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战争》 前言 人生——如广告 同样需要策划 我的四十岁 因为生日在冬天,所以每到这个季节,总是有风雪有寒冷还有对于春天的渴望。手机里一直留存这样一条短信,是大学同班同学鼠年春节发过来的,其中两句“依然有梦,梦想成真”的祝福竟然带给我良久感动。 都市的喧嚣、生计的奔波,最大的弊端就是剥夺了人们淡定的权利。每天都在飞速旋转,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明天是今天的重复,不知不觉,岁月的年轮已经深深刻下了密密的圆圈。 或问:谁能偷走你的淡定?还不是你自己抵挡不住各式各样的诱惑? 我的主人公向天歌回答,以前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现在变成三十不易立,四十更困惑,五十不认命。因为三十岁时,就要给一生打下基础做好铺垫,没人保证到了这个岁数就一定能够立得起来;四十岁时,生活刚刚稳定,情感的第二春接踵而至,常常在胶着与犹疑之间做着艰难选择,谁敢说自己不惑?五十岁时,眼看人走茶凉的种种心酸,又怎能轻易知命、认命? 向天歌的观点也许偏颇,但是很多同龄人都会从他的话中找到眼熟的痕迹。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坛酒,那么,四十岁是最好的一个年份。 四十岁是个中转站,青年和中年在这里筹备交接仪式; 四十岁是最绚烂的阳光,经历了艰难的爬升,终于可以俯瞰大地; 四十岁是预赛之后的决赛,第二轮起跑的枪声将响,已经积蓄了足够经验和教训的我们,除了跑出自己的最高水准,再也用不着动别的念头…… 这部书,其实是一份替我和许多与我相似的同龄人写于四十岁的人生小结。 向天歌的歌 向天歌的歌是一首离歌。 向天歌的感情经历颇有标本效应。 爱情的保鲜期已然缩水,心态之痒难等七年,大凡这个年龄的男人,都会或深或浅地动过这样的念头:感情陷在柴米油盐里,是件很烦的事,找不到意境;但是一旦摆脱了柴米油盐,又是件很飘的事,找不到依托。 这就是婚外情,刺激与遗憾共存、渴望和迷惘并举的婚外情。与其说向天歌不能免俗,不如说是这个开明的时代被贴上了世俗的标签。 男人需要历练。 就像锻打前的钢坯,必须达到一定的温度,经过一定的时间,烧烤之后才可能出现棱角分明的线条。 听过一句话,一个成功之人需要具备三Q:IQ(智商)、EQ(情商)和阿Q(自我排遣方能自我救赎),向天歌的沉浮,也给出了这样的启示:如果他具备了这三Q,早晚有一天,他将东山再起。 离歌是职场、情场和商场上常常响起的歌。离歌并不悲苦,聆听和吟唱它的人,大多看重这个过程,因为它真正的美丽在于经历着和感受着,而不是非要一个名分上的说法或者大团圆的结局,就像婚外情,很少有人会认真思考它的走向和结局,因为那一切根本无法预料。 涉足广告圈之前,向天歌从没有考虑过人生里这些零零碎碎、边边角角的问题,虽然思考过后最终也没能清晰多少,但是所谓的积淀、内涵可能就在这个剥洋葱一般的过程里一点点地加厚了。 职场的面具 曾经两度造访威尼斯。游船码头边有一字排开的工艺品摊档,其中闻名于世的是做工还算考究的面具,以五到五十欧元不等的价格向游客兜售。 威尼斯的面具在欧洲文明中独具一格,是极少数将面具融入日常生活的城市。18世纪前,威尼斯的居民外出,不论男女,都要戴上面具,披上斗篷,这个带有威尼斯鲜明烙印的面具就是著名的“包塔”(Bauta)。 王公贵族戴上夸张的面具,聚在河边或者乘船夜游。面具掩盖了彼此的真实身份,人人尽可毫无顾忌地恣意狂欢。诗人拜伦曾说:“忘不了威尼斯曾有的风采:欢愉最盛的乐土,人们最畅的酣饮,意大利至尊的化装舞会。” 导游的讲解极具煽动性,团员摩拳擦掌,准备大开杀戒(价)。这时,一个声音飘了出来:“我们的面具难道不比威尼斯人的花样繁多、戴得长久?”刚刚点燃的购买欲迅速冷却,整支队伍噤若寒蝉,各怀心事地咂摸着这句见解深刻的神来之语。 面具之累,是人生之累里比重很大的一种,特别是职场上的面具,不知谁人可以幸免? 本来可以成为朋友的两个人,因为成了同事,无端多了几分猜忌;本来可以成为朋友的两个人,因为成了上下级,凭空生出几丝不平。职场的面具,虽然看不见,但早已成为职业装的一部分,于是,有人断言,职场无友谊。 其实,倒未必这么可怕,只要你的心性还能舞动起来,面具不但不能遮住你的激情,反而会成为烘托气氛的道具。 坡顶的风景 人生就是一道道连绵起伏的坡。 无论是谁,在通往梦想的路上,不仅要看风景,更要看路障,这样,才不至于频繁地跌跤。 人生里的教训,最可怕的有两种:一是弯路走得过多,因为那样的后果是即使走到正确的路口,也会不知移步何方;二是缺少改变不利境遇的能力。人在失意时最脆弱,而这种脆弱又会进一步削弱人的锐气和灵气。 新闻圈里有句俗话,叫“贼不走空”,是告诫记者,每一次采访都不能空手而归。现代人将这句话演绎得更加活灵活现,官场上偷德,职场上偷艺,情场上偷心,但是鲜有人偷时间,鲜有人在迅跑的路上找个坑洼的角落歇一歇脚,沉淀片刻,用无为的空落和缥缈的空想犒劳自己。偷得浮生半日闲,对于都市人,属于罕见的奢侈品。 2007年底到2008年初的几个月,因为岗位交接,笔者意外得到一段闲暇,静心复读自2006年春参与经营工作时写下的一本本心得笔记,希望将其存档以为镜鉴,思虑再三,觉得照搬报表过于呆板,还原纪要又显生涩,唯有小说笔法才能将那二十几个月间延展开来的丰富故事、深刻内涵及其细微体味囊括进去。于是,把两年所见所闻的坡顶风景,聚沙成塔,织羽为衣,串成了这部。 任何创作,都会有现实的投影,但那是杂糅,取了你的身形,我的感悟,他的神韵,所以请有疑似情状的朋友切勿多疑和多情,书中人物均无定指,皆是芸芸众生的白描轮廓,广告圈如此,其他的某某圈也是如此。 书成之际,还是要向那些“现实的投影”以及在写作当中给过笔者许多灵感的朋友深鞠一躬,同时特别感谢本书责任编辑李静媛付出的心血,是她的准确把握和妙笔提炼为笔者的感悟平添了更深的现实意义。 广告圈 广告圈是个生物圈。 道理最简单,也最没有道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广告圈还是个呼啦圈。 呼啦圈是一款多年前风靡全国的游戏。一个中空的圆形塑料圈,里面撒上几粒豆类的东西,套在腰间、腿间甚至颈间呼啦啦旋转,手段高超者的动作有些接近艺术体操。身在广告圈,就等于套上了呼啦圈,必须这样周而复始地转下去,创意一旦枯竭或者体力一旦不支,马上就被淘汰出局。 广告圈更是个艺术圈。 改革开放30年,中国广告业从无到有,目前粗略统计拥有十万多家广告公司、上百万从业人员,广告已成为现代社会必不可少的经济元素。 创意就是生产力。看广告,不只看疗效,还要看一波深似一波的意境。 第一章 天降大任 如果说,世界上有这么个地方,必须始终如一地跟从潮流、服从资本、屈从世故、顺从市场、敬从创意,那么它一定是媒体的广告部。 简安祥出事了! 消息像一声炸雷,迅速传遍了海江日报报业集团大厦。 简安祥是海江日报报业集团子报《海江都市报》的编委兼广告部主任。《海江都市报》的前身叫《海江科技报》,是海江市科委主管的一份科普类报纸,每周二、四、六出版,因为运营不善,也因为《海江日报》成立报业集团的需要,经过海江市委宣传部和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批准,被《海江日报》兼并过来,改名《海江都市报》。 此前,关于简安祥的传闻就已经沸沸扬扬了。有人说他在城乡结合部先后置办了五套独栋别墅,有人说他光是操办了一个俄罗斯马戏团的巡回演出自己就赚了九十多万元,还有人说他的情人计划外生育,被街道居委会以未办生育指标为名告到集团办公室。总之,大厦里的人们动用了在报纸版面上不好施展的所有的想象力,把其实谁也说不清的事情演义成了若干版本的章回小说。 不管事实究竟是什么,简安祥的的确确是被检察院带走了,带走的地点据说是一家超市的停车场,而且,事先没有和集团的任何部门打招呼。 种种迹象表明,一直看似平静的海江日报大厦山雨欲来。 《海江都市报》创刊不到一年,《海江日报》就上书市委宣传部和市新闻出版局,争来了文化事业单位改革试点的名额,可以通过融资尝试股份制运作,也就是说,在海江日报报业集团控股的前提下,吸引社会资本参股,然后成立市场化运作的传媒有限公司,负责《海江都市报》的运转。于是,《海江都市报》的一切运营事宜均由专门成立的海天传媒有限公司操作,出任总经理的正是简安祥,《海江都市报》的大小事由,哪怕是花一分钱,没有他的签字,会计都不予报销。 检察院通报情况的人刚离开报社,向天歌就被叫进了李海鸣的办公室。按照海江日报编委会分工,副总编李海鸣分管《海江都市报》,但是,他没有签字权,总经理的经营状况直接对董事会负责。更加滑稽的是,李海鸣竟然不是董事会成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在经营上不折不扣被架空的分管领导。如果出于礼貌或者客气,简安祥可以向李海鸣念叨几句公司的情况,但也仅限于念叨,不是正儿八经的汇报,也尽可以只字不提。所以,对简安祥这两年的操作路数和真实的经营情况,李海鸣知之甚少,有的地方干脆就是一头雾水,还是检察院和集团纪检委的调查让李海鸣了解了一些内幕。 李海鸣虽然一直对简安祥心存芥蒂,但是在集团内部并没有过多的表露。原因只有一个,简安祥是海江日报报业集团社长兼总编辑高庆国的心腹,李海鸣多少有些顾忌。 李海鸣了解到的简安祥损公肥私的招法主要有三个:一是瞒天过海,《海江都市报》的19个广告代理公司中,至少有三家是简安祥的亲朋好友开办的,在招商竞标、结算价格以及免费软文支持上,得到了其他公司无可比拟的关照;二是暗渡陈仓,本来是广告代理公司开发的客户,却视为广告部内部人员拓展的业绩,按照总广告额的8%领取提成;三是釜底抽薪,以《海江都市报》主办的名义,从大额广告赞助中截留至少一半作为活动经费,然后划到指定的礼仪公司再将钱洗出来。 尽管可以用公司化运作的借口减轻领导连带责任,但李海鸣多少有些灰头土脸,特别是在编委会的小圈子里,别的副总编分管的领地既风平浪静又经营良好,李海鸣无形中又感到了另一种压力。 “小向,事到如今,我别无选择。我是权衡再三,从德行、能力、口碑三方面,比来比去,最后圈定了你。这副担子,无论如何,你要帮我扛起来。” 李海鸣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这个突发的变故也让他措手不及:“一会儿我给你说几个数,你就明白了,什么叫宏伟堤岸毁于蝼蚁之穴,什么叫人心一歪,准星失效。人祸重于天灾啊。‘海都’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他简安祥的‘贡献’啊!” 这个决定,对向天歌来说,确实太突然了。他本来是个纯粹的新闻人,当初父亲给他起名字的时候,借用了骆宾王成名诗《咏鹅》里的“曲项向天歌”,希望孩子大了,能有一番作为,鹤立鸡群,引颈长啸。而他,以今天的业绩,也算没有辜负父辈的期望。 向天歌本来给自己设计了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线,他是整个集团唯一一个拿过中国新闻奖一等奖的记者,而且是破格晋升的高级记者,39岁,势头正猛,风光无限,在集团正处级的部主任里,他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一两年,过渡到集团编委甚至副总编的位置,并非没有可能,可是如果了《海江都市报》这潭浑水,到时候那身湿棉袄可不是那么好脱下去的。在这座大楼里,谁都知道“海都”是块烫手的山芋,真要接过来,将来可能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接还是不接?这是个问题! 从工作上论,向天歌是《海江日报》经济新闻部主任,一直在李海鸣的分管范围内,合作得十分默契;从感情上论,他刚进报社时,在政教部跑政法新闻,那时,李海鸣是他的部主任,对他很是栽培。其实,在简安祥主政“海都”广告期间,向天歌始终是李海鸣的幕后智囊,出了不少很有灵感的主意,他甚至和李海鸣开过“干脆把‘海都’交给我经营得了”的玩笑,但那时的简安祥是高庆国的头号红人,在《海江都市报》广告部一手遮天,向天歌不在其位,难谋其政,所有想法都上升不到操作层面,而李海鸣又仅是个摆设,除了暗生闷气,无法左右局面。 李海鸣扔给向天歌一支烟,然后自己点燃,深深地喷出个烟圈:“天歌,跟你说句体己的话,我今年54了,说是不上不下的年纪,其实上是肯定上不去了,奋斗一辈子,最后也就用这么个副局级画句号了。把‘海都’搞上去,主要还是个面子问题,办了一辈子报纸,不能晚节不保,眼看着一份报纸在自己手里关了张。但说实话,‘海都’何去何从,我也没想清楚,对于经营,更是门外汉,日报和都市报的路数完全不一样,‘海都’的明天就全仰仗你老弟了。我只说两个原则一个交待,别的你不用考虑,多大的雷,我站在前面替你去顶。” 向天歌没有动打火机,而是将那支烟横过来架在撅起的嘴唇上,轻轻地嗅着:“李总,您知道我对您的感情,不管什么话,但说无妨。” 李海鸣说:“两个原则。一是‘海都’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发展是硬道理,但是硬发展肯定没道理,你接手的第一件事是动用一切资源,力保四季度的吃饭财政,久亏之下,人心必散,没有资金保证,就没有队伍保证;二是赶紧研究明年的广告招商,马上就是年底打款,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但事已至此别无他路。咱们现在一共19家代理公司,几乎都是一堆‘小白菜’,看着挺占地方,吃起来不搪时候,而且大多和简安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好趁这个机会清理一下门户。至于一个交待,就是你对外的名分和未来。名分嘛,我看叫《海江都市报》运营总监兼广告部主任比较合适,运营总监表明你是总揽包括发行在内的所有经营工作的负责人,和外界打交道时广告部主任听起来更容易理解,至于未来,我现在不好给你许诺什么,但是做一张都市报的操盘手和当一个日报的部门主任,虽然级别没有变化,天地可是不一样的。” 其实,向天歌最大的顾虑还是高庆国。如果他接了这个差使,就等于亮明了立场,给自己贴上了李海鸣的标签,以后是福是祸,很难预料。向天歌的为难也正是李海鸣担心的。他揣测高庆国的心态应该也是进退两难,一方面,做了八年社长、总编辑的高庆国肯定要在即将到来的市委换届中谋取更高的位置,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不希望“海都”有哪怕一丁点儿闪失,让他政治上失分;另一方面,高庆国在心底还会和简安祥有着扯不断的情结,会不会出于自保动用关系让检察院网开一面还是未知数,他也许宁愿一个不属于哪个副总编势力范围的中间派接手,不温不火地先推着走,只要“海都”不关门,再赔个千八百万,集团还能担得起,将来他高就一步,烂摊子推给谁和他再无关系。可如果向天歌力挽狂澜,同时又在操作中不可避免地挖出一些问题的话,就很有可能殃及到他高庆国。 高庆国与李海鸣一直貌合神离,这在集团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简安祥十几年来一直是高庆国的爱将,曾在高庆国由副总编扶正的节骨眼儿上立下汗马功劳,属于根正苗红的嫡系部队。简安祥被查,高庆国难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现在,集团上下都在猜测高庆国被牵连的程度,大多数人抱着观望心态,高庆国的位置一旦发生变化,海江日报报业集团势必产生连锁反应。