魏家兄弟亦是满怀着渴望的神色。说起来,魏家兄弟其实也没有看过原文,只是由陶潜讲述了一些道理,三人便已经是如获至宝。待到此时,就连呼吸也沉重了几分。 “一路上百里,其间多有绿营和府县的关卡。文,在下确是没有带在身上,但却记在了脑子里,不知诸君可愿一听。” 他们与陶潜毕竟相交日短,未免有些防备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林时望点了点头,众人亦是如斯,待关好了门窗,确定了外间无人后陶潜便开始背诵那篇由陈凯亲笔写就,命名为《论持久战》的文章来。 “崇祯十七年,甲申,东虏入关,席卷中原大地……” 名为论持久战,抗清与抗日也都是抗击外来侵略的战争,但是实际情况有所不同,陈凯没打算全盘照搬,更何况就算是照搬他也未必记得。不过,文章一事,自有其规律可循,此文既然是要写给那些有心抗清之人看的,那么开篇明义,将这些年来满清对华夏文明的破坏一一复述就成为必要。 剃发、易服、圈地、投充,外加上所到之处的大小屠戮,有详有略,这易堂九子并非全无耳闻,只是没有陈凯知道的那么详尽罢了。尤其是发生在江西大地上的那一次次的屠戮、南赣之屠、南昌之屠,还有三省会剿对广信等府的屠戮,更多有士绅遇害,从阶级立场上,也更加能够引得他们的共鸣。 说明白了这些,陈凯当即便提及了这些年来一次次的抗清运动: “永历二年初,李成栋、金声桓举广东、江西两省反正,义士景从;年末时,山西大帅姜镶亦凭山西反正,秦晋官军与虏师隔太行对峙。奈何,未及两载,三帅身死族灭,所辖之地亦为虏廷所有……” “永历六年,王师针对四川、湖广、广西三省展开全面反攻,叙州大捷、靖州大捷、辰州大捷,更有西宁王两蹶名王之壮举,一举打破了满洲八旗不可战胜的神话。然而,保宁、宝庆,王师败绩,衡阳一役未尽全功,时至今日,全取湖广南部及四川、广西全境之胜势已荡然无存,就连西宁王那样的猛将也兵败肇庆府……” “辽事初起,国朝带甲百万,九边雄镇控北虏如控童子,东援藩国,虽倭国百战之兵而不能当,而虏师不过真夷旗丁数万;弘光初立,江南亦有四镇、楚镇之锐卒,福建之水师,而虏师亦不过八旗之满洲、蒙古、汉军及北地少许绿营;时至今日,虏廷已焉有天下大半,国朝不过是蜗居于西南之云贵及东南之海岛。” “何以至此?!”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早春时节(三) 自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借口“七大恨”叛明,至今已三十六年了;自崇祯十七年清军入关,时至今日也有足足十年的光景了。明军越打越少,明王朝越打越小,而满清从一个男丁不足十万,总人口不过数十万的野蛮人部落一步步的走下来,现在反而比明廷控制的区域还要广阔,人口还要多了。 这些,很多都是他们从小到大所见的,尤其是为首的林时望,他正是万历四十六年生人,身为宗室,对于很多事情,在王府里远比寻常人了解得清楚。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却依旧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 此时此刻,陶潜一字一句的将整篇文章背诵下来,众人亦是默默的听着,不发一言,甚至这一室之内,除了陶潜抑扬顿挫的背诵外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了。 片刻之后,陶潜已然将全文背诵完毕,可是过去了太久的时间,这易堂九子都只是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好像被定住了似的。 事实上,对于陈凯的看法他们一时间也不能完全理解,更不可能尽数相信。但是相比那些将一切黑锅丢在别人身上的家伙,陈凯的看法更加客观,众人思虑了良久,为首的林时望才出言向陶潜问道:“不满岳形,我等所知浅薄,一时间难以领会。但我想来,能够写下这篇文章,能够让岳形甘冒奇险来将文章传与我等之人必非寻常人。可否,将其人名讳告知我等?” 林时望所言,亦是众人的殷切期盼。眼见于此,陶潜稍作犹豫,随后便爆出了陈凯的名讳来,哪知道竟当即吓了众人一跳。 “可是义救广州、两败靖南藩的陈凯陈抚军?” “不只是如此,去岁陈抚军已经收复了琼州府,更是率领舟师抵近到广州城下,炮击广州城,尚可喜那狗汉奸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如此人物,才是当今天下第一流才干的文官,我辈读书人理应学习、效仿的楷模!” ……………… 在宁都盘桓数日,日日与这九人畅谈,说得口干舌燥。说起来,陶潜还好,那九人白天要听陶潜讲述,晚上几个人还凑在一起互相讨论,一个个的熬成了花熊却依旧不自知,直到数日后,陶潜按照陈凯的办法完成了第一轮次的洗脑工作后,他才启程返回瑞金老家。 “陈抚军当年去江西襄助揭制军,去浙江营救王主事的时候,也曾剃了头发,在鞑子面前规规矩矩的。可是一旦时机成熟,那便是断然一击,根据国姓爷的情报,时至今日,杭州城里依旧流传着那张救王江者陈近南的传奇。” 陶潜没有直接拉他们入会,只说要他们各自回家,在鞑子的地面上做上半年的良善士绅,再到瑞金听他的讲课。原因嘛,他只说陈凯认为,身在虏廷占领区,没有保全自身能力的人是无法做成大事的,所以给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在清廷地方官吏面前掩饰自身的属性,这才有以后可言。 “岳形请放心,陈抚军天下奇才,我等心向往之。这点儿事情,绝不会出了纰漏。” 踏上了回乡的路,陶潜回想着这几日的经历,回想起他与易堂九子所说过的那些话,心里面已经不似有他在瑞金县老家发展第一个新会员——他开蒙时的一个好友的那般紧张了。待他回到了瑞金县,正碰上那好友前来拜会,听他已然开始发展宁都县的易堂九子,后者倒是显得有些担忧。 “岳形,他们九人多是宁都人,平日里相交莫逆。咱们在瑞金县只有四个会员,这日后会不会出现本末倒置的局面?” 好友有所担心,陶潜仔细想了想,却也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回想起陈凯的《论持久战》一文,回想起上一次邝露代为传达的一些天地会的精神,当即便斩钉截铁的对好友说道:“现在这个局面了,管不了外人,起码咱们天地会自己内部是不能沉迷于互斗的。就像总舵主说的——团结,就是力量。更何况,瑞金县也不仅仅只有咱们四人,不是还有互助会吗?” ……………… “辛大哥,上次租用耕牛欠的草料就剩下你家了。” “已经准备好了,忙完这些活儿我就过去。对了,楚四的锄头我已经修好了,叫他明日来寻我。” “好的。” “你二人还在磨蹭什么,邹老爷要开会了,速去。” “我这就过去。” “等我喊婆娘过来收拾东西,马上就到。” 片刻之后,几个汉子已经来到了一处院子。这里是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一个互助会的院落,用来开会和存放物资的。 这种组织,其实也不奇怪。天下各处,有的是以宗族纽带建立起的乡民互助组织,也有以宗教和乡党作为纽带的。而这,则是以所谓的互助会的会籍作为替代。 为首的本地举人邹楠在去年冬天创立了本地的互助会,定乡约,平日里互帮互助,除耕耘个人私田外,会社还有公田挂靠在邹楠的名下用以避税,出产除了少量作为补偿给予邹楠外,其他的则作为会员的分红和会社义仓的储备粮存在。 这样的组织,使得靠天吃饭的农民得到了一定的集体保障,同时还可以规避部分地方官府的盘剥。但是对于那些不守规矩的奸猾,则是开除出会,决无姑息。是故,本乡百姓趋之若鹜,对于互助会的事情也比较上心。 邹楠今日开会,说的便是昨天一支清军过境,抢了村头王鳏夫的那只用来下崽的母羊。此人也是本会的会员,平日里羊粪什么的也没少分给过大伙儿,会员们对于清军也颇为忌惮,总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愫在。 “向那些绿营兵讨要,以吾之见,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他们不会承认,县尊也不会多嘴,到最后就是一个不了了之。” “哎。” 说起来,江西巡抚蔡士英是锦州降将,关宁军的一员,汉军正白旗人,不过此人却是个读书识字的,入清以来做的也多是御史之类的文官,哪怕是出征也基本上都是负责管炮队的技术军官。如此人物一旦到了江西这片屡遭屠戮的残破所在,恢复生产是必不可少的,甚至清廷任用其人巡抚江西更有此目的在。 可即便是江西现今的政策是恢复生产,可也没办法杜绝,甚至是没办法管束那些从明季就欺压百姓惯了的丘八们。邹楠所言,他们自然明白,可也正是因为太清楚了这样的情状,反倒是只能在这里唉声叹气。最起码,难道他们还能去以卵击石不成? 众人如斯,一个人蹲在门口儿,那姓王的会员更是几乎哭出声来。他家原本住在南昌,也是有田有屋的自耕农,哪知道清军镇压金声桓反正,在南昌周遭大肆劫掠、屠杀百姓,若非他那一日去邻村以物易物,只怕也一如他一家人那般老幼尽死,男女被掠贩卖。 八旗军在南昌围城,对于城外抓来的妇女是日夜奸淫,破城后更是论斤发卖各处。他刚过门的媳妇是不知生死的,但生存几率渺茫,知道的人都觉着是有死无生了。 他是在那时被难民裹挟着南逃至此的,起初给人打短工,后来他帮了主家一个忙,主家还人情且看他老实,赊了他只羊,约好前三只羊羔用来还账,羊便与他。自此一边打着短工,一边养着羊,日子也稍稍好了些。前段时间通过互助会的联系与邻村的一只公羊配了种,只等着下崽呢,结果出去牧羊时却被路过的清军抢了,若非是他当时跑得快,只怕是连命也要丢了。 再度重归赤贫,想要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更要命的是,现在莫说是用羊羔还账了,连母羊都没了,原本的主家非找他麻烦不可。 越想越急,越想越悲,蹲已经蹲不住了,坐在了地上,当即便哭出了声音来。众人看得,亦是不免为其感到悲伤,可是一只下崽的母羊呢,赔起来也是十来两银子,哪个又敢轻易出口帮忙。 鳏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众人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面上多是写满了不忍。值此时,一声轻咳,众人的注意力很快便转到了上首,旋即便听那邹楠说道:“安家那边也并非不讲道理的,吾可以去与他家谈谈,毕竟这也并非是故意的。” 话到此处,那姓王的会员当即便是一愣,睁大了眼睛看着邹楠,旋即站起身来,连忙凑到近前,直接拜倒在地。 “邹老爷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双手将那姓王的会员扶起,邹楠坦言都是互助会的会员自然要守望相助,否则成立这么个互助会何用。 “此事,说起来哪怕不是你老兄的过错,但终究是把人家的羊弄丢了,赔些银钱也是应该的。我想着,这银子先从互助会的义仓出,日后你老兄再以公田分红偿还。另外,我去找典吏分你些屯田,这样偿还得快些,也不耽误大伙儿的事,可好?” 互助会是去年冬天成立的,今年这才刚刚开始运作。义仓,还没到夏收的日子,还只是个概念而已,说到底还是先由邹楠垫上再说。而这一回,邹楠也表示会让县衙分些荒地与他,亦是授人以渔的良法。 “小人全听邹老爷的,邹老爷的大恩大德,小人谨记在心,绝不敢或忘。” 互助会的原则不是白给,而是在紧要时由义仓垫付,以免小农破产。其他的小事,亦是以物换物、以物换力、以力换物的原则,只是不会算得那么清楚,力争每人都要出力、每人都能获利就好。 说起来,邹楠是小东门邹家的远亲,在吉安府也是大家族的子弟,本有家族庇佑。再兼其人还是举人的功名,正经的乡绅,地方官府都是要给些面子的。如此身份,其实根本不需要这等小老百姓的帮助,但是邹楠不光是做了,而且还乐在其中,这些乡民们自然也是乐得围绕在他身边。 事情定下了,那户人家邹楠是有些交集的,况且也不是大事,派管家去说一声即可。随后,他又主持着互助会畅谈了一些当前春耕的事务,勉励众人互帮互助,亦是为了日后能过上好日子。 “凡同约者,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 这是乡约,会议开始、会议结束,众人都要集体背诵。散了会,众人各忙各的,邹楠回到了家中,早有一个友人在此等候。 “如何了?” “一切按照先生的原则行事,现在这互助会是有一些凝聚力。就是,想要真的派上用场,怕还是需要些时间才行。” 来人,亦是与他一同从江西去潮州,从潮州回江西的。当年一起在揭重熙手下做事,一起跟随陈凯学习,交情匪浅。况且,他们二人还是吉安府的同乡,走得自然也更是亲近。 “我那边也是这样,先生的办法自然有用,只是慢了些,让人心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先生说过,咱们现在做下的事情看似不起眼,但是日后却是要起大作用的。先生在闽粤多年,做下了那么多大事,是不会有错的。” “嗯,此话在理!” 此来,倒也并非是谈谈天罢了,去年下半年他们发展了几个预备会员,这些人也都是参加过江西抗清运动,事败后做了遗民隐匿山林的。早前他们进行甄别过,实现了有效的发展,这些恩也奉命回到清廷占领区潜伏下来,倒也管得住嘴巴。这几日正是约定的时日,进一步的发展和培养是当前的一大要务,趁着那几人还没到,他们便率先商讨起了这些事情来。 其实,事情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宣讲内容,甄别人选以及进一步的发展。等到过几日,那几个读书人如期而来,依旧是如陶潜那般将要讲的东西记在脑子里,不露文字,很快的,邹楠就讲到了《论持久战》的内容。 “何以至此?”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在座的众人尽皆将流露出了渴求的目光,希望能够从那位在闽粤几度力挽狂澜的知名文官处得到答案。 “李自成乎?张献忠乎?天子失德?加征的三饷?那些年的灾荒?亦或是虏师真的满万不可敌?” “愚步行万里,征战多年,所见者,实乃王师内部派系林立,互相掣肘。天子无掌控政局之能,朝廷上下、地方文武皆疲于党争,更有鼠首两端之徒与空谈无能之辈祸乱国政。” “如广州一战,朝内吴楚党争,地方东西两勋自相互斗、联手迫害赴援之忠贞营,广州城外,督师与总督不能并力,广州城内,外来军镇与本地卫所亦不能同舟共济。至广州城破,降者、逃者、先逃而后降者比比皆是,真正死难的却是那些真正的忠臣义士和无辜的百姓。” “如此,党同伐异之下,虏廷如坚石击累卵,各个击破,自可如雪球滚落般越积越大。而时至今日,虏廷已然势大难治,王师不能并力一向,所获不过一时之胜,不能为长久之利也!” 力合则强,力分则弱,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当年在广州的所见所闻,以及所经历的那些在陈凯的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烙印。但是明廷内部的党争已经是积重难返,在这种情况下,清廷看似已然不可战胜,但却也并非必然如此。 “虏之所持者,八旗也。西宁王阵斩尼堪,实证明真正满洲非神兵天将,亦乃常人耳。满洲八旗,入关之初旗丁不过五万,征战十年,伤亡高于人口涨幅,只是越来越少;蒙古八旗,实乃满洲之补充,既为补充,丁口自不能与满洲相比,不过两万余人;至于汉军,血统上与我华夏生民多为一致,虏廷凭小族临大国,自不敢本末倒置,至今亦不过三万余。” “凭十万八旗,虏须控扼两京一十三省及辽东、漠南蒙古等地,早已捉襟见肘,全凭绿营协助。可是即便如此,皇明幅员辽阔,亦使得虏师疲于奔命,战战兢兢。” “是故,杀满洲一人,则虏廷权威动摇一分;杀满洲十人,则虏廷权威动摇十分;以此类推,满洲数量越少,则虏廷对绿营之控制越低,其土崩瓦解之象越甚。” “奈何虏廷狡诈,素以绿营汉军为炮灰,用汉人杀汉人,其可自收渔人之利。而绿营奸猾,王师强盛则鼠首两端,王师势弱则似豺狼饿虎。正因为此,国朝中兴并非一日之功。而汉家七千万丁,双方丁口天差地别。王师步步蚕食,不出大错,总有耗尽八旗之日。届时,国朝可以中兴,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亡者,亦可以在九泉之下痛饮仇敌之血!” 关于明亡,内在、外在的因素有很多,陈凯认为最大的问题还是明王朝自身的问题累加起来才给了窃明者以可趁之机,无论是经济问题,还是政治问题,亦或是军事问题。原因无他,以着明王朝那个时代的体量,在欧洲列强还没有发育起来的17世纪前中期,用后世某些人的话说,能做大明的狗才是最大的荣幸,甚至万历抗倭时努尔哈赤也不过是欲当狗而不可得的一个。 可是现在的问题在于,明王朝的内斗还在继续,清廷也不会给明廷一个整合、喘息的时间,早前的势头无非是休养生息多年的大西军和受海贸滋养的郑氏集团的爆发而已,实际上与明廷中枢没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 “那我们难道就这么看着国朝覆灭,衣冠文明被鞑子尽毁不成?” 这句话,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中所想。值此时,邹楠回想起当初陈凯在南澳讲学时的口吻,斩钉截铁的对他们复述道:“我们不会就这么干看着,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击败虏廷而努力。现在,王师被鞑子挤压在大西南和东南沿海的边边角角,咱们就在虏廷的腹心处通过互助会来完成对基层的控制。等到咱们的实力够了,配合广东的总舵主,就是虏廷腹背受敌之日!”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早春时节(四) 一切还仅仅是一个开始,所有的事情无不需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就像是他们当年考科举一样,也总要从三百千开始识字,从《论语》开始渐渐的了解这门学问。 完成了入会仪式,紧接着邹楠他们又讲了几天课程,或者说是又洗了几天脑,这一批新会员就算是完成了这一阶段的工作。接下来,回乡潜伏一段时间,再回来听课,开始组建互助会,这就像是滚雪球一样的扩展开来。 临别之际,一个来自于吉安府西部永新县的会员与邹楠说起了一件事情,说是清廷对罗霄山义军的围剿力度似乎正在加大,从府城过永新县的绿营兵越来越多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就连前日路过他们这里的绿营兵很可能也是奔着那里去的。 “刘京的那支?” “正是。” 永历六年桂林大捷后,面对尼堪的八旗军主力,孙可望调李定国北上湖广南部。这期间,活动于湘、赣边境罗霄山脉一带以刘京、李文斌为首的抗清武装备受鼓舞,他们一面高举复明的旗帜号召当地百姓收复失地;一面同李定国联系,请求派兵支援。 当时正是衡阳大捷前后,李定国无暇他顾,但也派了部将张胜、高必贵二人率领少量部队配合罗霄山抗清义军进攻江西吉安府。 江西本地的绿营,自金声桓反正失败后,清廷集中精锐于府城、九江以及南赣,此三处的江西提标、九江镇标和南赣镇标兵力雄厚,皆有五千之数,且战斗力强悍。而其他的地方,不光是兵力仅仅维持地方治安,战斗力也都只能算是二线部队。是故,哪怕只有极少的西南明军杀入江西,有着本地义军的引导,在短短的十来天之内便连下安福、永新、永宁、龙泉四县,俘杀安福游击张曾显,席卷整个吉安府的西部,并且展开了对吉安府城的围攻。 奈何,由于李定国正在与尼堪进行生死之搏,大军主力未能乘胜入赣。先是李文斌兵败被俘,随后等到李定国抽调走了本部兵马后,刘京也扛不住清军的反攻,收复的四县再度沦陷敌手,义军又重新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原本的历史上,刘京应该会战死于去年七月。然而,这几年陈凯在广东屡败清军,给足了广东清军以压力。尤其是对靖南藩以及东莞、惠州的绿营兵以惨重打击,清军兵员损失过大,就只能从南赣、江西抽调绿营南下来尽快补充,以防明军趁虚而入。 不断的抽调军队,虽说是有些部队在跟进的北方绿营抵达后也回到了在江西和南赣的防区,但是清军对罗霄山抗清义军的围剿节奏却被彻底打乱了。刘京几次流窜成功,清军的兵力太少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可是到了现在,清军似乎缓上些劲儿来了,准备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先生说过,潜伏工作,尤其是咱们这样要在敌后发挥长期效用的,保全己身是第一要务。能够在保全己身的情况下,给予其一些支持也是好的。毕竟,刘京那些人也是杀鞑子的好汉。” 这个会员,说起来当初在刘京、李文斌席卷吉安府西部时他也是与其有着合作关系的。陈凯在江西的天地会没有设置统一管理,但是如邹楠这样在陈凯那里学习过,回到江西后也在大力发展会员,在本地的会员中也是颇具威望的。此刻邹楠表示认同,那会员便有了主心骨,连忙告辞,启程返回永新县去设法给予其帮助。 天地会会员在江西的乡镇基层组建互助会,这是陈凯当年就已定下的布局。不过,现在还只是早期发展阶段,陈凯也并没有将所有的布置全盘教授,只是让他们在清廷控制区建立基层组织,凭着他们读书人的身份倒也不难。 在潮州,春耕已经开始了,比之往年,今岁很多种植水稻的百姓多了连带着养鱼的工作,要将时间的安排得更满才好。而另一些的百姓,则开始种植一种名为番薯的高产作物,这东西在潮州也不算新鲜,就是尚未普及罢了。 乡间是一片热火朝天,倒是那些广州百姓还依旧故我,甚至其中还有些跑去潮州百姓那里打短工的,而他们原本就有着稻田养鱼的相关技术经验也使得很多潮州百姓因此受益。 除此之外,确有很大比例的百姓尚未有接受这些新兴事物,依旧是在按照传统的习惯进行耕作和生产,但是对此,陈凯并不在意。 这,本就只是用来增强本地的农作物生产和鱼类养殖量的。有道是谷贱伤农,并非是粮食产量高了农民就能受益。有现在的规模,对于物价的波动不会过于巨大,而渐进式的增长,伴随着人口增加以及即将到来的控制区扩大,现阶段自然还是要以稳定为本。毕竟,这世上从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入夜时分,噼里啪啦的雨水滴落声响彻这片大地,同时自然也在巡抚衙门里奏响开来。外间暴雨如瀑,站在门口,陈凯看着院内嘈杂,几株盆栽被打得花枝乱颤,他反倒是浮现起了一股得偿所愿般的笑意。 “春雨贵如油,对农作物的生产总是好事啊。” 农业乃是百业之本,尤其是对于这么个农业社会而言就更是如此了。陈凯作为主持一方军政事务的大员,勾心斗角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是真正关乎国计民生的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最需要他倾注心血的。 “夫君,可是在想这春雨的事情?” “是啊。” 话出口,只见郑惜缘款款而来,陈凯转过身,连忙上前去拦她,嘴里面嘟囔着“风冷”、“雨寒”之类的字眼儿,实在怕郑惜缘淋了雨染病。 “岳母大人呢?” “母亲已经开始准备孩子的小衣裳了。” 满脸幸福,不自觉的摸了摸肚子,浅笑嫣然,其间透着的母性光辉让陈凯看得一时间都有些痴了。 初见时,陈凯记得他还一度以孩子视眼前的佳人,可是现在却已经将为人母了。算一算,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好多年了,一路披荆斩棘,做下的事情不少,能够逆转的情状也不少,只是清廷的体量太过巨大,他是随着郑成功初起时一路走来的,一次次的胜利使得他们保住了潮州的控制区,并且步步蚕食清廷的控制区。 但是,这样还是不够的,想要完成对未来的逆转,总要再来把大的,把雪球真的滚起来才行。哪怕,他麾下占据绝大多数的广东人和福建人或许根本就没有见过真的滚雪球,可道理是一样的。 “今年是个大年份啊,对于南明来说或许远不及过去的永历六年,但是对我来说,只怕是此生最重要的一年了!” 心之所思,转过头,极目远眺——在西方、在东方。 ……………… 永历八年二月,在广西积蓄了大半年力量的西宁王李定国所部再度出征。数万大军配备了大象和铳炮,自柳州启程,南下横州,经广东灵山攻廉州府。清廉州总兵郭虎乃是南赣镇的宿将,可是一旦与李定国的大军遭遇,郭虎便毫不犹豫的带着所部兵马转进,几乎可以用闻风而逃来形容。 过廉州府,大军直扑高州府,无有丝毫停顿。协守高州的博兴伯张月连同平南王藩下副将陈武、李之珍督兵至石城青头营扼守,被明军击败,李之珍逃往电白县,张月遣使者迎降,陈武被砍死,高州遂为明军占领。紧接着,得知廉州府和高州府相继陷落,雷州总兵先启玉北临李定国大军,南面则还要受到琼州明军的威胁,亦是干脆改换了门庭。 三月初三,李定国亲抵高州府,粤西明军在两蹶名王的赫赫威名以及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两广总督连城璧、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等人督促下,纷纷自各自的根据地起兵,配合李定国所部展开对各地清军的攻击,势头犹如是浪潮一般,一波一波大有淹没整个广东的架势。 高州一役,此后清军再不敢战。尚可喜毫不犹豫的下令各地清军收缩兵力,将包括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以及督标、抚标等精锐部队尽数撤回,借此来巩固以广州为中心的军事防御,并且飞马向清廷求援。 然而,自天南的广东到北京,再由北京下令给距离最近的援军,时间耗费良多,往往是缓不济急。就像是去岁的肇庆之战,尚、耿紧急呼救,明军三月来攻,四月已败,可是到了五月清廷才令江宁驻防满军赴援,抵粤时只赶上了收拾残局。若非李定国轻敌外加粮草不济,以及尚可喜拼了老命,喀喀木怕是连赶来替两藩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清军退缩守卫本省核心地区,在李定国进入广东的鼓舞下,粤西各部明军尽出,配合李定国的先头部队继续向东展开攻击。 说起来,李定国第一次进攻广东,攻打的是广州西面门户肇庆,可是到了第二次打的却是广州西南门后新会,走的路线也截然不同。 这里面的门道,说起来倒也简单。第一次的肇庆之战,李定国是从湖广南部的永州府南下,顺着水路走势,经平乐、梧州便可直接进攻肇庆。而在肇庆与广州之间,清军几乎无险可守。 但是到了第二次,这一遭,通过林青阳、周官、程邦俊等官员的联络,李定国与永历朝廷正式达成合作意向,作为永历朝廷外围组织的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两广总督连城璧等人自然会竭尽全力的督促粤西各部明军配合李定国作战。 而这,也就是上一次新会之战时王兴、陈奇策、李常荣这些走水路距离肇庆更近的明军却始终没有出兵的原因所在! 这一次,有了粤西各部明军这些地头蛇们的协助,李定国的先头部队对地形自是了如指掌。再加上清军已然退避,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顺着广东西部沿海就一路向东,在与王兴所部汇合后更是剑锋直指新会县城。 奈何,就在这一大好形势之下,李定国竟然不幸染病,不能出征,只得留在了高州府养病,等待着病体痊愈才能正式出征。 高州府的总镇府,这里是李定国的西宁王行辕所在。从明军攻陷此地以来,房舍、布置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有的只是李定国的幕僚们忙得不可开交的身影。 “殿下,这是迄今为止各地收集到的门板数目,请您过目。” 粮食自不必谈,军鞋亦是如此,铁可以用来打造武器、铅则可以制造铅弹,这些都在收集范围之内。而门板也可以充当盾牌,自然也不能错过。尤其是此番李定国决心毕其功于一役,更是要准备到万无一失才好。 “咳咳,先放这里吧。” 一手拿着手绢,李定国捂着嘴咳嗽着,一边也不肯耽误任何一点儿功夫,抓紧一切时间来审阅战报和报告,事无巨细。 “有劳先生了。” “不敢,这是学生应该做的。” 虽是流寇出身,但李定国却满怀忠义之心,对他们这些读书人也是非常尊敬,这一切看在幕僚的眼中,更是坚信了李定国幕中的那些文官和幕僚们私下里评价的——这位西宁王虽是逆贼张献忠的义子,当年肯定也是被逼无奈才从贼的,日后也必然会是大明的中兴良将,所以他们也更加卖力气的为李定国筹措军需,联络地方士绅,使得这支四五万人的大军才能在后方基地断绝了粮草的情况,仅仅凭着半个广西就支持如此长的时间。 “殿下,为了国事,还当爱惜身体才是啊。” “先生言之有理,本王看过了这些新送到的军情,便去休息,咳咳。” 伴随着李定国的咳嗽声,幕僚躬身退了出去。只可惜,李定国却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般回去休息,而是在看过了报告后,唤来了另一个幕僚,吩咐其人为他代笔向郑成功写信。 “国姓,还有陈凯,此二人能到,广州必定是尚耿二贼的坟冢,咳咳。” “殿下,陈抚军似乎与郭督师他们不太合得来。” 幕僚是常年跟在李定国身旁的,对于李定国同时连接粤西明军和郑氏集团的大战略最是了解不过。他在私底下调查过相关的事情,双方似乎很有些矛盾的样子。此刻虽说早已知晓不能改变李定国的意志,却也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一二。 然而,听到这话,李定国咳嗽着却是摇了摇头道:“金先生,此事本王亦是知道一些。不过,本王想着,陈抚军以少量部队镇守潮州的这两年多,不光是将虏师屏蔽在莲花山以西,更是两度挫败耿继茂,收复琼州府,钳制得尚可喜几乎不能动弹。有此人助力,广州收复的希望才会更大上几分,咳咳。” ……………… 补星期五的拖后几日,今天突然很忙。 正文 第五十章 早春时节(五) 二、三月间,粤西的大势已然卷起,明军自广东西南部开始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由少量李定国先头部队和大量粤西明军组成的大军正在逐步向新会开进。清军退守广州地区,以待援军。 相较之下,粤东和闽南,这两块在郑氏集团旗下分别由陈凯和郑成功负责土地上,却是显得要安静许多了。只不过,惠州清军不敢轻动,陈凯则一门心思的扑在建设上面,粤东地方是真的很安静;而闽南那里,那份安静之中却总是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让人总觉着即将要发生些什么似的。 福州府南部的福清县,本月的征收粮饷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征收来的货物如期送到了龙江口,明军负责海贸的官吏还在清点查验,明军这边干脆修起了一座院子,搭了戏台以供双方的官员、军官们在此等待结果。 “县尊,这出戏名为《意中缘》,乃是早前作《怜香伴》和《风筝误》的李渔李大家的新作,听南来的班子说在杭州从来都是一票难求的啊!” 台上,小生、小旦已经在咿咿呀呀的演绎着,唱词伴着动作、眼神,将故事一点点儿的展开。台下的正座上,黄恺大喇喇的说道,那知县亦是点了点头,表示他也听说过那位这几年在杭州蹿起的剧作家的才名,只是无缘一见罢了。 “想那《怜香伴》与《风筝误》,实乃难得的佳作。下官平日里确也欢喜这些,但若是让下官来作的话,只怕也是比不得的。” “县尊此言过谦了,有道是术业有专攻,那李大家会写个传奇,比之您能为朝廷、为皇上分忧,不过是微末小道而已。” 合作了半年多了,双方早已熟稔。原来县尊是闻明军至而求神拜佛,现在勇气大涨,已是闻明军未至而求神拜佛。与黄恺亦是见过多次,每次都是喜笑颜开而归,乍看上去,其人远比那什么郑库纳、扎齐纳更加适合去琅岐与郑成功宣诏。 这几个月下来,福建地方官府发给明军的粮饷、货物越来越多,累得黄恺每次来接收都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所幸的是,这里面,从来都是大伙儿一起发财的好事情,任劳任怨是最少不了的。 台上的戏还在唱着,外面的接收、清点工作也还在继续。双方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听着台上演员的尽情表演,好像与外间的事情没有半点儿关系似的。 良久之后,台上已经演到了林天素女扮男装来福建结果被大海盗刘香劫入营中的桥段。下面黄恺与知县聊起了当年郑芝龙剿灭刘香的战绩,当即便引来了知县的盛赞。 “同安侯威震闽海,剿灭如此巨寇,实为闽省百姓除一大害也。如今海澄公青出于蓝,朝野上下更是视海澄公为闽粤沿海的屏蔽。” “县尊说得好,我家国公也说,朝廷天命所归,不可以卵击石。归顺朝廷,亦是忠孝两全的好事。” 议和,是双方合作的基础所系。县尊满口是海澄公如何如何的识大体,黄恺亦是满口的朝廷如何如何的宽仁、强大,越是聊下去,双方就越是喜笑颜开,若非还要做正经事,只怕是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才是此刻最应该做的了。 话说着,外间的清点已然完毕,知县默契的收起了恭维的词汇,抄起了一杯已经喝得七七八八的凉茶水慢条斯理的饮着,一双眼睛凭着余光观察着黄恺的面色,直到那典吏凑到他耳畔说了几句,他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县尊体谅将士艰辛,末将代将士们谢过了。” “黄帅客气了,都是为朝廷做事,应该的,应该的。” 戏,还是要看完的。谢幕之后,赏了些银子,议定了明日开粥场的事情,双方就此告别。 知县回了县衙,回扣已经送到了大堂上,装着黄金、白银的箱子整整齐齐的码放在知县的案前。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知县端坐太师椅上,由着那典吏点名,按照既定的比例分发给县衙官吏、衙役们以回扣的分润。 “县尊老大人洪福齐天。” “小人祝县尊老大人官运亨通,封侯拜相。” “……” 分赃大会,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还有更多的银子则已经送到了绿营军官的手里,当然也免不了要向上司孝敬的。上官、下僚、同僚们都按照约定好的份额完成了分润,自是皆大欢喜。 “这些银钱,都是列位努力为朝廷做事的奖励。切记,吃朝廷的饭,就要为朝廷卖力气才是。” “小人等谨遵老大人教诲,绝不敢吝惜一丝一毫的气力。” 对此,知县也相信他们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就像是他一样的。 回到后宅,堂弟早已去府城了,他正妻的亲弟弟倒是在了,不过并非是帮他做关于回扣的事情,而是要去京城一趟,帮着他打点换一处继续为官。 “姐夫,这花大把银子,也不说升官的事情,就光是换个地方还继续做这百里侯,是不是有些亏了。” “就是嘛,老爷,这福清知县虽小,可是这大半年的进项可是多得吓人。再做个一任,卸任回了老家也是富甲一方的大户,也不枉老爷寒窗苦读多年啊。” 妻弟如此看来,正妻亦是在一旁帮腔,显然也不太明白老爷到底是个什么心思。眼见于此,素来好脾气的知县竟难得的暴跳如雷起来。 “你们懂个什么,再继续做下去,老爷我就要掉脑袋了!” “啊?” 这话听在耳中,犹如惊雷轰鸣一般,这姐弟二人当即便是愣在了当场。再问缘由,知县亦是叹了口大气,将眼下的局面娓娓道来。 原来,招抚银已经征收了大半年了,抗捐抗税的百姓越来越多,尤其是这春耕时节里,本就是青黄不接,容易打饥荒的时候。往年里挖些野菜,也能勉力撑过去,可是现今本县的官吏们只知道用力盘剥,如此自也是免不了的。 地方不靖,绿营自然是闲不下来,连带着本地官府也要被问责。不过现在嘛,下到知府知县,上到总督巡抚,就连那位卑言重,作为朝廷直属可风闻奏事的言官的本省巡按都在装聋作哑,大面儿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今年春耕,还在收招抚银,而且越收越多,现在已经到了每个丁口一两的份上,估计到下个月连老弱病残都不能豁免了。” 招抚银的事情,他们都是知道一些的,但却绝没有作为参与者的知县知道的那么详细。说起来,每户一两银子,这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已经是极大的压力了,现在竟然到了每人一两的份上,这分明是在把老百姓往死力逼啊。 “兄长,怎么会到了这个份上?” “欲豁难平啊!” 哎了一声,知县随后便继续讲起了这招抚银的事情。其实,招抚银在官面儿上依旧是每户一两银子,奈何在征收的过程中,多吃多占是最少不了的,这里面自然也不会少了他的分润。 除此之外,几个月下来,百姓家里的银钱基本上都被盘剥一口了,能够盘剥到的无非是生产材料和农、工业制成品,这些东西送交给郑成功可以抵价,还能吃回扣,等于是赚上两轮,各府县的官吏们就更是趋之若鹜了。 “疯了,疯了。”到了这个份上,闽省大乱怕是已经不远了,正妻已经呆在了当场,妻弟亦是口中不停的念叨着这两个字,直到灵光一闪才向他的姐夫质问道:“姐夫,必须停手了,否则就算是换了地方,这里真的乱起来朝廷怕是也要追责的啊!”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话虽如此,可是知县却一脸沮丧的摇着头:“现在整个福建的官场都疯了,制军和抚军已经把赌注都下在了招抚成功上面。下面的官吏绿营则是一个个的赚得满盆满钵,恨不得日日如此。这么说吧,哪个现在敢道一句停手的话来,就得像沙县的那个多嘴的典吏似的,全家死个精光!”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自古以来皆是如此。现在势头已经起来了,刚开始的时候哪里有人会想得到,可是到了现在,即便是看明白了,能够预测到下面会发生什么,可是又有谁能阻挡得了,又有谁敢去阻挡呢? 妻弟是连夜出发的,上京打点还是有必要的,毕竟现在谁就招抚的事情说出个一定来,尤其是郑成功早前还表现了很大的诚意,将徐得功都送给了刘清泰,很多人眼里这事情之所以会迁延至今,说到底还是那个多管闲事的陈凯在作祟,一个个的恨不得扎小人儿把陈凯咒死。当然,也有更多的人则在求神拜佛,给陈凯立长生牌位,盼着他能多撑一段时间,好让他们再多赚些银子来。 福建官场的饕餮盛宴即将进入高潮阶段,有刀俎,自有鱼肉,那些作为鱼肉的百姓们则是多有逃亡他地,或是入山避祸的。 福清县的黄檗山上,此处在几个月前由本地绿营清剿过一次,将那几十号抗捐抗税的百姓一网打尽。但是,几个月下来,这山上的百姓却越来越多,本县的绿营已经向福州总镇府上报过了,说是上一次被击溃逃窜的贼寇串联了其他地方的贼匪再度盘踞山上,准备过段时间有空闲了便再行围剿一次。 对于那些抗捐抗税的刁民,本地的官府和绿营自然也不会放任不管,几个月下来,忙得是脚不沾地。相比那些官吏,他们赚的其实是辛苦钱儿,尤其是随着时日的推移,这辛苦钱儿就越难赚了。 百姓越来越多,抵抗力度加大,上山者贫苦非常,也没有什么能够抢的了。这些都在影响着他们的受益,为此,男丁、老者斩首,妇女、孩子带回城贩卖已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最明目张胆的去做了,苦的只是那些百姓而已。 “叔公,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人太多了,山上的野菜都快被吃光了。照着现在的趋势,人是越来越多的,一直耗下去怕不用等那些杀千刀的官兵来剿,咱们林家就已经死光了啊。” 以宗族为单位,百姓聚在一起,于这官府触及不到的山上争夺着一切可以生存的物资。但是,虽说是春天,万物生长,可是人太多了,野菜、野兔也是有生长周期的,早已被这些逃荒的百姓们吃得所剩无几了。 可即便是如此,也同样是丁壮吃饭,老者、妇孺喝汤,一泡尿下去就又饿了,处处是孩童哭闹喊饿的声音。甚至,从外面已经传来了开始有人吃死尸的段子了。 几年前,福建粮荒时惨状历历在目,可那时候还只是因为战事,在乡下,尤其是在偏僻所在总能过活。可是现在,要他们命的却是那些熟悉地方的官吏,从来都是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眼下岂不是正应在了他们的眼前! “去泉州府,那里是国姓爷的老家,听说国姓爷和陈抚军素来是主张轻徭薄役的,潮州、漳州和泉州的老百姓都能吃上饱饭。” 饱饭二字,说来是有些夸张了。这年头儿,哪怕是有海贸支撑,明军占领区也同样是要缴纳税赋,要去服徭役的。日日吃饱,那是不可能的,底层百姓总免不了忙时吃饭、闲时喝粥。可是,比起眼下的福州、兴化、延平以及那福宁州,那里显然是人间天堂般的存在。 此言既出,团坐众人无不是咽了口唾沫,好容易才将腹中的饥饿压下去。但此时,一个声音却怯怯的发出来,当即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可是叔公,早前不是说那些苛捐杂税是鞑子用来招抚国姓爷的吗?咱们过去了,一群外乡人,还不得被照死里盘剥的。” 照着刘清泰和佟国器的办法,官吏们征收招抚银的时候,从来都是把招抚的事情说明白,指名道姓的告诉老百姓这银子的用处,为的就是败坏郑成功在福建的名声。 然而,此刻话一出口,那个被众人称之为叔公的老族长却是毫不吝惜近来已经舍不得的唾沫,直接便吐在了那人的脸上,随即指着那人的鼻子便喝骂道:“狗官说了你就听啊?就算是国姓爷拿了银子,在县城外开粥场,你可见了那些贪官污吏们拿一文钱来施舍咱们这些穷苦百姓吗?那些狗官说的话绝计信不得。再者说了,国姓爷怎么说也是咱们福建人最起码比那些外乡来的家伙要可信吧!” 正文 第五十一章 蓄力(一) 银钱、家产是清廷官吏抢的,人是绿营杀的、掠的,事情都明目张胆的做下了,想要把黑锅甩在别人身上哪有那么容易? 更何况,乡情所系,本省同乡自然要比外乡人更来得可信。人之常情,如其这般所想的绝不在少数,整个春天,泉州府毗邻的兴化府和延平府都不断有大量的百姓迁移至此,甚至更有不少百姓干脆从福州府越过兴化府向泉州府迁移。 这期间,两地官府秉承着封建官僚的既往作风,对此听之任之,甚至更有为此而庆幸这些造反预备队们转战漳泉去吃郑成功那个大户。如此,他们不光是减轻了压力,少了麻烦,还可以祸水西引,以难民为洪水逼迫郑成功接受议和,实在是只有诸葛重生、伯温在世才能想得出的绝妙计策。 奏疏已经大有人开始写了,至于为什么那么多的老百姓要逃亡泉州,官吏们用最简单的说法就达成了最完美的诠释——那就是,福建受灾,且此地本就不是产粮省份,老百姓吃不上饭,他们也不忍看着老百姓饿死,自然弄到泉州去吃大户的! 下面的报告在不断的送到刘清泰和佟国器那里,官场上的猫腻,他们自然明白,无非就是看破不说破罢了,给这上司下僚之间留有一些余地总是没错的。 现如今,随着郑成功在琅岐岛上拒绝先剃发后接旨的事情发生,郑库纳、扎齐纳一行已经返回了京城。他们作为主抚派在福建当地的最高级别官员,也是本地的军政首脑,此刻也深知浪潮一起便再难扼阻,他们能够做的就是尽快将招抚的事情办下来。奈何,根据郑鸿逵的说法,似乎郑氏集团内部的主战派还是很顽强的样子,尤其是陈凯那个倔强的性子,与其说服陈凯,不如分化瓦解掉其他的主战派更加省事。 “干脆,把陈凯宰了得了!” 脑海中无数次蹦出这个念头来,可是到最后却也只能落得是一声叹息罢了。没办法,陈凯除了是明廷的巡抚和郑成功的副手外,他还是郑鸿逵的女婿。郑鸿逵几双儿女,据说最宠的就是陈凯的正妻,甚至当初中左所一战,郑鸿逵气得不想把女儿嫁给陈凯,但是最后率先反口的也还是这位明廷的定国公和清廷的奉化伯,可见郑鸿逵还是心疼女儿的。 杀了陈凯,郑鸿逵的女儿就成了寡妇,据说这女子甚是强项,当初其祖母勒令悔婚她都能硬顶了下来,若是他们暗杀了她的夫婿,只怕是就连郑鸿逵都要坚定的站在主战派的一边了。 “杀了陈凯,其他主战派会兔死狐悲,更加坚定的与朝廷作对。而那些有心投向朝廷的,也会因此而感到畏惧,畏惧他们投向过来的待遇会否兑现,从而动摇到主张受抚的立场。” 这话,刘清泰早前就说过,佟国器也同样说过,甚至郑库纳、扎齐纳他们也都明白。他们相信,清廷那边自然是也明白的。 “林察、李建捷、柯宸枢、柯宸梅、杜辉、陈斌、万礼、蓝登、周全斌、林德忠、江美鳌,这些家伙都是主张继续作乱的……” 根据他们的调查,明军的主战派还有些人,比如陈豹、黄廷、洪习山之流,但是这些人是叫得最凶的。 这其中,林察与陈凯配合多年,早有默契;李建捷和陈斌都是明军降清再降明的,不太敢再降过去;柯家兄弟、杜辉、周全斌、蓝登等人都与陈凯共过生死;林德忠和江美鳌据说都是陈凯的死忠亲信。说起来,想要分化瓦解,谈何容易啊。 “更可恨的是,这些乱臣贼子现在大多还都在广东,就在陈凯那厮的麾下,更是如臂使指了。” 这方面的情况,郑鸿逵在暗地里也对他们派去的人解释过。广东那边,尚耿二藩素来强势,郑成功无法兼顾闽南、粤东两线,那边就只能交给陈凯这个亲信加副手来主持。可陈凯是个文官,现在这年头以文驭武的祖制已经不好用了,郑成功未免出现军将不听指挥的问题,干脆派过去的都是与陈凯有交情、共过事的,由此才能文武协力守住了粤东的地盘,但是也为招抚的困境埋下了伏笔。 说起来,这事情不光是他们着急,郑成功亦是如此。为了避免明军内部分裂,郑成功也是向清廷投书,要求增加府县用以安置部队。说白了,用过多的高官厚禄来收买部将,如此才能将主战派的实力削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但是,这无疑是需要清廷那边首肯的,双方少不了还要继续的讨价还价。 “不能这么耗下去了,必须尽快把事情敲定下来!” 作为主抚派的地方大员,值此时,已经至五月,招抚的事情办了一年下来,到现在还是没有个结果。若是这么简单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福建现在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招抚银已经把这个省弄成了一个烂摊子。于他们而言,只有把招抚的事情彻底完成了,才能算是一白遮百丑,否则就等着下狱论罪,别无他路了。 两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旦接到清廷的旨意,连忙就派人送往中左所。值此时,郑成功却并不在中左所,而是已经到达了泉州。 大量的无土饥民涌入泉州,本地的治安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恶化的态势。郑成功驻节于此,以为震慑,但更重要的在于,会有如今的状况其实早在陈凯的意料之内,确切的说是计划之内,郑成功此时到此就是为了将计划进一步的实施开来。 “永春县新增的百姓已经完成转移五成到漳州府地界,德化县那边也有两成过去了。另外,很多延平府的百姓在从宁洋县往龙岩、漳平迁移,学生已经派人知会两地的地方官组织人手进行约束了。” 说话的是潘庚钟,郑成功如今幕中抛开冯澄世最得用的幕僚,没有之一。此刻潘庚钟谈及的,亦是当前的要务,只有郑氏集团的核心层才知道全部内容的计划。 “很好,潮州那边也要兼顾上,那里也是同样重要的。” “学生明白,学生这就去办。” 潘庚钟说罢便告辞而去,继续做着事情了。坐在公事房,郑成功的眉头微皱,重新回想起陈凯的那份计划,其实对于难民潮到来的预估规模已经出现了偏差,那些在清廷控制区活不下去的百姓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到来的时间也更早。 这,确是他们低估了清廷官吏的贪得无厌。可是现在这无疑已经影响到了计划的节奏,使得郑成功不得不加快节奏以应对当前的变化。 泉州府惠安县,县城以东的方向,小型棱堡林立,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体系。奈何,清军在螺河之畔就已经碰过壁了,此间又非必经之路,仅仅是起到了威慑的作用。 县城以西,一座为逃难百姓准备的营寨早已是人满为患,前不久还在黄檗山的那个家族在前不久已然迁徙至此。一路上,虽说仅仅是穿越了狭小的兴化府,但是在绿营劫掠和民间盗匪横行的情况下,也是损失了七八个族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不乏有没能活着来到这目的地的。 到了晚饭的时辰,施粥点已然排起了长龙。男女老少都是要自己来排队的,这是规矩,他们便不得不遵守。 营寨里时有盗窃事件,无非是饥饿所致。一家人干脆分为两拨,一拨人去排队,另一拨则留在聚居的所在看着那有限的家当。 粥,一如既往的半稀不稠,吃饱,是不可能的,但是垫着肚子,总能活命。若是再多喝些水的话,混个半饱儿也是有的。只要,别轻易去尿尿,这份虚幻的感觉起码还是有的。 手里拿了个竹块儿,上面烫出了一个怪异的符号,这是领粥的凭证。汉子好容易排到了地方,将竹块儿扔进了一个箩筐里,自有伙夫盛了一碗的菜粥递在他手上。 领了粥,汉子与前前后后的几个族人一同赶了回来,另一拨族人还要赶去排队。拿着粥回去,期间有两个汉子因为撞洒了碗里的粥而打了起来,事不关己,他也没有驻足,只是看了一眼,尤其是看到了远处已经有明军的执法队赶过来,就更加失却了看热闹的兴趣。 回了聚居的所在,其他族人去领粥了,族内的几个长辈坐在那里却正等着他们回来。 “那边的典吏老爷说了,要将咱们送到漳州府去。说是到了那里,活计多些,也能多口吃食。” “哎。” 虽说都是一个省,而且隔了没有多远,可是这么下来距离家乡就越来越远了。可是既然已经到了人家的地头儿,不听话很可能就会直接被轰走,上面这么安排了,他们也只能照着去做。最起码,那句多口吃食还是很诱人的。 吃过了粥,到了时辰自有人将碗收走,同时检验人员,以家族为单位发给下一顿饭用的凭证。碗,会有小吏组织营中妇女到溪边洗干净,这是他们的工作之一。除此之外,营内有洒扫、抬尸,营外也有挖水渠之类的体力活儿。当然,干体力活儿的能够额外得到一些干粮,总比在营里吃闲饭的要吃得饱些。 第二天一早,接到转移漳州府的家族多了一顿稍加丰盛的造反,无非是菜粥更稠了些。接下来,就是按照小吏的安排,一众数百口人在一队明军的带领下向漳州府进发,每一程都有一处营地用以栖身,同时也是防止他们过多的骚扰到本地百姓。 数日后,到了漳州府的长泰县,此地已有一处大型的营地。他们进入其间,被安排在了靠近营地西北边缘的一片帐篷聚居。未待将身上背着的家当放下,已经有明军敲着锣过来喊话。 “王师招募战兵,每月折色一两五钱、本色一石,养活一家人足够。有愿意吃饱饭的,到营区东面出口的募兵处去接受测试,国姓爷的手下没有废物,也不要废物!” 一队明军敲锣而过,也不负责讲解,只是按照上司教的喊话。虽说是明时军户地位低下,可是这一两五钱的折色外加上一石的本色却依旧是让很多人动心的。 与族中的长辈商量了一番,尤其是见得同行的有两家的男丁已经赶去募兵点儿了,唯恐名额满了,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军户不军户的事情了。就这么,一众男丁连忙赶了过去。 募兵点那一片已经围了好多人了,还是按照规矩排队,好容易派到了前面才看清楚,其实要求不难,就是举起一块石锁,走上三步即可。汉子自负有把子气力,好容易排到了,上前拱手一礼,扣住了石锁,一提气,石锁随之而起,当即便引来了周遭一众的叫好声。 据说,这是国姓爷当年在南澳起兵时招募兵员的规矩,汉子不知道这个,但是刚才募兵的明军说了,走完三步,就能入营,他也就照做了。 石锁,一口气便举了起来,全凭那一口丹田之气。起初时还好,第一步迈出也还算稳当,可是走到第二步时,总觉得那口气有些不够用了的样子,结果第三步还没迈出去,两臂就率先撑不住了,石锁随之脱手,只是那一声闷响也当即让他的心一沉。 “军爷,小人大概是饿得时日久了,平日里莫说三步,十步也能走得。” 招兵石是仿制南澳总镇府门前的那块儿,重两百四十斤,确实是有够沉重的。汉子还想再试一次,哪知道坐在那里的军官看也不看,只知道举起来了却没走完三步,只是公事公办,全无半点儿通融,直接就让下一个来试。 下一个,是他的一个堂兄,平日里掰腕子并不是他的对手,可是这一次见他失利了,倒是铆足了气力,踉踉跄跄的把那三步走了下来。 “去那边,登记,登完记去吃饭!”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几个轮下来,族中的兄弟有的成了,有的没成,此间亦是有欢喜的自有忧愁的。等到大伙儿都完事了,一众人回了聚居的所在,亦是这般,唯独是他这个同辈中的佼佼者却没有能够通过测试倒是跌破了族人的眼镜。 “老夫听说募兵有些天了,一直没停。这两天多吃些,缓缓气力,再去!” 他这一房的其他兄弟是没戏的,全指着他一个人。果不其然,蓄养了两天气力,多吃了些东西,到了第二天下午再去时果不其然的没费什么气力就走完了三步,甚至他还要继续举着石锁走下去。 “听不懂话是吗,就走三步就行了,军中令行禁止,不听话的滚蛋。” 军官如是说来,汉子哪里还敢逞能,连忙把石锁放回了远处,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就欢天喜地的去登记了。 报名,自然是要入营的。数日后,汉子与其他通过测试的人一同被一队明军带到了海澄县南部的一处大营,在那里他们将会进行最基本的训练,之后才会分到各战兵营去进行进一步的操练和磨合。只不过,甫一入营,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汉子不由得咽了唾沫。 “我的天老爷啊,国姓爷招那么多兵,这是要干嘛啊!”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蓄力(二) “按照原地计划扩军,中、左、右、前、后,五提督凭旧制各辖左右两镇,这一点不变。战兵各镇的编制,从原本的两个营扩编到两协四个营,计两千战兵。” 说起来,郑成功所部陆师编制最早在南澳时是每镇直辖一营,五百兵而已。后来陈凯智取潮州,郑成功在剿灭、镇压本地土寇的过程中将编制扩大到了每镇两营,共计一千战兵。 随后的日子里,施琅、黄廷、洪习山等部的入粤闽军归附,郑成功调整了编制,分别授予了三帅以左先锋镇、援剿左镇和右冲镇。这其中,在入粤闽军中实力最强的施家军构成的左先锋镇有两千战兵之众,相当于其他各镇的两倍。 为此,陈凯亲赴漳州府沦陷区招来了万家兄弟,而郑成功也建立了由两千战兵组成的戎旗镇,再后来更是对右先锋镇进行了扩编,扩充到了两千战兵的规模。 此后的日子里,各镇的规模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也就是戎旗镇的规模越来越大,从最初的两千战兵扩大到后来的将近四千,但是在前不久这个超编的镇也被郑成功一分为二,分别名为戎旗左镇和戎旗右镇。至于军队规模的扩大化,也无非是靠着建立新的镇和营来实现,同时也有着安置降将的意图在。 总而言之,在这一次的扩编前,这支大军除了戎旗镇、左先锋镇和右先锋镇以外,其他各镇都只有两营一千战兵的编制。现在,却是要将近扩充一倍! “五提督十镇、戎旗左镇、戎旗右镇、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 “中冲镇、左冲镇、右冲镇、前冲镇、后冲镇、援剿中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援剿前镇、援剿后镇……” “前锋镇、中权镇、后劲镇、正兵镇、奇兵镇、殿兵镇、游兵镇、英兵镇、仁武镇、义武镇、礼武镇、智武镇、信武镇……” “算一算,我军战兵各镇共计有三十八个镇,现计有四万两千战兵,预计扩军至七万六千大军,扩军完成前缺额三万四千战兵。” 这仅仅是各镇的编制,除此之外,抛开南澳镇、潮州城守协之流的地方守备部队外,还有二十八星宿营,每营五百兵,是为一万四千战兵。 从戎旗镇中分出去的神器镇,乃是一个纯火器镇,火炮、火铳乃至是火砖、火毬、炸药桶什么的,但凡是火器都是他们的武器,只是编制比较小罢了。 另外,还有包括北镇、骁骑镇、铁骑镇、车骑镇、骠骑镇在内的五个骑兵镇,编制也是各有五百骑兵。论及步骑比例,已经是很低的了,但也没办法,福建和广东在这时候不是养马地,战马全凭缴获和走私,其中主要的还是前者,也是没有办法的。 “各镇缺编的兵员,优先从二十八星宿营和地方守备部队中的老兵挑选,其余的再由新兵补充。” “学生遵命。” 如此,确是要打散旧有的部队,造成那些部队的战斗力下滑。但是如此一来,各镇因扩编而造成的战斗力损失就可以减小太多,无非是抓紧时间磨合罢了。 如此大规模的扩军,一口气招募三万多人入营训练,这是郑成功从未有过的壮举。这样的数字,于他而言并不算陌生,从二人开始计划起就已经有了基本的盘算,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了。可是每次看来他都免不了要深吸一口大气,惶恐无地、兴奋不已,由此间杂其间。 事实上,郑成功在南明各路抗清势力中已经算是极其富有的了——凭着海贸的受益,每年进账都在百万两白银以上,甚至很多时候更是能够达到两百万这个级别。 这是由山海五商、王商、官商、义商以及牌饷和郑氏集团从事多年的各种海上生意一起构成的,由此才能够凭借一海岛而对清廷的整个的东南沿海造成实质上的威胁。 但是,即便有这样的收益,其实际上扩军的步子还是无法放得太大了,说到底,这支大军从来不是卫所农兵,也不是寻常的卫戍镇兵,更不是如大西军、大顺军那样的半义军半官军的部队,而是一支按月吃军饷、拿本色的职业军队。 在成本上,这样的军队模式要更高一些,但是从一开始郑成功就要训练出一支职业军队来与满清的八旗军对抗。成本上,郑氏集团也能够撑得住,无非是规模扩充缓慢罢了。 历史上,郑成功通过与清廷的假议和从清廷控制区的各府县征收了数百万两的白银,凭着这些银子他不光是恢复了实力,更是进行了一定规模的扩充。 这原本已经是极好的效果了,可是这一次换上了更加卑鄙无耻的操盘手,那个叫做陈凯的家伙拧开了闸门,黄金、白银、铜钱、古董、字画、珠宝、布匹、丝绸乃至是一切可以抵价的货物都在源源不断的运往明军的控制区。光是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这半年里他们就收获了价值一千多万两。而从二月到现在,清廷的官吏们还在继续着对民间的盘剥,不光是送来了大笔的金银珠宝,更是把大批的兵员送到了明军控制区。 现在,有钱有人,差的无非就是把那些新入营的新兵蛋子训练成知道令行禁止,会使用武器进行战术动作的士卒,仅此而已! “果然还是马不吃夜草不肥啊。” 想到此处,郑成功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在座的幕僚和众将大抵也知道他到底是在为何发笑,亦是随声附和。 笑过之后,郑成功却也深知,训练是还需要一定时间的。很快的,从中左所转呈过来的清廷旨意送到,连同着的还有一封刘清泰的亲笔书信,郑成功自是珍而重之,甚至比早前更要重视几分。 “远接复札,以为必有以慰不佞之殷殷,而不为尚摇摇于行止也。不佞兼程入闽,激切致书,莫非欲早定海上之议,早报圣明之命,早结尊公父子忠孝之局,何足下之所答依然毫厘千里耶?” “天下事,情理与势而已。尊公位列大臣之上,令祖母年逼风烛之时……” 清廷并不同意将舟山交给郑成功来管辖,由舟山而起的驻屯浙江沿海的宁波、绍兴、台州、温州、处州五府的要求自然也就没有了成立的理由。但既然是讨价还价,自然是要漫天开价,落地还钱,一口将条件全否决了也不是个买卖,于是清廷表示可以考虑将台州府的绿营编制划给郑成功,并且表示这已经是极大的诚意了,要求郑成功能够相忍为国,尽快使东南沿海百姓恢复安定生活云云。 圣旨上,清廷在落地还钱,刘清泰则在书信里言辞恳切的大谈忠孝两全,并且以福建官员们的努力来向郑成功证明以诚意,希望郑成功能够尽快把招抚的事情应下来,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不佞言至此,心力已竭,他日见尊公于班联之间,亦可以告无罪矣。至进止之事,则有固山并诸大人,成败之局,则关乎足下一门父子兄弟,不佞虽膺其责,岂尽执其咎哉?惟足下裁之!” 一份旨意,一封书信,郑成功看了又看,可无论是怎么看去,总还是要写好回信派人送回去的。毕竟,敷衍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郑成功仔细的想了想,提笔便写起了回信。未及多时,门外的亲兵报告,说是西宁王有信使前来送信。 早前二人已经达成了联姻,郑成功在书信中素来称李定国为老亲翁,称得上甚是亲切。此间李定国的信使到了,郑成功连忙收起了清廷的旨意和刘清泰的书信,以及他正在写着的回信,随后才让人请了信使入内。 书信的内容,还是要求郑成功尽快起兵西进,与他联手收复广东的。对此,郑成功甚至不用去看书信也早能预料。 对此,思前想后,郑成功还是决定回信一封,一来做出回应,二来提及他在整军备战的事情,而三来则是就着张名振屯兵崇明一事解释他暂且不能出兵的缘故。但是到了最后,郑成功也没有把话说死了,只是表示会调遣部队参战,但是具体出兵时间暂时还定不下来。 送走了李定国的信使,郑成功却总有份焦急在胸中,说什么也化不开。眼见于此,他连忙传了冯澄世过来。 “冯先生,武器几时能够准备妥当?” 这话说出来,冯澄世早有预料,可饶是如此,也免不了出那一头的大汗来。 军器局的产能是陈凯负责时建立起来的,冯澄世在这方面没有敢变更太多,因为他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能够超越陈凯的思路的窍门来。 这样的产能,确实已经不少了,尤其是工匠的平均产能只怕是在整个东亚都是首屈一指的。 可是现在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万余大军,而是数万大军的武器需要。而武器这东西,也并非是可以一劳永逸的——战斗的损耗极大,除此之外,保存的不善也会导致武器的损坏,这些都是要军器局来负责修理或是补充的,无疑影响了不少的产能,以至于武库中的备用武器其数量远远无法直接弥平这一次扩编所造成的巨大缺口。 汗,冯澄世是不敢擦的,至于什么广东的军队应该由陈凯的制造局来负责打造武器的话,他仅仅是想想也绝不会说出口来。原因,不仅仅是面子,更重要的还是能力的体现,他不想输给陈凯,一点儿也不想! “学生一定竭尽全力。” “嗯,冯先生还是要抓紧时间,本帅总有一种感觉,可能到不了十月,大军就要提前出动。” ……………… 冯澄世此番是前来接收一批逃难来的工匠的,甄别结束,正准备回去,结果被郑成功传到了行辕耳提面命了一番。 他是知道轻重的,是故连夜启程返回中左所。那里的材料倒是比较充足,不说漳州、泉州、潮州、琼州这些地方的出产,也不提郑泰从海外设法搜罗来的,只说这段时间从清军占领区得到的就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奈何冯澄世不是万磁王,武器也并非是原材料随手一堆就能成了的。每一项工序、每一次的敲击都是不可或缺的,军器局的工匠为数不少,产能也并不低,可饶是如此,冯澄世在泉州的行辕里依旧是满头大汗,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的缺口到底有多大,甚至大到了让他感到呼吸困难的程度。 “柳叶枪一万五千杆、柳叶刀两万柄、藤牌九千六百个、藤盔两万一千顶、鸟铳……” 坐在船上,冯澄世对于那些数字倒背如流,可越是想起这些,他就越是觉得喘不上气来。连忙出了船舱,海风吹拂,似乎好了些了,可是那种感觉却依旧还在,似乎是从内心深处涌出的,生生的要堵住气管似的。 平日里,军器局在他的领导下,武器装备上从未让郑成功担心过,唯有一次例外便是陈凯的棱堡战法耗用火药巨大,超出了军器局的产能,但也没有造成太大的恶劣影响。哪知道这一次,大军扩编的规模如此巨大,饶是他早前就已经知道此事,可是武器的损耗不仅仅在于陆师,明军的水师武器量同样不小,这无不是需要他来尽力制造的。 大概是被陈凯惯坏了,郑成功对武器的损耗缺乏一个明确的认知,以至于无论是陆师,还是水师,只要武器坏了就直接送到军器局去修理,修不好的就换。总而言之,郑成功关心的只是将士们能够使用到合格的武器,仅此而已。 库存始终提不起来,肩上的压力就越加巨大,剩下的时间只有几个月了,库存倒是在涨,可是涨得过于缓慢了。怀着焦急的心情赶回了中左所的军器局,作为他的副手存在的大督造陈启上报了这两日的武器产量,深锁的眉头就更是将山川的沟壑挤得更深了。 “把旬休先停了……” “参军,旬休早就已经停了。” 话说出口,冯澄世已经意识到他是急糊涂了。旬休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停了,甚至就连春节也只放了一天而已。 “那就加班!”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蓄力(三) 一如后世的上班族,对于加班二字的怨念之深是不分古今的。冯澄世的加班令下达,军器局内部当即就是哀鸿遍野。 说起来,工匠们已经几个月没有旬休了,这样的日子其中一些军器局的老人儿并非没有经历过,但那可是每天每组铁匠生产三个枪头的时候,大伙都是有志一同的磨洋工,体力损失小,没有休息日也未必过不去。可是现在是什么产能,每组铁匠一天要打出六个枪头,偷懒的空间被压缩得几乎为零了,体力消耗如此巨大,不让旬休了,现在竟然在这个基础上还要加班,这可如何得了。 工匠们窃窃私语,彼此发泄着胸中的不满,一人如是,众人如是,再低的声音只要有更多的人发出来也足以让更多人听到。而且随着这些窃窃私语的增多,彼此之间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渐渐的,厂区似乎就已经快要被撑爆了。 “嚼什么舌头,叫你们干活就去干活,哪那么多废话,找打是吗?!” 提着皮鞭,监工头子,也是本院的匠头王富贵人未到,声先到,一声暴喝响起,当即便打断了众人的牢骚。紧接着,人刚刚踏进了工区,二话不说,一鞭子就抽在了大门口工棚处的一个工匠身上。 “妈的,还不去干活儿!” 几个监工紧随其后,噼里啪啦的便抽打了起来。直到将所有工匠都抽回了工棚,看着他们不情不愿的开始工作,敲击铁料的声响重新成为工坊的主旋律,他才哼了一声,毫无顾忌的骂了句“贱骨头”,继而转身离去,巡视其他各院的镇压情况。 对于加班的不满情绪被皮鞭强行压制了下来,中左所军器局全力开动,以着每人每日加班两个时辰的工作量向着那遥不可及的目标前进。 整个五月,新兵营的训练在热火朝天的展开着,郑成功与刘清泰、佟国器二人的书信往来也越加紧密。到了六月,新的一批征收如期送抵,数量上比之五月时还要多上一些,唯独就是征收送至之后没有多久,福建本地的士绅便开始出现了前来中左所与郑成功商议国家大事的风潮来。 “敢问国姓爷近期有什么打算吗?” “无他,保境安民而已。” “那么,具体的会如何去做呢?” “事关朝廷机密,并非某信不过诸君,实在是诸君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 “……” 又送走了一批士大夫,这些人无不是抱怨招抚银的苛捐杂税。对此的深恶痛绝在欲言又止之中试图向郑成功传递着他们的感受,希望郑成功这个本地人外加上儒生的出身能够与他们感同身受。 说起来,福建的地方官吏们始终没有把罪恶的双手伸向这些士大夫,正是因为士绅是具有话语权的,在普通百姓中具有较高的影响力,是官府需要笼络的阶层。 奈何,经济形势的变化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人群会受到影响,哪怕表面上官府将魔爪伸向了那些寻常百姓和商贾,看上去是无关士绅的事情的。可是,百姓口袋里没银子,士绅的店铺就要关门;百姓大批逃亡,士绅家的地就没人耕种、收获;百姓聚众造反,一旦劫富济贫,杀起富户来他们更是首当其冲! 清郑议和的事情,他们或多或少的都是知道些的。知道浅些的,无非是清廷拿郑成功的老爹做要挟,逼着郑成功“忠孝两全”;而知道得更加清楚的一些,则也有听闻过陈凯这个主战派一直在杯葛招抚大局的风闻。 就旁人看来,清廷是有诚意的,无论是本省官府的积极配合,还是清廷许诺的府县,都是可以见得的;而郑成功的那边也在适当的时候释放了徐得功,对于清廷的招抚做出了积极地回应。然而现如今招抚的局面不进不退,于他们看来,真正高兴的只有陈凯和那些贪官污吏们,这些家伙们肯定是穿一条裤子的。 “国姓爷,学生风闻陈抚军富可敌国……” “先生此言,某确也听闻了。” 有了积极的回应,士绅当即便是一喜,哪知道没等他继续向郑成功说及他的那些耳闻和联想,郑成功却率先对其言道:“不瞒先生,陈抚军当年之所以会南下投奔于我,还是因为当初陈抚军的父辈与家父有旧,家父在北方的生意多受其惠。陈家嘛,呵呵,在大同府是有陈半城的说法的,店铺林立,乡间阡陌连州跨县,用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郑成功兴致勃勃的与他们胡说八道,这些士绅听在耳中,看在眼里,自也免不了急在心中。 只可惜,现在的局面是清郑议和,可议和的事情却始终无法敲定下来。假使他们为明廷说话,劝说郑成功不要继续议和,而是收复失地,那么如果郑成功真的与清廷议和实现,他们就立刻成了反贼。反之亦然! 话里话外的不断套着,奈何郑成功的理解能力似乎是真的有问题,怎么也听不出来他们的意思,只是一味的胡扯,弄得这些士绅多有直接负气而走的。 对此,郑成功并不在意,来的好生招待,走的赠送程仪,面子上的事情,郑家是海商家族,从来都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无论高兴的,不高兴的,总让他们在礼数上挑不出个毛刺儿出来也就够了。 一切还都在竭尽全力的准备着,六月初三,早前前往日本的郑泰带着舰队返回中左所。兄弟二人甫一见面,不需要任何寒暄他们便就着此行的事情进行了交流。 “这次带去的货,在日本和朝鲜前后卖了二十五万两,还带回了不少的硫磺、鹿皮、粮食等物。另外,田川小弟在长崎那边搜罗了些倭国武士,这次也带回来了。” 日本是郑泰此行的最重要目的地,关键还是在于日本、朝鲜、琉球这三国中能够吞下货物以及货源都是以日本最多的。日本当前依旧是德川幕府统治,他们对郑氏集团是存有极大戒心的。不过,有货物运过去,大家一起赚钱就总是好事。 赚了钱,收购了大批货物,这都是在郑成功预料之内的。倒是他那同母弟田川七左卫门,此番竟真的招徕了一批日本武士来,也是让他不由得一笑。 说起来,田川七左卫门的心思郑成功是最能明白的。当初其母身死,郑成功焚衣起兵,过了些时候随着海贸的往来事情就被田川七左卫门知道了。杀母之仇,不够戴天,于是“七左卫门诣扛户,请赴明戮力成功,灭清以报仇”,并且多次致书郑成功,要求回国参加抗清。但是郑成功这边出于德川幕府以及日本方面确实需要郑氏集团的代表等缘故,并没有同意他的要求。于是这些年田川七左卫门就一直致力于输送人力、物资供应其兄,且维持组织海上贸易命脉的事务,今番亦是如此。 “田川小弟是有心的,大伯母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郑泰如是说来,郑成功亦是点了点头,落得一声叹息。随后,郑泰将关于日本和朝鲜的事情说罢了,郑成功又提起了另外的两件事来。 “前段时间又有红毛的人员跑到南澳,这次我派了船直接将他们送回巴达维亚了。” “哦,是巴达维亚那边的人?” “不是,是大员那边的。” “哦。” 早前一段时间,台湾的荷兰人有无故进抵南澳的,为陈豹的南澳镇截获。这些家伙说是前来做买卖的,但却不去中左所,而是跑到了南澳岛。心思如何,不得而知,但是荷兰人的海上实力还是很强的,现在郑成功的精力全在对抗清廷的上面,不愿多事,便将那些荷兰人送回了台湾。结果,前些时候,又有一批荷兰人到了南澳岛,自然是又被维护当即海陆安全的陈豹所截获。 南澳岛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后世人有关于“守金陵者,不守淮湖则长江先险;守雷廉者,不守琼崖则门庭受寇。夫南澳亦漳潮之淮泅、琼崖也”的说法。更何况,此地即是中左所与香港、广州之间的中转站,又是广州、中左所和大员三地之间的交汇所在,闽海、粤海以及台湾之间,此处乃是极其重要的所在,荷兰人屡次至此,所为者何,郑成功自然不会没有想法。 郑成功此言说罢,郑泰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门道,亦是不由得为之一笑。 大员,是此时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在台湾的殖民地统治中心,而那巴达维亚即是后世东南亚大国印度尼西亚的首都雅加达,在这时乃是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的总部。 前后两批荷兰人都是从大员来的,第一次郑成功直接送回了大员,但是这一次却不远万里的送回了巴达维亚,说明白了,这就是在告诉大员的荷兰人,没事儿再敢过来瞎学摸,送你们回老家的心思还是可以有的。 “对了,这次送他们回去,连带着给巴达维亚的甲必丹潘明岩和颜二官也写了书信,请他们帮忙联系销路——那些货在库房里堆了时间太长了。” 甲必丹是荷兰语首领的意思,在南洋实际上指的是南洋各地的华侨领袖,亦是葡萄牙及荷兰在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殖民地所推行的侨领制度的一部分。潘明岩和颜二官是巴达维亚地方的华侨首领,在南洋华商中也是很有影响力的,郑氏集团从郑芝龙时代对南洋的华人有着不小的影响力,郑成功此举一方面是倾销货物,回笼资金,一方面也是有着继续加大他们在南洋华人中的影响力的用意。 “此二人愚兄之前倒也有联系,都是能在南洋与咱们一条心的人物。仔细说起来,其实南洋的汉人论勤奋不比在大明的差,可是那些红毛、佛郎机们也正是利用汉人的勤劳来为他们制造财富,但却不肯合理的分润。” “哎,这也正是咱们大明的海上实力有限,沿海还好,到了南洋就显得有些鞭长莫及了。” 话说至此,也就到这里了,起码现阶段郑成功满心的都是驱除鞑虏的伟业。更何况,如果不能从大陆持续性的获取人力资源,那么就算是征服了南洋,他们也很难站稳脚跟。毕竟,现阶段华人在南洋是少数族裔,是很难与受西方殖民者控制的土著比人数的。 所幸的是,继续收复失地的希望已经在眼前了,郑成功与郑泰谈及了这几个月来的变化,后者亦是欣喜非常,当即便将账册拿了出来,递在郑成功的身前,商议起了针对那些能够成为军需原料的货物的分配事宜。 倭铁性燥,是故当时的日本武士铸刀也多是使用产自中国北方的“唐铁”和出自福建的“闽铁”。而陈凯一手建立的军器局有着极佳的生产能力,明军在大陆也长期控制着沿海府县,于是近来郑泰在日本的采购也很少倾向于武器,而是将钱多花在了明军不能自产的诸如硫磺等物。 这一次的购进,德川幕府方面据说是并不太愿意的,但是看在大笔货物交易的份上也就默许了郑泰从日本购进大量的硫磺。 硫磺是制造火药的原材料,另外的木炭和硝石明军都能够自产,是故二人几乎无需商议,那些硫磺就直接送往了军器局在中左所的火药制造工坊。 一如当年在南澳岛时,火药制造工坊是远离居民区的,为的就是以免出现不必要的伤亡。火药制造是极其危险的,所有工匠都是担着风险。 此时此刻,从船上搬运下来的硫磺还在运往库房的路上。火药制造工坊那里,工匠们亦是在加班加点的赶制火药。一排排的房间内,火药工匠们满头大汗,但却依旧是轻手轻脚的将木炭、硝石和硫磺研磨成粉末。随后,按照《纪效新书》标注的比例,这些粉末被混合到一起,亦是轻手轻脚的用着木棍使它们分散均匀。 火药制造间如是,另一端的原料提纯作坊亦是如此。旁的不说,烹煮得冒着气泡的大锅前,一个胖大工匠不时的将徒弟送上来的蛋清、萝卜什么的送进去,用大勺搅动,再从锅里掏出杂质,亦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丝毫分心。 六月的闽南,正是酷热难耐的时候,尤其是在这大锅前,升腾的水蒸气更是将温度提升了一个档次。胖大工匠站在大锅前,旁边还有一个学徒在旁扇扇子,可饶是如此,亦是满头的大汗顾不得擦。 片刻之后,胖大工匠舀出了汤子,仔细的观察了一番,确定了内里硝土的杂质已经过滤干净了,便连忙唤来学徒准备下一锅的提纯。可是这边刚一放松,脱水和疲倦席卷而来,胖大工匠一头便扎到了锅里。 “师傅!” “快救人啊!” 学徒们连忙上前,竭尽全力的将他们的师傅从锅里拉出来。奈何,胖大的身子实在不轻,人好容易是拉出来了,可是锅也掀翻了。 接下来,浓烟蔓延,火药制造工坊里当即便是一片大乱…… 正文 第五十四章 蓄力(四) 火药制造工坊的意外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一个硝石提纯师傅死了,另外还伤了几个人,倒也并没有闹出什么爆炸来。不过,火势小范围的蔓延倒是引燃了不少的硝,有尚未提纯的土硝,也有已经提纯完毕呈晶体状的纯硝,原材料的意外消耗还是很有不少的。 这事情,冯澄世没有费什么气力就压了下来。人员按照陈凯当初定下的工伤级别进行抚恤,原料增加购入量,仅此而已。日理万机的国姓爷没有花时间深究其原因,此事也确确实实的就只是个意外,很快就为军器局以外的人们所淡忘了。 但是,作为军器局的首脑,冯澄世的忧心愈加深重。因为,他是真正能够触及军器局工作每一个角落的人,远比那些高墙之外的人们更清楚这里面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意外发生的第三天,加班还没开始,冯澄世下达了休息一日的命令。昏暗的夜色里,就着照明火把的闪烁,厂区大门前排队接受训话和晚点名的工匠们两眼无神站在那里,对于冯澄世的恩典竟无有半点儿反应。 彼此,就这么沉默着。王富贵看了看冯澄世的侧脸,又转过头看向那些工匠,抽出了皮鞭,指着那些工匠便厉声喝骂道:“都是聋子吗,还不谢过参军的恩典!” 这几年一鞭子一鞭子积累下来的威信总算是发挥了些许作用,有气无力的感激在参差不齐的上演着。对此,冯澄世倒也不气,此间也不点名了,直接道出了一句“下值”,就放了这些平日里根本“舍不得”放走的工匠们回家休息。 监工们让开了道路,工匠们默不作声的向大门走去。平日里的窃窃私语全然没有,更别说是喜笑颜开了。有的,只是默默地拖着几近虚脱的身子向前挪着,在昏暗的火光中,密密麻麻的,恍如一群行尸走肉似的,沉默,最多的也就是鞋子摩擦地面的沙沙作响,就连空气都好像被这份恐怖景象所凝滞了。 冯澄世站在那里,只是愣愣的看着那些似乎已经失却了灵魂的身躯缓缓的蹭向大门,听着沙沙的声响渐渐远去,胸中免不了涌出一股莫名的冰寒来。 “下值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挥退了监工以及其他的管理人员,冯澄世独自一人回到了公事房,就着烛火看着这几日的报告,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只是“啪”的一声就滴在了那个最显眼的万字上面。 报告,自然也都是用墨写成的,冯澄世连忙下手去擦,哪知道那豆大的汗珠子顷刻间便洇湿了纸张。几下过后,水渍擦不干净,倒是那个万字却已经糊成了一团,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字眼儿了。 “哎。” 长叹一声,冯澄世自也不至为了一张本就是交给他报告如斯,可是墨迹可以融化,军中的缺额却还是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甚至用不着去看这份报告,冯澄世亦是很清楚现在军需生产压力到底大到了什么地步。 “但愿,到后天能够缓过劲儿来。实在不行,就只盯着福建的缺额,广东那边就让陈凯自己去折腾吧。” 陈凯在潮州建立制造局,军器局分了南澳的人员、器械过去。不过,武器生产的人物主要还是在在冯澄世的肩上扛着,广东方面更多的还是制造硝石和火药,对于军中使用的兵器方面出产倒也算不得太多。 关于制造局,冯澄世是知道陈凯在那里制造了不少机械的。这些机械更多的还是试作品,不过有了这些试作品,琼州府昌化县的那个铜矿山的产量倒是大了不少,也有不少铜料是运来中左所的,用在铸炮、生产铜钱上面也都是很好的。 不过,潮州那边的铁原料比较少,传统的产地程乡现在在清军手里,能够收购到的闽铁也主要是输送军器局的。单一机械的产能好像是比人力要大些,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却还是有的。 脑子里想着这些,冯澄世也不免得有些垂头丧气。他接手军器局也有三年了,在治才上比过陈凯的心思从未淡过,可是这一遭却拿不到彩头,如此亦是难免。 回到了家,冯澄世也没有与家人,哪怕是他的儿子冯锡范多说些什么,连饭都没用就直接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工匠们休息在家,管理人员多也不在此,整个军器局的工坊里显得空空荡荡的。手下人放假,冯澄世倒是来了,只是进了公事房便不出来了,一个人拿着算盘计算着相关的总体、分区的缺额,预估着所剩的时间,盘算着每日需要做上多少才能赶在郑成功出兵前把缺额补齐了。 就这么坐了一整日,到了下值的时辰回到家中,依旧是没有心思多说话。洗漱了一番,便回房睡觉了,直看得家人免不得要为他的身体担忧一二。 假期结束,重新开始工作,冯澄世如平日那般一早就赶到了军器局。临近了上值的时辰,大门口开始有工匠陆陆续续的步入其间,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两眼稀松,脚步轻浮,全然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冯澄世默默的看着这一切,很快的,上值的时辰过了,往日里这时候人都已经聚齐了,接下来他就要开始早点名和训话了,可是这一遭却连一半也没有。而门口那边,也还有着工匠陆陆续续的赶来,无非就是比前者多了些许焦急罢了。唯有那目光中含着的怨气,却是一如既往。 “参军……” 迟到,这是军器局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的现象了。王富贵早前还记得,对于这等货色自然是要用皮鞭好好的鞭策一番,也是给其他人提个醒的。可是待他习惯性的看向冯澄世,冯澄世似乎也明白了他的心思,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继续站在那里等着工匠们陆陆续续的抵达。 过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按照平日里大概早已开工了,大门那边总算是彻底断了人流。冯澄世看着面前这些大多带着些惶恐的工匠们,也不说什么迟到的事情,一挥手,便开始点名。只是随着点名的进行,喊过了名讳但却没有回应的现象陆陆续续的出现了,竟然还敢有旷班的,这也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 “回参军的话,我师父他病了。” “我师父也病了。” “禀告参军,我那倒霉徒弟也病了,实在爬不起床。” “……” 旷班的原因,尽皆是病了,下不来床,自然也就不可能出现在此。此刻理由基本一致,王富贵的怒意开始迭次累积,于他看来,连理由都不编出些心意来,这就是分明在藐视他作为监工首领的存在! “参军,小人这就带人去把那些家伙抓回来!” 王富贵抵到冯澄世身旁,压低了怒气,请命却尤为坚决。奈何,冯澄世的眉头一紧,却转而对其言道:“带上几个郎中,去给他们瞧瞧病。” 话说至此,王富贵当即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当即应命。只是此时,冯澄世却突然补充道:“若是真的病了,就开了药,让他们先在家休息,养好了病再来上值。嗯,莫要强求。” 莫要强求四字,冯澄世说得不容置疑,王富贵当即便是一愣。这显然与他方才所想的是存在着差异的,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参军,这次的任务……” 想当初,陈凯自请出外,冯澄世奉命接手军器局,王富贵就立刻倒了过来。说起来,背弃旧主,这话倒也说不上,毕竟此间还只是个“国有军工生产企业”,算不得私人所有。更何况,陈凯在军器局的时候真正的亲信还是柯宸梅和蔡诚那个老鼠须子,于王富贵,仅仅比寻常手下强点儿有限罢了。 如此,冯澄世接手军器局后便接受了王富贵的卖身投靠,后者对冯澄世的施政也是竭尽全力的执行,从未有打过半点儿马虎眼。因为于王富贵而言,冯澄世既是他的上官,也是他的靠山,他的身份上已经烙上了冯氏的烙印,自然是要为冯澄世着想。 这一遭,时间紧、任务重,冯澄世面临的处境很困难,王富贵自然是看在眼里,此刻表现亦是发自内心。对此,冯澄世也是难得的解释了一句,权当是回报以忠诚。 “真病了,就算是抓来了又能如何,还能继续做工吗?” 是啊,连床都下不来了,哪还有气力做工。更别说,若是强拉来了,死在了军器局,这事情就不再是意外那么简单了。 “小人胡言乱语,请参军恕罪。” 王富贵如此,冯澄世也没有难为他,只是叫他去做事即可。说起来,冯澄世对其人很是了解,这个监工脑子活络,从不是个傻子,可这一次的话却说得份外的愚蠢。 之所以会如此,倒不是有心算计他,因为以着王富贵的脑子,断不会如此愚不可及。归根到底,还是在于王富贵从来没把那些工匠当人看,潜意识里觉得是群牲口,自然那不顾忌他们死活的话语就会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了! 王富贵领命而去,两个时辰后,垂头丧气的监工回来了,带回来的则是那几十个工匠确确实实是累病了的答复。 这,并没有出乎冯澄世的意料之外。在此之前,他已经巡视过了厂区,亲眼见着那些工匠中多有看上去便身子不甚舒服,只是还没有病到了下不来床的份上罢了。 天天加班时不生病,可是一歇班了却立刻生病了,乍看上去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人毕竟总有一个承受极限,越是接近这个极限,想要再缓回来就越废时间。 加班时不生病,不代表他们的身体状况就真的很好,只是封建官僚的积威压得他们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干活,可是一旦休息,精神放松了,早前承受的那些压力就会普天覆盖地扑过来,将整个人压倒在地。可若是不歇班,一直这么干下去,到时候就不再仅仅是生病那么简单的,当那条筋绷断了,很可能就是会闹出人命的! 对此,冯澄世无可奈何,只得吩咐了人去给那些生病工匠送去看病的银钱。感恩的声音自然是有的,是否发自内心冯澄世也不在意。但是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工匠生病,甚至那些没有生病的工匠也大多在不同程度上完不成工作任务,整个军器局的产能出现了突然性的垮塌。 漫步于军器局的工坊,耳畔敲击铁料的声响沉闷无力,让人听着都会感到疲惫、困倦。 冯澄世出了行政区,视线所及,这里并非是南澳的军器局,整体的布局规划都是他做出来的。可是听着这样的动静,想起产能的垮塌,回想起当年刚刚接手军器局时,在南澳那里,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情状,似乎每一次的敲击都是干劲十足的。 区别,在于何处? 冯澄世细细想来,三年的时间,确实不少。最明显的就在他的眼前——在南澳的军器局,生活区是独立存在的,食堂供给着热饭热菜,吃完了饭还可以趴在桌子上小憩片刻,直到上工的时辰。而那些炉火,亦是从每日点燃后一直到了为守值的卫队准备完夜宵和热水后才会熄灭,工匠们可以饮用现成的热水,甚至可以在下值时在生活区的澡堂子里洗完了澡在回家。 这些,在他眼前的中左所军器局是并不存在的。饭食,由杂役送到厂区,工匠们只得在肮脏的工作间里用饭;吃过了饭,亦是只能在工作间里倚着墙壁闭目养神片刻,便要被监工们拉起来继续做工;热水,是有的,但是要限量,杂役定时送过去,喝到嘴时凉热不管;至于洗澡,则是痴人说梦。 就连原本在南澳军器局占地面积不小的生活区,在此地,亦是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似乎都只是细枝末节,起码乍看上去当初决定砍掉和缩减这些无意义的开支时,冯澄世没有半点儿犹豫。 可是事情到了今天,他才发现,原来陈凯折腾出这些东西,其根本还是在于他压榨工匠产能的同时,是以福利待遇作为交换的,所以工匠们才会乐此不疲,所在陈凯主持军器局的时候哪怕是加班也不需要监工用皮鞭强行压制那些怨言。原来,他一直以来坚信着的陈凯所谓的拉拢工匠,其实才是真正的恩威并施,这在他甫一进入当年的军器工坊便赶走了厂霸尤二时就已经定下了基调;而他,亦是从恢复工作时的跪礼开始,就已经开始了一味压榨的核心思想。可笑,他还一直以为他是在恩威并施…… 产能垮塌持续了三天,依旧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那些累得大病一场的工匠们短期之内也没办法彻底恢复过来。 冯澄世仔细算了一笔账,此番的军器缺口源于扩军,扩军的数量在三万九千之众。这是总体数量,也是现阶段的总体数量。这其中,广东那边有十三个镇的编制,那么广东方面需要扩编一万三千人,而福建那边这边抛开戎旗左镇、戎旗右镇、左先锋镇和右先锋镇这四个已经是为两千战兵编制的部队,需要扩编的就是两万六千战兵。 相差整整一倍,而且按照郑成功的计划,这一次的扩军还只是刚刚开始,后续还要继续扩军。如此,军器局的产能就要面临着始终根本上军队扩编速度的窘境。哪怕,新的工匠还在不断的加入其中。 “事已至此……”眉头微蹙,冯澄世犹豫再三,也只得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了国姓的大事。” 心念如斯,冯澄世干脆出了军器局,直接就奔着郑成功的府邸而去。待他抵达目的地,郑成功恰好在处置公务,听过了冯澄世的请罪后,郑成功倒也没有太过在意。 “这事情,并不管你。”说到此处,郑成功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也不过是转瞬即逝,旋即便对冯澄世言道:“我已经修书与陈抚军,广东的武器产出会优先供给福建,确保福建的部队能够齐装满员。军器局那边,你按照正常的节奏进行即可,无需太过急于求成。” “学生万死。”躬身行礼,冯澄世神色一凛,再起身,便斩钉截铁的对郑成功言道:“学生会尽快补上广东各镇的缺口的。” 这是尊严,也是最后的努力,冯澄世在这一瞬间已经想得清楚,回去了也要按照陈凯的一些思路先把工匠们的士气重新恢复一些,比不了过去多,但也不能少吧。 听到这话,郑成功不由得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冯澄世一言,随后重新低下头,继续写着手上的东西,口中却是仅仅道了一句:“应该不用了,竟成说了,制造局那边在现阶段兼顾广东,同时补充福建,问题也不是很大。军器局这边,按部就班就行了。”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爆发(中) 多,是必然的,否则陈凯也不会花费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在这上面。只是看着这些铜、铁、尤其是木料制造出来的简陋机械竟然也能够达到这样的产能,即便是从工业化社会来到这个时代,他也同样免不了要为此感到震惊,更别说是其他人了。 “以一组工匠的正常工作时间为一个单位,人力锻打只能打出两把柳叶刀,可是使用机械却能够打出二十把到二十五六把的柳叶刀刀胚。这是可以通过锻打速度、工匠减去休息的纯劳动时间以及锻打加热轮作的诸多技术优势,通过最简单的加减乘除来计算出来的。” “更何况,现在还是三班倒,每台水力锻锤的产能还要乘以三。而此地,更是有十台水力锻锤不停的运转!” 当初原材料不足的时候,这些机械都只能摆在这里落尘土,最多是用来培训些熟练工出来,仅此而已。可是现在,随着原材料的充足,不间断开工就成了可能。诚如丁有仪所言的那般,只要原材料充足,单单是这一座韩江水力工坊的产能就足以将盛名在外的军器局秒得连渣渣都不剩! “蔡元是个聪明人……” 当初,陈凯向石碌矿山投入人力物力之时,说得清楚那里是铁矿,而且储量极其丰富。等到蔡元奉命抵达勘探,发现的却是铜矿。从那时候开始,当地开采的也都是铜矿,直到几个月前发现了铁矿,蔡元也不管陈凯到底是怎么知道昌化本地人都不知道的铁矿的事情,毫不犹豫的下达了命令,放着更加值钱的铜矿不管了,将那里的俘虏大半都调过去开采铁矿。 投上官所好,这是必然的。更重要的是,铜主要是用来铸币的,而铁则是用来生产武器的,这两者的区别,于当前的形势,这般选择也并不值得意外。 “郝尚久也是个聪明人……” 去年,陈凯向郝尚久坦明了他派人到广州离间的事情,并且做出了威胁。郝尚久当时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几个月后,随着李定国的大军再度杀入广东,清军全面回防,郝尚久一旦得到消息便直接放开了对矿石、金属贸易的限制。 现在,郝尚久控制的三个县的矿石和金属都在源源不断的供给潮州。这是一种表态,一种相对隐晦的表态。说白了,郝尚久现在还不急着反正,但是向陈凯示好,与其拉近一下关系还是可以有的。毕竟,他的控制区就在潮州之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至于冯澄世,聪明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水力机械的时代已经开启,接下来,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快,迟了一步,再想追上来哪有那么容易?” ……………… 潮州的夏收已然完毕,不过按照明时的税收制度,夏税的征收期限是到八月,八月前征收完毕即可。 就现阶段而言,粮食产量上的增幅还不是很明显。一方面,采用稻田养鱼的农户比例还比较低,而另一方面则是这一新的种植模式才刚刚展开,很多会影响到产量的点还在继续摸索着。不过,比正常种植来得要多是可以确定的,而且还多了一份养鱼的收入,据说很多没有采取这种模式种植水稻的百姓已经有所心动了。无非是夏收结束紧接着就是夏种、秋收,想要有所作为怎么也是要等到农闲时再说的。 潮州的农业丰收是可以预期的,琼州府那边,根据郑省英的报告显示,称不上丰收,但也能与往年持平,起码没有出现灾荒的事情来。 这已经是极好的了,尤其是在这样的世道,最起码比之那些兵荒马乱的所在,已经称得上是乱世乐土了。 与琼州一水之隔的广东西部,从二三月间李定国的大军杀入廉州府以来,清军退守广州及其周边地区,粤西的明军则借助于李定国的威势席卷广东西部的各个府县。一时间,廉州府、雷州府、高州府、罗定州以及肇庆府的南部尽数落入明军之手。而李定国虽然是滞留在高州府养病,但是其部将吴子圣却与文村的虎贲将军王兴汇合,大军直抵新会城下。 清军退避城内,围城已然展开。在包围的同时,大军耗费良多,干脆下到乡间征夫征粮,用以补充军需。 新会城西二三十里的一处村落,这里最大的地主乃是镇上的举人老爷。举人老爷闻听“西贼”席卷而来,已经带着家人逃亡新会县城了,大片的稻田到了收获的时节,佃户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割了好,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支义军接了吴子圣的命令下乡征夫征粮,军官带着一队衣衫褴褛的明军抵近至此,乡老们连忙出来迎接,哪敢有半点儿怠慢。村酿不要钱似的送上来,更是宰了只猪和十几只鸡用以招待。唯独的是,村子里的女人早已安排藏了起来,是绝计不敢露头的。 这支义军在山里苦熬了多年,吃糠咽菜,嘴里早已是淡出了鸟了。此间有酒有肉,自是吆五喝六,酒到兴致处,更是呼喝着陪酒的乡老去找几个女人过来唱歌跳舞助兴一二。 对此,乡老很是为难,毕竟这些年南来北往的军队都是军纪废弛的模样,只听说那西宁王和东面的国姓爷、陈抚军的部队的军纪还好。可是这群人分明就是一群广东本地的义军,并非西宁王嫡系,更与国姓爷、陈抚军挂不上勾。女人贸贸然的唤过来,名节怕是就要保不住的了。 乡老在犹豫,那军官却没有半点儿犹豫。见得如此,当即拔刀在手,一刀便砍在了桌子上,指着年岁已经足够当他爷爷的乡老大声喝骂道:“老匹夫,是瞧不起咱们这些官军不成?” 刀子亮了出来,乡老当即认怂,让人找来了几个村中小户人家的妇人过来帮忙。 唱歌跳舞什么的,这些村姑自是不会,更是不敢。随便吆喝几嗓子山歌土调也引得那些义军连连叫好、吹哨,待到她们上来倒酒、送菜之时,就更免不了被那些义军上下其手,占些便宜什么的。 村妇们含着委屈的泪水做着事,有的回了厨房更是免不了要大哭一场。倒是外面的义军却还在划着拳,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好不痛快。 “将军,大伙儿都好几年没碰过女人了,这次弄几个小娘子回去,也叫大伙儿乐呵乐呵。” 老兵吸了吸右手,方才他就是趁着一个村妇给他倒酒时狠狠的抓了一把那村妇的肥硕的屁股,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此刻,老兵眼中闪烁着光芒,军官也同样是如此。不过,西宁王那边的军纪很严,先锋大将吴子圣在这一点上也是贯彻得很到位的。仔细想了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直让那老兵放宽了心,便继续喝酒吃肉。 良久之后,这支义军已经酒足饭饱了。广东战事绵延多年,乡老们自然明白他们是干什么来的,准备好了粮草,只等着这些家伙吃饱喝足了就礼送他们走人。哪知道这一次,那军官对于粮草的数量很不满意,不光是要他们每家各自多出大量的粮食来,更要他们把举人家的稻子都割了装车。美其名曰,以免资敌。 举人家的稻子,虽说是家里没人在此,可是积威犹在。至于各家要出的数量,那就更是个无法接受的天文数字。 眼见于此,乡老只得上前求情。几番恳求下来,军官也并非是不好说话的,干脆要求他们送些女人出来,到营中伺候着,否则便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乡老们听到这个,哪里还能不明白。商议过后,干脆逼着村中几个小户将女儿、媳妇交出来应付差事。就这样,在妇人的哭泣声,在孩子的哭闹声中,驱赶着满载粮草的骡车,义军踏上了返回了大营的路。 大营位于村落与新会县城之间,明军以吴子圣和王兴的本部兵马为核心,以粤西各部义军为众,已然将新会县城围得结结实实的。 城下聚集着大军,县城自然也是紧闭大门。当然,此处也并非只有本县的守军绿营而已,平南王尚可喜在五月时已经派了藩下参将由云龙和右翼总兵吴进忠入城协守,有了藩兵为主心骨,绿营亦是信心大增,守御得分外卖力。 然而,藩兵入城,守御上还在其次,做得更多的却还是抢掠民间的子女玉帛、粮草银钱,若是少了,当即鞭笞打杀,哪怕是本地官府求情也是没用。至于抢来的女子,城外的义军还要犹豫要不要分给麾下将士做老婆,以为长久之计,那些藩兵都是有妻有妾的,抓了城内女子直接投入女营,日夜奸淫,把他们的主子——那些满洲大爷、八旗子弟的风范学了个通透。 元代诗人张养浩的《潼关怀古》闻名古今,兴且不提,这年头正是战火连绵的年代,军纪说得过去的军队本就少得可怜,更别说是和那千古传诵的岳家军、戚家军相比。 此间是当前明清双方交锋最为激烈的所在,可倒霉的却总是老百姓。在江西东部的广信府,那里曾是以江西总督揭重熙领导的江西明军主力曾驻扎的所在,清廷为了剿灭这支深入腹地的江西明军,调集了江西、福建以及南赣这两省三地的绿营展开围剿。虽说郑成功在陈凯的帮助下强势崛起,将福建的清军尽数引了过去,但是随着浙江清军入赣,覆亡亦是不可避免。 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这两年,早前在衢州为陈凯所救的河南刀客余佑汉在策马向西告别后,很快就又调转马头,绕了个大圈返回浙江地面。他是唯恐被那些出卖过他一次的村民们再度出卖,于是干脆在金华隐居了一段时间。 “余壮士,你呀,依老朽之见,是不知道自己身处的位置,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什么。” “那您呢?” “我很清楚我就是个在田地里卖力气的命,所以也不去胡思乱想。但是你,不同!” 隐居了一段时间,再度启程走下去,已经是两年多近三年的最近了。余佑汉一个人行在路上,进入广信府的地界,所见之处,满目疮痍。县城之内,蓬蒿荆棘遍地,空屋废宅比比皆是,有限的一些人家,亦是紧闭大门,就连那些府县城池的各门也不是尽皆开着,全无半点儿战乱过去的迹象。 相较之下,行在乡间,倒是偶有些村落聚居。他打听过了,这些百姓多是清军攻破江浒山大营后为巡抚蔡士英下令就地屯田的。至于本地原本的百姓,则大多在那场三省会剿中为清军屠戮,为的仅仅是进一步的压缩本就已然不是他们的对手的江西明军的民间支持。 结束三省会剿后,清廷在江西的施政方略变更,蔡士英主持恢复生产,屯田耕种、清丈减赋,做得倒是有声有色。不过在民间,这位蔡抚军的德政余佑汉倒是没有听过,反倒是一个叫做互助会的东西总能在他的耳畔出现。 新会,战火正燃,混乱不可避免。广信府,大规模的战事消停了两年,可是那场迁延日久的战事对本地的民生破坏却不是那么容易恢复过来的。 而在福建,这个省这几年主要的战事都集中在漳州府和泉州府这两块已经被明军占据的所在。其他府县,当年鲁监国大闹福建之后,大规模的战事就已经停歇了,偶有义军临城,也很快会被清军击退。只是这太平多年的所在,现在甚至反倒是还不如新会县、广信府那般。 福清县北门,白昼之时,大门闭得紧紧的,无有一丝缝隙,好像唯恐会放进来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似的。 远处,知县的堂弟刚刚从府城回来。他是代表他的堂兄去向上官们孝敬这个月的好处的,只是这一路上,若非是县城的绿营分了一百战兵护送,他又在县城里请了镖师的话,只怕是去的路上就被抢光了,更别说是回来了。 银子送了过去,回来的路上,那些觊觎的目光也少了许多。匆匆赶回来,城门那里已经是紧闭着,城外则几乎已经被那些日子过不下去了,只等着明军开粥场来吃上一顿的穷苦百姓的窝棚占满了,密密麻麻的,就连官道都挤占了不少。 他是有绿营兵护送的,周遭那些恨不得把他们扒个精光的目光打在身上,若有实无的痛感一如离开时那般。到了城门左近,吊了个军官上城,随后大门便吱呀呀的打开了。 城门大开,城外的百姓当即就是一阵骚动。不少百姓直接往城门那里跑去,可是护送的绿营兵也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等情状了,长枪、腰刀尽出,列阵城门之外,一点点儿的退入城内,但凡是有敢上前的就直接处死,以防这些百姓趁势冲进去。 入了城,道旁亦是多有沿街乞讨的百姓,其中插着草标,卖儿鬻女,亦或是自卖者比比皆是。论起悲惨,似乎一点儿也不比城外差着。 匆匆赶回县衙,交代了此行的情状。府城那边的上官们倒是很开心,据说延平府那边已经有抗捐抗税的百姓抢了孝敬的银子,把整个护送队伍杀了个精光,等到绿营赶到时,那些尸首连内衣和袜子都被抢光了。 “再过过,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知县说着这话,在旁的正妻和堂弟二人无不是打了一个寒颤。可是妻弟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往返总是需要时间,更别说是到吏部打点的时间了。 “嗯,再等等,不行就在城内开粥场,只要城内不乱,把住了城门,咱们就有活路。” 正文 第五十八章 一曲忠诚的赞歌(上) 三十个镇,五万四千战兵凭陆路、水路对福建全省展开攻击,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这是从隆武二年腊月郑成功焚衣起兵、是从永历元年四月陈凯登上南澳岛、是永历二年陈凯智取潮州、是永历五年和永历六年郑成功鏖战漳泉、是去岁和今年陈凯操盘清郑议和,是这长达七年的积累,到了今时今日的总爆发! 如此规模的大军,自然要有巨额的粮草以及为大军辅助的水师和辅兵共同参战。陈凯这个坐镇后方的责任巨大,不过他却做得很是惬意,甚至是闲的发慌。 他长期负责广东战场,闽南这边郑成功早有相应的文官、武将体系。粮草转运,主要是走水路,由水师负责;辅兵方面,原本是应该从漳泉两府的百姓里征用的,不过这半年来逃入两府的百姓实在太过巨大,郑成功已经分配好了部队监押,用这些百姓来充当辅兵,顺带着将他们送回家乡。如此一来,事情都由那些文官、武将们做了,陈凯每日就是在办公地点一坐,如果出现了意外状况的话就作出处置,仅此而已。 陈凯在漳泉两府,说是负责大军转运,还不如说是用以稳定军心,使军士不至担心后路被抄。既然如此,他也乐得做好一尊大佛。 各路大军如期奔赴各线战场,突然发动袭击,当即便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不断送回来的情报大多是某某镇或某某营明军攻陷了某一座堡寨或是县城,如果用动画进行演示的话,那么在地图上,几条延伸出去的箭头正在高歌猛进,将更多的行政区域染成大明的红色。 惠安县,后提督王秀奇统四个镇八千战兵从此处出发,直奔兴化府城。此人是郑成功的亲信军官,升任提督前常年管戎旗镇,这一次大军齐出,虽说他带的兵力是最少的一支,但是对手却一点儿也不弱。 循着当初钟厝之战时金砺进攻的路线,王秀奇统领大军直扑兴化府城。所谓兴化府,就是后世的莆田市,这个府有两个县,西面的仙游在木兰溪的上游,东面的莆田县则是府城所在,位于木兰溪以北的延寿溪下游。另外还有平海卫城和莆禧千户所,位于该府的东南沿海。 清军为了防备泉州明军在此驻扎了包括福建提标、福建左路镇标、福建右路镇标以及兴化城守协在内的上万大军,甚至兵力比福州还要雄厚几分。 为此,王秀奇的大军也不管那仙游县城,更不说只有卫所兵驻扎,缺乏自保能力的本地卫所,大军直指兴化府城。由于清军兵力更为雄厚,陈凯以防万一,又从漳州、泉州抽调了二十八星宿营中的八个营头,加上王秀奇的八千战兵,起码在人数上是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优势。 大军就这么扑了过去,哪知道等他们赶到时,这座府城已经是空城一座了,结果打听一下才知道,合着是福州陷落的消息传来,唯恐被明军南北夹击,这上万的清军竟不战而逃,奔着延平府的方向一路狂奔,头也不回。 原本还好好的议和着呢,哪知道竟遭到了突然袭击,连省会都丢了,清军自然是丧胆。更何况,这半年来动不动就要出兵镇压本地抗捐抗税的百姓,清军各部早已是疲惫不堪,自知对上明军这等养精蓄锐多时的大军,更是不敢有半点儿与之对抗的打算。更何况,招抚银实行一年,个个赚得满盆满钵,人一富贵了,若非有更大的富贵吊着,这等拼命的活计也就不太会愿意去做了。 清军转进,莆田不战而下,眼见于此,王秀奇在向陈凯报捷的同时分兵去取仙游县、平海卫以及莆禧千户所,同样是打也没打,只要大军抵达便可直接进驻。甚至,平海卫的卫所军官更是在右冲镇抵达时直接把辫子剪了,重新竖起了明军的旗号来。 兴化府摧枯拉朽般的拿下,留下了部分军队驻守,王秀奇便按照计划继续北上,收复福州府南部各县。 福州一府为闽江南北分割,闽江以南,是为闽清、福清、长乐、永福四县以及镇东卫和万安千户所。这其中,闽清位于闽江沿岸,且临近中游,距离沿海较远,反倒是更利于从福州府城出发的军队前去夺取,于王秀奇所部自是可以暂且忽略不计。 如此,福清县城,便是首当其冲! 府城沦陷的消息早已传开了,知县想走,奈何各处城门已经那些百姓的窝棚堵得结结实实,那些百姓得知此事,也纷纷打出了造反的旗号来。借着招抚银,知县在福清一县前前后后搜刮了价值二十几万两的金银珠宝,装箱是早早装好了,可是这样的情况下又哪里运的出去? 想要求助于绿营,奈何本地绿营较少,在如今的形势下,想要逃出生天,最起码也是要先到延平府,再设法前往邵武府或是建宁府以观风色的。这对大股的清军而言自然不成问题,沿途的盗匪、乱民也不敢轻撸虎须。可是他们这样的小股绿营,只怕还没出福州府的地界就已经被剩不下了。 官吏、绿营,在这一年的搜刮中尽皆是赚得满盆满钵,一个个家当丰厚,就好像是吃胖容易,可再想动弹,却也并非易事了。 城外的乱民越聚越多,很有破城后进来将他们生吞活剥的意思。此刻唯有死守城池,向兴化府那边的绿营主力求援,等待援军一同逃离。可是过了几天,援军没等来,倒是把明军的先头部队等来了。 城头上清军战战兢兢的望着城外的明军,未及片刻,一个骑兵冲到近前,抬手一箭便射上了城墙。 箭上有封书信,是写给知县和本县绿营守备的。守备就在城上,连忙派人去请了正在家中佛堂为守军祈福的知县大老爷,后者礼佛至诚,不愿失了礼数,可是这般情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赶到城南与守备一会。 “县尊,就是这封。” 信是写给两个人的,守备没有擅自打开,而是等到了知县才一起打开看来。内容,算不上复杂,甚至词句都少得可怜。不过明军想要表达的意向却是清楚非常,二人看过后,不免的对视了一眼,可是任谁也没有从对方的眼里看到肯定的神采。 “这,会不会有诈啊。” “不好说啊,毕竟现在是人家势大。可是,现在的情况,城外都是乱民,根本不用明军动手,只要驱赶乱民扑城,咱们也是扛不住的啊。” 明军的要求很简单,开城投降,如此,性命可以保全,明军也保证不动除了粮食、土地以外的其他家私,并且派人护送他们离开福建。可若是敢负隅顽抗,或是犹豫不决的话,明军破城之后,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求情也没用,只有一个杀字! 守城,兵力不足;投降,他们又不敢。这是个大问题,知县和守备互相就这么看着对方,可是怎么也下不了决断。毕竟,这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可是没等一个时辰,与知县最是亲近的那个典吏就前来报告,说是城内的士绅们在串联,似乎要有动作云云。 “等不了了,现在就派人出去与那明军大帅商议妥当。” 商议很简单,无条件答应明军的要求。接下来,没等那些士绅串联完毕,这边就已经开城投降了。大军入城,知县和守备很快也见到了这支大军的主帅王秀奇,得知是郑成功和陈凯感于他们早前的配合,以及开城投降的及时,是不会难为他们的。但是,家当里的粮食是要提供出来的,因为城外还要大批饿得眼都绿了的百姓还要等着吃饭呢。 “这个没问题,没问题,罪人这就吩咐下去。” 知县和守备很配合,王秀奇自然也不会难为他们。大军继续前进,东南的镇东卫、万安千户所,西北的永福县,皆是不战而下,直到大军抵达长乐县,守将竟然还是个清廷的死忠,说什么也不肯开城投降。 “去福州,找忠振伯,陈抚军说了,灵铳现在在福州,调过来,把城墙给本帅轰塌了!” 一路高歌猛进,福建提标都是闻风而逃,哪知道这还出了个硬钉子。王秀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只不过,没等大炮运来,城内已然爆发了大乱,火势一起,照亮了暗夜的天空。王秀奇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是城内有变,这时候不攻城那才叫傻子呢。 守军将精力都用在了镇压城内的暴乱了,明军没费太大的力气就攻破了城池。倒是接下来,由于守军负隅顽抗,明军当众将本县的官吏、绿营尽数拉到城外,斩首示众,一个不留。而他们的家产尽数充公,家属则没入官府为奴,同样不能幸免。 这样的区别对待,是陈凯早前就与郑成功商议妥当的。为的,无非是给其他清军做一个样子出来——降者免死,负隅顽抗的死路一条! 王秀奇如此,攻入汀州府的黄山、攻入延平府的甘辉、攻入福宁州的黄廷以及正在杀向建宁府的郑成功亦无不是如此。 从八月初开始,明军在福建这个省疯狂的攻城略地。消息传到了临近的浙江和江西,实在把两省的官吏绿营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十一月十二,杭州孝子坊的戏园子里,台上唱的还是去年的《意中缘》。从顺治八年开始,李渔每年出一部新戏,一连三年,年年叫好。可是到了今年,新戏始终没有动静,坊间已经传着李渔江郎才尽,使得无数热衷于此的人们扼腕不已。 在这些星星夜夜的盼着新戏的人们之中,钱塘县的县丞自然是个例外。他是官身,而且从当年看《怜香伴》时便与李渔结成了文字上的友人,写作进度上李渔是没有避着他的道理的。“谪凡,近来那《玉搔头》写得如何了?” “已然七七八八了,只是还有一些不太满意的地方。” “那可是真的搔头了。” 外面戏台上的《意中缘》,县丞已经看过好几次了,就连县丞的亲戚也多是如此,早已提不起太大兴趣了。此番休沐,心里面惦记着新戏,就巴巴的赶了过来,得知尚在创作,他明白这文字上的事情总要精雕细琢,也不着急,干脆就自顾自的坐了下来,与李渔闲聊了起来。 “这些天可是把我忙坏了,福建闹成那个样子,刘制军、秦抚军、温知府,还有本县的何知县,都是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忙着调集本省绿营赴援不说,还要清理各府县的账目,若不是早前几个月我忙着审案子就一日没有休息过,现在估摸着还在衙门里坐堂呢。” 浙闽总督刘清泰不提,浙江巡抚秦世祯和杭州知府温启知都是今年新上任的,接替前任的萧启元和祖龙。至于县丞口中的那位何知县,叫做何祥瑞,名字是极好的,就是运气不太好——新任的巡抚以前曾在浙江做过官,是个巡按,属于眼里不揉沙子的那种事儿妈。前几年巡按江南,就把江南的官吏折腾得不轻,后来进了大理寺,也是个不闲着的。今年四月刚刚接替了前任巡抚萧启元的差事,到了任,见面就要查账,还上疏朝廷要造战舰,防御海疆。赶上这么个好事功的上司,过劳死的几率要大大增加的。 不过,近来的忙碌倒是与这位巡抚没有太大关系,实在是福建闹得太厉害了,逼着他们不得不动起来。 据说,福建巡抚佟国器已经逃到了建宁府,刘清泰那边调动了督标南下不说,那个喜欢灌醋的金衢马也被折腾过去了,甚至就连尚在杭州养伤的驻防八旗也不得不再度南下。可是,福建能不能夺回来,却还是两说着的事情。甚至官场上已经传闻,说是刘清泰和佟国器的招抚银把郑成功养得太肥了,现在再想把人家压回去,已经不太可能了。 “这,这海寇竟如此不讲信用?” 李渔一脸的震惊,末了道出了这话来,岂料那知县却摇了摇头:“我看啊,这事情未必是那海寇主导的。十有八九是那个陈凯,那厮闲着没事儿会跑杭州来把王江劫走了,还做得滴水不漏,据说平南王在他手里也吃过几次瘪,玩出这种手段来也不新鲜。” 陈近南就是陈凯,在别的地方还少有人知晓,但是在杭州,上一任的巡抚萧启元打听到王江在潮州时就已经开始怀疑了。而这份怀疑,很快就成为了杭州官场的共识,无非是陈凯这样的大人物缘何跑这么远来救一个王江还有几分值得斟酌的地方在。 对此,李渔若有所思,旋即便是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了肯定态度:“这人是够缺德的。”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一曲忠诚的赞歌(下) “谁说不是呢。” 县丞不疑有他,当即便流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来。不过未免引得不必要的惊慌,县丞还是向李渔透露了清廷八百里加急,下旨表示会调派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世子济度统领八旗军南下的事情,当即便从眼前人的面上收获了如释重负的感受来。 “哎,北京到福建,相隔万里之遥。莫说是到福建了,只说到这杭州,只怕也是明年的事情了。” 话虽如此,但县丞也没有说出口来。倒是李渔还关心了一下福建官吏绿营的事情,县丞当即便想起来李渔好像与那个降明了的福州城守副将冯君瑞有些交集的样子。 “谪凡勿忧,你既早已还了冯贼那份银钱,也就不会有事了。” 有联系,这倒没什么,李渔是个读书人,是兰溪乃至是金华非常有名的才子,如今在杭州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初在乡下,结交的也都是当地的士大夫,包括金华府推官李之芳、兰溪县知县季振宜、衢州府开化县知县朱凤台以及现在在朝中任职的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朱之锡都是相交莫逆。来到杭州之后,从巡抚萧启元、秦世祯,到知府祖龙、温启知,乃至是杭州本地的其他官员、士绅都有着很好的交往,据说就连接替金砺之职的新任平南将军固山额真刘之源家中女眷也都很喜欢李渔的戏,大半年前还进过满城唱堂会呢。 交游如此广阔,真要牵连起来恐怕整个浙江官场都要地震。更何况,冯君瑞那厮远在福州,李渔在杭州,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参与附逆的事情,这原本也就说不通嘛。 大加安抚了一番,见得李渔神色纾解,县丞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而且,福建官场的事情,现在还没有个定论,到底谁对谁错,还很不好说呢。” “那些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还能有什么幺蛾子。” 对此,李渔显然有些不太明白,不过也没有多嘴。这事情于他而言并不重要,确定了冯君瑞不会牵连到他,这几个月的紧张总算是告一段落,顿时才思如泉涌,拿起前段时间朱凤台派人送来的徽墨就研了起来。 李渔不置可否,倒是那县丞仿佛兴致正浓,旋即便故作神秘说道:“你知道吗,福建受灾了。”那副表情,就好像是在说一个秘密似的。 “嗯嗯……”李渔继续研着墨,脑海里却俱是刚刚豁然开朗的那些思绪,恨不得马上就写在纸上。 “所以,这事情还很不好说。”他的表情悲戚:“谁是对,谁是错,谁是忠,谁是奸,哪那么容易盖棺论定的。” 县丞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头,李渔收起了那份创作的急切之情,重新端详起了县丞,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就是神色中却少了一份玩世不恭,多了一份对世道人心的担忧。 “嗯,今年浙江不也受灾了吗?” 今年,浙江的杭州、宁波、金华、衢州、台州五府,钱塘等二十一县及海门卫遭受旱灾,巡抚秦世祯已经上疏清廷,要求减免今年这几个府县的税赋。这事情,李渔前些时日就听县丞说过,此刻又听说福建受灾了,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门道来。 “你听说过杭州的商税今年不收了吗?” “似乎是没有。” “你听说过驻防八旗停了营债吗?” “好像是也没有。” 俯起身子,县丞贴近李渔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目光:“因为,这里是浙江,那里是福建,就这么简单。” 县丞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容置疑,李渔下意识的伸直了腰板。再度端详,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依旧是少了一份玩世不恭,多了一份对世道人心的担忧,似乎从中还有些圣人弟子的伟大使命感。 “受灾,在福建和在浙江真的不一样的。”县丞面容坚毅,目视远方。 “就因为那里是福建?” “不,确切的说,是临近漳州府和泉州府以及沿海的的兴化府、延平府、福州府和福宁州,这三府一州之地。” “就这么凑巧?” “就是这么凑巧!” “可是,汀州府和潮州府不也与其接壤吗?”自从知道那个陈近南就是陈凯,李渔很是恶补过一番福建、广东的地理知识。 “谪凡,你这是明知故问!” “我……” “汀州知府的上官是谁,受哪个巡抚衙门节制?” “这……” “潮州府是广东的地盘,况且,那里沦陷多年,现在在谁的手里攥着?” “呃……” “说明白了,汀州府是南赣巡抚衙门的辖区,潮州府是那个陈凯的地盘,那两块儿地方是不可能受灾的。”说到此处,县丞停顿一下,给李渔以思考的时间:“那么,为什么就那几个州府受灾呢?” “因为招抚银?” “错,大错特错!”县丞拍案而起,根根青筋凸起,已然是一副要打人的模样:“佟抚军说,招抚银是有的,但都是福建的官吏、绿营从俸禄里扣出来的,另外劝说本地的商贾、士绅捐献出了一部分。凭着这些,才把靖南藩的那个总兵徐得功换了回来。” “这样也行?” “有什么不行的!”县丞高举上臂:“这天下都是皇上的,佟家是皇亲国戚,号称佟半朝。况且,你听说过招抚银究竟有多少吗?” “有多少?”官场上疯传福建征收招抚银,可是具体数额却谁也不知道。哪怕是李渔这般交游广阔的,也从未听说过。 “十万零六百四三两五钱七分银子,平均一个月连一万两都不到!”县丞慷慨激昂道:“周布政使说,福建官员没有多征收哪怕一文的招抚银!” “一文也没多征?” “绝对没有!” “那么?” “都是幌子!用来迷惑郑逆和陈逆的幌子!” “是幌子?” “忍辱负重,福建的官员们为了朝廷付出很多。”县丞表情深沉,若有所思,旋即循循善诱道:“谪凡,你设想一下,如果福建的官员不说他们多征了大量的招抚银子,不表现得贪婪无耻一些,不让海寇认为他们中饱私囊了,就此放心下来,郑逆能够坐下来和朝廷谈吗?” “我的天老爷啊!”李渔震惊了,被这宏大的真相所震撼,书房内一片寂静,二人相视无言。 “总督衙门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依旧是少了一份玩世不恭,多了一份对世道人心的担忧,这一次不只有圣人门徒的伟大使命感,更有智者的光辉,照耀得李渔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刘制军和佟抚军已经无限接近这场战争的胜利了。” “这……” “哼,福州丢了,对吧。” “是啊,省会都丢了……”下意识的回了一句,李渔忽然停住,猛的意识到了这话里的深意。 “福州丢了,那么郑逆势必将进驻福州。可是广东的地盘他们也不能不管了,就只能靠着陈凯那厮。早前招抚的时候,刘制军和佟抚军就已经在二人之间制造嫌隙,原本中左所与潮州离得近,二人还能频繁联络着消除矛盾,现在一个在广东,一个福州,相隔千里,郑家用不了多久就得分裂的!” “这,这都行?”素来被旁人视作是天才的李渔突然觉得他的脑子有些不太够用了,思量片刻,才试探性的向县丞说道:“可是,城池还是丢了啊。” “谪凡,你知道海寇百万大军,为了啃下这些城池到底死伤了多少人吗?” “多少人?” “十之七八!” “这么多!”一百万的十之七八,那就是七八十万。这个数字足够把李渔吓个好歹的。深吸了一口大气,好容易舒缓了下精神,哪知道那县丞当即又对李渔问道:“你知道朝廷的官军损失多少吗?” “多,多少?” “提标、抚标、左路镇标、右路镇标以及兴化府、延平府和福宁州的城守协全部乘胜转进,损失微乎其微。真正牺牲的,还是驻扎在各县的绿营,他们坚定的完成了死守城池,与敌协亡的任务。” 说到了此处,激动地强调褪去,面上开始渐渐露出了颓唐之色。随后,县丞沉痛的说道:“就是因为福建受灾,地方上没有足够的粮食,否则这些大军也不至要乘胜转进!” “是啊,你早前提过的,福建受灾了。” “福建受灾不可怕,可怕的是潮州去年和今年都是大丰收啊。”想到了那令人感伤的传闻,县丞喃喃道:“福建受灾,各府县官府竭力赈济,可是粮食毕竟有限,很多百姓干脆逃亡他地,就算是没跑的,也都是上山落草为寇。可是这两年,陈凯那厮在潮州折腾出了一种名为稻田养鱼的办法,使得潮州本地水稻亩产超过千斤之数。” 后世普通水稻超过四百公斤,超级杂交稻更是可以突破一千公斤大关。但是在这时候,即便是土地最为肥沃也最为适合水稻种植的太湖地区,水稻的平均亩产也就是三百公斤左右。亩产千斤,这样的数字实在让李渔难以想象。 “据杨提督和刘总镇说起,海寇攻城,先是用人命填,但是官军战斗意志坚决,死战不退,海寇尸横遍野。原本的,守住城池并非不可想象的事情。奈何就在这时候,陈凯那厮从潮州运来了大批粮食,海寇知道福建灾荒严重,干脆驱赶饥民于城下,布置红夷炮,先装火药,后装大米,一炮下去,爆米花飞散天空,风一吹,糜烂数十里。城外的饥民和城内的饥民见海寇如此浪费粮食,必然是有饭吃的,干脆里应外合,使得官军无法继续确保城墙的防御……” “杨提督是这么说的?” “当然!” 利用粮食来打击清军的士气,同时分化原本“亲如一家”的福建军民关系,县丞唾口大骂那些福建百姓的忘恩负义,不顾清廷及福建官员恩养多年的道义和情谊,反倒是为虎作伥,实在是寡廉鲜耻。 福建百姓为了能够吃上饭就转而为明军效力,于他们看来固然无耻,可是归根到底,还是在于陈凯花样百出,清军虽然善战,但是哪里见识过这等战术。更何况,从陈凯出道以来,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前任的浙闽总督陈锦和福建巡抚张学圣,乃至是明廷的前两广总督杜永和,那么多的大人物都被他算计过——这就好像是一场赛跑,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么多明星选手都比不过人家,他们自然也就输得更加有理有据且理所应当了。 “可怜了那些坚守城池的官吏将校了,他们大多是拼死力战,直至城破。如福清县的知县,在当地素有清如水明如镜的说法,每年买一次肉孝敬老娘,被称之为是海青天在世,深受百姓爱戴。此番海寇利用刁民破城,知县自知无拳无勇,干脆在县衙里自裁以报君恩。哪知道那些海寇来得太快了,愣是把已经吊到昏迷的他给救了下来。” “忠臣义士,自是为人所仰慕。进攻福清的海寇大帅王秀奇闻听如此,当即跑到县衙去劝降,并且拿出了福州府知府的官位。苦口婆心的说了一个晚上没睡觉,结果你知道怎么着,知县指着王秀奇大骂,甚至几度冲向墙壁要碰死当场。王秀奇见实在劝说不得,但是感怀知县的忠义,还是放了知县一家,并且派人护送他们离开福建。” 据着县丞的娓娓道来,福建忠臣义士的事迹一桩桩一件件的摆在了李渔的面前,只听得他发出一声声的叹息来。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有死战不退的,也有像冯君瑞那般倒戈相向的,更有些在福建遭遇如此千载难逢的大灾害面前竟然还要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这其中,与福清县毗邻的长乐县,那里的官吏绿营实在民愤太大,明军破城后直接将他们拉出去处死,据说抛尸之后第二天连骨头上都是牙印儿,由此可见其民怨之沸腾。 “哎。” 由衷的叹了口气,县丞未及继续把话说下去,房门敲动,家里的家丁赶来说是舅爷来了,夫人让老爷尽快回府云云。 “告辞的时候到了。” 县丞捂着脸,李渔从他的指缝中看到一片黑暗的泪水。当他再站起来时,忧国忧民的情怀、强烈的使命感、智者的光辉尽数散去,整个人已经重新变成了李渔平日里最熟识的那个有些玩世不恭且惧内之名远扬的县丞。 “照着福建那几位封疆大帅们的奏疏和塘报说话,差点儿忘了,我其实是浙江的官儿,不是福建的。” 此言既出,“吃里扒外”的钱塘县丞不由得摇着头笑了起来,倒是李渔反倒先是楞在了那里,旋即想明白了,亦是笑得把研好的墨都带翻在地也顾不上去管了。 夫人说话了,县丞不敢久留。只是临走时,特意吩咐了李渔,表示今日所说勿要传入第三人之耳,免得不必要的得罪人云云,听得李渔也是连忙收起了笑意,再三做出了保证。 “这话既然与谪凡你说了,我便能信你会守口如瓶。此间,倒有些多余了。” “这本是应有之义。”表示了肯定,李渔亲身去送,但是走到了大门口,他却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个,他们如此,能过关吗?” “怎么不能?”微微一笑,县丞从袖子里掏出了一锭银子,在李渔面前随手抛在空中,又顺势接了下来:“有这个,还害怕过不了关不成?” 县丞潇洒的登上了马车,消失在街巷的尽头。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渔的脑海中总是乱七八糟的,原本如潮水般涌来的灵感也荡然全无,新作《玉搔头》几天也没有改动一个字出来,原本还打算过年时上映的,现在看来已经是没戏了。 数日后,李渔走在街上,打算从市井生活中寻求些灵感来。哪知道正赶上了衙门做事,一队衙役在典吏的带领下冲入一家商铺,将人都抓了起来,据说还要抄家。这样的乱子,他是不敢多看的,正准备离开,却在斜对面的酒楼看到了那个县丞,上前攀谈一二,才知道是那位秦巡抚怀疑有本地商家与福建的明军相勾结,所以要拿一些与福建有商贸往来的商贾回衙门问话。 听到了这个答案,顺着县丞的目光看过去,豺狼虎豹一般的衙役正将店铺的掌柜、伙计们五花大绑,于铺子大门上贴了封条,就将这些人押往衙门的方向。 “是啊,战争还没结束呢。” 正文 第六十章 叮嘱 福建的高官名帅们的奏疏和塘报,陈凯是暂且无缘得见的。但是,其中会写些什么东西,大致的他还是能够猜得到的——争功诿过、虚报浮夸,官僚的本性驱使,这里不分古今、不分中外、不分文武,分的只不过是关乎仕途、利益而导致无耻程度罢了。 八月初,明军从泉州、漳州以及刚刚突袭得手的福州直接展开了对周边各府县的攻击。短短的一个月内,明军迅速的收复了兴化府、福州府、延平府以及福宁州的全境,连带着漳州府始终孤悬在外的宁洋县也为明军收入囊中。 这些府县,尽皆是深受招抚银之害的。当地的经济、统治秩序、行政组织遭到了全面性的破坏,已经到了出了城池变为敌国的地步。明军带着大批的本地百姓进入这些地区,自然是如鱼得水,再加上当地的士绅阶级也已然想明白了利弊,大军所到之处,开城迎降者比比皆是,即便是不识时务的,防御也迅速的在里应外合之下土崩瓦解。 大军光是战兵就有五万余众,突然袭击更是有效的摧垮了守军的心理防线和正面守御。一时间,大军似有一口将整个福建都吞下去的势头,直到将战火烧到了其他的府县。 中提督甘辉率领六个镇一万两千大军出泉州,北上进攻延平府,一路上摧枯拉朽,迅速的夺占了大田、尤溪二县,顺尤溪之流而下,进入闽江,配合溯流而上的郑成功亲率的八个镇一万余大军攻陷了延平府城。 攻占延平府城后,二人分道扬镳,甘辉率所部主力继续溯流而上,攻占昌化、将乐二县,进入邵武府,偏师沿着沙溪南下,夺取沙县、永安县两处,控制延平府西南。偏师的进展很顺利,很快便进驻了汀州府和延平府之间的安砂镇。但是甘辉的主力却在陈凯三年前北上邵武府时下船的拏口一带遭遇了本地清军的顽强抵抗,由于分兵后兵力削弱的缘故,一时间无法形成快速突破。 与此同时,郑成功率领大军北上进取建宁府,凭的依旧是水路交通。明军的攻势迅速,很快就拿下了位于建宁府南部的府城,并且分兵北上。但是,利用这段时间,早先逃出来的佟国器带着福州的残兵败将也早已逃到了仙霞关,刘清泰担不起丢失一省的责任,立刻调集了浙闽督标和金华总兵马进宝两部南下,赶在明军抵达前控制了建宁府北部的浦城、崇安两县,为闽北的关卡提供了掩护。 这两部,俱是在前期摧枯拉朽,但却给予了作为目标的那等未有遭受招抚银过大影响的府县以反应时间的情况下,如此,方才会出现这等情状。但是右提督黄山所部进去汀州府,是率先展开突袭,奈何两地之间缺乏河流,大军从龙岩县城出发,越过紫金山,直到攻陷了上杭县城才总算是有了便捷的水陆交通。但是如此一来,结果就是驻扎汀州府的清军有了反应的时间,迅速的收缩兵力,巩固府城的防御,使得黄山很快便在汀州府城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军情不断的送回泉州,陈凯看过之后,亦是只得叹了口气。五万四千大军,说起来确实不少了,可是一口气从两个府的地盘要扩张到一个省,无论是哪一路都会免不了要被分薄。更何况,福建这个省本就是以山地、丘陵为主,整个省也没有几块儿平原,素有“八山一水一田”的说法。大军快速机动,沿海还好说,一旦进入了内陆,最好的就只能是沿着水流走向展开。 招抚银换来的是实力,突然袭击争取的时间,现在这些优势即将在空间面前消退,而且越是拖下去就越是如此。 郑成功亲率大军北上,为的就是尽快夺取闽北的一系列关卡,从而占据一个较为有利的身位。现在攻势开始减缓,陈凯总算是发觉了他这尊大佛合着还真不能安心去当一个稳定军心的摆设。 翻看地图,汇总资料,陈凯盘算着手里的筹码还有多少,如何使用才能达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效果,思虑良久,方才作出决定。 “命令,水师前镇阮骏赴福州府听候忠振伯洪旭调用。” “……” “命令,前提督黄廷率本部兵马及仁武镇、义武镇两部在控制温州分水关后,北上建宁府助战,信武镇陈泽留守福宁州。” “命令,忠靖伯林习山统本部兵马北上福宁州,接替前提督负责节制福宁州防务。” “……” “命令,前出汀州府之右提督黄山所部之粮草供应,从九月十五起,不再由漳州府负责,改由潮州府沿汀江供给粮草。” “命令,三河坝协守总兵郭泰、余宽率本部兵马进攻汀州府之永定县,防止潮州粮草输送线路为虏师截断。” “……” “命令,后提督王秀奇率本部及左冲镇、右冲镇两部沿闽江北上,汇合中提督甘辉夺取邵武府。” “命令,中提督甘辉收复邵武府后,南下汇合本部偏师进攻汀州府北部之归化、宁化、清流及中部之连城四县,进一步压缩汀州府虏师的活动空间。” “……” 闽南的大军尽出,手里的预备队不多了。除此之外,七月的时候,北上长江的张名振、张煌言返回中左所,请求郑成功派兵增援。为此,郑成功调派了忠靖伯陈辉、水师后镇施举、殿兵镇林文灿、游兵镇黄元、礼武镇林顺和智武镇蓝衍各部,计有水师五千、陆师一万前往助战。 这,无疑是进一步的压缩了陈凯手里的筹码。所幸的是,潮州还有大量的部队和仓储,明军前期进攻顺利,王秀奇和黄廷的那两支大军完成了既定的作战任务。陈凯相信,握成了拳头才能打人,于是便立刻调整了军队的进攻方向。 大军尽出,旨在收复福建一省,陈凯将闽南的水陆大军调派各处的同时,就连郑泰也始终留在中左所,未有继续出海。下达了一应命令,陈凯便让郑泰负责水陆大军的粮草供给事项,他则连夜乘船赶往建宁府去面见郑成功。 船,从泉州出海,沿着海岸线直抵福州。随后,溯流而上,直到了延平府城才转入建溪继续北上。 一路上都是坐船的,可是出了泉州地界,站在甲板上,眺望两岸,村落破败,渺无人烟,田埂里荒草萋萋。想他当年由此去江西时,沿岸飘着的稻香即便是在在船上都能嗅到。可是现在,已然是看不到的了。 “哎,真是够缺德的啊。” 陈凯没有教那些福建官吏去盘剥百姓,但是回扣一出,官僚的贪婪被激发,欺软怕硬,自然是会对那些普通百姓下手。对此,陈凯能够安慰他自己的便是夺取了福建,清廷就算是再想玩出迁界禁海也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一个省的口子,根本堵不住。 “上起辽东,下至广东,沿海三十里到两三百里不等,三天之内不能迁往内地者杀无赦,有敢越界者杀无赦,遑论迁入内地无生计而死者。迁界禁海,时间跨度长达二十余年,遇难者何止千万?” 自我安慰了一番,心情也舒缓了许多。船,很快就驶到了建宁府城,郑成功正在此处坐镇,节制兵马与清军争衡,见陈凯赶来,兴奋之情自是难免。 “短短一个月而已,已然收复了福建大半。原本,王师被鞑子赶到了沿海,现在反倒是鞑子几乎被咱们驱逐出了福建。” 只是进军的速度减缓了,并非是陷入胶着。郑成功的心情很好,起码这些年的努力总算是收获了胜利的果实,看到了更大的希望。这一点儿,不仅仅是郑成功,陈凯入城以来,所见的每一个明军的面上似乎都有着一种名为希望的神采,仿佛在发光一样。 “绥靖主义害死人啊。” 心中暗自想来,嘴上却没好说出口。明军高歌猛进,福建清军的状况很是不好。接下来,无非是最后能够取得怎样的战果罢了。照着陈凯的估量,不出意外的话,年底总会有一个结果的。只是,他未必能够在此等到年底罢了。 “各部兵马的调动已经展开了,江西虏师,布防上主要集中与南昌、九江和南赣,短时间内他们能够给予咱们的军事压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江西绿营,主要有三支大军,分别是江西提标、九江镇标和南赣镇标,都是五千大军的规模。其他部队,除了两支抚标和一支驻扎赣西的地方绿营是两千人的编制外,各府县驻军都只有几百人,尤其是毗邻福建的粤东地区。 “咱们近期的主要对手还是浙江的虏师,最多算上南赣的。所以我让甘辉在拿下邵武府后兵进汀州府,迎战南赣绿营。而王秀奇带着另外的两个镇,也足够守住邵武府地方了。” 陈凯分析了他的布置,郑成功的脑海中过了一遍福建的地图,旋即便做出了肯定的态度。按照陈凯的布置,黄廷的部队很快就会赶到建宁府,现在郑成功的主要对手还是浙闽督标、金华镇标以及那两支从福州逃回来的绿营和本地的绿营兵,加一起也有近万的大军。 野战,郑成功倒也不怕这些绿营兵,问题是在于他们现今还在凭险而守,显然是还在等待后续援兵。至于援兵会是哪一支,其实已经用不着去猜测了。 “那些坑爹货,已经送回去了吧?” “坑……” 这个词,陈凯是顺嘴说的,郑成功倒是显得有些愕然,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倒是陈凯,一出口已知道是说错话了,只是再想反口,却已然被郑成功拦了下来。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从家父选择背叛先帝那天开始,我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苦笑了一番,郑成功收起感伤,随即便与陈凯提起了将那些愿意与明军合作的官吏绿营送出明军控制区的事情。 不宰那些肥猪,是陈凯早前力劝过的。对此,郑成功也觉得树立些榜样,既可以坑清廷,又可以产生更多的合作者,对收复失地总是大有裨益的。于是乎,送他们离开时,明军已经与他们约定了说辞,无非是忠孝仁义感天动地。至于那些不肯合作的家伙,理所当然的就是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这样一来,可谓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只有清廷不好,那便是最好。 “大战过后必是荒年,况且咱们这一次用的手段实在狠毒,还是要尽快恢复生产才好。” “狠毒?竟成,还有这么说自己的?” 哈哈的笑了两声,郑成功仔细想来这一路行军,所见之处的荒凉,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福建的经济和民生被破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想要恢复起来是没有两三年不要想的。可越是这样,就越要尽快做起来,否则恢复的速度只会更慢。 “从泉州府、漳州府和潮州府抽调的官吏已经都在路上了,各府县的士绅,也要拉出来一批做官。不管在哪,当然,最好还是让他们去潮州、泉州、漳州、乃至是琼州,免得这些地头蛇越做越大。” “嗯。” “关于恢复生产,我不建议开仓放粮,那样太浪费了,而且还会引起民间不必要的争斗和死伤。我觉得,还是应该按照咱们在接收百姓逃难时做的那样,开粥场,给口饭吃,然后以工代赈。比如,兴修水利设施、军事设施什么的。另外还可以组织秋种,库房里的粮食只要撑到了明年夏收,福建的民生就算是得到了缓解,接下来无非是巩固罢了。” “嗯,言之有理。” “对了,水稻,我不建议种植,那个太浪费时间,也太挤占人力,咱们可以种植番薯。那些贪官污吏们的田产不都已经充公了吗,拿出来屯田,就种这个,产量比水稻高,也不挑地儿,好养活。就是吃多了胀气,不过现在是粮荒,胀气总比饿死强,就算是死了也算饱死鬼。” “这个倒是很有意思,我听说金门,还有很多处地方都有种植,是从吕宋传过来的。” “不是,是美洲来的,土豆、玉米也都是从那被泰西人带来的。” “哦。” “嗯,还有……” 陈凯似有些滔滔不绝,郑成功听了半天,起初还很认真,但是到了最后总觉得陈凯是在交代些什么,而不是单纯的建议和商讨。眼见于此,他便干脆打断了陈凯的话,出言问及。哪知道,陈凯竟果真是这么想的。 “福建大局已定,该动身去广州了,再不去就晚了。” 正文 第六十一章 争执 这一刻,陈凯说得是如此的不容置疑,以至于郑成功一下子都没能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时,当即便是恍然大悟。 “竟成,你早就已经决定了!” 没有任何的不确定,有的只是斩钉截铁的质问。 相识七载,陈凯的性子,总是谋定而后动,敢于冒险,善于冒险。这个人的脑子里想着的是什么总是如同迷雾一般,让人看不清楚。可是每一次,陈凯都是可以给予他以惊喜,就像是这一次的清郑议和,原本他只打算骗些银钱粮草来更快的恢复实力,可是经陈凯这么一倒腾,竟是一个省的格局! 可是,对于此去广州,陈凯在之前却是只字未曾提过。就郑成功对他的了解,这并非是有意隐瞒,更多的还是在权衡利弊,确定了可以放手一搏才会把话挑明白了,无非是性情习惯而已。但是这一次,福建光复在即,不容得有半点儿差池,正是需要陈凯为之努力的时候。可也正是这么个时候,陈凯却提出了要率领大军去广州,甚至为此在福建出现兵力紧张的情况下也没有调派潮州的部队入闽助战,这就不由得郑成功不心生怒意。 呼吸沉重,怒目直视,陈凯却依旧坐在那里,平静如水,直到那一腔怒火渐渐的消退了,他才缓缓的对郑成功说道:“大木,你之前不是也没有拒绝那位老亲翁吗?” 确实,配合夺取广东一事,郑成功没有拒绝李定国的倡议。但是,听到这话,郑成功不假思索便直接回道:“竟成,你是知道的,去广东只是一个备选方案。现在明明可以在福建大展拳脚,却要去那里行险,这是本末倒置!” 孰为本,孰为末,郑成功想得很清楚,陈凯也如其所言那般知道得很清楚——现今的形势如斯且不提,只说历史上的永历八年,郑成功就是这么选择的! 历史上,永历七年,李定国组织肇庆之战,当时向郑成功要求联手。郑成功迫于凤巢山惨败而元气大损,海澄之战在即,清军军事压力过于巨大,所以没有选择出兵。结果,郑成功击败了金砺,守住了在陆上的最后一座桥头堡。而李定国那边,则只在肇庆城下坚持了十二天就被尚可喜击败,迫不得已退回了广西。 此战之后,李定国还在积极的联络郑成功,郑成功对此也做出了响应。但是随着清郑议和的展开,郑成功急需从清廷控制区骗取钱粮、人员来恢复实力,对于第二年李定国的屡次相邀都存在着拖延的态度。 然而,就在这期间,楸枰三局开始实施,郑成功在永历七年的八月就派出了定西侯张名振和兵部侍郎张煌言,凭水师北上南直隶,用以接应西南明军。而二张在永历八年的正月和三月也先后两次攻破清廷的江防。直到四五月间,军粮储备不足,张名振先是南下到温州购粮,尤嫌不足,就只能赶回中左所向郑成功求援,而郑成功也给予了大批的军粮,并且派出了忠靖伯陈辉统领五千水师、一万陆师赴援,展开了进一步的投资。 郑成功的援助,使得张名振有了第三次进入长江的资本。而到了九月,清郑议和再度陷入僵局,郑成功觉得清廷的耐心即将耗尽,在九月抓紧时间到清军控制区征收了一批粮饷,到十月初一便开始调动、组织军队,以辅明侯林察为主帅统兵西进,赶往新会助战。至于他自己,一方面要继续与清廷虚以委蛇,一方面还要支援北上南直隶的舰队,实在无暇分身,只能继续守在福建来应对各方面的变化。 “竟成,当初中左所遇袭,我记得你曾说过,当以立足根本为要,先行收复漳泉,使中左所变为腹地,大军方可安心出征。现今我军已经几近于收复整个福建,正是毕其功于一役之际……” 清郑议和已经被陈凯玩坏了,但是有一点却没有改变,那就是当年的中左所遇袭,使得郑成功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其战略目标都局限于立足福建,为的就是让中左所能够成为腹地,以安将士之心。 类似的话,陈凯确实说过,甚至不只是陈凯说过,历史上那个以谋略见长的郑氏五虎之一的周全斌也说过要先收八闽的话,深得郑成功之心。 那场突袭,对于历史走向的影响极其巨大,而且还在持续性的影响着未来的走向。陈凯在中左所的奋战,为此不惜与石井郑家决裂,在当时确实挽回了不少,但是在战略上却依旧影响着郑成功的决断。 “那么,南直隶呢?” “竟成,南京和广州,孰轻孰重,这还需要解释吗?” 诚如郑成功所言的那般,政治意义上,省会广州确实没办法与明太祖龙兴之地,作为大明陪都的南京相比拟。而就经济意义好战略意义考量,江南富庶且可以划江而治,凭长江截断清军南下通路,然后慢慢的整合长江以南的各省,甚至是传檄而定;而广州,充其量也就是拿下一个广东省,再想进取,光是南赣那个硬钉子就绝非轻易能够拿下来的。 除此之外,楸枰三局的合作方是秦王孙可望和江南的抗清势力,前者实力强大,光是军事上就起码三倍于李定国,且占据云贵、狭天子以令诸侯,而后者政治经济方面影响力非凡,钱谦益还是郑成功的老师。更何况,去年李定国就已经兵败过一次肇庆了,无论怎么分析“投资”楸枰三局都比进军广东来得成功率更大。 “往南京,不过是一支偏师,我军只要配合作战即可。但是去广州,未有数万大军,如何抗拒虏师?” 成本和收益,郑成功算得明白。即便是历史上,郑成功也是到了议和无法继续进行,很可能来年就要重启战端之际,调派了数万大军西进,结果赶到珠江口时李定国正巧兵败新会。 由于西征的大军也没有亲见李定国兵败,不知损失程度,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始终持续逗留在广东,直到转年五月才回师,很可能在奉命等待李定国有可能的折返。而且就在那一年,郑成功还亲自修书,希望李定国能够再度出兵广东,以实现两军联手。只是那个时候,新会一战惨败,李定国已经没有了再度进军广东的实力,只能就此作罢。 “竟成,我知道,如果此番不去,西宁王再败广东,那么明年咱们就将要承受虏师从广东、江西和浙江三个方向的压力。但是,现在福建光复在即,正是兵力紧张之时,无法再给予你一兵一卒的增援。光凭广东的部队,去得少了,发挥不了决定性的作用;去得多了,那潮州是守还是不守了,这是会影响到大局的!” 后世,很多人都不能理解郑成功为什么两次都不去与李定国联手进攻广东,其实从历史同期其他大事以及郑成功的处置就能看出端倪——第一次是有心无力,第二次则是事先有更好的选择,可等到下定决心了,结果却迟了一步,就是这么简单。 陈凯默默的注视着郑成功,听着他把想法一一袒露出来,一时间反倒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最起码,他没办法向郑成功预言楸枰三局的失败,哪怕是预言了,现在张名振和陈辉估计也已经快到长江口了,想要调回来也已经晚了。 原本的不满,此刻已经变成了苦口婆心的劝解。陈凯知道,郑成功不是个有太好脾气的人,能够如此,全然是这些年的交情所致。但是对于他而言,这一遭广州是必须要走的,断不能耽搁到明年。 “大木,我知你求稳的心意,福建现在也确实抽调不出部队投入其他战场。但是,一举解决平南、靖南二藩的良机却是不容错过的。一旦错过了这一次,再想解决广东问题,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也未必能够得偿所愿。” 大势所趋,则事半功倍;大势不再,则事倍功半。这个道理很简单,也很是显而易见。就像是如今的福建,陈凯硬生生的造起了大势来,大军便可席卷八闽,一扫此前数年与清军苦战而收获极少的窘境。而广东那边,李定国已经造起了大势,现在缺的无非是顺水推舟的那一下子罢了。 郑成功从来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他很清楚陈凯所言的确实如此。可是现在福建已近全功,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想要求稳,稳稳当当的把福建这个省收入囊中才说其他的。 “不如这样,等收复了福建与江西、浙江两省的那些关卡,有了地理形势作为防御依托,届时再行出兵。” 福建是个山脉、丘陵密布的省份,与周边各省之间也有天然的地理阻隔。拿下关卡,就像是把住了大门。到了此处,郑成功已经让步良多。这是基于对现实大势的考量,更是对陈凯的信任。但是,陈凯很清楚的记得新会之战两军没能会师是因为迟到了,既然如此,他就更不能重蹈覆辙了。 “若是,我能够做到两全其美的话,还当尽快出兵。再不去,鞑子的援兵就该到了。现在,已是时不我待了啊,大木!” ……………… 乘船离开建宁府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吵了一晚上,也商议了一晚上,最后陈凯倒是说服了郑成功。只不过,与其说是说服了,不如说是双方在谁也没办法彻底说服对方的情况下只得各自让步一些,达成了基本的妥协。 来的时候是溯流而上,离开时已然是顺流而下,任凭船只借着水流的速度飞奔入海,然后转道向南,回返到泉州那里。 回到泉州,陈凯第一时间就翻看近几日来各线战场送来的战报,大致的情况还是老样子,不过他此前下达的命令已经开始执行了,相信很快就能够有所成效。 随后将在船上写好的书信、命令一一分派人手送往潮州、香港以及琼州,叫他们做好准备工作。这边,前脚把信使们派走了,紧接着官署的吏员就来请示,说是西宁王李定国的信使已经在驿馆等候两日了,正急着赶去见郑成功。 “叫他来见本官。” 吏员很快就将信使请来,陈凯坦言郑成功已经将广东的相关事务交由他来全权负责,包括广州赴援一事。并且,要信使将李定国写给郑成功的书信交给他。这一点,信使有些犹豫,但也耐不过陈凯,便将书信要了过来。 “孟夏遣使帆海,诣钤阁,悉机务,并候兴居,拟阅月可得旋。不图至今尚栖迟贵壁。今差员李景至,始知前此籧使林祚者,固不知所下落也。不谷驻师高、凉,秣励养锐,惟候贵爵芳信,即会辔长驱,以成合击;盖不欲俾虏有只蹄遁耳。” “乃七月中旬又接皇上敕书,切切以恢东为计。君命不俟驾,宁敢迟迟吾行哉!爰遣水陆二师,齐发新、肇,托祉有初,两见成绩。盖殄虏于长洋,败李酋于端水。而会城两虏恃海撄城,尚稽戎索。” “兹不谷已驻兴邑,刻日直捣五羊。然逆虏以新会为锁钥枢牖,储糗攸资,是用悉所精神,援饷不绝。不谷之意,欲就其地以芟除,庶省城可不劳而下,故亦合力于斯。在彼望风屏息,遵陆知难,遂恃长舸舰,堵我舟师。非藉贵爵星言发夕,其谁收此一捷也。” “企慕甚殷,宜有关切。至于粤东水师官兵抗虏、降虏者,莫不密遣告劳。然详所举止,多伦观望。不思羊城底定后,虽频年抗节,而不千里勤王,亦何夙绩之足道哉!” “惟贵爵为宣此意,以怂恿各部,则五等上下,庶知国恩祗报在兹,而不谓不谷之功罪可混也。至援虏之来,向亦各闻其概,然通盘策虏,再无敬谨之强且精者,今安在哉!” “诚来,当尽缚以报知己。其楚、豫之间,侦使频繁,大略粤事谐而闽、浙、直争传一檄。所谓张侯爵鼓楫而前,要知亦缓于今日发粤之举。时乘其所急,名高于易收,执事宁忍置之?” “差员称:贵爵从潮、惠脂车,则当以初冬为的,其水部必以速临新邑为限。均希相要旦旦,足仞至诚,云台虚左,不谷实厚冀于公也。暂复,不备。” 书信中写得分明,李定国已经抵达新兴县了。所谓新兴县,位于肇庆府城以南、新会县城以西,毗邻罗定州之东。李定国在信中所写,说是他已经击溃了两广总督李率泰在肇庆的部队,现在北面无忧,综合早前的情报来看,罗定州和肇庆府南部也早已为明军所有,现在就只剩下了新会。据陈凯所知,李定国新会之战,四月染病于高州,到了八月才病愈。现在看来,李定国已经病愈了,并且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面了。 看过了书信,陈凯点了点头,随即便对信使言道:“回信本官就不写了,告诉西宁王,本官已经要各部兵马做好准备。不日,将尽起广东之兵与西宁王会猎于五羊!”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吉兆 送走了李定国的使者,第二天,潮州那边就送来了郑惜缘本月即将临产的消息。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女人生孩子不光是生命的诞生,更是要冒着极大风险的,无异于是到阎罗殿里走一遭。是故,在古代,生日亦有父忧母难之日一说。 预产期,陈凯是知道的,奈何忙于公务,到了八月时正是大军席卷福建之始,多年准备将在这一刻爆发,不由得他不暂且离开潮州。这一个月下来,大军横扫福建,已然将清军挤到了北部和西部的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剩下还有些硬骨头要啃,但是大局基本上定下了。 福建这边大事将了,奈何陈凯还想要尽快的赶往广州。脑子里全是今年的大爆发,手上忙的也都是这些事情,以至于当潮州那边的报信送到时,陈凯猛然间想起了,心中不由得涌出了愧疚之情,一时间将整个心房都灌满了。 “告诉夫人,好生将养,此间事了我便回去。” “回老爷的话,夫人说了,要老爷以军国大事为重,切勿分心。” “嗯,告诉夫人,我在后方,吃得饱、穿得暖,勿要担忧。福建大事将定,剩下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报信的家丁返回,陈凯却一时间难以集中起注意力来。按照他早前在建宁府与郑成功的约定,闽中、闽南皆已掌握在明军之中,现在差的无非是闽西和闽北的三个府而已。郑成功主攻的建宁府无需陈凯襄助,只要等黄廷的部队赶到,郑成功手里有了两万大军,就可以设法与清军决战了;而邵武府那边,同样是需要等待,等待王秀奇的部队赶到,只要形成了兵力压制,甘辉和王秀奇都是宿将,守军能够玩出来的花样剩不下什么了。 只要邵武之事完结,甘辉南下实现与黄山的配合,汀州府的守军便不足为虑。到时候,陈凯就可以启程出发,去把今年最后的一件大事了结了。 九月的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各线战场的战报也在不断地汇总过来。先是黄廷带着本部兵马赶往建宁府,紧接着林习山的楼船镇抵达,仁武镇和义武镇紧随其后便赶了过去。 与此同时,王秀奇所部凭借着闽江的水运向邵武府疾驰,大军迅速与甘辉汇合,两部一旦联手,当即便击溃了拏口一带的清军,邵武府的绿营和施福的右路镇标便不得不退避府城,与逃亡至此的福建提标和左路镇标一起做困兽之斗。 清军在邵武府的兵力还是不少,但是据甘辉回报,杨名高等从兴化等府逃亡的绿营多是拖家带口,并且携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即便是普通士卒身上也携带了他们几年乃至是十几年才能积攒下的军饷。这些部队都被陈凯养肥了,军官士卒满脑子估计都是保全家当,他们击破孥口清军时,就是拿右路镇标下的手,其表现甚至还远不如邵武府的普通绿营兵。 这显然不是施福的水平,奈何士卒无陷阵之志,能力再强也没什么用。更何况,施福素来是水师将领,打陆战,他也不怎么在行。 邵武的进展尚未有消息,九月初九,重阳节,在这个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日子里,三河坝协守总兵郭泰、余宽二将带着本部兵马两千战兵进攻大埔县北部的汀州府永定县,送福建绿营北逃西窜的局势下如今依旧流落永定县的那两百绿营兵回了老家,体现了封建社会的人文关怀。 汀江水道打通,九月十五,从三河坝北上的粮草取代了漳州的陆路运输,黄山所部明军有了更多的粮草供给后迅速的展开行动,迅速收复了上杭县以西的武平县、武平千户所以及闽赣两省交界的筠门岭隘口。并且,将战线向北推过了黄公岭一线,进一步的压缩了汀州府清军的生存空间。 这边捷报频传,邵武那边也很快就再传捷报。甘辉、王秀奇两部明军抵近邵武府城后,迅速的展开了攻势,并且很快就突破了邵武府城的城防。 大军入城后,甘辉的部下在早前福建提标驻扎的区域翻出了一封文书代杨名高写给刘清泰的报告的草稿。大致内容是说,清军在邵武与明军激战多场,胜多败少,奈何明军势大,提标等部从兴化府就一直且战且走,现在军士疲敝,已无力再战,只得暂且退入江西地界。请求刘清泰行文江南江西总督衙门和江西巡抚衙门,让江西官府为他们筹措粮草云云。 邵武府境内,于闽赣两省之间的关卡有云际关、山头关、铁牛关、杉关、黄土关和甘家隘。这支清军是有秩序、有计划撤退的,他们并没有放弃这些关隘,如此他们面对清廷时也可以借手握反攻通路来进行辩解。不过,随着邵武府城为明军收复,甘辉的部队按照计划南下,王秀奇也没有急着猛攻这些险要的关隘,而是分兵收取该府的光泽、泰宁、建宁等县,准备站稳了脚跟之后再一个个的拔除这些钉子。 邵武的事情抵定,陈凯再度启程前往建宁府。与郑成功见了一面,他便连忙赶回了泉州。随后便下达了由忠靖伯林习山负责福宁州地方事,漳泉道叶翼云进驻延平府支应各线战场,建平侯郑泰负责中左所及漳泉两府,以及忠振伯洪旭负责坐镇福州府援应各处等一系列人事命令。 这些人,其实都已经在各地进行工作之中。此间,无非是把自主权下放,不复由他继续全权负责各地事务罢了。 下达了命令,陈凯便启程返回潮州。船,很快就将他送回了那里。回到府中,郑惜缘还在养胎,不过临盆在即,也就这几日的时间罢了。倒是郑惜缘还有些奇怪陈凯为什么急着回来,唯恐是她耽搁了陈凯的军国大事。 “妾身自然是希望夫君能够日日在旁,可是国事如斯,夫君之才具已为天下仰望,太多人都看着夫君挽此天倾,无论是妾身,还是妾身腹中的孩儿,都不能太过自私了。” 越说着,郑惜缘的声音就越来越小,仿佛是耗费了巨大的体力才将话说出口,至此已经快要精疲力竭似的。 陈凯叹了口气,心中再度被愧疚填满。伸出双臂,将郑惜缘环抱其中,轻轻的抚着她的秀发,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此番回来,确实不是为了郑惜缘生产的事情。潮州这边已然开始准备了,大军集结、粮草运输、舰船调度、武器准备,很多事情都在日以继夜的忙碌着,为的就是能够尽可能快的准备好一切,赶在清军援兵抵达前赶到新会。 因为在那里,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即将上演! 一切都已经在调动之中,约莫十天之内当可完成。这期间,陈凯还有一件大事要做,回府一趟,只在第二日就再度启程。这一次,是北上三河坝,就在上一次会面的小村里,郝尚久已经等候多时。 “郝帅想来已经是想清楚了。” 大喇喇的往那里一坐,陈凯笑着看向郝尚久——事实上,郝尚久闻听李定国出兵开始,他就已经开始对陈凯上一次与他说过那些产生了不小的触动,开放贸易限制就是一个表态。而现在,李定国虽说是进军迟缓,可是步步推进,已经进入了广州地区,并且围困了广州的南面门户新会。照陈凯估摸着,郝尚久这些日子是没办法好好睡觉的,直到前些天派人送去的那封信到了,估计郝尚久的睡眠问题就更严重了。 没有顶着一对熊猫眼,这倒让陈凯高看了郝尚久一眼。不过嘛,自从陈凯进了屋子,郝尚久就一直保持着一个镇定的表情,若是旁人还好,奈何陈凯当初也是没少和客户打交道的,眼前的这副神情,怎么看着都是一副兀自强撑出来的,从骨子里透着无可奈何。 “哎。” 一声叹息,无奈再也包裹不住,顺着这一声扯开的口子便倾泻而出。 上一次,就在这里,陈凯坦言是他派人到广州去造谣的。那时候,陈凯就明确的指出过今年广东大乱的事情。现在想来,应当是那时候李定国早已派人去与陈凯或是郑成功提及联手之事的缘故。 广东如期大乱,李定国在粤西摧枯拉朽般的进军确实惊到了郝尚久,使得他的心思更加活泛起来。与此同时,陈凯和郑成功在福建的勾当他却并不太清楚,仅仅是到了八月,只见得清廷在福建的统治如同是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屋子似的就被明军一脚给踹塌了,得到的消息显示明军只在一个月的功夫就将近收复了整个八闽之地。 如此的气势如虹,比之李定国在广东的表现还要让人心生畏惧。这段时间,郝尚久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脑子里全是该当如何权衡的事情。就这么,一直到了陈凯的信到了,他在看过之后也只得应约而来,甚至是提前一条赶到,唯恐给眼前这个狡诈多智的家伙挑出什么毛病来。 “末将已经被陈抚军弄得在鞑子那边快要混不下去了,还能怎样啊。” 对此,郝尚久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是李成栋的旧部,跟着李成栋降清、反正,然后他在广东清军势大时就又降清了。本计划时反复无常,若非这一遭他拿下了程乡县,清廷早有将他换去水师做个副将的打算。可是到了后来,陈凯在潮州站稳脚跟,他又和陈凯勾勾搭搭的,尚可喜那边很多事情已经唯恐被他知道了,就算是这一次广东大乱中他没有背叛清廷,事后清廷怕是也一样要办他。 此番相会,说白了,郝尚久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相对和他心思的条件罢了。至于要不要反正,其实已经是无需多言的事情了。 “那就开个条件吧。” 旁的地方不说,只说福建、广东两省,如今是大势在我。陈凯就这么坐在那里,面露笑意的看着郝尚久,简单明了的将这交易赤裸裸的摆了出来。 陈凯如此直截了当,实在是让郝尚久为之一愣。可是转念一想,眼前的这人虽是文官,但却与寻常文官截然不同。做起事来,更像是狡猾的商贾,而非是那些绕来绕去的儒生,倒是他此刻却显得有些不像是他自己了。 注视着陈凯,郝尚久的目光一刻不停的打在陈凯的身上,但实际上这不过是用来遮掩他内心的纠结和浮躁罢了。 条件是早已想好的,但是真到了提出来的时候,郝尚久却还是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口来。此刻,双目已带血丝,就好像是一个赌徒似的,把最后的家当都摆上了赌桌。 “恢复新泰侯的爵位,我要一个府的地盘和编制用来养兵。另外,辖区的事情我说了算,官员、将校都由我来任命,税赋不上缴。出兵征战,可以商量,但是出兵与否以及本部兵马的临阵指挥,全有我自行负责,他人无权干涉。” 郝尚久的条件,无非是要做一个土皇帝。陈凯听过了这些话,眼眉一挑,却是直接摇了摇头,不容置疑的回答道:“新泰侯可以,这个本官可以向朝廷申请,朝廷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至于其他的,惠州总兵的差遣,我给你一个惠州镇和一个惠州城守协的编制,五千兵额。但是,惠州府不能全给你,西部的归善、博罗、长宁、河源、和平、龙川六县分你安插将校士卒,你现在的三个县我会交给忠匡伯,你给人家找了几年的麻烦,补偿了才能不让人嫉恨。将校任命你须得向我申请,文官你一介武将无权任命。税赋必须上缴,每月我会发给本色、折色与你。至于征调,你必须听我的。” “不行!” 话说着,郝尚久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双臂压在桌子上,身子前倾了过来。对此,陈凯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一言不发,到了后来反倒是郝尚久不尴不尬的重新坐了回去。 “你知道,我手里现在有两三万的大军就集结在潮州府境内,随时可以出击;你也知道,福建现在光复在即,国姓爷的大军也随时可以入粤作战;你更知道,你只有反正这一条路,否则到了明年,鞑子十有八九是要先动你的,因为他们已经不敢再来撞我的双子棱堡了。” 陈凯娓娓道来,郝尚久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几下,只觉得浑身发冷,就好像是没穿衣服,赤身裸体的站在陈凯面前,任由他上下打量。 这是大势所趋,也是他几乎必然会面临的危险困境。他设身处地,自然是看得明白,然而陈凯竟然也同样看得清楚,甚至比他看得更加清楚。此刻一旦摆上桌子,他的漫天要价就势必会缩水几分。 “好吧,我可以文官的任命权给你,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郝尚久,你听清楚了,我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现在,你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规规矩矩的听我的,我自然不会吝惜能够给你的好处。若是不听话,我即便是现在不出兵攻你,明年也你也不用再登我的门,就是这么简单!” 陈凯的态度很强硬,更是捏着郝尚久的软肋不放。值此时,陈凯已经不再关注于郝尚久的动作,只是将注意力集中于他的微表情上。所见者,时而是一只恶狼凶狠的扑向不远处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时而却又是一只仓皇逃窜的兔子在躲避恶狼的追捕。凶残与怯懦,在郝尚久的神色中反复浮现,直到良久之后,似乎是内心戏太多,演累了,他才重新恢复到方才的那副无可奈何。 “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听到此言,陈凯浮现出一丝笑意,随即郑重其事与郝尚久言道:“你的辖区,在惠州府,那里沿海。你的货物可以用广东贸易商社的船,这样可以规避牌饷。而且,挂着郑家的旗帜,在海上也更加安全,起码在沿海和南洋,敢捋虎须的没几个。” “但是,你须得记住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陈凯的人,就像是你旧主的义子李建捷一样。”说到此处,陈凯冷笑了一声,随即继续言道:“说实话,我很喜欢李建捷这样的部下,因为他是一个耿直忠诚的汉子。至于你,我也希望能够从你身上看到一些值得欣赏的东西。甚至,不说什么欣赏与否,只要肯听话的,我陈凯自然也不会吝啬。” ……………… 协商很快就结束了,陈凯乘船返回潮州,转道三河坝时,他特意与张进密议了一番,后者对于他拿出了惠州那些尚未收复的地区作为筹码,倒是一点儿也不感觉不可思议。至于原因,彼此间心照不宣。 船行在韩江之上,顺流而下,两岸的风光,这些年陈凯已经看过了无数次,但是每一次的心境都有不同,感受自也是不可避免的存在着或大或小的区别。 很快的,陈凯一行便返回到了潮州府城。哪里知道,下了船,已经有家丁在码头等候。见了陈凯,第一件事便是拜倒在地,向成凯恭贺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刚刚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大喜,大喜啊。”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向西 推书:《剑之王座》,一个老作者的新书。 简介:穿越者来到了十八世纪,现实变为了奇幻。 他有一支军队,里面都是狼人;他有一个漂亮的吸血鬼,却是他的祖宗;他有个一个仇人,但仇人却拥有一个国家,名字叫不列颠联合王国。 复国,亦或者享受余生。 主要内容如下:一个穿越者无奈之下走上反英建国的道路,一统北美十三州,重夺不列颠王冠的传奇故事。 这里有思想家伏尔泰、卢梭,也有美国的建立着富兰克林,也有传奇的狼人,有吸血鬼,有骑士,还有印第安图腾战士,还有神奇的玛雅文明残骸…… 这是一部奇幻种田文。 ……………… 永历八年九月二十四,清驻守于兴宁、长乐、程乡三县的潮州总兵郝尚久宣布反正,自称新泰侯,改元永历八年,勒令全城割辫裹网。清分巡岭东道陆振芬、潮州知府薛信辰以及程乡、长乐、兴宁三县知县不肯改弦更张,直接便被郝尚久押解三河坝。 历史上,郝尚久反正发生在一年半之前,正值李定国发动肇庆之战期间。原因,是被清廷的调动逼得反正的,这一遭却是日子过得好好的,被陈凯逼得不得不起兵抗清,直道是遇人不淑。 不过,历史上起兵时遭到了吴六奇、许龙以及苏利的三雄锁钥,全然动弹不得,只能指望着郑成功能够不顾金砺的威胁来为他脱困。这一遭是被陈凯忽悠的,且吴六奇、许龙和苏利也早已被陈凯送去投胎了,唯一一个能够对他起牵制作用的张进还是听从陈凯军令的。于是乎,三县一夜间变了颜色,紧接着郝尚久更是尽起本部兵马西进,过清溪、通衢、老龙埠,直攻龙川县,为他接下来入主惠州做先期准备。 郝尚久出兵的消息迅速的传到了潮州,这是陈凯与其早前就已经商量好的。不过以下僚口吻送至的正式报告进入巡抚衙门时,陈凯则还在后宅逗着两个孩子。 双胞胎,生产时着实将郑惜缘累得个够呛,此间还躺在床上,裹得那叫一个密不透风,唯恐吹了风对身子不好。 陈凯坐在床边,逗着孩子,也把郑惜缘逗得不住的欣笑。直到,一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哭了起来,紧接着另一个孩子也哭了起来,整个屋子里当即就是一片大乱,郑惜缘又开始担心起孩子是不是饿了什么的。 “你们先下去吧。” 女儿生孩子,郑鸿逵的夫人便一直在此看护着。此间孩子哭闹起来,以她的经验该是饿了,干脆让奶妈、婢女们带着孩子先去喂奶、睡觉。正好,这时候她也有些话想与陈凯说来。 “竟成啊,我见这些天巡抚衙门一直忙得脚不沾地,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毕竟是郑鸿逵的夫人,这些年见过的总比常人要多。此间问及,郑惜缘显然是早已预料的,陈凯看了看妻子,叹了口气,才转而对她回答道:“是的,岳母大人,已经基本准备完毕了,就这两三日间,只等平夷侯的护航舰队抵达了就出发。” 战争,两个女眷不可避免的会产生些许担忧。对此,陈凯也只能以此番是与前年两蹶名王的那位西宁王配合作战为说辞,尽可能的请她们放宽了心。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是兵行凶险,哪有必胜之说。 说起来,新会之战,陈凯只记得李定国是败了,但是怎么败的他却没有半点儿印象,似乎就连以前也没有看过、听过旁人提及过其中的细节。唯一知道的,便是李定国围困新会,期间病了四个月,清军利用这段时间把援军调到了广东战场,然后援军与平南、靖南两藩藩兵一起与李定国决战,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这里存在着不小的隐患,但是,既然决定了去做,陈凯也从未想过畏缩不前,否则也更不会强行说服郑成功。 从郑成功席卷福建之始,陈凯便已经勒令广东方面开始准备。武器,早前是由于扩军力度过大,军器局无能为力,广东这边的产能要向福建倾斜,因此很多部队的装备率完全不足。等到郑成功出兵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无非是武器的修补和补充,军器局足以胜任。广东这边的产能就可以全力供应此间的需求,凭着韩江水力工坊的产能迅速的恢复装备率。 距离武器的全军装备,实际上还是有一段不小的差距。但是,时间不等人,陈凯已经安排好了,大军分批次出动,这样就可以尽快的抵达新会,哪怕一开始只是先头部队。 安抚了家眷,陈凯照例上值。事务基本上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得到了郝尚久尽起大军西进的消息,集结在潮州府城的各镇兵马也按部就班的乘船南下,前往海澄县和南澳岛做最后的准备。 到了下午,丁有仪派人相请,陈凯自然明白会是何事,连忙启程赶往韩江水力工坊那里,那里有一片武器试验场,就像是当初在南澳岛的一般。丁有仪将陈凯那里,命人抬上了一个箱子。打开箱子,内里是两个瓷瓶子,其区别,无非是一个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而另一个则是用塞子塞住了瓶口的。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拿起了那个没有塞上的瓷瓶子,陈凯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了看,内里空空如也,倒也密不透风。再拿起那个带着塞子的时候,手上的动作轻柔了许多,颠了颠分量,随手将其放了回去,便对丁有仪点了点头。 “试试看。” 来到武器试验场,自然是试验武器的。丁有仪点了点头,挥手示意,自有试验场的士卒操演武器用法,并展示使用效果。 看过了试验,似乎比他预期的要差上一些。不过,对此陈凯已经很是满意了,毕竟是工期紧,任务重,能够折腾出来已是极好的了。 夸赞了一番,陈凯与丁有仪问及了产量的问题,后者的回答,陈凯细细算了算,第一批应该赶不上了出发了,但是过些时候应该能够跟进,无非就是需要船运罢了。对此,他也能够接受,况且这东西他本也未必一定要用,更多的还只是一种尝试罢了。 看过了这东西,陈凯便将更大的精力放在了水力工坊上面。机械轮转,噼里啪啦的声音有节奏的嘈杂着,工业化的噪音在此时显得份外的悦耳,陈凯偶然间想起,都会觉得他的审美出现了问题——若非是紧接着就能想到那物以稀为贵,以及未来广阔的前景,他都觉得他是不是真的应该去看看郎中了。 自嘲的笑了笑,陈凯准备回城,临别之际,丁有仪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无不看在了陈凯的眼里。 “放心吧,会回去的,谁也拦不住咱们的脚步!” ……………… 永历八年九月二十八,平夷侯周鹤芝的舰队浩浩荡荡的驶入南澳港。 此人,福清松潭人士,表字民稠,号九玄。根据迁居印尼的福清松潭周氏支谱的记载,周鹤芝在崇祯十三年得授温州府磐石卫黄华关兼卫绛营守备加衔游击,到了隆武二年,奉钦加御营右翼正总兵,随后封升分守浙江温州等处地方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挂平海将军印。至于爵位,则是源于鲁监国朝,官职很高,钦命总督闽浙水陆官义节制文武兼理粮饷,挂平夷大将军印,赐尙方剑,坐蟒王带便宜行事,加太傅兼太子太保平夷侯。但是那时的其他勋臣一样,辖区很小,仅限于海坛岛、南日诸岛,再到后来的温州三盘。到了现在,已经彻底跟了郑氏集团开工了。 说起来,周鹤芝与闽安侯周瑞是堂兄弟的关系。不过,当年三盘内讧,周家兄弟早已形同陌路。此人的舰队是郑成功派来协助于他的,既然如此,那么早前曾经在珠江水战中合作过的周瑞就肯定是不会过来的了。 周瑞现在还忙着防御闽南沿海,这是郑成功最早安排下的,陈凯接掌福建军政大权的那一个月里也没有进行变更。说起来,郑家的水师在闽粤沿海是有着统治力的,但是大员那边还住着个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的人马,海上马车夫在这个时代还是威名赫赫的。轮单体,西方战舰在海战上对福船、广船在排水量、火炮上都有着不小的优势。虽说,双方现阶段还处于是和平发展,海贸上也有着贸易关系,但是谁知道那边的心思如何,尤其是荷兰方面几次往诸如南澳等岛屿派遣人员探查的情况下,就更须得在沿海地区留有一定的军事存在,以免遭人觊觎。 陈凯与周鹤芝不算太熟,但也并非不认识,起码他成亲时人家还是送过一份贺礼,并且亲自前来道贺过的。 此间舰队抵达,稍作休整,大军开始按部就班的登船。第一批次的出征部队,主要是抚标、前冲镇、后冲镇、中权镇、后劲镇以及铁骑镇这六个镇的兵马,另外还要携带大量的武器、粮草以供军用。至于其他的参战部队,则由左提督柯宸枢率领,在大军抵达香港后再由水师运输。 到了十月初一,第一批的部队以及需要运输的粮草、武器尽数登船。陈凯上了船,舰队拔锚起航。算算日子,这正是历史上郑成功开始调动大军的日子,约莫早了二十来天。 船,在海上急速行驶。从南澳到香港,这条路陈凯已经走过太多次了,但是这一遭,却总是唯恐会迟到了。哪怕,这才刚刚十月,距离腊月李定国兵败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可是既便如此,也一样无法遏制住他的担忧。 所幸的是,一路上风平浪静,十来天,舰队就已经出现在了香港左近的洋面上。看着远处那座熟悉的岛屿,陈凯不由得松了口大气,可担忧却还是愈加的深重了一层。 上了岛,一切如故,无非是往来的海船更多了些。这里面,有隶属于郑家的、有陈凯交给老鼠须子建立的那处广东贸易商社的、也有来自于南洋诸国、各地的海船。有的是前来缴纳牌饷的,有的则是到此进行贸易的。这几年下来,郑氏集团在粤海的统治地位已经深入人心,香港作为海贸港口的地位已经开始在向着中左所之于福建那般大步前进。 一应人等已经在码头等候,陈凯下了船,见过了众人,便直接前往官署。洗洗风尘,稍作休整,是不可免的。期间,与老鼠须子了解了下广东贸易商社的运作,用老鼠须子的话说自然是一切大好,有着陈凯的名头,他们与南洋的很多华商都已经搭上了线。 “大伙儿都说,当年参军义救广州的壮举天下仁人志士无不崇敬向往,有参军在,他们在南洋的日子也能过得更舒坦些。” 是否真的如老鼠须子所言,陈凯并不太在意。这已经是永历四年的老底子了,人不能躺在功劳簿上过活,就像是他这些年也从未闲着过,就像是他这一遭放着福建的全胜之局不去轻轻松松的捞取他造起大势而收获的成果,而是千里迢迢的跑到此间来冒险是一样的。 商社的事情,并非陈凯这一次的主要工作方向,甚至连次要都算不上。 香港这边早已开始兴建了一批营地,大军下船进驻,迅速休整。武器、粮草同时搬运下船,存入库房。同时,舰队依旧是有周鹤芝护航返回,去接后一批的主力部队。 此间,依旧是江美鳌负责水师,聂一娘负责岛上守备,而李建捷则带着骑兵在此协守。按照作战计划,江美鳌和聂一娘是不动的,香港岛的重要性极高。至于李建捷所部,则要随军出发,而且是立刻出发,因为陈凯需要与李定国一晤。 休息一日,骠骑镇登船护卫陈凯出发。根据这段时间香港方面搜集来的情报显示,新会那边,李定国是从开战之初一直到九月底一直没有露面的,但是到了十月,李定国亲自率军抵近城下。如此,陈凯想要与李定国相见,就要直接赶往新会。 这支装载着一个骑兵镇的舰队从香港岛出发,过零丁洋,经十字门水道,走浪白外海,这一路上都有水师巡视。再向西,已经进入到了陈奇策的防区,路遇陈奇策的水师,带队的副将见过陈凯,当即转而护送陈凯进入虎跳口,进入新会水域。 李定国全面围困新会县城,八月时,陈奇策大败清军水师,阵斩水师总兵盖一鹏,为李定国任命为水师都统,屯江门两岸。 江门在新会之北,陈凯急于与李定国会面,骑兵在仙洞村一带下船,由向导带领,前往牛肚湾,准备从那里渡过恩平江。及至下午,骑队已经距离那里不远,但是打着各色旗号的明军也层出不穷。 陈凯一行是五百余骑的大部队,沿途的明军、义军们是不敢招惹的,一个个的纷纷派人赶往牛肚湾方向报信。为此,陈凯也放慢了速度,干脆缓缓而行,以免闹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结果没过多久,一支上千人的明军打着鲜明的“靳”字大旗就真的赶来施以拦截。 “对面的王师可是西宁王的部队?本官,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漳泉潮惠四府,提督军务兼管粮饷陈凯,特来与西宁王共商大计!” 正文 第六十四章 相见(上) 李定国的大营设在新会城北,本部四万大军,连带着一众来自各处的明军、义军,连营直接把新会县城不濒临水路的方向都包了起来,端是一个密不透风。 方才前来拦截的乃是李定国的心腹大将靳统武,近来是渡过恩平江协调几支新宁县境内的明军、义军的纷争的。结果,纷争还没调停完,倒是先碰上陈凯了。他是李定国的心腹,当然知道李定国一直在极力拉拢郑成功的用意。而且,上个月的回书他也晓得一些,知道陈凯不日将至,只是不知道这个不日到底是哪一日罢了。 经过了短暂的慌乱,当得知是陈凯率军赴援,那些原本互相还别着苗头,多少有些仇怨的明军、义军们纷纷忘记了彼此间的矛盾,一个挨着一个的凑了上来,只想要看看传说中的陈凯到底是长着什么模样的,才能把尚耿两藩折腾得几年也闹不出大动静来。 “陈巡抚,是陈巡抚啊!” “义救广州、两败耿继茂、炮轰广州城的陈巡抚来了,真的来了!” “有西宁王在,现在就连陈诸葛也来了,鞑子必败。大明万岁!皇上万岁!” “……” 夹道欢呼之中,陈凯记得他明明是与粤西的文官不怎么合得来的,现在竟然还有这么大的人望,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了。 恍惚间,陈凯自然也不会失了礼数,频频向周遭的明军、义军拱手行礼,更是引得阵阵欢呼。待到过了牛肚湾,欢呼告一段落,一行人继续向北,直入那一片看似绵延不绝的围城营区。 营区,是按照各部兵马的划分修建的。新会城外最主要的还是李定国的大军,位于最核心也最受力的所在。陈凯带着那一支骠骑镇在靳统武的引领下穿行其间,亦是引得人人侧目。他的旗号是已经打出来的,不过识字的不多,刚开始也没有引得太大的反应来。 说起来,自打李定国再度率大军入粤,先后赶来助战的明军、义军如过江之鲫般蜂拥而至,几乎隔不了几天就要有支新的部队赶来扎营。乍看去,此刻的陈凯这群人无非就是另一个新来的罢了,最多也就是清一色的骑兵,带队的是个文官,还比较乍眼,大抵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然而,待到有人认出陈凯的旗号来,口口相传的声音越加密集、嘹亮,下午时的欢呼很快就重现于此。 “诸葛重生、伯温在世的陈抚军到了!” “四年前小人一家得蒙陈抚军相救,方能得脱虎口,陈抚军公侯万代啊!” 义军中,夹杂了一些广州的百姓,他们是那场浩劫的劫后余生之人,对于高官显爵弃城而逃,对于从清军屠刀下将他们拯救出来的陈凯自然是感恩戴德。 这是救命之恩,施以三十万人的救命之恩! 天已入夜,热情却更胜下午之时。不断的有人涌出营寨,想要将陈凯看得更近些,到此时,就连靳统武和他手下的那些西南明军们也无不是怀着敬佩的神色看着陈凯。毕竟,类似的场面,在他们看来只发生在他们的主帅身上过。 骠骑镇护卫着陈凯直奔李定国的大营,越是向内行去,所见之处,营寨更为严整,军士看上去更加精锐,武器、甲胄方面更是配备齐全。 行到临近李定国的主营,靳统武突然停下来,表示已经为骠骑镇安排了营区。其言下之意,自然是李建捷的骑队不便深入,陈凯对此到也并不在意,与李建捷吩咐了一声,后者便自顾自的带着部队随着靳统武的一个副将前去休整。 陈凯和靳统武继续行进,已然能够看到了前方的大营。密布的鹿角丫杈背后,寨墙整齐划一,望台高耸,当可俯视这一大片营区,营中位置,一面鲜明的“李”字大旗迎风招展,向所有人彰显着这座大营的主人的身份地位与过往的那些光辉荣耀。 及至营门,卫兵挺直了腰板矗立于两侧,一个军官上前,无视靳统武的亲信身份,照例是检验腰牌,而靳统武也没有半分的犹豫或是不满,一切行云流水般进行着,似乎这才是平日里的常态。 这个时候,明军操练早已结束,正是用饭的时候。炊烟袅袅,营中却是极静的,检查完毕腰牌,守门的军官又要上前检查陈凯,这时候靳统武倒是显得有些不太高兴了,但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李定国治军素来是讲究令行禁止,这一点上与郑成功倒很是相似。此刻见那军官上前,陈凯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直接从挂在官服上的一个皮袋子里掏出了一把手铳,手握着枪管便直接递给了那军官。 “陈抚军,这是?” 一个文官,身边有五六百的骑兵护卫,竟然还随身携带着一把短火铳,这实在让靳统武有些看不明白。至少,当年征战北地乃至是后来附明,这么多年来他也没有见过一个文官是这般作态的,更多的还是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即便是有,也基本上都是一把宝剑佩在腰间,用以临危时自裁用的。 靳统武不解的目光传递而来,陈凯却是哈哈一笑,继而对其解释道:“靳帅,有的时候,面对一些特殊的情况时,哪怕你智计百出、口灿莲花,也远不如直接掏出手铳,对着对方的脑门子来上一发要更加有效。” 陈凯说得理所当然,倒是把靳统武听了个一愣。眼前的这个文官,实在是和他见过的那些文官截然不同,那些文官就算是真的狠的,最多也就是背地里暗算别人时能够如此,真正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却只剩下所谓的“临危一死报君王”。哪里像是眼前的这位,危难之际,不光要绝地反击,还要给对手“来上一发”,这似乎比他们那些武将还要亡命徒了。 话说着,守卒已经赶去禀报了。片刻之后,只见一个蟒袍玉带的武将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文官,看步伐的节奏似乎却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不过,陈凯也并不在意,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上去,纳头便拜。 “下官陈凯,拜见西宁王殿下。” 刚刚拱手,作势欲拜,来人一双铁臂已经将陈凯扶了起来。细细端详,随即便是慨然笑道:“久闻陈抚军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平生幸事。” 操着陕西口音的官话,陈凯听得明白,此刻李定国在端详着他,他也在注视着李定国。 想当年,初见时的郑成功,二十出头的年纪,英气逼人之中略有些儒生气质。现如今,眼前的李定国也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算起来也就比郑成功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但是,眼前此人却是很有豪雄的气象,气质中透着些许沧桑,或许是与他早年做过流寇有关吧。 二人相视一笑,李定国便要向陈凯介绍跟出来的那两个文官。此刻,陈凯却是摇了摇头,伸手一拦,随后竟当着李定国的面儿就冷笑了起来。 “连总制嘛,下官是见过的。当初下官专程去文村拜会时,连总制还问过下官是朱家的官儿,还是郑家的官儿呢。” 此言既出,周遭的温度当即就直入冰点。文官武将之间,甚至哪怕是普通人之间,总讲究一些面上的和气。方才李定国听闻陈凯到了,当即便起身出迎,这两个文官当然明白李定国是旨在拉拢郑成功和陈凯用以对抗孙可望。既然李定国都出迎了,他们哪怕再不情愿也不好继续在大帐内坐着,只得跟着出来。上官出来迎接,哪怕是随行的,做下僚的总也要把礼数尽到了。哪里知道,陈凯竟如此不给面子,直接把二人,乃至是粤西文官集团和郑氏集团之间的矛盾亮出来给李定国看。 此间已经是一片愕然无语,任谁也不知道这时候到底该说些什么。岂料就在这时,陈凯转向了李定国另一侧的那个文官,上下端详了一番,便直接点名了其人的身份。 “这位,想必就是连总制、张抚军和周道台背后的那位郭督师吧。” 这话说来,几乎就是直接挑明了督师大学士郭之奇就是连城璧、张孝起、周腾凤这批粤西文官的总后台,自然也就是排挤陈凯的罪魁祸首。 场面一时间僵住了,僵的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哪里知道,就在这时候,陈凯又开口了,道了一句“见过二位上官”,只是简单的拱了拱手,便权当是行过了礼了,其神色半点儿对更高级别官员的恭敬也无。 “咳咳,既然是认识的,殿下也就不用介绍了。陈抚军远道而来,夜深露重的,依学生愚见,不如先到大帐内叙话?” “金先生言之有理。” 几个高官显爵僵在了这里,一个跟在后面的幕僚打扮的儒生连忙接过了话茬儿。就着这个话茬儿,李定国的反应亦是极快的,说话间,一手拉着郭之奇,一手把着陈凯,便直接往大帐里带,那份急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绑架二人呢。 李定国拉着郭之奇和陈凯大踏步的走入大帐,靳统武和连城璧等人也只能尾随其后,跟了进去。 说起来,当初他们对于郑氏集团的势力进入粤西是心存反感的,这源于党争的惯性,也与郑氏集团的前任首领曾出卖隆武帝降清有关系。正因为这份反感,使得他们对陈凯心存防备,当时借着上官的身份排挤陈凯,亦是做给广东的其他文官、武将们看的。 奈何,眼下的残明末世,已经不是当年承平时官高一级压死人的时候了。现在讲究的实力,军事方面、政治方面、经济方面,各方面的实力。仅仅是排挤,这对陈凯来说是完全无效的。不需要郭之奇这个督师的布勒,也不需要连城璧这个总督的应允,陈凯带着郑氏集团的军队霸着珠江口,来回来去的给清军水师放血,更是可以浮海千里,直接收复琼州府,根本用不着粤西的明军、义军襄助。 当初的排挤不能奏效不说,现在反倒是被陈凯翻了出来,摆明了就是要让李定国看明白了双方的矛盾不可调和。如果一旦有个什么意外发生的话,那么破坏团结,致使局势败坏的罪名就直接贯在了他们的头上,想甩都甩不掉的。 众人步入了大帐,李定国高踞其上,郭之奇和连城璧坐在左手,而陈凯作为郑氏集团和东南明军的双重代表毫不谦让的坐在了右手边儿。至于靳统武和那幕僚则分别坐在了陈凯和连城璧的下手,似乎已经做好了当双方真的动起手来上去拉架的准备了。 调解矛盾,李定国暂且还没有这个闲心。与郑氏集团联手抗衡孙可望这是他这两次进军广东一定要拉上郑成功的根本原因,现在陈凯来了,自然还是要先行了解郑氏集团的相关动向。 高踞正座,李定国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陈凯的身上。南明以降,实在出过不少知名的文臣——史可法、马士英、钱谦益、刘宗周、张国维、朱大典、黄道周、苏观生、何腾蛟、瞿式耜、堵胤锡、丁魁楚、文安之,等等等等,有辅政于内,有奋战于外,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都已经作了古,即便是未死的,如今也不过是困在了一个又一个的困局之中,虽有奋起,但也收效甚微。 相较之下,陈凯自称是个童生,可实际上连县试和府试都没考过,连童生都说不上。科举背景如斯,进入官场的时间也很晚,也很低,不过是郑成功的一个幕僚罢了。但也就是这么个小人物,自出道以来在广东、福建两省一次次的拼死相搏,有时是辅佐郑成功,有时则是独领一军,几年下来,那支最初只有九十来个人的东南明军其实力依然不容小觑,这里面最不乏有的就是陈凯的心血。 如此人物,奋战数载,尤其是随着四年前清军席卷两广,秦王府架空永历朝廷,南明文官老成凋零,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已经是当今风头最劲的文官了,没有之一! 进入大帐,首先自然是寒暄时间,从哪里来,一路上行程如何,舟车劳顿辛苦了云云,再有的无非就是拿出陈凯的一些丰功伟绩来“久仰”一下。对此,陈凯自然也要关心一下李定国的身体状况,赞颂一番李定国两蹶名王的壮举。 李定国细细的观察着陈凯的姿态,自信、从容,这是最显而易见的。回想起坐在另一边的那个幕僚为他搜集的关于陈凯的一些资料,幻想中的形象与现实慢慢的融为一体,其形象也渐渐的清晰起来。 “陈抚军远道而来,本王已经备下了酒宴为陈抚军接风洗尘。” 说到此处,陈凯起身谢过。紧接着,方才帐外的尴尬劲儿似乎已经过去了,郭之奇突然向陈凯问道:“陈抚军既然来了,本部院倒是想问问,漳国公如今身在何处,是否随后便会赶来与王师汇合?” 郭之奇此言问及,也是在场众人尽皆关系的,尤其是郑成功的那位“老亲翁”更是关心他素来敬称的那位“国姓大将军”能否赶来。 目光汇聚于一身,陈凯也不藏私,坦然回答道:“国姓今岁是来不了了。前段时间,福建大乱,现在国姓正率领着闽南的王师席卷八闽之地。下官来之前,国姓的大军已经杀进了建宁府,兵锋直指仙霞关!” 郑成功来不了了,这个消息对于李定国而言可以说是当前最坏的消息。可是没等他的面上浮现出失望之色来,陈凯接下来的话却当即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尤其是那一句兵锋直指仙霞关的话说出来,那个关卡意味着什么,在场众人是没有不明白的,旋即就是一片不可思议的震惊。 “福建,是怎么大乱的?” 不似李定国还有一份失望的情绪需要消化,郭之奇作为方才开口问询之人,第一个便意识到了郑成功席卷八闽的关键。 “嗯。”陈凯想了想,继而肯定的对郭之奇回道:“鞑子自己玩崩的,嗯,就是这样。”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相见(中) 面无愧色的说出这话来,陈凯那一脸的人畜无害,仿佛任何阴谋诡计都会玷污了他纯洁无瑕的灵魂似的。 见陈凯说得如此认真,众人显然还没有立刻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并没有立刻发出质疑的声音。但是,一旦想到陈凯这么个素来喜欢搞风搞雨,很有些不搞事情就浑身不舒服的家伙近一年好像一直没有太大的动静,除了靳统武这般比较单纯的武将外,其他人无不是暗生疑窦,总有一种直觉在他们告诉他们,福建的那场大乱中肯定有陈凯的身影存在! 如是想来,不过众人也没有太过关注于此。李定国当即问起了福建战场的详情,陈凯只是义愤填膺的指斥福建的贪官污吏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福建当地民乱四起,士绅们见福建官场弹压不住,干脆就引了郑成功出兵。结果郑成功一出手,福建清军不是土崩瓦解,就是逃之夭夭,倒也没有费太大的气力。 “哎,广东的鞑子怎么就没有把这里弄得民不聊生呢?” 郭之奇和连城璧很郁闷,其实,广东这边平南、靖南两藩横征暴敛的程度已经逼得很多人活不下去了,这也正是两藩高达两万的藩兵雄踞,各府县也都有战力不弱的绿营存在,结果本省的明军、义军们依旧有生存空间,只要李定国一来,当即就是一个野火燎原的局面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奈何,就连清廷自己的官员都说了“广东一省,不堪两王”的话来,可是广东竟然还是没有闹出福建那么大的乱子来。由此可想,福建的官员们到底是何等的贪得无厌。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必是刘清泰、佟国器那二贼带头,否则绝不会到这个份上。” 对视了一眼,郭之奇和连城璧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他们各自的想法。确认了是这么回事,此间也只能感叹这么大的便宜竟然没有撞上,实在是让人为之叹息扼腕。 二人如斯,靳统武与那幕僚也各有各的思量。唯独是李定国,坐在那里不动声色,陈凯也没办法从神情上看出来李定国心中所想。直到,李定国再度开口的那一瞬间。 “记得国姓上次在书信中提及过派遣张侯爷北上的事情,此事至今如何了?” 李定国想要问的是什么,陈凯当然明白,此刻亦是早有准备:“张侯爷于今年正月和三月两次突破长江江防,骚扰虏廷在沿江的驻军,给予了南直隶虏师以极大的威胁,江南江宁左翼四旗以及协守江南的汉军旗全然动弹不得……” 张名振、张煌言三入长江,其实际上也间接的襄助了李定国的新会之战。说起来,若非二张奉郑成功之命进入长江流域,突破清军江防,李定国大军攻入广东,清廷在广东的统治危在旦夕,势必会如去岁那般由喀喀木率领江南江宁左翼四旗以及协守江南的汉军旗南下。算算时日,五月当可抵达广州。而那时候,李定国尚且在高州病得无法出征,于清军而言就将会是一场必胜之局了。 但是,南直隶受到骚扰,那里的清军势必无法动弹;西南的清军也有八旗军助力,但是湖广面对孙可望的驾前军已经压力甚大,哪里还敢轻动;到了最后,清廷只能从京城调兵南下,这一路就要走上大半年的功夫。 这份言下之意,李定国当然听得明白。可是于他而言,北上的目的必然是楸枰三局,是与孙可望合作,这显然与他的计划是相悖的。 对此,但凡是个人都会感到些许失望。不过,李定国从来不是个会轻言放弃的,对于任何事情他都是满怀着信心和勇气。例如此间,郑成功是没有到的,但是陈凯却来了,合作的可能尚在,正当继续加把劲儿,把广州拿下来给郑成功和陈凯看看。 “不瞒陈抚军,我军自今岁二月出兵柳州,三四月间,席卷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以及罗定州,大军自沿海插入,到了六月时已直抵新会城下……” 六月时抵近新会城下的是李定国的部将吴子圣,其部千余战兵,尽皆披甲,另外还有两百骑兵和两头战象。这是李定国的本部精锐,随行的还有虎贲将军王兴尽起本部大军,外加上其他明军、义军,浩浩荡荡的便直接把新会县城给包围了起来。 拔掉新会这枚钉子,这是李定国的既定战略。奈何,四月到八月间,李定国染病不能出征,一直在高州府。从六月二十九开始,围城的明军展开攻城作战,但却始终对清军的守御无可奈何。就这么一直耗到了九月,李定国病愈后率军北上夺取了新兴县,顺势击溃了李率泰布防在肇庆的部队,在给郑成功写过那封书信后便自行赶到新会战场主持作战。 “五月时,尚逆可喜遣藩下参将由贼云龙和右翼总兵吴贼进忠入城协防。两部藩兵配合新会虏师,死守城池,我军一时尚未有攻破城池,但是对虏师却也造成了一定的杀伤。” 这是当前的局面,李定国示意那幕僚为陈凯讲解当前形势,到了最后自然也免不了要辩解上一句。 对此,陈凯也仅仅是点了点头,并没有戳穿李定国暂且拿新会县城没什么办法的事实。但是随着那幕僚提到了另一件事情,他却反倒是心中的忧虑更甚一重了。 “八月,凌海将军陈帅统水师击溃虏广东水师,斩水师总兵盖一鹏,占据江门,虏师不敢南向……” 这事情,在路上陈凯就听陈奇策的部将提过了,很是有几分自以为傲的成分在。说起来,毕竟也是斩了一个总兵官,在传奇名将李定国面前拿了分的,现在被任命为水师都统,负责统帅新会周边水路的各部水师。 但是,新会县城,在此之前清军都是能够凭借水师来实现此地与广州之间的连通的。军需、增援,尽皆可以自此进入。可一旦水路被彻底截断,新会就真的成为了明军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孤岛了,清军死不死的与陈凯无关。奈何,新会毕竟是明时广东第三大城,内里还有大量的百姓,是数万人,还是十数万人,具体的他不得而知,但却绝计不在少数。 细细的听过了那幕僚对战局的介绍,陈凯尚且有些问题需要权衡。片刻之后,一些事情彻底想明白了,陈凯便对李定国问及针对破城的相关事宜。 “大军顿兵城下日久,终非是益事。本王倒是想尽快破城,奈何城池易守难攻,虏师防御到位,总要花费些手段方可收复此地。” 李定国说的是实情,陈凯亦是点了点头。倒是此时,郭之奇却表示如果一时难以破城,不如围城打援,只要一战击溃清军援军,守军自然丧胆。 这话并非不在理,甚至可以说是不失为一种取胜的方式。奈何,陈凯是绝对不能同意这种建议的,在他眼里,新会县城攻破越快越好,这是原则问题。 “郭督师的意思是,一边围困城池,一边等虏师的援军?” “当然。” “若是虏师始终不至,那就等到城里的虏师把本城百姓都吃光了,咱们再收取那座空城?” 陈凯嘴角微翘,一份讥讽蕴含其间。郭之奇闻言当即便是眉头一皱,直言粮尽清军必无战意,城内百姓也不会损失太多。 “你懂个锤子!” “你,你说什么?!” 郭之奇闻声而起,倒是陈凯,依旧坐在那里,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督师大学士,嘴角上的那份讥讽,更是浓重了几分。 “孤陋寡闻就说你孤陋寡闻的,你可以问问西宁王殿下,吃人的事情,这世上少过吗?” 陈凯厉声喝问,郭之奇等人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向李定国。后者,此刻显得有些尴尬,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对于陈凯的看法表示了肯定的态度。 “不谈北地大乱,辽事起,辽东汉人入关,或是南下投奔东江镇,路上易子而食的事情比比皆是;东江镇盘踞辽东数载,军中所需常年不敷使用,很多时候,人在饿死和道德面前,往往只会选择前者;等到了袁崇焕就任蓟辽督师,上手就是断了东江镇的粮饷,直到毛文龙被矫旨杀害,辽东最苦寒的那几个月里,吃人的事情又何曾少过了?” “郭督师,你须得知道,城内的那些虏师,尤其是由云龙那厮,乃是尚可喜从辽东带出来的亲信部将。他麾下的那些藩兵,吃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不是危言耸听,真的饿到了一定程度上,什么道德、伦理,都将会被抛之脑后。吃人,在明末北地的大乱中是从未少见过的场面,在辽东亦是如此。 汉人饿极了会吃人,满洲人饿极了一样会吃人,前者不提,后者也不是没有出过类似的情状。比如努尔哈赤当政后期,辽东的汉人杀得太多了,小冰河期的气候反常,再加上种田的人口被杀得太多了,粮食生产严重受损,后金要杀穷鬼、杀富户,借此来节约并且将更多的粮食控制在手上,可是即便如此也抑制不住粮价的暴涨。吃人,是最不少见的。 “陈抚军,你说的确实在理,可也不好如此冲动。” 郭之奇和连城璧不太明白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是辱骂的成分是肯定有的。倒是这话,李定国倒是听过,也很清楚是什么意思,但他自也不会火上浇油,连忙出言相劝。结果郭之奇给他面子,但也依旧扬言会上疏弹劾陈凯的无礼。而陈凯这边,冷笑了一句“不懂军事就少插嘴”,就干脆直接不再理会郭之奇他们。 “西宁王殿下。”陈凯站起身来,向着李定国拱手一礼,随即坦言道:“不瞒殿下,去岁殿下主持进攻肇庆,国姓那边最终没有出兵,就是得了下官的劝说。” 此言既出,一旁还在继续威吓会弹劾陈凯没有上下尊卑的郭之奇和连城璧当即就愣在了当场。甚至不光是他们,靳统武和那个幕僚,乃至是李定国也同样是如此。其区别,无非是前者远没有想象到陈凯会是如此愚蠢,而后者则是更加震惊于陈凯的坦诚,坦诚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不管旁人,陈凯就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当时,国姓面临金砺重兵压境的巨大威胁,杭州驻防八旗战力强悍,外加上还有不少北方绿营,闽南王师已然是勉力为之,自然无力分兵;而下官负责广东战场,虽说前年下官两次击败耿继茂,削弱了虏师的一定实力,但是潮州北部的程乡等地依旧有着郝尚久盘踞……” “那你还有余力出兵琼州府?” 找到了陈凯的一个漏子,连城璧当即喝问道。哪知道听到这话,陈凯旋即冷笑道:“做个数算吧。当时,本官麾下有一万余战兵,其中还不乏府县城池的守备部队。郝尚久那厮手里有五千兵马,但是我要守御潮州一府。所以出兵琼州时,只带了一千战兵、三千辅兵以及辅明侯的舰队。这点儿兵马,够到肇庆掺和上一手的吗?” 一语反问,二人当即哑口无言,旋即反应过来,指斥态度问题不在兵力多少。可是陈凯却并不接茬,只是冷笑着问了一句:“本官手里只有那么点儿的兵马,但却可以收复琼州府。二位上官管辖着那么多的王师,就不知道组织起几部人马,凭着水师优势去把那个府夺下来,其他的还有必要多说吗?” 从争执的一开始,陈凯要证明的就是能力问题。此刻显而易见,可是陈凯的话却还没有说完,继续对李定国言道:“本部兵马的内因外因如斯,根据下官的情报和预判,当时殿下是率军独走,秦王殿下的性子似乎也是个瑕疵必报的,那时候就算是不尾随来攻,只怕也要断了殿下的粮草。正因为如此,殿下当时要不速胜,要不速败,无论是下官,还是国姓,哪个就算是去了,只怕也未必能与殿下真的实现联手吧?” 肇庆之战,郑成功没有出兵,哪怕李定国面上不在意,但心里面未必没有疙瘩。此刻陈凯借着争执把话说清楚了,坦明了自身当时的有心无力,旋即又提到了今日之事。 “今番,福建大乱,国姓率领大军席卷福建,已近全功。潮州北部的郝尚久,下官经过了一年多的布局,也已经威逼利诱其起兵反正,下官出兵时也已经攻陷了龙川县城,正在进攻河源县的路上。” “请殿下放心,下官既然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就绝不会再让虏师落得了好。至于那些不懂军事的,麻烦不要当猪队友,我陈凯就阿弥陀佛了。”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相见(下) 恃才傲物,这是陈凯给李定国的第一印象。但是,不得不说,陈凯的才具确实让他感到了一份惊喜,甚至这份惊喜已经将方才听闻是陈凯劝说阻止郑成功前来与其共攻肇庆时的不满给冲得荡然无存。 只是这性子确实是有些过刚过直了,全然不给上官、同僚留一星半点儿的颜面,与那幕僚搜集来的相关资料似乎是存在着不小的出入的,这倒是让他感到有些困惑。 “肇庆之事,确如陈抚军所预料的那般,我军粮草不足,导致了缺乏后劲,因而暂且退回广西休整。”肯定了陈凯的能力,李定国话锋一转:“但是,商讨军务,也须得注意言辞!” “是下官冲动了。”话虽如此,可陈凯也全无向郭之奇致歉的意思,似乎已经懒得理会郭、连二人似的。 这副架势,摆明了就是不愿与郭、连二人共事。接下来,那幕僚见多谈无益,连忙告罪出去,转眼间就又回来了,说是接风宴已经准备好了,请李定国、陈凯他们先行赴宴云云。 话不投机,郭之奇和连城璧告病而走。很快的,原本准备赴宴的不少粤西明军、义军的将帅也纷纷找了各种理由。待到宴会临开始时,大帐内有的更多是李定国的部将、幕僚以及少部分粤西明军、义军的将帅,可谓是开创了这一遭李定国东进广东以来的接风宴人数新低。 这是站队,哪怕双方没有闹得那么僵,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此刻闹到了这个份上,就更是如此了。甚至,就连那些来了的粤西明军、义军将帅们也未必都是来向陈凯示好的,有的是想要借力打力的,有的存着哪一方都不得罪的心理,更有的是直接跑来做细作的,探听他们不在时陈凯的一举一动。 待到接风宴结束,果不其然便有人直奔着郭之奇那里去做汇报。内容,无非是接风宴上的人和事,但是其中隐含的东西却从来不会那么简单。 “李建捷?” “是的,督师,就是李建捷。” 李建捷是李成栋麾下最能战的骑将,武勇过人,这一次陈凯过来,据说护送的便是这个李建捷,带了足足五百余骑。 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李建捷的出现倒是给他们提了个醒——陈凯到底这一次出兵到底带了多少人来,竟然能够如此的有恃无恐。郭之奇和连城璧对视了一眼,却依旧无法确定下来。说到底,郑氏集团虽然内部有些龌龊,但是对上他们,却还是铁板一块的,他们能够获知的信息实在不多。而粤西这边,文官还好,基本上是同气连枝,但是藩镇林立,多而杂不说,内里还多有互相别着苗头的,信息保密上根本是做不到的。 “陈凯那厮提过什么军务上的事情吗?” 来人细细的回忆了一番,在二人期待的目光中略带迷惑的摇了摇头,表示他并没有听到陈凯与李定国谈及什么军务上的事情,只是坐在那里饮酒,多半时是在与李建捷说些什么,不过倒是和李定国的那个幕僚相谈甚欢,甚至宴会结束后两人都是一同离开的。 “金维新?” 这个名字一旦出口,郭之奇和连城璧二人的脸色当时就是一片惨白,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即将要发生些什么。 ……………… 接风宴上,李定国在左近的部将,诸如靳统武、张胜、高文贵、高恩、吴子圣、郭有名等将尽数到齐,幕僚中像是金维新、龚铭这样的亲信亦是在座。这其中,金维新是方才粤西文官和陈凯矛盾冲突的见证者,此间宴会起,金维新秉承着李定国的意愿也上前与陈凯攀谈,很快二人便相谈甚欢,甚至宴会结束那份兴致也没有过去,把臂而出,直往陈凯的居所继续畅谈。 “那还是永历元年,我南下投奔国姓,路遇劫匪,就连面见时身上穿的短打和草鞋都是找人借的。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落魄得无以复加了,国姓的卫兵没把我当叫花子赶走已经是莫大的机缘了。” 说到此处,陈凯哈哈大笑起来,金维新亦是附和着笑了两声:“那也是陈抚军的才华横溢,国姓亦是有识人之明,初见便可得大用自是必然的。” “却也不尽然啊。”陈凯摇了摇头,继续对金维新说道:“那时候,国姓刚刚起兵,他是与鞑子势不两立的,所以福建、广东两省的士绅中倾向虏廷的是不回来投的。而因为国姓之父的事情,那些心向王师的也不大瞧得起国姓。国姓是隆武二年的腊月起兵的,到了四月我上岛时,居然还是第一个前来投效的读书人。诸如杜辉、柯宸枢他们,都是国姓从福建带来的,甚至一直到国姓出兵前都再没有人来投奔。生逢时,是很重要的啊。” 说罢,陈凯叹了口气,面上浮现一丝侥幸。可也正是这一份侥幸看在金维新的眼中,心中却不免受到了不小的触动。 “不瞒陈抚军,学生当年投奔殿下幕中时,殿下幕中也没有什么幕僚。那时候,殿下还没有接受朝廷的任命,很多人都说学生是投了贼的。” 回想当年,金维新亦是感触颇多。倒是陈凯,此刻听到这话,不由得抬起头,重新审视了金维新一番,再看去时,目光中已经多了一份同病相怜式的亲近,看得金维新心头不由得一暖。 “我赶得时候好,国姓后来得用的幕僚,比如叶翼云、陈鼎、冯锡范、潘庚钟他们都还没有投奔。他们有的是进士,有的是举人,若非去得早了,否则我一个连县试都没考过的所谓的童生,哪有那么容易在国姓幕中站稳脚跟的。这一点,金先生可比我强多了啊。” “陈抚军天纵奇才,学生自是不敢相比的。” 金维新谦虚了一句,陈凯却摇了摇头,继而对金维新斩钉截铁的说了两个字——机缘! “哦?” “我上岛时,国姓准备出兵配合郑彩、郑联兄弟进攻海澄县。当时国姓是进行过扩编的,但是武器尚且不足。我初来乍到,又是这么个身份,就只能挑一个重担子来扛。只有一战得胜,打出名头来,日后才有地位可言。否则的话,转年夺潮州,国姓又怎会依着我的办法去冒险的?” 提升军器制造产量和智取潮州,这是陈凯在郑氏集团站稳脚跟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他凭着这些实际作为,证明了他是一个进可以攻城略地,退可以主持军需后勤的复合型人才,而且还是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物,所谓的自己人。 陈凯侃侃而谈,回望过往,金维新亦是听得不住点头,尤其是救援广州的那一次,其中惊险本就是踩在刀尖上一般,经过了陈凯的艺术加工,就更是听得金维新恨不得抓耳挠腮起来。 “怪不得安肃伯那样桀骜不驯的人物都愿意追随陈抚军麾下,实在是陈抚军把事情做到了那个份上啊。” “也是安肃伯心存忠义,不愿降虏。” 说过了救援广州,后面无非是与郑家结亲。一个幕僚,能做到与东主家的嫡女、国公的女公子结亲,在一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里已经是让人难以想象的了。更要命的是,接下来,婚还没结呢,陈凯先把东主的亲叔叔杀了,就更让金维新听得是一个瞠目结舌。 “我当时想得很清楚,于私,我是国姓的幕僚,东主出征勤王,我理所应当的要为东主看住家。于公,中左所的仓储皆是用来养兵的,是用来为朝廷收复失地,是用来中兴大明的。国姓是忠君爱国之人,必能理解我。就算是不能,起码我也努力过了,我也相信我的努力给王师带来了更好的未来。” 陈凯面露骄傲的把这番话说过了,个人也沉浸在了回忆之中。此时此刻,金维新亦是回想起这些年来他是如何的殚精竭虑,不光是要做好分内的工作,还要花费大量时间,从各种历史故事中挖掘忠义之道,用来给予李定国以感悟。凭着这些,他在李定国的幕中成为了最不可或缺的人物,哪怕是后来李定国两蹶名王,湖广、广西等地的儒生纷纷来投,其中不乏有比他能力更强的,但是有了这些基础,他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我这些年来的努力也是兼顾着朝廷和东主两方面啊。” 如是想来,金维新不由得联想到了此番永历朝廷与李定国之间的联手。这里面,于周遭人看来也不乏有他的努力,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想来的,无非就是在人前不会居功罢了。 同样都是幕僚出身,这使得二人之间有了同病相怜,甚至是同仇敌忾的共鸣。二人越谈越是开心,一直谈了一整夜,临近鸡鸣时才匆匆告别。二人通了年齿和表字,相约有时间便一起开怀畅谈,恍如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离开了陈凯那里,金维新,一夜未睡,可似乎是还有着一股子兴奋劲儿刺激着,连忙赶去求见了李定国,将这一夜的成果说个清楚。 “依学生所见,这陈抚军并不难相处。” “那么,他宴会前表现的那番,都是故意的?” 李定国皱着眉头言道,金维新亦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殿下英明,学生从陈抚军的话里话外听来,归根到底还是源于当初连制军对他的排挤。” “是啊,那话也确实太伤人了。” 姓朱还是姓郑,这话莫说是陈凯了,李定国听得都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他也存在着被人问是姓明还是姓西的可能。李定国如此,金维新亦然,因为他作为幕僚也同样面对着是姓朱还是姓李的质疑的可能性。 “因为那份排挤,所以陈抚军不愿意与郭督师、连制军他们共事。据说,他当年在国姓幕中时,被那时候国姓的一个心腹大将,叫做施琅的几次暗算,对于那种被人拖后腿的感觉是深恶痛绝的。” 被人拖后腿,这个词是陈凯亲自说给金维新的,金维新就这么直接转述给了李定国。奈何听到这话,李定国也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桂林大捷,那已然是全取广西,兵进广东的大好局面,结果调回了湖广,导致广西数府县重新沦陷。那一遭,倒是成就了他的衡阳大捷。可是衡阳大捷按照他原本的剧本是要三路合围,全歼掉那支八旗军主力的,结果倒还,只杀了一个轻敌冒进的尼堪,屯齐带着八旗军仓皇而走,几乎是毫发无损。 到了转年,孙可望自食恶果,但可惜了那么多的精锐部队被那厮就这么平白无故的赔了进去,实在可惜。而那孙可望更可恨的还有——要假借军议为名杀他,夺军以自用。事不成,便断了粮饷,直接导致他在肇庆之战中的困窘。 猪一样的队友,陈凯的那个词用得是何其贴切,这不由得李定国不进入到深思之中。待到片刻之后,继续问及金维新关于陈凯的目的,后者亦是做出了明确的回答。 “陈抚军说他此来是应邀与殿下合作的,不是与郭督师、连总制他们合作。他不觉得凭着郭督师、连总制他们的能力能够帮上多大的忙,反倒是要担心不懂军事的文官干扰军务、要担心良莠不齐的友军会把破绽露出来给鞑子。所以,他希望一旦与鞑子主力正面展开会战时,还是殿下和他联手,凭殿下的本部兵马和他带来的粤东精锐相配合,以免为敌所趁。” 金维新将陈凯的打算脱口而出,李定国思来,亦是想起了明廷文官领兵的痼疾,以及刘文秀保宁之战失败的原因。 不可否认,陈凯确实是知兵,这些年来的战绩彪炳,此间的分析,亦是在情在理,这便不由得不引起他的深思了。而在这时,他亦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陈抚军此来,带了多少兵马?” 对于李定国的问题,金维新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陈凯的说法简明扼要的提及,而后又进行了详细的分析。直到最后,才转述起了另一个关键事项。 “陈抚军说了,殿下与国姓是姻亲,他与国姓亦是妹夫与舅哥之间的关系,算起来都是亲戚。” 亲戚论,这是李定国早就想到过的,无非是陈凯与他的另一个盟友——粤西文官不和,再加上陈凯一见面就和郭之奇、连城璧呛声,以至于他把这茬儿都给抛之脑后了。 再想起,心中又是一份肯定。虽说这年头儿亲戚什么的是极不靠谱的,但是多一份这样的交情,合作起来应该也会更加融洽一些,就像是他去岁替儿子向郑成功的女儿求亲时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再见时,已经是午后了。陈凯步入大帐,内里只有李定国和金维新在。后者向他微笑示意,抬首看去,李定国亦是面有亲近之意。对此,陈凯的嘴角暗自浮现起了一丝笑意。 “自卖自夸,哪有让人家信得过的人帮着说项要来得更有效果?”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相争 “竟成言之有理啊,对此,我亦有同感。” 爽朗的笑声响彻中军大帐,透过大帐的布帘儿,清晰的传入到了郭之奇和连城璧二人的耳中。 会有这般情状,二人是心里早有预测的。但是这一幕真的呈现在他们的眼前的时候,却依旧是免不了要面色惨白,暗道不妙。 对视了一眼,咬着牙继续走上前,到了帐门外时自有李定国的卫兵在外通名,内里的笑声也就此告一段落。 步入其间,帐内只有李定国、陈凯和金维新三人。金维新告了个罪,正要起身,却见得陈凯坐在昨日郭之奇坐的位置上竟动也不动。 上下尊卑,无论东西中外都是要讲究规矩的。明崇左,例如同为侍郎,级别相同,左侍郎也要比右侍郎高上一些。 到了此间,座位一事上,郭之奇是督师,连城璧是总督,陈凯是巡抚,金维新只是一个幕僚。理论上,郭、连二人是要坐在左右两侧座位的第一个位置的,而陈凯则要屈居而下。但是由于陈凯还是郑氏集团的代表和郑氏集团麾下的广东明军的首领,与他们亦是敌体,所以昨日那般郭之奇、连城璧分据李定国左手的第一、二个座位,而陈凯则坐在了右手的第一个座位。 至此时,由于方才帐内只有三人,陈凯坐在左手第一个位置是理所应当。待到郭之奇来了,陈凯按例是要让座,回到昨日的位置的。然而陈凯却一动不动,郭之奇作为督师大学士自然不肯屈居下僚,就这么眼对眼对着。 “竟,陈抚军。”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着,李定国也是无奈,干脆叫了陈凯一声。闻言,陈凯站起身来,向李定国拱手一礼,便自顾自的坐到了对面他昨日坐过的位置上。 如此,金维新不由得松了口气,连忙挪到了陈凯下手的位置,站在那里,等着督师和总督落座。可是从头到尾,陈凯对郭之奇就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全然无视他的存在。哪怕是让座,也是因为李定国,此刻怒火中烧,郭之奇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便大步的走出了大帐。 “郭督师……” 李定国唤了一声,奈何郭之奇还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转过头,再看看陈凯,亦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很清楚,陈凯就诚心做出来恶心郭之奇的。 此间,陈凯已然落座,倒是连城璧和金维新二人则依旧站在那里,显得不尴不尬。按理说,郭之奇负气而走,连城璧也不好再待,但是此番是李定国请他们来继续昨日的头面会议,就这么走了反倒是有些不给李定国面子的意思了。 思前想后,连城璧还是没有离开,冷哼了一声,便坐了下来。不过,他并没有去坐左手的第一个位置,那个原本给郭之奇留的,而是仍旧坐在了第二个位置上。 文官之间的明争暗斗的猫腻儿,李定国实在不太能够理解,但是眼看着如此,他也知道不对劲儿。就此时,见连城璧落了座,金维新也连忙坐下,紧接着又立刻站了起来,向李定国进言,继续昨天的议题。 “目前,广东西南的高州府、廉州府和雷州府已经为王师收复,现由张抚军统领各部王师坐镇;罗定州以及肇庆府仓步水以南的新兴、恩平、阳春、阳江四县以及广州府的新宁县亦在我家掌控之中;另外,陈凌海阵斩盖一鹏,水师顺势控制了江门,虏师虽有南下重夺江门的举动,但也没有真的举大军来攻,仅仅是南下顺德、三水两县临近王师控制区的地盘,巩固防御而已。” 李定国攻陷新宁县是九月的事情,陈奇策诛杀盖一鹏,控制江门是八月的事情,到了九月十二的时候,清军一度南下,但是尚可喜显然还是打算重拾去年肇庆之战的故技,利用新会县城来消磨明军的锐气,耗到了清廷援军抵达后再行决战。 当前的形势就是新会已经被封的一个密不透风了,只待这城池攻破,明军有了这个支撑点后就可以大举北上。 经过了大半年的奋战,李定国所部大军会同粤西各部明军、义军已经收复了粤西南部的大片土地。陈凯这些年主持广东战场,对于广东的地理、区域可以说是早已印在了脑海中。这基本上已经是李定国大军的扩张极限了,再向北或是向东,就势必会与清军主力决战,在新会尚未收复的情况下是非常不智的。 而他主持的粤东战场,大致还是老样子,但是郝尚久反正已经把那池水给搅浑了。他并不急着收复惠州,反倒是更加倾向于配合李定国攻克广州。如此,便是全胜之姿。 当前的要点,显然是如何攻破新会县城。陈凯正琢磨着,哪知道连城璧那边却直接向他发问。 “不知陈抚军此番前来,带了多少兵马?” 此言既出,众人的目光当即便汇聚在了陈凯的身上。说到底,毕竟是来援了的,兵力多寡总要有个数才是。此事,李定国和金维新心里面倒是已经有了底,陈凯也可以不理会连城璧,但是现在既然郭之奇已经走了,陈凯自觉着也必要继续争锋相对下去。 如此,陈凯环顾众人,看过了那一张张的神色各异,随即谦虚的回答道:“不多,六个镇而已。” 六个镇,放在甲申之前,不说什么总兵麾下独领一军的副将、参将、游击、守备,只说一个正兵营也是三千战兵,六个镇就是一万八千战兵。但是现如今,明廷滥官滥爵已经到了几乎无以复加的程度,一个总兵管两三百兵的都不新鲜。 据连城璧所知,郑氏集团下属的各镇兵马似乎都是两个营一千战兵的规模。算一算,也就是六千战兵的样子。 六千兵马,比之如今云集于新会城下的大军,比之如今横行粤西的各路明军、义军,依旧显不出什么轻重来。以至于,当陈凯把那六个镇说出口来,当即便有一声嗤笑,像是从牙缝了呲出来的似的,虽说是轻微的几不可闻,但却还是被陈凯所洞悉到了。 对此,陈凯本人也懒得解释太多,只说还有后续兵马尚在路上,具体的也不太多解释。只是那一声嗤笑过后,连城璧却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儿,直到陈凯的后话说完。 “还有?那会是多少?” 陈凯表示由于福建大举用兵,水师、舰船方面能够调用的不多,所以只能优先战兵和武备,而且还是分了批次的。至于辅兵,则需要李定国调派,他眼下的运力确实不太够。 福建那边是一口气夺取一省之地,需要占用的资源势必巨大得难以想象。这一点,李定国、连城璧和金维新都是可以理解的。李定国一口答应了下来,让金维新进行安排,连城璧也没有说什么旁的。 “粮草方面……”兵员极其重要,但粮草亦是不可忽视的。陈凯刚刚说了这四个字,三人的目光便再度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不过,这一次陈凯却并没有提出要求。 “我军当可以自给自足,包括那些辅兵的,也无需殿下担忧。先期的已经运到了香港,下官另外还派人去琼州那边征调一部分,当可无忧。” “如此便好。” 援军初至,双方需要交流的东西很多,如此方可以实现有效的配合。陈凯自行承担了本部兵马的粮食、武器等方面,又调集了大军而来,李定国自然是欣喜非常。至会议结束时,李定国已经着人去安排营寨,而陈凯则派人回返香港岛,调集各镇前来与大军汇合。 会议结束,连城璧便告辞而去。回到大营,自然是要直接赶去面见郭之奇,可是却从郭之奇口中得知其人准备离开的消息。 “督师……” “无需相劝,这事情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伸手让了座,郭之奇叹了口气,便与连城璧解释道:“陈凯此子,原本也是咱们小视了——小视了他的能力,也小视了他的心思。” 此话,连城璧听来,当即便是一愣,旋即也就恍然大悟。其实说起来,当初在文村的事情,陈凯与连城璧爆发矛盾,固然是连城璧的排挤。随后,陈凯暗自拉拢陈奇策、李常荣,甚至引得粤西其他的一些将帅也有心动。再后来便是琼州的归属权之争,陈凯更是把周腾凤耍的一个团团转,早已给过了粤西文官集团一个好看。 这一次,陈凯根本就不是过来找麻烦的,他只是不想受人掣肘,于是乎见了面,与其矛盾更甚的连城璧只是顺嘴提了一句,当做开炮的引线而已,随后便各种找郭之奇的不痛快。归根到底,还是在于连城璧仅仅是个总督,管不到理论上治所位于福建漳州府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抚陈凯。而郭之奇是督师,还是文渊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地位上高过太多,下手使绊子的空间也更大。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如白,确是如此。”郭之奇点了点头:“记得与你讲过,我当年在福建为官的时候,就曾见识过郑家的那个纨绔……” 郭之奇是广东潮州府揭阳县人士,祖上却是福建莆田人。崇祯元年,郭之奇就已经考中了进士,还被选为庶吉士,前途一片光明。为官以来,除了在中枢的那几年外,到了地方上基本上都是在福建为官,做过提学,也做过按察副使,还兼了兵备道剿灭过闽北的土寇。 崇祯朝在福建为官,最不可能不打交道的就是郑家。郑芝龙就抚,随后为明廷剿灭各路海盗,击败荷兰人的入侵,成为了闽海霸主。那时候,“芝龙尽以海利交通朝贵,寖以大显”,“八闽以郑氏为长城”。 郑芝龙的地位日高、能力日大的当时,郑成功七岁才从日本回到福建,十五岁就已经考中了秀才,甚至还是廪生。所谓廪生,乃是秀才中的优异者,可获官府的廪米津贴,就像是后世的奖学金。 那已经是崇祯十一年的事情了,郭之奇对其还不甚了解,但是后来听闻了一些事情,比如郑成功有一次考试,监考逢迎,将考题交由同舍生去做,奉以珍果佳肴,其人竟然真的竟日饮啖而已。 “郑家的那个纨绔的功名必有情弊,陈凯那厮更是夸张,一个连县试都没考过的家伙就自称童生,现在在还做到了巡抚。举事乃国家选材大典,官职亦不可滥授,哪能由得他们这些幸进之徒如此为之。这二人,确有才具,我家族人亦有提及他们在潮州剿平土寇,恢复地方民生的施政,可正是因为有能,就更要防备着他们将才能用在为祸天下上面!” 郑成功早年的纨绔、陈凯的幕僚身份,哪怕已然“浪子回头”,也是他们这些按照制度一步步考出来的正统读书人不能容忍的。再加上郑芝龙降清,以及朝廷和藩镇之间的猫腻,更使得他们之间存在着派系的区别。这,从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背后的利益驱使,更兼有陈凯收复了张孝起名义上的辖区琼州府所引发的权柄之争。 双方的矛盾越积越厚,也不在陈凯对郭之奇针锋相对这些事情了。倒是正在这争斗之际,郭之奇却选择了退避,这里固然有以免继续被陈凯羞辱,在各路明军面前丢了颜面的担忧,连城璧也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人的意图所在。 “请督师放心,下官不会与陈凯那厮一般见识的。” “如白知我肺腑也。” 照着郭之奇的说法,他准备先回高州府检阅营兵,再去新兴县坐镇,防备肇庆的清两广总督李率泰。至于军前协调各部的任务,就全权交给了连城璧。 “虽说咱们与那些幸进之徒早晚还是会有一斗的,但是此战事关朝廷生死存亡、天子安危,务必协助西宁王歼灭虏师。” 与连城璧交流了彼此的想法,到了第二天,郭之奇便向李定国告辞,并且在其一再挽留下也没有能够留下来。 如此一举,倒是让陈凯背上了一个逼走上官的名声。不过,对此他也并不在意,只是当着李定国、连城璧、金维新等人面道了一句“聪明人啊”,就不再继续于此事上纠结,甚至还礼貌性的赠送了一份仪程与郭之奇,全然当早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只是,站在远处,眺望着郭之奇一行人离去的背影,陈凯却还是免不得流露出了些许落寂,一闪即逝。 “很抱歉,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打算和你们这些抗清之死的忠义之士为难。但是,党争已经被你们挑起来了,平日里也就罢了,此战关乎于整个广东的命运,我绝对不能冒着背后有人拖后腿的风险,哪怕只是一个可能性也不行!”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新会之战(上) 挑战了一把上下尊卑的秩序,办法更是简单粗暴,全无艺术感可言。不过,劝退了郭之奇,目的达到了,陈凯就好像前两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似的,全然再没有继续折腾的动作。 这,也让李定国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将全部心思都重新回到了军务上面。接下来,无非是陈凯的大军从香港赶到。而接到了陈凯的命令,香港的各镇也迅速的做出反应,由江美鳌的舰队护航、运输,分批抵近新会前线。 第一批赶到的自然是陈凯的抚标和另一支骑兵——铁骑镇,营寨是事先准备好的,只待赶到就可以直接进驻。 铁骑镇的规模与骠骑镇一般,倒也并没有引起旁人太大的注意。最多,也就是感叹一下陈凯的部队的骑兵数量,这确实是粤西明军中绝无仅有的。 但是,等到了抚标抵达,无论是李定国所部的将帅、幕僚,还是那些粤西的明军、义军们却无不是多出了几分遐想——并非是抚标有着多么豪华的武器装备,也并非是有着何等的杀气腾腾,这支军队在粤东、闽南的明军中不过是与其他镇一级编制无甚差别的部队,最多也就是兵种比例不同罢了。 奈何,粤西这边,郭之奇这个督师没有标营、连城璧这个总督也没有标营、张孝起那个巡抚也没有标营、周腾凤那个道台也没有标营,他们无非是有一个明廷授予的名义罢了。可是再看看陈凯,却是手握兵权的实权派封疆,有着直属于其的军队,对于麾下各镇的掌控力度自然也绝非是前者那种靠着交情、封赏、朝廷和官职的威信那些虚招子所能够比拟的。 “这可都是人家陈抚军早粤东、闽南一仗仗打出来的,人家打过的仗,尤其是打过的胜仗很多藩镇大帅都比不来呢。” 抚标的抵达引来了渍渍称奇,两地相距不远,无非是一个在珠江三角洲以西,一个在珠江三角洲以东罢了,一个来回,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很快的,征调了一个当地的货船,另一部分的三个镇尽数运抵。当那些打着前冲镇、后冲镇、中权镇旗号的三镇抵达,引发的惊异甚至很快就到了连城璧的那一层。 “你是说,那三个镇和抚标一样,都是四个营、两千左右战兵?” “是的,制军,末将绝不会看错。” 王兴如是说来,连城璧的神色端是一变。比之郭之奇和张孝起,他还有着当年招抚王兴的经历,那支文村明军的主帅素来是以他马首是瞻的,虽非标营,但也总好过连着点儿交情也无的。 本来,抚标抵达,连城璧就已经开始将对陈凯实力的预估提了一个档次。到了现在再看,却是依旧小视了,而且低估得很是严重。 “一个镇两千战兵,抛开那两个骑兵镇,那也是四个镇八千战兵。真想不到啊,这一出手,上来就是近万的大军。” 这个数量级的兵力,尤其是还是粤东、闽南的那些久经战阵的部队,他们有着更加丰富的作战经验,有着更加完善的训练,有着长期稳定控制的占领区,军饷、粮草以及武器装备上自然也不是那些粤西的明军、义军所能够比拟的。 原来,双方在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怪不得,陈凯见面就要先挤走郭之奇,而且还做得如此的有恃无恐。 “对了,还有后续的部队。” 这事情,连城璧确是与王兴提到过,原本以为前后两支部队加一起也就万余人的规模——这很符合他们早前对粤东明军的了解。但是现在看来,却已经是老皇历了。 “督师,那边在横扫福建,这边又调来了如许多的军队。福建的那一位,怕是实力上比西宁王还要更胜良多啊。” “看来确实如此啊。”连城璧点了点头,随即言道:“都是陈凯,这个人是真的不能小瞧了啊。” 想到此处,连城璧不由得又想起了郭之奇早前的退让,那话里话外的似乎也有着对陈凯潜在实力的担忧。旁的不说,以着现在的实力,他们是没办法斗得过陈凯的。毕竟,陈凯手里有几万大军,再加上陈凯背后的郑成功,这是硬实力上的差距,太过巨大了。 “想要防止这些幸进之徒败坏国事,首先还是要收复广东。只有收复了广东,有了地盘,才能更好的节制藩镇。” ……………… 近万大军先后抵达,武器精良、精神饱满,乍看上去最起码要比那些初来汇合时衣衫褴褛的明军、义军们要强上太多。 这是强援,而且后续还有部队会抵达。胜算更多了一重,李定国自是心情大好。而就在前冲镇抵达的第二天一早,新会城外的前沿也传来了消息,说是早前的安排已经准备完毕,马上就可以展开下一轮的攻势了。 “连制军和陈抚军且随本王走上一遭,若能就此破城,便可以更早的北上与尚逆、耿逆决战。” 这是新一轮的攻击,李定国准备多日,陈凯多少也知道一些大致的情况,此间既然李定国已经准备妥当,他也欣然前往。旁的不说,正好看看李定国到底是怎么攻城的,这也算是必要的涨涨见识。 所部各镇还在休整,陈凯也没打算从这份可能存在的功劳上分一杯羹,只待着卫队便与李定国、连城璧一行抵达了新会城下。 城外,明军的前沿营寨有恃无恐的罗列于火炮的正常射程外。陈凯随着李定国的指点,视线向前延伸,毫不费力的便能注意到几座土丘横垣于二者之间。而且,从这边看去,土丘下不断有明军的辅兵从一个洞里进进出出。 “放崩法?” “非也,是挖掘地道入城,配合正面强攻。” 这一手,是李定国在肇庆之战中用过的,陈凯一度还以为是掘进爆破呢。不过,那一次李定国的战法确实给了肇庆守军以极大的防御压力,逼得许尔显不得不请来了尚可喜的大军。现而今,新会的水陆交通都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了,尚可喜哪怕是得到新会撑不下去的消息,想要出兵援助,也只能是更早的与明军主力决战,而且是在明军的控制区。 说起来,放崩法,郑成功倒是玩过几次,比如漳州、比如长泰什么的,就是每一次最终都是以还没挖到城下就引爆,仅仅是在城外炸出个大坑作为收尾的。对此,陈凯曾仔细琢磨过,不过也没有机会付诸于行动。倒是李定国的这种相对原始的手法,他却是没见过的。 “原始的不代表一定是落后的,落后的不代表一定是无用的。” 如是想来,陈凯干脆将视线继续延伸。所见者,远处的城墙高耸,具体有多高不好说,但是乍看上去似乎与潮州府城是有一拼的。 这座县城,最早夯筑于元末,是座夯土城墙。到了明初洪武年间,改用砖石砌筑,是为旧城。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再兼沿海地区遭受海盗袭扰,成化年间以及万历初年,由当地官府主持分别修筑了子城和外城。旧城、子城和外城合为一体,长1370丈,开七门,在广东乃是仅次于广州府城和潮州府城之下的第三大城池。 前两座,陈凯都是见过的,而且都有着莫大的渊源。不过,这两座城池,一座是在陈凯眼皮底下丢的,他能做的也只是挽回损失;而另一座,倒是他亲手夺下来的,就是手段不怎么堂堂正正,起码车任重到了阎王爷那里估摸着也是免不了要喊上句冤枉的。 这第三大城池已经矗立于他的眼前,视线逐渐从那份高耸和坚固上收回。所见之处,城墙外修有护城河,护城河与明军战阵之间的土地上,梅花桩新旧层叠,大多是破损不堪的,只有临近护城河的还要稍好一些。而更加显眼的,则是地面上的一处处坑洼不平,一辆辆残破的攻城器械,更有着一具又一具的尸骨就这么丢在那里,为后来者诠释着此前一次次的进攻不利。 吴子圣和王兴在六月到九月间展开过几次攻城作战,均已无功而返告终。李定国到了,也曾发起过正面猛攻,结果不言而喻。到了这一次,李定国事先准备数日,显然是等着土工掘进。正好这几日陈凯到了,现在也能亲眼见识见识。 “殿下,各处隧道皆已经挖掘到了夯土层。” 到了夯土层,那就是挖掘到了城下。李定国点了点头,随即帅旗前压,震天的战鼓敲响,大军推动着攻城器械便缓缓的向前进发。 熟悉的一幕开始复现眼前,陈凯记得第一次亲眼看着攻城作战,那还是当年明军北上剿灭大埔县的土寇吴六奇和江龙二人,当时是两个土寇一城一寨呈掎角之势,明军同时发起进攻,陈凯就曾亲眼看着郑成功指挥戎旗镇攻城。 那般场景似乎又回来了,无非是换上了李定国的旗号。冲车、望台缓缓推进,云梯紧随其后。甫一进入射程,清军城头上的炮火便展开了对攻城器械的炮击。 大多是从左近呼啸而过的,但也有一些命中了攻城器械,有的被破坏了结构,有的则造成了人员伤亡,更有的是兼而有之。这种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也在呈现不断增加的趋势。 不过,明军不会始终被动挨打的。推近了百米,明军望台上的射手开始展开还击,清军城上当即便是一片突如其来的伤亡,针对那些攻城器械的攻击的力度也不可避免的削弱了不少。 早前几次攻城作战,明军伐木填壕,已经填平了不少的护城河段。此间进攻,冲车便可直抵城下。没过多久,撞击城墙的闷响便隐约传来。而在这一声声的闷响的同时,云梯早已搭上了城墙,明军的锐士举着盾牌便攀附其上。 呐喊着、厮杀着,明军有条不紊的展开着冷兵器时代式的正面蚁附攻城,清军那边也在不断地轰击着、焚烧着明军的攻城器械,设法杀伤着明军的士卒。一切都与早前见过的似曾相识,陈凯并没有在这上面倾注太多的注意力,因为他很清楚,这不是关键。 攻城展开,给予守军的压力越来越大。这边,各处隧道也在不断地汇报着他们的进度,很快的,一声声急报传来,说是隧道已然挖通了。 “果然是早有准备。” 按道理来说,隧道低于夯土层,自然也就低于城内外的地面更多,明军掘进入城,过了夯土层后是要斜着向上挖掘,挖出一个或是几个城内的出口出来。此间既然是挖通了,清军显然是在城内挖掘了壕沟。对此,李定国波澜不惊,似乎对此早已预料,只是点了点头,陈凯视线之中,便有几队手持双刀、披毡铣足的汉子就直接冲入了隧道。 陈凯知道,那些人是罗罗,西南明军中用以摧坚破阵的健斗之士。地道内的情况陈凯是看不到的,但是可以通过不断送回的战况报告加以分析和联想,便能知晓那里到底正在发生着什么。 早前几日,清军就已经注意到了明军的土丘,李定国知兵善战,城内的守将,诸如由云龙、吴进功之流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当然明白那到底是些什么。 城头的攻势正猛,清军竭尽全力的抵抗着明军的蚁附攻城。这时候,明军的隧道挖进了清军在城内准备的壕沟,双方甫一见面,当即便展开了混战。如此,明军理所当然的把罗罗派了进去,力争有内部突破清军的防御。哪怕是最差的,也要给予清军更大的压力,使其顾此失彼最终为明军压垮。 罗罗们持着双刀奋力血战,清军一度被打得节节败退。哪知道,片刻之后,清军从壕沟上方调来了一批使用肇庆之战时尚可喜专门用来破罗罗的钩镰长矛,居高临下的便从上方发起攻击。遭受两个方向的夹攻,对手的武器还克制他们的发挥,罗罗们的凶猛攻势很快就再无法维持下去。 视线所及,一个明军军官仓皇的从最近的隧道跑了出来,一路直奔到李定国马前。到了这个份上,陈凯已经不需要再继续猜下去了。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新会之战(下) 滚木礌石落下,人从云梯上跌了下来,伸出手,妄图抓住任何能够抓住的东西,但却不过是枉然罢了。 跌落的叫喊着,带来的是一声闷响,城头火炮的轰鸣顷刻间压过一切。紧接着只见喷溅硝烟的正面,一架望台震动,木料吱呀呀的开始扭曲、变形、折断,台上的射手亦是伴随着倒塌跌入尘埃。 坠落、倒塌,无非是一声而已,冒着泡的滚油从城上浇下来,只待一根火把随之而下,已然将城砖撞得松动的冲车转瞬间便化作了火海。炙浪滔天,火焰的精灵发出惨烈得让人心头猛烈颤抖的尖叫,漫无目的的奔离火海,直到颓然倒地,惨叫声渐渐消失,但火焰却依旧在燃烧着,发出灼烧蛋白质的恶臭。 城头上,箭矢射来,举着石头的士卒应声而倒,连带着那块石头脱手亦是将其砸在下面。已然有明军登上了城头,清军迅速的围了上去 值此时,城墙争夺战已然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城内的壕沟里,钩镰长矛已经展现出了兵器上的优势,罗罗即便是能够闪开刺杀,也难以躲开回拉的倒钩挂住他们身上充当轻甲的毡布。只需要一个踉跄,便可以在两三人的配合之下轻而易举的斩杀掉一个健斗之士。 很快的,壕沟里的明军被迅速清空,重新逼回到了隧道之中。清军这边抵近隧道口,茅草、纸张纷纷投入其中,一把火抛进去,火势顿起的同时,潮湿的柴火投入其中,外面几个早准备好的大蒲扇便玩命的扇了起来。 仓皇退下来向李定国报信的军官话还没说完,更多的明军开始从隧道里逃出,紧接着更是滚滚的浓烟涌出。到了这时候,还没逃出来的,十有八九也是逃不出来了。 “鸣金收兵。” 陈凯骑在马上,拿着一根单筒望远镜眺望着远处的城墙攻防战,转过眼,又观察着最近的那处隧道。没有动静,他更是免不了抽空观察一下李定国的反应。 然而,无论是明军先登,还是望台倒塌,亦或是隧道那边传来了进展顺利的消息时,李定国只是一双眸子观察着战局,面无表情的做出判断和决策,总是表现得波澜不惊。哪怕是此刻道出退兵命令的时候亦是如此,全然不似在陈凯与粤西文官相争时的那般反应迟钝,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怪不得能够两蹶名王,也怪不得能被孙可望折腾得窘困不已,果然是人无完人啊。” 陈凯如是想着,正听到旁边的连城璧出言安慰以“胜败乃兵家常事”的老话儿。不过,余光看去,似乎目中还有些许异样存在着,仿佛是心中所思的“可惜”二字不小心溢了出来。 闻鼓则进,闻金则退,这是最简单的指挥语言。这边金声响起,明军开始掩护着那些正在进攻的将士们缓缓退下。直到大军基本上都退了下来,李定国才向陈凯和连城璧点了点头,带队返回大营。 回到了中军大帐,军议开始,陈凯和连城璧作为级别最高的两个文官在此旁听,主要还是李定国与他麾下的战将们商讨着这一次失败的原因、敌我双方的伤亡情况、物资损失情况,以及再战时该当如何应对云云。 连城璧似乎还没能适应曾经立下了两蹶名王这样彪炳战绩的西宁王李定国的小挫,听得是格外的认真、倒是陈凯,脑子里更多的还是在想着其他的一些事情,对于他们的商讨反倒是并没有太过于放在心上。 军议结束,挖掘地道的办法已经被废止了,因为清军早有准备,而且准备得还是那样的充足。再继续下去,也是白费气力,还要搭上不少将士的性命,实在得不偿失。 攻城器械方面,还要重新打造。所幸人力上是不担心的,材料上也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就把左近的民居拆了,那些大梁什么的也能顶用。 不过,准备是需要时间的,李定国却不打算就此停下来,给清军以喘息的时间。此法不成,无非就是换个办法继续进攻,到了第二天,陈凯接到新一轮的攻势准备妥当的报告,便又一次跟着李定国来到了城下。 昨日丢下的那些攻城器械基本上还都在原位,清军面对李定国是压力极大的,由云龙他们断不敢出城,以免露了破绽。 明军这边对那些东西也并不在意,扔在那里就扔在那里了,反倒是忙着从前沿的营寨里推出一门门的火炮,抵近到攻击距离,便开始了瞄准、装填的一应步骤。摆明了,就是打算用火炮轰击城墙。 “殿下,下官可以过去看看吗?” “可以,陈抚军自便。” 李定国还在观察城上清军的态势,没有太多的心思能分到陈凯身上。拱手一礼,陈凯策马直奔炮兵阵地,待到了左近,翻身下马,自有李定国的亲兵上前与炮队的军官说项,后者闻听是陈凯亲到了,也不敢阻拦,任用陈凯上前观察火炮的装填工作。 新会县城的城墙高七八米的样子,这样的城墙对于冷兵器战争是会使攻击方倍感压力的。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代,火器盛行,这么高的城墙,过于巨大的火炮是上不去的。倒不是重量过大搬不上去,而是口径过大,开炮时的后坐力会震坏了城墙,无论是夯土,还是砖砌,都避免不了。如此,欧洲人才会在修筑棱堡时刻意压低其高度。 城上没有口径过大的火炮,陈凯也不用担心清军的火炮能够对明军的炮兵阵地构成多大威胁,所幸就自顾自的看了起来。 炮长梳着大拇指,闭着一只眼来回来去的比划着,那些炮手们则按照炮长的指示不断的修正着火炮的角度。调整完毕,装填手打开火药桶,凭着习惯一铲子一铲子的将火药铲进炮口,压实了,再轻手轻脚的放入火炮,看上去也是颇为熟练的。 那边装填着炮弹,陈凯走到近前,俯身下去,双手拿起了一枚炮弹,掂量了一下。随后开口问了问军官,得到了这几门炮是整个炮队最大口径的火炮的答案后,陈凯点了点头,便策马返回了李定国的帅旗下。 “陈抚军可有什么想法吗?” “许是下官想错了,还是今日之后再说吧。” 陈凯肯定是有想法,只是不愿意现在多嘴罢了。这一点,无论是连城璧,还是李定国,尽皆看得出来。不过,看得出来归看得出来,既然陈凯不愿意说,他们也不可能强问,干脆就当是没发生。 “准备好了,就让炮队开始射击吧。” ……………… 城外的炮击断断续续的折腾了大半日,明军仅仅是开炮,城墙上的敌楼、女墙什么的倒是打坏了一些,还有一些清军被炮弹或是崩飞的石子打中了,总免不了什么伤亡。昨天的那几个隧道已经用砖石堵死了,严严实实的。不过每日让那些瞎子听瓮还是照例在做着,毕竟谁也不能保准明军会不会再玩出这等手段来。 唯独是,这两日那老本贼的帅旗旁新近树起了一面书着陈字的大旗,旁边依稀写着巡抚的字样,让人不由得联想起了是不是潮州的那个陈凯来了。为此,守军的主帅——藩下参将由云龙还发了不小的脾气,大骂惠州绿营不能看住了陈凯,现在那个狡诈多智的家伙来了,这城池岂不是更要难守了。 此间,明军已经退兵了,守军不由得松了口大气。不过,哪个也不能确保明军会否夜袭,所以城守依旧不能放松。到了用饭的时辰,伙夫挑着热腾腾的米饭、菜色到城下,分与守军。 守军吃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都吃过了,这一队伙夫便在守军的带领下返回不远的军营。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侧的门脸儿都已经关了,有的还开着门,却不见了人,许是一家已经都死光了。街上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枯叶和垃圾,几具路倒尸间杂其间,发出阵阵恶臭,路过之人也都是熟视无睹,匆匆忙忙的走在路上,尤其是见得一队清军,更是连忙躲起来,哪还敢出半点儿动静。 回了营,需要让辅兵刷干净碗筷,也要准备守夜的夜宵和热水,这都是少不了的。一路上走得匆匆忙忙,伙夫们自也懒得去多看一眼城内的残破,是看得多了,也是看得腻了。 一夜过去,明军没有发动袭击。到了第二天的一大早,东隅街靠南的巷子里,一队藩兵踹开了一个院落的大门,当即便有女子的尖叫声传来。 他们是前来强征粮饷的,寻常百姓也就罢了,这一户却是有个生员,叫做鲁鳌,这样的士绅家庭,在本县的黄知县那里也是说得上话的。但是,来的不是本地绿营,更不是县衙的衙役,藩兵不管你什么举人、秀才的,由参将下令了,他们就直接踹开门,征了钱粮走人,拿不出来的就把家里的女人抓走抵用,就这么简单。 “军爷,月月都要征粮饷,学生一家本也不富裕,这些时日能交的都交出去了,实在交不出来了啊。” “妈的,不是老子们死守城池,老本贼进城了尔等还有活路。现在嫌月月征粮饷了,你他妈的日日都要吃饭,一个月不吃能行?” 一把将那秀才推倒在地,几个藩兵冲了进去,很快就翻出了鲁家的锅,里面无非是些树叶子,竟还有只草鞋,用水煮沸了,权当菜汤,哪还有半粒米粮。 从六月起,明军围城,城内米价暴涨,很快就有价无市了。藩兵四下抢掠,征收粮饷,更是让城内的百姓日子越加的没法过下去。鲁家原本有些亲朋故旧的,家里也有些存蓄,可是这些藩兵全然不管他的科举功名,隔段时间就来征收一次,动作稍慢了就是一顿毒打。鲁鳌去过县衙,想请知县黄之正代为说项一二,看到的却是本县的一个姓莫的举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可那黄知县却也只能叹息再三,拿那些藩兵全无半点办法。 现在已经是十月底了,尤其是从八月明军水师占据江门之后,水路也彻底断绝了。几次下来,鲁家能够交上去的都已经交得七七八八了,还有些保命的钱粮藏在地下,只等着真正紧要的时候再拿出来活命。哪里知道,前几日刚刚征过了,今番却又来了。 “呸,这也能吃?”藩兵一脚踹翻了锅里汤水,随后便勒令鲁鳌交出应交的份额:“否则的话,就把你媳妇带回去。正好,上次打下广州,那秀才公娘子性子烈,咱们也有几年没尝尝秀才公娘子的滋味了。” 放肆的淫笑着,鲁鳌的妻子被强拉了过去。挣扎着,回过头,也是一个劲儿的摇着头。鲁鳌自然明白,他的妻子曾说过,若是再来强征,她就跟那些藩兵走就是了。最后的那几两银子和一袋子杂粮要留着,只要能保住了孩子的命,她这个做娘的干什么都行。 见得锅里面都是些这个,藩兵也知道是刮不出什么的了,干脆就要把鲁鳌的娘子带走。倒是那鲁鳌,不忍妻子沦入女营,只得跪倒在地,爬到了那军官跟前,抱着军官的左脚裤腿,一个劲儿的求情。 军官大怒,正待抬脚踹过去。脑海里猛的想起了昨天由云龙曾说过“潮州的那个陈凯来了,这城是更难守了,须得早做准备”的话来。 “妈的。” 大喝一声,军官拔出刀,直接插在了鲁鳌的背上。只是一扭,后者受痛停止的腰板便松了下去,再没了半点儿生息。 “相公!” 鲁鳌的娘子奋力挣脱,扑在了鲁鳌的身上,连带着孩子也嚎啕大哭起来。紧接着,军官又是一刀,生员的儿子闻声而倒。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 丈夫和孩子都没了,妇人站起身来,指斥作骂。旋即,便是一头撞在了院墙上,眼见着就不活了。 “妈的,真扫兴。” 军官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随后便指挥着其他藩兵将屋子再行搜刮一番,待实在翻不出什么了,干脆叫人将这一家三口的尸首装了车。 搜刮了一轮,比之最初的很轻松便能刮得几车地皮,随着时间的推移,想要刮出来东西是越加费劲了。不过,这一次倒是几具尸首把大车装得满满的,直接拉回了军营,便送到了伙房那里。 “做腊肉?小人明白了。” 伙夫头子是个辽东人,在东江时就是个伙夫,降了清还是个伙夫,到现在还在军中做着伙夫的工作。 此间领了命,藩兵们就自顾自的走了。留下一院子的伙夫,其中有个广东本地的更是当场就吐了出来。 “还站着干嘛,把衣服都扒了,就像杀猪宰羊时那般,卸了四肢,把内脏都掏出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去,快点儿着,活儿还有很多呢。” 伙夫头子大声呼喝着那些手下,见得慢了的,一脚便直接踹上去,总算是让他们行动了起来。 腊肉,北地不多,但辽东是有的。至于广东,广式腊肉是很出名的,那个吐得稀里哗啦的厨子最是擅长做这个,可是看着那一具具的尸首,却怎么下得了手啊。 “你就拿这些当是猪啊羊啊的,平日里怎么做就怎么做。” 一脚踹在了那厨子的屁股上,伙夫头子继续做着思想工作:“你们懂得什么,腊肉能存放久些,现在早做准备,到了真的无粮的时候,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可,可这终究是吃人啊!” 此言一出,众人多是流露出了如此的神色来。倒是那伙夫头子闻言一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过往的不堪回首,眼眶里开始有泪水凝结,但最终也只换得一声叹息:“那也总好过直接吃人吧。最起码,总比死了被人吃,落得尸骨无存要强吧。” 正文 第七十章 不一样的新会之战(上) “而围城之内,自五月防兵一至,悉处民舍,官给月粮,为其私有;日用供需,责之居停。贫民日设酒馔饷兵,办刍豆饷马,少不丰赡,鞭挞随之,仍以糗粮不给为辞,搜粟民家,子女玉帛,恣其卷掠。自是民皆绝食,掘鼠罗雀,食及浮萍草履。” “至腊月初,兵又略人为腊,残骼委地,不啻万余。举人莫芝莲、贡生李龄昌、生员余浩、鲁鳌、李炅登等皆为砧上肉。知县黄之正莫敢谁何,抚膺大恸而已。” “十有四日,援兵解围,城中马有余粟,兵有遗粮,所遗民鸡骨不支。督院李率泰慰将士,存恤百姓,为之流涕曰:‘诸将虽有全城之功,亦有肝人之罪。此诸将所以自损其功也。’而悍卒不顾,犹勒城中子女质取金帛;不能办者尽俘以去。李督院数为力言,始覈一二还民;至于靖藩所掠,概留不遣。盖自被围半载,饥死者半,杀食者半,子女被掠者半。” “天降丧乱,未有如是之惨者也!” 这篇源于《新会县志》的记述粗略的描写了明军围困新会期间,藩兵掠夺城内百姓子女玉帛,以充军需的事实。甚至到了腊月,当藩兵再难搜刮到财货的时候,更是杀人做成腊肉,就连城内的士绅都不能豁免,遑论寻常百姓。至援军抵达解围,这些吃人的清军竟然还能做到马有余粟,兵有遗粮,似乎在他们眼里,吃人本也是极正常的,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藩兵如斯,地方官无能为力。待到明军溃败,藩兵竟还要继续勒索百姓、劫掠子女,就连大汉奸李永芳的儿子,时任两广总督的李率泰的劝说都置之不理。 陈凯早已记不清这份记载的全文了,但是清军在新会吃人,制造腊肉,这些却是印在了他的脑海中,就像是广州大屠杀一样,无法或忘。而这场惨剧,也是他一定要急匆匆的赶来的最重要的原因! 从九月李定国亲率大军抵达新会城下,如他前几日看过的猛烈攻势已经进行过多次了,无非是每一次的杀伤和伤亡会有些不同,可结果却都只是无功而返。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这么一败再败,李定国一直要耗到腊月十四,八旗援兵抵达广州与尚可喜、耿继茂汇合,大军南下决战才解了重围。 然后,被清军击败——四万余本部兵马,外加上前来会盟的各部明军、义军,从腊月十八大军败溃开始,只用了短短的六天时间就逃回了高州府,两天后便通过了雷州府和廉州府的地界,仓皇退回广西。这不光是比来时快上了几十倍不说,可以想象到的是,这一路上丢弃了何等数量的武器、辎重、人员,参战的明军在这几天里急速缩水,待回到广西时已经剩不下什么了。 历史上的肇庆之战只是一场遭逢小挫,因后继无力而不得不退兵的败仗,对于自身元气的损耗微乎其微。但是新会一战,却是使得李定国当年阵斩尼堪的大军直接被打断了脊梁骨。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抬起伏在案上的奋笔疾书,陈凯目光炯炯,喃喃自语道:“我,才是今年最大的变数!” 第二天一早,陈凯便直接去面见了李定国。进入大帐,提出要求,在旁的靳统武、金维新、龚铭等人无不是有感震惊。倒是李定国,目视着陈凯的目光中确实没有丝毫的犹疑,便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正好,本王也看看竟成的战法。” 主帅应允,旁人也就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紧接着,李定国召开军议,当众宣布下一次的攻城作战由陈凯负责,下面倒是有些窃窃私语,但是陈凯毕竟是名声在外,众将也就半信半疑的默认了。就连连城璧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眉头深锁,似乎还在揣测着陈凯到底打算做些什么。 众将无有异议,陈凯站起身来,与李定国拱手一礼,便上前几步,站在了众人之前,全然是一副发号施令的做派。 “按照殿下所指定的原定计划,各部继续打造攻城器械。”环顾众将,旋即,陈凯便大声喝道:“军议结束!” “啊?”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声不解,恰恰却代表了在场所有人的惊讶。 说起来,陈凯自出道以来,也是久经战阵的人物,绝非寻常文官可比。无论是兴农劝桑、管理制造,还是运筹帷幄、亲历沙场,从来都是做得极佳的。哪怕,他的办法总是与这个时代的习惯大相径庭,可是毕竟效果摆在那里,也不由得旁人不信服。 这般人物,今番要主持攻城战,于众人而言,越俎代庖的质疑是免不了的,但是也不乏有亲眼见识见识陈凯的成色和手段的欲念在。然而,这个大名鼎鼎的文官刚刚接手了指挥大权,第一个命令竟然是按照李定国的原定计划行事,随后就宣布了军议结束,让大伙儿就这么退了,实在叫人没办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想的。 众将微有犹疑,不免看向李定国,后者亦是当众表态——既然已经将指挥大权交给了陈凯,那么在这一次进攻结束前,大军自然由陈凯负责调动。先是李定国,紧接着就连连城璧也站了起来,面对那些粤西明军、义军的将帅们表示他会遵从西宁王李定国的军令,虽未明言,但是现在就连李定国也要听陈凯的,显然是连城璧这个与其有矛盾的总督也要听陈凯这个巡抚的。 连城璧的表态不由得让陈凯转过头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从中全然看不出任何鬼蜮心思来,起码任何关于阴谋诡计的微表情一样也无,有的只是斩钉截铁,仅此而已。 投桃报李,陈凯向连城璧拱手一礼,旋即面向众将,轻咳了一声,那些将帅们便开始纷纷告辞退下。到了后面,就连连城璧也没有留下来,向李定国行了礼数,对陈凯施以示意,便自行离开了中军大帐,返回他驻节的王兴的大营。 “制军,陈凯到底耍的是什么花样?” 回到大营,王兴忍不住发问,连城璧依旧是眉头深锁,只是摇了摇头:“本官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会干什么。说起来,此人确是很有些能耐的,若非是福建那位国姓爷的死党,我也很想和他好好谈谈,一起为朝廷、为皇上效力。这一次,且看他怎么做的吧,还是那句话,就算是要斗,也是收复广州之后的事情,现在还需齐心协力方能确保西宁王的这一次攻势的成功。皇上和朝廷那边,也在等着这份泼天的大捷呢。” 郑芝龙降清了,只因为这一条,连城璧就免不了对郑成功的用心有所怀疑。王兴从当年受抚开始,与连城璧交往多年,很是佩服其人的为人,对其所言深信不疑。甚至不从连城璧这里,单单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话来,他也同样免不了对郑成功产生些不信任的思绪来。 陈凯赶走了郭之奇,与粤西文官集团已经是闹得不可开交了。不过这一次,连城璧却还是选择了合作,王兴亦是深觉着其人所言的是为正理,这就像是他造反之前,几个猎户一起进山,碰上了老虎,总要先一起打死了才能考虑分虎皮、虎骨、虎鞭什么的值钱物事,否则大伙都得被老虎吃了。 “末将遵命。” 如王兴一般奇怪于陈凯的表现的,在这支由李定国所部西南明军、粤西各部的明军义军,以及粤东过来的郑氏集团人马拼凑出来的大军之中,不解是此刻最最普遍的情绪。 旁人不明白,陈凯也没打算解释。这边当众下令了让众将继续准备攻城器械,他那边也没闲着。就旁人看来,陈凯十有八九是要用他从潮州带来的老部下们,或许那些人会有些更加匪夷所思的办法来着。 这一次,陈凯从潮州带来了六个镇,外加上一直在香港协防的骠骑镇,前后一共七个镇的兵力。这其中,由于香港岛距离九龙半岛过近,陈凯频繁出动珠江水师运送大军,以免再度遭袭,后劲镇就没有出动,而是继续留在那里。手里面确有九千大军,其中光是骑兵就一千余骑,但是对于攻城,骑兵显然不会有太大作用的。 结束了军议,陈凯随后传来了李定国麾下的火器营都督高恩。就像是郑成功的神器镇似的,李定国的火器营顾名思义,自然是主要使用火器的,比如昨天炮击城墙时的那支炮队,其中绝大多数的火炮都是火器营的,另外还有一些则是其他各路明军的宝贝疙瘩,得知李定国要炮击城墙,暂时调来的罢了。 “高都督,明天攻城,还是你来指挥炮队。另外,我部的炮队也由你来全权指挥。就是有一点,别玩炸膛就行。” “陈抚军说笑了,末将麾下的儿郎们自由分寸。” 第一次受旁人指挥,尤其是还在李定国的跟前,高恩力争表现得不卑不亢一些。他是个明白人,陈凯这边也确实是在与他说笑。无非的,就是这份说笑里面,也有着一些暗示的成分在,不甚明显罢了。 “对了,前天的那几条隧道,现在都怎么样了?” 隧道明军是废弃了,但是对于清军来说依旧是存在着威胁的。所以利用火攻和浓烟击退了明军后,清军立刻派了匠人用砖石把洞口堵死了,未免再度为明军破开,甚至还加筑了几层,很是厚实。 “陈抚军请放心,若是要用,实在通不开的话,末将再让人从内部的侧面携着再挖出来一条也不会费太多时间。” “嗯,很好,高都督果然是精于此道的行家。” 夸赞了一番,陈凯又找了金维新,从大军的仓储中调用了一批物品。比如门板,再比如其他的一些东西,但最大宗的还是这些不起眼的木头,李定国在高州府时就已经搜集了不少,基本上都运过来了,其中的一些变成了攻城器械的一部分,剩余的还有不少,正好被陈凯要了过来。 “陈抚军,需要找木匠改装一些吗?” 金维新不太明白陈凯要干什么,但是门板嘛,改装就总要用到木匠,这一点总是没错的。他是早早想到了的,不过陈凯却摇了摇头,表示现在这样就很好。 门板、火器营,陈凯折腾了一天的功夫。直至深夜,还分派了一队人出去。 到了第二天,大军再度临城,高恩的炮队是按部就班的运了上来,只是不比上一次,这一次他的火炮却向东平移了一块不小的距离,而空下来的其实也没有真的空着,而是由陈凯的炮队填补,并且向西面也延伸了一大块儿出去。 “嚯,那么大的炮啊,这得要发多少斤的炮子啊!” 临战的,有陈凯的抚标,有几支粤西明军的部队,但主力还是李定国麾下的各营。比如吴子圣的右营、王之邦的左营、张胜的西胜营、郭有名的强弩营等等,林林总总的,城下也是两三万的战兵、辅兵。 早有闻李定国派人联络的那位国姓爷是海商出身,麾下水师冠绝天下。有水师,自然少不了炮,哪怕是高恩也自知之明,总是觉着福建的炮队应该比他的火器营要更加豪华。前两天炮队由船运来,他已经见识过了一把,可是到了今天,周遭亦是充满了对于那些巨大炮体的惊讶之声,哪怕是他自己也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如果只是一门炮比较大也就罢了,问题是这支炮队的每一炮的个头都不小。哪怕是最小的,也与他素来引以为傲的那三门用十二斤炮子的红夷炮一般。更何况,用十二斤炮子的在陈凯的炮队里已经是最寻常的了。 “陈抚军,这些红夷炮?” 连城璧是听说了陈凯的炮队有些吓人,但是亲眼见了和耳听的那绝对是两种感受。此间问及,陈凯也没有隐瞒,只说除了最大的那一门以外,其他的都是上次耿继茂送的,据俘虏的清军炮手说,这些红夷炮就是四年前清军轰开广州城的那些。 “那么,这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正文 第七十一章 不一样的新会之战(中) 闻言,陈凯笑而不语,只是继续眺望着远处的新会城墙,仅此而已。 红夷炮过于沉重,不光是在操炮上对于炮组的要求极高,就连准备耗用的时间也绝非是寻常火炮所能比拟的。 火炮就位,炮队还在缓缓的准备着。照着平日里的习惯,炮长竖起了大拇指,闭着一只眼来回来去的比划着,那些炮手们则按照炮长的指示不断的修正着火炮的角度。调整完毕,装填手打开火药桶,凭着习惯一铲子一铲子的将火药铲进炮口,压实了,再轻手轻脚的放入火炮。 高恩很满意本部炮组的操作熟练,自觉着没有在其他系统明军面前丢李定国的脸面。尤其是那几个粤西明军的炮组,远比他的手下要慢,更是自有着那一份精锐的傲气。 只不过,这份傲气也就持续到转过头的前一秒。再转过头去,下意识的看看陈凯的炮队进展如何,却只见那些火炮竟然早已准备结束了,那边的炮队队长更是已经让旗手向他挥舞旗帜,示意随时准备射击。 “这么快?” 光顾着自家炮队了,高恩确实没注意到陈凯那边的炮组们到底是怎么做的。但是,既然那边已经完成了,他也总不能叫人家把炮弹和火药倒出来,弄乱了火炮的角度和方向,再重新当着他的面儿来上一趟,也就只能点头示意,让旗手向那边表示他已经知道了那里的迅速,随后继续等待这边的磨磨蹭蹭。 好容易,这边的准备工作结束,高恩向李定国和陈凯那边挥舞旗帜示意,后者则给了他一个开始射击的命令。得令,高恩亦是向两侧的炮队下达指示,几乎是转瞬之后,西面的一声巨响仿佛是点燃了爆竹的引信,红夷炮的轰鸣一声接着一声的响起。 比之前日,炮队的规模大了一倍拐歪儿,这个规模不仅仅是数量,更在于口径上的激增。一眼望去,炮弹闪过硝烟,沉重的轰击在了远方。地面、护城河、城墙、女墙乃至是城门和敌楼,所到之处,泥土崩飞、砖石碎裂、更有一炮直接洞穿了包着铁皮的城门,打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窟窿出来。 这是一个明显的战果,不过高恩是使老了火炮的,哪怕不明白什么叫前装滑膛炮,以及世上还有种东西叫做膛线的,但是摆在如今,也是深知道命中不易的道理。此刻,数十门大炮倾泻,炮弹绝大多数是打在护城河与明军大阵之间的那片空地上,砸出一个个弹坑而已。有限的几炮倒是命中了,但是数量太少,凭着实心炮弹也就是能对直接命中的造成破坏和杀伤,非常之有限。 对此,高恩并不很是在意,仅仅是第一次的试射就能命中城墙,已是极好的运气。接下来,无非就是继续按照方才的角度、方位进行调整,一点点儿的将命中率提上去,就可以对清军造成更多的杀伤了。 他是宿将,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只是有一个问题在于,第一轮的试射过后,命中城墙的那几炮全是来自于陈凯的炮组,就连打在城门的那一炮也是,他这边只有一炮轰进了护城河,其他的则尽数落空了。 “真的有那么大的差距吗?” 高恩不太明白,乍一看去,大概也就是火炮的数量不同、口径不同、射程不同,似乎这就是最直接的原因。但是,他本是好家里手,只待仔细观察了下那边的装填,当即便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西侧的炮组,炮手们费力的将因后坐力而移位的火炮重新恢复原位。炮长颈上挂着、手里拿着几件工具,不时的观望着、测算着,旁边更有一个炮手用碳在漆得雪白的木板上写写画画,将炮长报出的角度、方向记录其上。 根据上一炮的角度,炮长重新估量了一下,决定抬高一些角度。炮手们根据命令,调整着炮口的角度,待到定位之后,才开始了装填的工作。 那边,火药桶打开了,里面却并非是直接装着火药,而是一个个的袋子。装填手拉出袋子,扯开棉线,封好的袋子便有了一个口子,随后他们将口子对准了炮口,也不估算用量,只是一股脑的就倒了进去。 袋子里的火药并非是粉末状,这一点距离太远了,高恩是看不到的。但是那边的装填手倾倒火药的举动,他当即就想了明白其中的利弊。 压实、装弹,所有的事情准备结束,西侧的炮队又一次率先完成了瞄准、装填的工作,向高恩发出了信号。 “陈抚军的炮队练得很好的嘛。” 不只是高恩,没有指挥作战的工作任务,百无聊赖的李定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此间开口感叹,亦只是必要的赞赏而已。倒是陈凯,却只是笑了笑,很随意的道了一句“这是有窍门的”。 “哦?”李定国的视线中,陈凯对此似乎是已经熟视无睹了,无论是炮队的装填速度,还是旁人的夸赞,都已经激不起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于是乎,李定国随口又接了一句过后可否与他讲讲的话来,哪知道陈凯竟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兵为将有的痼疾深刻影响着这个时代,主帅对于麾下军官、士卒乃至是战法的敝帚自珍是最不鲜见的潜在规则。说起来,李定国的问话在这时已经算是失礼了,不过他对此确实有着浓厚的兴趣,而且他和陈凯怎么也算是“亲戚关系”,随口问及,本也没打算放在心上,哪知道陈凯竟然真的答应了下来,并且表示会写一份条陈供李定国参详云云。 “那就有劳陈抚军了。” “殿下言重了。” 话说着,东侧的炮队也装填完毕了,高恩那边的旗帜挥舞,陈凯点了点头,新一轮的炮击展开。这一次,轰鸣声中,更多的炮弹命中了城墙。哪怕在总体比例上还算不得多高,但是命中率上的提升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边单纯的开炮,最多也就是些空气和噪音的污染,城墙那边,由于城墙过高,大口径的火炮不能运上去,只能是单纯挨打的份了。 平南藩藩下参将由云龙是平南王尚可喜麾下的心腹爱将,追随多年,哪怕城内本有守将,哪怕同来的还有个藩兵的总兵官吴进功,哪怕汉军旗在满蒙八旗面前就是一条狗,但是在绿营将领和后来南下时才补入藩兵的汉人武将面前,他却依旧可以凭一介参将充当本地的全权指挥之责。 北城墙是明军猛攻的所在,见得明军又来炮击了,由云龙也不上城,而是坐镇于城墙后的一处酒楼的三楼,凭此更可以兼顾城内壕沟的指挥。 城外的明军,打出了陈凯的旗号,这让他不由得心生忐忑。比之李定国,陈凯是他们在广东战场上的老对手了,到现在为止只有他们吃瘪的,却从来奈何不了这厮,也是一大异数了。如今陈凯和李定国联手,两个杀星都跑到这新会城下,说好听的,这样的阵容也确实是给他足够的尊重了,但是说句不好听的,就此身死的可能性猛然拔高。而且更要命的还是,明军已经全面封锁了新会县城,他们就算是想要把这个消息送出去也是不可能的了。 第二轮的炮击已经开始了,炮弹轰击着城墙,震动,在他的内心闪烁。所幸的是,这是新会县城,广东的第三大城池,坚固非常,绝非碣石卫城那等年久失修的卫所城池可比的。饶是一次次的射击,却也别想着一时半会儿就能伤动根本的。 只是,城外火炮的规模有些吓人,由云龙深知围城日久,士气易受波动,干脆将守卒都调了下来,城上只留着极少的观察哨,这样也可以减少些不必要的伤亡。 炮击展开,这一次被命中的次数更多了些,仅此而已。由云龙还在琢磨着陈凯到底会使出什么花招来,可是一直到了炮击结束他也没有琢磨出个端倪来。旁的不说,比之前天的炮击,比之这几个月来明军的进攻,似乎也就是多了几十门炮罢了,也没多出旁的什么来着。 然而,这样的心思也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的,那边的观察哨报告,说是明军的战鼓敲响,那些冲车动了,正在缓缓的向前推进。 “还磨蹭什么,叫那些士卒上城,快!” 炮击或许是不太起作用,明军又切换到了冷兵器的蚁附攻城模式。这支清军守城经验丰富,几乎是无需由云龙的喝骂,已经有军官开始组织士卒沿着楼梯登城。待到片刻之后,城墙上已然是站满了清军的守卒,每一处垛口都有着清军守御,各种守具更是早就在城上摆放好,只等着明军抵近城墙。哪里知道,就在这时候,明军的那边突然鸣金,攻城部队竟然直接停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呢?” “是老王爷和小王爷的援兵到了?” 诡异的场面发生在眼前,不由得城上的清军不去浮想联翩。奈何就在这时候,远处的炮击再度响起,经过了两轮的试射,只在顷刻间,炮弹便开始了对城墙的扫荡。 火药爆燃,急速产生的气体在有限的空间里推动着炮弹激射而出。炮弹闪过了硝烟和火焰,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径直的砸在了城上的垛口,直接从垛口那里的清军的胸膛穿了过去。 人体,无论是肌肉,还是骨骼,对于这炽热的炮弹而言都造成不了丝毫的阻滞。炮弹穿胸而过,砸在了城墙后方的垛口处,再度弹起,落下,更是直接冲进了城下准备搬运守军的辅兵人群之中。 炮弹轰击,碎石崩飞,打得周遭清军登时就是一个哭爹喊娘。然而,这样的炮击才仅仅是一个开始,第三轮的炮击如期展开,扫荡着城墙,也扫荡着城墙上的守军和守军,城上当即便是一片大乱。 “这肯定是那陈凯的手笔,这厮也太阴了吧。” 观察哨方才报告,就曾提及过明军的攻城器械只有冲车动了。这样的细节,他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哪里还想不明白明军到底是要干什么? 连忙命令守军撤下来,从楼上眺望,城上的守军仓皇而下,更有些是直接从城上掉下来的,当即就是一个不活了。伤者,确是颇为不少,更多的还是在于这一次的措手不及实在打了他们一个习惯性。 很快的,炮击结束,可城外的战鼓却又一次敲响了。根据城上留下的观察哨的报告,这一次,明军有一架望台也动了起来。 “陈凯那厮还想故技重施,引老子上钩,我呸!” 由云龙不由得脱口大骂,旋即命令观察哨继续在城上观察,守军则依旧在城下等待,以免再度着了陈凯的道。 果不出其所料,片刻之后,又一次鸣金,待到攻城器械停了下来,明军的炮击就又一次开始了,完完全全的是在复制刚才的那一次诡诈。 这一遭,城墙还是免不了要被明军的炮弹洗礼一遍,但是守卒的伤亡却少了很多。毕竟,能够打过城墙的总是少数。而且,根据观察哨的报告,城墙的损坏程度也不是很大,这样的炮击还可以继续坚持下去。 自感得意,旁边也少不了军官、亲信们的阿谀。不过,陈凯毕竟是名声在外的老对手,由云龙总还是留有一丝的警觉,总觉着陈凯还有什么旁的手段,绝计不会那么简单。 “对了,叫那些瞎子都听好了,不得放过地下的任何动静。” 炮击开始,那些瞎子们多是胆战心惊,蜷缩在壕沟里瑟瑟发抖。由云龙命令下达,很快就有那些负责的军官连忙带人下去,将那些听瓮的瞎子强拉硬拽了起来,按着他们的脑袋就逼着他们继续听瓮。 如此一来,这些瞎子们自然更是惶恐万分。但是,如此做来,倒也立刻就显出了成效。很快的,报告接二连三的送到了由云龙的指挥部那里。 “果然那姓陈的是在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大前天明军用过的每一条地道都有轻微的震动,好像在从被堵死的洞口旁边挖掘着其他的通路。 洞口堵得严丝合缝,这些是由云龙亲自检查过的,砖石砌了多少层,甚至都凸出了壕沟。此间狠狠的喝骂了一句,由云龙连忙命令那些钩镰长矛手做好准备,以不变应万变。对此,他是信心十足的,因为壕沟横垣在那里,明军想要通过地道入城,总得先过了这一关才行。 打了一辈子的仗,由云龙从容布置着一切应对的手段。城外的炮击还在隔段时间就来上一回,对于垛口、女墙、敌楼什么的倒是有着明显的破坏,但是守卒大多都在城下了,城上只有观察哨,能够造成的人员杀伤是少之又少的。 如此,炮击持续了一个上午,红夷炮在期间过热都停顿过几回。清军那边在城下还有阴凉可享,明军这边就在野地里站了一上午,腹中饥饿难免,可是陈凯却依旧是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众将已经开始萌生了谏言的打算,起码先要让士卒们把午饭吃了再说。奈何,每一次将视线试探性的投诸过去,看到的都会是陈凯身旁的李定国回之以否定的态度。 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官们听到肚皮打鼓的声音越来越多。可也就在这时候,两军阵前的一支明军的旗鼓手站了出来,对着陈凯的方向打了一阵的旗语。 陈凯细细看过了那旗帜的每一次的挥动,随后嘴角上便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转过头,便对李定国言道:“殿下,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正文 第七十二章 不一样的新会之战(下) 间断的炮击已经持续一上午了,乌龟附体的攻城部队磨磨蹭蹭的也都蹭到了清军火炮射程的范围内。无非是明军的炮击过于猛烈,清军一时半会儿的对于登上城墙还显得有些不太情愿的。 此言既出,陈凯显得胸有成竹,对李定国慨然笑道。倒是后者,听到这话,虽是点了点头,可是心中未免还会有些疑虑,无非是不便表述罢了。 说起来,陈凯折腾了一上午,只是把控着攻城部队和炮击的节奏而已,起初倒是还有些伤亡,似乎也没有达成什么太好的效果。这样在城下耗着,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来回来去的击鼓、鸣金,将士们的士气早就泄得七七八八了,就算是这时候再去强攻,也不会有太好的效果。 这是惯常的情状,陈凯似乎对此却并不以为然,与李定国道了一声,随即便下达了命令。 “全军,举门板!” 命令迅速传达到各镇、各营,这些列阵于此的部队早在出发前就已经分配了大量的门板,原以为是等到蚁附攻城时用来防箭的,起码正常情况下就是这么用的。但是此时此刻,大军尚且位于城墙一两里外的所在,难不成就这么举着走过去,那还不得累趴下了吗? 文官瞎指挥的判断油然而生,可是军令如山,众将也不敢违逆,只得依令而行。而此时,陈凯那边的巡抚大旗有条理的挥舞着,炮队的高恩眼见于此,直接下令各炮组停止射击。旋即,一骑快马从陈凯的身侧奔腾而出,直接冲到了两军阵前,马上的军官举着一个铁皮喇叭便对着城上大声呼喝了起来。 “本将曹宏锡,乃是陈抚军卫队的副队长。奉我家抚军之命,告知尔等,现在投降,还可有一条生路可言,若敢不从,城破之后,玉石俱焚!” 曹宏锡的喝问在铁皮喇叭的扩音之下登时就传遍了城墙,就连城墙后的清军也依稀可闻。他用的是明朝官话,只是略微带了些家乡的口音而已,城上的清军自然是不可能听不明白。很快的,城上清军便做出了回应——几支箭矢射来,大多是偏了,只有一支是直奔着他射来,只见这个卫所军官出身的卫队副队长拔剑一挑,箭矢便被砍飞了出去。旋即,策马奔回到陈凯的旗下。 明军一上午的攻势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清军由此反应才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众将已经开始嘟囔着陈凯技穷,把希望寄托于说服清军上面,简直可笑至极云云。倒是陈凯那边,对此是一无所知也好,了然于胸也罢,仅仅是对着新会县城的方向讥讽一笑,旋即一挥手,帅旗再度挥舞,紧接着便是炮队和已经抵近半途的攻城部队的明军旗鼓手挥舞旗帜以作答复。 接下来,只见得攻城部队的明军纷纷藏到了冲车之下,藏不下的,也尽可能的用盾牌蔽身,就像是一群缩了头的乌龟似的。而炮队那边,高恩的旗帜挥动,东侧的炮队全无动静,就好像是根本没看见一样,而西侧的炮队也只是那一门最大的红夷炮——那门始终没有开火过的灵铳仿制品的炮组开始忙碌了起来,其他炮组亦是如瞎了似的。 那门二十四磅炮是早已瞄准装填好的,炮组从上到下从头调整了一遍,便直接向陈凯那边挥旗示意。得到准许的命令,炮长当即点燃了印信。紧接着,炮声响起,巨大的炮弹轰鸣而出,在两军阵前的上空飞速划过了一道轨迹便直接打在了城墙上。 二十四磅炮,威力自然不是这一上午反复射击的那些十八磅炮、十二磅炮、九磅炮乃至是六磅炮所能够比拟的。不过,正常情况下也就是强上一些而已。至少,就那些城上的观察哨感觉,似乎也就是比早前的炮击震动更大了一些罢了。 然而,这一感受仅仅存在了一两秒的时间。随后,只听得一声直接可以把人的耳朵震聋的巨响传来的同时,脚下剧烈的震动,几乎是转瞬之间,所有的意念、感受、思绪通通消失在了漫天的烟雾和腾上半空的烟尘柱之中。 北城门以西的一段城墙,连带着整个北城门,以及更加广泛的区域转瞬间就消失在了烟尘之中。从远处看去,似乎是那一枚炮弹打碎了镇魇城下魔龙的封印,久困于此的魔龙一旦脱身,便直接像捅破了一张纸似的由下而上的击碎了看似无法触动的巨大墙体。魔龙裹挟着粉碎的夯土、墙砖,一跃而起,直冲云霄,大有直冲南天门的恢弘气势,更宛若是五色石裂,石破惊天! 龙飞九天,原本镇压在其上的夯土、城砖自然是没有那个资格随其登上天庭。烟尘铺天盖地,碎裂崩飞的夯土块儿、城砖就好像是被火炮射出似的,透过烟尘,横扫这一范围内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建筑,砖石土块无问贵贱。尤其是正处于那一区域的由云龙的指挥所,更是顷刻间就淹没在了砖石土块的狂风暴雨之中。 瓦碎、椽折,窗毁、门破,人在其中,亦是难以幸免。不过是一瞬间罢了,三楼的雅间便化作了一片血海,挣扎着、哭嚎着,却依旧无法穿透巨响后的余波。 砖石土块的狂风暴雨不分贵贱,自然也不分城内城外。此时此刻,飞溅的砖石土块穿过烟尘,横扫而至,明军的攻城部队首当其冲,如同是冰雹般打在攻城器械的挡板、顶子以及明军的门板、盾牌之上,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 攻城部队的防护已经是尽可能的严丝合缝了,奈何飞溅的砖石有大有小,小的还好,若是大的,就连门板也未必扛得住,其后的明军只能苦苦支撑。 相较之下,远处列队的明军受到的波及就微乎其微了,不过依旧有大量的石子飞溅而来,打在早已准备好的门板上啪啪作响。 中军所在,陈凯这边也有几粒石子飞来,倒也无伤大雅。此刻眺望远处的城墙,依旧掩盖在烟尘之下,看不得全貌,尤其是看不到对于城墙的破坏到底有多大,这是至关重要的。 似乎是上天听到了陈凯的心声,亦或是天崩地裂的震动加速了空气的流动,一股微风吹拂,烟尘迅速向城内的方向散去。远处的城墙,约莫在北门二三十米的所在,一个巨大的裂口由城墙根儿而起,如花朵盛开般绽放于城墙之上,形成了一个不等边的倒三角的豁口。 破损城墙边缘,还有土石砖块在时不时的掉落。陈凯已经顾不上这里了,转过头去,所见者,连城璧已然是目瞪口呆的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似的。而李定国那边,似乎也是震惊不已,只是一旦感受到了陈凯投注而来的视线,便立刻迎了上来。 “放崩法!” “无错,正是放崩法!” 哪怕是二十四磅炮,一炮也不可能直接把广东第三大城的新会县城的城墙轰成这样。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陈凯早前就已经在城下埋好了炸药,而那一炮不过是信号罢了。 回想起方才,陈凯开口向其表示即将有奇迹发生,那时候,李定国就已经注意到了攻城部队那边的旗帜挥舞。现在想来,那旗鼓手虽然与一辆冲车距离不远,但是离得那隧道口却是更近的,显然是从隧道出来,向陈凯表示一切准备就绪的。 李定国的斩钉截铁,陈凯回应得亦是理直气壮。这种法子,说起来在明时已经不乏有人使用了,只是成功率很低。所以,攻击城池,无论明清总还是喜欢用冷兵器时代的战法,玩些高科技的东西也基本上都是红夷炮轰塌城墙。 这种技术在这个时代并非不存在,但是并不成熟。陈凯很清楚的记得,郑成功进攻漳州府城和长泰县城,都曾有过使用放崩法,结果没有挖到地方就引爆火药,结果只是在地面上炸出个坑的笑话。 为此,他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些东西。其实,从原理上也不难理解——掘进至城下,封死口子,用土木砖石加固。用引信点燃火药,火药爆燃,瞬间产生巨量的气体。如此巨大的压强势必要释放出去,那么方向自然是上下左右前后这六个方向中最薄弱的一个,而抛开大地和经过了专门加固的封口,那么地面的方向,向上的方向自然也就是唯一的破绽,哪怕是上面还有着个城墙也无法封堵住如此压强的巨大能量。 但是,这里面需要注意的细节很多。比如火药埋藏点是否位于城墙之下,比如挖掘过程耗时耗力,比如隧道由于不通风所以只能挖掘较短的隧道,不能过长,比如隧道中不能过于潮湿,以免导致火药受潮无法引爆,再比如引信…… 需要注意的细节实在不少,所幸的是,李定国的穴攻虽然没有奏效,但是替陈凯却解决了一揽子的问题。甚至,由于李定国的失败,由云龙封死洞口时也势必要封得严丝合缝,厚实坚固,同样帮了陈凯一个大忙,由此才诞生了此刻的大爆炸。 至于早前的炮击城墙和控制节奏造成更大的杀伤,无非都是障眼法罢了。就像是陈凯仅仅在昨夜派遣了一支真的爆破队进入隧道,其他的几条则都只是一群明军依照命令在里面活动好引起注意罢了。因为,如果只是一路有人,那么城内必然猜到是爆破,但若是各路都有人的话,那么按照一个正常人的习惯性思维,就势必会联想到更大前天李定国的展开的穴攻作战,认定陈凯炮击城墙和控制节奏是为了给下面的掘进打掩护。 这里面的算计,李定国只在看到了城墙被毁的现状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彻底想明白了。此刻向陈凯喝道,不仅仅是确定和肯定,更有着惊叹、赞赏间杂其间。 不过,时间不等人,此时此刻,依照早前的命令,一旦碎石雨结束,已经行了一半的攻城部队就须得放弃攻城器械,全速冲向豁口。现在那些明军已经依命发起冲锋了,陈凯当即向李定国拱手一礼。 “下官乏了,后面的夺城和巷战,还是有劳殿下操持得好。” 这时候,陈凯归还了兵权,不只是李定国为之一惊,就连始终李定国另一侧发呆的连城璧也反应了过了。 明军此番围攻新会的部队很是不少,有李定国本部的四万大军,有粤西各部明军、义军的部队,还有陈凯的那近万援兵。但是这一遭排兵布阵的是陈凯,他并没有调集过多的本部兵马只有一支抚标而已。其他的,大多是李定国的部队,还有不少粤西明军的部队。 使用放崩法破坏城墙,陈凯肯定是早有成算的。这时候,按照正常的情况,陈凯更应该调集本部大军为主力,其他明军为辅助。如此,既可以如臂使指,又可以确保最大的功劳落入掌中,这才是不同派系一同执行军事任务的最常见情状。 就像是当年堵胤锡组织忠贞营进攻长沙,何腾蛟未免与他不同派系的堵胤锡和忠贞营获取大功,便以督师的身份在围城战最关键的时刻将其调走,派上了自己的人马继续围城。现如今,陈凯是有指挥大全,就连李定国都已经表态了愿意听从其人的指挥,他却还是如此行事。显然,陈凯很清楚这些明军在城下鏖战数月,很坦然的将夺城的功劳送给他们! “竟成啊,你真是个怪人。” 这话,李定国道出了连城璧的同感,毕竟,接风宴的站队已经发生,陈凯向李定国的部将示好是正常的,但是此间却还有大批的粤西明军。 此时此刻,李定国叹了口气,倒是陈凯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国姓也这么说,他还说过我应该找个郎中好好看看才是呢。” 当年力辞潮州知府的旧事被陈凯翻出来自嘲,听到这话,李定国亦是不禁莞尔。不过,他同样很清楚时间紧迫,连忙下达军令。顷刻间,只见得那书着西宁王的帅旗前压,震天的战鼓轰隆隆的敲响,方才还举着门板的明军直接抛下了这些用以防御的物事,长枪斜指,长刀出鞘,大踏步的向着新会县城的方向杀去。 正文 第七十三章 不一样的新会之战(完) 大军前出,李定国迅速的下达一个又一个的命令给前方的众将,重新规定了入城顺序,以及入城后的进攻方向,以免各部争竞功劳和城内财货而自乱阵脚。与此同时,他也在从前沿的各部中调集后续部队,以免巷战出现胶着,摆明了就是要一口气彻底压死新会的清军,不给他们以任何翻盘的机会。 命令连番下达,行进间,各部已经开始调整着各自的行进速度,以便于从那一处缺口进入。 片刻之后,吴子圣的右营在前,郭有名的强弩营在后,王兴的一个营头紧随其后,这三支兵马组成了大军破城的锋矢。而陈凯的抚标则在第二梯队,但却并非是指向豁口,却是直奔着城门——豁口与城门之间只有二三十米的距离,明军一旦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夺下北门,由此便可以有更多的部队自此杀入,加速双方在城内兵力的反转速度。 陈凯早已算得明白,李定国更是用兵如神,甚至就连他的部将吴子圣、郭有名,乃至是王兴都明白的道理。 战鼓轰鸣,明军大踏步的前进。城外的动静,城内依稀可闻,甚至城上也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奈何,烟尘吹散,靠近爆破点的那一片很大的区域中,建筑物被爆炸的威力,被飞溅的砖石打得破损不堪,到处都是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到处都是被打得骨断筋折的藩兵、绿营以及辅兵,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声,时不时的还会从掩埋之中冒出一两声衰微的求救。 周遭如斯,爆炸点上方的那段城墙已经不复存在了,左近的清军尽没,再远一些,倒有些幸存的,但也多是被震得昏倒在地。到了北门那里,亦是一片的东倒西歪,脸上、身上,皆是厚厚的灰土,早已掩盖了本来的颜色。口腔、鼻孔、甚至是眼底、耳洞中,血从里到外的渗了出来,在面上的灰土中淌过了一道道的河流。 未免威力不够,陈凯特别放了两口棺材进去,每口棺材都是用油纸防潮,填满了潮州生产的提纯过的颗粒化火药,在威力上,陈凯相信哪怕是同等的药量也绝非是穷困潦倒的粤西明军,以及从来不以军事科学技术见长的李定国所部生产的火药所能够比拟的。这是科学技术的威力,从来不是说着玩的! 明军是如何做到的,有的人已经摸到了一些门径,但更多的则还是懵懵懂懂的。但是,无论如何,现在城墙已经少了一段了,眼下最重要的却是尽可能快的堵住城墙,防止明军就此杀入,这才是真正的关键。 距离更远一些,受到波及较小的一些军官已经反应了过来,连忙指挥部下向豁口处冲去。路上,更是抓上了所见的每一个清军,只是越往豁口处跑去,幸存的清军就越少,哪怕是那些幸存下来的,此间也无不是耳中嗡鸣作响,眼花缭乱的,好像脑浆子都成了浆糊似的,哪里还听得明白什么军令啊。 时间,伴随着不断从城墙上松动、滑落的砖石而不断消逝。对于任何一方,都是须得争分夺秒的。 第一批赶到豁口的清军是一队五六十人的藩兵,后面浑浑噩噩的还跟着二三十个路上被拽来的藩兵、绿营甚至是辅兵。这一队藩兵的军官是吴进功的部下,此间能够迅速反应过来,亦是他离得恰好不远不近,受到波及较小,路程上也比其他清军更占优势。 军官侧目望去,由云龙的前沿指挥所,那处新会城北颇为有名的酒楼已经被砖石轰得不成样子了,若非是他曾到此强征粮饷,对老板的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儿有过一段印象深刻的记忆,故而记得此处的方位的话,只怕是已经没办法将其认出来了。 李定国抵达后,由云龙就一直在此坐镇,现在此间变得这副模样,其人的情状如何,可想而知。 然而,时间紧迫,军官顾不得去搜救这位主帅,也没功夫为他的大帅吴进功去了骑在头上的汉军旗大帅而高兴。就在他带队冲到豁口之际,一支狂奔而来的明军小队正与他们撞了个满怀,连转瞬的错愕也无,当即就是砍杀成了一团! 豁口的地形对于城内城外的双方没有太大的区别,最多就是城墙为清军控制,他们是有机会从上方利用砖石、弓箭发起进攻的。但是,爆破的威力直接倾注在城墙上,城墙上的清军受到的震动远胜于城墙下的,即便是没有在爆炸中受伤的,也基本上都是浑浑噩噩的倒在地上,反应速度未必能有城下的清军来得更快。更何况,陈凯的战术所致,使得由云龙根本就没有调派太多的清军登城,城上更多的只是观察哨而已,极其有限。 城池的攻守重点已经从城墙的争夺变成了针对豁口的争夺,清军拼命赶来,明军那边前出的攻城部队也在不断向那里增兵。 双方奋力厮杀,当即就是一个血流成河,奈何爆破是针对城池的,守军受到的损伤何其巨大,很快的,迅速增多的明军就将清军杀得节节败退,没过一会儿,就连豁口的控制权也宣告易手了。 假攻城部队、真突击队击破了把在豁口的清军,迅速的扩大控制区,将看到的每一个清军都补上一刀。紧接着,已经不要什么阵型了,几乎是跑步赶来的吴子圣所部率先抵近豁口,一拥而入。随着吴子圣的将令下达,大队的右营战兵扑向北门,其他的则配合突击队清剿左近的清军,甚至从豁口斜拉拉的残壁和城墙内侧的城梯处冲上城墙。 豁口易手,接下来就是北门,突击队在吴子圣的亲兵家丁队的配合下,果断出击,迅速的夺下北门,将左近的清军杀得精光。大门洞开,已经抵近城下的抚标前营挺着一丈五尺的长矛,迈着整齐的步伐列阵而入,顺着脚下的主干道便直指新会县的县衙。 最初赶到豁口的清军已经化作了一地的尸骸,倒是那军官经验丰富,在组织部下控制豁口之际,也不忘了派人去禀报吴进功。 奈何,陈凯是有心算无心,吴进功反应再快,也快不过突击队的距离优势。等他反应过来,在军营组织部队反击只是,就连吴子圣的右营也已经冲入了豁口,甚至没等他冲出营门,就连北门也已经被明军打开了。 方才的爆破,受损、波及的不仅仅是爆破点及其附近的区域,整个新会县城都有着或重或轻的震感。 城中距离县衙不算太远的一处大宅院,能够居住于此,自然是本地的富贵大族。只是照壁前后、大门左近的垃圾遍地,就连大门上的两个灯笼也只剩下了一个破败的不成样子的,也实在把富贵这两个字糟蹋得不轻。 这是本县举人莫芝莲家的宅子,莫氏一族世居于此。这家族,凭着读书传家,仰仗着明廷的优待,积攒了莫大的家业。在城内有店铺、工坊,在乡间有田产、宅院,有大批的仆人、婢女伺候,甚至还有海船,将收购来的、自家产的货物贩卖到南洋。 如此家族,在地方上是极具影响力的,哪怕是知县这样的百里侯,到了地方上也是要给予足够的尊重的。天下世家大族概莫如是,莫家如此,到了清季,本县的知县黄之正也从来都是极其重视他们的感官的。但是,围城一起,甚至只是五月时藩兵抵达,这几百年的常态就彻底不作数了。 藩兵自持是王府的部下,是汉军旗的旗人,对于本县的百姓盘剥极苦也就罢了,就连他们这些乡绅和城内的大族也不能豁免。寻常的征粮征饷,莫芝莲也就忍了,后来更是变本加厉,逼着他家出更多的财货。 那一次,莫芝莲只是上去与那军官稍微理论了一下,甚至只是为讨价还价做个起手,哪知道那些藩兵便毫不犹豫的将其暴打了一顿。若非是家里拿出了更多的钱粮来,只怕是当时就被藩兵活活打死在自家的宅院之中。 为此,莫芝莲特别去了一趟县衙,恳请黄之正为他向由云龙和吴进功说项一二。哪知道那黄知县亦是一脸的愁容,全然管不了的。再看看那些衙役,甚至也有几个鼻青脸肿的,不猜也知道到底是谁干的。 藩兵嚣张如斯,这是莫芝莲从来没有想过的。不说明时士绅的优待,只说当初李成栋的那些虎狼之师到了新会,也没有说拿他们这样的富贵家族怎么着的。只要跟着官府走,无论是从明,还是从清,总少不了好处的,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哀叹了一番连知识阶层都得不到尊重的末世气象,对于藩兵的横征暴敛,他也只能苦苦支撑着。家里的财货供出去,城池围困,乡下的哪怕是还有也送不进来。为了能够活下去,只能不断地缩减开支,甚至到了现在,家中的仆人都已经遣散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只有一些家生子儿,他也已经在琢磨着将其轰出门去自求多福,而且这样的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家中粮食的消耗也不断的在他的脑海中膨胀。 仆人遣散,他也要求族人们尽可能的减少活动,如此就可以省下更多的粮食来。宅子里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到处都是落叶、垃圾,乃至是粪便。倒是此富贵人家的男男女女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份恶臭。或者说,他们身上的味道也未必能够比那些垃圾好上哪去的。 起码,脏是脏了些,总比城东的那个鲁秀才一家子被藩兵杀光了,带回去做了腊肉要强吧! 今日又是攻城,莫芝莲照例登上藏书楼,眺望城北。他抱着何等心思,是盼着清军援兵抵达,是盼着由云龙击破明军,还是盼着明军攻陷城池,没有人知道。但是连续几个月下来,他都是这般,所见者千篇一律,却从未变更,求得无非是一个希望罢了。 坐在窗前,眺望了一上午的时间,甚至他都已经困了,伏在窗前的案上迷糊了起来。奈何,巨响传来,震动得仿佛是就连藏书楼都摇晃了一下子,莫芝莲当即便惊醒了过来,抬眼再看,亦是临近北门处烟雾缭绕,一股浑浊直冲云霄。 “老天爷啊,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了?” 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直到硝烟散尽,依稀可以从亭台楼阁的夹缝中看到豁口的部分。 城,塌了。莫芝莲的心境也仿佛是被一块巨石砸得水花腾起,只是站在那里,保持着瞪大了眼珠子、嘴巴大了一圈的模样,就这么喝了一肚子夹杂着爆破灰尘的冷风,连将那些灰土渣滓吐出去也没有来得及做,就一股脑的咽了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明军的火红色军器已经在豁口处立了起来,大队的明军涌入,很快的就连北门那里亦是如此。莫芝莲看不清楚旗帜上写的是什么,但是那颜色已经证明了当前的情状。 眼见于此,莫芝莲连滚带爬的跑下了藏书楼,立刻召集族人和所剩无几的仆人,看着这些几乎已经站不住的男男女女,他立刻将他的所见所闻尽数道来。只不过,反应,却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来得迟钝。 “大伯,是不是这就意味着那些藩兵不会再来抢咱们了?” 好半晌,一个远房的侄子才怯生生的说出这话来,当即便是引起了一片的轰动,甚至比得知明军入城时的反应还要剧烈个几百倍。 告知,只是其一,莫芝莲连忙喝令肃静,分配这些族中子弟以任务——大多是找些木棒什么的作为武器,护卫宅院。但也有一些,是要尽快赶去寻其他士绅以及故交,总要有个同气连枝才好应对接下来的变局。 莫家迅速的行动了起来,其他的大族、士绅家庭也多是如此。倒是这时候了,明军的行动速度却远比他们要快速,各部明军迅速入城,城池是被四面围困得结结实实的,吴进功无路可逃,只能做困兽之斗。结果带着所部兵马以及纠集起来的其他藩兵、绿营冲上了大街,直接就撞上了陈凯的抚标。 密集的方阵,明军列阵而战,有着大军入城,胜负已定的心理优势,很快就击破了早已丧胆的藩兵,旋即便挨着城内的坊巷展开了残酷的追杀。 明军已经大举入城了,各部按照李定国的指挥扑向城内各片区域。溃卒之中,一个藩兵军官丢了武器,一边跑,一边扯着身上的汉军旗军服。 他是久经征战的,溃败时逃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已驾轻就熟。正常情况下,无非是设法逃出城去,可是现在城池被围得那么严实,出城是不可能的了,只有变兵为民,暂且躲进无人居住的民居,逃过第一轮的搜捕,就能多上一重的生机。 被那支大多是长矛方阵的抚标击破,军官夺路而逃。太近了,是不行的,总要跑远了,找处一猫,才有更大的机会。就这么,一路逃窜,几次差点儿被入城的明军撞上,七拐八拐的就拐到了东隅街靠南的一处坊巷的坊墙之外。而此时,就在他来时的方向,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军官顾不得再去找寻,踩着一辆没了驴的驴车的车棒子,直接就翻进了坊墙。 一如其他坊巷的百姓,爆破的惊天动地不分贵贱的惊醒了此间的蛰伏。坊墙之内,百姓们惶恐不安的走出门来,凭着往日的交情凑成了一个个的小团体,窃窃私语着。 是守军击破了城外的明军,还是清军的援军抵达,两厢里应外合,亦或是明军破城,这些对他们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眼下都快饿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关心旁的什么。只盼着尽快恢复太平了,有活儿干,有口饭吃,能够养活家人,还敢奢求什么? “可惜了鲁秀才一家,多好的人啊,虽说是有几分臭脾气,但是当初还给我那蠢笨的儿子指点过两回识字呢。” “是啊,还有他那娘子,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一点儿也不摆架子。” “哎,好人不长命啊。” 话说着,北面的坊墙传来了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人从高处掉了下来。坊门是关闭的,百姓们心存恐惧,连忙把各自的家眷都轰了回去。倒是有几个天生大胆的,各自鼓舞着士气,抄着棍棒便寻了过去。 从坊墙上摔下来的自然是那军官,他也是逼得急了,一个不小心就从上面掉了下来,直接崴了一下子,把左脚给扭伤了。 未免有太大的动静,惊动了旁人,他是死咬着牙不肯出声。细细听去,很快的,一支明军便从外面的街巷冲了过去,大呼小叫着要奔着东门那里杀去。 外间的危险暂且过去了,军官稍微松了口气,可也就在这时,坊内的脚步声传来。还是惊动了旁人,军官不由得暗骂了一句,便连忙拖着崴了左脚找寻藏身之所,哪里还敢耽搁片刻。 军官前脚离开坊墙那边,后脚那几个汉子就寻了过来。确定了是有人翻了进来,他们不由得开始为家人担忧。但是,相邻多年,本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对外人从来都是同气连枝的,眼见于此,几个汉子立刻便就着痕迹追了下去。 围城数月,再加上藩兵的横征暴敛,莫说是牛羊猪驴了,猫啊狗啊,就算是麻雀、老鼠的都已经吃光了。此间军官到惧怕有狗会循着味道找到他,奈何那几个汉子都是从小到大居住于此的,对于此间的环境远比他要熟悉无数倍,循着他留下的痕迹便一路追了过来。 军官不敢藏身,只得是夺路而逃。但是背后被一群熟悉环境之人追着,他对此又算不得太过熟悉,跑着跑着便慌不择路的跑到了方才众人窃窃私语的那条坊内街巷之上。 街上无人,但是一双双的眼睛却从门缝里瞧着。进来了个外人,很快的,便有人注意到了他来不及换下去的官靴的样式,一嗓子“藩兵来了”当即便引起了一阵的哭叫。然而,惊恐的哭叫很快就过去了,似乎是反应了过来明军入城的当前现实,越来越多的门打开,不断的有男男女女的拿着棍棒、菜刀什么的走出来,连带着那群追击而至的汉子,很快就将军官围在了大街上。 “是他,就是他平日里来强征的,还把鲁秀才一家子杀了!” 一声尖叫,方才还惊恐的环顾众人的军官当即便软倒在了地上。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这鬼使神差的竟逃到了这个坊来,转头一看,他杀人运尸的那个鲁秀才家,不正是就在他刚才拐进这大街的那条小巷吗? “宰了这畜生,为鲁秀才一家子报仇!” 明军已经进城了,城内的清军算是完了,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些鸡骨不支的百姓闻言,当即便是一拥而上,将那倒下的军官围在正中。凄厉的惨叫声中,人群里飞出一串串的血珠肉块,不时的,还有人退出来,手里拿着一截截的断肢、肉块…… 正文 第七十四章 理由 几近于僵尸食人的场面,待到明军全面控制城内各处要点和要道之后才随着李定国入城的陈凯是无缘得见的。 但是,接下来明军挨个街巷的搜捕的过程中,但凡是被本地百姓抓出来的,就没有一个是全须全影的。被打得骨断筋折,估计一辈子也下不了床的,这都算是轻的。更多的交上来时都只剩下了一堆断骨烂肉,若非身上一些诸如官靴、腰带、佩刀、军服、铠甲之类的东西还能作为证明的话,天知道送上来的都是些什么。至于,有没有缺斤短两,就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明军也没打算把他们做成腊肉。 “无论古今中外,老百姓都是一样的,无非是能吃饱饭,就安心做顺民,哪怕是受了委屈,也最多就是报复相关人等。但若是饿了肚子,甚至是面临着饿死的命运,只要有人带头,乃至是只要有人煽动,或者仅仅一个暗示,就立刻化作暴乱的洪流。” 看着那些令人作呕的物事,陈凯幽幽的道了一句,当即便引起了李定国和连城璧的侧目。至于二人的区别,无非是李定国似乎又回忆起了当年的挣扎求活,而连城璧则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也是一个字儿也没说出口,有的只是一声叹息罢了。 一切因果,皆系于利益二字。从来,陈凯都很清楚这个道理。新会县城已然攻陷,城墙外是围的一个密不透风,清军是绝计逃不出去的,剩下的无非就是甄别、清剿,彻底把那些清军都挖出来,也就是花费些时间罢了。 大功已定,入城的各部功劳自然不少。至于陈凯自己,一个弄毁了城墙的滔天大功,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再去争些什么。若非是打算让抚标多见见血的话,陈凯连抚标都不打算带上战场。 清剿的工作还在继续,陆陆续续的有消息传来。多的,无非是在城东的某某坊抓住了哪个军官、在城西的某某巷擒获了几个士卒、在城南的某某街杀死了一群负隅顽抗的清军,基本上都是类似的这些,但也总有一些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 “禀告殿下,虏新会知县黄之正在县衙自裁,卑职赶到时已经断气了。” “……我部斩杀虏新会县湖州营都司李兴龙及其部众……” “报,我部于北隅街击溃虏平南藩右翼总兵吴进功所部,生擒六百三十七人,斩首逆贼吴进功以下二百一十一级,缴获无算。” “我部擒获虏平南藩藩下参将由云龙及其亲兵、军官一十二人……” “……” 消息次第传来,此间大局已定,看着不断押解回来的藩兵、绿营,陈凯若有所思,当即便向李定国问道:“敢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逆贼?” 李定国还在盘算着布防的事情,听到陈凯问及,反过头来问向陈凯,得到的只是一个“除恶务尽”的成语。于是乎,他便转而向连城璧问道,后者则给出了一个差不太多的回答。 “逆贼抗拒王师,下官也觉得应该给其他鞑子一个教训。但是,未免进攻广州时让那些藩兵生出了拼死之心,下官以为还是暂缓行刑的好。” 连城璧说的是兵家正道,封建军队讲究围城必阙、归师勿扼,就是害怕对手拼命。后世也有说法,有道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钱的。陈凯想了想,先不谈什么钱不钱的,脸他是可以不要的,所以也不太害怕什么不要命的。问题是李定国这个人,接触时间太短,陈凯还不太了解,若是个要脸的,这里面就差着境界了,想要说服其人可没那么容易。 “此事先不急,先把城池控制住了再说,反正他们也跑不了的。” 陈凯轻描淡写的一句直接就把事情推后了,接下来,李定国组织布防,连城璧则直奔了县衙去封存卷宗。至于他,却也没有去与连城璧争夺新会县衙的控制权,陡然间便闲了下来,干脆就在北门的城门楼子处摆了个藤摇椅,往那一躺,只作是补补昨天布置到大半夜,今天又一早起来折腾了一上午的亏欠。 “瞧瞧,这才是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的孔明在世的风范,嗞嗞,就差一把羽扇了。” “这眼看都十一月了,还摇扇子?” “你懂个屁,这叫手中无扇,心中有扇。吴都督和王帅折腾了两个多月,就连殿下也是猛攻一月不成,人家陈抚军一来,才几天的功夫城池就破了,这才叫本事!” “……” 李定国从城外调来了部分部队用以控制全城,受调的各部从北门鱼贯而入,大老远的就能看到陈凯的巡抚大旗竖在北门城上,细看去,甚至就连大旗下陈凯穿着的那身绯色官袍都是依稀可见的。 下面的窃窃私语,陈凯自是听不到的。他在此呆着,一来是不愿意继续掺和新会的军务,二来是没打算去与连城璧争夺行政权力,再加上这新会围城已近半年,城里面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地,干脆他也不挪窝了,直接在北门城头上吹吹风也是一种惬意。 “抚军,还是先用了午饭吧。” 此刻已经过了午饭的时辰,不过鏖战了半年的城池终于攻陷了,大军还在兴奋之中,参战部队基本上都还在忙着清剿,用饭也是分批进行。到了此时,陈凯是闲了下来,曹宏锡连忙上前进言。 “嗯,先吃饭,吃完饭再晒太阳。” 陈凯点了点头,便起身步入了城门楼子。伙夫已经将做好的饭菜送上来,当然也包括整个抚标的。饭菜很简单,陈凯吃得也很随意。待到吃过了饭,陈凯擦了擦嘴,便与曹宏锡吩咐道:“我有几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做。” “请抚军下令。” 曹宏锡回答得干脆利落,陈凯便直接对其言道:“派人去通知江都督,告诉他新会县城已下的消息,叫他早做准备。再让江都督派人回香港,在岛上等周侯爷和柯提督他们,本官需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后续部队的行程。” 这些都是军务,至于已经扎营的各镇,他们早早就知道了城池已下的消息,现在也已经开始进行准备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带人在城内找一些东西……” 吩咐了事情,曹宏锡便领命而去。陈凯吃过了饭,在城头上溜溜达达的片刻,便又重新回到了那张藤摇椅上闭目养神。 清剿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城墙塌了,这对清军造成的心理压力实在过于巨大。紧接着,由云龙不知所踪,吴进功倒是组织了部队反击,结果被明军轻而易举的击溃,剩余的清军当即便土崩瓦解。有的寄希望于能够找到一处藏身,从而躲过破城之初的搜索;有的则纠合了一批人,想要做困兽之斗;还有的则干脆打开了其他的城门,或是直接从城墙上吊下去,妄图逃出生天。但是,双方的数量差距实在过于巨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侥幸,往往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到了下午,清剿工作基本结束,连城璧那边也组织了人手开始张榜安民,并且派人去邀请本城的士绅、富商以及大族参加夜间的宴会。 对此,这些城内的头面人物自然是不敢说出个不字儿的,连忙应了下来。其实,就他们个人而言,对于这半年来藩兵的所作所为也早已是深恶痛绝,对于明军那边有李定国这样的盖世名将,还有陈凯那等智计无双的谋臣在,还是很希望能够与之一唔的。无非是对于清廷的强大势力,以及平南、靖南两藩依旧盘踞广州的现实存在着不小的担忧,仅此而已。 城内、城外都已经行动了起来,到处都是攻陷城池的喜庆,但也有不少的百姓在得脱大难后开始为逝去的亲朋烧纸、祭奠。清军的盘剥,连城璧也渐渐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城内百姓的饥饿,开粥场自然是不可或缺的。 只不过,县衙控制的各处库房现在也是空空如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不从城外调拨,要不就得找李定国请调那些尚未清点的缴获。 连城璧想了想,调拨的事情就直接抛诸脑后了,因为那些粮食除了李定国和陈凯带来的,其他的都是归各部明军所有,他一个总督总不好去找众将调拨。于是乎,他便直接派人去见李定国,请调一批缴获的粮食用以开设粥场。前脚他把人派出去,紧跟着他又觉着还需要与李定国谈谈其他的事情,便干脆召回了派去的人,自行赶去寻李定国。 李定国此时正在城北的大营,连城璧没费什么力气就确定了李定国的具体位置,乘着马车便直奔那里。 到了城北大营时,李定国正在库房那边。连城璧连忙赶了过去,见到李定国,正待说话,余光却扫见库房里粮食用麻袋装着,堆积得几乎都没有进出的道路了。 这一下子,连城璧当即便把事情丢在脖子后面了,自顾自的转了一圈,整个大营的库房都是如此,甚至有的粮草连库房都没地方搁了,只能丢在院子里。时不时的还能看见些老鼠,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的,估计猫抓住了它们都未必进得了嘴。 “殿下,这……” “连制军大概也想到了吧,都是那些藩兵在城里面搜刮的,真是让人开了眼界了。” 开眼界,这话夸张了。李定国是流寇出身,当年跟着西营八大王张献忠,是最亲信的义子,哪怕不似孙可望那样管着粮草、老营的,但是流寇的经济模式却还是很清楚的。 流寇所到之处,如评话里说的什么秋毫不犯,开仓放粮,将官府盘剥百姓的都归还百姓,那是没有饿过肚子的无知文人臆想出来,或是因为政治正确而睁眼说瞎话。仓储要归公不说,就连百姓的私产也要夺占下来,这样百姓沦为赤贫,就只能跟着流寇,充当炮灰继续洗劫下一处地方。 粮草银钱,是优先供给流寇核心部队的马兵和步兵的,其次才是那些充当炮灰的丁壮。流寇头子会从炮灰的幸存者中提升一些到步兵。一来是扩充,二来则是给予其他人以希望。如此,雪球才会随着流动而越滚越大。否则什么每到一处就开仓放粮的,那么流寇自身还要不要吃饭了? 家乡受了灾,或是被流寇洗劫了,就只能这样下去求条活路。一切无非是为了生存,也是迫不得已。可是这是城池,守御者将城内的百姓的粮食搜刮一空,然后就放在这里存着,甚至是养老鼠,这让年少时没少挨过饿的李定国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开粥场?” 连城璧说及,李定国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不过,将这些粮食归还给新会百姓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来。说到底,大军每日消耗巨大,收复的府县都在极力供应不说,他此番出兵,也是把广西那边的去年夏秋两税的库存都搬来了。 有道是,千里馈粮,士不可一日再食。路上消耗太大,现在陈凯来了,倒是不需要他提供粮草,还解决了部分辅兵的缺口。但是,大军收复新会,势必将要北上广州,想想去年肇庆之战粮草缴获链一断的结果,再想想即将展开的下一战还需要打多久,谁也不能保证,总还是要留着粮食喂饱将士才能作战的。 开仓放粮是不可能的,但是粥场还是要开的。李定国分出了一批粮食交给连城璧,连城璧则保证亲眼盯着,哪个敢贪墨一粒米他就把那厮的手爪子剁下来。 很快的,官府的粥场在县衙、县学等处开设,城内的明军也是把住了各处要道,全力戒备,以防有人浑水摸鱼,闹出乱子来。到了晚上,城外以及城内的军营、县衙里如期摆上了庆功宴。 “知道吗,那门炮,我可听说了,那炮叫做灵铳,只要诚心祷告,就能百发百中。据说那宝贝是福建的定国公的,后来定国公的爱女嫁给了陈抚军,那炮就是嫁妆里摆在头一份儿的稀罕物。” “炮是厉害,不过我可听说了,轰塌城墙的关键不在炮。” “那在什么上面,你倒说说给大伙听听。” “我听说,陈抚军翻阅古籍,得知这新会城下镇压着一头犯了天条的神龙。殿下这样的绝世名将都拿新会县城迟迟不下,就是因为城墙上的封印的厉害。” “话说,前天夜里,陈抚军睡梦之中,魂游天庭,受太上老君指点,为神龙求情。玉皇大帝有感陈抚军乃是高皇帝赐给陛下的中兴名臣,就看在陈抚军的面子上免了神龙的罪责,叫它好生跟着陈抚军扶保大明江山。否则的话,高都督开了那么多炮都不行,陈抚军只让开了一炮就把整个城墙都轰塌了,还不是因为炮弹受神力加持,砸碎了封印,神龙得脱才撞碎了城墙?” “……” 城墙塌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城内城外的大军已经传遍了,说什么的都有,传得是有鼻子有眼儿的。相较之下,县衙的宴会,本县的士绅富户们自然也少不了要吹捧明军,不过说得就是要含蓄许多了,起码听上去都是有理有据的,不似连魏征梦斩泾河龙王的盗版都能出来。 士绅富户们追捧着明军的武勇,李定国的用兵如神,连城璧的经世之才,陈凯的运筹帷幄之能,以及众将的武勇,说了半天都没有句重样的,足见他们的学问是何其扎实。 只可惜了,作为这一战最至关重要的人物,陈凯却并不在此。直到相请了多次,宴会已经开始了,陈凯才姗姗来迟,用的理由却是在城里寻了件新鲜物事。 “哦?陈抚军在福建可是见多识广的,此处还有让你觉着新鲜的?” “怎会没有?” 说着,陈凯一挥手,一个卫兵便捧着个托盘走了上来。紧接着,陈凯一把揭开了托盘上的丝绸,露出的却是一块儿尚未腌制完成的腊肉,当即就看得在场众人一个不明所以。 转瞬之后,未待陈凯开口,金维新皱着眉头,向陈凯试探以“这不是寻常的猪肉吧?”,当即便得到了陈凯的肯定。只不过,当谜底揭开之际,在场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此间端是一个鸦雀无声。 “这块腊肉是在城北大营的伙房里找到的,确实不是猪肉,倒是本县生员鲁鳌身上的人肉。这,当然是本地的特产,本官也当然会觉着新鲜!” 正文 第七十五章 盛宴 杀人取肉,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对于腊肉的制作耗时还远远不够的。不过,藩兵运回去的尸体都已经经过了基本的处理,很多都已经开始腌制了,具体这块儿肉是不是那秀才身上的,谁也没办法确定下来。所以陈凯便硬说是他的,也没有毛病,只因为比起其他寻常百姓,这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即便是被杀了,县志也会有记载,这些士绅富户也亲眼见过其人,昔年里与其有过交往,曾经活生生的站在眼前,远比随便什么人更要有震撼力。 谜底揭开,县衙的大堂之内,当即便是一片的鸦雀无声,连带着大堂外的院子里的席面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内里的寂静,迅速的沉默了下来。 此间已是落针可闻,唯恐会嗅到恶臭,众人无不是屏住了呼吸。然而,未及片刻,作为李定国幕僚之首的金维新便是一股子恶心涌上喉头,直接吐在了桌面上,连双手去捂都没能捂得住。 一口吐了出去,金维新连忙向着李定国的方向拜倒在地。奈何,没等他那句“学生失礼了”的道歉说完,连锁反应瞬间爆发,大堂内当即就吐成了一片,把陈凯来之前他们吃进嘴的、喝下肚的尽数倒了出来。 此间,唯有陈凯一如方才,仿佛与这些人全然不在一个世界似的。如此镇定自若,并非是他不觉得恶心,实在是因为在路上他已经恶心够了,哪怕早在很多年就知道这段历史,就听闻过这段惨剧,但是当亲眼所见之际,却一样是难以遏制。 在路上,陈凯就不由得回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四月,一丝不挂的他看着牛家村那些赤身裸体的无头尸体是何等的恐惧。这就是一个吃人吃得明目张胆,没有丝毫掩饰的时代,亲眼所见的残酷,与那些隔着屏幕、书卷中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 此时此刻,哪怕是身在围城之中数月的新会本地人也无法抑制住这份令人作呕。倒是李定国,以及那些麾下的北方籍将帅们的反应却要小上很多——并非他们是如那些藩兵似的能够眼盲、心盲到了不分人畜的程度,实在是他们那些年在北地大乱中见过的实在太多了,已经有些麻木了。 “诸君觉得恶心,是因为诸君的内心深处还有作为人的良知。很可惜,那些藩兵是没有的。他们搜刮粮草,放在库房里养耗子。甚至不光如此,还要杀人取肉,来制作腊肉,这些奴才只求为他们的主子守住这座城池,为此不惜饿死一城百姓。古人说率兽食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卫兵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双手抬着托盘,将那块腊肉明明白白的摆在所有人的眼前,无有一丝一毫的掩饰,也不需要一丝一毫的掩饰。 在场的众人已经尽可能的回避那件物事了,可是那股子从心底里翻出来的恶心劲儿却又那里是不看了就能当做不存在的,必可避免的持续性的影响着他们。 曲解了,或者说是照着字面儿的意思解释了一番率兽食人的涵义,陈凯话锋一转,拱手向李定国言道:“破城之际,下官曾经问及殿下以如何处置虏师一事,当时未有决定下来。现在,正好本县的各位士绅、贤达们汇聚于此,下官以为,不如将决定权交给他们,殿下以为如何?” 话一出口,在场众人当即就是一愣,一时间就连那股子恶心劲儿都顾不上了,所有的目光瞬间就都汇聚到了陈凯的身上。 “这……” 李定国似乎还有些不太能够理解,但是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连城璧当即拊掌而赞道:“陈抚军此言大善!” 连城璧的反应,当即就看呆了那些明军的将帅、幕僚们。须知道,前不久陈凯初到时还与郭之奇、连城璧二人撕得是一个不可开交,后来郭之奇暂避锋芒,陈凯也没有死缠烂打,但是粤西文官集团与郑氏集团之间的矛盾已经明明白白的摆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然而,双方看在李定国的面儿上不做进一步的内斗也就罢了,此间连城璧竟然还夸赞陈凯的办法好,这已然是出乎了他们对于党争的理解。 接下来,连城璧就“善恶到头终有报”的理念进行了一番分析,强调清军是在新会作恶,那么交给本地人处置也是理所应当,直说得那些士绅、富户们已经到了嘴边的“不便越俎代庖”也只能重新咽了回去。 “连制军不愧当年的金溪才子之名,这份对于报应的理解,下官佩服之至。”连城璧出言相助,陈凯亦是连忙称赞了一番。二人一唱一和,直接把那些新会贤达们给堵得一个结结实实的。这时候,陈凯再向李定国问及,李定国也已经反应了过来,一力称赞陈凯的主意是没有更好的了。 在场的三个高官显爵已经定下了基调,陈凯也不问那些新会本地士绅富户们是不是乐意,便直接把规矩道了出来:“每人一张纸,纸上写着各自的名字和对于那些鞑子的处置办法,咱们投票决定,哪个办法票多,咱们就用哪个办法。公平、公正,如何?” 说是投票,个人有决定权,可是在场的本地士绅富户们却无不是一脸的苦涩。说是如何处置听他们的,可实际上哪里有人敢写上释放之类的字眼儿。这时候,谁敢骑墙,谁就是明军的敌人。这根本就不是投票,是陈凯要他们给明军立投名状的! 大言不惭的自称公平公正,陈凯的无耻实在是刷新了他们对这位久负盛名的能臣的认识。众人当中,作为本县的举人,莫芝莲看了看那里的李定国、连城璧,又看了看陈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旋即眼珠子一转,当即站了出来。 “陈抚军此法甚好,正应了,嗯,应了圣人有教无类的古训。” 活了大半辈子,莫芝莲没有听说过掉人品涨胜率的说法,但是李定国两蹶名王,陈凯亦是在广东把两藩耍得团团转,都是当世数得上号的狠角色。这时候,既然人家逼着站队,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总要赌上一把。更何况,从本心来说,经过了这一次的围城,他也是亲眼见识了清军的毫无人性,今番明军入城,未行屠戮,还开设粥厂,怎么看都是明军这边更可能会善待他们。 胡说八道了一通,莫芝莲对陈凯的决定举双手赞成。这份态度,陈凯看在眼里,嘴角上不由得撇过了一丝笑意。 “嗯,本官想来,不如先决定是杀,还是不杀,先把基调定下来,相对的也简单些。” “陈抚军言之有理。” “陈抚军此言大善,正说到了我等的心坎里去。” 有了榜样,附和着当即便涌现出来了更多。接下来,投票顺利进行,众人照着陈凯的办法,在纸上写下了各自的名讳,又将杀与不杀的意见写清楚了,然后对折一下,便交到了那个卫兵的托盘上。 “那就开始唱票吧。” 陈凯大摇大摆的往他的座位上一坐,金维新心领神会,趁着功夫搽干净了胡子上的呕吐物,对着李定国、连城璧和陈凯三人拱手一礼,随即便走到了那卫兵身旁,伸手拿起了一张票,大声喝道:“本县举人莫芝莲,杀!” 话说着,金维新举起了票,公示以众人。由于大堂外也有本县的士绅、富户与会,他们也是投过票的,所以金维新将在大堂内环顾一周,便将票交给了龚铭,由龚铭拿着票到外面公示。 “本县贡生李龄昌,杀!” 又是一票,又是公示以众人。接下来,本县的与会人员投过的票一张张的宣读出来,有的直接写杀的,有的则用的诸如处死、杀了之类的词汇。折腾了半天,宣读公示完毕,新会本地的士绅富户们的意见还是很统一的,都是要处死那些清军,没有哪怕半个提议给清军留条活路的。 “很好,本官果然没有看错诸君,皆是与鞑子势不两立的忠义之士。” 忠义之士为什么在清军死守城池时没有站出来抗争,为什么明清争夺广东那么多年了也没有像张家玉、陈子壮、陈邦彦他们那样组织百姓抗清。但是陈凯既然这么说了,大伙儿自然也就这么应了,谁去纠结细节谁才与那个日本名人同名同姓——缺心眼子。 “杀,已经决定了。具体办法,本官有个想法,倒正好与诸君参详一二。” ……………… 县衙里的庆功宴在决定了清军的命运后,没过太长时间就宣告结束了。三人分工,李定国回镇大营,陈凯坐镇城内的北大营,而连城璧则直接住进了县衙的后宅。 最早回到了卧房,连城璧还在为方才发生的事情不住发笑。早听说陈凯花招多,只是没想到竟然多到了这个份上。不过,有了这一举,新会的士绅富户们就算是与明军绑在一跳绳上了,哪怕只是唯恐被清军报复,也要拿出些气力支持明军。 仔细想想,投票的法子,竟然还是记名投票,实在是下手够黑的。但也有一点让他不痛快的,那就是还须得他与陈凯配合,可也没有办法,都怪李定国的政治智商太低,反应太迟钝,就连金维新、龚铭那几个幕僚也不合格,要不是唯恐那些新会士绅们跳出来唱反调,引得众人附和便不好继续进行下去了,哪里用他出言帮衬。 “庆功宴上给众人看人肉腊肉,亏他想得出来!” 吃饭的时候说这个,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了。当然,也或许是太合时宜了。连城璧想着想着,那块儿原产自新会生员鲁鳌的腊肉就再一次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紧接着,胃里面又是一轮的翻滚,连城璧连忙招来了书童,然后一头便扎进了书童捧着的脸盆里面,嗷嗷的吐了起了酸水。 今夜,陈凯不可避免的会成为全城士绅富户以及与会明军将帅们反复念叨的对象。倒是他,历经波涛,早已是宠辱不惊,此间坐在轿子里,却是一个喷嚏也没有要打的欲望。 “还没把人肉腊肉切块儿装盘送到他们嘴里面呢,已经够意思了,谁要敢说老子句不是,那才叫没良心呢。” 轻哼了一声,陈凯一脸的不以为意。心理反应,辅以生理反应,这样才能记得更加深刻。至于那些被糟蹋了的珍馐美味,则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拜拜,甜甜圈,珍珠奶茶方便面,火锅米饭大盘鸡,拿走拿走别客气。” “拜拜,咖啡因,戒掉可乐戒油腻,沙发外卖玩游戏,别再熬夜伤身体。” “来来,后转体,高温瑜伽仰卧起,动感单车普拉提,保温杯里泡枸杞。” “来来,深呼吸,晨跑夜跑游几米,平板哑铃划船机,不达目的不放弃!” 右手在左手上打着轻快的拍子,陈凯轻哼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小调儿,眼角上翘,几欲狂啸。 ……………… 回到城北大营,陈凯巡视了一番看押的俘虏,尤其是那个被碎石瓦片打得头破血流的新会守军主帅由云龙,更是多看了几眼,直看得这个跟随尚可喜多年的清军大帅浑身鸡皮疙瘩乱窜, 到了第二天,明军辅兵拆了攻城的望台和冲车,在新会城北那片曾经的战场上搭建起了一个行刑台,连带着可以暂时关押清军的简易营寨。 处决清军的告示早已张榜公示,新会百姓在这围城的大半年里所受的苦楚实在不少,一旦得到消息,到了转天的行刑之期,当即便是一个空城而出。 告示上,自然也少不了要为本城士绅、富户们彰显功绩的,陈凯在告示里特别提及,就是那些本县的贤达们一力请求李定国处死这些俘获的清军,好让百姓们能够记得这份报仇雪恨的恩德,亦是一桩善举。 清军俘虏经过了分类,陈凯将他们划分为藩兵军官、藩兵、绿营军官、绿营兵以及辅兵五种。辅兵当众鞭笞,绿营兵则要打板子,然后送到琼州昌化的矿山去当苦力,这些都是在城北大营进行的,此间则是用来处置前三种的所在。 到了行刑的时辰,左近早已是人山人海,足足有两三万人不止。围城大半年,一城百姓,哪家没有饿死的,哪家少了妻女被掳入女营奸淫的,与这些清军可谓是有不共戴天之仇。见得清军被押解上台,登时就是一个群情激愤,若非有明军护卫行刑台,确保行刑的进行,只怕是那些狂暴的百姓要亲自上去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第一批上台的是被俘的藩兵,清军守新会,用的是平南藩的参将由云龙和总兵吴进功两部,加一起总有三千余众。攻城战进行了几个月,杀伤很有一些,陈凯破城,在巷战中又斩杀了不少,连带着那些蹿入坊巷想躲起来结果被本地百姓活活打死的,现在也就剩下三百来人,还是人人带伤。 上了台,自有小吏历数藩兵所做之恶。公示了罪行,宣布了处罚决定,每批一百藩兵便被压上了断头台,然后刽子手手起刀落,脑袋直接就滚下了行刑台。 前后砍了四波,陈凯要求的是效率,刽子手们也是不讲究太多,只砍了了事。到了第二批是绿营军官的,一样是公示罪行,一样是宣布处罚决定,一样是斩首示众,但是绿营的罪行比藩兵要少,唯独多的一样便是藩兵作恶他们不能劝阻还为虎作伥,所以要一并处死。 这一次,就只用了一轮就结束了。接下来,越过了即将被凌迟处死的那些藩兵军官,直接就上到了正菜——藩下参将由云龙作为守军主帅,自然是罪魁祸首。明军将其绑在了行刑架上,早已用一个马嚼子似的物件套在了他的嘴上,让其上下颚不能合拢,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那个为了节省粮食,父母双亲尽皆绝食而亡的本县刽子手恶狠狠的磨着案上的小刀。 “……逆贼由云龙抗拒王师,顽固不化,残害百姓,更指使麾下藩兵杀害百姓,取人肉制作腊肉以充军食,实在罪大恶极……” 小吏下了行刑台,刽子手对着台下百姓拱手一礼,随后挑了一把锋利小刀,上去一刀便切了由云龙的左耳,只疼得他唔唔乱叫,却又动弹不得。台下已经是一片叫好了,更有人叫嚷着要花钱买了由云龙身上的肉。 然而,刽子手对此却充耳不闻,竟当众将那耳朵切成几块,随手便将其中的一块塞进了由云龙的嘴里。此时此刻,但见此景,台下已是一片寂静,直听得那刽子手大声喝道:“陈抚军有令,既然逆贼由云龙喜欢吃人肉,那这一次从他身上切下来的每一片肉都将喂给他自己,叫他吃个够!” 话说着,刽子手抄起了一根短棍,直接插进了由云龙的口腔,连带着两颗门牙一起硬生生的将那块耳朵顶到了嗓子眼……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定计 刽子手从由云龙的身上切下一片肉,当场展示一番,便直接塞进了由云龙的嘴里。吃人者吃到最后反而吃了自己,陈凯要的就是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不过,很可惜,不知道是吃得太多撑死了,还是吃得太急噎死了,亦或是那两颗门牙磨穿了胃口,由云龙没有撑到刑罚结束就一命呜呼了。好在,陈凯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食人魔把自己吃死了,这就足够了。 待到由云龙一死,剩下的藩兵军官也被提上台来,刑罚不一,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一个死字。唯一差强人意的就是,由云龙是切到第二天才死的,到了第二天,复仇的急切重新被恢复当前生活的现实而取代,到此观刑的百姓少了大半,那些鬼哭狼嚎的少了观众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新会攻城战结束了,但是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最起码的,也要实现这一次的战略目标——攻克广州城,这一阶段的工作才算是能够告一段落。 陈凯很清楚这些,李定国、连城璧他们亦是如此。攻克广州南面的门户新会,这只是此番明军进攻广东的一个阶段性胜利。接下来,北上夺取广州,不谈势必将会与坐镇广东的平南、靖南两藩对决,只说一路上也还需要攻克更多的城池,拔除一个又一个拦在明军与广州城之间的钉子,才能抵达最终的目的地。 行刑开始,李定国、陈凯等人露了一个面儿,待到进行了片刻,他们便先后离开了会场,将此间的事务交给部将负责,他们则回到了李定国的中军大营,商议下一步的行止。 “殿下的大军是二月从柳州出发的,到了三月时杀入广东。根据下官的情报显示,鞑子约莫就在那时候向虏廷求援。不过,不比去年,今年张侯爷屡次突破虏廷的长江江防,江南江宁左翼四旗和协守的汉军旗是不敢轻动的,另一支八旗军,杭州驻防八旗在去年遭逢败绩,元气未复不说,如今国姓席卷福建,剑锋直指浙江,他们即便是想来广东也是不可能的。” “如此,虏廷只能从京城抽调援军,因为单纯的绿营是绝对不够看的,只能调派八旗军。从北京南下。按照下官的思来,最快的行程是走大运河,进入长江水道,然后从江西九江南下进入鄱阳湖,最后顺着赣江等水路南下抵达南赣地区,再越过梅岭进入广州。如此,再算上信使赶往京城和虏师集结的时间,快则腊月,慢则明年的正月,虏师必可抵达,王师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些话,陈凯说得理直气壮,信心十足,正是因为历史上那支由靖南将军固山额真朱马喇率领的满汉八旗大军就是在腊月时抵达的广东战场,并且在腊月底击溃了李定国顿兵新会城下大半年的疲惫之师。 筹谋协助李定国攻克新会的这些日子里,陈凯始终在努力回忆具体的时间,但是说什么也记不起来。待前日炸塌了新会城墙后,他才突然意识到,其实就算是知道具体时间又能如何,历史已经开始拐弯,会否依旧如曾经那般以着曾经的方式发生在曾经的那个时刻,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继续努力下去,而非试图无休止的取巧。 此言说罢,在座的诸如李定国、连城璧、靳统武、王兴、金维新、龚铭以及陈凯带来的周全斌等人多已是相信了陈凯的预估和判断,因为他们都不曾有过从北直隶经运河南下的经历。甚至就算是陈凯带来的另一个部将李建捷,虽说是在江北四镇时跟着李成栋降清,然后一路杀进两广地区,但也是走的浙江、福建的路线,并不似陈凯还有过经鄱阳湖进入长江水道的经历。 这是经验之谈,更是陈凯多年来树立起来的通晓兵事的形象所带来的可信度加成。此间已经是十月底了,距离腊月只剩下了一个月的时间,留给他们的时间,哪怕是有陈凯破城而争取到的时间,实际上也并非是特别的充足。 “接下来大军如何展开,本王早前也曾考虑过。经过了陈抚军长年累月的放血,再加上八月时陈凌海的江门大捷,虏广东水师尽没,江河以及海上都是王师的天下。我军如今在陆路上控制着仓步水以南的区域,新会在手,大军有了更坚实的后方,可以进一步的蚕食广州的其他州县,也可以大军北上猛攻顺德,直抵广州城下。” “以本王考虑,时间不多,利在速胜,若能赶在虏师援兵与平南、靖南两藩汇合之前将广州拿下的话,那么便可以从容应对虏师援军。只不过,广州巨城,坚固非常,并非旦夕可得。若是不能赶在虏师援军抵达前破城,便要面临侧后不稳,再遇强敌的险境。” 广州的城防是其一,这一次攻陷新会,虽说是全歼了由云龙和吴进功的两部藩兵,但是尚可喜的主力依旧存在,最起码还有六七千的平南藩藩兵以及上万的靖南藩藩兵在。前者养精蓄如且不提,后者虽说是一度被陈凯打断了脊梁骨,但是清廷的极力补充也总让他们恢复了不少元气——当年靖南藩南下时,本部那些汉军旗的老藩兵也就一千多人,那一万大军的编制剩余部分全都是用北方绿营补充上去的。陈凯两百耿继茂,尤其是第二次后者可谓是损失惨重,但也并非是那种不可补充、难以恢复的损失。 “绿营,李率泰的督标现在在肇庆,广州城里还有李栖凤的抚标以及其他的一些绿营兵。如果王师临城的话,尚可喜很可能还会召集其他的绿营前来助战,那么虏师的兵力就不是现在这个数字了。甚至,如果仅仅是守城,广州城里还有大批的包衣奴才,那些没骨头的家伙也是可以助阵的。” 李定国分析了城防,陈凯补充了清军的兵员数量。连城璧坐在那里,细细的盘算了片刻,才向陈凯问道:“不是有陈抚军的红夷炮队和那个放崩法吗,有此利器也不行吗?” 拿下新会,且时间不多了,李定国是生出了求稳的心思。兵行凶险,没有必要的话陈凯也没有为之冒险的打算,慢一点儿稳赚不赔确实比动不动就要梭哈要来得更加合适一些。毕竟,现在这年头,清廷焉有天下大半,他们输一次也就是丢一个省,丢了一个还有很多个,可明军可轻易输不起,那可是弄不好就要一夜回到解放前的节奏。 此刻,连城璧问及,陈凯亦是叹了口气,与其解释道:“世上从未有必胜的战法,总要根据情况而定。” “重炮轰塌城墙,首先是要守城一方不具备太多的骑兵,否则炮队在大股骑兵的威胁下是很难发挥作用的。就像是当年在广州,尚可喜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他的骑兵多,广州城的骑兵无法对他的炮队造成足够大的威胁。而这一次新会之战,双方实力差距过大,由云龙也是不敢冒险出城反制,才只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城墙的坚固上面。” 这是事实,由云龙奉命死守,面对李定国的大军自然是不敢有半分大意,总要使用最稳妥的方法守住城池,因为这是战略决定的。但若是进攻广州,那里是清军在广东最重要的立足点,断不容失去,尚可喜的骑兵规模哪怕不是压倒性的优势,也绝计不再劣势。重炮轰城的办法,在面对着援军随时抵达,守军只要冒险拖住一段时间即可的情况下,只要不能立刻奏效,就反而会成为大军的拖累。 说到这里,环顾众人,大多已经是想明白了陈凯所指。眼见于此,他便继续说了下去:“同样的道理,放崩法虽然威力巨大,但是注意事项很多。这番能够快速奏效,实际上是本官利用了殿下早前花费大量时间挖掘的坑道,那些坑道耗时耗力,而且是以着入城为目的的,不存在挖不到地方就埋设火药以致无法对城墙造成威胁的可能。” “这种战法不符合速胜的可能,就在于花费的时间上面。想要最快从陆路抵达广州,势必要先过顺德那一关。每掘一坑道,总要数日,两座城池,破开城墙,总要十几天的时间。这还不算路上的花费,以及虏师的抵抗,时间实在太紧张了。” “除此之外,放崩法的反制比起炮队更要容易。因为坑道要修得距离城墙不能太远了,守军只要派出一支死士出城,击溃守卫坑道的王师,用一些沙袋、土包便可以将坑道的入口封得严严实实的。这时候,即便是王师杀散了虏师,重新掘开坑道入口的时间也足够把坑道里的王师全部活活憋死在里面了。” 放崩法虽好,但条件要求苛刻不说,弱点还比较明显。陈凯是根据郑成功的失败经验琢磨很久才有了这一次的成功,而且还是在乘了李定国的阴凉的情况下,即便如此还要大费周章的蒙骗城内守军,以免由云龙进行破坏。 此间谈及,众人亦是各有所思,唯独是连城璧又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关于可否把坑道挖长一些的设想。 “不行,坑道太长了,但是里面不通风,还是容易憋死人的。” 一口否决了连城璧的设想,陈凯的脑子里却突然萌生了“是否可以用鼓风机急速空气流动,以此来为坑道输送氧气”的假设。只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进行试验了,今日就要把接下来的作战方略定下来,最大化的利用好这一个月的时间。 “本王思前想后,决定缓图广州,先拔除广州周边的各处要点,确保我军的侧翼、后方的安全。到时候,即便是虏师援军真的与平南、靖难二藩汇合了,我军数万精锐,另外还有陈抚军的后续部队,兵力上也只会是王师占优的。” 广东周边的几个省,福建现在已经没办法指望了,湖广和广西也要面临明军的威胁,同样不敢轻动。至于江西,清廷在江西的军力本就是极少的,绝难在这等数万大军交锋的情况下给予足够大的支援。更何况,郑成功的大军已经杀入了汀州府和邵武府,江西还须得承受着福建方向的军事威胁,更是捉襟见肘。 永历八年,历史上的这一年是绝对无法与永历六年相比的。但是经过了几年的准备,尤其是这两年的花式操作,陈凯硬生生的把这一年玩成了继永历六年的大反攻后的又一次抗清高潮——郑成功席卷八闽、张名振三入长江、现在李定国也正式将目标瞄准了广州,清廷在这一年的窘困是历史上所绝对无法比拟的。 李定国要缓图广州,先行拔掉那些要点。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仓步水北岸的高明县。拿下了高明县,在仓步水以北有了桥头堡,便可以继续向北蚕食。直至夺取三水县,有了此处,便可以不用巨炮明军进攻广州期间遭受西向的威胁——毕竟,除了李率泰的督标,定南藩的马雄所部如今也控制着梧州,再加上万一桂林的线国安等部狗急跳墙,回援广州,既然决定了求稳,就总要考虑到了才是。 “最稳妥的还是拿下肇庆,有了肇庆府城,就可以有效阻拦广西的虏师威胁广州战场。只可惜,时间不多了。” 肇庆之战的失败让李定国不可避免的存在着些许心理阴影,当然,那座城池也确实是足够坚固,尤其是那些炮台更可以有效的制约明军的炮队,这对攻城的一方来说更是莫大的阻碍。 李定国已经有了计划,自然要调动大军北上夺取各处要点。连城璧自然是要跟这李定国的,因为他负责节制的粤西明军的战斗力实在堪忧,全然是依仗李定国的威势。至此,陈凯也有他自己的计划。 “陈抚军你打算分兵?” “正是,夺取高明、三水、顺德,西宁王大军足矣。既然如此,本官带来的那一万大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不好继续在此平白消耗精力。” 平白消耗精力,这句话说得让在场众人当即便联想到陈凯准备借着这一次的胜利去摘些桃子下来的可能。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毕竟援军也是要有利可图才会来帮忙的,既然现阶段那些兵力显得有些过剩了,做些别的事情也可厚非。 陈凯有理有据,连城璧则一力要求陈凯在此赞画军务,同时大军抱团在一起也更稳妥云云。奈何,就像是陈凯管不到那些粤西明军一样,连城璧同样管不到陈凯的身上,说来说去,陈凯还是一意孤行,最后更是与连城璧大吵了一架。 新会城外的刑罚还在继续,陈凯已经开始安排大军拔营的事项了。入夜之后,陈凯偷偷的请来了金维新,将一封书信交给其人,拖他转交给李定国。 “此一策,可与殿下参详一二。但是,万勿请殿下保密,绝不可透露给任何人。” 正文 第七十七章 迟到(一) 十月二十九,新会城下的盛宴正酣,在十月中旬才赶来汇合与大军汇合的陈凯所部明军则已然开始拔营离去了。 骠骑镇、铁骑镇、前冲镇、后冲镇、中权镇以及抚标分批登船,陈凯是到了最后与抚标一起启程的。官场的礼节,李定国和连城璧总是要来相送的,只是抵达码头,见到陈凯之时,李定国对于陈凯的离开已然是不置可否,倒是连城璧却还板着一张脸,似有郁结尚未纾解。 “时间紧迫,诸君无须再送了。” 拱手一礼,陈凯转身登上了江美鳌的旗舰。抚标尽数登船,大军也在此间的友军的目视之下驶离了新会城南的这一座军用码头。 “殿下,这个陈凯实在太过不受约束了!” 原本郭之奇已经选择退避了,此间总算是实现了李定国所部大军、粤西明军以及粤东援军之间的联手。夺取新会,三方有着多么融洽的配合倒也算不上,但是连城璧自问也已经是怀着相忍为国的原则,既可以听从指挥,也可以出言相助,为的就是确保这一次收复广东的军事行动能够顺利进行。 合作的成果,自然是明军没有付出太大伤亡,也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便拿下了新会县城,同时收获了此间的民心以及士绅阶层的支持。 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对接下来的合作势必会起到极好的榜样作用。然而,就在这时候,陈凯竟然率军独走,要去自行攻城略地。 久在官场,连城璧是见惯了党争的,对此算不得太过意外。可是这一次已经有了合作的基础,前两日拿下城池时王兴还说过那个打死老虎再分肉的故事,现在尚可喜那头老虎还没怎么样呢,最多也就算是个受了些伤罢了,陈凯就迫不及待的想要获取更大的利益。这样的鼠目寸光,实在让他无法相信会发生在陈凯的身上。 在连城璧看来,陈凯这个人的眼里、心里依旧充斥着郑氏集团这个团体的利益,而非是大明江山。这,倒是与他们一直以来看待郑氏集团,看待郑成功以及陈凯的旧看法暗暗相合,或者说是一模一样。 “这人,实在上不得大雅之堂。” 连城璧很生气,粗重的呼吸声中,道不尽的却是对这些天的隐忍与合作却不能唤醒陈凯的相忍为国的愤慨。此间已经无需赘言,与李定国道出了这话,他也不等李定国的回应,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两广总督转身离去,他节制的那些粤西明军将帅们也纷纷向李定国道别,各自回营。大军还需要时间休整,以及重新巩固新会这块儿刚刚入手的控制区,如此才能确保此间能够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众将各有各的忙碌去处,连城璧也是只能用一个不可开交来形容。李定国看着众将离去,又看了看早已拔锚远去的舰队,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是一个无可奈何。 “殿下无忧,不是还有陈抚军的书信呢。”亲眼看着这一幕发生,金维新上前低声提示,旋即话锋一转:“连制军他们与陈抚军的矛盾不是一日两日了,殿下也不必为此作太多分神。所幸连制军和陈抚军都不是那种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惜败坏国事的小人,只要大局不受影响,就够了。至于以后,那也是以后的事情啊。” 话出金维新之口,听在李定国的耳中,自又是另一番的滋味。他与孙可望的决裂,是大西军内部扶明派和自立派之间的矛盾所致。孙可望还是照着其人原本的计划走下去——软禁天子、架空朝廷、扶植党羽、兼并其他明军势力。而他这边,则要与永历朝廷联手抗衡孙可望的野心,同时再实现与郑氏集团的协手。倒是这两年的广东攻略,进行到了今天这个份上,军事层面和政治层面的意义哪一个更加重要,就连他自己也已经说不清楚了。 现在的情况,已经这样了。李定国当然明白金维新的话中有话,对于这两方盟友之间的矛盾继续放任,在他而言也确实可以左右逢源,获取更大的利益。但是,这并不符合他的风格,总让他觉得是从心眼里就份外别扭,甚至是恶心的。 “这种事情确实如金先生所言,并非一时半刻就可以化解得掉的。还是先行设法拿下广州,有什么事情等这个目标达成了再说吧。” “殿下英明。” 李定国一脸的无可奈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军事部署而冲淡。按照计划,大军是要北上夺取高明、顺德、三水三县,拔除掉清军在广州西南的屏蔽和钉子。这些地方,李定国都没有亲自到过,但是粤西明军最不缺的就是熟悉地理、地形的本地人,这段时间以来,细作也始终没有停止对周边情状的搜集,不断的送到李定国的案前,使得他对于这广州以西、以南地区的情况可谓是了如指掌。 “如果我是尚可喜那逆贼的话,新会失陷,高明守与不守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了。关键的,还是在于三水和顺德这两处。” 陈凯的九千战兵离开此处,对于此间的明军实力的下降是必然存在的,但若说是达到了何等的地步,诸如猛将锐卒尽去之类的说法,却也是未免过于夸张了。李定国本部兵马四万有余,粤西明军也有两三万良莠不齐的各部大军,所以李定国才敢号称二十万席卷粤西。这里面,最少也有四五万的战兵,这样的数量级,之于清军也绝非能够轻率抗衡的了。 大军参与围攻的不多,新会即下,李定国当即便调动了几支养精蓄锐良久的部队分赴各线战场。广州西南方向,战火迅速的席卷开来。远去的陈凯所部,已经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甚至即便是看得到,现在也没有太多心思去理会了。 如此,乃是人之常情,毕竟人总是习惯性的注意身边的事物。对于陈凯的这支大军而言,亦是如此。 舰队是分批出发的,但是并没有急于赶回香港。离开了新会县城西南的那处码头,舰队确是一路向西,穿行于珠江三角洲的水道之中,奔着零丁洋的方向而去。但是,行至半路,作为先锋的前冲镇和铁骑镇便下了船,随后更是直扑不远的那座香山县城。 这时的香山县,包括后世的中山市、珠海市以及澳门特别行政区。澳门在此时确已经为葡萄牙人所控制,但是真正的割让还是在清末时老大帝国的假面为坚船利炮撕破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无论是明清,香山县衙都对澳门有着行政和司法方面的权利。 大军直逼的香山县城,就在于后世的中山市。更名,乃是纪念那位推翻满清的革命党领袖和国父。 香山县城临近江面,与澳门正是一北一南。最早在唐时,因生产海盐而设置有香山镇,此为建制之始。后来到了宋时,此间升格为县,还一度辖南海、番禺、东莞、新会四县的沿海地区。明初,香山县城修筑,乃是砖石修葺,颇为坚固。城墙外也有护城河,更为城守添了一层屏障。 不过,这些年下来,此间的修缮总是不佳的。以至于前年,也就是永历六年的腊月二十,堂堂一座县城竟然被土匪攻陷了,当时的香山知县张令宪父子被执不屈,被土匪杀害。而随后赶到的吴进功也是没费什么气力就重新收复了这座县城。 这城池,说不上不设防,但也算不得有太好的守御。更何况,李定国猛攻新会之际,广州清军是全面收缩的态势,这里又在零丁洋畔,素来是明军水师的好靶子。这一遭,当前冲镇和铁骑镇抵近城池之际,亦是没有费太大气力就将这座县城给拿了下来。 “请抚军老大人从南门入城。” 香山县城门开四座,东曰启秀、西曰登瀛、北曰拱辰、南曰阜民。投降的吏员于西门外向陈凯叩首迎候,却恭请陈凯从南门入城。 对此,他起初是有些不明所以的,但是紧接着身边的幕僚便凑到耳畔做出了解释:“抚军有所不知,这北门又有死门的别称,南门相对的就是生门。历来,本县的官员到任,都不是在码头下船,经观澜街、岐阳里、怀德里、武峰里入城,而是要绕道南门,取一个好彩头的。” 俗例,这是应有之义,陈凯点了点头,便绕了一圈到阜民门那里才大摇大摆的进了城,而在那里,本县的士绅、大户也都在那里候着。 进了城,此间早已为明军所控制,攻城时战斗不算激烈,破坏也不大,处于严重劣势的守军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下而已,连挣扎也没有去浪费那个气力。城内的安民告示早已贴满了,秩序井然,也无需陈凯再多多行布置,干脆派了一个幕僚在此代理县令之职。 士绅、大族前来迎候,陈凯也在县学那里与他们坐而论道了一番。起初,无非是宣扬大明王师收复失地,以及当前闽粤两省的大反攻态势的一片大好云云。明军来了会这么说,清军来了也会照着他们口吻重新来一段,都是士绅、大族们听腻了的。只不过,陈凯从来没有让人失望的打算,会谈进行片刻,他只一挥手,随着一个网巾襕衫却剃光了头发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当即就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新会的莫世兄!” “莫世兄怎么会如此清瘦?” 莫芝莲是新会县的举人,新会与香山两县毗邻,两县的士绅平日里便多有往来,哪里还能认不得莫芝莲的模样。 只不过,这一遭见到的莫芝莲,网巾、襕衫什么的不提,脑后的辫子去了自也不复多言。但是,那体型上全然是一副瘦骨嶙峋的,这对于素来重视养生,平日里不胖,可也是正常体型的这位老熟人的这幅尊容,却还是把他们吓了一跳。 “不瞒各位仁兄,若非陈抚军助西宁王攻破了新会县城,只怕是愚弟也要如本县的鲁秀才般被那些杀千刀的藩兵做成腊肉了!” 新会县城为明军攻陷,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有着明军水师的封锁,他们本来是不太清楚的。但是随着这支明军入城,新会重归大明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倒是坊间疯传的更多的还是陈凯与那门“一炮轰塌了城墙”的巨炮,于内里的情状却是没有太多人注意到。 莫芝莲是陈凯特别请来的,用他与李定国、连城璧二人说法,投票若算是站队的话,那么投了票,代表了个人的意见,自然而然的为明军做事,出去好好宣扬宣扬那场由藩兵倾情演绎的“舌尖上的新会”,也是理所应当的。 此时此刻,莫芝莲细细讲述起了从五月开始,明军先锋尚未抵达县城,藩兵先至后便展开了对城内士绅百姓的大肆劫掠和盘剥。等到围城之后,更是变本加厉,这半年下来,新会百姓被杀、饿死者不计其数。 “本县生员鲁鳌,素来是我县极出挑的读书人,日后考中举人的可能性也颇为不小的。可是那些藩兵,全然不顾功名身份,竟然就因为交不上钱粮,便把鲁秀才父子都杀了。他的娘子是个节妇,见得夫君和儿子都死了,干脆一头碰死在了井边儿,端是一个惨烈啊……” “再说那黄之正,平日里受了我等多少好处,等到藩兵来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鲁秀才一家子死绝了,也不见他为咱们这些读书种子说句话的,更别说是普通百姓了。经此一事,愚弟是看出来了,在虏廷眼里是没有咱们这些圣教门徒的,日后若让虏廷得了天下,咱们也得跟被那些鞑子皇帝手下的奴才们折腾得没有活路!” 越是说下去,莫芝莲就越是声泪俱下,直听得在座的众人是一个瞠目结舌。陈凯在旁,他们是不敢质疑的,只得随声附和,一个劲儿的谴责清廷官吏的不作为,但是对于清廷的异族殖民者身份,却是讳莫如深。 他们不敢,这不光是因为他们不看好明军,更是在于他们根本不知道莫芝莲口中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过,两县毗邻,关系素来是千丝万缕的。此番听了一遍,他们一旦离开了县学,当即便派人前去调查,哪知道查到的结果竟比莫芝莲说得还要夸张,一个个的往陈凯的行辕跑去得也越加的勤奋了。 香山收复,士绅、大族的向心力还在慢慢的培养,不过有了新会的惨剧,相信他们也多少能看清楚些当前的情状。最起码,只要城池没有遭到清军的强势围攻,一份民心、士心的,或多或少的还是要有的。 毕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正文 第七十八章 迟到(二) 新会方面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传到香山,在本地士绅、百姓的感官上,藩兵就越来越与食人妖魔划等号了。 儒生腊肉这道菜在广东地面上疯传,所到之处无不是风声鹤唳。新会,只是一个辐射的,临近的香山也不是传闻的终点,甚至连一站都说不上。从这里,向北传往顺德,向东渡过零丁洋,为新安、东莞的士绅、百姓所熟知,亦是免不了要向南传播到澳门,吓得葡萄牙澳门议事会连忙出资加固了一轮圣保禄炮台压压惊。 葡萄牙人在澳门,理论上是租用土地做买卖和停靠商船的,每年要向广东方面缴纳租金不说,本地的行政、司法上也多有从属于香山县衙的。 明清双方在广东你争我夺,他们虽是比较倾向于通过耶稣会有过长期合作的明廷,但是清军的实力更胜一筹,中立便是他们的惯用姿态。哪怕是陈凯这四年来几次给清军放血,甚至掌握了珠江的制海权,可双方的实力对比放在那里,他们也依旧是如此,唯恐稍有偏向日后会成为清廷发难的借口。 不过,如今是李定国的大军席卷粤西,陈凯不光是在新会之战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更是顺势拿下了香山县城,澳门方面与郑氏集团在这几年有着比较频繁的经济往来,不派人去一趟新会结交一下,总也要到香山这里与陈凯见个面。 “亲爱的陈,听说这一次你又创造了一个奇迹。” 来人便是当初随他回中左所面见郑成功的那位葡萄牙人绅士,从澳门出发,很快就抵达了香山县城。见到了陈凯,绅士很是热情,尤其是欧洲人用惯了的那种亲切的言谈用词,更是把在场的一众卫兵听了个一愣。 “何塞,你真的相信一炮就可以把新会那样的城墙轰塌了的谣言吗?” “若是别人,或许我连听的兴趣也没有。但是亲爱的陈,你可是连伟大的若昂四世陛下都盛赞过的,是文明世界的英雄。英雄,总会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和表现,我也总要将信将疑一些的。” 若昂四世被葡萄牙人称之为是复国者,与澳门议事会过从甚密的耶稣会在葡萄牙国内也是若昂四世的坚定支持者。上一次这个葡萄牙绅士与其同行时,倒是曾与陈凯讲述过前些年葡萄牙争取获得独立的过往,并且很是将中葡两国比作是同病相怜。 凭着上一次的广州救援,陈凯的名字不光是在中国本土传播开来,如南洋,甚至是欧洲那边随着商船的往来也成为了一个传奇。至于那位若昂四世有没有这么说过,陈凯不得而知,但是从历史上若昂四世对永历天子向欧洲教廷借兵的态度来看,最起码是不会给这个何塞以颠倒黑白的可能的。 事实上,那位葡萄牙国王怎么看待,陈凯是没有什么兴趣的。此间寒暄一二,无非是为了接下来的会谈烘托一下气氛而已。葡萄牙方面的代表如斯,陈凯也乐得如此,双方畅谈了一番过往的事情,便聊起了现阶段的战事。 “这些鞑靼人只怕比摩摩尔人还要残忍,主是绝对不会容忍这种吃人的恶心的!” 对于新会吃人事件,何塞表现得很是激愤。倒是这句主什么的,还是把陈凯听得不由得腹诽了一二,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只说是不符合圣人关于仁的教诲,与禽兽无异,也就到此为止了。 “何塞,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一次过来,不会只是叙旧那么简单。” 陈凯的话里面没有半点儿的犹疑,何塞大概也是寒暄够了,对此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尴尬,直接便照着澳门议事会那边的决议与陈凯详谈了起来。 据他所说,葡萄牙方面还是比较倾向于明廷的。他此番过来,为这几年双方的交流做一个解释,化解彼此间的误会。至于进一步的合作,亦或是其他的什么,却是半点儿也无。 “这个,其实无需多言。鞑虏势大,国朝危如累卵,这些年就连朝鲜、琉球、安南那些藩属都已经改换门庭了,你们能够严守中立,国姓和我都是可以理解的。以后的日子还长,有的是合作的机会,无须如此。” 郑氏集团分裂到郑成功重新统一,与澳门方面的合作是陈凯联系的。双方最初订下过购置火炮,扩大贸易量的协议,但是随着尚可喜向澳门方面施压,火炮交易量锐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份上,贸易量随着牌饷在粤海的确立也出现了比较大幅度的下降。双方的关系在最近的两年里不冷不热,但是这一次,陈凯听来,也只是想要在下注前露个笑脸儿罢了,便也不打算在意什么。无非的,不过是对于示好,希望澳门方面继续保持中立态度,至于什么与清廷为敌的事情,倒也用不到他们帮忙。 “亲爱的陈,感谢你的理解。” 葡萄牙从理论上复国已经十四年了,但是得不到欧陆列国以及教廷的承认,就始终是战战兢兢的。为此,秉承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借着三十年战争,葡萄牙曾大肆结交西班牙的敌人,但是收效甚微,即便是与英国之间的同盟,也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的。 这样的情状也不可避免的影响着海外的葡人,现实是他们不过是群狼环伺下的公羊,要凭着羊角自保。如此,少一头狼和多一头狼对他们也许就会是生与死之间区别了。 “明末清初,决定中国未来的只有中国人自己,其他的,什么葡萄牙人、荷兰人、西班牙人、英国人,全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个国家的未来在于大海,但是现在却是由大陆上的战争决定的。立足当下,才能拥抱未来。” 相谈甚欢,何塞在当天便告辞而去。陈凯回想着二人之间的交流,脑海里却想起了当初曾听人假设过关于郑氏集团在海外立国的设想。可是现在想来,没有母国的人力、物力、财力支持,仅仅是一个迁界禁海就把郑氏集团打回了原形。到了南洋,面对西方殖民者,再加上背后还有个只要能够剿灭抗清势力便宁可割让土地的大清朝廷在,其结果,最多也就是个加强版的兰芳共和国。 “首先,还是要解决掉满清,否则就有什么未来可言。” 思虑,回到了原点,陈凯这边对于舰队和大军的调遣也没有停下来。香山即下,陈凯留下了中权镇在此坐镇,让其余部队尽数登船。 自香山县拔锚起航,大军没有返回香港岛,而是越过了珠江口,直抵珠江东岸南部的新安县,于沿海的西乡展开登陆。 这里,早在东晋时就已经是东官郡和宝安县的治所,到了唐时这片惠州以西、珠江以东、东江以南的区域的中心才转移到后来的东莞县城。自唐而后,宝安县不复存在,此地也长期从属于东莞县,直到明万历年间才重新分为一县,其地包括后世的深圳市和香港特别行政区,治所在曾经的宝安县城——珠江东岸的南头,也就是明初时设立的东莞守御千户所城那里。 此地,在明时理论上拥有112艘战舰和两千战兵驻守,被称之为是“虎门之外衙,省会之屏藩”。 但是到了现在,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陈凯一遍遍的给广东水师放血,有限的小船也都停靠在广州城南码头那里瑟瑟发抖,此处倒是有一镇三千绿营,也是因为陈凯占据了香港岛才特别设置的。 大军登陆完毕,便直接南下扑向新安县城。那里的绿营在西乡早就设有烽火台,一旦发现明军舰队,早早的就点燃了狼烟。 陈凯对此是心知肚明的,他特别拦在了通向东莞的大道上,同时还行文调了驻扎香港岛的后劲镇登陆九龙江,从南向北推进,正是两面夹击的态势。 上一次清军突袭香港岛失败后,罗溪以南已经是不设防的了。后劲镇推进的速度很快,就是罗溪上的罗湖桥被清军给拆了,弄得陈斌还要搭建浮桥。陈斌耽误了时间,但是南下的部队同样是拥有五个镇七千大军的兵力,直扑新安县城,倒也不惧那些绿营兵。只可惜的是,等他们抵达时才发现,他们还是来晚了,新安镇甫一得知陈凯的大军在西乡登陆就毫不犹豫的向东北方向转进,早已跑得是无影无踪了。 “鞑子不想被王师各个击破,所以要放弃一些容易遭到围攻的城池,借此来保存有生力量。” 新安县已经距离罗溪不远了,向东北转进,很可能是去了赤岗。为此,陈凯派了王起俸带着所部骑兵去探查,结果在赤岗还真的发现了清军的痕迹。只不过,那里的痕迹也已经可以算是过去式了,王起俸的先头部队是亲眼看着新安镇的殿后部队继续向更东北的方向有条不紊的转进,连回头也没有没回头一下。 “抚军,再继续向东北方向,鞑子是去惠州府城那里了。” 王起俸还在回来的路上,但是消息则是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回来的。李建捷对于广东的情况最是熟悉,当即发言说出了推测,亦是得到了众将的附和。但是,清军会不会是先行逃亡惠州府城,然后再进东江前往东莞,乃至是广州,这就并不好说了。 “那,抚军,我军还要继续向东莞推进吗?” 按照原定计划,与李定国分兵后,大军先下香山,再多新安。有了这两处,陈凯从香港的中转站到新会一线的道路就更为顺畅了。下一步,自然是要向北推进,夺取东莞,进一步的蚕食清军的控制区。可是现在的情状却是新安镇北逃,大军的有生力量得以保存,再加上东莞镇的话,六千大军,陈凯仅凭手里的抚标、前冲镇、后冲镇、后劲镇、铁骑镇、骠骑镇这六个镇的兵力,优势就显得不甚明显了。 周全斌说出了担忧,众将自然也很清楚该当如何解决——求速,无非是立即直扑东莞县城,赶在还在绕路的新安镇抵达前攻陷东莞县城;而求稳的话,则是要等到柯宸枢率领的后续部队跟进,有了足够的实力,再往东莞,两个镇的清军就绝对不够看了。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初六了,按理说,周侯爷和柯提督那边再有几天就能到香港那边了。” “海上的事情,哪有一定之说啊。” 没有无线电、没有网络、没有卫星的时代,陈凯也没办法确定那支后续部队到底行进到了何处。不过不管行进到何处,起码计划是还要继续执行的。无非的,就是对于接下来的时日多了一份不可避免的隐忧。 “按照原定计划,大军休整三日,再行向东莞推进。” 决定如此,三日后,大军沿着珠江东岸稳稳的向着东莞县城那边推进。一路上,毕竟是近万的大军,连个清军的人影儿也没看到,最多也就是看到了清军的沿江烽火台不断的点燃,奔着东莞的方向,也奔着广州府城的方向。 推进至东莞县城时,已经是十一月十六了。大军走得稳,速度自也不快,但是一个安全就足够了。但是,这一次抵近到东莞县城,本地守军却并非如新安镇那般逃之夭夭,反倒是利用这些天的时间加强了守御,从城外看去,也能看得清楚城上的守具密布,以及城下的那些新近插入土中的梅花桩子的木料上那绝少能看得到的潮气。 “这东莞看来已经是鞑子拱卫广州城的东面防线所在了。” 收缩兵力,自然也是有个极限的。一味的龟缩到核心是不智的,不说什么战略纵深缩小的问题,只说不能利用外围防线有效的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以及为核心争取更多的时间,就已经是极大的问题了。 清军在新会的严防死守,就是在于这一点。现在陈凯碰上了另一个新会,不过他也并没有急着攻城,而是按部就班的安营扎寨,清除城外的梅花桩,打造攻城器械,甚至还在城南挖掘起了地道,全然是一副要复制攻陷新会时的手法。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唯独是,时间也在一天天的过去。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迟到(三) 东莞县城乃是洪武年间进行过大规模扩建的,将旧城池西南方向的钵盂山和道家山囊括入城中,是故,如今呈现在陈凯眼前的这座东莞县城是一座不规则的多边形。 城池门开四座,北曰镇海、南曰崇德、东曰和阳、西曰迎恩。从名字上看去,便与香山县有了很大的不同——香山县,素来官员到任皆是从南门进入的;而这东莞县,却素来是从西门。究其原因,还是在于省会广州便在东莞之西。 陈凯亲率的大军自新安向北推进,很快抵近到了东莞县城之下。双方兵力差距不小,但也并非有多么巨大,所以陈凯干脆也不彻底围困城池,只是在县城西南方向扎营,大军抵近城下,清理城南的梅花桩,并且在城外明目张胆的挖掘地道。 为了挖掘地道,明军在左近还修建了两座包围地道的营盘,呈掎角之势。陈凯用兵稳健,倒也让城内的清军得不到什么可趁之机,但是城外工事、地道大肆修建,再加上城南本就是有钵盂山和道家山一西一东拱卫着地道指向的南城墙,挖掘进度缓慢非常是其一。县城之内,新城区与旧城区之间还有一条水道将城池一分为二,即便是进入到了巷战阶段,也绝不会似新会县城那般轻易得手。 守军是收到了尚可喜的严令的,死守城池。城池尚未围死,再加上明军的兵力优势也远不足以让他们感到绝望,此间在严令之下,守军的士气还算不错,守御工作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只等着尚可喜口中的援军抵达。 十月底,陈凯从新会出发,连下香山、新安二县,但是在东莞却被迫停住了高歌猛进的脚步。与此同时,陈凯的大军离开,对李定国所部造成的影响也算不得巨大,在李定国的调遣之下,大军先锋渡过了仓步水,轻而易举的夺取了高明县城。 这是早有预料的,毕竟清军水师几乎已经可以忽略不计的今天,位于西江以南的高明县哪怕是有着仓步水作为屏障,可没有足够的船只,也不过是孤悬在外罢了。没有必要为此消耗有限的兵员,尤其是没有必要让藩兵蒙受更多的损失。 高明即下,李定国的一支偏师从新会县城出发,北上直取顺德。而他的本部兵马则越过西江,谋求对三水的夺取。 人说江南水网纵横,实际上珠江三角洲作为冲积平原,整片区域亦是由一条又一条水道切割成了一小块儿一小快儿的。这样的地形之下,缺乏水师的一方就会出现机动能力大幅度下降的问题。 顺德与广州府城之间已不足百里,除了一条条水道以外,也没有太多可以作为阻隔的地理屏蔽。但也正是由于清军水师的问题,使得顺德依旧难以得到广州的有效支持,但是一如新会和东莞似的,顺德的清军也接到了死守的命令,等待那不知道尚在何处的八旗援军。 顺德的进攻,李定国决定两广总督连城璧和虎贲将军王兴统领水路兵马负责攻取,而他的本部兵马则北上三水,夺取这一更加重要的所在。 三水县城位于河口一处,同时作为连通肇庆府城和广州府城之间的必经之路。两广总督李率泰当然明白三水对于清军的重要性,当即便带着督标亲赴三水县城协防。 四年前,清军围攻广州,三水这里便有一位明廷的督师大学士坐镇。现如今,明军展开反攻,倒是清军这边也来了个两广总督的高官协防,正好是与当年倒了过来。唯独不同的是,清军进攻三水,是走陆路进逼;而明军这边,则是需要通过水路方可以抵近城下。 西江水道之上,一支明军舰队缓缓的溯流而上。座舰的大旗之上,一个大大的陈字迎风招展,竭尽全力的向两岸的山色田野、士绅百姓们告知着主帅的身份。 座舰船头,白发的老将军眺望着一路的山形水势,所感,更多的还是似曾相识的熟悉,以及或是由于时日久了,记得不甚清楚了,或是因为物是人非而产生的些许陌生。但是,水文地理,早已了然于胸,多年来不敢或忘,为的就是今天的反攻。 “四年前,本帅奉命受督师大学士何吾驺节制,驻扎三水为广州掩护侧翼。奈何,虏师来势汹汹,饶是将士们拼死血战,最终也无法阻止三水的沦陷。那时候,三水丢了,我也只能水流而下,到上川岛去栖身,还是幸得陈抚军的帮助,才能有今日之实力。” 话说着,凌海将军陈奇策转头望去,座舰之后,西江之上,大大小小的舰船一望无际,百舸争流。这里有他当年逃离三水时幸存的战舰、有珠江水战中的缴获、有陈凯在香港分给他的小船、也有拦截杜永和的缴获和这四年来的新造。 “总算是杀回来了啊。” 陈奇策眺望视线所及,在远处,西江有一处向东北方向的水道。看到了那里,脑海中曾经的记忆浮现,当即便对传令兵吩咐道:“命令舰队,在前方转道北江,然后顺流而下,占据大洲沙,炮击新会县城,掩护西宁王的大军渡江。” 命令下达,很快的,座舰上的旗手站在桅杆的望台上挥舞着旗帜,后面的舰船注意到了座舰的指示,亦是迅速的做出了回应。 舰队如陈奇策所言的那般转道北江,迅速控制了无人守御的大洲沙,炮击河口的三水县城的同时,那些较小的舰船也开始为已经抵近到北江南岸的明军先锋提供船运支持。 上万的明军在李定国的中军都督靳统武的率领下迅速的渡过了北溪,大摇大摆的抵近到了三水城下,在水师的配合下对三水县城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而且,更多的明军似乎也在从南面新会的方向向这里集结,俨然已是一副要将三水囊括手中的架势。 此间,既有本地的绿营,也有李率泰的督标,距离广州亦是不远,靳统武的劝降自然是无功而返。 眼见于此,靳统武便开始了按部就班的打造攻城器械、破坏城外的梅花桩,同时挖掘地道,做得与陈凯在东莞、王兴在顺德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攻城准备在缓缓的进行,过了数日之后,第一次的进攻发动,靳统武亲抵前线,统领明军采取蚁附攻城外加上坑道突袭的方式展开进攻。一如去年的肇庆和今年的新会似的,清军对于这种战术早有准备,依旧是城上严防死守,城内挖掘内沟,在承受了一定的伤亡后,也很快便击退了明军的猛攻。 第一次进攻失败,靳统武那边也没有气馁,而是继续打造更多的攻城器械,挖掘更多的坑道,摆明了就是要将战术继续贯彻下去。 时间飞速流转,很快便推移到了十一月下旬。这期间,靳统武从李定国那里不断的收到消息,先是陈凯连下香山、新安两县,接下来便一如他那般逐步于清军坚守的城池。 不过,比起他的那些比较原始的战术,陈凯对东莞的进攻颇为激烈,就连城墙有一次都被明军炸塌了,结果后续部队跟进较慢,愣是让清军堵住了缺口,用准备好的竹筐装满土石重新将缺口给堵了上去。 这样的消息,都是通过香山县传过来的,双方虽然不复合兵一处,但是军情上还是互通有无的。陈凯对于他进攻东莞的不顺利,也没有丝毫的避讳。倒是连城璧和王兴那边,攻击同样是不顺利,甚至不顺利的程度比之陈凯和他的还要更高一筹,但报告上却总是颇为乐观的,乐观得靳统武几次笑出声来。 他只是个单纯的武将,对于政治上的猫腻不太能够理解。战报一事,往往并非是处于争功的心思,很多时候还是要给予后方以信心,否则临阵换将的话,往往对于战局的影响就更为不利了。 这些,现在与他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于他而言此时此刻无非是与陈奇策一起对三水县城展开有效的攻击,仅此而已。不过到了今天,他却接到了一封急报,说是顺德那边的清军放弃了城池,大军转进佛山。 “真奇怪了,三水和东莞没开花,倒是顺德先拿下了。” 靳统武很不能理解,话说出口,亦有对连城璧、王兴所部战斗力低估的言下之意。陈奇策与其对坐,细细的看过了急报,很快的,新的急报送抵,一份连顺德二字就始终没有提及过的文字,也为他们解释了到底为何清军要放弃那座顺德县城的原因所在。 ……………… 三水之畔的北江顺流而下,汇入珠江的滚滚洪流之中,无有一分一秒停歇便汹涌的汇入大海。 珠江的湍流之上,沿江的烽火台,除了东莞、新安、香山所辖的已经被明军控制了,不复为清军预警,其他的烽火亦是如设立至今那般忠诚的履行着他们的职责。 滚滚的狼烟冲天而起,很快的,下一个烽火台便一如前者般点燃了狼烟。间隔颇远的狼烟烟柱儿一个个的向广州方向冒起,伴随着的则是珠江之上,一如去年清军突袭香港岛之后的那般,一支比陈奇策所部规模要小上不少的明军舰队溯流而上,沿着去年走过的旧航道再一次向广州航行。 舰队缓缓驶来,广州清军早已有了准备。上一次的奇耻大辱,这让尚可喜很是在广州新城城墙上修筑了几处炮台,并且将近来铸造的火炮尽数搬了上去。此一番,明军再度来袭,尚可喜闻讯便立刻赶到了南城墙那里亲自指挥作战,为的便是一雪前耻。 奈何,这一次明军舰队在抵近广州城后,并没有靠近码头的水道,而是占据了大吉沙在内的几处沙洲,同时舰队护卫明军步兵在河南岛登岸,展开了快速的推进。 河南岛上,清军有少量的驻军以及配合广州城南炮台锁江的炮台。明军不按常理出牌,抵近河南岛,直接选择登陆,步兵推进速度很是迅速,没等广州那边征调渔船结束,河南岛上几乎称不上战斗的抵抗就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明军更是开始在岛上安营扎寨,同时控制着那几处炮台封锁江面。 明军霸着河南岛不走了,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每一次,无论是当年救援广州,还是后来的炮击广州,陈凯都只是将此视作是暂且停靠的转运码头而已,哪里像是今日这般。 这样的行径,自然不会是没有根据的。于是乎,平南藩和靖南藩联合展开军议,你一言我一语的,最终发觉最有可能的就是陈凯有了快速攻陷东莞的办法,或者是在东莞城下已经把耐心耗得差不多了,准备越过珠江,到西岸这边儿来掺和一脚。 接下来,顺德清军有秩序的从县城撤离,王兴倒是派兵追了一回,结果双方没有分出胜负,也就不了了之了。接下来,粤西明军在控制了县城之后,开始步步蚕食西江以北,乃至是北江以北的区域,清军早已撤军,那些地区很快就落入了明军的掌握之中。 与此同时,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陈凯并没有向珠江西岸与粤西明军靠拢,而是继续在东莞城下,发动着一次次疲软无力的进攻。甚至到了这个时候,陈凯的精力也已经极少放在近在咫尺的东莞县城上面了,反倒是每日每日的死盯着香港那边的报告,日复一日,愈加的急切。 “还没到吗?” “回抚军的话,周侯爷和柯提督还没有到。” 应该是十一月中旬就该到了的,可是现在已经腊月初了,周鹤芝和柯宸枢的部队却依旧没有抵达。那可是几百艘战舰和两万多的明军战兵,其中光是步兵就有八个镇一万六千战兵,几近于陈凯现阶段在广州战场上投入的部队的两倍了。 这支大军始终没有抵达,使得陈凯始终不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而且更重要的是,清军的援军,应该马上就到了! 正文 第八十章 迟到(四) 永历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江西赣州府。 这里是江西南部重镇,连同江西、广东、福建、湖广四省,素来是兵家必争之所在。是故,明时在此设置了南赣巡抚,节制赣州、南安以及周遭的几个他省的州府,为的就是加强这些远离省会的所在的统治力度。 南赣巡抚设立以来,作用尤为显著。明时有阳明先生王守仁顺流而下,镇压宁王叛乱。到了清初,几年前浩浩荡荡的江西金声桓、广东李成栋的那场举两省之地反正,也是由于南赣巡抚及所辖的精锐先后扛住了明军三次大规模的进攻,才有了金声桓败亡南昌城、李成栋溺毙桃江水的后来。 这些年,南赣军政方面始终为清廷扼守着这片兵家要地。几年下来,地方稳定之余,亦是支援周边各省,协助镇压各路抗清势力,称得上是一个不遗余力。奈何,到了今年,由于去岁的周家铺之战,湖广那边是暂且安生了,可是福建的天崩地裂,以及广东的摧枯拉朽,这却着实将南赣的清军惊得了一个好歹。 福建的大乱是下半年才突然出现的,早前虽有预兆,可是谁也没有特别的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只怪那郑成功和陈凯双簧唱得逼真。然而,广东的乱局却是从年初就已经开始了的,那个威名更胜的李定国统领大军席卷粤西,早已是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的事情了。 冬日里,湿冷的风吹着,一个劲儿的往袖口、脖领子里钻,甚至透过了皮肤钻到肉里、钻到骨头里。但是即便如此,上至巡抚宜永贵,下到赣州本地的县官儿,一个个的无不是立在这冷风里,向北面翘首以盼。 宜永贵是去年接替了因病返京的刘武元为这南赣巡抚的,他是辽东沈阳人士,汉军正白旗的旗籍。 与周边几省同样作着巡抚的佟国器、秦世祯、李栖凤那些文官出身的封疆不同,他素来是武将,永历三年时还是山东临清总兵的差遣,在镇压原江北四镇之一的东平伯刘泽清密谋反清的过程中悍然制造了曹州之屠。那一次的大屠杀,并没有记载遇难人数,但是“余氛未殄,郊圻之间几无晷,民残地荒者十八九矣。迄今五六年来,疮痍未起,元气未回,露吸鹪栖,风声鹤唳,盖有陶以来一大厄运也。”(注) 在辽东、北地为官久矣,辽东的风,寒冷刺骨,裹着层层厚实也难免会感到寒冷。尤其是那些遮不到的地方,更是会被那寒风打得生疼,就连唾沫都可以出口成冰。来到此地,已经是第二年了,这里最冷时候的温度估摸着在辽东已经是春暖花开了,可是那种湿漉漉的冷就好像是身上缠着毒蛇似的,让宜永贵份外的难受。甚至,每一到冬天,他就不自觉地怀念起辽东的凛凛寒风,比夏天时还要深刻几分。 “那姓陈的可真不是个省心的,先是在福建闹,现在又跑到广东去折腾。” “谁说不是呢,那郑逆和李逆都不是省油的灯,可也就在一个省折腾。我看那姓陈的才是罪魁祸首,真正的混世魔王!” 湿冷的风吹着,要等的人还没到,迎候的官员、武将人群之中,最少不了的就是窃窃私语。宜永贵对此也不在意,只当是那些官员动动嘴巴,暖和暖和。其实哪怕是他,也会时不时的与身旁的高官大帅闲谈一二,最少不了的也正是福建、广东两省的战事。 那两省的战局颇为不妙,这也正是他带着一众官员在此迎候的原因所在。福建那边,据说清廷已经决定让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世子济度挂帅。对于那里,宜永贵听闻的情况,并不是特别的看好,能做的自然也就是严防死守,尽可能的遏止明军进入赣州而已。而广东这边,清廷派来的是固山额真朱马喇,那是一位征战多年的宿将,再加上广东地面上还有两个汉人王爷在,成算也更大上几分。此一番,他所等的正是朱马喇的八旗援军。 其实从内心所想,他还是更加希望来的是喀喀木,并非他们二人有着多好的交情,实在是喀喀木乃是江南江宁左翼四旗的昂邦章京,从江宁至此,两三个月就够了。哪里像现在这般,从乱起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援军有水路的便利还没有赶到赣州,更别说是抵达广州了。 “若是喀喀木统兵,赶到广州时正是那李逆病得起不来床的时候,对付个什么吴子圣、绣花针还不是手拿把攥的。甚至,就算只来个管效忠,也比拖到现在要强啊!” 心中如是想着,口中却是绝不会说出来的。这里,不光是官场的颜面,更重要的还是在于虽说同为八旗的奴才,但是满军旗和汉军旗也是云泥之别,天上地下的差距。 耐着性子在此等候,那是因为昨天来了信儿,说是援军所乘的船队今日能够抵达。对于援军,是久盼甘霖,需要准备的,宜永贵早早就准备妥当了——粮草、民夫、向导、乃至是女营的军妓,一切应有尽有,只要他做得到的就一定办到位了。 立在冷风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总算,从远方视线不可及的所在传来了声声的号子声,间杂着皮鞭落肉的脆响和高声的喝骂。 人未到,声先至。 良久之后,一艘艘行船在成群的纤夫的拉拽之下缓缓驶来。宜永贵遥望着远处,更有飞马赶到,报告他们所见的清军旗号。很快的,前面的清军与船队联络上了,确定了是朱马喇的援军,宜永贵才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 “奴才宜永贵,拜见……” 舰队抵达,掌旗的奴才在前,戈什哈护卫两侧,部将紧随其后,包衣奴才们则伺候着各位主子一股脑儿的从船上下了来。 朱马喇下船,宜永贵连忙带着手下的官员、将帅们凑上前去,见得那固山额真的大旗,连忙拜倒在地,口口声声的自称奴才,似乎比下属的那些文官、武将们自称卑职还是要高人一等的。 固山额真不是旗主,但却也是八旗制度下仅次于旗主,用以掌管本旗户口、生产、教养、训练等事的军政长官。宜永贵脑袋叩在地上,屁股翘起,跪的是一个理所当然,连带着那些下僚们也是与有荣焉。 朱马喇下了船,看了这跪了的一地文武,面上有些不太耐烦了,但也道了一句“起来吧”,只是一抬手,宜永贵便道了谢就站起身来,向朱马喇身旁的一个满洲八旗军官道了罪,便跟在了朱马喇的侧后方。 “准备得如何了?” “回主子的话,一切准备妥当,大军可随本地绿营的军官前去军营休整。” “广东的战况如何?” “回主子的话,平南王爷前些日子来信儿,说是新会已经丢了。” “那广州呢?” “回主子的话,广州应当还在,平南王爷和靖南王爷那里还有一万多的藩兵,广州也比新会要易守难攻些。”话及此处,宜永贵稍作迟疑,旋即躬身对朱马喇低声言道:“主子,听平南王爷说,这次不光是老本贼,连逆贼陈凯也来了,新会城破就是那逆贼的手笔。” “陈凯?”听到这个名字,朱马喇猛的顿了一下,旋即重新迈开步子,继续向前:“一个汉狗罢了,有点儿阴谋诡计,便当作是能耐了。须知道,八旗军所向睥睨,他就算是有再多的狡计,也得先打得过八旗军再说。” “主子说的是,主子说的是。” 朱马喇没有太过在意,至少在他看来,真正难缠的对手还是在于那个两蹶名王的李定国。至于陈凯,凭借坚城和水师欺负欺负少不更事的耿继茂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尚可喜也就罢了,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连屁都算不上。 但是,李定国配上陈凯,这就不能不加以重视了。毕竟,猛将和谋士的组合,就像是刘备坐拥五虎上将,有没有诸葛亮在侧,那也是天差地别的。 “放出消息,就说大军一路从京城赶来,疲惫不堪,需要三个月恢复战马的体能,才能入粤作战。” “奴才遵命。” 消息散布,是在本地,更是往广东方向的。不过,散布消息的同时,朱马喇也向广州方面派出心腹奴才,通知尚可喜秘密为其准备。 大军急需休整是应有之义,很快就散播开来。一时间,南赣乃至广东的清廷官场、民间,流传的都是清廷要求尚可喜和耿继茂死守广州城,等待八旗军恢复战斗力再行为其解围的说法。 这样的效果,正是朱马喇所急需看到的。待到消息传开了,已经是腊月初了,朱马喇连忙调集大军,秘密出发,很快就越过了梅岭,并且在清远与同样秘密赶来的尚可喜、耿继茂二人见了面。 尚可喜,依旧是当年的那般模样,只是看上去似乎稍微老了些。倒是耿继茂,自从前年兵败陆丰,身子一直不怎么好,休养了两年,也才稍加好转一些。这一次却是不得不亲自赶来,毕竟是事关重大。 见了面,汉人藩王自然不是宜永贵的那种寻常汉军旗人所能够比拟的,但是在固山额真的面前也不好太过托大。不过一如去岁的喀喀木,对于耿继茂这个败军之将,总也比不得对击退过李定国的尚可喜,此间谈及当前战局,亦是主要以朱马喇和尚可喜二人为主,耿继茂时不时的添上一句而已。 “新会丢了,现在战局也就是这样了。倒是有件事,却是天助大清。” “哦?” “陈凯与郭之奇、连城璧二人不和,势同水火。根据细作报告,陈凯抵达新会之初,就立刻逼走了郭之奇。当时老本贼急需陈凯的炮队,所以对此默认了。等到新会沦陷,双方又闹了起来,这一次老本贼却没有向着陈凯,结果陈凯便直接带着他带来的福建兵分道扬镳去了。” 明军内斗,原本危如累卵的清军因此反败为胜,这样的剧情已经上演了太多次了。无论是朱马喇,还是尚可喜,甚至是经验不足的耿继茂,他们都是见得太多了。对于尚可喜此刻谈及的事情,朱马喇只要听过了,便当即就是会心一笑。唯有那耿继茂,却是面有忧色。 “这,会不会是陈凯那厮设的圈套,故意示弱?” 虽说是不以成败论英雄,但是对于这么个被陈凯吓破了胆的货色,朱马喇从心底里是缺乏敬意的。对于耿继茂的发言,朱马喇只是点出了一点,那就是“无论示弱不示弱,老本贼也有四五万的大军,这是没有改变的”,只此一句,就把耿继茂给堵了回去。 道理,耿继茂是明白的,说起来这两年下来,他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年少得意、目中无人的骄横王爷了,人总要经历挫折才能成长,他确实是有所成长了,起码那份骄傲自大是被陈凯砍得不剩下什么了。但是,两次被陈凯击败的事实也摆在那里,说出来的话,就总有一份畏敌如虎的味道在里面,很不是个滋味。 眼见着耿继茂被朱马喇一张嘴就堵了回去,尚可喜看了看这个世侄,亦是不乏想起他对其人的劝诫。就说此事,陈凯确实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这一点上是闽粤两省官场上所公认的。但是这一次,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是操作空间不大。 如其对耿继茂解释过的,比如郑成功在福建大举用兵,陈凯能够用得上的兵马势必不会太多;比如陈凯已经与李定国分兵,隔着一条珠江水道,哪怕是明军水师强横,如入无人之境,但若是双方重新联手,也并非是那么容易的。至于这一次分兵,更是秉承了派系之争的常态,拿下了新会,双方看来都是觉得广州十拿九稳了,所以急着开始为战后的党争抢占更好的身位而夺取更大的功劳和利益,也是在所难免的。 “本王与靖南王商议,新会失陷,便以东莞、顺德、三水三县继续拖住贼寇的大军,使其兵老师疲。但是,上个月陈逆凭水师夺占了广州城南的河南岛,这很可能是陈逆打算以此作为掩护,前去与老本贼汇合的前兆,所以本王干脆把顺德丢给了连逆。” 尚可喜有意利用明军的派系之争,通过粤西明军来将陈凯和李定国隔开,朱马喇当然听得明白,心中更是难免道了一句“老狐狸”的夸赞。 新会、顺德相继沦陷,明军水师更是明目张胆的将炮口夹在了广州城外。当下的战局看上去对于清军而言已经是险恶非常了。但是,尚可喜一顿操作过后,明军已经一分为三,如果算上那个反正了的郝尚久的话,更是一分为四,多不相连的分割状态,正是各个击破的良机。 “郝尚久那个墙头草现在还在攻打河源县,那厮兵少,就五千兵马;陈凯有兵一万,主力在东莞;至于粤西的那些贼寇,也就是绣花针和陈奇策还比较能战,其他的都未必是地方绿营的对手。先取群贼,反倒是容易给老本贼以可趁之机。这一战的关键,还是在于老本贼的主力部队!” “那就擒贼擒王,先解决了老本贼。只要击败了老本贼,其他各路贼寇势必将自行瓦解。” 征战半生的宿将,单凭着经验就可以轻而易举的看清楚对手的要害在何处。计划定下,双方分头执行,第一步自然是先解决掉靳统武猛攻三水的那支先头部队。 此时,已经是腊月初十了。距离历史上新会之战最后阶段的大决战,已经只剩下四天不到了。 注:出自顺治十二年修订的《定陶县志》。 正文 第八十一章 迟到(五) 清远与三水,皆在北江之畔,无非是一北一南,相距两百里地左右。 这个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既然决定合力南下,尚可喜和耿继茂便连忙赶回了广州去调集藩兵。而朱马喇这边,当初在赣州时自称的歇马三个月是做不到的,但是大军一路乘船从京城到了赣州,然后急行军抵达清远,军士疲敝不说,战马也须得换上口气儿来。 休整三日,大军立刻南下。这一遭是顺流而下,奈何清远并没有太多的舰船,广州方面也没办法提供足够援军快速南下的舰船,就只能陆路前往。结果,等到朱马喇的大军抵达三水之际,看到的已经是明军解了三水之围,在靳统武的率领下有秩序的渡过了北江。 “主子,满洲八旗所向无敌,贼寇竟然闻风而逃了,哈哈。” 一个得用的牛录章京满脸自得的夸口笑道,众将亦是多有随声附和者。这一幕,看在朱马喇的眼中,却总觉得明军退得有些太过干脆了,联想起当年衡阳大捷,李定国玩起来诱敌深入,从来都是很擅长的。不过,这一次南下,不光是他的八旗援兵,还有南赣那边调来的粟养志等将,这些绿营将帅们看着八旗军洋洋得意,似乎也是颇有振奋之意,他也不好打击麾下将帅们昂扬的斗志。 “先看看,等平南王爷到了再说。” 耿继茂有病,而且朱马喇也不太信得过这个败军之将,是故这一次大战,是由他和尚可喜统领大军,耿继茂则坐镇广州城为他们提供粮草,坐镇后方。这不仅仅在于轻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除了李定国,还有个顿兵东莞城下的陈凯,那厮素来是以狡诈多智著称,现在都把舰队摆在了广州城南,天知道他会不会趁着藩兵大举南下之际来抄他们的后路。 很快的,尚可喜统领着大军赶到了三水。抵达此处,明军解围的消息早已得知,所见者,原本的营寨为清军所用,而北江之上,倒是有不少的明军舰船还在游曳着,打着的还是陈奇策的旗号。 “想要渡过北江,并非不可能。” 朱马喇与尚可喜见了面,双方的部将们分据两侧。作为尚可喜的心腹大将,左翼总兵许尔显当即发言,举出了一些在这等水网纵横的所在,水师较为劣势的一方惯用的手段来。 “贼寇的舰船虽多,但是水文情况复杂,夜里是很难防范得太过严密的。官兵可以先行突袭大洲沙,然后趁夜拉起铁索拦江。有了这个,就算是折腾到了天亮,贼寇的水师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了。到时候便可以从容的搭建浮桥,将部队输送过去。” 利用江心洲,这样可以缩短浮桥的长度,通过此处转运人马,也可以有更好的应变条件。许尔显就着地图指出了各处的要点,分析一番,不光是平南藩、靖南藩的众将频频点头,就连那些八旗援军的满蒙主子们也无不是如此。 “主子,不如就按许总兵的办法,直接渡过这北江,去追那些贼寇去!” 一言出,附和着多有。奈何此时,朱马喇却看向了尚可喜,后者想了想,反倒是摇了摇头。 “看来王爷与我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二人打着哑谜,也没有打算一直吊着他们的胃口。很快的,确认了对方的想法,二人便把谜底揭开:“前年敬谨亲王与老本贼交锋,就是被那老本贼引诱进了伏击点,才会战死沙场的。这一遭,且看老本贼的那个部将退得那么干脆,虽说有水师拦江,但是对岸退兵的速度可不快,总显得拖拖拉拉的,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打算用这支偏师来吊着咱们,把咱们全部引入他的伏击圈里。” 李定国一年之中打下了三场大捷,还杀了两个王爷,哪怕是在清军那边也是不得不加以重视的明军大帅。这个人用兵的方式,经过了八旗军高层的分析,似乎并非是很喜欢堂堂正正的交锋,而是擅长诱敌、设伏。 以前名声不显时的惯用战法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这几年只要是他耍花招了,基本上也就赢了,但若是正面强攻,反倒是打得不太顺手,却都是摆在眼前的明证。 这些,尚可喜自行分析过,朱马喇在来之前和路上也都已经看得分明。此间,李定国确有存在着复制衡阳大捷的战法的可能,这便不由得让他们感到了惶恐不安。因为惶恐,所以就更是不能按着李定国的剧本继续走下去,否则他们下场很可能还比不过尼堪!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靳统武很可能会就此退往高明,或者是沿着西江南下。但是无论如何,他想吊着咱们,偏偏就不能让他如意。” 尚可喜说得清楚,明军很可能存在着一路引诱清军南下,然后在路上设伏的可能。但是,当下的战局,他们面对的也不仅仅只有李定国一个对手,总要快刀斩乱麻,先解决掉一路再行迎战另一路,如此方可实现各个击破的战略。 既然如此,继续南下势在必行,而他们又不打算按着李定国的剧本走下去,那么就只有一条路了。 “我军绕道,攻贼寇所必救,必着贼寇与我军决战,以免就这么继续拖下去会生出更多的变数来!” 战争,最少不了的就是博弈。清军出招,明军接招;明军出招;清军接招。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们不知道他们其实是历史上的新会之战的胜利者,但是此番商议妥当,清军在第二天一早便拔营出发,取道尚可喜从广州赶来的官道原路返回。但是行到一半,却转道向南,经佛山,作出了直扑顺德的架势。 一时间,顺德境内的明军风声鹤唳,连城璧仓皇收敛大军,由王兴殿后,大军仓皇南下,尽可能快的远离这支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远胜于他们的清军精锐。 明军不战而弃顺德,怎聊这支清军却并没有趁势接盘,甚至就连偏师也没有分出去,而是一门心思的向南行去。大军有本地绿营作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填桥,他们作为地头蛇对于此间的熟悉程度与粤西明军不遑多让,甚至还要更胜一筹。只在短短的数日之内便疾行一百余里,待到腊月十八的时候,大军已经与江门隔江对视! 江门,因地处西江与其支流蓬江的会合处,江南的烟墩山和江北的蓬莱山对峙如门,故而得名。这里是新会的北面门户,在明末清初时也是一处极为繁盛的墟集,“客商聚集,交易以数百万计”。 这里地理位置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颇为重要,后来更是通过了不断的发展,将原本从属的新会县变成了辖地的一个区,独立设市,很有江西景德镇的那般。 新会之战以来,明清双方在此你争我夺,清军凭此为新会提供军需、兵员的支援,明军则在几番交锋之后,夺取了此地,并且大败清军水师,彻底切断了新会清军的补给线。此番尚可喜和朱马喇大军赶来,所指更是无需赘言。 大军赶到,于上游锁江,迅速的通过江上的两处江心洲搭建浮桥,直扑对岸的江门。此时明军的水师大多还在北江和西江的上游,清军绕了一圈,也摆脱了他们的视线,没有继续追击靳统武府,反倒是直接进攻明军的必守之所在——刚刚拿下不过一个多月,城墙尚未修补完毕的那座新会县城。因为只要重新夺占了新会县城,明军再想要合兵一处就是千难万难的了,而他们则可以借助时间来实现各个击破! 此番南下,清军集中了平南藩在新会丢失后仅存的七千战兵,靖南藩也出了七千战兵,由左翼总兵徐得功和右翼总兵连得成率领参战,余下的三千藩兵则由耿继茂率领守卫广州城,以防陈凯背刺。除此之外,朱马喇率领的三千满蒙八旗以及五千汉军旗尽数抵达。另外的,还有来自于江南、南赣的一万两千绿营兵,总计三万四千大军。 对此,李定国是有情报上的优势的,哪怕是被清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内线作战,他的反应也从来不慢,飞快的调回了大军。等到清军尽数通过了江门那里的水道,占据了江门,并且举兵南下之际,李定国则早已在新会以北构筑了防线,一如历史上的新会之战那般。 腊月十九,清军渡江成功,占据了江门,继而威胁新会。未免迟则生变,清军在观察了明军的布防后便立刻发起了进攻,全然没有继续给李定国以准备时间的打算。 李定国在城北摆开阵势,集合了麾下步骑四万大军,分兵扼守山谷险要,凭象阵、火炮堵截当道。明军摆开了阵势,更有诸如周金汤、邓耀以及王兴、陈奇策等部在向此间赶来,这使得明军的兵力优势还在不断的扩大。 明军左翼是山谷,大军占据高处与当道的明军中军大阵连成一片。战线由此,连接到了右翼,与河道相连,清军先要通过就只能击破当前的明军,别无他法。 当天,清军就发动了猛烈的进攻,但是明军先行占据地利,凭借着火炮的射击角度、战象的反冲锋以及战阵的严整,使得清军几次猛攻皆是无功而返,不得不在入夜前主动退兵,有序的交替着退回了江门。 夜里,李定国自然也没有闲着,派出了一支部队趁着清军疲惫展开夜袭作战。这一遭本也没有打算取得多么大的战果,结果清军的夜不收布置合理,对于明军的夜袭起到了有效的防范,双方在暗夜中激战了一场,明军自知夜袭的效果达不到了,干脆就直接放弃了夜袭作战。 很快的,夜袭失败的消息便传到了李定国那里。他确实没有对此抱有太大的希望,所以调动的部队数量也没有多少,但是这支清军从三水那里,一路绕道,急行军至此,花费了不过数日而已。 赶到之后,一番激战下来,虽然是没有能够得逞吧,但是攻不下来,也是有秩序的脱离了交战,并没有给予他可趁之机。等到了夜里,寻常的部队早已是疲惫得倒头就睡,就连夜不收也多有疲倦得偷着打盹儿的。这都是人之常情,毕竟是体能有限,总有撑不住的时候,可是清军的表现却为不俗,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显得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慌乱。 “八旗军,果真是难缠的对手啊。” 迄今为止,李定国已经是南明这近十年来对八旗军战绩最佳的统帅了。但是,几次与八旗军交锋,无论是满蒙汉军八旗混编,还是挂在汉军旗下的藩兵,其实际上都多有利用计谋先期取得优势,随后再行与其野战的。 如今日这般,面对面的野地浪战,哪怕是占据了地利,其实际上也并非能够拥有多么大的优势的。最起码的,他麾下大多是进入云南以及出滇抗清以来招募和收敛的部队,那些士卒的作战经验、技战术水平,比之对面那些身经百战的八旗军们相比,确实是存在着差距的,这是不可否认的。 首日如此,腊月二十和腊月二十一,清军接连着两日发动进攻,依旧是没办法突破李定国的防线。值此时,明军的周金汤、邓耀以及王兴等部也已经纷纷赶到,唯有陈奇策的舰队本该是第一个赶回来的,但却依旧没有个踪影。 连续激战三日,明军也有些疲惫了。李定国决定对防线进行轮换,将精力更加充沛的后续部队调上去,继续消耗清军的力量。 数万人规模的野战,八旗军这些年下来基本上就没有败过。几乎每一次的胜利,都是斩杀了几百明军,然后一支数万人的明军就突然崩溃了。双方忍受伤亡的能力存在着不小的差距,这里面不乏有战斗经验的问题,更多的还是在于体制上明军腐化严重,以及清军作为新生政权初起时的那股子组织力和执行力的差距。 所幸的是,李定国率领的明军并非是原本的旧明军,而是打着明军旗号,内里则是大西军的遗泽,有着明廷的正统性支撑和李定国两蹶名王打下来的心理优势,已然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语了。哪怕激斗三日,双方皆损兵不少,但却依旧严守着战线,毫不退让。 明军的坚韧,对于清军而言是非常不妙的,而且是越来越不妙的。尚可喜和朱马喇越加的为他们当前的情状感到担忧,但是为今之计,他们能够做的也只能是继续进攻,别无他法。因为,现在就算是能够退回广州,面临的也只会是李定国和陈凯合围广州城的结果。到了那时候,再想要反败为胜,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腊月二十二,清军再度出战。明军堵死了南下新会的通路,他们也只得按照前三天那般继续展开进攻。 这一次,尚可喜与朱马喇商议过后,决定由尚之智统领直属于尚可喜的那些藩兵牛录先行进攻明军的左翼防线。 接了军令,尚之智便亲自带队,随行的东江老卒们亦是持着兵器,沉着冷静的紧随其后,阵型严整,无有半点儿冒进、滞后。藩兵步步推进,明军是居高临下,占据着极大的优势的,三天打下来,清军无论是绿营,还是藩兵,甚至是汉军旗,拿这山坡都没有任何办法。 新换上来的部队早已见识过了前面的部队是怎样将清军击退的,他们干脆也在藩兵行至大半时照猫画虎的从山上冲了下去,与清军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一方居高临下,一方则是要仰着身子进攻,双方在尚未交手时就已经有了高下之别。然而,原以为能够如前三天那般击退当前的清军,哪知道这支清军的技战术水平比之前三天的竟然还要高上一两个档次出去。双方甫一交锋,居高临下的明军竟然率先就被对手压着打,仿佛此时此刻仰攻的是明军而非清军。 明军,依旧是明军,更还是些刚刚换上来的生力军。但是这些藩兵却都是真正的老底子部队,平南藩战斗力最为强悍的牛录,尚可喜当年在东江镇时的亲兵家丁队发展起来的本部精锐。他们在辽东那样残酷的环境下生存至今,打过的仗不胜枚举。哪怕是就连那些蒙古八旗,在他们面前也未必是一合之敌。甚至,就算是真正满洲,能不能直接将他们击溃,也同样是未知之数。 明军掩杀不利,片刻之后,便为清军击溃。李定国在交战之初就已经发现了异样,连忙派兵增援左翼,奈何调动和登山总要时间,可是左翼明军崩溃得实在太快了,清军竟赶在了增援部队抵达前就已经攻上了山顶。 接下来,清军居高临下开始投掷石块,明军的增援部队不得不退了下来,连带着那些被击溃的明军纷纷向着李定国的本阵退回。 如此一来,清军已经占据了地利的优势,李定国须得尽快调整本阵,以防清军从左翼发动进攻。战阵动摇势必将会是不可避免的,尚可喜和朱马喇都是征战多年的宿将,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即便开始调派许尔显、连得成、粟养志等部清军,只等着李定国不得不犯这个错误。 历史上,新会一战李定国就是因为左翼失陷,不得不调整战阵,导致战阵动摇,而被清军的优势骑兵找到了可趁之机,从而大军崩溃,一发而不可收拾。此时此刻,厄运重临在即,岂料那边的战阵还没动,这边一骑快马从北面飞奔而至,骑士手持着平南王府的腰牌,护卫清军无敢阻拦,便一直冲到了尚可喜的马前。 看骑士的装束,显然是一个藩兵军官,从方才策马奔驰而见,骑术亦是颇为不俗。哪知道,此刻赶到尚可喜的马前,滚鞍下马,竟一个狗啃泥就栽在了地上。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的血污和泥土,都和成了仓皇无地的惊惧。 “何至如此狼狈?!” 军官是他的亲兵出身,管着他本部的夜不收,素来得力。此间如斯,尚可喜当即便是心头一颤,可是面上却绝不敢流露出半分,唯恐会动摇了军心。 闻言,军官顾不上脸上的血污、泥垢,也顾不上喘口气,下意识的看过了左右,当即便凑到了尚可喜的身旁,极力的压低了声音:“王爷,大事不妙,北面周郡村那边出现了贼寇的舰队。” 如此,确实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所幸对手即将露出破绽,尚可喜沉心定气,旋即在朱马喇疑虑的目光中压低了声音对那军官问道:“可看清了打着谁的旗号?” “是伪挂印陈奇策!”这个名字不稀奇,盖一鹏几个月前就死在此人的手里,还有当年的盛登科亦是如此。然而,话说出了口,接下来似乎还有着更大的恐惧,使得他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还有伪侯周鹤芝,和,和逆贼陈凯!” 正文 第八十二章 迟到(完) 永历八年腊月十七,南沙天妃庙。码头上还在紧锣密鼓的忙碌着,陈凯则带了一众随员前往天妃庙中参拜天妃娘娘。 大殿之中,陈凯为首,随后一众将校、幕僚尽行叩拜,虔诚的向这位守护沿海百姓的神祗顶礼膜拜。叩首、祈祷,一众人诚心诚意的向天妃娘娘祷告。无非的,只是个人情况不同,祈求的内容自也免不了要存在区别,仅此而已。 陈凯是今天刚刚赶到南沙的,说起来,明军水师占据河南岛,炮口已经顶到了清军的眼皮底下,广州清军的小动作或许还能瞒得住他,但是藩兵尽出,那可是一万四千大军,不低于这个数字的辅兵以及数以万计的牲畜、大车,这样的动静,尚可喜那边刚刚出了城,虽说是没能看到吧,但是河南岛的明军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比藩兵出城也慢不了多少。 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发往东莞,不过在早几天,城外的明军刚刚完成了一次不成功的爆破作战——没有挖到地方,就埋了火药,结果自然是请城上清军吓了一跳,吓死了不知道多少个细胞。对清军造成了这么大的伤亡,愧疚的明军干脆重新挖起了新的地道,一如早前那近一个月里做的那般。 挖掘地道还在大张旗鼓的做着,城外的各镇则在分批潜行撤离,等到消息送到陈凯手里的时候,大半的部队已经撤出了东莞前线,前往南沙集结。之所以会如此,乃是因为陈凯记忆中应该就是这些天,历史上的决战爆发。虽说是不知道具体是哪天,但是藩兵出城的消息送至,很多事情就可以估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东莞城外,明军的攻城作战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这只是一支小部队,用以麻痹东莞清军,造成广州方面以陈凯依旧顿兵城下的假象。城外的明军如斯,经过了第一轮爆破的城墙塌陷,守城清军已经不敢轻动了,这些天不过是死守着城池,根据城内逃出来的百姓的说法,守军连除了北门外的其他三座城门都用大石头堵死了,唯恐被陈凯的重炮轰开,估摸着就算是发觉了城外的明军营寨有异,也未必能出来试探。 “信男陈凯,伏请天妃娘娘庇佑王师,待收复广州,信男自当向天子奏请,加天妃娘娘尊号,以彰显天妃娘娘之功德。”一头拜了下去,掷地有声。随后陈凯缓缓起身,上了香,嘱咐了庙祝一番,才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抵达南沙,刚刚下了船,陈凯便接到香港那边的消息,说是周鹤芝和柯宸枢的援军已经到了,只等陈凯的命令。这个消息,其实早在腊月十五就已经发出来了,结果香港方面不知道陈凯已经出发前往南沙,信使匆匆赶到东莞,又匆匆至此,才耽误了时间。不过,现在命令已经送回了香港,相信很快的,那支援军舰队就可以前来与其汇合。 “约期不至,我本以为是要带着这不到一万大军前去与虏师决战的。现在,总算是到了。” 陈凯赶来南沙,就是因为清军从佛山南下。既然清军从佛山南下,那么其目的地也就只有两个,要不是顺德,要不是新会,至于为何会选择后者,这一点其实是不言自明的。 佛山就在北江之畔,根本瞒不住陈凯。这一点陈凯相信尚可喜和朱马喇也很清楚,无非就是清军要打远在东莞的陈凯一个时间差罢了。只可惜,陈凯早有准备,他不光是估摸到了大致的时间,更是早在出发前就已经与李定国定下了计策——由李定国出偏师,也就是靳统武的那支部队北上三水,引诱清军主力南下,一如衡阳大捷那般。现如今,确实出现了一些变化,但是陈凯也并不打算就此作罢,该做的,自然还是要做的! 陈奇策的一个副将率先抵达,带着的船队是用来协助陈凯运输大军的。这是陈凯与陈奇策早前就已经约定好的,至于陈奇策本尊,则带着舰队游曳西江,以防万一。 命令,是顺流而下,飞快的送到了香港。这座中转站是明军经营数年的所在,相关设施齐全,仓储丰盈,大军经过了腊月十五和腊月十六的两天休整也总算是缓上了一口气来。一旦接到命令,周鹤芝和柯宸枢便连忙命令大军登船启程,绝不再耽误一丝一毫的时间。 舰队以着最快的速度抵达南沙,船到时,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前冲镇、后冲镇、中权镇、后劲镇、铁骑镇、骠骑镇和抚标七部已经登船,舰队抵达,周鹤芝、柯宸枢等众将连忙下船来见陈凯,告罪以约期不至。 陈凯出发时是十月初一,抵达香港时是十月十二,短短的十一天,舰队就已经穿越了粤东沿海,不可谓不快。抵达香港,陈凯便让周鹤芝立刻返程去接柯宸枢率领的那支援军,结果周鹤芝回去时很顺利,只用了十三天而已,可是再回来时,路上遭遇风浪,收敛舰队外加上方位不明,实在花费了太多的时间,等到他们再出现于广东沿海时,已经是腊月十四了,舰队确定了是在大鹏所附近,当即就调转船头,直奔香港而去。 看着眼前告罪的众将,水师统领平夷侯周鹤芝、左提督柯宸枢、援剿后镇总兵官蓝登、护卫前镇总兵官沈明、护卫后镇总兵官陈魁、护卫左镇总兵官萧拱宸、护卫右镇总兵官沈奇、护卫中镇总兵官陈尧策,这些将帅大多与他有旧,尤其是柯宸枢和蓝登,是共过生死的交情,绝计不会故意耽误行程的。 回想一番,历史上奉命前来赴援的将帅,林察、周瑞、王秀奇、苏茂、林文灿、黄元、陈勳、杜辉、杨正、陈泽,这一次没有一个至此。并非刻意,因为这些将帅现在都有着同样重要的工作去做,比如林察、杜辉,现在正在琼州坐镇;比如周瑞、王秀奇等将,则正在奋战于福建;唯有一个是例外的,那就是苏茂,由于施琅提前被陈凯送出了历史舞台,连带着这位施琅的亲信副将也一并哪里凉快去哪里了,估摸着这时候都投胎转世了。 十几天的路程,走了两个月,说起来耸人听闻,可事实上,类似的事情,其实并不鲜见。 远的不提,只说最近几年,只说发生在郑成功所部身上的。永历三年,郑成功调虎离山,从海澄奇袭云霄,花了不过一天的功夫,但是前一年的同安之战,从东山岛去救援同安,结果花了五天才仅仅是抵达金门——五倍的时间,竟然都没有走完之前的一天的行程。更夸张的还有,郑成功收复台湾,从厦门启程到澎湖,将近四百里地,仅仅花了一天的时间,但是从澎湖抵达台南,距离少了一倍拐歪儿,却足足花费了七天的时间才抵达,算起来就是十四倍的时间! 风帆战舰的时代,海上行舟,速度已经远胜于陆路,一日千里说不上,若是顺风顺水,也是八百里加急才能追的上的速度。但是,这样的迅捷,就好像在走高速一样,快是快,可万一碰上堵了车,弄不好几天的吃喝拉撒都要在高速路上解决,反倒不如寻常路面上慢慢开过去要更为顺畅。 仔细想想,永历四年时他也曾往来于广州和南澳之间多次,结果每一次花费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这一遭,若是按照原本历史上的时间点,这时候已经快要分出胜负了,就算是立刻出发也必然是晚了的。但是这一遭新会城破,清军是要先从三水开始着手,在掉过头南下,耽误了几天的时间,而这几天的时间现在已然是最后的生机。 “原本我曾与西宁王定计,引诱鞑子南下,如此还可以耗费鞑子更多的时间。但是这一遭倒是低估了鞑子,他们没有按照我设计的剧本走下去,反倒是直扑了新会。” 众将单膝跪在陈凯面前,口称死罪,陈凯却站起身来,将他们一个个扶了起来,随即便对他们慨然言道:“兵形似水,变化无常。这一次,我也算错了一些东西。但是,王师前期的顺利为我们争取了有限的时间,现在尽快启程,与西宁王会猎于新会城下。战利品我已经预定了,那就是尚可喜的狗头,诸君请助我一臂之力!” “末将等必勠力死战,绝不使一虏逃脱!” 众将领命,纷纷登船,舰队由陈奇策的副将带路,他是最熟悉这里的水文地理情况的。绵延不绝的舰队从南沙天妃庙码头启程,浩浩荡荡的向西而去,进入水道,随后途径潭洲水道、桂洲水道、东海水道等珠江三角洲这块冲积平原上纵横交错的水陆交通网,七拐八拐,进入西江时已经是在江门的上游河道了,再向北行事,只要绕个弯儿,就可以抵达鹤山。 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在那些七拐八拐的河道上,期间面临着逆流、逆风乃至是少量舰船的搁浅等事故,仰仗着有向导带路,才总算是在那片迷宫式的地域找到了出口。不过,这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二的一早了,舰队拐入了西江水道,接下来便可以顺流而下。眼见着距离江口不远了,陈凯下达命令,舰队开始在那里调整队形,以便于登陆和水战的战斗任务展开。随后,扬帆而下,直接便出现在了周郡村以东的江面之上。 “陆师沿江登陆,先期登陆的部队就地结阵,以防陆师突袭,骑兵前出,探查情况!”大声的下达命令,座舰桅杆上的旗手挥舞旗帜,各舰更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回应。 “至于江上之事,就看江都督的了。” “请抚军放心,末将必不辱命!” 明军开始在周郡村一带登陆,后续的舰队中分出来的一支由江美鳌统领的舰队。这支舰队刚刚拐入西江,正在顺流而下,但是他们并没有直接驶向潮连岛北面的周郡村一带搭载舰上明军登陆,而是在下一处拐口拐进了海洲水道。 原来,清军缺乏舰队保障,通过西江时是依靠江门以东的那些江心洲,凭江心洲作为跳板,搭建浮桥,大军才实现了快速通过。江门以东的江心洲,最主要的便是潮连岛,但是潮连岛向东的那一处也并非是直接连着陆地,而是隔着一条海洲水道。清军在海洲水道上一如潮连岛连接两处那般搭建了浮桥,江美鳌的舰队驶入无人把守的海洲水道,便撑足了风帆,疾驰而下! 帆被风吹得奋力鼓起,舰船在风帆的带动下加速前进,直奔着海洲水道上的那前后五条浮桥。 战舰飞一般的驶来,浮桥上正有从北面赶来报信的清军信使。明军一度占据顺德,清廷在佛山以南的统治秩序已经彻底崩坏了,此番又是为了争分夺秒,一路狂奔到江门,哪里有时间恢复当地的统治秩序。 没有了那些地头蛇的支持者,清廷过来是过来了,可是身后却没有张眼睛,对于从顺德以南进入水道的明军哪里还能做得到及时发现。甚至这一个信使,也是留在半路用以看管粮道的绿营派遣来的,只是等到他们发现明军的时候,陈凯的舰队已经眼看着就进入西江了。 信使拉着战马,走在浮桥上,生拉硬拽着,好一会儿了也没有把战马拉过去。远处,明军的战舰飞速驶来,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的放大,信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战舰直愣愣的冲了过来,耳畔已经充满了战马的嘶鸣和负责防御浮桥的清军的尖叫。 脑子里是一片的空白,信使就这么站在那里,拽着战马的缰绳,眼见着战舰飞速驶来,一动不动。 转瞬之后,战舰与浮桥相接触,厚重的船头稍一阻滞,浮桥的吊绳撕裂,吊桥当即在战船驶过的瞬间分崩离析,连带着那信使和战马也一同消失在了崩坏的江面之上。 第一次的撞击结束,紧接着就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撞击,浮桥在顺风顺水的战舰面前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顽抗,轻而易举的就被战舰冲得粉碎。紧接着,最后的一道浮桥,上面已经逃得空无一人了,只见战舰与浮桥再度触碰,江门的清军主力与北面的陆路交通便彻底断绝,江水也不再是通途,而是成为了拦在清军与归途之间的刀山火海! 江美鳌的舰队顺流而下,轻而易举的便扫清了海洲水道上的浮桥。这是第一步,与此同时,周鹤芝的舰队也开到了潮连岛以北,开始炮击保护拦江铁索的清军营寨。炮弹噼里啪啦的打在那三处分别位于潮连岛和两岸的小寨,简易的木寨子分崩离析,明军乘着小船直接在炮击的同时迅速拉近双方的距离,只待靠近了,炮击停止,明军一拥而上,迅速制服了小寨的清军,以着最快的速度将拦江铁索挖了出来,掷入江水之中。 战舰开始扫荡连通潮连岛的浮桥,亦是以着那最野蛮的方式。而此时,明军的部队也在迅速的登陆,第一批的部队已经在周郡村以南列阵。抚标的大旗下,陈凯位于大军中央,只一挥手,整队完毕的这几个镇便踏着坚定的步伐,滚滚向南。 迟到,不是不到。或言之,只要没有尘埃落定,便无所谓迟与不迟! 正文 第八十三章 会猎 海洲水道浮桥为明军战舰冲垮的消息在第一时间送抵,倒也总算是赶在了明军拔出潮连岛上的拦江铁索之前。而此时,尚可喜听罢了军官飞马带回的明军于周郡村一带登陆的消息,紧接着有听到了这样的噩耗,脸色登时就是一阵惨白。 此间,三万余清军战兵背靠江门,南向是明军重兵把守的新会防线,西面是大片的山林,东面西江上的浮桥已断,陈凯又大张旗鼓的从北面压了过来,这分明就是断了他们的退路,要将他们彻底困死在这片狭小的区域! 事关重大,尚可喜连忙压低了声音告知朱马喇以当前的情状,后者闻言,面上竟流露出了更多的残忍,而非惊惧。 珠江三角洲,水网纵横之处,丝毫不下江南,这对于水师几乎全没的清军而言是极其恶劣的作战环境。陈凯凭借着明军对此间水文地理情况的了解,凭借着陈奇策和郑氏集团强大的水师,实现了对清军后路的截断,此时显然已经将清军逼进了一条死路。 “逆贼陈凯想一口把咱们吞了,也不怕把他的肚皮撑破了!” 朱马喇一字一句的蹦出了这话来,尚可喜自然明白其意。当前战局,不谈水师,明军在南线有不下四万的大军,北线数量不明,但是从那早前从未出现过的周鹤芝的旗号,以及陈凯敢于如此托大来看,其兵力也不会小到哪里去。而此时,被夹在中间的清军只有这三万余战兵,其中还不乏有这三天下来的伤亡和非战斗减员,明军集结了两倍以上的大军将他们生生的围困在了这片狭小的区域里,摆明了就是要全歼这支清军,从而彻底抵定广东的战局。 但是,军事上从来没有兵力多就一定赢的说法,哪怕是在天时地利人和上占据全面优势。而他们而言,此时此刻正应了死地则战的兵家至理! “我军在南线已经取得了优势,北线的陈凯尚未抵达战场,但是也绝不能放任着他就这么压过来。” 同样是久经战阵的宿将,朱马喇想得清楚,尚可喜自然也很明白,甚至即便是方才的惊惧,也更多是由于他不似朱马喇那般狂傲,因为广州的藩兵是切实与李定国、陈凯这两部明军作正面交锋过的,深知这两支明军的战斗力绝非是朱马喇从前对抗过的那些明军一般可以轻而易举的击溃之。 他很清楚当前的战局远比朱马喇想象中的要更加恶劣几分,但是瞬间的惊惧过后,凭着多年的经验,他立刻就想明白了破局的关键。此刻话一出口,反应稍慢些许的朱马喇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所在。 “让那些绿营兵去拖住陈凯,咱们先把老本贼解决了再说!” “光凭绿营不够,陈逆的兵除了他的标营以外全都是福建的郑逆练出来的,郑逆在福建面对绿营已经是横行无忌的主儿了,咱们需要北线坚持更多的时间。” 从北面向南的明军步步逼近,而且随着登陆的持续,那里的明军旗号越来越多,而伴随着各镇旗号的更是越来越庞大的明军战阵。时间已经不容许他们再多思量了,因为陈凯每南下一步,就在压缩他们一步的空间,从周郡村到江门,从江门到此,看上去都还很有些距离,但是距离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没缩短一寸,他们距离阎王殿就更近一寸! 尚可喜和朱马喇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非常之清楚此时此刻该当如何方能扭转战局。命令连番下达,南雄副将粟养志等部绿营当即调头,转而向北进发,与其同行的还有靖南藩的左翼总兵徐得功以及三千靖南藩的藩兵压阵。对于此人,尚可喜只派人告诉了他一句话,后者便当场立下了军令状,誓死守住北线,为清军主力击溃新会明军争取时间。 一万五千清军调头北上,这对于本就只有三万四千战兵的清军而言是分出了小半的兵马,整个战阵当即便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此时此刻,只有左翼与明军有了交集,尚可喜坐镇中军,朱马喇带着戈什哈跃马阵前,大声的向着这支由三千满蒙八旗、五千汉军旗以及一万一千藩兵组成的大军厉声暴喝。 “浮桥已经被蛮子水师冲断、北面更有蛮子大军南下,贼寇狡诈,要将咱们这些八旗军聚歼于此。可是这些蛮子却忘了,八旗军满万不可敌,奴才们,跟着主子杀汉狗啊!” 朱马喇拔剑在手,中军的满蒙八旗当即应命。满蒙八旗是满清皇帝的奴才,身份比之汉军旗自然更胜一筹,此时此刻,督战的满蒙八旗应命,列阵在前的汉军旗和藩兵亦是在这等死地爆发出了强烈的求活之念,战意大增。 清军全线压上,摆出了一副主力决战的架势。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因为比起北线,南线的明军已经先失一成了,胜算自然要更大增良多。 增援部队,连带着左翼的溃兵已经退了下来,明军的左翼失陷,连接的中军已经开始无意识的调整战阵的布置。这几乎是必然的,因为左翼失陷,如果明军的中军战阵不做调整的话,那么清军就可以从左翼的山上掩杀而来,猛攻明军中军的侧翼,这对于明军中军而言就会是夹击之势。 这是明军所无法承受的,几乎不需要李定国下令,那些追随他多年的部将们就已经开始调整阵型了。但是,这一遭李定国不光是没有补上这条命令,并且对于调整进行完善,反倒是勒令众将不得轻动,继续保持着原本的阵型。 “传令下去,让高文贵、张胜二将组织部队,对我军左翼的山谷展开持续性的猛攻。本王只有一句话告诉他们,那就是不计伤亡,必须牵制住山上的鞑子,让他们没办法乱动。否则无论胜败,本王必杀其人!” 高文贵和张胜都是李定国的亲信部将,衡阳一战前夕攻入赣西就是二人配合,很是一个摧枯拉朽。他们二人统领的本部兵马不多,只有两三千人,却都是李定国麾下的精锐。另外,还有一些部将是从属于这两个都督的,李定国一句组织部队,显然是要将这两支预备队调上去取堵左翼的窟窿 这是非常不智的,因为左翼依旧失陷了,想要夺回,便是要展开仰攻,对于攻击的一方是难度极大的。 早前守卫左翼的明军轻敌,导致左翼易手,现在再想夺回来,哪怕是真的做到了,也是要付出巨额的代价。对于这支大军而言哪怕是真的做到了,也是得不偿失的,就像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反倒是容易导致中军和右翼的预备队不足,导致那两线的失守。更别说,山上都是平南藩的核心精锐,想要重夺回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然而,李定国却是一意孤行,此时此刻,清军的主力已经动了,传令兵领命而下,李定国看了看远去的背影,转过头再看向正面已经迈着步子前进的清军主力,手中的一张纸已经攥得皱成了一束,但是上面有限的文字却早已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老亲翁钧鉴,愚弟大军已至,一个时辰之内必破截击虏师!” 南北夹击,必然是要使得清军团成一团,在一狭小到了不能动弹的区域如同是铁砧上的铁料似的,不断的在敲击中扭曲、变形,直到成为明军想要看到的样子——全军覆没为止。陈凯的大军,无论是周郡村的陆师,还是西江水道上的水师,这些,李定国凭肉眼在此刻都是看不到的。但是远处清军的动静,哪怕是看不清楚,却也可以凭借着经验,凭借着那些烟尘的动向推断出清军的调动以及这调动背后的原因。 陈凯真的来了,但却让他在先失一局,背负着巨大劣势的情况下死守一个时辰以上,等到他的夹击大军抵达,这却是难度极其巨大的。而且,但凡陈凯稍有迟误,他的这支大军便会在此全军覆没,连退回新会,以励再战的可能也不复存在了。 这时候,考验的不仅仅是他面对在身处死地的恐惧中变得嗜血亡命的清军的防御能力,更是他对于友军的信任程度。 此时此刻,远望着清军滚滚向前的战阵,依旧见不得援军的任何动静。然而,就在此时,李定国却断然下达了另一条命令:“传令全军,陈抚军的援军已在江门之北登陆,欲与我军全歼虏师。今日,便是这一战的决定胜负的日子。从即刻起,两个时辰之内,前队退,后队斩前队;后队退,本王的亲兵队斩后队;本王退,督战队斩本王。本王的帅旗,就是我军的死线!” 此时此刻,李定国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摆明了就是要在此与清军决一死战,拼到最后的一兵一卒。封建军队,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哪怕是岳飞、戚继光这样的盖世名将也绝少有这样的疯狂。但是,不比往次作战,这一遭,他们是有着另一支援军的,而且这支援军是由着那位有着诸葛在世美誉的陈抚军率领的,此刻正在竭力南下与其汇合! 军令下达,已经与清军交战三天的明军主力无不是抖擞精神,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李定国军令如山,两蹶名王更是使得他拥有了其他将帅所不具备的巨大威望。这不仅仅表现在出滇抗清以来的军纪森严,不仅仅表现在这两年来广东各路明军、义军的闻风景从,更加关键的还是本部兵马的令行禁止。 清军的中军和左翼滚滚南向,如乌云压顶一般,紧张的空气令人窒息。李定国的两支铁骑营已经尽数派了上去,都督王会和左都督卜宁分率本部兵马竭尽全力的阻遏清军优势骑兵对明军战阵的袭扰。片刻之后,炮击响起,清军的大阵已是越来越近。 当道和河畔的战场上,双方尚未正式接战,明军的炮击在竭尽全力的在接战前削弱清军的兵力和承受伤亡能力,只是对于前装滑膛炮射出的那些实心炮弹而言,却无疑是杯水车薪的。 正戏还没有开场,左翼的血战却已经展开了。清军击退了左翼的明军,占据了那座小山,进而要从此居高临下之处,凭着方向和角度上的优势去进攻明军中军的左翼。这是战术上极为有利的,奈何没等清军集结部队,等到骑兵的突袭、骚扰,明军后方的两支预备队便一前一后的赶了上来,抵近山下,二话不说便直接压了上去。 天威营都督高文贵的大旗立于山下,战鼓敲响,以天威营本部为核心,高文贵麾下各将所部亦是紧附左右,攀爬着如此不利于进攻的角度却义无反顾的扑了上去。 明军的意图很是明显,那就是要重夺左翼。这样的心思,山顶上的尚之智当然明白,连忙指挥麾下各牛录的藩兵进行防御作战。 石块从山上抛下,明军持着盾牌奋力格挡却也往往只是无济于事。片刻之间,便有不少的明军被石块砸中,骨断筋折者有之,失却了平衡,就此从山上滚落下去的亦是不乏。明军的仰攻作战受到阻滞,但是山下的战鼓声却未有丝毫停歇的意思,仰攻的明军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攻杀而上。 仰攻,除了角度和容易受到居高临下的攻击外,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山间乱石容易破坏阵型的完整。很快的,原本已经无法保持阵型的明军在一轮轮的落石之下也越见凌乱,待这些明军攀过了大半,正是已有疲惫之际,尚之智将旗前压,落石停止,大队的藩兵便呐喊着杀了下去。 结果,不言自明。这支明军比之他们的对手确实是要弱上一些。清军的追杀中,大队的明军在竭力逃下山去。背后是清军的屠刀,明军连滚带爬的逃下山去,真正被清军砍杀到的并不算多,倒是慌不择路之间摔倒在地,就此滚下山去的最不乏见。 明军狼狈如斯,所幸的是,清军追至半途,尚之智那边便鸣金收兵,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兵力不足以击溃山下明军,更重要还是在于配合骑兵以及清军主力夹击明军的中军,而非是继续与那些前来送死的明军缠斗。 尚之智观察着远处的主战场,那里似乎已经快要接战了。这时候收兵,正好可以缓一口气,再调集这些精锐藩兵下山夹击,以奏全功。然而,高文贵的天威营败退下山,山下却响起了新一轮的战鼓声。极目远眺,一面书着西盛营都督张字的大旗迎风招展,麾下的明军已经从另一个角度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山作战。 ……………… 南线,交战方酣。江门以北,北上清军的大队骑兵已经成功的减缓了明军南下的速度。但是,明军的大阵滚滚向南,步骑配合,却也绝非是那些骑兵就可以拖得住的。 拖住陈凯所部,为清军主力争取时间,这是北上清军的目的所在。这一目的,直到主力抵达,方才初步达成。南下的陈凯所部明军与北上拦截的清军于周郡村南平坦的田地上列阵对峙。陈凯拿着望远镜,观望着清军中军那并不怎么尊贵的帅旗,反倒是冷笑出声。 “竟然是徐得功,看来尚可喜那狗贼真的开始玩命了!” 正文 第八十四章 破军(上) 从南线的清军主阵地急行军北上,仰仗着大队的骑兵,北上的清军总算是拦住了粤东明军与李定国所部实现对清军主力南北夹击的必经之路。 双方在周郡村与江门墟集之间的区域对峙,双方的兵力都算不得太多,清军是分兵北上拦截,陈凯则是急于南下夹击,只带了最早下登陆的那几个镇,其余的各镇则还在登陆之中,或是在赶来的路上,并没有进入战场。此时此刻,与南线恰恰相反,这里是清军主守,明军主攻,皆是服务于各自的战略战术意图。 探马回报,这支北上拦截的清军多是绿营兵,但却也有约莫三千左右的藩兵,看旗号是来自于靖南藩的。主帅大旗,分明写的是一个大大的徐字,哪怕没有看到那些小字,也能立刻想到靖南藩的那位曾经被明军俘获过的头号大将。 “竟然是徐得功,看来尚可喜那狗贼真的开始玩命了!” 此时此刻,清军匆匆赶到,正在开始整队,三千藩兵外加上一万五千绿营,将南下的通路封得是越来越严实。相较之下,明军只有七个镇一万一千战兵——陈凯的抚标、柯宸枢的左提督左镇和左提督右镇以及周全斌的前冲镇和蓝登的援剿后镇,另外还有李建捷的骠骑镇和王起俸的铁骑镇那两部骑兵,已经前出的两军阵前与清军的骑兵展开厮杀。 清军那边可能一时无法展开,甚至是全部展开后也会有部分部队无法在第一时间接战,那边成为了大军的预备队。而陈凯这边,几个镇摆在那里,勉强可以把战线延展开来,也就是这么回事了。至于预备队,只能寄希望于后续的各镇能够尽快跟进。 明明是明军在北线的兵力更为雄厚,奈何登陆是需要花费时间的。这段时间,陈凯可以派快船顺流而下,将抵达的军情第一时间送到李定国的手里,但却没办法完成两三万战兵的登陆任务,实在是因为明军的规模过于巨大了。 远处,清军那边还在整队,不过看上去也是匆匆赶来,有限的小型火炮什么的都落在了后面,一时半会儿的根本上不来。而明军这边,同样是匆匆忙忙,能把人、马组织起来就已经是托了这些部队操练多年、几近大战所培养出的素质,否则也同样是痴人说梦。 南线的明清两军都是竭尽全力的攻杀,此刻好像战斗已经爆发了,只是陈凯这边根本看不到,逆流而返的信使也远远没有回来,无非是估计而已。但是在南线,这两军却同样是仓促到了若非是军中还有些鸟铳的话,就已然退化成了彻头彻尾的冷兵器战争的程度。 视线就着望远镜延伸而出,陈凯便发出了如斯的冷笑。明军这边是列阵前进,速度稍慢,但是遭遇了清军拦截部队后,却是可以有着更快的反应的。眼见着清军还在整队,陈凯一挥手,如雷的战鼓敲响,漳泉潮惠四府巡抚的大旗前压,居中的抚标总兵旗最先做出回应,紧接着,一丈五尺长矛的方阵便踏着沉重而坚实的脚步滚滚南向。 居中的抚标进发,左翼的左提督左、右镇和右翼的前冲镇和援剿后镇亦是不让分毫,向着比他们兵力更胜一筹的清军无所畏惧的压了过去。 两军阵前,空间被明军前进的方阵压得越来越窄。背后有结阵的步兵作为后盾,明军的骑兵数量虽少,但却也渐渐的将清军的骑兵压得越来越靠南。但是,背后的战阵尚未列阵完毕,他们亦是不敢立刻退入阵中,只得继续勉力拖延着明军的前进速度。 没有火炮,双方皆不具备超过一百五十米的远程杀伤能力。明军大步向前,清军的骑兵则在竭力骚扰。奈何明军并非没有骑兵,很快的,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明军的战阵突然停了下来,在整队的同时,前出的步弓手们举起弓箭,仰着颇大的角度便松开了紧扣的弓弦。 箭矢如飞蝗般腾空而起,两军大阵相距尚有两百米开外,这个距离是绝对无法对清军战阵造成杀伤的,但是射击的转瞬之前,帅旗挥舞,明军的骑兵便开始调转马头向两侧撤开。 清军的优势骑兵未及追击,漫天的箭雨就已经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当即便是一片的人仰马翻。骑弓普遍性的不如步弓射程远,若是对射,就更加吃亏。但是即便如此,哪怕此刻颇有伤亡,清军依旧是在徐得功的帅旗的指挥下,趁着明军骑兵撤开的当口向明军的大阵扑了过去。 射程的差距,并不是百步与九十九步的微小,而是只有五六十步要面对足足有一百到一百二十步左右的对手,哪怕骑兵机动速度极快,距离是可以快速缩短的,但是想要冲进射程,却也总要承受前后几队的步弓射击。 明军的仰射很快就变成了直射,不断有清军的骑兵中箭落马,但是滚滚铁流却依旧是直愣愣的扑过来。很快的,明军这边的步弓手后撤,长矛手、长枪手将枪矛这等长兵延伸出去以为拒马的同时,藤牌手们也举起了盾牌,做好了训练多时早已成为习惯的战术动作。 进入五六十步,骑弓的还击展开,箭雨在铁骑狂飙的声势之下横扫而来,噼里啪啦的打砸明军的战阵之上。 藤牌、藤盔以及棉甲,明军生扛着清军骑兵的袭扰的同时,退到阵后的步弓手们也纷纷仰射还击。 箭矢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道的抛物线,精准早已不复存在,但是凭借着数量和概率却还是持续性的杀伤着清军的骑兵。几乎是全程被明军射击,眼前更是阵前拒马的长枪林,清军骑兵都不是什么重骑兵,自然也没有去硬撞长枪林的道理,及至不远,直接转向,同时甩出了最后一轮的箭雨,顷刻间便打得明军战阵惨叫连连。 清军骑兵掠阵而过,激起了一阵的飞尘,但是明军并非没有骑兵,自也不会任由他们如此嚣张。只在他们直扑明军大阵之际,分撤两翼的明军骑兵便已经调头回来,尾随着清军的骑队,砍杀着任何一个掉队者。 骑兵追逐厮杀,明军步步进逼,将沿途的清军骑兵伤兵补刀处死,后续的辅兵更是割下了一枚枚的首级,丢在准备好的箩筐里。 这是用来战后记功的,自是不可轻忽。不过,明军的前进步伐却也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大步向前,直至百步之时,清军那边的阵型渐渐的延伸开来,双方的骑兵均已退场,从各部的间隔中撤回到了阵后,而射手们则对着他们在对面的同行拈弓搭箭…… 肉搏战在接触的一瞬间爆发,清军的绿营都是来自于北方和南赣,依旧是他们平日里最为熟练的战法——以长枪手拒马、以刀盾兵破阵,撕开口子,趁势掩杀,凭借着他们军中老兵数量更多,刀盾兵武艺更为精熟的优势来碾压对手。 这样的战法多年来无往不利,毕竟清廷入关后席卷天下,原本在明末大乱中积累了不少战斗经验的旧明军和流寇们纷纷改换上了大清的旗号,为虎作伥,而他们的对手则是一支支新近组建全凭一腔血勇的义军、少数不识时务的旧同袍以及“脑子被门夹了,调转枪口去扶明”的前流寇。 以多打少、以优胜劣,这使得他们往往会占尽了便宜。奈何,这一遭他们面对的对手却不复为他们所见识过的那些,却是一支凭着海贸巨利滋养的职业军队。而且,这支职业军队所使用的战法更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的! 两军接战,清军的锐士惯常的扑了上去,寻找破阵的机会。然而,居中的粟养志所部直接撞在了抚标密集的长矛丛林之上,当即便被扎了一个千疮百孔出来;而那两翼,亦是好不到哪去,虽说是没有抚标那样的直接,但是三人一组的藤牌手浸淫多年,配合默契,肩并肩的结阵厮杀,清军的锐士往往就会陷入到以二敌三,甚至是以一敌三的境地。 甫一接战,清军便遭到了明军的压制,这立刻便引起了徐得功的注意。他是这些清军中少有与粤东明军交锋过的,可是了解却也仅限于棱堡——第二次陆丰棱堡保卫战,徐得功是被爆炸震晕了才被俘的,他在那一战看到的也就是明军死守棱堡,然后一发入魂,剩下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连后续的追击都没见过,哪里见识过这样的战法。 “徐帅,你现在应该明白上一次陈凯为什么要释放你了吧?” 受命之际,尚可喜如是对徐得功说来,他起初只是想到了福建的大乱,陈凯释放其人便是用来麻痹福建文武乃至是清廷的主抚派。他是被释放出来的,总是背着一重的罪责负担,哪怕是回到广州后依旧在老兄弟们的帮衬以及靖南藩耿继茂的支持下继续为着靖南藩麾下的头号大帅,但是总想着有一日能够一雪前耻。 尚可喜用他,便是用过不用功,否则平南藩的许尔显、班志富,靖南藩的连得成,这些同侪之辈哪个也不差他什么。 然而,等到接战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尚可喜的话中还有着另一重的涵义,那就是陈凯既然敢把他放回来,就已经不会畏惧他丰富的作战经验,自有办法来拉平甚至是逆转双方的差距。 能抓他一次,就不怕抓他第二次! 初抵福州、回到广州,背后的指指点点,饶是他一生经历太多,早已不在乎了,但是清廷体制内部自然免不了要对他以及他的家族、子弟们存在着败军之将的歧视。如此下去,未来只会是一片昏暗,这是他绝计不愿见到的。至于转投明军,他上一次的不肯投降,这一次自然也不会如斯。此时此刻,自然也唯有血战到底,这便是尚可喜一定要用他的关键。 想明白了一切,徐得功反倒是放下了心中的负担,长舒了一口大气,旋即命令道:“命令各牛录做好准备,随时补充战阵。这一遭,不能撑到南线主力击破老本贼,咱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三千藩兵,便是十五个牛录。徐得功决心全力以赴,而此时,在南线,那五十五个牛录的藩兵外加上八千从京城南下赴援的八旗军亦是已经与明军厮杀成了一团。 血肉横飞,每一瞬间都会有兵士倒下,再也无法站起来。比之北线的绿营,清军在这里集中的都是最精锐的部队,李定国所部与这些身处死地而拼死一搏的八旗军和藩兵们放对,当即便被对方凶猛凌厉的攻势所压制,只能竭尽全力的维系着大阵的守势。 拼死厮杀,已经成为了此处无二的主旋律,李定国凭借着莫大的威望维持着明军的斗志,但是这样凶狠的攻势却还是让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大气。 这样的疯狂,哪怕历史上的新会之战中他也不曾见过的——毕竟,那时候清军的退路稳固,甚至还与新会县城连成一片。可是此时此刻,被彻底逼进了死地的清军真的拼起了命来,却爆发出了更为恐怖的杀伤力来。 “把罗罗都调上去!” 罗罗素来是西南明军用以摧坚破阵的杀手锏,从来都是出现在最需要个人武勇的战场上。而此时,李定国却是要把他们尽数填上去,只为了缓解当前的巨大压力,以坚持更多的时间。 命令下达,那些披毡铣足、手持双刀的彝人武士们便怪叫着冲入大阵,从伤亡和缝隙中冲到阵前,对清军展开反冲锋。他们的武勇,不可否认,甫一进入战场,当即便打了那些八旗军和藩兵一个措手不及。奈何此时清军早已发起了性子,哪有那么容易摧垮,仅仅是攻势稍加受阻,他们便再度扑了上来,手持着盾牌、腰刀,闪展腾挪之间竟丝毫不下于这些好勇斗狠的彝人武士。 血战还在继续,八旗军和藩兵攻势猛烈,所幸的是,如历史上那般左翼失陷而至战阵动摇却并没有发生。李定国不计伤亡的抽调了预备队猛攻左翼山丘,高文贵、张胜两部一个展开进攻,另一个便收敛溃兵,轮番上阵,这无疑给予了左翼山丘上的藩兵精锐以极大的压力。 左翼拿下,他们自然就不会放弃,为此,尚之智就只能死守住此处,哪里还有余力冲下山去以攻击明军中军的侧翼。 战线胶着,北线如此,南线亦是如此,就连南线的左翼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就在这嘶声力竭的消耗之中,几门火炮被推到了左翼山丘于清军一面的山下,各自有数十个辅兵或推动、或拉拽着缓缓的向着山丘顶端,那片可以俯视战场的制高点而去。 正文 第八十五章 破军(下) 南线,血战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了。两军交锋的所在,土地饱饮鲜血,已然是再也喝不下去了。血,从倒下的明清两军将士身上的那些望之可怖的创口中汩汩的涌出,在一双双大脚的践踏下汇聚成溪,缓缓流向地势偏低的河滩方向。 方才派上去的那些罗罗已经大多没于阵中了,说起来,论及武艺,那些八旗军和藩兵并不会比他们逊色,无非是那等双刀挥舞的亡命打法在甫一接战时将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罢了。很快的,凭借着强悍的武艺和较之纯粹单打独斗的罗罗更为严整的战阵的配合,清军很快就将这些好勇斗狠之辈清理一空,进而重新恢复了方才之前的那般凶猛攻势。 所幸的是,牺牲并没有白费,凭着罗罗们发动的突然猛攻,自接战以来始终被压着打的明军总算是缓上了一口气来。待到罗罗们组织起的那番攻势宣告结束,清军再度发动猛攻之际,缓过劲儿来的明军也大多熟悉了各自当前对手的攻击习惯,双方再度交手之时,已不再如之前的那般被动了。 战场之上,依旧是清军猛攻,明军谨守战线。面对几近发狂的八旗军和藩兵,明军打得依旧是十分之艰难,不过是在李定国的巨大威望之下竭力坚持罢了。 大军阵后,帅旗在这腥风血雨中招展。帅旗之下,李定国不断的接收各部传来的当前战况,转而下达命令。虽说,此刻明军是处于下风不假,但是李定国的节奏却控制得很好,起码不似其他明军碰上这般狂暴的攻击时早已崩溃的从前。 李定国全神贯注的指挥着作战,前沿的部将们亦是在忠实的执行着作战任务的同时按照各自的经验、能力和习惯指挥着各自的部下们浴血奋战。 李定国的身旁,赶来赴援的粤西明军漳平伯周金汤、靖夷将军邓耀和虎贲将军王兴三人已然率部赶来,巴巴的跑到李定国的帅旗处听候命令。然而,自此看去,前方的血战虽说是不能尽入眼底,但也能瞧出大体的情状来,这般惨烈的场面,于他们哪里见识过,已然看得是满脸的惨白,来时路上想好的那些请战豪言早已化作了冷汗流出体外,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儿出来。 这档口,李定国还在指挥战斗,一时间倒也顾不上他们。待到前方的阵脚稍稳,李定国立刻便想起了他们来。 “周伯爷、邓帅、王帅,本王现在要用你们!” “末将谨遵殿下号令!” 这三人,在历史上都是抗清一生,最终殉了国的,抗清意志自是没得说,就是各自的本事、所部的战力不太配得上他们的气节。此刻李定国直言不讳,他们似乎也从方才的压迫感下缓过了些劲儿来,只是稍微一顿,便慨然应命。唯独让他们有些诧异的是,李定国并没有让他们补充到激烈的正面战场,反倒是让他们去替换左翼的高文贵、张胜二将的人马。 “末将这就带着儿郎们去为殿下夺回左翼!” “殿下请放心,末将必不使左翼那里的虏师下山威胁大军侧翼!” 三帅领命而去,李定国看着他们策马离去的背影,看着那三支明军依令向左翼靠拢,却仍旧是对他们能否牵制住尚之智的那些平南藩藩兵精锐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忧虑。 其实,这样的生力军,最该是用来替换正面战场的各部,好让他们能够缓口气儿,从而更好的实现车轮战式的交替防御。但是,这三支明军早在新会围城时李定国就见识过了,算起过往,都曾是有过比较说得过去的战绩的,但是后来随着清军在两广地区不断的进攻,或败绩丧师,或损兵折将,实力远不及当年,现今也就是能够打一些顺风仗,正碰上硬茬子还是不够看的。 当面的清军,已经不是他们所能够抗衡得了的了,这时候就算是让他们的部队上去了,也只会是加快大军的崩溃,别无可能。 事实上,清军奔袭新会,哪怕是李定国反应及时,大军重新集结在此设防,但却也还是把作为诱饵的靳统武所部甩在了后面。缺少了那支核心精锐,李定国手里的牌就要差上不少了,此间要为接下来提前做好准备,唯一能用的就只有他们,勉强能够让他们派上用场的办法也只有是替换高文贵、张胜二将对左翼保持压力。 坚持到陈凯的大军杀到,这是李定国现阶段唯一的目的。一切的调整,都是建立在这一目的之上的。 三支明军迅速的向左翼靠拢,最先赶到的邓耀所部立刻换下了刚刚从山上退下来的高文贵所部。几次轮替进攻下来,重新夺回左翼的可能性已经是看不到的,眼见于此,他们二人干脆也不再强求,只是设法保持着压力,不使尚之智有余力下山而已。 随着张胜所部新一轮攻势遭到挫败,粤西明军的三路人马已经换了上去,并且由邓耀所部对山上展开了新一轮的施压。而高文贵和张胜两部则也缓缓的退到了明军主阵地的后方,重新恢复了预备队的身份。 这两部,已经算不得是生力军了,但是左翼的压力远远比不得主战场,起码比那些同袍们他们的部队还是饶有余力的。 北面的援军至此时尚未有什么动静,李定国很清楚,陈凯的那个一个时辰写得分明是指突破清军拦截部队的,从这里到那边的战场,总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所以李定国下达的命令是死守两个时辰,这已经很是紧巴巴的了。尤其是援军依旧见不得动静,内心的焦急无时无刻的不在啃食着南线明军的作战意志。 战斗仍在继续,清军最初的进攻部队已经换下去了,毕竟进攻也同样是要承担伤亡的,而伤亡对于任何一方都是如沙漏里的粒粒落下。替换进攻,总可以让沙漏调换一次,只是越到后面的效果就越差罢了。 感受到了清军的轮换,李定国也将最前沿的部队与稍后一些的进行了调换,然后将那些伤亡较大的换到了最后,重新休整。现在,拼得还是明军能不能坚持到援军到来和清军能不能在明军援军到来之前将明军击溃,双方势必要将手段使到极致,无有丝毫保留。 清军攻势稍有减缓,李定国重新估量着时间,眉头仍旧深锁。时间,是至关重要的。除了已经损失惨重的罗罗,他确实还有些别的办法,但是能否撑够了这两个时辰,却也是未知之数。毕竟,清军那边是面临着两面夹击的困境,比他是要急切的,总会有更多的手段使出来,用以加速明军的崩溃。 想到此处,李定国将手中为数不多的筹码攥得死死的,甚至若非是筹码在其心中而非在手中,只怕是早已被手心的汗水浸透了。不断的按捺着、权衡着,一双虎目早已是爬上了血丝。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左翼那边,新换上去的王兴所部攻势正猛,但却突然跳出了些不和谐的声调,而且一连就是三声! 山顶上的火炮准备完毕,居高临下,炮弹但凡射出在重力的加持之下就远胜于水平地面上的射击距离。 第一炮,黑色的炮弹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绵长的抛物线,径直的轰进了明军列于当道的中军战阵那里,当即便将两个列队补充上前的明军打死当场。而后两炮,一炮空了,而另一炮这也将一个拖着尸体到阵后的抚标的脑袋换了下去。 伤亡,确实不大,但是左翼的侧击使得主战场上仍旧血战着的明军当即便想起了侧翼的威胁,并且在心中不断的放大。心理威慑,这才是清军真正想要达到的意图,而效果随着炮击的持续也会不断放大,呈几何倍的放大! 连续三炮射击完毕,山上的清军炮组进入了重新装填的阶段,一时间便哑了火。李定国很快就见到了其中的一枚炮弹,不需要亲自掂量便可知道山上的火炮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大,否则也没办法那么快的搬上山的。但是,清军的效果达成了,切身感受到炮击的中央阵线的士气已经开始出现了坠落式的下跌,眼见于此,李定国咬了咬牙,干脆把另一个杀手锏放了出来。 “从中军和右翼之间,让禄永命带着象阵营冲上一轮!” 罗罗和战象,乃是他们比之清军最大的不同之处,也是最有可能颠覆战局的兵种和战法。李定国原本是打算留着战象到最关键的时候的,但是此时清军的射击却使得他不得不提早拿出来,借此重新振奋明军的士气。这样做,效果自不待提,但却也使得战况越加的不受控制。 “竟成,现在就看你的了。” ……………… 比之南线的血战,北线是清军在拿下明军左翼后返身拦截,距离更远,再加上是拦截防御,双方接战的时间就更要晚上几分了。 南线那边炮击响起,山丘般的战象越众而出,这边虽说是晚,但也交锋了近两刻钟的时间了。清军虽受重压,但是明军一时间却依旧无法实现有效突破,无非是继续靠着不断的杀伤来加快清军崩溃的速度罢了。 和李定国一般,徐得功同样作为着防守的一方,面对着并非身处死地的亡命,但却依旧猛烈非常的攻势。 就在刚才,他已经传令下去,告知众将以朱马喇已经派出信使,绕路返回广州,并非是求援,而是一旦战败便要杀这些绿营将帅全家。满洲主子是不讲道理的,这些绿营将帅不敢生出与清廷对抗的心思,就只能拼死作战,能够坚持到现在便是一个明证。至于还能坚持多久,徐得功甚至都不敢去想,只能凭着眼前的战况,一次又一次的压抑着让藩兵补充上去的欲念。 这些清军绿营面对明军的新战法比之他们在福建的同僚们也不好不过太多,明末清初的战术革新几乎为零,如此的一潭死水,但凡是一枚石子都可以激起数层涟漪——西南明军的战象和罗罗,郑氏集团的新战法,无不是这般。 压力持续,明军阵后又有两个镇追了上来,但是此刻的战线已经补充补上去了,从开战前的就这么大的气力已经变成了有劲儿没处使。陈凯静静的观望着战况,清军在新式战法面前打得很是艰难,但是崩溃的零界点却还是看不到,每每估算起时间来,他便愈发的焦急。 此时此刻,他与尚可喜都是在争分夺秒,对于他这个后来者就更显得份外的不友好了。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对于南线的担忧也愈加的深重起来。陈凯的呼吸渐渐沉重,周遭的众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紧迫,奈何此间的地形却再难有施展的空间,否则陈凯早就把新近赶到的那两个镇投入战斗了。 当前的清军依旧没有崩溃,不过战线已经被明军压得退后了不少了。这期间,损伤使得一些区域的清军战阵变得千疮百孔起来,不复接战之初的严整。但是即便如此,在那些发了性子的绿营军官们的努力下,尤其是那几个看样子已经不要命了的绿营大帅们的大呼鏖战之下,却依旧保持着战斗的姿态,死死的拦阻着明军的去路。 片刻之间,陈凯却总觉得过去了良久,若非身旁有卫队军官看着时辰,只怕是这份误判就更加严重了。而此时,动摇的迹象,在清军右翼那边开始显现,但却随着一支不同于灰蓝色军服的另类清军的登场而重新消弭于无形。 “藩兵,上来了。” 话音未落,更多的藩兵开始在视野中补充上前。藩兵是这支北上拦截部队的主心骨,也是徐得功唯一的预备队,绿营已经在这样的交换比之下苦撑了良久了,估摸着对面的清军将帅们早已把赏格抬到了足够他们破产上百次的地步。但是到了现在,那些绿营兵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徐得功只能把藩兵调上来,用藩兵振奋和维系绿营兵的斗志。 藩兵登场,确实给那些绿营兵打了一剂强心剂。而且,那些作战水平更加强悍的藩兵甫一上阵,在渐渐杀得疲惫了的明军面前也很是表现了一番。 如此一来,清军势必还要坚持更多的时间。这样的情状,是陈凯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如某些惯于内斗的明军似的,借清军之手来消耗友军的心思,现在自然也更是要抓紧一切时间来击破当前的对手。 “告诉林德忠,派人去给徐得功放个烟花!” 这样的命令无需帅旗,陈凯的卫兵持口头命令送到林德忠那里,后者心领神会,当即调了抚标总兵旗下的一支什么并且都没带着的明军就补上了阵前。 打仗不带着兵器,在战阵中可是比手持利刃要来得更加显眼的,更何况是连盔甲也没有。此时此刻,只见得那些明军头戴上绑着红布条,左肩上斜挎着一个单肩包,肩帯一直延伸到右腿根儿。包里面,并排着插着三个瓷瓶子,用木塞子封了口,倒是木塞子中间还留有一个小孔,从里面伸出了跟绳子状的物事来。 这一队明军赶到阵前,前面的明军还在奋力厮杀着。这些明军二话不说,左手掏出了火折子,只一口就吹出了明火儿,随后将拿起了一个瓷瓶子,将瓷瓶子上的绳状物点着,呲呲乱跳的火花证明了它引线的身份,随后没等周遭人惊出口来,但见那些明军一个个的便将那些瓷瓶子高高的掷了出去,掷向了清军的头顶。 冬日里,阴天的时候多,难得阳光透过云间的缝隙,照耀在瓷瓶子上,闪闪发光。当瓷瓶子从明军那里掷出,清军这边就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只为看到的人刚刚开始奇怪于明军为何扔出这等物什,反光的闪耀瞬间化作爆燃的花火,瓷瓶子的碎片连带着瓷瓶子里装着的铁砂只在一瞬间就打得那一片清军一个人仰马翻!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崩溃 爆炸,突如其来。在这场刀刀见血、拳拳到肉的冷兵器式的交锋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却又顿时将浴血拼杀的双方将士强行拉回到了这个冷热兵器并存、交替的大时代。 急速膨胀的爆燃从内部击碎了本就易碎的结构,爆燃的火焰裹挟着瓷器的碎片,以及混合火药装在其中的铁砂在巨响的同时飞溅开来,劈头盖脸的打在清军的脸上、身上。只在顷刻间,爆点垂直向下及其周边的范围便是一片的惊声惨叫。 狭窄的瓶身,抛开瓶壁自身的厚度和内里的铁砂,能够承载的黑火药其实并不多,能够造成的杀伤也很是有限。奈何,但凡是个正常人,头顶上突然是一声巨响,伴随着劈头盖脸式的打击,哪怕威力有限,可是那份对于心境的破坏以及威慑力却是极其巨大的。更何况,这并不仅仅是在那片刻间的接二连三,只是稍微停顿了数息而已,下一轮的爆炸声再度响起。 “万人敌!” 第二轮的瓷瓶子从明军那边投掷过来,一个满脸沧桑的藩兵拨库什瞪大了本已经很大的眼睛,惊恐的尖叫声脱口而出。 征战多年,他是亲眼看见过明军从城头将那等圆滚滚的守城兵器扔下来的。虽说,眼前的物事和他曾经见过的万人敌还是有着极大的区别的,但是爆炸声响起,他在第一时间便立刻联想到这等本不常见的守城火器。 阳光在瓷瓶子上流转着光泽,翻滚着飞向清军的战阵,在拨库什的眼中不断的放大。尖叫响起,他下意识的便丢下兵器,抱着脑袋下蹲。多年的战阵经验是其一,更是人遇到危险时的第一反应,拨库什匆忙下蹲,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引线上吐着的蛇信已经钻入了瓷瓶子里,一声爆炸当即便在他们的头顶上响起。 又是一片的尖叫哀嚎在耳畔响起,拨库什看了看四周,有被爆燃的火星子点着了头盔顶子上的缨子的,有被不知道是铁砂还是什么的划破了皮肤的,也有干脆只是被气浪推了一下子,懵懵懂懂的又重新站起身来。脑海里重新闪过了那瓶子的样式,估摸着大小,也就不到一尺大小,甚至也就强强的比半尺高一些罢了,又是狭窄的瓶身,里面装不了多少火药,威力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而已。 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来,拨库什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放下双手,准备重新站起身来,哪知道这时候右手上突然传来了痛感,再看去,却是一块不规则的瓷片穿透了臂甲延伸出来的部分,直愣愣的插在了手背上,血液亦是从那里嗤嗤的冒着。 方才太过于紧张了,所以根本没有感受到,此刻紧张的情绪稍有松懈,痛感当即便传了过来。拨库什不由分说,撩起棉甲的护腿,从内里的军服上直接撕了一块下来,咬在了牙齿上。随后,咬着牙,左手有力,直接便将那瓷片给拔了出来,只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他也没有半分的犹豫,当即用牙和左手相互配合,在右手上便打起了绷带。与此同时,一双眸子四下观察,防备着威胁的靠近。 这是当年在辽东那样险恶的环境中培养出来的习惯,凭着这样的习惯,他才能活到今天,哪怕每次作战身上都免不了带伤,可是命却总能保住,并非没有原因的。 然而这一次,感受到了危险,手眼并用着,但却依旧是晚了。未及他将绷带打好,甚至只是饶了一圈而已,只见得清军的最前沿已经是一片的惊恐尖叫,调转身子向后逃去的丧胆之色比比皆是,并且迅速的感染着每一个清军。 这是,溃败了! 拨库什当然清楚这会是什么样的场面,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情状,当机立断,顾不得那还甩着长长的布条的右手伤处,当即便融入到了奔逃的洪流之中。 “败了,快跑啊!” 大军溃败,从来都是如洪水决堤般突如其来,其猛烈的声势甚至远远要高于血战之时。因为,求生的本能,这才是发自灵魂的本性。 方才还在苦苦支撑的清军在二十几个瓷瓶子面前土崩瓦解,刚刚还要费劲心思、使尽手段来杀伤对手的明军们亦是当即便进入了掩杀的节奏,一如清军溃败时转换角色般流畅,没有半点儿拖泥带水。 一方是求生本能,一方则是嗜血本性,战场上的巨变理所当的上演的同时,陈凯眺望着远处,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 这些瓷瓶子,其实如果他没有拿出来的话,不出意外,数载之内,郑成功也会琢磨出来,并且装备到部队之中。这种原始的手榴弹在那时候叫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后世的那些出土文物却有着响亮的称呼——国姓瓶! 这种新式武器,原本陈凯是打算用来与八旗军决战时使用的,奈何徐得功穷鼠噬猫,发了疯死的死咬着他不防,使得他在这里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徐得功如斯,南线的清军会是怎样的亡命也可想而知,李定国还能坚持多久,陈凯实在没办法保证,只得先把这等武器拿出来,尽快击溃当前的清军,别无他法。 说起来,其实这等武器实在没办法和后世的手榴弹相比,其关键还是在于火药的成分不同——黑火药自然不能和tnt同日而语,哪怕是经过了提纯也不行。 事实上,就在这个时代的欧洲,手榴弹也已经出现在战场之上,不过为了追求威力,普遍性的要更大、更重一些,甚至为此还衍生出了一个新的兵种——掷弹兵。在中国,与欧洲同行们一般用以守卫城墙的万人敌早已被发明出来,并且投入使用,但是那种武器的块头和重量都太大,士卒难以在野战中进行投掷,真正的手榴弹,哪怕是原始版也是直到郑成功抗清才出现在战场之上。 东西方军人在这一点上有着共通的意识,那就是提升野战时火器的利用率,在同等时间内给予对手以最大化的杀伤效果。只是真正的杀伤效果,其实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倒是在心理上的打击反倒是要远胜于实际杀伤。 国姓瓶点燃了清军崩溃的导火索,明军从最先崩溃的中央战场趁势掩杀,随着崩溃的蔓延迅速的将清军的战阵撕裂开来。 实现了中央突破,亲眼见证了清军完整的战线被撕扯城两半,并且被扯得越来越远,尤其是徐得功的帅旗在喊杀声中轰然倒地。陈凯眺望着已经没有了阻隔的狂野,眺望着视线之外若隐若现的喊杀声,毫不犹豫便下达了继续进军的命令。 “溃兵交给后续部队,抚标、左提督左右镇、前冲镇、援剿后镇继续压上去,杀光南面的真鞑子!” 不再继续追击逃窜的溃兵,大军重新整队,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南前进,将那些已经顾不上去看看身后的明军是否追来的落荒而逃们丢给了后续跟进上来的护卫前镇、护卫右镇、护卫中镇以及中权镇这四镇明军。 破开了口子,明军倾泻而出,尤其是铁骑镇和骠骑镇这两镇骑兵,更是如同脱了缰的野马、离了弦的利箭一般直扑南面清军大阵的背后。 铁骑狂飙,李建捷手握着骑枪,紧夹马腹,滚滚铁流便随着他胯下良驹的奔腾无所畏惧的冲向换做几年前还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满洲真夷。这其中,他们的成长不容置疑,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拦截的清军已然崩溃,就算是南线的清军击溃了当前的明军,想要掉过头来迎战也绝非是什么容易事。 北线明军的骑兵在飞速赶来,在南线,李定国的帅旗已经前移了好大一块儿的距离,就连明军心目中的那位战神般的西宁王也已经压到了更加靠前的所在,以此激励着明军仅存的斗志。 左翼那边,周金汤、邓耀、王兴三帅不计伤亡的车轮战绊住了尚之智的脚,使得他无法下山配合进攻。而正面战场上,高文贵和张胜两部也已经顶在了最前沿,将那些血战良久的同袍们换了下去。 战象冲过了几轮,损失不小,尤其是战象身上的驭手、弓箭手们更是遭到了清军射手的重点狙击。战象还是有不少的,但是驭手的损失使得这些战象失去了控制,禄永命对此也只能将幸存的驭手、长矛手和弓箭手们进行混编,重新登上战象,以备最后的一次冲锋。 战斗了一个多时辰了,如此激烈的战斗,明军已然力竭了,无非是苦苦支撑着。至于清军那边,本就只有明军不到一半的兵力,拼死了发动进攻,如此激烈的战斗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了,到了这个时候也使不出什么花招来了,那股子儿疯狂也不是不穷无尽的,就连进攻的势头也不复方才。 凭借着李定国的巨大威望和陈凯带来的希望,明军展现出了甲申以来从未有过的韧性,愣是在发了狂的八旗军面前苦撑到了这个时候。此时此刻,无非是压垮骆驼的稻草在哪一边先行落下而已。失败的一方自不待提,而胜利的一方则士气大振,凭着新冒出来的那股子虚火儿来进行接下来的作战。 南线的血肉磨坊生意火爆,鲜血早已在数万人的践踏中汇入了右翼的那条河流,渐渐的将其染做了红色。 清军阵后,尚可喜和朱马喇目视着眼前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的千篇一律,嘴唇干裂,却是满头的大汗。为了赶在明军重新汇合前实现对李定国大军的击破,更是防止沦入尼堪遇伏身死的窘境,他们选择了轻兵奔袭新会。为此,汉军旗擅长的火器丢下不少,尤其是那些根本上急行军的火炮更是尽数丢在了广州。 原以为,只要八旗军闪亮登场,只要在两军阵前杀死几百个明军,对手就会土崩瓦解。甚至他们还高看了李定国一眼,将需要在阵前斩杀掉的明军数量翻了个翻。到了此时,这份对于己方精锐的狂傲却重重的扇在了他们的脸上。 进入到了消耗战的阶段,现在就只能寄希望于明军早些崩溃以及徐得功能够再多撑上个一时半刻。 这样的欲念是在正常不过的了,他们死死盯住了前方的战况,希望在心中每一秒都在生成、消逝,然后重新生成、重新消逝,如此往复。然而,陈凯千般谋算,为此准备多时,哪会再让他们得偿所愿?! 北线清军崩溃的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尚可喜和朱马喇那里,后者反应及时,死死的扣住了鞍马才没有一头栽下去。倒是尚可喜,毕竟当年在东江混过,胜败都见得多了,最近几年在广东被陈凯也折腾得很不舒服,心里承受能力远比这个满洲将军来得要强上太多。 此时此刻,北线崩溃,南线却依旧没办法定下胜负,他们面临着的乃是遭遇明军两面夹击,大军全军覆没的风险。这,毕竟是三千满蒙八旗、五千汉军旗外加上一万四千藩兵,不说连带着的广东全线崩溃,只说这么大的八旗军伤亡也不是他们能够扛得下来的。尤其是在于,他们都没有多罗贝勒屯齐那般的亲贵身份,而且这一战还败了,就更是死路一条了。 “王爷,全军压上去,拼死一战吧!” 绝望之下,朱马喇目呲欲裂,大声的向尚可喜喝道。然而,回答的却是一句“浑话”的当头棒喝。 “若是能压上去,咱们早就把全军都压上去了,问题是这样的地形,你告诉本王怎么压,是飞上天,还是游到河里面?!” 尚可喜素以狡猾多智闻名,皇太极是他的老对手,对他很是了解,当年降清时一个智顺王的封号便可以说明一切。此时此刻,朱马喇已经没办法再保持冷静了,尚可喜一把拉住了朱马喇的胳膊,目光中的坚定无时无刻的不在安抚着朱马喇的躁动不安。 “不管怎样,咱们必须给皇上保住更多的奴才。否则,不说皇上和那些旗主王爷们,只说是那些旗人都会把咱们撕碎了的!” 尚可喜所言非虚,八旗,尤其是最核心的满洲八旗,人口本就不多,七拐八拐的往往都可以和一些亲贵挂上钩。就算是不说这个,满清核心丁口有限,这是这个异族殖民政权最大的,也是最致命的软肋所在,此刻在战场上的满洲真夷虽然不多,但是一口气丢了那么多的八旗军和藩兵也不是他们能够承受得了的罪责,唯有尽可能的保存实力才有更多脱罪的可能。 “只要能够逃回广州,那座坚城绝非是能够轻易攻得下来的。本王当年也是花了快一年的功夫,咱们只要带着万余大军回去了,再从周边各府县以及南赣调集大军驰援,总有守下来的机会。” 尚可喜还在继续给朱马喇打气,但是朱马喇重新恢复运转的大脑也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所在,那就是往哪里逃! “水路封锁了,没事,咱们绕开此处,然后向南。据本王对陈凯的了解,他的骑兵很少,只要甩开了精疲力竭的老本贼,到了西江下游,总有机会过江的。等到过了江,一路北上,水网纵横,就算他们船多,哪里那么容易拦得住咱们?” 为虑胜,先虑败。失败,尚可喜没有预料到,但是他远比朱马喇了解广东的情况,无论是广东的明军,还是广东的地理环境,此刻一旦败局已定,他立刻就想出了脱身的办法来。 不断的激励,朱马喇那边总算是恢复了些斗志来,按照尚可喜的规划将满蒙八旗调回,分配战马,同时尚可喜那边也在做着相应的调整,尽可能的减少各自的损失。败局已定,无可厚非,然而,很快的,撒向北线的探马就送回了明军丢下溃兵大举来袭的消息,尤其是明军的骑兵更是已经冲向清军的背后。 陈凯的果决进一步的压缩了他们的反应时间,尚可喜心思一转,当即便勒令许尔显率领一支骑兵北上迎战,总要拖住明军片刻。而那许尔显,看清楚了尚可喜使的那个眼色,心领神会,也立刻调集了大队的骑兵北上。 时间,从一开始就是事关生死的。陈凯用国姓瓶顺时针拨动,尚可喜便打算用骑兵把指针稍微拨回来一些,好获取些许的喘息之机。然而,清军阵后的异动很快就为那些尚且在浴血奋战的清军所注意,尤其是许尔显的骑兵一动,就连明军那边也立刻就有了反应。 “陈抚军到了,鞑子败了,杀鞑子啊!” 正文 第八十七章 追亡(上) 一直以来,被两路明军夹在了一处难以脱身的死地,由于那两路明军之间尚且存在着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北线崩溃不假,但是距离给了尚可喜以反应的时间。 原本,按照他的临时应对,总能最大程度的抽身而去。岂料,陈凯的骑兵来得太快,他便不得不选择以许尔显率领骑兵拦截——两千余清军骑兵在北线明军面前自保还是不太成问题的,但是此时此刻,正面战场却发生了突变,触底反弹的明军一旦发现对手已经变成了个纸老虎,那便势必要将其撕成粉碎,以抒发压抑已久的情绪。而清军那边则是分兵拦截失败,即将遭到明军的背刺,此消彼长之下,斗志陡然跌入谷底。 伴随着那一声暴喝,疲惫不堪的清军当即就是一片大乱,紧接着在明军的奋勇突击之下,方才还重若万钧的大阵从一处细碎的裂痕开始,迅速蔓延,只在片刻间就土崩瓦解。 八旗军征战多年,少有败绩,但是战况已经沦落到了这副田地,人心的恐惧顷刻间便淹没了他们对明军的心理优势,丧胆的尖叫此起彼伏,那些从来都是趾高气昂,走到哪里,只要不是在主子面前总会仰着脖颈子,用鼻孔对人的八旗军们已然是慌不择路。 战况陡然逆转,清军往哪里跑的都有,上山的,下河的,就缺了双翅膀没有飞上了天的。逃跑的方向,最普遍的还是直接向后的,清军的帅旗在那里,这两日驻扎的江门墟集也在那个方向,出现危险,人下意识的总会想要逃向熟悉的地方,与熟悉的人在一起,如此才会更容易获得所谓的安全感,哪怕只是一瞬间的。 大军已然崩溃,这无不呈现在尚可喜和朱马喇的眼中。八旗军竟然就这么败了,实在是他们所始料未及的,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了,他们必须尽快逃离此处。这不仅仅在于明军的南北夹击,更重要的是,一旦陷入溃兵之中,为溃兵裹挟,到时候想去哪里都是身不由己的了。 帅旗砍倒,拾起了旧招数的尚可喜借此进一步的加剧清军溃兵的混乱,随即便与朱马喇带着收拢起来的部队向江门方向策马狂奔。这是清军溃兵主要逃亡的方向,有纯粹下意识的,也有寄希望于浮桥被断是朱马喇的诓骗的,还有的只是没了主意,故而随着大流的,这样的反倒是最多的。 大队的清军向江门奔流,左翼那里亦是一片大乱,他们是前来攻山的,故而根本就没有驾驭战马。这些平南王府的藩兵精锐目瞪口呆的看着山下的大乱,耳畔已然响起了几次被他们反卷下山的那些战斗力“孱弱”的粤西明军攻山的呐喊声。只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这已经不值得半点儿可笑了,那些昂扬的斗志和对胜利的坚定让他们不寒而栗,颤抖得无力再战。 “向北,逃进林子里!” 尚之智是尚可喜的异母弟尚可福的长子,素来是平南藩内得用的亲信将领。此刻清军已败,他们又缺乏战马,就此下山然后靠着两条腿逃出生天纯粹是痴人说梦。既然如此,尚之智看了看周遭的地形,也只得选择顺着山林向北逃窜,依靠北面的山林来摆脱追兵。至于往后的事情,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说起来,这支藩兵还是平南王府最精锐的几个牛录,在整个平南藩,甚至是整个广州城里都是战斗力最为彪悍的。奈何大厦倾覆,内里无论是老鼠,还是老虎,都要夹着尾巴快跑,别无他路。 左翼清军逃向了山林,早前先走一步的许尔显部骑兵则已经与明军的两镇骑兵相遭遇,清军的兵力倍于明军,是故李建捷和王起俸也不敢冒进,但是没过多会儿,明军的步兵出现在了视线的边际,一矢未发的许尔显立刻带着本部骑兵转而向着西北方向绝尘而去。 许尔显的决定很干脆,看样子是早已经想好了的。被这支清军骑兵拖延了片刻,李建捷和王起俸也没有继续尾随而去,依旧是按照陈凯的命令奔向两军交战的主战场。 那里,有更加重要的目标。李建捷率领着那支骑兵飞奔而至,看到的已经是明军驱赶着清军向江口一带逃窜。 追上去,杀死,砍下首级系在腰间,杀红了眼的明军如发了狂似的,砍杀着所见之处的任何一个掉队者。夺命的无常在后,清军哪里还有时间思虑,在南线明军、北线骑兵以及随后赶到的北线明军的合力包围下,很快就被塞进了江口墟集那里。 藩兵吃人的事情如风一般从新会传开了,这里乃是新会县境内,距离算不得多远,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此间的百姓一旦发现清军奔袭而来,当即就跑了个没影儿,哪还敢留下给清军塞牙缝的,等到清军架起了吊桥,冲入江口墟集之时,捉到的无非是些逃不掉的老弱病残,未免其中细作假扮,干脆也是一刀了解了省事,至于那些被抓来的民夫,不是西江东岸的,就是临近江口的村落里的。 这里早已是空无一人,清军出兵,就只有少量战兵在此看管后路和民夫。等到清军败逃至此,望着滚滚西江上已经尽数断绝了那数座吊桥,内心被彻骨的寒意笼罩。 哭泣,在所难免,毕竟退路已无,后有追兵,他们被数倍于己的明军局限于这极小的区域里,真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冲到墟集之外,明军也不进攻了,而是砍伐树木、搜集木料,围着江口墟集修起了一圈的木栅栏。陈凯抵达战场与李定国会面后三两句便商量妥当的。 因为,无论是血战良久的南线明军,还是先破敌,后奔袭的北线明军,其无非都是在胜利的刺激下铆足了气力。此刻显示得再过斗志昂扬,更多的也还是那股子虚火儿,而这江口墟集之内,近万的清军,大多是从南线战场驱逐而来,也有从北线逃亡至此的,如此规模的清军集中在这么小的一片区域里,穷鼠噬猫是最少不了的,一旦被反噬的清军把这股子劲儿卸了,那么弄不好还要付出更大的伤亡来。 明军停止了进攻的脚步,转而开始围困,陆上是栅栏和壕沟,水上则有明军的战舰,登时就被围了一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贸贸然杀出去,他们是不敢的面对汇合于此的两路明军的,更是在逃跑的过程中坏了建制,现在是兵找不到将,将调不到兵,没了主心骨,所有人只会按照各自的本能行事。一时间,明军没有攻进来,也没有攻进来的意图,倒是清军在墟集里倒是乱成了一团。有的在争夺吃食、有的在抢占房屋、还有些有志气的清军则在搜集门板什么的——倒也不是为了充当盾牌,而是打算做成简易的筏子,借此渡江罢了。 入夜时分,在明军的辅兵和民夫的配合下,围困江门的栅栏已经修好了,明军在栅栏后修建了营寨,用以防御,大营内倒是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似乎是在庆贺这场难得的大捷一般。 那几处营寨如此,潮连岛上亦是每隔几米就搭起了一处篝火,将江面都照得如白昼一般——小股清军逃窜,明军并不在意,但若是人数稍一多了,想要赶在明军做出反应前就实现机动,那么势必还是要重修浮桥,利用浮桥的运力逃出生天。周遭河道都太宽了,清军无能为力,唯有借助于潮连岛等江心洲才是唯一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机会已经被驻扎岛上的明军杜绝了,他们在收复此处的同时,也将清军留在岛上的部队清理个干净。此时此刻,这里便如同时一只明眸璀璨般注视着江门墟集,使得那里的清军再难有稍大一些的动静。 天色随着时间彻底的昏暗了下去,交战了半日、争抢了半日的清军们也已经筋疲力尽。或是占据房屋,或是露宿街头,七八千的大军将江门墟集挤了个满满当当的,但是动静却显然比白日里要小了太多。 栅栏内外,渐渐的归于宁静。只可惜,折腾了一日的陆师多是休息了,可是水师的精神头儿却出了奇的好,到了深夜时分,舰队在江面上驶过,战舰一侧对准了江门墟集的方向就是炮声大作。 突如其来的轰击当即便使得墟集内一片大乱,折腾了一日的清军以为是明军趁夜发起进攻了,四处奔逃,更有不少人直接跳进水里,全然是一副要游过西江的架势。混乱了好一会儿,直到明军的舰队缓缓驶过,炮击结束了,他们才发现好像根本也没有几枚炮弹是打进了墟集的,于是乎那些过度紧张的清军又随便寻个地方沉沉的睡下了。 黑灯瞎火的,这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明军的射击效果。然而,似乎是没有玩够了,到了后半夜又一支舰队从江门外驶过,又是一轮的射击给清军添了一些噩梦的感知。 头一天,如此了,到了第二天的白天,江上的明军舰队赶在早饭、午饭时分准时准点的过来送一轮温暖,连带着栅栏那边的明军陆师也从新会调来了几门大口径的火炮,也不管对准没对准了就往江门墟集那里招呼。 这么欺负人实在是不像话了,一些抱着“奴才可以被主子辱,但却不能被别人辱”的八旗军集结起来,向着栅栏那边发起了一次亡命的攻击。 结果,可想而知,能够活着逃回去的还有些心有不甘的,还要聚集更多的人手去和明军决一死战。但是看着那些八旗军还没凉透了的尸首,摸着咕咕怪叫的肚子,还是摇头得多,无视得多,起码他们是不打算为了主子的尊严去枉送自己的性命。 被困在此处的清军,有满蒙八旗、有汉军旗、也有藩兵,还有一些绿营兵和民夫,只是不占多数罢了。这里面,无论是从京城来的满蒙汉军八旗,还是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都算是战斗意志比较坚决的部队。故此,明军将其围困至此的时候,他们也是没有选择向明军投降,而是蜷缩在此,权当是固守待援了。 然而,随着突围的无望,以及援军的必不可至,动摇渐渐出现,尤其是明军根本也不打算让他们在此消停过活,动不动就射击上一轮,不管伤亡,只为了不让他们安生,这么恶心人不偿命,到了第二天的夜里,就已经出现了清军偷偷摸摸的前去栅栏那里向明军投降的事情。 一如昨日,晚上江面上的“打更”继续,几个膀大腰圆的清军偷偷摸摸的跑到了墟集边儿,将一个用两块门板拼接起来的木头板子放在了水面上。 就像是一个木头门没办法搭载露丝和杰克,这么一个木头板子更不可能载得下这几个清军了。不过他们倒也有办法,在门板四角以及周边绑上了陶瓷罐子,用绳索和盖子封好了,这等加大了浮力的改装品倒也强强的托着了他们几人。 划着刀鞘,门板在水流和划动的双重推力之下,缓缓的向着西江下游的对岸驶去。起初,到还好,他们是正赶着明军水师“打更”之后出发的,选择的地方距离潮连岛较远,黑布隆冬的只有月光为伴,倒也不怕被明军发现了。可是行到江中,水流越加湍急,一个浪头打下来,门板一歪,便有一个清军落入了水中。门板上的清军想要施救,水里的清军想要获救,再加上湍急的水流,当即便是一阵大乱。 混乱之中,不光是那个清军没有能够重新爬上来,反倒是还将另一个清军也拽下了水。此时此刻,木板上的清军开始转而防备那两个清军,而那两个清军也在奋力的想要重新爬上来,双方就这么较着劲儿,木板子也没办法继续向对岸驶去,只得是随波逐流。直到,这木板子在暗夜中被江水推向了一块儿江中凸起的礁石,顷刻间便化作了一片的碎木以及无谓的求救声…… 有着炮击佐餐、伴眠,谁不着、吃不好的清军马上就遇到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粮草的分配不均。在初期是集结了更多人马的清军占据了仓储和一些有利的建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逃不出去的清军开始渐渐的出现了内讧。 这,并非是明军鼓励的,但是为了生存,为了能够吃上饭,不至饿死沦为旁人的食物,很多清军便自觉自发的内斗了起来。墟集里,街面儿上搏杀、房舍内的争抢、乃至是集结了更多人马的攻击仓储,混乱在这片缺乏主心骨的溃兵中迅速的变成了主旋律。 与此同时,零零散散的向明军那边投降的也越来越大,到了后来更有成批成批的清军举着白旗向明军投诚。 这样的情状到了第三天,墟集内最初的溃兵已经缩水了近半,余下的也多是精疲力竭。至此时,墟集外酒足饭饱、精力充沛的明军从外面破开了栅栏,结阵冲入墟集,将这些余孽一扫而空。 早前投降的,没准儿还有条活路。至于这些顽抗到底的死硬分子,早前激战时伤亡不匪,李定国也懒得多费唇舌了,任由冲入墟集的明军将他们杀了个精光。 一边倒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辅兵开始清理墟集,明军那边的军官也很快就在降卒的指认下弄清楚了被杀清军的身份:“禀告殿下,我部从那些虏师里翻出了虏八旗军四个牛录章京的尸首,都是汉军旗的。另外,还有虏靖南藩右翼总兵连得成的首级。但是,没有找到尚可喜和朱马喇的尸首。” “没找到是正常的,尚可喜老贼狡诈得很,不会那么轻易就自陷死地的。” 具体的斩首还在计算,不过光是江门墟集,斩首加上俘虏就有七八千人,尚可喜就算是跑了也剩不下太多人马。五千,还是六千,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至于现在他们在哪,李定国大致也已经猜到了,只是按照他与陈凯的商定,暂且与其没有太大的干系了。 “命令,全军拔营北上,夺取广州。至于尚可喜和朱马喇,陈抚军已经去料理他们去了。” 正文 第八十八章 追亡(下) 无论是鏖战新会,还是夺取高明、三水、顺德这些地方,说到底为的还是能够收复广州,进而使整个广东脱离满清的统治。 解决了进剿的清军主力,李定国的大军迅速北上。对于新会,连城璧带着几支不同系统的明军驻扎于此,作为粮草沿西江输送军前的转运中心。这几支明军,主要还是粤西明军的部队,但也有一支李定国麾下的部队在此驻扎,以防尚可喜去而复返,跳到外围来截断明军的粮道。 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一战后的苏波战争上演的那场“维斯瓦河奇迹”,就曾将波兰乃至是整个欧洲从亡国的边缘强行拉了回来。天知道,尚可喜遭逢这场惨败之后会不会来个毕苏斯基灵魂附体,这是谁也不敢担保的。 明军大举北上,依旧被明军念念不忘的平南王尚可喜和固山额真朱马喇在摆脱了明军的追兵之后,带着败亡前组织的骑兵早已赶到了西江下游。 西江上有明军的水师巡航,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不利的。不过,近五千的清军,其中有近半是满蒙八旗、余下的也多是平南藩的藩兵,比之江门墟集那里的群龙无首,这支清军溃兵显然要更有组织性太多。 杀李定国一个回马枪,尚可喜在路上时并非没有考虑过。但是,李定国的大军走没走,走到了哪里,这些都是不得而知的,若是回马枪捅出去了,结果玩砸了捅出个羊入虎口,那可不是智者所为。 除此之外,这支溃兵也并非是尚可喜一人说了算,那个朱马喇虽说是比较倾向于尚可喜的判断,但是这么冒险也十有八九是不会同意的。更何况,他早前就已经对朱马喇表示过了,要南下到西江下游渡江,临时改变主意,反倒是不利于这支军队的生存。 一路南下,大队的骑兵不走沿岸,以免被明军的水师发觉,但是为了渡江,他们也不断的派出探马去探查下游的水文情况。不出尚可喜的意料,果然这里和其他珠江三角洲地区一样,到了下游,江心洲的数量依旧很多,甚至是越来越多,同时选择了几处便于渡江的所在,尚可喜便悄悄的展开了偷渡西江的工作。 依仗着这个时代没有无线电和覆盖率极高的监控摄像头网络,尚可喜分了几批,总算是在五天之内把大半的清军运过了西江。 但是,到了最后阶段却还是被明军的舰队发觉了。于是乎,舰队集结赶往渡河点,闻讯赶来的明军骑兵也尾随而至,江面上已经是明军的地盘了,甩在后面的那七八百清军骑兵就只得自行撤离,寻找其他便于渡江的所在。 过了西江,这支清军就只剩下了四千人了,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人人有马,可以快速机动。但是不好的消息也有,那就是这条回家之路还非常之遥远,而且沿途水网纵横,需要花费的时间绝非是一马平川的北地所能够想想的。想要顺利的回到广州,这才仅仅是过了第一关罢了。 过了西江,这里已经是香山县的地界了。尚可喜看了看地图,听取了一番探马的报告,很快就确定了他们当前的位置以及接下来该当如何前进。 “这里向东南,是那些红毛鬼的地盘。他们有船,而且很大,比郑家的水艍船还要大,都是用来走远洋贸易的。按理说赶到那里,借船北返是最好的。但是……” 说到这里,尚可喜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而是继续死盯着地图,想要从中看出些门道来。 对此,朱马喇当然也能理解。据说那些红毛鬼早前就与明廷有过合作,还派兵助战过,后来尚可喜和耿继茂占据了广州,他们倒是消停了几年,与郑家的贸易规模也大致上是断了。但是,说到底这些红毛鬼是与明军关系更好些的,总会有所偏向。更何况,就算是澳门方面在明清双方不偏不倚,如今清军主力崩盘,正是明军席卷广东的大好时机,澳门方面自然也不可能为了他们这些丧家之犬去得罪李定国、郑成功、还有陈凯那样的狠角色。 现实,从来都是这么残酷。不需要尚可喜说得明白了,朱马喇在听到红毛鬼这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那是一条白白浪费时间的死路。 “其实,平南王爷,渡江之前,某也曾想过要不要在西江西岸蛰伏些时日,然后杀回新会,端了那处贼寇的后路……” 朱马喇话一出口,尚可喜当即便抬起头来,略带震惊的看向朱马喇。这个想法,他也同样是有过,但是问题和难点比较多,需要冒的风险也比较大,其中更不乏需要说服朱马喇这一点,哪里想到原来眼前这个原本他以为是需要说服的满洲大帅竟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去了。 “平南王爷也想到了,是吗?” 夜色凝重,篝火闪烁的光线将尚可喜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但是那份神情却尽入朱马喇的眼底,使得他当即便有了这样的判断。 果不其然,尚可喜对此并没有做出否认。只可惜,与朱马喇一般,尚可喜对此也是不敢轻易冒险,除了他们这支残兵所需要面对的问题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广州哪里。 “平日里,先靖南王爷与本王颇有些交情,所以对于那位靖南王爷,本王总要回护一二。但是现在的局势已经危急到了这个地步,本王也就直言不讳了——广州城里的那位靖南王爷,不及其父良多。若是其父驻守广州,再有个万余藩兵镇守,本王倒是有心思冒个险试试,但是这两样现在都不存在,没准儿咱们把新会夺了,广州那边却丢了,反倒是接了芝麻丢了西瓜,完全是本末倒置了。” 尚可喜说到的这一点,却是朱马喇之前未曾想到过的。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耿继茂是陈凯的手下败将——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或许不丢人,毕竟没准儿那武将日后会成为一代名将,可是输给了一个文官,还一连输了两回,导致王府藩兵损失惨重,这反倒是更容易惹人笑话。 文官不知兵的习惯性看法早已深入人心,但是在明末也并非没有出过知兵善战的文官。比如熊廷弼、比如卢象升、比如堵胤锡、再比如现在还活着但却早已降了清军的洪承畴,都是颇为难缠的狠角色,比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武将都要能战、敢战。只是看法固定了,哪怕是陈凯做得再好,也一样免不了旁人用“败给文官”来讥讽耿继茂。 “这一战之后,或许就没人再瞧不起那逆贼陈凯了。” “更有可能,是日后咱们也会变得和那位靖南王爷一样,成了连文官都打不过的软脚虾。” 谈到了这个份上,二人不由得又是一阵叹息。接下来,自然还是要尽快北上的,只是路径选择,还有粮草,这些东西都是要考虑到。否则的话,不说路上被明军拦下的可能,只说是一路顺遂,怕是也要活活饿死在路上。 “粮草方面,在路上劫掠一些,逼着那些士绅犒军,算来也都不算难事。而且,咱们兵败的消息也不会穿得那么快,只要抓紧一切时间,再小心一些,把事情都考虑到了,总是能回到广州的。” 暂且也只能如此了,其实从新会被明军攻陷的那一刻开始,很多东西就已经注定了。哪怕是他们还曾设法挣脱,还曾想要拼尽全力,可是陈凯真的不是那些党争至上的货色,早前他与郑成功配合无间,这一次又能与李定国融洽相处,似乎就连外面疯传的陈凯与郭之奇、连城璧不和,就现在的他们重新回想,也总有着几分阴谋的可能在。 商定结束,自然是要尽快休息。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一早,清军用过了干粮,便启程出发。第一目标,还是要先劫掠个村子,弄到些粮草补给补给,把人、马的肚子都填饱了再说别的。 劫掠、屠戮,他们都是个中老手,玩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战马上都是会带着一些干粮的,这是一个骑兵最基本的素养,以备不时之需的。但是从江门逃亡数日,勒紧了裤腰带,干粮也已经基本上吃光了,昨天的那一顿或许是很多清军的最后一餐——若是接下来找不到吃食的话。 吃饱喝足,蓄养了马力,他们便继续进发。渡河点,以及他们劫掠的第一个村子,从地理位置上都是在以香山县城为顶点、以澳门为低点,为零丁洋、香山澳以及西江等水道环抱的那片区域的西部。从这里一路北上,出了香山县地界,进入顺德县,最后在设法返回广州。这都是早前商议好的,随着不断的行进,路线、注意事项什么的都在逐渐补全,肚子里有了吃食,心里便有了底气。 战马还需要蓄养体力,放马狂奔暂且是不太适宜的,他们按照计划北上,可是越走下去就越是觉得不对劲儿。并非是旁的地方不对劲儿,只是在于他们沿途能够看到的人烟越来越少,尤其是那些村社,皆是空无一人的,总让人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心中产生忧虑,他们也只得派出探马去打探情况。老半天过去了,总算是有探马回来,带来的消息却让他们实在笑不出来。 “主子,平南王爷,那些汉狗都说藩兵吃人,所以都躲起来了。还给藩兵起了诨号,叫做食人魔。据说,这个诨号还是陈凯定下的,香山县城里有士绅打算叫藩兵阎罗妖的,结果被陈凯断然拒绝了,他说叫阎罗妖不吉利……” 好容易抓来的百姓在半路上就咬舌自尽了,大概是害怕那些“食人魔”把他生吞活剥了。探马是个蒙古八旗的八旗兵,虽说真刀真枪的未必打得过藩兵,但是满清的体制,满蒙一体,对于汉人,哪怕是汉军旗都是有心理优势的,此刻脸上分明写着对藩兵的坏名声导致他们接下来可能会饿肚子的不满,说话也就少了些许顾忌。 话,听在尚可喜和朱马喇的耳中,第一个反应就是陈凯实在是缺德冒烟了,明明是由云龙干的,竟然这么编排他们,但是随后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的。 后者对于新会吃人事件是一无所知的,起初听到吃人,还以为是百姓对八旗军的畏惧,可仔细听了才知道,合着现在八旗军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比不上藩兵声名狼藉了,一时间竟然还有些争竞的心思油然而生。 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了,因为清军靠着屠城、劫掠的累累恶名才镇住了很多潜在的反对者。现在突然在内部出了竞争者,竟然还真的比过了他们,总会生出几分忌惮之心。但是对于尚可喜而言,这却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来。 此时此刻的这支清军溃兵,确切的说是在西江渡江之前的那支清军溃兵,从成分上来说,其中有两千余人是来自于满蒙八旗,两千人是平南藩的藩兵,其余的才是汉军旗和靖南藩的藩兵,数量和比例都少之又少。 当时兵败在即,尚可喜调整部署,准备逃亡时就刻意将满蒙八旗以及他的王府藩兵挑出来,分配马匹。除此之外,更是派了许尔显带着一支平南藩的人马先期撤离战场,还美其名曰是截击明军骑兵。说白了,就是要用汉军旗和靖南藩的藩兵殿后,用这些清军的性命来为他们争取更多的生机。 如此阴微的心思,朱马喇早早的也就看出来了。这本就是人之常情,也符合他优先保全满蒙八旗的根本利益在,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新会吃人的事情已经在香山县民间传开了,很可能曾经被明军占领过的顺德县那里也是如此。接下来的粮草补给很可能就不会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在这深冬之时,哪怕是在广东,野地里想要找到可以吃的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了那时,先被牺牲掉的自然会是剩下的汉军旗和靖南藩藩兵,可是这些家伙牺牲掉了之后呢,难不成还要用满蒙八旗来为他的藩兵提供生存下去的机会? “要不,突袭一次县城试试?” “没用的,那里肯定早就把城门都封死了,没有攻城器械,咱们是拿城池没有办法的。” 耳畔是军官们的窃窃私语,尚可喜与朱马喇对视了一番,也只得是硬着头皮继续北上。 很快的,他们便通过了从香山县北向东汇入零丁洋的石歧河,而后一路北上,想尽了办法快速通过。然而,真的没有出乎尚可喜的意料,越是走下去,能够见到的人烟就越少,有限能够抓来的老百姓也是异口同声的大谈藩兵吃人的事情,除了切实做成的腊肉以外,在那些百姓嘴里,新会的藩兵怎么吃人肉的都有,就差是拿人肉做满汉全席了。 一路上,百姓早已跑光了。一旦风闻清军过境,百姓们进城的进城,逃进山里、乘船逃下海的比比皆是。总而言之,就是绝不敢让清军看见一个人影儿。而且更要命的是,后面似乎总有着一些明军缀着,数量很少,看上去应该只是探马,但是谁知道那些家伙的后面有没有大规模的清军尾随其后,等着咬他们一口。 偶尔,还能从逃得急的百姓家里搜刮些粮食底子,但是绝大多数的时候也只是无功而返罢了。用当地百姓的话说,清军吃人,可他们是要吃饭的,所以当然是要把粮食带走了,以免饿肚子。 可是如此一来,老百姓是不饿肚子了,战马也勉强能用野草充饥,可是人却没办法吃草啊。于是乎,行至半途,杀马取肉便开始。起初的,还是那些虚弱无力的战马,没了战马的清军指定是跟不上了,就干脆打着要快速回援的旗号让他们自行返回广州。接下来,虚弱无力的不够了,就开始定向的吃汉军旗和靖南藩藩兵的战马,也算是弱肉强食。而到了后来,等他这些人的战马都吃光了,满蒙八旗的尚可喜不敢动,就只能从本部的藩兵下手,分出了老藩兵和新藩兵的区别,欺负起了新人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就这么一路走下去,从四千来人很快就缩水到了不足三千人马。所幸,仗着是有战马,没有耽误太多的时间,总算是赶到了佛山对岸。这里是他们南下时通过的所在,新建的浮桥也大多还在,急于返回清军控制区的他们便忙不迭的上了桥。 大队的清军过桥,直奔佛山,先期过桥的等不及了,就直接奔向了那里。后续的清军还在过桥,先期过桥的清军已经冲进了佛山堡,但是所见之处,依旧是没有半个人影儿,这是在于素来热闹的此间有着难以想象的差异,尤其是在一路上渺无人烟的情况下就更是让他们感到不寒而栗。 迅速做出回报,尚可喜和朱马喇也已经刚刚过了桥,听到这话,当即就是一惊。可是没等他们的震惊过去,佛山那边一声号炮响起,大队的明军驱赶着、砍杀着入堡的清军席卷而出,与此同时,那支尾随了两个县的明军也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却是李建捷的骠骑镇和王起俸的铁骑镇。 近三千疲惫不堪的清军溃兵,历千难、经万险,差点儿把转进玩成了荒野求生,哪里能想到到了最后竟然还是落到了明军的手心里。此时此刻,一队与其他明军操着不同武器的部队结阵而出,很快他们就认清楚了到底是被谁拦在了这里。 “尚可喜,从永历四年到今天,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收网 佛山,后世人提到此间时大多在脑海里反射出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佛山无影脚。不过在明时,佛山是广东重镇,敕封的忠义乡,在行政上隶属于南海县,但却是那座府县同城的南海县于城外级别最高的城镇。 这里,虽没有铁矿资源,但却是广东最重要的钢铁冶炼生产基地。永历四年,陈凯救援广州之时,曾经闪过到佛山将本地的铁匠运走的想法,但是当时的船运能力,单单是广州的那些百姓都是分了两批才运走的,冒险上岸去与清军争衡,对于基本上都是水师的明军而言是非常不智的选择。如此,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也仅仅是一闪即逝罢了。 一晃四载,再到此地,明清双方在广东地面儿上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此时此刻,被局限于浮桥以及浮桥两岸的清军只剩下了三千来人,反倒是遭到了近万明军的围堵,端是一个进退不得。 “尚可喜,现在应该想明白了我这几年为何要堵死珠江口,翻来覆去的给你的水师放血了吧!” 铁皮喇叭将声音散播到了浮桥左近的清军耳中,其中的骄横、嘲弄哪怕是个稚儿也听得出来。但是听在尚可喜的耳中,却猛然间意识到其实就明军水师控制珠江口一事上,他一直以来确实显得浅显了,更多的还是关注于沿途各府县的防御以及海贸的阻断,却忽略掉了一旦清军势弱,明军就可以凭借着珠江三角洲交错纵横的水网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仔细回想起来,从即将兵败开始,尚可喜规划了逃亡的路线,既确保了安全,也兼顾了速度,这才使得他们能够迅速的返回这广州的周边地区。但是,即将回到广州,就势必要渡过珠江水系。河南岛那里已经被明军控制了,而再下游则因为河道过宽而难以架设浮桥,如此一来,最佳的渡河地点自然就是在这佛山了——从这里渡河不仅仅可以快速返回广州,还可以得到必要的物资补给,顺带着将佛山的铁匠都带回广州或是直接杀死,以免资敌,可谓是一举多得。 如今看来,这些陈凯显然是早已预见到了,并且凭借着水运的便捷快速的将足以拦截他的部队机动到了此处,以逸待劳! 大队的明军迈着整齐的步伐涌出佛山,如同是张开双臂一般拢向这些浮桥。鲜明的衣甲、饱满的精神、高昂的士气,尤其是看向他和他麾下的这些如丧家之犬,好容易才从坚壁清野的香山、顺德二县逃回来的乞丐们时,更是如同在看着一地会走路的银子的似的,赤裸裸的没有半点儿遮掩。 千算万算,最后却还是落到了陈凯编织的罗网之中。说到底,还是在于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但是,若非没有早前几年的准备,以及贯彻数载的方略、政策,再赶上李定国席卷粤西这一千载难逢的良机,努力加上机遇,此时此刻,已是天时、地理、人和,三者俱在,用那些红毛鬼的话说就是胜利女神已经对陈凯露出了笑容。 “好,好,好,陈凯,真是有你的啊。本王确实是败了,败在你的手里,本王心服口服。但你须记得,朝廷还有十几万的八旗军,上百万的绿营,你今天一时得势,却也未必能笑到最后,无非是比本王晚走些时日罢了!” “那是我的事情,就不劳阁下操心了。至于鞑子想要弄死我,也得他们长得一副好牙口才行。” 明军迅速展开,以着极快的速度便将浮桥这一侧的清军为了一个水泄不通。处心积虑的在此设伏,明军一旦亮相便断没有再给清军突围的可能。 冷笑着注视着眼前这个多年的敌手,饶是他凭借着对于历史的了解以及郑氏集团的强大实力,几年下来也只是把尚可喜逼得局限于广东陆上,再进一步都是难以成行的了。但是,李定国的新会之战却是最好的契机,积累多时,到了这一刻倾其全力,此刻正是该当收获之际。 “压上去,除了尚可喜以外,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明军如万钧之势压向那些半渡之中的清军。遭遇半渡而击,这是兵法上极端险恶的境地,本就处于严重劣势的清军当即便陷入到了进退失据的死地之中。 明军在北面集结了四个镇的战兵,在南线则只有一千余人的骑兵,两厢观察,大批已经越过了浮桥的清军便忙不迭的向浮桥上跑去,试图自此逃过对岸,而那些本就在桥上则有的想要过桥,从明军的夹缝或是未有控制到的河滩逃出生天,有的要与明军决一死战,还有的则要转身逃回,更有不少干脆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已然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只是这么一群各怀鬼胎的清军挤在那几座狭窄的浮桥之上,没等明军大开杀戒,已然是乱成一团。 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平南王爷、什么固山额真,都没有自己的小命儿来得重要。清军在桥上你争我抢,都想着按照各自的办法活下去或是去死,推推嚷嚷的,不断有清军掉落潭洲水道,在湍急的水流中掀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水花。 明军还在步步进逼,在北岸,明军将清军逼到了河岸边,战斗顷刻间爆发,但是在明军的强大实力面前也不过是石子掷入池塘,激起了一个水花,却很快就重新归于平静。而在南岸,不断有清军策马向其他方向逃去,而明军那边则不断的分出骑兵,如同是捕猎似的,尾随着,因为他们很清楚,比起一路上有着充足草料,甚至顿顿都有粮食吃的明军战马,清军的战马已经跑不出去多远,无非是欣赏清军马力耗尽后的垂死挣扎罢了。 浮桥之外,已然是这个样子了。浮桥之上,清军为了争夺活下去的机会反倒是率先在桥上打了起来。到了这个份上,什么对于满蒙八旗的敬畏之心都只是狗屁一般,藩兵们杀起八旗军比之八旗军杀起藩兵来一点儿也不见手软。 混乱,已经不是尚可喜和朱马喇所能够制止的了,甚至从一开始,尚可喜就没有打算制止这份混乱。 桥上的清军乱成一团,期间更有明军的箭矢射来,朱马喇带着一队戈什哈向南岸跑去,倒是尚可喜却还在桥中间,在一众亲信藩兵的护卫下镇定自若的卸去身上的甲胄、武器。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权势熏天的平南王爷竟然无需旁人推嚷,自己就跳进了潭洲水道的湍流之中,直看得不少准备生擒此獠以作大功的明军一个瞠目结舌。 这样的选择,是让但凡一个正常人都难以想象得到的,但是尚可喜不光是做了,而且在跳入水中之后,很快就重新蹿了出来,像模像样的望着下游的方向游动了起来。 “差点儿忘了,这厮当年在东江镇时也是水师名将,技能栏里面还有游泳这项的。” 始终盯紧了尚可喜的动向,亲眼见着其人卸下衣甲跳入水中,陈凯当即便是一个哭笑不得——合着刚才的狠话只是用来麻痹于他的,这位平南王爷本着绝不轻易放弃自身性命的原则早已想好了脱身的办法。而此时,似乎受到了临危不乱的王爷的提醒,桥上不少老藩兵似乎也想起了他们当年是干过水师的事情,一个个的有样学样的卸掉衣甲,跳入水中,扑腾着水花的向着下游游去。 如此一来,可是把那些满蒙八旗给气坏了——蒙古人一辈子就洗三次澡,是天生的旱鸭子;至于满洲八旗,在辽东时后金为了遏制东江军的渗透就已经玩出了禁海的手段,游泳或许有极少数的是会一些的,但是放在这么多的满洲八旗里面,却不过是凤毛麟角罢了。 只不过,明军的步步进逼,长枪闪耀的锋芒,以及不断射来的箭矢,不光是什么哪个旗的旱鸭子,只要是想活命的便多有直接往水里跳的。甚至更有不少连衣甲都没有卸去,跳下去了再不见有扑腾上来。 “真他妈浪费!” 一口粘痰吐在地上,陈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在那里冷冷笑着。紧接着,陈凯唤来了传令兵,吩咐了两句,只见传令兵领命而去,陈凯便继续欣赏着这场花样跳水大赛,同时暗暗地为那些掉进水里面的衣甲、武器心疼。 南岸,明军的围猎还在进行当中,李建捷和王起俸似乎也玩上瘾了,并没有彻底把口子收拢了,任由清军骑上战马逃窜,然后跟在后面,看着战马脱力倒地,将清军重重的摔在地上,摔一个骨断筋折。而在北岸,明军已经杀光了岸上那些试图抵抗的清军溃兵,抵近到了浮桥的口子上,陈凯想了想,随后只是点点头,便有明军的刀斧手上前,直接砍断了浮桥的绳索,帮助那些犹豫不决,以及没能来得及逃到南岸的清军学习游泳。 绳索一断,浮桥上的清军便如同是下饺子一般落入了水中,当即那江面上便如同是煮沸了似的。剩到最后的,基本上都是半米深的池子都能把他们淹死的货色了。倒是这一遭落了水,一个个在水里亡命的扑腾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去拉扯着,去将身边能够够得到的清军按在水里,只为能够借此吸上一口气来。 沸腾的饺子汤在顺流而下的过程中渐渐的重新归于平静,明军在此驻守了两个时辰,将那些游上岸,或是尸首漂浮到岸边的清军的首级砍下来,身上的衣甲、武器、银钱打了包,就按照计划收队回营,等待明日登船。 三千左右清军基本上都死在了那片区域,朱马喇以及他的那群戈什哈被李建捷当兔子追了会儿之后就冲上去尽数杀死。飘到河岸边捞起来的尸体里发现了平南藩右翼总兵班志富,看来此人是忘本了,把当年干水师时候的本事都还给师傅了。至于我大清的冬泳健将尚可喜,到了入夜时分也被陈凯派到下游的游骑给带了回来。 两个膀大腰圆的明军一人扯着一条胳膊,待进了陈凯设在佛山的中军大帐后便直接将尚可喜丢在了地上了。 陈凯站起身来,走到尚可喜的身前蹲下,眼见之处,尚可喜似乎已经彻底脱力了,连眼皮都懒得睁开,若非是那沉重得能够伴奏的呼吸声,只怕说是个死人也不为过了。 凑上去,陈凯拍了拍尚可喜被江水泡得有些浮肿的脸,总觉着好像手上湿乎乎的。紧接着,便对其戏谑道:“平南王爷,您说您这是何苦呢,早点儿多练练游泳,燃烧你的卡路里,变成个万人迷,别浪费了您了汉军旗人的身份。到时候,进了宫,玩宫斗,就凭您这智商还不分分钟玩死大玉儿、阴死董鄂妃,独得圣宠,用得着在广东跟我拼死拼活的?” 此时此刻,陈凯的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然后想了想,好像泰国现在还是阿瑜陀耶王朝时期,连吞武里大帝郑信都还没有出场呢,似乎也太落后了。随即,便如弃敝履般挥了挥手,自有明军将尚可喜捆好,照料他活到该死的日子。而这期间,尚可喜从头到尾也只是粗重的呼吸着,眼皮连抬也没抬一下,看来是技艺多年不用,已经彻底荒废了。 “抚军,您怎么就能确定一定可以把这狗贼擒回来的?” 身边的幕僚出言问及,是真的有这样的疑问,还是打算就此拍个马屁,陈凯并不在意,随后便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权作是回答了。 “就算是他能三天三夜在水里不眠不休,生吃鱼虾蟹,他也是要上岸的。我派了骑兵在岸上偷偷跟着,只要上岸就会落网的。” “那,那若是那狗贼在水里淹死了呢?” 回头看了一眼,确定了不是拍马屁,陈凯也没有思虑,就直接说道:“尚可喜没打算把他自己淹死,所以感觉差不多了,就会设法往岸边游去。倒是你提醒本官了,下次再碰上这样的游泳健将,是该派条船跟着,以免真的淹死了,连尸首都找不到,那可是真的亏了。” 明军在佛山驻扎一夜,到了第二天,大军乘着来时的船舶顺流而下,然后汇合了已经在河南岛那里等候的另一部分大军,直扑广州。 至此时,江门一战已经过去多日了,待到陈凯与大军步行北上的李定国重新接上头,两支大军展开对广州城的合围之时,已经是永历八年的腊月二十九了,明天除夕夜一过,就是新的一年了。 “除夕的爆竹声响起之前,攻破广州城。这事情,绝对不能拖到明年!” 正文 第九十章 恍如昨夜(上) 永历八年腊月二十九的广州城,比之这个国度的其他地方,迎接新春的喜庆氛围是半点儿也无。 清军主力在江门惨败的消息,伴随着率先撤出战场的部分北线靖南藩溃兵已经传回了广州,等到奉命“拦截”的许尔显带着那两千余平南藩藩兵逃了回来,确认了败局,原本还在购置年货的藩兵家属以及本地文武官员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根据许尔显的报告,尚可喜和朱马喇在战败之际已经在尽力挽回损失了,清军溃兵会在这两位主帅的带领下绕道返回广州。 至于伤亡情况,他有着分兵截击明军骑兵的任务,所以也不太清楚具体是怎么样的,只看见了北线清军被明军实现了中央突破,溃兵是向两个方向分散逃亡的。其他的,他便不得而知了。而这一点,从逃回广州城的北线清军那里也得到了印证。 城里面的麻布已经脱销了,虽然不知道出征的家人是否还活着,但是很多藩兵的家属已经开始准备了。同样的脱销的,还有棺椁,不过这些棺椁基本上都只是预定了,因为棺椁店铺实在忙不过来,而藩兵那边也不知道尸首能不能找回来,所以暂且也只能如此了。 行在前往城墙的路上,耿继茂的耳畔隐隐约约的总能听到些哭泣声从沿途的坊巷中传来。明军抵近城下之前,陆陆续续的有些藩兵逃了回来,虽然总体的伤亡情况还不得而知,但是有些阵亡者却是幸存者亲眼见着被明军杀死的,那些人家已经开始准备操办后事了。家中亲眷的哭泣是理所当然,连带着那些家人生死未卜的藩兵家眷似乎也受了传染似的,哭哭啼啼的不停,其中更不乏有恐惧二字,蕴含其中。 时至今日,城池已经被明军围的个水泄不通了,就算是有逃出生天的藩兵也没办法再进得城来。耿继茂这几日来无数次的计算过,早已是倒背如流,此间广州城里只剩下了三千四百余靖南藩的藩兵,其中大多数是留守广州的;而平南藩的藩兵则逃回来两千七百余人,也主要是许尔显带回来的那批。其他的,如果守不住广州,估计和城内的家人这一辈子也未必能够再见得一回了。 乘着快马赶到西城墙,这两日从城头上向外看去,只说旗号,大致是李定国所部负责包围广州城西和城北,陈凯所部则负责包围广州城东和城南。具体些的,南面的珠江之上,也有些粤西明军陈奇策、李常荣等部的水师,李定国那边也有些诸如王兴、周金汤、邓耀等部的粤西明军,而陈凯在负责包围城东的同时,城东北方向的结合部也多是陈凯的人马。现如今,两支明军已经将这座天南重镇如同是饺子馅儿一般包在了里面,大概就等着下锅呢。 细细观望,听了听守卫西城墙的负责军官的报告,耿继茂已经绕城一周了,对于整个包围圈的变化在脑海中又有了新的一重更新。 尚可喜和朱马喇出征后,耿继茂便全权负责起了广州的防务。起初时,他每日用事,仅仅是比早前的两年稍加振作一些,但主要的事务依旧是由那些藩兵军官们来负责,而他则更多的是把控全局。 他的身子不好,用旁人的话说是被陈凯吓破胆了,所以身子始终恢复不起来。但是真正为其诊治的郎中却很清楚,说到底耿继茂还是心病——对于败给文官的羞耻,再加上介怀旁人的眼光,尤其是清廷对他的感官,这使得他的心境始终充满了颓废、消极的情绪,直接便影响在了伤病的恢复上面。 越是得病,就越要积极面对,这样对身体恢复是有好处的。后世的医学这么看,中国古代的郎中们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耿继茂的心病自然并非是他们这些郎中所能够医得好的。 这样的情状,直到清军兵败江门的第一个消息传回来,在所有人的不可置信当中,耿继茂却率先行动了起来,以着其悲观的看法来应对此事,反倒是立刻就成了这广州城的主心骨。 调集东莞、增城、三水、从化、清远五县的绿营赶到广州协防,甚至勒令惠州绿营连同协防的新安镇一起放弃惠州府城,赶来广州。除此之外,耿继茂还派人向梧州的定南藩右翼总兵马雄、长沙的西南经略洪承畴以及南赣巡抚宜永贵和江西巡抚蔡士英求援,自然也少不了向清廷报急。 耿继茂的表现确实与他这两年的精神状态如出一辙,但是等到战败的消息传回来的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当许尔显带着那支清军骑兵赶回来时,所有人都不由得感叹起了耿继茂的判断能力,以及不曾被旁人发觉的成长。 看过了城外的情状,耿继茂匆匆赶回王府。在那里,军议召开,平南王世子尚之信、两广总督李率泰、广东巡抚李栖凤、平南藩左翼总兵许尔显等人先后抵达,向这位广东清军最后的主帅汇报情况。 “城南那边的绿营到还好,我已经派了人盯着那些绿营将帅。” “城东没有看见陈凯的炮队,估计是还没到呢吧。” “城北的贼寇不少,看样子清远和从化的绿营是进不来了,除非把江西提标调来,加上南赣的余部和这两支绿营,也许能够冲破贼寇的北部方向。” “……” 广州的情况非常之不好,这是众人心里有数的。城外的明军战辅兵加一起不下十万,甚至说二十万都并非不可能的。而城里面,两个王府的藩兵残部加一起只有六千余人,李栖凤的广东抚标负责镇守广州新城,始终在城里没动;东莞、增城两县的绿营赶在陈凯围城之前就已经到了;而三水那边,李率泰付不起广州沦陷的责任,只得带了督标赶来,但是当地绿营则没有动,因为耿继茂又调了马雄顺流而下,赶来广州协守,未免道路被明军截断,所以又留下了三水绿营继续在那里时镇守。 算来算去,城里面清军战兵只有一万六千余人,其中大头儿还是绿营兵。这样的数字,比之城外的明军简直就是白送的。 为此,耿继茂从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家属里征调男丁上城协守。两藩原本是有两万战兵的,当年南下时是携带了家眷的,算起来也是十余万的男女老少。另外,他们是汉军旗的编制,藩兵各家里多有包衣奴才,数量亦是不少。甚至就连当年耿继茂的老子耿仲明就是因为南下时收包衣,里面掺杂了不少的逃人,才因为逃人法的酷烈而自尽的。 “协守的男丁里,藩兵家的老少倒是有些经过战阵的,年少的也多有些是有武艺底子,满打满算就又是近三万的兵员。至于那些包衣,只能充当辅兵,外加新城那边的民夫,这城池还是可以勉强守一守的。关键,还是在于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新城加上旧城,广州此时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来万的人口数量,但是动员能力上却比四年前杜永和坐镇广州时的七十万男女老少反倒是来得更大上太多了。 耿继茂将能够动员起来的力量全部动员了起来,但是比之城外的明军却尤嫌不足。为此,耿继茂派人去调集、请求了更多的援军,但是这些援军会不会来,以及什么时候能够抵达,却还是未知之数。到了此时,听罢了众人的汇报以及关于守御的七嘴八舌,他却是又将希望寄托到了尚可喜和朱马喇能够带着那支溃兵逃回,哪怕进不了城,只是在外围骚扰和牵制明军也好啊。 这样的心思,其实众人多多少少的都是有的,却也不敢报太大希望。毕竟是溃兵,哪怕带队的是尚可喜,可对手却是李定国和陈凯,也绝非是什么易事。 不敢报太大的希望,并非是不会去寄希望于此。但是,这一次,没等希望再度付诸于口,尚可喜的亲信谋士金光却满头大汗的赶了过来,挥退了王府的侍卫后便告知了一个让他们如坠深渊的消息。 “昨天捞上来的那个满洲八旗已经醒了,他说,平南王爷和固山额真在佛山被陈凯堵截,那支撤回来的大军已经全军覆没了!” 人,是昨天从码头上捞上来的。这个不会游泳的满洲八旗抱着一块儿搭建浮桥的木头,一直飘到了广州城下。有那块儿大木头的浮力,他倒是没有淹死,但是泡在腊月的珠江水里那么长时间,被捞上来时已经冻僵了,现在看来若非是在辽东那苦寒所在生活久了,足够抗冻的话,估摸着早早就死于失温了。 满洲八旗带了令人震惊的噩耗,靖南王府的大殿上当即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其实,刚刚接到兵败的消息,他们是有机会撤离广州的。但是这一次的援军是有三千满蒙八旗的,那么多的满蒙八旗生死未卜,他们这些汉军旗的奴才怎么敢先行撤退,结果就拖到了明军围城,想跑拖着那么多家眷也是痴人说梦的了。 良久之后,耿继茂好生安抚了一番尚之信,又重新振作了一番众人的士气,才暂且散了军议,留给已经接近于狂暴边缘的尚之信以缓冲的时间。只是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却不由得在心里面将清军的阵亡名单里加上了尚可喜、朱马喇和班志富等人的名讳。 “平南王爷没了、固山额真也没了、还有徐帅和班帅,另外连帅也不知所踪,八成也是不幸了。现在,城里面就剩下了许帅。这时候,或许只能寄希望于马帅和惠州镇能够对老本贼和陈凯起到牵制作用,防止城池过早的被破掉。至于再往后,就只能看洪经略能不能够力挽狂澜了。” 三万多人的清军主力都完蛋了,现在城里面倒是有四万多所谓的战兵,但是成分几何,他是最清楚的了。然而,他们的对手比四年前的他们更为强大,尤其是当今战局,福建陷落,江西、南赣空虚,广西自保有余、援助不足,当江门兵败的那一刻,他们其实就已经是一脚踏进了棺材。 寄希望于别人,这本就是最不该去做的。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耿继茂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城内是一片的愁云惨淡,而城外,城西的李定国的大营里,陈凯在座,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也是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 连城璧还在新会料理后路,这边不能没有粤西文官坐镇,于是乎郭之奇便赶了过来。比之陈凯逼走其人的时候,现在的广东已经是十拿九稳了。差的,无非还就是这座广州城何时才能拿下来——毕竟,上一次广州城破,尚可喜和耿继茂是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清军可以拖一年拖着,可是明军却绝计不可能,甚至半年都不行! “现今形势一片大好,本官以为,既然尚可喜,以及朱马喇、班志富、徐得功、连得成等逆贼的首级都在手上,不如拉到城下去让守城的藩兵亲眼瞧瞧。到时候,再派使者入城,勒令耿继茂归降,也能使王师少受些损伤。” 大帐之内,郭之奇侃侃而谈,这确实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若是能办成了,甚至不用耿继茂举城归降,只要守城的某个将领动心了,与明军安通款曲,开城投降,那时候明军也可以减少不少的损伤。 正常情况下确实可以这么做,但是陈凯对此却显得颇为不耐烦:“郭督师说的是正理,但下官不敢苟同。”陈凯并非是专门与其来作对的,只是对于这种办法,或者说是这种处断方式存在着极大的不满情绪。 对此,郭之奇眉头一皱,可是他却也很清楚,新会攻城战和江门血战,陈凯居功都是可以和李定国并列的,如今明军围城,也还是以李定国和陈凯为主,粤西明军只是辅助罢了。哪怕是不说这些,现在广州光复在即,也确实不是闹矛盾的时候。就像是当初他退避三舍时与连城璧说的那样,这时候,朝廷和皇上正盼着广东收复,正是该当精诚团结的时候,哪怕是陈凯寻衅,只要陈凯的能耐可以为收复广东增一分胜算,他们也要暂且忍下来才是。 深吸了一口气,郭之奇尽可能平心静气的对陈凯解释道:“陈抚军,王师历经血战,疲惫不堪,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万一强行攻城,城内虏师穷鼠噬猫,伤亡却不提,若是败了,岂不是要前功尽弃?更何况,若是耿继茂能够受抚,一个虏廷的汉人王爷,这对天下的汉官汉将的震动该当何其巨大,不可因小失大啊。” 苦口婆心的解释着,郭之奇以着督师的身份,自问也算是撇下脸面,只求陈凯能够与其相忍为国。 看着郭之奇如此,陈凯干脆便直接对其挑明了:“郭督师想要招抚耿继茂,下官可以理解,也明白您的苦心。但是,就下官看来,死的尚可喜和耿继茂,比活的更可以震慑那些不要祖宗的混账,让他们看清楚了为虎作伥的下场。日后,王师收复失地,乃至是北伐中原,有这样的例子在,那些贱骨头知道害怕了,王师才能剩下更多的气力。” 早知道陈凯是一个狠角色,郭之奇对此心里是有准备的,正准备继续劝下去,哪知道陈凯却直接站起身来,断然拦下了郭之奇的劝说:“殿下,郭督师,这些鞑子都是罪大恶极之徒,哪怕他们当年或有迫不得已,可是这些年下来,他们杀过的人、屠过的城,累累血债,任何对他们的姑息都是对那些枉死者的侮辱。下官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这些重炮从新会运来,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逃脱惩罚的。” 正文 第九十一章 恍如昨夜(中) 这话说的,就像是“我把裤子都脱了,你就打算给我看这个”的质疑和不满,陈凯的坚决溢于言表。 对此,原本打算以政治考量来说服陈凯的郭之奇只能寄希望于李定国,毕竟李定国是郡王,是收复广东的主帅,即便是陈凯也是前来赴援的客军,总要给李定国几分面子的。只不过,李定国对此却并不太上心,或者说是更倾向于陈凯的意见。既然如此,他也是无话可说,只得任由陈凯在广州城西展开他的布置。 “炮队,入夜前全部调到城西北去。” 城南,是周鹤芝、江美鳌以及陈奇策、李常荣的舰队;城东,那里的粤东明军主力则由左提督柯宸枢负责指挥;城北是两军共同协防的,以李定国的坐营都督靳统武为主,陈凯麾下的前冲镇总兵官周全斌为辅;唯有城西,是以李定国所部为主体,但是陈凯却巴巴的把炮队都运到了这里来,而非是在城东那里施展。 事实上,不只是陈凯带来的炮队,李定国麾下的都督高恩所部以及其他各部明军手里相对口径稍大一些的火炮全部被陈凯调了过来。 明军的炮队开始在城西北集结,大体上依旧是早前炮击新会时的规模,倒是多了一些后来在高明和顺德的缴获。各个炮组在准备装填,在他们的前方则有明军的大批辅兵在挖掘陷马沟,而陷马沟前更有明军一支又一支的部队列阵在前,于这个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显得格外的不怀好意。 片刻之后,闻讯匆匆赶来的耿继茂眺望着远处的明军,手扶在城墙的垛口上,食指无意间触碰到了砖石上细小的裂纹,血色在面上褪去,留下的只是一片死一样的惨白。 这里是广州城西北,当年清军轰塌广州城的豁口位置! 一旦想到此处,耿继茂便不由得颤抖了起来。腊月的风,在广州这般哪怕是三九天时也有个十来度的所在,对于他这等出自辽东那般苦寒之地的人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此时此刻,寒冷是发自最心底的,因为他很清楚,比之当年,这已经是彻底调换了角色,曾经的刀俎即将沦为鱼肉,下场自是可以预见。 “调集骑兵,须得把贼寇的炮队端了才行。否则一晚上下来,这城是绝计扛不住的。” 永历四年年底,清军攻入广州,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大屠杀。随后,藩兵、藩兵家属以及那些包衣奴才进驻,尚耿二藩更是迫不及待的开始营造王府。为了营造王府,尚可喜和耿继茂极力的盘剥广东各府县,搜集良材用以建造,同时以着各种名目搜刮民脂民膏,抢占土地以为王庄。二藩对于各自私人上面的事情自然是骄奢无度,但是修复城墙,就不怎么上心思了,当时用来修缮豁口的材料都是营造王府时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其中更不乏有直接用豁口那里稍微完整的砖石“再作冯妇”的。 这样的城墙,无非是表面光鲜,内里则全然就是个笑话。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标准的豆腐渣工程,比之当年被他们轰塌了的城墙尚且不如,更别说城外的火炮,只一眼就已经能够看出来确实比他们当年的还要多。 命令下达,骑兵迅速集结,由平南藩左翼总兵许尔显亲自带队,便浩浩荡荡的从正西门奔腾而出。 明军的炮兵阵地位于城西北,清军自正西门杀出便是由南向北展开攻击。战马卷起滚滚尘烟,耿继茂在城头上眺望,只见得许尔显率领着那支骑兵径直的扑向明军包围炮兵阵地的大阵。清军骑兵,明军骑兵一样,说到底都是轻骑兵,以骑射为主,肉搏为辅。面对明军的长枪丛林,他们是没办法硬踹过去的;而与明军对射,步弓、鸟铳也足以让骑弓相形见绌。 单以骑兵突破战阵,这本就不现实,无非是想要找寻到明军的防御漏洞,由此杀入,设法毁掉明军的炮队而已。可是面对明军如铁桶的防御,饶是许尔显征战数十年也没办法突入其间,反倒是在不断的机动的过程中很是损失了一些骑兵。 几番突击,皆不见成效。如果能够毁了明军的炮队的话,那么清军损失再多也是值得的;可若是毁不掉,每损失一个骑兵,对于守城都是一份更大的损失。 迫不得已,许尔显值得带着部队重新返回广州城。这一切,尽皆看在了耿继茂的眼中,等到许尔显回来时,耿继茂已经开始着手沿着曾经的豁口修建内城墙,用以在城墙垮塌后继续展开防御。 这,绝非是一时半刻可以做下来的。赶回城内,听闻了这项命令,许尔显向耿继茂坦言了时间不够的问题,倒是被命令负责此项工程的金光对此作出了解释来:“许帅,贼寇炮击,就算是城墙塌了,晚上他们也不会攻城的,总要等到天亮。从现在开始,一夜的时间,举火筑城,固若金汤是不可能的,但是修起来一定高度,阻上贼寇一阻还是可以的。” 只要拼死撑过第一轮的进攻,他们就可以利用城内的包衣和新城那边的民夫来继续加固城池。如此,虽说不是什么治本的办法吧,但也总好过直接被明军轰塌城墙,然后一股脑的冲进来把他们杀光吧。 许尔显是久经战阵的,对此,只要稍加点上一点,他就能彻底想明白了。既然如此,许尔显也只得带兵回营,暂作休整,为了明日的大战做准备。而金光那边,在李栖凤以及广州城内的其他文官的协助下,迅速的调集了城内的包衣奴才和大批大批的民夫组织修城。 内城墙修建热火朝天的展开,折腾了一日的耿继茂便回了王府稍作休息。按照他的估量,到了下半夜的时候,他就该上城坐镇了,所以现在就要抓紧时间用饭和休息,那时候才会有更大的精神头儿——毕竟,他还是病人嘛。 比之当年的杜永和起码还有条水路可以逃窜,耿继茂是连个老鼠洞都没得钻的。回了王府,按部就班的开始休息,没等他的饭吃完了,城外的炮击在夕阳西下之际也正式打响了第一炮,就像是皮鞭一鞭子一鞭子抽在清廷的官吏衙役和将校士卒们身上,逼着他们更加严苛的督促着包衣奴才和民夫们加快速度修建内城墙。 炮弹自那一门门红夷炮的炮口呼啸而出,重重在轰在城墙上,就像是雷公拿这广州城当做是战鼓,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即便是夜深了也不厌其烦。 作为雷公的鼓锤,这些红夷炮按照欧洲的标准来看,最小的也有九磅,最大的那一门自然还是陈凯从陆丰双子棱堡上拆下来的那门灵铳的副铳,不过在广东地面上,这门副铳的名气却已经不是正主儿所能够比拟的了。旁的不说,只说那一炮轰塌了新会城墙的段子就已经满天飞了,谣言的版本从封神榜型的上古法宝,到水浒传型的孽龙出世,再到西游记型的过关斩将,已经足够那些说书人说上些年头儿的了。 一门门的红夷炮,口径各异,炮击的间隔微乎其微。墙砖、女墙乃至是包裹在内的夯土,碎裂、飞溅乃至是随着炮击的进行,小范围的坍塌也在渐渐的延伸开来。 时隔四载,城西北的大动静再度降临,由于修建内城墙,范围内的藩兵家庭们早已逃得远远的了,等到炮声一起,就连左近的藩兵家庭也纷纷拖家带口的往其他区域的亲戚、朋友家里投奔,唯恐战事一起会殃及池鱼。 炮击从夕阳西下开始,没到后半夜,那段豆腐渣工程就已经塌了。被人从睡梦中唤醒,耿继茂连忙赶到内城墙那里坐镇,只是等到他赶到时,城墙垮塌,已经有不少的包衣奴才和民夫借着夜色的掩护在惊恐中逃走了,连带着内城墙的修筑速度也大为跳水。 包衣和民夫跑了,肯定不会躲在附近,但是再抓回来也没那么容易。既然如此,耿继茂连忙下令,把周遭的藩兵家眷,不论是男女老少尽数抓来充数,总要确保内城墙的修筑进度。只是这么一来,原本夜色中低沉的哭泣声再也不需要顾及什么了,哭喊、尖叫,从城西北蔓延开来,距离那里越远,就越是认定了明军已经杀入广州城,成批成批的藩兵家属无处可逃,干脆就躲进了城内的六脉渠,等待他们想象中的明军“封刀”。 混乱,从下半夜开始就在城内蔓延开来,哭泣、躲藏,伴随着的更有不少深受欺凌的包衣奴才和民夫的抢掠、报复。折腾了一整夜,就连耿继茂派人去弹压也完全弹压不过来。 到了第二天一早,黎明降临,第一缕曙光洒满大地,同时也撕开了四年前用屠杀、淫掠编织起来的黑幕。 “禀告殿下、督师、抚军,炮击一夜,广州城西北角已坍塌三十余丈!” 炮队指挥高恩亲自来报,语气中的兴奋不言而喻,此刻更是趾高气昂的站在李定国、郭之奇以及陈凯三人的面前。 “好!” 无需报告,城外的明军在曙光降临的同时也已经注意到了那里巨大的缺口。三十余丈,那便是百米的口子,根本不是可以快速堵上的,尤其是还在明军的炮击弹幕之下,就算是真的有机会做到,在不断的破坏和伤亡面前也难以将其实现。 很快的,炮击停止,作为主帅,李定国策马于大军阵前,大声下达命令,更有传令兵们拿着从陈凯那里学来的铁皮喇叭将其声音扩大到所有人都可以听到的程度。 “四年前,逆贼尚可喜、耿继茂就是在这里轰塌了广州城墙。大喝了一句杀光那些蛮子,他们麾下的禽兽们便冲入广州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若非是陈抚军奋力施救,只怕是那七十万广州百姓将无一人幸免!” “四年后的今天,大军同样是轰塌了城墙。但是,我们是大明王师,不是那些为虎作伥的禽兽败类,本王与郭督师、陈抚军商议决定,大军入城,所见者,身着藩兵军服者,格杀勿论;持械者,格杀勿论;抵抗者,格杀勿论……严禁奸***杀……至于城内财货,尽归尔等所有!” “万胜!” “万胜!” “万胜!” “……”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漫天的战鼓敲响,大军从城西北的方向铺天盖地的杀向广州城。一时间,明军红色的军服就好像是原野上的野火似的,向着已经危如累卵的广州城席卷而去。 明军的战鼓声敲响,在内城墙那边熬了大半夜的耿继茂也登上了内城墙。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数万的包衣奴才和民夫,乃至是后半夜的藩兵家属们连夜赶工,总算是修出了一条一人高的内城墙。高度、厚度,这些东西全然不能达标,唯一的用途就是明军破城后可以作为屏蔽来阻拦下无法携带太多攻城器械的明军,从城墙内侧对明军实现多角度的射击,仅此而已。 为此,他们将这片区域的房屋尽数扒了,夷为平地倒也算不上,不过拆成了残垣断壁,明军所能够获得的遮掩也就可以少上许多了。 值此时,战鼓敲响,清军早已是严阵以待,城墙上站满了清军,只等着明军杀入城中以进行反击。果不出他们所料,城头上很快就传来了明军展开攻城的讯号,只在片刻之后,大队的明军便如潮水般涌入了豁口,最当先便是李定国麾下大将都督郭有名统领的强弩营。 明军入城,耿继茂在内城墙上也竖起了靖南王府的藩王大旗,清军见状,士气大振,无不是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这边如此,豁口那边,强弩营占据豁口,手持弩机、弓箭以及鸟铳的明军毫不犹豫的便开始瞄准,射杀所看到的每一个清军。 豁口两侧的城头上,清军被迅速扫清,明军开始沿着豁口的斜坡向上攀登。与此同时,更多的明军赶到了豁口,强弩营作为先锋当前入城,依旧是弩机、弓箭、鸟铳开道,饶是那绵延的内城墙确实吓了他们一跳,但是这些曾在江门与八旗军血战过的明军亦是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见得清军有备,竟无有丝毫的露怯,反倒是在前进的过程中寻找着屏障,同时更加积极的展开进攻。 结阵踏上豁口的明军在进入其间后迅速的转化为小队流入那些没有来得及彻底拆光的残垣断壁之中,积极的对内城墙上的清军展开压制射击。 耿继茂的身前,王府侍卫的盾牌将其护得是一个严严实实的,但是此间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享受到这等待遇。不断的有清军从内城墙上中箭摔落,真实、血腥的战争场面将那些临时强征来,从未上过阵的老朽和少年们看得战术动作很快就忘了个精光,只是盲目的射击着,借此发泄恐惧罢了。 内城墙上的密密麻麻很快就被强弩营压得喘不过气来,未及片刻,明军冲上豁口的斜坡,手持着刀盾、长枪的明军呐喊着冲向那些城头的清军,只待几声惨叫,城头上的清军竟不约而同的惊声尖叫着开始逃窜,顾头不顾腚的将城防丢给了明军。 “败了,败了,快跑啊!” 城上三万多的清军,分配到西、北、东三面,每一方面也有万人之众。奈何,战争从来不是数人数那么简单的,这些被强征来的藩兵家属们大多是从未上过阵的,有的是刚刚长起来的少年郎,有的则是家里有兄弟从军,他们便在家中务农的农家汉,只有极少数的老迈曾经上过战场,但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样的清军,对于伤亡的承受能力比之那些寻常义军也强不到哪去,远远地射击还勉强可以做到,当肉搏战爆发,明军当着他们的面儿将他们身边的熟识杀死,恐惧当即便将他们淹没。 军溃,如山倒! 溃败的恐惧犹如传染病一般迅速的传播开来,城头上的惊声尖叫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似的,只在顷刻间,远比城头更矮的内城墙上,那些承受着更多的射击的清军的士气陡然间别跌到了谷底,本就已经盲目射击的清军们多数只在听到那第一声尖叫的瞬间就是脑子一片空白,紧接着便是一如城头上那些做了数日的袍泽们,溃败的叫喊传遍,人则纷纷的从城梯上往下逃去,甚至直接从墙上跳下去的也是大有人在。 王府的侍卫和督战队开始极力弹压,但是面对恐惧的人潮,他们不光是无济于事,更多的反倒是被那些慌不择路的清军所裹挟。也有一些,极力尽着职责,但是很快就被带倒、践踏、甚至是活生生的踩死。 大势不可逆转,拼尽全力修起来的内城墙守了不到一刻钟就全军溃败了。明军纷纷冲到墙边,试图将其推到,也有干脆直接爬上了墙来。 为王府侍卫们死死的护着逃下了内城墙,战马已经被一抢而空,耿继茂任由侍卫架着向城内跑去。回过头去,看着堤坝垮塌、洪流涌入,一切的一切,只化作了一句: “完了,完了!”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恍如昨夜(下) 兵败,诚如是山崩地裂般无法遏止。 清军重兵布防的西面豁口只在短短的一刻钟就突然崩溃,明军趁势杀入,轻而易举的就翻过了只有一人高的内城墙。同时,利用梁木等随手可见的工具,内城墙也很快就被洞穿出了一个又一个口子来,更多的明军更为顺畅的涌入其间。 入城的各部都有着各自的任务,有的是负责攻占标志性建筑,比如平南、靖南王府,比如城北的镇海楼和城南的永丰仓,比如城内的各级衙门,再比如各处城门以及城中的拱北楼等处。凭借着这些要点,便可以将整个广州城控制在手。至于其他的,才是清剿各坊巷的清军余孽。 四年前清军占领广州之后,杀光了本地的百姓,将占地面积巨大的旧城区据为己有。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以及他们的家属、包衣奴才们占据了整个旧城区,虽未有满城之名,却有满城之实。而清廷的地方官府,则全部都被赶紧了狭窄的新城区,如今城内非王府直属的那些平民百姓,能够入城的也都是生活在那里。 明军从城西北杀入,现找带路党不怎么保险,所幸当年陈凯救出了大批的百姓,明军各部都分到了向导,有着那些向导凭着记忆带路,各部明军便按照计划奔向了各自负责的区域。 尖叫声、喝骂声、哭喊声便在城西北此起彼伏,并且迅速的向周边区域蔓延开来。广州西城,距离光孝寺和西城墙都不算远的那处金玉巷,这里算得上是自城西北豁口至西城门的必经之路,虽说也不过是诸多的必经之路中的一个罢了,但却还是有一队手持着明晃晃的兵刃的明军在向导的带领下径直的奔着此处而来。 “这里就是金玉巷,卑职的亲舅舅一家当年就住在这里。” 向导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他舅舅家在此,他家其实距离这里也不算远,就在光孝寺的另一侧。两家联姻,关系从来都是极好的,可是等到了城破,他们一家极力往南逃去之际,他舅舅一家却是故土难离,不舍得这份家业,结果到了潮州才得到消息,说是清军在那里进行了大屠杀,留在城里的百姓都死绝了。想来,他舅舅那一家子,大概也是不幸了。 这一队明军是李定国麾下武英营都督廖鱼标的部队,这支部队在江门之战中力抗清军,功绩卓著,所以破了这广州城后,分到的任务也比较轻松,油水也比较多,那就是清剿城西一片区域的清军余孽。 在新会时,他们就听过太多广州大屠杀中的离散故事,听得那舅舅二字,见得向导面上有些苦痛和愤怒,便知道大致是怎么回事了。闻言,带队的军官拍了拍向导的胳膊,表示大军入城,就是为了替那些遇难百姓报仇的。 “将军言之有理,陈老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冲入了金玉巷,头几个院子都是大敞四开着,一看就是因为城西北的战事而逃得精光了,分出人手进去转了转,也没有发现什么人,正好向导带队,来到了一处大门进逼的所在。 “将军,这就是我舅舅以前的家。” “好,那就从这开始,撞门!” ……………… 光孝寺以西的一个小巷子里,平南王府的一个分得拨库什左手提着刀,咬紧牙关,踉踉跄跄的向着西逃去。 他,并非是左撇子,只缘右手在方才的战斗中被齐腕斩落,才不得不如此的。此刻,手腕的切口已经用布绑好了。布是从另一个战死藩兵的衣甲上扯下来的,那是个靖南藩的藩兵,汉军正黄旗,只是到了这时候,那衣甲上的黄色已经被鲜血侵蚀得剩不下什么了。 半个月前,他随军出征,大军兵败江门,他便跟随许尔显逃了回来。作为幸存者,他是幸运的,但是这份幸运随着明军围城也很快就用光了。当明军冲入城中,耿继茂被溃兵裹挟而逃,许尔显带着他们想要反冲一波,却很快就死在了明军的乱枪之下。一起逃回来的两个手下,一个征战多年的老兵,和一个在五年前才刚刚成为旗丁,补进来的新兵都死在了那场几乎没有悬念的混战之中。唯独是他,活是活了下来,却也只剩下这半条命了,心心念念就是尽快逃回家中,设法保全一家人的性命。 跌跌撞撞的向西逃窜,在此生活了四载,他利用对于地形的熟悉,躲过了两波明军的追捕。很快的,逃到了金玉巷,他的家便在这里。 八旗既是军事单位,也是民政的组织单位,在辽东时如此,入了关,北京城里面也是八旗分片聚居,拱卫皇城的格局。放在他们这里,也是同样的道理,无非是一城两王,外加上还有那些没有入旗的新藩兵们,分片上不似京城里那么严丝合缝。但是,他们这个牛录确实还都是分在了这一片区域,而他麾下的一众藩兵也都是聚居在一个巷子里面。 拼死逃了回来,所见之处,那些精致的院落基本上都是大敞四开着,也不知道是住在那里的藩兵家属们逃亡时忘了关的,还是被明军强行破开的。 行在巷子里,地上多是随意丢弃的家伙什,从锅碗瓢盆,到布匹铜钱,丢得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让他不由得回想起了当年在登州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个普通的辽民,跟着那些叛乱的东江军一起抢劫登州百姓。等到孔有德们扛不住了,逃之夭夭,唯恐报复,他也不敢在那里继续待下去了,只得浮海返回东江,投了当时还只是广鹿岛副将的尚可喜。 回想起当年,从那时开始,跟着清军历次作战、屠戮,在脑海里如幻灯片一般回顾。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大脑供血量不足,还是触景生情以致的神思恍惚,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眼前的金玉巷,在四年前也是带队屠了的,似乎当年刚刚杀进巷子是看到的大致也是这般。 一路气喘吁吁的逃到家门口,那座精致的院落依旧如故,似乎对于这四年来的城头变幻大王旗没有丝毫的诧异。但是,大门与他临走时却显然是被人从外面强行破开的,未及他站定了,一声女子的尖叫更是让他的心登时便坠入谷底。 ……………… 成功的撞开了大门,明军一拥而入,宅院内很快便响起了哭喊和尖叫。 “持械者,格杀勿论!” 暴喝响起,前院的那几个包衣奴才当即便丢下了手里的棍棒,跪地请降,并且大声申明他们的包衣身份,力争让明军了解,他们同样是被满清奴役、压迫的可怜人,以期得到宽容。 分了两个明军将他们捆绑起来,一个连着一个,以备搜刮完了之后带出去献俘。其他的明军则分散开来,踹开了一间间的房门,将其中的藩兵家属们一个个的赶出来,同时将所见的每一件值钱的物事都搜罗一空。 向导对此间很是熟悉,指点着明军以宅院的布局,那军官便带着部下们一间间的冲进去。军官进了家主的卧房,那里肯定有不少物事,于是乎向导便带着一个什长连同几个明军破开了另一间房门。 明军一股脑的冲了进去,这里却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向导以前来过这里,因为这里曾经是他舅舅的小女儿,也就是他的小表妹曾经居住过的。不过男女有别,记得唯一一次进来,还是他的小表妹与他的一个同窗好友两家订了亲事,女孩子脸皮薄儿,偷偷的向他了解未来夫婿的情况,几乎是羞得无地自容了。 然而,时隔四年,这里已经是另一个女子的闺房了。冲进房间,没看到人,摸了摸梳妆台,上面没有灰,估摸着很可能是和父母兄弟姊妹什么的躲在一起了。 冲进来的明军还是第一次进女子的闺房,好似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这个翻翻梳妆台,那个找找衣服柜子,更有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了个绣着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肚兜儿,几个没见过世面的童男竟玩闹着争抢了起来。 这边争吵着,什长的注意力却从梳妆台上的首饰转移到了那床上。走到近前,用刀子挑开被子,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把扯开了垂在床前的单子,随后更是一把便从床底下拽出来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家。 “妈的,还藏着个鞑子小娘皮!” 被什长一把拽了出来,那姑娘当即便叫出声来,连带着泪水涌出眼眶,整个人也在畏畏缩缩的向后躲着,只是无奈一条胳膊被人家攥在手里,又能逃得到哪去? 兀自挣扎着,那什长腾起了一脸的愤恨,直接那女子惯在了床上,随后竟当着众人的面儿,直接骑了上去,一边扇那女子的耳光,一边撕扯她的衣衫,乍看上去到有几分奸淫的味道,可是仔细看去,却更像是在发泄压抑多年的仇恨,而非单纯的欲望。 除了向导,那几个明军多也知道,这什长是李定国击杀尼堪后才从军的。据与他一同来投的另一个汉子的说法,当时八旗军过境,一家人都被清军杀良冒功了,等他赶回去时,村里的男丁无论老幼都没了首级,而他媳妇和妹妹则赤身裸体的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 什长殴打着、撕扯着,直看得众人纷纷停下了玩闹,目瞪口呆的看着床上的那一男一女,心中却难以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来。 女子哭叫着,什长的发泄却还远远没有结束,或者说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值此时,似乎是听到了此间的尖叫声,带队的军官循着声音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幕,随后大步上前,一把便将那什长给拽了下来。 “你是缺心眼儿啊,殿下说了,严禁奸淫,你听不懂是吗?”什长从床上摔了下来,狠狠的跌了一跤,然后站起身来,竟还要扑上床去,结果被军官一把拉住了脖领子:“这些货色,拉回去了,不是进女营,就是没入官府为奴,到时候想玩有的是机会,何必现在急于一时,干犯军法来着?!” 清军过境,尤其是在交战的省份,从来都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军官能够体谅什长的心情,但是李定国自出滇抗清以来一直是极为重视军纪的,严禁奸淫的训诫声犹在耳,这边还敢顶风作案,饶是他要关照手下人,也不在这样的事情上。 二人争执着,向导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却是一言未发,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可是就在这当口,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披头散发,双手紧握着一把剪刀便冲了进来,眼看着床上的女子拼命攥着衣服,蜷缩在床脚,哇的一声便冲了上来。 接下来,没等旁人出手,那向导拔刀在手,一声暴喝响起,只一刀就将那妇人砍倒在地,只看得众人无不是为之一愣。但是那声“抵抗者,格杀勿论”的暴喝却似乎给那什长提了醒似的,但见那什长抢过了刀,冲上去便一刀一刀发了疯似的砍在那妇人的身上,眼见着便是不活了。 争执,很快就结束了。军官指挥着将那女子绑了起来,同时将那已经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妇人的尸首也一并抬出去。而此时,那个已经有些精神恍惚的女子看清楚了妇人,一声尖叫响起,紧接着,这一生一死刚刚被拉到前院,只听得那里负责看守的几个明军便喝骂出口。 “狗鞑子,爷爷正缺你的首级记功呢!”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分得拨库什。听到尖叫,他想也没想的便冲了进来。一眼看去,前院里,几具家中男丁的尸首扔在那里,包衣奴才和一并家人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一个看守的明军一脚踹在了管家的身上,引得其他明军哈哈大笑。而此时,他的正妻和女儿被几个明军从后院弄了出来,一个已经是被乱刀砍死,而另一个则衣衫不整,不需要去猜便能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暴怒,在这个正该从心底涌出的时刻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有的竟只是无尽的悲凉。分得拨库什看着眼前的一切,时间仿佛都已经停滞似的,脑海里跳动的全是四年前他带队屠这个院子时的一幕又一幕,归根到底,最后只化作了一句“报应啊”,左手一松,刀应声而落。 “殿下及陈抚军有令,身穿藩兵军服者,格杀勿论!”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潮落潮起 明军从城西北冲入广州城,奉命控制城池的几部分兵马在向导的带领下直奔城内的那些标志性建筑物杀去。清剿,从那里展开,但是清军溃兵的传染却沿着城墙飞快的从北和西的两个方向向着城池的东南角传播而去。 大北门和正西门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守城的清军闻风溃散,明军趁虚而入。紧接着,小北门、大东门也先后洞开,唯有新城区的那些城门却一个个的关得严严实实的。 小北门和大东门上的动静一有不对,陈凯节制的粤西明军便在左提督柯宸枢的率领下一鼓作气的冲了进去。 他们,同样有着控制标志性建筑物的任务,同时,清剿的任务也不能放松了。哪怕是比之西面和北面的明军,他们已经算是迟到者了,但是分区清剿,有向导带路,倒也不怕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捞过界的,尤其是敢对他们这些强兵如斯的。 城东北从小北门杀入的明军一分为二,李定国的坐营都督靳统武所部去夺取城北制高点的镇海楼,据说那里还有支藩兵在负隅顽抗,有情报显示是平南王世子尚之信的部队,所以需要以最快速度碾平这支清军。而另一部,前冲镇总兵官周全斌的部队辅以护卫前镇则已经开始清剿城东北的区域。 一如城西,藩兵主力尽没,其余的空有些数量,但是当城池被明军攻破也就很快便丧胆了,无非是东躲西藏着,对明军也造成不了什么太大的威胁。 由于明军是从西北破城,逃到东南方向的藩兵家属人数倒是因此而不断激增,东北方向,倒还是那样,多了些,也少了些,但是清剿的工作却没有因此而出现什么阻碍来,反倒是收获更多了些,不知道算不算是意外之喜。 这世上从来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就像是元素守恒似的。明军在竭力清剿,将值钱物事扔进筐里,杀死每一个有持械、抵抗以及穿着藩兵军服特征者的敌人,将其他人尽数捆起来,送去关押。 城东北,小北门以东、大东门以北,六脉渠的第二脉在此与城外的东濠涌相连。这一脉,在城东北分作两支,北支向西,南支则理所当然的向南了。两支分隔之处不远,一队护卫前镇的明军刚刚完成了沿六脉渠一块儿方向的清剿任务,正押解着俘虏向原本的番禺学宫走去,那里将会成为关押俘虏的临时点。 “这些藩兵家里真富裕,这得刮地皮刮到什么份上?” “没听说吗,广州七十万人的家当呢,除了逃出去的那些还能带走点儿,其他的全落到这些畜生的手里了,这又在广东刮了四年的地皮,能少得了吗?” 毕竟还是没有彻底平复,明军一边警戒着,一边向着那里前进着。倒是此间大局已定,将士们的情绪也不似真的那么紧张,说说笑笑谈不上,但是总也有窃窃私语的,带队的军官也不太管着。 行进间,六脉渠那边似乎有些响动,明军当即警戒起来,待派出人去,很快就注意到了原来那里竟还藏着大量的藩兵家属,畏畏缩缩的躲在一起。 “这么多人,绳子怕是不够用啊。” “不光是绳子不够用,人手怕是也不够。” 军官皱着眉头吩咐了两句,负责押解的手下人便立刻带着其他的俘虏加速赶往番禺学宫。没等他们回来,另一支护卫前镇的队伍也从附近经过,是一支巡逻的部队。两个军官虽说不是一个营头的,但却是老乡,前者连忙派了人将其找来,一起吞下这桩富贵和功劳来。 这当口,军官的部下已经在跑步赶回。新来的军官看了看躲在渠里的藩兵家属,却是不由得咽了唾沫,似乎对数量感到有些压力:“这也太多了吧?” 填尸六脉渠已经是当年陈凯组织撤退的最后阶段的事情了,逃出来的早已出了城,最慢的也在等候出城,对于那桩惨剧就不得而知了。此时此刻,渠里面密密麻麻的,正似当年的复刻,天未降雨,可明军却已然发现他们了,一柄柄的刀枪正指着他们的方向,激得他们无不是在那里瑟瑟发抖。 新来的军官话音方落,未及先到的军官作出回应或是附和,眼皮一低,当即便想出了办法来:“方才路过城北,见得一队官兵把藏在渠里的都杀光了,看旗号好像是那王兴的人马。不如……” “兄弟,此事万万不可!”闻听此言,先来的军官断言回绝,随即便做出了解释:“绣花针是绣花针,咱们是定国公带出来的,这些年跟着国姓爷和抚军老大人,从来都是军法严格非常的。这一次,抚军老大人都说了,不许乱杀一气,俘虏抓回去还有用呢,试问咱们一起从潮州过来的这十四个镇,哪个敢以身试法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李定国军纪严明,郑成功同样如此,虽说他们的部队比不得岳家军、戚家军那样的,总带着些流寇和海盗的习气在,但是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比较守规矩的了。此番,大局已定,但是各镇聚集不说,还有大量的其他系统明军,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就更要做得滴水不漏才好。 否决了后来者的提议,军官却并没有继续解释,反倒是沉思了片刻,随即便对渠内的那些藩兵家属吼道:“一个一个的上来,不上来的就以负隅顽抗论处,格杀勿论!” 政策,还是可以灵活掌握的。这边弓箭手、鸟铳手就位,一阵呼喝威胁之下,他们本就是怕死才躲在这里的,眼下有活命的机会,而且不从怕是死得更快,自然有意志松动者开始慢慢走出来,向明军请降。 军官的部下回来了,带来了更多的绳索,这两支明军也顾不上旁的地方了,用弓箭、鸟铳强逼着这些藩兵家属爬上来,然后勒令他们将身上的财物丢进准备好的箩筐里,挑出其中的一些人单独捆绑,其他的则串联捆绑起来,向番禺学宫的方向押送。 不断的,有藩兵家属在闪烁着的寒芒面前成为明军的俘虏,走向未知的命运。渐渐的,这一片儿的藩兵家属人数在不断的缩水,直到良久之后,只下了约莫百来人,是说什么也不肯上来的。 眼见于此,先到的军官只一挥手,利箭离弦、鸟铳爆响,原本还在恐惧中抱团取暖的藩兵家属们便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被明军杀了个精光。堆垒的尸体几乎将渠水阻隔,透过缝隙钻出来的缕缕细流,亦是浸染成了红色,缓缓流下。 在明军的射杀之下,方才还在瑟瑟发抖的身体大多已是不活了,其他的也是身负重伤,倒地呻吟。接下来,十来个明军下了渠,开始给那些一时未死者补刀,顺带着将他们身上的财物搜刮一空。 而此时,沿渠路边的藩兵家属大多也已经被押解走了,只剩下了那些特别甄选出来单独看押的。 值此时,两个军官对视了一眼,后来者冷笑了一声,旋即便做出了判决:“抚军老大人有命,身着藩兵军服者,格杀勿论!” ……………… 明军先后从城西北、城西、城北、城东涌入,喊杀、喝骂、惨叫、哭喊、尖叫声迅速的从各处城门向着城池中心蔓延开来。 留在原地的藩兵及其家属们,往往不是死路一条,就是被明军俘获。城池,已经被明军围死了,大军攻破城防,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但是,这依旧不妨碍大量的藩兵以及他们的家属向着城南逃去——过了城墙,那里就是新城区,清廷在广州的官府以及城里面的民户都被驱逐到此,总有人寄希望于能够混在民户之中,就此蒙混过关。 人潮在向城南的那四座城门涌去,正南门的城墙上,广州左卫世袭达官指挥使羽凤麒殉国的所在,广东抚标副将在此焦急的看着城下那些拼命拍打城门的藩兵家属,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子,顺着面部的轮廓便在往下淌着。 腊月的晨风里,热汗冒出,头顶上升腾着热气,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是这位副将正在打通任督二脉,准备一旦绝世武功练成,就从城楼上跳下去,当着这些藩兵家属的面儿,以一己之力将明军尽数打出城去,为我大清建功立业,成为17世纪奴才楷模。只不过,随着一个清军军官同样满头大汗的跑来,此间忠君报国的气氛当即便荡然无存了。 “怎么样了?” “回大帅的话,联络到陈大帅了……” “你是缺心眼吗?联络陈奇策干嘛,说多少遍了,陈奇策、李常荣,这些人都是小人物,真正说了算的是老本,啊呸,是西宁王殿下和陈抚军,其他人都是白来的。叫你去联络周侯爷和江都督,你跑去找陈奇策干嘛!” 被明军团团围困,本就是兵法上说的外无必救之兵则内无必守之城的局面,也就是耿继茂、尚之信、许尔显那种必死无疑的货色还在苦撑着,他们这些绿营兵若非身边有藩兵盯着,早就开城投降了,哪里还会落得现在这么个地步。 副将劈头盖脸的将军官数落了一顿,气急败坏的几乎要踹上几脚似的。倒是那军官,好容易见得副将骂得几了,须得喘口气再继续骂的功夫,他才趁着这个机会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大帅莫急,那陈大帅与陈抚军是旧相识,借着陈大帅的关系,卑职见到了周侯爷和江都督,二位都说,大帅本不是屠过广州的凶犯,只要肯弃暗投明,总有一份前程。” 这话说着,那副将已是大喜过望。这时候,任谁都看得出来,广州已经与满清说再见了,就算是死在这里也未必能够落下个什么好名声,更别说是他从未想过要为清廷效死。甚至往大了说,这广东地面儿马上也要改回去姓明了,以后怎么样还很难说呢,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把小命保住了再说。 有了周鹤芝和江美鳌的担保,副将自问是保住了小命了,干脆便勒令部下们绝对不准开门,而他则直接赶去码头那边求见周鹤芝和江美鳌去,把反正归明的事情敲定下来再说。 想到这里,他立刻就去做,下了城,策马在大街上狂奔。可是跑到一半,却听得“城门开了”、“城门开了”的喊声从远处传来。 起初只是依稀间有声音传来,不甚真切,但是后来听清楚了,副将当即便强拉住了缰绳,战马都几乎是人立而起,待他把马控制住了,那动静已经清晰得充耳可闻了。 听方向,但也并非是他所来的北面,但却似乎是从西面传来的。副将辨清楚了方向,当即便是恍然大悟,暗骂那东莞总兵不敢联络陈凯,竟然瞒着他去向李定国输诚,现在反倒是抢在他前面把城门开开了,实在可恶。 “快去码头,迎陈抚军的人马入城!” 片刻之后,新城区开始飞速的变幻旗帜,明军火红色的旗帜重新出现在了广州的城头之上,好像是当年死守此地的烈士们又重新回来了似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当新城区为明军所控制,对于那些藩兵以及他们的家属而言,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等待他们的只有眼前紧闭的城门,和背后的那些血淋淋的屠刀,再无其他。 几乎是城下的合围展开的同时,城中央,那一处名为靖南王府的所在冒出了滚滚浓烟。靖南王耿继茂举火自焚的消息迅速的传到了城西的大营,陈凯侧目于李定国,好像这家伙身上是有buff的,上一个被杀的三顺王就是自焚而死,现在又来了一个。这是偶然,还是必然,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因为三顺王的最后一号现在就在他的手里面,他也没打算留给尚可喜以自行决定命运的机会。 新城区那边,绿营军官们纷纷改换了门庭,有限的顽固不化者也很快就被他们原本的同僚们送下了地府。文官们倒是很有几个自杀的,比如巡抚李栖凤,其他的,以总督李率泰为首的一众文官则先后被明军擒获了,接下来的处置则还要等候李定国、郭之奇和陈凯这三位头面人物的决定。 太阳初升之时开始,到了午饭过后,城内的清剿行动大致宣告结束了。到了下午,陈凯这一遭也不搭台子了,直接要求李定国和郭之奇观礼,并向其他粤西明军暂借来了这几年流落他们麾下的广州本地人,一起来到城东的一处白灰山下。 此处,乃是四年前才出现在广州的,名为共冢,实乃广州大屠杀遇难者的尸骨烧出来的骨灰山! 清军屠城,素来是要留下城内的和尚,让他们负责收敛尸骨、烧埋外加上做法事等事,既可以清理环境卫生,又可以避免瘟疫横行,还可以借佛法化解怨气——我大清屠城都屠出了经验心得来,真可谓是一举多得。 此处,便是当年清军屠城时留下的和尚将城内的尸骨收敛至此,举火焚烧。作为这一幕惨剧的见证者,时人王鸣雷作《祭共冢文》曰:“甲申更姓,七年讨殛。何辜生民,再遭六极。血溅天街,蝼蚁聚食。饥鸟啄肠,飞上城北。北风牛溲,堆积髑髅。或如宝塔,或如山邱。五行共尽,无智无愚,无贵无贱,同为一区。”指的,便是此地。 架子直接插在地上,从两藩王府抓来的尚耿两家子弟以平南王尚可喜为首一个个的尽数绑在上面。刽子手,是从潮州、琼州各县以及粤西各府县专门找来的老手,从中有评选出了公认技艺最佳的一位老师傅,是当年从广州侥幸逃出去的南海县首席刽子手亲自主刀。 依旧是凌迟,这是陈凯所知的在行刑过程中给以受刑者最为痛苦且最为漫长的死刑,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妖艳贱货们对受刑者来得更为痛苦。 此间,共冢那三十余万广州大屠杀的遇难者的英灵,以及当年得陈凯援救而得以幸存的本地百姓的代表们分别聚集于此地的前后左右,围观着凶徒伏法的这一幕。 站在被五花大绑的尚可喜的身前,陈凯慨然向生者、向逝者呐喊道:“曾经,我听闻这世道从来都是修桥铺路无骸骨,杀人放火金腰带,那时候我便不相信这个世道就该是这样的。而今日,我陈凯要告诉诸君,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怒吼、欢呼,声浪冲破云霄,席卷大地。亦如那粤海的波涛,或有潮落之时,但终究会掀起万丈波涛。 (第三卷,粤海怒涛,完) (全文,) 正文 第一章 分赃(上) 酷刑的存在,其目的便在于使受刑者承受极端痛苦,使观刑者在惊恐之余引以为戒,同时自然也可以让受刑者的敌人或是受到过他们残害的人们感受到报复的快感。 需求刺激创新,为此,古今中外的酷刑层出不穷,西方的铁处女、老鼠刑、铜牛刑;中国的炮烙、腰斩、五马分尸;据说在那个死刑都已经多有国家和地区废止的年代,某国统治者还曾使用过汪星人、高射炮来解决政敌。 在中国古代,最能够达到那些效果的酷刑自然还是凌迟——用刀一片片的把肉片下来,少则一百多刀,多则三千多刀,三天三夜的行刑时间,直到最后一刀才了结受刑者的性命,仅仅一个残忍是绝计无法全面形容的。 刑罚开始,老刽子手主刀,按照规矩,前两刀谢过了天、地,从第三刀开始便是鱼鳞割,片肉片儿似的将眼前这位平南王爷身上的肉一点点儿的片下来。每切下一片,就会有专门报号的向观刑的百姓以及另一侧的共冢高声报出刀数,每一刀都会引起一片欢呼声,十几刀下来,也不见那些百姓有什么疲倦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此间每片下来一刀,就有会百姓高声叫嚷着买下来——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有时候,这并不是说说就算了的。 此间的刑罚还在继续,李定国、郭之奇和陈凯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便悄悄的离开了此处。刑罚是为了伸张正义,为枉死者复仇,为生者申冤雪恨,同时也是为了震慑其他清军。不过,对于他们而言,此间却绝不是与民同乐的时候,广州收复,接下来的事情更是千头万绪,时间最是不容浪费的。 他们是悄悄离开的,从大东门入城,一路穿城而过,直接返回李定国在城西的帅帐。一路上,最不少见的就是明军,还有一部分刚刚剪了辫子的民夫也在明军的带领下做着事情,力争尽可能快的将整个广州城清理干净。 一行人穿行而过,明军带着民夫们便自动的退到了街巷的两侧。看清楚了旗号,便多有民夫拜倒在地,期间的窃窃私语亦是不绝于耳。 “那就是西宁王殿下,真不愧是两蹶名王的国朝名将啊。” “当年来广州救人的是抚军老大人,现在光复广州的还是抚军老大人,如果国朝多几个抚军老大人这样的官员,天下哪里会沦落至此。” “……” 在这些赞颂之中,他们以着最快的速度返回到城西的大营。城东在杀人,城西这边则要庆贺此番大捷。功勋、赏赐什么的还不急于一时,总要确定了伤亡、斩获这些东西再说,但是庆功宴却是必不可少的,也是陈凯他们所必不能缺席的。 庆功宴,顺带着除夕夜宴,两厢并举,哪怕是巡哨的明军喝不得酒,但也决少不了肉食。这些,几乎是把广州新城区以及为大军供给的肉食储备都消耗光了。 到了第二天,顶着宿醉,李定国、郭之奇和陈凯便又聚在了一起。城东的刑罚还远没有结束,尚可喜那边还在用参汤吊命,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这边,经过了一夜的清点,也总算是有了一个大致的数字。 “禀报殿下、郭督师、陈抚军,我等清点一夜,计此战斩首四万三千余级,虏师督标、抚标以及其他协守的绿营尽皆反正,至于俘获为参战各部私有,未有相对准确数字。不过,广州城内的各级衙门、仓库、以及平南、靖南两座王府内的库存却是极为丰厚,只是时间太短,暂且还不甚清楚。” 熬了一夜,金维新这个李定国幕中最得用的幕僚顶着对熊猫眼,但却依旧无法给出准确数字来。 一方面,是参战明军数量繁多,单单是以各镇各营,乃至是各部计算都是颇为不少的,想要实现统计和核查,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而另一方面,这城内的财货实在数额巨大,即便是把各部自行缴获的那些抛开,只说公账上的,也是个极其巨大的数字,尤其是那两座王府,没些时日是折腾不清楚的。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城内的藩兵及其家属们,男丁,几乎是被各部明军杀光了,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女眷和包衣奴才,更有些明军杀红了眼了,连女眷和包衣奴才都不放过,只要没有闹得太明目张胆的,李定国他们也不打算追究了,以免惹得其他明军不快。 战争的残酷从来都是这样的,就像是当年尚耿二藩屠广州时,又何曾考虑过城内的无辜良善的命运? “江门一役,北线虏师有小半逃离了战场,其他的多为俘虏;南线方面,除许尔显率两千余骑兵、尚之智率盘踞山顶的那五个牛录以及尚可喜和朱马喇带领的那支约莫四千余众的溃兵以外,尽数为我军歼灭,斩首六千六百三十七,俘虏四千九百零六。逃亡的虏师,许尔显部已确定被王师全歼于广州城内,而尚可喜和朱马喇的那支溃兵也在佛山遭到陈抚军的截杀,抛开部分在路上掉队的,亦是全军覆没。” “王师各部从新会攻城战开始,苦战半载,共计斩获虏平南王尚可喜、平南王世子尚之信、平南藩左翼总兵许尔显、平南藩右翼总兵班志富、藩下参将由云龙等藩兵八千余众;虏靖南王耿继茂、靖南王世子耿精忠、靖南藩左翼总兵徐得功、靖南藩右翼总兵连得成等八千余众;虏固山额真朱马喇以下满蒙汉军八旗七千余众。” 这是新会、江门、佛山、广州四战的总体数字,因为对手都是一样的。四战打下来,明军歼灭了清军在广东以及援救广东的大军,收复了大片的失地。至于绿营,有反正的,有斩首的,有俘虏的,但是对于斩获了如此多的八旗军和藩兵的明军而言,已经有些不太看得上了。 “亏是在这广州左近啊,换个地方,这样的斩获是根本不要去想的。” 有此辉煌战绩,除了明军自身的布局外,更重要的还是在于珠三角水网纵横的地理环境,以及清军水师在陈凯常年的放血和八月时江门水战中的失利所导致的制海权丧失。否则的话,单凭着清军战马的数量,走脱个两三万清军根本不成问题。 真正在这几战中逃脱了的清军,八旗军、藩兵加上绿营,林林总总的也有个万余人马的样子。但是建制已经不复存在了,而且分散各处,早已对明军构不成什么实质的威胁了,由此明军才敢如此快速的大举北上,赶在永历九年到来前拿下这广州城。 “如此辉煌的大胜,该当尽快向天子报捷!” 郭之奇大臂一挥,甚为激昂,李定国对此亦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唯有陈凯还在思量着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表态。 不过,如此的兴奋,他们一时间顾不上陈凯了。所言的,无非是报捷的奏疏该当如何书写,这方面郭之奇是行家里手,虽说没有写过什么捷报吧,但是文章的格式什么的还是了然于胸,绝不会浪费他崇祯元年进士的功名。 奏疏,有单独上奏,也有联名报捷,按理来说,这两种都是要走的。单独上奏不说,李定国、郭之奇、连城璧和陈凯不是郡王就是封疆,都是有权利如此的。倒是联名上奏一事,这里面毕竟还要牵扯着郑氏集团和秦王府这两家的立场和感官问题,视线便重新汇聚在了陈凯的身上。 “下官自当署名,如有需要,周侯爷、柯提督他们亦是如此。” 这份联名报捷,无异于对秦藩的耀武扬威。李定国所部西南明军、粤西明军以及郑氏集团的联合,这意味着的便是数十万明军外加上两个半省的地盘,这样巨大的牵制对于孙可望而言无疑是颇为巨大的。 此言既出,李定国和郭之奇再看向陈凯的目光便又有了一重不同。尤其是后者,细想来,他们从来都是不睦的,但是就这件事情来看,当面对嚣张跋扈的秦王孙可望的时候,他们还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其实仔细一想想,从陈凯真的调集大军前来汇合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永历朝廷和秦王府之间选择了前者,如他们一般。 报捷的联名还在书写,第一份,不需要太过详细,只要把大致的过程写明白了,让朝廷得知大致情况就够了。具体的斩首、俘虏、缴获以及报功什么的,随后慢慢的上报,倒也并非急于一时。 郭之奇亲自主笔,洋洋洒洒一大篇,似乎也没有费什么心思。这其中,不光是提到了李定国的大军和粤西各部明军的功劳,更是浓墨重彩的提到了陈凯亲率大军来援,并且在这一系列作战中的巨大贡献。这不光是作为站队的奖赏,更是要明明白白的让孙可望看清楚了现在永历朝廷和李定国、陈凯乃至是陈凯背后的郑成功的联合。 确定了无误,他们便在上面署名、用印,周鹤芝和柯宸枢还都在城南和城东,陈凯自会派人把这份联名奏报送过去,他们当然也明白该怎么做。 写过了奏疏,三人又探讨起了当前的形势。就广东而言,主力已经覆灭的今天,清军的军事存在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就连周边的几个省,现在也多是空虚得不成样子,最多也就是自保而已,想要反攻回来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 但是,明军累经大战,尤其是李定国所部,从二月出兵,一直打到现在才结束,江门一战更是伤亡不匪,大军早已是精疲力竭了。甚至就算是陈凯带来的粤东明军,连着打了四战下来,其实也已经很难再出战了。 除此之外,广州的收复,这些明军,包括粤西明军的一些部队,在城内缴获了大量的金银财货,这些足够他们花上一段时间了。 总而言之,军士疲敝,缴获丰厚,士则无死战之心,想要再有大动作,总要一段时间缓缓才行。 这些,倒也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其实就算是攻克广州,也多是疲惫不堪的明军的最后一股子劲头儿,其中也少不了对缴获的渴求。李定国、陈凯自不必谈,早已是了然于胸,就算是郭之奇听了二人的解释,亦是只能叹了口气。 “不过,也并非是全然一动不动。广州收复,广州周边的一些府县多是可以传檄而定的,苦战做不得,但是试探一下还是可以的。” 这边话正说着,李定国幕中另一个极为得用的幕僚龚铭却回来了。他是留守在平南王府里清点缴获的,此刻特特的赶回来,倒是从一间密室里搜出了一堆账册来,连带着还有几个平南王府的包衣奴才供述了一些事情,使得他不得不赶回来一趟。 “殿下,尚逆在广东一省圈占土地建立王庄,控制江河湖泊以至沿海渔业,组织总店以操纵全省市贸。至于霸占民房、诬良为盗、勒索巨款、加征税收等不胜枚举。根据账册显示,尚逆每年收入皆在近百万两之巨。” 从永历四年年底到永历八年年初李定国席卷粤西,少说也是两年多的时间,那也就是两百万两白银的收入。而且,这还是陈凯封锁了珠江口,使得两藩海贸断绝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达到的数字。 这个数字,耿继茂那边大概也差不多。也就是说,他们在广东的盘剥还要再翻一番才行。如此算来,他们光是靠在广东一省,确切的说是少了潮州和琼州这两个大府的情况下还能保持每年与郑氏集团海贸收益大致持平的数字,实在让陈凯涨了见识了。 两个藩王如此,他们手下的那些家伙们自然也好不到哪去,由云龙之于新会就是个例子。现在想来,如果单纯比烂的话,明朝的藩王们虽说是也要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但是起码还有敢在奏章里骂皇帝的文官盯着,和这二位爷相比已经算是爱民如子的了。 旁的不说,明朝立国两百多年,如山东、江西、山西、陕西、湖广、河南等省份,哪个不是一堆藩王扎堆儿的。尤其是湖广和河南,都是有着九个藩王就藩的,长的在那里繁衍生息两百多年,短的也有个三四十、四五十年,也没见得像尚可喜和耿继茂这样短短两年多就落得个“广东一省,不堪两王”的说法的。 正文 第二章 分赃(中) 尚耿二藩在广东大肆刮地皮,再加上清廷还要在广东收取税赋,两厢交叠,本就是在李定国席卷广东开始就乱了好几年的这个省更是难堪重负。这,也无疑是给了那些明军和义军以人力和民心上的补充和支持。 单算收益,他们在广东刮地皮是一笔收入,每年清廷还要发给几十万两银子的兵饷。也就是说,即便他们一文钱也没有贪墨,刮地皮刮出来的银子也都是他们各自王府的收入,花销上无非是贿赂八旗权贵,养活手下的奴才,外加上满足自身的骄奢淫逸,库房里总还会剩下不少。 这笔银子,李定国、郭之奇和陈凯三方早都已经盯上了,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具体多少,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但是听了龚铭对平南王府的描述,内里珠宝玉器、金银字画以及那些根本没有价值标准的奢侈品可谓是琳琅满目,把这些清点人员都看直了眼了。 除此之外,尚家还有一处占地非常巨大的鹰犬房,大约就在后世的后楼房街那块儿,专司驯养宠物的。其中虫蚁房养蟋蟀、蝈蝈、秋蝉、蜜蜂;雀鸟房养鹌鸦、画眉、白鸽、斗鸡;鹰鹞房养海东青、苍鹞、麻鹰;狗房养关东猎犬、哈巴狗。四处均有专职官员如“狗监”等,光是饲养人员就有近百名。 “尚可喜倒是爱好广泛啊。” 陈凯轻声一笑,龚铭附和了一声,便继续说道:“殿下、郭督师、陈抚军,莫要小瞧了这些畜生。平南王府里,猫有小姐、妞妞之称,狗有相公、小哥之号,尚家人记猫狗比记得那些包衣奴才都清楚。平日里,他们便经常纵够外出,当道之上,人狗塞途。更夸张的是,所经肉店,都要孝敬猪肉与这些尚家的狗,路人就更免不了要恐惧回避,唯恐不及。” 听完了这番讲述,陈凯自问也是长了见识了。合着后世的那些出于对宠物的喜爱管家里的宠物叫儿子、闺女已经是古人玩剩下的了。 再想想潮州制造局用来巡逻的那些警犬,如今还在吃着剩饭,偶尔能够一条肉丝都能摇尾巴高兴好久。而平南王府养的狗都已经到了所经肉店要“孝敬”猪肉的地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狗仗人势了吧。 “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 脑海里浮现出了这句诗,似乎是很久以前看过的。说起来,尚可喜和耿继茂在广东的横征暴敛倒也并非是像前不久的福建似的,被沸腾的民怨钻得千疮百孔,结果顺手一推便顷刻间房倒屋塌。此间,全然是明军合力之下,以着军事手段,以及兵种上的碾压性优势才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平日里那些粤西明军能够生存下来,便不乏有百姓的支持,当李定国大军席卷粤西,亦是有百姓群起响应。哪怕,看上去并没有明显的痕迹,文人墨客们也绝少有记录下这些。 陈凯轻声道出了这一句诗,诗文浅显易懂,李定国听罢,脸色竟登时一变,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可细看上去,却显然是回忆着什么。 在场的其他人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说起来,这位南明王朝的擎天白玉柱,当年却是个被万人唾骂为祸乱天下的流寇。到了如今,心向明廷的官吏将校以及那些遗老遗少和深受满清压迫的百姓们,却多有将其视作是最大希望的,乍一想,似乎还有些滑稽的成分。 大帐里陡然一静,郭之奇略带埋怨的看了陈凯一眼,旋即便岔开话题:“这诗,是陈抚军所作的?” “不是。”陈凯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对其做出了解释:“是冯梦龙先生的《广笑府》的佳句,下官记得真切罢了。” 陈凯如是说来,其实却是他记得错了,至少是没有完全记对了。《广笑府》中却有类似的文字,却是“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乃是文中讥讽荆州太守贪虐的民谣中的两句。后来这诗文传到了朝鲜,被加入到了朝鲜家喻户晓的古典文学名著《春香传》之中,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朝鲜东学党起义之时,也曾有此为民谣。 不过没到那个时候,这首诗又来了一把出口转内销,从朝鲜传回了中国。当时正是清朝的嘉庆年间,嘉庆帝讥讽官员贪渎,就以此诗略作修改,用来鞭策群臣。为此,后世某个清史专家还借此赞颂嘉庆帝爱民仁德,并且一再指出是朝鲜人抄袭御诗。 “冯梦龙先生?” 这个名字,李定国没有太听说过。说起来,他做流寇时,听得多是说书先生讲的那些《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什么的。后来,金维新入幕,平日里也多是会以《三国演义》之类比较通俗的东西来向他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对于其他的文字,他军务繁忙,哪里有太多时间去涉及。但是,只此一诗,却登时便引起了他莫大的兴趣来,详加问询那位冯先生的下落,得到的却是冯梦龙已经去世了的答案。 “冯先生在隆武二年时就已经去世了,据说是因为抗击虏师被鞑子杀害的。” 此言既出,李定国却是不由得“哎”了一声,直叹此生不能于此等人物相谈,乃是人生一件憾事。 对此,陈凯却是有些无话可说了。按理来说,一个前流寇想要洗白了,对于从前的身份总是要讳莫如深的。只有设法融入到明廷的大环境之中,为大明中兴立下汗马功劳,才能从传统意义上的“祸乱天下的逆贼”转变成“曾经受人蒙骗,但是天生忠义”的那等文人口中改邪归正型的英雄人物。 此时此刻,由此这般,李定国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些,仅仅是真情流露罢了。但是看到这一幕,却不由得生出了个“人无完人”的念头来。 这位政治水平低下的南明战神日后或许还需要他更多的帮助,不过这一遭,历史已经开始因为广州的光复而改变了。接下来的日子,或许这个时代会变得与他记忆中的南明时期越来越不一样了,有些事情会否继续发生,也将会成为一个又一个大大的未知数。 “不管怎样,该做的,总归还是要做的!” 神色中,闪过了一丝坚毅。这时候,李定国还在沉浸于遗憾之中,郭之奇则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唯有金维新和龚铭二人,却是分明的看清楚了陈凯的一闪即逝,在他们的脑海中不断的放大,似乎就连分量也在不断的加重。 “陈抚军,真是天纵之才啊。” 二人结伴返回平南王府继续清点,于路上,龚铭却突然发出了这样的赞叹,而那金维新却也没有感到丝毫的诧异,反倒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从新会之战开始,陈凯步步运筹,都是看在他们眼中的。尤其是那引得清军深入的计策,陈凯瞒了连城璧,并要做戏给尚可喜看,但却并没有瞒着金维新,而且还通过金维新将计策送到李定国的手中,由此才实现了江门一战的合击。 “说句离经叛道的话来,陈抚军就是一个白丁,最多读过几年圣贤书,连个功名都没有。可是如今的成就,这些年做下的那些经天纬地的大事,却已经不是那些进士、举人们所能够比拟的了。想要实现大明中兴,说到底还是要看能力,而非是科举的成绩。” “确实如此,这毕竟还是乱世啊,并非只有圣贤书读得好,考运上佳的才有资格治国。抛开这个资格,总会有更多考运不佳,但能力过人的人物跳出来。当年的大宋开国宰相赵普赵相公,不就是个半本论语治天下的奇才吗?” 他们,比得陈凯还好些,总有个诸生的功名摆在那里。但是并非走科举之路,而是如陈凯一般,从藩镇大帅的幕僚做起。几年下来,陈凯从一个衣不掩体的白丁已经坐到了巡抚的高位,堂堂二品大员,这一战后的高升肯定也少不了的。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经历,不正是他们如今努力奋斗的目标吗? 想到此处,二人自是喜不自胜,仿佛已然看到了他们也能够如陈凯这般的未来。只是片刻之后,龚铭还在继续暗自发誓,要更加努力的做事,而金维新却突然想起了陈凯早前曾对他提过的一句话,说是他们在李定国的身边,日后入朝为官的机会更多什么的来着。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话里话外,总让他觉得似乎有些一语双关的意境,尤其是在这一场场的大捷过后,更是让他对于陈凯说过的话总要细细的思量、重新的思量,似乎每一句话里面都有着些值得挖掘的东西似的。 不过在此时,他们首要的任务还是优先清点缴获,这是最为急切的事情。以史为鉴,宋太宗北伐失败,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在于破太原之功没有及时赏赐,导致军士怨愤。如今确实收复名城,击溃清军主力,可万一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没有及时赏赐,就势必将会是一大隐患。 为了杜绝隐患,李定国、郭之奇和陈凯三方面都认为应该优先清点银钱、布匹,他们的工作方向自然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眠不休,总算是以着最快的速度把这些清点了出来。但是两座王府的银子清点下来,却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就是平南王府的银钱竟然比靖南王府的少了不少,须知道尚可喜可是个老油条,难不成他刮地皮的水平还不如耿继茂这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子侄? “是不是那厮用来买古董字画了?” 买这个词说出了口,郭之奇都觉得可笑。广东地面儿上,抛开陈凯的地盘,哪里不是这位平南王爷予取予求的。以着尚可喜平日里的作风,再看看他手下的那群混蛋,有几个像是会公平买卖的,还不是抢就一个字,他只说一次。 “回郭督师的话,学生翻了账册,里面儿倒是提到了捐献寺庙的事情,次数很是不少。尤其是天然法师的海幢寺。” 这位天然法师,俗家名讳叫做曾起莘,广州番禺人士,乃是明末清初广东佛门的领袖人物。据说,尚可喜在广州大屠杀之后,动不动就要做噩梦,经常流连于各种各样的寺庙道观,企图能获得心灵的平静。在海幢寺,他遇到了当时的住持天然和尚,在天然和尚的点拨下,尚可喜似有顿悟,想为自己所做之事做些弥补。于是,他听从了天然和尚的劝导,牵头扩建海幢寺,以超度在十日屠城中屈死的亡魂。 尚可喜如此,连带着尚可喜的正妻,也就是平南王妃舒氏,左翼总兵许尔显,以及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也纷纷慷慨解囊,将那海幢寺越盖得越是壮观,很快就成为了广东四大丛林之冠。 这一过程,如今被陈凯给硬生生的打断了。和尚高兴与否,陈凯倒是不怎么关心的,倒是尚可喜居然还会做噩梦,还要靠和尚来进行心理疏导,再想想他手下人在新会干的事情,再想想这厮的顽固不化,还真是无药可救了。 城东的凌迟还在继续,陈凯听过了这些,总有几分不爽,干脆派了人过去,告诉刽子手再多切几刀——良心发现,从来不是靠嘴说的,也不是靠给佛寺添香油钱,说到底还是尚可喜自知罪孽深重,但却就是死不悔改,这几刀就算是为历史上于广州大屠杀后死于其手的明军和百姓们讨个说法了。 平南、靖南两王的年收入不少,可是账目上显示,这里面不光是各项花销,还有要送到京城去贿赂那些满清权贵的。除此之外,今年李定国席卷粤西,收入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两座王府的银钱库房里加一起也就翻出了一百五六十万两银子。 “还是先赏赐吧。” 没办法,有功不赏,总是不好的。前后四战的功赏,三个集团的近十万战兵,光是按照参战的功赏来计算,眼看着银子哗啦啦的撒出去,大概也是剩不下太多的了。倒是这时候,换来了各部明军将校士卒们的欢天喜地,陈凯就更加确定了这些部队暂时是没办法再打什么硬仗了的。 真金白银的兑现功赏,到了完事儿时,确实没剩下什么来。接下来,总算是到了分赃的核心阶段,什么动产不动产的,什么奢侈品、艺术品的,只要是到了手的,既然是联合作战,总要各有所得才行。 正文 第三章 分赃(下) 军功的赏赐已经发下,从李定国、郭之奇和陈凯三人当众发给众将,众将亦是将这些功赏带回去发给麾下将士。 从各自的大帅那里领取了赏银,有的揣在怀里,隔着衣甲抚摸着轮廓,面上充满了喜色;有的则干脆直接拿在手上把玩,细细的摩挲着。三两成群的离开此处,有的直接回返营帐,将银钱仔细收好;有的则呼朋唤友,寻个酒肆开怀畅饮;还有的则干脆跑去了用藩兵家的女眷组织起来的女营,将银子塞到管事的军官手里,便急不可待的冲进去选个看得顺眼的,好好操练操练那男儿之剑。 功赏,是大战之后必须要下发的。倒是此番大战,明军趁势收复了包括广州府城在内的广东大半地区。如果是在承平年景,收复了被叛军或是外地夺取的土地,接下来自然是先行军管,同时中枢委派官员节制一方,但是现在这情况,莫说永历朝廷现在还被控制在孙可望的手里面,只说一个藩镇遍地,素来是各行其是,这一遭又是联合作战,总要让各方面都可以满意才好。 中军大帐内,作为西南明军、粤西明军和粤东明军这参战三方的代表,西宁王李定国、督师大学士郭之奇和漳泉潮惠四府巡抚陈凯自然是要率先把分配的事情定下一个基本的纲领出来。根据这个纲领,再将所有的缴获进行细化分配。 缴获,或者说是这一战的收益,总的来说是分作两部分的。其一,乃是平南、靖南两藩的私产,这里面不光是两个清廷的汉人王爷的,也包括那些藩兵将帅的,有动产、有不动产,也有其他的东西;而另一方面,则是收复的各个府县,文官的任命权,以及驻军的辖区划分,这里面都是有着需要商榷,或者说是需要讨价还价的地方。 “天子那边的敬献,本官以为,还是以金银和珠宝玉器为主的好。” “督师这话在理。” “该当如此,毕竟天家的体面还是要的。” 想当年桂林大捷,李定国报捷、献俘、缴获什么的都是直接送到了贵阳秦王府的,对于安龙的朝廷,只是送了一份报捷文书而已,结果竟然也遭了孙可望的嫉恨,由此才有了衡阳大捷的龌龊以及那一战后的屡次暗算。 现如今,李定国与孙可望基本上已经撕破脸了,双方虽说是还没有大张旗鼓的宣战,但是这支以云南大西军为主体的西南明军在实质上已经分裂了。孙可望在湖南前线与清军对峙,李定国这边两征广东,进攻贵阳,粮草上已经都是各顾各的了,而且孙可望还曾派冯双礼来夺军。这时候,报捷方面,自然也是要调过来的了。 平南、靖南两藩的王旗、帅旗、金印以及诸如尚可喜、耿继茂、朱马喇等人的首级都是要送到安龙那边的。另外的,缴获金银玉器、珠宝字画什么的,自然也是要送一份与永历天子的。至于秦王府,送一份捷报过去,其中还少不了震慑秦王府势力的意思在,总是不比当年了。 南明中枢两大阵营,广东地面儿上的三派人马都是保皇派,在确保永历天子这面大旗存在的原则上是一致的。郭之奇只是一开口,李定国和陈凯便立刻表示了肯定的态度,接下来无非就是从缴获里面儿寻一些贵重的送过去,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可以了。 “划定防区的事情,下官以为可以稍后再说,包括那些贵重财物的分配,也不必急于一时。王师收复广东,还是要恢复秩序,把鞑子的恶法纠正过来,还广东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才是当务之急。” “陈抚军此言大善。” “嗯,确实如此。” 虽说是分赃,但也要先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才行。清廷的诸般恶法,到了明军这边自然是要废除的,剃发还可以按照隆武皇帝的旧制来算,不必逼着百姓把辫子剪了,但是在行政制度上恢复到明廷使用的那般却还是应当的。 “平南、靖南二逆,于广东地面儿上横征暴敛。他们控制江河湖泊,压榨渔民和来往货船、客船,百姓是怨声载道。下官以为,还是当恢复渔课、盐课的官衙,由官府管理,正常收取税赋的好。” 为了更好的掠夺广东的民间财富,平南、靖南两藩在广东设置了各种规定。陈凯首先提及了两藩控制江河湖泊的船运及渔业生产的事情,李定国点了点头,对此表示认同,郭之奇那边倒是稍有思量,但是对于陈凯的提议亦是表示了赞同的态度。 “渔课和盐课,还是要归于官府才是正途,陈抚军言之有理。本官以为,二逆作威作福,广东本地的讼狱肯定有问题,所以对于过往卷宗,也是要重新审核的。有罪的,关押、惩处;无罪的,自当是要释放。” 两藩为了抢占民财,诬良为盗的事情最是没少做。郭之奇提及此事,李定国依旧是表示认同的态度,而陈凯那边,回想了一番夹带里的人物,亦是对此表示了赞同。 “这样,无论是虏廷,还是二逆加征的赋税,也是要免除的。广东战乱多年,还须得与民休息才是。” 前两项都是以着极其顺利过程通过的,哪怕稍加思虑,但也没有人提出任何的反对意见,都是当面表示了肯定的。但是陈凯此言既出,李定国和郭之奇二人竟都有些迟疑的样子,前者倒也没说出什么来,倒是后者却提出了一个问题。 “以陈抚军之见,税赋该当以着怎样的数额进行征收?” 这事情,郭之奇问起了,陈凯却是皱了皱眉头,随即轻声笑道:“这事情,下官也没有一个确切之数。况且,各地的情况不一,也须得多加调查才能定下来,一蹴而就反倒是容易影响到百姓的正常生产、生活。” 话,说了等于是没说。陈凯不肯作答,郭之奇想了想也没有继续逼着其表态,转头看向李定国,后者想了想,也表示应该看看各地的具体情况再说。 如今的广东,也就是潮州经营多年,也没有遭受太多的战乱,地方上的手工业、农业生产以及商业运作都以着良性发展。其他的各府县,都是先遭横征暴敛,再遇战火纷飞的,哪怕是比光复只有一年的琼州也是大有不如的。 有钱粮才能养兵,这是公认的真理。陈凯若是开口了,说的多了,不利于百姓恢复生产,老百姓被多收税的怨气也会归咎在他的身上;可若是说得少了,养兵不足,各部将帅们就心生不满。而他,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用潮州和琼州的财政去补贴其他明军,否则至本部兵马以及这两府百姓于何物。 陈凯也不知道郭之奇是否刻意的,但是问题是他提出来的,按理自然也是要由他来诠释清楚。此刻,谁也不想提,这事情就只能暂且搁置下来了。 需要商讨的有很多,又喝了几杯茶水,总算是把几项需要纠正的错误重新恢复到了可以让各方满意的“原样”。开会,从来都是如此,如他们这般的已经算是颇有效率的了。事情一项项的完成着,自有李定国的幕僚在旁记述。很快的,他们就研究到了这其中最有可能产生分歧的总店和王庄上面。 这两件事,牵扯的利益极大,所以陈凯和郭之奇都是心照不宣的将它们放在了最后。而李定国那边,在行政的事务上主要还是听他们二人的意见,大半天都只是点头,或是沉思,对于二人意见趋于一致的,也没有表示过任何异议。 “二逆组织总店,操纵全省的贸易,这事情其实是最简单的,只要把总店废除了,还是按照原本的商税来征收和管理,也可以相安无事了。” 话,说出口来,陈凯没有看向与他有着更多讨论的郭之奇身上,而是转过头看向上首的李定国。甚至不光是陈凯,就连郭之奇在听过了陈凯的话之后,也是掉过头去,将视线集中在李定国的身上。 对此,李定国倒是感到有些诧异,不过也没有持续多久,干脆便慨然笑道:“二位是唯恐本王会接手那二逆的总店?” “不敢。” “殿下麾下铁甲数万,发放粮饷或许是够了,但若是继续进取,多一份收入总是好的。这事情,下官是以为还当重新恢复本省商业秩序,有商业刺激,手工业和农业的生产也会恢复的更快一些。至于郭督师,想来也是与下官差不多的。” 此间,面对李定国的直言不讳,郭之奇还有些避讳,但是陈凯却依旧是以着同样的直言不讳相应对。倒是李定国,对此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来,却是笑了笑,明白无误的对二人言道:“这方面,二位无需担忧。本王进军广东,一是为了天子和朝廷,二是为了广东的黎民百姓,私心是有的,也是不想与秦藩兵戎相见,让鞑子占了便宜。既然如此,二逆的恶法,该当废除的还是要废除的,本王无意做第二个尚可喜、耿继茂!” 这样比较纯粹的军人,在文官看来才是该有的样子。闻言,陈凯和郭之奇当即便是拊掌而赞,对于李定国的忠义和爱民之心表示了极大的赞许。这件原本以为会在李定国那里受到阻力的事情,也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解决掉了。 商讨清楚了总店的事情,剩下的就是王庄了。比起操纵贸易的王府总店,王庄,顾名思义,就是两藩强征了百姓的良田,如八旗军在北地那般的跑马圈地。 比之商业,田地从来才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命根子。农业国的地位决定如斯,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工业化才刚刚有一个萌芽的时代,所谓工业产品出口化、农业产品进口化,利用剪刀差来剥削农业国,从总体上而言还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甚至在这个时代,除了陈凯,也不会有人去做这样的梦。 田地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陈凯咽了一口茶水,视线从茶杯的边缘溢出,细细的观察了李定国和郭之奇的神色。一眼扫过,心里面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他便轻轻的放下了茶杯,正襟危坐,等待着二人有可能存在的提议。 果不其然,提及了王庄,郭之奇显然是早已思量过了,未待犹豫,便向二人言道:“王庄等同于鞑子在北地的跑马圈地,是必须被废除掉的。至于那些田土,本官以为,还是交由各府县用以屯田生聚。” 郭之奇率先表态,坐在最上首的李定国原本也不是没有想说的,那是金维新的提议,对于他们这支大军而言还是比较有利的。但是,当郭之奇如是说来,李定国犹豫了一下,却并没有开口,反倒是看向了陈凯,想要听听陈凯的意见。 视线汇聚,陈凯看了看李定国,转过头,视线与郭之奇交汇,但却并没有对此表示认同,至少不是全部认同下来。 “废除,下官是举双手赞同的。但是,将王庄交给官府,这王庄不就又变成了官庄了吗?到时候,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官吏贪墨、侵占,总是难免的事情,反倒是不利于生聚二字。” “那么,陈抚军以为该当如何?” “回郭督师的话,下官以为,还是该当发还原主为佳。王师恢复广东,是吊民伐罪,下官方才提过了,要还广东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若是连田土都不还给他们的话,他们的生计又该如何解决?” 陈凯的态度很坚决,对此郭之奇竟也是不打算就此退让,当即便提及了田土归还,那么二逆勒索士绅、商贾们的钱粮又该如何偿还的事情来。 对此,陈凯也是没有犹豫,直接便回道:“郭督师,这不是一码事。王庄的田土没办法移动,可是那些钱粮是会被花用的,是会被二逆送到京城去贿赂鞑子权贵的。” “好,此事暂且不提。那么若是田土无主,或是田土原主绝户,该当如何?” “优先归还,无主的或是原主绝户的,再行由官府组织百姓屯田。” “陈抚军,你是坐过潮州和漳州的知府的,该当知道田有骨皮之分,很多百姓交易土地时也往往不到衙门,只以白契了事。这些,又该如何解决?” “……” 两个文官,突然间就着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便争执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直看得李定国是满头的雾水。 一方是要官府组织屯田,另一方则是有限归还原主,其他的屯田,这里面确实有些或大或小的问题存在,双方说的似乎也都很有道理,但却就是争执不下。片刻之后,李定国已经打算亲自下场劝解一番了,却见得那负责记录的幕僚对着他使了个颜色,然后眼珠子飘向了陈凯,又飘向了大帐的东面。当即,他便是焕然大悟。 陈凯手里面还有十几万的广州百姓,说白了,陈凯是在为这些他的死忠与郭之奇相争。有了这样的念头,转过头再看郭之奇,此人乃是粤西文官集团的领袖,朝廷在两广地区的最高级别文官,他的办法显然是在为朝廷积蓄更大的力量。 一旦想明白了这些,李定国的脑海里当即便是豁然开朗。至此,原本他还有过提出来想法的欲望也彻底烟消云散了,只是就这么听着二人的争论,直到实在听不下去了,才以着时辰已经不早了,先吃饭,吃过饭明日再谈不迟为由,才把这二人重新劝解开。 天还没有到黄昏,但是李定国说已经不早了,那就真的不早了。用饭,二人自然是要回到各自的营区。向李定国告别,郭之奇和陈凯便一前一后的离开了中军大帐。只是没走出去多远,郭之奇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与陈凯来了个面对面。 “陈抚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请。” 挥退了各自的左右,二人面对面的站在那里,陈凯未及出言,郭之奇便率先言道:“此番收复广州,陈抚军居功至伟。这方面,无论是老夫,还是连如白,都是远远不及的。” “郭督师过誉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陈凯回了一礼,郭之奇点了点头,紧接着便说出了这一番叫住他的目的来:“老夫以为,以陈抚军的才具,为一巡抚,已经是屈才了。但是,这一战,如白联络众将,操持后方庶务,亦是做得非常不错,实在不宜换将。所以,老夫打算向朝廷举荐陈抚军挂兵部尚书衔,总督闽浙军务,不知陈抚军以为如何?” 正文 第四章 战端再启(上) 挂兵部尚书衔,总督闽浙军务,说白了就是闽浙两省的总督。这样的官职,地方上是首屈一指的大员,即便是入了朝,起步点也是六部尚书,就算是直接入阁也并非什么难事。而内阁,那里则是绝大多数的文官士大夫的终极梦想。 这样的条件开出来,郭之奇说得理所当然,陈凯听得亦是理所当然。但是,那一双眸子注视着他,陈凯站在那里,广东腊月的风吹拂着官府的衣角,轻轻扯动,整个人却如同是笔挺一般矗立在那里,没有丝毫的动摇。 “浙江尚未收复,即便是福建那里,下官启程时也还没有拿下仙霞关。如今战况如何,犹未可知。这时候设置闽浙总督一职,是否有些过于操切了?” 陈凯轻描淡写的把这番话说出口来,郭之奇那边也没有因此而流露出什么别样的神色来,依旧是如同刚才那般,以着相同的语气做出了应答:“正是因为浙江尚未收复,所以才需要竟成这样的大才。” 竟成? 回顾郭之奇刚才的称谓,于他自己,是为老夫;于连城璧,则是如白的表字;于陈凯,起初是陈巡抚的官称,此刻则已经变成了竟成的表字。陈凯细细的看着郭之奇,从上面并没有看出丝毫的急切,显然是郭之奇刻意的在告诉他,若是接受了,恩怨一笔勾销,日后便是朋友,以及背靠永历朝廷的战友。 这,已经是郭之奇能够拿得出来的最大的诚意了,因为他只是个督师大学士,向朝廷举荐陈凯为总督,已经是极限了。而作为永历朝廷在两广地区外围组织的首领人物,他同时代表的也是永历朝廷,以整个文官集团向陈凯抛出了橄榄枝。 接受了,自然是背后有朝廷撑腰,不复从前依附于藩镇,可以在朝廷与藩镇之间左右逢源,确实是一条双保险的出路。 “不瞒郭督师,下官启程赴援前就曾与国姓商议过关于福建巡抚的人选一事。” “哦?” 陈凯有意透露,可郭之奇一时间也不能判断出到底陈凯要说的是什么,干脆便只此一声,聊作回应。而此时,就着这一声回应,陈凯便把后面的话继续说了下来:“下官与国姓商议过,觉得以先帝时的浙东巡抚卢公为福建巡抚,或是暂时由国姓直领比较有利于进一步的收复失地……” 此言既出,卢若腾也就罢了,直领二字,郭之奇当即就明白了陈凯所要说的到底是个什么,面色微有一变,转瞬即逝。果不其然,陈凯接下来也正是把郭之奇猜到的打算说了出来,最多也就是稍加委婉了一些。 “至于郭督师的好意,下官说句明白话,若是下官是个进士出身,哪怕只是个举人,下官或许都有可能会接受。但是,下官的出身,一介商贾之子,说是个童生,其实都是在给自己的脸上贴金。所以,您有您的路要走,我有我的河要过,有些事情上面,亦或者是在未来的一些时候,可能会站在一起并肩作战。但是,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说是现在的这件事情,恕下官不能受。” “竟成不要误会,老夫确无借此作为筹码来诱使作出违背阁下本心之意,也绝无离间之心。只是,为国惜才而已。” 方才帐内的争论声犹在耳,郭之奇现在提出此事,确有诱惑和离间的嫌疑。听到回绝,郭之奇第一反应就是陈凯不愿以此作为交易,连忙出言解释。一句为国惜才,其实很清楚的坦明了他的本意,乃是拉拢,外加上希望陈凯能够离开广东,不复与他们在此继续争衡下去。 但是,陈凯对此却全无兴趣,只是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要走,碰上了强盗,亦可协守而战。但是,该怎么走,还是要按照各自的情况的。郭督师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此间,陈凯态度坚决,郭之奇也不好强求,道了一句“陈抚军既然这么说了,那此事就此作罢”,拱手一礼,便大步的走出了营门。 稍停片刻,与郭之奇拉开了距离,陈凯才自顾自的往自家的营盘走去。回到了营帐,陈凯没有用饭,而是提起笔,写起了书信。至于目的地,自然是郑成功的案前。 书信的内容,无非是谈及广东的现状以及对于未来战局的预测。另外,刚刚发生的事情自然也是最少不了的,于信中,陈凯希望郑成功须得早做准备,尽快将奏疏送往安龙那里,免得朝中的官员们心血来潮,往福建塞人——虽说远来之人也未必能够如何,但是一旦出现掣肘,被破坏的还是中枢和藩镇之间的关系,这对于当前的局势和未来的发展都是非常不利的。 现在的永历朝廷,不光是被孙可望软禁于安龙一地,而且从朝中的派系分析,也不足以代表各地的抗清势力,仅仅是局限于西南一个圈子罢了。 这样的情况,是非常之不合理的,如现在这般藩镇林立,最起码也是要藩镇在朝中有代言人,中枢在藩镇有独立的坚臣或是下派的行政官僚。双方必须实现互动,才能有可能出现良心的运转。但是如现在这般的,中枢控于一个藩镇之手,已经沦为了空壳子,藩镇在朝中塞不进去代言人,仅仅朝廷下派,单方面行事,稍不得人,往往只会使得双方愈加的离心离德。 信,以着最快的速度送了出去。陈凯放下笔,闭上眼睛,重新将今天的事情捋过了一遍,却还是不由得苦笑一二。 郭之奇的拉拢,从永历朝廷自身而言是对其有利的——陈凯的能力、郑氏集团的实力,这些都是他们有心争取的。早前郭之奇与陈凯之间不睦,关键还是在于中枢下属的地方外围组织与郑氏集团的利益在广东这片土地上发生了矛盾所致。但是今时不同往日,郑氏集团在广东的存在已经不可能快速消弭掉了,无论是示好,还是离间捧杀,亦或只是换个对手,他们的利益所向驱使着郭之奇这么做,归根到底还是这利益二字。 同样的,陈凯摆出回绝的态度,亦是因为这两个字:“我根植于郑氏集团,多年的积累,无论是人脉,还是威望,那里才是我的根基所在。为了一个高上一两个品级的官职,冒着被人误解为叛徒的可能,外加上势必将会与郑成功产生更多矛盾的可能,这是非常之不智的。” 脑海中如是想来,陈凯重新睁开眼睛,从案上的书册里翻出了一份潮州方面的报告。随后,拿起了笔,在纸上用竖式运算加加减减起来,得出了结果,便将草稿纸的一角凑在了烛火纸上,任凭着纸张在火苗的烧灼下扭曲、狂舞,直至化作一片灰烬,火光背后的阵阵寒芒,闪烁于暗室之中。 第二天一早,会议继续,王庄的问题,郭之奇没有打算让步,陈凯也没准备妥协。双方依旧在那些细枝末节上继续纠缠不放,李定国见得如此了,也只得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反正废除是肯定要废除的了,争的也无非是一个善后二字罢了。 李定国说话了,郭之奇和陈凯也只得暂且如此了。接下来,需要商榷的就是关于防区划分以及官员任用的事情,接下来的可能需要进行的军事行动也将会以此为基础展开。 “从现今的局势来看,王师经过了这一年的鏖战,先后收复了廉州府、雷州府、高州府、罗定州全境以及肇庆府中南部的阳江、阳春、新兴、高明、恩平五县和包括广州府城在内的南海、番禺、顺德、新宁、新会五县。另外,陈抚军那边也收复了香山和新安二县,惠州府方面也有新泰伯的部队在攻城略地,加上国姓大将军和陈抚军此前收复的潮州、琼州两府,形势可谓是一片大好。” 指着地图,李定国将这些地区一一指了出来,一片从粤西南的高廉雷琼四府,到罗定州,而后划西江、北江以南直至广州府的大片区域就已然成为了明军的控制区。而在东面,还显得有些犬牙交错,但是明清在粤东的力量对比从一开始就是失衡的,现在没了背后撑腰的两藩,尽数收复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广东一省,王师已经光复大半,但是尚有肇庆府和广州府的北部区域、惠州府的部分地区,以及粤北的韶州府和南雄府尚在虏师之手。” 这是一个分界线,究其原因还是在于明军不是沿海而动,就是浮海而来,大军在广州南部这个中间点汇合,然后野战得胜,直扑广州重镇。 如何分配,粤东方面其实很简单,潮州早已光复,惠州府那边陈凯已经提前与郝尚久商议妥当了。整个粤东地区就这两个府而已,郝尚久占了一部分,陈凯所部出力极大,基本上可以说是丝毫不差于李定国。但是,粤东已经不剩什么地盘了,首先的,便要解决掉陈凯这边的问题。 “本王以为,陈抚军已经收复了的香山县和新宁县划归陈抚军管理,地方官和驻军也由陈抚军负责任命和指派。另外的,广州东部的东莞县、增城县、龙门县、从化县也同此例。” 惠州府那边,于广州前后四战几乎是寸功未立,最多也就是个牵制之功的郝尚久会控制不小的地盘。李定国很慷慨,干脆拿出了广州府整个东部地区作为此战的酬谢。 这是李定国早前就已经想好的了,甚至早在去年的肇庆之战前向郑成功示好时就已经有了基本的想法了。如今,比之当初的想法,最多也就多了一个从化县和一个香山县而已,这话说出口来,他反倒是有些不太好意思了——毕竟,陈凯以及粤东明军各镇在这一战中的表现早已不是两个县可以满足的了。 对此,陈凯倒也没有继续讨价还价,毕竟对他和郑成功以及整个郑氏集团而言,整个惠州府加上广州东部,已经是李定国很大的诚意了,他自然也是要知情识趣,这样合作才能长久下去。 粤东明军虽说是来得晚,但是却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陈凯的智计、粤东明军的水师和陆师,都为取得此番大捷立下了汗马功勋,这是毋庸置疑的。对此,李定国如斯表示,郭之奇也没有丝毫异议,干脆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里面,有几个县是尚且在清军之手的。如东莞、增城、龙门、从化,都是需要陈凯自行率军或是指派大将前去攻取的。另外的,惠州府方面,可能郝尚久的那五千兵马也未必够用,也需要陈凯的援兵,这也是应有之义。 粤东只有陈凯以及受陈凯招抚的郝尚久这两家,自然是非常之简单。可到了粤西方面,李定国的大军自是不提,还有来自于粤西各部明军、义军的部队,可谓是繁杂非常。所幸,如何划分,这几日下来,郭之奇始终在忙着与各部明军商讨,大抵也有了一个基本的眉目,剩下的就是李定国与郭之奇如何分账的事情了。 “广州府城,还需有殿下这样的盖世名将坐镇,方可确保完全。”郭之奇语带夸赞,李定国亦是连忙谦虚了两句:“广州城既然划归殿下驻防,那么清远、顺德、新会三县也当由殿下的大军驻扎。而肇庆府那边,老夫以为,府城、四会、新兴、高明、广宁、开建、封川以及德庆州亦是如此。” “这,是不是太多了,要不还是将新兴、高明二县划归其他各位大帅?” “殿下勿要推辞,这是老夫与他们商量过了的。能有今日收复广州的壮举,全凭殿下掀起了这股大势。若非如此,他们也是拿那两藩没有任何办法的。” “好吧,那本王就却之不恭了。” 二人说着,事不关己,陈凯只在一旁看着,但是郭之奇压了麾下各部一头,他却还是看得出来的。具体为何,他亦是明白,只是没必要点破罢了,因为他又何尝不是抱着类似的念头。 这么划分过后,剩下的也就是廉州府、雷州府、高州府、罗定州以及肇庆府的阳春县、阳江县、恩平县和广州府的新宁县这些府县。具体的,只听说是周金汤和邓耀要返回各自的防区,也就是粤西南那边,王兴获得恩平、阳春,李常荣控制阳江,陈奇策坐拥广海卫和新宁县,其他的陈凯暂且也就不太清楚了。 防区的划分结束,接下来就剩下了奢侈品和王庄的事情了。此刻,当务之急还是那王庄的事情,因为奢侈品是可以细分的,而这个却不同。 值此时,陈凯也坐在那里思量了片刻,却也不提王庄的事情,直接对李定国拱手言道:“不瞒殿下,永历六年正月,因潮州土客之争,下官曾向当地的潮州百姓和寄居的广州百姓发誓,三年之内让他们重回广州。今番得殿下之力,能够得偿所愿,广州百姓亦会铭记殿下之恩德。” “不敢。” 李定国笑着回了一礼,陈凯便继续说道:“但是,广州百姓居于广州府城及其周边地区,那些田土、宅院、店铺都是他们世代居住的所在。是故,下官想来,还是应当让他们各归各家,方能各安己身。” 话音落,陈凯站起身来,又是一礼。这是他必须去做的,但是此时此刻,余光侧目,李定国的面上颇有些惊讶,倒是郭之奇却依旧显得是那般的风轻云淡。 这,与事不关己无关。陈凯很清楚,现在问题已经不复为他与郭之奇之间的争论了,而是变成了他与李定国之间的讨价还价。而这一幕,显然早就在郭之奇的预料之中,没有丝毫值得诧异的。 正文 第五章 战端再启(下) “老狐狸。” 只一眼,陈凯已然明白了郭之奇为什么昨天要在王庄的事情上绝不退让,甚至到了今天也是如此。 仅仅是争夺对田土和百姓的控制权? 政治上的事情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显然是知道陈凯约期三年的事情,而广州城收复,也势必将会是有这一战的主导者李定国所部的大军进驻。到了那时候,他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在旁边看着,陈凯和李定国就会自行讨价还价起来,多了少了的,总会产生些隔阂,他就可以更大化的降低李定国与郑氏集团合作的所受到的影响了。 不论是为了粤西的文官集团,还是为了永历朝廷,这都是有极大必要的。因为,现今的局势,朝廷受制于孙可望,郑氏集团那边不光是离得远,又有些若即若离的样子,他们能够依仗的就只有李定国这位盖世名将,绝对不能让陈凯把李定国带跑偏了! 郭之奇坐在旁边,这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余光扫过,电光火石之间,陈凯的脑海里萌生了多般可能,但最终还是决定使用早前已经做好了的策略来应对。 话,陈凯说得很清楚,逃难的百姓重归故土,这也是在情在理的。但是,李定国的大军数量摆在那里,长期驻扎城外不是办法,总要在城内划分居住区,就像是尚耿二藩那样搬进城内,才能实现长久驻扎。 藩兵已经被杀光了,藩兵的家眷中的男丁也都已经沦为了尸骨,剩下的就是一些妇孺而已,其中还多有被各部弄来开设女营的。这城里面,新城区如故,旧城区那边原本就已经被藩兵杀光了,现在藩兵也没了,重新沦为了空无一人的所在,正好可以供大军进驻。 原本的,李定国也是有打算让大军自此进驻,但是陈凯一番话听过来,他亦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这……” 此事,李定国显得有些犹豫。陈凯看在眼里,当然明白李定国可以照顾盟友的需求,但是和他一样,首要的也还是麾下的将士们的福祉。 既然如此,陈凯便要将补偿计划和盘托出,哪知道就在此时,坐在一旁的郭之奇却率先开口了:“殿下,陈抚军的想法乃是正理,下官也觉得还是要照顾广州那些本地百姓的情绪。至于大军所需田土、房屋,老夫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之奇一旦开口,陈凯当即便是一惊。按照他的想法,广州城是经过惨屠的,虽说他营救了大批的百姓,至潮州的便有十万之数,前前后后在河南岛、在南沙等处自行逃亡的,以及战后分到陈奇策那里的,林林总总的加在一起,也有十来万人的样子。但是比之屠城前的七十余万百姓,比之围城前的五六十万人,也还是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罢了。其他的地方依旧是空着的,李定国所部的明军依旧是可以进驻的,无非就是优先百姓罢了。 陈凯的计划便是如此来说服李定国,这样有了广州城内房屋和店铺的归还,那么王庄上面的问题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可是现在,郭之奇开口了,显然是看出了李定国的犹豫,存在着被他说服的可能,很可能也是想到了他的解决方案,才会选择亲自下场。 果不其然,李定国那边正须得权衡,郭之奇就拿出了解决方案来,自然是要听个明白的,但是这么一听,那眉头竟皱得更深了几分。 “老夫想来,不如这样,张巡抚受钦命管理高廉雷琼四府,如今广东全面光复在即,琼州府已经无需有面对虏师的风险了。既然如此,还是应当重新划归张巡抚管理。而大军驻扎,不可与广州离得太远,老夫愿出头劝说阳江、阳春、恩平、新宁等地王师让出控制区,转而驻扎琼州,留与殿下驻军。这样,肇庆府及广州府的西部归于殿下麾下驻扎,琼州的驻军可以回来充实广州东部,用以协助殿下进军粤北,而百姓则可以归于旧地,岂不三全其美?” 郭之奇的意见,说白了就是要陈凯归还琼州府,然后三方来个调换。这样一来,陈凯是肯定要吃亏的,但毕竟也是他提出要让治下百姓进驻李定国的控制区,提出要求的付出代价,道理上是讲得通的。更何况,张孝起才是明廷任命的高廉雷琼四府巡抚,陈凯收复琼州府是没错的,但是把着节制当地文武的权利不放,哪怕合乎清理,但却在制度上依旧存在着漏洞。 “好盘算啊。”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把招数亮了出来,郭之奇正是在利用这个漏洞。而陈凯当然也明白这里面的后手——如果陈凯不答应,那么前面的要求自然也要作废,连带着王庄的事情也不好再提;若是在琼州一府上讨价还价,那么他也总能往里面掺些沙子进去;若只是陈凯放弃节制的权利,玩一个阳奉阴违,他也可以逐步将林察、杜辉、蔡元、郑省英等人换走;可若是陈凯答应了,那么对于他们来说自然也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他从说出口一开始,就没有对此寄予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 从陈凯与李定国商讨,现在又变成了陈凯与郭之奇之间的争衡,而占据广州城的李定国反倒是成了一个配角。李定国很无奈,但是两个文官耍心眼子,他也插不上嘴,就只能坐在那里,看着陈凯接下来的应对。 琼州的问题,去年周腾凤就曾多次来往于广东和福建,于中左所、琼州府和潮州府三处跑了多次。这是双方矛盾的一个集中点,郭之奇旧事重提,说明白了就是在昨日陈凯拒绝其好意之后,党争的战端重新开启的第一炮,点的还是琼州府的管辖权问题。 道理,陈凯当然明白。对于斗争重启,他也是早有预料,只是没有想到郭之奇会这么明目张胆罢了。 “郭督师不觉得这样很麻烦吗?” “麻烦,或许会有一些。但是,借此机会重新厘清了地方行政归属,也是有必要的。否则的话,陈抚军的治所在潮州,琼州府那么远,一旦出了什么状况,总是鞭长莫及的。” 这是威胁,就连李定国都能听得明白。刚想要开口劝和一二,脑海里猛的想起了早前金维新和龚铭曾对他提及过的,说是郭之奇、连城璧他们与陈凯之间从来不是私人恩怨,是王师内部两个派系之间的争权夺利,李定国有面子,但是在这上面也未必管用,说多了反倒是容易引起双方共同的不满,得不偿失。 刚刚张开的嘴巴又重新闭合上了,眼前,争执依旧在继续:“当初,张巡抚近水楼台都没能琼州府的鞑子怎么样,是下官浮海而去,从潮州出发也能一举收复琼州全境。就算是真的有什么状况,岛上有林侯、杜帅,本官也会时时关注,就不劳郭督师操心了。” 面对强势,陈凯针锋相对,郭之奇冷笑着回道:“好,好,好,陈抚军英雄了得,既然如此,这事情还是就此作罢了吧。” 作罢,是一语双关,既是调动的事情作罢,更是百姓回返广州以及王庄之议的作罢。但是,陈凯却从没有打算按照郭之奇的剧本去走。 “这事情,说起来本就与郭督师没有任何关系,乃是下官与殿下商议。”暗讽了郭之奇一句多管闲事,陈凯转而对李定国拱手言道:“下官愿以增城、从化、龙门三县之地换取原本居住于广州城的百姓重归故里。另外,广州城的民政、税收、防务,下官也不会插手,依旧由殿下定夺。” 一张嘴就是三个县,已经是此战粤东明军在广州收益的一半了。而且,人进城了,却保证不插手民政、税收、庶务,这基本上就是白给人家送纳税人口和兵员。 陈凯的表态直接将李定国和郭之奇吓了一跳,只为了承诺二字,便可以这么舍得本钱,如此人物,既是可敬,又是可畏,全然取决于与他之间各自所处的关系上面。 “陈抚军,本王绝无此意……” 李定国的话为说完,陈凯便摇了摇头,一伸手,将后面的话拦了下来:“此番收复广东,殿下之军乃是主力,下官不过是应邀而来。如今,既然是下官要履行承诺,自然要有交换方可。除此之外,下官也曾保证过给那些百姓分配田土,这些都是要从广州城周边算起的。即便是殿下无所谓,将士们也需要粮草、田土。” “不行,竟成,这一桩是一桩。当年你甘冒奇险前来营救广州百姓,这些年为了他们的生计也是操碎了心的,现在要履行承诺,我自当是成人之美,才和大义。” 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了起来,可内容却和方才完全掉了一个个儿——方才,郭之奇要,陈凯不给;可是现在了,却是陈凯非要给,李定国非不要。同样是陈凯一个人,片刻之间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态度,直让人大跌眼镜。 两个人一推一让争执不下,在一旁,刚刚被陈凯讥讽过的郭之奇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再一次加入到了战局当中。 “十几万的百姓,所需房屋、田土为数不少,都要殿下来进行满足,陈抚军以县境作为交换,也属合理。不过,面对粤北乃至是南赣的虏师,不可由殿下来一力承担。不如这样,若是殿下觉得多了的话,那么就以香山县作为交换,那里的土地比较肥沃,军屯的产出也能有所保证。” 又一次的和事佬姿态,倒是此番却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但是,现在已经从面对尚耿两藩的盟友重新变成了政治上的对手,哪怕还有孙可望那个共同的敌人在,陈凯也绝不敢对郭之奇的说辞有半点儿掉以轻心的。 此时此刻,陈凯眉毛低垂,香山县那三个字在脑海中不断膨胀,转瞬间就化作了地图上那个位于广州南部的县,那个在后世被更名为中山市的所在。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陈凯再度抬眼,当即便将此事应了下来。 陈凯妥协了,可李定国原本是听了那番话后一个县也不打算接手的。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陈凯坚决非常,又有郭之奇在旁说项,李定国回想了他麾下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叹了口气,也就应了下来。 双方达成协议,在潮州的广州百姓可以回到广州城,甚至可以回到曾经世代居住的坊巷和院落。而陈凯这边,付出的则是香山一县的治权。另外随着此事的确定,王庄的问题迎刃而解,优先归还旧主,其次进行屯田,当然也要满足陈凯当初对广州百姓双倍补偿的协议,可谓是皆大欢喜。 此事一了,剩下的也就没什么了。关于奢侈品,分配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就好,剩下的入库封箱。确定了这些事情,接下来无非就是按部就班的用兵,各自收取那些府县城池。而陈凯这边也表示,如有需要,粤东明军的炮队也可以去助李定国一臂之力云云。 中军大帐内的气氛重新恢复融洽,正聊着,李定国却突然的脸色一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来,但是这时候双方已经把香山县的事情应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却也没有说出来什么,便就此了结了。 会议结束,一起用了午饭,下午时,陈凯表示要回城东的大营处置军务,便告辞而去。等他回到了城东的大营时,周鹤芝、江美鳌、柯宸枢、周全斌等将尽数到齐,陈凯通报了关于这一战的分赃情况,收获确定了下来,众将也颇为满意,只是对于香山县的易手纷纷表示了对郭之奇的不满情绪。 “抚军,那澳门的佛郎机人按理说就是在香山县的治下,姓郭的老匹夫别是想从那里借力吧!” 从来都是郑氏集团在海上欺负人,哪有敢还嘴的。众将多有不满于郭之奇虎口夺食的,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了多种可能,其中周全斌指出的这一点当即就引起了众将的附和。 陈凯在郑氏集团的崛起,最开始便是凭军工生产。如今香山易手,郭之奇完全可以借助于葡萄牙人的力量来发展军工产业,尤其是在于,佛山那个地方是在李定国的手里面儿,李定国自身是没有独立的文官系统的,合作的关系,明廷的大义名分,粤西文官的渗透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些,陈凯并非没有想到,此间见得众将如斯,却也并不着急,只是冷笑着道了一句“没用的”,就不再提及此事。 正文 第六章 波及(一) 此间,没有人对陈凯用香山县去交换广州百姓的重归故里而表示任何异议。 从表面上,陈凯是送人又送地,百分百的赔钱买卖。但是陈凯这个人做事情从来都是有深意的,这些将帅,除了周鹤芝以外都是与他共事多年的,而周鹤芝也听说过陈凯的能耐,亲眼看着福建的经济是怎么崩溃的,自然也不会多嘴来讨这个没趣儿。 商议了一番关于接下来的军事作战的事情,众将便一股脑儿的散了。陈凯一个人坐在大帐里,静静的回忆着今天的事情,却也并没有感到任何日后需要注意的地方。 说起来,那些广州百姓都是他当年拼尽全力从广州城里救出来的,这些年在潮州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加以安置,从未有人死于饥寒,可谓是恩义深结。那些百姓对他,亦是家家供奉长生牌位,他的各项施政,百姓们也是最为拥护的。 说白了,这些广州百姓乃是陈凯的基本盘,最为坚定的拥护者。就陈凯而言,拥护者的利益便是如他的利益一般,自然要竭力加以维护,如此才可以使其更加紧密的团结在他的身边。 这,就是一股力量! 类似的盘口,他在潮州秉政多年,铲平土寇割据、在清军的围剿下护得一方百姓平安,那里的士绅百姓对陈凯自然也是极力拥护的。再如他在郑氏集团的这些年,与很多将帅、官吏都有着极好的交情,这无疑也是一种力量。更何况,还有那天地会,哪怕还只是个萌芽而已。 当然,在权衡的过程中,陈凯不是没有想到过其实若是能够想办法让李定国离开广东,那么等大军撤走时再行利用民意把广州城接下来,才是最不会造成矛盾的办法。但是他当初已经许诺过了,是三年之期,现在整整三年,城池是收复了,可若是迟迟不能让百姓重归故土的话,那么对于信誉是存在不利影响的。 除此之外,现在的局势已经与历史上大不相同了。闽粤两省收复,左手李定国,右手郑成功,陈凯觉得他完全可以协调这二位南明最善战的统帅分别兵发江西和浙江,然后像一个钳子似的对南京实现夹击。至于湖广方向,继续设法让孙可望和洪承畴死斗下去,坐收渔利即可。 这样的想法,在实际操作上是有些不现实的,最起码也是难度极其巨大的。但是陈凯相信事在人为,就像他这些年做过的事情,又有几件是轻而易举的,断不可因为难做就轻易选择放弃,想要成功,这是绝对忌讳的。 两省光复,很多事情已经不能确定一定会按照原本的历史上发展了,即便是陈凯也不能保证,所以更须得按照当前的形势进行运作。 事情已经确定了下来,陈凯继续向郑成功写信说明。理由,当然不好用什么基本盘的事情,只说是为日后埋下个伏笔,仅此而已。至于是什么伏笔,就让郑成功自行脑补就可以了。 争斗,停息了几个月后随着分配战利品的过程而再度爆发。这世上,从来都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朝堂地方的党争、皇宫的宫斗、职场的明枪暗箭、就连亲戚之间都免不了要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争斗不休。今日之斗,无非依旧是粤西文官集团与郑氏集团之间就广东地方的权利之争的延续罢了,郭之奇和连城璧能够在进攻新会、广州期间做到竭力襄助,在南明已经是难得的好人品了。 至于日后,斗,陈凯自问这辈子从来就没有怕过谁! 大军疲敝,接下来的攻势自然是要以政治策反为主、以军事攻取为辅。休整数日,李定国所部的骑兵率先出击,沿着北江的河道溯流而上,当日就抵达了三水县城。 这座县城,江门之战前靳统武统领上万大军猛攻,结果愣是在督标和三水绿营的严防死守下撑到了朱马喇的大军抵达。那大概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情,等到李定国麾下大将铁骑营都督王会带着所部兵马抵达三水县城时,这里的清军早已经逃得干净了,用本地士绅的话说,连广州城的鞑子都死光了,三水的鞑子哪里还敢久留,早早就逃得像是兔子一般了。 “鞑子逃了为何不来告知?” 压着质问的不悦,早已得了命令的王会只得安抚一番,便继续带着所部兵马北上清远,依旧是溯流而上,只是从向西,变成了向北而已。 清远位于广州以北,但却并不是广州府最北面的。清远以北是韶州府和南雄府,韶州府正西面儿,与清远县相连的还有连山、连州、阳山三县。不过,这一次的目标暂且还只是清远,用以作为拱卫广州府城的北面门户,再向北了,以着如今的军势,只怕是还力有不及。 王会向北,随后跟进的靳统武的所部兵马。江门一战,靳统武是没有赶上的,等他抵达时只剩下了杀入江门墟集去清剿残敌的工作了。等到进攻广州,陈凯又玩了一手复制尚可喜当年的战法,率先杀入的强弩营还遭遇了些许抵抗,等到靳统武所部上场时,又一次只剩下清剿的工作了。 这支部队,算是李定国麾下战力保存最完整的一支。此番紧随王会所部之后,越过了三水县,便直扑去岁曾经让李定国铩羽而归的那处肇庆府,只分了少量的兵马去夺占三水县西北的那处据说绿营兵也跑光了的四会县城。 分兵,进展很是迅速,先下四会,接下来就直奔着绥江上游的广宁而去。至于靳统武的本部兵马,夺取肇庆府城的军事行动也很是顺利,只是拿下了此处,却打听到了江门一战逃出生天的大批藩兵和绿营都曾逃到此处,接下来等到明军攻占了广州,他们就一股脑儿的奔着梧州而去了。 这里面,不光是有北线没有来得及清剿掉的绿营兵,更有南线那边夺占了明军左翼山丘,几乎险些造成全军崩溃的那支由尚之智率领的精锐藩兵也曾经路过此处。虽说是抵达此处时已经显得疲惫不堪了,但是武器、衣甲什么的都没有丢下,本地的衙役什么的都是亲眼看到的。 “后面的骨头可能就未必会那么好啃了。” 靳统武如是暗暗道来,王会的本部兵马也已经赶到了清远城下。清远县城大门紧闭,城上俱是清军守卒,如临大敌。 见状,王会招来了一个刚刚剪了鞭子的降将,是个去年从北方调来的游击将军,补到了东莞镇的。江门一战前,陈凯率军进攻东莞,东莞镇是严防死守得紧,等到广州陷落,他们不敢倒向陈凯,干脆就派人出城联络了李定国,打开了小西门的城门。 “王大拿,下面就看你的了。” “王大帅放心,小人与那清远守将是熟识,这就去劝说其人归附殿下,归附大帅。” 点头哈腰着,这个早在崇祯朝就从了军,后来是闯来则降闯、清来则降清的绿营军官下意识的就打了个千儿,随后站起身来,在明军的目视下,昂首挺胸的走向清远县城,仿佛此时站在他背后的不是什么王会,而是大名鼎鼎的西宁王李定国似的。 李定国麾下的靳统武、王会二将统兵出发,陈凯这边亦是分出了柯宸枢、沈明、萧拱宸、黄兴、陈尧策等统领六个镇的明军大举向东。 不比新会、江门两战,李定国所部和粤西明军已经趁势占据了新会、顺德、高明等县,在那期间,陈凯率领大军也只是占据了一个新安县,就连东莞也没有拿下。此番出兵,大军兵分三路,陈尧策北上从化、萧拱宸、黄兴进攻增城,而后沿着增江水道继续前进,夺占龙门县城。这两部,是前出广州东北的,而柯宸枢和沈明则带着三个镇的明军直扑已经无人防御的东莞县城,随后向惠州府城发起进攻——只要,郝尚久还没有拿下那座府城。 郝尚久已经向陈凯输诚了,所以陈凯也不打算在攻城略地的过程中耗费郝尚久所部的实力。配合出兵,一是表示一视同仁的态度,二来也是为了尽可能快的了结粤东的战事,赶在永历九年的春耕前重新实现地方的安堵。 大军出动,自然也带了不少降将,有他们前去说项,总能事半功倍。最起码,这些城池,陈凯已经不打算一个个啃下来了。 尚可喜和耿继茂的首级装进了锦盒,送往安龙行在。集结于广州城下的明军如花开绽放一般向着广州周边的地区伸展开来。无论是梧州府、还是惠州府,或许都有着尚需一战的可能,但是明军斩两王、破广州的辉煌战绩已经传播开来,尤其是在潮州府那边,随着露布飞捷的赶到,当即便化作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广州光复了,广州光复了!” 正月里,刚刚度过了新年,喜庆的气氛尚未散去,西面就又传来了好消息。对于潮州百姓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大捷,潮州是这支明军经营最久的一块占领区,军中也多有潮州子弟,明军取得大捷,趁势攻克了省城,原本盘踞潮州北部的郝尚久据说也已经接手了陈凯的招抚,转而攻击惠州府的清军。 这样一来,从永历四年开始,处于福建、广东两省清军夹击之下的潮州府先是随着漳州收复而摆脱了东面的威胁,现在广州收复、惠州收复在即,担惊受怕了多年,总算是成为了腹地,哪怕是北面其实还在与清廷的控制区接壤,但是主要威胁方向已经消失了,就总算是可以松一口大气了。 百姓为了可以安然度日而欢愉,本地的读书人则连忙开始钻营了起来。一战得胜,广东大局已定,就算是要和其他明军分润,能够落到手上的府县城池也绝计不少。那些,可都是现成的官缺儿。 寻常读书人还在焦急着,巡抚衙门的那些赞画们也不见得能轻松多少。几年下来,陈凯的习惯他们是知道的,比较喜欢使用那些有经验的官吏去做事情。如他们这般,皆是在巡抚衙门办事多年的,外放的例子不在少数,于潮州府、于琼州府、于漳州府和泉州府,更在于如今的整个福建,哪个府也都少不了他们这样的人物的身影。 比之缺乏独立文官系统的李定国所部,郑氏集团从来都是独立发展起来的,以陈凯为首,如叶翼云、陈鼎、冯锡范、潘庚钟、卢若腾、沈佺期、杨英之流的文官已然是自成系统。除此之外,还有郑泰之流从事海贸的人员,可谓是人才济济。如这些巡抚衙门的赞画们,他们除了在巡抚衙门办事之外,其实在这里也有着储才的用途,等到需要时便直接外放出去。这就像是郑成功的储才馆,区别无非是内里的人物有着科举功名的等级和士林名望,以及外放后的官职高下而已。 又将会有一批人被外放出去,这已经是定局了。不过,谁去谁不去,委任的所在如何,这都是需要提前钻营的。那些在简在陈抚军之心的,自然是可以坐等大好位置,有机会在更大的舞台上发挥才能,而那些不甚起眼儿的,就得更加努力,起码要在负责甄选的官员那里混个脸熟,哪怕他们现在也还不知道具体是谁来负责。 对于潮州百姓,大抵也就是这个样子了,最多也就是那些广州佬走之后的熟田分配,可能还要再下些功夫。而对于寄居潮州的广州士绅百姓而言,当年的广州大屠杀,很多人都有亲朋故旧不知所踪了,是死了,还是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对于造成这一切的尚耿二藩自然是愤恨非常。 现在仇人授首,自是快意已极。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回家二字,这对此刻的广州百姓,乃至是对于中国人而言,其分量之沉重,从来都是不容小觑的。 “约期三年,三年之内就真的收复了广州。陈抚军言必行、行必果,这才是真英雄!” 正文 第七章 波及(二) 广州收复,能够回到家乡,这是寄居此间的广州百姓们的共同意愿。广州收复的消息传来,当即便是引发了一阵欢庆的风潮。但是欢庆过后,对于什么时候能够重归故里,百姓们还是免不了要产生些许担忧的情愫——虽说,他们都是信得过陈凯的,但毕竟这一次据说是明军的联合作战,而广州城的地位摆在那里,总会有人为此而进行争夺。 忐忑的心情没有持续几天,潮州城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抚衙门便向潮州的各处广州百姓聚居区下达了通知,申明陈凯已经与西宁王李定国商议妥当,巡抚衙门会分批派船护送广州百姓还乡。政令下达,所经之处更是一片欢腾的海洋。 潮州府城南部,曾经那片因土地、官缺等原因爆发过械斗的土地上,引自韩江的水渠将广州百姓的聚居区和潮州百姓的村落一分为二,江水静静的流淌着,在一个个分岔路口,如同是主动脉分向毛细血管似的,融入两边的田土。 水渠上建起了一座木桥,桥上总有百姓来来往往。春耕的事情,广州百姓们基本上已经不愿去做了,多是给周边的潮州地主和自耕农们打起了零工。有的去修整田埂、有的去清理杂草、最不乏见的便是帮忙修建和维护那些用来稻田养鱼的田亩,比之大规模出现刚刚一两年的潮州,这在广州那边算不得太稀罕的,很多人都是行家里手,有些老农给予的建议甚至比质测学堂培训那些技术员还要来得有效。 大捷,并没有影响到本地的生产、生活,眼下虽说是还在正月里,但是为了春耕,前期的准备也已经早早开始了,到处的忙碌的景象。 夕阳西下,打零工的广州百姓们从桥上陆陆续续的回家。疲惫,最是免不了的,农活儿从来就没有轻松的,不过走在桥上,一个个的无不是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我与东家说好了,工钱每日一结,不似去岁时每五天一结了。” “你昨天说的告诉他快走了,但是定不下日子?” “当然啦,巡抚衙门都下令了,他若是不依,我也不给他做了,反正都是打零工,在哪做不得。” “……” 桥上,两个汉子操着广州本地的口音聊着工钱的事情。刚刚下桥的也有几个汉子,却想得已然更早了许多。 “哎,一别四载,真不知道状元坊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被那些狗藩兵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这还真不好说,不是之前听人说过吗,说是那些混蛋在城里面养马。我呸,那可是广州城啊,商贾云集所在,从来都是极富贵的,他们居然用来养马!” “养马还是好的,四年前城破时是屠城,杀了多少人啊,这回又是破城,听说进了城的王师也把那些狗藩兵和他们的狗崽子们都杀了个尸山血海出来,连那个尚逆都给剐了。解气,是真的解气,可是死了那么多人,就怕影响到城里面的风水,保不齐还是要找庙里的师傅做做法事才能确保家宅平安。” “其实去观里面找位道长也行,游方道士就算了,这么重的煞气,总要找个仙风道骨,有大神通的才好镇得住。” “……” 百姓三三两两的走过,另一侧,几个潮州百姓聚在一起,看着那些远去的广州百姓,亦是不免发出了窃窃私语。 “听说他们回去了就是两倍的田亩补偿,嗞嗞。” “当初广州城里死了那么多人,这些人活下来都命大的,羡慕也没用。再者说了,回去了,原本的家当也早就没了,还不是要重新起家业?” “说的也是,有功夫叹息,还不如想想回来买块儿地的事情呢。” “你还想这个啊,官府真的拿来出售,好地也都落在了那些老爷们的手里。” “拣块儿便宜的也是份家当啊,你还不许我想想嘛?” “……” 四年前来时,地方上物议沸腾,甚至闹出了土客之争,是陈凯以着个人威望压了下去。现如今,陈凯兑现承诺,这些寄居在此,多已与周边环境和人们都熟稔了的广州百姓便要重新踏上了还乡的旅途。之于那些牵挂较少的还好,可是对于娶了本地的媳妇、或是嫁了本地郎的,他们或是他们的妻室就总免不了要承受一份亲情的割舍。 民间,百姓们或喜或忧,亦喜亦忧。很快的,陈凯下达了命令,任命了几位巡抚衙门的官员和赞画出任广州府和惠州府的地方官,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组织在潮州的广州百姓返乡。 当初离开广州时,陈凯是以坊巷为单位组织百姓的。这一遭,也是按照坊巷,依旧是由巡抚衙门组织抽签,抽到前面的先走,抽到后面的就后走。几天过后,已经是二月了,由巡抚衙门派遣本地守军护送,最先抽到的状元坊的百姓们来到潮州府城城南的码头,按部就班的登上行船,与那些前往广州府和惠州府赴任的百里侯们一并顺流而下。 韩江两岸的风光,在来的时候,他们多是已经见过的了。但是这一次的离开,其中的大多数或许此生都不复再回,对于这片在漂泊他乡的日子里的蔽身之所,已经是能看一眼便是一眼的了。 “再见了,潮州,我们要回家了!” 船,顺流而下,随后在海澄、在南澳转乘扛得住近海波涛的海船,缓缓的向西驶去。 潮州,这些年收容了大批广州百姓,除了这里,中左所亦有万余百姓寄居于此。陈凯已经向郑成功写了书信,郑成功那边也下令组织海船运输。只不过,福建的船近来过于繁忙,无论是走近海的、还是走远海的,不管是战船、还是民船,已经忙得连必要的维护,以及船员休整的时间都没有了,能够挤出来的运力自然也是微乎其微的。 陈凯是九月时启程离开的,尤其是十月初正式从南澳岛出发前往广州,对于福建的情况就所知甚少了。 从十月初到现在,三四个月的时间,福建早前的变化巨大,能够变化的地方便微乎其微了。于汀州府,明军按照陈凯临行前的布置,从南北两个方向合力施压,逐步蚕食掉了除汀州府城外的全部县城、卫所,已经将汀州绿营和来援的南赣绿营一部压缩在了汀州府城。 而在建宁府那里,郑成功在腊月时与来援的清军会战,小挫虏师,凭借着兵力的优势将其驱逐出了建宁府的地盘,并且控制了仙霞关。但是,建宁府和邵武府的那些与江西相通的关卡,则依旧控制在清军的手里,明军很是发动过几次进攻,但似乎清廷下达了严令,使得他们绝不敢放弃这些在福建最后的控制区,几番厮杀下来都是烈度颇高的,明军最终也没能得逞。 近期,战事区域平缓,但是福建一省在前两年的经济战中却是被折腾得破败已极。早前,明军翻脸不认人之前,这些问题都是由清廷的福建官场负责的,他们对这个也不甚上心,清剿的清剿、开粥场的开粥场,但是归根到底,招抚银是不能断的,大伙儿都指着这个发家致富呢。 可是现在,明军几乎收复了福建全境,控制区急速扩大的同时,这个包袱自然也免不了要背在了身上,恢复本地生产,尤其是农业生产,最起码他们是要撑到今年夏收。而且以着福建这个本就是粮食输入省的旧有状况,也不过是稍稍缓解罢了。 福州城,郑成功已经开始将军政的大本营向此地迁移,盖因为中左所那里于如今的福建战场,已经显得过于偏僻了,想要更好的掌控福建全局,福州才是最佳的选择。 招讨大将军的行辕建在城西,这里距离码头算不得太远,可以更快的发送和接收消息。此时此刻,看着那些从福建各府县陆陆续续送来的相关报告,郑成功的头已经都大了几寸了似的,派出去的官员处处都是要钱粮的,现在中左所、泉州府、漳州府的库存都在直线下降,经闽江发往福州府、建宁府、邵武府、延平府等处的船舶络绎不绝,水道繁忙之处,比之清军入关前都不遑多让。 节堂之上,郑成功高踞其上,如郑泰、卢若腾、沈佺期、叶翼云、潘庚钟等大批官员、幕僚们分列其下。 “今日的粮饷之议暂且不谈,本国公以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段时间,本国公厘清庶务,有诸君襄助,受益良多,但是根据情报显示,虏廷已经派遣了和硕郑亲王世子济度率领八旗军南下。虏师尚在路上,可本国公须得尽早开始准备,所以从五日之后便不再处理这些民政事务。” “本国公已经决定,任命前巡抚浙东温、处、宁、台四府,兵部尚书卢公若腾代理福建巡抚一职,负责总揽民政全局;任命漳泉分守道叶翼云代理福建布政使;任命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潘庚钟代理福建按察使;任命广东潮州府学教导陈鼎为福建提学道;任命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福建巡按沈佺期为福建按察副使,提调全省惠民药局。这些任命,本国公会立刻发往安龙行在,供天子和朝廷批复。” 批复,对于明廷中枢式微的当下,基本上可以说是没有不准的可能性的。更何况,现在郑氏集团已经与李定国事先联手,这二者已经构成了明廷内部保皇派的最大的两个桩脚,更是朝廷继续仰仗的存在,莫说是郑成功举荐巡抚、布政使什么的了,就算是举荐个总督、经略,乃至是督师大学士,只怕是朝堂上也不会闹出太大的异议来。 这就已经等于是任命下达了,其余的一些更低层次的官员的任命,则会以公文的形势宣布。此间受命的一众官员站起身来,向郑成功的举荐行礼如仪,包括今天在内的五天之后,他们完成了各个衙门的构建工作,就可以正式负责起福建一省的民政事务了。 “任命已经下达了,诸君还需抓紧一切时间。接下来,继续商讨关于延平府沙县的赈济事项……” 自从攻克了仙霞关,郑成功就将所有军务都交给了一线的将帅们,而他则赶回福州坐镇。果不其然,早前的摧枯拉朽随着饥饿的声音不断的传来,对内的安抚工作便迅速取代了军事进攻,成为了福建当前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以招讨大将军行辕为中心,郑成功任命府县官员,通过这些明廷的地方官来实现对各地的掌握。安抚、赈济的工作按部就班的展开,繁杂,但却并非不能胜任,直到了陈凯的书信送到案前,郑成功从那字里行间看清楚了当前粤西文官集团乃至是朝廷中的官僚集团的态度,便毫不犹豫的下达了相关的任命。 当然,巡抚衙门依旧是要向他负责,而非是远在安龙的朝廷。这是距离的问题,更是资源和权利的合理使用。只不过,郑成功暂且还没有一个麻贵、满桂、马世龙曾经坐过的武经略的官职,但是他的招讨大将军的头衔实际上已经拥有了节制一方军政事务的权利。 会议进行了良久,相关的处置也以着最快的速度发出去。明军在福建的兵力不弱,但若是百姓得不到安抚,那便是处处烽火,到时候外有强敌,他们只怕是比起刘清泰和佟国器也未必好过到哪去了。 福建的行政体系重建,这些官员皆与郑成功有着颇为紧密的关系。除了这些人以外,其他的官员们也都在为了扩张为整个福建所突然产生的那些军事、政治工作而奔忙着。这里面,如冯澄世,便是担着极大责任的,他负责的军器局要供应着数万大军的武器、防具,光是日常的消耗就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数字。 经过了去年的盲目加班,军器局的产能随着制度的恢复,以及工匠们的不断病愈也渐渐的恢复如初,只是内里的死气沉沉,却依旧是若有若无的存在着。 军器局的公事房里,冯澄世奋笔疾书。经过了去年下半年的征战,明军似乎已经开始着力反攻了,为此,冯澄世打算重新启动陈凯当年的计划——继续复制灵铳,借此来提高明军的攻城能力。 向郑成功的谏言还在书写着,时不时的,冯澄世还会停下笔来,重新斟酌一下用词什么的。所幸,思路是顺畅的,很快这份报告也就写完了。封好了信封,冯澄世便唤了一声,准备派人将其送往福州那里。但是,进来的却并非是贴身的随从,却是那个监工王富贵,满头大汗的冲进来,也顾不得重新关上房门,直接凑到了冯澄世的耳畔,将他刚刚得知的事情大致说来。 “竟有此事?” 正文 第八章 波及(三) 正月里的中左所,喜庆的氛围比之潮州更胜一筹。这里,乃是郑氏集团的大本营,岛上多是军中将士、衙门官吏以及从事海贸相关人士和他们的家属,对于明军的胜利,他们比之其他寻常百姓是要感受更加深刻的。尤其是在于,去岁的下半年,他们这支明军是在广东、福建两省开花,不光是中左所不复那么容易受到威胁,更重要的是整体的战略环境和气势大不相同了。当希望在眼中越来越大,人自然而然的也会更加兴奋起来。 喜庆的气氛还在持续发酵中,千户所城城外的广州百姓聚居区,一如潮州那边似的,已经多有人开始着力准备了。诸如聂一娘那比邻而居的娘家和婆家…… 同样是在千户所城外,占地规模巨大的军器局这几年下来已经成为了中左所上的标志性地标。军器局的工坊左近,是工匠们的聚居区,一如当年的南澳军器局一般。 前防具守具院匠头林正中的小院,几个孩子你追我赶的从院子里跑了出去,兴高采烈。院子里,林正中的媳妇和刚刚跟着丈夫回娘家的女儿还在忙活着饭菜,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是还冒出几声欢笑。 小院的正房中,几个中年汉子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有些瓜子、花生米什么的,但却是从端上来之后就没有动过哪怕一粒,安安静静的坐在碟子里,听着四周围那些巨大生物们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听说了吗,这个正月里,潮州制造局那边可是就歇了三四天,工坊里依旧是日夜开工。” “这消息已经过时了,前两日我便听说了。” “我也听说了,据说是除了打造军器,还要制造新的水力机械的金属部件。就凭着现在的规模,已经不让军器局了,真若是继续扩建下去,那还有咱们吃饭的份吗?” 林正中的儿子还在工坊里做事,女婿则坐在门口,似乎是在向外观察着什么。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过着话,一脸阴沉不定的林正中听到此处,总算是开口道出了一句来。 “只怕是就算制造局不扩建,咱们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这话,一旦说出口,众人无不是瞪大了眼珠子看向林正中,就连他的女婿亦是把放哨的任务丢在了一旁,死死的盯住了他的师父兼岳父,耳畔能听到的也只剩下了不知道哪个发出来的咽唾沫的声响。 他们,都是老南澳军器局最早的一批匠头,技术管理的中坚,陈凯在的时候对他们也从来都是颇为看重的。但是等到冯澄世接手后,先是立规矩,然后迁移到中左所,原本的那些福利也就基本上都没了,剩下的就是卖死力气干活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无非就是带着大伙儿卖力干活,可还是被冯澄世看作是陈凯的人加以排挤。到了如今,他们这几个人的匠头身份早早就都被扒了,只是为了安抚,比寻常工匠多拿个几钱银子而已,远远无法和做匠头时的那般地位、待遇相比。 “林二哥,你说,那姓冯的会不会把之前减产的事情都算在咱们身上?” 原本的刀剑枪矛院的匠头汤全有猛的想起了那桩旧事,总觉着心里面忐忑得紧,此间林正中阴阳怪气的来了这么一句,汤全有当即就想到了这里,立刻便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冷汗直冒。 “不,不是说冯参军要把参军当年的旧制都恢复起来吗?” “那是安抚人心的权宜之计,那姓冯的从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觉得他会活在参军的阴影之下吗?” 这一声喝问,倒是听得众人眼神发直。冯澄世用事军器局以来,从来都是纯粹的官僚主义压榨他们的劳动力,上峰派下来的任务越重,冯澄世自然而然的也就以着同样,或是更大的力度向下压,直到那根皮筋绷断。 去年的大减产,正是这么造成的,结果自然而然的还是冯澄世在郑成功以及整个郑氏集团内部丢了颜面。尤其是在于,当时若非是陈凯的制造局凭借着水力工坊的跨时代产能,外加上从粤东的战兵各营里调拨了大批的兵器,才把这个缺口堵上了,否则的话,只怕就连那场席卷全闽的大反攻也要受到影响。 那一遭之后,冯澄世就开始着力安抚各处,把福利待遇重新恢复起来,这无疑是让他成为了更多人的笑柄,笑他擅改陈凯的旧制,结果不光是要陈凯来给他擦屁股,还要重新照着陈凯的办法来,已经有很多人笑话他是画蛇添足了——素来,画蛇添足的,总有一些是想要把蛇画成龙的,奈何往往龙没画成,反倒是画成了壁虎。 类似的闲话在这岛上从没少过,毕竟是出头的橼子先烂,冯澄世早前几年都是郑成功最信得过的幕僚之一,否则也不会让他接手军器局,正是因为看重他的能力。如此,自然也少不了有那些眼热的,攀高踩低。 从来,一时的隐忍都是为了随后的爆发,冯澄世绝不是那种会隐忍一辈子的人,既然要爆发,肯定会从这些工匠身上下手,他们弄不好就会落个首当其冲。 气氛,一时间阴云密布,恍如黑云压顶,就连空气都凝重了几分。外面,菜已经做好了,林正中的女婿堵在门口,却是摇了摇头,示意端着碟子的妻子暂且回去,等里面商量完的。 如此的氛围,不会持续太久,总会有人率先开腔。这一遭,却是那汤全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咳了一声,随后身子前探了几分:“我徒弟的媳妇说……” 汤全有鬼鬼祟祟的把这件似乎与当前状况毫无干系的事情说完了,众人却是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其中的一个才咽了口唾沫,试探性的对他问道:“这么做,是不是会闹得太大了?” 闹大了,自然免不了详查,被查出来的话那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不过,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林正中、汤全有等几个人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这种事,咱们只要从边儿上推一手就够了,没那么容易露了行迹。更何况,那姓冯的如今示弱了,也未必还有多大的能耐,这时候不干点儿什么,等他缓过劲儿来,完蛋的就是咱们!” ……………… 永历九年二月初一,中左所军器局的新年休假全面结束。一大早,上工的人流中,多了一股涌向城内军服制造工坊的女子,她们都是那座工坊的裁剪女工。由于新年忙碌,尤其是女人,出嫁的、未出阁的,总是免不了操持家里面儿的那摊儿事情,所以就连这座素来以阴盛阳衰著称于军器局的大型工坊也只得是等到大多数女工忙完了才能正式开工,在此之前也就是零零散散的而已。 行在路上,很有些时日未见了,女工们最是免不了叽叽喳喳的说笑着,家长里短的,更有不少关于过年时家里吃了什么、用的什么的攀比矫情,好不热闹。 “今年我男人跟着王大帅收复了兴化府和福州府,军功赏赐可多了。公公高兴,叫小叔子去买了欣乐轩的点心过年,甜滋滋的,可香了。” “我家也是呢,就是可惜了,我男人还在建宁府那边,守那见了鬼的仙霞关,回不了。否则的话,一家人团圆该有多好。” “怎么,你这小妮子是想男人了。” “我说婶子啊,人家小两口儿刚成亲没几个月就分开了,想着念着才是对的。你和我叔儿都老夫老妻了,孩子都团团转了,瞧着刚才好像也是想得紧了,倒拿廖家娘子说事儿。” “好你个小妮子,这还没成亲呢就敢拿你婶子我开涮,看我不撕了你的嘴的。” “……”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年头了,从在南澳岛的时候陈凯建立了军服制造工坊开始,每年都是这般,从来没有变过,若真的非要说是变化,那么就是每年的女工都会因为嫁人等原因而变化,话题也会有或多或少的不同。 头一天正式恢复生产,虽说是正月里已经有一些女工回来赶工了,但是人终究是多了许多,负责安排人手的那几个管事儿的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根据记忆指派那些熟手去继续做着她们去年放假前的工作。而那些新手,则按照女红的手艺水平去补那些空缺,就是负责一些搬搬运运的力气活儿。 好半天,总算是分配完毕了,成衣制造业模式的工作方式一旦展开,工坊里当即便忙碌了起来,甚至忙碌到了临近的女工连句话都顾不上的程度。 “你,去库房找些布料去,有几套军官的军服需要裁制。” “奴家知道了。” 领命而去的,是个去年才嫁给岛上一个明军什长的小妇人。她是熟手,倒也不用搬搬扛扛,不过这活计,监工却还是派给了她,倒是引得周边几个在此工作多年的女工的窃窃。 “工作时间,不是给你们唠家常的!” 监工的权威,还是有的,更重要的还是在于这军服制造工坊的工作岗位可是很稀罕的,女子能在此做工,家中便是多了一份不小的收入,比之一个男丁都差不了太多,招工市场上自然是为人所趋之若鹜的。 没必要为了一两句闲话丢了自家的工作,监工厉声喝了一句,那几个女工当即也就闭口不言了。而此时,那个女工独自一人的走出了工坊的大门,一双天生的小脚儿却是走得极快,很快就来到了那处只有一人看守的库房。 与那看守,她也是认识的,点了点头,她推开门便走了进去。既然是用来制作军官的军服的,此间存放的布料自然也就更加优质一些了。女工进了门,转身关门,哪知道就在此时,突然间,一双大手从她的腰间拢过,一把便拽进了怀里,连带着那房门都差点儿没关上了。 “可想死我了。” 话说着,一张大嘴便忙不迭的在那女工的脸上亲了起来。那女工初时还有些受惊,待听到了声音,反倒是神色一松,摸上了腰间的双手,转过头,香唇便与那大嘴胶合在了一起,蠕动、吸吮,已然顾不上那还尚未从内里插上插销房门了。 四唇相接间,大手攀上了山峰,似要将其握碎一般。另一支大手,则已然忙不迭的在寻找那腰间的束缚,帮助怀中人释放最原始的欲望。 最初的疯狂结束,二人早已是衣衫不整了,紧接着,那汉子将女工一把抱起,大步走到了库房货架的最深处,那里已经有了一堆军服的布料被丢在地上,铺就得宛如是张床似的。 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了近前,将那女工扔了过去,三下五除二的扒掉了身上的几件官服,那汉子紧随其后,便一头扑进了那一片火红之中。此间,阵阵的牛喘,以及压低了声音的“嗯嗯啊啊”,间或似乎还有噼噼啪啪的动静,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汉子将那女工拦在怀中,二人躺在那些多已经打湿了的军服布料上,重重的喘着粗气。 “你这死人,猴急成这样,哪还有半点儿主事的模样。瞧瞧,门都没销上呢,若是让人看见了可怎么办?” “放心吧,外面只有我那堂弟在,谁也进不来的。”话说着,那汉子抚摸着女工白皙的肌肤,大嘴轻咬着那几欲滴血的耳垂:“要不叫我那堂弟也进来,咱们三个再好好玩玩的。” “呸,你是要弄死奴家啊。” 说笑着,那二人似乎又有了感觉,很快便再度拥在了一起,仿佛要将对方融入到自己的身体之中似的。 外间,那守卫依旧守在门口,倒是已经把一只耳朵贴在了窗子上,干渴的口中不住的咽着唾沫,却依旧无法缓解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以分毫。 里面梅开二度,守卫连忙灌了一口装在用来救火的大水缸里的凉水,好压压那份火气。可也就这时候,这一处刻意缺乏必要守卫的库房院门却被撞开了,一众中年妇人冲了不顾前面的守卫阻拦,径直的冲了进来,就好像是认得路似的,直接奔着那正在上演着颠鸾倒凤的库房而去。 “你们干什么,不知道私闯库房是大罪吗!” 守卫顾不得旁的了,抄起刀便冲了上去,哪知道那些妇人竟丝毫不惧。 外间的动静立刻便惊动了内里的男女,听声音,里面似乎还有那女工的婆婆。二人在此处偷情多次,从没有被人发现过,岂料这一次竟然被找上了门来,当即便是一阵抓了衣服往身上裹得忙乱。 然而,外面的那些妇人却是丝毫没有给里面的男女以时间,插销是没有插的,两个妇人拦住了那守卫,其余的便一股脑的冲了进来,正瞧见那主事与那女工正在慌慌张张的穿衣服,就连各自的要害都没有来得及遮住。 “我儿在外拼死血战,你这贱货就是这么对他的?!” 话音未落,为首的那妇人便直接冲了上来,几乎是与此同时,其他的妇人也连忙上来助拳,正是要打这对奸夫**一个好看。 库房的大乱引起了整个军服制造工坊的骚动,此间乱成了一团,主事的几个副手赶来,也是连忙弹压,可是这样的情状,又怎么是轻易可以弹压得了的。 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冯澄世的耳中,面前的王富贵满头大汗,急得已经快要火烧上房了,冯澄世又岂会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连忙赶往军服制造工坊,可是等他赶到时,此间已经人去楼空了。一打听,才知道是那群妇人抓了那队狗男女去军器局找他要个说法,走得却是另一条路。 听到这话,冯澄世当即便是呆若木鸡。他很清楚,这两座工坊是分别位于城内和城外的,他们走得不是一座城门,所以没有碰上,但是这么走上一遭,只怕是全岛都知道了,再也没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这下可坏了大事了!” 正文 第九章 波及(四) “冯澄世,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中左所城的招讨大将军行辕,接到消息,提前将民政事务丢给了卢若腾的那个人员还没怎么凑齐的巡抚衙门,郑成功便连忙乘船赶了回来。 一桩偷情被捉奸在床的风化案,闹得是满城风雨,岛上人尽皆知。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饶是冯澄世竭尽全力的加以安抚,安抚受害者家庭的情绪,惩治那对通奸的狗男女,可是等到了转天,军服制造工坊那里去上值的就只剩下了那有数的男裁缝了,就连基层管事儿的婆子们也都不见了踪影。 “不是奴家撂挑子,实在是我家婆婆说了,这军服制作工坊名声臭了,岛上人都说这是个女营的所在,在这里做工会坏了名节的。” 类似的话,冯澄世早已听得不能再多了。任由他如何卖力的解释,如何赌咒发誓,可是原本还被人趋之若鹜的这一处工坊,现在连一个女工都不肯来,乃至于有些看热闹的已经在四下传播谣言,说是冯澄世真的打算把女营的军妓调来做工,以解一时之急。 这样做,只会作实了军服制造工坊的问题,把原本的个例彻底变成了整体问题。冯澄世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去犯这个傻。但是,女子视名节如生命,这是程朱理学所极力提倡的,他亦是儒家士人,更是深知这个道理,如今已然是被彻底困在里面,不能自拔了。 郑成功能隐忍,但却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他可以把战败的将领处死、可以把亲叔叔的首级砍下来示众、历史上更做下过要杀亲儿子的决定。这些年下来,也就是陈凯凭着多年来的努力才获取了他足够的信任,在信任的范围内一次次的做着看似不可理喻的折腾,因为总能够获得更大收益,才能把这份信任继续积累下去。 此间,郑成功已是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指着冯澄世的鼻子便是直呼其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哪怕是去年的军器局大减产,郑成功对于这位出力甚多的幕僚也多是安抚的态度,少有斥责,最多也就是借陈凯的话来敲打一二。但是这一次,他在乎的根本不是什么军服制造工坊的产能,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文官的事情,他只要看结果就可以了,实在是在于,通奸的是军中将士的女眷和工坊负责的主事,前线将士的家眷和后方的官僚通奸,发生了这种事情,叫那些出征在外的将士们如何心安! “学生一定竭力消弭影响。” “怎么消弭?你是打算把那些没入官府为奴的俘虏女眷拉进来凑数,你不怕那些货色使坏,我还怕她们往军服里埋毒针,加害我军中的勇士呢!” 郑成功正在暴怒之中,这即便是陈凯也未必劝得住的。把冯澄世臭骂了一顿,待火气稍微消了些,他便让冯澄世交卸了军器局的差事,罚了俸禄,回家闭门思过。至于军器局的工作,当然也不能落下,暂且便交给了冯澄世的副手大督造陈启来负责。 这一场风波下来,军器局的其他部门受不到波及,已经是坏事中最大的好事了。