按照常理,这个时候,最好也是最保险的选择就是蛰伏,静观其变,等待时机重新排队。 向天歌一夜无眠。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接过“海都”的摊子,等于正式向高庆国亮剑,在未来的人事安排上有可能先败一局,而且,他的生活也会一下子从原来的闲适跌进陀螺一般的旋转之中,同时,还会有无数支暗箭“嗖嗖”向他射来。 向天歌的太太谢真真是街道办事处的副主任,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分配到海心区民政局,前年被任命为优抚科科长,去年再晋升半格,调到街里,进了副处级的行列。向天歌毕业那年,要不是谢真真的爸爸,也就是他现在的岳父谢广仁动用了不少关系,他是不可能留在《海江日报》的。谢广仁原来是市文化局的局长,交游广泛,资历颇深。据谢真真讲,按照老爸的意思,最初是想把这唯一的宝贝闺女嫁给他的老战友——当时分管农业的余副市长的儿子的,虽然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但是谢真真觉得余大公子除了享受之外,没有任何长处,因此坚辞不受。老爸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这段插曲谢真真是当做笑话讲给向天歌听的,当时向天歌很知趣,知道谢真真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让他知足,甚至像受赏一样对谢家感恩戴德,然后好好待她心无旁骛,因此大大表了一番忠心。 对于报社的钩心斗角,谢真真总有些不屑,觉得报社的斗争远不如机关的玄妙与残酷。以前的向天歌相对超脱,周遭的环境很是单纯,既没有生存压力,也疏于人际格斗,每天比她还像是坐机关:上午10点多钟到报社,看看稿子,布置几个选题,下午4点开个编前会,将最多不过10条稿子往总编室的稿库里一传,如果没有应酬,不到6点就可以回家了。太太的意见,向天歌大多言听计从,说到官场的潜规则或者经典案例时,还总要发些感慨。 他把想法一说,谢真真莞尔一笑:“就知道你抵不过李海鸣的软话纠缠,那么个烂摊子肯定又刺激得你热血沸腾。我可是丑话说前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走的可是步险棋:首先,高庆国不会给你好脸子看,更不会给你什么实质性的支持,因为在他的花名册里,‘海??’不过是个过继的儿子,只有名义,没有名分,因为‘海都’是他从科委抢来的,压根儿没有血缘关系。现在,反正集团也成立了,‘海都’实在办不下去,完全可以停掉或者改为周报;其次,阵营是很重要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人们的心里都是画好了圈儿的,谁是谁的人,你本人可能还没搞清楚,可外人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所以,李海鸣要是有个什么变动,你可就进了孤岛了,旁观的人就是想救你,也没人再敢伸手;第三,老虎虽死,余威尚存,简安祥的追随者、受益者不可能真心地归顺你,肯定会给你设置数不清的障碍,你一介书生,扑腾进广告这么个大染缸,要补的课太多了;最后,就是人生规划的原则,性价比,你投入了那么多,究竟想得到什么?即便是想争个副局级,也用不着玩儿这个命。” 太太的一番分析,还真问住了向天歌。他觉得真是旁观者清,谢真真不愧是干部子女,从小耳濡目染官场的争斗,句句都说到点子上。说是意气用事吧,他已近不惑之年,韬光养晦还是懂得一些的;说不是吧,好多人还真不理解,劝他,高庆国那么跋扈的一个人,你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惹他?即便是买李海鸣的好,也未必是这么个买法。 向天歌实在找不出一个既能服众又能服己的理由,只能用一句“为尊严而战”应付各方的疑问。 可是当太太一较真儿,问他“究竟是谁让你们丧失了尊严”,他又变得无言以对。是呀,每年几千万元的流水账,简安祥不知捞了多少好处,更不知埋了多少地雷,即使慎之又慎,也不一定躲得开那些恨不得他没有好下场的人的暗算。 但向天歌还是动心了!尽管他一时理不清思路,但他清楚地知道独立运营一张都市报对他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全方位的历练,是他实现新闻梦想、介入资本运作的一个绝佳的平台,时不我待,失不再来。想来想去,向天歌打定了主意:干!如果不到40岁,就找不回激情燃烧的岁月,那这一辈子也太平淡了。 李海鸣思量再三,向高庆国提了个折中的建议,让向天歌以帮忙的名义,主持《海江都市报》的经营工作,没有总经理的任命,但行使总经理一支笔的权力,不发集团文件,只在编委会备案,而《海江日报》经济部的担子,暂时还不卸下来,这样一来,向天歌等于两线作战,即使“海都”这边有个什么闪失,退路不必发愁,另外,向天歌在《海江日报》多年积累的社会资源,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嫁接到“海都”来。 向天歌一下子由伴娘变成了新娘,任凭哪一派都是始料未及。 换水掺沙!这是向天歌的第一个决策,带几个人空降“海都”,迅速割裂原有的传统势力。他给李海鸣列了个名单,加上他,一共五个人,成立《海江都市报》运营临时领导小组,全面接管广告、发行、专刊三驾马车。运营小组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分别是管天亮、郑曙光、叶子凡和靳常胜。管天亮是《海江日报》理论部副主任,给各区县局一把手发过不少学习体会的署名文章,有着广泛的高端人脉;郑曙光是集团发行公司总经理助理,掌握着全市的集团订户和零售资源;叶子凡是《海江都市报》经济部主任,是集团公认的策划大师;靳常胜是《海江日报》广告部的客户经理,专门协调各类不好归类的杂务,这几个人,各有所长,性格不一,看似互不搭界,但就像辅佐唐僧取经的三个高徒,有攻城拔寨的,有活跃气氛的,有左右逢源的,杂而不乱,反而显出另一种和谐。 李海鸣反复端详着那张写着四个名字的巴掌大的纸片,对向天歌说:“运营临时领导小组不官不民,用不着经过集团这一层,咱们俩就可以定了。高庆国表了高姿态,既用不疑,决不干预。这几个人,反正都不是主流人物,管天亮自感多年怀才不遇,郑曙光那个总助也不是非他不可,发行公司会送这个顺水人情的,叶子凡最无所谓,又是‘海都’的人,怎么不是个干,就是那个靳常胜,好像听日报的人说做事没轻没重的,你要把好关。你们还没亮相,大楼里已经闲话乱飞了,这个时候既不能裹足不前,又必须稳上加稳,拿捏好火候是最考验人的。” 向天歌到广告部亮相的第一天,只讲了15分钟。先是介绍了运营小组的“四大金刚”,然后说了三层意思:第一,“海都”目前的问题是暂时的,是个人的蜕变使集体蒙受了损失,当务之急是坚定信心,内抓管理,外树形象;第二,对于“海都”这样的新兴都市报来说,要改变广告操作套路,跳出以往的框框,以活动带广告,以概念带广告,以专刊带广告,以服务带广告;第三,对在座的广告部每一位员工而言,压力也是动力,不利考验定力,机会不论对谁都是均等的,大家只有职业危机,没有岗位风险,除非我们自己打败自己,否则,没人能让我们倒下。 向天歌的话音一落,下面满满的一大屋子人竟然“哗哗”响起了掌声,而且,是那种听上去不像敷衍的掌声。的确,在乌烟瘴气了两年之后,广告部太需要一针强心剂了。 全体会转天一早,8点刚过,向天歌的手机就接连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落款都是代理公司的老总,有的要申冤,有的要诉苦,有的要对账,有的要讨债,向天歌一条也没理睬,只是将那些短信对应转发给四位小组成员。但是有一条短信的口气和人名引起了他的兴趣,只有两句话:手大难捂天,欠债必须还,落款是李海珊瑚。他隐隐地感到,这19家广告代理公司组成的是一支鱼龙混杂的队伍,各怀心思,各有手段。虽然不是铁板一块,但当结实地捆在一根利益链条上的时候,又能马上结成一致对外的联盟。 听了财务总监一整天的汇报,临近傍晚,向天歌在报社附近的风雅咖啡厅召集了运营小组亮相后的第一次核心会议,简要分析了当前的几件急事。他说,摆在我们面前的,主要是三座大山:一是红日广告公司的98万元欠款,这家公司去年买断报花、报眉和报底三大项目,但是与报社的结款却被平白无故地抹掉了98万元,蹊跷的是,每项优惠后面虽然都有简安祥的签字,但那一沓批示都是复印件,看着就像赝品。红日广告公司坚称批示原件在报社存档,可财务室翻遍保险柜也没有找到,而简安祥如今身陷“调查门”,死无对账;二是远景广告公司的260万元预付款,过了快半年了,只消化了30万元,其他的新户一点儿没有开拓的迹象,别的代理公司稍微一碰汽车这个行业,就到广告部大喊大闹;三是大地广告公司的房地产广告,一个季度竟然只做了可怜的9万元,房地产的广告量是一张报纸品位和影响力的晴雨表,它的老总李暖最难缠,动不动就在广告部办公室里犯心脏病…… 向天歌说得有些吃力,常年在采编部门,和广告部老死不相往来,像预付款、报花、通栏、分类等等广告术语还不能一股脑说出来。管天亮也是听得云里雾里,说:“什么红日、大地,我看纯属乌烟瘴气。我的意思是杀一儆百,绝不迁就,毛病都是惯出来的。”郑曙光附和着:“乱世用重典,三把火是一定要烧的,关键是把握好次序,先从代理公司入手最安全,毕竟他们不在这个大院里,不至于掀起太大的浪花。”“这事说麻烦就麻烦,说简单就简单,明天挨家发个最后通牒,限定个日期,在这期限内广告量上来了我就保护你,超过了时限,对不起,报社全面打开,随便放价,这不就齐活了?”靳常胜的口头语就是“齐活”,集团的老人也都叫他“齐活”,以至于刚来不久的员工真以为他姓齐,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齐老师”。向天歌沉吟片刻,问叶子凡:“你的意思呢?”叶子凡说:“怎么处理还在其次,主要是树立信心,正常运转,不管是社内还是社外,先要把简安祥言而无信的毛病扳过来,还有,是不是让老靳带一两个可靠的人连同律师把去年和广告公司签的所有合同过遍筛子,看看有多少疏漏?” 这时,向天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我赚钱啦”的彩铃,处处贴着他经济部主任的标签,他低头一看,是艾小毛的号码,这才意识到,他自己这么大个转折,竟然没有问问她的看法。虽说艾小毛常年生活在风花雪月的忘我状态,但是,说不定会有另类的一个视角。 他出了单间,在过道里按下接听键:“小毛,我开会呢,有急事吗?”艾小毛的声音有些不满:“你现在是越来越没情调了,非得有急事才能打电话?”向天歌长吁口气,仿佛吐出了一天的郁闷:“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水深火热,除了债就是债,想了钱还是钱。”艾小毛“哼”了一声:“自作自受的事情,就不要抱怨,跑到‘海都’,我都搞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向天歌站在昏暗的过道里,冲着贴满福字壁纸的墙壁一弓腰:“改天我再向你详细汇报当时的心路历程,不过现在那几位正等着我,咱们约个时间,我还真有一肚子话要向你这个大作家倾诉呢。”艾小毛说:“知道你难,这不就琢磨着怎么给你编排弄点散碎银子嘛!长话短说吧,我正在和开发区谈一个纪念改革开放30年的征文活动,管委会主任基??同意了冠名,大约15到20万的样子,你知道在开发区落户的世界500强企业有好几十个,你看看能不能也借这个势弄个外资企业巡礼之类的专版,让他们一家掏点钱,集腋成裘,说不定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呢。”向天歌心底一暖:“小毛,你真是雪中送炭,我让叶子凡明天找你,他点子多,词来得快,先做个漂亮的文案,再拉上商务委,搞它30期,就算一家2万,也是60万哪。” 向天歌兴冲冲地回到单间,正碰上服务员将第三轮咖啡端进来,他说:“四位老兄悠着点喝,咱这喝的不是咖啡,是白花花的广告费呀!” 管天亮说:“谁愿意喝这糊嗓子的东西,还不是你这马拉松会熬得人快扛不住了?” 向天歌赶紧作揖:“四位老兄都比我大,进了这个组,肯定要跟天歌受一阵子罪。咱们以后繁简兼顾,等每个人的分管范围细化之后,除了大事通报以外,其他的不用都凑在一起干耗时间,实干兴邦,空谈误国,不过现在最急迫也是最棘手的事情就是明年的招商,怎么给广告公司信心,怎么引来几家实力强的大公司?” 靳常胜一拍脑门儿:“我想起一个人,是以前认识的朋友,叫金宝玉,南方人,最早是干装修队的,发了财,又开了两家海鲜酒楼。听说去年成立了家广告公司,承揽了几条交通主干线的灯箱和路牌广告,属于傻有钱的那种人,我来‘海都’前,他还问过我招商的情况,说愿意拿个三四千万做几个行业,他比较看重的是家居、汽车和餐饮,如果能给他,索性宰他一刀,让他至少打进来全款的60%,这样一来,咱明年的基本任务不就齐活了?” 叶子凡接过话头:“老靳说得有道理,现在是非常时期,按拳谱出招肯定没得打,必须出奇制胜,找几根柱子先戳在这儿,才有机会研究后面的问题。” 郑曙光说:“向总,我侧面摸了情况,发行部的水报不在少数,保守地说,至少有七八万份。” 向天歌眉头一拧:“怎么个水法?” 郑曙光说:“主要是区县发行站捣的鬼,简单说吧,你给他1000份的任务数,他只完成800,剩下的200,他自己出费用将报款给到报社。” 向天歌不解:“那他自掏腰包不是赔了吗?” 郑曙光说:“谁会干赔本的买卖呢?他找你要的是建站补贴、站长工资、完成任务奖励,至于那200<u>http://www?99lib.net</u>份报,根本都不打捆,直接拉到废品站一卖,又是一笔收入。” 向天歌似有所悟:“怪不得广告公司说现在的广告效果还不如去年呢!曙光,这个信息极其重要,你一定摸透摸准情况,马上出手治乱,要是真的砍掉七八万份的水报,光是印刷费一个月就能省下二百多万,足够编辑部人吃马喂的了。” 叶子凡叹了口气:“唉,以前天天被版面拴着,真的是井底之蛙,听老郑这番话,和听天书不相上下。要不现在全国的报业集团都模仿着报人办报、能人经营的路子呢!向总,还有一点也很关键,就是乔大洪的去留,咱们广告、发行拉开架势决战,他采编那边纹丝不动,新闻做得一碗白开水,咱急死也不解决问题呀!” 向天歌面露难色:“我和乔大洪不太熟,但是听说了一些他的背景。他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乔展雄的侄子,原来是广播电视局的团委书记,后来宣传系统干部交流,到了咱们集团,他的去留李总都是定不了的,必须经过集团党委、社委会、编委会的任命。说说看,下边对他都有什么意见?” 叶子凡说:“一无能,二无德。” 向天歌说:“照你这么说,这人还要得?子凡,你可要出于公心,不能公报私仇啊。” 叶子凡说:“乔大洪的无能是路人皆知的,自从到了‘海都’后,一个像样的报道也没组织过,开会讲话,白字连篇,最经典的是悖论的‘悖’总是念成‘脖’,还有猝死的‘猝’竟然念成‘啐’,有的记者在下面偷偷叫他‘乔啐脖’;无德虽然不像这些段子这么明显,但也是无风不起浪,因为他掌握着分配大权,据说和他不清不楚的女编辑、记者达八个之多,以致有‘八女投江’和‘八女过桥’的说法。” 向天歌听得有些灰心:“难怪以前我听日报的人议论‘海都’是二奶报呢?照你这么说,怎一个乱字了得?是要马上动大手术的。” 叶子凡说:“那是你们领导考虑的事情,这个乱劲,李总也不是一无所知,只是顾虑得太多,如果还能推着走,都做老好人也无所谓,现在船眼看着要沉了,再不扔下点东西,突围的事情就无从谈起。