但是,军服制造工坊那边,原本能够兴盛起来,就是陈凯靠着不需要培训费用且工资低廉的大批基层裁剪女工,辅以少量工资更高的制版裁缝,凭借着后世成衣制造业的生产模式实现的。现在,那里就只剩下了裁缝,没了基层的裁剪女工,工作方式势必又将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产能方面已然是废了。 如今,明军收复福建全省以及广东半壁,正是扩充兵员以加强地方防御的时候,军服正是紧缺。这时候闹出这等事情来,唯一能够感到庆幸的是,并非是再早两三个月,否则正月前的岁赐都赶不出来,那才叫真正的坏了大事了。 风波,还在持续发酵,尤其是女人本就是生产八卦、传播八卦的生物,很快的,通奸的事情还没有彻底了结,岛上就开始传着另一些关于其他在军服制造工坊或是曾经在那里做工过的女工的谣言,事态大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城外军器局左近的居住区里,依旧是林家的小院,这一遭却是入夜时分,几个刚刚下了职的中年汉子凑在一起,说是凑在一起喝点儿小酒儿,解解乏,但是酒菜上来了,却是谁也没有动筷,整个房间内沉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儿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个汉子拿起了酒盅子一仰脖,就直接灌了进去:“听说城东那边儿,有个女子被那些风言风语逼得投了井了。” “是啊,以前听说书先生说,叫什么来着,人言可畏啊。” “哎。” 他们原本只是想要借冯澄世的那个亲信的错处把冯澄世逼下台,出口恶气,也是为了确保利益,但是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闹大了是果不其然了。 “这事情闹的……” “我倒是不担心这事情会闹到什么份上,洪伯爷都回来了,平息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陈督造那里怕是未必能把这个烂摊子重新收拾起来,等到国姓爷的气儿消了,弄不好那姓冯的就又要被重新启用了。” “不会吧,不是还有参军呢吗?” “广东已经收复了,参军还回得来吗?” “……” 这无疑是个更加现实的问题,想当初他们这支明军只有一个府外加上几个县的地盘时,陈凯就在广东节制一方。如今,福建全省光复,郑成功的精力都要用在这八闽之地以及对周边的江西、浙江两省的攻略上面,广东势必难以顾及,再加上那里的政治形势复杂,就更需要陈凯的坐镇了。 一省光复,福建大体还在明军的掌控之中,但是暗流涌动,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很快的,陈凯也收到了福建方面的消息,有郑成功的公文和私信,也有来自于其他人,这里面,自也不乏包括陈启,以及军器局的几个老下属的问候。 “这群家伙,当初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他们了。” 摇了摇头,陈凯也不好说些旁的什么来着。那事情,说白了还是官办军工企业内部官僚和工人阶级之间的矛盾激化造成的,若是换做了承平,换做了没有陈凯这么个人物,只怕也未必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那些工匠们也不太敢反抗。如今,倒是他的福利政策把这些人的心理底线抬高了,使得他们对于压迫有了更加强烈的反抗意志了。 “也许,没那么简单。官僚专制,就好像是一座大坝摆在那里,任何暗流都难以冲破。可若是大坝松动了,就像是冯澄世的改弦更张,开始恢复福利待遇,这般示弱了,就无形的给予了潜在的反对者们以实力不济,大厦将倾的信号。结果,撑住了,大坝之内就会恢复一潭死水的状态,若是撑不住了,就像是现在这样,甚至是更加严重的后果。” 对于冯澄世,陈凯很清楚,从郑成功任命其人接替他军器局的差遣的那一刻,两个人就必然会存在着隔阂。这与叶翼云的情况不一样,首先叶翼云的潮州知府当初是陈凯极力相让出来的,而且叶翼云其人,虽说是有些狂傲,但本质上却是个正人君子,否则也不会与陈鼎那般方正的儒生相交莫逆。而冯澄世那边,陈凯与其倒是见过几次,算不上那等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之徒吧,可是能够教育出冯锡范那样让人不省心的,只怕也未必是个善茬儿。 相较这些可能未来会成为对手的存在,陈凯倒是对那些工匠们并未明言,但却依旧被他看得通透的抗争更感兴趣。作为体制内的失意者,向外借力是最少不了的。只是陈凯那感兴趣的点,却还是在于工匠们的反抗并没有表现在破坏机器上面,而是设法换掉让他们过不得好日子的官僚。 “对了,军器局还是个手工业工坊,差点儿把这个忘了。” 笑过之后,陈凯仔细想了想这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预测了一番可能会进一步造成的影响,暗骂了一句“一群笨蛋多事,坏了女性参与工业化大生产的名声”,但却还是就着陈启的问候和请教,把想法写了一番。 “既然冯澄世已经在迫不得已之下用了我的办法,那么这个仇算是已经结下了。既然如此,那就照顾照顾那些不懂事的老部下,稳定住了那些基本盘,腾出功夫来再好好教教他们到底该怎么运作才能在合理的范围内确保应得的权益。” 书信,是快船运到香港,再由香港转呈过来的,现在也将由那里转呈回去,以后会如何发展,也将会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暂且不急。此时此刻,陈凯已经和郝尚久的大军回师,两部兵马实现了对惠州府城的合围态势。 正月里,经过近半个月的休整,几乎是与李定国的大军同时,陈凯也分别派出了几员大将出击。 战事,是如摧枯拉朽一般。广州落入明军之手,藩兵和来援的八旗军几乎是全军覆没,这样的震撼,使得周边县城里的绿营不是闻风而遁,就是望风而降。如,从化、龙门、增城、东莞等县都没费什么力气。 倒是郝尚久那边,毕竟名气没有李定国、陈凯那么响亮,还是个刚刚反正的前绿营总兵,叛将总是被人瞧不起的,而且那些原本级别差不多的武将也不愿意日后给他这么个曾经的同僚打下手。是故,从兴宁、长乐开始进攻,龙川、河源两县都是费了极大气力的,就算是抵近到惠州府城城下了,守军也依旧是没有什么动静,倒是惠州府城以西的那个博罗县城,还是沿着东江过来的陈凯带人拿下来的。 大军包围了惠州府城,将城内的惠州镇和新安镇两部绿营困在其中。虽说,明军的兵力优势也没有多出多少,而且还分散了开来,但是这支清军已经听闻了广州府那边的战事,早已是丧胆了,哪里还敢出城邀战。 中军大帐,陈凯带来的柯宸枢、沈明、李建捷以及这四镇的并非正在值守的总兵、副将、监督、监营们,这些人从柯宸枢以下坐在了左边的座位,而郝尚久带来的部将们则与其一同坐在了右手边的座位上,忠目汇聚于上首的陈凯那里。 郝尚久和李建捷都在李成栋那里一起混过,实在的熟识,陈凯这次带他来,也就是安郝尚久之心。前几日刚刚回师,是这般落座,随后的几日里郝尚久都是和柯宸枢、沈明他们混坐一起的。直到今天,因为是众将聚齐,还有监督、监营们在场,就重新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 众将行礼、落座,陈凯环顾一周,也不多说些有的没的,便直接开诚布公的说道:“攻城的事情暂且可以扔一边儿上,等红夷炮到位了,也就没有悬念了。今天的军议,乃是要说国姓那边刚刚送到的公文,诸君应该也都看过了吧。” 那份内容的公文,不是发给陈凯一个人的,而是诸如柯宸枢、沈明、李建捷以及监督、监营他们都接到了的。陈凯直言不讳,众将亦是点头回应,只有郝尚久那边似乎还显得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从隆武二年腊月国姓在安平焚衣起兵至今,我军已经收复了一个半省的沦陷区。地盘大了,这规矩自然也是要立起来。国姓这一次规范镇协监督、营监营和督阵官的职衔,辅以监纪,记录功罪,另设饷司,便是如此。等那些监纪官们到了,好生配合,方能更好的确保军法军纪的执行。” “抚军说的是,末将等受教了。” 控制区在去年的下半年急剧扩大,众将分镇各处,郑成功便决定完善监军制度。按照原本的制度,乃是镇、协一级设监督,营一级设监营,也就这样子了。至于粮饷,都是由郑成功幕中相关的幕僚负责。而那督战队,则基本上都是由各镇、协、营的主将的亲兵队来代行。 现在不一样了,按照新的制度,监督、监营还是老一套,但是新设了督阵官来直接管理督战队,出战授铁竿红旗一面,书“军前不用命者斩,临阵退缩者斩”,副将以下,先斩后报。粮台也要分到各镇去,但是由专门的独立于军镇的饷司负责,同负责记录功罪的监纪一同随军征战。 陈凯看过了公文,大致的意思也是明白了,这些监督、监营、督阵官、监纪、饷司什么的,大致就是后世的旅、团政委,督战队队长,军法官和军需官。另外郑成功还任命了督运都督翁天佑为总理监营,都督郑德、原正兵镇总兵官陈勳为左右协理监营,直属于招讨大将军行辕,由此形成了一套自上而下的监军、军法体系。 在广东,按照郑成功的公文描述,这些监督、监营什么的首先要向陈凯负责,再向总理监营负责。而陈凯在招讨大将军行辕的差遣也已经改为了广东总制,全权负责郑氏集团在广东的军政事务。 众将久在郑成功麾下,自是明白,当即齐声附和。而郝尚久那边,慢是慢了一拍,但也没有闹出什么反对意见来。 会后,陈凯将郝尚久留下,对其解释了一番郑成功的用意,以及其人作为头一个带领大批绿营反正的高级军官,千金买马骨还是要的,所以无需担忧那些人会对他如何,只要听话,荣华富贵最是少不了的云云,以为安抚了一番。 事实上,最初陈凯与郝尚久之间的协议里是没有这些的。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是郑成功要完善制度,对反正了的郝尚久所部也加派了监督、监营等一应军法军纪人员。郝尚久对此肯定是心怀不满的,奈何现在形势比人强,郑氏集团的实力暴涨,他夹在潮州、广州两面之间动弹不得,外加上早前也已经确定了是日后跟着陈凯开工的,以及降来叛去的次数太多了,估计郝尚久自己也觉着就算是再改换门庭都不会有人愿意信他的了,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对此,陈凯心知肚明,却也并不明言,只是以即将在新一轮的扩军中担任更大责任的李建捷作为榜样,安抚一番,也就足够了。 这一日,就在会议和围城的气氛中度过。但是到了晚上,惠州府城那边似乎有些动静。陈凯被卫队长唤了起来,披着衣服眺望了城池方向片刻,便打着哈欠,回到帐篷里继续睡觉去了,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 正文 第十章 波及(五)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就已经来了消息,说是城内的清军为了投降和死守的方略分成了两派,在昨天晚上四下串联,大大出手。结果,到了今天,一部分降明派控制了西城门,邀请明军入城助剿。 这可能会是一个陷阱,但是陈凯闻讯,还是派出了郝尚久率领所部精锐,另外由护卫前镇总兵官沈明率领本部兵马协助,直扑惠州府城。 郝尚久知道,沈明是郑鸿逵的部将出身,而郑鸿逵正是陈凯的岳父老泰山,此人自然是陈凯的嫡系部将。二人统领兵马在带路党们的带领下杀入了惠州府城,随后从内部强攻各门,放更多的明军入城,明清两军在城内的兵力对比迅速的倾斜,没过多久,城池就彻底沦入了明军的掌控之中。 控制了城池,陈凯却也没有入城,在彻底平息了城内的混乱后更是将柯宸枢和沈明的部队都调出了城来,只留郝尚久的部队在城中镇守。 这是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对此,郝尚久也是松了口气,亲自出城面见陈凯。庆功宴当然是在陈凯驻扎的城外大营举行,席间,郝尚久那边将搞清楚了的城内情况当说笑话似的讲给了陈凯。 原来,城内的降明派和坚守派并不是按照镇的单位划分的,并非是某个镇就是某一派。无论是新安镇,还是惠州镇,内部都有抱着这两种思潮的将校。广州的消息传来之后,这种分化就产生了,但是坚守派还是占据绝对优势,毕竟清廷的实力还是摆在那里的。明军临城,降明派的势力就开始不断膨胀,双方之间的争吵在镇内和联合军议上不断爆发,两镇的同派系也在私下串联。到了昨天晚上,一个守军将领因病去世,结果被有心人传为了是遭到了另一派的暗杀,双方便大打出手。 “这两镇的军官,也是蛮有意思的嘛。” “抚军在西,末将在北,南面是大海,东面是潮州,广州一战之后,那些绿营兵都吓破胆了,就想着怎么活命了。” “是啊,得活命啊。” 笑过,便不再拿此事当回事了。在城下停留两日,大军开始启程西撤,退回广州府地界。 按照去岁的约定,郝尚久所部占据包括惠州府城在内的惠州府西部、北部的六个县——归善、博罗、河源、龙川、长宁、和平。这其中的前四个已经在明军之手了,而后两者,郝尚久一直没有余力,不过现在倒是可以出兵开始夺取了。 郝尚久所部占据惠州西部,原本控制的长乐、兴宁、程乡三县便划归给了张进。这项交接在郝尚久夺占河源县城后就已经开始了,陈凯将这三县以及惠州府中部的永安县和潮州府北部的镇平、平远、大埔三县,一共七个县的地盘全部交给张进负责,由此人率军防御潮州北部以及惠州府东北部地区。 剩下的,便是潮州府中南部各县以及惠州府的海丰县。陈凯任命忠勇侯陈豹为镇守潮州总兵官,改原潮州城守协副将洪政为南澳镇总兵官,只待二者交接了防务,整个广东东部地区的军事防御布局就算是彻底完成了。 大军返回的路上,陈凯回想着近期郑成功的书信,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仔细回想,想了好半天才猛的想起来,现在正是二月,好像历史上就是这时候郑成功改中左所为思明州,并且设六官以便于施政。 但是现在,思明州郑成功没有提过,六官的事情也没有,倒是监督、监营、监纪、督阵官和司饷提前冒出来了不说,郑成功还设立了福建巡抚衙门,将民政事务全部交给了文官来负责。 这一前一后,看上去互不相干,但其实不过是战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变化而进行的应对罢了。 后者不提,至于前者,主要还是因为当时郑成功手里只有海澄县城以及包括中左所在内的沿海岛屿,但是大军所向,已经不仅限于闽南和粤东了。大军征战福建,分兵广州、浙东、南直隶,一个福建巡抚衙门是绝对不够用的。为了加强对大军的控制,就必须要建立起更加行之有效的官僚体系才行。 来到这个时代多年,陈凯也在官僚系统里摸爬滚打了多年,行政、军务方面都有着不小的建树。思前想后,他也觉得真的需要一套更加行之有效的制度才能确保组织力、执行力的强化。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有些东西一旦拿出来,就势必会吓到太多人,由于恐惧,这些人会团结在一起来消灭恐惧,而陈凯现在还没有同时面对那么多对手的实力。 “现在,还不是时候。不对,我是有办法可以使更多人心甘情愿的登在我的战车上的,没必要个个都像对付郝尚久那样的威逼利诱。” 脑海中如是想来,陈凯坐在马车上,颠簸着,大军进入了广州府的地界。 相反的方向,一队骑兵正在向东奔驰,他们的目的地是海丰县城,到了那里就可以使用潮州府的驿站,然后一站站的走下去,按部就班的将惠州府城收复,广州一战大致抵定的消息送到郑成功的手中。 惠州府收复,露布飞捷,消息在骑队驶过的所在由线变面,飞速的传开了。郑成功这时候已经回了福州,倒是中左所那边率先得到了消息。不过这时候,中左所那里,却没多少人关注这事情,因为洪旭不光是回来了,而且是带着刀子回来的。 军服制造工坊的通奸案爆发,岛上谣言四起,连带着工坊都陷入瘫痪了。郑成功收复福建期间,洪旭被调到了福州府坐镇,因为闽江乃是明军的枢纽,大军的粮饷都要靠着那一条江来输送,所以郑成功必须派遣最信得过的人物坐镇,方能确保万全。 从去年的风卷残云开始,洪旭的工作一直很忙,忙得往往到了通宵达旦的地步。直到近期,战事稍显平缓,各府县主要的工作也从军事征服变成了安抚赈济,随着那些诸如卢若腾、叶翼云之流的文官开始承担起更大的作用来,他的工作强度才总算是得到了缓解。 然而,似乎是老天爷不打算让他安生了,中左所的乱子一出,郑成功走了一遭回来,就直接把他又派了过去。而这洪旭上了岛,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对狗男女浸了猪笼,并且将冯澄世的那个亲信的一家拉出去斩首示众。 消息,在有意识的宣传下很快就传遍了全岛。紧接着,洪旭张榜告示,任何与军中将士家眷通奸者都要按照此例执行,同时派人抓了几个长舌的妇人,以诬人清白,以致死伤为由,当众拔了舌头。 原本,这样的风波,想要平息下来,总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哪里知道,洪旭回来就没打算是来安抚平息的,他要做的就是维稳,一把刀子震慑住任何的蠢蠢欲动。越是乱麻,就越是要用快刀,他是想得最明白的! 洪旭的严刑峻法迅速的震慑住了岛上的骚动,很快的,伴随着风波迅速平息下来,陈启就着军服制造工坊的事情也做出了积极的应对。 “军服制造工坊恢复生产,有意者可报名。若有居家工作需要者,也可以缴纳抵押金,领取布匹和纸模居家裁剪,上交鉴定合格后领取加工费;也可以从工坊购买布匹,领取纸模,上交鉴定合格后退还布匹货款,领取加工费。有意者可到军服制造工坊大门前申请,优先有工作经验者,多做多得。” 组织了人手,敲着锣,于城内城外走街串巷,宣传着这两种全新的工作方式。就像是夜里打更似的,宣传的汉子敲着锣,卖力的呼喝着。只是碍于偷情捉奸案一出,军服制造工坊的名声已经不太好了,任凭着他们如何卖力气,也没有妇人真的出来问询一二,但是在那些门后,却依旧不乏有窃窃私语者。 “真若是能在家做工,那倒是件好事情呢。” “是啊,那里的裁剪女工一月下来,用心做的话,不比一个男丁赚的少。” “就怕和那工坊沾了边儿,会坏了名节呀。” “切,名节是看自己守得住守不住,哪个敢乱嚼舌根子,直接告到洪伯爷那里,拔了她的舌头!” “……” 军服制造工坊的裁剪女工,虽说是辛苦,但是收入不菲,最起码比那些什么帮人洗衣服、缝缝补补什么的赚得多得多。而且,还是军器局的营生,从陈凯到冯澄世,对于工钱一事上都是看得极紧的,少有被克扣的现象,落到手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银子和铜钱。如今,碍着的无非还是那件腌臜事儿的影响,少有敢轻举妄动的。 陈启那边做出了应对,林正中的小院里,几个汉子围坐桌前,将这桩事情细细说来,赞叹了一番洪旭的手段,很快就转到了当前的要务之上。 “参军没有给咱们回信啊。” “没必要给咱们回信,那个陈督造才跟了参军多久,这么帮他,自然是要帮着站稳了脚跟,受益的还不是咱们。你说,还用给咱们写信吗?” 比之其他人,汤全有倒是看得更明白些。很快的,军服制造工坊那边便开始有女工报名,有的是交了抵押金领布匹拿回去做,有的则是干脆买了布,拿回去按着纸模做好再送回来抵价,还有的干脆就是直接回来上工的。渐渐的,工坊的产能在一份份的申请和返工潮的接踵而至也渐渐的得以恢复。 洪旭严厉的目光注视,外加上军服制造工坊的全新用工方式,风波渐渐的得以平息,一切都在恢复正轨。唯有,冯澄世那边,似乎成了这一次的风波的唯一受害者。 “父亲大人,打听到了,最先回去返工的都是军器局的工匠的家眷。” 这样的结局,冯澄世回到家时就已经猜测到了。倒是冯锡范,还显得很是咬牙切齿的,恨恨的样子就好像是恨不得食谁的肉,寝哪个的皮似的。 “陈启有几斤几两,父亲大人最是清楚,这招数,肯定是陈凯教的!” 话说到此,已经无需把言下之意说得明白了,这双父子二人早已是心有灵犀。值此时,冯锡范还想再说些什么,反倒是冯澄世却摇了摇头,示意其子无需再多说下去。只是那眉宇间时而闪烁过的恶毒,却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几家欢喜几家愁,失势者自然是心怀不满,而作为这一遭的受益之人,陈启却是份外的轻松愉悦。 想当初,他是郑成功派到军器局来辅佐已经开始掌管地方事务的陈凯。那时候,陈凯一边顾着军器局,一边还要管着民政,尤其是广州攻略和死守中左所期间,对于此间的事务基本都是丢给了他来处理,最多就是把着大方向而已。 对他而言,虽说是累了些,但是实权在握,总是有一份意气风发在里面。直到陈凯失踪,冯澄世接掌,这位冯参军确是从未为难过他,也很看重于他的意见和建议,但是冯澄世只有已经膨胀到了几近于今日规模的军器局的差事,最多就是给同在中左所的郑成功出些主意,日日在此,他便再无当初可以自行其是的日子了。 隐忍,是必要的,因为陈启很清楚,他在郑成功心中的地位是没办法和冯澄世相比的。毕竟他是姓陈,却不是陈凯。不过,这不代表他会什么也不做,如今冯澄世失势,哪怕只是暂时的,也须得抓紧机会,而那一封写给陈凯的问候,既是请教,更是一份投名状。 “报告督造,军服制造工坊那边已经返工过半了,估计出不了这个月,产量就能基本恢复过来。” “嗯,尔等做得很好,这些银子且拿下去分了。接下来,须得继续努力,那里的烂摊子恢复过来,本官还会重重有赏。” “谢督造厚赐。” 挥退了手下还在为此奔走的亲信们,陈启坐在公事房里,细细的盘算着军服的产量,更须得估量着大军的所需。 “福建的扩军步子暂时怕是跟不上,不过国姓爷那边应该也不会操之过急。陈抚军那里,好像也提过扩军的事情,这又是一笔。嗞嗞,对了,还有南直隶那边的陈伯爷和张侯爷,那里的兵也不少,不过鞑子在那里屯集重兵,应该没那么容易上岸扩军的吧。” 正文 第十一章 波及(六) 经过了半年的征战,广东、福建两省基本光复,战事也趋于平缓。在去年,郑氏集团除了这两处之外,尚且经营着南直隶的战场,那里先有定西侯张名振、兵部侍郎张煌言所部的明军先后于永历八年的正月和三月进入长江,突破江防,打击沿江清军,同时接应可能会如约而至的西南明军主力。 两次之后,饶是在崇明屯田,军中粮草亦是不足。为此,张名振先是到温州购粮,随后又南下中左所与郑成功会面,请援。而为了支援张名振和张煌言在南直隶的作战,郑成功派出了忠靖伯陈辉率领五千水师、一万陆师北上,借助于这支生力军的战力来继续扩大战果。 九月初六,大军抵近上海县城城下,城内百姓“有执梃而阻遏官府者,有包戴网巾者,有讹言惑众者,有恐喝官府者”,几如累卵之势。若非江宁巡抚周国佐火速领兵来援,以屠城相威胁,否则这座县城便会就此易手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没能拿下上海县城,明军却也没有就此返回。舰队北上崇明,于九月二十六举行祭江大典,准备进入长江,一时声势颇盛。 但是,随着舰队的开拔,陈辉所部那边,由陈辉的旗舰升起了大纛。这是主帅的身份象征,陈辉此举,是俨然以主帅自居。为此,张名振要求陈辉降下大纛,陈辉则执意不肯,两人话不投机,舰队遂于濠头分裂,陈辉就此率所部南下。 这一遭,陈辉并没有直接返回福建,而是在浙江海域游荡,逗留于温州、台州、宁波三府沿海。而张名振那边,到了腊月,也就是江门之战前夕,突然率领舰队自崇明出发,进入长江。此次比前两次又深入了一步,舰队于腊月十八直抵南京城外的燕子矶,气势恢宏的南京城和巍峨耸立的钟山,近在咫尺! “横江楼橹自雄飞,霜仗云麾尽国威。 夹岸火轮排叠阵,中流铁锁斗重围。 战余落日鲛人窟,春到长风燕子矶。 指点兴亡倍感慨,当年此地是王畿。” 苏州府常熟县红豆山庄,略显昏暗的书房里,钱谦益诵过了这首诗,旋即点头称赞道:“张苍水的诗,总有一份雄浑气魄在里面,寻常儒生是比不得的。” “牧翁言之有理,亦是苍水久历军中,昔年在四明山结寨、而后入卫舟山、再后迎战虏师、南下闽海,到了今时今日,已有多年了。” 对座的,乃是浙东士人黄宗羲。此人,乃是东林七君子之一的黄尊素的儿子。其父在东林,素来是与汪文言并称的两大智囊,阉党修东林点将录,其人是为天空星急先锋山东道御史黄尊素。这样的人物,等到阉党在党争中大获全胜,东林群贤成批成批的被投入诏狱之中,其人便被害死狱中。等到了崇祯即位,东林党反扑,黄宗羲在廷上锥刺许显纯、痛击崔应元,拔其须归祭父灵,由此变得了“余姚黄孝子”的美名。 南明以来,黄宗羲先是在复社与马士英、阮大钺作难。等到弘光朝覆灭,他便与浙东士人共同参与鲁监国朝的建立和维持。再到江上师溃,黄宗羲领变卖家产自行募集的世忠营兵败乍浦,退入四明山锡杖寺,其部因骚扰百姓而被山民聚众烧死在寺中,而他当时因事外出才得脱此难。 自此之后,黄宗羲参与过赴日乞师之事,但绝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处于潜伏状态,暗地里为明军搜集情报,联络士绅,由此便与钱谦益有了联系。钱谦益组织抗清,于浙东的很多事情都有黄宗羲的参与,二人相交莫逆,甚至等到钱谦益病故,临死前还要求黄宗羲为他作墓文,结果还是因为钱谦益的儿子改请了旁人代笔,才没能成行,但是黄宗羲还是在第二年做了首哀悼钱谦益的诗文,其中“心期末后与谁传”之句,指的就是他们那些年密谋抗清,但却不便大肆宣传的旧事。 “舰队抵近南京,并且在上元县的朱家嘴焚掳江西粮船,这已经是多年来王师距离南京最近的一次了。” “只可惜了,西南的王师还是没能赶来。” 张名振、张煌言的舰队抵近南京,极大的震动了清廷的江南官场。为此,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和江南汉军提督管效忠统领大军,方才将明军驱逐。至永历九年正月初,明军已退回了崇明那里。 说起来,这三入长江之役,钱谦益是背后的策划者,凭借着与郑成功的师徒关系加以劝说,随后由为姚志卓组织了一支军队助战。而黄宗羲那边,于浙东积极联络张名振的舰队,张名振为此还派人从天台登岸,前去联络黄宗羲,以便于在浙东造起更大的声势,结果来人被清廷抓获,黄宗羲被按图索骥,东躲西藏。 原本,黄宗羲在这一次是躲藏深山,为此还赋诗以“只将苦字啼宛转,落尽荒村寒食花”道出他避入深山荒村时的心情。但是,今时不同往日,闽粤两省的巨变传来,他便不得不冒险前来见一次钱谦益,为的就是在局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的情况下,商讨清楚下一步的方略。 回师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于二人,无非是感叹一番罢了。当前的局势发生大变,福建的风卷残云,钱谦益是很早就得到了消息的。震惊,自不待提,结果哪里知道,这股子劲儿还没过去呢,广东的大捷也传来了消息,无论是那些消息灵通人士,还是清廷的官府,都在异口同声的说着,说是李定国和陈凯在广东回师,一战歼灭了尚耿二藩和朱马喇的八旗军! “牧翁,那陈凯陈竟成,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黄宗羲近期还在东躲西藏,对于消息的详情远远不比得钱谦益这个东南文宗领袖。说是交换了彼此的情报,实际上就这一次的情况,更多的还是钱谦益将他了解到的情况说与了黄宗羲,直引得黄宗羲很是惊叹了几番。 “梨洲此言亦是老夫听闻这些事情时的感受,借着假议和摧垮了福建的经济和鞑子的统治,大木就可以一脚直接踹塌了整个福建。这边的事情还没完,他又带着几万人跑去了广东,配合那位西宁王又打出了那样的大捷。国朝当今最负盛名的两位名将都能与其配合无间,这样的文臣,何止是叹为观止啊。” 长叹了一声,钱谦益却无半点儿疲惫,有的反倒更多还是面上的红润,因亢奋而起的红润。 “这几年,国朝总算是缓过些劲儿来,不复鞑子刚入关时被按在地上毒打的那般情状。那位西宁王,老夫是没有亲见过的,但是大木却是老夫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如今更有那陈竟成,虽是没有什么功名,但却是身负难得的才具。国朝,中兴有望啊!” 话至此,已是老泪纵横。多年的忍辱负重,总算是看到了希望,却也不由得钱谦益稍显失态。 “学生记得,牧翁曾见过那陈竟成?” “正是,永历五年时,他特特从福建赶来,与老夫商议楸枰三局的事情。” 回想起那段旧事,钱谦益却似乎从中看出了一些端倪来。当年,陈凯对于楸枰三局的态度大致是肯定的,但是一再强调要加强东南明军,确切的说是郑氏集团的实力。钱谦益当时也确实是这么做了——联络货源和倾销的渠道,变卖收藏和产业以襄赞军需。就他看来,陈凯是有私心的,而这个私心与他正是不谋而合,才有了合作的基础。可是现在回头再看,却好像是陈凯已经预料到了楸枰三局的不顺遂,以及郑成功和李定国在闽粤两省的努力,着实让人费解。 “或许是我想多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怎么会有未卜先知的人。” 心中如是想了,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面上没有丝毫流露,钱谦益只是就着黄宗羲的兴致继续说了下去:“与陈竟成详谈数日,此子的见解,颇有值得深思之处。老夫当时也很惊奇,惊奇一个童生竟会有这般的才具。等到此子启程返回福建了,老夫亦是与河东君言及:陈凯此子,绝非是池中之物,迟早是要翻云覆雨的。现在看来,可不是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牧翁目光如炬,学生佩服。” 如今的局势,虽说依旧是清廷控制着中国大半的省份,尤其是最为菁华的江浙,依旧是牢牢的掌握在清军的手里面,但是两个省转瞬间就收复了,清廷不光是丢了两个省的地盘,更是损失了大量的有生力量。战局,已经不复是明军总体死守、偶尔反击,清军占据主动的过往了,或许还会出现一些僵持,但是情势的转好,以及对全国抗清运动都将有着极大的鼓舞。 相谈间,二人又提及了一些关于他们认识的那等心向明廷的士人们对此的振奋。越是这么聊下去,就越是觉得形势一片大好,收复更多的失地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云云。兴奋之处,甚至免不得要让院中把风的柳如是弄些酒菜过来,畅饮一番,赋诗几首,方才能宣泄胸中的豪情。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二人对饮,亦是一番畅快。但是斟酌了几杯过后,黄宗羲却不免提及了一些事情来,当即便引起了钱谦益的深思。 “牧翁,大前年,西宁王转战广西、湖广,素来都是与那位秦王殿下配合的。这两年,到好像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似的,全心全意的要和国姓联手,就连去年进攻肇庆失败了,也没有因此而改弦更张,依旧是要进攻广东,最多也就是换条路径罢了……” 黄宗羲的言下之意,钱谦益当然明白,当初姚志卓回来时就曾与他提过贵阳亲王府的奢华与安龙行在的残破之间的对比。孙可望似有不臣之心,而郭之奇、连城璧等人开始好像连带着李定国也不太搭理的,可是到了去年,却是倾尽全力的从旁协助,态度如此转变,对于他这等久沐党争之人,已经不是什么蛛丝马迹那么简单了,实在是明明白白的摆在他的眼前。 孙李不和,所以李郑联手。朝中、军中,现在是秦藩和保皇的李定国派、郑氏集团之间互相制衡。若是在朝中,钱谦益或许还会觉得这里面是有上下其手的余地在的,可是身在江南,对于偏居于大西南的明廷,他却只能感受到也许内讧在即的担忧,别无其他。 队,怎么站,这其实根本不用考虑。问题是在于,当前的大好形势,若是被内讧耽误了,钱谦益总觉得这对于他的洗白是存在着不小的影响的。但是,楸枰三局乃是他后半生的心血所系,而现在的情况,战略或许还有机会成行,可是问题在于双方的矛盾,以及永历朝廷那边的处境,却是不由得他不去深思的问题了。 “也许,不能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位秦王殿下的身上了。” 思前想后,钱谦益从来不是傻子,如是说来,显然是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了。但若是想要让他直接说出废止楸枰三局的话来,却也并不现实,至少就现在看来,没了孙屠户,还有李屠户,李定国的大军北上江西,然后顺江而下与郑成功汇合,乍看上去,似乎胜算好像比之前的计划还要大上一些。 “梨洲,可能这一遭,还需要令弟往金华走上一遭。” 近期,却是没有什么由头去金华。不过,当年舟山之战,钱谦益就请黄宗羲的弟弟黄宗炎代为前往金华,去劝说金华总兵马进宝反正。结果嘛,自然是马进宝敷衍了事,并且在舟山失陷后跑到温州三盘狠狠的踩了鲁监国朝一脚。 马进宝其人,本就是流寇出身,对于明廷没有一丝一毫的忠诚可言。奈何,钱谦益对其人却是份外看好,黄宗羲不太理解,但也是把话应了下来。只是这时候,钱谦益脑海里面想着的,却是更多的似乎可以劝说的人物,比如江西巡抚蔡士英、比如浙江提督田雄、比如定海总兵张杰,等等等等。 “对了,这事情,须得与大木商量好了。另外,协调西宁王和大木的两支大军的工作,陈凯应该也可以胜任的。” 正文 第十二章 波及(七) 新的棋局,在钱谦益的脑海中逐渐形成,这等以全国为棋盘,落子无悔的感觉,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兴奋。 这其中,各部明军的战略方向乃是其一,另外钱谦益还在谋求策动更多的清军反正,这样一来,不光是明军的损失可以降低,同时还可以以着最快的速度来收复更多的失地。毕竟,陈凯在福建的作为,是几乎不可复制的。 想要策动的人物,多是手握重兵的大将以及地方上位高权重的人物,且这些人物与钱谦益都有着一定程度上的交情。即便是暗示不成,那些人也不至于把他告上清廷,总要在打击清廷的同时保全自身才是完美的潜伏。 天秤座的钱谦益在追求着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如此,当今天下,清廷在长江以南最为位高权重的文臣洪承畴,虽说钱谦益与其也有些交往,但是策反的诏书是万万不敢用在这等狠人的身上的,否则就没办法平衡了。 永历六年,李定国两蹶名王,尤其是衡阳大捷中更是斩杀了清廷的敬谨勤王尼堪。尼堪被诛,然而,由于冯双礼和马进忠两部的合围约期不至,导致八旗军主力逃出生天,并于转年的三月在宝庆府的周家铺一战中击败了秦王孙可望的驾前军。 但是,这一战清军虽胜,但却只是一场险胜。败退的驾前军兵员损失不匪,但参战的八旗军则同样是承受了不轻的伤亡才勉强击败了对手。以至于,在大战之后,清军也没有能够进一步的向贵州方向推进,明军依旧控制着辰州、靖州、沅州、武冈等战略要地。从去岁李定国的诱敌深入,到孙李不和,李定国远走广西时屯齐先后接盘的衡州府和永州府,清军到了这一战之后,也仅仅只是夺回常德、长沙、宝庆、永州等湖南东部的中心城市,双方在常德、宝庆一线继续进行着拉锯,地势有利的湖南西部仍然牢牢的控制在明军的手中。 那一战之后,双方看似在湖广进入到了对峙状态,但问题在于,明军的驾前军终究是以汉人为主,汉人庞大的人口基数是以八旗所根本没办法比拟的。换言之,前者虽然只有西南的云贵,但是恢复速度上却远比聚居于北京城,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外加上包衣奴才,这些都算在一起也就几十万人的满清要强得太多。 衡阳大捷和周家铺之战,两战下来,八旗军依旧强悍,但却不复当年初入关时的锐气。是纸醉金迷、是女色蚀骨,是关内的花花世界,其实说到底了,这世上无论是游牧民族、渔猎民族、还是农耕民族,乃至是后世的工业化社会,真到了玩命的时候,总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于满清,八旗军在辽东苦寒之地,自然是战斗意志坚决,因为不战斗或是打输了,没办法“抢西边”,他们距离饿死就不会有太远了。而入了关,富贵荣华,哪怕是底层的旗人也有铁杆庄稼,没有了饿死的威胁,自然是免不了要惜命些的。 此消彼长,尤其是在于汉人的人口基数过大,清廷的权贵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乎,仅仅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清廷便任命了已经61岁的降清汉臣洪承畴为“太保兼太子太师,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五省,总督军务兼理粮饷”,并且严令“吏、兵二部不得掣肘,户部不得稽迟”,摆出了一副用人不疑的态度来。 说起来,洪承畴在崇祯朝降清后,始终不受重用。直到皇太极病故,多尔衮当权,才决定用此人之法入关,但却由于吴三桂的降清而弃用。等到清军拿下了江南,须得派遣得力汉臣镇抚,洪承畴便受命招抚江南。但是,凡满汉大兵、直省经制官兵各有统领,洪承畴只能“会同固山额真叶臣及督抚镇等官调遣约束”,军事上进止机宜,“密与平南大将军贝勒勒克德浑参酌施行。”这就是说洪承畴实际上还要听从贝勒勒克德浑的指令,地位最多与八旗固山额真叶臣相等。 不可否认,洪承畴在江南的招抚工作很是成功,为清廷有效的抚平了江南的局势。可是等到一切结束,就再度调回了京城。直到这一遭,在意识到八旗军的问题后,清廷决心改变过往策略,“以汉制汉”。 “抚镇以下听其节制,兵马钱粮听其调发,一应抚剿事宜不从中制,事后报闻。满兵或留或撤酌妥即行具奏,文武各官在京在外应取用者择取任用,升转调补随宜奏请,吏兵二部不得挚肘,应用钱粮即行解给,户部不得稽迟,归顺官员酌量收录,投降兵民随宜安插。” 清廷将这五个省的人事、行政、兵权、财权一并交托在了洪承畴的手里,临行前,顺治更是设宴饯行,赐宝马、宝刀,信重已并非是当年可比了。但是,等到洪承畴抵达湖广时,所见者亦是满目疮痍,清廷在这里的统治彻底崩溃,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清季以来,明清两军于湖广拉锯已逾十载。明军有本地明军、各省援军、大顺军、忠贞营、大西军的秦藩、西宁藩,比比皆是;而清军一边,本地绿营、外省赴援绿营、三顺王、续顺公、济尔哈朗、尼堪们率领的八旗军,亦是从未少过。大军过境,民不聊生,白骨青磷,荆棘千里,清廷在此地早已是入不敷出。 更要命的问题在于,由于明军在永历六年发动的大反攻,使得他们在西南战场和东南战场皆损失了大量的兵员,这里面有八旗军,更多的还是绿营。等到洪承畴抵达湖广时,兵力不足的现象非常之严重,当前的对峙状态无非是多罗贝勒屯齐率领的那支八旗军主力的虚火儿尚在,外加上周家铺一战后他们当前面对的明军也需要恢复实力,湖广的战局才得以继续维持下去。 永历九年三月十二,洪承畴正式在湖广南部的长沙府开府。经略衙门的大堂上,洪承畴高踞其上,身后,一左一右,笔直挺立,虚扶刀把的却是两个大内侍卫,一个叫做张大元,一个叫做王辅臣,是为顺治特别派来保护他的。同时,自然也少不了监视的意图在。 大堂之上,俱是文官分坐左右。湖广郧阳巡抚胡全才、湖广左布政使黄志遴、长沙分守道吴正中、长沙署理知府张道澄、长沙府湘潭知县刘见龙、衡州府常宁知县朱瑛、郴州府桂阳知县杨正萃,以及诸如蒋应泰、郝宗福、史宗尧、吴弘道、陈元璐、宋成名、周师忠、陈宏范、黄中通、廖文英、谢如玠等一众幕僚。 这些人,大多是洪承畴在前往湖广的沿途请调的,也有不少是抵达湖广后调用到幕中的。其中如胡全才、吴正中、张道澄那些人都已经授予了地方官制,作为长沙幕府在地方上的触角,以便于更好的执行洪承畴的方略。 “任命,经略衙门赞画,原任广西太平府知府黄中通为永州府知府……” “任命,广西桂林府兴安知县蒋应泰为长沙府宁乡知县……” “任命,经略衙门赞画吴弘道为常德府沅江知县……” “任命,经略衙门赞画宋成名为宝庆府经历……” “……” 开府用事,又是一批幕僚被任命为地方官。清廷授洪承畴以全权,其人便直接以权柄安插亲信于湖广南部各府县的要点。 一众刚刚接受任命的新晋地方官儿们谢过了经略的提拔之恩,纷纷落座。完成了人事任命,开府的第一次会议便正式开始。 “湘潭知县刘见龙。” “下官在。” “责汝于本县修复驿递,招徕民人,盖造营房,备办军需诸事,可已有成效?” “回经略老大人的话,下官已完成驿递之重建,营房也修缮完毕。此二事与其他事项,下官已写作条陈,请经略老大人批复。” 湘潭县位于长沙府城的正南面,与长沙府城同在湘江之畔。一条湘江,可连通衡州府、永州府和郴州府,湘潭县又是与衡州府的衡山县相连,确保此处的交通,就可以清军从长沙,乃至是从湖广北部向湖南南部地区的军事投射。 “长沙府署理知府张道澄。” “下官在。” “责汝赴永州府打造之拍杆粮船,完成进度几何?” “回经略老大人的话,下官启程时,已完成两百二十一艘之。余者,材料已经准备就绪,三个月之内必然尽数造齐。” “嗯。” 张道澄是前辽东巡按张铨的儿子,崇祯十六年曾自备兵马“儒衣从军”。入幕之前乃是江西南康府推官,去年的这个时候进入的长沙幕府,就任长沙府署理知府一职,主要负责的是战备方向的事务。如这一次在永州府打造粮船,便是为广西的清军输送粮草之用。 “东安县城修缮如何?” “回经略老大人的话,县城的城垣多处损毁,下官已经准备好了材料,如今正在修缮之中,请经略老大人放心。” “……” 一件事情一件事情的问询,安排妥当,洪承畴的脑海里仿佛是有一张立体的沙盘似的,各地的进度在不断的增长着。 这些增长,直接影响到的便是清廷在湖广地区的统治力度,以及应对明军和义军攻击时的承受能力。只不过,这些努力还远远不够,距离洪承畴心目中的那个“以守为战”的湖广战场核心战略战术理念差得还太多了。 “周师中。” “卑职在。” 洪承畴的幕僚周师忠是镶白旗的阿达哈哈番,汉语就是轻车都尉。论八旗内部的级别,他比洪承畴这个汉军镶黄旗旗人是要高的,但是洪承畴如今在湖广大权独揽,背后更有顺治撑腰,周师忠原本对洪承畴便颇有敬意,现在在其人的幕中做事,自然是更不会拿大了。 “黄州山寨那边,现今如何了?” “回经略老大人的话,黄州山寨的总兵李有实已经决定归附大清,那些山寨的贼寇,卑职与陈赞画也在逐个瓦解,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使那里的贼寇不复为大清之患。” 黄州府位于湖北、河南、安徽、江西四省交界地带。湖北的蕲水、黄州、麻阳、罗田,安徽的潜山、太湖、英山、霍山,河南的光州、固始、商城、汝宁等州县在地理上连成一片,“皆阳渎而阴岳,左扬而右荆……其出入径道,隘仅错趾,悬崖左右,列河环之,路阻谷深,摇骇心目。”具有地势险要的共同特点,那就是易守难攻。 利用优势地形,抗清武装以山寨为单位就此兴起,在明末盛时有“名寨四百八十九”,蕲黄四十八寨最为著名。 “寨有长,充之者大都缙绅儒流,其能自达者则受大吏札付而行事,或奉明宗姓,声其王公之秩以镇之,至今有寨王称。”黄州山寨的组织者,大都为各地士绅名流,各寨之间也都有联系,要瓦解山寨武装,只有提纲挈领、从山寨领袖下手。周师忠就是抓住这条线索,先是招抚了将军李有实,而后从李有实开始,来个顺藤摸瓜,在招抚黄州山寨的过程中频频得手。 周师忠是招抚方面的行家里手,颇为懂得利用人心。他刚刚随洪承畴到湖广,只用了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便招抚了总兵胡跃龙等多人,大力的瓦解了湖广地区的抗清势力。换作旁人,或许连当地的情况还没有摸熟呢,但是他却做得游刃有余,其人能力可见一斑。而这一次招抚黄州山寨,更有洪承畴幕中的另一个幕客陈宏范襄助,可谓是如虎添翼。 恢复战备、招抚流亡、策反敌军、操练士卒、调动军队,等等等等,洪承畴坐在这个位置上,可谓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 会议,持续了良久,结束后,得授实权的官员们启程回返各自的治所,而幕僚们也都有着各自的工作,须弥不敢松懈。 他们走后,已经六十三岁高龄的老经略不复年轻时追着流寇到处跑的精力,疲惫油然而生。而此时,也不需要太多的掩饰了,因为此时此刻尚且在他身边的只有他的同乡兼姻亲的黄志遴一人,就连张大元和王辅臣也都被挥退了出去。 “鸥眉,孙可望尚未解决,李定国也是顽固不化,现在广东又少了个尚可喜,添了个陈凯,老夫肩上的担子又要重上几分了。” 正文 第十三章 波及(完) 同乡,再兼着姻亲的身份,平日里更是相交莫逆,若说这长沙幕府里有谁人最为了解洪承畴的话,那么黄志遴若说第二,便再没有人敢说是第一了。 相交多年,不谈当年剿灭流寇,只说是清军入关以来,洪承畴这已经是第二次出任地方了。但是,比之当年的“不招抚必不能平贼”、“不真剿必不能成真抚”,这一次再度履任,大权在握,不受掣肘,更可以随意安插亲信于地方、军中,可是洪承畴在朝中遍阅奏折、到了湖广后会见官员、体察情状,拿出来的却仅仅是“以守为战”而已。 如此保守,说到底还是今时不同往日。想当年,八旗军刚刚入关,兵锋极盛,各部绿营也都是刚刚转投清廷,自效之心迫切。而明军那边,弘光朝覆灭、潞王监国不战而降、就连鲁监国朝和隆武朝也没办法对江南造成什么威胁。 他虽然只有江南一地的权柄,而且还要受制于亲贵,更要承受着剃发令的负面影响,但是单凭着一己之力,在赴任短短两月间便先后招抚了江南宁国、徽州,江西南昌、南康、九江、瑞州、抚州、饶州、临江、吉安、广信、建昌、袁州诸府。包括大顺军的泽侯田见秀、义侯张鼐,弘光朝的河北、陕西、河南总督张缙彦,以及崇明总兵高进忠的将帅。 除此之外,于他在任期间,隆武朝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徽、宁、池、太巡抚金声募乡兵十余万,以徽宁四塞天险,各山置十三营,守以十三副将,又以绩溪一面当冲自任守之,再派重兵扼丛山关,多次邀击清军。洪承畴命固山额真叶臣、提督张天禄、总兵卜从善、李仲兴、刘泽泳等攻之,连破十余寨,攻克绩溪,夺取徽州,俘杀金声其人。 隆武朝内阁首辅大臣黄道周北伐,为其歼灭;瑞昌王朱谊泐、总兵朱君召等合谋突袭南京,为其所破;就连郑芝龙降清,里面也不乏有洪承畴的运筹。 招抚江南短短两年,江南已经不复再有能够直接威胁到清廷统治的抵抗势力。可是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却是盘踞云贵、拥兵十数万的秦王孙可望,两蹶名王、横行两广的西宁王李定国,现在还多了个背靠郑氏集团,惊才绝艳的巡抚陈凯,以及诸如夔东明军、粤西明军之流的各派系明军,纸面实力上比他之强不弱,早已不复为当年的那般情状了。 “亨九,你担心的是李定国和那海寇合流?” 洪承畴只一开口,黄志遴已然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这,并非是他真的有什么看透人心的能力,只是这段时间下来,洪承畴的主要运筹,都是针对孙可望以及清廷控制区内部的。于李定国,是要依仗定南藩的线国安把守桂林,而广东的明军则要凭尚可喜和耿继茂的存在。现在尚耿二藩尽没,李定国和陈凯实现了合作,这在南明素来不同派系之间尽是内斗的过往之中,实在是开了一个对清廷非常不利的头,洪承畴的担忧自然也会是在这个新的突破口上。 “湖广周边的贼寇当中,孙可望的实力最强,周家铺一战后虽说是消停了些时日,但是近来似乎也有蠢蠢欲动的趋势;李定国那边,前年肇庆兵败,在桂林也无功而返,老夫倒是派人去劝说过一次,只当是聊胜于无了,结果转过年就又去了广东。” “此二人,此前都是对朝廷威胁极大的,但也都有着不小的短板,那就是前者不擅长临阵指挥;后者没有稳固的后勤供给。孙李和,老夫不过是来待死罢了,这是硬实力上的差距,以及大势。人力再强,也抗不过大势所趋,老夫有千般手段也只会事倍功半。如今,倒是天佑大清,这二贼不和,势同水火。可偏偏出了一个陈凯……” 没有直言对错,但洪承畴的说法已经肯定了黄志遴的想法。这么多年下来,他自行亲见的,尤其是听洪承畴谈及的,明廷最大的问题就是内斗,这使得原本可以攥成拳头的五指只能各行其是,即便是对清廷真的造成了打击,也很难形成致命的杀伤。 永历六年,西南明军大反攻的时候,清军在各条战线上都是溃败的状态。如此,清廷才有了让吴三桂放弃四川、严禁尚可喜耿继茂贸贸然与李定国决战,以及派遣尼堪率领八旗军主力南下的举动。 接下来,清廷靠着明军自己出错,抗住了这一轮的猛攻。刘文秀投闲置散,孙李不和,后者远走广西,攥成的拳头就又一次恢复到了五指展开的状态。但是那一轮的打击也给予了清廷以极大的杀伤,直接导致了清廷选择极力招抚郑成功,为的就是防止在西南压力巨大的同时于东南陷入苦战,以及郑成功与进入广东的李定国的合作。 起初,执行的还算不错,可结果哪知道,那场议和从头到尾就是郑成功和陈凯在算计清廷。而更加让他们难以忍受的还是,福建一省丢了,陈凯竟然还不闲着,又跑到了广东和李定国合作,合着清廷在东南做出的应对尽数被陈凯玩弄于股掌之中。 洪承畴不是个喜欢浪费时间在唉声叹气的人物,从来不是。他相信的是出了问题,就要想办法解决,今日与黄志遴,也无非是与这个最亲信的助手的预热罢了。 “朝廷,很快就要给老夫加担子了。” 预估,却连个“可能”、“大概”、“也许”之类的词汇也没有去用。黄志遴听在耳中,当即便是恍然大悟——洪承畴刚刚受命经略西南时,是负责云南、贵州、广东、广西、湖广五省军务。随后由于平南、靖南两王是王爵,不便受洪承畴节制,清廷又改了洪承畴以云南、贵州、广西、湖广和江西五省。但实际上,云贵在明军之手,江西那边的事情洪承畴也是放手给马国柱、蔡士英、宜永贵他们,他主要的精力都是集中在了湖广和广西两省。 现如今,两藩覆没,江西势必受压。用脚指头去想,也能猜到清廷很可能就会把这个五省经略变成六省。 “需要做的事情更多了,不过手上的还是要抓紧做下来的。” 一语言罢,黄志遴亦是点了点头。紧接着,洪承畴就着这话继续说了下去:“如今,依旧还是当在巩固朝廷控制区的局势和构筑五千里长边上下手。” 清廷控制区的事情,洪承畴利用长沙幕府已经在竭力恢复了。倒是那五千里长边,就现在而言才是关键问题所在。 所谓五千里长边,就以清廷在湖广控制区的最北端的湖广郧阳开始,经襄阳、荆州、夷陵、常德、益阳、衡州、祁阳、永州直至广西桂林,用以防御包括川东鄂西的夔东明军、云贵的秦藩和广西的李定国在内的各路明军,将他们封死在大西南。这条防线之上,“节节设镇”、“首动尾顾,此呼彼应”。 郧阳方面有胡全才,其人是山西文水人士,崇祯年间就做到过兵部郎中。降清后先是在兵部,接下来在西北从陕西汉羌道一路升迁到宁夏巡抚。守过城池、挫败过汉中总兵贺珍叛乱、平过马德叛乱、招抚过大批降将、制定过《捕蝗法》造福地方。全才二字,虽尚且有所不及,但是能员干才四字却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文安之其人,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个人德行上也跳不出什么毛病来,不过这兵事,还是第一次接触,手下不是以前四川本地的明军,就是闯贼,派系复杂,能够镇得住就算是好的。有胡全才在郧阳,老夫是放心的。另外,桂林那里,线国安也是宿将,凭坚城,莫说是胡一青之流,就算是李定国亲至,也未必啃得下来。” 李定国并非没有攻陷过桂林,但那一次却是李定国计划得当,孔有德托大,导致兵败外加上守军力量不足所致。等到转年再攻桂林,正面强攻坚城,就在线国安面前碰了壁。 “现在的问题,除了这五千里长边的中段,又多了南赣的的漏洞……” 南赣方面,面临的自然是李定国和陈凯的大军,那两支明军在前不久取得了辉煌大胜,正是气势最旺的时候。如今,累经苦战,总是要休整一段时间,但是休整完毕之后,南赣的清军怕是就要遭受强而有力的打击了。 这,基本上已经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了,无非是时间问题而已。而那五千里长边的中段,洪承畴所指的便是常德、宝庆一线,那里直面着孙可望的大军,原本是由屯齐率领八旗军主力在那里与明军相持的,但是那支大军出征日久,外加上衡阳、周家铺两战的损失,急需返回京城休整。而到了去年的四月里,洪承畴抵达湖广没有太久的时间,可以说是刚刚摸清楚了此间的问题所在并且开始设法解决,屯齐就带着大军返回了京城。 屯齐大军一去,湖广战场上当即便是人心惶惶。五月时,宝庆爆发了清军“夺门私逃”事件,就是因为屯齐大军撤离,明军趁势夺取了宝庆周边的一系列战略要地。为了确保宝庆府城,洪承畴强令从北直隶、陕西、河南等地长途跋涉而来的绿营急行军赴援,结果因为水土不服、军需短缺而导致哗变。 从北地调来的绿营如此,本地的绿营守御也早已是千疮百孔。为此,洪承畴不断的调整布防、扩充编制,忙得不亦乐乎。但是,就此尤嫌不足,干脆请旨设立经标,并且从北方抽调了一批他的老部下们前来充实守御。 “不出意外的话,除了张提督以外,其他的众将五月应该就能抵达。” 话说出口来,洪承畴的面上却无有一丝一毫的轻松。黄志遴很清楚,尚可喜、朱马喇兵败,耿继茂曾经有向洪承畴求援,结果信使才刚刚出发,广州城就已经破了。这事情,清廷确实怪不到洪承畴的头上,但是两藩尽没,他好容易请调来的大军,原本是用以作为机动力量的,现在却显然是不够塞牙缝的了。 “还要向朝廷请兵,以确保南赣地区的安全。只有确保了江西,老夫才能继续在湖广施展,否则的话,那便会是腹背受敌的局面。守湖广南部,不如干脆弃了,还能缩短一下防线,多撑上一段时间,撑到贼寇再度爆发内讧,朝廷才会有机会趁虚而入。” 出任西南经略,洪承畴接手的是一个烂到了几乎没办法再烂的摊子。这些时日,费劲了心思,总算是渐渐的有所恢复了,但是敌人依旧强大,而且随着那个陈凯不断的搞事情,他的对手似乎越来越强大了,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 黄志遴与洪承畴相交多年,对其人的能力深信不疑,也相信着洪承畴能够力挽狂澜。只是这一次,一句要等到明军内讧才能有机会的话说来,却还是让他听得不免对这份保守,甚至是悲观而感到震惊不已。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陈凯,四年前老夫就听说过此人,想不到四年后竟然已经变成朝廷的心腹大患了。” 苦笑着摇了摇头,洪承畴的目光中却无有半分气馁,有的更多的竟是猛兽遭遇强敌时的凶狠决绝。 这样的目光,黄志遴已经太多年没有见过了,以至于一旦与这样的目光相接触,他便不由自主的躲开了这份令人心生畏惧的视线。视线闪躲开了,但却依旧不可避免它的存在。而此时,倒是门外亲兵的报告,收起了这份发自内心的凶狠。 “郭都贤?” 郭都贤是崇祯朝的江西巡抚,如今湖广地区最为头面的缙绅。洪承畴抵达湖广的这一年多来,始终在不遗余力的拉拢着湖广本地的士绅,倒是安心在家做遗民,不愿与清廷搭上关系的居多,这位曾经在衡阳大捷后求见过李定国的郭都贤就是其一。 “他是来为陶汝鼐求情的,先晾着他。” 说罢,洪承畴便派了亲兵将一个叫做廖文英的幕僚招了来,挥退了闲杂人等,便直接对其言道:“汝上次上的条陈,认为可以招抚广州府连阳八排的山寨。老夫准了,汝尽快出发。但是,切忌急于求成。广东大战一载,福建残破,无论是李定国,还是陈凯,近半年都很难再战。咱们,还有时间布局。” “学生遵命!” 正文 第十四章 野心 “阿嚏!” 鼻子里一阵痒痒的感觉,随后喷嚏打出来,擦了擦口鼻,方才坐在马车里的困意于这股好像正在被什么人念叨的预感而荡然全无。 二月里,离开了惠州府,大军回返广州东部待命。道路两侧的田亩里,已经有百姓在劳作了,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孕育的则是生命的希望。陈凯的困意全消,轻启车窗,透过缝隙,在马车的颠簸中观望着远处的耕作。于心中,一份恬静油然而生。 农乃百业之基,这话从来没有错过,因为人想要生存,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营养摄入问题,说白了就是吃。饱食思**,吃得饱了,才有心思做别的事情——缝制衣服、制造器皿、修建房屋、组装车辆,乃至是文学、艺术等等方面。是故,源生文明从来都是诞生于河流沿岸有肥沃平原的所在,因为那里可以生产出更多的农作物。 默默的看了一路,不厌其烦。一直到了广州府城附郭的番禺县范围,所见之处,却多了很多手持着皮鞭军汉,带着冷冰冰的目光扫向另一些看上去颇有些笨拙的农人。 马车是直接返回广州府城的,回了城,便有幕僚登上了马车,向陈凯报告起了近期广州城,以及李定国所部和粤西明军的一些动态。 陈凯横扫广州东部,乃至是配合郝尚久夺取惠州期间,李定国的大军也在扫荡广州西部和肇庆府北部地区。进展,如他一般,很是顺利,靳统武和王会的两部兵马席卷各府县,几乎都是一个不战而下。这样的势头,一直到了梧州府城才算是告一段落。 从广东逃窜向西的藩兵、绿营尽数逃到了梧州府,定南藩左翼总兵马雄统领各部坐镇于那座连通两广的要冲之地。 马雄摆出了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来,靳统武在城外观望了一番,也没有选择强攻,干脆率军撤回了广州。不过,于新近收复的各府县,却还是派遣了部队驻扎——硬骨头不啃,可已经吃到嘴里的也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广东一省,更多的地方迅速染成了皇明的红色,剩下的无非就是广东北部的韶州府、南雄府以及广州府孤悬在外的连山、连州、阳山三县尚且控制在清军的手中。其他的,最多也就是惠州府的和平、长宁两县,腾出手来的郝尚久也已经派遣部队前往收复了,无非是时间的问题。 形势一片大好,于广州府,以及粤西的其他地方,屯田、耕种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这里面,包括李定国控制的府县,也有粤西明军各部控制的府县,恢复生产的工作已经成为了当前的第一要务。 这是应有之义,毕竟广东已经乱了一年了,人总是要吃饭的,是实在不能再继续乱下去了。但是,这里面倒也并非没有区别,其区别无非在于军方主持的多是军屯,而地方官府那边则是民屯以及原本的地主、自耕农、佃户之类的传统模式。 “最近,郭督师和连总督在各府县招揽士人,分授官职,手笔很是不小。” “嗯,这很正常。去年之前,他们始终没有成片的控制区,那些有限的犄角旮旯也都是由各部王师来节制,夹带里本就没有什么后备人才补充。这时候了,占了那么大的地盘儿,官位是不能空着的,总要填补上了,权柄才能操于手中。” “抚军高见。” 高见,陈凯不认为真的有多高。这等事情,其实他也已经在做着了,甚至可以说是一直在做。比之粤西文官集团,郑氏集团有着自己的人才储备,无论是郑成功的储才馆、育胄馆,还是陈凯的巡抚衙门,有一定行政经验的幕僚、赞画们还是随时可以顶上那些空位的。 从潮州出发,赶往香港的船队里就有大批即将分派到广州府东部和惠州府西部的准地方官。另外,郝尚久原本的那三个县,现在军务上归张进负责,行政上面也都是巡抚衙门派遣的官员充实佐官,由原本各县的佐官任正印。 “不用管他们,那些雏儿,有的郭之奇和连城璧忙的。” 马车,缓缓的驶向李定国在城内的行辕。平南、靖南两座王府,是最符合李定国身份的,但无论是李定国本人,还是郭之奇、陈凯对于这两座王府的用处却都是心照不宣。于现在,无非是空着而已。 来到了行辕,李定国、郭之奇和连城璧三人俱在,似乎正在交换着什么意见。见得陈凯返回,连忙招呼了过来,谈起了广州府东部和惠州府的问题,得知已经基本收复了,也是放下了些心来。 “竟成来得正好,本王与郭督师、连制军正在谈及朝廷那边的事情,很想听听竟成的高见。” “朝廷?”陈凯面露疑色,心中却是猛的一惊:“安龙行在出问题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凯话音方落,郭之奇和连城璧当即就是脸色一变:“陈抚军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一脸的不解,陈凯成功的让二人松了口气。但是话,自然还是要说清楚的,二人对视了一眼,便由连城璧拿出了一份诏书,递在了陈凯的手上,示意其自行看过。 诏书,是以永历帝的名义下达的。陈凯双手去接,却看得连城璧是单手递给他的,殊无敬意,这却让他的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来。待到接过手,细细看过了,那个念头便当即与眼前的事实合为一体了。 “诏曰:朕以藐躬,缵兹危绪,上承祖宗,下临臣庶,阅今八载。险阻备尝,朝夕焦劳,罔有攸济。自武、衡、肇、梧以至邕新,播迁不定。兹冬濑湍,仓卒西巡,苗截于前,虏迫于后,赖秦王严兵迎扈,得以出险。定跸安隆,获有宁宇。数月间捷音叠至,西蜀三湘以及八桂,洊归版图。忆昔封拜者累累若若,类皆身图自便,任事竟无一人。惟秦王力任安攘,毗予一人。二年以来,渐有成绪,朕实赖之。” “乃有罪臣吴贞毓、张镌、张福禄、全为国、徐极、郑允元、蔡宿、赵赓禹、周允吉、易士佳、杨钟、任斗枢、朱东旦、李颀、蒋乾昌、朱仪昶、李元开、胡士端,包藏祸心,内外连结,盗宝矫敕,擅行封赏,贻祸封疆。” “赖祖宗之灵,奸谋发觉,随命朝廷审鞫。除赐辅臣吴贞毓死外,其张镌、张福禄等同谋不法,蒙蔽朝廷,无分首从,宜加伏诛。朕以频年患难,扈从无几,故驭下之法,时从宽厚,以至奸回自用,盗出掖廷,朕德不明,深自刻责。此后凡大小臣工,各宜洗涤,廉法共守,以待升平。” 诏书的内容,乃是以“盗宝矫敕、欺君误国”的罪名杀内阁首辅大臣吴贞毓、兵科给事张镌、翰林院检讨蒋圪昌、李开元、吏部都给事徐极、大理寺少卿杨钟、太仆寺少卿赵赓禹、光禄寺少卿蔡宿、武安侯郑允元、江西道御史周允吉、御史李颀、朱议泵、福建道御史胡士瑞、武选郎中朱东旦、中书任斗墟、易士佳、司礼太监张福禄、全为国等十八人。 一口气杀了十八个朝臣,还有大太监,其中更有内阁首辅大臣,这毫无疑问是一场足以震动天下的惊天大案。但是,这份诏书却是刚刚才拿出来的,陈凯不清楚他们是早早就已经知道了,但却没有拿给他看,还是也同样如他一般刚刚才知道。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已经死了。 “这是,秦藩,嗯,是孙可望矫诏?” “陈抚军没有猜错,这就是孙可望那逆贼假借天子的名义残害忠良!” 连城璧显得义愤填膺,郭之奇也差不了太多,倒是李定国,却总有一份失落、痛苦隐含在愤怒之中,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十八先生之狱。” 陈凯的脑海里闪过了这六个大字的同时,郭之奇和连城璧也开始就着这份诏书,向陈凯控诉起了那个杀人者。 永历五年二月,孙可望遣部将贺九仪、张明志抵达南宁行在,杀阻挠永历帝册封其为秦王的兵部尚书杨鼎和,及给事中刘尧珍、吴霖、张载述等,并且逼死了内阁首辅大臣严起恒。 紧接着,永历帝任命在秦封一事中为永历朝廷和孙可望之前进行联络的云南副使,分巡金沧道杨畏知为东阁大学士,意在向孙可望示好。结果,由于杨畏知接受了阁臣的任命,孙可望视其为背叛,便派人将其擒到贵阳杀害。 孙可望在贵阳自设内阁、六部、科道等官,地方文官武将也一概自行任命,官印由明朝的九叠篆文改为八叠。架空永历朝廷,“时可望假天子名号令中外,调兵催饷,皆不上闻。生杀与夺,任意恣肆。帝在安龙,一不与闻。” 永历六年五月,孙可望在一件奏疏中说:“人或谓臣欲挟天子令诸侯,不知彼时天子尚有诸侯,诸侯亦尚知有天子。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挟天子之令,以令何地?以令何人?” 永历六年,李定国攻破桂林,擒叛变的庆国公陈邦傅父子,孙可望杀之。因御史李如月弹劾其未尽永历帝而擅杀,为孙可望剥皮揎草。 在湖南宝庆府紫阳河有一株很大的树,永历七年时,孙可望观赏后封之为“树王”,树干上刻“岁癸巳秦国主”,而非永历年号。 永历八年八月,孙可望在云南昆明举行乡试,“父老相传此《题名录》刻秦甲午科字样”,而非永历八年甲午科字样。 永历八年五、六月间,孙可望曾经专程返回云南昆明,打算正式登基称帝。据说是由于选定的吉日良辰大雨如注,无法举行即位大典,实际上很可能是遇到内部阻力,诸如手握重兵的刘文秀的极力反对,以及摄于在外的李定国的势力,才未能如愿以偿。 …… 孙可望跋扈自雄,视永历朝廷于无物,其麾下部将、文臣亦是巧加迎合: 所谓安龙行在,只是明代的一个千户所城,地方僻小,居民不过百家。永历帝居住的千户所衙门虽称行宫,其简陋程度可想而知。而王应龙在昆明为孙可望“营造王府,用黄瓦,拆呈贡县城砖石为墙,脚宽六尺。大门外设通政司,立下马牌,制天子仪仗,殿悬五龙,设螭陛,选有声音者为鸿胪寺赞礼。显然有僭称天子之形” 朝廷、天子居于行在,孙可望任命亲信范应旭为安隆府知府,张应科为总理提塘官。每年给银八千两、米六百石供永历君臣、随从支用。“帝以不足用为言,不答”。范应旭、张应科“造册,开皇帝一员、皇后一口,月支银米若干”。他们还奉命对永历朝廷的动静严密监视,随时飞报可望。永历皇帝实际上处于软禁之中。 话说,固原侯王尚礼在云南鸡足山金顶寺铸造大铜香炉一座,炉上镌刻的铭文虽然用了永历八年的明朝正朔,却一字不提永历帝,一味地吹捧孙可望:“固原侯弟子王尚礼,率男广禄,原籍陕西西凉府固原卫群门所张城堡人氏。自丁亥岁躬随国主临滇,发心钦崇三宝,修严各山寺院。……仰赖佛光普照,上祈国主圣寿无疆,皇图巩固。……” 永历九年,明恢讨左将军白某给孙可望的四件启本被清军缴获,本中白某自称臣,用了“启国主御前”、“封进御览,以慰圣怀”之类的措辞。 早在朱由榔被迎至安龙的时候,孙可望曾经一度准备去安龙陛见。任僎却说:“国主欲进安龙,二龙岂便相见?”于是,孙可望连这个起码的礼节也没有举行。 兵部尚书任僎借天命倡言“明运已终,事不可为矣”,主张由永历帝禅位给孙可望…… 孙可望势大,锦衣卫指挥使文安侯马吉翔与提督勇士营太监庞天寿依附,同孙可望派驻安龙的提塘官张应科等结拜兄弟,并声言:“秦王功德隆盛,天下钦仰。今日天命在秦,天之所命,人不能违。我辈意欲劝粤主禅位秦王,烦两公为我先达此意。” 随后,马吉翔派人叫永历朝廷的郎中古其品画一张“尧舜禅受图”准备送给孙可望。古其品忠于永历帝,拒绝作画。马吉翔怀恨在心,私自报告孙可望。孙可望竟命人把古其品锁解贵阳,毙之杖下。 编修方于宣为可望“定天子卤簿,定朝仪。言帝星明于井度,上书劝进”。据说,孙可望在方于宣等人参与策划下,“定仪制,立太庙,庙享三主:太祖高皇帝主于中,张献忠主于左,而右则可望祖父主也。拟改国号曰后明,日夜谋禅受”。 …… 这一桩桩,一件件,有的是郭之奇和连城璧说给他听的,有的则是陈凯依稀记得的,甚至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是他们所根本不知道或是不记得的。孙可望不臣之心,犹如是司马昭之于魏国一般,可谓是昭然若揭,全无半点儿避讳。 “孙可望跋扈,是故,夔东的文督师提议,由内阁首辅吴大学士牵头,计划引西宁王殿下入卫。最起码的,也是要让孙可望收敛了他的野心,这样才好并力一向,恢复汉家天下。奈何事有不密,竟被孙贼侦知,结果诸君为保全皇上,将所谓罪责自揽在身,实乃忠臣义士身护人主之慷慨壮举也!” 言之此时,郭之奇与连城璧已经是目中含泪。陈凯默默的看着他们,思考从未停滞片刻,直到二人把要说的都倒了个精光,与李定国一般将视线投诸在他的身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应之际,陈凯才做出了反应。 “此事,下官自当禀报于国姓知晓。只是,下官多句嘴,敢问殿下以为该当如何行事?” 正文 第十五章 站队 陈凯目光炯炯,回想了一番此前的情状,心中已是一片了然。 最开始,李定国极力拉拢郑成功联手夺取广东,本就是有着联手制约孙可望的意图在。为此,永历朝廷下属的外围机构——粤西文官集团奉命与其联手,极力游说粤西明军各部参与李定国席卷广东的军事作战。 这,与粤西文官集团和粤西明军各部的利益自然是相悖的,并非是与李定国相悖,而是与他们与郑氏集团存在着广东一省的权利争夺,尤其是在文官集团上面。但是为了永历朝廷,为了制约孙可望的野心,外围集团选择在陈凯抵达后与其合作,并且实现了对广州的收复。 接下来,他们利用捷报一事,引陈凯和他背后的郑氏集团表态,形成对孙可望的政治压力。而这,实际上还仅仅是一个开始,现如今,永历朝廷与秦王府之间的矛盾已经达到了顶峰,他们干脆就由轻到重,循序渐进的引导陈凯以及他背后的郑氏集团彻底站在保皇派的阵线之中。 “多余,就算不引导,难道老子还能和孙可望穿一条裤子吗?” 英雄还是狗熊,陈凯自问这时代没有人比他更能分得清楚了的了。更何况,与孙可望合作,还是与永历朝廷合作,这里面的成本和收益率完全不成正比,连李定国和刘文秀都知道现阶段想要反清就要扛住了拥明的大旗,难道他还能不懂这个道理吗? “照着陈奇策他们的说法,巡抚一职是孙可望的秦王府打着永历朝廷的旗号任命的。那么,这时候估计孙可望也已经开始跳脚骂娘了,大骂老子接受了他的好意,转过头就又去和李定国勾勾搭搭。” 想到此处,幻想出了这么一幕,陈凯突然间很想笑出声来。奈何,刚刚还郑重其事的问过李定国的想法,现在若是笑出声来,却是把人家郭之奇、连城璧好容易渲染起来的氛围给破坏了,那就有些太不够厚道了。 “此事,下官自当禀报于国姓知晓。只是,下官多句嘴,敢问殿下以为该当如何行事?” 始终与陈凯讲述孙可望的篡位野心的是郭之奇和连城璧,尤其是后者,说的最多,也最是义愤填膺。但是,陈凯很清楚,无论是督师大学士,还是两广总督,在这件事情上他们都不是能够说了算的,归根到底,孙可望始终凭籍的还是其雄厚的实力,是那十几万的大军和云贵两省官吏将校的拥戴,是他大西军四大王子之首的地位。这些,只有李定国才能够加以撼动,乃至是颠覆。 问题转到了李定国的身上,然而,没等李定国开口,郭之奇却是抢先夺过了话头儿,直接向陈凯问道:“陈抚军,关于此事,老夫倒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郭之奇开了口,李定国似乎也有些默认的态度。显然,三人在他抵达前就已经有过了默契。这份默契就是永历帝向李定国下达的那份后者倾心接受的诏书,而双方为此也在进军广东期间合作无间。说明白了,就是双方签订了合同,并且已经完成了初步阶段的合作,而陈凯这边虽说是有过合作,彼此间也有了合作的意向,但是合同却还没有签署。 问题又回到了他这里,陈凯也没有犹豫,直接便向郭之奇言道:“照着郭督师和连制军的话说,是孙可望已经准备谋逆了。如此危急存亡之秋,下官以为还是要尽快将天子护送到安全的所在。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那就是朝廷被孙可望软禁在安龙,一个行差踏错,到时候弄不好就会有不忍言之事,所以须得计划妥当了,确保天子安全之万无一失方可。否则,掷天子于危难,实在不是人臣之道!” 话,陈凯是挑明白了的,无论是这二位文官,还是李定国,无不是如释重负。陈凯再次确定了他作为保皇党的存在,自然不会再与孙可望合作。 “陈抚军言之有理,是当细细筹划。” 永历六年二月,永历朝廷在清军兵锋之下被迫进入安龙,为孙可望所软禁。这事情,倒是与两百多年前的龙凤小朝廷皇帝韩林儿之于朱元璋很有一比。如,朱元璋领兵把龙凤皇帝韩林儿迎至滁州安置,一切大政方针都由自己裁决,发布诏令时用“皇帝圣旨、吴王令旨”,表面上挂个“大宋”国号,暂时保留龙凤年号罢了。而孙可望发布的诏书也常用“皇帝圣旨、秦王令旨”,颇为相似。再如,任僎之流的“天命在秦”,同刘基的“天命自有在”也如出一辙。 孙可望的专横跋扈在他的言行中已表现得淋漓尽致,已然是将永历帝视作为朱家老祖宗曾经遵奉过的那位龙凤小朝廷的皇帝韩林儿了。 但问题在于,那时候暴元统治正在土崩瓦解,汉人武装势头正猛,无论是朱元璋,还是陈友谅、张士诚,这些南方枭雄都有问鼎天下的机会。而现在,却是满清初起,正处于一个全面的上升期,哪怕是八旗军的战斗力已经开始出现退化,但是实力犹存,威慑力强大。比之暴元,满清的统治方略更加灵活,将自身包装为入夏的夷狄政权,而非纯粹的蛮夷,如此便可以驱使大批汉人武装为其所用,力量之强大,哪里是元惠帝至正年间那般只能依仗王保保之流的地主武装才能勉强撑着大元的纸架子。 明弱清强的现状并非是短暂时间内就可以逆转的,越是这样的情况下,就越是要团结一致。奈何,孙可望的野心熊熊燃烧,已经让他看不清楚当前的形势了。天知道,这等被猪油蒙了心的货色会不会铤而走险,将永历帝如韩林儿一般送到江里面喂鱼去。 “想学,也须得先灭了满清再说。否则的话,在流经贵阳的南门河淹死永历帝,这与在长江淹死韩林儿,能特么一样吗!” 这话,陈凯是绝计不会说出口的,自觉着哪怕是将心比心,孙可望也显得太着急了。这样的货色,还要学朱元璋,拜托先把“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九字真言背熟了好吗? 碰上了猪队友,陈凯从来不是什么就此认倒霉的好性子,即便是隐忍些许,也总要把账目重新算个清楚,就像是对付当年的施琅一般。这一遭,对手却是明军各势力中最为强大的秦藩,自身匹马的进入贵阳秦王府,一枪对准了孙可望的脑门儿,打他一个红的白的喷溅满地,实在是不现实的。必须,有着足以与其对抗的势力参与其间,才能有胜算二字。 “下官以为,就算是出兵迎驾,也须得西宁王殿下亲自前往。若是旁人,很可能会被盘踞云贵的西营旧将们视作是外敌来袭,引得他们同仇敌忾,事情就不好做了。但若是殿下,下官思来,于那些人而言,大抵也会被视作是兄弟阋墙,可以少了不少的阻力,于天子那边也是最为安全、稳妥的。” 此言既出,郭之奇当即便是拊掌而赞道:“陈抚军不愧智谋之士,确是一语中的啊!” “下官附议。” “本王亦有此心,今番得竟成分析透彻,实乃国之大幸啊。” 显然,李定国早就想到了这般,无非还是碍于内衅一起,徒伤人命罢了。可是现在的情状,天知道孙可望会不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这是他们所无法预见的。为今之计,最好的还是把永历朝廷营救出来,只要摆脱了孙可望的软禁,有了君臣大义的加持,开战孙可望就是个孤家寡人,不开战也可以借众力以钳制其人。 想,只会是越来越兴奋。但是,此时此刻,李定国却并没有平日里的那般豪情壮志,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只是大军疲敝,总还需要些时间休整。最快的,只怕也要下半年才能成行了。” 苦战一载,军士疲敝,这是现实问题,没有一丝一毫的水分。陈凯对此亦是点了点头,表示明军刚刚收复闽粤两省,正是气势最盛的时候。这时候,无论是清廷,还是孙可望,做什么事情都要掂量一下,永历朝廷那边当是最安全的时候。只是迁延太久的话,等这份压力在孙可望的心中褪去,亦或是秦藩大军取得了大捷之后,有了更大的底气,孙可望便更有可能去铤而走险。 “下半年,下官愿意出部分军器、粮草,以壮殿下形色。待天子脱离险境,西南局势稳定,北伐之期亦可见矣。” “陈抚军所言,亦是本官所想。届时,本官同样愿意贡献军器、粮草以充军中所用。” 话赶话的,这桩大事就定了下来,三方四人交换了一番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基本上都是认为最近几个月清廷都不会有太大的动静。旁的不说,只说这周边的力量,清廷也是捉襟见肘的。而若是将北地、京城的大军南调,也同样面临着路途遥远的窘境。 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郭之奇和连城璧返回总督衙门,那里是连城璧在广州城内的衙署所在,也同样是郭之奇暂时驻扎之地,因为这位督师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广州,毕竟他是要兼顾两广的督师大学士,尤其是在连城璧现阶段必须留在广州的情况下。 公务,还堆了不少,事项繁杂之处,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位封疆大吏的手下都有些何种程度的行政经验。 二人在回来的马车上早有默契,此间暂且也不理会这些,直接回到了郭之奇的书房。屏退闲人,关上房门,眉宇间深锁的忧虑便不必再瞒着旁人了。 “陈凯此子,眼光、能力,实在是老夫这些年仅见的了。只可惜,他是郑赐姓的幕僚出身,并非是朝廷嫡系啊。” 话虽如此,但二人也很清楚,陈凯没有功名,在一个正常的文官集团里是很难混出头的。但是,在一个藩镇的幕僚团队之中,有机缘、有能力,出头受到的阻力也小上太多。如今的陈凯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幕僚了,更是郑氏集团的二当家,理所当然的不可能与他们穿一条裤子。 “陈凯今日提出要襄赞军需,定是刻意的!” “就算不是刻意的,到时候咱们一样要出。这对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站队。” “那么,西宁王走后……” “如白,还有半年的时间,咱们已经先下手了。过些时日,老夫只怕也少不得要学学那徐子先。” 话至此处,郭之奇已经完全是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架势。 二人商讨之际,陈凯也回到了位于广州番禺学宫的那处行辕。事务,还有很多需要处理,可是陈凯的脑海里写满了的却都是当初收复广州之初,脑子里一热时所充斥着的协调李定国和郑成功并力收复南京的幻梦。 十八先生之狱,他并非不知道,也很清楚是去年就已经发生了的,更加明白君臣大义的重要性,那里必然是李定国和粤西文官集团所必救的所在。只是当时意气风发,便顾不上这许多了。现在转过头再想想,其实就连郑成功攻浙江、李定国攻江西、他在其中协调也是存在问题的。一个在于清廷的援军,而另一个则是在于孙可望。 清军不谈,猪队友,从来都是上限明明白白的放在那里,下限却是如同无尽深渊一般根本望不到头的。天知道,一旦他们过于顺利了,孙可望会不会与清军脱离接触,放洪承畴的大军进江西。到时候,胜负就不那么好确定了。 洪承畴这三个字始终如同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这个狗汉奸可以说是当代中国大地上能力最为强悍的文官了,他和他一手缔造的长沙幕府在清廷于湖广的统治行将崩溃之际,一点一滴的恢复了统治秩序,产出了大量的钱粮用以供给大军,将西南明军死死的堵在了云贵,进而步步蚕食明军的控制区,最终等到了契机,完成了对明廷的翻盘。 “洪承畴。” 陈凯很清楚,这个名字的主人或许会是他未来几年最大的敌手。但是,就现在而言,还是要解决当前的问题,立足根本,才能有打铁还需自身硬的那一日。 “李定国走后,广东就会出现一定的真空。现在落子已经晚了,那就照着我自己的节奏,换个玩法好了。” 正文 第十六章 布局(上) 坚定了这份心思,陈凯便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潮州府的公文,基本上都只是报告,那里有着完备的行政体系,从府衙、到县衙、再到各坊巷村镇的乡老、里正们,如同是人的神经网络一般,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如果非要说不足,那就是这等网络的组织力与后世还是没办法相提并论的。 同样的,还有琼州府那边送来的。林察、杜辉、郑省英、蔡元分别报告了琼州沿海状况、陆上防御、民政以及石碌铁矿的发展状况。旁的事情还都是平平无奇,唯有铁矿方面,蔡元表示开采进度缓慢,而且还要面临着人员损失较大的困难,希望陈凯能够酌情再发给一些俘虏。 关于琼州府的铁矿资源,陈凯是记得有两处很出名的,一处是石碌,另一处是哪却记不清楚了。不过有印象的是,石碌的开采比较早,县志有记载,当地人也应该知道具体在哪里,而另一处的开采时间较晚,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然而,这石碌铁矿早是早,但是想要成规模却不能容易。这两年来,靠着人力开采和运输,在那片老林子里,哪怕是修建了一些水力机械,收益上也是远低于预期。如潮州的制造局,那里所需的铁矿、铁料资源也是主要来自于程乡、兴宁、长乐等地。从石碌那里开采的,更多的还只是一个补充而已。 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伏在案上,就着烛火,翻来覆去的看过蔡元的报告,陈凯细细的思索着,但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头绪来。既然如此,干脆就直接将其放在一边,先行处理其他的事情,只当是换换脑子了。 这两处,都是经营有年的控制区,比较稳固,在这些年受到天灾人祸摧残的程度也比较小,税赋等方面都有着一个相对稳定的受益。这样的例子,对于整个郑氏集团还有漳州府和泉州府这两处,都是恢复了两三年的控制区。但是对于其他地方而言,却并非是这么回事了。 “福州府缺粮、延平府缺粮、兴化府缺粮、福宁州还特么缺粮!” 根据陈凯早前的建议,郑成功择人在漳州府、泉州府、乃至是潮州府收购了大量的番薯。其中一部分是用来果腹的,而更多的则是用来种植的。凭这等高产作物来填饱百姓的肚子,至于什么胀气之类的事情,暂且也就顾不上了,总要先把百姓成批饿死这个问题杜绝了再说其他的。 这个建议,应该会是行之有效的,因为这种作物在万历年间就已经传到了闽粤两省,在两省都有种植,基本上已经解决了外来品种对本地水土环境的适应问题。但是,这里面的问题在于农作物是有生长周期的,种植和收获都是有迹可循。甚至,由于福建一省的地理环境所致,就算是收获了,也未必能够满足一省的需求,还是免不了要向外购粮。 “漳泉两府的府县库房已经竭尽全力了,郑成功还在向大员、日本以及江浙等处购买和走私粮食。怕是,杯水车薪啊。” 郑成功在书信中要求陈凯从广东,尤其是新近收复的府县向福建运粮,好撑过这段时间。陈凯细细盘算,潮州府的粮食储备,很大一部分都用在了去年最后几个月的战事当中。剩下的,陈凯早早就责成潮州府送往福建了,而琼州府那边,粮食产量不比潮州,库存中也有不少在战事期间运到了香港,具体还有多少,陈凯重新翻过了郑省英的报告,将这些数字放进了草稿纸上,该如何去做,也就分明了。 “抚军有令,将香港五成库存粮食装船发运中左所,叫下面的人都行动起来。” 粮食,从库房搬出,装船发运。香港岛城守副将聂一娘依旧是束着头发,英姿飒爽的站在码头上,看着麾下的将士们在那里协助维持秩序。 如许多的粮食出运,略显秀气的眉头微锁,但却没有说些什么。她是负责岛上防御的军将,很清楚这些仓储是去年从潮州和琼州两府运来的,用以供应大军使用。如今大军尚在广州东部驻扎,这些应急储备的军粮却运走了,联想起从福建传来的一些耳闻,如此也是免不了的。 “大帅,末将扫听过,抚军是有心将琼州府的储备再运来一些的。” 聂一娘的身旁,一个军官打扮的汉子侍立在侧。他是当年跟着聂一娘一起从救护队出来的,如今也是管一个营的游击将军,最是一个亲信。此刻,军官转过头,默默的将所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随后亦是默默的看着她,不发一言。 “去年的战事,广州东部各县以及惠州府地界,战事持续时间短,烈度也比较低,对于民间的破坏远远比不过粤西地方。各县,还有不少军粮储备,夏税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抚军肯定是经过了严密计算的,不会有错的。” 话,轻轻地飘出那张不算大但也并非樱桃小口,聂一娘的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别处,似乎更远的地方。唯有,那军官依旧侍立在侧,默默的看着她的侧颜,一动不动。 远处,码头的另一侧,一个员外打扮但却显得颇为精瘦的中年人行色匆匆的登上了一条海船。船,是向西走的,过零丁洋,出十字门,而后继续向西,一路漂洋过海,直至皇明唯一一处海岛自成的府。 船抵岸了,中年人早已知晓了,起身走出船舱,神色中的匆忙似乎是从香港一直带到这里的。下了船,码头上已经有一众同样员外或是掌柜打扮的人物在船下候着,中年人走出船舱来,便有从人在耳畔低语,未及言尽,那匆匆之色便已褪去,换上了一份从容自得。 “蔡掌柜。” “见过蔡员外。” 那中年人不是旁人,乃是广东贸易商社的大掌柜的蔡诚,诨号老鼠须子的那位。下了船,蔡诚与这一众人拱手行礼,有的他是认识的,有的则只是听说过,更有不少是只在报表上见过对方商铺名号的,但是在面上,却无不是客客气气的,不失礼貌。 说起来,广东贸易商社,这一处陈凯让蔡诚组建而起的商业贸易公司乃是郑氏集团的从属贸易单位,有着自身的独立性,但是在贸易上则是对郑氏集团的海贸部门马首是瞻。这几年,郑氏集团的主要精力都投注在了山海五商的上面,为首的郑泰还要巩固他们与日本、琉球、朝鲜、大员以及江浙一带的旧有贸易伙伴之间的关系,实在分身乏术。之于广东地面儿上,尤其是琼州府、香港岛这里,便更多依仗广东贸易商社的近水楼台。 作为郑氏集团旗下在广东的代理商,蔡诚对于那些商家们绝对是必须要讨好的对象。郑氏集团的牌饷制度早已在粤海实行,广东贸易商社在琼州府、潮州府以及香港岛凭借着官方的背景,能量非常之巨大。货物、银钱,经手数量不匪。虽说,大头儿还是郑氏集团那边在拿着,但就只是这广东地面儿的汤水,也是本地最大商家也难以匹敌的。 这一众人多是前来尽个礼数的,他们与广东贸易商社之间的买卖都是有此间的分店在做着,倒也有几个是特特前来见蔡诚的,打算借着接风宴谈些生意下来。 本地分店的大掌柜已经凑到了近前,为蔡诚介绍这些商贾。一一混了个眼熟,蔡诚便向众人环顾一礼:“各位老兄的高义,在下谢过了。只是此番在下是奉了陈抚军的命令赶来的,先得拜见了林侯爷、杜帅和郑府尊的,请列位见谅。明日,明日赶早了,城内聚仙楼高乐,还请各位光临。” “蔡员外这话说得,好容易来一次咱们琼州府,总得咱们尽地主之谊才是。” 蔡诚说得清楚了,是奉了陈凯的命令来的,众人不敢耽搁,话到了,便连忙让出条道路,蔡诚行了礼数,便带着那本地的掌柜的上了马车。 马车向着府城海口千户所城那里绝尘而去,奔的肯定是林察的水师衙门。正主儿走了,众人也三三两两的散了,有的回了码头去巡视货运,有的则奔了左近的仓库,还有的也仅仅是比蔡诚晚了一步,便往着海口千户所城或是琼州府城而去。 “这位蔡员外,据说当初就是军器局衙门的一个小账房。后来做了官,被查出来贪墨,还是陈抚军又用了他,叫他来做这大掌柜的。如今,也是咱们不得不拜的码头喽。” “人家运数好,正赶着陈抚军刚刚掌管军器局,规规矩矩听话的老下属,总有几分薄面在。就算是教训,也是私底下的,等有了好处就又有人家的份儿了。” “呵,别羡慕,瞧瞧人家,那么大的大掌柜了,日日过的银子根本数不过来。可是陈抚军的命令下了,人家还是巴巴的跑来了琼州府。这份殷勤,也该着人家吃香的喝辣的。” “切,要是那位抚军老大人肯用我,我也任劳任怨的。傻子都看得出来,等大明中兴了,陈抚军最少也是个六部尚书,现在不巴结着,到时候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去岁今朝,明军在福建、广东两省形势一片大好。虽说实力还是大大不及吧,但是这一次的抗清高潮的势头却是打出来了,人心上就免不了要振奋一二。福建的事情,那里太远,还不好说,但是在广东谁都能看得出来,攻陷新会、江门大战以及收复广州,西宁王殿下居功第一,陈抚军也能排到第二,就连那督师大学士和两广总督都要靠边儿站。 蔡诚是跟随陈凯多年的,从微末而始,起起伏伏,现在也是广东商业圈子里数得上的大人物了。旁人提得,总是少不了羡慕嫉妒,幻想着若是他们当初在军器局跟着陈凯做事,如今大抵也能混出个名堂出来。 作为众人眼中的幸运儿,蔡诚早已是免疫了这份念叨,坐在马车上,不等返回了府城里的总店,便与其问询了起来:“巨木的生意做得如何?” “照着总部的指令,咱们与岛上的熟黎、生黎们交通,巨木的收购早已上了正轨。福建那边的货,咱们都是按时准备好的,其他的,都在晾晒场放着,要用还须得风干了才行。” “嗯,回来把囤积的账册拿给我。” “是。” 巨木,乃是风帆战舰时代造船的主要材料。收复琼州府之前,郑氏集团的战船、商船,桅杆都是洪旭就着以前的老关系从马尼拉的西班牙人那里购得的。价格昂贵是一回事,更恶心人的是那些西班牙人也在防着郑氏集团,时断时续不说,桅杆巨木的出售数量卡得很死,盘查得也很是严格,这无疑不是在限制着郑氏集团的海上实力。 造船,中国人早已有之。沿海省份的巨木资源早已耗得难以形成产业了,原本造船就是要向两广、云贵的老林子里寻求,更有直接到南洋购置的。如今,南洋地面儿上,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和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是最为强横的两支,横行海上,总少不了仰人鼻息。 马车飞速奔向水师衙门,到了那里,拜会了林察,林察同样是派人去请了杜辉和郑省英过来。等到人齐了,蔡诚便直接谈起了关于福建粮荒的问题来。 说起来,这里面除了蔡诚以外都是正儿八经的福建人。那里的事情,他们多多少少都是有所耳闻的。明军在收复福建期间所使用的办法,乃是掀起了大势,从而才有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但是,后遗症也很严重,接到手的,除了汀州府、延平府和建宁府以外,剩下的三府一州之地全是烂摊子,恢复起来绝非一时半刻的。 天地之威,从来都是让人敬畏的。但是这一遭,陈凯亮了一手人心之恶,也着实证明了贪婪二字的恐怖之处。不过就现在而言,粮食,却是不够的,陈凯抽调了香港的应急军粮储备,打算用琼州府的来补充,郑省英自然是依令而行,但是再想收购,却是没那么简单的了。 “粤西那边苦战一载,虽说西宁王殿下是摧枯拉朽,可是折腾了一年,地方上早就被那些官军、义军们糟蹋遍了。现如今,地盘是分配了,也都像安定下来了,可是再想要恢复也是难上加难。这段时间,为了恢复生产,多有来琼州收购粮食的,都是打着这个大帅、那个挂印的旗号,民间的余粮怕是也不多了。” 这,无疑是个大问题。两个省的光复,但是民生残破不堪,连带着琼州府这边也在正常的商业行为之下出现了民间粮食储备锐减的现象。想要靠着收购琼州府的粮食来进一步缓解福建的粮荒,现在看来是难以成行了。所幸,这一点,陈凯早就想到了,一点儿也没打算为难这些地方官。 “抚军的意思,是向安南方面大量收购粮食。这事情上面,咱们广东贸易商社是得了全权的,但是还要请三位帮忙配合一下才是。” 正文 第十七章 布局(中) 安南,得名于唐时的安南都护府。其故地,早在秦时就已纳入中国版图。直至唐末五代,军阀割据,初为南汉辖地,是为静海军。后静海军内乱,节度使杨廷艺被杀,其婿吴权为其复仇,并击败南汉,安南渐渐的开始走向了分裂割据之路。 不过,无论是五代,还是两宋,安南国的统治者为安南都护、为交趾郡王、为安南国王,其在中央王朝依旧有着静海军节度使的官职,在名义上依旧是属于中国。 元时不提,到了明时,先是陈朝内乱,胡朝篡位,不顾明王朝的一再劝告杀害前朝陈氏的唯一宗亲陈天平,向北不断骚扰明朝边境,向南侵占了占城的大片土地。于是,明成祖遣总兵官成国公朱能、左副将西平侯沐晟、右副将新城侯张辅统领大军南征,灭胡朝,郡县之,安南重归版图。但是到了宣宗年间,明廷全面战略收缩,放弃了安南,黎朝建立,从此便恢复了藩属的地位。 未及百年,黎朝为权臣莫氏所篡,是为莫朝。安南国内,亦有不服莫朝者与之对抗。这时已经是明嘉靖年间,黎朝向北京告状,嘉靖皇帝派军南下,莫朝随之献地纳降,莫朝统治者受封为安南都统使,在名义上再入中国版图。 但是,除了北部的莫朝,越南南部尚有黎朝存在,而且在安南国内是黎强莫弱的局势。只不过,莫朝靠着抱大明的粗腿,始终与黎朝相抗衡,在国内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而这莫朝,在明时抱着大明的粗腿,到了清朝又抱上了清廷的大腿,直到三藩之乱,又抱上了吴三桂的大腿,结果腿抱错了,清军南下,黎朝借着帮助清军平叛的名义才彻底消灭了这根狐假虎威惯了的腿毛。 “除了黎氏和莫氏南北对峙以外,黎氏国内也有权臣郑氏与割据一方的阮氏之争。” 现在的安南是乱得跟一锅粥似的,但是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却还在不断的蚕食着南面占城国的地盘,反倒是越斗越强。甚至,如果不是后世西方殖民者到来的话,说不准即将吞并老挝、柬埔寨的越南会否成为中南半岛的新霸主也是犹未可知的。 坐镇琼州府,林察、杜辉、郑省英他们这些本地文武自然是对这个一水之隔的藩属有着更多的了解。郑省英将那里的情况大致说来,于林察,却听得是一个处于内乱之中的邻国,好似案板上的肉似的,只等着他们进去收割了。转过头,看向杜辉,后者亦是转头看向他,二人清晰的感受到了彼此间似乎都有着这样的念头,甚至只是去抢一波想来也会是很不错的买卖。 这样的心思,对于海盗出身或是长期身处于海盗窝的人物都是最正常的反应。不过,这二人都不是陈豹那等直线条武将,安南国在五代和宋时都曾击败过当时中国军队,明军一度控制其国,最后也由于自身的情况和安南国内的强烈抵抗而被迫撤出。这个小国儿从来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而且当前的形势,郑氏集团的自身重心在福建,其次在广东,陈凯于广东官场上也有远比他官职更高的督师大学士和总督作为竞争对手,暂时也不宜多生事端。 陈凯将此事授予广东贸易商社以全权,那么说白了也就是做买卖了。如此,需要他们做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会有太多越线的了。 当天,四人商议了好几个时辰,不只是购粮的事情,还有些旁的,都很重要。到了第二天,蔡诚让本地的分店向那些昨日去迎接他的商贾们下了请帖,于城内的聚仙楼会客。 做生意的,最少不了的就是迎来送往,这一点倒是与当官儿的有几分相似。归根到底,一个为了钱,一个为了权,都是利益驱使才会如此殷勤。蔡诚的身份,背后那人的权势、能耐,这些商贾们当然是要客客气气的。没到约定的时辰,众人便已经陆陆续续的赶到了。所幸,蔡诚在这方面也不差,更早的就在那酒楼里准备下了,亦是在香港那边接待惯了诸如郑泰之流的习惯。 主家亲迎,还了来时的礼数。众人纷纷落座,蔡诚致了辞,随即一挥手,下面的人自然明白。当即,美酒佳肴、莺歌燕舞,流淌其间。更有琼州府城的花中魁首受邀而来,为这场宴会平添了几分异样的色彩。 “听闻,当年陈抚军智取潮州城,亲身与那潮州贼王车任重拼杀之际,便有当地的花魁娘子在旁弹奏一首《满江红》,陈抚军意气风发,诛杀车任重,持其首,喝退贼兵上万。今朝,陈抚军收复广州,大破虏师,可谓是天下震动,就连我等乡野村夫也知这赫赫声威。” “为大明贺,为陈抚军贺!” 蔡诚背后的靠山以及广东贸易商社的幕后东家到底是谁,在座的心知肚明。讨好蔡诚,眼下当然是要从盛赞陈凯开始,这样才能收到最好的效果。众人纷纷对广州收复一事盛赞有加,有的提及收复潮州、有的讲到力抗耿继茂、有的聊起了他们对义救广州的壮举、还有的则直接就着新会攻城战、江门之战以及攻破广州城着力称赞,所用之谀词,直听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陈凯是蔡诚的恩主,对于众人盛赞陈凯,亦是颇为高兴。只是那些风闻却显得不太靠谱,比如那首《满江红》,根本不是杀车任重时的事情,而是在那之前;再比如救援广州时,陈凯迎战盛登科和许龙,身后也没有某个广州名妓为其擂鼓助威,这分明是把梁红玉的段子强按上的;至于什么陈凯死守中左所时,陈凯现在的正妻郑惜缘服侍在侧,衣不解带的帮忙照顾伤员,使得明军士气大振,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旁的不说,那时候陈凯和郑惜缘还没有成亲呢,而且就是那前后几日,陈凯先是一枪崩了郑芝莞,转头又甩了郑鸿逵的脸子,简直是张冠李戴。 不过,花花大轿人抬人,这些,只要是没有对陈凯的名声有损的,蔡诚也都是微笑至之,最没有必要去纠正他们的错漏,一个宾主尽欢就足够了。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众人推杯换盏,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唯独是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席间蔡诚关于此行的目的是绝口不提,只言高乐而已。 “这蔡员外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因为蔡诚的身份地位虽说不高,可却是陈凯的亲信,更是掌管着广东贸易商社这样的大买卖。用后世的话说,这等分分钟经手个几千几百万的人物,绝计没有跑到琼州府闲逛的道理,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十有八九是与官方有关系,弄不好就又是一个大动作。 与会的,没有与会的,很多人都盘算着能够从中捞到多少好处,个顶个的施展开了手段,想要把蔡诚此来的目的打探清楚了。结果,也没用他们等多长时间,蔡诚在府衙和府城的分店看了几天的账本之后,便派人请了琼州府有名有号的商贾们再到那聚仙楼里一会。 这一遭,众人依旧是早早就赶到了。比之上一次主要还是拉关系,这次显然是要真刀真枪的比划了。待他们上了楼,还是上一次的所在,菜肴奉上,依旧是珍馐佳肴。只是,女乐一个也无,可是缺了这样的助兴,他们反倒是更加兴致勃勃了起来。 “不瞒诸君,在下这一次过来,乃是有几笔大买卖奉了我家抚军的命令要做的。今日宴请诸君,亦是为了此事。” “陈抚军名震天下,蔡员外在咱们广东商界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若有什么事情,吩咐一句便可,咱们自当是义不容辞。”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商贾们表现得很豪爽,因为他们很清楚,陈凯的名声素来不错。这些年,除了坑了一回杜永和以外,从来都是童叟无欺的。甚至就算是杜永和,明眼人也看得出来,陈凯原本是有机会将其一网打尽的,直接点就在广州城里把杜永和和他的手下杀光了,隐蔽一些的就请他们到珠江上吃馄饨面、刀板面,郑氏集团原本就是干这个起家的,最是个中行家里手。结果陈凯就是要了些银子,还送了些船给杜永和,说到底还是一笔买卖。 这位二品大员,据说在老家也是商贾出身,身上全然没有官员对于他们这些商贾的歧视。买卖,从来都是公平的,有走过香港的,也有去过潮州的,都是亲眼所见的。跟着陈凯做买卖,有赚头不说,还有衙门做后台,中间环节的盘剥会少去很多,最是一个爽利。 众人翘首以盼,蔡诚也没有继续吊着他们的胃口,率先便将那前往安南收购粮食的事情娓娓道来。结果,那些人却是一个个的面露难色。 “蔡员外,您是有大神通的,肯定知道那安南国现在正打得热闹的事情。这时候,无论是郑氏,还是阮氏,他们对于粮草都是极其重视的……” 安南国黎朝内部,郑主与阮主相争,打得是人头都打出狗脑子了。不光是他们两家捉对厮杀,这里面还有刚刚复国的葡萄牙人与侵占了他们大量殖民地的荷兰人之间的较量,其中郑主一方的盟友是荷兰人,而阮主一方的则是葡萄牙人。 这二者之间,郑主更强,大多时候是处于进攻的一方,而阮主这边利用山势和灵江作为依托,构筑城墙进行防御。直到1648年的长德战役,郑主的御林军势力遭到严重削弱,几年后的永历七年,阮主方面展开反击,郑主一方先是丧师失地,连当时的郑主郑梉也死于那时。但是新上台的郑主却展开了反击,花了几年的时间又将阮主势力打回了原来的分界线。 诚如这些消息灵通的商贾们所言,这时候,正是郑主和阮主双方打得最热闹的时候。粮食从来都是战略物资,管控得很是严格。收购,也不是不可,琼州府最不缺的就是在安南国各方势力中有关系的人物,但是利润方面,就要缩水很多,赚头儿实在不是他们所渴望的那般。 商贾们诉着苦,蔡诚也就坐在那里听着。若是前两年,碰上这般情况,官威还是会有一些的,不过这几年下来,他对在商场上摆官威这等事已经没兴趣了。在商言商,有利可图才能长久,否则的话,强行促成的买卖,往往只会吓走更多的潜在客户。 众人如是说着,他也不言语,只是坐在那里听着。有时候,也有商贾提出来可以帮忙收购一些,但是数量很少,杯水车薪,他也照例谢过。没过一会儿,诉苦的声音开始渐渐退潮,更多人则把视线汇聚到他的身上,想要看看蔡诚乃至是蔡诚背后的陈凯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诸君应该很清楚,我家陈抚军从来是不会让真正的朋友吃亏的。购粮的事情,利润很低,薄得甚至可能连人工钱都未必够。但是,现在广东需要粮食,福建更需要粮食,要供给大军,也要平抑粮价,是陈抚军所势在必得的。” “银子,咱们不打算出太多,还是平价。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诸君,陈抚军在广东是有大布局的,里面最少不了的就是商贾的参与。利润有多少,我不多说,这里只讲一点,那就是陈抚军决定在香港设立粤海贸易同盟,以一个声音来面对其他商贾势力的竞争。去年,王师连下闽粤两省,这两个省有一个半都在国姓爷和陈抚军的手里,市场有多大,可想而知。而且这些地方还连接着浙江和江西,陆路贸易也正在展开,国姓爷更是派了定西侯北上南直隶,与那里的商贾达成了合作意向。” 前景,蔡诚就说了那么多,随后便闭上了嘴巴,环顾众人,面上了流露出了多年未见的傲色:“陈抚军说了,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加入其间,分享这份辉煌。” 正文 第十八章 布局(下) 宴会,依旧是宾主尽欢。只不过,没有女乐助兴,端上来的菜色也没有吃掉什么,一众琼州府的大商贾的嘴巴却基本上没有片刻停歇,弄得蔡诚在离开酒楼时肚子竟然还叫了起来。 前景很广阔,愿意去赌一把的也大有人在,毕竟付出的其实也不会太多,但收益上面如果真的如其所言的话,那么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有利可图,人们就会趋之若鹜。离开了酒楼,蔡诚直接回返客栈,仔细回忆了一番宴会的过程,以及那些商贾的表现,随即又出了门,直奔府衙而去。 收购粮食的事情需要军方和官府的从旁协助,给予一定程度上的帮助。陈凯有书信送到,蔡诚也免不了要殷勤些,到了府衙,郑省英早已下值了,听他来,派人将其了书房,那边匆匆的扒拉了两口饭,便连忙赶了过去。 “购粮的事情如何了?” “回府尊的话,那些商家都愿意发动关系,具体能够收购多少,现在还不好说,但是以小人看来,他们大都还算是有诚意的。” “那就好,那就好,莫要误了国姓和抚军的大事才好。” 郑省英是郑成功的族弟,在陈凯手下作为地方行政官员也有好几年的时间了。他是郑氏子弟少数能进得了行政口的人物,能力什么的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两年担任琼州府知府,对内安抚民众,恢复生产,对外则力抗着粤西文官集团的压力,不给他们侵蚀岛上权利的机会,从来都是做得很好的。 这一遭,主要还是福建经济战的后遗症。那里的经济崩溃,使得清廷的统治土崩瓦解,而明军轻而易举的夺占了全省,同时也接下了这个包袱。于这一点上,郑省英是非常清楚的,远比林察和杜辉更要清楚,那便是源于他的身份,他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关系,使得他是整个广东第一个,也是最清楚那场大变是有陈凯一手促成的,其中的敬畏油然而生。 经过了去年的奋战,福建那边自然还需要加大力度恢复,他也在从旁协助,比如调运粮草等等。而这一次蔡诚的到来,以及陈凯在此前一两日送来的书信里也都写得明白,要对控制区的经济进行重新整合,以焕发出更大的能量。自从看到这样的文字,郑省英便对此期待万分,待到蔡诚赶来,第一件事还是去堵福建的窟窿,但是堵窟窿的同时也在为下一步的大举做着准备。 “抚军说了,等这些人把粮食运来了,再做后续动作。不过,前期的准备工作,还少不了府尊操心。” “蔡员外说笑了,抚军的命令本官自当竭力完成。更何况,本官对于抚军会拿出何等手段也是充满了期待的。” 宴会过后,琼州府城的商贾们纷纷发动关系,前往安南黎朝的阮主、郑主控制区去收购粮食,更有甚者甚至跑去了莫朝、占城、真腊等地收购,看上去很是一个动力十足。 约莫也就在这时候,琼州府西部的石碌矿场那里,副将蔡元也收到了陈凯的书信。书信中高度赞赏了石碌矿场在大军急需铁资源之时加班加点的开采工作,就蔡元提出的问题,陈凯也做出了解决方案。 “闽省收复,兴宁、长乐、程乡三县掌控在手,接下来几年的铁矿石和铁料紧缺度会大幅度下降。既然如此,石碌方面当重新以开采铜矿为主,人力大致维持不变,接下来会有新的机械投入使用……” 陈凯说得清楚,蔡元自然按照指令对开采进行更改。琼州府地面儿上,现阶段的变动还不是很大,依旧保持着一个平稳的发展态势。这一点,在潮州也同样是如此,但是比之琼州,这里毗邻福建,粮食本就是大笔大笔的发运,周边也没有什么可以收购的所在,全凭本地产量。不过有一点却是极好的,因为潮州推广了稻田养鱼等复合型农业生产方式,产量得到了显著的提高,而且还有诸如鱼类的附加产出,对于当地的食品价格的震动也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巨大。 这段时间,寄居潮州的广州百姓开始陆陆续续的登船返回广州。陈凯为了能够让他们重归故里,因此与督师、总督之间爆发了激烈冲突的事情也夸大其词的在潮州地面儿上传播开来。广州百姓自是感恩戴德,就连那些潮州人以及旅居于此的其他地方人士,也免不了要赞上一句言出必行、不畏强权。 广州百姓开始离开,按照前约,那些当初分给他们的土地也就此收回。这些,都是耕种三四年的熟田,官府都曾组织修建过各种水利设施,可以说是只要天公作美,人祸不出,种了就会丰收。 这块儿肥肉,潮州本地的士绅、地主们早就盯上了。比之自耕农,他们也有着更强的经济实力,田土在潮州府衙的主持下迅速发卖,而他们则雇佣了更多的佃户就着农时抓紧时间恢复农业生产工作。 潮州府城南的那片广州百姓聚居区,现在早已是人去屋空。不过,田地上已经有了不少人在耕作,他们都是受雇而来的佃户。其中有一些并非本地的,还得到了房屋用以栖身,只是工钱更少或是租子更重了。 水渠的另一侧,本地百姓的那处村落旁,一个院子拔地而起。院子里,一个儒衫衣角打着补丁的读书人正在摇头晃脑的带着一群本地孩童开蒙。 按照陈凯的布置,田土尽数卖给那些有力人士,但是所得银两方面,则要在那些聚居区附近开办学堂,雇佣教书先生,同时留下了部分作为书院的学田存在。这,也是惠及本地百姓的一项福利政策。 土地,素来是中国人最看重的。田土发卖,士绅和地主们有钱有势,自然是有着独吞的能力,甚至就算是官府有意抑制兼并,也往往只会招致士绅、地主们的反感和抵触。但是,中国人还有一件事情是极其重视的,那就是读书。耕读传家或是诗礼传家的大家族往往都有家学,官僚家庭更是如此,于普通百姓,就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屡试不第的酸秀才们借此谋生,照例交纳束脩等等,好为孩子的将来某一个更好的出路。 这些新建的学堂,有学田作为供给,学费是有大幅度减免的。与此同时,一些屡试不第的儒生们也得到了用以养家糊口的工作,虽说是并非能够直接做官,但是有了这项收入,便可以购买更多的书籍,与其他读书人结交,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朗朗的读书声中孕育着希望,学生的家长为此感恩戴德,本地的里正、乡老乃至是府学县学的教导、教谕们也深感欣慰,就连那些士绅、地主们对此也是大加赞赏,因为这些贫苦学子,往往开蒙之后就不会再继续进读了,而是找一些诸如账房先生之类的工作用以养家糊口,这些就都是潜在的雇员,而且不太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子弟的科举名额。 当然,这项仁政,在寻常百姓中是最为乐意见到的,但却已经很难吸引到了那些商贾们的注意力。之所以会如此,乃是因为粤海商业同盟不仅仅是在琼州展开,于潮州,这片明军最久的控制区也已经按部就班的展开了,能够被吸纳进去的都是与官府有着长期良好合作的本地商贾们。 人心在渐渐凝聚,西行的航船也陆陆续续的驶入了香港。这是粤海上最重要的中转站,但是于那些广州百姓们的眼中,却是他们当年从广州城里逃出生天后最为关键的一处避难所,其中的大半百姓更是在此很是居住了一段时间。 再来时,已是今非昔比。青衣岛和鲤鱼门的炮台矗立,驶入其间,码头修缮完备,船舶熙熙攘攘,驶入驶出间将货物转运到各个方向。码头连接着小镇,规模还在不断的扩大,就连房价,尤其是临近码头的所在也在节节攀升。幅度上,还显正常,起码炒房在这个时代是不怎么有太多利润的。 “这,这就是当初的那个荒岛?” 荒岛二字,对香港是一种冤枉。不过在他们于此避难之时,这里主要还是种植香木的所在,有码头,但是规模很小,人口数量也不多。但是一晃几年下来,再看去已经是一处颇为繁盛的所在了,就连镇子附近也有良田耕种,只是种粮食的根本看不到,有的只是在种植菜蔬,用以就近供给小镇居民以及来往客商的日常所需。 百姓们下了船,比之当年匆匆出逃,其中还有不少家当都丢在了城门处用以阻拦清军,这一次返回,却是带上了不少在潮州几年积攒下来的家当。一路从潮州行船至此,总要下船休整一番,此间百姓们大包袱小包袱的往下搬运,若非是衣服大多干净整洁,头发也不见乱糟糟的,只怕还很可能会被来往的客商当做是逃难的难民呢。 这些百姓的身份渐渐的为码头上以及小镇里的百姓和客商们知晓,对于劫后余生、能够在异乡保全家人以及今日得以重归故土的欣羡,更少不了的自然还是对于能够将百姓真正放在心头上的青天大老爷的赞颂。 “真不愧是陈抚军啊。” “是啊,若是国朝多几个,哪怕是多一个陈抚军这样的,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幅田地。” “这是太祖高皇帝怜悯汉家百姓,故而降下的能臣,小老儿瞧着大明中兴也是有望的喽。” “……” 从来,站在不同的位置,一事总能引起百般思绪。广州百姓、香港百姓、往来客商们的心思多有不同,但是对于未来的乐观情绪却是占据最主流的,几乎将那些悲观的情愫都挤得无处可站了。 下了船,百姓们在本地吏员的引导下前往大军使用过的空闲营区。比之当年只用简单的树木搭建起来的营区,眼前的所在却是有着夯土围墙,边上、角上建有敌台、角楼的所在。步入其间,先是大大的校场,后面便是整齐的营房,虽说只是竹木结构,而非青砖瓦房,但是比起他们当年住过的帐篷,却终究是一处挡风存暖的所在。 校场的点兵台上,一众明军簇拥着一个身材有些瘦小的将军立于此处,百姓们至此,听候训话,却是很快的就有人注意到了,这个瘦小的高级军官似乎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我想起来了,那将军,好像就是咱们广州义勇的聂一娘,于水战之中潜游刺杀虏师大将的那个小娘子啊。” “好像还真是啊,我的天老爷啊,这女人也能当了将军,可不比那梁红玉还要威风?” “我呸,那梁红玉说到底本就是个歌姬。聂一娘是咱们广州本地教养出来的节烈女子,夫婿和兄长都是跟着张尚书杀鞑子才殉国的,是忠良遗孀;后来鞑子屠城,人家也敢拼命,现在做得将军也是应该的。要我说,怎么着也是个花木兰、秦良玉!” “……” 好似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原本还有些畏畏缩缩的百姓之中,这桩奇闻一旦传开了,场面登时便热闹了起来。 站在点兵台上,聂一娘只觉得好笑,倒是她身边站着的一众明军将校士卒们却气得七窍生烟。旁的不说,他们的将主虽说是个女子,但却是个敢和鞑子兵亲身肉搏的猛士,全然是靠着军功才做到了现在的位置,哪容得这些山野刁民在此瓜噪。 片刻之后,鼓声敲响,军官们勒令肃静,那些百姓们也渐渐的压抑住了这般好奇,转而开始好奇起了聂一娘到底会说些什么来着。 “各位父老乡亲,本将香港城守协副将聂一娘。”女子清脆的嗓音传遍校场,莫名的激起了在场很多百姓心头的兴奋之情:“本将与各位一般,都是广州本地人士。当初婆家和娘家都住在永清门附近,可能也有父老是认识的。今日,本将就是代表陈抚军在此接待各位父老,舟车劳顿,在此休整数日,便可返回广州城故里。说起来,各位父老却是比本将还要早一步呢。” 聂一娘的话很亲近,喜悦之情,于此间迅速蔓延开来。怀揣着兴奋,他们依旧是按照坊巷为单位入主营区。等到数日后,身体虚弱的渐渐缓了过来,得病的也大有好转,再度登船,便是溯流而上,直奔广州城。 永历九年三月二十三,第一批寄居潮州的广州百姓回返家园。舰队缓缓驶入码头,百姓们在官吏的带领下缓缓下船。 周遭的一切,似曾相识。与曾经或数载、或十数载、或数十载的记忆,与当年匆匆逃离时的回首,总是有着不谋而合的重叠。重叠,沉重的压在泪腺上,背井离乡数载,激动的热泪喷涌而出。 “快看,看城墙上,是陈抚军,是陈抚军啊!” 一人惊呼,万人注目,百姓们挥着手,向城头上的陈凯欢呼着,陈凯挥手回礼,随即双手作势压了一压,那些百姓们便很快的安静了下来,期待着陈凯的声音。 “诸君,四年前,我们在鞑子的屠刀下逃离故土;三年前,本官曾许诺让诸君能够重归故土;到了去岁,借着西宁王殿下的虎威以及众将士的拼死血战,总算是得以收复这座天南重镇。今天,便是重归故土的日子。回家了!” “回家了!” “陈抚军公侯万代,殿下长命百岁!” “大明万岁,皇上万岁,陈抚军公侯万代!” “……” 喷发的热泪中,欢呼如潮水般涌来。立于城头,陈凯注视着城下欢乐的海洋,余光侧目,李定国似乎已经融入到了这份喜悦之中,开始憧憬着未来也同样能够荣归故里,倒是郭之奇和连城璧,似乎是已经看出了些端倪,面色上总有着几分怪异。 收起视线,重新将其投入到那片即将涌入城池的海洋之中,陈凯的嘴角不经意间浮现起了一丝笑意,一闪即逝。 “马上,就会有十几万我的人进入城池。郭督师、连制军,且看看二位到底怎么与我争这座广州城吧!” 正文 第十九章 加码(一) 重归故土的喜悦如潮水般漫上了广州高耸的城墙,已经过去四年了,背井离乡,哪怕是有着官方的大力维护也免不了有身在异地的忐忑,由此引发了对家乡更大的思念。 三年前,陈凯开始主持广东战局,立誓三年之内收复广州。那时候,那些得陈凯营救的广州百姓从心底是愿意相信的,但是清军势大,尤其是那平南、靖南两藩,更是宛如山峦般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完全喘不过气来。 但是,随着陈凯两败耿继茂、收复香港乃至是舰队炮击广州城,一幕又一幕的上演,希望同时也在这些广州百姓的心中生根、发芽,信任也渐渐的成长为参天大树,以至于到了陈凯推广潮州农业改革之际,他们已经放下了继续在潮州提升生活水平的打算,而是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陈凯的诺言实现。 这一日,终于到来了。两藩授首,广州光复,大军一扫这四年来的胡腥贼氛,还本乡本土以汉家朗朗乾坤。而他们,也总算是可以避免那客死异乡之苦,回到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桑梓之地。 发自内心的欢呼、称颂、感激,泣泪横流,等等等等,诸般情愫,荟聚成为了一声呐喊,在城头上轰然爆起:“我们回来了,就不会再离开!” 声乍起,旗帜挥舞,城门吱呀呀的露出了缝隙,渐渐扩大,直至向这些在外多年的游子们张开了最温暖的胸怀。 引导的官吏们依旧是以坊巷为单位,引导着那些喜极而泣的百姓如人龙般进入城中。第一支队伍是来自于旧城区的,他们从永清门入城,要穿过新城区才能返回那片曾经熟悉的所在。步入永清门,阳光短暂的为城门洞子所遮蔽,随即又洒满了他们的面庞。从永清门入旧城区,须得通过正南门,待他们入了城,当先见得的便是那记忆中若隐若现的街巷。 街巷鳞次栉比,记忆的书册也在页页翻开,是少时玩乐、是壮时辛劳、是迎亲接友、亦或仅仅是那狂风飙血的夜中的仓皇。但是,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背负着大包袱小包袱的家当,脚下的步伐也越显有力了起来。 两侧,有明军列队维持秩序,与大道交错的街巷中,似乎还有不少百姓出来围观,但却不太敢离得那些明军太近了。翘首以望,更不乏着翘首以盼。 四年前清军屠城,是把城内的百姓几乎都杀光了。所余者,无非是些宗教人士、被掠的妇人以及一些侥幸活下来的幸运儿。随后,旧城区为藩兵全面占据。幸存者中除了已经被藩兵们纳入私产的奴仆外,剩下的全部被赶入了新城区。这一份,是极少数的,而更多的则还是在陈凯的帮助下逃出了城池,随后确定清军封刀之后舍不得家业又回来给清军出丁纳粮的可怜人。 霸占城内房屋宅院的藩兵们已经被杀光了,他们的家眷也都成为了阶下囚。陈凯力争所得的广州百姓重返故土,自然是那些随着陈凯前往潮州的百姓最为优先,因为他们在这几年里是给明军出丁纳粮的,而非是给清廷当良民。 大步向前,沿着大道向北,当阳光再一次经历了短暂的遮掩,他们已然出现在了广州城的旧城区,向北望去,拱北楼那沧桑的身影便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那里,是羊城最知名的地标性建筑之一,本地土生土长的人们几乎就没有没见过的。但是,多年过后,再看着那些古旧的墙砖,几乎是青苔遍体,再看着那些雕梁画栋,上面似乎也多了些斑驳的新痕,恍如隔世是最难以豁免的。 队伍缓缓的在城内行进着,渐渐的,距离他们曾经居住的状元坊便越来越近了。所谓状元坊,自然是得名于状元,在科举盛行、文事昌盛的中国并不鲜见,光是这广东省于后世便有三座之多。 广州的这一处状元坊,纪念的乃是南宋状元张镇孙。其人生活于南宋末年,中过状元,也曾力抗暴元,最终却还是未免元军屠城而选择了自缚出降,并且在被押解京城的途中愤而自杀。广州人为了纪念其人,将其居住过的泰通里更名为状元坊,就连其人在三元里的墓地也被本地人普遍称之为是状元坟。 能够居住于此,本坊巷的百姓自是与有荣焉,甚至有着一份傲气在其中。行在路上,距离状元坊越近,所见之处就越是熟悉。一直到了地方,那一处曾经立有富丽堂皇的牌坊的所在,如今空气中却总有一股子马粪味道挥之不去。 “这群狗鞑子,竟然在这状元坊里养马,真是有辱斯文!” “哎,这算什么。听说了吗,当初鞑子围城时,就连状元坟给毁了呢。” “这帮杀千刀的,活该被千刀万剐。” “等等安顿下来,和里正说说,咱们去请求抚军老大人主持重修状元坟。” “嗯,就这么办。” 话说着,带队的官吏和里正已经开始训话,所言者无非还是归家后彻底清理一番,尤其是要确定了各家各户的房屋宅院里没有不明身份的人以及武器什么的,等到检查完毕,确定了没事儿了,要派人到里正那里汇报。至于以后,就可以恢复正常生产生活了。 “抚军老大人体谅各位父老刚刚回到家乡,暂且还难以找到营生来养家糊口。所以,从即日起,抚军老大人责成我等在城内各处地方开办粥场,例行十日。抚军老大人已经与本城的商贾议定,开办各类商铺,各位父老可不必担忧营生的事情。” 带队的官员说罢了,便有一群百姓上前去问询。但是,更多的百姓听罢了这些瓜噪,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中对于家的渴望,连忙大呼小叫的就冲向了各自的旧宅。 推开了大门,沿街的铺面多是乱七八糟的。经过了四年的鸠占鹊巢,又经过了那一场的兵乱,总是少不了的。对此,百姓们是有心理准备的,无非是就是按着方才里正说的,彻底的检查一番,随后安置家人,再进行清理罢了,总要有个能住人的样子才好。 有的百姓回到家中,所见者一切如故,无非是少了些家里的摆设、物件,但其他的诸如家具和大件物事却都还在。需要的,也就是收拾、整理,称不上拎包入住吧,却也是比较省事的一些。可是相对的,有些藩兵住过了,房间的分配和室内外的格局就出现了变化,变得与早前截然不同了。由此,却也少不了归家的百姓脱口大骂上几句诸如“狗鞑子没有品位,不懂得审美”之类的话来,总要出口恶气才是了。 然而,未及片刻,一声尖叫从坊巷中段的一处人家里传出来。听到这么一声,尚且留在巷子内的几个护卫明军连忙就冲了进去,准备给那些城狐社鼠,或者是藩兵余孽们一个好看瞧瞧。只是待他们冲进去了,看到的却只是那一户百姓对着院内的一片黑乎乎的痕迹瑟瑟发抖,一个士兵走上前去,更是当即便笑出了声来。 “有啥好怕的,就是滩血迹罢了。” 说着,几个士兵哈哈大笑着便走了出去,只留下了那一家子一片愕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是一滩血,别怕,别怕。儿子,去给为父打桶水来,擦干净就好了。” 半大的小子应诺而去,却是他的母亲还显得有些忧虑:“这怕是破城时,在咱们家里杀过人吧。” “杀的也是狗鞑子,禽兽般的东西。” “就怕有个孤魂野鬼什么的,还是要找庙里、观里的师傅们做做法,驱驱晦气才是了。” “这倒也是,听说城内抵定后,官府倒是请了那些师傅们做过水陆道场。就怕有个没做到的地方,再做一遍也是个万全之策。” 这一批乘船而来的百姓们先后入了城,旋即便如同是内陆河流般分作涓涓细流,消失在了偌大的城区之中。但是,这并不是就此蒸发,而是在那缕缕的炊烟乃至是漆黑中闪烁的万家灯火之中,焕发着新的生机。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劳诸君了,本官代本城父老在此谢过。” “抚军老大人万万不可,该是我等向老大人致谢才是。” 未待陈凯手中的酒杯举到身前,众人连忙站起身来,躬身逊谢。他们原本都是广州本地的商贾,当年逃难到了潮州,也都是凭着家当、本钱以及在其他府县乃至是省份的人脉继续着营生,无非是换了个地方罢了。而现在,更不过是重新回到了原点,需要做的事情,他们在潮州时就已经大多经历过了,回到此间,也就是重新来过一遍,况且背后还有陈凯的支持,就更是得心应手了。 百姓回城,首要解决的是生计问题,而生计问题要最优先解决的便是粮食问题。官府开粥场,可以一时,不可长久,否则只会养出一个懒汉群体,那是陈凯所不愿意看到的。如此,就要创造就业,百姓可以凭工作来赚取工钱,用工钱来购买日用品,如此商家得以生存,农业、手工业也可以焕发生机,就像是重新来过一遍。 饮宴结束,这些商贾们都是优先乘船来此布局的。他们各自操持何种营生,都是事先商议决定的,优先他们当年曾做过的产业。到了第二天,粥场在城内各处如期开放,同时在施粥点的一旁,招工的启示和吆喝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高第街董记盐行招工喽,优先老伙计。” “双门底上街赵记俵物店招收账房、小工。” “竹记酒楼招收小二、侍女,要求眉清目秀、机灵会来事儿。” “……” 招工,原本在广州时的老伙计,还有到了潮州之后的新伙计,这些人的回归就可以完成一定的就业率。接下来,也就是进一步的扩大招工,只要把就业率顶上去,人有工作了,心思大多就会安定下来。 排队领取着粥食,百姓们多有向招工点儿那里翘首以盼的。私下里,其实已经有东家开始联络原来的老伙计了,其中的一些百姓在这方面是安心的,而那些寻不到老东家的,就只能找新的工作,以前的工作经验是很重要的,毕竟哪家都愿意要熟手。但是对于培训新人,也并非绝不愿意去做的——说到底,还是当年的屠杀以及从潮州到广州的规模变化使得用工方存在着更大的缺口。 领了粥,匆匆吃过,百姓们便开始奔着那些招工点儿去踅摸接下来的工作。毕竟,人闲着,就会坐吃山空,哪怕陈凯早前还许诺过在城外分授土地,但是这些幸存者们大多都是城里面的市民,稼穑之技,于潮州那里多是赶鸭子上架的临时营生,回到了家乡,自然还是更加希望能够做回以前的工作,甚至是更上一层楼。 每个人都有着梦想,回到了家乡,曾经那些为屠戮而中断的拼搏便可以正式的重新启程! 百姓,在陆陆续续的乘船返回广州城。这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但是既然已经开始了,就绝不会就此停止下来。 城内的百姓开始为了生计而奔忙之时,广州城南的河南岛上,陈凯与受邀而来的陈奇策相聚饮宴。席间,二人追忆过往,感慨万千,至少在陈奇策心里,当初是从未想到过能真的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杀回来的。 当年的珠江水战,他们确实杀了杀尚可喜的威风,但是两藩的实力摆在那里,如此也是无可厚非的。不过如今真正看到了这一幕,自又是另一番的心境,以至于就连酒水也要多饮上了几杯。 “鸿石兄,小弟有个请求,不知可否应允。” “贤弟有话但请直言,愚兄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合作多年,当初一起与清军拼杀的交情,这些年陈凯对陈奇策所部的补贴,双方早已是关系极其密切的盟友了。此间,陈凯说及,陈奇策亦是拍着胸脯便应了下来,只是当陈凯把话说明白了,陈奇策反倒是冒出了一阵酒汗,微醺的感觉也瞬间蒸腾得差不多了。 正文 第二十章 加码(二) “竟成,愚兄多句嘴,你这样做是会得罪人的。” 听罢了陈凯的要求,陈奇策先是一愣,面上的神色微变。旋即,叹了口气,便道出了这一句发自肺腑之言来。 陈凯当然明白,明白陈奇策所指的事情,更明白陈奇策能够把这话说出口已经是披肝沥胆了。对此,他亦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于这一份至诚的感谢。随后,便直言不讳的说道:“鸿石兄,现在的情况,我得罪那些家伙与不得罪他们,区别能有多大。” “这……” 诚如陈凯所言,这里面本就牵扯着利益的问题,根本就不是说说就能解决得了的。陈奇策,算是夹在这两方之间的人物,与双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一点,陈凯自然是想到了的,干脆与陈奇策表示无需他来出头,对外只说是当年的约定,现在履行约定即可,其他的便不用他再做什么。 “如此……”说到此处,陈奇策沉吟片刻,面上分明的写着“可是”二字,显然是为此而犹豫不决。但是转瞬之后,没等陈凯开口,他便已经有了决断:“竟成,还需要愚兄做什么,只管说来!” 这是一份表态,陈凯听得,亦是重重的点了点,随即言道:“可能过些天,还需要鸿石兄来参加一个典礼。” 这边的酒楼里,二人对饮,酒楼是提前清空的,周遭也有二人的卫队、亲兵们护卫。这里,是此间河南岛上最清净的所在——广州城从收复以来始终是关闭各门,只有军队能够进入。新城区还是老样子,倒是旧城区,早早的就清空了,只等着百姓回城,以免提前放人入城会引发什么纠纷或是治安事件。 如此的情况下,那些原本居住于广州城的百姓们自然是翘首以待,尤其是随着这两日从潮州归来的百姓们陆陆续续的入了城,消息迅速的在广州府的地面儿上传开了,每日都有大批大批的百姓向广州城涌来,要求自然是重归家乡。不过由于这其中免不了良莠不齐的现象,干脆各门依旧关闭着,在河南岛这里设置甄别点,将那些想要蒙混过关的家伙剔除出去,经过了验证的百姓便可以入得城去了。 之所以如此麻烦,一方面是为了减免后续的纠纷,另一方面则是很多百姓在外流亡四载,房契、地契什么的早就没了,这在从潮州归来的百姓之中都不少见,更别说是沦落清军控制区的了。入了城,确定了家宅所在,官府还要重新制作房契、地契,以恢复到正常的秩序。如此,自然是要更加谨慎的加以甄别,才能防止有人冒领了房契、地契这些有价值的不动产。 甄别点有安置大营,按照批次入主。等到鉴别、验证之时,则有已经入城了的百姓派包括里正在内的代表进行甄别,同时官府凭记载核实,总要确保万无一失。 重逢的场面在岛上的甄别点不断的上演着,间或有几个滥竽充数的也会被明军乱棍打出去。现阶段,还只是那几个入了城的坊巷,其他的还需要继续等待着。不过,陈凯确定了这么做,其实也是在表露了一个态度,那就是能够回城的广州百姓不仅仅是那些去了潮州的,当初能够活着逃出来的同样享此待遇。 这样的态度,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广州百姓们自然是欢呼雀跃,岛上、城内,满满的皆是对于陈凯善政的赞颂之词。 数日后,陈奇策的船队抵达广州城南码头。这些船,护送的乃是当年为陈凯营救至香港,但却由于不愿离乡背井而留在陈奇策那里的那一万余广州百姓。 船,缓缓驶入码头,船工拉动绳索,将其在牢牢的系在缆桩上。栈板放好,军官率先带着亲兵下了船,而后一声呵斥,船上涌出了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望着眼前高耸的城墙,默然无语,良久。 泪水,顺着面上的沟壑、痕迹流淌而下。未及哭出声来,后面便有明军喝骂催促着,这些百姓便忙不迭的走下了栈板。只是真的踩在了广州码头的地面上,恍如隔世般的哭嚎便再难抑制,更有甚者甚至是直接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不比去了潮州的,虽说是背井离乡数载,但是潮州有地,上面也有官府的照顾,明军认定他们与清军仇深似海,在其中招募了大量的兵员,就更是会对其有所关照了。但是跟着陈奇策走了的,去到了上下川岛,那不过就是粤海上的两座小岛罢了,上面本有百姓,陈奇策的水师也久在那里驻扎,突然去了一万多人,在那么个资源贫瘠的所在,哪怕没有军官们的剥削,挨饿、受冻,也是最少不了的。 哭得软倒在地上的百姓们很快就迎来了明军的鞭笞,据说,这是他们陈大帅与陈抚军商量好了的,可是这些家伙,在此处倒是丢人现眼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受了何等虐待的,这叫他们的大帅的脸该往那里搁嘛。 长久的积威,这些百姓听得皮鞭响起,一个个互相搀扶着连忙站了起来。这一遭,陈凯却并不在城上,只有永清门的那里有一些官吏带着明军,双方完成了交接,舰队便开始返航而去,而那些百姓们便按照官吏们的吩咐行事。 四年的饥寒交迫,破破烂烂的衣衫架在瘦骨嶙峋的躯体上,风一动,便会有大片的皮肤暴露出来。细看去,灰白的,约莫是未洗净的泥土;青紫的,也许是鞭痕,也许凸显的青筋。蹒跚的步伐带动着佝偻的腰,双手疲惫的摆动着,却是身无长物,少有带着什么包袱和家当的。 这样的情状,在很多明军控制区都是不鲜见的。清军入关以来,摧枯拉朽的夺占了大片的膏腴之地,明军和义军多是被挤到了海岛、山区之类的偏院所在,利用地利的优势继续坚持着。这样的情况下,收获的资源少之又少,为了日后的反攻作战,也更是要将有限的资源最大化的投入到那些精锐部队的上面。至于寻常百姓,辛苦劳作,收获却寥寥无几,贫苦不可避免,其中一些熬不住的干脆设法逃到了清军的控制区,留了辫子做良民去了。 现实如斯,无可厚非。但是,此时此刻他们的却无疑是个中的幸运儿,当穿过了永清门的城门洞子,城内的街巷跃入眼帘、旧日的过往涌上心头,泪水滑落,但却不复为悲痛,而是喜极而泣,因为他们已经在这城中了。 “以前住在城南的,站到边上去,会有人带尔等按照坊巷为单位回家。住在老城区的,继续跟本官走,过了正南门再分坊巷。” 城墙,是为天然的阻隔。上万人的队伍在官吏们的一阵吆喝过后,亦是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缩水。家住在老城区的,跟着官吏们继续前进,直奔着拿出正南门。而那些就住在新城区的则站在路旁,目视着其他人继续走下去。 “别看了,回了城,有熟人以后有的时间联系,天天大被同眠,住一块儿都没人管你们。现在,都给本官聚过来,快点儿的!” 看似无边无际的大队过后,官吏们聚拢了人群,开始叫着坊巷的名号,让这些留下来的百姓站到某个官吏那边儿等候人分干净了,就各自带着前往各个坊巷。 这样的工作,看似简单,奈何四年过去了,有些人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叫着叫着,有的突然想起了他们其实是住在老城区的,间或着也有老城区那边的从正南门回来的,乱七八糟的,可是没少耽误功夫。 渐渐的,开始有队伍向各处坊巷走去,其中一队走得近了,远处正有一处施粥点那里正排着队。他们来时都没有吃太多东西,折腾了这么半天,肚子早就饿了,一旦闻到了那米粥的味道,当即便有个年轻人冲了过去。 “哎呀。” 年轻人未及冲到近前,一个高大的明军一把就将他到推出去了两三米远,重重的摔在了青石板路上,当即便疼得叫出了声来。 这时候,伴随着明军的呵斥声的便是队列中的一个小吏,冲到近前,表示这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便在明军的默许之下,揪着那年轻人的耳朵便往会走。 “你这厮,不要命了。军中,冲撞队列是斩立决的极刑!” 此间,却也不是军中,但恐吓,是最少不了的。能做得小吏的人物,无不是基层的人精儿,看人看事自有一套本事。这群百姓下了船,他们看上一眼便知道是群没了皮鞭便会放飞自我,顾不上什么纪律的人物。 说到底,军中有皮鞭管束是一回事儿,没了强权压制就没有了束缚。而像他们这样当初去过潮州的,单单说在香港岛的那段时日里,领取吃食都是要排队的,想卡个儿,那都是会被明军拉出去暴打一顿的,哪个敢随便造次。前些天,那些百姓返回广州,从头到尾都是秩序井然,哪有现在这等状况。 “回了你们各自的坊巷,本官只会告诉尔等到哪里去领取粥食。再有敢随便跑出去的,小心皮紧!” ……………… 广州城,城内的人口日复一日的增多着。距离恢复到屠城前的七十余万的规模,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因为这其中的大半早已化作了东门外共冢的骨骸。但是,幸存下来的人们,却在不断的回到这片故土,使其重新焕发生机。 “竹筒营那边,还是留给那些达官指挥使。现阶段,一切以稳定为主,有什么事情等咱们彻底控制了广州城再说。” 这边吩咐着事情,陈凯继续向城外的大营走去。陈奇策归还了那一万余广州百姓的事情很快就在那些肇庆府的明军、义军之中传开了。 根据坊间传闻,说是陈奇策当年与陈凯有约定,等到收复了广州城就将那些广州百姓进行归还,好让他们能够重归故土。这样的说法,闻着多还是信的,因为很多人都知道陈奇策早年是番禺县的小吏出身,本乡本土,做事情总会留些余地,以免日后被乡里乡亲的戳着脊梁骨骂。 但是,除了归还以外,其中还提到了陈凯以人头儿为单位给予了陈奇策一笔数量不匪的补贴。据说,这些补贴是粮食。而现在,粤西经过了一年的战乱,去年夏秋的粮食生产基本上是废了,秋税自然也没了指望,等到了今年,广州收复了,可是粤西地面儿上却少不了要闹上一阵子粮荒。这就像是当年鲁监国朝大闹福建,清军在转年发力镇压,但是粮荒却是不可避免的,连累出了历史上的那处同安血流沟。广东比之福建,这是一个产粮的省份,总还要好上许多,但是短期的饥饿现象却也是在所难免的。 这样的现象,于他们这里是如此,可是对于陈凯控制的那些府县却是截然不同——潮州、琼州都是经营多年的所在,去岁也没有遭兵灾。而惠州府和广州府东部的那几个县,明清两军交战的烈度也很低,大规模的战事都是在广州西部的新会县爆发的,至于东莞什么的,连香木生产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更别说是粮食了。 早前,这些将帅们不是没有想过向陈凯寻求些援助什么的。但是,一方面碍于粤西文官集团与陈凯之间的龌龊,另一方面陈凯近来也在大谈福建粮荒的事情,摆明了是不打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不过这一次了,他们的军中,或多或少的也有着些那一战后流落异乡的广州百姓,却是个大好的机会。 “补贴可以,但是一个人一石粮食是不可能的。不信各位可以去问问陈凌海,本官给陈凌海的补贴是每个广州百姓二十斤粮食。各位这般要价,本官同意了,日后也要贴补陈凌海一份。说白了,本官的粮食也不是变出来的,潮州、琼州这几年的仓储都已经倒腾光了……” 陈凯洋洋洒洒的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句话,一个人,二十斤粮食,这是一口价,绝对不回的。但是,不像陈奇策手里有一万多的广州百姓,这些明军手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最多的也就是王兴,手里有个两三千人,已经是极大的数字了。而其他人,多的三四百,少的更是只有十来个,根本分不到什么东西来。 “陈抚军,养了那些百姓四年,一年的花费是多少,咱得凭良心说话啊。” “就是,吃喝拉撒,不都是钱吗?平日里,咱们是王师,关照个落难百姓也是义不容辞的,但是现在不是粮荒吗,全广东都知道现在就您手里有足够的粮食,难不成就看着咱们饿死不成?” 这边叽叽喳喳的发泄着不满,其中也不乏有人在暗骂陈奇策没有漫天要价,使得他们在谈判中落得如此的下风。奈何,他们大多也知道,陈奇策这些年是领了陈凯的水师协守补贴过日子的,就算是没有二人的交情,也是吃人手短的典型,哪里还会要太多的补贴来着。 一众明军将帅还在鼓噪着,陈凯那边却已经没有耐心了,直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向那些明军将帅厉声喝道:“一个人二十斤粮食,就这个数儿,一口价不还!”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加码(三) 粤西明军,由于他们本身就是被清军赶进了海岛、山区之中,去岁协助李定国大军席卷广东之际,最多的还是来自于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以及罗定州这片广大的区域。于广州府和肇庆府,最主要的还是凌海将军陈奇策和虎贲将军王兴这两部人马,其次的则是海陵岛参将李常荣,亦是处于海岛之上。至于其他的,由于已经处于清廷在广东一省的核心控制区了,有是有,但是规模都很小,小到了清军派出军队前去剿灭都会嫌麻烦的份上。 大帐之内,一群膀大腰圆的明军将帅于此间鼓噪着表示对陈凯的补贴额度的不满。奈何,这世上从来是刀把子硬的说了算。陈凯虽是个文官,但是麾下却有着在广东仅次于李定国所部的大军,如今更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见得他们如斯,干脆是一拍桌子,便喝住了在场的众人。 为官多年,再兼着屡次亲领战阵,陈凯的气势早成,这巴掌拍下去,倒是给了这群明军将帅以碰上了打家劫舍的强人的错觉。尤其是那一句“一口价不还”,配合那陡然而起的气势,恍惚间,竟有了种“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既视感。 只是这一下子,就镇住了在场的众人。随后,陈凯就是这么在气势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们,一字一句的让他们对于这个补贴数额表示了无误,便只道了一句河南岛上有专门办理此事的所在,便直接拂袖而去了。 以文驭武乃是明廷中后期所奉行的制度原则之一,文贵武贱是曾经的现实。不过到了现在这年头儿,武将操威自福,文官说话早就跟放屁一样了,即便是那些有威信深重的封疆们对于武将也往往只是恩威并施,凭借着交情、粮饷、官爵等方面来威逼利诱,而非是曾经的那般任意驱驰。 此时此刻,陈凯是离开了大帐,但是那份威压尚在,更是让他们在此无不错愕。但是,用来对付其他文官的招数对上陈凯却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对于一个藩镇幕僚出身的封疆大吏而言,朝廷的权威本就是两说着的,再加上陈凯手里的大军更是实力雄厚,就凭他们也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了。 沮丧,在所难免。陈凯走后,这些将帅们也自觉着没意思了,干脆三三两两的告辞而去。有些亲近的走在路上,却也不由得叹息起了那形势比人强,彼此计算着手里有多少广州城的百姓,能够得到多少的补贴,却无不是心有不甘。 “二十斤粮食,够干什么的!” “人家和郭督师、连制军合不来,到头还是咱们吃瓜捞儿。哼,现在倒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了。” “那还能怎样,换点儿是点儿吧,现在手里粮食都不多,不拿出去换,砸在了手里才叫亏呢。” “哼。”一声过后,那人咬了咬牙,却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言道:“谁说就没办法多弄点儿粮食来着的?” ……………… 离开了大帐,陈凯就直接回了行辕。第二天还有事情要做,于是他早早就睡下了。果然,早睡早起,用了早饭便神清气爽的来到了城南的码头那里。这时候,李定国、连城璧、陈奇策等人也都已经到齐了,只有郭之奇在前几天有事外出。 码头,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倒是有一处平日里还比较繁忙的码头,此刻却已经进行了清场,并且专门有明军在那里设防。一行人来到那里,眼前已经有了一处凉亭,亭子里却并非是石桌、石凳什么的,却是一块石碑,用红绸子盖着,周遭还有一队明军在旁,若护卫状。 “四年前,下官带着广州义勇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若非是凌海将军率部前来汇合,也许下官在那时就已经殉了国事了。” “陈抚军谬赞,当初是陈抚军派人联络末将,末将自是会应邀而来。况且,那时候林侯爷、周侯爷、洪伯爷这些水师名将俱在,末将也就是恰逢其时罢了。当不得,当不得。” 陈奇策说得很谦逊,但是听在众人的耳中,却立刻就能联想到当年广州城破,数万清军轰塌了城墙,攻入城中肆意杀戮汉家百姓,总督、大帅们纷纷弃城而逃,陈凯串联起了基层的官员组织百姓撤离,调遣了本地卫所以死相抗,凭借着从潮州、中左所带来的郑氏集团的舰队以及广州本地的商船、民船,靠着中转的手法来尽可能的最大化船只的运载能力,可谓是殚精极虑。而当吴文献、殷志荣带着水师逃亡,清军水师出动,林察、周瑞、洪旭等都被清军牵制在了南沙一带,无法迅速回援之际,他更是亲身迎战,最后凭借着广州义勇的一腔血勇和事先布置好的援军实现了最终的翻盘,几乎是将清军水师一扫而空,由此才有了此后几年来清军水师始终被明军所压制的基础。 那是一个何等危急的时刻,哪怕是只听得这只言片语,稍加联想就可以很快的意识到这其中的步步惊心。 “当时,下官一共凑了五十二条小船,每条小船上放置了一个火药桶和一个桐油桶,还有一个火折子。报名参战的广州百姓很多,但是船就这么多了,其他的还要继续运送百姓,所以每条船上分配了两个义勇,一个负责挡箭,一个负责撑船……当虏师的舰队出现在江水的尽头,他们便毅然决然的冲了出去。其中绝大多数的人,便再没有回来……” 广州义勇,活下来的只有五分之一而已,其他的不是与船偕亡了,就是在江水中的搏斗中被清军杀死、淹死。当然,也有些可能由于当时的混乱而没能随着大军前往潮州,但是登船之前,这些广州义勇的名讳、住址什么的都进行了记录,也许日后还能从那些回归广州城的百姓中找到其他的幸存者。 而那些活下来,并且随之前往了潮州和中左所的广州义勇们,如今都已经成为了陈凯麾下抚标的亲信军官,其中混得最好的自然还是冯三、刘荣以及聂一娘三人,都已经是副将的差遣,管着千余战兵。这些军官对于陈凯的忠诚度是不容置疑的,他们也是陈凯最信任的军官团,包括他们的上司林德忠。陈凯早早就已经有过对于军改的考量,不过是现阶段还不是做那么大的变动的时机罢了。 广州义勇的幸存者,此间也只有身负香港岛防务重任的聂一娘没有到来,其他的俱在此处。陈凯当众宣读了祭文,随后揭下了红绸子,映入眼帘的石碑,背面书着那一百零四名广州义勇的名讳和坊巷,正面则直接刻有“永历四年冬,广州义勇自此起航”的字样,鲜若滴血。 历史,需要被铭记,尤其是那些英雄,更是需要被后世子孙牢牢记住。中国从来都是一个盛产英雄的国度,只是很多英雄的名讳和事迹并不被广大人民群众所熟知罢了。而陈凯今日此举,不光是兑现当年的承诺,更是为了让更多的记住一个道理,那就是面对压迫和屠戮,奋起反抗才能有更好的未来。 此处的典礼很快就结束了,一场饮宴自是少不了的。正当广州义勇的事迹再度于广州城中广泛流传之际,南面的香山县城,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也等来了更南面的消息。 “督师老大人,那些佛郎机人特别派了人来相请,就在县衙外候着呢。” “来者是客,况且人家还是为了老夫的事情来的,更不可慢待了。” 郭之奇通过香山县与澳门的葡萄牙人联络,后者对于一位明廷的督师大学士有了信奉上帝的意向很是开心,尤其是在于当下明廷似乎又有了死灰复燃的可能性的情况下,这对于他们一贯的走上层路线,借此让更多中国人改信上帝的目的是有利的。 受洗,当然还是要在澳门那边的教堂举行。葡萄牙人派了人来接,郭之奇便带着一众随员南下,很快就抵达了他从未涉足过的这一处所在。 此间的澳门,名义上还是属于香山县的管辖,司法、行政、防务以及租地税赋皆是存在,但是抵达了此处,眼看着那密布着一门门火炮的大炮台,其独立王国的存在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对此,郭之奇并没有打算如何,这里对于大明而言乃是与西方沟通的一座窗口,明廷从此处获取了大量的火炮以及西方科学技术和机械。当然,是要花钱的。虽说,在那些年的明清战争之中,那些科学技术和机械、火炮并没有显示出太大的作用,但是这一方势力确实有着可以借力的价值存在,尤其是当年协守桂林的事情,更是让郭之奇决心走上这么一遭。 受洗之前,本地的教士还要向郭之奇讲解一些关于天主教的信仰、规定。虔诚信奉,郭之奇是没那个兴趣的,他信仰的是孔老夫子的学说,而非是这等似乎与佛家、道家以及回教差不多的宗教。不过,作为一介饱学之士,记忆力从来都是很好的,教士讲解了一遍,他便记在了心里,全然是当成了一件实用技术。 这年头儿,天主教内部关于中国区传教的中西利益之争已经开始了。天主教的一个名为多明我会的派系早在崇祯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643年就向教皇控告了比他们更早到此的耶稣会教士关于天主教中国化的内容,比如祭孔、祭祖等问题上的妥协态度。 为此,罗马教皇在两年后宣布禁止中国教徒的祭孔、祭祖行为。但是了1651年,耶稣会教士卫匡国到罗马向教皇申辩,1656年教皇亚历山大七世决定准许耶稣会士照他们的理解参加祭孔等活动,只要不妨碍教徒的根本信仰。 在推广上,天主教对于教义的中国化存在着反复的状况。这里面存在着坚持原教义和优先推广的两派之间的矛盾。不过在澳门,这里是耶稣会的地盘,葡萄牙复国战争中耶稣会也是坚定的站在了若昂四世的一边,而非是宗教裁判所那样站在西班牙人一边。在这里,哪怕还没有等到教皇的批准,他们也都还是按照耶稣会的规定来做事情。 受洗的过程并不复杂,无非是照着早前耶稣会先后为大太监庞天寿,以及通过庞天寿的关系进入到永历帝宫廷时的礼仪来做。为此,他们还未郭之奇取了一个教名,就像是庞天寿的教名亚基楼以及皇太后的玛利亚、皇后的亚纳以及皇太子的当定一般。 这都是应有之义,郭之奇只当是又起了一个别号,就此记住了也就罢了。随后,他便又购置了一些天主教的经典,权当是背书一般细细的看过了几日,又与教士们讨教了几次,把戏份儿都做全套了,就前往澳门议事会那里提出了援助的要求。 援助,这是他们早早就猜到了的,明末天主教能够在知识阶层的传播还有着其他的目的,但是到了南明的时候,虽说是天主教成功的将信仰发展到了宫廷,但是说到底,还是因为那时候的明廷需要澳门的援助罢了。这方面,耶稣会在向明军提供援兵的同时,也在向清廷那边发展,并没有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了一个篮子里面。 如此做来,无关道德,只是在于他们原本来华的目的就是传教。无论是明,还是清,无论是汉人,还是满洲人,在他们的眼里都只是传教的对象而已,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要做的就是打开上流社会的通道,办法有很多,主要还是以着西方科学技术成就作为敲门砖,就像是他们既可以为明军铸造红夷炮,等到清军入关后也可以为清廷的钦天监提供汤若望那样的人才。 “本官打算在广州城兴建一处天主教堂,以更好的传播主的荣光。”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加码(四) 天主教在万历年间进入中国,抛开澳门,第一座教堂就在广东的肇庆府,于西江之畔,崇禧塔之侧。取的却是一个非常中国化的名字,叫做仙花寺。随后的日子里,诸如利玛窦、罗明坚等最早来华传教的欧洲传教士们便利用他们在上层社会的关系前往诸如杭州、韶州、南昌以及南北两京,在那些地方传播天主教的教义。 这其中,他们最为重要的据点还是在杭州和南北两京,于肇庆虽说是最先修建教堂,但是很快就遭到了两广新的实权人物的驱逐,不得不前往南赣地区。广州,说不上是禁忌之地,但却从来不是他们传教的主要据点,而相比肇庆、韶州,这座天南重镇的影响力和辐射范围显然是要更大许多,对于传教的事业当然也是更加有利的。 郭之奇很坦然的将这话说出口来,面上亦是一副为“主”增添了荣光的义不容辞。但是,在场的或许有信仰虔诚的存在,但却没有一个不是明眼人。天主教堂,其实说白了就是交换的条件,甚至只是先期的诚意,郭之奇把这个拿出手来,就是为了让澳门方面能够应允他的援助请求,仅此而已。 此间,郭之奇提出了请求,也拿出了诚意,绣球抛到了那些葡萄牙绅士的面前,众人虽是早有心理准备,但却也免不了要靠着眼神来交流一下彼此间的看法。 其实说起来,郭之奇的要求并不过分,无非是援助一些诸如红夷炮之类的武器。澳门的卜加劳铸炮厂乃是当前亚洲最好的铸炮厂,远销日本、菲律宾、印度等多地,乃至是返销欧陆。明廷当初向澳门方面购置的红夷大炮里也有不少是此间生产的,并非全然都是从欧洲运来的。 这正是澳门方面最拿得出手的东西,郭之奇早在设法从陈凯手里拿到香山县之前就已经想得最是清楚了。然而,如此十拿九稳的事情,那些葡萄牙绅士,尤其是卜加劳铸炮厂的负责人在与众人低声交流过后,却并没有爽快的将此事答应下来。 “亲爱的约翰,卜加劳铸炮厂生产的火炮驰名全球,哪怕是在泰西也有国家专门前来订购的。订单方面,已经排到很久之后了。” “不能将其中的一些订单往后推迟一些时日吗?” 郭之奇是有急用的,确切的说是准备将这些红夷炮的大半送给李定国,好让李定国反攻广西时能够排的上用场。这里面,确实有要将陈凯比下去的心思在,但是更多的却还是在于他和连城璧之前就已经分析过了李定国所部的攻城能力,对于梧州、桂林这样的坚城很可能会出现久攻不下的问题。真的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对于前往安龙救驾也是会造成不太有利的影响的。 然而,任凭郭之奇如何的恳切,那负责人却始终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再表示这里面还有葡萄牙官方的授意,比如对英国和法国的贸易,其中还牵扯着诸如欧陆列强对复国不久的葡萄牙的承认问题云云。 强求不得,郭之奇也没有什么办法,干脆退而求其次,请澳门方面给予技术援助,帮助铸造火炮。另外的,他还准备购置一些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自力更生的把这条路走下去。 “亲爱的约翰,订单太过紧张,人员外派是不行的。不过,如果约翰有兴趣的话,倒是可以在这里进行学习,做礼拜什么的也更加方便。” 去年刚刚到任的新任澳门总督布加路把话说得很是客气,但这却也并非是郭之奇所能够接受得了的。于是乎,郭之奇干脆以公务繁忙为由,对此表示了婉拒,只说继续在澳门盘桓几日就要返回广州去了。 “既然是这样,我等也不便继续挽留。阁下在澳门期间,如果有什么神学或是泰西科学技术方面的问题,大可以相询。” 客气了几句,郭之奇便告辞而去。倒是那些澳门议事会的葡萄牙绅士,以及澳门总督布加路却并没有就此散去,反倒是在确定了郭之奇远去后才重新探讨起了这个话题来。 “这位亲爱的约翰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现在传教以及经商方面,咱们又不只有明帝国一个对象——已经不是十多年前了,那时候要全力打通明帝国的绅士阶层和宫廷的关系,现在耶稣会在鞑靼人那里的宫廷有智慧超群的约翰?亚当?沙尔?冯?白尔先生,在明帝国的宫廷也已经发展了皇太后、皇后以及大明的太子殿下入教,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了。” 从传教的角度上,现在确实与当初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于他们这些人葡萄牙绅士,以及耶稣会的成员们而言,感受以及需求度等方面也都是有着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是啊,当年议事会受邀组织雇佣兵前去桂林助战,那时候是亚基楼拍着胸脯表示会让皇室受洗。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而议事会的雇佣兵也为明帝国守住了那座桂林城,确保了明帝国不被鞑靼人消灭。可是现在,明帝国确实有翻盘的势头,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势头的背后却是那位与约翰不和的陈巡抚的全力以赴有着最大的关联。约翰确实是受洗了,但是为了一个约翰去得罪议事会经营多年的人脉和合作伙伴,实在是不值得。” 葡萄牙人有葡萄牙人自己的利益所趋,就像是郭之奇所代表的粤西文官集团也同样有着他们自己的利益所向,从道理上都是一致的。 合作的基础,从来都是利益产生交集,现在郭之奇的提议确实可以使得利益产生交集,但却是会产生有悖于多年来既定方向的改变,哪怕是当初决定向陈凯以及陈凯背后的郑氏集团示好的那位澳门总督是为布加路的前任,可布加路出于澳门方面,以及葡萄牙这个国家的利益,也不会贸贸然的进行变更。 “还是按照之前商量好的,约翰在澳门期间,议事会会尽可能满足他不太过分的要求。毕竟,明帝国如果真的把鞑靼人赶跑了,在政坛上,约翰也比那位陈巡抚与宫廷和皇室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他依旧是议事会需要争取的人物。” 再度确定了方针,他们便这般执行了下去。相对的,郭之奇那边在离开了议事会时也早早的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无非是“订单”作为借口,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如其所言,在澳门又待了两日,郭之奇搜罗了一些关于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之后,便向议事会方面告辞,启程返回广州。 回到广州时,眼前的景象已经与他离开时出现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这些时日,陈凯从潮州、中左所两地运来了大批广州百姓,这些人已经重新在广州城里落户了。除此之外,陈奇策那里的万余百姓,以及河南岛上日复一日的甄别工作,也在使得城内的人气儿在不断的恢复着。 城南的码头上,民船、商船在渐渐增多,码头上也随之热闹了起来。郭之奇下了船,乘着马车入城,从马车的车窗子里亦可以看到城内的街巷两侧,沿街的商铺已经开设了不少,内里面东家、账房、小工式的人物都在忙忙碌碌的,几不得闲。 生机盎然是广州城当下的主旋律,这方面的事情,陈凯是主持大局的,李定国也授意了负责广州民政的金维新来配合,反倒是作为更高一级的官员——两广总督连城璧由于既没有广州城的民政权力,手里面又没有足够多的广州百姓用来插上一脚,于是不可避免的被排除在外了。 只能在广州城里干看着,但是郭之奇在外之际,粤西文官集团必须留有足够级别的官员保持存在感,使得他不得不坐困于此。郭之奇的回返,使得连城璧总算是有了喘息的机会,准备立刻启程返回肇庆。 两广总督,初设之时是为了镇压两广瑶民、僮民起义,所以衙署便设立在了广西的梧州,那样可以更好的兼顾两省的剿抚大局。百年之后,两广总督从梧州迁往肇庆,而后在崇祯朝一度迁入广州,但却很快就迁回了肇庆。等到了南明以降,清廷最初是将两广总督衙门设在广州,前后两任的佟养甲和李率泰都是在此办公,而明廷方面的李成栋和杜永和亦是如此。 这样的局面,历史上是一直到了永历九年,清廷才将两广总督重新迁回了肇庆,现在却是没有机会了。倒是连城璧那边,却还打算回到肇庆,设法在那里向肇庆府以及罗定州等地的明军、义军发挥更大的影响力。 粤西文官集团之中,张孝起和周腾凤要负责高州府、廉州府和雷州府的地方民政和明军,而广州、肇庆这边,就得仰仗郭之奇和连城璧的协同合作了。 “那些弗朗机还在坐观风向变化,并不肯出力,确是老夫把事情看得简单了。” 没有能够在澳门那里取得突破性进展,郭之奇难免会有几分颓然之色。不过,很快的,随着他向连城璧了解起了佛山那边的进度,却还是有了几分欣慰。 “没有红夷炮就没有红夷炮吧,这是强求不来的。之前应允了殿下要提供军需,佛山在手,那里的铁匠是足够的,有了这批武器,也能说得过去。” 对于这方面,他们是做了两手准备的。求助于外人不成,现在起码还有一张底牌在手,也并非是全无胜算。 “需要搜罗些有志于学习泰西学问的读书人,要他们一起研究这些书籍。”抚摸着从澳门带回来的那些书册,郭之奇如是说来,但却也不免对此产生些必然的忧虑:“就怕是,那些读书人只想着做官,对此全无兴趣啊。” 读圣贤书,所谓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是文天祥的观点,但是对于广大的儒生而言,读书的目的就是做官,而做过的途径就是科举,科举所考的科目必须是儒家经典,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就算是郭之奇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中土的世道人心从来是如此的,除非把科举的内容改成西学,这倒是必然会涌现出大批的科学技术人才,但是这么疯狂的念头,郭之奇自问是绝对不敢生出来的,更别说是废除科举了,那才是取死之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利益驱使,如何能够趋之若鹜。郭之奇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很多,但却始终没有一个系统化的办法。对此,也只能说是身体力行,仅此而已。 “希望老夫能够带动起一批读书人学习西学,这几年想想,徐子先是对的,陈凯在潮州虽说也没有明确的打出旗号来,但却也是照着徐子先的办法做的,现在潮州的制造局,想想都觉得可怕。也许,朝廷是时候该师法泰西,以致夷狄了。” 亲自去澳门看过了,郭之奇表面上收获不多,但却不可否认的开拓了眼界,这其实就是最大的收获。此间谈及,连城璧尚且有些不解,至少与他看来,澳门那边也就是红夷炮什么的比较有用而已,其他的也没听说有什么来着。 对此,郭之奇干脆将他的见闻一一向连城璧言及。卜加劳铸炮厂的火炮铸造,澳门的水力机械,以及他从那些书籍上得到的似懂非懂的知识,也很快便吸引了连城璧的注意力。二人如是说来,等到告一段落时已经过去不知多久了。直到这时候,需要时间沉淀一下知识的连城璧才向郭之奇报告起了近几日来广州发生的相关事宜。 “陈奇策那边,四年前就已经与陈凯穿一条裤子了,老夫本也没有指望他能够站在咱们这边,这一遭倒也不出意料。至于那个什么纪念碑,老夫下船时也看过了,无非是继续保持他在那些广州本地人当中的影响力的故技罢了。那也是振奋世道人心的正道,咱们学不来,也不能拦着,由着他去做就好了。” 话,如是说来,连城璧对此亦有同感,亦是点头示意。二人相谈良久,五脏庙那边早已是不满了,相视一笑,便让下人去准备吃食。可是这边刚吩咐过了,未及再度开口,郭之奇却猛地想起连城璧刚刚提及的事项中的一个细节来。 “如白,你是说,陈凯是给陈奇策补贴了,摆在明面儿上给的?” “是啊,一个百姓给了二十斤的粮食。对了,前几日还有几个将帅也想要这补贴,与陈凯大吵了一架来着。” 这事情,连城璧早已知晓,听到的也都是粤西将帅对于陈凯的不满,便没有当回事。哪知道,此刻言及,郭之奇却是脸色陡然一变,端就是一阵煞白,几无人色。 “坏了,这是陈凯的圈套,咱们大意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加码(五) 广州府南部,约莫是新会县、顺德县与肇庆府的高明县交界的所在,于那仓步水之畔的一座小村。 夜,已经深了,要节省灯油钱,是故农家早早的就熄了灯。唯有村中的两户供养着读书人的小地主,为了让家中的子弟能够争分夺秒的多读些圣贤书,好应对接下来的县学入学考试,还在比赛似的点灯耗油着。 村中,早已是一片寂静。鸡不鸣,犬也不叫,凑近了,间或似乎有些细不可闻的动静,却也无非是小村中从未少过的伴奏。 这样的宁静,到了后半夜时,却被一阵犬吠所惊醒。很快的,全村的男女老少尽数被一支穿着明军军服的士卒驱赶到了村口的打谷场那里。火把包围了人群,光,闪烁于此间,照在了那一张张惊恐万分的脸上,忽明忽暗。 全村人,乃至是那两个儒生也被蛮横的拽到了此间,确定了村内再无旁人,带队的军官在一队士卒的簇拥下上前一步,将他的身形更好的暴露在了那些惊慌失措的视线之中。 “告诉诸位父老一个好消息,当年义救广州的陈抚军决定让四年前流落乡间的那些曾经居住于广州城的百姓重归故土。本将奉命到此,带那些四年前从广州城逃难至此的百姓回家。” 军官说得是义正言辞,更有陈凯的名号作为背书,全然是一副大义凛然的为国为民。奈何,这个时辰了,将百姓们都围在了这么小的一片区域里,羊群为群狼所困的场景如同是复制一般,那些深陷其中的百姓们却又有哪个敢去相信的。 “做公家的事情,用得着那么见不得人吗?” 这话,浮现在了大多百姓的心头,可却绝对不会有人敢说出口来。去岁,明清两军在此交锋,他们整个村子都是逃到山里避难去了,由此才能在兵祸之下幸存下来。哪知道,这战事已经结束了,此间又属那位据说治军严谨,对百姓秋毫不犯的西宁王殿下控制的所在,竟还会有乱兵前来闹事。 此时此刻,花白胡子的乡老咬着牙,心中不断的用“这几年下来,那么多难关都闯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次”的说法来安慰自己。好容易鼓足了气力,才点头哈腰的上前。 “回这位大帅的话,咱们这村子里确实都是本地的乡民,没有那等从广州城逃难来的。倒是,官军勤于王事,我等甚为感佩,愿奉以十担草料,犒劳王师。”话到此处,那乡老不忘了为此解释:“去岁王师围攻新会,鞑子没少来村子里烧杀,蔽村百姓心向王师,不肯向鞑子出丁纳粮,干脆逃难入了山。秋粮,彻底荒废了,实在没有什么积蓄,就连今年的种子都没凑齐,请大帅见谅则个。” 乡老说得谦卑,那军官却是眉头倒竖,深锁的眉头凝聚着怒火的风暴越演越烈。未及军官说话,身边便已有一个亲兵指着那乡老的鼻子便大声怒喝道:“草料,你这老不死的他妈的拿老子们当牲口了是吧!” 话音落,便作势欲打。而此时,乡老的孙子,那个村中唯二的读书人之一竟越众而出,直接将老人护在了身后,网巾、儒衫,一身傲然挺立,目不转睛的与那亲兵对视着,毫不示弱。 “王师该当以保境安民为己任,学生敢问,贵部这大半夜的将百姓们聚集于此,殊不知扰民二字何解?!” 年轻人的义正言辞,端是将那亲兵吓了一跳。眼见于此,老人暗道不妙,极力将这家族振兴的种子往后拽,可那儒生却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退下去。 “好个刁民,竟敢抗拒王师,老子今天便砍了你这厮的。” 说着,腰刀出鞘,寒光闪烁,反光的刀身直指向上,随后便是又一瞬间的向下闪动,就着左近的火把,闪得那儒生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但是,尖叫响起的同时,白色的光芒却并没有来得及化作血色。定睛一看,却是那军官将亲兵拦了下来,一脸的不悦,也不知是因着这些刁民的不识时务,还是那亲兵竟然冒失得要杀一个儒生,会将他们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刀未落,儒生却已然是吓得呆在了那里。而此时,军官亦是毫不示弱,当即便一口咬定村里人都是当年逃难出来的广州百姓,随即下令将这些人尽数驱赶往河南岛的方向。 命令下达,士卒们挺着枪、持着刀,便上前驱赶,包围圈内的百姓当即便是一阵大乱,原本还可以隐藏在其间的轻声哭泣,顿时便化作了哭嚎。只可惜,哭泣也好,哭嚎也罢,这些明军得了令,哪里还管这许多,只是一味地用明晃晃的兵刃和火把驱赶着他们向北前进。 队伍的最前列,军官志得意满的骑在了一匹杂毛劣马身上。说起来,河南岛那边是有甄别机制存在的,他们就算是把这些假货都送过去了,也同样是入不得城的。但是不说那些夹杂其中的货真价实的逃难百姓,只要人多了,一路上饥寒交迫,到了河南岛那里就算不是,难不成陈凯还会看着不管吗。只要给陈凯添够了麻烦,总能把这个素来以爱民如子著称的封疆大吏重新逼回到谈判桌上。到了那时候,主动权就到了他们的手上了。 如此做着的,并不只有他们这一支部队,乃是那一遭与会的众将的共议,唯独瞒了一个王兴,实在是因为那厮与连城璧走得太近了,而且也太听那文官的话了,现在根本不好说连城璧对此是一个什么态度,以免打草惊蛇。 队伍还在不断的前进着,时间也在不断的推移着,他们出发时已经是半夜了,渐渐的,距离天光放亮越来越近了。可是没过太久,就着这一队如长龙般的火光,一起快马直奔而来,惊了队伍一惊过后,来人便直接被带到了那军官的面前。 “大帅有令,行动取消。” 来人是军官直属上司的亲兵队长,带来的命令却是让他不由得为之一愣。他是最知道个中细节的,这一番的谋划,本就是他们的大帅起头的,很快的便说服了其他的将帅。这其中,孤立王兴,也是有借此事来扩大他们的影响力的用意。可是计划已经开始执行了,甚至第一批的百姓估摸着应该快到那河南岛了,谁知道始作俑者那边却突然有了反复。 “怎么回事,怎么说取消就取消了?” 这里毕竟是李定国的控制区,他们大半夜开始行动,也不乏有害怕惊动其人的心思在。这么熬了大半夜了,换做是谁也难以接受就这么无功而返。可是话问出去了,得到的答案却是督师郭之奇和总督连城璧有令,严禁他们骚扰百姓,他们的大帅看着已经惊动了这二位爷,便只得是就此罢手了。 “什么狗屁督师,咱们缺粮缺饷的时候见不得他出来发给,这时候咱们自己动手了,他倒跳出来唱反调了。怎么,粮荒的事情,他负责不成?!” 军官怨气十足,说起来,今日之粮荒,与去岁明军征战粤西,但战事始终不得抵定,对于民间就少不了骚扰,有征粮征丁,也有就此扩军,以至于民间的农业生产受到了非常不好的影响。 除此之外,广州城破之后,李定国、郭之奇和陈凯三人代表参战的三派明军进行了分赃。李定国和陈凯还好,麾下都是一个系统的部队,奖赏、分配,都是恩出于上。可是到了粤西众将那边,郭之奇和连城璧虽说是极力斡旋,但也少不了你争我多,为此扩军征兵的步子就停不下来了,更进一步的导致了民间劳动力缺乏,以及农业生产的下降。 大战之后,必有荒年,这是现实问题。他们既不肯压缩已经扩大了的军队,化剑为犁,又不似陈奇策、李常荣那样与陈凯早有默契,能得到不同程度上的补助。哪知道现在阴陈凯一把,反倒是被陈凯的政敌给拦了下来,也是无话可说。 军官对此很是不满,但是军令难违,也只得下令放那些百姓自行离去。但是,出来忙了这么一大趟,不捞点儿什么回去,总觉得亏了似的。于是乎,军官下令部队原道返回,往那村子里搜刮一番再说。 广州南部的骚动戛然而止,广州城那边,城市的生机仍旧在不断的恢复着。陈凯虽说是保证不插手广州城的民政事务,但是这么多的百姓都是从粤东、闽南回返的,李定国幕中现阶段负责广州民政事务的幕僚金维新又不可避免的要与陈凯不断的接洽,才能确保进行的顺利。 “有这些官吏参与,确是得心应手了太多。听说,他们这几年在潮州和闽南也都是做着这些事情的?” “是的,他们中的很多人原本在广州时就是本地的基层官吏。到了潮州,正好派上用场,就一直这样下来了。” 府衙之中,陈凯与金维新对坐详谈,聊的却是随广州百姓返回的那些广州本地出身的官吏。他们潮州和闽南时都有着很丰富的行政经验,比起李定国的幕僚,比起郭之奇、连城璧他们刚刚提拔起来的儒生们,这些官吏显然更明白行政事务到底要如何处置。 话,陈凯轻描淡写的说来,不过当年潮州府的土客之争也是闹得不小动静,逼着陈凯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猛攻苏利,拿那个当地硕果仅存的最大土寇下手,才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从而镇住了互斗双方以及在北面虎视眈眈的郝尚久。 随后,又是按照籍贯分区管理,又是新设了两县的地盘,还往闽南那边输送了一些双方的读书人,更少不了赌咒发誓了一番,才总算是把骚乱平息了下来。倒是三年后的今天,这些广州籍的官吏回返广州城,当即就起到了基层管理的作用,在陈凯的暗示下竭力配合金维新的工作,成绩颇为显著。 投桃报李,金维新也已经将这些广州籍的官吏安插在了广州府以及南海、番禺两县的衙门之中,以便于更加名正言顺的发挥作用。 同样是武将幕僚出身,陈凯和金维新虽说是官阶差别很大,但却还是会将对方视作为同侪之人。出身,以及那著名的科举鄙视链,使得他们与正统的文官不可避免的存在着隔阂二字。只是,陈凯与粤西文官集团之间的隔阂已经明朗化,并且早早的进入到了斗争的阶段,无非是还没有你死我活罢了,而金维新那边还没有到那个份上而已。 合作,对于双方都是有利的。如今广州城内的欣欣向荣就是一个明证,明白无误的展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这既是金维新的政绩和履历,也是陈凯多年准备所收获的一个果实。 相谈甚欢,很快的金维新就提起了郭之奇回城的事情来。最近的这些天,郭之奇好像是失踪了一段时间,但是陈凯却很清楚他到底去了何处。 关于澳门,他倒并不是很担心,说起来,那里对于葡萄牙人来说是殖民地,他们占据那里是为了进行商业贸易,其次的是传教,至于掠夺资源什么的,在南美、南洋可以,在这里却显得有些不够看,尤其是在荷兰人在旁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身处这样的局面之中,政策上当然也会尽可能的避免冒险,但也并非是杜绝冒险,而是要看付出和收益的比例来决定。这,不谈现阶段澳门总督不过是议事会手下的一个军头式的人物,哪怕是议事会全员更换,但是政策的延续性却还是存在的。 当下的状况,澳门与郑氏集团之间有稳定的商贸往来,郑氏集团的水师也控制着闽粤两省的沿海贸易,澳门方面是没有必要把郑氏集团得罪太甚的,所以对于郭之奇的支持会有,但却仅限于一定程度上,而且其中很多可能也不会在现阶段立刻显现出来。 那里,是不值得担忧的,所以当初郭之奇提出香山县作为交换条件时,他才会那么爽快的答应下来。说到底,就是摸准了澳门方面的脉。 这些,在陈凯的脑海中一闪即逝,于金维新面前,也不过只是一句“哦”便再没有说些什么。反倒是二人谈天说地的聊了好一会儿,正用着晚饭的时候,一个李定国的亲兵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当着陈凯的面儿,在金维新面前附耳说了几句,后者却是脸色一变,在嘱咐了那人离开后便转头面向了陈凯。 “粤西的那些官军又出幺蛾子了,竟成,你须得早做准备。”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加码(六) 一个“又”字吐出了太多的心声来,金维新说者无心,陈凯坐在那里,倒是直听得是一个哭笑不得。 去岁,广东战场上的三个系统的明军,李定国所部只出滇抗清以来,军纪军法都是极其严格的,时人多有言及其秋毫不犯者;相对的,陈凯带来的粤东明军,从兵权上多是隶属于郑成功,郑成功素以严刑峻法出名,治军之严格在中国历史上都是出了名的,对于军法军纪的重视程度比之李定国更甚,再加上陈凯对此也是个倔脾气,就更是如此了。 但是,粤西各部明军,有的是官军,有的则只是义军,实力大多不济,前来襄助,也多有借东风以自肥的念头。早在去年的时候,他们的军纪就多次遭到质疑,对于民间的骚扰,受到严格约束的李定国所部对此是非常不满的,多有部将向李定国指摘这些友军的种种问题,但是出于合作的考量,李定国也不好约束他人的部队,往往是就此作罢了。 只不过,这些问题却并没有就此消失,反倒是更加深刻的体现在了印象之中。待到了此时,问题再度出现,于心中,曾经的烦恼就会如同是大坝泄洪一般汹涌着扑面而来。 听罢了金维新的劝谏,以及具体的情况,陈凯点了点头,只说了句晓得了,便不再提及此时。直到了这顿饭吃过了,正消着食,行辕那边有人来见,说是李定国派人请了陈凯,有事情需要商议,这次会面才就此结束了。 车轮,在城区的青石板路上碾压而过,伴随着健马项上的铜铃、护卫在侧的轻骑,蹄铁凭着似有似无的旋律清脆的响动着。 坐在马车里,陈凯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并没有去想关于即将面对的事情,反倒是琢磨起了郑成功刚刚派人送到的书信里提及的一些事情来,重新盘算起了当前需要去做的事情,首先要排出一个优先级出来。 马车飞速驶向大营,花费的时间却也算不得太多。待他抵达时,中军大帐中郭之奇、连城璧等人也早早就抵达了,细看去,似乎在场的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尤其是李定国和郭之奇。吵了一架,倒也不像,但是金维新提及的那桩事情,显然让他们都很是不痛快了,否则也不会在这大晚上巴巴的将他从城东的行辕城西的大营这里。 彼此行了礼数,李定国便直言不讳的提及了这么晚把陈凯请来的原因。说白了,还是那几个粤西明军的将帅搞事情,陈凯听罢了过后,点了点头,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用了一句“纵兵扰民”来概括了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再没说些什么。 “陈抚军,这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的吧。若是没有利益驱使,他们缘何会如此乱来?” 郭之奇厉声质问,陈凯看了看他,却好像是听得了一个莫大的笑话似的,直接便反呛了回去:“郭督师的意思是,本官指使阁下节制的将帅来给我自己找不痛快喽?” 这,确实是不合情理的。随后,未及郭之奇出言,陈凯转过头便向李定国拱手言道:“殿下,那一万余广州百姓,下官当年是曾与陈凌海有约的。所以,等到陈凌海履行诺言,下官自然要补贴以粮食,用来降低这些百姓的离开对于陈凌海所部造成的损失。” “说起来,这个补贴额度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究其原因,其一,是下官在潮州、琼州两府多年的积累,于去岁、今朝耗费良多,再加上福建的大乱,库房里的仓储几乎都已经用光了;而其二,也正是由于下官唯恐会有人以此动了抢掠百姓来换取银钱的歹毒心思,才会将补贴额度降到这个份上,为此甚至更不惜得罪那些想要求更多补贴的将帅。” “下官自问,在此事上已经想得算是周全了。至于某些人利欲熏心,想要借此来逼我服软,又与我何干?” 陈凯言之凿凿,合情合理。一语说罢,李定国等人虽未明言,但是看那神色,想来已然是偏向陈凯这边更多了些。 到了这个份上,郭之奇反倒是没有继续追着打下去,只是表示了他已经派人传令下去,勒令众将不得骚扰民间百姓,至于补贴什么的等待商讨结果云云。 这样的反应,陈凯当然明白郭之奇的这前后用意为何。倒是于他而言,这却也是无所谓了的,随便聊了聊,便告辞而去。 “督师,为何不继续追问下去?” 与陈凯,他们是一前一后离开的,但却并没有什么交集了。郭之奇和连城璧回到了衙署,在那里,连城璧便迫不及待的问了出口。 “如白啊,再逼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反倒只会让殿下对咱们更加厌烦。” 摇着头,郭之奇很清楚,他眼前的这位总督,虽说是封疆大吏,但却终究是在官场上历练太少。即便前有王化澄,后有他的提携和教导,可是对于人心的揣摩上,一个即便是在府县基层也没有做上太久的官员而言,才智再佳,也难免欠了火候。 思虑及此,叹息也只在心中,郭之奇看到了那份不解,当即便向连城璧解释了起来:“方才,我只问了一句,陈凯便已有如许多的话等着了,显然是早有准备。凭此,便可以确定这里面的事情当有此人的筹划。既然如此了,再多说,他也有话等着,多说无益啊。” 这一点,连城璧当然能够理解。旁的不谈,只以“为何不停止补贴”为例,陈凯既可以表示“没了补贴,那些将帅就更不会释放避难百姓”,更可以用“可以没了有,不能有了没”为借口,直言“一旦停止补贴,那些见不到好处的将帅很可能就会将那些避难百姓杀了泄愤”,并且反过来质问郭之奇能不能为他们作保。 如此,他们便势必将要陷入到新的圈套里面,而且是一个套着一个,再难脱身了。想到此处,连城璧恍然大悟:“所以,督师在派人向那些将帅传令的同时,暗示他们会在事后对他们进行相应的补偿,就是为了防止陈凯作实咱们没有对麾下将帅的管束能力的罪名!” 一点就透,连城璧的表现让郭之奇不由得感到了欣喜,点了点头,便继续言道:“只要向殿下证明了咱们没有节制麾下将帅的能力,等殿下回返安龙救驾,广东的局面就势必需要更加手握实权的他来主导。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已经看透了当前粤西形势的核心问题所在。” “是啊,他这是在以彼之长,攻我之短。广东苦战经年方得收复,越是如此,殿下就越是在离开前确保离开后此地能够坚守下来,乃至是继续收复失地。咱们还需要时间才能一步步的将众将约束得更好,而他陈凯,手里握着的是郑赐姓的兵权,多年下来,在麾下将帅心中也是威望甚高,一个如臂使指,丝毫不过。” 李定国已经确定了要回安龙救驾的情况下,大军离开后的权利、军事真空该由哪一方来填补,这个主导权不在郭之奇这个督师手里,也不在连城璧这个总督掌控,更不是陈凯一介巡抚就可以说了算的,至于永历朝廷,那就更是鞭长莫及,说到底还是李定国更加倾向哪一方,哪一方就可以占据更大的优势。旁的不说,这广东一省,抛开粤北的清军不谈,三分天下,李定国的那一份蛋糕就会落到哪一方的手里面! “是我小瞧了那陈凯了,或者说,是他从一开始就有心麻痹咱们,所以才会表现得那么的蛮横。” 对手到底有几张脸,到底哪一张才是真的,这个看不清楚的话,知己知彼就是一个缪谈。二人思虑良久,总觉得还是要想办法化被动为主动,否则就一直是陈凯出招,他们接招的话,只会露出更多的破绽来,让李定国对他们越来越没有信心。 “按照祖制,两广总督是兼任广东巡抚的。甲申以前如此,甲申以后,丁贼、王阁部、林朱二公皆系于此。至李成栋反正……” 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乃是明廷旧制,李成栋反正,当时是广东一省,外加上半个广西一起改换了明廷的旗号。李成栋从佟养甲手里夺取了总督印信,明廷将佟养甲投闲置散,给了个管中军都督府的差遣就丢一边去了。而李成栋这边,实际上也只是管广东一省的军务,人事任免的权利上交给了朝廷。连带着广西那边,明廷提拔了反正巡抚耿献忠为兵部尚书,以桂林留守瞿式耜、总督张同敞等人实控了广西的军政大权。 这里面还夹杂这东勋西勋、吴楚党争,李成栋总制江、广、闽、浙,但实际上却无广东巡抚的差遣,治所也不复为梧州、肇庆,而是如清廷时一般的广州,乃是官职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事而异所致。其人死后,杜永和亦然。到了杜永和弃城而逃,乃至是降清,连城璧受命两广总督,管的也不过是些退避深山、海岛的明军、义军,治所亦只是在那小小的文村,更别说是负责全省民政事务了。 “如白,现阶段还是先要将兼领广东巡抚的差遣拿下来才行。有了这个差遣,咱们就可以继续名正言顺的管理广州府的事务。否则单凭总督的官职,一旦陈凯谋取了广东巡抚,那么很可能就会直接被请出广州府,回肇庆、梧州去了。” “近期,怕是不好办吧。” “是啊,行在那边是指望不上的,关键还是在于西宁王殿下。近期,咱们还是先要把眼下这桩事情做好了,才能去谈旁的什么的。” 事情回到了原点,粤西文官集团想要在李定国走后的权力争夺战中占据上风,首先就要把这顶无力节制众将的帽子摘了再说。 王朝末期,国家的组织力、控制力下降,基层和武将的失控就在所难免了。明末基层方面,北地的大乱姑且不提,只说广东,亦是土寇遍地,潮海七大寇、绣花针王兴,可谓是比比皆是。 至于武将的失控,无外乎是地方军队的藩镇化。明末的关宁军,弘光朝的楚镇、江北四镇,再到后来处处皆是藩镇军阀武装。若非是这里面还多了个满清的民族压迫问题的话,倒是与汉唐末年武人乱政有几分表面上的相似感。 坐在回返行辕的马车上,想到此处时,陈凯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只是那笑声之中,全无半点儿喜悦,有的只是讽刺,彻头彻尾的讽刺。 曾经在网上,陈凯看过这样的一种说法,说是“国恒以弱亡,而汉独以强亡”。只此一句,大汉王朝的强横之气便扑面而来。 关于汉王朝强大的说法,历朝历代,尤其是那个网络时代,可谓是不胜枚举,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汉将陈汤那响彻古今的“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字里行间所昂扬的民族自信心,即便是在两千多年后也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并且为之感到振奋不已。 但是,书看得多了,陈凯也清晰的记得,陈汤同样也说过“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从一汉敌五胡,到一汉敌三胡,这本身就是一种退步。甚至,到了汉末之时,退步的程度尚且不足以扭转汉胡之间的战斗力对比,由此地方割据势力依旧可以吊打胡人。 奈何,汉末三国,军阀混战,百姓民不聊生,人相食的例子比比皆是,乃至是到了三国的时候,人口锐减,从巅峰时的五千万迅速下降到了七百余万,使得魏蜀吴三国不得不互相掠夺人口以增强自身实力,甚至到了抓捕胡人、山越、武陵蛮、西南夷来补充人口的地步,其中蜀汉政权的无当飞军就是通过征服南中才建立起来的。 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了,可是割据势力却依旧在不断的发动战争,为的就是能够重新实现一统。可是真的一统天下了,由于人口锐减,内部争斗,西晋王朝干脆迁徙胡人以充实地方,就连《徙戎论》这样振聋发聩的千古奇文都拦不住他们,最终导致了五胡乱华,说到底还是一个利益所趋。 人,从来都是最重要的资源,因为没有了人,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意义。军阀混战的结果就是人口锐减,而历史更似是一个轮回一般,早在唐初时唐太宗也曾说过“今中国强,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击胡骑数万”,结果安史之乱、五代十国之后,留给宋的就只是一个西域、河西、幽云十六州尽数沦为夷狄之手,以及安南独立的局面。 想到了安南,陈凯依稀记得,前几日琼州府那边送来的书信里也曾提及过,说是明末的乱事导致汉人迁徙安南,阮主政权就大力吸纳汉人开发安南南部,使得阮主拥有了与郑主抗衡的力量。 之所以会如此,除了长年的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以至于人口锐减之外,由于民不聊生,使得大量的汉人被迫迁徙到了当时相对安定的胡人控制区,乃至是藩属国度。人口的迁徙,使得那些文明程度低下的游牧民族、番邦小国迅速得到了中国积累多年才发展起来的科学技术和文化,加速了他们的实力提升。 此消彼长,汉胡力量对比逆转…… 今日之明廷,抛开满清的民族压迫以外,有限的控制区内部藩镇遍地。这一点上,如秦王府、西宁藩、郑氏集团这样的大型军阀势力对于麾下将帅的控制远比朝廷要强上太多,而那些由明廷任命的文官督师们负责节制的所在,如两广、如夔东,这些地区的小股军阀势力多如牛毛,互相之间龌龊不断,对于百姓的骚扰也是无法抑制的。 补贴的问题上,陈凯只是推了一把,果不其然,那些自由自在惯了的军头们便跳了出来,将问题更加鲜明的展现在了李定国的眼前。而这,也正是陈凯当下需要李定国看到的,无论他们选择的方式是不是现在这般的,只要暴露出了问题,那就足够了。 “郭督师、连制军,二位碰上了猪一样的队友,那就自认倒霉吧。”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加码(七) 站在地狱看天堂,为谁辛苦为谁忙;站在天堂看地狱,人间就像情景剧。 想想当年被施琅拖着一条后腿不能大步前进的时候,他好像也曾恨得咬牙切齿,甚至专门跑到了记忆中施琅出逃的先期目的地附近去来上那么一枪。现如今,看着郭之奇和连城璧在与其争夺广东控制权的开战时分,立刻就被猪队友狠狠的拽了一把,方知道这猪队友果然还是要看被摆放在什么位置上的。 好笑,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很快陈凯的心中就生起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触来。至于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郭之奇、连城璧二人是文官,他也同样是文官,武将失控的政治现实对他同样不是什么好事。 现如今的区别,无非就是他征战多年,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外加上郑成功的严刑峻法,仅此而已。可一旦郑成功突然身死,那么郑氏集团会否出现如郑芝龙被押解北上后的那般分崩离析,其实陈凯也同样想过,而且推演出的结论更是非常之不妙。 两省光复,历史已经改变太多了,很多事情陈凯也已经看得不是很清楚了。担忧,是不可避免的,但也要做着更多的准备,才能更好的面对未来的变局。 “做更好的自己。” 猛的给自己灌了一口心灵鸡汤,陈凯差点儿没呛得背过气儿去。道理嘛,还是对的,只不过他已经过了需要用别人的成功案例来为自己洗脑的阶段了,需要做的,就是按照既定的计划,将理想坚持下去,直至成功。这期间,会有质疑、会有动摇,但若是连本心都无法坚守的话,那也就不配获得成功了。 回到了行辕,陈凯重新看过了郑成功的书信,仔细琢磨了片刻,便洗漱休息了。到了第二天一早,传令下去,军议召开,除了坐镇外线的几员战将以外,如周鹤芝、柯宸枢、周全斌、蓝登、陈斌、李建捷、王起俸等将尽数到齐。 “抚军,听河南岛那边的人说,粤西的那些家伙敢冲咱们耍花招了!” 昨天夜里,之所以李定国将陈凯请过去,其中就有第一批被裹挟去的百姓临近了河南岛,结果被李定国的部队在半路拦下的缘故。郭之奇的反应很快,陈凯则是早有准备,此间,众将对此都是多少听说了,大概也知道陈凯不会吃亏,唯有陈斌却是个直肠子,一张嘴,那架势好像不给那些家伙见识见识他大巴掌的手段就怎么怎么着了似的。 “没事,一群跳梁小丑罢了,郭督师已经去操心,咱们就不好给督师大学士添乱了。” 话,说得轻松非常,语带笑意,众将见得了亦是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就连那陈斌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就着陈凯的解释,重重的点了点头而已。 插曲过后,陈凯从案上拿起了一封书信,示意众人。待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上面的同时,他也开口说道:“这封信是国姓昨天入夜时送到的,说是福建那边会送来一批新兵。本官召集诸君,便是商讨关于这件事情的。” 补充新兵,这是每次大战后都要做的,甚至平日里的非战斗减员,比如疾病、去世以及其他的什么原因,只要是减员了,就要补充新卒进去,以确保战阵的完整。郑成功所部是严禁吃空饷的,为此利用贸易渠道给予了众将以一定的便利,作为补贴。就陈凯所知的,郑家的商船队里几乎每艘船都有为不同的军官运载不同的货物,美其名曰“官商”。甚至包括他自己也有一定的份额,只是他平日里对此没什么兴趣,都是交给下面的人打理,等到成亲后就更是一股脑的甩给了郑惜缘,由那位陪嫁就比陈凯多年积累下来的家当还多的小富婆儿来管着,反正他也不指着靠媳妇手指头缝儿漏下来的零用钱过活。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陈凯是这么和郑惜缘说的,郑惜缘也只是一笑了之。倒是这一遭,陈凯提及了补充新兵的事情,众将,尤其是那些福建籍的将帅们却难免染上了一丝忧虑,反倒是李建捷、王起俸、陈斌他们几个非福建籍的将帅更加处之泰然。 “抚军,福建粮荒……” 周全斌欲言又止,众将亦是也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上。原本的,这批补充兵是要在广东招募的,但是福建粮荒的问题尚未解决,陈凯就压下了募兵的时间,结果郑成功那边竟然还真的送了一批过来。 在场的都是明眼人,当然明白是郑氏集团借募兵来将地方上有能力闹出乱子的丁壮打包送到广东就食。这本不是什么多新鲜的事情,以前郑氏集团也不是没干过。可是,福建那边一口气收复了那么大的地盘儿,本地尚且需要大量的军队镇守各府县城池以及战略要地的情况下,反倒是还在往广东输送人力,这里面的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对此,陈凯点了点头,没有任何隐瞒的打算,肯定了福建方面情况依旧紧张的现状。不过,肯定过后,他也不好让众将继续为了那里担忧,干脆便提了两件可以缓解下情绪的事情来。 “福建那边,从潮州收购的大量番薯已经下种了,那东西,诸君大概都知道吧。” 番薯在福建、广东两省已经种植超过半个世纪了,产量上面比水稻更胜良多。在座的众将,有的听说过,有的甚至还吃过那劳什子,一听这话,便多是放下了些心来。 “收获嘛,还需要些时间。不过也不急,本官前段时间从香港和潮州运了粮食过去,拆东墙补西墙也是能匀开的。” 这么个词儿说出口来,众将倒是不由得为之一笑。他们都是武将,不管这些民政庶务的,无非是担忧家乡,以及福建那边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以至于影响到他们在广东的行止。现在见得陈凯似乎胸有成竹,此事也就不再提及了,一众人继续商谈关于补充新兵的事项。 “抚军,江门一战,各部多有伤亡。尤其是左提督两镇、抚标、前冲镇、援剿后镇以及咱们的两镇骑兵。” 这些部队都是当初陈凯赖以突破徐得功所率领的那支截击部队的精锐,他们曾在北线与清军血战,最终实现了突破以及合击,而其他部队则大多只是承担了追亡的任务,损伤微乎其微。 柯宸枢此间谈及,如周全斌、蓝登等将也多有附和者。陈凯对此早已有所了解,胸中亦是早有成算:“那些新兵都是受过训练的,送到这里,就可以直接补充部队。各部的缺额要时时报上来。” “末将等遵命。” “李建捷、王起俸。” “末将在!” 补充的事情说下来,陈凯又点了两个骑兵指挥官的名字。在场的众将都很清楚,去岁佛山一战,缴获了近三千匹战马,之前的江门以及随后的广州两战,作为联军中仅次于李定国的一部分,他们也分到了不少的战马、驮马和挽马。林林总总的加在一起,也有八千余匹。 这些马匹,其中有一部分是要运往福建的。福建那边虽说是一口气收复了一个省的地盘,但是那里本不产马,而清军也是大多选择不战而逃的,缴获少之又少。需要控扼那么大的一片区域,未来一段时间,那里临近浙江,也势必将会是清军重点打击的对象,急需更多的战马来扩充骑兵部队,也需要大量的挽马和驮马来增强部队的机动能力,才能更好的与清军周旋下去。 抛开这些,余下的还有近五千匹。这里面有战马,也有驮马和挽马,陈凯主张是将部分瘦弱不堪战的马匹替换下去,然后扩编骑兵部队以及各镇的斥候部队,大概也就所剩无几了。至于那些驮马和挽马,则是不便骑乘作战的,它们的归属无非是后勤而已。 “铁骑镇和骠骑镇的扩建任务进度几何?” 这两个镇,原本都是一个五百骑兵的营头编制,这一遭陈凯却要直接把他们扩充一倍的规模,达到千人的骑兵,加在一起就是两千人的纯骑兵部队。除此之外,再加上各镇的斥候部队,这支广东的大军也有了不可小觑的骑兵规模。哪怕,这样的规模在八旗军面前还是远远不够看的,但是对上这左近的绿营兵却已经不见得再有曾经那么大的劣势了。 扩军之事,这一点是陈凯最关注的的。此间问及,二人亦是谈及了一些关于骑兵的操练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人员。 “抚军,那些新兵也实在太笨了。更可笑的是,那些家伙入营前最多也就骑过驴子、驴子,还有的只是年少时当过放牛娃,这能和骑马一样吗?” 提到那些新近补充进去的士卒,李建捷就是浑身的怨气无处发泄,连带着王起俸也差不太多,无非是与陈凯的关系不及李建捷那么亲近,也不似李建捷那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惯了,但是附和却也是少不了的。 这里终究是南方,广东、福建,这样的省份,不产马,民间骑过马的也就少之又少。骑驴的、骑骡子的、乃至是骑过牛的都被视作为有过骑乘经验的被扔进了骑兵营里训练,这对于李建捷、王起俸这样的北方籍将领而言,在家乡时见的多了骑过马的,麾下也多有原本就干过骑兵或是骑过马的,对于这些全无经验的新卒自然是烦躁的不行。 “一样不一样,也没办法,反正也不指着他们立刻就形成战斗力,慢慢练着,不急。” 陈凯如是说来,李建捷和王起俸也是没有任何办法。他们早前不是没有提议过从降卒和俘虏中挑选出骑兵来补充部队,但是陈凯对这些货色总有着一份不信任,需要时间来抹平。而他们也不能保证这些降人会不会得了战马后找机会逃亡,未免宝贵的战马资源流失,他们也只能如此了。 不只是补充部队的问题,陈凯也打算将广东一战的降卒和反正清军全都运往福建去,让郑成功调教。并非是洁癖,比起把他们放在更加熟悉的广东,不如送到更加陌生的福建那里,或许也更好融入到明军之中。 这事情,事关重大,陈凯暂且还没有决定下来。不过,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也就可以有个结论了。 “近期,各镇还当以操练士卒、防御地方为要。其余的事情,等本官回来后在谈。” 广州城收复已有数月光景,从离开福建算起更是已经过去了半年,陈凯与郑成功之间倒是时时通信,但是无论是什么时代,书信总不及面对面的商谈要来得更有效。尤其是当下局势已然大变,纯粹指着一两个月一次的书信往来,很多事情是很难说得清楚的。 陈凯启程出发,先行去了李定国那里告辞,后者听闻陈凯是回南澳见郑成功,自然少不了要托陈凯给他的那位亲家带些礼物,捎句问候云云,另外也专门写了封书信交给陈凯帮忙带过去。 “必当幸不辱命。” 船从广州城南码头出发,顺着珠江的流向驶出,转道香港,随后便是一路向东。这些年下来,陈凯已经记不得他在这条航线上来往过多少次了,但是有一点却是很有意思的,那就是每一次花费的时间都不一样,短则十来日,多则一两个月,海上行舟无非如是。 这一遭,倒是有一点比从前要强上一些的了,那就是由于惠州府的收复,遭遇海盗的可能性会大幅度下降了——虽说郑氏集团这样的海盗祖宗会碰上海盗打劫说起来可能有些搞笑,但事实上海盗出了海,大多也就管不了其他的了,包括历史上的鸥汀寨在内,郑氏集团的舰船在航线上一样未必是绝对安全的,尤其是落了单的时候。 陈凯所乘的是一艘军舰,由另外几艘稍小一些的护航,旗帜飘扬,即便是有海盗见了也会连忙跑远了,因为他们很清楚那船上的人物是何等的不能招惹。 大摇大摆的往着南澳方向驶去,在经过了半个月的航行,舰队抵达南澳。这时已是四月,陈凯走出船舱,阳光、海风,似乎一如是当年初次上岛时那般。只是多年过去了,身份、地位,尤其是那心境,一如这所乘的海船一般,早已是不同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加码(完) “恰巧我刚刚到,竟成就到了。” “是啊,看来是老天爷不乐意看着咱们俩在路上浪费时间啊。” 相视一笑,把臂同行。南澳岛上一切如旧,唯独是从郑芝龙接掌福建总兵开始就在此镇守的陈豹被陈凯调去了潮州那边。说起来,还是因为广州收复,接下来陈凯的工作重心就要调整到那里了,而潮州这边鞭长莫及,原本负责潮州北部防务的张进要兼顾程乡、兴宁、长乐等县,而镇守潮州地方的洪习山、洪政、郭泰、余宽四将,在资历上任何一个也压不过其他人,而此间既然要统一管理,以免出现互相推诿的情况,那么就需要更加能够服众的将帅来肩负重任。 “忠勇侯的性子耿直,但是坐镇南澳多年,经验丰富,定当胜任。” 郑成功如是说来,算是为陈凯的擅作主张背书了。不过,即便是没有这份背书,陈凯相信以郑成功的性子也很可能会直接任命陈豹来负责潮州防务,因为潮州是他们这支明军收复最久的控制区,又是个郑氏集团最紧要的产粮府,既然陈凯无法兼顾了,那么就必须要留下个最值得信任的亲信来驻守。 郑成功比陈凯早到了半日,本来还以为要多等些时日呢,哪想到陈凯很快就到了。岛上的防务和闽粤交界的沿海巡查,都是有新任的南澳总兵洪政负责,其人是郑成功的旧将出身,经验丰富,在此也比较让人放心。 随着郑成功的马车返回了暂时驻扎的军营,商议的都是大事,自然不便入第三人之耳。挥退了旁人,郑成功便拿出了一封书信过来,交在了陈凯的手上。 “竟成,这是牧翁托我转交给你的。” 钱谦益既然给他写信了,那就不可能会不给郑成功写,估计内容也差不太多,无非是侧重上会有所偏差罢了。 “竟成小友,见信如唔……” 揭开没有标明发信人的信封,展开信瓤,字里行间,多是对陈凯在去年先助郑成功收复福建,后联李定国光复广东之壮举的盛赞。钱谦益自陈得闻两省先后收复的好消息,兴奋的两天没有睡着觉,满脑子都是明军协手北上,收复江西、浙江乃至是南直隶的美好憧憬。憧憬过后,钱谦益更是谈及了他对于当前局势的一些设想,在由陈凯居中联合郑成功、李定国两军协同北上的宏大计划上面,陈凯似乎看到了他在广州收复之初时那股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样子。 “……余已联络各地义士,待王师北上之际,自当群起响应,共扫汉地之胡腥!” 钱谦益在信中说得很是慷慨激昂,看过了书信,到了末尾,依旧是没有落款的名姓。仔细想想,这倒是附和那位老先生的风格,可也正是这一风格,实在让陈凯对于他口中的那些“仁人义士”不太敢报什么信心来。 “牧翁的计划还是那么气势恢宏。” 笑着叹了口气,陈凯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两支明军齐头并进,最终在南京会师,似乎也就是比楸枰三局稍微靠谱一点儿,而靠谱的地方就在于这两支大军中间有个他作为居中策应和协调的中间人。但是,这样的计划可是不比去年,那是陈凯和郑成功在福建做局一载,随后爆发,在最大收益期结束后再行以向广东方面进行投资,而非同时进行的。 钱谦益说起来容易,但真正要负责联络、策应工作,尤其是在相隔千里之外进行这般工作的陈凯来说,在没有无线电的情况下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指摘,到此为止,毕竟钱谦益还是郑成功的老师,总要给这位南明余则成以相应的颜面的,这也是对潜伏在敌后的义士们的肯定和褒奖。对于这封信闲谈了两句,郑成功也提到了钱谦益给他写的那封书信,大致的意思也是这么回事,不过多了一些对于他正在设法策反浙江清军将帅的暗示。没有明言策反目标究竟何人,但是说来说去,估摸着也就是那些手握兵权的清军将帅。 “田雄?张杰?” 话出口,郑成功也觉得滑稽。旁人不提,只说这二位爷,确实是手握重兵,控扼要冲,可问题在于当年就是这二位爷连同着包括被陈凯弄死在中左所的马得功在内的一众黄得功的部将把弘光帝拿到满清那边卖了个好价钱。连南明的皇帝都被他们转手卖了,试问这等人哪里还会敢反正回来,难道不怕日后被清算吗? “猜也无用,这事情啊,大木,我觉着还是得让牧翁自由发挥。他老人发挥到什么份上,咱们就怎么跟进好了,不能指望太多的。” “确实如此啊,而且,现阶段的福建也没办法支应大战的进行。首要的,还是设法恢复地方民生。” 这方面的事情,在回来的马车上陈凯已经提到了关于向安南方面购粮的事情,郑成功为此松了口气,此间二人也就不再继续聊这些正在好转的事情了。 “对了,大木你刚才说这次送信来的那人叫什么?” “黄宗羲,姚江黄孝子,竟成没听说过吗?” “听说过,如雷贯耳。” 听说当然是听说过,陈凯不光是听王江提过这位浙东抗清人士,更是在后世听说过那个著名的“黄宗羲定律”。只不过,现在那位明末大儒还没有静下心来做文章,仗着自己身负内家拳的功夫就四处张罗着抗清的事情,不光是联络其他抗清人士,陪着冯京第去赴日乞师,还敢跑去劫法场,而且还成功了,也是当代浙江的一位传奇人物。 这位黄宗羲和钱谦益既是忘年之交,亦是同在一个战壕里潜伏的队友。陈凯将这二人联系在一起,脑海里却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来。 早前在潮州时听王江提起过那个曾经一度使浙东列城为之昼闭,小吏不敢下乡催科的大兰山明军。大兰山明军的主帅,也就是王江曾经辅佐过的那位王翊在鲁监国朝官拜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经略直浙军务。王翊不光与王江、冯京第以及宁波六狂生那帮人交好,与黄宗羲亦是相交莫逆,甚至还结了儿女亲家。而王翊那个直浙经略的官职的前任,是为云间三子的陈子龙,而陈子龙则是钱谦益的侧室,那位河东君柳如是的前男友,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中的另一位。 这二位,拐着弯儿的都与直浙经略这个官职挂了钩,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心思及此,陈凯倒是觉得有几分有趣,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忙得太久了,生活情调开始下降,变得有些无趣了,也没有说出口来,便谈起了其他的事情。 “广东一战,有几支虏师绿营反正。这些家伙,说白了都是些墙头草,放在广东那边,我不太能够放心。” 陈凯所指,无需赘言,郑成功心中已然是和明镜似的了。广东几近全面光复,但是郑氏集团控制的区域只有粤东,粤西那边有李定国、有粤西文官集团,粤北尚在清军的控制之中,甚至就连粤东地方,潮州和广州之间也夹着一个郝尚久,确实是倒向陈凯了,但却依旧有着其一定程度上的自主性,总不比不得那些郑成功、郑鸿逵以及陈凯一手带出来的将帅。 广东的局势现在还很复杂,相对的,福建虽说是还要面临着经济危机的局面,但是政治上的形势却很统一,郑氏集团一统八闽,文官料民,军队镇戍地方,其他的明军势力一个也无不说,就连清军也就是占据了一座府城外加上几座关隘,都是边边角角的地方了,不会影响到大局。 陈凯的话说完,郑成功想了想,便一口应了下来,表示陈凯可以分批将那些绿营兵调到福建,自有他来进行安置。随后,似乎是因这事情受到了启发,郑成功笑着便对陈凯说起了另一个人来。 “冯君瑞,竟成,还记得吗?” “怎会不记得呢?” 听到这个名字,就像是条件反射似的,陈凯立刻就想起了那位很有潜力的黄色家,以及其人在中左所留下过的初出茅庐之作。原本的,陈凯还意淫过是不是要给那厮一些灵感,若是能借此写下本诸如《少年阿衮》、《少妇布木布泰》、《野猪皮岂是圏中物》什么的出来,也许就可以劝劝李渔把心思放在别的地方了。倒是后来,得知了冯君瑞反正的消息,陈凯才把这份忙碌中的自娱自乐给抛在了脑后,直到郑成功再度提及此人。 “攻打建宁府期间,此人倒是很卖力气。” 卖力气,那是必须的。清廷的福建官场几乎是全员撤退,可是丢失福建的责任却还需要人负担起来。如此一来,敢于将福州卖给明军的冯君瑞自然就成了首当其冲。导致一省沦陷的黑锅已经不得不背了起来,冯君瑞若是还敢三心二意,反倒是不符合他惯常的那等强大的求生欲望。 正因为此人在福州府和建宁府的上佳表现,所以郑成功打算对其培养一番,哪怕只是千金马骨也是一桩好事。对此,陈凯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况且,就算是有,郑成功此番也是早已想得清楚,无非是知会一番罢了。 接下来,郑成功有提起了军器局的一些事情,关于人事变动,关于大减产,更有军服制造工坊的那桩龌龊事。随后,有提及了近来的一些变动,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显然是要听听陈凯的意见。 “军器局的情况现阶段就这样了,陈启还在尽力维持着,你给他的建议也很有效,军服生产的损失得到了控制,但是成本也提高了。” 提到了军器局的事情,陈凯并不太打算多那句嘴,但是既然郑成功已经知道了军服制造工坊的新招数是出自陈凯的手笔,那么继续藏着掖着反倒是显得不够坦荡。 “该来的,总会来。” 重新抬起眼皮,对上了郑成功充满了期寄的目光,陈凯信心十足的说道:“今日之军器局,按照从前的办法,不断的招募工匠,进而凭借着人员的扩充了提高产量,这是一种办法。不过,以我之见,却还有更好的办法在。” “水力机械?” “正是如此,水力机械产能远胜于人力,这一点上大木也应该有所了解了。潮州制造局,从兴建开始,我在那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基础的积累已经完成了,完全可以通过制造水力机械来迅速扩大产能。” “这一点,我也想过,只怕是还要再迁址了。” 去年军器局大减产,结果是工匠人数只有军器局一个零头的制造局接下了任务,并且将其完成了。虽说不见得完美,其中还有不少武器是从粤东的营头调过去的,但是制造局的生产效率也已经展现在了包括郑成功在内的有心人的眼里。这一遭,郑成功显然是早有打算,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够从陈凯这样的专业人士的口中得到更加专业性的回答。 “确实是要迁址,当然也可以不迁址。” “哦?” 这个答复倒是把郑成功弄了一个不明所以,不过很快就说得明白了,即便是不迁址,也只是不出中左所而已,但也要换到个旁的地方,起码军器局现在的位置是绝对不够看的。 “那还是直接迁址吧,既然要动,就选一个最稳妥的办法来做。” 郑成功是否明白他得所指,陈凯并不甚清楚,不过既然此间已经决定了迁址,那么陈凯便继续把话说了下去:“水力机械,顾名思义,总要水力资源丰富的所在才能够更好的发挥其效用。这一点,福建有很多比较适合的江河,其中如漳州府的九龙江、泉州府的蓝溪、兴化府的木兰溪,都是可以考虑的。但是以我之见,不如直接在闽江沿岸修建水力工坊。那里,除了可以利用水力资源,更重要的还是原材料通过闽江的诸般上游河道可以迅速的运达,而福州既是省会,也可以作为一处新兴的海贸基地来发展。比之中左所,那里更容易大展拳脚。” 郑氏集团从成立以来,这么多年下来就是一直以中左所作为其海贸中心的。之所以会如此,说到底还是与当年郑芝龙就抚,但明廷在福建的军政权力尚且稳固有关,因此作为核心的海贸中心就只能放在海岛之上,才能削弱明廷对其的影响。等到郑芝龙在福建官场上的权柄日盛,他便开始琢磨起了将海贸中心转到安平那里。但是,一来时间日短,二来安平的地理位置其实比之中左所尚且不如,最终也没有形成实际效果。 然而,时移世易,当年那个庞然大物般的明王朝已经只剩下了一面用来团结各个势力反清的旗帜。而福建,则更是郑氏集团一手收复的,权柄尽在其手中。现在将海贸中心转到更加有利的福州,实际似乎也已经成熟了。 但是,对此郑成功却显得很是犹豫,犹豫的方面陈凯也能够理解。随后,在郑成功的一句“还需要多加考量”过后,二人就再不提此事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谈了许久,随即又交换起了一些对于现阶段局势的看法,基本也是保持一致的——明军在去年下半年发力收复两个省的地盘,实际上力量已经耗尽了,起码是短期之内不足以再进行大规模的征伐了。当前的工作重心还是在于恢复地方民生,打下一个更坚实的基础。若是有机会,自然也要再接再厉,只是总要量力而行。 福建如斯,广东方面在民生上可能还好一些,尤其是在粤东,但是广东的政治局势比较复杂,想要从广东出发,以周边的省份作为突破口,现阶段可能还可能会有被人拖着后腿的可能。二人分别负责的两个方向,都有着各自的麻烦,无非是还需要继续努力。 “大木,这一遭,对于那广东巡抚,我是势在必得的。” “只恐一个巡抚会委屈了你。” “官职于我如浮云,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关键还是在于咱们能不能把广东的权利牢牢的握在手上,而非是一个高官的名位。”说到此处,陈凯注视着郑成功,旋即斩钉截铁的言道:“我需要你的一封书信,或许到了关键时刻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揭盅(上) 商讨了大致的方向,也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息一下,陈凯和郑成功二人便分别登船,告辞而去。 时不我待,正可以用来形容当前的状态。看着郑成功登船离去,陈凯也踏上了栈桥,驻足北望,就着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顺带着自嘲了一番,便下令拔锚起航,返回广州。 海上行舟,归途漫漫,这支小舰队渐渐的脱离了猎屿的视线所及,飘扬远去。距离回到政治斗争的第一线,起码还要十来天的时间。而此时,远在目的地的广州那里,郭之奇和连城璧二人也并不在广州城内。 新的一批广州百姓乘船回返,入了城,他们却并没有急于回到那些年曾经居住过的坊巷,而是在带队官吏和城内守军的带领下分成了数队登上城墙。 他们,皆是广州四卫的军户。当年陈凯救援,受到老将军冯耀的感召,四卫受命于陈凯为百姓撤离拖延时间,最终全军覆没于城中。这些四卫的军户家属,在陈凯将他们护送到潮州后,他们便在潮州和中左所安顿了下来,一连四载,总算是有了一个能够回返家乡的机会,于是在下船后,便由官吏带领着前往他们的父兄子侄们殉国的所在进行拜祭。而这,也是陈凯在离开前就已经与李定国商定好的,自有守城的明军进行必要的配合。 毗邻码头的南城墙上,广州右卫作为守军的最后一道屏障曾经誓死守卫过那里,城墙沦陷的前一刻,右卫世袭达官指挥使马承祖的怒吼声犹在耳。而现在,陈凯也真的履行了他当年的承诺。 “回来了,托陈老大人的福,回来了。” 广州四卫多是从明初起就世镇于此的,就算是那些达官指挥使也多是在此生息百年。卫所,在明朝中后期确是不大为人所瞧得起,甚至到了南明时也有成批成批的卫所直接倒向满清,为满清出丁纳粮,俨然是一副地主做派,全然遗忘了他们作为地方军队的责任和义务。 但是,世上的事情从来不能以偏概全,就像是遍地的贪污腐败中也总会冒出几个如海瑞那般的清官廉吏,广州四卫在历史上就是以着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在广州与清军做了做了最后的抵抗,而在陈凯的布勒之下,他们的牺牲也有了更大的价值和回报。 具体哪个卫所军官和士卒阵亡在何处,其实他们也并不太清楚,于是,守军干脆安排了他们在一处祭奠,上了香、烧了些纸钱,一如他们在潮州、在中左所时的那般。广州右卫的军户家属们在此处,左卫则在更北面分隔新旧城区的那面城墙上。至于前卫和后卫,则分别置于城西和城东,一如他们这般,无非就是有的尚且还没到了地方罢了。 良久之后,纸钱烧尽,泪水大多也止住了,在带队官吏的带领下,他们又下了城去,奔着正南门那里步行而走。 走在新城区的大街上,两侧的商铺多已经开张了,码头上不断运进运出,也使得这些城南的铺子显得份外的红火,起码只看那些掌柜的、账房先生以及小工们忙忙碌碌,不得丝毫停歇的身影,便可见得一些端倪。 当年的营救,广州新城区是最先开始组织撤离的,这里比旧城区的人员损失要小上很多。经过了这段时间的重归故土运动,成批成批的百姓从潮州、从中左所、从上下川岛、乃至是从广州城的周边地区不断的返回。他们得到了曾经的房屋、店铺,也经营起了曾经做过的那些营生,新城区开始迅速的变得满满登登了起来,热闹非常,恍惚间竟有了几分当年的气象。 宛如时空交错般的错愕呈现在他们的面庞上,这一切,直到通过了城门,进入到新城区,现实就又重新打了回来。 双门底下街,广州城曾经几乎是最繁华的大街上,店铺零零散散的开着,铺子内外,倒也很有些百姓在忙碌着,但是比起曾经的繁花似锦,却显然是连毛都沾不上的。这份差距,其实也并没有多么巨大,只缘是今夕对比,尤其是刚刚从那城南的新城区通过,期间的差异便在内心里无限放大。 城内的卫所兵多是聚居的,达官指挥使各部居住于竹筒营等处,汉人的卫所则分别居于其他地方。大队的卫所军户渐渐的分流开来,重新融入到这城池之内,倒是他们的营生,却还要等陈凯回来之后再行与李定国商议。 广州城内的人口日渐增多,不过,这种恢复也是存在着限度的,比如潮州和中左所那边寄居的百姓却已经快要运送完毕了,再比如河南岛那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甄别,上岛的百姓人数已经度过了峰值,正在持续性的下降。估计用不了多久能够回来的百姓就会回来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零散的就可以交给府县衙门去负责了。 流落城外的百姓开始重新填补城内的真空,于城外,春耕的时节早已到来,各县的官府都在鼓励和组织百姓进行春耕生产。去岁,广东的战局大致抵定,百姓们摆脱了平南、靖南两藩和清廷官府的压迫,重着汉家衣冠,于正月里便是喜庆非常。 这几个月,农忙早已开始。于潮州、惠州、琼州以及广东东部的诸县,基本上还是一如平日里那般,百姓根据农时正常的犁地、育种、下种,按部就班的浇水、除虫。最多也就是惠州那边,由于战事迁延到了二月,民间部分地区因此有了一些拖延或是干扰,可能会因此而影响到一些收成。 “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 “春天多锄一遍,秋天多打一面。” “春来多捉一个蛾,秋后多收谷一箩。” 根据这几千年的农业生产经验,中国的老百姓们早已总结出了太多关于农业的知识,并且通过谚语、民歌等诸多形式口口相传,流传至今。 一如粤东,粤西地面儿上传唱着同样的歌谣。但是,比之去岁受到战争影响较小的那些地区,粤西可谓是遭受兵灾的重灾区,去年的夏种秋收很多地方因为乱兵横行而荒废了,百姓们吃着野菜、树皮、草根度日者大有人在。甚至,这般都算是好的,若是吃了观音土,多半也就看不到今年了。 各县官府还在竭力组织春耕,这些府县的仓储大多是在去年的征战中用光了,只能靠着从广州城里的缴获以及那些新近收复的府县仓储来不断调用。为此,连城璧早早的就开始了这项工作,并且在陈凯离开后便急急忙忙的出了广州城,赶到肇庆府城那里坐镇,甚至是亲自下到各县去督促生产。 忙碌,是不可避免的,甚至为了尽快的多走上一个县,熬夜赶路也是常有的事情。连城璧身体力行,粤西的那些文官们自然也不敢轻忽,一个个的也无不是忙得脚不沾地,眼巴巴的指望着夏收的时候能够出些成绩来。 已经将两广总督做成了粤西屯田道,并且很有些乐此不疲。连城璧如斯,郭之奇那边也没有闲着,先是在广州的各部明军那里走了一遭,随后有赶去了佛山,视察在当下对于他们同样重要的武器生产。 佛山,此地并没有铁矿资源,但却是广东最重要的钢铁生产基地。此间使用的原材料,来源于粤北、粤西的山脉,乃是在原产地进行过粗加工的粗铁,通过西江、北江的水道运抵佛山进行进一步的加工。而加工所需的燃料,此间也没有煤矿,而是凭着烧制木炭来完成的。于明清时,并非后世的工业化大生产,木炭也勉强可以胜任。 这里放在后世并不是理想的钢铁冶炼基地,但是在这个时代,凭着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却是足够了的。 郭之奇抵达此处时,此间的冶铁生产还在恢复之中。说起来,去年的战事对于此处的波及其实算不得有多大,真正规模稍大的战斗只进行了一场,而且还是优势明军针对一支溃兵的半渡而击,于本地的破坏其实算不得多大。但是,平南、靖南两藩被连根拔起,他们曾经深入渗透的佛山冶铁业不可避免的就出现了一定的混乱,再加上陈凯的重归故土政策,大量寄居佛山的广州百姓纷纷选择了还乡,相关产业的人力资源瞬间崩塌,也持续性的加深了此间的乱象。 乘着马车抵达,“孤村铸炼”的盛景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原本记忆中那此起彼伏的打铁声变得稀稀疏疏,当年感受过的热浪袭人,似乎也感受不到了,总觉得此间有一份冷冷清清的,让人很是不习惯,或者说是让人很不舒服。 郭之奇疑窦丛生,下了马车后就更是如此了。前来迎接的官吏见得督师大学士如此颜色,亦是满头的大汗,连忙凑上前去解释起来,唯恐说得完了这责任就落到身上了。 “禀告督师老大人,最近这些时日,各大冶铁工坊的粗铁库存都用光了,有限炼出来的精铁也都在打制兵器,只是已经后继无力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首的官员虽未明言,但郭之奇却还是听得个明明白白的,也很清楚真的是出了这等问题,那么其根源究竟在何处。 “罗定州那边的粗铁还没运到吗?” 《两广盐法志》记载:“盖天下之铁莫良于广东,而广铁之精莫过于罗定,其铁光润而柔,可拨为线。然其铸而成器也,又莫善于佛山,故广州、南雄、惠州、罗定、连州、怀集之铁,均输于佛山云。” 铁莫良于广东,这话确是有些夸张了,至少在明朝的时候,闽铁的江湖地位一点儿也不比广铁差,甚至更负盛名。不过,如其记述那般,佛山的粗铁最多的源头还是在罗定州,其次的是广州府北部以及南雄这些粤北地区,至于惠州则只是补充而已。 如今,南雄府、韶州府皆在清军控制之下,清军自然不会放任这等战略资源随便外流,尤其是明军刚刚收复广州,声势正盛的情况下;广州府北部是战线前沿,铁矿开采和粗铁冶炼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亦是不必提及;而惠州府那边,尤其是莲花山脉一带的产能,这些都是优先供给潮州的;而仅剩下的,也是最主要的罗定州,那地方确实是在粤西明军手里,韦应登和叶标两部明军镇守当地,近来也没有听说受到了清军进攻。 “下官已经派人去向韦帅和叶帅请求增加人手采矿了,但是韦帅他们的回书上说前年虏师重夺罗定州,在那里就大开了杀戒。到了去年,西宁王殿下再度出兵,鞑子又开始坚壁清野,组织当地百姓撤离。现在的罗定州人口损失很大,铁矿开采就显得力有不足了。” 不得不说,这是现实问题,明清两军在粤西大地上你争我夺,对于当地百姓的侵扰是最显而易见的。就像是前几年清军几次进攻潮州府,无论是陈凯用事之前,还是之后,百姓的人口损失是最不可避免的,比如耿继茂两征陆丰,海陆丰的百姓就多有被拉去填壕的…… 罗定州在这时代本就算不得富庶所在,多是以农业和铁矿开采业为主。现在粤西普遍性的粮荒,即便是手里有闲人,也是优先要投入到农业生产当中去。毕竟,铁这东西是当不得饭的,人总要吃饱了饭,起码确保了不至饿死才能去干别的。 “此事,老夫会修书一封与韦帅和叶帅,让他们尽量抽出些人力来开采铁矿。另外,阳江、清远、连州等地的粗铁你也要抓紧去催。”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话,官员立刻就应了下来,先把态度摆正了再说。但是接下来他便继续把问题讲了出来:“阳江那边,据说李帅都是直接往海陵岛那边运的;而连州八排那边,最近好像也有些暧昧,下官也不知道具体是怎的了,只知道那里的粗铁和铁矿从来都是陆陆续续的,可最近却好像是断了似的。” 这里面肯定存在着问题,只是这些地方现在都不是郭之奇有时间能够触及到的。算算时日,陈凯可能快要回来了,不出意外的话,陈凯在郑成功那里肯定能够拿到一定的支持,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问题。所幸的是,郭之奇在此驻足没有几日,在高州那边作为张孝起的副手存在的周腾凤便匆匆赶来了,总算是给他带来了一个难得的好消息,让他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揭盅(中) 前几年,清军在广东势大的时候,除了陈凯还霸着潮州不动地方,其他的明军都被赶上了山、赶下了岛。粤西南的高廉雷琼四府,相较着其他地方算是以广州为核心控制区的清军所控制力度稍逊的,明军在那里的生存也更易一些。 冯耀、周金汤、郭登第等诸多将帅盘踞各处,少则数百人、多则数千人。而永历朝廷也派遣了张孝起和周金汤居中联络,更有郭之奇往来不绝,明军在那里的实力总算是更强一些。虽说,也并不存在着能够独立收复失地的能力。 去岁李定国席卷粤西,一改前岁直攻肇庆的路线,转而南下在粤西明军的配合下夺取粤西南。廉州、高州、雷州三府次第收复,随后李定国在高州养兵,但大军却率先杀入了肇庆府和广州府南部,并且对新会实现了围困。 这三个府,算起来已经是除了潮州和琼州以外明军收复最早的地区了,明军控制地方,张孝起和周腾凤打着李定国的旗号,借着收集军用物资的由头也一定程度上的实现了行政权力上的掌控。 周腾凤匆匆赶来,亦是由于粤西文官集团与陈凯之间的争衡的缘故,作为粤西文官集团的一员,他们在粤西南的努力在这样的时刻自然也是要派上用场的。是同气连枝,亦是党同伐异。 “禀告督师,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三地去年的秋税已经收缴完毕了。就是数量,不及承平年景的五分之一。” “有,已是好事。广州和肇庆两府去年的秋税根本没办法去收,就连今年的春耕也受到了影响,很难说夏收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关于罗定州那边,郭之奇是提也没提的。归根到底,韦应登和叶标在前年就曾经收复过那里,后来李定国兵败肇庆,他们又遭到了清军的围剿。等到了去年,借着李定国的东风,他们又一次收复了罗定州。那里几近兵乱,残破不堪是一回事,更重要的还是在于粤西文官集团的力量在那里很小,整个罗定州基本上现在还处于军管的状态,如税赋什么的自然是要收归军用,他们是指望不上的。 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是郭之奇却也没有就此放下心来,反倒是向周腾凤问道:“上次老夫去高州府的时候,提过的关于军饷的事情,可有谈下来了?” 谈的,表面上是军饷,但实际上则是关于结束军管后的行政权力让度。军队是要吃饭的,打仗亦是要花钱的,而朝廷则需要军饷来养活军队,否则军队就只能自谋生路。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所以想要最大化的控制地方行政权力,就要先养活军队,发给充足的军饷,借此换取行政权力让度。 之前他们借着新会之战取得了一些成绩,包括这三个府的府城以及一些县城都已经由粤西文官集团实际控制了,但是还有大片的地区尚且控制在那些明军将帅们的手里,作为军饷、军粮的来源。此间郭之奇问的,其实就是这些。 对此,其实郭之奇也并不是抱有太大希望的,毕竟手里的牌还是太少了。果不其然,周腾凤闻言亦是摇了摇头,尤其是提到了关于周金汤和邓耀的问题。 漳平伯周金汤和靖氛将军邓耀二人在去岁曾出兵新会,于江门之战中与王兴一同作为粤西明军的主力参战,在左翼战场上对清军实现了有力的牵制。这两支部队早已返回了根据地,但是回去之后,他们在江门一战的功赏却基本上都用在了扩军上面。 “有银子了就扩军,总比花天酒地要强。” 话虽如此,可郭之奇也很清楚,如此一来,他们想要收回那些军管地区的行政权力就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了。而且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二将的举动很可能会引起周遭地区其他明军将帅的连锁反应,比如朱统、郭登第以及反正的张月等人,他们很可能也会就势进行扩军,甚至很可能已经在做了。 “现在还顾不上这些,也没必要为此着急。西宁王一走,只要接手了那位殿下在广州和肇庆两府的控制区,税赋收上来就可以一点点儿的去和众将谈,倒也不急于一时。关键的,还是在当下的事情上。” 郭之奇如是说来,可谓是想得分明。对此,周腾凤亦是深表赞同,随即提及了另一桩事情:“出发前,张巡抚和下官打听到,说是琼州府那边正在组织商贾向安南购买粮食,好像规模很是不小。” “这事情老夫知道,福建粮荒,陈凯最近都在忙着从广东向福建运粮,好尽快的恢复福建的民生……” 用广东的粮食补贴福建的亏空,郭之奇倒也没有那么小气,毕竟都是明军,福建那里嗷嗷待哺的也都是汉家百姓。只是陈凯对粤西的态度一直很是强硬,他们之间也存在着派系之争,如此就不可避免的将郑氏集团视作了外人。当然,这个外也是要看和谁比的,要是和孙可望比,那还能算是盟友,更别说是满清了,但若是和永历朝廷旗下的其他几近于实控的文官武将势力相比,就免不了有对军阀的忧虑了。 周腾凤就着此事继续说下去,郭之奇也并没有太过在意。贸易嘛,从来都是如此,没什么好新鲜的。至于那个什么安南的藩属,他是知道一些的,一个正处于四分五裂状态的小国而已,在如今的明廷眼中,分量实在算不得什么,就算是乞师,也不会考虑这么个货色。 “张巡抚和下官琢磨着,粤西地方也是粮食吃紧,干脆也向安南那里购买了一批粮食。走的是高平莫氏的路子,价钱上比较公道。就是我二人位卑言轻,若是想要再多购置些,怕是还要督师的面子。” 周腾凤一语说罢,便下意识的看向了郭之奇。后者先是一愣,旋即面上便浮现了惊喜之色,连连称道张孝起和周腾凤二人的良策,旋即便一再表示,他会以督师大学士的身份修书与安南方面,为他们的行动谋求方便。 “高平莫氏的路子可以走走,但郑氏那边就算了,不可落人口实。” “下官明白。” 一个国家,两个王朝,四股势力,这就是安南的现状。这其中,郭之奇口中的高平莫氏,那个莫朝的国王在明廷只是个安南都统使的身份,全凭着抱粗腿才能确保不被黎朝消灭。郭之奇谈及狗粮的事情时,又与周腾凤暗示了一番,可以适当的在莫朝那边继续压一压价格,莫朝是不会敢反抗的。 至于黎朝那边,阮主在南,他们一时间够不到。而黎朝的国王,其实就是郑主所拥戴的傀儡,倒有些像是当今明廷的孙可望之于永历帝。他们是政治人物,素来以朝廷正统自诩,当然要避免日后落下被政敌泼脏水的把柄。 其实,除了这几方势力以外,安南国内还有一个保主武氏,实力不强,在黎朝世镇宣光地区。那里是内陆,且与周边国家不接壤,往往所为人忽视。不过,郭之奇他们都是在两广地区挣扎多年,周边的势力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了解。据他们所知,这武氏明面上遵奉的是黎朝,但背地里与莫朝也勾勾搭搭的,思前想后,他们也打算借莫朝的关系设法再走一走那边的路子。 郭之奇写了书信,周腾凤便连夜赶了回去。未几,张孝起那边收到了书信,也是连忙送往了高平莫氏。 督师,外加上内阁大学士的身份,比起张孝起、周腾凤这些粤西南的地方官员,郭之奇是直接代表明廷的,是明廷在两广地区的权力延伸。莫朝的安危,系于明帝国的一念之间,这是已经超过了一个世纪的现实。当郭之奇的书信送到,信中的言辞称不上居高临下,但是口气上也并不容多少质疑,直接要求莫氏向张孝起方面输送粮食,并设法打通与武氏之间的联系,争取利用武氏在黎朝的渠道收购到更多的粮食。 对于这般,莫朝当代的国王明宗莫敬宇也是无可奈何。说起来,若是明廷在两广还是从前那般也就罢了,敷衍敷衍过去就可以了,但是现在明军一举收复了广州,更远的还有消息说也实在去年明军一口气收复了福建。这分明就是要咸鱼翻身的架势,于他们这等全凭抱大腿生存的割据势力而言,该当如何最是看得清楚了。 接到书信,莫敬宇就下令在高平地区低价收购粮食,同时秘密派人去与武氏当代的首领武公悳联络,作为中间人向武氏方面购买粮食。 当今安南,最强者已然是郑主,如他们这般,实力甚至不及阮主,更要紧抱着天朝的大腿来狐假虎威。粮食迅速的开始筹集,他们走的是陆路通道,通过莫朝的控制区运往广西,而转道廉州府,从那里改走水路,将粮食向广州方向集结。 这样的动作,难免避不开郑主的耳目。不过,这时候的郑主也已经顾不上他们了,琼州府方面的商贾出面,透过他们在安南的各种关系进行粮食收购工作,郑主控制区的粮价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上扬。当然,让郑主感到平衡的是,这些琼州商贾也在阮主的控制区收购粮食,粮食价格上涨也同样在影响着这个老对手。 收购粮食的银钱多是来自于收复广州的分润,而粮食除了解决粮荒,更重要的还有为李定国的大军提供出征粮草之用。 一转眼,已经是五月了,粮食陆陆续续的送抵,那些等待着补贴的广州明军将帅们倒是比李定国更快的找到了郭之奇,要求督师兑现早前的承诺。对此,郭之奇的调门也没有软下来,只说当时约定的是夏税征收完毕再行补贴,算算日子也是八月份的事情了。至于这一批,督师老大人另有用途,并非是用来补贴的。 “粮食进了那些将帅的口袋里,就跟米饭进了肚子,出来的只会是屎。现在,手里的资源就这么多,必须要把每一份气力都用在扩张实际控制区上面。只有控制更多的区域,才能拥有更多的钱粮,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郭之奇想得明白,亦是如是做来的。这边,粮食还在不断的运来,他也在盯紧了香港那里,似乎也有粮船在从琼州,确切的说是安南方向抵达。这是应有之义,郭之奇很清楚,这些粮食有很大一部分是运往福建救济粮荒的,同时也要养活福建日趋膨胀的大军。但是,这其中也不乏有陈凯怀着与他一般的心思,无非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五月十二,陈凯的官船返回香港。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算算路程,在海上耽搁了时日是少不了的,但也算不上耽搁了太久。 得到陈凯回来的消息,郭之奇专门翻阅了一遍粮食和武器的账册,这些东西都在库房里摆得满满当当的,看过了账册,心中也稍加安定了一些。他很清楚,陈凯从南澳归来之际,就将是政治斗争再度爆发的时候。果不其然,李定国大军即将离开,以及粤西文官集团与郑氏集团之间的广州归属权争夺战的内幕也在陈凯抵达香港的当天于广州城内传播开来。算算时日,似乎早在陈凯回来之前,消息就已经出现了泄露。 “这是陈凯在避嫌。” 陈凯之于广州百姓,那是有再造之恩的。哪怕是用脚指头去想都能猜得到,一旦陈凯与郭之奇出现矛盾,那些广州百姓会站在哪一边。李定国的离去,最受影响的肯定是那些广州百姓,一旦听到了这个消息,广州士绅百姓日日前往李定国的行辕去请命,请求西宁王殿下让陈凯入主广州城的景象便立刻浮现在了郭之奇的脑海之中,全然挥之不去。 “陈凯,这就是你的布局中最大的杀手锏了吧。民意,果然是后生可畏啊,但是老夫也绝不会输给你。且看看,到底是谁的手段更高明吧。” 思虑及此,目光炯炯。筹谋多时,蓄势待发。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揭盅(下) 进入五月,广州收复也已经将近半年了。半年的时间,清军没有任何反攻的动作,明军在广州、肇庆、惠州等地亦是收复多处地方。旁的地方不说,只说是这广东地面儿上,明军控制越久,人心就越加安定,对于清军反攻的担忧也就越来越低。 广州城,最近的几个月里,大批的百姓回到城中。他们都是原本就居住于广州城的,此举对他们而言便是真正的回家了,除了那些不可逆转的,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清军屠城之前。只是这四年的时间却从不会被遗忘,无论是感动、悔恨、庆幸、失落,亦或是那些关于亲情、友情、爱情的故事,一切的一切都将会铭记在心中。 城内的坊巷在渐渐的填充起来,随着潮州、中左所那边最后的一批百姓回到家中,南海、番禺两县的衙门开始给那些依旧空无一人的房舍、店铺、宅院贴上封条。而那些所在的主人,其中的绝大多数估计也已经在当年的那场惨屠之中遇难了。 河南岛上的甄别已经结束了,流落在外的百姓大多是回了城,剩下的本地的府县衙门就可以解决,也用不着那么劳师动众。 甄别结束那天,本地的府县衙门也点出了一个数据,并且交到了暂时负责广州事务的金维新那里,根据他们的计算,这几个月里回到城内的百姓大概是有十九万余人,其中十一万是来自于潮州和中左所,一万是来自于陈奇策的上下川岛。而剩下的七万来人,他们则都是在陈凯开城后从河南岛自行逃生的,所以没能登上南下香港的海船。 按照当时的估量,当夜里逃出来的肯定不止是这些,大概还有个三万到六万人的余量。这些人,有的或许还不知道陈凯的重返故土政策,有的或许是知道了,但却一时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能成行,还有的大概是在这几年里已经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 但是无论如何,当年逃出生天的绝大多数百姓都已经回到了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很多更是重新做起了曾经的旧生计,更有些甚至还是跟着那时候的老东家做事情,好像从未改变过似的。 城内的百姓在最初的不适应过后便迅速的适应了过来,此间依旧是以商业、手工业以及服务业作为基础,百姓们也多是日出而起,赶去各处的商铺、工坊以及其他的酒肆、客栈之类的地方上工,到了下午,又各自返回家中,和家人一起享用着晚餐。唯独是这城里面的夜生活,由于依旧是李定国的大军在控制着城池,以及百姓回返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宵禁上面一时间还没有来得及放开,使得很多工作的所在还是只能呆板的“早九晚五”,什么中班、夜班的很是少见。 玉华坊入口的一户人家,他们家世代做着手工业工匠的营生的,素来都是在不远的一处印书作坊里上工,与东家相处了近三代人了,算得上是工坊里的老资格了。 这处作坊,不光是印刷图书,同时也做着造纸的活计,东家还算厚道,对于下人、工匠们也不怎么克扣工钱,就是平日里干活儿时盯得很严格,其中也不乏有为了书籍、纸张的质量的缘故。至于其他的,只要工钱给足了,大伙儿也不太在意这个。 劳作了一日,下值了,家里的两个男丁回到家中,媳妇和儿媳已经把饭食做好了,只等着他们回来就可以直接用饭。饭菜算不得丰盛,都是家常的小菜。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也就是媳妇的母难日,儿媳妇专门去了趟城南码头那边,买了条鱼回来,免得被那些进城的鱼贩子再价格上骑一手,至此,一道闻着就觉着清香可口的清蒸鱼便摆在了桌上。 菜上了桌,儿子向父亲母亲大人敬了酒,一家人便开始吃饭。哪知道,筷子刚刚要向那条清蒸鱼下手,却被老子直接打在了手上,疼得连忙缩了回去。 “臭小子,知道你母亲为了生你受的苦,这鱼的第一筷子当然要你母亲先夹,轮得到你先下手?” “当家的,不碍着。” “慈母多败儿。”埋怨了一句,一家之主便出言为这平日里从未有过的规矩解释道:“这可是去年在潮州时听东家说的,与东家做生意的那吴家,那么大的家业都能做得到的规矩,咱们虽说是小门小户,但也要知道上进才行。学着点儿,总没有错处。” 话说过了,在儿媳妇羡慕的目光中,她的婆婆小小的夹了一块儿,入了口,面上流露出的幸福显然不只是味道的香甜那么简单。 说起来,她嫁到这家已经二十来年了,侍奉公婆、伺候丈夫、生儿育女,多年下来,含辛茹苦的养育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如今三个闺女都嫁出去了,其中大女儿是嫁给了她娘家那坊里的一户人家,另外两个女儿则都是在寄居潮州时许给了在路上照顾他们一家的明军,日后怕是也很难再相见了。至于两个儿子,长子已经娶了媳妇,而那小儿子则在当初逃出城时跑散了,便再也找不到了。而公公婆婆,当初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的,唯恐会客死他乡,待他们回来了,也确定是真的没有客死他乡。 这么多年过来了,风风雨雨,虽说是少了很多人,但是眼下这一家四口却还是和和美美的。儿媳妇的肚子里也刚刚有了,或许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看到下辈儿人了,此刻一家人坐在一起用着饭,没有外人,也用不着理会什么女人不能上桌的规矩,饭吃得份外的香甜,似乎那一切也就足够了。 吃过了饭,儿媳妇开始收拾碗筷,儿子坐在那里打着饱嗝,丈夫拿起了烟袋锅子,喷云吐雾,甚是惬意。倒是她,温馨过后,却有一丝忧虑浮现:“当家的,白天时听四婶子说,西宁王殿下近期会撤离广州城,现在还在为是由那个督师接掌,还是将广州交给陈抚军挠头呢。” 她口中的四婶子其实并非是她婆家或是娘家的亲戚,甚至不住在一个坊巷里。当年寄居潮州时,那户人家与他们家的地是临近的,平日里便是一个一同送饭的伴儿。这人,最是一个八卦,也不知道那妇人总有些旁人打听不到的消息到处传播,有的是真的,有的则不一定。但是这话一旦听在耳中,她的丈夫却亦是免不了有了一丝担忧。 “要说西宁王可是国朝名将,之前便杀了两个鞑子王爷,这回有陈抚军襄助,又杀了两个,怕是比国姓爷还要厉害几分呢。他老人家坐镇这广州,鞑子是肯定不敢再南下的,问题是那些大人物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心思,人家要走,咱们也拦不住,就怕鞑子再杀回来啊。” “不是还有陈抚军呢吗?” “陈抚军的人品、能耐,咱们广州人是没有不服气的。要是有陈抚军管事,咱们这些百姓是肯定不会吃亏的。怕就怕,哎,就拍陈抚军争不过那督师,毕竟是差着品级了。等回来西宁王殿下走了,鞑子南下了,那督师万一又是个杜永和,苦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吗?” 说着,一口气便叹了出去,而此时,听到了这话,他们儿子却是显得满不在乎:“不行就找里正说说,让里正带着咱们去求见西宁王殿下,请殿下直接选了陈抚军不就完了吗?” “呸!”话刚出口,那一家之主便一口粘痰吐了出去,抄着烟袋锅子便直指而叱:“那些大人物的事情,轮得到咱们说话吗?莫说是督师、巡抚了,就算是个仵作、班头儿,也轮得到你出来瓜噪。出去了,莫要多嘴多舌,免得惹是生非。” 要说心向着谁,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这世上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子如此,儿子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话题很快也就转到了儿媳妇的肚子上面,一家人都是一口咬定会一举得男的,反倒是那儿媳妇,刚刚刷完了碗筷,一回来就听到这些,又是面红耳赤,更也免不了对于万一不能如愿的担心。 “没事儿,生闺女也行。我娘当初就是先生了我大姐,而后才有了我,没事儿的。” 熄了灯,小夫妻夜话低语,就着漆黑的夜色渐渐的进入到了沉睡之中。唯有那更夫还在循着往日的路径,喝着那一句句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似乎是这寂静中的唯一伴奏。 第二天一早,老子和儿子草草吃了些便照例赶去上工了。还没到上工的时辰,一众工匠也凑在一起闲话几句,说得也都是昨天晚上他们家出现过的事情,唯一的区别就是好像问题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我可听说了,那郭督师是向着那些粤西的军将的,上次他们掠了百姓到河南岛那充数被西宁王殿下发现了,就是那郭督师把事情压下来的。这回要是让那些家伙管了广州城,还不得把那些家伙的亲朋故旧都塞进城里来的。” “凭什么,这广州城可是咱们广州本地人祖业。就算是那些不幸了的,没准儿也有亲戚什么的还活着,总能继承遗产,什么时候轮得到那些外乡人了?” “有什么凭不凭的,人家是官儿,正一品的大员,天子面前的红人儿,上嘴皮下嘴皮一张一合,那就是规矩,轮得到咱们这等升斗小民说话。” 四年前的大屠杀,逃出去的毕竟是少数,城东的那一座共冢便是明证。这对父子听着他们说话,彼此对视了一眼,也同样是免不了要为此担忧一些关于那些有官府撑腰的外乡人进了城会不会排挤本地人,会不会在城里偷鸡摸狗什么的。倒是对于那些房舍、宅院,他们没份儿,自然也就不会忧心些什么,直到后面的入了耳。 “我还听说了,那郭督师是不打算把份地分给咱们的。” “为嘛不分,那可是陈抚军许给咱们的啊,否则咱们当初在潮州那么卖力气的干农活儿岂不是白干了吗?” “你动动脑子行吗,你要是郭督师,你管了广州城的事情,会给陈抚军擦屁股吗?人家手下都是军汉,眼睁睁的盯着打算办军屯的。其实就算是西宁王殿下,据说也不打算把份地分给咱们的,无非还是碍于和陈抚军的亲戚关系,才不好明着来。可若是广州城归了那郭督师管,赖下了咱们也没办法。” “妈的,那就不让那姓郭的进城!” 这样的话在人群中爆出,畏缩者有之,但却依旧是响起了阵阵的的喝彩。很快,开工的时辰到了,这些自然也就只能告一段落了。不过,今日东家开恩,说是居住的坊巷明天要去县衙请命,故而明日放假一天,回家的路上,这样的对话就再度响起,甚至分别过后,回到了各自的坊巷,反倒是更加的热烈了起来。 “既然西宁王殿下要走,咱们自然是要恭送的,可是这城还是要有人守,谁知道其他当官儿的是不是又一个杜永和。咱们都是陈抚军救出来的,就信得过陈抚军。老夫已经与邻近的几个坊巷的里正商议好了,明天就带着人去县衙请命。人多力量大,乡亲们一起去,看见人来得多了,县尊老爷也会为咱们向殿下说话的!” “就是这个道理,正好明天休假,去县衙,咱们请命去!” 一听,倒也不只是他们休假,似乎很多家店铺、工坊在明天都会休假。人脑子一热,便是一拥而起,等到回了家,稍微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更是发现了这好像已经不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似乎整个广州城的百姓都已经团结了起来,说什么也要把陈抚军抬进这广州城里面才行。 众志成城,第二天一早便有几个坊巷串联着跑去县衙请命。一众的百姓抵达县衙,只说是要见知县老爷,要知县老爷替他们向西宁王殿下带话,一定请陈凯主持大局云云。县衙方面,官吏也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当初在潮州、闽南做事,对于百姓请命更是一口应了下来,直接就把要求送到了金维新那里。 第一日如此,第二天亦是如此。请命有官吏应声,这些百姓们似乎也找到了存在感,由那些里正们组织,每日都有几个坊巷的百姓去请命,甚至还组织了代表出城去李定国的大营请命。而对于这些请愿百姓,那些商贾们也表现了极大的诚意,按着坊巷带薪休假,这也是亘古未有过的段子。 广州城的全民请愿潮在陈凯抵达香港未久便突然爆发了,请愿的要求不断的通过府县衙门送到金维新那里,而金维新也只能送给李定国,交由李定国裁决。大军即将离开,这事情定下来很久,但是风声却一直没有散出去,对于突然冒出了这么大的风波,李定国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着,奈何民意如潮水般涌来,他也只得是极力安抚,同时派人请郭之奇和陈凯回来共商大事。 然而,这二人似乎手上都有不少的事情在做,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担子压在李定国的肩头,深感疲倦。为此,金维新虽说是心里面更加偏向于陈凯,但也不敢明言,只是每日把请愿情况的报告送来,仅此而已。 七八天过去了,似乎这股子风潮却一点儿也没有衰减下去。五月二十二,金维新照旧是把报告送到大营那边,甚至安抚的文书都已经替李定国写好了,只等着李定国批准就直接张贴下去。 然而,今次再进了那大帐,话说着,看到的却是一副写满了怀疑的目光,从上到下的打量着他。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他在李定国幕中多年,最是得到李定国的信重,可是这一次,他却分明的感受到了那等截然不同的反馈,让他的心弦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从头到尾,李定国也没有说些什么质疑的用词,但是金维新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尤其是在李定国放着他的文稿不用,却决定将安抚文告的事情交给龚铭去做的时候,这份感受就更加清晰的体现在了金维新的心中。 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大帐,走在前往马车那里的路上,金维新只觉得双脚虚浮,全然使不上劲儿。他是幕僚出身,现在也没有个正经的官职,无非是以幕僚的身份代管广州的事务罢了。既然是幕僚,那么最重要的还是东主的信任,可是现在信任似乎动摇了,这便不由得金维新不去畏惧。 眼见着金维新如此,刚刚返回广州的郭之奇的嘴角上不由得浮现了一丝的笑意。这,正是他要的效果,因为他很清楚,真正决定李定国走后的广东主导权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西宁王殿下。 如今广州民意如潮,比之从城外以及各县组织百姓前来请愿,最简单,也最能够达成目的的办法就是设法让李定国怀疑金维新,怀疑素来与陈凯亲善的金维新背主忘恩、吃里扒外,怀疑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陈凯! 正文 第三十章 揭盅(完) 所谓政治斗争,其关键点无非是五个字——谁是谁的人! 郭之奇是崇祯元年的进士,但是当年初入官场时也听人提起过一些旧事。比如辽事起,辽阳、沈阳相继陷落,明廷任命了时任内阁首辅大臣方从哲举荐的熊廷弼为辽东经略的同时,东林党则推举了王化贞为辽东巡抚,酿成了其后的经抚不和。 东林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其原因就在于王化贞是东林大佬叶向高的弟子,是东林党成员,而那熊廷弼是楚党人物,浙党的方从哲推举此人就是与楚党联手压制东林在辽事上的影响力。这事情上,双方谁也摘不干净,无非都是党同伐异而已。最大的差别就是熊廷弼起码还有些能耐,而王化贞则干脆就是个废物罢了。 随后,广宁陷落,东林反过来要保曾经的政敌熊廷弼,而浙党、齐党、楚党等其他党派团结在魏忠贤旗下形成的所谓“阉党”却掉过头来要保王化贞,就是因为战败之后,熊廷弼见东林势大,就倒向了东林,而王化贞则预见到了东林即将崩溃的未来,从而选择了阉党。 其结果就是随着东林倒台,广宁失陷次要责任的熊廷弼在天启五年就被杀了,而王化贞这个罪魁祸首则是迁延到了崇祯五年,也就是七年后才被处死——若非是他实在没办法脱罪了,天知道会不会像当年刚出事时力保过他的东林群贤们所言的那般“重列朝班”。 同样的道理,陈凯是郑成功的幕僚出身,是郑氏集团当今的二号人物,与他们这些正统科举出身的官员在跟脚上就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当陈凯遭遇连城璧,其实际上是郑氏集团与粤西文官集团之间的争斗。而金维新,与陈凯出身类似,乃是李定国的幕僚。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他们在面对陈凯这样的对手的同时按道理来说是不应该再树敌的。可问题是在于金维新与陈凯交好,广州城内一府两县的官吏空缺也都被金维新安插了陈凯的人,显然是在广州的控制权争夺战上下注陈凯那边了,这就会影响到李定国的最终决断,所以这一次干脆来一个一石二鸟。 “打蛇,就要打他的七寸之地!” 视线所及,金维新上了马车,任凭着挽马无精打采的将车子拉出了大营。郭之奇嘴角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和朝廷的文官不一样,天子不信任的文官只要背后的文官集团足够强大,仕途上也并非没有机会,可若是东家信不过幕僚,那么那个幕僚的未来也就算是完蛋了。除非,那个幕僚能够重新获得信任。 “这一次是牵扯着外人,哪有那么容易的。” 想到此处,郭之奇转过头来,再不看金维新的马车颠颠簸簸的驶向广州城,反倒是自行整理了一番官府,随后大步向李定国的中军大帐走去。 “殿下,下官姗姗来迟,还请见谅。” “督师言重了,肇庆府那边的事情解决了?” “已经解决了,请殿下勿忧。”拱手一礼,郭之奇进而解释道:“其实也并非是什么大事,官府刚刚恢复施政,地方上与那些军将有权责不清的地方,只要梳理开了就无事了。” 郭之奇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回来,一则是要在金维新的事情上避嫌,其二则是肇庆府那边确实出了一桩事情,一桩关于粤西明军占用民田搞军屯的问题。若只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问题是那些丘八占的是一户缙绅的家产,这里面又不可避免的牵扯到了一些文武之争的萌芽,所以郭之奇才会亲自赶去。 问题很好解决,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再批一块儿无主荒地给武将,如此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只不过,这里面也暴露了一些问题,那就是郭之奇他们在广州之战后任命的那批官员的行政经验确有不足之处。 这样的问题,郭之奇自然是不会将其摆在李定国的面前了,反正问题已经解决了,自须得轻描淡写一番,就可以一笔带过了。 “此番殿下手招,敢问是为何事?” 聊了聊此番巡视各府县的见闻,郭之奇便直接向李定国问起了招他回广州的原因所在。对此,李定国亦是直言不讳,提起了关于广州百姓请愿的事情,其中有些不便直言的,干脆将请愿书、报告、以及一些下面的人打听到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让郭之奇自行了解。 “看来,这些百姓对老夫是有所误会啊。” 哀叹了一声,郭之奇亦是不由得为之一笑,随后摇了摇头,笑意便顷刻间掺进了几丝苦味,似乎这期间还夹杂着一丝对某个后起之秀的失望之情,无不是清晰的呈现在了李定国的眼前。 此间,已经无需再多说些什么了,一句误会,配上那一系列的表情,已经让李定国感慨良多。说起来,郭之奇与他之间的合作还是从林青阳、周官悄然赶来,他又请了后者赶回安龙回复,从而有了程邦俊的广东之行开始的。 在此之前,他率领大军进攻肇庆,不过是一些两广地区的明军、义军闻其威名而自发相应而已,如王兴、陈奇策、李常荣这些广州府、肇庆府南部的明军则全然没有理会。但是在那之后,有了朝廷的授权,在郭之奇、连城璧、张孝起、周腾凤等官员的大力奔走之下,整个粤西的各路明军、义军。无论是那等拥兵数千的军头,还是只有几百人的义旅,一个个的纷纷走出了深山、渡过了大海,赶来与其会师,助其在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之内就席卷了广东西部的大片土地,直抵新会城下。 郭之奇等人的号召力,实际上是源于明廷,源于那个被软禁在安龙不能用事的永历朝廷。今时今日,明廷的权利不复,但起码作为抗清的大旗却还是有着极强的号召力,这一点上确是毋庸置疑的。 想到此处,李定国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年他决定扶明时所想过的那些理由——张献忠为清军所杀,他作为义子自然要为干大报仇雪恨;清军是鞑子,是蛮夷,身为汉家儿郎,自不可为虎作伥;如孙可望那般自立或可,但如此一来,出身流寇的他们是绝难像扛着大明旗号那般在地方上拥有强大的号召力,只会是事倍而功半,况且力散则弱的道理摆在那里,迟早会被清军各个击破;而若是扶了大明,日后大明得以中兴,他也可以借此洗去贼名…… 此般种种,最终让他决定了迈上扶明的这条大道,而这也是他与孙可望之间最难以调和的矛盾所在。 几十年的兄弟啊,决裂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李定国从没有怀疑过他的想法是错的,因为他对满清的强大是有着自身的认知的。他很清楚,只有背靠着大明,才能打败满清,这样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选择。 郭之奇这些粤西文官,确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起码他们都是明廷直接任命的官员,代表的大明朝廷的权威,这段时间也是尽心尽力的协助于他,甚至在面对陈凯的咄咄逼人的情况下,也能做到相忍为国,如今日这般,郭之奇大概也已经认定是陈凯在这背后兴风作浪了,可却依旧没有口出恶言,这份气量亦是非常之难得的。 相较之下,陈凯的能力毋庸置疑,起码就李定国这些年看过来,现在的明廷还没有一个文官可以与其相提并论的。如粤西的这几位文官,怕是加在一起也不够陈凯一个人的本事,他的那位亲家能够有今日气象,陈凯在其中出力良多,就算是这一次收复广东,若无陈凯襄助,李定国一旦想到在新会顿兵城下,随后遭到清军的夹击,其结果可想而知。 这一战,攻城、野战、截击、围城,陈凯帮他实在太多了,尤其这还是在陈凯刚刚从福建赶来的情况下,就更显其才具无双。 只是如今看来,陈凯的性子似乎还是显得有些急功近利了,对自身的能力也太过于迷信了,所以才会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尽可能的使用各种手段来将局势在握在手中,甚至从一开始就已经有所布局,按部就班的展开。能力如此之强,作为盟友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这般行事,于团结一事上却是考虑的很不到位。 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思量,对于离开后广州归属的天秤便悄悄的产生了偏斜。秤杆下压,不过镇压城内百姓请愿的事情李定国依旧是做不出来。而对于此事,李定国也干脆是交给了郭之奇,由着郭之奇入城向城内的百姓解释,解释那些关于“份地”、“分房”之类的谣言。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李定国的书信送到了香港,回复的则只是陈凯的一封书信,信中提到了惠州方面有些麻烦需要处理,暂且回不去,此后便再没了音讯。原本的,李定国也打算听听陈凯的意见,但是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干脆也就不在考虑其他了,城里的事情交给郭之奇去安抚,而他则安心于大军即将的西进作战上面。 根据他早前派往梧州府的细作回报,说是清廷刚刚把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余部从梧州府调走,具体调到哪里还不甚清楚,但是城内就只剩下了马雄的定藩左翼和那些绿营兵。对手出现了削弱,这总是一件好事情,李定国悄然准备着,将麾下的各部也缓缓的调遣起来,力争能够在出征时有一个最为饱满的士气。 至于进攻的突然性,他已经不抱打算了,因为广州城内早已传遍了李定国大军即将离开此地的消息。百姓还好,那些客商里难免没有清廷的细作,无非是南赣巡抚衙门派来的、广西定藩众将派来的,亦或是那个前年还曾劝他降清的西南经略洪承畴的手下,大抵区别也就这么大了。 军队还在有条不紊的调动着,城内,郭之奇的安抚工作也渐渐的有了成效。解释、保证、劝说——解释那些无端谣言绝非出自他口;保证作为督师大学士代表大明朝廷的他一定会确保广州本地百姓的利益;到了最后,则劝说百姓们回到家中,静待消息。 “你说,那郭督师说的会是真的吗?” “人家不说也是广东本地人嘛,家就在潮州府那个什么揭阳县,前年服徭役时我还去过那边呢。” “谁知道是不是说书先生嘴里的那个什么缓兵之计呢,反正要我说,我还是信陈抚军,但要是大伙儿都不去请愿了,我也就不当那个出头鸟。” “就是,万一日后归了人家管,这时候挑头儿,还不得被照死了整。就算是人家督师不拿眼皮夹咱们,下面的小人们可从来没少过。” “……” 请愿的风潮在郭之奇日复一日的保证之下开始渐渐的平息下来,从安南那边运来的粮食和佛山出产的武器也在不断的运入到李定国的库房当中。 这期间,陈凯那边却始终没有动静,不光是陈凯音讯全无,就连留在广州城东的郑氏集团水陆两军的统帅周鹤芝和柯宸枢二人也没有丝毫任何异动,只是在那里操练着士卒,好像还有些是从福建运过来的新兵。 说起来,粤西文官集团与陈凯之间交锋数次,次次陈凯都是先声夺人,回回占据主动,现在反倒是没有了动静,相比着针锋相对,却更让郭之奇感到不可思议。不过,长时间的消失,李定国那边的偏向性已经存在了,而且越来越大,这是郭之奇所能够感受到的。 时间不断的推移,整个五月就在这样的节奏下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到了六月初,李定国的大军准备完毕,粮草、武器方面也有了一定的积蓄,无非是陈凯早前许诺的还没有就位罢了,但是有了郭之奇准备得粮草和武器,想来也是足够支应一段时间的。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军出征之日,便是这广东主导权之争的揭晓之时。李定国的心中已经有了偏向,干脆将金维新也从广州城里调了出来,重新回到幕中做事。而那广州城,之于粤西文官那边,也无非是差了一道向朝廷请旨的奏疏罢了。 “历来,国朝都是以两广总督兼任广州巡抚的,连制军在肇庆那边安抚百姓、节制将帅,做得亦是有声有色,老夫倒是打算向朝廷请旨,依了这旧例的。” 年岁越大的人,越明白等待最好的时机的重要性,而岁月的磨砺也给了他们以更好地韧性。没有直接问李定国同不同意,郭之奇把话熏到位了,只要李定国没有出言反对,他就可以按部就班的写奏疏,然后请李定国附署,这样就可以最完美的做到那名正言顺的四个字。 此间,话郭之奇说罢了,看向李定国,虽说没有直接作出肯定的答复,但也没有出言反对。这已经就足够了,只是没等他起身告辞,回去写那份奏疏,大帐外却有一骑快马送来了份加急的军情,直接点名送到李定国的案前。 “是陈抚军的。” 接到军情报告,李定国撕开书信,随口一句,郭之奇的心脏却登时便漏跳了一拍。接下来,所见之处,李定国目光炯炯,逐字逐句的看过了那一张张的文字,中间无有半点儿停歇,甚至好像连呼吸都不曾有着。 直到那一封书信看过了,李定国直接便将书信拍在了桌子上,随后大声的喝道:“好一个陈竟成!” 这话,若只在文字描述,当是一个义愤填膺。然而,放在郭之奇的眼中,李定国的神情之中却没有半分恼怒,有的反倒是兴奋,兴奋的不能自已。 “殿下?” “哈哈,这样的好消息,正好督师也在。” 话说着,李定国便将书信递到了郭之奇的手中。后者接过书信,凭着当年寒窗苦读的功夫,一双眸子飞速扫过那些文字,将其中的托词、过程、借口、水分等等等等一应筛过,留下的只有一句话。 “近半月来,下官率惠州镇等部兵马攻克长宁、翁源、英德三县,大军正在溯浈水北上,力争一战而下韶州府城!”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底牌 如浙江有上八府、下三府之别,各省皆有区域之分。之于广东,此间素来是以广州为中心,广州以东的潮、惠是为粤东、广东以西的肇庆及罗定州是为粤西,而那高廉雷琼则是更加遥远的所在。除此之外,便是粤北地区,按照当下的行政划分,便是韶州府、南雄府以及广州府最北面的连山、连州、阳山三县,这些地区构成了广州这个笠盔似的省份的盔壳儿。 素来,欲大举入粤,福建走闽粤分水关、湖广跨连阳、广西下西江、而江西则要翻越梅岭南下。南雄、韶州两府,正处于梅岭一线,得此二地,便可以直扑南康府,乃至是南赣地区的核心所在——赣州府城,当年李成栋两次进攻江西就都是自此而进的。 五月中旬,陈凯返回香港便马不停蹄的赶往了惠州府城。那里,素来是惠州府的菁华所在,有着大片的平原可以用于耕种,否则偌大的惠州府也不会选择在这么个不利于统治的西南角设置府城。 经过了几个月的镇守,郝尚久已经站稳了脚跟,虽说地方上有文官衙署,军中也多了些监营、监纪,但是这些人奉了陈凯的命令,对于郝尚久所部管控得都比较松,不似郑氏集团的嫡系部队那样的严谨。土皇帝三个字称不上,但那小日子也越加的惬意起来,尤其是新近获得的这片区域论起富庶远胜于程乡、兴宁、长乐那些偏僻所在,更让郝尚久满意于与陈凯之间的合作。 陈凯抵达惠州府时,郝尚久这边经过了几个月的休整,大军也已经得到了充足的恢复。随后,只是半个时辰的密议过后,郝尚久便留下了必要的城守部队留守城池,带着其他的近三千战兵随陈凯出发。 这一遭的目标,是为当初划分给郝尚久,但是后者始终没有余力发动进攻的那处长宁县。那里是惠州府的西北部,不过陈凯和郝尚久并不打算绕道河源县,而是一路北上,从广州府东北部的龙门县过境,直扑长宁县城。 此战,随同出征的不仅仅是一个惠州镇而已,陈凯在前往惠州府城的同时也向从化、东莞、增城、新安等县的明军下达调令,包括后冲镇、护卫中镇、护卫左镇、护卫右镇、护卫前镇、护卫后镇以及随后赶到的铁骑镇等大批明军沿着增江水道赶往龙门县,与坐镇在那里的中权镇汇合。 大军齐聚,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立刻就启程出发,直扑长宁县城。清军原本的惠州镇已经覆没,甚至广东的清军也已经剩不下什么了,此间留守在长宁县城的无非就是一些本地的守卒,只待明军一露面儿,立刻就剪了辫子向明军投诚。 长宁县不战而下,大军穿城而过,直奔翁源县城那里。这时的翁源县治所在并非是后世的九仙镇,而是滃溪以北、九仙镇以西的翁城镇。明军大举出动,当地清军自然是不敢拦截,只得退守城池。 翁源县城始建于明天顺六年,此后历代多有加筑,至此时周围四百六十七丈,高二丈二尺;开三门,东曰施化、西曰通韶、南曰阜民,三门均修有月城及城门楼,另建有子城;全城建有敌楼二十一座,串楼四百二十三个;护城河深二丈,宽一丈。这些在崇祯十一年时由当时的知县朱景运重新修葺过,倒也不存在年久失修的问题。 这城池,已然是颇为坚固的了。奈何,空有坚固城池,本地绿营兵力薄弱,且士气低下,当近两万的明军直抵城下,强弱悬殊对比差距过大,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这座城池宣告易手了。 从来,再坚固的堡垒没有坚定的守御者也只如同是空壳子一般,而拥有坚定守卫者的所在,哪怕是通衢大道也会变成血肉磨坊。清军之中,绿营本就只是八旗的附庸,用来震慑地方尚且游刃有余,对上了寻常明军也有一战之力。可是当面对上那些前不久刚刚击败了八旗军和藩兵的明军的时候,胆气先就丧了大半,人数还处于绝对的劣势,这仗打不打也就两说着了。 拿下了翁源,大军稍作休整便顺流而下。滃溪自东向西,汇入一条名为浈水的所在,而这所谓的浈水,其实就是汇入珠江的北江,只是在韶州府城到英德一带的河道如是称呼罢了。 顺流而下,就是英德县城,这里是韶州府最南端的城池,滃溪和发源于连州的湟水在此汇入浈水,三江交汇之处,一如那梧州,素来是交通要道的所在。 陈凯率领大军直扑英德县城,士气本就不高的韶州绿营亦是龟缩城内,全然不敢出城拦截。大军渡过浈水,将城池团团围困,根据打探的情报显示,此间倒是集结了上千的绿营兵,比之翁源那里只有三四百人的规模已经要强上几倍了。但是,这一处城池比之翁源却大有不如,规模更小、城墙的高度也不及,另外诸如敌楼、城门楼、月城之类的防御设施也少了不知道多少倍,若非同样是崇祯十一年进行过修缮的话,只怕是那些绿营连龟缩入城的胆量都没有了。 “去,到城外吼一嗓子,问问里面的绿营兵,他们打得过打不过尚可喜、耿继茂,打得过打不过朱马喇吗?” 大喇喇的打了个哈欠,从惠州府城到龙门县,再从龙门县到长宁县,紧接着又从龙门县经翁源赶到这英德县城城下,一路上就没休整几日,仗没怎么打,精神儿都用在行军上面了,于陈凯而言,实在无聊得打紧。 话说出去了,言下之意也很是显而易见的——绿营肯定自问是打不过藩兵和八旗军的,但是陈凯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那些家伙:他!打!得!过! 明军的骑士策马直奔城下,举起那铁皮喇叭对着城头的清军就是一通趾高气昂。对此,城头的清军漠然以对,不光是没有做出回答,就连惯例似的射箭驱逐都没有做,若非是透过望远镜能够看到城头的那些清军的话,只怕是还会以为那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的功夫,陈凯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在远处,英德县城的城门吱呀呀的洞开,一众城内的绿营军官和本县的官吏自缚着列队走了出来,向着明军帅旗的方向就跪倒在了地上。 “早这样多好,省得费那么多口水了。” 一挥手,护卫中镇总兵官陈尧策便率众直入城池。那些官吏将校们被押了过来,陈凯也不亲自上前解开绳索,依旧只是一挥手,便有下面的人为他们松绑。随后,语气略带傲慢的知会了他们可以选择归顺明军或是回乡隐居,也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就押解了下去。 “把这封书信给西宁王殿下送过去,快马加鞭。” “卑职遵命!” 书信,陈凯早早就写好了,只等着英德县城入手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把信送过去。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靠着广州城里的那些百姓的民意来决定李定国的抉择,不光是因为这还是一个封建社会,民意能够决定的东西微乎其微,更重要的还是单纯的政治斗争,陈凯自问也未必是郭之奇那样的官场老油条的对手。 既然如此了,又何必在人家擅长的领域里与其相争,摆明了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那是非常不智的选择。陈凯自问从来不是个傻子,既然这上面未必斗得过,那么就换个玩法,换个战场,亦或者是直接把桌子掀了,看谁的底牌更硬气! 从一开始陈凯就很清楚,他是文官,粤西文官集团也是文官,但是他的对手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对于军队的控制能力很弱,这是广东抗清战局多年下来所积累的结果。 而在这一方面上,他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从智取潮州开始,陈凯就经常性的与其他武将一起战斗在第一线,在军中,在郑氏集团的军官士卒的心目中,他是绝对可以仰赖的统帅,也就是比郑成功差点儿有限,但是比其他人却还是更加能得军心的。除此之外,广东的众将之中,大多是与他有旧的,有的是并肩作战的交情,有的则是郑鸿逵那边的过来的情分,如臂使指,绝不是说着玩的。 军队,是他对比粤西文官集团最大的优势所在。而此时此刻,他也正是在凭借着这些优势来向李定国证明他有着保全广东一省大好局面,以及继续收复失地的能力。这一点,才是李定国最重视的东西,只有确保了广东的稳定,此去安龙救驾才能有一个坚实的后方。 “事实胜于雄辩,无论你有千般手段,只要我拿下了这英德县城,就足够掀翻一切了。” 隔着官服,陈凯抚摸着贴身藏好的一封书信,那是他向郑成功要的,内容无非是以郑成功的名义向李定国建议向朝廷举荐陈凯为广东巡抚的家书。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因为李定国不可能不重视郑成功这个最重要盟友的意见。不过现在看来,却已经不需要了。 收复英德,并不是这一战的结束,陈凯的计划是拿下韶州府城,确定了他能够威胁到清廷的梅岭防线,那样就可以确保后方关于后李定国时代广东的控制权了。至于再进一步,收复南赣,以着他现在的力量还是做不到的,尤其是在于那个叫做洪承畴的家伙就在长沙坐观风云的情况下。 军情的加急报告从英德县出发,并没有走郑氏集团控制的从化县,而是沿着北江,过清远县,而后直奔广州府城城西的李定国大营。 书信送到,李定国拊掌而赞,书信到了郭之奇的手上,督师飞速的看过了全文,对于陈凯的计划、意图便是了然于胸,一旦想明白了这些,郭之奇也当即就意识到了他的败局已定。随即,再度抬起头来,面上流露出了与李定国一般无二的兴奋神色。 “陈竟成其人,确实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国朝有此人物,中兴有望矣。” 话出口,郭之奇的面上也流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此一幕看在李定国的眼中,对于眼前的这位督师大学士的心胸就更感敬佩,于郭之奇的感叹亦是随声附和。 “原本,老夫是打算请朝廷加了连如白以广东巡抚的职务,也算是恢复祖制。不过现在看来,陈竟成已经杀入了韶州府,老夫以为,粮饷上还是要走北江的水道,这样前线的大军才能确保衣食无忧。所以老夫想来,不如启奏天子,改陈凯漳泉潮惠四府巡抚为广东巡抚,这样也能名正言顺一些。” “督师所言,恰巧和本王想到一块儿去了。” 陈凯证明了实力,更是证明了他绝非是那等只盯着自己人下手的小人。就李定国看来,陈凯从南澳回来就全身心的扑到了收复失地上面,显然早前对于广州请愿潮的判断上,他是对陈凯有所误解的。毕竟,从时间上,陈凯是绝计没有功夫同时组织这两件大事的。 此番,陈凯收复了长宁、翁源、英德三县,广州就有了更大的战略纵深,相对也更加安全了一些。更何况,陈凯进攻的脚步也并没有停止下来,而是在收复英德之后继续向北发动进攻,按照陈凯的说法,韶州府城是必争之地,但他也不会继续杀入南赣地区,以免牵扯太大的精力,导致李定国无法启程救驾。 就着郭之奇的说法,李定国坦明了想法。于是乎,李定国派人请来了金维新,由金维新为二人代笔,直接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往安龙行在。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同时又是个一石二鸟,陈凯啊陈凯,好手段啊。” 离开了李定国的大帐,郭之奇乘上了赶往肇庆的马车。从一开始确定了陈凯收复英德县的消息开始,他就把一切看得分明。诚如其对李定国所言的那般,韶州府的守御,势必要确保北江的控制,陈凯占了先机,李定国就一定会把包括广州府城、清远县城、三水县城在内的区域全部划分给陈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明军在韶州府的物资、人员输送。而若是广州控制在他们手上,无论是李定国,还是陈凯都会怀疑他们有否截断粮道的可能。 会否造成更加激烈的政治斗争,这一点郭之奇并不在意,但是他却从不是何腾蛟那等为了一己私利而败坏国事的人物。 陈凯在新会,他可以相忍为国,而这一次他也最是清楚,如果陈凯没有夺占韶州府,那么就是粤西明军和陈凯联手守卫清远、从化一线,他们需要承担的守御重任就会少上很多。可是现在,既然陈凯控制了韶州府,假设他们再行把陈凯排挤走了,那么清军一旦南下,就凭着那些粤西明军他也很难守得住广州。届时遭受破坏的就是整个广东的大局了,很可能会导致这些年的努力全部都前功尽弃了。 “相忍为国,老夫从未忘记初衷。这一遭便到此为止,但老夫绝不会就这么放任尔等藩镇肆意做大,有机会危害到大明江山的。”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落定 广州城南的珠江河道上,一艘艘自下游驶来的战舰缓缓从这里经过。船桨划动,掀起一朵朵水花,阳光穿过,透出万般颜色。舰队是逆流而上,其中很有一部分舰船的吃水颇深,显得缓慢非常。 河道已经被舰队占用了,码头上那些无事可做的船主、舵工、水手以及各类人群驻足而立,伸长了脖子眺望那如长龙般的舰队。 “听说了吗,陈抚军收复了英德县城,正要去打韶州府呢。” “嚯,真不愧是陈抚军。收复了韶州府,咱们广州府就是腹地了,不需直面鞑子的兵锋了。” “是啊,陈抚军这次肯定是势在必得。你们都瞧瞧,那些船吃水那么深,还不得装了上万大军的?” “什么大军啊,不是。我听说,那船上装的都是红夷大炮,用来轰城墙的。” “嘘,小声点儿,万一这码头上有鞑子细作呢。” “嗨,怕什么,有陈抚军在,鞑子就算知道了也奈何不了他老人家的神机妙算!” 码头上、河岸边的渍渍称奇持续了良久,直到那舰队缓缓驶过,方才随着河道的恢复使用而渐渐过去,换上了平日里的繁忙景象。 这,对于广州城的百姓们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最多就是北面多了一层屏障,就可以多上那一份安全感。相较之下,对于那些高官显爵们而言,这却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陈凯在写给李定国的书信中解释,说是他抵达香港后郝尚久那边来了消息,侦知长宁和翁源两县空虚,于是他便调集了大军出征,并且一举夺取了这两处县城。接下来,根据这两处得来的情报显示,似乎英德县的清军士气也不怎么高涨,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客气了,带着大军就将这一处也顺带着拿下了。 收复英德、翁源,并非是心血来潮,其实陈凯也有意构筑广东北部的防线,以确保这个省的安全。如此,仅仅首付英德、翁源就完全不够了,起码要拿下韶州府城,与清军在韶州与南雄这两府之间对峙,威胁到清廷的梅岭防线,这样才能确保后方的安全。 为此,陈凯希望能够使用珠江以及北江的河道,用于输送粮饷、武器以及兵员。因为,走龙门、长宁、翁源而至英德的路线,不光是河道比较窄,通行能力有限,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其中间还有需要走陆路,甚至是翻山越岭的所在,这对于明军的支前工作是非常不利的。 历来,从广州北上,亦或是从南赣南下,都是要经过此地的,因为有北江的水道存在,大军的军需运输就会容易许多。陈凯这一次反其道而行之,从长宁、翁源插入韶州府,其实已经是特例了。对此,知兵者皆有共识,于是乎李定国便应下了这份请求。 这一举,表面上只是陈凯取得了河道的使用权,但实际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广州已经可以说是成为了陈凯的囊中之物了。 舰队缓缓驶去,经广州,至三水北上,过清远、英德,继续向北。这时候,陈凯亲率的大军已经抵达了韶州府城的城外,不过比之早前的长宁、翁源、英德三县,这座府城的清军总算是表现出了军人的勇气,不光是在明军北上的沿途加以骚扰,即便是大军临城了,也全然是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韶州府城始建于五代的南汉,宋时曾有多次增修扩建。至明时,洪武、天顺、成化、嘉靖、天启历朝屡次增筑、修葺,到了现在已然是一座周长九里三十步,高二丈五尺,有护城河及武水环抱,城上敌楼、串楼、城门楼三楼林立的坚城所在。 比之翁源、英德,这座城池的规模远远胜之,已经与新会相仿佛了。虽说上一次大规模的整修还是一百三十年前的嘉靖四年,但是这座已经在广东拍得上号了的城池,却依旧是显得绝非那么容易拿下来。 大军抵达前,已经得到了消息,说是明军侵入韶州府之后,南赣方面派了一个副将作先期驰援,后续部队随时可能跟进。陈凯至此,照例的劝降,守军那边倒是很不给面子,一通乱箭就作为了回答。对此,他也并不着急,干脆围困了城池,慢条斯理,但却是明目张胆的在清军眼皮底下制造起了攻城器械,全然不拿城内的清军当做一回事。 这样的嚣张,城内的清军自然是义愤填膺,于是乎他们便干脆直接将除了北门和西门以外的城池全部用大石堵死了,用实际行动来向城内的百姓展现了他们对于死守城池那不可动摇的坚强意志。 韶州府编有绿营两千战兵,分左右两营,明军取得了广州大捷后,韶州府就成了清廷梅岭防线的前沿阵地,于是便对其进行了必要的增兵,并且将副将的编制扩充为总兵官。抛开分驻于英德、翁源、乳源、乐昌、仁化五县的部队以外,府城里还有两千战兵用以援应各处。除此之外,还有那个南赣副将的两千战兵入城,城内实有不下四千绿营兵。 明军这边共有九个镇,近两万大军,守城的一方可以驱使城内百姓充当辅兵,甚至是炮灰,也是最寻常的事情了。明军在外面大张旗鼓的制造攻城器械,城内的清军也在紧锣密鼓的加固城墙、搬运守具,双方都在为了攻城战的到来而做着最充足的准备工作。 “抚军,以末将之见,不如留着炮队给南雄的鞑子来个狠的。这一遭,直接扑上去就好了。”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一次只拿下韶州府城就够了,咱们暂时还没有与南赣的鞑子全面开战的实力。” 数日后,舰队缓缓驶来,于韶州府城南面的几处由明军控制的码头进行停靠。一门门的红夷炮从船上卸下,随后直接运往城南的大营。经过了一天的休整,永历九年六月十一,曾经在新会、广州立下过汗马功勋的粤东红夷炮队于韶州府城外集结完毕,一门门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城池,陈凯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了城头清军干咽唾沫的声音。 劝降再度进行,有了这些火炮作为背书,清军城头的乱箭也变得稀疏、无力了起来。劝降依旧以失败告终,既然如此,那么就该轮到火炮发言了。 经过了长期的训练,再兼着新会、广州两战的磨砺,这支攻城炮队早已是融为一体,默契非常。命令下达,各个炮组开始数量的进行装填、瞄准,随后只待着一切准备就绪,压过一切的怒吼便如同是山呼海啸般在韶州府城的城南响彻。 一声声的轰鸣,伴随着的是炮弹在远处那足以碾碎金石的能量释放。陈凯拿着望远镜,仔细的观察着炮击的效果,第一轮的试射,基本上少有能够轰击到城墙的,但是有限的那两枚炮弹打在城墙上,陈凯特别观察过了受到轰击的所在,那两处,墙砖碎裂、脱落,伴随着裂痕和墙砖的缝隙的更是细碎的粉末在如溪流般滑落着,被风一吹,便偏移了轨迹。 “继续轰着,本官先去补个回笼觉去,等城墙轰塌了再来叫我。” 睡觉,只是个托词,接下来的事情还很多,陈凯不觉着在这发呆听炮响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与其在此发呆,还不如找个清净点儿的所在好好想想接下来的事情,总要多做些准备工作才能更接近于成功。 思索,在帐中的床榻上进行着,时而还要起身伏案,重新看过一些各处送来的报告,才好考虑得更加全面。 炮声,如同是时钟的嘀嗒一般持续着,间或有一些时间消停了下来,当是射击过于频繁,炮身需要冷却的缘故。就这样,炮击持续了几个时辰之后,明军大阵方向传来了一阵欢呼,刚刚吃过了午饭,正在那里闭目养神的陈凯重新睁开眼睛,很快就迎来了报信的卫兵。 “抚军,城墙塌了!” “嗯。” 点了点头,陈凯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营帐。空气中似乎已经有了些许土气,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心理作用,但是等到策马奔驰阵前,所见之处,远处的尘埃尚未彻底落定,但是那巨大得难以修补的豁口却已经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大队的明军已经扛着盾牌、门板之类的物事大步前进了,这时候,想来城内协守的百姓已经崩溃,城内外攻守双方实力对比差距过大,只要前出的明军把住了缺口,后续的部队源源不断的涌入,扑灭城内的抵抗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一百三十年没有修过的城墙了,能坚持这么长时间,看来当初的修缮者还是用心了的。” 明朝,乃至是明末清初,之于世界,之于中国都是一个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有攻就有守,如中国古代的城墙,亦如欧洲的城堡一样,面对口径巨大的加农炮,以及臼炮,说不上和纸糊的似的,但也实在好不到哪去。这,并非是不够坚固,中国的城池和欧洲的城堡在冷兵器时代都能够非常有效的保护城内的人员、建筑,但是这些针对冷兵器战争设计的防御设施,到了热兵器时代,就不可避免的要显得落后了,而落后就是要挨打的。 大军攻入城池,很快的,北面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大队的清军从北门出了城,逃向南雄府方向。对此,陈凯早已准备了军队埋伏在韶州府通往南雄府的官道处,全歼二字不敢说,但是逃走的清军想要全须全影的逃回去,却也是痴人说梦。 韶州府的抵抗很快就被压服了,大军控制城池各处要点,陈凯委任了护卫左镇总兵官萧拱宸暂兼韶州府总兵官,辅以后冲镇、护卫前镇、护卫右镇以及铁骑镇坐镇于此,交给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恢复韶州府城防。 一切准备就绪,北上的伏击部队也传来了佳音,清军的韶州总兵在战斗中被击毙,大队的清军被明军拦截了下来,其余的倒是逃出去一些,但是相比明军的斩获,却已经是少之又少的了。 此间的形式抵定,陈凯便带着其他各部乘船返回,这其中,护卫后镇、中权镇和后冲镇都要留在韶州府,坐镇英德和翁源两县,而郝尚久自然是从哪来回哪去,继续过他的惬意小日子去。 船,顺着北江的水流一路南下,到了三水转道向东。很快的,陈凯就回到了广州城外李定国的大营。那里,还有一些收尾需要处理。 “竟成一战而下韶州府,我便可对广东的战守大局放心了。” “老亲翁过誉了,还北面的三个县,我寻思着现阶段不便深入,以免与南赣虏师决战,会影响到救驾的大局。另外,这一战下来,感觉韶州府的虏师确是基本上丧胆了,但是南赣的绿营还是比较有斗志的,盲目深入,胜算也不好估量。” “竟成过谦了,有韶州府城在,广州北面就有了屏障。不知竟成下一步打算如何?” “还是优先恢复地方民生吧,深根固本,才能长久。” 确定了接下来的军政方针,陈凯也从李定国那里得知了他与郭之奇联名上书请明天改任他为广东巡抚的奏疏。西宁王加上督师大学士,而他更有郑氏集团的身份加持,永历朝廷是断不可能否决的。 有了这重身份,陈凯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的节制广东一省的军政事务,李定国同时也表示会将广州府西部的控制权交给他,用以更好的确保粤北的防线。这里面,不光是北江水道涉及到的广州府城、三水县和清远县,也包括南部的新会县、顺德县和香山县。只有那新宁县,之前已经分给了陈奇策,所以并不在划分的范畴之内。 兜兜转转了一圈儿,香山县又回到了他的手中,陈凯亦是不由得暗自好笑。不过,李定国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对于肇庆府他手中的那几处地方,则是交给了连城璧来负责,因为两广总督的治所就在肇庆,这是他无意改变的。 “此乃应有之义。”陈凯对此表示了肯定的态度,随即坦然的表示了那些说好的粮草、武器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断的发运过来,其中有一部分已经到了香港的库房,很快就可以运到广州这里交付给李定国使用。 “攻城炮队,可以暂借老亲翁一段时间。另外,我已经责成军器局方面铸造一些红夷大炮,等铸好了就给你送去。” “那倒是太好了。” 李定国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梧州府,那里是连接两广的通路,绝对不能放在清军的手里面。陈凯返回之后,粮草和武器开始陆陆续续的送到李定国的军前。很快的,随着一份从云贵那边送来的密报到了李定国的手中,他便带着大军启程出发。连带着的,还有督师郭之奇也要随军前往广西坐镇。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各方(一) 一顿操作猛如虎,回头一看零杠五。还好,这样的惨剧没有能够发生,陈凯目送着李定国的大军启程向西,脚下的广州府也正式收入囊中。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过底牌更足了一些,却是最大的好事。 至于郭之奇的离去,陈凯倒也并不在意。广东现在能够立功的所在已经被陈凯占尽了,其人留在广东也不会有太大的裨益,不如换一条跑道,跟着李定国到广西去建功立业。而在广东的地面上,也有连城璧、张孝起之流坐镇,粤西地方依旧控扼在文官集团手里,这就足够了。 相互算计的事情陈凯已经没有兴趣了,现阶段需要做的一如他与李定国所言的那般,是要讲一个深根固本,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才有未来可言。 随着韶州府城的收复,明军控制了这个省的绝大多数府县。之于清廷,这个华南经济、政治、军事等诸方面几乎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省就只剩下了南赣巡抚旗下的南雄府,以及韶州府北部的三个县,最多的,也就是能把惠州府的和平县算进去。不过也算不了多久了,因为陈凯回返广州之时,郝尚久就曾对其提到过,这一遭回去,便顺带着要将和平县拿下来,免得清廷在惠州府的地界上再埋个钉子,让人看着就不舒服。 这,是不是郝尚久的强迫症,陈凯对此不关心,清廷现阶段也全然顾及不上。在北京,大明王朝曾经的京师所在,如今早已是满清的统治中心。曾经城内的百姓,业也被尽数驱逐出了城,城内区域则划分给了八旗,以北据正黄、镶黄,东置正白、镶白,南凭镶蓝、正蓝,西固正红、镶红的布局将皇城环抱在内。 皇城,也就是所谓的紫禁城,说起来却已经不是明时的那般了,很多建筑伴随着李自成兵败一片石,随后退往陕西的一把大火而付之一炬。如今的紫禁城,恢复的幅度还比较小,凭着清廷增加税赋的手段业已恢复了一些,但却还处于一个过程的起始而已。 重建的大殿恢弘如旧,大殿之内,八旗权贵云集,最上首的龙椅之上,却是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身穿着龙袍,在那些饱经风霜的权贵门前显得份外的稚嫩。 他,便是当今的满清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也就是所谓的顺治帝。甲申的前一年,其父皇太极病故,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与皇太极的异母弟多尔衮相争,结果作为中间派的两红旗、镶蓝旗居中调停,利用支持皇太极之子的名义排除了多尔衮,随后又用多尔衮排除了豪格,将这两个手握大权的实力派解决掉,扶持了当时只有不到六岁的顺治登基。 算起来,登基为帝,已有近十二年的光景了。但是,最开始的七年里,他始终生活在那位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阴影之下。直到多尔衮去世,他以在多尔衮掌权时期受到压制的两黄旗权贵的力量将多尔衮毁墓掘尸,利用多尔衮无子,勒令从多铎那里过继过去的多尔博归宗等手段,总算是将正白旗收入囊中,凭着两黄旗和正白旗的实力才恢复了皇帝的权威。 不过,清初政治,八旗权贵们的影响力依旧极大,远没有设立军机处实现中央集权后的那般大权在握。是故,朝中有事,依旧是要召集八旗权贵会商。更何况,如今面临的局面,已经不下于三年前的那般恶劣了。 “宜永贵那奴才刚刚送来了加急奏报,说是逆贼陈凯率领四万海寇连下长宁、翁源、英德以及韶州府城四地。他派了南赣的绿营去截击,虽说是没有保住韶州府城,但是也遏制住了陈逆的攻势,现在与其在韶州府和南雄府对峙。” “四万?亏那奴才敢说,陈逆有四万人的话早就把赣州城围了,还能让他给拦住了。皇上,依奴才之见,八成是陈逆就带了一两万兵马,打下韶州府城已经没有太大的余力了。” “鳌拜这话还是有理的,奴才也觉着大概是这么回事。去年,逆贼陈凯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在福建帮着海寇谋划,在广东又与那老本贼勾勾搭搭。但是说到底了,他手里就只有那些本钱,粮草总要有时间才能积累起来,刚刚经过了那样的动作,才半年的功夫,绝计是缓不过来的。” “嗨,不管怎么样,宜永贵那奴才还是保住了南雄府,没有容着逆贼陈凯继续嚣张。功,还是要赏的,但是丢了韶州府的过,他也得扛着。” 南赣那边的局势暂且不会有太大的反复了,这是经验之谈。一众八旗权贵你一言我一语的,瓮声瓮气在大殿里回荡,很快就帮顺治做出了决定来。 然而,南赣遭受威胁,归根到底还是广东的陷落,清军在广东的存在几乎是被一扫而空。陈凯搭档李定国的组合使得清廷丢了一个省,顺带着还有两个王爷和大批藩兵以及八旗军的存在。如此一来,当年的三顺王尽数被诛,清廷前前后后册封的四个汉人王爷,这些标杆式的人物就只剩下了一个吴三桂,还硕果仅存的在陕西那边金贵着呢。 距离广东甚远,那位汉人王爷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不至于来个四大皆空。但是问题在于,三顺王尽没,明军在去年取得的佳绩甚至已经超过了鏖战一载,针对四川、广西、湖广三省多路出击,结果只拿下了半个广西和少量府县的永历六年大反攻。在陈凯的努力之下,清廷口中的海寇和老本贼两路开花,一口气收复两个省的地盘,实在让清廷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震动,甚至就连当年尼堪之死也未必能够比得过今日这般。 “又是那个陈凯,当年从尚可喜那狗奴才嘴里虎口拔牙,这回干脆直接把尚可喜弄死了。这个汉狗,实在狡猾得紧!” 郑成功的实力很强,这一点清廷已有共识,否则也不会在前年和去年对其大力招抚。但是相比李定国,那两蹶名王的赫赫声威,却还是要逊色不少。 原本,陈凯为郑成功所用,对于清廷而言已经是比较挠头的事情了。说到底,还是唯恐在这等有能的文官的辅佐之下,郑成功的实力不断增长,成为清廷的心腹大患。可是到了现在,这似乎已经不是问题了,因为更大的问题在于李定国和陈凯的组合,这样的组合对于清廷的威胁性已经用事实证明过了其巨大。 “大同那边就还没有消息吗?” “人都死光了,那五个原本的死囚倒是找到了,但是他们也没听说过有陈凯这号人。” “是啊,原本就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小人物,怎么查啊!” 从陈凯出道以来,尤其是进入到清廷的视线之后,他们就没有少了到大同府去调查陈凯的身世,想要从中找到些什么能够抓住的把柄、利用的弱点什么的,可是派出去了多少批次人,责成了多少次的当地官吏,却如同是泥牛入海一般,连个回响儿都听不到,就好像是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那山西其他府县呢,也没个说法?” “没有。”想到这个事情,顺治就是一肚子的牢骚:“那逆贼陈凯不是自称商贾之家出身的吗?朕就让内务府的那几个晋商发动各自的关系去查,结果还是根本查不到这么个人,似乎就连他的那个做货殖的家族都是不存在的。” “哼,那厮还是个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不成?定是下面的奴才没有尽心,亦或者说那厮根本就不是山西人,也许来自其他省份也说不定。” “会不会是个逃人啊?” “这倒有可能,可以从这方面下手查查看。” 让他们挠头不已的陈凯身份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说了半天,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如此,那就只得让下面的人慢慢去查,而他们则要把宝贵的时间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面。 “广东现在已经这样了,朝廷暂时没有能力派出足够规模大军进剿。为今之计,还是要设法确保南赣的安全,只要保住了南赣,那陈凯就翻不出什么浪来。” “是啊,当年李成栋、金声桓那两个混蛋一起造反,有南赣在手,朝廷也能将他们剿灭。但若是南赣丢了,怕是江西也难保了。” “归根到底,还是要增兵啊。各旗的奴才征战多年,已经疲惫不堪了,这一回,还是继续调北方的绿营兵过去。正好,洪承畴那奴才不也要增兵吗,就让他在西南掌控全局。” 信郡王多尼大喇喇的说出这话,一众亲贵也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这,并非是在于多尼是镶白旗的旗主王爷,实在是因为满洲制度,哪怕是六七十岁,白发苍苍,老得走不动道,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只要是主子用得上,就算是死在任上也是应该则份的。 毕竟,就是个奴才嘛! “那边,暂且就让洪承畴那个奴才继续折腾着。现在的问题还是在福建,济度到底走到哪了,能不能在海寇再度发起进攻之前赶到浙江?” 他们口中的济度是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世子,济尔哈朗在当今的八旗亲贵中身份超然,镶蓝旗旗主王爷的身份,另外当年还曾与多尔衮一同为摄政叔王,后来虽然被多尔衮排挤了下去,但是等到多尔衮一死,他曾经扶保顺治即位等功勋便被顺治牢牢记在了心中,于八旗亲贵当中,他也是老一辈儿的人物。 顺治任命济度统领大军南下浙江对抗郑成功,其中便不乏有给济尔哈朗这一脉以建功立业的机会的心思在。但是,这也并非是全部原因。 说起来,这永历九年,也就是顺治十二年,已经是清军入关的第十二个年头了。满清入关之初的那些久经战阵,拥有丰富领兵经验的亲贵大王们大多都已经离世。 肃亲王豪格在顺治五年死于狱中,豫亲王多铎病死于顺治六年,摄政睿亲王多尔衮病死于顺治七年,英亲王阿济格于顺治八年因图谋摄政王之位而被赐死,巽亲王满达海于顺治九年二月病死,衍禧郡王罗洛浑顺治三年病死于军中,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病死于顺治九年三月,多罗谦郡王瓦克达死于顺治九年,饶余郡王阿巴泰于顺治三年病死,其子端重亲王博洛则是与勒克德浑一般在顺治九年三月病死的。而那位敬谨亲王尼堪死得可谓是最为羞耻,在战场上被明军诛杀当场,连脑袋都被砍了下来。 短短十二年的时间,满清入关前以及入关初年的亲贵大王们基本上已经死绝了。而就在前不久,郑亲王济尔哈朗也亡故于京城,算起来这偌大的清廷已经不存在有着足够的经验来统领大军行此灭国之事的亲贵大帅了。 剩下的,比如在此的,无非都是些小字辈儿的人物,比如信郡王多尼、比如安郡王岳乐、再比如因衡阳、周家铺两战而削爵,刚刚从多罗贝勒恢复到镇国公的屯齐之流,这些已经算是八旗亲贵们当中有数的有些军事经验的人物了。 人才凋零,是现阶段满清的一大问题所在。除此之外,随尼堪南下的大军先是兵败,然后血战得胜,最后在那里耗到了洪承畴赶到就连忙回来休整。而与此同时,清廷还在向湖广、广东等处战场增兵,结果广东又来了个全军覆没,兵员上面也是一个捉襟见肘的状态。 如此,济度的出征也就成了偶然中的必然,只是济尔哈朗又死了,天知道济度本就不怎么够用的军事经验会不会因此更受影响。 “看过了那陈凯的胃口仅限于一个韶州府,我到不担心今年会怎么样。毕竟,去年都打成了那个样子,今年总要缓缓劲儿的。关键在于明年,等那些贼寇缓过了劲儿来,弄不好就又要折腾起来了。” “一群汉狗罢了,有什么好怕的。不行,就组织八旗军主力南下,狠狠的教训教训他们!”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各方(二) 话,说得倒是硬气,也立刻引起了在场的亲贵们的一片附和之声。不过,那些出言附和的大多也都是些吃父辈、祖辈荫庇的角色,对于满清的当前问题,尤其是八旗的窘境并非有多么大的了解。更多的,还是沉迷于那些过往的辉煌和荣耀,那些建立在东亚各民族血泪上的辉煌和荣耀。 这边附和声连连,在其中,也有不少熟悉实务的,他们对于当前的情状也是有着比较深刻了解的。 其实早在永历六年,伴随着西南明军组织的大反击,以及郑成功在闽南的鏖战,清廷已然感受到了来自于各大抗清势力,亦或者说是汉人强烈的抵抗力度了。各地潜在的抗清人士开始出现了蠢蠢欲动的迹象,有的更是直接挑起了大旗与清廷抗争。甚至,就连国外也有反响,比如说朝鲜廷臣认为清朝“危亡之兆已见”,日本原来对南明乞兵抱冷淡态度,“近来其议稍变,或有欲救之议。” 满清自身核心人口基数的问题显现,国内外的环境也在开始恶化,哪怕是打赢了周家铺那一战,也仅仅是遏制住了孙可望的进攻步伐。之于李定国针对肇庆的攻势,也依旧只能采取守势。 为此,清廷当即做出了针对性的应对策略。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大力招抚郑成功,这些都是最为明显的东西。除此之外,他们在经济上作出让步,减缓部分抗清活动比较激烈的地区的经济压迫力度,比如顺治十年四月分别免除湖南“寇荒”六、七、八、九年多达四年拖欠钱粮,及福建拖欠的钱粮,既是承认事实,也寓收买人心之意。 经济压迫缓解的同时,政治上他们也在释放缓和的态度。侍立于一旁的累进世袭一等伯,提拔为内大臣,兼议政大臣、总管内务府索尼,其人乃是顺治朝的首席大臣,顺治的亲信重臣,他很清楚的记得当李定国两蹶名王的消息引发地方骚动之际,清廷亦是毫不犹豫的下达了“自顺治十年五月二十五日以前凡又啸聚山林劫掠道路曾为土贼者,无论人数多寡,罪犯大小,但能真心改悔,自首投诚,悉准照曹四达子事例尽赦前罪”这样打着宽恕的旗号来瓦解抵抗势力的诏书。 甚至,清廷还打出提倡礼义忠恕的幌子,出人意料地表彰起李自成攻陷北京时殉君死难及顺治元、二年间抗清死难的志士,这样,既可表明朝廷为正朔所系的内涵,又可从多方面分化抗清阵线。 归根到底,这些都是当局势不利之际清廷做出的应对之策。在这方面上,他们远比明廷要灵活得多,花样繁多,手段百出。更有甚者,他们在汉地尊孔、祭孔,打造一副正统王朝的架势。而针对蒙古和西藏,则以崇信黄教作为纽带,是为“兴黄教,柔蒙藏”。针对不同的区域特征,实行截然不同的施政策略。 当前的局势,比之三年前更加恶劣,现在找不到陈凯的命门,那就只能尽快做出针对的策略,起码要在明军缓过劲儿来之前做好更加充足的准备才是。 “南赣、湖广、江西、浙江四省都要加派部队,多调一些北方的绿营兵过去,先确保了这两地的防御,再去考虑其他的东西。” “陕西近年来的局势有所缓和,可以抽调部分过去。山西那边,自从姜镶那汉狗完蛋了,也比较消停。还有直隶、山东和河南,也可以抽调一些。不过,不能太多了,否则震慑不住当地,也有可能让漠南的那些蒙古人起了心思。” “这事情,责成兵部去做就可以了。”议政大臣遏必隆不光是顺治的亲信,两黄旗的中坚,其母更是努尔哈赤的女儿。他的性子不似鳌拜那么激进耿直,也不似索尼那般的心思百转,左右逢源,总有几分谨小慎微的意思。但是,他的身份贵重,远胜于同为议政大臣的鳌拜和索尼,在八旗亲贵们面前说话的分量还是很有些的。 遏必隆随口把此事定了调子,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交给兵部的满尚书噶达浑去处置、调度,至于兵部的汉尚书李际期,按照清廷的制度,不过是个伴食画诺的摆设罢了,无非就是知会一声,也用不着他去。 这边,调兵的事情有了进一步的眉目,遏必隆便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打算。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还有些可能要担着责任的事情,遏必隆没有挑头,鳌拜却是坐不住了。 “皇上,镇守广东的平南、靖南两藩覆没,可是两藩也都有余部尚在。这两藩该当如何处置,奴才以为还须得议上一议。” 鳌拜这话说出了口,大殿内先是陡然一静,随后便有一些八旗亲贵跳出来指责尚可喜、耿继茂这两个奴才误国,导致广东沦入明军之手,连带着那朱马喇也没能落得了好。相比之下,朱马喇那边还有人为其辩解一二,毕竟都是满洲八旗,可是尚耿二藩却没有一个说好话的,更有甚者很多为朱马喇说项的直接将战败的责任全部归咎在尚耿二藩的头上。没办法,谁让他们这几年没能解决掉陈凯,导致了李定国大军东进之际,又跳出个陈凯来与其配合。 商议,几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了控诉会。从尚可喜和耿仲明南下时收留逃人开始,那些对他们满怀怨气的亲贵们就开了话匣子似的,一桩桩一件件的发泄起了他们对着两个藩王的不满。甚至,到了后来更有人去翻东江军时代的旧账,很是一个义愤填膺。 如此,确不是个商议事情的氛围,顺治对此已经与鳌拜、索尼、遏必隆等几个亲信商议清楚了,此间见得这般,干脆直接干咳了一声,立刻便有鳌拜像护主的鹰犬一样跳出来喝止了这些家伙的牢骚满腹。 “尚耿二藩对大清终究是有功的,这一点先帝早有明示。更何况,这个问题也不仅仅是这两藩的事情,牵扯繁多,朕希望各位亲贵能够好好思量清楚了。” 此间,顺治所指,在座众人自然不会不明白。平南、靖南两藩损失过于巨大,早已被打断了脊梁骨,甚至就连首领都不复存在了。剩下的,无非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角色,一般来说直接取缔了也就可以了事了。可现在的问题在于,除了这两藩,清廷内部还有如平西王、续顺公以及一家子死得就剩下个女儿,但是麾下众将尚在的定南藩,对于尚耿两藩的处置有一个不当,很可能就会导致其他汉人实力派,乃至是各地的汉人武将们的集体性心寒。 如今,已经不再是那个八旗军包打天下的时代了。经过了这几年的抗争,能够生存下来的明军,尤其是如西南明军和郑氏集团这样的大规模的抗清势力,军队战斗力上与八旗军之间的差距已经越来越小了。这里面有明军实力的增长,也不乏有八旗军的衰落,此消彼长之下,他们就更加需要依仗汉人的力量制衡,或者说是镇压汉人,即使所谓的以汉制汉。 顺治的话引起了这些八旗权贵们的深思,即便是那些持“八旗无敌”论调的亲贵们也或多或少的收敛了起来些许。商讨开始渐渐的恢复理性,可是这么理性起来了,问题反而是越来越多了。 “这平南、靖南两藩的情况不尽相同,与定南藩的情况也有参差。况且朝廷刚刚除了沈永忠的爵位,这时候只怕也不宜大动吧。” 沈永忠被除爵,乃是因为早前其人在湖南战场上的表现实在过于恶劣,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清廷等到三年后才动他,亦是出于唯恐引发动荡不安的思量。续顺公的爵位,还是由沈永忠的弟弟沈永兴来袭爵,一笔也没有写出去两个沈字。 续顺公的爵位问题本就不是什么问题,而定南王的爵位,那个前不久被皇太后收为养女的孔四贞当然无权继承,清廷那边也还在给孔有德尚在人世,但却落入明军之手的儿子孔廷训留着,这也没有什么问题。 同样的,靖南藩可以遵照此例,因为当年耿仲明私藏逃人案发自杀,清廷让耿仲明的孙子、耿继茂的次子耿昭忠入侍,同时将部分耿仲明的牛录分到了耿昭忠的旗下,归入内务府籍。这些牛录现在都在京师,若是重建,以耿昭忠袭爵,以那些牛录作为骨干,便可以有了一个基本的构架。 相较之下,平南藩那边就显得有些过于惨了。原本清廷有意让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入侍的,奈何大战一起,就耽误了。哪里知道这一战下来,明军把平南藩给包了个圆儿。若真的算起来,大概血缘最近的也就是江门一战中表现还算不错的尚之智了。 “这两藩重建,一下子就是两万大军。现在又是从北地抽调兵员南下,又是派遣济度、陈泰他们去镇守浙江、湖广,兵员匮乏是其一,只怕粮饷上也跟不上啊。” 户部的满尚书郎球开口就是抱怨,旋即又拿出了一份奏折,先是递交顺治,随后顺治有传阅在座的众亲贵,是不是冒出两句“本王不识数”或是“数儿太多了看得脑仁儿疼”,但奏折所指的东西却是显而易见的。 “户部奏:国家所赖者赋税,官兵所依者俸饷,关系匪轻。今约计北直……广东十一省,原额地丁银三千一百六十四万五千六百六十八两有奇,内除荒亡蠲免银六百三十九万四千两零,地方存留银八百三十七万一千六百九十六两零,起解各部寺银二百零七万六千八十六两零,该臣部项下银一千四百八十万三千八百八十四两零。内拨给十一年分各省镇兵饷银一千一百五十一万八千四百两零,应解臣部银三百二十八万五千四百八十两零,又应找拨陕西、广东、湖广等处兵饷银一百八十万两,又王公文武满汉官兵俸饷银一百九十万一千一百两零。计不敷银四十一万五千六百两零……” 这是一道加减法,最后的结果奏折里也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乃是财政赤字。这些赤字,只能靠着国库的存银作为周转,但是赤字已经不是一年两年这样了,清廷在辽东时家底儿不多,入关后劫掠甚多,其中还有李自成拷掠的银子也多有落入清廷手中的,凭着这些家底儿才能扛得住那些财政赤字,但是家底儿终究有限,花销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必须设法开源节流,否则清廷的财政弄不好比地方的统治崩溃的还要更早。 “缺银子了,那就加征税负。对了,前两年让各省组织屯田恢复生产的,税赋也要征收起来了,不能让那些懒鬼们白占朝廷的便宜。” 道理,很是浅显。只是这里面其实也是有着很多门道的,具体在哪加征,在哪减税,都是要有所计算的,需要考虑很多其他方面的因素,尤其是不好把当地的财政玩崩溃了。那样的话,反倒是给了明军以助攻,就得不偿失了。 “征税的同时,还要找个由头宽赦一批潜在的贼寇和乱党,绝不能让他们为伪朝所用……” “受灾的也要例行减免,把那些贱民都饿急了总是要闹出乱子的……” “还有四川,那地方每年的税赋收入还不够给保宁一府的官吏放俸禄呢,更别说那些军队了。实在不行,就先撤回陕西,等日子松快了些再拿回来也不迟。” “就怕那些地方又落入伪朝的手里面,到时候真经营起来,就不好收拾了。” “怕什么,那地方不是老虎比人还多吗,难不成那孙可望还能让老虎耕地种田的?” “……” 你一言,我一语,亲贵们畅所欲言,条陈提出来不少,真正有用的却还要加以甄选。而此时,索尼想了想,旋即与这一众权贵言道:“各位主子的想法,奴才以为都是极好的,该当让下面的奴才好好学学才是。”捧了一句,随后索尼便正色道:“关于平南、靖南二藩的事情,奴才也有个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奴才,学的跟个汉人似的,扭扭捏捏的,说你的。” 一个亲贵发话了,索尼一礼作罢,旋即言道:“方才听来,重建一事,确实花费良多,而且也没办法立刻就有了效果。所以奴才以为,不如先把架子搭起来,把那些幸存的牛录都放在一起,操练一段时间,派到南方去和那些贼寇见仗。打得好了,有军功,再行重建。各位主子以为如何?”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各方(三) 这边,话刚刚出口,顺治那边就已经拊掌而赞了。众亲贵见得这般,也明白了这估摸着就是顺治君臣几人早已商议好的,此间便是真有想法也不好多言,干脆便是一片附和之声,把这事情先敲定了下来。 把两藩的剩余牛录分别归并一起,最多也就是添些士卒补充缺额罢了,花销可以减到最低,还可以保证其他汉人武将不至心寒,可谓是一举两得。 尚之智现今还在桂林,清廷立刻下了旨意让他带着那些藩兵回京休整。而那耿昭忠就在京城,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对于能够有机会继承靖南王的爵位,他个人还是有所期寄的,就是手下的那些军官们面对未来的升官进爵反倒是显得有些强颜欢笑的样子。 “从奴才变成了奴才的奴才,日后还要和那些贼寇拼命去,哪个要是乐意了哪个才叫傻子呢。” 小道消息入耳,耿昭忠麾下的一个叫做魏国贤的世管牛录不由得暗自腹诽了一番。但是,这事情据说是八旗权贵的共议,就连顺治也是点了头的,他一个小小的内务府籍的牛录章京就算是不乐意,也不过是屁一样的角色,哪里容得他多嘴了。 暗自腹诽了一番,脚下赶往耿昭忠府邸去表忠心的步伐却半点儿也没有停歇下来。只不过,这位曾经的内务府籍旗人如果知道,如原本的历史那般,他的家族始终在内务府籍的话,约莫一百多年后,他的一个女性后代会被追封为皇后,因为那位魏佳氏为那位据说有十全武功的皇帝诞下了下一任皇帝的话,天知道他会不会把当众提出重建计划的索尼给生吞活剥,连骨头都给嚼碎了。 当然,魏国贤或许更该去把陈凯嚼碎了,只是问题在于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儿,以及那么高的觉悟而已。 针对平南、靖南两藩的重建工作于当下还仅仅是为了避免寒了其他汉将之心,否则若是依了那些八旗亲贵们的意思,丢了一个省,损失了那么多的兵马,把仗打成了现在这副鬼模样,把幸存者都拉去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都算是轻的了。 这,还仅仅是一件不足以影响到大局的小事而已,算不上迫在眉睫,无非是需要做就开始慢慢的做罢了。相较之下,两省沦陷,清廷一方面派出了济度率领大军南下浙江协防,另一方面也在南赣方面增兵。与此同时,由于张名振、张煌言三入长江,南京震动,清廷干脆在南京下游的镇江设置驻防八旗,以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石廷柱为镇海将军,进一步增强对江防的控制。 石廷柱其人据说是姓瓜尔佳氏的汉化女真,因其父名石翰,其家族汉化,故改姓石。结果到了他这辈儿,辽事起,后金军席卷辽东,他又跑去巴巴的降了后金军。不过,此人却是汉军旗的元老级大帅,当年乌真超哈始创,他便是昂邦章京佟养性的副手,等到佟养性病故,他更是一度接掌了乌真超哈的昂邦章京。而那乌真超哈,就是汉军八旗的前身。 这么个人物出镇京口,可见清廷对江防的重视程度。这,说到底也还有着另一重的思量,那就是肇庆之战时,南下赴援的八旗军虽说没能与李定国事先交锋,但也是没花几个月的时间就赶到了广东。可是去年的新会之战,由于南京遭受到了明军水师的威胁,驻防八旗无法调动南下,只能从京城调兵,一来一去,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使得陈凯与李定国有了联手的机会。若非如此,赶在陈凯从福建的战局中脱身前,八旗军南下配合平南、靖南两藩,击退李定国并非是痴人说梦,甚至更有着在广东战场上实现各个击破的可能性。 这一番,无非是亡羊补牢,寄希望于那犹未晚矣。两省沦陷,清军在浙江、江西、南赣等地的压力剧增,这些地区的官吏将校们的压力也同样如此。但是,比之其他人,压力最为巨大的却还是那西南经略洪承畴,相比其他人,他可是清廷在长江以南,甚至是在全国范围内肩负最大重担的人物了。 长沙,西南经略衙署,自从广东的败绩传来之后,这里的忙碌便更甚了起来。原本清廷在西南战场上有洪承畴坐镇湖广,有两藩镇守广东,有吴三桂把守汉中,这三点一线,西南明军就很难破开罗网,进入更加广阔的区域。现如今,洪承畴和吴三桂无恙,奈何两藩尽没,广东失陷,尤其是东南的郑氏集团与西南的李定国实现了联手,局势败坏如斯,连累的此刻还在忙得脚不沾地的经略衙门幕僚们怕是要担负起过劳死的更大风险了。 “禀告经略,周道台那边刚刚送来了消息,又有两处山寨愿意归附大清。” 西南经略的大堂上,洪承畴坐在案前,两侧依旧是张大元和王辅臣那对哼哈二将。幕僚送上了急报,口中提及的周道台官拜广西左江道参议,但是旗人招抚的山寨却并非在广西,而是在湖广北部的黄州府。 黄州山寨的事情,洪承畴素来是交给周师忠和陈洪范去做的,二人从李有实开始,顺藤摸瓜,一个个的将黄州山寨的地方抗清武装连根拔起,做得素来是最不让洪承畴失望的。此间,虽说是总体形势逐渐恶劣,但是在他建立起来的这一处初步成型的长沙幕府的工作之下,局面也是在渐渐的恢复过来。 点了点头,洪承畴也没有吩咐什么,把急报放在一旁,暗自记下了须得给那个挂着广西官职但却一直在湖广北部奔忙的周师忠以回信,手上翻阅另一份报告的动作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 这样的忙碌,背后的那双哼哈二将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前不久,得知了广东陷落的消息,清廷连尚可喜、耿继茂的死活都来不及确认,便急不可待的在洪承畴的那个“经略湖广、贵州、云南、广西、江西”五省的官职上再添了一个广东上去。 官职增加了,权利也更重了,这大概是我大清吃透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于是给予了洪承畴以更大的信任。 转瞬之后,手上的这一份报告便审阅完毕了。其内容,却是长沙幕府现今级别最高的幕僚郧阳巡抚胡全才来报,说是他招抚了明廷益国公郝永忠的一个叫做谢宗孔的总兵官。此人是负责把守清风寨口路的,胡全才对其实现了策反,那一处隘口便落入了清军之手,就可以更好的确保郧阳方向的安全。 湖广地形地貌,皆在洪承畴的脑海之中,按图索骥,从记忆中找到了那一处的方位,亦是轻舒了口气来。 郝永忠,就是原本跟过何腾蛟的那个闯贼郝摇旗,永忠是后来归顺大明的赐名。此人是夔东众将里混得比较不错的,进驻夔东后比较频繁对郧阳一线发动攻击。能够招抚到其麾下控扼当道的部将,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一次胜利,对于当下,对于日后,都是有着不同程度的裨益的。 看过了报告,洪承畴斟酌了一下胡全才的计划——将谢宗孔的部队进行整编,部分人员编入清军,其余的给票递送原籍安置。如此一来,既瓦解、削弱了抗清力量,又实际增强了清军的实力,可谓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情。 胡全才的才具,洪承畴是信得过的,简要的几个字完成了肯定的批复,余下的就交给胡全才自行处置了。看过了这一份,洪承畴继续看着其他各处送来的报告,这其中,湖广的是占据最大多数的,因为长沙幕府的幕僚们主要就便安插到了这一片广大的区域,为的就是就近恢复生产、强化当地清军。这些幕僚出身的官僚们汇报工作,自然还是优先对他们的东主的,而那些巡抚、总督什么的,官场上礼节是要的,但是主要工作还是要向洪承畴负责,这是原则。 大批大批的来自于各府县的报告,其中间杂着几份江西、南赣的报告,来的都没有细微小事,落款也不是巡抚,就是总兵官,洪承畴就这么坐在那里,看了良久,直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也只得叹了一句岁月不饶人。 日理万机,于他而言,已经算不得有多少夸张的成分了。六个省的区域,湖广、江西以及那半个广西不谈,即便是云贵这样尽数为明军所有的省份,清军的细作也是渗透得进去的,总能汇报些东西出来。更别说是广东,那里可是最容易爆发冲突,或者说是改变战局的所在,就更是要加倍小心了。 伸了伸腰背,洪承畴便再度进入到了伏案工作的状态之中。片刻之后,门外又一个亲兵进入,送上了一份急报过来,王辅臣接过了书信,将其转递给了洪承畴,后者细细看过,先是一喜,随后竟更有一忧,在那看似老眼昏花,实则偶尔寒芒闪过,依旧刺骨冰寒的眸子里,一闪即逝。 “鸥眉,廖文英那里已经得手了,连州八排的瑶民山寨已经尽数归附大清。原本盘踞在那里的贼寇马宝也已经逃窜了,只是逃窜的方向不太尽如人意。” “去南方了?” “是的。”公事处置完毕,用餐时分,洪承畴与黄志遴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提及此事,洪承畴看似轻描淡写,但是接下来的话却还是让黄志遴的眉头不由得为之一皱:“午后传来的消息,广州的细作声称,说是陈凯已经正式入主广州城了。” “这……” 听到这话,黄志遴先是一愣,旋即便很轻易的想到了广东的政治斗争中陈凯战胜了郭之奇、连城璧这些粤西文官。现在他们在广东的主要对手变成了陈凯,相较之下黄志遴还是更希望面对粤西文官集团,毕竟在这群敌环伺的时期,对手变更,自然是越弱越好了。 奈何,天不遂人愿。黄志遴立刻提醒洪承畴该在陈凯的问题上早做准备,以免这个出道数载就已经风评甚高的家伙真的闹出更大的乱子,让他们根本收拾不了的乱子。 然而,这份提醒说出口,洪承畴却只是摇了摇头,反而对黄志遴言道:“陈凯入主广东,他自己也有一个烂摊子要忙活,现阶段对咱们反倒是最没有威胁的。这时候,真正需要提防的李定国,一旦有陈凯在背后为其主持军需供给,那个老本贼才是最大的威胁,就像是陈凯在潮州、闽南时为海寇主持后方时一样!” 智计卓绝、行政能力出色的文官配上能征善战的统帅,这放在什么时代都是极其可怕的组合。况且,根据他们之前得到情报显示,广州西部乃是李定国的实控区,军需仰赖的所在,这时候交给了陈凯,很可能是马上就会再有大动作,这就更加引起了他们的担忧。 陈凯大概是暂且不会挪窝了,可是李定国到底会去哪里。向东,是穿过粤东和闽南,与郑成功联手进攻江西和浙江,从而直取南京,这是对清廷而言最恐怖的可能,但却也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不说什么派系问题,只说一个军粮储备,福建那边估计就承受不了,没粮食,难不成明军还要拖着盐尸去打仗,那画风与这两支明军的惯常形象是完全融不到一块儿的。 抛开去福建以外,向南是大海,也不可能。剩下的,无非就是向西回广西和向北进入南赣,这两种可能对于洪承畴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使得他不得不对此加以更大的关注。 针对明军的军事进攻,洪承畴的原计划是构筑一条五千里防线,从湖广北部一直到广西北部,在广东与两藩连接,实现对西南明军的包围态势。这条防线,需要大量的兵员以及配套的设施、粮草、武器、行政体系等等等等,为此洪承畴可以说是殚精竭虑,操碎了心。 奈何,广州一战,尚可喜和耿继茂先去皇太极那里报道去了,防线当即就出了一个口子,同时东南和西南的明军实现了接壤和联手,这都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加倍努力,将防线继续向南赣以及赣东的山区连接,防止明军实现突破。 这样一来,就已经不是五千里长边了,而是万里长边了,幸好是不需要修城墙的,否则就成了万里长城了。 依托山势、地形来进行防御,这是洪承畴的原则。但是在这条长边构建形成前,最怕的就是明军率先有了动作,将他的计划进一步的破坏。可也正是这样的情况下,李定国竟然又要动了,洪承畴便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用来关注南线的战局。 只不过,就在他将注意力南移的时候,原本已经趋于稳定对峙的湖广战场上却率先起了波澜。确切的说,是抚南王刘文秀,出兵了。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各方(四) 贵州东部的天柱山,春夏之交,草木繁盛。绿意盎然之间,明军营盘林立,操练的喊杀声此起彼伏,间或更有马嘶、象吼,好不热闹。此处于湖广南部的战局之中,正是如其名一般,充当着辰州、宝庆一线明军背后的擎天柱石。 在这里,有六万大军驻防于此,势力颇为雄厚。不过,这支部队在此存在的意义并不仅限于作为辰州、宝庆一线明军的后劲,他们更加重要的任务却是进攻,只是大概被这支大军的统帅给抛之脑后了罢了。 去年年初,孙可望决定重新启用因永历六年保宁惨败而被解除兵权的抚南王刘文秀,寄希望于刘文秀能够打开湖广局面,进而攻陷武汉,顺江而下,配合南直隶的义军以及北上的张名振、张煌言夺取南京。 楸枰三局,并非只有张名振、张煌言以及钱谦益、贺王盛那批人物上心了,其实孙可望也对此是真的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然而,刘文秀那边先是不断推脱,随后倒是接受了孙可望的那个大招讨的任命,但是抵达天柱山大营后却并没有立刻展开行动,反倒是不断的向孙可望表示诸如军士训练不足、军需不够充足、当前湖广战局不利于出兵之类的借口,说什么也不肯动哪怕一下子。 刘文秀不动如山,奈何孙可望那边却是早早的就与钱谦益约定好了永历八年的大举,哪里见得这般惫懒。于是乎,催促和解释的书信在贵阳与天柱山大营之间频繁往来,一直从永历八年的年初耗到了永历九年的四月,足足折腾了一年多的时间,信使的腿儿都跑细了,可是刘文秀就依旧是那不动如山。 四月,这支坐拥六万步骑、四十余头战象的大军继续保持着训练,周遭的鸟兽早已习惯了这群可怜到了没有皮毛、羽毛遮体,不得不将植物套在身上来取暖的怪物们的嘈杂,仿佛与之前的一年多没有什么区别来着。 营盘森林的最中心处,这里是刘文秀的主营。中军大帐之中,此刻孙可望分派给他的两个大帅冯双礼和卢明臣皆不在此,倒是刘文秀的儿子,也就是抚南王世子刘震却在此处。这一对父子,就这么坐在空荡荡,连亲兵都被屏退的大帐之中,彼此发出的声音却远远低于平日里在家中时的那般,其中刻意的成份可谓是显而易见。 “父亲,这就要出兵了吗?” “是啊,已经实在拖不下去了啊。” 一声叹息,刘震自然是最明白其父为什么一拖就是一年多的缘故。早前,孙可望解除了刘文秀的兵权,刘文秀废居昆明时“益循循,谨训子读书为儒者风,欲入鸡足山学道”,可谓是心灰意冷。这样的状态从永历六年的保宁之战后一直持续到永历八年年初,长达一年多的时间,等到孙可望再想要启用刘文秀的时候,刘文秀先是百般推脱,结果很快就爆发了十八先生之狱,刘文秀干脆便接受了任命,前往天柱山大营主持军务。 是怕那孙可望欲求不满而对他下手,那却不至于的。他并非是李定国那等政治白痴,也没有其人那等耿直惯了的性子,对于孙可望来说从来不是一个优先级最高的威胁,起码李定国尚在的情况下,孙可望是不会贸贸然去动他这个大西四大王子的。 但是,十八先生之狱将永历朝廷和秦王府之间的矛盾推到了极致,孙可望的篡位野心可谓是昭然若揭,刘文秀在这一点上从来没打算与孙可望穿一条裤子,心思上反倒是与李定国相仿佛,只是行事没有那么激烈,在西南明军中的威望亦是大有不及而已。 这一番政治斗争结束,刘文秀名义上接掌了帅印,准备赴那一场楸枰三局,但实际上却是要将出征的军队控扼在手上,以免孙可望不得不亲自领兵出征,那样秦王府的势力就很难控制得了了。 “可是,若父亲就是不肯轻动,孙伯父就一定有胆量领兵出战吗?” 刘震的言下之意很是明白,经过了周家铺那一战,孙可望对于其自身的军事才能的评断已经彻底跌入了谷底。其实这也正常,一场双方力量悬殊,几乎稳赢的战斗,最后竟然给打输了,短时间内恐怕孙可望是再没胆量领兵作战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缘故,孙可望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刘文秀的托词。 “没有你孙伯父,不是还有冯双礼和白文选吗?他们也是干大的义子,无非是比我等四人地位稍低些罢了。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是你李伯父与漳国公的谋主陈凯联手,拿下了广东一省。眼看着你李伯父再立新功,实力大增,还有了得力的盟友,怕是你孙伯父是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刘震早前已经听说了孙可望在秦王府大骂陈凯多管闲事的段子,更是对于其将李定国视作是其谋朝篡位的最大绊脚石知之甚详。 如今,孙可望看着这块儿最大的绊脚石越来越风光,理所当然的是百爪挠心一般,哪里还能再忍得下去——从那消息传到贵阳开始,孙可望写给刘文秀的书信,其措辞就一封比一封严厉。拖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刘文秀自问也已经实在找不到理由了,只得向贵阳方面表示军队恢复和训练完毕,可以出征了。 “而且,就细作回报,说是洪承畴那老狗从陕西抽调了大量的精锐绿营,不出意外的话,这几个月也就到了。再不动手的话,怕是就再也赶不上这等湖广空虚的局面了。” 这是刘文秀早早就知道的,只是军事从来都是要服从于政治而已。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孙可望,还是刘文秀,他们都不清楚,在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南直隶那边,已经没有什么接应的明军了。张名振、张煌言的三入长江结束不说,就连贺王盛那群在地方上很有影响力的抗清人士们也多有被清廷顺藤摸瓜的,一场贺王盛、平一统复明案,可是结结实实的将南直隶的抗清势力打了个吐血三升,哪里还有胆量继续串联。 所幸,之于那楸枰三局,南直隶的义军和郑成功派遣北上的张名振、张煌言大军从来都只是起到辅助作用的,真正的主力只有一个,那就是秦王府的驾前军。没有西南明军的主力打穿湖广,而后顺流而下,在郑氏集团的配合下截断长江,哪里有机会将长江以南的清军包了饺子,再慢慢吃下口的可能。 军令下达,大军在冯双礼、卢明臣二帅的统领下分水、陆两部分顺着沅江而下,直扑常德府城。 这是刘文秀早在去年就已经做好的计划,只等着实在拖不下去了再行拿出来。此间,大军以卢明臣统领水师,刘文秀和冯双礼二人统领陆师前进,水陆并举,便浩浩荡荡的破茧而出了。 目标,常德府,那里位于湖广南北分割点洞庭湖的西部,只要夺占了此处,同时利用当下明军水师的优势来控制洞庭湖,进而攻占洞庭湖东部的岳州府城一线,依托赣西的群山,那么湖广清军就可以被明军一截为二,进而实现先南后北的各个击破。 这样的计划堪称恢弘,刘文秀历次用兵也素来是热衷于大手笔的。这位被吴三桂叹息于“生平未尝见”过的劲敌在如今的西南明军之中亦是能力仅次于李定国的大军统帅,一旦出手,自然是雷霆万钧。 水陆两师同时出发,先期赶往辰州府城。抵达后,水陆两师正式分兵。四月,正值沅江涨水季节,卢明臣率领的那由一百余艘大小战舰组成的舰队顺着江水的流动,飞速的消失在了明军陆师的视线之外,犹如是一根离了弦的利箭似的,射向那常德府。 四月十七,卢明臣的舰队如神兵天将一般出现在了距离常德府城只有十几里地外的桃源县城。这里素来是常德府城的西面门户,卢明臣的舰队突如其来,守卫此地的清军当即就是一片慌乱。与此同时,卢明臣立刻组织部队下船,并且对桃源县城发动突袭,结果只是一个冲锋就将这座县城收入囊中,活捉桃源知县李瑢。 对比卢明臣那边的顺风顺水,刘文秀和冯双礼率领的主力部队却显然是被前者把好运气都借走了。明军的水陆两部刚刚分开,湘西的群山之中就下起了连日的大雨。湘西的山区,道路不似那些大城市的城里青石板铺地,更没有后世的柏油马路伴随着某个光着屁股的时光旅人一同穿梭时空而来,本就是泥土夯实的路面在大雨的磅礴之下,更是迅速的泥泞不堪起来。 大军在泥泞中前行,刘文秀很庆幸,这段时间的拖延,孙可望为了堵他的嘴对于军需物资的补充从来都是只有多的,没有少的。此时此刻,明军的将士们身披着蓑衣、头戴着斗笠,杵着长枪蹒跚而行,再加上那些已经在下一站进行准备的姜汤、药材什么的,倒也降低了些感染风寒的几率。但是,军队的前进速度依旧是如同乌龟爬似的,尤其是看着卢明臣那只“兔子”一路绝尘而去。 