这么说吧,乔大洪的问题晚一天解决,‘海都’就晚一天发展,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啊!” 一件接一件的大事、急事轮番摆到桌面上,会议一直开到咖啡厅打烊。凌晨两点,向天歌走在阒无一人的大街上,一边仰望着清亮的星空,一边慢慢清晰了马上要采取动作的几个节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嗷”地喊了一声,仿佛向这个城市宣告:暴风雨就要来了! 第二章 第一把火 其实哪个单位都有一批这样的人,大姐大,大哥大,滚刀肉,蒸不熟,煮不烂,又得哄着,又得贡着,要说谁打了招呼,下了旨意,倒还真没有,就是他把背景往那一摆,咱自己就投鼠忌器了。 从原来管七个人,到现在要管七十多人,向天歌有些不太适应。第二次开广告部的全体会,向天歌宣布了运营小组的成员分工,管天亮是运营副总监兼管地产、家居、汽车、家电四大行业,郑曙光负责全面改组发行部,叶子凡负责医药、金融、美容、教育、旅游分类五大行业以及所有专刊的策划并签付印,靳常胜出任行政总监,除了负责广告部的内外通联、日常管理还代管物流、餐饮、报花等小行业,报社直接客户和大品牌开发由向天歌主抓。 开会前,向天歌嘱咐靳常胜置办了一台电子考勤打卡机,给全体员工做了示范。简安祥时代乱了那么久,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出几项规矩来,他说:“我这个人看上去有时候不苟言笑,其实是个挺温和的人,大家有缘共事,在一起就是兄弟姐妹,广告部的制度很简单,也很容易做到,概括起来只有两条,一是永远不要违法乱纪,二是定下的事情就要按时、保质做好。至于广告,可能有人初涉此行,觉得高深莫测,其实我也是个新手,但是隔行不隔理,我自认为没有那么多的玄妙。我先给大伙讲个笑话,说一个女孩因为平胸,很是自卑,好不容易找到男朋友,感情深了以后,坦率地向男朋友说了这个缺陷。男朋友问她的胸部有橘子大吗,女孩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男朋友安慰她说,那就行嘛,我也不是要求太高的人。不久,两个人就结婚了,没想到新婚之夜,新郎大喊着从洞房里跑出来,说,冤死我了,难道金橘也是橘子吗?”话音未落,几个小伙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有的女孩则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胸部,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向天歌接着说:“大家不要觉得新来的向总怎么这么不正经,也不要把它当做个黄段子来听,我希望你们能够记住这个笑话,因为它和我们广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那就是避实就虚、偷换概念。你们看,那个女孩就是避实就虚、偷换概念的高手。出去谈业务时,有些事,一定要答非所问,如果客户将你的底细摸得很透,你的空间就没了,有时候我们说卖概念,实际上是卖悬念,卖的是关子,卖的是似是而非,行业与行业之间,需要一层窗户纸拦在中间,如果什么都一览无余的话,好多人就要失业了。” 向天歌见员工们全神贯注地听着,特别是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孩已经记了满满的一页,而且画上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记号,他的演讲欲喷薄而出,他说:“广告之道,说难就难,说易也易,说穿了,可以不美但不可以不刁,可以不帅但不可以不奇,关键一点是能够让人记住,哪怕是因为它丑陋、它烦人。人到商场买东西,买的就是这个五秒钟效应,在五秒钟里能想起哪个牌子,哪个牌子就算成功了。”向天歌最后说:“我再提三点要求,做人力戒浮躁,做事力戒浮夸,做文案力戒浮浅,这是我的‘三浮’理论,也算是咱们广告部的运行准则。丑话说到头里,我向天歌最讨厌华而不实,对于广告人来讲,广告额才是硬道理,光说不练,只有请你离开。” 向天歌从员工的眼神里读出了钦佩之意,他见时机已经成熟,就不紧不慢地抛出最后一个绣球:“我知道大家最关心的是分配和管理。广告是个很具有挑战性的行业,大跃进时有句话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广告就是如此,不怕想不到,就怕做不到。从明天开始,除了内勤人员外,广告部实行弹性管理,也就是只重结果不问过程,广告绝不可能是等来的,而是用带着嘴的脚和拴上脚的嘴换来的。‘海都’的信条是用事业感召人,用感情凝聚人,用利益捆绑人。运营小组经研究决定,将我们自行开发的客户广告提成比例由以前的6%提高到8%,月进款额在15万元以上的提高到9%。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这好像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实更主要的还是我觉得你们是最优秀的,是‘海都’经营脱胎换骨的希望,是人有所值。以后,财务方面的问题仍然是我这里一支笔。创意上的事情,特别是文案方面主要由叶子凡叶主任负责。咱们这回是只许胜不许败,我原来说过一句话,叫人不在少,尽力就行;会不在多,管事就行。现在要改成不择手段,赢了就行。一胜遮百丑,否则咱可就一败回家走。” 管天亮插话说:“今天的这个会是运营小组和大家的恳谈会,也是向总和大家的交心会。我们五个人过来,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希望大家不信谣、不传谣,按照新的分工,做好分内之事。”靳常胜用手指了指门外:“打卡机的使用大家已经学会了,实行弹性时间的岗位每天必须打卡签到,有了铁一般的纪律,一切才能齐活。” 向天歌接着说:“运营小组制定的这些新规章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拜托。办报犹如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干的就是提供粮草的活儿。一个合格的广告人,应该像记者一样,既是社会活动家,也是各方面的杂家。昨天,我和一个同事聊天,她竟然不知4A公司为何物,孤陋寡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样的素质不要说最终打动客户,可能连客户的大门都迈不进去!现在,我就现场测试一下,能够准确说出4A公司含义的请举手。” 只有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女孩把手举了起来。向天歌有些失望,又随便指了一个业务员问:“你不知道4A公司吗?”小伙子嗫嚅几声,说:“知道,但是说不准确,4A公司就是承揽品牌产品宣传的大广告公司。”向天歌又指了指那个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我叫沈唱,毕业于海江大学文学院下属的传播学院的广告专业,去年毕业到的广告部。”向天歌说:“这么说,你还是我的小师妹呢!总不回学校了,不知道‘海大’也这么会赶潮流,居然开设了广告专业,那你说说4A公司的定义。”女孩站起身,大方地说:“概言之,4A是美国广告代理商协会的简称,它的全称原文是American Association of Advertising Agencies,1917年成立于美国的圣路易斯,就是举办第三届奥运会的那个城市,是全世界最早的广告代理商协会。这个协会呼吁媒介保证支付广告刊登费15%的佣金给广告公司作为媒介代理费,以促进广告主雇佣广告公司提供专业服务。从此时开始,广告公司从单纯的媒介代理和创作服务,逐渐发展为全面广告代理服务公司,称为综合性广告代理公司,表现为能够为广告客户提供市场调查、广告总体策划、制订媒介组合计划和促销活动计划、设计和制作广告并能测定广告效果等全面服务的广告公司。美国4A定有协会自律规则《实践标准和创作守则》,以此约束会员公司遵守广告道德准则。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跨国公司纷纷进入中国,国际广告公司也纷至沓来,4A公司凭借着国际客户的声誉以及大胆而精妙的创意、精彩的导演和拍摄树立了在广告界的名声,4A公司因此成为代理国际品牌广告代理公司的代名词。” 向天歌仿佛发现了一座金矿,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他觉得这个沈唱完全符合他自定的广告人“博学、机敏、从容、健谈”的八字标准,如果精心雕琢,会给“海都”的市场形象吹来一阵清新之风。 散了会,五个人回到向天歌的办公室。靳常胜递上一份花名册,向天歌翻了翻,说:“行业主管、媒介、客服、文书、设计、文案、校对、检查、后勤,怎么生出这么多的名头,一年才几千万的广告额,却养着62号人,纯粹是因人设岗,拿‘海都’广告部当做敬老院了!”靳常胜说:“简单调查了一下,广告部上上下下,将近一半是日报的子弟兵,能够数出名字的就有广告处副处长的侄女,发行站站长的闺女,还有印刷厂供应科科长的外甥女。”向天歌说:“咱们不是排斥关系,老祖宗早就讲过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贤的道理,咱们排斥的是混事由的摆设。子凡说得对,动人是要讲些分寸和次序的,我看咱这三把火得这么烧:第一把火,内部整肃队伍;第二把火,和是是非非而又不作为的广告公司摊牌,要么达标,要么退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第三把火,高调招商,重点引进两三家标志性的公司,既解近渴,又撑门面,诸位看怎么样?” 郑曙光说:“常胜念的这几位可都是重量级的,动了谁,都会惹来些麻烦,人家现在嘴上不说,等到了关键时刻,后遗症就显出来了。其实哪个单位都有一批这样的人,大姐大,大哥大,滚刀肉,蒸不熟,煮不烂,又得哄着,又得供着,要说谁打了招呼,下了旨意,倒还真没有,就是他把背景往那一摆,咱自己就投鼠忌器了。” 管天亮说:“你们都说我是鹰派,那我就冷酷到底。反正不管想什么办法,不能再这么无限期地耗下去,耗着就等于烧钱。” 叶子凡说:“那倒不是,只是我觉得‘海都’的核心问题是开源而非节流,你就是把那些侄男旺女都裁掉了,又能省下多少费用?” 管天亮的声音高了起来:“裁了他们,不在于省多少钱,而是解决‘海都’长期存在的公平问题。” 郑曙光说:“这种事,我看不如学做金华火腿,怎么讲,就是挂起来,慢慢风干,让他们知难而退。一个月,不就那么千八百块钱嘛,先耗着吧,耗到他们觉着没意思了,自己提出离开,不是皆大欢喜?” 管天亮问:“他们要是赖着不走呢?” 郑曙光说:“不会的,他们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等他们准备娶媳妇的时候,他们不走,媳妇还不答应呢。这就是当下每个单位的现状,到处都是人,又到处都缺人才。你要是管过劳资就明白了,干活儿的时候,环顾左右,找不着几个满意的人选,一到中秋节发月饼,呼啦冒出一大堆名字,也不知道那些人平时都藏在哪儿了?” 向天歌想起晚上还要出马主谈招商,就拦住话头:“动人的事,一定要速度快,声音小,不给他们留一点儿找人运作的时间,等木已成舟后,上面过问下来,就来个装傻充愣。” 靳常胜说:“也是,你看中纪委双规贪官,都是刚才还在主席台上坐着呢,会一散,悄没声地就带走了,齐活。” 郑曙光哈哈大笑:“咳,你真是抬举他们了,这几个人,怎么和贪官牵扯得上,还用得着费中纪委那么大劲?” 管天亮哼了一声:“这就是调整的成本啊。咱们现在干的就是替人擦屁股的活儿,难的是那些个屁股比大便干燥,你拿着纸站在旁边等着,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擦得着。” 向天歌又补了一句:“还有一点,常胜,按‘海都广字’的文号给各家广告公司发一个文件,从明天开始,取消所有软文。以后,新闻就是新闻,广告就是广告,泾渭分明,没有我的签字,一个不花钱的广告也不准见报。” 向天歌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尊青铜的弥勒佛像,每天笑眯眯地看着他,遇到烦心事或是和重要客户洽谈之前,他总要闭上眼用手摸一摸弥勒圆圆凸起的被蒲扇遮挡了一半的大肚子。今晚是他亮相以来的首次出场,他希望能给自己赢得一个碰头彩。 坐在靳常胜的车里,向天歌嘱咐着:“一会儿见机行事,千万别露怯。不管是多大的老板,也不能居高临下地和媒体说话。”靳常胜吹了声口哨:“放心吧,老大,我就是个介绍人,专心打我的球,话都留给你一个人说。” 说老实话,向天歌是第一次到灯光高尔夫球场来。以前虽然也有很多机会,但都是在白天去的练习场,蜻蜓点水地打几个球,没有经过正规的调教。看着停车场上排列的各种牌子的顶级名车,一种从天而降的尊严感忽然牢牢罩住了他。他不愿意给一会儿要见的南方商人留下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印象,他更不能让一个暴发户看不起都市报的运营总监,他让靳常胜提前给一个熟悉的教练打好电话,等主宾见过面后,留出十分钟单兵讲解几个动作要领以备急用。 换好服装,穿过大堂,就是一排顶天立地的玻璃墙。向天歌俨然置身世外桃源,簇绒绿毯般的草坪,在明亮却不晃眼的灯光映射下,明暗错落,仿佛有一种柔软的质感,波浪式地铺向远方,果岭旁的人工湖倒映着灯光和星光,好似一把散碎的翡翠随意地洒在水面上。靳常胜引着向天歌来到休息区,一对男女迎上前来,靳常胜相互介绍着:“这位是金大班餐饮集团的总裁金宝玉先生,这位是《海江日报》经济部主任兼《海江都市报》运营总监向天歌先生。”两人礼节性地握了手,金宝玉说:“久仰向总大名,你们的靳总对你很崇拜的,常常提起你,本来应该去报社拜访的,后来一想,不如这里更有情调,拼命工作就是为了享受生活,对吧向总?这位是我的秘书杨薇薇小姐,叫她小薇好了。” 金宝玉是典型的南方人,个子不高,皮肤黧黑,颧骨高凸,两颗板状的门牙夸张地向外呲着,金链的手表和皮带上挂着的貔貅闪着黄澄澄和绿莹莹的光点。金宝玉问:“向总经常打高尔夫吗?这里是海江唯一的夜场,采用德国司朗光源,灯光控制系统是世界上先进的二线控系统,打起来感觉不错的。”向天歌说:“偶尔打打,媒体都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一年四季无闲可休啊!”金宝玉哈哈一笑:“向总好幽默啊,今天咱们不谈工作,好好放松。” 向天歌朝靳常胜使了个眼色,借口去洗手间走到旁边的小练习场,已经等在那里的教练先做了自我介绍,马上切入主题:向总,今天的风向比较怪,以逆风为主,还夹杂着侧风,在逆风中打球一定要低打,而且不要像常规挥杆那样用力非常重,大概只用到通常80%的力量就可以了。格雷戈·诺曼在赢得英国公开赛冠军时说过一句话,在微风中轻轻挥杆。这会在两方面帮助您,既可以避免球过多的旋转,又不会让球飞得太高。除此之外,侧风最难对付,它会加大球的任何一个旋转,大大减少飞行距离,因此,利用这些风非常重要,如果您想让球轻轻落地,就尽力在侧风中打曲线球,如果您想打得远一些;或者想要球滚动着着陆,就顺着与风相同的方向打出曲线球来“乘着”风。大体上讲,请您记住两点,一是尽量将球打得低一点,二是不管什么风,稳定击球最重要。 