龟兔赛跑的戏码在沅江沿岸上演着,刘文秀率领着大军苦苦前行,数日之后,大概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收了这份神通。终于不用继续看着那蓑衣、斗笠遍路的壮观,刘文秀和冯双礼稍微松了口气,可是道路的泥泞却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恢复的,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了五月二十三还没有来得及赶到桃源县城。 这时候,距离卢明臣收复此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大军还在路上磨磨蹭蹭,倒是卢明臣还真的在桃源县城里一直等着陆师跟进。就这么一直等到了五月二十三,水师再度出发,并于当夜便抵达了常德府城的左近。 常德府城古称武陵,就是三国演义中赤壁之战后刘备夺荆州四郡的第三站,拿下了此间大军就直奔长沙,杀韩玄,收黄忠、魏延二将。 这一处得名,说起来却还是北宋时在此设置常德军,因而才有了常德一称。卢明臣率领水师抵达时已经晚上了,这时候发动进攻也显得有些太晚,于是舰队便转而在码头停靠,等待天亮后发动进攻,力争如进攻桃源县城时那般一战夺下这处府城。 舰队停靠,部分明军下了船,开始进行必要的防御。然而就在这时候,左近喊杀声暴起,大队的清军从四面八方杀来,那火光处招展的旗帜更绝非是绿营的绿旗,而是一面面八旗军的旗帜! 原来,四月十七,卢明臣突袭桃源县城得手,早前八旗军主力北返,同时清廷派来接手防线的宁南靖寇大将军陈泰便得到了消息。这支八旗军在规模上难以与尼堪、屯齐率领的那一支相比,但却也有两个固山额真外加上一个叫做苏克萨哈的巴牙喇纛章京统领。接到战报,陈泰当时已经染病不能动身,便由那苏克萨哈统领一部分八旗军南下增援常德府。 苏克萨哈是在五月初十抵达常德的,这时候卢明臣还在桃源县城那边沉浸于龟兔赛跑的剧情中不能自拔。等到卢明臣玩腻了,水师再度出征,探知消息的苏克萨哈便连忙带着所部八旗军在城外设伏,恰好打了卢明臣一个措手不及。 战斗突然爆发,在这五月下旬的夜里,双方举火而战,尤其是明军那边更有战舰的存在,将此间照得是一个灯火通明。双方在码头拼死恶战,一时间也很难分出个胜负手来。很快的,清军那边也出动了些小船,火攻的战术在木制战舰时代是最寻常不过的,战斗当即就从码头蔓延到了沅江之上。 火烧、刀砍、炮击、枪刺,战斗以着最激烈的场面展开。然而,由于明军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清军设伏,倒是清军更清楚些明军的规模,双方处于情报的不对等状态,明军遇伏,更显慌乱几分。 为了激励士气,作为偏师主帅的卢明臣当即便站了出来,将自身置于最显眼的所在。眼见着主帅如斯,明军的士气陡然为之一振,针对清军的反击更加猛烈了起来。 战斗还在持续着,时间也一点点的推移着,开始时已是夜,距离天亮越来越近,战斗却依旧没有一个休止,好似双方要攻杀到那天光放亮。这样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了一根利箭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射向卢明臣,才总算是有了一声完结的哨音。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各方(五) 永历九年五月二十三,分别由卢明臣和苏克萨哈统领的明清两军于常德府城外激战一夜,最终以明军水师全军覆没,主帅卢明臣中箭落水身亡告终。而那苏克萨哈,历史上凭此一战成名,再加上当年在多尔衮一案中向顺治递上的投名状,此后的岁月里官途坦荡,最终成为了康熙初年四大辅政大臣中唯一一个非两黄旗出身的人物。 苏克萨哈的坦途如今还是未来,倒是明军这边,在得知了卢明臣战败身亡的消息后,刘文秀立刻率领大军撤回了辰州府。 这是应有之义,因为明军此战凭籍的一大优势就是清军的洞庭湖水师远逊于明军,如今水师尽没,优势不复存在,再加上卢明臣这样的大帅阵亡,军中士气低落,已经没有了继续发动进攻的必要和可行性。 “先是龟兔赛跑,然后又是虎头蛇尾,刘文秀不是去打仗的,是特么去常德开动物园的!” 李定国启程前夕,收到的那份来自云贵的密函就是讲述刘文秀兵败常德的。李定国本就是大西军的四大王子之一,就算是与孙可望分道扬镳,但也并非是与那个曾经的大西军集团决裂。在孙可望的班底内部,在大西军集团内部,李定国依旧有着大量的支持者、盟友乃至是愿意在他这边下注的赌徒,这使得李定国对于云贵的情况会有着更好的了解。 同样的道理,孙可望在李定国这边也一定有不少类似的人物存在。想到此事,陈凯猛地回忆起了一桩旧事,便是当年李定国兵败肇庆,先是回了柳州休整,然后出兵进攻桂林不克,这些都是发生在广西的事情。然而,就在李定国刚刚再度回师柳州之际,却迎来了冯双礼的大军。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的时代,冯双礼,乃至是冯双礼背后的孙可望如此清楚李定国的动向,若说李定国军中没有孙可望的人,那就奇怪了。 双方本出一家,已经算不得是互有渗透了,而是你中有我、我总有你的关系。如今,李定国西去,孙可望肯定会得到消息,倒是大军一走,广东地面儿上孙可望的耳目就会少了很多。 奈何,在陈凯眼里,现阶段他的主要对手从来不是那个远在贵州的秦王殿下。永历皇帝的旗帜身份确实很重要,因为他如今西南、夔东、郑氏集团等各路明军所尊的共主,这是在南明以来从未有过的优越地位。 不过,之于安龙,他是鞭长莫及,既然交给了李定国,那么就要相信李定国的能力。相较之下,他当前最大敌人却是南赣的宜永贵,以及宜永贵背后的洪承畴。至于其他人,暂且交给李定国、郑成功这对南明双璧就好了。 “抚军,抚南王有此一败,不是那姓卢的先锋冒进导致的吗?” 陈凯从来没有想过走在马路上就能捡到一个军事奇才之类的好事情,更没有痴心妄想过当初在潮州的山林里捡到他的林家兄弟能是那等不世出的奇才。他对于林德忠的看重,更多的还是在于忠诚二字,有这一点就足够了。至于才干,不是个废物已是大幸,寻常武将的资质,需要的无非是多历练、多增长经验,他再多折腾些新的战法、武器,总能碾压别的庸才。 此间,林德忠开口问及,陈凯却是摇了摇头,耐心细致的与其解释道:“身为主帅,就要为全军负责,在出兵之前就要把一切变数都计算在内。孙武子曾说过,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大军水陆并进,正值河水上涨,水流加速的时期。那位抚南王做了什么,水陆两军同时出发,齐头并进,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嘛。既然做不到,要不陆师先行出发,水师随后,确保那突然袭击的效果和大军兵力的两全;要不干脆在出发前给卢明臣的水师增兵,让其拥有自行夺占常德府城的实力,否则干脆老老实实的走到常德,以堂堂之阵去与鞑子决战,少玩这些花活儿。” 跟着陈凯的思路,林德忠就着那份还是李定国在衡阳之战前后绘制的湖广地图细细看来,很快就弄明白了陈凯的想法所系。而此时,陈凯的话也没有彻底说罢,反倒是继续揭刘文秀的老底儿,反正这大帐里也就是林德忠等几个亲信将领在。 “当年的保宁之战,那位抚南王就是这个毛病,一股脑的把军队围上去,计划很是气势恢宏,要把鞑子全歼在四川,为日后杀入陕西扫清道路。可问题在于,他麾下的部队本就有着良莠不齐的问题,这一点若是碰上对手不敢拼命,或者是一介庸才,完全看不出来也就罢了。问题是他对上的还是吴三桂那厮,那厮虽说是人品呵呵呵,但打仗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结果被人家发现了破绽,一战回到入川前。” 志大才疏,这四个字陈凯没有说出口,但是在场的众将却是听得分明。此间是抚标的大营,这些战将除了林德忠以及一个他最早的护卫以外,全都是广州义勇出身,清一色的死忠,陈凯在此自然也不需要忌讳些什么,无非是借着这场战事来给他们涨涨见识,用刘文秀的失败经验来提升他们的军事决策能力,亦是一种培养。 至于,刘文秀之所以在天柱山大营一拖就是一年多的原因,陈凯很清楚,但却没有必要与这些将帅讲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唯恐怕他们教坏了。毕竟,虽说是军事乃是政治的延伸,但是军人还是纯粹点儿比较好。 “抚军是担心抚南王一败,鞑子就会腾出手来,与咱们作难?” 这一点,抚标右协副将刘荣倒是看得更加通透,陈凯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认同,紧接着却又摇了摇头:“洪承畴那老狗已经在连州三县埋下了钉子,无非还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罢了。在此之前,他要做的与我相差无几,更多的还是深根固本,确保湖广的安全稳定。只不过,那个狗汉奸是洪承畴,这个时代东方最有能力的文官,尤其是在军事方面。” ……………… 陈凯心心念念的那位西南经略,比他要更早的接到了刘文秀兵败常德的消息。清廷授予其西南战场上的全权,陈泰的八旗军,亦是奉命坐镇湖广南北部的交汇所在。倒是这一战,说起来清军虽说是胜了,但却依旧暴露出了防线捉襟见肘的问题,若非是卢明臣在桃源县蹉跎一月的话,苏克萨哈也没有机会赶到常德县城布防,终究是运气使然。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孙武子这话,正好用在这一战上面。” 叹了口气,所幸是胜了,洪承畴从接到卢明臣突袭桃源县城得手开始就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下了。 其实,对于明军可能展开的攻势,洪承畴多少是已经有所准备了。凭着湖广本地的力量调整布防、增厚守备力量,将八旗军放置在关键节点之上,招降纳叛,收明军为己用,等等等等。除了这些以外,他更是从各地调来了很多用惯了的老部将,让这些人统领着本部兵马前来组建一支名为西南经标的部队。而这些部队在五月的时候也先后抵达了湖广,也就只有甘肃总兵张勇的部队还在路上。 “诸君多在我洪某人的麾下任职过,这也是老夫特地从各处把诸君请调过来的原因所在,因为老夫信得过诸君的能力能够为皇上、为朝廷分忧,就这么简单!” 洪承畴挺直了腰杆坐在太师椅上,两侧依旧是张大元和王辅臣那对哼哈二将,寸步不离。倒是下手,一众虎背熊腰、气死不俗,一看便是常年手握重兵,坐镇要地的将帅们如童子聆听先生教诲一般,低眉顺眼的侍立在这么个因衰老而显得干巴巴的老经略面前,连个大气也不敢喘。 “经标左镇提督李本深。” “末将在!” 帐中众将,为首的那人闻声上前领命,恭恭敬敬的向着洪承畴行了一礼。他是江北四镇之中兴平伯高杰的外甥,高杰所部在江北四镇中素称最强,其中前三营尤为强悍,而这前三营之中,李本深便是其中之一,而另外的两个,其中一个就是一度为清廷席卷闽粤,又一度举一省反正的李成栋。 “此番汝配合满洲八旗作战,表现极佳,老夫已经上奏朝廷。” “末将谢老经略提携,谨遵老经略军令!” 李本深降清之后,授三等精奇尼哈番,这个爵位在乾隆朝满洲爵位变更汉名时被定义为子爵。如今的这一票清军将帅之中,李本深的爵位当属最高,就连坐在上首的洪承畴到死也就是个三等轻车都尉,比之差距甚远。不过,虽是子爵,但李本深在洪承畴面前依旧不敢托大,当洪承畴下达了任命,李本深当即行礼接令,礼数上的无可挑剔,甚至比当年他在高杰军中时还要更甚。 常德之战,李本深是唯一一支被洪承畴派往常德助战的经标部队。风头,倒是都让苏克萨哈给抢了,但是对此洪承畴却也不在意,只要守住了那处最关键的战略节点,就足够了。接下来无非是继续按部就班的调整布防罢了。 “经标前镇提督南一魁、经标后镇提督胡茂祯。” “末将在!” 一声令下,两个颇为凶悍的武将领命而出,声量如擂鼓惊雷一般,在大堂上尤有回响。 这二人,前者起初是明军,后来降了李自成,转而降了清军,永历六年的叙州大捷中一度兵败如山,但是洪承畴对于其人的能力还是比较看好的,便直接将其调了过来听用。而那后者,与李本深同样出自高杰军中,前三营的最后一人便是这胡茂祯,素来是高杰麾下的先锋大将,勇不可当,当年洪承畴招抚江南之时,任命其人为徽州总兵,镇守那处以徽商闻名于世的所在,这一番也是直接从徽州征调而来。 常德一战期间,二人随洪承畴前往衡州、宝庆一线坐镇,实在是因为洪承畴的五千里长边布防尚未完成,当下湖广战场兵力不足,捉襟见肘。唯恐刘文秀出兵常德期间,孙可望会再度出兵宝庆,只得是处处设防。 除了这二人,标前营总兵王永祚、标后营总兵卜世龙、标中营总兵刘应志,这些将帅亦是洪承畴的老部下出身,其中如卜世龙就是当初和胡茂祯同期从芜采总兵改镇池太的。 再加上尚在路上的右镇提督张勇,这已经是四镇三营了。另外,洪承畴还设了两个营头,作为西南经略的亲兵队,分别命名为左虾营和右虾营,由他两侧的那对哼哈二将充任总兵官。而那个虾字,在满语之中就是侍卫的意思。 经标四镇五营,按照洪承畴最初的计划是编制为一万一千余众,其中亲兵一千六百余人。这个规模,放在广州之战前,暂且是够用的。但是现如今洪承畴需要承担的责任更大了,进一步扩军的奏折早已送出,奈何两省陷落,需要增兵的地区太多,再加上洪承畴素来对兵员素质极其重视,如“北直、山东、江、浙腹里弱兵不得混入”,即使到达湖南的官兵凡装备、素质不良者均“酌给路费,归还本营”,一律退回。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之下,征调就更为不易了。 常德一战以清军获胜告终,洪承畴须得重新调整布防,今日将这些将帅招来就是为的此事。布防的计划早已准备妥当,众将亦是对这位老经略的能力深信不疑,一一领命而去。待到会议结束,洪承畴早已倦了,兀自站起身来,一旁的王辅臣上前扶了一把,倒是那张大元依旧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这二人,皆是御前侍卫,但出身大有不同。不比张大元那般的根红苗正,王辅臣最初是流寇出身,人送外号活吕布,既是说他的武勇,也是讲他的作风,更是指他的相貌。 待到后来,王辅臣降了姜镶,就从流寇变成了明军,跟着姜镶降闯,又跟着姜镶降清,等到姜镶反正之际,每每出战,经常黄马白袍,于乱军中冲突奔驰,十荡十决,勇猛无俦。阿济格麾下八旗劲旅都是自关外打到关内的百战精锐,遇到此人竟纷纷辟易,“莫有撄其锋者”,清军直呼:“马鹞子至矣。” 活吕布的绰号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倒是那马鹞子越叫越响。因他在与清军作战时勇猛无匹,当姜镶兵败,清廷并没有将其处死,而是没入辛者库为奴,但是当时的八旗子弟多有听闻过其人武勇的,竟以与其相识为荣。 王辅臣重新被委以重任,乃是多尔衮死后,顺治亲政,看重了其人的武勇,任命其为一等御前侍卫。等到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王辅臣与张大元奉命随行,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此间,张大元做得便是明目张胆,而王辅臣对这位老经略却是颇为尊敬,侍候得颇为尽心。 此一把搀扶,洪承畴站起身来,不动声色。于他而言,听话的,自然少不了好处,而那仗着大内侍卫的身份、皇帝的奴才而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他也没必要将其怎么着了。因为如果真的那么做了的话,反倒是会打破了君臣之间的默契,于他这等大权在握的官员那样才是最为不智的。 站起身来,目光所及,众将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大门外。倒是洪承畴的脑海之中,经标大军继前些日子浩浩荡荡的入城,而后又浩浩荡荡的出城,在长沙、常德、衡州、宝庆一带走过来,军容军威想必早已入了湖广本地人,尤其是那些士绅的视线。 如此,布防的附加效果,也就到位了。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各方(六) 经标众将鱼贯而出,这些人,于当下清廷的绿营武将之中都是排得上号的善战之辈。洪承畴特特的将他们从各处调来,为的就是一个人尽其用、物尽其才。 出了经略衙署,众将互相道别,随即跨上战马,赶往各自部下驻扎的军营。良久之后,大军再度出动,分别赶往宝庆、衡州以及广西等地,有的是前去协防的,有的则是赶去助剿的。当然,也不乏有不少部队继续留驻这长沙城,随时听候洪承畴的军令。 大军踏上官道,浩浩荡荡的赶往各自的目的地。最近这两年的时间,在长沙幕府的大力操持之下,长沙通往湖广北部、通向宝庆前线、通达广西北部的官道尽皆完成了整修,有水路通行的所在也建造了不少的舰船,这无疑加强了清军的机动能力。 官道两侧,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田埂,此间已经开始结了穗子,按照那些农家的经验,下个月就可以收获了。 大队的清军自此经过,田地里的百姓们显得畏畏缩缩的,但却也没有直接逃之夭夭,或是躲藏起来。 湖广熟,天下足,此间取代了苏松成为了全国最重要的粮食,尤其是商品粮产区,对于整个国家的粮食稳定都起着极大的作用。洪承畴治军颇为严厉,尤其是当下湖广恢复民生的工作一点儿也不比军事任务来得可以轻忽,对于军队骚扰农耕生产的惩罚力度也使得那些百姓对于清军的畏惧不可避免的少了一重。 越是距离收获越近了,就越是要争分夺秒的劳作,农业生产是极其讲究时效性的。此间既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那些百姓们也顾不得心里面的畏惧,继续劳作着,只是那一双双眸子却还在不时的望向那行进的队伍,透着强抑着的恐惧。 大军远去,长沙城中依旧是那般的秩序井然,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长沙一城,南来北往的商旅如织,之于本地的地标建筑,最要提到的却是那吉王府。 吉藩初代藩王是为明英宗的第七子,而英宗皇帝就是土木堡被擒和发动夺门之变,把皇位从自己的亲弟弟手里抢回来的那位。不过,长沙城内的吉王府倒不是那时候修建的,用的却是明太祖朱元璋时的潭王府,只是那潭王与其后的谷王、襄王都没有在这里住久远了,到了吉王就藩时这里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吉王府。 长沙一城,王府居中而建,占地面积颇为巨大,约莫有近半的规模。后来这一处规模宏大的王府被张献忠一把火给杀了个干净,倒是不少因王府得名的街巷却一直流传到了几百年后。比如左局街、比如红牌楼、再比如司门口,于长沙一城之中比比皆是。 洪承畴的西南经略衙署,选址的时候用的是居住吉藩庶系子孙——那些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们的四将军府,长沙城老人儿多知道的一处名为老照壁街的所在,那里就是四将军府的照壁墙的位置。 距离西南经略衙署不算太远的一处客栈里,几个近来一同奔走的士绅团坐在客栈后身雅舍之中。 众人聚于此处,但桌上却没有菜肴、酒水,哪怕是最简单的小菜也没有一道。有的,只是一壶最寻常的茶水,早已放得凉凉了,再无一丝一毫热气升腾。然而,围坐在此的一众士绅却无不是显得心不在焉,面上的忧色更是彻底破坏了鉴品香茗的雅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看上去五十几岁的缙绅大步而入,众人闻听了那脚步声,连忙起身相迎。刚刚赶到的这人一见面却是做出了个禁声的手势,示意他们暂且不要开口,直到这一群人涌入了内间。 “些庵先生,那洪经略怎么个说法?” 一人问起,众人的目光尽皆汇聚于那缙绅的身上。这众人口中的些庵先生,姓郭讳都贤,长沙府益阳县人士,于崇祯朝曾任江西巡抚,至南明,永历朝曾委任其为兵部尚书,但却未能就任。但是,其人在湖广,尤其是在湖广南部却是第一流的缙绅,士大夫阶层的代表人物。 说起来,郭都贤当年在吏部为官时,洪承畴坐事落职入狱。他曾多方营救,极力为其辩诬,奏请免罪起用。洪承畴深感知遇之恩,视为恩师。洪承畴降清并获重用后,专程至桃花江拜望,执礼甚恭,然而郭都贤却坐厅中故作目眯状。于是,洪承畴惊问“何时得目疾”,郭都贤则回答以我认识你时眼睛就瞎了。洪承略为报昔日知遇之恩,馈送郭都贤金钱,郭都贤不受。又请郭都贤之子出任督军,郭都贤仍然谢绝。 郭都贤当年曾在江西袁州府等地组织抗清,后来更是曾参与组织了浮邱山“三千道士下洞庭”的反清复明斗争。即便是现在,也是遗民的身份,对清廷极其憎恶,更是不耻洪承畴的为人。然而就在这期间,随着一场牵连湖广士绅三百余众的大案爆发,郭都贤又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的前往洪承畴那里求见,得到的却往往不过是敷衍罢了。 形势比人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一遭,郭都贤借着常德一战清军取胜的事情,想要趁着洪承畴心情大好再往说项一二。结果嘛,洪承畴倒是释放了一些利好消息,但却依旧表示对于此案会进行公开审理。 “这公开审理是什么意思?” “他只说是公开审理,其他的就再不肯说些什么。不过,老夫觉着,广东都那个样子了,这一遭应该不会真的办成那等牵连数百家的大案了吧。” 说起来,这个事情,郭都贤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更别说是去安抚旁人了:“且看他口中的数日之后的公审结果吧,咱们能做的,都已经做到极致了。剩下的,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一声叹息,换来的更是声声叹息。这一遭,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也真的如郭都贤所言的那般是尽人事,听天命了。但是,这一场大案是有切实证据的,到现在牵连了那么多人,哪怕最终判决只是在这些人身上,并没有进一步的继续牵连到其他人,对于湖广的士林也是一次沉重到了骨断筋折般的打击,恐怕此后数十年也未必缓得过劲儿来。 忐忑的心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持续发酵,数日后,洪承畴与郭都贤提过的日子,自经略衙署东面的真武宫,那里是清季以来关押反清人士的所在,一队队的经略府亲兵押送着关押在那里多则近两年,少则也有一年多的三百余名湖广士绅前往西南经略衙署,由洪承畴亲自坐堂问案。 此案,乃是源于永历六年的衡阳大捷。衡阳大捷,李定国阵斩尼堪,威震天下,湖广士绅景从,其中如郭都贤、周堪赓以及刚刚被押入大堂的陶汝鼐等人前往南岳衡山紫盖峰下九仙观拜谒李定国,共同商讨“起义兵逐清吏”之事。李定国后来遭孙可望排挤,被迫南下,但是这些士绅却大肆串联了起来,准备等李定国的大军再度北上便起兵响应。 奈何,到了转年二月,知晓并参与此事的前南明役吏潘正先向清廷方面首告,揭发陶汝鼐等人的反清罪行。于是乎,清廷的偏沅巡抚金廷献便大肆逮捕参与者,将他们关押于真武宫。 但是,金廷献在审讯时没有查到关于“衡山会晤”的事情,包括原江西巡抚郭都贤、原工部侍郎周堪赓和道纪司都纪、浮邱山道长李纯阳、衡山九仙观道长李皓白、梅山峒蛮兵首领屠汝铭在内的大批抗清人士都没有被清廷发觉他们参与此事。随后,一番商议,便决定在外由对洪承畴有恩的郭都贤出头活动营救,而另外的一些则继续秘密联络和组织抗清斗争事宜。 从永历七年二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了。郭都贤几次三番的出头,总算是即将有了一个着落。此番既然是公开审讯,他干脆也直接到此观审,只见的那一众士绅多已经被押解下去了,只留下了先期需要提审的人等,包括陶汝鼐在内的数个士绅。 远远看去,陶汝鼐很明显的清瘦了良多。郭都贤与陶汝鼐“生同里、长同学、出处患难同时同志”,素来是相交莫逆。此番见得同志好友显然是在狱中没少受苦,人群之中的拳头当即便握得紧紧。奈何,他不过是一介士绅,无拳无勇,能够利用声望组织起抗清义军,但是义军终究是义军,实在没办法与清军的正规军相比,更别说是这里还有洪承畴这么个人物坐镇,亦是徒增奈何。 这一遭的洞庭举事一案,说起来还是与李定国相关。奈何李定国大军南下,在两广倒是打出了一片天地,并且与郑氏集团的陈凯实现了联手。可是对于他们而言,却始终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在此作为清廷刀俎之下的鱼肉而已。 被告押上了大堂,紧接着,作为原告的潘正先便被传了上来。郭都贤与此人并不相识,否则也不会成为漏网之鱼,但是此间看得,却是一个衣衫华贵,颇有几分富态的员外倒着小碎步,随后恭恭敬敬的向大堂上的洪承畴行了一个大礼。 “小人潘正先叩见经略老大人。” 头磕得那叫一个砰砰作响,郭都贤见得此人日子过得惬意,愤恨更甚,早已是目呲欲裂。然则,此间正是洪承畴的衙署所在,也不敢发作,只得是心中一阵的咬牙切齿,暗自发着日后事态平息了,找人将这厮千刀万剐了的狠心,也仅此而已罢了。 原告被告上堂,洪承畴便开始坐堂问案。案件,是从潘正先首告陶汝鼐等人串联谋反开始的,便由那潘正先率先开口控诉,将他所知的一一道来。 这案子,已经折腾了两年多了,潘正先早已对此早已是记得滚瓜烂熟了。此间,洪承畴一旦出言问及,潘正先便一股脑儿的将那些烂熟于心的说辞娓娓道来,全无半点儿磕磕绊绊的,顺畅得就像是被先生打过几十次手板儿记下来的,看样子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的。 潘正先娓娓道来,将他如何发觉陶汝鼐等人密谋造反的事情一一说给了洪承畴听。这边,洪承畴依旧是听着,下面自然有文书将潘正先的供词记录在案。随后,待那潘正先说罢了,洪承畴又示意陶汝鼐等人对此事进行辩解。于是乎,双方就这样在大堂上你来我往,一直说到了洪承畴都有些犯困了,才算是告一段落。 其余被告,多是就着陶汝鼐等人的关系由清廷官府顺藤摸瓜牵连进来的,洪承畴问过了潘正先与陶汝鼐等人,便表示对此案已经有了一个数。旋即,只见他转向潘正先那里,问出了一个其他人绝没有想到的问题来。 “原告控诉被告等人密谋造反,本部院已经知晓。但是,本部院想问问原告,出告此事,可有文字以为物证?” “啊?” 此言既出,直听得在场的所有人为之一愣。清廷防汉久矣,在汉人反清一事上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走一个。比如那文字狱,很多都只是捕风捉影而已,无非是朱、红、夷狄、蛮夷之类的文字便要将犯案者以及刊印、出版、发行、售卖的相关人员杀个精光,轻一些的也要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对于被人举报反清,言行逼供是最少不了的,在清廷的诱导下,从来都是地方官当做政绩的美事,往往有个人证就已经到位了,什么物证不物证的,谁还在意这个。 然而,洪承畴这一遭却是较起了真儿来。可问题在于这些人密谋串联,潘正先本也不过是个外围人士,连至关重要的衡山会晤都不知道,更别说是能够拿出什么物证来的,无非就是他指控的这些人过从甚密,配上那供词,便可以立案,甚至是结案了,哪有那么麻烦的。 此间,潘正先拿不出物证,洪承畴便转而让陶汝鼐等人解释他们过从甚密的事情。对此,陶汝鼐等人哪里看不出来洪承畴的心思,连忙表示他们只是读书人之间交流学问的正常交往,最多也就是写点儿诗文助兴。说到此处,陶汝鼐更是即兴吟了首写风光景色的诗词,硬说这就是潘正先指控他们密谋的某一次聚会时写的,因为觉得写得不好就没有记录下来云云。 对此,洪承畴表示出了深信不疑的态度,一口咬定了读书人正常交流学问的合情合理。接下来,在潘正先越加惊恐的目光中,洪承畴直接就下达了判决,更是一举颠覆了所有人对此案的想象。 “……潘正先诬告他人,斩首弃市;被告一应人等当堂释放,革除功名者一并恢复!” 原本按照惯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案子,洪承畴轻而易举的将其反转了过来,同时毫不犹豫的将告密者处死,这样的雷霆手段,直将在场的所有人看得是一个目瞪口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案件审理,但是洪承畴就是这么做了,并且当堂表示会以西南经略的身份向清廷报告此案的审理结果,摆明了就是要为这些密谋反清的湖广士绅们作保。 待到案件审理结束,一众被告人等上前向洪承畴道谢之际,洪承畴先是安抚了一番,随后鼓励这些士人参加清廷科举,出仕清廷为官,不愿意为官的也可以到他的幕中做事。到了最后,洪承畴表示要设宴款待,为他们洗尘,其拉拢的姿态做得毫无掩饰。 “正好,官军在常德大败西贼,阵斩西贼大将卢明臣。借着接风洗尘,亦可以为朝廷有此大捷而庆祝一番,若是诸君能留下些诗词,那些对诸君的污蔑更可以就此不攻自破了。”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各方(完) 郭都贤在人群中就这么看着大堂上发生的一切,原本他是对洪承畴有恩的,在心理上有着不小的优势,但是这一遭下来,洪承畴的处断却着实让他震惊不已,以至于那份曾经的高高在上也很快的便荡然无存了。 案件审理结束,郭都贤留书一封,权作道谢,他本人就启程离开长沙,准备前往浮邱山拜李纯阳为师,就做个道士不问世事——作为旁观者,他比所有人都看得更加清楚洪承畴这系列的操作所为者为何。他是湖广本地的抗清人士,面对这样的对手,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当然明白自身绝不是其人的对手。此生余下的时光,若是不折腾,或许还有机会多活些时日,万一等到了能够与洪承畴一较高下的人物出世呢。 在官场上厮混太多年了,就像是野兽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便下意识的选择退避,郭都贤已然看认清楚了他与洪承畴之间的能力差距,干脆来了一个幡然而去,没有丝毫的犹豫。 如他这般,并非事涉逆案的倒也潇洒,至少清廷没打算把所有遗民都逼上抗清的路上。但是,如陶汝鼐之流刚刚得到洪承畴的宽恕的人物们却不得不承了这位西南经略的好意,洗去蹲监一两载的晦气,然后去赴那一场名不副实的宴会。 宴会,就在这西南经略衙署内举行。珍馐佳酿,唇齿留香;莺歌燕舞,美不胜收。奈何身在这等宴会之上,在座的士绅大多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是面对洪承畴以及那些长沙幕府的幕僚们的热情接待,他们也只得是好生应对,作出一副一团和气、感恩戴德的模样出来。 这些刚刚方脱了囹圄的士绅们皆是湖广本地人士,他们多是凭着同乡、同窗以及科举同年、房师、座师之类的关系互相串联,曾经的东林党、齐党、楚党、浙党等党派都是这么起来的。于抗清一事,各地的士绅的倾向性也多有不同,比如江浙的士绅支持鲁王,比如闽粤的士绅支持唐王,到了现在其他选择都没了,倒是都有志一同的支持永历帝这个共主。 本就都是同乡、同窗的关系,这两年又一起经历过了人生三大铁中的一大项,自然是有志一同。此间,正好与洪承畴从各地招来的那些幕僚区别开来,显得泾渭分明。不过,在这两者之间,却还有一些湖广本地的士绅投效了洪承畴的长沙幕府当中,这些幕僚与那些士绅倒是多有些交情的,或许他们能够得脱桎梏也有他们出的力也说不定,无论是当下的气氛,还是曾经的情谊,都实在不方便板着脸坐在那里。 “克明素通经义及星相韬铃,在洪经略幕中想来甚是得用。” “不敢,不敢,经略老大人幕中人才济济,胜于我者比比皆是。不谈经略老大人从各地招来的旧日僚属,即便是咱们湖广也有些能人。比如邵阳车鼎瑛,新化张氏六贤,据说就连那邵阳吴茂孙也要去京城参加朝廷抡才大典。” “那可是不少啊。” “谁说不是呢,其实说起来,还是在于朝廷是真正开科举取士的,你见得那伪朝有想过咱们这些读书人吗?说句不好听的,现在伪朝都是被那些当年祸乱天下的贼寇们把持了,闯贼、西贼,还有海寇,哪还有咱们这些读书人的位置?” “……” 长沙府善化县人张大德便是长沙幕府中的湖广本地人,他原本是巡道赵详星的幕客,长于谋略,属于智囊型的幕僚。如今,他依旧在赵详星的幕中做事,倒是洪承畴每每有大事相商时便连同赵详星一起将其传来,算是兼了个差事。 此时此刻,张大德口中的邵阳车氏、新化张氏,这些都是湖广本地的士绅大族,而且还是比较知名的。 洪承畴建立长沙幕府,招揽湖广本地贤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其中,如周堪赓、郭都贤、王嗣乾、张圣域兄弟、龙孔然、谢如玠之流,虽然没有接受洪氏聘请进入幕府,继续隐居当遗民,但只要他们不参加抗清活动,洪承畴的目的基本上已经达到,这里面本也就是有着对他们的政治立场进行分化的意思在。 宴会之上,张大德提及的那几个人里,有的就在席间,经他一指,周遭的士绅便很快就找到了那些闻人,有的则还在外地做事,有了前者作为榜样,旁人自也是深信不疑。时不时的,一阵唏嘘、叹息之声便在某个角落响起。 有了这些湖广本地的士绅作为纽带,原本刚刚开宴时的泾渭分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界限也在逐渐模糊化,而这也正是洪承畴所需要看到的。 “……回想老夫当年也曾有过为万世开太平的心愿,奈何闯贼、西贼残暴,庄烈皇帝不幸殉国,方有大清入关为圣天子报仇雪恨之壮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界限渐渐消失,洪承畴眼见着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轻敲桌面,女乐便识趣儿的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他的声音依旧响彻大堂之上。 从当年在福建老家求学,后来参加科举考试,一步步的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乃至是殿试,随后科举得中,授官任职,从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开始,历员外郎、郎中等职,光是在刑部就坐了六年。后来先是到浙江任提学佥事,然后升迁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一直到了调任陕西督粮参政,开始参与剿灭流寇才算是进入到了升迁的快车道。 就着履历,洪承畴将他读书、做官,从开蒙以来的事情娓娓道来,时不时的还会有些当年的趣闻提及,引得在场的众人一阵好笑。 降清的事情,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洪承畴主要聊得还是当年围剿流寇时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流寇对百姓,尤其是对士绅的残暴行径,在洪承畴的口中可谓是不胜枚举,也很难分得清楚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而此间,甚至是当下的士绅阶层当中也没有比他对于当年的流寇更加了如指掌的存在了,就只能任由他一个唱着这一出独角戏。 “闯贼之暴行,可谓是罄竹难书。而那西贼,屠戮之重,丝毫不下闯贼。远的不提,只说这长沙府,当年就多有被西贼残害的士绅百姓,城内的吉王府原本何等恢弘壮观,也不过是一把火就给烧了个精光。” 说罢了这些,洪承畴的面上可谓是痛心疾首到了极致,连带着包括少数士绅似乎也回想起了一些旧事,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了戚戚之色。 这一切,无不是看在洪承畴的眼中,眼见于此,他更是大声的向众人坦言道:“诸君皆是湖广本地的贤达才俊,所以老夫今日亦是有为国惜才之心。因为,老夫相信,诸君读圣贤书多年,当不会与那些将天下搅得大乱,可谓是丧尽天良的贼寇为伍。” 此言既出,可谓是掷地有声。士绅与他口中的闯贼、西贼,洪承畴刻意将其分隔开来。这样的鸿沟,其实本就存在,无非是满清的民族压迫导致了汉人以夷夏之防的思想为纽带,实现了针对清廷的团结。这种团结是非常不稳固的,因为阶级属性摆在那里,新仇旧怨,外加上利益所趋,这些年明廷招抚了大批的大顺军、大西军,但实际上无论是明廷主导时期针对大顺军的打压,还是大西军主导时期针对朝廷的权利限制,其实都是始终存在着的。 有了士绅和贼寇的阶级对立思想作为基础,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满清在洪承畴口中就演变成为了遵奉儒家道统、保护士绅阶级利益的本土化政权,与暴元分割开来。而在满清的保护下,他们这些儒家士人才没有遭受到贼寇的残害,那么拥护满清其实也就是在确保他们自身的利益。 洪承畴一番话说下来,将道理蕴含在他所谓的事实之中,比如清军在常德的胜利,就被他引申为西贼杀入湖广,残害士绅百姓的前兆,而清军取胜,就是确保了本地士绅百姓们的福祉云云。 阶级对立,是洪承畴唯一能够破解夷夏之防的思想依据,因为明廷现在所仰赖的正是他们曾经所不齿的闯贼、西贼和海寇,正是这些明廷曾经的敌人们为这个王朝,乃至是为这个汉家天下撑起了最后的一片天地。 宴会一场,到了此时,洪承畴更是激动的为清军的胜利赋诗以贺,随后那些长沙幕府的幕僚们亦是拿出了各自的作品以为附和。诗会的气氛已经到了,那些刚刚得到洪承畴担保而免了必死之罪的士绅们也只得硬着头皮书写下几首诗篇。倒是这其中,却也不乏有真的回到了阶级对立倾向的士绅,发出了对清军由衷的感激之情。 这正是洪承畴所要达到的目的,因为在这样的时代,所谓民心,是微乎其微的。只要控制住了士绅之心,利用士绅在民间的话语权,哪怕是黑得如煤球一般,也一样能够洗出个白璧无瑕来! “有此一举,湖广士心、民意,就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稳定。倒是接下来,还需要再接再厉,彻底稳固了湖广的战守大局,接下来只要等那些明军自己犯错就够了。” 宴会结束,已经很晚了。洪承畴早已分派了住宿,由着这些士绅在西南经略衙署,这处曾经的吉藩四将军府中休息。至于明日,则更是准备好了路费和仪程,并且调用了大量的车马将他们一一送回家乡,称得上是一个思虑周全。 至于这场牵连三百余湖广士绅的大案要案,几乎可以说是清廷入关以来最大的一次案件,这样的大案,洪承畴以着怀柔的手段结束,与清廷这些年来的形象极为不符。不过,卷宗他是已经派人送往京城的了,对于满清的统治者他还是比较有信心能够如其所料般的默认下来。 在这一点上,曾经的明廷作为华夏正统,且是一个立国两百多年的存在,身上有着太多的羁绊和约束——来自于传统、来自于道德、来自于祖制、来自于既得利益集团,等等等等。而在这一点上,清廷作为一个外来殖民政权就显得转圜余地更多了。毕竟,蛮夷不懂规矩,那是谁也说不出个不是的。 回到后衙的居所,洪承畴的酒劲儿上涌,总有着一股子想要呕吐的感觉在。毕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高龄了,不比年轻的时候,如武将那般骑得劣马、喝得烈酒,凭着对流寇的残酷血腥、杀人如麻,赢得了屠夫的诨号。无论是流寇,还是西北的明军,对于他都是存着一份敬畏之心。 不过,如他这般人物,从来都是越到老了,就越加老辣。见人见事如此,多年的经验阅历辅以自身原本就绝非常人可比的才能,行事之上,就越是能够取得更好的效果。一如,今日。 军队在调遣、布防,新近成立的经标四镇五营,自然是这其中的中坚力量;民政方面,长沙幕府逐步扩大,原本撒出去的那些幕僚们也都是才能卓著之士,湖广本地的民生、军需日渐恢复;而今,士心通过这一场洞庭举事案也算是打下了一个好的基础,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以来的多年筹划,总算是见到了一个初步的眉目了。 在湖广,伴随着常德之战以明军兵败而告终,以及那洞庭举事案的结束,清廷在湖广的统治于洪承畴的努力下得以日渐稳固。 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但是这个开始对于明廷来说却是非常之不利的事情。只是对于那里,明军显然是鞭长莫及——秦王府的大军刚刚兵败,陈凯刚刚接手广东的大权,郑成功则在专注于福建,眼里看到的也多是浙江和江西。现如今,也只有李定国的大军还在行动着。 六月中旬,明军抵近梧州府城之下。陈凯支援的攻城炮队在城外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几乎将城头清军的三魂七魄都吸了进去。 站在炮队当中,李定国抚摸着那门在广东地界上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是一炮轰塌了新会县城的灵铳复制品的炮身上,摩挲着铜炮上与灵铳一般无二的划痕,面上却流露出了一种被陈凯戏称为是火炮痴迷症的奇怪症状。 “竟成襄助的这些红夷大炮,真好。” 正文 第四十章 求变(一) 六月底,陈凯接到了李定国大军抵近梧州府城的消息。具体战况和战果现在还不甚清楚,只知道大军围城,李定国是打算用他借的攻城炮队来破城。不过,对于最后的战果,陈凯还是愿意持乐观态度的,因为据说马雄已经率先转进桂林,加强那里的防御了,没了这股子中坚力量,就凭些绿营兵在那里,对上李定国估摸着也就是一群送人头儿的。 “抚军,看来对鞑子而言,广西的防御重心还是在桂林一城。梧州虽说是可以起到隔断两广的作用,但却并不是一定要确保的。” 确定了对广州的控制权,陈凯便下令将在潮州的巡抚衙门班底直接调到广州。如此,无论是对于东部的惠州府、潮州府,亦是西部的琼州府,亦或是北部的韶州府前沿,他都可以更好的做到居中策应这四个字。 巡抚衙门的官员,包括屯田道王江在内的府道一级的官员也迅速赶来,为的就是参加这一次的会议,为接下来的发展定下基调。 公示了书信,会议上周全斌说出了想法,众将亦是对此表示了认同。至于那些文官,对此倒也并不太过在意——知道的,了解李定国出兵,陈凯和粤西文官集团都是要出一些粮草作为供给的,这都是应有之义;不知道,那就更只是当听个段子,仅此而已。 当下的战局,其实从永历六年的大反攻开始,明清之间就已经进入到了战略对峙阶段——于湖广战场,在周家铺之战前,明军甚至还保有了一定的进攻态势,只是那一战兵败之后,就只能暂且以确保贵州门户以及蚕食清军地盘为目的了。 接下来,自然是李定国对广东的两次征伐,托陈凯的手贱,新会之战有了一个全新的结局。永历八年,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年份里,明军创下了比之永历六年的大反攻收益更大的佳绩,一扫周家铺之战和肇庆之战的颓势,就连刚刚完结的常德之战也没能为清军挽回太多,无非是减少了一定的损失罢了。 战略对峙的现状已经形成,清廷暂且没有太多力量对明军进行攻伐,明军这边也同样需要缓上一口气儿来。是故,当下的主旋律对于双方而言都是恢复二字,就如同是两头受伤的野兽在对视着的同时舔舐着各自的伤口,等到伤口愈合了,就再度扑上来撕咬。 “湖广是这样的,南赣和江西也是如此,还有浙江,鞑子一口气丢了两个省,总要缓口气儿的。现在,关键就是看哪一方先把这口气儿缓过来的。” 从实力来看,无疑是清廷更胜一筹——控制大半个中国,且江浙这样最富庶的所在皆在囊中,自身的组织力、控制力也都还在巅峰状态。相较他们的对手,明廷则是仅仅控制了五个省的地盘,刚刚收复的两个还残破不堪的,而且最重要的在于明廷现在控制在一个实力最强的藩镇的手中,还有其他藩镇在侧,根本没办法攥成一个拳头。 陈凯在广东的努力已经向世人证明了两根手指头远比一根手指头对清廷更有破坏力。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因为以着清廷当下的强大实力,更因为猪队友,总会把大好局面弄得搞得一塌糊涂。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必须做出更多的努力,拥有更加强悍的实力才能真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积累数载,方有这几年的连番爆发,陈凯从来没有觉得他的选择有什么问题,因为这些年的敌我力量对比造成了当前的情状,而他则是依据大势,从夹缝中寻找生存和发展的机会,一步步的直到拥有在局部改变力量对比的实力。这,无疑是需要时间的。 到了现在的程度,已经不需要像之前那般了,但是敌我力量对比依旧差距很大,想要更大的胜算,亦是需要更多的实力才行。 “我部现在控制广东一省的四个半府的地盘,另外国姓那里也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对福建的收复。地盘,就那么大,盟友方面,可以合作,但不能指望。说到底,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个道理是没有错处的。” 陈凯的话说得分明,在场的文武基本上都是在陈凯麾下多年的人物,对于陈凯的大局观都很是钦佩。 从军事的角度上去看,郑氏集团在广东的部队已经控制了韶州府的中部和南部地区,与清军对峙于梅岭,有了这个作为前沿,广东最大的威胁方向就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保护。但是,军事防御上的问题依旧存在,前些时日,连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当地的抗清武装倒向了清廷,原本在那里坐镇的明军将领马宝的部队被当地武装排挤得无法立足,于是乎就在前些时日,马宝所部兵马南下清远,现在正在清远那边进行休整。倒是其人,却巴巴的赶到了广州,而陈凯也没有少了对他的拉拢,连这一次的会议也特别安排了其人参加。 指着地图,陈凯讲解起了当前的军事防御态势。提及马宝,便自然而然的看向了李建捷,因为历史上马宝在被洪承畴的幕僚廖文英挤出连山地区后是率部西进,投了那孙可望的。但是,这一遭马宝却南下了,除了西去不如南下安全以外,其中也少不了看着李建捷在他身边混得风生水起,才会有了这么个心思。因为马宝在被排挤出连山地区后便派人到广州来寻李建捷,通过了李建捷的关系才与陈凯正式搭上了话。 “安定伯,连山地区的情况,你是最了解的,在此与诸君谈谈。” “末将遵命。” 点了名,闻着起身。粗鄙不文,虎虎生风,这是给人的第一印象,但是瞧那恭敬的态度,却显然是个对力量有一定认识的存在,从第一次与陈凯见面时,这个流寇出身的武将就从来没有显示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对于文官的轻视。 透过历史,陈凯很清楚眼前的这个武将在未来会成为三藩之乱时期吴三桂阵营内部数得上号的猛将,有勇有谋,很是难缠。如今有几分成色,还很难说,但这起码是个值得期待的潜力股。 此间,陈凯问及,马宝便针对当前连州一带的形势作出了讲解和分析。据他所说,当年清军杀入广东,粤西的不少武装都分崩离析,包括他的情况也很是不好。但是两年后的永历六年,他借着李定国席卷广西的东风,他通过长期的经营与连州、连山、阳山地区的瑶民武装实现联手,大败当地清军,活捉清连阳副将茅生蕙、游击马泗汗、守备白守富等人,并且率部进入湖广。直到李定国被孙可望排挤到了广西,他就再度返回连山地区,一直到这一次长沙幕府完成了对当地瑶民武装的拉拢。 一番话说下来,甚有条理,马宝显然早已有所准备,但若非是真的明白,也未必能够做到这般。 陈凯对此点了点头,在场的文武们亦是听得明白,这连州地区,除了明清以外还有第三方势力,那就是当地的瑶民武装。 瑶民是九黎之一,中国本土的原生少数民族,自古至今,从来都是以民风彪悍著称。动辄起兵反抗,再远的不提,暴元立国九十余载,瑶民起义竟多达四十余次;明时的广西大藤峡瑶民起义从洪武年间开始,隔个几十年就要闹一次,两广总督的设立与他们有关,就连阳明先生王守仁也曾被调派来镇压;等到了清朝,就更是热闹了,独立抗清不说,还先后和太平天国以及同盟会合作,不光是与清廷作对,还要与西方殖民者为难,就没有消停过的时候。 当前的情况,瑶民武装大多是反清的,但是在连州地区,长沙幕府却取得了策反的成功。至于原因很是简单,瑶民抗清,与汉人、黎民的激烈反抗原因其实都差不多,首先就是一个剃发易服没办法接受。而洪承畴那边,对于少数民族的剃发易服并不强求,甚至上疏清廷进行豁免。有了这一点作为基础,合作便并非彻底不可能了。 “早知道这老狗难对付,看来还是太笼统了。” 关于连州地区沦陷的问题,陈凯在马宝抵达时就已经从其口中得到了这样的答案,此间无非是说给其他人的。此间马宝侃侃而谈,说到最后,却是大大咧咧的表示那里虽说是重新姓了清的,但是对于广东的威胁却远逊于其他地区,倒也不需要太过担忧云云。 这并非是照顾自身颜面的解释,在场众人多是人精,哪里听不明白——那里是第三方势力存在,而非清廷实控,不谈洪承畴有没有余力到广东战场与其决战,就算是想要从那里大举过境,只怕那些地头蛇也未必能够答应。 “连州地区还是要派人监控的,另外本官决定调整广东北部地区的防御部署。命令,左提督柯宸枢率部进驻清远县城,以为韶州府后劲。韶州府还是以总镇萧拱宸为首,负责前敌指挥。至于安定伯所部,即日起南下广州,进行整编。” 陈凯要将马宝的部队如李建捷所部那般实现实控,此间马宝亦是干净利落的做出了无条件接受的表态。是不是真的无条件,这一点暂且可以不谈,因为马宝当下的态度,显然是这位李成栋麾下的悍将已经与陈凯达成了默契。于其他人,自然也就一笑了之了。 “李建捷、郝尚久、马宝,李成栋当年留下来的遗产现在已经有一半落入我的手里了。剩下的,张月、郭登第、李光恩,好像还有些,或许也可以派人去谈谈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陈凯很清楚马宝的投效还是在于李建捷和郝尚久,他来到陈凯这边,可以通过老关系与这二位抱团取暖,远比带着少量的部队去投奔还不知道心思的孙可望要强。而对于马宝,陈凯也表示了会将其所部进行扩编,一个两千人的战兵镇自不待提,郑氏集团那边的相关福利也少不了,监营、监纪进驻,也是照着郝尚久那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对于陈凯的命令,必须无条件的服从,亦如李建捷和郝尚久那般。 在郑氏集团之中,陈凯很清楚他现在的地位早已是众所认同的二号人物了。但是,郑氏集团的首领从来都是姓郑的,郑成功是有嫡长子在,他在日后接替郑成功成为郑氏集团领袖就始终存在着未知数。尤其是在于,郑经那小子,对他是存在着畏惧的情况下,他就更需要一些比之郑氏集团,更加愿意服从于他的人物,以策万全。 政治斗争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的,陈凯不打算制造内讧,但也从来不是什么好欺负的。甚至,如果有人真的挡在他的面前,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将其碾在车轮之下。当年的郑芝莞、当年的施琅,皆是如此。 “军事防御方面,粤北以柯帅和萧帅为首,本官居中策应。其他各处,陈侯爷、郝侯爷、张伯爷、杜总兵、蔡副将、聂副将等分据各处要点,负责陆上防御;林侯爷、周侯爷、江总兵、洪总兵负责海上防御。这些,都是已经安排妥当的。只是军无粮则散,现在更大的问题还是在于军需粮草的供应、税赋的征收以及民生恢复的问题。” 此言既出,巡抚衙门的大堂内当即便是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在场的文武除了马宝这个新附之人以外,都是久在郑氏集团旗下的,对于郑氏集团的自身情况都很是了解。 当下,郑氏集团的首领郑成功和二号人物陈凯分别负责福建和广东的地盘。福建不谈,只说广东的这四个半府,潮州、琼州的底子比较好,惠州和广州东部的兵祸不大,也能看得过去,但是广州西部在去年已经彻底打烂了,经济上反倒是个包袱。 除此之外,郑氏集团在粤海征收牌饷,这是陈凯当年封锁尚耿二藩时就已经定下的,与闽海是一般无二的。香港确实是在他的掌控之中,海陆两部明军以及当地的官员也都是以他马首是瞻,但是牌饷的银子却是要上交集团的。 如此算来,收支方面,田税、丁银、赋役、盐课、渔课、商税等方面陈凯是可以指望的,但是牌饷实际上就是郑氏集团收取的海赋,市舶的银子是不要想了,最多也就是指望广东贸易商社能够多赚点儿钱,以为补贴。而他需要花费的方面,最大头的军饷军粮,上次在南澳见面时郑成功表示可以承担各镇的,但是地方驻军的要陈凯自己解决,另外军粮方面,广东要对福建进行贴补——不谈那个不是产粮省,历来都是向周遭各省购买的问题,只说陈凯去年把福建折腾得那个样子,粮食贴补也是少不了的。 除此之外,潮州、琼州的各项官营企业,比如制造局、铁矿、冶炼厂什么的都是花费巨大的。各府县的官吏俸禄,这方面也是少不了的。再有李定国所部的供给和援助,得到了广州,陈凯肯定要比粤西文官集团出得更多才是。再有些其他方面的开销,比如陈凯正在进行或是准备开始的那些折腾,算来算去,好像最后的结果是赤字的,数额还不怎么小。 “还好,做一个正常的文官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求变(二) 六月底,眼看着就要进入七月了,陈凯在广州的巡抚衙门召开的郑氏集团广州分公司内部会议一经结束,他便召集了广州府的各县知县前来接受巡抚衙门的训示。 广州一府,计有南海、番禺、东莞、从化、龙门、增城、新安、香山、新宁、新会、顺德、三水、清远、连州、连山、阳山等十六个县,雄踞广东中部的核心区域,并且向北延伸到了与湖广的交界所在。 比之经过了分县后坐拥十三个县的潮州府,比之收复以来一直保持着原有的三州十县规模的琼州府,单说这体量上就无愧于省会的身份地位。 说起来,这十六个县虽说是一府所辖,但是现今的情况却各有不同。最北部的连州、连山、阳山三县现在算是重归清廷的治下了,南面的新宁县则归属于陈奇策的掌控。 抛开这四个县以外,剩下的十二个县在名义上都是接受陈凯的节制,但是这其中的清远、三水、顺德、新会、香山五县以及广州府城附郭的南海、番禺二县则是由李定国那里转隶过来的。南海和番禺二县还好,在金维新的操纵下官吏用的都是陈凯从潮州带来的广州本地人,但是另外的五个县的官吏则是粤东文官集团任命的,有些事情必须趁着夏税征收完毕之前尽快敲定下来。 明廷制度,县以上是为府,府一级官员则要向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负责,道一级的官员也都是挂着布政使司或是按察使司的衔做事,而这二司连带着指挥使司则要遵从巡抚的指示。 一省的传统如斯,陈凯这般是越级了,并不符合上下体制。不过,当下的广州知府尚未得到任命,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陈凯也只是属意了王江负责前者,而后者还要等郑成功那边的消息。毕竟,陈凯的夹带里现在还只是一些巡抚衙门的下僚,担任不了这么高级别的官职。 政令下达,十二个县的正印陆续赶来,卡在规定时间之内也全部都到齐了。会议依旧是在巡抚衙门召开,一众百里侯落了座,待陈凯将出二堂的通传一到,众人又连忙站起身来,向这位是个人都知道不好招惹的上官行之以最恭敬不过的礼数。 “免礼。” 大喇喇的坐在了太师椅上,一挥手,众人行礼谢过。如广州东部各县以及南海、番禺的知县们身下一沉,正襟危坐。倒是另外的那五个知县,各自屁股挨着椅子的边缘坐下,全然不敢有任何失礼。 尊卑上下,体制如斯,这还算是有座位的,再低一级的,或者是中下级的武将有时候连座位都没有,赶上上官心情好了,没准儿赏个马扎,那已经极大的恩赐了。 阶级、规矩,从来都是无处不在的。不过嘛,陈凯对此却并不在意,挑了后者一眼,随后便开口说笑了句:“看来这椅子以后用不着做那么大的面儿了,积少成多,几个衙门下来估摸着就能多造条战舰了,倒是比划算的生意。” 话音落去,陈凯随手去拿案上的茶盏子。此时此刻,那些在陈凯手下多年的官员们对于这位上官的脾气早有了解,其中那东莞县的知县更是差点儿笑出了声来。倒是另外的五位,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面有讪讪之色,一时间甚是尴尬。如此,几个人互相对视了几眼下来,又看了看其他的官员,其中的一个干脆一咬牙、一跺脚,屁股向后移动了些许,便学着正襟危坐了起来,连带着剩下的四个亦是有样学样。 “就是嘛,你们不嫌膈屁股,本官还嫌开会时万一有人从上面滑下来会打断我的思路呢。” 洇了一口茶水,便再不提此事。重新放下茶盏,陈凯也懒得做太多铺垫,随便寒暄几句,就直截了当的开始了会议。 雷厉风行是他的标签,这里面大多对此早已习惯了,即便是不了解的,刚才的坐姿问题也已经给他们提了个醒,想必这些人也能够明白了,在陈凯的地盘,就要守陈凯的规矩。否则的话,这巡抚衙门的大堂上就不要想有什么座位了! 至于,那五个知县有没有彻底领悟,已经不重要了,陈凯的心理暗示到位了,也就够了。 “今天召集诸君至此,一是广东的布政使、按察使以及广州的知府尚未到任,本官暂时兼了差事;其二呢,则是需要对于各县的现状有所了解,以及一些政令的下达。毕竟,如今的局势依旧是那个敌强我弱,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所以,时不我待啊。” 话出口,南海县的知县当即便起身响应,表示一定会坚定的在陈凯的领导之下为大明中兴的事业而奋斗,连带着一众官员亦是如此。唯有,那五个广州西部的官员慢了半拍,但是当着陈凯的面儿,当着这么多的同僚,亦是紧跟着就出言附和。 “既然如此,那就先说说各县的情况,一个一个来,从番禺县开始。” 南海和番禺两县皆是广州府城的附郭县,其中两县的分界线便在广州城北起城外小路,南下盘福路、大北直街、四牌楼,直至南端的小市街,约莫就是后世广州城里的那条解放路。解放路以东属番禺县,解放路以西属南海县。城内的百姓有讼狱官司,都是按照这样的分界来前往不同的县衙去解决问题的。城内如斯,城外各村镇亦是如此。而这两县之中,番禺得名更久,府治亦设于此,素称首县。 陈凯点了名,番禺的知县便站起身来,向陈凯,向在座的各位同僚行了礼数,旋即便将早已酝酿好了的腹稿和盘托出。 此人与南海县知县一般,都是广州本地人士,原本也都是典吏的身份。陈凯将他们从广州城里营救出来,一如现在还在潮州制造局兢兢业业的丁有仪一般,这些基层官吏们自然是心向陈凯,前些时候广州城内百姓的请愿活动就不乏有他们在背后的运作。 这几年下来,那些繁文缛节在陈凯这里不好使唤,他亦是早就丢到脑后去了。直言谈及,主要是两件事情:其一,陈凯组织的重返故土运动,此事已经基本告一段落,余下的当还有,但房屋什么的也都掌控在县衙那里,不会轻易分出去;其二,当年在潮州,陈凯曾经许诺回到广州后以广州府的田土双倍补偿广州百姓在潮州的屯田,这事情是陈凯许诺的,现在陈凯控制了大局,自然也要开始做起来。 “下官已经按照从潮州带来的记录进行最后的核实工作,只是城内的容易,而在城外,很有些被鞑子侵占的田土是要归还百姓的,还需要时间继续整理。” “这个,暂且不急。但是咱们要取信于民,在县衙要张贴榜文,告知城内百姓关于城外归还被侵占田土于旧主的事项。另外,根据拖延的时间,可以适当的给予百姓以补偿。不过,切忌过早,以免导致本省财政缺口的扩大化。” “下官遵命。” 对于补偿,知县在心里并不十分认同,因为官府之于小民,从来都是有着单项决定权的,后者能够得到那些田土已经是承蒙了陈凯的恩赐,现在因为麻烦而要拖延时间,竟然还要给予补偿,这就仿佛是官府欠着百姓什么的,很有些本末倒置了。 不过,这既然是陈凯的习惯,他作为下僚的自然是要竭力完成,不光是因为上司的政令,更是要报答陈凯的救命和知遇的两项大恩德。 “抚军,还有就是西宁王的那些军屯。下官以为,这些必须要进行整理,但却要安排在对本地百姓的田土归还和分地之后再进行,以免同时进行而导致的混乱。” 李定国的大军走了,但是在广州地面儿上,他之前控制的那七个县留下了不少的军屯用以养兵。这些屯田,陈凯暂时是不打算取消的,毕竟要顾及盟友的感受。不过粗放化的管理模式,尤其是李定国走后行政权力的归属变更,这些都是要涉及到的,不动却又是不可能的。 知县谈及,陈凯亦是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肯定的态度——那些广州百姓是他的基本盘,自然要优先他们的利益,这样才能获取更大的支持。同时,这也是在回报他们在请愿运动中的积极。有付出,有收获,这样彼此的纽带才能更加牢固。 “下一个,南海县。” 番禺知县落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南海县都是当仁不让的。闻声,南海知县起身行礼如仪,所要谈的依旧是番禺知县刚刚谈到过的重返故土和分地的事宜,无非是改换了本县的情况而已。除此之外,到还有一件事情是要特别提及的,而听到了他的话语,陈凯亦是做出了直接的回复。 “郭督师启程前曾与本官商谈过,说是肇庆那边缺少铁匠,而西宁王的大军也需要就近维修武器。是故,他们从佛山那里带走了半数的铁匠用以随军。这事情,暂且如此。” 对于佛山,陈凯是有打算进行布局的。但是,这既不是可以急于一时的,同样的,对于是否投入更大的力度,他本人也是持着一个不确定的态度。至于原因,还是在于当年决定开发石碌铁矿时考虑过的那个问题。 这事情,暂且可以告一段落,陈凯接下来依次点到了从化县、龙门县、增城县、东莞县和新安县这五县之地。 从化,曾是尚耿二藩南下攻取广州时的后勤基地,清军攻城的红夷大炮之中,除了从南赣带来的以外,其他的都是在那里进行铸造的。这一重要地位,一直到了清军攻陷三水才算是宣告结束。于今时今日,原本李定国和陈凯分据广州的时候,这里曾是陈凯所部的北线前沿,但是等到陈凯收复韶州府,有了韶州府的中部和南部作为前沿阵地,从化县的重要性就要让位于清远和三水,因为水路交通可以更好的转运军需和人员。 从化如此,龙门、增城、东莞以及新安四县则都是与惠州府相接壤的。郝尚久现阶段对于陈凯的服从性还是比较高的,倒也不用担心太多。在这几个县,农业生产是第一要务,另外如香木之类的经济作物种植也不容忽视,所幸去年的战火在这里烧得并不怎么旺,根据各个知县的报告而言,产量上应该不会遭受太大的破坏。 “官府严禁低价征收香木,也要严防奸商恶意操纵市价。” “下官等遵命。” 这四个县,前三者还好,唯有新安一县,原本不甚重要的南部边陲岛屿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了一处海贸中心。这是大势早就,陈凯不打算对其进行什么变更。至于行政上面,更是要直属于广东巡抚衙门,因为那里涉及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且未来会更多,置于一县之下,是远远不够看的。 “香港经济特区,嗞嗞,怎么突然有了在南海边儿画了个圈儿的感觉呢。” 或许是某一份来自于异时空的王霸之气,顿时激得陈凯是一阵寒颤,鸡皮疙瘩在皮肤上浓墨重彩的闪了一轮,好生别扭。 轻咳了一声,带过了尴尬,陈凯便点到了清远、三水两县的知县。对于这两处,民生恢复自然是好不了的,但最重要的还是对于军需物资的转运,尤其是三水,粤北和李定国这两部分的军需供给都要从这里通过,断不容得半分有失。 “但是,切忌占用民力过甚。” 这是既要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的节奏。奈何,官场从来都是官高一级压死人,陈凯一个巡抚,正二品的大员,直接给这些七品的芝麻绿豆官儿下任务,加担子,但凡是有打算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没准儿还要对此心生感激之情呢。 在座的官员们一个个的报过了本地的情况,陈凯也一一作出了或长或短的指示。随后的顺德、香山二县,一个强调了丝绸生产,另一个则侧重于与澳门方面的关系。直到最后了,新会一县,那一处在去年于明清两军两番恶战,兵祸连绵,称得上是广州府最为残破的那一处地方,陈凯更是着重的指出了减免税赋的重要性和执行。 “本年度,广州辖区各县都有着不同程度上的减免税赋政策。这一点上,新会是最受益最大的,足足免税两年的时间。但是,本官要说的清楚了的是,无论是新会,还是其他各县,减免税赋期间,有敢以征收税赋或是其他名目盘剥百姓的,伸左手的本官剁他左手,伸右手的本官剁他右手,说到做到!” “下官等谨遵抚军之令,与民休息,不敢有半分违逆。” 至此,起身应和之声已经甚为齐整。陈凯看过了,只是微微一笑,便不复说些什么。待到会议结束了,即将上任的广东布政使王江前来汇报关于广东一省盐课、渔课等方面的人事安排预案,陈凯只是粗略的一扫而过,便直接交给了王江去安排。 在明朝,最初地方上的行政、司法、军事三权分立,布政使司衙门是专司负责行政事务的。陈凯很放心的将这些事情交给王江这么个生员出身的官员,一方面是他根本不相信科举考得好就一定有治政之能,更重要的还是在于王江自身能力早有体现。真正到了实处,能力还是要大于单纯的文凭的,但文凭更高,有利于日后发展也是古今同理。 就像是李定国和郭之奇联署了任命陈凯为广东巡抚的奏疏,朝廷是不可能驳回的一样,陈凯已然写了奏疏申请以王江作为广东布政使,如今的大明朝廷也一样不会驳回。正式上任的日期将至,王江那边反倒是越加忙得不可开交。 广东一省的官僚体系的重新建立,有两广总督了,也有了广东巡抚,马上也有了布政使,指挥使方面于当下的情况是可有可无的,唯一缺了一个的就是负责司法的按察使。这一任命,倒也没有让陈凯等太长时间,几乎就是王江正式上任前夕,福建那边送来了一封书信,上面郑成功提到了他准备举荐的广东按察使的名讳。 “曹从龙,竟然是他!”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求变(三) “曹从龙,表字云霖,鲁监国朝任命的兵部侍郎,与张煌言的地位相仿佛……” 名字触动记忆,回想着关于其人的身份和过往,陈凯印象最深的还是卢若腾之前与他提起过,好像是海外几社六子之一,另外的五个,徐孚远、卢若腾、沈佺期、张煌言以及陈士京,陈凯与卢若腾和沈佺期相交莫逆,张煌言也是神交已久,只是无缘得见,如徐孚远、陈士京和曹从龙三人,印象中好像他与郑惜缘成亲时有来送过贺礼,其他的就记不起什么了。 此人,说起来倒也算不得太过知名,但是陈凯却依稀记得当年鲁监国被迫南下依附郑成功时,随行的官员之中就有此人的身影。这几年下来,抛开武将,文官之中好像也就是张煌言作为张名振所部的监军还在用事,其他的则多是在金门陪伴鲁监国,甚至包括郑成功的一个叫做王忠孝的客卿也是如此。 算起来,这才三年而已,郑成功竟然任命了曹从龙为广东按察使,到广东地面儿上辅助陈凯。如此说来,此人已经倒向了郑成功,并且获得了一定的信任。 思前想后,陈凯始终记不得曾经的历史上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依稀的好像有过个印象,关于郑成功死后的,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但是其他的就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有道是内事不决问百度,外事不决问谷歌。手里没有这两大逆天神器,可是人还是有的。于是乎,陈凯掉过头,转而向正在伏案的王江问道:“长叔,曹云霖其人,你可有印象?” 王江当年追随的那位王翊,怎么说也是鲁监国朝在舟山行在以外的浙东地区文官之首。陈凯记得早前与王江闲谈时,什么黄宗羲、冯京第、张煌言、李长祥、张梦锡、华夏、董志宁,等等等等,于浙东人物、于鲁监国朝的人物都是如数家珍。这里面,有不少是他切实认识的,也有的则是王翊当年觐见行在归来后与他谈及的,二人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比之这几年陈凯与郑成功之间的关系都要亲密,多多少少的应该会有些印象。 目光转向其人,王江抬起头,似是回忆,似是不解,但是很快就做出了一个答复:“竟成,此人我倒是没有见过,但完勋倒是提起过。记得,好像说是以前在都察院任职,领过兵,不过不太能管得住下面的将校。倒是其人,与张苍水的关系极佳。至于其他的,一时间就想不起来了。” 这个答案,算不得太好,但毕竟当年王江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大兰山明军的后勤,能够知道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 “或许,可以写信与卢若腾、沈佺期他们扫听一下。只不过,他们既然都是海外几社的人物,大抵志趣相投,也不会有太多的干货了吧。” 为政之要,唯在得人。获得了广东的控制权,哪怕还缺了粤西的大部分地区,但是广州在手,能够做的事情也就会多上很多。而想要做事,首先就要在人事上掌控全局,确保关键的位置都有着能够如臂使指的亲信把持,或是有能力且不至因公废私的人物经营,如此才能更好的确保政令的执行。 李定国刚走不久,陈凯就忙不迭的召开了郑氏集团广东分公司的内部会议,随后又把广州的百里侯们都传唤来鞭策了一番,为的就是接下来的精神可以得到切实有效的贯彻。前期都已经有了一个基础,王江那边的布政使司衙门也基本上搭建完成,余下的事情就是按部就班的展开。可是就在这么个时候,郑成功往广东塞了个人进来,虽说是塞人是二人早有默契的,但是此人陈凯并不熟悉,就总是不可避免的有着一份担忧。 “等这曹云霖来了,且看看。规规矩矩做事的,就留着;没事儿瞎捣乱的,就让他滚蛋!” 这是陌生带来的担忧,在心中一闪即逝,对此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尤其是接下来的事情远比一个总公司下派的高管要来得重要得多,此事暂且也就这样子了。 召集广州各县知县前来广州城开会的同时,陈凯也向潮州和琼州这两府长期与明军合作的商贾送去了请帖。这些人,在早前的几个月里基本上都已经加入了粤海商业同盟组织,基本上都是以会员的身份前来参会。 很快的,伴随着曹从龙即将出任广东按察使的消息传来,王江也正式出任了广东布政使一职。陈凯作为直属上司,亲自在布政使司衙门为王江布达,随后回到巡抚衙门稍作休整,便前往城南码头登船。 “家主,算算日子,夫人和少爷、小姐应该快到了。” “嗯,开完会我尽快赶回来。” 成亲时从郑鸿逵府上跟来的管家在旁提了句醒,一对眼珠子偷偷的窥视着陈凯的神色,声量压得极低,抑扬顿挫之间,语带试探,似乎是唯恐引起陈凯的不悦。 这一幕神色,陈凯尽数看在眼底,却也没有作什么声色。很平静的做出了表示,心中却浮现起了愧疚。这大半年来,于福建、广东两省叱咤风云,一举掀起了又一次的抗清高潮,不可谓不是风光无限。但是,对于妻子,对于那一双儿女,他这个为人夫、为人父的身份实在做得很不好,一转眼已经是大半年过去了,才设法将妻子儿女从潮州接来。 “工作狂啊,怪不得很多都不结婚呢。” 叹了口气,人已经登上了官船,随后拔锚起航,扬帆而下,两岸景色不断闪过,很快的就来到了香港岛那里。 岛上的热闹并没有因为明军收复广东而出现衰退,反倒是惯常在此交易的客商们已经习惯了此处,而那些原本被清军封锁于内陆的广东本地商贾们则纷纷赶来交易,倒显得更加繁忙了许多。 江美鳌、聂一娘负责行政、讼狱、牌饷等方面的一众官员早已在码头上等候着,这里面自然也少不了蔡诚的身影,只是其人低调,侍立在这一众将帅官员们的身后罢了。 下了船,闲话不多说,直奔衙署。到了那里,陈凯便招来了众人,听取近期的报告。说起来,也没有太多的新鲜的,水陆守御上无非还是那些事情,只有一点,那就是有些粤西的将帅前来做海贸的,不肯缴纳牌饷。这一点,陈凯对此的指示只有一句,那就是交不交或是交多少让那些家伙派人去中左所和郑成功去谈去,他不管这个,没有越俎代庖的必要。至于谈下来之前,不交就没收了,没必要惯着他们。 团结,不是一味的退避忍让,如此,只会让人觉得好欺负了,到时候就更加变本加厉。于那些守规矩的,也是一种变相的羞辱。至于所谓的友军,在南明时友军内讧的事情有的是,陈凯的原则很简单,到了老子的地盘,就要守老子的规矩,否则干脆就别来了,没功夫招待内讧预备队。 江美鳌要报告的事情就这么多,聂一娘负责陆上防御,其实就更没有什么好谈的了。可是没等陈凯把她漏过去,她却率先提到了广东收复,香港遭遇陆上进攻的威胁大幅度的几率大幅度下降一事,向陈凯问及是否需要缩减守岛部队的编制云云。 有道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虽说世上的将帅多不似韩兵仙那般驾驭多少兵马都无所谓,可却从来都是将帅恨不得麾下将士越来越多,哪里还有嫌多的。这一番话说出口,聂一娘当即就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 饶有兴致的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将自家打扮得如同是个男人似的女将军,陈凯笑了笑,旋即与其说道:“两个营不多,军需粮草的事情,聂副将无需担忧。” 数万大军驻扎广州、韶州两府,广东刚刚收复,减免税赋、恢复民生是少不了的。更何况,福建粮荒,陈凯甚至要从安南购买粮食,可见一个捉襟见肘。钱粮方面,基本上都要从其他府县调运,香港是最重要的中转站,聂一娘自然最是清楚的。此间深意,亦在于此。 驳回了聂一娘的提议,陈凯安抚了聂一娘,同时连带着也在说与江美鳌,要求他们继续坐镇香港,只要能够确保本地的安全,保证水师在珠江口的制海权,配合牌饷的征收也就足够了。其他的事情,自有陈凯料理,安心带兵即可。 话出了口,二将起身应和。陈凯自知肩上的担子素来不轻,该省的地方要省,但却并不在此处罢了。更何况,比起节流,陈凯更相信开源一途。毕竟,能拿钱解决的事情都不叫事儿,而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这一次来香港,陈凯为的就是赚钱的事情,于是乎,那些更关心香港经济特区地位问题的文官们当即就被陈凯冷落到边上了。与蔡诚一谈,后者表示人员早已到齐了,只等着会期一到,便可以直接召开大会。而定下的会期,就在明天。 这一日,匆匆而过,倒是有不少人前来拜会的,潮州的、琼州的、惠州的、广州的,乃至是南洋的华商,不过明日召开第一次会议,陈凯还要把相关的内容重新调整和记忆一番,便一并推到了数日后。 到了转天,会议正式开始,选址上就在红花亭,那里修建完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却一直处于空闲状态。岛上,不是没有关于陈凯靡费银钱的说法,奈何这说法出来没多久就只见这陈凯在福建和广东上演帽子戏法,一个个的也就尽数噎回去了。哪怕,从帽子戏法开始上演到现在也有近一年的时间了,红花亭也才是第一次投入使用。 辕门似的巨大门框上,一面书着红花亭三个大字的匾额横垣在那里,毫无避讳的将这处所在的名讳展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门框两侧,是为门联,木料与牌匾无异,但书写的却似乎并非是一回事情。会场就在此处,早前已经有前来踩点儿的,但也有些刚刚到了的,或是熟识之人知道此处的便没有提前过来看看。待到此时了,时辰将近,众人纷纷赶来,不敢有丝毫的迟误。只是亲至此处,抬眼看去,其中一高壮更似武夫的商人逐字念诵,粗犷的声线,仿若真的将众人带回到了那个西楚霸王以两万楚军大破四十万秦兵的巨鹿之战。 “好气魄啊。” 一声由衷的叹息发出,随后,紧接着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好像陈抚军的表字就是竟成”的低语,再联想起那个“事”字,总有一种诡异的气氛生成。 “看来,陈抚军的表字就是这么来的。” 几乎是错愕的转瞬间便,一人接了这么一句,刚刚的那个声音便当即做出了附和,唯恐让别人以为他不是这么想的似的。所幸,谁也没有在意这个,很快的,便另有一人,操着低沉的嗓音诵读起了门另一侧的下联。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诵读之人,一字一句的将这前后对仗工整的下联读罢,众人联想起当今的局势,回想起陈凯多年来的准备,好似正应了这下联所引用的典故。 看似平平无奇,缺少精雕细琢的大门一处,却暗藏着如此的气魄胸怀,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读过后句,惊叹不复,更多的则是沉思和恍然大悟,伴随着前进的步伐。请柬在大门内侧验证过了,与会的商贾们缓缓向内走去。道路两侧,木棉树并排矗立,鲜红的花朵仿佛将整条大道都染作了红色。 会议开场还有些时间,倒是众人却并不敢在路上流连,无暇观望风景,体味这布局的韵味和意境,只是随着引导的小吏向着内里走去。 此番会议,用的并非是校场,而是校场后侧红花亭的会议大厅。在那里,座位早已准备妥当了。众人入场,座位的椅子背儿上都贴有各自的名讳,直接落了座,直到会议开始的时辰,一声通报,众人起立,陈凯便从二堂而出,跟在他身旁的便是那广东贸易商社的大掌柜的蔡诚。 此一幕,广东贸易商社的背景便更加直白的展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蔡诚随着陈凯出来后,直接走到座位中间的一列的空座。这一次的会议来的都是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主要是来自于明军经营最久的潮州府、其次的琼州府以及多有陈凯绝对支持者存在的广州府,按照各自在广东一省的方位分配区域,而蔡诚就坐在了广州府的那一片。 “小人等恭迎抚军老大人,祝抚军老大人公侯万代。” 话说着,一众人便要跪地行礼,却是被陈凯以一句免礼给硬拦了下来。接下来,陈凯表示此番是商业会议,他只是策划者的身份,所以这里没有什么繁文缛节,也不需要这个,需要的只是畅所欲言,仅此而已。 宽松的氛围,是为一次商业会议的良好开端。只是商贾地位本就逊色于士绅、官僚,陈凯如是说来,多年来的惯性却依旧让他们显得左右为难,一直到了陈凯命令他们落座,才算是告一段落。 待到众人落了座,陈凯站起身来,压了压双手,示意众人无需起身,便中气十足的向在座的人等公布了此番会议的目的:“诸君,这一番,不是什么劝捐兴致的大会,本官出身商贾,不喜欢这个。明白说了,在此开会的都是我陈凯组建的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都是王师坚定的支持者,咱们在这里,就是为了赚钱,就他妈这么简单!”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求变(四) 来的路上,甚至是接到请帖的那一瞬间,在座的绝大多数人,乃至是可以说是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是陈凯手头不宽裕了,所以要劝说他们捐钱捐物。对此,众人也甚至官民有别,尤其是陈凯当下在闽粤两省的地位摆在那里了,他们这些商贾虽说在寻常百姓面前员外来员外去的,好似有着多么高大上的身份,但是真的对上了官儿那却还是一群肥羊罢了。 不敢得罪,自然也不敢耽误了时辰,唯恐会引起官府的不满,便一个不差的赶到了香港。出血,于他们而言似乎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无非就是出多少,以及凭着这些年与明军的合作能否有所收益,甚至只是损失得稍微小上一些。 这样的忐忑,一直持续到了此时此刻,直到陈凯这一句话说出口来,众人听在耳中,直恍如是惊雷爆响于耳畔,将他们直接愣在了当场。 “赚钱!” 商贾求财,这是事实,可是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出口,尤其还是一个高级别的文官,一位封疆大吏如此的直言不讳,毫无顾忌,他们何曾见识过这等另类的人物。须知道,这年头儿哪还有海瑞那样的清官,即便是最清廉的,一些约定成俗的灰色收入也是免不了的,可是即便人人求利,却也哪有人见过文官当着这么多人明目张胆的说这个的。 此间,原本早已准备好的附和无一例外的都被噎在了嗓子眼儿里,坐在后侧的一个商人原本还打算在附和时来个先声夺人,好讨个喜的,哪里知道听到的却是这么个开场语,附和之语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的,不时发出声呃呃的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找来的母鸡正在那商人的衣衫内下蛋呢。 转瞬间的错愕,蔡诚率先站起身来,拊掌而赞。有了个带头儿的,而且还是陈凯的亲信,众人当即就如同是解了套似的,忙不迭的站起来鼓掌,好将此刻的尴尬遮掩过去。 掌声在陈凯双手下压的动作下渐渐消散,但是此间的基调已经定了下来。回到了这些商贾最擅长也最重视的事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回荡在大堂之内的从最开始的皆是以陈凯的发言和众人的附和,渐渐的,在座的众人的发言在不知不觉之中越来越多,到了后来,更是彻底颠倒了过来。 会议从早上开始,原本计划中的午休时间也被这些愈加激动的商贾们给取消了。于是乎,就这么饿着肚子一直畅谈到了入夜时分,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座的商贾们才依依不舍的结束了这一日的会商。 前后两天,会议先是畅想了未来,随后在为了确保会员集体利益的基础上制定了规章制度,直到一切结束,会议才算是彻底落幕。 只不过,无论是畅想未来,还是制定制度,陈凯无一例外的发现了他原本早已定制好的规章制度完全没有这些商贾们定下的更加切合实际,总显得有些太过21世纪了。于是乎,到了后来,他便干脆放手,由着这些商贾们自行商讨。 根据会议的规定,在座的商贾们选出了一个专门的委员会,用以评断粤海商业同盟内部会员与会员之间的纠纷。倒是这委员会的主席,他们不太敢劳动日理万机的陈凯,干脆一致投票选举了蔡诚来出任。 待到会议正式闭幕,陈凯在红花亭设宴,与会人员亦是欣然赴宴,以庆贺这一次即将改变他们以及他们各自家族的会议。唯独是会议结束,这两日一直冷眼旁观的聂一娘向陈凯坦露了她的想法。 “抚军,这样做,会不会遭国姓爷那边的忌讳。毕竟,这海贸的事情……” “此事我与国姓早有默契,海贸的事情还是建平侯负责去做,他和我要做的事情不冲突的。” 粤海商业同盟的总部设立在香港岛,暂时先使用红花亭,等到修建完毕,再行调整。不过会员们倒是需要先行返回各自的家乡作初起布局和运作,即便是委员会的成员亦是如此。会员们在接下来的两天之中便纷纷启程离去,陈凯抽出时间召见了一批早前前来拜会的海商、船主,聆听了他们对于当下粤海贸易环境的见解,亦是连忙启程返回了广州城。 广州城里,各座丛林最近这几日甚是热闹,前往进香的男女老少摩肩接踵,人流儿几乎就没有断过的时候。以至于,若非是城内还实行着宵禁的政策,那些佛寺、道观、尼姑庵、清真寺什么的都要考虑是不是通宵为信众们服务了。 倒也并非是什么全城百姓家家有喜,只缘番禺、南海二县发出公告,进一步的确认了分地的政策,并且公布了陈凯做出的针对分地时日拖延的补偿政策——这世上,从来都是官府说什么,百姓就听着,即便是不满也最多就是暗地里发发牢骚罢了。 如抗捐抗税之类名义上的民众对抗官府的行动,其实背后无不是有士绅、土豪乃至是官吏作为后台。而现在,无需任何人表示不满,也用不着有任何有力人士的暗中串联和怂恿,陈凯率先就提出了补偿损失。对于这样的素来以言出必行著称的人物而言,这显然就是必然会做到的,哪怕是其中并没有提及到补偿的日期,但有了陈凯这两个字,本地百姓们还是很放得下心的。 有了这么一个好消息垫底儿,很快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消息,说是陈凯的正妻以及一双儿女即将来从潮州到广州与陈凯团聚。 万家生佛,这个词很多时候都有着夸张的成分,但是在广州百姓的眼里,这么形容他们心目中的陈凯正是一个最恰当的。感激于陈凯的恩德,广州本地的百姓们纷纷赶往各处丛林为郑惜缘和陈凯的那双儿女上香祈福,甚至已经成为了一股风潮,带动着那些到广州做生意的商贾、船主们也多有效仿。 巡抚夫人和公子、小姐尚在路上,倒是香港的会议率先结束了。能够与会的广州商贾,其实基本上都是陈凯从广州城里营救出来的,他们是陈凯最坚定的支持者,如今的粤海商业同盟,其实际上也是更深层次的利益捆绑。无非,捆绑的不仅仅是他们而已。 回返广州城,粤海商业同盟广州分部的会所没两日便就位了。根据这几日定下来的规定,商贾们自行组织会议,探讨发展方向,于广东一地,他们更多的还是要依托原本就存在的拳头产业以及特产来走出这第一步。 商讨,其实在回来的船上就已经开始了,甚至在会议进行的空档他们便有了最初的打算。待到此间,根据各自的消息渠道,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抛开各自尚在做着的生意以外,众人便分赴各处。 顺德县,此处位于广州府以南,香山县以北的区域。此间素以种桑养蚕、丝绸纺织闻名于世,早在宋时就已经是广东极其重要的蚕丝、丝绸产地。 进入明朝,永乐年间,光是龙江、龙墟的墟市土丝年成交量就高达两吨以上。待到了嘉靖年间,由于倭寇作乱,明廷关闭了福建泉州和浙江宁波两港,使得广州作为对外贸易中心的地位更加凸显。受此影响和刺激,顺德的蚕桑、丝绸业蓬勃发展,仅四十年,顺德县龙江的著名丝织品“玉阶”、“柳叶”和“线绸”就先后被列为贡品,由此可见顺德丝绸品质质量之上乘。 然而,明亡以来,广东乱事不绝。李成栋席卷两广、岭南三忠起兵反清、李成栋反正、尚耿二藩南下,无不对当地的蚕桑、丝绸产业造成了程度不一的破坏。 一众决定前来考察顺德蚕桑、丝绸产业的商贾们自广州出发,很快就抵达了顺德县的龙江。这里是顺德丝绸最为重要的产地之一,桑树漫山遍野,机坊林立、机户更是比比皆是。凭着数百年的发展,以及嘉靖时的政策刺激,外加上海贸的蓬勃发展,方有此规模。 然而,这些商贾们抵达此处时,所见者却完全是另一番的景象。镇外的桑树林也多有砍伐、焚毁,狼牙狗啃似的,哪怕是在那夏日里的郁郁葱葱之中也显得甚为显眼。桑树林中见不得成群结队采摘的百姓,零零星星的,不成规模。待车子行至龙江镇外,正与那稠密的人烟不复存在相匹配的是镇子上房舍破败不堪,满目的残垣断壁,虽说始终有人在修修补补,但却也早已不见了当年的旧观。 “前几年打仗,这里就受了不小的波及。去年,哎。” 顺德县的龙江镇,这里位于顺德县西部,其地向西隔江而望高明,北抵佛山,南下是江门、新会,正处于新会围城后明清两军频繁交锋的所在。甚至到了江门之战结束,清廷在广东的统治已经可以宣告结束的时候,尚可喜和朱马喇带着那支八旗军残部逃亡归来,准备经佛山返回广州,亦是从这里通过的,沿途疯传清军吃人的传闻,百姓们自发逃亡,眼见得很多破败,都是那时候清军的恼羞成怒所造成的。 “先看看机坊吧。” 带头的商贾家里早年是做海商的,后来明清两军在广东连番交战,世道不好,便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家道中落,尤其是从广州城逃亡而出,家中的产业大多是丢在了此间。这几年,在潮州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家中的子侄也有在官府做事的,日子算是稍微好了些。等到了今年,回到了广州城,当年丢下的财货自然是无处可寻了,但是不动产却都在陈凯的政策之下拿了回来。 重新振兴家业,这是几乎所有能够重归故土的广州百姓们的心愿所系。此间,来到了龙江,为的就是在蚕桑、丝绸行业打开局面。所幸的是,他们当年离开广州前就是商贾,人脉上面比较丰富,哪怕是时势变迁,也总有些关系是能够用得上的。 赶往约定的机坊,这一家原本在镇上算不得太大的,无非是中等规模罢了。但是到现在,反倒是本地最大的机坊——并非是他实现了超越同侪的扩建,甚至他如今的规模比之当初还是缩小了的,奈何其他比他更大的机坊在这连年的兵祸之下不是破产了,就是家破人亡了,结果他却是莫名其妙的脱颖而出了。 机坊的工坊说不上破败,但也总透着一股子杂乱的味道,数人在机坊主的引领下进了大门,先不看什么原料储备,直接就进了工坊。 步入其间,纺车运作,后面更有织绸机在那里运作着,将丝线织就成为光滑的丝绸。此间,皆是女工在那里劳动着,为首的那商贾看了看,却转过头问向他这个熟识:“为何不用水转大纺车呢?” 此言既出,随行众人无不是将视线重新投诸在那些手摇、脚踏的小纺车上面,唯有那机坊主倒是略显得有些尴尬了。 其实早在南宋时中国就已经出现了水力纺车,是为水转大纺车。这是一种利用水力作为动力的机械,根据史料和书籍记载,约莫长九米、高2。7米,用两条皮绳传动使32枚纱锭运转,每车每天可加拈麻纱100斤。 这样的水力机械论起工作效率绝对可以把那些手摇的、脚踏的甩出八条街出去,奈何此间却根本看不到这个,反倒是一堆家用型的纺车在这里大行其道。 “哎。”未语,叹息竟先出口。机坊主摇着头,便将众人领到了一处库房,打开大门,阳光吹拂了尘埃,所见之处,竟是不少的零件堆放在那里,显然是拆卸过的。细看去,有的上面有些烧焦的痕迹,有的则没有,无非是没有地方将这些支起来才会进行拆分的。 “并非是在下不想用这水转大纺车的,实在是一来盘不下临江的地段,二来则是就算盘下了地,建起了厂房,女工、蚕丝,好些东西也都是问题。而且,这些都是在我家做了多年的,乡里乡亲的,总不好把人家都清退了吧。” 这些都是现实问题,机坊主一脸的苦相。倒是这话听来,那为首的商贾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若说别的什么或许还差着,但是有陈抚军在,这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求变(五) 拉着陈凯的虎皮,这一众商贾自然是面有得色,这话说得更是前所未有的舒爽。奈何,那机坊主闻言先是颇为激动,可是转瞬间就又流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来,显然是不太相信他们的大话炎炎。 说起来,这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机坊主很清楚,他的这位老朋友是从潮州回来的,事先二人通信时就曾提到此事,所以其人一张嘴便拿陈凯说事儿,他首先是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信的。但是,陈凯何许人也,虽说是救了他们这些广州百姓,但是得救的广州人数最起码也是二十万开外的,难道稍微有点儿小事情陈凯都会出手相帮,陈凯又不是他们的爹妈,这怎么可能嘛。 “贤弟且放宽了心,我等结伴至此,自然是有所依仗的。” 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那带头儿的商贾便招呼着那机坊主以及其他人前往此行的下一站,去看看那些桑树林以及本地种桑养蚕的规模。 在中国古代,桑、梓是与人们的生活关系极为密切的两种树。桑树的叶可以用来养蚕,果可以食用和酿酒,树干及枝条可以用来制造器具,皮可以用来造纸,叶、果、枝、根、皮皆可以入药。而梓树的嫩叶可食,皮是一种中药,名为梓白皮,木材轻软耐朽,是制作家具、乐器、棺材的美材。此外,梓树是一种速生树种,在古代还常被作为薪炭用材。 正是因为桑树和梓树与人们衣、食、住、行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古代的人们经常在自己家的房前屋后植桑栽梓,而且人们对父母先辈所栽植的桑树和梓树也往往心怀敬意。所以,古人素来是以桑梓之地来代指家乡的。 然则,树木生长是存在周期的,蚕的吐丝结茧亦是如此。古代农耕社会,讲的是一个男耕女织,无论是耕种,还是种桑养蚕,亦或是繁衍生息,都需要长期居住于此。一旦兵祸蔓延,人们畏于死亡,自然要逃离危险之处,其结果就是农业生产遭受更加长期的损失。 顺德这边的情况便是如此,兵祸连绵,人口离散,农业生产,尤其是粮食生产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更别说是这些构建在粮食生产基础上的经济作物。 接下来,粤海商业同盟的顺德丝绸考察团在机坊主的带领下参观了本地的种桑养蚕情况,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问题,那就是人口锐减。除此之外,由于粮食产出的急剧下降,导致了一些百姓干脆砍伐了桑树,腾出地来种粮食,是否得不偿失,对于这些考察团成员来说自然是一定的,但是对于那些吃不上饭的百姓来说却是未必。 龙江这边的情况不怎么好,他们只得继续考察下去,下一站便要去另一处丝绸产地龙山瞧瞧…… 顺德蚕桑、丝绸产业在这些年的战事中遭逢重创,观察团在顺德跑了几天下来,最后终于来到了顺德县城那里,包下了一处客栈,以便于商议接下来的运作问题。 “龙江的要买地、雇人,地还好说,就是人怕是还要往外县雇佣去。” “龙山那边也差不多,基本上都是这个问题。” “是啊,走访的这个几个镇子,缺的就是人,可是其他各县又哪那么容易雇到那么多人啊?” “也许,其实这里缺的不是人。” “那是什么?” 众人环顾,一个平日里闷声不语的丝绸商人皱着眉头,轻声说出了他的想法:“我想,他们可能缺的是粮食!” 粮荒,导致了百姓抛弃经济作物的种植,转而回归粮食作物,这是从来不鲜见的事情。商讨过后,觉得很可能是这等问题,于是乎众人便分赴各镇进行针对性的调查。 调查的结果,于他们而言可谓是喜忧参半。一方面,很多原本的桑农对于如果能够提供粮食的话,他们也更加倾向于重操旧业,毕竟是种粮食于他们而言远不如老本行来得更加熟悉;而另一方面,本县的粮荒问题比较严重,衙门方面也在首先确保粮食生产,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存在着双重压力的。 “明日,先递了拜帖求见本县的县尊,且与他谈谈试试。” 说干就干,第二天递了拜帖,奈何县尊的架子还是要摆的。拖了几天,总算是见得人了。只可惜的是,谈的却并不怎么如意。 “本县的县尊怎么说的?” “含糊其辞,东拉西扯,半晌没说出点儿实质来。一口一个陈抚军鼓励粮食生产,一口一个老百姓没粮食就要逃荒,吓唬谁呢!” “我看他就是想要钱!” “钱?我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一众人说来说去,满是怨气。想要投资,但若是没有地方官府的支持的话,那么也少不了要落个事倍而功半。赚钱,是陈凯说得很清楚的,正是在这个共同的目的上他们这些曾经的竞争对手之间才实现了合作。可是,当原本的兴致勃勃遭遇了困阻,初次的合作,就总需要一些更有魄力的人物站出来,做这个主心骨! “一个知县,芝麻绿豆似的官儿,也敢驳陈抚军的面子,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直接拉着陈凯的虎皮他们是不敢的,转过头去回广州城找陈凯诉苦,他们自觉着也好像不太合适为了些许小事打扰陈凯的日理万机。所幸,办法还是有的,那就是派人往香港送信,请委员会的主席蔡诚代为说项,这点儿勇气他们还是有的。 求援信用最快的船送往香港,蔡诚的回信也同样以着最快的速度返回。再一次的拜帖送抵,连带着一封书信,门房大爷表示可能还要几日才能见到县尊,一如上次。但是这一遭书信递上去,那知县的脸色当即便不好看了。可是不好看归不好看,知县也没有耽误时间,当即便派人招了他们入府叙话,口气也远比上一次要和气得多了。 “原来各位都是受了蔡员外之托至此……果然还是抚军老大人想得周全,振兴本县的蚕桑、丝绸产业必定可以加速本县的民生恢复……本官自然是全力配合的,若有刁民敢坐地抬价,或是横加阻拦的,直接告到县衙,本官定给他们个好看!” 知县的身段很柔软,来访的考察团成员们自然也没有不知趣儿的,当即便暗示自有一份孝敬送到府上,等日后赚了钱,自然也少不了知县的好处云云。 一众考察团成员出了县衙,意气风发是最少不了的。在中国古代,做什么商人是最爽的,毫无疑问,自然是官商! 有着官方背景作为依仗,受到官僚基层的压榨、受到地方豪绅的排挤都会少上太多,甚至是彻底消失不见。回想起当年承平的时候,有着王府、太监、锦衣卫、阁老以及各级地方官僚和军方背景加持的商铺,哪个敢去招惹的。而现在,他们也同样走上了这条道路,有着粤海商业同盟的身份作仗,郑氏集团的地盘上,还会少得了优待吗? 回到客栈,前去拜访的代表将情况娓娓道来,当即便引起了众人的欢呼雀跃。接下来,工作要进一步的展开,回返广州一趟,与其他会员说明情况自然是少不了的。 按照会规,会员有权决定是否参股投资,也有对贸易投资的知情权和保密义务,整个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都有资格,吃独食是不被允许的。不过嘛,如今的消息传输速度,送到潮州和琼州,等他们做出了决定再回过头来,黄花菜都凉了。而且,他们这些广州本地商贾同样也不希望将过多的收益分润给其他地方的商贾,同籍贯的抱团儿行为还是不能免俗的。 “要不要把那些机坊主和顺德本地的商贾也拉进来?” “你就不怕把利润分得太薄了?” “我更怕日后在粤海商业同盟里咱们广州人势单力薄,让那些潮州佬和琼州佬掌控了会议进程。到时候,咱们说不上话,损失得只会更多!” 为了长远的利益,他们自然也是要吸纳更多的人物入会。不过,粤海商业同盟是有着严格的入会标准和审核期的,这些都是陈凯定下的规矩,他们无意修改,更没有那个胆子去改上哪怕一个字。 不过,按部就班的开始布局却是少不了的,总要为了日后做打算,尤其是在这初起之时的积累期,就更是需要放眼未来才行。 顺德的知县、官吏们都是粤西文官集团留下的,不比陈凯的那些老下属。但是,一份蔡诚的书信送到了,前者知道蔡诚的背景,更要唯恐陈凯不痛快,找茬儿扒了他的官服,此间也只得顺着这支新兴的商业集团的意愿行事了。 粤海商业同盟是会员制团体,会员可以参股投资、管理和分红,背后则有官方背景存在,自然是趋之如骛。这边针对顺德蚕桑、丝绸产业的入股在广州城那边率先开启了。另外的一边,广州东部如东莞、新安等县的香木生产,原本控制在尚耿二藩的份额也迅速被粤海商业同盟所瓜分,只等着香木到了收获期便可以从农户那里进行收购。 设法继续扩大生产,是当前的要务。广州这边的会员们率先行动了起来,琼州的会员也还都在海上漂泊,但是重回了家乡,他们也立刻就行动了起来——打通上下的关系,疏通供销的商业渠道,联络旧有的贸易伙伴,收购田土、商铺、工坊,等等等等,称得上是一个不亦乐乎。 “这片地,还有那片地,连在一起修建厂房和仓库。收购到的棉花和棉布暂且还都是存放在城里的库房,等这里修建完成后再转运过来。至于其他的,先不急,抚军老大人不是说了,先期把基础打下了,把声势造起来,扩大生产的事情不需要急于一时。” “白老说的是,只不过,有会员表示,下面有棉田主在挑唆咱们的会员争竞收购。” 闻言,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员外当即便冷哼了一声:“告诉他们,会规写得明白,咱们是内部统一定价收购,严禁内部竞争,一致对外。哪个混蛋敢窝里斗,那就是和会规作对,和抚军老大人作对,老夫作为委员会的常务委员决不包庇!” 违反会规是要受到处罚的,最严厉的莫过于被驱逐出会,少了官商的背景,到时候光是重新回到那等受到官僚压榨的日子就足够他们受的了。 老员外的话铿锵有力,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说白了,做了一辈子的商贾,在官吏面前低三下四,如今却只需要走一遭便能得了官吏们的臂助,风光不提,这份优越自然也是要传承下去的,家业自然会越加的兴盛。 “咱们大举收购,按道理来说各县的棉花价格会上涨,也会刺激更多的百姓种植棉花。可是粮食的生产,怕是就要受到影响了。郑府尊那边……” “怕什么,不说咱们背后是抚军老大人,就算只说这粮食,咱们这里少了,就去安南那里收购去,又不是第一次了。” “安南那边,怕是日后会管控得紧了吧。” 福建粮荒,陈凯从广东调运粮食往福建,从安南收购粮食到广东,数量上颇为不小,连带着琼州府的商贾们也多有入会的。然而,粮食收购得多了,安南那边也不是多富裕,就在他们出发前往香港之前,据说是阮主和郑主之间的战事由于双方地盘上的粮食价格高涨,以至于都被迫暂停了交战。 此事,陈凯听来在会上笑骂是神仙斗法,凡人遭殃,琼州府的商贾们作为其中重要的参与者,自然是最为明白这里面的门道了。此间,担忧不可避免,倒是那老员外却完全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对此竟一点儿也放在心上。 “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就没见过不偷腥的猫。到时候,银子砸过去,还怕没有人去捡不成?”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求变(六) 香港红花亭的粤海商业同盟第一次会员大会的结束对于这些人而言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回到各自的家乡后,会员们四下奔走的身影与这夏秋季节的田间地头倒也是相映成辉。 盛夏季节的广东,一动不动也往往是一身黏黏糊糊的,很不清爽。更何况是那些为了现在和未来而奔忙的人们,就更是如此了。所幸,那些会员们倒也称得上是这个大时代的幸运儿,他们面前的一条坦途,踏上去,发足狂奔即可。 夏日里,广州城这边除了会员们的奔着以外,反倒是那位出身定国公府的巡抚夫人带着陈凯的一双儿女来到了广州城与夫君、父亲团聚。 早前的进香祈福热潮在郑惜缘抵达时进入到了高潮,本地的佛寺、道观、尼姑庵、清真寺无不是举行了更加隆重的宗教活动,就连澳门的天主教堂也派了神父过来参与这场宗教界的“大比武”。 比之素来大侠们的械斗,这些和尚、老道、师太、阿訇、神父们自然是不带什么烟火气的,但是彼此暗地里的较量还是存在的。毕竟,这对他们而言已经变成了一场在广州百姓面前为各自信奉的神明扩大影响力的大好良机,自然要表现出最佳的状态来赢取更多的目光才是。 原本就是一个巡抚的夫人从潮州过来,被本地百姓的感恩之心一催化,被那些宗教人士之间的互相攀比一渲染,反倒是变成了一场用脚投票的选秀大赛。不过,中国的老百姓从来都是最聪明的,这一处拜一拜、那一处上柱香,哪边的神明都不得罪才是王道。 当然,也有个别更加聪明的,盘着腿儿,闭着眼睛,双手合什,嘴皮抖动,念念有词,隐约间似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驱魔道号。待到下一幕,金刚怒目,左手拈花,右手颤颤巍巍的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满脸的悲天悯人,旋即大声高呼:“卡菲勒是要下火狱的,阿窗”。满嘴的酒气将周遭都熏得云山雾罩的,路人见之,皆盛赞道:“这是学杂了的。” 盛大的仪式并不存在,郑惜缘母子三人在一众随行的家人的保护下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下了船,登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径直的驶入了广东巡抚衙门。 清廷的巡抚衙门位于城南的新城区,因为旧城区早已被平南、靖南两藩所霸占,官署、百姓全部都被轰到了城南,旧城区便是无满城之名而有满城之实的状态。如今,百姓们纷纷回返,城南那里更加热闹,所幸旧城区也并非是荒无人烟,无非就是比那里少了些罢了。 陈凯的巡抚衙门,就选了旧城区的一处宅院改建而成。至于城内最大的两处建筑群——平南王府和靖南王府,李定国和郭之奇在的时候,三人就是有志一同的不肯入住,白白的放在那里招尘土。至于原因,说到底还是逾制二字,使得他们在看到那两处建筑群后在第一时间就将这两处定为了日后永历帝驾临广州城时的行在之用,说什么也不肯自行住进去招人忌讳。 孙可望的贵阳秦王府是最明显的例子,有着这么个反面典型,广州之战的三巨头自然是心照不宣了。 衙门是改建的,再兼着如今百废待兴的局面,内里有的地方呈新,有的地方显旧,但是内里的忙碌却一如陈凯在潮州的衙署那般。若非要是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里比那一处更加忙碌了。 郑惜缘母子三人是从后衙入的府,前衙办公,后衙供主官居住,从皇宫以下,中国古代的衙门大多都是这么个格局。 这里面是否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基础,陈凯不得而知,对此也没有什么兴趣了解。此间,放下手中的公务,于后衙早已是翘首以待。 去岁从福建回返潮州,那已经是九月的事情了,十月初陈凯就亲率大军出征广州。算一算,这一别也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其实潮州与广州是为一省,陈凯来回来去的已经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奈何战事不定、沿海不靖,外加上郑惜缘刚刚生产,一对龙凤胎耗损了太多的元气,总要恢复了些身子才能启程与夫君团聚。 “娘子辛苦了。” 闺女的月子过了,丈母娘就回了安平老家。见得侍女搀着郑惜缘入府,陈凯连忙上前,接过了那双柔荑,款款而视。 “夫君……” 一别便是大半年,郑惜缘看向陈凯,隐约间觉得是瘦了。一时间,对丈夫的关切,对相思之苦的忍耐便汇成了一股洪流,瞬间涌出了泪腺。 然而,梨花带雨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感受到泪水涌出眼眶,郑惜缘连忙将手从陈凯那里抽出了,想要恢复到平日里的那副主母姿态。只可惜,这份威严尚未有回过来,陈凯已经伸出了手,轻轻的擦拭着她凝在眼角的泪水。 泪珠散落指尖的那一瞬,原本已经被强压下去的泪水再也收不住了。眼见于此,陈凯顺势将郑惜缘拥入怀中,轻轻的亲吻着涌出眼眶的泪花,品尝着那一份苦涩,感同身受。而此时,随行的家人和巡抚衙门的仆婢们纷纷低了下头,只是心中想着的却并不知道是什么了。 片刻之后,汹涌的感情开始舒缓,郑惜缘自知还是在后衙的门外,连忙从陈凯的臂弯中脱身,在贴身侍女的帮助下快速整理了一番衣衫,随即将陈凯便引向了那一双由乳母抱着的孩童。 粉雕玉琢,如同是瓷娃娃一般的存在,在各自乳母温暖的怀抱中,两对点墨似的小眼珠子不明就以的望着不远处发生在他们母亲处的那一幕。紧接着,那个陌生的男人在母亲的引领下大步向着他们走来,这一对龙凤胎大抵是心有灵犀,不需要言辞,也不需要对视,只是随着那看上去兴奋不已的坏人走到近前,他们便当即给了一个下马威看看! “哇!” 两个孩子哇的一声便苦了出来,直吓得陈凯一跳,待他想要伸出手去安抚一番,却只听得那女儿哭泣的声调当即就跳了八度以上,声波如刺般将陈凯的手给扎了回去。 “老爷见谅,公子和小姐还小,认生。” 乳母怜爱的哄着孩子,屈膝向陈凯道了一福,权作解释。然而,听到这话,郑惜缘的那个贴身侍女脸色当即就是一变,连忙对那多嘴的乳母使了个眼色,后者亦是自知话说得似有几分指责陈凯的意思了,连忙道歉。 “确是我这个做爹的吓到孩子了,先进府吧,日后有的是时间熟悉。” 说起来,除了孩子出生时陈凯与他们相处了几日,这长达大半年的时间,他始终在广州忙碌,哪里再见得一眼。于这双儿女,他这个做父亲的已然是个陌生人了,害怕、哭闹,都是在所难免的,陈凯也是满脸的无奈。 然则,国事如斯,民族危亡,顾得了家往往就顾不了国,这个时代有太多人只想着一家一姓,从而加速了这个国家的灭亡以及民族的沉沦,陈凯相信是上天见不得这般悲剧上演,所以将他送到了这个时代来重新改写这个民族的命运。使命感始终在他的心中,促使着他更加努力的做好一切。只是如此一来,对于这个家庭,对于郑惜缘,对于这一双儿女,他能够分的心思也就少之又少了。 陈凯如是说来,面上不免有几分颓唐愧疚之色。而此时,一双玉臂将他的胳膊轻轻挽在哺乳后愈显温润的怀中,小巧的头颅靠在他的肩上,如瀑般的秀发在衣衫上轻轻摩挲。陈凯转过头,与郑惜缘四目相视,尽在微微一笑之中。 回到府中,来的都是当初那个漳泉潮惠四府巡抚衙门的旧人,倒是广东巡抚衙门内有一些新的仆婢。此间见过了主母,管家和陪嫁的大丫鬟分配着仆婢们的工作,有条不紊。而一双儿女自有乳母照料,郑惜缘洗一洗那舟车劳顿,用过了晚饭,自又是一番小别胜新婚。 轻薄的锦缎之下,玉体交织横陈。额头、身上具有汗水,然而这一双璧人却毫不在意,相拥着躺在拔步床上,呼吸着彼此的气息,轻松而惬意。 “最近,抚军还要出征吗?” 相拥无言,良久,颤颤的问出了这句话来,郑惜缘偷瞄着陈凯,渴求和担忧并存。 闻言,陈凯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几分,直言近期还是要以经济建设为主,等积蓄了更多的力量才会再度出征云云。直听得郑惜缘先是长舒了一口大气,很快又免不了要流露出了些许的忧色。 “等天下太平了,咱们夫妻俩天天在一起。” “就怕到时候夫君就会嫌妾身烦了。” 撅着小嘴,油灯未挂,但却投入了陈凯的怀中。片刻之后,郑惜缘似是决定了什么,重新枕在了陈凯的臂膀之上,侧着身子向着身边人问道:“前岁和去岁,夫君在福建摧垮鞑子统治基础的办法可谓是将人心拿捏到了极致。这一遭,夫君又有什么新的手段,可否与妾身说说?” 一双写满了好奇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扇动着陈凯的心弦一颤,胸中只有一份豪迈油然而生。 永历七年下半年到永历八年上半年的经济战,说起来其实就是借着清郑议和的由头,设局给了福建的贪官污吏们一个横征暴敛的理由。剩下的,全凭那些千里做官只为财的货色们自由发挥了,陈凯要做的就是引个头儿,设法保障,以及最后配合郑成功上演那出收官大戏。 这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陈凯也没打算有机会再度复制一次,那并不现实。毕竟,用一根棍子打了一条狗一顿,那狗再见到棍子也该长记性了。而我大清,论起统治手段从来都是花式炫技的,又怎么会这么没有记性的。 陈凯早前已经将属于他个人名下的郑氏集团海贸官商以及广东贸易商社的分红交给了郑惜缘来处置,这是他作为一家之主用以养家糊口的收入。至于什么俸禄,几十两银子的小意思,已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这倒是与有明一朝的绝大多数官吏很有一笔,唯一的区别就是在灰色收入上,他们是靠着盘剥百姓获取的,而陈凯则是通过正常的贸易和郑氏集团自身的制度达到的,并不可同日而语。 那些银子,郑惜缘有的拿来购置田产,有的用来扩大海贸,为此甚至还购置了一艘福船。至于什么放贷之类容易坏了名声的事情,郑惜缘是绝计不会去做的,哪怕利润再丰厚也不干,因为她很清楚她的夫君需要一个良好的声名。为此,开设学堂、赈济百姓、兴建义庄、赠医施药的事情更是没有少做过。 成亲之前,她随着父亲来见郑成功,奉母命去看望父亲,也并非是决足不出深闺的。而成亲之后,要管束家人,平日里除了与其他将帅官员们的家眷往来,在家闲着的时间也并非特别多。一个贤内助,是她的父亲、母亲对她的期许,也同样是她对她自己的标杆。 “夫君,鼓动那些商贾出来做更多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她是海商家族教养出来的女儿,对于商业、贸易涉及再少最起码也是一个耳濡目染的,哪里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此间,无非是假装不懂,继续以着一个求知外加上崇拜者的姿态来挠陈凯的痒处。 夫妻间相处的小技巧,她的母亲传授了不少,她也在学以致用。此间,怀中玉人如此,陈凯亦是毫不吝惜,将他的想法娓娓道来。 “粤海商业同盟,说到底就是一个商业组织。利用我在广东的影响力,无论是刺激他们自身的欲望,还是确保商业行为的权益,都是大有裨益的。刺激贸易,同时也可以刺激到相关行业的扩大生产,而扩大生产不光是可以解决就业率,从而减少不稳定因素,更重要的是老百姓手里有钱了,就要消费,从而进一步的刺激生产和商业行为,就如同是滚雪球一样。” “这无疑需要一个良性的秩序和环境,而粤海商业同盟的存在便是利用官商的身份来减小盘剥,刺激商业行为。当然,仅仅是为了这些,却还是不够的。初期的运作,各自恢复和扩大本乡本土的拳头产业,这些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基础。心理上的,以及资金和实力上的。” “接下来,自然还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这条路一旦开始走了,就根本停不下来。因为太史公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渐变(一) 陈凯所讲的,有的郑惜缘能够听得明白,有的,尤其是一些诸如就业率之类的新词汇,总需要稍加思索后才能弄明白其中的涵义,更有一些她是模模糊糊的并不能彻底理解。不过,对此她也并不打算深究,陈凯既然说出来了,就一定会去做下去。而她,只要拭目以待就够了。 夫妻间的夜话在久别重逢的痴缠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畅谈着分别的这大半年来彼此的经历,分享着喜悦、倾诉着相思,渐渐地,在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次之后,重新归于平静。剩下的,只是平缓的呼吸,以及愈加紧密的相拥,别无其他。 平日里已然开始洗漱的时辰,拥着枕边人,陈凯依旧沉沉的睡着,香甜非常。门外,郑惜缘的陪嫁丫鬟守在那里,一双眸子警惕的注视着小院里的每一处角落,但凡是有人靠近,可能会发出什么响动来,她便是立刻一个禁声的手势打过去。这里面,最多的还是那几个负责伺候洗漱的小丫鬟,端着温度刚刚好的洗漱用水,已经几次被她挥退了下去。 这一幕,很快便传到了管家的耳中。不过自那之后,好半天的便再没有人入内打扰,陪嫁丫鬟的精力便更多的集中在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上面。 良久之后,屋里面传来了约莫是起床的动静,她连忙跑了出去,唤来了那些在院外等候的仆婢们立刻去准备伺候洗漱,而她则又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回去。推门而入,见得的却是老爷一脸无奈的任由着仅仅是草草披着衣衫的夫人伺候穿衣,那表情,哪里有人见过陈凯这么无可奈何的时候。 “你来得正好,好生伺候夫人。” “喏。” 一声招呼,回应软糯而让人舒心。出征大半年,尤其是在军中的时候,哪里还会让人伺候着穿衣服的,成亲以来刚刚养成的骄奢淫逸早已都丢到脑后。很不习惯的陈凯摆脱了妻子应尽的义务,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倒是把郑惜缘看得先是小嘴一翘,旋即竟又是噗嗤一笑,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来。 “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我伺候就够了。” 陪嫁丫鬟在府内的地位很高,甚至可以说是很超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那些送来洗漱用品的婢女便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人忙前忙后的伺候着陈凯和郑惜缘二人洗漱。 洗漱完毕,早饭早已准备妥当,只等着老爷和夫人。陪嫁丫鬟帮着郑惜缘梳弄着那如瀑的青丝,将其完成一个端庄的发髻,手上的功夫娴熟而轻柔,力量更是拿捏的恰到好处,以至于陈凯和郑惜缘之间的对话也无有哪怕一瞬间因此而中断过的。 “缘缘你刚刚过来,我就不去上值了,非叫那些官吏、幕僚们笑话不可。” “切,昨天夜里夫君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说今天要好好陪陪妾身,原来还要上值啊。合着,昨夜里都是哄妾身玩的啊。” “哎,我不是把旬休的日子给记错了吗。明日,明日便带夫人和那两个小家伙好好逛逛这广州城,权当赔罪了。” “这还差不多。” “其实仔细想想,我这个巡抚还算好的。既不用大半夜的就赶着时辰上朝去,也不用听着那些都察院的乌鸦们瓜噪。倒是皇上,若是有一日没去上朝了,讥讽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段子就要满天飞了。” “夫君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莞尔一笑,郑惜缘旋即反问道:“夫君的官职不也有着都察院的加衔吗,若真有那时,只怕话说得最酸的就是夫君了,其他御史都要退避三舍呢。” 吐槽的能力,毕竟多了几百年的沉淀,陈凯自问还是有几分功力的,未必就一定会输给那些御史们。不过嘛,做人要谦虚,此间陈凯还是一口一个不敢当,紧接着便道出了另一句更加揶揄的话来。 “夫人还记得吗,为夫可是说过,宫里的太监们素来是出武功卓绝的高手的。想想那些乌鸦嘴们,一张铁嘴钢牙闯天下,连魏公公、曹公公那样的绝世高手都不怕,显然都是有极其深厚的内力护体的。人家,那都是绝顶高手之间的对决,放眼武林也是难得一见的大事件,怎么也是要决战个紫禁之巅什么的。为夫恐高,就不上去了。” “对,对,对,夫君不上去了,就在下面看他们的笑话。” “……” 在陪嫁丫鬟面前,夫妻二人也没有太多需要忌讳的,甚至就连郑惜缘也难得收起了那份平日里维持着的主母的威严,与陈凯斗起了嘴来。 用陈凯的那位丈母娘的话说,这小丫头迟早是要收房的,日后在府中也是郑惜缘的得力臂助。原本,郑惜缘怀孕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等打算的,奈何陈凯那时实在太忙,根本没有心思搞什么纳妾的段子,更也没有那么个打算。等到大军出征了,正是与李定国一起携手迈进的时候,真的如此了,反倒是更容易给人以一种沉迷女色,不思进取的形象,于大事总是不便的。 此间,夫妻二人逗着嘴皮子,有的是欢声笑语。陪嫁丫鬟默默的在那里伺候着,一言不发,不过与她而言,此间除了这双站在广州城权利顶端的夫妻外,其他人早已被她屏蔽出去了,便已经足够了,剩下的无非就是等待而已。 用过了早饭,陈凯上值前那一双儿女的乳母便把孩子抱了过来。比之昨日,似乎认生得也没有那么严重了,估摸着昨天他们各自的乳母也没少说教。眼见于此,郑惜缘当即就上前与两个孩子介绍,同时安抚着他们的情绪,总算是才没有出了昨天那般的幺蛾子。 然而,认生的状态依旧存在,陈凯也不好真的上前去摸一摸孩子,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出了后衙,到前衙那边上值去了。 住宅就在公司一个楼里,结果还迟到了,如今的状况放在后世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现在陈凯是做老板的,集团副董,外加上分公司的老总,尤其是后面的身份在永历朝廷和郑氏集团皆是如此,下面的打工仔们哪里敢质疑领导的。 更何况,封建社会的人性化思维。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府内的管家、仆婢们都是明白的,甚至就连巡抚衙门的那些官吏、幕僚们亦是能够理解。此间,一如平日里那般,该过来请示的过来请示,该前来汇报的前来汇报,就好像是过了前后衙的大门,就穿越回了一个时辰之前似的了,怎是一个神奇了得。 这个季节,地方上最重要的莫过于夏收和夏种,这都是事关着国计民生的大事情,绝计不敢轻忽的。今年广州府的各县都在不同程度的减免税赋,永历九年的夏税基本上在广州府地界上全免了的,就连惠州府的有几个县也是如此。官吏们不需要下乡催科了,倒也是省了些心思和劳累,但也免不了要少了不少的进项,甚至是荒废了淋尖踢斛的传统技艺,也算是有得有失。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闲着了。如今的广东,广州、惠州、潮州、琼州和韶州这五个府说了算的陈凯。潮州和琼州还好,都是经营多年的所在,行政上正常运转就够了。而另外的三个府,虽说是不同程度上的减免了赋税,但是陈凯对于各府县的民生恢复情况极其重视,下面的官吏们也自然是免不了要下到乡下跑断腿的。若是敢就这么一直在县衙里高卧的话,全然不去管那民生恢复的情况,只怕是申斥甚至是弹章就要落到头上了。 减免赋税,可是大军依旧要吃饭,官吏依旧要俸禄,陈凯更是依旧要继续折腾,甚至折腾更大的事情出来。这些,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要吃老本儿的,别无他法。 所幸的是,陈凯积累多年,郑氏集团的实力雄厚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尤其是前两年的经济战,贪官污吏们赚得满盆满钵,郑氏集团那边同样是吃得饱饱的,险些撑破了肚皮。哪怕是近来恢复福建民生耗费巨大,但是底子尚在,一时间也还不至于像曾经的邝露那般要“四壁无归尚典琴”。 只是无论什么时候,老本总有吃完的一天,尤其是现在福建、广东两省基本上就只有潮州、琼州、漳州、泉州这四个府的赋税尚且正常收取的情况下,财政赤字的数字就更加让人忧心忡忡了。 然而,省钱从来不是陈凯的风格,越是财政报表难看,他就越是要继续折腾,不光是眼皮子底下在折腾,视线覆盖不到的也同样是无法幸免。 “广州府和惠州府的官道整修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回抚军的话,各县接到政令后都在探查县境所辖官道的状况。据下面的人说,情况大多不怎么好。现在在修着的,已有不少了,速度还算是比较快的。但是各县不断的报上来更多的年久失修,进度上便一直上不去。” 潮州和琼州的官道,这两处早早的就都修缮完毕了,而且是按照承平时的水平持续养护。两地的府县衙门早已形成了习惯,而韶州府那边,现阶段主要还是军事物资和人员的输送,明军仰仗着北江水道的便利,再加上清军在时为了确保与南赣之间的交通,官府相对也比较重视,到了陈凯这里便也不需要急于一时了。 惠州府和广州城的官道年久失修,这无疑影响到了两府的陆上交通。海运、河运,这是广东的主流,但是陆路运输也同样是少不了的,尤其是控制了这么大片的地区,就更需要物资能够流动起来,这样才能加速经济的繁荣。 “反正黑锅都是那些虏廷的官员们去背的,想来他们应该不会瞒报些什么。一次性,将官道都修整好了,以后如潮州和琼州那里似的,时时维护,也就够了。” 官道如斯,沿途的驿站也同样是要重新布控起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个国家的疆域幅员,尤其是她的直接控制地域的大小从来都是受到交通所影响的——政令传达速度、军队的调动速度,等等等等。官道和驿站,对于官府而言是极其重要的,陈凯从来都是份外的重视,因为他是亲眼见识过潮州一府的基层统治瓦解后的结果的,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才总算是将那个府重新捏成了一体,哪里再会让其重新恢复到碎片化的状态。 回想起当年的潮州,那一桩桩一件件就仿佛是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土豪割据一方,不光是政令出不了县城的大门,物资的流通也同样是要受到无休止的干扰。韩江之上的广济桥市,如今的破败和现今的繁荣对比何其明显。甚至,就连当年陈凯设局智取潮州的时候,也是打着地方土豪会威胁到粮食向福建运输为由才取得了进入潮州总镇府,进而一举击杀车任重的机会。 “现阶段,广州的丝绸、香木,潮州的潮烟、锡器、潮蓝布、潮瓷、糖制品、粮食,琼州的香料、巨木、棉花、椰子、槟榔,各地的特产以着郑氏集团的海贸能力能够吃下不少,除了其他海商以外,本省各府以及其他省份也都可以消化很多。这些,都是只有动起来才是财富。否则仅凭单一府县,吃不下的就只能导致生产规模的萎缩。” 手指有节奏的轻敲着桌面,仿佛是在一处一处的盘算着到底有多少地方需要他想到,并付诸于实践的。良久之后,陈凯翻过了记事的本子,逐一思量,神情变化转瞬。直至看到了一条写着“广东制造局佛山机械制造分局”的字样,沉吟片刻,才总算是做下了决定。 “没有铁矿,也没有煤矿。但是,潮州和琼州毕竟都太远了,转运不便。而且,水力机械,也是时候扩张到广州地区了。”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渐变(二) 佛山地处珠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附近并没有说得过去的铁矿资源。至于能源方面使用的是以木炭、竹炭为主,而非是煤炭。 工业化钢铁基地选址,一般来说是要临近铁矿或煤矿产地且交通便利的所在。如美国的“世界钢都”匹兹堡,那里储量超过600亿吨的苏必利尔铁矿和世界最大的煤田阿巴拉契亚煤田皆在附近。交通上更是位于俄亥俄河口,内河交通便利发达。再如德国的鲁尔区,那里的煤田储量高达2190亿吨,煤质好,煤种全,品位高,为优质硬煤田,且露天煤矿丰富,开采便利。再加上莱茵河的强大运力,即便是铁矿需要从法国的洛林以及南斯拉夫、瑞典等地输入,也同样不影响其引领德国在大战前成为世界第二大的重工业强国。 这些都是世界史上比较成功的案例,不成功的也有,比如陈凯早前在规划琼州石碌铁矿时曾经用来作为反面典型的清末汉阳钢铁厂,那里距离铁矿和煤矿的产地都很远,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便捷的内河航运运力。 不过,以着陈凯所见,假设湖北的省会并不在武汉那等航运便捷的所在,哪怕只是在一处内河航运运力不足以支撑大规模铁矿、煤矿运输,甚至是根本就没有可以利用的水道的所在,就凭那位清末官场三屠之一的屠财之名,也一定会把钢铁厂建在那里。因为对于张之洞那种清流封疆而言,可以不图财,但是政绩却是一定要的! 正是因为这么个反面典型,陈凯在规划石碌铁矿的时候就选择了直接在石碌建厂。奈何,没有亲自去考察过,果然还是被习惯性思维给坑了,那里如今还是深山老林子似的所在,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可是收效上却并不怎么能看得过去。以至于,等到前段时间,陈凯便重新将开采方向恢复为了铜矿,而非是铁矿——前者更加便于开采是其一,而更重要的在于铜是可以铸造货币的,在收益上还是可以更好看些。 一边开采铜矿,一边建设基础设施,砍伐的木头和竹子用来烧炭,然后连同使用水锥碾碎的铜矿石一起顺着水流运到下游的昌化县冶炼厂去冶炼。 石碌铁矿重新变成了铜矿,陈凯也是无可奈何。缺乏工业化的基建设备是那里始终入不敷出的最大关窍所在,至于什么当地的土著黎民,都已经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了。如今这般,或许才是当前这个生产力水平所更加合适的方式了。 言归正传,佛山那里,用后世工业化大生产时代的选址标准是不合适的。但是,于今而言,一个手工业时代,一个水力机械刚刚开始兴起的地区,这样的生产力水平也远远无法与使用蒸汽机来提供为机械提供动力的时代所比拟,陈凯也从来没有打算用17世纪的科学技术和生产力水平缔造19世纪的工业神话。如此一想,佛山这里反倒是一个当代广东非常之适宜作为钢铁生产基地的所在。 “这世上,只有最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佛山的粗铁料主要来自于罗定州和粤北,铁矿开采出来,使用那里的石灰石进行粗加工,然后利用西江和北江的水运能力送抵佛山进行精加工。至于木炭、竹炭,广西的顺流而下,以及广东南部的森林,都是这等能源的来源所在。 思路顺着佛山冶铁业的兴起以及其背后的原因一步步的走下去,陈凯盘算着手里的资源,尤其是罗定州和广西并不在手的情况下,握在手里的还有粤北大部地区和广州府。除此之外,他也没打算把佛山作为钢铁生产的唯一命脉——潮州府的冶炼业经过了这几年下来正在蓬勃发展,更何况还有福建一省在手,驰名中外的闽铁在未来的几年里也将会逐渐恢复产能,以着当前的局势,这基本上就够用了。 心意已决,陈凯便向潮州和琼州方面的制造局下达调拨技术人员的政令。佛山的制造局工坊设立在即,不过却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相较之下,广州本地的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们动作显然要更快上几分,顺德蚕桑、丝绸产业的恢复在龙江已然正式拉开了序幕。 龙江镇外的一处算不得太远的所在,沿着河流,一处厂区的外墙正在垒砌而起。凭借着粤海商业同盟作为依仗,有着本地官吏的襄助,沿河的地很快就收购到了,会员们以及他们在龙江本地联络的一些合作者们招募了一批工匠和百姓,这顺德丝绸工坊的第一座厂区便在龙江镇这边开始了拔地而起。 内里,已经有一处厂房是修建好了的,比之外墙都是要更早的。厂房内,一个长九米、高近三米的巨大机械在厂房紧邻着河流的一面探出去的那座水轮机的带动之下流畅的运转开来。水轮转动,两条皮带带动着那32枚锭子转动,蚕丝随着锭子的转动而动,其加工效率远远要高于手动和脚踏的人力纺车。 一众参股的会员尽皆到齐了,眼前水转大纺车正在不断的运转着,感受着这份水力机械的生产速度,众人对于规模化恢复顺德的丝绸产业的信心更加充足。确切的说,是对于这份付出所能够收到的回报更有信心了。 “这水转大纺车真是个好东西,还要多造一些出来。” “正该如此!造得越多,这丝就越多。到时候,无论是直接卖丝锭,还是纺成绸子,都是大赚特赚的买卖。” 参股的会员们大多都很乐观,一路上都在说着扩大生产的事情,并且表示愿意继续向这里注资云云。 奈何,相较着这些人,之前来此的考察团成员中最说得上话的那几位,以及他们在本地的合作者们却显得并没有那么兴高采烈。确切的说,应该是在兴奋、愉悦、振奋之类多股正面情绪的同时,神色总也总有着一股一股的无奈和忧虑徜徉其间,恍若是在那面上织就的锦缎上穿进了几根杂色似的。 “不瞒诸君,第一批参股的银子已经用了大半了,等到这个厂区盖完了,至多也就是三套水转大纺车。” 考察团带头的那个会员面露难色,他是这些人中在这一处机坊的最大股东,家里能够拿出来的银子全都投进去了,可是这初期的投入,想要见到回报却显然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而现在,他们的摊子显然是铺的有些太大了,流动资金就不可避免的开始出现了紧缺。 其实,如果是永历四年之前,凭着他们的身家,就这么个大型的水力丝织工坊,根本也不至于会有现在的这般窘困。奈何,当年逃出生天,家当大多是便宜了清军,到了潮州后即便算不得白手起家,也是免不了要从小处做起,一点点儿的恢复实力。到了现在,不动产收回,可是财力也大多是都投入到了那些旧有的生意之中,那些地方也是需要购进原料、雇佣人工、缴纳税赋、乃至是孝敬黑白两道的,哪还有太多的活钱儿啊。 当年的广州大屠杀,乃至是此后四载的流落他乡,这无不使得他们的财力出现了巨大的缩水。各家情况不一,但是整体如斯,也是无可奈何。这一遭,在粤海商业同盟的组织之下,大伙儿合伙做生意,亦是有着并力一向的意思在。只可惜,这些捆在一起的想要难以被折断的并不是什么筷子,仅仅是一堆牙签儿罢了。 “要不,先就这么个规模。等到了第一笔款子收回来,分红不急,全部投入扩大生产,如何?” 这是一个比较保守,但却更加稳妥的办法,一个会员试探性的提了出来,当即便有不少人随声附和。 带头的那个大股东很清楚,旧日的产业这些同侪之辈是一定要继续维持下去的,于他不一样是如此吗。照着那人的说法,等到第一批的丝绸编织出来,只要送到香港,那里有的是收购的海商。就算是没有海商收购,直接卖给郑氏集团在那里的海贸据点,银子也是可以立刻到手的。甚至如果不那么急切的话,送回广州城,交给几个开丝绸铺子的会员代卖,或许还能赚得更多些呢。 这无疑是一个极佳的解决之策,但是当下的情势,却并非是最佳的方案。因为,盯上了这块儿肥肉的可不只是他们,据说他们这边一动了,广州府、肇庆府的士绅商贾,乃至是有着军方背景的商贾们也都像是见了血的蚊子似的,恨不得立刻就扑将上来,好好的吸上一口才是。 “那些背后有王师做靠山的咱们惹不起,可是那些当年留在乡下的家伙,鞑子在的时候规规矩矩的剃头、留辫子,连祖宗都不要了,现在倒好,跑来与咱们抢生意了,实在是够不要脸的。” 来抢生意的本土人士,有乡绅,也有在外的商贾,他们比之广州城里的士绅商贾们在那场浩劫之中的损失显然是小上很多的。随后的四年,平南、靖南两藩,以清廷的广东官府自然是少不了软刀子磨人的,可是比之如一刀切般的打回原形,大多凭着各种各样的关系还是顽强的生存了下来,尤其是那些有功名的缙绅们,士大夫的身份总还是有着一份照顾的。 屠杀和营救,不只是恶与善之间的对决,更加在对决的过程中将广州本地的士绅、商贾、百姓们进行了撕裂。说到这些,会员们多是一肚子怨气的,更有甚者干脆提出了要向陈凯投书,好好打压一下那些前来抢生意的野狗们的气焰。可是,正常的商业活动是陈凯所提倡的,对手更多的还是以势压人,堂堂正正的做生意,总不能拿人家曾经剃过发来说事儿吧。 “明明是咱们先看好这顺德丝绸的……” 委屈的话语道出来,众人亦是一阵的唉声叹息。相较之下,会员们如斯,那些合作者们虽然也有些担忧,但他们毕竟都是顺德本地人士,手里面有着机坊、桑田、蚕户以及各种渠道,心里面还是要稍微稳一些的——实在不行,换一条跑道,还不是一样赚钱吗? 原本是为了振作和解决问题的,此间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带头的大股东看了看参股的会员们,又看了看那些合作者的神色,心中焦急,干脆也是发了狠了:“那就筹集比他们更多的银子,到时候即便是差不多,咱们背后有陈抚军,也不怕他们什么!” 这确实是一条解决之道,当即便开启了众人的思维。借贷,怕是免不了的,可是息钱方面却免不了要让他们肉疼的。可若是不借的话,就要设法拉拢更多的会员参股,奈何当前的问题在于,广州有不少生意可做,除了丝绸,香木也是一处有大投资的所在,很多会员都把流动资金投在了上面,配合着郑氏集团以及广东贸易商社基本上把平南、靖南两藩在之前四年里的份额都给吞了下来。 这依旧是大笔银子投进去了,哪里还有太多的闲钱啊。可是粤海贸易同盟有规定,会员股份制经营工坊、商社,那就必须是会员才能参股。广州的会员们一个个大多如他们似的,难不成还要派人去潮州和琼州请那里的会员过来? “不行,就去请蔡主席。广东贸易商社是陈抚军家的买卖,背后还有国姓爷撑腰,据在下所知,手头儿上能够用来调配的银子很不少呢。” “那么,咱们的分红……” 一个声音越说声量越低,但是在众人的耳中却是越来越大的回响着。一旦是广东贸易商社入股,那么其结果很可能是股份比例,尤其是最大股东的变动。一时间,众人将目光投诸在了那个大股东的身上,后者显然也是在内心挣扎了片刻,再抬起头来竟全然是一副要豁出去了的架势。 “规模扩大了,分红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就算是日后由着广东贸易商社说了算,咱们的家业也会越做越大,总好过被人排挤得苟延残喘!” 有了这个基调,众人接下来无非就是前往香港设法说服蔡诚,或者说是赶往广州去想办法说服陈凯。这其中,倒也有些消息灵通人士提及,说是陈家的买卖都是陈抚军的夫人在背后操持着,弄不好还是要求到那位刚刚抵达广州的贵妇人身上才行。 铁定赚钱的买卖,他们想来在银钱上也不会出现太多的意外。这份信心,尤其是又跟陈凯挂上了钩,使得那些合伙人们似乎也更加坚定了几分。 接下来,无非是其他的问题继续讨论着,土地、桑林、蚕户、机械,等等等等,想要继续扩大生产,想要在顺德蚕桑、丝绸行业站稳脚跟,需要解决的依旧很多,绝非他们刚刚到此时想得那么简单。而这里面,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人口的流失,扩大规模无疑是需要更多人口来支撑的,因为这个产业从来都是一条产业链,而非是单一的纺织而已。 “他妈的,不行就去肇庆府招人。有银子、有粮食,害怕招不到人来做工不成?!”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渐变(三) 招人的事情暂且可以不急,因为顺德本地的人手之于现阶段的生产规模是足够的——机坊里,水转大纺车需要的人力极少,水力机械的生产速度更是足以让人力相形见绌。关键需要大量人力的在于种桑养蚕、以及后续的织就丝绸的阶段,另外这么一条产业链中,也不仅仅是只有这些需要人力资源,招工是迟早的事情,无非就是或迟、或早罢了。 当务之急,还是寻求注资。有钱了,才能收购更多的蚕茧,招募更多的人工,打造更多的纺车以及吸引更多的合作伙伴,等等等等。 顺德之于香港,无非是珠江顺流而下罢了。派往广东贸易商社总部的代表很快就见到了蔡诚,老鼠须子看过了书信,听罢了代表的请求,寻了人查阅了一番账面,近期银根吃紧也是有的,东莞、新安的香木是一回事,他们在潮州、琼州以及新近收复的徽州、韶州也都在铺设商业渠道和投资,再加上与旧有合作伙伴签订的合约也有不少将要到期了,周转方面确实不如之前那么方便了。 “这事情,在下还是要派人去广州请示抚军老大人。” 蔡诚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认可的态度了,无非就是需要承担的责任已经不是他能够说得算的了。 书信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往广州城,这时候,陈凯正在处置公务,只是一挥手,就让来人往后衙送交郑惜缘处置,他已经在大方向上布了局,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和心思去处置。 懒得事事面面俱到,陈凯如斯,也是不想郑惜缘在家中无聊。书信专呈过去,郑惜缘细细看过了上面蔡诚的文字,以及那一份顺德方面写给蔡诚的书信,两厢看过了,郑惜缘虽说不太清楚太过具体的东西,但是陈凯这几日下来也与她聊过一些,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银子可以出,由外子向广东贸易商社投资,再由广东贸易商社向顺德方面注资,以解决流动资金不足的问题。但是,广东贸易商社要向顺德方面派出代表,监督资金的使用状况,过往账目、产业规模、产品售出方向以及发展方向等方面,广东贸易商社都要知道,且都要向我陈家通报,我陈家有什么意见和建议也会通过广东贸易商社来与其他会员沟通。可以接受,银子很快就可以到位;不能接受,就到此为止。” 郑惜缘的说说得分明,来人亦是领命而退。带着这份口头协议,信使迅速的赶回香港,在那里与蔡诚和代表做了通报,蔡诚倒是代表广东贸易商社摆明了一切遵循陈抚军及陈夫人的指示的态度,而代表那边则还要回去与其他会员说明白,毕竟是大伙儿合股做生意,他是没有权利替别人决定的。 距离不远,又是一个很快二字,讨论就在龙江镇外的那一处机坊的会议厅里举行。代表将这一路的见闻娓娓道来,众人亦是如亲见般了解了整个过程。 “早听闻陈抚军的夫人是定国公府的千金,事情突然出现,竟然转瞬间就能想得明白了,真是耳闻不如目见。” 一个股东如是说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做买卖是郑惜缘的家传学问,这位陈夫人绝计是个精明到了家的人物。 所幸,这些股东们也都没打算在这里面耍什么心眼儿,他们是真的需要银钱来扩大生产。此间,所担忧者无非就是一旦陈家掺和了进来,日后会不会出现陈家利用官府的权威软硬兼施,侵吞他们的股份,使得他们落了个“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场。 官本位社会,这等事情是最不鲜见的,甚至就算是并非官本位的国家和社会,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以权谋私的事情都是从来不新鲜的。 商人,在儒家社会是相对弱势的群体。之所以说相对,是因为他们对比普通老百姓,他们的金钱、人脉是足以支撑他们高高在上地位的。但是,当他们面对官僚基层的时候,哪怕是吏员、衙役,也未必能够平起平坐。 想要改变现状,宋朝和明朝时都是有例子的,那就是设法供养出能够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将纯粹的商贾家庭成分改变为士绅家庭,或者是有士绅作为依仗的商人家庭。如此,不光是足以改变肥羊的身份,甚至更有进一步影响地方乃至是朝堂的施政方针的可能! 他们这些人里,有的有士绅的背景,有的则干脆只是寻常的商贾。但是,无论有还是没有,在陈凯这样的封疆大吏、郑氏集团的二把手面前,也不过是一群渣渣罢了。 话,无需明说,在场的众人皆已心中有数。现在他们要打交道的其实并不是陈凯,而是陈凯的夫人,那位定国公的女公子。郑氏集团是什么来头儿,大伙儿其实都是心知肚明的,说好听了叫做海商,实际上这个时代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海商碰上比自己弱小的存在,往往也会立刻做起那等没本钱的买卖,海商与海盗的界限,在汪洋大海上只是一字之差罢了。 海盗的跟脚,现在还有了官府和军队的加持,欺负个把商人大概也就像是碾死个臭虫差不多吧。不过,这份担忧在他们的脑海中并没有持续多久,回想起他们的身份,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回想起郑惜缘的注资方式,并非是以陈家的名义直接投资,而非经过广东贸易商社来过一道手,似乎也有着避嫌的意思在,这样的心思也就渐渐的淡了下去。 “那就举手……” 刚刚要说出举手表决的话来,那最大的股东愣是生生的把话咽了下去。说到底,毕竟还是与有官府背景的人物打交道,如果是举手表决摆明立场的话,很多人可能就要担心否定会不会遭到打击报复的事情,因而做出违背心意的决定。虽说,他是不打算反对的,但是这样并不符合粤海商业同盟的精神,思前想后,他干脆直接拿出了另一个办法来。 “现在无非就是可或是不可,不如这样,个人用笔写在纸上,然后扔进这块儿布里面。都投完了,把纸条都包起来,用包袱抖动抖动。到时候,哪个是谁写的,就谁也不知道了。” “这办法好!” “此法大妙啊!” 办法一出,众人连忙是拊掌而赞。意见不必坦明与众人,那就不涉及到直接得罪人的情况。委婉,而不失达成目的,实在是再好不过的良策了。 说办就办,分了纸张,众人各自散开,拿着笔找寻没人的地方写下了可与不可的意见,期间还时不时的瞟向周遭,想要瞅瞅别人写的什么,也唯恐别人会看到自己写的如何。一个个的就这么藏着掖着的,匆匆忙忙的便把意见写明了,随后将纸张对折、再对折,陆陆续续的走到案前,放在了那个包袱上面。 办法是大股东提出来的,于是乎,待所有人都投完了,他便把包袱一裹,拿在手上好好的晃了晃,就连肚子上的那一块儿高耸挺拔的腹肌也随之抖动了起来,想必是燃烧了不少的卡路里。几轮下来,环顾众人,确定了其他股东对此都已经安心了,他便停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包袱皮重新放在案上,慢慢的打开。随后,更是站直了身子,随手拿起了一张纸,缓缓打开,大声念出了内里的文字。 “可!” 第一张念完了,他将纸反过来,展示与众人看,以示公正。紧接着,在将这一张放在了左手边儿后,又拿起了第二张,依旧是缓缓打开,大声读了出来…… 会员数量算起来也有几十位了,会议厅里显得不少,但是这么宣读倒也没占用太多时间。片刻之后,随着最后一张的纸条被放在了左手边儿,包袱皮里已经没有了东西。大股东看了看左手边儿的那一沓子,转过头再看右手边儿空空如也,众人的意见已经分明了。唯独是,在这左右以外,还有一张空白的,也不知道是纸条的主人不会写字还是怎么的。 “这大概就是不想表达意见吧。” 表达与否,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同意是压倒性的,事情就可以直接这么确定下来。不过既然是落了文字,未免有人担忧会从笔记上被人看出些什么来,大股东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儿把这些纸张投入进了火盆,就此付之一炬,连带着那张空白的也没有例外。 “或许,下一次还要加上个弃权的选项。”想到此处,大股东抬首又瞅了瞅那包袱皮儿:“也许,下次换个箱子更省力气。” 意见一致,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代表赶去香港,随后蔡诚又亲赴广州城拜见了郑惜缘。聆听了训示之后,又乘船返回了香港,与代表进行说明。而后者,则立刻带着意见和建议,以及广东贸易商社的代表赶往顺德,一时半刻的功夫也不打算耽搁。 这件事情搞定了,无疑是一件好事。不过,他们也并没有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陈凯和郑惜缘的身上,这边接洽着广东贸易商社,那边也在联络着其他的士绅、商贾,尤其是那些有意掺和进来的,能够拉到一个合作伙伴,那么就将减少一个竞争对手,这些他们都是做惯了买卖的,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资金愈加充实,会员们的干劲儿也越来越足。先是龙江,随后又是龙山,种桑、养蚕、收茧、缫丝、纺织乃至是生产、销售的一应环节,在他们的串联之下迅速的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丝绸的成品很快就出现在了香港的市场之上。 有售出,资金就有回流。接下来无非就是循环生产,在生产的过程中继续扩大规模,而扩大规模首要的便是解决人力的问题。 广州西部在去年经历了大战的洗礼,人口流失很是不小。逃亡、死难,原因种种,但是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除此之外,广州那边的重归故土运动也使得大批的原本居住于广州城的百姓回到了故乡,这也无疑加剧了广州西部的人口减少。 本地无从设想,那么就只能将目光投诸于临近的其他府县。放在后世,这已经算是目光短浅的了,广东缺少劳动力,临近的省份,广西、江西、湖南、福建、贵州,乃至是向北方招募人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甚至,将目光投诸到国外的都有。 不过,就着当下的交通速度,以及当前的局势,在人口匮乏、劳动力不足的情况下,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地方自然还是肇庆府。原因无他,近! 目光投诸向西,然而,很快的他们就发现了肇庆府这边似乎和他们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 肇庆一府,于收复广州初期的分赃之中是将南部各县划归给了部分粤西明军用来养兵的。比如恩平县分给了王兴,比如阳江县分给了李常荣,再如新兴、阳春两县亦是如此。仓步水以北,包括府城在内的各县皆是李定国的地盘,但是等到李定国率军进攻广西,这些地盘也就都交到了两广总督连城璧的手上,由粤西文官集团负责行政,李定国的一些留守部队继续担负防御任务,直到新的驻防部队组建完毕为止。 如此一来,一府之地分作南北之别,文官和军方分别控制着各自的地盘儿,在控制的区域实行着各自的政策。不过,这些花样繁多的政策当中,倒是有一条是相同的,那就是如广州、惠州、韶州三府的减免税赋政策,在这个肇庆府却是不存在的。哪怕是去年明清两军拉锯超过半年的高明县和新兴县也没有能够例外。 “真是的,早知道肇庆府是这么个状况就应该直接来这里招工的。这些吃不上饭的饥民,工钱上可比那些顺德本地人要便宜多了!”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渐变(四) 七八月间,春种的粮食多已收获。田地里,象征着收获的金色麦浪以及充盈在空气中的谷香已然不复存在。不过,这般却并非是一年的劳作就此画上句话,其无非只是一个阶段性的过程罢了。在那田间地头儿,百姓们依旧是忙忙碌碌的,翻耕着田土,将秋日里收获的希望洒下。 这个国家,乃至是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都在上演着类似的场景,或早、或晚,或快、或慢,但是对田土的依赖却是从未有变过的。 经过了去年的大战,就好像是人在进行了高强度的运动之后总需要休息片刻,整个广东地面儿上都进入到了休养生息的阶段。广州府、惠州府、韶州府三地以县为单位展开了不同程度的减免税赋政策,在陈凯的勒令之下,广州各县的官吏们也同样是忙得脚不沾地,一有空儿就跑到辖区乡镇去体察民情,以便于更好的展开生产恢复工作。 这些地区,皆是在陈凯的权责范围之内。而另外的一些地方,诸如粤西的肇庆府、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以及罗定州这广大的区域,却是粤西文官集团与粤西众将共治的局面。 不比在去岁之前在潮州、琼州有实际军事存在,并且占据府县的郑氏集团,广东地面儿的粤西明军各部皆已经被清军轰进了山、赶入了海,实力微弱非常。而粤西文官集团的力量就更是微弱的可笑,原本两广的高官显宦们大批大批的降清,以至于包括郭之奇、连城璧、张孝起之流基本上都是永历四年的两广崩溃后由中枢派往广东的空降官员。 这样的历史现实,哪怕是仗着李定国的威势、借了陈凯的东风,能够成为这一战的胜利者,进而分到了地方上的实利。可是无论怎么说,底蕴摆在了那里,各自的问题也并不会就此消失,更多的则会在变化之下以着其他的形式展现出来,甚至是酝酿为更大的问题。 二者势力的南北分界线——仓步水起源于高明县西部的合水镇托盘顶,干流经合水、更楼、新圩、明城、人和、西安、三洲、荷城,从海口塔下流入西江,全长82.4公里。这条河流在后世被称之为是高明河,正是得自其干流发源及主要流经的肇庆府高明县。 高明县的县治所在,如今位于仓步水中游河道之侧的明城镇,而非是仓步水汇入西江的那一处在后世称之为荷城街道的所在。不过,正值这盛夏酷热与农忙交织的时节里,沿着那仓步水,却有一队队的百姓在向荷城街道方向蹒跚而行。只是于他们而言,真正的目的地却并非是在那一处。 山脚下的那一队,带队的是一个老人。伛偻的身子,负着一个装满了家当的包袱皮儿,仿佛老人的脊背就是被那些压得弯了。白发苍苍,却不甚光亮,暗暗的与灰近乎。尤是如此,映衬着那黑瘦干瘪的身躯却依旧是一个黑白分明。粗陋的手,一如拄着的木棍包裹着树皮,袖口那里散乱的布条也宛如是枯枝上的败叶。脚下的崎岖,亦是如此。 “叔公,咱们没走错吧?” “不会有错的。” 老人是高明县西部的农户百姓,祖祖辈辈都居住在那里。荷城那边,他却是来过的,年轻时的事情,记忆中好像是服徭役什么的,年岁久了,记不清楚了,但是沿着仓步水,顺着水流的方向却是不会有错的。 “叔公,这里距离西江还有多远啊?” 不比辛辛苦苦劳作了一辈子的老人,少年心性,当下还是不甚吃得了苦。即便是此行,也是全族的集体决议,因为不逃荒,怕是就要饿死人了。 “快了,快了。” 老人说着,脚下的步子却不见停顿。前进数步,回首望去,族人们也是扶老携幼的追随在后,哪怕是已经疲惫不堪了,但却也不敢有丝毫的停顿,唯恐会掉了队伍。耳畔是少年的不耐烦,老人敷衍似的回答着,说起来他也无法定位这里到底是哪里,更无从分辨出从此间到西江之畔还有多远,眼下也只能这么敷衍着。 对于老人的这般态度,少年自是不满,奈何身后父亲严厉的目光已经有若实质的刺在了他的背上,想起平日里淘气后总免不了的屁股遭殃,少年下意识的吐了吐舌头,也就不再继续发问,只是继续搀扶着老人继续向着东面的方向走去。 河岸的湿泥印出了不少的足迹,大大小小,交叠杂乱,老人看了看这些,心中的忧虑又去了几重,起码他的记忆应该是没有出错的。但是看过了这些脚印,从明末广东地方基层失控,到随后的战事频仍,能够活到今日,老人作为这个家族的掌舵人总还是有着几分嗅觉,让他对于后面的路途总觉着会出现他不愿意看到的险阻。 “叔公,怎么停下来了?” 距离上一次休息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和平日里历次的休息间隔却还有着一段时间。少年的父亲大步追了上来,出言问及,老人回过头,向着那些早已走得疲乏了的族人们挥了挥手,后者们便不由得松了口大气,随后挪到路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快到西江之畔了。你听,远处隐隐约约的,是不是有河流的波涛声?” 身畔就是仓步水,远处的波涛声哪里容易听得。不过老人这么一说,汉子侧耳细听,依稀的也觉着好像是真的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人的权威在他心中作祟的缘故。 “那,叔公,咱们还不赶紧上路,争取在天黑前到了那里,总比在野外过夜安全吧!” 广东腹地,并非是狼群游猎的草原、也不似如今已经沦为虎域的四川盆地,这里遇到豺狼虎豹的几率不大,但是世道险恶,人心难测,谁知道山林之中有没有做无本买卖的强人。 汉子顾及着安全,语出质疑之声。对此,老人却是摇了摇头,转而对其低声言道:“如果,那边的渡口有本县的官吏把着,咱们过不去是一回事,就怕还要将咱们遣送回去,乃至是被拉去服徭役,那才是老夫最担忧的事情。” 高明县是去年明清两军频繁交锋的所在,军队过境,不管哪一方,无论是为了以免资敌,还是为了增强自身实力,对于本地民生的破坏都是最不少见的。好容易熬过了大战,此间据说是划分给了西宁王李定国用以养兵,消息灵通的百姓们多是松了口气,因为据说李定国的大军是对百姓秋毫不犯的。结果哪知道,本以为能够借此过上几天好日子,李定国居然又将高明县交给了文官管理,而那些文官也没有如同历朝历代的惯例那般针对遭受兵灾的地区进行减免税赋,这无疑是在雪上加霜。 去年打成了那个样子,到了今年年初才算是一个了结。春耕的前期准备不足,外加上种子不多,今年夏收的收成本就不好。若是不收税了,日子还能撑下去,林子里的野菜,乃至是熬煮些草根、树皮的总能挨到秋收,把这日子延续下去。 可是,现在还要收税,官吏的盘剥、奸商的低买高卖,这些已经压得他们难以喘气了。更别说是有传闻显示,据说肇庆府的连总督放下话了,要把去年的秋税一起收了,因为按照明朝的制度,秋税征收的截止日期正是今年的二月! 这样下去是只有饿死一条路了,逃荒就成了唯一的办法。其实,这半年下来,高明县,乃至是西面的新兴县也有不少百姓路经此间,往广州方向逃荒。因为商旅往来,消息流通,据说当年义救广州城的陈抚军,那位素来以仁义著称的青天大老爷在广州府的地面儿上力行免税,要恢复民生,很多百姓就是听了这个消息才选择往广州逃荒的。 早前,逃荒的方向多是那处去年鏖战的主战场新会县,听说那里的百姓基本上都死绝了,当地官吏为了刺激恢复生产都是直接分了田地的。这样的好事情,绝大多数百姓是不信的,但是那里既然人少,想来抛荒的田土也会更多些,百姓们自然是趋之若鹜。 不过,他们的这一遭却并非是奔着新会县去的,因为前些天有人在镇上散布消息,说是顺德县那边招募种桑养蚕的蚕农,以及机坊的工人,给的工钱都不算少。他们在乡下都是有祖辈传下来的田土的,迁到别的地方种地,就要留在那里,舍不得自家的田土,不如出去打段时间的短工,等高明县那边的政策宽松了下来再回去种地。 土地,不光是对于农耕民族最为重要的生产资料那么简单,有和没有,或者说种地和打工之间,对于这些百姓而言便是有产者和无产者的区别! 无论是什么年代,只要是一个认同私有制的时代,有产者总比无产者会多一份资源和底气。能够成为有产者,或者能够保有有产者的身份,绝大多数人就不会将自身置于一个无产者的地位。因为,谁也不喜欢那等命运操于人手的感觉,哪怕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几个人有能力选择。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借短期的无产来规避严苛的政策,待政策宽松再行回归有产者的行列,逃荒自古而今多是如此。区别,无非在于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还是奉行现行秩序的劳动致富,这也正是会否闹出流民、裹挟、战乱之类词汇的缘由。 这些年,他们是受够了战乱的侵扰,绝计不想再过那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可若是一直走下去,到了荷城那里被官吏抓住了,遣送回了老家,到时候恐怕不光是税赋那么简单了,徭役随之而来不说,他们在这样农忙的日子里逃荒,所耽误的时间直接就会导致秋日里的颗粒无收。到时候土地保不住不说,怕是还要卖儿鬻女,才能把税赋承担下来。而余者,则依旧要面临着饿死的可能。 老者如是说来,那汉子亦是面露难色。前途渺茫,而且其他逃荒百姓多有沿着仓步水而行的,天知道这条路线会不会早已暴露了。这里面需要他们顾及的事情很多,毕竟是事关族人命运的。然而,没等他们想出个两全之策来,仓步水下游的方向,一辆驴车,跟着一队商铺伙计打扮的汉子便赶了过来,直接便找到了带队的老人来。 “老丈,可是去广州逃荒的?” “这位掌柜的,家里吃不上饭了,实在没法办法的。” “那倒不怕,老丈跟着我们走,咱们是顺德县龙江镇丝织工坊的,东家都是广州城的良善商贾,不怕告诉您,就连陈抚军家里也是投了银子的,去咱们那里做工,有吃有喝还有工钱拿。” 没有跑去冒险,好事先砸在了头上,老人和那汉子似乎有些不太相信,然而那带队的伙计却一口咬定他们效力的龙江镇丝织工坊是陈凯的惠民良方,知道高明县不减免税赋,因而给百姓们准备了一条生路。除此之外,他们更是已经买通了荷城那边的官吏,并有船载他们渡过西江,连做工的合同都不用签。 对此,老人和汉子依旧显得很是犹豫,结果那伙计干脆直接告诉他们,若是没有他们出面,即便是到了荷城那里,也会被本地的官吏遣送回去。有了这么一句威胁,老人和那汉子反倒是不敢再多做犹疑,只得暂且应下了前往龙江县做工的事情来。 不便行动的老人被扶上了驴车,队伍缓缓而行,果不其然没到天黑就赶到了荷城那里。渡口有船早已准备好了,当着本县官吏的面儿,他们战战兢兢的上了船,随后任由渡船将他们运过了西江。 西江对岸就是龙江镇的区域,早有人准备好了对他们的安置。这个家族的百姓与一些前几日从新兴县逃来的百姓一起进驻了一个当地百姓基本死绝了的村子,村子周遭的桑树林,以及那些田土,就将会是他们的工作地点。 “不是说机坊里也招人吗?” 机坊的工人的工钱要比种地来得更多,这些都是他们在船上时就已经问清楚的了。负责安置的伙计还在忙着登记他们的身份信息,顾不上回答这些,倒是比他们早到几日的一个新兴县的百姓接过了话茬儿。 “据说是要招的,不过不会太多,也可能暂时不需要那么多人吧。” 话,说了几乎等同于没说,模棱两可的一看就是也不知道详情的。不过,这个说话的汉子倒是显得很是乐观,语带轻松,拍了拍那个随老人一同来的汉子的胳膊,大大咧咧的说道:“在这里种地,总比被那些兵爷们抓去当辅兵,累死在军屯里面强吧!” 正文 第五十章 渐变(五) 军户的身份到了明末比丐帮还是有些优势的,但是寻常民户不到一定份上是绝计不会选择成为军户的,甚至就连女儿都不愿意嫁给嫁给军户。因为,军户几乎就是暗无天日的集合,不过是一群被卫所军官压榨的农奴而已。 农奴,还是自耕农,这个闭着眼都知道怎么选;农奴,还是佃户,这个绝大多数人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因为人身依附关系是截然不同的。 新兴县的汉子如是说来,高明县的汉子亦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此的认同。接下来,无非就是按部就班的登记,然后按照此间的规章制度办事,老老实实的做工、种地,吃得、喝的、还有工钱就都会接踵而至。至少,招工的那个伙计是这么说的。 远处,龙江镇丝织工坊的几个股东眺望着登记的场面,彼此间亦是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们仗着陈凯的虎皮与顺德县的官吏很是打了几回交道,最早他们只说是粤海商业同盟的时候,下面的官吏还敢暗示他们以好处,而他们也是毫不犹豫的就给了的。等到郑惜缘那边的入股定下来,消息传到了顺德县衙,本地的县尊大老爷竟然直接跑到了龙江镇指导工作,当众表态,称他们是恢复顺德蚕桑、丝绸产业的急先锋,官府要大力扶植云云。 这并非是空口白话,知县的助力很快就到位了,无主的桑林、田土,直接借给他们耕种,美其名曰是防止抛荒,以及未来的税赋保证,但是在免税期里,产出都是他们的,与他们自家的土地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孝敬,自然是少不了的。对知县、对下面的吏员、衙役什么的,不要都不行,因为这些家伙不拿钱,他们总觉得不能安心,唯恐这些家伙会在背后使些什么手段。而有了彼此的利益连接,很多事情就更可以顺理成章的做下去了,甚至包括高明县那边的收买,也是顺德县衙这边做的中间人。 眼前的百姓是聚族而居的,工作方面,桑树林的种植、采摘都是应有之义,养蚕的工作也要同时进行,确保蚕丝的产量,如此才能保证丝绸的编织。至于再进一步的精加工,比如刺绣方面,粤绣是中国四大名绣之一,其中又分作潮绣和广绣,早在盛唐时就威名遐迩,到了明时其“铺针细于毫发,下针不忘规矩”,有的“以马尾缠作勒线,从而钩勒之”,图案工整,“针眼掩藏,天衣无缝”,水平之高超不下他处。 绣娘,暂且是不会在这些逃难百姓里招募的,因为广州城、顺德县,掌握了一定技法的绣娘并不鲜见,只要工钱合适,绣品就能源源不断的产出。 这些事情,他们都是多次开会商议过的,当下不过是按部就班而已。而这些百姓方面,他们也没打算真的剥削到家了,工钱照给,粮食从他地转运来平价销售,另外让那些百姓耕种田土,就近种植菜蔬什么的,整片区域以他们的龙江镇丝织工坊就彻底盘活了,而这也是知县所希望看到的。 合作,达成共赢,陈凯在大会上提到过这么个理念。这期间,他们设法向广东贸易商社拉投资,分润与本地的官吏,就连那些原本的竞争对手,其中很有一些也选择了与他们合作,以低息借贷的形式,而作为交换条件的仅仅是帮助这些新的合作伙伴设法加入粤海贸易同盟,一如他们对早前加盟的合作伙伴们许诺的那般。 资金荟聚、投放,人力聚集、分配,原材料收购,产出的制成品投放市场,就可以直接收取利润,从而进行新一轮的投资,如此往复。 于人造纤维尚未诞生的今时今日,丝绸皆是后世所谓的“真丝”。一如真丝于后世的鲜见,在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地区,丝绸都是最出名的紧俏货。其舒适、光滑的质地,风靡世界各地,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出口产品之一。 销路有着保证,白银就会源源不断的涌来,未来可期,只是现在却还有着一些担忧,不可避免。 “咱们招来的可不只是高明县的民户,还有不少是来自于新兴、恩平等处的军户。虽说,那些原本都是民户,是被那些粤西的将帅们生逼着做了军户的,但是收留逃亡军户,让那些将帅知道了,只怕又要生出事端来。” 关于军户逃亡,这在有明一朝,从明初开始就是最不少见的段子。原本的,军户逃跑了也就逃跑了,地方卫所无力,也不太敢去跨地抓捕,往往就不了了之了,但是现在这形势,明廷全凭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军阀拼凑起来的版图还远远无法与清廷相比,朝廷、文官对于武将的容忍,确切的说是退让已经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他们这般收容逃亡军户,告上哪去只怕都是落不得好的。 如是说来,周遭的其他股东亦是不免生出了些忧虑来。然而,顺德人口损失严重,想要恢复丝绸生产的规模,人力却又是最少不了的。两相矛盾,众人亦是觉得该当召开会议,商讨一番,不行就投票决定下是否继续收容什么的。 “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抚军老大人对咱们能有多大的支持了。” “我看是难啊。倒不是抚军老大人会怕他们了,只是为了些银子就与那些将帅们闹得不愉快了,就算是我都觉着不值当的。” ……………… “这一次,若是不行,就写奏疏弹劾他。” “弹劾就有用了?别忘了,他可不是郭督师、连制军、张抚军那样朝廷下派的官员。只要福建的郑赐姓手握大军,就连皇上都是要捧着他的。” “就是嘛,撕破脸暂时还是没有必要的。先谈谈,咱们再拉上王帅、韦帅、叶帅、陈帅和李帅他们的,人多势众,谈不妥也没事儿,只要能够捞到点儿好处就行!” “王帅他们还好说,可陈帅和李帅不是与那厮穿一条裤子的吗?” “现在可未必了,这一次逃亡的军户里面,新宁县和阳江县也不少,都去了广州那边儿,我看陈奇策和李常荣也未必心里就能舒服了。” “……” 新宁县以及安插在临近几个县的明军将帅凑在了一起,商讨着关于军户大量逃亡,以及广州那边诸如龙江县丝织工坊之类的新兴企业的大肆招工。 军户逃亡古来有之,毕竟军户的生活状况和生活质量远远无法与民户相比,皮鞭、军棍组成的军屯更是使得那些被强逼为军的民户们更加向往过去的生活。但是,后者对此的推波助澜却是毫无疑问的。旁的不说,据他们所知,最近的这个月里,顺德县已经有了开始赶超新会县成为军户逃亡首选地区的趋势。而这个趋势,更是他们绝计不能容忍的。 有组织的串联在骑兵信使的快速往来间迅速构成,罗定州的总兵官韦应登、叶标二帅接到书信后当即就表示举双手双脚赞成,恩平县的虎贲将军王兴稍微犹豫了一下子,但是很快也对此了表示了赞成的态度。相较之下,新宁县的凌海将军陈奇策和阳江县的海陵岛参将李常荣则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尤其是后者说出来的话总有一份含糊其辞的意味。 “我看,陈奇策和李常荣是打算再看看风向。” “这两个墙头草!” “也难怪他们,早前与陈凯是有不错关系的,这一次为了几个军户去得罪了那厮,大概也是不太愿意的。但若是咱们能够谈下来些什么,他们自然也不会不要。若是肯上道儿,到最后应该也能附和几句的。” 有了这个基础,众将亦是说干就干,一众人直接就奔了广州而去,到了巡抚衙门更是直嚷着要立刻见到陈凯,必须给他们个说法才行。 “这是广东巡抚衙门,还有没有规矩了!” 广东巡抚标营总兵官林德忠前来汇报补充新卒的训练进度,见得众将带着他们的亲兵在巡抚衙门里大声嚷嚷,一嗓子吼出去就把这些将帅给吓了一跳:“抚军老大人日理万机,可是谁想见就见得?本帅姑且要提前预约,尔等一个个参将、游击、守备的,莫不是还要卡在本帅前面不成。现在,递了帖子,驿馆里等信儿去!” 官大一级压死人,军中更是阶级分明的所在。明朝大小相制的祖制是有的,这些将帅也并非林德忠的直属部将,并非受其节制。奈何,大小相制归大小相制,阶级的差距依旧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尤其是在林德忠这么一嗓子,巡抚衙门的卫队也纷纷涌了过来,他们反倒是被包围在了这么一小个区域里面。 双方本就并非同一派系,这年头儿明军之间互相吞并的事情也并不少见,再加上他们在巡抚衙门里大吵大闹的,被人拉出去打一顿板子也是自家授人以柄了的。 原本是打算先声夺人,在一开始的气势上占得先机。这些年他们与文官的嗓门也都是高上几度的,惯常如此,也就没有再多想旁的。可是眼前的这副情状,却不由得他们不想想这是在哪位文官的地盘儿上。此间看着这一把把被握在手上的刀柄,尽作那蓄势待发之状,众将也只得灰溜溜的出了巡抚衙门,照着林德忠的话说回驿馆里等信儿去。 惯性思维好像在陈凯这边儿是不好用的,此间也只得递了帖子,等待召见。不过到了第二天他们便听说了陈凯例行休沐,带着夫人和一双儿女出城游山玩水去了。奈何,有了林德忠那一嗓子,他们也没敢去打扰了陈凯的好心情,只得继续在驿馆里面等待着召见的消息。 城里面儿,诸如镇海楼、拱北楼什么的前两次休沐陈凯都带着家人转过了,顺带着还去了一趟码头那里的纪念碑,对儿女进行了一番“爱国主义”教育,顺带着在媳妇、孩子们面前吹了吹牛逼。此一遭,却是要逛一逛城外的白云山,那里风光独好,在明清时的羊城八景里单单是此处就占了其三。 “蒲涧濂泉、景泰僧归、白云晚望,这一日怕是看不完的。不过,却也不急,咱们在广州城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 “夫君是在嫌弃我们娘三儿走得慢吗?” “没有,没有,为夫哪里会这么想啊,娘子想多了。” 平日里忙于军务、政务,陈凯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再加上此处早已来过了,直奔着景点儿,对于路上的风光便远不及郑惜缘他们看得那么仔细。此间,陈凯表现出了极强的求生欲,当即便引得郑惜缘噗嗤一笑。旋即,便道了一句:“妾身就开个玩笑罢了,夫君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妾身平日里在家中是多么凶悍”的话来。 “哼,知道为夫的手段了吧,以后还不乖着点儿,小心落个悍妇的名声。” 趾高气扬,夸张得做出一副自以为得计的模样。见得陈凯如斯,郑惜缘又是差点儿笑出声来,倒也一点儿不肯示弱,当即便回了一句:“妾身若是悍妇,夫君也得被人说是惧内。都是正二品的大员了,羞也不羞。” 算来,成亲已经两年了,这双夫妻却依旧犹如是新婚一般打情骂俏,甚至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换做是承平时,陈凯这般少不了要被御史、巡按之流的言官弹劾一个无人臣体,甚至因为郑惜缘有所回应了,弄不好还要摊上个闺门不肃的罪名。但是现在这年儿,广州城天大地大老子最大,那些侯爷、伯爷什么的都要听从他的将令行事,更用不着担心旁的什么了,这大概也就是乱世文官最大好处了吧。 陈凯一家子在城外游山玩水,好不快乐。城里面的驿站里,一众将帅还在那里干巴巴的等着,也不太好出门惹是生非,唯恐又被人抓了小辫子。紧接着,又是两天过去了,陈凯才算是腾出功夫来召见他们。只是没等他们的屁股落了座,陈凯接下来的话就让他们再也坐不下去了。 “本官忙得很,没时间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打嘴仗,粤海商业同盟那边已经雇佣了一个千总队的讼师候着呢,直接去广州知府衙门里说去。若是没别的事情了,就到此为止,本官没那么多闲工夫。”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渐变(六) 陈凯的强硬态度一如半年前的那次商讨补偿协议的谈判,无有半点儿变化。若是非要说有的话,那么就是比之上一次更要强硬了几分——这回连话都不给他们说的机会! 门外的两个卫兵已经重新打开了大门,送客的架势已经有了,陈凯那边的手也在往茶盏上伸过去。众将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找找场面,倒是带头儿的那个参将一把拦了下来,随后行了礼,带着众将一同出了巡抚衙门。 “那陈凯,实在欺人太甚了!” 这话说出了众将此刻心中最真切的愤慨,一个个的自然是义愤填膺。奈何,这里是广州城,不谈那些驻防的军队,只说城里面儿那二十几万的广州百姓,哪个不是视陈凯为再生父母的,嘴里敢吐出半句不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给他们淹死在这五羊城中。 片刻之后,好容易出了广州城,寻了个没人的所在,众将总算是得以发泄发泄胸中的愤懑。一时间,诸如什么目无王法、狂妄自大之类的词汇可谓是比比皆是。唯独的,倒是那一句“仗势欺人”却没有一个人想起了,似乎是不约而同的忘记了,亦或是他们的潜意识里早已明白了,陈凯确实是仰仗着郑氏集团的强大实力作为后盾才敢如此嚣张,但是郑氏集团能够有今天的实力,其中也多有陈凯的努力,其人的集团二号人物从来都是实至名归的,根本算不得那般。 唾口大骂了一番,稍加纾解了一下情绪。奈何,现实问题还是摆在眼前的,陈凯对于那些商人的包庇态度已经可以用在脸上写明了“我不要脸”这四个明晃晃的大字了形容了,反倒是让人一时间无话可说了。 讲理,那一个千总队的讼棍他们肯定是讲不过的;论横,陈凯三两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更别说是这广州城以及周边地区驻防的那数万的明军,尽皆都是为陈凯之命是从。 文的、武的,他们摆明了是都不够看的。若是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了,只怕是他们串联的那些盟友,那些兵力更为强横的将帅们只怕是也未必会跳出来帮腔,最后反倒是平白的在整个广东地面儿上把颜面丢光了。 陈凯从来不是个好招惹的,这个情况他们早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这一次陈凯连话都不给他们机会说,等了几天,直接就送客了,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强硬了,而是全然不拿他们当一回事儿。 “是可忍孰不可忍,去肇庆,请连制军为咱们出头!” 说起来,事情已经出了一个多月了,如果算上百姓逃亡新会去垦荒的,那就时日更久远了。这期间,他们一直忙着串联众将,拉拢那些麾下军队实力更强的将帅作为依仗,但却一直没有去向他们的直接领导——两广总督连城璧求援。并非是觉着连城璧并非是陈凯的对手,而是他们与连城璧之间本也有着一些猫腻儿,并非真正的亲密无间。 “这一次,西宁王出征,把肇庆府包括府城在内的一州六县之地都交给了连制军。连制军倒好,硬是留着西宁王的部队继续驻守,自家要组建督标,却不肯把地盘儿分给咱们驻防,分明就是防着咱们呢。” “就是嘛,粤西众将,他就信得过那个绣花针。这也难怪,当年绣花针就抚就是他一张利嘴说下来的,后来为其向朝廷请封的也是他,在鞑子势大时与其一同驻防文村,为其奔走招兵、搜集粮草的还是他。估摸着,若非是陈奇策和李常荣与陈凯勾勾搭搭的,他还需要绣花针在恩平、文村一带钳制的话,只怕早就将其调到肇庆府城去了。” 文官掌兵,更多的还是掌控统兵的将帅,所以文官大多在扶持上会有倾向性,比如孙承宗之于马世龙、袁崇焕之于祖大寿、侯恂之于左良玉,皆是如此。连城璧与王兴的交情可以用生死之交来形容,早已超乎了寻常封疆文官与麾下武将之间的交往。比之其他将帅,连城璧更加信得过王兴是应有之义。但是,连城璧并不肯把这些地盘儿交给他们驻防,原因也并非是那么简单。 “还不是怕咱们像韦帅、叶帅,以及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那边的漳平伯爷、邓靖氛他们那样,把着地方的权柄不放。可他也不想想,现在这世道,哪一处不是咱们这些武将为大明撑起一片天地。” “就是嘛,西宁王殿下、福建的郑赐姓,甚至就算是贵州的秦王殿下,哪个不是武将。陈凯确实是有本事,这一点咱们也不能无视了,可是说到底,他还不是郑赐姓的幕僚出身,就算是地位高了,可跟脚却不能忘啊。” 说着说着,又转到了陈凯身上。其实,他们一直也觉着是没有必要来平白招惹陈凯的,因为陈凯在广东是有郑氏集团的人马,甚至直接向他本人负责的将帅官吏,与寻常的文官是截然不同的。坐镇地方、统兵御敌、收复失地,这些陈凯手下的那些将帅们足以胜任,论及战斗力,其麾下各镇也远胜于粤西明军各部,大抵也就是比李定国的本部兵马稍逊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些许来,根本用不上他们,所以无欲则刚。 陈凯如斯也就罢了,现在连城璧那边也在明里暗里的扶持王兴上位,他们这么去求了,便是伏低做小去的。能够得到连城璧的支持,可能性倒是很大,但是相对的,人家总督出头去和巡抚斗法,总不能是半点儿好处落不到吧,到最后弄不好他们就连现在手里的权利和自由度都要吐出去不少,怎是一个得不偿失。 奈何,遭此羞辱,不去找回场子是不可能的。而要找回场子,以着他们的实力,假使沙场放对,用不得其他各镇,一个抚标就能把他们全收拾了,更别说是逼迫陈凯就范了。 商议妥当,众将便直奔着肇庆而去。那里,素来是两广总督的驻节之地,陈凯就任了广东巡抚,以更好地确保广东的军事防御,连城璧便回到了肇庆府城,也算是名正言顺。这近半年来,连城璧的主要工作就是恢复肇庆府北部的生产,等到李定国的大军西进,更是兼了转运之责——比之三水,肇庆更加接近明军此番的第一个目标梧州府城,沿着西江的航道,军需物资源源不断的供给而上,就宛如是血管为身体输送养分一般。 近半年的殚精竭虑,李定国正式启程以来,连城璧还在设法筹集粮草、银钱和武器装备为接下来筹建两广总督标营做准备。 清军入关如今已经是是一个年头了,连城璧看得分明,若想成事,确实还是要掌握可信赖的军队,何腾蛟、瞿式耜是这么做的,堵胤锡也是这么做的,文安之现在正在这么做着,而陈凯算是另辟蹊径,但是也已经算是殊途同归了。至于他,信任王兴,一是二人的交情莫逆,其二则是他是相信王兴是个胸怀忠义之人。用其人,比之其他军阀总要放心一二。而这支督标,亦是他作为朝廷下派文官在竭力为永历朝廷构建值得信赖的直属武力的努力。 粮食、银钱、军需之类的资源,肇庆府北部的各州县是来源所在。另外还有些广州一战的分润,只可惜那些都是有数的,越用越少。至于人员方面,士兵源于招募,本地或是广西为佳,军官他则打算先从王兴那里抽调一些。当然也并非是只用王兴的部将,粤西其他将帅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人员方面混杂起来,文官才能更好的为朝廷掌控这支力量。 一如广州城里的陈凯,肇庆府城里的连城璧同样是忙得脚不沾地。不过,对于广州那边的情状他也并非是一无所知,尤其是在广州西部尚有大批由他和郭之奇任命的文官在的情况下——哪怕是形势比人强,那些县官儿们不敢硬抗陈凯的政令,但是暗地里通报个把消息,却还是轻而易举的。 比之那些将帅,消息更早的传到了连城璧的耳朵里。总督衙门的二堂里,连城璧听过了报告,面上却是阴晴不定,身边一个极亲信的幕僚赏了报信之人以银钱,便让他暂时退了下去。随后的,便转向了连城璧那里。 “制军?” 他是王化澄从金溪带来的乡党,后来王化澄死后便跟了连城璧,同样还是乡党的关系,比之旁人自然也更加信得过。这份亲近的身份,使得他知道更多的内幕,旁的不提,只说此一番,从最开始的肇庆百姓逃亡广州,到众将串联往广州去讨说法,再到那灰溜溜的离开,无不是在连城璧的监控之下,甚至就连高明县那边的口子始终不去堵上也是连城璧刻意为之,等的就是那些将帅耐不住性子。 打仗,文官自然是比不过武将的,但若是论及政治斗争,后者的平均水平还不够给前者擦鞋的呢。 如今,事情的发展一如连城璧所料,本当是按部就班的将计划实施下去,一边借粤西众将的力量来挤压陈凯吐出些东西来,一边借陈凯的反击来逼迫粤西众将,同时还可以借机树立权威。政治斗争从来都是这样的,哪怕是这三者仅仅收获其一,对于原本就没有损失什么的连城璧,亦或者说是对于永历朝廷而言都是大大的好事,总算是有所收获的。 奈何,这时候,估摸着众将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了,连城璧反倒是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了起来。幕僚在旁,稍加提醒,连城璧抬眼看了看他,只是叹了口气便道出了心中所思。 “郭督师派去福建的人已经回来了,消息送到郭督师那里,昨天又转到了我这里……” 早在陈凯抵达新会协助破城之际,郭之奇和连城璧就对清廷在福建统治秩序的突然死亡存在着疑虑。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尤其是陈凯表现得太无所谓了,这便不由得让他们不产生怀疑。 可是当时的战事正炽,所有人将心思尽数用在大战之上都唯恐不够,哪里还有功夫派人去福建探查一个疑问去呢。 如此,便一直拖到了战事彻底结束,李定国确定了要离开广东,双方便进入到了对广州城以及广东掌控权力的争夺战之中。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郭之奇派了人到揭阳老家,由揭阳郭氏家族设法往福建探明真相。而得到的真相,经过了一番推敲之后,更是称得上一个触目惊心! “利用鞑子遣使议和的机会,做了个扣儿,如同是开闸放水似的就把一个省的经济给玩崩了。陈凯的手段,我是早有见识过的,但是现在想想,尤其是这么一对比的话,好像他对上郭督师和我的时候,从来都是没有用尽全力的。” 陈凯的政治斗争手段不甚老辣,但是胜在花样繁多,每每都是出乎旁人意料,且能够切中要害,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可是对于连城璧而言,当他们已经使尽了全力了,而对手不光是接下了他们的招数,竟然还能有所保留,这已经不止是让人觉得恐怖那么简单了,或许有些事情如果换个思路的话,也许会有另一番的结果也是说不定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下值的时辰悄然到来之际,城外的驿馆也传来了消息,说是驻扎在新兴县以及肇庆府和广州府南部几处汛地的将帅一同赶来,说是有事求见连城璧。 这时辰,城门按照往常是已经都关了的,对于他们而言就是还可以有一夜的时间考虑清楚,并且做好相应的准备工作。但是,时间随着连城璧的思索而流逝,始终在旁等待的幕僚总觉着好像并不怎么够用似的。 “制军?” 已经不是第一次出言问询了,就幕僚看来,比之王化澄,连城璧毕竟是在官场打拼的年份太少了,经验不足的问题此间显然已经影响到了决断速度上面。但是,作为金溪的老乡,同时通过王化澄的遗泽他们还可以连上国舅爷王维恭那里,不光是他这样的幕僚,就连帝后也同样对连城璧报以极大的期望,他便不得不加倍努力的为其做好赞画的工作。 “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做出了决断,连城璧在第二天一早便接见了前来告状的粤西众将。对于他们的诉求,连城璧自然是明确的站在了他们的一边,但是未免造成督抚不和,走上当年广宁沦陷的旧路,从而败坏了国事,连城璧表示会先给陈凯写一封书信,询问一下关于肇庆府百姓往广州逃荒的事情。等陈凯有了答复,再行继续跟进。 哄走了这些粗线条的武将,连城璧的书信也直接送出了肇庆府城。书信的措辞相对温和,于他而言,这一次是最没有必要搞什么横眉冷对的,温和的借力、温和的挤压、温和的逼迫,同时温情脉脉的坐收渔利,如此足以。 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最最简单的开始。奈何,就算只是这么个开始,没等书信送出去肇庆府的地界,连城璧那边就接到了新的消息。 “粤海,商业,同盟!” 断断续续的念着这六个本该连做一起的字眼儿,神色间,却是恍然大悟。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渐变(七) 时间倒退至粤西众将被陈凯三言两语打发出巡抚衙门的那一日,广州城一切如旧,并没有什么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地方。便是那个千总队的讼师也只是接到了邀请,一旦需要他们效力的话,粤海商业同盟便会付给他们以薪酬,仅此而已。 一百多个讼棍开启嘴炮大战粤西众将的场面由于后者的退避而未能上演,实在是中国司法史上的一大遗憾。所幸的,在香港,那里的广东贸易商社的总部里,另一场对峙却悄然上演,送算是把今日的档期给补上了。 广东贸易商社的会议大厅里,商社的大掌柜的兼粤海商业同盟的委员会主席蔡诚坐在一面,身旁的几个人,有商社的管事,也有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还有个是陈凯府上的管家,代表如今负责广东贸易商社的第一大股东以及粤海商业同盟的总后台陈凯的正妻郑惜缘,于此间,以便于更好的贯彻陈凯的意志。 长桌的另一边,却是海陵岛参将李常荣的一个堂弟,素来是负责与外界贸易的,甚是亲近。这一遭在此,则是其堂兄应了陈凯的邀请,前来商量商业合作的相关事宜。 “家兄如今领阳江一县、海陵岛及周边水域,素来是以陈抚军马首是瞻的。不过,双鱼、海朗那两处千户所的守将……” “李掌柜,咱们这一次只谈做生意的事情。军政事务,在下没有这个权利,抚军老大人也没有责成在下来与阁下商讨,也没打算在商业上的事情里掺杂进了其他的东西。” “蔡掌柜说的是,是小弟多嘴了。” 对于武将,尤其是当今的武将而言,麾下统帅兵马数量,节制地盘大小,这些都是能够与身份地位直接挂钩的——金声桓、李成栋反正,他们便自有了国公的爵位;大西军扶明抗清,便有了一个亲王和两个郡王;郑成功兵强马壮,水师冠绝东南沿海,据说这一遭朝廷说什么也要给一个郡王的爵位才像话,而且这还是在郑成功偏居东南,与朝廷离得太远的情况下。 李常荣是海陵岛参将,从很早就是了。区区一个参将,自然不能满足他对官爵的渴求。广州一战后的封赏还没有下来,赐爵大概是轮不到的,但是能够分他一县之地,总兵官、挂印将军却还是可以指望指望的。但是,想要再进,就只能设法扩大军队规模。如此,有了更大的地盘,对于这般也是更加有利的。 此间,李常荣的堂弟一开口想要为其兄争取那两个千户所的地盘,当即就被蔡诚给否决掉了。双鱼所和海朗所分别位于阳江县的西东,这一县两所共同控扼着整个肇庆府的海岸线,以李常荣和他的亲信们看来,他们是与陈凯有着良好合作关系的,争取这两个千户所的控制权,对于双方都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奈何,蔡诚一开口就将此事给否决了,应下了话来,李常荣的堂弟却不由得思量,思量着或许陈凯并没有打算就此与连城璧,与整个粤西文官集团和粤西众将们开撕。既然没打算爆发直接冲突,那么插手肇庆府的事宜就不合道理了。 能争取的就要争取,不能争取到的也切勿强求,以免遭了陈凯那边的忌讳,影响到日后的合作,那就得不偿失了。 出发前,李常荣是这么嘱咐他的堂弟,堂弟自然也是记在了心上,不敢须弥或忘。此间蔡诚如斯,他便立刻将此事抛诸了脑后,继续谈着方才的合作事宜。 “蔡掌柜的意思是,由家兄组建一商社,加入到粤海商业同盟之中。小弟理解的,可是这个意思?” “确实如此。”点了点头,蔡诚继续解释道:“一旦加入粤海商业同盟,须得按照本组织的规定行事,任何破坏规矩的行为都将受到处罚。这一点上,是为了维护商业的有序进行,抚军老大人建立这个组织之初就曾与之下提到过,无论是谁都不能坏了规矩。我想,李掌柜也是守规矩的人,是吧。” “那是,那是,家兄在肇庆府南部守卫海疆,盘查走私,素来都是按照陈抚军的要求去做的。” 确定了合作的基础,蔡诚那边亦是露出了善意的微笑。一挥手,便有人上前将粤海商业同盟的相关规定递到了李常荣那堂弟的面前,由其逐字逐句的理解。若有不明所以的,蔡诚也会不厌其烦的进行讲述,总要确保对方能够领悟这一组织的精神才是。 一谈,便是整整的一上午。到了午饭时分,蔡诚邀请李常荣的堂弟一起到香港岛上最好的一处酒楼用餐,据说那里的红烧乳鸽做得比府城里的名厨都不差。奈何,李常荣的那个堂弟也知道此事之重要,连忙告辞赶回了海陵岛。 李常荣如今已经从海陵岛上搬到了阳江县城,日子自然是比以前滋润太多了。不过,海上的巡查任务,以及针对舰队的操练等事,却还是从不敢有一丝疏忽的。此番在此,便是操练水师,不过更重要的还是避开粤西文官集团的耳目的情况下尽快确定香港那边的消息。 兄弟一旦见了面,在堂弟的讲解之下,李常荣很快就弄明白了粤海商业同盟此法拉他入伙的目的所在。权衡,是不可避免的。同时的,李常荣也在翻来覆去的询问着那些组织的规定,直到约莫是想明白了的那一刻。 “陈抚军,只怕是从来没有只想做生意那么简单。” “那,咱们还跟着过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这粤海商业同盟日后弄不好就是个吃人的怪物,现在不过加盟其中,难不成日后等着被生吞活剥了还?” 海陵岛与香港岛之间尚有不少的距离,李常荣这边确定了加盟的事宜,他堂弟便连夜启程赶了回去。这期间,蔡诚与陈良策的代表也已然完成了加盟的仪式。 如陈奇策、李常荣这样的后来者,若是按照规定的话,须得从预备会员开始熬资历,过了审核期才算正式入会。不过,当初在制定规矩的时候,陈凯明言是要给郑氏集团留一个后门,设置了一个同会员的制度,专门用来拉盟友入伙的。这个同会员与正式会员相比,享有正式会员的一应权利,唯有推举委员会、进入委员会以及针对大事表决的权利是没有的,依旧需要过了审核期才能成为了正式会员后才能享有相关的权利。 原本的,后门是留给郑氏集团的,因为陈凯与郑氏集团之间渊源甚深。如今,陈凯需要继续扩大粤海商业同盟的影响力,同时分化反对势力,与委员会在广州的委员们商议过后,便直接派人拉了陈奇策和李常荣入伙——他们都是多年的盟友,尤其是前者,共过生死的交情,此一番便是通过共同的利益来进行更好的捆绑。 几乎是与此同时,肇庆府以西的罗定州州城之中,原本分据这一州的韦应登、叶标二帅并肩坐在了一处,面前却是一个商人打扮的年轻人立于此处,侃侃而谈。 “罗定州这里有铁矿,也有石灰,生产粗铁料是闻名广东一省的。佛山如今需要粗铁料来恢复生产,打造武器、农具……” 商人前来,谈的依旧是合作。佛山的制造局分局建立已经是在广东巡抚衙门里立了项的事情,以着潮州制造局的例子,肯定是需要大量钢铁的。佛山不产铁矿,但是可以对粗铁料进行精加工。可是从来佛山最大的粗铁料供给地罗定州却在粤西众将的手里,就算是运完广州,也要通过肇庆府的地界。再加上肇庆府城那边新近建立起了一处工坊用以打造和维护兵器,如此一来,韦应登和叶标也不好明着与陈凯交易,这里面就需要中间商的存在,而这个年轻的商人便到陈凯那里毛遂自荐,请了这份差事。 就在韦应登和叶标面前,商人侃侃而谈,将恢复罗定州粗铁料生产的必要性一五一十的摆在了明面。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利润的问题。 “二位大帅,种地每亩能打多少粮食,三石多一些,敢问小人说得没错吧?” 罗定州的粮食亩产能够达到四百斤,这个数字比之全国平均水平肯定是要高的,但是在广东一省,却也不过是很一般的水平。韦应登和叶标都是从广西杀入罗定州的明军,算不得当地的,但是从永历七年就到此打拼,虽期间有被清军驱逐的,但是多年在此争衡,李定国二次入粤以来至今有盘踞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对于此间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商人的功课做得很细致,二人对视了一眼,亦是点头表示肯定。紧接着,似是受到了激励,那商人当即便是再接再厉:“粮食,一石也就一两银子,现在各府县都在拼命种粮食,琼州还有商人从安南那边收购粮食,只怕是一两银子都维持不住了。可是这罗定州,每座铁炉日产铁三千六百斤,一年下来就是一百三十一万四千斤!” 如此巨大的产出,同样是由同样数量不匪的人力所支撑的。根据史料记载,罗定州的铁炉每座需炉工、矿工、烧炭工、运输工等近千人,如此才能维持铁炉的运转以及铁料的产出。但是到了这个规模的产出,区区近千人的工资也就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问题了。 事实上,按照明朝制度,罗定州的一座铁炉每年征税一十八两七钱五分,附加征收科场费五两,军需弹药银二十一两,总计为四十多两。这个数字看上去不多,但是比罗定州所收的酒税和墟场山漆土特产税却还要多,是州中的一项重要赋税。 如今的罗定州是控制在军方手中,税赋方面,就算是一定要向肇庆方面意思意思,其实数量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里面存在着的巨大利润,使得明清时罗定州的官府、士绅、商贾、百姓们在采矿、冶炼方面趋之如骛。 剩下的,无需说客再多说些什么了,韦应登和叶标的眼里面早已经被那些即将到来的黄的、白的恍得晕晕乎乎的。奈何,这里面还有一个实际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罗定州的人口锐减,人力不足,而本地的农业生产也已经崩溃了,既没有人,也没有粮食,已经不能像承平时那样支撑起一个采矿、冶炼的产业来了。 “这个问题嘛,小人曾向抚军老大人请教过,抚军老大人当时提出了一个新概念,叫做粗铁换粮食计划,小人以为很有意思,二位大帅可以考虑考虑。” ……………… 战乱导致粮荒和逃难,有粮食就能设法招来临近府县亦或是藏到山里的百姓,这是最显而易见的道理。 韦应登、叶标那里还需要时间权衡利弊,尤其是这里面很可能还要涉及到政治站队的问题。但是,无论什么时候,财帛动人心都是不可改变的现实,在真金白银面前,需要做的往往就是如何运作,而非是要不要做。 这边,佛山制造局方面与罗定州方面的谈判尚在进行,在韶州府的清远山,那里曾是义军首领王翰的地盘。陈凯收复韶州府,王翰那边由于早前是与郭之奇、连城璧联络的,再加上陈凯的突然出手,双方并没有产生什么交集,但是这一次,佛山方面并不打算把所有的铁料命脉都握在韦应登和叶标的手里,粤北的铁矿就提上了议事日程,而王翰的地盘上便有铁矿的存在。 比之罗定州那边,王翰的情况大有不及,没有正式的编制,也没有在大战后分到实际控制区,依旧是个盘踞在山中的义军武装。这一遭,佛山方面派人来谈判,双方在官职和白银面前很快就达成了默契,速度远比罗定州那边要快上许多。 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广州城。在广州城那里,包括陈奇策、李常荣刚刚组建起来的商社代表在内的粤海商业同盟能够抵达的会员汇聚于广州城的分部会议厅,听着台上陈凯的演讲,掌声此起彼伏。 “广东一省,百废待兴,如果按照常例,官府会任由百姓自行恢复生产,做得最多的也就是在吏治和基础设施上面的维护和营造。那是道家无为而治的手段,放在承平时还好,但是今时今日,虏强我弱的态势尚未改变,本官以为还当更多的发挥本省商贾的力量,凭借着商业行为来加速民生的恢复。” “管子曾经说过,仓禀足则知礼仪,衣食足则知荣辱。本官坚信,无论是种田、做工、还是经商,只要是正常纳税,就应该得到公平对待。所以,任何胆敢妨碍正常商业运作、破坏商业秩序的行为,都是不可容忍的!” 注:关于罗定州产铁数据出自明末清初遗民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其人的另一部作品《皇明四朝成仁录》中记载了很多关于明末清初烈士的殉国细节,包括拙作中永历四年广州大屠杀中广州四卫及协守军官殉国的记载皆是出自此处。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定位 单纯从商业的角度上,广东当前的状态,如果按照正常的恢复方式,那么就是官府鼓励民间的农业生产,而商贾们则各自为战,投资工坊、商铺,同时微量的刺激经济作物的种植,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甚至往往为了确保资金的稳定性,保守一些,将银子埋进地窖里也是最不少见的。 强汉立国之初,国家奉行无为而治,数代之后,民富国强,由此历朝历代经战乱过后,往往皆是如此。区别,无非就是手法和名义上有所不同罢了,但是内涵上却不会有太大的变动。 封建官僚的习惯大多是如此了,比如肇庆府的连城璧、高州府的张孝起,他们大多都是这么做的,甚至包括福州府那边的卢若腾,其方法上受了郑氏集团的影响,但实际上的内质却依旧是这般。 陈凯,从来不认为他是一个正常的文官,更不认为他应该是一个正常的文官。既然不正常了,那么就更应该做些不正常的事情,这样才能名副其实。 “以顺德为例,粤海商业同盟的商贾们集资参股,筹集大量的资金。当然,这里面也包括咱们陈家的。靠着大量的资金投入到顺德县的蚕桑、丝绸产业上面,利用现有的桑树林,雇佣百姓种桑养蚕,丝绸有了原料,同时打造水转大纺车,以水力机械代替人工,加快生产效率。而有了丝绸,既可以售卖,也可以考虑诸如印染、刺绣等方面的产品价值提升,利润上是绝对有保证的。” “这里面,资金是粤海商业同盟筹集的,桑树林、土地是顺德本地的。人力上面,有顺德本地人,也有临近府县逃荒而来的百姓。人做工,是要吃饭的,而顺德要竭力种桑养蚕,那么粮食就需要从其他府县运输,可以带动其他府县的粮食生产,本地只要种植一些菜蔬就够了。如此,凭着蚕桑、丝绸产业,就可以盘活整个顺德县以及周边区域的经济。” 在郑惜缘面前,陈凯无有保留的将粤海商业同盟在顺德县的布局娓娓道来。前者,听之过后,亦是恍然大悟。 “那么,佛山也是同样的道理,对吗?” “是的。”点了点头,陈凯肯定了郑惜缘的想法,进而继续解释道:“佛山的定位从来都是粗铁精加工。本地的人口减少,粮食产量低不怕,可以从别的地方运来,而水力机械则可以取代大量的人力,对于生产效率的提升显而易见,这也正是我当初默认了郭之奇和连城璧带走大量的佛山铁匠的原因所在。” “粗铁料方面,通过利润的分润,我们可以从罗定州和韶州府大量购入,韶州府不提,罗定州如今一样面临着人口和粮食的双向短缺,我们只要将粮食运过去,他们就不需要进行粮食生产。久而久之,他们对于我们就会产生依赖性,成为我们的经济殖民地。” 陈凯的思路有些跨时代,郑惜缘听得不甚明白,尤其是那个殖民地的词汇,更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才能大概的明白其中的涵义。 “夫君的意思是说,我们要用商业手段控制陈奇策、李常荣、韦应登、叶标以及王翰的财政命脉?” “可以这么理解。但也并不尽然,确切的说是这事情从来就并非是那么简单的。” 纯粹的剥削,陈凯并没打算用在盟友的身上。在经济上,无论是加入粤海商业同盟,还是签订合约,都是要分润给盟友以足够的利益。这些利润并不是陈凯平白送给这些人的,他们的投入都会在生产、销售的过程中创造更多的利润。 “那么,与森哥哥那里……” 粤海商业同盟终究是一个商业组织,这与郑氏集团就不可避免的存在着交流、重叠,乃至是冲突。如何确定双方的关系,这将会影响到陈凯在郑氏集团之中的地位,以及双方各自的未来发展。对此,侧身躺在陈凯的怀中,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了疑问和担忧。 轻抚着枕边人的秀发,陈凯继而流露出了一个颇有些怪异的微笑来:“缘缘,你知道吗?每次你称呼大木作森哥哥时,我就总觉得怪怪的。” “森哥哥是从小看着妾身长大的兄长,夫君则是与妾身相伴终生的良人。这个醋,夫君吃得好没有道理。” 柔荑轻抚着陈凯的面庞,含情脉脉之中,一丝得意在池水中徜徉。旋即,青葱收拢,指尖轻触而过,化掌为拳,拇指与食指轻捏,调皮一笑。只是未等陈凯做出反应来,柔美的女声,略带哀求的响起:“夫君又要做坏事了。但是,不可以欺负森哥哥,好吗?” 神情之中,略带伤痛,想来是当年枪杀郑芝莞的那桩旧事。那曾是二人之间的一个疙瘩,险些,便因为那一桩事情而分道扬镳。回想当初的那一瞬间,陈凯自问是没有任何错漏的,那样的局面,唯有断然处决带头逃跑的守将才能震慑住军心,从而守住中左所城。只是对于郑惜缘而言,郑芝莞是否是立了军令状的守军之首与她无有半分干系,对她而言,那只是个从小待她极好的叔伯长辈,是真正的亲人。 郑芝莞如何,陈凯从未有过半分动容,哪怕双方一度相交甚欢,可是在郑芝莞出逃的那一刻开始,为国家计,便是仇敌。但是眼前人流露出的那份感伤,看在陈凯的眼中,却是感同身受,只是他很清楚他到底是为谁而痛罢了。 “若非大木,八年前我已死在潮州;若非大木,童生尚且不是,我焉能有今日之尊荣;若非大木,如此佳偶,也绝难有此缘分。对于大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他。”说到此处,陈凯以着从未郑重的神情看向枕边之人:“我,可以发誓。” 话一出口,哪知却立刻被那小手生生堵住了后面的话。视线所及,郑惜缘焦急的摇着头,哀求的神色,一如刚刚向陈凯请求不要伤害郑成功之时,更甚良多。 小别新婚的一夜,夫妻二人谈了太多,很多东西郑惜缘一时间也吸收不了,陈凯也没打算填鸭式的硬塞进去太多的她根本理解不了的东西。挑挑拣拣的说了不少,余下的,便需要她自行去理解了。 记忆,因台下的一个大着胆子问出口的声音而唤醒。转瞬间,陈凯已经缓过神儿来,一如当时向郑惜缘解释时那般,非常明确的向在场的会员们讲解粤海商业同盟与郑氏集团之间的关系定位问题。 “国姓那里的贸易主要是由建平侯负责的,本官与国姓早有默契。这粤海商业同盟主要负责广东本省的贸易往来和产业扩张,而对外贸易方面,则将货物转售与建平侯,由其负责向海外及福建、浙江、南直隶等处发卖,本省需要的货物,也由建平侯方面负责收购。” “抚军老大人,但若是建平侯那边刻意压低价格或是抬高售价呢?” 如此定位,粤海商业同盟便更像是一个广东本省的产业联盟,而将最大利润的海洋贸易尽数交托给了郑氏集团来负责。此一声,亦是其他会员的担忧所在。除此之外,他们更有很多担忧的东西,只是未及说出口罢了。 “价格方面,自有本官与建平侯说项,力保本组织会员的利益。另外,对他省或是海外的贸易也并非是尽数交在建平侯的手上。对于内陆的省份,比如广西、湖广、江西等处,我们也可以自己去做。况且,咱们只要将产量提上去,就凭建平侯的那点儿船是根本运不过来的。说到底,咱们依旧可以自行组织船队进行海贸。” 郑氏集团的海贸船只很多,但是需要涉及的地区也从来不少,分到广东这里的就少之又少了。所以,当初才会有广东贸易商社来作为本地贸易的补充。 说到底,粤海商业同盟还只是个新生的商业组织,陈凯对其的定位也更多是立足于实业,而非是如郑氏集团那般单纯的贸易。这一点,并不仅仅源于防止双方出现过多的竞争,更重要的在于陈凯是从几百年后走过来的,他的知识储备告诉他,这样做才是对的。 “海上马车夫终究会让位给英吉利、法兰西,历史上的郑氏集团也是被满清用一手迁界禁海便生生扼死在了台湾。我在广东,就要在这里做起来。想来,郑成功也一定能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历史上没有那个机会罢了。” 如是思来,众人回味着他方才讲解的定位问题,约莫觉着这大概就是一个由他们参股的加强版的广东贸易商社。其区别,无非在于广东贸易商社从本质上是郑氏集团在粤海地区的补充,而这粤海商业同盟则是立足于本省的产业建设、升级、扩张。 诚如陈凯开场时所言的那般,经过了连年的战乱,广东一省可谓是百废待兴。陈凯当年与郑成功协手收复潮州,潮州原本因基层失控而日渐残破的民生便得到了快速的恢复,如今只怕是连广州都没办法与其相比了。 这是此消彼长之下的结果,但是照着现在的势头,如顺德县,以蚕桑、丝绸产业为龙头,整个县的民生在大量的资金涌入、在丝绸产业的巨大红利、在未来的美好愿景之下迅速得以恢复。回到承平之时,于顺德那里的官吏、士绅、商贾、百姓们而言,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毫无疑问,顺德模式是值得提倡和效仿的。同样的道理,佛山的钢铁基地也要按照类似的方式发展起来,而前期的技术积累,陈凯在潮州的制造局就都已经完成了。至此,无非是搞定原材料,把水力工坊建起来,就可以直接收获钢铁制品了。 广州如斯,陈凯也打算让潮州府和琼州府的会员们前来学习先进模式,同时带动起那两地的产业升级。 “诸君,本官还是那句话,咱们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但是,在座的都是良善商贾,并非那等靠着盘剥百姓、偷税漏税、损公肥私来积攒财富的奸商。咱们正常纳税、扶持地区发展、惠及民生,从而收获财富,一切诚如先贤管子的教诲一般。” “抚军老大人说的在理!” “就是这么回事,抚军老大人真说到了咱们的心里面去了!” 会场重新被拊掌而赞的动静所充盈,在座的商贾,他们前半辈子,甚至包括他们的父辈、祖辈的一生都在歧视中度过。现在,陈凯给了他们以一条合理合法且能够快速发家致富的道路,更是为他们的努力提供了上承孔老夫子最为推崇的管仲的理论。用后世的话说,当时就高大上了有没有。 会员们兴高采烈的欢呼着理论基础的诞生,同时更为他们日后的美好前景而喜悦。唯独是陈凯,在喜悦之余,暗自发笑,以后会不会又出了一个拜管仲的组织,会不会被那些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家伙讥笑作与娼楼妓馆可以一起磕头上香。 “管仲啊,能者多劳吧。警察和黑社会都要拜关二爷,人家不也没说什么吗?” 新一次的大会,陈奇策和李常荣分别的组建的商社成为了粤海商业同盟的同会员。这对于当前是绝对有利的,因为这样既可以扩大粤海商业同盟的影响力,更可以进行利益捆绑,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是,陈凯这边也要考虑麾下将帅们的感受——能够拉盟友入伙,自己人自然也是要照顾到的,否则反倒是会失了人心。 具体的事情,陈凯还在运作当中。只是没等他那边把事情敲定下来,郑成功之前提到的那个广东按察使曹从龙却率先乘船赶到了广州城来赴任。按察使司衙门负责本省的司法,与王江负责的布政使司衙门一样,都是陈凯需要掌控在手中的。如此,这个人,他便必须要设法拉过来才行。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恣意 从永历二年陈凯智取潮州,甚至从更早的隆武二年腊月开始算起,郑氏集团从南澳岛重新开始经营广东一省。 最开始,仅仅是潮州一府,随后郑成功火并郑彩、郑联兄弟,重新夺取了郑氏集团原本的海贸中心中左所,进而将战略重心转移到了闽南。但是,随着广东局势的持续性恶化,尤其是程乡以及潮州西南部的重新沦陷,陈凯接手了潮州的军政事务,与郑成功形成了背靠背的模式。 此后的几年来,如钉子一般扎在珠江口的香港,值李定国于肇庆府城外大热倒灶之际收复的琼州府,广州之战的战利品,以及近期收入囊中的惠州府、广州府西部、韶州府中部和南部。林林总总的算下来,郑氏集团在广东一省的控制区虽说比不得福建那般几乎是全省尽入囊中了,但也控制了广州、潮州、琼州、惠州以及大半个韶州的广阔区域。 如此巨大的地盘儿,自然是需要大量的军队坐镇。起家的南澳镇,新任总兵官洪政管本部陆师和水营,兼顾守岛和巡防周边水域的任务;潮州府,中部有潮州总兵忠勇侯陈豹,南部有管澄海地方事总兵官洪习山,北部则有坐镇潮州府北部和惠州府东北部的忠匡伯张进。 潮州府如斯,惠州府方面也有坐镇惠州府西部的新泰伯郝尚久,一个镇外加上一个城守协的五千大军。于琼州府那边,亦有负责水师的辅明侯林察、管陆师的琼州总兵杜辉和昌化副将蔡元。 抛开这三个府,郑氏集团在广州府和韶州府集中了真正的主力部队。不算包括香港在内的地方部队,左提督柯宸枢、前冲镇周全斌、后冲镇柯宸梅、援剿后镇蓝登、护卫前镇沈明、护卫后镇陈魁、护卫左镇萧拱宸、护卫右镇沈奇、护卫中镇陈尧策、中权镇黄兴、后劲镇陈斌、铁骑镇王起俸、骠骑镇李建捷,外加上还有刚刚改换了门庭的安定伯马宝。数万的大军云集于此,若非是广东的民生状况不足以支撑进一步的战争,陈凯早就带着他们去收复失地了,也不会屯在这里那么长的时间。 这么多的部队,军需粮草是其一,军饷的本色折色是其一,将帅们坐镇地方,尤其是这些军队中不少都是福建调来的,形同客军,总要有地方上的分润才能对广东有着更强的凝聚力,这亦是确保战斗力的一种途径。 地方上的隐性补贴是一回事,如今有了这粤海商业同盟,陈凯拉了陈奇策和李常荣入伙,广东众将自然是不能忽略掉的。但是,如何进行,亦是不小的问题。是如郑氏集团那般以官商的形式参与海贸,还是如陈奇策、李常荣那般组建商社加入,陈凯脑子里倒是有了一个想法,但却还需要进一步的计算和权衡才能付诸于实践。不过,私底下陈凯已经向众将通了风,表示一定会照顾到自家兄弟们的,绝对少不了好处。 军中的威望,陈凯自问还是有的,毕竟在广东掌兵多年,在福建也没少折腾,与广东众将之间多是有着不错的交情在。思考的时间还是有些的,但却也不能一直拖下去,毕竟迟则生变,更不好让希望渐渐的沦为失望。 不过,在决定这些事情之前,陈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那就是与新任的广东按察使曹从龙作第一次会面。哪怕,无论是否能够把这个人拿下来,到按察使衙门为其布达都是少不了的——既是官场的规矩,更是他与郑成功之间的默契。 “云霖,来之何迟?” 是敌是友尚未确定,况且成亲之时,人家还送过一份贺礼。是故,得知曹从龙抵达的消息,陈凯放下手头儿的工作,降阶相迎。来人见得陈凯,亦是连忙上前行礼,却被陈凯一把扶住了。 “你是兵部侍郎,我也是兵部侍郎,既是平级,何必如此。” “陈抚军是巡抚,下官只是按察使,正是该有个面见上官的礼数才是。” 有行礼的动作,有行礼的说法,这便有了一个基本的态度在。有此态度,于陈凯而言就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始。随即,一把拽住了来人的小臂便直接往公事房走去。 陈凯大步在前,来人亦步亦趋。细看去,却是个三四十岁的文官,并不似陈凯这般本就不是儒生,且常年掌握军政大权,早有上位者的气场。想来,其人虽是于这兵部侍郎的官位上多年,但鲁监国朝的兵部侍郎原本就是烂大街的,在中枢,可兵权掌握在那些明军藩镇和义军首领们的手上,兵部尚书能够插手到的尚且不多,何况一个侍郎。 如此,身上到还有几分儒生的气质,一眼就能看了出来,只是凭着陈凯识人的经验而言,却总觉着此人的身上有股子能够动心忍性的气质若隐若现,最起码并不似寻常儒生那般的张扬,更别说是张狂了。 陈凯不知道如此这般是否与他这些年的功勋闪得其他文官睁不开眼睛有关,但是隐忍二字,只要是感受到了一丝一毫,他便总觉着有股子不安在心里。 顾不得这许多了,陈凯将曹从龙引入了二堂,两厢坐定,旋即对其笑道:“正好,得闻云霖到来,我特请了一人,与云霖应该有些共同语言。” “哦?” 坐在椅子上,曹从龙微有疑惑,紧接着面上竟流露出了些许了然之色。然而,至此时,他却并没有把想法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如此举动,虽是未动,但是看在陈凯的眼中却比有所行动更加值得深思。此间,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陈凯亦是只当没有任何想法,谈及福建局势、谈及一路上的见闻,直到片刻之后,曹从龙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干脆表示有事情要与陈凯详谈,眼色却飘向了边上此后的下人。 这是要密谈的意思,陈凯当然明白。或许是当年刺杀车任重的后遗症,陈凯已经不止一次幻想过遭遇刺杀的场面,此间曹从龙如斯,这样的联想再度浮现,却当即在挥手之间,付之一笑。因为,相见片刻,看步伐、看姿态,估摸着近身肉搏不出五秒钟就得被他制住——并非陈凯对自身的武艺有多么大的信心,实在是生死边缘的场面他是亲身经历过不止一次,单单是心理素质上就肯定比这个儒生气质的家伙高上太多。 这边一挥手,在旁伺候的下人就识趣儿的退了下来。待房门关闭,曹从龙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确定不复有第五只耳能听得到此间的辛秘,随即便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陈凯的面前,竟是右臂前伸,小臂弯曲,右手握拳,虎口正对心脏,做出了一个天地会内部的平胸礼来。 “地振高冈,一派西山千古秀。” 曹从龙的音量不大,然则陈凯闻言,原本的笑意却是荡然无存。面上一凛,但却立刻恢复了镇定,站起身来,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同时回之以:“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的回答。 “天地会莲花堂会员曹从龙,见过总舵主。” 天地会! 莲花堂! 总舵主! 有那一句暗语,陈凯约摸着已经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这一句说来,单单是那一个莲花堂,就更加说明了状况。因为当初陈凯吸纳卢若腾和沈佺期加入天地会时,二人便问及过日后若在福建建立分会的堂号,而陈凯回的便是莲花二字。这是陈凯按照记忆定下来的,再如广东便是洪顺堂,于此间仅限于他的记忆和卢、沈二人,既然曹从龙一开口便是这分管福建的莲花堂,那么就自然是那二人引他的入的天地会。 想当年他与郑惜缘成亲未久,正是邀请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加入天地会之时,他们就曾提到过那海外几社的事情。他们对于几社的评价是持正二字,他们二人也是海外几社的成员,并且表示过海外几社六子也打算邀请陈凯入社,只是陈凯当时忙于广东的事务,便没有应下来罢了。 可是,时至今日,卢若腾和沈佺期竟然还从里面发展了个天地会的会员出来。陈凯明明记得当时没有授权二人延揽旁人入会。倒是现在重新想想,好像他也没有禁止二人去做。 既然如此,陈凯也不再谈及此事,只是默认便罢了。随后与曹从龙详谈,果然还真是卢若腾和沈佺期干的,而且这二人不光是把曹从龙拉进了天地会,海外几社的徐孚远、陈士京也同样是加入了天地会,只有张煌言现在还洁身自好,或者说是从前年就随张名振出征崇明,所以还没有来得及被拉进来。否则的话,那海外几社便几乎被天地会吞并了,真不知道陈子龙、夏允彝他们在九泉之下作何感想。 “俞图南、沈光文、任廷贵、蔡应昌、王忠孝、任颖眉、傅启芳、钱肃遴?” “确实如此。” 除了卢若腾、沈佺期、徐孚远、曹从龙和陈士京以外,曹从龙又向陈凯汇报了这段时间他们暗地里发展了的另一些会员。这其中,沈光文是太仆寺卿、俞图南是太仆寺副使、任廷贵是太常寺卿、蔡应昌和任颖眉是太常寺卿,而傅启芳和钱肃遴则是兵部主事。 与海外几社的那五大位一般,陈凯听罢了他们的背景,也立刻将他们尽数划入了前官僚的集合中去。这在抗清人士中并不鲜见,按理说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问题在于,这些人全都是鲁监国朝的文官,那个钱肃乐更是故鲁监国朝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钱肃乐的七弟。而这其中唯一一个并非鲁监国朝任命的官员——隆武朝光禄寺少卿、永历朝兵部右侍郎兼太常寺卿王忠孝,其人现在也在金门与鲁监国朱以海为伴。 秘密结社,本就不好付诸以文字,这是无可厚非的。可是让陈凯万万没想到的是,天地会的莲花堂,本应该是郑氏集团力量最强的所在,如今却成了鲁监国朝在天地会内部的小团体,这还真是让陈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了。 是否鲁监国朝打算借天地会这个组织,借助于他的势力搞一把重新借壳上市的手段。这些,陈凯是无从得知的。卢若腾和沈佺期已经按照他们的眼光招揽了徐孚远、陈士京和曹从龙这三个鲁监国朝的旧臣,而这三人又顺势拉来了那一票人马,于他们个人而言都是信得过的人物,陈凯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但是,这却不得不引起了他的深思,以至于方才刚刚对曹从龙放下的戒心又重新提了起来,甚至比方才更重上一重。 比之明目张胆的摆出来,并且正在发挥日趋巨大作用的粤海商业同盟,天地会一直都是陈凯的一枚暗子兼闲棋。对于江西、南赣以及福建的天地会会员们,洗脑是有的,但是其他方面的投入就显得微乎其微。管束方面,由于这个时代的通讯技术的缘故,相对也比较宽松。这样,确实有利于天地会的自我扩张,但是会否遭受别有用心者的侵入,却也同样是需要关注的。 “这么说,是牧洲和复斋提议,由云霖向国姓输诚的?” “回总舵主的话,确是如此。除了在下以外,还有几位会员同样是解除了与鲁王殿下的密切联系,经储贤馆以及牧洲、复斋二位的举荐,从而得到了国姓的任命。现阶段,除了在下以外,都是在福建任职。” “果然如此啊。” 曹从龙的这一次过来,除了是郑成功的任命以外,更兼有卢若腾向陈凯汇报天地会在福建的发展状况的任务。显然,福建的莲花堂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渗透郑氏集团在福建的行政体系——他们想发挥更大的作用,但这是很危险的,与玩火无异。如今看来,这个组织已经有了必须加以整顿的必要,同时更要考虑到是否将其实体化、公开化的问题。 需要考虑的问题实在不少,陈凯也没有打算立刻做出决断。而此时,外间的通报声传来。于是乎,陈凯示意曹从龙回到座位,关于天地会的事情便姑且不谈了。 “长叔,云霖应该没有见过,倒是当年在浙东的旧事却还是值得叙叙旧的。” 正文 第五十五章 隐忧 王江和曹从龙确实是未曾谋面过的,但是通过他们都有过或深或浅交集的一些浙东抗清人士,比如王翊、比如张煌言、比如李长祥、比如冯京第,通过他们与这些人的交往,带出了一桩又一桩浙东抗清的旧事来,二人之间的熟悉程度也在迅速的得以攀升。 从那一纸剃发令开始,浙东大地风起云涌,宁波六狂生、浙东士绅拥立鲁王监国、江上师溃、四明山结寨、火并黄斌卿、王翊觐见,再到清军血洗四明山、王翊殉国、舟山之战,乃至是三盘岛上的一日三惊和转而入福建依附郑成功。 二人之间的话越说越多,很多时候就连陈凯都插不进去嘴。直到最末了了,一声叹息,关于如果当年四明山明军击退了进剿清军,舟山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来整合内部,从而继续与清军在浙东争衡。 只不过,这份感叹放在陈凯的眼里却只不过是一份出于对旧友的怀念、出于对旧日梦想的惋惜而引发的痴心妄想罢了。因为,那一年进剿四明山的是满清在浙江最为强大的两支部队——杭州驻防八旗和浙江提督标营,近万的精锐大军,除非提前了解到清军的部署情况,从舟山请来倾国之力的援军,如此方有取胜的可能。否则就凭四明山本地的武装,在没有任何外力加持的情况下取胜的希望几乎为零。 “四明山和舟山两战,浙东的忠臣义士损失良多啊。” 梦,陈凯不忍将其捅破了。待二人说罢了,他发出了一声附和性的叹息,脑海中想着的却是另一桩事情。这份思量,一直持续到了二人意识到陈凯已经沉默了良久之后,陈凯的目光再度聚焦在二人的身上,竟已是有若实质一般。 “浙东那边,长叔和云霖还有志同道合的故交尚在吗?” 故交旧友肯定是有的,满清再强也不可能像九头蛇那样通过计算就能确定所有对其存在威胁的人物,并且将其消灭之。旁人不谈,那位未来的大儒,如今的内家拳高手黄宗羲不光是躲得过清廷的搜捕,联络各地的抗清力量,更是还跑去劫过法场,而且还让他成功了。如此高调的与我大清斗争都没有能够怎么样,更别说那些相对低调的了。 闻听此言,二人虽有不解,但也约莫意识到了陈凯可能会做些什么。此间,重重的点了点头,见得如斯,陈凯干脆便直言而道:“我想,我需要二位写几封书信,送到浙东那边儿。” ……………… 送走了曹从龙和王江,已经临近了下值的时辰。往日里,陈凯多是完成了案上的工作,随后便返回后衙与家人共叙天伦之乐。 一个多月下来,那一双儿女似乎已经默认了他这个陌生的父亲的存在,最起码哭闹的次数少了太多,那个小丫头越来越与陈凯亲近。唯有陈凯的长子,似乎对于这个闯入他们生活的家伙存在着些许警惕,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的消失着罢了。 出生伊始便启程出征,一别便是大半年,哪怕孩子是多是善忘的,也需要时间来陪伴,用欢笑来填补曾经的空白。 正是因为如此,妻儿一旦来到广州,陈凯便开始强扳着他工作狂的坏毛病,尽可能在上值期间把需要处理的工作做完,也好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家人。唯独是今日,却免不了要破一个例了。 “回去告诉夫人,就说今日公务繁忙,要晚回去些,晚饭莫要等我了。” “小人遵命。” 挥退了仆人,没过太久,陈凯就等来了他此刻必须要见到的那个人。其人进入公事房,随手便关上了房门,自顾自的坐到了陈凯的面前,显然熟稔非常,不光是对于这座公事房的主人,哪怕是单单对于这座公事房,亦是有着近乎于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够直接找到座位的熟悉。 “竟成,你知道这个时辰我已经下值了的,特特把我唤来有何要事?” 来人一副不甚耐烦的样子,但却依旧是来了。对此,陈凯是太过习惯了的,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干脆与其直接说明了状况:“湛若,福建的莲花堂已经开始玩火了。” 莲花堂,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邝露立刻就明白了是天地会的事情。算起来,天地会成立已经两年多了,邝露在这期间联络过江西、南赣那些外派出去渗透、发展的会员,回到潮州之后,乃至是如今也在广州做着刊行邸报的工作。用后世的说法,算是主管文宣方面的官员。 邝露是天地会的第一个会员,真正的建会元老,很多事情知道得远比旁人来得更加清楚。这天地会的局,陈凯早早就开始布了,但是一直没有太大的投入,或者说是资源和精力方面的倾斜。归根到底,清军的军事压力过大。潮州方面需要做的首先是自保,诸如两次陆丰棱堡保卫战。其次是在能自保的基础上展开反击作战,早前占据香港和夺取琼州都是这般。直到去年的广州一战过后,尤其是前不久陈凯率军收复了韶州府城,为广州构建起了一道北部防线,军事上承受着的巨大压力才算是暂且得到舒缓。 宏观上,明清战略相持阶段的形成,对于陈凯而言便是给予了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来恢复和发展。作为一个不正常的封建文官,陈凯的手法也与其他文官截然不同,比如粤海商业同盟就是一个例子。而天地会方面,陈凯确实有打算进行整理,只是没想到莲花堂的恣意生长已经逼得他不得不动了。 陈凯将他从曹从龙那边获取来的信息尽数说与邝露,后者站在天地会总舵的角度很快也得到了与陈凯一般无二的结论来。 锁起来,当初陈凯拉卢若腾和沈佺期入伙,实在是因为那两次陆丰棱堡保卫战之后,他在广东战场上已经进入到了反攻阶段。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与福建在地理距离上会越来越远,所以需要有能够信任的人在郑氏集团内部继续发挥作用,最起码也要起到一个在出现问题的情况下为其设法争取时间的作用。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很合适,因为陈凯与他们是共过生死的交情,而郑成功那边,由于他们在中左所保卫战中的表现,以及随后一段时间里所起到的参谋作用,也同样能够获得信任。 这样的信任发展到了今天,郑成功已经任命了卢若腾为福建巡抚,而沈佺期那边也得到了一个按察副使,提调全省惠民药局的官职。这对于陈凯、对于天地会而言确实是好事,奈何这二人又招徕了一批鲁监国朝的朝臣以充实天地会在福建的力量,这却反倒是玩得太过了。 “湛若,你知道,当初我若是打算在福建布局的话,可以吸纳的人员有很多。那些人员当中,最适合的也是那道宗和尚,他是方外之士,在福建一省有着良好的关系网。更何况,那个万五和尚更是长林寺万家兄弟的一员,他们的大哥万礼如今是一镇总兵的差遣,国姓也已经有意要重用其人,就连那万义、万禄二人也有望出任一镇。单单拉上一个道宗,便可以直接在福建埋下一根至关重要的钉子来!” 但是,邝露很清楚,陈凯并没有那么做。至于原因,也恰恰是因为长林寺万家兄弟的义结金兰。说明白了,陈凯并不打算因此而影响到他与郑成功之间的关系,所以尽可能的不插手福建军方的事情。甚至就算是在广东,他可以组建地方部队,但也绝少有插手战兵各镇的时候,道理都是相通的。 “竟成,莲花堂那边必须尽可能快的做出收敛。他们有意识的渗透福建的行政体系,这个苗头不对。我怕……” “我也是怕这个!” 不需要再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了,对于鲁监国朝借壳上市的担忧,乃至是恐惧,已经在对视的目光中得到了彼此的响应。 如果真的是这么回事,那么他们在继续渗透行政体系,甚至是控制福建官场的同时,就会向郑氏集团的军队下手,那样的结果只会是玩火自焚,因为郑成功当年在隆武朝就面对过兵权旁落的危机,对于军队相关事务的敏感性远胜旁人。那些家伙一定会暴露不说,还会把整个天地会拉下水。 甚至,就算是陈凯和邝露猜错了,鲁监国朝并没有借壳上市的计划,仅仅是卢若腾和沈佺期在发展会员时无意间造成的局面。可是,若是放任他们这样发展下去,也不可避免的将会引发陈凯与郑成功之间的信任危机,这对于陈凯、对于天地会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以我之见,还是先把莲花堂的工作停下来一段时间。有了这段时间,也好进行调整。” “就怕会引起莲花堂的会员们的抵触心理,若是他们并没有那般想法,这么做下来,怕是也少不了产生些隔阂,反倒是把这份心思挤出来了,那就不美了。” 商议,持续了良久,直至夜深了,二人才算是暂且将此事告一段落。邝露启程返回家中,明日还有邸报需要审核,因为下一期的邸报已经没有多少天就得刊登了。而陈凯这边,离得确实更近,只不过是过了前衙与后衙之间的院门,便算是回到了家中。到了这个时辰,两个小的都已经休息了,唯有郑惜缘那边还在等候着,见得陈凯回来,连忙让下人去热晚饭,但却依旧免不了要嘱咐两句诸如夜深了,吃得太多会存食的话来。 “嗯,我也吃不下太多。” 陈凯的神色有些疲惫,这无不看在郑惜缘的眼中。耐着性子,晚饭热好了,郑惜缘挥退了一旁此后的婢女,才凑到陈凯跟前,轻声问道:“是因为那新任的按察使?” 曹从龙的任命,郑惜缘自然知道,也很清楚陈凯打算对其加以拉拢,为的便是粤海商业同盟那边在未来势必将会引发更多的官司。 对此,陈凯是早有准备的,软的、硬的,郑惜缘都知道一些。可是见得今日,陈凯一回来却是愁眉不展,缺乏了解更多信息的她就立刻联想到了曹从龙的立场问题上面。只不过,出乎了她的意料,也出乎了陈凯的意料,曹从龙根本不需要拉拢,可也正是不需要拉拢,反倒是一件更大的隐患。 “也是,也不是。” 话止于此,陈凯不愿意多说,郑惜缘没有多问。安安静静的吃完了晚饭,夫妻俩在院子里散散步,洗漱一番就睡下了。到了第二天的一早,陈凯招来了他当初的随从,如今在广东巡抚衙门里供职的陈松,一番密谈过后,后者便启程出发,赶往千里之外的福州府。 福州于福建地区称得上是地理位置优越的所在,早在汉高祖五年,刘邦册封无诸为闽越王,于福州冶山建城,是为福州建城之始。此后一千多年,无论是汉灭闽越国、三国分立、衣冠南渡,亦或是五代十国、暴元灭宋、明清易代,此间作为这八闽之地的中心区域的地位却从未改变过。 当今的福建,哪怕是已经与历史发生了巨大的转弯,但是此间的地位却依旧没有改变。唯独有些不太一样的是,这福州城里当下最具权力的所在并非是福建巡抚衙门,而是招讨大将军漳国公郑成功的府邸,那里才是当下整个八闽之地,乃至是闽粤大地上的军政中心。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匆匆忙忙的脚步,福建、广东,以及周边的江西、浙江、南直隶的军政要务、军情风闻,从各地汇总而来,在幕僚们的审阅之后,送交到郑成功那里,以便于这位东南明军的最高统帅,郑氏集团的首领能够在第一时间获知各方面的情况,以此做出应对。 此时此刻,郑成功并没有忙着处置手头儿上的公务,传来了他早前一直非常信重,但却由于军器局大减产和那起通奸案而被投闲置散的参军冯澄世。二人对坐于案前,相谈良久,后者才在躬身行礼之后,缓缓的退了出去。 冯澄世早前被郑成功勒令回家闭门思过,如今已经半年过去了。福建从省一级到各府县的蛋糕早已分完了,就连军器局那里郑成功也已经晋升了大督造陈启为参军管军器局事。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官职和差遣了,冯澄世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气馁,始终等待着机会,直到这个机会真的到来了。 “今日国姓召为父,是打算让为父担任大公子的老师。” 郑成功在漳国公的爵位上已经坐了几年了,收复福建一省,外加上陈凯协助李定国收复广东,以及郑氏集团控制着广东大部分地区,几乎是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朝廷下一份圣旨就会册封郑成功为郡王,乃至是亲王。这在福建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连带着很多人对郑经的称谓也变成了世子,而非是大公子。倒是冯澄世本人是隆武朝的举人出身,正统的儒家士大夫,对此还是要严谨一些,哪怕是即将成为郑经的老师也没有因此而改变。 大公子的老师,说到底就是一介西席先生。这对于冯澄世一介举人的身份,尤其是曾经作为郑成功最重要幕僚之一的身份确实显得有些不起眼了。不过,对此冯澄世却并没有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满,反倒是非常的高兴。 显然,郑成功对于冯澄世还是比较看重的,那股子愤怒过去了,就又重新从夹带里将冯澄世带了出来。只是不比当初的风头正劲,如今冯澄世只得退避到了下一梯队,却也是少不了的蹉跎。 “那一番之后,权位是不可操之过切的。另外,你也要与大公子打好关系,这才是咱们父子的未来。” “孩儿明白了,请父亲大人放心。” 诚心受教,冯锡范顺势行了一礼。知子莫若父,同样的,冯锡范也明白其父为何会如此,并且真心实意的为其感到高兴。起码,他们冯家并没有彻底在郑氏集团失势,这已经是近期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正式的拜师礼定在了下个月月初的一个吉日,冯澄世也要准备教学内容,争取既能够让郑成功满意于郑经的学问长进,又可以拉近与郑经之间的关系。父子二人闲谈了良久,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谈到了不少东西。一直到了晚饭时分,冯锡范才突然想起一事。 “父亲大人,儿子发现沈光文、俞图南他们那几个原本在鲁王那里做事的家伙平日里过从甚密,好像关系很不一般呢。” 说起来,冯锡范关注这些人,乃是由于前不久郑成功任命了曹从龙为广东按察使。福建的藩台、臬台已经被叶翼云和潘庚钟占据了,这二人的资历都比冯澄世要更深,就算是没有那两桩事情,冯澄世也未必就一定能争得过他们。但是在广东,巡抚是陈凯这个没办法改变,陈凯却任命了王江作为布政使,而郑成功却并没有挑一个参军去做按察使,却是任命了曹从龙。这里确实有拉拢前鲁监国朝臣,进而为接下来进取浙江做准备的打算,但却引起了冯锡范的关注,因为按照他的想法,他的父亲出任地方,起步最起码也得是个布政使或者按察使才能配得上当初在郑成功幕中的地位。 “这很正常啊,那些人基本上都是浙江人,就算是与鲁王的关系断了,也有同乡的情谊在。” 对于此事,冯澄世倒并没有太过在意。这样的思绪,一直持续到了冯锡范将下一句话说出口,才算是到此为止。 “但是,他们与卢若腾、沈佺期二人也有极其紧密的往来,好像不仅仅是上官下僚那么简单。” 正文 第五十六章 藏头露尾(一) “卢若腾、沈佺期、沈光文、俞图南……沈光文、俞图南、卢若腾、沈佺期……” 翻来覆去的念着这几个人的名讳,冯澄世不由得眉头深锁——卢若腾和沈佺期都是福建人,当年也都是接受了隆武朝任命的官员,甚至卢若腾当初的官职还是巡抚宁绍台温的四府巡抚,那里实际上是鲁监国朝的控制区,分明是去呛行市的。而其他的几个人,皆是鲁监国朝的官员,说白了就是被抢生意的那伙人。按理说,双方就算是没有矛盾,也不至于过从甚密。 可是问题在于,冯澄世很快就意识到了他的儿子此番并没有瞎猜,好像沈光文和俞图南就是卢若腾和沈佺期推荐下才得到郑成功的任用的。甚至不光是这二人,包括曹从龙在内的另外两个也都是如此。这么一看的话,这里面可能还真有一些关联存在。 “鲁王的那些旧臣,好像就王江是陈凯任命的。那个倒是不奇怪,陈凯当年出走,途径杭州时设局把王江给救了出来,显然是看重其人的能力。后来,王江也一直在陈凯的手下做事,从未有换过地方,据说一直也是做得不错。” 少年开蒙,学问做了半辈子,冯澄世每每往细处思量时总是喜欢握着笔,仿佛要就势作答似的。脑子里琢磨着这些,连饭都已经顾不上了,冯澄世始终在琢磨着这其中的关联。一直到了良久之后,约莫饭菜都已经凉了,他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来。 “陈凯!陈凯与卢若腾、沈佺期二人是有过命的交情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因为如果把陈凯和这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的话,那么郑氏集团内部当年曾在鲁监国朝做事的文官们就基本上都可以连成一线了。可是想到此处,冯澄世却又不免的摇了摇头,因为陈凯本身就是郑氏集团最核心的人物,当前的二号人物,仅次于郑成功的存在。这样的派系二当家,为什么要去与隐隐被郑氏集团敌视的鲁监国朝产生那么大的联系,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人才,于郑氏集团的行政体系之中,陈凯绝对能够说得上一句有的是。最早的叶翼云、陈鼎、陈启,随后的卢若腾、沈佺期,后来的王江、邝露,乃至是郑成功的族弟郑省英也是陈凯的老部下。可以说,地位较高的文官、幕僚当中陈凯的人脉是最多的。无论是他、潘庚钟、郑擎柱、林其昌,以及永历六年时因失职而失势的黄维璟,他们这些手握大权,或是曾经手握大权的幕僚、文官们都是远远不及的。如此,就更没有必要去招惹那些鲁监国朝的旧臣了。 “真是看不懂。” 琢磨了半天,冯澄世也没有看明白这里面的门道。既然如此,他干脆也不想了,于他而言,当前的要务还是在郑经的身上下功夫。旁的不说,只说郑成功百年之后的派系卡位战,他们父子只要拥护着郑经登上郑氏集团首领之位,那么权位就决计是少不了的。 “还是找人看着点儿比较好,为父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冯锡范试探的问出这话,其实他的心中也并非没有想法,倒是这几年被其父督促着养气,并非早前那么急躁了。 此时此刻,闻听到儿子那试探性的问话,冯澄世抬起眼皮,目光如炬:“如果这里面真的存着些阴谋诡计的话,那或许会是咱们父子的一个机会。” 诚如冯澄世所指的那般,既然郑成功给了他们一个重归政坛的机会,自然要紧紧握住了。当前的要务,自然是郑经的学业问题。为此,冯澄世与其子在家中日日商榷,同时还设法从此为郑经开蒙的先生那里获知了一些相关的情况。比如郑经的学业状况、比如郑经的个人喜好,等等等等,花费的心思比之他们曾经在军器局那里的时候竟也不差些什么了。 冯家父子尚在钻研教学,关于冯澄世即将成为郑经的老师的事情于福建本地却也没有激起太大的风浪来。说到底,当前的福建,需要奔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等小事,哪怕在未来会成为大事的可能,太过关注也总显得会有些不分轻重了。 中左所的招讨大将军行辕,随着福建近乎一省的收复,郑成功也将其搬到了福建这里。地方换了,但是公事房那里在福建第一等的忙碌却并没有变,甚至更要忙碌了几分。幕僚、军官,进进出出,送来待审的文件、将批阅过的文件尽快送出。 “就像是潮州制造局的水力机械一样。” 刚刚看过了一份关于邵武府地方与清军发生小规模交锋的军情,紧接着又送来了一份闽北海盗骚扰地方的报告。想要闲下来,是痴人说梦的,其实郑成功也并非是疲倦了,如今郑氏集团的力量早已今非昔比,自然而然的,在未来彻底将满清消灭的可能性也更大了几分,时日也要更快了许多。浑身上下的劲头儿更足了,此间无非是自嘲一句,仅此而已。 明军在福建的收复工作比之去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邵武府剩下了那几处关隘迟迟不下,汀州府的府城那里,南赣清军也投入了大量的兵员,想要拿下来也绝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陈凯那边倒是提供了关于放崩法和红夷炮轰城的技术,奈何清军几乎搬空了江西的绿营兵,硬是顶住了郑成功的大军。再加上福建经济崩溃的问题迟迟得不到根本上的解决,经济原因也不可避免的限制了明军的攻势。 时至今日,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番薯的产量是真的喜人,不谈营养配比的问题,起码照着现在的趋势,凭着水稻和番薯,福建一省的粮荒估摸着今年就能算是过去了,从其他地区大量进口粮食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 “回去告诉卢抚军,民政方面的事情我已经授予他全权了。今年的夏收和秋种搞得都很好,再接再厉吧。” 挥退了巡抚衙门派来的人员,郑成功翻看了几份报告,多是地方土寇、沿海海盗以及邵武府和汀州府那两处与清军爆发小规模战斗的事情。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郑成功责成邵武府的后提督王秀奇和汀州府的右提督黄山自行处置。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估摸着他们早已经做出了处断,无非是报备一番罢了,很快应该就会有结果传来。 翻过了这些报告,下一份却是仙霞关那边送来的,郑成功只看了一眼军情的出处,便立刻提起了精神来,郑重其事的将蜡封揭开,信瓤中的内容便显现在了他的眼前。 “八月初九,虏郑亲王济度遣八旗军夜袭仙霞关。幸,我部将士严防死守,虏师未能得手,已重新退归江山县城。然,虏师游骑甚众,我部探马难以扩大预警范围,且探马损失较多,请招讨大将军酌情分拨……” 去年九月,郑成功在陈凯的经济战的基础上展开了对福建一省的收复工作,可谓是摧枯拉朽,只在一个月内就几乎收复福建全境。仙霞关那里,是陈凯出征广东后收复的,顺带着击溃了来援的浙江清军。但是由于福建的经济崩盘,郑成功便收敛了进攻势头,明清双方在福建与浙江交界的控制区范围大致还是以两省的分界线划分的,出入并不甚大,起码没有多个少个县城什么的。 由于明军一举摧毁了清廷在福建的统治,清廷在接到八百里加急后就派出了当时还是世子的郑亲王济度统领八旗军南下。目的无非有二,保守的是守住浙江,确保明军不会继续席卷北上,积极一些的则是进而收复福建。于清廷的心思,前者是必须做到的,而后者则还要看看情况,尤其是广东方面的战事会以一个什么样的情况结束——若是尚可喜、耿继茂和朱马喇击溃了李定国的话,那么转年来个东西夹击,那样的画面才是他们打心眼里愿意看到的。 于是乎,济度统帅大军南下,结果路上没走多远,他老子济尔哈朗就先一步去见努尔哈赤去了。悲伤的泪水尚未滑落,善解人意的顺治就把郑亲王的爵位戴在了他的脑袋上,要他继续统兵,星夜赶往浙江。结果,三个月没到,陈凯就又跑去广东配合李定国把那三大位给坑了,于济度而言,他很快就接到了保守行事的圣旨。 对于那个在去年出场率实在有些高得不像话的陈凯,济度是有心思过过手儿的。奈何浙江与广东之间尚且隔着一个福建,而清廷对他能够守住浙江亦是抱有了极大的期望,使得他不得不在尽可能快的赶到浙江之后与明军对峙于仙霞关。 这条路,并不短,清军无非是仰仗着京杭大运河从通州一路坐船赶到杭州,再由杭州转道钱塘江、富春江、桐江、东阳江、信安江、衢江这一系列可以统称为浙江的水道直接抵达浙江省西南部的衢州府。前前后后的,亦是花费了好几个月的功夫,直到今年的二三月份才匆匆赶到了。 衢州府于浙江是浙闽总督衙门的驻地,之所以选择在那里,实乃是因为衢州地如其名,乃是浙江连同南直隶、江西、福建三省的通衢之地。济度的大军自然是驻扎在衢州府城,而南下的江山县便是前沿阵地,那里也有着一支战斗力强悍的八旗兵驻扎,动不动就要骚扰一下仙霞关。 类似的汇报,郑成功已经听过太多,除了济度刚到衢州时曾经出动过大军大张旗鼓的攻打过一次,仙霞关那里在此后遭受的基本上都是小规模的突袭。进取的心思不大,倒是更像做给北京城里的亲贵们看看,他新袭和硕郑亲王济度并没有在衢州花天酒地,还是有做事的样子。 放下了报告,郑成功也是松了口气,照例对仙霞关的守军作出了嘉勉,便派人送了过去。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很快的,从八月便翻到了九月,前衙的忙碌依旧是那般,后衙那边却已经在准备郑成功的嫡长子郑经之于冯澄世的拜师礼了。 吉日到了,吉时却还差了很多,郑成功依旧在公事房里处置公务,所见者却是一份陈凯差了他那个以前的小厮陈松赶往福建巡抚衙门的报告,内里提及了广东方面需要大量收购福建蓝靛的事情。 所谓蓝靛指的是从一种名为马蓝的植物的叶子之中提炼出来的染料——蓝即是蓝色,靛则是青出于蓝的青色,在合成染料诞生前,中国以及世界很多地方都是以此作为染料的。 广东那边的订单早两个月就已经送来了,数量很大,甚至早在这之前陈凯就已经知会过福建方面种植蓝靛的事情,只是具体到底种了多少,产量几何,这些郑成功却是不甚清楚的,倒是在这一份福建巡抚衙门送来的报告里写得很是明白。 福建的蓝靛非常有名,驰名海外,是本省一种非常重要的经济作物。承平时福建的蓝靛就销往各地,广东便是一个大头儿。当然,比起南直隶、浙江,却还是不够看的,因为两者的丝绸、布匹产量并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郑家是走海贸出身的,郑成功倒是听人说过,这蓝靛并不仅仅是用来染蓝布和青布的。以极浅的蓝染布,可以使布匹看上去更白,外加上这东西还有药用价值,所以蓝靛的使用范围很是广泛。 近期的书信往来,郑成功也听陈凯提及过粤海商业同盟在顺德县的成功案例,这批蓝靛据说很有不少就是顺德县方面订购了,另外还有不少是琼州那边订购的。现在,反倒是带动了福建的经济,也是一桩难得的好事。 民政的事情,郑成功早已放权给了卢若腾,看过了报告,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说到底,福建和广东两省都是去年收复的,很多地方还在减免赋税的时期,当下真正能够收取税赋的也就是福建的漳州府和泉州府以及广东的潮州府和琼州府这四个府而已,其他地方实际上都是在吃郑氏集团的老底儿。这里面有去年经济战迅速膨胀起来的财富,也有陈凯在广东的战利品,但是归根到底还是要靠着海贸来支撑,一直需要撑到减免税赋期限结束,能够收税了才算是一个头儿。 “夏收已经结束了,秋种开始。今年的秋税,广东的惠州府和广州府东部都可以收取了。等到了明年的夏税,也就在多上福建的邵武府和建宁府,外加上广东的一些零零散散的县。说来,还是得一文钱掰开八瓣的花啊。” 福建的福州府、兴化府、延平府和福宁州以及广东的新会县和顺德县,这些地区不是碰上了贪官污吏的扫荡,就是遭逢了两军征伐的洗礼,民生破坏得都是在太过严重了。陈凯在顺德倒是做了一个好例子,但是其他地方却还很遥远,郑成功算了算这笔账,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时候府里面的下人也来相请了,说是吉时差不多到了。 “我这就过去。” 站起身来,穿廊过径,走在回返府邸的路上,郑成功便不由得想起关于即将发生的那桩事情。 说起来,最初时郑经开蒙过后,他是准备将其送往广东交给陈凯来带的。陈凯的才能卓著,这是世所公认的,早前陈凯在南澳时教过的那几个孩子——洪旭的儿子洪磊、柯宸枢的儿子柯平以及陈鼎的儿子陈永华,这三人虽说年纪都还不大,但是比之同龄人都已经显现出了过人之处,用洪旭他们的话说,这里面陈凯施加的影响很大。 郑成功原本也是打算让陈凯来教的,奈何陈凯始终负责广东方面的军政要务,平日里必然是与他一般的日理万机,原本的三个学生现在都已经没时间了,哪怕是抽出休息时间来教导郑经,只怕也实在抽不出太多的时间。 于是乎,在他的正妻董酉姑的建议下,郑成功干脆退而求其次选了冯澄世作为郑经的老师。冯澄世其人郑成功自问是看得清楚的,并非没有能力,只可惜是接了陈凯的班子,又想做出些事情来,最终还是逆不过陈凯曾经的布置和影响。 冯澄世已经闭门思过半年了,郑成功早前与他谈过一次,感觉经此一事,冯澄世的性子更加内敛,处事上也更加稳妥了几分,倒是个极好的人选。 大步赶回了后衙,董酉姑、郑经、冯澄世以及一应的相关人等具以到齐,只等他一人而已。礼数都是早已了然的,为弟子者行礼,为师者受,作为家长则也少不了感谢、叮嘱一番,虽说是形式有所变化,但是内质却与后世差不上太多。 看着儿子下拜行礼,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郎的身影一起一伏,恍惚间却让郑成功想起了当年他刚刚从日本回国,其父郑芝龙为其聘请了福建的青年才俊曾其五为师时的场景。那时候的他,一如是眼前的儿子似的,恭恭敬敬的行着礼数,甚至因为曾其五表字福祥,他便干脆连最初那福松的名字都改成了一个森字,为的就是以免犯了老师的名讳,不合礼数。不过,比之当年,这已经不是开蒙了,倒更似后来拜钱谦益为师时那般,却又早了几年。 拜师的礼数很快就结束了,第一堂课,冯澄世亦是准备良久,轻而易举的便引起了郑经的向学之心。接下来的几天里,冯澄世是日日去给郑经上课,师徒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这对于冯澄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 “或许,再过过,便可以把锡范介绍给大公子。” 如是想来,冯澄世已经结束了这一日的教学,回到了家中。似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冯锡范也显得很不经念叨,没过一会儿便从外面赶了回来。不过,比起平日里,他却并没有询问以教学的情况,反倒是挥退了府中的下人,凑到其父面前来了一次旧事重提。 “父亲大人,沈光文、俞图南他们又有动静了。” “哦?” 教学的事情进展顺利,冯澄世已经安了些心思来。此间又听得了此事,兴致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弭,反倒是更大了些许。 此间,冯澄世如斯,冯锡范下意识的向左右看了看,旋即便压低了声音言道:“今天徐孚远邀请了沈光文、俞图南等几个以前跟着鲁王的文官聚会。有消息说,说是徐孚远邀请他们加入那个几社来着。” 正文 第五十七章 藏头露尾(二) “几社?” 这个组织冯澄世当然是听过的,明末党争频仍,地方上,尤其是江浙普遍有士绅结社。以诗言志者有之、评议国事者有之,更出了复社那样直接干扰地方和中枢行政的组织,说不好听了就是群魔乱舞。这样的局势之下,几社应运而生,打出的却是“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神之义”的尊古复古旗号,在松江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几社六子之中,陈子龙和夏允彝是殉国了的,这无疑给了几社以更佳的风评。徐孚远流亡福建,在中左所重建几社,当时吸纳了卢若腾、沈佺期、张煌言、曹从龙和陈士京五人,又被称之为是后几社六子。 这事情冯澄世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以着他作为郑成功的亲信幕僚的身份,即便是心向往之,也不便于与其产生什么交集来。这里面,卢若腾和沈佺期还好,关键是张煌言、曹从龙、徐孚远和陈士京这四人全是江浙人士,都曾在鲁监国朝任职。 当年唐鲁争立,郑家是站在唐藩一头儿的,与鲁藩是势不两立的。双方矛盾重重,即便到了现在,郑成功也绝不肯放任鲁藩重新做大,哪怕是一定要用张名振和张煌言三入长江,在粮饷上也把得很严,并且后来还派了陈辉北上争夺主导权,由此可见一斑。 甚至,就连之前冯锡范对这些人产生怀疑,其中也从没少过这方面的担忧,冯澄世亦是如此。只不过,听过了这个几社,尤其是徐孚远要吸纳沈光文等人入会,他却仅仅是付之一笑,随后更是笑着摇了摇头,暗道先前多事了。 “父亲大人,别忘了那陈子龙当初可也是接受了鲁王任命的啊!” 不同于王江的老伙计王翊那个直浙经略是以四明山、天台山的明军、义军作为根本的,陈子龙当年接收鲁监国朝的直浙经略任命,乃是先以太湖吴易所部义军,后来策反清松江提督吴胜兆以为进取之策。虽说,比之王翊,陈子龙的前后两策皆以失败告终,还不如大兰山明军起码还一度折腾得宁绍两府不得安宁,但是陈子龙的官位却一如前者,正是鲁监国朝任命的。 冯锡范的话,无非是要将几社与鲁监国朝画上等号。对此,冯澄世倒并不以为然,因为他远比他的儿子更加了解那些会社组织,更加了解很多抗清人士其内心深处的想法。 “徐孚远曾是先帝任命的行人司使,曹从龙现在也是国姓任命的广东按察使,更别说是卢若腾和沈佺期了。几社,不足为惧。” 唐鲁争立,可是等到隆武帝殉国,鲁监国受郑彩之邀大闹福建之际,也一样有诸如隆武朝内阁大学士刘中藻这样的人物起兵响应。唐藩、鲁藩,对很多抗清人士而言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衣冠文明的传承,这是承袭数千年的,他们是绝对不愿看着就这么断送了的。 冯澄世自家本就是这般人物,当年带着儿子一起投奔郑成功,同样有着这样的心思在。比起冯锡范,他更加明白这些读书人的心思。更何况,现今这个几社的发起人徐孚远还接受了永历朝的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官职,就更没有为鲁藩筹谋些什么的道理了。 “这事情,先这样了。现阶段还是要以与大公子打好关系为要,其他的,先放放,万勿舍本逐末。” “父亲大人教训的是,孩儿明白了。” ……………… “真要命啊。” 蓝靛产量以及可以销往广东方面的数据是通过飞鸽传书送回来的,接到了这份消息,陈凯随手将其转给了粤海商业同盟。待公事房重新恢复了只他一人的状态后,亦是不免的松了口一口大气。 “没有系统训练的儒家士大夫真是个麻烦。” 摇了摇头,陈凯却有不住的自嘲,自嘲着儒家经典里本就也没有教授这些人以潜伏工作的方法,那些家伙前几十年都没有接触过这些,不懂才是正常的。而他,作为天地会的创始人,在吸纳卢若腾和沈佺期入会的同时由于需要利用肇庆之战的契机来收复琼州,以及随后广东战场上的大量军政要务,他也确实疏于了对这二人的培训工作。可以说,比之那些派往江西、南赣潜伏的会员们,陈凯对于这二人实在是没有花费太多心思的,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把局面折腾出现在的状况。 如今,蓝靛的消息传回来,虽然没有明确的代码,但是陈凯相信那边已经按照他的办法来做了。于当下,已经足够了,因为在郑氏集团内部暂时还没有足够挑战他作为二号人物地位的家伙,时间应该还够他对于莲花堂进行必要的调整。 这对于陈凯来说确实是当务之急,不光是为了防止爆发出更大的问题,更是要借机对整个天地会系统进行整合、调整,力争在未来发挥更大的作用。 经过了去年的大战,明清双方在当下都处于一个调整的阶段。就像是陈凯早前比喻过的那般,两头猛兽彼此对视着,舔舐着伤口,等到力量积蓄够了,便再一次扑上去进行撕咬、搏杀。对于明军、明廷、乃至是这个民族而言,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现在已经不再是彻底的一边倒了,但是在未来,同样有一个隐忧,或许会把他这些年的努力重新掀翻了过来。 “打铁还需自身硬,还是要继续恢复民生,把力量提起来,不服就一拳头给过去再说。” 顺德的模式,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只是一个能吏对于快速恢复民生的另类尝试,但是对于陈凯而言这却是一场变革的序幕。 在那里,龙江、龙山等几处由粤海商业同盟投资的桑蚕、丝绸产业已经进入了良性发展阶段。这一刻来得很快,远比正常情况下要来得更快,但却并非是什么问题,因为当下的局面,使得丝绸的货源紧俏,在广东任何做丝绸相关生意的都在赚钱,而粤海商业同盟凭借着资金、背景等方面的优势已经占据了主导的地位。 种桑、养蚕、缫丝、织布、印染、刺绣,产业链条在百废待兴的局面下,有着庞大的资金串联而起。而销售方面,郑氏集团的大订单,以及广州、香港这两处粤海上的贸易中心城市尽皆握在手中,外加上顺德县本地尚在减免赋税的期限之内,产业的恢复是快速得令人难以想象的。 福建的飞鸽传书,蓝靛并不仅仅是暗号,更是切实的原材料资源的商业讯息。货物可以经海路运往广州、琼州,亦可以经官道运抵潮州,甚至若非是不及海上交通便捷,惠州府和广州府的官道也都在重新修缮之中,很多已经可以重新投入使用了,直接从福建运过来也不失为一条比较稳定的物流方式。 恢复,是当下闽粤大地上的主旋律。但是,明军也并非就此停下了继续扩张的势头。在广西,梧州府早早就已经被李定国拿下来了,大军乘胜直入广西腹地。是北上桂林,夺取那座省会加上北面门户,还是去柳州等待时机勤王,李定国自有他的打算,陈凯也并不甚清楚,只是按部就班的供给粮草以为军用,仅此而已。 对于陈凯而言,李定国终究只是最近两年才结成的盟友。他是郑氏集团的一员,与郑成功相交莫逆,更加肩负着郑氏集团在广东的方面之任,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陈凯这边有向郑成功介绍顺德的快速恢复,郑成功也在不断的写信过来,提及福建的民生恢复、邵武府和汀州府那零零星星的战事,以及仙霞关外进驻已有数月的大军。见不得面,就要设法见字如面,沟通才能减少误会和误判的出现,这是双方早有的默契。陈凯在考虑下一步的军事进攻方向,并且写信与郑成功商议,郑成功那边也提及了一件事情,一场陈凯早有预料的战事。 “大木,这一遭我可真不是要拖你的后腿的。” 陈凯如是想来,视线穿透九月的时光,穿透粤东、八闽、以及浙江的上八府,直接落在了更加遥远的江浙大地。 永历八年九月到永历九年九月,这一年的时间,福建、广东两省可谓是天翻地覆,变化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而在这期间,作为郑氏集团北上的偏师,张名振、张煌言于永历八年腊月第三次进入长江,也是这一年为了接应西南明军而进行的最后一次尝试。 这一次,明军深入长江,甚至抵近到了南京城外的燕子矶,可以说是自南京沦陷以来,这些年明军距离这座大明王朝的龙兴之地最靠近的一次了。并且于南京上元县境内的朱家嘴焚毁了江西的漕船,实现了对清廷赖以为生的漕运的安全的实际威胁。 然而,他们久侯的西南明军依旧是没有等来。孙可望的篡位野心,刘文秀的拖延提防,内部的纷争导致了楸枰三局在永历八年的失败。于这些,张名振和张煌言是一无所知的,他们在被清军重新赶出了长江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福建,而是继续驻扎于崇明,硬是要将这根鱼刺做到底了。 由于张名振、张煌言三入长江,尤其是最后一次与南京已在咫尺之间,哪怕是闽粤的天翻地覆也没有妨碍到清廷因此而感受到的震动。 永历九年四月,在定远大将军和硕郑亲王济度率领大军抵达衢州未久,清廷便任命了汉军旗固山额真石廷柱为镇海将军,统领八旗军进驻京口以加强长江的江防。 与此同时,操江巡抚李日芃也重点加强镇江附近的长江防务,以保障南京和南北漕运畅通:在镇江城外长江中的檀家洲近水处植木桩,水深处编木筏,环以铁索。在檀家洲相对的长江南北两岸和金山安置大炮。以阻截明军西上,在江南岸自镇江至圌山、北岸自瓜州至三江口更筑新堤,造木桥,以便军囦队往来巡逻。更命圌山、瓜州等四营守备,率哨船水师更番巡逻防御,以防不测。 诸多布置,无非就是为了防止二张再度杀入长江,威胁到南京和运河的安全。而这两处,也正是张名振和张煌言三入长江以来一度取得的两方面最大的战果。 但是,对此驻扎崇明的明军并没有因此而消停下来。七月初三,长江口的吴淞海面风大浪高,张名振率舰船七百余号,乘夜色于贰更时分突袭吴淞。 时,吴淞停有清廷日用千人、费时五年刚刚造成的二百余支战船,船上“器械粮饷毕具”。清廷原本计划于七月初五出征,借此驱逐崇明的明军,结果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先行被明军悉数缴获,未完工者则付之一炬。 随后,明军再度入黄浦江,在杨家嘴地方登陆,一直攻到上海县的东沟、铁链一带,威逼上海县城和松江府城。清军沿江堵御,一时猝不及防,明军旋即退回崇明。 明军在长江沿岸频繁出击,清军往往是顾此失彼。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苏松提督张天禄因隐瞒兵败被革职逮京听勘,苏松水师总兵王璟因防范不利而被参奏罢官,清廷调来了浙江宁波副将梁化凤来署理苏松总兵之职,才算是告一段落。 梁化凤,字翀天,陕西长安人。顺治三年武进士。曾从阿济格攻姜镶,因功于顺治八年借补江南芜永营参将,素以能征善战著称。张天禄、王璟已是宿将,但却实在拿明军的优势水师没有太大的办法。可是这梁化凤一旦到任,很快就将立足于此已近两载的明军赶出了崇明,几乎没有费太大的力气。 崇明不复,明军在长江口就失却了立足之地。很快的,到了九月,清廷在苏州、常州两府沿江复设福山、杨舍、江阴、靖江、孟河、永生诸营,并在沿江一带增设防汛兵丁1800名。如此,江防进一步得到了巩固,而没有崇明作为立足点,明军在长江也无法站住脚跟,只得退而南下返回福建。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张名振和张煌言却得到消息,说是郑成功又派出了一支大军北上,前来配合他们展开对南京的攻势。 然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张名振和张煌言已经在梁化凤面前碰了壁,清廷在这期间也不断的加强了长江的江防,再想要如去年三入长江那般深入,只怕是已经不可复制了。于是乎,在经过了简短的交流后,从崇明南下的张名振、张煌言,以及从福建出击的北上大军决定将目标调整为浙江沿海的舟山群岛,那一处鲁监国朝曾经的行在。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藏头露尾(三) 舟山群岛位于浙东宁波府沿海,北上乃是钱塘江口和嘉兴府、松江府,南下就是台州、温州,这里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一如长江口的崇明、闽粤交界的南澳,以及曾经被陈凯用来堵死珠江口的香港。 明军水师实力强悍,不仅仅是郑氏集团,无论是鲁监国朝的浙江明军,还是粤西的陈奇策、李常荣、周金汤、邓耀之流,对比他们面对的敌手,陆上确有不及,但是到了海上却还是拥有着不小的优势,而这也是他们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下得以生存的关键所在。 由于清军入关之初的几年里明军败得实在太快了,于沿海的几个省,如浙江、福建、广东,清军迅速的占据了陆上府县,明军便自然而然的被赶下了海。郑氏集团的重新崛起就是从一个小小的南澳岛开始的,而鲁监国朝的谢幕,亦是在舟山上演了最为悲怆一幕。 张名振、张煌言统领着水师南下,旗舰之上,定西侯的一双大手按着船帮子,青筋外露,那一双虎目却死死的盯着南方。 相交多年,张煌言是最了解张名振的心思了的。此间侧颜在目,无需看到正脸,他依旧可以辨别出其心中所念着的当还是尽快夺取舟山。 当年,大军出征,鲁监国原本是打算带着世子荣哥一同登船,也为了让世子能够亲眼见识一下战争,有助于成长。可是当时鲁监国朝面临的战局很是紧迫,张名振便进谏以“臣母耄年,不敢轻去,恐寒将士心。主上督率六师,躬环甲胄,是为有辞,世子岂可遽去?将为民望耶?” 结果,北上、南下拦截的偏师皆胜,最该胜券在握的江浙第一水师名将荡胡侯阮进却意外身亡,舟山在死守了十日之后宣布沦陷,包括鲁监国、张名振在内的君臣家眷们不是义不辱身,就是被清军擒获,而这也直接导致了大军在南下途中的分崩离析。 张名振的母亲就死在了舟山,一直以来,张名振就渴盼着有一天能够登上舟山寻找其母的尸身,为其安葬,尽那最后的孝道。只可惜,敌我力量对比如斯,始终也未能成行。如今,倒是有了机会,可是站在一旁的张煌言却是满心的忧虑,忧虑于张名振是否能够与北上的福建明军并肩作战。 去年七月,两次进入长江之后,粮草不济,更有需要更大的力量的缘故,张名振赶赴福建向郑成功求来了援军。那一支援军由忠靖伯陈辉统领,计有陆师一万,水师五千,大军浩浩荡荡的赶到崇明与张名振、张煌言汇合,结果因为双方争夺主帅一事,闹得很不爽利,陈辉更是就此带着大军南下温州,不再继续与他们配合。 这期间,张煌言并非没有在二人之间进行调和。其实,张煌言也很清楚,郑成功之所以用他这个鲁监国朝的兵部侍郎来作为张名振所部的监军,一是因为张名振性子倔强,但却能够听得进去他的话,二是他比较能够顾全大局,比如陈辉北上为援一事早有计划,张煌言便有赠诗与陈辉,诗中充满了对于此战必胜的信心,彼此的关系上都是能够说得过去的。 张煌言的存在,于张名振与郑氏集团其他部将之间便是起到了一个甘草的调和作用。结果,张名振与陈辉分道扬镳不说,过了段时间,郑成功又派了浙江籍武将,与张煌言关系甚好的程应璠前来协助张煌言调和张名振与陈辉之间的矛盾,最后程应璠也是白跑了一趟。 身在局中,他是最清楚这里面的问题本也不仅仅是北上大军的主帅权位之争,更重要的还是旧日唐鲁争立的后遗症——张名振试图保持军队的独立性,以为鲁监国朝最后的张本,而陈辉作为郑成功的亲信部将对此自然是难以容忍。 此间,侍立于船头,张煌言实在不清楚张名振到了舟山,或者说是与北上的福建明军见面后会如何反应。因为这一次,郑成功以忠振伯洪旭为总督,节制北征诸军;以陈六御为总制五军戎政,总制六师;以中提督甘辉为陆师正总督,共计统领水陆大军十二个镇北上。不光是已经明确了洪旭的主帅和陈六御的监军这两个最为关键的差遣,更是在温州汇合了陈辉的那支大军。一旦再闹出什么不愉快出来,只怕就不会再如上一次的分道扬镳那么简单的了。 “侯服,还当以大局为重啊。” 转过头,张名振感受着张煌言的那份语重心长,对视良久,终是一声叹息:“我明白,放心吧,苍水。” 舰队缓缓南向,至十月二十三时终抵达了阔别四年之久的舟山。山河万年不变,潮涨潮落日夜往复,一切还是熟悉的山川地貌,只是曾经一度盘踞浙海,掀起浙江、福建两省抗清高潮的鲁监国朝已经不复存在了。抛开现在在福建,以及他们这些硕果仅存以外,其他的多是殉国于永历四年和永历五年清军针对鲁监国朝的有组织的攻伐之中。 舟山的港口已经被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的桅杆森林所遮蔽,规模比起他们更胜良多。北上的舰队已经先行抵达,张煌言亲自乘了小船赶往岸上求见浙江战场的主帅洪旭,听守卫港口的军官言及,说是十月二十的时候明军抵达沥港,二十二日大军展开登陆,随后与清军激战于西交岭,大败守军,阵斩清军舟山营中军,旋即逼至城下。这时候,大军已经将舟山城团团围困,洪旭、陈辉、陈六御、甘辉等将已经在城下了。 “如此甚好!” 明军初战即胜,张煌言亦是深感欣喜,连忙赶往城下拜会。那边率先接到了消息,派了人引张名振的舰队进驻其他港口,随后张名振更是统领部队,在白日里当着守军的面儿大张旗鼓的赶到了城下,与洪旭汇合。一时间,舟山城外,已尽是明军的火红色,宛如燎原的烈火一般。或许在下一刻,就会将整个舟山城彻底淹没。 “舟山城内有三千绿营,分三个营,副将叫做巴成功,是个骚鞑子。不过这厮倒不是跟着鞑子入关的,他以前是虏浙江提督田雄那厮的部将,永历五年舟山之战后被当时的浙闽总督陈锦任命为舟山副将,守卫此地已有四年之久。” 洪旭是主帅,陈六御是监军,张名振和张煌言,乃至是陈辉都是前来汇合的联军。大帐之内,甘辉将他们搜集到的舟山守军的详情娓娓道来,总体上还是很乐观的,因为这一次的兵力是守军的十倍开外,外加上庞大的舰队横垣于海峡,于巴成功而言可以说是绝计等不来援兵的。 自古都是外无必救之兵则内无必守之城,接下来无非就是怎么完美的将这一战做个了结,仅此而已。 “本帅以为,巴成功是一员能征善战的骑将。若能招降,还是招降的好。” 洪旭定下了调子,众将亦是很清楚,当前的郑氏集团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沿海的岛屿,大军控制了一个半省的广大区域,陆师的比重越来越高,与清军在陆上的交锋也越来越频繁。陆上交锋不比海上,骑兵是最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到了平原地带,骑兵的机动能力和战场冲击力就越加凸显。 如今,无非是依仗了去年的摧枯拉朽,一口气占据了几乎整个福建,尤其是那仙霞关的入手,对于明军而言更是至关重要。锁钥之势有了,才有了福建在今年的休养生息,可若是再想有所扩张,江西的平原、仙霞关外的金衢盆地,清军的骑兵无论是在数量还是在质量上都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越是这般,就越是渴求善于训练和使用骑兵的骑将。 历史上,清廷与郑氏集团二者之间的斗争中,互相最少不了的就是一个招降纳叛。由于清廷的海上力量处于严重劣势,对于善于海战的明军将帅颇为渴求,如施琅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相反的,郑氏集团海上力量冠绝中国海,但到了陆上就不好用了,所以郑成功针对于那些善于使用骑兵的清军将领素来都是另眼相看,比如之前的王起俸、姚国泰,皆是如此。 如今的郑氏集团实力之强,已经大为超越了历史最高水平。但是由于福建战场和广东战场的过于顺利,在人员吸纳上其实受益不大。 当下,郑氏集团最好的骑将无非是李建捷以及刚刚来投不久的马宝。这二人都是李成栋的遗产,于今亦是在广东效力,由于广东战场上同样要面临着多方面的压力,郑成功也不敢将他们调到福建。而福建这边,如王进、廉彪,乃至是郑氏集团自家培养起来的骑将陈六御,论及水平比之前者都要显得大有不及了,所以对于眼前这个蒙古骑将的渴求度可想而知。 “大军继续围城,攻城嘛,不急,先派人去劝降个试试。” 主帅如是定下了方略,众将亦是领命而行。十月二十三,在前一日野战击溃守军之后,明军并没有乘胜展开全面围攻,双方隔着舟山城的城垣,暂且倒也算是一个相安无事。只是这份安静的背后,明军感受到的是胜利在望的喜悦,而守军那边则是朝不保夕的惶恐,不可终日。 明军的援兵抵达是守城清军亲眼看到的,原本进攻舟山的明军就是他们的多倍,这下子又来了不少,打着的还是张名振的旗号,城内的不少清军联想起四年前清军破城时对舟山城的屠戮,那可是上万人被杀。于张名振更是兼有了国仇家恨,估摸着就他们这点儿人马,明军连他们的家眷一起都杀光了也未必能够把那笔账算得清楚。 守军很无奈,当年屠城时明明是驻防八旗和督标干的,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战后才调来的,连那场舟山之战都没能参加,更别说是屠城了。现在倒好,明军迟来的复仇即将落在他们的身上,连喊句无辜估计都没人听了。 城外的明军实在太多了,城内的守军士气低落,已经无法逆转。巴成功在副总兵府里背着手,来回来去的走着,急得已是满头的大汗,但却一点儿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仿佛若是再不多走走,这辈子就再没有机会了似的。 “大帅,咱们是骑兵……” “怎么,战马还能在海上跑不成?!” 如同是吃了枪药似的,部将的话尚未说完,巴成功便直接将其打断,怒气冲冲的,好像下一句部将若是说得不合他心思了,直接动手都是有可能的。 马,当然是不可能在海上踏浪而行的,那不符合物理学的基本常识。部将不懂物理,但也说不出这等蠢话来,此间被巴成功打断了,他也不急,见得巴成功不再发泄了才就着那话继续说了下去。 “大帅,末将的意思是,咱们是骑兵,大明那边的国姓爷素来是海上称雄,想来最缺的也是骑将、骑兵。咱们投过去的话,有本事,还怕得不到重用吗。就算是得不到重用,起码国姓爷不会把咱们杀了,那就堵住了其他将帅的投效之路。” 部将说得,于情于理都是有道理的。巴成功此间听得,亦是点了点头。但是没等他做出决断,另一个部将则有提及了清廷如今依旧是拥有着强大的实力,明军这两年的势头确实挺猛的,可若是论及综合实力,却还是远远不及的。若是日后清廷缓过劲儿来,或者是明军又闹内讧,把大好局势玩没了,他们这些投降明军的难道还能在投回去不成? “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先把命保住了再说吧!” “那也不能顾头不顾腚吧?” 两个部将,一如是两个小人儿似的在他的脑海里争执不下,直听得巴成功的脑仁儿都疼了。只是,如此来回来去的争执却始终没有人提过什么关于对清廷的忠诚,关于忠君爱国之类的东西,有的只是保命、富贵以及未来如何的理念之争。 如此,三天之后,永历九年的十月二十六,舟山城城门洞开,巴成功率领这舟山协的绿营守军尽数出城,向明军归降。主帅洪旭亲自解开了巴成功的自缚,安抚了一番,便将这支绿营送上了前往福建的海船,他们要到了福州那里听候郑成功的任用。 明军重新攻取舟山,在浙海上便有了一个立足点。这年头儿还没有什么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的说法,但是舟山在手,浙江东部以及南直隶东南部便在明军的打击范围之内,于明军而言无异于开辟了另一处战场,使得清军更加疲于奔命。 舟山城易手,张名振当即便入了城,先是鲁监国故宫,祭奠鲁监国元妃陈氏和殉难诸臣。一时间,大学士张肯堂、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工部尚书朱永祐、通政使郑遵俭、兵科给事中董志宁、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安洋将军刘世勋、中镇总兵马泰以及他的亲弟弟都督张名扬等殉国臣僚的音容笑貌恍如重现眼前,巨大的自责感涌上心头,不禁失声痛哭。 当年的舟山之战,说起来失败是源于双方的实力差距,从实战角度,则是在于阮进的意外殉国,导致了明军在横水洋一役中的失利。没有了海上屏障,任由清军登岛,那便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然而,作为鲁监国朝的首席武将,以及舟山之战的战略策划人,张名振心中的自责已经持续了四年了。如今重入舟山城,祭奠更是最易触动心弦,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这份自责就更加显得沉重万分了。 祭奠过后,张名振便赶往他曾经的府邸去找寻亲人的尸骸。四年过去了,这舟山城也并非是彻底荒弃,城内早已是物是人非,哪里还轻易找得到的。可是张名振不光是执意找寻,更是将军务都交托给了张煌言,全然是一副不找到尸骸便誓不罢休的架势。洪旭在旁看得分明,亦是不免对张煌言嘱托一二,要他劝说张名振一二。 “洪伯爷说的是,只是侯服性子倔强,现在去说只怕也是不会听的。过两日,我再去劝说。” “也好。” 数万明军盘踞舟山,辅兵大肆兴建营盘以为长久之计。这里于郑氏集团而言,便是又一个南澳岛、中左所以及香港岛,自然要加以重视。 军务上并没有因为战事告一段落而闲暇下来,反倒是更加忙碌了起来。张煌言还在极力维持,打算数日后借着军务的事情再去分一分张名振的心思。可是,没等他等到预计的时日,洪旭却率先把他招到了那个曾经的舟山副将府,正有一个留着辫子的汉子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 “我家大帅久仰国姓爷威名,请求洪伯爷代为接纳。我家大帅愿献宁波府城与王师,以显至诚心意!” 正文 第五十九章 藏头露尾(四) 永历九年十月下旬,自福建北上的明军水师汇合了刚刚被梁化凤挤出长江口的张名振、张煌言所部收复了舟山,清舟山协副将巴成功归降。紧接着,没等明军对临近的宁波府下手,驻守在那里的宁波副将张洪德便率先反正归明。一时间,浙东沿海,风声鹤唳! 绍兴府余姚县乡下一处不起眼的小村里,这里有一处同样不起眼的宅院却是属于余姚大族沈家的。 沈家当代最出名的人物是姚江书院的创办者沈国模,其人是阳明心学的传人,姚江书院亦是浙中王门后学聚会探讨学问的重要据点。入清起来,好友刘宗周、祁彪佳先后以身殉国,沈国模便干脆隐居石浪,潜心讲学,只求将阳明心学发扬光大而已。 沈国模如今已经是八十有一的高龄,常年隐居,对于族中的事务参与的也少了。倒是这一处宅院里居住的侄子却是他刻意安排的,形同软禁,因为他的这个叫做沈调伦的侄子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 “太冲,你是说舟山已经收复了,真的如此?” 昏暗的书房之中,沈调伦闻言腾的站起身来,双手扣住了黄宗羲的双臂,双眸之中竟有泪水喷溅而出。 他是当年追随过鲁监国朝直浙经略王翊的浙东士人,与王江份属同僚,只是远不及王江在大兰山明军的地位而已。 当年,大兰山明军借着鲁监国大闹福建,浙江清军主力援闽的契机,在浙东地区发展势头极佳,一度使得“浙东列城为之昼闭,胥吏不敢下乡催科”,更是两度攻陷上虞县城,击退清军进剿,与天台山的俞国望所部联手拔浒山所,进而围困新昌县城。 然而,伴随着清军在永历四年的进剿,大兰山明军覆没,王江被俘,所留诸将,降杀且尽,而王翊更是在转年被清军杀害与宁波定海。紧接着,大兰山明军所拱卫的舟山行在陷落,浙东抗清运动也彻底沦入谷底。 此时此刻,沈调伦如斯表现,黄宗羲哪怕是在来之前就早有预料的,但却依旧被这份激动所震慑。 期许、渴求的目光有若实质般的打在他的脸上,其中的惊喜、兴奋、担忧、不安,种种情愫,进入眼底。眼见于此,黄宗羲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他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他的一个信得过的友人还专程潜行到舟山见过了张煌言,是张煌言亲口与其讲述的此战的详情。 “太好了,太好了。” 松开的臂膀,骤感生疼,黄宗羲分明记得,沈调伦就是一介儒生,说不上手无缚鸡之力吧,但却也并不似他那般修炼内家拳法。可是此间眼前之人,兴奋得握着拳头,在他面前来回来去的疾步走着,口中念念有词的俱是这般类似的话语,呈现在臂膀上的痛感便也没什么好再需要奇怪的了。 沈调伦显然已经兴奋得不能自已了,其实于黄宗羲而言,刚刚得到这样的消息又何尝不是如此。回想起来,最近两年真可谓是好消息频传,明军在福建、广东的反攻作战收到了实质性的效果,如今明军更是将战火重新烧到了浙江,舟山显然只是个开始罢了,就像是陈凯收取广东时所选择的香港岛一样。 眼前此人,确是与他一般的志同道合之辈。其实,沈调伦的老上司王翊与他便是如此,否则二人也不会定下儿女亲家。这样的同志已经陨落了太多了,所剩下来的也多是潜藏各地,为国事的沉沦而垂泪太息。但是即便如此,黄宗羲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浙江的抗清运动被镇压下去,他便在浙江、在南直隶与钱谦益一起搜集情报、串联士绅、策反清廷的官吏将校,力争在明军主力杀回江浙前积蓄更大的力量。而今时今日,他们也总算是看到了一个切实的希望了。 片刻之后,沈调伦的兴奋已经稍稍能够压制了些许,于是乎,其人又连忙请黄宗羲再将舟山一战的详情重新向他叙述一边。随后,当重新确定了明军收复舟山的战斗有着压倒性的优势,野战一次性击溃守军,进而围城逼迫守将投降,更是吓得临近的一个清军副将举兵反正。方才的那股子兴奋,便重现于黄宗羲的眼前。 “太好了,太好了,王师如此声威,正当直捣虎穴,席卷浙江一省。”发出了如此的断言,沈调伦立刻向黄宗羲大声言道:“太冲,咱们该当立刻组织宁绍的士绅、百姓起兵,为王师前驱才是啊!” 沈调伦毫无忌讳的将心中所思倾泻出来,顿感快意非常。而这样的打算,正是黄宗羲此番来寻他的原因所在。 “尔序,你打算怎么做?”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大兰山起兵,再续王经略当年的事业才是!” 事实上,对此黄宗羲早有成算,此间出言问及,本就有着看看二人是否想到一块儿的打算。此刻见得沈调伦如是作答,当即便有了大事可成的感觉。 如果说,舟山陷落是浙东抗清运动基本被清军镇压的标志。那么四明山地区的沦陷,尤其是大兰山明军的覆没,则是这一幕的前兆。 大兰山明军素来是整个四明山、天台山地区诸路明军、义军的主心骨,王翊能够以一介生员的身份领直浙经略这样的高官,说到底也是由于其人作为四明山地区诸路明军的盟主。这支明军与同期浙东的其他明军、义军不同,并非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他们以大兰山为中心,建立起了一个军队保护百姓不受清军侵扰、胥吏盘剥,而百姓缴纳税赋以供养军队的良性循环,由此渐渐壮大,成为浙东一支不可忽视的抗清力量。 这,不仅仅是为当时的浙东士绅、百姓所称道,于后世更是被修史者视之为儒家士人主导抗清运动的典范和榜样。甚至,王江能够在广东如鱼得水,其中有着陈凯的信任和他对陈凯的救命之恩的报答,但更重要的在于陈凯主持的潮州民政,乃至是因陈凯的摄入而有所改变的郑氏集团走得同样是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而非是那种耗尽民力,与清廷决一死战的赌徒风格。 大兰山明军曾经的辉煌是浙东抗清士绅们的信仰,后世的浙东史派关于大兰山抗清便多有记述。于黄宗羲和沈调伦二人,一个是曾经的主导者的儿女亲家,志同道合的故友,另一个则干脆就曾经是大兰山明军的一份子。 明军已经占据了舟山,连带着张洪德反正,只觉得是时不我待,沈调伦和黄宗羲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他们的这一遭是要重建大兰山明军,那么首要做的就是将大兰山明军星散在各地的人员重新聚拢起来。小卒子当然是大可不必,但是当时带兵的将帅、管理老营和民政的官员们,这些人对于大兰山明军式的运作都是驾轻就熟的,能够得到这些人的协手自然是事半而功倍。 既然如此,沈调伦便开始去设法联系其他大兰山的人物。而黄宗羲这边,他当下的优势在于多年联络抗清人士,与浙东不少有心抗清的士人都是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的。由他出面去联络一些士绅,如此便可以更快的增强那支未来的大兰山明军的力量。 分工虽有不同,但是力量还是在往一处使的。凭着沈调伦固有的关系,也凭着黄宗羲这些年的走访,沈调伦很快就找到了以前与他一并在王翊麾下赞画军务、管理庶务的士人邹小南,以及大兰山明军后营都督毛明山。这二人算是一文一武,配置上还算不错的,尤其是毛明山素以武勇著称,当初在四明山地区也是出了名的猛将,但是在曾经的那支大兰山明军之中,他们都不算是最出挑的人物。这前后一对比,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低配,而且还是在核心不再的情况的低配。 “黄都督殉国了,刘都督几年前也忧愤成疾,病故了,就连刘都督的义子陈将军在四年前也战死了。至于其他人,暂且已经找不到了。”曾经一起共造辉煌的友人们星散,对于沈调伦来说最免不了的就是感伤二字:“可惜王副宪现在还在广东,若是他还在浙江的话,一定会来共襄盛举的!” 王江,那是已经指望不上了的,不说在广东混得好好的事情,只说这数千里地,哪怕是知道了且真的想要过来,也绝计不可能赶到。只是,曾经的好友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流落各地的流落各地,失落自不可免。倒是这样的情绪,黄宗羲也曾有过,而且不止一次。比之沈调伦,毕竟是经历更加丰富,也更加缓的过来。 “能够找来邹小南和毛明山已经是大幸了,当年王完勋创立大兰山王师之时,从王江到尔序,再到其他人不也是一点点的汇聚旗下。只要咱们把事情做起来,英才总会汇聚而来,必不负了完勋曾经的努力。” “黄副宪言之有理。” 劝过了沈调伦,黄宗羲也在一边联络士绅,一边等待他弟弟黄宗炎那边的消息。说起来,黄宗炎当年也曾在四明山地区参加抗清运动,当时并没有进入大兰山明军,而是在一个王翊和黄宗羲二人共同的好友冯京第的帐下做事,后来四明山沦陷,冯京第被俘义不辱身,黄宗炎当时也被清军抓到了,并且被拉去问斩,结果黄宗羲带着他的学生万斯程、万斯同、万斯大等人去劫法场,愣是从清廷官府的手里把黄宗炎给捞了出来。 黄宗炎这些年与其兄一般在做着串联抗清的事情,之前还曾代钱谦益去金华说服马进宝反正,结果当然是没能成功,但是其人亦是个甘冒奇险的人物。 此番,黄宗羲等的消息便是黄宗炎去联络万家兄弟。这万家是宁波鄞县人,东林复社人物万泰的儿子,一共八人,时称万家八龙。万泰与黄宗羲都是师承刘宗周的,而万家兄弟也多有投入黄宗羲门下的。两家相交莫逆,由于时间紧迫,他们打算在明军发动下一轮进攻之前便在大兰山重新组织起人马来,便有黄宗羲负责绍兴府,而黄宗炎负责宁波府。 消息必然是要等的,哪怕万家兄弟当场同意了,黄宗炎也需要时间把消息送过来。而且,黄宗炎也不止是串联万家兄弟,宁波还有一些士绅是要联络到的,就像是他在绍兴府一样。 所幸,这边有了沈调伦、邹小南和毛明山三人,复起之事也就可以开始进一步筹划了。大兰山那边的老营营盘,以及四明山地区的情况,他们也在尽可能快的搜集起来,以备后用。而没等多长时间,黄宗炎那边也匆匆赶来了。只是这一次,黄宗炎来是来了,带来的却并不是一个能够称得上好的消息。 “万家兄弟不肯共襄盛举?” 以着黄宗羲对于万家兄弟的了解,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果不其然,黄宗炎对此摇了摇头,表示了他与万家兄弟早已说好,若非是怕打草惊蛇了,那几个家伙只怕早就赶来与黄宗羲汇合了,更不可能不参与其间。 “兄长,你且看看这封信。” 信是黄宗炎从怀里掏出来的,信封上没有标明寄信之人,但是打开了信封,见得信瓤里的内容,黄宗羲却立刻皱起了眉头,其重视程度便是黄宗炎这两年也是仅见的。 “走,咱们去见沈调伦去。” 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黄宗羲放下书信,思量多时,方才道出这么一句来。黄宗炎很清楚,他的兄长性子执拗,为人不光是极有主见,更是有将想法付诸于行动的决心和行动力。此间如斯,大抵也是想明白了,于是乎他也二话不说,直接跟着黄宗羲赶到了沈调伦那里。 沈调伦那里,邹小南和毛明山俱在。他们都曾在四明山抗清,互相之间哪怕是有不熟的也都照过面儿,无需太多寒暄,黄宗羲便把那封书信拿了出来,交在了沈调伦的手上。 信,是王江写的。内容嘛,则是王江复述陈凯的话,劝他们在明军收复舟山后暂且不要轻举妄动。翻看过了书信,沈调伦随手就将书信传给了邹小南和毛明山,旋即从案上拿出了另一封书信,交在了黄宗羲的手上。 “前几日到的,也是王副宪的手书。家叔不太喜欢在下在外面与鞑子拼死拼活,所以老宅那边先拿到书信的族兄也是犹豫了几日才决定先瞒着家叔把信送过来。结果,内容倒还是与家叔的想法一般。不怕太冲和晦木笑话,若非是太冲也收到了这样的书信,在下还怀疑过是家叔的计策呢。” 王江写给黄宗羲和写给沈调伦的书信,其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的。大同同在了反对立刻起兵响应,小异则是异在了对各自的说辞,甚至黄宗羲很快就发现了,在王江写给沈调伦的书信里,陈凯竟然猜到了沈调伦会重建大兰山明军的事情。 “这大概是长叔与陈竟成说起过尔序的为人啊。” “我想也是这么回事。” 片刻之后,邹小南和毛明山也看过了书信,两封信尽皆放在案上,五双眼睛互相对视,可是这书房内却是一时无语。 陈凯在书信中如是劝说,至于理由方面则很是简单。按照陈凯的说法,当前的福建和广东都是百废待兴的局面,需要时间来恢复民生。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福建,还是浙江,都难以展开大规模的作战,更别说是与清军主力决战于浙东了。 明军这一次派往舟山的舰队规模不小,但实际上就是一支偏师,郑成功的心思更多的还是在利用舟山的地理位置来牵制驻扎衢州的八旗军,以此来缓解福建的军事压力。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就算是跳出来了,明军也不太可能趁势收复宁绍,因为那样就会与清军出现主力决战的可能,于舟山的明军是不利的。 “我听说,这一次大军的主帅不是定西侯和张苍水,是忠振伯洪旭。” 洪旭是郑成功麾下最为亲信的部将,素以忠厚长者著称。其人在行事上多是讲究一个稳妥,不太愿意冒险。这些事情,黄宗羲是听钱谦益说过一些的,他上次去福建时也见过洪旭,约莫有着这么个印象。此间黄宗羲提及洪旭,紧接着又提到了另一桩事情,更是加深了这样的印象。 “陆周明说,张苍水提到过张洪德那厮反正,是以献宁波府城为礼物的。但是,那位洪伯爷只把张洪德以及部众带到了舟山而已,却并没有去动宁波府城。” 这,无疑是印证了陈凯的说法。按照陈凯的劝谏,是希望他们能够继续潜伏,以积蓄力量。等到福建那边缓过劲儿来,出动主力部队与清军决战之时,他们再跳出来举兵抗清,方能发挥更大的效用。否则的话,只会暴露他们潜在的力量,于国事是无益的。 “咱们计划多时,难不成那姓陈的一句话,咱们便要就此停手了不成?!” 陈凯的劝谏合情合理,且有实际情况作为佐证,事关重大,众人多是需要思量。倒是此刻,毛明山却站起来,与众人大声喝道。毛明山是个武将,脾气火爆,更不愿意就此将原本重建大兰山明军的事业放下。而此时,众人同样是犹豫不决,唯有黄宗羲,重新抬起眼来,却显然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陈凯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只是依我看来,这事情只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正文 第六十章 藏头露尾(五) 简单与否,黄宗羲的脑海中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缺乏足够的信息,他也没办法确定他所思所想是否是对的。尤其是在于,如果按照陈凯的设想做下去,那么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会成为浙江清军的靶子,但是再想找寻机会就只能看福建方面的动作了。 影响自身命运的时机掌握在别人的手上,这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件快意的事情。但是转念一想,浙江抗清运动已经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哪怕是今时今日的这个大好良机其实也是福建明军带来的,甚至如果仅仅是张名振和张煌言的话很可能上了舟山岛就要被打下去,就像是早前在崇明时那般。 决定命运的是力量的博弈,力量弱小者往往只能听天由命。这,并不是黄宗羲所乐见的,甚至可以说他对这种状态是深恶痛绝的。但是在当下的浙江,比起快意二字,更重要的却是长远的利益。毕竟,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更远的未来。 “也许,陈凯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 浙江抗清运动的低谷源于永历四年和永历五年清军针对四明山和舟山地区的围剿,同样是在这两年,历史上江西的抗清运动亦是在这期间为江西、南赣、福建这两省三地的清军所镇压,永历朝廷任命的江西总督揭重熙就是在永历五年的腊月殉国的。 正是在永历五年,陈凯经江西走过那么一遭,一些意见和建议影响到了江西抗清运动的发展,但却并没能彻底改写他们的覆灭,仅仅是拖延了些许。 在南赣,这里并不是清廷镇压江西抗清运动的主战场,但是当时江西各路明军、义军中战斗力最为强悍的阎罗总四营头却是在这里覆灭的。那时候,提调四营头的五军都督罗荣遇害于赣州,清廷曾兴奋的宣称“得此渠魁,胜杀数十万名”。 事实上,在阎罗总四营头覆灭之后,南赣地区虽然依旧多事,但也是由于其地处于连接数省的要冲之地的缘故,广东、湖广、江西、福建,但凡是有战事吃紧,便总是需要他们的援兵。 尤其是在广东,自永历四年起尚耿二藩针对广东的攻略当中,抛开那两藩的藩兵,最是上蹿下跳的便是南赣来的清军。比如胡有升、高进库、粟养志、郭虎、刘伯禄、先启玉、孔国治,等等等等,南赣众将几乎尽数到过广东,有的就此坐镇广东,有的则去而复返,但无论是哪一种,比之离开南赣时身上多了的除了抢掠来的金银玉帛、当地特产,更不少的则是沾满了鲜血的屠刀和屠戮汉家百姓因而得到清廷的赏赐,亦是满盆满钵。 相较着广东、福建以及湖广在接下来几年的风起云涌,南赣本地的抗清势力被镇压得几乎没有了生存空间,倒还算是比较安静的。 赣州府最东面的瑞金县,此一处是为山峦环抱之所在。此间得名,源于象湖镇之金矿,取“掘地得金,金为瑞”而名。只是虽产金矿,却并非富庶之乡。不过,小地方总有小地方的好处,盆地之中,受到外界的干扰总还是小一些的。若得太平年景,甚至仅仅是官府欺压得不太厉害了,依山傍水,百姓也总有一份怡然自得。 连通赣州府城与汀州府城的官道自这里通过,官道两侧是被溪流、水渠以及人为的田埂分割得七零八碎的田亩。找出高一些的所在,俯视而下,倒也有几分拼图的既视感。若有几分想象力,山川、花鸟、走兽、仕女,只有想象不到的,没有不可以付之一笑的。再要佐上几杯水酒,或是有些兴致,做上一篇诗赋,无论精巧,还是拙劣,亦可以描绘一番此间的景致。 秋收的季节,金黄的稻浪间点缀些许的绿意。威风吹拂,波浪滚滚,宛若海浪,又如云海,但却见不得惊涛,也无有那份缥缈,有的只是稻香徜徉其间,引人陶醉。 陶潜乡下宅子所在的小村口不远的一户农家,田里的稻子一点一点的被镰刀割倒。收起了一捆,家里尚未娶妻的老二将其搬到一个木桶前,双手握住了稻秆的后部,先向右上扬,然后往桶的左内侧用力拍打,拍打完成瞬间双手更是熟练的稍作抖动,动作浑然天成。这是为了防止谷子在下一次上扬中的抛散的,而在木桶内里,竖着一个破旧的席子,将老二对面的视线遮蔽,同时也将谷子向前飞溅的路线堵了个结结实实。 一边紧锣密鼓的将稻子割倒,另一边则卖足了气力把谷子从稻秆上打下来。收获季节最是一个忙碌,全家老小齐出动,尤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打谷桶里的谷子运回家中,家中的妇人事先在院子里的着阳处铺好了草席子,将谷子倾倒其上,推平、翻动,温暖的阳光洒在上面,将潮湿蒸腾而去。 此刻,天公作美,该有雨水的时候无有半分吝惜,到了现在,却是晴空万里。只待数日,谷子晒干了,便立刻送去脱壳,有的自家有石碾子的便可以在家里慢慢做来,如他们家这般不趁这等物事的,互助会的大院里也有,便要排队。 谷子脱了壳,更要善加储藏——自家食用,留作种子,若是租佃还要缴纳租子,就连交公粮在这时候也还没有其他的涵义。虽说,交了官府的、交了地主的,剩下自家的约莫也不够吃了,可若是省吃俭用,再采些野菜、打些野物、做些杂工,一年下来或许还能有些许存性。 收获的季节,从来都是农家在一年最是一个喜忧参半的时候。谷贵饿农、谷贱伤农,总是免不了的,可是看着一年的辛劳得到收获,农人的心中总是免不了那份欣喜,因为有了这些,日子就可以继续过下去。 只要没有战乱、灾荒年景里,这样的场面年年都要在夏秋两季上演。便是赶上了不算太平的年景,亦或是荒年,只要算不得太过严重的,百姓们也多是选择在家乡苦熬着。或许,正应了那句人离乡贱。但若真的是熬不下去了,逃荒也是最少不了的戏码,毕竟还是要活着。 今时今日,依旧是阳光洒满大地,温暖的风吹拂着陶潜的面庞,好不舒服。恍惚间,竟好像是真的回到了去岁似的。 然而,立在村口,耳畔的忧虑传来,睁开眼,田地里的稻浪比往年要小了许多。有的正在割着,有的则干脆连种也没种,只露出了土色,在金黄的稻浪之中,显得份外的不协调。至于这份不协调,有的是百姓逃避赋税、徭役,干脆远走他乡,有的则是家里人手多,已然收割完毕。只是于这俯视而看,整片区域就好像坑坑洼洼的似的。 去年与今年,于明廷那边是永历八年与永历九年,于清廷这边则是顺治十一年和顺治十二年,而在百姓眼里,则就是去年和今年那么简单。 无论是从哪种定义模式,看上去好似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去年爆发在福建和广东的战事已经深切的影响到了这片土地,两省陷落,南赣地区便受到了明军在南和东的两线夹击。尤其是福建方向,明军早已杀入了南赣巡抚衙门的辖区汀州府,并且占据了除府城外的全部城池。而那汀州府城,则就在瑞金县以东六七十里地的地方。那里一旦陷落,明军抵近瑞金县城城下也就一两日的功夫罢了! “徭役咱们也都服了,这都征了几次夫子了,不能汀州府有事,就直接拿瑞金县的百姓去充数吧。” “充数还算好的,听王三哥说,上次还让他们上城墙呢。幸亏是明军没动手,要不然能不能全须全影的回来都是两说着。” “就是嘛,我可听说了,明军那个黄提督胯下乌骓马,手中一杆丈八蛇矛,百万军中可斩上将首级。这还好是没打起来,要不然,连八旗军都未必打得过人家,就凭王三哥他们那帮庄稼汉,还不是擎着给人送首级去的。” “……” 清廷在汀州府就剩下这么一座府城了,包括附郭的长汀县的各村镇大多也都落入了明军的掌握。那里时不时要修缮城池,光凭城内的百姓是远远不够看的。如此,便需要南赣地区的援兵——战兵、辅兵乃至是民夫,从去年十月开始就不断的经瑞金县涌入汀州府,而这瑞金县就更不可避免的被汀州府清军视作是近水楼台。否则的话,这里又没有打仗,也没有闹灾荒,怎会有那么多的百姓出逃的。 “陶老爷,您倒是给个话啊,大伙儿都还指着您为咱们做主呢。” “我知道。” 重新睁开眼睛,陶潜的鼻子里喷出了两股子浊气。奈何,此间他也只能是这样了,什么快意恩仇的事情也做不得:“还是按照夏税时的规矩,咱们互助会的要互帮互助,完成了收割的要帮助其他家,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都要动起来。尤其是针对那些家里男丁被拉去做夫子或是服徭役的,没有看着一家子妇孺慢慢腾腾的收割的道理!” 互助会在瑞金已经有三年多的历史了,开始时会员多是想要在税赋徭役上寻求些陶潜的庇护。但是渐渐的,互助会管的事情越来越多,会员们互相帮忙,各展所长,即便是有个正当理由的手头吃紧,互助会也会从公田的粮食储备中以低息借贷一些,以免沦为高利贷刀下的羔羊。 会员增加的同时,如陶潜一般组织互助会的士绅在瑞金地界也越来越多了起来,甚至在南赣地区乃至是整个江西都成为了一种风尚。 这些士绅利用他们身上的功名与地方官讨价还价,比如农闲时互助会组织本乡本土的百姓修缮水利、修路建桥,在算作地方官政绩的同时也都顺带着算是服了徭役——互助会那等累了就可以休息,休息好了就继续干的工作方式,比之背后有小吏警惕的眼睛注视,有衙役、帮闲们的鞭子催逼可是要轻松太多。 政绩,当然是地方官所需要的。不过做出妥协,却也并非只是为了这些而已。地方士林的称颂是一回事,互助会的存在,使得入会百姓有了基层的靠山,破产率大幅下降的同时,人口、粮食生产以及税赋徭役方面对于官府至关重要的东西也都得到了有效的保证。双方各取所需,平日里官吏们视组织互助会的士绅便为地方贤达,而士绅们则奉承本县的父母为包拯、海瑞在世。 此间,陶潜把互助会的事情吩咐了下去,乡老和那几个活跃分子就立刻做出了回应。说来,他们其实也是份外着急的,尤其是昨天,天阴了大半日,谷子不好晒,更要害怕一场暴雨下来,没来得及割的稻子会烂在地里。虽说,他们自家大多是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可这互助会并不仅仅是他们几个的,若是其他会员撑不下去逃荒了,日后到他们服徭役或是拉夫子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再能帮到他们,家里的妻儿老小那可就剩下死路一条了。 几个人赶回各自的村子,把互助会的命令传达下去,各家各户为了日后能够得到其他人的帮助也连忙调整了自家的劳动力分配,纷纷投入到了抢收的工作之中。 还有其他的百姓想要加入互助会,这样的事情在最近的一年里实在是不胜枚举。而此间,陶潜也是顾不上继续发展会员的事情了,他已经与本县的其他一些组织了互助会的士绅们约好,要一起到县衙去找本县的知县大老爷说项。哪怕是未必能够把本县需要帮助汀州府那里承担的压力降下来,但也要尽可能的确保互助会的会员们能够稍稍喘上口气才是。 乘着马车,陶潜便连忙入了县城。约定的是明天,他提前一日赶来则是要先去拜会他那岳父老泰山的。 入了府,大舅哥对他比之上一次又亲切了几分。原因无他,去年的乡试他是中了举的,虽说名次不好,今年的会试也没有上京,但功名上已经大有不同了。这一点,哪怕是亲戚也不能免俗的。 “又是为那互助会的事情进城来找县尊的?” 入了内宅的书房,岳父正坐在上首抽着烟袋。明清时民间烟民甚众,医学上也普遍性认为吸食烟草可以祛除体内湿气,有益于健康。所以,不光是成年人和老人,就连孩童也不乏有叼着个烟袋锅子的。 岳父抽的是从潮州那里种植的潮烟,承平时还好,潮烟远销各地,自然也少不了赣州。倒是现在,这东西却是个紧俏货,清廷的官府在关卡查得很严,是唯恐有明军细作与地方抗清势力勾结,能够拿到手的基本上都是走私过来的,价格也比从前贵上许多。 岳父这辈子就好这一口儿,他的那个大舅哥自然是要尽孝心的。陶潜走到近前,岳父这一袋烟刚刚点上,平日里见得这个姑爷总是喜笑颜开的,尤其是陶潜刚刚中举的时候。但是最近这两次见面却免不了冷冰冰的,这翁婿二人都知道是了为什么,也就心照不宣了。 “回岳父大人的话,乡邻苦苦哀求,小婿便只得厚着脸皮来求县尊了。” 同样都是举人的功名,但是面对岳父,陶潜也没有丝毫失礼的地方。低眉顺眼的说过了这话,倒是他那岳父却把烟袋锅子放在了桌上,随手挥退了伺候的书童,当书房内只剩下了他们翁婿二人之后,便语重心长的说道:“贤婿能够维护乡里,这是对的,但却要分得清楚轻重缓急才是。” “岳父大人教训的是,小婿平日里在家都是苦读诗书的。这不是近来秋收,事关乡邻福祉,才不得不跑上一趟的。” 去年乡试中举,陶潜名次较低,自称是学问不济,得中侥幸,所以就不去参加今年的会试了。这一番话说下来,也真的没有去参加会试。赣州士林对于这份“自知之明”倒是颇为称颂,起初陶潜的岳父也只是劝了一句中不了去长长见识也好,但知道话说出去不能反口就也没有再劝。 然而,入夏时陶潜进城拜见,提及这乙未科会试的事情,无意间提到了陶潜在乡试时的一道考题的答案,这道考题相关的知识点他们翁婿早前探讨过,他的岳父分明记得陶潜当时的回答很好,但是考试时却写得差上许多。陶潜对其解释为科场紧张,所以忘了,但是看在他的眼里却分明是另一回事。 “知道用功自是最好的,三年的时间想来也是足够的了。” 岳父话里有话,陶潜自然听得明白。说起来,他的岳父自然是希望他能够考上进士,为官一方,这对于妻族而言也是不小的裨益。甚至,当初他的岳父舍得把宝贝女儿许给他也是看中了他曾有中了隆武朝乡试的过往。 但是,陶潜这一次好像并不是太想做官的样子,这让他一度很是不解。上一次,翁婿二人见面,岳父就曾暗示过陶潜,该放下的就要放下,尤其是隆武帝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君臣的情分早就是过眼烟云了。既然现在都已经参加了清廷的科举考试,那么出仕为官自然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应了岳父的暗示,翁婿二人闲谈了良久,说得也大多是科考和南赣官场上的事情。对于近在咫尺的福建和广东的大变,他们却显得是讳莫如深。陶潜很清楚,他的岳父是见多了清军的凶残暴虐,根本不相信明军真的能够翻了天的。而他,也不想多说些什么,翁婿二人就这么一直聊到了吃过了晚饭,才算是告一段落。 知会了明日与友人相约的事情,陶潜便自行去了客房。背后是正堂里的灯火通明,拐入院门的瞬间,稍显昏暗的回廊仿佛将陶潜的世界都降了几度下去。回眸远眺,然而陶潜的目光中却并没有半分流连,旋即转过头去,潜入了那条幽深的小径。 “岳父大人,您根本不明白我们在做的到底是何等伟大的事业!”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藏头露尾(六) 在潮州,以及这些年从广东不断送来的文稿,陶潜相信他见识过真正了不起的东西,对于旧日里如其岳父般的观念就越加的不会真的放在心上。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的一早,陶潜便离开了岳父家。他和那几个友人相约在了城内的一处客栈,那是他们每一次入城时相聚的所在。待他赶到时,约好的一众人等已经基本上到齐了,只剩下最后的两个在午饭前也赶到了此处。 商讨了一番说辞,众人便向县衙递了帖子。他们的互助会在基层对于官府的运作很有助益,再加上这些士绅都是有功名的,知县自然也不敢轻忽了,很快就将他们请了进去。 陶潜等人要与本县知县谈的问题无非是税赋、徭役以及对民夫的征用等问题,福建明军的前提督黄廷始终保持着对汀州府城的军事压力,这使得清军不得不持续性的保持在汀州府的军事存在。而军队长期驻扎,就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这已经不是瑞金知县这么一个七品官的能够说了算了的。 陶潜等人早已想好了对策,与此同时,在江西吉安府吉水县,县衙的二堂里也同样坐着一群前来拜会本地知县的士绅。商讨的事情,实际上与陶潜他们去瑞金县衙谈的也差不太多,无非是严重程度上是存在着极大的差异的。 “县尊老大人,逆贼刘京顽固不化,然则绿营次次进剿,次次无功而返。他们白跑一趟也就罢了,可每次路过乡下,就要糟蹋良善百姓,抢掠牲畜、践踏秧苗、更有甚者还杀良冒功,实在太不像话了!” 吉水县位于吉安府城以北,赣江的下游,此间原本并不是吉安府西部罗霄山脉的刘京所部抗清义军的主要活动范围。但是,从几年前开始,随着清军重新展开对刘京所部的进剿,那厮便如同是泥鳅一般,滑不留手,活动范围也不再仅限于吉安府西部,而是而在湘赣交界的山区以及吉安府和临近府县的交界处四处流窜。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问题在于刘京每一次的流窜,当面临清军进剿之际,便仿佛是未卜先知一般赶在清军到来前就溜之大吉了。有几次,占据有利地形,刘京还对进剿的绿营兵设伏,搞得本地绿营怎是一个灰头土脸了得。 近期,有消息显示说是刘京的抗清义军活动于吉安府、袁州府和临江府这三府交界的所在,于是乎,这三个府的清军便联手组织会剿,可是每一次都是白跑一趟。当然,绿营大爷们也从来不是省油的灯,找不到刘京,他们就祸害沿途百姓,那个士绅口中的说辞一点儿水分也无,此言既出,当即便引起了其他同来的士绅们的附和之声。 “此事,此事,哎。” 士绅们一口咬定了的事情,说起来知县也是很清楚的。如果仅仅是欺压了寻常的百姓也就罢了,这几次受欺负的据说都是这些士绅组织的那个劳什子的互助会的会员——想来就是个假着互助名义用来践行乡约保甲的组织,这分明就是欺负到了这些士绅的头上,叫他们怎么能忍得下去。 明末清初的士大夫都是个什么样子,知县是最心知肚明的。但是,他虽是官僚,但却也是士绅阶级的一份子,总不好伙同绿营兵去欺压士绅吧。可是现在本地士绅们的怨气已经到了他的这个层面,他又不愿去招惹那些绿营,实在是左右为难。 “县尊老大人在本县多年,素来是为官清正不阿。”众人发泄了一通,为首的邹楠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拱手一礼:“我等也知道现今广东、福建的局势如斯,咱们江西这边的上官们要用得上那些丘八。此番,并非是要为难县尊老大人,咱们也不是不懂得体谅父母官。只是总这么下去,闹得百姓离散,地方上就又要糜烂了。” 邹楠一番话说下来,不谈百姓逃荒会增强抗清义军实力,也不谈税赋难以征收的问题,但是听在那知县的耳中却又怎么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在本县多年,他很清楚最早折腾这个互助会的就是眼前这个邹楠。这不是个好惹是生非的人物,人口、屯田、税赋、徭役等方面互助会在基层也给官府以极大的助力。 况且,此人不光是有举人的功名,更兼着吉水小东门邹家族人的身份。不说邹元标在明末士林的影响力,只说邹家前不久刚有一个族人,是为邹元标的亲孙子叫做邹卓明的加入了长沙幕府,而现在洪承畴这个经略正是江西巡抚的顶头上司,惹急了人家把事情闹到长沙去,旁人大多不会有事,可他这个知县却是最少不了要吃瓜捞的。 好言好语的安抚,是最少不了的。知县思前想后,干脆又批了一块儿地出来用以交给他们屯田,也算是一举两得。奈何,这一次却不比从前,听得屯田二字,那个先前叫嚷得最大声的青年士绅却立刻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说什么也不肯再要地了。 “县尊老大人,您知道,现在和从前可不一样了。当初屯田是蔡抚军主持的,朝廷有心恢复江西的民生,税赋、徭役什么的都好说话,那些乡民们自然是趋之若鹜。可是现在,蔡抚军荣升漕运总督,新来的郎抚军是要大力收税,以充军实的。这年头,屯种的田亩可都是一份负担,据说南昌府那边又有百姓开始逃荒了都。” 士绅说的是事实,清廷前后三任巡抚,夏一鹗是主持***西明军的,蔡士英则是恢复江西生产,到了现在的郎廷佐,由于福建和广东两省的沦陷,江西成了前线,不光是福建那些“乘胜转进”的绿营要在江西就食,南赣的军事压力倍增,清廷也抽调了大批军队南下。虽说财政上肯定是要有倾斜的,可是归根到底还是要江西本地摊大头儿,而郎廷佐自然而然的也就充起了“税吏”的身份。 种了地就要交税,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们既然不要土地,那么补偿方面自然也就只能从税赋和徭役上面下手。这两者,对于吉水县而言倒也并不像瑞金县那边似的压力山大,双方很快就达成了默契。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回到了下乡的互助会大院儿,邹楠不由得摇头发笑。江西的形势出现变化,他们专门派了人绕道湖广、广西而入广东,前去征求陈凯的意见。路途遥远,现在派去的人还没回来,他们经过了缜密的分析过后,决定向地方官府施压,以更好地确保互助会会员的权益。有了对比,互助会的扩张自然就更加容易了。 “邹兄,你觉得县尊老大人接下来会怎么做?” “大概是把减免了咱们这些互助会的钱粮都分摊到其他百姓的身上,他们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哈哈哈哈……” 话出口,当即就引来了一阵的爆笑。邹楠确实没有冤枉他们,明末的流寇蜂起,其实地方官也是起了一定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最简单的比喻,假设当地有一万个纳税人口,应缴纳一万两银子的税赋。天灾人祸,五千个百姓为了生存就要逃荒,结果逃荒出去的自然是大多成为了流寇的一份子,而那留在当地的五千个百姓则就要承担起那一万两银子的税赋,压力整整涨了一倍,破产可能大幅度提升。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便是因为考成法之下,官老爷为了官位是顾不上那些贱民的死活的。 有对比就会有动力,当普通百姓发现他们比互助会的会员们要承担更重的税赋徭役,那么无非是三条路——忍气吞声、出走逃避亦或是干脆直接加入其间, 至于什么聚众、游行、请愿、告状之类的戏码,一般背后没有组织者是不会闹出来的。而基层最有可能成为组织者的阶层——士大夫,在吉水县当地大多与邹楠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为了几个穷老百姓去得罪同一阶层,甚至未来可能会成为同僚的士绅,那是多么不智的行为。 接下来的局面可以预期,邹楠等人亦是畅想了一番未来互助会的加速发展。直到良久之后,众人渐渐散去,仅余下了邹楠和两个已经是天地会正式会员的本地士绅,他才松了一口气来:“看来找刘帅到咱们这边闹上一闹还真是管用啊。” 并非是感叹,完全是一副智珠在握,邹楠轻抚胡须,嘴角上扬,这样的神情亦是感染到了身旁的二人。 “绿营那边还是要盯紧了些,有刘帅在,咱们转圜的空间也就更大些了。” 此言既出,三人亦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现在的吉安府,各县都有天地会的会员,本地的绿营兵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消息便会被直接送到了刘京那里。是走、是留,刘京自有处断。而刘京的存在,也确实加大了官府对于他们这些地方士绅们的依赖度。 “不如趁着现在的机会,照着先生的办法把团练也搞起来。” 天地会在吉安府的发展势头良好,未来的预期也在按照陈凯的预见发展。这时候,邹楠提出了进行下一步计划的事情,倒也有几分顺理成章的意思。不过,身旁的二人却无不觉得是不是有些过快了,若是因此惹了官府和绿营的警觉,那么反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二位言之有理,确实还是要稳妥一些。”邹楠此刻是气势如虹,不过二人力劝,他仔细想了想,也觉着确实有几分道理:“不如这样,先不叫团练,只说是招些护院,把架子搭起来。日后真的拉团练的时候,有这些作为骨架也可以事半功倍些。” 妥协的结果得到了另外二人的认同,很快的,打着防范逆贼刘京的名义,吉安府吉水县的举人邹楠开设的互助会开始招募护院,用以保护本会的会员和会产。人员方面,本会的会员自然是优先的,除了会员的福利以外,更重要的还是本乡本土的人士,家里的产业都在互助会能够触及到的所在,忠诚度相对可以得到保证。只是有个问题在于,那就是会员里并没有适合充当教头的人物——毕竟,嘴炮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连得成的。 “招人!” 吉水县城里很快就有了乡下招募护院教头的公告,待遇很是丰厚,当即就引来了一群好事之徒蜂拥往了城外的擂台那里去凑这个热闹。 告示之下,人群蜂拥而走,背负着师傅传下来的苗刀,余佑汉看着那告示微有犹豫,五脏庙里的神仙们便迫不及待的提醒了他一番。捂着咕咕叫着的肚子,余佑汉稍有些尴尬。所幸,周遭的人大多已经跑去城外看热闹了,余下的也都是些将精力集中在告示上的人物。 他在江西已经盘桓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说到底还是一个囊中羞涩,但最重要的却还是他根本不知道该去何方,以及到底该做些什么。片刻之后,余佑汉已经出现在了擂台之下,上面已经有两个汉子正抄着家伙打得热闹,一个手持着哨棒的汉子乍看上去很有几分章法,将那个持刀的汉子逼得险象环生,没过一会儿,一个苍龙出海便将对手直接打下了擂台。 “好!” 叫好声暴起,那持棍的汉子亦是颇有几分自得。对着邹楠他们行了一礼,转而便向台下众人邀战。奈何刚刚那一幕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此人的武艺确实比刚才那个汉子高上许多,此间大多是不觉得有必胜的把握,所以都还打算再看看,看看旁人上了台能否将其击败,甚至仅仅是能否探出些他的破绽来。 一时间,台下无人应战,那汉子更是眉挑三分,自以为胜券在握了。可也就在这时候,余佑汉望着擂台的另一侧,几个主办者似乎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他深知若是再等下去,也许那边就要宣布结果了。于是乎,身形一扭,余佑汉便从身前的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中间穿了过去,随后抬手一拍那擂台的地板,整个人便如同是脚下生风似的就直接窜了上去。 “讨教了。” 上了台,余佑汉拱手一礼。那持棍的汉子见他登上擂台的动作如斯敏捷,知道不会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当即收敛了那份傲气,握着哨棒连忙回了一礼。 然而,两厢见过了礼数,那汉子持棍走了一个起手式,却只见余佑汉依旧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余佑汉身负的家伙他是有看到的,虽说是包裹在油布当中,窥不得全貌,但却从轮廓上依稀能够辨认出那该是一把双手苗刀。 这般武器,但凡是长上一寸对于武艺的要求都要高上良多。余佑汉的苗刀看上去实在不短,那汉子原本已经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来与这个有生以来最强的对手交锋,可是对手却并没有亮出兵刃,这却当即便惹得他惊怒万分。 “请阁下亮出兵刃!” “不必了,你的破绽太明显了,空手就够了。” 淡淡的说出这话,仿佛与己无关似的。余佑汉依旧站在那里,当即就引得那汉子勃然大怒。随即,一声暴喝,哨棒便如排山倒海一般打了过来。 似是早已有了警觉,那汉子的棍子打出来并不似之前对战那持刀汉子的时候那般花哨,棍棒扫来,乍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却暗藏凶猛。虽说比武较技,点到为止,但是真正对战起来,不用尽全力往往就与胜利说了再见。此间那汉子,亦是没有留下丝毫余地。 棍棒是冲着余佑汉的左臂的来的, 正文 第六十二章 藏头露尾(七) 淡淡的说出这话,仿佛与己无关似的。余佑汉依旧站在那里,当即就引得那汉子勃然大怒。随即,一声暴喝,哨棒便如排山倒海一般打了过来。 似是早已有了警觉,那汉子的棍子打出来并不似之前对战那持刀汉子的时候那般花哨,棍棒扫来,乍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却暗藏凶猛。 棍棒是冲着余佑汉的左臂的来的,看那气势,只此一下,这条胳膊也就算是彻底废了,再也不要想着与人搏击的事情。这并非是那汉子心存歹毒,从来,虽说比武较技,点到为止,但是真正对战起来,不用尽全力往往就与胜利说了再见。此间那汉子,亦是没有留下丝毫余地。 此间,余佑汉的眼睛看着的却并不是那汉子的面目,甚至不是双手,却是那汉子的步伐。棍棒破空而来,气势十足,然而余佑汉仅仅是后退了半步,只见得那棍头便从他的身前拂过,裹挟的劲风吹得他的衣衫直往怀中缩了缩。 这一棍原本也只是试探之意,可劲力也一点儿也没少了。然而,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就躲了过去,实在出乎了那汉子的意料。眼见于此,那汉子一点儿也没有犹豫,棍棒当即便如狂风暴雨般打来,几招快棍扫过,哪知道依旧是方才那般,连余佑汉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实在是匪夷所思到了极致。 此时此刻,擂台上下已经是鸦雀无声,静得连那汉子的汗珠子落在擂台的地板上也能清晰可闻。在场的众人被余佑汉那诡异的身法所震惊,无不是屏住了呼吸,死死的盯着台上的交锋。 这样的情况下,压力最大的自然还是那持棍的汉子。他先前几招过去,都连个水漂都没有激起来。此时此刻,他也知道不使出些压箱子底儿的招数来是无法分出胜负的,于是乎,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棍棒又如狂风暴雨般打来,在余佑汉左躲右闪之中,瞅准了一个机会,便是一记力劈华山,直接照着余佑汉的天灵盖打了下来! 这一招是从刀法中引出来的,棍棒力劈而下,劲力锋快,更胜大刀。之于那汉子,这前后几招与这一招连在一起已经是他师父的不传之秘了,当年师傅临终才将这手教授于他,还是因为他素来乖觉,且愿意在师傅死后照顾师娘和师傅幼子才有这样的机会。多年来,汉子与人比武,从未使出过这一式,若非是被余佑汉逼到了极处,也绝非不会用来。 此招一出,中招之人,轻则伤残,重则丧命。那汉子对于余佑汉的身法已经有所了解,此前的几招皆是障眼法,全部的力量早已压在了这一招上面。 奈何,此时此刻的余佑汉依旧盯着他的双脚,只待力劈之势已成,再无转圜,只见余佑汉的左脚向左伸出,随后整个身子便平移了几分。那棍棒的劲风擦着肩头而过,带起了袖子的涟漪。紧接着,棍棒尚未落地,余佑汉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与那汉子擦身而过,唯有右拳是结结实实的落在了那汉子的小腹之上。 棍棒劈斩落地的爆响过后,遭受攻击之人没有半点儿损伤,却是持棍者颓然倒地,当即便惊得众人一个目瞪口呆。 众目睽睽之下,余佑汉收起了拳头。其实早在台下时他就已经看得分明,那汉子棍法刚猛非常,暗藏劈斩,必以大开大合。只可惜,从步伐上看,其人似乎并不擅长防御,想要破之,只需得恰准时机,凑到近身便可轻而易举的将其击败。如方才那个持刀的汉子,搏击之初为人气势所迫,这本就是最忌讳的,结果对手持棍,武器比他还要更长上几分,不敢轻易近身,不被打下擂台那才叫新鲜呢。 持棍的汉子已经倒在了地上,余佑汉从小学武,刀法是最精擅的,赤手空拳若是与人交锋碰上了高手便大有不及,但是此间无非是实力碾压,势大力沉的一拳下去,胜负便已经分明了。 既然如此,余佑汉转过身,对着早已看傻了的邹楠等人便是拱手一礼:“敢问几位员外,打赢了这擂台可否弄些吃食来,在下腹中饥渴得很。” “呃。” 话,大大咧咧的说出了口,却更是让他们吃惊不已——一个如此手段的高手,打赢了对手关心的不是赏格,反倒是什么吃饭的事情,这样的问话实在比刚刚的那一拳还要让人难以置信。 所幸,邹楠闯荡科场,多年来走遍江西,也曾入京参加会试,更去过广东接受培训,称得上一个见多识广。此间余佑汉如斯,邹楠的反应亦是极快,当即便应了下来,表示打赢了擂台,签署了充任护院教头的聘书,他们已经在县城里最好的酒楼摆下了宴会,到时候好酒好肉尽情享用。 “在下本县举人邹楠,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听得余佑汉不似江西本地口音,邹楠依稀觉着有些像他参加会试时听过的北地口音,但却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里的。出言问及,甚是礼貌,对此余佑汉也是拱手一礼。 “不敢劳动举人老爷,在下余佑汉。” “余佑汉。”咂摸了这个名字,邹楠与身边的那两个士绅对视了一眼,皆是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喜色。随即一拍大腿:“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这个彩头儿于他们而言是极好的,擂台还没有打完,他们其实就已经有了计较。不过,规矩还是要守的,以免落下个失信于人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于是乎,邹楠只是一请,余佑汉当然明白,再转过身去,摸了摸依旧咕咕叫着,仿佛更急切了几分的肚子,叹了口气,解下了绳子,将苗刀从油布里蜕了出来。旋即,双手握住了刀柄,再抬眼,带着刀鞘,对向了擂台之下,便做出了一个辛酉刀法中对刀式的起手。 “我赶时间,有愿意上来试试的,就一起来吧!” ……………… 看似狂妄的话语当即便激得数个自持武勇的汉子上台,然而只消三招两式,便一个接着一个的被打下了擂台。此时此刻,真正还在台上的,除了余佑汉以外,也只剩下了那个依旧倒在擂台上的持棍汉子这二人而已。 再也没有人敢上台应战,片刻之后,邹楠那边也宣布了比赛了结果。接下来,在聘书上签了名字,按了手印,约期一年的护院教头便随着几位士绅一同奔了县城里的那处酒楼。结果,菜上来之后,他们才发现,原来余佑汉吃饭的风卷残云比他的武艺还要高上几分,实在把众人吓了个不轻。 “抱歉,在下囊中羞涩,已经有一日多没吃饭了。” 身怀这样的武艺,一天多没吃饭也没有沦为劫匪,想来还是受道德约束的。这样的话,更是让三人欣喜非常,连忙又要了几个菜上来,一挥手便直接都送到了余佑汉的案前。 “多谢。” 又是一阵的风卷残云,平日里与武艺高强之辈最大的交集还是当初追随揭重熙的时候。那时候,军中以武勇著称的将校邹楠也是见过一些的,记忆中这些人都比较能吃。现在再看看余佑汉的饭量,果然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嗯,看来越是武艺高强之辈就越是能吃啊。” 如是想来,邹楠不由得便是一笑,仿佛找到了一个鉴人的真理似的。然而,下一刻转念一想,突然却有些后悔了,后悔于眼前的这个吃货的饭量会不会把互助会给吃垮了的遐想。 “不行就去找知县,挤兑他出些粮食来。反正这护院名义上也是防范刘京的,是给鞑子官府帮忙的,量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用过了饭,这一行人便直接返回了乡下的互助会大院。那里有互助会的会议厅,也有库房,还有一些相关的设施和工具,比如石碾子之类的东西,既是与农业生产挂钩,也作为互助会平日里的会议、活动的所在。此间,平日里有个老鳏夫看着,也算是一个照顾。于今日,余佑汉随他们至此,倒并非是就此住在了这里,而是顺路而为,看了一眼地方,以及即将用来充当训练场的那处打谷场,他们这一行人便就此散了,由邹楠带着余佑汉返回了其乡下的老宅子居住。 同乘一车,邹楠与余佑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对于身世,余佑汉自是没打算隐瞒,河南富家子弟,少年好武,拜得戚家军传人为师,十年后武艺大成,随后清军入关,家道中落,师傅病故,受托护送骨灰往义乌乡下安葬云云,当初与陈凯说过的,余佑汉一点儿也没有隐瞒与邹楠。不过,自那之后,基本上就是一个流落他乡而已,不复详谈,因为这两年他也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话说得越多,就越是难圆,说着说着,他当初愤而杀死绿营兵的事情弄不好就瞒不住了。 “俞龙戚虎,就老夫所知在当时也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尤其是戚少保,鸳鸯阵打得倭寇落花流水,即便是老夫这么个乡野村夫也是心向往之。想不到余壮士竟是戚家军的传人,失敬,失敬。” “不敢,在下只是学了些皮毛而已,实不敢当。” 邹楠礼敬有加,余佑汉则是秉着谦虚二字。二人相谈尚且融洽,一直到了老宅子的大门外,下了马车,夜色中,大门外椽子上挂着那两个书着大大的邹府字样的灯笼,挥洒的朦胧将大门古朴的外观分明的呈现在了余佑汉的眼前。 不似那些高门大户、豪商巨贾家的张扬,乍看上去平白无奇,只是那两侧的对联,无论是字迹,还是内容,余佑汉不是很能理解其中深意,但是对于本家书香门第的身份定位却显得荣誉感十足。 随着邹楠踏入了大门,主家与其指点了一番宅院的布置,随后就将余佑汉交托给了管家,消失在了深宅大院之中。 余佑汉跟着管家来到了一处客房,这里是早前已经准备好的,一个仆人和一个婢女在此间候着。见了礼数,下人们便伺候起了起居,沐浴的热水是早已准备妥当的,将身体浸泡在那温热的水中,洗去了漂泊多年的风尘。随后,清茶飘香,仿佛每个毛孔都在畅快的呼吸,好不舒爽。 他也是富家出身,知道这等婢女多也有暖床的用途。不过,刚刚到了主家这里,有些事情不好过于急切。况且,浸淫武学日久,于男女之事上的心思也淡薄了许多,饶是沐浴时那婢女在旁伺候着,他也没有半点儿旖旎的心思,反倒是从离开了县城的酒楼后,他就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直到了此刻躺在床上也没有想出个答案来。 “举人,本可以高高在上的,为何要搞这么个互助会的勾当?” 算起来,余佑汉在江西也很有段时间了,从广信府,到饶州府,再到南昌府,随后过了临江府才到了这吉安府,每过一地,总能看到互助会的存在于基层的乡下。那些互助会多是本地的生员、童生组织的,如邹楠这样都已经是举人了还折腾这个的他倒是第一次见得。 其实,举人搞互助会的在江西也不乏有旁人,只是比较少罢了。余佑汉只见得了一个邹楠,便免不了要奇怪这位已经有资格去参加会试的士绅,明明一个投献就足够了,竟然还会与那些泥腿子产生瓜葛,实在让他有些看不明白了。 琢磨了良久也没能想出个门道来,余佑汉干脆也不想了,倒头便睡。到了第二天一早,天未亮,人已经如平日里那般起了身,拔出了苗刀,小院里一时间便被那刀光剑影所笼罩,端是一个风吹不进水泼不进。 “好功夫!” 一早起来练功,这是余佑汉自习武以来便养成的习惯。这些年来,少有中断。相较之下,邹楠从少年开蒙起也是过了很久头悬梁锥刺股的生活,如此才有了后来的举人功名。这样的习惯哪怕是中举之后也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只是这一遭,却并非是起来读书,而是心里面念着团练的事情,早早的就忍不住过来看看,结果他到的时候,余佑汉也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邹老爷过誉了。” 擦过了汗水,余佑汉便随着邹楠用了早饭,随后便启程前往那互助会的大院。在那里,一些身强力壮的互助会会员已经早早等候——托着邹楠的照应,外加上吉安府远离战区,收割的事情早就完成了,就连课税的事情也不用再那么紧张。这时候,邹楠说是要防贼,所以招募了教头来操练他们,他们自然也就一大早赶来听命了。 见了面,做了介绍,邹楠在那边训话,激励着乡民们好好练武,保卫乡土。在一旁,余佑汉细细的端详着那些乡民,乍看上去基本上都是些朴实的农家汉,常年从事农业生产这般劳动力极大的工作,身体也大多很是结实。此间,这一个个的操着的多是些棍棒、扁担之类的家伙什,也有些锄头、叉子什么的,也都是干农活儿的工具。 “邹老爷,以在下愚见,家伙可以先不急,还是打熬身体为要。” “老夫将这教习的事务交托于了余教头,便全凭余教头安排,老夫绝不干扰。” “那就先扎个马步。” 转过身,话对着那些农家汉子说罢了,他捡了一根树枝开始纠正那些人的姿势。教头的聘用是约期一年的,管吃管喝,每个月还有一份月钱。一年之后,是走是留,余佑汉现在还没有想好,尤其是还没有想好他到底该去做些什么,缺乏目标,人生该如何走下去就依旧是在一团迷雾当中,看不清前方的路途。 原本的,决定上台打擂,余佑汉就已经想好了在这里待上一年,一年的时间总能想得清楚些了。不过,约莫一个月后,操练过后,在互助会大院的水井旁喝口水的功夫,常年习武练就的耳聪目明使得听到了一些不太该听到的东西,却有了种进了贼窝的错觉感。 “总舵主?这江西地面儿上的互助会原来还是个有统一组织的会社!” 正文 第六十三章 藏头露尾(完)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余佑汉听罢了那些在旁人眼里尚且是窃窃私语,但是到了他这里就已经显得有些肆无忌惮的音量,旋即便若无其事的离开了大院,返回老宅子那里休息。 这桩内幕,是他早前就有过猜测的,无非是没有确凿证据罢了。如今,一句总舵主,便已经说明了情况。那个潜藏在这些士绅背后的家伙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神秘感倒是引起了余佑汉的几分好奇心,不过也仅此而已了。至于向清廷的官府举报什么的,一来这会社没有明目张胆的造反,二来他受雇于人,职业道德还是有的,但是更重要的在于,余佑汉从来不认为他和那个狗屁鞑子朝廷有什么说得过去的关系,没有动不动就大开杀戒于他而言已经是够客气的了,更别说是出卖东家了。 “不就是一年吗,一年过后,想明白了该干什么。到时候有了银子,天地之大,总有我该去的地方。” 算算时日,一年之后约莫该是时宪历顺治十三年,亦或者说是大统历永历十年的年底。对于余佑汉而言,无非就是个关于时间的称呼罢了,一日日的过去了就好。只可惜,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如他一般,在他想象中能够操持起这么大的互助会的摊子的那位总舵主便应该是一位忙得脚不沾地的人物,而事实证明,这一点上,他是真的猜对了。 广州的巡抚衙门,忙碌并没有随着天气的转凉而消减下来,反倒是比夏日里更加热火朝天了起来。夏税方面,去年一战收复的地区由于减免赋税的政策倒是可以不用那么操心了,但是到了秋收时节,秋税开始征收,虽说是按照明廷的制度是要到转年二月才截止的,可是对于惠州府和广州府东部各县的地方官们来说,这份消停了不过半年的操劳却在秋收时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淋尖踢斛的手艺大多没有落下,火耗按理说也是要正常征收的,这些东西,上官们没有功夫理会的,只要下面的州县不做得太过了,布政使司衙门,乃至是巡抚衙门都只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对于这些正常的灰色收入,陈凯现阶段还没有足够的利益来进行置换,更没打算学历史上清廷玩的那手火耗归公,因为那等操作的目的就不是减少百姓的负担,更因为可耻的失败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就像是黄宗羲说过的那般,每一次的税赋改革,即便是以降低百姓负担为目的制定的,但是其结果却往往是一次又一次的加重百姓的负担。” 再一次略过了书册中计划的事务中关于税赋改革的事项,陈凯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在后世很有名的黄宗羲定律来。不过转念一想,这才刚刚永历九年,黄宗羲还在忙着反清复明呢,估摸着也没时间琢磨出这个来,要不要现在先把这概念提出来,占个先机,倒是很有几分诱惑的。 “算了,一切顺其自然吧。反正,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我也已经做了不止一回了,梨洲先生您能不能幸免于难,就看造化吧。” 笑过之后,陈凯不由得想起了浙江那边的事情。舟山为明军占据,便是又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而浙东抗清人士那边,按理说也会有所响应。但是,陈凯对此却并不看好,因为历史上沈调伦重启大兰山明军是被清军轻而易举的歼灭了的,与其在这么个不合时宜的时间段耗费力量,不如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信,王江的、曹从龙的,陈凯都已经派人送过去了,写给了好几位浙东的抗清人士。比如黄宗羲、比如陆宇鼎、再比如那位正主儿沈调伦。当然,郑成功那里的相关解释自然也是少不了的,甚至从郑成功在书信中提及了舟山一事时,陈凯就立刻回信,认为这时候还不是利用浙东抗清运动的那些残余势力的时候。 这方面,陈凯相信郑成功是能够理解他的思路的,并且是能够基本认同的,因为郑成功是确实打算在下一步收复浙江的。但是,黄宗羲、沈调伦他们会不会听从他的劝告,陈凯就不得而知了。 浙江的事情现阶段还只是一些闲子,陈凯希望这些闲子在他决定启用之前尚且存在于棋笥之中,但是人毕竟不是棋子,他有影响力,有说服力,但是真正的决断还是要黄宗羲他们去做,而结果也同样是要由他们去承担的。 那里,对于陈凯而言是鞭长莫及的。相较之下,江西、南赣的天地会组织最初的骨干都是他亲自培训的,这些人返回地方潜伏,然后悄悄的发展会员,建立基层组织,虽说由于路途遥远,陈凯依旧是无法实际控制的,但是比之浙江方面,有着师生关系的大杀器在,更有着天地会这么个组织的存在,向心力上是不容置疑的。唯独有一点让陈凯担忧的就是,江西的天地会组织会不会在发展壮大之后暴露,这个危险系数随着会员的增多也是在持续增大的。 担忧,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单纯的担忧于陈凯而言却是最不存在意义的事情。广东税收在渐渐恢复,但是供养如此规模的军队,尤其是陈凯从没打算停下折腾的脚步,用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数额也会越来越庞大,所以就更要抓紧一切时间继续折腾下去。 东莞、新安的香木生意是吃当地资源的老本儿,所幸是可再生资源,不用担心什么子孙后代的事情。甚至,就算是不可再生的,陈凯也一点儿不会犹豫。只是树木的生长周期摆在那里,这份买卖虽说是在单价上赚钱,但却困于循环生产。一点儿也不像是顺德的丝绸那般,随着巨额资金的投入,产业恢复的速度快得简直让人血压暴涨。 巡抚衙门忙得热火朝天的同时,陈凯已经赶到了佛山那里视察佛山制造分局的建设工作。这里很早就是广东最重要的钢铁基地,孤村铸炼亦是当时佛山八景之一,甚至是最有名的一个。不过如今了,明清战争的破坏,以及几个月前李定国大军西进之时郭之奇以行政命令带走了半数的铁匠,现在佛山的产铁规模少之又少,早已不复当年旧观了。 陈凯抵达时,佛山制造分局的厂区围墙早已兴建完毕。这一处的规划是先起于陈凯的决定,而那些水力机械的部件却要从潮州那里制造,等到运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并非是与厂区同期营造的了。 围墙整齐划一,连绵不绝,一如潮州那边,外间还有一队队的卫兵牵着狗巡哨。依墙而建的哨塔监视着各处,也可以望向厂区内部。比之外间,里面的土地早已平整过了,尤其是规划的路径更是早早的就投入了使用,由于铁料等物资、原料的大规模涌入,现在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损坏,但却根本顾不上维护的事情。 厂房依旧是按照潮州制造局那边的样式修建,第一批次的水力机械组件已经送到了,陈凯这一次过来就是因为第一座的厂房修建完毕,下面报了上来,陈凯便立刻赶来,因为接下来这里要发挥的作用一点儿也不比潮州制造局要小。 巨大的水轮在北江的江水滚滚的带动下不断的转动着,周而复始。水轮与齿轮、曲轴等零件相连,带动着终端的击锤。 车间内,水力鼓风机将炉火推至极高的温度,学徒用钳子夹着铁料到炉火中加热。随后的,学徒的师傅根据经验,通过火焰和铁料的颜色,加热到了足够的温度,便用铁钳将其夹出来,转身放在铁毡上。 吊在铁毡上的锤子以着每分钟近百下的速度锤击在铁料上,激得是火花四溅。工匠夹着铁料,不断的调整着铁料在锤下的位置和角度,铁料便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了变形的过程——这一过程非常之快,因为呈现在陈凯眼前的铁料并不大。原本,铁料已经在火上加热得变了颜色,不断的锤击,已然相对柔软的铁料渐渐的开始变薄,很快就化作了一个铁片状的物事。 工匠调整着角度和位置,铁片渐渐的变成了一个近乎于长方形的片料。这时候,锤击了一段时间,铁料的颜色开始恢复,工匠将其从铁毡上夹了出来,随手将其扔在筐里,继续着下一块铁料的捶打。 这一幕,一如陈凯当年在潮州制造局里看到的那般,区别微乎其微。不过,和当年的感触一般,铁料在水力锻锤的快速锻打之下迅速变形,变成了铁匠需要的形状,随后扔进筐里,由工人送到其他车间进行下一步的加工。虽说,这还算不得流水线作业,但是陈凯当年在南澳军器工坊的分工作业依旧在发挥着作用,生产的速度已经是人力所难以企及的了。 载着装满了小铁片的筐的小车在工人的推动下出了车间,陈凯这一行人随着那小车便一路走了下去,将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都看在眼里,直到最后的那两个车间。 一进门,工人便将小推车上的筐搬到了正对门的那个年轻工匠的面前。这时候,年轻工匠面前已经有四个筐了,新的筐送到,他随手指了指,工人便将最右手边儿的那个筐搬上了小车,推着离开了车间。 陈凯并没有继续跟着离开,只见着年轻工匠从身后搬来了一个新筐重新放在右手边儿,左手拿起了面前的筐里的铁片,右手则拿着一个像极了游标卡尺的工具,拇指向下推动,尺子向内的两个切口便卡在了铁片上,稍微看了看,随后重新松开,重新卡了下另外的两个边长。边长测量过了,他又测量起了铁片上的孔距。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便随手丢进了右边儿的新筐。 扔了这个,他便重新伸手拿起了下一个铁片,依旧是那般测量了边长和孔距,这一次却是点了点头,扔进了左面的筐里。 如此往复的工作,很快的,随着一个学徒过来搬走了左面的筐,陈凯没有继续看下去,转而出了这个车间,来到了最后的组装车间里面。这时候,从上一个车间里推来的铁片已经经过了水磨抛光,进入到这里,学徒将筐搬到了师傅的面前,他们的师傅便按照着定制的规格以皮条和绳索将这些甲片串成一副真正的扎甲出来。 工匠的手法很是熟练,将皮条或是绳索穿孔而过,扎得紧实,甲叶便连成了一片。陈凯站在一众人的最前方,静静的看着那些工匠将甲叶穿起,却是不由得感慨良多。 盔甲发展史上,东西方之间在进入铁甲时代以来便进入了一个分水岭。欧洲约莫是中世纪开始,给后世人的印象便是进入了板甲时代,而中国这边,商周时的青铜扎甲,汉时便进入了铁制扎甲时代。 相比中国的扎甲,欧洲的板甲每一部分由固定成型的铁甲锻造而成,看上去更加坚固。事实上,在文艺复兴之前,真正如人形坦克一般,且足以抵达绝大多数冷兵器攻击的板甲比号称中国铠甲巅峰的明光铠还要稀有,仅限于国王和极少数大贵族才有可能拥有,素来都是家族传承的宝物。之所以稀少,乃是因为当时的技术水平所限,只有极少数的能工巧匠凭借着经验和超长时间的制造才能勉力制成。 当然,这个时期其他的贵族也并非不能拥有一套板甲,但却往往只是那种一层薄铁皮式的架子货,防御能力有限不说,价格还非常之昂贵。所以在中世纪一般的贵族作战时往往更习惯穿戴链甲,因为其性价比更高。 文艺复兴以来,冶炼和锻造技术得以提升,再加上机械的使用,从前只有大贵族才能拥有的真正板甲开始慢慢普及,但是价格上依旧颇为昂贵,昂贵到了一个骑士购置全套装备——板甲、战马、武器以及侍从的装备,家底儿不够厚实的往往是要倾家荡产的。 后世博物馆里的藏品,基本上也都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产物。那个时代过去了,火器普及化的时代到来,再坚固、在昂贵的铠甲也扛不住廉价的铅弹,自然也就被逐渐淘汰了。 中国这边,事实上也出现过更加坚固的甲胄,比如明光铠、山文铠之流,对冷兵器的防御力都颇为惊人。而扎甲方面看上去比较低端,在军中更为普及,到了宋时,以步人甲为代表的扎甲在宋军之中大行其道,连带着金人的铁浮屠也是受其影响。甚至还有更加夸张的冷锻钢重扎,按照《梦溪笔谈》的记载,普通弓弩五十步无法射穿甲叶,而这里的普通二字是照着神臂弓去比拟的,其坚固可见一斑。 扎甲到了宋时基本成型,一套扎甲由兜鍪、顿项、胸甲、肩吞、腹吞、掩膊、臂鞲、袍肚、裙甲、拕泥遴等部分组成,几乎将士卒尽数包裹在铁甲之内。宋朝之后,扎甲也大多是这个样子,甚至往往更加简易化,其中也不乏有国家财力下降的因素在。 到了明清时,扎甲在军中尚存,但是已经并不流行了,最普遍的步兵,要不无甲,要不干脆穿戴具有一定防弹能力且价格低廉的棉甲。其一般都是骑兵穿戴,也往往会被锁子甲抢去不少的份额。 现今的中国战场上正处于冷热兵器接替的时期,再兼着身处南方湿热之地,陈凯主持军器局期间,对于甲胄的侧重远远不及武器,便是由于以着福建、广东的天气,无论是扎甲还是棉甲,一年到头能够派上用场的时间都寥寥无几,大多时候士卒穿上了莫说打仗便先要热出一身汗来。那时候甲胄大多是凭着缴获,自制的很少,防具上最用心的就是藤盔。等到冯澄世主持军器局,在甲胄上用了些心思,但也并没有彻底改变过来。 甲胄被火器淘汰,这是时代的选择;华南酷热难耐,北方军队到南方作战也尽可能的选择在冬季或是初春、晚秋。然而,就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陈凯却拿出了正在兴建的佛山制造分局以及潮州制造局的大量产能来生产扎甲,不可避免的存在着剑走偏锋的心思。 此间,已经有制造完毕的扎甲放置在旁边的架子上面,所见者与宋时的扎甲很有些不同,但对他而言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他是不会穿这个的。陈凯走到近前,细细端详了一番,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便直接抽出了护卫的佩刀,直接砍在了扎甲之上,端是一个火花四溅。 值此时,陈凯面上的笑意再难掩饰,旋即便转身离开了此间,直接回返了广州的巡抚衙门。这时候,公事房的案上,一份李定国的书信端正的摆放在那里,他显然是早已就看过了。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明修栈道(上) 昨天晚上一朋友心情不好,笔者被叫出去喝酒。没更新,也没请假,实在抱歉。 ……………… 永历九年七月,在陈凯经惠州府西北部强势插入韶州府,并夺取韶州府城,重新确立了明清两军沿梅岭对峙的战局过后,西宁王李定国便在督师大学士郭之奇的辅佐下亲率大军西进。 大军自广州府城出发,经三水、高要、德庆州、封开等地,沿着西江溯流而上,直扑广西东部门户所在的梧州府城。 西江是广东与广西两省之间交通最为繁忙的水道路线,梧州则更是两省间的锁钥之地。永历七年李定国自湖广南下曾一度占据梧州府城,但是随着肇庆兵败,大军退入广西腹地,那里就再一次被定南藩的左翼总兵马雄重新控制。待到去年,李定国在陈凯的配合下夺取广东一省,但是起初也是从广西南部经广东的高连雷三府杀入的,于那里即便是战后的风卷残云也没有能够顺势拿下。 这一遭,却是经过了长达半年的休整后的雷霆万钧之势。大军一旦抵近梧州府城,很快就得到了定南藩左翼总兵马雄率部转进桂林的消息,而留守的绿营兵在陈凯支援的炮队的狂轰滥炸之下也没能坚持太久。部分绿营兵逃亡桂林,其余的则直接开城投降。 占据了梧州府城,尚且控制在明军手中的柳州、南宁、浔州等府县便可以通过郁江、黔江、柳江等河流与西江连通,两省的交通便彻底连成了一线。 接下来,明军沿漓江北上,逐步驱逐清军在平乐府的势力。到了十一月的时候,大军经平乐府城,直扑桂林府与之毗邻的阳朔县城,重新进入桂林府的地界。 这已经不是李定国第一次展开对桂林府的攻势了,永历六年的桂林大捷,永历七年在肇庆兵败后他也曾展开过一次对桂林府城的攻势,但最后却以失败告终。说到底,明军的工程手段到了今时今日比之清军还大有不如。起码清军征战多年,缴获了大批的红夷炮,组建的攻城炮队一度轰塌过诸如扬州、广州在内的坚城,而明军现阶段的主力已经变成了曾经的流寇和海盗——流寇玩惯了的是蚁附攻城,反正人命不值钱;而海盗虽有火炮,基本上都是惯常了打海战的,陆战上面无论是炮轰,还是放崩法,亦或是蚁附攻城都显得特别的业余。 陈凯吸取了郑成功进攻长泰县城和漳州府城的教训,对放崩法加以调整,并实现了熟练掌握,于新会一战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而早前在第二次陆丰棱堡保卫战中缴获的大量红夷炮也因而组建了炮队,进一步的增强了明军的攻城能力。 但是,这样的增强并不是全部明军都得到了增强。陈凯将放崩法的秘诀教给了李定国和郑成功,而红夷炮队现阶段也只是借给了李定国,而且在梧州之战后便重新归队。说到底,真正得到提升的还仅仅是李定国和郑成功,而现阶段攻城能力最强的陈凯所部兵马则依旧坐镇广东,原地不动。 自从李定国大军抵近梧州府城以来,广西清军便是一个风声鹤唳。其实,由于广东两派集团政治斗争明朗化,广西、南赣以及湖广南部的长沙幕府都先后得到了消息,确定了李定国即将出征的军事情报,无非缺的是攻向何处罢了。 对此,洪承畴的应对时让南赣和广西的清军严防死守,而他率领西南经标作为机动部队,随时驰援。 接下来,南赣先行遭逢攻击,但攻击那里的明军却并不是李定国,而是陈凯。将心比心,洪承畴很快就弄明白了陈凯的思路,并没有直接派出援军,因为他很清楚陈凯不会过于深入,而他即便是派出了援军,从长沙入袁州府再行南下,等到了战事也早已结束了,反倒是更有可能把李定国的主力引过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经过了多年的征战,尤其是永历六年明军的大反攻,清廷在湖广的统治危如累卵。洪承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接下来的自然是一个拦到了不能再烂的摊子。随着他的努力,湖广战局在不断的转好,可是广东和福建却率先崩盘了,这无疑使得他要顾全的方面更大了许多。 出京时计划的五千里长边已经变成了万里长边,从郧阳到宝庆再到桂林,改南下而东向,囊括梅岭防线,再转而向北,沿着福建与江西之间的武夷山连绵而至浙江。这么长的防线全部由他一人负责,需要一直到衢州那里才会有济度的八旗军肩负起接下来的防线的安全。 这么大的范围,可是湖广清军尚在重建,江西又素来是绿营较少的省份,能够挡住福建的明军也全凭了武夷山脉的各个关卡以及接到了死命令,有心戴罪立功的福建绿营的守御,否则这条防线早就被洞穿了。 防线一长,势必就要有个主次之分。先前陈凯进攻韶州府被洪承畴看明白了便没有急着出手,但是这一次出兵的却是李定国,凭着在官场上打熬了一辈子积累下来的经验,洪承畴很清楚这一次不再是政治斗争,而是切切实实的战争。于是乎,他便连忙带着西南经标南下桂林助战,唯恐桂林那一处长边的关键节点为明军洞穿。 桂林原本驻扎有定南藩提督线国安、定南藩右翼总兵全节两部藩兵,以及广西巡抚于时跃的抚标以及一系列的绿营兵。此番李定国大军来袭,定南藩左翼总兵马雄也率部退守桂林,另外又来了一批绿营兵,仔细算算,光是守御桂林的清军就高达两万余人,其中大半是定南藩的藩兵。 这样的雄厚的实力,守御桂林是完全够用的了。比如永历七年时卫国公胡一青以及李定国先后对此发起过进攻,有过孔有德轻敌而至败亡的前车之鉴,从线国安以下便没有再敢大意的,凭着城池的易守难攻和自身的兵多将广,不光是实现了对桂林的守御,更是将势力扩展到了平乐府和梧州府。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李定国如今有陈凯作为后盾,再兼着攻占广州的强大声势,桂林坚城便又好像是回到了如风中飘萍似的永历六年。众将严防死守不说,洪承畴也是不敢掉以轻心,连忙率领着经标右镇、经标后镇以及左右虾营和经标前营、经标后营这四个营头南下援桂,只留下了经标前镇、经标左镇和经标中营继续驻扎宝庆、常德一线,以备孙可望。 原本,洪承畴的西南经标四镇五营共计一万一千余众兵马,但是随着福建和广东的全面崩盘,洪承畴请旨扩军,清廷也是忙不迭的将大批来自于北地、江南的清军调往湖广和江西,洪承畴趁机将经标进行了扩建,如今总兵力已经超过了两万大关,几乎是涨了一倍之多。这其中,四镇每镇分三营,每营一千战兵;经标前、中、后三营升格为协,设两营,计有两千战兵,这就已经是一万八千大军了;剩下的两千余众,依旧由王辅臣和张大元统领,是为左右虾营。这一遭,洪承畴带来的便是足足有一万两千大军。 大军急速南下,依仗着这两年长沙幕府的官员、幕僚们竭尽全力修缮的道路和建造的船只,上万规模的大军在各处集结,分道赶往桂林。洪承畴亲率主力沿湘江一线全速前进,经衡州府、永州府而抵桂林。 援军主力赶到,广西巡抚于时跃是汉军旗人,但也是长沙幕府的成员,是洪承畴亲自将正值因坐在陕西荐举属吏失当而左迁的他调到幕府效力,补了湖广驿盐道。到了今年年初,更是洪承畴一手促成了其人接替因病免职的前任巡抚陈维新的职务,成为了继胡全才之后长沙幕府的又一个巡抚。 得闻洪承畴亲自增援,于时跃早早的就在码头等候。除了于时跃,定南藩的线国安、马雄、全节三人以及其他的绿营将领也尽数到来,望着漓江上缓缓驶来的战舰,但见得洪承畴下船,他们便立刻上前向这位老经略行礼。 “免礼。” 一手免去了众将的礼数,洪承畴直接便向此间负责主持军务的线国安问及当前的战况。这是他拖着六十二岁的身子骨亲自来援的目的,自然也是他当下最关心的事情。但是,很快却得到了一个让他不尽皱起了眉头的消息。 “回经略老大人的话,数日前,老本贼亲率大军临城,先是劝降,不成便蚁附攻城。官军严防死守,连连击退老本贼的部队。老本贼见强攻不成,便要转成围困。但似乎是得到了老经略来援的消息,已经夹着尾巴退往柳州府了。” 李定国退兵,这对于洪承畴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问题在于,这一次李定国是势在必得的架势,他是不信其人会害怕于他的,可是退得那么的干脆,却实在是有些奇怪了。 “只是蚁附攻城,没有使用红夷炮?” “没有。”线国安摇了摇头,旋即解释道:“末将打探到的消息,说是攻梧州府的红夷炮队是陈凯借给老本贼的。攻下梧州府之后,那支红夷炮队就回广州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毕竟这年头儿,像陈凯这样舍得借兵的已经是少见的了,用完了立刻归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是洪承畴方才的疑问依旧没有得到解决,思前想后,不光是前题未决,更是添了一个新的问题出来。 “这事情,不对!” ……………… 李定国的大军重新杀入广西,亦或是洪承畴的援军南下,这都是数万规模的大军,自然而然的会牵动着周边各个势力的心思。这里面,最该重视此事的自然该是永历朝廷,家天下的体制,国家的安危,皇帝自然是最切身实际的。可恰恰是这位本该最关注局势的永历皇帝朱由榔,此间却是最不明外界状况之人。 贵州的安龙府,作为一个府级单位不过只有数年而已,更是在升级为府的同时便承担起了天子行在的重任。奈何,这地方原本就是个千户所的所城,即便是城内最具权威的所在——安龙千户所衙门也不过是个破败得不成样子的所在,漏风漏雨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哪怕是再有想象力的人初见得此间也绝难将其与皇宫这般高大上的所在联系在一起。 皇宫之所以称之为皇宫,是因为皇帝的居所,国家的政治决策中心。如今永历皇帝确实是住在这里面,坐在曾经的千户所衙门正堂,也就是现在的皇宫大殿的龙椅之上,看着大殿上所剩无几且唯唯诺诺的大臣,颓然是最少不了的状态。 去年三月,谋划引李定国入卫以抗衡孙可望的秘密行动泄露,孙可望遣心腹郑国招大学士吴贞毓、兵科给事张镌、翰林院检讨蒋圪昌、李开元、吏部都给事徐极、大理寺少卿杨钟、太仆寺少卿赵赓禹、光禄寺少卿蔡绩、武安侯郑允元、江西道御史周允吉、御史李颀、朱议泵、福建道御史胡士瑞、武选郎中朱东旦、中书任斗墟、易士佳、司礼太监张福禄、全为国等十八人,诬以“欺君误国,盗宝矫诏”之罪,赐内阁首辅吴贞毓自缢,内监张福禄、全为国和刑科给事中张镌三人凌迟处死,其余全部处死。 当年随永历入黔的大臣本就不多,大学士文安之督师川鄂,郭之奇、连城璧、张孝起等官员奔赴广东战场,还有一些官员则是跟随李定国南征北战,亦或是改换了秦王府的门庭。如今,孙可望又杀了这十八名大臣,大殿上剩下的就更没有多少了。 人越来越少,权柄更是早就被孙可望豁夺一空,上朝已经变成了形式,知道不会有什么值得讨论的,更是越看这空荡荡的大殿就越是心中痛苦的永历只得让身边的小太监宣布退朝。岂料,刚刚离开了大殿,提督勇士营的大太监庞天寿却拜倒在永历面前,礼数一如既往的周全。 对于这个太监,永历皇帝乃是份外厌恶。无他,天家的奴仆本该尽忠职守,为天子效劳,但是其人却媚事孙可望那个活曹操,背主忘恩,能不厌恶那才叫奇怪了的。 见得其人如斯,永历皇帝原本是颇为厌腻的。可是,如今庞天寿和文安侯马吉翔作为孙可望眼线存在于此,当面发作不光是不符合他的性子,更要担心因此可能会深陷更加恶劣的处境。 “庞伴伴免礼,可有事情禀报?” 永历皇帝的称呼依旧是那么的亲切,闻声,庞天寿谢过了恩,却显得颇有些急躁,连忙起身,对着跟着永历的小太监们使个眼色,这几个新近分配到御前不过半年的小太监们便畏畏缩缩的退了下去。 “陛下,是文安侯想要单独觐见。” 文安侯马吉翔,锦衣卫出身,素来谄媚上下,原本也深得永历皇帝的宠信。但是其人本就滑不留手,见得永历朝廷式微,便转投了孙可望的门庭,如今也是身兼着孙可望眼线的身份。更可恨的是,这个马吉翔便是向孙可望出卖了吴贞毓等人的元凶,以至于一旦听到此人永历的心头登时便火起。 愤怒,这是不可避免的,奈何世事如斯,永历却也没有敢说出什么,点了点头便随着庞天寿走向了不远的一间屋子。 房间内外早已没有任何一个太监、宫女和侍卫,这显然是特别准备的,见永历走了进来,马吉翔一如那庞天寿似的,连忙拜倒在地,礼数上可谓是一丝不苟,任谁也挑不出个错处来。 “马爱卿请起,到底有何事要单独奏对。” 听到了免礼的话语,马吉翔缓缓的站了起来,继而低眉顺眼的对永历说道:“微臣刚刚回到行在,特来拜见陛下。” 马吉翔去的什么地方,对于如今的永历而言已经失去了得到消息的渠道,自也不可能知晓。不过,他倒也并没有出言问询,只是点了点头:“嗯,马爱卿有心了。” 永历此言,可谓是一语双关,马吉翔和庞天寿都是人精,又岂会不知。但是永历本身也没有隐瞒他的不满的必要,二人也只得低眉顺眼的听着。 “微臣此番前往贵阳,打听到了一个消息,欲禀告陛下。” “哦?” 这是极少见的事情,马吉翔在永历被孙可望软禁后没多久就倒了过去,更是将庞天寿也拉了过去。这些年只有马吉翔替孙可望监视永历,将事情对秦王府汇报的,绝无从外面得到了什么消息向永历汇报的,也由不得永历会心生诧异。 永历的诧异是正常的,如果不诧异的话马吉翔反倒是要心生疑窦了。眼见于此,马吉翔便压低了声音对永历说道:“微臣此前在贵阳,打听到一件事情,说是去年下半年,福建的漳国公一举收复八闽,而西宁王那边得了漳泉潮惠四府巡抚陈凯襄助,也是连战连捷,已然收复了整个广东了!” “你说什么?!” 这个消息,着实将永历吓了一跳。从去年十八先生之狱开始,外界的消息,对他而言就已经得不到哪怕是一丝一毫了。 原本被软禁安龙,永历皇帝从各种渠道还是能够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但是皇权的威信,哪怕是无兵无勇,孙可望对其的忌惮也从来没有小过,尤其是那一桩的事情,更是使这对天子与权臣之间的关系恶劣到了极致。岂知未及一年,天下局势竟然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实在是让他始料未及。 听到这个消息,永历皇帝第一时间便认定是马吉翔的欺人之言,但转念一想,这根本没有必要。 做了很长时间聋子兼瞎子的永历皇帝的面色由白到红,由红到白变幻了几次,总算是压下了心头的狂喜和疑惧。而马吉翔用余光观察着永历的神情,直到其人恢复了常态才继续说道:“微臣甫一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以讹传讹。但是,微臣打探到,秦王府那边已经做了决定,准备册封漳国公为延平郡王,而那陈抚军则直接升任两广总督,让连制军入朝!”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明修栈道(中) 接下来,马吉翔将他所知的实情一一道来,永历皇帝的疑惧也很快就被这份惊喜所吞没,看向马吉翔的目光之中,那份发自心底的厌恶也消退了些许。 三年前,李定国两蹶名王,天下震动,几乎可以说是打破了满洲八旗不可战胜的神话。但是,这样的大捷,在战略上却并没有取得太好的拓展,明军起初收复的大片土地很快就又重新吐了回去。永历皇帝虽然不太清楚实情,但是只要仔细一想也能看出,这里面自然少不了孙可望的手段。 这个权臣的丧心病狂已经让他暗暗心惊了,而这一次,没有了孙可望的掣肘,郑成功和李定国一举光复两省,明廷的战略形势一下子就大为转好了。这里面,不用想也能猜到绝少不了陈凯的运筹帷幄。不光是收复了失地,而且还确定了名臣良将降世,扶保大明江山,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呢。 天下形势已经大为不同了,然而,作为皇帝的他依旧被软禁在这么个破地方。如许的好消息,他却是直到现在才从马吉翔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口中得知,想来实在讽刺。 “一定是孙可望很清楚这个消息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才会特别封锁了安龙府的消息来源,一定是这样的!” 永历皇帝如是想来,哪怕是没有切实的证据和证词,他也一样能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只是这样的直觉,尤其是孙可望心中的恐惧却并没有让他产生哪怕一星半点儿的骄傲和兴奋,有的只是恐惧和愤怒,仅此而已。 听到这话,永历面色突变,原本因激动而潮红的面色瞬间褪去,登时便化作为惨白。孙可望跋扈已久,但是在大事上起码还会知会一声,哪怕只是知会而已。可是现在就连册封郡王都擅自做主,连起码的程序都不走了,看来也没打算走。 “陛下,孙可望无人臣之礼久矣。但是这一次,无论是册封郡王,还是任命总督,逼迫连制军入朝,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马吉翔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不光是永历皇帝,连带着那早已与其有所合谋的庞天寿亦是听得个一惊,险些没有软倒在地上。 如今,贵阳秦王府早已架空了永历朝廷,成为了明廷在大西南的实际统治机构。孙可望权势熏天,狭天子以令诸侯的架势摆得最是一个分明,眼看着就又是个曹操。 永历皇帝不是詹事府培养出来的储君,甚至最初连桂王府的世子都不是,全凭着机缘才得到帝位。明朝的宗室多是混吃等死之辈,永历皇帝性子软弱,但这并不妨碍他看过三国演义,听过说书先生讲古。在他的记忆里,汉献帝当时身边也是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大臣的,甚至就连曹操的魏王府里也有不少心向汉室的。可那些人的结果怎样,前不久的吴贞毓他们就是一个复刻。 这年头,哪怕是说一句对孙可望不满的都有可能被杀,忠臣是傲骨的,哪怕是无谓也一定要说出来。可这马吉翔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永历皇帝最是清楚不过的了。这时候,马吉翔敢当着他的面儿这么说话,实在让他怀疑是不是他出现了幻听的症状,将心里想的当做是马吉翔的话语了。 一旦有了这样的心思,永历皇帝看向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的目光就登时是一个复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永历的神色变幻,无不看在马吉翔、庞天寿二人的眼中。说起来,他们二人,一个出身锦衣卫,一个则是太监,掌握天子的思维都是吃饭的手艺,他们能够在短短几年内就取得如此高位,这就是一个对于他们在这方面能力上的明证! 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已有成算。不等永历重新恢复常态,马吉翔刻意压低的声音再度在永历的耳畔响起。 “陛下,微臣以为孙可望谋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当引在外藩镇入卫,方可解此倒悬之苦……” 这话说来,当即便印证了永历皇帝内心中的揣测,但也更是将其进一步的听愣在了当场。 如今形势,清廷依旧是生死大敌,虽说去年丢了两个省,但却依旧占据天下大半,带甲百万。而明廷内部,孙可望是篡位预备队,而朝廷外派出去的文安之、郭之奇等人虽说都是忠心耿耿,且极为卖力的节制藩镇,但是一来武将威福自操惯了,二来即便是真的能够引得他们赤胆忠心,也依旧不是孙可望的对手。双方实力差距过大,那么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引真正有实力的藩镇入卫,朝廷才能借助于大小相制的祖制来保全自身。 马吉翔娓娓道来,将引藩镇入卫以制衡孙可望的想法说了分明,甚至就连人选他都已经替永历皇帝想好了。说罢,二人带着哭腔拜倒在地,头磕在地板上砰砰作响,俨然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可是,这两个去年向孙可望揭吴贞毓等人引李定国入卫之事的罪魁祸,如今却冒着生命危险苦心劝谏与他引藩镇入卫以抗孙可望,而且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引的不是别人,还是李定国。听上去,荒诞二字充斥期间,但是身为天子,永历皇帝对此却并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当初马吉翔和庞天寿倒向孙可望,无非是眼看着永历势弱,要去攀个高枝儿。可是现在,孙可望先是惨败于周家铺,好容易缓过口气儿来,又被刘文秀跑到常德府去损兵折将了一番,其自身实力是必然出现下降的。相较之下,当初李定国被迫出走广西,进行展开对广东的攻势,为的就是能够与郑成功实现联手。现在双方联手已成,实力上丝毫不逊于孙可望,势头上更是大大超越,眼看着孙可望这棵大树不稳了,急于换个主子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这二人心中要去攀附的主子却并不是他,至少不全是。马吉翔和庞天寿作为天家鹰犬这几年却在跟着孙可望监视永历朝廷的朝臣,甚至是皇帝,这等不忠之人永历皇帝是不可能重用的。可是现在,既然他们已经决定了改换门庭,而且前来向他献计,那么肯定是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想明白了,无论是哪种可能。 “二位爱卿请起。” 犹豫了一下,永历帝双手扶了一把马吉翔和庞天寿的胳膊,待这显得诚惶诚恐的二人重新站定了,他才继而对二人说道:“二位爱卿勤于王事,忠心可嘉,朕心甚慰。至于此事,实在关乎重大,朕还需再考虑一二。” 说罢,永历便转身离开了房间,向后宫而去,只留下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在此。不过,二人行礼过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出了宫,来到马吉翔的家中,挥退了左右,让他的女婿杨在守在门外,二人才在书房中交流了起来。 “陛下还是信不过你我二人。” “这没什么不正常的,侯爷与咱家这两年的所作所为,陛下若是能立刻就信那才奇怪呢。” 庞天寿扯着公鸭嗓子,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马吉翔对此却并不以为意的,倒是庞天寿对于马吉翔的计划却显得还有担忧。 “陛下如此,此事确定可成?” 世上哪有必成之事,但马吉翔却也不能这么说,只得向庞天寿回道:“这年头儿,有稳固的粮饷来源,有兵能战才是硬道理。秦藩势大,现在依旧是冠绝诸藩。但是,秦藩自身缺乏能够在战场上统御万军、能征善战的统帅,如白文选、冯双礼之流,可领一偏师而不能统大局,就算是抚南王也差了一重。” 秦藩的优势和劣势都非常之明显,这两年更是暴露得一览无余。长期败多胜少,没有说得过去的战绩,声势在渐渐的下滑,无非就是清廷现阶段也在缓那口气儿,才没有一脚踹过去。 相较之下,李定国的地盘虽然不大,但是背后有永历朝廷背书,朝廷下派的文官会对其提供粮饷。这在广州一战前是杯水车薪的,但是在那一战之后,广西的几个府,外加上广东西部的几个府,朝廷下派文官集团的力量有所提升,更重要的是还收获了郑氏集团这个独立支撑东南抗清大局的盟友。 “漳国公雄踞东南,经营海贸,富可敌国。麾下战将,如林察、甘辉、黄廷、柯宸枢之流亦都是能征惯战的人物。论实力,等福建和广东缓过劲儿来,未必会比秦藩差多少出去。”说到此刻,马吉翔更线郑重其事:“更何况还有陈凯……” 如今之南明,最能征惯战的统帅无非是李定国和郑成功二人,这东西双璧撑起了南明的大半江山。但是这二人说到底都是武将,兵为将有的现实,外加上派系之间的利益纷争,使得他们在合作之前往往要顾及己方的利益能否得到最大化,这也是历史上为何会两次联手失败的原因所在。 但是陈凯不同,他是文官,文官有文官自身的生存方式,无论是政治生活上的,还是其他的什么,陈凯与二人之间的利益矛盾都会很小,完全可以充作是粘合剂的作用。更何况,陈凯自身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能力在如今南明的文官中可谓是独步的。在这三人的组合面前,孙可望也就不怎么够看了。 “咱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陛下犹豫不决,衣带诏又从何而来?” 这是他们冒险觐见永历的关键,丝毫不逊于在永历面前留下一条后路。问题确实难住了马吉翔,但是对他来说,这也并非是什么难事。 “明天再等一两日,不行就找人偷出个御用之物来,老夫拿着那东西去广东。到时就说孙可望的人在这安龙府查得太紧,衣带诏太过显眼,不方便带出即可。” 听到这话,庞天寿抚掌而笑。“此法大妙,那就且等上一两日,最好还是有衣带诏,否则终究是不稳。” 马吉翔和庞天寿并不在意永历是否高兴,这个皇帝不笨,但是那软弱的性子早就被他们摸透了。况且若是能把李定国引来,他们就是最大的功臣,哪怕皇帝再厌恶他们也不会去杀“忍辱负重”多年的“忠臣”的,因为这只会让其他人感到心寒,觉得这个皇帝是不给别人改邪归正的凉薄之君。 二人心思如此,永历那边回到了后宫也是百爪挠心一般。一方面,摆脱孙可望的控制是他多年来所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另一方面,一旦失败,孙可望那人可是个敢直接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把内阁辅和宫里的大太监都拉出去处死的家伙,天知道会不会在一怒之下就直接弑君。 “母后,西宁王与漳国公联手,兼有郭阁老、连制军、陈抚军居中联络,广东、福建两省于去岁今时已然光复。可是,一年了,朕才刚刚得到消息,还是从马吉翔那厮的口中得到的。秦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咱们母子恐怕看不到大明中兴的那一天啊。” “当初便告诫你,你这性子太过软弱,当不得这至尊位。可你当时就是不听,非要做这个皇帝,这位置岂是那么好做的啊?” 弘光皇帝被俘,东南士绅一度拥立潞王为天下主,奈何潞王据杭州却不战而降,再兼着清廷的剃发令,才有了后来的唐鲁争立。相较之下,当时鲁监国不过是一个江浙的地方政权,真正得到了包括福建、江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川、湖广等地拥护的却是隆武皇帝。奈何隆武皇帝没过两年就殉国了,接下来大学士苏观生、辅明侯林察拥立隆武皇帝的弟弟即位,是为绍武皇帝。而其他各地则选择拥立血缘、法统上较之崇祯、弘光更近的桂王朱由榔为帝。那时候众人劝进,唯有永历皇帝的母亲马太后是极力反对的,结果永历皇帝还是选择了称帝。 当年的旧事,在如今的情状之下又一次于这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历历在目。此间,虽是身处皇宫内院,这母子二人也仿佛是在群狼环顾的狂野之中。听着这话,永历皇帝当即便伏倒在马太后的面前,母子二人压低了声音哭泣着。 马太后是桂王朱常瀛的妾室,并非正妻,乃是母以子贵,因永历登基而获得的太后之位。亲母子,血浓于水,嘴上埋怨,但是却依旧以着她的方式安抚着她的儿子。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走了起来。眼见于此,母子二人连忙拭去眼角的泪痕。 孩童是永历皇帝的第三子,也是在长子、次子皆散佚民间的今天,他最为年长的儿子,也就是后世的哀愍太子朱慈煊。 孩童走了过来,规规矩矩的向马太后和永历行礼,只是起身之后,看向这母子二人,却是满脸的疑惑。 “皇祖母,您和父皇为什么哭了?” 孩童的童音传来,永历慌忙的擦了擦脸上没来得及拭去的泪痕,继而对孩童说道:“煊儿乖,皇祖母和父皇眼里进了沙子,没事的。” “哦。” 如此无稽的借口,成年人自然是骗不过的。奈何稚儿心思尚且单纯,听到此言,随即便向永历回道:“那煊儿给皇祖母和父皇吹吹吧,煊儿眼睛里进沙子的时候,母后也是给煊儿吹吹就不流泪了的。” 此言一出,母子二人的泪水再一次于眼眶中涌了出来。至尊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高处不胜寒。况且生逢如今这末世,哪怕鞑子的声势在明军的攻势下已经出现了衰退的征兆,但是能有如今气象,皆是各路藩镇的功劳。这其中,秦王已显不臣之心,他便只能寄希望于李定国。可是往长远了假设,如果有一天李定国击败了孙可望,却又变成了另一个孙可望的话,他又当何以自处。 中兴一事,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过。衣冠南渡,则王与马共天下;唐王朝平息安史之乱,则节度使遍地,唐王朝最终也是灭亡在了一个节度使的手里;宋室南渡,亦是靠着各藩镇的努力才有了那半壁江山。但是他虽不傻,奈何这性子,宋高的长腿是学了个十足,但是驾驭这些臣子却要差上太多。此间无关于能力,只是因为性子太过于软弱,即便有千般手段也施展不出,仅此而已。 安抚了片刻,唤来王皇后将太子带了出去,永历皇帝才低声向他的母亲问道:“母后,如今引藩镇入卫势在必行,可是儿臣既信不过马吉翔、庞天寿这两个吃里扒外的奸佞之徒,奈何手中又无人可用,如之奈何啊?” 十八先生之狱对于永历朝的打击过于巨大,永历皇帝信得过的朝臣和宦官被成批次的杀害,这对于他来说可以说是毁天灭地般的打击。从此之后,乃至今时今日,永历的耳目彻底被孙可望派在此处的亲信以及马吉翔和庞天寿这两个家伙封闭,从而才有了去年闽粤两省如此巨变,而他身为皇帝却始终一无所知的千古奇闻。 余下的朝臣,数量已经不多,而且本也不是什么亲信。况且有了十八先生之狱,又有谁还敢跳出来与孙可望为敌,无非是在此混日子罢了。相较之下,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要能力倒是有,但是如此不忠之人,永历却也不敢去用。别的不说,天知道此番是不是孙可望设下的什么套,正等着他钻呢。 是真的见孙可望势弱,有心改换门庭;还是此番打算借一个谎言,甚至是一个事实而钓鱼执法,引他跳出来给孙可望以弑君的借口。对此,永历皇帝既无法分别,也无能为力。而他的母亲马太后也没有元祐皇后孟氏的那般智慧、沉稳。母子二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母子二人无计可施,奈何马吉翔和庞天寿是知道天下局势变化,更是得到了关于李定国重新杀入广西的消息。正是因为这样的消息传来,他们怀疑李定国是有意于解救永历皇帝,才不得不站出来表态。 时间,是他们不能拖也不敢拖的。奈何三天过后,永历皇帝依旧无所表示,马吉翔只得让庞天寿派人在宫中偷一件御用之物作为信物,才好取信于李定国。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李定国其实早已经离开了桂林前线,亲率本部精锐向着安龙府的方向杀来。 正文 第六十六章 明修栈道(下) 庞天寿在宫中的势力极大,派人偷件御用之物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东西刚刚交到马吉翔的手里,人还没来得及出城却先行被赶来的白文选给堵了回去。 “臣白文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王府恢讨左将军白文选在大西时期就是大西政权内部孙、李、刘、艾四王子以下能够与冯双礼、王自奇等人并称的大将。等到孙可望确立了其人在大西军内部的主导地位,白文选便成为了孙可望本部兵马驾前军的副帅。 其人最是孙可望的亲信部将,此番抛下军队匆匆赶来,永历皇帝亦是颇为心惊。倒是那白文选,见得永历皇帝,上前就是一礼,恭恭敬敬的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出来,面上的神色亦是充满了对皇权的敬畏。 “爱卿免礼。” 龙椅之上,永历皇帝伸出手示意,白文选便诚惶诚恐的站起身来,聆听这位天子的问询:“朕知道,爱卿素来军务繁忙,今日至此,可有要事?” 这,无疑是永历皇帝当前最关心的事情,眼睛死死的盯住了眼前的这个走路稍有些跛脚,但却体大力壮,颇有些肌肉型武将类型的秦王府亲信大帅。 然而,这个看上去大概会很是跋扈的将领闻言却又是一礼,旋即与永历皇帝躬身言道:“回陛下的话,秦王殿下听闻安龙府简陋,所以特别派微臣迎驾,恭请陛下前往贵阳。” “这……” 安龙府简陋是不争的事实,哪怕莫说是和贵阳的秦王府相比,仅仅是和一介寻常的县衙相较也是可笑至极的。可是,当时将永历朝廷软禁至此的正是那位秦王殿下,但凡是个有着正常逻辑思维能力的人也不会相信孙可望是到现在才知道这事情的。 这无疑是一个摆明了的借口,编造得毫无新意,甚至是在侮辱听者的智商。奈何,形势比人强,对此永历皇帝也是无言以对,单单是这一个“这”字他吐出了口来,再想继续把话说下去是说什么也没有那个胆量了。 正当永历皇帝吱吱呜呜的功夫,白文选躬身道出了“陛下请放心,一切自有微臣安排”的话来。言罢,其人便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永历皇帝兀自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心中更是涌出了一个莫大的疑问,以及伴随着这个疑问的深切恐惧。 “国主,打算让那皇帝老儿禅位了?” 安龙府这几年最具权势从来不是千户所里的那位大明天子,安龙知府范应旭,总理提塘官张应科二人皆是孙可望的亲信,即便是如马吉翔、庞天寿当初想要攀上孙可望的高枝儿也是靠着对着二人的溜须拍马才算是得到了机会。此二人在此,为的就是看管永历朝廷的一应人等,尤其是帝后二人,他们在甫一至此时便有造册以“皇帝一员、皇后一口”。 既是亲信,对孙可望的篡位野心自然是心知肚明。此间见得白文选这样的高级别将领亲自到此,他们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孙可望决定称帝了,而称帝的最重要步骤就是把现在的大明天子弄到贵阳那里,建一个受禅台,把礼数做全套了,心情好便赏山阳公,不爽利的话就直接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了。 作为亲信,二人自然是日夜盼着能够有机会水涨船高,更进一步。奈何,此间问及,白文选却是直接做出了否认:“不是,是西府率军杀来,似有夺天子之嫌,所以国主特命我来迎驾的。” 西府,只得当然是李定国。原来,李定国大军浩浩荡荡的从梧州直奔桂林,其实际上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借清军的调动来扰乱孙可望的思维。随后,李定国留下了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以及几个重要部将率领主力继续与清军在桂林对峙,其人则借助于水陆交通率领本部精锐直接乘船赶往柳州府,经此向西,直插安龙府行在。 只可惜,孙李之间,本为一体,双方内部皆有对方的人马存在,而且是根本无法清洗的。当李定国亲率精锐南下之际,孙可望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连忙派出了刘镇国、关有才二将统领大军赶往田州府拦截,甚至下令“凡定国必过之地尽焚刍粮,以绝其归路”。结果哪知道,李定国在大西军内部威望甚高,只派前骑传呼:“西府驾来!”刘、关部下士卒便都在道路两旁跪下迎接。随后更是假称:“若等无恐,吾于秦王兄弟也,以细人之言相间,今已无他。若等归营,吾将劳汝”发了两万两银子劳军,就将这支拦截部队给尽数收编了。 如此一来,田州府门户洞开,事情变化得实在太快,孙可望只得派出白文选前去劫驾。白文选是真正的实权派将领,在秦王府的地位之高,已经不是范应旭、张应科二人所能够比拟的。此间白文选一到,更是带来了如此劲爆的消息,他们二人无论于情于理都立刻听从白文选的号令,开始部署转移的相关事项。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白文选按部就班的准备着相关的撤离事宜,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然而,永历天子,乃至是皇室的那一大家子人却始终在千户所里,未曾有半分挪窝的迹象。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定国的兵锋越来越近,白文选这边皇上不急,孙可望那边虽说不是个太监吧,但是急得早已是火烧了眉毛。于是乎,实在耐不住性子了的孙可望便连忙派出了亲信百户叶应桢前去催驾。 叶应桢这名字,听上去和范应旭、张应科好像还是同一个辈份的。其人作为孙可望的亲信军官,理所当然的以着最快度赶到安龙。到了此间,当即带兵入宫,结果永历宫中上自马太后王皇后,下至宫女太监,无不哭泣不止,说什么也不肯启程。而白文选则告诉叶应桢,安龙地贫民少,招募民夫不易,一时间确实没办法启程。而这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原本有机会立下大功的马吉翔庞天寿二人则彻底被边缘化,只能坐视局势变化。 永历十年正月十六,安龙府这边依旧没有动身的意思,李定国的大军却率先抵近到不远。此时此刻,安龙府依旧在秦藩的控制之中,上至白文选,中及从田州逃回的刘镇国,下至从贵阳而来的叶应桢,乃至是原本的地头蛇范应旭和张应科,尽数是孙可望的亲信。这些人素来都是唯孙可望之命是从,李定国此番前来不是为了攻城略地,而是为了迎驾,更要唯恐他们狗急跳墙,若是害了天子性命,彻底背上了弑君的骂名,那么无论是孙可望,还是大西军的其他人就都再无翻身之地了。 眼见于此,李定国只得派传宣参将杨祥前往安龙府,先行知会永历天子,以便配合。结果杨祥在距离安龙五十里处的板屯江却被刘镇国的军队擒获,押送全权主持此间劫驾事务的白文选处候审。 “你来此地,有何用意?” 白文选安坐于大帐之中,杨祥自被抓获便自称是奉孙可望前来求见白文选的,此刻见到了白文选本人,杨祥拱手一礼,随即回道:“末将传宣参将杨祥,国主令末将前来督催道府州县预备粮草,以候国主抵达。”说罢,杨祥当即从衣甲内取出了龙牌一纸。 “此为国主派末将前来筹备粮草的凭证。” 国主是秦王府,乃至是大西军内部倾向于孙可望一方的人物对于那位秦王殿下的专用敬称。这称呼,作为演技派的杨祥可谓是说得再没有更恭敬的了。奈何,白文选本就是秦藩重将,对于秦王府下属的武将们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根本没有听说过杨祥这么个人物,反倒是依稀记得李定国麾下好像有个叫这么个名字的家伙,素来是以机灵著称的。 接过了那龙牌一纸,白文选当着刘镇国、叶应桢等一众人等的面儿,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直看得那杨祥已经几滴答汗珠子从额头冒出来了,他才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表示其人当确是受了孙可望的指派无疑。不光是应下了杨祥的借口,还命手下人准备酒食款待,并任由其人在安龙府自由行动。 得脱大难,杨祥不由得松了口大气,但却依旧不免多想了些。不过,当下最重要的是把差事办妥了,眼见于此,耐着性子用过了酒饭,他才出了白文选的行辕,在城里绕了几圈后才抵达皇宫谒见永历皇帝。 有白文选的许可,守门的军队当然不会阻拦其人。见到永历皇帝,杨祥暗示挥退左右,在四下无人之后才从衣甲后心内掏出了一封密疏。那上面,“藩臣李定国谨奏”这七个字当即浮现在永历皇帝的眼前,心头陡然一惊。打开密疏,李定国那刚劲的笔触跃然纸上。 “臣今统兵迎扈,不日至行畿,先遣奏万安,勿轻听奸逆辄行移跸。” 短短二十五个字而已,但是上面盖着永历此前派人引李定国入卫时赐下的“屏翰亲臣”印章为信,当即便放下了心。 密疏送到永历手中,杨祥换了衣衫便出城返回李定国军中。而此时,李定国大军已然扎营,也同样在等待着杨祥的消息送到。 麾下众将尚在各部,大帐之内,唯有李定国和他的亲信幕僚金公趾二人在帐中叙话。 “杨将军若能带回衣带诏,大王抵近城下,城内守军必无以为战。” 作为李定国的亲信幕僚,金公趾在军中地位颇高。这一切直到郭之奇针对陈凯的暗算才落入了低谷,但是随着陈凯在韶州府的胜利,关于陈凯私下拉拢李定国幕僚的揣测不攻自破,对于金公趾的怀疑也同样是在李定国的烟消云散了。甚至由于此间的那份怀疑所引发的愧疚,使得李定国对其的信任更胜从前。 这些年,金公趾平日里若是闲来无事,常常给李定国讲解诸如《三国演义》之类的故事,其中自免不了通过对刘关张的忠义的褒奖和对董卓曹操篡汉之心的鄙夷来灌输忠孝仁义的思想。或许是天生忠义,李定国对于这些知识的吸收很好。除了忠义之心更甚外,对于其中的故事,以及衣带诏也是记忆犹新。 “无需衣带诏,只要杨将军能够进入城中,探明虚实,并将密疏交于皇上手中即可。” 有了田州那一“战”,李定国对人心的向背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于收复安龙迎驾也有了更大的信心。 原本,张献忠死于四川,大西军群龙无首,靠着团结一致才杀入了云南,占据了这一片土地来休养生息。奈何,联明抗清以来,乃至是在此之前,孙可望始终在孜孜不倦的谋求的权利的扩张。如果仅仅是只在他们这一个集团内部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孙可望却是时时刻刻的惦记着谋朝篡位的事情,这就已经不是他与孙可望之间的个人恩怨那么简单的了。 于公,永历如今是各路明军的共主,大明王朝的旗帜,如果永历一死,各藩镇为求拥立大功定然会扶起更多的皇帝出来,原本日趋转好的形势必然会随着内战的爆而开始迅恶化,只有满清能够占到便宜;于私,他与孙可望虽说是几近于割袍断义,但是说到底他们都是大西军出身,如果永历死在孙可望的手里,到时候大西军系统与其他各路明军之间必然会爆内战,他这些年寄希望于通过助大明中兴来将贼名洗掉的这一点儿私心也就彻底没戏了。 一边在心里面脱口大骂孙可望的狼子野心,另一边又有了郑氏集团作为背后的盟友,李定国最终在十八先生之狱的紧迫,以及郭之奇、陈凯这些文官的支持之下,毅然率军西进,以迎永历圣驾。 此时此刻,二人在大帐之中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未免伤到永历,现在他们能够做的只有等待杨祥的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时辰之后,快马加鞭赶回的杨祥将预料之中可以说是最好的消息带回到了李定国的面前,使得他们无不将其算到了天意使然这四个大字上面。 接到了消息,李定国便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然而,当天夜里,叶应桢听闻李定国大军已经距离安龙不远,便带着随行劫驾的将士以戎服贯甲入宫,要求永历一家立即启程,骑马前往贵阳。 一时间,“宫内哭声响彻内外”,小小的安龙府在这么个初春的夜里登时便躁动了起来。这边,叶应桢指挥着所部将士强拉硬拽着永历皇帝一家出千户所。很快的,闻讯匆匆赶来的白文选人未至,声先到,一声暴喝,叶应桢及其部下当即就愣在了当场。 “你疯了吗?!” 紧接着,白文选一把将叶应桢拉到了旁边,低声向其说道:“国主恐安西归清,所以迎驾者,恐陷不测也。事须缓宽,若迫促至此,朝廷玉叶金枝,不同尔我性命。万一变生意外,若能任其责乎?今我往探,若安西果通清兵前来,移跸未晚。倘止是安西还兵,彼乃一家人,我等何得过为逼迫,自取罪戾!” 话,白文选说得言之凿凿,但就是和叶应桢来之前听孙可望说得完全不是一码事。然而,叶应桢只是个百户,哪怕是得了孙可望的亲而信之,在秦藩之中也远逊于白文选。更何况,白文选本人还是孙可望的亲信大将,知道的内幕远比他要多。眼见于此,他也只得从了白文选,带着部下退出了皇宫。 永历十年正月二十二凌晨,大雾弥漫,安龙府内部暗潮汹涌,只因白文选一力压制才没能闹出强逼着天子跑路的闹剧。 然而,大雾之中,忽有数十骑直抵城下,绕城大喊:“西府大兵至矣!”城内当即乱成一团,更有久盼李定国回师之人在城中鼓噪,叶应桢自知不是李定国对手,前几日又曾冒犯圣驾,连忙带着劫驾兵马逃亡贵阳。 很快,李定国大军到达安龙,军队在众将的率领下安营扎寨,李定国本人则亲自入城觐见。 “久知卿忠义,恨相见之晚。” 永历有理由激动,原本他还在是否用马吉翔等人的犹豫之中,紧接着白文选和叶应桢相继而来,更兼着孙可望即将弑君的可能性在他的心中越来越大。这时候,就算是想要派人去引李定国入卫也已经晚了,况且内外交通断绝,根本出不去城。现如今,李定国率军自来,想起那时还在担忧天命已经不再眷顾朱家的想法,顿时又觉得是自家的胡想乱想。庆幸之余,激动自是免不了的。 永历如此,李定国亦是如此。忠义得到了天子亲口承认,李定国当即便激动得泪流满面,继而向永历回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欲取两粤以迎銮舆,乃不惟不副臣愿,且重贻陛下忧,至万死无能自赎。” 君臣相得,自有一番感动。然则,现实问题依然存在,李定国此番是带着本部精锐奔袭而来的,不过万余兵马而已。而孙可望在贵州云南和湖广南部则有十余万大军,双方力量对比差距过大,哪怕是背后多了一个郑氏集团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如今的情状,原本孙可望狭天子以令诸侯,现在天子落入李定国手中,孙可望必欲夺回,大军返回,李定国就算有千般手段也是凶险万分的事情。况且,现在皇帝在此,危险也不是他一个人来承担的了。 “陛下,安龙不可久留,当移驾他处。” “爱卿所言甚是,只是如今当往何处?” 李定国不想呆在安龙府等孙可望,永历又何尝不是。君臣之间有了这个默契,剩下的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 “临行前,陈抚军倒是给了微臣以一个锦囊,嘱托迎接了圣驾再打开。现在,已是时候了。” 陈抚军,永历皇帝自然明白其指的是陈凯。这个名字他在行在已经听过太多次,无论任何人谈及此人,也无论是持着何等论调,但是有一点,那就是在智计之上,任何人对其的评价都是出奇的高。而陈凯这些年来所行之事,也恰恰是这些评价最好的背书。 闻言,永历皇帝点了点头,他实际上也是很想看看陈凯到底是个什么成色的。于是乎,李定国从怀中掏出了锦囊,解开了这半年始终因守诺而不曾解开的绳结,将内里的一张小小的纸条暴露了出来。 “夺云南,以分秦藩之力!”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暗度陈仓(上) 短短的九个字,陈凯带给这双君臣的震撼却如同是雷暴惊于耳畔,当即就将他们震得是一个目瞪口呆。 按照李定国一路上与郭之奇之间的密议,一旦迎驾成功,他们便立刻返回广西。天子行在设于柳州府、于南宁府、于梧州府,皆可。届时,李定国统广西之军,与各部配合,一边抗衡、统战孙可望及其部将,一边北上蚕食清廷的控制区,同时还可以得到郑氏集团的援助和侧翼的保护,可谓是一举三得。 说起来,这也是李定国最初的打算。这个最初二字甚至能够前溯到永历六年年底的时候,那时候他被孙可望排挤而南下广西,进而启程进攻肇庆,同时联络郑成功以为奥援,就正是有这么回事。 长久的信念和部署,今时今日,换来了当下的成果。原本,李定国以为陈凯与他是一般想法的,毕竟到了广西天子的安全才更加能够得到保障。甚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扛不住清军和秦藩的夹攻,那么天子也可以进一步的退入广东、福建,继续将中兴大明的事业做下去。 这,无疑对郑氏集团也是有着裨益的。当然,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有利有弊的,但他还是坚信如此是利大于弊的。然而到了这份锦囊真的被打开之后,展现在他面前的大局观却又是另外一重境界的了。 “如果退避广西,得到更多臂助是自然的,也是最稳妥的方略。但是,接下来的形势将会是占据云贵的秦王府和两广、福建的王师作实质性对抗。到时候,原本西营的老兄弟们也会同仇敌忾,视我为叛徒,云贵的事情就更难解决了。” “可若是进取云南,那就变成了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不牵扯到西营以外的王师,西营内部众将也无非是在扶明和自立这两条路上选一个罢了,而非是涉及到西营安危。内部争衡,对于两广和福建战局的影响也会更小。况且,那里迄今为止仅仅爆发过一场沙定洲之乱,经营已近九年,比之大木和竟成经营潮州还早上一年。此消彼长,反倒是更容易彻底解决孙可望和秦王府的问题。” 两个计划开始在李定国的脑海中对抗,他并非是能够轻易为所说动的人,若非有着坚定的意志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可是此一番,每一次的对抗、撞击,其结果都是后者越加的强大,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无论是抗清的大势,还是内部的争斗,陈凯的计划怎么看都比他们此前设想过的要更加合理。唯独是一点,如果真的那样做的话,永历皇帝可能就会置身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这,无疑是李定国最需要考量的问题。可是最大的难题在于,这根本就没有两全之法,因为如果没有永历皇帝在,他即便是深入云南,也很难夺占那个省,唯有皇权的加持,才能获取更多的支持。若是永历皇帝一行返回广西,他独自率军进入云南的话,稍有不慎就会是一个顿兵城下,而后遭受两面夹击的下场。 这面大旗是从来不能倒的,于此一点,他是最为坚定的。可是之所以不能倒,实在是因为这面大旗的作用之大,实在是团结一应势力以对抗清廷的一大关键。如今,更是需要大明两百多年的积威来分化瓦解孙可望的秦王府,哪怕是这份积威已经剩不下太多的情况了。 问题回到了原点,李定国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这位天子。他知道,这从来不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君王,性子软弱,胆量欠缺,本能该是会选择一处安全的所在吧。 思来想去,李定国还是决定将选择权交托在这位天子手上。原因无他,这是他作为臣属的地位,也是君王应有的权利和义务。哪怕是李定国从来不明白权利和义务之类的概念,但却依旧是依稀觉得该当如此。 此间,安龙千户所的大堂,也是永历朝廷在安龙府行在的大殿之上,前后两个计划,李定国娓娓道来,将其中利弊尽数做出了分析。话,一句一句的说出口来,只见得,面前的天子神色时而惊恐、时而激动,面色由红转白,由白转红,如此往复。 这般,持续了良久,永历皇帝依旧没有做出决断来。对此,李定国也知道事关重大,并非一时半刻就能够决定下来的。况且,移驾虽说是准备工作方面孙可望的那些亲信们早已准备妥当了,只需得皇帝一家子启程便可,但也并非是一定要今日就立刻启程的。 然而,“陛下可以再想想,微臣先去筹备移驾事宜”的话尚未说出口来,却见面前这素来以软弱著称的天子却已经想明白了。哪怕,目光中难得一见的坚定中依旧透着若隐若现的恐惧。 “朕,相信爱卿!” ……………… 安龙府的君臣相得,依旧远在广州的陈凯是坚定相信着这一幕必然会发生的。至于原因,哪怕没有穿越者的记忆,只要是按照正常的逻辑去分析——这对君臣,一个常年活在孙可望弑君可能的阴影之中,如今却能得脱囹圄;而另一个亦是长期受到孙可望的压制和排挤,且有着扶明自效之心,本着连横的可能不存在的条件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也不会再有其他什么可能了。除非,有人搅局。 “我可不是个猪队友,不会轻易给人捣乱的。” 满清当前的强大,以及南明素来的猪队友坏事,于陈凯而言,当下的广东已经是很好的得了,他可以按部就班的把事情做下去,一步步的展开对清廷的反攻。哪怕,在粤西地方,还有连城璧和张孝起以及那些粤西众将作为掣肘,但也总好过了这些家伙有了永历朝廷的皇权作为依仗。 原本的历史已经开始改道,而且会越来越偏离既定的轨道。陈凯很清楚,这里面惯性依旧在作祟,要使得这段历史重新回到旧有的方向。从目的上,他是要改写这段历史的,但是旧有的历史对于他而言却是上天赋予他最大的优势。随着这个过程的进行,他自身的优势也是在渐渐削弱的,所以每走一步,都要提前考虑清楚, “人生如棋,走一步看一步是庸者,走一步算三步是常者,走一步定十步是智者。”这个道理,陈凯依稀记得年少时看巷子里的老人们下棋,便听过不止一次:“但是,我的对手,从来不只有一个!” 重新抬起眼皮,风扯动旗帜的猎猎,校场上数百人如一的喊杀声,每一步整齐踩出的共鸣,片刻见的画面在视线两侧瞬间闪过,犹如是唤来了一双大手,将陈凯重新拉回到了这广州城东的抚标大营当中。 校场上,约莫两百余人,皆是身高体壮,难得一见的壮汉。只见他们腰腹以及胳膊和小腿上借绑着沙袋,手里操着一杆木制的家伙什,跟随着前方的教官的动作一丝不苟的前进、后退,挥舞着家伙什,虽显得有些滑稽,不过进退之处倒也很有几分章法。 “潮州那边的货什么时候能够运到?” “回抚军的话,飞鸽传书说是早已出发了。想来,是在海上耽搁了。” 海上行船,快是块,可变数也从来不少。听到了这样的回答,陈凯亦只是点了点头,旋即便继续观看下面的操演。 这一次的战法是陈凯向郑成功提出来的,郑成功根据他个人的武学造诣,以及陈凯当年从余佑汉那里得到的那本《辛酉刀法》加以总结归纳,折腾出了这一份操练的法子来。这里面,也有一些陈凯的小办法,比如那些沙袋,当年上学时被折磨过,现在用来磨砺这些将士,亦是极好的。 陈凯目光所及,下面的这些将士都是从各镇千挑万选出来的,其中还有一些是刚刚补进各镇的绿营兵。这里面,北直隶汉子张克定便是早前清廷从北方调来用以重建惠州镇的。 操演部队的后侧,张克定已经不太能看得清楚最前面的教头的动作了。所幸,这并不是第一次的操练。他们这支小部队是直属于陈凯的广东巡抚标营的,抚标总兵林德忠将他们编为抚标直属营乙队,而另外的那支甲队就是去年江门之战中强行突破清军北线的掷弹兵。 掷弹兵会否继续扩建,张克定是没有门路知晓的。他祖上曾是保定后卫百户,这个卫所和北直隶很多卫所一样,都是靖难之后建立用以拱卫北京的。他的祖上便一直在那里供职,传承两百余年,伴随着卫所制的败坏而演变成了打着军队名义的地主。 甲申以降,与大多的官吏、营兵一般,卫所也同样经历了闯来则降闯,清来则降清的过程。不过到了那时候,他早已是营兵的下级军官了,随后八旗圈地,他们也不可避免的被来回调动,从八旗军征讨各处,直到广东的问题越来越大才调了过来。 世袭军官子弟的身份,家中也有两手武艺的底子,再兼着身高体健,哪怕是反正军官的身份也很快就补进了护卫中镇。这一遭,陈凯筹建这个抚标直属营乙队,他的体格优势再度发挥了作用。不过,这里面的士卒很多都是各镇的下级军官,他哪怕同样是军官也一样要充当基层的士卒。 操练,很快就告一段落了。陈凯日理万机,不可能一直泡在这里,检验了一番操练成果,他便带着随员启程返回了巡抚衙门。 恭送走了上官,军官们便重新回到了校场。点兵台上,总兵官林德忠大声勉励了一番,便示意下面的军官继续操练。张克定看着台上比他还要矮上几分的总兵官,亦是听人说起过此人是陈凯的亲信出身,对于陈凯下达的命令从来都是坚决完成,不能容忍哪怕一丝一毫的懈怠的。此间若是换了旁的军官,操练的命令下达了,人也就走了,将工作交给那些部将们负责就够了。可是这林德忠不光是没走,连坐都没有落,站在点兵台上,一双眸子来回巡视着。 “直属营,我听那些甲队的人说,当初在潮州组建甲队时就是天天玩命的练,从林总镇以下都死盯着,哪怕任何一丝的懈怠都有可能被处罚。” “妈的,要不是因为抚标下令了不敢不去,谁愿意做这苦差事。” 平日里训练累得爬不起来,大伙儿躺在营房里最没少过的就是牢骚话。张克定很清楚,千般理由,其实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这劳什子地方里钻,还不是为了离陈凯近些,好奔个前程出来。当然也有贪图这直属营的饷钱高的,而且还是很有一些类似的人物。而他,才是那个真正听天由命的。 “到哪不是吃这口脑袋瓜子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在这边跟着明军干也好,正好收拾收拾那些在老子老家干尽了缺德事的狗鞑子。” 抚标大营里的操练还在继续,陈凯的马车则早已回到了巡抚衙门。广州一战之后,广东和福建这两省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恢复,官方的一切运作都是以着这个为基本原则的。军队上的扩编,主要是地方驻军为主,战兵各镇则主要是补充缺额。福建那边还两说着,于广东这边,真正实现扩建的只是铁骑镇、骠骑镇以及各镇的骑兵队,外加上抚标的直属营,仅此而已。 直属营乙队是其一,甲队的掷弹兵在这个时代的欧洲其实也已经存在了,甚至还是王牌兵种。陈凯之前弄出来的国姓瓶是为郑成功在历史上的杰作,无非是早了些年头罢了。而这个乙队的来源,说起来与郑成功亦是有着深切的关联,但却不仅仅是年头儿的事情那么简单。 比之去年那一战之前,陈凯是准备了太长时间,一口气运作了福建、广东两省的大变。但是这一次,一边要尽力恢复,一边还要继续准备,时间和精力上都要紧张太多——并非是他有多么好战,只是源于以他对洪承畴其人的判定,当李定国大军西进迎驾,那么洪承畴就一定会跳出来。他若是什么都不做的话,战局就只会向对满清有利的方向倾斜。 “这,我陈凯决不允许!”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暗度陈仓(中) 从去岁的闽粤两省巨变告一段落,平静,不过是维系了短短的半年而已就率先被李定国所打破。 这位南明最具盛名的统帅的每一个动作无疑都在牵动着各方势力的心弦,洪承畴亲率援军好容易赶到了桂林协守,结果得到的却是明军退兵的消息。在码头,当着众将,洪承畴并没有把疑虑付诸于口,大军依旧是按照计划入城协防。但是在入城之前,洪承畴也曾吩咐下去,告知经标各部以明军闻援军至而退避的消息,以此来进一步的振奋士气。因为,他总觉着这事情并没有表面上显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明军退兵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李定国和郭之奇的旗号尽皆出现在了柳州府的明军那里。不过,有消息指出,当下负责节制兵马的并不是李定国,而是郭之奇,柳州那边的细作传回来消息,说是李定国染病,不能理事,所以督师大学士代行其劳。 “去年因为染病而在新会拖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是据说那时候还是在忙着处置公务。现在,反倒是将军务交给了郭之奇……” 李定国是南明迄今为止战绩最为辉煌的统帅,哪怕是顺遂了多了的郑成功也大有不及。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之初,就曾研究过他的这些对手——永历皇帝、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至于郑成功和陈凯,那时候还是尚可喜、耿继茂以及刘清泰的麻烦,他对其有所了解,但却还是要以当下的对手为要。 这其中,孙可望和李定国自然是最需要重视的存在。洪承畴到任之初就开始恢复和强化宝庆的防线,借此来设法将孙可望继续堵在贵州,使其不能东进。而对于李定国,洪承畴亦是拿出了招抚的手段,借着李定国兵败肇庆的时机,鼓唇弄舌,结果李定国连理都没理他,第二年照样去打新会。 这两个对手各有优劣,洪承畴凭着长沙幕府以及那条五千里长边也是在竭力应对。这其中,运气的成分很不小,比如刘文秀兵败常德,但是做出的努力以及达成的实效上面,也确实使得清廷在湖广地区的力量逐步回升,渐渐的有了与明军长期抗衡的实力。 原本的,接下来就该等明军自己犯错了,这是洪承畴出任之初就已经等待的那一日。可是问题在于,预料之外的搅局者把整个局势彻底翻了过来,双方的攻守之势开始逆转。 现如今,依旧将郑成功和陈凯放在一边,只说近期发生在广西的事情,根据细作打探,李定国能够快速出兵,归根到底是背后有陈凯和郭之奇为其撑腰。凭广西和广东西部,外加上来自于广东东部的补贴,这支大军才能再次行动起来。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李定国比之孙可望差的已经越来越小了,凭借着军事统帅的能力与孙可望的财政实力对抗,真正还是继续被压着的,只剩下了那份大义名分罢了。 “该死的,老夫早该想到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有目的性的探寻,情报在从贵阳、柳州这两处不断的汇聚到洪承畴暂时驻扎的桂林府城。不惜一切代价的搜寻蛛丝马迹,洪承畴的偏执让桂林和经标的众将诧异非常,就连长沙幕府出身的广西巡抚于时跃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然而,到了腊月的时候,伴随着贵阳那边一些不合情理的调动,以及柳州府的新发现,一切谜题便迎刃而解。 “孙可望前后派了几波人去安龙千户所,而李定国声称重病不能理事,可是他麾下最亲新的部将靳统武,以及李定国的本部精锐却大多不在柳州,也不在梧州和南宁。后面的话,老夫就不需要再说了吧。” 确实已经不需要了,因为线国安的细作回报,说是柳州府那边一直在准备粮草,而且已经有部队开始向田州府方向进发。焦点转移到了安龙,明军很可能在接下来爆发新的内讧,这是清廷所最想要看到的事情。不过在庆祝之前,他们也须得把另一件事情做好了,才能坐上视野更佳的看台,观赏此一处无论是哪一方胜利他们都可以弹冠相庆的戏码。 “调集军队南下,先取平乐府和梧州府,把水路交通重新截断。然后,进军浔州府和南宁府,彻底切断两广贼寇的联系。如此,方可有机会各个击破!” 历史上,李定国两败广东,不得以撤回到广西休整。到了永历九年的年底,亲率本部精锐冒险突入安龙,将永历朝廷护送入滇。这一重大举措,虽然是在人心向背的支持下侥幸得以成功,但是从战略角度也不可避免的导致了自永历六年便收复大半,从而得到长期经营的广西的兵力空虚。 进军田州府之时没能瞒住孙可望,此番也没能瞒住清军。在这样的背景下,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汇合湖广的西南经标与广西的定南藩众将迅速开始了席卷广西的历程。 永历十年正月初二,清军逼近毗邻梧州府,位于浔江之畔、浔州府城东北的平南县。当时负责镇守浔州府的是仁安将军李承爵和管领水师阳春伯李先芳,二帅自知不敌,于正月初七主动撤往南宁府,至正月初十的时候清军便占领了浔州府城。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广东清军继续西进,于正月十五进至浔州府南部的贵县,与广西提督线国安、经略洪承畴下总兵南一魁、张国柱部会合。两路清军汇合,声势更为大涨,于正月十八便攻入了南宁府东部的横州,镇守当地的明将高文贵、施尚义以及逃至此地的李承爵、李先芳二人不战而退。随后,清军在二月初四时正式占领南宁付出,五天后定南藩左翼总兵马雄追至江州的濑湍,生擒阳春伯李先芳。 至此,算上清军早前已经掌握在手的桂林府、乐平府和梧州府,广西大部分州县都被清军占领。自此之后,东南明军与西南明军虽偶有联络,但也再没有机会实现联手。(注) 今时不同往日,明军在两广的军事存在实现了切实的接壤,广东的尚耿二藩也已经不复存在,明军在两广的势头一片大好。但是,当前最大的问题依旧是李定国的大军即将彻底进入云南,广西的空虚不可避免。 柳州依旧驻扎着大量的明军,洪承畴不敢轻易决战,干脆便将目标选在了清廷刚刚丢失的那两个府上面。 军队、粮草都在有条不紊的调集着,同时洪承畴还在密切关注着柳州方面的动静。十一月的月初,柳州方面的细作传来消息,说是驻扎当地的李定国所部开始有计划的、分批次的乘船南下。 南下,而且是乘船,确有可能是前往梧州府或是南宁府这样的重镇驻防,但是更有可能的是李定国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这依旧还不能直接确定下来,更多的还是猜测而已,但是已经很有些文武官员开始倾向于洪承畴的看法了。接下来,时间在不断的推移,贵阳、柳州方面的消息越来越多,没过太长时间贵阳那边就切实的爆出了李定国西进的消息,而且孙可望先后派了白文选和叶应桢前去接驾的情报也很快就传到了洪承畴的案前。 “已经不需要再继续等下去了。” 大堂之上,洪承畴说出了众将的心声。紧接着,出兵的正式命令下达,这一次不同于历史上还有平南、靖南两藩助战,再加上柳州那里尚有大敌在侧,故而洪承畴干脆调遣了定南藩的马雄、全节二帅的本部兵马,西南经标的经标右镇、经标后镇和经标前协三部,以及部分绿营出征,而他则率领着其余的部队继续坐镇桂林府城。 早前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一旦正式下令,很快大军就直扑平乐府。平乐府的府城紧挨着桂林府的阳朔县,清军顺流而下,非常之迅猛。在那里,明军的留守部队不多,所幸阳朔县在手,有了前期预警,他们也很快就做出了决断,那就是直接放弃平乐府,退往梧州府。 多米诺骨牌的第一枚骨牌轻而易举的倒下,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昭平县、梧州府城、藤县、平南县、浔州府城、贵县、横州、南宁府城,直至那濑湍,一枚枚的倒下,留下的只有清军再度切断东南、西南明军联络的图案。 这样的图案在清廷眼中可谓是有着不同寻常的艳丽,洪承畴也在最是享受描绘出这副图案的过程。然而,平乐府城重归清军掌控的捷报送到没过去两日,新的急报传来,洪承畴却是怒不可遏的将军情拍在了桌子上。 “又是这个陈凯!” ……………… 广州府城内的广东巡抚衙门,这里从来都是广东一省最为繁忙的所在。军务、民政、讼狱,各种各样的事务在这里汇聚、决断、分派,重新辐射到粤东、粤北、广州府、琼州府,乃至是粤西地方哪怕并不归广东巡抚陈凯统辖,却依旧会不可避免的受到波及和影响。 巡抚衙门的后宅,按照前衙后宅的传统布局,这里也正是陈凯的居所,陈家的一应人等,从陈凯夫妻、陈凯的一双儿女,再到府内的管家、婆子、丫鬟、厨娘、花匠、小厮、家丁,等等等等,尽皆居住于此。 这里,承载着陈凯一家的欢声笑语,夫妻夜话、举案齐眉、弄儿为乐,最是少不了的。而在一些旁人瞧不到的所在,也总有一些窃窃私语在决定着更多人的命运。 “不是说,那抚标直属营乙队的装备还没到,训练也不够吗?” 上一次,一别就是大半年的时间,尤其是出征在外,牵肠挂肚是最不可避免的。更何况,这一次的对手不是旁人,正是明末最为能征善战的文官,也是陈凯素来最重视的敌手。 此间,郑惜缘巴巴的抬头看向陈凯,后者也是不由得叹了口气:“海上行舟,再等几日只怕也未必能等来。” “那,这一次要去多久?” “应该不会太长吧。” 话说出口,无论是陈凯,还是听到这句安慰的郑惜缘无不是很清楚,战争一旦爆发,从来都是充满了未知之数。一场战争会打多长时间,没有人知道。而这,还并不仅仅是局势突然大好或是突遭变故,作为进攻的一方,仅仅是一个顿兵城下,就根本没有办法去精确计算到底多少天、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够把眼前的城池啃下来。 面前的枕边人已经开始收敛那份不舍和忧思,这无不是看在陈凯的眼中。成亲以来,收琼州、复广州、夺韶州,更兼着坐镇福建以助郑成功席卷八闽,一句聚少离多是最能说明他们夫妻二人的状况的。 但是,身在这样的位置上,陈凯每一次都必须全力以赴,而郑惜缘则也必须在家中强忍着相思做好一个贤内助。如平常人那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似乎与他们是注定可望而不可即的。 “妾身会照顾好孩儿,管好家中的事情的,请夫君放心。” “嗯,我知道。”轻抚着佳人的脸颊,陈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还有粤海商业同盟的事情,你要照看着。那些,是未来。” “嗯,夫君放心,妾身一定竭尽全力。” 大步迈出了房间,一双儿女也已经在乳母的怀抱下前来恭送。似乎是感受到了此间的气氛,两个小家伙儿显得份外的沉默,只是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陈凯。 “等爹爹回来给你们买糖吃哦。” 摸了摸一双儿女的小脑袋,陈凯转身走向大门。在迈过前衙与后宅之间的门槛的一瞬间,回头忘却,脑海中响起的却是“告诉我你要去多久,用一生等你够不够,驱散了征尘已是深秋,吹落山风叹千秋梦”的旧日情歌。 注:当时广西的西部多是土司,广西狼兵亦是颇为著名的。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暗度陈仓(下) 广州城南码头,陈凯立于船头,身后是一队队的广东巡抚标营战兵将栈板踏得吱吱呀呀,鱼贯而入船舱。片刻之后,战舰拔锚起航,缓缓的溯流而上,沿着北江的水道而行。 两岸的景色飞流而过,熟悉的、陌生的,尽入眼帘。座舰之上,林德忠一如既往的侍立在侧,其他计划中的参战各镇都早已布防于韶州府和广州北部的清远县,抚标是唯一一支随行的部队。 “抚军,这一次的对手很强,是吗?” 沉默良久,林德忠突然冒出了这话来,陈凯当即便转过身来,诧异一闪即逝,旋即便想明白了林德忠为何会如是说来。 “你以为呢?” “末将从永历元年开始追随抚军,从未见过抚军如此番这般压抑。哪怕是去年赶往新会,末将记得抚军在船上也是胸有成竹。” 此间,只有他们二人,林德忠直言不讳的将想法说出口来,陈凯细细的看着这个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见到的第一个活人,也是跟随他最久的部将,不尽的回想起了当年在那座小屋之中,即便是面对着两柄钢叉和难以听懂的方言土语,他依旧能够沉着冷静的从这对兄弟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他需要的信息。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长到了他已经不太能够记得其中的细节,甚至若非是林德忠出言提及,那些旧事便会藏在记忆深处,渐渐的被尘土铺满,就像是那些来到这个时代之前的过往一般。 “也许,是吧。” 林德忠的话使得陈凯陷入到了沉思之中,只是良久之后,陈凯突然发现,其实让他感到巨大压力的其实并不仅仅是洪承畴的能力,或者说在那份压力当中,洪承畴的个人能力仅仅是一部分而已,更多的则是他缺乏可以借力的反向。 智取潮州,车任重所部的战斗力早已被吴六奇揭得半点儿颜面不剩;义救广州,那是一场有心算无心的赌局,他除了拥有对那一段历史的大致了解,更有郑氏集团的舰队作为依仗;守中左所,他知道清军不会久留;镇陆丰,他相信棱堡的变态防御力根本不是封建军队所能够撼动的;出征琼州府不谈,那是一场恃强凌弱的游戏;即便是去年的广州连番大战,他也有着可以信任的盟友存在。 并非,缺乏借力陈凯就不会去做事了。恰恰相反,他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够连战连捷,屡次行险成功,就是因为他对所要去做的事情在事先就已经做好了相关的调查和谋划。这其中,变数从来就没有少过,比如对手的临时起意、比如被遗忘的敌手的突然搅局、比如猪队友的横加掣肘、再比如海运、风浪、迷雾之类的不利条件,他都在设法随机应变,甚至是拼死一搏,无一例外。 这一次,说起来他也是准备多时,哪怕远远不够充裕,但他的对手也同样面临着类似的问题。或许不仅仅是林德忠看出来了,郑惜缘的心绪想来也受到了影响。之所以会有今日的压抑,更多的还是在于他这一次能够运用到的力量他尚未有足够的信心所致。 “一回生,二回熟。” 信念重新坚定,陈凯很快就恢复到了平日里的状态。舰队缓缓向西,至三水,并没有继续向西往梧州府协防,而是转道北上。 三水过后,就是清远,左提督柯宸枢率领本部兵马在那里坐镇。陈凯的舰队赶到清远时,柯宸枢所部早已启程出发,此间接替防务的则是周全斌的前冲镇以及马宝的本部兵马,另外在三水还有护卫中镇的陈尧策,他们构成了明军在广州府西北方向的防线。 舰队至此,抚标继续北上,陈凯则下了船与周全斌和马宝二人一唔。马宝暂且不谈,说起来,周全斌这个武将原本应该会发展成郑氏五虎之一,成为继施琅之后郑成功最重要的谋主。然而,近年来周全斌都是在广东战场上效力,出谋划策上偶有建树,但却始终未能创下更大的功业,以至于陈凯总觉得他好像是浪费了这位名将的才华。 相见一会,无非是吩咐一些事情。周全斌是常年在陈凯麾下的,对于他的脾气秉性以及用兵的习惯都有着深刻的了解。这一遭,更多的还是在于刚刚投效不久的马宝那里。 所幸的是,马宝也并没有让他有太多的废话,这个武将从投效以来已近半年的时光了,素来都是与李建捷、郝尚久这批人走得最近,如李建捷般跟随陈凯的意志也是很紧的,全然是把陈凯当做是当初的老上司李成栋一般了。 广州,之于广东明军,尤其是郑氏集团的部队而言,实在是神经中枢般的存在。陈凯在广州坐镇,军令、政令扩散四方,如今陈凯出征,那里更是后勤基地的存在,而三水和清远就不可避免的成为了广州的门户以及与大军联系的纽带。在这两个县摆放了三个镇七千战兵,说起来并不算多,不过这也已经是陈凯暂时能够拿出的最大力度了。 吩咐过后,座舰继续北上。过英德,直抵韶州府城,在那里,先期抵达的左提督柯宸枢已经接替了韶州府总兵官萧拱宸负责前敌指挥工作。甚至,在柯宸枢的率领下,这支大军也已经出了韶州府城,直扑南雄府的始兴县。 南雄府是广东一省最北部的一个府,但却素来是归属于南赣巡抚衙门节制,有“枕楚跨粤,为南北咽”之称。这个府位于梅岭以南,占地面积极小,只有府城附郭的保昌县以及西南部的始兴县这两个县,放在旁出大抵也就是个州的规模,甚至还不一定是省辖的州,而是府辖的,但是在广东,她比罗定州的行政级别要高不说,南赣清军由于承受着韶州府明军的军事压力,在此也布防有重兵。 “根据细作打探,整个南赣地区虏师计有南赣提标、赣州镇标、南安镇标、南赣抚标、汀州镇标、郴州绿营、南雄镇标、韶州镇标以及一应城守营镇守。这些部队的底子基本上都是南赣地方的绿营,对于地理上不似直接从北地、江浙调来的绿营那般模糊。而且在规模上已非当年那般,实力不可谓不雄厚。” 情报是陆陆续续送到广东巡抚衙门的,陈凯对于这些清军的规模早已烂熟于心。从尚耿两藩覆没开始,清廷就在按部就班的给南赣扩军,随着陈凯收复韶州府,扩军的力度由于洪承畴的谏言更加巨大了起来。 这其中,南赣提标、赣州镇标和南安镇标三部是以着原本拥兵五千之众的南赣镇标扩建起来的。其中,南赣提督胡有升是为原本的南赣总兵,如今依旧管五千战兵,但是官职上有所提升,作为汉军镶黄旗的旗人,他和他的部队自然是清廷在南赣地区的中坚。另外两镇,皆是三千战兵的规模,总兵官也都是胡有升以前的部将,指挥上不会有半分掣肘。 其他各部,原本或是一千兵马的协、或是两千战兵的镇,如今也都尽数提升为一镇三营三千战兵的编制,驻守各处要点,南赣作为连通江西、湖广、广东、福建四省的节点作用被凸显得份外明显。 不算那些守卫府县城池的部队,仅仅是这些部队,林林总总的算起来就有着高达两万六千战兵之众。这个数字,其实并不算过于巨大。但是,相对的陈凯此番率领的部队只有左提督、后冲镇、后劲镇、护卫前镇、护卫右镇、铁骑镇、骠骑镇以及广东巡抚标标营这一万六千大军而言,其实际上依旧是有着明显的兵力优势的。 然而,对于这样的劣势,北上的明军对此并没有什么压力可言。究其原因,清廷在南赣的兵力虽多,但是处于守势,必要兼顾各处。真正挡在明军北上道路上的无非是分别镇守和协守南雄府的南雄镇标和韶州镇标,以及韶州府北部的南安镇标。 “赣州总兵先启玉、南安总兵郭虎、南雄总兵粟养志……瞧瞧,这一个个的,好像都是老熟人嘛。” 当年义救广州,郭虎、高进库和先启玉三人的部队就曾在城南与陈凯争衡。这里面,高进库和郭虎去年就在高廉雷就已经降了明军。不同的是高进库是真的降了,而郭虎则是诈降,随后找了个机会就又重新投回了清军那边,一度协守高明县城,结果等到高明县城为明军收复,他又一路北上逃回了南赣。而那粟养志参加过江门一战,被调派协助徐得功拦截陈凯,自然是遭受了可耻的失败,结果则是仗着陈凯当时急于南下与李定国汇合才侥幸得脱。 先启玉一直都在南赣地区驻防,另外陈凯还从军官名单里看到了诸如贾熊、孔国治之类的名讳。这些家伙都曾是为清廷抗住金声桓、李成栋的大军,导致了两省反正遭到镇压的凶徒,更是赣州之屠的凶犯。即便是最近这几年,他们也频繁出入广东,比之广东本地的绿营兵,尚耿二藩也更加相信这些南赣绿营的战斗力。 “炮队还在路上,不必急着攻城。” 如是说来,众将心有默契,柯宸枢亦是点了点头,表示对此的认同态度。似是感受到了始兴县城外的不紧不慢,南赣以东的福建汀州府城城外,招讨大将军行辕右提督黄山亲统援剿中镇郝文兴、援剿前镇黄大振、援剿左镇黄昌、援剿右镇洪承宠、骁骑镇王进等一万三千余众大军再一次兵临城下。 之所以用再一次来加以注释,实在是从去年开始,黄山已经几次发动过针对汀州府城的进攻了。本地清军极力扩编,外加上南赣的绿营兵次次赶来增援,才勉强在黄山的一次次强攻之下守住城池。但是,汀州一府,清军的控制区也仅限于这座宛如孤岛般的城池以及通往瑞金县的道路。 汀州府城背靠武夷山南麓,凭借着地利的优势,外加上清军的全力以赴才能维系着这条生命线的畅通。这一次,黄山兵临城下,亦是不曾断绝那条道路,甚至连象征性的努力都不曾做上哪怕一下。 黄山再度兵临城下,汀州府自然是严防死守,紧邻此间的瑞金县那里,同样免不了一句风声鹤唳。 历次明军进攻汀州府城,此间都要出丁出粮,以支援前线。这并非仅限于南赣巡抚衙门的政令以及清廷的权威,实在是如果没有了汀州府城,赣州府以及他们这个瑞金县与明军之间就只剩下了一个武夷山南麓。唇亡齿寒,说的就是这个。 一如既往,如火的军情飞速送往南赣巡抚衙门的同时,瑞金县衙那里也照例下达了政令,向各村镇征召民夫。无论是助战协守,还是运送粮草辎重,都是最少不了人的。此前历次交战,他们都是这样做的,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知县大老爷下达了政令,县衙内的吏员、衙役们便立刻行动起来。携带着政令,吏员、衙役们赶往各处仓库以调拨仓储,同时分赴各乡镇,知会乡老、里正,拜会各地的乡绅,有些地位高的还需要知县亲自前往拜会,通过这些基层的统治触角来搜罗起更多的民夫和资源。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吏员和衙役们当然是驾轻就熟,哪个去哪里,去找寻哪位,他们彼此之间都是默契早成,无需太多赘言,便各自奔向了各自的方向。 城门那里,门卒见得吏员和衙役们纷纷出动,亦是连忙指挥着百姓们让出道路,以免耽误了事情。城东那里,倒是有一户人家出城是他们不敢轻易去招惹的,因为那户人家的家主是举人老爷,女婿也是举人老爷,这都是能够到京城参加会试的功名,甚至可以直接授官,可能出去转一圈儿的功夫,再回来人家就是官儿了,他们这等小人物哪个不是恭恭敬敬的。 举人老爷的女婿素来住在乡下的老宅子,倒是举人从来都是住在县城里的。这一遭,举人老爷却是带着一大家子人出了县城。一个吏员从旁经过,亦是上前恭敬的问候了一番,直听得是换个清净处读书,但那吏员心中却不大相信。 “有道是小乱入城,大乱下乡。这老狐狸,大概是闻到什么味道了吧。” 心中如是想来,吏员却不敢稍作停留,公务要紧,他连忙出了城,直奔镇上。那里他第一个要去拜会的乡绅是个秀才,倒是与这举人的举人女婿关系极佳。 匆匆忙忙的赶出到了镇上,府邸他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临到门前,他整理了一番仪容,示意随从轻叩大门。 门,敲了好半天,内里连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家子不是小户人家,家中良田不少,还管着一个互助会,很有些能量。平日里敲门,都是门房大爷开的门,客客气气的将其请进去,并通知家主。而对于他传到的知县大老爷的政令,这家主人也从来是没有二话。当然,县衙那边也少不了对于互助会的照顾,毕竟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比之那些刁民,互助会出丁出粮怎么看都更加稳当。 然而,这一次不光是大门紧闭,侧耳听去,内里似乎也没有任何动静,连条狗叫都没有。这样的情状,实在是太不正常了,但是他也不敢破门而入,只得换了下一家去拜会。 就这样,一连拜会了几家,寻常乡绅无不是面露难色,而那些管着各村镇互助会的乡绅们则干脆一个不落的都全家失踪了。这样的情况,实在让人匪夷所思,甚至是不寒而栗。眼见于此,吏员也不敢犹豫,连忙带着人赶到乡下一处互助会经营的小村子。所见者,却是村中空无一人,连带着那些牲畜、米粮都早已搬了干干净净。 正文 第七十章 挖坑 清廷夺占广东以来,南赣就几成腹地。紧接着,江西、福建和南赣的清军协手镇压了江西的抗清运动,揭重熙、曹大镐、洪国玉、张自盛这清廷口中的江西四大寇,以及提调阎罗总四营头的五军都督罗荣纷纷殉国,江西的抗清运动也陷入低谷。由此,清廷开始了对江西和南赣地区的恢复生产。 前任江西巡抚蔡士英和现任南赣巡抚宜永贵上任之初的主要工作就是恢复生产,而在恢复生产的过程中,一个名为互助会的组织悄无声息的开始在两地的基层生根发芽。这些由各地乡绅组织百姓恢复生产的组织甫一出现,由于其向官府稳定的出丁出粮,为寻常百姓遮蔽苛捐杂税的双重功效便迎来了官府和百姓们的一致好评。 在江西,互助会遍布各府县,很多原本只是寻常乡绅的士大夫也渐渐的开始共襄盛举。而在南赣地区,互助会最集中的区域便是这瑞金县,绝大多数的村子里都有互助会的存在。一眼看去,竟好像是没有加入互助会的百姓才是少数派的呢。 瑞金县处于盆地之中,四面环山。县城位于盆地的西南部,就在距离县城算不得太远的东南方向的山区里,一支由百余人组成的队伍正在扶老携幼的向山中蹒跚。 互助会的骨干人员正在前前后后的组织着百姓在山道上前进,一旁的土坡上,陶潜居高临下,望着这条长龙在脚下缓缓而行,胸中早已被期待和担忧涨得满满当当的,纾解压力的呐喊几欲破口而出。 这还仅仅是他直接负责的那个互助会而已,一个小村子已经彻底被互助会收编了,如今空村而出,给县衙留下的也就是一个空壳子罢了。 “若非是村民不舍,一把火把村子烧个干净,想来更能有坚壁清野的效果。” 陈凯准备发动对南赣地区的收复战争,陶潜是本地最先知道消息的。互助会,从来都是天地会在清廷控制区的基层桩脚,如今即将发动,他们虽然还没办法直接发动武装起义来对清廷的地方统治进行内部爆破,但是能够做的依旧很多,多到了等县衙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初见成效了。 分赴各乡镇的吏员、衙役们急匆匆的赶回县衙,噩耗便接二连三的送到知县大老爷的案前。瑞金一县组织互助会的士绅们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连带着那些互助会势力极大的村镇也基本上都是空无一人。除此之外,不少本县的士绅也在匆匆离城,坊间更是传遍了这一次明军大举来袭,是要一次性拿下汀州府,直插赣州府城的。而他们所在的瑞金县,正是必经之路! 整个瑞金县突然就人心惶惶起来,县城里更是蔓延着各类的谣言,有模有样的,就算是知县想要控制都控制不住。 算起来,瑞金作为汀州府城的后方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前前后后几次围城都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可是这一遭,事情不光是闹出来了,而且完全是一副不受控制的架势。各处城门多是百姓向城外逃离的,仿佛汀州府城现在已经陷落了,明军正在大踏步的杀入瑞金县。 “快,把能搜罗起来的民夫都搜罗起来,粮草要立刻运往汀州府城那里,断不容缓!” 知县嗅到了一些不正常的味道,但是现阶段却还不是拨乱反正的时候,他手上当下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在于对汀州府城前线的支前工作。 在知县的命令之下,县衙的吏员、衙役们纷纷忙碌了起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百姓选择了在这么个农闲的季节里拖家带口的逃离家乡,能够搜罗到的人力、物力就越来越少。 原本鸡犬相闻、抬手相望的乡间很快就变得人烟稀少了起来,反倒是据传说那些山区的所在近来却是越来越热闹。 粮草要赶在明军真正围城前送过去,因为明军会否全面包围,能够围困多久,这个是谁也没办法预料的。暂且顾不上旁的地方了,知县组织了一批吏员、衙役和民夫,在本地绿营的护卫下沿着官道便直奔那汀州府城的方向。 瑞金县城东南方向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热闹已经不是据说那么简单了,而是正在发生着的现实。互助会早早的就在山区的各处着手准备临时的营地,在爆发之前的说法无非是毗邻前线,一旦汀州府城不保,会员们可以有个暂避之所,免受兵灾云云。 看在互助会的好处上面,会员们也就默认了,如今汀州府城那里倒是还没有陷落,但是营地却率先派上了用场,营地里的百姓们倒是免不了为此奇怪的,可是来都来了,暂且于此过上一段时间,观一观风色也是大有必要的。 小村原本只有十来户人家,常年耕种着山间的薄田,这一遭却是两个县城不远的村子一并退到此处,人一下子就多了几倍。所幸,互助会那边早有准备,陶潜和另一个儒生带着一应的互助会骨干忙里忙外,好容易将这些百姓安顿了下来。至入夜时,炊烟渺渺,火光点点,暂且也就安稳了下来。 “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该出去给鞑子捣乱了?” 陈凯的培训,仅限于陶潜以及那些从揭重熙手里要来的士绅。他们是天地会第一批次的会员,对于该干什么也更加了解。此间,那个由陶潜发展的天地会会员出言问及,语气中更不乏有跃跃欲试。 陶潜点了点头,旋即往火堆里丢了一块儿木头进去,激起了点点星火,于那忽明忽暗之间幽幽说道:“时不我待啊,明天就要出发。咱们,需要给古城镇那边的同志争取时间!” 此间,陶潜口中的古城镇,乃是瑞金县城与汀州府城必经之路上的一个镇子,同样被山势环抱,只有有限的道路连同着这两处,汀州府绿营便在那里驻防了一支部队,用以确保两地的交通。 瑞金县那边的情况,古城镇至今还是一无所知的,甚至可以说是根本顾不上的,因为这里现在人心惶惶的程度比之县城那边还有更胜一筹。 “福建的黄山攻汀州府,广东的那个陈凯正在攻打南雄府。贼寇好容易说是消停了一年,现在又来了,分明就是要把南赣这片地区一口气吞下去啊!” 镇上的士绅、百姓多有逃离的,绿营的营寨里,那个守备还在大帐里来回的踱着步子,焦急的等待着援军和军需,一如历次。但是整个军营里却充满了窃窃私语,对于明军的进攻方向,他们似乎比南赣巡抚衙门知道得还要详细几分。 “什么正在啊,我听说是南雄府已经陷落了,南雄总兵粟养志粟大帅的脑袋都被挂到城头上去了。现在那个陈凯……”话至此,声音立刻低了几度:“那位陈抚军啊,正带着广东的十万大军直扑赣州府城呢。” “我也听说了,据说为陈抚军关敌料阵的那位先锋大将叫做李建捷的,正是当年的那个背叛朝廷的广东提督李成栋的干儿子。当年李成栋兵败南赣身死,他的那些干儿子们都死光了,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儿,后来跟了陈抚军。几年前在琼州府,刘伯禄刘帅就是死在了这人的手里面。这回,他是来给他的干爹和义兄弟们报仇雪恨的!” “哎呀,这样的话,赣州府城那边还顾得上咱们吗?” “顾咱们?你脑袋被门夹了不成啊!” 一指头戳在了前者的脑门上,后者左右瞧瞧,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过些天瑞金县衙会有一批库存送到汀州府城那里。赣州府城那边吃紧,这是最后一批了,送过去之后就只能让汀州府城那边自求多福了。至于咱们,十有八九是下令洗劫本地百姓以自足。可问题是,这特么的古城镇的老百姓已经开始逃离了,进了山,上哪去找啊?” “那咱们怎么办?” “看情况吧,不行的话,谁给饭吃就跟谁干!” 五花八门的消息在古城镇不胫而走,只是不可避免的惹出形形色色的扰乱来。这其中,唯一有一条消息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瑞金县一定会再向汀州府城运送一批军需和民夫,以增强那里的守御能力。而这些军需和民夫,也一定会从古城镇这边经过。 然而,这唯一的肯定,被古城镇清军寄予了厚望的肯定却迟迟没有到来,就好像赣州府那边的局势已经紧张到了瑞金县的物资都要送往赣州府城那边,而非是照例送往汀州府城的前线。 汀州府城那边的催促早已到了,就像是之前历次遭受进攻时的那般,什么明军十万大军薄城,粮草不济、军需短缺、民夫不足,等等等等。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如果物资不能立刻送到的话,那么城池就得被攻破了。 加急的催促自然是不会给古城镇这边,但是古城镇的军官们却早就对此烂熟于心了。只可惜,迟迟不到,这却并非是瑞金县方面的本意,实在是一个心有余力不足。 补给车队从瑞金县城出发,县城位于绵江河以西,过了河,便直接沿着官道缓缓东进。一路前行,倒也畅通无阻,今年新修的官道虽有些破损了,但也依旧不耽误使用。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一条横垣在官道的小河前,他们才发现想要前往汀州府城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这里是江西南部,虽非江浙、广东珠三角那般的水网纵横,但是河流却是最少不了的。这条小河是必经之路,原本是修有桥梁的。奈何,到了此间,木制的桥梁已经化作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杵在溪流当中的焦炭,间或还会在风吹过后,从那外露出来的焦黑之中冒出一两缕的青烟,似乎还在昭示着它过往的存在。 桥被烧了,这是摆在眼前的结果,至于是人为的,还是意外,暂且反倒是可以放在一边儿。派人回城报告的同时,绕路需要多走几十里的路,直接就被带队的典吏给否决了。但是,他们却也不能因此耽搁了行程,只能让民夫抓紧时间修复。同时,从左近搜罗船只,利用船运先行设法运过去一部分,继续上路。 这个麻烦让他们实在很不痛快,不过,他们也没打算把桥梁恢复原样,只是修上一座简易的浮桥,能够让驴车通过即可。这倒也不会花费太久的时间,仅仅是在这条河这里滞留了一两日,车队便通过了此间的险阻。 只可惜,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很快的,他们就发现接下来的官道每隔一段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而且沿途的桥梁尽数被毁,没有留下哪怕一座。 这已经不是偶然事件了,肯定是有人蓄意破坏,不可能再有别的可能了。眼见于此,典吏自然是气急败坏,可是让绿营兵下到左近的村镇,却往往不是空无一人,就是说什么都问不出破坏者为谁。于是乎,他也只能一边派人会县衙告状,一边默默的修缮着官道和桥梁,以便于继续前进。 就这样,一路上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的险阻,总算是抵达了古城镇这里。古人有云,千里馈粮,士不可一日再食。之所以会如此,并非是没有粮食,而是长途跋涉,路上就要耗费掉大量的粮食,以至于送到军前的时候,距离下一次运粮而计算下来,吃一顿约莫才能够撑到下一次粮食运到军前。 路程之所以耗费粮食是因为沿途的损耗——士卒、民夫乃至是牲畜的食用,保存不佳的腐坏,以及沿途的遗失,等等等等。这些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渐增多,甚至会越来越多。而现在,路程倒是不长,可是耗费的时间依旧不少。等他们抵达古城镇时,粮食已经耗用了好一部分,按照既定的留下部分以为驻军使用之后,他们便继续前进。 前面的道路已经走成了这样子,能够抵达古城镇,这一行人无不是松了口气。只可惜,他们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从古城镇到汀州府城这一路,竟又有一个九九八十一难在等着他们……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填土 早在抵达那处营地后的第二天一早,陶潜便带着一众男丁便扛着锄头、铲子什么的离开了小村的营地,他们有常年居住在这片山区的本地人带路,抄着小路很快就赶到了官道附近。潜伏在侧,观察了片刻,确定此间尚未有清军巡视,那些补给车队也远没有赶到,他们便一拥而下。 “把这条路挖烂了,看看那些鞑子怎么给汀州府城运粮食。” 吆喝起来,那些民夫们便连忙动手。道路的两头儿有专门的人盯着,其他人便抄起锄头什么的在官道上挖起了坑来。 挖坑,倒也不是为了种什么,实实在在的只是在破坏而已。说起来,这条官道近年来屡次修缮,他们这些民夫就没少出过力气。但是到了这一次破坏起来,一个个卖足了气力,或许是有报复心态作祟,却显得是份外的痛快。 锄头在官道上高高抬起,重重落下,世代在土里刨食儿的农家汉子干起这等活计绝对称得上是一个专业水平,手到擒来而已。 官道并非是彻底挖断了,而是散散两两的挖出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坑出来。这份工作,远比修缮要来得简单得太多,更可以随意发挥想象力,无有一定之规,只要秉承着一个原则,那就是让车马无法通行就够了。 仅仅是一个中午,这一队民夫就完成了任务,并且赶在入夜前就返回了营地。如此往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用了几天时间他们便将这左近的官道都挖出了一个千沟万壑出来,除非清军的补给车队能够腾云驾雾,否则是别想轻易过去的。 “国事急如星火,休息怕是不成了,明天我带着一队民夫过去,这里就交托给贤弟了。” “陶兄请放心,有在下在此,绝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过了古城镇,便要进入汀州府的地界。他们把这边的道路破坏得七零八落,其他的一些互助会也在组织人手去破坏桥梁和更向西的一些道路。等这些都折腾完了,也传来了瑞金县的补给车队上演“敢问路在何方”的戏码的消息。 按照计划,接下来就该破坏古城镇到汀州府城之间的道路了。可是,互助会在瑞金县的势力不小,但那里却已经是汀州府的地界了。另外的,他们是实行坚壁清野,将百姓都迁移到山中,以免资敌,这些百姓的安全也需要有大量的男丁来确保。所以,他们之前每一次的行动都是以一天为一个周期,一早出发,日落前就回营地。可若是进行下一步,就不可避免的要深入敌后。 这,已经不是一个营地就可以独立完成的了。于是乎,几个天地会的会员凑在一起商量了一番,便决定每个营地出一部分人员和粮食,分别前往各处要点去破坏官道。 转天天还未大亮,陶潜带着人就启程出发了。一路翻山越岭,所幸有向导带路,倒也没有出现什么迷路之类的状况。很快赶到了约定的地方,这些熟已生巧的破坏专家们就开始了他们的好戏。 这样的好戏,一直持续了两天,陶潜才带着人重新返回营地。直到他回到营地时,才得到消息,说是补给车队费了老大的力气总算是赶到了古城镇。算一算,这一路上花费的时间,已经不下于正常情况下的十倍了。 接下来,互助会的工作就不算太多了,倒是这些天地会的会员们还要再继续折腾折腾。不过,对于补给车队来说,他们面临的处境依旧艰巨。 出了古城镇,起初官道还是好好的,但是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很快的就变成了之前的那般。这一次,放眼望去,官道上依旧是大坑小坑星罗棋布,人过去没问题,牵着马稍微注意点儿绕绕也不困难,可问题在于他们是补给车队,运粮食的车子是没办法变瘦的。 还好,有了之前的教训,典吏这一次在古城镇搜罗了一批工具,锄头、铲子什么的,连带着夯土的夯杵之类的东西也都一应俱全,这么浩浩荡荡的出发了,果然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依旧是能将就的就将就,实在不能将就的就修缮,照着古城镇之前的那般边修便走,只求一个尽快赶到汀州府城。典吏前半途的坏脾气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督促修缮时,脑海里偶尔还冒出过幸亏不是生在暴秦的念头,否则弄不好他就要学陈胜吴广了,那可不是他一个读书人能玩得转的活计。 约期不至的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因为早就过了该到的时日。从前,类似的迟误他也并非没有碰上过,比如遭遇盗匪,或是碰上明军、义军的小股部队,粮食被劫掠一空的事情都有过。可是这一遭,人是一个没碰上,可是糟心事儿却一点儿也不少,就算是想要找个出气的对象都只能就着身边的这些民夫。 小吏和衙役们的皮鞭早已啪啪作响了一路,民夫们面上不敢造次,但是心底里无不是问候了这些家伙无数次了——不光是要强行与这些施暴者的直系女性亲属发生不合情、不合理更不合法的肉体关系,还无不是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大谈己方一点儿也不嫌弃对方又老又丑且又脏又臭,有的慷慨些的没准儿还会在完事儿之后赏赐给对方几文钱。如果不看看他们当下的处境,再换几个词汇的话,没准儿说是在做善事都有人信的。 “早知道就学着那些互助会的人一样,跑得远远的,这些王八蛋还能咬到老子的鸟不成?” 民夫们怨气满满,典吏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对此他也并不在意,就像是豺狼为何要关心兔子的想法是一个道理的。他现在只关心这道路的问题,心思都扑在了这上面,观察得自然也就仔细了起来,没过太久就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按照他的观察,这些破坏似乎并不是一支队伍造成的,因为从坑洞的轮廓、深浅和分布等方面观察,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除此之外,还有些有创意的,比如有的地方不光是挖了坑,还在坑里种了树苗;有的不光是当道挖了大坑,还在没有坑的地方拉屎,用树叶子之类的东西盖上。前者还好,也就是麻烦些而已,倒是后者,不光是恶心人,还在侮辱他们的智商——盖得再好也招苍蝇的,很多等他们抵达时蛆虫都流了满地了,这要再看不见和瞎子还有什么区别。 典吏赌咒发誓在一切结束后要将这些家伙都绳之以法,并且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的心思一直持续了好几天,一直等他们出了这片山区,看到了汀州府城的轮廓,才算是告一段落。 “总算是到了。” 好容易赶到了,典吏不由得松了口大气。旋即,护送的绿营军官事先派出去的探马不光是将他们到来的消息送到了汀州府城的守军那里,更是带回了可以直接入城的消息。 “又是围三缺一,黄山还在指望着攻破城池之后把城里的绿营兵都赶进瑞金县呢吧。” 来了多次,听那些守城的军官们谈到过,典吏也多少有了个一知半解。当众炫耀一番,换来了个知兵的赞誉,他便与那绿营军官一同带着补给车队就直接进了汀州府城。 补给的粮草军需送到,城内守军当即便是士气一振。然而,军需官清点了数目,很快负责本城防务的汀州府总兵董大用的脸色就黑得能滴出了墨来。 “就这么点儿粮食,还运了那么长的时间?” 说起来,汀州府城如今已经成为了清军在福建有限的几个钉子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钉子。自从明军收复八闽以来,这里就备受关注,所以清廷专门从南赣调来了当时还是副将的董大用出任总兵官,并且将董大用的本部兵马调来协防。 汀州镇,清廷初设此镇之时,便以总兵官布勒,辖左右两营,计有两千战兵。董大用率本部抵达,接掌帅印,其部便被改编为汀州镇中营。除此之外,清廷为了加强此间的守御,还建立了一个汀州城守协,计有两千战兵,甚至以汀州府辖区归化、宁化、清流、连城、武平、上杭、永定这七个县的名义分别建立了一支五百战兵规模的城守部队,分别打着这七个县的县城守营的名头儿,乍看上去也是有几分要恢复整个汀州府的架势。 这样算来,清廷在汀州府城这么个弹丸之地集结了八千五百大军,比之明军右提督黄山的兵马都差不了太多了。这么大规模的军队,瑞金方面的粮草补给不光是姗姗来迟,还不足量,饶是董大用在南赣众将中素以好脾气著称,可是佛爷也有三分火气,让他的部下们饿肚子的事情他是绝计不能容忍的。 好生将典吏和护卫绿营军官斥责了一番,便勒令他们立刻启程回返瑞金县,将更多的粮草运来。典吏不敢多言,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下去,连忙屁滚尿流的带着民夫和护卫的绿营兵们出了汀州府城,连饭都没有来得及用上一顿。 典吏和这一众衙役、绿营兵、民夫们无不是愤慨不已,尤其是未免意外,汀州府城里本来清廷就囤积了大量的粮草,这一次的只是补充而已,又不是紧着这口饭食度日,实在是有些太过了。 “典吏,路上那些将就着没填的坑,要不要回去时顺带着填上了?” 一个小吏出言试探,为的也是能够在重新带着粮食过来时不耽误时间,奈何,典吏在总兵府的大堂上受了一肚子气,正是没出发泄的时候,指着鼻子就将其臭骂了一顿。 “你是蠢到了什么份上才能问出这个问题来,那些贼寇会捣乱一回,难道就不会再来一回吗?若是他们再来这手儿,现在填上了,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他们气愤不已的原路返回,还是怎么将就着怎么来。所幸的是,回去的路上,粮食卸下了,算是轻装上阵,速度上就能快上许多。然而,他们虽说入城未久,但是在城里卸下的可也不只是粮食那么简单,更有着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悄无声息的就遍布了整个汀州府城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南雄府城和南安府城都丢了,粟养志粟帅和郭虎郭帅全都阵亡了,两个脑袋现在并排着挂在那广东巡抚陈凯的大旗上,旗杆子稍微一动换,那俩脑袋瓜子就要撞在一起,抖了下一地的脑浆子来。” “是啊,我可也听说了,粟养志粟帅是死在了李成栋的干儿子手里。而郭虎郭帅,当初从廉州府一路逃到高明县,又从高明县逃回赣州府,命那么大的人,结果愣还是让那个李成栋的部将马宝在阵前给擒获了。这回,那陈抚军是带着李成栋的部将、干儿子们回来报当年的旧仇的!” 扛住金声桓、李成栋的三次进攻,从而为清廷镇压两省反正争取了时间,甚至就连李成栋也是被他们击杀的。当年的旧事,可谓是南赣镇最为辉煌的战绩。因为这份战绩,南赣的一种副将、参将们也在几年之内分赴各地出任总兵官的差遣,比如郭虎、先启玉、高进库、刘伯禄、董大用之流,再比如调到常德府城出任总兵官的杨遇明,皆是如此。 当年的辉煌是建立在南明第一次抗清高潮的戛然而止,他们很清楚,比之尚可喜、耿继茂什么的,李成栋的干儿子、部将们更恨他们这些南赣绿营。而现在,陈凯手下已经不只有一个李建捷了,如郝尚久、马宝亦是李成栋的旧部,这次出兵来打他们还不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 按照城里传开了的风闻的说法,清军在南赣已经是门户洞开了,明军拿下了这两个府,下一个自然而然的就是赣州府城了。那里是南赣巡抚衙门的所在地,整个南赣地区的核心所在,就像是广东的广州一样。那里一旦有失,整个南赣,甚至是整个江西都将面临无险可守的境地,以着当前明军的声势,弄不好就是一个席卷半壁。 是否席卷半壁,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可是问题在于,一旦赣州受到威胁,他们这个汀州府城就很可能会变成弃子,这里不是什么说着玩的事情。 生死攸关,恐慌在城内便肆意蔓延开来。不到两天的功夫,这些无稽之谈就已经传到了董大用的耳朵里,他约莫也能猜到这只是谣言罢了,可问题在于他根本没有解释的证据,反倒是容易越描越黑。尤其是在于,当城外的一阵欢呼声传来,他连忙登城瞭望,看到的却是又一支明军抵达的时候,这些是不是真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海寇来了!”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埋人 海寇是清廷对郑氏集团的蔑称,同时也是对郑氏集团的首领郑成功的蔑称。城外的明军大阵之中,郑成功的漳国公招讨大将军大旗迎风招展,每一次的舒展筋骨都会有更多的明军将士发出胜利在望的喜悦。 南明迄今为止,第一名将肯定还是李定国,毕竟尼堪的脑袋含金量还是很够瞧的。而郑成功这边,也曾多次击溃汉军旗的部队,收复了大片的失地,连带着陈凯都是郑成功一手提拔起来的,其人在福建的巨大威望就算是李定国也远远无法与其相比。 董大用很清楚,郑成功的抵达意味着福建明军已经确定了攻击方向,这一次根本不是广东明军的独走,而是两省明军的联合作战。单凭南赣一地,抗衡不掺水分的十万大军,董大用觉得就算是用膝盖也能想明白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危险境地。尤其是在于,他也不知道南雄府和南安府这两地是不是真的陷落了。 郑成功的抵达将汀州府城的军心丧乱推到了顶点,董大用开始渐渐的控制不住守军的士气跌落,也开始控制不住城内各部守军与城外明军的安通款曲。 就在郑成功抵达后的第三天,郑成功亲自抵近城下,一见面就直接亮出了五门巨炮,一字排开。从城头上看那尺寸,怎么看怎么像是传闻中陈凯一炮轰塌了新会县城用的那个口径的巨炮。而根据福建官府之前搜集来的情报,那样的巨炮郑氏集团一共有七门,其中两门在陈凯手里,而另外的五门则都在郑成功的直接掌控! 没有再费什么话,那灵铳与四门复制品一并开火,巨大的炮弹当即便轰向了汀州府城。黑色的抛物线,伴随着巨大的轰鸣,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震撼天地的动静便直接反应在了城墙之上。 这座城池素来是福建知名的坚城,“枕山临溪为城”,形成“山中有城,城中有水”及“佛挂珠”的独特格局。城墙在洪武年间包砖,崇祯朝重修,并增高增厚,清廷占据福建以来,对于此城也多有修缮,城池之坚固,以至于黄山率领优势明军也是几次未成实现攻破。 然而,到了这一次,炮弹一枚一枚的结结实实的打在城墙上,城砖碎裂,城头的清军只觉得是脚下的地面都在震动。而这份震动,震动得不仅仅是城墙的墙体,在一次次如擂鼓一般的沉重的打击之下,碎裂、瓦解、吹散、流逝的更是守军原本已经开始动摇的军心。 二十四磅红夷炮的射程让城头的那些小家伙儿们自卑得连头儿都不敢冒,被动挨打的轰击之下,董大用亲临城头振奋士气,看到的却是原本历次城守都在竭尽全力的部下们在城头上慌不择路,很多已经开始渐渐的失去理智了。 他很清楚,如果仅仅是炮击的话,仅仅是被动挨打,凭借着他们城守的经验和积累下来的抗压能力,是断不会如此的。可问题在于,炮击开始之前,城内的清军就已经在谣言的洗礼之下出现了士气低落的状况。再加上郑成功的临城,双方之间敌强我弱的悬殊态势哪怕是普通士卒都能看得出来,这炮击也不过是加快反应的催化剂罢了。 明军的巨炮有着难以想象的精准,好像根本就不需要试射似的。一枚一枚的轰在城上,无有休止,仿佛时间都被拉长了许久。 压抑和恐惧,只有被逼无奈的承受,无处发泄,这对于城头的清军不可谓不是一种煎熬。就像是皮筋儿的弹力再强,也总有被拉断的那一瞬间。更何况,这条名为汀州府城的皮筋儿上已经在谣言的照射下出现了干裂的痕迹,在无限的拉伸之下更快的变得苍白、无力。 炮击持续了良久,明军的攻城器械开始运抵阵前。接下来,郑成功的帅旗前压,战鼓如雷般敲响,与喊杀声交织,汇成了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伴奏。 明军的攻城战正式拉开序幕,董大用及其麾下的将校们连忙驱赶士卒登城防御。炮击持续了这么半天,仗着城池近年来多番修缮、加厚加高,墙体基本保持着完整,如果不看那些碎裂、脱离的墙砖和夯土,以及被打得失去了原本模样的垛口的话,约莫还是可以这么形容的。 明军迅速抵近城池,蚁附登城再度上演。这一幕,在最近的一年里已经是汀州府城最常见的戏码了,董大用沉着的指挥着麾下的将校士卒,守卫各处垛口,向城下的明军倾泻着箭矢、炮弹、铅弹以及是滚木礌石。 重新回到了熟悉了模式,城头上的清军开始渐渐的找回了状态。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明军尤是士气大振,面对坚城和强兵也绝非是一时半刻就可以轻易拿下这座城池的。可是,郑成功的威胁依旧压在他们的心头,丝毫没有因为城外的鸣金收兵而消失哪怕半分。 “是时候证明阁下对国姓爷的诚意了。”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国姓爷加上陈抚军,这些,哪怕再厉害的人物,哪个不是吃了大亏的。就凭他董大用,也配?” “这……” “你还在等着那洪承畴呢吧,恕在下直言,他能在西宁王殿下面前保住脑袋就是大幸了。”话音停顿,寂静得呼吸可闻,片刻之后,再度响起的便是催命的符箓:“这样的炮击持续几天,怕是这城墙也该塌了吧!” 第二天,攻城战再度爆发,确切的说,这一次明军仅仅是在远处展开持续性的炮击,并没有出动蚁附攻城的部队。 明军对此似乎是乐此不疲的,而城头的守军似乎也开始适应这样的节奏。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午后,明军的炮击依旧没有结束。但是随着一阵战鼓敲响,新的蚁附攻城重新开启的同时,城北那边的城门方向,惊恐只在一瞬间的停顿就向着汀州府城的其他方向飞速蔓延开来。 “海寇进城了!” 明军这两年的强劲势头,郑成功和陈凯的组合,外加上如今汀州府城内的人心惶惶以及城外郑成功的那面大旗,到了下一刻,城内的清军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反应可能,从去年明军席卷福建开始,到现在已经守卫了一年有余的汀州府城当即就是溃不成军,逃窜的势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止不住了。 “大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眼前,明军的攻城部队越来越近;身后,引发大乱的所在已然有浓烟升起。董大用深知,凭借坚城,他手中的这八千余绿营倒是能够与城外的明军有着一战之力,可若是城墙的屏障不再了,那么就凭他眼下掌控着的这点儿人马又怎么可能一边抗击城外的明军,一边重新恢复城内清军的秩序,顺带着还要将已经入城了的明军驱逐出去。 兵败,虽不愿承认,但是现在这个份上已经没办法挽回了。董大用拔剑在手,便要一死了之,结果却被身旁早已有所准备的亲兵一把拦了下来。 这句话,可能是每一个亲兵的必修课,此间董大用的亲兵张口就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有只字片言的错漏。董大用自然没有机会注意到这些事情,宝剑已经被亲兵夺了过去,眼见着明军越来越近,没过去哪怕一个呼吸的瞬间,很可能都将会面临截然不同的命运。 事有不成,只得让城别走,董大用是宿将,有着丰富的战败逃离经验,此间到了这样的局面,如何逃出生天,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说起来,这汀州府城东临汀江,向西便是通往瑞金县的官道。明军围城是隔汀江相望,以浮桥连同两岸,勾连南北,唯独是放开西面的官道。围三缺一是最正常的围城方法,如李定国在肇庆、郑成功在漳州那般的围个水泄不通,其结果往往就是使得守军拼力死战,因为他们实在是没有退路了。这是一种心理作用,要不压垮,压不垮攻城者就要面临更大的破城难度。 黄山素来如此,这一次郑成功抵达,明军依旧没有围上城西。此间,清军逃亡的洪流已经开始涌现西城门那里,董大用的战马有亲兵看管,下了城很快就策马向城西奔去。 放开的缺口,其实往往也是陷阱的诱饵。这个道理董大用不是不知道,可现在的问题在于汀州一府之地,清军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座府城,周遭的各县都在明军之手,甚至就连整个福建也基本上都在明军的手中。想要逃出生天,那么最快的办法就是设法通过汀州府城与瑞金县之间的道路,从那条山间道路中谋求一丝生机。 性命攸关,总镇府里的家当是顾不上了,董大用带着亲兵们在城内的石板路上策马狂奔。只可惜了,这条生路并不只有他知道,守城的清军动不动就被围城已经一年多了,再缺心眼儿的也明白了想要逃出去就只能奔着城西的道理。 越是走下去,慌不择路的清军就越多。平日里,军中阶级森严,莫说是大帅了,就算是千总、把总,小卒子也是要让路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谁还管什么军官的差遣,董大用是宿将,当然知道这时候若是继续强压,把士卒们逼急了,到时候没等逃出去怕是就要先交代在这些乱兵的手里面儿了。 这时候,高级军官的权威已经并不能为他提供什么保护了,反倒是他的这颗脑袋很可能会变成乱兵向明军乞降的投名状。甚至不说这性命,只说胯下的战马,有马和徒步在逃亡速度上的区别都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不好当乱兵对战马的觊觎冲破了理智,他们就要陷入到一场耽误最佳逃亡时机的狂乱之中。 从董大用到他麾下的亲兵们一个个将手紧紧握在刀柄上,一边驾驭着战马,在逃亡的人群中缓步而行,一边则全神戒备着,尽可能的做着一些隔绝。 就这样,在如斯紧张的气氛中,董大用及其亲兵们裹挟在乱兵中渐渐的挪到了西城门左近。这时候,城南的方向,欢呼声席卷而来,就如同是后浪推动前浪至那沙滩一般,至此一声,向城外的挪动便化作了汹涌。 那阵欢呼,不可能是别的,必是明军已经打开了城门,攻入城内。城墙的阻隔已经不存在了,坚固的城池便成为了牢笼,牢门洞开,笼子里的禽兽便如同是发了疯似的。拥挤、踩踏、乃至是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于此间这片区域里无时无刻的不在上演。 戒备更甚,豆大的汗珠子开始从董大用以及他的那些忠诚的亲兵们的头上往下滴落。所幸,既然已经到了踩踏的程度,逃出城才是所有人的第一紧要,他们没过去太久便随着人流离开了这座他们守卫了一年多的城池。 “驾!” 入城的明军已经在向此间追来,无需多言,董大用带着亲兵们先是绕开了人流,随后放开马速,奔着那官道就扬长而去。 这时候,有战马作为代步的优势就显现了出来,当那些士卒们还在喘着粗重的呼吸,发足狂奔的时候,他们已经实现了弯道超车,从人流的中段轻而易举的就超越了逃在最前面的那些西门守军。 这,就已经算是一只脚迈出鬼门关了。尤是如此,董大用依旧不敢松懈,带着亲兵们继续奔驰,把后面的那些乌龟甩得是越来越远。 山间的官道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了,此间就更是快马加鞭。然而,刚刚冲进了官道,只见得远远比他们更早逃出城的那些西门的军官和骑兵们却依旧在官道上磨蹭着,任凭着战马如喝醉了似的在官道上画龙,一点儿也没有要放开速度的意思。 “回董大帅的话,并非卑职故意迁延时日,实在是这一路上被海寇的细作把官道破坏得太不像话了。卑职带着这么大规模的车队,想要通过实在是花费了太长的时间,其中不少地段若是不修缮一二,是根本过不来的。” 典吏委屈巴巴的解释声伴随着第一个,也是典吏来时经过的最后一个坑映入董大用的眼帘而在耳畔响起。同时回响起的还有他当时对于这份解释的嗤之以鼻,以及严词勒令典吏立刻回去再继续押运粮草的命令。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是真的冤枉了那个勤勤恳恳的卑官,官场上最不缺的争功诿过,在这一次却是真的没有发生,反倒是他受到平素的影响而想得太多了! 道路,仅仅是以着车队能够勉强通过来修缮的,而且经过了那么多车辆的碾压,很多修缮过的道路都再一次变得破烂不堪了起来。这些损坏,对于轻装返程的车队来说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对他们而言,背后是明军的追兵,这样的道路状况是绝计不可能放马狂奔的,否则一个马失前蹄,弄不好是要连脑浆子都撞出来的。 迫不得已,董大用带着亲兵们也只得照着前面的军官、骑兵们那般在官道上画龙。与此同时,后面的人流也开始渐渐的靠近官道,而在更远的地方,明军也从城南、西门等处杀来。 步兵无阵不战,这是兵家铁律。这时候,清军已经没有战阵可言,有的只是逃亡的求活之心。明军的铁蹄声在他们的脑海中踏出了血与火的幻想,清军听得,便更是发了狂的奔向官道的方向,不敢有丝毫有的停留。 然而,两条腿的在这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与四条腿的,明军的骑兵追来,飞速的进入到了衔尾追杀的节奏。如同是狼群围猎一般,明军的骑兵在这片区域里肆意追逐、驱赶清军,砍杀掉队者和被驱赶出来的落单者。 这样的场面,从前基本上是只有清军之于明军的,而现在反倒是调转了过来,实在是让人很有几分不可思议的错觉。 逃出城的清军足有数千之众,明军的骑兵不少,但是围猎此番已经被黄山拟为是一场对骑兵的实战训练。况且,官道的入口很快就会被溃兵堵死,对于那里的情况未知,明军也不太敢轻易杀入。 后方,羊群为群狼追赶的局面已经没办法改变了。在官道上,先期进入的骑兵倒是托了那些步卒替死鬼们的霉运,倒是未曾被遭受到明军的追击。然而,官道的破烂也不可避免的拖延了他们的逃生速度,如同是乌龟一般,花费了平日里数倍的时间才勉强逃入了那古城镇。 “快,准备食水,本帅要立刻返回赣州城。” “大帅,这时候,恐怕就由不得您了吧。”古城镇的守备一挥手,大队的清军便是一拥而上,将这些疲惫不堪的清军围在了当中。旋即,便对身旁的一个儒生拱手一礼:“全凭陶先生神机妙算,这条大鱼才能落网。这一次,还要劳烦您在陈抚军那边美言一二。” 正文 第七十三章 虚实 比之去年的大反攻,时隔一年有余,陈凯这一次组织的针对南赣地区的反攻作战从来就不是单凭广东明军之力而为之的。 陈凯亲率大军北上的同时,福建负责汀州府方面的右提督黄山也率领大军展开了对汀州府城的猛攻。当城池陷落,清军溃逃往瑞金县,黄山率领明军衔尾追击的同时也自然而然的遭遇了董大用的窘困。追击部队一边修缮官道,一边前进,同时还要解决掉那些逃亡的清军步卒,速度上比之清军是要慢上一些的。只不过,古城镇的门是关好了的,黄山早一日晚一日抵达,也无伤大雅。 “学生陶潜,奉陈抚军之命潜伏瑞金县。前日说得古城镇守将起兵反正,擒获虏汀州镇总兵官董大用以下将校二十三人及三百余绿营,特献于黄提督帐前。” 黄山抵达古城镇时,包括董大用在内的俘虏都已经被先头部队接收了。来人网巾襕衫,一副明时的士子打扮,却是个秃头,也不见脑后的辫子,显得甚为奇怪。 此间,来人见得了黄山便拱手一礼,将此番的情状做出了大致的说明。这些,黄山大多在路上已经得知了,对于陈凯布置人员潜伏,以及战端一起,潜伏人员破坏官道、桥梁,散播谣言,策反清军守将的事情已然是了然于胸。 “陶先生及诸君的劳苦功高,本帅必当向国姓爷报告。等到国姓爷那里接到了消息,功名利禄,不过是等闲事罢了。” 原本,攻破城池也并非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实现的,毕竟如他之前那般强攻也是有多次的,董大用的严防死守使得他这一年来都没有取得太好的战果。这一遭,说起来还是内外夹攻,使得清军士气崩溃,郑成功那边早前就已经着手策反的一个汀州城守军官终于扛不住这份重压了,于是乎便有了汀州府城的轻易拿下。 这里面,陶潜这一众瑞金天地会的人物居功至伟,虽未杀清军一人,但却实现了对对手士气的瓦解。甚至,在城破的那一幕正式爆发之前,黄山一度以为要等那五门巨炮把城墙轰塌了之后才有机会破城的。结果,却是一场意外之喜。 黄山如是说来,陶潜也是连连回礼,表示他是受命于陈凯,不敢居功云云。至于郑成功那边,黄山早前已经言明,其人是没有真的抵达汀州府城的,而是继续在福州坐镇。 说到底,如今的郑氏集团的摊子实在太大了,广东倒是有陈凯全权负责,但是整个福建的军务,另外这一年来郑成功也已经开始着手经营浙江战场,并且在舟山建立了稳固的控制区。这些地方,都是需要顾及到的,如谣言中那般两省明军集中力量回师一地其实是并不现实的。 大军在古城镇连稍作停留也无,便如同是长龙一般在这条曾经汀州守军的生命线上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行。 从古城镇到瑞金县城,这一路明军选择的路径与之前典吏一行前往汀州府城时是一般无二的。黄山亲率大军鱼贯而出,所见者,官道上已经有成批的百姓在一些士绅的组织下修缮着道路。只要一问,皆是受陈凯之命潜伏的义士。 黄山不知道陈凯到底在这么个不起眼儿的县埋了多少的暗桩,只觉得能下这么大的本钱,想来早前就已经对今时今日有所预料,更觉得是惊为天人。 大军涌出了武夷山南麓,沿着刚刚恢复起来的官道、桥梁直扑瑞金县城。那里,有两百多的清军驻守,负责的也只是守卫城池和威慑地方而已。清廷早前的布防是凭险而守,对汀州府城是抱有了极大的期许的。奈何当外层的甲胄被洞穿,内里的皮肤、肌腱、软肉自也无法在阻遏利箭分毫。更别说,内里早已是一片的败絮。 翻越武夷山南麓的大军杀入,一路上不光有互助会修缮道路、桥梁,还提供了大量的民夫用以充当辅兵。这些在清军守卫汀州府城的一年多几度到那里服过徭役的汉子,做起辅兵的工作亦是驾轻就熟。 如果仅仅是互助会如此也就罢了,当明军出现在瑞金县的境内,沿途寻常士绅、百姓亦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样的热情实在是把黄山看得是一个瞠目结舌——其实,在去年,类似的场面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明军席卷福建,遭受招抚银折磨一年有余的各府县士绅、百姓们对于大军杀入,亦是表现出了极大的“爱国热情”。如王秀奇、甘辉、黄廷他们就曾经体验过这种感觉,而黄山是负责进攻汀州府的,这里没有受过招抚银的荼毒,自然也就无法感受到那份昂扬的“爱国热情”了。 明军突然间就有了深厚的民众基础,本就处于严重劣势的清军自然是只能退避三舍,缩回县城待援。奈何,事实上如今的瑞金县,城外是明军欢乐的海洋,城内的士绅百姓看向清廷的官吏将校也都像是看死人一样,再想要获得民间的支持,谈何容易。 城内已然是人心惶惶,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伴随着明军的快速推进,当骁骑镇王进率领本部先锋抵近瑞金县城之际,城内的清廷官吏将校们就更是恨不得立刻就弃城而走,再也生不出半分坚守的心思。 城内的绿营、官吏们的人数本就不多,之前向汀州府城提供支援的车队也被堵在了古城镇,没有办法回来。此间恐惧压倒一切,没等那王老虎率军抵近城池去耀武扬威,守城的绿营兵就先一步把城门给打开了,大叫着迎王师入城。 城守的清军表现得实在太过“热情”了,换做是旁的时候,王进没准儿还要琢磨琢磨这是不是清军的圈套。但是这一路行来,瑞金县的人心向背已经是可以一目了然的,此间城门洞开,他便毫不犹豫的带着本部兵马冲进了瑞金县城——反正,守军就剩下那一百来人了,他带着五六百的明军骑兵入城,就算是个圈套他相信他也能把清军的肚皮捅出个窟窿来。 战斗,没有爆发,一座偌大的县城就落入了明军的掌控。随后,主力跟进,连带着本县天地会的主要成员们也以着赞画军务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了这座县城。只是这一次回来,却无不是如在古城镇时的陶潜一般,网巾襕衫,唯独缺了脑后的辫子,让见过了那东西的人们一时间不甚适应。 “贤婿……” “岳父大人请放心,陈抚军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区区宜永贵,实在不值一提的。” 瑞金县城不战而下,明军主力趁势控制了这个县的各处要点。一切来得实在是太快了,也来得太过轻易了,恍惚间黄山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在做梦。不过转念一想,却也正常,这么多年来,陈凯的那些非常规手段几乎可以说是无往不利,如今的南赣战场是陈凯在负责,就算是清军的实力雄厚,在那些五花八门之下,只怕是也难以招架的。 清廷的官吏将校以及绿营兵们尽皆被关押了起来,本县已经掌控在明军之手。无论是未来的战局发展如何,这个插入南赣地区的桥头堡明军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接下来,无非就是如何把战果继续扩大。 “黄提督请放心,南赣地区,心向王师之士绅百姓比比皆是。只要大军攻入,必是群起响应!” 互助会在瑞金遍布全县,甚至包括临近的石城县、宁都县、雩都县、会昌县的互助会也都是势力颇为强大的。此间陶潜信心十足,其他的天地会会员们亦是如此。这般对战局的乐观,哪怕是黄山以及此间明军的将校、幕僚对于南赣地方的实际情况知之甚少,有了在瑞金县的先例在,对于其中水分的估量也大多不会很多。 “只要黄山突破了汀州府城,从那里到赣州城下就是一片坦途。我部用不着急着进军,只需要做好准备即可。” 南雄府的始兴县城,陈凯亲统的大军已然抵近城下,但是却并没有急于展开攻击,甚至就连攻城器械都没有急着准备。 中军大帐之内,陈凯如是说来,对于黄山所部的信心十足,全然没有半点儿担忧。他的自信,源于他很清楚天地会对南赣地区的渗透,尤其是瑞金县那里,天地会的隐藏实力实在太过巨大,大到了足够掀翻一切的程度。 遍布乡下的互助会,这只是天地会在瑞金县的一个表象,其他潜在的力量还有待发掘。这个县比之其他府县在发展上更加迅猛,这里面自然有陶潜的最先展开工作和其人自身的能力,但更大的原因却还是在一个大势所趋。 去年明军席卷八闽的势头告一段落,汀州府城就成为了清廷在福建最重要的一个钉子。为了确保此间的稳固,清廷不光是投入了大量的军力,更是不断的调拨粮草和民夫。这里面,瑞金县作为汀州府城的后方就不可避免的要承担起更加沉重的担子。 这些担子,肯定是分担在老百姓的身上的。原本在官吏盘剥下苟延残喘的民生就此便更是雪上加霜,因而大批的百姓便选择了加入互助会,以寻求庇护。而对于地方官来说,互助会的存在可以协助其维稳地方,提供稳定的粮草、人力资源。这些,都是铨选时的政绩,最明明白白的数字。 这本就是两利的事情,发展迅速的互助会开始逐渐架空清廷原本就不怎么稳固的基层统治。有压迫的地方就有反抗,况且连组织都有了,实力最强的瑞金县也必然会是最先爆发出那等恐怖力量的所在。 “当然,咱们也不能光等着汀州府那边的战况。事情嘛,还是要做一些的。” 城池没有围死,一如黄山之于汀州府城那般,陈凯也摆出了围三缺一的架势。南赣地区从去年起就已经是受到了明军的两面威胁,比之金声桓、李成栋的那一遭——缺乏有效联络的所谓的南北夹攻,福建和广东两省的明军出自同一集团,而且从地理上更加容易连成一片,这使得本地绿营的守御压力大为增加。 为此,南赣巡抚衙门的计划是凭险而守,据汀州府城和南雄府来隔绝两路明军的进攻,御敌于“国门”之外。 按照清军的布防,府城由总兵官粟养志的南雄镇和南雄城守协来负责,而始兴县城则交给了新任韶州镇总兵贾熊以本部兵马镇守。由于南雄府的守御关乎重大,他们更是请来了赣州镇的左营前来协防,在整个南雄府的地界集结了超过八千的绿营。 这样的数字,其实是完全不够看的,尤其是在于南雄府的这两处城池皆不似汀州府城那般出名的易守难攻。所幸的是,这八千绿营都是常驻南雄府的,战端一启,南赣方面的绿营立刻便展开了支援。其中大部分的支援部队还在路上,而已经抵达的则无不是开始配合南雄府本地绿营来牵制明军。 不到半年,陈凯就再度发起对南赣地区的进攻。但是,这一次比之上次,只要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得出来,根本就不是一个性质和程度上的事情。明军大举来袭,清军亦是严防死守,不敢轻忽,双方剑拔弩张,将整个南赣地区的气氛弄得紧张得让人难以入眠。 这样的氛围之下,南雄府城坊间,以及那些乡下的村镇里却传出了关于汀州府城已然陷落的窃窃私语。 什么董大用被明军策反,举全城降明,并且作为先锋去骗瑞金县城啦;什么董大用被明军潜伏在汀州府城里的刺客刺杀,城池群龙无首,故而失陷;什么明军把一炮轰塌了新会县城的巨炮运了过去,一炮又轰塌了汀州府城;什么瑞金县被明军渗透,粮道断绝,汀州府城守军士气崩溃,故而不战而下。 总而言之,那些谣言传得都是有鼻子有眼儿的,每个把这些话说出口的人都好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崩坏 始兴县东北方向的马市镇,这里早在三国时期就是中原进入南粤的必经之地,修建有水陆码头和陆路驿站。明军围城以来,粟养志立刻便率领本部兵马南下至此,以为牵制。明军对于北面的清军驱逐力度始终不大,故而粟养志也一直坐镇此处,以应对变局。 谣言,他是没过太久就从各种渠道得知了的。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甚至是连理会都懒得理会。 两军交战,以谣言动摇敌方军心,这是最常见的手段了。他是久历行武的宿将,更加清楚但凡是战事迁延,即便没有敌方运作,民间的那些愚夫愚妇的恐惧,乃至是一些别有用心之徒也会生出各种谣言来。若是尽数相信,那么仗也就不用打了。 不过,粟养志也知道,世上永远是智者少而愚者多。他有经验,不代表他的那些将士们有;他有意志,也不代表他的那些将士们有。为将者,军心是必须重视起来的,而他当下也有着一个极佳的便利条件,那就是南赣的援兵还在持续抵达,只要不断有援兵和粮草送到,谣言就可以不攻自破了。 “韶州镇守卫县城,我部和赣州镇左营皆在外牵制,府城只有一个城守协在,大帅,这样会不会有后路不稳的危险?” 陈凯在清军的风评中素来是以狡计百出著称,被他算计过的清廷大人物比比皆是,其中有不少连脑袋都已经不在脖子上了。这等人物,万一来个避实就虚,把他们的后路给断了,在座的军官也无不是觉得后脖颈子发凉。 “府城那里不必担忧,本帅接到消息,南安镇右营已经赶到。另外,大帅已经亲统大军南下,不日将至。这一次,也是先解了南雄之困,汀州府城那里也就迎刃而解了。” 听闻粟养志此言,众将无不是松了一口大气。他们的这位大帅口中的大帅不会是别人,只会是曾经的南赣总兵,如今的南赣提督胡有升。不可否认,胡有升坐镇南赣至今,在前任南赣巡抚刘武元的支持下死守赣州府,从而挫败了金声桓和李成栋前后三次的大规模攻势。 那时候,两省反正归明,唯独是卡在中间的南赣依旧效忠满清。如此巨大的压力,最终却逆转了战局,一句力挽狂澜是绝对称得上的。 关于清初众将,抛开明军,后世人吹捧的多是八旗将帅,尤其是那些宗室。于绿营,张勇、王进宝、孙思克、赵良栋这河西四将,亦或是梁化凤、蔡毓荣之流。南赣众将,自胡有升以下,其实在南赣、湖广、广东等处战场上都有着上佳表现。而对他们来说,那位曾经直接隶属的大帅,更是南赣地区的定海神针,只要有胡有升在,明军便得不了好的。 胡有升的提标即将赶到,这对于南雄众将无异于是一剂强心针。接到消息,粟养志也连忙派了本部精骑,设法冲破明军的层层干扰,抵近始兴县城下,将这个好消息告知韶州总兵贾熊。 时间,在不断的推移,南赣提标的大军在有条不紊的南下,几乎每天粟养志都能接到最新的进展。局势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让他不由得安下了些心,可是问题在于,始兴县那边的明军却是连动静也没有哪怕半点儿——既不攻城,也不围死了,仿佛陈凯是带着那支大军到这里野营来的! “大帅,陈凯那厮可不是寻常人,这里面肯定有阴谋诡计的!” 陈凯越是不动,粟养志他们反倒越是没来由的害怕。想来,韶州府城内的贾熊大抵也是这样的状态,甚至更要恐惧良多,因为他们才是最直面陈凯这个巨大威胁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对胡有升的期寄与对陈凯的忧虑开始在南雄众将们的内心交织、纠结,渐渐的便打成了一个死结。粟养志是宿将,他们很清楚想要解开这个结就要先弄明白了陈凯到底为什么会一动不动,亦或者是直接将明军驱逐出南雄府的地界,取得这一次战事的胜利,否则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想要取胜,光凭他们是肯定不够看的,胡有升的大军就成为了唯一的指望。赣州府到马市镇算不得太远,胡有升那里为了稳固南雄府的军心,日日都有派快马报知行进进度。这样能够考虑到部下们心理状态的大帅,让粟养志他们是何等的安心。 只可惜,这样的消息没过多久就突然断了,一断就是三天之久。在这份忐忑不安之中,再度接到消息,却是胡有升的一份军令,其中措辞严厉的勒令他们立刻放弃南雄府,率部向赣州府城回援。用的,更是不惜一切代价的词汇! “大帅?” 南雄镇三营的众将校聚齐大帐,粟养志的面色惨白,冷汗顺着额头直往下流,这根本就没办法做出任何掩饰。众将见此,心中暗道不妙,但是书信把在粟养志的手里面儿,他们也只得是对视了一番后,由管中营游击事的那个副将上前,出言试探。 此一言,倒是把粟养志从那深渊中拉了回来。见得众将狐疑,粟养志想了想,亦是叹了口气,将书信直接放在了那副将的手上。因为,接下来的行动,他是不可能瞒着众将原因的。 接过书信,众将连忙凑上前来,把脑袋填充在了能够看到那份书信的每一处空间之中。命令,是他们直接就看明白了的,而且胡有升表示他也已经没办法再给他们以援助,而是立刻率军回返赣州府城。至于原因,只说是瑞金县那里传来消息,明军攻陷了汀州府城,如今郑成功正率领他麾下最能征惯战的部将们通过武夷山南麓的官道,直扑赣州府城。而那瑞金县城,估摸着发来那份告急时就已经陷落了。 之前的诸多谣言,竟然是真的! “海寇!” 郑成功的大名他们是如雷贯耳的,虽说最近这几年好像没有陈凯那么乍眼,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南赣军方而言,但是是个人都知道,陈凯是郑成功的幕僚出身,是郑成功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陈凯节制的广东各府县其实际上也是郑氏集团的地盘。 一个庞然大物的首领,麾下战将如云、谋士如雨,诸如陈辉、甘辉、黄山、万礼、郝文兴、王进等将帅都是在福建清军身上打出了名堂的战将。这些家伙,无不是出现在了他们的脑海中,而且还是在已经先期认定了王秀奇和黄廷还在主持邵武府和建宁府的防务,应该不会跟来的情况下。可是即便如此,明军在福建的实力也绝非是他们所能够抗衡,甚至连想象都是难以做到的。 “听说,去年那海寇夺下了浙江的舟山,舟山副将巴成功和宁波副将张洪德都降了海寇。那两个家伙,都是用骑兵的好手啊。” “就算没他们又怎样了,王进、李建捷还有那个马宝,哪个不是出了名的骑将。野地浪战,咱们是要吃亏的!” 清军与明军野战可能会输在骑兵上面,如果不看看当下的情状,只怕是还以为这一个大帐的将帅们都得了失心疯了呢。 然而,他们是身在局中,很清楚胡有升为何会立刻启程返回赣州府城,将他们抛在后面;为什么会勒令他们立刻放弃地方,退守赣州府城;更为什么要用那个不惜一切代价的词汇。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胡有升很清楚,明军这一次从福建杀来的大军的规模根本不是他们所能够承受得了的。在放弃南雄,纵陈凯大军北上与郑成功合流与增强赣州府城城守力量的两厢对比之下,他是明确无误的选择了后者。 “死守南雄府的结果,很可能会是陈凯与海寇的一个偏师汇合,就能直接将城池拿下来!” 分兵被各个击破的结果只能是无谓的损失,甚至很可能连时间都拖延不了多久。得到的答案是得不偿失,此间看过了军令,众将的心思当即便是一个大乱。 所幸,这时候粟养志凭借着久历战阵的经验已经缓过劲儿了,开始按照旧日的经验来布置撤军事宜。南雄镇中、左、右三营,赣州镇左营、南雄城守协以及刚刚赶到的南安镇右营,这六千大军的安危都要由粟养志一人负责。哪一支部队先行,哪一支部队殿后,这些都是有着学问的,需要妥善安排一应事务。 “大,大帅,那韶州镇……” “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说来,粟养志与贾熊的关系向来不错,当初宜永贵和胡有升决定让贾熊出任重建的韶州镇总兵官的时候,也有考虑到这二将的交情的因素在。奈何,当下的局势变化实在太过迅猛,猛烈到了他们根本无法招架的程度。此间粟养志一字一句的道出了这话,心头的滴血声清晰可闻,但是对于众将而言,那个需要自求多福的又何止是韶州镇,他们又何尝不是。 撤退顺序的事情粟养志很快就确定了下来,这些军队说起来都是南赣地区的,而且不少武将都曾在一个锅里吃过饭。但是在南雄府,赣州镇和南安镇的部队就都是客军,他没办法保证客军在遭到明军进攻时会否率先崩溃,所以在他的安排中,那两个营的客军便要先行启程,越过梅岭,经南安府撤离。 到了南安府,南安镇的右营就可以归建了,便与他无关了。而赣州镇的左营虽说是一直在南雄府协守,但是撤过了梅岭,他也就不再负有直接责任。到了这时候,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带着本部兵马赶回赣州府城了。 这个过程无疑是需要时间的,粟养志在按部就班的准备着,与此同时,围困始兴县的明军那边,作为主帅的陈凯也收到了一份军情,加急的程度是切切实实的把信使累得从马上下来便直接昏死了过去的。而这份军情拿在手上,陈凯的笑意也更加浓重了几分。 “柯帅,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了。” 主帅的意志很快就在明军的部署中得到了体现,早已运抵的攻城炮队正式亮相,以那两门灵铳的副铳牵头,六十六门红夷炮在城外一字排开,炮弹便如同是狂风暴雨般横扫始兴县城的城垣。 要不一动不动,动起来就是这等力度,没等贾熊缓过神儿来,城头上的守军就在第一轮的洗礼中被打得一个哭爹喊娘。这时候,按道理是该把城墙上的守军调下去,直在上面留有观察哨的,贾熊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明军的火力凶猛程度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贾熊大抵是明悟了,连忙调整部署。接下来,伤亡上倒是缓解了不少,可是明军的炮击似乎也没有轻易结束的意思,就这么一直一直的轰击着城墙,墙砖粉碎、夯土开裂,细碎的砖石、粉末以着越来越快的速度在飞散、流逝,到了下午的时候,城墙顶端的走道上,观察哨们看着脚下的裂口在急剧蔓延,没等他们真的逃下城去,崩塌就率先将他们和城后的那些等候登城的清军、民夫们压在了砖石夯土之下。 “城破了!” 惊声尖叫,在城墙垮塌的震耳欲聋中渐渐清晰。是爆发出这样的惊恐的人们越来越多,分贝越来越大,更是垮塌的过程渐渐结束。直接被压在城下的自不得活,崩飞的砖石土块更是将更远的清军和民夫们打的头破血流。贾熊这时候早已经撤到了远处的一座楼上,居高临下的观察着城守的状况,刚刚的崩塌,他倒是哪怕一点儿皮肉伤也没有承受,可问题在于,城塌了,接下来肯定是明军扑城。看看街巷中清军的夺路而逃,他也很快就丧失了继续守卫下去的勇气。 城破,贾熊带着亲兵们夺路而逃。这时候,明军那边由于并非是放崩,砖石土块的飞溅以及城墙的垮塌方向对于他们来说都更加有利,早在炮队观测到大致迹象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城墙垮塌的一瞬间,大军便直接出击,无有半分犹豫。 城外的明军滚滚向前,很快就抵达到了豁口处。这里,已经没有了清军守御,有的只是痛苦的惨叫声,发自于街角、巷尾,更发自于那些砖石土块之下,有的清晰可见,有的则仅仅是依稀可闻罢了。 明军顾不得这些,直扑城内各处要点。首先自然还是打开城门,而当城门洞开,更多的明军一拥而入。到了这时候,就算是贾熊奋力死守,也不过是死路一条罢了。 北门打开,清军的溃兵夺路而逃。粟养志坐镇马市镇,这是贾熊乃至是整个韶州镇都知道的事情,以此来振奋士气,如今也成为了他们最后的一条生路。到了这时候,一如汀州镇弃城而走时的那般场面,有马的的总比没马的要更容易逃出战场。可是有一个问题很快就出现在了贾熊的面前,那就是明军对于他们能够轰塌城墙是早有预料的,而围三缺一的背后更是一支规模不匪的明军追兵对他们死咬不放,无论是对那些两条腿的步卒,还是对他们这些骑着四条腿的骑兵。 “大帅,后面追来的是李建捷,是李建捷!” 这个名字,从当年李成栋席卷广东开始就在他们的耳中有过出现。随后,李成栋败亡,这个名字一度消沉了一段时间,以至于他们都要渐渐的遗忘了的时候,伴随着陈凯的一次次反攻,又重新清晰了起来,甚至是越加的如雷贯耳。 对于旁的清军来说,或许还是不至于那么令人惊慌。可是对于南赣绿营而言,明军任何一支部队追来都不是没有半分活路的,哪怕是被马宝和郝尚久追上,他们也有商量的余地。可这李建捷是什么人,李成栋的干儿子,他的干爹就是被南赣清军追击而亡,淹死在了信丰河中。 这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 背后有这么个杀神催命,清军更是夺路而逃,不敢有半点儿迟疑。从始兴县城到马市镇,这两地之间不过二十几里地而已,这个距离,对于骑兵来说还好,但是步兵很快就跑不掉了,为后面的明军追击部队所擒获。而那贾熊,仗着策马奔驰,被擒获的命运尚未降临,可是屁股后面始终有明军的骑兵在追赶着,甚至背后的明军骑兵更是有意识的将逃亡其他方向的清军骑兵驱赶过来。 官道上,狂奔还在继续,两镇六个营的三千明军铁骑如同是围猎一般驱赶着清军溃兵。马市镇那里,粟养志很快也得到了消息,只是骑兵转瞬即至,一切来得实在太快了,快到了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得连忙举兵应战。 赣州镇和南安镇的清军已经启程回援了,此间的南雄镇在镇子南面的官道上匆忙列阵。眼前,清军的骑兵仓皇而逃,距离他们越来越近,而在他们的身后,数倍的明军骑兵呈弧形展开,对清军的溃兵呈半包围的状态。 这样的阵势,粟养志当然明白明军到底是想要干什么,连忙给那支清军溃兵以旗语示意,勒令他们绕路而行。然而,比之他更早做出反应的却是统领着三千明军铁骑的战将李建捷,这个当年李成栋麾下最强的骑将更是以着行动来继续贯彻着他的意志。 “把口子收紧了,逼贾熊那厮去撞粟养志的长枪林!”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奔袭 根据阿彻*琼斯总结的兵种相克理论,重步兵列阵正面遭遇弓骑兵、弓弩手之类的轻骑兵的箭雨是缺乏足够的防御能力的,但是面对重骑兵的正面强攻,却可以表现得游刃有余。清军的骑兵,乃至是明军的骑兵,从战法上来说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此间,长枪丛林横垣于骑兵奔流的路线之上,自当是漫天的箭雨如冰雹般扫过战阵,打他一个枝断叶残出来。 马踏长枪林对于轻骑兵来说是愚不可及的,甚至对于重骑兵而言,最佳的破阵方式也是从侧翼和后方突破重步兵的战阵,而非是正面硬刚。 此时此刻,粟养志的南雄镇仓促列阵于马市镇南。呈现在眼前的是两三百穿着灰蓝色军服的清军骑兵被一支约莫有十倍规模的洪流追得夺路而逃。更要命的是,清军背后的那支明军骑军似乎是有意识的收紧口子,将那个圆弧越收越小,其用意可谓是昭然若揭。 见此,粟养志连忙向那支清军溃兵示意,因为他很清楚,这支规模说大不大但也说小不小的清军骑兵一旦撞上他的长枪林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背后的明军追得是如此紧凑,他就算是想要张开口子,放清军的骑兵入阵,也根本来不及重新合上口子,反倒是会导致整个战阵的拦腰截断。 旗语早已打出,他和贾熊都是当初的南赣镇出身,两镇的旗语没有丝毫区别,对方是断不可能认不出来的。按照他的指使,贾熊该当立刻率部拐弯,绕过他的战阵,同时将背后的明军骑兵暴露在清军重步兵方阵中的步弓手们的面前。到了那时候,明军骑兵虽多,但是在清军以重步兵的长枪林和轻步兵的步弓手组成的战阵面前也总免不了一个伤筋动骨。这对接下来的战事无疑是最为有利的,而他们也可以利用身后的马市镇重新调整,设法撤回到赣州府或是南安府的地界。 这是他已经编写好的剧本,只等着贾熊做出反应便可以正式上演。只可惜,在这一刻不仅仅是明军不会按照他的剧本发展,甚至就连贾熊也根本没有那个机会了! 响箭、号角,如大鹏展翅般散开的明军骑兵迅速合拢,不断的挤压着贾熊所部的活动空间。每每这些绿营骑兵想要转向其他的方向,就立刻会遭到明军骑兵的针对性打击,在留下一些死尸的同时也将其余的“心生杂念者”重新逼回到径直的奔流之中。 在明军的急剧挤压之下,贾熊所部清军也只得径直的奔向马市镇的方向。若是从这马市镇上空俯视而下,所见者更好像是一双红色的筷子将一块儿灰蓝色的腐烂夹回那碟子同样发霉发臭的令人作呕之中。 筷子夹着腐烂向着碟子急剧靠近,当那团腐烂如同是陨石撞击地球一般,菌丝摧折,溅起滴滴腥臭。而此时,那筷子却贴着碟子里的腐烂向两侧弯曲,扭曲迸出的细丝将腐烂的表面溅得一个千疮百孔。直至最后,那双握着筷子的大手却并没有放下,反倒是一指头便戳在了那碟子腐朽之中,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发泄那份愤懑和怨毒。 贾熊是久经战阵的宿将,骑术上也是有着一定造诣的,否则这些年早就死在阵上了。此间,他发挥了平日里百分之两百的水平,缓缓的压下了速度,放任着那些已经失去了理智的骑兵们直愣愣的撞在了长枪丛林之上。 战马被长枪穿体而过,竹木的枪杆在冲撞的巨力之下也以着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扭曲、断裂,顺势将持枪者以及更多的清军惯到在地,呕血不止。 就在贾熊的面前,转瞬之间,清军的长枪丛林已经被那些失去理智了的清军骑兵冲出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口子来。长枪斜指的威胁不复存在,他亦是趁势挤进了那些清军当中,随即大声表明身份,勒令那些清军士卒给他和他的战马让出一条生路来。 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什么战阵是否完好了。贾熊能顾着的只有他自己的性命,哪里还管得了其他的什么。可也就在这时候,没等后排的清军让开道路,他自己的马速却也早已降了下来,而在他的身后,一杆骑枪直挺挺的便对着他的腰眼儿捅了过去! “啊!” 惊声尖叫,苦痛的哀嚎出口的同时,血液以及内脏的碎块随之喷溅而出。生命在飞速流逝,贾熊从未想过他会这样死去,可是没等他回忆是否有过类似的预料,那骑士已然随手丢下了骑枪,抽出了宝剑,第一剑就直接砍在了他的颈子上。 “贾熊已死,杀鞑子啊!” 骑士如同是利箭的锋矢,一旦刺入,其他的明军骑兵便趁势涌了进来,肆意砍杀着他们身边所见到的每一个清军。 长枪林被清军自家的骑兵冲得千疮百孔,随后明军的强袭一到,便成了突破。接下来,口子伴随着锋矢的深入而不断的扩大,宛如是一双大手在将整个战阵撕扯,要将整个清军战阵彻底撕成两块可以弃之如敝履般的破布条子。 步兵无阵不战,当战阵遭到破坏,步兵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一盘散沙的状态,只会变成骑兵游猎的靶子。 阵后,粟养志将这一切看得是一个分明。明军强逼着贾熊所部来撞他的长枪林,而贾熊那边显然都已经丧胆了,径直的便撞了上来。接下来,战阵残破导致被明军骑兵强行突入,再加上贾熊一个堂堂的总兵官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阵中,更是加速了战阵的崩坏。 到了这个份上,粟养志已经顾不上其他了,直接勒令部队撤回到马市镇里。骑兵在狂野上来去如风,可若是到了那些水网纵横、山道崎岖、亦或是街巷交错的所在,无法发挥速度和冲击力的优势,便不似那么恐怖了。 这已经是粟养志当下最好的选择了,也是唯一续一口性命的选择。收兵的金声响起,列阵的清军连忙退入那马市镇中,与此同时,粟养志早前在镇子里布置的弓箭手们也纷纷在镇子南面的房顶、墙壁、小楼上严阵以待,将目标直接瞄准了那些骑在战马上的靶子。 清军溃败,明军趁势砍杀,追着那些溃兵一直抵近到了小镇外才被那镇子里的箭雨重新逼了回去。破阵时,还有冲得过猛了,这两处皆付出了些许伤亡,至于追击和撕裂清军战阵之时,那已经是单方面的屠杀,明军几乎都是在劈砍、直刺清军的后背,从未听说过那样的姿势还可以作出反击的。 伤亡微乎其微,更是顺势将清军逼进了镇子里。李建捷此间对于统计伤亡全无兴趣,与王起俸稍作商议,后者便带着大队的骑兵将这个镇子围了起来,而李建捷则偷偷摸摸的带着两百余骑消失在了这片战场。 镇子外的明军骑兵有两千七八的样子,而镇子里的绿营兵还不如对手来得多。粟养志手里还有几百骑兵,想要突围并非不可想象,但是麾下三千兵马,损失说起来也不算太多,尚有一战之力,而且胡有升那边也还在等着他率领本部兵马赴援,这时候若仅仅是带回去几百骑兵,也同样是辜负了大帅多年的栽培。 粟养志还在抓紧一切时间来重整兵马,试图将更多的部队带回赣州。这样的殚精竭虑实际上也就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彻底放弃了,因为外面的明军骑兵实在太多,他根本没办法用区区五六百的骑兵掩护两千步卒走完这近三百里的路程。甚至,就算是仅仅逃到南雄府城,只怕也是痴人说梦罢了。 更何况,明军的骑兵追击而至,后面肯定还有更多的步兵尾随。只怕到了明天一早,这镇外就已经被布满了明军的营垒,就算是这五六百的骑兵也无法强突而出了。 “还是弃车保帅吧,大帅。这里,末将愿带着这些官兵战斗到最后一刻,为大帅争取时间!” 中营的副将是跟随粟养志多年的老部下了,当年粟养志是游击时,此人便是千总,粟养志坐到了副将,这人也水涨船高的成了游击,如今粟养志是一镇总兵,他便以副将的身份管南雄镇最为强悍的中营,说到忠心耿耿,比之粟养志对胡有升都要更胜良多。 “能逃出去,还是设法逃出去吧,不要枉死在这里,咱们兄弟的日子还长着呢。” 拍了拍副将的肩膀,粟养志集结了南雄镇的那五百余骑,跨上战马,便带着他们在马市镇的街巷上缓缓加速,从镇东北呼啸而出。 明军骑兵占据绝对的数量优势,此间一旦将清军围在镇内,游骑四出,虽说是没办法将镇子彻底堵死,但是只要有人想要出去,就一定会遭到优势骑兵的拦截和追击。此时此刻,粟养志带着五百余骑奔流而出,规模不可谓不惊人。但却依旧遭到了明军集结于镇东北的部队的拦截,甚至那号角声响起,更远处的明军骑兵也在迅速的向这里汇合。 ……………… 入夜时分,冬日里的天色早已昏暗了下来,见不得太清楚稍远一些的细节。南雄府城的城墙上,城守协的绿营兵们更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因为就在这两日,原本南下助战的南赣提标突然就不来了,而南雄镇的总兵官粟养志也在进行有条不紊的撤退。只要是脑袋这个东西还长在脖子上的就都能够看得出来,当下的战局显然是对清军大为不利,以至于清军已经被迫从野战御敌,转为彻头彻尾的防御了。 赣州镇左营和南安镇右营在这两日先后途径了此地,转道回返。接下来,自该是南雄镇缓缓撤军,先是回到这里,随后将城守协和地方官员们一起带上,撤往赣州府城死守。至于什么韶州镇,就完全是顾不上的了。 这样的布置之下,最少不了的就是人心惶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粟养志前期撤走的那两千清军已经安然通过了此间,无疑是让此间的清军安下了些心。但是没等到明日的大军回返,这时候,却是一支骑兵仓皇无地的从马市镇的方向赶来,未及城门外便是一众北方口音嘶喊,嘶喊着始兴县城破,粟养志身负重伤,要他们立刻开城门,以便于送粟养志去医治的话来。 如此,对于城守协的清军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一般。始兴县城突然就被破了。而南下马市镇的南雄镇似乎也遭到了明军优势兵力的进攻,甚至是围困,以至于连粟养志这样的大帅都身负重伤。 闻听此间,一众门卒当即便要开门纳溃兵入城,可也就在这时候,那军官却一把拦下了他们,登到城头上与已经抵近城下的骑兵对答了起来。 “粟大帅负伤,可还有军官能够上前说句话的?” 站在城头,这么晚了已经看不清楚城外骑兵的样子。约莫是有个百余骑,穿着清军灰蓝色的军服,盔甲歪斜、破烂,战马似乎也是疲惫不堪,打着响鼻儿就连他在城头上也隐约可闻。可是即便如此,这些骑兵依旧紧紧的护卫着一骑战马,战马上似乎是个军官的打扮,只是依旧看不清楚模样而已。 事关重大,守城的军官是不敢轻易放人进来的,尤其是在于听说当年李成栋就曾骗开过广州的城门,就此覆灭了绍武朝廷。而对面的明军里,有李成栋的干儿子,也有其人的部将,谁敢保证那些家伙会不会来个故技重施的。 城守协与南雄镇总兵官粟养志并非是直属上下级关系,城守协自有副将节制。但是按照清廷的制度,他们也是要受到其人的节制的。此刻军官硬着头皮向城下问话,城下的骑兵却是已然怒不可遏,急得没有半点儿辨认彼此身份的意思,只说各营的军官们大多留守马市镇牵制明军主力,其余的也在明军的追击中星散,现在只剩下了粟养志而已。随后,见得城上依旧没有动静,更是大骂着如果粟养志有个好歹的话,他们就算是到了金銮殿也要告他们这群混蛋一状云云。 城下的骑兵没有军官识得的人物,这就没办法确认其身份,军官只是个把总,哪敢轻易招惹这些骄兵悍将,此间倒是已经派人去请了城守协的副将过来,可是城外的粟养志似乎已经是快要没命了的样子,一句迟误治疗时机就足够让他死伤一千次的,这时候兀自强撑着也免不了那豆大的汗珠子在垛口上摔个八瓣出来。 此时此刻,昏暗之中,就连时间仿佛也过得慢上许多。一分一秒,在军官的眼里都好像是千年万载似的,不时的回望,那城守协的副将却始终没有赶来,可城外的愤怒越加爆棚的同时,远处似乎又有一支骑兵正在奔驰而来,亦是直奔着他脚下的这座城门。 “是贼寇的骑兵,是李建捷那逆贼!” 听闻背后的动静,那支骑兵当即便是一阵骚乱。那一声尖叫,恰恰听在了军官耳中。当是时,粟养志那般显然已经再难逃到哪里去了,而身后更有明军的骑兵追来,接下来很可能就是明军当着他的面儿把粟养志一行杀个精光。这个责任,他是绝对负不起的! “开门,快,开门,请粟帅入城!” 勒令了门卒把城门打开,他们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城门一旦打开,只露出个缝隙便有城外的骑兵开始往里涌,赶在远处的明军骑兵赶到之前,他们便一股脑的涌了进来,总算是摆脱了被明军杀死在城外的命运。 城外是明军的怒骂,军官不由得松了口大气,连忙下城。解释和道歉是少不了的,同时他也叫上了一众士卒,以作壮胆和威慑之用。一众人直接赶到了城下,临近了那队骑兵跟前,军官便硬着头皮上前,向那些骑兵中带头儿的一个似乎是粟养志亲兵的家伙解释,并且表示已经派了人去找最好的郎中来为粟养志医治云云。 然而,这番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在他的眼前,当着他的面儿,那浑身是血的“粟养志”竟自顾自的坐了起来,随后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是拔刀在手。 “老子就是李建捷,大明王师入城了,降者免死!”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抉择(上) 千防万防最后还是让明军钻了空子,接下来,一边倒的战斗没有爆发,城守清军本已士气低落,现在又被明军杀进了城池,当即就是一个遍地请降,哪敢再做抵抗。诚如当年李成栋率精骑假扮明军突袭广州城,李建捷这一遭亦是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拿下了这座城池。等到陈凯抵达南雄府城之时,他更是献上了一份礼物——一个真的身负重伤的粟养志。 “汀州府那边黄提督抓了董大用,这边贾熊已经死了,又擒了粟养志。南赣的那票人马,现在剩不下太多了。” 陈凯决定立刻攻城之前收到的加急军情就是黄山从古城镇那里派人送来的,汀州府的明军在瑞金县的天地会的配合下攻取城池,顺带着还生擒了董大用等大批的清军,清廷在南赣地区面向福建的防线被彻底打穿,上万的明军涌入瑞金县,在谣言的加持之下,更是逼得胡有升仓皇撤回赣州府城。 一切都是连锁反应,甚至就算是没有谣言,一旦汀州府城陷落,胡有升凭借着过去的经验——在金声桓和李成栋面前死守赣州府城的经验,他也会立刻启程返回赣州府城死守。 人,往往都会习惯于照着曾经成功过的经验做事,更何况胡有升在前几年还一连成功了三次。当战局出现不利,惯性思维当即就会控制他的大脑,这对于陈凯来说才是最好预判的东西。而有了这份预判在,陈凯只要确定了胡有升撤军,那么接下来粟养志和贾熊肯定也会设法撤回赣州府城协守,他只要卡在这个时间点对其展开攻击,就可以收获最大的战果。 南赣地区,清军主要有南赣提标、南赣抚标、赣州镇标、南安镇标、郴州镇标、汀州镇标、韶州镇标以及南雄镇标这八支部队,计有两万六千大军。这是没有计算那些城守协和城守营的数字,单单只是这些,其实比之明军任何一个方向投入的军力就都要大上不少。 可是这些部队需要分驻各地不说,陈凯的一顿操作下来,汀州镇标、南雄镇标和韶州镇标这三支部队的编制就彻底灰飞烟灭了,南赣清军的机动部队直线下降了九千之众,几近三分之一。而更大的问题在于,即便是死守赣州府城,郴州镇标也是不能轻动的,因为那里是南赣连通湖广的要道,清军绝对不可能放任陈凯去威胁洪承畴的后路的。 这样算下来,南赣清军就算是把南安府也放弃了,在赣州府城那里也只能集结起一万四千大军,以及数量不确定但战斗力确定无法与各镇标相比的城守部队。这个数字,之于明军出自福建和广东的两路大军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劣势对抗。 经过了这一系列的操作,明军成功的实现了对南赣地区的外围区域的蚕食,同时达成了对南赣清军的有效削弱。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尤其是天地会在其中起到了切实的作用,对汀州府城、瑞金县的战局都有着或大或小的影响,就更加让陈凯感到欣慰。 出发前,陈凯已经修书坐镇惠州府的郝尚久和坐镇程乡诸县的张进,让他们整顿兵马听候调令。如今,夺取南赣的先期战果已经达成,他自然需要更多的部队北上助战。 “传令惠州镇总兵官新泰伯郝尚久统本部兵马出和平县,收复赣州府南部之定南、龙南二县;管程乡诸县地方事忠匡伯张进统本部兵马复长宁、安远二县;大军越梅岭,取南安府城!” 调令下达,由提督柯宸枢统领大军北上,陈凯暂且坐镇南雄府城,厘清从韶州府到南雄府之间的粮道运输。这个距离,其实并不算远,与之前从广州府城到韶州府城一般,这里与韶州府城之间也有浈水一脉相连,有着便捷的水陆交通,粮草就可以源源不断的运输北上。 这里面,需要陈凯做得其实不多,广东巡抚衙门的幕僚们完全可以胜任,甚至会比陈凯做得更好,但是翻越梅岭,将军需补给运往南安府那边儿,却是没有了水运的渠道,只能陆路运输。唯独有一点还好的是,那南安府城位于南安府的南部,章江上游的大余县,那里距离南雄府城实际上只有一山之隔。 “当年,宁夏王第一次入赣,便是走了这条路,是吧?” 宁夏王是李成栋死后的追封,陈凯当着李建捷的面儿自然是如此称呼。此言问及,李建捷倒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随即向陈凯回复道:“当初义父是兵分两路,一路走龙南、信丰,另外一路则是从南雄府直出南安府,顺章江而下,在赣州府城合兵……” 明军这一次进攻南赣的作战颇为顺利,比之当年李成栋两攻南赣,结果落得个身死人手的下场,可谓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进军始兴县开始,陈凯就觉着李建捷的状态有些过于亢奋了,等到马市镇一战,随后赶到的陈凯听王起俸言及了李建捷的突发奇想,这份感觉就更加得到了确认了。 此间,李建捷侃侃而谈,讲起当年的旧事来,可谓是头头是道。他是那两场战争的亲历者,陈凯从他的口中也基本明白了当年李成栋的战略思路。 其人第一次进攻南赣,背景是金声桓、王得仁在赣州府城久攻不克,反倒是等来了八旗军,结果不得不回师南昌。以着当时的战局,八旗军围困南昌,李成栋北上夺取南赣,就可以与金声桓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于是,李成栋当时的思路就是顺着章江和信丰江直取赣州府城,拿下这一处要点之后北上与金声桓汇合,合击证南大将军谭泰统领的八旗军。结果,凭数万大军北上,直薄一座只有五六千人驻守的城池,愣是因为轻敌,立足未稳就被南赣清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损失了兵卒伕役一万,盔甲、大炮、马骡、器械的一半”,不得不退回广东休整。 这是第一次,等到了第二次已经是转年二月的事情了。这一次李成栋决定稳扎稳打,先行收取赣州府周边的各县,完成后再围攻赣州府城。奈何这时候八旗军已经攻陷了南昌,谭泰命梅勒章京胶商等统领的正红旗与正白旗满洲兵为援,虽然李成栋的兵力依旧占优,但是清军经南昌、赣州两战士气正盛,直取李成栋驻扎的信丰县城,大败其人,并导致其最终淹死于河中。 言及大军两度北上,李建捷总显得那么慷慨激昂,可是一旦说到败绩,就不可避免的哀叹一二,尤其是讲到李成栋身死的那一节就更是如此。 这是人之常情,陈凯拍了怕他的肩膀,鼓励一二,如今贾熊授首、粟养志伤重被俘,皆是李建捷一战之功。至此,也算是给他的义父报了些许仇恨了。 “末将当年到香港岛投奔抚军,就是坚信抚军能够带着末将报此大仇。事实证明,末将没看错!” 这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算一算,他与李建捷之间的交情还是当初去广州城诓骗杜永和时结下的,后来李建捷、张月他们这群人去了琼州,又在琼州那里分别走向了各自的命运。唯独是李建捷,在其兄李元胤死后选择了陈凯,如今看来确实最明智的抉择了。 此时此刻,李建捷似乎是回想起那些年的过往,虎目中已经含着些许泪水。对此,陈凯只是一笑,继而调侃道:“还没拿下赣州府城呢,现在说这个太早。” 形势一片大好,陈凯对此也只是说笑罢了。粮道的事情,很快就厘清了,这两处是有官道可以使用的,明军沿着官道进发,粮草自然也可以顺着官道送往军前。而一旦拿下了南安府城,接下来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使用章江水道,重新恢复到水运的状态。 陈凯在后方做得游刃有余,在前线,柯宸枢统领大军北上,南安府城果不其然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根据那里没有离开的小吏们的描述,绿营兵和官老爷们都已经顺流而下,沿着章江水道直奔赣州府城了。当然,他们临走之前也没有忘记把船都带走,顺带着还把府城的码头给一把火烧了,美其名曰是坚壁清野。 然而,带走了船,烧了码头,这也没办法阻拦明军前进的步伐。顺着章江的水道,明军大举北上,经过了同样无人把守的南康县城直抵赣州府城外围。与此同时,从瑞金西进的福建明军集团在赣州府各县的天地会的密切配合下也迅速的夺取了会昌、石城、宁都等县,经雩都县抵近赣州府城,并且与柯宸枢所部达成了联络。 清军在赣州府城集结重兵,在府城外围凭山势水流以及既有的村镇构筑了一个又一个的据点,以便于增强赣州府城的防御,争取更多的时间。 这无疑阻拦了明军汇合的通路。所幸,陈凯也没打算把这城池围个水泄不通,两军在赣州府城以南达成了联系,很快的陈凯就直接在骑兵的护送下赶往约定的地点与黄山会面。 会面地点是一处小村,关于黄山,陈凯是认识的,二人虽说交集不多,但都是郑成功麾下的老人儿了,追随多年,总有一份交情在。更别说是之前郑成功席卷八闽,陈凯坐镇后方之际对黄山也有过节制的权利,当时更是修改了明军对汀州府进攻的粮道和方略,而黄山作为执行者也是尽职尽责的。 “那些奉抚军之命潜伏赣州的义士这一遭可了末将的大忙了,这一路上,提供粮草、民夫,充当向导,散布谣言,策反虏廷官吏将校,乃至是修缮道路和兴建营寨,做得有声有色的。从汀州府城开始,末将就没费太大力气,各县多是望风而降,这一直到了赣州府城的外围了,还没跟虏师真刀真枪的打上一轮呢。” 这么大规模的攻伐,结果竟然顺利到了这个份上,黄山很是兴奋。他这一路上承蒙天地会的协助,如鱼得水,那些会员现在大多还在各县协助政务,没有能够赶来,倒是陶潜,黄山看得出来此人在赣州的“潜伏义士”中似是个为首之人,这一遭便特地带了过来。 一别数载,陶潜看上去成熟了良多,也沧桑了不少。天地会私下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联络,尤其是南赣地区,距离广东本就算不得太远,陈凯与陶潜之间是有文字交流的。就算是这一次,陈凯也是通过陶潜来发动的赣州天地会。 天地会在这一次的攻伐中表现甚佳,陈凯自然是不吝美誉的称赞了一番陶潜和他的那些同志们。至于更多的话,他却是没有提及,彼此心照不宣而已。说到底,陈凯现在还没办法与郑成功解释天地会的事情,自然也不好这么直接的摆在黄山的面前。 相见,说到底还是为了军务。现阶段清军在赣州府城还有不低于一万四千的大军,而明军两路进逼,其实际上的兵力规模约莫也都是这个数字上下,加一起确实有着明显的优势,但若是不能汇合,终究是一个极大的命门。 “稳步推进,不要急于求成。时时联络,若是虏师集中兵力,想要来个各个击破的话,就转为守势。说到底,虏师在南赣的兵力就这么多,即便是江西,能够调动的也就是江西提标和九江镇标,都是需要时间的。” 去岁的两省沦陷,极大的改变了明清两朝的地缘政治格局。清军在东南,原本是大片控制区包围明军占据的少量据点,可是那一遭之后,就变成了明清两军的对峙格局。作为对峙的前沿,江西素来是没有太多兵员的,因为这个省在之前的多年屡遭兵祸,残破无地,且身处腹地。但是到了现在,却重新变成了前线,清廷将大量的部队投入到南赣、建宁府、广信府的要点以阻截明军入赣的道路,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到了现在,就更是难以为继。 但是,南赣清军本就是各中精锐,早前的低劣表现说到底还是双方的战略战术水平不在一个等级上。现在重新回到了守卫赣州府城这一他们最拿手的活计,且明军的两支大军一时间还不能实现合流,赛点就不可避免的要开始转移了。 相谈良多,黄山对于陈凯的战略意图也有了一个明确的理解。时间紧迫,尤其黄山还是西进集团的主帅,谈过了重点,双方便各自回返。可是等到陈凯返回到北上集团的大营所在,却接到了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消息。 正文 第七十七章 抉择(中) 赣州府城位于赣江上游的章水和贡水的交汇之处,三面环水,地理位置优渥,城墙高大雄伟,防御设施齐备,易守难攻,可谓是坚城中的坚城。 这座坚城处于章水与贡水交汇的一处拐角,为河流环抱,不利攻击方的兵力展开。向东向南,是崆峒山的山区,后世武侠小说中曾有绝学七伤拳,也就是那个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讲究伤人先伤己的那个门派,据说就是在这里开山立派的。而事实上,中国确实也真的有这么一个门派,甚至到陈凯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还在继续传承。 大片的山区,使得明军的西进集团和北上集团无法顺利会合,这对于明军而言无疑是一个致命的问题所在。奈何,没有火车、飞机,更别说做不到爱因斯坦提出的瞬间转移,在这样的技术条件之下,能够做的就只能是稳扎稳打,缓缓的向赣州府城推进,在府城东南的沙河镇一带实现合流。 这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奈何赣州府的地形地貌如斯,对于进攻者无疑是非常之不利的。可问题在于,即便如此不利,他也必须发动这一次攻势,因为这已经是近期最好的一个机会了。 事实上,陈凯决定展开对南赣地区的收复也并非是突发奇想。李定国西进救驾,按照他的记忆,历史上的连锁反应并不仅仅是西南明军在云贵两省的对峙,更是广西的重新沦陷。 这两个结果对于明军而言都是非常不利的,可问题在于孙可望的篡位野心使得永历皇帝这面受到各路明军集体拥护的抗清大旗始终处于一个随时可能破灭的状况。一旦这面大旗倒了,孙可望自立不谈,郑成功很可能会重新举起唐藩的大旗,李定国和郭之奇也会拥立其他宗室即位,甚至就算是张名振和夔东明军,说不定也要把鲁监国和韩主定武的旗号亮出来。 自古以来,功大莫过于拥立,况且如今之大明天下,全然是各路藩镇支撑起来的。如江北四镇,亦或是郑芝龙那般,基本上是每一个藩镇的梦想。现如今,无非是天下共主尚在,所以谁也不会跳出来给自己找麻烦,而且内斗了那么多年,被清廷占了那么多的便宜,剩下来的这批大多脑子里也有个印象,关于不能再玩另立天子那一套了。可若是共主一去的话,那么为了各自的利益,这些自然而然的也就顾不上了。 这面大旗太过重要了,所以即便是联手收复了广东,陈凯也必须帮助李定国去把皇帝老儿弄到安全的地方。那个地方,于陈凯而言理所当然的该是云南,这既是为公,也是为私,因为他很清楚猪队友的破坏力,想要把事情做下去,就必须先把这些掣肘扔远点儿再说。 可是如此一来,历史就会按照曾经的方向继续发展,陈凯相信洪承畴一定会趁着广西空虚之际设法重新切断东南明军与西南明军之间的联系,就像是他坚信李定国一旦带着永历皇帝返回云南之后,面对孙可望的大军压境,那位很快就要被册封为晋王的盖世名将也势必会将广西的部队调回去来打这一场不可避免的内战一样。 广西的事情,陈凯现阶段还插不进去手,因为南赣的威胁更加直接——如果他率军前往广西助战,那么南赣清军势必会大举南下。凭着他手中的这不过两万余众的机动部队是很难同时应对两个战场的,至于连城璧,以及那些粤西、广西的众将,则完全是不敢指望的。 这些军将不是李定国,也不是郑成功,陈凯不敢在他们的身上投入过多的信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可若是什么也不做的话,那么局势就一定会向清廷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这更是陈凯所不能接受的。 有了这份预判,陈凯就开始与郑成功凭书信商议这一次的协作。于今时今日的郑氏集团,控制一个福建省外加上大半个广东省,还要兼顾浙江战场,摊子铺得极大。而这一年的休整,由于两省的残破也使得他们不得不在扩军的过程中优先地方城守部队的建设,而非是扩充机动部队的实力。 在浙江,舟山为明军所有,定西侯张名振、忠靖伯陈辉和中提督甘辉这三个集团的明军尽数集结于此。福建那边,前提督黄廷守建宁府,控扼仙霞关等闽北关隘,对抗衢州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后提督王秀奇率领诸镇扼守邵武府,对峙退入江西的福建清军;唯有右提督黄山及各镇是位于汀州府的,他们的对手与陈凯这一次的对手是同一拨人,所以陈凯干脆向郑成功要了黄山所部助战,才有了两路的合围。 其实,比之黄山,陈凯更加倾向于邀郑成功入赣,二人配合多年,默契比之黄山要强上太多。但是现阶段于郑成功而言,他还是更加倾向于浙江战场,这确有几分被逼无奈,因为济度的八旗军在侧、因为郑氏集团的水师优势越是深入内陆就越是受限,更因为浙江距离南京更近,而那里是当下长江以南最重要的一座城池,足以彻底改变天下大势的所在! “南京啊南京,不知道此生会否有幸见得郑成功浮海万里直取南京的壮举。” 骑在马上,陈凯如是想来。于两侧,崆峒山的山峰掠过,赶回北上集团的大营路途也在不断的缩短。 这里,本不是明军熟悉的所在,尤其是比之南赣那群地头蛇,就更是如此了。所幸,天地会在南安的会员提供了向导,那些潜藏于山峦之中的捷径只有真正的本地人才有可能知晓,比之他们,南赣的地头蛇们也不过是群两眼一抹黑的外乡人罢了。 只可惜,这样的优势到了战略的层面,于赣州府城的那一处易守难攻,实在是难以转换为地理上的优势,甚至连均势都做不到。这是陈凯早前就有所预料的,于地利,到了这般就却是会转到清军的手里,而他手中牢牢握着的也只有一个人和,还是凭天地会多年经营而成的。至于天时,双方不过是五五之数。 对抗地利的劣势,陈凯的稳扎稳打不仅限于黄山的西进集团,柯宸枢的北上集团亦是如此。如今,北上集团已经越过了潭东镇,在由南向北的推进,一个一个的拔掉南赣清军的外围钉子,一如推进至江口镇的西进集团那般。 赶回潭东镇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郑氏集团的明军突出一个军法森严,即便是陈凯在这样的夜里也是经过了层层的盘查才回到了中军大帐,而扈从的骑兵则被安置在了一处专门的营寨里,巡哨的明军对那里会多加关照,以免真的混进来什么细作之类的东西。 回到中军大帐,柯宸枢还在地图前规划明日的作战,这些都是要在明日一早的军议时分派任务的,各镇也会按照柯宸枢的部署继续向赣州府城推进。 步入大帐,柯宸枢那边还在聚精会神于地图。陈凯走到近前,侧着脑袋看了片刻,后者才反应过来,继而向陈凯问及了黄山那边的状况。 “黄山那里比咱们这边儿的日子好过多了,不过想要有进展,也须得慢慢来,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 相交多年,陈凯与柯宸枢之间的关系,黄山自是不能相比。陈凯侃侃而谈,将黄山那边的情况一一说明,随后又提及了他的相关布置,与出发前知会柯宸枢的没有什么区别。这一番话说过了,柯宸枢却显得有些沉默,随后从案上拿起了一份后方送来的报告,郑重其事的交在了陈凯的手上。 “这是竟成你回来前不到一个时辰送到的,事关紧急,我便拆开看过了。” 蜡封已经不见了,陈凯接过信,看了看柯宸枢的神色,不由得是疑窦丛生。不过,此时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将信封的口子打开,抽出信瓤,内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而已,透过光,从背后看去似乎文字也没有多少。但是,能够让柯宸枢这么个为郑成功评价为“沉毅有谋”的帅才如斯,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轻描淡写。 左手捏住信瓤的下端,右手轻轻的将其展开,内里的文字不多,约莫二十来个而已,便尽入陈凯的眼底。只不过,这两行半的文字当中,单单是字迹就尽显仓皇二字,陈凯看罢过后,脸色不由得一沉,随即便骂出了口来。 “妈的,这老汉奸还真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 重重的将军情拍在案上,洪承畴的愤怒惊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个噤若寒蝉。在清军席卷平乐府的当下,这一份却绝计不是一个什么好消息,甚至可以用大大的噩耗来形容,否则洪承畴是断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的! 沉重的粗气,伴随着咳嗽声在大堂上响起,原本振奋昂扬的气氛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洪承畴的怒火以及那些试图躲避着怒火的弱小生物。 “经略……” 洪承畴的身后,张大元一如既往的站在那里,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而那王辅臣则已经凑到洪承畴那里,服侍在侧。良久之后,洪承畴抬起了手,示意王辅臣退下,他则重新坐在了太师椅上,再抬起头来,平日里的那个冷酷威严的洪屠夫就又回来了,仿佛刚才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过似的。 “汀州府城沦陷,海寇亲统大军已经攻入了赣州府地界。另外,逆贼陈凯也在陈兵南雄府,与南雄守军对峙。广西方面的战事,需要重新调整。” 此言既出,当即便引起了大堂内的轩然大波。由于李定国的西进,清军获得了千载难逢的良机,进而进取日渐空虚的广西。这正是为了将东南明军和西南明军重新隔绝开来,以便于在未来可以实现各个击破。 如此良机,洪承畴并没有预先设想到,可是一旦出现了,他也不打算让其从手指缝里滑落,当即便做出了反应。 奈何,如今大军进展顺利,平乐府几乎是不战而下,下一步就可以直取梧州府,奠定此一战略的初步胜利。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陈凯这个搅局者竟然又出手了,而且一出手还是把郑成功一起招呼上了。 明军占据福建一省、广东大半,水师冠绝中国海,陆师亦是有着不下十万的大军。此一番,陈凯和郑成功尽出,显然是郑氏集团的集体行动。洪承畴这边,五千里长边变成了万里长边,清廷为其增兵、扩军,投入了更多的钱粮,可是终究是要兼顾如此长的防线。这条防线上的每一个要点都是断不容失的,否则明军就可以长驱直入,将清廷在长江以南的统治彻底掀翻。而这一遭,郑氏集团瞄准的南赣地区,便是最重要的一处所在,一旦南赣有失,江西将面临无险可守的境地。 假使江西陷落,那么洪承畴即便是阻隔明军的东西联络,也同样是得不偿失的。因为江西连接长江,清廷在长江以南的控制区就同样会被一分为二——于明军,本就是两个系统的军队,分开了也就分开了,并不妨碍各自按照各自的战略对清廷展开反攻作战。但是对清军来说,一旦断绝,明军凭水师截断长江,则江浙处处受敌,而没了江浙的财货以及运河的航运能力,西南的清军,乃至是清廷都将会无以为继,这是事关生死的问题! “陈凯是在攻老夫的必救之处啊。” 暗夜的狂野里,两只狐狸遥向对视,发出摄人的目光。洪承畴正襟危坐,坐北朝南,看向的自然是南面的方向,但是此时此刻,他的视线中已经没有了大堂上的一应人等,有的只是那个他素未谋面的对手,在他的臆想中发出桀桀怪笑。仿佛,是在问他:“广西,还是南赣,你任选其一。” “那就试试吧。”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抉择(下) 在广西,清军这一次出兵乐平府只是一个开始,是故洪承畴调集了定南藩左、右两翼,西南经标的右镇、后镇和前协,以及部分的绿营兵自桂林出发。这,已经是不下两万大军的规模了,凭此实力,李定国若在自然是还要龟缩城池里严防死守的,但是现在老虎不在山,他们这群猴子就可以充了大王了,打起明军的留守部队,那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情? 大军出了桂林府城,一路向南席卷而下,留守的明军端是一个望风而逃。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平乐府那里明军已经确定是不守了,因为李定国不在广西的当下,死守那里也只会是白白的损兵折将,不如保全下有生力量,以作他途。 大军未至,明军却已经先期撤军了,清军已经不是如入无人之境,而是真的一个个的接手了那些无人防御的城池,一路上不过是行军罢了。如果非要说哪一件事情是让他们损耗了些许心思、气力的,那也就只能说是进入各个城池后的耀武扬威,其他的过程就好像是出来旅游似的。哪怕,这个时代还并不流行旅游。 平乐府恢复在即,全节、马雄以及经标的张勇、胡茂祯、王永祚等将已经将目光投诸到梧州府那里。那里是连通两广的锁钥之地,战略位置于当下明军联手的局面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李定国留下了一支本部兵马,由都督高文贵统领,坐镇梧州府城,大概将会是这一次出征最难啃的一块骨头了。 对于接下来的战事,众将自是信心十足。岂料,这边平乐府还没尽数拿下呢,洪承畴的调令就已经到了。根据新的军令,西南经标的这三支部队要立刻回返桂林,换来的则只是一些普通的绿营作为替换。这无疑是在削弱出征清军的实力,对他们接下来的战略目地达成是非常的不利的。 然而,洪承畴的军令下达,全节和马雄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张勇、胡茂祯和王永祚的身影远去,面上不显,可心中却依依不舍,找个实力派演员没准儿都能拍出苦情分别戏的场面来。 两镇一协的七千经标奉命回返,但是回到了桂林他们也没能抽出时间休息休息,因为洪承畴这时候已经带着其他经标的部队启程出发了,他们需要尽快追上洪承畴的脚步才行。 追逐的步伐从桂林出发府城出发,漓江、灵渠的水道,经灵川、兴安、全州,一直快出了广西的地界才算是追上洪承畴。 追上了洪承畴,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罢了。接下来,他们并没有按照出发时的预期那般,先行返回衡州府,而后溯耒水而上,经过郴州府东进驰援赣州府城。却是在出了广西地界,抵达永州府城后转而南下,逆着潇水的河道,过宁远卫、江华县、锦田所等处,直接出现在了广州府最北面的连州。 连州、连山、阳山三县虽是属于广州府的辖区,但却是粤北地方,与韶州府紧邻,甚至与广州府城相比,她们与韶州府城之间的距离还要更近一些呢。 那三个县,如今也是清军在广东的最后地盘,一如之前福建的汀州府那般。大军出现在那里,当地的官吏和地方势力便立刻做出了应对,前者为大军准备粮草、民夫,后者则在象征性的供奉了一些粮草之后,透过寨门的缝隙警惕的注视着。 大军没有停留的意思,更别说是将这些地头蛇们连根拔起了。到了连州,就又有了湟水的水道可以为大军使用,而从那里水流而下,便是韶州府南面的英德县,那一处北江上的水陆交通枢纽! 北江水道是北上明军的生命线,大军的粮草、军需、人员补给全部都要经过这条水道,才能实现从广州府城到南雄府的运输。虽说,这条生命线并不能从广州府城一路抵达赣州府城城下,但是这一路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后续只要走少量的陆路,便可以继续使用章江水道的运力,绝对堪称是北上明军的大动脉。 为了确保北上进取南赣的战略目地,陈凯当下的布防也是以着北江水道为线一字排开的。心脏的部位——广州府城那里,广东明军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援剿后镇在那里驻防,作为广州的协守部队和应急反应部队;向西的三水县,护卫中镇的陈尧策统领一镇兵马;转道向北,清远那里有周全斌的前冲镇和马宝的那三千本部兵马;到了韶州府城,则还有萧拱宸的护卫左镇;而到了南雄府的地界,还有护卫后镇的兵马驻防,以确保粮道的畅通。 这些部队依次排开,犹如是长蛇一般,而在清远和韶州府城之间的英德县那里,陈凯也留下了中权镇黄兴的部队,那是一个组建多年的战兵镇,两千兵马,守卫一座县城,换做平日里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但是现在,面对上万的清军,还是洪承畴精心挑选、组建而成的西南经标,就显得有些不太够用了。 “快,向抚军告急,向临近的府县告急!” 北江的水路运输绝对不能被截断,否则一个兵无粮则散就足够让北上的大军陷入到更加危险的境地。 清军还在路上,所幸明军在连山三县是有细作存在的,刚刚得到情报,黄兴就连忙向各处求援。这位与后世那位辛亥革命的英雄同名同姓的武将在郑氏集团内部并不是什么出挑儿的人物,但是多年的统兵经验使得他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最理所当然的选择,因为他很清楚他所处的位置的重要性。只是他的告急发出,第一支抵达的援兵却是最让他没有想到的。 “王帅高义,末将感佩万分。” 清远山的义军首领王翰,其人早前已经与陈凯达成了清远山铁矿的贸易协定,为此陈凯便给了其人一个副将的差遣。不过,这位副将现阶段的工作并不是练兵打仗,而是做起了清远山铁矿的矿场主兼包工头子,他麾下的辅兵和治下的民夫基本上都已经投入到了挖矿的工作之中,而那些战兵则充当起了监工和矿场安保。 就是这位矿场主,在前往清远县作客之际,接到了黄兴发给周全斌的告急,二话不说就回了清远山,带着本部兵马前来助战。此时此刻,出现在黄兴眼前的是一个个衣衫褴褛,武器更还有很多是拿木枪、竹枪作为替代的义军,就像是一群乞丐似的。唯独的,士气好像还说得过去,甚至细看去似乎还有几分高涨的样子,也不知道这支军队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这么一支军队肯定没办法与郑氏集团的各镇相比,与李定国本部的各营也要相差良多,甚至估摸着就算是王兴、陈奇策的兵马也要比其更胜良多。但是,当下黄兴自知他是要以两千战兵对抗清军一万左右的战兵。这种时候,但凡是拨到碟子里的就都是菜,哪还顾得上其他的什么了。 英德县城是半年前为陈凯收复的,当时就是带着大军抵近城下,派人吼了一嗓子,问问守军打得过尚可喜、耿继茂和朱马喇与否,城内的守军就很有自知之明的开城投降了。 收复城池,没有对城池造成什么破坏,这对现在的守卫者黄兴而言确实是一件好事。可问题在于,广东这一年来始终在休养生息,城墙修缮的投入非常有限不说,还都集中在了那些被明军破坏过的城池,比如新会、比如广州,最起码不能放任着那么大的豁口摆在明面儿上吧。英德县城没有受损,但这半年来也没有任何修缮和增筑,还是原来的模样,除了旗帜便了颜色以外,就再没有什么区别的了。 接到军情,黄兴就在抓紧一切时间将城外的百姓搜罗入城,同时组织民夫修缮城垣,准备守具,忙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等到王翰的部队赶到,约莫也就五百来人的样子,黄兴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让人打开县城的武库,将暂时存放在此,准备发运北上的军服和武器拿出来用以装备这支友军——他是个明白人,现在装备了友军,打仗时起码还能多一份助力,可若是敝帚自珍的话,城池破了,这些东西就都要便宜洪承畴不说,他还要面临被摘了脑袋的军法的可能。 王翰的部队欢天喜地的换了新军服和武器,管武库的军需官无可奈何的同时,也约莫听到了一些声音,根本不加任何掩饰。 “大帅真没说错,到这英德县城来协守,立刻就能换上新军服和武器。瞧瞧这面料、这针脚,穿身上可比咱那身儿要舒服多了。还有这武器,锃光发亮的,这刃口磨的,还不得吹毛断发的,真好。” “是啊,等守住了城池,日后抚军老大人论功行赏,咱们也就是正式的官军了。每个月一两五钱的折色、一石的本色,想娶媳妇就全凭这一遭了。” “……” 丐帮鸟枪换炮,也没人真的有心思听这些短见。多了五百兵,对于只有两千战兵的黄兴而言其实也没有多出去太多,实在是因为他要面对的对手的强大是超越其多倍的。于今,无非是将压力从五倍缩减到了四倍,依旧是一个碾压性的优势。 清军在连州稍作准备,大军便沿着湟水而下。英德县城这边同样是抓紧了一切时间准备,为此黄兴更是连日来的殚精竭虑,若非是唯恐顶着一对熊猫眼儿会影响到部下们的士气,没准儿连觉他都不打算睡了。 顺流而下,清军的速度非常之迅速。时间在一分一秒的度过,可是黄兴也深知,他的告急虽说是发出去多日了,可是正要做出反应,却也远远不可能比清军更快,尤其是远在赣州的陈凯那边。归根到底,他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最多算上韶州府城和清远县的援军,仅此而已。 很快,清军的前锋进抵近到了英德县城外。明军为此关闭了城池,做出了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所幸的是,赶在清军控制湟水汇入北江的洸口前夕,另一支明军援军抵达,总算是将这个压力压缩到了两倍于己。 “安定伯来的正是时候,鞑子马上就到了。探马冒死截获的消息,说是这一次领兵的正是洪承畴的那老贼!” 马宝的三千本部兵马,这些部队大半是他在连州三县抗清时的部队,更加深远的甚至还能追溯到他作为闯军的时候。这些将士比之王翰的部队在战斗力上肯定是更加能够依靠的,是故黄兴见得此人来援,自免不了心生喜悦。只是,喜悦的同时,担忧也是存在的——倒不是担心马宝这个曾经的闯军在面对曾在北地杀得尸山血海的洪屠夫时会吓破了胆,更加担心的还是指挥权的问题。 “对了,周帅呢?” 论爵位,马宝是安定伯,是伯爵,而黄兴则根本没有爵位;论兵力,马宝的援军比他和王翰加一起都多。假使马宝想要攫取这英德县城的指挥大全的话,黄兴最好的选择还是拱手相让,否则明军自家内讧,这城池就更守不了了。 此间,黄兴出言问及周全斌,马宝亦是明白其意。稍作解释,便一笔带过了。至此,黄兴闻知周全斌暂且不会来援,而是要留在清远县城防范清军可能的袭击,他咬了咬牙,旋即便对马宝言道:“守城三部,以安定伯的军力最为雄厚。请安定伯主持防务,末将自当听命。” 说起来,黄兴是不会愿意将指挥权拱手相让的。但是为了避免产生龌龊,妨碍了战守大局,他还是把这话说出了口。此间,倒是马宝显得颇为诧异,旋即上前拱手一礼,却是断然否决了黄兴的建议。 “黄帅奉命镇守此城,对于城池的守御事项肯定比我马宝更清楚。指挥,还是以黄帅为主,我等援兵听命即是。”说到此处,马宝和黄兴对视,旋即便是坦然一笑:“咱们的任务是守住了城池,但想要退敌,还是要看抚军老大人那边。” 英德县城之内,三个明白人共同担负起了城守的事务。与此同时,备受他们期待的陈凯在潭北镇大营那里唾口大骂过了那一句之后,亦是飞快的就做出了决定。 “有好日子没好过,洪承畴既然想逼我退兵,甚至想用赣州这个乌龟壳来拖死我,那么我陈凯就偏偏不让他如意。赣州的攻势不变,北上集团依旧由柯帅负责指挥,继续向赣州府城推进。明日一早,广东抚标及骠骑镇随本官南下,迎战洪承畴!”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英德(上) 永历十年正月二十四,广东韶州府英德县。 县城左近的村镇已经被明军清空了,起初,黄兴是准备将这些百姓们收敛回城,用以充当民夫,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奈何,随后他很快却发现入城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了,就干脆将这些百姓又送往滃溪上游的翁源县地界。 转移人口、搜罗物资、破坏官道和码头、填埋水井,坚壁清野的工作黄兴从一旦得到消息就立刻开始做了起来。只可惜,大战在即,需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城池的加固,以及城守设施的修缮和新立就更是让他挠头不已。等到清军迅速赶来,探马已经逼近城池的时候,这些工作依旧没有能够来得及做完。 城墙的加固还在继续,但是时间显然已经不够用了。清军大举南下,是借助于湟水的水道,唯独是万余大军,连州和沿途的阳山实在凑不出太多的船只来,才会导致大军临城的时间推移到了今时今日。 洪承畴是临时起意,更是随机应变,就像是陈凯在广西空虚的情况下逆向思维,不去救援广西,反倒是集中优势力量猛攻洪承畴所必守的南赣地区一样,洪承畴也同样选择了经连州三县进取北江水道这条生命线的重要节点英德县。但是于连州三县的清廷官吏、地方势力而言,就全然是措手不及,一如即将面临围城之困的黄兴那般。 游骑出没,马宝赶在洪承畴的大军抵达洸口前总算是抢先一步进了城。不过,抢先的也仅仅是一步罢了。 英德县城内的三将迅速的明确了战守权责,清军那边也很快就抵近城下。洸口,位于英德县城稍下游一些,清军是顺流而下,直薄城南。如此,英德县城与北江下游的清远、三水、广州等处的联络就立刻被清军横加阻断。除非,绕一道圈子,走翁源县而抵,或许还有些许联络上的可能。 清军一旦抵达,当即便围困了城南和城西。东面是毗邻浈水,如此一来,依旧是围三缺一,只是并不似那么结结实实罢了。 大军临城,洪承畴的大旗很快就在城西露了面儿,于那万军之中亦是颇为乍眼。那面绣着大大的洪字的旗帜迎风招展,昭示着旗帜主人的身份和过往。 站在城头上,福建人黄兴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哪怕陕西人马宝是崇祯十六年才加入大顺军的,并没有真正与那洪屠夫对战过,但是多年来在大顺军、在李成栋的麾下,洪承畴的赫赫声威却是最没少听过的。此间,反倒是实力最为弱小的广东人王翰似乎受到的影响还更小一些,亦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他对于北面必将赶回来的另一位以多智、善战著称的文官有着更大的信心。 “抚军老大人不日即返,守住城池,人人有赏!” 振奋士气的手段使出来,却总显得是有几分的心虚在里面。值此时,清军的煌煌大阵之中,一骑快马飞奔而至,大声呼喝着劝降的词句,其趾高气昂,半年前同样是在这英德城下勒令守城清军投降的明军骑士哪怕是有着陈凯那样嚣张的质问加持,也只得是落了一个甘拜下风。 劝降的喝令居高临下的蔑视过了一番,城头上无有半点儿反应,那清军骑士一夹马腹,同时轻勒缰绳,胯下的战马便踏着轻巧的步子调转了一个方向,而那清军骑士更是轻扭狼腰,便换了另一侧的身子重新面向那英德县城。 就好像是仪式似的,战马调过了头便重新站定,骑士便再一次将那些劝降的嚣张话语以着更加居高临下的气势扫向城头的明军。 英德县城初建时高一丈三尺,约莫是四米三的样子。崇祯十一年,知县吴永澄重修城池,顺势对其进行了加高,如今已是五米开外。算上城头的明军的身高,声如耳膜的高度便已有六七米的样子了,奈何在那清军的嚣张气焰之下,竟好像骑在战马上约莫只有两米的并非是城外的骑士,反倒是这些城头上的守军,不仰望不足以直面对手的庞大气场。 “放箭!” 这是一种态度,亦是一种无计可施。黄兴一挥手,便有一队弓箭手瞄准了那清军骑士便是一阵劲射。 然而,气势并非是气球,这样的箭雨是断没有将其扎破的可能。城下的清军骑士见此情状,顺理成章的拔出了佩刀,身子一动不动,也未有急着出手,仅仅是轻拨了几下,将对其人和胯下战马存在威胁的箭矢一一打落。在箭雨过后,大骂戟指,旋即,便策马狂笑而返。 任由清军如此张狂,竟未能伤其半分,城头上的马宝早已是咬碎了那一口钢牙。原本,他自持是伯爵、大帅,没必要亲自与那清军作难,让下面的将士打发了即可。哪知道会是如此,此间更是后悔于未能开城策马独战,将其格毙城下,以弱清军气势。 清军骑士的英武当即引得城外清军大战的一片欢呼,马宝无可奈何,只得按照既定的城守权责行事。而此时,明军的态度已然明确,清军那边也不再作等待,大军缓缓而前,但却并没有太多的火炮,而诸如望台、冲车、云梯之类的攻城器械却是不少,看样子似乎是打一场纯粹的冷兵器依附攻城似的。 城头上,马宝是打老了仗的,黄兴这边在福建、在广东也不是没有见识过类似的场面。清军如斯,无非是午后已过,一下午的时间未必能够一战定胜负。外加上城外的梅花桩,黄兴是没少下功夫的,密密麻麻的排列在外,来个密集恐惧症的在城头上俯视,没准儿都会被逼个病发出来。 果不其然,清军的大阵在明军的火炮射程外就停了下来。这个距离,已然进入了一里的范围之内,显然清军对于英德县的城守状况,尤其是火炮的口径有着准确的了解。 这无不是得益于长沙幕府这半年来的情报搜集工作。当然,关注的也不仅仅是这么一座英德县城,甚至可以说其关注度不过是广州城的几十分之一罢了,但却依旧能够让清军在正式发起进攻前拥有一个充足的情报基础,为运筹和作战打下更加良好的基础。 大军抵近到合适的距离便停了下来,并非是重新整顿阵型,却是真的停了下来。几乎是同时,清军的旗帜挥舞,阵后的一队队辅兵越众而出,手持着斧头、锤子之类的工具,外加上一些大号的盾牌,先是缓步前行,随后便有节奏的奔跑了起来,一直冲到了最前方的梅花桩处才停了下来,紧接着便直接挥舞斧头开始砍伐梅花桩,丝毫没有拿城头上虎视眈眈的明军射手当回事。 梅花桩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阻挡攻城器械靠近、拖延攻击一方推进至城墙的速度,更是为了在这一过程中对攻击者造成杀伤,以打击对手的士气。梅花桩俱在明军射手的射程之内,此间清军辅兵开始砍伐梅花桩,城头的明军只待一声令下,箭矢便如暴雨般从城头落下,比之刚才狙杀那骑士之时,数量不知道多出去多少。 暴雨急速而至,杀伤不可避免。然而,清军这边虽说都只是辅兵,但却显得配合默契,一队队的辅兵抵近梅花桩,分散开来,以三人为一组,一人持盾在前,一人持斧从梅花桩的底端劈砍,待砍出了豁口,那拎着木锤的辅兵便抡圆了锤子,直接将梅花桩顺着豁口砸开。 清军没打算把梅花桩连根拔起,他们只要将露出地面的部分砍断,甚至只要不妨碍攻城器械的行径即可。 不同的队伍,人数、组合皆有不同,但却无不是有盾牌手在前掩护后面的辅兵清理梅花桩。这些清军配合起来一看就不是那种临时凑在一起的,其默契丝毫不下于真正的战兵。其区别,无非就是战兵的默契配合是为了杀人,而他们则是为了清理梅花桩。但是,只要有可能,任何人看到当前的这一幕都不会怀疑这些辅兵一旦杀起人来其配合上会真的差到哪去。 城头上,黄兴他们便是如是想来,额头上的冷汗更是多了一重。先前几次传回来的情报,以及眼下城外清军的旗号,西南经标上万的大军已经分明摆在了这里。这样的兵力,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压力极其巨大了。可是现在看来,就连这些辅兵的素质都到了这样的份上,那些战兵的战斗力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这个距离,虽在射程,但是精准度和力量上能够对拥有盾牌手的清军辅兵造成的威胁实在是微乎其微。眼见于此,黄兴也不打算继续浪费箭矢了,便让那些射手停了下来。如此,一直到了清军辅兵清理完成了近半的梅花桩,甚至换了另一批的辅兵上来射击才重新展开。 角度不同了,清军想要为三四个人提供遮掩就显得力所不及了。一根根的利箭射出,不时的便有清军的辅兵中箭倒地。有的,发出了痛苦的尖叫,随即又设法站了起来,继续着他们的工作;有的,哀嚎声从倒在地上的身躯中发出,显然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更有的则干脆一声没吭就直接被射倒在地上,身上插着根箭矢,已是再无了生息。 明军的射击开始奏效不过是片刻之后,于这等规模的梅花桩似乎也没有削弱多少出去,清军那边的战鼓敲响,巨大的攻城器械在辅兵们的卖力推动下缓缓前进。而那些随同在后的清军则持着各自的兵刃,紧随着那些攻城器械,不肯将身体的任何部位暴露在外。 攻城器械缓慢的前进着,清军的辅兵又上去一批,开始加快砍伐梅花桩的进度。清军在缓缓的逼近,速度不快,但却始终没有停下来,距离城墙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那些梅花桩,随着更多的清军辅兵跟进,显然已经不能阻滞清军的推进速度了。 这并非是特意估算好的,但是凭借着多年的经验,清军的军官们对此显然是游刃有余,拿捏得恰到好处。 片刻之后,明军城头上的火炮开始发射,对准的不是城下如蚂蚁般的清军,而是那些高耸的望台。目标更大,命中的概率更大,造成的杀伤更多,战争有的时候就像是数学题一样,是可以精确计算的,但有的时候,变量在不断的增加,运算能力稍有不足,往往便会越算越乱。 吱呀呀的木料折断声中,一辆望台颓然倒地,台上的清军自不得免,尖叫着试图拉住最后的生机,甚至更有些艺高人胆大的想要在落地的瞬间跳起,但却不过只是枉然罢了。偌大的木制结构,能够承载大量的士卒,其自重本就足以压垮一切。 望台后的清军战兵迅速逃窜,但也总有几个落在后面的无法幸免于难。死神面前,无非贵贱。这些清军无非是凭借着更加丰富的经验设法规避掉更多战死的可能,成为活下来的幸运儿罢了。 清军还在不断的前进着,黄兴布下的梅花桩大阵没到傍晚就已经被清军给破了。所幸的是,夜战的变数太大,尤其是对清军这样深入明军腹地的是绝计不会选择的。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需要坚持的时间也不需要太久了。 这是理论而已,不到清军鸣金退兵的那一瞬间,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梅花桩被渐次砍平,英德县城没有护城河的存在,望台早在半途就已经停下,与城头的明军对射。针对城头明军的射击,这无疑给了那些冲车以更好地前进时机。不断有明军从城头上中箭落下,伴随着尖叫与否,如此高耸的城墙上掉下来,也只剩下了死路一条。伴随着又一声的坠落,最先抵近城下的冲车下的清军喊着号子,攻城锥便重重砸在了城墙之上。 正文 第八十章 英德(下) 夕阳落下帷幕,夜色悄无声息的爬上枝头。夜色遮蔽了硝烟,对应着将城头照得犹如白昼般的火把,城下的漆黑中,尚未燃尽的残火噬咬着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军服,却将闻者重新拉回到了纷飞的战火之中。 清军的冲车抵近城墙,巨大的攻城锤在号子中沉重的撞击着墙砖。云梯竖起,扛着盾牌、叼着腰刀的清军锐士有节奏的向上攀爬。明军在极力反击,锅里的滚油被倾泻而出,劈头盖脸的浇在冲车上,随后一根不起眼的火把便可以换来熊熊的烈焰。城上的射手还在极力展开射击,滚木礌石顺着云梯抛下。有的,却仅仅是刚刚举起来就被来自望台上的利箭洞穿咽喉,颓然倒地。而明军的火炮,但凡是装填完毕了,就立刻向那一座座的望台喷薄出摄人的愤怒。 混战之中,清军攻上了城头,先登的猛士却很快就被明军杀死在了城上。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天色渐渐擦黑,清军那边才鸣金收兵。 攻城的清军如潮水般退却,良久之后,城下的战火开始渐渐熄灭。就着残存的余火,损坏的武器、倒塌的望台、折断的云梯,乃至是碎裂的城砖,就着烧灼焦尸的味道让城头上那些至此尚且心有余悸的守军将士们连吃饭的胃口也无。 城上的尸骸、碎石多已被那些民夫清理了下去,守军们颓然倚坐垛口,或是躺在地上,显得疲惫不堪。食水被抬上城头,却少有人去动的。或许,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用这些时间来先行将方才胀满于胸的情绪消化下去,这样才能有肚子去盛放这些热气多已散尽的食物。 “这批西南经标,果然还真都是从陕西调来的,真他么的凶悍!” 临近西城门的一处小楼,这里是守军的前敌指挥所。黄兴刚刚巡视城防回来,看了一眼马宝和王翰便直接坐了下来。未及黄兴取口酒水暖暖身子,直听得马宝道出了这么一句来,语气中似乎还有些许对为虎作伥者的羞恼。 城防战时,清军的那些战兵确实多是陕西的口音,但是对于黄兴、王翰这样的闽粤人士而言,陕西、山西、河南、北直隶的方言该当如何区分,脑子里是缺乏这么一个概念和基本的经验的。 此间,马宝一口咬定那些凶悍的清军都是陕西人,似乎是有着一份地域歧视的味道在。然而此时,二人却生不出任何反驳的欲望。因为,那些甘陕绿营改编到西南经标的清军确实强悍的不像话,短短的时间内给他们造成的压力过于巨大。这,无不是让他们联想起曾经对战过的甘陕、辽东的绿营兵,那些地方的绿营确实是要比内陆和南方组建的绿营要强上太多的。 “损失如何?” “西城门以北,阵亡五十六,轻重伤两百三十一。城头的箭矢、滚木礌石和滚油都用光了,需要进行补充。” “我部守卫的西城门以南,伤亡加一起也快破三百了。守具方面,也差不多。最好是能出城收集一些能用的回来。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一战要打到什么时候。” 此战,黄兴和马宝分别负责守卫西城门的南北,连带着南北的城墙也是由他们分担的。相较之下,王翰的部队人数最少,而且战斗力非常值得怀疑,他们便将其放在了一个预备队的位置上,随时去堵漏洞。 城上的两部人马,伤亡的数量比之他们自身的兵力规模,在比例上都并不怎么起眼儿。不过,这还仅仅是下午到入夜时分这么短的功夫造成的,假使清军是一早临城,他们需要付出的伤亡只会大为激增,甚至增加到他们根本承受不了的地步。 清军的攻击甚为猛烈,并非是武器有多么精良,实在是那些军官士卒的战斗经验太过丰富,组织配合也非常默契,攻击的频率、节奏拿捏得恰到好处,使得城头上有限的明军端是一个疲于奔命,前后三次被清军的锐士登上城头。 天色渐渐昏暗,清军的攻势尚未衰退,主阵那边就鸣金收兵了。攻势正炽,可一旦是金声响起,清军便立刻组织撤退,没有半点儿犹豫。随后,在城头明军以箭矢、炮弹发出的送别之中,从容的退出了战场,留下了一地的残破不堪,就像是一群熊孩子玩够了的游乐园似的。 城头的守军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尤其是那三次先登,更是守军精神压力倍增,连带着体力上也消耗巨大。唯独庆幸的事情清军退兵了,但是到了明天会怎么样,现在谁也说不清楚。 “鞑子这次没带火炮吗?” “确实没看到,不过按道理说是不该不带火炮的啊。” 这个时代,攻城不带火炮,纯以蚁附攻城,玩起了冷兵器战争的战术,这无疑是一种倒退。马宝和黄兴都是久经阵战的,前者跟过闯军、清军还有李成栋,现在跟着陈凯,后者则是郑氏旧将出身,到郑成功手下便一跃而为总兵官,至今更已经是多年了。甚至就连王翰,怎么也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的,对于这般怪异皆是有些不明就以。 “会不会是来得太急了,火炮还在路上?” 这无疑是有着非常大的可能性,就像明军的那支红夷炮队似的,每次行军都免不了要拖大军的后腿。所幸,这几年仅限于是在广东及其周边使用,否则若是太远了,再没有水路交通运输,那么就只能学清军那般,先围了城,然后规规矩矩的等炮队抵达再行攻打。 “可惜,王师的炮队还在赣州那边儿。否则的话,鞑子的炮再大,咱们也能打到他们!” 这两天很多事情王翰都是听黄兴提及过的,此间说来如是说来,面上最少不了的就是遗憾。 对此,黄兴和马宝也只得给这个友军科普了一番关于重型火炮上城容易把这等夯土的城墙震坏的道理。这里面,不仅仅是在于夯土的结构,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城墙太高了,火炮的后坐力需要城墙吸收得太多,而不是棱堡那般,修得矮一些,再经过一定改造,可以让大地吸收更多的后坐力,从而实现在堡垒上安装数量更多、口径更大的火炮的目的。 “时间实在不够了,要是能增筑个炮台什么的,倒也不是完全不行……” 清军深入腹地,夜战大概是不大敢的。不过,明军未免万一,还是加了双岗的巡哨,以确保城墙的安全。而那些伤亡和守具的补充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唯独是出城收集的工作却是要等到明天天亮之后再做考量了。 广东已基本为明军收复的今时今日,清军深入内陆,直取军需运输的生命线,此时此刻到好像是英德县城孤悬于清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孤独的背影映在浈水之畔。 城池以南的清军连营,外间的夜不收潜伏于黑暗之中,观察着周边的动向。大营之内,此刻已显得分外的寂静,唯有伤病所那里还会有些理所当然的动静。余者,火把的燃烧、巡哨的脚步,大多也就是这般了。 连营的中央是洪承畴的大营,左右虾营分列两侧。洪承畴的大旗下,中军大帐灯火通明,前来军议的众将在来之前就已经垫了一口儿,此间正襟危坐,在这个因年岁而日显枯瘦的文官面前不敢有半分失礼。 “布了那么多的梅花桩,看来也是早就得到消息了。” “那些墙头草,最是一个滑不留手。以末将看,便不能留着!” “现在还不是处理那些家伙的时候,莫要坏了经略老大人的战守大计才是。” 众将在大帐内探讨着,洪承畴则坐在那里,不知在思虑着什么。以着清军下午时的攻势,再进行一段时间没准儿会有更大的收获。不过,天色渐渐昏暗,洪承畴也就下令撤军了。甚至从挑了下午展开攻城,其实际上也是刻意而为的。 “贼寇的城守得还是中规中矩的,不过要是按照末将说,猛攻几日,拿下来不难。” “试探的结果可以接受,城内的贼寇似乎都不是陈凯麾下的精锐。这样的部队,守城还可以,野战就不用指望太多了。” 张勇如是说来,参与攻城作战的众将也多有表示认同的。城池,洪承畴不着急拿下来,一来是大军急于转战,大口径的火炮是跟不上的;而二来的话,洪承畴也不急着拿下这座城池。当然,他也并非是一开始就这么决定的,却是昨天一份加急的军情送到军前,他临时改变的主意。 “陈凯,应该快回来了。” 众将探讨良久,一直闭目养神的洪承畴突然睁开眼睛,道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此间,众将听得洪承畴的预感,自是坚信不疑。而一旦陈凯回师的话,那么战局就势必要发生改变,他们现在不断的发起猛攻,弄不好就会被陈凯乘虚而击,那就不美了。 身处明军腹地,这是清军当下最大的险恶。仰仗着长沙幕府的情报搜集工作,他们大致估量出了陈凯的布防以及这片区域的兵力配置情况,由此才有了这份涉险的决定。 “陈凯不会带太多兵力回来的,汀州府的黄山已经长驱直入,赣州那里他是骑虎难下了。他这次回来,肯定是要纠集广州府和韶州府的贼寇来逼退我军,即便是加一起也不会比我军多多少的。只要耗下去,他就是死路一条。” 昨日刚刚得到密报,说是郑成功根本没有离开福建,依旧在福州府坐镇,而早前其人统帅福建精锐出兵汀州府的消息则根本就是谣言。没有郑成功,只有黄山,那么出汀州府的明军就只是一支配合陈凯的偏师罢了。 此时此刻,话,洪承畴的语气没有半点儿的烟火气,就好像是闲话家常似的。众将多是有过耳闻,无论是明廷那边,还是清廷这边,陈凯的风评素来不低,一个狡诈多智的标签早已经用来和洪承畴做对比了。 战争,不是阵前单挑,哪怕是文官,如刘备有卧龙、凤雏,曹操有郭嘉、贾诩、孙权有周瑜、鲁肃这般,明军出一个陈凯,清军就要对之以洪承畴。但是,朝廷民间,这样的对比却是最没少过的,作为“守垒者”,洪承畴势必是要承受更大压力的,哪怕是对此洪承畴其实并不在意,可若是能够胜得陈凯个一招半式,甚至是直接将其击败,对于清军的士气也是大有裨益的。 最近的几年,清军的士气越来越低落。永历六年明军的大反攻,永历八年的两省变色,再到去年陈凯玩一样的拿下了韶州府和李定国同样玩一样的拿下了梧州府,好像双方的攻守已然易势了似的。 说起来,如今清廷依旧占据大半个中国,不过是近几年明军的势头比较凶罢了。但是看在旁人眼里,就好像真的是明廷中兴有望。而这里面,陈凯可谓是居功至伟,那些潜在的对清廷抱有不满的人物眼里,有李定国、郑成功这样的藩镇,自然也更需要如陈凯这样的谋臣,这个王朝的中兴才更加有望。 在座的俱是洪承畴千挑万选出来的人物,甚至哪怕只是耳濡目染,对于当下的情状也是有着较深层次的领悟的。 想要成事,无非法、术、势,法术有时穷,真正可怕的是一个大势所趋。故而,明军当下的势头必须被打压下去,否则照着这个势头走下去,清廷迟早是要被掀翻的。而现在,孙可望那个猪队友开始发挥作用了,李定国就不可避免的被限制在了云贵;郑成功坐镇八闽,持险而守,进而凭水师袭扰江浙,强攻不易;唯有陈凯,却是最应该优先打击的目标,因为洪承畴很清楚,真让陈凯过了这关的话,日后再想限制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围城打援,洪承畴已经想得分明,清军亦是照此而为。与此同时,诚如洪承畴所料的那般,陈凯亲率广东抚标和骠骑镇正在急速赶来,救这一处必救之地。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对攻(上) 溯流而上,从潭西镇赶回南安府城,而后走陆路,至南雄府城,接下来便可以顺流而下了。 两个镇的规模,广东抚标四营外加上直属营甲队,骠骑镇三个营,加一起不到四千战兵的规模,对于继续向赣州府城推进的大军和龟缩在赣州府城的清军而言是不足以改变其力量对比的。 这正是陈凯所需要的,可是对于他自己而言,仅仅带着不足四千战兵南下与洪承畴的上万西南经标交锋,却显然是要面临更加艰难,甚至是危险的处境。然而,陈凯依旧是这么做了,没有半点儿犹豫。这,并非是他真的托大,因为他很清楚洪承畴的目的,更加清楚他当下能够做的事情,以及能够集结起来的力量到底有多少。 腹地行军,陈凯赶在援军大队人马的前面便赶回了南雄府。这里是由护卫后镇陈魁的部队负责镇守的,陈凯此间抽调了护卫后镇的左协随军,待他继续南下,赶到韶州府城的时候,将护卫后镇的左协留下守卫城池,萧拱宸的护卫左镇就可以腾出了手脚。 又是两千战兵,不足六千兵马的规模依旧处于严重的劣势。而到了韶州府城,左近已经没有可以抽调的部队了——要嘛有正在执行且军事任务,要嘛被清军阻隔开来,而对陈凯来说,更大的问题在于时间,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英德县城到底能够守上多久。 韶州府城与英德县城之间相距两百里,有北江水道连通,明军的这三镇人马就可以以着比之洪承畴借助湟水水道更加快速的抵达。清军控制了洸口,但却并没有彻底阻遏北江水道,但是控制着两岸码头,使得明军的粮船依旧难以通过此间。 “陈凯此番来援的目的是驱逐官军,重新贯通北江水道的军需粮草供给。所以如果官军夺占了城池,并且彻底以沉船、铁索等法实现长期的对北江水道的阻遏的话,他就会选择其他路径运输粮草,哪怕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而现在,只要驱逐了官军,粮道就可以重新贯通,所以他一定会来与官军决战,设法一战逐退……” “洪承畴要玩围城打援,就是瞅准了我要设法驱逐虏师。所以他们一定会设法阻隔我军与英德县城之间的联系。只要两部人马没办法会师,我军在兵力上就始终处于劣势。甚至就算是两军会合了,只要控制着洸口,他们也一样可以达成他们的目的……” 在韶州府城没有等待个一时半刻,广东抚标与骠骑镇就先后赶到了。接下来,三镇兵马顺流而下,船在江上飞驰,一晃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清军初次进攻英德县城的第四天,大军在坑口咀一带的码头下船,安营扎寨。这里,距离英德县城已经近的可以看到清军的游骑在左近盘桓,似乎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双方在英德县北遥遥相望,洪承畴和陈凯分别在各自的中军大帐进行了最后的军议。通过水道,陈凯已经与城内的明军实现了联络,城池尚在明军之手,这不可谓不是一大幸事。但是,陈凯也看得出来,清军是不打算在攻城上耗费太大的气力,他们等的是他的这支援军。这几乎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可是问题在于,他的目的是恢复军需供给通道,这是必须尽快解决的。 经过了半日的休整,去了去舟车劳顿,第二天一早,明军的三镇援军就启程南下,直扑英德县城。 值此时,英德县城已然被围的是一个水泄不通了,江面上有清军的船只巡逻,城池的西、南两面早已被清军包围,而北面也已经有一支大军堵在明军必经的道路上。看规模,甚至比其他两个方向的清军还要多上不少。 洪承畴的大旗依旧在城西,城北数里,经标右镇、经标后镇以及右虾营的三支兵马汇聚于此,经标右镇提督张勇、经标后镇提督胡茂祯以及右虾营总兵官大内侍卫王辅臣三帅早已按照洪承畴的计划分配好了各自的任务,只待明军的援兵抵达。 双方的骑兵在这两处之间互相试探、压制着彼此的军情搜集,轻骑狗斗的场面随处可见。经过了多年的积累,明军的骑兵已经形成了规模,这一规模说起来虽然也不过是寻常绿营的比例,如广东抚标和护卫左镇俱是四百骑兵,照着广东绿营那等骑二步八的比例组建,但是在南方也已经追平了不少地方的清军。 此间,双方探马的规模相差无几,看上去清军似乎更加精锐一些,使得明军的哨骑难以将军情屏蔽的界限继续扩大出去,可能够做到现在这个样子,确保大军可以不受干扰的前进,已经是与曾经大有不同了。 随着明军的不断推进,双方大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属于两军骑兵的空间在不断的压缩,压缩,再压缩,一直到了双方相隔一里的地方,轻骑狗斗依旧,但明军却停了下来,转而开始重整阵型。 不断的试探中,清军大阵的动向明军所知甚少。不过,几支军队的列阵状况还是靠着探马的不断冒险从而实现了在陈凯脑海中的呈现。 “来了两镇一协,鞑子的建制比咱们大,这就已经是七千有余了。洪承畴,蛮看得起我的嘛。” 手里面只有不足六千战兵,不过骑兵的比例却是比较大的——骠骑镇的一千五百骑兵,外加上两镇各自四百骑兵,这边是两千三百的骑兵。 清军那边,两镇的比例都是按照湖广那边的标准设置的,亦是如广东绿营的那般马二步八,也就是一千两百骑兵。于那右虾营,即是洪承畴的亲兵队,其俱是骑兵的编制,也有一千余众。算起来,双方的骑兵规模基本相同,而清军的步兵规模更胜一筹。 阵型渐渐的形成,明军的骠骑镇和清军的右虾营都被步兵的厚重隐藏在了后方。南下的明军左翼是广东抚标,右翼则是护卫左镇;而清军那般,正对着广东抚标的右翼是为经标后镇,左翼则是经标右镇。 见得明军出现在战场的另一侧,清军这边开始披甲列阵。与此同时,对面的明军一如他们那般开始给士卒们披上制式的棉甲,宛如是镜子的对照一般。唯独是,他们在披甲完毕之后,战鼓陡然敲响,伴随着节奏稍显缓慢的鼓点儿,清军的大阵便直接动了。 他们是以逸待劳,显然是不想给明军以任何喘息的时机。一里的距离,是为了防止暴露在对方火炮的射程之内,此番野战,双方来得皆是匆忙,都是一些小炮而已,此间大喇喇的压了上来,负责指挥的张勇可谓是毫无顾忌。 清军如斯,尽皆看在了陈凯的眼中。继续披甲,随后便是原地不动,明军的士卒们也多是征战多年的老卒,这些年在潮州、在惠州、在琼州、在广州、在韶州和南雄府,乃至是曾经在福建打过的仗也不在少数,很清楚每一份的体力,哪怕是再少也不能轻易耗费,因为那会是生与死之间的区别。 明军抓紧一切时间积蓄体力,倒是清军那边,前进得有条不紊,每隔一段距离就要稍作停顿,以便于重新将阵型拉平,随后便继续前进。 透过望远镜,陈凯清晰的观测着清军的每一分动向。掐指估算着时间,眺望着彼此距离的缩减,他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转而看向尚未返回本阵的萧拱宸,后者似乎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亦是如他那般,流露出了些许忧虑来。 “这节奏,把控得如此恰到好处,足见其训练有素了。” 与英德县城之间的消息往来,陈凯心里面已经有了对于对手较为难缠的底子,此间见得,如是想来,也未有将其说出口。而萧拱宸那边,原本就是他的岳父麾下的首席大将,作战经验丰富,看到陈凯如斯,他也没有将心中的想法付之于口,仅仅是拱手一礼,便策马返回了护卫左镇那里。 双方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的拉近,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行进的清军与原地列阵的明军,双方的步弓手们仿佛是想到了一起似的,将箭矢搭在弓上,只待着各自军官们的一声令下,步弓斜举,拉动弓弦,随即扣住弓弦的手只此一松,箭矢便如惊林之鸟一般腾空而起,随后又如狂风暴雨般扫荡着对手的战阵。 弓箭不似火铳那般需要长时间的装填,一箭射出,从箭壶里抽出下一支利箭就可以重新拈弓搭箭。不时的有惊鸟起而冰雹落,不时有中箭的士卒倒下,而后面的士卒在辅兵将伤者拉到阵后的同时补上空缺。 双方的距离不断的拉近,很快,火铳也派上了用场。只是不比那些步弓,火铳手在阵后装填完毕,随后越众而出,直到阵前射出那一击便立刻退回阵中。他们的攻击也并非是由斜上而下,乃是直愣愣的打在对方的最前排。 空间在不断的压缩,行至约莫五十步时,明军的战鼓敲响,阵型缓缓启动,继而大步向前。双的距离以着更快的速度拉近,射击的密度随着急速射击命令的下达也立刻就提上了一个新的水平。就这么又走了二十来步,前排的明军刀盾兵反手从背后抽出了标枪,继而便对着已经不远的清军便直接投了出去。 箭矢还在空中划着高起高落的抛物线,标枪已经以着更加平滑的弧度急速飞来。三十步的距离,标枪直投,转瞬即至,清军的刀盾兵早已是严阵以待,直听得噼里啪啦的声响,盾牌上便标得满是标枪。能够挡下所有标枪的刀盾兵哪怕是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也不可谓不是个中的幸运儿,更多的时候,却是那些标枪刺破了盾牌进而扎在清军的手上,或是擦着盾牌的边缘,亦或是根本就刺向了盾牌顾及不到的部位,只要一根标枪就足以让一个清军丧失战斗力,甚至是命丧当场。 稀稀拉拉的倒下一批,阵型变得狼牙狗啃的,转瞬间,后排的清军补上,阵型就重新恢复了整齐。而此时,当面的明军已经在抽取下一根标枪,自要如方才那般稍作助跑便投掷出去。不过,也恰恰是这么个间隙,清军那边的已然飞来了一批标枪、飞斧,亦是直愣愣的就扫过了明军的战线。 又是一阵的苦痛哀嚎,从双方开始射出第一根箭矢开始就渐渐地变大,没有片刻的安宁。明军被扫荡了一番,本要投掷下一枚标枪的部分明军在这期间颓然倒地,就连下一轮的投掷都变得稀疏了不少。但是,清军的投掷完毕,未及重新举盾,明军这边的投掷又重新到来,伤亡反倒是比之方才更甚。 如此往复,双方对掷了三轮,距离已经拉近到了不足十步而已。借着助跑的余力,先头的锐士当即便冲过了这狭小的距离,一瞬间便扑在了一起。疯狂的厮杀瞬间展开,清军的凶悍当即便打了那些明军锐士一个下马威。这,不过是转瞬而已,双方的战阵借着这一刹那的功夫做出了最后的调整,进而便碰撞在了一起。 列阵而战,明军三人一组的盾阵一旦形成,对上单个儿的清军,攻守兼具,便立刻让对方疲于招架——攻左则右出、攻右则左出,间或还有中间的明军在出刀袭扰,长久的操练使得他们配合默契,宛如一人,于清军而言,对上的就等同于是那三头六臂的怪物似的。 片刻的措手不及,清军的前阵便付出了大量的伤亡。然而,没等明军继续压上去扩大战果之际,清军的长枪手们却不约而同的越过了前排的刀盾兵,向明军的刀盾兵猛刺,旋即便遏制住了明军的攻势。随即,前排的清军亦是开始三五成群的结成密集阵型,与当前的明军重新厮杀了起来,碰撞之初时明军的优势便立刻被化解了不少。 “这些清军,果然是洪承畴千挑万选出来的老卒,真是不一样啊。” 望远镜将前方的激斗展现在了陈凯的眼前,郑成功的新战法已经开始运用多年了,但是之前对上广东和福建的清军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的。他很清楚,这些清军无疑是这个时代战斗力最为强悍的绿营兵了。 “告诉林德忠,杀手锏要放在最合适的时候。” 压着性子,陈凯将话说与传令兵,其实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只不过,话音方落,清军的阵后,似乎又有了新的动静。显然,清军那边是没打算这么耗下去的。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对攻(下) 长枪直刺,藤编的盾牌极力挡格,连带着盾牌后面的那红色衣甲的军士亦是收敛了转瞬前的锋锐,竭尽全力的试图挡下这一击。枪刃抵在盾牌之上,不得寸进,左近一红衣甲士欲劈砍枪杆,却立刻被另一把柳叶刀拦下…… 战场上,明军战阵成型多年,早已成熟。士卒日日操练,三人一组,亦是默契非常。相对的,清军那边从前根本就没有见识过这等战法,甫一接战便立刻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只不过,甘陕绿营原本就是明王朝最精锐的边军,进入清季,历经多年战事,各部战力确有增强,但总体而言还是甘陕绿营最为强悍,而洪承畴组建西南经标更是进行千挑万选。 如此精锐,初战的不利并没有持续太久,凭借着多年来与漠南蒙古、与流寇、与明军之间的交锋,他们很快就重新找到了自身的节奏。三五成群的清军持着各色的兵刃与明军展开了对攻,气势好不逊色。哪怕,丰富的经验、高超的战技在默契的配合之下依旧显得要劣势几分,可也总比一味的被动挨打要强。 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多年来在一个锅里混饭吃的绿营兵们渐渐的也找到了各自的默契,越是激战下去,双方的差距就越来越小。 这一切,透过望远镜的镜片尽数呈现在了陈凯的眼中。原本,消耗战对于明军而言就是不利的,因为明军的兵力比之清军要少上许多,那两千余众的差距以明军的处境而言就须得以更加猛烈的攻击实现对清军战阵的击破,一旦战阵无法维系,清军人数再多也不过是多给明军准备的首级罢了。 战争从不是儿戏,哪怕有半点儿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导致一场几十万人规模的战争的逆转。于陈凯而言,此间明军对清军的杀伤,确切的说是双方的交换比看上去似乎并不能在明军优势最大的这段时间来扭转兵力的劣势。那么,其结果很可能就会演变成明军要竭力的去制造突变来换取击破清军的机会,而突变则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伤敌,也有可能会伤到自己。 清军的坚韧无疑是超出了陈凯的预料,此间细细看得,他依旧在等待最好的时机来将胜负手放出来。为此,他在心中告诫他自己的同时,更是派了传令兵去告诫林德忠。哪怕,他从来都知道,林德忠并不是个急于求成的性子。 厮杀还在继续,片刻之后,清军的阵后似乎出现了动静。战场的厮杀声已经淹没了周遭一切的响动,若非是身在阵后的土坡上,有几分居高临下的优势,陈凯也绝计无法注意那些潜藏在刀枪入肉的愤怒、恐惧之下的到底会是些什么样的恶魔。 “提醒李建捷,鞑子的骑兵已经动了,让他酌情应对。” 这,其实已经用不着陈凯去提醒李建捷了,后者是骑将出身,这些年带的也是骑兵,交战伊始,他便始终在关注清军骑兵的动向,尤其是那支右虾营,请报上显示说是洪承畴的亲兵队,带队的大内侍卫王辅臣绰号马鹞子,是北地出名悍勇的骑将,这自然更是激起了他的斗志。 相声有说学逗唱的基本功,中医则讲究一个望闻问切,作为骑将,并非是马上厮杀那么简单,观风望气的本事从来都是基本素养。李建捷的本事是当年李成栋手把手教的,此间身处己方阵后,细细望去,见得清军阵后激起的烟尘就能估算出清军大概出动了多少骑兵。 “竟然这么着急的把主力骑兵调出来。” 明清两军的步卒列阵而战,厮杀正酣,这时候清军的骑兵出动,显然是为了从侧面展开对明军步兵的攻击。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此间,李建捷观测着烟尘的方位、规模以及动向,命令传达,骠骑镇的骑兵纷纷上马,有的更是从马鞍上系着的袋子里掏出了一把盐炒的粉末状面食放在爱马的口前,任凭着那贪婪的舔舐。片刻之后,李建捷一声令下,明军便从右翼出动,在两军交锋的边缘直面清军的铁蹄。 明军的右翼是大片平坦的地形,比之左翼两里左右即是浈水不同,在这里骑兵可以更好的展开攻击。大队的清军骑兵从阵后出现,当口便如同是泼洒在数九寒天的辽东的开水一般,在飞散开来的同时,一边蒸腾着热气,一边迅速的化作一滴滴的冰刺,奔着明军的侧翼便席卷而来。 当清军的骑兵扑至明军侧翼,其结果可想而知。值此时,骠骑镇亦是从明军的侧后杀出,却是直接冲向了清军的骑队。 步兵遭到骑兵的侧击是极其的威胁的,同样的,当骑兵遭到了另一支骑兵的侧击,无论是拦腰截断,亦或是衔尾追击,再想要摆脱被动挨打的状况就是千难万难的了。 带队的王辅臣当年曾是大同总兵姜镶麾下最耀眼的骑将,即便是八旗子弟对其都是推崇备至。此间见得李建捷如斯,毫不犹豫的就调转了进攻的方向。就这样,两支骑军在战场西面的大片平坦所在便直接撞在了一起! 散开的骑兵如波涛般涌向面前的汹涌,两股巨浪重重的拍在对方的身上,当即便溅起了千层的浪花。 浪花,是血色的,是尸色的,激昂与苦痛充盈其间,此间飞溅而起,旋即便重新淹没于巨浪之中。而那巨浪,也不过是乍眼看去的轮廓,俯视而下,方才的碰撞似乎是将双方都撞得一个支离破碎,原本泾渭分明的扑向对方的明清两军骑兵已然各自碎裂成了几片儿,在战场上重新分散、聚合,重新扑向对手。 刚刚的撞击过后,不少两军的骑兵已经丧失了马力,双方进入到混战之中。尤其是在这片分战场的中央,由于双方在最开始于此间的兵力投入最为巨大,所以当撞击过后,这里的混战也最为复杂。 中央混战区域的外围,李建捷率领着一支明军的骑队正在捕杀一支数量更胜一筹的清军骑队。奈何,方才的碰撞之后,李建捷已经吊住了他们的尾巴,紧随在后,不断的砍杀落单者,顺带着将沿途落单的清军一网打尽。 碰撞爆发前的一刻,李建捷已经约莫估算出似乎明军的骑兵数量尚且占据着微弱的优势。这样的优势是需要精心培育才能转化为胜势的,所以他竭尽全力的组织本部骑兵,砍杀掉每一个清军,借此不断的削弱清军的力量。 近三千骑的战斗爆发,每一瞬间都会有各种闪展腾挪、各种拼死搏杀,不断的有两军的骑兵从战马上跌落,有的在跌落前的瞬间就已经死得通透了,而有的仅仅是跌落,但却立刻被后面的战马踩作肉泥。李建捷一边追击着那支三百余起的清军骑队,一边削弱着中心混战圈的清军骑兵力量。此间,战斗虽显混乱,但是放在有经验的骑兵指挥官们的眼中却是份外的清晰。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他抓住了每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李建捷执著于此,就是为了争取在此间让明军尽快取得压倒性的优势,进而席卷整片战场。因为他很清楚,这样规模的骑战的胜负关键就在于哪一方能够更快集结起更大的力量来吞掉更多的对手,从而集结起更大的力量来威胁到对手的战阵侧翼。 被李建捷捕杀的猎物在不断的缩水,中心混战圈这边,明军的比例也在不断的扩大。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趋势,李建捷也正准备将这一优势不断的放大。然而,转眼一看,临近明清两军交锋的东侧,似乎也正有一支清军在某个猛将的率领下不断的追逐、攻杀着那片区域的明军骑兵,进度似乎一点儿也不比他慢。 眼见于此,李建捷毫不犹豫,立刻便调转了马头,直扑那片区域,而他麾下的本部骑兵亦是紧随其后,竟毫不犹豫的将那群行将瓦解的猎物给弃之不顾了。 临近两军列阵而战的那片战场的一片广阔的区域,王辅臣率领着大队的清军在不断的追逐明军的骑兵。这并非是他的本意,第一波次的撞击过后,他便率领着这一队骑兵冲杀到了这片区域。他的目的是集结起更多的清军骑兵来冲击明军的侧翼,这是张勇给他下达的命令,他也更加清楚,决定这场战斗的关键在于列阵而战的两军哪一方先行崩溃,而非他在骑战中砍杀更多的明军骑兵。 奈何,这样的意图是需要他率领骑兵在此间先行取得足够大的优势,如此才能实现对已经在侧翼表现出了严阵以待的明军战阵的足够威胁。此时此刻,他正在做的便是这般。 骑枪如活了一般在他的手上直刺、挥舞,每一次攻杀都会带走一个明军骑兵的性命。王辅臣似乎找回了当年在山西面对八旗军时十荡十决的气魄,唯独是有一点已经是不同了的,那就是此间他已经是曾经的对手了。 对此,王辅臣没有半点儿的不适应,他如今的绰号是为马鹞子,但曾经则是被人唤作是活吕布的。这既是对他的武勇的称赞,亦是对他的相貌的比喻,更是对他这个人的性情的诠释。当年跟着姜镶,他是受过厚恩的,如今跟着清廷,亦是因武勇而为旗人所重,即便是现在的洪承畴亦是对他颇为欣赏,胸中原本就没有半点儿夷夏之防的他自然就更要为了前途而奋力死战了。 王辅臣已经在竭尽全力了,但是这样的规模的战斗,并非是他从前单单作为一介骑将时那么简单的了。此间的优势确实在向着清军这边偏斜,但是很快的,他便注意到了中心混战圈那般,正有一支骑兵斜拉拉的杀了过来,直奔着他的这支骑队。 毫不犹豫,王辅臣立刻就放下了到口的肥肉,调转马头直接便扑了上去。双方的激战瞬间爆发,骑枪、马刀,乃至是更加离谱的兵器在撞击中带出了一朵朵用鲜血和生命编织而成的浪花。 瞅准了那带队的明军骑将,王辅臣大喝一声,骑枪直刺而去,端是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然而,骑枪在枪尖在眼前急剧扩大的同时,已经对上了彼此的李建捷却是腰力一动,一个铁板桥便让过了这致命一击,旋即躺在鞍桥之上,横在鞍桥上的骑枪顺势便倒刺了出去。 两马交错,不过是呼吸之间,李建捷的骑枪斜拉拉的倒刺了出去,对准了的便是王辅臣的后腰。 人体肾脏外面的那层发白、发青的薄膜叫“膂”,据说那层膜越厚、越青,人的腰力也就越大,故而形容猛将,总有一个词叫做膂力过人,指的便是这个。骑兵坐在战马上,腰腹部是最难被攻击到,却也是最难闪躲的部位。此间,李建捷斜刺王辅臣的后腰,就是要攻击这一处最难闪开的部位。然而,斜刺出手,后者竟仿佛是后脑勺生出了一只眼睛似的,毫不犹豫的便来了个镫里藏身,将身形藏在了战马的侧后,李建捷的这一刺亦是直接就扑了空。 “好个狗鞑子!” “好个贼寇!” 战马拉开距离,二人回首望去,见得对方皆是一副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紧接着,二人也顾不上其他了,挺着骑枪便直接冲向了对方,大有不将对手挑落马下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马蹄践踏,喊杀声震天,侧翼战场上的那不足三千骑兵闹出的动静比之近万人列阵而战的厮杀竟还要煊赫几分。然而,声势虽大,但却并没有能够让此间消停下来,长枪、刀盾之间的搏杀尚在进行。倒是侧翼的骑战越发混乱,双方不约而同的将手中的骑兵尽数投入了进去,进而加剧了那里的混战。 鏖战还在继续,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军越加的默契了起来,这使得明军想要快速击破对手的预期就越加的难以实现了。 耗下去的变数过于巨大,这是陈凯所承担不起的。既然如此,随着一句命令的下达,片刻之后,广东抚标的战阵前方,一枚枚瓶状的物事越过最前排明军的头顶,在落到清军的阵型之际当即便爆发了一连串的爆炸! 正文 第八十三章 突破 广东抚标直属营甲队的明军接到命令,迅速的汇入到战阵之中。此时此刻,血战依旧在继续着,清军那边渐渐的找到了节奏和默契,伤亡上开始不断走低,使得明军更是难以实现快速突破。 转眼间,分散成小队的甲队将士已经赶到了战场的最前沿。耳畔满是喊杀声,愤怒的、惊惧的,比比皆是。身前,明军的刀盾兵三人一组,协力与清军对战。刀砍枪刺,无时不在杀机之内,清晰得仿佛下一刻就将会是他们冲上去与清军展开血战了的。 抵近战阵最前沿,等待帅旗旁直属营的营旗旗语。接下来,接到了命令的甲队明军将已然准备在手的火折子吹燃,凑在了国姓瓶伸出来的引线的最前端,随后便是一声暴喝,那仅仅是陶塑而成的国姓瓶便越过了明军将士们的头顶,甚至越过了那些与明军激斗的清军前排锐士们的头顶,在天空中打着旋儿,便直接落入了清军的堂堂大阵之中。 引线钻入瓶体,在触碰到那些黑火药颗粒的瞬间,火药引燃,并且以着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只在那一瞬间就将整个瓶体内的全部火药引燃。燃烧释放的气体在瞬间便将瓶体涨破,强烈的火光、喷雾般的硝烟以及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在一瞬间就淹没了瓶体周遭数米的范围。 爆炸,突如其来,这无疑是给了已经陷入千篇一律的消耗战模式的主战场以别样的元素。然而,这样的新鲜感对于清军而言却是决计不想感受到的。仅仅是一瞬间,气浪撞倒人群,火焰引燃军服和皮肤,而那爆炸声更是无孔不入,只在一瞬间就足以刺破耳膜,将声波灌注到清军的大脑之中。 爆炸响起的刹那,能量辐射开来,周遭的清军便多有被炸得倒地不起的。有的重重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则在倒地的同时,死死的捂着耳朵,嘴巴长得大大的,仿佛不如此就没办法将那些钻入身体里的声浪释放出来。爆炸的火焰引燃衣料和皮肤,为生物所敬畏的烈焰如跗骨之蛆一般粘粘而上。而伴随着火药的,更是那些碎裂的瓷片如铅弹般飞溅开来,刺破了衣甲、皮肤,乃至是直接插在了肌肉之上,弹片一词,古今同理。 掷弹兵出击,广东抚标正对着的经标后镇的战阵之中,爆炸接二连三的响起,爆炸范围内的清军首创不已,连带着那些正在与明军激烈交锋的清军也同样是受到了波及。 去岁时早已见识过这些国姓瓶威力的明军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仅仅是瞬间的错愕,接战的清军便多有被明军杀死当场的。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就像是蝴蝶扇起的微风一般,刚刚找到些许默契的清军当即就被明军重新打破,再加上身后的爆炸,混乱被明军的疯狂攻势催动。 前沿受创、阵中丧乱、后续不济,面对清军的混乱,广东抚标如林般密集的长矛手们已经不需要任何命令了,大步向前,手持着长矛刺杀着沿途的每一个或彷徨无地、或孤立无援的清军,僵持已久的阵线当即就在此间被明军实现了突破。 借助于掷弹兵的攻击,广东抚标的战阵率先实现了突破,攻入清军战阵的明军如一个个箭头似的插入期间,又如野狼的獠牙一般,在刺入清军的血肉之际不断的撕开更大的破口,使得清军的鲜血更快的喷涌而出。 原本尚在僵持的局面被明军打破,经标后镇的提督胡茂祯目视着此情此景,脑海中关于溃败的记忆便直接涌了上来。他是江北四镇的兴平伯高杰的部将,每战必为高杰所部先锋,素以武勇善战著称。从来都是他攻敌人的,哪怕是打不过,他也总是表现得最勇猛的,此番见得明军只在一瞬间就掀翻了战局,胡茂祯半分弃军潜逃的心思也没有,一如往日那般,直接带着亲兵队就压了上去。 经标后镇提督大旗上的胡字伴随着胡茂祯的前进而在明军的视线中渐渐扩大,见得胡茂祯一如过往般武勇,原本已经有了些许溃败之势的清军亦是抖擞精神,重新呐喊着冲了上去。眼前再度出现突变,曾经广州城里的“番禺大侠”,从十来岁就开始跟着叔伯兄弟吃黑道饭,直到那一腔血勇而进了那广州义勇才算是入了白道的抚标左协副将冯三伸出舌头,用力的舔着鲜红的下嘴唇,神色间流露的全无半点儿畏惧,反倒是更大的兴奋。 “杀胡茂祯啊!” 手中的佩剑斜举,仿佛为呐喊声加持。左协的明军接到命令,以着更加勇猛的姿态压了上去。长矛直刺,没有任何花哨的武极,只有这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直刺,凶猛而精准。 在掷弹兵投入国姓瓶的瞬间,抚标就已经看到了获胜的希望。此间迅猛的攻击一旦展开,清军涌上来的后续部队已经再难有招架之力。哪怕是胡茂祯的亲临阵线,也不过是稍稍阻遏了明军些许的前进速度罢了。 其他战线依旧处在僵持之中,爆炸的一瞬间开始,胜利的天秤就已经开始在向明军的方向倾斜。胜利女神开始牵起裙角,这个说法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并不流行,但是陈凯看到这一幕时,脑海中却已经有了画面感,一闪即逝。 “让抚标继续压上去,把经标后镇跟我压垮了!” 战斗已经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明军的广东抚标、护卫左镇与清军的经标右镇、经标后镇两部率先展开阵战,随后双方的骑兵主力出动,在另一片战场爆发了混战,为了能够在那里压倒对方,将己方的骑兵解放出来,继而去威胁到对手的侧翼,双方把所有的骑兵都投入到了那片战场之中。此时此刻,正常情况下双方的底牌都已经用光了,可是问题在于,陈凯手里一直还捏着一张掷弹兵,压在手里不敢轻易拿出来。 抚标已经进入到了前进、突刺、再前进、在突刺的节奏,只要不出意外,清军根本没办法缓过劲儿来。 胡茂祯已经亲临战阵去振奋士气了,本也没有指挥权的王辅臣则依旧带着那些清军骑兵试图击破他当前的生平大敌。作为积年的宿将,张勇自然是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注意到了经标后镇的异动,此时此刻,他很清楚他们接下来需要面临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他是自甘肃总兵任上被调到西南经标的,靠着镇压甘陕的抗清起义从原本的一个游击将军升任到总兵官的,甚至再往前推,他也是跟着左良玉多年,镇压过无数的流寇。多年的军事经验,使得他对手中来自甘陕的绿营兵颇有信心。 此一战,他并非不知道明军的新战法对战其他绿营兵是有着优势的,但是从运筹开始,他就已经知道当下会是一个以众凌寡,同时还是以逸待劳的局面。不出意外的话,只要耗下去,凭借着甘陕绿营对伤亡势必更高的忍耐力和兵力的优势,总能耗到明军的崩溃的那一刻。再者,还有王辅臣那个马鹞子,其人的武艺哪怕是八旗军都推崇备至的,总应该能够在骑战上打开局面的。可是问题在于,局面迟迟无法打开不说,明军也全然没有打算与他们耗下去的心思。 “这东西,竟然是真的!” 去年明军在广东的摧枯拉朽,一口气击破了盘踞此间多年的尚耿二藩以及八旗军的援兵,新会、佛山、广州三战其实都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洪承畴以及整个西南经标在这一年里搜集了大量的情报,将当时的状况大致上已经搞清楚了。唯独是至关重要的江门一战,他们只知道清军南下对战李定国,最后一日本已经有了胜算,结果陈凯的大军却在北面突然出现,还截断了他们在西江上浮桥,随后更是一战击破了北上拦阻的清军部队,早前被陈凯俘虏过的那个徐得功更是直接被杀死在了当场。 惊讶于陈凯在其中的谋划,那份阴微的心思更是让长沙幕府,乃至是满清的朝廷感到不寒而栗。对于陈凯能够快速突破清军的拦阻部队,由于当时过于混乱,侥幸逃出去的清军也基本上都不是直面掷弹兵的亲历者,一个众说纷纭便足够把长沙幕府弄得头大了。 北线清军在崩溃的前夕突然遭遇了爆炸,类似的说法张勇不是没听说过,只可惜从那之后,明军那支小规模的掷弹兵就再没有露过头儿,使得他们根本没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甚至连当时的爆炸的规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都搞不清楚。不过到了现在,张勇约莫已经搞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可却也已经晚了,因为大军的崩溃随时都可能爆发,除非在这已经不多的时间里突然爆发足够改变战局,且对清军绝对有利的变化,否则是根本没办法实现逆转的。 张勇不相信他能有这样的好运气,更没打算把希望都寄托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上面。到了这几个份上,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于是乎,他当即便传来了经标右镇中营的那个游击将军。 “显吾,带着你的本部兵马,从侧翼给我压上去!” “大帅放心,末将绝不辜负大帅的期望!” 一拱手,那个表字显吾的清军战将便策马赶回了本阵。他的经标右镇中营是张勇原本留作预备队的,等到与明军接战的左营和右营将明军拖得疲惫不堪了再将这支生力军投入进去,从而实现击破。奈何现在已经等不到那时候,张勇毫不犹豫的派出中营,而那名叫王进宝的清军游击亦是直接就带着中营绕过左营,直扑护卫左镇的侧翼。 那样的侧翼已经濒临骑兵混战的分战场了,王进宝所部急行军绕过去,势必会遭到明军的袭扰。然而,王进宝已经顾上其他的了,全然不顾伤亡,直接就压了过去。随后,更是连战阵都没有重新整顿就径直的与护卫左镇的侧翼部队撞在了一起。 不比经标右镇的三千战兵的编制,明军的一镇兵马只有两千战兵,广东抚标已经算是超编了,但也就是超编了一个直属营而已。萧拱宸是宿将,但是战斗持续了那么久,护卫左镇也已经竭尽全力了,这时候清军突然放出来一支生力军,他远远注意到了,立刻将手里仅存的预备队和替换下来的残部直接补了上去,半点儿也没有犹豫。 面对优势清军的侧击,护卫左镇需要竭尽全力的抵抗住对手的攻击,同时更重要的在于明军左翼的广东抚标那里已经开始实现了突破,清军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而他和他的护卫左镇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到清军彻底崩溃,为大军的胜利争取时间。 主战场的西侧,你来我往,战斗越加的激烈起来。而在另一侧,胡茂祯也把本部的中营投入了进去,只是与张勇不同的是,他并没有选择侧翼展开,而是直接投入到了主战场之中,因为在他这里,没有这支生力军将溃兵替换下来的话,哪怕是他亲自上去与明军肉搏也是根本撑不到现在的了。 胡茂祯已经竭尽全力了,中营将溃兵替换了下来,有组织的部队确实稍稍抗住了明军的进攻势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只可惜没等他的庆幸在意识中形成,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在刚刚替换上去的中营那里响起,胡茂祯当即就愣在了当场。 “大帅,已经事不可为了啊!” 爆炸再度引发骚乱,经标后镇的崩溃已经不可逆转,胡茂祯的亲兵们力劝他们的大帅弃军潜逃之际,经标右镇那里,张勇毫不犹豫的便开始抽到部队准备后撤。倒是刚刚投入战场不久的中营那里,王进宝眺望着远处的兵败如山倒,咬碎了一口的钢牙,却还是拔出了腰间的宝剑,直指萧拱宸的帅旗。 “中营的儿郎们,跟着我王进宝杀贼寇啊!”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棋局(上) 英德县城城北七八里处的大片区域,午后时分,明军的战兵已经开始享用起了食水,而辅兵们依旧在忙着打扫战场。 从天空俯视而下,尸骸、血色、残破的衣甲、损坏的武器以及任意丢弃的旗鼓就像是沾满了墨汁的毛笔重重的顿在了此间,那个走神书法家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这一笔还没写完了,便又开始向西南的方向挥洒热情。 战斗在此间展开,经标后镇被明军击溃。随后,经标右镇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在提督张勇的带领下溃逃,明军实现了以少胜多的奇迹。然而,广东抚标忙于追击经标后镇的溃兵,李建捷的骑兵则始终被王辅臣拖住不放,再加上王进宝的决死猛攻,护卫左镇针对经标右镇主力的追击便不可避免的被迁延过多,最终仅仅是实现了对少量不便行动的伤员的补刀,以及对中营的合围就只能放任着张勇逃出生天。 有了张勇实现组织好的一些部队的配合,王辅臣那边在接下来也实现了断尾求生,丢下了一批不便于重新组织起来的骑兵,与张勇相互配合着也勉强撤出了战场。倒是那已经杀起了性子的李建捷这一次却并没有咬住不放,只能将愤怒发泄在了其他清军残兵的身上。 清军向西南方向逃窜,李建捷的骑兵还追了一段,但是在张勇和王辅臣的配合之下,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便撤了回来。 不过,乍看上去似乎明军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战果,尤其是张勇和王辅臣尚且能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秩序撤退。但实际上,清军的经标右镇中营尽数被明军围歼不说,交战时的击杀,以及明军占领战场之后清军那些不便逃脱的伤兵也尽数为明军擒获、补刀,这样的损伤足够这两镇一营的清军被打个骨断筋折的了。 清军主力溃逃,经标右镇中营迅速的被明军合围,中营游击王进宝大呼鏖战,全然是一副死战不退的架势,连带着他麾下那些受命多年的部下们亦是如此。然而,这样的奋勇也不过是拖延了些许的时间罢了,随着明军的合围进攻,这支中营很快就落了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死伤枕籍,降者云云。倒是那王进宝,最后竟然丢下了兵器,大言任凭明军处置,只求明军能够善待他的这些部下。 “王进宝?” “抚军听说过这个名字?” “呃,依稀有些印象,好像是张勇那厮的心腹爱将。想不到啊,断尾求生,竟然连这等心腹都舍得,张勇这厮倒是个狠角色嘛。” 轻描淡写的与萧拱宸说罢了这话,陈凯的脑海中却是依稀记得这个王进宝在未来是会成长为清军绿营的一代名将。 历史上,十七年后爆发的那场三藩之乱,平西、平南、靖南三藩以及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福建、四川、陕西等多省清军督抚将帅举兵反清,一度占据近半个中国。与此同时,台湾的郑经以及四川的土司、察哈尔蒙古的王公也先后响应,甚至在京城还爆发了朱三太子之乱。 清廷一度被推到了了亡国的边缘,但是三藩内部力不能一,且战略决策失误,使得清军有了喘息的空间。接下来长达八年的平乱战争期间,河西四将出尽了风头,其中这王进宝与他的上司张勇就是其中的两个。 “还捞了条鱼呢。” 其实,被俘、被杀的清军将校不仅仅只有一个王进宝。经标后镇的游击赵亮等人也已经被辨识了出来,其余守备、千总、把总更是不胜枚举。但是,这些名字当中,陈凯就看这王进宝眼熟,此间更是特特的让人将其带了上来。 王进宝被明军押着抵近到陈凯的马前,昂首而立,站得如笔一般挺直。两个押解的明军见其不跪,自是恼怒非常,对了下眼神,旋即便抄起了刀鞘就直接抡在王进宝的双腿的关节处。 他们用力甚大,饶是王进宝从他曾经跟着张勇围剿抗清义军时有过了这样的见识,但是当关节遭受如此重击,他亦是在受痛之下,免不了直接跪倒在地上,甚至由于太过突然,他更是直接就扑倒在了地上,来了一个标准的狗啃泥。 “把这厮的脑袋抬起来,本官要好好看看张勇的这条忠狗。” 陈凯此言说及,在场的众将自然明白其意。清军兵溃之际,王进宝精于骑射,并非没有弃军潜逃的机会。然而,他那时候却选择了带着本部兵马向萧拱宸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势,说白了,无非是在为一手将其提拔起来,对其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的张勇争取一些时间,以此换来张勇以及更多的清军逃离战场的生机。 王进宝锁在了张勇延伸而下的那条效忠链之下,况且张勇素来对其多有提拔,有此一举也是无可厚非的。不过,王进宝的行为却直接导致了明军的战果缩水,这却是让陈凯非常之不爽利。 “你的运气很好,本官最近突然有了集卡的爱好。有嘛事儿,等你们四位凑齐了的。” 笑着把话说出了口,随后,一挥手,那两个明军便直接将其拽了起来,强押着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然而,这样的节奏是不对的。按照王进宝的预估,他能够为主帅舍身拼力死战,一个忠字是绝对担得了的。照着这个时代的观念,如他这般的武将哪怕是敌国,也总会得到对手的敬重。就此降明,王进宝是没有考虑过的。但是按道理来说,这时候怎么也该劝劝吧,他甚至把反驳陈凯的讥讽都想好了,结果陈凯竟会如此这般,实在把他弄了个云山雾罩。 砍头前的水酒没有混到,看样子陈凯却也没打算就此把他宰了。王进宝被明军拽起来押走,脑子里却依旧在为那些什么“集卡”、什么“四位”之流的话困惑不解——前者不明白也就罢了,可是后者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们经标右镇一共三个游击,西南经标倒是有四个提督,可他也就是个游击将军,还够不到那么高的阶级。 天知道,那个素来以狡计百出著称的陈凯的脑子里到底盘算着些什么。此时此刻,倒让他突然有种不寒而栗的预感。 “放出风声,就说王进宝已经降了本官,但是有条件,那就是不与张勇交锋,以免坏了恩义。所以本官决定把他送到福建,在国姓爷那里效力。嗯,就这样。” 解决了此事,陈凯的不爽利当即就消退了不少。随后的,辅兵打扫战场完毕,大军便直奔英德县城。交战取胜,与那里的守军就实现了联络。让陈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清军在出兵拦截于他的同时,两个协的西南经标在洪承畴大旗的狐假虎威之下,竟然还对城池展开了进攻,使得城内的守军即便是注意到了城北数里外似乎是有交战的迹象,却也不敢轻易出城去探个虚实。或者说是,没有余力去这样做了。 明军大举南下,前往英德县城与守军汇合。很快的,那支攻城部队也鸣金收兵,接应了溃逃的清军便直接退往了洸口的大营。 说起来,明军在城内有五千余众,南下为援的也有不到六千,加一起亦是不逊于清军的上万大军。但是,以众凌寡这四个字在运筹帷幄当中从来不是个贬义词,反倒是个褒义词,用来褒奖主帅精于谋划,发挥了大军的兵力优势等等。唯有以众凌寡竟然还没能打赢的时候,那才会恢复本色,变身成贬义词。 回到了洸口的大营,张勇、胡茂祯、王辅臣以及那一众逃回来的将校尽皆跪倒在洪承畴的面前,以头蹈地,口称死罪。 先是凭借着初起的试探,震慑住了守军,从而为接下来的围城打援提供更加便利的条件。等到明军的援兵抵达,西南经标出动优势兵力拦截,同时以偏师攻城,牵制城内的守军,使其无法出城策应,形成夹击之势。 洪承畴的运筹深谙人心,虽说这里面没有太多让人惊叹不已的妙计,可是目的却已然达到了,清军确实是以着优势兵力与明军进入到了战斗之中。奈何,陈凯手里面的底牌实在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把洪承畴之前的运筹,以及清军在这一战中所有的优势全部扫了个干净。 “起来吧,确实是老夫小瞧了那陈凯。万人敌,竟然拿来野战,真是个有想法的家伙。”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去年的尚可喜他们就已经吃过亏了,可是这时代还不流行战场观察员,更没有侦察机拍照或是无人机摄录,逃回去的清军众说纷纭,长沙幕府也无法分辨出到底哪一种说法才是对的,或者说是更接近于真相的。 事情到了今时今日,他们确实是目睹了真相,却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战败的责罚是少不了的,不过洪承畴也没打算把责任都推在这三个统兵将帅的身上。初战不利,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可洪承畴也并非没有留下后手,对他来说,真正的高潮阶段才刚刚开始。 “再把这一战的细节重新与老夫捋一遍。” 输了,也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输的,哪怕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将这一次的拦截演变成大决战。击破陈凯的援兵,进而占据英德县城,这从来不是他的根本目的。但是,陈凯的这个威胁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来得更大,所以他就需要更多的殚精竭虑。 接下来,张勇、胡茂祯、王辅臣分别从他们各自的角度将战斗重现了一番。在洪承畴的脑海中,战斗重新推演,明清两军的每一步的动作尽在其中。良久之后,洪承畴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了,口中才幽幽的道了一句。 “万人敌,长矛阵、盾阵……李建捷、萧拱宸、林德忠……陈凯手里的牌,是用得好啊。” 不是牌面有多好,而是用得巧妙。抛开战法不提,陈凯此战的三个统兵将帅,萧拱宸是郑鸿逵麾下的首席大将,不过郑鸿逵的本部兵马也就那几千人,萧拱宸其人的能力比之一般的武将或许会有优势,比如这一战中当王进宝发起最后的猛攻之际,萧拱宸很清楚他当时该做什么,没有一点儿犹豫,但是在接下来并没有调整部署,将靠近广东抚标的左协用于追击,而是选择了包围,这就使得清军又多能够逃出去一部分部队,只能算是不出错,但也没有太过惊艳的处断罢了。 而另外的两个人,林德忠无论是在明军内部,还是在清军的情报之中,不过是中人之姿,胜在对陈凯忠心耿耿而已。而那李建捷,当年只是李成栋的干儿子,胡茂祯等人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现在反倒是成长良多,压得王辅臣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儿作为,但其人也没能成功击破王辅臣,在掷弹兵出击前威胁到清军的侧翼。 相较之下,他麾下的张勇、胡茂祯都是当下绿营的名将,王辅臣的武艺、勇力在当世也是出了名的。论配置,他的西南经标肯定是比要比明军豪华太多的,可是这一战却依旧是败了,而且是败得明明白白的。 洪承畴自言自语了一番,倒是突然有几分后悔于没有亲自统兵与陈凯较量一番。不过,这份后悔也就持续了一瞬间罢了,他对自身的定位从来都很是清楚,这一战,他本人存在于英德县境内,依旧保持着他西南经略的存在感,只要明军没办法将其驱逐出英德县的境内,甚至仅仅是没有被驱逐出北江的流域,这就已经足够了。 “全军移师湟水南岸。” 拦截失败,野战失利,入侵广东的西南经标损兵折将,但是洪承畴却并没有直接撤回连山三县,仅仅是退过了湟水,转而于明军隔江对峙。这是非常不正常的状况,但是很快陈凯就发现这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棋局(下) 湟水南岸,刚刚将北岸营寨拆除的清军辅兵们在将那些建筑材料运到南岸后就再度进入到了营造的状态,仿佛就是要将原本的营寨平移过河罢了。 清军退避过河,归根到底还是在于明军成功的突破了清军的阻截,并且对阻拦者造成了实质上的杀伤。这使得清军的兵力出现了缩水,同时士气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下跌,此消彼长之下,一旦来援明军汇合了城内的守军对湟水北岸的清军连营展开进攻的,就当下的状态,清军的结果将会是非常不妙的。 正常情况下,已然兵败,自当灰溜溜的撤回己方控制区。这不仅仅是为了得到更快的恢复,更重要的是统兵征战者大多不会有所谓的妇人之仁,一战得胜,自然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大好良机,焉能错过? 本来,清军这时候正应该是或乘船、或步行,回返连山三县,进而撤回到湖广南部地区,先把广东明军的威胁甩掉了,再去考虑其他。然而,这一遭清军虽说是放弃了湟水北岸、皇石山下的北岸大营,但却在湟水南岸重新安营扎寨,甚至忙得一塌糊涂,比之在北岸时更为忙碌。 南岸大营尚在重新安营扎寨,浈水的江面上,一艘艘清军从连山三县带来的船只却是大摇大摆的驶在江面上。他们并非是饶有目的的驶向何处,反倒是行至航道便停了下来。细看去,船吃水极深,仿佛再加上哪怕一片鸡毛也会导致江水淌进船舱。 江上虽不似海上那般波涛汹涌,但是如此之大的负载,哪怕是稍有个风吹草动也很可能会酿成船覆人亡。可是,清军对此似乎并不在意,缓缓的将那一艘艘的船行至航道,随后摇橹的清军将橹抛在一旁,捡起了脚边儿上的利斧,对着船帮子就是一顿猛劈。 船帮终究是木制的,在利斧之下,很快就开始断裂开来,连带着那一侧的船板也在也无法豁免。很快的,江水开始汩汩的自缺口涌入船只。见得此状,那清军便直接跳入了江水,转而游向不远处的一艘稍大些的船只,那艘船与他刚刚破坏的船只最大的不同就是并没有那么深的吃水,上面反倒是还生了火盆,显然是专供他们撤离之用的。 江水涌入船只,冲刷着船上充当负重的砖石,如内河流入沙漠般消失在了砖块、石头的缝隙之中。然而,江水滚滚,越来越多的江水涌入,船的负重也越来越大,很快的就连江面也高过了船帮。接下来,沙漠浩瀚,可面对不周山倒,天河倾泻,亦不过是顷刻间就消失于汪洋之中。 清军在北江的主河道反反复复的做着这样的事情,一如他们在湟水南岸兴建大营一般重要。他们的船基本上都是从连山三县搜刮来的,船体不大,但是数量多了,却依旧对航道的安全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威胁。 英德县城,昨日的时候得胜的明军就已然进入了城池休整。对于三将能够默契的守卫县城,陈凯是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至于为何没有自城内出击,攻张勇之侧后,这一点上陈凯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给予三将的命令就是守卫城池,在城池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没有贸贸然的分散兵力,参与城北的战事,这才是正理。 守住了城池,这是至关重要的,但却也只是第一步,陈凯率军回返的目的归根到底还是要驱逐洪承畴的西南经标,重新贯通北江航道,以确保明军的军需供给安全。 有了这样的目的,陈凯就不得不再度兴师,可是没等大军休整完毕,南下的探马就传来了清军退过湟水的消息。这,无疑是让明军颇为振奋,因为清军确实是退却了,这是一个好的征兆。可是很快的,新的消息送抵,却是清军在湟水南岸修建营寨,同时沉船以阻遏航道,这却着实让陈凯不由得勃然大怒。 “洪承畴这老狗,看来是没打算善罢甘休了。” 以着当前的技术水平和北江的流量,洪承畴破坏航道的举措会存在效果,但却也并不能完全阻遏住水道交通。旁的不说,只说是一个砖石和船只,他需要多少才能彻底把粮船吃水级别的航道断绝了,这无疑是一项巨大到了需要动用大量人力、畜力才能实现的工程。而明军早前的坚壁清野,使得清军更是无法在英德县附近补充到足够的人力资源。 然而,洪承畴的行为却无疑是表露了一个态度,那就是他并没有因为一次阻击战的失败就轻言放弃了。相反的,为了继续实现阻断明军粮道的目的,洪承畴不惜犯险也要把事情继续做下去,摆明了就是要逼迫陈凯从南赣撤军,起码是从南赣城下退下来,撤回到更容易补充军需粮草的所在。 陈凯如是说道,麾下众将无不是极力请战,强烈要求陈凯率领他们越过湟水,再破西南经标,乃至是活剐了洪承畴,尤其是马宝、黄兴和王翰三将最是此议的拥护者。 众将如是,陈凯却全然没有这个心思。事实上,无需多言,众将很是清楚他们当下的状况。明军在英德县北部击溃西南经标的两镇一营,骑兵还好,那两镇清军的损失哪怕是有王进宝的死命牵制和张勇、王辅臣的相互配合,其损失依旧是难以估量的。最起码,近期想要与明军再战实在是万万不能的。清军的实力出现了削弱,而明军通过会师则得到了增强,此消彼长,确实是再度出击的好时机。奈何,想要再打到清军,首先是要越过湟水,这对于在湟水之上比清军更加缺少船只的明军而言实在不是个合适的进攻方向。 “如果进取连山三县的话……” 大帐之内很快就重新归于了寂静,陈凯摩挲着地图,细细的盘算着。按照上面的标记,清军是从那里通过湟水实现的对英德县城的切入,假设明军绕路夺取连山三县,看上去确实可以切断清军的退路。但是,这个方略不光是不现实,更重要的是根本也打不成实质的目的。 “抚军,我军虽胜,但实际上的兵力优势依旧不足以实现那么大跨度的分兵作战,反倒是更要担心会不会被鞑子各个击破了……” “粮道的问题,虏师是凭着湟水水道为那上万的大军供给粮草的。我军若是绕路进取的话,粮道就要走陆路,相距实在过远。可若是仅仅断了虏师在湟水的粮道的话,那势必又是分兵别寨,弄不好就又会被虏师各个击破了……” “其实,就算是拿下了连山三县,咱们断了虏师的后路。洪承畴那老贼要是豁的出去的话,也可以直接杀入肇庆府的地界,那里不是咱们的防区,连制军据说是编练了一些督标的部队,只怕是连给西南经标提鞋都不够的。到了那时候……” 如果真的出现了那样的状况的话,要不要出兵援应,这其实根本不是个会浪费时间考虑的问题。可是洪承畴如果决定了从肇庆府地界逃亡广西的话,陈凯是很容易被甩在后面的,驱狼吞虎或许是个有诱惑力的想法,可陈凯却并不打算这么做,因为真的没有那样的必要。 大帐之内众议纷纷,很快的,直接渡过湟水与清军决战的计划就被彻底废止了下来。结果,没过两天的功夫,探马就得到了新的消息,说是西南经标前镇抵达了湟水南岸的清军连营。 “经标前镇提督南一魁,情报上说,这厮是云南昆明人,剿流寇兵败降于李闯,后来又降了鞑子。永历六年时,虏师南下四川,其人为右路总兵,协防叙州府。等到抚南王率军攻入四川,取得叙州大捷,其人一度被传身死,实际上是逃脱了。后来被洪承畴那老贼调到了湖广,管经标前镇。” 长沙幕府在搜集情报上没少下功夫,广东巡抚衙门也同样是如此,哪怕是双方的底蕴、实力相差甚多,但是有陈凯的存在,如搜索引擎那般全面覆盖是不可能的,但有些人、有些事却还是有印象的,哪怕是这个印象并不是那么清晰,也比两眼一抹黑要强得多。 关于南一魁,却是通过李定国在西营的关系获知的。不过,现阶段南一魁与西营之间的交集倒并没有与陈凯来得那般巨大。 南一魁的到达,意味着洪承畴得到了三千的生力军,这使得西南经标在湟水南岸的存在就更加稳固。相较之下,陈凯组织大军进取南赣,北上的部队分走了大量的兵员,尚且留在广东的各镇这时候也是如一字长蛇似的扼守着北江水道,如今水道被断,明军的就好像是一条长蛇被钳制了身子,再想集中起力量来哪有那么简单的。 援兵,在南一魁抵达消息传来的第三天也沿着陆路赶到了英德县城,他们是走从化县进入翁源县境内而来的,迁延了时日是不可避免的。不过,这支援兵的规模实在不大,区区三百来人,也就只有南一魁的十分之一,实在不太拿得出手去。 接下来的日子,由于清军的航道的破坏和骚扰,陈凯不得不重新调整了军需的供给路线。清军的粮道的破坏不足以彻底阻断航道,大部分粮船依旧走北江水道,沿靠近东岸的一侧航行。同时,采用更小一个等级的粮船,并且增加护卫以确保安全。这样一来,军需粮草的运输就势必会出现减少的状况。为此,陈凯选择了将部分粮草的运输任务改为走陆路进行,确切的说是在过清远之后,改走北江东岸,一直到过了英德县城再从那里继续转乘水路。 麻烦,是没办法的。奈何洪承畴就好像真的要住在湟水南岸不走了似的,而陈凯一时间也没办法调集足够规模的大军加以驱逐,亦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癞蛤蟆趴脚面——不要人,膈应人。洪承畴似乎在这上面也是很有天赋的,实在把陈凯恶心的无话可说。双方在湟水、北江一线就这么耗了起来,与此同时,早在明军南下救援之际,广西的定南藩就已经越过了平乐府,进而在两广锁钥的梧州府城玩了一个围三缺一。 定南藩的马雄从跟着孔有德占据广西以来,始终便在此地坐镇,虽说是明军势大时他就起身转进,但是等到此间明军空虚,他就立刻会跑回来重新做起那地头蛇。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马雄在这方面似乎颇有些造诣。等到了这一遭,又是明军在广西的力量空虚,清军大举来袭,马雄不光是带着那些与他一般跑惯了的本部兵马,更是还有全节以及大批的绿营兵助战,也算是一个衣锦归来。 对此,明军守将高文贵自然是严阵以待,事实上从南下这座城池以来,高文贵就一直忙着修缮和加固城防。他是李定国的亲信部将,自然知道李定国此番杀回广西的目的并不是什么桂林府城,而是安龙的圣驾。一旦李定国大举西进,那么广西这边势必空虚。区别,无非就是按照原定计划只是暂时的空虚,而根据陈凯的锦囊,那就变成了长期的空虚,就那么简单。 清军临城,高文贵自然是不会接受劝降的。接下来,攻城的戏码在短短半年后再度于这梧州府城上演,清军那边也是从湖广运来了一些红夷炮,准备如法炮制。 攻守之间,双方自然免不了一个你来我往。由于洪承畴的临时起意,清军那边的实力比最初计划中的要弱上不少,而且暂时还没办法得到有效的补充。而高文贵那里也好不到哪去,只得在清军临城前夕向浔州府、南宁府以及东面的肇庆府求援。 驻扎浔州府和南宁府的李承爵、施尚义、李先芳等将帅暂且不提,肇庆府那里却是两广总督衙门的治所,两广总督连城璧在那里坐镇已经将近一年了,这段时间里倒也很是振奋了一番,不光是极力恢复民生、收取税赋,另外还组建了一支督标作为机动兵力。 规模上,现在还只有两千战兵,比之陈凯的抚标还稍逊一筹,但是对于他们这些永历朝廷下派的文官而言,他们在地方上节制将帅,往往其自身却是无兵可用的,只能通过那些藩镇。这一遭,却是实际由文官掌控的部队,军中将校也都是粤西明军中抽调的,并非同一系统也就不怕被轻易架空。 此番,高文贵求援,连城璧立刻就派出了督标出援,甚至还计划征调王兴、周金汤、邓耀、张月、高进库、李光恩、郭登第、韦应登、叶标等将帅出兵梧州府,与清军决一死战。 不过,这份雄心壮志很快就被从东面传来的一个消息所打击,连城璧闻讯连忙向陈凯修书,问及关于洪承畴的经标入侵广东的事态。只可惜,这份信送到英德县城时,陈凯并不在城里面。而同样从梧州府送来,从桂林、永州、郴州绕了一大圈,以着进攻者视角书写的军情却直接送到了洪承畴的案前。 “全节和马雄的进展很快,已经开始围攻梧州府城了。” 这无疑是沉寂多时之后的一个好消息,洪承畴交与众将传阅,亦是存着振奋军心的意图在。尤其是在于,他们当前的状况乍看上去确实没有太大的进展。 “诸君,老夫说得很清楚,从一开始,这盘棋的棋眼就不在这小小的英德县!” 正文 第八十六章 落子无悔(一) 湟水南岸,清军西南经标尤是已经退过了江,不复对英德县城存在着直接的威胁,可是这支大军在此安营扎寨,其存在感不可谓不能用巨大二字来形容。 似乎是为了更好的彰显存在感,西南经标的这三镇两协两营于此扎下了营盘,对航道的破坏、对明军粮船的骚扰从未停止过。与此同时,清军游骑时不时的还会渡过湟水,对北岸,乃至是英德县城左近地区展开袭扰。更有甚者,清军甚至向南前往更远的清远县地界,攻击那里的驻军、百姓,好像根本就闲不下来似的。 退过了江,清军反倒是一波波的怒刷着存在感,一星半点儿也没打算浪费大老远从长沙运来的粮草。 相较之下,湟水以北、浈水之侧的英德县城那里却是格外的安静。城头上,中权镇、护卫左镇、骠骑镇、广东抚标以及马宝和王翰的部队的旗号尽皆在城头飘扬。明军面对清军的袭扰亦是没有选择认怂,时不时的出兵与清军打个对抗,这些部队每一支都有出场,不论表现如何,起码以战代训的轮战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这些经验,对于明军的中权镇、护卫左镇、骠骑镇和广东抚标这四支战兵部队而言是确有助于提升他们的战斗力的。而对于那支刚刚扩建到三千战兵规模只有区区不足半年,其中还存在着大量的新兵的马宝所部,以及常年在清远山中打游击,这几个月来更是干起了矿场安保的王翰所部而言,能够真刀真枪的与清军绿营精锐交锋,而且还是在各镇的羽翼之下,就好似大号带着刷副本,于战斗力的提升和作战经验的积累,这样的机会可谓是弥足珍贵。 双方在英德县的地界上全然是一副乐此不疲的姿态,相较之下,西面的梧州府城那里,无论是进攻一方的清军,还是守卫城池的明军,都绝非是如粤北如今的“游戏”,而是切切实实的在拼个你死我活。 炮弹呼啸着划过天际,初出炮口的咆哮、重击城墙的剧震,给了漫天的喊杀声以高山落石般的点缀。 柳州那边的明军越来越少,李定国的主力西进云南的态势已经再分明不过了。对此,清军也在广西的行动也可以更加的肆无忌惮了起来,此间大军围城,马雄和全节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正面强攻,凭借着从长沙和桂林运来的十几门口径不一的红夷炮,清军对守军的火力压制做得极佳,在炮火的掩护下,大队的清军直薄城墙,直接将战斗推至了白热化的程度。 “弓箭手、火铳手压制望台上的虏师射手,火炮给老子瞄准了打!” “守住垛口,莫要让那些不要祖宗的杂碎登上城来!” “告诉城下的民夫,快点儿搬运滚木礌石,顺带着把伤兵运下去,快!” “……” 箭矢、铅弹,皆不让夺命本色;炮弹击碎垛口的城砖的同时,来而不往非礼也的还击也在重创着望台的结构;先登素来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清军攀援着云梯,举着盾牌在射手和火炮的掩护下节节攀升;当城上的守军受到望台上射手的定点狙击,明军的射手就更加顾不上去管其他方向的清军锐士,更不会探出头去从侧面进行射杀,有的更多的还是滚木礌石那粗暴野蛮的坠落。 中式古城,城墙是用以包围城内偌大区域不受城外骚扰的屏蔽。一旦城墙易手,绝少有通过巷战能够将攻击方重新逐出去的,有的只会是不断的有攻城者涌上城头,迅速的扩大控制范围,进而从内侧的城梯而下。直至城门洞开,大队的攻城者如泄洪之水般涌入,守军便只会迅速的在数量差距急剧扩大之下快速消亡——无论是弃城而走,还是干脆尽数被杀死在城内。 城墙上,高文贵的大旗已经立在了城门楼子前,这位追随李定国多年的亲信部将自受命坐镇此间之初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梧州府城在这些年几近易手,但是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却从未因此而改变过。高文贵很清楚,这里是两广地区的纽带,李定国的大军其主要的粮草、军需现阶段都是由广东的陈凯和连城璧提供的,走得便是这条西江水道。这条生命线一如北上进攻南赣地区的军需供给通道北江一般,是断不容有失的。为此,他抓紧了一切的时间来进行准备,到了此时此刻,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亲临城墙,与清军作这拼死一搏。 与城外由藩兵和绿营构成的组合一般,城内的守军亦是由高文贵的本部兵马和广西本地的明军组成,双方竭尽全力的争夺着城墙的控制权,在清军重炮的轰击和优势兵力之下,明军守卫得极为艰难。所幸的是,明军的援兵在接到求援后很快就赶到了此间——连城璧的督标、李承爵的陆师和李先芳的水师先后抵达。虽说战斗力上与高文贵的本部兵马都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但是起码援兵到来,却切切实实的给了守军以士气上的鼓舞。 攻击持续了多日,随着明军的不断入城,清军也放缓了攻势,唯有那城墙的满目疮痍依旧在向所有人诉说着前几日攻击的猛烈。 梧州城的城墙已经有多处出现了裂痕,急需修补和加固,清军的攻势放缓,亦是需要时间恢复将士的士气和重新打造更多的攻城器械。双方就如同是刚刚经历了浴血厮杀的两头猛兽似的,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对方,就只能各自退到一旁,一边恶狠狠的盯着对手,一边细细的舔舐着伤口,为下一次交锋做准备。 督标抵达的两天后,两广总督连城璧亲临梧州府城坐镇。在赶到之前,他已经派了人向王兴、韦应登、叶标以及李光恩等部发出了援应的命令。 这几部人马当中,起码王兴是肯定会赴援的,当下韦应登和叶标忙于开发罗定州铁矿以便于与陈凯做生意,而那李光恩据说也在与其人已故的将主的义弟勾勾搭搭的情况下。甚至,即便是没有陈凯,以着当下朝廷的权威和他对粤西众将的威信上看,也未必能调动太多前来赴援。于这几部人马,他更多的还是抱着能多来一个是一个的心思存在。 更多的援兵还在路上,不过总督亲临,并且赌咒发誓会调来更多的援兵,对于守军的士气还是有所振奋的。至于其他方面,城内有官吏协守,民夫组织得亦是极好,连城璧能做的反倒是不多了。反倒是,身在梧州府城的他却依旧在为粤北的对峙而忧心忡忡。 “制军,洪承畴那老贼可从来不是个善茬儿,英德县那里的压力只怕是也不小吧。” 这事情,未免军心动荡,连城璧仅仅是知会了高文贵一人,更多的还是寄希望于高文贵能够迸发出更大的潜力来把这座城池守好了,以免总是寄希望于陈凯的援兵而不能超水平发挥。 对此,高文贵似乎反倒是更加担心粤北战场的战况,因为就现在的情报显示,只要稍加联想就能看得出来,这一切肯定是李定国西进云南的连锁反应,无论是清军攻入广西,还是陈凯北进南赣,亦或是洪承畴切入粤北,明清双方随着李定国的这么一动,广西、湖广南部、广东、福建以及南赣这大片的区域中的各部人马多有被卷入到了这局大棋之中,总要分出一个胜负才行。 “高都督尽心守城即可,以本官之见,就算是陈抚军那里被洪承畴牵制得不能用事,也不太可能会让粤北的战局就此败坏了。须知道,那洪承畴确是不是个善茬儿,可陈抚军也又何尝是了?” 此时此刻,连城璧表现得对陈凯是信心十足,这里面固然有对高文贵的安抚,自也不乏有他这些年与陈凯打交道而得到的确认。只不过,这二者当中,哪一份比另一份更大上一些,只怕是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更别说是作为听者的高文贵了。 粤北的英德县、桂东的梧州府城,明清两军的你争我夺从一开始就没有停止过,无非是先轻缓后剧烈,亦或是反之之间的区别罢了。 相对而言,明军在南赣的攻势却是从爆发的那一瞬间开始就突出了一个如火如荼,北上、西进,两个集团的明军从南雄府和汀州府强势插入,很快就击破了当前的对手,将一度对于任何一路都占据兵力优势的南赣绿营削弱到了只能退守城池的窘境。这样的势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并没有因为清军的退避,以及洪承畴的切入而平缓下来,两路明军奔着同一个目标——赣州府城步步合围,真正阻隔着他们合兵一处的并非是胡有升统帅的那一万余众的赣州守军,而是那万年不变的崆峒山。 赣州府的南部,依照着陈凯的军令,管程乡等处地方事的忠靖伯张进和惠州镇总兵官新泰伯郝尚久这两部人马分别从赣州府的东南和西南强势插入,迅速的攻占了长宁、安远、定南、龙南四县。随后的,郝尚久所部更是沿着信丰江而下,直取信丰县城,将赣州府城以南的最后一块清军控制的土地染成了明军的颜色。 他们之所以能够快速的夺取这大片的土地,究其原因,南赣地区的攻守异势已经为这片土地上的各个势力所认同,其中也不乏有天地会在这几个县的会员们的极力襄助,使得战事进展得异常的顺遂。 其实,天地会在南赣地区的势力说到底更多的还是集中于赣州府的中北部地区,以瑞金县城为原点向东、北、南三个方向辐射。 在这个辐射区域的原点,本地的清廷官府早已被明军推翻,现下掌控县政的是黄山从福建带来的行政官员,而天地会在本地的会员则依旧以互助会为组织极力的协助明军的军需粮草输送。 汀州府通往古城镇再向瑞金县城的官道上,从福建腹地和广东的潮州府运来的粮草军需在此间川流不息,每一段都有足够的民夫整修道路和协助运输,哪怕是在这即将农忙的时节里也同样如此。 过了瑞金县城,粮草军需搬运装船,顺着贡水的航道驶向西进明军正在步步向西的军前。在那里,一如是由柯宸枢统领的北上的集团那般,黄山统帅着那上万的明军战兵步步推进,突出了陈凯要求的那一个稳扎稳打,一个接着一个的拔掉清军在城外的钉子,同时也在削弱着赣州守军的实力。 这期间,胡有升曾试图率领所部主力赶在明军会师之前先行击破一支,甚至为此主动放弃了部分钉子来诱敌深入,结果被胡有升盯上的黄山实在稳得让人瞠目结舌,对于这样的诱惑全然没有笑纳的打算,依旧是那般按部就班,稳扎稳打,估摸着就连柳下惠碰上他没准儿都是要甘拜下风的。 陈凯主持广东军政事务多年,战略战术能力上是有目共睹的。况且,这一次出兵,黄山受命于郑成功是被勒令全力配合陈凯的广东明军作战,对于陈凯的军令要做到无条件服从。郑成功的军法是何等森严,黄山自然知道厉害,这时候又怎么敢去出个轻敌冒进的茬子。 除此之外,陶潜作为南赣地区天地会的头面人物始终在黄山的军中充当赞画,主要工作就是联络这些“抗清义士”,在情报、粮草、人力等方面获取更多支持。此番胡有升的异动,赣州府的天地会在这片区域的势力也早有反馈,算不得尽数暴露在明军的视野之下,后者也不能用两眼一抹黑来形容。 两支大军在稳步推进,在经过了前后两次的试探之后,胡有升也放弃了对明军的攻击,转而彻底退守城池。很快的,这两支大军在赣州府城的城外实现了会师,只是两个集团的主帅都是提督,身份地位相当,在联合作战的指挥权上暂时还没有彻底达成一致,但也没有因此闹出什么不愉快来。更多的,还是指望着陈凯能够尽快解决掉切入粤北的西南经标,从而能够赶回来主持这场对赣州府城的总攻。 南赣地区,明军的形势一片大好,迅速的占据了诸多府县不说,还实现了对当地清军有生力量的蚕食和消灭。如今,大军汇合,不过是剩下了最后一击罢了。 如此的大好形势之下,赣州府西北部的吉安府,这里的天地会势力亦是不弱,当得到了明军摧枯拉朽的确切消息之后,以邹楠为首的吉安天地会也在迅速的展开串联活动。他们当下的任务并非是如陶潜那般要直接跳出来与清军作难的,起码在赣州府城拿下之前,他们并没有被授予这样的权利。当下,无非是联络人员,组织力量,更少不了为共同的事业即将取得阶段性成果而欢呼雀跃。 这样的是情状,一直持续到了明军的两路大军汇合的消息传到吉水县的第三天,夜深人静,邹楠一脸死灰的注视着同样是一脸死灰的那个从南昌匆匆赶来的天地会员,与他当年曾一同在揭重熙幕中做事的至交好友。而他们之间,横垣着的只有已然回荡于邹楠脑海中良久的那一句石破惊天。 “大事不好,鞑子从湖广调来了八旗军,另外还有九江镇标的大军,连同着江西提标,不日即将南下!” 正文 第八十七章 落子无悔(二) 自永历九年年底以来,不过消停了不到一年而已,明清之间的战事就在广西、福建、南赣、广东四地频繁上演,其烈度虽不及永历八年明军针对广东、福建两省的大反攻,但是影响的区域、辐射的范围以及双方投入的兵力、资源等方面上,却是一点儿不逊色于前者。 至此时,福建的战事已经以明军的大获全胜而告一段落,但是在余下的桂东、粤北以及南赣战场上,明清两军之间的战事依旧未有丝毫歇兵罢战的迹象,反倒是愈加的剧烈起来了。 南面的赣州府城,战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在吉安府,官府、民间的紧张气氛随着明军的步步进逼也在不断加剧。 一如明军围攻汀州府城时的瑞金县那般,赣州府城即将面临明军的合围态势,吉安府那里的粮草、军需也在不断的经赣江航道往赣州府城那里发运。这两个府虽说都是江西地面儿,不过却隶属于不同的巡抚衙门管辖,与汀州府和瑞金县那般正是一个恰恰相反。 然而,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一旦明军攻破赣州府城,那么下一个就是吉安府了。甚至,沿着赣江航道和鄱阳湖,明军完全可以一路顺流而下,经吉安府、临江府、南昌府、南康府、九江府直插长江中游,就像是串糖葫芦似的,直接将江西一省打一个对穿出来! 赣州府城无疑是这一路上最为难啃的所在了,单单是南明以降,金声桓和李成栋就都已经用身家性命和国家命运来证明了那里的恐怖。 吉安府的仓储在不断的发运,为的就是能够让赣州府城坚持得更久一些。官府如是奔忙,本地的绿营亦是如临大敌,有的军官认为该当增援赣州府城的,有的军官以为那里是赣州府的事情,他们只要守住了临近赣州府的万安、龙泉二县就够了,讲的是一个御敌于于府门之外。还有的军官则表示,一旦赣州府城沦陷,那么外围的万安、龙泉乃至是泰和等县在明军的兵锋之下完全是一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命运。 最后面的那一派军官是主流意见,其中乐观者表示还是应该固守府城,以待南昌,乃至是更遥远的援军;而悲观的那一群则表示一旦有失,不如放弃吉安府,直接逃到南昌再说,甚至现在最好就该把行囊准备好了,省得到时候抓瞎…… 官府、绿营都忙得不可开交,本地的百姓在他们的催逼之下不得不忙碌了起来。忧心忡忡者有之,这是最正常的——毕竟这兵凶战危,损兵折将或许还只是个数字,而在战争中民间的损失,如果不是过于巨大的,往往连个数字都写不进史书里面,只有寻常百姓在默默承担罢了。 除此之外,从来是定位决定取向,介于官府和寻常百姓之间,儒家士大夫阶层可谓是进则为官、退则为绅,他们作为知识阶层、官僚预备队以及基层实力派的存在,比之官府、绿营以及寻常百姓往往也存在着更加复杂的心思。 从总体而言,吉安府的士绅更加倾向于不参与明清之间这场越看下去就越没有办法得出结论的战争。这并非是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在感性上的决定,实在是这些年江西抗清运动风起云涌,士绅阶级出力良多。 甚至可以说,江西的抗清运动高潮阶段是为金声桓、王得仁反正,但是抛开这些,却几乎全然是一场由江西士绅主导的。江西总督揭重熙、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傅鼎铨、定南侯曹大镐之流皆是江西本地士绅的代表人物,这里尤其是揭重熙,基本上可以算是整个江西抗清运动期间除了金声桓以外实际上的主导者。 但是在清军的野蛮镇压之下,江西士大夫阶层损失过于巨大。看得太多了同侪之辈的人头落地,余者心中那份由夷夏之防生出的对故国的怀念、对蛮夷的厌恶,以及因此而产生的抵抗情绪就会在理性之下渐渐消磨到了哪怕心中愤恨,但却再难站出来与清廷作明刀明枪的斗争。这些人,往往就是所谓的遗民。 清廷的屠刀震慑住了大多数人,使得在清廷严重的江西四大寇覆灭之后,江西地方的抗清运动直接跌入谷底,甚至比舟山之战后的浙江还要夸张。这里面,不乏有蔡士英秉承清廷的政策实施以恢复生产,但实际上也是江西抗清运动始终是全省范围的,流血自然也是全省范围的…… 杀戮过甚,使得更多人不愿意再出来抗击清廷的统治,就像是陶潜的岳父那般,甚至更要去劝说子侄女婿去参加清廷的科举考试,以此来确保家族的持续兴盛。 这本无可厚非,不过随着明军在闽粤两省的反攻势头逐渐加大,尤其是陈凯的天地会在江西地面上渐渐的布起了一个又一个的钉子,民间的士绅虽说大多还是存着坐观风云变幻的心思,但是也有越来越多曾经参与抗清运动,后来不得不做起了遗民的那等心有不甘的士绅,以天地会为组织、以互助会为基层桩脚,开启了另一条全新的抗清道路。 这样的过程中,邹楠及与他一同在广东接受培训,随后回到吉安府老家潜伏的两个好友在本地可谓是一个如鱼得水。他们在乡间建立互助会,同时发展更多的会员,将组织的触角扩散出去,更是与云霄山抗清义军的首领刘京达成了默契,二者一内一外,逼得本地官府对基层的控制力是越来越低,进一步的助长了天地会和互助会在本地的发展壮大。 按照陈凯早前的培训,赣州天地会当下的工作便是明军收复赣州以后他们需要去做的,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甚至当明军的战线越来越接近赣州府城,他们在私底下也紧锣密鼓的准备了起来。 串联天地会的同志,有组织互助会的需要提前按照各自的情况制定计划,没有组织互助会的那些也要发挥各自的作用——搜集情报、联络和策反有力人士,乃至是更加不易的事情。抗清,从来不是请客吃饭,江西天地会吸纳的这些士绅基本上都是参与过抗清运动的,当然清楚这里面的生死攸关。 一切还在有条不紊的准备当中,作为吉安府天地会的首脑,邹楠自可谓是日理万机。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那个噩耗在他耳畔响起的刹那,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就好像是整个天地都翻转过来了似的。 头晕目眩是身体的第一反应,饶是邹楠这大半辈子经历过太多,当这样的消息呈现在他的面前,尤其是幸福的彼岸即将到来之际,更叫他为此而惊骇非常。 “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要做些什么……” 震惊过后,他的脑海中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般。什么都不做,那就是彻底认命了,他既然能够重新剃发潜伏,就绝非是个会随便认命的人物。此时此刻,脑海中千般思绪、万般奇思,可是思前想后,他却依旧没有一个解决的良方。这并非是他的能力不足,实在是一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双方的差距实在是太过巨大了。 “江西提督刘光弼,所部兵马五千,分五营;九江总兵齐升,所部兵马同样是五千,也是分五营。原本福建大乱,江西提标是赶往建宁府助战的,后来福建的绿营稳住了战线,他们才回的南昌。而九江镇标原本是分兵协守南昌,等提标返回,他们也就返回防区了……” 刘光弼其人是辽东人士,汉军镶蓝旗人,原本凭军功升迁至汉军镶蓝旗梅勒章京,充礼部侍郎,后来还是金声桓反正,其人虽谭泰南下镇压后被留在此处的。刘光弼在江西已有多年,对于这一省的情况很是了解。 相较之下,九江总兵齐升则是前年才从甘陕那边的临巩总兵任上调来的,原任的总兵官杨捷调往了甘陕那边做兴安总兵。不过,杨捷当年从山西带来的那三千山西兵却是依旧留在九江这里的,战斗力比之江西本地组建的绿营兵还是要强上不少的。 这两支绿营在江西都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这本身源于清廷在江西的军力部署——以鄱阳湖入长江的九江府、省会南昌和南面的战略要地赣州为防御核心,三支绿营都是五千的大编制,这在其他省是绝少有的。但是在江西的其他府县,抛开他们,编制最大的无非是袁州府的那个两千战兵的协,就连江西和南赣的抚标也都只有一千五百人的编制,余下的各府则基本上都是些三百、六百兵的存在罢了。 此番,洪承畴干脆连这两部人马也都调了出来,完全顾不上那两地即将上演空城计的问题,可见其深知当下之情势紧迫。 “湖广那边的八旗军,在下托人多番打探才知道,说是那个大将军阿尔津没来,那两个固山额真也没来,来的是一个叫做苏克萨哈的八旗高级军官,据说就是这厮在常德击败的抚南王,是个相当难缠的家伙。” 清军在湖广的八旗军从来就没有少过,最早是汉军八旗,后来永历六年的明军大反攻,清廷派了尼堪统领大军南下,结果尼堪身死,接替尼堪的贝勒屯齐却在转年大败孙可望。那支大军早已经回北京休整了,随后赶来的宁南靖寇大将军陈泰的那支八旗军是由陈泰的本部兵马外加上固山额真蓝拜、济席哈和护军统领苏克萨哈等部组成。后来常德之战期间,陈泰病故,清廷又派了另一个固山额真阿尔津接替他的职务。 湖广那里,从来都是明清两军反复争夺的前线,周家铺之战后,明军有过进攻常德的战略,也有过屯齐回师、洪承畴初到时的趁虚而入,大战虽然没有几场,可是小斗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当下确实是有消息指出西南明军内讧在即,可是内讧的苗头才刚刚出现,李定国还在忙着进取云南,而孙可望那边也依旧没有来得及定下战略,秦藩系统的明军也同样还在陈兵湖广。这时候,湖广地区清军能够抽调出来的部队实在有限得紧,尤其是在洪承畴统领上万的西南经标切入粤北之际,阿尔津他们就更是不敢轻易挪窝了。天知道,他们稍微一动,那孙可望会不会先拿湖广的清军练练手。 苏克萨哈带来的八旗军兵力尚且是一个未知,这在江西官场上都算是一个机密,南昌的天地会又哪里能轻易得到准确消息。不过,有江西提标和九江镇标做底,这支大军的规模是百分之百在一万战兵以上的。如此一来,只要这支大军抵达赣州,明军在南赣地区的兵力优势就会荡然全无。更别说是这里面还有八旗军呢! 这几年,吉安府的天地会确实发展势头迅猛,各县都有天地会的会员,也都有他们建立的互助会,这些互助会在民间是很有些力量的,凭着这些力量,外加上刘京的存在,使得他们在面对府县衙门时也更加游刃有余。 可是问题在于,互助会仅仅只是互助会,哪怕是如邹楠那般打着护院的名义组建了一支将来可以以为骨干的团练,也不过只有几十个稍有些武艺基础的汉子。这点儿人手,莫说是对上那支大军了,就连本地的绿营都是绝计不敢招惹的。 “这事情已经超出了咱们的能力范围,必须设法告知先生,由他老人家定夺!” 邹楠素来是以陈凯的弟子自居,对于彼此之间的年纪差,也始终是以韩愈所说的“学无前后,达者为师”来向旁人诠释,更是得到了其他天地会的会员们的一致认同。他是亲自接受过陈凯的培训的,这个南昌来的好友亦是如此。此间他们思前想后是无计可施了,就只能设法报知陈凯,以免影响到大局。 然而,邹楠是个举人,由于互助会的发展,他在本地更是有力人士,府县衙门那里的府尊、县尊们都是常来常往的,这样的时间段他是绝对不能轻动的,以免引起官府的怀疑。 当下,无疑是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人物尽快南下,将消息报知以陈凯。这里面不光是涉及到机密,更要命的是南下的路途上肯定是兵荒马乱的,其人最好有一定的自保能力,这样才更有机会将消息及时送到。否则,绕路却是安全,可消息过了时效就彻底没用了,反倒是不如不跑这一遭了。 不走上这么一遭,那是绝对不行的。此时此刻,邹楠思量良久,倒是有一人只要肯出山就一定能把消息准时送到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人并不是天地会的会员,按照天地会的保密制度是不能执行这样机密的任务的。 “若他是咱们天地会的会员的话,一人一刀,直接走官道趟过去就够了。沿途的那些卡子,直接砍过去,来上几十个绿营兵也不过是等闲事罢了。” “这人信得过吗?” “信当是个信人,可问题在于他不是咱们天地会的会员啊。” 邹楠的为人,那南昌天地会的会员是知道的,文人式艺术夸张在他的口中并非不存在,可也不会夸张到根本没办法信的程度。只不过,相信是一回事,天地会的保密制度是不容置疑的。这样的保密制度虽然显得有些保守,可是这些年他们都没有失风,除了并没有做出实际的反清举动外,这样的保密措施是功不可没的。 “还是绕路吧,快马加鞭,走兴国县,奔雩都。不是说,从福建杀进赣州的王师就在那里的吗?” 思前想后,他们也实在不敢把这样的机密交托在非天地会的会员身上。既然如此,他们也只得寻了一个没有组建互助会,平日里不怎么起眼的会员连夜兼程赶往赣州府那边报信。 接下来,接到了任务的会员亦是不负所托,连忙启程出发,路上也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就这么一路直奔雩都县,到了那里,打听了互助会的消息,与当地的天地会会员对了切口,便由后者引荐直接赶往了赣州府城东面的明军大营。在那里,得知陈凯暂且不在赣州前线,其人就只得先将消息告知了与陶潜过从甚密的黄山,由其派遣信使送交到陈凯的手上。 任务算是完成了,尤其是还当着赣州天地会那边的首脑陶潜的面儿,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差错了。一路上,他是深知事关重大,所以几乎是连睡觉的功夫都能省则省,这么走上一途,实在累得不行。眼下,好容易是完成了任务,可是回去的路上,他却是越想越不对路,越想下去就越是更加忧心忡忡了起来。 “总舵主不在赣州前线,那黄提督和柯提督是该怎么协同指挥的。还有,要是鞑子兵到了,总舵主还没赶回来的话,打起仗来他们两个到底谁听谁的?” 正文 第八十八章 落子无悔(三) 会员的忧心随着他不得不再度快马加鞭的赶回吉水县那里,也直接影响到了邹楠等人心绪。 蛇无头不行,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从来没有听说过长了两个脑袋的蛇还能活着的,当然他们也没有真的见识过双头蛇,可正是因为就连他们这些见多识广的读书人都没见识过的生物,那很可能就是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根本没办法成活。 蛇如此,军队亦是如此,在道理上都是讲得通的。明军此番进兵,西进和北上是两路大军,原本军务上有两个提督分别负责各自的大军,再由陈凯负责统一指挥,这两支大军就可以拧成一股绳儿。而他们也坚信,陈凯肯定是有这样的能力的,因为陈凯这些年在广东、福建战场上的表现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力证。 陈凯在广东和福建的卓越表现,使得江西各府的天地会在发展会员以及巩固组织上都有着极大的裨益。毕竟,一个优秀而知名的老总之于员工们对企业的信心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加成的。 陈凯不在赣州,明军就很可能会出现政出多门的状况,尤其是在于黄山和柯宸枢二人的地位、资历,乃至是手上的军队规模都没有达到质的差异的情况下,各行其是基本上是已经很客气的了,若是为了争夺指挥大权而闹出些不愉快来,以至于使得双方无法协同作战的话,那么清军将要面对的就会是两个比他们弱上一倍的弱小对手,而非是一个体量大致相当的劲敌了。 这对明军来说无疑是非常之不利的,匆匆赶回来的会员亦是连忙问及了清军的状况。照他看来,若是清军晚到几日,陈凯就会有更多的时间赶回来。只可惜,当他把这话问出口来的时候,看到了邹楠的那张一脸煞白,一切也就可想而知了。 ……………… 就在那个南昌天地会的会员南下向邹楠报信儿的同时,一支打着八旗军旗号的清军已经进入了南昌府城。 江西巡抚郎廷佐是汉军镶黄旗旗人,如今身为封疆,且带队的八旗军官并非出自本旗,但是八旗体制,他也丝毫不敢托大,连忙率领一众官吏拜倒在路旁,恭迎那满洲正白旗护军统领苏克萨哈的到来。 高踞于战马之上,曾经的护军统领如今因常德一战已经成为了清廷炙手可热的新一代名将。此时此刻,大队的八旗军紧随其后,苏克萨哈余光侧目,瞧见郎廷佐正匍匐于战马之侧,耳畔更是那些恭敬已极的话语,面上不起一丝波澜,他仅仅是马鞭轻抬,后者就连忙站起身来,弓着身子跟在战马之侧,紧随着苏克萨哈入城的步伐。 城内的士绅、百姓已经被郎廷佐组织起来迎接八旗军入城了,比之几年前,这里在蔡士英的恢复生产的刺激之下已经恢复了一些元气,但是与当年的南昌大屠杀之前相较,却是还要差上太多,多到了没有几十年是决难以恢复过来的程度。 八旗军大摇大摆的进入了南昌城,城内的士绅、百姓多流露出了畏惧之色。这正是郎廷佐想要看到的,因为马上南昌就会变成一座只有少量兵马驻防的“空城”,唯有将人心加以震慑方才可以安心些许。 地方上似乎有些不稳,具体的情况现在还不得而知。郎廷佐求得是一个谨慎、稳妥,而骑在马上的苏克萨哈对此却全然是一脸的无所谓,仅仅是行了没有几步,他便直接向郎廷佐问道:“江西提标出发多久了?” 苏克萨哈是经九江赶来的,那里的总兵官齐升已经乘船起航。而提标常年驻扎在南昌,苏克萨哈早前下达的命令是让刘光弼统领本部兵马即刻南下,先行赶往吉安府确保那里的稳固。此间,苏克萨哈刚刚赶到便直接问及了江西提标的情况,作为巡抚,郎廷佐连忙表示刘光弼是依照苏克萨哈的将令连夜启程的,没有耽误半点儿功夫。 对此,苏克萨哈也没有做出任何表态,旋即有问起了关于军需粮草和民夫船舶之类的后勤事宜,从明军在南赣地区向清军开战起就着手准备的郎廷佐当即做出了表态,决定不会耽搁到苏克萨哈的征战之用。 说到了这个份上,苏克萨哈总算是给了郎廷佐一个肯定的态度,点了点头,仅此而已,但是对于郎廷佐而言就已经足够了。起码,他算是尽职尽责了。不过,苏克萨哈对于在南昌稍作休整的劝谏却并没有半点儿兴致,表示他带着的这支八旗军会穿城而过,从城南岸边登船继续向赣州府城进发。 “主子?” 八旗军的赫赫声威于清廷而言是定海神针般的作用,中枢如此,地方上一旦碰上了难啃的骨头也多有向清廷要求以“真正满洲”助战的请求。郎廷佐需要八旗军在南昌多露露面儿,于是便千恩万谢的把苏克萨哈请了来,结果苏克萨哈却并没有打算在这儿多待哪怕一个时辰,这样一来,反倒是更加让南昌的士绅、百姓感受到了南赣地区的危急。 苏克萨哈能来,郎廷佐是绝对不相信是在给他面子的,起码作为一个奴才他是不觉得他能有那么大的面子。但是,苏克萨哈来了,却又做出了与他的目的恰恰相反的举动,这却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劝说一二,结果直接就被苏克萨哈硬噎了回去。 “逆贼陈凯的红夷炮队……” 话到此处,已经不需要再多解释了。郎廷佐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缓急的,一旦想起红夷炮轰塌城墙,明军一拥而入,他现在哪怕让苏克萨哈多喝一杯水的功夫只怕日后都会变成满门抄斩的罪责。 一边暗骂尚耿二藩误国,一边又唯恐真的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去。于是乎,接下来只见得郎廷佐连忙将那些相关的官员都调动了起来,一力确保苏克萨哈的大军南下不会耽搁哪怕一丝一毫的功夫,将那些官员支使得如同是被撵的狗似的,一直到了苏克萨哈穿城而过,上了城南的行船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来。 “九江镇那边也快到了,把一应事务都准备好了,快去!” 赣州战场上的力量差距使得清廷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这份紧迫感压迫的清军溯流而上,抓紧了一切的时间赴援。刘光弼的江西提标是最先赶到吉安府城的,那里将会是这支援军的汇合点,接下来的苏克萨哈,最后则是九江镇。 当九江镇的清军从吉安府城北面的吉水县经过,邹楠等人是第一时间接到消息的。由于那个南下报信儿的会员尚未赶回,他们的担忧伴随着清军的增兵而不断扩大。结果好容易等到了回报,同时得到的却是围困赣州的明军缺乏统一的指挥,一旦想起那支途径的大军,好容易放下些许的忧虑就再度提了上来,甚至提得比先前还要高上许多。 “接下来,尽人事,听天命吧。” 于他们,这般是无计可施的,更可以说是他们已经将能做的都做到了,接下来就只能看着清军继续溯流而上。 过了吉安府城,继续南下便是泰和、万安两县。这两县的县城皆在赣江之畔,清军可以很方便的从两县获取更多的物资和民夫。出了万安县就是赣州府了,甚至是直接进入到了赣州府城的附郭县赣县的地界。 赣州府城位于章水和贡水的交汇之处,北、东、西三面环江,使得明军在汇合后也只得是集结在临近崆峒山区的东南方向,以便于从南面展开对赣州府城的进攻。 对于北面,深入内陆的明军缺乏内河战船是难以对赣江实现切实控制的,况且他们也始终没有打算把这座城池围个水泄不通,北面便始终是不设防的。此番清军大举来援,明军更是没有疯狂到绕过城池去截击援军,干脆依旧在原地不动,等着清军汇合之后再行与其交锋。 赶到赣州府城,苏克萨哈立刻就接手了此间的指挥大权。现在才仅仅是永历十年,换算做清廷的时宪历便是顺治十三年,此间的这个纳喇氏还并非是后来的康熙朝四大辅政大臣中唯一的非两黄旗存在,但是只凭着他那满洲八旗的高级军官身份,那些绿营将帅们,哪怕是汉军旗人也绝不敢在他面前有半点儿质疑。 赣州的地形地貌是苏克萨哈在来之前就已经详细了解过的了,此间站在城头上眺望一番,也有了更加切实的感受。接下来,他便问及了胡有升近期搜集到的情报,以便于做到知己知彼。 “回主子的话,奴才近期一直派人探查贼寇的情况,现今得知,贼寇以福建的黄山和广东的柯宸枢为首,福建贼寇出动右提督左镇、右提督右镇、援剿中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援剿前镇和骁骑镇这七镇一万三千战兵;而广东贼寇则出动了左提督左镇、左提督右镇、后冲镇、后劲镇、护卫前镇、护卫右镇、铁骑镇,同样是七镇一万三千战兵。” 明军拥兵两万六千战兵,这个规模已经非常之惊人了。而如今赣州府城的清军由其本部八旗军、江西提标、九江镇标、南赣提标、赣州镇标、南安提标、南赣抚标以及大批城守部队,总计超过三万的大军。 比之明军,看上去是更胜一筹,但实际上这里面的城守部队大多是缺乏足够的作战经验的新卒,真正能够派上用场的无非还是八旗军和那些提标、镇标的部队,约莫也就是个两万多一些而已,比之明军可能还要稍逊些许呢。 言及此处,胡有升连忙提到了一个新的动向,那就是原本在南雄府和南安府出现过,甚至在赣州府也露过面儿的广东抚标和骠骑镇这两支明军突然消失不见了,而且就连陈凯的旗号也一起消失了。作为此番争夺南赣地区的明军主帅,陈凯的消失绝对是最应该值得关注的。 胡有升将他的探查结果和分析娓娓道来,苏克萨哈起初只是听着,等到了后面,干脆只用了一句“洪经略已经把逆贼陈凯引回了广东”,便结束了相关了讨论。 多年来,陈凯的狡诈在清廷那边已经是出了名的了,随着他的对手的一个个的消亡,南赣地区的官吏绿营在近两年来也更加切身的体会到了这些——仿佛是未卜先知般的预判能力、千奇百怪的手段以及多年来养成的战略战术水平,无不是给予了南赣清军以窒息般的压力。 然而,这一次,如此恐怖的人物竟然被洪承畴玩了一个调虎离山,轻而易举的调离了最重要的战场。双方能力的高下立判,这无疑给了赣州众将打了一剂强心针。 除此之外,根据苏克萨哈的说法,陈凯对南赣地区的攻伐过于迅猛,洪承畴已经设法求取更多的援兵。而且,南赣的重要性是世所共知的,现任的江南江西总督马鸣佩也已经确定了会抽调江南的八旗军和绿营兵入赣。 不过,那些江南的八旗、绿营一时间是无法赶到的,只能陆陆续续的跟上来。等他们到齐了,清军确实会有了一个兵力上的优势,可问题在于陈凯不在赣州战场上协同指挥的战机很可能会因此而错过不说,更要命的是明军手里面儿的红夷炮队对于赣州府城的威胁实在过于巨大。 在胡有升设计的外围防御圈的迁延之下,稳扎稳打的明军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才实现了会师。接下来,大军汇合,确保了各处要点的稳固,随后便直接投入了红夷炮队。 那支红夷炮队自从为陈凯缴获以来,可谓是屡立战功。赣州府城的南城墙在这几天的功夫里已经被轰出了多处裂口了,而且这还是在城墙原本坚固非常,以及守城清军拼了老命的日夜修补之下的结果。不出意外的话,只怕再来个几天,这城墙就得出现毁灭性的垮塌,到时候垮塌掉的只怕不仅仅是城墙那么简单了,连带着城内集结的大军的士气也要跌入谷底。 “陈凯不在,逆贼黄山和逆贼柯宸枢在海寇那里地位相当,必成掣肘。现在出兵击溃贼寇,是最好的时机!” 正文 第八十九章 落子无悔(四) 这已经不是苏克萨哈的一人之见,而是众将的共识。 既然如此,借着胡有升对城内清军重新调整布防,让那些城守部队换下各镇的同时,来援的清军也在抓紧一切时间进行休整。八旗军来援,苏克萨哈和胡有升他们即便是用屁股去想也能意识到陈凯迟早会得到消息的,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赶在陈凯从英德县回返之前,率先将赣州的战局抵定下来。 城外的炮声依旧,明军始终是凭借着红夷炮的射程优势对城墙进行轰击。城墙上早已不再只是斑驳的痕迹了,那一条条的裂痕随着每一次炮弹的命中都会漏出或多或少的细碎颗粒来。这样的过程,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结束,在崩塌和陷落中宣告终结…… 抓紧了一切的时间进行休整,苏克萨哈很快就制定了相关的作战计划。当下实在没有可以肆意挥霍的时间,甚至就连缓图的计划也只能弃之如敝履。两天后,褪去了舟车劳顿,也实在不敢确保城墙还能不能继续撑下去了,苏克萨哈便汇聚了众将,定于转天一早出兵,直接设法与明军决战。 入夜之后,城外的世界重新归于寂静,明军照例是收兵回营,等到转天的天明之后继续到城外列阵、炮击,如此往复,似乎是全然在等待着城墙垮塌的那一瞬间。在此之前,却并不打算多做些什么。 明军的战略趋向于保守,或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到了第二天一早,天光放亮,明军照例调集部队,推动火炮前往赣州府城城南,一如是日日上值,连休沐都不打算有的。只不过,到了这一遭,前出的探马却很快就将突然出现的变化反馈了回来,使得明军不得不重新调整部署。 以着镇为单位,明军从赣州府城东南数里的连营中倾巢而出。大军在出了连营里许的所在列阵,北上集团的数镇兵马由柯宸枢统领控扼大军左翼,而大军的右翼则由西进集团的黄山统帅数镇兵马。 俗话说,人一上万无边无沿。此间明军两部饶是留有了大量的预备队仍旧是让人一眼看不到边际,甚至呈现在苏克萨哈的耳畔的斥候所见,更是明军的阵线几乎是将章水和贡水将赣州府城承载其中的这片水瓶似的地区的口子都给加上了一个塞子,唯有联接处尚有一处缝隙,就像是在瓶塞上钻了一个小孔似的。 明军的这些举动,无不看在了苏克萨哈的眼中。对此,他亦是松了口气,依旧按照制定好的部署将各镇一如明军那般在城东南排列开来,倒是一如既往的留下了八旗军和一些较为精锐的部队作为预备队,将其牢牢的捏在手上。 双方在此间拉开了阵势,阵前的轻骑狗斗、振奋己方士气同时打击对手的喝骂,这些一样不少。接下来,明清两军一如既往的不断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伴随着不断的靠近,炮弹、箭矢、铅弹,肆意的向着对方的战线挥洒开来,以不断的对愈加靠近的敌人造成杀伤。待到二三十步的距离,双方就好像是约定好了似的,由前排的锐士将标枪、飞刀、飞斧之类的近距离投掷兵器一股脑的扔向对方,随后便碰撞在了一起。 同属于一个冷热兵器交替、共存的年代,明清两军的战法几乎没有太大的区别。用后世人的话说,努尔哈赤当年是给明廷的辽帅李成梁做干儿子的,手艺都是跟着干爹学来的,凭着野蛮人部落初起时的血勇、八旗的组织力、对于汉地财货的饥渴、以及明廷自身的腐朽才缔造了当下以十数万人的小族征服上亿人口的中国的神话。 这期间,清军的战略战术在发展中出现了变化,更多的还是表现在火器方面。而明军这边,他们这一遭对战的郑氏集团的新战法实行数载,但是在接战之前的打法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与对面的敌人就像是彼此照着镜子似的。 碰撞的血花不出所料的绽放开来,锐士的拼死搏杀,转瞬间重新归于战阵之中,三人一组的藤牌手们配合默契,很快就压制了清军的攻势,一如前些时日在英德县城城北的那般。 列阵而战的厮杀正式上演,南赣的清军却并不及经标那般俱是甘陕那边儿身经百战的老卒,一旦被明军实现了压制,再想要缓过劲儿来却是千难万难的了。苏克萨哈眺望着远处的对攻形势似乎已经落入了明军的掌控,早前东南明军有使用新战法的传闻隐隐约约的开始在脑海中重新。 由于八旗军对于绿营的小视,尤其是对于那些南方绿营的鄙夷,这使得大多的八旗军军官并没有太过在意此处。更别说这几年东南明军的快速膨胀更多的还是隐藏于陈凯的光辉之下,就更使得旁人对于明军凭借调整战法而实现的战斗力增长存在着无法客观理解的状态。 然而,如此刻看来,却是明军近年来的辉煌并非是全然得益于陈凯的阴谋诡计,明军自身战斗力的提升也是显而易见的。此时此刻,苏克萨哈暗骂胡有升费尽心思搜集来的情报却恰恰漏掉了这最重要的一点,却已然把两年来郑氏集团的各镇与南赣绿营之间的对抗更多还是城池的攻防战,而非是像现在这样的堂堂正正的野战的事情给抛在了脑后。 恼怒是不可避免的,原本的,苏克萨哈是计划以绿营兵消耗明军的有生力量,随后投入他带来的八旗军以及那些较为精锐的绿营,从而实现战局的突破。这是清军素来惯用的伎俩,反正汉人怎么死他们都不会心疼,可是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使得苏克萨哈便不得不做出那些必要的调整。 战斗的最前沿,明军的藤牌手三人一组,有攻有守,配合甚是默契。当面清军挥刀进攻则对手立刻转为防御,同时由同一组的其他的明军展开反攻;若是清军防御,则明军从多角度群起而攻之,更可谓是防不胜防。 如此一来,双方的交换比上从接战之初就让明军始终保持着大为有利的态势,往往清军被当前的明军砍死砍伤数人,明军那边也未必会出现一个影响到持续战斗的伤亡。但是,这样的伤亡一旦出现,同一组的另外两个明军也往往很快就会出现伤亡。因为,阵,破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双方加一起约莫三四万人同时在战场上厮杀,每一个刹那都会有人受伤,甚至是死亡。 这已经是此间最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内容了,看得多了,就会越加的麻木。苏克萨哈征战多年,战场厮杀的场面在他的印象中比他的父母妻儿都要熟悉良多。此时此刻,他冷眼看着清军的伤亡在不断的叠加,眉头锁得越来越紧,但却依旧迟迟不肯松口把预备队调上去。因为他很清楚,当下还不是时候,可他根本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那个合适的时候。 “把长枪手派上去,重新压住阵脚!” 双方的战损比差距过大,明军在最前沿已经掌控了主动权。苏克萨哈见此也只得将阵中的长枪手调上去,凭借着长兵及远的优势来减缓明军的攻势,给予已经呈现了一边倒态势的前沿以喘息的空间。 