向天歌似懂非懂地听完,回到休息区,隔着玻璃墙看见金宝玉正将杨薇薇搂在怀里揉搓,靳常胜对他说:“你可要见怪不怪啊,他们这种人,对外说的秘书其实就是‘小蜜’,在我们面前从来不避讳的。” 四个人下了场地,边走边聊,杨薇薇用几种方言讲了笑话,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在白色发球区站定,金宝玉吐了个烟圈,说:“老金大你六岁,向总,我就高攀一步叫你向老弟了。活着就要及时行乐,不能和苦行僧似的,你看老哥我可是不白活一世,打球、做生意、玩女人都是一杆进洞。”说着,他挥起那根修长的9.5度的发球杆,“嗖”的一声,球画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飞向中间的果岭。 “金总,好球耶。要是都酱紫打的话,你就会低于标准杆许多耶。”杨薇薇嗲声大叫。 “小妖精,我的最高水平不在这个洞,都在你身上呢。”金宝玉说着,在杨薇薇曲线玲珑的后腰上捏了一下。 “金总,不许你酱紫嘛,当着那么多老总,多不好意思耶。”杨薇薇故作矜持。 靳常胜悄悄地凑近向天歌,问:“她老是酱紫、酱紫的是什么意思呀?那球杆不是墨绿的嘛,哪是什么酱紫的,挺好个闺女,怎么还色盲呢?” 向天歌忍不住乐了:“我的老靳,‘酱紫’就是港台人说‘这个样子’的发音,你可真是老土,现在的女孩不知道怎么发嗲,就拿人家港台音当了模版,以后在公共场合你可是少问这种问题,不然让人笑你孤陋寡闻。” 靳常胜不以为然:“你跟得上潮流,爱听这种鸟语,我可没这耳福,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懂,还不如养只鹦鹉呢。” 向天歌感受了一下风向,握紧球杆空挥了两下,揣摩着刚才教练提醒的低打要领,顺着风的方向奋力一击,球以低平角度飞了出去,直奔远处的果岭。金宝玉不禁叫好:“向总,好球耶!想不到你们文人也有这样的水准。”向天歌淡淡地说:“许久不摸杆,手生了,我喜欢格雷戈·诺曼的风格,在微风中轻轻挥杆,四两拨千斤。” 金宝玉呲着牙嘿嘿笑了:“向总,还是让靳总和小薇他们打吧,咱们改日再尽兴,现在先说说话。” 服务员将原装的法国葡萄酒倒进高脚杯后,金宝玉开门见山了:“向总,我看见你们‘海都’的招商广告了,不知我能不能做做项目,大家一起赚点钱?” 向天歌问:“金总对哪些行业感兴趣啊?” 金宝玉说:“靳总不知道做没做介绍,我是做装修起家的,海江好多建材商都是我的老乡,我的金大班海鲜准备明年再开两家分店,还有我的表弟在开发区开了两家汽车4S店,专做高档车的,我有股份在里面,我如果拿过来家居、汽车和餐饮三个行业,会有很多资源的。” 向天歌说:“我们明年的招商原则有三个,一是人品好,二是资金足,三是关系多,我虽然负总责,但我们还有一个五人组成的运营小组,所有的广告公司都要走招投标程序。金总,不知你们现在的资金实力怎么样?” 金宝玉一拍胸脯:“向总,只要你把行业给了我,钱不是问题,我一定给你作劲,你报个价,我可以把三个行业明年的全款都给你打过去,不瞒你说,为了‘海都’这个项目,我准备了两千万。” 向天歌的心里一惊,这个价码对于身处困境的“海都”来说已近天文数字,如果真有两千万兜底,他就能够从容许多,况且这还只是一家公司的预付款,但他表情平静地说:“金总,刚才不是说了三条原则吗?光有钱只占其一,还有一条更重要的是客户渠道,去年我们也有资金雄厚的广告公司,但是没有行业里的人脉关系,结果业务开展极其艰难,最后只能选择退出。” 金宝玉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也有广告公司,胜利路电报大楼上的牌子都是我的,实在没有广告,我自己的海鲜城、我弟弟的4S店一年也能做几十个版呢。” 向天歌心里盘算着,估摸着金宝玉不会这么没来由的慷慨,但他又不知道那张底牌究竟是什么,如果贸然相问,很可能陷入被动,就说:“金总,你的这三个行业分别由我们的管总和靳主任负责,具体的想法和操作思路还要找个时间和他们详细再谈。我的原则是英雄莫问来路,谁有能力都能做。” 金宝玉说:“向总,我要给你提个意见啊,咱们虽是初次见面,但既然坐在一起了,就不用再兜圈子,我为什么把你约到这里来,就为了要一个当场拍板,靳总还好说,我们是朋友,那个什么管总我都没有见过面,又是你的手下,我何必舍近求远?找老大就是为了减少等待,我的两千万不可能一个承诺都没有,就那么在账面上趴着!” 向天歌对金宝玉有些刮目相看,看来,他绝不像靳常胜说的那么没心没肺,他反复强调两千万,一定是从什么渠道摸透了“海都”资金短缺的窘境,他的这番话也印证了他肯定要用这两千万置换一个值得的回报,而且就在今天摊牌,他说:“金总,扯皮不是我的风格,我现在举着上方宝剑,根本用不着扯皮。说老实话,两千万不是小数目,特别是你们生意人,钱是不能打盹儿的,一定要尽快找到生钱的项目。这么着吧,金总,我跟你透个底,餐饮这个行业一直和时尚混在一起,没有做起来。家居那家代理公司业绩平平,你和他好有一争。就是汽车是个悬念,‘车行天下’的专版已经开出来了,业界反响强烈,现在的代理公司表示明年有信心打翻身仗,我看最后的决战只有实行瞬间死亡法,以打款数额一球定胜负。” 金宝玉说:“向总,他们那些操作思路都是花拳绣腿,光有思路没有出路不是白搭?我最清楚,媒体年底最缺的就是钱,只要合同签了,哪怕明年的任务数和单版价格都空着,我15天之内先打进来五百万,明年1月25号之前再打五百万,3月底之前打进来五百万,6月底之前打齐两千万,你看怎么样?” 向天歌痛快地说:“齐活!” 金宝玉问:“齐活不是靳总的话吗?”向天歌笑了:“我们都学会了。你看,他们往回走了,看来玩得很开心。” 金宝玉说:“我的小薇很有人缘的。向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两千万的前期投入,我就提一个条件。” 向天歌心想,你终于开口了:“尽管说。”金宝玉说:“我听说市里要在胜利路建一条全国最长的阅报栏,我和海西区市容委的吴主任很熟,他说这个项目是市里主抓的,最好找一家有官方背景的单位或者媒体合作才显得名正言顺,市里也放心。想来想去,我希望和‘海都’联手把这个项目拿下来。” 向天歌不得不暗自佩服南方人超人的嗅觉,他早就听市精神文明办的朋友说过这个项目,却迟钝得没有从中悟出什么商机来,他说:“金总打算怎么操作?”金宝玉说:“这是个小产业链,可以带动不锈钢、玻璃、灯具好几个行业,关键这是个标志性工程,做好了不但在市里挂了号,还可以作为以后的免费广告,另外,报栏上下的位置能不能和市里协调成广告位,再转手招商。胜利路是海江的黄金路,每天的客流都在百万上下,不得了哇。”向天歌有些兴奋:“金总,这是个好想法,不过合作的事,我定不了,要回去请示集团领导,如果同意了,我会动用所有资源帮你促成。” 离开球场时已近子夜,向天歌婉拒了金宝玉足疗的邀请,和靳常胜折回报社。一路上看着灯红酒绿的大街,他觉得这世界很不公平,有人拼命工作却无暇享受生活,有人不用工作却能挥霍生活。 一进办公室,向天歌先伸了个懒腰,对靳常胜说:“明天集团中层会,要拉到郊区开一天,不许请假。你明天务必落实这么几件事:第一,取消软文的文件发下去,每个代理公司都要签署回执,免得以后不认账;第二,负责统计广告量的文晓娜是简安祥安排进来的,不知和他那一派的人有多深的瓜葛,这个位置太关键了,每条广告的价格,每个代理公司的实际完成量都一目了然,等于是裸体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赶紧以轮岗名义给她换个地方;第三,做卫生的大姐下个月就不用来了,所有员工轮流值日,咱不能把孩子们都养成爷爷奶奶。” 靳常胜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没问题,明天一早就办。还有两个事,红日广告的李海珊、李海瑚姐弟俩和大地广告的李暖非要见你,我们都给你挡驾了,但是估计这一半天还得来,你得有个准备,至少琢磨个大致解决的原则,总拖着也不是办法。” 向天歌皱皱眉:“‘红日’的账在对清之前,一分钱的保证金也不能消化,这是纪律,‘大地’的事好办,让财务核实后,将余款退给她。常胜,我不走了,在报社忍一觉,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开我的车早点回去休息。” 第三章 恐吓电话 广告人还得练个基本功,就是身软嘴硬。身软一是指勤奋,二是指亲和力;嘴硬就是你永远要能自圆其说,永远要用自己的理解去延伸一个最简单的意思。 一上班,五个人开了个晨会,简要通报了最近一段时间各自分管的情况,向天歌做了小结。 这时,文书杨子江敲门进来,看见五位领导不约而同地穿着深色的西装,吓了一跳:“向总,我是不是先出去?” 向天歌拦住她:“没关系,有急事你就说。” 杨子江打开文件夹,说:“东方广告公司的汪总刚刚打来电话,口气很激动,说咱们今天的二版发了一条小消息,是一家教育培训机构招生的稿子,这家机构他们一直在做工作,因为价格没有谈妥,东方广告坚决不让这家机构的任何消息在教育专刊上露面,结果前面的新闻版给发出来了,他们十分被动,希望报社给个说法。” 向天歌问:“子凡,教育是你管的,怎么回事?” 叶子凡一愣:“我不清楚,这是按照广告画的版位,得问老靳吧?” 靳常胜凑过来:“昨天的发稿单我一一审过了,都有订版员的签字。” 向天歌说:“常胜,你先带着订版员把昨天所有版的订版单和付印样都调出来,给你们15分钟,我在办公室等结果,其他人各忙各去。” 不到10分钟,靳常胜就查清了,原来是日报广告处副处长的侄女王全晨受人之托,借画版之便,私自在二版预留了两个名片的位置,广告费直接交到财务室而没有经过教育行业的主管。 向天歌站起身,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冲着靳常胜喊了一声:“你这人是怎么管的,胆子大得没边儿了,把她给我叫进来。” 王全晨知道闯了祸,怯生生地将门推开一条缝,挤进身来。 向天歌强压火气,问:“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知道这么干的后果吗?” 王全晨小声说:“向总,广告款都如数交给财务了。” 向天歌的调门儿高了上去:“不是钱的事,我问你知道这么干的后果吗?” 靳常胜在旁边提醒:“全晨,别提钱的事了,赶紧跟向总认错不就齐活了?” 向天歌劈头拦住:“齐什么活?王全晨,你不是口口声声管王处叫叔叔吗,那就查下去,是叔叔的问题,处理叔叔,是侄女的问题,处理侄女,反正不能拿邻居二哥开刀,这事绝不能不了了之,因为它的性质极其恶劣。从明天起,你待岗检查一个星期以观后效,扣发这个月的全月奖金。我告诉你,你要是塞进一篇政治倾向有问题的稿子,《海江都市报》就会毁在你的手里。出去!”向天歌喊着,似乎还不足以宣泄,又跨到门边,猛地拽开门,没想到门吸失效了,门咣地一声撞在墙上,挂在门后的一个镶着风景照的镜框被震到地上,哗啦摔个粉碎,吓得坐在外屋的员工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靳常胜悄悄把门关上,用笤帚将碎玻璃扫到墙角,劝道:“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还是孩子呢!” 向天歌余怒未消:“从岁数上说,他们是孩子,从职业上说,他们是员工,没有开脱的理由。从今天起,必须有人为失误买单,必须杀一儆百。天天和钱打交道的部门,风气不正,寸步难行。” 向天歌本来想静一静,仔细思考一下今年的收官和明年的开局,结果一天的计划被这个意外打乱了。他夹起包,走出广告部的小楼,朝一公里外的家走去。 空荡荡的客厅里,因为拉上了窗帘,显得格外静谧。向天歌冲泡好茶具,横躺在沙发上,闭目冥想。他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广告不是谁都能做的,更不是谁都能做得好的。在广告圈里扑腾了一阵子,他感觉自己已被彻底物化。闲暇时,他常想起小时候,外婆每天给他一分钱零花钱,他怕跑丢了就存进最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去街上买一根三分钱的水果冰棍。这份回忆就像当年的等待一样甜蜜。人在贫困的时候,因为值得高兴的事情很少,所以遇上一件就很容易刻在心里。现在富裕了,钱挣得容易数量也不算少,那种快乐反而再也找不到了,如果硬要说快乐,也只剩下看着账面上数字不断累加时的一点点快感,再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向天歌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部赚钱机器,没有了激动,没有了热情,生活的圆心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多地增加广告款。 向天歌刚把上一年海江市几份日报的广告行业数据对比表摊在桌上,靳常胜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说接到一份区工商局发来的传真,要对两个月前做过的一则广告罚款。向天歌有些恼火,怎么越急越添乱呢?眼下全市正在进行贯彻《广告法》情况大检查,顶风作案是大忌,“海都”又是根基最浅的一份报纸,所以必须在处理意见出来前大事化小,否则就没有更改的余地了。 向天歌回到报社后,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份工商局的传真。传真一共两页,上面标明了违规的内容、广告复印件以及《广告法》第19条和37条的原文并且在下面画了红线。第19条是:食品、酒类、化妆品广告的内容必须符合卫生许可的事项,并不得使用医疗用语或者易与药品混淆的用语。第37条是:违反本法规定,利用广告对商品或者服务作虚假宣传的……对负有责任的广告经营者、广告发布者没收广告费用,并处广告费用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的罚款……对这些规定,向天歌并不陌生。他参加过工商局组织的媒体广告负责人大型培训班,七天的时间,广告法、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反不正当竞争法、产品质量法、商标法等等学了个遍,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部法典,问题是活学还要活用,广告违规对于广告部来说,就像日出日落一样,再正常不过了,连工商局自办的内部刊物《海江工商》都经常变相地刊发商业广告,只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哪有自己查自己的道理?这种事情往往是灯下黑,而且是想追究谁谁就肯定有错。 向天歌琢磨着传真上的措词,其实就是海川县产的一种葡萄酒里面加了一句“有活血化瘀、降低血脂功效”的话,属于那种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的问题。叶子凡说得对,不管中间如何运作,整改措施是一定要充分并中肯地写出来报上去的,不然上下都不好交代。靳常胜在传真背后附上了当时刊发广告的发票,总计三个整版,按照《海江都市报》食品广告的刊例,一个版5万元,总费用15万元,即使是按一倍处罚,也是个不得了的事情。虽说直接责任是代理公司的,报社可以用代理公司的保证金代缴罚金,但是,目前“海都”的经济状况,不允许在此类问题上对广告公司采取强硬态度,必须想办法让工商局收回成命,按口头警告处理,把罚款变成个人口袋里的红包,然后再象征性地交一点管理费。 