及时的调整,使得清军总算是缓了口气儿来,苏克萨哈传令众将,将后续的部队换上去,重新调整战阵的部署。很快的,再度与明军实现交锋,那些新上来的清军显然比早前的那批更加保守,极力的避免错误的产生,同时也开始有意识的与周遭的清军进行必要的配合。 这样一来,对攻的形势出现了变化,战场上呈现了明军进攻、清军防御反击的状态。不过即便是这般,也仅仅是减缓了清军的伤亡,并不能将整个战况逆转过来。 鏖战还在继续,苏克萨哈依旧注视着战况的发展。清军的保守使得他们的损伤有所降低,而渐渐的对面的明军也开始换下那些显露出了疲态的明军,同时换上更多的生力军来继续为清军放血。 任何军队对于伤亡都是有着一个容忍程度的,无非是多寡而已。对于他麾下的八旗军,苏克萨哈从来都是信心十足的,但是对于这些绿营兵他却始终存在着担忧,就像是一个炸弹似的,他明明知道已经被点燃了,可是引信到底有多长他却只能凭着多年来的经验进行估算。 时间还在不断的推移着,双方不断的换上更多的生力军来确保战线的稳固,但是伤亡却依旧在不断的产生,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苏克萨哈时刻关注着战况,周遭的清军将校也无不是认定了他依旧在为战斗的不利态势而担忧。殊不知,从一开始他的目光便没有离开明军左右两翼的那个连接部,那个细小的空隙于他而言是唯一可以让他麾下的那些两白旗的八旗军奔流而出的所在! 战斗已经持续了良久了,久到了苏克萨哈已经不太好估算到底持续了多长的时间了。此时此刻,清军的疲态越来越沉重,那根引线距离钻进炸弹的体内想来也已经不远了。而明军那边,激烈的厮杀也同样使得战兵们的体力产生了巨大的消耗,这即便是不断的换上生力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让贼寇见识见识咱们满洲八旗的厉害!” 这样的地形,双方如此巨大的交战规模,这使得骑兵严重缺乏用武之地。然而,苏克萨哈很清楚,满洲八旗所谓的骑射无双更多的还是一种夸张,他们最擅长的战法还是下马列阵步战,在击溃敌军后上马追击,以实现更好的交换比。而这,更是他从当年初入八旗到现在最为熟稔的战法。 不能在等下去了,只是一声令下,大队的八旗军跳下战马,涌入到了战阵之中。那一抹色的白色在灰蓝色的浊流中是何等的明显,当这些满洲八旗参入战斗,那些始终被明军压制得几无喘息之隙的绿营兵们士气陡然为之一振。 清军士气大振,原本的保守姿态也瞬间就变得激进了起来。在明军的配合之下,清军依旧在交换比上吃亏良多,可是此间认定了是胜利在望,士气的提升使得他们对于这些伤亡的忍耐程度得到了加成。 战斗更加激烈,那一跟如恐龙骨刺般凸起的八旗军直接从战阵的中央杀出,直扑明军左右两翼的结合部。 那里,是由左翼的后劲镇和右翼的援剿左镇负责的。八旗军突如其来,两镇连忙延伸彼此之间的阵型,奈何八旗军的攻势颇为迅猛,那些战技高超、身经百战的八旗军在阵后养精蓄锐多时,此间一旦爆发,便是如下山猛虎一般势不可挡。 两镇的联手已经算得上很是及时了,可却依旧被八旗军将战线打得凹陷了进去。这些身经百战的八旗军在战斗技巧和经验上胜过绿营良多,更何况他们是见惯了胜利的,对于战而胜之的信心可谓是充盈于内心,根本不觉得他们有可能会败给汉人。 八旗以牛录为单位,平日为民聚居,战时为军协同作战,默契上远比绿营兵要强上太多。战斗持续良久,军官们在后面也大多是看明白了,重新安排了部署,这些八旗军一旦进入战场,凭借着默契的配合、更加精湛的武艺以及丰富的作战经验,很快的就遏制住了明军的猛烈攻势,甚至转而对明军产生了压制效果。 此间,这些满洲八旗猛攻结合部,摆明了是要设法实现中央突破的。反倒是明军那边,左右两翼似乎都没有将预备队调上去的打算。是尚在沟通,还是互为掣肘,这一点苏克萨哈是全然不知的。不过,伴随着在八旗军的猛烈攻势下凹陷越来越大,胜券在握的笑容渐渐的爬上了他的嘴角。 直到,片刻之后,中央突破的格局渐渐形成,在明军结合部的阵后,一根高大的旗帜,比之各镇的总兵旗,乃至是左右两翼的主帅,那两个提督的大旗还要高上些许的旗帜拔地而起,上面的小字从远处去看去不甚清晰,但是中间那个大大的陈字却是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正文 第九十章 落子无悔(五) 包铁的盾牌震开直刺的刀锋,身着白色棉甲的满洲八旗武士一刀挥过,便逼得那明军不由得倒退了半步。 激战仍在继续,绿营由于八旗军参战而士气大振,已非方才那般纯粹的遭受压制。然而,双方的技战术水平仍旧存在着差距,这使得清军的损伤始终居高不下,无非是心中对于胜利的信心加大了许多,便暂且顾不得伤亡二字了。 两翼如斯,倒是明军战阵中央的结合部那里,八旗军的猛烈攻势却是压得那两支本已有些疲惫了的明军节节后退。 凹陷的程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的明显了起来,并且同时还在向两翼蔓延着。苏克萨哈策马于帅旗之下,这里比列阵之处稍高一些,有着较好的视野。此间见得,清军在左右两翼依旧是被动挨打,但是在结合部的位置,中央突破的格局已经形成。接下来,无非就是明军先行完成对左右两翼清军的击溃,还是清军率先完成对结合部的中央突破了。 两翼的明军依旧在奋勇厮杀着,奈何绿营士气大振,想要实现击溃显然并非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达成的事情。相较之下,明军结合部的破绽却被那些八旗军撕得越来越大,照着现在的趋势走下去,很可能会是那些八旗军先行完成中央突破的任务。 目视着这一切,苏克萨哈已经有了一份胜券在握的预感,甚至比起他在常德阻击卢明臣时还要强烈。因为,那一战终究是夜战,变数的概率实在过大,而现在却是以堂堂之阵光明正大的对战。况且,此间地形如此有限,虽说是限制了清军的骑兵使用,但却也同样是将可能的变数压倒了最低。 “除非,不,陈凯不在,不会有什么除非了!” 毕竟是战绩辉煌的才智之士,陈凯的能力一事上,苏克萨哈还是抱有了一份警惕。不过,粤北是有洪承畴存在的,想来陈凯也只会在那里与其斗智斗勇。不能欣赏到那一番粤北的智斗对苏克萨哈来说不可谓不是一种遗憾,但若是与在赣州击溃,甚至是歼灭明军的这支主力部队相比的话,他自也不会有丝毫的介怀。 凹陷在视线中越来越明显,距离这场大捷自也是越来越近了。苏克萨哈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当满清朝廷接到他的报捷,势必当会欢欣鼓舞,一扫这几年来的颓势。而他,先是在常德击杀了卢明臣,现今又将要击败柯宸枢和黄山,哪怕是这里面并没有陈凯的身影,也足以让他跻身满清新一代的名将之林,并且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了。 这样的预感,使得苏克萨哈不由得心潮澎湃。不过,战事未定,他也丝毫不敢分了心思,仅仅是一瞬间而已,他就恢复到了那一瞬间之前的全神贯注。只可惜,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的功夫,明军草草合拢的结合部,就在那片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八旗军贯穿的所在的背后,一面大旗已经径直的竖了起来。 这么遥远的距离,他是全然看不清楚上面到底写着的是什么的,只是一份不好的预感蹿上心头,伴随着前沿的军官的回报,那个耀眼的陈字一下子就将他的脑海撑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旁的什么了。 “陈凯?不可能!”极目远眺,试图将那大大的陈字以及边上的小字都尽数看得清楚了。可是距离那么远,饶是他精于骑射,眼力过人,但却依旧无法看清楚,甚至就连那个最大的字眼儿也是一样。 “不对,洪承畴那个奴才在英德县,西南经标也在那,陈凯的抚标和他的心腹爱将李建捷全在那里,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 无法判定这是不是柯宸枢或是黄山玩出来的“死诸葛吓退生仲达”的戏码,但是苏克萨哈坚信他的八旗军的强大战斗力。此间,异象突生,他却并没有丝毫的动摇,甚至直接向正在对明军结合部展开猛攻的那几个牛录下达了命令,勒令他们继续展开猛攻,将那面大旗砍下来的功加一等。 八旗军的进攻势头愈加猛烈,阵后的陈字大旗之下,一个身穿绯色官袍,上绣锦鸡补子图案的文官在战马上正襟危坐,犹如是在朝堂上坐而论道似的。唯有那双眸子,径直的凝视着远处的清军主帅大旗那里,冰冷刺骨。 “披甲还需要多长时间?” “回抚军的话,胸甲和腿甲已经穿戴完毕,现在全队都在抓紧时间佩戴其他部件。” “嗯。” 话音落去,陈凯依旧没有回过头去看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明军在帅旗后方的披甲,他的视线自始至终就只有苏克萨哈和苏克萨哈背后的那座赣州府城,再无其他。 英德激战过后的对峙,洪承畴给明军的粮道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这也使得陈凯调动向南的广东抚标和骠骑镇这两支部队只能继续存在在那片战场上。起初,殚精竭虑的调整着粮草输送渠道,以免影响到赣州府城那里的战事进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凯越加的觉得味道不对,而不对的地方恰恰就是在那洪承畴的身上! 洪承畴切入粤北,打出了一副截断明军粮道的架势,陈凯因此迅速南下,并且在英德县北部击溃了经标主力。 这一幕结束后,按道理来说清军是应该撤回连州三县重新休整的,可是洪承畴不光是没有这么做,反倒是仅仅退过了湟水,继续保持着对北江粮道的压力。破坏航道、骚扰英德和清远两县的明军,得到了南一魁所部的补充,洪承畴不敢贸贸然的再度北上英德与陈凯决一死战,但是癞蛤蟆趴脚面的功夫却还是做了个全套。 西南经标,或者说是洪承畴在那里始终保持着存在感,称不上刻意,但是陈凯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有着足够洪承畴长期在此的重要性,尤其是随着粮道的重新调整,明军的军需供给虽说是困难了,但却并没有彻底断绝。 洪承畴为什么要在此浪费精力,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陈凯不得而知。但是,分析了当下的情状,陈凯很清晰的认识到单纯以着粤北明军的力量是很难完成对西南经标的驱逐。耗下去对他而言是不存在意义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利用这段对峙的时间再玩一个新戏法儿,而他的戏法儿的关键核心,就是在于那支英德一战后才姗姗来迟的援兵身上! 大旗后方,一队约莫三百人的明军步兵正在列队披甲。他们身上的甲胄与周遭明军普遍性使用的棉甲、扎甲大为不同,形制上是扎甲的结构,但是样式上却好像是上下两件用甲片和绳索编织起来的衣服。 张克定立于帅旗之后,双手双腿微微分开,他是战兵,不需要亲自披甲,自有经过专门训练的辅兵为其穿戴甲胄,而他只需要配合就够了。双臂从背后的开口穿入袖子,自有辅兵帮他将背后自竖起形成护颈的领子到垂过臀部的开口上的绳索勒紧、系好。腿甲并非是穿上的,而是分作前后两部分,依旧由绳索勒紧、系好。这让他觉得很是别扭,甚至若非是腰部有专门的皮带将其束缚在腰腹部的话,他总觉得这裤子穿久了是要掉的。 甲胄方面,这是最重要的两部分,也是最沉重的两部分。饶是操练时穿戴过很多次,可是临阵再将其穿在身上,却依旧是显得沉重非常,就好像是有几十斤的重量附在身上,一举手一投足都比正常情况下要需要更多的气力。 胸甲和腿甲穿戴完毕,方才张克定已经将铁靴自行穿好。此间,辅兵送上来了铁手套,他接了过来,自顾自的套在手上,由一个辅兵帮助系好绳索的同时,另一个辅兵则拿来了一顶安装了铁面具的铁盔,径直的套在了他的头上。 由于铁盔和铁面具是一体的,套上之后,片刻的黑暗,只待那辅兵将头盔上的带子绕过下巴,张克定再度张开眼睛,视线自铁面具上的长条状的缝隙延伸开来。随后,双手接过了一把云南斩马刀,便向本队的队头示意披甲完毕。 三百人的步兵,有足足六百的辅兵在侧协助披甲,为的就是能够尽可能快的在最合适的时机以着最快捷的速度将披甲的过程完成。因为,这甲胄实在是有些过于沉重,饶是这些人高马大的壮汉经过了长期的训练也同样免不了会成为一种负担。 此时此刻,披甲完毕,张克定们手持着兵刃,只待那帅旗之下那犹如是诸葛孔明般的人物一声令下,眼前已然凹陷良多的战阵迅速缩回了两翼各自的战阵之中,将这条直通陈凯帅旗的道路让了出来。而此时,只见得那右臂向左身躯,再回到身侧,已然多了一把精工打造的宝剑,旋即便指向了通道处已然杀得上了头儿的八旗武士。 “铁人军,出击!” 手持着兵刃,迈着坚定而沉重的步伐,张克定他们同样是三人一组,列着阵型便直接越过了陈凯的帅旗。 此时此刻,那些满洲八旗武士在两翼明军的退缩之下突然实现了突破,当即便是毫不犹豫就冲入了这条通道,并且对左右两翼同时展开攻击。这是中央突破后必然的攻击节奏,而更重要的则是直扑上去,将对手的帅旗砍倒,从而动摇整个敌方战阵的士气。 这些满洲八旗武士都是打老了仗的,多年来的胜利使得他们对此可谓是一个驾轻就熟,就好像是习惯似的,身处于不同位置的牛录各自承担起了他们各自的任务,没有半点儿争抢和拖沓。 值此时,苏克萨哈麾下最为精锐的那两个牛录正冲在最前方,直奔着陈凯的帅旗,甚至已然可以望见那帅旗下的绯色官服的文官。只可惜,仅仅是转瞬之间,那一众身披铁甲的明军越众而出,便直接将陈凯挡在了身后,甚至将这条通道也堵得结结实实。 甲片经过抛光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这一片的铁甲丛林,只晃得这些满洲武士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们自然看得出来,这支明军不同于周遭的明军,不光是铁甲厚重,就连武器上也截然不同,想必又是陈凯的杀手锏了。 碰上了硬茬子,这些满洲武士们并没有贸贸然的冲上去,反倒是重新结阵,随后以着同样坚定而沉重的阵势压了上去。 对手没有盾牌,这些满洲八旗武士当即就将长枪手压在了前线。长枪斜指,闪耀的枪尖在张克定的视线中越来越清晰。很快的,双方靠近到了已经没办法再继续走上前的距离,只见得清军那边一声暴喝,张克定面前的那个长枪手挺直了长枪便径直的对着他的腹部刺了过来! 不躲,也不闪,张克定举起了手中紧握着的云南斩马刀便直接劈了下去。一边是七八尺的长枪,一边是由四尺木柄配上三尺刀锋组成的大刀。 此间,只见得那长矛径直的刺在了张克定小腹处的甲叶上,厚重的甲叶在这一倾注了全力的直刺下扭曲变形,甚至就连张克定的身子于这一瞬间被推了些许。可也就是这么一刹那的功夫,张克定手中的云南斩马刀的刀光闪过,那满洲武士的胳膊应声而断,势大力沉的刀锋全然没有受到丝毫的阻遏,顺着截断胳膊的轨迹便直接砍在了那满洲武士的腰腹之间。 白色的正白旗制式棉甲是由手艺最好的棉甲匠人打造而成的,然而在那锋利的云南斩马刀面前,一如是胳膊上的甲胄那般,就好像是一件破衣烂衫似的,没有对其造成任何的阻滞,只见得那一刀劈过,满洲武士的小腹处突然就出现了一个斜拉拉的豁口,那些花花绿绿且断了一节一节的肠子直接就冒了出来。 满洲武士应声而倒,原本雪白的棉甲已然变成了破烂的包袱皮儿,只是轻轻撕扯就将内里的败絮表露无遗。 张克定并非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雏儿,在战场上杀人也并非是第一次了,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识过。此间,一刀劈过,懒得理会那个已经丧失了战斗能力的满洲武士,收刀握起,大步向前,对准了下一个手持刀盾的满洲武士就直接压了上去。 刚刚的那一幕突现于那满洲武士的眼前,着实让他惊得是一个瞠目结舌,只此一刀,身前那并肩多年的好友就被明军杀死当场,而且死相竟是如此惨烈,实在让他没办法接受这份事实。 转瞬之后,又是一刀劈来,这一次却是对准了他。饶是刚刚还在震惊之中,常年累月的打熬武艺,外加上多年来在战场上的拼死血战,如同是条件反射一般,这满洲武士左臂持盾格挡张克定的攻击,右臂持刀前刺,一声“杀”字的暴喝响起,就像是他这么多年来历次征战中的表现那般干净利落,没有半点儿拖沓。 腰刀直刺,只可惜这下意识的反击却显然是断了几尺。满洲武士暗道不妙,旋即加强了左臂上的气力,试图扛过这一击。然而,云南斩马刀的刀锋落下,依旧是斜拉拉的劈了下来,刀锋在于包铁盾牌接触的瞬间,只见得盾牌顺着刀锋的轨迹,扭曲、断裂,下沉的势头将满洲武士持盾的左臂压向胸口。清脆的骨折声刚刚响起,盾牌被一刀劈开,刀锋犹如泰山压顶一般势不可挡,自满洲武士的左肩处切入,破棉甲、如胸腔,肋骨、脊椎,没能形成半点儿阻遏,更别说是那心肺脏器。 刀锋从右侧肋骨处破棉甲而出,在那满洲武士不可置信的神色中,胸腔沿着刀锋所过之处与下半身渐渐错位,旋即跌落在地,将下半身带倒在地。 值此时,张克定的一声“杀”字的暴喝,才刚刚出口! 正文 第九十一章 落子无悔(六) “杀!” 又是一个满洲武士应声而倒,原本赖以展现高超武艺的盾牌已然被劈作了两半。一半尚有断手握着把手,另一半则依旧套在那断臂之上,重新粘黏在一起,或可恢复几分原本模样,但却也无法再次持盾格挡,不过是一堆刻意拼凑起来的碎块儿罢了。 破碎的内脏撒了一地,张克定依稀的听到好像有呕吐的声音,但却无从辨别是从哪里传来的——这么一身的甲胄实在不便转头观望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即便是他这样切切实实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早前也经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训练,当斩马刀将敌人真的一切为二,他依旧免不了要愣上个一刹那。 铁人军一词实际上是郑成功所取,乃是历史上郑成功受浙江战场上一个满洲高级军官身披铁甲,被箭矢射成了个刺猬尚且能够继续作战的启发,绘图样交以工官冯澄世打造,并选军中勇壮者为亲军,以“五百觔石力能举起遍游教场”为标准,组建左虎卫和右虎卫这两镇精锐,士卒皆着坚厚甲胄,全身包的严严实实,手持云南斩马刀,当着“人马皆碎”。既是郑氏集团陆战中的王牌部队,更是中国古代重步兵最后的辉煌。 按照操法,铁人军临战讲的是一个有进无退。一刹那的错愕,张克定低喝了一声,与同组的另外两个战兵便再度压向了左近仍旧站立着的满洲武士。 从李定国那里要来了样式,陈凯便将打造的任务交给了潮州制造局,并且从中左所的军器局调来了一批手艺最好的铁匠参与打造。三尺长的刀身是经过了水力锻锤的千锤百炼而成,刀刃开锋,几可吹毛断发。事实上,佛山的制造分局那里已经可以承担下铁甲的生产任务,但是诸如斩马刀、铁靴、铁手套和带有铁面具的铁盔,这些却无不是需要潮州制造局乃至是中左所的军器局参与才能够尽可能快的完成生产任务,实现对这三百铁人军的列装。 时间还是太短了,于陈凯而言,佛山制造分局初建未久,单一的铁甲制造凭着水力机械的产能是绰绰有余,但是诸如云南斩马刀、铁靴、铁手套和头盔、铁面之流,却需要其他工坊抽出部分产能——并非是产能不足,而是这些东西所需要的工序需要更多的技艺,这些是前不久被郭之奇和连城璧带走了一半铁匠的佛山所不具备的。 铁甲还在继续制造,甚至在库房里越存越多,可是这支铁人军却因为潮州那边生产的武器迟迟未到才落得一个姗姗来迟。所幸,迟到归迟到,这最为关键的一战前夕装备还是尽数送到了广州列装部队,他们在英德一战后绕路赶到英德县城那里,陈凯便直接带着他们赶往赣州府城,甚至为了麻痹洪承畴,就连广东抚标和骠骑镇也都留在了那里,将一战击溃清军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这支只有区区三百战兵的小部队上面。 陈凯的视线所及,铁人军挥舞着斩马刀如热刀切黄油一般,一劈而下,血花、碎肉、内脏以及甲片、布料、兵刃的碎片肆意飞舞,恍如雪花纷飞。盾牌、棉甲、扎甲、铁盔,无论是什么都无法阻遏刀锋所向。 披靡二字,很多时候是存在着夸张成分的,可是当此时,却是再贴切不如的形容了。因为,这些满洲武士在刀锋下的结局一如是那草木随风散乱地倒下,甚至更要不堪。 如同是绞肉机一般绞碎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两个正白旗牛录的近半锐士,在余者的眼中,那些踏着残肢碎肉,迈着坚定而沉重步伐的钢铁怪兽们恍如是从地狱中走出来似的。顾不得什么畏惧或是愤怒了,那两个牛录章京不约而同的将残部缩了回来,背靠着后面正在与两翼明军厮杀的那几个牛录,依仗着双方的速度差,好容易拉开了二三十步的距离,箭矢、飞斧、标枪什么的便如同是瓢泼的大雨一般向着那些铁人军招呼了起来。 利箭撕裂空气,发出声声尖啸,这个距离的射击,力道之强劲丝毫不下于鸟铳。箭矢射来,却是在那些满洲武士目瞪口呆之中,在铁甲上噼啪作响,甚至很多箭矢明明已经钉在了那些甲片之上,那些钢铁怪兽们却依旧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 “这甲只怕是比历史上郑成功让冯澄世打造的还要坚固。” 嘴角上撇过了一丝笑意,水力工坊提供了更加庞大的产能。原本需要精工良匠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才能完成的精品渐渐的变成了寻常物事,一如文艺复兴后的欧陆,板甲从只有极少数权贵才能拥以传家的宝物变得越来越低廉。虽说甲胄的形制不同,但过程却是同样的。 与此同时,在水力机械取代人力的过程中,技术和技术带来的品质提升也同样影响到了这些武器、甲胄。宋时的重装扎甲是能够硬抗比照神臂弓稍弱些的弓弩近距离射击的,而陈凯这一次就是照着这个标准来做的,因为他当初也没有能够见过郑成功的铁人军铠甲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只能按照记忆中的那些史料描述来通过想象进行设计,在其中往往就会求一个“取法乎上”的结果。 噼里啪啦的在明军甲士的盔甲上作响,有的仅仅是作响而已,有的则能够感受到点状的疼痛在受力之处,更有些标枪之类的枪头破开了甲叶,刺入到皮肉之中,但是在破甲的过程中已然耗费了绝大多数的动能,以至于即便是刺穿了皮肉也再难有更多的突破。 余光所及,与他同组的另一个明军甲士的胸口正插着一支标枪,枪头看来是已经破了甲叶,但是那明军甲士大喇喇的拔掉了碍事的标枪,却依旧如他这个被箭矢射成了刺猬的同袍一般继续大步向前。 这样的一幕,实在将那些满洲武士震撼得瞠目结舌,那些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魔鬼不光是杀人如麻、当着立碎,更是刀枪不入。更有甚者,似乎怀疑那些身上被射得如刺猬般的明军盔甲内部其实藏着的不过是一个死人,但是在陈凯的邪术妖法之下,哪怕是已经死了,却依旧能够继续作战。 后退,还在继续着。奈何,后面的满洲武士不是在与两侧的明军激战,就是在惯性的往前用来。很快的,他们便退无可退。 眼前明军甲士越来越近,及至数步之内,一个再也忍不住了的年轻满洲武士大叫着便挥舞着刀盾冲了上去。接下来,只见得那刀光一闪,年轻满洲武士便如同是他的那些前辈一般倒在了地上,而挥刀力劈的明军也仅仅是因此慢了一步而已,脚下稍快了些许便重新跟上了队列的前进。 铁人军步步进逼,很快的,重新接战的瞬间,屠杀再度爆发。血花和残肢碎肉在肆意挥洒着生命的余晖,只在片刻之后,那两个牛录就基本上不复存在了,而紧接着的便是那些仍在与两翼明军鏖战、以及那些还在向前涌上来的满洲武士,在绞肉机的面前一如前者。 苏克萨哈的视线所及,灰蓝色的战线中央,以两白旗满洲武士作为锋矢突入至火红色的凹陷在经过了不断扩大和瞬间的长驱直入之后,很快的,伴随着那些反射着阳光的铁甲武士的入场便飞速的回缩,没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在血花四溅中重新拉平了过来。 他不知道这一过程中到底有多少满洲武士死在了那些明军铁甲武士的手上,更不知道这支攻击方式蛮横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的小部队该当如何破解。此时此刻,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一战他已经赢不了了,曾经触手可及的胜利伴随着那一面陈字大旗的竖起便顷刻间的就被掀翻了过来! 战线重新拉平了过来,张克定身侧已经是仍在压制着那些绿营兵的明军藤牌手。大步向前,有进无退,斩马刀继续挥舞,此间肾上腺素激增,发挥出了平日里完全达不到的水平。 肆意的砍杀还在继续,伴随着铁人军反过来杀入清军的战线,尖叫率先爆发于最后才登场的满洲八旗的队列当中,单方面屠杀所引起的集体性丧胆伴随着这一枚多米诺骨牌的推倒,只在顷刻间就引爆了这些满洲八旗,并且以着肉眼都无法跟上的速度向两翼的绿营方阵蔓延开来。 “败了,败了!” 满洲八旗在侧,绿营兵的表现往往会更好一些。这里最不乏的就是对满洲八旗的信心,源于自辽事起至今的这几十年来的巨大惯性和习惯性思维。然而,一旦八旗军崩溃,尤其是刚刚出场连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就率先被明军击溃了,这一幕看在那些绿营兵的眼中其震撼之巨大几近于是天崩地裂了一般。 转瞬之间,溃败的瘟疫便感染了这支不下两万的大军。向着赣州府城的方向,溃败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受住,尤其是在他们的背后,陈凯的帅旗前压、柯宸枢和黄山的提督前压,各镇的总兵旗前压、各协各营的旗帜一致前压,在那激昂的战鼓声中,明军已经顾不得什么队列了,一股脑的便冲了上去,将长枪刺入、将刀锋劈砍在那些清军的后背上,甚至已经不需要留什么余地了。 铁人军的反攻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但是在那一过程之中,清军起码还在反击,称不上确切二字。倒是眼前的这一幕,追亡逐北,一旦后背御敌,那么就全然没有了反击的可能,比之前者更加适合屠杀这两个字。 冲上去,将前面的清军砍倒在地,一旦进入到了奔跑的节奏,铁人军就显得有些过于笨重了。不过到了这个份上,清军仓皇北逃,明军单方面的追击而已,也不需要这些摧坚破阵的王牌部队。很快的,兴奋渐渐褪去,疲惫不堪的铁人军们便渐渐的停下了脚步,更有甚者干脆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摘掉头盔在升腾的热气中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这其中,张克定是追得最远的一个,待到实在是脱了力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摘下头盔,眺望着远处的追击,放下心来,疲惫席卷而至,当即就躺倒了下去。然而,此刻他却并没有直接躺倒在地上,身下却是铺着一面大旗,应该是满洲八旗的旗帜,只是那一双双的脚印踏过,已然看不清楚上面的文字和图案了而已。 视线中已经只剩下了湛蓝的天空,只是不知那些云朵之上会否有神仙正在观看人间的这些残酷厮杀。或许到了现在这个没有悬念的地步了,观众们大多也已经退场了吧。 明军的追击疯狂而残酷,每一瞬间都会有落后的清军被明军砍死在地上,甚至直接被摘下首级挂在杀人者的腰间。为了逃脱死地,哪怕仅仅是比同伴逃得更快一些,清军在逃跑的过程中丢下了身上一切可以丢下的物事——武器、头盔、甲胄,假设衣服也压了分量,他们想来也会把自己扒了个一丝不挂出来,没有半点儿的犹豫。 并非是旷野奔逃,清军的目的是逃回城池,依仗着城墙来隔绝明军的追杀。溃败一开始,那些军官和骑兵们便策马逃亡,只留下了步兵被明军追杀。战场,距离明军的连营不远,距离赣州府城同样没有多远。清军的溃兵好容易逃到了城下,奈何这赣州城开五门,可三面环水却并不意味着门皆开向南面的陆路。 背后有明军的追杀,只可惜城门却并不会因此而扩大,清军无不是拼了老命的涌入城门,吊桥上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清军被挤落护城河的桥段。与此同时,伴随着明军的越来越近,已经入了城的清军唯恐会被明军趁机夺占城池,干脆也在强行关闭城门。若非是城门处有瓮城作为蓄水池,逃入城的清军会先进入到瓮城,而非只有一座城门用以隔绝内外,这城门也是万万无法再关上了的。 片刻之后,大队的明军抵近城下,城头上的箭矢、炮火如雨般落下,绝大多数的却是撒在了那些尚未入城的清军的头上。一时间,城外清军对着城内清军的骂娘声此起彼伏,将炮火都淹没在了其中。 城门已经关闭,明军没有贸贸然的靠近,只在远处看着笑话,顺带着用弓箭、鸟铳之流射击着那些暴露在城外的清军溃兵。 哪怕是入不得城,可是溃兵却仍旧想要离那些明军远一些。不断的向城墙的方向挤压,不断的有清军被挤落护城河,如同是下饺子一般,没过一会儿的功夫那护城河就粘稠了起来,一眼望去,全是人脑袋,你争我夺的想要将身子攀升起来,就不得不将更多的同袍踩如水中。这时候,已经用不着明军杀人了,清军在城外明军的威胁之下已经不可避免的自相残杀。 这是为了生存,便再也顾不上什么道义了。此刻,看在明军的眼中,却是无比的畅快。很快的,代表着战局逆转的大旗出现在清军的视线之中,欢呼声更是响彻云霄。 正文 第九十二章 落子无悔(七) “万胜!” 欢呼声在明军中响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帅旗之下,绯色官袍绣着锦鸡补子的文官策马越众而出,柯宸枢和黄山更是如拱月般分据左右。 英德县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洪承畴玩得,陈凯一样玩得。对于绝大多数的明清将士而言,他们是不知道其中细节的,甚至就连一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也全然无知。但是,陈凯突然出现在战场之上,并且拿出了另一个丝毫不逊于掷弹兵的杀手锏,轻而易举的击溃了骄横的满洲八旗,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结合部的破绽,原本就是陈凯的刻意为之,为的就是引出苏克萨哈的满洲八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更夹杂着一份挽狂澜于既倒的振奋。 城外,明军大捷抵定,昂扬的士气早已冲破了云霄。时值正午,大军未有就此收兵回营,反倒是在城头清军,以及那些仍旧被抛弃在城外的清军们的注视之下重新恢复因追击而混乱的建制,显然是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 午饭由辅兵从连营的方向不断送抵,明军在城外大模大样的用起了午饭。原本,大战过后,吃饭的兴致因为那些同类之间的杀戮、因为那些残肢碎肉、因为战后精神和生理上的疲惫势必会出现厌腻的状况,这都属于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倒是这一遭,就在赣州府城的城外,明军挟大胜之余威,席地而坐,吃得反倒是畅快得多——摆明了,就是在吃给城内的清军看的! 城外的明军在吃饭,城内的清军则在忙着驱使民夫加固城防。内外都是忙得不可开交,倒是那些被困城外的清军却是显得尴尬得无地自容。 激战的破惫已经将那些清军绝大多数的都拖垮了,此间坐倒、躺倒在地上,已经顾不上别的了,全然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这样一来,倒是使得落水渐渐恢复到了偶然性事件的概率,可是护城河里此间已经飘满了尸首,有限的一些靠着踩着袍泽活下来的大多也都游到了对岸,城里的清军不敢开门,却是抛下了绳索、吊篮什么的将他们弄了上去,以尽可能的加强一些城守的力量。 已经顾不得回到总镇府那样衙署来发号施令了,城门通往城内中心区域的大道上,出战的各镇还在忙着搜罗溃兵。在这一片灰蓝色的海洋当中,基本上都是出自两白旗的满洲八旗从来都是最显眼儿的。此时此刻,众将还在手忙脚乱的时候,苏克萨哈已经将逃入城的八旗军尽数搜罗了起来,并且很快就确定了大致的损失数字。 “主子,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个牛录只有十来个奴才活着逃回来了。其他的牛录,损伤有多有少,少的大概损失十来个奴才,多的……多的不比那几个牛录好得到哪里去了……” 话说着,一个甲喇章京涕泪横流,将脸上的灰土冲得一道一道的。听的这话,苏克萨哈自觉着是胸口阵痛,喉咙处一片腥甜,险些就吐出了口去。 在场的众人听到此话亦是心有戚戚,因为他们很清楚,清军在湖广的八旗军,就满洲八旗而言主要是来自于正红旗、两蓝旗和两白旗,这些部队分别对应着正蓝旗固山额真阿尔津、镶蓝旗固山额真蓝拜、正红旗固山额真济席哈和出身两白旗的巴牙喇纛章京苏克萨哈。其他各旗还都跟着各自的主子镇守湖广,这一次带来的自然都是两白旗的人马,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个牛录可都是苏克萨哈所在的正白旗的牛录,一战下来基本上都被明军砍成了碎块了,这叫他如何能不心痛欲死。 仔细算了算,一个牛录是三百战兵,这一次带来了八个牛录,也就是两千四百余满洲武士,现在逃入城的就只有一千出个头儿,伤亡超过了百分之六十! 率先攻入明军的结合部,满洲八旗较之绿营在忍受伤亡的能力上也要更胜一筹,但是这勇猛二字,在铁人军面前却反倒是成了伤亡比例更大的最直接原因。这里面,当场战死的数量便颇为不小,受伤的估摸着反倒是要少之又少,大概是因为铁人军的杀伤力之下已经没有了受伤的概念了。城外的溃兵里应该也还很有些幸存者,但是明军丝毫没有退兵的意思,清军也没办法将那些流落城外的清军放进来,就只能这么干看着。 处于对满洲八旗战斗力的骄傲,苏克萨哈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带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来。如此,伤亡便势必皆由满洲八旗一家承担下来,这对于只有万余旗丁的两白旗而言可谓是伤筋动骨般的损失。 八旗是清廷的根基,现在兵员的损失还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野地浪战,满洲武士竟然被只有他们几分之一规模的明军一举击溃,伤亡过半。如此,当置八旗军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于何地? 满清能够以小族临大国,统治如此幅员辽阔的国度,首先凭的就是八旗军的威名。凭借着那一句“满万不可敌”,满洲八旗可以震慑住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同时整个八旗军更可以震慑住绿营,依靠绿营在各地驻防来镇压抗清运动。 这是一环套着一环的,可是此间损兵折将的却是满洲八旗,这无疑是比尼堪授首还要令人震撼的事情。因为,尼堪的死还可以说是轻敌冒进而中伏身亡,可他的失败却是堂堂正正的被明军击败的,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辩驳的空间! 此时此刻,苏克萨哈已经顾不上什么城池守御之类的小事儿了,满脑子都是这些八旗军的伤亡。然而,残破无地的当下,不光是这些八旗军灰心丧胆,甚至就连远处的那些绿营兵看向八旗军的目光也越加的复杂了起来。 这一战,说到底是绿营硬扛着明军的攻击为八旗军的中央突破争取时间和空间,他们在牵制对手的任务上完成得很好,可谓是无可挑剔。岂料,原本被寄予了厚望的满洲八旗在没有进入战场后多久就被明军一举击破了,就连溃败也是八旗军先行爆出来的,哪怕有初入战阵时的突破,但是那虎头蛇尾也实在是让人跌破了眼镜。 不过,绿营那边的混乱远在八旗军之上,守城的那些部队在战战兢兢的守卫着城墙,浑身颤抖的眺望着明军在城外吃午饭。而那些出战的各镇,被杀死在战场上的数量肯定比八旗军要多,但是比例上却是大有不如。可问题在于,八旗军是人人有战马,所以一旦兵败,能够逃到阵后的都上马跑了,可是绿营兵那边步兵就是纯粹的步兵,现在城外的那些溃兵基本上都是各镇的绿营,这使得城内的各镇无不是处于一个损兵折将严重化的状态。 放城外的溃兵入城,他们是决计不敢的,可是手里的本钱就剩下那么多了,明军是挟大胜之威抵近城下,陈凯看样子也是不打算就此撤兵的。攻城战势必将会在接下来爆发,就凭着这些所剩无几,他们又当如何守住这座城池? 忙乱之中,胡有升们还在抓紧一切时间搜罗残兵,恢复建制,倒是与苏克萨哈同来的刘光弼和齐升二人却凑在了一起,看了看视线所及的八旗军和绿营兵们的现状,只是一个对视就将彼此的心意看得个通透了。 然而,二人不光是客军,更重要的他们还并非是援军的主帅,此间有心,也只得去寻苏克萨哈,须得有个个高儿的顶住将要塌下来的天,他们才能在间隙中继续苟活。 硬着头皮的寻了过去,结果苏克萨哈正愁着没有撒气的地方,一顿皮鞭就将他们打得是一个满地乱爬。绿营兵们见得此景更是越加复杂,很快的,这些就传到了胡有升的耳朵里,听得此事,这位为满清镇守南赣地区多年的绿营名将亦只是苦笑了一番,连句话都说出来。 清军惨败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城池尚且控制在清军的手里面,城内的巡抚衙门和府县衙门的官吏们也依旧在竭尽全力的为守军提供食物、守具和民夫等相关的补充,就连那些百姓们也不敢造次,因为谁也不能确定这城池明军到底攻不攻的进来。 被迫屈服,不代表城内不会人心惶惶,官吏、绿营、士绅、百姓,城内的一应人等,甚至就连猫狗老鼠都显得颇为不安,仿佛是预感到了大难将至似的。 城外的明军在吃午饭,城内的清军很快也拿到了官府为他们准备的饭食。只不过,到了这样的时候,有的清军是甩开了腮帮子,有的则一口都吃不下去,完全是两个极端。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城外的明军用过了午饭,城头上的观察哨一阵惊呼,胡有升等将连忙奔上城头,所见者却是明军的红夷炮队又一次出现在了城外。 “合着,这功夫陈凯是调他的红夷炮队去了!” 面对这等利器,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办法。如此,倒是把他们后悔的空间给挤压了个干净,省了这份心思下来,可问题在于,现在城墙已经是有着多处裂痕了,只怕这城墙很难在接下来的炮击之下撑住多久了。 没过多久,炮击如期响起,开战前已经轰了几天了,各个炮组对于瞄准的把控基本上都可以用驾轻就熟来形容了。倒是这一次,他们是难得的距离城墙近了一次,而非是在大老远的地方开炮,以避免遭到清军的袭击,实在是一个明目张胆。 距离更近了,目标自然也就更容易射中了。不需要什么试射,只待号炮声响起,明军的炮组依次开炮,那些沉重的炮弹就在城墙上打开了花,飞溅起的砖石、土块将成为那些倒尸似的清军溃兵打得是一个狼狈不堪。 脚下的震动传来,胡有升只觉得不同寻常,暗道不妙,连忙奔下了城墙。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什么皮鞭了,连忙找到苏克萨哈。所幸这时候苏克萨哈的火气也已经撒了不少了,刘光弼和齐升也早已没了踪影,听得了胡有升的汇报,很快就分析出了当下的情状,并且对其人的看法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守军的主帅与援军的主帅达成了默契,双方立刻就行动了起来。苏克萨哈的八旗军、刘光弼的江西提标、齐升的九江镇标,以及胡有升挑选过的一些较为精锐的部队开始悄无声息的向城内转进。只可惜,他们刚刚走了没有一会儿的功夫,第三轮的射击的同时,南门附近的一片城墙轰然倒塌,飞溅的砖石、土块这一次已经不分城内城外的清军,将左近的一切都打得是一个面目全非。 烟尘升腾,明军的欢呼声再度响起。胡有升转过头望去,已然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连忙带着亲兵赶去控制码头。片刻之后,苏克萨哈的八旗军也匆匆赶到了码头,这时候能够逃来的绿营也到此了不少,八旗军反倒是成为了少数。 “让开,都让开,让八旗军先走!” 胡有升指挥着本部兵马为苏克萨哈开路,换来的更多的是绿营兵们的愤怒。而此时,喊杀声似乎是已经进入到城内了,明军攻入城中,死亡的威胁临头,这时候他们也顾不上什么旁的什么了,尖叫着一股脑儿的往各条船上冲了过去,城外的下饺子场面在码头上便再度上演…… 明军攻入城池,首先俘获的就是那些城外的溃兵,在恐惧和饥饿的交织之下,他们对于投降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反倒是视作为一种解脱。唯独是那些流落城外的八旗军们反倒是一些异类,可却也很快就淹没在了绿营溃兵们的海洋之中——把这些家伙当做送给明军的投名状,这可比干巴巴的投降活命的机会更大。 各镇按部就班的涌入赣州府城,按照计划镇压清军的抵抗、控制各处要点,捷报不断的送回到陈凯那里,大局已定这四个字渐渐的在他的脑海中生成。接下来,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直捣南昌,还是回师粤北,先把满清在长江以南的那根定海神针给拔了。陈凯觉得,到了现在的这个份上,选择的权利已经在他的手上了! 正文 第九十三章 落子无悔(八) 南赣地区连接数省之地,同时也是重兵驻防赖以协防各省的军事要地。赣州府城是南赣地区的心脏,就像是广州之于广东、福州之于福建那般。 明军早前的一系列攻势,从东和南两个方向向赣州府城合围,外围的汀州府、南雄府、南安府皆已落入明军的掌控之中,如今赣州府城即下,整个南赣地区也就只剩下了一个郴州府尚在清廷之手,仅此而已。 那里的战略意义远远低于南昌,陈凯也没有如刘文秀在保宁之战中表现出的那等强迫症,此间一旦拿下了赣州府城,接下来的目标自然而然的就是在南昌和洪承畴之间二选其一。 “如果,两个我都想要的话呢?” 深夜,赣州府城已然抵定了下来,明军完成了对城内清军余孽的清剿工作,官员们逃亡的同时,本地的吏员们也毫不犹豫的改换了门庭,将张榜安民的工作做得是一个尽心竭力,唯恐会惹得陈凯不悦,叫那些甲士将他们砍成一地的碎块儿。 出于对力量的畏惧使得他们已经没有那个脑容量去思考他们配不配脏了铁人军的斩马刀,不过瞅着他们当下的卖力劲儿,谁也不会拿这个嘲笑他们,就像是他们也不会把这份担忧付诸于口是一样的。 一战功成,此间明军在赣州已经是一个大势所趋。这其中,自不乏赣州天地会的上下运作,使得明军西进、北上两个集团的两万余战兵,外加上大量的辅兵对于粮草的需求,即便是需要穿越闽西的山峦、需要面临清军干扰粤北航运、需要千里馈粮的多重困境,凭借着互助会的仓储也可以实现有效的补充,而非是陷入那等“士不可一日再食”的窘困。 “互助会提供的粮草、民夫,这些日后都会在减免税赋、徭役上进行补贴,本官是不会让义民吃亏的。” “先生的训示,学生自当传达下去,好叫赣州士绅、百姓知晓,哪边儿才是真正可以值得依靠、信赖的。” 天地会的成员还在各县为战事的后勤工作忙碌,随军的陶潜陈凯在返回赣州前线时已经见过了,到了现在,赣州府城抵定,很多事情就可以摊在明面儿上说了。当然,天地会的存在陈凯还是打算战事告一段落之后专门与郑成功面谈,因为这里面很多东西是光凭着书信文字很难说得清楚的。 依旧是在打着官腔儿,不过黄山那边倒也知道,陈凯培训了一批江西士绅回到家乡潜伏,并积蓄力量,陶潜就是其中的一个。而这些人也在发展其他志同道合的人物,这一次的战事就产生了极大的裨益。 谈过了这些,陈凯又谈及了一些其他的事项。现在已经不是此前了,赣州府收复,这里便不再是清廷的控制区,潜伏工作完毕,下一阶段的工作就转变为协助本地官府恢复民生,积蓄更大的力量之类的事项。这些工作,比之潜伏、爆发要更加安全,但是忙碌却更胜一筹。 “那些义士,本官在与国姓会面之后自会酌情安排。” 封官许愿,黄山早前就已经做过了。不过,其他的士绅还好,天地会的会员对此其实大多并不是很放在心上,因为这些陈凯早前都有暗示过,暗示收复失地之后他们需要承担起更大的责任,为国为民什么的。天地会自身有组织,也有了一些基础的信仰,比如反清复明,再加上陈凯自身的威望,尤其是这一战之后,斩杀上千满洲八旗的赫赫战功,天地会的会员们自然是更加坚定了在这一组织内发展,就着组织必将越做越强的东风下,在达成会社阶段性目的的同时,实现一些个人的愿景。 陈凯从来都是认为私心并不可怕,只要善加引导,上可以有益于国家民族,下也可以对组织个人有所裨益。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是岳飞、文天祥,都是海瑞、戚继光。 安抚了赣州天地会的人员,陈凯便可以稳定了这片地区的士民之心。有了一个稳定的后方,接下来就可以将战争进行下去。起码,他是没有打算那么轻易结束这场战事的,尤其是在李定国护驾进入云南的这个当口,他就势必要承担起更大的责任。 原本的择一而为之很快就在这大胜的群情激昂之中变成了两路并举,陈凯决定以黄山统帅右提督左右镇、援剿中镇、援剿前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骁骑镇,及原本隶属于北上集团的后劲镇和铁骑镇这九镇兵马北上,经吉安府往南昌府。同时,以柯宸枢率领左提督左右镇和后冲镇这三镇兵马,汇合英德县的护卫左镇、中权镇、骠骑镇、广东抚标和马宝、王翰的部队一同南下与洪承畴决战。 如此一来,北上集团得到兵力上的强化,乘胜而上,力争席卷江西一省。而南下的部队虽少,但是洪承畴的经标本就是深入明军腹地,柯宸枢除了汇合英德县的部队外,还可以广州、三水、清远三地的援剿后镇、护卫中镇和前冲镇。哪怕仅仅汇合英德县的部队,对于洪承畴也可以实现兵力上的优势。更何况,陈凯更是将名为广东抚标直属营乙队的铁人军进行了归建,正是要让洪承畴好好喝上这一壶把苏克萨哈灌得险些呕出二两鲜血的烈酒。 从夺取汀州府、南雄府开始,到合攻赣州,明军基本上就没有停下过脚步。大战过后,军士疲敝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在两支大军分赴各自的战场之前,必然还是要一些时间进行必要的休整。否则士生怨愤,终对战事不利。 这期间,陈凯已然做好了安抚、激励的工作计划,同时也在设法对南面的广东进行消息封锁,以免洪承畴提前得到消息,致使柯宸枢扑个空,那就不美了。 与此同时,两路大军尽出,陈凯也将在大军出征后率领护卫前镇和护卫右镇坐镇赣州府城,以为两路大军的纽带和援应。接手了宜永贵的南赣巡抚衙门,陈凯端坐其中,将一切计划准备妥当,并与众将商议妥当,那份让人不寒而栗的虎视眈眈便同时投向了南北两个方向。 ……………… 吉安府,这里毗邻着明清双方集结数万大军争夺的赣州府城,战争的氛围在这里比江西的其他地方更为深重。 府县衙门的仓储在不断的发运前线,尤其是随着那支由满洲八旗领衔的大军南下为援,这里的运输任务就更显繁忙。县尊已经请了邹楠多次了,希望互助会能够提供更多的人力、物力。这方面,邹楠早已经与其他吉安天地会的会员们商议过了,这一次次的却是反过来建议知县抓紧时间去从那些寻常百姓手里搜刮粮草。至于理由,很简单,免得那些刁民逃荒去了,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当然,互助会是一毛不拔也不可能的。毕竟,赣州天地会一顿操作下来,那边已经有消息传来,说是那边的互助会有转而支持明军的迹象。兵荒马乱且时间尚短,消息还不甚清楚而已。这般,也是为了打消一些本地官府的疑心。 他们还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很快的,消息传到了吉水县,说是苏克萨哈率领的援军和胡有升的守军一起出城野战,结果被明军一战击溃,狼狈不堪的逃出了赣州府城,现下已经逃到了吉安府城固守待援了。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南昌来的好友还在此间等待消息,听闻此事,当即便是欢呼雀跃,若非是邹楠强行捂住了他的嘴巴的话,弄不好这一嗓子就要满院皆知了。 对此,邹楠亦是如其那般兴奋不已。不过,比之他这位好友,他毕竟年纪已经不小了,经历的事情多了,阅历自然也就多了,心理承受能力方面也会更强一些。因此,吉安府这边的天地会成员素来都是以他为首的,就连南昌那边也在隐隐对他马首是瞻。此间听得这般好消息,他先是兴奋无地,但是第二反应却突然沉默了下来,看得那好友当即就是一头雾水。 “邹兄?” “这事情好像不太对路啊。” 皱着眉头,不由得是一个心思百转。不正常的味道随着思路的展开渐渐的系统化,良久之后,那好友总算是得到了一个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想法来。 “想当年,金声桓兵败赣州,是直接撤回的南昌。现在鞑子兵把赣州都丢了,反倒是仅仅撤到府城,他们这么有恃无恐,肯定不对!” 这二者,其实作不得相似的比较——金声桓的老巢是南昌,清军是从九江杀来,在南赣顿兵不前,根本之地出现危险当然要回去防御。而这一回陈凯却是从广东而来,夺占赣州府城,清军是退守吉安府城,还是南昌府城,并非是必然二字。奈何,一时间邹楠想不出合适的比拟,况且从一开始他就想到这个,此间说出口来,就更觉得是一个理所当然。 不过,这么个说辞倒也引起了好友的深思,邹楠记得,陈凯在讲课时提过切忌头脑一热就肆意妄为,这样是非常不利于潜伏工作的。冷静、冷静、再冷静,好容易把这股子兴奋劲儿压下去了,邹楠决定亲自去一趟吉安府城,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那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他就启程出发,赶往吉安府城。那里,比之有府城作为南面屏障的吉水县城从来都是更加紧张的,一路上盘查颇为严格,饶是邹楠的举人身份也没让他得到太多的优待。 好容易赶到了府城,那里已然是溃兵的海洋。市面上乱得无以复加,到处是连兵刃、盔甲都丢光了的溃兵,别看他们身上狼狈不堪的,但是抢起百姓的东西却依旧是蛮不讲理。动辄就是一顿毒打,本地的衙役和绿营对此也是视而不见,至于那些撤回来的将帅、官吏们与吉安府的本地绿营、官吏们也都是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没有太多功夫理会这些必要的发泄。 邹楠循着记忆,找到了一个住在城内的故交。这人与吉安府的清廷官吏交往较深,而且性子颇为软弱,当初就没敢参与抗清运动,所以他一直以来也没有贸贸然的去对其进行吸纳。此间,寻到此人,邹楠打着访友的旗号前来,旁敲侧击的问询一些关于清军溃兵的情况,为免打草惊蛇,前前后后的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把所有头绪都捋顺了出来。 “江西提标和九江镇标损兵不算太多,但也不少,主要折损的还是南赣本地的绿营各镇,很多营头现在就只剩下个名义了。另外,满洲八旗损伤过半,是被一支铁甲步兵击溃的。嗞嗞,先生可真是够狠的。”振奋过后,邹楠却突然发现,早前的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答,反倒是更加让他不能理解了。 “都被打成了这个惨模样了,竟然还要守吉安府城,这苏克萨哈到底想得是什么啊?” ……………… 吉安府的天地会成员们还在等着邹楠的考察结果,甚至在等待着陈凯的那一声令下,局势一片大好,他们内心的焦急也不可避免。 同样焦急万分的还有中间隔着明军的重兵集团,身处于粤北腹地,西南经标无非是趁着明军大举北上,在粤北的兵力空虚才能实现当下的威胁。然而,深入腹地终究是深入腹地,如今在英德县与明军也是对峙的状态,而向南骚扰过的清远县,那个叫做周全斌的武将似乎一早就看出了他们的意图,在那里严防死守,根本不给留半点儿的机会,实在可恶得紧。 深夜里,湟水以南的清军主营处的中军大帐依旧是灯火通明。洪承畴这把年纪了,睡眠已经比年轻时少了不少了,但是到了这个时辰,他却依旧是站在铺平了地图的案前,弯着腰,眯着眼睛,就着灯火的光亮翻来覆去的思索着当前的战局。 这一次的大战说到底就是李定国西进后广西、广东和南赣地区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清军要趁虚而入,陈凯则是要借机啃下南赣的硬骨头,双方各怀心思,结果牵扯出了梧州、赣州和英德县这三处战场的敌我攻防。 这些从发生伊始就尽在洪承畴的脑海之中,双方的势力在这广大的区域间犬牙交错,进退之间无不是数以万计的大军攻伐。当下,梧州是清攻明守,赣州则恰恰相反,唯独是这英德县是双方对峙的格局。 身处于对峙的状态之中,洪承畴的目的自然是牵制住陈凯,从而实现另外两片战场的优势,无论这优势是以何种方式实现的,也都值得他冒这个风险。可是今日不同于平常,甚至确切的说入夜过后,看着这份地图,多年积累下来嗅觉使得洪承畴对于早前的信心却出现了微弱的动摇,以至于他在这一夜间更是连睡觉的打算也兴不起半分来。 正文 第九十四章 落子无悔(九) 永历十年二月二十三,英德县的对峙依旧在持续之中,仿佛双方都打算就这么混下去,全然在指望着其他队友能够打破这一僵持的战局。 肇庆府东北部的广宁县,这里从汉武帝平定南越以来就是隶属于四会县的辖区,一直到了明嘉靖三十一年当地大小罗山瑶民叛乱蜂起,明廷调集了超过七万大军才将其镇压下来,为了更好的维系这片土地的统治,于是割四会县之太平、橄榄、大圃、永义这四都地置广宁县,取广泛安宁之意。 这前前后后的便是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其实从建制以来,迄今也有一百零四年的历史了。比之周遭的其他府县,她不可谓不是非常年轻的。而且,这个年轻的县在广东地面儿上也颇为低调,不仅仅是她的年轻,更加在于这个县正处于广东西北部的山区之中,毗邻广西最东部的怀集县,地理位置颇为偏僻。 县境四面环山,中间一条绥江从西北向东南贯穿全县,形成一个以绥江为轴线,两边高、中间低的斜凹地形。农业社会,农作物产量往往直接影响着当地的经济水平。这里处于山中,最盛产的就是竹子,县境中部有些河流冲积出来的条状盆地,也是素来被称之为是竹子走廊的。 这地方,说一句穷山恶水大概也不为过的。不过,地方财政不好,建制后明廷倒是很快为其修建了一座城池,围三百九十丈、高一丈六尺,门开三座,分别位于东、西和南三向,唯独是城北枕着那福星山,故而连城门都省了。 春日里,广宁县从来都是阴雨连绵,让人好不爽利。倒是近两日却是难得没有下雨的,今天上午还露了半日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就越加的让人提不起精神儿。 城东的来会门,守卒懒洋洋的打着哈欠,看样子是昨夜没怎么睡好。如今,明清两军在桂东、粤北鏖战,从地图上看去,广宁县城正在那两地之间。不过,路从来不是照着直线走的,两地往来,北江和西江水道是最佳的途径。即便是非要走陆路,也断不会经过此处。这个县,终究是太偏僻些了。 守卒如斯,门官儿也好不到哪去。这里照例是开着城门的,只是进进出出的人却难得见了。但若是不开城门了,这些守门的军官、兵卒们却也不会乐意了。毕竟,哪处的差事有这地方清闲的?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早上的慵懒劲儿却还没过去。他们早已成了习惯了,也并非是晒着太阳才会如此的。对此,似乎就连老天爷都是见怪不怪的,难得露个真容也见不得太多精气神儿,干脆也就更懒得露脸儿了。 日子大概又是这样混了过去,再过些天就又可以拿到俸禄了,年岁稍大的守卒想着买了粮食过后还会所剩几何,年轻一些的则在还在发愁何时能凑齐了聘礼,好像邻家的青梅竹马下聘,就这么各怀着心思,一直到了城外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随着风传来,他们才总算是提起些精神儿来。 “这日子,还有骑马往咱们这地方赶的?” 两个守卒不约而同的冒出这样的心思,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的疑虑中夹杂的更多的还是不安,而后者则竟还有些见得新鲜物事的兴奋劲儿油然而生。 所幸,很快的城头上就有了消息,说是眺望远去,一队骑兵都是明军的装束,不由得放下了担忧的同时,只见得骑队转瞬即至,为首的那员骑兵更是挑着一根系着帛书的竹竿子,飞奔的战马将帛书扯得笔直。 “竟然是露布飞捷啊。” 年纪稍大些的守卒是见过世面的,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不过,这里面却有着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广宁县是隶属于肇庆府的,位于肇庆府北部,素来是受两广总督连城璧连制军节制的,可从这个方向看去,取得大捷的当是在北面,那两处战场可都是广东巡抚陈凯陈抚军主持的,没有道理跑这里来的啊。 “别是陈抚军要向连制军耀武扬威的吧。” 一瞬间,仿佛被脑海中激起的这么个念头给电了一下子。所幸,他现在即便是有心思也都放在养家糊口上面了,八卦那两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之间的猫腻儿,也须得是在茶余饭后,而非是现在。仅仅是这一瞬间过后,放下了心思,他也就自然而然的变得更加无所谓了起来。 “又不给赏钱,你们别苗头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城门不必关闭,他们也就不需要费那份气力了。只见得骑队由远及近,急剧扩大,可是临近了城池,却不见得他们有丝毫的减速,待到飞马跃入城门的瞬间,那个为首的骑兵更是将露布都扔在了地上。 异象突生,未待两个守卒有所反应,只见得马刀顺势一带,那个年长些的就已经倒在了地上,而那个年轻些的也仅仅是多活了一个呼吸而已,就被紧随其后的那个骑兵砍杀当场。 明军杀明军,这样的场面一下子就震慑住了城门左近的所有人,随即,只见得一支旗花上天,这队骑兵来的方向,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待到那支骑兵集团出现在官道的视线所及之处,却是一片的灰蓝色,犹如洪水般席卷而至。 “大清兵至,降者免死!”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有预谋的偷袭。张勇和胡茂祯率领两镇的直属骑兵,约莫八百余众先期骚扰清远,随后未有返回湟水南岸的连营,而是绕进了山区直扑这广宁县城。 已经有一队骑兵冲了进去,城门易手,连城璧这半年来饶是极力扩充军备也主要是将资源都集中在了督标上面,于各县的守军实在是微乎其微。此间,守军本就极少,城池自然也就很快的宣告了易主。张勇和胡茂祯随后便关闭了三座城门,尽力封锁消息的同时大肆搜集军需粮草,以为后用。 “陈凯也许已经不在英德县城了。” “可是,经略,那支抚标还在那里啊?” “陈凯的抚标在,不代表陈凯就一定在。他若是真的不在那里了,那么赣州的战局只怕就要危在旦夕了。” 经过了一夜的思索,洪承畴凭着他这么多年与流寇、与清军、与明军交锋所培养出来的战略嗅觉,凭着对陈凯多年来战绩的分析,虽说依旧不能确定陈凯并不在英德县城之中,但是危机阴云却已经笼罩在了清军的头顶。 然而,陈凯在不在,他们根本没办法确认下来,因为明军占据着城池,以他们的兵力现阶段已经无法对其展开有效的攻城作战了。既然没办法进行试探,明军也不打算强行驱逐他们,那么双方就只能暂且继续维持着这么一个对峙的状态。可如果陈凯真的不在那里了,以着洪承畴的位置很难干涉南赣的战事的,就必须从另一个方向做出更多的事情来。 八百余骑,携带着干粮奔袭。如果走水路的话,绕一个大弯儿,英德县与广宁县之间长达四百里的路程,这对清军而言是非常不利的。尤其是在于沿江的清远县尚在明军之手,他们是万万不能打草惊蛇的。 为此,张勇和胡茂祯选择了陆路行进,在清远冒了一个头儿之后就直接奔袭广宁县城,这样既可以麻痹清远的明军,同时亦可以取一条几近于直线的路途来极大的缩短路程。此间轻易得手,也更加确定了长沙幕府关于肇庆府军事防御的相关资料确实无误,随后也不犹豫,直接带着能够携带的粮草顺着绥江而下,直取四会县城。 四会县城位于绥江沿岸,而绥江会在三水与西江合流。相比广宁,四会设县极早,早到了秦始皇取岭南的那时候。 不过,四会县城的城墙修筑得却没比广宁早上那么多,洪武年间列木栅为城,到了七十三年后才夯土包砖。城池的规模比广宁要大上不少,围五百七十六丈八尺,高两丈,开门四座,设敌楼十八,可谓是全方面的碾压。 只可惜,如此城池,也须得有足够的人手和足够高的警惕性才能守御。很快的,张勇、胡茂祯便按着广宁的旧例来了一回照方抓药,轻而易举的就拿下了这座县城。 “城守兵员太少,也就够在城门和几个要点站岗放哨的,而且还疏于操练。” “陈凯陈兵粤北,独抗南赣大军,使得他们以为自己是身处腹地,没有遭受到攻击的危险,所以根本就没有把守城的事情当回事了。” “这倒是应了老经略的话了。” “是啊,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战略进行得很是顺利,张勇和胡茂祯两战两捷,俱是骗城得手。不过,这里依旧是在广东的腹地,甚至比英德那里更加靠近明军的核心控制区。以着西南经标现阶段的实力,守是守不了的,于是乎二人毫不犹豫的带着骑兵直接向肇庆府城而去。 肇庆比之广宁、四会,不仅仅是府城之于县城那么简单,这里是两广总督衙门的所在地,更是当下粤西文官集团的核心所在。这里,本该是重兵布防的所在,奈何当下梧州府城正在遭受清军的大军围攻,连城璧调动了他麾下本就没有多少的部队尽数赶去赴援。此间,就如同是龙虾剥开了坚硬的外壳,俱是些软肉罢了。 又一次的如法炮制,当年李成栋骗取广州、前段时间李建捷骗取南雄,这样的手艺不只是李家父子会,久经征战的张勇和曾经与李成栋同在高杰帐下为将的胡茂祯也没有不会的道理。更别说是在他们的背后,更有洪承畴运筹帷幄,打一个措手不及之下的趁虚而入,需要的也就是不太倒霉便够了。 “这里的官吏也不少吗?” “经略不让杀,咱们把他们关起来就够了。其他的,让那两家贼寇去挠头。” 夺占了肇庆府城,张勇和胡茂祯一反常态,并没有如之前那般极力封锁消息,反倒是向西大肆宣扬洪承畴大军袭来,欲要与广西清军夹击梧州府城。 三座城池先后沦陷,不过是数日之间的事情,谣言在梧州府城与肇庆府城之间的大道上疯传。从洪承畴率西南经标夹击,到八旗军参战,再到陈凯兵败南赣,清军长驱直入,三百里的路途之上,以讹传讹,等消息传到了梧州府城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陈凯兵败身死,两路清军汇合南下和广州陷落。一旦消息传入府城,当即就是一个风声鹤唳! “制军,大势已去,还是赶快撤回南宁吧。” 消息传来,作为援军的李承爵、施尚义、李先芳等将帅力主退回南宁。那里是广西的南部重镇,虽说依旧距离李定国的大军甚为遥远,但是起码可以暂且避开清军的兵锋。 对此,高文贵自然是极力反对的,他是奉李定国之命驻守梧州的,深知此处是连接两广,或者说是连接西宁藩与郑氏集团之间的地理纽带,断不容有失。如此一来,连城璧的意见就成为了关键。 “本官不同意撤军,倒不是因为要死守梧州府城那么简单。以本官之见,陈凯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不会那么轻易就败了的。这,必是虏师虚张声势!” 作为对手,连城璧自问要比其他人更了解陈凯,而越是了解就对陈凯越是有信心。奈何,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尤其是肇庆府城的陷落是不争的事实,他的这般说辞看在李承爵、施尚义和李先芳等人的眼里显然是不靠谱的,就连高文贵虽说是不便反驳,但却也对此没有什么信心。 援军的将帅们苦劝良久,高文贵有军令在身,而连城璧则好像是被陈凯夺了心智似的,说什么也不相信陈凯兵败身死。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等到众将回返到军营之际,自然而然的就重新凑到了一起。 “高都督身受西宁王殿下厚恩,是要死战的;连制军一介文官,打仗的事情,懂个屁啊。鞑子连肇庆府城都占了,这可是当年西宁王殿下都没做到的事情。这回,陈抚军死没死不好说,可鞑子杀入肇庆府的大军怕是没有两万也有个一万八九!” 正文 第九十五章 落子无悔(十) “一万八九?放你娘的狗臭屁!” 素来以儒将自居,周全斌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爆粗口了。此间,不光是唾口大骂,他更是一脚就将那个赶来报信儿的四会明军幸存者踹翻在了地上,随后指着他的鼻子就又是一顿质问。 “到底来了多少鞑子,打着哪个王八蛋的旗号,本帅不想听到哪怕一个字的不尽不实之言!” 原本,清军以骑兵骚扰清远县城,这是在英德之战后频繁上演的戏码。周全斌从一开始接到黄兴的报急时就已经意识到了洪承畴切入粤北是要设法截断明军补给线的。占据英德,可以达成这样的目的,夺取清远同样如此。所以,他一旦接到消息就直接请马宝率本部兵马赶去英德县协防,因为湟水的缘故,那里势必将会是清军的第一目标。而他,则率领前冲镇继续守卫清远。 他的临机处断进一步确保了两地的守御,不光是为英德县争取了等到陈凯援军的时间,同时也确保了清远县城的安全。本来,照着现在的局势发展,只要等到明军在南赣取得最终突破,洪承畴势必将会不战自退,他便可以完美的完成了陈凯交托的任务,可是这才没过多长时间,四会县那里就传来了清军大举来袭和城池陷落的消息。 四会,距离清远约莫百多里路,距离三水更近,只有七八十里路而已,而且还有绥江水道的存在,若是顺流而下就更是连一天都用不了的。无论他们哪一处即将遭到清军的袭击,对于这条补给线来说都将会是极大的危险。 周全斌暴怒如斯,实在是把那报信的明军吓了个好歹出来。紧接着,只见得那明军一股脑儿的就全盘托出了。 原来,这厮根本就不是什么城破时杀出重围前来告急的,而是清军突袭城池得手时,他恰恰在正在回城路上的一侧的树林里方便,结果正巧看到了这一幕。清军一举杀入了城,他自知单凭守军的力量绝对就只有失守的结局,于是乎就连夜赶往清远县向明军求援。至于为什么没有选择三水县,实在是他当时预判清军下一个目标就是三水县,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蹄子,自然不敢再往那个方向去了。 “大队的骑兵、一眼望不见尽头……”周全斌皱着眉头,细细思量,继而向其问道:“鞑子没有步卒?” “这,这个卑职实在是没看到啊。” 单纯以骑兵攻城,这正应了一句老话——事出常理必为妖。周全斌翻来覆去的回味着这个明军的话语,有了什么不解之处就直接问及,可是越问下去他就越是奇怪,奇怪于清军的战术,更是奇怪于隐藏在这背后的目的。 “必须派人去看看。” 光凭这么个在路上看见清军入城的明军的话是绝对不够的,周全斌需要更多的情报才能更好的加以判断。眼见于此,他连忙派出了探马向四会县城方向探查。 只是,这明军赶来起初时是步行,半路抢了匹骡子代步,也是花费了三天的时间才勉强碰上了清远县境内巡查的明军探马。等他回了城,将情况对周全斌说明,周全斌再派遣探马赶往四会县,这就又是两天的功夫。不过等到回来时,这百多里的距离骑兵足可以一日而下,周全斌也没有在焦急中等待太久就确定了四会县城的情况。 “大帅,鞑子早就撤走了,在四会县城也就待了一个晚上,转天一早就走了。” 仅仅是一夜,清军便撤得连根毛都不剩了。探马赶到后进行了基本的调查,很快就确定了清军在夺取城池后并没有花费时间在滥杀无辜上面,仅仅是带走了足够的粮草,将俘虏都扔进了县衙的大牢,仅此而已。这样的作风简直和明军印象中的清军是两种来自于不同位面的生物形式,探马将这一切说与周全斌之后,周全斌在第一时间也是不敢相信,可是很快的他就想明白了清军为何会如此收敛。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早前的两个问题,其一是清军为何会选择这样的战术。根据探马的回报,清军的数量城内的官吏、明军俘虏,以及百姓们是说法不一,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就是这支清军是来自于广宁县方向的,旗号打着的也是张勇和胡茂祯的,自然是那支顿兵湟水之南的西南经标。 英德一役之后,陈凯做出过通报,清军有多少兵力周全斌是大致知晓的,那些过于巨大的数字直接就可以不用理会了。而且照着清军使用的战术,以及各方面都没有见到清军中存在着大规模步兵的事实,那么直接就可以确定这支清军只有骑兵,而且数量不会超过两千,否则补给困难,以及英德战场上就会出现难以兼顾的问题。 清军的数量不多,但却依旧选择了骗取距离湟水大营那么远的县城,夺取县城后转天就弃城而走,完全是当做驿站来对待的。再看他们离开四会县城后的方向,那么清军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个,必须尽快通知陈抚军!” 清军单纯以骑兵奔袭,照着周全斌的估算大致应该在一千有余,这个数字比实际上清军的数字还是要大的,但却依旧是诸般情报经过分析后最少的一个,也是最接近的一个。可是问题在于,即便是这样的数字也完全不是他麾下这支只有四百骑兵的前冲镇所能够对抗的,甚至就算把三水的护卫中镇和广州的援剿后镇都算上也就是与清军强强有个平手。 奈何,陈凯出征时对于北江沿岸仅仅是调遣各镇协守而已,各镇之间并没有统辖的权责,他管不到陈尧策和蓝登,同样的蓝登和陈尧策也管不到他,那就更加不用考虑什么集结部队追剿了。 “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追也是追不上了的。” 清军是从广宁方向来的,那里显然也已经遭了毒手。从英德到广宁,清军走山区陆路行进,起码也要两百余里的路程;从广宁到四会,则只有百来里路程;而从四会到肇庆,亦是只有百来里路途。步兵,每日行进速度是根据多方面综合计算的,但是对于骑兵来说,百来里路往往连一天都不到,哪怕是清军需要沿途探查,不可能放马狂奔,一天出个头儿也总能赶到了。换言之,他们在清远一头雾水的这几日,足够清军越过肇庆府城,直扑梧州府城的了。 不能因为追不上了就什么也不做,周全斌急匆匆的写着报急,此前已经捋顺了的思路使得此间下笔如有神,几乎是一挥而就。 叫来了传令兵,周全斌抬手就要将书信交在其人的手上,可是这手刚刚伸出去,他却突然犹豫了一下子。随后,挥退了传令兵,细细权衡着当下战局的利弊,直到良久之后才重新叫来了传令兵,让其尽快将报急送到陈凯的手上。 “具体如何,还是让陈抚军决定吧。” 传令兵沿着官道向英德县飞奔,陈凯带着铁人军潜行赣州府的事情周全斌是一无所知的,等到传令兵赶到时,确定了陈凯不在就只能继续北上,一直赶到了南安府城那里才转而乘船,顺流而下。 待到消息送到陈凯的案前时,已经是在赣州巡抚衙门那里了。明军两路大军刚刚完成休整,正准备启程出发,待到陈凯看过了这份急报后就立刻按下了这两支大军。 “一群废物!” 此间,陈凯唾口大骂的当然不是这两路大军,更不是千里迢迢派人送信的周全斌。照着周全斌的急报上看,很可能这时候就连肇庆府城都丢了。甚至就算是肇庆府城没有丢,清军只要设法造谣,就足够撼动梧州府城那里的明军士气。 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广宁和四会这两县的明军太过于孱弱。如果非要给广东的各部明军列一个战斗力排行榜的话,陈凯相信排名倒数第一的肯定是肇庆北部各县的守军——那都是些新近招募的士卒,配上些老兵油子,能战些的都被连城璧拉去组建督标了,无非就是些裁汰下来的残次品罢了。 可就算是这样的残次品,数量上也是少得可怜,广宁和四会两个县城加一起的守军也就两百来人,就算是团在一个县城里面也不够给张勇和胡茂祯塞牙缝的,更别说是还分据两县。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关键还是有陈凯和高文贵守卫粤北和桂东,肇庆府北部的那些地方几乎就是腹地了。本就是些废柴,数量还少得可怜,再加上麻痹大意,被人家有心算无心了也没什么好新鲜的。 “当年李成栋骗取广州城之前,清军自福建入粤,先后夺取了潮州和惠州这两府之地。夺占两地后,先是屏蔽消息,制造假情报,随后轻兵奔袭、骗城,一举就攻灭了绍武朝廷。连广州都能这么玩,小小的广宁县和四会县,还是张勇和胡茂祯这样的绿营名将掌兵,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情。” 愤怒过后,陈凯连忙取消了黄山集团北进江西腹地的命令,同时更是派了天地会的人去吉水县通知邹楠,勒令吉安府各县天地会会员严禁有所动作。至于柯宸枢集团,陈凯则将原本计划留在赣州府城协守的那两个镇配个了他,要其立刻南下攻击西南经标,将其驱逐后立刻赶往梧州府城助战,不可耽搁一日。 “如果我在英德县的话,或许还有一次斯诺克式追击,玩得好的话,以本部兵马为白球、以西南经标为红球、以粤西各部为彩球,最后实现一杆清台的机会。哪怕,我从来也没打算过要真的这么去做。但是现在,莫说是这些邪门歪道了,只怕就是晚个一日半日的,或许整个两广的战局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或许就是洪承畴最后的杀手锏了吧!” 三线战场,梧州府城那里或许一直是最不被重视的,因为陈凯并没有打算过早的插手广西的战事,反倒是打算直接在南赣击穿洪承畴的万里长边。粤北、南赣的战事皆是以此为中心的,现在陈凯基本上已经达成了他的目标,可洪承畴那边显然是没打算就此认输。哪怕,不是陈凯的对手,他也要竭尽全力的改变当下的战局。 “这个狗汉奸,真特么是个大玩家!”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二选一了,更别说是一口气全部吞下来,洪承畴的这一手玩下来,利用了肇庆府北部的空虚想要一举逆转战局。 这样的心思,不可谓不是一个老谋深算。即便是陈凯也不得不承认,洪承畴的战略格局确实很大。只可惜这偌大的本事都用在了为我大清当奴才了上面,实在是把档次拉到了让人不忍直视的地步。 吐槽了一顿的同时,陈凯干脆将南赣地区的守御工作交给了黄山,与柯宸枢一起启程南下。现在牵扯到了粤西明军那边,肯定还需要和粤西文官集团打交道,这就已经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了,陈凯需要亲自走一趟,同时也更是为了找寻最后的机会,关于干掉洪承畴的机会。 又一次的原路返回,只是这一遭不比此前陈凯赶去英德县赴援的那时候只有两个镇的兵马——左提督左右镇、后冲镇、护卫前镇、护卫右镇,这便是上万的战兵。 清军逃离之际,带走了大量的船只,使得这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明军的运力。只不过,陈凯急于返回,干脆连贡水和信丰江的舰船也调来了不少,才算是确保了南下的部队能够尽可能快的赶回粤北。 一路匆匆,陈凯更是尽可能的屏蔽消息,溯章水而上,过南安府城,转道陆路,随后在南雄府改乘浈水的行船,便可直抵英德县地界。 既然是要杀洪承畴一个措手不及,陈凯便没有打算在英德县下船,而是提前下船,绕道湟水中游,从那里渡河,堵住洪承畴返回连山三县的退路。 地图上的模拟陈凯做了多次,这么做拦住洪承畴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不过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把西南经标逼得背水而战了,到时候可能就只能依仗掷弹兵和铁人军来破阵了。毕竟,韩兵仙当年的手段,洪承畴读过那么多书,不太可能不知道的。 这样的担忧从陈凯制定计划伊始就一直压在他的心头,直到大军进入英德县地界,李建捷那边派来了信使,陈凯的这份忧虑才总算是落下了心头。 因为,猎物,不见了。 正文 第九十六章 落子无悔(完) 月明星稀,光温柔的撒在梧州府城的每一处角落,唯有乌云飘过,阻隔了凡人与月宫仙子之间的对视,方才将朦胧二字从夜色的前缀摘除出去。 没有了朦胧二字,夜色下的一切就变得赤裸裸得让人心惊。宵禁早已开始了,清军没有夜战的意图,就连军队也大多回营休息了,街巷上按道理只该剩下些巡街的兵卒和打更的更夫,最多再有些见不得人的城狐社鼠,做着些鬼蜮勾当。可是此时此刻,却有两支明军急匆匆的赶往码头的方向,直惊得沿途的人等连忙缩进那阴影之中,不时的咽着口水。 码头那边是阳春伯李先芳的水师,两支明军先后赶来,直接登船,没有半点儿犹豫,看上去也是完全犹豫不得的。这两支明军的规模都不是很大,片刻之后,先行完成登船的舰船拔锚起航,缓缓的驶出了码头,而其他的舰船也在抓紧时间的将那些兵卒搜罗上船,随后便尾随而走。 第二天天光刚刚方亮,两广总督连城璧就直接赶到了高文贵所在的总镇府,见了面儿,二话不说,直接就指着高文贵的鼻子质问了开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仅仅是在于当下文武之间的地位对比较之甲申前发生了质的翻转,更重要的在于高文贵是李定国的心腹部将,作为与西宁藩有长期合作的粤西文官集团的大佬,连城璧是最没有必要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得罪盟友的。 “制军,末将自然知道他们擅自逃离的事情。可是现在这样的局势,难道末将还能把他们都杀了不成?” 强扭的瓜甜与不甜且不说,清军重兵围城之际,城内的明军是断断不能再起内讧了。他们的目的是守城,这是毋庸置疑的,连城璧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尚在睡梦之中就被下僚强行弄醒了,接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这样的噩耗,哪怕是再理智的人也没办法遏制那股子愤怒。 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连城璧当然明白会发生这样的状况究竟是因为什么——因为清军势大?并非单纯如此,说到底了,明廷以文驭武的祖制与文武地位倒持的现状相矛盾,他作为永历朝廷的封疆大吏,实际上并不能有效节制辖区的武将,对于辖区的各路藩镇的控制力非常之微弱。 对此,他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也并非没有试图改变,这段时间搭建起的督标就是一个最好的尝试。 这条路无疑是对的,最起码比单纯依靠朝廷的大义名分和自身的威望来调遣众将要更有底气。而这样做下去,也是在为朝廷重新构建核心武力,以减小受制于藩镇的可能和程度。那两千督标已经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了,如果能够再给他两三年的时间的话,凭以督标为核心,逐步的增强实力,折冲樽俎、纵横捭阖,重新恢复对粤西和广西众将们的实际控制,如今日这般劝说不成就擅自撤离的举动自当不会再发生的。 可是问题在于,当下明清之间仍旧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并非是清廷已经覆灭,国家重新归于太平,可以名正言顺的收刀入库的时候。甚至,现在还没有发展到清军纯粹被动挨打的局面。战略僵持阶段,就是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战事顺遂的时候自然有更多人愿意共襄盛举,和胜利者站在一起,可若是一旦出现不利,那些墙头草们脚上抹油,他这个总督也是决计管不了的。 从南宁、浔州赶来的三支援军在一夜之间就跑得没影了,天亮后没过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全城,当即就是全城哗然。 援军擅自撤离,这就更加印证了广东腹地清军大举来袭的可信度。这从来就不仅仅是兵员减少的单纯问题,只是一夜之间,原本还在拼力守卫城池的明军士气陡然跌入谷底,未及正午就已经有督标和高文贵本部的军官前来请命,要求暂避锋芒。 督标本是新建部队,军官多是从粤西、广西各藩镇抽调而来的,可是士卒却基本上都是新近招募的。原本,这一遭的防御战打下来,新兵也能熬成了老兵,再上阵就会强上许多。可是这世上对于新兵来说,匮乏的经验无疑放大了恐惧。 在这一点上,即便是高文贵的那些老卒也同样免不了要受到波动。尤其是在于,当李定国率领大军入滇之际,他们在广西就已然一支孤军了。其他派系的盟军前来助战,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可以提升士气的,可若是如现在这般,孤独感只会使得那原本提升起来的士气翻倍的往下跌落。这仗,打不打也就是两说着的了。 总镇府中,连城璧亲眼看着高文贵责罚了前来请命的军官。他并非是孤身而来,自觉着督标的士气大抵也好不到哪去,连城璧连忙返回临时的衙署,果不其然,督标众将真的一个不落的赶来了,满口是军心丧乱,士卒惶恐不安,强烈请求连城璧率军撤离,以免被东西两路并进的清军包了饺子的。 “军心不稳,你们该去震慑士卒,恢复士气,而不是到本官这里来瓜噪!” 拍案而起,连城璧勃然大怒,旋即就将这一众督标军官轰出了大堂。只是重新坐在了太师椅上,连城璧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路从总镇府赶回之际,就着马车的车窗向外眺望,城内的百姓人心惶惶,更在明军之上,甚至还有不少百姓正抓紧时间购置香蜡,大概是为清军入城后保命准备的吧。 “陈凯不可能就这么败了,这决不可能!” 毕竟是督标,这半年来连城璧对众将多有恩义、封赏,现在连城璧说什么也不肯弃梧州而不顾,他们即便是面面相觑,也没有好意思出来挑头的。 又是一日的激战,清军早前断断续续的攻势到了这一日突然猛烈了起来,显然是也得到了肇庆府那边的消息。无论是争功,还是其他的什么,最终的结果就是明军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清军的攻城部队击退,可是作为守城总指挥的高文贵却还是因此而负伤了。 “如何?” “些许小创,制军无忧。” 高文贵大喇喇的安抚着连城璧,伤创也确实如其所言的那般并不甚重,被清军望台上的弓箭手射中了右臂,仅仅是皮肉上,休养一段时间即可。真正让他感到担忧的,其实还是当下明军的士气,这一遭清军猛攻,若非是他亲自带着亲兵上城激励士气,顺带着歼灭了那队已经登上了城墙的清军的话,这城池只怕是早已易手了。 击退了清军的猛攻,按道理来说守军在疲惫之余士气总会有所上升的才是。劫后余生,总该如此,可是这一遭,于守城的明军而言仅仅是拖延了城池陷落的期限,清军两路夹击,该来的总是会来,无非是早死一日晚死一日的区别罢了。 连城璧和高文贵许诺了重赏,奈何士气早已跌入谷底,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一夜过后,各部兵马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兵员逃亡。逃出城的可能性不大,毕竟清军还在围城呢,估摸着其中大多还是躲进了城里的街巷。 搜城,是少不了的,逃兵是决计不能姑息的,否则很容易的就会导致大军的分崩离析。奈何,没等高文贵和连城璧真的这么做了,城外清军的攻势再度来袭,与此同时,城东的方向,沿着西江之畔,一支清军骑兵策马而至,打着的是西南经标右镇提督张勇的旗号。显然,早前传闻中说的清军两路夹攻真的实现了。 末日降临,城东的明军率先开始崩溃,清军在城西的攻势同时展开。仅仅半个时辰后,右臂受创的高文贵左手持剑,立于城门楼子前,竭尽全力的拼杀着。只可惜,到了此时此刻,周遭的明军非死即降,就连他的亲兵队也都全军覆没了,整个城头上就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明军。 身上已经受创多处,血汩汩的流着,沉重的呼吸声、起伏不断的胸膛,脚下则躺满了想要夺其性命的清军锐士。 周遭的清军一步三环顾的围了上来,眼前的这个明军武将武艺不凡,更要命的是纯粹就是一个亡命徒,招招拼死,全然没有防守的想法。周遭倒下的那些清军皆是这么被杀死的,但是这个明军大帅自己为好不到哪去,这一遭应该就是最后一击了。 “末将无能,愧对殿下啊!” 仰天长啸,未及清军尽皆围了上来,高文贵已经持剑冲了上去。转瞬之后,胸腹之间已经插了数根长枪,重重倒在了地上,已然没有了生息。 明军守御的崩溃源于士气的土崩瓦解,城头失守,清军一拥而入,城内抵抗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唯有那两广总督临时的衙署处,督标尚未跑散的残部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直到那个王兴曾经的部将倒在了石阶之上,这些清军方才得以在全节的率领下直面这梧州府城中明廷最高级别的官员——两广总督连城璧。 “久闻连制军才具过人,如雷贯耳。朝廷求贤若渴,连制军若肯归附,朝廷必不吝封赏。” 全节越众而出,说着那些劝降的套话。此时此刻,连城璧早已将宝剑架在了脖颈上,直视着这些冲入大堂的清军,无有半分畏惧之色。 他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抚州府金溪县人士,与永历朝大学士王化澄是同乡。崇祯十三年步入官场,从知县开始做起,到甲申后辅佐王化澄整顿广东军务,单骑入营,任凭当时还叫萧佳音的王兴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亦是全无惧色,由此说降了这个历史上抗清至死的明军大帅。 后来,连城璧一度入朝为官,待到两广崩塌又出任封疆,与王兴共守文村抗清。期间,有人劝其回朝任职,连城璧答曰:与王兴首事而不终,是负兴也。一直到了永历十三年王兴殉国,在外招兵的连城璧遂入山中,受尚可喜、李率泰再三相召,终不肯降清,直至身死。 随着陈凯的出现,历史发生了改变,同时连城璧的命运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改变。永历八年的广东光复,此后一年的励精图治,连城璧已经竭尽了全力,奈何他的对手过于强大,无论是洪承畴,还是广西的定南藩,在李定国入滇的当下都已经不再是他能够抗衡得了的了。尤其是在那些谣言当中,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陈凯已经身死人手,广东全面崩溃,明廷好容易迎来的转机仅仅持续了一年就再度宣告破灭。 面上的悲怆无以复加,连城璧直到此刻也不肯相信陈凯会败得那么惨。可是,一旦想到他们这一次的对手——洪承畴,似乎一切就又有了解释。 希望,破灭,连城璧目视着全节的苦口婆心,双手仍旧紧握着剑柄,大声怒喝:“连城璧,绝不降虏!”旋即,双臂做力,宝剑在脖颈切出一道豁口,鲜血喷溅而出,洒满书案,人也重重的倒在了太师椅上。唯有那双眸子,依旧写满了不甘。 清军夺占梧州府城的军情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往湟水南岸的清军大营,两地的距离甚远,这无疑是需要时间的。不过,这一支信使是注定没办法在那里将军情送到洪承畴的案前的,因为早在张勇和胡茂祯突袭肇庆府城得手,向其报捷之后,洪承畴就立刻率军撤离,原路返回连山三县,准备从那里撤回到湖广。 “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老经略,可南赣那边的战局……” “若是那里胜负未分,等消息传开了,陈凯就顾不上南赣了;若是胜负已然明了,咱们在这里耗下去也是于事无补,反倒是更会成为一处命门。” 洪承畴与南一魁的对话消散在了风中,数日之后,陈凯亲率大军返回,看到的仅仅是废弃的营寨罢了。 在北地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战略嗅觉,这根本不是穿越两个字就能够轻易抵消得了的。陈凯看着那些连营,已然是在南下的行船之上,洪承畴急着撤回湖广,以避他的兵锋,他又何尝不是急着赶往梧州府城那里助战。 只不过,随着洪承畴的离开,陈凯对于梧州府城的战局也是越来越悲观了。尤其是在数日之后,明军的探马劫下了那支匆匆赶来向洪承畴报捷的信使之后,这份悲观终于重新转化为了斗志。 “那就先把肇庆府夺回来!” 正文 第九十六章 落子无悔(完) 月明星稀,光温柔的撒在梧州府城的每一处角落,唯有乌云飘过,阻隔了凡人与月宫仙子之间的对视,方才将朦胧二字从夜色的前缀摘除出去。 没有了朦胧二字,夜色下的一切就变得赤裸裸得让人心惊。宵禁早已开始了,清军没有夜战的意图,就连军队也大多回营休息了,街巷上按道理只该剩下些巡街的兵卒和打更的更夫,最多再有些见不得人的城狐社鼠,做着些鬼蜮勾当。可是此时此刻,却有两支明军急匆匆的赶往码头的方向,直惊得沿途的人等连忙缩进那阴影之中,不时的咽着口水。 码头那边是阳春伯李先芳的水师,两支明军先后赶来,直接登船,没有半点儿犹豫,看上去也是完全犹豫不得的。这两支明军的规模都不是很大,片刻之后,先行完成登船的舰船拔锚起航,缓缓的驶出了码头,而其他的舰船也在抓紧时间的将那些兵卒搜罗上船,随后便尾随而走。 第二天天光刚刚方亮,两广总督连城璧就直接赶到了高文贵所在的总镇府,见了面儿,二话不说,直接就指着高文贵的鼻子质问了开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仅仅是在于当下文武之间的地位对比较之甲申前发生了质的翻转,更重要的在于高文贵是李定国的心腹部将,作为与西宁藩有长期合作的粤西文官集团的大佬,连城璧是最没有必要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得罪盟友的。 “制军,末将自然知道他们擅自逃离的事情。可是现在这样的局势,难道末将还能把他们都杀了不成?” 强扭的瓜甜与不甜且不说,清军重兵围城之际,城内的明军是断断不能再起内讧了。他们的目的是守城,这是毋庸置疑的,连城璧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尚在睡梦之中就被下僚强行弄醒了,接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这样的噩耗,哪怕是再理智的人也没办法遏制那股子愤怒。 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连城璧当然明白会发生这样的状况究竟是因为什么——因为清军势大?并非单纯如此,说到底了,明廷以文驭武的祖制与文武地位倒持的现状相矛盾,他作为永历朝廷的封疆大吏,实际上并不能有效节制辖区的武将,对于辖区的各路藩镇的控制力非常之微弱。 对此,他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也并非没有试图改变,这段时间搭建起的督标就是一个最好的尝试。 这条路无疑是对的,最起码比单纯依靠朝廷的大义名分和自身的威望来调遣众将要更有底气。而这样做下去,也是在为朝廷重新构建核心武力,以减小受制于藩镇的可能和程度。那两千督标已经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了,如果能够再给他两三年的时间的话,凭以督标为核心,逐步的增强实力,折冲樽俎、纵横捭阖,重新恢复对粤西和广西众将们的实际控制,如今日这般劝说不成就擅自撤离的举动自当不会再发生的。 可是问题在于,当下明清之间仍旧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并非是清廷已经覆灭,国家重新归于太平,可以名正言顺的收刀入库的时候。甚至,现在还没有发展到清军纯粹被动挨打的局面。战略僵持阶段,就是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战事顺遂的时候自然有更多人愿意共襄盛举,和胜利者站在一起,可若是一旦出现不利,那些墙头草们脚上抹油,他这个总督也是决计管不了的。 从南宁、浔州赶来的三支援军在一夜之间就跑得没影了,天亮后没过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全城,当即就是全城哗然。 援军擅自撤离,这就更加印证了广东腹地清军大举来袭的可信度。这从来就不仅仅是兵员减少的单纯问题,只是一夜之间,原本还在拼力守卫城池的明军士气陡然跌入谷底,未及正午就已经有督标和高文贵本部的军官前来请命,要求暂避锋芒。 督标本是新建部队,军官多是从粤西、广西各藩镇抽调而来的,可是士卒却基本上都是新近招募的。原本,这一遭的防御战打下来,新兵也能熬成了老兵,再上阵就会强上许多。可是这世上对于新兵来说,匮乏的经验无疑放大了恐惧。 在这一点上,即便是高文贵的那些老卒也同样免不了要受到波动。尤其是在于,当李定国率领大军入滇之际,他们在广西就已然一支孤军了。其他派系的盟军前来助战,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可以提升士气的,可若是如现在这般,孤独感只会使得那原本提升起来的士气翻倍的往下跌落。这仗,打不打也就是两说着的了。 总镇府中,连城璧亲眼看着高文贵责罚了前来请命的军官。他并非是孤身而来,自觉着督标的士气大抵也好不到哪去,连城璧连忙返回临时的衙署,果不其然,督标众将真的一个不落的赶来了,满口是军心丧乱,士卒惶恐不安,强烈请求连城璧率军撤离,以免被东西两路并进的清军包了饺子的。 “军心不稳,你们该去震慑士卒,恢复士气,而不是到本官这里来瓜噪!” 拍案而起,连城璧勃然大怒,旋即就将这一众督标军官轰出了大堂。只是重新坐在了太师椅上,连城璧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路从总镇府赶回之际,就着马车的车窗向外眺望,城内的百姓人心惶惶,更在明军之上,甚至还有不少百姓正抓紧时间购置香蜡,大概是为清军入城后保命准备的吧。 “陈凯不可能就这么败了,这决不可能!” 毕竟是督标,这半年来连城璧对众将多有恩义、封赏,现在连城璧说什么也不肯弃梧州而不顾,他们即便是面面相觑,也没有好意思出来挑头的。 又是一日的激战,清军早前断断续续的攻势到了这一日突然猛烈了起来,显然是也得到了肇庆府那边的消息。无论是争功,还是其他的什么,最终的结果就是明军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清军的攻城部队击退,可是作为守城总指挥的高文贵却还是因此而负伤了。 “如何?” “些许小创,制军无忧。” 高文贵大喇喇的安抚着连城璧,伤创也确实如其所言的那般并不甚重,被清军望台上的弓箭手射中了右臂,仅仅是皮肉上,休养一段时间即可。真正让他感到担忧的,其实还是当下明军的士气,这一遭清军猛攻,若非是他亲自带着亲兵上城激励士气,顺带着歼灭了那队已经登上了城墙的清军的话,这城池只怕是早已易手了。 击退了清军的猛攻,按道理来说守军在疲惫之余士气总会有所上升的才是。劫后余生,总该如此,可是这一遭,于守城的明军而言仅仅是拖延了城池陷落的期限,清军两路夹击,该来的总是会来,无非是早死一日晚死一日的区别罢了。 连城璧和高文贵许诺了重赏,奈何士气早已跌入谷底,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一夜过后,各部兵马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兵员逃亡。逃出城的可能性不大,毕竟清军还在围城呢,估摸着其中大多还是躲进了城里的街巷。 搜城,是少不了的,逃兵是决计不能姑息的,否则很容易的就会导致大军的分崩离析。奈何,没等高文贵和连城璧真的这么做了,城外清军的攻势再度来袭,与此同时,城东的方向,沿着西江之畔,一支清军骑兵策马而至,打着的是西南经标右镇提督张勇的旗号。显然,早前传闻中说的清军两路夹攻真的实现了。 末日降临,城东的明军率先开始崩溃,清军在城西的攻势同时展开。仅仅半个时辰后,右臂受创的高文贵左手持剑,立于城门楼子前,竭尽全力的拼杀着。只可惜,到了此时此刻,周遭的明军非死即降,就连他的亲兵队也都全军覆没了,整个城头上就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明军。 身上已经受创多处,血汩汩的流着,沉重的呼吸声、起伏不断的胸膛,脚下则躺满了想要夺其性命的清军锐士。 周遭的清军一步三环顾的围了上来,眼前的这个明军武将武艺不凡,更要命的是纯粹就是一个亡命徒,招招拼死,全然没有防守的想法。周遭倒下的那些清军皆是这么被杀死的,但是这个明军大帅自己为好不到哪去,这一遭应该就是最后一击了。 “末将无能,愧对殿下啊!” 仰天长啸,未及清军尽皆围了上来,高文贵已经持剑冲了上去。转瞬之后,胸腹之间已经插了数根长枪,重重倒在了地上,已然没有了生息。 明军守御的崩溃源于士气的土崩瓦解,城头失守,清军一拥而入,城内抵抗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唯有那两广总督临时的衙署处,督标尚未跑散的残部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直到那个王兴曾经的部将倒在了石阶之上,这些清军方才得以在全节的率领下直面这梧州府城中明廷最高级别的官员——两广总督连城璧。 “久闻连制军才具过人,如雷贯耳。朝廷求贤若渴,连制军若肯归附,朝廷必不吝封赏。” 全节越众而出,说着那些劝降的套话。此时此刻,连城璧早已将宝剑架在了脖颈上,直视着这些冲入大堂的清军,无有半分畏惧之色。 他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抚州府金溪县人士,与永历朝大学士王化澄是同乡。崇祯十三年步入官场,从知县开始做起,到甲申后辅佐王化澄整顿广东军务,单骑入营,任凭当时还叫萧佳音的王兴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亦是全无惧色,由此说降了这个历史上抗清至死的明军大帅。 后来,连城璧一度入朝为官,待到两广崩塌又出任封疆,与王兴共守文村抗清。期间,有人劝其回朝任职,连城璧答曰:与王兴首事而不终,是负兴也。一直到了永历十三年王兴殉国,在外招兵的连城璧遂入山中,受尚可喜、李率泰再三相召,终不肯降清,直至身死。 随着陈凯的出现,历史发生了改变,同时连城璧的命运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改变。永历八年的广东光复,此后一年的励精图治,连城璧已经竭尽了全力,奈何他的对手过于强大,无论是洪承畴,还是广西的定南藩,在李定国入滇的当下都已经不再是他能够抗衡得了的了。尤其是在那些谣言当中,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陈凯已经身死人手,广东全面崩溃,明廷好容易迎来的转机仅仅持续了一年就再度宣告破灭。 面上的悲怆无以复加,连城璧直到此刻也不肯相信陈凯会败得那么惨。可是,一旦想到他们这一次的对手——洪承畴,似乎一切就又有了解释。 希望,破灭,连城璧目视着全节的苦口婆心,双手仍旧紧握着剑柄,大声怒喝:“连城璧,绝不降虏!”旋即,双臂做力,宝剑在脖颈切出一道豁口,鲜血喷溅而出,洒满书案,人也重重的倒在了太师椅上。唯有那双眸子,依旧写满了不甘。 清军夺占梧州府城的军情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往湟水南岸的清军大营,两地的距离甚远,这无疑是需要时间的。不过,这一支信使是注定没办法在那里将军情送到洪承畴的案前的,因为早在张勇和胡茂祯突袭肇庆府城得手,向其报捷之后,洪承畴就立刻率军撤离,原路返回连山三县,准备从那里撤回到湖广。 “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老经略,可南赣那边的战局……” “若是那里胜负未分,等消息传开了,陈凯就顾不上南赣了;若是胜负已然明了,咱们在这里耗下去也是于事无补,反倒是更会成为一处命门。” 洪承畴与南一魁的对话消散在了风中,数日之后,陈凯亲率大军返回,看到的仅仅是废弃的营寨罢了。 在北地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战略嗅觉,这根本不是穿越两个字就能够轻易抵消得了的。陈凯看着那些连营,已然是在南下的行船之上,洪承畴急着撤回湖广,以避他的兵锋,他又何尝不是急着赶往梧州府城那里助战。 只不过,随着洪承畴的离开,陈凯对于梧州府城的战局也是越来越悲观了。尤其是在数日之后,明军的探马劫下了那支匆匆赶来向洪承畴报捷的信使之后,这份悲观终于重新转化为了斗志。 “那就先把肇庆府夺回来!” 正文 第九十七章 谜局 南下救援的大军过了梅岭一线的陆路就转为了顺流而下,路过英德县,陈凯也并没有作什么停留,而是直奔着清远县城那里。因为,周全斌是第一个发现清军异动的,这段时间以来对于清军情况的调查也始终没有停止过,陈凯必须在第一时间将这些情报汇总到计划之中,才能对接下来的行止有所裨益。 陈凯在清远县的码头下了船,大军却继续向南行驶,赶往三水县那里。周全斌早已在码头等候,陈凯深知此间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直接拉着周全斌进了码头的一个商铺,将铺面里的所有人直接轰了出去,便直接向周全斌问询起了当前的状况。 此前的报急当中,周全斌提及了四会县城为清军主动弃守,以及清军是从广宁县方向而来的事情。此间大军一股脑儿的继续南下,就是得益于这份情报。但是具体的细节,报急中就没办法写得太过详细,只能到了此间才可以详加了解。 接下来,周全斌将他所探查到的清军情状娓娓道来,诸如清军以骑兵突袭、骗取县城,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另外的,清军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之中有着很多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情况,周全斌也将他探查到的情况以及他自身的分析向陈凯坦明。 “此番,邦宪处置稳妥、得当,吾心甚慰,好做。” 拍了拍周全斌的肩膀,陈凯给予了一个鼓励性的笑容。不过,接下来的军事行动陈凯却并没有打算让周全斌参加,因为洪承畴确实退走了,可问题在于那条老狐狸会否来一个去而复返,这是他很没有把握的。哪怕,南赣的战局已然抵定,可是天知道那家伙到底还有没有其他花招。 英德县和清远县的布防照旧,只当是以不变应万变了。陈凯重新登上了舰船,顺流而下,抵达三水时大军已然越过了此间,向着肇庆府城那边进发。 这,并非是陈凯的授意,而是柯宸枢的临时决断。抵达三水县城,陈凯第一时间就拿到了柯宸枢的书信,同时还有一队清军骑兵,外加上藏在那为首军官怀中的报捷文书。上面很清楚的提及了清军攻破梧州府城,以及连城璧和高文贵这一双文武大员殉国的消息。 梧州府城的重新沦陷,这一点上陈凯并不意外,因为这座两广锁钥实在是兵家必争之要地,明军两军在此间你争我夺了已经很多次了,据说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次数太多了,就连当地百姓都已经习惯性的留辫子了——明军有隆武皇帝的旧例在,所以不在乎百姓的发型,可是对于清军开始却是头和发要二选一的。另外,他们甚至还会在家中偷偷准备两套衣服,一套汉服、一套马褂,哪家占了城池,他们就换上哪家的衣服,以免因这类的事情丢了性命。 多年来的情状如斯,人皆有求生之心,本也无可厚非。可问题在于,这一次高文贵和连城璧却殉国了,陈凯与高文贵之间的交集不甚多,更多的还是考虑到李定国那里的感官。倒是这连城璧,多年来其实双方颇有些龌龊,很不愉快。但是总的说起来,双方对对方的下绊子也始终保持在不会影响到国事大局的程度,并不似何腾蛟之流那般,在明末的文官里已经算得上良心之辈了。 这样的人物突然殉国了,于地缘政治而言,肇庆府北部地区就算是陷入到一个群龙无首的局面,他便可以顺势入主。甚至,就连名义洪承畴都替他安排好了,一个防范广西清军就足够说服所有人了。可是,这个只是偶尔猪一下,平日里还算比较正常的队友没了,接下来会否碰上更猪的,就很难说了。更何况,洪承畴可从来不是个助人为乐的好人,照着陈凯和周全斌看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圈套。 撞大运,陈凯是没有半点儿兴趣的。以着最快的速度沉淀了心境,陈凯飞快的做出了决断,直接命令柯宸枢收取肇庆府城、德庆州以及封开、开建二县,同时命令周全斌率部控制广宁和四会两县,三水的陈尧策出兵控制高明、新兴二县,将整个肇庆府北部地区全部操控在手中。 这样的举动势必会引起粤西众将,乃至是其他友军的集体侧目,这并不利于统战的进行,甚至会影响到郑氏集团与永历朝廷之间的默契。但是,此时此刻,陈凯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因为首先要确保的是广东尚未大明所有,否则一切就都是扯淡! 柯宸枢亲提大军直扑肇庆府城,从三水进发,已是重新恢复到逆流的状态。不过,柯宸枢也没有全然指望着水运,挑选了一支骑兵作为先锋,就直奔那里而去。结果肇庆府城那里一如此前的广宁、四会一般,张勇和胡茂祯一样没有派兵留守,当做是驿站,同时也是放大谣言威力的喇叭,使得柯宸枢的先锋部队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德庆州城和封开县城这两处清军两骗城、突袭都没有去做,有限的守军、官吏直接就被谣言给吓得逃亡罗定州去了。 趁势又占据了这两处所在,自返回肇庆府以来,一箭为发,城池倒是如下饺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的进了锅,连象征性的粘粘都没有发生。 柯宸枢所部迅速的控制了肇庆府城、德庆州城和封开、开建这两处县城。肇庆府西北部还有一支由李元胤部将李光恩统领的明军残部,也属于王翰那般的,在永历八年的大反攻中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依旧只能在山区自求多福。那支部队距离开建县城就不算太远,不过柯宸枢也没有直接将城池让给李光恩,而是派人送了一封书信过去,仅此而已。 与此同时,周全斌和陈尧策在广宁、四会、高明、新兴四县的行动也非常之顺利。前两者惊魂未定,巴不得郑氏集团的部队接手城防;而后两者虽说并不在张勇、胡茂祯二人的打击范围之内,但是连城璧和高文贵的死讯迅速的在肇庆府传开了,他们亦是一个群龙无首。 陈凯在肇庆府北部的行动可谓是意外的顺利,这期间,他一直在三水县城里坐镇,以应对各方面可能存在着的威胁。尤其是梧州方向,那里同样是清军重兵集结的所在,柯宸枢的全面进军很可能会引起清军的反弹,双方一旦兵戎相见的话,陈凯很可能就需要抽调更多的部队和粮草、军需,来将战争进行到底。 然而,占据封开县城,明军继续向梧州府城那边侦查,得到的情报却是出人意料,乃至是送到了陈凯的案前,他亦是不由得骂出口来。 “洪承畴的服务真是到位啊,这特么是奔着五星好评来的吧!” 五星好评是个什么鬼东西,守门的卫兵、屋内的幕僚以及报信的信使皆是一无所知的。但是,陈凯的恼怒却是显而易见的。此间,众人无不是噤若寒蝉,哪还敢冒出些旁的什么动静出来,尤其是他们也并不太能看明白这到底又触动了陈凯的哪个神经。 “红夷炮队还在赣州那边,告诉柯提督,如其所请,战事暂且到此为止。” 沉重的呼吸声中,陈凯倚坐在太师椅上,疲惫不堪。红夷炮队一时间无法抵达,这并非是全部的原因,陈凯倒是很想重新夺回梧州府城,这样对于他接手粤西、桂东都是大有裨益的。可问题在于,从去年下半年他就开始运作这场针对南赣的攻势,腊月时正式发动,到现在已是三月了。 这期间,大军数度与清军野战、攻城,从广州步步进逼赣州,此番又从赣州匆匆忙忙的赶回来,归途虽未经阵仗,但是长时间的行军却使得军士疲敝。再加上功赏迟迟未有下发,这时候再度与清军爆发大战,甚至是连绵的大战,军心士气是很难继续维持的,一个不好就可能会是个兵败如山的境地。到时候,只怕是就连粤西的局面都再难以维持了。 宋太宗赵光义就吃过这样的亏,以至于柴荣、赵匡胤所精心缔造的北伐大势就此荡然无存,燕云十六州的收复就要推迟到一百多年后辽国灭亡,常胜军郭药师降宋才有了短暂的收复,旋即就又丢给了金人。 陈凯自问虽说没怎么读过圣贤书,八股文更是一个字儿也没写过,可是那一肚子的杂学却是多得吓人。起码,在这样的时代,他的知识储量较之其他人来说还是很惊人的,这等在历史论坛上都泡烂了的段子自然是少不了要有所涉猎的。 殷鉴未远,就在夏后之世。这些,是陈凯必须考虑到的。而且,很快的,从赣州那里便传来了消息,说是打着江南绿营旗号的清军进驻吉安府,协助那些清军溃兵守御,就连在建昌府与邵武府明军对峙的福建绿营也抽调了部分部队过来。 这样的规模是不足以反攻南赣的,但是清军已经在着手充实吉安府的防御,显然是打算将吉安府打造成第二个赣州。虽说,就陈凯看来,两地在地理上相去甚远,全面取代基本上可以说是痴人说梦,但是清军的增援还是使赣州的战局得以重新稳定下来。起码,黄山在这一点上与陈凯、柯宸枢都是抱有同样的观点的——明军征战数月,已然疲惫,暂且还是收兵罢战,先把新入手的地盘消化消化再说其他的吧。 下达了这样的命令,陈凯双手捂面,狠狠的搓了搓,才起身离开这座公事房。南赣和肇庆北部的防御陈凯已经交给了黄山和柯宸枢来负责,他作为文官和明廷、郑氏集团在广东的统帅到了现在这个份上需要做的已经不是统兵征战了,而是为两路大军助力。 “对于赣州的粮草、军需供给依旧是分两条线,潮州和福建来的供给走汀州府、瑞金县和贡水,而广州、惠州的则走北江、章水。至于肇庆府西部对向梧州府方向的防线,自然是西江水道。无论是赣州,还是肇庆,两地务必加强防御,以备万全。” 下达了最后的命令,陈凯就乘船启程返回广州。下了船,直奔巡抚衙门,出征四月,即便有王江和曹从龙在后方将民政和讼狱这两方面肩负起来,他那里依旧堆了一大堆的文件。不过此一番,陈凯却是毫无胜利的兴奋,反倒是显得过于疲惫了,只是看了一眼公事房的堆积,他就转身返回了后衙的家中。 陈凯返回广州,郑惜缘那里是最先接到消息的。带着一双儿女出迎,陈凯也仅仅是强自逗了逗孩子就让乳母将他们抱走了,这些无不是看在了郑惜缘的眼中。待到陈凯前去沐浴更衣,郑惜缘挥退了伺候的侍女,撸起了袖子便走了进去,抓起丝瓜瓤子,一双柔荑触及到陈凯的肌肤之际,后者便立刻发现了这份异常。 “娘子,怎是你做这等粗活?” “妾身看夫君累了,怕下面的婢女伺候不周。” 话语轻柔,一如这个从来都被当做是大家闺秀培养的武家之女那无力的揉搓一般。但也正是这份轻柔无力,却是直抵陈凯的心房,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感动。 草草的梳洗过后,郑惜缘为陈凯擦干了身子,夫妻二人便直接回了正房,连午饭也全无兴趣了。这时候便上床休息还显得太早了,陈凯躺在了躺椅上,上面盖了单子,郑惜缘却是坐在了一旁的小凳上,静静的看着,峨眉微蹙,心疼二字油然而生。 “这一次的战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陈凯这一遭显得是一个身心俱疲,郑惜缘无不是看在了眼中,此间听得陈凯如是言及,她也仅仅是应了一声,就继续听着陈凯把话说下去。 “南赣战场进行得很顺利,唯一的意外是洪承畴切入粤北,使得我不得不赶回来一趟。不过,他给我制造的麻烦最后还是被我利用了,否则那个苏克萨哈未必就真的会急不可耐的与王师决战。” 到现在为止,一切还很正常,确切的说都还在正常范围之内,只是缓了口气,陈凯再说下去却是先摇了摇头,才苦笑着把话继续说下去。 “当铁人军强行击破那些满洲八旗,我一度以为是满盘皆赢了。哪知道洪承畴那厮还有后手,他派遣张勇和胡茂祯这两个败军之将突袭、骗取广宁、四会和肇庆府城,制造谣言,促使援军撤离和守军丧胆,结果导致了梧州城破。这其实也可以算是很正常的,毕竟兵不厌诈,可是问题在于,张勇和胡茂祯连破数城,制服守军后不光没有屠戮、劫掠,就连俘获的官吏、王师都只是关进了大牢,随后搜罗一些军需直接就去走下一程,全程除了烧毁库存以外就没有干过任何符合身份的事情!” 事出常理必为妖,这个道理郑惜缘当然明白。清军是什么样的军纪,这是有目共睹、有耳共闻的事情,现在张勇和胡茂祯却装起了岳家军、戚家军,这画风根本就不对嘛。 “还有梧州府城那里,柯宸枢派了斥候去侦查,得到的结果是马雄、全节龟缩府城,一力的加强防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跟两个大家闺秀似的,就差深闺绣花鸟了……他们不光是没有继续南下夺占浔州府和南宁府,以彻底切断两广之间的联系,甚至就连封开县城都没有占据,只等着我来接收了。” 梧州府城距离封开县城只有短短的五十里地,而且还是顺流而下,完全可以作为梧州府城的前沿防御阵地。这个事情,陈凯早在李定国西进收复梧州时曾与郑惜缘提过一嘴,此间依稀想起,这其间的脉络也隐隐约约的摸到了一些。 “夫君,这是洪承畴那老匹夫的圈套啊。” “哎,他已经算准了我即便是看出来了也一定会踩下去的。因为我不踩的话,这两广的局势就会糜烂得更厉害了。” 正文 第九十八章 季孙之忧(一) 陈凯言及此处,郑惜缘当然明白他的夫君所指为何。这一遭的攻势,原本就是陈凯为应对李定国入滇后的战局而选择的先下手为强,凭借着自身强劲的软硬实力,陈凯确实达成了最初的战略目标——收复南赣地区。 但是,洪承畴的这么一番运作下来,陈凯确实多控制了半个府的地盘,但是接下来不光是重新恢复到了两线作战的窘困,而且将要面临的将会是更加严峻的内外形势。而他若是不上这当的话,到时候两广地区的主动权就彻底落到了洪承畴的手上,未来几年的战略形势就是更加恶劣。 两相其害取其轻,陈凯不得不做出了选择,可是这个轻字写下来,也未必比那个重字要强上多少。可是,这却是他必须要做出选择的。 “夫君,接下来该当如何?” “还能怎样,走一步算一步吧。”颓然的躺在躺椅上,陈凯道出了这话来,亦是写满了无奈。 这条路并不是陈凯想要走的,最起码这并不是他最初的计划。接下来该当如何,陈凯的心里面也并不是很有底。不过,他从来都是信奉着那一句“打铁还需自身硬”的话来,如今手上掌握着的资源、力量已经比当年强上太多了。当未来出现了更多的未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设法继续增强自身的实力,以不变应万变。 休憩的时光仅仅持续到第二天的天明,大战过后,本当休养生息,陈凯却很快就恢复了工作状态。第一步,就是伏案于公事房,将那些需要他了解和审定的文件进行批阅,以尽可能快的了解他出征在外的这四个月里广东地面儿上到底出现了何等的变化。 四个月的时间,从永历九年跨越到永历十年,首先在税赋方面,一些地区的减免税赋政策即将结束。这些政策本就是为了实现对永历八年的战事造成的创伤的愈合工作。 其实,早在永历九年的秋税上面,广州东部府县以及惠州府的减免赋税就已经结束了,现在是三月,按照明制秋税不过转年二月的收缴规定,这些地区与郑氏集团之前就控制着的潮州府和琼州府这两地已然是一视同仁了。 不过,减免税赋刚刚结束,收缴上面存在着的困难并不会因为一纸公文而消失,人皆有私心,如果能够逃过去总会有人试图如此,所以当税赋收缴工作开始后,广东布政使王江就一直密切关注着那些地区的收缴工作进行状况。 “五成……” 收缴税赋的上面,十成十的全额收缴是难度极大的,因为这里面不可避免的会涉及到关于投献、避税、逃荒、逃税等诸般现象。即便是按照考成法,地方官征赋也是不足九成者一律给予处罚。这些地区的免税刚刚结束,王江对于税赋征收工作的底线却是区区的五成,这里面自然有对那些偷税漏税现象必然出现的考虑,但更多的方面却还是一种妥协。 “战乱之后,地方田亩耕种不足,哪怕是执行了半年的减免赋税后亦是不可避免。为此,地方官为完成考成额度,势必将会将荒田的应缴税赋分摊给普通百姓。是故,下官以为,新近收复之土地,税赋收缴当宜缓不宜急,以切实恢复民生为要,而非追逐短期的税收数量而伤了民生之根本……” 王江在报告上写得清楚,陈凯细细看过,将其暂且放在一旁,又从那些案牍之中翻出了永历九年秋税的收缴报告,约莫的估算了一下,这些地区的收缴状况突出了一个参差不齐,但是大致算下来,亦是五成左右的模样,无非是有的地方多了些,有的地方更少罢了。 按照正常的逻辑,越是这等战略对峙的情状,越是需要更多的资源来强化军队,从而增强对清廷反攻的胜算。 南明以降,明清无不是如此,文官强力征收税赋,藩镇则化民为军,以卫所制度行农奴之实,如,孙可望更是将贵州一省都变成了军屯,借此维持对西营十余万大军的粮草供给。甚至早在辽事初起,明廷玩出的辽饷,以及辽饷的不断增加和再往后的剿饷和练饷,乃是后金和清廷杀富户、杀穷鬼以及横征暴敛皆是这般道理。毕竟,人是要吃饭才能生存的,军无粮则散,这是兵家至理。 建议,王江当初并非是没有向陈凯提及过,只是那时陈凯正在紧锣密鼓的谋划着收复南赣的战事,对此也就是一个自行酌情处置便任由王江自由发挥去了。 现在看来,王江却全然没把这些当做是一回事,反倒是选择了变相性的继续减免税赋。这对于广东的军粮军饷储备确实是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削弱,尤其是在陈凯刚刚调集了大军与清军展开过了这样程度的争夺战之后,广东各府县的仓储状况与还需要熬到今年夏税征收的现实相较,显得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短期的效益,还是长久的发展,这大概就是王江吧。” 陈凯记得当初有人与他提及过大兰山明军的一些事情,其中王翊、王江的“可持续发展”在各地抗清运动竭尽民力以便于与清廷争衡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现在,似乎王江正在把曾经的那等精神移植到广东来,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其实都是在与正常的思维模式相违背的。 永历九年的秋税已经是这样了,这是既成事实,陈凯也没打算横生枝节。关键的是永历十年的夏税,如果依旧是按照这样的征剿状态进行的话,在当前大军在广东已经进入到了两线作战的境地之下,军粮军饷的供给就势必会捉襟见肘了起来。 接下来,陈凯将其他的文书、报告都丢在了一边,聚精会神的看起了王江关于永历九年秋税的相关报告,同时又让人调来了更早的记录,比如清廷控制这些府县时的税收记录,以及最近这一年多的支出状况之类的收支记录。就这么,一直折腾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才总算是把所有的数字都重新捋清楚了。 “早知道就应该让王江自己来折腾,我真是脑抽了。” 收支上,王江做得素来很好,反倒是陈凯花钱如流水,一点儿也不知道勤俭节约。所幸,陈凯的大手大脚每次都会给这个集团、这支大军、这个王朝、这个民族以或多或少的裨益,投出去的本钱最终基本上都是赚了的,无非是赚多赚少、赚早赚晚的区别罢了。 王江在报告中没有把数字写清楚,但是表示过他是经过计算的,所以才敢放下胆子去做。陈凯这边写着竖式运算又算了一遍,确实是得到了更加准确的数字,但是时间浪费在了一个会计足矣的工作上面,在计算完毕,得到了切实数字的那一瞬间,陈凯突然是一阵的无语。 “照着今年原本的预期,这应该是足够的了。但是,战局变化,现在是两线受敌,正常的支出更为巨大不说,很可能还需要花费更多的资源来做更多的事情,才能继续确保反攻的持续进行。换言之,那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中间的差额有多少,陈凯也不知道。不过,好在这两支大军都是有郑氏集团进行补贴的,但是郑氏集团同时也在香港、南澳收取牌饷,这就意味着广东的市舶收入就会不可避免的降低。 加大补贴,这事情需要郑成功好好谈谈,顺带着还有另外的一些事情更要一次性的谈清楚。陈凯现在更多的还是在等待消息,确定了暂且不会爆发新的战事他就可以启程出发,去与郑成功会面。地点,当然还是在南澳岛,那里是他们起家的所在,更是两省的中间点,乃是个最为合适的所在。 这些还需要时间,倒是关于夏税征收的问题,陈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派人将王江请来,好好的商谈一番。毕竟,这里面涉及良多,且王江的布政使司衙门距离巡抚衙门本也不远。 会面很快就在陈凯的公事房中进行了,王江有备而来,并没有费什么气力就说服了陈凯。用他的话说,现在大军有郑氏集团在军粮军饷上的补贴,最主要的支出对广东财政并不存在着太过巨大的压力,真正需要花钱的地方确实还不少,但是比之长远的恢复,却还是值得为此牺牲有限的效益的。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笑着调侃了一句,实际上陈凯在找来王江之前就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倾向性,此间更多的还是王江在天秤上放下了那一枚决定高下的砝码而已。 这事情暂且告一段落,陈凯又翻起了布政使司衙门送来的另一份报告,是关于去年农闲时王江倡导广州、惠州两府学习潮州的先进经验,改普通农田为桑基鱼塘、稻田养鱼等复合型农业,以此来实现增产,以及师法福建在永历九年大规模种植番薯的例子,进一步提升广东一省粮食产量的相关情况。 比之税赋方面的减免,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因为在潮州、在福建已经有了成功的先例。无论是潮州的粮食增产,外加上养殖业的发展,还是福建粮荒的缓解,都是有着非常多可以吸取经验的地方。 不需要像当初在潮州和福建时那般摸着石头过河,广州这边的发展按道理来说就会更为迅猛才对。可是事实恰恰相反,去年农闲时广州、惠州两府百姓对此表现得很是冷漠,完全没有潮州和福建百姓的热情。 “邝湛若那边负责的邸报,这些时日都是在着力宣扬王师的战绩的。关于桑基鱼塘、稻田养鱼和种植番薯这三方面,篇幅都少得可怜。” 新事物不可避免的会因陌生而产生不理解,这方面,其实桑基鱼塘和稻田养鱼在广州都不是什么太过新鲜的事务,熟悉度上反倒是比之前的潮州要更胜一筹,否则也不会有大量的潮州百姓雇佣那些暂居潮州的广州百姓的事情发生。 不过,王江此间提及的也确实是实话,大军收复南赣,这本就是明军在永历八年的大反攻之后所展开的最大规模的一次战略行动。而且,这一次还不似上次那般是由陈凯配合李定国展开的攻势,而是陈凯作为发起者和主导者,由郑氏集团的偏师协助出击,邝露自然是要大书特书一番,不光是为了增强广东百姓对陈凯的信心,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大军出征后地方的稳定。 邝露的做法本就是正理所在,王江对此也没有太过指责。相较之下,陈凯却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好一个哭笑不得。 “去年农闲时大军出征,征调了大量的民夫,民间人力不足不说,很多百姓连春节都没办法阖家团聚,就更没有精神儿操持这些东西了。” 这是现实情况,王江言及也没有说陈凯不是的意思,只是坦明了一个事实而已。这一点上,陈凯是能够认同的,毕竟现在这还是个农业社会,人力的多寡对于生产是其着决定性作用的,并不似后世二战,男性出征在外,城市里、农村中,女性完全可以操作着机械来保证生产,既然动用了那么多的民力,其他方面无法兼顾也是不可避免的状况。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要洪承畴不手欠的话,我还是倾向于消化掉南赣的地盘,外加上进一步恢复生产的。” 笑着说出了这话,似是安抚,其实更多的还是一种对接下来的发展方向的态度。这一点上,王江也是能够理解。 永历八年明军的大反攻之后,一口气丢了两省,使得清廷在东南的防线就便的脆弱非常。不可否认,他们确实投入了巨量的兵员,组建了一支又一支部队来防御这些地区。奈何,这条防线实在太过于漫长了,饶是洪承畴这般才能,在长沙幕府的协助下也没能挡住陈凯对南赣的突破 如今,依旧是战略对峙的格局,但是洪承畴的万里长边却被捅出了一个窟窿来。饶是洪承畴千般手段,拿下了梧州府城,使得清军在广西战场上有了比较大的优势,并且更好的实现了对东西两路明军的战略阻隔。可是,在最关键的节点上被陈凯打穿了,清廷的战略形势比之去年是更要恶化的,这一点上是梧州完全无法抵消掉的。 现阶段,清军肯定还是要设法确保防御,等力量积存够了再行对明军展开反击。这期间,只要明军不跳出来瞎折腾,他们一时半会儿的没有那份闲心的。但是在这之后,清军的再度来袭就势必会是一个雷霆万钧。 民政的事务,陈凯已经尽数交托给了王江,王江领着广东布政使的职务对此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新近收复的南赣那里,陈凯还需要与郑成功商讨相关的军政要务,这都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 需要和郑成功商讨的事务太过繁复,而陈凯却又不得不继续等待南赣和粤西的事态发展情况。后者无疑是拖延了陈凯与郑成功的会面的时间,只是随着陈凯与王江的会话进行,没到下值的时辰,一封马递而来的书信送到了陈凯的案前,这份拖延就不得不自行消失不见了。 “国姓邀我在战事结束后尽快赶赴福州,说是有要事相商。” 正文 第九十九章 季孙之忧(二) 要事,陈凯与郑成功之间是有很多需要商讨的,这些王江作为广东的首席行政官员,多多少少的也是知道的。 可是问题在于,战事刚刚结束,郑成功就发来了这么一份书信,而且还是从福州一路凭借着去年才刚刚恢复起来的驿站系统送来的,而非是明军惯常使用的海运。显然,郑成功并不希望因海运的不确定因素而影响到书信送抵的速度,由此才会选择了这等更加稳定且不失于迅速的办法。 对于郑成功书信中的大事,陈凯约莫是有些了解的。关于南赣地区的消化,关于福建的民生恢复,关于李定国入滇的影响,另外也会涉及到一些关于浙江战场上的变局。这些,无不是在影响着郑氏集团的发展,哪怕是浙江战场的变化,其实也并非没有影响到陈凯这边——最近的,驻扎建昌府的福建绿营协守吉安府,其实就是从浙江战场发展来的连锁反应,进一步的让陈凯淡了继续向江西腹地进军的心思。 双方都需要很多事情进行商讨,会面本就是必然的,可是郑成功不光显得很急切,而且更是把会面的地点选在了福州,而非是距离双方都较为折衷的南澳岛,这样的怪异使得陈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然而,眉头紧锁亦是在送走了王江之后,当公事房中重新恢复了只他一人才浮现的神色。郑氏集团向来是陈凯最大的依仗,有着郑氏集团的强劲实力作为后盾,陈凯可以作出更多的事情,发挥更大的作用。而这一份的依仗是不能有半分质疑的,哪怕只是来自于他人的平白揣测,也不可避免的会影响到他人对陈凯的信心。 “但愿是因为浙江的缘故……” 刚刚征战归来,这才是第二天而已,奈何郑成功在书信中表现出了想要尽快会面的意愿,陈凯也只得是将不甚紧要的事情放在一边,回家好好陪陪妻儿一日,在回到广州的第四天就再度启程,坐上了前往福州的海船。 ……………… 两个月前的永历十年正月,前段时间刚刚从舟山返回的忠振伯洪旭率领一支由三百余艘大小战船组成的舰队浩浩荡荡的驶出了福州码头。 这支舰队并非是赶赴舟山的增援部队,在那里,明军尚且驻扎着大军,一时间还不需要继续添加筹码。洪旭素来是郑成功最为信任的部将,倚重非常,乃是除陈凯之外最适合承担方面之任的人物。 舰队浮海而行,消失在了福建沿海的视线之内,再度出现,却已经是在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台州府的外海。 浙江一省上八下三,计有十一个府的区域。台州府是为上八府之一,东面海、西邻金华府,南、北、西北和西南方向则分别是温州府、宁波府、绍兴府和处州府,但又与周边这五个府间隔以天台山、大盘山、仙都山、雁荡山,自成一片区域。并不似同省的金衢、宁绍、杭嘉湖那般凭盆地、平原浑然一体。 这个府是以山区为主,间杂着一些小型的盆地以及沿海的平原。辖区计有临海、宁海、天台、仙居、黄岩、太平六县及海门卫、松门卫等一系列的沿海备倭卫所。 此间曾是戚家军抗倭首战的发生地,不过随着江上师溃,清军便迅速的占领了这片土地,一如浙东八府的其他所在那般。迄今,已经有十年的光景了。在这十年间,俞国望、金汤、董克慎等大批的抗清武装活动在此间以及邻近府县交界的山区,可谓是多如牛毛。他们长期与清军展开斗争,据险而守,虽不足以收复失地,但是在气节上却是能够为人所重的。 浙江的抗清运动随着永历四年和永历五年清军针对大兰山、天台山、舟山以及浙东广大地区的围剿的胜利,很快就进入了低谷。最近的几年,广东、福建风起云涌,浙江这边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奈何,当初清军对浙江抗清运动的屠戮过甚,以至于到现在这个份上了也就是比历史上稍微强点儿有限罢了。 “伯爷,前面是三母山和大陈山,向西是松门卫……” 三母山和大陈山都是台州沿海岛屿,而那松门卫则曾与北面的海门卫一同是为戚家军的水师基地,现在自然都是清军的控制区。此时此刻,旗舰的甲板之上,船长向洪旭指着那海天一线处越来越明显的疙瘩,洪旭的身旁已经有亲兵将地图展开,在海风中猎猎。 这条海路已经不是洪旭第一次了,最近的往返是从福建去往舟山,但是这一遭他们的目标却是近在咫尺的台州府——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在大陈山稍作休整。” “末将遵命。” 桅杆上的传令兵挥舞着旗帜,旗语向四周传播,很快的就成为了这支舰队的共同。在那里稍加休整,大军就重新拔锚起航,直接转道向西。视线未及的所在,那里是澄江的出海口,与松门卫并立的海门卫的卫城就坐落在那里。而就此溯流而上,更可以直薄位于临海县的那处台州府城! 舰队涌入澄江出海口,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清军的台州水师。这支清军水师的编制甚大,足足有三千战兵的规模,比之把守钱塘江口的钱塘水师的两千战兵还要更胜一筹。不过,这支水师按照清廷的编制,海中营协防宁波定海,左右两营则分驻台州、温州两府的沿海防御要点,这海门卫恰恰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规模,在洪旭率领的舰队面前不过是群狼环伺的小羊羔一般,不消一战便自行溃败了。随后,明军一拥而入,直抵台州府城之下,舰载火炮的轰鸣如同是闹钟一般,逼得台州副将马信连忙派人将府城的一众官员请来商议战守之策。 台州副将马信是陕西长安人士,在台州坐镇多年,清廷在此的统治便稳如泰山。此间,明军舰队直薄府城,当即就在城中引起了一阵骚然,原本本地的官员就要来寻马信商议对策,此间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受邀的一应人等匆匆赶到,兵备道傅梦吁、台州的知府刘应科、通判李一盛,临海的知县徐钰、县丞刘希圣尽皆到场,甚至就连道标守备郑之文也应邀到场。 “道台,这里味道不太对啊。” “怎么了?” “末将也不知道,只是感觉。” 郑之文一时间也说不清道不明这份不对劲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此,本就焦急于明军直薄城下的傅梦吁更是每当做一回事,直接就带着众人进入了马信的衙署。 “马帅,海寇临城,可有方略退敌?” 兵备道的职责所系,傅梦吁当即问及,连带着其他人等亦是将目光投诸在了马信的身上,显然是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素以骁勇善战著称的绿营大帅的身上。 此时此刻,众人分坐两侧,那面如黑漆,下颌骨微宽,连鬓的胡子根根扎起,身为秦人却颇有几分燕人张翼德模样大帅抬起眼皮,却是面露出了些许笑意来:“保这一方百姓平安,却也不难,只消诸君应了本帅一事即可。” 话,轻描淡写的说出开来,那一众文官自傅梦吁以下却无不是在心中暗骂这武夫吊人胃口,唯有那郑之文却是脸色一白,开始不自觉地往大门处侧目。 “此间皆是同僚,说句不好听的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马帅有何良方,还当直言。” 明军就在城外,那一声声的炮响宛如是重锤时时敲在他的心上,使得傅梦吁实在急切得简直是将平日里的那份养气功夫都丢到了澄江里似的。 若能退敌,他自然还是能够从澄江里将那劳什子捞出来,继续挂在面上的,但是此时此刻,不仅仅是他,其余人等也无不是不似如此。说到底了,郑氏集团这几年来在闽粤两省实在是风头太盛了,他们在浙江都素来是不敢直视的。此间,明军打着忠振伯洪旭的旗号大举来袭,于他们看来很可能是想复制舟山的那般,一口气攻下台州府,进一步的打开浙江战场的局面。 如果真的让明军达成了目的,那么他们即便是逃出去了,也免不了要被清廷下狱论罪,乃至是连累家人。这是他们决计不想看到的结果,此间的操切也是无可厚非。 对此,马信却显得有些不紧不慢的,直面着众人的目光,缓缓的道出了他的退敌良方来:“其实也容易,本帅已经国姓爷商定了,举台州一府归附大明。尔等,只要把辫子剪了,本帅在洪伯爷那里自然少不了美言一二。” 话,如惊雷一般响在众人的耳畔,却直接震撼于内心。闻言,傅梦吁噌的一下子就站起身来,右手戟指,但却是那一个“你”字翻来覆去的说了多次竟始终说不出后话来。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坐镇此间多年的马信竟然会突然选择了降明。其实这也并不怪他,因为他实在无从得知,历史上马信就是在明军夺占舟山,巴成功、张洪德先后降明的情况下派遣亲信与郑成功联络,继而于此间率领本部兵马反正。而现在,明军在东南的声势更胜历史上那般,马信的选择自然是没什么好稀奇的地方。 此间,马信正襟危坐于太师椅上,气势上早已是居高临下,目光所及之处,一众人等无不是面色惨白,更有些豆大的汗珠子在额头上迅速的凝结而成,继而在官服上摔了个分崩离析。 第一滴汗珠淹没在了官服的布料之中,冰冷的汗液却仿佛是穿透了外衫、内衣,直抵皮肤。只见得坐在末尾的一人一跃而起,上前数步,挤开了那尚且言不成句的傅梦吁,直接便向马信大声喝问道:“马信,你是想要背叛朝廷?!” 在座的众人哪个也不是傻子,此刻,窗户纸被在场级别最低的临海县丞刘希圣捅破,众人的脸上已经不仅仅是没了人色那么简单,其死灰破败之相与棺中死尸之间也只差了那如溪流般淌着的汗水,以及那无意识的颤抖了。 “刘县丞果然是聪明人,本帅也不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话了,各位且在此安坐,只要规规矩矩的剪了鞭子,日后在大明那边,亦是同朝为官,本帅断不会为难各位的。” “无耻鄙夫!朝廷授你高官,恩深似海,你这厮竟不顾君臣之义,不思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附逆海寇,真无君无父之乱臣贼子也!” 刘希圣的喝骂,登时便吓了众人一跳,岂料马信听到此言,却是冷笑不已:“君臣之义也能与夷夏之防相提并论?我看你这厮倒是白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 马信相邀,商谈的是战守大计,各自的从人早早就都退了出去,大帐之中此刻不过只有马信、傅梦吁、刘应科、李一盛、徐钰、刘希圣和郑之文这七个人。 乍看上去,马信势单力薄,但此间乃是台州绿营的大营,马信既然有意反正,他们在外面的从人定然已被控制住了。再加上马信乃是宿将,向来有着武勇的名声,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已被此前的消息所震慑,哪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马信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登时便是一震,浑身上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仿佛是被什么电到了一般。唯有刘希圣,见话语竟激不起同仇敌忾之意,盛怒之下便大喝了一声“吾与你这厮拼了”便冲了上去。 “咚”的一声,冲到马信近前的刘希圣便倒飞了回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而此时,马信却长身而起,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上去,一剑将刘希圣的脑袋砍了下来,只留下了一句“成全你”的余音依旧环绕在帐中众人的耳畔。 暴喝响起的同时,守在大门外的亲兵亦是直接推门而入。这是最正常的场面,然而就在马信斩杀刘希圣的瞬间,那战战兢兢一如在场文官的郑之文却突然起身,抄起了椅子便向那几个刚刚推开房门的亲兵砸了过去,当即就是一个劈头盖脸。一瞬间的错愕,郑之文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拔剑在手,连砍带撞,竟直接冲了出去。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按道理来说,马信斩杀刘希圣,其他人即便是动也该是上前施救,或是代为求饶。然而,郑之文的第一反应如此,显然是早已做好了准备,只待那几个亲兵推门的瞬间就立刻动手,反倒是把在场的众人都为之一惊。 强行冲了出去,郑之文也不顾那些正在被马信亲信钳制的从人、亲兵们,倒提宝剑,直接便向着上前阻拦的那人掷了出去。剑,倒是没有抛中,但是借着闪躲的功夫,郑之文已经冲到了他的坐骑身前,翻身而上。旋即,轻夹马腹,那战马便心有灵犀般的奔着辕门就冲了出去。 “别让郑之文跑了!” 转瞬的错愕,一旁的台州绿营们连忙追赶。而此时,只见得那郑之文轻扭狼腰,搭箭在手,大喝了一声左眼,一箭射出,便径直的插在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军官的左眼上,更是直入头颅,眼见着就是不活了。 一箭之威,引发了又一瞬间的错愕。借助于这一瞬间的错愕,郑之文策马扬长而去。而此时,已经控制住了那些文官的马信踏出了大门,目光锁在郑之文的背影,面无表情的道了一句“早听闻这厮有擅射之名,这一遭却是小视了他了”便再不作纠结于这等微末之事,迅速的下达了开城迎接明军的命令。 拿下了这一众官员,便是大局已定,马信分派了部队向道标的驻地进发,那郑之文饶是武勇非常,但却依旧不敢造次,连忙带着部下从临近的城门逃出。与此同时,面向明军的城门洞开,大队的明军鱼贯而入,很快就控制了台州府城。 正文 第一百章 季孙之忧(三) 与历史上郑氏集团同时在潮州、中左所和舟山三线与清军交锋,而自身实力却还有待成长不同,如今的郑氏集团已经控制了福建一省,外加上大半个南赣和广东以及舟山群岛,其自身实力是有着一个质变式的增强。 在台州战场上,洪旭率领的那支由三百余艘战舰所组成的舰队也已经不再仅限于接应马信所部反正,并撤回中左所那么简单了。此一番,洪旭除了舰队以外,郑成功更是从邵武府和建宁府抽调了四个镇的部队随行,极大的增强了这支攻入浙江的偏师的实力。 台州协除了一支由马信亲率的直属部队驻扎在台州府城外,其他的都是分据各县。明军控制了台州府城,洪旭在第一时间就立刻分派各镇,由马信的亲信们携带书信充当向导和说客,直扑各县——溯流而上,向西如永安溪,达仙居县城,向北走始丰溪,往天台县城;顺流而下,入海口的海门卫城、永宁江下游与澄江交汇处不远的黄岩县城,明军凭着这一条澄江水道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扫荡台州府诸县的攻势。 比之发生在闽西南、粤北、南赣、桂东这么大范围,涉及超过十万大军的你来我往,发生在台州这一幕就显得过于芝麻绿豆了,实在不怎么起眼儿。但是,在浙江,尤其是在浙东,此一番的异变却不可避免的震动了不少原本就早已开始骚动了的心。 绍兴府余姚县的乡下,依旧是沈调伦被禁足读书的那处宅院里,依旧是那一众的人等,在分享着这个大好消息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发出了些牢骚来。 “天台县啊,当年我跟着王经略去过的。从那里,过新昌县地界就可以直入四明山。进了四明山,绍兴、宁波,两府就皆在兵锋之下。若是去岁我等在大兰山起事的话,现在正可以接应洪伯爷和马帅北上的!” 沈调伦的话语之间,不乏有对陈凯去岁阻止他们起事的埋怨之刺。这在在场的众人当中是最不少见的,邹小南、毛明山,还有刚刚才从浙西赶回来的黄宗炎,哪怕是没有出言,面上也难免有认同之色。 众人坐在此间发着牢骚,暴脾气的毛明山更是表示应该立刻发动起来,不好再做迟疑下去。而其他人,对此也是多有同感,无非还是唯恐太过仓促,准备工作不足导致无法达成预期的效果。 “我们应该发动更多的士绅、百姓,让他们一起行动起来,为王师之先驱,彻底掀翻鞑子在咱们浙江的暴虐统治!” 宁绍素来便是一体,在于地理上的宁绍平原,也在于这片土地上产生的区域性文化。如今,宁绍两府的东面是明军在舟山的大军,南面是正在为明军收复的台州府,恰恰处于这两支大军延伸的焦点,他们对于能够尽快光复的心情远比其他地方更为强烈。 此间,黄宗炎振臂一呼,众人多是起身附和。然而,待到兴奋已极的黄宗炎转过头,看向他的兄长之际,却只见得那暴脾气比之身为武将的毛明山都不差太多的黄宗羲与此时竟依旧坐在那里,眼皮下压,视线凝聚,似乎是想要从那明为地板,实为迷雾中看穿这其中的真谛来。 “兄长?” 黄宗羲的脾气自幼便是如此,是故方才休息内家拳,外加上读书养气,以此来作打磨之效。多年下来,脾气未见好上太多,但是心思越加深沉,所虑之处远比他们这些人要更加清楚、明白。 此间,黄宗炎试探性的问及,黄宗羲再度抬起眼皮,先是扫视了一番众人,旋即却道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来:“陈凯没说错,起码当初他的看法是对的。” 关于陈凯当初的看法,说起来众人皆是一起看过那两封书信的。按照王江转述陈凯的见解,收复舟山的部队是明军的偏师,福建明军当下的主要任务还是确保福建的稳固,而非是继续向北推进。这不仅仅在于福建初定,须得大军震慑,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军队的扩充以及直接影响到军队扩充的资源,这些无不在影响着福建明军的战略决策。 如此,明军主力未动,反倒是浙江的抗清人士先动了,很容易就会陷入到清军的围剿之中。这无疑是会对本已经遭受过严重打击的浙江抗清运动产生进一步的破坏,全然不如等到明军真的出动大军进入浙江与清军决战之际,他们再行发动起来更可以达到事半而功倍的结果。 “这段时日咱们看出来了,巴成功和张洪德反正,洪伯爷他们也就是把这些绿营都运回福建。尤其是张洪德反正,宁波可谓是唾手可得,那样的情况下洪伯爷都没有选择放手一搏,摆明了就只是一支偏师,行偏师牵制之责罢了。” 说起来,黄宗羲也不知道是陈凯说服了郑成功,还是郑成功原本就没打算继续扩大战果。但是,结果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约莫两三万的明军驻扎在舟山,虎视眈眈的盯着只有三五千人的宁绍两府绿营兵却是一个不动如山,就足以说明情况了。 “若是咱们当初动起来了,舟山的王师未必会坐视不理的!” 沈调伦是一心想要重建大兰山明军的辉煌的,此间兀自道来,即便是他自己也总觉得好像是牵强了一些,更别说是旁人了。 “洪伯爷、陈伯爷还有甘帅、陈帅他们都是闽人,张侯爷和苍水倒是咱们浙江人,可是我听说,张侯爷已经死了,有人说是张侯爷总想着把鲁王殿下重新扶起来,所以国姓爷干脆就派人把他毒死了!” 邹小南如是说来,其实众人多多少少的也都有些耳闻。去年年底,也就是明军收复舟山没过多久,张名振就突然病故了。据说,张名振是在岛上遍寻母尸不得,悲痛交加,发背痈而亡。但是,张名振去世前有将兵权交接给张煌言,可是张名振死后,郑成功却直接将张部交给了陈六御来节制,张煌言依旧是那一支部队的监军。 当年的唐鲁之争,很多浙东抗清人士都还是历历在目的,张名振和张煌言都是鲁监国朝的重臣,尤其是前者,更是鲁王朱以海的心腹武将以及鲁监国朝后期的首席勋贵武将。张名振在不得不南下依附郑成功之后,也是始终在竭力保持着本部兵马的独立性,后来在长江口更是不惜与陈辉闹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 这等人物,放在任何一个统帅眼里都是碍眼的。更何况,张名振死后郑成功对于兵权的染指,更是让很多浙东抗清人士相信了这份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流言蜚语。 唐鲁的正统之争,闽浙的地域之别,邹小南把这些东西重新摆在了台面上,众人亦是无语,反倒是把那份尽早行动起来的紧迫感给打消了不少。 然而,这时候黄宗羲却站了出来,便是以着当前浙江抗清势力自身的条件,乃至是整个江浙的抗清势力都很难实现收复失地的目的,与郑氏集团的合作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为了这等事情就打消了自身的积极性是没有必要的。最起码,在现在是没有必要的。 “那依着梨州的看法,咱们现在该当如何?” 沈调伦转而问向黄宗羲,黄宗羲未有迟疑:“依我看来,洪伯爷攻略台州,很可能还是一支偏师。否则,福建日趋稳定,来的就该是国姓爷,而非是洪伯爷了。暂且,咱们还是按照陈凯建议的那般继续潜伏,等待时机。同时,咱们在私底下也要加强串联,联络起更多的士绅、百姓,等到大军主力入浙之际,以着更加猛烈的姿态发动起来。” 黄宗羲定下了基调,众人也没能找到反驳他的理由,干脆也就只能暂且如此了。这里面,沈调伦他们几个大兰山出身的人物颇为急切,可是没等多久,新的消息传来,说是清军以满洲正黄旗固山额真伊尔德为宁海大将军,率领一支八旗军南下浙江,为的是驱逐占据舟山的明军。 “这,大概就是陈凯在等的那个恰当的时机吧。” 暗自道来,黄宗羲的脑海中已经依稀的有了一个轮廓。与此同时,伊尔德南下的消息早已通过杭州的李渔经特殊的情报传输线路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福建,倒是让能够接触到这些紧急军情的大人物们有了与明军收复台州的军情有了个一喜一忧且亦喜亦忧的复杂心思。 福州,此间地位最高的人物莫过于郑成功,他既是福建、广东和南赣大部及浙江部分地区明军的最高统帅,也是明廷的国公,更是郑氏集团的首领。郑氏集团的创建者是为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而郑成功的嫡长子郑经按照法理也将会是郑氏集团的下一任首领。 只不过,现在这位下一任首领却没有机会在第一时间接触到这样的情报,他如今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在冯澄世的门下读书、学习,获取知识才是这个尚且不到十四岁的少年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昔年,楚成王问晋文公,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谷?晋文公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於中原,其辟君三舍。至城濮之战,晋文公信守诺言,退避三舍,以避楚军兵锋,楚军冒进,为晋军击败。后,晋文公于践土会盟,奠定了晋文公春秋五霸之一的地位。” 郑经的启蒙已经完成了,儒家经典,《春秋》是罪不可不读的。冯澄世对郑经的教导,《春秋》的解读便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值今日,正讲完了晋文公称霸,由此奠定了晋国的霸主地位的故事。 讲解完毕,冯澄世让郑经说了说听过这些后的想法,又对其进行了一些深入解读,到了时辰,便放了郑经下课,一点儿拖堂的打算也无。 冯澄世并没有打算把当初他求学时先生的那一套拿出来用在郑经的身上,因为他当初求学的目的是科举,而郑经显然不需要这些。这个含着金汤勺正在慢慢长大的少年迟早是要继承他父亲的海商集团的,未来若是大明能够得以中兴,也很可能便是少年得志,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人物,需要应对的更多的还是朝野的争衡,所以他的这般也算是因材施教了。 比之先前开蒙时那些一板一眼的先生,冯澄世显然更得郑经之心。此间,冯澄世没有拖堂的打算,郑经反倒是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他的母亲董酉姑说过,他未来将会是郑氏集团的首领,对于僚属不可太过亲近,以免其人恃宠成娇,反倒是会误了大事,也坏了彼此间的关系。 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数,郑经便退了出去,在家仆、书童、护卫等人的簇拥之下离开了冯澄世的家,登上马车,回返郑成功的府邸。 出了府门时,正巧碰上冯澄世的儿子冯锡范由外间归来,二人早已熟稔,相谈了几句,郑经就告辞而去。倒是那冯锡范,眺望着郑经的车马远去,随后才匆匆赶到了他父亲的书房那里。 “父亲大人,今日讲得可依旧是晋文公称霸?” “自然,总要讲完了才是。” “那么,田氏代齐呢?” 田氏代齐,同样是发生在春秋的故事,却已经是春秋末年。此间,冯澄世闻言,原本还在低头写着什么的他猛的抬起头来,面色之中,恼怒二字不言而喻。 “你还是这么操切,几时能改?” 未闻其言,冯锡范已知己过。说起来,此间不过是心直口快了些,奈何他父亲最要他注重的养气功夫却被抛在了脑后。 知子莫若父,冯澄世当然明白他的这个儿子到底想的是些什么。对此,他并非没有同样的心思。只是比之他的儿子,他更加清楚他当下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比之一时半刻的高下,他更加关注的还是长远的发展。 “把你的那些小心思都给为父收起来,陈凯进取南赣,是把他自己放在炉火上去烤,现在咱们父子做任何与其有关的事情都是多余的。”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季孙之忧(四) 冯家父子的对话仅限于冯家的书房之中,即便是郑经也是无从得知的。此间,郑经坐在马车上,缓缓的返回相距不算太远的府邸,入了府,就直奔其父的书房去问安,同时也是汇报一下学习的情况。 书房之中,不比已经下课了的儿子,郑成功依旧在伏案思索。在他的面前,公文在两侧堆成了小山,两山之间的峡谷,是一叠书着或多或少文字的稿纸。看那字迹,当时郑成功的手笔无误,此间他就这么看着他自己写的东西,思索、修改、再思索、再修改,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左军中提督甘辉、前提督郝文兴、后提督黄廷、左提督陈六御、右提督王秀奇;右军中提督柯宸枢、前提督李建捷、后提督蓝登、左提督萧拱宸、右提督黄山……” 随着福建民生的逐步恢复,以及郑氏集团在浙江和南赣的攻势的展开,此间虽是二月,南赣的战事尚未尘埃落定,但是郑成功已经开始为了下一阶段的扩军做准备了。 水师方面会受到战船的建造速度制约,陆师方面,随着郑氏集团不断的收复失地,愈加的深入内陆,陆师的重要性也日渐一日的提高。当下郑氏集团犹如是一只双头鹰似的,在福建、在广东两省盘踞,同时自然也不可避免的会向这两省周边的省份展开攻势。 初步的计划,效仿水师,将陆师分作左右两军,左军驻防福建,向江浙展开攻势,右军则驻防广东,向江西展开攻势,齐头并进,收复东南大地。 这样的扩军计划甚为恢弘,粮草、军饷、武器、训练、人员等等等等,郑成功现在的稿纸上仅仅是两军暂辖的各提督、各镇名单就足够他斟酌良多了,更别说是其他的内容了。最起码的,当前各部的布防状况是较为稳固的——黄廷守建宁府,王秀奇守邵武府,陈凯指挥柯宸枢和黄山在猛攻南赣,洪旭台州响应马信反正,而甘辉则驻防舟山,同时协助陈六御接管张名振所部,任何的变动都有可能导致战局的变化,这就更是他需要考虑到的现实问题了。 不过,这也并非是一蹴而就的,阶段性的进行,财政压力上就会轻松许多。郑成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一点却让他不时的要迟疑一下这样的计划要不要真的开始实行。或者,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取而代之。 需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郑成功一时间也没办法决定下来。所幸,这份计划本也不是他打算轻易决定下来的。当然,由于控制区的急剧扩大,改制的问题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他需要考量的东西也并不仅仅是这些,使得他最近往往都是要熬到很晚才去休息。 思索依旧在继续着,外间却有家仆言及,说是公子前来问安。于是乎,郑成功从思索中暂且抽离出来,示意外间的家仆,随后门一开,郑经便迈了进来。 “孩儿给父亲大人请安。” “嗯,起来吧。”只一抬手,郑经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便犹如是受到了支配一般,站起身来,但却依旧保持着一个恭敬的姿态。 “今日冯先生讲了些什么?” “回父亲大人的话,今日冯先生先是讲了《论语》中的子贡问君子,而后又将《春秋》中关于晋文公称霸的篇幅讲解完毕了。”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这是《论语》为政篇中的一则,当年郑成功求学时就曾读过,早已烂熟于心,此间郑经提及,当年的那一幕幕便立刻浮现于心中,清晰得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似的。 “子贡问君子,何解?”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意思是说,先把事情做好了,再说出来,而不是言语先于行动,这就是君子。孩儿想起以前曾听过,君子敏于行而纳于言,应该也是这个道理。” 郑经娓娓作答,既谈及了冯澄世的见解,也提及了他的一些所思所感。对此,郑成功点了点头:“明白道理,还当身体力行。” “孩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说过了此番,郑成功又问起了关于晋文公称霸的后半段的讲解。不过这一遭,郑经主要复述的却并非是城濮之战那场奠定晋文公称霸的战役,也非退避三舍的典故,反倒是主要讲起了关于子带之乱的故事。 所谓子带之乱乃是周惠王死后,素来备受宠幸的王子带向其异母兄周襄王发动的叛乱。第一次是周惠王死后,周襄王在齐桓公的支持下即位,王子带勾结成周的戎族,结果被周襄王击败,流亡齐国。而第二次则是王子带在返周之后,私通周襄王王后隗氏,阴谋叛乱,为周襄王发觉,但是周襄王却被王子带和王子带勾结的狄人所败,结果在晋文公的帮助下得以复位的故事。 “荀彧曰: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服从;汉高祖为义帝发丧,而天下归心。” 郑成功是读过圣贤书,考中过秀才,做过监生的。这等故事,可谓是信手拈来,无需郑经说得明白了,只消一旦提及子带之乱,其中的细节便在脑海中唤醒。只是一旦想起了荀彧当年劝说曹操迎奉汉献帝的说辞,他却不由得联想到了当下的形势。一时间,浮想联翩,反倒是把郑经苦思冥想出来的那些见解给屏蔽掉了。 春秋战国,周王虽弱,但却是天下共主。齐桓、晋文称霸,皆是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如孔子称赞管子尊王攘夷的功绩:“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朱熹亦称其“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这些郑成功都是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的。甚至当代的大儒顾炎武也有言及:“春秋之义,尊天王攘夷狄,诛乱臣贼子,皆性也,皆天道也”郑成功虽说不知,但是他们所行的事业亦可以划到这个范畴之内。 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冯澄世前几日就已经讲过了,现在又讲了晋文公称霸,还重点着墨在了晋文公平息子带之乱上面,显然是以着儒家正统思想来为郑经确立一个正确的价值观。 这是郑成功所乐于眼看到的,因为在他的思想和身份定位之中,儒家士人是必不可少的。这一点无时无刻的不在影响着他的言行,当初与其父决裂其思想根源亦是在于这般。 对于冯澄世的用心,郑成功甚为欣赏,难得鼓励了郑经两句,示意其要用功学习,那个不足十四岁的少年郎便涨红了小脸儿,兴奋不已的向他的父亲讲述起了他的另一些想法来。 “父亲大人,冯先生讲晋文公设三军六卿制以为强军,可是孩儿却依稀记得,六卿后来却为晋国之大患……” 国家制度,自上而下,往往都是复制形式存在的。就像是周王分封诸侯,诸侯则同样是以唇齿相依的公室捍卫国家。但是到了晋文公的时代,晋国早前的内乱——无论是曲沃代翼,还是晋献公时期对公室的屠戮和骊姬之乱,无不使得晋国公室衰落,由此便不得不依仗异姓贵族来拱卫晋公。 晋文公设三军六卿之制,将佐主要由狐氏、先氏、郤氏、胥氏、栾氏、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嬴姓赵氏、魏氏等十一个世族所把持,他们按照长逝次补的原则,轮流执政。这些异姓贵族有的是晋文公流亡在外时期的心腹,有的则是归国后开始重用的贤能和远支。他们在其后的岁月里互相攻伐、吞并,欺凌晋公,最终剩下了韩、赵、魏三家分晋,将那个曾经的中原霸主肢解为三。 郑经突然提起了这般,有了先前对当下局势的联想,郑成功当即便打断了郑经的话:“你想说什么?” “这,这……”面对素来严肃的父亲,郑经颇有些惶急,但是既然郑成功问了,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把想要说的话继续说下去:“以孩儿愚见,福建、广东、南赣及浙江等处地方,皆系我郑氏收复,小姑父与忠振伯确有功勋,但是任由其长期掌控地方,于我郑氏终是不利的。父亲大人当还记得,当年祖父大人北去,那郑彩……” “这些是冯先生教给你的?” 又一次打断了郑经的话,郑成功死死的盯住了他的这个儿子。结果,郑经的回答却是他自己想到的,并非是冯澄世所言。凭着他对这个儿子的了解,当也并非作伪。只是现下他也没有想过该当如何对他的儿子作出解答,便直接让其回书房读书。 “今日你对为父所讲,不可再入他人之耳。” “孩儿明白。” 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甚至就连悲哀之类的旁的情绪也无。郑经退出了房门,外间的阳光迅速收拢,随即消失于那一线之间。郑成功倚坐在太师椅上,思绪顺着郑经的话语渐渐的向下发散,又哪里听不出来那份弦外之音。 “洪旭只是一个陪衬,这孩子……”孩子二字,突然让郑成功感到有些刺耳:“他指的其实只是竟成。郑彩,呵呵,好个又一个郑彩啊。” 当年的那个表面兄弟,饶是如今郑成功放其做个富家翁了,但是当年的那份疙瘩却依旧存在。郑经拿郑彩来比喻陈凯,看上去似乎还真有几分相似——郑彩是郑芝龙通谱过来的族侄,而陈凯则是郑成功的堂妹夫;郑彩是郑芝龙当初扫平刘香、李魁奇、钟斌等人的臂助,陈凯则辅佐郑成功从南澳起步,重建起了如今实力更胜当年的郑氏集团;郑芝龙被任命为南澳副总兵,明廷没有选择郑芝虎、郑芝鹏等同宗兄弟把守中左所老巢,而是选择了郑彩这个高浦郑氏的人物,同样的,陈凯在郑氏集团有广东总制的差遣,在明廷那边也有广东巡抚的任命。 事情,最经不起的就是琢磨。此时此刻,他再看那些稿纸上的文字,早前一再打算推翻的欲念究竟源于何处,瞬间就是一个豁然开朗。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在为此而担忧了,只是经儿把这一切摆在了台面上而已。” 深锁的眉头间,写满的是郑氏集团的当下情状,一切看上去是欣欣向荣,未来不可限量,但是从内部势力上去看的话,陈凯在集团内部的势力越来越强。旁的不说,只说陈凯以广东总制的身份全权负责广东军政事务,此番攻陷南赣,对比当下只有福建一省和浙江两块儿飞地的集团本部,已经有了尾大不掉的趋势。 这份担忧源是从何开始的,是陈凯枪杀郑芝莞、是施琅的嚣张跋扈、是陈凯对施琅的截杀、还是陈凯在进军广东计划上的先斩后奏、亦或是这份对于下属的警惕早已被他父亲的言传身教埋在了内心深处。具体如何,郑成功也不甚明了,但是此时此刻的他已经很清楚的意识到,他是确确实实的为陈凯在广东的存在而担忧。 陈凯作为郑氏集团二号人物的存在其实在集团内部早已是人所公认的事实。不过,这个二号人物归根到底是个文官,有广东的行政权,但是兵权却尽皆掌握在那些招讨大将军麾下的提督和总兵官的手里面,其中大多都是福建籍的将帅,心向本部,陈凯拥有绝对指挥权的只有一支广东抚标。 而且,部队的折色、银钱供给全部都是由郑氏集团负担的,广东方面只负责本色和日常、出征的军粮供给。这是由福建、广东两省的实际情况决定的,同时也制约了陈凯在广东自立门户的可能。 这样的情况下,陈凯对于郑成功的威胁实际上并没有郑经所指的那么夸张。只不过,郑成功细细思来,却也能够理解——他百年之后,以着郑经现在的实力是万万没办法与陈凯相争的,所以他的儿子哪怕还不到十四岁,却已经意识到了这份威胁的存在。 “来人!” 一声令下,郑成功便让家仆传来了一个亲信侍卫。吩咐了几句,后者应诺而去,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那个侍卫悄然返回,将郑成功想要获知的东西娓娓道来。 “冯家父子前段时间在查卢若腾和沈佺期?” 这个答案,并不是郑成功原本以为的那般。按照他的思量,冯澄世是个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的人物,理所应当的会在军器局以及潮州的制造局上面下手。可是现在,反倒是在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功夫,而且还是在冯澄世开始为郑经授业之前的事情,这里面处处透着的都是不对劲儿的感觉。 “他们在查的应该是几社,是的,几社!”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季孙之忧(五) 安排好了一应事务,陈凯的官船就从城南的天字码头启程出发。船,依旧是顺着珠江的航道而行,这条水路他已经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两岸的山丘、村落,哪怕说闭上眼睛都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但是每一次的路过,总有新鲜的景致让人目不暇接,翘首以盼。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立于甲板之上,海风吹拂着官服的衣襟,陈凯依稀记得他与广州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还是永历四年的大营救,凭借着林察的海战能力,靠着叛将的首级敲开了广州城的大门…… “好遥远啊,遥远到了有些细节似乎都记得不是太清晰了呢。” 莞尔一笑,乘着海风,官船一路驶出了珠江口,在香港转乘更大的海船便直入大海。 海上行舟,快则一日数百里,慢起来不是负的都可以念阿弥陀佛了。船在广东沿海的航道行驶,时间上陈凯已经不怎么在意了,因为这条路走得实在太多了,多到了同样数不过来的地步,比上次早个一两日或是晚个一两日的,早已经失去了计算的兴致。 就这么,一路驶入了南澳岛的猎屿湾,船在码头上进行必要的补给和休整。陈凯没有下船,因为郑成功邀他会面的地点并非是这一处他们起家的所在,倒是南澳镇的总兵官洪习山上了船来,与陈凯客套了一番。只可惜,陈凯的心思此间都还在追忆当年的峥嵘岁月,无论是南澳岛上的军器生产,还是智取潮州时的步步惊心,总是要比官场上的礼数让人更觉有趣儿。 洪习山的客套很快就结束了,陈凯所乘海船的补给和休整也在第二天就宣告完毕。再度拔锚起航,已是转而向着东北的方向,过了东山岛,陈凯再度登上甲板时已经可以依稀看到了金门的轮廓。可以想象,在那之后的自然是他曾经战斗过的中左所。 那段过往比永历四年的大营救也晚不了多久,陈凯无心回顾,船也没有选择在金门或是中左所逗留,而是直接奔着福州而去。 又过了些时日,陈凯总算是来到了这座他曾经一度坐镇,协助郑成功横扫八闽的省会。这里,也是郑氏集团收复的第一座省会城市,比广州还要早上几个月的时间。此番抵达,反倒是缺了一份故地重游的感触,更多的还是事到临头的紧迫。 海船缓缓的在码头停靠,踏着栈板下了船,等着他的只有一辆马车以及一支护卫骑队,带队的骑兵陈凯依稀有些印象,该是郑成功早前的一个贴身侍卫,只是远不如李长、黄昌、蔡巧、杨姐那般显眼罢了,但是印象却还是有些的。 “陈总制,招讨大将军在府邸处置公务,特让末将前来迎候大驾。” “有劳了。” 马车上空无一人,陈凯道了一句便踩着凳子上了马车,任由车夫在护卫骑队的保护下驶向目的地。 “陈总制、招讨大将军、迎候大驾……” 唇齿间咂摸着这几个词汇,翻来覆去,有的只是上官对下僚的公事公办,冷漠且陌生,全然不似从前的那般温情脉脉。这个护卫队长的态度显然就是郑成功的态度的投射,陈凯很清楚他需要向郑成功解释的东西有很多,很可能郑成功也已经发觉了些什么。亦或者,今日这般仅仅是对他这个尾大不掉的下属的一个提醒,莫要超出了本分。 具体如何,陈凯依旧是一无所知,在马车上重新回忆了一番他在路上就想好的说辞,便重新闭上了眼睛,权当是养养精神。 马车很快就赶到了郑成功的府邸,陈凯的随员们尽皆被安置在了驿馆,唯有他一人入内。在队长的引领之下,陈凯很快就来到了郑成功的公事房,一如之前没有到码头迎接,方才也没有在大门外相候,这一次同样是没有出了房门,只待陈凯通报了官称名讳得以入内了,才见得郑成功依旧伏在成堆的案牍之中,奋笔疾书着些什么。 “竟成来得很是时候,我正好休息片刻,换换脑子。” 坐直了身子,伸了伸懒腰,家仆为陈凯将椅子摆在了郑成功案前的对面,随后便自行退了出去。 “国姓……” 听到了这个称呼,郑成功仔细的看了看陈凯,却是突然笑了一笑:“大半年没见,竟成倒是生份起来了。”随后,面色稍有尴尬的陈凯只得恢复了一直以来的称呼,只是中间的那份隔阂却依旧不曾消失。 陈凯此来是受郑成功之邀,同时的,也是他在这么长的时间未曾会面后需要当面汇报工作。说起来,这大半年的时间,二人虽未谋面,但是书信交流却从未断过,一直到了这一次的出兵前夕陈凯还有写信与郑成功,谈及战事的准备和广东的一些实际情况。 一转眼,四个月过去,战事已经结束了,陈凯达成了最初的战略目标,洪承畴也达成了他最初制定的战略目标,但是双方都面临了更加严峻的形势,这却是不容置疑的。 “洪承畴,早知道家父的这个同乡不是个省油的灯,想不到如此局面都能被他翻了一部分下来。还好是竟成坐镇广东,换了旁人或许可能已经被彻底掀翻了。” 对照着地图,郑成功联系着先前黄山派人送回来的战报,以及陈凯在赣州收复时对其发出的报捷文书步步对照,双方在这段时间的你来我往,很清晰的呈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此间发出了这等感叹,全无半分旁的意思,陈凯与其相处多年,自是能够听得明白,但是那些陌生的逊谢和自谦却还是不由自主的道了出来。 这份形势的变化是出乎了郑成功的意料之外的,此间思索片刻,却也没有对此作出结论,反倒是问起了陈凯关于李定国的状况的一些看法。 “以我看来,那位老亲翁最近的两年怕是在云南动弹不得的了。” “秦王孙可望!” “正是。” 那毕竟是虎口拔牙,且触到了孙可望的逆鳞,大西军内部扶明派和自立派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双方这一次不大打出手怕是都不可能的了。 东南、西南明军的联手昙花一现,现在西南明军有滚回去内斗去了,东南明军就不可避免的重新回归到孤军作战的境地之中,这里面,不乏有陈凯的运筹,如果没有陈凯的锦囊的话,或许李定国会率军返回广西,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这般战局了。但是,如果真的那样的话,孙可望必然会势大难治,那个名为秦藩的大西军集团主力也将会重新恢复到敌我难分的境地,这对于统战是极为不利的。 陈凯做出了他的选择,这一点上早前就已经与郑成功谈及过。对此,郑成功是表示认同的,因为十八先生之狱将孙可望的篡位野心暴露得一览无余,实在让这些仍旧有心一直打着明廷旗号抗清的势力为之颤动。 陈凯报告了关于广西以及西南的当前战局,郑成功这边也交流了一些关于福建和浙江的情况。舟山和台州这两处,都在陈凯的意料之内,因为历史上就是这么发生的,但是福建全面收复,历史上的那场护国岭之战大概是不会爆发了,所幸他已经把护国岭之战导致的直接结果给创造了出来,并且直接影响到了战事的发展。 关于当前的战局双方完成了交流,对于彼此正在面对的外部环境也有了一个基本上的了解。总体而言,形势上依旧是,明清对峙,但是永历八年的创伤对于清廷来说实在过于巨大,以至于这一年多下来不光是没能愈合伤口,反倒是被陈凯把伤口扯得更大了。 这对于明军而言无疑是有利的,陈凯与郑成功畅谈了一番,在欢笑间也放下了些许戒备。至此时,陈凯稍作斟酌,旋即便对郑成功郑重其事的说道:“大木,关于南赣互助会的事情,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南赣的互助会在明军此番进取南赣地区的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瑞金县,那里的互助会破坏清军军需粮草运输,制造谣言,为明军出丁出粮,有力的支援了黄山对汀州府城的攻取以及随后的战事,这些东西黄山都有曾向郑成功报告过,只是按照陶潜的说辞,说是陈凯早前布的局,让他们潜伏于此,以待后用。 此间陈凯如是说来,正待从他早前前往江西的想法娓娓道来。然而,听到这话,郑成功却突然间就是面色一凛,继而对陈凯正色言道:“竟成,你应该对我解释的不是江西的互助会,而是福建的天地会!” 天地会,互助会,本就是一体。可是,郑成功此间一张口就是福建的天地会却着实将陈凯听了个一愣。 这并非是他想要隐瞒的,但却也绝非是他第一时间会向郑成功坦白的东西,因为他实在没办法将莲花堂恣意扩张的责任推到卢若腾和沈佺期的身上。可是此间郑成功却直言不讳的提及了此事,甚至还没有就此听任陈凯的解释的打算。 “江西的互助会,其实是你的天地会的下属组织。” “你在香港修建的那个红花亭,应该就是为那个天地会准备的。” “你当初反对在展开对浙江的全面攻势前发动江浙士绅,也是为了给江浙士绅保存实力,为日后天地会向江浙的扩展做准备。” “卢若腾和沈佺期也是你天地会的成员,就连那个几社其实现在也是天地会在福建的分会了。而他们在福建吸纳鲁王旧臣。” “竟成,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 这些事情,郑成功并非是由几社开始调查的,而是因为几社的问题将原本所有不起眼的东西都暴露了出来,并且联系了起来。 郑成功如是说来,一字一句,其实这些原本陈凯都是打算顺着南赣互助会的引子一步步向郑成功谈及的。奈何此间郑成功不光是全都知道了,而且明明白白的摆在了面上,饶是陈凯也不由得为之一愕。 四目相视,面沉如水,不见半点儿波澜。二人就这么对视着,一句话也不说。唯一的区别,就是郑成功在等待着陈凯的解释,而陈凯则并不知道该当从何说起。 “对不起,但我必须这么做。” 良久,陈凯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将这话道了出来,却好像是如释重负一般。从决定瞒着郑成功建立天地会开始,他就已经想到了会有揭开帷幕的一天。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这块帷幕最后还是郑成功自行揭开的,而他能够给出的回答却也仅仅是这么一句无悔。 “为什么?” 这,是郑成功无疑是郑成功最想知道的。于他而言,陈凯从来不仅仅是他的堂妹夫那么简单,多年以来,在陈凯的辅佐和帮助之下,郑氏集团从南澳那座小岛开始,一步步的重新将分崩离析揉捏在一起,在一次次的与内在、外在的敌人的争衡之中逐渐发展壮大,如今早已超越了他父亲时代的巅峰,并且继续缔造着属于他的传奇。 陈凯从来不只是一个幕僚和下属,更是他多年来的臂助,甚至是可以背靠背并肩搏杀于狼群之中的兄弟。所以,他才会力主将郑惜缘许配给陈凯,为的就是将这份关系进一步加固。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陈凯竟然瞒着他做了很多的事情,乃至是从当年不惜抗命也要去江西走上那一遭开始就已经着手布局了。到底是什么支撑着陈凯如此,是对权利的渴求吗,以着他对陈凯的了解绝对不是,而瞒着他做下这些事情也绝对不会是单纯的抗清。这个原因,他今天必须知道! “大木,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依旧是那般面沉如水,可是那一字一句道出来的真相却犹如是深渊一般将郑成功彻底吸了进去。 “我是经儿的心魔,从我枪杀郑芝莞,也就是他的三叔公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季孙之忧(六) 陈凯枪杀郑芝莞,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但是这份旧事重提对于郑成功而言却是无有半点儿陌生,因为那件事情对于整个郑氏集团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了——并非是死了一个郑芝莞而已,更重要的在于郑氏集团的性质得以为郑成功调整为一个以抗清为核心目标的军事政治集团,而非是他父亲时代那等以海洋贸易为根本利益的海商集团。 最近的这五年,也恰恰是郑氏集团急剧扩张的五年,福建战场上从一个小小的中左所,而后是漳州府、泉州府,乃至是整个八闽之地,而在广东战场上同样是从一个潮州府迅速膨胀开来,使得整个郑氏集团成为了支撑南明江山的擎天玉柱,与西南的大西军并肩而立。 此间,陈凯再一次把这件事翻出来,郑成功登时便为之一愣。最初,他已然意识到了陈凯和郑经之间肯定会有嫌隙和隔阂存在,主要体现在郑经对陈凯潜在力量的担忧上,但是到了现在,到了陈凯的口中,其人如是而为,布局多年,根本原因竟然会是他那个当年才只有几岁而已的儿子,这教他如何能够轻易信服? “他还是个孩子!” 又是孩子这两个字,郑成功再一次被他自己说出口的话语刺了耳。从那一日的侃侃而谈,就着晋文公改革而引出的对陈凯势力膨胀的隐忧,他的那个嫡长子无愧于早熟这两个字。 这,好像还是一脉相承的——他的父亲郑芝龙十七岁前往澳门投靠做海贸的舅舅,到了十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被日本人视为了光荣显赫人物,转年更是直接参与了颜思齐意在推翻德川幕府的密谋;而他,早年蒙父荫较为顺遂,但是到了二十二岁开始领兵作战,同年年底遭逢父亲被掳、母亲身亡的人生恶变,不曾为苦难所打倒,反倒是逆势上扬,焚衣起兵,带着九十几个部下乘着一艘海船,驶向未知。 一时间,错愕浮上心头,面上却依旧是如铁石一般。奈何,相交多年,陈凯又如何不能明白郑成功此间所想。 “大木,你难道就没有注意到经儿看到我这个小姑父或是提到我的名字的时候的眼神吗?”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是生活于十五世纪到十六世纪的那位文艺复兴最具影响力的达芬奇曾经说过的。但是,早在达芬奇出生的一千八百多年前,与孔子并称的孟子就曾说过类似的话。 郑成功是读过圣贤书的,当然知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到底是什么意思。此间陈凯提及郑经的眼神,回忆搜索着脑海中的片段,尤其是上一次郑经借题发挥之时,提到“小姑父”三个字的瞬间,目光闪烁着的情愫复杂已极,但最为难以掩盖的就是那一份恐惧! 郑成功是何等聪慧之人,只那一句心魔,只需通过回忆将最后的遮羞布揭开,他只在一瞬间就将这一切都想清楚了。 中左所码头的战船上,枪声响起,郑经的三叔公应声而倒,铅弹贯穿头颅,红色的血、白色的脑浆子顿时喷溅了董酉姑和郑经满头满脸。从那一刻开始,陈凯便成为了石井郑氏眼中的恶魔,欲除之而后快,此后关于陈凯与郑惜缘的婚事的迁延就是来源于家族的反弹。而作为陈凯杀人夺军的见证者,更是他郑成功的继承人,当时只有八九岁的郑经,那个长于妇人之手的孩童,曾经直面陈凯击杀郑芝莞和震慑蓝登、周全斌等人时的那一份顺昌逆亡的可怖,如此,恐惧势必会深植于内心,成为陈凯口中的心魔。 然而,想要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领袖,带领着这个集团在这样的一个弱肉强食到了毫无遮掩的时代生存、发展下去,可以有敬畏之心,也须得有敬畏之心,但是恐惧却是绝对不应该存在的。 换言之,郑经想要继承郑成功的事业,仅仅是依靠着血缘、宗法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他不能除破心魔,他就不配继承这个庞大的军政集团! 这一点在郑成功的身上同样上演过——郑芝龙被掳,郑氏集团实质上的首领既不是郑芝龙的弟弟郑鸿逵,更不是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反倒是那个高浦郑氏通谱过来的郑彩,因为其人当时比郑鸿逵和郑成功的军力更强、掌控的海贸资源更多、更重要的是郑彩对其他集团内部的竞争者从无畏惧之心,有的最多也就是博弈层面的权衡和应对而已。而郑成功最后击败了郑彩郑联兄弟,重新统一了郑氏集团,才有了接下来的一切。否则的话,他也只会是局限于粤东一隅,无法拥有今日的声势和权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利益纷争。这个道理,郑成功从小就知道,因为他的父亲就是用其人的传奇经历作为言传身教的。 是故,郑成功领兵以来,对于下属的权利制衡做得从来都是极好的。当年势力庞大的施家叔侄,哪怕是没有陈凯的帮助,他一样是通过分化、拉拢、打压等若干手段将其控制在了可控范围之内。以至于后来施琅跋扈,乃至是反叛出逃,曾经作为施家军的大军头的黄廷、洪习山等人无不是选择了对郑成功效忠,而非附逆,甚至就连施琅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苏茂也仅仅是助其出逃,以此报了知遇之恩,但是在明清战争中却依旧是选择了追随郑成功。 一直以来,他做得都是极好的,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最信任的陈凯与他的嫡长子,也是未来的继承人之间的矛盾竟然已经发展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步,大到了他的儿子长大之后,此二人势必将会兵戎相见。所以郑经现在就已经开始设法削弱陈凯的势力,所以陈凯才会瞒着他做下那么多的事情,就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一战不可避免。 “只要我还活着,你们谁也别想把这个天翻过来!” 坠入深渊,激起的却是万丈波涛。郑成功依旧坐在那里,但是随着此一句的出口,不容置疑的气魄亦是透体而出,仿佛将整个人拔高了万丈不止。 此时此刻,郑成功的气势骇人,饶是陈凯几度立于万军之中,亦是不免有几分呼吸困难,仿佛就连空气也稀薄了良多。 刹那间的错愕,转瞬之后,陈凯却突然暗自好笑。笑得不是郑成功的气魄,实际上郑成功依旧有着足够的自信来掌握住这个集团的命运,他也确确实实做得到这一点。他笑得却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郑成功还活着,他和郑经之间是绝对无法分出个你死我活的。而郑成功的寿数,按照他的记忆应该已经不剩下几年了,可是他前不久在南赣刚刚断送了历史上郑成功亡故的罪魁之一的仕途,他这些年拼搏也更是为了逆转民族沉沦的悲剧。如此说来,理论上郑成功的寿命已经不太可能会像历史上那般了。 “是啊,你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和经儿就都不至于会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重新达成了一致,但是看在郑成功的眼中,亦或是说陈凯表现出的姿态,无论是哪一面都不存在着妥协的痕迹。郑氏集团继承战争在未来依旧会爆发,陈凯也依旧会继续把现在的事情做下去,郑成功能够掌握的也仅仅是他的寿数之内,一旦超越了这个极限,他便再也无能为力了。 相识、相交、相知已近十载,对于彼此间的了解,即便是二者的枕边人也无法比拟。这是受了多年来并肩而战的默契配合的滋养,自不可同日而语。书房中,万丈深渊与惊涛骇浪瞬间凝滞,二人重新恢复到了面沉如水的状态,竟仿佛就连时间在此刻都停止了下来。 就这样的对视着,过往历历在目,思绪万千,却始终无人开口。一直持续了不知多久,郑成功才重新开启了此一番最后的一轮对话。 “我现在有两个选择给你,或者,我向朝廷请旨,任命竟成你为浙闽总督,到时候经儿会拜入你的门下;或者,你继续回去做你的广东巡抚,等待朝廷让你接替连城璧的差事。这件事情,你可以一言而决。” 浙闽总督,重新开始了彼此间的博弈,郑成功竟然会提出这么个选择来,实在超乎了陈凯的意料。记得去年的年初,郭之奇也曾以这个职位来对他进行拉拢,结果不光是被他当场拒绝了,事后还告知了郑成功。结果区区一年而已,这个选择竟然又摆在了他的面前,仿佛他与这个职务就这么的那么有缘似的。 “如果我选择了后者,是不是就出不了这间书房了?” 郑成功的武艺,启蒙是跟着日本剑客花房权右卫门开始的。此人不光是郑芝龙的好友,据说更是日本剑圣宫本武藏所创的“二刀流”的传人,这种说法或有攀附之嫌,但是能够成为当时的海商大豪的好友,且为好友之子启蒙武艺,想必也不会低到哪里去的。而后的岁月里,郑成功也曾跟着郑家第一猛将的郑芝虎和考上过武举的郑鸿逵磨练武艺,打熬身体,精湛的武艺陈凯早在南澳军器局时就见识过。相较之下,他这些年下来最多就是学会了骑马和火铳,了不起的也就是摆脱了都市亚健康,若是刀剑相加,哪怕是提前装填好了火药,只怕扳机尚未扣动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此间话说出口来,面上却绝无半点儿恐惧、悲哀、愤怒之类的神色,有的反倒更多的是调侃和无谓,甚至更不乏有对郑成功至此还在试图弥平他与郑经之间的矛盾的努力的感触。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不会杀你的,又何必出此恶言。” 相交多年,郑成功唯一一次决定要除掉陈凯还是当年其人执意前往江西。可是既便如此,他给蔡巧的命令也是须得陈凯降虏,才要为国除此大患。否则的话,即便是陈凯为江西明军所用也决不可下手。 当年他没有想过要以暴力手段除掉陈凯,现在也不曾有此想法。这里面,不光有二人多年来的羁绊,也不乏有郑成功对郑鸿逵、郑惜缘的亲情,更不少了陈凯若是死在他的手中必然会引起麾下将校官吏们的集体性心寒的利益权衡,甚至哪怕是为了郑经,他也绝对不能动陈凯一根毫毛! 从一开始,陈凯以郑经对其的畏惧作为突破口,目的就是为了让郑成功看明白他的这个儿子的弱点。假设,郑经不能自行突破陈凯这个心魔,那么他就没有资格成为这个集团的领袖,不足以继承郑成功的事业;如果郑经能够自行消灭掉陈凯这个心魔的话,那么现在郑成功提早为其拔掉这根刺,并不是对他的爱护,反倒是害了他,使其人生中缺乏了与极道强者之间对抗的历练和磨砺。就像是当年朱元璋为朱允炆把开国元老们都几乎拔光了,结果朱允炆却还是保不住皇位,这是一个道理的。 这一切,陈凯把郑经的恐惧摆在了明面开始,彼此就已经是一个心照不宣。甚至郑成功能够想象到,如果陈凯成为了他百年之后郑氏集团继承战争的胜利者,那么郑经大概还会有一个富家翁的结果。可若是陈凯败了,那就必然会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公平,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见得的物事。但是无论结局如何,这场对决都必定要发生,因为郑经对陈凯的畏惧是切实存在的,就是这么简单。而对于郑成功来说,他能做的就是在驱除鞑虏之前,确保郑氏集团内部的斗争不至于影响到对满清的抗争。在这一点上,他相信陈凯是有这个大局的,而他的儿子现在毕竟还小,年纪上不足以支持其对陈凯造成足够大的威胁。 “你先回驿馆休息,明日还有会议,建平侯、卢巡抚他们都会参加。” “是。”站起身来,陈凯拱手一礼,便退向了房门。直到即将推开房门,他却突然又重新转过身来,一鞠到底,那份郑重其事是从未过的:“大木,我很抱歉。”说罢,也不等郑成功的回答,便自行推开了房门,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此间。 夕阳西下,陈凯的背影在重新收拢的阳光中渐渐消失。直到了此时,郑成功才由衷的叹了口气:“竟成,你没有对不起我,当年的你是为了我和我们共同的事业才下手杀了三叔的,现在你也只是要保全妻儿老小。但是,你瞒我瞒得太多了,这样绝对不行!”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季孙之忧(七) 迈出了郑成功府邸大门的门槛,马车已然在此等候。抬首望去,昏黄的斜阳撒向大地,是因为虚弱而显得柔和,还是因为柔和而显得虚弱,这其实都不对,真相其实是阳光强烈亘古不变,只是随着地球的自转而以着不同的强度、方式呈现在这些渺小的生灵的感知上罢了。 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哪怕是登上了马车,门帘、窗帘落下也依旧没有产生哪怕一星半点儿。并非是紧迫依旧存在,而是从一开始,陈凯凭着他对郑成功的了解就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会是这般。因为除了多年来的交往,更重要的是透过历史,陈凯很清楚郑成功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够为了郑经而不顾理智的存在。甚至在他的眼里,郑经这个嫡长子远远比不上驱除鞑虏的事业和郑氏集团的生存来得更为重要! 如果一定要究其原因的话,郑芝龙当年将郑成功母子丢在日本,前往台湾、福建开拓事业,甚至为了郑氏集团的生存和发展不惜与满清合作。郑成功对其父的做法甚为不满,但是真的到了他的身上,父母的言行也免不了在持续性的影响着他,哪怕他和他的父亲其实走的两条恰恰相反的道路,但是其本质上,对于胸怀的宏志、对于郑氏集团的生存和发展,其实都是一致的。 “我终于还是站在了台上了,这一日来得有些早了,但是既然来了,就没有提前下场的道理。” 车轮在向前转动,无有停滞,陈凯也同样是将此前发生的那一切抛在了脑后。不出意外的话,明日的会议上郑成功就将会对当前的政治、经济、军事布局进行调整,这是应有之义。如果他遇到郑成功当下的情状,他也一样会做出类似的处断。相较之下,倒是那郑经,陈凯很清楚在后世因为一些文字和影视作品的影响,很多人对其都是一味地贬低。但是陈凯曾经看过一些关于郑氏集团在台湾期间的记载,于郑经其人,恐怕并没有真的那么不堪到家。 “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少年郎,即便是才智超群,他现在手里面能够掌握和影响到的能量也完全不足为虑。此间的关键,还是在于明日的会议。” 抵达驿馆,陈凯就召集了随员进行商议。其实所谓商议,更多的还是陈凯对广东和南赣当下形势的一些拾遗补缺,把这些东西印刻在脑海中,权衡那其中的轻重缓急,才好应对明日的会议。 明日事关重大,商议结束,陈凯照例洗漱了一番便直接回房休息了。只是躺在床上,最难免的就是一个辗转反侧——并非是对未知命运的忧心忡忡,反倒是一闭上眼睛,满眼便都是他与郑成功那些年并肩战斗的过往。 会有今天,陈凯是早有预料的,为此他不是没有设法拖延这一天的到来,比如冻结莲花堂的活动。但是真的到了这么一天,哪怕日间如何镇定自若,可是到了夜深人静之际,却依旧难免为那段即将逝去的友情而感到痛惜。 “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但是如果你的儿子挡在了我改变这个世界的道路上,我依旧会将他碾个粉碎。对此,我从未怀疑过。” 以着唯有自己可以听到的音量,陈凯重复着他一直以来的信念。可是这一次,不论他如何坚定信念,但却依旧难免那份痛惜。 这份痛惜,并不仅仅是对郑成功的,同样也是对他的。陈凯依稀记得,当初他曾说过,他与郑成功是土木组合,与李定国也可以是土木组合,但事实上他与李定国能够成为盟友,但却没办法如郑成功这般成为名非兄弟、实胜兄弟的存在。这一次的摊派,对于郑成功、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次失去,失去了原本并肩战斗的战友、失去了能够将后背放心交给对方的手足。 也许,身为成为逆天改命的英雄,孤独是不可避免的。也许,这一次也正是使得他、使得郑成功补上这最后的一课。 思绪万千,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进入到了沉睡。到了第二天天光尚未放亮,陈凯就重新睁开了眼睛,随后向门外的仆人问过了时辰,知道很快便要天亮了,便不再继续休息,梳洗一番过后就再度拿起了那堆文稿,细细的翻阅了起来。 如此,一直持续到了早饭做好,陈凯将工作放下。该做事时做事,该吃饭时吃饭,陈凯分得清楚,一如既往。 在广州时,用的一般都是粤式的早餐。到了福州,虽说此间粤式的有之,甚至就连北方的早餐对于迎来送往的皆是官绅将帅的驿馆而言一样做得,但是陈凯素来是入乡随俗。无他,正宗耳。 将油条撕开,泡在锅边的汤里,就着刚炸出来的虾酥饼和切了再炸的芋头糕沾一下虾油,入到口中,满满的皆是福建本乡本土的味道。陈凯久在广东,但是福建却也不是没有待过。就说这锅边,当初在漳州时就常吃,如今再用这福州的,却总觉着又是一种味道。 似乎,昨夜的感伤已经成为了过去,平素里冷静、理智的陈凯重新归来,仿佛那思绪万千本就只是一场梦似的,并非真实发生。 用过了早餐,消化消化,时辰也就差不多了。带着那一堆文稿,乘上了马车,这一遭去的却不复为郑成功的府邸,而是招讨大将军府,确切的说就是郑成功府邸的前衙,那里一如陈凯的广东巡抚衙门似的,前衙后宅的格局,公私分明。 会议并没有在大堂进行,因为与会人数很少,少到了当陈凯在侍卫引领下步入二堂之际,在座的众人便可尽数包含在了视线之中。 “竟成。” “兄长、牧洲先生。” 只有郑泰和卢若腾,郑成功昨天的话还真是不惨着半点儿水分。待到陈凯落座了,未及寒暄,就连郑成功也步入其间。随后,只是一挥手,二堂的门便被关得严丝合缝,听那外间的脚步声似乎就连侍卫们也都远离了此间。 “事情有很多,但竟成还要尽快赶回广东去主持大局。时间不多,把事情一口气定下来。” 郑成功如是说来,突出了一个雷厉风行。对此,陈凯侧目余光,只见得郑泰和卢若腾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来。 “前岁,我军独立收复福建一省,并配合西宁王及粤西王师收复广东一省。去岁至今年三月,福建众将出浙江,收复舟山及台州府;竟成督广东众将收复南赣大部并肇庆府西部。如今,我军控制地区早已不复当年的漳泉潮琼四府,已经涵盖了福建全境、广东和南赣的大部以及浙江的部分地区。这么大的范围,事务繁多,是故本国公决定设六官并司务及察言、承宣、审理等官,置于招讨大将军府之下,协助本国公总理各省庶务。” 前言,皆是铺垫,郑成功以控制地域过大为由决定设立六官等职务,这才是最终的目的。接下来,郑成功拿出了一份已经装订好的册子交给了郑泰、卢若腾及陈凯三人,其中所书的乃是新设各部门的权责和主事官员人选,当即就将三人的目光尽数吸引到了上面。 “福建按察使潘庚钟管吏官事,参军张玉为吏官左司务。前琼州府知府郑省英管户官事,参军贡生林调鼎为户官左司务,参将吴慎为右司务,杨英陈中出征加衔司务。以参军举人郑擎柱管礼官事,吕纯为礼官左司务。以指挥都督张光启任兵官事,黄璋为兵官左司务,李胤为右司务。以都督程应璠管刑官事,杨秉枢为刑官左司务,蔡政加衔司务,张义为刑知事。以参军陈启任工官事,举人李赞元为工官左司务,范斌、谢维俱司务。挂印常寿宁为察言司,举人邓愈为承宣司,叶亨为承宣知事,举人邓会、恩生张一彬为正副审理。” 名单上的人物基本上都是郑成功的幕僚,很多都有着储才馆的出身。这些人当中除了潘庚钟是从福建按察使任上转隶过来的以外,广东、福建两省的官员基本上都没有动。 但是,这所谓的吏、户、礼、兵、刑、工六官摆明了是对应着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而其他的也同样是对应着中枢的都察院、大理寺等处的职能。郑成功这般决定,郑泰和陈凯尚未出言,卢若腾便当即站了起来。 “国姓,此番必会引朝野哗然,还当三思而后行啊。” 藩镇设立对应六部的体制,这本就是犯忌讳的,比之孙可望的秦王府架空永历朝廷其实也强不到哪去。此时此刻,作为久历官场的人物,卢若腾当即表示了反对的意见。对此,郑成功也只是表示了会向朝廷上奏,并表示一旦中兴自当将六官重归于六部云云。 “急事从权,当下自当还是以光复失地为目的。其他的,等到大明中兴了再说亦不妨事。” 未待郑泰开口,反倒是在场的另一个文官陈凯率先表示了赞同,直看得卢若腾和郑泰一愣。 相较这二人,陈凯是最清楚的,原本历史上清郑议和结束,郑成功在永历九年就设立了六官,以应对福建、广东、浙江三处战场的繁杂事务。如今,因为陈凯在广东坐镇已然是晚了一年。但是,现在已经不再仅仅是福建和广东两省的事务了,对外的扩张幅度,以及郑氏集团内部关于卡位战的即将爆发,郑成功有此应对也是应有之义。 郑成功提议,陈凯和郑泰先后表示赞同,再加上郑成功提出的上奏和保证,卢若腾也没有太过坚持,这件大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事实上,三人无不明白,就算是全部反对,只要郑成功强力推行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更何况,这本就与郑泰无关,而陈凯更是需要站明立场,以安郑成功之心,剩下的卢若腾在郑氏集团内部的能量其实很小,更多的还只是一个行政官员而已,即便有心硬抗也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待到郑成功的视线落在了下一件需要提及的事情,卢若腾重新落座,他方才以余光看向陈凯,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波澜不惊。如是这般的,还有郑泰。因为六官的设立,实际上是削弱了陈凯的权利,因为同为巡抚的卢若腾仅仅负责福建的民政事务,军务尽在郑成功的掌控之中,只有陈凯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实权派人物。 此间,陈凯如此淡定,二人无不是回想起了陈凯昨日就已经抵达了福州,并且直接赶往郑成功的府邸与其会晤,大抵是已经达成了默契。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份确实存在,但却根本不是通过这些相关事务的交流达成的,反倒是构建在了友谊的裂痕之上的。 有了如此劲爆的内容作为开场白,接下来的内容反倒是显得无足轻重了起来。一桩桩、一件件,郑成功其实早已做出了决定,此间无非是向他们申明罢了。其实,能够召开这么个小型会议来“商讨”一二,已经是在通过陈凯和卢若腾向两省的行政体系通风。只要两个巡抚能够不做否定,那么大局上就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会议从一早开始,一直到了午后才算是正式结束。任命会立刻下达,郑成功会先要把这个架子搭起来,而陈凯这边,却如其所言,确实要尽可能快的赶回广东,因为在他向郑成功说明了当前的局势的同时,二人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默契。 说起来,抵达福建也不过是一天多点儿而已,陈凯就重新出现在了返回广州的海船之上。眺望着渐渐远去的福州,陈凯却是不由得叹了口气,因为比之郑泰、比之卢若腾,他才是最清楚郑成功此番操作的真实目的所在的人,无人可出其右。 “从邀我来福州开始,郑成功先是重新申明了双方的地位,随后把一切都挑明了,现在则是加强集权,他的目的,归根到底是要防止郑氏集团因为我和郑经之间的矛盾而出现分裂的可能。这是他的底线,没错,底线!”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季孙之忧(八) 这一次回返,陈凯已经失去了眺望山川景致的兴致了,直接将他自己关在了船舱中,认认真真的从头到尾权衡着这内里的利弊。 海船从福州码头起航未久,闽江沿岸的大片土地便为招讨大将军服征用。接下来,大批的工匠、民夫被征调而来,大量的建筑材料被运送到码头,一如潮州制造局似的布局在那一砖一瓦的堆叠之中,从韩江复制到了闽江。 “据说,这是早两年陈抚军向国姓爷谏言的,要将军器局的部分生产流程改为水力机械化,就像是潮州的制造局一样。” “那以后这军器生产还不得快得吓人了?” “谁说不是呢,我听我那表哥说,还是因为咱们福建让鞑子祸害惨了,国姓爷意在休养生息,所以才将这事情迁延到了今日。” “那这地方以后要叫福州制造局了?” “不是,还是叫军器局,嗯,是福州军器局。原本中左所的军器局则保留部分职能,改为漳州军器分局。哦,对了,南澳军器分局正式并入潮州制造局,还有佛山制造分局是不变的。这些,以后都要划归工官来负责管理。不过,我思量着,福州、漳州和潮州那个陈工官还能够得着,但是佛山制造分局那边,十有八九还是要归陈抚军看着的。” 设立六官,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地盘太大了,郑成功要加强集权来进行管理。往好了看的是把劲儿往一处使,但更多的则还是幸灾乐祸于集团内部的二号人物陈凯的权利受到削弱。这里面最不乏的,就是郑家的那些子弟们。 “大木总算是开窍了,看清楚了那厮的鬼蜮伎俩。” “我看未必,应该还是陈凯那厮太过自以为是,出兵夺占了南赣。那么大的地盘儿,能不引起大木的忌惮吗?” “嗨,不管怎样,陈凯的好日子到头了,这就够了。” 在福州、在中左所、在安平镇,于推杯换盏之间,窃窃私语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更不乏之。酒到酣处,一个个的更是摩拳擦掌,只等着郑成功将陈凯整死之后,他们便可以鲜衣怒马奔赴广东去接收陈凯的政治遗产了。 伴随着陈凯的返程之路的并非只有这些,六官制度的设立,尤其是会议上陈凯已然知晓到的一道道的公文下达,整个郑氏集团的控制区都不可避免的动了起来。 “招讨大将军府军令,中冲镇总兵官杜辉除琼州镇总兵官一职,率本部兵马返回福建听用,琼州镇总兵官一职改由三河坝协守副将郭泰担任。郭泰率本部兵马抵达琼州后,中冲镇即日开拔,不得有误。” “招讨大将军府军令,管程乡诸县地方事忠匡伯张进改任水师新军提督,三河坝协守副将余宽改任管程乡诸县地方事。” “招讨大将军府军令,右提督黄山全权负责南赣地区战守之责,军需粮草仍旧由广东负责。所部除右提督左右镇外,援剿中镇、援剿前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骁骑镇、铁骑镇俱听候差遣,协守地方。另,调广州之援剿后镇往赣州府城听用。任命,张英为总制南赣五军戎政,监军南赣诸军。” “招讨大将军府军令,广东战守之责仍由广东总制陈凯全权负责。另,调后冲镇总兵官柯宸梅率本部兵马返回福建听用。” “……” 军令一条接着一条下达,调动主要在广东和南赣两处,因为这两处在今年的变动较大。广东基本不变,但是抽调了部分部队分赴南赣和福建战场。同时,郑成功将南赣的军事指挥权交给了黄山负责,由张英监军。而南赣的行政权则并没有另设巡抚,而是分派官员后向广东的陈凯负责。 重新权衡了一番,陈凯仔细思量,他在郑氏集团的行政盘口并没有太大的削弱,军务上的权利则也仅仅是分出了四个镇的兵力交给南赣和福建,总体上削弱不大。但是,从接下来的形势上看,陈凯暂且需要将注意力放在粤西和桂东,黄山和张英的存在是分权,同时也是分担。毕竟,郑成功不可能将郑氏集团的大部分力量都投入到西线,那与其自身海商集团的次要属性不合,东线才是真正的侧重点。 不过,随着六官的设立,陈凯和郑成功之间已经不再是书信往来就可以决定军国大事的旧有状态了。六官分别负责不同的职能,就像是中枢的六部、省级的六科和府州县衙门的六房,一脉而成,广东的行政、讼狱、军务都要向相关的部门上报,由六官来协助郑成功管理。 除此之外,郑成功还决定继续扩编军队,以五人为一班,每十班设一副领节制,而每营设五个正领,每个正领管两个副领。从战兵总数上没有改变,但是改变了原本千总、把总的旧式编制。另外,每镇原本辖两协四营,扩编之后改为两协五营,其中中营由总兵官直辖,每镇的战兵总数也扩大到了两千五百兵额。 这是战兵诸镇的兵额,对于诸如铁骑镇、骠骑镇、北镇、骁骑镇、车骑镇、游骑镇这六个既有的骑兵镇,郑成功则决定将原本三个营的兵力扩大到四个,也就是每镇辖两协四营两千骑兵的规模。能够如此,明军在南赣战场上的缴获以及舟山、台州的清军反正带来的骑兵和战马便足以应对这样的扩编。 各镇如斯,郑成功此前建立的二十八星宿营在收复福建以来始终是起着协防各府县,震慑地方的作用。此一番,郑成功也打算将这些营头扩编为协,也就是从一个营扩大到两个营的规模。 除此之外,赣州大捷的影响,郑成功也决定组建两个新的镇,命名为左虎卫镇和右虎卫镇,兵额都比较小,分别只有一千两百战兵,也就是比一个协稍微大点儿。但是,这两个镇实际上是一如广东抚标直属营乙队那般的铁人军,需要从各镇挑选适合人选,反倒是比其他部队扩编起来更加麻烦。 能够进行这样的扩编,是随着广东、福建两省的民生持续好转所带来的税收红利,更是收复大片失地之后郑氏集团的货源更加充足所致。海贸素来是郑氏集团养兵的最大经济支柱,这样的支柱随着失地的不断收复,并没有出现比例大幅度降低的情状,反倒是由于货源的更加充足进一步刺激到了海贸规模。 两个半省的地盘,其实并不仅仅是如此。陈凯在经营广东期间,掌握着郑氏集团海贸大权的财神爷郑泰也没有闲下来。 郑成功此前与郑泰商定设立的山海五商早已铺设完毕,山五商负责在清廷控制区收购货物,总部设在浙江省会杭州,金木水火土这五行则分布于北京、苏州、杭州、山东等沿海地区。而海五商那边,仁义礼智信五行则主要负责对外的进出口贸易,具体设点,陈凯并不太清楚,只是早前听老鼠须子说起广东贸易商社曾接触过一些,好像五商的首领都是泉州人,其中有四个分别叫做曾定老、伍乞娘、龚孙观和龚妹娘的。即便是蔡诚也只是与曾定老有过数面之缘,其他的则更多的是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甚至就连伍乞娘和龚妹娘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夫君还记得吗,咱们定亲时,奇吾哥哥派来送贺礼的那个仆人,叫做廖八娘的,前段时间被杀了。” 回想起郑惜缘曾经提过的那个郑氏集团另一个负责海贸的族人郑奇吾的家仆,陈凯依稀记得此人名字虽然女性化,但却是个男的。但是,好像从其他途径也有过耳闻,说是之前郑成功设立义商制度,郑奇吾曾给过他一笔银子去福建内陆潜伏和收购物资,结果那厮竟然携款潜逃,到乡下去做个富家翁去了。当然,没等明军收复八闽,那厮就先被郑家给除掉了…… 海商本就与海盗只有一字之别而已,哪里容得这般吃里扒外。陈凯记得当初他听过这桩旧事,也全然没当做一回事来。倒是这一次,郑泰在会议上提起了一个要求却让他突然想起了郑氏集团的本质。 “竟成,广东的牌饷征收,粤西那边一直是个窟窿,不少海商为了逃避牌饷都是选择到粤西明军的地盘上进行交易,可粤海上的安全却是咱们经营和维持着的。既然连城璧已经死了,那么粤西众将自然该当以听候竟成节制才是。” 郑泰的言下之意,陈凯当然明白。什么节制不节制的,说白了,郑氏集团为了利益需要陈凯整合粤西明军,实控粤西的地盘,这样一来,牌饷、海贸等方面,郑氏集团就可以尽数掌握在手,收获的利润自然会得到进一步的提升。 算一算,粤西众将如今控制的地区尚有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肇庆府南部,也就是仓步水以南各县,以及罗定州,外加上广州府西南的新宁县。这里面包括陈奇策、李常荣、王兴、韦应登、叶标、周金汤、邓耀、郭登第、高进库、张月等大批明军。他们占据府县城池,在沿海地区自然也少不了要经营海贸。对于郑氏集团的牌饷,打着友军的旗号也是拒不缴纳。前段时间正是郑氏集团与永历朝廷、西宁藩的蜜月期,郑泰那边秉承了郑成功的心意不好太过强硬,使得经济利益上自然是受到了影响。现在连城璧身死,李定国入滇,他们自然就再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郑氏集团,饿了。” ……………… 从去年年底开始,明清两军在桂东、粤北、粤西、南赣、闽西南这大片土地上你争我夺,打得是一个不亦乐乎。 最终的结果,看似各有收获,但实际上清廷的战略形势进一步恶化,原本那万里长边能够依仗的山川之险被洞开,换来的隔绝东南和西南明军的目的其实也并没有完全达成。 攻占梧州府之后,全节、马雄就将全部力量都投入到了巩固防御的工作之中。与此同时,陈凯派遣柯宸枢迅速西进,在清军不守的情况下迅速占据了肇庆府北部的大片地区,与梧州清军形成了对峙的局势。 清军摆出了严防死守的架势,明军那边虽说是气势汹汹,但却也仅限于收复肇庆府的失地,并没有急于进攻梧州府城。原因很多,但无论是那一点上都是一个不利征战。起码现阶段,郑氏集团需要将新近收复的地区消化掉才能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战事在双方的精疲力竭之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清军的兵锋之下,梧州府以南的浔州府那里,早前从梧州府城擅自撤离的李承爵、施尚义、李先芳三将对坐于密室当中,相顾愕然。 前不久刚刚传来可靠消息,说是早前从肇庆府传来的明军兵败南赣、陈凯死于乱军之中、南赣清军已经直薄广州城下的消息纯属是张勇和胡茂祯编造出来的谣言。有了这份情报,他们当即就想明白了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不可否认,洪承畴的亡羊补牢确实达成了效果,但是问题在于,梧州府城丢了不说,就连高文贵和连城璧都死了,他们这支原本该有功劳和苦劳的援军反倒是成了千夫所指,这叫他们何以自处。 “本来当时咱们就说好了,先退出去,逼着连制军和高都督撤军。这样,还能保住有生力量,跟鞑子继续折腾下去。奈何这两个死心眼儿……” “哎,现在说这个还有用吗,谁会信咱们的?” 言及此处,三人不由得是一个垂头丧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起码他们是没有能力自行收复梧州府城来戴罪立功的。甚至不提什么戴罪立功的疯话,他们作为自行其是的藩镇也不太畏惧明廷的责难,可是这一次得罪的可不止是永历朝廷,还有那位两蹶名王的西宁王殿下,那才是真正惹不得的杀神。 “要不,咱们派人去找陈抚军说项说项,他不是素来与连制军不睦的吗?” 陈凯与连城璧不睦,确切的说是郑氏集团和粤西文官集团互有龌龊,这是两广地面上的官吏将校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如果这么说的话,连城璧身死,粤西文官集团遭受重创,陈凯更是趁势夺占了肇庆府北部地区,也正合他们的意向。奈何,这话刚刚出口,却立刻就遭到了另一个声音的反驳。 “陈凯连他正妻的亲伯父都能下得去手,那等出了名的狠角色,咱们过去还不得连骨头带肉一口吞了的。到时候,还得把梧州沦陷的责任扛着。” “那可不一定吧,李建捷、马宝还有郝尚久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他们有把监军文官丢给鞑子吗?陈凯说到底是个监军文官,和连制军一样,就算是两个人平日里合不来,但是这种事情上面总是免不了一个兔死狐悲的。” 路,又绝了一条,三人面面相觑,看到的只有彼此的苦闷,再无其他。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突然间的一个声音才将此间的沉寂重新唤醒了过来。 “要不,咱们去……” “去降鞑子?我可不去。老子跟鞑子打了那么多年了,为了今天的事情,朝廷总能看在过往的功劳上面原谅于我。现在去降鞑子,还要不要祖宗了?!”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降鞑子。” “那还有何处可去?” “我们去找郭督师吧。” “找郭之奇?”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人如此,两人亦是如此:“那还不如去找陈凯呢。” 确实,郭之奇和连城璧相交多年,私交上面很是不错。除此之外,他们都是永历朝廷的下派官员,都是粤西文官集团的成员,现在连城璧死了,郭之奇必然是最为愤怒的。不把他们拉出去明正典刑了,那都算是理智的了。 这分明就是一个死胡同,奈何那个声音却并不这么看:“这时候,郭督师怕是更忌惮陈抚军,而不是咱们这些小人物。”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季孙之忧(完) 早在去年夏天,陈凯收复了韶州府,得到了李定国的认可从而拥有了对广州府的管辖权力。自此之后,李定国自然是率领大军西归,而粤西文官集团的督抚们——郭之奇、连城璧以及张孝起则分别坐镇柳州府、肇庆府和高州府,以便于就近掌控广西、粤西桂东以及粤西南的局势。 先后之期有别,但是这段时间他们无不是在忙着为永历朝廷积蓄更多的力量,尤其是在原本计划之中当李定国完成迎驾工作后天子行在本该抵达广西以便于更好的依托东西二勋的力量的情况下。 梧州的战局已经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想要逆转,凭广西明军的力量基本上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柳州那里的李定国主力已经奉调入滇,依旧是只留下了广西巡抚徐天佑驻守此处重镇。 陈凯启程前往福建期间,这场战事尘埃落定的消息也传到了柳州城。有的是从梧州府那边传来的,有的则是从桂林方面得到的,作为永历朝廷在两广地区级别最高的官员,郭之奇闻讯很快就启程出发。 他这一去,并非是入滇请李定国回师,因为他很清楚李定国一旦入滇就势必将会被孙可望锁死在云南。对此,他向云南那边上过了一份奏章,说明情况,旋即就启程南下前往南宁府。那里,是广西的南部重镇,更是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无论是洪承畴要彻底截断东南、西南明军的交通,还是向南震慑那些诸如安南、占城、真腊等国,对于清廷能够取代明廷成为传统意义上朝贡体系的新主有着特殊的意义,更可以降低这些藩属国对于明廷的支持可能和力度。 关于梧州战况的传闻抵达柳州时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浔州府、南雄府是否尚在明军之手犹未可知,郭之奇顾不上确认消息,更加顾不上悲痛便顺着柳江而下。 船过了象州,抵达武宣县,随员、从人们抵死相抗才逼得郭之奇在此暂住几日,而他们则派了几个机灵的潜往浔州府打探消息。结果,没等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李承爵等将的使者就率先赶到了此处,目的也从送信变成了恭迎。 “督师,他们刚刚丢了梧州府城……” 幕僚的言下之意很是清楚,无非就是指这三将在梧州之战中的劣迹——他们既然能够丢下连城璧,那么假使清军来袭的话,他们也很有可能会把郭之奇丢下不顾。这时候,他们是万万不能再冒险了。 “老夫当然明白,可若是老夫不去,他们就不能心安,不能心安的话很可能就会直接降了鞑子,那对国事就更加不利了。” 不顾随员们的反对,郭之奇连夜出发,郭之奇接到消息便连夜出发,依旧是顺流而下,直抵那浔州府城。所幸到了那里,随员们担忧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倒是那三将见到了郭之奇却如同是瘦小枯干的赘婿犯了过错,抱着膀大腰圆的妻子的大腿上痛哭流涕,直看得是一个人人侧目。 三将悔不当初,只求郭之奇能够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安抚了一番,郭之奇又向他们打听了一些关于近期的军情就连忙出发,将浔州府的防务依旧交托在他们的手上。 这一遭,不复为顺利而下,而是改为溯流而上,经南宁府前往廉州府。至于原定计划要赶往的南宁府,这一遭却是不再走了。 廉州府,依旧不是终点站,郭之奇到了廉州府专而乘船,直接抵达了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驻节的高州府城。到了那里,二人无需多言,只是一个眼神张孝起便知道郭之奇是有极其重大的事务的。 “督师,连制军……” “将子,如白以身殉国,乃是求仁得仁,我辈更要继承他的遗志,力保大明中兴才是。” 郭之奇是广东潮州揭阳人士,连城璧是江西抚州府金溪县人士,而这张孝起则是南直隶苏州府吴江县人士。三人并非同乡,甚至相隔万里,但是在这两广地面上,他们却是同气连枝。此番连城璧殉国,张孝起接到消息后亦是悲愤交加,无非是强撑着处置公务。此间见得了郭之奇,压抑已久的情绪怦然爆发,却是郭之奇在这一路上所思甚多,此间连忙安抚了一番张孝起,旋即提起了另一件事来。 “老夫在柳州时风闻,说是陈凯与洪承畴沆瀣一气,出卖广西来换取南赣和粤西。” “这……” 如此惊爆的秘闻实在将张孝起听了个一愣,但是没等张孝起发表意见,郭之奇却率先坦明了他的看法:“老夫以为,这必是洪承畴的离间之言,意在引起你我与陈凯、朝廷与漳国公之间的不和。” “督师明鉴,下官也是如是看来的。” 尚未来得及想清楚其中的细节,见得郭之奇如此断言,张孝起也立刻出言附和。紧接着将其中的细节利弊站在陈凯的角度分析了一番,张孝起就更是觉得郭之奇的看法深有见地。不说什么消息来源,以及其他问题,只说这场交易陈凯占的便宜也实在太大了,洪承畴那厮可从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哪里会这么放任陈凯。 “陈凯又不是洪承畴他爹,没有这么尽孝道的吧。” 话,在张孝起的脑海中突现,虽说是糙了几分,可是道理却是没毛病的。既然如此,陈凯和洪承畴之间没有勾结,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他们与陈凯之间的问题了。 “督师,西宁王入滇是为陈凯所献锦囊建议的,此番陈凯收取肇庆府北部诸县,会否也是他全取广东的一步棋呢?” “将子知我肺腑,老夫就是为了此事才匆匆忙忙的赶过来的。” 梧州府失陷和连城璧之死,那些谣言只要是带个脑子的都能想明白了本就是无稽之谈罢了。郭之奇和张孝起都是进士及第,能够考上进士,起码智商都是超越常人的,如同其他进士般做出蠢事来也基本上不是专业不对口,就是屁股问题。 李定国入滇以来,南赣和梧州这一进一出,明军其实是赚了的,因为在战略格局上面洪承畴确保万里长边,以此来局限明军是优先级最高的,其次的才是截断东南、西南明军的交通。现在次要达到了,可是首要目的却泡汤了,无非是亏了本钱从其他地方找补一下,好对清廷有个交代。 但是,洪承畴的亡羊补牢,陈凯也不可避免的停止了进一步的攻势。接下来,陈凯回师收复了肇庆府北部各县,确保了这些地区不被清军占据。可问题在于,陈凯在控制肇庆府城、德庆州、广宁、四会、开建、封开等地的过程中,也顺势拿下了新兴和高明两县,这两县在张勇和胡茂祯的突袭和谣言攻势中并没有沦陷,而且身处于腹地之中,陈凯将这两处占据下来其行为怕是就并非单纯的防范梧州清军那么简单了。 “将子,这几府的情况如何?” 肇庆府北部如今已成定局,郭之奇能否撬动尚且是两说着。此间问及张孝起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的情况,亦是由于除了肇庆府北部,此间可以算是粤西文官集团实力最强的所在,张孝起在此经营多年,除了肇庆府北部的那张白纸以外,其他各府县基本上都是难以与其相比的,广东如斯,广西亦是如此。 然而,此番郭之奇问及,张孝起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基本上还都是老样子。具体这个老样子是什么个什么样子,郭之奇倒是也知道一些大概的情况。 永历四年尚耿二藩攻取广州,除了陈凯盘踞潮州,其他明军基本上不是被赶进了山,就是被轰下了海。这样的情况下,广东西南部的高廉雷琼四府由于距离和地理形势等因素,就成了明军大量盘踞的所在。 等到陈凯配合李定国收复广东,甚至仅仅是李定国从广西经此攻入广东,此间的明军就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他们占据府县,征饷屯田养兵,俨然是一个个的独立王国。张孝起在此间从为李定国大军筹措军粮军饷,到设法恢复地方行政,努力做了很多,奈何他手上的牌面本就不好,那些藩镇打着养兵抗清的旗号侵蚀地方权益从来是一个理由充足,他没有太好的交换根本无法收回更多的权益,只能是软磨硬泡,一点点儿的收拾局面。 其实,之前他们曾一度有过一些拿得出手的东西,比如广州的分赃、比如功赏的分配权、再比如肇庆府的兵权,这些东西都是可以拿出来作为交换的。 只可惜当时他们为了在李定国面前拿分,将大量的银钱、粮草都用在了支持李定国西进上面了,结果广州城却还是为陈凯所控制,算是棋差一招。而后连城璧在肇庆府北部的励精图治,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最后哪知道又跳出来这么个程咬金,结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收获倒也并非没有,下官这段时间已经掌控了采集合浦珠的疍民组织。” 合浦珠就是南珠,这东西历朝历代都是极其名贵的贡品,屈大均的《广东新语》中称“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张孝起打着贡品的旗号来杜绝其他藩镇的觊觎,进贡是肯定要的,但是其他的他则打算付之以海贸,再用赚来的银钱来收买将帅、恢复权柄,亦不失为一种良方。 “合浦珠,嗯。” 商讨了一番,郭之奇就再度出发。而这一次他的目标则必然会是广州,他需要先和陈凯讨一个说法,才能做出相应的对策。 又是一路的匆匆忙忙,算一算,从柳州到广州,穿越了千里之遥,中途基本上就没有休息过,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事。等到郭之奇抵达广州府城的时候,总算是可以休息一下了,因为陈凯还没有从福州回来,他现在即便是想谈,也要悔不该当初学什么八股文,直接学个千里传音岂不美哉。 接下来的日子,在等待之中,郭之奇也在观察着广州府城的变化,管中窥豹,借此来了解他前往广西之后陈凯的方针策略。 军事上的基本上都是摆在明面儿的,陈凯已经达成了收复南赣的目标,强势插入江西,这对于清廷在长江以南的统治是势必要造成巨大威胁的。相较之下,他更加关注的还是民政方面的举措,一直到了数日后陈凯返回,他耳朵里听得最多的还是之前连城璧写信时提过的那个粤海商业同盟,只是不明白这么个商业组织为何会在广州城里出镜率如此之高。 陈凯返回的消息,首先是从香港传回来的,陈凯会在那里转乘巡抚衙门的官船进入珠江。得到消息,郭之奇便收敛了他对广州城的观察,一心一意的等陈凯回来,结果等到陈凯真的回来了,二人一见面没出一刻钟的时间就又是一个话不投机。 “合浦珠不够,那你还想要什么?两广总督的保举、或者经略、督师,只要你说得出来,成不成的,老夫自当尽力而为。” 肇庆府北部的经营,连城璧原本做得已经很是有声有色了,若非是那里地方残破以至于无力供养更多的军队,若非是洪承畴的亡羊补牢,再给连城璧一段时间未必不能成为永历朝廷真正的实控区。 现在,连城璧死了,郭之奇准备将这份担子亲自担起来。可问题是这些地方现在都在陈凯的手里,郭之奇自觉着他是没有足够充足的理由说服陈凯将这半个府拱手相让,况且他更加清楚就算是陈凯真的拱手相让了,在定南藩面前他也守不住此间。所以,他打算以合浦珠的海贸专卖权作为交换,让陈凯助他一臂之力,在他整合好足够抗衡定南藩之前负责此间的防御,就像是之前李定国那样。 当然,仅仅是合浦珠或许还不够,郭之奇打着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念头,准备和陈凯慢慢的把生意磨出来。结果,哪知道陈凯对此竟全无半点儿兴趣。 “郭督师,连制军以身殉国,下官甚为敬佩其气节,也从来都是以此作为榜样的。但是,说句不敬的,连制军在肇庆府北部整合了一年多都没有守住这些州县,您觉着您亲自上手就能成了?” 从福建回来,原本这一路上他想过很多,心境上面早已经恢复了过来。奈何刚刚回城,郭之奇就来了这么一手,弄得他胸中的那份烦躁就不可避免的重新喷了出来。 尽可能的心平气和,陈凯给郭之奇讲起了梧州府方面定南藩的兵力配置,甚至当着郭之奇的面从公事房里翻出了一堆关于梧州情况的报告,逐条分析给郭之奇听。可是结果郭之奇却好像是根本没听懂似的,只谈买卖,不谈其他。 堂堂的督师大学士硬要学商家做派,实在是把陈凯都气笑了。他当然明白肇庆府北部的这几个县对于粤西文官集团乃至是永历朝廷的重要性,但是对他而言,从福建归来,这就已经不再仅仅是军事防御的问题了,郑氏集团是没有把吃进嘴的东西吐出来的习惯,他现在在集团内部正处于一个尴尬期,就更不好做出什么“损公肥私”的事情来了。 “陈抚军,你须得清楚,你是大明的巡抚,不是他郑家的家仆!” 说得是一个口干舌燥,奈何依旧没办法让陈凯松半个字的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郭之奇此言既出,当即暗道不好。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只得硬撑下去。 重新回到了当年与连城璧在文村会面时的原点,陈凯亦是不免苦笑一二。但是,对于此言,陈凯的同样是毫不示弱,表示他很清楚他个人的定位,也很清楚他什么要做,什么该做,不劳郭之奇这个督师操心云云。 一声“送客”,郭之奇负气而去,陈凯坐在公事房的太师椅上,粗重的呼吸,竭尽全力的将他同时面临的郑氏集团、粤西文官集团以及清廷那边的压力释放出去,可却依旧是徒劳无功。直到良久之后,陈凯才深吸了一口大气,将手掌重重的按在桌子上,目光凝视前方,有若实质。 “好,好,好,既然都不想让我痛快了,那就别怪我把桌子掀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织雾(一) 郭之奇怒气冲冲的离开了广东巡抚衙门,能在衙署里厮混的,哪个不是人精儿,当然知道同为保皇派的粤西文官集团和郑氏集团之间的矛盾。换言之,郭之奇和陈凯话不投机,这都属于是正常现象,要是哪天两个人把臂同游、把手言欢,而且还是那种发自真心的,那才去抬头看看,看看那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一个负气而走,另一个在公事房里运气运了好一会儿,心里面抛下句狠话,便重新投入到了公文的批阅之中。 从广州到福州,再从福州到广州,这一来一回,又是近两个月的时间,民政、讼狱方面有王江和曹从龙的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负责,行政体系健全,足以支撑正常运转,现在需要陈凯做得更多的就是一个了解,只有对现状有了一个足够的了解,才能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把事情做下去。 经历了内外交困,有些事情已经不能按照旧有的计划发展了,重新确定了目标,陈凯的心思全部投入到了准备工作之中,反倒是少了一份烦闷。 全神贯注的批阅公文,大脑急速运转,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已经顾不上了。扑在公事房里,从正午一直忙到深夜,若非是书童入内更换烛火时弄出点儿动静出来,陈凯只怕是要在公事房里熬通宵了。 “小人罪该万死。” 见得陈凯抬起头来,书童连忙拜倒在地。陈凯伸了伸已有些酸楚的脊背,哈欠不由自主的就打了出来。伸了伸胳膊,陈凯看了一眼那书童,深知这厮论起机灵劲儿比之他最早的书童陈松更甚。有此这般,纯粹是刻意而为,为的就是让陈凯知道能够注意到时辰,免得郑惜缘那边在后宅担心。 “你起来吧。” 无需点破,陈凯又看了看仍有待批阅的公文数量似乎也没剩下太多了。眼见于此,他随手收拾了一下,便随着书童返回了后宅,果不其然,郑惜缘依旧在等着他回来。 “叫娘子久等了,是为父的不是。” “夫君言重了,只是操劳国事,也要顾全身体才是。” 夜已经深了,据说两个孩子等了陈凯大半日也不见陈凯回来,熬不动了就在奶娘、婢女的照顾下休息去了。回到了家中,虽说只有一墙之隔,但是紧张忙碌的精神状态消失于顿然,松懈的助燃剂催动了疲惫感,同时也将两餐未用的饥饿展现在了所有人的耳畔。 五脏庙里发出了缺少贡品的不悦,仆婢们不敢如何,倒是郑惜缘掩面而笑,随即却是脸色一沉:“吃夜宵容易积食,夫君须得浅尝辄止。” 宛若是嘱咐稚儿一般的口气,但那樱桃小口一嘟,却又是另一番的情致。牵着那柔如无骨的小手,夫妻二人落座于桌前。无需等待,只消得一挥手,几份精致的小点心,外加上一碗温热的羹汤便直接送到了陈凯的面前。 “原本夫人知道老爷回来,特别做了几样好菜的。后来见老爷一直忙于公务,哄了公子、小姐休息,就又下厨做了这羹汤,也……” “多嘴。” 软糯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抱怨之意,郑惜缘登时就是一瞪眼,那诉说便戛然而止,换做了“婢子知错”的告罪。 原本已经夹了一块小点心将要入口,听得这话,陈凯放下筷子,握着了郑惜缘的小手,一句“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来为君做羹汤”的旧词浮上心头,手心的温度也不由得高了几度。 不到一个月前的福建,在那间书房之中,他与郑氏集团之间站在了分道扬镳的边缘。乘船回返的这些时日里,陈凯一次次的假设着日后有一日或许会与郑氏集团闹出更多的不愉快,甚至是就此割裂。但是,对于郑成功和郑惜缘的感情却是他从来没有质疑过的,哪怕,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道理却是一样的。 夜宵,陈凯吃得很开心。稍作运动,消了消食儿,洗漱过后,便直接回房休息。躺在床上,船舱里那等晃荡的感觉不复出现于此,弄得陈凯还有几分不太习惯。眼见于此,他便转过头向郑惜缘问起了粤海商业同盟的近况,换来的却只有娇嗔满面。 “好吧,早些休息,明天起床之后再谈这个。” ……………… 天光放亮,顺德县城最大的酒楼里早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这里原本就是一间寻常的酒楼,最多是在本县文人、商贾的圈子里有份雅致的名声罢了。前不久,以广州府城商人和本县丝绸工坊主为主的丝织工坊买下了这座酒楼,用来作为他们在顺德县城的会所。为此,他们更是对此进行了扩建,又专门请了擅长做其他菜色的厨子到此与本县的名厨一起掌勺。 颜面,是最为重要的,这并非是什么华而不实,而是明明白白的在向其他人展现他们的实力,以着侧面的角度。 今日是工坊股东大会的日子,这里还在忙着准备宴会的食材和歌舞。他们在城内的一处专司会议的大宅里,众人围坐在一张张太师椅上,有的正襟危坐,有的后背依靠着椅子背儿,还有的身子前倾,但无论是何等姿态,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台上的那个四处奔走以至于肚子都小了一圈的最大股东,向众人做出汇报和展望。 “……这一年下来,咱们励精图治,在抚军老大人的关照之下迅速发展壮大。现在,顺德一县,原本丝织业繁盛的各镇子已经逐步恢复了繁荣,从种桑养蚕,到缫丝纺线,再到织布印染,丝绸源源不断的供给广州的粤绣工坊,以及广州、香港等地的商铺,正在逐步夺回咱们广东丝绸的市场!” 常年的战乱对于顺德丝绸业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打击,使得此间的丝绸制造业一度萎靡。但是,凭着粤海商业同盟的注资、管理以及水力机械的大量使用,丝绸生产的恢复速度极快。说到底,这东西在那里都是供不应求的,哪怕是承平时也是如此,更别说是现在了。 不愁市场,这就给了他们持续扩张的动力。这期间,仿照龙江、龙山两镇那般,合桑蚕养殖、缫丝纺线、织布印染为一体的丝绸制造业,辅以供给产业工人日常消耗的菜蔬种植,成功的经验迅速的蔓延到了整个顺德县的境内。甚至,就连粮食现在本地都已经不再种植了,而是直接从其他府县收购。 如此,也难怪本县的县尊大老爷在私底下会对家人谈及,说是顺德县的经济现在是全然捆绑在了丝绸制造上面了。 这,正是陈凯所乐于看到的,亦是在座的这些受益者们所关切不已的。此间大股东侃侃而谈,将此前一年的发展情况详细的讲述给了这些股东,随后就提及了他们这些平日里负责主要实务的股东们对接下来的发展的愿景和计划。 “顺德县的丝织生产,咱们已经把摊子都铺开了。接下来,本县更多的还是以着进一步的深入发展为主。比如,种植更多的桑树,养殖更多的蚕,加大缫丝、纺线、丝织的产量。” “这些,必然还需要更多的资金和人员。资金方面,我等商议的是依旧按照老规矩来做,投入一定资金获取股份,凭股份分红。至于人员上面,咱们前些日子已经派人去拜会过了陈夫人,陈夫人表示抚军老大人乐于见得咱们带动更多的百姓就业,肇庆府北部的募工市场将会向咱们开放。” “抚军老大人体恤民情啊。” “陈夫人也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台下,恭维之声此起彼伏。他们都知道,这顺德丝织工坊原本就是粤海商业同盟的框架下发展起来的股份制企业,内里有广东贸易商社的巨额注资,这里面,广东贸易商社是陈家的买卖不说,注资里据说还有陈夫人的陪嫁,对他们的支持力度由此可见一斑。 广东贸易商社的代表亦是在此与会,坐在最前排的那个中年掌柜的是郑惜缘从郑鸿逵那里要来的心腹家人,此间听得众人发自内心的恭维,亦是面露笑意。 下面的声浪持续了些许时间,那大股东才重新开口,将后面的话继续讲下去:“接下来,咱们还要继续向其他县既有桑林的所在扩张,无论是收购桑蚕,还是进一步的投资设厂,总要先做起来,抢占区域。这,也是陈夫人教诲过的。目标嘛,我等经过考察,初步选择在了两处,一个是新会县,那里的人口锐减,官府的渠道已经打通了,地皮很是便宜;而另一处,则是府城附郭的南海、番禺二县,这两个县有大量的闲置土地不说,也有不少从潮州回来的百姓分到的田土,都可以利用起来,也是造福乡梓。” 一南一北,皆可供选择,倒是他们现阶段的资金总量并不足以将他们想要铺的局面尽数铺下来,就只能选择一处最合适的先做着,一点点的发展,稳步前进,亦是更加符合传统商贾的做派。 这两处,已经是先期挑选过的了。但是具体选择哪一个,他们还是决定按照规矩进行投票。投票的票纸,以及笔墨都发了下去,这一次不似最初那时还须得写明立场,票纸上已经写好了“新会”、“府城”、“兼得”和“弃权”的字样,股东们只要在字迹上画个圈圈就代表了意见,更无须担忧一些不和他人之意,尤其是可能会得罪官府的意见流出去。 仆人发好了票纸和笔墨,随后众人低着头匆匆写过,便有仆人抱着投票箱按着顺序依次走过…… 顺德这边,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们还在忙于为接下来的发展而做出各自的选择,远在粤西南的琼州府那边,大片的棉田里,琼州棉纺公会雇佣的农夫们亦是在弯着腰忙碌着,全然不顾头顶的烈日炎炎。 棉田的田埂上,衣着不俗的一众粤海商业同盟会员眺望着此间的棉田,胸中豪迈油然而生。不过相较顺德那边是有着大片大片的桑林作为依托的,他们却是要购置土地、棉种,雇佣农户,一步步的走来,收效上面就不可避免的要晚上许多了。 “好饭不怕晚,丝绸的产量总不比棉布。况且,咱们琼州府的棉布生产是有传统的,当年黄道婆要不是回乡了,衣被天下的称号还不一定是谁的呢。” 会员信心十足的说出这话,当即就引起了众人的附和之声。其实,经过了宋元的快速发展,到了明朝,棉就已经超过了丝、麻、毛等其他原料成为中国最主要的纺织原料。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曾有记载“棉布寸土皆有”,“织机十室必有”,由此可知当时植棉和棉纺织业已遍布全国。 鸦片战争前,中国的棉花和棉布不仅自给,而且还输出到欧洲、美洲、日本和东南亚地区。美国商人到中国来贩运货物,以土布为主,不仅销到美国,还转销到中、南美洲乃至西欧。英国也曾经大量销用中国土布。19世纪初30年间,从广州运出的土布平均每年在100万匹以上,最多的1819年曾经达到330多万匹之巨。 去年的时候,他们已经收购了大量的棉花,加工方面,随着黎母江畔的工坊的逐步修建,棉布的生产也在持续进行。而有了水力机械的助力,效率上比之人力自然是要更胜良多的。 “在下听闻,说是顺德的丝绸产量已经有了快速回升了,那里面是有抚军老大人家的股份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可真是便宜那些家伙了。” 有陈家的股份在,地方官府自然是一路绿灯,打通关窍是再容易不过的了。此间,闻讯者难免是一酸,倒是为首的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却显得镇定良多,很快就给他们吃了一块定心丸下去。 “老夫前些时日专程去了一趟府城,请那边的柳掌柜向蔡员外送信。回信已经到了,陈夫人表示今年会向咱们琼州棉纺公会注资。可见,抚军老大人对咱们都是一视同仁的。”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织雾(二) 农历四五月份,这时候无论是桑树的叶子,还是棉花都早已进入了生长期,丝绸和棉布的生产本就是依托经济作物来实现的,便不可避免的会存在着农业生产的周期性。不过,去年的收购使得他们拥有了大量的储备,今年自然将会是开拓发展的一年,就像是去年的顺德丝绸一样。 琼州府这里,未有经历太过剧烈的兵祸,无论是黎乱,还是明清在这片土地上的更迭,强度上都远远无法与广州相比。但是,作为本地的粤海商业同盟会员,他们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与渴望一点儿也不逊色于任何人。 回到遥远的广州府城,那座广东巡抚衙门之中,陈凯一家用着早餐,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唯有陈凯,过程中却显得还有几分心不在焉。对此,郑惜缘自然清楚为何,用过了早餐,便挥手让婢女们带着那一双儿女退去。 “娘子,以你之见,顺德模式的成功在于何处?” 从睡梦中醒来,夫妻二人在床上便谈起了粤海商业同盟近期的一些动向来。陈凯将这些商业的东西都交给了郑惜缘去运作,从出征至今,也已经有将近半年的光景了,这段时间郑惜缘在这上面没少操心。显然,她正式接手这些东西,同样是像陈凯那般先要了解清楚其中的规则、状况,才好进一步的做出应对。 夫妻二人谈了良久才起身梳洗、用饭,陈凯对于近期顺德丝绸产业和琼州棉布产业的发展近况有了一个系统化的了解,很高兴顺德那里已经进入到了良性发展的阶段。此间想来,却是抱着几分考较的心思,想要看看郑惜缘到底看到了何种深度。 所幸,郑惜缘对此其实早就有过思量,而且还不止一次。此间陈凯出言问及,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没有耽搁太久就将想法尽数道来。 “粤海商业同盟在顺德县那里的成功,依妾身愚见,首先是商业同盟的组织性聚拢了寻常商家难以拥有的资金,同时避免了太多无谓的内耗,使得资金和人力可以更多的投入到生产环节之中;其次,从前的丝绸生产,水力机械的使用率很低,更多的还是人力,而现在这般自然大幅度的提升了产量;再次,粤海商业同盟的背后有官府的背景,这使得他们在地方上受到的盘剥和制约会少上很多,而且他们都是很会做人的,妾身说笑一句,据说那顺德知县这一任下来,只怕给个知府都不换呢;最后……” 话说到此处,郑惜缘已经总结了很多,这些无疑都是粤海商业同盟在顺德取得成功的内在条件。只是到了一个最后,她却突然停了下来,叹了口气,才对陈凯继续说下去:“最后,妾身以为还是顺德本地的残破打碎了原有的商业秩序,否则一个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想要快速的取得成效,也无疑是痴人说梦。” 侃侃而谈,郑惜缘将想法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其实她的脑海中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念头,比如丝织业的选择,有东莞、新安的香木也那等生产周全漫长的产业作为对比,也足见这些商贾们的商业眼光。 类似的想法还有一些,只是尚且需要更多的调查来支持结论。不过,郑惜缘的见解看在陈凯的眼中,已经是个意外之喜了。起码,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郑惜缘会想得如此清楚,他将这些交托在郑惜缘的手上其实也是有一定分身无暇的缘故。直到早上的一番长谈,他突然意识到了或许他真的低估了他的正妻的商业头脑,才有了此刻的对答。而答案,更是让他有了托付得人的感触。 柔美的嗓音将这些潜藏在顺德模式中的规律呈现了出来,陈凯旋即便是拊掌而赞,直看得郑惜缘俏脸微红。 “其实,我更欣赏的却还是他们的另一些的做法……”话说一半,陈凯却并没有继续下去,看了看时辰,反倒是对郑惜缘问道:“留个题目,若是答对了,休沐的时候为夫就带着娘子和孩子们一起出去游玩;可若是打错了,为夫就去加班去。” “哼,那夫君就去加班去吧,妾身自己带着孩子们出去游玩。” 话是如是说来,郑惜缘的面上却完全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成亲已经三年了,夫妻二人依旧是保持着刚刚成亲时的那般状态。此间见得郑惜缘如斯,陈凯亦是一笑,只是快要上值的时辰了,他也不便继续逗弄下去,就把问题问出了口来。 “以娘子之见,顺德模式在未来十年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未来,总是能够引起人们深思和探索的。抛下了这个问题,陈凯就哼着小曲儿走向前衙,只留得郑惜缘凝望着陈凯的背影,喃喃自语。 “粤海商业同盟日后只会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他们的胃口迟早会比郑家更大。夫君,你真的已经想清楚该当如何让这头猛兽为你所用了吗?” 背影,看似轻松,其实内心之中陈凯的压力比所有人都要沉重,因为他身处在这个时代、身处在这个位置、同时的,更重要的是他胸中的抱负,一个宏伟的目标才能支撑他走到今天。是故,神色轻松,脚步沉重。 回到了公事房,依旧是昨日里的那些公文需要详细的了解。当然,一大早的,不识趣儿的小吏又捧着一堆公文送到了陈凯的案前,而后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并非是唯恐这份不识趣儿会引起陈凯的不悦,因为他们的不识趣儿本就是陈凯勒令至此的,实在是陈凯思考的时候不喜欢被旁人打断。 公文是一部分,陈凯还需要面见大量的官员,通过与他们的会谈才能更加详细的了解到实际的情况。 首当其冲的就是王江和曹从龙,民政、讼狱,互为表里。一个陈凯约了上午,另一个则约了下午,处置着公文,亦是等待着相约的时辰,就这样在公务、会谈、公务、会谈的节奏中,总算是把出征、赴约这近半年的课重新补了过来。 “佛山的制造分局,很好。” 陈凯口中的佛山制造分局,比之出征前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近半年的时间,规模扩大了不说,控制肇庆府城之后,那些被连城璧迁走的铁匠也被重新带回了佛山,进一步的增强了本地的冶炼能力。 如今,佛山制造分局的生产能力已经在逐渐的与潮州制造局拉平,日后实现反超也是大有可能的。毕竟,不似潮州那边随着福州军器局的兴建,闽铁的倾斜会逐渐下降,本地也只有程乡诸县的铁矿可以使用,佛山本就是广东最重要的冶铁基地,铁矿、粗铁料都在源源不断的从各处运来。 “罗定州的问题本官会尽快解决,尔等无需担忧。” 结束了与佛山制造分局的官员的对话,陈凯闭上眼睛,粤西的山川地理、行政区域以及当前的形势已经尽数呈现于脑海之中。 佛山的原材料主要来源于粤北、粤西的铁矿,原本的,罗定州的韦应登、叶标和清远山的王翰佛山方面都是有协议存在的。王翰那边,陈凯已经派人相邀了,需要谈的却是此番协守之功的事情——虽说也没有实际上出太大的气力,但是这份行动已经得到了陈凯的认可,所以自然是一个有功必赏。 清远山那边的铁矿、铁料还在源源不断的经北江运抵佛山,自是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佛山最大的原料来源——罗定州那边随着陈凯控制了肇庆府北部地区,他们的态度就开始暧昧了起来。具体的表现,更多的还是在原材料运输的拖延上面,而且每次他们都有理由,让佛山方面很是挠头。 究其原因,无非还是在于陈凯强势插入粤西所引起的众将惶然。对此,是必然反应,陈凯从福建回来,也确实从郑氏集团那边接到了整合粤西的任务。虽说,这事情他原本就没打算那么急切的做下去,但是影响到佛山的钢铁工业,这却是他不能容忍的。 “王帅还有多久到?” “回抚军的话,王帅那边按照路程的话,少则三两日,多则四五日也就到了。” 毕竟是顺流而下,而且王翰那边也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陈凯讨生活的,自然不会来得太迟了。相较之下,向罗定州那边送信的使者还在路上不说,那二人会否前来也是一个未知之数,但是陈凯确实是需要与他们商讨清楚关于罗定州铁矿的相关事宜,否则时间久了,总在这上面被人掐着脖子,他难免会玩出什么更加没有商业精神的手段来。 这事情,需要等待,但是另一件事情却并不需要,因为他准备相请的人已经在驿馆里等候多日了,这事情就连郭之奇也是知道的,但是那人却依旧在那里等着,全然不给那位督师大学士半点儿脸面。 “末将李光恩,拜见陈抚军。” “李帅请起,早有一见的打算,奈何战事频仍,今日算是如愿了。” 案前,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的武将膀大腰圆,颇有一股子武勇之姿。此人本是李成栋反正之初的九伯爵之一的宝丰伯罗承耀的部将,后来罗承耀密谋详情,为李元胤诛杀,这李光恩就转而跟了李元胤。等到明廷在两广的统治全面崩溃,李元胤拜别永历皇帝,回琼州府收拾余烬,李光恩就一直在肇庆府西北部抗清。等到了广州大捷,跟从李定国出兵的将帅们无不是分润良多,赚得满盆满钵,倒是如他、如王翰那样未能成行的却连汤水都没机会喝到。 升官发财的机会对他而言不是没有,连城璧在肇庆府北部经营期间就曾试图拉拢过他,但是那时候他已经与李建捷联络上了,李大的部将和李五自然是一拍即合,对于拉拢也就懒得再接茬儿了。等到这一次柯宸枢收取肇庆府北部与清军对峙,李光恩那边的通路也打通了,此番率部抵达广州,就驻扎在城外的大营里面,倒是差遣上还需要等陈凯回来才能定下来。 “早听五爷说起过陈抚军智谋无双,这一次就连洪承畴那老狗都不是对手,今后末将就跟着陈抚军混了,还请陈抚军收留则个。” 粗豪的声线向陈凯表示了尊崇敬意,倒是弄得陈凯很有些不好意思。旁的不说,这一次他与洪承畴其实是打了一个平手,最多也就是小胜一筹,如李光恩口中那般实在不敢当的,他更要怀疑李建捷到底和李光恩说过些什么东西,弄得这个武将竟然这么痛快的就做出了选择,连讨价还价都不去做了。 这一次,亲自上前将李光恩扶起,端详了一番,旋即便又安抚了一番,二人确定了主从关系后才重新落座。 “具体的差遣,本官一时间还定不下来。不过,裁汰老弱和扩编的事情倒是可以先做着,只是日后的操法须得跟着本官这边的走才是。” “末将遵命。” 详谈了一番,陈凯依稀觉得这李光恩似乎对李元胤比之他最早跟随的大帅罗承耀更加推崇。受李五长期追随,也见过李四的风采,这使得陈凯更加对那位能够让李四、李五都能彻底拜服的李大李元胤产生了更多的兴趣。只可惜,李元胤早已亡故,否则李建捷也不会巴巴的赶到香港来投奔于他。 当年,李元胤实在廉州府的钦州被俘的,史料记载,这个在李成栋军中武勇非常且心思缜密的义子之首最后竟然是被一个叫做王胜堂的士兵俘获,亦是一桩怪事。 那个叫做王胜堂的士兵因功升迁,据说后来日子过得很是快意。只是广东天翻地覆,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那人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陈凯不甚清楚不说,就连比他更早参与新会之战的郭之奇也是一无所知。不过,郭之奇却很清楚,李光恩在驿馆里等待陈凯回返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等到他赶回高州府那里,更是不免对张孝起谈及此事。 “老夫准备弹劾陈凯吞并友军。” “督师,李光恩……” “不,不是李光恩,是张月和郭登第!”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织雾(三) 郭之奇此言,张孝起当然明白其深意为何。哪怕,这弹劾看上去显得颇为荒诞,而且就算真的送到了朝廷那里,以着朝廷现在的情况大概也不会对陈凯如何,也不能对陈凯如何,但是有了这份弹章在,就总能让人投鼠忌器一些。无论是陈凯,还是郑氏集团,亦或是其他明军。 张孝起心领神会,这份弹章的内容很快就流传了出去,与此同时,郭之奇连夜启程赶往恩平县去寻王兴——连城璧一死,王兴那边就更需要他抓紧时间联络起来,才能保证这一臂助不至流失。 消息,从张孝起的高廉雷琼四府巡抚衙门中传了出去,如风一般向着广东地面儿传播开来。 粤西文官集团与陈凯之间的不睦是两广官场上的人所共知的事情,但是双方不和归不和,哪怕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不给对方面子的事情也有,可是却从来没有过向朝廷弹劾对方过的,而且弹劾的理由竟然还会是这么奇怪的。 驻防高州府的张月和郭登第二人首当其冲,尴尬、疑惑、不安,总而言之是没有一种能够算是正面的感触因此出现。 此二人,一个驻扎石城县,一个驻扎神电卫,一西一东,间隔是整个高州府的中部地区,但却不约而同的加强了防卫等级,并且向高州府城和邻近的府县派出了细作,以备不测。 他们,确实正在与李建捷、郝尚久和马宝联络着,虽说还没有到李光恩那般直接投效的地步,但是这些家伙本就都是李成栋的旧部,比之分散各处,他们自然也更愿意在狡诈多智且财大气粗的陈凯那里抱团取暖。尤其是那张月,当年和李建捷、李元泰一起逃出广州城的,曾亲眼见识过陈凯的手段,早前是清军看得紧了,不敢轻举妄动,现今既然也融不进粤西明军的圈子,不如早做打算。 高州府的众人闻讯各怀鬼胎,消息迅速的向着广东腹地扩散,很快就传到了陈凯的耳朵里。对此,陈凯并没有太过在意,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就连通过李建捷和马宝与张月、郭登第二人的联络也没有就此停止,全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弹劾我?在朝廷眼里我是郑氏集团的人,说我吞并友军,不就是在提醒当朝诸公警惕郑氏集团的急剧扩张的吗?听了这消息该挠头的不是我,应该是郑氏集团才是。” 提起笔,陈凯将这份弹劾的风传写下,直接派人送到了福州的招讨大将军府。这时候,郑成功正在城外的大营里巡视新建营头的情况,如董酉姑、郑经这样的妻儿倒是在家,但却并没有资格拆开陈凯写给郑成功的私信。 郑经还在做着功课,布置功课的冯澄世则仍在自家的书房里准备明日的教案。最近的这段时间,随着他在郑经的老师的位置上越坐越稳,原本跌入谷底的人望也在稳步提升,尤其是在郑成功设立六官之后,郑氏集团内部的一些人更是对郑经这个继承人抱有了更多的期寄,使得冯澄世也自然而然的出现了水涨船高的迹象。 外间,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冯锡范临了书房,却立刻停了下来,舒缓了呼吸,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把那股子急急忙忙的劲儿过去了,他才踏着轻缓的步子敲开了书房的房门。 “父亲大人,孩儿听说,陈凯派去南赣的那些人都是受一个叫做天地会的组织约束的。” 随着南赣地区的收复,天地会的存在便不可避免的暴露在了有心人的眼里。现阶段,知晓这些存在的其实也并不算太多,而冯锡范从其他途径也听闻了一些,只是具体内容极少,无非是只言片语罢了。 如猴儿献宝似的,冯锡范将他打探到这个秘密告知了冯澄世,结果冯澄世对此却是不以为意,只说是已然知道了,就继续忙着明日授课的事情。 “父亲大人,您说,这天地会,陈凯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心思,这个话题听在耳中,冯澄世却不由得抬起了头来:“大概是又一个阉党吧。” “阉党?”以着冯锡范的年岁,对于阉党更多的还是来源于他的父亲的话语之中。此番听得这个词来,记忆开始回流,随后更是猛的一惊:“他是奔着日后的内阁首辅大臣去的?可是,他连个功名都没有,怎么入阁?” 这话说出口来,冯锡范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错误。今时不同往日,承平时也有非庶吉士入阁的例子,现今的朝堂之上,庶吉士更是成为了稀罕物。规矩,本就是人定的,若是大明中兴,以着陈凯的功勋完全可以无视科举功名。甚至就算是物议纷纷,天子为了拉拢如此能臣,以牵制必然做大的藩镇也一定会赐予陈凯以足够入阁的功名,这本就不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冯锡范如斯,冯澄世抬头看了一眼,当然也明白了其子的恍然大悟,便没有继续解释这个。但是,在他看来,这天地会恐怕是还有另一层深意,却是冯锡范未必能够看得出来的。 “陈凯在打造他自己的阉党,不光是为了日后的朝堂能够抢占身位,在国姓这里,只怕也是在扩大自身势力的。” 这,本就是同时存在的。依照冯澄世所见,陈凯在行政口的力量的提升,在朝堂、在郑氏集团都是受益的。朝堂的内阁首辅大臣,这是明朝读书人的最高理想,而在郑氏集团内部,陈凯现在仍旧是二号人物,未必没有心思在郑成功百年之后与郑经争上一争。 “不出意外的话,陈凯接下来会尝试着将更多的天地会会员任命到地方的官职上面,同时拉拢更多的官员入会。国姓设立六官以集中权利的今天,这是他最好的办法。” 有句话,叫做只有对手才是真正彼此了解的。自从被任命管军器局以来,冯澄世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与陈凯之间的隔阂。如今,这份隔阂早已变成了敌对的态度,是故当陈凯的每一个动作呈现在他的面前,他都会不断的解读着。如此番,亲眼看着陈凯拿下南赣,成为了那一个尾大不掉,亲眼看着郑成功的加强集权,又亲眼看着陈凯的天地会布局,冯澄世预估着未来的同时,也在思考着日后该当如何与陈凯较量,乐此不疲。 “锡范,你知道阉党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对,阉党的强大是源于悊皇帝对魏忠贤的宠信,等到悊皇帝驾崩,等到烈皇即位,魏忠贤身死,阉党亦是土崩瓦解。同理,只要陈凯没有了靠山,他和他的天地会也就不足为虑了。” 这一点,放在冯锡范的眼中显然依旧存在了。旁的不说,郑成功设立六官本就已经削弱了陈凯的实力,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也就是说,陈凯的靠山郑成功日后未必会继续力挺着他在朝堂上纵横拼杀,那么陈凯的天地会势力再强,也同样是难逃阉党的结局了。 六官制度的确立,对于郑氏集团存在着深刻的影响。陈凯是首当其冲的,其他人也无不是会受到或重或轻的影响。这一制度在清廷细作的打探之下也很快就传到了那些原本的福建官员、大帅们的耳中。 永历八年,明军对福建的大反攻使得清廷几乎是彻底被驱逐出了福建大地。沦陷一省,按道理来说清廷是必然要治罪的,但是一方面战事尚未结束,福建清军依旧控制着一些关隘以威胁明军控制的府县,另一方面随着刘清泰、佟国器的一波又一波的信使来往于衢州与北京之间,朝中权贵对于福建文武的喊打喊杀的调门也越来越低,到了后来更是有不少人提出来福建之失,源于天灾,并非人祸,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云云。 伴随着调门降低的是贿赂的提升,招抚银回扣和借着招抚银名义盘剥的民脂民膏在这一过程中不断的充实着亲贵们的库房。 首先解套的便是福建提督杨名高、右路总兵施福等那一批转进江西的武将,原因很现实,因为清廷需要用他们防御江西与福建之间的那些隘口,防止福建明军攻入江西。接下来,刘清泰没能守住建宁府,还把仙霞关给弄丢了,自然是革职回京等待处置,倒是那佟国器,佟家毕竟是底蕴深厚,巡抚没得做了,但是在军前效力,戴罪立功还是有的。等到这两批大人物们暂且定下了处置,剩下的布政使周亮工,以及以下的知府、知县们也基本上都解了套了。大部分是革职回乡,剩下的也有跟着佟国器、周亮工军前效力的。 这样的处置,说起来并非是顺治所乐于看到的,但是清初政治,议政王会议的权威犹在,亲贵们的意见是这般,他也不好为了几个奴才跟那些买卖公道、童叟无欺的亲贵们对着干,这样不符合君臣之间、八旗内部的默契。 这已经是永历九年年底的事情了,结果没等几个月下来,南赣也丢了,那些亲贵们又对南赣的文武们喊打喊杀了起来,这一次却是调门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是不把南赣文武都杀光了便不足以平民愤的。 “还有苏克萨哈那个狗奴才,带着那么多的满洲八旗,结果竟然被陈凯击败了,他是吃屎长大的吗?这等废物,还留着干什么!” 记得先前的常德之战,苏克萨哈凭着优异的表现获得了八旗亲贵们的一致好评。奈何官场上从来都是那么现实,胜利者是英雄,失败者自然是狗熊,除非背景深厚、欺上瞒下的手段达到了足以颠倒黑白的程度,否则一夜之间跌落神坛的事情是从来没少过的。 苏克萨哈如今尚在吉安府城主持军务,但是照着现在看来,仕途上已经是完蛋了,除非他能够戴罪立功,但是照着现在的状况,只怕是未必能够轻易达成的了。 “奴才以为,内大臣章佳*达素乃是曾追随先帝的悍将,足堪大用!” 满洲镶黄旗的达素当年是与鳌拜一起给皇太极做侍卫,二人相交莫逆。这些年,鳌拜凭着当年对多尔衮亮刀子的忠勇迅速攀升,成为了顺治最亲近的重臣。在官途上,达素显然要比他坎坷很多,但是鳌拜并没有忘记这个老同僚,此番损失了那么多的满洲八旗,苏克萨哈是必然要被调回来治罪的,倒是接替苏克萨哈的人选上,由于洪承畴建议设立南昌驻防八旗,现在八旗内部反倒是你争我夺了起来。 亲贵重臣们先后提出了几个人选,到了最后,鳌拜直接将达素提了出来,比之其他人,尤其是之前有人提议让已经在即将抵达浙江的伊尔德转道南昌显然是不够看的。但是,这事情上面既然出现了胶着,那么顺治的决定权反倒就会变得更大了起来。 “伊尔德继续南下吧,天知道海寇会不会继续攻打浙江,这时候不宜轻动。至于南昌驻防八旗的安南将军,就让达素去吧。” 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当前的问题,剩下的就交由亲贵重臣,以及朝中的官员去做。退了朝,顺治便直接赶回后宫,那个前不久才被纳入宫中的董鄂氏早已奉旨在御书房等候。 这位董鄂氏,因其父鄂硕常年在江南为官,使得其人自幼受到江南汉族文化的影响和熏染。天资聪慧,好读史书,精书法,有一种独特的风韵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娴静气质美,而且悟性极高,这在清初的满洲世家女子之中可谓是寥若晨星,只一眼就被顺治引为知音而宠爱倍加。 此刻佳人在侧,顺治与其畅谈了一番,旋即便重新投入到了批阅奏折的工作之中。值此时,董鄂氏在旁服侍,但却不去看那些奏折一眼。就这样一直到了顺治翻过了一份前福建巡抚佟国器发来的奏折,觉着有趣儿,便叫来了董鄂氏共阅。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的规矩。” 董鄂氏跪倒在地,顺治也是无计可施,只得由着她,自行回到了那份有趣儿的奏折之中。 “……奴才所见,海寇擅设者名为六官,实为六部,其篡伪朝自立之心昭然若揭。而六官设立,逆贼陈凯势力必然大削。届时,陈逆必与海寇决裂,一如李逆之于孙逆无二……” “但愿如此吧。”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织雾(四) 相较佟国器的乐观,顺治若说没有抱着一丝幻想也是瞎话,但若是尽数信了也断不会如此。 登基十二年,亲政也有六年的光景了,朝堂上的一些事情看在眼里已经不似刚刚亲政时的那般简单了。佟国器是汉军旗的奴才,佟家也是与爱新觉罗皇室极其亲近的家族,但是福建沦陷以来,佟国器在福建周边的地方聚拢着那些从福建撤出来的文官武将,与如今在京城赋闲的刘清泰互为表里。他们用大把大把的银子喂得不少亲贵重臣愿意力保他们,即便是他也没办法忽视那些亲贵重臣的意见——毕竟,现在还只是清初,满清中央集权制度的巅峰尚且遥远得无法让人看到。 佟国器的奏折内容与其本心是否相符尚且是两说着,至少顺治不认为佟国器他们这些前福建文武会真的乐观到了奏折上的那个地步。哪怕是从福建为明军席卷伊始他就一直在唾骂这些文武的无能和愚蠢,他也不觉得他们真的能够愚蠢到了这个地步。 这,更多的还是说辞,同时也是在为他们早前一场大战未打就直接逃出福建的行为寻找一个新的理论增长点——那时候,刘清泰和佟国器声称他们已经离间了郑成功和陈凯之间的关系,郑氏集团很快就要分裂了。可是到现在,一年多了,郑氏集团依旧没有分裂,反倒是仍在扩张。 “这次,他们算是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了。只是不知道,等海寇和陈逆真的决裂的时候,浙江和江西还是不是大清的了。” 叹了口气,顺治便将奏折重新合上了,不再理会。接下来的几份奏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他草草的看了看就随手扔在了一边。果不其然,那个娴雅的声音又一次出言提醒于他,万勿错过了重要的事务,那一边大着胆子谏言,一边战战兢兢的小模样,实在让见惯了满蒙粗豪女子的他更是欢喜非常。 可是,他的母亲,不喜欢她。 顺治的两任皇后皆是出自其母出身的博尔济吉特氏,一个他母亲的侄女,他的表妹,另一个则是他表妹的侄女,他的外甥女。这两个女人,前者是多尔衮为他安排的,等到多尔衮一死,他掌控了朝局就直接废后;而后者,当时是他亲自选的,喜欢过,大概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就受不了,若非是他的母亲一力反对,大概那时候也就步了前者的后尘了。 后宫之中,博尔济吉特家的女人们自然是最为抱团的,就像是他的嫡母和生母那队姑侄就是个例子。除此之外,两年前,他的一个叫做佟佳氏的侧妃诞下了一个皇子,取名为玄烨,他的母亲说那女子请安完毕出门时她隐约看见了有龙绕身,还说当年她怀他的时候亦是如此。现下,最受他母亲厚见的就是那个佟佳氏了吧。 想起了佟佳氏,顺治就不由得又想起了佟国器和福建战局,就又是一阵烦闷。心不在焉的看了两份奏折,殿外却有新的奏折送了上来。一看奏疏的来源,顺治立刻丢下了刚刚打开的折子,全神贯注于此。只是越看下去,他就越是怀疑他之前的看法,对于佟国器的奏折的看法,到底是不是有失偏颇了。 “孙李二贼如斯,也许,郑陈二逆也会如此的吧。” 南明是因内斗而败坏国事惯了的,这方面,南明各势力深有体会,清廷那边更是一次次的尝到甜头。顺治照着孙可望和李定国的模式,将其套在了郑成功和陈凯的身上,突然发现好像还真的能像佟国器所言的那般对号入座——孙可望掌控着云贵的行政体系和驾前军,李定国则有自己的本部兵马;同样的,郑成功手握兵权,陈凯在这方面会稍显弱势一些,但是陈凯在郑氏集团的行政体系中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而且军方也多有支持者,再回想起当初刘清泰、佟国器以及入闽的那两个宣诏大臣的说法,陈凯是主战派的头子,如柯宸枢、萧拱宸、李建捷以及广东的大批将帅都是支持陈凯的,说不准一旦分裂,就真会是个两败俱伤。 郑成功和陈凯的问题现在不算太过突出,顺治看过了奏折也仅仅是开始改变了一些看法而已。但是,若贵州那边的事情真的如洪承畴所言的那般,也许用不了多久云贵就会爆发大规模的内讧,而这正是清廷最好的时机。 “问题,是孙李二贼到底什么时候开打?” 永历十年的七月初,顺治在北京城里期盼着孙李内讧的进一步爆发,远在湖南长沙的洪承畴同样是如此。 涉及数省的大战已经结束了几个月了,这期间陈凯没有闲着,他同样也没有闲着。请调兵员、组建和恢复部队、巩固防线,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向各处派遣更多的细作,以尽可能的获取到更多更及时的情报。广东,自然是重中之重,因为陈凯对他、对清廷存在着的威胁已经越来越大了。不过他需要防范的也并不仅仅是一个陈凯,还有更多的势力是需要他关注的,比如福建的郑成功,比如夔东的文安之,再比如云贵的孙可望、李定国。尤其是后者,更是需要以着更大的力度关注的。 奏折的内容,是大战几近结束时从云贵传来的消息,说是李定国带着永历皇帝兵不血刃的夺占了云南,而这也正是他与陈凯捉对厮杀期间孙可望没有跳出来闹事的原因所在。于他看来,孙李之间必有一战,而刚刚从贵州那边传来的新消息也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祁三升,孙可望要先剪掉李定国的羽翼啊。” 洪承畴口中的祁三升是刘文秀的部将,当初刘文秀兵败保宁,回到贵州就被孙可望去职赶回昆明闲居了,而祁三升则被孙可望任命为总理四川军务,以为留守。后来,刘文秀虽有一度出兵常德,但是祁三升始终在四川坐镇。如今,李定国占据云南,刘文秀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永历朝廷的那一队,祁三升作为刘文秀的旧部,十有八九是要跟着老上司站队的。而贵阳那边,对于这支部队已经存了心思,无非是现在还在商议对祁三升是拉拢,还是直接剿灭的区别而已。 “大概会是先拉拢一番,拉拢不到再下狠手剿灭。” 过程,凭着经验洪承畴已经在胸中有了成算。具体祁三升所部的结局如何,洪承畴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孙可望与祁三升到底什么时候开打,因为这一次的交锋便是云贵大规模内讧的前兆! “亨九,要不要想办法推一下。” 照壁街的西南经略衙门里,洪承畴最信任的长沙幕府成员,也是他的姻亲黄志遴听闻了云贵的情报,亦是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奈何,西边的情势对于清廷来说是在好转的,但是东面却依旧是恶化,就算是洪承畴亲自出手,也只是将恶化控制在了一定的程度之内而已。 黄志遴出言如斯,洪承畴当然明白其人是在担心一旦东南的局势进一步恶化,很可能他们根本等不到西南的那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到来。但是对于黄志遴的建言,他却是摇了摇头:“鸥眉,这时候,咱们做什么都是错,只有把自身的存在感降低,让孙可望觉得湖广无忧,他才会放心大胆的与李定国大打出手。” 比之彼此,清廷显然更是他们的大敌,这里面不仅仅在于他们现在还都是打着明廷的旗号,亦是在于张献忠的死对于西营而言本就存在着一个立场问题,否则这些年西营内部也不会仅仅只有扶明和自立两种思潮,而没有降清的那一个选项。 黄志遴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陈凯把东南的战局已经捅出了个大窟窿来,洪承畴在竭尽全力的弥合,但也仅仅是弥合而已,而非是恢复原状。此间,更多的还是一个关心则乱。毕竟,清廷的未来,以及他们的命运皆系于此。 “先前上的折子皇上已经准了,南昌设驻防八旗,江西各府县也都要增兵。现阶段,还是让苏克萨哈带着刘光弼、齐升以及南赣的溃兵守卫吉安府,建昌府那边也要福建兵来协守。任务确实是重了些,不过以着当下陈凯在广东、南赣的布防情况来看,暂且应该是不会有太大的动静的。” 广东、南赣,防御江西和桂东的清军,明军在兵力上显得过于平均,缺乏侧重,在任何一线都很难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况且,根据细作回报,广东的军粮储备已经不能支持一场大战了,这一点与他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是故,现阶段双方就又一次恢复到了舔舐伤口,以期再战的阶段。 然而,失去了赣州坚城、失去了武夷山险峻、失去了梅岭防线,清军退守吉安府、建昌府这一线基本上与明军控制区一马平川的所在,缺乏足够的山川之险,即便是投入更多的军队驻防也一样免不了事倍而功半的效果。 这就好像是冷战时期,美国背弃传统盟友伊朗巴列维王朝,此后在中东就不得不退守沙特这等劣质的二线阵地。后来,哪怕是冷战结束,萨达姆、卡扎菲之流尽去,但是伊朗依旧坚挺的与美国对抗,搅得中东地区始终没办法彻底如了美国佬的愿是一个道理。 洪承畴当然不知道什么美利坚,更不晓得巴列维是干什么的,也不能理解有什么战争会是冷的。但是,陈凯从前初到南澳时曾依稀记起一句话——守金陵者,不守淮泗,则长江失险;守雷廉者,不守琼崖,则门庭受寇。夫南澳亦漳潮之淮泗、琼崖也。这句话放在洪承畴这里也同样受用,因为这南赣,亦是江西的淮泗、琼崖和南澳。 奈何,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的局面,洪承畴努力过了,也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了一些损失。比如高文贵和连城璧的首级,以及那座梧州府城,使得他在清廷那边勉强找回了一些颜面,同时也为陈凯挖了一个不得不跳进去坑。但是,想要彻底改变,却也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或许还需要更大的机缘,比如郑成功、陈凯如孙可望、李定国那般爆发内讧,否则就只能先花费更多的钱粮、调集更多的部队来守卫那些“劣质的二线阵地”,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亨九,钱粮上面,朝廷那里年年入不敷出,只怕……” 清廷的财政自入关以来基本上没有一年是正的,无非是凭借着入关之初迅速积累下来的厚重家底儿撑着,同时依靠八旗军的赫赫威名,以及放任那些绿营兵盘剥、劫掠地方,才能稳住军心。 现如今,清廷的战略形势越来越差,尤其是赣州一战,继李定国的衡阳大捷之后,又一支满洲八旗被明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而且伤亡更甚。当震慑的威力开始渐渐下滑,那么他们就不可避免的需要更多的钱粮来笼络绿营。 黄志遴的担忧不无道理,对此,洪承畴却并不甚在意,只是一句话就结束了这件事情的讨论:“江西休养生息也有几年了,既然入不敷出,那就加税好了。” 洪承畴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似的。对此,黄志遴亦是能够理解,因为他们在湖广已经做过了类似的事情,无非是将“先进经验”搬到江西罢了。 早在洪承畴抵达长沙之初,长沙幕府的幕僚张旭初就建议洪承畴以湖南兵燹频仍,师难宿饱,“非屯田积粟”,不能经理两粤,更谈不上进剿滇黔。 为此,洪承畴分派张旭初管理宁乡县“辟地七千两百有奇”,同时在湖南各地“分遣屯田,官给牛、种,岁征子粒,贷其赋三年”。如酃县知县李朝事记载:“明邑田额粮七千石……十一年大兵廓清,虽陆续招集,苦无农具,经略洪承畴给发牛种,民渐居业。余履任后,单骑躬亲劝垦,今已开三千九百七十七石零。”在攸县,顺治十一、二年,曾两次由经略洪承畴“给发牛种垦田”,垦出田地四十二顷九十亩,并一直延续下去。蒋应泰在宁乡“兴屯奏效”;吴弘道出任沅江知县前,主要从事“开垦屯田及采办军需”…… 这些人都是长沙幕府的成员,洪承畴凭借着这些人和相关的政策实现了对湖南的恢复,不仅维持了与西南明军对峙的局面,就连历史上后来清廷的三路进剿云贵,湖南的粮饷也是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恢复民生是为其一,而在民生恢复的同时和之后,洪承畴也在湖广推行“洪饷”,也就是把辽饷的九厘银逐渐恢复了起来。清廷在历史上的明年,也就是顺治十四年更是将其写入了《赋役全书》,推行全国,这里面就更不乏有洪承畴的干系。 这时候,洪承畴脑海中只有收税、养兵以及为满清征服中国,将更多的中国人彻底变成如他一般的奴才。倒是后世,一些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对洪承畴歌功颂德,还专门为这个狗汉奸修建了纪念馆。 纪念馆有一副对联写得分明:“辅国堪称真学士;爱民即是大英雄”。 原来,清廷说在明朝将老百姓逼得造反的九厘银到了洪承畴这边就成了爱民的行为;原来,让中国人成为异族殖民者的奴才就是爱民的行为;原来,让辉煌璀璨的华夏文明沦为东亚病夫就是爱民的行为。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估计就连东林党也要甘拜下风了吧。 湖广的洪饷早已开始征收,大多是在去年就已经开始了。现如今,江西的战局恶化,为了供养更多的军队来维系清廷的统治,洪承畴决定将这份“爱民大礼包”分享给江西的老百姓,让他们也能够沐浴在大英雄的爱与正义之中。 只不过,既然有英雄,那就一定有反派作为衬托。李定国、郑成功、陈凯这样的存在自然是当仁不让,就连现在的孙可望也能算得上。而在即将幸福的感受洪承畴的大爱无疆的江西大地之上,目光如炬的大英雄自然是也发现了一些可能会对其爱民造成阻力的小反派们。 “那个南赣互助会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大战结束已有数月,宜永贵为求脱罪的说辞里将南赣的一切不正常都和盘托出了,这里面最少不了的就是那个在江西明军覆没之后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在江西大地上冒出来的互助会组织。这个组织在各地的发展方向大体相同,无非就是以士绅保护百姓,以百姓恢复民生,双方相辅相成,于各地官府亦是有利可图,所以在发展的过程中也得到了各地官府的支持。 但是,在宜永贵的供述之中,以及洪承畴的情报显示,当明军杀入南赣,互助会纷纷倒向了明军,包括瑞金县举人陶潜这样的当地互助会首领更是被黄山依为谋主,甚至更有甚者还传出了陶潜其实是陈凯的学生这样耸人听闻的言论来。 “一群愚不可及的蠢货!” 听过了黄志遴的调查报告,洪承畴一巴掌就拍在了案上,那份怒不可遏,饶是黄志遴这样亲近的人物也绝少见过,就连陈凯展开对南赣攻势之初比之现在也略有不及。此时此刻,黄志遴已然是惊呆了,因为他根本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是什么触动了洪承畴的神经,就因为有谣言说陶潜是陈凯的学生那么简单吗。 答案,当然不是,甚至洪承畴根本就没有认为这个疯传是真的。此间的愤怒,尤其是那一句蠢货指的更不是组建互助会的士绅们,却是那些江西、南赣的官吏。 “为了蝇头小利,忽视了真正的大敌。把民间彻底让给了那些士绅,朝廷的权威又当如何行使?”不需要如困兽般在囚笼中来回踱步,洪承畴当即就做出了决断:“传令下去,取缔江西各府县的所有互助会,严禁各省、各府县组建互助会。不管这东西是不是陈凯折腾出来的,绝对不能留!”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织雾(五) 命令,是洪承畴直接下达给江西方面的。幕僚下笔如飞,将洪承畴的话语写作了公文格式的命令,发完南昌的江西巡抚衙门。在那里,巡抚张朝璘无论是否能够理解,也只有奉命执行的份。 洪承畴的愤怒中带着一些其他的情愫,是惊慌,是恐惧,还是其他的什么,饶是黄志遴如此了解于他一时间也难以辨别,因为那些情愫就仅仅在洪承畴的眼角闪烁了一瞬间而已,就被那漫天的愤怒所掩盖。 张开嘴,黄志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话未出口就被他收了回去。不敢向洪承畴说出想法,这并不是他当下的状况,因为作为洪承畴在长沙幕府中最亲信的人物,他的主要职责就是协助洪承畴经营湖广,出谋划策是最少不了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并没有把话说出来,至于原因,虽说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罢了,但是他却也想得非常明白,那就是他的想法没有错,可是不适合当下的状况,于当下,洪承畴才是对的! 加急的公文出了照壁街的西南经略衙门,信使飞身跨上驿马便是一个狂奔而出。七百里的路程,信使以着最快的速度飞驰。一路换马不换人,完全是比照八百里加急的架势。一路直抵巡抚衙门大门,信使翻身下马,亮出了腰牌,便在那些知道轻重的卫兵们的搀扶下直入张朝璘坐在的大堂。 张朝璘是为汉军镶蓝旗旗人,前任巡抚郎廷佐的继任者。郎廷佐在闰五月时高升江南江西总督,亦是托了明军未有攻入江西的福,否则他是绝难离得开的。不过,这个烂摊子现在落在了张朝璘的头上,亦是让他不由得唾口大骂,唾口大骂于在朝中运作了这么久,结果却接了这么个烫屁股的位置。只是现在烫屁股也坐上了,此间洪承畴的命令下达,他也只得立刻执行。 巡抚衙门的公文直接派发各府,吉安府那边如今是前线,大战未有,但是明清的探马在两府交界所在的轻骑狗斗也是从未少过的。 吉水县,这里位于府城以北,到算是如今吉安府最安全也最无奈的所在。面前有府城为其遮风挡雨,只要府城尚在清军之手,他们就稳如泰山,可若是府城丢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也绝难幸免。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往往是一利一弊,就像是曾经的瑞金县,有别的城池作为屏蔽,自是安全许多,可是出粮出丁的任务,军队往来的骚扰却都是免不了的,弄得知县大老爷是一个头两个大。 行政压力巨大,这时候,正该是互助会出来帮衬的时候,可是经略衙门的政令一出,他又不敢违背,只得派人找了邹楠过来,看看互助会在解散前能不能再为本县官府出一把力气什么的。 “这个……”知县谈及此事,邹楠却是面露犹豫。很快的,当着知县的面儿,他一咬牙,才将胸中想法和盘托出,以解此间可能会造成的误会:“县尊老大人平日里对本县的文事最为上心,对百姓也是爱民如子,按道理来说学生自当是义不容辞。只是,经略老大人那边似乎是看互助会不甚爽利,学生怕解散的稍晚了些,会被……” 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邹楠去说了,知县当然明白其人的忧虑。这份忧虑乃是人之常情,毕竟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可是孟子说过的,哪里会有不知道的道理。 关于互助会的事情,江西一地传播甚广,几乎每个府县都有。之前听邹楠提过,说是最早出在南赣那边,之所以会在江西各府县传播甚快,乃是因为本地士绅迎合当时的巡抚蔡士英的恢复民生的政策的缘故。可是到了现在,因为几个互助会的士绅改换了门庭,弄得他们也好似要受了连累的,心灰意懒是不可避免,更是须得诚惶诚恐。 “此事,仁兄倒不必担忧,我曾向府尊老大人打听过,经略老大人和抚台老大人那边都只是表示要解散互助会。对于组建互助会的士绅,用的也都是贤良二字,认为诸君能够在江西恢复民生的大计之中为国出力,是忠君爱国的表现。只是其中或许掺杂了一些枭小,良莠不齐,所以一体取缔了了事……” 没有威胁的话,犯得着取缔吗? 这个道理,邹楠从一早就明白,此间听得知县的藏头露尾就更加确认了他选择追随陈凯的正确性。 知县东扯西拉的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对他进行必要的安抚。不答应,显然是已经不成了,但是邹楠也是表示会在奉命解散完毕之后,凭着过往的威信叫上一些百姓来为官府效力。当然,对上面,还是希望知县以官府的名义上报云云。 “这事情,仁兄请放心,你我二人相较多年,可曾见得我是个会卖友求荣之辈?” 确定了大事,宾主尽欢,二人又闲谈了一些诗画文字的事情,都是彼此的共同爱好,邹楠才告辞而去。 回到了乡下的宅院里,几个本府天地会的会员早已是潜藏了行迹赶来讨个对策。于邹楠而言,此番进城其实也是在试探官府在互助会上面的打击力度,以此作为接下来行事的基调。毕竟,广州府与吉安府之间还是相隔千里的,这边有了需要立刻做出反应的问题是没办法去等陈凯的命令的,更需要的是他们的随机应变。 消息打探得很有效果,洪承畴和张朝璘都不打算把江西士绅往死了得罪了,所以在互助会的世上选择了“广大贤良士绅中掺杂了几个败类”的说法。互助会必须解散,但是组建互助会的士绅却还是得到了口头的褒奖,这与洪承畴在洞庭举案当中的处置方式是一脉相承的。 “暂且,鞑子应该不会对咱们的大动作,但是总舵主说的对,没有组建互助会的会员立刻潜伏,有组建互助会的则要立刻解散互助会,起码要在明面儿上解散了,不妨做得大张旗鼓一些给鞑子的官府看。” 总舵主三个字一出,在场的众人无不是有着一份与有荣焉之感。当初加盟天地会,其实除了反清的决心和意志、多年挚友的规劝,最不少的就是陈凯的赫赫威名。现如今,陈凯在与洪承畴的捉对厮杀之中都能胜出,双方斗智斗勇,着实让他们在不断的了解到此番战事的实情后感到激动万分,好似看到了三国演义中诸葛武侯与司马懿之间的那般巅峰对决。 此时此刻,邹楠就着陈凯早前的命令做出了决定,众人亦无不是点头应是。商谈了一番细节,邹楠便送了众人离去,随即转道了西跨院那边寻到了这段时间一直在他这里做教习的余佑汉。 “余壮士,真的很抱歉,互助会要解散了,所以只能请余壮士另谋他就了。不过,按照早前的约定,银子是一文不会少,不光是这段时间的,余下的那几个月的也一并算上。另外,在下还有一份仪程送与余壮士,只当是交个朋友了。” 邹楠出手很大方,这倒是让余佑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本的,第一年做完了他就已经在琢磨着继续游历的事情了,可却被邹楠好说歹说的留了下来。现在倒好,官府要解散互助会,他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虽说是有些突然,但却也与他的本心有几分暗合的。 “长者赐,不敢辞。邹老爷的恩惠,余佑汉自当铭记于心,山水有相逢,日后但有所招,必当效犬马之力。” 余佑汉拱手一礼,全无半点扭捏。说起来,其实邹楠一点儿也不想放这个高手离开,奈何此人的武艺在本县已经是出了名的了,那一次招募时的大出风头不谈,后来也有过几次前来挑战的,结果无不是被轻易击败。此人已经算是他的那个互助会的一个标志了,若是忍痛割爱的话,官府那边总是会有一层顾虑的。 “不急,不急,在下并非是来赶余壮士的,只是提前说明了,余壮士可准备些时日,到也不急的。” 东主和教习谈好了事情,邹楠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绕了一圈之后从后门出了宅院,悄悄的赶往一处约定好的所在。那里,有个人在等待着他,因为有件要事需要他尽快将消息传出去,否则便会导致更多不必要的损失。 邹楠还在明里暗里的忙碌着,余佑汉这边则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准备着接下来的旅程所需要的行囊。三天过后,余佑汉那边彻底准备完毕,受了银钱和仪程便正式启程,离开了邹家的庄子。 按照他的计划,这一遭却是要往广东去看看的。投军抗清,自由自在惯了他自觉着也未必能够受得起这份约束,只是在清廷控制区久了,这等压抑的感觉中待得时间长了,就不可避免的想要换一换环境,而如今风头正劲的东南明军的控制区,想必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行程,他早早的就已经考虑好了。就此南下,沿着赣江溯流而上确实是最便捷的,但是过了万安县正是明清两军交锋的重灾区,路上盘查必定严格,他身怀武艺,背着那么长的一把苗刀,十有八九是会被抓壮丁入营的。凭着他的武艺,十来个清军倒也不妨事,但若是再多些人,一旦列阵而战,他就算是武艺再高也没办法在战阵面前讨到便宜。 既然如此,余佑汉计划是先去吉水县城,在那里坐船走恩江,入抚州府地界。进了抚州府,再转道东南,只要到了梅川水那里,就可以顺流而下直抵宁都县,那里已经是明军的控制区了,就可以直接南向广东了。 轻快的脚步,踏上了南下的路途,乘着互助会的一个徒弟往县里面贩货的牛车,余佑汉与那汉子说说笑笑的便抵达了吉水县城。接下来,那汉子自有事情要忙碌,他便先寻个酒家,吃些水酒,填饱了肚子再往码头寻船。若是今日走不得,那边约定时日,在客栈里度过这几天,也正好在县城里逛逛。 一场近乎于说走就走的旅行,使得余佑汉的心情登时就好上了许多。寻了个酒家,叫了几个菜,就着水酒他便自斟自饮了起来。 二楼的窗边,俯视便是县城的西街,下面人头攒动,余佑汉这边饮着酒水,不时看看下面的人流,亦是自得其乐。如此,一直到了良久之后,酒喝了大半,菜也吃了大半,倒是那份好心情一直存着,不曾消散。而此时,下面的人群似乎是受了惊吓,开始向两侧退避,却见得一队清军在衙役的带领下穿城而过,直奔西城门那里。 “八成又是要过兵了,哎。”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老百姓见不得过兵是最正常不过的。尤其是最近,随着南赣战局的持续性恶化,吉水县过的清军实在已经不能简简单单的用一个多字来形容了,吉水县本地的百姓就没少遭殃的,更是免不了一个唉声叹气。 声音是隔着一张桌子传来的,亦是压低了声音,寻常人根本无从听来。奈何,余佑汉武艺高强,耳聪目明,哪怕是饮了酒也丝毫不妨碍他把那些窃窃私语听得分明。 “也不好说,不是说官府勒令解散了互助会了吗?我看啊,弄不好是冲着那些士绅老爷们去的。” 此一言,就连余佑汉都是为之一惊,更何况是那对坐的汉子了:“不会吧,那可都是些举人老爷和秀才公呢,在县尊那里都能说得上话的。况且,那些士绅老爷可没少照拂互助会的百姓,风评都是极佳的。” “县尊?解散互助会的命令据说是洪经略下的,连本省的张巡抚都是只有听着的份儿的。” 后说话的汉子显然是更知道些内幕的,此间将对坐的汉子的兴致吊起来之后,自斟自饮了一杯,随后才继续说道:“这年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好人有嘛用,谁刀把子硬听谁的。更别说了,南赣那边有互助会降了明军,据说之所以要解散互助会就是因为这个,现在十有八九是要大兴冤狱了。” 隔桌的话仍在继续说着,只是此时此刻,余佑汉的酒劲儿早已都化作了汗水流出体外。目光所及,是西城门的方向。而那里,恰恰正是他入城的所在。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织雾(六) 吉水县城早在大唐乾符年间就开始筑城,于今时,城开门五座,分别是东门文明门、西门文峰门、南门文沙门、北门文江门以及东北方向的小东门文昌门。五座城门皆是以“文”字起手,这是极为少见的。不过,吉水县素来是文事鼎盛之所在,诸如“五里三状元”、“一门三进士”、“九子十知州”之类的美谈可谓是比比皆是。 这其中,恩江两岸相距五里曾出过两位御史,一位是永乐朝的熊概,而另一位则是万历朝的邹元标。邹元标出自吉水小东门的邹氏家族,幼有神童之称,一度入朝为官,后在万历年间居乡讲学达三十年之久,与顾宪成、赵南星合称东林党三君。 邹家在此间本就是诗礼传家的大族,又出过邹元标这样的人物,在本地的影响力素来不小。于今时,邹家不比当年那般了,但是邹元标的亲孙子邹卓明亦是长沙幕府的成员,在本地同样是不可忽视的名门望族。 小东门那边是邹家世居的所在,由此向西,头上过了那书着“金城砥柱”的牌匾,继续行一段时间,便是一处属于邹家的宅院,却是一支旁枝居住的所在。 “本县举人邹楠,勾结逆贼刘京,袭扰官军、攻击县城、残虐百姓。如今罪证确凿,尔等速速打开大门,或可免了包庇之罪,否则一概以邹楠同党论处!” 邹家的宅院外,大队的清军和衙役将此间团团包围,足足有百十号人。为首的绿营军官端坐马上,有恃无恐,任由一个大嗓门的衙役向宅院里宣布着邹楠的罪行,同时也是在打击宅院内一应人等的士气。 哭泣之声隐隐约约的从宅院里传来,军官是抄家、捕人的个中老手,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此间听得这般,自然是有了更足的底气,指使着那衙役更加卖力气的向宅院里喊着,只等着内里家奴们将大门打开,他们便可以一拥而入了。 这是最轻易的,不会造成什么伤亡,就连气力也用不了太多,等到冲进去之后,就可以借着搜捕邹楠及其家人的名义在宅院里大肆搜刮一番。 这等活计从来都是肥差,军官是惯常会做人的,亦是惯常会做事的,此间只等着那大门被惶恐无地的家仆们打开的那一瞬间,甚至在脑海中都已然开始勾勒起了能够搜刮到的金银珠宝到底会有多少。只是奇怪的是,衙役的呼喝声一轮接着一轮,却好似是泥牛入海一般,半点儿回应也无。有的,只是那隐隐约约的哭声,倒给这午后的艳阳平添了几分寒意出来。 “大白天的,还能真见鬼了不成?” 一挥手,一队清军便直冲大门。专门准备的小型攻城锤在这样的场合最是适用,只需得猛烈撞击几下子,那厚重的大门便轰的一声被一分为二,重重的撞向了两侧的院墙。门栓已经断成了两段,那一队清军丢下攻城锤直接就冲了进去。他们是先期进入坦明状况的,而其他人则依旧需要守在院外,以免宅院内的人从侧门或是翻墙逃离。 十余个清军一拥而入,很快就消失在了外院通向正堂和两侧院落的通道之中。搜寻是他们的任务,这般状况,一下子抓到邹楠的可能性不大,但起码先要找寻到个把人,搞清楚了此间的怪异才是。 片刻之后,依稀的,宅院里似乎传来了一声喊杀的动静,但却很快就消失于无形。随后的,类似的声音也不再有了,反倒是那阵哭声依旧是隐隐约约的往耳朵里钻,仿佛刚才的那声喊杀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宅院,越来越透着不对劲儿的感觉,让人浑身上下的不自在。眼见于此,外间的清军大喝了两嗓子,喝问入内的清军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可是又过了片刻,内里依旧是只有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倒是那些清军却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无有半分回应。 又是一挥手,这一遭一口气冲进去了二十来个清军,进入空无一人的院内立刻分散开来,找寻宅院里的人,无论是邹家的人,还是之前的那些清军。 四五个清军手持着兵刃冲入了西跨院,院子里整洁、雅致,搜罗了一番,唯独是人一个也没有。于是乎,他们出了西跨院,继续往宅院的深处探去。直到片刻之后,一个素来以嗅觉灵敏著称的士卒突然大叫不对,随后循着那份味道急匆匆的奔着远处的一处柴房走去。待他走到柴房前,已经不需要鼻子闻才能发觉那份血腥味,几个清军看着门前的血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互相对视了一眼,稍加犹豫,一个平日里胆气最足的清军大喝一声,一脚便将那柴房的大门踹得摔在了墙上,随即便直接持刀冲了进去。 内里,确实有他们找的人,只可惜已经都是些死人了。一共五个,清一色的灰蓝色的军服,不需要看面貌,只要看一眼他们的身形就可以决定了这些任皆是方才进入搜寻的清军,现在已经一个个的死在了这偏僻的柴房之中,眼中写满了对不可思议的场面的恐惧。 “快,快去报告千总!” 领命的清军一转身,未来得及迈腿却直接愣在了当场。其人未动,立刻便引起了那个踹门而入的清军的不悦,可是那一句“我的话不管用是咋的”的质问刚刚说了一个“我”字,余光之中,房门口已经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眸子中的寒芒丝毫不逊于其人手握着的那柄苗刀所摄,愣是将他的后话给生生的堵了回去。 “既然你们都进来了,那就省得我去搬了。” 话音方落,苗刀已然如蟒蛇一般扑了上来。柴房无非斗室,按道理来说,三尺白刃,乃至是怀中之匕才是最合适的兵刃。然而,此时此刻,那汉子挥舞着苗刀大开大合,每一刀似乎都要砍在墙壁之上,但是每一刀的刀锋都是几近于擦着墙壁而过,反倒是将这些清军反冲的去路封了一个死死的。 苗刀挥舞,他们都是腰刀,不敢轻抗,只得步步退避。奈何,身后不光是有尸体,还有柴火,只消退了两三步,那个狗鼻子的清军便一脚踩在了柴火上,旋即便被绊倒。只是,那屁股尚未落地,人头却已经飞了出去,仿佛他的摔倒早已是在那苗刀的预料之中似的。 已经有人死了,剩下的几个清军被恐惧逼到了墙角,只得奋力反击。然而,转瞬之后,最后的一腔鲜血喷溅在了窗户纸上,刀剑相较的乒乓便重新归于寂静之中。 刀,在那个踹门而入的清军的军服上擦了擦,余佑汉便倒提着苗刀重新冲了出去,顺带着将柴房的房门掩上。不到两个时辰前,他在城西的酒楼里听得那般,连忙会了酒钱,出了酒楼,未走多远便抢了一匹马,紧跟着在那队清军之后就出了西城门,随后直奔着邹家就赶了回来。 接到消息,邹楠本就是惊弓之鸟,连忙组织家人、仆役逃离。他在返回家乡之后,因为是执行潜伏任务,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于是乎便在宅院里挖了一条密道通往院落后方的一处小院。这条密道一挖就是几年,早已完工,原本他一度以为是排不上用场了,哪知道最后竟还是用到了。 邹楠一家连忙进入密道逃生,但是清军快要到了,这条密道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甚至即便是没有发现,只要清军在宅院里找不到人,他们就势必会立刻扩展搜索范围,凭着他们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的是决计逃不过清军的追捕的。 为今之计,未有有人设法利用宅院拖住那些清军,只要能够拖住一两个时辰,清军就算是发觉了宅院里的人都跑了,想要扩大搜寻范围也晚了,因为到了那个时辰,他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消失在夜色之中,清军再想找到谈何容易。 这项任务,最后便由余佑汉自请而行,甚至就连计划也是他在听闻邹楠家中有密道后便立刻想好了的。倒是那哭声,于他而言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了,最后竟是邹楠的一个亲侄女一力揽下,以为疑兵之用。用那小丫头的话说,余佑汉不畏艰险,赶来报信,已经是有大恩于邹家了,现在余佑汉又自请留下拖延,若是连个邹家人都不肯留下来与余佑汉同生共死的话,那么世人该当如何看待他们吉水小东门邹家! 有了定计,凭借着对宅院的熟悉程度,那女子在一处制造哭泣的声音,而余佑汉则在院落中埋伏,狙杀冲入院落搜寻的清军。 这,已经是第二批了。余佑汉关上了柴房的门便直冲向了那女子躲藏的所在,因为声音终究会将清军引向那里。 一路狂奔,果不其然,最后的那七个清军真的找到了那处所在。女子反手握着剪刀,剪刀的刀尖直指着她那纤细的脖颈,不住的颤抖。倒是由于她本非在明处,那几个清军第一眼并没有找到她,反倒是先看到了匆匆赶来的余佑汉。 “藏头露尾,还不束手就擒?” 清军的暴喝尚未落地,余佑汉反倒是直接冲了上去。这一幕,清军不由得一愣,因为他们足足有七个人,而余佑汉则只有一人而已。但是,面对他们,却依旧是全无惧色,实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脚下的步子似慢实快,余佑汉的身形竟犹如鬼魅一般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他们的近前。未及清军做出反应,倒提的苗刀反手一掀,只是寒光一闪,为首的那个清军便在刀尖之下来了个开膛破肚,直愣愣的就倒在了地上。 七打一只在一瞬间就变成了六打一,然而仅仅就是这惊天一击却登时将那六个人吓了一跳。短短一瞬间的错愕,又是一个清军倒在了地上,旋即没等剩下的五个清军做好防备就又是一人被苗刀砍倒在地。六打一,顿时就变成了一打四的局面! 余佑汉师承自戚家军的《辛酉刀法》,他在这方面极有天赋,再加上师傅本就是戚家军的传人,武艺攀升之快,这些年下来几乎是已入化境,即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此时此刻,比之那些有恃无恐的清军,他则早已进入了状态,武艺的发挥更是超出平日的水平,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儿拖泥带水的意思,整个人宛如是杀戮机器一般,只在片刻之间就将这七个清军尽数杀光了。唯独的,比之方才的第一批,喊杀声多了两嗓子罢了。 “事不过三,下一轮鞑子就会一股脑的冲进来,咱们现在就走!” 见到了余佑汉杀光了那几个清军,女子才将将的放下了剪刀。此时,青葱般的手指已经长时间的用力而出现了些许痉挛,但是见到了余佑汉过来,苗刀甚至还滴着血,她却反倒是倍感安全,重重的点了点头。 一男一女消失在了密道之中,可是在宅院外面,那每一分每一秒的过去却无不是在拉扯着清军和衙役们的神经。 这宅院,在他们看来就恍如是一座吃人的怪兽一般,被他们撞开的大门其实是一张血盆大口,正等着他们一个个的跳进去,凭着内里的尖牙利齿将他们捣烂、嚼碎,一股脑儿的咽进肚子里面。而那几声若有若无的喊杀声,则更好像是鲜红的舌头舔舐嘴唇时发出的那般吧嗒。 清军是过了良久之后才冲进宅院的,等到夜渐渐深了才找到那个密道。这时候,即便是追也已经晚八春了,更别说是宅院里还躺着三十几具清军的尸首,他们又如何敢真的追上去。 与此同时,将那女子绑在了一匹马上,余佑汉一边策马奔驰,一边牵制那匹马,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赶到了汇合的所在。后面的事情,邹楠已经考虑清楚了,既然清军捉拿他的罪名是勾结刘京,他这一遭就真的去与刘京汇合了,非要搅得本地清军一个鸡犬不宁。但是,在此之前,他却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余佑汉,因为他此刻能够相信的也只有这么个外人了。 “不瞒余壮士,在下乃是天地会的会员,旨在潜伏地方,日后有机会为驱除鞑虏出力的。本会陈总舵主化名陈近南,其实就是当今国朝的广东巡抚陈凯……” 有事相求,邹楠自问须得表露些诚意出来,更是要为余佑汉平添些信心。然而,当陈近南那三个字在耳畔响起,对余佑汉而言却好像是惊雷一般在他的识海中掀起了万丈波涛。那一瞬间,竟好像是连呼吸都无法顺畅进行了一般。 “原来,这天地会和互助会背后的主谋竟然是那个在金华救过我的陈近南;原来,陈近南就是陈凯;原来,在浙江养伤期间风闻的在杭州城里智救王江的竟然真的就是陈凯!”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织雾(七) 邹楠还在诉说着天地会的一些抗清宗旨,以及一些相关的理论,因为他觉得余佑汉虽说并非明确的抗清人士,但最起码也是倾向于抗清的。这是值得拉拢的人物,尤其是其人还有着一身神乎其神的武艺在,列阵而战或许无有半点儿用场,但若是刺杀、袭击,数人或是十数人的搏杀,这样的存在就几近于无敌的。 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拉拢,自是最少不了的,这段时间的交往,邹楠也知道余佑汉是个颇为讲义气的人物,干脆也从这方面着手。不过,等到余佑汉缓过劲儿来,不等邹楠把话说完了就立刻将事情应了下来,爽快得实在出乎了其人的意料。 接下来的时日里,邹楠一家绕路潜行,在余佑汉的保护下直奔了刘京的营地所在。最近这几年,由于天地会在吉安府的活动,使得刘京的云霄山义军在吉安府地界如鱼得水,每每有清军进剿,天地会就会通过各种渠道设法进行告知。历史上在清军的围剿之中宣告破灭的命运没有重现不说,于赣西的群山之中亦是发展得顺风顺水。 一行人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总算是抵达了刘京旗下最东面的一处山寨。山寨的寨主是刘京的一个部下,永历六年时也曾随着刘京、李文斌在张胜、高文贵的大军之后,席卷吉安府西部各县。 未免暴露,所以邹楠不曾向刘京他们坦露姓名,只有当年与刘京有过合作的那个会员是双方的联络人。那个会员前不久已经潜伏了下来,是故邹楠此行其实也并非是有多大把握的。 “原来是位举人老爷啊,刘帅出发前倒是说过,会尽快赶回来的,阁下可以在此暂住。” 知识崇拜外加上权力崇拜,举人的身份很是有用,使得那寨主对邹楠很是客气。邹楠只说是前来投奔的,其他的便再没多言,此间应了下来,干脆就安心在此等待。唯有那余佑汉,在此时却是悄然离开了山寨。 就这样一直到了大半个月后,刘京果然是回来了,邹楠与其入内密谈了一番,再出来时,出于礼貌性质的客气就变成了间杂了感激、敬佩等多重情愫的视若上宾了。 “邹先生请放心,只要我刘京还有一口气,就定保得邹先生一家周全!” 刘京很是豪气,这大半个月下来邹楠他们也深知此间的寨主、百姓们对其都是颇为拜服的。 出了房间,刘京与那寨主吩咐了两句,那寨主对于邹楠他们的态度便登时提了一个档次。待遇全面提升,邹楠与刘京二人并肩走在寨子里的小道上,远处是山间的薄田,贫瘠、狭小,但是胜在不需要缴纳税赋,不用面对官府的横征暴敛,只要交了寨子里的,剩下的就是自家的。是故,江西、湖南很多的百姓在战乱频仍的当下多有选择了逃入赣西的群山之中。 这些地方并非是陶渊明口中的桃花源,时不时的还会有清军入山进剿,坏了此间的安静祥和。而这些避祸山林的百姓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清军亦是难以抵挡,往往是清军进剿,死伤者则就变成了清军口中的抗清义军,带着首级回去领赏了。而那些百姓,即便是逃过了一劫,也要面临寨子、田禾被毁的困境。 说起来,刘京所部原本只是云霄山当地的抗清义军,后来还是到湖南请了李定国出偏师入赣,一度狭李定国本部兵马之兵威席卷吉安府西部各县,由此名声大噪。后来,清军轮番进剿,李文斌殉国,刘京所部一度朝不保夕,但是紧接着天地会在吉安府扎根落户,与他们实现了联手,生存的问题才算是得到了初步的解决。 如今,刘京所部凭借着实控、结盟等诸多手段,已经达成了吉安府西部、北部山区的义军联盟。刘京自然是他们的盟主,于各处便是如此间一般的山寨隐遁于山间。百姓耕作,山寨则打造兵器、供养和操练有限的士卒以为自保。他们分散各处自是免不了一个势单力薄,但是联合起来也是一支颇有规模的队伍。 这些义军能够在群山中生存下来,除了地形复杂,清军不易找到,最不乏的就是吉安府天地会的支持——递送情报,使得无谓的损失大幅度减少不少,偶尔也能联合多个寨子,利用地形来对进剿清军展开伏击;互助会那边也时而会送入山一些粮草、铁器什么的;而那些山寨则在刘京的率领下不时出没,袭扰本地清军,与天地会互为表里,闹得吉安府官府绿营很不舒服。 “以邹先生之见,当下吉安府的局势将会往何种方向发展?” 一直以来,刘京主要负责的就是山中的义军,对于外间的事态变化有自身的消息渠道,但也最不乏对天地会的依赖。此时此刻,吉安府天地会的头面人物到此避难,他就更加要咨询一二,做到知己知彼才好。 这个问题,邹楠早有想过,应对的说辞其实也是明摆着的。之前,陈凯在大战过后向他们传达指示,要他们暂且潜伏下来,不得轻动,摆明了是大军一时间难以北向,所以要他们设法保全实力。而此间,正可以直接照方抓药。 邹楠表示当下吉安府成为前线,清军大军云集,一旦兵力达到了与南赣的明军持平之际,大概就是该举兵进剿的时候了。所以,照着他的想法,现阶段还是要低调行事,同时向其他府县延伸势力,以为退路云云。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刘京自是凛然受教。随后,邹家便在此居住了下来。倒是余佑汉,早前离开了山寨,此时却已经身在了那座清军重兵云集的吉安府城,未免暴露,莫说是那把几乎是招牌似的苗刀了,身上可以说是一件兵器也没有携带,打扮上也俨然是一副家丁模样。 “鞑子发现我与刘京有联系,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这事情必须查个清楚,否则整个吉安府的天地会都有可能因此而遭受损失。” 余佑汉出发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些时日,但是有了这段时间的发酵,始终潜伏在吉水县城的一个会员却发现了邹楠暴露的原因所在。 说起来,原本他们一度以为是洪承畴解散互助会后的狠辣手段,一查才知道,原来是这几年清军屡次进剿刘京所部义军,结果都未能如愿。本地官府和清军早就怀疑是有内鬼存在了,本想做个圈套将其引出来,哪知道南赣战事突然爆发,这事情就暂且被搁置了下来,等到战事告一段落,官府再度查访,却有一个本地士绅举报邹楠在大战期间前往府城向其打探清军的内情,殊为可疑。 接下来,便是一场假消息的骗局。知县的相请,同时也谈及了清军即将再度进剿一处山寨的事情,因而才需要互助会出丁出粮。结果,邹楠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向那个寨子报了信儿,而清军的细作很快就注意到了那个寨子的仓皇逃离,由此邹楠内鬼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本地官府是有心算无心,哪知道最后却出了余佑汉这么个搅局人,将他们抓捕邹楠的计划全盘掀翻了。此间余佑汉坐在一处茶水铺子,观察着远处那宅院的动静,若有所思。 “若是有会员叛变,或是有外人举报,请余壮士务必格杀其人,好叫其他蠢蠢欲动的家伙们长个记性!” 天地会在吉安府活动,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一些有心人的有所察觉。宅院里的那个主人曾是邹楠的好友,但是那好友害怕受到牵连干脆直接向官府举报了邹楠,朋友二字显然已经不存在了。余佑汉回想了一番邹楠说出那话时的神色,大抵即便是小东门的本家导致其暴露的,也不会有太多心慈手软。而接下来,无非就是怎么去做罢了。 “前天夜里,还有昨夜,我有往宅院几个方向的围墙里投掷石块儿,里面并没有犬吠,应该是没有狗。只要没有狗,单凭寻常人的感知是很难察觉到我的身手的。” 想得清楚,余佑汉拿起了茶杯,将剩余的茶水一口倾进了口中,按下了一文钱在桌上,便重新消失在了街巷之中。 深夜,城中早已宵禁,行在路上的不是绿营、衙役,就是打更的更夫,再若就是些城狐社鼠,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值此时,一队清军从宅院的大门外走过,侧墙那边,却是一个身影唰的一下子就翻过了围墙,连一眨眼儿的功夫也无。 片刻之后,家主的书房之中,那个邹楠曾经的好友已经坐倒在了地上,咽喉处有一条明显的口子,看样子该是旁边那柄裁纸的小刀所致。而此时,余佑汉站在案前,提起笔,正要往上写明杀人的缘由,以为震慑枭小之用,结果尚未落笔,却突然改了主意。 “诛杀叛徒者,陈近南!” 在纸上留下了这八个字,用那柄凶器钉在了尸首的上方,余佑汉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到了第二天,死讯便在吉安府城里飞速传播开来,与死讯同时传来了的更有那个“陈近南”的陌生名讳。 “诛杀叛徒者,陈近南!”城内一处名为忆蓝居的酒楼,比之其他所在胜在一个清雅二字。酒楼后面的别致小院之中,几个读书人凑在一起便不可避免的提到了那桩命案,以及个中的细节来。 “听说,仵作和捕头都瞧过了,说是翻墙进去的,倒不是在墙上发现脚印了,只是围墙上的青苔有些残破……” 并非在墙上借力,那便说明了此人的轻功极其了得,只是纵身一跃便与那高耸围墙无几。至于后面的事情,无非是潜入二字,院子里的家丁、仆役们没有一个发觉,就连守在书房外的书童也被打昏在地,来人从头到尾要杀的只有一个,目标是非常之明确的。 “陈近南、陈近南……”这个名字,让其中的一个读书人似乎想起了些什么,登时就受到了众人的关注。结果,那人也没有让他们失望,直接爆出了一个惊天猛料出来:“我家丈人曾往杭州访友,在那边看李渔的新戏时曾听人提及过,说是几年前,有个叫陈近南的直接从重兵布防的杭州城里救走了一个叫做王江的文官,还留下类似的文字挑衅当地官府,最后也没有捉拿归案。现在,那个王江就在广州城里大摇大摆的做布政使。” 继当年杭州营救王江以来,陈近南这个名字已经消停了五年,如今再出江湖,果然又是一起大案。有了这样的认知,陈近南的形象在他们的心目中也渐渐的高大了起来。接下来,另一个读书人也想到了一些,当即便说与了众人。 “这名字,依稀有些耳熟。仔细想想,好像以前听人说过,说是那陈近南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武艺天下无双。当年的闯贼李自成、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厉不厉害,碰上了此人都是要绕着走的……” 陈近南的名字在吉安府迅速的传播开来,这个突然出现在在此地的强大存在便犹如那达摩克里斯之刃一般直接就悬在了其他蠢蠢欲动的人物们的头顶,使得他们连忙三敛其口,哪里还敢再多嘴多舌。 只不过,吉安府如斯,在其他府县,一度在乡间势大的互助会遭到官府的勒令解散,一些与互助会有仇怨的,或是有嫉妒心的便开始举报、或是编造一些关于互助会勾结抗清义军的事情,端是一个墙倒众人推。 一个又一个天地会的会员被关入大牢,各地的官府也忙不迭的攫取、瓜分互助会的遗产。风头一起,不少天地会的会员干脆就潜伏了起来,更多的则直接遁入了山中。也有一些,干脆横下了心,直接逃亡明军控制区。 江西一省,与明军控制的福建、南赣两处地方交界,如广信府、建昌府、抚州府、吉安府更都是与明军控制区直接接壤的。天地会的会员们选择逃亡,大多是下意识的要往南赣去的,因为过了南赣就是广东,就是陈凯的所在,也因为南赣那里的互助会,换言之就是天地会据说势力颇为强劲,到了那里就最不需要担心安全之类的事情了。 这样的思路,放在几个月前确实是如此的。那时候,明军收复南赣地区,军队、官府,都是需要互助会大量的助力,甚至就是到了战争结束也一度是如此。但是很快的,本地的风向就变了,并非是如清军控制区那般遭到强令解散的厄运,只是从军方到地方官府对互助会的依赖都在有意识的降低,这一点很多天地会的会员都是能够直接感受到的。 “我想,应该是国姓爷设立六官制度,使得这些家伙认为国姓爷在削总舵主的权柄,现在忙着站队呢。” 前不久刚刚被黄山礼送回了瑞金县的陶潜将所思付之于口,当即就得到了众人的附和。有道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是官场上最不新鲜的人之常情。可是对于他们而言,这便意味着天地会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在明军控制区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这对于天地会的发展无疑是非常不利的。 “还有,鞑子控制的府县已经勒令解散互助会,甚至开始抓捕咱们天地会的会员了,情势不妙啊!” 大胜过后,在其中起到了极大作用的天地会竟然遭到了来自于内外的双向削弱,这更是使得他们悲愤莫名。奈何,饶是如此,他们也没办法想出太多的对策来,无力感登时便传播开来,直到陶潜最后的那一句斩钉截铁。 “我们是光荣的天地会会员,我们曾立誓当行陈近南总舵主之命令,如今之情势,更是要坚定信心。我相信,陈总舵主一定有办法解此危局!”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雾尽花开(一) 八月,琼州府的棉田正式进入花期。早前一年多的长久准备,如今已经看到了初步的成果,这些参与其间的会员们无不是欣喜非常。 收获即将展开,不过凭着库房里的存货,府城以南,黎母江畔的那第一座工坊则早已开工了。 丝绸织造从种桑养蚕开始到最后的纺织印染是分有多项步骤的,这棉布织造同样如此。棉花收获之后,并不似蚕丝那般还需要缫丝将蚕茧重新归于丝线,但是同样需要轧棉和弹棉的步骤,完成了初步的加工,才可以进入到一如其他丝织品制造时同理的纺线和织布的工序。 工坊之中的第一个车间便是负责轧棉的,所谓轧棉就是将棉花的丝和棉籽进行分离,按照史料记载,最早的轧棉其实完全称不上一个轧字,乃是凭人力手工将棉籽摘除。后来随着压辊的出现,轧棉的速度得到了有效的提升,于中国古代轧棉便有了赶棉的说法。 此间的工坊之中,用的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压辊了,一个工人脚踩着踏板,随着那一起一伏,凭借着零件的传导,两根直径不一、速度不等的碾轴便以着相反的方向回转,同时作用于喂入其中的棉花之上,只见那棉籽与棉纤维便轻而易举的分离开来。 凭着这种搅车,每台每天可轧棉十斤,出净棉三到四斤,甚为客观。这座厂房里,一台台的搅车皆有工人使用着,他们在加工最后的一批存棉。每隔半日,就有监工对每台搅车的产出进行记录,同时由工人将轧出的棉纤维送交到下一个厂房里。 第一步的工序就这样结束了,到了第二步便是弹棉。这项工序,陈凯在了解当下棉布生产工序的时候曾经听人提过,依稀的回想起了一些旧事,记得他小的时候就有见过空地上有专门弹棉花的,用以翻新棉花套子。隔个几年,觉得棉被不敷使用了,就要将其送到专门弹棉花的那里进行翻新,每次重新拿回来的棉花套子都显得蓬松而洁净,盖上去更为舒服。 工坊之中,这一项工序的生产方式与陈凯记忆中的大致相同,都是使用一个专门的弹弓,凭弹锥敲击绳弦,由绳弦的震荡作用将纠结在一起的棉纤维松开,同时也将上面的一些污物振落下去。 嗡嗡的声音在工坊中不绝于耳,细看去,工人所用的已经并非是黄道婆改良过的那种四尺多长的竹制绳弦大弓,而是“以木为弓、腊丝为弦”的木弓。这种木弓弓背宽,弓身伸展,当弓弦震荡时,接触棉花的空间比之前者更为加大,使得弹棉的功效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这种木弓,不仅仅是明时的中国在使用,在16世纪时就已经传到了日本。按照日本人惯常的将来自于中国的事务加之以唐字的习惯,这种木弓在日本便称之为唐弓。 前两项工序,用的其实都还是人力,但是凭借着对机械、工具的改良,明时的轧棉、弹棉效率比起这些会员素来称道的黄道婆的年代已经有了较大幅度的提升。从棉田里采摘下来的棉花经过了这两项工序过后,变得蓬松、洁净,到了下一个车间,在顺德那边已经得到广泛使用的水转大纺车的那由两条皮绳带动的三十二枚纱锭的运转之下,棉纤维迅速的从团状抽离出来,一如蚕丝那般。 这样的一台水转大纺车,只要原料充足,每天可以纺出高达一百斤的棉纱出来。这个数字,一如顺德的丝织工坊那里,较之人力纺丝已经实现了跨越式的增长。琼州府的会员们早已想得清楚,所以才会在棉花生产上投入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就是看中了水力机械的生产效率。 陈凯当年凭借制造局快速生产武器,从而为大军席卷闽粤两省提供了极大的武器保障。到了现在,潮州的制造局、佛山的制造分局,以及正在建设且已经有部分厂房投入使用的福州军器局,这些地方已经成为了水力机械的所在。而同样的思路,在顺德的丝织工坊,在琼州的棉布工坊里也同样得到了应用,并且还在进一步的扩展,使生产力和生产效率都得到更大的提高! 棉纱,实际上就已经是商品了。纱锭本就是中国对外出口的一项重要商品,丝毫不逊于已经完成纺织、印染等工序的棉布,因为它有着更大的扩展性。 关于已经生产出来的棉纱,会员们经过了从广州那边传来的投票表决,最终决定将预计新棉花采摘开始前的库存,除了留下用于织造棉布的量都拿出来销售,用以回笼部分购置土地、筹建工坊所投入的资金。买家方面,他们已经与广东贸易商社在琼州的分社达成了协议,后者会代郑氏集团进行平价收购。虽说,这样远不如直接贩到南洋等地区出售来得那般厚利,但是胜在资金回笼的速度快,可以尽快的将回笼的资金投入到下一阶段的生产之中。 “现阶段,咱们琼州的棉布生产还不能像顺德的丝织生产那样进行,仍旧处于积累的阶段,利润上会单薄许多。这方面,咱们在决定做之前就已经都有了心理准备,老夫希望诸君不要因为暂时的不利而生出退却的心思来。” 棉布工坊的大股东白老员外在会议厅向其他会员诉说着,众人无不是对此表示了绝对的认同。这并不仅仅在于顺德丝织工坊那边已经获得了初步的成功,并且进入到了正规的缘故,同时他们在收购土地、棉花的过程中也都是抱团儿行事,以巨额的资金和组织碾压其他竞争对手,这粤海商业同盟所蕴含的力量使得他们更加乐于团结在这面大旗之下,共同对抗风险。 如今,新棉正在采摘时节,工坊那边也在全力以赴的将最后的存货消化掉。纱锭大量售出的同时,棉布的织就也没有停滞不前,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 一如丝织,棉布的织就也并非是单纯的纵横交错。“错纱”、“配色”、“综线”、“絮花”等织造工艺使得普通的棉布能够呈现出各种美不胜收的花纹。以如今最为棉织产业最为发达的江浙为例,三林塘的标布、松江西郊的龙墩布、邑城的丁娘子布、青龙的药斑布之流都是非常知名的。除此之外,更有销路最远最畅的三梭布,其采用织秋罗的技法,每三梭踏起软综一次,使轻纱纠转,形成疏路小孔,特别适用于制造贴身服装,据说就连明朝皇帝的内衣内裤都是用这种技法织就的棉布剪裁而成的。 就像是顺德那边的成功模式,他们同样雇佣了大量的人员,如今用去年收购的棉花存货织出来的棉布已经渐渐的开始形成规模,起码成功的苗头已经开始出现了。 “今天的会议,除了新棉收获的事情以外,更重要的还有抚军老大人的手招。陈老大人已经下了帖子,让咱们,以及琼州府的部分士绅和地方上的知名人物到广州开会,说是共商复兴大计……” 帖子,是在座的众人都已经收到的了,唯独有些奇怪的是这份以陈凯本人名义的邀请函走得却不是官府的通道,并没有经琼州知府衙门向他们发放,而是通过广东贸易商社下的。如果仅仅是对之以他们这些商人的话,那么还算说得过去,可是现在还涉及到了士绅以及基层的有力人士,那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在下听说国姓爷设立了一个六官制度。” “确有此事,而且我还听人说了,这六官其实就是六部,国姓爷要架空朝廷……” 台下的窃窃私语,一个声音如是说来,与其对答的那人当即就是一惊,旋即便立刻将其后话给拦了下来:“可不敢乱说,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当然知道。”被打断了话语的那人很是不悦,紧接着便把话继续说了下去:“我觉着说这话的肯定是张巡抚他们,国姓爷可是先帝看中的,所赐的国姓亦是要国姓爷效忠大明。这些年,国姓爷对外可以不称爵位,但却从来没有不用国姓的,怎么就会轻易背叛朝廷的。” 絮絮叨叨的把话说完了,那人随后压低了声音,与旁人继续言道:“我看啊,这事情八成与官府无关,是老大人自己的想法,想要得到地方上的支持。咱们,都是跟着老大人吃饭的,这时候就更应该去给老大人站脚助威才是啊。” 并给是官府通知,这使得在场的众人多多少少的都会有些忐忑,忐忑于陈凯与郑成功之间的关系,更近的还有琼州的林侯爷、郭帅和新来的那个府尊会否与陈凯有所不睦,这无不是会影响到他们以及他们的家族的命运的。 但是,粤海商业同盟他们都是会员,已经是贴了标签的陈凯的人了。更别说,他们现在凭着粤海商业同盟的组织和资金在琼州的棉布行业已经有了一个成功的苗头,自然也更加不能轻易放下。 决议很快就得到了一致通过,全员前往广州去给陈凯助阵,这些琼州府的生意,尤其是正在发展最关键期的棉布产业,他们则纷纷交给了亲信的子侄和掌柜,让他们继续维持当下的局面——该收购棉花收购棉花、该收购田土的收购田土、该制造机械的制造机械、该雇佣人工的雇佣人工。总而言之,该干嘛干嘛,不能因为他们的短暂离开而使得生意受到影响! 遥远的琼州府的相关人等行动了起来,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部分士绅以及地方上的有力人士,前者是尽数出动,后者则也是只在犹豫了一下就纷纷启程,哪怕不能亲身前往的,也派了相关的代表,赶在预定时间赶到琼州府城,坐上广东贸易商社的海船前往广州。 比之琼州府,广州那边可谓是近水楼台。此间的会员们,以及士绅和地方上的有力人士无不是表示了自当前往广州共襄盛举,绝不敢落于人后。尤其是广州府城的相关人物,他们表现得最为积极,这亦是不乏有对陈凯的信任,因为当年的生死搏杀。 士绅们还在积极准备,倒是那些会员则依旧是忙里偷闲的为生意上的事情奔波忙碌着。顺德的决议已经将近半年了,这半年里,他们根据投票结果在新会县收购了大片的桑田和土地,并且开始了工坊的修建。 新会县那里由于永历八年的大战,人口损失之巨大简直让人难以想象,饶是城内百姓免于沦为鱼肉,也依旧是显得触目惊心。这一年多的时间,人口的恢复速度很慢,他们借助于粤海商业同盟的关系,打通了官府的环节,收购力度很大,而官府也乐得他们如此,更是盼着他们能够像在顺德那般以丝织产业带动整个地方经济的恢复。 按照当时的投票选项,新会乃是其一,源于低廉的土地价格,而广州的番禺、南海二县则是他们这些会员中不少人的家乡所在。 商人逐利本性不可避免,但是中国的商贾总有一份乡情存在,所以他们最后决定分批租赁这两县的桑田,都是长租的合同,给乡亲父老们一份稳定收入的同时,他们也可以在收获原材料的同时在家乡收获人望和好感。 有着顺德初步成果的经验在,新会和番禺、南海的事情进展得都比较顺利。为了照顾到其他府县的受邀人员,陈凯定下的会期是为十一月的中旬,那样即便是最远的琼州府和潮州府的受邀人士都将有着较为充裕的时间。 潮州府,此间是为郑氏集团收复最早的所在,郑成功和陈凯在此地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才有了这里长久的安定。 府城以西的揭阳县,那里曾是郑成功的四叔、陈凯的岳父老泰山郑鸿逵驻军的所在,如今则早已成为了腹地,不见了金戈铁马,却是百业俱兴,重现太平之像。 县城东门直街北侧,那里有一座太史第,主体建筑坐落于莲花芯,坐北朝南,总体为“百鸟朝凰”,墙基全部垫石条,墙体用青灰砖砌成,整座建筑均用木柱支架屋顶,主体建筑为硬山顶,穿斗与抬梁混合式梁架结构,梁架上的木雕、厅堂地面铺设的红砖典雅古朴。 太史第后厅的左右石柱上,“尊闻行知自是高明广大,正道修理何须胜利急功”的对联乃是当朝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督师两广军务郭之奇亲笔手书。而此间,也恰恰正是郭之奇的旧居所在。 距离太史第不远,是为一座名为金马玉堂的建筑,于后厅供奉着郭家列祖列宗的神位,前面则是族人会议的场所。此番陈凯的邀请也送到了郭家这里,一众族人在此与会,定下了由两个精明强干的族人代替族长赴会。 离开了金马玉堂,二人并肩而行,彼此虽不是一奶同胞,但却也是极亲近的关系。此间只需要一个眼神,用不着多说些什么,就可以明白对方的心意。 “二哥乃是咱们郭家最大的指望,陈凯那厮素来与二哥不睦,此一番,决计不能让他做出危害二哥、危害到咱们郭家的事情。” “那是自然,这回,他说什么,咱们就跟着唱反调,定要配合二哥,好好打一打那陈凯的嚣张气焰!”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雾尽花开(二) 郭之奇的祖上是福建莆田人,初迁居潮州,先是在海阳县登云都定居,后来到了郭诚时才迁到现在的揭阳县城东关的。那位郭诚往下传四代人就是郭之奇的父亲郭应试,其人做过州同知,生有八子,郭之奇排行老二,族中的兄弟便多有称其为二哥的。 算起来,郭家在揭阳已逾百年,在本县士林当中颇具影响力,即便在整个潮州也是小有名气的。当年郑成功、郑鸿逵和陈凯先后经营潮州,对郭家也是持着拉拢态度的。 不过,政治上的斗争,派系二字是至关重要的。郑氏集团与粤西文官集团之间的龌龊不断,郭家这边虽说未有与郑成功、陈凯闹出过什么大的不愉快,但是此一番陈凯摆明了是在拉拢广东本省的有力人士,那就断不能让陈凯得逞了,因为一旦陈凯得逞,郭之奇在广东官场上的影响力就势必会下降,甚至更有被架空的危险存在。 在粤西的琼州府和肇庆府北部、在粤东的潮州府和惠州府、在粤北的韶州府和南雄府,乘着船、坐着车,受邀的地方人士纷纷向广州涌来。这些人当中,每个人、每群人怀的心思基本上就没有完全一致的,如郭家兄弟这般的亦是不乏其人,只是绝少有如郭家兄弟这般打定了主意的。 会期定在十一月的中旬,越是接近时日,进入广州的受邀人员就越多。待到临近会期的十一月上旬,广州城里来自广东各府县的地方有力人士们已经成为了城内的一道新的风景线了。 “陈抚军这一次相邀,也不知是所为何事啊。” 邀请函上,陈凯并没有明言此番大会所为者何,只说是共商复兴大计。所谓复兴大计具体为何,甚至哪怕只是个大概的方向和轮廓,陈凯都没有提到过哪怕一丝一毫。 这,无疑引起了受邀人员们的猜测,乃至是揣测。其实也并不仅仅是受邀人员,即便是那些与这一次会议全然无关的寻常百姓,风闻了一些只言片语也同样免不了要疑惑于陈凯的打算。 酒楼中,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的各色人物们畅谈着彼此间的看法。;有的以为,大战刚刚结束,广东的军粮、军饷不足,是要向各府县劝饷的;有的认为,前不久明军收复南赣,但是广西东部却同时沦陷了,现下战略形势如斯,所以陈凯要团结广东地方有力人士的力量来对抗洪承畴;还有的觉得,陈凯此举是要谋求两广总督的官位,在如今郑成功设六官制度集权的当下,便要狭民意以动朝堂…… “夫君现下守口如瓶,捂得越紧,旁人就越是想要知道,真够坏的。” 好奇心人皆有之,尤其是陈凯这等动不动就能折腾出些新玩意儿的家伙,于旁人看来期待感就要比其他人更大上良多。此间,郑惜缘自然很清楚陈凯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不过对于那些平日里有所交往的高官、大帅以及世家大族家的女眷们,对于那些有意无意的探口风,她却一如陈凯那般,不肯透出那么一个字眼儿,端是一个夫妻一体。 可是,私下里郑惜缘却已经不止一次谈及过了她的想法,多是些为陈凯的担忧,因为陈凯这一次的目的是要将把这盘以天下为局的棋盘彻底掀翻在地,类似的事情,前人并没有做过,或者说是并没有如他这般深入,会否成功其实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放心吧,无论现在他们都是何等心思,等我把这场戏的幕布揭开的时候,肯定能够吓他们一跳,让他们感到不虚此行。” 陈凯是一如既往的信心十足,轻抚着郑惜缘秀发,嘴角轻轻挑起,旋即便重新回到了书房,为他此一番的计划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很快的,会期已至,按照邀请函上的写明,受邀人士们一大早就纷纷赶往会场。那里,并不是某一处衙署,也不是城内诸如镇海楼、拱北楼之类的地标性建筑。从大东门出了城,不远有一座曾经的军营,最初是驻扎广东抚标的直属营,那里有一个占地面积颇为不小的校场,铁人军就曾以此地作为最主要的训练场,现在已经被整肃成了露天会场。曾经的点兵台下,以翠竹为梁柱、以布匹为灰瓦的棚子为下面一排排的座椅遮阳。 郭家兄弟抵达此间,凭邀请函可由一人入内,年长的那人向稍微年轻些的点了点头,便自行持邀请函进入,随后与几个同样从潮州来的士绅凑在了一起,结伴进入了那露天的会场。进入会场的人越远越多,空余的座位也在不断的减少。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即将开始的钟声正式敲响,除了一些匆匆忙忙的再往此间走来的以外,整个会场都已经被坐得满满当当的了。 “咦,陈抚军怎么还没有到啊?” “封疆大吏,晚到一些很正常啊。” “阁下怕是有所不知,陈抚军从来都是最守时的,早前在潮州邀请士绅、官员会晤,历来都是提前抵达的,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时辰过了已经一刻钟却还没有露面的事情。” 说话之人,讲的是潮州的事情,其人却是个广州籍的士绅。不过,他当初是曾跟随陈凯前往潮州寄居的,在潮州时也曾补过一任县丞的职务,若非是转年其父病故,他按例丁忧了的话,没准儿现在已经是府一级的官员也说不定呢。 此间,他为身旁的那个来自于三水县的好友讲述着一些过往的旧事,亦是引来了周遭之人的侧耳倾听。会场上,对陈凯有所了解的人物实在为数不少,很快的对于这一次的例外的窃窃私语便越来越多,此间的嘈杂也不可避免的随着参与讨论的人数呈几何倍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大。 不过这样的议论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的,随着一声高亢的通报过后,陈凯便在议论迅速消失于无形之中大步流星的登上了那座只有一个座位的点兵台。 “学生(小人)见过抚军老大人。” 有功名的士绅拱手行礼,没有功名的商贾、豪强们则直接拜倒在地。随后,陈凯站在台上,一句免礼,同时掌心向上的双手向上缓缓抬起,台下的与会人员们便在敬谢之中重新站起身来。 “诸君请坐。” 面露微笑,陈凯示意众人落座,随即却是拱手一礼,直吓得众人又连忙起身回礼,弄得好不忙乱, “本官过大东门时,正巧一户人家抬棺出殡,本官便尾随那户人家出的城,耽误了时辰,理应赔礼,诸君无须如此。” 陈凯此人,在场的很多人对其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了解,尤其是广州、潮州和琼州这三府的士绅、商贾和地方有力人士们,他们其中有不少是切实和陈凯打过交道的,对其人的脾气秉性远比其他人要更清楚些。 说起来,陈凯守时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不讲排场就更是出了名的,净街是基本上在陈凯这里看不到的场面,甚至就连官轿都是从来不坐的,要不策马而行、要不就是一辆甚不起眼的马车。有人说,陈凯这是害怕遭到暗杀,也有人说陈凯是因为没有功名所以不敢僭越,说法有很多,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陈凯可以说是当下明清两朝最不喜欢摆谱的官员了,没有之一。 此一番,陈凯客客气气的表达了歉意,解释的说辞却是如此,在座的众人亦无不是点头称道。毕竟,死者为大,这是中国素来的传统。陈凯迟到确实是不对的,哪怕是以他当前的地位,迟到这等小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也一样会引人不满。但是,他这一次迟到的原因却是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却甘心尾随一介平民的尸骨之后出城,甚至不惜为此打破惯例,这并不仅仅是一个低姿态那么简单了,这是在维护道德伦理,是对传统的敬畏,比之单纯的迟到就完全是另一个性质的事情了。 赞颂之声开始从台下传来,绝大多数人都相信以着陈凯平素里的性子是断不会在这等事情上撒谎的。倒是陈凯本人,一边逊谢着众人的恭维,一边暗自腹诽于这一次的临时起意,更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做着最后的准备,陈凯出城时比之那些受邀而来的与会人士们是稍晚了一些,但是如果正常跟着那白事的队伍而行,也不至于迟到。不过,看到了那些,陈凯突然想起了他以前看过的一些讲述和分析德意志第三帝国的书籍和文章,其中有一篇讲述元首建立**党的文章中提到过,其人靠着集会时刻意迟到来引发与会人员对魏玛共和国的现状不满的共鸣的思路,便临时决定效仿一下。 此间,对于传统的敬畏的共鸣已经有了,陈凯暗自得计,便在一番逊谢过后正式开启了此一番会议。 “诸君受本官之邀请至此,本官却从未提及过个中详情,最近想必是多有为此苦思冥想的。说起来,此事并非是本官一意隐瞒,实在是有些细节上东西本官当时尚未考虑清楚,不敢轻易出口。不过,这段时间下来,本官已然把所有需要考虑的事情都考虑到了,此间便将近来的所思所感说与诸君。” 这,显然是戏肉,陈凯照例讲了一些广东光复以来的好消息,有南赣收复,也有广东一些地区的民生恢复。不过,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畅想未来,陈凯却直接把戏肉搬了上来,众人闻言无不是正襟危坐,支起了一双耳朵,瞪大了眼睛想要这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物事瞅个清楚。 在座的众人如斯,陈凯微微一笑,旋即便坦然言道:“众所周知,本官生于北地,鞑虏入关前后的乱世是见得多了的。当年烈皇临朝,流寇遍地,涂炭生灵,建奴作乱于辽东,每次大战王师尽是大败,逃入关的辽东百姓不可计数。至于鞑虏入关之后,剃发、易服、圈地、投充,至于残酷的逃人法更是就连耿继茂的老子都被逼得自杀了事。后者,南北一同;至于前者,最初南下投奔王师之前,本官还一度认定了江南歌舞升平,闽粤海贸如火如荼,直到真的开始追随国姓爷经营潮州,才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一句并非如此,在座的几乎所有人都立刻想到了陈凯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果不其然,陈凯从他和郑成功一起经营潮州开始,讲起了车任重、吴六奇、许龙、苏利,讲起了当年初入潮州时那湘子桥上的凋零,更是讲起了引得他与林家兄弟相识的那座牛家村,那一村的无头尸骸…… 那些,对于潮州当地人而言都已经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很多人都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了。于是乎,陈凯点了个名字,随后那个从澄海县过来,叫做杨虎的地方豪强代表便登上了点兵台,以着他的记忆与众人谈起了那时的情势。 “烈皇那时,地方官府很多事情都管不了了,于是乎很多匪徒便作乱地方,就像是许龙、苏利那般货色,甚至还有个叫做陈君谔的秀才也做起了没本钱的营生,甚至还要把抓来的人剥开肚皮,将肠子拉出来……” 鸥汀寨的旧事使得很多人的面色都变得不甚好看了,对此,杨虎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继续谈起了地方土寇、豪强作乱,他在澄海县城那边保境安民,与许龙、黄海如之流抗争,其中险恶自不待提。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陈凯智取潮州府城,郑成功南下收取澄海县城和南洋寨为止。 “如今的澄海县,良田遍地,一到收获的季节,稻香袭人。田亩之畔,不再是持兵警戒的寨丁和村民,有的只是欢声笑语,还有那些旧有和新建的学堂里,孩童们琅琅的读书声,俨然是重归了太平盛世一般。” 太平盛世,这话实在是过了。不过杨虎此间提及的潮州之乱,其实不仅仅是在潮州,在其他的府县亦是如此。 明朝末年,内忧外患从来不仅限于北地的流寇和辽东的满清,在南方,压迫与基层秩序瓦解的戏码同样在不断的上演着,只是由于南方地理气候环境较之北地受到的影响更小,这些现象的规模也同样要小上很多。但是,规模小,不代表没有发生,农民起义、地方豪强和土寇们割据一方,越是临近甲申就越是严重,与很多王朝灭亡之前都极其相似。 “从洪武元年到如今,大明享国已近三百载。这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国朝的变化之大,使得旧有的制度早已是积重难返。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那么甲申那年便该是改朝换代的,由一个新兴的汉家王朝取大明而代之,而那个新的王朝也将会取大明之菁华、去大明之糟粕,华夏文明也将会在这一过程中迈入新的篇章。但是,李自成的无能和鞑子的狡诈使得这一过程被彻底中断,中国复有陆沉之险,而我等需要面临的也不再是亡国,而是亡天下!” 身为明王朝的封疆大吏,陈凯将改朝换代这等不忍言的事情说得何其坦然,直将在座的众人听得是一个目瞪口呆。所幸,陈凯随后将满清引了出来,点出了并非亡国而是亡天下的议题,这在邝露的广东邸报中多有谈及,很多看过邸报的人士对此都已经有了一个基本上的观念认知,此间听得陈凯谈及这些,立刻就能理解其中深意,更是免除了那一份尴尬。 “抗争,是我等汉家儿郎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必须要做的事情。唯有将鞑子赶出中国,我等方可对得起列祖列宗,方可使我们的子孙后代不至沦落到生下来就是亡国奴的悲惨命运。但是,这并非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许是两百年后、也许是一百年后,也许是几十年或是十几年后,我们很可能还要面临类似的局面,如大明、如两宋那般。” 周期律,虽说古人并没有用这样的词汇,但却不代表他们并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这是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也是一个残酷的问题,尤其是还间杂了文明沦丧,更是不由得他们不去深思。 此间,陈凯将前言说罢,稍微停顿了些许,便朗声言道:“本官为官多年,与虏师对抗亦是多年,对于此事更是思考了多年。思前想后,本官以为,唯有复古改制,方可将劫数化于无形。”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雾尽花开(三) 复古改制? 陈凯到底说的是些什么,此间越是说下去,在座的众人反倒越是一头雾水。 此间,郭之奇的那个族兄弟坐在第一排,这是他特别选了等到关键时刻与陈凯唱反调的好位置,可是现在的问题在于,陈凯讲的东西他是完全听不懂的,既然连听都听不懂,那就更别说是找到反驳的理由了。 于是乎,郭家的来人只得继续坐在那里,一如其他人那般将眼珠子瞪得硕大,想要将陈凯的思路尽快搞清楚了,如此方可找到下手的空隙。而此时,台上的陈凯说出了那番话过后,看向台下众人的目光中却是射出的唯有坚定的信念,再无其他。 “在座的诸君大多是读过圣贤书的,即便没有读过圣贤书也当是听过一些故事。”话说出口,陈凯抬起头,将视线从人群移开,转而凝视着淡蓝的天空,仿佛是陷入了回忆一般。 “记得小的时候,家中长辈曾告诉本官,三代之时,君王贤明,言路无碍,官员清廉,百姓安居乐业,没有饥饿贫寒。即便是升斗小民也可以书怨华表,上达天听,所以世间没有冤狱,没有不平之法……” 三代之治是儒家治国的理想状态,就是所谓的天下大同。自汉武崇儒以来,儒家学说在这一千七百余年中早已成为了华夏大地上最具统治力的学说,甚至被西方人称之为是孔教,由此可见一斑。恰如陈凯所言的那般,在座的众人中多有读过圣贤书的,对于儒家学说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理解,就算是那些没有读过儒家经典的,在这个儒家主导思想的社会中生存,并且能够成为地方上比较有能量的人物,自然是深谙这个儒家社会的生存法则的。 儒家思想,大体上如是看来。其政治主张,是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德治仁政,回复周礼,回复井田,兴灭国,继绝世,完全回复到周代的礼制社会去;其社会架构主张,乃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孝悌仁本,完全回归严格的礼制社会;其处世理念,则是忠恕中庸,文行忠信,完全回归礼制社会温柔敦厚的人际关系;而其对社会阶层分工的主张则可以总结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等等,完全的维护礼制社会的构成基础;至于其教育主张,便是有教无类,六艺教人,始于诗书终于礼乐,回归以上古经典为归宿的王化教育。 孔子的思想本就是一种对周朝礼制社会的全面复古,这在当时礼乐崩坏的现实下不可谓不是一种勇敢的努力,但是在那时终不能大行其道,亦是违背于当时的大环境。反倒是到了后世,凭着那些儒家学说的继承人们的不断改良,与他们生存的时代环境相契合,如此方能为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所接纳和遵奉。 对于改革,儒家素来是讲究一个言必称三代。这其实从孔孟时就已经开始了,后世的儒家学说的改良者们也无不是如此。此间,陈凯直言复古改制,随后便又把三代之治给亮了出来,这便直接进入到了儒家士人所熟悉的托古改制的模板。而唯一的问题,那就是陈凯到底想要借助于三代之治来行何等目的,这才是其中的关键。 台下,郭之奇的那个族弟的双手已是越加的潮湿了起来。说来,他是并没有想到陈凯会这么快的把核心观点展示出来,因为这些东西暴露的越早,越清晰,就越是容易被旁人驳斥。他相信,以着陈凯的智慧是决计不会不知道这些受邀人士当中会少了其人的潜在反对者。甚至不说这个,只说一个观点的提出,有人受益,就一定有人吃亏,而吃亏者当然也不会心甘情愿的成为陈凯的垫脚石。 如毒蛇般潜藏在人群之中,郭之奇的那个族弟紧盯着陈凯,就连呼吸都已经顾不上了。然而,当陈凯将后面的话说出口之后,他却当即就是一个目瞪口呆,半晌没冒出一句整话出来。 “于本官看来,三代之治的盛况在于君明、在于臣贤,但最重要的还是言路无碍,唯有寻常百姓亦可书怨华表,君主就不敢忽视臣民的意见、而那些贪官污吏也不能继续行欺上瞒下之故技。而皇明之旧制,以初入官场之卑官主言路,用的是他们的初出茅庐。可问题在于,官场有派系之别,更不乏有位高权重者收买、恐吓言官以堵塞言路,如崇祯十六年周延儒假传捷报,便是如此。” “奈何,三代之时,华夏地狭民薄,三代圣王行案牍之劳半日即可了解民情,从而进行针对性的施政。可是现如今,皇明幅员万里,丁不下七千万,饶是这些年鞑子入关,人口损失巨大,但也绝非天子一人便可厘清天下事,甚至就连京师的事情都无法尽数了解。” 皇帝被大臣蒙蔽,类似的事情可谓是不胜枚举。陈凯指出了旧制的弊端,又点出了三代之法不符合今时情状的弊端,旋即便直接抛出了他的主张:“言路闭塞,则君不知下情,民不知君意,上下不通,则君为奸佞蒙蔽,民聚众自保。是故,本官以为,当从民间选举百姓信任之贤能,代为发声,而民选之贤能不似旧有言官那般尚需权臣提携、升迁,其地位尽受百姓感官影响,自当秉笔直言,不负百姓所托。” 洋洋洒洒,陈凯说了良多,归根到底却还是在于这代议二字上面。事实上,此间陈凯自己说出来的话他自己也并不能全然认同,比如民选贤能可确保言路畅通,这本身就是一个谬论——明朝的士大夫在地方上欺上瞒下的事情做得一点儿也不比官员少。但是,此刻他不光是明明白白的说出了口来,其面上的深信不疑更是使得这会场是一片的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郭之奇的族弟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凯,一如旁人。说起来,陈凯的主张并非没有漏洞,甚至可以反驳的点实在不少。然而,此刻的他却只是张着嘴巴,一双眼睛盯着陈凯,仿佛是被刚才的那些言论和主张所惊呆了似的,可他自己却很清楚他的大脑在此刻是何等的清晰,每一次的权衡都在将其中利弊想得分明,反倒是更加震惊于陈凯的这个漏洞百出的主张到底是何等的让人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陈凯站在台上,自是注意不到郭之奇的那个族弟。从一开始登上点兵台,他看到的只有他这一次邀请到的人士的成分——士绅、商贾以及地方豪强,这些人无不是在地方上有着或大或小影响力的人物,按照正常情况下,一旦代议制度出现,这些人也势必将会成为那些代民发声的“贤能”。利益,是陈凯清清楚楚的摆在他们面前的,只要点点头,家族未来百年的兴盛便可以直接奠定。 在座的众人都很清楚,这事情若是能成,他们必然会是受益的一方。即便是不成,在法不责众的惯例之下,他们所需要承担的风险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真正需要承担高额风险的唯有陈凯一人,是故当一些脑子活络的想到此间后便立刻向陈凯问出了他们需要了解的交换条件。 “敢问陈抚军,这代民发声之法,该当如何行使?” 问的,是如何行使权力,实际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开口的那个士绅所要问的到底是个什么。对此,陈凯微微一笑,旋即便对便对那人直言道:“本官以为,制度是否有效,还当测试。所以本官打算在广东先行组建省咨议局,由在座诸君选出一批贤良出来,作为咨议局的议员。议员的工作,就是代民发声,同时为本官拾遗补缺。约期一年,若是制度切实有效,再建立府一级的咨议局……直至制度确保行之有效,再行上报天子。” 话,陈凯说得很清楚,其中也并没有明明白白的指出陈凯在其中会得到什么。但是,在场的无不是明眼人,这项制度陈凯决定要在广东测试成效,然后再行扩展和上报,而上报的目的则更会是向其他府县,乃至是中枢扩展,那么作为提议者和倡导者,陈凯势必将会站在一个主导的地位上。而他们,也只有在违背陈凯核心目的的原则下才能获取真正的利益。 这样的交易,当然是公平的。而唯有公平的交易,甚至是让陈凯获取更大利益的交易,这才能让他们放心于陈凯真的愿意放权给他们。官场上、商场上的利益交换往往都是这样的,只有进入到了能够让他们理解的范围内,才会更有希望达成这场交易。 会场上,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陈凯则直接坐在了那台上唯一的一张太师椅上,俯视着台下的众生。他相信,在座的众人当然明白,所谓民选,实际上只是一个幌子而已,陈凯真正要的是地方有力人士的支持,从而更好地凝聚基层的力量为其所用。 从福州回来之后,陈凯就想得非常清楚,素来,他对广东和南赣地区的行政权来自于永历朝廷和郑氏集团,是广东巡抚和广东总制的差遣给予了他以权柄的合法性;而兵权方面,则基本上都是来自于郑氏集团。如今,他与郑氏集团存在着一定程度的隔阂,这是源于他与郑成功之间的隔阂浮出水面,亦是未来终将爆发的那场郑氏集团继承战争。而一直以来,他与永历朝廷那边则从来都是保持着距离的,无论是朝廷对他,还是他对朝廷,皆是如此。 这样一来,他的行政权和兵权便都成了水上漂萍,根本称不上稳固二字,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势必会存在着倾覆的风险。苗头,在南赣已经出现了,南赣天地会近来的报告非常不容乐观,他们在地方行政和军务上的影响力在持续走低,使得原本在收复南赣战争中出了大力,也理应获得更大影响的天地会受到了不必要的挫折。 内部如斯,外部环境,洪承畴显然也已经看出了些什么,所以在大力解散互助会,想要把陈凯延伸到江西的藤蔓都清除掉。 内外交困的情况下,想要翻盘,如果是郑成功或者李定国的话,自然该当是继续向清军控制区发动攻势,只要控制区扩大、实力增强,藩镇上下运作的空间就会扩大,很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但是对于陈凯,这显然是不行的。 之所以不行,现实问题是大战刚刚结束,尤其是早前还在背着广东、福建两省民生恢复的包袱,所以军粮军饷上是绝对无法很快发动新的一轮的攻势的。况且,陈凯是文官,文官自有文官的生存法则,面对这样的处境,政治斗争是最直接的办法。 只不过,陈凯从前听闻过一句话,说是玩弄权利的是政客,创造权力的才是政治家。他不认为他是个政客,也从来不觉得他自己是个政治家,但是比之他不擅长的政治斗争,制造一个新的权利来源,掀翻整个棋盘,这显然更加符合他的作风! “这样的开始,有些太早了。原本的,我打算通过粤海商业同盟来培植其一个拥有一定实力的工商业阶层,同时利用天地会来拉拢士绅和地方豪强。有了这条腿走路,再将这代议制度拿出来就可以确保我领先其他可能存在的竞争对手很多步了。但是现在的情况,如果我不能尽快有所改变的话,那么很可能将会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心中如是想来,其实陈凯很清楚,在最开始决定打造天地会和粤海商业同盟的时候,他的想法更多的还是在于抗清的上面。 明末危局,就他看来从政治上其实是有两个方向可以解决问题的——要不,加强中央集权,凝聚力量碾碎满清;要不,分权于地方,向有明一朝发展起来的基层让渡权利,借此加强国家的凝聚力,从而实现从威权主义的官治国家到公权主义的绅治国家的过渡。而近代史上,绅治国家碾压官治国家以及蛮族的例子可谓是比比皆是,这就是体制的优越性。 陈凯依稀记得,明亡的同期正是英国议会掀翻王权的时代,由新式贵族、商人所组成的资产阶级议会击败了王权和旧式封建贵族,前者就是通过海洋贸易实现了原始积累,渐渐的拥有了与王权对抗的力量。 现在,显然是有些太早了,原始积累才刚刚开始,这等揠苗助长的行为会否造成不利的影响,尤其是对于他而言,陈凯相信是一定的。但是,现在也并非是单纯与王权对抗,阶级矛盾可以让位于民族矛盾,那么火中取栗,陈凯相信这就是最后的机会。 话,已经说出了口,便不可能再收回。坐在此间,看着在座的那些心乱如麻的人们,陈凯反倒是空明良多。值此时,只见他长身而起,便向众人宣布散会,并且表示这仅仅是休会,并非是彻底结束,陈凯愿意给他们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之后,依旧是在这里,照着粤海商业同盟的办法,投票决定是否成立咨议局,以及首批省议员的人选。 众目睽睽之下,陈凯走下了点兵台,迈着稳健的步伐向着马车那里走去。良久之后,稍稍从这份震撼中缓过劲儿来的与会人士们纷纷三五成群的离开此间,返回府城后再作商议。 郭之奇的那个族弟心不在焉的走出了军营,大门外,他的那个堂弟早已等候多时,出言问及,只听的他回答以陈凯的主张多有漏洞,便向其问道:“想必,兄长方才已经将那陈凯驳得体无完肤了吧。” 陈凯是先行离开的,这一点是堂弟亲眼看到的。此一番出言问及,其实他也并不敢肯定,毕竟盛名之下无虚士,陈凯可是连他们的二哥郭之奇都十分挠头的人物,绝非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挫败的。 果不其然,听得堂弟如是问及,那郭之奇的族弟抬起头来,说出的不伦不类,着实让其为之一惊。 “陈凯确实是在胡言乱语,但是他的胡言乱语却已经说服了我。我想,咱们应该劝劝二哥趁早换一种思路了,否则只怕日后咱们郭家真的会被那陈凯嚼得什么都剩不下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雾尽花开(四) 下一次的会议定在三天之后,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有了这段时间作为缓冲,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也根本不够改变很多事情。 回到了巡抚衙门,陈凯仍旧是上值、坐班、处置公务,仍旧是下值、回家、安享天伦,没有丝毫改变。对于外间的巨变也完全没有打算做任何的影响和干预,就好像这一切根本就与其无关似的。 于外间的人们看来,确实如此。但郑惜缘乃是陈凯的枕边人,很多事情上陈凯并不瞒她,甚至还让她参与其间,所以她所看到的一切是其他人截然不同的。 “夫君,他们,在串联?” “是的。”醉心于《史记》之中,陈凯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些他已经反复看过多次的那些文字,对于郑惜缘那已经无法称之为是疑问的口吻亦是表示了肯定的态度:“抱团儿才能取暖,他们已经想明白了这里面的生存法则。” 表面上一切如旧,但是通过广东巡抚衙门、通过广东贸易商社和粤海商业同盟,陈凯对于外界情况的了解只怕比那些当事人还要更加清楚。根据从各种渠道获知的消息汇总,当会议结束之后,他们便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商讨,房间的灯光彻夜不熄。直到第二天一早,那些三五成群就开始了通过各自的关系去找寻其他与会人员。 一时间,广州城的各大青楼、客栈、酒楼之内,讲籍贯、叙功名、论交情、摆码头,弄得是一个好不热闹,第一个受益者就是府城的高端餐饮业和娱乐业。 之所以会如此,说到底还是在于规则二字。陈凯事先有言,说是这咨议局的议员席位乃是用粤海商业同盟的办法,也就是从他们这些与会者之中选出来的。陈凯这一次召集的大会覆盖了大半个广东的府县,与会人员具体有多少他们并不清楚,但看样子怎么也不会低于三百人的规模。可是问题在于,陈凯根本没有指出要选出多少人,所以他们就只能更加努力的进行串联,以便于将希望进一步扩大起来。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郑惜缘很清楚之所以会选择按照这样的生存法则行事,归根到底还是在于他们已经决定上了陈凯的这条贼船。 不想上船的也不是没有,但是这些能够受邀的都不是那等迂腐到家的家伙,见得旁人如此热切,一个从众心理就足够让他们的想法出现变化了,更别说是身边一定有人还在详加规劝。其实说到底,还是陈凯在邀请时专门进行了拣选,将那些潜在的死硬分子事先屏蔽了出去,现在就可以更加顺利了起来。 计划看起来倒是很顺遂,但是郑惜缘却依旧免不了要为之忧虑。那一份忧虑,是早在陈凯决定召开这次大会之前就存在的,饶是她比之旁人更要了解个中详情,但却依旧免不了的,哪怕是现在正在良性发展亦是如此。 “夫君,妾身只怕这些人聚在一起,日后恐难以控制……” 这样的想法,郑惜缘早就有了,早前并非没有暗示过,只是陈凯并不在意罢了。此间,眼看着那些地方有力人士们在相互串联,谋求席位,郑惜缘的担忧就更加深重,深重到了不得不付之于口的程度。 对于一切事物的绝对掌控欲望,这不仅仅是欲豁难平那么简单,更是安全感缺失的一种表现——皇帝地位至尊,高处不胜寒,出于对下克上的担忧和失去至尊位的恐惧就必然要谋求权利的集中。而郑惜缘如此,却是在于陈凯所行之事于她而言是纯粹的未知事物,无迹可寻。 抬起头来,深知妻子为何如此的陈凯却是微微一笑,洋溢的自信便充斥于书房之中,仅仅以“大禹治水”这四个字就结束了此间的讨论。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再一次的来到会场,陈凯并没有如上一次那般迟到,因为已经用不着了。 会场上,依旧上一次大会时的布置,就连座位都是上一次的数量,只有一个空座,在最后的一排。陈凯不知道离开的那人到底是谁,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此间在台上居高临下扫视一番,看到的无不是跃跃欲试。 “潘多拉的盒子,要打开了。” 立于点兵台上,陈凯只是做了简要的开场白便宣布进行对是否组建咨议局的投票。 一如粤海商业同盟的那般样式,一张票上有三个选项——是、否和弃权,只要在上面相应的选项上花一个圈就足够了,也不需要写字,简单明了。发票的过程亦是有专门的人去做的,但是做出了决定,到了投票时陈凯则直接让与会的人士们直接到台子前端已经摆好的投票箱那里亲手将票投入其中。 亲自去做与在唱票前过旁人一道手,对于直接参与其中的感觉会差上一重,而且多了一重换票的风险,所以陈凯干脆将这一制度进行了必要的完善。 这样的流程对于粤海商业同盟的商贾、士绅们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其他人有样学样的,不需要太长的时间,票就已经尽数投入到票箱之中了。接下来,便是唱票的工作,陈凯也不插手,直接让他们公推出一个人来负责唱票,结果下面居然推出了两个人,得到的拥护都相差无几,陈凯干脆便让他们二人每人负责一半的唱票工作,而他则直接坐在了椅子上,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潮州的儒生,年纪是与会人士中最长的,一辈子教书育人,教出过很多儒生,在当地很有几分威望;而那个衣着不俗的胖子则是顺德丝织工坊的大股东,投票制度的发明人,现在顺德的丝织行业不光是在快速的恢复着元气,同时也在向周边地区辐射,此人在广州本地的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中亦是说话很有分量的。” 看过了那两个唱票人,陈凯的心里面也有了底。台下的与会人士以府为单位算起,最多的就是潮州和广州这两个府,因为这两地都是明军势力最根深蒂固的所在。而惠州府、韶州府、南雄府和肇庆府北部,这些地方则多是收复时间较短,影响力远远无法与这两处相比。倒是陈凯注意到了其实还有一人,只可惜是票数比之前者要差上一重,但也得到了琼州府那边大量人士的拥护。 “不急,不急,现在是双雄会,等过段时间就该是三国演义了。” 心中明了,陈凯的注意力就重新回到了唱票的那里。潮州的老儒生在年纪和社会地位上都要更高一重,所以那大股东便很自觉的推到了次席。此间,只见得那老儒生一张一张的掏出选票,大声喝出上面的内容,随后在举起手公示一番后便放在了案上相应的区域,用镇纸压好,以免被风吹乱。 选票一张张的唱过,结果陈凯其实在看到这些与会人士时就已经能够预见到了。果不其然,等到那老儒生唱过了他负责的前一半选票,竟然真的是清一色的同意筹建咨议局,连张弃权票都没有。 老儒生完成了使命,陈凯长身而起,拱手送那老儒生下了点兵台,那老者亦是无可挑剔的回了一礼才步履蹒跚的走下了下去。显然,刚才的唱票工作对于他这样的年纪而言已经是一项不轻松的工作了,尤其是还需要发出尽可能大的音量,以便于能够让更多的与会人士听到。 接过了接力棒,大股东走到案前,向着陈凯、向着台下拱手一礼。随即,那结果不出预料的唱票工作在毫无悬念中完成了。当然,也并非是毫无悬念,起码陈凯还在等待着一张弃权票的到来,让他看到其他的一些声音,只可惜是未能达成罢了。 “对于是否筹建广东咨议局的投票,与会三百六十二人,实到三百六十一人,按照有效程序,全票通过!” 台下如滚雷般的掌声响起,陈凯宣布了这一结果之后便不再多言,注视着台下,直到掌声渐渐的开始退潮才继续将话说了下去。 “咨议局确定成立,本官相信这在未来会是广东、大明,乃至是世界史上的一个永远被人们所铭记的决定,而做出了这些决定的就是在座的诸君。”又是一阵掌声响起,比之陈凯,他们显然更加兴奋,因为权力和利益唾手可得,现在就摆在他们的眼前:“接下来,将要进行下一轮的投票,选出第一批的广东咨议局议员。” 这是他们等候良久的时刻,甚至在一些急脾气的家伙的眼里,方才的那个关于是否筹建广东咨议局的投票都是浪费时间的,这才是真正的戏肉。 戏肉,按照新的投票方式进行——这一次只发给空白的选票,写上要选的人名讳,每人可以写三个,最后按照得票数来决定议员的资格——有些像是陈凯上学时选班委的流程,只是照着他看来,这一次大概是不会有荷尔蒙票和搞笑票的成分了,因为在座的人士都知道他们手中的选票的价值为几何。 一共三百六十一人,陈凯决定从中选出八十一人作为咨议局的首批议员。这个数字是陈凯专门算过的,不过具体为什么得出这个数字来,他是并没有必要明示与众人的,只用了一个九九之数就不再多言。 票发放了下去,陈凯在台上扫视着众人,后面的太远看不清楚,但是前面的几排,那些候选者们时不时的对上个眼神,流露出一些彼此能够了解的意向,于陈凯而言虽说是不明其意,但是大致的也能明白——他们在之前的三天里一直在串联,不就是在为了现在而准备的吗? 发票、书写、投票、唱票,这一次花费的时间已经不是三倍那么简答的了,陈凯就这么看着,看着他们一步步的自行走完程序,随后按照个人的票数从最多的开始往下排,排出了八十一人之后,这一次的选举就算是完成了。 “从即日起,诸君便是广东咨议局的首批议员。本官希望,诸君能够践行代民发声、为名请命的原则,为本官拾遗补缺,为建设一个更加美好的广东而努力。” 布达完毕,陈凯宣布会在广州城兴建一座咨议局的办事所在。具体的地点,其实陈凯也已经想好了,那就拆掉耿继茂那厮的靖南王府的一部分,用其中的部分建筑和土地作为咨议局的办事所在。至于尚可喜的平南王府,他则继续给永历皇帝留着,万一以后那位天子要把广州作为行在的话,正好与咨议局的那些地头蛇们比邻而居。那场面,想必是极好的。 人员选定,陈凯对于落选的那些与会人员们也进行了相应的安抚——省咨议局没有位置了,一年之后不是还有府咨议局吗。况且,省咨议局的位置也不是固定不变的,首批其实更多的还是实验制度的合理性,等到时机成熟了,就要进行正式的选举,从那以后每个几年就要重选一回,机会总还是有的。 其实,无需陈凯所这么多的废话。那些选上的议员与投票推选了他们的与会者大多早有默契,此间互相使着眼神,彼此也都能心安。至于接下来该当如何的利益交换,那就是会议结束后的事情了。 “既然成立了咨议局,那么就要有相应的制度,本官拟定了一些,可交由诸位议员商讨。这是接下来的工作,在正式进行工作之前,本官可以给诸君放两个月的省亲假,用以回家交代相应的事务,如此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为国为民的工作当中。” 咨议局的办事场所是需要时间整修出来的,陈凯也打算借着他们的省亲将这项制度在广东一省做一次免费的宣传。奈何,这些刚刚胜选的议员们纷纷表示国事急如星火,根本没有一息可以浪费,对于省亲的假期,他们一致表示可以直接免除掉了。当然,陈凯的好意还是要谢的。 “他们现在还没有足够的信心,所以还要看我的脸色。” 下面是一张张渴望的目光,陈凯故作思量,旋即点了点头,表示是民意所向,那么他也不便于妨碍议员们的忠君爱国之心。休假免除,商讨制度的会议就要开始进行。不过在开始之前,陈凯倒是有一项事关国家命运和百姓福祉的议题需要议员们先行讨论,并且投票做出决定。 “鞑子破关南下,两三年间便将王师挤到了西南诸省。但是在东南沿海,王师凭水师与鞑子做着长久的斗争,至今日更是收复了大片的失地。本官以为,能够有此辉煌战绩,大明乃是华夏正统,民心所向是为其一;将帅士卒用命、文官幕僚苦心筹谋是为其二;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天妃娘娘庇佑,远的不说,永历八年的广东光复,若非是天妃娘娘保佑大军能够如期抵达的话,王师势必将会被虏师各个击破,这是绝对不能轻忽的。” 前面的铺垫结束,陈凯当即便将他的提议拿了出来:“所以,本官认为,当上疏天子,册封天妃娘娘为天后,以褒其庇佑王师及沿海百姓之仁德。”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雾尽花开(五) 妈祖信仰始于北宋,在民间迅速盛行,并由仕宦向朝廷上疏奏请,亦是得到了官方的认证。从宋徽宗赐“顺济庙额”和宋高宗册封“灵惠夫人”开始,至今,宋、元、明三朝已经褒封达二十三次之多。最近的一次是为明永乐七年,开启了郑和七下西洋的成祖皇帝褒封妈祖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在明时官府、民间便以天妃作为妈祖娘娘的尊称。 下一次的褒封,按照历史上是康熙二十三年,清王朝褒封妈祖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仁慈天后”。而之前的一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二年,正是清廷攻陷台湾,曾经一度称霸中国海的郑氏集团正式宣告覆灭的那一年。 在沿海百姓的眼中,妈祖是为海上守护神,发展到后来,无论是商人、手工业者,也无论是难产或其他疾病,人们都认为妈祖都能帮助他们排难解困,正是由于妈祖的博爱、扶弱济贫、勇敢无畏、不屈不挠的精神。妈祖信仰在中国海及其周边非常盛行,甚至就连欧洲航海者也将其奉为中国海的海洋女神。 陈凯提及请求褒封的理由是为妈祖庇佑王师,这一点其实在广州很多人私底下也传过,说是陈凯在于李定国回师前是亲自到南海的天妃庙去祭拜过的,结果大军真的赶在了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战场,一举奠定了胜局。 这是很多人都知道事情,从感性上,在场的议员以及与会者们皆是广东本地人士,对于妈祖的信奉是非常普遍的。陈凯拿出提议,他们自然是没有投否决票的可能。其中更有一些约莫的看出了陈凯在其他方面的心思,更是不由得为其在心中暗暗称道。 请旨的投票全票通过,陈凯当场就写了奏疏,派人往云南送去。接下来,咨议局开始就陈凯设想的制度进行讨论,不肯浪费哪怕一丝一毫的时间。倒是咨议局的设立与陈凯向永历皇帝请旨褒封妈祖的消息很快的便在广东地面儿上传得是一个人尽皆知,并且进一步的向周边地区扩散开来。 肇庆府南部的恩平县,这里是虎贲将军王兴的控制区。由于粤西文官集团与郑氏集团之间长期的龌龊,使得坚定站在连城璧一方的他总是有着一份不安,所以对于曾经持险而守的文村他始终没有荒废掉,反倒是持续的向那里运送粮草、武备,以为囤积。 连城璧的死讯在半年前就已经传到了这里,王兴悲怒交加,很是大病了一场。未及病愈,他便要尽提大军出征,去梧州与定南藩决战,好为连城璧复仇,结果没等他出发,郭之奇就先行赶到了,力劝了一番,总算是暂且将这份冲动缓了下来。但是,这半年来王兴在操练兵马上可谓是非常之卖力,显然是没把这份心思彻底放下。 “如白泉下有知,亦当宽慰了。” 叹息过后,郭之奇便启程离开了恩平县。仿佛是追着郭之奇的屁股,等他进了高州府的地界就已经接到了陈凯在广州建立咨议局的消息。他回返高州府,说到底还是要与张孝起会晤,而张孝起这边也准备利用合浦珠的收益和高州三府的税收来筹建直接听命于他的抚标,以便于更好的节制辖区众将。 这是必须要商讨的东西,但是等郭之奇抵达高州府城,什么抚标不抚标的,他们早已没有了兴致,一见面谈及的就是咨议局的事情,外加上陈凯请旨褒封妈祖的拿到奏疏。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那些愚夫愚妇懂个什么。” 说到此时,张孝起不由得痛心疾首了起来。与郭之奇讲起了最近这些天他在高州城里听到的风闻,都是百姓在称赞陈凯的善举,并且还说陈凯这些年活民无数,天妃娘娘最是仁德,所以每求必应。至于现在陈凯的请旨,其实也是对天妃娘娘的感激云云。 说起来,陈凯这些年下来,无论是早期的智取潮州、义救广州,还是后来的光复广东和进取南赣,其人在广东百姓心中的声望从来都是极重的,这一点无论是郑成功,还是李定国都没办法与其相比,更别说是他们了。而妈祖在中国沿海的百姓心中分量亦是素来极重的,于张孝起看来,陈凯这是借着褒封妈祖来提高他个人的声望,甚至是对自身进行神话。 “这厮,就不怕遭了郑赐姓的忌惮?” 摇了摇头,笑过了陈凯的过犹不及,张孝起再看向郭之奇时,对方却全然没有半分笑意流露,有的反倒是对那个对手的激赏:“将子,你能看到这一点,陈凯断不会看不到的。他之所以还要做得那么有恃无恐,关键还是在于那个咨议局上面,他是狭民意而来,此番更是要把那些反对建立咨议局的声音给堵回去的。” 郭之奇至此一言,张孝起立刻就是一个恍然大悟——否定建立咨议局,那么作为咨议局第一个提案的褒封天妃之议自然也就不具备合法性了。但若是默认褒封之议,那么咨议局的存在也就有了其合理性的基础,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捆绑销售,张孝起不知道这样的词汇,但是脑海中也已经浮现出了类似的想法来。一连三个“这厮”吐出口来,后话却说什么也憋不出来,弄得他好是一阵无语。直到片刻之后,他才缓过劲儿来,下意识的看了看根本没人的左右,继而压低了声音与郭之奇言道:“督师,下官风闻那郑赐姓在福州设立六官以管理辖区,此事可是真的?” 与郑氏集团之间的交集,粤西文官集团主要还是在于郭之奇和已故的连城璧,张孝起的主要工作是坐镇粤西南,节制众将的同时管理民政事务,尽量将这三个府发展成永历朝廷的实控区,而非是藩镇林立的名义上的控制区。 如其所言,他得到的消息说来也就是一个风闻二字,并非那等有证据的实锤。倒是郭之奇这边,他与连城璧早前曾在广州西部布局,那里的文官都是他们任命的,陈凯取得广州的控制权后也没有进行清洗和大规模的替换。虽说,那几个县的民政和讼狱现在都已经彻底服从于王江和曹从龙的管理了,但是郭之奇总还是有一份消息来源在的。 张孝起提及此事,郭之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旋即便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肯定。有消息指出,似乎陈凯和郑成功之间产生了嫌隙,具体原因他还不清楚,但是郑成功一手六官制度集权,陈凯反手就是一个广东咨议局,确好像是见招拆招。可是,以他对陈凯的了解,这咨议局的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交流了一番彼此的看法,郭之奇就回返驿馆休息。他还要在高州府待上一两个月的时间,乃是要为张孝起建立抚标一事镇场的。 接下来的时日,张孝起一边正式开始组建抚标,一边也在将高州府的情况进行汇报,尤其是张月和郭登第这两个家伙,最近这段时间是越来越不听调遣了。这里面,与郭之奇之前对陈凯的弹劾怕是有着极大的关系,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在此事后向陈凯的靠拢也越加卖力了,只怕迟早会改弦更张的。 “陈奇策和李常荣那边的情况也不是太好,他们参加了那个粤海商业同盟,大把大把的银子喂过去,现在对陈凯已经有了依赖性。这个家伙,真的不是个省油的灯。” 比之粤海商业同盟的商业合作,郭之奇更担心陈凯会把陈奇策和李常荣拉进咨议局去,要是真的那样的了的话,这二人怕是就再没办法拉回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凯并没有将他们拉进咨议局,甚至没有向他们控制的新宁县和阳江县的士绅、商贾发出邀请,全然紧着的都是郑氏集团的实控区在做咨议局的筹备工作。 不管怎样,陈凯已经在掀桌子了,他们就免不了要做出反应。无论是防范于未然,还是转守为攻,甚至只是静观其变也总比把脑袋扎进了沙子里要强的。 张孝起的抚标很快就有了一个骨架,据郭之奇所知,张孝起现阶段还不好把编制放得太大了,只是两个营一千兵马而已。正式组建完毕之后,继续待上个把月,把这个盘稳住了,他就要启程返回广西那边——最近的半年,广西那边没有什么动静,但并不代表会一直没有动静。有些事情,总要未雨绸缪。 广州的消息不断传来,尤其是最新的消息,说是陈凯正在拆靖南王府,要在那里修建一处咨议局的办公场所。对此,郭之奇身为督师,自然要写封奏疏向朝廷进行报知才是。 这边写着奏疏,外间却传来了声音,依稀有些耳熟,正在与驿馆的官员说项。片刻之后,驿馆的官员亲自来请,郭之奇闻讯亦是赶了出去,正见得他的一个堂弟焦急的等在外面,看上去风尘仆仆的,近来肯定是一路奔波。 “可是族中有什么要事吗?” 郭之奇离家多年,这些年一直忙于国事,根本无暇回乡探亲,哪怕是广东光复以来亦是如此。此番堂弟匆匆赶来,他第一反应就是族中出事了。哪知道,族中倒是没出什么事情,他的堂弟为的还是广东咨议局的事情。眼见于此,他便直接将其拉到了房间,将案上的奏疏捏在手上。 “该如何去做,愚兄早已经想清楚了,无需再劝。” 郭之奇的奏疏横跨广西一省,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往云南。早在永历十年的二月,李定国护送永历天子便进入了云南地界。那时候,省会昆明有抚南王刘文秀和固原侯王尚礼的部队驻扎,另外,王自奇和贺九义二将分别领五千兵马坐镇楚雄和武定两地,整个云南有足足两万的明军驻扎,虽说远不及秦王府驻节的贵州,但却亦是兵力雄厚的所在。 比之历史上,李定国的大军并没有兵败新会,反倒是借着收复广东的机会扩充了一番兵马。如今,大军已经不下五万之众,但问题在于李定国前往安龙迎驾依旧是挑选了精兵奔袭,要打孙可望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在局部兵力上仍旧处于劣势。 护卫永历帝脱离了安龙的囹圄,广西的大军就在陆陆续续的往云南集结。算时日,等到大军汇集了确可有击败秦藩驻军更大的几率,但是将要面临的就是贵州的大军回师,仍旧是一步险棋。 早前,陈凯的锦囊使其重新确立了进取云南的目标。在路上,李定国就已经想得分明,于是乎便留下了靳统武和张建统领部分兵马继续护卫永历天子于曲靖,而他则率领其他部队直扑昆明。 李定国护卫永历天子进入曲靖的消息比之李定国的大军更快的传到了昆明,驻守昆明城的王尚礼是为孙可望的亲信,当即就慌了神了。结果,李定国很快就出现在了昆明城外,城内的另外两个有极大威望的人物——抚南王刘文秀和黔国公沐天波便力劝王尚礼开城,迎天子入城,以免落个抗拒天威的骂名。 刘文秀是大西四大王子之一,李定国亦是如此,而那沐家则是明廷世镇云南的勋贵,在云南本地威望极重。王尚礼背后是有孙可望不假,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当下面对这样的情状,他也只得依照了刘文秀的规劝勉强率众出城相迎。 李定国控制昆明后便立刻派人往曲靖相请,随后,三月二十六的时候永历天子在靳统武和张建的护卫下便亲临昆明城。有明一代,云南被视为偏远之地,真所谓天高皇帝远,这时“真龙天子”驾到,昆明百姓激动不已,“遮道相迎,至有望之泣下者”。永历皇帝非常感动,让随从传旨:“朕到,勿分军民老幼,听其仰首观觇,巡视官兵不许乱打。”除了王尚礼等人心中忐忑不安以外,整个昆明城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气氛里。 进入昆明之后,永历皇帝并没有入主城内最为繁华的所在——孙可望在昆明的秦王府,而是将行宫设在了艾能奇的故居,也就是曾经的云南贡院那里。 四月,永历皇帝册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为巩国公、原固原侯王尚礼加封保国公、将军王自奇为夔国公、贺九义为保康侯、秦王护卫张虎为淳化伯、水军都督李本高为崇信伯。同时,黔国公沐天波因是世镇云南的勋贵,自然得到永历帝的信任,除了遇有紧急事件可以随时入奏外,还让他执掌禁卫军。 这些自是对护驾的功赏,同时也对孙可望的示好。除此之外,永历皇帝决定直接册封郑成功为闽王,从漳国公越过了郡王,直接册封为亲王! 有此一举,实乃是郑氏集团如今在闽粤两省的做大,这时候其实陈凯收复南赣的消息也还没有传来,否则只怕更不会再有任何犹豫。如此一来,倒是从原本只有孙可望一个异姓亲王狭天子以令诸侯的格局直接变成了四个亲王,孙可望的凸显地位一下子就被冲淡了下来。 对于郑成功的册封是其一,郑成功麾下众将亦是要册封出一批的侯爵和伯爵,倒是公爵暂且不急,因为朝廷这边也不太清楚东南的战局状况,只是就着那些他们熟悉的册封罢了。 武将还好,奈何郑氏集团那边还有个陈凯,如今节制广东的军政事务,有着广东巡抚的差遣,本职也早已升到了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了。以着陈凯的功勋,继续升迁才是正理,可问题在于两广还有郭之奇那个督师和连城璧那个总督,陈凯已经没有合适的差遣了。 这一犹豫,没过两天竟然闹出了户部左侍郎龚彝奏请拒绝朝廷任命官职的事情,而理由则更是“在云南受可望十年厚恩”的惊人之词。一时间,“举朝大哗”,纷纷斥责他死心塌地追随孙可望,反倒是把陈凯的晋升一事给丢在了一边了。 这股子风头还没有结束,很快的,广西那边郭之奇送来了奏疏,报之以陈凯收复南赣和连城璧、高文贵殉国梧州,以及桂东沦陷的消息。朝廷上下一时间又顾不上斥责龚彝了,连忙商议新的两广总督的人选。 这里面,自然有认为该当直接让陈凯加兵部尚书衔领两广总督职务的,但也有不小的声音认为郑氏集团的势力已经太大了,继续加封陈凯的话很可能会导致永历朝廷在粤西和广西的控制区受到郑氏集团的渗透。于是乎,朝堂上就又是一顿争吵,直到有人看明白了郭之奇的奏疏,其中提到了近期郭之奇要往广东走一遭的事情,决定等郭之奇的新消息再做决定。结果郭之奇的新奏疏却是弹劾陈凯吞并友军的,一下子朝堂上的那些提议晋升陈凯为两广总督的声音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那一封的奏疏直接引起了朝廷的忧虑,限制郑氏集团的考量就不可避免的落在了陈凯的头上。 接下来的时日里,永历朝廷自然是还在忙着安抚贵州的孙可望,同时为随时可能爆发的内战做准备。就这么一直到了永历十年的年底,昆明城里的老百姓连年货都购置得剩不下什么了的时候,从广东那边,新的消息送到内阁,有陈凯的请旨和郭之奇的奏疏,两份文字看下来,扶纲和雷跃龙这两位大学士对视良久,最后却是不约而同的苦笑了出来。 “这事情,还是直接上报天子吧。咱们,怎么说怎么做,都是个错。”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雾尽花开(六) 雷跃龙和扶纲二人,其实都是云贵本地的人物,不似之前的首辅吴贞毓、文安之他们那样是背井离乡到永历朝廷来任职的。这其中,雷跃龙是云南人,早前一度在孙可望的秦王府做过行营大学士,但是他本人对于孙可望可没有龚彝那般的感情,无非是形势比人强罢了。等到永历朝廷入主昆明,他便立刻回转。而那个扶纲,却是贵州都均卫人士,而且还是少数民族,后世的布依族,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崇祯年间中举、中进士,从吏部员外郎开始步步升迁,一直到现在的内阁大学士。 请旨和奏疏被重新放在了案上,二人亦是顿觉着无话可说,此间便免不了冷了场了。不过,事情还是要办的,他们叫来了一人将两份奏疏抄写了一份,随后原件送往永历皇帝那里,而副本则仍旧留在此处,一是备份,二则是内阁之中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一位阁臣今日恰好休沐,那人如今在晋王府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饶是他们也决计不敢轻忽的。 抄写很快就完成了,原件直接送到了永历那里。此时,一如那两位大学士,永历也正在伏案批阅奏折。 如今朝廷进驻昆明,乃是去岁陈凯的那封锦囊中的谏言。弱秦藩之力,陈凯将目的说得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在李定国、刘文秀、沐天波等人的努力之下,朝廷也确实是迅速的控制了云南将秦藩的实控区限制在了贵州及湖广西南部的区域。但是,孙可望那可从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从进驻昆明以来,永历朝廷就一直在向贵阳的秦王府示好,忙得那是不可开交。 永历朝廷移跸昆明后,李定国、刘文秀环顾局势——广西、云南在手,闽粤两省的郑氏集团同样是反对孙可望篡位的,一度感觉良好,遂率领各公、侯、伯、将军上疏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秦王臣可望所待失人臣礼。臣等集议:奉孙可望出楚,臣定国出粤,臣文秀出蜀,各将所部兵马,从事封疆。凡驭天下之大柄悉还之其主,谨冒死以闻。” 四个省对比一个省,从明面儿上似乎孙可望真的已经没什么好选择的余地了。但是,比之李定国和刘文秀,永历深知孙可望这些年能够狭天子以令诸侯,那就断不会轻易放弃权利,俯就臣节,于是便把这件奏疏留中不发了。 坐在龙椅之上,他并没有因为安龙的软禁生涯而糊涂了,反倒是更加能够认清楚当下的形势。说起来,四个省确实是比一个省要强大,但是,孙可望在云贵的势力根深蒂固,经营多年的云南于他们而言称不上稳固不说,孙可望在贵州和湖广西南部亦是拥兵十数万之众。对比而下,刘文秀两度兵败,兵权早已被废除干净了,那沐天波更是在早在沙定洲之乱时就已经无足轻重了。单凭李定国的那五万大军,同时还要盯着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义那批人马,实在捉襟见肘。而闽粤的郑氏集团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对我力量对比仍旧是悬殊之极。 为此,早在路上永历就已经想得分明了,是故一旦进入昆明城,他并没有将富丽堂皇的昆明秦王府作为行宫,而是委曲求全的去住那贡院。随后,不光是对孙可望的部将白文选、张虎等人加官进爵,将他们放归贵州,去与孙可望说和,更是在八月时将孙可望留在昆明的妻妾和儿子都派人送了过去,甚至还在不断的派人到贵州与孙可望说项。 永历一味示好,其实他也很清楚,李定国、刘文秀并非彻底蒙了双眼。旁的不说,只说之前的那份奏疏里,指斥孙可望失人臣礼的同时,亦是不敢责难,甚至在提出三王分路反攻的战略之时,于孙可望亦是使用了“奉”这样的尊称字样,与他们二人是截然不同的。 送走了孙可望的妻儿,朝廷才从贡院迁到了秦王府,已是给足了颜面。此间,朝廷的精力仍旧集中在观察贵州那边的动向,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事关生死的大事。相较之下,闽粤两省则已然分不了朝廷什么精力了,哪怕是年初时的攻守大战,其实对云南这边的影响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年初时,刘文秀已然奉诏节制四川兵马,统领威宁伯高承恩、征虏左将军祁三升、援剿后将军狄三品、平虏营总兵杨威、怀远营总兵贺天云、监理重庆屯田总兵郑守豹等将出雅州府和嘉定州,并且在洪雅县千秋坪设置帅府,开始重新经营四川。这一遭,刘文秀并没有大踏步的前进,而是专力于川南屯田。 当下,孙可望那边越加显得不准备善了了,永历皇帝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把刘文秀的大军调回云南与孙可望决一死战,就更是没心思去想闽粤的事情了。 奈何,他不准备想,可那边的事情照样还是在发生着。原件从内阁送到正殿,原以为只要草草看过,写上个阅字就可以丢在一边了,哪知道一旦翻开陈凯的请旨,永历当即便是一个头两个大,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继续琢磨刘文秀的事情了。 “咨议局,这是擅改祖制!” 南明这些年,武将跋扈,藩镇威福自操,这都是最不新鲜的事情。远的不提,孙可望狭天子以令诸侯,前段时间还传来了郑成功在福州擅设六官,就连李定国也把那个原本他是派了其人处死的家伙又塞进了内阁里面,由是朝堂上也要看着晋王府的脸色。各方势力,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孙可望不提,郑成功和李定国都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保皇一派的。可是让永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藩镇如此也就罢了,陈凯分明是个文官啊。 然而,想到这文官二字,他又不由得是一阵愕然。陈凯是文官没错,可是这个文官却并不是正统的科举出身,从给藩镇当幕僚开始,全然是凭着那份令人叹为观止的才具才做到今天这般的。 并非天子门生,与原本的文官集团也没有半文钱的干系。如此一想,陈凯折腾出个这么个玩意儿来,也就没什么好新鲜的了。 “这咨议局,分明是狭绅民之意以自重。陈凯这时候如此而为,是因为闽王设立六官,还是冲着朝廷来的,亦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永历从来不傻,无非是性子过于怯懦了。此间坐在龙椅之上,皇宫里尽是沐天波节制的禁卫军,不似安龙时的那般朝不保夕,脑子自然也可以分出更多的精力来考虑更加深远的问题了。只是越是想起去,他反而越是没办法确定陈凯的想法,尤其是早前的那个锦囊,也许正是为今日此举做准备的也说不定呢。 皇宫里,天子尚且在为此事而挠头。内阁那边,另外的那个阁臣接到了消息,赶到内阁不光是没有与扶纲、雷跃龙二人商议,更是没有入宫觐见,反倒是带着副本直奔着晋王府而去,没有半点儿犹豫。 匆匆赶到了晋王府,这位阁臣如今是李定国眼里的红人,门子直接便将其请了进去,并且代为通传。正巧着,已经晋升为兵部右侍郎的龚铭和吏部左侍郎金维新二人也来到晋王府拜见,见得此人行色匆匆,却是不由得一惊。 “马阁老,何故如此慌张?” 这位阁臣不是别人,正是曾经依附孙可望,告发永历朝臣引李定国为臂助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文安侯马吉翔。 原本的,李定国迎驾,永历朝廷随其入滇,永历皇帝是请了李定国将马吉翔、庞天寿二人处死的。结果,久居深宫,缺乏社会经验和抗压能力的庞天寿得到消息就自杀了事了。而这马吉翔本是必死的局面,可是却靠着阿谀靳统武、金维新和龚铭,从而抱上了李定国的粗腿。不光是性命得保,如今更是被李定国安排进了内阁,与金维新、龚铭二人构成了晋王府在朝堂上的三大桩脚。 阿谀,乃是马吉翔与金维新、龚铭二人结交的开端。随后朝廷进驻昆明,永历皇帝一度准备任命金维新为大理寺卿,可是金维新更加属意于吏部,于是刚刚被李定国安插入阁的马吉翔便上下运作了一番,任命其为吏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寻又转了左侍郎,可谓得意。 有朝堂上的互相帮衬,三人之间的交情进展极快。此间,马吉翔这般神色,二人亦是不由得焦急了几分。只是,没等马吉翔说话,那边下人已经奉命来请了,他们三人便一同去面见李定国了。 金维新和龚铭此来,事情都不是极重要的,更多的还是报备一二。倒是马吉翔,将那两份副本从袖中掏了出来,先是给李定国看后,又传阅与了金维新和龚铭二人。一时间,书房内的这三张面孔竟无不是惊讶得无话可说。 不似马吉翔,金维新和龚铭是与陈凯有过交集的,而且双方之间的关系很是融洽。依稀记得,当初在广州时,陈凯还曾下过定论,说他们跟随李定国,日后入朝升迁必然是极快的,甚至比他更要快上几分。起初,他们是不信的,毕竟陈凯的功勋卓著,这是有目共睹的。结果,朝廷进驻昆明,他们从一介白身直接就做到了侍郎的官位,尤其是金维新,吏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副督御史,这已经与陈凯的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大致齐平了。 得到任命的当天,二人在一起稍作庆贺,其中就不乏有提及此事,无不是对陈凯的先见之明深感拜服。随后的时日里,连城璧殉国,当时朝堂上力主加陈凯兵部尚书衔总督两广的就不乏有他们的声音,奈何郭之奇的弹劾使得朝堂风向大转,事情也就暂且搁置了下来。哪知道,这才多久的时间,陈凯竟然又折腾出了新玩意儿来,一个咨议局,还捆绑着褒封之议,哪怕是用膝盖去想也能意识到陈凯此番的势在必得。 “咨议局,古未有之。但是嘛,复古改制,倒是古来未曾少见的事情。” 感受到了李定国的视线打在他的脸上,金维新一时间也不确定李定国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干脆便道出了这么句模棱两可的话来。 金维新如斯,龚铭亦是如此,最亲信的幕僚似乎都没有一个肯定的答复。旋即,李定国便将视线转到了马吉翔的身上,倒是想要听听这个被他一力塞进内阁的家伙会有何等高见。 视线,有一,便有二三。此时此刻,书房内的另外三个人都在等候着马吉翔的回答,这个仅仅是粗通文意的家伙却显然已经将其中的关碍想得清楚,直接便向李定国解释道:“殿下,以微臣之见,陈抚军此举,于殿下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此话怎讲?” 早知道李定国会这么问出口,马吉翔早已想好了说辞,可饶是如此,这话到了嘴边他却仍旧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在心里面狠狠的鼓了鼓劲儿才道了出来:“微臣敢问殿下,来日大明中兴,夔东众将下场会是如何?” 此一言,当即便如是轰雷惊于耳畔,不光是李定国,就连金维新和龚铭二人亦是当即就惊呆了在当场。因为他们很清楚,马吉翔问的根本不是夔东的那些前闯贼们的命运,而是同样曾为流寇的李定国,一旦大明中兴了,会否清算他们当年的罪责的问题! 这个问题,李定国尚且还在震惊之中,一时间未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可是金维新和龚铭二人却很清楚,官场上,有没有罪责不重要,关键在于是不是碍着旁人的事儿了。照着今日的情状,假设大明中兴了,李定国和郑成功肯定是要功高盖主的,甚至就连刘文秀只怕也没办法幸免。到时候,天子看他们不顺眼,官僚集团和其他势力的勋贵也在眼红于他们的强大实力所必然会拥有的庞大资源,借着翻旧账的名义来削藩,这是最不新鲜的了。 马吉翔此言可谓是披肝沥胆,李定国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出半个字儿来,但是看向马吉翔的目光却早已不似曾经的那般了,其中最不少的就是对其更加的信任。 这功夫,金维新和龚铭二人也约莫想明白了,很快就附和起了马吉翔的意见。渐渐的,李定国的倾向性也在不断的偏向他们,直到马吉翔最后的那一句话说出口来,李定国便彻底为他们所说服,不再有半分疑虑。 “殿下,陈凯确是在狭民意以自重,他能做得,咱们日后一样可以狭民意以自保的。”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雾尽花开(七) 有了这么一句话垫底,第二天的早朝上,朝堂上公议褒封之议,李定国称病没有上朝,可是金维新却一口咬定江门决战前夕,陈凯是亲自到南海天妃庙去祭拜过的,而陈凯亲率的援军也是刚刚好赶在明军和清军命悬一线的时候赶到战场,从而奠定了战局。 金维新如是说来,作为亲历者是最有发言权的。等到他把话说完了,龚铭那边也立刻站了出来,谈及了他在广州办理公务期间,也曾听闻当年陈凯义救广州,与林察进入零丁洋之后第一件事情亦是到南海天妃庙去祭拜。 有了这二人的说辞,朝中一些倾向于认同的官员也提到了妈祖在沿海地区的巨大影响力的问题——如今,陈凯请旨了,如果朝廷不同意的话,其结果不谈什么日后王师得不到妈祖娘娘庇佑的问题,于军心民意上,只怕对朝廷、对皇帝亦是有损的。 如今明清之间似是进入了战略对峙的阶段,但是清廷的势力依旧过于庞大,双方的力量强弱之悬殊也仍然没有得到真正的改变。 军中士气固然重要,但是民心的倾向于明廷而言亦是不可轻忽的问题,就连神祗那边亦是要考虑到的——越是势弱的一方,往往就越是像那等筹码少之又少,却又不得不下注的赌徒一般,将有限的筹码摆在赌桌上,为了博取更大的彩头,往往更是恨不得要将裤兜子翻个底朝天才好。 在场的官员们只字不提咨议局,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事情他们站在怎样的立场上都是不错的,所以干脆绝口不提,只是在褒封之议上下功夫。可是褒封的问题,原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当下陈凯请旨了,明廷是没有理由不这么做的,所以结果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朝堂上的意见已是分明,坐在龙椅之上,永历心中一阵烦闷,但却依旧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如橡皮图章似的准了陈凯所请。 天妃到天后,神格是要提升的。另外,褒封前缀的佳字也是要有讲头的。这些,倒是可以直接交给翰林院去做,作为皇帝只要最后审批一下就够了。只是这边既然已经定了下来,除了那些翰林院的官员已经开始琢磨起了本职工作外,其他的官员则大多将心思收回到了他们原本今日打算上奏和讨论的事情上面了。然而,话题尚未转移,只见得永历稍作沉吟,旋即又将另一件旧事给翻了出来。 “广东巡抚陈凯这些年可谓是功勋卓著,大半年前更有收复南赣之殊勋。朕以为,有功自当升赏,以免寒了臣子的拳拳报国之心。” 永历朝廷移跸云南以来,对陈凯的升迁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迁延了下来,确实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奈何,这个问题本就涉及到了朝廷与郑氏集团这个藩镇之间的势力分野,早前朝廷忌讳让陈凯接掌连城璧的官职,本就是在防着郑氏集团进一步向内扩张。而此时,永历的话说到此处,群臣的心不由得吊了起来。 旧事重提,这位天子到底是想要干什么,群臣心中完全没有个数。倒是很快的,永历便对他们的疑虑进行了完美的诠释:“不过,两广总督一职与郭督师之间的权责存在重叠。所以,朕以为,不如任命陈凯加兵部尚书衔,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广东、南赣军务,如此也可更好的在南赣战场上用事。” 广东和南赣,现在基本上都是郑氏集团的地盘。广东一省的光复,是陈凯辅佐郑成功和配合李定国的成果,而南赣那边,亦是陈凯节制广东和闽西南的明军所达成的战果。将这两地交由陈凯全权负责,确是可以让陈凯更加名正言顺的以南赣作为突破口,继续向清廷控制区展开攻势。 官职,从来都是因时而立、因事而立、因人而立,并非要死咬着一成不变的。此间乍听过来,粤赣总督的官职确实更加适合陈凯,也更加附和当下的内外局势。但是,在场的官员无不是从党争中幸存下来的,又哪里看不出这位皇帝的用意为何? 朝堂上,君臣之间无需说得太过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只是没等旁人做出反应,也没等永历彻底将此事敲定下来,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吉翔却突然站了出来。 “臣以为,不妥!” 眼前的这个家伙,可以说是整个朝堂上,或者说是整个昆明城,乃至是云南省他最看不顺眼的一个,没有之一。原因,无他,正是那些年在安龙时的背主忘恩。然而,现在马吉翔抱上了李定国的大腿,哪怕他是天子之尊也并不能怎样了。 此间,一句不妥,马吉翔硬生生的对永历的提议做出了反驳,只听得那位天子心中暗怒不已。只是朝堂之上,心中再不喜欢,以着他的性子也断不会当面讥讽,只得压着火气向马吉翔问起了缘故来。 “以臣之见,陛下有意升赏陈巡抚无论从哪个角度上去看都是正理。”肯定了永历的说法,果不其然,那一句“但是”便紧随其后:“但是,广东巡抚陈凯自永历元年投效王师以来,屡立殊勋,臣说句明白话,甲申以来,国朝的文官之中便再未有出过如陈凯这般的人物。” 这一番话说下来,直说得在场的文官们好一个无地自容。他们,基本上都是寒窗多年,从科场的独木桥上考出来的,不是进士,就是举人,哪怕是金维新和龚铭那样的也还都是诸生的功名。可是陈凯呢,一个连科举考试都没有参加过的家伙,自称是童生,其实就是个白丁,让一个白丁将他们全部秒了,说不气,那才是假的。 眼见于此,一个素来看马吉翔不顺眼,如今更兼着不悦于比一个白丁不如的年轻文官当即就站了出来,直接质问马吉翔,以着陈凯的功名,朝廷仍旧对其不断的升迁,可曾有过亏欠云云。哪知道那马吉翔连理会都不理会他,直接对永历将接下来的话说了出去。 “上一次的升迁,还是收复闽粤两省之前的事情。最初乃是因为秦藩无动于衷,等到陛下移跸昆明,又有了种种情状。依臣看来,两省光复,陈凯于闽王、晋王皆有襄赞之功,收复南赣更是其人一力主导,更是完成了宁夏王和榆林王未尽的志愿。这样的功勋,仅仅加一个兵部尚书衔天下人会讥笑朝廷小气的。所以,陈凯之功,该当赐爵,而且最起码也是要一个侯爵,否则必不足以鼓舞天下人心。” 赐爵二字,马吉翔说得理直气壮。可是仔细想来,即便是那个年轻文官也无从辩驳,因为陈凯的功绩摆在了这里,两省光复的大功,外加上南赣,那可是当年李成栋和金声桓都没能奈何了的所在。 有明一朝,文官赐爵的确实比武将要少,但那正是因为国朝有非军功不得赐爵的祖制在,自李善长、刘伯温之后,文官赐爵的也都是因为军功,以着陈凯的军功,赐爵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旁的不说,何腾蛟那等把湖广都玩没了的货色生前都能有侯爵的爵位,陈凯可是真真正正的收复失地呢! 马吉翔一番洋洋洒洒,直说得永历当即就没了反驳的理由。紧接着,从震惊中迅速的恢复过来,金维新和龚铭亦是连忙出言附和。 此三人,乃是晋王府的亲信,这一点朝堂上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眼见着他们三人如此,其他人只觉得是得了李定国的授意。殊不知,这件事情本就只是个意外,马吉翔的断然出手,为的正是应对永历的那些小心思。 三人狐假虎威,再兼着陈凯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赐爵的事情很快就敲定了下来,但是升迁却暂且搁置了。这是马吉翔主张唯恐升迁过快会让陈凯失却了奋进之心,于明廷而言,如今更是指望着陈凯能够在东南给以清军以更加沉重的打击,这一点还是要顾及着的。 这件事情敲定了下来,也不用翰林院去琢磨头衔了,朝堂上当即便把事情定了下来,并且当即由翰林学士书就圣旨,直接派了钦差送往广州城宣诏。单单就效率上讲,比之此前的那大半年的功夫,可真是天差地别了。 圣旨以着丝毫不逊于陈凯的请旨和郭之奇的奏疏的速度送往广州,一路上无有些许停歇,直接就将圣旨送到了广州城中。 这已经是永历十一年正月下旬的事情了,陈凯越过了伯爵,直接受封大同侯,取的乃是他编造的家乡。只是于他看来,这却分明是一语双关,尤其是他从钦差口中得知了这二字亦是由那马吉翔定下来的,他便更是得到了确定了。 “大同,天下大同,这个奸臣很懂我啊。” 接了圣旨,陈凯便为钦差安排了接风洗尘的晚宴。宴会上,陈凯表现得兴致勃勃,频频劝酒,直喝得那钦差五迷三道的,接下来没费什么力气他便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一如朝堂上的马吉翔,陈凯得知了原本是升迁为粤赣总督的官职,他亦是不由得暗自冷笑。这个官职对他而言确实是有利的,但却并不符合现在的情势。 从郑氏集团的角度,郑成功刚刚进行了集权的运作,永历如此是在挤压他与郑成功之间的空间,同时给郑氏集团以陈凯已经投靠了永历朝廷的信号;而从朝廷那边算起,陈凯的咨议局日后势必会限制皇权和官僚集团的权柄,他们自然也不会与他是一条心的。接旨升迁了,那就是猪八戒照镜子的下场。而且一个总督的官位,确实有利于陈凯对广东西南部府县的整合,但也会进一步的加剧他与粤西文官集团之间的矛盾,让他在里外不是人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除此之外,一个粤赣总督的任命下来,广东和南赣这两个巡抚的人选就可以提上议事日程了。南赣还在其次,现在陈凯在广东搞咨议局,正是要在广东掌握实权,起码一直到咨议局根深蒂固之后才能挪窝的。否则的话,一旦被旁人架空了,那么咨议局能不能达成预期的效果亦是两说着的事情了。 “这位皇帝啊,也就是性子太过软弱了,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嘛。只可惜,那个大奸臣现在是要抱着李定国的粗腿的,所以他便要助我一臂之力。” 现在尚且是敌强我弱,明清之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的局势。说起来,现在就开始考虑中兴之后的事情,乍看上去确实有些太早了。最起码的,也要等到熊死了再考虑分肉的事情。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未雨绸缪从来就没有不应该的说法。关键在于,未雨绸缪归未雨绸缪,抢占一个更加有利的身位是对的,但不可本末倒置了。如今,马吉翔他们的心思恰恰是在这个范畴之内的,所以陈凯一点儿也不觉得多余,反倒是更加激赏于这一份的领悟。 “可是,夫君不是之前有说过那个文安侯马吉翔不是个……” 晚宴结束,钦差当然是回了驿馆休息。陈凯回到后宅,家眷仆婢的恭贺过后,郑惜缘听着陈凯将这些内情娓娓道来,脑海中浮现了千般的心思,最终落到了这一句“不是个好人”的话头上,反倒是将她自己说了个一愣。 这世上,无论古今中外,绝大多数人的视野里永远只有简单的黑白二元色——清官情结、影帝崇拜主导的思维模式之下,明君贤臣,自然是无所不能的,普通人只要将命运交托在他们的手上,就可以安享幸福美好。而相对的,那些昏君、奸佞,乃至是蛮夷都必然是愚蠢的,这些货色能够成事都只会是走了狗屎运的偶然现象。甚至,上升到更加深远的层次,就连英雄也必须是白璧无瑕的,不能有丝毫的缺点和私心,否则就立刻会被开除出去。 殊不知,能够成事的,运气固然重要,但也须得有过硬的能耐,无论是任何方面,总要有出挑的地方才能真正的脱颖而出。盲目的否定不喜欢的人和事,这是人所共有的习惯,但却并不是对的,反倒是更加容易局限了人的视野。 陈凯从来没有小瞧过满清,因为越是了解那段历史,越是了解满清他就越是清楚这个华夏文明的生死大敌到底是何等的狡诈。此间,郑惜缘的话尚未说完,她也立刻意识到了这种惯性思维的问题,重新将事情捋过一遍,马吉翔这种人固然是卑鄙无耻,但是这些年来始终能够混得风生水起,必有自身的优势所在,而他此番襄助陈凯,归根到底,无非还是那利益二字。 “我还需要更多的利益来收买更多人。但是,这个雪球现在已经开始滚动了——要不,成为它的一部分;要不,就等着被碾成烂泥吧。”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雾尽花开(八) 陈凯受封侯爵的消息迅速地在广州城中传开了,这并不仅仅在于陈凯在广东的地位,尤其是他在广东百姓中的地位。当然这同样也不乏有明朝文官赐爵素来是个稀罕事的缘故。 甲申之前,无非是李善长、刘基、汪广洋,以及王阳明、王越、王骥等寥寥数人而已,除了李善长以外也基本上都是伯爵。至于甲申之后,定远侯何腾蛟、婺安伯朱大典、平粤伯丁魁楚、建明伯苏观生,若是不论死后追封,最高的也就是侯爵而已。当然,除此之外也还有诸如洪承畴、土国宝那样南明单方面册封,未有接旨也不会接旨的。可就算是全部加进去,无论甲申前后,比之武将赐爵,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文官这边也都是只能用九牛一毛来形容。 接风洗尘过后,陈凯安排了人带着那钦差在广州城里游玩几日,临行时送了仪程,也就到此为止了。平日里如何,封侯之后亦是如此,全然没有半点儿变化,就好像是这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宠辱不惊,这回在下算是见到真的了。” 咨议局的办公所在尚且还在修缮之中,这些“为国无暇谋身”的议员们便在一个广州本地议员贡献出来的宅院里临时办起了公务,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比之雷打不动,每十日就要休沐一日的陈凯都要勤奋几分。 又有了提案须得投票,他们照例请来了陈凯。入内其中,与众人谈笑风生,半点儿侯爷的架子也无,直看得众人在一旁暗暗称道。 殊不知,一个侯爵,放在郑氏集团并没有什么显眼儿的,无非就是与另一个实权在握,全权负责海贸的郑泰刚刚拉平了而已。而就陈凯来说,当年初登南澳岛时,郑成功、陈豹、林习山、张进、陈辉、洪旭,一见面就是五个忠字头的侯爵、伯爵,在这一点上早已是习以为常,或者说是麻木不仁了。 今日的议题乃是昨天开始拿出来讨论的,关于咨议局相关制度的设立。这一遭需要投票的规定,说起来也没有太多需要讨论的,所以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根据咨议局代民发声、为民请命之使命,以及设立咨议局即是为了将民间矛盾化于无形的原则。关于严禁议员参与、组织、怂恿、策划民间私斗的制度规定是否写入《咨议局法》之中的投票,现在开始。” 讨论的过程,本就没有太多的异议,无非是一些豪强身份,或是背后支持者有豪强的议员在纠结处罚力度的问题。于是乎,一个潮州籍士绅出身的议员提议,先把是否定下此等制度进行投票,投票通过了再行商讨处罚力度的问题,来一个两步走,事情立刻就顺遂了许多。 这是经验,官场上的一些技巧用在此处,士绅,尤其是入过官场的士绅在咨议局里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类似的优势,那些富商出身的人物亦是如此,毕竟商场上也同样是尔虞我诈。相较之下,唯独是那些豪强出身的议员们就更要笨鸟先飞,否则吃亏就是在所难免的了。 坐在上首,看着下面的投票有序进行,陈凯将视线前伸,亦是不由得暗自发笑。这些议员,其中大多他是在邀请之前就有见过面的,这些时日下来也都早已熟稔了。 此间扫视而过,基本上都是按着府籍分帮结派。彼此互动,倒也存在着士绅、商贾和豪强之间按照成分进行的,因为有些提案本就是对于不同成分的议员有着不同的影响。就像是现在正在投票的禁止参与私斗的法案,对于士绅和商贾们的影响自然远远小于豪强,陈凯记得昨日在巡抚衙门听下面的人汇报时就有提起过澄海县的那个杨虎就有对处罚力度表示过质疑。 回忆与思虑之间,投票工作已然完成,接下来的唱票也很快便以着绝大多数同意,极少数弃权告终。至于接下来的那个处罚力度的讨论,陈凯就不参加了,甚至他已经开始考虑等到相关制度制定完成,没有极重要的事情他便不过来了,以免耽误了本职工作。 离开了咨议局,陈凯直接返回了巡抚衙门。今天的公务不多,他约了几个官员谈话,一一谈过了,距离下值的时辰也不远了。这时候,他最早的那个书童,如今仍在巡抚衙门做事的陈松叩门而入,陈凯原本已经有些懈怠了的精神当即便重新振作了起来。 “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家主的话,小人私下与那些议员,已经有过半数表示愿意加入天地会。其余的,大多是还没有谈到的。” “很好,组织培训的事情照例交给邝露。”对于陈松的工作表示了肯定,陈凯继而言道:“当初为了不引人侧目,广东的天地会局面始终没有铺开。现在既然已经把咨议局摆上了台面了,那就再也不需要顾及任何人了。” 拉拢议员的工作陈松一直在做,而其他没有选上议员,如今多已经还乡了的受邀人员,除了与那些议员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并且等待着换届选举和日后的府咨议局的位置外,陈凯通过从粤海商业同盟中吸纳的天地会会员,这段时间经过了陈凯和邝露的培训过后,如今也已经返回家乡,在各自的府县开始布局的工作。 除此之外,本省的文官集团,曹从龙已经将天地会会员的身份亮明了出来,而王江那边也只是一句话就足够了。上行下效,天地会在广东的官僚集团中迅速蔓延。唯独的,陈凯始终没有向军队下手,因为他很清楚,那里是郑成功的禁脔,是不能碰的。 “对了家主,昨日夜里,揭阳郭家的一个子弟,是那位督师的族弟与小人联络了,说是他刚刚从高州府回来,提到了两件事情。一件是那位督师向朝廷上的那封奏疏,他抄了份副本过来;而另一件则是那位督师已经启程前往广西了,今年的主要工作应该就是在那里组织防御了。” 副本,是陈松亲手送到陈凯的案前的。不过,既然郭之奇能够让他的族弟抄写一份,内容陈凯就已经不需要再看了。再加上郭之奇返回广西,其人到底是何用意,也就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这,并不是一件足以影响到陈凯的布局的突然事件。此间听罢了,看过了,也就可以放在一边了。 现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咨议局的建设和天地会的发展。陈凯在广东建立咨议局,与此同时,一封书信送到了瑞金县,那里负责南赣地区会务工作的陶潜立刻便向其他会员发出了邀请。 “总舵主已经在广东建立咨议局了,这咨议局,日后就是我等的舞台。现阶段,咨议局在广东初设,尚在建设和磨合之中。总舵主的意思是让我等派人去广州旁听会议,学习经验。同时,留在南赣的会员们则要发动其他士绅,宣传咨议局的存在,让更多人知道这一项善政的诞生。” 代表,由会员们从除陶潜以外的其他人中推举而出,而其他人则在陶潜的领导下开始走访南赣各府县的士绅、商贾和豪强。 南赣天地会迅速的行动了起来,寄居在南赣的江西天地会会员们则同样是两条腿走路——派出代表到广州旁听会议,同时也设法与潜伏江西各府县的会员进行联络,将咨议局设立的消息向江西地面儿上散播开来。 临近南赣的吉安府,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廷退守江西中部的防线渐渐形成。以南昌驻防八旗作为后盾,前沿的此间则是以正在重建之中的南赣绿营,以及江西提标等部坐镇,以防南赣方向的明军。这大半年下来,除了九江镇标在前不久重返九江驻防,以及达素率领南昌驻防八旗抵达之后,苏克萨哈随着那些已经被打残了的牛录返回北京以外,兵员是始终呈增加的态势。 清廷摆明了是要靠兵力来弥平这等劣质的二线阵地的易攻难守,甚至也不乏有寻得恰当时机夺回南赣的考量。 是否有效,尚且有待于在日后必然爆发的战事中得到鉴证。但是,随着清军的大批涌入,对于本地百姓的骚扰便呈着愈演愈烈的趋势大踏步的前进着。为了躲避官府的盘剥、压榨,更是为了躲避那些绿营兵的骚扰、劫掠,大批大批的百姓不得不抛下房屋、田土,远走他乡。 逃荒的人流走向,赣西的群山自是第一选择。这些百姓的到来,给活动在此间的义军以极大的人力补充,扩编的工作在每一处山寨进行着。作为赣西义军的盟主,刘京感觉最近这半年来他好像比之前几年加一起都要忙碌,忙碌到各处山寨巡查、忙碌到各支扩建中的义军组织操练,若非是邹楠从旁协助,将粮饷上的工作分担了过去的话,刘京一度怀疑他大概是看不到收复吉安府的那一日了——提前就被活活累死了。 痛,并快乐着,这是刘京当下的现状。奈何,半年前邹楠上山时曾有借陈凯的思路提出过未来的威胁。如今,随着清军的增兵,本府百姓确实是在大量的逃入山中,但是这样一来,邹楠的预测便真的成真了。不出意外的话,很可能接下来就是清军的大举进剿,面对兵力如此优势的清军,他们此间的繁忙或许就真的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向其他府县转移的计划已经开始做先期的准备工作了,尤其是向南的南赣地区,那里已经是明军的控制区了,势必能够得到更多的支持。届时,背靠南面的明军,继续借赣西的山脉穿插、袭扰,这盘棋就算是彻底盘活了。 为此,在忙于案牍的同时,邹楠也在设法与南赣的天地会取得联系,希望借助于南赣天地会来打通与广州的陈凯以及南赣当下的军政当局之间的联系。这一点上,陶潜是乐于帮忙的,前者的报告也已经送到了陈凯的案前,只是后者那边,由于郑氏集团内部的隔阂出现,反倒是难办了许多。 “放心吧,刘帅,有总舵主在,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 如是安慰着刘京,邹楠暗地里却仍在挠头不已。心中的焦虑与家人是没办法诉说的,而其他吉安天地会的成员,由于余佑汉假借陈近南的名义诛杀叛徒的影响,不必担忧被官府顺藤摸瓜,但也尽数潜伏了下来,以免给官府找到新的由头。于是乎,担忧也只能说与这个尚未加入天地会的客卿、义士般的人物,其中也不乏有需要余佑汉下山为其奔走的缘故在。 “这一次,有劳余壮士了。” “请邹先生放心,此事交在我余佑汉的身上,必不辱使命。” 吉安府城的暗杀,余佑汉似乎找到了一些使命感的味道,做起事情来也更有了劲头儿。上一次下山,邹楠托余佑汉将他训练的那些会丁都带到山上,他凭着早前的积威便做得极好。不过他们二人也不敢太过频繁了,以免引来官府的注意,这一遭,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却是托他去一趟吉安府城那里,吉安府天地会有一个成员就潜伏在那里,而且是始终处于潜伏状态,如今清军日渐增多,他便不得不设法启用,总要搞到清军何时进剿的大致情报才是。 余佑汉一如既往的改换了装束,下山直奔目的地而去。一转眼便是数日之后,邹楠仍旧在焦急的等待着消息,同时还要设法按下这份急迫来处置公务。只是,余佑汉刚刚出发不久,自不可能立刻赶回。不过,没等来广东和南赣的消息,却有一个吉安府天地会的会员匆匆忙忙的赶来寻他,并且通过刘京的门路找到了他的所在。 “翟兄,你不是在潜伏着呢吗,怎生跑到此处来了?” 这个姓翟的会员,家在云亭江畔的鹳朝镇。那里是吉安府的东南部,而邹楠如今却身在赣西的群山之中,相隔甚远。按照天地会的潜伏条例,处于潜伏状态的会员是不能擅自与其他会员联络的,以免造成更大范围的暴露,更别说是与邹楠这等已经暴露了的会员联络了。但是,既然此人这么大老远的赶来了,肯定是有要事相告,否则也绝对不会选择如此冒险行事的。 “邹兄,天大的好事!” 来人激动万分,更是加剧了邹楠的好奇。然而,没等他将“到底何事”的问话说出口来,那人却已然无法按捺胸中的激情澎湃。 “我的一个至交好友从兴国县那边写信过来,说是总舵主在广州设立咨议局,要汇集全粤之力。广东如此,南赣那边已经多有渴盼的了。这消息,如今正在向咱们江西传播开来,到时候南赣光复的旧观必将浮现于江西!”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雾尽花开(完) 时间悄然来到了永历十一年,若是按照清廷的时宪历则是顺治十四年。从顺治二年五月,清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率领大军尾随刚刚吓跑了左良玉的大顺军残部进入湖广北部至今,算起来也已经有十二年的时间了。 这段漫长的时光之中,苦痛充斥着湖广大地,八旗军、三顺王和续顺公的藩兵以及湖广本地和来自各地驰援的绿营,这些清军与湖广本地的旧明军、前大顺军、前大西军之间你争我夺,战线在整个湖广频繁拉锯。 这,甚至到了现在也并非是仅限于秦藩与长沙幕府之间对峙的湖广南部,远在湖广的西北部地区,长沙幕府与夔东明军之间的交锋也从来没有一日停止过。只是,受限于那里的复杂地形,以及夔东各部的实力微弱,他们实在掀不起如大西军的永历六年和郑氏集团的永历八年那样的大反攻罢了。 未有那样的大战,不代表不会有战事发生。相反的,比之已经开始沉迷会战的大西军各部和郑氏集团那般,夔东明军在湖广西北部与清军之间的拉锯战规模虽小,但却颇为频繁。有时是一家出动,有时则是几家联手,以至于洪承畴不得不在到任不久将长沙幕府之中军事经验最为丰富的胡全才派到了郧阳出任巡抚,为其担起那片五千里长边起始点的方面之任。 郧阳巡抚一职始于明中叶,乃是源于秦巴山区的流民问题日趋严重,以此作为应对。一如比起还要晚设立二十年的南赣巡抚那般,郧阳巡抚虽非节制一省之军政,但却也丝毫不影响其重要性。管辖范围东至湖广随州,西至四川广元,北至河南灵宝,南至四川巫山。所辖府县,计有上荆南道、下荆南道、关南道、汝南道和商洛道等五道,郧阳府、襄阳府、荆州府、安陆府、南阳府、西安府、汉中府和夔州府等八府,均州、裕州、邓州、商州、金州、归州、荆门州、夷陵州和宁羌州等九州,地跨湖广、四川、河南、陕西等四省之地,完全可以说是南赣巡抚在秦巴地区的翻版。 巡抚衙门的治所位于郧阳府城,这里乃是长沙幕府与夔东明军之间交锋的前线所在——占据房县、竹山,于夔东十三家中实力较为强悍的益国公郝永忠频繁袭扰郧阳、襄阳等处,虽非是实力最强的,但却也距离这治所最近的一个,近到了经堵水顺流而下,一两日之间就可以直薄郧阳府城之下! 郝永忠已经是郧阳清军的老对手了,作为巡抚,胡全才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两年前,胡全才设法招来了郝永忠麾下负责守卫清风寨口路的总兵官谢宗孔所部,部分人员被编入清军,其余的给票递送原籍,有效的瓦解和削弱了郝永忠的军事实力。但是,这却并没有能够让这个大顺军旗手出身的明军大帅消停下来,反倒是越加凶猛的展开对郧阳地区的攻击了。 前不久,刚刚击退了一次郝永忠的攻势,郧阳巡抚衙门之中,胡全才招来了此番有赞画军务之功的那几个儒生,大加称赞了一番,对他们的献计献策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且当众写就了报捷的奏折和向洪承畴的报告,在其中又给了他们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战过后,总有不同程度的嘉赏,在场的几个儒生已经不似最初的那般诚惶诚恐,显得谈噱自若。 “……此番,正巧战事告一段落,经略老大人在长沙召开诗会,诸君可要为咱们这八府九州争光添彩,免得有些其他府县的士绅说咱们只通军务,对文章千古事却耽搁下来了。” “请抚台老大人放心,我等必不辱使命。” 拱手一礼,一众人雄赳赳气昂昂的迈出了巡抚衙门大堂。见得众人离去,胡全才面上的那份遮掩尽去,不应有的烦闷便不由自主的浮上来了心头。 “东家……” 一个从山西老家带来的亲信幕僚推门而入,将一封密信送到了胡全才的面前。内容,很简单,说的是郝永忠的攻势未能取得成效之后,最近与大昌袁宗第、大宁贺珍以及兴山李来亨之间的联络日趋紧密。具体是打算干什么,在什么时候干,一切还是未知之数,但是显然这个郝永忠对他是没安什么好心思的。 “嗯,不急,刚刚打过了一战不久,无论是官军,还是贼寇,都是要休整些时日的。” “那么,那些儒生……” 幕僚所指的当然是刚刚离开的那几个儒生,他们平日里多在郧阳府的绿营里赞画军务,现如今却是要启程南下长沙,去参加洪承畴组织的诗会。 “无事,反正也没指望他们什么。若是他们没能回来,就换一批上去,多几个竞争对手,没坏处。” 胡全才说得轻描淡写,幕僚亦是没有任何的意外,旋即便将此事丢在了一边,辅佐胡全才去处理其他军政事务。 巡抚衙门的公务还在继续,倒是此刻已经迈出了巡抚衙门大门,相约了到城东的青楼畅饮的那几个儒生却是决计不会想到这对东家、幕僚竟然会如此轻慢“军国大事”。此间,他们的兴致全然在那青楼的红牌姑娘的身上。 这数人之中,那个最年轻的儒生反倒是最显得心不在焉的。他是安陆府荆门州人士,那个安陆府就是曾经因嘉靖皇帝出生于此而得名承天府的那处所在,入清以来,承天二字自然是用不得了,于是乎就改名为安陆府,乃是恢复了原本的那个安陆州的命名。 年轻儒生叫做周昌,表字培公,如今二十四五的年纪,其父早丧,其母在其十岁的时候也已经去世了。家道中落,于是便凭着家族和父辈的关系,在州府里做个小吏,同时准备读书应考。原本也就是这般了,不过他有着读书人的身份,前几年郧阳巡抚胡全才那边招揽儒生赞画军务,他干脆以表字为名,权作是改名换姓,与原本的小吏身份进行了适度的切割,便赶上了这波东风。如今每每有战事取胜,他便能够落得一份战功,确是比单纯做个小吏要强上许多。 “今番若非是我等谏言,只怕那王参将就要吃大亏了。” “是啊,郝摇旗那厮素来狡诈,亏得是有咱们在。”一个稍大些的儒生洋洋得意的说过了此言,转过头便向周培公问去:“是不是,培公?” “那是自然!” 不假思索的说出了此言,周培公亦是表露出了与同伴一般无二的自得之色。只是相较那些发自内心的,他这个做过小吏的家伙就显得虚伪许多了,面上如此,心中却是不以为意。 “第一次赞画军务,我见得那些贼寇来势汹汹,建议退回府城守御,结果那参将直接发起猛攻,竟然真的将贼寇击退了……谏言有误,我那时还一度暗自惊惧,结果不光是那个参将把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了,就连胡巡抚也在旁人面前盛赞我谏言有功。起初,我还以为是说反话讥讽,直到那份赏赐到了我才放下心思来……但是有那么一回了,我每次谏言就都是模棱两可的,却次次有赏赐拿。胡巡抚打得个什么心思,或者说是那位洪经略报的个什么打算,我又不是个书呆子,哪还能想不明白?” 尤是如此,周培公一如同伴那般在青楼里大肆吹嘘,不过最不少的当然还是吹捧一番同伴,以及那个军官的勇猛——天知道,这几个同伴日后会不会考上功名,入朝为官;天知道,那个军官日后会不会升到提督、总兵。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年幼时父母的亡故,使得周培公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无可奈何的早熟。即便是如今,在心理年龄上他比之同龄人,哪怕是比之这几个比他大上一些的同伴也都要更胜良多。 正因为想得通透,周培公自然就更是毫无压力的接受巡抚胡全才的安排。让赞画军务,他就去帮着处置一些案牍之事,顺带着说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应付差事;让参加诗会,他就跟着大伙一起过去,在洪承畴那里做两首诗赋,露露脸儿。乍看上去似乎有些混日子的意思,但是他很清楚该当如何才能混出名堂来。 “要不考上进士,要不设法傍上个大人物做幕僚,就像伪朝的那个广东巡抚陈凯似的。否则的话,现在积累起来的知兵之名,除了在青楼、茶肆里面,在那些娼妓、嫖客和书呆子面前吹牛,也就没有别的什么用处了。” 既然是照例听从安排,周培公理所当然的随着众人一起赶赴长沙。郧阳乃是湖广最北部的一个府,而那长沙府则位于洞庭湖以南。两地相距甚远,所幸湖广水网纵横,长江、汉江、湘江、洞庭湖以及那些支流将整个湖广都串联在了一起。洪承畴到任以来,长沙幕府在水运交通上亦是下了大功夫的,因为他们深知只有交通便利才能尽可能快的向各个要点投送部队,而时间则更是直接决定了生死存亡。 于他们而言,诗会是西南经略衙门组织的,胡全才干脆就直接调了官船送他们过去,等到诗会结束了再接他们回来。这么一路上游览湖光山色,亦是一件快事,唯独需要花费些心思的就是做一些能拿得出手的诗赋出来,要给胡全才“争光添彩”才是呢。 他们就这么一路而行,长沙那边,准备工作却是驾轻就熟的,因为不光是洪承畴,整个长沙幕府的外放官员们似乎都对组织诗会有着独特的爱好。不光是覆盖面广,而且诗会的次数也很频繁,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组织一次。 一路乘船来到长沙,诗会此一遭是在城外举行,亦有踏春之意。周培公跟着一众相熟的儒生步入其间,其中带头那人是个好交际的,认识的自然是要上去打个招呼,就算是没有交集的,只要是从旁人那里获知了身份也要过去攀谈一二。一回生,二回熟嘛。 “前分守永州道邓州彭而述、攸县举人刘自烨、善化贡生周应遇、湘阴罗君聘、四川垫江诸生王钟……除了这些新面孔,那些老人儿有不少也在,不在此间的大多也是外放出去做官,或是在外做事呢。这长沙幕府,真是一天比一天壮大啊。” 赞画军务的功赏,还有诗会,洪承畴报的什么心思,其实周培公也早就看出门道来了。说到底,还是要彰显清廷正统王朝的地位,向湖广的儒家士人阶级表明长沙幕府才是他们的同类,借此来孤立明军,使明军得到的支持减少。 周培公说不出什么阶级论对抗民族主义的话来,估摸着洪承畴也未必有心思总结这个劳什子。但是,道理是相同的,而且就着每一次的诗会,就着每一次的功赏,越来越多的湖广士大夫开始转而投效清廷,即便是没有这么做的,仍旧在家乡做着遗民的,对清廷的反感度也在下降,对于抗清运动的支持力度也在逐渐减小。 说起来,他不是没想过投身其间的事情,只可惜是苦无门路,外加上他也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具能够得洪承畴这样的人物青眼。 不过,周培公却也不急,于他看来,现如今战事还是处于对峙阶段,明清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哪怕是那边的那个陈凯乍看上去气势汹汹的,但是这一次也在洪承畴面前也只是一换一的结果。他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来学习,未必没有机会的。 诗会如期举行,洪承畴、黄志遴等一批高官亲临,与会的儒生们亦是抖擞精神。一首首的诗赋在不断的诞生,其中个别优秀的还能够在儒生们之间传唱,甚至送到洪承畴和黄志遴他们的案前以为点评。 气氛,一如早前的几次那般其乐融融,周培公由于早年是做小吏的,八股文和吟诗作对的能耐比不得旁人,每次都是提前准备,到时应个场罢了。倒是他们这边,有了胡全才的激励,确是出了两首不错的诗赋,已经传到了黄志遴的那边,其中的一首更是直接交给了城里的名妓弹唱,狠狠的出了一把脸。 周培公坐在其间,恭维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落座之后,不比旁人扔在沉迷于诗词歌赋之中,他却支着一双耳朵,依稀的听到不远的两个儒生似乎在小声聊着什么,直到依稀听到了陈凯的名讳,他便更是全神贯注了起来。 陈凯是何等人也,周培公当然知道,更知道这个幕僚出身的家伙现在已经成长为了连洪承畴都不得不小心应对的大敌。此间,周培公闭上眼睛,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了分辨声音的上,那些对话便在隐隐约约的呈现于脑海之中。 “那个广东咨议局,据说现在已经开始办公了,占了原本的靖南王府,比巡抚衙门还大呢……” “……听说陈凯这次是复古改制,认为这样更加附和三代之治的精神理念。” “什么三代之治,还不是他编出来的。不过,管他是什么,我倒是觉得这样做对咱们是有好处的。” “何以见得?” “复社听说过吗?我看陈凯现在就是在广东折腾出一个复社出来。” “他就不怕日后被钳制吗?” “我看不会,那家伙可是连洪经略都挠头的主儿,他既然敢这么折腾,那就肯定已经想清楚了。嗨,其实就算是被钳制了,与咱们又有什么关系。最好的,还是这咨议局真的能成,到时候……” “你觉得朝廷可能在咱们湖广搞这个咨议局吗?” “搞不搞,不是他们说的算的。要是朝廷不搞咨议局,自然有人干得出把湖广卖给陈凯的勾当。说到底,这可是个大富贵,只要能够坐稳了议员的身份,钱财、名气、权位,要什么有什么,更不用害怕万一一两代人出不了读书苗子就要家道中落的危险了。” 那几个其他府的儒生还在悄悄的聊着,周培公依稀听来,好像是郴州府那边的口音,其中有一个看着眼熟的,似乎昨天是前天的他们同行的那个好交际的家伙还给他指过呢。只是一旦想起那个郴州府来,周培公陡然便是一惊。他赞画军务多时,对于湖广的地图还是有所了解的。那个府,原本可是南赣巡抚衙门治下的,现在是南赣大部为明军所占,郴州府才不得不划归湖广的。那里,可是连着明军控制区的! 诗会,既然是组织全省知名士绅以及已经投效清廷的儒生前来,自然不会仅仅一日而止。接下来尚有两日,周培公原本还打算第二天把他近来最得意的一首诗拿出来的,可是现在却已然没有心思。脑海中俱是那个咨议局的新物事,听到的类似的议论也越来越多。 到了最后的一天,酒宴上宾主尽欢,与会儒生们频频向洪承畴敬酒。但是,看在周培公的眼中,这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因为坐在其间,他耳畔听到的更多已经不是诗赋的讨论,或是对于洪承畴的赞誉,私下里的话题已经被那个咨议局给带跑偏了,下面三五成群的议论的也全都是陈凯和他的咨议局。 “洪经略搭了个戏台子,想要唱戏。结果,台子搭起来了,戏却让陈凯给唱了。” 脑子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来,周培公陡然便是一惊。只是在这惊诧过后,他却立刻被另一个更加吓人的想法给惊呆了。 “也许,以后用不着考上进士,也用不着给大人物做幕僚,照样有办法能够出人头地的。” (第四卷,红花遍地,完) (全文,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章 期限 诗会如期进行,如期结束,只是从第一天的后半段开始,周培公的心思就已经不在向洪承畴、向清廷献媚的吟诗作赋上面了。 那,本也不是他特别擅长的东西,此间的心思全然不在了这里,将路上做的那几首拿出来应付应付差事,把这关糊弄过去也就罢了。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眼下有了新的可能,新鲜感本能的便驱使着他将心思都放在了这上面——听着旁人的谈论,乃至是讨论,尤其是到了后来,就连他们这些从郧阳巡抚衙门处得到的参加诗会机会的同伴们也开始了“批判性”的讨论,对陈凯擅改祖制的恶劣行为表达了极大的“不满”,直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广州城,指着陈凯的鼻子,大声质问其人打算什么时候在湖广也把咨议局开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周培公自己看出来的,旁人是否真的如是想得,他是没有办法确定他是不是揣度错了的,更不能确认这是不是源于他的主观臆想。但是起码从本心上说,读圣贤书考科举的门路,他自问不是那块料,而给大人物做幕僚的,他也不敢说有那个慧眼。这,无疑是多了一条上升的道路,而且知道得越早,理论上机会也就越多些的。 带着这样的心思,周培公一边听、一边想,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于是乎,等待结束的日子,与众人一起向代表洪承畴的湖广左布政使,也是长沙幕府的大管家黄志遴依依惜别之后,他们各自便怀揣着新近知晓的见闻返回到了各自的家乡去了。 这,是不是一次团结的大会,是不是一次胜利的大会,没有人能够一口咬定下来,但是无疑的,这是一次展望未来的大会。起码,在这一点上,比之以往的诗会都是显得更加有新鲜感的。 顺治十四年年初的长沙诗会结束,湖广的士绅、儒生们贡献了大量的诗词歌赋,咏叹了山川秀美、盛况喜人、乃至是为清廷和清军歌功颂德,为湖广的文事做了一回锦上添花。 只可惜,作为召集人的洪承畴这一遭却并不怎么开心。至于原因,很简单,亦是因为那个咨议局的劳什子。因为,他比其他人更加清楚这个乍看上去还没怎么显山露水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甚至可以预期到这东西到底会造成何种影响,而这些影响显然就没有一个是对他有利的。 “怪不得陈凯那厮要搞互助会,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在准备这一手了!” 在湖广的士绅们面前,洪承畴总是面露笑意,对士绅的配合以为加赏,同时也是对那些后学之辈的上进而表示赞许。这是他作为一个久历官场的高级文官在诗会这种士大夫阶层的活动之中最适合的表现,更是当下形势和他的一贯作风之下最应该的表现。但是,到了人后,在只有他和黄志遴的场合之下,他犹如是困兽般的压抑、怨怒便不可避免的表露了出来。 类似的状况,黄志遴已经见得不止一次了,可问题在于他所见的每一次似乎都是与那个叫做陈凯的家伙有关系。尤其是这一次,哪怕是不能如洪承畴那般一眼便看明白了这其中的本质,但却同样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威胁。对于洪承畴的这般作态,他亦是深有同感,将心比心,如果是他坐在洪承畴的位置上,十有八九是要歇斯底里了起来,未必能够做到洪承畴在人前的那般风度。 “亨九,诗会进行之中,私底下就有不少儒生在传那咨议局的事情……” “难道咱们还能把他们的嘴都堵上不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个道理,他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人物,能够考得上进士自然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事实上,早在诗会召开之前,洪承畴通过派到广东的细作就已经获知了这个消息,当时就是惊怒交加。对于这场诗会,搭台唱戏结果被旁人唱了主角的可能,洪承畴并非没有考虑过。 奈何,这样的诗会每年都要举行,本就有着踏春之意在,贸贸然的变更时间只会导致更大范围的人心浮动。更何况,这样劲爆的消息,就算是不开这个诗会也一样会迅速的在士大夫阶层传播开来。而且更让他觉得恶心的是,陈凯的咨议局里不只有士绅,商贾和豪强也都存在,这对于湖广的商贾、豪强们来说的诱惑只怕是比士绅还要来得更大。 除了商贾以外,清廷控制区的士绅和豪强本就是分散于全国各地的抗清势力中最多的成分,因为他们在地方上有着足够的影响力和组织力来实现武装斗争。 陈凯的这么一手,实在把洪承畴吓了一大跳。但是,最初的震惊过后,一旦沉下心来,凭借着多年来培养出来的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洪承畴很快就搞清楚了现状。于是乎,诗会照例举行,一切还是镇之以静,起码不能先让旁人看出自家的心虚出来,才有以后可言。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尤其还是在洪承畴这些年下来拉拢士绅的手段上最得意的一招上面吃了个哑巴亏,这叫他如何不气。此间,道出了这么一句出来,洪承畴深吸了口气,旋即大口的呼出去,如此往复了几次,总算是把胸中的那股子积郁排解了一二,语气上也少了几分焦躁,取而代之的则是睿智和镇之以静。 “现在这个咨议局还只是个拾遗补缺的机构,用来给陈凯出主意的。但是,老夫想来,那陈凯大概也已经能够预见到这咨议局日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这一手,确实是老夫始料未及的,相较之下,老夫给士绅分功劳、开诗会,就已经落了下成了,远远没办法与那个咨议局来得直接。” 肯定了对手的奇谋,洪承畴当然也能够想清楚这其中存在着什么的漏洞或是问题:“一项法令或是一个机构的深入人心,这都是需要时间的。就像是科举制,隋时就已经有了,可是一直到宋时才为士大夫所景从。同样的道理,陈凯的咨议局看上去确实是在拉拢士绅上不遗余力,但是真想要为士大夫普遍性的接受同样是需要时间的……” 洪承畴如是说来,黄志遴忽然想起了细作送回来的报告里曾经提到过,陈凯当时是提出了用一年的时间来确定省咨议局是否有效,若是真的能够更好地庇护百姓,辅助官府行政,以及集结更大的力量来抗清的话,那么就将其推广到各府。这是第一阶段,而各府的咨议局若是行之有效,那么就向朝廷上疏,建议推广全国。 这些话,洪承畴不提到那一点,黄志遴起初还曾一度将其忽略掉了,因为既然制度设立了,陈凯就肯定会让其有效,哪怕是无效也要说是有效了。因为这是事关政治信用和威信的,陈凯断不会砸了自家的招牌。但是,现在洪承畴提到了时间,那么陈凯提到的时限就显然是有着更深远的意义存在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两年一到,陈凯上疏明廷,以着明廷现在的状况,大概只要能够掀翻满清,他们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更没皮没脸的向藩属、泰西乞师都干过,还会在乎底线什么的吗? 到时候,明廷批准了,甚至只要是默许了,压力就势必会转到清廷这边来。到了那时候,士绅要求清廷也开咨议局,以着清廷的做派和本质,会做出何等举动那基本上已经不用去考虑了。 “两年,是吗,亨九?” “是的,只有两年。”点了点头,洪承畴不由得叹息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陈凯这厮,自己凭空捏了个秤砣出来,约期两年,反倒是想着要把朝廷压死。这份心思,老夫这些年都没见过有哪个文官玩得出来的。但是现在想想,也就是他能玩得出这么一手,旁人还真学不来的。” 说起来,陈凯确实是个文官,但他却从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官集团——他没有科举的功名,当年先生、同窗大概也都在大同之屠中死绝了,凭着走幕僚的路子步步升迁,现如今确已经成为了封疆大吏,可是那一份科举的隔阂却始终存在,陈凯与粤西文官集团之间的矛盾当中未必没有这层关系。 照着洪承畴的说法,黄志遴依稀也能够预见到了一些东西,无不是触目惊心。可是只有短短的两年时间了,急切自是不可避免的。 “亨九,还是设法寻一些广东籍的士绅回去,让他们设法搅局吧,不能让陈凯这么顺遂的走下去。” 这显然是最应该想到的地方,但是洪承畴对此却并不以为然:“鸥眉,陈凯拿的出来的,咱们没有权利拿出来,也拿不出来。向朝廷要一些广东籍的官员回乡,到时候只怕是要落得个肉包子打狗的结果的。” “那又该当如何应对?” 谏言不得采纳不重要,问题这已经是黄志遴绞尽脑汁之后的结果了。除此之外,他还琢磨过收买永历朝廷和郑氏集团的人物,设法杯葛掉陈凯的咨议局,但是这里面所涉甚大,更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湖广左布政使能够玩得转的。 说出此言,黄志遴不由得产生了几分灰心丧气。须知道,短短的两年时间而已,长沙幕府建立都远不止这点儿时间,能够做到的也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如今需要面对这样的局面,那显然是完全不够的。 “鸥眉,搅局还是要做的,但是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上面。真正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能不能在两年之内把广东夺回来,甚至就算是没能夺占广东,只要能够解决掉西贼或是海寇这任何一支,就剩下一个陈凯,那些士绅也只会变回墙头草的。” 现如今,清廷占据辽东、北直隶、陕西、山西、山东、河南、南直隶、浙江,以及湖广、江西的大部分地区和四川、广东、广西的小部分地区,并且控制着漠南蒙古。相较之下,仅仅控制着云南、贵州、福建,以及广东、四川、广西大部分地区,且是分在几家藩镇之手的明廷是完全没办法与清廷去比什么田土、人丁之类的硬数据的。 不过,地盘小、人丁少是地盘小、人丁少的,并不代表明军的兵力也不多。西南明军有内政大能孙可望,东南明军有郑氏集团的海贸和牌饷,无论是孙可望,还是郑成功,麾下都是坐拥大军不下二十万的,再算上李定国和刘文秀的那几万大军,以及诸如夔东明军之流的小股明军,虽说是兵力依旧比不得满清吧,但起码差距上远没有田土、人丁上面来得那么夸张。 清廷那边的兵力部署,绿营遍布各府县,尤其是与明军接壤的万里长边上更是无处不在集结重兵布防。而作为核心武力的八旗军,北京城自是重兵云集,在外省,陕西西安右翼四旗、江南江宁右翼四旗、平南将军刘之源统领的杭州驻防八旗、镇南将军石廷柱统领的京口驻防八旗、安南将军达素统领的南昌驻防八旗之外,尚有郑亲王济度的大军、固山额真阿尔津统领的湖广八旗军和已经抵达宁波的固山额真伊尔德所部用以防范舟山的八旗军,以及吴三桂的关宁军、李国翰的汉军旗。 看上去是铺天盖地的,但是兵员上面,满洲旗丁入关这些年就没有超过五万之数,蒙古八旗更是从编制上就连这个数的一半都不到。而汉军八旗,未免本末倒置,牛录是不少,其实也达不到这个数字,尤其是在平南、靖南两藩覆没的情况下。 核心武力的数量过少,这是清廷一直以来最大的问题所在。洪承畴很清楚的看到了这些,而且他更加清楚的是,他的对手之中,郑氏集团和晋藩,坐拥南明两大名将,他们的战斗力非常之可观。孙可望那边实力强横,但却失之以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相较之下,陈凯手里的实力不强,而且还都是郑氏集团的武力,可现在最难缠的反倒是这个家伙,去年的你来我往就是个例子。 现阶段,洪承畴当然明白战略对峙的现状。但是,清廷实力占优,只要设法集结主力部队,无论对上任何一支南明势力都将会拥有压倒性的优势。缺的,无非是一个契机罢了。 “或许,已经用不了两年的时间了。” 正文 第二章 永历十一年(一) 永历十一年三月二十三,零丁洋畔的南洋天妃庙,从咨议局投票确定了褒封的请旨开始,经过了长达数月的修缮和扩建工作,在前不久总算是大致完成了主体的扩建工作。 按照整体的设计思路,建筑群仍旧矗立于大角山南麓,山上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原本的林木少有破坏不说,更是设法从他地移植了一些树木过来,将建筑群环抱于大自然之中。 宫殿的样式是照搬湄洲妈祖庙修建的,那里是妈祖的家乡,那座妈祖庙亦是全世界妈祖庙的祖庙,故而如此。 为了确保工程的有效展开,陈凯特意从福建请了负责维护、修缮湄洲妈祖庙的工匠与广东的工匠协作。至此时,笔直、高大的承柱插入精雕细刻的柱础之中,将巨大的梁木支撑起来。中式的梁柱结构,青砖红瓦,显得庄严肃穆。 建筑群主要由献殿、正殿和寝殿构成。三殿之前,是为山门,门内殿堂里供奉着千里眼和顺风耳的塑像,分别侍立于两侧,因为民间传说他们被天后收复,成为给渔民预报海浪风涛信息的神灵。 山门再往前就是牌坊,上书着的却并非是原本的天妃庙,而是直接写着南沙天后宫这五个金灿灿的大字。 字,自然是位尊巡抚且作为营造的提议和主导者的陈凯亲笔,可是花了好久才练好这五个字的,光是临摹用的纸张就不知道用了多少。如今看来,倒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写得确实颇有气魄,彰显了天后宫的气势恢弘。 不过,自家知道自家事,除了这五个字以外,其他的字写起来依旧没有太大的长进,书法水平的提升也仅限于这五个字而已。 “估摸着下一步得到提升的就是名讳了。” 陈凯如是想来,带着一众前来参拜的人员已经在牌坊前的广场上等候吉时了。今天正是一年一度的妈祖诞辰,只是不似往年那般,要不官府组织,要不民间的士绅、商贾牵头,此时此刻的广场上已经被广东的文武官员以及咨议局的议员们所占据,闻讯而来的其他士绅、商贾和百姓们则只能在更外围等候。 计划中的建筑群尚未彻底完成,这几个月的时间,陈凯调集了大量的工匠和民夫,加班加点,才强强的完成了三大殿、山门、牌坊、钟鼓楼、碑亭的营造,以及对广场的扩建和平整。 如此大规模的营造,势必会有劳民伤财之嫌。但是,而今之广东却无有任何一人发出质疑和不满,有的只是不断的有商贾、士绅乃至是文官武将们要捐献财物以供营造之用。 这,并非是陈凯的权利所致,逼迫得旁人不得不如此。说来,还是妈祖信仰在中国沿海地区的盛行,尤其是文武官员和议员们,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是来自于广东、福建这样的身份,有数并非这两省人物,如曹从龙那般也多是出身江浙,与大海打交道甚多,可以说是人人都信奉妈祖的。信仰深入人心,如今褒封得到了天子的批准,扩建自然是理所当然。 银子,捐献自然是少不了的,广东官场自陈凯以下的文武官员和议员们捐献了大量的银钱,外加上士绅、商贾们的捐款,数量颇为巨大。只是他们没过多久就一个个的尽数被郑成功比了下去。 褒封之议以及营造天后宫的事情,陈凯是专门写信给郑成功的,郑成功对于咨议局并没有任何表示,但是对褒封之议和营造天后宫却是非常赞赏,并且直接拿出了两万两白银出来,并且带动了包括郑泰、洪旭、陈豹等大批文武官员捐款。山门侧的碑亭那里有一块捐款的碑文,正文以下的名录之中,最上首的就是捐款最多的郑成功,其次才是第二多的陈凯,以及广东、福建两省的大批文武官员、议员和士绅、商贾们的名讳和捐献数额。 银钱是不用担忧的,郑氏集团本就是靠海吃饭,哪怕是这些银钱还不够的话,只要一句话,郑成功那里是不会有一秒钟的犹豫的。 除此之外,所需的名贵石料、木料以及其他材料,陈凯没打算去真的给百姓造成负担,干脆少什么就直接从平南王府和靖南王府那里拆,反正他们那里也都是民脂民膏,陈凯拆得是心安理得。想必,妈祖娘娘也不会愿意真的去给百姓造成负担,那并不符合她的仁慈。 这期间,倒是那些咨议局的议员们纷纷表示,咨议局的办公场所乃是用靖南王府的土地和建筑修建的,于他们而言,那里用什么材料也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工作热情,但是天后宫的建筑材料一定要最好的,这是绝对没有半点儿商量余地的事情! 这件事情,果不其然的在广州城里传开了,本地百姓们纷纷赞许咨议局的议员们所言乃是为国为民,至于那些渔民、海商们更是对议员们顶礼膜拜,咨议局的存在也迅速的在本地百姓心中得到了巩固。 咨议局的议员是参与投票褒封的,他们自然有资格与本省的文武官员们一起参拜。在广场上等候良久,越来越多的大小船只赶到,所载着的商贾、百姓们也纷纷带着各自的贡品神色匆匆的赶到,见得吉时未到才不由得松了口大气。 良久之后,吉时已到,陈凯行了礼数便带领着文武官员和议员们拾阶而上,郑重其事的穿过了牌坊,并且向山门的千里眼、顺风耳送上了贡品,祈求他们继续为百姓预报海浪风涛。 山门的两侧是钟鼓楼和碑亭,钟鼓楼里此间已经钟鼓齐鸣,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而那碑亭里,矗立着的也并不仅仅是捐款营造的石碑,明成祖的“御制弘仁普济天妃宫碑”以及郑和的“天妃灵应之记”二碑分立其中,碑文记述了明三宝太监郑和屡受天妃庇佑,完成七下西洋壮举的经历。 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天后护国庇民之碑”,碑文上记载着的则是陈凯义救广州和江门之战前向天后祈求,结果两次都是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了改写战局的转机。一次是陈奇策的水师赶到珠江战场,与广州义勇合力歼灭清军水师;一次则是江门之战,明军势褪之际,陈凯突然出现在了北线,从而奠定了胜利——这,亦是天后庇佑明军、百姓的实证。 过了山门,即是献殿。献殿里面供奉着官服天后立像,另外还有四海龙王执圭在两旁站班,显示出天后作为海上女神的领导地位。 仍旧是在此献上了贡品,但正式的祭拜活动却是在正殿举行。于是乎,很快的这一众人便穿过了献殿,直入到正殿之中。那里,正是南沙天后宫的中心,陈凯踏入大殿,目光所及之处,木雕神龛中,供奉着香樟木雕,贴金的官服天后坐像,待到众人尽皆入殿,司仪的官员确定了吉时,陈凯便大步向前,径直拜倒在了这位神祗面前。 “永历四年冬月,鞑虏屠戮广州百姓,信男曾在此伏请天后娘娘庇佑舰队掩护百姓撤离;永历八年腊月,王师与鞑虏决战于新会县境,信男亦曾到此请求天后娘娘庇佑王师击败鞑虏,并向天后娘娘许以功成之日,自当向天子奏请,加天妃娘娘尊号,以彰显天妃娘娘之功德之事。” “今,经广东咨议局的百姓代表投票,一致通过,信男向天子奏请,亦请来了天子的批准。故扩建原南沙天妃庙为南沙天后宫,至此诞辰,特行祭拜。” 言及至此,陈凯起身接过诏书,亲手供奉于贡品之中,旋即重新退回原位。诏书是已经在之前的天妃庙宣读过的,“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后”,比之两百五十八年前的褒封仅仅是改了一字而已,但是完成了天妃到天后的过度。这一次是褒封过后的第一次诞辰,外加上主体建筑扩建的大致完成,意义非凡,是故陈凯直接将诏书献上,日后也是要存放在天后宫之中的。 叩拜,是陈凯带头进行,随行的文官武将,从平夷侯周鹤芝、左提督柯宸枢这双水陆武将大员以下,能够到此的武将是一边,以布政使王江、按察使曹从龙为首的文官又是一众。而那些议员们,由陈凯安排也并没有与文官武将们分庭抗礼的在另外一边,而是位列其后,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他们有模有样的行叩拜大礼。 祭祀活动讲究一个礼数周全,以此向神祗表示尊崇。这也是地方官的主要工作之一,因为从封建社会的理论上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地方官作为天子权威的延伸和面向基层的代表,按道理也是应该进行这样的祭祀活动的。毕竟,君权神授,天子对神祗的敬意亦是对自身合法性的加持,不光是地方官,就算是天子每年也都要举行一系列的祭祀活动。 如果说,封建社会是自上而下的实现统治的合法性,那么咨议局的议员既然理论上是要从百姓中选举而出,那么权利就是自下而上出现的。比之君权神授,陈凯的思路是行政当局保留执法权、让度立法权与咨议局、由此换取合法性。如此一来,这双方便恰恰是相反的。 不过,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从咨议局的议员上本身就还是从陈凯挑选过的人选中进行选举产生的。他并不打算那么快的步入民选阶段,因为他首要做的该是让制度深入人心,而非一蹴而就。于此间,陈凯以议员代表广东广大百姓投票而有褒封的实现为由,议员得以登堂入室,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他并不打算过分刺激这些文官武将。 祭祀活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一切完成之后,陈凯率众离开了天后宫,前往码头回返广州。值此时,那些等候良久的士绅、商贾、百姓们才得以入内祭拜,祈求这一年的风调雨顺。 “后山的那座塔,等到妈祖诞辰的祭祀活动结束后就要开始营造。另外,三大殿、山门还有钟鼓楼,这些地方尚未完成的部分也要尽快完成,妈祖升天日的时候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妈祖上天日是九月初九,照例依旧是要举行祭祀活动的。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郑氏集团其本质的属性使得他们对妈祖信仰的崇信程度之高,乃是此前任何一个军事政治集团都无法与其相比的。就算是郑和,以及那些七下西洋的宝船舰队船员们,也不过是在伯仲之间罢了。 七下西洋之后,明廷开始禁海,为此甚至焚毁了宝船、图纸以及记载。是故,哪怕是后来隆庆开海,万历年间对海贸的依赖程度不断加深,明廷自身政治惯性犹在,而且作为政治主导的文官的权力基础来自于对内的治理,开展海贸真正受益的还是宦官和武将——海贸的受益可以使主持的宦官得到天子的赞许和信任,对外开疆拓土,武将自然是战功赫赫,权利来源如斯,从永乐年间至今,明廷未再有对妈祖的褒封便可见一斑了。 “除非,让文官能够从走向大海的过程中受益,否则他们为了压制其他政治势力就一定会反对的。” 这是从中枢到地方在太平年景的必然,现如今却是个乱世,明廷自身尚且朝不保夕,郑氏集团理所当然的在海贸上大行其道。但是对陈凯而言,褒封的顺利达成其实也只是一个信号而已,真正让这个国家走向海洋,其实光是如此还远远不够的。 “仍旧是利益啊。” 心思如此,陈凯不由得回想起了那些议员们的名讳、籍贯以及出身,尤其是他们当下的政治成分,其中有多少与海洋贸易有关的,他是最为心中有数的。不过,这还远远不够,他还需要做更多的事情。 回到了广州城,议员们还有一个议题要讨论,于是便直接回了咨议局。那里的营造工作比之天后宫是要更快完成的,主体是由一个议事大厅构成,围绕议事大厅的是各个议员独立办公的房舍,以及存放资料等物的库房。 一切还很简单,就像是咨议局的相关制度,基本制度已经讨论、投票完成,这已经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而且后续还要不断的增补。不过,现在已经可以进行基础的运作了,其他的事情则完全可以等到真的有了问题了再行研究。 与他们一般,陈凯亦是直接回了巡抚衙门办公,并不打算借着祭祀活动将到下值前的剩余时间贪污掉。 但是,工作上,陈凯依旧是在处置一件涉及咨议局的事情,确切的说是一封来自于陈豹的书信。其中,陈豹直接询问了陈凯设立咨议局是否是与郑成功商议妥当的,这份直言不讳显得非常别扭。 换做是旁人,陈凯或许还要多想想。但是陈豹其人本就是个直肠子,还对郑成功忠心耿耿,绝无二话。由此这般,其实也正是源于郑氏集团内部的权力构架——陈凯全权节制广东军政事务,陈豹理论上是陈凯的下属,负责潮州的军务,并不是直接向郑成功负责。 陈豹有此一举,陈凯自是明白其意,信是启程前受到的,回到巡抚衙门陈凯就立刻开始作回书。事实上,设立咨议局和褒封之议,陈凯都是写信向郑成功做过汇报的,只是有先斩后奏的成分在,而且郑成功也并没有对咨议局给过任何说法罢了。 “我相信,我的理由足够说服郑成功。不求支持,只要能够不反对就够了。” ……………… 这个月过年,有些忙乱了,更新实在不好,抱歉抱歉。会尽快恢复正常的,至于拖欠的章节,后续存下来会争取补上,能补多少是多少。 正文 第三章 永历十一年(二) 相交多年,陈凯很清楚郑成功的底线位于何处。是故,只要他的动作没有威胁到郑成功对于兵权的掌控,尤其是那些郑氏集团的老班底,诸如林察、陈豹、张进等人,以及郑成功起兵以来所组建的各镇,余下的事情便并非没有一个商量的余地。因为,分裂,对于郑氏集团来说是切切实实的殷鉴未远。 当然,这里面并不能包括陈凯主持广东军政事务以来所收编的那些部队,诸如李建捷、马宝、郝尚久、王翰之流,再比如林德忠、江美鳌、聂一娘这样的人物,郑成功也不会轻易去触及,算是彼此间的默契。 写过了书信,陈凯便派人送往了潮州。那里,是他和郑成功最早收复的所在,一直以来都是这支明军最为稳固的根据地,那里出产的粮食使得大军不至陷于饥饿,那里出产的丝绸、瓷器、锡器等手工业产品乘着郑氏集团的海船远销各地,换来的黄金、白银,以及那些原材料同样是这支大军能够不断发展壮大的养料。 同样的道理,郑氏集团在潮州长期以来的守土不失,使得这个府在周遭府县多有于明清之间不断的拉锯而日渐残破的同侪之中渐渐的鹤立鸡群了起来。 书信沿着驿道飞马送往潮州府城,入得潮州府地界,两旁阡陌蔓延,到处都是百姓耕作。见得穿着明军军服的信使策马而奔,莫说是慌不择路的躲藏起来,大多也就是抬起头,看了一眼,旋即就重新低了下头,继续着手上的活计,全然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这样的场面,在潮州可以说是最不新鲜的事情了。早先的那些年,潮州为清军环伺之时,尚且还要生出些是不是清军又打过来了的心思。到了现在,不光是福建、广东两省为明军收复,就连南赣的大部分地区也已经握在了明军的手中。本地既然已成腹地,就算是天塌下来了,先挨砸的也不会是这闽粤两省交界的所在。 官道上,信使在百姓们的生活中一闪即逝,甚至已经不复成为什么惹眼的话题了。乡间如斯,行抵府县城池左近,离得越近了,马速也往往的会越加受限。城门洞子是川流不息的百姓、商旅,作为阀门的城门卒子们也早已练出了一双双的慧眼,只要扫上一眼,来人身份就有了一个大致的预估了,随后便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进行不同的应对。这份因见多识广而形成的感觉,往往比名帖什么的还要准确,而速度尤胜之。 当然,信使他们是不敢拦的,不光是不敢拦,甚至更要设法为其让出道路,以免耽搁了军务。哪怕,潮州如今已成腹地多年,但是长久以来厉行的制度和养成的习惯亦是让他们犹如条件反射一般,做得更是一个行云流水。 信使自然是直入那潮州总镇府,那里是陈豹处置军务的所在,亦是城内军事味道最深重的一处所在。相较之下,广济桥左近的东门街那里则素来是商旅往来之地,此间非节非庆,亦是人流如织,挤得大些的货车都没法动弹。于是乎本城的商贾们便干脆在入城前,于城外便将货物改装了小车,由伙计和雇来的汉子穿街过巷,争取尽可能快的将货物运抵到库房和铺面里,以免耽搁了生意的进行。 东门街上的一处书着“熙楼”二字的三层酒楼,这里原本是一个做锡器买卖的商贾发迹之后所建的,名称上仿得也是北宋汴梁城里那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樊楼”去处。只是,当初这也就是个二层的酒楼而已,倒是这几年倒手到了一个专做酒楼营生的商贾的手里,才在不断地扩建之中在这潮州城里打响了名号。 此间,素不及一些文人雅士惯常聚会的所在那般清雅,但却深得本地的商贾们的青睐。尤其是粤海商业同盟成立以来,潮州本地的会员们时常在此聚会,使得此间的商业氛围愈加浓厚了起来。 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三楼的一处雅间,立于窗边,正可以居高临下。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俯视了片刻,转过头来,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味在那神色之中,看得仍旧坐在桌旁饮着酒的另外两人不由得为之一笑。 “仁兄多年未曾归乡,今番见得,着潮州城只怕是比当初离家远游时还要繁盛几分吧?” 那个儒生离家已逾十载,最初是游学天下,后来赶上了清军入关,在各地杀得尸山血海,便只能暂且寄居于友人家中。等到清军第一波次的席卷结束了,他原本已经准备返乡了,结果哪知道尚未动身便从一些熟识的口中得到了郑成功、陈凯收复潮州的消息。如此一来,那里势必会成为清军进攻的目标,未免陷于险地,就只能继续在外游历,哪知道这潮州不光是没有重新沦陷,反倒是成为了明军收复闽粤的。 一别多年,记得当初离家时潮州官府对基层的失控导致豪强、土寇割据一方。彼此间战事频仍,对于乡间的破坏极大,更使得商旅裹足不前。那时候,潮州城就已经开始了衰败,原以为没个几十年是缓不过来的。岂料,这一遭返乡,看到的却是与想象中截然不同,却又与年少时曾经的那些太平年景有几分似曾相识,直叫他唏嘘不已。 “久闻陈抚军治才无双,今日见得,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赞叹,自然是指向陈凯的,因为从收复,到经营,陈凯是出力最多的,对潮州本地的影响力极其巨大。但是,儒生今番如此,亦是源于他赴宴之前就已经了解到了在座的这两人如今尽皆入了那粤海商业同盟,其中一个还是在咨议局选举未选上,但却仍旧得了一个候补议员头衔——那粤海商业同盟和咨议局背后到底是谁,连儒生家的洒扫的下人都知道,他自然是要投其所好的了。 “是啊,陈抚军曾多次说过,仓禀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发展经济,无论是农业、手工业、还是商业,都是为了民富国强。” “好一个民富国强,国朝能有陈抚军这般人物,实乃太祖高皇帝显灵了啊。” 儒生游学各地,见得最多的还是贪官污吏盘剥百姓,而明廷那边,亦是恨不得将控制区榨干了,好集结起更大的力量来与清廷争一日之长短。 如今尚且是乱世,明清双方更是要拼尽最后一口气来将对手掐死。这样的大环境之下,陈凯还在着力发展经济,恢复民生,甚至就连郑氏集团在其影响之下也全然是一副稳扎稳打的架势,实属罕见。 潮州的民生经过了崇祯末年的失控,以及清军“路过”,在郑成功和陈凯携手之下,扫平群雄,从而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甚至,由于潮州对于郑氏集团的心理定位从历史上那等守不住的军粮产地,转换为了能够固守的稳定根据地,原本的那等带有针对性掠夺性质的粮饷征收政策也没有得到实施。多年来,那一句“不患贫而患不安”的至理名言,在潮州得到了切实的印证。 作为潮州本地的商贾,他们通过与明军合作自然是在这一过程之中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论起富庶,明时的广东便以广州、潮州和琼州为三甲。 广州作为省会历来是兵家必争所在,屠城,再兼着平南、靖南两藩的横征暴敛,早已是残破无地。而那琼州,虽是地处偏僻,但却依旧没办法在明清战争之间得以幸免,李成栋全取广东、李成栋反正、尚耿二藩策反杜永和、陈凯浮海收复,前前后后的亦是多次,饶是烈度都远远无法于广州相比,但却更不乏有本地的黎乱,使得琼州的民生水平不可避免的呈下滑状态。 相较之下,潮州在这一点上便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长期的安定,使得人口滋长,流民入境,荒地得以大片大片的开垦;背靠郑氏集团,又兼着位于闽粤两省交界的所在,一旦地方安堵,商旅自是不绝,不愁销路的手工业自然是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这些年,整个广东都在倒退,只有潮州是经过了短暂的下降之后便迅速的恢复到了承平时的水平,甚至进一步的得到了提升。在粤海商业同盟之中,潮州商人的财力速来是最为雄厚的。 儒生家中也有经商的背景在,确切的说他们家本就是属于那等以经商来供养科举的绅商家庭。这样的家庭在儒家士大夫阶层当中于明时并不算多,更多的还是那等耕读传家和诗礼传家的家族,在经济基础上主要是以种田、收租和教书为主,哪怕是种植经济作物,与这等纯粹的经商也是大有不同的。 原本的,儒生背后的家族就在与明军进行合作,只不算显山露水——毕竟,族中当初全力供养的子弟始终在清廷控制区,亦不乏有两面下注的心思在。 不过,现如今却是明军势头大好,再加上陈凯的咨议局诞生。同样是下注,在清廷那边最多也就是做官,而且依着他的功名和人脉,大概也高不到哪去;但是在这边,只要在那咨议局里有一个稳定的位置,日后光靠着影响力吃饭对家族也是大有裨益的。于是乎,他便回来了,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与一些老交情重新联络上。比如这二人,皆是与他一同开蒙的少时熟识,三家人又有商业往来,交情自不必谈。 畅谈了一番当下的大好形势,那儒生七拐八拐的就转到了他此番最想要知晓的那件事情上面。岂料,不光是那个候补议员面有得色,就连另外那友人亦是笑意满满。 “仁兄毕竟是读过圣贤书的,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面。”拊掌而赞,那友人旋即将目光投在了候补议员的身上,而后者亦是不紧不慢的便做出了解答:“咨议局的人员规模,陈抚军早有明示,如今广州城的咨议局只是个用以建制的,日后会演变为省咨议局,在各府,也同样要建咨议局,以便于更好的代民发声。这省咨议局和府咨议局,人员编制上面都不会是现在的那几十人,只会增加,不会减少的。” 如果,只有那几十个人而已,甚至是在省一级扩编,那么儒生自问凭着他个人的声望,以及家族的底蕴,亦是没有可能入得了那咨议局的。不过现在听来,省一级大概仍旧是没有指望,可若是一旦到了府一级的咨议局的话,他凭着儒生和商贾的双重身份,自问还是会有些机会的。 这,亦是他背后的家族所考虑的,此间得了答案,心中落得踏实了,自是又盛赞了一番陈凯的高瞻远瞩。紧接着,他在设法进一步了解关于咨议局的相关制度的同时,亦是没有忘记对本地商业发展的关注,尤其是那个粤海商业同盟该当如何加盟,更是他最为关心的事情。 “这个嘛,会规上有规定,一般是需要三个正式会员作为引荐人的,还须得考察家族及个人背景,与王师有合作关系的自然是好说,若是与鞑子扯上干系了就不好说……” 入会的条件,儒生细细想来,基本上家族的商号也都是能够达到的,硬条件上问题不大,手续上的事情倒也不在今天一次性的了解个明白。于是乎,畅谈的方向很快就转到了粤海商业同盟在潮州的经营上面。 “咱们潮州比之其他各府,财力上是最雄厚的。这两年,本地的锡器、陶瓷和丝绸产业都得到了大量的注资,发展很是迅猛。” 提到商业上的事情,这两年赚得满盆满钵不说,尤其是那个候补议员本就是因为粤海商业同盟才有机会到广州与会,他便更是精神抖擞。 “说起来,确是比不得广州那帮人物在顺德搞得丝绸产业那样张扬,但是有了这粤海商业同盟在,内部竞争减少,对外的竞争力增强,既不愁买家,又可以郑家说上话,银子绝不比他们赚得少。若说不如的地方,那就是潮州本地的基础太好了,不像广州那边似的,可以低价收购大量的土地,工人的月钱也不需要太多,甚至管吃管住再有点儿银钱就可以让人趋之若鹜。” 潮瓷、潮绣、锡器,这都是本地的拳头产品,在市场上有着强大竞争力的。只是源于成本不及广州那边来得更低,利润上必然会受到限制,这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现如今,粤海商业同盟的潮州籍会员们已经在着手研究如何进一步的挖掘产业潜能。提到这事情,那个候补议员却突然给另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心领神会的在儒生不解的目光中站起身来,悄悄推开了房门,观察了一下子,才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前者摇了摇头,那候补议员才压低了声音,将一些可说又不可说的话在这两个少时好友的面前道了出来:“陈夫人那边如今管着陈家的买卖,在广东的顺德丝坊,还有琼州那边的棉纺工坊都是投了银子的。那位巡抚夫人是定国公的千金,商业眼光上很有一套,这两笔投资都是在不断的获利的。这次小弟去广州时,陈夫人表示会在潮州的生意上投资。具体的,有消息说是要在金丝醺上下功夫。” 正文 第四章 永历十一年(三) 在座的二人虽是好友,但粤海商业同盟本就有着关于商业保密的规定,以此来保障会员的权益。候补议员点到为止,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另外那友人亦是晓得这等规矩,与那儒生使了个眼色,三人便默契的再不谈商业上的事情,反倒是将话题重新回到了儿时的一些趣事上面,亦是落得满堂欢笑。 潮州胜在长期的安定所带来的底蕴雄厚,这一点在闽粤两省都是首屈一指的。郑氏集团在潮州以着平常心来治政、收税的同时,陈凯,以及秉承了陈凯意愿的王江等官员也在当地进行着产业的提升,以及其他的善政。比如广州百姓回乡后的田地,其中除却出售给本地人士的以外,更有不少是作为学田来供养乡间书塾的,对教育的投入使得本地百姓大为称道。 广州百姓回到广州后,家产发还的同时,城外的荒弃田土也按照约定进行补偿和发给,这无疑使得陈凯的威信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由此,王江接下来在广州推行他们在潮州曾经广泛宣传过的一些新的技术,也得到了更加普遍性的欢迎。广州的百姓们对于官府的信心提升,使得行政上便有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依旧是顺德县,收复之初的残破不堪已经成为了过往,消失得只剩下了那些墓碑,以及资本尚未席卷到的村镇的那些残垣断壁,还在忠诚的记录着曾经的硝烟。以龙江、龙山为,顺德丝织工坊通过收购、产出、回笼资金,外加上行业形势利好带来的投资量加大,迅速的在顺德县蔓延开来。 顺德县境内的大片桑林已经尽数为工坊收购,主家不愿意变卖的,他们也设法将其拉拢到收购体系之内,凭着签订契约以保证蚕桑的供给。 龙江镇那边,他们最初考察时看过的那片桑林,如今已经开始在向原本的稻田蔓延。田间的小道上,一群一看就是东主、掌柜般的人物在两个本地桑农非常熟悉的粤海商业同盟会员的带领下,正在参观本地的丝织产业状况。 这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放在后世倒更似是捧哏、逗哏的组合。不过,这也仅仅是乍一看去如斯罢了,实则二人却是常驻龙江镇这边主持、监督工作的股东,另外还有几人却是在忙着些别的事情,此间就靠这二人向这些新近入会且准备向顺德丝织工坊入股、注资的商贾们作着介绍的工作。 “远处的那片桑林,那是咱们刚刚来顺德时就看中的,原主一家罹难,咱们便从官府手里购了过来,建了处衣冠冢,四时祭拜着……” 并非是彻头彻尾的生意,从一开始便有这等人文的关怀,使得这一众人对这粤海商业同盟是顿生好感。 领着众人看过了桑林,内里的桑农们采摘着桑叶,桑叶是经过挑选的,枯黄腐败的叶子会引起蚕的中毒和腹泻,所以是严禁使用的。桑叶采摘下来会送去清洗、晾干,,尤其是蚁蚕的食物更是要专门挑选嫩叶并进行切成条状、块状。这些都是有专门的工人在做着,他们在桑林里转了一圈,旋即便从入口那边转了出去,来到了这一片原本的水稻田处。 “咱们在这片地种植桑树的时候,选择了桑基鱼塘的模式。这既是响应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的号召,更是在于鱼粪、淤泥可以用来肥田,使得桑树的长势更佳。倒是那些鱼,几乎就是白来得似得。” 笑着逗了一趣儿,亦是引得众人发笑。他们是常驻在龙江镇这边的,代表工坊的股东们负责这片区域,比之正在发笑的众人,他们更加清楚,当初他们寄居潮州的时候,官府推广稻田养鱼,结果等他们启程回广州时,潮州的鱼价持续性跳水,逼得一些渔民不是上岸务工,就是转而到商船上讨生活。 这样的现象倒也并非是普遍性的,倒是福建的粮荒间接性的给潮州的渔民缓了口气儿。不过,随着福建那边的番薯得到大面积的种植,在河上打鱼的渔民总量是在持续性的下降的,正好填补了其他方面的用工缺口。 无疑,这给了他们以前车之鉴的警醒。不过,工坊本就是需要更多的人力,哪怕是很多方面已经在使用水力机械的情况下亦是如此。倒是,随着桑林开始挤占粮田,本县的县尊是越加的挠头了,唯恐有一天顺德县真的不产粮食了,全凭到其他府县收购,总觉着是不能心安的。 在龙江镇,丝织产业已经不能用支柱产业来形容了,已经可以说是全镇士民工商全都在指着丝织工坊吃饭! 离开了桑林,他们又带着众人看了看养蚕的作坊,随后便来到了河畔的工坊。这里,仍旧是集缫丝、纺线、织布于一体的建制,唯独是规模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前的轮廓了。 “蚕丝到了这里会经过一系列工序,有的会直接织成丝绸,有的则仅仅是做成锭子……到了印染的工序,如今龙江镇的镇子上具是作坊,诸如蓝靛之类的染料咱们则多是从福建订购的,那里的蓝靛质量上乘。” 下一站,便是县城,丝织工坊从各府县招募了不少绣娘,她们都是在那里的工坊,或是有工坊给安排的房子里做工,在丝绸上绣出各种图案。有的是订货商预定好的,有的则是工坊自行设计的,其中这些绣娘们也多有参与设计的,收入上比之她们先前因民生败坏,不得不重新沦为家庭主妇,或是从事缝缝补补的工作可谓是天壤之别。 从这里去县城,首先还是要回到龙江镇那边。看了看印染的作坊,众人登上了船,就此水流而下。所见者,山川依旧,倒是登船时,见得染坊的废水径直的倾泻到了河中,五彩斑斓,似是源源不绝。心中所想着的,无有半点儿环境保护之类的奇谈,有的只是对这顺德丝织工坊的产能的震撼。 一路赶往县城,抵达时已经过了关城门的时辰。所幸,丝织工坊这边一旦忙起来,自也就顾不得什么昼夜了。守城门的军官是熟识,见得是丝织工坊的人,也顾不上知会知县、守备什么的,直接就开了门,放他们入内。 已经过了下值的时辰,丝织工坊是全然照办了陈凯在军器局时的定制,刺绣的工艺,总要到明天再见得了。 二人将众人先行安置在客栈里,他们便返回了他们在县城的会所。见得其他会员,谈及了今日的情状,很快就转到了其他事情上面了。 “县尊如何说?” “还是种粮食、种粮食、种粮食的老生常谈,没别的新鲜词儿了。” 粮食从一开始就主要是从其他府县收购,他们在顺德收购到的土地都是用来做与丝织相关的产业,哪怕是雇人种菜,也仅仅是为了填饱工匠、工人们的肚皮,而非将其作为产业去做。 他们眼里只有丝绸和银子,奈何知县那边还是要考虑税收的问题——银子固然重要,但是本地不出产粮食的话,军粮该当从何处获取,没有军粮,大军莫说是继续反攻了,只怕是军心都要不稳了。 按道理说,军国大事,要发愁也是陈凯发愁,还轮不到他一个七品芝麻官儿。奈何,他可不是像广州府城以东的那些县官儿们似的,都是陈凯一手任命的,他是郭之奇任命的,哪知道也就半年的功夫,这里就归陈凯管了,若非是他一直以来的乖觉,只怕是早早的就被赶走了,还能在这顺德知县的宝座上坐这许久。 奈何,并非嫡系,甚至还是政敌任命的,知县对于他能够在陈凯的手底下做多久始终是存有疑虑的。为此,他在粤海商业同盟开发顺德丝织产业上给与了极大的配合,为的无非还是向陈凯示好。可问题在于,顺德丝织工坊发展得实在有些太过迅猛了,甚至大有将整个顺德县都带跑偏了的架势。出于对多重未知的担忧,使得他便更加忧心起了军国大事,生怕大环境一个变化就给他变化回家去了。 对于这样的心思,其实顺德丝织工坊的股东们很多人都是有所了解的。不过,政治层面的事情,他们不敢涉足太多,即便是咨议局那边,粤海商业同盟有不少会员成为了议员或是候补议员,于他们而言也完全是按照陈凯的意愿行事,在咨议局里为陈凯擂鼓助威,顺带着确保自身的利益,仅此而已。 归根到底,还是利益问题,闲扯了两句知县的老生常谈,他们便不再继续发散下去。一是免得落人口舌,其二则是在于知县的那些小心思实在不怎么重要。 “守备呢,咱们每年给驻军的银子可从来没少过,现在货让那些河盗给截了,也该他们出来干点什么了吧。” 顺德丝织工坊近两年来发展迅猛,旁的不说,以一介工坊,凭着不断地扩张和收购,看势头似乎大有将整个顺德县都吞进去的意思。旁人,若说没有个羡慕嫉妒恨的,那是欺人之谈,一来是利益上有所均沾,二来则是背后的靠山实在不是个好招惹的家伙,这两年都还算是相安无事,直到最近的几个月,运送丝锭、丝绸的货船被截了几回,损失了不少货物,这树显然已经大到了不招风不可能的地步了。 “嗯,他倒是一力保证过了,而且也已经确定了一伙河盗的藏身地,今天下午就已经带着部队去进剿了。可是,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还有别的河盗,都是从别的府县流窜过来的,有的似乎还是其他官军参与。这事情,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能够说了算的了,昨天查清楚了一家就立刻向巡抚衙门报告了,要等抚军老大人那边的决断。” 河盗的事情竟然还涉及到其他明军,这不由得让“相声组合”大为吃惊。无疑的,这又涉及到了政治层面的事情,不光是他们对此愕然无语,甚至也不太敢往陈凯那边报以太大的希望——为了几船的蚕丝和丝绸打一场内战,他们不觉得他们有那么大的面子。 “大概是要息事宁人的,只盼着能把那些混蛋赶走了就好,免得继续损失下去,多大的家底儿也是吃不消的。” 中国的商人由于大环境使然,往往是谨小慎微的,哪怕是如今有了官商背景,在这乱世之中也不敢对军方有所微言。 生意,还是要继续做下去的。这一遭的拉投资,说到底就是为了进一步的扩大生产提供资金的。 比之旁人,这些丝织工坊的股东们最是清楚,论家底儿,残破的家乡、常年的背井离乡,他们远远没办法和潮州、琼州的商贾们相比。更别说,如今的广州,顺德的丝织行业只是一个带动点而已,东莞、新安的香木生产业虽说周期慢,但是利润率可是高的吓人——莞香卖到江浙,承平时就是价值不菲,现在更是可以卖到承平时的十倍、十几倍、乃至是几十倍的价格。原本就势单力薄的,更是分出了不少的资源在香木行业上面,势头迅猛不假,形势亦是一片大好,奈何底蕴导致了后继无力,就要设法拉到更多的助力才行。 抖擞精神,“相声组合”第二天一早便又带着众人去参观县城里的工坊。到了下午的时候,正好有一批货要运往香港,他们与货运码头约定了时间,带着这些人又参观了一番,随后注资的事情尚且需要商榷,不过货倒是一路顺流而下,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波折就直接运到了香港那里。 这批货里面有一大部分是通过广东贸易商社转售给郑氏集团的,至于郑氏集团再转手卖到何处,那就不得而知了。 货很快就进了广东贸易商社的库房,蔡诚那边今番却没有出现,只是派了一个掌柜的过来接洽。作为商社的主事之人,老鼠须子自然有他需要出现的地方,此番便是海五商中他唯一认识的那个曾定老亲来拜会,应酬还是必要的。 “不瞒蔡兄,这一次在下是受命于建平侯爷,来找蔡兄商量一下关于增加收购量的事情。” 正文 第五章 永历十一年(四) 如今的郑氏集团,来自于海上的收入主要分作两块。其一是为牌饷,也就是变相的市舶收入;其二则是海贸,以山五商渗透福建以北的沿海地区,以海五商面向南洋、日本、大员、琉球等处出售及收购货物。 海贸的中心从中左所转到了福州,郑氏集团的主要势力范围也始终在福建。于广东,由于当年山海五商的铺设、陈凯出于抗清的考虑跨海收复香港、琼州,以及针对尚耿二藩的海贸封锁政策等多重原因,广东的海贸是交给广东贸易商社代理的,收售货物,皆是如此。 作为代理商,售货方面,广东贸易商社会自行向郑氏集团订货,郑氏集团也会分派一部分货物交给广东贸易商社售卖。这一点上,双方没有任何问题,但关键在于收货上面,郑氏集团要向海外进行贸易,为了确保更大的利润,对内收购的价格有限。起初时郑氏集团的关系使得货物不愁买家,对于广东贸易商社而言是非常惬意的。但是如今,以着广东贸易商社当下的人脉,自行收购广东的货物,转手卖给葡萄牙和南洋的海商,利润势必要比卖给郑氏集团要大上不少。 所以,一直以来,郑氏集团在广东的收购货物就是有定额的,这个额度是陈凯和郑泰商榷下来的。而现在,曾定老来谈的恰恰正是这个额度的事情。 “这事情,小弟记得素来是建平侯爷和我家抚军商榷的,咱们两个谈,是不是越俎代庖了?” 蔡诚话里有话,曾定老先是一愣,旋即连忙做出了解释:“蔡兄误会了,在下肯定是去广州城拜会陈总制的。只是今年这个样子,广东战局如斯,建平侯爷估摸着陈总制是去不得福州了。而他老人家,不瞒蔡兄,近来在为佛郎机人的事情发愁——国姓爷那边近来脾气很是不好,大概也过不来了。至于在下身份低微,实在没资格与陈总制商榷,还是和蔡兄商量比较合适。” 曾定老的言辞之中透露了一些福建当局针对佛郎机人的态度,由于广东贸易商社与澳门的葡萄牙人存在贸易关系,蔡诚试探性的问了一句,结果他所说的佛郎机却并不是澳门的葡萄牙人,而是吕宋的西班牙人。 佛郎机一词源于中东对欧洲人的称谓,印度斯坦语作farangi﹐波斯语作 firangi﹐均为法兰克(frank)一词的误读。而法兰克王国在加洛林王朝时期曾一度辉煌,既是所谓的查理曼帝国,其疆域之大,在西欧的历史上是屈指可数的,后世的德国、法国和意大利三国的前身皆是由一纸《凡尔登条约》从查理曼帝国分裂而来的。 这个词于中国而言是从东南亚的***教徒口中传来的,起初指的是葡萄牙,后来与西班牙产生了交集,便存在着傻傻分不清的问题,于是对其也称佛郎机。明时如此,到了清朝的时候,就连法兰西也被清朝称之为是佛郎机。 搞清楚了到底是哪个佛郎机惹了国姓爷不痛快,这对蔡诚而言其实也没有太过重要,因为到了那个层面,自有陈凯来做出决断,他对自身的定位素来是极准的。倒是这曾定老,想要做什么,蔡诚已经大概摸到了脉络。只是,他向来不是个胆大妄为的人物,只是假装不懂,将曾定老往广州推过去就好了。 曾定老在香港打了一晃,随后便坐上了来往于广州和香港之间的船赶赴广东一省的心脏所在。船并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上面还有不少来自于南洋的货物,是广东贸易商社在香港收购后送往广州府城的。坐在船上,曾定老可以清晰的看到珠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商船的数量实在不少,哪里像是一个收复不过几年,且沦陷期还遭受过陈凯一次性掏空了府城的上千艘大小舰船,以及明军对珠江出海口长达数载的封锁。 回想着如今的福建,感叹了一番广东的恢复速度,再想起出发前郑泰对他说过的话,心思就全然放在了接下来的拜见上面了。 到了广州,一如蔡诚那般,陈凯亦是对这个佛郎机产生了片刻的困惑。这种困惑,比之蔡诚还要严重,因为在陈凯的意识当中,伊利比亚半岛上的那两颗牙一个叫西班牙,一个叫葡萄牙,佛郎机本就已经是到了这个时代之后才渐渐习惯使用的,意识深层仍旧是以那两个牙为准。 “明朝不是已经有《坤舆万国全图》了吗?怎么还这样啊。”奇怪,陈凯便付之于口,岂料那曾定老听闻这东西却是满眼的不解,一口咬定他从事海商行业那么多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这等能够绘有“万国”的宝图。 这些年,陈凯已经发现了很多在明朝就已经存在,一旦普及开来势必会对国计民生产生跨越性影响的事物。比如番薯、玉米、土豆这些高产作物;比如戚继光版黑火药、颗粒化火药和定装药包;在比如此刻的《坤舆万国全图》,等等等等。 奈何,这些在同时代丝毫不逊于欧陆的事物却并没有得到普及,或是没能来得及普及就遭逢了当下的乱世。这是大明王朝的不幸,亦是穿越者的大幸。 不过,比之其他的东西,甚至比起那部《天工开物》的百科全书,《坤舆万国全图》问世虽说不早,但却是皇家藏品,乃是万历年间的太仆寺少卿李之藻根据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所制的《万国图志》所绘而成,其中根据中国的自身情况进行了个性化的增补。在那上面,葡萄牙即是佛郎机,而西班牙则是以西把尼亚,也就是伊利比亚的谐音。 陈凯对那副地图依稀有一些印象,是因为他以前在网上曾看人介绍过。在那上面欧陆的很多国度和地区名称很难理解,但也不乏有诸如意大利亚、罗马尼亚、亚尔百尼亚、西齐里亚、波亦米亚之流能够直接为后世人所理解的称谓。 尤其难得的是,那副地图上标记有美洲和诸如赤道在内的天文、地理图。作为中国最早的彩绘世界地图,其形制、内容都已经非常接近后世使用的世界地图。 “看来又是个没能得到普及的好东西啊。” 感慨了一番,陈凯也是无计可施,最多也就是动动脑子,按照记忆绘制个一张世界地图的草图出来,仅此而已。起码,原本的《坤舆万国全图》他是暂且没有任何办法将其搞到手的。 这事情,在陈凯的脑海里闪烁了片刻,亦是在听着曾定老谈及当下福建当局与西班牙之间的贸易往来的同时。听罢了这些理由之后,陈凯便将其丢在了一边,起码没有郑成功的书信或是命令,他这边做什么都是不合适的。至于郑泰的那些小心思,亦是付之一笑,表示适当的增加自是没有问题,但也要考虑到广东本地发展的情况下,竭泽而渔是绝对不行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建平侯爷那边也只是希望赶上广东民生恢复的东风,该当如何,自然还是要听陈总制这边的实际情况。” “嗯,具体的你去和蔡诚谈去,他知道分寸。” 陈凯和郑家是有姻亲关系的,曾定老此来也带了包括郑泰在内的一些郑家管着海贸的族人的礼物。陈凯与曾定老确定了增加供货量的意向,让其带着礼物去拜见了郑惜缘。 “东风,好一个东风,郑泰真是个长了双慧眼啊,怪不得能在石井郑氏家族中脱颖而出。” 这事情,按照郑氏集团当下的体制,乃是由负责海贸的郑泰与广东贸易商社对接的。陈凯将生意的事情交给了郑惜缘掌舵,偶尔提出一些意见和建议而已。具体的工作,则有那老鼠须子负责,一旦确定了意向,他便再懒得去理会这些事情了。 加大供货量会使广东贸易商社的收入下降,不过,陈凯从没打算借这个商社来做成什么世界首富,算算政治账,也就无所谓了。相较之下,他更关注的还是从顺德县送来的那份报告,顺德那边的丝织产业树大招风,已经有几家河盗专做起了抢劫丝织工坊的货船的勾当。守备既然已经把人家都查个底儿掉了,显然早就有机会动手将其剿灭,之所以如此,说白了还是投鼠忌器——怕那些河盗背后的明军,倒也并非如此,说到底还是不敢越俎代庖,唯恐会引了他的不快。 这是人之常情,陈凯倒也并不在意,无非就是一纸命令罢了。其实,最把他气得发笑的还是那些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 “看来是时间太短,还是那等出了事情就等着平日里喂饱的官府做主。这样可不行啊,最起码,主动性得有些吧。” 摇头苦笑,陈凯亦是无话可说。理解,将心比心,他不是不能理解这些会员们的心思的。这些家伙的定位大概还是托庇于陈凯的冠盖之下乘凉的附属品,从在咨议局里这些家伙带头对陈凯的提议唱赞歌就能看出一些来。而现在仍是乱世,军队的地位本就是最高的,惯常的作为士农工商四民的老幺,伏低做小惯了,若是其他商贾敢这般恶性竞争,估计他们未必不敢有所动作,哪怕是不甚过激的,但是面对军队,他们的怂劲儿就有些不可避免了。 一纸命令下达,陈凯就继续处置起了别的公务。到了下值的时辰,回到后宅,曾定老早已告辞而去,估摸着这时候已经身处于正在开往香港的船上了。 礼物,有送给陈凯的,有送给郑惜缘的,但最不乏的还是送给陈凯的那双儿女的。略微扫视了一遍,陈凯便与郑惜缘提及了顺德的事情。关于货物被劫,她亦是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还有其他明军的事情,确有些出乎意料。 “夫君处置恰当,还需要妾身做什么吗?” 无论这些河盗背后的明军是诚信给陈凯添堵,还是单纯眼红丝绸贸易的巨利,这些郑惜缘并不关心,她知道陈凯已经有了处断,这就足够了。倒是,依着她对陈凯的了解,谈及此事时的神色当是需要她做些什么,故而直接问出了口来。 “娘子知我肺腑。”笑道了一番,陈凯转而正色言道:“为夫需要娘子向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吹风,为确保货物的安全,筹建个打行还是有必要的。” “打行?” 所谓打行,按照清人褚人获在其所著《坚瓠集》中所记载的,在明朝中后期很多大城市都是有的。他们在市肆公开挂牌营业,其标志是一个拳头图案,悬于门首,明为“铁拳头”。“打行”纠结武夫,专为行旅客商和富豪人家提供“保镖”服务,与后世的镖局非常相似,甚至可以说是镖局的前身。 这是非常市井,甚至说是很底层的营生,打行的从业人员从地痞流氓,到身怀武艺的武师,都是有的。郑惜缘之所以会奇怪,说到底还是在于如今广州民间并非没有这类的营生,或者说是从来就没少过,陈凯专专挑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是要专门筹建的,确是有些奇怪。 “夫君,这粤海商业同盟不就应该是一只会下蛋的鸡就够了吗?” 她,一眼就看出了门道,亦或者说是陈凯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她也习惯性的往深处、远处,甚至是一些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的方向去设想。而往往正是那些不可能,在随后的日子里就会变成可能,并且会起到很大的作用,使得她便更是会下意识的设想。 “如果有贼来偷蛋,鸡起码该会啄那双贼手才是,难不成还要事事都要等着主人?” “哦,那么,请夫君赐名吧。” 什么广东贸易商社、粤海商业同盟,还有天地会,陈凯似乎很喜欢给机构起名字,这一点郑惜缘已经习以为常了。此间,既然陈凯决意如此了,她便把这个提了出来。倒是陈凯,稍作犹豫了一下,表示叫打行似乎有些露骨了,还是换个称谓得好。 “不如,就叫东风快……嗯,东风押运吧。” 正文 第六章 永历十一年(五) 数日后,顺德县城之中,一家不甚起眼的押运行在城北的拱北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正式挂上招牌。 这押运行,做的自然是押运的营生。在明时,这一类的营生一般都是打行在做。然而,这个押运行也不当街挂牌营业,更没有挂上绘着拳头的招牌、幌子,牌匾上只写着东风押运四字而已,显得格外的不伦不类。 顺德县城里面原本是有打行的,奈何战乱频仍,渐渐地也就消失了。城里面的青皮游手们见得这边有“打行”开业,连忙赶去瞧瞧热闹,还有一些更是打算就此重新就业的。奈何,这东风押运不光是名字怪,作风也怪,对于送上门的人才是一个不要的,怎是一个不像话了得。 有些青皮游手起了性子,便要闹上一番,岂料没等里面的账房、小工们说话,本县的捕头却突然冒了出来,直接将他们轰了出去。并且私下里让人知会这些青皮游手们,说是东风押运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还想继续在顺德县厮混,就别去招惹云云。 类似的话,上一个被如是评价的还是顺德丝织工坊,在顺德哪怕是稚子也知道那背后站着的可是广东巡抚,本省的封疆大吏。于是乎,知道了轻重,这些家伙亦甚是乖觉了起来——反正,这东风押运也无有半点儿动静。 几乎就在同时,顺德县军方高调表示要保护商民安全,严厉打击土匪、河盗,并且在发出通告的同时就直接派军剿灭了一支从外县流传而来的河盗,并且将缴获的被劫货物归还了原主,当即便得到了本省百姓的大加好评。 顺德的丝绸产业已经跨入了正轨,犹如是烈火烹油,势必会引来觊觎的目光。相较之下,琼州那边的棉布生产在去年算是正式有了第一年的完整生产,从收购土地、雇佣棉农、种植棉花,到收购棉花、轧棉弹面、织布纺线以及印染,全套的流程走过来,对于这些涉足棉布生产的会员们不可谓不是一种宝贵的经验。 若是按照顺德的成功先例,到了今年就可以收购更多的土地、雇佣更多的棉农、建造更多的机械、扩建更大的厂房,将生产规模继续扩大! 距离工业革命爆发尚有百年的时间,东西方贸易,尤其是中国生产的布匹、瓷器、茶叶之类的货物,只要生产出来就不需要发愁卖家。不少南洋来的海商早已聚集在了海南府城那里,等待着粤海商业同盟在琼州的统一定价。 这其中,亦是不乏有陈元良的身影。前几年他家主要是跑南洋到香港的航线,直到去年在香港订购丝绸的时候,得知琼州这边在大力发展棉纺,正好回到南洋时,得知另外一边的合作伙伴也有棉布收购的意向,他便径直的跑了这一遭。 从当年陈凯收复香港,开始了对广州的贸易封锁开始,陈元良与广东贸易商社已经打了多年的交道了。于这统一定价上面,他在香港收购丝绸时也曾有过了解,比之其他惯常了走琼州贸易的商贾是要更加清楚其中的门道的。这无疑使他到此之后无论是与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们打交道,还是在订货、收货的过程中都显得更为游刃有余。 据他打探到的消息,去年的生产的棉布已经销售大半了,由于统一定价,使得内部竞争消弭,同时以巨额的货物冲击市场,逼得其他棉布货商也不敢造次,价格上并没有因为产量激增而下降,但也没有提高太多。 以本伤人,凭着滚雪球的速度更快,仅仅一年他们就已经在琼州府的商界打出了响亮的名头,连带着南洋那边的华商们对于粤海商业同盟也不得不加以重视。 从心底设想,陈元良并不太喜欢这种模式,因为货在此地有粤海商业同盟在,不会出现跳水的问题,可是到了南洋那边,激增的货物势必会导致价格受到影响。这一点,丝绸上面的影响还不大,毕竟那东西在其他地区都是奢侈品,但棉布恐怕就未必会有那么幸运了。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在于依他所见,粤海商业同盟的发展迅速,或许用不了几年就会吞下琼州府的其他棉布商人的份额。到时候,一旦形成了垄断,他们还要玩统一定价,到时候很多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他们应该不会把海商都饿死的,那样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说起来,陈元良的担忧在其他海商心中并非不存在,有的只是苗头,有的则联想得更多。毕竟,粤海商业同盟如今的势头正盛,天知道最终会成为个什么样的怪物。 为此担忧,并非是杞人忧天。不过,陈元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担忧的——琼州的棉布生产,此时此刻反倒是正在受到内部的质疑。 “去年的棉布生产确实让咱们大赚了一笔,但是说到底,除了有抚军老大人做靠山,同盟的相关制度,以及水力机械的使用,咱们最该感谢的还是老天爷。说白了,若是开花的日子,还有收棉花的日子雨水多了,咱们弄不好这一年就彻底白忙活了。” 府城城东的那座粤海商业同盟的琼州分部的会议大厅里,琼州本地的会员座无虚席。作为最大的股东,白老员外坐在上首,听着一个同样在棉纺工坊注资良多的会员站在前台上侃侃而谈,眼皮低垂,不知道的怕是还要以为他老人家已经睡着了,但是对其熟悉的人却很是清楚,他一旦有这般表现,肯定是在盘算着什么,只是具体盘算的是什么就不为人知罢了。 那个会员说的实话,他们最开始决定发展棉布生产,归根到底还是受到了广东的顺德丝绸的影响——发挥琼州府作为知名棉布产地的自身优势,而且棉纺与丝织是有共通点的,模式是完全可以照搬过来的。 但是,一年下来,这些会员对于棉布的生产的每一个环节都有了更多的了解。从琼州本地的气候、环境上看,并不是特别适合棉花种植。 日照充足,光热资源丰富,昼夜温差大,空气湿度小,有利于棉花生产,棉花是喜热作物,对水分也有一定需求,但开花期,即授粉期以及收获期忌多雨、喜光照。所以,气候干燥但灌溉水源充足的地区最适宜种植棉花。于海南这里,地处热带季风气候,雨水偏多,空气湿度大。 这是气候,于地理环境上考量,棉花需要平原面积广阔。海南岛地形上,四周低平,中间高耸,以五指山、鹦歌岭为隆起核心,向外围逐级下降。山地、丘陵、台地、平原构成环形层状地貌,梯级结构明,平原面积狭小.。 综合这些优点,最适合的所在还是大西北、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后世的新疆棉区、黄河流域棉区、长江流域棉区就是最好的写照。尤其是新疆棉区,占据中国棉花产量的50%之多,这都是琼州所无法比拟的。 但是,后世的琼州的支柱产业是旅游业,这在现在是绝对无法成行的。棉花、香料、木材、药材、椰子、槟榔之流素来是拳头产品,他们只是选择了一项看上去最有发展前景的。而且,现在远远还没有摸到发展的天花板。是故,当此议提出,很快就遭受了一众会员的反驳。 “种植本就是靠天吃饭,老天爷不赏脸,做什么都没戏。” “不说什么种粮食,就说那些广州佬们种桑养蚕,若是夏秋的时候持续高温,再精心伺候着也难免蚕成批成批的死。”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丝绸的价格昂贵不仅仅在于其舒适、华美那么简单,蚕的娇贵是人类驯化的动物、昆虫之中称得上首屈一指的,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这些小东西是天生的公主病,受不得半点儿委屈。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它就直接死给你看。 物以稀为贵,这本无可厚非。只是同样要看老天爷的心情,小冰河期的今时今日,与高温相比,琼州自身的多雨特点在出场率上是遥遥领先的,这实在是个大问题,对于棉花种植以及棉布的规模化生产都是有着巨大影响的。 会场上顿时热闹了起来,持着不同意见的会员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不休,倒是那些没有参与棉纺产业的会员却一个个的作壁上观,一言不发的看着。 越是争论下去,就越显得嘈杂,渐渐的,理智的讨论开始向屁股问题靠拢。如此下去,会场上势必将要失控,一些比较理智的会员开始要从中说和,怎料全无作用。而此时,那个从一开始就始终保持沉默的白老员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向那个发起此番质疑的会员,以着极其平静的语气问道:“以阁下之意,该当如何?” 白老员外的声音并不算大,但是只此一言出口,会场上的嘈杂便迅速的消失于无形。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是琼州府数得上号的大富商,论年岁和辈分,在这一众人当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早前经营棉纺,便是以他为主,现在拍板的人说话了,其他人自然而然的也就消停了下来,想要听听到底会将往何处发展。 混乱尚未正式爆发便被压制了下去,那个会员正视着白员外的眼睛,拱手一礼,继而言道:“咱们在棉纺上已经下了不小的精力,而且现在也切实的为咱们带来了大量的财富。在下不认为要直接舍弃棉纺,只是不该将全部的财力、物力、人力全都投在上面,总要两条腿走路才能稳当。” 并非是全然的否定和舍弃,争执从源头上就被削弱了几分。只是,这并非是最完整的答案,那白老员外仅仅是以眼神示意,后者便将他的想法和盘托出。 “如今,粤海商业同盟的出现使得广州、潮州还有咱们琼州的物产都在呈激增态势。这在未来是可以预见到必然会拓展到其他府县,乃至是其他省份的。”这样的预测,不仅仅在于他今日的说辞之中,很多人都已经想象到了那一天的必然到来,甚至广东那边的顺德丝织现在已经开始向其他县扩张,这就是一个最好的预兆。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后话,而他也并没有让其他人失望:“以在下愚见,未来海贸必然兴盛,单纯指着南洋、泰西的海商到咱们琼州来交易,实在不如咱们设法走出去。所以,造船是必要的,正可以发挥咱们琼州多巨木的优势。” 发挥本地资源优势,同时还可以借助大势所趋来从看天吃饭的产业中得到释放,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主意。只是,这样的主意他们并非是没有设想过,当初粤海商业同盟建立之初,他们在确定发展方向时就考虑过造船,但却被否定了,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本问题仍然存在。 “咱们跟官办的造船厂竞争,国姓爷那边怕是会不高兴吧?” 琼州府的收复是在永历七年的上半年,距今已经过去四年之久了。陈凯收复之初就曾计划在此设立官办的造船厂,以此来为郑氏集团扩充舰队和商船队规模。这项计划,并没有因为陈凯的返回而中止,出任琼州知府的郑省英是为郑氏族人,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在其人卸任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在官办造船厂的事情上可谓是不遗余力。当下,郑氏集团的新建战船、商船中超过半数都是这个官办造船厂的成果,当年陈凯一口咬定的收复琼州的获利巨大,在这一点上得到了最贴合郑氏集团根本利益的体现。 琼州府并非没有民营的造船厂,只是规模都很小,建造的船只也根本没有郑氏集团标准旗舰水艍船那样的型号的大家伙。然而,粤海商业同盟一旦出手,绝对是大手笔,这可谓是本能驱使。如此,竞争出现,官方的意见就会变得尤为重要起来。 “这事情,以老夫看来确是好事,但必须向抚军老大人报告,听听抚军老大人的看法再做决断。” 白老员外的说法实在是稳妥的想法,当即便引来了部分会员的认可。说到底,粤海商业同盟背后的靠山是陈凯,他们的一举一动也都将会与陈凯息息相关。尤其是这样可能会犯忌讳的事情,那就更是要得到批准才是。 只不过,众人如斯,那个倡议的会员对此表示认同的同时,却也提出了他的想法来:“在下以为,咱们既然要造船,而且是为了海贸服务,造福船、广船,不如造泰西的大船来得更有前景。” 正文 第七章 永历十一年(六) 接下来的日子里,征求陈凯认同的书信在扬帆起航,径直的送到了广州城的咨议局,由一众琼州府籍的议员向陈凯转交。随后,回信同样在波涛中远行,渡过了惊涛骇浪,最终返回到了琼州府城的粤海商业同盟分部的议事大厅之中。 “抚军老大人是支持咱们发展造船业的!” 首倡的会员振臂一呼,众人亦是为之振奋,哪怕是那些根本就没打算参与其中的会员,见得陈凯一如既往的支持,同样免不了如此。 陈凯在信中对于他们能够看到更远的未来是感到欣慰的,尤其是建造欧式舰船的打算更是得到了陈凯的赞赏。用陈凯的话说,泰西诸国在航海技术上已经超越了中国,这是海贸的巨大利润驱使。最直观的,泰西诸国的船比中国的船更大,且更加适合远洋航行,这是长久的经验积累所致,所以想要赶超就须得学习,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从而达到新的高度云云。 陈凯的文字中洋溢的是对走向海洋的憧憬,这是他们在之前并没有想到的,因为从最开始的初衷,他们的目的就是借助于造船业这个新的利益增长点的出现,从而提升对棉纺业靠天吃饭的风险的抗打击能力。 回信在会员间传阅,书写着这些文字的同时,陈凯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一次他与郑成功之间的对话,以及那一次对话过后,又过了很久之后郑成功对他们当时都存在质疑的一个问题的完整解答。 “那一次谈到的关于大明战船较小的问题,我专门查阅了记载,也向忠勇侯他们详加咨询过,问题其实是出在了对手上。 “对手?” “是的,对手,确切的说是倭寇。从三宝太监下西洋以来,大明海疆一片祥和,再加上北方针对蒙古鞑子的军事防御侧重,长此以往,使得水师废弛,到肃皇帝时战船十不存七,十足大量逃亡,等到倭乱一起,沿海各省就全然是一个有海无防的结果。那段时间,大明确有重新整顿海防,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俞龙戚虎,尤其是前者,十分重视发展水师,在家父主持闽粤沿海海防之前,俞家父子可以说是一手打造了闽粤两省的水师。” 俞大猷一生先后出任过浙江、福建、南赣、广东、广西等五个省的总兵官,在广东、福建期间,曾主持大力重建水师。嘉靖抗倭期间,俞大猷与戚继光配合,往往是俞大猷凭水师、戚继光以陆师联手对敌,倭寇无论多么大的声势,在俞龙戚虎面前日常性的满地找牙。 等到俞大猷死后,倭乱已经不再是东南海防的主旋律了。欧洲殖民者的袭扰,尤其是荷兰人曾几次三番的对福建沿海及澎湖列岛下手,除了万历三十二年的那一次是当时的福建总兵施德政令都司沈有容设法将其逼退以外,此后皆是俞咨皋在与荷兰人交锋,从铜山、厦门,到澎湖,海战、围城、攻城,从未少过,最终迫使荷兰人放弃澎湖,转而经营台湾。 俞家父子长期在闽粤沿海出任水师高级军官,对明王朝水师废弛的重新恢复是称得上劳苦功高的。倒是,俞大猷动不动就被弹劾,俞咨皋好容易把荷兰人折腾明白了,又碰上了大玩家郑芝龙,结果落得个被革去世袭军职的处罚,只能道一句武运不佳。 “俞武襄在世时,当时大明水师主要的对手还是倭寇。倭寇侵袭,其目的归根到底是劫掠二字。是故,倭寇往往驾驶着轻便迅捷的中小型舰船,迅速突入近海登陆,而后分散劫掠,作为防御方的水师是很难有效阻拦的。” “倭寇的战法如斯,而大明水师当时的舰船规制尚且多是400料的大船,速度上本就不及倭寇的轻便小船,再加上吃水深的问题,在沿海往往是碰上了倭寇也绝难追得上。如俞武襄就曾有过驾驶大船追击,结果眼睁睁的看着倭寇从浅水区从容逃走的例子。” “于是,从那之后,为了有效堵截已发现倭寇船只,大明水师只能把大船改小,从最早的400料改成200料,后来还不行,就继续改小,到最后就都是150料、100料的中小型战舰了,大船也就是9到10丈的福船和广船。” “但是,这样的战舰对付倭寇却恰恰好用。不光是在航速和吃水上不再吃亏了,王师的战舰上装备有一门四五斤炮子的发熕及少量的佛郎机炮,再加上一些碗口铳、火砖、火逑、火箭之类的武器,倭寇本就是只是海盗,以劫掠为生,日常对付的都是平民百姓,所以手里往往也就是些在日本称之为铁炮的鸟铳,以及一些竹弓,王师就重新得到了优势……” 明朝的航海发展史在最开始的时候便达到了巅峰——郑和七下西洋这即便是在后世也是多有被学者研究的课题。这些研究,不光是仅限于国人,许多外国的学者也有过涉猎,其中陈凯依稀记得有位英国皇家海军的退役潜艇艇长就曾写过一本关于郑和下西洋先于欧洲人发现美洲和澳洲的书籍,在当时的中国互联网上很是火过一把。 由于宝船和相关记录在后来遭到了反对派的焚毁,宝船的规格、形制以及诸多问题都存在着争论的谜题。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当年的那支舰队确确实实的进行过远洋航行,不仅限于传统意义上的南中国海,更是跨越印度洋,抵达红海和非洲东部。 巅峰过后,即是沉沦。不过,在当时的大明水师,没有了宝船,但却依旧是以着400料的战船作为主力,威震海疆。只是承平日久,再加上北方边患,水师废弛就不可避免了,等到嘉靖朝的倭乱大爆发,大明水师以及东南沿海的卫所兵就更是手拉手着、肩并着肩的成了中国军事史上的笑话。 接下来的俞大猷时期,大明水师靠着改小战船以应对倭寇的威胁,到后来确实有效的遏止了倭寇的横行。但是到了后来,倭乱去了,本土的海盗凭着更早的接触到西方的火器和战舰,一度成为了大明水师的强劲对手,其中如林道乾、曾一本、林风、朱良宝之流更是名噪一时。 这其中,又以曾一本实力最为强大。其人拥有战舰数百艘,兵卒数万人,称得上是汪直与郑芝龙之间在中国海上承上启后的大海盗。曾一本拥有一支由东莞大乌尾船组成的主力舰队,这些乌尾船载重均在万斛以上,换算为后世的计量单位便是在380到400吨之间。如此,明军曾经为了对抗倭寇而改小的战舰就荒诞的遭遇了被海盗以大欺小的尴尬。 为了剿灭曾一本,明朝沿海29县在半年之内建造了24艘长15到17丈,船体覆盖有一层铁甲的封舟战舰,此外还有一百多艘大福船,已然是继郑和下西洋之后最强大的一支海上作战力量了。 再后来对手就换成了荷兰人,面对拥有更强海上实力的海上马车夫,明朝水师并非是固步自封,在战舰上亦是进行了必要的升级,开始出现双层甲板炮舰和单层甲板炮舰,并且在侧舷装备西式火炮10到30门。如当时的英国人彼得*芒迪就曾在珠江口遇见过一艘载炮28到30门的明军双层甲板炮舰和一艘载炮10到12门的单层甲板炮舰。 等到了天启崇祯年间,与欧洲殖民者之间的争衡日趋激烈,明军的战舰也在继续升级。按照《兵录》的记载,当时的双层甲板炮舰已经升级为下层甲板载红夷炮8门,千斤炮和五百斤炮22门,上层甲板载佛郎机炮、百子铳等小型火炮30门的规格,全舰火炮数量已经达到了60门。 伴随着战舰升级的便是铸炮,明廷应对满清威胁的同时,在南方也铸造了大量的火炮用以装备水师。陈凯的炮队之中有两门不怎么起眼儿的十二磅炮,一门是崇祯二年铸造的,另一门则是崇祯十七年铸造的,唯独与其他火炮不同的是,这两门红夷炮都是铁炮,而非惯常的铜炮。(注) 发展并没有停滞,只是相较那个拥有各式商船1万6000多艘,商船总吨位在58万吨左右的荷兰而言,仍旧是不值一提的。甚至,就算是与坐拥150以上的商船,40艘战舰的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相比也是胜算寥寥。因为,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是当时被称之为东印度船的亚哈特船,排水量高达2000吨。而那支乍看上去小的可怜的舰队,亦是由那等声名卓著的盖伦船组成,排水量300到2000吨不等。 如此大的差距,当遭遇了那场后世为广大历史和航海爱好者所称道的料罗湾海战之时,作为亚洲东部最为传奇的海上大玩家,也是明王朝最后的海上长城,郑芝龙干脆玩起了小船群起而攻之的战法。这在远海是基本上可以说是可笑的战法,但是到了沿海却发挥了难以想象的效果。 一句不得已而为之,这是郑成功当时留给陈凯极其深刻的印象。不过,对于郑成功而言,由其主持郑氏集团的这些年来,水师的规模在不断地扩大,但是在战舰的形制上却显得有些固步自封——大多,就还是与郑芝龙时代的战舰差不多大小,多了一些更大的舰船也多是用欧洲商船改造而成的。这样的舰队,在远海碰上了海上马车夫,其胜算更多的还是要看老天爷,但是在近海却仍旧能够称雄于世,不仅与西方殖民者有着对话的权利,更是将清军水师压得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这样的固步自封,并非是郑成功缺乏远见,而是对于如今的郑氏集团而言,抗清才是第一要务。所以,郑成功在陆师的投入从来是毫不吝惜的,而水师这边,只要能够在海上封死满清,能够凭海贸养活大军,那就已经足够了。再进一步的提升,那毕竟是要投入大量资金的。 “灭亡了鞑子之后,背靠大明,有着丰富的人力、物力、财力资源作为依托,再与红毛、佛郎机争锋,当可达事半而功倍的效果。” 这,既是郑成功所想,亦是陈凯如是看来的。原本的,陈凯就是打算等到消灭满清之后再支持郑成功发展海军,郑氏集团和他正在培育的粤海商业同盟就可以成为现成的利益集团,用成吨的黄金白银来淹没反对者的声音! 只是,到了这一次,粤海商业同盟内部却自发的要开始发展造船业,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为此陈凯除了支持以外,自也不可能会有其他的态度可言。 “抚军老大人说了,会先期以广东贸易商社注资白银两万两协助,而且并不要求造船厂的主导权,由咱们自行经营。他老人家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他要在驱除鞑虏成功之前看到咱们的造船厂里能够建造出可以远洋航行的大海船,真正不输给泰西商船的大海船!” 这是肯定,亦是鞭策。会员振臂高呼,在座的那些原本就有意参与其中的会员们无不是振奋不已,就连那些本没有想法的也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心痒。 有了这一封书信做底,他们立刻就行动了起来。选址、雇佣工匠和工人,打通原料渠道和官府的关系,这些事情他们之前有着经营棉纺工坊的先例在,自是一个驾轻就熟。这其中,首倡的会员却将那些需要统筹管理的事务交卸给了他人,而他却登上了一艘海船,与那个在琼州等了多时的船主一起踏上了前往吕宋的航程。 “唐兄,此去吕宋,切莫记得不可张扬,只说是去采购香料的,断不可提及其他事情。” “这是为何?” “到了吕宋,唐兄就明白了。” 注:这两门红夷炮现今一门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另一门则收藏在广州越秀山。 ps:前段时间事情繁杂,状态也不好,上个星期笔记本又开始闹别扭,更新不好,抱歉抱歉。这些天,需要处理的事情大多处理完了,状态也在调整,昨天修笔记本那边的件儿也到了,送修完毕,今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 正文 第八章 永历十一年(七) 吕宋,即是后世的菲律宾共和国的古称,但在其国尚存之时,其地也仅限于马尼拉及其周边区域。 与其他东亚、东南亚的国度一般,吕宋亦曾为中国藩属。至公元1521年,麦哲伦的环球航行,欧洲人才算发现了这片土地。到了40年后,西班牙殖民者黎盖斯比从马尼拉湾登陆,攻灭了当时在周边地区算得上是国势颇为强劲的吕宋国,在巴石河南岸修建了城堡和炮台,并且以此为中心开始了对菲律宾的殖民统治。 这时候,马尼拉及其附近地区为西班牙人统治已近百年。不过,华人到此的历史要更加久远,此地也确有不少华人在此定居和经商。 那个叫做唐兴元的会员坐着陈元良的船一路南向,穿越了波涛大海,待抵近马尼拉湾之际,所见者,入口处的海岬,岩石高峻,形如木杵,颇有一番景象,着实令他大开了眼界。 “这里,当地人称为losung,吕宋国便是因此得名的。” “原来如此。” 唐兴远并非是没有离开过琼州,广东、福建以及安南,他背后的家族和家族的商社都是有着稳定的商业关系的,他亦是曾多次来往于各地。只是这吕宋,却还是第一次踏足。 海船缓缓的驶入马尼拉湾,这处天然的优良锚地有着巴丹半岛和中科迪勒拉的山脉形成天然屏障,地理环境上对港口的建设可谓是非常的有利。二人站在船头,所见之处已不再仅仅是山石、灌木和沙滩、海水,湾内船舶往来不绝,有大有小,形制上亦是不足而一。 这其中,最不乏的就是中式船只,福船、广船,多是华人海商所有,有的是因在此定居而停靠于此,有的则是到此进行贸易,其中甚至还有郑氏集团的旗帜在海风中飘扬。 “唐兄请看,那些便是佛郎机人自造的海船。” 极目远眺,海湾之中,有的海船有着高耸的船首和船尾甲板,有的则有着巨大的弧形船尾,还有些尾楼很高,竖有四根桅杆,侧舷依稀还能够看到密密麻麻的窗子尚未打开,或许打开之后,看到的便是一门门黑洞洞的火炮了。 无需陈元良指出,他在琼州经营生意,亦是见过不少欧洲的船舶,只要看了形制,尤其是看过了那些风帆就可以立刻与中式船舶区分开来。只是今日身在异国他乡,看着这些明显比左近的福船、广船更显壮观的庞然大物,触动自然更加剧烈。 “怪不得泰西人能够从那么远的地方乘船来大明做生意啊,这船,怕是能和三宝太监的宝船有一拼了。” 唐兴远也没有见过宝船,只是一时间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参照物。至此,他更加庆幸于当初他在会议大厅上所倡言的营造欧式船舶的提议,亦是有感于陈凯对此的支持态度,似乎也摸到了一些脉络来。 “也许,陈抚军也是希望日后大明的海商也可以像这些泰西人一样远渡重洋吧。” 心中默默的叹息了一声,他并没有将其付之于口,但却立刻便对陈元良问道:“应龙,那位潘先生便住在此地?” 说来,陈元良原本是往琼州府做棉布生意的,与此人因生意有所交集。前段时间,一次宴请之中,其人旁敲侧击的问及了一个关于造船的问题,他倒是认识一人,或可解答,便大着胆子提了出来。起初,陈元良的打算就是提出来,拉近彼此间的交集,等到返航时来此问询,待到下次前往琼州,或是向琼州写信时进行说明,仅此而已。哪知道,此人一旦听说有南洋华人懂得造欧式船只,宴会过后便将他留了下来,等到确定了陈凯的态度之后,就更是与其一同赶到此处。 信,陈元良提前已经托人带到此地了,至于送没送到那人手上便是两说着。此间这个心急的家伙出言问及,他便照着之前提过的说辞再来了一遍,无非是人确实定居在此,但是在不在,他也不敢保证之类的说法。 “唐兄,从即刻开始,切记不可张扬。” “嗯,在下一切依应龙的就是了。” 这话,陈元良出发时就说过,此间又是旧事重提。本就是请人帮忙,唐兴远也是“客随主便”,当即便应下了话来。 很快的,一艘打着西班牙旗号的船只驶近。搭了栈桥,一个上着欧式上衣,下面穿着紧身裤的男人拿着鹅毛笔和书册,在一队头顶盔,身着半身甲的卫兵的护卫下等上船来,鼻子扬得老高。另外,还有个汉人打扮的男子随行,紧随在那男人身旁。 这是例行检查,陈元良是长期走南洋的商人,甚至更是定居在南洋,只是不在此处罢了。对此间的情状非常之了解,应对上亦是无有半分不妥之处。 此间,陈元良应付着港口的盘查人员,唐兴远亦是打量着来人。只见得这些家伙皆是黑发、黑目,眼窝深邃,五官如刀削斧凿一般立体,在肤色上也比他之前见过的那些荷兰人、英国人要深上一些,算是小麦色,但或许是在海港晒多了,显得更深一些。 确是佛郎机人无疑,他心中如是想来,待那来人通过通事问及他此行的目的,他亦是照着陈元良之前教他的说道,只说是来采购香料的,仅此而已。 进船舱搜检的西班牙士兵过了片刻之后就重新回到了甲板上,与那人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那人便又是趾高气昂的离开了陈元良的船。临走时,还不忘吩咐两句,这几句话不需要通事翻译,陈元良也能听得明白,当即应了下来。 “可以入港了。” 船舱里显然是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了,从唐兴远的随从的神色上就能看得分明。对此,陈元良显然是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道了一句他们在查违禁物品,就将此事告一段落了。 他们的船缓缓的驶入了港口,绳索刚刚拴好,便又是一队西班牙港务人员登上了海船。这一次,会员没有关注这些人的相貌和服饰,因为那些叽里呱啦当中,尤其是经过了通事的翻译过后,他只觉得是份外的耳熟,并且只在转瞬之后便想明白了出处在哪。 “不是方才刚刚检查了一遍了吗,怎么又检查?” 心中如是想来,但他也知道出门在外,尤其是在别人的地头上,这等废话是绝对不可说出口的,一如此间全然是习以为常的陈元良一般。 作为船主,陈元良应付着来人,将此行从何处开始、在哪里停靠、停靠了多久、收购了何种货物、每样各有多少,乃至是船上的船员、客商的籍贯、目的都讲了一遍。看那熟练程度,显然是之前有专门背诵过的。等到了他的时候,亦是不甘示弱,将他此行前来收购香料的目的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带着你们的账簿,还有这个,去港务局。” 第二次的搜检依旧没有搜到什么违禁物品,临了,为首的那西班牙人撂下了这么句话,旋即便带头下了船去,完全不等陈元良的反应。 陈元良对此倒是脸色一沉,但也没有说出些什么,带着自家的账簿和检查的单子,以及船上的其他海商一同下了船,步行向远处的那个大门口正在排队的西班牙建筑走去。 旁人在侧,唐兴远也没好出言问及,只是看着其他海商的面色似乎都不怎么好看。行至那处港务局的所在,一眼望去,前面排队的大多都是汉家打扮,只有少数的欧洲人和南洋土著。与这些少数派的神色轻松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汉人多是面色不虞,一如会员的同伴。 排队的都是来往的海商,有来的,也有走的,都要到这里走上一遭。唐兴远站在那里,细细观望,很快就注意到那些欧洲人和南洋土著与汉人海商的不同,但是没等他继续观察下去,只见得几个汉人海商一脸怒容的走了出来,压低了声音的闽南方言很是不干不净的,旋即便离开了此间。 “这几人,我见过,是郑家的手下。” 一个同伴如是说来,众人亦是沉默。队伍,缓缓地向前,有的很快就结束了,有的则要磨叽良久。待到了他们的时候,众人被引入了一间房间,几个西班牙人坐在那里,有通事在旁作为翻译。只是谈及的内容,却不忍直视。 “你们船上的棉布、丝绸、瓷器和槟榔,他们都要了。另外,还有一批香料要卖给尔等。这是价格,回去交卸吧。” 全然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通事的话,当然并非是他能做主的,只是代为翻译罢了。强买强卖,这一幕着实让唐兴远看了个一愣,只是没等他的震惊结束,新的震撼随着那个认出了郑家的手下的同伴的抱怨就更加鲜明的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价格,走这一趟不光是赚不到,还要赔钱的。” 有人带头抱怨,便有随声附和的。会员转头看向陈元良,虽为出言,但是那神色显然与旁人无异。倒是他,此番只带了一些为数不多的货款,此间显然是要被买香料的,尚且犹豫着要不要随大流的时候,却听那通事语重心长的劝说道:“还是有买有卖的,知足吧。” 这叫个什么话! 唐兴远心头怒起,只想反问一句“嘛叫有买有卖,嘛叫没买没卖”。岂料,听得这话,同伴们竟瞬间便沉默了下来,只待表示了一句要商议一下,便被侍从引到了旁边的房间。所要商议的,竟然是香料的分摊比例,而非要不要继续抗争! “这就妥协了?” “还能怎样,这些佛郎机人对咱们大明海商从来都是极其苛刻的。强买强卖的事情从没少过,甚至有时连一文钱都不给,直接就抢走了……” “这也行?” “怎么不行,这是人家的地盘。” “那怎么还都要往这里来交易,不怕被抢吗?” “唐兄弟,你是新近走这海贸的,不知道。这马尼拉的地理位置极好,泰西、南洋和大明的海商很多都会来此。而且这些佛郎机人也不是次次如此,只是偶尔为之。碰上了,认倒霉,否则还能怎样,咱们在别的地方也没有太说得过去的关系。” 用那同伴的话说,走海贸,利润惊人不假,但是风险同样巨大。单纯的以南洋为例,南洋土著的商业港口,那里是要看脸色,但是相对的对华商一般比较友好,只是限于所属国家生产力和货物的吸收能力有限,所以大多只有那些有稳固关系的华商在做。余下的,便要到诸如马尼拉、巴达维亚之类的欧洲殖民者所建立的港口交易,那里有充足的资金和货源,但是西班牙人和荷兰人普遍性的对华商不甚友好。 “他们害怕,害怕汉人多了会把他们挤走。” 强买强卖的交易最后还是做了,众人分摊了香料的份额,说白了就是分摊了损失和风险,便离开了那处港务局,往城里华人聚居的那片区域前行。只是临着离开港口时,又是一遍的盘查,这一次更有直接下手的,在他们身上搜了一溜够,确定了没有携带武器才肯放行。 到了此间,大多人是去拜会商业伙伴的,也有去订客栈的。余下的陈元良和唐兴远一同走在前往那熟识的家的方向,谈及此事,陈元良亦是免不了要唉声叹气的。 索性,没过太久,他们便来到了那熟识的家门前。敲开了院门,却是一个下人打扮的汉子,知会了老爷在家,作了通报,很快的便有一个中年男人迎了出来。 “这位是琼州来得唐兴远唐员外,这位是潘学忠潘先生。” 介绍与寒暄过后,潘学忠自然知道来人所为是何,干脆便引了他们到后面的书房。到了书房,两厢落座,确定了左近无人,那潘学忠瞪大了眼睛,只看得二人怎是一个毛骨悚然。 “你们从琼州过来,是要造盖伦船吗?” ps:刚刚恢复更新,写的有些太慢了,刚写完,抱歉抱歉。 正文 第九章 永历十一年(八) 盖伦船,饶是陈元良早年便随父出海,至今已不下二十余载了,但是对于欧洲海船的类型、区分亦不过是模模糊糊的。更多的,还是能够将荷兰人、西班牙乃至是葡萄牙、英国的海船达成初步的分门别类,再具体了,就不属于他的职业素养的范畴之内的事情了。 陈元良如此,唐兴远就更别提了。于是乎,潘学忠只得对他们进行了初步的科普,倒是唤起了他们在马尼拉湾时所见过的一艘尾楼很高,竖有四根桅杆,侧舷依稀还能够看到密密麻麻的舷窗的记忆。 “那盖伦船在泰西最是一个海上利器,不光是佛郎机人,红毛和英鬲利国也都使用这种海船,凭此称霸大洋之上。至于区别,还是有些的,一时间没办法说明白……” 嘴上说着一时间没办法说明白,潘学忠却从书架侧面摆着的那个不起眼的箱子里翻出了一大沓子的图纸,具是手绘而成的。图纸上将船型、名称、特点都进行了必要的标注,看那纸张已然有些微微发黄了,似乎是很多年前绘制的,而墨迹上面哪怕在同一张上面也有或多或少的参差,显然是不止一次进行增补的了。 此间,潘学忠将这些手绘图纸拿出来,当即就引起二人的注目。不过,唐兴远素来是个善于观察的,看着潘学忠的神色,以及方才翻找时的状况,估摸着这图纸对其人而言似乎并不算是什么太过紧要的东西,真正要紧的自然也不会那么轻易的给他们亮出来。 然而,饶是如此,只是这一沓子的手绘图纸却还是让他们大开了眼界。其中,不仅仅只有盖伦船的,有荷兰人的亚哈特船、东印度船、笛型船之流,亦不乏西班牙人的克拉克船、西班牙大帆船,甚至还有一些别的地区的舰船,比如朝鲜的龟船和日本的安宅船、关船和小早,再比如阿拉伯人和南洋土著造的船。至于中国本土的广船、福船、鸟船、沙船之流,就更是少不了的了。 这些图纸,无需懂行也能轻易的看出来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绘制的,而绘制的第一步首先便是观察,如此一来就势必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了。 震惊良久,二人抬起头看向潘学忠的目光早已与初见时截然不同了。哪怕是作为熟识的陈元良,从前只知道潘学忠对此有着特别的爱好,而且也是个懂行的,仅此而已。怎知道到了今时今日,才知道原来他其实根本不了解这个相识多年的老友。 在路上,陈元良已经向唐兴远做过了必要的介绍。这个潘学忠籍贯是浙江金华府兰溪县,那里本就是个三江汇聚的所在,内河船运非常发达。潘学忠家里是世代做造船营生的,有家造船的作坊,造的当然也都是内河航行、打鱼用的民船——兰溪县处于浙西内陆,衢江、婺江在此汇聚,最终形成了钱塘江,涌入大海。 本就是做着造船业的营生,他们自然也没理由与海贸划清界限。这在江浙本就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而他们家后来因是得罪了乡绅,在家乡呆不下去了,由此才跟着熟识的海商出了海,并到了这马尼拉定居。而那时候,已经是崇祯十四年的事情了,至今已经过去了十六年的时光了。 这潘学忠本就是造船世家出身,对于船,尤其是对于他随家人出海时一度带给他巨大震撼的欧式海船有着极大的兴趣。这些年,他在此娶妻生子,也是个吃海贸饭的海商,但是出于兴趣爱好,为了了解船只结构,他更是特意到西班牙人的船上,以及甲米地的造船厂做了近十年的通事,由此积累了大量的经验。说起来,做海商,他素来是被人说不务正业的,但是他是真心实意的喜欢船,喜欢航海。 “当年的佛郎机人麦哲伦就是在做有史以来第一次环球航行的时候发现的吕宋,并且死在了吕宋。若是有一日我也能驾着海船来一次环球航行,哪怕是像那个麦哲伦一样死在了路上也可以瞑目了。” 聊到了船,尤其是潘学忠深知来人的目的,自是不免有些激动。只是那份沉醉稍稍退潮,这个中年男人特意提醒了陈元良和唐兴远万勿将此事说与他的家人,唯恐家人会为此担忧。 “以小弟看,嫂子十有八九是早就知道的,倒是怕兄长担忧才会装作不知道的。” 后者一口答应了下来,前者却来了这么一句。言及此处,又是一声叹息。不过这沉默在书房中并未持续太久,很快的,潘学忠便旧事重提。 “盖伦船我所有了解,也是这些年观察得最细的。如今泰西,甚至说如今的海上,泰西诸国的盖伦船可谓是一枝独秀。谁的盖伦船更多,造得、用得更好,就可以称霸洋面。恕在下直言,咱们大明的船,已经落伍了。” 身处在南洋,潘学忠显然要看得更加清楚。其实,就此事说来,陈元良也是有着一定的概念的,无非是对欧洲船舶的了解度不足罢了,但是道理还是明白的。 潘学忠再度问及了盖伦船的事情,面对着那双炽热的目光,唐兴远将手头尚未看够的盖伦船手绘图纸轻手轻脚的放在了案上,旋即却对潘学忠反问道:“看得出,潘兄是在造船上是有大能耐的人物。只是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请潘兄直言。” “但说无妨。” “在下此行在马尼拉湾见过那盖伦船,具体是哪种的分不清楚了,但是有一点,那就是这盖伦船似乎是战船吧?” “这……” 陈元良托人带来的书信潘学忠是反复看过无数遍的,需要他出山的是一个叫做粤海商业同盟的组织,他们在琼州府有意兴建造船厂,需要了解欧洲船舶的人才。对于这个组织,潘学忠是吃海贸饭的,当然清楚,甚至他还曾去过香港那里,知道是有着广东巡抚陈凯的官方背景。但是,陈凯又是郑氏集团的人,而且地位很高。现阶段,郑氏集团的官办造船厂还在造广船和福船,反倒是一个民营造船厂要造欧式船舶了,于战船上大概还是有着忌讳的。 “不瞒唐员外,以在下所知,英鬲利国和红毛的盖伦船多是战船不假,而这佛郎机人的盖伦船更大,却是军民两用的,既可以做战船,也可以做货船。” 唐兴远是粤海商业同盟的代表,潘学忠对此自然是要知无不言的。但是,这般解释下来,无需唐兴远说明了,他和陈元良也能够轻而易举的从那眉宇间的愁色看出些门道来——对于建造战船,他们是真的有忌讳的。 “这样说吧,咱们请潘先生出山,目的是造商船的。比如这笛型船,咱们自然是更加青睐的。至于盖伦船嘛,不怕潘先生笑话,咱们是没有想过要造战船的。” 这显然是一条红线,轻易不愿去触碰的。对此,潘学忠并非不能理解,只是多年的期待终有达成的一日了,现在主事的人却畏首畏尾的,一股子怒火便直冲了天灵盖。 “唐员外,阁下既是涉足海贸的,当知道海上从来是弱肉强食。在下看应龙的书信中提到了粤海商业同盟在大力发展,可谓是不遗余力。但是,如今的南洋已然是那些泰西人的天下了,阁下想来也见识过了佛郎机人对咱们大明子民的态度。若是只顾着提高产量,没有强大的舰队作为依仗,那边是如稚子抱金于闹市!” 道理,唐兴远并非不懂。只是,世代经商,他深知官府的底线,假设他们真的明目张胆的建造战船,造不成,自然就是个笑话,若是造成了官府势必会插上一手,甚至会强夺过去。到时候,只怕就算是有陈凯撑腰,可若是就连陈凯都要马首是瞻的国姓爷动了这般心思,或是朝廷决议如此,只怕到时候也一样落不得好。 这里面的风险太大,莫说是他一个人,就算是整个粤海商业同盟也作不了这个主。只是没等他将这份苦衷婉转的进行表达,那潘学忠却是好像是触到了一块逆鳞似的,断然的便将后话说了下去。 “恕在下直言,无论是广东的商贾,还是那位国姓爷,能够在南洋的海贸上一本万利,说到底还是因为有着南洋的大明商贾支持。否则单纯靠着与泰西人交易,不被抢夺都是好的,哪有现在这般的好日子?” “可是,在南洋,大明百姓却是无时无刻的不在受着那些泰西夷狄的盘剥。强买强卖是好的,一个不顺眼,强夺了去也是求告无门,甚至干脆直接杀人越货,或是把人卖到其他地方做奴隶,哪是人过的日子。” “不怕二位笑话,在下刚刚到这马尼拉的时候,当时买下的那个院落可比现在的要大,而且也更加便宜。为什么,因为那墙上还有血迹凝固,正是源于在下到此之前两年的那场大屠杀,佛郎机人不光是残杀寻常的汉家商民,就连那些信了泰西神佛的汉人,这些所谓笃信虔诚的佛郎机人也没有放过。” “在下一家人初到此地,手里实在没有太多银钱,就只得在那里讲究,却日日睡不得安稳,总觉着一到夜里面就有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到了转年,运气好,赚了一笔,家父就连忙把房子卖了,添了钱才买了此处。至于这里有没有汉家商民死于屠戮,便不可知了,起码没有入住时见的血迹,心里总能好过些。” 若非是不敢回乡,谁会愿意在这里担惊受怕。这对于潘学忠而言是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是对南洋华人而言又何尝不是。 于后世人熟悉的,往往更多的还是诸如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缅甸、菲律宾以及印支三国之类的东南亚国家操作排华潮,甚至对华人进行屠杀。见得那些写满了惨绝人寰的照片,任何一个心存良知的人都不免会义愤填膺。 对于那时的、现在的潘学忠而言,虽说没有亲眼目睹,也不曾见过音像资料,但是那些擦不下去的血迹,却是至今历历在目的。 其实,不仅仅是后世因经济、政治之类的原因,那些南洋的土著猴子们要操作排华,在明末清初的今时今日,只说这一处马尼拉,前前后后就进行过三次屠华! 第一次是万历年间,三大征过后的财政拮据使得万历皇帝打起了吕宋的小算盘,只因为那时候的明廷并不知道吕宋来的白银其实是出自南美,误以为是吕宋挖出了大银矿所致。结果,没等明廷付诸于实践,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的西班牙殖民者就直接煽动了当地的土著对华人进行了大规模的屠杀,据史料记载遇难者高达两万余众。 这件事情发生于公元1603年,在当时造成了极大的轰动,据说万历皇帝大为震怒,但是考虑到国力的问题,最后落得个不了了之。 第二次,也就是潘学忠提到的那一次是发生在公元1639年,上一次大屠杀的36年后。起因据说是西班牙殖民者压迫过甚,华人愤而暴动,结果遭到严厉镇压。事后,不光是参与暴动的华人惨遭屠戮,就连那些信奉了天主教的华人也不能幸免。 这件事情,到现在已经过去18年了,将近一代人的时间,但是西班牙人的压迫从未减轻,华人对于屠戮也同样不曾忘记。至于下一次,也不过是在此刻的四年之后,起因也不过是郑成功想要为南洋华人争取一些公平待遇罢了。 作为南洋华人,潘学忠的话说出口来,陈元良亦是感同身受。这是定居琼州,且作为做贾,而非行商的唐兴远所难以切身感受的。换言之,盖伦船对于唐兴远而言是战舰,是不敢触碰的红线,但是对于潘学忠们来说却是母国海上力量的增强——只有背后的母国拳头够硬,并且愿意为这些游子主持正义,他们的日子才能真的好过了。 正文 第十章 永历十一年(九) 商船、战船,好似是一道鸿沟将他们隔绝开来。唐兴远有他们的难处,潘学忠同样也不乏着南洋华人的苦衷。这算不上是鸡同鸭讲,但是结果却也没能成功的达成一致。 话不投机,晚饭也没有让潘学忠一尽地主之谊。二人告辞而去,自是要回返客栈,陈元良自然知道在哪,此间带着路,知道同伴心情不佳,也没有聊些什么。 诚如陈元良所见,那么大老远的赶来,此前更是向陈凯做过请示,差不多都算是立了投名状了。此番相见,其人确是懂行之人,可却偏偏要越过那条不能碰的红线,怎么说还都不行了,实在让他气恼不已。 “这潘先生也太倔了吧。” 他经商多年,并非是没有与浙江人打过交道。在他的记忆之中,认识的浙江人里面基本上都是很善于根据环境的变化而转变,也很讲求实效,不尚空谈。可眼前这人,不谈其他的,只说这倔强倒是他仅见的了。 “同船的诸君还要几日拜访友人,收购货物,总要呆上几天的。这几天,我再去与其说项一二,他倒也不是个听不进人劝的。” “那就只有拜托了应龙了。” 就此气馁放弃,或是勃然大怒,这都不是唐兴远的作风。即便是方才谈不拢,他也没有与潘学忠吵上一架,辩出个是非对错出来。做人留一线,这是他父亲在他年少时就教给他的人生哲学,这些年来因此获益良多。 留下了转圜的余地,陈元良也能够主动请缨,唐兴远便放下了心来。心思不再全部纠结于此,对周遭的事物便有了更多的注意。 这里,是马尼拉的华人聚居区,听陈元良说当地人管这里叫做宾南杜,早在万历年间就已经存在了。此刻侧目而视,道路两旁的建筑基本上也都是汉家的样式,恍惚间仿佛置身于本土,而非是这等异国他乡。 不过,这样的感触随着不远处的一座教堂呈现于眼帘之中,便被摧得荡然全无了。那是一座彻头彻尾的西班牙殖民地风格的天主教堂,于他在澳门见过的颇为相似。当然,这样的相似与他对欧洲船舶的了解也基本上是同样的水平,能看出来是欧洲人的教堂,仅此而已,至于再详细的风格划分,那就显得有些强人所难了。 今天倒不是什么礼拜日,教堂那里稀稀疏疏的偶有人进出,有的一眼便可看出是西班牙人,有的则是交领右衽的汉家服饰,约莫就是又一些信了天主教的汉人。 中国历史上虽有过对宗教的打压,但只要不威胁到统治,总体上还是比较宽容的。本土的道教、舶来的佛教、天主教、***教等等,都可以在中国自由发展。对此,唐兴远亦是不觉得有丝毫值得稀奇的。 “听说,这座教堂刚刚兴建时有个又聋又哑的工人挖出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看到十字架后就能说话,也能听到声音了。所以,这座教堂里的十字架是黑色的,据说就是那一个。” 马尼拉,陈元良来了不知多少次了,一些风土人情,就算充当导游足够了。倒是唐兴远听了这个段子,反倒是对其多了几分嗤之以鼻,原本对神祗的崇敬之情已然化作了对营造之人的装神弄鬼的鄙夷,更是不愿再多看哪怕一眼,只是心不在焉的附和了一句,仅此而已。 他是读过圣贤书的,虽说没有那个考科举的能耐吧,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还是明白的。神明,他相信这世上是真的存在的,就像是对妈祖娘娘,他向来是信奉虔诚有加,对其他神祗也从未有过半点儿不敬。但是,对于那些打着神祗的旗号招摇撞骗的家伙,却是从来不屑一顾的,就算是不得罪,也懒得理会。 唐兴远如斯,尽皆看在了陈元良的眼中。原本他就是说着解闷儿的,至于故事是不是真的,他本就无所谓,更不会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作什么辩解。 那客栈已经在宾南杜的边缘了,二人继续走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倒也不觉得无聊。两旁是汉人的院落、商铺,院子里如何外人自无暇得知,但是只看那些铺面,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无论男女老少尽皆是在为着生计忙碌,伴随着他们的操劳的则是货物、钱款的往来如织。 这样的景象,又一次让唐兴远找回了置身于汉地的错觉。就像是在琼州的棉田、棉纺工坊,就像是在他参观顺德丝织时所见的桑林、绣房,就像是任何一处哪怕没有受到粤海商业同盟,以及他们背后的那位陈抚军的影响的所在,即便是最寻常的田土和街巷,也最不乏类似的景象。 这样的错觉,直到已经临近了客栈,远远的见着几个提着帕兰砍刀的土著倚坐在树下,懒洋洋的嚼着槟榔叽里呱啦着。他是走南闯北过,异国他乡也并非没有去过,只一眼看去,就可以看出来那些土著是从骨子里透着愚昧和野蛮,用古中国惯常用的名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蛮夷。 托这些蛮夷的福,总算是又将他重新拉回了现实。只是转过头,同样不远处的客栈那边,汉人仍旧是在辛勤劳作。这一来一回的,倒是让他的面上多了一丝苦笑。 “在南洋,咱们汉人的勤劳是一点儿也不输给家乡的。” 陈元良郑重其事的说来,唐兴远亦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同样正式的肯定。汉人在南洋的地位随着西方殖民者的侵入变得越来越尴尬了起来。一方面,汉人的聪慧勤劳是世界闻名的,西方殖民者需要汉人为其生产和创造财富;而另一方面,南洋始终是毗邻汉地,汉人庞大的人口基数就算是整个欧洲也未必能够比得了的,更别说是在南洋只有极少数殖民者的殖民地,如此巨大的人口差使得他们始终存在着莫大的压力。 除此之外,更不乏有东西方文明之间的差异和矛盾。在西方殖民者进入南洋前,汉人到南洋谋生,亦是有着先进文明向落后文明的文化输出者的身份。这,就更加成为了西方殖民者的竞争对手。可是单纯的将汉人赶尽杀绝,他们出于经济利益考量又无法那么去做,因为他们根本没办法靠着那些懒惰、愚昧、野蛮的南洋猴子们创造出他们不远万里到此所渴求收获的财富。 小二已经热情的招呼他们进去,陈元良习以为常的步入其间,知会了小二住店,就自行去与掌柜的商谈。 倒是那唐兴远,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进去。驻足于客栈门口,后首仰望,那些方才注意过的土著们倚坐的大树背后,恰恰是西班牙人的堡垒和炮台。而那些依稀可见的炮口,似乎也在提醒着他,这个宾南杜,正是在西班牙人的大炮射程之内,只要他们想,就可以直接将此间的繁华化作一片火海! ……………… 来到了客栈,那些出去访友的同伴大多还没有回来。二人吃过了晚饭,陈元良就开始为起航做准备了,倒是唐兴远这边,原本就只是为了延请造船设计师的,此刻事情出了波折,而且还是他个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反倒是闲了下来。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那些同伴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坐在一起闲聊片刻,说的也都是些西班牙人队华商的压迫的事情,正与他们今日的遭遇来了个交相辉映。 第二天,唐兴远便没有随陈元良去潘学忠那里,而是与一个同样到此收购香料的同伴一同出发,把这个戏作足了。 经过了昨天的争论,以及一夜的思量,待陈元良抵达潘学忠家中的时候,后者已经有了些许为昨日的失礼而心生愧意,只是他的立场仍旧没有改变——原则问题,是不会为了顾忌对方的感受而轻易改变的。 “不造盖伦船,就造些商船,运再多的货也就是给那些鬼夷赚钱的。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就那么鼠目寸光!” 那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着实让陈元良笑出了声来。见得老友如此,潘学忠又是一阵的没好气。只是没等他再与陈元良聊聊关于西方殖民者对南洋华人的压迫的旧事,寄希望借此唤醒其人的一些同感,却是那陈元良率先做出了反应。 “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兄长还在寄希望于朝廷?” 崇祯年间的那次屠杀暂且不提,那时候毕竟已经是即将亡国,辽东的满清和关内的流寇都已经让大明朝廷挠破了头,哪里还顾及得到南洋的事情了。但是早在万历年间的那一遭,天子一度为此勃然大怒,可却仍旧没有出兵征伐,这既是国力所限,亦是在于吕宋盛产金银的谣言告破,当收益低于预期和投入,行动便宣告取消。 这本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可是那一次的轩然大波之中,明廷最后却是以“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弃之无所可惜。”也就是说,明朝认为这些跑到菲律宾的人都是商人,而商人是不值得朝廷为之动武的。 放在整体的事件前后去看这个说辞,更像是一块为没有出兵为那两万汉人复仇而扯出来的遮羞布。只是,这个看似符合重农抑商理念的借口,却恰恰将大明王朝的脸面丢了个干净,称得上是一个可笑至极。 陈元良说的就是这桩旧事,朝廷对他们这些身在域外的子民往往是习惯性的放任自流的。这与明初时郑和七下西洋,还要到爪哇去征讨华人海盗、授予侨领官职,以及讨伐不臣,凭此来加强王朝在南洋的影响力是截然不同的。国力衰退,这其一,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国家的重心不同的缘故。 对此,潘学忠自是明白,当即就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同时,他更是表示此番如斯,说到底还是对粤海商业同盟背后的势力存了希望,只是没想到仍是这般畏首畏尾的。 “兄长,以愚弟之见,还是要先设法走出去,才会有这样的机会。一次便把事情都敲定下来,谁又能保证日后不会有反复的?” ……………… “潘先生那里,在下已经劝说过了,其人亦有悔意。于是,在下便劝解说是先造商船,等以后有机会了再造那盖伦船。他说要考虑考虑,我看是十有八九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盛赞了一番陈元良的谈判技巧,唐兴远亦是为了打了保票,表示日后有机会会向陈凯谏言兴建战船云云,倒是让陈元良一阵惊喜。 又是一早过去,这一次陈元良带回的自然是成功的喜讯。对此,唐兴远欣喜不已,连忙问及何时可以启程,以及潘学忠那边有什么额外要求之类的事项。陈元良倒也知道,粤海商业同盟这一次付给潘学忠的佣金很是不低,而且因为陈凯的那封书信,使得他们最终决定若是真的能够完成陈凯的要求,还会分一部分股份给潘学忠作为奖励。 这可谓是下了血本了,亦可见他们的寄希望之高,而他作为中间人,这份交情结下来也势必会大有受用。 面对唐兴远的问询,陈元良自是知无不言,表示潘学忠那里可以一切从简。至于原因,还是潘学忠还要先期到琼州府那边看看,因为造海船从来都是个大工程,原材料要检验,更要培训工匠和工人,甚至很可能他还要设法从南洋这边“挖”一些熟识的华人工匠过去,才能确保船真的能够造出来。 类似的事情可谓是繁杂非常,他要慢慢缕清条理。另外,家人这边他也还没有彻底说清楚,这边的生意也确实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撇下的,所以这一次他是孤身随陈元良和唐兴远去琼州,亦是打一个前站。 达成了合作,唐兴远便再度造访。双方很默契的不再谈盖伦船的事情,只是就着过去之后的安排和展布进行了进一步的商榷。 如此,一直商量到了深夜,陈元良和唐兴远二人干脆便在潘家的客房里住了一夜。到了转天,陈元良回去安排行程,唐兴远则继续与潘学忠商议造船的事项,以尽可能快的适应这位“总设计师”的工作风格。 一连几天如此,陈元良那边的事情安排完毕,潘学忠这边也准备妥当了。待到出发的前夜,陈元良和刚回去做两天戏的唐兴远一起过来做最后的交代,却只见潘学忠坐在书房里的火盆前,将那些他花费多年才绘制出来的稿纸一张一张的投入火中,与目中的泪水一同升腾。 “这些,这些可是潘兄多年的心血啊!” 见此,唐兴远当即便脱口而出。闻言,潘学忠才抬起头来,眼中的赤红正与他的心思一般坚定。 “既是心血,那便早已铭记在心了。这些东西,佛郎机人是断不会让它们流出马尼拉的,留下亦是招祸之源。但是出了马尼拉湾,到了大海之上,我再一张一张的重新绘出来,到时候在那汪洋之上,他们又能奈我何?” 正文 第十一章 永历十一年(十) 在南洋,欧洲殖民者对华人颇为忌惮,同时对种子、技术流入中国亦是在大力阻拦。比如番薯的传入中国,并非是自然而然,当时的西班牙殖民者将番薯从南美带到菲律宾,素来是视之为“奇货”,“禁不令出境”。到了万历二十一年,到吕宋经商的福建人陈振龙和其子陈经纶见番薯块根“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产量又高,广种耐瘠”,想到家乡福建山多田少,土地贫瘠,粮食不足,决心把甘薯引进中国,亦是费劲了心思才得以躲过殖民当局的检查。其中花费的心思、承担的风险,具是非常巨大的。 一行人乘船离开马尼拉亦是受到了殖民当局的严格盘查,盘查力度甚至比来时还要更甚一筹。索性,他们是早有准备的,戏做得全套,更是没有携带任何可能会被视为违禁的物品——除了潘学忠脑子里的那些造船知识以外。当然,西班牙人想发现这个,也还得先学会读心术才行。 离开了西班牙人的势力范围,潘学忠便开始了循着记忆复制的过程。一个人待在船舱里,疲倦的时候要不躺下休息片刻,要不与陈元良、唐兴远闲聊一二,要不登上甲板,眺望大海,这时候他总觉得他其实是一只鱼,终于离开了那个可笑的鱼缸,重新在江河湖海中遨游般的畅快。 船飞快的驶向彼岸,到了琼州这边,潘学忠的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不过,这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下一阶段工作的开胃菜——参观琼州官办造船厂,为的就是能够让他尽快进入状态。 琼州官办造船厂是陈凯当初决定设立,由随后的琼州知府郑省英大力扶持起来的官办企业。如今,郑氏集团的大量战船和商船都是出自此间,而造船的原材料方面亦是大多来自于琼州,比如需要的巨木,便是从内陆的山区砍伐,经河流运输而下,在专门的晾晒场里通过长期的干燥处理过后的产物。 粤海商业同盟中有一些会员是涉及了与黎民土司们交易巨木的,与琼州官办造船厂有着密切的商业往来。参观的事情,没费什么力气就敲定了下来,只等着潘学忠抵达。 接风宴过后,休息了两日,参观就正式开始了。从晾晒、解木,到起龙骨、搭骨架,工序不必一次性看完了,只要找到了感觉就可以投入到工作之中。而在唐兴远出发后,那些入股造船厂的会员也已经将相关的企业组织确立了起来,船厂的选址、原料的购入、工匠的雇佣,很多方面都已经做得是一个有声有色,只等着技术人才到位而已。 看过了这一切,潘学忠便与粤海商业同盟的海口造船厂签订了合约。很多事情都要从头起步,他亦是干劲十足,倒是没几日,他却请了半日的假,因为陈元良准备启程回返了,他总要去送上一送。 说起来,陈元良的船原本是不去马尼拉的,结果因为潘学忠而特地走了一遭。所幸,事情办成了,回到琼州府这边,有唐兴远出言,海口造船厂这边也立刻提出了为其弥补损失,却被他婉言回绝。用他的话说,两边都是朋友,他走这一遭马尼拉尽是为朋友出力,没必要算得那么仔细。但是相对的,海口造船厂这边自然也不会让他真的蒙受损失,一再力请之后,总算是达成了默契,而彼此间的联系也更加的紧密了起来。 陈元良启程回返南洋,一众人自然是亲来相送。潘学忠与其最近,待到后来更是留了给他们叙话的空间。只是相比着心头大石落地的陈元良,潘学忠那边虽说是正式加盟,但却仍旧是有着不小的别样心绪,唯有在这个多年的好友面前方能倾诉。 “官办造船厂看过了,都是些广船和福船,听说国姓爷那里也有收购一些泰西的商船进行改装,不过都是在福建那边做的,这边只负责新造。”说到此处,潘学忠微微的摇了摇头,一股子气儿便从鼻孔中喷了出来:“他们早晚还是要造盖伦船的,在大海上,巨舰大炮才是王道!” 潘学忠是一直持着这样观点的,对此,陈元良对于这个比他大上十几岁的好友亦是颇为了解,尤其是经过了在马尼拉的那些天畅谈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安慰,无非还是强调以后二字,正好潘学忠亦是如是说了的。更重要的是,他愿意在这其中出如许大的气力,还要搭上人情,除了商业上的好处以外,最不乏的还是他切实相信这粤海商业同盟是真的能够成事的。因为,这些年,他作为旁观者看过了太多。 “有陈抚军在,兄长迟早是能够得偿所愿的。” “陈抚军自然英雄了得,福建的国姓爷更是擎天玉柱。”说到此处,潘学忠便道出了一句昨日新到的消息:“应龙贤弟,近期莫要去马尼拉,昨天刚刚从广州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国姓爷和佛郎机人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这样的消息,昨天夜里唐兴远也已经与其说过了,只是远没有潘学忠说得那么详细罢了。对此,陈元良又问及了潘学忠的家人,因为他们此次并没有跟来,仍在马尼拉那边。以着西班牙人对华人的酷烈,很容易会殃及池鱼的。 “唐员外已经着手联络了,下午便有船往马尼拉去接。另外,还有些工匠也是要陆陆续续拉过来的。” 由粤海商业同盟牵头的琼州造船业正式拉开了序幕,参与其中的人们都在以着各自的身份为之奋斗。一如广东在陈凯手中实控的其他地区那般,琼州的欣欣向荣,亦是可见的。相较之下,郑氏集团的另一片核心控制区,也是郑氏集团的大本营福建那边,民生的恢复还在稳步的进行当中,却是战事的越加频仍,使得一切的一切都显得不怎么起眼。 福建在永历八年的摧枯拉朽之中便已然基本收复,等到陈凯兵进南赣,汀州府城很快也为明军所有,现在清军在福建也就只剩下了几处与江西分界的关隘尚且死死的握在手里,府县城池则尽数在明军的掌控之中。 如此,福建方面的战事基本上除了交界清军的时而袭扰之外,基本上全部都是发生在浙江。收复福建以来,郑成功就在为下一步进军浙江做准备。先是收复舟山,随后又借助于马信反正夺占了台州,紧接着为了稳固台州的控制区,明军的水师进而控制了温州府沿海的三盘岛,就是周瑞、周鹤芝兄弟曾经的那个据点,以大海作为纽带将这些地区连成一串。 这段时间,明清两军在台州府、在仙霞关外的衢州府地界、甚至是在温州沿海地区大打出手,几乎是无月不战,就连正月大过年的都没有能够消停下来。 浙江的清军很忙,倒是显得湖广、江西、广西的清军很闲了。不过,后者忙得都快要去上吊的时候,浙江的清军却闲得发慌,这样一想的话,明军还是不偏不倚的,毕竟嘛行业总会有一个淡季旺季来着,绝非明军刻意占用清军的休息时间。 不过,这样的人文精神大概也就到此了。在福州,城外的大营里,两千余众明军已然被划分为两镇人马,郑成功特别赐了军镇名号,是为左虎卫镇和右虎卫镇。莫看这两镇在兵力规模上远逊于其他已经扩编完毕的各镇,甚至要两镇合一起才能强强的与一镇齐平,但是这两镇的军官、士卒都是从各镇中特别挑选出来的壮士,首要的便是一个身强力壮,要提三百斤石锁绕行三遍,哪怕是少了一步都不能入选。 战斗,并不是比哪个力气大那么简单的。不过,这样的拣选,其实是一个硬性条件,因为这些士卒要身披全覆盖的厚重甲胄,从头盔、面甲、护颈、甲衣,到铁手套、腿甲、铁靴,从上到下严丝合缝,更别说是还要手持着沉重的云南斩马刀作战,宛如是铁铸的一般。 铁人军,经过了赣州大捷的昙花一现,福建的本部也进行了效仿,今天正是集训完毕的日子,就连郑成功也亲自到场验看训练成果。 校场上,两镇的铁人军身披全套甲胄,手持云南斩马刀,端是一个气势震天。对此,郑成功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铁甲除了已经大致完工的福州军器局的产能之外,更是从广东方面进行了订制,甚至还专门准备了余量,以为甲胄、武器出现损坏后的替代,显然是对其倾注了极大的期许的。 除此之外,根据赣州大捷的报告,郑成功对这两镇全新的铁人军进行了编制调整,操法上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改良,这些都是从实战得来的经验,更是二人在铁人军的使用上存了一定程度的区别。 “竟成在赣州大捷当中以这铁人军为杀手锏,利用各镇刻意制造了一个狭窄通道,凭数量较少的铁人军直接突破当面的八旗军,彻底碾碎虏师的战心,可以说是已经算计到了极处了。” 点评了陈凯对铁人军的使用,郑成功自然要按下了心思进行调整。因为,铁人军已经暴露在了清军的眼皮之下,再想复制陈凯的战法基本上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了。毕竟,能够一举击破八旗军的部队,名声在外是最少不了的。 只不过,看着眼前的铁人军,郑成功就更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陈凯。早前,关于广东设立咨议局的事情,陈凯确有向其写信说明。关于目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挟民意以自重,为中兴之后提前做准备。 寻常人乍一看,只会觉得甚是荒诞,因为到现在仍旧是敌强我弱的态势,清廷占据着中国大部,而明军也就是在西南和东南的少数省份与其争衡。这时候妄谈中兴,甚至还在为中兴之后提前做准备,怎么看怎么是一个不切实际。但是,郑成功并非常人,当然明白国手落子,会提前将后面十步都考虑清楚的道理。陈凯做事,多有类似的节奏,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挟民意以自重,这既是日后对朝廷的,亦是用来对这个集团的。” 想到此处,郑成功不由得苦笑。他是知道的,政治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亡的,当年他能够杀郑联,能够对施琅下手,同样是政治因素决定。现在,陈凯要自保,这本就无可厚非。而这样的手段,只要不涉及到军队,不至造成郑氏集团的分裂,于他而言,就不会打乱他既定的节奏。 两镇的军官早已任命,左虎卫镇总兵官陈魁,左协副将林凤、右协副将王俊、前协副将郑仁、后协副将陈蟒;而右虎卫镇总兵官则是陈鹏,左协副将黄安、右协副将赖兴、前协副将万宏、后协副将陈冲。这些军官具是从各镇抽调来的,平日里借以作战勇猛著称,郑成功便是要进一步的磨利这把利刃。 “吾之一生功业,必当以中兴为最大。” 驱除鞑虏,这是一切的基础。郑成功想得明白,亦是为此在持续努力着。经过了这两年的恢复,福建的状况持续性好转,尤其是番薯的推广,使得福建百姓粮食需求得到了满足。至于常吃番薯会不会引起其他的病症,那就是填饱肚子之后的事情了,现在反正是顾不上的。 民生的好转,既是军事征伐的基础,同样是海贸方面的底气所在。最近的这几年,郑氏集团与西班牙人在海贸上面龌龊不断,原本两年前郑成功就已经要忍无可忍了,奈何陈凯一场经济战打下来,收获了一个残破不堪的福建,就只能耐着性子,先紧着福建的恢复为先。现在,福建已经从持续多年的战火和经济战的废墟中恢复了过来,郑成功看那些西班牙人自然也就越加的无法忍耐了。 “大木,这样做,那些红毛未必肯就范的。” “咱们与佛郎机人之间的事情,他们就范与否并不重要。我只是要他们知道我的态度,这样,大员和巴达维亚的汉家商民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与郑泰说着这般,郑成功的面上除了一如既往的坚定不移,同样不乏有些许的无可奈何。而这,恰恰已经是他在现阶段能做的极限了。 ……………… 恢复更新以来,写得超慢,昨天又写到睁不开眼,撑不住就直接睡觉去了。 正文 第十二章 永历十一年(十一) “厦门与大员之间,业已保持多年友谊。虽彼此隔海相望,然而互相尊重,密切联系,犹如亲戚。今后,我愿长久保持友谊,不忘前情。 我因养兵甚众,为筹措粮饷,常遣帆船赴海外各地贸易。凡我商船所到之处,皆受当地臣民诚心相待,正如我国对待来华贸易商民一样。当地官员常托其带来函件礼物,我亦以复函送礼回敬。阁下对此甚为明了。 据闻,小国马尼拉人欲以不诚实手段进行贸易,欲吞没一切货物于顷刻之间,而不愿建立持久而稳定之贸易关系……对商民不以礼相待,而是死因虐待,劫其财物。 数年以前,马尼拉人杀我臣民,夺我船货,如今当我商船到彼,仍如此对待,贸易时为所欲为,或抢夺货物不付款,或不按价格随意付款……对过去这一切,我均不念旧恶,望其改邪归正,不再横行霸道,恢复长期以来公平贸易,然而此皆未能奏效,其仍继续为非作歹……其用心之丑恶,犹如狗犬觅食一般。 倘若现今我继续派遣帆船前去贸易,其心必会变为……,为保险起见,我决定不再与其往来。至今,我仍与其他地方保持友好关系。唯对马尼拉发布一道命令,今后禁止与马尼拉通商,并终结其商务礼仪。此令必须严格执行,所有商民不得运往任何货物,甚至连小船、片板也不准开往马尼拉。 然而,我担心仍有一些在大员的人或由踏出来大员者请求阁下准其赴马尼拉,或赴马尼拉附近地方,即特肯富、可克泊、澎吉、西兰、倍根等地。为此特恳请阁下不准其申请,没收其帆船及货物,并请阁下考虑给予适当处罚,不准其违反禁令。 因我对马尼拉人甚为愤怒,深信阁下也有同感……与我亲善之人仍可友好相处。阁下与我同心同德,互相帮助,亲同手足。倘若阁下准许商民同上书地方来往贸易,我则视之为阁下不听忠告,亦即阁下不愿一如既往维持互相之亲密友谊。然而由于彼此间建立多年之亲密友谊,我不相信阁下会准许商民前往贸易。 我真诚坦率告诉阁下上书意见,盼望阁下答复。” 书信的措辞,看似非常亲密,实则是满目的外交辞令。郑成功向荷兰在台湾的当局只是说明了一个观点,那就是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欺人太甚,所以他要给他们长长记性。而对荷兰人这边,只是希望荷兰人能够与其达成一致,一起对西班牙人展开禁航行动。 这封书信,乃是郑成功与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之间的往来信函中的一封。原本的历史上是公元1655年8月17日送到当时的荷兰的台湾总督卡萨的案前,但是由于郑氏集团在永历七年和八年的大动作,以及永历八年下半年收复闽省后背上的巨大包袱,使得郑成功并没有如历史上那般下定决心,并付之于行动。 时间拖到了永历十一年,随着福建缓过劲儿来,郑成功便立刻对西班牙人下手。不过,这时候,荷兰的台湾总督已经不是卡萨了,而是一个叫做弗里德里克*揆一的瑞典人。 其人是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贵族出身,后来加入了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经历了各种职阶,到公元1645年,也就是甲申次年的弘光元年,已经是升迁为巴达维亚的高级商务,并且在两年后被任命为日本出岛商馆馆长,为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负责日本的贸易事务。待到了今年,刚刚三十七岁的他已经是荷兰的台湾总督,比之发来这封信函的郑成功只是大了四岁而已。 “听说,那位国姓爷已经被大明帝国册封为闽王了,那可是亲王的爵位。” “那个大明帝国,现在就只剩下了那么几个省而已,等到亡国了,不像咱们欧陆,贵族都是有谱系传承的,他那个亲王爵位就不值钱了。” “也不能这么说,现在大明帝国反倒是比那个鞑靼人国家的势头要更盛。更何况,那位国姓爷麾下还有个据说可以与乌克森谢纳伯爵比肩的人物,谁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接到了书信,由于郑氏集团在中国海素来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庞然大物,这样的书信势必要通知到巴达维亚的总部,所以揆一在看过了书信后的第一时间就通知了负责台湾行政的大员评议会,进行会商。这,也同样是与他自身刚刚接任台湾总督,对台湾及其周边情况远不如待了十年之久的日本那么了解有不小的关系。 荷兰人自视为海上马车夫,并不甚看得起明朝的海上力量,哪怕是先前几度被明军逐出澎湖,以及兵败料罗湾,也同样没有改变。 此间,评议会传阅了书信,郑成功的要求亦是尽皆看得明白。这其中,所谓的多年友谊,对郑成功来说是外交辞令,对他们而言亦不过是郑芝龙时代郑氏集团与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之间的合同以及贸易往来——由于郑芝龙并不打算为荷兰人控制,背靠大明帝国,反倒是遏制了荷兰人的殖民野心,这对他们而言实在称不上什么愉快。 说起来,郑芝龙当年能够顺利的成为颜思齐集团的首领,其中不乏有荷兰人的关系。随后,荷兰人利用郑芝龙来向明廷发难,借海盗的名义来攻掠福建沿海地区,以迫使明廷与其进行贸易。 这样的手段是在他们几次亲自下场却捞不到任何好处的无奈之举,原本郑芝龙已经做得极好了,将主战的巡抚朱一冯和作为闽海屏障的总兵官俞咨皋都赶下了台。照着这个趋势,接下来的官员应该会开始考虑通商的事宜了,奈何郑芝龙是个大玩家,一手受抚便直接挂靠到了明廷的旗下。 随后的日子里,荷兰人几度与郑芝龙交锋,有亲自下场,也有扶持其他海盗,甚至一度将郑芝龙扣押,逼迫其签订了对荷兰人单方面有利的贸易条约。但是,几年下来,郑芝龙不光是借荷兰人的力量铲除掉了许心素这样的竞争对手,还借助于大明的力量干掉了李魁奇、钟斌、刘香之流的闽粤沿海的大海盗,最后更是在料罗湾打败了荷兰人。 根据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的评测,单单是公元1640年那一年,由于郑氏集团的垄断贸易,他们的损失就高达30万荷兰盾。到了三年后,也就是公元1643年,利益受损的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向郑芝龙发出抗议,结果郑芝龙不光没有与其重新签订贸易协定,更是扬言要用舰船装载石头,到台湾的港口凿沉,堵塞台湾的贸易,甚至派兵攻打台湾。而这期间,郑芝龙向他的手下们表示,如果在海上遭遇荷兰人的威胁,可以直接投降,他有办法将人和船全须全影的从荷兰人那里要回来! 这样的自信,对此,荷兰人仍旧是无可奈何。可是郑氏集团在郑芝龙时期的强势伴随着明王朝的坍塌而迅速谢幕,郑芝龙被掳京城,郑氏集团分崩离析,荷兰人才算是缓过了一口气儿来。但是,随着郑氏集团的重新统一,以及日渐强盛,利剑便始终悬在他们的头上。 “根据我们的情报,西班牙人很不给那位国姓爷面子,在马尼拉,以及其他他们控制的地区,对国姓爷的手下,以及华商极为苛刻。这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好像从尼古拉一官被鞑靼人抓走之后就已经这样了。” “每一次想起那些野蛮的鞑靼人抓走了讨厌的尼古拉一官,我就忍不住要赞美上帝,最好关上一辈子别回来。但是,他的儿子的脾气好像比他还要刚硬,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是西班牙人,下一个没准儿就是咱们了。东印度公司不是他的下属,不能让那个国姓爷为所欲为。要让他知道这海上不同于陆地,他从一个岛的地盘扩张到了现在的两三个省,但是到了海上就不由得他说了算了。” 荷兰人要自由贸易,而郑氏集团则是做垄断贸易的,双方从来都是鸡同鸭讲。只是这些年的贸易往来始终存在着,在中国在战火中衰败的今天,郑氏集团每年提供给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的生丝、丝绸、瓷器等商品是他们从别的地方很难得到的,甚至是无处可寻的。 评议会的力量很大,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的刚刚接手的新任总督而言,就更是如此了。这边,评议会的建议到位,揆一便知道他该怎样去做了。不过,他并不想在他的任期期间如同他之前那些前任们——纳茨、普特曼斯们那样被郑芝龙弄得焦头烂额。 “我在日本的时候,听说国姓爷手下有一个叫做陈凯的幕僚很有手段,国姓爷的多次胜利都是他背后操盘的。这个人,现在好像已经是大明帝国在广东的行政长官了。” ……………… 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喷嚏,陈凯的脑海里转瞬间便出现了“有人想我了”和“我是不是热伤风了”这两个选项,旋即又全部丢在了一边。 手上的公务还有不少,所幸的是,那些繁复的工作,民政的丢给了王江,司法的则丢给了曹从龙,他只要做好了统筹管理就足够了。每日审阅审阅文件,动不动跳出些新思路分享一下,具体的工作则尽可能不去插手,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再加上军务、咨议局和粤海商业同盟的事情,他一天不眠不休怕是也不够用的。 到了永历十一年,经过了休整和调动,明军在粤西和南赣的防线尽皆已然稳固。陈凯与郑成功通信,很清楚郑成功现阶段是准备利用水师的优势,机动陆师在江浙沿海四处开花。福建的明军恢复了行动力,这对江浙的清军而言着实是巨大的威胁。而广东这边,陈凯则仍旧是以维持战线为主,同时积蓄军需储备,等待时机。 南赣有黄山,粤西有柯宸枢,陈凯这段时间也完成了对马宝、王翰、李光恩等部的改编和整训。这三支部队,马宝所部是独立建制的,陈凯从郑成功那里要来了宣毅左镇的军号。而另外两部,尽皆扩充到千人的规模,他准备将他们设置为独立协,由其直属,一如广东抚标那般。 这是新的战兵部队,配合肇庆北部各县的守备队,可以更好的确保作为粤西、南赣的连接中枢——广州地区的安全。 暂时,陈凯没有继续进攻的欲望。这与他在郑氏集团的尴尬地位有关,亦是在于广东正在发生剧变,这个过程最忌讳动荡,陈凯必须全程关注。不论是咨议局,还是粤海商业同盟,皆是如此。 咨议局经过了前几个月的一团和气,最近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几乎每次陈凯过去都能听到那些议员们在大呼小叫。对此,他也仅仅是交代了一句“投票解决”,就什么也没有说,任凭他们继续争吵,只要不过线就什么都好说。 那边的是乱糟糟的,但是工作却已经上了轨道,在广州的议员和在各府县的候补议员们纷纷行动了起来,为咨议局造势,同时也在将地方的情况反馈到咨议局。提案,在不断地做出,只是大多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既不牵扯行政,也不涉及讼狱,更别说是军务了。倒是,关于兴办书塾,修桥铺路和树碑立传的提案从来没有少过,显得甚是讨喜。 “他们还在试探。” 能进咨议局的全都是人精,这一点陈凯自问还是有识人之明的。同样的道理,粤海商业同盟的那些家伙也没有一个是吃闲饭的,如今广州、潮州和琼州三府已经成为了广东经济复兴的三匹良驹,拉着这辆马车大步前行。 不过,郑成功对西班牙人的贸易禁运政策已经下达了,命令到了广州,陈凯亦是立刻下达到各府县,如今广东一省除了粤西众将控制的地区,已经全部禁止向马尼拉及其周边地区进行贸易。对那里的西班牙人而言,寒冬提前来了。 政令下达,这却是广东当局的第一次,很多事情在禁令执行的同时都要重新磨合。陈凯近期最忙的事情就是与禁令相关的,对他而言亦是一种全新的经历。 到了下午的时候,公务尚且没有完成,一封拜帖却送了进来。陈凯与对方约了转天会面,到了第二天,那些穿着燕尾服、紧身裤,高鼻深目、五官立体,留着亚麻色头发但却被中国人和日本人称之为红毛的荷兰人踏入了广东巡抚衙门的二堂。 “我等谨代表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台湾总督弗里德里克*揆一长官及大员评议会向陈巡抚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揆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是一时间却没有想起来出处。不过,这并不妨碍陈凯分毫:“揆一长官和各位绅士有心了。只是,诸君这大老远的从大员过来,不会仅仅就是问候一下那么简单的吧?” “是的,我等谨代表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台湾总督弗里德里克*揆一长官及大员评议会希望能够与陈巡抚达成对彼此都更加有利的贸易协定,以应对国姓爷与西班牙人之间的贸易争端所引发的风波。” “哦,那我倒是要谢谢你们了。 正文 第十三章 永历十一年(完) “揆一长官以最高权力,统率热兰遮城堡及其附属要塞的荷兰人,及福摩萨全岛、大员及其周边岛屿诸民族,向伟大的长官国姓爷致以友好的敬意,并祝愿阁下福寿康宁,阁下及其国民繁荣昌盛。 伟大的长官: 前月17日,我们收到阁下写于前五星期的信。我们应该承认阁下试图唤醒我们的记忆,使我们记住这样一个事实,即,长期以来,我们双方共同维护了互相友谊,保持了睦邻关系。我们感谢阁下愿意今后一如既往,继续保持长期以来的相互间友好关系。 与此相反,我们已经注意到阁下厌恶马尼拉统治者蛮横无理(正如阁下所指出的那样)。阁下对派到那里的帆船、商人及其货物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和贸易,在忍无可忍之下,终于勃然大怒,决定完全禁止所有国民与马尼拉及其附属地方的人进行贸易,并完全断绝来往交通(不仅帆船,甚至就连小船也禁止来往),违者严惩。这一切,我们从阁下的来信,尤其从来信的附件,即阁下所发布的禁令,看得很清楚。 阁下既乐意请求我们帮助,也由于双方之间长期保持着友好关系,因此对阁下的禁令,我们表示理解和赞成,我们也应该严禁同马尼拉来往。对此,我们可以向阁下声明:荷兰与西班牙之间几年前曾经签订了一个永久和平条约,马尼拉是隶属西班牙管辖的,我们如果要忠实地遵守这个条约,本该承认马尼拉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感到阁下对我们的请求几乎是多余的。因为我们通过自己所见所闻的亲身经验,完全相信来信所说的事实。我们敢于向阁下保证,此地的中国人谁也不想去马尼拉做生意,没有任何船只准备去那里。因为商人们在那里遭到虐待,生意亏本。他们对自己的遭遇感到非常愤怒,都不愿意再去贸易。 我们很久都没有听到中国人提出申请要开船去马尼拉做生意。既然如此,请阁下就不必担心。上述重要的意见,作为我们队割下来新的善意答复。望阁下顺利收到后会高兴。 在此信的末尾,我们不能疏忽,以友好的态度告诉阁下,我们政府的形势很好,事业繁荣,我们的身体都很健康,我们要感谢上帝!我们友好地祝愿阁下和国民健康、繁荣。 阁下忠实的朋友揆一长官 写于热兰遮城堡 1657年10月17日” 回信从大员送到了福州,郑成功与郑泰一起看过了这封书信,其中措辞客气而不失委婉,比之他之前的那一封是更显标准的外交辞令。 透过那些客套,郑成功很清楚的看出了荷兰人的态度,那就是他们以荷西两国曾签订条约为借口,回绝了郑成功要求禁航的请求。至于所谓的大员的中国人不愿意去马尼拉做生意,这样的口气无非是告诉郑成功,愿不愿意是他们的事情,郑成功无权干涉。 “诚如兄长所言,红毛是不会因此就范的。” “但是,我们的态度已经表明了,这就足够了。” “正是如此。” 如今的郑氏集团比之历史上要强大良多,一纸禁航令下达,贸易封锁便立刻在福建得到体现,紧接着便是广东。与此同时,清廷入关以来对海贸始终持着否定的态度,这无疑是更加加深了郑氏集团在中国海的影响力。 这样的影响力,不仅仅在于这两个省,在南洋各地的华人领袖们也纷纷接到了郑成功的禁航令,包括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的总部所在——巴达维亚,那里的甲必丹潘明岩和颜二官也立刻做出了响应,号召巴达维亚的华人遵守郑成功的禁航令,不复前往马尼拉做生意。 “有商人在颁布此通告后仍驾船前往上述禁区,我将下令将其家属、船主和水手拘留起来,直到帆船返回中国,将其船、货没收,船上的人员格杀勿论。若有外族人向我臣民提供借贷,供其前往马尼拉贸易,也将以同样办法惩治!” 巴达维亚的华商聚会,刚刚回到此间的陈元良便赶上了这么一出。早前他在琼州时得到的消息在这里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回想起那一次去马尼拉的经过,亦是不由得出了一口恶气。 “国姓爷有禁令,我等自当遵奉,在禁令结束前绝足不踏入马尼拉及其周边地区一步!” 颜二官在主坐那里宣读了郑成功的禁令,下面的华商们纷纷响应,表示一定遵照郑成功的法度的行事。更有甚者,更是盛赞郑成功的行事果断,这一次要狠狠的给西班牙人一个教训,省得他们没事儿就欺负华人。 “不能惯那些家伙的毛病!” 郑氏集团作为一个集政治、军事、经济为一体的势力,如果算作是一家公司的话,其下属最有力量的,也是相辅相成的便是安保和贸易这两个部门。 郑芝龙在的时候,这两个部门默契合作,但是等到郑成功被掳,郑氏集团分裂,实际上分裂出去的各个“公司”基本上都只有安保部门,没有贸易部门。哪怕是郑成功,也仅仅是通过一些旧有的商业关系进行合作,算是白手起家。而原本的贸易部门,也就是郑泰管辖的那些商业组织则选择了与当时实力最强的郑彩、郑联兄弟合作,也确保海贸的利益。 郑成功火并郑彩、郑联兄弟,不仅仅是军事和政治上重新统一了郑氏集团,更是将旧有的贸易部门重新收入囊中。 但是,不比郑芝龙在的时候,背后有大明那偌大的货源和市场,仅仅占据一隅之地的郑成功只能更加依赖于海外的华人,通过与日本、南洋的贸易,控制更多的那里的货源和市场来创造利润,凭利润养活麾下这支大军。 这不仅限于初起之时,甚至后来闽粤两省光复,地盘大了,货源更加充足,也有了更大的市场,郑成功仍旧没有松懈与日本、南洋方面的贸易,而是派出了更多的商船。 郑氏集团在郑成功时代的重新崛起,这里面不乏有南洋华人的支持,是华人社区的支持为其带来了稳定的货源。而相对的,南洋华人由于长期被大明朝廷所漠视,同时更是受到了西方殖民当局的压榨,所以更加急需获得政治军事强权的支持。双方本就是互相依靠的关系,郑成功比之大明朝廷就更加乐于为南洋华人出头。 禁航令的执行,本就是郑成功要拿这些年压榨南洋华人最狠,甚至屡次屠戮的西班牙人来杀鸡儆猴。南洋的华人们自然是乐见其成的,纷纷利用各自的关系向其他熟识的华人发声,以确保禁航令能够得到更加有力的执行。 在福州,郑泰已经将原本与西班牙人的贸易量分流到了其他的地方,如巴达维亚、马六甲、大员、北大年、暹罗、日本、安南、巴邻庞等国家和地区。于郑氏集团而言,这一次的禁航自然不会是杀敌一千,我亡八百的局面,他们有着更多的选项,马尼拉从来都只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并非是不可替代的之一。 郑泰一天到晚都在为禁航和禁航所造成的影响而奔忙,相较之下,郑成功则是一心扑在了军事上面,不是操练部队,就是在制定计划。福建的复苏,以及广东的经济急速发展,无疑是给了郑氏集团以更大的行动力,反攻,占据更多的市场和货源地,这已经是郑氏集团当下的第一要务。 荷兰人的态度,并没有对郑成功造成任何影响,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这样的态度,一直到了回信抵达的一个月后,随着广东的一封加急书信送递,他才将已经忙得脚不沾地的郑泰找来,来了一次旧事重提。 “红毛这是要拉拢竟成?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他们的胆子从来就没小过,兄长,还记得当年他们是如何拉拢李魁奇、钟斌、刘香他们对抗家父的吗,现在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当年郑芝龙受抚,转手便利用明廷来摆脱荷兰人的控制。当时,荷兰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干脆拉拢了颜思齐集团的其他势力,比如李魁奇等人与郑芝龙对抗。郑芝龙一度被这些结拜兄弟折腾得很不舒服,但是背靠着大明,他先后将这些曾经的伙伴一个个的铲除掉,最后成为了中国海的霸主。 比之郑成功,郑泰当初是郑芝龙一手提拔起来的,亲眼目睹了郑芝龙是如何铲除掉闽粤沿海的那些势大力强的海盗的。此间郑成功重新提起了那些名字,旧事便不可避免的在他的脑海中苏醒,尤其是那些险象环生,就更是历历在目。 “只可惜,他们小看了竟成。” “是的,竟成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 “哦,那我倒是要谢谢你们了。 笑着说出了这番话,陈凯伸出手,请那些荷兰人落了座,随后便继续说道:“西班牙人欺辱我大明商民日久,更有万历三十一年和崇祯十四年的大屠杀,也就是耶历1603年和1639年的那两次,我大明商民损失之巨大,乃是文明世界所不忍直视的。而那西班牙人,久染摩尔夷狄之胡腥,自然是与禽兽无疑的。国姓爷对马尼拉禁航,乃是伸张正义之举。至于贸易上的损失嘛,诸君此行,想必会给本官以裨益。” 陈凯一张嘴,不是耶历,就是摩尔人,还一口一个文明世界,这样的知识面和“东西合璧”的口吻,实在是让在场的荷兰人听得是一个瞠目结舌。这样的人物,是他们在东亚这么多年来所从未见识过的,如果一定要假设的话,他们更相信眼前的这个巡抚是去欧洲留学过的,否则没道理会这样。 这一行,在座的三人都是荷兰籍的东印度公司职员,确切的说都是大员商馆的主事之人。他们受了新任台湾总督揆一的指派来此,说白了就是拉拢陈凯,来分化郑氏集团的实力。对于这个对手,他们是早有研究过的,可饶是如此,这第一面儿却还是让他吓了一跳,原本的信心十足也立刻掉了几成下去——难度提高了,心里的底气就自然少了几分。 此间,陈凯的目光投向了他们,三人当即便是抖擞精神,向陈凯推销起关于自由贸易的理念。用他们的话说,荷兰有着世界上最为庞大的船队,经手的货物、钱财多得无法计数。如今郑氏集团对西班牙人展开了贸易封锁,他们认为不如将西班牙人的份额给他们来做。同时,他们也听说了陈凯在广东的一系列经济复兴手段,对其大为赞颂了一番,希望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能够与粤海商业同盟进行更加深层次的贸易往来云云。 “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们要拉什么屎。” 坐在上首,陈凯微笑着听完了那个汉语说得很溜儿的商馆负责人的描述,他们对合作前景进行了美好的预测,认为广东是需要像他们这样的贸易伙伴的。 话,从一开始陈凯就听明白了,从他们的拜帖一送到陈凯就已经看明白了——最简单的道理,如果想要与郑氏集团加强贸易往来,他们应该在第一时间去福州,而不是广州。因为郑氏集团的总部在那里,在广州也就是个分公司,哪怕这个分公司的实力比总部也差不上太多了,也完全没有这样的道理。 陈凯饶有兴致的听完了他们的描述,问及了一些事项,旋即便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致。但是兴致归兴致,陈凯是要看详细的贸易协议的,根据贸易协定再行决定是否与他们展开合作。 事情是出人意料的顺利,而那协议,他们亦是早有准备,当即就拿了出来,送到了陈凯的案前。不过,陈凯表示他公务繁忙,没办法立刻就看完了,所以需要把协议留下,抽时间看完。 “大概需要两三天的时间,看完了,想明白了便会派人去寻诸君,诸君这几日且在广州城里游山玩水,一应花费皆有本官来出。” “那就多谢陈巡抚了。” 陈凯的豪爽让他们对此番行事的成功率大大的加分,不光是把之前因难度而下降的补了回来,更是进一步的得到了加强。哪怕是其中最悲观的,此间也认为即便是协议不成,与陈凯也会达成一定的友谊,对日后总有裨益的。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在巡抚衙门派遣的向导的带领下很是在广州城游山玩水了一番,尽览湖光山色。甚至每一餐,皆是珍馐佳肴,让他们很是体验了一番粤菜的风味。只是有一点,那就是向导从来不带他们逛青楼,有酒无色,也是一种遗憾。 就这样,他们在广州城里开开心心的过了两天。两天之后,陈凯再度请他们到巡抚衙门,案上却少了那份贸易协议。而对于协议的缺失,陈凯做出的解释竟然是他已经派人送到了福州,交到了郑成功那里。 “各位既然过来,想必也知道,本官是个连童生都没考过的文盲,所以协议里有些字眼儿看不太懂。国姓爷呢,考过秀才,做过监生,还拜了文采冠于东南的钱牧斋为师。所以,本官就把协议送去了福州,请国姓爷帮忙看看。” “你……” 这样的协议,摆明了是要瞒着郑成功的,可是陈凯竟然将协议送去了福州,前脚还笑语相待,这反手就把他们卖了的功夫,实在是让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不过,并不仅仅是这样,陈凯收起了一直以来的以礼相待,一声送客便将他们赶了出去。在那一声送客之前,更是厉声喝道:“回去告诉揆一,我不是李魁奇,不是钟斌,也不是刘香。我叫做陈凯,和国姓爷是土木组合,有一加一大约二的组合加成的。所以,想合作,该着谁找谁去,没事儿别跟我扯这些咸的淡的,我不爱听。” 正文 第十四章 顺治十四年(一) 荷兰人怒气冲冲的离开了巡抚衙门,陈凯则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如既往的处置着公务,以便确保广东的形势继续向着他所期待的方向发展下去。 下午的咨议局会议照常,陈凯并没有什么提案要拿出来讨论、投票,但是咨议局今天在讨论的事情却是需要他在这样官方的场合来进行答复的。 需要商讨的是关于禁航令的事项,倒也并非是禁航令是否执行,这一点上,无论是从制度上,还是从当下的现实情况上,他们是没有权利去干涉的——郑成功是大明的闽王,明廷授予了他节制闽粤两省及南直隶、江西、浙江三省恢剿事宜的全权,广东省咨议局只是个省级单位而已;而禁航令更是郑氏集团的首领签发,他们更加无权干涉郑氏集团的事务。 陈凯接到禁航令的当天便召开了咨议局特别会议,宣布了广东商船禁止向马尼拉航行的政令。对此,咨议局上下自然是一致拥护的。这里不仅仅在于他们的后台陈凯乃是郑氏集团的二号人物,更重要的在于,从本心上说,南洋的华人也多有出自广东的,与广东这边的商业往来非常频繁,乡情和纯粹的利益上,他们对于郑氏集团愿意为南洋华人出头都是乐见其成的。 禁航令得到了一致拥护,在场的议员们纷纷表示散了会就立刻向他们家乡的候补议员、好友、亲朋们写信,号召他们响应对马尼拉的禁航令,给西班牙人一个好看瞧瞧。 但是,禁令带来的影响仍旧存在,尤其是常年走马尼拉的海商中有很多就是广东的,禁航令一下,他们惯常的货源和销路就断了。这其中,由于很多受此影响的海商与粤海商业同盟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而粤海商业同盟在咨议局内部的分量,使得此事便不得不拿到这里来讨论。 “像我等提出请求的皆是按照官府法度缴纳税赋和牌饷的良善商贾,此番也是坚决拥护国姓爷和抚军老大人的政令的。他们这一次受到影响,本不打算麻烦官府,但是并不清楚禁航令会实施多久,所以希望官府能够给予相应的体谅。” 所谓体谅,陈凯听得明白,显然是在税赋上面希望得到减免。当然,除了正常的税赋以外,这里面还牵扯着牌饷的事情——牌饷是一次性缴纳一年的,来年更换,且严禁使用旧牌来抵新饷的。也就是说,这一次的禁航,他们为了走海贸缴纳的牌饷就算是白花钱了,那可是多则上千两,少则数百两的白银,而且还没算今年的利润以及为了利润实现而花在打通关节上面的时间和金钱,哪怕是常年走海贸的富庶之家也不愿平白承受这样的损失。 一个粤海商业同盟出身的议员恭恭敬敬的向陈凯提出了此议,若是离得近了,却还能看得出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了些许白毛汗,却是为了向陈凯提议而紧张,紧张会否对他自身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在场的,多有佩服他的勇气的,但是如他一般却还是要掂量掂量。对此,坐在前方接受问询的陈凯倒是郑重其事的听完了他的话语,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旋即问及了还有其他议员有相关的问询没有,并且在等到了有限的两个附和以及后来者说清楚了他们各自的情况后,便坦然的做出了回答。 “禁航令一事,乃是国姓爷为了确保我大明商贾在南洋的贸易权益所行之举。既是为了确保贸易权益,肯定会照顾到那些正常缴纳税赋和牌饷的良善商贾,因为他们是遵守法度的,自然要受到官府的保护。这,是原则,国姓爷与本官始终坚信和坚守的原则。” 朗声为禁航令做出了定性,咨议局的会场里当即就是一片掌声响应。待到掌声稍稍缓和,陈可可便继续言道:“禁航令要实行多久,国姓爷和本官还不能确定,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永远,都是有可能的。至于对良善商贾们造成的影响,本官已经与国姓爷商议完毕,那就是所有原本运往马尼拉的货物都将有福建方面平价收购。 “但是有一点,那就是需要该商社或船主出具往年缴纳税赋和牌饷的证明。说白了,官府只对良善商贾负责,那些不纳税、不交牌饷的,受到任何损失官府都不会进行保障。另外,还会对其进行相应的处罚。” 不纳税是要打板子、坐牢的,不缴纳牌饷是要没收船只、扣押船只、舵工和水手,而违抗禁航令,则更是监禁案犯家人,并对案犯格杀勿论的。但是,相比冷冰冰的处罚,陈凯的保证却完全是另一个温度,哪怕是要出具证明来进行区别的。 “请抚军老大人和国姓爷放心,托在下来问询的商贾皆是正常缴纳税赋和牌饷的,他们来寻在下的时候甚至都有带着相关的证明和文书,一定不会让抚军老大人和国姓爷失望。” 陈凯阐明了官府的态度,旋即那率先做出问询的议员亦是在第一时间做出了保证。从来,官府都是只管收税的,商贾们蒙受了损失也不会理会,哪怕是因为政令亦是如此。此一遭,若非是陈凯设立咨议局之初就说明了是要让他们代民发声,书怨“华表”的效果,他的那几个朋友也不会来求他,而他也不会鼓足了勇气来问询。 这一遭,不可谓不是一种胜利,问询会结束,陈凯率先离开了咨议局,返回巡抚衙门办公。而那个议员在接受了不少议员的喝彩之后,也匆匆的赶到了距离咨议局不远的一处酒楼——这里,是他们事先约好最快通知结果的所在。 “幸不辱命,抚军老大人做出了保证,只要能够拿出缴纳税赋和牌饷的证明,广东巡抚衙门会出具一份证明,拿着证明和货物去福州进行交易即可。” “那收购的价格?” 感激涕零,这是最少不了的,这几个好友很是吹捧了一番,但是很快的就又问出了此事,亦是他们最为关心的。 所幸,这一点,陈凯是提前问清楚了,而他在咨议局里也是问得明白:“从广东运到福州,价格上肯定不会照着诸君运到马尼拉那般,但是适当的提高收购价还是有的。抚军老大人说了,他和国姓爷是不会让良善商贾蒙受损失的。” 功利的讲,这些正常纳税和缴纳牌饷的商贾的存在,使得郑氏集团可以养活更多的军队,一如南洋的华人社区那般。郑成功要和西班牙人打贸易战,其目的亦是为了维护华人在南洋的商业利益,同时确保郑氏集团可以收到更多的牌饷和海贸利润。 对于那些不肯缴纳税赋和牌饷的走私贩,自然是要严厉打击的。但是对于这些人,陈凯认为应该一视同仁,郑成功也觉得应该做出补偿,结果就是由郑泰负责,将他们从单纯的牌饷缴纳者转化为货源的供应商,无非就是比平常的收购多拿出一些银钱,降低些许利润罢了。 还是能赚到钱,只是比预期的少了些,这不可谓不是一个安慰,因为原本是一文钱赚不到还要白赔钱的。所幸多嘴求上了门,否则肯定是一个民不举,官不究。 “请诸君放心,只要我在咨议局,肯定为大家说话的。”坦然的接受了众人的感谢,他随后又说及了另一件事情,却并非是咨议局那边的:“有个消息可以透露,咱们粤海商业同盟又要有新动作了。等到收回了货款,可以考虑参与其间,肯定是稳赚不赔的。” ……………… 回到了巡抚衙门,陈凯亦是不由得笑出了声来,直看得与其前后脚来到公事房的邝露一个莫名其妙。 天地会那边,从来都是陈凯亲自操盘的,邝露主要负责的是文宣工作。此番过来,亦是要与陈凯商谈文宣事务的,结果一进门却看到了这么一幕。 “竟成是在笑那些红毛?” 咨议局的事情邝露还没有得到消息,或者说如果他晚来个半个时辰,咨议局的天地会会员就会把消息传到他那里,也就不会有此刻的猜错。 不过,猜错了与否也无所谓,陈凯听到邝露提及此事,正也有与其谈谈的打算。旋即,就着这个话题便聊了下去:“红毛是浑水摸鱼的,说到底,郑家的存在使其利益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或者说,郑家与其确实有合作的关系在,但更多的还是以竞争对手存在的。” 郑氏集团在中国海的势力和影响力极大,尤其是郑芝龙确立垄断地位,以及郑成功重新统一郑氏集团,尤其是建立了山海五商以来,荷兰人能够拿到的中国货物就明显的出现了大幅度的减少。单单以生丝为例,郑氏集团的垄断地位使得荷兰人根本拿不到太多的生丝运往日本,就只能收购安南和孟加拉的生丝转运过去。无论从质地、售价,还是成本上面,这对荷兰人来说都是非常不友好的。 等到陈凯建立粤海商业同盟,广东的生丝、丝绸、棉布、锡器、瓷器等产量都在迅速攀升。荷兰人显然是希望郑氏集团分家,广东就可以成为他们的货源地,而非是郑氏集团的禁脔。只可惜,广东的复兴是因为陈凯,如今在广东当家作主的仍旧是陈凯。 “这就是竟成说过的贸易型重商主义的软肋所在?” “是的,没有货,哪来的贸易。” 邝露提到了这一点,陈凯却不由得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一些材料,关于郑成功的那个嫡长子的。 按照中国的史料和欧洲殖民者的记载,郑成功死后,郑氏集团出现了分裂,很多郑氏集团的将帅由于郑经在郑泰一事上的处置失策而降清,包括郑泰的弟弟郑鸣骏和儿子郑缵绪更是带着战舰五百艘和上万的明军,以及郑氏集团整套的海贸体系投到了清廷那边。郑经接手的,不过是只有一个台湾和不甚多的军队而已。 但是,他当时面对的处境却是非常之艰难。清廷的迁界禁海,郑泰遗族的倒戈,使得郑氏集团没有了货源地,出现了迅速的退化。而清军的军事威胁尚存的同时,荷兰人也杀了回来,并且占据了台湾北部原本西班牙人一度控制的所在。 照着后世人对郑经的评价,这时候郑经基本上就已经该玩完了。可是他不光是没有玩完,先是设法逼退了荷兰人,控制了台湾北部地区,随后又通过贿赂清廷官员的手段重新建立了货源地和销路,随后更是引了英国人入局来对抗固有的敌人荷兰人。直到三藩之乱,原本在台湾披荆斩棘阶段做得已经极好的他开始昏招叠出,不光是没有反攻成功,反倒是加速了三藩的覆灭。 郑鸣骏和郑缵绪二人,陈凯都是认识的,他与郑惜缘成亲时二人都亲自过来道贺。如今,二人也早已是郑氏集团内部商业体系中独当一面的人物,商业上很有些手腕。这一次负责保障广东良善商贾的,就是郑泰的儿子郑缵绪。 陈凯想起了这些旧事,确切的说是还未有发生,也未必会发生的旧事,第一个念头便是当年郑氏集团的覆灭——当贸易型重商主义没有了货源地,他们就什么都不是。历史上,郑氏集团与其说是被施琅打败的,不如说是被清廷的迁界禁海击败的。而荷兰人之所以跌落神坛,亦是在于当英国人、法国人进化到了产业型重商主义的时候,他们却还在贸易型重商主义打转,没有赶上工业革命的东风。 工业革命,这个词汇距离现在还很遥远,因为还需要更多的技术积累,这都不是嘴一张一闭就可以实现的。需要时间,更需要足够的利益,而陈凯相信他现在做的正是如此。 “我打算用一两白银的专利费向愿意从事蚯蚓养殖的百姓提供相关技术。” “一两银子?” “是的,否则谁也不敢用这技术的,技术就只能局限于潮州府城外的那座养殖场。” 邝露是从永历四年开始一路看着陈凯走到今天的,尤其是那个蚯蚓养殖,他当时更是最早知道那事情的。他很清楚,背靠着郑氏集团,陈凯建立的广东贸易商社这些年为其赚了数不清的银子,他是不在乎钱的。而这专利费,显然也不仅仅在于一个推广二字。 “竟成,这是要设法让工匠们开发出更多实用技术?” 能够看到这一点,邝露的才智当即便得到了陈凯的赞许。他不是技术帝,很多能够想到的都已经在做了。况且,想要继续走下去,需要的是利益的催熟,而不是真的以一人之力平白建立起一个工业体系。 蚯蚓可以养鸡,鸡肉和鸡蛋可以提供更多的蛋白质,还有工业化的农业生产模式,这些都是陈凯乐于看到的。唯独是有一点,原本鸡肉和鸡蛋是由小农经济的副业提供的,也就是农民在种植粮食、蔬菜的同时居家养鸡,收获鸡蛋进行贩卖。原本仅限于潮州的养殖场,带来的影响不会太大,但若是技术得到推广的话,小农经济的副业必然会受到影响。 “这个时代已经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不怕变得更多。” 放开了遐思,陈凯一边与邝露谈及邸报文宣的事情,一边也派人去找了王江,约上一个时间把此事彻底缕清楚。 原本,沉浸在走向未来的大道上,陈凯乐在其中。只可惜王江那边约定了转天下午会商,今天还没过去,随着一份急件送到后宅,陈凯便不由得皱起眉头。 “真是准时啊。” 正文 第十五章 顺治十四年(二) 过去的永历十年,对于东南战场明军而言是攻守异势的持续延伸,只是源于闽粤两省的残破而导致了这份势头并没有永历八年的大反攻那样的进展迅猛罢了。想要继续进攻,显然还是在积蓄实力,而这段时间以来郑成功和陈凯也都是在努力的做着这些。 于东南如斯,于西南明军却完全是另一番的光景。李定国赴安龙迎驾,随后率部入滇,云南在李定国的大军,以及刘文秀、沐天波的内外配合之下迅速为李定国所部掌控。但是,原本控制云贵两省的秦王孙可望作为唯一的利益损失者自然是心有不甘,于是西南明军便沿着两省交界进入了对峙的状态。 这期间,作为弱势的一方,云南的永历朝廷对贵州的秦王府多有让步,为秦王孙可望的亲信加官进爵,送归旧部,还几度派人去贵阳说项,甚至就连孙可望的妻儿也都派人送了回去,而且还是已经进爵为晋王的李定国亲自送出的城。 相忍为国的话说了多少次,委曲求全的事情也做了多少遍。只是,秦王府那边却仍旧是我行我素。如此,这两派的西南明军就始终互相牵制着,诸如反攻、进取之类相对积极,在东南已经逐渐成为主流的词汇便荡然全无了,完全将永历六年的大反攻以来的势头给生生的断送掉了。 “今皇上在滇,定国辅之,人心渐属于彼。臣意请国主早正大号,封拜文武世爵,则人心自定矣。” 贵阳的秦王府内,针对云南方面的讨论从未有少过。此间,早前就为孙可望篡位积极谋划的编修方于轩在大殿内侃侃而谈,将如今的形势详细的分析了一番,尤其是指出了大义名分上对孙可望的不利。于他看来,如不尽快做出态度,以安军心,那么迟早贵州的文武们会被“皇帝”那两个金灿灿的大字晃瞎了眼睛、迷了心窍。 又是一番的劝进,孙可望却显得有些犹豫。会议结束,留下了兵部尚书任僎和吏部尚书范鑛二人,才总算是将心中的想法倾吐出口。 “方编修太急了,孤并非无意称帝,只是缺了禅让的流程,总不能让天下人心信服。” 历来的改朝换代,总的来说,从体制外推翻的自然无需这等手段,但若是从体制内,也就是说夺取至尊位之人乃是前朝的高官显贵,世受“皇恩”的,那便须得设受禅台,让前朝天子将皇位禅让于其,以做到名正言顺。早前的历朝皆是如此,无非是有时省了受禅台的手续,但是往往也要用其他的形势代替。 这,便是在后世,亦是如此。以辛亥革命为例,在满清必然出局的情况下,民族主义建国的南京方面是从体制外向内的推翻,清帝退位与否其实并不重要,只要能够北伐成功就足够了;袁世凯的北洋本是清廷的一部分,袁世凯更是身居高官要职,想要取而代之,无非是以军队堵住南京方面,防止其北伐成功,推翻满清,同时借南京来压迫清廷,逼迫其退位,他才能够成为推翻满清的英雄。而那一纸退位诏书,其中还特别指出了要袁世凯来组建政府,完全可以理解为是另一个形势的禅让。 放在当下,大西军原本是体制外向体制发起冲击的,起码在张献忠时期是这么回事。但是,随着形势的变化,满清成为了头号大敌,大西军集团转而归附明廷,举起了大明的旗号,孙可望更是位尊秦王之显赫。从理论上说,这时候孙可望再想改朝换代,确实是缺了一道禅让的手续。 范鑛和任僎都是人精,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除此之外,他们更加清楚孙可望对于禅位的执着也并不仅仅在于满清在侧,他需要继承明王朝的正统地位,实在是东南的郑氏集团膨胀得有些太过惊人了,哪怕是有这么一道手续他们都不太可能慑服郑成功和陈凯这对东南双璧,但总好过没有。 “国主,以微臣之见,禅让确实还需要皇上出场,这是暂时做不到的。但是,以清君侧、诛乱臣的名义代行皇权,先把加官进爵的事情做起来,总好过让朝廷在云南刁买人心要强。” 任僎如是说来,孙可望便不由得思量了起来。一边琢磨着是否可行,一边他又看向了范鑛,而后者亦是做出了肯定的回复。 “不能再拖下去了,方编修是着急了,但是孤以为,他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那就是越拖下去就越对咱们秦王府不利。” 下定了决心,孙可望便开始为接下来的部署谋划。商议了良久,直到深夜,二人才告辞而去,而孙可望则回到了他的“御书房”,本想要继续将对麾下大将们的爵位名号进行考量,却看到了一封从云南送来的书信,才想起来其实在会议开始之前,他其实是还在看这封书信来着。 “永历小儿,还有李定国、刘文秀这两个叛徒,他们知道我已经骑虎难下了,还在这里惺惺作态,实在可恶至极!” 抓起书信,只三两下便将其撕成了一地的碎片。愤怒,是不可避免的。从本心上说,孙可望对明廷从来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忠诚,他在主观上是有谋朝篡位的野心的,所以此前架空永历朝廷,乃至是一次次的逾越,甚至是企图行那禅让之礼,其实都没有什么值得稀奇的。这,只是从他个人的立场来看,至于民族大义什么的,反正他也稀罕那一套。 事情发展到了今天,越轨的事情做得多了,他便更是没有机会在回头了,因为一旦交出权柄,任谁也不会相信他能有个善果。更何况,权利这种东西,本就是有上瘾性的,比之冰毒、海洛因丝毫不让。 “都是一群没脑子的蠢蛋,李定国是蠢蛋,刘文秀是蠢蛋,就连那些闯军余孽也都是些蠢蛋。他们就不想想,这天下本就是我们这些流寇搅乱的。现在是形势比人强,朱家要靠着我们夺回天下,可一旦大明朝廷翻身了,咱们还能有个好,我这个孙字倒过来写!” 从现实情况上说,李定国和刘文秀有救驾的滔天大功,双双晋封了亲王的爵位,亦是托了孙可望的“福气”,否则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便是那些大顺军出身的,比起孙可望也不是一个档次的——大顺军余部为明廷征战多年,功劳和苦劳都从来不少。 至于甲申的事情,袁宗第之流没有参与的不谈,就算是进了北京城的,官职大多也不是最顶尖的。黑锅嘛,自然可以让闯王李自成、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以及权将军刘宗敏、田见秀这样死的死、降清的降清的家伙们来背起来,尤其是有孙可望这样的乱臣贼子作为背景板,他们就更显出了忠贞不渝。 发泄过后,孙可望重新恢复了心情,便投入到了方才看到那封书信前仍旧打算去做的工作之中。 其实,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一封书信,归根到底还是湖广方面出了岔子。去年的十月,清廷的宁南靖寇大将军正蓝旗固山额真伊尔根觉罗*阿尔津率部攻陷了辰州,感受到了湖广清军的压力,未免腹背受敌,孙可望才一度与云南方面有了交集。 有了交集期间,孙可望积极的调动部队,试图反攻辰州,包括冯双礼、陈国能等大批部队发往辰州,本来已经有了苗头的内战一度因为外地而熄火。不过,随着阿尔津被清廷召回了京师,西南经略洪承畴以军粮不及为由弃守了这片新近夺占之地,秦王府重新稳固了防线之后,双方便越加的渐行渐远。 很快的,永历十一年二月,孙可望于贵阳秦王府擅行帝权,册封麾下大将马进忠为嘉定王、冯双礼为兴安王、张虎为东昌侯,将加官进爵的事情现行做了起来。随后,贵州和湖广西南部的大军开始向贵阳调动。 云贵两省是西南明军的大本营,而细分下来,云南更像是一个后勤基地,而贵州则是一个兵营。大西军出滇以来,占据贵州,同时向四川、湖广、广西三个方向发展,为的就是进一步的将云贵化为腹地。云南留守部队不多,无非是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义等部人马,否则李定国也绝难一举将其拿下。而在贵州,那里连接着明清对峙分量最重的湖广南部地区,秦王府系统的大西军主力具在此间,算一算,那边是近二十万大军! 相较之下,即便是永历八年的广州大捷,李定国的本部兵马也不过是那四五万人而已。再加上蜀王府的部队,以及入滇以来一些归附于晋、蜀二王的部队,加一起也就只有七八万人而已。比之历史上自然是多了很多的,但是比起孙可望的秦王府,却仍旧不是一个等极线的。 现在需要担心的还是湖广方面的清军,因为一旦他将部队都调去打内战了,湖广方面的防务必然空虚。未免落得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孙可望必须弄明白洪承畴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月册封了部将,孙可望调集部队却是有条不紊的,甚至是非常之缓慢的。另一边,孙可望的细作迅速的在湖广南部展开渗透,尤其是针对长沙方面,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数月之间,消息陆陆续续的传来,却让孙可望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阿尔津那厮被调回京城是洪承畴那厮告的刁状,而原因则是阿尔津出兵辰州没有经过洪承畴的同意。这条老狗,真是笑死孤了。” 面对亲信,几个月以来的隐忧烟消云散,孙可望毫无顾忌的哈哈大笑起来。根据情报,确是如孙可望所言的那般,另外据说洪承畴的长沙幕府在湖广南部敛财甚重,大肆贪污粮草,以至于阿尔津的军需都出现了大量的“漂没”、“搁浅”。 “洪承畴还在力保他那个亲戚黄志遴,殊不知贪污粮饷最狠的就是这个湖广左布政使。” 笑过之后,孙可望也总算是放下了心来,因为接任阿尔津职务的宗室爱新觉罗*罗讬到任后也而是一个不动如山,全无阿尔津的进取之心,显然是吸取了前者的教训。 接下来的时日,军队加速调动,到了永历十一年八月初一,孙可望在贵阳誓师,任命一度被他怀疑,后来在众多亲信的劝解下重新加以信任的白文选为征逆招讨大将军,由冯双礼留守贵阳,他则亲统十四万大军向云南进发。 “让下面的工匠去打造扭锁三百副,待到破滇之日,用以囚永历并定国、文秀诸文武解黔耳。” 气焰嚣张的孙可望于八月十七率部度过了盘江,昆明的朝廷、民间当即就是大为震动。民间已多有富户往其他府县逃亡的,而朝堂之上,从天子到官员,亦是惶惶不可终日——双方的实力差距如此巨大,而随着梧州沦陷,广东、福建的支援也早就断了。这一次,不会再有陈凯的千里驰援,他们能够依靠的也只有李定国和刘文秀而已。 “陛下,微臣二人商议决定,由我二人亲率主力与逆贼孙可望决战。” 李定国朗声喝道,便有一股底气在其他人的心中腾起。永历六年的两厥名王,永历八年与陈凯联手又干掉了尚可喜和耿继茂,国朝第一名将,实至名归,亦是如今的永历朝廷最大的指望。 “既然晋王与蜀王已然商议妥当,朕便放心了。” 旨意下达,特加晋王得专征伐,赐尚方剑,便宜行事,挂招讨印;蜀王作副招讨,负全权指挥之责。随后,李定国留下了靳统武率领本部兵马与统领禁卫军的黔国公沐天波一起留守昆明城,便与刘文秀一起率军誓师出征。 大军至九月十五抵达曲靖交水,在那里与孙可望的大军遭遇。双方并没有第一时间展开交锋,而是相距十里下寨。远处,孙可望的大军联营三十六座,绵延不绝。而李定国和刘文秀这边,哪怕是实力远胜于历史上那般,也不过只有六万大军,设营六座而已。 握着陈凯赠予的单筒望远镜,李定国极目远眺,脸色铁青。不光是气愤于孙可望竟然拿出了这么多的军队来打内战,更是在于他麾下的明军多是面有惧色。这仗,还没打,就已经先落了下风。 正文 第十六章 顺治十四年(三) 李定国、刘文秀率领的讨逆大军一片愁云惨淡,士气亦是不免出现了低落。这是兵力上的巨大差距,孙可望大军十八万,李定国和刘文秀则只有六万,虽说比之历史上的那三万的数字已经高出去一倍了,但却仍只是对面的三分之一罢了,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 用一个再简单的数学题,三倍的差距,也就是意味着一个明军要杀三个叛军以上的叛军才能取胜。当然,战争并不是这么算的,可问题在于哪怕不知道具体数字,甚至不知道大概数字,讨逆的明军将士们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也会产生类似的计较,这便不可避免的会造成军心的浮动。 军心如斯,李定国和刘文秀一边安营扎寨,一边试图抚平军心,振奋士气,忙得不亦乐乎。相较之下,十里之外的孙可望亦是得到了讨逆军的大致情况,当着白文选、马惟兴、张胜等一应将帅的面下令将双方的兵力对比通报全军,进一步的振奋士气。 “此一战,便要定了乾坤!” 原本有消息指出李定国在广东得陈凯助力,广州一战,兵员有所损失,但也得到了补充。随后瓜分了尚耿二藩的积蓄,陈凯的制造局又打造了大批的兵器送到军前,孙可望一度还高估了李定国的实力。现在看来,却还是李定国在军事成就上的积威所致,双方的差距只比他预估的要更大,而非是更小。 众将闻言,亦是提前恭贺了孙可望的胜券在握。不过,李定国毕竟是李定国,孙可望不敢有丝毫的小视,仍旧是沉下心来,按部就班的为决战做着准备工作。 十五日的安营扎寨,十六、十七两天,双方的探马你来我往,便在这十里的区间上演了决战前的开胃菜。 九月十八的傍晚,孙可望与作为临敌总指挥的白文选商议着部署,更是传来了张胜、武大定等将帅。 “张帅,你可率领武大定等将选铁骑七千,连夜走小路至昆明暗袭。城中有王尚礼、龚彝等人,皆是心向于我,可为内应。你等攻入昆明城,李定国和刘文秀知道根本之地已失,必然仓皇退兵,我则率部在后掩杀。功成之日,你等便是第一等的大功!” “末将等遵命。” 既是连夜出发,张胜、武大定等人便连忙启程。这边,孙可望则写了书信,派人送到李定国军前。内容,自然并非是重归于好,哪怕是如是说了也没人会信的。倒是约定了决战的时间,扬言要堂堂正正的击败他们这些叛徒。 “今天是九月十八,约定九月二十一决战。三天的时间,张胜、武大定他们就算是爬也该爬到了。” “国主已有妙计,微臣自当严格执行。这便去巡视众将及前沿各营,以免出了纰漏,坏了国主的大事。” “如此也好。” 说起来,白文选原本在大西军入川建制是为前军府都督,便是孙可望的部下。后来大西军转进云南,孙可望有中军都督兼御营提督王尚礼、前军都督白文选、水军都督王自奇,以及在艾能奇死后统领其部的冯双礼等大将的支持,由此才能在实力上压服了李定国和刘文秀。 这些年来,白文选始终是为其统领驾前军,最是一个亲信。唯独是安龙一事上,白文选处置失当,使得永历帝为李定国劫走,一度失了宠信。不过,长久以来的信任,外加上白文选素来人缘极好,众将、各官们不断地为其说清,到了这一遭孙可望便又一次用他为前敌指挥,亦是有着使过不使功的心思。 “冯双礼、马进忠都已经封王了,现在你也心急了吧。” 看着白文选匆匆离去的身影,孙可望不由的便是嘴角轻扬。说起来,麾下大将之中,王尚礼、王自奇都陷在了云南,他亦是有留二人做内应的心思。大军出征,贵阳必须有人留守,这前敌指挥之责无非就是在白文选和冯双礼二人之间而已。至于马进忠、马惟兴等将,多是归附其麾下的旧明军将帅,他并不太放心这些家伙的能力,甚至就连冯双礼都曾是李定国的手下败将,所以这一次的任命亦不乏有不得不如此的现实在。 “交水这里有十七万大军,已是稳妥了。只等着张胜、武大定他们的奇袭成功,便可一战抵定全局。只可惜,王自奇前些时候醉酒误杀李定国部将,带着部队逃到了永昌府,这一次是指望不上了。不过,这么大的优势,也不差他那万余兵马。” 李定国的回书很快就到了,确定了九月二十一的决战日期,并且最后对其进行了一次劝说。只是对此,胜券在握的孙可望更是毫无兴趣的,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起了该当如何处置李定国和刘文秀这二人。至于永历帝,处置之前总要先把禅让的手续做全套了,也算是九五至尊的身份最后一次护佑了一回。 重新夺占云南、禅让、称帝,随后亲率大军攻入湖广,解决掉尸位素餐的洪承畴,进而顺流而下,重新将楸枰三局做下去。如此,北方的清廷便不足为虑了,当年张献忠未尽的事业他也可以一鼓作气的完成。 这一夜,孙可望想了很多,甚至很多畅想都是他早前没有想到过的,这一次借着即将到来的大捷,亦是打开了思路。 与此同时,作为前敌指挥的白文选理所当然的也没有闲下来。先是巡视了一番本部的营寨,随后便赶去了马惟兴的大营。从马惟兴的营寨出来,夜已经深了,但白文选却仍旧没有回营休息,一如他对孙可望所言的那般,亲自到最前沿去巡视,甚至还进一步的出了前沿的营寨,行了很远,不可谓不是一个殚精竭虑。 然而,第二天天还没亮,确切的说是白文选刚刚躺下,原本已经约定了九月二十一决战的李定国和刘文秀却突然开营出战。前沿的探马得到消息,连忙将这一变故告知了孙可望和白文选,而二人亦是连忙应战,双方不断逼近,最终在交水的三岔口将战事推向了最高潮。 双方加一起已是二十余万的大军,有道是人一上万,无边无沿,这二十余万哪怕是出自交战双方,亦是早已看不到边际了。李定国和刘文秀是事先商议妥当的,他们兵力较少,既然要速战速决,那就要争取一战击破,不能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一旦展开交锋,李定国和刘文秀便直接派出了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这一点上,李定国有两厥名王和收复广东的战绩,部下也都是经历过多年血战的百战之兵,自不待提。而刘文秀那边,虽有保宁惨败,后来更是两度被投闲置散,但是大西四王子之一的底蕴尚存,麾下诸如祁三升、李本高等将具是骁勇善战之辈。 大战甫一爆发,便以着最为激烈的方式展开。作为处于劣势的一方,李定国和刘文秀却率先发起了进攻。刘文秀的大军之前,崇信伯李本高率领蜀王麾下的骑兵直接便扑了上去。对面的秦藩亦是不甘示弱,两支骑兵直接就撞在了一起。 李本高是辽东人,初为明军将校,后降于张献忠,便速来是刘文秀麾下的骁将。此间,李本高率军出击,攻势之凶猛几有搏命之势。 双方的骑兵已经混战成了一团,伴随着大军的不断前进,每一秒都有人受创落马。李本高那一杆马槊左突右进,麾下骑兵见主将如此悍勇,亦是奋勇向前,只打得迎战的秦王府骑将陈罗汉很是一个疲于招架。 马槊如游龙般刺杀、削砍,四周几无一合之敌。李本高以着实际行动振奋了本部兵马的士气,正欲继续向前,却只见战马突然撅倒在地,无数的刀枪便铺天盖地的卷了过去。 初战便失了大将,这是极为不利的。这个道理李定国和刘文秀明白,孙可望同样明白。此间,孙可望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李本高的死,旋即下令全线出击。他,是要趁着讨逆军先失一成之际直接奠定胜果! 李本高的死一如他的悍勇可以振奋士气一般,使得讨逆军的士气陡然跌落。紧接着,孙可望的全线出击,一开始就已经使出了全力的李定国和刘文秀当即便陷入到了绝境之中。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后招了。世人只见得以少胜多,能够对其赞赏不已,但是,兵寡将微终究是硬实力上的差距,这便是以弱敌强时必然要面临的情况。 接战的那一瞬间,或许就是讨逆军崩溃的时刻。拼搏数载,总算是在陈凯的帮助下战胜了尚耿二藩,进而接了圣驾,全取云南。每一步都是竭尽全力的去做,李定国的努力从不比任何人少过,如今却将要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身旁已经有部将的目光开始闪烁。或许,崩溃之际,他们就会力劝李定国弃军潜逃——逃回昆明,将皇帝带到广东,亦是一条出路。 这样的心思,已经有人生出来了。但是,作为主帅的李定国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些。甚至不光是他,就连刘文秀亦是如此,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一般。 “此时宜速出兵交战,马惟兴及诸要紧将领已俱有约,稍迟则事机必露,断不可为矣……” “若再迟,则我辈死无地矣。有一字诳皇上、负国家,当死万箭之下,我当先赴阵前,汝等整兵速进!” 昨夜的话声犹在耳,虽说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并不符合他们的习惯,但是此时此刻,李定国和刘文秀也确实没有什么后招了,只是盯着对面的那一面书着白字的大旗。直到,那里的军队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反应。 “白文选反了!” 站在高处,孙可望对李本高的死看得甚是清楚,此间看得白文选亲率五千铁骑直入马惟兴大营,在于其汇合后便直接来抄他的后路。这是在秦藩大军全线出击的当下,明明已经赢定了,孙可望说什么也无法相信白文选在这时候竟然会干出这等事来。而且,还不是他一个人,那马惟兴显然也是他的同谋。 “为什么?!” 无论孙可望想得明白与否,白文选都已经这样做了。此时此刻,原本已经大胜在即的秦藩大军突遭白文选和马惟兴的背刺,当即便是一片大乱。混乱在迅速的蔓延开来,与此同时,李定国和刘文秀那边也注意到了此间的突变,当即便亲自上场,率领着大军直接扑将了上来。 战场上瞬息万变,临阵倒戈并非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如白文选这样的亲信亦要跳出来反对孙可望,这却登时看呆了无数人。不过,既是战场,生死才是最大,很快的,伴随着一声“迎晋王”高呼,倒戈在秦藩大军中一如混乱般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加剧了大军的崩溃。 十七万大军,只是在白文选和马惟兴的倒戈片刻后便落得一个土崩瓦解,类似的场面,在明清战争中已经出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此前的每一次几乎都是一上来就处于劣势的那一方在重压之下崩溃,哪怕是对方一箭未发也不稀奇。但是现在,却是本已即将收获胜利的那一方突然就崩盘了,在场的这二十几万人只要是有幸能够活下来的,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的这一幕,绝对! “秦王……孙可望已经跑了,贵阳还有冯双礼,绝对不能给他机会重整旗鼓!” 秦藩大军彻底崩盘之后,李定国、刘文秀和白文选很快就再度见面了。其实,昨夜白文选说是去寻营,实际上则是将孙可望临时改变的计划告知马惟兴,让其做好准备。同时,未免李定国和刘文秀那边出了岔子,他更是假借巡视前沿营寨的名义从正面奔赴李定国的大营,将孙可望的计划和盘托出。 当时,李定国和刘文秀还一度怀疑白文选的用意。但是最后,他们仍旧选择了相信。这,更多的还是在于白文选在安龙的表现,是他亲自将永历帝送到了李定国的手上! “贤弟居功甚伟,天子必不吝厚赏。” 安抚了一句,刘文秀连忙便收住了。此间大局已定,但是昆明那里却是天子和朝廷的所在,亦是大军家眷的聚居地,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而在那里,孙可望仍然将会有张胜、武大定的七千铁骑,还有城中王尚礼的上万大军。而他们这边,只有靳统武的本部兵马,以及沐天波麾下屈指可数的禁卫军。比之历史上,张胜的部队之中,更是少了马宝那个同谋者。 正文 第十七章 顺治十四年(四) 历史上,孙可望掀起内战,白文选在背后串联了大批心向明廷的将帅,其中就包括马进忠、马惟兴和马宝这南明“三马”。马进忠没有出征,却是坐镇贵州的安顺府;马惟兴此刻与其一同背刺大胜在即的孙可望,亦是居功至伟;而那马宝,则是抵定了张胜、武大定的功臣。 现如今,马宝由于陈凯那边的势头大好,所以并没有因其兄马惟兴的关系而投入孙可望的麾下。但是,这样的改变却直接导致了孙可望派出奇袭昆明的部队中缺了同谋的内应,这使得那里的情况更加对明廷不利。 李定国、刘文秀、白文选他们并不知道历史上还有马宝在其中搀和了一手,但是张胜所部的立场却是知之甚详。他们的存在,尤其是昆明城里还有一个王尚礼,这使得明廷哪怕是在交水击破了孙可望的大军,但却仍旧不能摆脱这巨大的威胁。 “今张胜往袭云南府,王自奇又据永昌,我当回救;汝可同文选急追可望,必擒之而后已。” 迅速的做出了分工,刘文秀和白文选便继续展开追击,尤其是针对孙可望的追击。而李定国这边则已然顾不得军士的疲惫,连忙带领本部兵马往昆明赶去。 交水,乃是在曲靖府城的北面不远,而曲靖则素来是昆明的门户。李定国和刘文秀在此与孙可望决战,亦是抱了对王尚礼、王自奇的担忧,但是现在多了一个张胜,内外交困之下,之于昆明,危险系数更是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大军匆匆而返,但却仍旧需要时间,比之昨夜就已经连夜启程的那七千铁骑,他们在速度上市绝对处于劣势的。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昆明城那边能够多坚持些时间,起码要坚持到露布飞捷赶到才行。 “现在,就全指望靳统武和沐天波了。” 胯下的战马随着大军的前进而迈向南面的远方,李定国的视线所及,自是无法看到那座昆明城。 倒是如今的昆明城,人心惶惶之中,那些没有选择去旁处避难的士绅、百姓们一如朝堂的皇帝老儿和当官儿的似的,皆在等待着前线的战况。只是比之朝堂上的那些显贵们,他们选择的压力更小一些,也更大一些,无非是身处于不同位置所致罢了。 早朝已然结束,永历帝留下了靳统武和沐天波二人。此二人,一个是李定国的亲信,另一个更是明朝从建国起便传承下来的勋贵。这是他此刻最能够信得过的两个人了,有些话,亦是只能对他们说来,因为他也不知道除了王尚礼以外,到底还有什么人是在与孙可望在暗地里勾勾搭搭的。 “请陛下放心,无论战事如何,臣必当以死护卫天子。” 沐天波郑重其事的拜倒在地,永历帝连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近前,将沐天波重新扶了起来。 “黔宁昭靖王曾是太祖高皇帝的义子,朕与国公便是自家的亲戚。若是国家不存,朕自当效烈皇死国,国公不过是比朕早走一步罢了。” 说着,永历帝便已然是双目含泪,直看得沐天波亦是一个老泪纵横。关于黔宁昭靖王是干什么的,靳统武读书少,若非是见得这般场面,那是绝难意识到会使沐家先祖的。关于沐英曾是朱元璋的义子的事情,他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此刻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个上面,眼看着这对君臣一个劲儿的死啊死的,实在晦气得不行。 “陛下,晋王殿下必可击破孙逆!” 这还有一个李定国的亲信部将在,永历帝闻言,亦是连忙表态,表示他是绝对相信李定国的军事才能的。只是这昆明城中,靳统武的部队只有几千人,而沐天波则更少。倒是那王尚礼却掌握着比他们加一起还要多的部队,实在让他们如坐针毡。 “微臣始终在盯着那厮,若是敢有所异动,末将自当斩其首献于阶下。” 靳统武的武勇和忠诚,这两年来永历帝都是看在眼里的。他相信,李定国有令,他一定会拼死血战。但是,是否真的能够如其所说的那般,他却完全不看好,因为王尚礼所部本就是孙可望留在云南坐镇的精锐,当初也是全靠着李定国、刘文秀这双大西王子的威信,外加上他这个皇帝的身份才能够加以慑服。若是真的动起手来,显然对方就已经无视了他的皇帝身份,就凭着靳统武和沐天波的那几千兵马,哪怕是前者亦是晋王麾下的本部精锐,只怕也未必能够落得了什么好处。 “还是要设法控制住王尚礼才行,可若是强行如此的话,倒是只会逼得王尚礼的部下掀起叛乱,反倒是坏了大局。” ……………… “臣,王尚礼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 靳统武和沐天波尚未离去,永历帝又派中官传旨请了王尚礼过来,说是要商讨关于战事的事情。 王尚礼是孙可望的亲信,与其商讨对付人家效忠对象的军情,不光是靳统武和沐天波,就连王尚礼也同样是满心的困惑——就他而言,以着他的身份,这时候永历朝廷应该是对其严防死守的,哪怕是睡觉都要睁着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才合乎情理,现在反倒是这般,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下旨召见了,他也没有不来的道理。此间永历帝就着前线传回的关于李定国与孙可望大军在交水接触上的军情很是咬文嚼字了一番,随后又拉着靳统武、沐天波以及王尚礼一起探讨了起来。探讨双方的攻防路数,探讨双方的胜算,探讨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以及意外状况发生后的应变处置,详细到了若是放在万历朝肯定要被文官集团说教的地步。 从下午一直探讨到了晚上,永历帝很是一个茅塞顿开。一高兴,便留了三人在宫中用饭,用过了饭才让他们各自回了府。 “国公,皇上那边……” “就是问了些关于战守上面的事情,本国公瞧着,皇上大概是觉着靳统武和沐天波的能耐有限,所以想要听听本国公的意见。” 询问王尚礼关于如何战胜孙可望,这样荒诞的戏码,王尚礼陪着演了一下午,待回府之后已然是精神疲倦得不行了,稍加洗漱过后便倒头大睡。哪知道到了第二天一早,他才刚刚起床,早饭还没来得及用,昨日来传他的那个中官就又来了,竟还是叫他入宫见驾。 “爱卿尚未用早饭吧,正好,朕也没有用早饭,已经叫御膳房准备了,咱们君臣边吃边谈。” 过了一夜,永历帝的态度更显亲近。不过今天却没有靳统武和沐天波的身影,有的只是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和侍卫随侍而已。至于那二人,沐天波他入宫时是见过的,还在忙着巡视禁卫军的防务;而靳统武那边,据永历帝说是要巡视城防的,今天便不过来了。 “今日朕招爱卿过来,实在是昨日爱卿之言让朕豁然开朗。所以,还有些事情和想法,朕也想听听爱卿的意见。” 用过了早饭,消化消化,便又是这般,王尚礼只得是抖擞精神,继续听着永历帝的问题,根据问题加以回答。倒是这一次,永历帝问及的却是一旦晋王未能击退孙可望的话,昆明这边该当如何。 “臣自当与黔国公、平阳侯一起死守城池,为晋王、蜀王二位殿下以及其他王师争取时间。” 王尚礼迫不及待的做出了表态,永历帝很是欣慰,好生安抚鼓励了一番,但是对于死守昆明却显得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有些话,朕本不该说,但是爱卿忠心耿耿,又通晓军务,朕也只得是依靠爱卿。” “陛下但说无妨,臣一定竭尽全力。” 虎虎生风的道出了此言,王尚礼说得很用力,永历帝亦是表现得很是感动。接下来,永历帝便将他的想法道了出来,哪知道说得竟然是一旦晋王兵败,他打算带着朝廷撤出昆明城,到时候还需得王尚礼与靳统武、沐天波二人通力配合,护得朝廷周全。 “这……”败绩尚未传来,这位长腿天子竟然已经想着要逃了。这一幕,着实将王尚礼看得是一愣。不过,他也是从北地的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反应素来不慢,旋即便表示无论永历帝是留是走,他都会护卫在侧,绝不敢有负圣恩云云。 强行劝永历帝留下来,这却是对取胜的孙可望更为有利,但他若是这么说了,也更容易引起永历帝的怀疑。于是乎,就着永历帝的话茬,他便顺着说了下去,当即便讨得永历帝一个大为开心。 “爱卿亦是能征善战的名将,这两日谈下来,朕只觉得是相见恨晚。若是早得爱卿之力,也未必会被鞑子逼出两广。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有的是,一个国公的爵位,配不上爱卿的才具!” 这,已经是加官进爵的许诺了,王尚礼当即便表现出了感激涕零。更是一口一个誓死以报君恩,买足了力气表忠心。 很快便已经是中午了,他又在宫中用了午饭,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到了下午,沐天波就真的来了,永历帝随即又是旧事重提,谈起了关于一旦战事不利,便要撤离昆明的想法,想要听听沐天波的意见。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晋王和蜀王一定能够击破孙逆,即便未能尽全功,凭着昆明城高池深,仓储充盈,也能够坚持一段时间。到时候,晋王和蜀王的大军,以及从各地调来的勤王军自然能够里应外合。” 对于撤离,沐天波是持反对态度的。这是昆明,他家的祖宗在这里为大明镇守了两百多年,从感情上他就绝对做不到积极响应的。 此间,沐天波如斯,永历帝不肯亲自下场,连忙向王尚礼使了个眼色,后者见得,亦是当即便接过了话茬儿:“昆明坚固,黔国公所言确是兵家正理。但是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皇上的安危。须知道,皇上才是孙逆势在必得的,若无皇上,大明的正统就要断了,到时候就算是能够战胜了孙逆,天下的局势也再难收拾了。” 王尚礼侃侃而谈,从天下共主的重要意义谈起,越是说下去他就越是顺畅。思来想去,类似的话以前有个叫做杨畏知的明朝文官无数次的说给过孙可望听,他亦是在旁听过不知多少遍了,都能够背下来了。而他之所以能够记得这么清楚,更是在于那个杨畏知便是孙可望指使他杀的,原因便是杨畏知在秦封之议达成的同时接受了永历朝廷的阁臣任命。 争论了一下午,王尚礼和沐天波二人也没能说服得了对方。折腾了一溜够,晚饭永历帝倒是留了,但他被沐天波弄得一肚子气,便借口三餐都在宫中用不何体统而回了府邸。只是,回府之后,他才猛地想起来其实他说服不了沐天波才是正道,这一下午分明是有些用力过猛了。 “权当是麻痹皇上了。” 对此,他也并没有纠结。只是放下了这个心思,他又突然想起了永历帝说是要撤离昆明,一旦李定国兵败的话,沐天波拦不住永历帝,他就要跟着以确保皇帝在手。到时候,真正的问题其实是在这位长腿天子到底打算往哪跑才是,想要设法让其留在城中,就先要从这方面下手。确切的说,先把路封死了才行。 “撤出昆明,照着那时候的状况,肯定是要逃离云南的。向北是不可能的,向南、向西都是藩国,看来十有八九这皇帝是打算逃亡广东,去投郑赐姓和陈凯的了。不行,绝对不能让他逃到广东,否则秦王再想抓到他就难了。” 如此想来,王尚礼便开始回忆起了关于郑成功和陈凯的黑历史,这对他这么个武将来说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的,所以他干脆将幕僚都找了来。倒是那龚彝,他本来也想找来的,但是此人已经明确的站在了孙可望那边,现在与其相商是会破坏他在永历帝心目中的形象的。 人设很重要,王尚礼明白这个道理,就更加要谨小慎微了。一边让幕僚帮着回忆郑氏集团的黑历史,一边还要将这些劝说转化为忠君爱国的言辞和语气。已经这么说了两日了,今天又是这般卖力气的备课,王尚礼有时候都有些分不清他自己的立场,似乎有些人格分裂的征兆了。 到了转天,永历帝又派人召其入宫。这一次,永历帝没有再提撤离的事情,因为沐天波不在,靳统武却在旁,皇帝确实不好当着靳统武的面儿说李定国兵败的假设。 聊了一上午,谈的也都是些旧事。从唐桂争立,林察独抗永历朝廷开始,拉着王尚礼帮其分析当时文武大员们的处置。那些,大多都是以失败告终,王尚礼虽然不甚清楚情况,但是有永历帝现身说法,他只需要来个事后诸葛亮就能够应付过去。等到了临结束时,永历帝对其人的军事才能更是刮目相看,直把他将李定国相比较,大谈孙可望是如何的鼠目寸光,将这样的名将留在云南养老,而不是派去湖南打清军云云。 又哄了一天,回到府中,王尚礼还一度为这番夸奖而兴奋不已。但是兴奋过后,他还是意识到了永历帝准备往哪跑的事情他没有问,更没有机会将退路封死。 于是乎,又背了一晚上的课,到了转天中官一如既往的来召他,他便直接赶了过去。心想着到了那里寒暄几句便开始旁敲侧击。哪知道,寒暄尚未结束,宫外便跑来了一个军官,说是靳统武送信,张胜、武大定带了七千铁骑直扑昆明城,被他堵在了城外。 “陛下,臣请率本部兵马登城助战!” 张胜竟然来了,王尚礼当然不知道孙可望的计划,只当是孙可望击败了李定国,张胜带着骑兵作为先锋来夺昆明城。这时候,封退路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为张胜打开城门,甚至只要他回了军营,就可以集结部队直取皇宫,此间便已是多说无益了。 王尚礼慨然请命,很是一个正气凛然。然而,听闻此言,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却幽幽的道了一句,只将他听得是如遭九天玄雷轰体一般,整个人直接就愣在了当场。 “陛下,您说什么?” “王尚礼,陛下是在问你,你是打算与张胜里应外合吧?!” 声音,是从身后的大门处传来的,王尚礼转过头看去,却是沐天波大步迈了进来,右手一抖,一枚流星锤便从袖口里滑了出来,顺势被提在了手上。 沐天波虽说军事才能不济,但毕竟是将门出身,世代镇守云南,武艺极其了得,尤其是擅使一枚流星锤,出神入化,二三十人进不得身子。王尚礼入宫时早已解了佩剑,如今身无寸铁,待转过头看去,龙椅之畔,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和侍卫已经将永历帝护得是一个密不透风。到了这样的局面,他只在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原来,从头到尾,他们都只是在设法将他牵制在宫中,这样他就没有机会起兵作乱。至于那些说辞,就更不过是这对君臣在哄骗他的借口罢了! “这个皇帝,从来不是个傻子,只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又是个庶子,性子软弱了些。” 记不得类似的话是谁与他说过的,但是此时此刻,王尚礼看着皇帝身前的严阵以待,看着那个手持流星锤,正在迈着稳健的步伐紧逼的沐天波,他已然想得明白了——现在,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了。 “无奈现在已经是笼中之虎,就不劳烦黔国公伸手了。” 长叹一声,王尚礼旋即转向身侧,发足而奔,只在瞬间之后,已然碰死在了大殿的柱子之上。 ps:昨天网突然坏了,这回修电脑新做的系统,手机热点和蓝牙也连不上。原以为又和年前有一回似的,是联通那边的问题,结果今天一开机,莫名其妙的又好了,现在还是一脸懵逼。 正文 第十八章 顺治十四年(五) 王尚礼死在了大殿之上,换来这一切的则是永历帝这几日来日日待王尚礼走后,都要立刻换掉那些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的贴身内衣。但是,直到这个西营大将选择了自杀,那种冰凉凉、湿漉漉、粘糊糊的感觉却仍旧贴在他的身上,一点儿也没有消失。也不知,是贴身内衣又被汗水打湿了,还是心理作用所产生的幻觉。 尸首已经有太监和侍卫去收拾了,沐天波叫来了禁卫军的军官,振奋了一番士气,他便连忙带着亲兵出宫。 城里还有王尚礼上万的大军,比靳统武和沐天波二人的部下加一起都多。沐天波是外人,不好插手,所以就需要靳统武这个晋王麾下的大将去坐镇。而沐天波那边,则要接手靳统武负责的城防。 他的家族是世代镇守此地的勋贵,对于此间的一草一木,沐天波都是份外的熟悉。其实,昆明一城的形制便是沐天波的老祖宗沐英专门请了高人设计的。那位高人观长虫山地脉,认定此山乃是一条龙脉,须得灵兽克之、化之、辅之、变之,故此便将昆明城设计为一只灵龟,以此决定了城池布局和城墙、城门的走向。 灵龟大南门为首,北门为尾,东西两面的威和门、永清门、广远门和洪润门则分别是灵龟的四肢。不过此时的守御却是与布局无关——张胜、武大定来袭,他便要赶到遇敌的所在去协守,仅此而已。 沐天波匆匆赶到,靳统武那里则已经在城上严阵以待。二人一见面,靳统武将布防的情况做出了简要的叙说,随即便连忙告辞而去——他要赶去王尚礼的大营坐镇,那里是万万不能出岔子的。 “榜文已经按照陛下的旨意张贴完毕。”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靳统武急匆匆的离开了城墙,沐天波便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城外的叛军上面。张胜、武大定的七千铁骑早已赶到,若非是战马缺了对翅膀,亦不能攀援城墙而上的话,他们早就杀进城了,也不会被靳统武堵在了城外。 二人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时候只能恢复到了正面强攻的节奏,于是便连忙命令士卒,捉拿城外的百姓,拆掉百姓家的大门、房梁以获取建筑材料,用以打造攻城器械。 这都是应有之意,只是没过多会儿,一个军官满头大汗的跑了回来,将一份榜文交到了张胜的手上,后者与武大定则仅仅是扫了一眼,便登时呆若木鸡一般,半晌没有说出个话来。 “这是,露布飞捷,秦王殿下竟然败了,那可是十八万大军啊!” 抛开他们这七千铁骑,那边也有十七万之众。这个数字,比之云南方面是要多出几倍的。按道理来说,这仗是不会败的,最起码不会败得那么快,而且根据时间看,孙可望在派他们前来袭城之前就已经与李定国约定了决战的时间,时间上也要早上了太多。 “这是从哪弄来的?” 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张胜便抓着那个军官的脖领子问及。后者给出的回答则是这榜文张贴于金马坊,他还听说好像就连碧鸡坊那边也有张贴。至于是真是假,他就不得而知了。 “张贴的时间应该比咱们抵达城下时要早上一些。” 这个早,并非没有存在着守军得知他们前来袭城而特意做出了准备的可能。但是,如果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的话,那么他们现在就成了一支孤军,这时候便不应该继续做攻城准备了,而是要尽快离开此间,以免遭到回援的部队与守军的两面夹击。 “晋王竟如此善战……” 李定国善战是世所共知的事情,这没什么好稀奇的。但是在同时,他们也注意到了一点,那就是捷报上面提到了白文选和马惟兴的功劳,显然是二人临阵倒戈,才使得孙可望麾下那么雄厚规模的大军只一日就全盘崩溃了。 尤其是那白文选,出征前夕孙可望特地任命其为“征逆招讨大将军”,现在看来,白文选确实是卓有成效的征讨了逆贼,只是这个逆贼却是永历朝廷眼中的逆贼,而非是孙可望眼中的逆贼。 “快走吧,秦王殿下战败了,晋王肯定回立刻回援的,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见得张胜稍有犹豫,武大定连忙出言劝说。现在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榜文的可信度了,他们在城下已经折腾了很有些时间了,可是城内原本已经约定好的内应却没有半点儿动静,有的只是城头上的严阵以待,这已经能够说明情况了。 这是当务之急,刻不容缓。眼见于此,二人也顾不上什么刚刚抓起来的百姓了,连忙集合部队,扬长而去。倒是城头上的沐天波,在拿下了王尚礼之后,心急火燎的赶过来,结果仗没打,光欣赏叛军远去的背影了。 不打,其实也是好事,沐天波连忙将这个好消息告知永历和靳统武,以确保昆明的安全。等到消息送到了靳统武那里,靳统武当众宣布,那些原本还还打算跟着王尚礼作乱的将校们亦是一个个的收敛了行迹,哪还敢再多做什么,多说什么。 昆明城转危为安,然而,扬长而去的张胜、武大定却在浑水塘与李定国的回援部队发生了遭遇。 正撞在了枪口上,二人欲夺路而逃,便连忙发起了猛攻。历史上,张胜和武大定发起了性子猛攻,早前因交水一战而疲惫不堪的回援部队竟然被叛军打得节节败退。眼看着就要被击溃了,还是马宝又上演了一回白文选、马惟兴在交水一战中做过的事情,才将张胜击败。不过这一次,回援部队稍有小挫之后,实力比历史上强上太多的李定国调集了本部精锐,稍费了些气力,亦是将张胜、武大定击溃,武大定更是率军投降,唯有张胜带着部分残兵败将远蹿而走。 张胜慌慌张张的逃亡,到了第二天已经是进入了沾益州地界。那里是作为昆明门户的曲靖府的北部地区,再向北就是川南的乌撒府,乌撒后所也设立于此,向东则可回到贵州。张胜一路逃亡,本是被追兵追得急迫,全然是为了甩开追兵,结果这一晚上跑下来竟然已经快回到贵州了,亦是意外之喜。 告知了麾下将士即将回到贵州的消息,稍稍振奋了一番士气,他便连忙派人向沾益州那边报信。 沾益州是云南地界不假,所幸,这里的守将李承爵原本是张胜麾下的总兵官,后来派驻到此。他对李承爵是有恩义在先的,此间军队急需补给和休整,他也只得去那里走一遭,否则不等他逃回贵阳那边,这支残兵败将就要先一哄而散了,甚至将他捆了交到李定国那里领赏都是很有可能的。 未及多时,沾益州那边一票人马赶来,李承爵热情的将他们请到了沾益州城那里,一点儿避嫌的意思也无,满脸全然是对张胜能够在这时候还能想到他的激动。见得这般,张胜的心亦是放下了许多,随即被李承爵请到了大帐,等待酒宴的功夫,他便将此一番的来龙去脉做了一个解释,亦是对李承爵将要担负的责任的感激。 “晋王回来了,秦王殿下那边看来是真的败了。贤弟,咱们还是尽早离开此地,是回贵阳投奔秦王、兴安王,还是自谋生路,总比留在此地,性命操于人手要强吧?” 掏心掏肺的把这话说出口来,张胜亦是不乏有多些人马来加重自身的分量的心思。毕竟,现在是乱世,兵力多寡影响极大,想要翻身就要想到更多才行。 如此这般,张胜竭力劝说,李承爵亦是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没过片刻,待到酒宴准备妥当知会到了,只见他一声轻咳,一队明军便涌了进来,没等张胜反应过来就已经将其捆成了个粽子似的。 “你以前是我的部将,怎敢背叛于我?!” “你敢背叛天子,我又有何不可?” ……………… 麾下的残兵败将被李承爵缴械、看押,其人更是被直接送到了昆明。等待张胜的命运,已经没有什么意外可言了。 王尚礼自杀、张胜被俘、武大定投降,昆明已然无忧。李定国已经进入到了善后的工作之中,同时等待着刘文秀那边的情况送回。刘文秀的主要工作就是抓捕孙可望,同时收复贵州和湖广西南部这些秦藩的控制区,尽可能的将损失缩减到最小,起码不能让清廷占了便宜,也是为日后的反攻做准备。 只不过,张胜是先进入云南,而后向贵州逃亡的。而那孙可望,在交水兵败伊始便直接带着亲兵逃亡贵州,胯下的良驹一路绝尘而去,很快就将追兵甩得无影无踪了。 从交水一路沿着来时的官道往贵阳逃去,起初的时候,战败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可是孙可望一路狂奔,落魄至极,却将实际情况暴露无遗。有的迎其入城,为其提供补给,有的则干脆充耳不闻,只当他根本没来过。到了后来,消息越传越广,等到孙可望抵达安顺州的时候,那里的守将是他半年前册封的嘉定王马进忠,结果这位郡王半点儿不念他的好处,不光是不肯接纳,更是派出了兵卒追赶,逼得孙可望不得不绕城而走,直奔贵阳府城。 到了贵阳的时候,胯下良驹以及亲兵们的坐骑都已经跑脱了力了,随员也缩减到了十五六人而已。比之出发时的十数万大军,已经硬生生的砍掉了四个零了! 冯双礼倒不似马进忠那般,他是孙可望的亲信,多年来恩义深重,见得孙可望如此亦是不由分说将其迎入城中。孙可望入了城,亦是连忙派遣冯双礼去守卫威清要道,而他则派人向湖广方向调集部队,做那拼死一搏。 “殿下,秦王大军覆没,咱们不能平白将自家性命也耽搁了啊。” 孙可望如此狼狈不堪的逃回来,不用其人说明,冯双礼和他的部将们也早已看出来了。十八万大军,出征一月,回来的也十五六人而已,这样的对比实在让人惊愕得无以为继。冯双礼留守贵阳,部队还有一些,但是对上李定国、刘文秀无疑是螳臂当车。麾下众将一个劲儿的劝说,冯双礼亦是动了些心思,随后便命令部下连放三声号炮。 “国主,这是臣最后一次报答您的恩义了。” 按照约定,一旦发现刘文秀的追兵,冯双礼便要连放三声号炮,为孙可望提前预警。预警的目的自然是做出反应,若是迟些时日,军队调集多些了,那或许就是严防死守。但是这才出去没多久,那连着三声的号炮响起,孙可望便再也顾不得旁的什么了,连忙带着妻儿和随从出城东奔。 接下来的一路上,新添卫、偏桥、镇远、平溪、沅州,“各守将俱闭营不纳”,“所至城门昼闭,呼之再三,仅垂大筥盛壶飡饷可望;且有不应者”。曾经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秦王殿下已然是众叛亲离,如丧家之犬一般。 “今为李定国辱孤至此,孤不惜此数茎头毛,行当投清师以报不世之仇耳。” 对随从如是说道,他们一身富贵早已系在了孙可望的身上,此刻孙可望决议如斯,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随其继续上路。直至湖南靖州,这里已经是明清在湖广的交界了,靖州道吴逢圣是孙可望一手提拔起来的,并没有如前面的那些家伙似的,不光是率部迎接,更是向贵州方向做好了预防。而孙可望那边,人在靖州,则派出了亲信杨惺先、郑国先往宝庆向清方接洽投降。 只是没等清廷那边做出反应,白文选的追兵却率先赶到了。于是乎,他便带着妻儿和吴逢圣、程万里等人直奔武冈。奈何,武冈守将杨武却半点儿吴逢圣的影子也无,不光是不肯接纳,更是率军截杀,将孙可望堵得是慌不择路。 ……………… “李定国、刘文秀等大逆不道,荼毒生灵。可旺兴师问罪,反为所诱。乞代奏大清皇帝陛下,发铁骑一万,愿献滇、黔、蜀以归一统,更报不世之仇。” 长沙城,西南经略衙门的二堂,黄志遴将这段话翻来覆去的诵读着,面上的笑意越加浓重,到了最后更是不可抑止的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被人点中了笑穴似的。 二堂之中,只有他与洪承畴而已,洪承畴自然不会是干得出这等事情的,唯有写就那封书信之人才是罪魁祸首。不过,这份点人笑穴于无形的盖世神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以至于洪承畴虽说是没有如黄志遴那般,但却同样是免不了一个面带笑意。 “亨九真是神机妙算,此番孙可望归附朝廷,我那个黑锅就算是没白背!” 注入的内力开始渐渐被化解,黄志遴缓过劲儿来,第一句便说出了这话来。他所指的,洪承畴自然是最清楚的——原本,洪承畴就一直在等西南明军发生内讧,孙可望就是最被他看好的。随后,李定国迎驾云南,于孙可望分庭抗礼,他便知道明廷在西南的崩溃迫在眉睫。 这时候,只要等就足够了,等到明军内讧,清廷就可以坐收渔人之利。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缺心眼的宁南靖寇大将军阿尔津竟然率军攻取了辰州,本来已经要动手的孙可望连忙与李定国重修旧好,调集冯双礼、陈国能等大将来重夺辰州门户。 “老一批的亲贵大帅们死后,剩下的这批一个比一个看不清大局。” 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眼看着就要被阿尔津给浪费掉了,洪承畴于是横下一条心,直接让负责粮饷的湖广左布政使黄志遴和署理督粮道事武昌知府梁知先对其下手,在运输途中米豆、草料纷纷漂没、搁浅,说白了就是直接断了阿尔津的粮饷,逼迫其放弃辰州。结果,清廷在双方的嘴仗中选择了洪承畴,将阿尔津调回了京城,洪承畴便顺利的放弃了辰州。并且在演了一溜够儿的戏之后,骗过了孙可望的眼睛,才重新让这场内讧延续了下去。 洪承畴的目的达到了,至于黄志遴和梁知先二人,当然也免不了被清廷处罚,前者因为与洪承畴的关系密切,还稍微好一些,但是在清廷那边,他的贪墨名声却已经在了号的了。 “只可惜孙可望这个废物败得实在太快了,若是来一个两败俱伤的话,日后朝廷攻入云贵时要费的气力还会更小一些。” 不管怎样,洪承畴已经等到了他始终等待的那一日,而且还是在陈凯设立咨议局的两年之内,甚至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西南就已经发生了如此剧变。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并非是那么恶意了,但是严峻依然。为此,在接到孙可望的降清意向之后,他连忙派出了湖广中路总兵李茹春和左路总兵王平率部攻打武冈总兵杨武,设法接孙可望入清廷控制区。如今,他们已经成功的击溃杨武,将孙可望及其妻儿、随员们一并接到了宝庆地界。 “亨九,这时候该去见见那位秦王殿下了吧?” “不,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不能着急。咱们先晾他几日,同时向朝廷上报。他的自效之心越是急切,对朝廷和咱们就越是有利。” 正文 第十九章 顺治十四年(完) 永历十一年十月初,面对武冈总兵杨武的截杀,孙可望在极力周旋的同时再度向清廷表明了他要投降的意愿,并且明言是愿献云南、贵州和四川三省与清廷。 为了确保这张王牌不至丢失,洪承畴立刻派出了湖广中路总兵李茹春和湖广左路总兵王平分别率领本部兵马进攻武冈,接应孙可望。而这两个绿营将领也很好的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将孙可望及其一行迎入了清廷的控制区。确切的说,是从宝庆府南面的花桥地区入境。 那里,距离长沙还有段距离,但是距离宝庆府城却已经没有太远了。可是,清军迎接孙可望入境之后便再无寸进,将其一行人撂在明清两朝的交界却再不让他继续前进了。至于理由,只说是要等候清廷那边的消息,仅此而已。 之所以逃出靖州,便是那白文选穷追不舍。此间不过是边界,明军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实在让他提心吊胆得无以复加。 苦苦等候着清廷那边的消息,倒是洪承畴那边没有闲着,将西南明军内讧,孙可望战败降清的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那紫禁城中,并且写明了个人的意见,直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大逆孙可旺虎踞滇、黔,鸱张区宇,年来费饷勤师,用张征讨。今天殄穷凶,自戕溃败,俯乞皈化,是不劳挞伐而南疆边土共戴皇上如天之福矣。”将这一段读出口来,亦是索尼最为中意的:“皇上,张长庚那个奴才也是支持洪经略的看法。” “朕不是要听他们如何看待此事,是要听你的看法! 不只是洪承畴,湖广的封疆大吏们纷纷上书,就此事提出了各自的看法,但却是不约而同的认定了这是个大好良机。洪承畴这么看,湖广巡抚张长庚也是这么看,倒是索尼,滑不留手已经是习惯成自然了,看过了这份奏折,心中认同不假,但第一时间却习惯性的强调上折子的人的态度。这样,就算是日后出了什么问题,他也可以将自己摘个干净。 习惯不是一天养成的,甚至早很多年,多尔衮势大时极力打压两黄旗权贵的时候,索尼也不像直线条的鳌拜等人那般被折腾个够够的,也不似瓜尔加*刚林、舒穆禄*谭泰之流那般干脆投到了多尔衮旗下,左右逢源之下,到了多尔衮死后,两白旗败于政争,他凭着两黄旗权贵的身份和当年皇太极死后团结两黄旗权贵拥立皇太极子嗣的功劳便一跃成为顺治的核心亲信。 他是一枚打磨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在朝中亦有他不可获取的用处,使得顺治对其更是加倍倚重。奈何,这一次顺治已经急得火冒三丈了,实在听不得这等模棱两可,一声呵斥下来,索尼连忙告罪,随后便是一句斩钉截铁。 “奴才以为,当效三顺王及平西王旧例,册封孙可望为王爵。嗯,最好是一字王,与其在伪朝时相差无几,其人必卯足了气力为朝廷扫平伪朝!” 索尼不光是同意,甚至还进一步的提出了要册封孙可望这个麾下男女老少只剩下四百余人的丧家之犬为王爵。对此,顺治尚未做出反应,便已经有几个满洲亲贵出言反对——他们不反对接纳孙可望的归降,也不介意丢给他个什么公爵、侯爵的爵位,但是王爵实在太重,哪怕是汉人王爵在满清的地位仍旧是受限于八旗体制,没办法与满洲王爵相比,对于孙可望这等手上把本钱都丢光了的家伙来说也实在太过了。 “赏他个王爵的爵位,就是为了让他出死力为朝廷招降他的那些旧部,否则朝廷攻入云贵时就要面对不下二十万的贼寇,就算八旗劲旅所向披靡,刀子也会砍多了也会崩。” 不等索尼反驳,急脾气的鳌拜就率先站了出来。他是支持接受孙可望归降的,也能够认同索尼的看法。此间,亲贵们有异议,鳌拜旋即便冷哼了一声:“等杀光了贼寇,彻底灭了伪朝之后,那厮无拳无勇的,朝廷还不是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鳌拜一句话中止了此间的争执,很快的,旨意送到长沙,旋即之前营救孙可望的那两个清军总兵便护送其前往宝庆府城暂住,并于十一月十五抵达了那里。 “自行开诚,愿附大清朝,献滇、黔、蜀之土地,岁纳贡赋,祈经略老大人转奏大清皇帝陛下,请兵报仇,以复滇云,擒渠获丑,荡平叛逆,归版章于一统。” 抵达宝庆府城的当日,孙可望立刻向洪承畴投书一封,再度表示愿意向满清献上云贵川三省的积极态度。书信平摊在洪承畴的案前,一切照着他的预想发生了——这,乃是源于他几十年来在明清两朝政坛、战场上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辅以个人的非凡才具,如此才有了今日的气象。 “现在该去见见这位秦王殿下了。” 秦王殿下四个字说出口,旁人无不能从其中听出讥讽之意来。不过,这讥讽归讥讽,洪承畴还是立刻召集了包括湖广满洲八旗的大帅在内的大批高官大帅赶赴长沙府的湘乡县。而孙可望那边,在宝庆府城休息了十日,于十一月二十五亦是自那里出发,并于三天后抵达湘乡,于洪承畴会面。 “云贵远在天末,声教未通,十余年来非敢抗拒王师,实欲待时归命,近益喧传皇上文德绥怀,特恩招抚遐方人心深切向慕,且满洲大兵精强,威声赫濯,自顺治十年岔路口一战杀伤滇黔兵众甚多,十二年出犯常德又折兵万余……” 见了洪承畴,孙可望表现得谦恭之际,于他在云贵时的嚣张跋扈完全是天壤之别。吹捧着顺治的“仁德”,吹捧着满洲大兵的战斗力,更不忘了吹捧着洪承畴的智计无双。说到后来,更是翻起了彼此间的那些“美好”过往,比如他的义父张献忠,当年就曾是洪承畴的手下败将。 “殿下过谦了,老夫在湖广多年,自是晓得殿下的治世之能。待扫平了贼寇,朝廷同样少不了要倚重殿下的才具来恢复海内民生,共享太平盛世。” 孙可望表现得很是恭顺,洪承畴也半点儿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势,不光是对孙可望以王爵之礼相待,更是将自身摆得很低。对此,孙可望感激涕零,双方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交流之后,洪承畴便要了孙可望随员中的十九个熟悉云贵内情的官员,其中四个派往宁南靖寇大将军罗托的军中,赞划军务,其余的则一并归入了长沙幕府。 除此之外,孙可望还积极的配合洪承畴绘制云贵的山川地形图,并制作沙盘。随后,更是向清廷献上了云贵两省的地图,并且派出了熟悉地形的向导,不可谓不是一个卖足了气力来讨好。 十二月初三,孙可望随洪承畴抵达长沙府城。这里是清廷在湖广,乃至是在湖广、广西、江西、广东这大片区域的统治中心。在当下,就算是曾经的南京,如今的江宁比之都要逊色良多。 抵达了此处,孙可望算是安心了许多。紧接着,清廷下达旨意,册封孙可望为义王,并派了内翰林弘文院学士麻勒吉为正使,礼部尚书兼内翰林秘书院学士胡兆龙、礼部右侍郎祁彻白为副使赍册、印,专程前往湖南行册封礼。 转年的二月二十,册封王爵的典礼在长沙举行,孙可望正式成为清廷的汉人藩王,乃是继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吴三桂之后的第五人,也是有清一朝最后的一个汉人藩王。与他的那些前辈们相比,他的爵位不是什么定南、平南、靖南、平西,也不是更早的恭顺、怀顺、智顺,只有一个单单的义字。按照中国历朝的传统,单字为亲王,双字为郡王,孙可望初入清廷,不太清楚这个蛮夷国度的爵位制度,但是一个单字的王爵落到头上,似乎便与他在明廷那边的时候齐平了,心中自是感慨万千。 “当年我手握云贵两省,麾下劲旅不下二十万之众,求一个秦王的爵位,明廷百般刁难。到最后要不是朝廷攻入两广,把他们赶到了我的地盘,这个爵位只怕一辈子都求不来。而现在,孤只剩下了这四百余男女,朝廷却不吝亲王爵位。这二者之间,差距如此之大,怪不得朝廷能够以区区数万铁甲席卷天下。” 心中如是想着,孙可望亦是这么与亲信说的。轻而易举的得到了王位,孙可望自然是喜不自胜。随后,宣诏使者表示要孙可望这个新晋的王爷入京觐见,孙可望亦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不光是答应了下来,只消数日,甚至连这个月都没有出了,他便启程从长沙出发。 这已经是顺治十五年的二月二十八了,经过了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于五月初二,孙可望在麻勒吉等伴送下到达北京。清廷特别让两个和硕亲王亲自带领公、侯、伯、梅勒章京、侍郎等大批高官显爵出城迎接,场面相当之隆重。 “南海降王款北庭,路人争拥看其形。紫貂白马苍颜者,曾搅中原是杀星。” 围观的人群之中,万历朝户部主事方大铉之子,南直隶桐城大族子弟方文正在其中。亲眼看着孙可望得到了清廷如此厚遇,他随后便写下了这篇诗赋。 只是作为遗民,方文也仅仅是游历京城,正巧看到了这一幕。他并不知道,到了第二天,顺治便亲自在太和殿接见孙可望。十天之内,赐宴多达三次,赐银两次共一万二千两,此外赐府第、赐蟒袍、朝衣、缎匹等,孙可望一跃之间就从那丧家之犬变成了清廷这边红极一时的大人物! 对孙可望大加封赏的同时,确切的说是更早的时候,清廷便已经开始了物尽其用。顺治十四年腊月十五,也就是下旨册封孙可望为义王的同时,清廷正式下达了三路进攻云贵的诏谕。 按照经过了顺治和八旗的亲贵们商议而成的诏谕,清廷将任命平西王吴三桂为平西大将军,与固山额真墨尔根侍卫李国翰率领所部由陕西汉中南下四川,进攻贵州。这是第一路,二第二路则是任命原定驻防江宁的固山额真赵布泰为征南将军,统兵南下湖南,由经略洪承畴拨给部分汉兵,取道广西会同定藩下提督线国安部,北攻贵州。至于第三路,清廷任命固山额真宗室罗托为宁南靖寇大将军同固山额真济席哈等统兵前往湖南,会合洪承畴节制的汉兵一道由湖南进攻贵州。 这三路大军,分别从四川、广西和湖南对贵州形成合围之势,待拿下贵州之后,再集中主力部队进攻云南,并设法与明军决战。面对千载难逢的良机,清廷可谓是卯足了气力。但是,始终等待着这一天,为此殚精竭虑多年,总算是看到了这一日的到来的洪承畴,对此却表示了反对。 “亨九……” 清廷已经下达了诏谕,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这里面,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考量,更不乏有政治上的权衡。诏谕在第一时间送到了西南经略衙门,长沙幕府闻之无不是欢呼雀跃,因为他们这么多年担惊受怕的大敌即将覆灭,等到清廷占据云贵之后,那两个省的新占领区,多少的官位都在等待着他们,每个人都看到了各自手握地方权柄的那一天。 但是在洪承畴的书房之中,接到了诏谕,洪承畴经过了少许时间的思量,旋即就开始写反对的奏折。清廷这样的处断,按道理来说应该最是洪承畴所希望看到的,可如今洪承畴却并不认同,这样的反应,就连黄志遴这样亲近的人物都是无法理解的。 面对姻亲的质疑,洪承畴停下笔,抬起头来,烛火映衬的面庞,严肃得让黄志遴只看了一眼便不由得是一愣。而此时,洪承畴更是语重心长的将胸中所思坦露了出来。 “朝廷这样的布置,或许有他们的考虑,但是从根本来看,却并没有凸出满洲八旗的主导地位。另外,陈凯是个大麻烦,照着此子的性子,待到三路大军进攻云贵之际,他肯定会跳出来的。