向天歌对现在的风气和心态感到很悲凉也很无奈,每当被执法部门通知违规时,第一反应不是检讨自己,而是琢磨哪里得罪了这些部门,然后如何找人从中运作大事化小。他给管天亮打了手机,让他马上回报社。 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向总,我是沈唱,我做了一个策划,想请您指点一下,不知您现在有没有时间?”向天歌看看表:“你来吧,给你半个小时。” 沈唱高挑身材,披肩长发,一身浅灰色的职业装,反倒衬出几分俏皮。她恭敬地递过一本夹在透明夹里的打印稿,说:“向总,您那天讲的广告理念对我很有启发,是学校的书本上学不到的。我的最大困惑就是创意出奇的能力很差,另外不知怎么揣摩客户的口味,刚来的时候,以为只要嘴甜一点,人家就把广告送来了,碰过几次钉子,才知道广告的门道其实挺深的。”向天歌抻出支烟,又迟疑了一下,说:“我抽支烟啊。”沈唱笑了:“这是您自己的办公室呀。”向天歌也笑了:“总以为在会议室呢。广告这个东西,创意就是灵魂,而创新又是创意的灵魂。我给你举个例子,黄河上游的一个景点,常年在卖一种项链坠的纪念品,材质是有机玻璃的,零售价才3块钱。后来,有一个作家去考察,对景区负责人说你们这是放着河水不洗船哪。负责人不解,作家就如此这般地讲了他的想法,结果,这种项链坠被炒到了15块钱一个,还供不应求。你猜他出的是什么主意?其实很简单,他说把项链坠剖开,里面嵌上一滴黄河水,再卖就不一样了,但是你不能直接说卖的是黄河水呀,作家给起了个名字,叫做‘中华民族的乳汁’,你看,那么一滴黄河水,在那里是取之不尽的,说它是‘中华民族的乳汁’,也不过分呀,这就叫高层次的包装和推广。” 沈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是精彩啊!真是恰当啊!一件小东西竟然触动心灵了。”向天歌说:“对了。能够拨开那根最敏感神经的广告才是成功的广告。”沈唱说:“向总,我做的这个案子是和奥运有关的系列活动,有面向小学生的巧手扮福娃,有面向老年人的夕阳红奥运情,还有我想在人民广场铺一块2008平方米的白绸子,把全市的书法家请过来,写一些‘同庆奥运’的字样,给咱‘海都’造造势,再申请个吉尼斯纪录,这些可能有点乱,不太成体系。”向天歌说:“做广告的,特别是你们刚刚入道的,不怕想法幼稚,就怕没有想法,方案先放在我这儿,仔细看过后我再找你。” 沈唱说:“再耽误您两分钟,我到广告部后一直在做文案,对???务一知半解,遇到客户问的一些有关尺寸之类的问题,总不能答得简明易懂。”向天歌说:“广告人还得练个基本功,就是身软嘴硬。身软一是指勤奋,二是指亲和力;嘴硬就是你永远要能自圆其说,永远要用自己的理解去延伸一个最简单的意思。比如关于名片的问题。稍微有点广告常识的人都知道,报纸的广告版面是以名片为单位计算的,咱们‘海都’一个名片的规格是7.62×4厘米,一个整版的规格是30.5×48厘米,也就是说,一个整版被分成了均等的48份,行话就叫48个名片。但这是常规的说法,客户可能会问,那日报和晚报为什么是一个整版40个名片呢?其实没有为什么,就是因为日报和晚报一个整版的规格是35×48厘米,比‘海都’的尺寸宽,这么解释没有一点错,但这不是理念。你应该这么说,‘海都’的开型是瘦报,是国际流行的一种开型,很人性化,便于读者在地铁等公共场合阅读而不至于影响到旁边的人,这就挂上了咱们‘海都’的定位,品质生活,品位人群。你看,本来只是个名片尺寸的数学问题,这么一发挥,就变成了办报的理念问题。” 沈唱由衷地佩服:“向总,您就像百变金刚,这么枯燥的事情竟然也能编出花儿来。”向天歌说:“广告人就该是这样,永远不能黔驴技穷,永远不能承认失败,即便摔倒,也要提前摆好姿势。”沈唱说:“向总,从来没见您发过那么大的火,着起急来,您也蛮凶的。”向天歌说:“你不知道,‘海都’太脆弱了,再也试不起、等不起、输不起、赔不起了,如果我们内部全无章法,不用对手出招,自己就先稀里哗啦了,你说能不急吗?不过,情绪过于激动说明我还不成熟呀!”沈唱说:“我倒想请教您心目中的成熟标志是什么?”向天歌说:“很简单,就是不再轻易被触动。”沈唱辩白:“那不就是冷漠吗?”向天歌摇头:“还不完全一样。冷漠是蛇,只能匍匐;成熟是狮子,卧在草丛里,一直观察,然后悄悄地跟随,直到确认有了把握,才会一跃而起。” 管天亮回来了,仔细看了一遍传真,不屑地说:“瞧这官腔打的,好像没人知道他们那点底细似的。”向天歌说:“无奈归无奈,大溜儿还是要随的。吃点儿、送点儿、玩点儿,‘三点儿’串成一线后,大事不知不觉地就化小了。什么叫‘一倍以上五倍以下’,实际上就是给你留出了运作空间。就高还是就低,幅度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了。”这种技巧,向天歌现在已是驾轻就熟,而且屡试不爽。 管天亮和市工商局广告处的任处长非常熟,但后来实行属地管理,“海都”划归办公地点坐落地的海心区工商局管理。向天歌一直想将区工商局广告科的郎科长约出来认识一下,但是一天忙到晚,两边的时间总也凑不到一块,一推再推,直到推出了事。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找个地方让任处长作陪和郎科长聚一聚。 管天亮上了车,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CD推进盒仓,车里马上响起了张惠妹的《我可以抱你吗》:“就要分东西,明天不再有关系”,没想到那个喜欢蹦蹦跳跳的丫头也能唱出这么凄婉的歌,向天歌想,人的可塑性真强呀。 管天亮专注地听着,忽然说:“这人哪,分了和、和了分的,干什么呢?” 向天歌“扑哧”乐了,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说一个人跑到上帝那里希望要个长寿的办法,上帝说这不难,关键在你自己。首先你要不贪酒,其次是不抽烟,最后是少近女色。那人说一我烟酒不沾,二我对女人不感兴趣,这会儿轮到上帝纳闷了:那你活那么大岁数干吗?”向天歌接着说,“老管,明年我就40了,这是个最尴尬的岁数。大不了你几岁的人都纷纷功成名就了,小你几岁的人单看那往上冲的势头就得把你吓个半死,而且,按现在的用人标准,35岁的人就像快收摊时的菜,卖不上什么好价钱了,所以。要是再干不出个名堂来,可就真的没戏了。可是,40岁也还能给人留一点可怜的幻想,考研了、出国了、下海了、升官了,反正每一洼水里还都有扑腾一下的可能,只是心气高了,低水平徘徊的事情就不屑一做了。现在年轻是最大的资本,和青春相比,任何东西都不值一提。”管天亮说:“这么说,你就是刺激我了,你奔四,我奔五,你正处,我副处,那我还扑腾个什么劲儿?”向天歌逗他:“谁让你喜欢张惠妹呢?还把CD揣在包里,真没见过这把岁数的‘粉丝’的,咱运营小组里,就你一个鹰派人物,谁撂挑子,你也不能撤出啊!” 说着话,车就开到了市工商局。办公楼是一座民国时的小洋楼,穿过过厅,绕过两处回廊,才是任处长的办公室。任处长见管天亮来了,把他们让到会客室,说:“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管天亮说:“这是我们向总。别提了,兄弟遇上难处了,想把哥哥搬出来做面盾牌挡上。”任处长哈哈一笑:“总算说了句实话,我说要是没事,你也绕不到我这儿来。”向天歌把约任科长的事情说了,又定好了地方,管天亮在临走的当口,把一个信封推给任处长说:“怪麻烦的,你别带车去了,我们也不来接了,你自个儿打个车过去吧。” 向天歌终于通过任处长将郎科长约了出来。任处长带上了处里新来的大学生臧小洋,向天歌和管天亮也叫上了沈唱。彼此介绍后,向天歌扯了几句客套话,赶紧招呼服务生上菜。任处长隆重推出了臧小洋,说他是海江人,去年刚从中央工艺美院毕业,直接分到了市工商局广告处,还开玩笑地说臧小洋原来是个狂放不羁的人,一头波浪式的长发,一年四季永远是一条不变的牛仔裤。做了公务员,环境就有了限制,先是头发剪短了许多,接着装束也间隔地变一下,现在还学会了穿衬衣、打领带。臧小洋似乎听得很开心,不时地笑一笑,向天歌侧眼看着他,能感觉到他骨子里飘散出来的那股子暗暗涌动的艺术气息。 向天歌知道任处长爱吃三文鱼,就叫了双份,变成生熟两吃:一份是龙船薄冰堆起粉红白条相间的三文鱼片,一份是双椒豆瓣三文鱼,用最新鲜的绿豆瓣,研磨碎了之后与青红两色的尖椒以及各种调味品一起调制出卤汁,将三文鱼蒸好后安置在盘中久已守候的芦笋架上。 向天歌说:“诸位别小看了这个三文鱼,我听说里面还有不少典故呢。”任处长问:“是吗?你看我吃了那么多回,原来吃的都是糊涂鱼,你快讲讲看。”向天歌说:“唐朝的时候,有一个叫银根的村子,村中的两个兄弟靠捕鱼为生,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一天,两人出海,费尽周折捕到两条鱼,却怎么也卖不出去。饥肠辘辘的哥俩穷得连一根用来烧火的木柴都没有,只好把鱼洗干净生吃了。谁料打那以后,两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富裕,人们听说此事后,纷纷效仿,希望能时来运转,并且给这道菜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风生水起。所以吃鱼时,体会的不只是鱼片带来的鲜美嫩滑和芥末引发的冲天热泪,最主要的是时来运转的机会。” 任处长边听边点头:“到底是文化人,就是出口不凡。”沈唱也在旁边帮腔:“向总,你怎么好像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呀。”向天歌说:“这三文鱼的好处还不只这些,它含有许多不饱和脂肪酸,是瘦身男女的首选食品,对加强心脏功能和预防前列腺病都有帮助。”任处长接过话头:“嘿嘿,在广告处面前做起广告了。你说的那些挺好听,就是太深奥,我看还是关心一下前列腺附近的问题。向总,今天咱们是一回生,二回熟,屋里没有外人,这酒喝得要有个档次,每人都必须把自己最拿手的段子讲出来,小沈也不能例外。不讲罚酒,讲得不好也要罚酒。” 沈唱故意说:“任处长,您可是难为我了,硬把我往少儿不宜的圈里推,我看我还是讲素段子吧,荤素搭配,耳朵不累嘛。”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了。酒桌上口才好的人是最受欢迎的,因为他能让一顿饭吃得很生动、很愉悦。沈唱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初出茅庐,但是也许有了在大学广播站做主持人的经验,很善于在这种场合周旋,她倾听的时候能够让说话的人兴奋,说话的时候能够让倾听的人专注。她和向天歌的能言善辩还不一样,向天歌的滔滔不绝是用见识自然堆出来的,经历的事情多,随便复述点什么,都是好听的故事,沈唱则不然,她没有多深的阅历,但是跳动的悟性弥补了这个不足,以致总能有点睛之语脱口而出,让经历过却无法概括出来的人拍腿叫绝。 酒桌上的人都明白,“段子”就是“荤笑话”的代称。以前是无酒不成席,现在又加上一条,变成了无酒无荤笑话不成席。向天歌虽然健谈,但从小就不会讲故事,而且大多数的应酬都有靳常胜在旁,出于尊重,他也很少自己去讲,只是做个听众,陪在一边会心地或者高声地笑。但是他也从网上下载了几个经典又不显太俗的段子留以备用,不然有些场合,比如比你更年长、更有身份的人都不顾忌什么,那么不说几段是过不了关的。 向天歌知道沈唱是在给他铺垫,赶紧响应着说:“没问题,您和郎科长、小臧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正好让我长长见识,只是我笨嘴拙舌的,怕讲不好扫了您的兴。” 任处长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沈唱,说:“没关系,我先来一个抛砖引玉。”他就讲了一个“方便的时候”,意思是一个中国小伙和一个美国姑娘谈恋爱,有一天,两个人去逛街,小伙内急,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对姑娘说“我去方便一下”,于是美国姑娘记住了“方便”的意思在中文里是去洗手间。等两个人逛完街约定下一次见面时间时,中国小伙说“就定在你方便的时候吧”,让美国姑娘听得目瞪口呆。大伙笑了一阵,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任处长指着小臧说:“我们处的节目一块演了,听听大学生来一个。”臧小洋倒不推托,先举起杯,在宾主面前一一晃过:“今天与诸位媒体前辈幸会,小洋以后有麻烦大家的地方还请多关照。既然处长有令,我就讲一个短信笑话助兴,是关于数字的。话说有那么一天,6碰见了9,嘴一撇说:走就走呗,还倒什么立啊?0碰见8说:胖就胖呗,系什么腰带啊?7碰见2说:别跪了,跪也不会嫁给你!1碰见3说:哟呵!几天不见隆胸了?”管天亮接过话头:“我也凑个热闹,说个汉字的,熊对能说:穷成这样啦,四个熊掌全卖了;兵对丘说:兄弟,踩上地雷了吧,两腿咋都没了?王对皇说:当皇上有什么好处,你看,头发都白了;口对回说:亲爱的,都怀孕这么久了,也不说一声;果对裸说:哥们儿,你穿上衣服还不如不穿!比对北说:夫妻何必闹离婚呢?巾对币说:戴上博士帽就身价百倍了;臣对巨说:一样的面积,但我是三室两厅;日对曰说:该减肥了。” 沈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管老师,小臧,你们可真逗,女孩子减肥美容这点事叫你一说,倒成了不可外传的笑柄了。”郎科长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脑袋差不多贴到了桌面:“你说,这是谁这么绝,把这些个枯燥的数字和文字琢磨透了,一个个像活了的人似的。”说完,他闹着要沈唱讲一个,沈唱说:“我可没有几位领导知识那么渊博,你们让一个未婚女子讲这种段子,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吧?”郎科长不依,任处长也跟着说:“小沈,你就来一个,又不是真的,就是大伙乐乐嘛。”沈唱见拗不过,就讲了一个:“小张的太太一边给他缝裤子一边说,唉,世界上要是没有女人你们男人可怎么办哪,裤子破了都没有人缝。小张说,世界上要是没有女人我们男人还穿裤子干什么?”郎科长摇摇头说:“太一般了,完全是在应付。要来一个荤一点的。”沈唱只好又讲了一个,幼儿园老师教孩子认识“床”字,启发说,同学们想一想,爸爸晚上睡觉的时候身子下面压的是什么?这时,一个孩子举手回答说“是妈妈”,老师不死心,再次启发,除了妈妈呢,孩子诚实地说,是楼上的阿姨。 任处长呷了口酒,点头表示过关:“哈哈,这个还有点意思。”这时轮到向天歌了,他想了想,说:“我讲不了那么好,凑合说一个吧,是我上学时一个生日聚会的事。有一次,我们给一个同学过生日,大概有十来号人,买了一个老大的蛋糕,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字。大伙吃饱以后还剩了不少蛋糕,都觉得浪费了可惜,就嚷嚷着把它分了。一看,‘快乐’两个字吃完了,写着‘生日’字样的两块蛋糕还没有动,这时一个女生夹起那块有‘生’的蛋糕说,我来负责‘生’,一个男生赶快过来夹起另一块说我来负责‘日’。” 等几个人一同笑了,连说“有味道”,沈唱才转过弯来,她嗔怪着说:“什么呀,一点也不含蓄,以后我们向总改名叫黄总得了。”几个人又笑了一阵,过后,郎科长清了清嗓子,说:“该我来一个了。说一个局开大会,代表都要别上代表证,局长秘书忙乱之下忘了给局长将代表证插好,看会快开了,只好将一个塑料封套和里面的卡片给了局长。局长插了半天,怎么也插不进去,就着急地对秘书说,你的口那么小,我插不进去呀。秘书说,是你那玩艺儿太大了,得剪一剪。局长比了比,说,是太大了,应该剪一剪。” 几个人摆摆手,说该扫黄了,一同举杯把眼前的啤酒都干了。郎科长借着酒劲,和任处长念叨起了局里的事。向天歌几个人陪在一边,插不上话。任处长朝向天歌使了个眼色,向天歌就对沈唱说:“先去把账结了吧。”沈唱一出门,向天歌问郎科长:“今天照顾不周,也不知您吃没吃好,我看郎科长还没尽兴,咱们换个地方,泡一泡,再接着喝?”郎科长此刻说话已经有些磕绊:“恭敬不如从命,就听你的,咱换个地方,不醉不归,向总,管总,任处是我领导,有这么层关系,你们这两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向天歌先把沈唱送出酒店,叫了一辆出租车。 沈唱不解地问:“向总,这还不算完呀?” 向天歌说:“有些事情,你不可能一天都弄懂,对于这种公关,现在不到10点,夜还很长,以后有机会再慢慢给你讲其中的奥妙,你自己路上小心。” 沈唱优雅地坐进副驾驶的位置,抬起头说:“向总,你也多保重,能躲的酒一定少喝啊。” 向天歌看着绝尘而去的车影,心底忽地涌上一丝感动。 过了两天,向天歌就接到郎科长的电话,让派人到局里去一趟。向天歌为了显示尊重,带上管天亮和靳常胜一起去了。 郎科长的办公室很乱,挤了很多人,像赶庙会一样,都是来接受质询的广告公司和广告主。郎科长也没让向天歌坐,其实屋里根本也没有坐的地方,向天歌看着郎科长公事公办的样子,心想他们也怪不容易的,天天要准备好几副面孔应对不同的场合。郎科长翻开手头的卷宗,对向天歌宣读了处理决定:“我科经过对贵报刊登的海润葡萄酒广告的调查,得知你们在归属市局管辖的几年中一直表现良好而且还多次获得过市级公益广告的设计奖,鉴于此,这次暂不进行处罚,但是要提出警告以观后效。另外,希望你们一如既往地配合我局和我科的工作。” 向天歌表情平静,无喜无悲,因为这一时刻前天晚上在洗浴中心就已经预演好了的。规定是规定,执行是执行,它们向来是各自为政的,不然如果所有的规定都能够生效并且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生活里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心事了。 向天歌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意思,赚钱的目的是为了让报社尽可能地发展壮大,而赚钱的过程又能悟出许多道理。他现在感觉那些职能部门很亲切,所谓官腔其实是给那些不熟悉的人预备的,一旦混成了哥们儿姐们儿,该罚的钱可以减,该走的手续可以免,该马上整改的可以缓,当然,这一切都要靠人为运作,但毕竟是花小钱保大钱,算来算去并不吃亏。 危机公关初战告捷,向天歌神清气爽,疏通了区工商局广告科这层关系,以后的版面运作就将顺风顺水。 管天亮要去郊区谈一个合作,先把向天歌送回了报社。一进办公室,向天歌看见郑曙光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闷头抽着烟,屋子里笼上一层雾。向天歌问:“曙光,你找我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一个人在这干等?” 郑曙光说:“昨晚没睡好,会议室有人占着,就让小杨子开了门,眯了一小会儿。” 向天歌坐在自己座位对面的沙发上,一歪:“是呀,咱们都属于‘特困’人群,严重缺觉。发行那边最近怎么样?” 郑曙光说:“找你就是为这事,你先看看这个。” 向天歌不解地接过郑曙光递来的手机,上面有一条翻开的短信: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断人财路,自绝生路。他一下坐直身子:“这是谁发的?” 郑曙光说:“不知道,估计和打电话的是一伙人。” 郑曙光就把半个月来的奇遇说了一遍:先是有人给他打电话,口气不阴不阳,说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你在报社是养家糊口,我们自己单干也是养家糊口,有些藏藏掖掖的事情,能闭一眼就闭一眼,能抬个手就抬个手,哥们儿是讲究情义的,不会亏待了你郑总;后来又打了一次,这次的口气明显变硬,直接给出了价码,一万块钱就能买了我的一条腿。说老实话,我听了也有些紧张,让公安局的朋友查了来电号码,结果是街边的公用电话,在火车站附近,又过了几天,这条短信就来了,而且是一天发一遍,号码是隐藏的,我估计是咱们查处水报,伤了他们的利益。 向天歌埋怨:“曙光,这么紧要的事,你怎么不知会一声呢?” 郑曙光说:“我原以为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就完了,在小组里一说,也是白白地制造紧张空气,反倒人心惶惶,只是昨天又接了个电话,让我转告你一声,说是整顿发行的脚步一点儿没停,看来是向总不给面子,我们可知道向总的家,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客气,这才意识到还是备个案为好,否则挨了黑枪,还以为是个人恩怨呢,这些日子你也得小心才是。” 向天歌说:“曙光,别担心我,我们又没孩子,少了个主要目标,大不了让你弟妹住到她爷爷家去,老红军,院子门口有武警站岗,主要是你,天天和他们打交道,人在明处,不得不防。按照这么个打电话、发短信的密度,只能宁信其有。这样,暂时保密,我和李总先汇报一下,让他跟集团保卫处和管界派出所打个招呼。另外,你暗地排查一下这次整顿受到冲击最大的发行站,缩小怀疑范围,无论如何,手里的进度不能停下来,越停越危险。” 第四章 进退两难 走钢丝的人为什么都端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因为平衡需要长度。 海江的季节缺少过渡,特别是秋冬之间,界线十分模糊,一阵寒流过后,街边的大树纷纷飘下一层黄叶,深冬就到了。 向天歌出现在广告部的时间越来越不固定,他主要是为了躲那些纠缠不休的广告公司。海江日报大厦恰好坐落在十字路口,广告部所在地又是大厦的裙楼,既与大厦相通,又有独立的两个出口,所以向天歌狡兔多窟,行踪不定,希望和他面谈的广告公司老总大多无功而返。 他前脚刚进办公室,靳常胜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对向天歌说:“好运来食品公司的副总刚才打来电话,对今天《海江都市报》的整版广告很不满意,他说日出背景的渐变效果一点儿也没做出来,灰蒙蒙的一大片,像是一堵水泥墙。这是新品上市广告,做成这样很不吉利,他要求代理公司给个说法,否则拒付另一半广告费。广告公司的业务员已经在外屋坐了半天,都差点吓哭了。” 向天歌说:“你让业务员把他们签的合同和今天的报纸拿过来。” 靳常胜说:“咱的文书还没到,我让人去街上买几份,有时候咱们留的报纸是残报,颜色不正。” 向天歌问:“你我都到了,文书怎么还没到?他们几点上班?你这大内总管是怎么管的?” 靳常胜说:“我刚打了电话,说是堵在半路上了。” 向天歌颇为不满:“她要是早晨6点出来,能堵吗?常胜,慈不带兵,义不经商,你可一定要狠下心来,你这儿要是出了乱子,一切都别想齐活。” 靳常胜不再说话,向天歌翻着合同:“菲林是他们提供的,咱们没有责任,效果不好是报社印刷的问题,属于不可抗力,选择了一家媒体就等于选择了它的一切,包括它的影响力、受众数量当然也包括印刷质量。再说,《海江都市报》的效果不如《海江日报》、《海江晚报》好,可是价格也不如他们高啊,一分钱一分货,连这个道理他们都不懂吗?你就按这个意思给他们答复,如果他们还不满意就别再和他们纠缠,一切按照合同办。” 靳常胜说:“原来我考虑这是一个潜在的大户,能不能让一步为以后作个铺垫?” 向天歌很坚决:“半步也不让,你想,他新品上市都这样计较,一旦创出牌子还肯再有大的投入吗?这样的企业没必要迁就他,越迁就他越觉得不合适。大投入,大品牌,这个账他应该算得过来。”靳常胜不再坚持,正要开门出去,派出去的人递进来刚买的《海江都市报》,向天歌前后看了看,对靳常胜说:“也别说,咱这报纸的印刷还真是问题,黑乎乎,一点儿不透亮,一摸一手油墨,难怪客户有意见。它要是总印得这么不清不楚的,大客户都该跑了。” 前两年,一到冬天,《海江都市报》都会在招商结束后组织所有的广告代理公司出趟门联络感情。据说,简安祥有一次吃饭时开玩笑地对代理公司说:“‘海都’就是你们的‘二奶’,是靠你们养起来的。”从那以后,“二奶报”的叫法不胫而走。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品牌投放广告的目的性很强,投在主流媒体是为了效果,投在支流媒体是为了回扣。《海江都市报》这两年效益滑坡,出门取消了,只是在元旦前吃顿饭,送点东西,好在广告公司和大客户毕竟不大敢得罪媒体,谁都不好意思不来。但是真遇上颜色印花了或者重影之类的问题,那点情面就显得可怜,广告公司会以客户不给结账为由,和报社软磨硬泡,最后,要么免费重登一次,要么和报社结算的广告费打折,反正总要揩点油水走。 在报社旁边的一个小酒馆里,《海江都市报》总编乔大洪向向天歌诉苦:“都市报的总编不好干啊,走到哪都有种后娘养的感觉。大事不叫你,小事没意思,报俗了说你格调低,报野了说你不讲政治。以前我靠着‘性的奥秘’这个栏目还能支撑下门面,毕竟以前是科委的机关报,科普是主业也是本分,现在好了,看这种稿子有卖点,日报、晚报也都开起了‘两性指南’和‘爱河长流’版,这一下就抄了咱的后路。向总,没人你说怎么带队伍,没钱你说怎么过日子?哎,我虽说身为总编,可是走到哪里好像都低人一等,说句实话,这个总编我是真地当腻了,恨不能明天回到日报做个部主任。” 听了这番话,向天歌有些不平。弱国无外交,万物同理。但是他恼火的是乔大洪这种破罐破摔的心态,身处困境,贵为一报之主,不去想突围的办法,反而惦记的是自己的去向,二百多名员工的饭碗压根儿就没在他的心里占据什么位置。唉,向天歌暗自感叹,人世间永远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有的人一生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有的人却能主宰很多人的命运。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唯一的出路就是尽量让自己长大,增强抗击打的能力。 向天歌说:“乔总,我知道你的苦处,可是客户不管这些。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以后卖一份《海江都市报》,搭一块小香皂,看黑了手好洗一洗。” 乔大洪苦笑着说:“向总,我何尝不想让报纸印得透亮些?可是钱呢?这两年,我净剩和社领导磨嘴皮子了,领导一句要有大局意识的回答就把我打发了。《海江日报》是一号工程,得保,《海江商报》是集团的粮仓,得保,《海江时尚周刊》要打周边省份,得保,最后受委屈的只能是咱‘海都’了。印力达不到,唯一的办法是按照实力排队,结果就是咱们永远殿后。”向天歌说:“这就叫恶性循环。乔总,我看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 乔大洪说:“说说看。”向天歌说:“引资。你知道现在不少民营企业都想介入媒体,把这一行叫做朝阳产业,看成新的增长点,就像应酬多的单位要开个饭馆肥水自流自田一样,有了一个媒体,经营好了不但可以赚钱,还有了一个传递声音的阵地。咱们是试点单位,不充分利用政策就等于没有政策,好像捧着个金碗倒去要饭一样。” 乔大洪问:“向总,你有这样的线索吗?”向天歌说:“你知道李彩妮吗?”乔大洪说:“在海江,能有谁不知道那个‘爱天使’服饰的老总?”向天歌点点头说:“他们是做品牌的,‘海都’的口号又是‘过有品质的生活’,如果能够联手,不是天作之合吗?”乔大洪若有所思地说:“还真是个好主意,向总,你先帮我摸摸底,如果李彩妮有意,集团的工作咱俩一块儿去做,再不找出路,集团也吃不住劲了,死马当活马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实打实地说,如果一年之内集团能有三千万的投入,很多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向天歌说:“去年,我在日报的‘经济人物’版给李彩妮发过一个整版的稿子,明天我先和她谈一下,她是个很爽快的女人,我正准备以‘海都’的名义和她谈几个项目,成与不成都会很快有回音的。”乔大洪说:“好,向总,如果促成了,你就是‘海都’走出困境的一号功臣。”向天歌笑了:“乔总,咱们已经是并肩的一对驭手了,赶着‘海都’的三驾马车,用不着再分彼此。‘海都’好了,大家都好。”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竟然聊到半夜,困得几个服务员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看时间不早,乔大洪说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有了消息再详细地议一议。出门来,夜风把两个人吹了一个冷战,乔大洪开上车先走了,向天歌站在路边,拨通了叶子凡的电话:“我刚和乔大洪谈了一晚上,他的表态还是蛮积极的。”叶子凡睡意朦胧地说:“向总,官场上的那一套,你未必是乔大洪的对手,我先不给你泼冷水,咱们听其言,观其行,我敢打赌如果你不再提起,你们今天的议题将永无下文。”向天歌没再说什么,上了车,狠轰了几下油门,开进了茫茫夜色。 11月30日下午3点。运营小组的五个人端坐在会议室里,一言不发,只盯着财务总监曹明亮手中噼啪作响的计算器。会议室的一面墙上,喷绘了一艘劈波斩浪的航空母舰,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品质“海都”,“亿”鸣惊人!向天歌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这八个字,那是他代表运营小组向广告部提出的奋斗目标,大干八个月,力争全年广告额突破亿元大关。 反复核算了三遍,曹明亮终于得出了最后结果:截止到10分钟前,财务收款总额离每月必保的750万元任务还差51.5万元! 向天歌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很短促,也就是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没有人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只有他心里清楚,曹明亮报出的差额和他昨夜在家里算的数字仅仅差了六千多元。他的这一抹笑里包含着极其复杂的内容,既有对自己的欣赏,也有对自己的怜惜,欣赏的是他一个新闻人终于变成了精于算度的广告人,怜惜的是每月750万元的任务像是一座无法推开的大山,着实地压在他的背上。每月的最后一天,都是他的过关日,财务室以这一天的下午4时30分为限,在此之前的所有进款算做当月收入,然后报到集团财务处。从接手《海江都市报》,运营小组连续六个月按时搬掉这座750万元的任务大山,可是刚刚搬掉,睡过一觉,日历翻到1号,新的一座山又横亘在眼前。 曹明亮面露难色,问:“向总,如果月月这么惊险,非得吓出心脏病来。一会儿要向集团交报表,50万哪,还差一个半小时,就是开机现印也印不出来这么多钱呀。