所以,朝廷需要一位满洲亲贵作为主帅,而老夫则必须留在湖广,否则那厮一旦发动,朝廷很可能就是一个满盘皆输!” 正文 第二十章 窃取 回到广东巡抚衙门的后宅,陈凯看着那封加急的军情报告,面上写满了无话可说。 对于孙可望的内犯,他是早有预料的,因为孙可望骑虎难下,已经不能放弃权利了;而永历朝廷那边,则更不可能再回到永历六年大反攻时的状态——永历帝接受不了,朝中大臣们接受不了,李定国和刘文秀更是接受不了。 双方拉开架势打上一仗是不可避免的,就算是其中出了辰州失陷的变故,导致了内讧的延期,也不过只是延期罢了。说明白了,没有洪承畴,清廷在湖广的统治早就结束了,也不会有辰州失陷的问题;而有洪承畴在,以着他的能力是绝对不可能看不出收取辰州那座城池对于清廷是弊无限大于利的。既然清廷不可能死攻孙可望,那么孙可望就一定会发起内讧,因为对他而言,越是拖下去他就越没有胜算。 内讧果不其然的爆发了,也以着一个果不其然的方式结束了。看似出人意表,但是对于陈凯而言却完全不然。这,不仅仅在于他是知道这段历史的,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当下的人心所向。 “当年建议李定国入滇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孙可望啊孙可望,好像这辈子就与亲自指挥大战取胜没有缘分。前次的周家铺便是大胜在即,结果大热倒灶,这一次又是如此。唯一的区别,上一次输在了人为,而这一次则输在了大势所趋。” 此战,无论李定国怎么指挥,胜算其实都是微乎其微的,关键还是要看对手犯错。这是硬实力上的差距,并非人力所能轻易逆转的。而孙可望在这一战的战略布局和临场指挥,其实做得都很是不错,起码错得比李定国和刘文秀少。但是到了结果,李定国不光是赢了,而且赢得很轻松。 说到底,这一战,李定国并不是赢在了他的军事才华,也不是赢在了白文选的跳反,而是赢在了人心所向,就算是没有白文选,也会有黑文选、黄文选跳出来,孙可望在这个时候打内战是不得人心,法、术上再强,也敌不过一个大势。 看过了报告,陈凯停下了既定的工作,转而就着上面的内容给郑成功写信。这件事情实在太过重大了,郑成功那边必须尽快通知到了,因为陈凯总有一份隐忧在心中。 “接下来,应该是孙可望降清,满清三路进剿云贵了。” 压力铺面而来,眉头不由得微微紧凑了些许。陈凯写过了书信,派人连夜送往福建,随后思虑了片刻,却并没有去特别做些什么,反倒是重新回到了因这封加急军情而打断的工作之中。 第二天一早,陈凯将军情通报给了广东的众将,众将的反馈亦是众说纷纭,从不同的角度阐述了看法。对此,陈凯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这已经发生了,而且西南的大势还在继续滚动,他能够做的不是在其中硬插上一杠子,而是把自家的事情做好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才会有更大的胜算。 先前与邝露提过的事情,陈凯特别找来了王江和曹从龙二人,与这两位负责民政和讼狱的大员好生探讨了一番,随后便来到了咨议局召开会议。 “本官决定,以一两银子的价格出售养殖蚯蚓及潮州养殖场的相关技术。只要付了银子,便可以得到相关的技术资料以及有偿培训。” 陈凯在潮州建立的养殖场对于平抑潮州暴涨的粪价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同时导致的还有鸡肉和鸡蛋的市价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降低。 这样的影响,对于很多方面都是有利有弊的,不过从纯粹的商业角度,养殖场的存在丰富了当时潮州的军队的肉类供给,军官、士卒们是非常高兴的。但是,增加的产能始终没有得到主动的扩大,而有心经营这样的营生的人们也摄于陈凯的身份地位而不敢贸贸然的使用相关技术,使得潮州养殖场仍旧只是曾经的那处所在,仅此而已。 此间,陈凯将技术出售,有了白纸黑字的文书,那些有心经营这样的营生的人们就能够安下心来。而一两银子的价格,其实等同于是白给,因为这种生产方式本就不适合普通的农家,须得规模化生产,而规模化本身就是需要资金支持的。 咨议局的大会堂里,陈凯将这番话说了清楚,随后便将有偿培训的培训费进行了公布,在数额上也仅仅是人工而已。 这样的表态,当即便赢得了会场上的一致赞颂。但是,很快的就有议员提出了想法。照着他的话说,陈凯这样做是没错,但是应该以此为例,设立相关的制度和法规,要将其推而广之。 “董议员所言甚是,在下亦有同感。” “在下也觉得有此一举,当可保护那些费尽心思开发新技术的人们的利益。” “……” 能够坐在这里的都是人精,此间一个个恍然大悟,不光是极力表示认同,更是举出了一个又一个合理、不合理的理由。总而言之,就是要求陈凯在咨议局进行表决,表决是否制定相关的制度和法规、 “本官从萌生出设立咨议局的想法伊始就相信咨议局能如其名一般,做到为民发声和为官府拾遗补缺。今日看来,本官没有想错,而诸君也确实实在履行咨议局赋予各位的权利和义务。” 抚掌而赞,陈凯当即便表示了对这些议员们提出的议案的认同。走过了正常的流程,是否制定相关制度和法规的表决一如这座会议大厅中表决过的其他议案那般开始和结束,最终的结果,不出意外的自然是需要制定相关的制度和法规。 这不是阿谀,这是权利的牟取,或者说是窃取——从理论上说,如今广东所行的法律仍是《大明律》,因为这里本就是大明的控制区。《大明律》是朱元璋制定的,立法权便在大明朝廷,而现在,咨议局也在设立制度和法规,与他们早前制定咨议局的制度截然不同,是在制定由其他官府执行,广泛适用于普通百姓的制度和法规,这就意味着咨议局实际上拥有了立法权! 坐在会场之内,陈凯默默的看着这场饕餮盛宴,一言不发,如旁观者似的,看着他们针对相关的制度和法规进行激烈的讨论。直到良久之后,他才站起身来,按住了其他的声音,站在台前将最后要做的道了出来。 “本官看到诸君如此辛劳的为百姓们的福祉讨论,甚为欣喜。只是,这个《专利权法案》的制定,其中涉及了民政和讼狱的大量内容。以本官愚见,不如由咨议局邀请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的官员过来,进行针对性的问询和讨论,如此方可避免闭门造车的可能。” 理论上,立法权在中枢,地方上只有司法和行政的权利。但是在当下的乱世,中枢无力,藩镇各行其道,陈凯是有权制定相关制度和法规的。但是,这些制度和法规仅仅是陈凯的个人行为,中枢无力时会默认,一旦中枢恢复了力量就可以借打倒陈凯来恢复权利。 古今中外,盖莫如是。为此,陈凯设立咨议局就是要捆绑更多的人为制度增重。既然如此,咨议局就必须与行政机构和司法机构实现共存和联系,这样才不至沦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总舵主,为何不直接用天地会来控制官府,非要建一个咨议局呢?” 商议之时,曹从龙就是这么直截了当的当着王江的面儿问出了这话,这对于已经成为天地会会员的王江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尴尬的。 倒是陈凯,特特的看了曹从龙一眼,旋即才解释道:“大明的未来,如果实现了中兴,也将会是群雄并治的状态。我们没办法把所有人都拉进天地会,就算拉进来了,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利益取向,也未必能与咱们一条心。如果还是想要凭天地会控制朝堂,那就落入了东林和阉党的旧模式之中,唯有再建立一个权力机构,用士绅的力量来限制君权,将天子的个人好恶对党派的影响降到可以接受的程度,咱们才有机会真的做大做强。” 对这二人,陈凯是如是说的,他们经过了思量之后也表示能够理解和接受。紧接着,就《专利权法案》的制定,咨议局向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发出了邀请,直接就得到了两位主官的积极响应,不光是本人亲自到场,更是拉来了一批相关的官员进行讨论,全力配合咨议局制定相关的制度和法规。 “要在省布政使司衙门和州府一级的衙门设立管理专利保护的机构。” “那维系的费用该当从何处来,总不能用百姓的民脂民膏吧?” “那就从专利的收入里收取一定比例的税收,之所以是一定比例,而不是一定数额,在下以为是在于专利费的制定环节既然是由专利持有人的个人行为,那么或多或少的不一定。如果真的有人愿意惠及百姓,收取极少的专利费,或是不收费,那咱们难道还要人家倒贴银子不成?” “……” “既然专利持有人收取了费用,官府也收取了税赋,那么对于没有得到同意而私自使用的团体和个人,在下以为应该进行严厉的处罚!” “正该如此,不可姑息养奸。” “那么以前的怎么算?” “嗯,这是说到点子上了,本官以为应该有时限的,而且是要向官府申报过的才行。否则的话,几百年前的东西,难道还要去管不成?” “……” 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的官员在咨议局里与议员们热烈的讨论着相关的事宜,这其中,妥协是最必不可少的,尤其是粤海商业同盟在咨议局内部本就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他们使用着太多的技术,其中若是有需要交纳专利使用费的,无疑是在成本上加码。 这些人是有心反对的,但是碍于陈凯,更是碍于咨议局自身在谋求权利的目的存在,使得他们的声音微乎其微。陈凯相信,山寨或许有利于快速发展,但是不重视发明创造的精神,不能在利益上给予足够的保障,仅仅是靠山寨的话,那么越是发展下去就越是会缺乏自主创新的能力。 将暂时性的权利转化为长期有效的权利,在陈凯的指使下,广东的官府与咨议局大唱双簧,可谓是不亦乐乎。 能够如此,关键还是在于中枢式微,才给了陈凯可趁之机。若是有着一个强有力的中枢在,地方上想要玩出这样的花样是非常难的。而对于陈凯来说,现在的机会难得,因为西南的情况暂时还在按着他的预估发展,但这样的发展终究是不利的,他总要设法扭转不利的态势,而一旦态势得到扭转,伴随着的很可能就是机会的消逝,必须趁着现在把咨议局的根扎得更深才行。 咨议局和官府以《专利权法案》作为突破口来染指立法权,那些先前得到了官府和郑氏集团保证的商贾们则纷纷来到衙门出具交纳税赋、牌饷的证明来换取官府的担保,在拿到担保之后,他们便启程前往福建,以便于将因禁航令而遭受的损失压到最低。 禁航令无疑是闽粤两省的当下要务,受其影响,再加上拜陈凯这么个没事儿喜欢瞎折腾的家伙所赐,又赶上了秋税的收缴期,广东的官员们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回家亦是倒头大睡,连吟诗作对的时间都没有了。 相较之下,已经开始习惯将实际公务丢给手下人的陈凯倒是少了在这些公务上的操劳,但是咨议局、天地会、粤海商业同盟之类的组织每天也都有大量的事情等待着他的审阅和处理,哪怕是他已经将粤海商业同盟的事情交给了郑惜缘去打理也没让其轻松多少。 在这浩如烟海的公务之中,陈凯却找到了一个乐子,这个乐子的发生地距离广州并不远,确切的说就是佛山的制造局,那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发展,果不其然的产能过剩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加速(一) 一个正在水力机械化的军工企业,她的产能势必是要比那些纯粹凭着工匠的人工打造的工坊要高,而且是要高上很多出去。 但是,如今正处于乱世,战事频仍,武器的消耗极大。而佛山的制造局又是近几年才刚刚兴建的,不似中左所的军器局和潮州的老制造局那般经营多年,规模庞大,有限的机器和人员比之那些“老前辈”们都只能算是小字号的。 如此这般,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17世纪竟然还闹出了产能过剩的笑话来,实在让陈凯有些哭笑不得了。但是,细究因果,这份好笑背后却有着更为深层次的现实问题作祟,才会摆在了陈凯的面前。 看过了报告,陈凯便启程前往佛山。两地相距不远,很快抵达了,他便直入佛山制造局的工坊里,亲眼看个明白。 步入其间,视线所及之处,忙碌的预期荡然全无。倒也并不是懒懒散散的,工匠和工人们仍旧在做事,只是看那脚步和神色,便可知他们当下是否真的忙碌。 这是陈凯当年在南澳主持军器局时练就的眼力,只一眼看过去,心中便有了底。随后的,带着随员进入工坊的车间,扫视一番,便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车间里的水力机械大半是放在那里闲置的,工匠们轮换着使用有限的几台,打造着不知什么东西。这样的节奏,十有八九是工坊的主管为了降低水力机械的磨损而想出来的,变相的降低维护费用。至于有效与否,那就是两说着的了。 “不用继续看了,去公室房,把账册备出来。” 向陈凯写报告的是本处的主管,前不久才从潮州制造局调回来的前番禺典吏丁有仪。原本,丁有仪在潮州制造局那边从主管工坊建造的巡抚衙门属员开始做起,随后很快就成为了那里的主事。直到几个月前,招讨大将军行辕那边进行人事调整,他才从潮州调过来,而接任的则是陈凯的另一个老下属,原本在潮州管民政的官员。 丁有仪从潮州回来,亦是重返故土,这对于他而言是有着特殊意义的。虽说,没能在广州城任职,但是城内的宅子物归原主,城外还分了田土,自是一个心满意足。 待到他接替那个要调往福建任职的官员的缺,陈凯便让其着手将佛山制造局的实际情况汇报上来。其实,前任的主管也是陈凯的老下属,素来为陈凯马首是瞻。但是,此人身上官僚气太重了,报告上总是一个形势大好,看得多了,有时出了问题也只会是外因造成的,比如铁矿、铁料的供给不足之类,于佛山制造局本身是从来没有问题的。 陈凯不是初入官场的萌新,总能看出个端倪来。只是,最近这段时间佛山制造局的侧重很低,远远无法与咨议局、天地会、粤海商业同盟之类的机构相比,陈凯才没有放太多的心思过去。此番换了主管,他倒是有心看个清楚,结果一看竟然还真的吓了一跳。 来到了公事房,翻阅着卷宗和账册,这些都是丁有仪事先准备好的。陈凯不是查账,自然也不需要逐条查阅,只要找到他想看的东西,前后翻阅几遍就足够了。 “吃胖容易,减肥难啊。” 莫名其妙的道出了这么一句话来,陈凯随即便合上了账册。 根据过往的卷宗和账册显示,陈凯也依稀记得,佛山制造局刚刚成立的时候是陈凯收复韶州府,顺势拥有了广州的控制权。那时候,由于李定国西进广西,同为保皇派的他按照盟约提供武器装备和军粮军饷以为助力。 那时候,供给盟友,外加上控制区的新建部队,使得佛山制造局日日开工,对于铁矿和铁料的需求极大,因此他才会设法与罗定州方面以及王翰进行沟通。尤其是随着他开始筹建铁人军的那段时间,佛山制造局忙得不可开交,其中一部分的水力机械就是那时候建造出来的。 随后,大战过后,梧州失陷,导致陈凯对李定国所部的供给中断。但是,由于南赣地区的收复和肇庆府北部的实控,需要大批武器用来武装部队,外加上战时的损耗,以及赣州大捷中铁人军的优异表现促使了郑成功决定编练铁人军,佛山制造局的生产压力不光没有降低,反倒是出现了大幅度的上升。 由此一来,新的一轮水力机械的制造便顺理成章的开始了。而随着肇庆府北部的实控,原本被连城璧带去就近生产武器的大批佛山铁匠也重新回到了佛山,因为急需增加产能,其中很有不少就直接进了佛山制造局。 接下来,佛山制造局完美的达成了左虎卫镇和右虎卫镇的装备需求,同时通过水路对南赣明军进行了补给。因需求而扩大产能,这无疑是一种良性的发展,但是突如其来的巨大需求量达成之后,到现在一直是处于一种维护和补充损耗的状态,需求大减使得很多水力机械和人员派不上用处,这却又是另一回事。 “抚军,其实潮州制造局那边也出现了类似的状况,只是远远达不到佛山这里的水平罢了。” 丁有仪是从潮州制造局过来的,他是最清楚实际情况的。潮州制造局的产能是永历八年清郑议和期间,郑成功疯狂扩建军队刺激出来的。当时由于中左所军器局产能锐减,而潮州制造局顺利的堵上了缺口使得水力机械一度名声大噪。 后续的几年,由于闽粤两省的恢复,明军的地方部队大量扩编,潮州制造局被刺激出来的产能并没有出现过剩,而是平缓的发展。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福州军器局的落成,由于那里更加靠近原材料产地和“市场”,又是招讨大将军行辕的工官直辖,所以潮州的订单开始渐渐地转移到福州了。 “潮州制造局,本官不记得有过类似的报告。” “正是如此,因为很快就有了新的订单,制造局又恢复到了日日开工的状态,下官就没有进行上报。” “哦?” 按照丁有仪的说法,当时福州军器局落成,对于潮州制造局的冲击是渐进式的。他一开始便看出了苗头,但是很快陈凯要编练铁人军,铁甲是在佛山生产的,可其他的组件,诸如头盔、面甲、铁手套、铁靴,乃至是云南斩马刀则都是来自于潮州制造局和中左所军器局这两处,使得他们受到福州军器局的冲击大幅减小。 到了后来,南赣的订单,潮州捞不到什么,但是郑成功又开始编练铁人军了,又有了新的订单过来,恰好补上了这个口子。而随着粤海商业同盟的成立,潮州的会员们也开始定制一些水力机械,用以他们的工坊、矿山,使得潮州制造局并没有出现佛山这样的崩塌。 至于中左所的军器局,手工业的生产模式已经开始被郑氏集团逐步淘汰,工匠和工人分批次的分流到了福州、潮州和佛山的水力工坊之中,反倒是免了这方面的烦忧。 需求量降低,竞争对手增多,这都在影响着佛山制造局的开工率。但是在陈凯看来,这一切的造成归根到底还是佛山制造局自身的问题。说白了,还是那句话,官营企业,控不住成本,找不到市场,上官下了任务,他们便照着任务去做,没了任务指标,也没有动力去寻找商机,反正运营、人工、原料等方面全都是官府的。 “缺乏追逐利润的本能,人浮于事,结果就是被市场所淘汰,无论是渐进式的淘汰,还是突然间的淘汰。” 想到此处,陈凯却不由得暗自发笑。佛山制造局的本质是军工企业,就算是赔钱了也会有官府补贴的。况且,武器这种东西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拿出去贩卖的。若是真的这么干了,只怕没等银货两讫,官府的镣铐、枷锁就已经先按在了售买双方的身上了,甚至还要查他们是否有为清廷做奸细的罪名。 不过,饶是如此,陈凯也不打算放任佛山制造局这样发展下去。不为了盈利,甚至也不为了保本,只谈未来的发展需要,他也不会什么也不做。 “水力机械方面,广州这边的需求应该比潮州大吧?” 陈凯如是问及,正是根据潮州制造局那边的先例而由此及彼的推想。只可惜,听到了陈凯的问题,丁有仪回忆了一番,旋即便摇了摇头。 按照丁有仪的说法,潮州承平多年,人口增长是闽粤两省首屈一指的。但是明军长期以此作为根据地,大批的劳动力从军,使得此间的人力紧张其实一点儿也不比其他府县小。由于农业和手工业在这期间的发展,外加上粤海商业同盟模式的出现,雇工的工钱也有所增长,所以潮州很多工坊、矿山都有着对水力机械的需求。 归根到底是商人逐利,需要水力机械来压低成本,更是在于官府需要大批百姓从军以收复失地,而那些吃军饷的军官、士卒们在驻防、征伐各地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的开拓了眼界,受他们影响,就连那些没有选择从军的普通百姓也不似太平年景的那等视线局限于家的方圆十几里地而已了。 “水力机械初期的投入比较大,但是一旦建成,维护、修缮的费用都很低,起码比雇佣同等产能的工匠要便宜,而且完全不知疲倦为何物。所以,在潮州已经逐渐为士绅、商贾们所青睐,潮州制造局那边接的单子就没有断过。” 由丁有仪口中道出的潮州现状着实让陈凯听了个一愣,说起来,从收复广州以来,陈凯的工作重心就转到了此地,于潮州那边的了解则往往局限于官府的报告。那些传统化的上报正税、丁银、徭役、支出以及讼狱的报告确实不少,站在传统封建官府的角度已经足够了。可问题在于,陈凯是在引领着变革,需要知道的内容,需要了解的角度,这就远远不够了。 从丁有仪口中,陈凯了解到了这些,重新将视线转到广州,据他了解,粤海商业同盟的本地会员们确实也很青睐水力机械,尤其是在顺德丝织产业蓬勃发展的当下,水力机械确实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效率。故而,水力机械在本地确实开始普及化,只是不似潮州那边的士绅、商贾们大多有着较为雄厚的资金,所以在速度上其实一点儿也不快。 广州这边其实已经很努力了,奈何起步点有些低,所以在发展过程中不免受到了局限。而潮州的那边,其实也不乏水力机械打出了名号的同时,自然经济的模式仍旧存在,缺乏大批沦为无土之民而走向工厂的产业工人,能够进入工坊的工匠也多是父子、师徒的传承,有着一技之能,不在此地干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使得这些工坊主们就算是想照死里剥削也缺乏适合的对象。 仔细想来,潮州那边由于承平日久,传统经济模式更为根深蒂固。而广州这边因为之前的战乱使得新的开拓者们反倒是少了不少的掣肘。例如顺德县,如今就是丝织行业主导全县的经济命脉,其他的行业,反而成了丝织产业的附庸。 佛山制造局,其实也可以照着这个模式走下去,陈凯的脑海中早有思路。可是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那就是佛山制造局是个官营企业,不似顺德丝织工坊那样的纯民营企业,二者需要考虑的东西截然不同。 “看来,又要唱双簧了。” 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陈凯噗嗤一笑,继而对丁有仪言道:“丁主事可曾考虑过开发新产品?” 开发新产品? 这个词,丁有仪有些陌生,但转瞬间就反应了过来:“抚军说的是要为军队更换武器、甲胄?”这不难理解,因为陈凯确实做过,就像是铁人军:“这事情,不瞒抚军,下官在潮州时起过这样的心思,但是潮州制造局的问题不大,所以就搁置了下来。至于原因,还是要设法让国姓爷同意,因为更换新的武器,战阵什么的也都是要调整的吧?” 此事,丁有仪确是说到了点子上面。陈凯对此表示了肯定,但是对于“开发新产品”的热情却丝毫不减。 “此事,本官自会与国姓商议妥当。现在的问题,在于是否来得及。”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加速(二) 话,陈凯没有说清楚“是否来得及”的到底是什么。对此,丁有仪也没有刨根问底。这是他基于多年担任典吏所养成的职业习惯,更是在于他对陈凯的信任,他相信眼前的这个人能够解决掉一切问题,使佛山制造局向着既定的方向前进,就像是当年在广州营救下了那么多百姓时一样。 在信任的目光中,陈凯翻出了几本书,将上面的东西明明白白的指给了丁有仪,按照记忆描述了一番,随后回到了巡抚衙门,他便开始给郑成功写信。 因为涉及军队,尤其是大规模换装,陈凯肯定是要争取郑成功的支持的。当然,如果只是诸如抚标之类直属于陈凯的少数部队换装的话,自由度还是有的,就像是抚标至今在战法和装备上就与其他各镇有着明显的区别,更如国姓瓶和铁人军的提前问世。只可惜,陈凯的脑子里有的只是要玩一票大的,要对郑氏集团的军队进行彻底化的换装。唯有如此,佛山制造局才能得到真正的发展机会。 想要做事,人才和资金同样不可或缺。这几年,潮州和广州的质测学堂已经培养出了一批批的粗通基础物理、几何、代数之类学问的人才,他们通过在基础建设、机械制造、武器生产等方面的工作,拥有了丰富的工作经验。而这些年,陈凯更是陆陆续续的找来了一些欧洲科学技术的书籍,尤其是那些经过了对西学感兴趣的儒家士大夫的翻译后的书籍,其中很多都能够对实际工作起到非常有益的作用。 质测学堂培养出来的学生已经很有不少了,这些人大多是进入了潮州、佛山、中左所和福州的制造局和军器局做事,也有进了地方官府的。他们已经在各处起到了或多或少的作用,这是陈凯所乐于见到的。 当然,也有他并不乐于喜欢看到的,那就是其中的部分重新开始研习八股文,仍旧受着传统的深刻影响。 这是个人的事情,只要不耽误了工作,陈凯并没有兴趣去理会。但是这也同样透露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工科狗的数量过低,尤其是在官府和官营企业之中,他们仍旧只是儒家士大夫包围下的极少数异类份子,甚至有些文官对他们的身份定位仅仅是比工匠多认识点儿字而已,平日里受到的歧视可想而知。 人才,还是要继续培养的,陈凯相信科学,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同样重要。为此,他决定在惠州府、琼州府以及韶州府新建三处质测学堂,并且在原本的那两处进行扩建和扩大招生。因为,他相信未来需要的是更多的科学家。 往佛山制造局的调令下达,具体涉及的人员由负责的官员去决定,陈凯不打算越权,也没打算像赫秃似的把权利都握在手上,那是非常愚蠢的事情。 有了框架和人才,剩下的就是资金。广东的蕃库里有上一次大战之后开始逐渐积累的钱粮,尤其是这两年粤海商业同盟的蓬勃发展,使得商税出现了爆炸性的增长。 不过,陈凯不打算把这些轻易花出去,而是准备从郑氏集团那边获取一些补贴。毕竟,各镇素来都是由郑氏集团的海贸收益养活的,广东方面主要负责的也就是军粮之类的供给而已——财政上的分责,同时也涉及到兵权,随随便便的触碰红线并不利于目的的达成。 研发工作开始的同时,书信也在贯通广东、福建两省的官道上飞驰。送到福州时,已经是腊月的事情了,这里的空气越加的紧张起来,就连初到此地的信使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感受到。 城外的军营里,操练的喊杀声不绝于耳,就连军营外老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入了城,大街上亦是不乏有军队在按部就班的巡逻,偶尔还能看到一车车的粮草转运。有的是运往城内的库房用以储备的,有的则是从库房里运出,按照命令发往需要的所在。至于具体地方,初入此间的人自然是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那就是这些出入的仓储大多是经过码头的,耽误了信使不少的时间。 郑成功的书房中,稍加问了信使两句,郑成功便让其人暂且下去休息,等他的回信写完了好直接送回去。 持笔伏案,郑成功几次想要起个头儿,却几次都没能如愿。他的性子刚强坚毅,本不是个会犹豫不决的人。此间如斯,却更多的是在于当下形势的发展。显然,他和陈凯的选择出现了一些差异。 “竟成上一封书信中提及的孙可望内犯之事,我已有计较。国事如斯,我辈更当砥砺前行。今日收到竟成关于更换全军武器、甲胄的倡言,我很是欣慰。奈何时不我待,全面换装不切实际,或可逐步为之,亦当以驻扎广东各镇为先……” 思量良久,待到笔尖都已经有些发硬了,郑成功才重新换了纸笔,将他对于陈凯的建议的态度,以及他接下来的计划娓娓道来。初起时尚且写写停停,倒是越写下去便越是下笔如飞,千言万语只在片刻间就徜徉于纸面之上。 回信在同一条官道上奔驰而返,待抵达广州时,此间全然没有福州那边的紧张气氛。若非要是强调出一个紧张的话,那就是本地的老百姓和外地来的客商们都在为永历十二年的新春佳节做着准备工作,年货的售卖、采购,尤其是年关将近了,这一年下来的盘点、结算,不光是商家,就连官府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衙门里的官员、小吏,乃至是衙役、帮闲们都好像是练就了轻功似的,唯独是那一个个焦急的神色倒是把武侠的气氛给破坏了干净。 “大侠不都应该是没有个工作,但却能够每天大吃大喝、衣食无忧,甚至是出手极其阔绰,富可敌国的吗?这些家伙,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群天亮就开始忙,一直忙到晚上睡觉的苦人儿,哪有大侠的半点儿风范?” 又是过了大半个时辰才下值,陈凯原本是打算用土豪、大款来作对比的,奈何他认识的那些富商、大贾们一个个的也都是忙得没有点儿的,就连各家中只要不是特别无所事事的子弟也大多在族中的产业做事,用他们打比方似乎有些不切实际,于是乎他便想起了从前看武侠小说里的那些每天到处行侠仗义的大侠们。 既是调侃衙门的官吏,同时也最少不了一个自嘲。只是听得这话,郑惜缘却是噗嗤一笑,继而笑道:“妾身听说,那些大侠平日里也是很忙的……” 此言既出,陈凯正夹了一筷子小菜往嘴里送,结果菜是送进了嘴,还咀嚼了两下,可是待他反应过来时却差点儿吐了出来。 “差点儿忘了,这时代的大侠其实黑社会,用广东话说就是古惑仔——在现在古惑仔这个词也不是后世的意思,大概是指狡猾精明。可惜到了后世,古惑仔的含义变了,大侠的含义也变了,就连衣冠禽兽都变了,传统文化的缺失让我感到痛心疾首啊。” 更加痛心疾首的还有不少,比如陈凯当初在网上看过的那些传统文化缺失体的笑话,有时候想起来也是蛮有意思的。只是,有些笑话实在不方便对郑惜缘说,尤其是不方便当着下人的面开玩笑罢了。 心中如是想着,面上则是一笑而过。陈凯依稀记得他当初看小说时还曾想过若是能够回到古代,总要有个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奈何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真的到了这样的时代,每天忙碌得完全没有旁的心思,现在能够与家人坐在一起用饭已经是难得的休憩时光了,若是出征了,那就更是一连几个月在外与军官、士卒们同吃同住。 忙碌,仍旧是当下的主旋律。陈凯已经习惯了,更是在亲眼看着开花结果,那一份的满足更是无法取代的。 从一个久经战乱、残破无地的省份,到现在已经是欣欣向荣的气象,广东的恢复是最让陈凯欣喜的事情。只是广东仅仅是广东,也不仅仅是广东,她本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分毫,当下西南的局势正在向着如历史上那般的翻车趋势滑行,到了他这里,就更需要继续努力去做些事情出来。 佛山制造局那边已经是万事俱备,差的只是郑氏集团财政补贴的东风了。关于技术,其实算不得困难,因为陈凯计划中的第一批新产品其实在明朝时就已经有过批量生产了,无非就是规模的问题而已。技术难关并不太成问题,再加上陈凯这些年培养的“工程师”和工匠们,再有水力机械的加持,已经不成什么问题了。 这些东西,并不似国姓瓶、铁人军那样一露面就可以造成颠覆性的效果的。但是,战斗的胜利本就不只是依靠武器装备,更重要的是在于如何使用,如何将效果最大化,这才是武器、装备方面的关键问题。 对于军队的战斗力提升,肯定是有的,尤其是在规模化之后。只是陈凯并没有打算将其作为如国姓瓶、铁人军那样的杀手锏罢了。 为此,从计划决定实施伊始,陈凯便动用了蕃库的存银来为佛山制造局购置原材料,并进一步的进行扩建工作。这是在提前准备,亦是他对于能够说服郑成功是有着极大的自信的。这样的自信,一直到晚饭刚刚用过,正在花园里消食的时候,信使带着回信匆匆赶回,他才发现这一次的自信实际上是有些过于自我、过于盲目了。 “大木准备在浙江大举用兵。” 郑成功这几年福建需要休养生息,他也没有闲下来,始终对浙江保持着攻势,在舟山、在台州、在三盘,即将要在浙江大举用兵已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了。 这一点,不光是郑氏集团内部人人心知肚明,就连满清那边也是明了——郑亲王济度的八旗军,杭州驻防八旗,还有现在驻扎在宁波的那支用来防备舟山的八旗军,满清在浙江已经下了大本钱了。倒是郑成功,一边还在与西班牙人打着贸易战,另一边则是要在浙江大举反攻,确是显得有些操切了。 “因为西南之事?” “是啊,大木上一封回信你也看了,他是份外的不看好西南的战局。尤其是让孙可望给跑了,这事情一出,不光是朝廷,就连大木和我都是有着极大的紧迫感的。” 大明在之前几年把持国政的亲王,或者说是就差了一顶皇冠、一袭龙袍的皇帝预备役,这样的大人物竟然降清了,其结果可想而知。陈凯要赶在西南崩塌之前做好准备,郑成功那边又何尝不是。于今看来,那里确实是等不到装备的换砖,因为换装只是一个过程的开始,更重要的在于换上新装备之后的磨合训练,这里面需要花费的时间已经超出了郑氏集团的忍耐极限了。 明年,永历十二年,大战必将在浙江爆发,这已经不需要应该之类的词汇了。大战一起,钱粮势必是如激流一般,郑氏集团这几年积累下来的财货都将用在这上面。于陈凯的换装计划,郑成功在书信中虽说没有表示爱莫能助,但是能够给予的补贴却少之又少。 可是,陈凯这边,佛山制造局的架子他已经在搭着呢。这时候,要不断然停止下来,将换装计划进行大幅度的修改,要不设法找到新的财源,以确保节奏不会因此而出现紊乱。 别无他法。 ……………… ps:上个月说这个月恢复正常,结果也没正常多久,汗颜。这几天事情多,心烦意乱,打开文档也写不下多少。只是请假多了,已经不好意思说话了。于现在,还在尽力恢复状态,至于太监,还是那句话,不会的,肯定正常完本,说过的话自然是要做到的。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加速(三) 素来,佛山制造局的用度都是由广东的藩库,以及郑氏集团给予的财政补贴来负担的。作为官营企业,确切的说是主营军工制造的工厂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就像是就像是明廷当年的工部下属工坊,就像是陈凯曾经主持过的军器局一样,无非是在特殊的环境下出现了特殊的现状罢了。 财政补贴方面,郑成功那边虽说算不得是爱莫能助吧,但也差不了多少了。旁的不提,只说规模化生产之后的先期消化也将会只能由广东方面来进行,福建那边一是财政、资源不富裕,二来是时间紧张,有再好的装备,士卒们不会使用,军官们不知道怎么指挥,不熟悉武器、兵种之间的配合便无法发挥武器的效用。就好像是一支用惯了刀剑的冷兵器军队突然扔给他们一堆高达让他们去打仗去,其效果只怕还不如用刀枪剑戟来得有效。 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张,但是从军事上的角度看,郑成功的处断并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上,陈凯早前编练铁人军、掷弹兵的时候也从未打算将他们作为主力部队使用,而是赋予杀手锏的用意,而且也是经过了长久的训练。尤其是铁人军,更是险些误了战事。 既然财政补贴已经不用太过指望了,陈凯就只能寄希望于藩库了。藩库收入的来源基本上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税收——田赋丁银是首当其冲的,它们乃是封建社会最重要的财政收入,也是最符合封建社会结构的收入形态。其次的,还有盐课、鱼课、茶课、市舶、商税之类的收入。而最后的,则是在后世臭名昭著的辽饷之流的加派。 “广东的田赋,按照万历六年的标准,夏税麦米六千一百二十二石八斗九升九合七勺零、农桑米三百九石八斗九升九合二勺零、以及零丝折米九斗三升;秋粮米九十九万三千八百二十四石八斗一升一合九勺零、改科丝折米九斗四升七合九勺零……” 这些数字,王江都是倒背如流的,此间陈凯特特的请他过来,他对于这样的问题亦是一脸的无奈。至于原因,首先他是很清楚陈凯对于这些也并非全然不知,即便是记不清楚的,只要翻翻巡抚衙门里的存档就够了。而另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更清楚广东的现状。 “这样的税,我是不敢收的,因为要是照着那时候的收法,民变是肯定少不了的。估摸着,也就是潮州和琼州还勉强可以接受,其他府县是根本不用想的。” 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下达了任务,下面的府县官员就要把税收继续分下去。承平时,还免不了转嫁和腐败,现在同样也避免不了,就算是陈凯在吏治上管得严,王江也是有名的能吏,也最多是缓解一些罢了。而现在,战乱本就导致人口锐减和田土荒废,还是照着之前那么收,分母不变,但分子减少了,分摊下去的绝对会把民变激出来,到时候就又回到了明末的恶性循环上去了。 王江说的,陈凯很是清楚。广东历经十多年的战乱,早已是残破无地。潮州和琼州的状况比较好,乃是在于一个有大海作为阻隔,受到波及较小,而另一个明军收复最早,收复期间也更多是旨在平息民乱,恢复秩序,以为长久之基。这几年下来,明军收复广东,民生的恢复在各地参差不齐,形态不一,但总体上都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早前残破得太过厉害了,底子的问题不是说恢复如初就能恢复如初的。 田赋是这样,丁银甚至还大有不如。因为只要鼓励开荒的政策到位,受田亩数量直接影响的田赋还是有提升空间的。但恰恰是人,死了,就没了,再想恢复丁银的数字,就要等那十八年后的有一条好汉再说了。 这些,陈凯自然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倒是王江,并没有如顺德的那个知县似的,总在明里暗里的抱怨顺德丝织工坊在当地大肆收购土地后种桑养蚕,而不是种植些粮食,导致一向土地肥沃的顺德县成了个不产粮的所在。他是广东布政使,他很清楚这些丝绸都是正常交纳税赋的。高度和能力往往会影响着一个人的视野和格局。 “这几年,除了粤西那几个州府以外,盐场我都尽力恢复了起来,现在广东本地的盐课收入不少,除了本省的消耗外,还在向外省贩卖。说句笑话,若是突然断了江西的盐运,弄不好那里的虏师都要难受几天。” 对于王江的理财能力,陈凯是信心十足的,这是基于多年来的了解所致。广东的盐课收入已经基本上恢复到了甲申前后的水平,虽说距离真正承平的时候还有些差距,但是在乱世已经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盐,素来便是历朝历代的财政支撑点之一。从管仲提出了“官山海”开始,暴秦的商鞅变法,到汉武帝时桑弘羊的盐铁专卖,从来都是如此。盐是官卖的,有爆利在其中,所以私盐贩子素来出造反的人才。这是题外话,倒是相对应的铁,在明朝时是收税,而非官卖的,此间王江的神色,依着陈凯对他的了解大概是想到了这一点上,更想到了一旦实行铁专卖制度的后果。 “放心吧,长叔,铁专卖我是不会做的。” 给王江吃了一颗定心丸,陈凯果不其然的看到了紧张得以舒缓的神色。盐铁专卖是古来已有的制度,但是放在现在的广东却不合适。 如今的广东,铁制品生产主要是潮州和佛山这两处,前者的主要原料来源是福建和程乡、兴宁,而后者则是罗定州和粤北。这两边,潮州的铁制品产业链的各环节都有大量陈凯的支持者,粤海商业同盟在潮州的会员中他们影响力很大,陈凯是没必要挖自家墙角的。而粤北那里,清远山的铁矿握在王翰的手里,王翰则旗帜鲜明的站在陈凯麾下。至于罗定州那边,韦应登和叶标是倾向于合作牟利的,所以他们才能保持对佛山的铁料供应。一旦铁专卖,最后的结果,估摸着只能是一个兵戎相见了。 铁专卖对于藩库的收入是肯定会有增长的,但是对于陈凯长久以来的布局却是会造成巨大的损害的,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得不偿失。这个道理,王江能够意识到,陈凯自然也不差。 抛开了这个问题,其余的,诸如鱼课之流受到人口锐减的影响较大,王江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茶课之流的经济作物,以及由此而生的商税,在粤海商业同盟的刺激之下,近年来倒是出现了很大的增长,尤其是在顺德县,那里的丝绸产业交纳的大量商税已经让王江能够乐得多吃下两口干饭了。 二人聊了许久,王江才离开。只是,这期间,他们二人对于市舶收入却始终是避而不谈的,极有默契。 其实,这一点他们早已是心照不宣了。至于原因,很简单,郑氏集团的牌饷在闽粤两省的存在使得市舶收入已经到了哪怕适当收取都会影响到海贸热情的份上。而这份热情,更是直接影响着郑氏集团的收入和大军的军饷。 这个难题,陈凯和王江在面对,福建的卢若腾同样免不了。郑氏集团在实际上已经代替这两省收取了市舶税,这在崇祯朝郑芝龙作大时就已经开始了。而从用途上说的话,起码郑成功收了牌饷是用来养兵和收复失地的,总比用来收买官员和待价而沽要强,而且强上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想想,这世上大概没有比抢和骗来得更赚钱的买卖了吧?” 躺在床上,眼睛却没有闭上,而是空洞洞的看着轻纱。陈凯如是说着,郑惜缘不由得瞪大了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继而便是噗嗤一笑:“亏得夫君还是个文官,若是武将,大概这时候已经动手了吧。” 动不动去做,这更多的还是在于实际情况。陈凯闻言亦是一笑,只是笑过之后,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佛山那边需要后续的大量资金支持,而资金方面,广东仍旧需要正常运转,所以藩库能够给予的也仅仅是启动资金。 局势的发展以及所造成的影响出乎了他的预料,使得计划开始赶不上变化了。陈凯重新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此时,这一切无不是看在郑惜缘的眼里。她是素来要做一个合格的贤内助的,因为她很清楚她的夫君是一个能力卓绝之人。而在这一点上,她自问也从来没有因为家事让陈凯操心过。除了最开始的婚事,但那也并非是她的问题。 眼见于此,郑惜缘稍加思量了一二,旋即便对陈凯言道:“夫君,妾身听说粤海商业同盟中有一些会员在筹划经营票号的事情……” 郑惜缘幽幽的道出这话来,本就是存着为陈凯分忧的心思。结果,只此一言,陈凯腾的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旋即转过头看向已经吓了一跳的枕边人,俯下身子,直接就是一口印在了樱唇之上,直吻得她几乎不能呼吸了。 “娘子可是给了出了一个好主意啊!”大声赞颂,紧接着陈凯便转而问道:“他们打算怎么做?” 突如其来的激吻让郑惜缘一时间有了些大脑缺氧的状况,所幸,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陈凯这样吓到了,飞快的便缓过了劲儿来:“他们……据说他们是打算照着其他票号那样做,发银票、开飞票,收取费用……” 票号在这时已经存在了,提供的也多是类似的金融服务,比之后世自是不能相比,但也极大的方便了需要相关服务的客户。 郑惜缘如是说着,陈凯那边听过之后却是大摇其头,对此表现得很不满意:“不行不行,这样要哪辈子才赚到大钱啊,事情是这么做的。”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加速(四) 在广州,工坊停工、商铺也多有关门的,从巡抚衙门以下,那些平日里被陈凯驱使得脚不沾地的官吏们也大多没有来上值。 收复多年,广州的人口在持续性的回升,很多原本因屠杀而空闲下来的宅院、房屋也被官府售卖、出租了出去,倒是此时,各家各户在门框上张贴着标语,表达着他们对来年的诉求,不一而足。 街面上,充斥着爆炸残留的火药味,人们亦大多无所事事,全无工作的欲望,成天酗酒,打牌,就连那些黄童稚子们也成群结队去讨钱,仿佛整个广东都已经陷入到了崩溃的之中…… 大概,在不了解中国习俗的悲观者眼中春节就是这样的日子,但是在中国的商贾们看来,年前却是难得的旺季,几千年都是如此。哪怕是在这样的乱世,同样不能免俗,旁的地方都如此这般了,更别说是恢复已有两年的广东了。 不过,经济危机并不存在,但是在正月里将新近决定建立的票号生意开展起来,那些有心的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们却也同样是不打算如此的。 腊月里决定筹建,很快就得到了广东贸易商社的注资,经过了正月里的全面准备,到了二月初一,广州最热闹的商业街双门底下街的一处原本的商铺经过了这段时间的重新装潢后终于正式开门营业了。 围观的人群已经挤满了左近能够看到此间的所在,大门前,舞龙舞狮,热闹非凡。牌匾的内容,与往日的票号有些不太一样,并非是某某号的字样,而是书着广东发展票号这六个漆金大字而已,显得很没有文化深度。 不过,这样直白的名号却更加印证了近期的那个传言,使得广州的士绅、商贾和百姓们对于这个新开设的票号有了更多的期待感。 一如粤海商业同盟的其他工坊、商铺那般,此间亦是合股而成。只是,相较着那些所在还多有极大的地域性划分不同,此间的股东是来自于广东各府县的,票号亦是在各府同时开设,这里的只是总号罢了。 股东、掌柜们已经在招待那些士绅、商贾,这些人大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是股东们特特请来捧场的,此间自然是要照顾周全了。他们如斯,下面的伙计们也没有闲着,卖力的向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们宣传着票号的营销口号。 “只要存钱就给利息?” “不是只要存钱就给利息,是定期储蓄,存够了约定时限才给利息。” “说白了不就是要拿咱们的钱去做买卖吗?”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坐在家里白拿钱,还不需要承担风险,那位抚军老大人真是好盘算啊。” “……”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约定时限,其实就是在拿利息来引诱储存,同时规避风险,降低出现挤兑潮的风险。 早前,广州城的坊间就有传闻,说是陈凯的广东贸易商社注资了一家票号,仍旧是粤海商业同盟的模式。陈凯的才能,外加上粤海商业同盟早前已有的成功案例,在市面上很是引发了不少士绅百姓的兴趣。兴趣在正月里的走亲访友中迅速扩散,同时不断地发酵,到了今天总算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来了。 人越聚越多,从众的心理本就是人类的共性,少有人不会受此影响的。此间的热闹将双门底下街的氛围推向了新的高度,其间确有一些请来的人物办理了业务,也不知是刻意作秀,还是确实对此有着兴趣,但是不可否认,利息本就是诱人的,尤其是什么也不需要做便可以坐享其成。 于更多人眼里,这无非还是信用度的问题。不可否认,陈凯的威望,再加上粤海商业同盟的成功案例,这些都是有着极大说服力的,就连那些伙计们也在以此作为说服百姓的理论依据,但是陈凯到底涉足多少,或者说这里有陈凯的背景是不是真的,并非局内人就很难得到确认了。 更多人还在驻足观望,也有人开始在诱惑之下动起了心思。立刻做出决定的总是少数,这里与冲动无关,实在是看热闹的人身上带着的基本上都是购物用的银子铜钱,储蓄是计划之外的事情,自然不好混为一谈的。 此间的热闹一如其他店铺开业时的那般,人们大多也已经习惯了,无非是储蓄给予利息的新鲜事儿确有些让人眼前一亮。这样的情状按道理是会在舞龙舞狮表演结束后渐渐冷却下来,可是这一回,表演刚刚结束,人还没来得及散去了,广东布政使司衙门的一位参政却亲自赶来祝贺,同时当众宣布了广东巡抚衙门及布政使司衙门的决定。 “广东巡抚陈老大人与布政使王老大人经过商议,随后在咨议局发起投票,得到了咨议局的通过后,决定以广东藩库为广东发展票号担保,广东发展票号则会向藩库交纳十万两白银的保证金,长期存放在藩库,以确保储户的储蓄安全。后续,储蓄金额若有增多,保证金还会继续提高。广东官府会保障百姓的储蓄安全,同时保证百姓得到应得的本金和利息。” 宣读了公文,参政寒暄一二便启程返回布政使司衙门。轿子四平八稳的穿过了人群,但是那些看着这一幕发生的人们却多是受了定身法影响似的,目瞪口呆着,一时间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出人意料之中缓过劲儿来。 “官府,为票号作保?” “不是说了吗,票号还要向官府交纳保证金,以确保储户的安全。” “我的老天爷啊,原来之前传闻说陈抚军在里面有股份是真的。照现在这架势,怕不是整个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衙门的官老爷们都有往里面投钱了吧。” “……” 官府,在封建社会是个令寻常百姓畏惧的所在,因为她拥有着直接决定生死的权利。官场的腐败,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但是官府本身的权威性之大,哪怕是如今的乱世也不能动摇太多。 广东如今的官府从底子上并非是永历朝廷在地方上的延伸,缺乏朝廷中枢的加持本是一件会影响到权威性的因素。但是,如今的巡抚衙门,其下属的布政使司衙门、按察使司衙门以及各府县的衙门皆是从陈凯和郑成功收复的潮州开始发轫的,一步步到今天,有收复失地的力量、有守土不失的坚韧、更有营救百姓的壮举和光复全粤的奇勋,这反倒是那个在西南如风中烛火般飘摇的朝廷所难以比拟的。 “十万两银子,我的天啊!都说粤海商业同盟赚钱,竟然这么赚钱啊。” “你也不看那是谁发起的,能不赚钱吗?” 对陈凯的信心,于广州这片土地是从未少过的。十万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每月月钱额那一二两银子而言,确实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放在东南沿海跑海贸的海商家族,哪个没有十几万、几十万,甚至是百万两银子的家底。贫富差距大,在明末是最不新鲜的事情,这就像后世寻常人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要吃要喝,有钱人一张嘴就是先定个小目标,赚他一个亿,其实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贫穷限制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力,此番筹建票号是粤海商业同盟的集体行动,经过了这两年的快速发展,以及他们过往的家底,资金是最不需要发愁的。 此一番,广东官府的信用极佳,这十万两白银的保证金则无疑是在为广东发展票号的信用平添了莫大的助力,使得人们对于这个存银就可以吃利息的储蓄行为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 人群没有散去,反倒是越加的密集起来,以至于没过多长时间,就连双门底下街都拦腰截断了。 人群之中,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学究吹胡子瞪眼,身子竟也微微的颤抖起来。指着那些大肆宣扬官府担保的掌柜、伙计,指着那些拼命往前挤上去咨询的百姓,口中亦是念念有词。 “堂堂官府,竟然为奸商作保。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老学究气得七窍生烟,这边一个掌柜的见状,亦是连忙让伙计抬来了椅子——服务体贴周到,讲的就是一个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开业的大喜日子,若是闹出了人命来,就算是在法律上不需要他们承担什么责任,也免不了那晦气二字。 面对商家的热情,老学究的手指头哆嗦着指了指掌柜和伙计,随后抖了抖衣袖,转过身去,大步流星的穿出人群,不带走一丝灰尘,表现出了一个读书人应有的气节,直叫那些端坐在票号内饮茶、交谈的士绅们惭愧无地——只要他们能隔着墙看到的话。 这,不过是一个插曲而已,官府为商家作保这样亘古难遇的新鲜事儿发生在了广州城里,百姓们理所当然的懒得理会那个什么体统,他们关心的只是利息的多寡,以及如何才能得到利息。这才是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至于官府的体面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广东发展票号的热闹持续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关门闭店了才告一段落。距离此间很有一段距离的状元坊,临近牌坊的小院里,父子二人做工回来,家中的老妻和少妇也为她们的丈夫们做好了晚饭。 饭菜的材料都比较便宜,但是烹饪上显然都是花了心思的。只是此间,无论是这双父子,还是那对婆媳,对这饭食的兴趣远远没有今日听来的新鲜事儿更大。唯有那个只有一两岁模样的孩童,反倒是有着更好的专注度。 他们聊的,自然还是双门底下街的广东发展票号的事情。利息,这对于他们这样稍微有些积蓄,但却仍然免不了要努力做工的家庭来说不可避免的存在着极大的诱惑力。 父子二人在工坊里是听闻的,这对婆媳说来也是听说的,但是小媳妇的娘家本就不远,买菜时碰上了妯娌,而她的那个妯娌却是亲眼所见的,从头看到尾,一点儿也没有遗漏。就是,等她热闹看够了,再想起来买菜的时候,就连菜贩子都散得七七八八了。 “妾身听说,以前在潮州时与咱家比邻而居的那老学究差点儿气个好歹的,说官府这么做没有体统。” “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那老学究,学问是极好的,就是人太酸,比老陈醋还酸。” 小夫妻的结合源于当年两家一起在潮州的相处,那时认识的一些人,放在从前是根本摸不到边儿的,即便是现在也免不了因为身份的差异而少了走动。不过,对于个人的了解,这些却并不会因为这短短两年的时间而消磨太多。尤其是像那老学究似的,张口之乎者也,闭嘴纲常伦理,好像圣人之言若是不存在的话他就连话都不会说了的性子,实在是少不了一个印象深刻。 “定期存一年给一成五的利息,存两年给三成五的利息,存三年给五成五的利息,存五年给一倍的利息。这,把银子放那五年,就能翻翻儿了啊!” 老学究的段子被扔在了脑后,他们直接就进入到了主题。毕竟,这利息是他们当下最关心的事情。 说起来,定期一年15%的利息,看上去确实不少,不过和这个时代的正常借款利率相比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更别说是与高利贷相比了。 中国的商人素来是求稳的,原始积累阶段讲究一个深根固本,稳中求胜。借贷,往往是发生在生意周转不灵,急需注资渡过难关的阶段,这时候借款人为求保本和获利,也会选择提高利息,使得这个时代的民间借贷利率居高不下。 借钱,总是要担忧对方的还款能力的。但是,广东发展票号显然不是因为穷才借钱的,他们既然能拿出那十万两白银的保证金,又能让官府为其作保,显然是不缺银子的。如今还要展开这样的业务,自然也不会是什么造福乡梓之类的胡说八道。 “我听老赵说,存的银子会用来做生意,现在粤海商业同盟的各项生意都在赚钱,不怕还不上的。” 老赵是他那个工坊的账房,平日里精打细算,一文钱都能掰出个八瓣儿的人物,但是该花钱的时候绝不犹豫,也远比他们这样闷头干活的脑子活络得多。 这样的人,看得是极清楚的,显然也是动了心思的。至于他们最担忧的还款问题,旁的不说,还不上,不是还有陈凯呢吗。那位巡抚大人的威望在广东还是响当当的,既然说出了作保的话来,就肯定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绝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作为一家之主,他是早已动心了的。只是,要存多少,存多久,这还是需要时间琢磨的。 三天之后,经过了不断地商讨,并且一再的向那老赵取经,他们总算是决定了下来。赶上休沐的日子,一家人便带着积蓄直奔了那处票号,抵达时已是挤满了人,使得那主妇不由得抱怨起了出发太远。 儿媳妇在家看孩子,她还要赶回去买菜做饭,实在耽误不得。这边未免有些焦躁了,尤其是还要排号,而且距离到位还很遥远,就更是如此了。 她已经生出了回去的心思,倒是她的丈夫和儿子却在同样焦急的同时,突然被另一件事情所吸引。 “快看,那不是那老学究的儿子吗,他不是来闹事儿的吧?” 老学究的儿子已经从票号出来了,手里紧握着票号的收据和契约,面上的兴奋只要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得出来。他与这家人做过邻居,虽说读书人和工匠的地位有差,但是当初在潮州时没少麻烦过人家,此间见到了,亦是上前打了招呼。 “听说,令尊不是不太高兴官府作保的吗?” “这事情啊,家父回家后想了几日,觉得既然是陈抚军家的买卖,还是要捧场的,做人要知恩图报才是。其他的,都是小节。” 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中年儒生兴冲冲的离去的背影,一句“真香啊”的赞叹在耳畔响起,也不知是不是从距离八丈远的那个酒楼里传出来的。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加速(五) 明时,广东海贸不似江浙、福建那样的出风头,但是“天子之南库”一词亦是其海贸盛行的最好明证。 这里与南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荷兰人、西班牙人,以及澳门的葡萄牙人,与欧洲殖民者有了更多的接触,眼界开阔了,自然就免不了要比内陆省份对新鲜事物的接纳速度和程度要更快、更高上一些。 广东发展票号的定期储蓄业务开通,很快就引起了广州百姓的存款热潮——虽说,他们中的大多数曾经一度背井离乡,但是陈凯的回归故土政策,以及这些年来的辛勤劳作,总会有些积蓄。 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等待时间,便可以坐享其成。这样的诱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总是少不了一个趋之若鹜。 在广州,百姓的存款热情高涨。接下来的日子里,从其他各府的分号传来的消息也大多是如此,尤其是在潮州,那里的民生是现阶段广东一省最好的,又不似广州、琼州那般有大把大把的投资机会,士绅、百姓们手里有了闲钱,也是更加乐于让钱去生钱。 真金白银在不断地汇聚,形成规模尚需要时间,但是起码趋势上是股东们喜闻乐见的。不过,在一些方面,比如利息上面,却还是免不了要存在着异议。 “和高利贷比,咱们的利息已经很低了。再低的话,就竞争不过高利贷了。” 民间借贷是自古以来的事情,反倒是这票号的定期储蓄却是个新鲜事物。竞争,总需要拿出足够诱惑力的方案来,只是照着现在的趋势,各府的存款总额都在不断攀升,事情往往都是具备双面性的,好的一面存在,近忧远虑对于股东们而言也都是少不了的。 “现在存款越来越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到了还款日期咱们需要还的本金和利息就越来越多。咱们本就不是为了与高利贷竞争,也勒不死高利贷。这利息,过过还是要调整调整的吧。” 利息定在这个比例,是陈凯的意向。出于陈凯的角度,存款越多,票号的操作空间就会越大。至于利息,他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有他的想法。 “就算是调整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势头已经起了,就由不得咱们了。与其在这为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后的还款担忧,不如抓紧时间把接下来的事情做下去。这可不只是抚军老大人看着,更是事关在座诸君的身家性命!” 票号的股东照例仍旧都是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这一次也是同盟的第一次集体行动,全省各府的会员都有不同程度的入股。说来,最近这两年,粤海商业同盟确实很赚钱,但毕竟时间尚短,原始积累并不足以让他们拥有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的实力和空间,所以就更需要抓紧时间来进行发展,一时半刻的空闲也不能有。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顺德丝织工坊向广东发展票号抵押了杏坛镇的工坊和桑田,贷款了十二万两白银用以进一步的扩建。顺德丝织工坊那边已经放出话了,说是要在两年之内就现在的生产规模再翻上一翻!” 杏坛镇是江河冲积平原,水网交错,土地肥沃。顺德丝织工坊在最初完成了对龙江、龙山这两镇布局之后,立刻就对杏坛镇下手。现在,那里是顺德丝织工坊内部与前两者鼎足而三的丝绸生产基地,此番工坊将那里的桑田和工坊全都抵押了出去,一旦投资失败,便是筋断骨折般的损伤。 “顺德丝织工坊那边真有气魄,广东发展票号也舍得银子,看他们这么折腾,咱们这微官小吏的做起来也显得平淡无味得紧。” 储蓄的风潮蔓延全省,虽说,由于票号只在各府的府城设立分号,使得受此影响的更多的还是各个府城的士绅、百姓,但是这广东巡抚衙门确是坐落在广州城里,衙门内部的小官小吏们也多有把积蓄拿出来的,此间看着人家拿着自己的银子去搞投资,心里总有些不是个味道。 “你不乐意做,大把的人愿意顶你的位置,休要胡言。”公室房里,一个老成些的教训了那牢骚的同僚,旋即便对他们宽慰道:“人家是要承担风险的,需要考虑的事情很绝非是咱们坐在公室房里就能想象得到的。至于咱们,储蓄的利息是抚军担保的,那就是最稳妥的。其他的,人家赚了是人家的本事,人家亏了是人家的命数,与咱们有何关系?” 看得开的,往往活得更轻松自在,只是这样的人总是少数而已。此一言说罢,众人亦是连忙附和,只是有多少听进去了,那就是两说的事情了。 他们身在巡抚衙门,本就是最要紧的所在。此间,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套是陈凯想出来的,亦是不由自主的看向陈凯的公室房的方向,哪怕有墙壁阻隔,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更多的只是他们的想象罢了。 “藩库担保,交纳担保金来换取官府的信用保证。然后鼓励储蓄,给予利息。有利可图,再加上有官府的藩库作保,士绅、百姓自然趋之若鹜,银子就会大量涌入票号。接下来,再用存银去向需要的工坊、商贾放贷。当然是要有抵押品的,比如评估工坊的价值,值一万两的放贷八千两,要把利息算进去,还不上就没收工坊转卖,还上了还有利息吃。放贷给海贸的商人同样可以用类似的办法,但要抵押不动产,也就是不能带走的,烂账、坏账是大忌,初期也承受不起……” 公室房里,陈凯兴致勃勃的聊着广东发展票号的事情,无有丝毫藏私的意思,而那突然造访的郑泰亦是兴致勃勃的听着,若非实在不好意思偷学陈凯的“家传绝学”的话,他都恨不得拿纸一字不漏的记下来了。 从福建匆匆赶来,郑泰当然不是过来取经的。只不过,刚到香港转乘他便听闻了广州城的奇闻,作为郑氏集团的财神爷,他对此自然是有着极大的兴致。到了巡抚衙门,寒暄了几句就问及了此事,而陈凯的态度亦是让他宽心了不少。 “竟成总是有奇思妙想,只是这个东西,福建却是学不来的。” 理论上,郑氏集团的岁入之丰厚已经远超历史同期,甚至已经开始向郑芝龙时代吹响了超越的号角。但是,这一切是建立在郑氏集团军事占领广东、福建以及南赣等大片地区的基础之上,税收截留,以及垄断化的牌饷,都是由这支已经超过二十万战兵的大军作为基础的。养兵的费用极其庞大,赚得多,花得也多,尤其是在郑成功如今全心全意的要展开新的一轮收复失地攻势的情况就更是如此了。 明朝缺钱,是朝廷、官府缺钱,而不是民间缺钱。陈凯这边,更多的还是吸引了民间资本。在福建那个经过了一场底层和中产尽数化为赤贫,就算是积富之家也被扒了层皮的经济战,民间的财富积累本就不如广东,粤海商业同盟的模式比之传统的自然经济恢复更是远远超之,这使得福建方面先天就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竟成就不怕利息太高了吗?” 这也是郑泰想要问的,哪怕他是很清楚如今粤海商业同盟的买卖的利润足够支撑起这样的利息,可若是真的产量激增的话,货物的单价必然会受到影响,这样的影响在如今广东已经成为了东南海贸的重要货源地的情况下,很可能会波及到整个东亚地区的海洋贸易。 郑泰预见了这一点,陈凯自然听得明白。说起来,他之所以会如此更多的还是在于诸如丝绸、香料、棉布之类得到粤海商业同盟注资催肥的产业都存在着暴利的一面,利润丰厚使得参与者赚得满盆满钵,陈凯需要更多的财政收入,既然不能在田税丁赋上琢磨,那就设法在商税上动心思。而他动心思的方式也不是传统模式下的单纯加税,而是进一步的催肥产能,生产更多的货物,销售更多的货物,自然就可以收取到更多的税赋了。 利息是吸引储蓄的手段,起初自然是要劲爆一些,先把名头打响亮了,哪怕在这期间收益会小上很多,但只要产能能够上去,一切就是值得的。 “过段时间,利率还是要调整的。嗯,等我琢磨出新的办法来。” “那愚兄就拭目以待了。” 陈凯需要调动更多的资金来增强广东方面的实力,以应对接下来的危局。他的心思始终未变,倒是郑泰那边,就郑氏集团的角度也是乐于看到广东的产能增加——货源地在手,货物增多,他们就可以通过海贸攫取更多的利润,贸易型重商主义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其实,陈凯已经想出了更加变态的手段,只是那样的手段后遗症过大。这就好像是他看过的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正派武功讲究循序渐进,根基扎得稳,所以不容易走火入魔。而那些邪门歪道,成效快是不假,练上几年可能就有前者十几年、几十年的功力,可若是一旦出问题了,前功尽弃都是好的,弄不好一条命就直接交代了。 这,陈凯自然是不会与郑泰谈及的。害怕教坏了郑泰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由于郑经的存在,陈凯需要留下一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拿出来的底牌。这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聊过了这一桩新鲜事,郑泰很快便表明了来意。今年对于郑氏集团而言称得上是一个至关重要,郑成功在积极准备下一轮的攻势,他则在为银子绞尽脑汁。陈凯这边素来是不需要他们担心的,广东方面的粮食也是福建大军须弥不可或缺的。前段时间,郑泰的马仔谈下了增加收购量的事情,这对于郑氏集团而言已经是一笔补充了,他倒并没有打算得寸进尺。然而,对西班牙的禁运禁航开始以来,广东方面的执行确实没问题,但却仍旧出了问题,出了个并不在陈凯管辖范围之内的问题。 “我和大木得到消息,说是有人从高州府那里起航去马尼拉,与佛朗机人做买卖。拦截的命令已经下达了,但是涉及到高州府,大木的意思还是要听听竟成的看法。” 郑泰是郑氏集团的财神爷,经手的金额之巨大,按道理来说,几艘海船的事情犯不上他亲自来一趟广东。但是对于郑氏集团而言,对西班牙的禁运禁航是事关集团在中国海的威信的,而这份威信对于未来的海贸发展都是有着极大的意义的,那边不可轻忽了。而更重要的在于,事情牵扯了高州府,那里是永历朝廷直辖的所在,作为大藩镇与小朝廷之间的关系问题,从来也是最需要敏感对待的。 “这事情我也得到了切实的消息,只是从制度上,张孝起隶属于郭之奇的管辖,无论是我这个巡抚,还是大木的闽王,都是管不到他的,他有足够的理由不例会禁航令。至于问题,我会着手解决的,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漏洞是绝对不能让他继续存在下去的。” 这在去年其实就已经是郑泰与陈凯在福州谈及过的,陈凯还一度笑称说是郑氏集团饿了。只是就当时的情况,他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哪怕是在现在,一切也还都是在五五之数。这,倒不是广东的部队打不下已经被陈凯按下了张月和郭登第那两颗钉子的高州府,在于这件事情根本就不能以军事手段解决——朝廷,毕竟是朝廷,哪怕是有着充足的理由,内讧也是不利于当下的形势的。 不过,有了陈凯这句话做底,郑泰当即就放心了许多。郑氏集团内部,即便是陈凯的老丈人郑鸿魁也远不如郑成功和郑泰对陈凯更有信心。前者是多年的默契,而后者则是纯粹的看明白了陈凯一次又一次的新花样,以及这些新花样所带来的影响。 对西班牙人的禁运禁航是当下郑氏集团对外贸易的头等大事,倒是比西班牙人实力更强的荷兰人那里,最近却并没有什么动作。用郑泰的话说,他们在大员的眼线报告,说是大员方面似乎对与郑氏集团的现有关系出现了异议,双方还在争论不休,即便是巴达维亚那边也是如此。 “现在没功夫理会他们,兄长,我现在就想知道大木还能给我多长时间来补上这几个镇的口子。”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加速(六) 作为郑氏集团的财神爷,郑泰需要处置的事项实在太多,时间自然也是须弥不能浪费的。得到了陈凯的承诺,郑泰也没有在广州久留,很快就踏上了返航的行程。 在这一点上,陈凯虽说不是郑氏集团的财神爷吧,但是他的工作量同样不少。而最让他们感到振奋的是,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灭亡满清这个华夏大敌。哪怕,郑泰更多的是受到郑成功的领导,而陈凯则更加趋向于因对历史的了解所产生的自主的本能反抗意识。 比之西南明军的内讧,郑氏集团的发展远比历史上来得更加迅猛。这个抗清组织正在向着他们的最终目标奋力前进,陈凯如斯,郑成功更是如此。 “财神爷”走了,陈凯这边需要考虑和处理的事情反而更多了起来。广东发展票号方面,存放在藩库的保证金可以作为财政的临时补充,佛山制造局那边就可以按照计划全力开工。而借贷出去的款项,按照陈凯的授意和粤海商业同盟自身的需求,也是优先同盟内部比较赚钱的买***如顺德的丝织工坊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 丝织工坊在未来的预期中会出现产能的急剧增加,这是一件好事。而产能增加,交易量增大所带来的商税增加,亦是财政的补充。 这是一种不同于封建社会那种旧式的收归赚钱买卖为官办,或是缺钱了就拿商贾开刀的全新模式。用陈凯的话说,是一种良性的可持续发展道路。 不过,比起直接下手抢,这无疑是需要时间才能收到效益的。最起码,产品的生产周期是不可避免的,有的可能还需要涉及到产品的销售、回款之类的周期,并不会出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从长久来看,于国于民,这却显然是更加有益的。 民间的闲置资金在汇聚、使用,陈凯这边计划中的武器、装备更新换代的计划也有了稳定的资金来源。一切正在向预期的方向前进,只是对于陈凯来说,银子上的压力仍旧很大,这并不仅仅在于武器装备的更新换代,以及未来必然会爆发的战争而需要的准备,更加在于郑成功计划在浙江打开局面,所以决定从已经变成半个腹地的广东调集部分部队入闽,作为进取浙江的预备队和定心丸使用。而郑氏集团在广东的部队,自然指的是那些受陈凯节制的部队。 “潮州总兵忠勇侯陈侯爷会率领潮州镇大部入闽,部队会有其他的番号,具体的国姓还没定下来,潮州改由忠匡伯负责镇守……” 接手张进早前镇守所在的是郑成功从福建调来的一个部将,陈凯与其没有见过面,早前也没有任何交集。不过,郑成功已经下令让其如陈豹、张进那般接受陈凯的节制,只要能够公事公办对他而言就足够了。 “协守广州沿海的平夷侯要率部前往福建,国姓需要依仗侯爷在浙东的影响力,以及侯爷所部的强悍战力,侯爷还当勉为其难。” “抚军这话说的,国姓爷有令,某自当听令行事。” 召集了广东除已经开始调动的潮州各镇以外的主要军事长官,军事会议在巡抚衙门中如期举行。通报了潮州的调动,陈凯随即便点到了周鹤芝。他的水师是跟着陈凯前来收复广东的,这几年来也始终驻扎在广州,作为郑氏集团在广东沿海的一大柱石。 这支舰队与驻扎在琼州的林察所部、驻扎在香港的江美鳌的珠江水师以及驻扎在南澳的南澳镇组成了明军在广东的海防力量。当然,粤西南还有些诸如周金汤、邓耀之流的粤西水师,以及陈奇策和李常荣这两支已经在实质上倒向了陈凯的部队,但却仍然无法彻底取代周鹤芝所部的重要性。 周鹤芝的部队在依附郑成功之前是主要在浙江和闽北作战,如今在广东也有三年多的时间了。军中补充了一些广东籍的军官士卒,一如在福建和浙江时那般。还有的将士在广东驻防期间购房、成亲,此番调动势必会引起军心上的浮动,现在有周鹤芝的斩钉截铁,陈凯自然也就放心了。 有着同样问题的不只是周鹤芝的舰队,名列调动名单的还有前冲镇、中权镇、护卫前镇和护卫后镇这四镇兵马,超过万人的陆师将要从广东转战福建,乃至是浙江。 军心是需要调节和安抚的,时间还有一些,因为郑成功也不打算将这些部队在第一时间就投入到战事当中。但是,调动的那一日终会到来,这却是不可避免的。陈凯召集军事会议之前,他们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军心方面已经在着手安抚,这一次也同样有着向陈凯报告进度的用意在。 这些部队的调动,无疑会增强明军在浙江战场上的实力,但是对于广东方面却势必会导致防卫力量的捉襟见肘。 对此,郑成功下令扩编陈凯的广东巡抚标营,以增强明军在广东的军事力量。这一进一出,区别不仅仅是老部队和新部队那么简单了,更重要的是郑成功在向所有人释放一种信号,那就是他与陈凯之间的信任如初,丝毫不减。 “这是好人有好报啊。” 早前陈凯就是这么与王江说的,而后者在听过了这话之后,在第一时间便直接开始了盘算扩军的费用问题。 先前,有着陈凯收复南赣和天地会在福建的渗透,陈凯与郑成功之间也算是把面上的温情脉脉给撕了下来。他与郑经之间必有一战,而郑成功绝对不会容忍郑氏集团分裂。双方虽说在之后仍旧是各司其职,在广东和福建两省做着这样、那样的努力,但是嫌隙已经出现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了郑成功对西班牙人发动贸易禁运,荷兰人则选择找上陈凯为止。陈凯的表现无疑是摆明了立场,甚至不惜自绝后路。对于这样的表态,郑成功和郑泰自然是非常的感动,前者投桃报李,在这一次必然要调走部分广东部队的情况下,便选择了给陈凯以军事上的放权。 “大军一旦攻入浙江,国姓爷那边只怕是就更顾不上广东了。现在给总舵主以兵权,是信任,怕是也不乏无奈吧。” 同样的一件事,王江思考的是扩军所需,而曹从龙那边则在琢磨郑成功的用意为何。这是技术官僚和政客之间的区别,陈凯对此并不以为意。更何况,哪怕是无奈,郑成功都选择了对陈凯无奈,而不是对其他人无奈,比如调陈凯到福建,将广东交给诸如陈豹、洪旭这样的亲信,这本身就是一种信任。 调走了部队,但广东的防务仍旧是不可忽视的。陈凯授命扩军,首先需要面对的就是钱粮,其次则是人员,有了这些,才有了最后需要考虑的那些诸如训练周期、训练方法之类的因素。 调动的命令下达,各部都已经开始准备了。调往福建的钱粮,福建方面已经做好了预算,倒也不需要陈凯操心,需要他考虑的仅仅是广东的问题而已。而在这一点上,早前陈凯已经开始布局的票号带动产能提升倒也正赶上时候。只是,武器装备的更新换代需要银子,扩军同样需要银子,一来二去的,就免不了一个捉襟见肘。 “钱粮方面,先这样,紧巴的日子有紧巴的日子的过法,现阶段步子不宜迈得太大了。” 这话说出口,陈凯一时间也觉得好笑。他这些年迈大步子做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少,现在反倒来了一个“不宜”二字。 但是,他很清楚,每一次的大步迈进过后,他都是要稳扎稳打的夯实基础,以免落得个沙滩上的楼阁的下场。这一遭,票号所代表的金融业刚刚迈出了第一步,甚至这一步迈出去的那条腿还没有落地呢,这样的大杀器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他又如何敢去再把步子迈得更大了? “原本的抚标要扩编为第一、第二两镇,第三镇则用马宝的部队,这事情我已经与马宝谈过了。王翰和李光恩的部队本部兵马都比较少,一口气扩编为镇的编制,就现阶段是不现实的。所以,这两部改编为抚标直属左右协。另外,还要准备最少两个镇的编制所需,可能用不了太长的时间了。” 开过了军事会议,陈凯又召开了政务会议。军需和供给方面的事情,主要是王江和丁有仪需要分担的较多,尤其是后者,现阶段还兼顾着佛山制造局扩建的工作。 任务分配了下去,负责的官员们也阐述了各自的想法,扩军的必要性毋庸置疑,他们都是明眼人,所以一切的想法都构建在这一基础之上的。总的而言,建言基本上都是中规中矩的——陈凯事先已经设了限制,他们的思路自然也不好太过跳脱,求稳是当下的主旨。 “军官方面呢?” “国姓没有明言,但是我不能不主动提出来。关系,是需要花心思维系的,否则的话,蚁穴多了,哪怕是千里长堤也难逃垮塌的命运。” 那一次的对峙过后,嫌隙的出现使得陈凯更加注重这方面的考量。此番,郑成功授权他扩军,是信任得以重建,亦是先前拒绝荷兰人拉拢的奖励。但兵权素来是郑成功最重视的,所以陈凯在接到消息后直接写了回信,要求郑成功从福建调派部分军官过来充实部队。 “这样,彼此都可以放心。”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加速(七) 经过了福州的那一次对峙,一旦涉及郑氏集团的事务,陈凯的行事风格也变得越加的谨慎小心起来。这于他而言是一次转变,更是一个阶段性的成长——起于挫折,终于现实。 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陈凯需要的状态正在慢慢形成。单纯从官方考量,税收会在不进行加征的基础上逐步提高,带来的军队的扩张、升级也在逐步展开。如果说封建官府的税收模式更像是让羊自己去吃草,而后定期剪羊毛的“放牧”模式的话,那么当下的广东已经开始了逐步向“养殖”的模式进行转变了。 陈凯是这样看待的当下的转变的,当然也有很多人,甚至包括他自己也将这种转变看做了是将官府从一个单纯的权利机构兼有了投资盈利的功能。这就好像是让防狼的狗兼顾了给羊群喂食饲料的功能。倒是这种事情,他不会去说,只是会单纯去做罢了。 当下,福建方面已经做好了在浙江动手的准备,郑成功显然已经迫不及待,或者说是不得不加快速度了。但是广东方面,显然还需要时间来做好准备——虽说,陈凯暂时没有配合郑成功的计划,但是他也并非没有打算。而这个打算,则需要抚标的部队完成扩编才能拥有一个必要的底气。 不过,针对西班牙的贸易禁运在粤西沿海出现了漏洞,这倒是让他必须抓紧时间完成对广东的整合工作。为此,陈凯决定给粤西文官集团的首领,也就是督师大学士郭之奇写上一封书信。毕竟,人民内部矛盾,没到万不得已还是动嘴解决的好。 “郭督师,见信如晤……” 梧州失陷,两广的交通虽说并非彻底断绝,但是比之先前可以通过水运贯穿两省的便捷,如今却只能绕道粤西南。这其中所需要花费的时间、精力,都是前者无法想象的。于当下,广东方面向李定国所部的援助已然断绝不说,就连彼此间的状况获悉也需要更多的投入,正应了那个“事倍功半”的词儿来。 书信绕过了梧州府,虽然并非穿行于敌国,但却仍需要在军阀遍地的粤西南和广西地面儿上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关卡的盘查。不过,既是军政大员之间的信函往来,下面的军头儿们自然也不至于要“代为拆阅”,信件耽误了些许时间便送抵到了郭之奇的案前,却一如既往的引起了他的深思。 “督师,那陈凯是个什么意思?” 广西的省会桂林尚在清军之手,那里的巡抚衙门里坐堂理政的只有洪承畴提拔的那个于时跃,而明廷这边的广西巡抚则只能暂就于柳州。此间,柳州的督师行辕之内,郭之奇看着书信,正来汇报公务的巡抚徐天佑知晓粤西文官集团与郑氏集团之间互有龌蹉,当着郭之奇的面儿自然是要用上合适的称谓,无论是郭之奇,还是陈凯。 他是当年李定国取得桂林大捷后任命在此的,一度坐镇桂林,代明廷统治广西全省。但是当年的大反攻紧接着的就是孙李不和,桂林迅速为清军重新夺占,他就只能在柳州这里做个“半省巡抚”,替李定国看管这一后路罢了。 如今,李定国入滇,他与从广东过来的督师郭之奇便再一次承担起了看护后路的责任。只是,今非昔比,就连这后路对应的方向也从兵进广东的退路变成了一旦云贵失守,大军重新转进两广的必守之所在了。 两年前,李定国入滇,这一作用就开始存在了。等到孙可望内衅,郭之奇和徐天佑更是将迎驾的一应准备尽数做了个齐全。只是随后李定国胜在了人心所向,否则柳州现在弄不好已经是行在了。当然,也弄不好现在已经落到了孙可望的手里了。 退避广西,自然是要与广东的陈凯联手。李定国有过与陈凯联手的先例,就连粤西文官集团方面当初在收复广东期间也曾与陈凯有过合作的蜜月期。虽说,现在双方又恢复到了那种不冷不热的状态,但是对于广东的情况,徐天佑本身还是很关注的,尤其是陈凯总会“折腾”出一些“幺蛾子”出来。 书信送到了柳州,他是地头蛇,远比郭之奇更早知晓。单单挑在这时候过来汇报,本就有着试探的用意在。此间,郭之奇看过了书信,眉头微蹙,神色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悲喜来,徐天佑稍待片刻,估摸着郭之奇大概是想清楚了,他才试探性的问出了口。 “无非还是那些陈词滥调罢了,他倒是希望老夫去一趟广东,说是有要事相商。” 郭之奇冷哼了一声,徐天佑见此,随即便跟了一句:“他一个巡抚,按理也是他来拜见,现在竟然叫督师去见他,此人实在无礼得紧。” 紧接着跟了这么一句不疼不痒的,徐天佑便继续观察着郭之奇的神色。而那位督师大学士,却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对于陈凯的书信,对于广东的情况也只是轻描淡写了两句,便重新回到了这次见面的主题上来。 “逆贼孙可望虽然败了,但是咱们的担子一点儿也没有轻下来。准备迎驾的工作仍旧要保持着,不可有丝毫的松懈。” “老大人说得极是,下官也是这么与其他同僚讲的,只是讲得没有老大人那么透彻罢了。”轻拍了一句,徐天佑旋即便试探道:“只是,老大人,云南那边如今拨乱反正了,朝廷的实力大增,总会比前两年要更为稳妥一些吧?” 他是明知故问,郭之奇却并不点透了,恍若是没有看出来似的便郑重其事的回答道:“单单一个孙可望已经不足为据了,但是现在那厮投了鞑子。鞑子这两年确实是在被王师压着打,但是无论怎么说,朝廷与鞑子之间仍旧存在着巨大的实力差距。如今又多了孙可望这等在云贵盘踞、经营多年的人物,老夫不担心晋王和蜀王这二位殿下在战场上的能耐,怕只怕那些受过孙可望恩惠的家伙到时候分不清楚大义和小惠孰轻孰重啊。”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郭之奇此言既出,徐天佑便立刻想起了那个“在云南受可望十年恩惠”而不肯入朝为官的龚彝。他只是一个缩影,一个云贵两省,以及四川、湖广部分地区——曾经那些秦藩实控区的广大将校文官们的缩影而已。用后世的话说,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孙可望的失败不代表一切就此结束了,反倒只是一个开始。永历朝廷击败了内患,但却迎来了内患与外敌的联手。这段时间,郭之奇始终在关注着云贵和湖广的动静,这并不仅仅是在于他督师大学士的身份和权责,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及时了解朝廷的动向,以及洪承畴的动静。只有对这些有所了解,他才有机会做出相应的准备。否则的话,就只能随波逐流,任凭局势发展。这,与他作为督师大学士的初衷是相违背的。 如履薄冰,仍旧是郭之奇以及每一个为了抗清而奋斗的人们的当下情状。哪怕是如陈凯、如郑成功那般也同样不可避免。 “老大人所言极是,最近,洪承畴那老狗确实是太安静了,这里面的味道不对啊。” 洪承畴,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对于他们而言最不乏的就是沉重二字。迄今为止,能够在洪承畴手上讨过些便宜的都是凤毛麟角,有此人在湖广,明军进则有坚壁阻隔,退则有枪矛抵背。再兼此人早已是清廷在西南的定海神针,但凡是有个风吹草动,都有可能造成极恶劣的影响。而现在,过分的平静,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让人不免要生出来更多的忧虑来。 “湖广那边是须弥不可轻忽的,必须盯死了,任何一星半点儿的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肯定了徐天佑的看法,郭之奇的面上却浮现了更大的忧虑:“有道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比起鞑子,老夫最担心的还是云贵那边,朝廷到底能不能在鞑子出兵之前整理清楚了这两省的军务、政务,尤其是能不能让那些孙可望的簇拥们归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 前段时间闲七杂八的事情太多,总想更新,总是打开文档就没心思写了。断更了大半个月,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开始重新恢复更新。这章有点儿短,正在恢复状态。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加速(八) 永历十一年九月十九,由晋王李定国、蜀王刘文秀率领的讨逆军在交水大败犯阙的秦藩大军,白文选等大将先后反正,秦王孙可望弃军狼狈逃窜。 随后,两王分兵两路,由刘文秀率领主力部队趁势攻入贵州,一是追杀孙可望,不使其有喘息之机,二则是要为明廷将这个省重新掌握在手。 与此同时,李定国则率军匆忙赶回昆明,因为孙可望的另一支部队正在兼程奔袭明廷的行在。其结果,那一支曾被孙可望寄予厚望的奇兵由于得不到内应的响应而功败垂成,紧接着又遭到了李定国的截杀和逃窜沿途明军的暗算,最终落得个全军覆灭。 驻扎昆明的内应王尚礼自杀,突袭昆明的张胜、武大定所部亦为明军所破,昆明的形势迅速转好,但是李定国却并没有进驻昆明,稳定人心,反倒是再度率军出征。 孙可望实力雄厚,当初留在云南的几个大将,永历朝廷在战事爆发之前的一年多也始终在竭力安抚孙可望,对于他们亦是不敢轻动。此一遭,王尚礼附逆未成,贺九义虽说已然向朝廷归附,但却仍有盘踞楚雄、永昌一带的王自奇、关有才、张明志等大将在侧,立场不明,李定国此一遭便是对准了他们去的。 楚雄、永昌在昆明以西,其中楚雄毗邻昆明,而永昌则已经深入滇西了。大军在昆明稍作休整,李定国便率军西征。大军鱼贯而出,永历皇帝派来送行的内阁大学士雷跃龙目送着大军远去,回了皇宫复命,随后照例上值,一直到下值的时辰才回到了家中,与平日里全无半点儿不同。 “晋王此举,实在有欠妥当!” 回到家中,屏退了左右,当书房中只剩下了雷跃龙父子二人之时,这位几个时辰前还在城外慷慨陈词,预祝李定国大胜而归的内阁大学士总算是褪去了全部的伪装。 牢骚,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心底里本就反对李定国的这一次出征。说到底,当下明廷并非只有孙可望这么一个敌人,更大的敌人,也就是满清在侧虎视眈眈。这时候,尤其是孙可望现在已经沦为了一条丧家之犬,更要争取内部的团结,才能凝聚起更大的力量。而李定国的做法,却是恰恰相反! “孙可望就剩下区区数十骑,十几万大军都没了,难不成逃回贵州还能咸鱼翻身不成?这时候,只要一纸书信,将交水一战的结果告知,楚雄、永昌自可传檄而定,就算是王自奇之前有醉酒误杀晋王军中营将的罪责,亦可由朝廷下旨申饬、处罚,晋王这算怎么个意思!” 比起同样入阁过的吴贞毓那样人物,雷跃龙从来不认为他自己是个刚直不阿的正人君子。孙可望得势的时候他可以为行营大学士,但是在心底里他还是将自身定位在一个大明臣子的,所以当永历朝廷进驻昆明,他便毫不犹豫的投了过来,并且尽心尽力的做好每一件事。 只不过,当下的形势,晋王和蜀王刚刚取得了大捷,风头正劲不说,有救驾的大功,天子也是更加相信李定国的判断的。再加上朝中还有马吉翔、金维新、龚铭之流那一干党羽,晋王府在朝中的实力之强,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内阁大学士能够触碰得了的了。 此番,李定国提出了出征,党羽附和、天子认同,他即便是心中反对,也没敢付之于口。因为他很清楚,就算是他说了,也决计改变不了什么,反倒是会把他自己放进了一个尴尬,甚至是危险的境地。 “父亲,是唯恐那些小人污蔑与孙逆藕断丝连?” “是有这份考量,但终究是因为说了也是白说,否则为父总还是要劝谏一二的。” 他曾是秦王府的行营大学士,身份尴尬,确实不宜为王自奇之流说项。更别说是性格使然,他当年能够委身事秦,如今带个面具过日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是等蜀王回来的吧,蜀王殿下虽说武功不及晋王殿下,但是大局上还是能看明白的。若是两王能够相辅相成,为父等朝臣竭尽全力,西南之事,仍旧大有可为。” 与其子言至此处,雷跃龙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个念头来:“也许,是时候让陈凯入阁了,凭此人的能耐,朝廷总会有更大的机会吧。 只是想及此处,他旋即又摇了摇头:“此事还是算了吧,有才的人总会有一份傲气在,他与郭之奇不睦,入了朝也未必能够与其他朝臣和得来。到时候,十有八九是和马吉翔、金维新那群人结为一党,于当下的朝局确有不合适的地方。” 雷跃龙的心思仅限于父子二人的密谈之间而已,倒是李定国那边,从昆明出发,挟大胜之余威,一旦攻入楚雄府,端是一个摧枯拉朽,阵擒关有才,降张明志,紧接着攻入永昌府地界,直接便将王自奇吓得逃窜腾越。 此番出征,李定国便是秉着一个除恶务尽的心思,誓要将这些不稳定因素一一铲除掉。对于之前已经犯下了罪责的王自奇哪里肯会轻易放过,进驻了永昌府城,便对王自奇所部展开了紧锣密鼓的追剿行动。 进入十一月,李定国的追剿行动仍在进行之中,王自奇已经愈加的走投无路了,就连所部兵马也开始出现了逃亡和降顺。 除恶务尽,还是这四个字,李定国的原则不变,于是便坐镇永昌府城,继续督军进剿。只是没等王自奇授首,昆明那边却传来了消息,说是蜀王刘文秀没能抓住孙可望,但是已经稳定了贵州的局势,于是上书朝廷,请天子迁都贵阳。 “刘文秀这是想干什么!” 一字一句的看过了消息,李定国不由得勃然大怒,一巴掌便拍在了案上,只吓得在场的一干人等无不是连忙拜倒在地。 奏请迁都的奏疏上,刘文秀写得分明,指出了迁都贵阳,朝廷不仅可以展现出进取的精神,以示天下,更可以就近指挥,振奋前方将士的士气。不过,李定国所指的显然不是这个。 “殿下,可是天子已经同意了。” 挥退了一干人等,只留下了个最得用的幕僚在侧。李定国将书信推了过去,后者看罢,便直接点出了这里面最关键的内容,那就是永历皇帝已经认可了刘文秀关于迁都的提议,并且已经命礼部择选吉日。 木已成舟,可是幕僚看去,李定国对此显然是非常之不忿的。眼见于此,他也只得为东主出谋划策,尽一个幕僚的本分罢了。 同月,礼部择选的吉日将近,朝廷上下以及宫中,乃是昆明的老百姓都已经做好了各自的准备——朝廷和宫中自是启程前往贵阳,而昆明城的老百姓则也已经做好了从天子脚下的都城之民重新回到原本的省城百姓的心理准备,准备好了在此之后的日子里会少了许多茶余饭后和皇城根儿上的傲然。 所谓吉日,不是颁布诏书的吉日,而是启程出发的吉日。这段时间,朝廷内外极力准备,到了现在已经一切就绪,只等着那一日的到来便可以按部就班的出发,从昆明直奔贵阳。 这对于永历朝廷而言并不是单纯的换个地方办公那么简单,比之云南,贵州更是秦王府的统治中心,到了那里就可以更好的安抚那些受过孙可望恩惠的将校文官,同时临近了前线,也可以更加迅速的做出处断,对于当下的深根固本和日后的收复失地,都是有着很好的作用的。正因为如此,当刘文秀上疏朝廷,永历皇帝便在第一时间表示了认同,并且迅速的择选吉日启程。 一切准备就绪,所有人都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没有人会想到,只是一封告病的奏疏却彻底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晋王病了?” 跪在下面的使者没有接这个问话,确切的说,永历刚刚发出的音量也决计到不了那使者的耳中,不过是他的自言自语罢了。 “朕知道了,来人,派御医带着最好的药材去永昌府。” 愣了片刻,永历便当着使者的面儿吩咐了身边的大太监,并且要使者将他的原话带回去,与李定国说:“晋王劳苦功高,忠心耿耿,朕是须弥离不开的,万勿保重身体。永昌地处偏僻,不利养病,不如暂回昆明,将进剿事务交由部将负责,朕也可以就近征求晋王对军务、政务的看法”云云。 一番话说下来,使者代李定国谢了圣恩,便退了出去。很快的,内阁那边,雷跃龙、扶纲和马吉翔这三位阁臣正在处置政务,却接到了诏书,说是永历帝决定暂缓迁都贵阳的决定。 “这……皇上没有说是为什么吗?” 传旨的宦官自不会多言,扶纲便要起身前往觐见,将这朝令夕改问个清楚。哪知道,他刚一起身,衣袖却被雷跃龙轻拉了一把。只是一个眼色,错愕转瞬,他旋即便看向了那边已然接了圣旨的马吉翔,嘴角稍一抽搐,便只得又重新坐了下来。 “与为父猜的没错,这是晋王在表示不满。皇上,还是更加信任晋王的。” 下值回到家中的时候,雷跃龙已经知道午后时发生在金銮殿上的事情。李定国告病是其一,但最重要的是李定国请求上交兵权,这么一手撂挑子,便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啊。”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加速(九) 由衷的叹了口气,雷跃龙仍旧是无力为之。迁都的事情暂缓,最起码也要等李定国从永昌回来,君臣二人把事情说开了,确切的说是永历解开了李定国的心结,并且说服他对迁都一人做出认可才行。只是这一迁延,却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十一月的迁都就这么搁置了下来,朝廷继续在昆明运转,李定国那边则没有回昆明养病,而是继续在永昌府一边养病,一边进剿王尚礼所部。与此同时,刘文秀在贵州则是将逃入贵州的犯阙叛军加以改编整肃的同时,也在极力安抚那些原本隶属于孙可望,此番并没有随军进入云南,而是留守贵州的秦藩将帅。 从追入贵州开始,刘文秀便没有闲着,前前后后已经收敛、改编了三万余众的叛军,并且将贵州的军心安抚甚佳。这时候,原本驻扎贵州的部队自是不宜轻动,所以刘文秀计划将那三万经过了改编的叛军调往湖广前线,用以与清军抗衡。当然,这项工作也是要等到改编的事宜全部结束之后,否则一旦有个偏差,军心动荡的后果怕是不堪设想了。 刘文秀想得明白,事情做得亦是一个按部就班。就这么,一直到了正月里,从昆明前后脚的传来了两个消息,一个说是朝廷封赏这一次平叛战事中的有功将士,同时对一些党附孙可望的将帅进行了处罚;而另一个,则是朝廷决定取消迁都之议。 前者,是征求过刘文秀的意见的,刘文秀比较倾向于只赏不罚,哪怕是惩罚也就只是针对孙可望的一些死忠,比如张虎、关有才那样的家伙。显然,朝廷并没有遵循他的建议行事,而是在大敌当前之际,以内讧中的“功罪”大申赏罚。 “白文选、马进忠、冯双礼晋封郡王,马惟兴封国公,靳统武、祁三升封侯,其余众将也各有封赏。而狄三品、王会、张光翠等人则以党附孙可望为由降爵,关有才和张虎则被处死。朝廷这样做事,有欠妥当啊。” 对着儿子,刘文秀发了一番牢骚,但也仅限于此。这不仅仅是在于圣旨已经下达,他已经无从改变,更重要的是取消迁都的决定更让他无法理解。 “父王,孩儿在昆明所见,虽然李伯父还没回来,可是一力推动此事的都是晋王府的人马。而且,李伯父先是告病自请解除兵权,现在又请罢川楚守边各镇回云南驻防。只怕不光是对迁都有异议,更有冲着父王来的心思……” 平叛战事结束后,李定国的本部兵马基本上都在云南,而在贵州、四川和湖广的部队则不是刘文秀的本部兵马,就是他在极力安抚、改编的原秦藩部队。若说告病请解兵权是耍小性子来表达不满的话,那么请罢川楚守边各镇回云南驻防那就显然是在扯刘文秀的后腿了。 “这话,你对谁说过?!” “孩儿只是这么想过,也只与父王言及,从未与旁人说起过。” 刘文秀的反应激烈,直吓了刘震一跳。听罢了解释,他才沉下心思,细细思量着李定国的举动其背后的深意,直到良久之后才表示会在军务不甚繁忙时回一趟云南,与李定国好好谈谈,以便于解除这里面可能存在着的误会。 没过几日,刘震便回了昆明城,而刘文秀则仍旧将精力全部扑在了安抚和改编的工作上面。由于孙可望的降清,内在的威胁消弭的同时,外在的威胁却急剧膨胀,这使得湖广的防务担子更加沉重了起来,也使得他更无暇去理会其他的事情。 一转眼的功夫,便进入了三月,湖广的平静让刘文秀感到了更大的不安。所幸,改编的工作即将完成,只要有了那三万余众原本便是驾前军的精锐部队堵在湖广,清军便是想要有所企图,只怕也未必能落得了好。 工作即将完成,刘文秀仍旧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可恰恰就在这时候,圣旨下达,却是要他返回昆明,却生生的打乱了他近半年来的全盘计划。 “孙可望降虏,鞑子用不了多久必会大局来袭。你这时候请天子将我召回,到底是何用意?!” 抗旨,刘文秀是从没有这样的心思的,眼见于此便只能将贵州的军务暂且搁下,轻车简从的赶回了昆明。 所幸,两地相去不算太远,刘文秀也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便赶了回来。但是,如今的形势,哪怕耽误了一天,甚至是一个时辰,未来很可能都会出现更大的危机。此间李定国的恣意妄为让他这一路上便没有个好气儿,一旦陛见完毕,从皇宫出来后他便直奔了李定国的府邸,指着后者的鼻子便大声的质问出口。 闲杂人等早已挥退,此间只剩下了李定国和刘文秀他们这双义兄弟在面对着面。刘文秀勃然大怒,李定国却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反倒是一拍桌子,指着刘文秀便大声反问道:“你撺掇天子迁都贵阳,可是要做孙可望第二?!” 刘文秀的愤怒,源于无端端的掣肘。可是此时此刻,李定国所表现出的愤怒却更胜一筹,尤其是那句“孙可望第二”,更是将刘文秀原本的愤怒震得烟消云散,直愣愣的看着那双早已喷薄而出的怒火,一时间竟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或者说是,他根本就没有弄明白李定国到底是怎么下的这样的定论来。 “好,好,好,到现在了你还在与我装傻。那我便问你,你上疏迁都之时,可曾与我商议过?” “你是亲王,我也是亲王,我为何要与你商议!” 按照体制,二人皆是亲王的爵位,各自掌握着兵权,并不存在着上下级的关系。刘文秀有想法、有建议,于是上疏天子,是公对公的事情,确实本就没有与李定国商量的道理在。但是,此间刘文秀话赶话的作出了这样的回答,脑海中却猛然想起了什么。只是这份模糊的记忆尚未全部展开,李定国那边的愤怒顷刻间就将记忆的帷幕撕成了粉碎。 “当年,你我共同护卫天子入主云南。那时候,你与我说:我辈为贪官污吏所逼,因而造反,将朝廷社稷倾覆,实我等有负于国家,国家无负于我等。即今上是烈皇帝嫡派之弟,不若同心共保,倘得藉滇黔以恢复中原,那时封妻荫子,荣归故里,也得个青史留芳。如只跟秦王胡乱作为,虽称王称公,到底不得归正。但我辈今日以秦王为董卓,恐董卓之后又换一个曹操。于是,你我二人指天发誓,日后但凡有大事,自当相商,以免再如孙可望之于你我这般。现如今,迁都如此大事,你竟然瞒着我便偷偷的做了,不是想做孙可望第二,又是什么?!” 平叛之役过后,李定国坐镇云南,在云南的部队自然是由其负责节制。这里面,有他的本部兵马,也有大战后收敛的秦藩大军。而贵州那边,以及川南、湖广西南部的地区,则是由刘文秀来负责。如果单单是从地图上看的话,刘文秀已然是一个弱化版的孙可望,无非是有没有这份心思罢了。而一旦朝廷迁都贵阳,那么刘文秀的政治地位自然得到提升,距离孙可望,便是越来越近了。 此时此刻,李定国已然是怒不可遏,若非是身居高位日久,只怕早已是老拳相向了。然而,他的对面,刘文秀却仍旧是愣在了那里,刚刚他说出的那番话,几乎便是刘文秀的原话,而此时,刘文秀显然也已经想起了这些来,但却是几欲开口,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并无此心。” “但是你已经这么做了,又要我如何信你真的没有这样的企图?” 军国大事,关乎的是千万人的生死存亡,绝非是什么“我忘了,下回注意”就可以说得过去了的。刘文秀道出了此言,面对盛怒之下的李定国,二人仍旧是一个话不投机。 静室之中,止余沉重的呼吸声,仿佛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怒。如此,良久之后,仍旧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刘文秀干脆便自行离开了李定国的府邸。只是,商谈无果,哪怕已经明白了李定国到底作何想法,他仍旧无法将误会澄清,反倒是这条裂痕越加的分明。 正文 第三十章 加速(十) “我自问凡是出于公心,绝无半点儿邪念。” 回到府邸,刘文秀回想着这一次的会面,喃喃自语。说起来,,刘文秀要做孙可望第二,那实在是最大的无稽之谈。他没有这份野心,这段时间所做的也都是在加强贵州方面的防务能力。包括迁都一事,本也是出自公心,但是决定上疏之时,他却并没有考虑到与李定国商议的事情,这又与他们当初的约定相违背。以至于,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当如何解释了。 粗枝大叶,这是刘文秀的本色,已经不是第一次让他尝到了挫败的苦楚。当年的保宁之战,为求全功,他亟不可待的四面合围,结果反倒是将自身的弱点暴露在了吴三桂面前;等到常德之战,他又一次忽略了陆路行军和船速的速度差,而突降的暴雨则更是将这一差距扩大化。 回到今时今日,矛盾已然出现,而且李定国完全是一副连解释都不想听哪怕一个字儿的态度,这让原本有心将话说清楚的刘文秀更是无的放矢。 也许,时间可以缓解这份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明廷如今缺的恰恰正是时间。这一点,刘文秀很清楚,所以他才会倾尽全力的在贵州整编兵马、安抚将士。但是,现在却因为李定国的误解使得进度被无限期的拖延下去,使得他不由得心生消沉之念。 回了府邸,他实在是吃不下什么,也没有什么心思做事情,直接便回了房休息。脑海中满是四人率部入滇以来的旧事,起初的团结一致,等到艾能奇死后,得到了冯双礼支持的孙可望开始迅速做大,并且在校场升旗事件中压了李定国一头,正式确立了他的主导地位。接下来的日子里,永历六年的大反攻,结果孙李不和,李定国转而进军两广;而他,虽说是被孙可望夺了兵权,但是并没有彻底撕破脸,所以才有了后来由他领兵的常德之战…… 一桩桩、一件件,过往在脑海中浮现,当年的大西四大王子如今就连硕果仅存的他们二人也到了割袍断义的边缘。好像,张献忠死后,他们便中了内斗的诅咒一样。 想得多了,精神愈加疲惫,刘文秀渐渐地睡了过去。只是睡前心思百转,进入梦乡之后,亦是少不了多思生梦。 “卿率大军追击,时孙可望只有数十骑而已,又是如何让他逃脱的?” “彼时杀败孙可望之际,不料他走小路。臣带多兵只从大路追去。及至盘江细问,把桥兵云:不曾从此过。始知走小路奔逃,只得仍从大路追下,且可望仅马上不满百人,随处有马即换,他不说大败之故,谁不应承?连夜前去。臣只一日一站追,故追不及。臣到贵州,冯双礼云已去四日矣。即再发兵追之,已莫可及,可望故此得脱。” “若捉不住,原日也不宜追他。今追之不获,反激之投他处,恐滇南之祸不远矣。” 不过二更,刘文秀便从噩梦中惊醒。满头满脸的大汗,只是他却很清楚,方才在脑海中呈现的画面并不是什么臆想,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陛见时的那一幕,永历皇帝就是这么明明白白的质问他是怎么放走了的孙可望,而他的回答,哪怕是有理有据,最后竟也还是遭到了天子的驳斥,甚至拿出了如此语无伦次的说辞来。 “皇上是倾向李定国的啊。” 是啊,若非是在两王之中更加对李定国抱之以更大的信任的话,便绝不会那么轻易的将他从贵州召回。而陛见时的那番对答,看似语无伦次,但实际上只是表明了天子的态度,那就是他刘文秀,已经不被信任了! “关键,还是在李定国的身上。” 刘文秀自问,他没有将皇帝从安龙那个囚笼中解放出来的滔天大功,也没有李定国两撅名王、收复广东的赫赫战功。皇帝若是在他们二人中选一个,那肯定是会选李定国,而不是他的,这一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可是即便如此,刘文秀仍旧免不得灰心丧气。只是一边有了消沉的心思,一边他也在自解以过段时间再找李定国谈清楚了。毕竟,在此之前他与李定国是没有什么矛盾的,并不像李定国和孙可望那样,是多年的多重矛盾叠加起来才走到了鱼死网破的那一步的。 如是心思,刘文秀决定低调些时日,只当是做一个冷处理。只可惜,不需要他做些什么,单单是在昆明城里呆着,哪怕他不打听些什么,消息也在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他管他的本部兵马叫做晋兵,管那些曾跟随孙可望的官兵叫做秦兵?” “是的,殿下。晋王殿下那边不光是如此,还在功赏、罪罚、任用乃至是军粮军饷的发给上区别对待……” 交水大捷之前,李定国和刘文秀这两王的兵马加一起也不够孙可望的零头多,等到大战过后,刘文秀在贵州整编孙可望的旧部,李定国在云南则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追剿王尚礼等部上面。 去岁,李定国告病之后没多久,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王尚礼便在腾冲自杀了事。倒是李定国,因为不满朝廷同意了迁都的建议,面对天子的好言相劝却仍旧是拖了不少时日才回来。结果回来了,便又把刘文秀从贵州召了回来。当然,这是好听的,说句难听的就是解除了刘文秀的兵权,让其在昆明闲居。 折腾了一溜够,云南这边的整编工作却迟迟没有展开。现如今,刘文秀听来,这不光是没有展开,甚至还玩起了区别对待,联想起正月里朝廷对内讧的功罪大加赏罚,显然也是出自李定国的手笔,可谓是一脉相承。 “原来,想要做孙可望第二的不是我刘文秀,而是你李定国!” 内忧已除,外患更甚,这时候,更当要团结一致,才有机会在那暴风雨到来前做好准备。刘文秀在贵州就是这么做的,可是李定国在云南却反其道而行之,这实在让人大跌眼镜。但是联想起孙可望,当年不也同样是这般排挤李定国的吗,现在看来却好像是李定国被孙可望上了身似的。 李定国如此区别对待,那些原本隶属于孙可望,本来在这一次内讧结束后还有些戴罪立功心思的将士们自然是越加的离心离德了。刘文秀不知道后世史书对这段历史曾记载有“由是孙可望之兵心懒矣”,但他终究是老于兵事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不行,我必须去和陛下说明白了,不能任由李定国这么胡来。” 刘文秀匆匆忙忙的请旨入宫,结果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说到底,皇帝更加信任的还是李定国,而刘文秀,既然已经不被信任了,那么说什么,做什么,自然也是白费力气。 “退狼进虎,晋王必败国。” 于身边人道出了这么一句,他也彻底灰心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刘文秀已经彻底进入了混日子的状态,平日里上朝,自是不去了,到了大朝会不好不露面儿的时候,他便去走个过场。就连蜀王府的本部兵马,他也尽数交给了护卫陈建打理,甚至比之当年被孙可望投闲置散时入山学道还大有不如——毕竟,很多人出世的目的是为了入世,而这般混日子,却是彻底放弃了。 没过多久,刘文秀便发病卧床不起。见此,永历与李定国也曾亲往探望,再三宽慰,并派医调治。 奈何,刘文秀得的是心病,无药可医。到了四月二十五,徒然病卒。临终前上遗表曰:“北兵**,国势日危,请入蜀以就十三家之兵。臣有窖金一十六万,可以充饷。臣之妻子族属皆当执鞭弭以从王事。然后出营陕、洛,庶几转败为功。此臣区区之心,死而犹视者也。”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力从地起(一) 蜀王刘文秀病故,这个消息迅速的传遍了永历朝廷的实控区。云南、贵州、湖广西南部,以及刘文秀致死仍旧寄予厚望的四川。这里面同样也少不了广西,当郭之奇看到那一份邸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内患虽除,外忧方棘,伺我者方雁行顿刃,待两虎之一毙一伤以奋其勇;而我酣歌于漏舟,熟睡于积薪之上,能旦夕否乎?二王老于兵事者也,胡亦泄泄如是。” 当初刚刚平叛成功,廷臣金简就曾如是上疏,郭之奇对此有所耳闻,亦是满心认同。从现实出发,甚至是从未来的后知后觉,平叛之前,明廷危如累卵,而平叛之后,不过是缓了一口气儿罢了,即将面临着的却是更大的危机。 越是这样的时刻,就越是需要团结一致,并全力以迎满清那倾力一击。可是,面对这样的情状,早前孙可望在时还能团结一致、亲密无间的两王竟然闹出了这样的悲剧来。 刘文秀的病故从来不是一个人死了那么简单,这意味着朝局的剧变,对于明廷有着难以想象的影响。尤其是蜀王府的那些军将士卒,该当何以自处,数万的大军,一个行差踏错很可能就是天翻地覆的结果。而现在,李定国在云南对孙可望旧部的区别对待更是让郭之奇惴惴不安。 “离开了两广,曾经的那个心胸宽广的李定国好像便死了,现在实在是太过恣意妄为了。” 心中不满归不满,这样的话,郭之奇是决计不敢付之于口的,可仅仅是在心中,也足够让他为之叹息再三。奈何,叹息再多也换不回刘文秀的性命,也同样抵消不了明廷即将面临的巨大危机。现在,他能做的已经不多了。 一旦想到了此处,郭之奇不由得又是为之一叹。只是这一叹过后,沉思良久,再度抬起眼皮,他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老成,旋即却开始在案上的文书、笔记中翻找起来,很快便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信囊仍旧叠在信封之中,仅仅是被抽出来看过一次就又重新塞了回去,若非蜡封已然不复,就算是说这书信未曾动过也有人信。 郭之奇找到了书信,抽取信囊的手指在那个宛如猛兽之口的信封封口处稍作停顿,随即便伸了进去,将信囊抽了出来,一边重新看过,一边研着墨,细细思量着该当如何回复。只是临到了下笔之时,他却仍旧是踌躇了片刻,才将重新思量过的想法付之于笔端。 墨迹随着笔尖在纸张上的纵横,跨越两广之地明王朝的控制区,直接送到了广东巡抚衙门内陈凯公室房的案前。只可惜,陈凯这时候却并不在此处。 香港,红花亭,广东、南赣、江西、福建的天地会会员代表汇聚于此。这样的大会,乃是天地会创建以来的第一遭,作为召集人的陈凯自然要亲自到场,主持会议。而这一次会议的召集,更是陈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说起来,天地会成立多年,起初只是在南赣、江西发展潜伏人员,以待后举。于广东、于福建,仅仅是在一些信得过的亲近之人进行发展,仅此而已。 这样的布局,照着陈凯那时的势力,其实是很不正常的。但是,他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天地会的发展壮大,更在于他与郑氏集团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是他在郑氏集团之中该当何以自处,故而为之。等到明军大举收复南赣,天地会积极配合,算是走上了前台,但是也导致了福建天地会的暴露。 暴露,直接导致了裂痕的出现,这份裂痕更是直到荷兰人对郑氏集团的再一次做大的担忧,因而如法炮制,才得以弥合。不过,暴露的另一个结果就是陈凯可以将其正式摆在明面儿上,就像是现在这样,名正言顺。 红花亭是天地会的总部,这一点陈凯已经在之前的会议中通过了。此间,偌大的会议大厅里座无虚席,其中绝大部分是从广东各府县过来的,他们近水楼台,自然是最少不了人数的。更别说,广东天地会分舵虽说是这四地最晚建立的,但却是发展最为迅猛的。如今,单单是广东籍的天地会会员人数就已经无限接近于其他三地的总和,更别说是如今在加入广东天地会分舵的会员中还有大把从福建到此任职的官员,他们更是使得广东分舵的会员总数超过了三地总和。 “古人说,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只是,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的认同天地会的理念的。” “这不重要,只要我们能够战胜满清就足够了。至于以后,如果连满清都打不过的话,那也就没什么以后可言了,咱们也不需要为理念不理念的事情担忧了。” 大会即将召开,会员们纷纷入场。这里面,有受邀而来的代表,也不乏前来旁听的。当然,仅限于天地会的会员,非会员仍旧是无权入内的。 尚未登上主席台,陈凯与邝露在会议大厅的二楼早已看得清楚。下面的会员们落座,代表自然是按照座位上贴着的籍贯名讳来坐,但是旁听席就不同了,一如粤海商业同盟的大会那般,基本上都是按照各自的籍贯集中落座。此间,一眼望去,广东的旁听会员几乎将旁听席都占满了,他们是深知内情的,很清楚这并非仅仅在于一个近水楼台,更重要的是广东天地会的人数确实是多。 只不过,人多了,必定鱼龙混杂,邝露在担忧是否志同道合,倒是陈凯却并不以为意,起码在现阶段他并不觉得这是问题。 到了吉时,会员们早已聚齐,陈凯登上了主席台,当即便是一阵如雷般的掌声响彻会场,哪怕是在会场之外也能够清晰可闻。 他们的面前,不仅仅是这个天地会的缔造者和总舵主,更是明亡甲申以来最有力挽狂澜之力的文臣。是他,在永历六年的大反攻最终落得个未尽全功之际,以一人之力,先后辅佐郑成功、李定国两位国朝名将在一年之内接连收复两省,随后又在与洪承畴的较量中丝毫不落下风。 无论旁人是否承认,显然,陈凯已经成为了如今的满清和抗清势力都不能忽视的存在,他每一次的举动,都在直接或间接影响着这个国家的命运。而他们,如今恰恰与他站在同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 在场的会员大多是没有亲见过陈凯的,尤其是那些旁听的会员,更是多有为了亲睹陈凯的风采而来。此刻会议尚未正式开始,却已经让他们有了不虚此行之感,因为天地会的力量已经在这掌声中露出了那冰山一角。 掌声持续良久,终在陈凯的示意之下渐渐归于寂静。会场上很快就变得落针可闻,每一个会员都在等待着陈凯的发言,等待着陈凯到底又有何种奇谋良策,无论是对于天地会,还是对于他们如今投身其中的抗清事业。 开场白,陈凯照例是没有太过废话,只是借天地会在南赣收复期间的功绩以及广东分舵在咨议局的努力作出了赞赏。这是他的习惯,直截了当。而今日之所以召开大会的议题,他更是没想过要藏着掖着,在开场白结束后便直接拿了出来。 “天地会诞生多年,从最初的数十个会员服务于闽粤、潜伏于江赣,到今时今日,我天地会已然拥有了超过一千三百名正式会员,以及三百余名预备会员。我们在福建、广东、江西及南赣这三省四地为朝廷和王师倾尽全力,与鞑子做着殊死的斗争。这其中,更有不少会员为国殉难。而他们,只是先走一步,若华夏终逃不过亡天下的命运,那么我等必当追随英烈的脚步,我陈凯自当做第一个!” 慷慨陈词完毕,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陈凯稍作停顿,旋即便继续他的讲演:“天地会发展多年,我们在这三省四地有着大量的会员和预备会员,他们在伟大的抗清事业中倾其所能,贡献良多。但是,我们的组织仍旧不够完善,使得很多时候力量并不能实现最大化。所以,我,陈凯,作为天地会的总舵主,决心进一步完善天地会的组织模式。“ “从今天开始,天地会在香港红花亭,也就是在座所处之地设立总坛,于各省设立分舵、于各府设堂、各县设分堂,按照籍贯和工作地分配。总坛、分舵、堂、分堂行垂直管理,各级设常务理事,负责打理日常事务,常务理事则由选举产生,任何正式会员皆有选举与被选举之权利。除非,有重大过失,受到暂停权利之惩罚。” 陈凯嘹亮的声音宣布着天地会即将迈出那跨越时代的一步。比之先前,天地会在广东和福建是以省一级的分舵负责全部工作的统筹管理,所有会员直接与分舵对接,由于路途和消息流通的速度,这无疑是极其低效的。但是从今天开始,以行政单位为级别,分级管理,行使常务理事打理日常事务的制度,每一级都可以垂直对接,从总坛可以一直延伸到各县,从各县的分堂再向本县的会员进行任务分配,整个天地会的能量将会实现更大化的爆发。 另外,按照陈凯的常务理事的选举方法,所有会员都将有资格进入到权力中心,无论是各级的常务理事会,还是红花亭的总坛,甚至是陈凯的总舵主,只要能够在选举中战胜陈凯,同样可以问鼎宝座。这,对于每一个会员而言,无疑都将是一件好事。 “除此之外,在各县的分堂内,根据会员的数量、分布情况以及工作、生产、学习等实际需要划分小组,以便于具体的组织、推动和指导每一个会员的日常活动,确保总坛的指示和决议能够贯彻实施。” “诸君,我们成立天地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兴复华夏之伟大事业。于今时今日,更要倾尽全力,以逆转此亡国亡天下之命运!”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力从地起(二) 陈凯的慷慨陈词,响彻会议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接下来的五天里,根据这一宗旨,天地会内部进行制度的相应调整和增补。 这并不困难,因为很多类似的工作在粤海商业同盟、在广东咨议局里都已经进行过了,有权利投票的会员基本上都与这两个组织有着或深或浅的关联,他们不断地提议,不断的讨论,不断的表决、投票,一项项制度便飞快的在会议大厅中产生,并写入天地会的制度之中。 天地会的宗旨是每一个会员都能倒背如流的,对于抗清,这些会员也都有着最基本的认同,如今天下大势,仍旧是满清的实力处于压倒性的状况,他们想要成事自然是要拼尽全力的。而更加看得深远的会员,他们自然明白,天地会的实力越强,他们自然也可以水涨船高。一旦满清覆灭,大明中兴,天地会在这一过程中贡献越大,实力越强,日后在大明的政治版图中的分量就越重,这些都是可以直接与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的。 无论是忠义,还是利益,天地会的强大对于会员们都是必要的。当垂直管理的制度逐步完善的同时,来自于各府县的会员们也在私下里相互串联,谋求他们在县分堂、府堂、省分舵、乃至是总坛的新位置,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都成了多余的事情。 相较之下,陈凯是吃得饱、睡得香,该干嘛干嘛。对于工作,他早已拜托了事必躬亲的处世态度——抓着所有权利不放,无论大小,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很小家子气的,更不利于凝聚力量。如今,他只要把大方向把住了,其他的任由发散即可。在官府是如此,在粤海商业同盟是如此,在咨议局是如此,在这天地会亦是如此。 无论是官府的下属,粤海商业同盟的商贾,还是咨议局的议员,亦或是这些天地会的会员,他们对于陈凯的态度都很是欣赏,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有展现能力的机会。 会场、居所、酒楼、别院,香港岛上以红花亭和从小渔村迅速发展起来的湾仔镇为中心,天地会的会员们频繁的串联、活动,就连镇子上的百姓,以及岛上的驻军都是看得人人侧目,实在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来得那么大的精力。 第二天的会议结束,陈凯一边把控着大方向,一边分出了部分心思到这香港岛上面。记得他当年第一次抵达此地时,这里还只是一个小渔村罢了,明军利用这里作为跳板,而后更是以此作为插在珠江口的钉子,借此扼住了尚耿两藩的喉咙。 接下来的日子,随着广州收复,一些政治、军事上的作用开始转移,但是此间的发展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滞下来——失地的收复为香港带来了更多的货源和倾销地,这里作为海洋贸易中心和进出口货物中转站的作用便更为巨大了起来。如今的岛上,正对着九龙的镇子变得越来越大,可能再过几年这里就要扩建为县城也说不定了。 “香港能有今日,江帅和聂副将是有大功的。” “全凭抚军运筹帷幄,我等不过是做些本分事罢了,算不得什么。” 眺望着港口那里的船只往来,两个驻军的指挥官——珠江水师总兵江美鳌和香港岛守备队副将聂一娘侍立在侧。说起来,香港的发展源于经济,尤其是粤海商业同盟的出现,广东的产出激增,带动商业发展,这是根本。但是,若无公平、安定的环境,岛上强买强卖、海上杀人劫财,香港也决计不可能有今天的气象。而这,江美鳌和聂一娘在其中的努力陈凯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周侯爷已经准备好启程出发了,珠江水师在接下来会进行扩编。总兵一时半刻的升不上去,倒是爵位我倒可以找个恰当的时机……” “香港在未来几年会从新安县剥离出来,独立建制,你肩上的担子会更重。另外,你的弟弟我已经送去府学了,那是个懂事的孩子,日后为官一任,想来也是可以造福一方的。” 对于下属的奖励,陈凯从来都是毫不吝啬的。当年在军器工坊如斯,现在在这里亦是如此。至于具体的,聂一娘的家人自是最好安排的,就算是许给江美鳌的爵位,在当下这个时局其实并非是什么太过稀罕的事情。尤其是在于,现在已经是永历十二年了。 天上掉下来了馅饼,二人自是谢过了一番。倒是,聂一娘看了一眼尚且沉浸在赐爵美梦的江美鳌,她思量了片刻,才向陈凯问起了心中的不解。 “抚军,末将有些不明白。天地会发展迅猛,南赣收复更是出力良多。既然有了天地会,为何还要建立咨议局?” 这个问题在聂一娘的脑海中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始终没有机会当面问出口来。这一次,倒是问了出口,直引得江美鳌都不住侧目。其实,同样的心思江美鳌也不是没有,只是对他而言,陈凯所做必有所指,他只是一个武人,执行好陈凯交付下来的军事任务就足够了,反倒是没有对仕途本就无所谓的聂一娘那么随性。 问题脱口而出,陈凯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位副将。军官的军服都是量身剪裁的,得体的军服、甲胄将小麦色的皮肤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军多年,英气已经成为了她的气质的主体,一举手、一投足,尽是武人的气概。 她与初见的时候已经判若两人了,但陈凯仍记得那个在天字码头上慨然请命的身影。稍一恍惚,旋即便回到了此间,既然聂一娘问出口了,而且还当着他的另一个亲信的面儿,陈凯自然没有避而不答的必要。 “国朝近三百载,党争愈演愈烈,到了后来更是出现了东林与阉党之间的你死我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会有不同的看法,进而引出不同的派系。党争是杜绝不了的,哪怕是烈皇登基后的东林一家独大,其内部的派系斗争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天地会的未来同样免不了。所以,与其重蹈东林和阉党的覆辙,不如事先构建起一个框架,将党争的爆裂限制在框架之内。利用制度,来化不利为有利。” 如何化不利为有利,这个陈凯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就算说了,他们也未必能够明白。道理,摆在了这里,他们同样需要时间去消化,而陈凯恰恰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因为他从未打算把几百年的事情放在他有生之年余下的那几十年里全都做完了。 会议在接下来的时间继续进行,等到完结的那一日,根据陈凯的眼线汇报,别的府还好说,倒是广州府这边各县会员的串联也基本上结束了,包括常务理事的人员大多也都角逐了出来。 变数,还是会有的,因为广州本地还有不少的会员并没有前来旁听,其中不乏有在地方上有着较强影响力的。不过,他们的效率已经让陈凯哭笑不得了——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些家伙,是有上进心呢,还是一群官儿迷。 制度在不断完善,有了粤海商业同盟和咨议局的那些经过了磨合的相关制度做底,天地会这边就相对要顺遂许多。 具体的,还需要会员们回到各县才能逐步展开。不过,会期结束,他们却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在稍作休息后便前往省城。 在那里,数日之后,咨议局的扩大会议将会正式召开,具体的议题,便是关于陈凯曾经在咨议局草创之时提及过的,关于试验期满后建立府一级咨议局作为省咨议局补充。 也可以说是,作弊。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力从地起(三) 咨议局的扩大会议紧邻着天地会的广东代表大会的会期,这是陈凯的刻意为之。至于理由,只说是涉及全省,要照顾那些距离省城较远的议员、候补议员和地方代表们,减少他们过重的奔波往返之苦。但是单凭这个理由便可以看出,天地会的会员在咨议局的比重。 “旁听的地方人士无权投票,所以只计算受邀的议员、候补议员和地方代表。现在,咨议局超过七成的议员都已经加入了我天地会,候补议员中也有近三分之二的占比。地方代表,除了那些有降虏劣迹的没有邀请外,都是各府县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其中也有近半是我们的会员和实习会员。算一算总数,咱们天地会在这一次大会的人数占比已经接近三分之二,只要不是其余的人全部反对,议案就可以稳定通过。” 邝露汇报着关于扩大会议的事务,陈凯对此倒并不太过在意,只是用了一句“反对的不会超过十分之一”就结束了关于议题通过可能的讨论。甚至就连邝露,此刻也并没有任何惊讶,因为这一年里广东分舵的会员和咨议局的议员、候补议员们都没闲着。 “议题必须通过!只有通过了议题,才能在府一级设立咨议局,现在不光是咱们广东,外省的士绅们也都在看着呢,咱们广东人绝对丢不起这个脸。” “放心吧,肯定能够通过,这是大势所趋。况且,陈抚军是最善于操纵大势的,绝对不会有错的。” 一如前些时候的香港,广州城中如今也同样是密布着串联的丝线,除了有些杂乱外,一点儿也不逊色于顺德的丝绸和琼州的棉布般紧实。 咨议局,如今仍旧还只是个花瓶似的摆设,但是参与其中的人们却是热情满满。归根到底,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其未来的可能无限,投入其中自可以收获无尽的利益。哪怕只是从其当下的花瓶性质来看,一个基层可以与官府对话,甚至是产生影响的机构,也足够让他们为之动容。 会期迅速临近,尤其是随着天地会的代表们从香港抵达,广州城里的热闹自是更进一步。而且更有意思的是,除了原本多是以地域划分的串联活动,也在更多的出现了以成分为纽带的活动。比如,士绅之间的诗会、豪强之间的酒宴、大族之间的走亲访友,便更进一步的加剧了城内的热闹劲儿。 “多开几次会,广州城的服务行业就要乐坏了。嗯,是不是可以考虑给他们加征几个百分点的税来着……” 胡思乱想,随后便是付之一笑。陈凯默默的观望着这些活动,而其中的内容、用意也在不断地传到他的耳中。就像是蜘蛛盘踞于蛛网之中,蛛丝每一次的颤动都在将信息反馈到蜘蛛的触脚是一样的。 各个地域的代表们有着或相同、或不同的诉求,各个成分的代表亦是如此。陈凯一边观望着,一边思量着这些不尽相同。不可否认,这本就是他在另一个世界不曾亲身体验过的,因为不够熟悉,所以会存在一定程度的忧虑和不自信。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其中的规则的完善化、对于他所接触的人们的诉求的了解,他也在变得越加的信心十足。 会期迅速到来,这一遭则是在咨议局的会议大厅举行。陈凯照例是主持会议,不过相比着前不久的天地会广东代表大会,这一次的广东咨议局扩大会议的目的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公示过的,所有人,无论是与会的人士,还是那些与会议完全无关的人们,在广东,会议的目的和结果已经没有什么悬念可言了。因为,广东,仍旧是陈凯说了算! 开会致辞,随后陈凯便提及了咨议局建立一年以来对广东本省的民生建设所做出的贡献,以及对官府行政的裨益。这里面,主要谈及的无非是地方上兴建学堂,配合官府协调基层矛盾,以及重新恢复各府县的福利机构,比如惠民药局。 “人食五谷杂粮,生病是最难免的。奈何药材昂贵,百姓多有承受不起,即便是郎中赠医施药也往往是难以长久。我汉家王朝素来体味民间疾苦,设有惠民药局以解民生之苦。然而,此数十年,天下变乱、鞑虏入寇,朝廷财政力有不及,使得惠民药局在各府县渐渐荒废。于我广东,亦是如此。” “本官秉政多年,亦曾竭力调拨财政,以恢复惠民药局之职能。奈何,鞑虏未灭,王师须得全力收复失地不谈,便是虏师亦是亡我汉家天下之心不死,屡次来袭,更使财政捉襟见肘。长久以来,本官竭力而为,也仅仅是能够维持潮州、琼州和广州三处府城的惠民药局,其他地方便是鞭长莫及。” “这一年来,凭着咨议局的诸君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广大士绅、商贾竭力支持,不光是原本的三府府城,各县亦是绝大多数的恢复了惠民药局的建制,并按照承平之时的制度赠医施药,多有百姓受惠于此。至于咨议局所能触及到的其他各府,府城亦是尽皆恢复了建制,便是各县,也在逐渐恢复,本官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广东一省的惠民药局便可以重新恢复到承平时的水平。” “这,于如今的天下大乱,实在是一项无法想象的壮举!” 关于惠民药局,陈凯对此很是了解。说起来,广东的财政虽然日渐好转,但是花销的地方尤多,所以他便将此交给了咨议局去解决。一方面,可以缓解财政压力;另一方面,咨议局凭借着惠民药局的重建,也可以增强其影响力,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其实,并不仅仅只有惠民药局一途,另外如养济院、漏泽园之类也在恢复建制,只是不及惠民药局来得更加迅猛罢了。而重建这些福利机构,陈凯亦是将原本彻头彻尾的官办机构改成了准官督民办的机构,或者说是在名义上仍旧是官办,而由士绅、商贾们出资兼协助运营。 “所以,每一处重建的惠民药局里都有树碑记录参与重建的名录,并且在广东邸报上公示每一次的新的善款。” 重建和捐款,对于士绅、商贾们而言是可以借此收获好名声,并不单单只有对咨议局有利而已,于他们个人亦是颇有裨益,所以才会有今日气象。既然如此,陈凯干脆选择了顺水推舟,将他们的善举大肆宣扬,激起更多的好名之心,于普通百姓,亦是大有好处的。今天,这一切再度被他拿出来说事儿,或者说是以此作为理由,更是为咨议局的设立平添了几分理所应当。 如雷般掌声,是响给陈凯的,亦是响给咨议局,以及他们这些为了咨议局而奔走努力的士绅、商贾和豪强们自己的。只是听在陈凯的耳中,却仍旧不免苦笑,苦笑于如今的咨议局活动愈加频繁,但却仍旧还是个缩在他的卵翼之下谨小慎微的存在——他们,根本不敢去挑战官府的权威,只是一点一滴的扩大自身的存在感,提升存在的理论依据。一切,还仅仅是刚刚开始罢了。 朝廷鞭长莫及,郑成功不置可否,会场上,陈凯和广东咨议局几乎是自说自话的便将设立府一级咨议局的大事敲定了下来。就连投票,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陈凯早前曾预言的反对票不会超过十分之一可谓是一语中的——最后的投票结果,反对加弃权的算在一起连二十分之一都不到,以至于唱票的议员代表差点儿闭着眼睛做事了。 府咨议局的设立,说到底还是省咨议局的权利延伸。不过,对于那些还没有建立咨议局的所在的地方有力人士们而言,这就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胸中的蠢蠢欲动,已经再难以遏止,更加的迫不及待。 “总舵主,广东咨议局设立有年,南赣那边,包括咱们的会员在内的广大士绅、商贾们也都是翘首以待……” 在南赣的士大夫里,陶潜年纪尚轻,本不具备足够的影响力。但是,凭着他在明军收复南赣的战事中串联、组织当地天地会的优异表现,以及在战事期间为东路军主帅黄山赞划军务所赢得的好评,如今已经是当地士大夫中最为响当当的人物了。 他是南赣天地会的代表,亦是南赣地方有力人士们推举出来旁听会议的代表。此间,会议胜利闭幕,他便带着南赣方面的期冀赶来拜会。 “放心吧,南赣那边的咨议局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正式成立。只是具体的时间,还要看福建那边的动静。 ……………… ps:前两天回来晚,不够发的,就只能到今天写完了再发,见谅。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力从地起(四) 咨议局的扩大会议胜利闭幕,其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罢了。广东的省咨议局开始确立与各府的咨议局的关系,那些从各府前来与会的代表们则也在积极的谋求着府咨议局的席位。 为此,串联、许愿,这都是最少不了的戏码。更有甚者,干脆向陈凯提议,设立县一级的咨议局。只可惜,按照陈凯的计划,咨议局该当是划分三级,到了府就已经够了。而且,每个县多则十数万人,少的只有万余人的今天,特特的设立一级咨议局是存在多余成分的。起码,他是没有打算用咨议局将地方有力人士全部一网打尽了——有竞争,才会有为民请愿的动力。 广东地面儿上,确切的说是广东由郑氏集团控制的那大部分地区,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之中。于其他翘首以待的所在,由于咨议局的扩大会议的目的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公示过的,所以当会期临近了,他们自然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奔走、联络、折冲樽俎,只等着广东设立府一级咨议局的公文正式颁布,甚至就连传递消息的渠道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力求一个快字! 陶潜还在为南赣地区设立咨议局的事项在向陈凯做出申请的同时,消息早已以这个时代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福州。 不过说来也可笑,福州那边第一个得到消息的却并不是权力中心的招讨大将军府,却是一众福建本土的士绅、商贾们,他们将商业情报传递的渠道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相结合,竟然比郑成功还要早上半个时辰得到确切的消息。随即,这群人就展开了更加广泛的联络活动,将先前早已达成默契的地方人士,以及那些尚未确定下来,但却已表露出了意向的犹豫不决们,将他们用义、利的美好畅想聚拢到了一起,最终凝结成了郑成功案前的一份与对即将展开的战事全然无关的报告。 “一石激起千层浪,古人诚不欺我——广东的咨议局刚刚开完了会,福建这边竟然就已经有士绅联名开设咨议局。他们把咨议局的好处说得是一个天上有地上无,说得好像陈凯和广东的官吏将帅们这一年来什么都没干,所有的事情全是咨议局干的,真是似曾相识啊。” 手指无规律的敲击着案上的报告,很快的,第一封拜帖送抵,郑成功抬起眼皮,将视线移到了正在品味茶香的潘庚钟身上。后者连忙放下了茶盏,旋即站起身来,便是拱手一礼。 “国姓……” “竟成抛下的石子,现在已经把福建的水都搅动起来了。”拇指和食指捏着拜帖的一角,他将其展现在了潘庚钟的视线之中,随即便又丢在了案上。 不需要看清楚其中的文字,郑成功的这位继陈凯之后最为信任的谋主也能够轻而易举的想到内里会写些什么来着。在刚刚的片刻,他细细的品味着武夷山的茶香,同样也在品味着郑成功的语气。在那其中,调侃有之、兴奋有之、无奈亦有之,唯独缺了的是平日里的那般杀伐果断。 重新回忆一边,按照他追随多年的了解,这并非是针对陈凯的努力,或者说陈凯激起的浪花本就并非是郑成功最初的计划之中的。 但是,就是这个但是,恰恰构成了郑成功的无可奈何。终究还是要看战争,可地方上的士绅、商贾和豪强们,他们有着巨大的潜在力量,如果能够为明军所用,自然是大有裨益。这一点,陈凯组建的那个天地会在南赣就已经率先作出了表率。同样的,满清在甫一入关便忙不迭的祭孔、忙不迭的举行科举考试,显然也是很清楚要想征服中国,首先还是要拉拢在地方上有着莫大力量的士绅阶层。 奈何,明廷已经多年未能举行科举考试了,这是源于朝不保夕的动荡,源于受制于人的政治现实,同样也是源于那可笑的偏居一隅。可是在这一点上,他们已经被满清甩出去很远了,剃发令下达,无数的士绅抛家舍业抗击清军,而科举配合着镇压,软硬兼施的手段已经将最初的风潮压制了下去。现在,大明单单凭借着衣冠文明已经不能得到太多的助力了,而陈凯的咨议局不可谓不是一条全新的道路,这即便是潘庚钟也不由得抚掌而赞。 他们需要士绅、商贾和豪强们的力量,这不仅仅在于福建,更重要的接下来大军所向的江浙,以及未来灭亡满清所必然要杀向的任何一处所在。而此时,郑成功的视线射来,潘庚钟也已然想清楚了其中的关键。 “国姓,大势已起,不可逆势而为啊。” “是啊,竟成当年曾与我说过,想要成事,无非是法、术、势三途而已。法、术已行,奈何终有力尽之时,唯有一个大势所趋,才是真正的正途。如今想来,他是早已有所觉悟的。” 细细想来,陈凯当年一力主张进取潮州,其中便有了对潮州大乱、民心思安的觉悟。明军能够迅速的在潮州站稳脚跟,与这便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随后的日子里,借势、造势,同样也有逆势中的拼死一搏,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个初心,那个恢复汉家河山的耿耿初心,与他一般无二。 只是,这些士绅们的表现,却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来。确切的说,当年在南京,他还曾为此指斥过他的老师钱谦益。 不过,陈凯毕竟是陈凯,既然敢玩火,就肯定已经想到了玩火自焚的可能。为此,他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或许已经有了预防的措施,或是应对的手段,从而设法变弊端为有利。而这些,正是让他最为兴奋和期待的所在。 “陈抚军乃是天下奇才,下官自愧不如。不过,下官以为,大势起了,随波逐流,总不及借势而为。” “潘先生言之有理,借势是必须的。倒是现在却不必急于一时,我军有着更重要的事情。” “国姓所言极是。” 作为最重要的亲信之一,潘庚钟当然明白郑成功所指的是接下来的战事。但是,这件事情也并非是不重要的,否则此刻的郑成功已经在闽北,甚至是浙江了,而非是高坐于福州城中,摆明了就是在等待着这一波次的浪头。 “下官以为,福建的天地会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闻言,郑成功的目光如炬:“嗯,总比吟诗作对要有用处。” ……………… 在广州,热闹并没有因为会议的结束而告一段落,或者说,时日尚短,这股子热闹劲儿还没有消散下去。 似乎是老天爷有心思看看继续欣赏这热闹场面,很快的,福建那边便传来了消息,说是福建本地地方人士联名向郑成功投书,要求开设咨议局。郑成功高度评价了他们的忧国忧民之心,旋即便指派了福建巡抚卢若腾来主持相关事务。 接到消息的同时,陈凯也收到了郑成功的亲笔信函。在信中,郑成功表示不可逆势而为,但是要因势利导,所以要陈凯主持的天地会,确切的说是福建分舵在咨议局中起好带头作用,为王师分忧云云。 看过了书信,他大概也明白了郑成功和福建方面的用意。对此,他并不以为意,在第一时间以天地会总舵主的身份向福建分舵下达了恢复正常运作,并且积极筹建和参与福建咨议局事务的命令。 紧接着,他更是以广东巡抚的身份召开了咨议局特别会议,宣布了福建咨议局的筹建得到郑成功的认可,以及福建咨议局将会以广东咨议局为模板进行筹建的消息。 这,无疑是对咨议局上下,以及地方有力人士们打了一剂强心针。因为,从今天开始,咨议局不再仅仅是广东一省的独有现象了,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有三便有无数,咨议局越是蔓延开来,他们的力量就会越大,能够得到的利益也就越多,这就像是滚雪球一样,哪怕他们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见过滚雪球是怎么个样子的。 与此同时,陈凯更是宣布了南赣地区的咨议局的筹建工作正式开启的命令。不过,南赣与广东和福建两省不同,按照明廷的建制,那里并非是单独的承宣布政使司,而单纯的只是巡抚辖区,军务的意义更重于民政。而南赣辖区之中,南雄府和汀州府都存在着划分的问题。 所以,陈凯决定在南赣地区筹建的咨议局是以府为单位的,确切的说是赣州府咨议局和南安府咨议局分别成立。日后是单独成立省一级的南赣咨议局,还是将南赣巡抚所辖的五个府的咨议局归并在江西、广东、福建、湖广四省,这就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并不需要急于一时。 广东、福建和南赣,咨议局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不可不提的热点话题,如果闲聊时不扯两句与咨议局相关的,都要被人怀疑是不是对时事一无所知的份上了。 喧嚣更胜,哪怕是在偌大的巡抚衙门的深处,陈凯亦是可以轻而易举的感受到。只是,看过了郭之奇的回信,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刘文秀病故的消息,使得陈凯在一时间根本没有心思沉浸其中。 透过历史,他很清楚刘文秀的死意味着什么——李定国的军事才华确实是南明击败满清的一大关键条件,但是,他那拙劣或者说是愚蠢的政治能力却加速了南明的灭亡。 或者,正应了陈凯早已烂熟于心的那一句“可望善治国,定国能用兵。使其同心协力,西南之功或未有艾,而乃彼此相攻,卒至摧败”。如果单单从交水之战前后的情状来看,哪怕是李定国和刘文秀能够同心协力,也不至于如历史上那般。 “英雄,并不就一定是要完美无瑕的,是人就免不了瑕疵,无非是看瑕不掩瑜,还是反之。李定国如此,郑成功亦是如此,他们都有各自的问题,但并不能因此而掩盖他们的伟大。所幸,在我眼里他们都不是完美无缺的;所幸,我的认知不是非黑即白那么可笑;所幸,这个时代,还有我!”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力从地起(五) 合上了这份加急的报告,陈凯沉心定气,重新捋过了思路,将先前为此计划的一切做最好的思量。因为,他很清楚,刘文秀死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么,第一步,先把那个豁口堵上!” 下定决心,陈凯便派人召来了邝露。二人密议了一番,随即后者便告辞而去,而陈凯则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两天之后,是为广东咨议局的例行会议之日。这样的会议与临时召集的特别会议不同,后者往往是有突然爆发的紧急事务需要商讨、投票,而前者则是就着上一次例行会议或是特别会议有待完成的议题继续商讨、辩论,直至投票决定。 今日的议题,仍旧是关于府咨议局的相关事务。府一级的咨议局是刚刚筹建不久的,各府的议员人选尚未确定不说,相关的制度也在紧锣密鼓的制定之中。这里面,省咨议局可谓是忙碌非常——既是上下级的关系,广东省咨议局自然要设法在制度上将府咨议局的权利进行规划。况且,这更是一个咨议局扩展影响力的大好良机,自是不能错过的。 “上一次例会,诸君投票通过了将原咨议局候补议员直接补充到各府的咨议局的决定。今天,我们则要讨论关于其他受邀地方代表是否补充,以及如何补充各府咨议局的议题,诸君请按照相关制度各抒己见……” 主持会议的代理议长是个极方正的老学究,对于制度和纪律的执行称得上是近乎于偏执,从来都是维持会议进行的最好人选。此间,他的开场白说罢,便有多名议员举手征求发言的机会,于是他便从最靠前的一排开始点,点到了一个潮州府籍的年长议员上台发言。 点到名,这个在年纪上一点儿也不逊色于代理议长的议员站起身来,对其他议员拱手一礼,便登台开始讲述他的见解。 其间,也有其他议员有不同意见,或是有补充意愿的,但也没有人会出言打断。因为,咨议局的制度当中有一条,是陈凯当初特别加上去的,那就是严禁打断其他议员的发言。至于说服那些议员的理由,则是陈凯宣称咨议局的本职工作是代民发声,所以任何人不能剥夺他们在咨议局表达观点的权利——打断,亦是在妨碍发声,所以必须禁止。 年长的议员在台上侃侃而谈,每次发言有时间限制,所以也不怕他长篇大论个没完没了。代理议长则退到了他的座位上,上右手放在案上的惊堂木上,时刻准备着维持现场秩序。 说来,禁止归禁止,哪怕这项制度通过之后打断的次数已经少了很多了,但却仍旧不能彻底杜绝。尤其是一些争议比较大的议题进行讨论时,更是屡禁不止。以至于,他常常在想,这些咨议局的议员们是不是应该尽数开革了,还上一批严守礼法的方正君子,如他一般的人物。但也仅限于他的幻想,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权利。 “综上所述,老夫以为,能够参与扩大会议的地方代表都是来自于各府的有为人士,将他们尽数补入府咨议局是理所应当的。” “在下不敢苟同!” 惊堂木响,代理议长厉声指斥,应该等到发言完毕后举手申请发言,随即在那个率先出言的议员起身致歉后,代理议长宣布可以举手申请,才点了另一个坐在那个议员身旁的议员。 下面的二人对视了一眼,后者便起身行礼,表达不同意见。就这样,讨论在持续进行,奈何关于“广州、肇庆两府尚有部分州县仍旧处于清廷或是其他明军的掌握之中,那些地方有的根本没有地方代表,即便是有地方代表的能否真的为那里的百姓发声”的问题上始终是争执不下,以至于就连投票都无法正式展开。 “这个议题,留待下个例会日再行商定,诸君须得详加调查,再决定所持意见。” 既然争执不下,不如给他们时间在私下里去串联、妥协。代理议长一切都是根据制度办事,不需要太多的奇思妙想,就是久坐疲惫,却是最难免的。 时间临近正午,到了休息时间,暂且搁置了这项议题的讨论,他也准备先休息休息,因为下午还有别的议题需要讨论。怎知道,没等他宣布到了休息时间,上午的会议结束,一个广东籍的议员便起身行礼,表示他有另一个议题需要征求咨议局的意见。 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那台陈凯专门通过澳门方面从意大利订购的座钟——主持会议,他自然是看得懂的,不过这个时代的座钟还不存在秒针的概念,再加上广东的气温日渐炎热,同样会影响到座钟的发条,以至于时间无法准确,所以代理议长也不知道距离会议结束到底是还有一秒钟,还是还剩下个十来分钟。 不过,不管是一秒钟,还是十分钟,没到时间就是没到时间。既然是这样,那么按照制度,他不能拒绝任何一个议员的议题。于是乎,他便点了点头,伸手示意那个议员上台。 “在下多日来走访,见得我广东在陈抚军的英明领导之下蒸蒸日上。奈何,虏师屠戮,导致我广东一省人口锐减,如今无论是田间地头,还是各处工坊,无有不缺人力的。”描述了所见,旋即那议员便继续说道:“我广东的恢复确实吸引了大量来自于福建、广西和江西的百姓迁居于此、但是,人力仍旧不足。是故,在下提议,以咨议局的名义向陈抚军进言,取消疍民不得上岸的禁令,允其上岸谋生。” 关于疍民,早在东晋时就已有记载。他们的族源,有说是汉武帝所灭的闽越国的后裔,有说是反叛东晋的天师道首领卢循麾下军队的后代,也有说是唐末闽王王审知击败的福建土民,还有说是朱元璋灭元为躲避汉人报复而下水的蒙古人,更有人说是陈友谅的余部。 在陈凯那个时代,史学界的主流看法是百越遗民。不过,无论来自何方,疍民在有记载可循至今便始终是世代居住在船上,如福建那边就有县志记载称“其人以舟为居,以渔为业,浮家泛宅,遂潮往来,江干海澨,随处栖泊。各分港澳,不相凌躐。间有结庐岸上者,盖亦不业商贾,不事工作,习于卑贱,不齿平民。闽人皆呼之为曲蹄,肖其形也。以其脚多弯曲故也,俗亦谓之为乞黎云云。视之如奴隶,贱其品也。” 疍民主要分布在闽粤,江浙等地也不乏有人。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是为内河和近海的渔业、航运,由于极易受台风等自然灾害的影响,以及官府的歧视和疍民首领们的压榨,所以普遍性的生活困苦,而且受教育程度远低于汉人的平均水平。 按道理来说,这样的人群,即便是上岸充当佃农或是工坊的工人,比之他们原本的生活确有较大的提升,也会更大升阶希望。只是,这里面还涉及到更多的东西,使得这项提议一旦出口,咨议局的会议大厅内就重新热闹了起来。 “听说了,准许疍民上岸的事情,他们吵了一下午才吵出个交由陈抚军定夺的决议来,根本就没吵出个结果来嘛。” 双门底下街,竹记酒店的二楼雅间,屈大均、梁佩兰和陈恭尹三人相聚而饮,席间便聊起了一些咨议局的事情。 他们都是广州年青一代颇为知名的才子,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勇往直前,在他们的身上也最不少见。这三人相交莫逆,还有一重关系便是他们三人师出同门。说详细了,那陈恭尹的父亲乃是为当年抗清殉国的岭南三忠之一的陈邦彦,而其他二人则都是陈邦彦的学生。当初他们随着父亲、恩师抗击满清,兵败后不得不隐匿行藏,私下里做着抗清的活动,直到陈凯和李定国协力收复广东,他们才得以重着汉家衣冠。 与此间竹记酒店里其他指点江山的儒生不同,他们是切实参加过抗清运动的。陈邦彦殉国后,陈恭尹得了永历朝廷以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职位,往返于各地联络义军,倒是最近才从江西回来。而梁佩兰和屈大均二人,一个在布政使司衙门做事,而另一个则在广东邸报做编撰,比之前者倒是更便于看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一些。 “畲疍同源,上山为畲,下水为疍,他们就没人提要把畲民也都迁下山的?” “听说,那倒是没有。不过,真有人提的话,也不会是潮州籍的议员。而且,潮州籍的议员也不会让这个议题通过的。” “此话怎讲?” “畲民的祖山凤凰山就在潮州府城不远,畲民喜仇杀,轻死急之。虽说人不算太多吧,但是把他们惹火了,潮州就又得乱上一阵子,那里的议员可是不会就此坐视的。更何况,陈抚军也不会放任潮州出乱子的。” 相视一笑,就着这个话题他们便又聊到了畲民上面。说起来,畲疍同源的说法早已有之,有说他们是南蛮化的汉人,也有说是汉化的百越,但是不论如何,畲和疍的汉化程度都非常高,说汉话、用汉语,无非是一个更加近似于客家,而另一个则多用所在地方言罢了。 这其中,或许对于疍民,还会有一些歧视的成分在。于畲民,他们都是曾参与抗清斗争的,也知道在宋末元初的时候,畲民起兵抗元颇为频繁,更曾与张世杰联手围攻蒲寿庚。从个人感情上,总也有个亲疏的分别。 聊着聊着所见所闻,渐渐地就重新回到了咨议局的提案上面。屈大均斟酌了一番,满饮了一杯水酒,才继续说道:“我倒觉得,这事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 粤海商业同盟的那些工坊确实都在大肆招工,玩了命的扩建,这是先期回了顺德老家祭拜时陈恭尹亲眼看到的。如今,放在屈大均的口中却成了这般,以至于刚刚返回广东的他不得不产生了些许诧异。 陈恭尹如斯,倒是没等屈大均解释,那梁佩兰却点了点,旋即便对陈恭尹言道:“这个还是要看陈抚军那边的反应。不过嘛,陈抚军召见的时候,贤弟可不要当面去问。”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三十六章 力从地起(六) 陈恭尹是岭南三忠之一的陈邦彦的儿子,当年岭南三忠抗清战败,陈家只活了他一个人而已,可以说是全家罹难。这些年,为报家仇国恨,陈恭尹奔走于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联络义军,谋求起事。在原本的历史上,他这一年本该是去投奔永历朝廷的,未遇,才回了广东,在增城县定居。如今,却是由于广东光复,以及咨议局的设立,使得他先期回了广东。 回到广东,先行回乡祭祀。他是顺德县龙山镇人士,世代居住于此,然而这一次回乡,山山水水的倒还是历历在目,可是那些岸边的水力工坊、原本是为稻田的桑树林,以及镇上染坊排出来的污水,却让他在一时间差点儿以为是走错地方了。 陈邦彦是抗清英雄,祭祀的事情顺德县衙那边出了不少力气。等到祭拜完毕了,陈恭尹便启程赶往广州,一来是访友,二来则是要向陈凯当面致谢,感谢陈凯特别吩咐了顺德县衙为陈邦彦修墓祭奠,感谢陈凯在顺德丝织工坊大肆兼并顺德县土地的风潮之下出言保全了陈家的土地。 “岩野公是为抗击虏师的英烈,这些,都是本官应该做的。” 谦逊了一番,陈凯便提及了当年的旧事,回忆起当初陈邦彦、张家玉、陈子壮他们在广州起兵抗清的旧事,提起了那时他在潮州的奋斗,直言岭南三忠的浴血奋战不光是将虏师席卷两广的风头遏止了下来,同样也吸引了广东清军的注意力,如此他和郑成功才能有那样的大好良机收复潮州全境云云。 “国家民族沦落致斯,未有牺牲,便不会有未来。而后来人,更当以万分之努力,乃至是牺牲,以换来国家民族的光明未来,如此才能慰藉牺牲者的付出。” “陈抚军所言极是。” 陈凯侃侃而谈,陈恭尹则应对自如。对于此人,陈凯是事先有所了解的,无论才具如何,陈邦彦的仅存下来的儿子,按照封建道德,他作为广东一省的父母官,也应该给予一定的照顾。这,就算是在后世,照顾烈士子女也是官府不可推卸的责任,是同样的道理。 “我知元孝已有天子授予的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世职,但是汉家天下正是用人之际,广东更是百废待兴,急需元孝这样的人才。此去云南,千里迢迢,在路上耗费时间过多,本官以为不如留在广东造福乡梓。尤其是在近期,广东亦是将要再度出兵收复失地,元孝还当勉为其难。” 一番畅谈过后,陈恭尹欣然接受了陈凯的任命,只待休整数日便往广东按察使司衙门供职。至于此人能够有多大的才华,他反倒是并不在意——其父是慷慨殉国的陈邦彦,光凭着这一点,陈凯能够将其留在广东为其效力,对于本省和外省的士大夫们而言就是一种态度。就像是当年他初上南澳岛,郑成功同样是抱着千金市马骨的心思,他此后的成就反倒是附加产值。 天地会如今在广东风头正盛,这是显而易见的。不过,陈凯并不打算就此得过且过了,对于拉拢士心,他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因为他很清楚他该当如何才能将天地会继续做大做强。 前后两次大会都已经宣告结束多时,但是他每天仍旧需要接见为数众多的地方人士。这里面不仅限于与会人员,更有不少其他地方赶来的,比如南赣、江西的代表,比如福建士绅的使者,再比如广东本省一些尚未纳入广东巡抚衙门节制的所在,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来到此处,为的自然也是那利益二字。 “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才会有更大的动力,而我则需要引导他们为我所用罢了。” 笑意在面容浮现,陈凯站起身来,伸展了一番身体,借此稍加缓解了久坐的疲惫,随即便叫来了负责接待事务的官员。 “下午该轮到谁了?” “回抚军老大人的话,按照递上帖子的顺序,下面该是一些从新宁县和阳江县过来的士绅和商贾。”躬身行礼,无需看过名册,官员便可将性命、身份倒背如流。 新宁县和阳江县分属广州和肇庆两府,虽说是有陆路相连,但是行政区域有别,按道理是不会轻易凑到一起的。然而,如今这两地却有着一个共同点,而这个共同点则正是他们一起到广州来求见陈凯的原因所在。 “哦,一群上访群众啊。” 上访群众是个什么意思,官员不太明白,不过他也不会多嘴去问,只是等待着陈凯的决定。是接见,还是押后,陈凯自有陈凯的决断,能够常年在衙门供职的,他是最分得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 “那就让他们下午来见我,民意还是要的。” ……………… “民意?什么民意,陈凯这次就是冲着本官,冲着朝廷来的!” 陈凯批准了广东咨议局关于解除疍民不得登岸谋生的禁令,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在珠江上讨生活的疍民。 疍民世代居住在船上,生产、生活皆系于此,这无疑会造成很多的不便。但是,即便是在共和国时代彻底解决了疍民的历史问题,这个群体也仍旧是以渔业、航运业为生,只是生活区域转移到了案上而已。 政令下达,对于珠江上的疍民而言,无非就是以后可以上岸了,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们仍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并没有什么两样。而随着消息的传播开来,当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得到消息时,粤西南的疍民们还无从得知这一善政。但是,端坐于高州城中的他,对于这份看似与其完全无关的政令却是勃然大怒,将刚刚回来的海北道周腾凤着实吓了一跳。 “抚军?” “你且看看这份急报吧。” 将常驻广州城的习作发来的急报前推到了书案的另一侧,重新倚在太师椅上,张孝起的鼻孔粗重的呼吸充耳可闻。 张孝起显然是气极了,周腾凤眼见于此,亦是连忙上前抄起了急报,也顾不得重新落座了,就站在那里一字不落的看了起来。而这一段文字看过了,他亦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陈凯的醉翁之意到底是在何处。 “他要借疍民的事情插手合浦珠买卖,可那是贡品啊!” 合浦珠细腻凝重,光润晶莹,浑圆剔透,平滑多彩,更兼极具药用价值,故而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曾有“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之语。 这并非是作为本省人士的自夸之言,后世日不落帝国的英女王的王冠之上便有一颗拇指大的合浦珠。而在中国,合浦珠入供大内更是始于秦始皇,暴秦开疆百越,便有设珠官。而后历朝,无论是大一统的帝国,还是偏居一隅的割据势力,合浦珠的采集都没有停止过,无非是对商民百姓的驰禁之别罢了。 到了明时,合浦采珠达到了历史上最鼎盛的时期。廉州江两岸街道灯火通明,江面帆船来往如鲫。时人李会的《廉州纪迹》有云:“明时廉州江面两岸舴艋艅艎,帆樯如织,吩呶喧号,昼夜不断,商贾辐辏,人烟稠密。”这是明代廉州珠市的盛况。 然而,经济极盛一时的代价却是过度采珠带来的产量锐减,历史上合浦珠贝的第三次和第四次大迁徙都是发生在明朝,以至于到了今时今日,合浦珠的产量早已不能与全盛时同日而语了。 但是,如今的合浦珠生产除了照例的进贡之外,所带来的经济价值却是用于高廉雷琼四府巡抚的抚标营的一应开支,同时也是对财政的补贴。即便是少了许多,可总比没有要强。而合浦珠的采集须得珠民潜入珠池,乃至是深海,在那个没有潜水装置的时代,同时还需要面对海中的鲨鱼,可谓是危险非常。这样的活计,其实际上便多是疍民在做。 如此,陈凯批准咨议局的提议,既然不可能收到人力补充的实际效果,那么就显然是在为向他们发难所做的预热了! 身在局中,他们感受得最是清晰。张孝起怒火中烧,周腾凤亦是不免愤愤不平,尤其是联想到陈凯其实代表的是藩镇的势力,如此计算他们这些正统的朝廷臣子,那显然就是在对朝廷发难。无论是在当下这样的局势,还是曾经的承平年代,这都是无法容忍的,也不容有丝毫妥协。 “抚军,难不成陈凯还能带兵杀过来不成,他总不至于把这最后一层也撕破了吧。” 借张孝起违逆咨议局所代表的“民意”,趁势攻入粤西南,这是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可以想象到的可能。但是,一旦兵戎相见,朝廷和藩镇之间的窗户纸破了,所带来的后续影响显然不是一个粤西南,或是一个合浦珠所能够承担的代价。 他们有消息渠道,听说过似乎粤西南有些武将眼热陈凯在广东的改革成果,暗地里组织河盗去强掠顺德丝绸,而陈凯对此不光是放着现成的借口不肯顺势扩张,反而只是在本地进剿,显然还是有所顾忌的。 既然在那件事情上有所顾忌,那么显然也不太可能在粤西南大动干戈。那么绕这个弯子,却又意在何处呢? 周腾凤的言下之意,张孝起当然明白。郑氏集团和粤西文官集团之间向来不睦,但也从没有到真刀真枪的打上一轮的程度。一切都还仅仅是在政治斗争的范畴之内,而张孝起作为巡抚,虽说品级和爵位上比不得陈凯吧,但是同为巡抚,如果陈凯不肯动手,对他能够造成的威胁也就会变得极为有限。 “弹劾,本官是不怕他的。就怕他根本没打算把决定权交给中枢,而是继续用他的咨议局来对付咱们。” 咨议局可以拉拢士心,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到的。虽说现在分润的权利极为有限,更多的还是一个协调地方和协助陈凯行政的机构而已,可是未来的发展趋势,只要是见识过明末党争的都能有所预感,复社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粤西南地区,武将盘踞各府县,各有各的心思,文官集团能够掌控的实权本就极为有限。这是连城璧殉国后梧州府以及肇庆府北部这些文官集团的实控区丢失的必然结果,他们最开始的靠着这些实控区来积累资源,进而重新控制军队和地方的计划被洪承畴硬生生的打断了,一直到现在的局面就只能是更加谨小慎微。 张孝起虽然没去过陈凯的辖区,可也一样能够想象到那里的士大夫肯定更加支持陈凯,起码比高州、廉州、雷州的士大夫支持他的力度要大上不知道多少。一旦陈凯许诺在这些地方筹建咨议局,那么士心倒戈,粤西文官集团本就最为仰赖的士绅阶层不再为其所用的话,钱粮、人力、物力,他们是会被这些生生扼死的。 事实如此,无可厚非。然而,他们作为地方封疆,势必要为朝廷,要为文官集团守住这片地区。这,是中枢对抗藩镇的本钱,亦是文官预防武人乱政的底气所在。 这样的底气,在藩镇遍地的粤西南,说起来实在没有多少,但是有和没有才是本质问题,与多少无关。而他们这些粤西文官集团之所以从一开始就与陈凯不对付,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陈凯并非是正统的文官士大夫出身,一个藩镇的幕僚出身的文官在他们这些人看来就是混进文管队伍的另类。他们与陈凯之间的对抗,为的就是设法限制郑氏集团这个藩镇的迅速膨胀,成为王朝和文官集团日后的敌人,其实单纯与陈凯这个人之间的矛盾算起来还只能算是少数的。 现在,陈凯出手了,他们必然是要有所反应的。是防御,还是反击,周腾凤已经有了第一反应的答案,而张孝起显然比他想得更加深入一些。 “陈凯此番显然是势在必得,以着咱们的力量是不足以抗衡的。要设法取得朝廷的支持,只要朝廷能够全力支持咱们,咱们才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抚军,昆明远隔万里……” 粤西南的高州府距离广州已经很远了,但是与高州府和昆明相比,这个距离也就是吃完饭遛个弯儿消消食儿罢了。 他们都是科举有成,起码智商上面是在平均水平之上的。这些年从各地投奔朝廷,跟着朝廷东奔西跑,又下派到粤西南主持抗清战事,经验上面也不是承平时的那些文官所能够比得了的。 周腾凤有如此担忧,张孝起又何尝不是。不过,早一步看过了书信,早一步开始谋划,张孝起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上面,当即便指出他们完全可以将向郭之奇那位督师大学士求援——柳州虽然也不近吧,但起码时间应该还是来得及的。而有了郭之奇出面,想来应该也可以进一步的拖延时间,拖到朝廷向陈凯和郑氏集团施压,为了大局考量,陈凯也是会恢复“理智”。 “当然,这还不够,我们也不能全部寄希望于朝廷和督师老大人。现在,必须给陈凯下点儿绊子,决不能让他太过轻易的争取到了粤西南的士心。”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三十七章 力从地起(七) 当明清双方还在西南、东南的大地上拼得你死我活的时候,陈凯则选择了在广东闷头发展,甚至向士绅阶层释放善意,将大饼画得是又圆又大,放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自然是不务正业的表现。但是,作为政治对手,张孝起等人却是绝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忽的,因为透过这些表象,他们很清楚陈凯在试图通过何种方式增强其自身的实力,而那隐藏在背后的巨大身影更是他们所不能不为之动容的。 高州府城,这里并不是广州,那座刚刚开过了两次大会,已经成功开始影响到福建和南赣地区的政治生态环境的暴风眼,但是随着陈凯认同了咨议局的提议,并亲往咨议局针对准许疍民上岸谋生一事进行投票的消息传到此间,迅疾的狂风亦是让此间的空气不由得为之一滞。 高廉雷琼巡抚衙门得到消息没过两天,本地的士大夫们就理所当然的收到了风声。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的交换着彼此的信息,探讨着各自的看法,时不时的在窃窃私语的同时发出一声声似有似无的窃笑、哀叹。 “我听说,张抚军很是发了一通脾气,现在巡抚衙门里的官员、小吏们无不是轻手轻脚、谨小慎微的,唯恐被张抚军注意到了,成了撒气的筒子。” “这也难怪。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别看合浦珠如今产量少得可怜,但是巡抚衙门和抚标里还有大把人指望着呢。现在陈抚军一出手就是放疍民上岸谋生,摆明了车马就是要拿合浦珠下手,张抚军能高兴才怪呢。” “我看不光是合浦珠,听说广州、潮州、琼州那些地方都在对马尼拉禁航,是闽王看不惯佛朗机欺压汉人海商。倒是张抚军这边,照样放行不说,就连马尼拉来的佛朗机人都可以贸易,还不是想要赚钱养活他的那个抚标。” “呵呵,养得活又有什么用?就张孝起那个抚标,就着咱们高州府地面儿上,估摸着连郭登第、张月都打不过。若是碰上了陈抚军麾下那些跟鞑子硬碰硬干过仗的雄师,想来连望风而逃都做不到。” “没那么夸张吧,逃总应该还是会的吧。” “我没说不会逃啊,只是就他们那熊样,大概听说陈抚军的大军来了就直接逃之夭夭了,看是绝对不敢看的,哪怕是一眼也不敢。” 毕竟是在高州府的地面儿上,总还是要给张孝起一些面子的。是故,当笑话入了众人之耳,笑声也不可避免的要压低了一些声量。 不过,这里虽说是高廉雷琼巡抚衙门的治下,但是若说对于上面那位朝廷正统文官出身的巡抚大人的敬意,本地的士绅、商贾和豪强们基本上也就是维持在一个礼貌性而已。这,并非是张孝起做过什么让他们厌恶的事情,实在是这人比人,就总会有被旁人恨其不肯早死的。 “陈抚军据说可是个绝不轻易出手,出手就一定见真章的人物。这回,张抚军怕是不好过的。到时候,咨议局设立,必少不了咱们大展拳脚的机会。” 人活着总要有一个奔。这其中,志向高远的总免不了一个曲高和寡,绝大多数所谓的俗人,他们才是社会的主流。 喝粥的羡慕吃白饭的,吃菜的羡慕吃肉的,粗布麻衣者自是渴望着有一日能够绫罗绸缎、妻妾成群,当刘邦、项羽在人群中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始皇帝之际,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便在内心深处生根发芽,再也没办法将其拔除出去了。 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们对于提升的诉求自有不同,哪怕是在那至尊位上的孤家寡人,同样要为了守住江山社稷,进而开疆拓土、万古流芳而战战兢兢。是故,科举的大行其道本就是符合了下层人士对于阶级提升的诉求,皇帝之所以要大力推广,其中也少不了要借助于科举产生的新生血液来冲击固有的既得利益集团,防止皇权受到旧有势力的挤压。 满清在破关而入之初便在关内例行科举,哪怕是其中掺了满榜、汉榜的砂子,但是比起已经把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忘了个七七八八的南明而言,仍旧是一条阶级提升的捷径。所以,满清例行诸般恶法的同时仍旧可以得到大批或富裕、或贫寒的汉人士大夫的支持的原因所在。 科举是满清争取汉人士心的大杀器,而作为正统汉家政权的明廷反倒是自废武功,也就是隆武帝和孙可望还有点儿觉悟而已。 奈何,即便是如隆武帝那般在科举考试上给士大夫频繁开绿灯,也总需要考试才行,仍旧是一个千军万马去过那独木桥的现实。一旦连着一两代人考不中,阶级降位也不是什么笑话。而陈凯在广州搞出的那个咨议局,却摆明了是要拿权利来拉拢基层有力人士,这分明是一条更加便捷的通路。 如今,陈凯在广东地面儿上搞咨议局是搞得有声有色,连带着周边地区也受到了影响。可是作为广东省的一部分,粤西南却始终故我——地方上军阀割据,官府都要仰人鼻息,更别说是士绅、商贾了。贫寒士子们渴望科举一步登天,地方有力人士们渴望着能够获得更高的地位,实现阶级的再提升,而粤西文官集团不光是不顺应潮流设立咨议局,就连科举考试都组织组织,眼见着阶级固化日趋严重,地方有识之士自然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由此,盼着陈凯早日将张孝起赶走的心思也就越加的为人所共识。 此间眼看着张孝起要倒霉了,对于“美好未来”的期盼也在这些人们心中恣意生长。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忧国忧民的老成之士,忧心真的兵戎相见了,张孝起背后的中枢朝廷与陈凯背后的郑氏集团之间的矛盾爆发,会否引发连锁反应,让满清占了便宜。 “陈抚军打鞑子还是有一套的,连洪承畴都奈何不了他,应该不会吃亏吧。” 声音的主人没有明言是对满清吃亏,还是对朝廷吃亏,但是剧变即将到来,人们总免不了一个喜忧参半。只是,变化远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确切的说是陈凯出招了,张孝起自然就免不了要回敬一手。 “新消息,新消息。” 气喘吁吁的儒生几乎是撞进了雅间,着实惊了在场的众人一跳。然而,这一句“新消息”却直接让他们忘记了来人的失礼之处,一个眼疾手快的连忙递了杯茶水,让他好将话继续说下去。 “刚刚从巡抚衙门那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张抚军要弹劾陈抚军……” “弹劾,有用吗?” 陈凯不是寻常文官,作为郑氏集团的二号人物,背后有着如此庞大的藩镇作为依仗,政治斗争中很多招数对其都是无效的。两个字换来的是嗤之以鼻,至少大多是如此的。但是也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问及弹劾的内容,却是登时便为之一惊。 “张抚军要弹劾陈抚军滥用虏廷之法,说陈抚军就是那佟养甲第二。”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三十八章 力从地起(八) “这,这,这又是从何说来的啊?” 滥用虏廷之法,于当下,大明与满清乃是水火不容的死敌,这样的罪名可谓是极重的了。张孝起一见面就亮出了殊死一搏的态度,闻者自是免不了要质疑其理由何在。可是,这样的话刚刚出口,眉目便在脑海中依稀成型。说到底,这毕竟是广东地面儿上,那佟养甲也没死几年。 佟养甲当年与李成栋一同从福建攻入广东的,满清出于钳制汉将的目的,任命其为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此举,自然是引起了李成栋的不满,也成为了李成栋决心反正的主要原因。而作为事先未有能够防患于未然,事后即便迫不得已跟着李成栋反正了也仍旧免不了被明廷处死的佟养甲,在旁人眼里似有无能的嫌疑。但是,事实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佟养甲在任有一年半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支持着李成栋收取广东一省,进而将战火烧进了广西,满清在李成栋反正前所获取的那半个广西都是在他的努力下达成的。 夺占了半个广西,清军还要继续向西追击永历朝廷。而在当时,云南已经落入了大西军的掌控,可那也不过是一直从四川流窜而来的狼狈之师罢了,与休养生息数年后出滇抗清的虎狼之师断不可同日而语。若非是在张家玉、陈子壮、陈邦彦的带领下,轰轰烈烈的抗清起义在广东的心腹之地爆发,并且迅速的席卷开来,永历朝廷只怕早就覆亡了,连带着大西军都存在着提前退出历史舞台的风险。 岭南三忠的奋起一搏,逼得李成栋不得不收住了兵锋,连忙回援。而在最初,抗住了这大有掀翻清廷在广州统治的莫大势头的,也正是这个佟养甲。 很多广东的士大夫都记得,是佟养甲在广州城的双门底将绍武皇帝一家二十余口斩首示众,是佟养甲在四牌楼腰锯死了陈子壮,活剐了陈邦彦,就连在东莞血战阵亡的张家玉的首级也被清军急忙的送到了佟养甲的面前,只因为佟养甲要亲自验看。 此人,乃是镇压广东抗清运动的屠夫,可谓是臭名昭著。但是,在佟养甲治理两广的那一年半里,也做过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明末以降,广州城墙年久失修,是他在财政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主持了东西两翼新城墙的增筑;比如,明廷在1640年开始禁止澳门的葡萄牙人到广州进行贸易,是他向清廷上奏,建议恢复葡萄牙人到广州贸易的旧例,以此来缓解财政紧张;再比如,历朝历代的官府都会强迫疍民下海采集合浦珠,也是他向清廷上奏,清廷才下诏停止采珠! “陈抚军巡抚广东以来,是有将广州的城墙破损之初进行修缮的……” “据说当年陈抚军义救广州时,就曾向澳门那边租借过大船若干。现在在广州那边,澳门来的佛朗机人并不是什么好新鲜的。虽说没有明着向朝廷请旨吧,但是那项禁令已经不废而废了……” “还有合浦珠,陈抚军虽然没说要禁采,可是放疍民上岸,合浦珠的进贡等于就要废掉了……” 修复城墙是为了安全起见,哪怕是承平时城墙破损都是要修复的,更别说是现在这样的乱世了;无视禁令,放任葡萄牙人到广州进行贸易,乃是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同时刺激广州的经济复苏;取消疍民不得上岸谋生的禁令,乃是为了增加岸上的人口,为农耕、手工业以及军队提供更多的人力资源。 这些,无不是利在当下的善举。可是现在,就连修城墙都成了罪名,这叫人往哪里去说理去! 奈何,在场的士大夫们却没有一个笑得出来的。他们很清楚,这就是政治斗争,没有什么是非对错,有的只是一个利益二字。而张孝起的每一条罪名,恰恰还都是陈凯做下了的,称不上量身订做,但也是句句扎在了陈凯的身上,辩驳与否都是麻烦。 “这些罪名,很难用来定罪吧。” “定罪干什么,朝中诸公只要手里握着这些所谓的罪名,就有千般手段拿来与陈抚军、与闽王殿下博弈。说到底,朝廷未必乐意看着陈抚军把他们从粤西南挤出去,这恰恰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他们都是高州府比较有名望的士大夫,一旦设立咨议局,名列其上的概率还是比较高的。所以,他们更加乐于看到陈凯将张孝起挤走了,这样他们就有了新的上升通道。 可是问题在于,朝廷的干涉是一方面,而张孝起弹劾的罪名,也正好命中了人心的g点——满清是蛮夷,剃发易服、屠戮百姓,恨之入骨者大有人在。既然满清是邪恶的,满清的一切一切自然也一定是邪恶的,陈凯滥用虏廷之法,那么陈凯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惯性思维,看上去似乎存着一些逻辑的不通。但是,即便是在后世那个教育得到普及的年代,那个识字率高到了让17世纪的地球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同样有着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之流当了汉奸,所以毛文龙就是汉奸预备队,袁崇焕杀之理所应当;也同样有着毛文龙浮海三千里远征辽东,一手创立东江镇,收复大片失地,所以克扣军饷、甚至擅杀其人的袁崇焕就一定是汉奸,五年平辽结果平到了北京城下就一定是勾结皇太极,要替皇太极骗开北京城…… 在绝大多数人的感官之中,世上无非黑白二色,却分明将那五颜六色一概无视了。甚至,不谈那五颜六色,只说黑与白之间,总该有一个灰字吧,便是那灰字,亦是能够分出千百个层次出来,哪有非黑即白的道理? 正是这样的感官认知,认知决定屁股,屁股决定脑子,相辅相成,真相反倒是变得并不重要了。如此,才使得“反间计”那样破绽百出的说辞得以成为大多数人对于袁崇焕之死的认知。奴酋弘历之狡诈,实在不愧是玄烨、胤禛的完美继承人。 在粤西南,确是有大把的人盼着陈凯入主,但也同样也有大把的官吏、将帅们对陈凯忌惮非常。若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在,哪怕是那些手握兵权的藩镇,即便是对陈凯有再大的忌惮之心,也同样是无可奈何。可是张孝起一纸弹劾,但凡是能在这潭死水中激起半点儿涟漪,那些为全自家利益而有心一搏的家伙们也一定会推波助澜。如此一来,粤西南的人心向背,怕是就不会如今时今日这般了。 “张抚军毕竟是在官场上打拼过的,多少还是有些手段的。” 叹息再三,说起来,张孝起在甲申前不过是个廉州府推官而已,在官场上厮混过,也仅仅是崇祯十三年之后的事情。倒是甲申之后,随着大明的地盘急剧缩水,人才迅速凋零,他才很快的冒出头来,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坐上了巡抚和佥都御史的官位,很是附和当下很多官员的情况。 作为多是能够在咨议局具有一席之地的人物,最不乏那明眼人。张孝起此举,未必能够对陈凯造成多少的杀伤,归根到底是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但是,只要有了借口,朝廷就有了转圜的余地,而转圜的余地越大,对朝廷就越加有利,这却是不会有错的。 无论是朝廷,还是张孝起,他们都不会那么轻易的让陈凯得到粤西南的这几个州府。于此间的士绅、商贾和豪强们自然也需要重新考量关于自身定位的问题——能入了咨议局,就现在看来,未来的发展当是最佳的,但如果陈凯不能控制这些地区,咨议局设立不了,他们也必须要寻个退而求其次,以此来保全家声。 这样的心思一旦故态复萌,首鼠两端就最是难免的了。这正是张孝起所希望看到的,所以当他派人送出了弹劾的奏章,同时便在巡抚衙门里大发了一番脾气,做过推官的他最是清楚,衙门这东西,从来都是个漏风的所在,消息的保鲜期低的连豆腐都不如。 奈何,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有利有弊的,消息迅速在粤西南的这几个州府扩散开来,远在广州的陈凯却必然会更快的得到消息,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张孝起已经不在乎陈凯会不会及时得到消息了。他已经动了,陈凯若是不想落人口实,就只能接招,这才是正常的政治斗争;若是直接兴兵来犯,连起码的面皮都不要了的话,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大不了效法故友连城璧,亦是平生所愿。 “若真是如此,大概唯一值得遗憾的就是无法亲眼看着大明中兴,看着鞑子被赶尽杀绝。” 想到此处,张孝起不由得想起了陆放翁的那首传世诗篇,也许那便是对于遗憾,他能够给予自己的最大的安慰了吧。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三十九章 力从地起(九) 不出其意料,消息果不其然的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陈凯的案前。说白了,同样都是巡抚衙门,但是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根本用不着那些想要交投名状的士绅、商贾们出手,从张孝起的公事房一出来,消息就直接送往了此间。 “这就要拼死一搏了吗?” 摇了摇头,戏谑之中,却绝无不屑。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总会有着这样那样的过人之处,断然不可小视。这是其一,而更重要的是,陈凯很清楚如郭之奇、连城璧、张孝起到底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很清楚如他们之类的人们或许在某些方面是愚蠢的,但也恰恰是这一份愚蠢,显得那么的可敬。 只是,陈凯从来到这个时代起就已经想得分明,他是要用历史的车轮碾死一切阻拦华夏复兴的存在。满清自是不可豁免的,而其他挡在路上的存在,要嘛上车,要嘛一同被碾成齑粉,别无他法! “人,来齐了吗?” “回抚军的话,三位大帅都已经在二堂恭迎抚军训话。” 恭迎,回话的官员用了这么个词儿,着实让陈凯开始怀疑他的功名是不是花钱买来的。不过,这也仅仅是在脑海中闪烁了一眨眼不到的功夫罢了,下一秒,他对于这位官员的看法就变成了“凭着这份才学,考下个进士都是应该的”。 “嗯,很好。” 陈凯站起身来,随手一拂官服,便大步走出了公室房。而在二堂的所在,那里的三位大帅,一个是南洋伯凌海将军陈奇策,一个是海陵岛总兵官李常荣,而最后那人,既不是罗定州的韦应登、叶标的二选一,也不是高、廉、雷的周金汤、邓耀、高进库、张月、郭登第之流中的任何一个,却是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广州巡抚衙门的存在——镇守恩平、阳江、新会等处总兵官,挂虎贲将军印,恩平伯王兴,那个当年诨号“绣花针”的前流寇首领,故两广总督连城璧的死党! “见过抚军老大人。” “免礼。” 陈凯步入二堂,陈奇策和李常荣立刻便起身行礼,倒是王兴,礼数行得很是勉强,若非是另外二人已经行礼了,他什么也不做实在说不过去的话,大概也就起身意思意思了事。 对此,陈凯倒也并不在意,就连陈奇策和李常荣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反倒是之前甫一得知王兴来了的时候,那一刻的震惊要来得更大一些。 说起来,今日相邀,于陈奇策和李常荣而言都是很清楚将要发生些什么的,对于这些有了比较全面的考量,到此无非就是个表态而已。却是那王兴,陈凯在确定了陈奇策和李常荣启程赴约之后,只给他送了封仅有一句话的书信,他看过书信后便再顾不得其他,直奔着广州城就过来了,反而比前者还要早到个半日。 礼数罢了,陈凯也懒得再去寒暄什么便直奔主题。这是应有之义,毕竟,如陈奇策、如李常荣,这都是与陈凯穿一条裤子很多年的了,郑氏集团的财政补贴始终拿着,他们也在做着与郑氏集团的水师一般的活计,再加上粤海商业同盟的存在,彼此之间早已形成了不可断绝的利益纽带,此番事情在私下已经勾连了多时。而那王兴,大概也没有什么耐心听陈凯多说“废话”。 “早前本官与陈伯爷、李总镇谈及的新宁、阳江两县结束军管的相关事项,二位想来都已经考虑妥当了吧。” 新宁县和阳江县的现状源于当年陈凯配合李定国收复广东后的酬勋,这是当时的西宁王府、郑氏集团和粤西文官集团互相妥协之后的产物,亦是为了确保明军取代满清对广东一省的统治稳固而做出的决定。 当时,三家分肥之后,这两个县,连带着周边的广海卫、海朗千户所、双鱼千户所等处地方尽皆划分给了陈奇策和李常荣,用以养兵,同时他们也兼有维护地方统治和恢复地方治安的责任。 明本就有卫所制度存在,卫所并非单单是军事机构,更是行政单位,洪武朝大明初立之时,卫所占据耕地几近于全国耕地之半,税收更是超过了半数,于今时之乱世,虽说将文官负责的县一级行政单位交给武将管理似乎有些不妥之初,但也并非全无理论依据。更何况,各地藩镇本就多有具有府县的,也并不差粤西的这群“功臣”。 现状如斯,但是广东一省伴随着陈凯设立咨议局却出现了新的变化。比之从前府县官员拉拢地方有力人士不同,陈凯直接给了他们一个参政议政的平台,这对于地方有力人士来说实在是极大地好事。但是伴随着各府积极筹建咨议局,并且逐步发挥作用,那些尚未纳入广东巡抚衙门行政体系的府县就显得格外的乍眼了,无论是对于咨议局而言,还是对于这些府县的地方有力人士们来说,都是如此。 这期间,活动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在前不久的两次大会之后,这些正在积极谋求纳入咨议局体系的地方有力人士们更是加大了活动力度。 陈奇策所辖的新宁县是为广州府辖区,而李常荣所控制的阳江县也在如今大半归于陈凯之手的肇庆府境内,再加上他们本就与粤海商业同盟和郑氏集团都有着极其深厚的关系,使得他们立刻就成了首当其冲。 这段时间,向陈凯请愿者有之,向二帅进言者亦有之,就连粤海商业同盟内部的不少会员,对于二帅控制着两个县政治、经济大局,使得他们无法向两地进行正常的商业活动也是颇有微词的。如此,承担着莫名压力的他们与正在积极谋求咨议局扩张的陈凯便有了新的交集,陈凯在此前便已经派了亲信与二人商议,中间的大量细节都已经商讨完毕,现在便要等他们的正式回答。 “咨议局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末将自是不甘人后。从即日起,阳江县的行政权力上交广东巡抚衙门,末将亦谨遵抚军老大人号令,绝无二话。” 李常荣率先起身行礼表态,恭顺的态度让陈凯不由得点了点头。紧接着,早前就已经向与陈凯达成默契的陈奇策亦是起身行礼,将新宁县的行政权力拱手奉上。 这两个县的地方有力人士,确切的说是陈凯的支持者很快就可以进入到广州府的府咨议局去代民发声,县衙所需的官员也会迅速就位,包括这两部兵马也将纳入到陈凯的直辖部队序列当中。 这一切,看上去很是轻易,但是陈凯却很清楚,哪怕是这二人早已在粤西文官集团眼里是与他狼狈为奸多年的,他同样是拿出了不少东西作为交换条件。比如新宁县和阳江县上交后,陈凯将会保举一批二人的亲信充任广海卫、海朗千户所和双鱼千户所的世袭卫所军官,而这几处的旧有卫所军官们则早早就被清理干净了。换言之,这几处日后就算是跟着陈奇策和李常荣的姓了。而他们交出去的两个县,军事防务仍旧由他们的部将负责,陈凯则会给他们安排新的官职,比如广东水师提督陈奇策、比如广东水师总兵李常荣。一应待遇,与郑氏集团的其他将领没有任何区别。 想要得到,总要有付出,但付出了并不一定会有想要的回报。这个道理,陈凯早就深有体会,所以当交易达成,付出有了想要的回报时,他便会特别的开心——起码,没亏,这就是极好的。 “况且,还是会有附加值的,不是吗?” 勉励了二人几句,陈奇策和李常荣便重新落座。陈凯转过视线看去,被他淡了好一会儿的王兴果不其然的已经不耐烦到了极限,当他的视线一旦落到王兴的身上,后者便迫不及待的对陈凯质问出口。 “陈抚军,你把某诓来,便是要某来看这一出的吗?”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四十章 力从地起(十) 陈凯的书信中只有一句话,可是过了这句话,王兴也没有犹豫出去一个时辰就选择了动身启程。结果,兴冲冲的来到此地,看到的却并非是想要看到、想要听到的,愤怒自是不可避免。 只是,这一出,是哪一出,王兴口中,无非是陈凯事先已经与陈奇策、李常荣商量妥当了,特特将他招来,当着面儿演一出戏,给他以压力,逼迫他改换门庭。起码,看到刚刚的这一幕,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有此感想。 如此一来,陈凯成了使用鬼蜮伎俩的小人,就连陈奇策和李常荣也成了帮凶,实在是把在场的三个人尽数骂到了。 王兴素来是个耿直性子,口不择言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换做旁人,便是陈奇策和李常荣也免不了要反唇相讥,可是他们曾在广州、肇庆的南部沿海地区并肩抗清多年,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了。今番如斯,只是皱了皱眉头,也没有说些什么。相较之下,陈凯则仍旧是那一副的面带微笑,全然没有当回事。 其实,如其这么说陈凯,却是实在的没有道理,因为陈凯事先就没有准备将他与陈奇策和李常荣一同安排见面——他还没有那个资格。 奈何,王兴来到了广州便没完没了的投帖子要求面谈,这副亟不可待实在不是个谈判的好对象,于是陈凯才临时决定如此。此间王兴一副椅子面儿上密布着针毡的模样,实在让他不由得在心中好笑,听过了此言,更是再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王伯爷既然能过来,应该已经想出清楚了当下能为连如白报仇的只有我陈凯。” 如白,是连城璧的表字,也许当年取的便是“上善若水,至境唯白”的蕴意。是,或者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连城璧已经殉国了,他的一生可以盖棺论定,总脱不开那英烈二字。只是对于那些活着的人而言,一切却还远没有结束。 陈凯与王兴的信中的那句话,说来也很简单,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想要给连如白报仇的话,一个月内到广州巡抚衙门面谈”,仅此而已。至于王兴是否会来,陈凯一点儿也作担心,来了就有得谈,不来,也不影响什么大局,更不会有什么损失。 此间,陈凯把话挑明了,陈奇策和李常荣坐在那里,亦是恍然大悟,自也不会再多作任何反应,已然是纯粹看戏的心态了。倒是被陈凯点出了接到信后的那一个时辰的心中所想,王兴一时间愕然无语,在路上绞尽脑汁才琢磨出的那些说辞,一下子就全部逃没了影儿了。 他与连城璧相交多年,当年更是其人独身一人入营,劝说他就抚。这些年在满清的强势围剿之下,苦苦坚持,彼此间更是将对方视作生死之交。 诚如陈凯所言,杀害连城璧的凶手,也就是王兴的复仇对象,上到西南经略洪承畴,下到提督张勇、胡茂祯以及定南藩的总兵官马雄,据是手握大权的人物,麾下铁甲不下十万。 王兴这几年在恩平一带秣兵励马,很是努力。奈何,他自家就只是个广东本地的土寇出身,不似大顺军、大西军那般曾经转战万里,与那些在尸山血海中十数年拼杀出来的家伙相比,他实在没见过太多大场面,自身的能力提升受限过大。所辖区域不过文村、恩平县等处的狭小区域,哪怕是极力扩军,也要能养得起才行。直至今日,也不过只有四五千人马,而且还是那种新兵遍地、武器甲胄尚不能列装齐全的那种状态。 若是单单据险而守,凭着文村抗清基地的易守难攻,他还是有信心撑上个十年八年的,但是现在,他的渴求已经不再是生存那么简单了,而是要复仇,要为那个曾经将误入歧途的他拉回到正道的至交好友报仇雪恨,这就远远不够了。 自身实力不足,那么想要成事就要设法借助于外力,这是最浅显的道理。然而,于明廷这边,郑成功大举东向,郑氏集团在广东的一切军政事务皆归陈凯负责;李定国则坐困云贵,现在自家那摊儿事情都还没折腾不明白呢,哪有功夫去找洪承畴他们的麻烦;至于郭之奇,虽说身为督师大学士,但广东和粤西南的明军战斗力几何,实在是不能指望的。算来算去,就只有陈凯曾经一度与洪承畴战了个你来我往,甚至还沾了些便宜。 当年,陈凯与连城璧不睦,这是王兴知之甚详的。甚至,包括连城璧的死,王兴若说是对陈凯没有怨气,那也是欺人之谈。 旁的不说,连城璧和高文贵在梧州力抗清军之际,张勇和胡茂祯可确实是从陈凯的辖区穿插进了肇庆府,从而实现了两面夹击。 更何况,连城璧死后,陈凯趁势占据了肇庆府北部地区,这使得他更有了放任洪承畴的嫌疑。哪怕,这样的嫌疑伴随着赣州大捷的传播开来,伴随着满清新一代名将苏克萨哈的败逃而被淹没在了称颂之声中,但是这些,对于王兴而言却并不能因而转变他对陈凯的看法。 若非是那一句“报仇”实实在在的说在了他的心里,他是万万不会来与陈凯商谈些什么有的没的。 每个人都有欲望,每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是有着信仰的。所谓信仰,并非一定是偶像化的神佛,也并不一定是某个声名卓著的人物,她可以是一种价值,是一种主义,也可以是一种理念,一种态度。于陈凯而言,自然是要灭亡满清,但是如王兴这般人物,他之所以能以一个潮州人的籍贯在广州、肇庆的南部聚拢起一支本地颇具盛名的土寇武装,对于义,大概才是价值观的最看重者。 陈凯记得,历史上,永历十年,广东清军集结战辅树万大军南下进剿陈奇策和王兴,陈奇策初战不利,少却,随后清军便展开了对王兴所部的围攻。两个月的时间,王兴所部始终为优势清军围攻。当时有人劝连城璧回朝任职,说白了就是劝他不要枉死在这里。但是,连城璧却回答以“与王兴首事而不终,是负兴也”,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两个月后,王兴击败清军,解除了围困,确是转危为安。可是两年后,清军再度来攻,将文村围了一个水泄不通,竟长达一年之久。到了那一年的春夏之交,文村粮食告罄,寨内买一升米要两千文钱,一只老鼠也索价一百文。王兴无奈,假称降清,为部下及老母、兄弟谋了一条生路,旋即在当夜便自焚而死。当时,连城璧正在外为王兴募集兵员,闻知王兴殉国,痛哭流涕,随后在严词拒绝了尚可喜、李率泰的再三劝说后,心灰意冷的回到了金溪老家隐居,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 从永历元年王兴受抚开始,到永历十三年王兴殉国,二人在恩平、新兴、阳江一带携手抗清,抛开其中一年连城璧入朝为大理寺卿以外,亦是一同出生入死了长达十一年之久。二人皆视对方为生死之交,连城璧不肯有负,王兴又如何能够咽得下这份杀友之恨? “我怎知你不是在诳骗于我!” 陈凯的自信着实让王兴怒从心起,想起当年陈凯与连城璧之间的龌龊,想起那种可能,裹挟着最初的不睦,以及后来的怨气,一并呼喝而出。 那一份的怒气冲天,着实让李常荣一惊,当即便要站起身来,阻拦接下来很可能会爆发的斗殴。可是余光看去,陈奇策却仍旧是毫无动容,以着他对陈奇策的了解,这份镇定自若显然是对陈凯保有着莫大的信心,坚信这一切早就在陈凯的预料之内。 果不其然,陈凯看着王兴大怒而起,亦只是冷笑了笑,继而言道:“王伯爷把自家那几千散兵游勇的分量看得太重了吧。” 揣度人心,进而利用人心,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若仅仅是为了利益,陈凯不觉得他要把每个人都算计在内,更别说是阴谋驱使。相较之下,他更愿意顺水推舟,在实现其人愿景的范围内借力而为,因为他相信这些人与他是有着共同的理想的,哪怕在细节上有着千差万别,但是大方向是一致,并非满清那等绝对的敌人。 话,说出口,听上去据是不屑一顾,但是亲眼看着陈凯的神色,却绝无半点儿羞辱的意思:“当年那场涉及到桂东、粤西、粤北、南赣以及闽西的连番大战,我骤然集结大军,为的是一举打穿虏廷在南赣的防线。洪承畴被动接招,在不利的情况下应对得仍旧是很有章法,确是不愧他那些年闯下来的赫赫威名。” “我,亦不过是以力压人,方不至身陷局中而不能自拔,由此才实现了赣州的大捷。可那洪承畴却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他那一手围魏救赵,乍看上去是逼迫我放弃继续对江西的攻伐,其实际上更是一石二鸟,逼着我背上吞并友军地盘的骂名!” 众所周知,当年能够一举收复广东大部,靠的是李定国的本部兵马,以及陈凯亲率的援兵,是这两支拥有强悍战力,足以与八旗军、藩兵正面对抗的精锐的奋力血战。否则的话,再精妙的计谋,缺了这最重要的军事实力,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同样的道理,当肇庆、梧州沦陷,粤西众将就算是顶上去了也未必能够守得住那些地方,陈凯想要确保广东的安全就必须把大军压上去。这是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事情,而洪承畴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在郑氏集团与粤西文官集团、粤西众将之间扩大本就存在的嫌隙。 “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明白洪承畴的鬼蜮伎俩。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没有耐心等那个十年,这一次就要给他个好看瞧瞧,让他知道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 “至于你王兴,有或者没有都不会影响到什么。只是,我想连如白在九泉之下,大概更想看到你这个于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武人能够为其报仇雪恨,能够手刃仇敌,这亦是人生价值的体现。但若是你王兴小肚鸡肠,看不清楚,也放不下,我陈凯不至非得去吃那带毛猪——这广州府衙,南洋、番禺的县衙里也从不缺那等会做人肉刺身的大师傅,你那点儿微末手艺,实在不够看的。” 话音罢了,陈凯也不给王兴以任何考虑的时间,直接便端茶送客。留下陈奇策和李常荣二人,继续商议改编完成后的防区划分之类的问题。对于王兴,则完全是不再涉及,就好像是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似的。 陈凯在广州,按部就班的执行着计划,对于张孝起的弹劾以及粤西南的变化全然无视。不过,陈凯如此,不代表旁人亦然。弹劾本就没有直接送往昆明,在柳州,坐镇于此的督师大学士郭之奇很快收到了张孝起的文字,细细看过,又看了一眼案上的另一份急报,却是随手便将那弹劾的奏章扔在了一边,弃之如敝屐。 “就凭几个武夫和尚未得到朝廷认可的咨议局?张将子根本就没有看明白,陈凯手里最大的砝码到底是什么!”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四十一章 力从地起(十一) 放下了奏章,粗重的呼吸成为了公事房内唯一的旋律。 现在广东的情状,绝非是在郭之奇能够容忍的区间之内,更别说是他愿意看到的。奈何,从陈凯取得了广东的主导权开始,这个省未来走向就已经不再是他们所能够决定得了的了。只是为了保住这一片领地,他们苦苦坚持,直至今日,也该有一个结果了。 “来人,准备车马。” “敢问老大人此行前往何处?” “广州。” 督师大学士行辕的准备工作以着最快的速度展开,需要准备的不光是车马、随员和钱粮,更要通知到沿途的府县做好准备——他不打算偷偷摸摸的往广州走上一遭,因为他很清楚,此行若是想要谈出个所以然出来,这样的大张旗鼓是最起码的态度。 这边,准备工作进行,同城驻节的广西巡抚徐天佑在第一时间接到消息,连忙赶往督师大学士行辕面见,得到的只是一句郭之奇要走一趟广东去为朝廷联络郑氏集团,仅此而已。 “怕是没有简单吧。” 张孝起那边的弹劾,徐天佑尚且不得而知,但是据他了解,先前陈凯来信相邀,郭之奇是并不打算去广州的。可是现在,没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郭之奇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情。 这样的心思,徐天佑并不是唯一一个,甚至不是在一个少数区间之内的。只是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剧变二字,而情报往来的不顺畅更是让他们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处于一个茫然不知,或是胡思乱想的状态,这次显然也不例外。 郭之奇一行启程,沿江而下,沿途的府县也无不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做着接待工作。想要打探些消息,奈何郭之奇和他的随员们的嘴巴都好像是用胶水粘过似的,就连面部肌肉也全面僵化,做不得任何表情,更是完全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梧州尚在清军之手,郭之奇一行就只能转道廉州,从那里转乘水路。先期已经派了人前往广州,通知陈凯关于他的赴约以及大致抵达时间,而张孝起那里,虽说是途径高州府沿海,可他也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了,只是派了随员去送上一封书信,提及返程的时候再行商榷大事,仅此而已。 乘在船上,此间早已是夏日炎炎,海上无遮无拦,阳光径直的暴晒着甲板,似乎都有些微微发烫了。然而,这样的炙热却难敌郭之奇心中的焦躁万一。只是在面上,他仍旧要保持着那份波澜不惊,任凭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 船在路上一刻不停,除了沿途必要获取一些补给外,始终是在奔着广州的路上。待进入了高州府海域时,郭之奇也接到了关于陈奇策和李常荣这两部兵马接受陈凯改编的消息。这于他而言并没有太过值得稀奇,因为他很清楚,陈凯这些年对两部的利益捆绑做得很是扎实,无非是早晚的事情罢了。但是,同时传来的还有王兴将恩平县的行政权力上交给了广东巡抚衙门的消息,这却着实让他一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郭之奇的脑海中约莫已经有了些眉目——他很清楚,王兴是个宁折不弯的人物,强硬手段是很难达成目的的。那么剩下的可能,也就不多了。 “先去一趟文村,老夫要见一见王虎贲。” “督师老大人,王兴那里摆明了已经是向陈凯输诚了,这时候去是不是有些冒险……” 随行的师爷言尽于此,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并不相信王兴敢对郭之奇做什么,但是出于幕僚的本分,他还是把这种低概率的可能性付之于口,起码要在郭之奇的心里留下一个苗头,一旦有了事出常理之处,也能最快的有所反应才是。 然而,对此郭之奇却只是摇了摇头:“连如白不会看错的。” 一路向东,进入了肇庆府的沿海,也正式进入了李常荣的辖区。对于这位督师大学士,他们没有半点儿留难,不过李常荣却并没有露面,说是还没从广州回来。 对此,郭之奇也毫不在意。他很清楚,就算是李常荣在海陵岛也未必会与他见面,一来是尴尬,二来则是要避嫌。毕竟,李常荣是刚刚进入了郑氏集团的体系之中,就算是陈凯无所谓,郑氏集团的其他人也会有看法。 这没有出乎郭之奇的预料,他本也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与李常荣或是陈奇策见面。随即,按着旧时的路线上岸,便直奔文村。结果王兴倒是在那里了,见得郭之奇亦是愕然无语。反倒是郭之奇却显得更加放得开,只是表示了“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也没有揪着此事不放,或是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郭之奇如斯,实在出乎了王兴的意料。只是这意料之外,却让他不由得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十一年前,就在他那时聚众为盗的山寨里,一个身穿绣着鸂鶒补子的七品芝麻官只身匹马入营,无视他那柄不知杀过多少仇寇的三尺青锋,大义凛然的对他讲述忠义之道,对他讲解华夷大防的圣人之学,无所畏惧,有的只是那一份忧国忧民,令人动容。 他出身赤贫,早年并非没有受过士绅的压迫。但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相信并非所有士大夫都是如他曾经所见的那般可憎,总会有着真正身体力行的贯彻着圣人之学,那些传承自近两千年前的教诲使得他们无惧于寒光凛凛的长枪白刃。若非是亲眼所见,他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故友的音容笑貌,直至今日仍旧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好像是已然印刻在了其中似的。而眼前的这位督师大学士,与连城璧素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王兴便自然而然的将其视作为是与连城璧同心同德之辈。此番,他几近于改换门庭的行径,郭之奇竟并没有严加斥责,反倒是表现出了体谅的态度来,这使得他心中的愧疚更甚一重。 “督师,陈抚军说近期会出兵,与那洪承畴再决高下……” 督师二字,王兴唤得响亮,可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越说下去声量越低,竟好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 王兴会有这般,本就是在郭之奇的预料之内的,只是那近期出兵的话语听在耳中,却登时为之一惊——此番,他是身兼着多重使命的,但是陈凯若能出兵,倒是一个极好的结果。可是出兵的具体时间、用兵的方向、大致的规模,以及此番的目的,这些却是会造成更多的可能出来,于永历朝廷、于文官集团而言,却未必尽是好事一件。 此间,王兴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详加询问。若非,他是久经官场沉浮,于养气一道上可谓是“功力深厚”,只怕当即就要脱口而出了。 沉心定气,没等其人将话说完,郭之奇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继而语重心长的说道:“老夫实愧对如白,蹉跎多时,未能为其报仇雪恨……陈凯,确是惊才绝艳。你随他出征,为如白复仇的可能性当也会更大一些。即便是老夫,这一次入粤,也是特特的要找来他商谈大事的。” “至于你……” 说到此处,他却是顿了一顿,才继续言道:“至于你,如白曾对老夫说过,是个天生忠义之人,还是好自为之吧。但是,须记得如白这些年与你讲过的忠义之道,勿要辜负了他的一番良苦。” 洋洋洒洒,郭之奇将这番话说罢了,旋即拍了拍王兴厚实的肩膀,便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有向王兴问及过哪怕一句关于陈凯的事情,哪怕他此行的最重要目的就是去广州与陈凯摊牌,却仍是如此。 郭之奇走了,看着蹒跚远去的背影,一步一步的只写着沉重二字,在在踩在了他的心海之中,激起波澜万丈,竟丝毫不下于陈凯那一日的当头棒喝! 那一日,他负气而走,但是回到驿馆,一路上回想起陈凯所言,曾经的那些不满迅速的烟消云散。连城璧自是没有错的,而陈凯,或许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都是好人,但是这些好人之间却是长期的不睦,那么错在了什么地方? 他是见过世态炎凉的,耿直,倒也并非是个榆木疙瘩,一窍不通。只是平素里他并不愿意多想,也不觉得他是能真的想明白的。可这一次,他却是不得不想,甚至一夜未眠,才总算有了个能够说服他的答案。 造成了连城璧与陈凯的对立、造成了他的困扰、以及一切的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便是满清! 如果没有满清的话,连城璧招安了他,凭着才具,一步一个脚印的在官场上升迁,便可以惠及更多的百姓;如果没有满清,他跟着连城璧,扫平那些为祸地方的贼寇,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进而加官进爵;如果没有满清,陈凯大概会成为当地的大商贾,富甲一方,但是二人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更别说是如先前那般了。 是否真的如此,已经并不重要了,王兴清晰的记得,那时候的他只觉得是豁然开朗,一切的烦忧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有的只剩下了那刻骨的仇恨,以及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而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那已经是许多天之前的事情了,王兴安排好了一切,回到了恩平,做好了交接,才回返文村继续练兵,只等着命令下达的那一日。直到,方才的那一个片刻。 “末将,不敢有一日或忘!” 誓言,倾力而出,王兴坚信郭之奇是能够听到的,也或者说,他相信连城璧的在天之灵是能够听到的。而此时,郭之奇也确实听到了,只是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仍旧是那个远去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的边际。 离开了文村,郭之奇一言不发的便赶往了码头,随后便重新登上了海船。船,继续驶往广州,他则独自一人坐在船舱属于他的隔间里,对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眼神时而空洞无光,时而寒光闪烁。就这样,一直到了广州,才算是告一段落。 郭之奇以督师的身份来广州视察,陈凯是事先得到了通报的,所以当郭之奇的船抵达天字一号码头之际,陈凯已经带着一众僚属做好了恭迎的礼数了。 接下来,两位在两广地区举足轻重的高级文官会面,没有营养的寒暄,双方始终没有进入实质性的交锋,这也让在场的文武官员们一边欣喜,一边遗憾,怎是一个别扭了得。可是一旦进入了广东巡抚衙门的那一间只属于陈凯的公事房中,再无第三双耳朵,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陈抚军,你应该明白,你这是在趁朝廷之危!” 郭之奇神色严肃,自不是什么开玩笑的。然而,陈凯却是全然不当一回事:“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回一句,这都是当朝诸公逼迫所致?” 说罢了,鼻孔哼出了一股气儿来,随后只见他面色一凛:“从孙可望降虏那天开始,督师就应该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来一趟广州,来见我,督师从本心上是不愿意的,这亦是朝廷的态度。但是,督师这一次还是来了,显然已经想明白了。既然想明白了,咱们也别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的说,朝廷需要我做什么,我能从朝廷那里得到什么?”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四十二章 力从地起(十二) “陈凯,你到底有没有拿你自己当作是个大明的臣子!” 闻言,郭之奇自是勃然大怒。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圣人之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更是伦理道德、政治制度的基础。陈凯此间一张口,却完全是一副与朝廷讨价还价的态度,全然是一副商贾交易的嘴脸,哪有半点儿为人臣子的觉悟。 若非,此来实在是使命重大,郭之奇听到这话就已经拂袖而去了,哪里还会继续多言。只是,这话一出口,他却立刻回想起了陈凯的前言——诚如其人所言,他们确实没有拿陈凯当作是正统的文官,就算是陈凯一口一个忠孝节义,他们也未必会相信。放在一些肤浅的家伙口中,或许还要拿陈凯的“白身”来讥讽他是否懂得什么是忠孝节义……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这是戚继光当年倡议募兵时与名臣胡宗宪的书信中的原话,放在中国的其他地方也同样适用。 郭之奇久历宦海,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见得太多了,最是清楚,这世上从不缺那等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货色。更不会真的相信什么没读过孔孟经典就不懂得忠孝仁义的昏话。只是即便如此,如陈凯这般已为明廷封疆的人物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仍旧让他十分的不舒服。 眼前的督师大学士这般,尽数看在了陈凯的眼里。对此,他是早有预料的,因为他的这般说辞确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习惯的,但是他却仍旧选择了这般。 冷冷一笑,陈凯继而对那满脸怒容的郭之奇言道:“在诸君眼中,我陈凯不就应该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效忠国姓,竭尽全力的为郑家谋求那至尊位的当代赵普吗?” 说到此处,陈凯却是一声噗嗤:“我是国姓的堂妹夫,似乎比赵普之于宋太祖那等纯粹的幕僚与东主之间的关系更亲近。而赵普当年号称半本论语治天下,我也就是蒙学时还认真读过一些。这么一进一出的话,好像还真差不多呢。” 陈凯的语气之中,尽是调侃,郭之奇焉能听不出来。只是没等他做出反应,陈凯却是厉声喝道:“尔等太过小视于我了!” 没有“未免”,也没有“吧”,有的只是一个斩钉截铁。陈凯的声调陡然一起,着实让原本还满心愤懑的郭之奇为之一愣,就连那股子冲天而起的愤怒也被拦腰截断。 赵普的说法,于他们之中是并没有过的,起码他是没有听说过。但是,这么多年,粤西文官集团对于陈凯的防备归根到底还是在于中枢对藩镇的防备——他们畏惧于郑氏集团的不断膨胀,畏惧于大藩镇对小朝廷的权柄的破坏,畏惧于一旦郑氏集团拥有了取明而代之的可能的时候,他们这些明臣在名与位之间所必然要做出的选择。 如果,郑氏集团的势力始终局限于为明廷所控制的规模,那么防备还会有,却不必如现在这般。可是这些年来,郑氏集团的势力不断膨胀,而明廷能够掌控的权柄、土地、人丁却越来越少。同样的问题,不仅限于永历朝廷与郑氏集团之间,曾经的秦王府、如今的晋王府,其实对于永历朝廷而言都是不可或缺,但却必然要加以提防的力量——想要中兴大明,这些力量就是必须倚重的,但若是大明中兴了,藩镇在这一过程中却膨胀过度,那么很可能就会酿成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结局。 指望一个王朝拥有“改朝换代若是可以令民族更加兴盛,那么一切牺牲就都是值得的”的觉悟,这本就是痴人说梦,只是从宏观的角度去看待历史才可能会存在的。 这一点,郭之奇不具有,永历朝廷同样不具有。而对于陈凯来说,他即便是可以去如此看待,也未必会真的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从更加宏观的角度去看,这世上有着远比单纯的改朝换代更为行之有效的方法。 “咨议局!” “我就说郭督师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一再相邀。” 陈凯抚掌而赞,郭之奇却似乎是在一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但是,皇明祖制……” “督师,明人不说暗话,皇明祖制救不了现在的大明!”毫不客气的打断了郭之奇的话语,陈凯旋即补充道:“我陈凯没有功名佐身,但自问书还是有读过一些的。皇明之前,汉、晋、宋三朝皆是险些亡国,却能够实现中兴。这里面,实际上是有一个共同之处,恰恰是皇明这十余年来做得最差的。” 陈凯此言既出,郭之奇当即便是愣在了当场,哪里还有半点儿养气的功夫。读书多年,史书不敢说是遍读,但也着实看过不少,自然也少不了个中感悟。 此间,陈凯所指的三朝中兴,便是后世称其为东汉、东晋和南宋的那三次。他们的前身,西汉、西晋和北宋,亡于外戚篡夺、外族入侵以及亲藩内战,表面上如此,实际上更是不乏王朝统治崩坏的内因在。但是三次中兴过后,东汉之于西汉、南宋之于北宋,国祚却能够相差无几,而东晋之于西晋则更是后者的两倍之多。 这些数字,郭之奇的脑海中本无概念,但是今日经陈凯一指,哪怕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也足以让他恍然大悟。 是士族豪强帮助光武帝扫平群雄、再建炎汉! 是南迁的北方门阀和江南的士族地主协力之下,方才能遏止五胡乱华对汉家文明的进一步灭绝! 更是早在北宋时就已经确立了的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国策,才让狼狈逃窜江南的四大名将抵制金兵彻底灭宋的野心的潜在力量! 也恰恰是在拉拢士大夫阶层这一封建时代的中坚力量为己所用方面,南明做得远不如她的对手。如此,以两百余年早已腐朽之王朝,抗衡新近崛起,正处于上升期的蛮族政权,本就是劣势对抗的情况下,失败往往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坐在太师椅上,郭之奇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对于咨议局,他和他背后的文官集团并没有过思量,但是更多的还是倾向于陈凯借释放部分地方权力来拉拢基层有力人士,以增强其人在广东的力量。如今看来,他们确实是小瞧了陈凯,他们这群饱读诗书,在官场上拼杀不知多少年的精英们却远不如一个连童生都没考过的“文盲”更能看清本质,二者之间甚至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竟成有今日成就,果非侥幸。” 震惊达到了顶点,一声由衷的叹息,就连称呼都变成了表字。陈凯逊谢一番,心中却是不由发笑。 王朝中兴,表面上最大的受益者是前朝皇室,但实际上却是士大夫阶层的饕餮盛宴。此刻,已经再是不同的政治集团之间谋求合作的讨价还价。郭之奇,以及他背后的文官集团,具是儒家士大夫的政治成分。当阶级利益趋于一致,什么旧怨、前仇,早前一切的不愉快都只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罢了。谋求利益的最大化,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四十三章 力从地起(十三) 从来,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陈凯不认为儒家士大夫阶级会背叛他们的阶级利益,也不认为郭之奇是那种会背叛阶级的个体。 谋求合作,奈何对方根本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抱着今天不打你个桃花满地、落英缤纷,哪怕不得不谋求合作,也总是捏着鼻子的旧有心态,全然没有发现,在政治层面上,当利益趋于一致,仇敌也可以变成盟友。 这就好像是三个朋友约出去玩,一个要吃火锅,一个要去撸串,还有一个则还心心念念着副本没打要去泡网吧。这时候,总不能联合撸串的先把妨碍吃饭的网瘾骚年打死,再以火锅神教的名义灭了撸串邪党,最后一个人去火锅馆子里点上个鸳鸯锅,一边喝着小酒儿,一边缅怀那逝去的青春和友情吧。 以此为例,比较合理的办法是提议一起去吃火锅,吃完了火锅才有力气通宵上网,而撸串作为夜宵完全可以点了外卖,在网吧里一边下副本,一边撸串喝啤酒,大家好容易凑在一起,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奈何,现在的问题是当陈凯提议了,郭之奇这个家伙显然还在纠结于吃饭会妨碍到他下副本的事情,完全无视时间的飞逝。这时候,一计友情破颜拳打过去,将郭之奇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才是正途,难道还要就这么等着他醒过闷儿来不成? 当然,对此,陈凯也并非没有做着两手准备,假使郭之奇和他背后的文官集团始终是执迷不悟的话,那么他也介意给他们继续放血,让他们在失血过多中慢慢的丧失生命力。还是那句话,要嘛上车,要嘛一并被碾成齑粉。至于车开往何处,反正不是幼儿园就对了。 二人都是聪明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了,一点就透。在趋于一致的阶级利益面前,陈凯对张孝起的为难也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唯独是颜面上…… “哎,你这样难为将子,哪有半点儿诚意?” “我不拿粤西的事情做文章,您能亲自来广州一趟吗?若我只是与张将子谈,他有没有资格决定尚且两说着,以他的脾性,只怕也没得聊吧。” 此间,见得陈凯那一副我也很无奈,我能怎么办呢的表情,郭之奇叹了口气,陈凯说得没错,张孝起既无权决定,也不是个谈判的合适人选。而他也是最清楚当下形势的,现在不是陈凯求着他们,而是朝廷有求于陈凯。这,甚至与当下双方围绕着粤西的争夺都没有半点儿干系! 重新缓和了一下情绪,摒除了那些旧式的思维,郭之奇再开口已然是判若两人:“天子和当朝诸公对于竟成的才具都是交口称赞的,朝中早有提议,认为以着竟成的才具,入朝为兵部尚书足矣。倒是老夫觉得,当下竟成在地方上用事,或可更好的施展才华,便拦了下来。” “嗯,此事督师思虑周详,下官这时候贸贸然入朝,八成也是会困死在朝局之中,远不如在地方上。” 肯定了郭之奇那前后恍如人格分裂般的话语,陈凯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真正的戏肉还在后面:“所以,朝中有意任命竟成出任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挂兵部尚书衔,不知竟成意下如何?” 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这是明廷承平时的常态。只是这官职,素来是因时而设、因事而设、因人而设,当初明军收复广东,一番博弈之下,就是由连城璧继续担任两广总督,而广东巡抚的官职则由当时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抚陈凯接任。当时能够一分为二,现在自然可以合二为一,而从兵部左侍郎迁兵部尚书,则更是无须赘言的应有之义。 “两广总督?”陈凯低眉转瞬,再抬眼,却是断然否决了这一提议:“有督师经营广西,下官是很放心的。这两广总督嘛,未免事权重叠,造成不便,还是算了吧。国姓早前倒是有将收复江西之责相托,亦是名正言顺。” “如此也好。” 升迁,自是好事,但是陈凯不愿染指广西,亦是一份诚意。甚至,这里面还蕴含着更加复杂的问题,郭之奇很清楚陈凯对此是了解的,否则也不会说出初入这公事房时的那番话来。 “不瞒竟成,自从孙逆降虏,虏廷就在积极备战。就在老夫出发前不久,虏宗室罗托会同湖广虏师攻占了辰州……“ 辰州易手,已经是最近这两年的第三次了。因为辰州失陷,孙可望不得不拖延了内战的时间;因为辰州再度收复,心里有了底了的孙可望才能够集结重兵内犯。归根到底,在于辰州实乃是贵州的门户要地,如今辰州再度落入清军之手,他们便拥有了长驱直入贵州的地理优势,对于战局而言实在是个大大的坏消息。 这,以及更加广泛的区域,清廷自从得了孙可望这个千载难逢、万年不遇的奇货便急不可耐的向明廷发起进攻。换言之,郭之奇早前在广西时认定了陈凯最大的依仗所在,那就是局势越加的对明廷不利,迫使着明廷不得不对其妥协。相较之下,拉拢武将、咨议局、疍民,那些表面上对于张孝起的威胁其实从来都不是真正致命的。 最开始,郭之奇是如此看待的,只是亲自见上一面,才知道他仍旧是看得狭隘了,陈凯想得明显比他们要更加深远。 此间,郭之奇将话挑明了,陈凯也是没有半点儿犹豫,当即便表明了态度:“朝廷有难,为人臣子自然是要设法挽救,此事义不容辞,下官自会设法牵制逆贼洪承畴及湖广和广西的虏师。但是,虏廷此番必是竭尽全力,妄图毕其功于一役。朝廷还需做好准备,以应对更大的威胁才是。” 满清崛起的过程中,偶然实在不少,但是孙可望降清这却仍旧可以说是天字头一号的偶然。自永历六年的大反攻开始,明清之间的对峙状态长期存在,尤其是在陈凯组织的永历八年的大反攻过后,局势更是在不断的向着对清廷不利的方向,但是有了孙可望这个曾经一度为西南明廷的假皇帝的家伙,清廷便登时拥有了一次性解决西南问题的资本。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这一遭必是泰山压顶,站在足够的高度,郭之奇自然明白个中危险。闻言,只见他点了点头,继而宽慰道:“有竟成牵制,便多了一成的胜算。余者,有朝廷在,更有晋王殿下在,当会无忧。” 我担心的就是李定国! 话虽如此,但陈凯却实在没办法与郭之奇说来。因为在内、于外,大势已经形成,即便说出口,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既然是多说无益,那还不如多做些实事。 “粤西的张巡抚,是个实心认事的官员。不过,做事的方法上还有不少欠缺考虑的东西。下官以为,不如回朝中历练些时日,再行出任一方,督师以为如何?” 除了那些初入官场的卑官,诸如翰林院的修撰、编修,诸如六部主事,在朝中历练后才下放地方。除此之外,从来都是官员在地方历练,而后入朝为官。张孝起为官多年,回朝历练,本就如同是胡言乱语一般。可是,陈凯胡言乱语的说着,郭之奇却是一副深以为意的模样。 “那周道台呢?” “粤西还需要熟悉情况的官员,还要督师割爱了。” “无妨,无妨,都是为了国事。” 三言两语,陈凯和郭之奇便敲定了粤西的两个最高级别文官——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和海北道周腾凤的去留。 这,既是交易,亦是磨合。相较这二人,郭之奇更加关注于那些粤西的藩镇——大小相制的祖制存在,哪怕这些藩镇多只是些战五渣,但也可以用于制约大藩镇,维系中枢的权威。 固有的观念一时间无法彻底改变过来,陈凯也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坐在那里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只看得郭之奇都有些发毛了,才继续言道:“粤西众将盘踞地方,确有保卫当地一方平安的作用。只是局势早已不同,那些地方多是腹地,藩镇林立,阻碍地方行政,亦是一大弊病。下官以为,与其这么下去,不如调遣各部收复失地。下官想着,这大概也是众将的心愿所系,否则也不会在当年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坚持如此长的时间。” ’调遣出兵?” 各部在防区已经经营多年,早已是“故土难离”。对于调遣这些部队,郭之奇是从未考虑过的。此间陈凯谈及,他亦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然而,仔细想来,他终是与陈凯不同的——对于这些将帅,他只能以朝廷的权威、以督师的身份、以个人的威望,凭着这些软实力去鼓舞、去感动、去胁迫,却难以如崇祯朝武将失控前那般驱策。而陈凯却恰恰相反,他是郑氏集团的二号人物,在广东更是负有全权,军中威信之高,早已不是寻常文官所能及的了。此一番,一旦陈凯出手,粤西众将根本就没有半点儿招架之功。只是这样一来,矛盾激化,自是会破坏内部团结,更是会影响到合作的进行,实在不是郭之奇所愿意看到的。 “只恐众将心中不忿,作战亦无法全力以赴。” “朝廷之命,由不得他们愿意不愿意!”一声冷笑,陈凯继而解释道:“愿意留在粤西护卫桑梓的,下官可以一视同仁,军粮、武备上绝不少了他们的。但是,土皇帝是莫要想着继续做了,府县行政权上交广东巡抚衙门,建立咨议局,军队接受改编,按照新式战法重新操练,否则上了战场也是累赘。至于不愿意留在粤西的,就请督师带去广西安插,梧州、桂林之敌,亦是威胁颇大。” “那若是不愿改变现状的呢?” “呵呵。” 只是两个字而已,郭之奇已然听出了冰冷刺骨的杀意。这,不是威胁,陈凯的心狠手辣是人所共知的,当年就敢带着极少的护卫深入虎穴,斩其帅、夺其军,现在手里掌控着广东一省,猛将如云算不得,但所辖部队也基本上都是能与汉八旗对战不落下风的精锐。惹火了他,倒霉的只会是那些不识时务的藩镇。 “只恐届时朝野侧目,对闽王殿下、对竟成的声誉,终是不利的。” 乱世文官有乱世文官的生存法则和行事之道,郭之奇大谈声誉,这恰恰是很多人最看重的,他相信曾为儒生的郑成功如此,陈凯这个迟早是要入阁为相的家伙亦是如此。奈何,陈凯从来就是个异类。 “督师应该明白,粤西的事情早就不是粤西这一亩三分地那么简单的了。至于旁人说什么,由他们说去吧,难不成还不做事了?” 陈凯的口气充满了不容置疑,这并不是一个商讨合作的态度。只是,郭之奇听到此处,哪里还听不明白这个中深意。 说白了,郑氏集团为了维护海贸利益,对马尼拉的佛朗机人展开禁运禁航,福建和广东大部皆是厉行。唯有粤西沿海不光是没有禁运,反倒是当地的文官、武将基于自身利益放任,甚至是主动的与佛朗机人展开贸易。这已经损害了郑氏集团的根本利益,陈凯作为郑氏集团在广东的一把手,自然是义不容辞。否则,他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威望就势必会受到影响。 无论是对于郑氏集团,还是对于陈凯,粤西的问题都要尽快解决。这才是真正的合作基础,而非是那个总督什么的官位。 从来不是!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四十四章 力从地起(完) 话音落下,陈凯身子后仰,舒f的倚靠在太师椅的椅子背儿上,伸手端起了茶盏,吹了吹已然不复存在的热气儿,细细的品了起来。 端茶送客的礼数,早已是深入人心。不过,此时端茶,却与此绝无半点儿g系。陈凯如此看来,郭之奇亦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尤其是后者,虽说是一动不动,但大脑却是在急速运转,翻来覆去的斟酌着个中利弊。只是良久过后,却仍旧是难以下了那个决心。 从大局而言,满清此一番必是要一鼓作气,其中凶险不言可喻。而孙可望降清,西南底细便尽在其手,再加上其人掌控朝局那么多年,上上下下的有多少党羽,端是一个内外j困之局。 这可以说是比当年李成栋鲸吞闽粤、比三顺王席卷两广还要凶险的危局。他这时候赶来,就是要设法为朝廷某一条东向的退身之路。 理论上,郑成功和陈凯是明臣,自当该是义不容辞。可是多年以来,朝廷对于大藩镇的忌惮,尤其是郑家还有过拥立隆武帝的前科。恶毒的去想,朝廷被清廷攻灭,他们更可以再立一个新君,掌控在手。中左所那边,避难的宗室可是从未少过的。 说来,广东恢复已有数载,陈凯组织投资、开发,已有多个经济增长点开始带动全省经济复苏。可是粤西地面儿上,藩镇割据一方,文官就算是想用事也是无处可为。民生恢复上面,停滞不前与飞速增长之间,更是一个天差地别。 原本他们是打算慢慢恢复权威的,起点便是肇庆府北部的那j个县,连城璧j乎耗尽了人脉资源才总算是打造了一支督标,带到了梧州战场也勉强得用。这本是一个还算不差的开端,奈何这世上从来都是弱r强食,洪承畴这头老虎在陈凯那里吃了亏,就要换个地儿把亏虚补回来,一下子便打断了他们的计划。 起步资金就这么都亏了进去,后续发展就再难寸进。张孝起倒是靠着合浦珠憋出了支可怜巴巴的抚标,但是对粤西总t的状况却无有半点儿裨益。就这么烂下去,粤西其实已经是一块儿j肋了,食之无r,弃之可惜。 走上这一遭之前,郭之奇对此担忧之大,早已b迫着他做好了放弃粤西的心理准备。此间陈凯提出了要求,他也很清楚陈凯是要对郑氏集团负责,双方的合作是完全可以正常展开的。唯独是一点,那就是陈凯的诚意到底有多少,换言之,陈凯是有抛开他们单g的能力的。 “竟成打算何时出兵?” 放下茶盏,陈凯已经观察了郭之奇p刻了,一旦开口,会是如此,也并非没有在他的预料之内:“透过一些关系,外加上细作回报,洪承畴这两年没闲着。下官这边,真的全面开战,也需要j个月,甚至是半年的时间。不过,牵制还是可以做的。而且,不瞒督师,闽王殿下那边在浙江已经与鞑子开战了,小规模的j锋j乎每天都在进行,可能下次再来信儿,便是大战的结果。这当口,鞑子是少不了捉襟见肘的。” 捉襟见肘是从全盘考量,郭之奇听过了陈凯的分析,亦是不由得点了点头。不可否认,孙可望降清对于各路明军的震动实在不小,李定国困在云贵不谈,郑成功已经向江浙下手了,而陈凯则还在忙不迭的准备,便是他郭之奇,也同样是匆匆忙忙的赶了来。说到底,时间对明军而言,现阶段是实在不怎么乐观的。 “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老夫这就启程去高州府,竟成在广州静候佳音吧。”说着,郭之奇便站起身来,作势yu走。只是刚刚转了身,却又重新转了回来:“竟成,来日大明中兴,今上当是中兴之主。” “请督师放心,闽王殿下与下官对此皆是深以为然!” 一个时辰稍多一些而已,郭之奇便重新启程。放在从前,坊间大概又会有二人会面话不投机,郭之奇拂袖而去的传闻迅速的扩散开来。不过这一次,却是二人从公事房里出来便显得其乐融融,谈笑从那里开始,一直到m头重新话别方才告一段落,实在是看得周遭人等一个丈二的和尚。 回到了巡抚衙门,陈凯拿出了两封书信,j在了陈松的手上:“把这两封信j给张月和郭登第。另外,派人去罗定州,叫韦应登和叶标在下个月初三之前亲自来广州见我,过期不候。” ……………… 离开了广州城,郭之奇所乘的海船顺流而下,自是比来时要快上许多。船速有所 提升,却不代表船上所载的重量也一定下降了。在这一个多时辰里,补充了食水,船长、水手们又在m头购置了些货物以为夹带,反倒是更重了不少。尤其,是郭之奇的心境,去了一份重担,又加上了一份更加沉重的。 揣着这样的重量,船飞速的驶向高州府。所幸,那里虽是区域中心,高廉雷琼巡抚衙门的所在地,但却并非位于四府的中心区域,而是毗邻肇庆府的东北部。路上花费的时间少了,这本是一桩好事,只可惜郭之奇很快就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能够节约多少时间出来。 “下官不明白!” 从针锋相对、势不两立,到和睦共处、团结一致,差别只在了郭之奇的这一行,仅此而已。若是郭之奇能够讨到便宜,起m解除了粤西南的困厄,张孝起当也不会有什么不明白、不理解的地方。可是代表着朝廷,却要向陈凯这个藩镇的幕僚妥协,这实在是让他觉得不能理喻。 “将子,你一时想不通,我能理解,但你须知道,咱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中兴。” “督师,大明何时能够中兴,尚且是一个未知之数。可是现在咱们就忙不迭的向武人妥协,到时候就算是中兴了,大明又还能剩下什么?” 一旦想到大明中兴后将要面临武人乱政,甚至是取而代之的可能,尤其是郭之奇此刻还在饮鸩止渴,张孝起便不由得悲愤莫名。然而,此时此刻,眼见着张孝起如斯,郭之奇却完全是另一番感触。 “或许,回朝历练些时候,真的会对张孝起有所裨益的吧。” 这样的话,郭之奇并没有付之于口,但是心中所思着的却是无不指向于此。想当年,他们决定与陈凯对抗,就是站在全局的高度,预见到了未来可能会出现的武人乱政,所以要防微杜渐,以打压陈凯来遏制郑氏集团在广东的扩张行为。 当然,这最后还是失败了。但是经过了此一番的广州之行,郭之奇同样是站在全局的角度看来,却发现郑氏集团或许日后还是需要提防的,但陈凯却未必是他们的敌人。这是他决定转变心态的根本原因所在,奈何张孝起似乎是常年累月的此任职,视野已经局限在了这小小的粤西南一处,并不能从全盘考虑问题。 不能顾全大局,这是极重的恶评。郭之奇在走一遭广州前是从未对张孝起有此评价的,但是刚刚的那一幕,却是让他心中不由得萌生了这样的念头来。 只不过,张孝起本就与他一党,如今朝廷更是人才凋零,这样的人物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总要解释清楚才好。毕竟,就现在而言,入朝对张孝起来说既是磨砺,亦是保护,是必要且必须的。 “你应该知道那些粤西南的士绅、豪强和商贾们背地里是如何评价你的!” “无非就是什么史上第一大j臣之流,好像只要我张孝起一死,这粤西南的三府一州之地就立刻能够重现太平盛世了。” 事实上,粤西南的坊间风评并没有张孝起说得那么夸张。最起m的,哪怕看着他不爽利,恨不得他立刻滚蛋,好今早把咨议局折腾出来,也狠不到这个份上。怎么说,他还是封疆大吏,不好轻易得罪。 张孝起的倔强,着实让郭之奇为之一叹,旋即便对其言道:“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朝中诸公亦是知道的。但是,这是人心所向,你挡了他们的路,就没有什么黑白好分了。” “那也不能就这样姑息养j,长此以往,朝廷权威岂不是会荡然无存!” “将子,有些事情你现在或许想不明白,回朝之后,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总能想明白的。老夫只有一句话告诫你,时事不同了,陈凯和他的咨议局,日后才是制衡武人乱政的利器,我们只有与其合作,才能使那些藩镇不为后世之患。” 郭之奇不可谓不是一个苦口婆心,只是多年辛劳,一夜间便化为乌有,张孝起的心中总是免不了那一份意难平:“陈凯,他不是个纯臣!” “他当然不是个纯臣,但朝廷需要他!”斩钉截铁的说出了这话,郭之奇顿了一顿,继而言道:“该有的防备,还是要有的,老夫相信他对朝廷也是如此。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为朝廷所用,因为朝廷与他在一些事情上是有着趋于一致的利害的。” ( = )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四十五章 挤压(一) 朝廷的需要,确切的说是阶级的需求,一旦违逆,便会立刻沦为弃子,甚至永世不得翻身! 张孝起无可奈何,只得接受了郭之奇的提议,入朝供职,倒也少不了他一个侍郎、都御史的位置。.『『ge.co接下来的时日里,郭之奇更是抓紧一切时间在粤西南兑现与陈凯之间的诺言。 先是张孝起启程前往柳州,他将会在那里等待郭之奇的那份必然会走过票拟、批红等一应合法流程后得到最终批准的奏疏,以及他将会在中枢的新位置。 周腾凤留任暂且不提,郭之奇在送走了张孝起之后便展开了对粤西众将的奔走。不过,陈凯事先已有布局,配合着郭之奇的“谆谆教诲”,驻扎高州府的张月、郭登第率先宣布接受陈凯的改编,所部将改编为广东抚标第四镇和第五镇。而仅仅过去数日,匆忙赶到广州的韦应登、叶标二帅在与陈凯密谈了一番过后,迅速的宣布了接受陈凯的改编,继续驻守罗定州,同时将罗定州的行政权力上j广东巡抚衙门,并积极配合本地咨议局的设立。 坊间有消息说是陈凯将罗定州现阶段尚在运营的官营铁矿和冶铁作坊正式转让给了韦应登和叶标,具t的细节常人就不得而知了。 j乎是一夜之间,四将宣布接受改编,再加上之前的陈奇策、李常荣和王兴,陈凯准备多时,一旦发作,登时便震慑到了粤西的其他将帅。 扭扭捏捏,还在与郭之奇讨价还价的将帅们纷纷偃旗息鼓,就连那些原本还有心再做一搏的将帅们的调门也纷纷掉了不少。等到郭之奇最后拿出了陈凯先前送到他那里的关于粤西部分将帅组织河盗,劫掠货物的报告,感受到了陈凯的那份浓浓的恶意,这些“机灵鬼儿”们更是迅速的做出了选择,唯恐再拖个j日,“郭老督师的面子的有效期”就过了。 确定了粤西南抵定的同时,陈凯也在广东巡抚衙门发布了关于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针对西班牙人的全面禁运禁航的命令。 由中国往南洋,从浙海起航过于遥远,所以往往走南洋的多是闽粤的海船,而走日本的则多是福建、江浙以及北方的海船,广东的占比就微乎其微了。闽粤两省禁运禁航,浙海如今也是郑氏集团的军舰、海船纵横驰骋的所在,一旦粤西南的口子堵上了,其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成效,还需要时间,但是这三府一州,再加上之前的若g个县的区域划归广东巡抚衙门管辖,陈凯还是选择了在第一时间向郑成功报信。不过,这个好消息,只怕也并不能够在第一时间就送到郑成功的案前,因为此刻的郑成功早已离开了福州。确切的说,福建的明军已经攻入了浙江地界,郑成功就算是看到了,了解到了,也是在间隔一省之地的浙江。 ……………… 浙江,四明山。山道上,视野的极限,依稀还能看到人影远去。倒是脚印和车辙子留下的印记,却基本上都是向着贫瘠的山中,而非是山外那土地肥沃的宁绍平原,显得殊为怪异。 这里曾是浙东抗清运动最为剧烈的所在,八百里四明山,孤村远堡,亦建义帜。极盛时,左近府县,小吏不敢下乡c科,城门为之昼闭,清廷官吏将帅惶惶不安,明军更是多次出击,攻克县城,扫荡村镇,大有逐步蚕食清军控制区,以配合舟山明军恢复全浙之势。 & nbsp; 然而,这样的势头伴随着永历四年的那一次洗山便只落得了一个戛然而止。而随后的j年,尤其是次年,当前往舟山求援的直浙经略匆匆赶回之时,所见之处,山中众将,降杀且尽,由于清军的血腥屠杀,一度吸纳了周遭府县大量人口的四明山地区沦为了“白骨露於野,千里无j鸣”的鬼蜮所在。 乱世,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但也恰恰是在乱世,yu得成事,人命亦是最值钱的,因为没有人就没有一切! 永历五年,鲁监国兵败舟山,浙江的抗清运动便跌入低谷。清廷占据全浙,加大人口控制力度,并设法恢复生产,以缓解多年来的巨大财政压力。由此,四明山的人口恢复速度极为有限,直到最近两年,却出现了大幅度的逆转态势。 薛岙,故兵部侍郎冯京第曾经驻节之所在,一处尚显简陋的山寨已经恢复了j分旧有模样。 稀疏的木栅栏将营地囊括其中,最后的缺口也在前不久重新堵上,倒也给了营寨里的人们以一些安全感。营寨里,校场的土地尚在除c和平整,那一处办公的院落却早已是借着旧有的地基,从早已焚毁多年的废墟上重新拔地而起。 院落的正房,亦是衙署所在。曾在王翊麾下任职的沈调l、mao明山、邹小楠以及其他的一些浙东抗清人士,比如h宗羲、h宗炎兄弟之流,特特的聚在此处,商讨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当年陈竟成托人劝我等暂且潜伏,想必是已经预见到了会有今日的情状。” “想来,当是如此。” 那时,还是明军收复舟山群岛,受到了这份激励,他们便匆匆忙忙的串联起来,准备在宁绍两府举事,以便于配合明军收复浙东。 曾j何时,那是何等的斗志昂扬,仿佛一脚就可以将清廷在浙东的统治踹塌了。然而,陈凯对此却不以为意,反倒是力劝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而事实也证明了,收复舟山之后,明军虽然先后收取了台州府大部以及沿海的大量岛屿,但是真正的大反攻却始终没有展开。就算是舟山的明军,也仅仅是对沿海地区展开袭扰作战,仅此而已。 听人劝吃饱饭,更重要的是以着他们当时的力量也实在串联不了太大的声势,这些年从事抗清斗争,也让他们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在陈凯的劝说下,他们当时选择了求稳一些。结果,他们是稳了,但是舟山群岛明军集结重兵,清廷却是不能坐视不理,不光是从京城调来了固山额真伊尔德的那支八旗军,更是chou调了绿营协助,死死的把住了宁绍两府,唯恐明军将那里作为突破口,进而威胁到杭嘉湖地区。 双方在宁绍——舟山一线对峙,明军有海为屏障,虽说没有大举进攻吧,但是水师载着陆师频繁袭扰,亦是让清军大为光火。清军进无海船,不足以登岛,守则只能被动挨打,气自然是不顺的。更何况,清军的军纪向来就是只有最烂没有更烂,杀人父母、***nv,可谓是无恶不作,大军驻扎宁绍,本地百姓纷纷出逃外地,左近的四明山地区便是最多的选择。 四明山地区人口回c,这才让他们有了组建抗清武装的基础。如今看来,陈凯当初劝他们隐忍一时,显然是在正确不过的了。 现如今,他们占据薛岙,吸纳流民、屯田经营,同时串联宁绍两府那些同样对清军不满的士绅 大户们。虽说,如今只有千余人的规模,不到三百未能脱产的农兵,但起m是有了一个不错的起步了。可要是让他们贸贸然的出兵攻打县城,却还是没有那个胆量——无他,实力悬殊,枉送x命。 “我这次去台州,见得洪伯爷和马帅,听着他们的意思,是让咱们做好准备,只要等王师一发动反攻,咱们在鞑子后方起兵响应,里应外合便可一举夺取浙东!” “舟山那边的甘侯爷和张侍郎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听张侍郎说,闽王殿下已经在福州誓师了。” “就是不知道,这次福建王师进取浙江,是以何处作为突破口啊?” 这两年,经过了早前j年迅速收复福建、广东和南赣地区,原本局限于漳c的明军仿佛瞬间就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消化胜利果实,实在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尤其是在福建残破已极的情况下。但是即便如此,明军对于浙江的蚕食也始终没有停止,两年下来,清军的浙江水师已经基本上在沿海不复存在了,所剩者也就是些内河舰队而已。明军占据了台州府以及j乎全部的沿海岛屿,不仅仅是宁绍的清军,沿海各府县的清军都在处于一个被动挨打的境地。 在战略上,浙江是明攻清守,而且还是被迫处处设防,这对清军而言固然不是好事,但是对于h宗羲他们这些浙东的抗清人士们而言,亦是只能全然的被动等候消息。哪怕,他们与张煌言有着密切的联系也同样免不了这般。 两眼一抹黑,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他们s下的串联和策反活动。从全国的形势来看,明廷仍旧危如累l,但若单单说一个浙江,对清廷就显得有些不利了,这也给了他们以不少的可趁之机。 “现今全然是鞑子亲王和那个固山额真伊尔德在撑着局面,要不是他们,浙江早就光复了。” 策反的活动,h宗炎最是没少为此奔波。闽粤剧变,南赣也被陈凯摧枯拉朽的拿了下来,浙江地面儿上人心浮动得厉害。只是清军大军坐镇,八旗军的赫赫威名还是能镇得住场子的,暂且也就是一个僵持的局面。 据说,清廷还在从北京向江浙增兵,具t有多少很难说,但决计不会是一个小数字。只是无论数字是多少,都不是他们所能抗衡的。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福建明军能够打开局面,他们才能有运作的余地,否则就凭着两百多农兵,还不够给县城的绿营塞牙缝的呢。 “那,不如先恢复了大岚山寨,也好名正言顺。” 大岚山寨便是王翊、王江他们当年驻节的所在,一度缔造了浙江本土抗清运动的巅峰,在浙东抗清人士心中份量极重。这是重新确立浙江本土抗清运动的旗帜,其政治意义非同小可。 此间众人,以h宗羲官位最高,又是带头串联之人,早已是以他为首。此间听得众人倡言恢复大岚山寨,这个脾气火爆的姚江h孝子亦是兴奋不已。只是兴奋过后,神se却又不由得为之一黯:“现在只怕是还为之过早。” “那还要等多久?” “还是等闽王殿下、洪伯爷、张侍郎他们有了动静再说吧。”似是回想起了陈凯的旧谈,亦或是想起了其他的什么:“就咱们这点儿人马,做那个出头鸟也没办法为王师分忧,反倒是会败坏了内外夹攻的大局。”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四十六章 挤压(二) 永历十二年,浙江,这个在全国范围内论起富庶都是最冒尖儿的省份,如今已然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舟山、台州府以及闽北的明军重病集结,内地也有本地的抗清势力蠢蠢欲动。而他们的对手,清廷各级官府和绿营建制大体完好,济度和伊尔德统领的两支八旗军以及杭州驻防八旗分别坐镇金衢、宁绍和杭州,扼守要冲之地。 双方几乎已经是一个捉对厮杀的局面,甚至,小规模的冲突从明军开始蚕食浙江以来就没有停止过。只是饶是如此,也不似今时今日这般,随着时间的推移,冲突越加频仍不说,就连规模也在不断地扩大。照着这个趋势下去,只怕用不了几个月,决定浙东,乃至是整个江浙大地命运的大决战就将彻底爆发! 闽北的仙霞关,此间素来是为闽浙两省的锁钥之地,明军占据此处以来,起初是保持一个守势,待到闽地渐安,便转守为攻,以此作为前进阵地。 已经有数个镇的明军越过了此地,于那一山之隔的衢州府江山县境内与坐镇金衢的清军对峙,并试图不断地扩大控制区,为后续部队跟进提供便利。而对面的清军亦是在不断地发动反击,以此来挤压明军在仙霞关北的空间,遏制明军的兵力展开。 战报每天都要送到仙霞关的招讨大将军行营,甚至往往是一日数递。两头巨兽你一口、我一爪的,彼此试探着、撕咬着,但却始终没有真正到了那等拼个鱼死网破的境地。 行营已经占据了关隘,居高临下,郑成功可以清晰的看到明军越关而出的昂扬,同样也可以看到那些伤兵和战没者由袍泽护送回到闽地养伤和安葬。这都是战争中最不可避免的事情,起兵抗清十年有余,郑成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网巾襕衫的儒生,能隐忍,亦可果决,此间眺望着那日日如斯,仿佛已经成为了关隘一景的铁流,脑海中浮现着的则是那些不断汇报上来的伤亡数字,以及这背后的一切。 “昨日阵亡百余人,伤近三百。今日,应该也差不太多。” 这样的数字,对比明清两军在金衢、闽北集结的重兵集团实在连九牛一毛都算不得。不过,日日如此,持续性的消耗也同样是难以承受的。等到双方都耗不下去了,或是一方先耗不下去了的时候,决战的日子应该就到了。 回到了衙署,集结于仙霞关南北的众将大多已然抵达,余者皆是有军务在身的,难以成行。郑成功入得衙署,众将起身行礼,待到他端坐于节堂之上,众将方重新落座。 “福州的后续粮草运输还算顺利?” “回禀殿下,粮草仍旧是沿闽江、建江的航道运输,日夜不停。船只、民夫都是事先安排妥当的,当不会有所耽搁。另外,卢抚军来信言及,说是发往广东的公文已经收到了回复,粮草正在从潮州的库房向福州发运,当可确保大军用度。” 军无粮则散,大军出征,最关键的便是粮草二字,甚至军饷有所不足都可以靠着诸如画饼之类的手段来解决一时之困厄,可人一顿饭不吃,就难免心中发慌,一日不食,士气就要跌落大半,若是多来几天,仗是不用打了,能不闹出兵变都是好的。 这一遭,明军集结了十四个镇的战兵,后续还有部队在陆续赶来,比如从广东调来的那几个镇,现在就都还在福州休整。战兵的规模已经超过了四万之众,辅兵和民夫的数量更甚,每日的粮草消耗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郑氏集团这几年的积累确实不少,尤其是在占据两省三地的情况下,但是日常耗用也着实是个大数字。存蓄,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此巨额的支出,就连郑氏集团的财神爷郑泰都免不了要在暗地里抱怨两句大手大脚。 不过,粮草充足,伤亡的抚恤,战功的奖挹,这些都是按部就班的做着,现阶段的军心就是大为稳定。而军心稳定了,其他的细枝末节郑成功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殿下,洪伯爷和甘侯爷发来书信,已有多支义军愿为王师前驱。他们都是照着殿下的意思,让他们暂且潜伏,以待后命。” “嗯,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钢,那些义军在郑成功的眼里实在称不上这个名词。明清之间在浙江的战事规模之大,早已不是他们能够左右得了的了。不过,战事若是顺遂,后续还需要他们出来做事,与其现在平白“浪费”了,实在不如留待后用得好。 这都是既定好的战略,听罢了,郑成功回应一二,也就过去了。相较之下,当下更重要的还是对手的动向,总要知己知彼方能有胜算二字。 “根据细作打探,鞑子这几日又新增了几个牛录,基本上都是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另外,江浙的抗清人士有消息送来,说是鞑子还在持续增兵,有一支由满洲、蒙古和汉军八旗混编的援军正在路上,兵力为数不少。” 满洲八旗名声在外,有长于骑兵的蒙古八旗和擅用火器的汉军八旗相佐,实在不是个可以轻忽的对手。就像是他们当面的济度所部,本就有着万余大军,具是如此,明军在他们面前实在难以占到什么便宜,日常伤亡的交换比上面,也是隐隐吃了些亏的。而且这还是在浙东丘陵密布、水网纵横的地理环境之下,清军的骑兵优势难以彻底发挥。 本就实力强劲,这两年清廷也有所增兵,否则也不会至今仍旧将明军堵在了江山县一带而无法大步跃进。此番又来强援,众将无不是将注意力倾注到了这上面。倒是郑成功,对此却并不十分在意。 “张侍郎刚刚有书信送抵,说是他通过宁绍的义士打探,驻扎那里的固山额真伊尔德即将率部调防。具体去哪还无从得知,但是这支援军,应该是过来换防的。当然,也不能保证这支虏师中没有继续南下支援济度小儿的。” 这样说来,众将倒是不由得松了口气。说到底,正如同当年陈凯在潮州时分析过的那般,清廷的核心兵员匮乏,需要支撑的地域又实在不少,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想要不断地增兵总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尤其是在于,按照陈凯前不久送来的书信表示,清廷当下正在专力于西南,东南方面就更是难以获得足够的支援了。 这是大好时机,也是最后的良机。郑成功与众将汇总军情,商讨对策,只是落到了应对上面,却显得并非那么急切。 “只要孤的王旗在仙霞关,济度小儿就绝对不敢轻视。等他真的反应过来了,看清楚了孤的意图所在,那时候,就已经晚了。”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四十七章 挤压(三) 衢州,既取通衢之名,因有联通浙江、南直隶、福建、江西四省之实。本地商贾,因通衢之要地,兴盛非常,放眼中国古代,龙游商帮之名亦可列于晋商、徽商之后。 因衢州与徽州接壤,是故龙游商帮和徽商之间商业往来极为频繁。浙江、江西的货物经此入徽州北上者有之,福建的大宗茶叶、丝绸等货物同样如此。有的,只是直接从闽北过仙霞关入衢州,还是走温州、处州,凭松阳担挑往衢州转运之别而已。 承平时,贸易往来,这两条路线皆是繁忙非常。现如今,衢州南部已经沦为了战场。商道断绝,双方的官府亦是在边境设卡封锁,惯常走的贸易路线也不得用了。 官面儿上,自然是如此的。但是这世上,有利可图就少不了铤而走险。仙霞关那里是没戏的,毕竟谁也不可能在郑成功眼皮底下玩走私,那都是郑氏集团玩剩下的小把戏。但是在福宁州到温州这一线,丘陵、山林之间的小道,小股的商队由手持兵刃,留着金钱鼠尾的汉子们护卫下,亦是不敢大作其声,只是闷头儿向目的地潜行而去,唯恐被巡视的明军、清军发觉了。 有道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而另一方面,又有留发是顺民,剃发是难民的说法,所以如他们这般常年奔走于明清控制区的人物,留个金钱鼠尾,亦是方便。 其实,能够做这等掉脑袋的营生的,大多在暗地里黑白两道都是有孝敬的,甚至本就是官府众人牵涉其间。奈何当下是战时,明军、清军在衢州的消耗战日夜不停,台州的拉锯、宁绍的袭扰,亦是无有一日断绝,这样的时局之下,能不与军队碰照面还是不碰的好。 走私的队伍在小路上行进,货虽不多,但这世上素来是物以稀为贵。如今,闽浙两省的商路断绝,货物的利润自然而然的会出现大幅度的提升,也正是这样的丰厚利润才促使着他们冒险行事。 从福宁州到温州府城,由福安,走寿宁,过泰顺,登上了安阳江的行船,后续路途,温州本地的合作伙伴们早有安排,上上下下的打点妥当,就不似边界那般危险。不过,走这样的路线,终究也是无奈。如原本商队惯常走的铜山堡、分水关,一路沿着温州的官道过前仓江,走平阳县,经飞云关至瑞安县,最后北抵那瓯江之畔的温州府城,一路山峦险阻实在不少,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也绝非前者所能比拟。 好容易抵达了温州府城,交卸了货物,接下来的路途便不需要他们了,自有本地的商贾组织松阳担经处州府运往衢州。此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况且舟车劳顿,总要休息一夜才好启程返回福建。 “近来时局不好,城里盘查得紧,能不出客栈便不要出客栈了,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请放心,我等知道轻重。” 货物运抵,自不能空车而返。这一夜,按道理送往福建的货物也该是准备妥当了。然而,局势不好,地面不靖,货物一时间没有凑齐,就只能让这支走私队伍继续停歇几日。 接下来的两天,城里又陆陆续续的来了两支走私队伍。城里多了这许多福建人,本地的官府和绿营便未免有些紧张。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道理还是通用于古今中外的,银子到位了,再者和三支走私队伍加一起不过百来人的规模,比之城内驻扎的两千绿营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担忧自然也就可以扔到了一边。 货物在第三支走私队伍抵达后几个时辰便凑齐了,只可惜那时候城门还是到了时辰关闭,也就只能等到明日再行出发了。城门关闭,不等太阳真的没过了地平线,城内的宵禁就已经开始了。 这座温州府城,乃是晋太宁年间修筑。据说,当时负责选址和设计的是晋代奇才郭璞,其人的设计理念颇为超前,登西郭山见“数峰错立,状如北斗,华盖山锁斗口”,因而建议跨山为城,并以倚江、负山、通水和东庙、南市、西居、北埠的原则进行城市布局。 郭璞设计,使得温州府城哪怕仍旧是中古城墙的结构亦是颇为易守难攻。如北宋末年方腊起义,三个月而已便席卷睦、歙、杭、婺、衢、处六州之地,但是面对温州却是猛攻四十余日终不得破城。方腊如此,明时的嘉靖倭乱,倭寇屡犯沿海苏、浙、闽、广等省,攻陷许多城池。嘉靖四十三年,倭寇还攻入杭州,烧毁雷峰塔。而温州城自嘉靖三十一年至四十二年的十一年间,共六次遭倭寇侵犯,但倭寇都未能攻入城内。 这,正应了一千多年前郭璞卜城后说的那句话:“若城绕山外,当聚富盛,但不免兵戈水火;城于山,则寇不入斗,可长保安逸。” 温州城易守难攻,是有千年以降的明证。但饶是如此,此间温州城的戒备却仍是十分森严的,实在是因为温州城虽地势占优,但位于瓯江下游,距离出海口仅有数十里而已。而瓯江出海口那里,明军舰队盘踞的洞头群岛死死的卡住了温州湾,一如长江之崇明、宁波外海之舟山。 占据此地的明军舰队指挥官恰恰正是当年在此盘踞的闽安侯周瑞。 当年周家兄弟分道扬镳,就是在这温州三盘。但是这些年加入了郑氏集团,周瑞所部的实力反倒是比之前兄弟联手时还要强大良多。 大号的福船、广船在侧,阴影笼罩在清军心头,而那一门门黑洞洞的炮口更是让他们瞪大了眼睛,口干舌燥。 明军舰队在沿海游弋,掩护、勾连福建与台州、舟山之间的通路,更是时时袭扰府县。清军那支可怜巴巴的台州水师早就不复存在的情况下,温州沿海各处早已是不胜其扰。再兼着明军这几年势头正劲,内内外外的少不了抗清人士在地方上掣肘,当地清军虽说是在福建落入明军之手后不久就从一个两千人的协扩编成了一个三千人的镇,外加上一些扼守要冲的部队,但是面对明军的实际威胁却仍旧是显得战战兢兢。 郑成功在福州誓师北伐至今,舟山和台州的明军只是偏师,战事规模不算太大,基本上都是集中爆发在衢州。于温州,大体如舟山和台州那般,甚至还有所不如。可是即便如此,本地仍旧是免不了受到波及。 城防,清军把得森严。城内,宵禁制度厉行。城头上火把密密麻麻的,巡视的兵丁更是连绵不断,唯恐遭到明军的夜袭。 往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然而,当明军的炮火声响起,黑黝黝的,若非携带着那一尾火光,只怕是炮弹轰击在城墙之上,也一时间难以判断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竟然会是来自于瓯江之上的明军战舰。 “敌袭!” 轰鸣、火光、震动,城墙上的清军便恍如是惊林之鸟一般,登时就是一阵骚乱。军官们,还算是颇有些经验的,连忙组织士卒防御——通报主将、县官,组织民夫,搬运守具,分配垛口、炮位,等等等等,忙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然而,明眼人却都能看得出来,明军突然出现在城外的瓯江之上,显然,清军这些年在那些江心洲上以及沿江设置的岗哨、堡垒不是被明军偷袭得手,就是被明军策反成功,否则明军战舰攻入瓯江,他们是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不知的! 这是处心积虑的袭击,势必是雷霆万钧。果不其然,明清两军抹黑对射没过太久的时间,城南的方向,远处火光星星点点,犹如是突现的江河一般,向着府城的方向流淌而来。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再有半点儿怀疑了,守城的清军全面动员起来,县衙也催逼着小吏、里正们去组织民夫。于这浙南的昏暗夜色之中,温州城灯火通明,鸡飞狗跳,竟似乎比城外的动静还要响亮。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军匆忙的准备着,明军也在以着当是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城下,并且在第一时间就派出了大量的部队,扛着一架架云梯直扑城墙。而此时,他们甚至就连重新整队列阵都没有来得及去做! 明军如此亟不可待的攻城,实在是出乎了清军的意料。不过,有了先前炮击的“预警”,守军也有了相对多一些的时间来做出准备。从胜算上来说,明军水师和陆师的前后脱节已经影响到了突袭效果,甚至若非是暗夜之下,清军也不敢贸贸然的出城应战,只怕是当年刘文秀的那场常德惨败就会浮现于今。 这样的前例,对于守将这样的经验丰富的武将而言,即便举不出几个例子,也是能够看得出明军此刻的操切的。只是,这样的夜色之下,他是决计不敢轻易出城的,唯恐遭到明军的伏击。更何况,远处的火光,似乎明军的数量已经不下于守军四五倍了,而且这个差距还在不断地扩大。 “来人,严格监视城内动向,但凡有半点儿异动,宁杀错也不可放过!” 有了江心洲和沿江的岗哨、堡寨的前例在,这位温州总兵单凭直觉也能感受到明军必然会向城内潜入细作,这让他不由得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以防万一,总兵官迅速的做好准备,以策万全。结果没过去太久,伴随着明清两军围绕着城墙的攻防战剧烈展开,城中距离县衙不算太远的一处客栈火光大起,并且迅速的向周边蔓延开来。 “快,以最快速度镇压细作,无论男女,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早已做好准备的应变部队立刻出发。总兵官看着那支应变部队向着事发地快速急进的背影,心中稍安。只是没等他将头转回去,重新关注那喊杀声震天的攻城战,只觉得脖颈一凉,一把钢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要背叛朝廷!” 视线在刀身延伸,三尺而后,已及刀柄。那里,是颤颤巍巍的手臂死死握住钢刀,想来已然是满手大汗。而再往后看去,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庞上写满了萎缩和愧疚。 “大帅,末将是亲眼见过福建是怎么丢的。有国姓爷在,有陈抚军在,鞑子早晚是要被赶尽杀绝的。现在……” “你竟敢背主忘恩?” 总兵官的愤怒,激得那军官狠狠的咬了咬牙齿。下一秒,刀光一闪,那愤怒犹在的首级便脱离了身体的束缚。而这一幕,则更加成为了一个信号。城头上迅速响起了“城破了,明军已然入城”的喊声。顿时间,原本还在竭尽全力的与明军战斗,甚至占据地利优势的守军便在惊声尖叫中化鸟兽散。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四十八章 挤压(四) 收复福建已有数年,战线虽说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明军对浙江的渗透却早已开始了。 此间,本就是福建往衢州、徽州的传统商路,本地商贾与郑氏集团合作二三十年了,比之清廷那野蛮的横征暴敛,前者显然是更加附和他们的价值观。当初陈凯游历江浙,就有借助郑氏集团在闽北、浙南的关系,如今亦是如此。而士绅方面,广东的咨议局,以及明廷的反攻势头也不免让一些人蠢蠢欲动。有了基层的支持、有了大义名分,再加上黄金白银铺路,剩下的就只是一个合适的机会罢了。 城池一夜而下,除了知县大老爷找了个机会自挂了东南枝以外,其他的并没有出现值得一提的意外状况。 郑成功在最快速度接到了水师右军提督周瑞和前提督黄廷的报告,温州府城一股而下,明军按照实现拟定的作战计划迅速展开,没有耽搁半点儿时间。 温州一府,计有乐清、泰顺、平阳、瑞安、永嘉五县及盘石卫、金乡卫等一系列沿海备倭卫所。其地狭长,除泰顺县城外,县城、卫城、千户所城皆是沿海一字排开。明军突袭的府城,乃是位于这一字长蛇的中段,府城得手,便是将这一字长蛇拦腰截断,无论是北上连通台州,还是南下与福宁州接壤,皆是大为有利的。 不过,明军志不在此,当黄廷的陆师抵定了府城,大军立刻启程,沿着瓯江溯流而上,只留下了少量的部队在周瑞的指挥下守卫府城兼着夺取各县。 瓯江源于温州府接壤的处州府之龙泉、庆元二县间,流域几乎覆盖了浙南的这两个府。从温州府城溯流而上,百多里便是两府交界的青田县城,而后约莫只是再稍多个十几二十里地就是处州府城。 醉翁亭记云:环滁皆山也。那个滁州位于后世的安徽,如今的南直隶。此间的处州,音同字不同,倒是皆山二字更胜一筹,整个府几乎都是山区、丘陵地势,已经不是“环”了,而是在在皆山。 这里就是明军此番远袭的目标所在,因为这处州连接着衢州、金华、台州、温州以及闽北,只要拿下了温州和处州,明军在福建和台州的控制区就可以连成一体。而处州多山的地形,一如台州那里,清军的骑兵优势便难以展开,反倒是明军可以依托步兵和修建堡寨哨所步步蚕食和袭扰清军的控制区。 处州向北,就是金衢盆地,不似仙霞关那里须得过了江山县那一关才能攻击衢州府城要害。这里,可以直插衢州东部的龙游县,衢州清军主力的粮草主要是由浙江运来的,龙游是必经之路,一旦为明军控制,清军势必要面临粮草短缺的问题,这对于一支大军而言可以说是极其巨大的威胁。 “黄廷应该快到处州府城了,那里一如温州,早已被渗透得千疮百孔了,当不会有什么意外。” 仙霞关上,郑成功对照着报告,借助着烛火的光芒,手指在地图上就着战略走向缓缓划过,嘴角不由得撇过了一丝笑意。 原本,他和陈凯在实力微弱的时候,总是考虑着避实就虚。后来实力渐大,便更倾向于诱敌以会战。只是不似当年一口气收复闽粤两省那般,是先期洞穿了闽省经济,以及有李定国的大军相助。现在,每一步都是要硬碰硬的打出去,甚至包括陈凯先前收复南赣的那一次大战都是如此。 郑氏集团的强大已经使得清廷不得不加以重视,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而此番,郑成功也不打算直接硬碰硬的打穿浙东,那样太过行险。相较之下,他还是选择了更加稳妥的方法,先是在仙霞关吸引清军注意,而后迅速夺取温州和处州,进而威胁金衢盆地,逼迫清军进一步分兵来削弱其主力部队的实力,从而达成弱敌以强己的战略目的。 为此准备多年,再兼着当下的全盘局势,对他而言已经是只可胜不可败的局面。待拿下了处州府,步步推进,总能等到济度犯错。而那时,就是一举恢复江浙的最佳时机! “断不可操之过急。” 重新打量着地图上的战略态势变化,郑成功的脑海中却是通盘的布局。根据陈凯不断送来的情报,如今清廷是倾尽全力猛攻西南,西南能否扛住,郑成功是不得而知的。最坏的可能,西南速败,永历帝被杀、李定国降清,那么接下来东南就势必会成为清廷的下一个目标。 但是在此之前,也同样是清廷在东南战场上最为虚弱的一段时间。所以,他一定要赶在清廷解决西南问题之前打开江浙的局面。时间,或许已经剩不下太多了,也许再有几个月就会听到西南的噩耗。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要压制住内心深处与急躁有关的一切。 毕竟,一不小心,数年之功就会一朝丧尽! “还有竟成在,西南之事尚有可为。就算是云贵沦陷,他在广东也一定能够抵住虏师,为我争取足够的时间。” 信任,有时是很非常不讲道理的。不过,陈凯与郑成功之间的信任是久经考验的。哪怕是现在已经不似最初时的那般亲密无间,但是在大事上,郑成功仍旧是相信陈凯的能力,甚至是到了迷信的地步。 黄廷在袭取温州之后,迅速的对处州府展开攻势。很快的,青田以及处州府城相继为明军收复,黄廷率领部队继续攻取其余各县的同时也在向北逐步构建前进阵地,为下一步的战略目标执行做好先期准备工作。 挤压清军生存空间的战略持续进行,郑成功在收到收复处州府的军情后立刻给陈凯写信。互通有无是必要的,哪怕相隔万里亦是如此。 信使立刻从仙霞关启程,而此时,陈凯则已经收到了郑成功的上一封书信,其中有一件事情倒是写得分明,说是叛将施福所部从建昌府、广信府一线消失了,好像是顺江向西去了。具体是去哪里了,去做什么了,现在还不得而知。 这个名字,陈凯险些都把他给忘了。此人在施琅叛逃失败后就叔承侄业,降了满清,后来在明军席卷福建的过程中率部转进,这两年一直是在江西东部配合只管辖几个关隘的福建提督杨名高守卫关隘以及协守建昌府、广信府等处。这突然间就消失了,而且是向西去了,陈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洪承畴将其调往长沙幕府。 “施福是个水师将领,天赋点和陈豹、陈辉他们一样都加在海战上面了。这调往内陆,有什么意义?” 看不懂,陈凯干脆也不去费脑子琢磨了。他,从来都是最清楚在当下什么才是他需要去做的。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四十九章 挤压(五) “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本看到访人员名单便觉着眼熟,想不到竟真是故人。” 一别数载,陈凯是万万没想到再见那个叫做余佑汉的刀客时却是在广东的巡抚衙门。那个记忆中的年轻刀客经过了这数年的历练,越显成熟,见得陈凯,哪怕陈凯已经确认了故人的身份他却仍是照足了礼数,不敢有半分失礼之处。 算一算,初见至今也有六年未见了,这六年来天下局势天翻地覆了几个来回,到今日,早已是今非昔比。当年的那位将杭州官场戏耍了一番,并将王江这样的重犯营救而出的陈近南正在他的眼前,早已是名震天下的人物。区区一个为人不识陈近南,更只是他辉煌过往的一个点缀而已,这对于曾经在江西借陈近南之名暗杀叛徒和清廷官员的余佑汉而言更是一份难以形容的感受。 爽朗的笑声中,陈凯双手扶起了这位旧识。寒暄一番,叙了叙旧,话题便回到了余佑汉此行的目的上来。 这几年,其人始终实在吉安府那里协助天地会的邹楠和赣西义军首领刘京进行抗清斗争。护送、保卫、刺杀、营救,在吉安府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好汉,但凡是知道些内情的无不是将其视作专诸、要离式的古之猛士,殊不知他其实完全志不在此,所求者实在只是一个心之所至,一个义之所致。 此番赶来,路上亦是免不了几经凶险。总算是赶到了广州城,余佑汉见得谈及正事,便将一路揣在怀中,不敢须弥离身的密信掏了出来,递到陈凯的案前。 这上面记载了包括吉安府、临江府、袁州府和瑞州府这四地的天地会发展现状。尤其是吉安府,这里的山区聚集了大量的百姓,天地会在其中发展抗清义军,每一处的堡寨的人员、粮草尽书于此,一大沓子信纸将信封撑得满满当当的。 “回书我会派人设法送回。你先回驿站休息,过些时日,我可能需要你出一趟远门。” 送走了余佑汉,陈凯重新回到未完的工作当中。粤西南在郭之奇的运作下大体抵定,包括周金汤、邓耀、高进库等将领率部入桂,充实广西防务,陈凯会分批给予一定的武器、钱粮作为补贴。 各府县方面,官员基本上都是原地留任,陈凯暂时不打算动他们,留待日后升迁、降职、平调之流的正常调动再彻底完成消化工作,倒也不急于一时。周腾凤,作为留任的粤西文官集团官员中官阶最高者,昨日也送到了一份报告高、廉、雷三府具体情况的报告。文字之中,无有半字阿谀,但是这一份下级向上级的报告,就已经能够说明了态度问题。 咨议局正在筹建之中,这三个府的防务也在进行交割。相较之下,对于西班牙人的禁运、禁航政策则率先得到了执行,任何前往马尼拉的海船,或是由马尼拉方面派来进行贸易的海船都已经进入了明军的打击范围之内,不似先前碍于不好攻伐友军而对一些违禁海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之奇在兑现承诺,陈凯这边自然也没有爽约的打算。随着一声令下,肇庆府北部的明军集团便展开对梧州府清军的频繁突袭,压力陡然而增。同时,南赣方面的明军也没有闲着,将实际控制线继续向北推进,逼得陈兵吉安府的清军不得不持续向交战区增兵。 梧州、吉安,这都是洪承畴西南经略衙门的辖区。尤其是吉安府那里,本就是南赣落入明军之手后不得以的退而求其次。 地势上不占优不说,吉安府的天地会在民间也有很大的力量。照着过往的报告,以及余佑汉的描述,那里的抗清义军本就有着一定的规模,清军屡次进剿,确有削弱,但是大军驻扎,盘剥地方,又给了他们以大量的人力、物力补充。反倒是随着人口的不断流失,吉安府原本由前江西巡抚蔡士英主导的恢复民生成效早已不复当年,清军想要就地征粮拉夫的难度也在不断提高,只得越来越多的从其他府县,甚至是省份调集粮草。 清军两处受压,势必会吸引一部分部队,使得他们无暇他顾。这是兑现诺言,却不是全部,实在是陈凯现阶段也实在没办法一次性做全了。 广州城外,早前因移镇福建而空下来的军营已然重新恢复了充实。营房为这两日才从高州府过来的抚标第四镇和第五镇所占据。这两支主干为张月、郭登第本部兵马的军队从高州府匆匆赶来,早已换上了抚标的旗号。 扩编还在进行之中,军官、士卒的军服都是入营时重新换过的,原本身上的那些破破烂烂则一律被收缴、处理,以免孳生细菌。倒是那些军服,仍旧是按照当初的军服制作工坊的那种标准尺寸成衣来缝制的,难免有不合身的地方,所以衙门专门动用了一批裁缝的徭役,让他们挨个营房为军官、士卒们改尺寸。 训练还未正式展开,不过这里基本上都是老卒,基本的令行禁止以及武器使用都是不用说的,有几分基础便是可以省却不少时间。 亦是由于正式训练尚未开始,军官、士卒们就显得要闲暇不少。这几日,倒也不是全然没有事情做,要熟悉郑氏集团的军法,更要晓得军中的那些监营、监事们也不似他们原本镇里、营里的镇抚们那般好说话的。无论是那位远在福建的闽王国姓爷,还是与他们只有一道城墙之隔的那位陈巡抚,都是对军中法度极为重视的。便是他们各自的大帅,这一路上也是三令五申,哪个还敢不重视起来。 “昨天,我去帮忙搬运训练装具时,可是看见厉害了。这大热的天气,一群比倪大个子还要高壮的士卒身披铁甲,就在不远的那处营区里操练,挥舞的那大刀,一下子砍下去,别说是马了,怕是就连牛也得身首异处了。” “听他吹吧,哪有那么夸张的?” “我觉着可未必是钱狗子吹嘘,陈抚军是何等人物,那可是能和洪老督师掰腕子的人物。手下具是百战之士,连真鞑子都不怕。要不然,咱们大帅为嘛放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过,非要巴巴的跑广州来听侯差遣,还不是要跟着这等人物博一个封妻荫子?” 什长说不上武勇,但资历却是极老的,当年跟着郭登第混闯营时,虽说没机会碰上洪承畴,但却也没少听其他闯营的熟识谈及那位洪屠夫的阴毒狠辣。 “不过,我看了那些训练装具,都是些木矛和鸟铳。尤其是那些鸟铳,一看就是用过的旧货……” “你在担心武器?须知道,坐镇在城里面的那可是陈抚军!” 说着,什长便挑起了一个大拇指,随后神秘兮兮的说道:“我听曹把总说,当年国姓爷刚起兵的时候,麾下数千大军,可家伙事儿十个人都未必分得到一把。后来陈抚军去了,几个月的功夫,盔铠甲胄、长枪鸟铳,应有尽有,就连红夷大炮都折腾出来了。要不是那些刚入营的新兵实在不堪战,早就把鞑子打个落花流水了,还能嚣张到现在?” 武器装备的制造,这是陈凯当年初入郑氏集团时的晋身之资。多年过去,这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仅仅是点缀而已,但那些旧事仍旧传扬在外,于口口相传之中,已是俨然传奇一般。 不过,传奇归传奇,陈凯是自家知道自家事的。佛山制造局的注资渐渐开始起到了效果,伴随着水力机械的不断生产和投入使用,产能上是在迅速提升的。但是,时间尚短,尤其是又涉及到如此大规模军队的换装和进一步的扩军需求,仍旧是不能立刻得到满足。 巡抚衙门的公事房内,负责佛山制造局的主事,挂了广东布政使司左参议衔的丁有仪抱着一大堆文件前来汇报工作。 “嗯,前线还在使用,鸟铳的生产确实不能彻底停下来。”手指有节奏的敲了敲桌面,思路跟随着节奏继续延伸:“长矛、刀盾可以适当降低一些,一定要把那些新式火铳尽可能快的赶出来。” “请抚军放心,卑职一定全力督促,保质保量的完成任务。” 冷兵器,凭借着水力工坊的锻打能力,只要原料不断,堆积如山连时间问题都算不上。但是,新式的火铳不同于原本军中惯用的鸟铳,需要进一步的训练工匠,等到工匠熟练了,才有增产的可能。这无疑是需要时间的,而现在,佛山制造局除了需要满足各镇以及地方驻军的武器装备、补充,更是要满足抚标五镇两协有别于其他各部的需求,哪怕早已是三班倒,人歇机器不停,如今也尚有不小的缺口。 “最快也要两个来月的时间,只怕是局势未必能够坚持那么久了。” 此间,丁有仪已经完成了报告,返回佛山制造局去了。他的家人都是住在广州城的老宅,父母在堂,妻子要侍奉公婆、养育孩儿,倒是他在佛山制造局工作,旬休才回家一次。自从陈凯决定为下一次的大战尽快最好准备,他便忙得不可开交,下面的人旬休照例,他则是直接把自家的给免了。这一遭回广州城作报告,他也是入了城直奔巡抚衙门,出了巡抚衙门就直奔码头,大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架势。 儒家士大夫出身的官员,有只知道空谈的,也从不缺实心认事且有能力做事的。前生今世,陈凯在职场、官场打拼多年,最是清楚一个任何事情都不可以一概而论的道理。于此间,丁有仪便是一个例子。 “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说到底,还是本官勤勉,所以下面的人自然也就勤勉了。” 笑了笑,缓解了一下早前因武器产量而产生的忧虑,陈凯便重新回到了工作之中。只是,这样的缓解并不是治本之道,随着时间的推移,紧迫感便越加深重,尤其是四日之后,一份经郭之奇手快马加鞭送到案前的书信,更是加剧了这样的情绪。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五十章 挤压(六) 永历十一年十二月十五,就在孙可望刚刚降清只有两个月而已,清廷便急不可耐的下达了集结大军三路合攻西南的诏谕。 第一路,以平西王吴三桂为平西大将军,会同固山额真墨勒根侍卫李国翰率领所部汉军八旗由陕西汉中南下四川,进攻贵州;第二路,任命原定驻防江宁的固山额真赵布泰为征南将军,统兵南下湖南,由经略洪承畴拨给部分汉兵,取道广西会同驻守桂林的定藩下提督线国安部,北攻贵州;而第三路,则是凭固山额真宗室罗托为宁南靖寇大将军,会同固山额真济席哈等统兵前往湖南,合洪承畴节制的汉兵一道由湖南进攻贵州。 清军骤然集结大军,摆明了是作拼死一搏。单单从阵容来看,也是只有初入关时才能相较的豪华。而在老成凋零的当下,更显不易。 然而,不到一个后的正月初九,由于洪承畴的谏言,清廷意识到了哪怕手里攥着个孙可望,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于是,清廷选择了加大投入,任命多罗信郡王多尼为安远靖寇大将军,率领平郡王罗可铎、贝勒尚善、杜兰、固山额真阿尔津、巴思汉、卓罗,以及尚在浙江驻扎的固山额真伊尔德所部等带领大批八旗兵南下,“专取云南”。 前三路,是清廷用以扫平湖广、四川、广西以及贵州的明军的力量,他们将会在贵州回合,等待多尼统领的八旗军主力抵达。多尼抵达后,他便成为了实际上的大军统帅,率领各部人马直取云南。而在这之前,走湖广以入贵州、广西的两部清军则是由洪承畴负责调度,唯有从陕西南下的吴三桂和李国翰例外。 这个例外,也恰恰是前三路大军中最为强劲的。陕西民风彪悍,再加上自然灾害导致的粮食歉收撞上了清廷的横征暴敛,若非是在明末已然几乎耗尽了全力,那里只怕会是比南方更让清廷挠头的所在。 是故,满清初入关时,大军追杀西逃的大顺军的同时,便迅速的构建了西北的防御体系——以各提督、总副参游镇守地方,以吴三桂的关宁军作为中坚力量,协助各处扑灭抗清之火。而未免吴三桂尾大不掉,清廷则派遣了墨尔根侍卫李国翰这一满清皇室最信得过的汉军旗将领统领一支汉军旗监视吴三桂。同样的,防备吴三桂和李国翰这两个汉人互相勾结,清廷更是在西安兴建满城,以驻防陕西西安左翼四旗的满蒙八旗军。 对于满清而言,满洲八旗是最值得信赖的,其次便是同为蛮夷的蒙古八旗。汉军八旗,最多也就是比绿营兵高贵一些罢了,哪怕汉军八旗在这些年的表现要比蒙古八旗更佳,但民族属性摆在了那里,如此亦是难免。 八旗内部,以满洲联蒙古,以满蒙控汉军,这是国策,一如以八旗控绿营,以绿营镇地方,从而实现以蛮夷之小族统治和奴役文明之大国的根本目的。 清廷此番一出手,就派出了吴三桂和李国翰,这是放虎出柙。上一次,还是为了防止明军经营四川这一天府之国,以至于彻底做大才不得不如此的。而这一遭,则更是要从陕西汉中南下,席卷四川,如泰山压顶一般彻底堵死云贵明军北上与夔东明军汇合的可能。 这曾是刘文秀主张的战略,清廷自然也看得清楚利弊,深知真的让明军做成了,无论是入湖广,还是攻陕西,明廷确有起死回生的机会。 对于刘文秀,吴三桂当年在保宁一战后也曾评价其是生平未尝见之劲敌。不过,现在劲敌已死,李定国便是一个孤掌难鸣,吴三桂并不相信就凭这一人便可以兼顾多个战略方向。 诏谕下达,吴三桂和李国翰立刻点齐兵马南下。二月收到的诏谕,三月初四大军便已然抵达保宁。至初七起,经南部县、西充县向南推进,十四日便到达合州, 永历六年的保宁之战,至今已经近六年的时间。大战过后,惨败的明军撤军,吴三桂在心有余悸之下也不敢贸贸然的追击南下。于是乎,这几年下来,清军控制保宁,明军则远远的占据着重庆、成都等地,中间的大片土地变成了无人区一般的地带。 “空山惟有啼鹃泪,剩屋曾无乳燕巢。” 大军过了合州继续南下,一路上人烟断绝,“枳棘丛生,箐林密布,虽乡导莫知所从。惟描踪伐木,伐一程木,进一程兵”。吴三桂的文案幕僚马玉随军前行,亦是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到了重庆那边,路应该就会好走些了。” 吴三桂所部,坐镇陕西,一是镇压陕西、甘肃、宁夏的抗清运动,其二便是防范四川的明军北上,以防明军进据这河潼形胜之地,进而顺黄河而下,席卷北地万里。作为文案幕僚,军情方面马玉知道的比其他同僚自要多些。 人烟断绝,大自然就会重新接管。而在重庆那边,由于需要与夔东明军和云贵的明军交通,那里的官道还不至于重新被植被占领,这样的苦楚到了那里便可以到头了。果不其然,四月初,大军抵近重庆,官道破败仍旧是在所难免,但是如先前那般窘境却已不复。 “禀报王爷,贼寇弃城而逃!” “入城。” 明军在重庆的守将是总兵官杜子香,在烂官烂爵的明廷这边,他麾下的部队实在少得可怜。此间探明吴三桂大军南下,自知不敌,他便立刻弃城而走,无有半点儿犹豫。而这对于吴三桂来说,这也同样没有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王爷,夔东、川西还有不少贼寇,下一步我军该当如何?” “朝廷的意思是让我等南下会师,自然是直奔贵州了。” “那夔东和川西的贼寇……” “在这里留下一些兵马,为大军把守后路和粮道。至于那些贼寇,以后再说吧。” 多年来,李国翰在吴三桂身边名为协助,实则监视,这一点吴三桂当然是心知肚明的。此间,李国翰问及下一步的行止,吴三桂便毫不犹豫的摆明了一切遵从清廷旨意的立场来。 大军一路披荆斩棘,实在疲惫不堪。于是乎,不同于在保宁、合州时那般,吴三桂破例让大军在重庆休整十日,随后只留下了永宁总兵严自明和重夔总兵程廷俊留守,他和李国翰则率领大军渡过长江,继续向贵州进发。 在四川,保宁之战后,大西军于此的经营多是集中于川南。于于四川腹地,主力部队还要数由旧川军、前大顺军以及其他抗清武装组成的夔东十三家。而本省的两大重镇——川西的省会成都和川东古巴国中心的重庆,则是分别由总兵官刘耀和杜子香负责镇守。 吴三桂薄重庆,杜子香已经率部逃亡。刘耀那边,一来是远,二来是所部兵马匮乏,婴城自守尚可,出兵远征却是万万做不到的。能够指望的,也就只有夔东明军而已。 当吴三桂大军南下,重庆不战而失,夔东明军距离此间最近的皖国公刘体纯和桐城侯马腾云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消息。清军在侧,他们驻守的巴县陈家坡可以说是首当其冲,连忙向驻节夔州府城的川鄂督师文安之报告,并向其他各部求援。 文安之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对着地图,斟酌良久方才为之叹息:“以众将的实力,对上吴三桂怕是也不会有多少胜算。为今之计,或许只能是师法古人了。”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五十一章 挤压(七) 他,是湖广夷陵人,天启二年的庶吉士。在朝为官,为权臣薛国观所逐,罢官归家,再度出山时,已经是永历四年。那时,他已经58岁了。 那一年,正是三顺王席卷两广,初归朝廷便一跃而为内阁首辅大臣的他,见得外有清军大兵压境,内有孙可望极力威逼,朝廷危如累卵,便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奔赴夔东督师,以求纳夔东众将为明廷所用,对外打击清军、收复失地,对内则牵制孙可望几乎毫无掩饰的狼子野心。 八年的时间,赶赴夔东之时还一度被孙可望软禁。随后一旦解除软禁,立刻再度启程,八年来尽心竭力,矢志不渝,直至如今,已然是66岁高龄。 他,就是文安之! 有道是人道七十古来稀,66岁的高龄,本该是在家中含饴弄孙之乐的。可是对于文安之来说,如今却仍旧是奔波在抗清的最前线,不敢有一时半刻的懈怠。甚至包括他的儿孙,也多有在朝中和地方任职的。 须发皆白的老人发出了一声叹息,似有些颓然,但却几乎是转瞬间就恢复了往日的刚硬、倔强。 只是,据他所知,吴三桂的部下正是明末最受倚重的重兵集团关宁军,这支部队在对抗满清时差强人意,但是镇压各处叛乱——无论是流寇,还是东江系的登州明军,都展现了极为强劲的战斗力。入关以来,除了一片石一度让巅峰期的大顺军吊打外,几乎都是他们吊打别人的。如此,就凭着当下的夔东众将,堂堂正正的对敌大概率是会被吴三桂一波带走的。 这是他不愿意承认的,但却是现实存在的。哪怕,这本也是对他督师八年来所取得的成绩的一定的否定,可是国事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一定程度上的否定算什么,就算是全盘否定,他必须强忍着这份直达灵魂深处的失落和痛楚,在这14000605个未来中找到唯一的一个可能出来。 叹息过后,老人便连忙伏案疾笔,片刻之后,招来了一众信使,便让他们拿着书信分赴各地。而他,则是连忙赶往夔州府城的库房,重新点验仓储,这基本上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所谓夔东十三家,十三只是个虚数,主要指的是临国公李来亨,皖国公刘体纯,益国公郝永忠,靖国公袁宗第,桐城侯马腾云,宜都侯塔天宝,兴平侯党守素,岐侯贺珍,涪侯谭文,仁寿侯谭诣,新津侯谭弘,以及南漳伯王光兴等部。 这其中,刘体纯和马腾云驻扎于四川重庆府巴县陈家坡,袁宗第驻扎于四川夔州府大昌县,贺珍驻扎于四川夔州府大宁县,同族兄弟的谭文、谭诣、谭弘驻扎于四川夔州府梁山县、万县和重庆府忠州,李来亨驻扎于湖广荆州府西北部的兴山县七连坪,郝永忠驻扎于湖广郧阳府南部的房县羊角寨,党守素驻扎于湖广荆州府西北部的巴东县,塔天宝驻扎于湖广荆州府巴东县江北平阳坝,王光兴驻扎于湖广施州卫。 他们活跃于川东鄂西,屯田练兵,攻略、袭扰周边地区,扼守三峡防线,堵塞了清军由湖广入川的通路。 文安之的书信发出,很快的,众将便陆陆续续的在约定的时间前先后抵达了夔州府城。人一到齐,文安之立刻召开军事会议。 督师衙门的大堂,大门早已关得严严实实,只言片语也不得泄露出去。众将在座,与文安之一同入内的还有五个面上无须的男子。众将皆是见过世面的,看特征,看服色,便知道这几位应该是宫里的太监,显然是朝廷寄希望于他们能够做出牵制所以特别派来协助文安之的监军。 这五人是刚刚抵达不久的,他们的此行也恰恰是李定国得知清军大举来袭,向永历帝请的圣旨。 不过,对于众将而言,他们急匆匆的赶到此处,却并非是因为什么圣旨之类的东西——是局势迅速恶化,出于大局考虑,而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文安之。这位老督师,自上任以来,奔走于各地,不避险阻,竭尽全力的帮助他们经营民生,提供后勤支持,同时协调众将,化解矛盾。人心换人心,数年如一日的辛劳,换来的自然也是一份由衷的敬意,无非是个人程度不同罢了。 宣读了圣旨,众将自是领旨谢恩。随后文安之向众将详细的诉说了当下的形势,尤其是吴三桂大军已然南下,对于云贵的明廷的威胁的急剧扩大。 “吴三桂摆明了是要走贵州,应该是打算和湖广、广西的鞑子汇合……” “贵州,那边的情况怕也是不妙的。” 文安之介绍了他们了解到的情况,众将便开始了发散。可无论是怎么看去,都是对明廷大大的不利。 “湖广和广西这两方面,广东的陈抚军应该会设法牵制……” “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是啊,单单是吴三桂的大军,就够晋王喝上一壶。” “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任着那厮长驱直入!” “……” 商讨,就难免会有个不同二字。本就积怨重重的他们哪怕是有文安之长久以来的弥合也不可能亲密无间。渐渐地,商讨开始向争吵发展,速度快得吓人。文安之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的,眼见于此便直接了当的道出了他的决定。 “广东的陈抚军如何,并不是我等所能够决定的,但是朝廷有难,为人臣子不可不救,这是忠君爱国的大义。”振臂一呼,文安之保持着他那昂扬的斗志继续言道:“老夫决定,出兵重庆,设法截断吴三桂的粮道和后路。哪怕只是效法孙膑遗策,也可为朝廷减少一定的压力!” 文安之直接为此番行动定下了基调,众将都是知道轻重的,亦都是冲着其人来的,当即便调整了方向,就着文安之的计划商讨了起来。 “现在看来,重庆府城就是南下虏师的七寸之地。” “可重庆府城易守难攻,又有两个镇的鞑子驻守,怕是难以快速攻取啊。” “是啊,吴三桂可还没走远呢。” “那也不能不打!” “当然要打,但是也得在能够保全咱们的基础之上吧。否则,朝廷没有因此缓解压力,咱们再损兵折将,夔东还要不要守了?” “……” 一群大嗓门的武将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商讨就又一次开始往争执发展了。几个太监在一旁默然无语,这并不是他们有资格开口的所在,能在这里呆着就已经仅仅是因为他们代表着朝廷,确切说是代表着皇帝而已。 坐在太师椅上,文安之细细的听着众将的发言。他有目标,但细化的军事行动还需要众将来安排,这并非是他所长的。如此,亦是附和明朝中后期的惯例——监军文官制定战略,监军太监负责粮饷,而武将则负责执行。 新来的太监自是没有发言权的,粮饷上既然不是出自朝廷,也没有他们插手的资格。而文安之这边,在夔东督师多年,亦是深知内情,莫看得此间吵得凶,众将多有发言的,但实际上真正分量重的只有三个人而已,具体该当如何,这三个人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打,那是必须打的,关键要看怎么打!” 夔东众将之中,大部分是大顺军出身,如李来亨乃是李自成的侄孙,袁宗第当年是大顺朝的前营制将军,负责湖广方面的统帅,刘体纯则是大顺军右营右标果毅将军,等等等等。能够例外的,主要五个人,谭家兄弟是旧四川明军,王光兴是陕西明军,而贺珍则既当过大顺军,也干过明军,甚至还在清军那边玩票过一段时间。 这里面,李来亨是继承了李过和高必正的人马,实力上几乎是首屈一指的,但是他的威望比之其他叔伯辈的人物差距太大,现阶段说话的分量也远远不能和他的实力相匹配。大顺军系统,真正能够得到最大重视的是袁宗第和刘体纯,这二人的实力处于中游,但资历、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而那些旧明军之中,谭家兄弟中的谭文素来是最为积极主动的与清军作战的,也最为文安之看重,他的话基本上也可以代表其他旧明军的意见。 此间,谭文一如既往的拍了板儿,要在重庆与清军好好较量一下,谭诣、谭弘也立刻出言附和,无有半点儿犹豫。而王光兴虽说不及人家族兄弟般亲厚,但也是一副义不容辞的态度。唯有那贺珍,似乎仍旧是一个不置可否,好像哪一方如何于他都是一样的似的。 旧明军义不容辞,那些旧闯军们自然也不好将自身置于异类当中。洗白,是很多人的共同想法,这一点倒是与李定国、刘文秀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他们在这方面是更加迫切的,因为崇祯可都是大顺军逼死的,而西营最多也就是个挖祖坟的罪过。 郝永忠在军中供着个大明宗室,自效之心上面,自是毋庸置疑。火爆脾气的他对此也是没有二话,当即表态愿意出动大军参与会攻。不过出于对旧明军的厌恶,他还是挤兑了谭文了一句,对他只喊口号,却没有实际计划的言辞表达了些许不满。 闻言,谭诣、谭弘怒目相视,王光兴也微露不悦之色,只是碍于文安之的颜面,不便发作罢了。倒是那谭文,对此只是轻哼了一声,旋即对文安之拱手言道:“督师,末将以为吴逆的目标既然是贵州,此行甚远,我夔东众将也无须太过着急。待他多走些时日,走远了些,再行突然攻击重庆,逼迫其回师,朝廷便会有更多的时间准备,虏师的损失也会更大。” 这,确是一个更加靠谱的计划,通过时间和空间来换取主动,亦是兵家正途。文安之微微点头,众将中哪怕是郝永忠也未曾有半点儿异议。而此时,文安之问及具体何时发作,谭文也作出了回答。倒是另一侧的袁宗第、刘体纯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后者便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计划。 “督师,末将以为,吴三桂既然是南下贵州,总是免不了要走遵义的。如此,王师便有使其坐困蜀地的法子。” 说着,刘体纯走到了地图前,示意文安之与众将起身到案前来。随即待众人上前,他便指着川东南的那片区域继续言道:“这是綦江县,这是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吴三桂南下贵州肯定是要走这条路的……” 綦江县位于重庆府西南部,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则是在遵义军民府桐梓县境内。由重庆府城,溯长江而上,转道綦江南下,就可以进入桐梓县的地界。而桐梓县以南,就是遵义军民府的府城所在,从那里向南就是贵州。 “……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山高路窄,上则摩于九天,下则坠于重渊,人皆覆涩,马皆钉掌,节节陡险,素来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那里有总兵刘镇国率部驻守,还有战象,就算是独自守御,个把月应该也不是问题。另外,晋王既然请天使来我夔东,想必也已经吩咐贵州的王师增援遵义。这段时间,贵州的王师增援,我夔东众将也可以从各处抽调精锐,赶在六七月间展开对重庆的攻势。只要大军抵近城下,吴三桂必然回师,因为这条后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断的。”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五十二章 挤压(八) 夔东明军,分布于川东、粤西一带。.『.co这些控制区扼守三峡防线,但是那些山川阻隔并不仅仅是构成了对清军的地理屏障,同时也使得夔东明军各部分散在近乎于各自独立的地带。这种各自为战的状态确可以有效的缓解各部之间爆发利益冲突的概率,但也使得他们想要并力一向,往往难以将五指握成一个拳头。 翻山渡河,总是需要时间的。刘t纯计划六七月间展开攻势已经是满打满算过后的结果了。计划议定,众将便在文安之的安排下行动了起来。不过,出击自不可能倾巢,否则根据地就得丢了,所以只得是chou调精锐,其中还有一些是过于不便的,就要担负起协防的任务,从侧面协助展开对重庆的攻势。 这边还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六月底,贵州省会贵y早已换上了满清的旗帜。城头、街巷,盔甲鲜明的绿营兵来回巡视,军营和城内各处要点则多是红h蓝白的八旗军,唯有城内的那些为了生计而不得不出门的百姓,剃了头发,畏畏缩缩的躲避着清军的视线,时不时的点头哈腰,唯恐会遭了这些真鞑子、假鞑子的注意而引来杀身之祸。 贵y是四月时为清军攻陷的,安顺巡抚冷孟饪兵败而死。率先攻占此城的是宗室罗托所部,历史上洪承畴为这支走湖广入贵州的八旗军提供了张勇、李本深等部一万六千绿营,以及偏沅巡抚袁廓宇领总兵李茹春、王平、南一魁、陈德等部官兵一万一千名。这两部绿营兵先是扫荡明军在湖广的控制区——辰州府,以及宝庆、武冈等地,进而配合八旗军入黔。 然而,这一次洪承畴并没有为罗托提供这么多的绿营兵协助,前后chou调了一万两千余众,而且还是包括从桂林线国安那里chou调的三千绿营兵。唯独有加强的就是八旗军的数量——洪承畴在上疏反对过后,g脆把最初旨意经广西入黔的赵布泰的那支八旗军也编入了罗托的大军。确是弥补了这一路清军的实力下降,但是也把清廷最初计划的三路紧b压缩成了两路。 都司路上的贵州巡抚衙门,如今已经变成了清军在贵州的总指挥部。大堂之上,主持贵州防务的罗托是宗室,是清廷和皇室的代表;吴三桂是汉人藩王,军方的实力派;那赵布泰,虽说是旗人,但也不姓赵,满洲大姓瓜尔加氏,其父卫齐是努尔哈赤开国五大臣之一的费英东的九弟,在世时长期担任盛京城防指挥官,人送外号“八门提督”,最是ai新觉罗家的亲信将帅。而这赵布泰还有个哥哥更加有名,叫做鳌拜。 三支大军的统帅聚齐,在多尼抵达前负责协调众将,以及负责大军后勤和招抚地方的西南经略洪承畴却并不在此。就连那个长期负责“协助”吴三桂的李国翰也没来,这会议就不可避免的显得不是那么正式了。 “洪经略也是奇怪了,对那个比他小了二三十岁的蛮子巡抚就那么担心,至于的吗?” “能让洪承畴吃亏,那家伙八成也是个不粘mao就比猴子还精的主儿,有j分防备是应该的。就是只这点儿绿营随军,莫不是还要皇上的奴才和那老本贼死战,绿营兵在边儿上看着不成?” 罗托是宗室,可有阿尔津的前车之鉴,也未必敢对洪承畴如何,而那赵布泰,浑身上下写满了肌r二字,与其父卫齐、其兄弟鳌拜、穆里玛j乎都是一个模子刻 出来的,典型的ai新觉罗家的忠犬。 这二人一唱一和,显然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商量过的,吴三桂听着这明面儿上对洪承畴的抱怨之词,却深知洪承畴的难处。 汉人,在满清终究是免不了遭人忌惮的。洪承畴这j年虽说是挽住了西南的颓势,奈何东南糜烂,已然影响到了西南战局。陈凯,他没有见过,更别提对上过,但是能够让洪承畴吃瘪的,那肯定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se。现在洪承畴求稳,留下更多的绿营以备陈凯突然发难,是老成谋国的做法。 现在他们指摘洪承畴,哪怕是清廷也不会认可的。吴三桂从小就泡在关宁军的那个大染缸里面,耳濡目染的都是孙承宗、袁崇焕、洪承畴那样名震天下的人物,都是他父亲吴襄、他舅舅祖大寿那样天下有数的滑头武将,眼前这两个即便是在野蛮人、糙汉子的货se,绞尽了脑汁,那点儿小心思实在是不够看的。 “洪经略有洪经略的难处,本王和二位都是皇上的奴才,也都要为皇上尽心效力。湖广和广西的绿营怕是难指望了,不过孙可望那厮的劝降信倒还是很有用的,想必那些降将于自效的心思上面,想来也必是少不了的。” 二人的心思基本上已经摆在了明面儿上,吴三桂却完全不搭那个茬儿。八旗军入关以来很少去打什么y仗,往往都是绿营在前面拼杀,八旗军在后面坐镇,等到需要一锤定音的时候八旗军才会粉墨登场,就像是陈凯对上苏克萨哈的那一次赣州大捷时就是最标准的模式。 云贵的明军,实在为数不少,哪怕只是单说李定国的本部兵马也有四五万人之众。现在绿营p灰不够了,罗托和赵布泰就打算让吴三桂的前关宁军去充当p灰,他吴三桂又不是傻子,哪里不明白,又如何能够乐意了。 “就那些贼寇?天晓得有j个过来做间的,反正某是信不过他们!” 目光又一次汇聚到他的身上,吴三桂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是不住的冷笑。他深知,他的藩兵是不可能享受真正的八旗军那样的待遇的,但是想想当年的刘文秀,如今的对手李定国可是要比刘文秀更强上好j个档次的当世名将,正面j锋,损失肯定不在少数,到时候他的老底子拼光了,满清会如何待他,是捏圆还是捏扁还不是由着人家的心情。 仗,当然还是要打的,但是好处事先也要敲定下来,光靠着这两个家伙的红口白牙,连许诺都没有,凭什么让他出死力? 这事情,说到底不是罗托和赵布泰能够决定的了的,关键还是在于洪承畴,甚至就连多尼的决定权级别都不如他的那位老上司。而就着他的心理价位,最起m也得是一省之地的封建,是照着三顺王的规制来的,他相信清廷也一定舍得。 这边,吴三桂正要继续施展太极手段,哪知道外间却来了个急报的信使。急报是留在遵义招抚当地明军的李国翰发来的,直接送到他的手上。待他细细看过了,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可以摆脱这两个讨人厌的家伙了,忧的则是一旦有个行差踏错,败坏的很可能就是一鼓作气剿灭西南明军的大局! “李国翰来报,说是夔东的贼寇出兵了,现在已经将重庆围了个水泄不通。”通报了军情,将急报j给二人看过,吴三 桂随即便站起身来:“重庆断不可有失,本王立刻回返遵义,点兵应战。贵州的局面,就劳烦二位了。” 拱手一礼,吴三桂便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大堂。只留下这二人一脸的愕然,在恼怒和无奈之间徘徊。 军情确实紧迫,是故吴三桂的处断也无有半点儿错处。匆匆赶回了遵义,关宁军的兵马尚在此地坐镇,因为周边还有大批的土司、明军,招抚是需要强大的武力作为底气的。早在四月底,吴三桂的大军就轻易突破了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的天险,进而占据遵义。这段时间,他一直忙着招抚土司和明军,同时镇压反抗,倒也不算是闲着了。不过,比之他预想的烈度却要低上太多,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不单单是他,罗托在二月时抵达常德,随即汇合李本深和张勇攻打辰州府。到了二月底三月间,又跟着洪承畴攻打湖广的沅州、靖州。直到攻陷这两处之后,已经是三月了,才展开对贵州的攻势,结果一个月的时间就攻陷了贵州省会。 同样的,历史上赵布泰走南线,二月初一从武昌出发,二月二十抵达常德,到了三月初五才奔赴广西。进入广西后,取道南丹州、那地州,北上进入贵州境,经丰宁司,到了五月时便攻占了独山、都匀。 南明以降,贵州是从未沦陷过的,大西军在贵州经营七八年的光景,统治基础之稳固丝毫不下于云南,甚至由于孙可望对云贵两省的政策区别,贵州还要更胜一筹。 短短的一个月,清军不光是由东向西,攻陷了地理上偏西的省会贵y,更是占据了贵州的大部分府县。这样的效率,根本就不是什么清军实力强劲、八旗军满万不可敌之类的鬼话,实在是孙可望那一封封的劝降书作为大军前锋,不断地递送到将帅、府县衙门和土司官署的案前,甚至就连说客都不需要张嘴,城头变化大王旗的戏m就如同是风行c偃一般,清军在贵州的攻击实际上不过是行军而已! 罗托和赵布泰如此,吴三桂亦是如此。他先前在四川就是如入无人之境,尤其是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的天险,j乎没有对其造成任何有效的阻滞。他是打老了仗的老行伍,一眼就能看出来明军是士气存在问题。后来攻入贵州,与罗托、赵布泰汇合,所见者,亦是如此。 “看来,夔东的贼寇还是蛮有斗志的。” 策马路途,吴三桂如是感叹。紧随其侧的是他的义子王屏藩,乃是军中一大悍将。关宁军那边,吴三桂素来是留有夏国相、胡国柱等人坐镇军中,看住家业,赶往这贵y开会,便只带了王屏藩以及他的亲兵家丁队而已。 此间,吴三桂如是说来,王屏藩听得,亦是点了点头:“孩儿记得义父说过,孙可望那厮降了朝廷之后,李逆倒行逆施,把湖广和贵州的主力都调回云南整顿。余者,咱们打了j仗下来,所见的士气显然也不怎么样。再加上孙可望的劝降书,朝廷的大军自然是摧枯拉朽。而夔东那边的贼寇,素来不受孙可望和李逆的节制,受到的波及小,现在反倒是还敢跳出来螳臂当车。”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也不好太过小视了他们。毕竟,那些家伙里还是有不少的闯贼余孽——当年的一p石,赢得惊险啊。”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五十三章 挤压(九) 快马加鞭的赶回遵义,大军已经做好了准备。吴三桂先行去看望了李国翰,这个“老搭档”那一脸的病容,与出征前已是判若两人,说他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都有人信。 “王爷,今日又有水西宣慰司安坤改奉大清为正统,这是请罪的奏折和水西地方图册,只等王爷回来便可以联名送递京城。” “贤弟近日辛苦了,好生养病,朝廷和愚兄日后还多有依仗的地方呢。” 占据遵义以来,吴三桂和李国翰就在忙着招降纳叛。这段时间,算上李国翰刚刚提到的水西土司安坤,尚有西阳宣慰司冉奇镳、蔺州宣慰司奢保受、兴宁伯王兴及部下七千余人降清。满清在西南的控制区每一天都在扩大,实际攻取的极为有限,倒是一个“降”人如织。 李国翰身子不爽利,倒是还试图跟着吴三桂回师。心思,吴三桂自然明白,但是这么带着李国翰去,八成也是要死在路上的,那可没办法与清廷交代。二人一阵商讨,最后妥协了让李国翰的副手带着一千汉军八旗随行,仍旧由吴三桂统领大军回师重庆确保后路。 大军出动,乃是原道回返。重庆府城的城下,来自袁宗第、刘体纯、李来亨、马腾云、塔天宝以及谭文、谭诣、谭弘等部集结十六个营的精锐早已将此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城东门外,士卒已经开始清理那些用以阻碍攻城器械前进的梅花桩。这些梅花桩,有的早已腐烂不堪,用不着什么斧子之类的工具,一脚下去就能踢散了架子。而有的,则完完全全是新鲜木料,大概也就是大军前锋临近重庆府城那一两日的杰作。 “听本地的士卒说,这些梅花桩有的可以追溯到西贼,呃,是张献忠那厮入川时了。” 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多到了文安之都记不得那是那年的事情了。但是,看着那些梅花桩的老朽,似乎比他这个年近七十岁高龄的老人还要更甚,也就没什么心思再琢磨下去了。 明军抵近城下,虽说这镇和营的计量单位不一样吧,可是城内的清军也完全没有半点儿出来迎战的欲望。如今守在城内,坐视着明军在城外的行动,瑟瑟发抖的同时大概也是在心焦如焚的盼着吴三桂的回师,这些哪怕是文安之的视力早已大不如前了,却仍旧是明镜儿一样。 只是,计划顺利,文安之的忧心忡忡却比出征前更胜良多。原本的计划,他们是打算利用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的天险来拖住吴三桂的进军步伐,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机会来削弱清军的实力,甚至是借助于四川当下的人烟稀少来实现对清军的饥饿攻势。 这是逆袭的可能,虽然几率很小,但未尝没有希望存在。然而随着那里为清军快速攻陷,吴三桂的大军继续南下,席卷遵义府,回师的路途上确实可以拖住吴三桂更多的时间了,可是局势的恶化而言,单单一个得不偿失也完全无法形容。 探马早已撒出了很远,明哨、暗哨也早已分别于吴三桂回师最便捷的綦江县境内,只待消息传来。而在消息抵达前,明军仍旧要做好攻城的准备。毕竟,天知道局势变化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明军在快速的清理着清军在城外的防御设施,城东是计划中的主攻方向,自然而然的也是清理得最快的。没过几日的时间,城东就已经清理完毕了,文安之立刻汇集众将,展开对重庆府城的攻城作战。 炮火在这座山城响起,明军这一遭并不仅仅是为了逼迫吴三桂回师,如果能够趁势拿下重庆的话,即便不能长期固守,也可以更多的破坏清军的后勤物资运输通道,对接下来的大战总是有所裨益的。是故,明军的攻势一旦开始便颇为凶猛,这些来自于大顺军和旧明军的百战余生的老卒们的凶狠,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就逼得守城的两个清军总兵拿出了压箱底儿的本事来。 攻城的主要方式仍旧是原始的蚁附,凭着坚城,清军守住的概率还是不小的。不过,明军的攻势之猛烈却也着实的吓了他们个好歹,双方都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来反复争夺,以至于尸体在城上、城下越积越多。直到探马送回消息,明军的攻势才陡然为之一滞。 “拿下重庆府城应该不成问题,就是照着行程推算,怕是没办法赶在吴三桂抵达前。” “那就没有必要了,就算拖住了吴三桂那厮,趁着机会把城池拿下来也绝对不足以补充各部的损失,反倒是更大概率被吴三桂黏上了。那时候,损兵折将,反倒是失了牵制的能力。” “撤军吧,督师,把吴三桂引回来已经达成目的了。” 吴三桂所部实力雄厚,外加上重庆府城里还有两个镇的清军,众将已经萌生了退意,文安之也深知当下他们确实已经完成了最初步的计划。既然如此,也确确实实是没有必要为了强行扩大战果而冒着更大的风险,那是不智的。 既然如此,明军迅速偃旗息鼓,顺着长江而下,回返各自的防区,以待后续事态发展。等到吴三桂匆匆忙忙的赶到重庆府城城下时,看到的只有攻城战造成的破败和空无一人的营寨,以及越是显得兴高采烈就越是能够看得出那份心有余悸的清军守兵。 “向贼寇的营寨开个几炮,然后向朝廷报捷,就说本王汇合守军击破贼寇。” “王爷,那斩首数字……” “贼寇顺流而下,官兵还要确保城池安全,没敢追太远。” “学生明白。” 麾下有那么多将士,适当的奖励还是有必要的。吴三桂随口吩咐了,很快便迎来了驻守重庆的那两个总兵官,二人见得吴三桂,又是一阵的吹捧,等到这些“礼貌”尽了,吴三桂再问及战况,没有费太大力气就从那些遮遮掩掩中搞清楚了明军的实力。 “夔东贼寇兵力有限,但是战斗力极强。”心里有了这份计较,吴三桂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这些杀千刀的闯贼!” 他素以骁勇著称,但却并非是那种肌肉型武将。论及心机,比起他的父亲吴襄、舅舅祖大寿都是要强上太多的。若在旁人面前,倒也是喜怒不形于色,不过待到了那两个总兵官退下,身边俱是女婿夏国相、胡国柱,以及义子王屏藩之流的亲信,亦是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干脆也不再有丝毫掩饰。 “义父,重庆交给这二人,守不住!” “是啊,岳父大人。这些闯贼余孽确非是什么省油的灯,但若是大兵进剿,夔东地形复杂,非川鄂两省,调数万大军,花费一两年的时间展开会剿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我军若是进兵,成败还是两说着,坏了朝廷进剿云贵的大计,也是难以交代的。” 王屏藩和胡国柱都是动了脑子的,于是吴三桂便将视线转向了他最为信任的夏国相。而此时,单看神色,便可知其人是认可前者的看法的,甚至想得更深了一层。 “小婿以为,不如再调兵马驻守,最好再让朝廷把高明瞻那厮派来……” “高明瞻嘛,这倒是个好主意。” 夏国相口中的高明瞻乃是现任的四川巡抚,清廷在这一次进军云贵之前,四川一省也就占着个保宁府,所以高明瞻的主要工作也只是在保宁而已。此人是现任川陕总督李国英的亲信,李国英曾是楚镇左良玉的部将,而左良玉最早也曾是关宁军的一员。这样的关系其实已经几同于一表三千里了,但是有这么一层香火情在,他们也不必担心地方上会卡着他们的粮草。而吴三桂将四川的军政权利拱手上交,清廷那边也会安下不少心来。对于当下,对于未来的封建,都会有着莫大的好处。 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吴三桂认可了,便是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但是在高明瞻抵达前,在增兵进驻重庆之前,大军却还要继续在此驻守——震慑夔东明军,同时为后来者做好准备工作。毕竟,这对后来者而言是防区,对他们也同样是粮道和退路。 七月,吴三桂开始了恢复城防的工作。很快的,四川巡抚高明瞻以及增调的建昌镇总兵王明德先后赶来,加强重庆的防御力量。到了十月,吴三桂在前往了贵州一趟过后,再回来便率领大军回返遵义。说白了,是多尼那边也已经从北京千里迢迢的赶到了,陈兵这段时间,耗费国帑无算,也该是集结大军南下滇省的时候了。 第五卷 气吞万里 第五十四章 挤压(完) “诸君,吴三桂那厮撤军了,贵州那边据细作回报,鞑子也又调来了一支大军。如果不出老夫意料之外的话,鞑子该是要对云南动手了。” 君臣大义的号召,这些都是文安之重复多少次的,已经无需如此了。众将闻讯,连忙重新将归建休整的部队调动起来,出征的出征,协防的协防,一切都是按照六月时的那般进行,再一次展开对重庆的攻势。 大军此番分水陆两军奔赴重庆府城,由督师阁部文安之亲自统领刘体纯、袁宗第、塔天宝、党守素、贺珍、马腾云等全营主力沿长江两岸陆路前进;由监军太监潘应龙联络三谭及水师乘船进发。 十二月初二,涪侯谭文和镇北将军牟胜率七千明军乘船一百五十八艘抵达重庆城下,并立刻分兵三路,展开对重庆府城的攻势。 仍旧是清理城外的梅花桩,着实废了不少手脚,可见吴三桂还是任劳任怨的。清理完毕,战斗随即打响,炮火声、喊杀声,仅仅时隔数月而已便再度响彻重庆城外。朝天门一线,临江门、千厮门一线,南纪门、储奇门、金紫门一线,重庆十七门,明军三路展开,虚实相辅。尤其是城外逐步恢复“统治地位”的茂密植被,更是让清军没个出城反击的胆量,唯恐那些视线所不能及的所在会有明军伏兵,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了。 清军在城内负隅顽抗,如是,从初二开始,一直战到十三日,清军派出去向吴三桂求援的信使估摸着也早就到了遵义了,可是没见到吴三桂回师,放眼向北,自下游的方向,又是一支规模丝毫不逊于前者的明军水师浩浩荡荡的向着重庆城驶来! “又是一百多艘船,看那些士卒,怎么也有六七千人马。前面来的是谭文和牟胜,这回来的是谭诣和袁尽孝,这还只是三谭中的两个,就已经一万三四的大军了。想必那些闯贼也都在后面跟着呢,用不了多久就能陆陆续续的赶来!” “贼寇摆明了是知道咱们增兵了的,所以这次的规模比上次还要大,弄不好是全师而来。平西王爷怎么还不回师,再晚来个几日,怕是就只能给咱们收尸了!” “平西王已经回师过一次了,这回,还是指望着李制军能从保宁带兵南下来援更靠谱些。” 城外,新的明军抵达,须得重新调整各自的防区,所以攻势暂缓。可是城里面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丝毫的轻松,反倒是更加惶惶不安了起来——他们,说到底也并不是真正的绿营精锐,更别说是与吴三桂的关宁军相比了。而他们的对手,是旧川军的硕果仅存,是旧闯军的百战余生,双方的战斗力本就有着不小的差距,哪怕是凭坚城而守,哪怕是在这十来天里兵力丝毫不逊于对手,可面对这样的攻势却仍旧是招架得颇为艰难。 入夜,安排好了防务,王明德等将帅聚在一起,商讨起了军情来。可是对策二字,却始终没有半点儿头绪。至于那个巡抚高明瞻,这几日全然是一位圆寂了都能烧出舍利子的得道高僧的做派,跪在菩萨像面前阿弥陀佛了不知道多少次,为清军祈福,在精神上对守御之事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他们实在不忍心去打扰了。 “照这个架势,用不了几日那些夔东贼寇就得来齐了……” “还能怎样,无非是死战而已!” 心思,个人皆是不同,可落到当下的面面相觑,也无非是以拼死血战,日后求个清廷能够抚恤他们的家眷,荫庇他们的子孙,仅此而已。 谭诣和袁尽孝今日抵达,从城头看去,前后两支明军移交防区的工作也已经在下午的时候正式完成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攻势继续,他们不光要面对这十几天来的老对手,更要遭到这些生力军的猛攻。而且,这样的生力军接下来还会源源不断的抵达,无不使他们的悲观与“秒”俱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商讨,半晌功夫也没商讨出个眉目出来,仍旧还是只能死守,守到吴三桂的回师抵达为止。哪知道,没等他们散了,王明德的一个部下便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说是那四川巡抚高明瞻带着亲信已经逃出城了! “我这就去将高巡抚追回来!” 重夔总兵程廷俊拍案而起,说着就要带兵去追。岂料,这时候那王明德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长叹了一声:“这黑灯瞎火的,哪里还追得回来啊?” 王明德只此一句,便将程廷俊给了劝了下来。后者自暴自弃的坐回了椅子上,心丧欲死。只是,没有人知道,王明德这一劝所蕴含着的言下之意,程廷俊是否真的听明白了,却是没有人晓得的。 毕竟,人心隔肚皮。 巡抚跑了,这消息迅速的传遍了全城,守军的士气亦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虽说,这巡抚他们也没见过几次,守城时更是没人见过其人的身影,可毕竟是清廷派来的高官,负责一省的民政、讼狱和军务的封疆大吏。现在就连封疆大吏都跑了,他们这些小卒子自然就更不觉着他们有必要为清廷死守这么座城池了。 转天,十二月十四,不出他们的意料,明军果然继续了他们的攻势。移交了防区过后,谭文集中了更多的兵力展开了针对重庆城的攻城作战,牟胜和袁尽孝的水师则在江面上炮击沿江的城墙,好不热闹。唯有那谭诣,却始终不曾有半点儿动静,就好像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养元,逃出城的降卒称高明瞻那厮已经弃城而逃,士气一落千丈。此时进兵,当可一鼓而下,你怎生在此按兵不动了起来?” 万县三谭是同族兄弟,本就是近亲,且这些年面对盘踞夔东的前大顺军各部,以及入川经营的西营人马,更是如那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一般,素来是抱团得最紧的。 三谭,以谭文为首,一个鼻子出气儿惯了,此间本就是事先在文安之那里都商议好的由他们先行展开进攻,而且现在形势一片大好,甚至很有可能能够在大军抵达前就拿下重庆府城。可是谭诣却始终不动如山,并没有依约进攻。十四日如此,今天已经是十五了,又是如此,谭文便不得不赶到了谭诣的大营,见面亦是免不了出言质问。 清军的状况很不好,这胜算大增,碰上个队友拖后腿,谭文自是没有半点好气儿。然而,闻听此言,谭诣却并没有做出解释,反倒是稍加犹豫,继而对其反问道:“兄长,重庆易下,可是贵州都丢了,咱们这么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你是什么意思!” 谭诣的话是谭文万万没有想到的,此间厉声喝问,谭诣却好像是已经鼓足了勇气,继续对其言道:“兄长,贵州都丢了,云南势必难以固守。咱们在四川拼死拼活,可朝廷眼见着都要没了。” “养元,晋王如今已击杀死虏廷四王,吴三桂奈何不了他的。况且,还有东南……” “兄长是要说那郑赐姓和陈凯吗,天知道他们是不是文督师编出来的。” “文督师绝对不会诓骗我等!”言及此处,看着谭诣躲躲闪闪的目光,谭文焕然大悟:“你莫不是想要降虏?” 一声暴喝,谭诣闻言竟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而后又觉着有些不忿,可又不敢再度上前,干脆温言劝道:“兄长,这天下眼看着就是大清的了,有道是良禽择木而起,贤臣择主而事……” “那可是鞑子,你还要不要祖宗了!”怒喝响起,谭文当即便拔剑在手,剑尖上的那一点寒芒直指谭诣的鼻子:“我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现在跟着我去攻城,刚才的屁话我只当是没听过。否则的话……” “咱们是兄弟,兄长,你不要逼我!” 话说着,谭诣当即便抓起了案上的茶盏,用尽气力的摔在了地上。青花瓷的茶盏与地面相触碰,当即便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与此同时,一队顶盔贯甲的锐士便一拥而入,将谭文团团围在了大帐之中。 “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一众锐士,俱是谭诣的亲兵、家丁,谭文侧耳听得,外间似乎他带来的那几个亲兵也已然被制住了。此刻,他是万难逆转形势,胸中的悲怆油然而生:“我,谭文,绝不降虏!” 半个时辰后,重庆府城的临江门外,谭诣麾下总兵官冯景明前来喊话,说是代表谭诣愿意归降清廷云云。王明德等人闻讯,连忙将冯景明吊上城来,细细盘问,面对这样的大喜,亦是连忙赏赐了使者,并派遣亲信前往谭诣的大营验证真伪。到了那里,检验了谭文的首级,也见得了谭诣那刚刚留起来的金钱鼠尾,亦是连忙赶回城向王明德等将报喜。 至次日,始终龟缩在城内的清军突然出城迎战,明军不疑有他,连忙应战。岂料就在这时,谭诣所部竟倒戈相向,本以为留在谭诣营中与其商讨军务的谭文的那些部将们突遭袭击,当即就是一个大乱。 清军与叛军的内外夹攻之下,谭文所部群龙无首,当即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用于攻城的火炮对准了江岸边和江上的舰船,亦是乱成一团。明军大败,连忙顺流而下,向夔东方向撤离,“翻船落水者,不知其数”。清军衔尾追杀,一直追到了铜锣峡才收兵回营。 到了十七日,三谭中的最后一个——谭弘依约赴援,所见者,江岸两侧,浮尸、残舟比比皆是,谭诣更是亲自赶来,与其在两军阵前相会。 “没了水师,文督师是拿不下重庆的,只能带着那些闯贼灰溜溜的撤回去。至于云南那边,王总兵说了,朝廷的八旗军已经与平西王爷合兵一处,就凭那西贼,焉能是对手?” “可是,东南那边还有郑赐姓和陈凯呢。” 川军和西营仇深似海,李定国死无葬身之地,谭弘也只会觉着快意。可问题在于,当下的东南明军已然是一个庞然大物,明清之间,鹿死谁手,尚且犹未可知,他便不可避免的会存在着一定的忧虑。 “呵呵,郑赐姓就是个海贼,海上或许朝廷不是他的对手,但真的打起陆战来,等八旗军从西南抽出身,就是他的死期。而那个陈凯,更是可笑。洪经略那可是成名数十年的人物,也是他能轻易打败的?我看,十有八九就是那厮趁着洪经略分身他顾,击败了一两个洪经略的部将,就被朝廷吹出了大天去了。等碰上了真佛,还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