实在不行,就报亏吧,反正就一个月,他简安祥留了一屁股债,要是不犯事,听见谁说个‘不’字了?” 向天歌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所以他就犯事了。” 几个人都纳闷儿地看着他,管天亮终于沉不住气:“咱五个人坐在这儿也坐不出50万呀!你要有办法,就别卖关子了。” 向天歌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半仙,但是从月初就不看好这个月的任务。你们想,连续勒了广告公司五个月,连汤带水地都交给了报社,手里可调动的现金微乎其微,这又到了年底,正是用钱的时候,所以只能吃老本儿救场。” 叶子凡有些羡慕:“向总,你这老本儿可够老的,50万哪。” 向天歌说:“还是你的一句话触动了我,走钢丝的人为什么都端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因为平衡需要长度。你说的长度应该是延伸和通吃,我一直想把海江市和时尚之都的定位联系上,海平面商业广场的贾总从进海江那天起,就是我帮着一点点做起来的,对我算是心存感激,而大海江百货公司的柴总早年间我也采访过,这两家势不两立,但是怎么通过一个策划把他们聚在一起,现在是竞合的时代,一加一很可能大于二,一减一很可能小于零。我前天就给贾总打了电话,表明先借50万救急,子凡你辛苦一趟,马上把这50万提回来,正好和贾总见个面,后面的策划还指望你呢。” 叶子凡打着双闪一路飞奔,因为是下午,又非周末,海平面商业广场的停车场上还有空位。商场的正门居然立起了一棵三米多高的圣诞树,上面挂着花花绿绿的心愿卡,风一吹,有节奏地摇晃起来,显得韵味无穷。叶子凡叹服着商人的精明,总是想方设法延长一个题材的生命周期,还差一个月呢,就打起了圣诞牌。 和贾总握手寒喧。贾总说,叶主任,我读过你的经济评论,写得很深刻,以后有机会也给我们“海平面”做做文章。他按下电话的免提键,吩咐会计将预备好的款子送上来。不一会儿,会计拎着两个印有“海平面商业广场”字样的环保手提袋进来,在贾总的大班台上,将50捆扎得整齐的现金拿出来,摆成了一堵矮墙。贾总说,这是会计今天刚刚从银行取来的,请叶主任清点一下。 叶子凡看着码得横平竖直的现金,12排,4列,旁边单独放着两捆,正好50捆。他随便拿起一捆,上面用一张白纸条捆着,侧面有银行经手人专用的扁细的手戳印迹。他说,时候不早了,捆数对了就没有问题,他打了收条,又在提袋上盖了两张废报纸,然后夸张地往下一墩,说,长这么大,还真没拿过这么多钱,要是干上一年能提着这么两袋钱回家,也算是没白受累。 叶子凡像是得胜凯旋的将军,提着两袋子整整50万现金进了会议室,他觉得自己的两只手不光是提着沉甸甸的纸币,而是一边是报社的口粮,一边是运营小组的脸面。曹明亮很专业地五捆一扎过了数,加上向天歌从自己的私房钱里取出来的15000元,让出纳赶紧去银行存进账户。 这个月,终于分毫不差、分秒不差地涉险过关! 向天歌虚脱一般将身子仰在椅子靠背上,长出口气。会议室里静极了,只有一缕缕的烟雾在袅袅地升腾着。郑曙光不抽烟,无奈地躲到角落里,摆弄着长桌上放的一盆假花。 管天亮愤愤地说:“六个月的最后一天差不多都是这么过来的,如果再没有根本的改观,真不知红旗还能打多久?” 叶子凡不以为然:“‘海都’的发展纳不进集团的整体规划,就说咱们这个小组,放眼全国,哪家报纸是个临时机构办成的?” 郑曙光狠狠地揪下一片盆景上的叶子,说:“我们这是在为四年以来的混乱买单啊。” 向天歌弹了弹烟灰:“曙光所言极是。替历史还债,为未来奠基,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使命,也是我们未来的价值。寅吃卯粮的问题,不是今天,而是我早就意识到了,和李总私下也沟通过,必须有个一揽子解决的办法。但高庆国不表态,咱们是寸步难行。不管多难,下个月的指标,谁也没有退路,完不成,只有回家把存折拿来先押在这儿。咱绝不能功亏一篑,刚半年多就缴枪了,让旁人说,看看这哥儿五个绑在一块儿竟然干不过简安祥的单枪匹马。接‘海都’时,我可是立了军令状的,即便将来集团有变,李总有变,咱们激流勇退,也不能是这么个窝囊的结局。记住,最后等着我们的,只有一个大会,要么是表彰大会,要么是公审大会。” 管天亮的气还没消:“一遇到难处,就看出了广告公司的德性,平时哥长弟短的,等需要他们真金白银支持的时候,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当孙子咱不在乎,这年头,辈分越小越沾光,关键是这些公司该尽的义务一点也不尽,过年该给孙子压岁钱了吧,你看不见真钱,只给你个额度,你说气不气人?” 向天歌说:“老管,乱早晚要治,但要区别对待。如果到了年底,跟咱们走的队伍都散了摊子,新换的公司说不定还不如他们呢,那样一来,明年的日子就更难了。常胜,你现在就召集策划人过来开个会,文书也来做会议记录。” 靳常胜站在会议室门口,大声吆喝:“各专刊策划人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马上到会议室来。” 因为是敞开式办公,除了财务室用玻璃门隔出独立空间外,广告部的员工都集中在一起,彼此被一米多高的挡板分开。这样的布局是所有写字楼白领工作环境的真实写照,他们的天空就是那三面呈n字形的淡蓝色的隔板,他们的秘密都在电脑屏幕上不断变幻的MSN里。他们的消遣就是戴上蓝牙耳机听一曲MP3中下载的歌曲,他们和不停扇动翅膀的工蜂没什么两样,不给自己留一点喘息的时间。事实上,他们的确没有时间喘息,手头的工作像是储量丰沛的泉眼,汩汩而出,从不枯竭,同时,在负重爬坡的过程中,还要当心左邻右舍是不是有超越自己的苗头和算计自己的想法,光鲜的外壳里,包裹的其实是白领们一颗颗苍老的心。 七位策划人整齐地坐在会议室里,等待向天歌训话。正在这时,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推开了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只见这个女人穿着一件玫红色小翻领的兔皮上衣,筒式的黑灰色靴裤,配着一双黑色的高腰皮靴,显得紧凑干练。她倚在门上,不紧不慢地说:“向总,我是大地广告公司的总经理李暖,我等您等得太苦了。”广告部文书杨子江故意逗她:“哟,李总来了,你不知道,有些男人就是要你去等的。”李暖柳眉一立:“你个毛孩子瞎掺合什么?”被堵在会议室里,向天歌有些恼火,但又不好动声色,就说:“李总,你的情况我们都清楚,昨天还在研究,实在不行,你就做个二级代理公司把余下的款项都消化掉。”李暖不买账:“亏你们想得出来,让我做二级代理公司,二代和二奶有什么区别?吃人嚼过的馍,赚那点可怜的代理费,这是我的风格吗?” 屋里的十几个人干巴巴地坐着,听也不是,走也不是,向天歌不敢恋战,说:“事到如今,还谈什么风格,广告人的风格,是靠实力支撑的。你们大地广告一个季度只做了9万元广告,这和你的地产行业匹配吗?”李暖不服气:“这都是我的问题吗?人家开发商不认‘海都’我有什么办法?”向天歌耐心地说:“李总,你也看见了,一大屋子人等着开会呢,现在不是探讨你的能力的时候,要不你到隔壁等等我,咱们一会儿再谈。”李暖的脾气上来了:“不行,你知道我拖着个病身子跑了多少趟?就这么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先把问题解决了,你们再开会。”向天歌不满地说:“李总,会不开完,我是不会和你谈的。”李暖一声冷笑,叉着腰,调门儿也拔了上去:“向总,我们孤儿寡母的,你不能欺人太甚。说句不客气的话,做广告,你是外行,还没有‘海都’的时候,我就是老广告人了,把我扫地出门没什么了不起的,姑奶奶正不想伺候呢。可就是离开,也得看我的高兴,这么个不咸不淡的结局,我还别不告诉你,大门都没有,我天天上你们家吃饭去。”说着,她从手袋里掏出一瓶速效救心丸,按在胸口上,然后顺手拉过一把椅子斜着身坐了上去。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向天歌,脸上的表情各式各样,都在等待下一步的发展。向天歌脸色铁青,手里紧紧捏着签字笔的笔杆,这样的阵势他以前确实很少经历,至多也是看别人冲突,因为这根本就不是采编部门的沟通方式,他强迫自己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定力,定力,他知道此时此刻的任何一丝微小的反应都会传到所有广告公司的耳朵里。 他站起身,说:“常胜,今天的会改日再开,你给120打个电话,叫部车来,先送胸科医院,如果再无理取闹,打110报警。”说罢,他抄起包,大步走出会议室。 管天亮、郑曙光、叶子凡跟了过来,径直走到停车场,钻进了向天歌的车里。向天歌说:“这两天是怎么了,净碰上难缠的人。昨天更窝囊,晚上还尿了裤子,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换呢。” 三个人一愣,管天亮问:“你不是能被吓住的人啊?” 向天歌自嘲地笑了笑:“当然不是吓的。昨晚李总给我打电话,我刚到卫生间,一边说一边转圈儿,转了半天,竟然忘了干什么了,后来想起来,站到小便池边,结果没解拉链就尿了,吓了一跳,赶紧停住,可拉链解开了却再也尿不出来了。” “哈哈哈,”三个人在车里笑做一团,“这段子得多高智商的人才能编出来呀!行啦,一会儿找个地方吃饭,给你压压惊!” “本来计划跟大伙说说元旦的几个活动设想的,全让这个李暖给搅了。元旦那天,我想做一面999平方米的大红喜字,把整个海江日报大厦包起来,如果做成了,这是海江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幅喜字,让市民们都来看一下,沾沾喜气。” 叶子凡还在笑着:“这个创意和尿裤事件一样,只有你才做得出来。” 郑曙光说:“估计操作上会有阻力,堂堂一座党报大厦,包个大喜字,成何体统?” 管天亮说:“那倒未必,如果形成讨论就更有新闻效应了。党报怎么了?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强调宣传手段和报道艺术,天天讲给典型让版面,给群众让镜头,怎么个让法?包个喜字,既不是迷信,也不是低俗,怕什么?” 这时,向天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在报社呢,好,这就上去。”他侧过身,对三个人说:“你们先回部里,高庆国有请,等完事我再打电话。” 高庆国做副总编时,很是随和,下属们经常当面开他的玩笑,熬成一把手后,官气越来越重,向天歌已经很久没有进过他的办公室了。 这是海江日报最大的一间办公室,位于大厦的第20层,约莫一百五十多平方米。按照高庆国的要求,装修成中式古典风格,办公区和会客区被一面八折扇的屏风隔开。一进门迎面的墙上悬着一组壁挂式水族箱,两条近两尺长的金龙鱼畅快地游来游去,地面上对角摆放着两盆高大的发财树,一条枣红色的几案上放着一架石雕的电驱动水车,循环的流水哗哗作响,一派恬适意味。 高庆国递过支烟:“尝尝,从台湾带来的。天歌,辛苦你了,我看了报表,连续六个月收支平衡,不简单啊,大楼里的好多人嘴上不说,心里是刮目相看的。” 向天歌摆摆手:“高总,这半年,与狼共舞,一言难尽,哪像您这里,花红水绿的,满眼都是风景。” 高庆国嘿嘿一笑:“高处不胜寒,高有高的难处,这不,就你裁员这件事,打到我这里的电话就有好几个了,还有的人让我把你约出来吃顿饭,说县官不如现管。” 向天歌说:“还是不吃为好,无非就是个鸿门宴。” 高庆国说:“有人请吃饭不是好事吗?你嘀咕什么?鸿门宴也是宴,但吃无妨,吃饱了再说,总不至于把人吃死吧?” 向天歌说:“我现在得了应酬恐惧症,这半年在酒桌上看见的见利忘义的事情太多了。广告公司更个个是溜打滑蹭的能手,有油水就捞,没有油水就想办法赶紧把钱洗走,没人真正和报社一条心的。” 高庆国说:“奸商不是错,让奸商算计了才是错,至少是考虑不周。天歌,我的意思裁人的事情先缓一缓,大年根儿底下的,传得满城风雨不好,显着咱们日报集团缺少人情味,过了元旦市委换届,现在是稳定压倒一切。” 向天歌问:“一个‘海都’小小的广告部,碍着市委换届什么事了?” 高庆国说:“就怕有人借题发挥,到时候对你对‘海都’都不好。不管怎么着,这件事还是停下来。” 向天歌大着胆子玩笑式地问:“您这句话,是提醒我还是吓唬我?”高庆国正色道:“都不是,是命令。” 第五章 背水一战 官如果想用权换成钱,只能借助商这个桥梁,而商如果想有更多的钱,也要靠权帮着铺路。 没过几天,《海江日报》就用三栏标题在二版头条报道了准备修建报栏的消息:引题是“绵延五公里墨香满海江”,主标题是“本市将建全国最大报林”,副题是“荟萃全国知名报纸将成一道新的文化风景线”。 向天歌默默端详着这则消息,他希望能够从里面看出些灵感来。突然,一个念头跳进他的脑子里,电子媒体的兴起使得城市里的阅报栏大幅萎缩,但是市场仍对这个传统阵地有着旺盛需求;其次,全国所有的报栏都是让读者站着看报的,能不能别出心裁在报栏前固定一排吧椅再配以适当的园艺点缀,这样。读者既可看报又能休息,同时还可以在每个报栏下设置留言板让读者信手涂鸦,将读报感想、人生体会随时写下来,由广告公司安排专人一周整理一次,选出佳句集锦在留言板或者“海都”的生活版上刊发。 吧椅和留言板只要预留出广告位,就可以分别找家具厂和文具公司赞助,报社和广告公司均不用投入,而厂家花费不多但是在市里的重点工程中挂上了号、打出了形象,这是一举几得的事情。 向天歌兴奋地搓着手,在心里为自己的点子叫好。 向天歌感觉自己像个将军,已经摆开架势,准备上阵厮杀了。有抱负、有能力的人,看待权力和庸常之辈有着天壤之别。前者是为了实现梦想,后者是为了弄权过瘾。 李海鸣昨晚值班住在报社,正要回家,被向天歌堵在办公室里。向天歌简要描述了参与报栏的设想,李海鸣竟也听得热血沸腾:“我看不错,比用喜字包住大楼的想法靠谱,现在的‘海都’太静了,静得快被读者遗忘了,明年五一是创刊五周年,正好借这个由头热闹一下。” 向天歌趁热打铁:“李总,别的难题不给您出了,就一个,关于乔大洪的去留。今天说什么都行,就一句话免谈,别说再等等,天就要亮了,咱们还蒙着眼,这路是没法走的。平心而论。这半年,我在经营这边呕心沥血,可是没得到编辑部的一点支持,你刚谈下一个大单,他那边一篇事实不准确的批评报道就给你毁了,这半年,除了您吊在我眼前的一根胡萝卜,其他的什么都没有,现在,这根胡萝卜都快吊成胡萝卜素了,还没个说法,我真的不能再等了。” 李海鸣抓起昨夜的茶底儿漱了漱口:“听你这么说,还是对我有意见啊。可是,动一个集团的中层,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必须经过编委会讨论,你总得容我些时间给其他编委吹吹风吧。” 向天歌说:“你难道没听过‘八女投江’和‘八女过桥’的说法?这条江就是海江都市报,这座桥就是乔大洪,您说这风都快把报社吹散了还不够硬吗?” 李海鸣用手势拦住他:“咱不说决策层的事,‘海都’的总编,你先提个人选,先声明,这属于咱俩闲聊,不作数的。” 向天歌说:“要我说,这个位子,非回敬轩莫属。” 李海鸣未置可否:“总编这个位置,对‘海都’的发展至关重要,你可不能带一点个人色彩。” 向天歌摇头:“不可能,我肯定要带个人色彩,而且是浓烈的个人色彩,因为是我和他合作,天天打头碰脸不说,离开版面的支持,广告还不是死路一条?” 李海鸣说:“地球人都知道老回是你的师傅,要论办报他绝对是把好手,只是他那种与世无争的心态,还真没进入大伙的视野。” 向天歌不平:“我看那不叫与世无争,而是埋头干活。这种人,因为破坏力小又不善于表现,就该天生被忽略呀?” 李海鸣说:“那倒不是,我是担心‘海都’现在的苗头,是一流创意,二流团队,三流实力,最后沦落到只有好点子,没有执行力。” 向天歌说:“您的要求不能太高,这本来就是个草台班子,挑进来的都是集团的边缘人,高庆国那条线上在编在册的人谁会拔刀相助?没办法,勤能补拙吧,但归根结底,班子不动,队伍就不动,风气不变,心气就不变。您要是舍不得一身剐,以后就别提什么要求,一切先推着走,直到推不动散伙为止。” 李海鸣说:“无动力滑翔可不行,报栏的事你抓紧运作。” 在胜利路的最北端,有一组很招摇的欧式建筑,一座主楼,两座配楼,高大擎天的罗马柱被射灯涂上一层神秘的光芒,这里就是海江市最有名的“大帝豪”夜总会。现在的事情挺怪,到处都喊没钱,可是这种一掷千金的地方却火暴得来晚了连个车位都找不到。 经值班小姐的引导,向天歌走进了事先定好的巴黎厅。金宝玉带着秘书杨薇薇和领班商量菜品去了,向天歌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就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和靳常胜、沈唱闲聊。整个房间的布置富丽堂皇,瀑布式垂下的吊灯营造出火树银花的气氛,房间用灯光自然地划为两个区域,中间有台阶相连,高处是吃饭的地方,枣红色的实木地板上铺着厚厚一层簇绒地毯,八只射灯从不同角度将光线聚焦在直径三米的红木餐桌上,旁边还有两道小门,一处是卧室,一处是洗手间;低处是候客的地方,除了一圈沙发外,还有一个能容下两三对舞伴的舞池,玻璃钢地板下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彩灯。 吴企全是金宝玉的座上宾,金宝玉最了解他的爱好,每顿饭必点的有三样菜:甲鱼、龙虾、二锅头,向天歌跟沈唱说过,这种风马牛的搭配是一种典型的暴发户搭配,处处透着穷人乍富、小人得志的味道。当时沈唱还不解地问怎么还有这么多的门道,向天歌回答,对一个人来说,吃相即心相,酒品即人品。 吴企全准时来了。熟悉的人都喊吴企全“吴胖子”或“吴黑子”。他的黑是那种深层次的黑,仿佛一瓶墨汁洒在皮肤上,洇洇地沉淀下去,然后晒干了,再蔓延开。而他的胖则像是带些病态,脖子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只是一堆肉压在肩膀上;肚子腆出老远,系在腰间的皮带不但显得很细,而且好像根本就管不住肚子的去向。 吴企全是海江市海西区市容委副主任,大权在握,分管夜景灯光、外檐广告。海西区因为是中心繁华区,金宝玉的六块路牌都坐落在这里,所以三天两头地和市容委打交道。由于金宝玉打点得比较到位,也算和吴企全有了些交情。向天歌从侧面打听到,这个吴企全是马自达的内弟,而马自达正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报栏工程领导小组副组长。向天歌想强攻不行就只有曲线运动了,至少让吴企全垫个话,等他有机会见马自达时不至于搜索不出一点印象来。今晚向天歌让金宝玉不惜血本地把吴企全约到这里,就是为了买他那一句搭桥的话。 六道凉菜依次摆到了转盘上,金宝玉将吴企全一行人引到二楼的大厅。这是“大帝豪”的特色,吃饭前,各单间的客人集中在这里,先看一段佐餐表演。表演的舞台很大,加上不停喷出的烟雾,显得有些神秘和暧昧。主持人是个个子不高的男子,插科打诨,逗得旁边的女歌手咯咯直笑。 一上台,他就高举麦克风冲着台下的观众大叫:“各位朋友晚上好,欢迎你们赏光大帝豪夜总会。我们讲究以文会友,我先提一个问题,哪位朋友如果答对了,将得到一瓶洋酒的奖励。那么这个问题是什么呢?请听好,最近有毒奶粉闹得人心惶惶,科学家的研究表明,奶粉有毒不光是因为饲料里加进了三聚氰胺,还有几年前闹得最凶的疯牛病留下的后遗症,资料显示得疯牛病的大部分是奶牛,请问这是为什么?”说罢,他将麦克风指向台下,这时,有人说是因为基因变异,还有人说是挤奶太多,主持人一一重复着,但又不停地摇着头:“看来,今天这瓶洋酒是送不出去了。谜底还是我来揭开吧。据最新的研究表明,疯牛病的真正病因是因为这些奶牛一天要挤四次奶但是一个月才让过一次性生活,诸位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那么敏感的地方,一天要被人刺激四次,可是一个月才有一次发泄的机会,换谁谁不疯啊?” 台下静了片刻,随后掌声、叫好声、起哄声纷纷响起,吴企全笑得前仰后合,连说:“不赖,不赖,这段子不赖。” 观众捧场后,主持人说:“谢谢,今晚的观众很有品位,也很幽默,都是可以交心的朋友,那么我就把自己多年谈恋爱总结出的体会向大家汇报。我处的对象各行各业的都有,但是后来我明白了有三种女人不适合做太太:一是空姐,因为她总喜欢在上面;二是编辑,因为她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欢迎来稿、不论长短、稿费从优;三是幼儿园阿姨,因为她常常会说小弟弟你真乖,再来一次好不好?” 向天歌不忍心让沈唱再听那些低俗的调侃,就招呼着大伙儿提前回到了单间。吴企全余兴不减,又有两杯酒下肚话就渐密的毛病,言之所及全是关于女人的。“向总呀,刚才说的三种女人不能娶,我看还有三种女人也不能娶。”向天歌问:“哪三种,您说说看。”吴企全打了个酒嗝,说:“头一种是护士,她最爱说,别怕,把裤子脱了。第二种是售票员,她常说什么,刚进来的别堵在门口,使劲往里挤,里面松快。这第三种就是老师了,一生气就说做不好罚你一百遍。”说完,他故意偏过头睨了沈唱和杨薇薇一眼,向天歌装作没看见,点了点头说:“有味道,也有道理,吴主任真是见多识广啊”。吴企全哈哈笑了几声:“向总呀,我现在发现女人和你们干的广告差不多,价位低了做着没劲,价位高了又承受不起。”向天歌一面应付地笑着,一面心想,你他妈的怎么就三句话离不开女人呢?“所以呀,小沈,小杨,吴大哥给你们一句忠告,做女人千万不要太拿着个劲儿,差不多就得了,怎么着不都是那么档子事?如今是女人的时代,不好好利用就是资源浪费。你们没听过吗,下岗女工你别流泪,昂首走进夜总会;陪吃陪喝别陪睡,出门别忘要小费。谁说咱妇女没地位,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说得多好。” 沈唱的脸上红白交错,虽然来广告部一年多时间,陆续见识了一些老总的粗俗,但吴企全毕竟是公务员,怎么说起这么露骨的段子竟如此面不改色。这时,向天歌给金宝玉打了个手势,金宝玉会意地说:“吴主任,咱们慢慢喝,我的杨秘书还要和沈记者回报社赶出我们公司的稿子,就不让她们陪您了。” 吴企全遗憾地说:“小沈,小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东边那个美人西边黄河流,没有佳人陪伴,金总,向总,这酒还喝个什么意思?”金宝玉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还在后面”故意把话题岔开,向天歌没想到吴企全的酒量这么大,已经干掉两瓶二锅头了,居然一点醉意都没有。他知道金宝玉给吴企全安排了特殊服务,他的内心极其矛盾,一方面,他不是圣人,明白如今的生意场,小姐也被当做礼品送来送去;另一方面,这些一直被他不齿的龌龊东西曾经只是个概念,离他的生活十分遥远,可是现在,那些仅是听说过的声色场面就活生生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存在着、表演着,他却无可奈何,只能苍白地在自己心中的那条底线边缘徘徊,忽而越界,忽而退回。向天歌正这么想着,吴企全的头“咕咚”一声磕在了桌面上,这回,他真的醉了。 金宝玉一脸坏笑地问:“向总,既来之,则耍之,也给你和靳主任安排两个小妹吧。”向天歌冲他挥挥拳头:“算了吧,管不了你们这些人,洁身自好还是做得到的,我们在这里不方便,先走一步了。” 小姐披着件粉色的风衣,散着腰带,带网眼的黑色胸罩和同样黑色的窄小内裤隐约可见,金宝玉将手熟练地按在她浑圆的胸前,指着歪在沙发上的吴企全说:“小妹,这是我的老大,猛男,会好多坏招,你给我好好伺候着。”小姐抛个媚眼说:“放心吧,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我会叫他满意的。”金宝玉和靳常胜一起将吴企全搀进卧室,刚关好门出来,就听得小姐嗷地一声怪叫:“你个死鬼,醉成这样还这么威风!”金宝玉拉住向天歌,问:“向总,我带了DV来,要不要给录下来,免得他光办小姐不办正事。”向天歌说了句“你看着办吧,我得去趟洗手间”,就拉着靳常胜出了套间。坐在马桶上,他点燃一根烟,袅袅地抽着,洗手间装饰得十分考究,仿汉白玉的厕纸架,镀金的衣帽钩,有暗色花纹的浅色围板,处处显得精细私密,向天歌想,一分钱一分货,星级就是星级。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门上,那上面有一团黑笔写上的字,凑近了一看,是,高高山上一条沟,一年四季水常流,不见和尚来挑水,只见和尚来洗头。向天歌苦笑了一下,心说来这地方的人看上去衣冠楚楚,原来都是这么不正经的东西。 账是金宝玉结的,向天歌听说,加上小姐的小费,按贵宾卡打了八折,又抹去零头,一共是7600元。他略微心疼了一下,想想当年吃了四年大学的食堂也没花掉这一顿饭钱。可是,生意场上的这种投资都是为了以后更大赚头的,天底下哪有免费的晚餐呢?对这点,官员比商人认识得还要深刻,遵守得还要到位: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自古如此。 这回向天歌真是犯愁了,这么大一个报栏项目,做着吃力,不做可惜。在他的眼中,报栏其实只是条蚯蚓,是为了钓上金宝玉这条大鱼的。打听了一圈,反馈回来的消息都说马自达的不好对付是出名的,小打小闹的、大红大绿的他一概不屑,向天歌和金宝玉商量,无论如何也要投石问路,测出他的底价来。 倒退若干年,“回扣”还是个新鲜词,而现在它已经成为许多工具书里的正式词条。大凡新词汇,要么是一个全新问题,要么是一种普遍现象,现在,哪一行没有回扣呢?向天歌认识的人,像市工商局广告处的任处长、市文化局的柳副局长,都是在好几个广告公司拿着固定顾问费的,广告公司以自己员工的名义开出来,然后按月划进卡里,神不知鬼不觉,给的、拿的既自然又坦然;还有一种是咨询费,一次一结,论功行赏,谁也不欠谁的情;再有一种是送旅游和送加油卡,两张欧洲十五国的旅游卡或者一张预存三五千元的汽油费卡,不仅让收的人意外惊喜,也容易摊进公司成本。广告业看似利润高,但是一半利润就这样被扣掉了,向天歌想,这也许就是广告界的游戏规则,不许外人分羹的汤是做不多也做不鲜的。 但是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又联合发布了《关于办理商业贿赂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首次明确指出商业贿赂中的财物,既包括金钱和实物,也包括可以用金钱计算数额的财产性利益,比如提供房屋装修、含有金额的会员卡、代币卡(券)、旅游费用等。这么一来,好几条送礼的路从理论上又被堵死了,买礼品成了更让人头疼的事。???宜了人家看不上眼,贵了要是遇到不识货的主儿,兴许倒弄巧成拙。幸好有沈唱在,用时尚女孩对商品独特的感觉和判断因人而异、看人下菜碟,基本能够做到皆大欢喜。 沈唱这回给马自达选的是一棵正在爆炒的发财树,全国限量发行,每一棵都带编号,极具升值潜力,标价9999元一棵,取其天长地久之意。一开始,向天歌不太认可,他觉得马自达是个很实际的人,懂些风雅,但没情调,弄棵这样的树过去,他会觉得不光占了地方还派不上什么用场。况且当下的纪念品口碑不佳,至于收藏证书,更是缺少透明度,说不定拿到印刷厂就能印出成千上万张来,不如送一块名牌手表之类的实用物件。可沈唱不同意,她说那样的话这礼送得就更不实用了,别说马自达仍然属于工薪阶层,就算是个副局级的干部,也未必愿意在上班时间戴块一万块钱的手表招摇,向天歌想想也是,就由了沈唱。 那发财树的确可爱,塔状的结构,树干是镀上24K金的高级合金,枝叶是淡绿的翡翠,层层叠叠,每一层都有一个主题,树枝上挂满了标志财富的金珠,灯光一照,剔透堂皇。向天歌看了也是满心欢喜,心想马自达总不至于对这份时髦的礼物不屑一顾吧。 向天歌对沈唱说:“国外的总统卸任后都要干的一件事就是写回忆录,你将来老了可以写一本送礼学,作为的姊妹卷。我现在才发现这里面确实有很深的学问,政治经济学、风土民情学、社会心理学,甚至还有法学,送礼也需要复合型人才。”沈唱笑着问:“您也太抬举我了,不就是买个东西嘛,哪有那么多的说道?”向天歌说:“不对呀,送的不对胃口,钱等于白花,送的超过警戒线了,又有行贿的嫌疑,送的收的都不踏实。你以后的这本书一定要在服务性上下功夫,办哪一类的事情,送哪一级的人物,分门别类地列出来,让送礼的人一目了然。”沈唱说:“看您说的,倒像真事一样。”向天歌说:“这可不是玩笑,现在连经典的炒作案例都作为教材进了新闻系的课堂,以后的公关课程说不定真要加进送礼这个章节,也算应运而生嘛,只要是人,一辈子都躲不了送礼收礼的往来,只是分量不同而已。” 靳常胜将发财树精心地装进盒子里,系上红绸,三人稍作整理,赶紧拿上东西直奔马自达家。靳常胜和沈唱坐在车里等着,向天歌一个人进了门。一番客套,马自达出人意料地说:“天歌,这你就不对了,按说呢,谁也不会跟钱结仇,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钱要挣好了,那是可心的玩意儿,挣不好,那可是烫手的山芋。天歌,你搬这么棵树来,你看看和我这书房的风格匹配吗?” 向天歌急着说:“马部长,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您在书房舞文弄墨的时候养养眼。”马自达缓和了一下语气:“天歌,你看我是那种喜欢大红大绿的人吗?这样吧,给我开车的老刘从部队到地方鞍前马后跟了我十几年,在部队时救过我的命,算是生死之交,他儿子下星期结婚,我这当伯伯的就借花献佛,你把发票给我,做个价,我就用这棵树做个贺礼吧。” 向天歌听得无可奈何,一万块钱的东西呀,连个声响都没听见,就送了顺水人情,而且还给自己的偏好恰到好处地埋下了伏笔。但他还是赔着笑,满脸羡慕地说:“马部长,您想得可真周到,做您的下属太幸福了。” 马自达却并没有理会这层意思,而是话锋一转,说:“你可能也有这种体会,做广告做的是背景,赚钱赚的是关系,我这是和你熟了才跟你说几句实在话的。你记住了,买卖越大背景越深,有的背景是天生带来的,有的背景是有钱以后买来的。反正不管用什么方式,没有背景是做不成大事情的。” 向天歌两眼盯着马自达角度不断变化的嘴唇,随着他说话的节奏频频点着头,实际上心思已经飞到了别处。他想:官商是永远无法分开的。官有了权,还想有钱;商有了钱,还想有更多的钱。这样他们就有了共同的目标和沟通的基础。官如果想用权换成钱,只能借助商这个桥梁,而商如果想有更多的钱,也要靠权帮着铺路。否则,经商的巴望着商机无限的权发呆,为官的看着无比诱惑的钱着急,谁也得不着实惠,谁也没法把事情做大,别说双赢,就连最起码的小康梦也不好圆。 向天歌点着头说:“马部长,真得谢谢您,您不单是帮了《海江都市报》的大忙,还帮我领悟了人生,您的话我会记在心上的。这样吧,哪天我再来府上拜访,咱爷俩先切磋一盘围棋,您再展开了给我点拨一下,我那儿还有一副上好的黄玉云子,到时给您带来。” 报栏的建设如箭在弦,公开见报的消息留了余地,说是明年上半年建成启用,内部掌握的进度是五一节剪彩,减去春节的一个月,也就还剩不到半年时间。向天歌着急的是,按照公关马自达的速度,很可能远水不解近渴,还要尽快再找到一条接近或者制约马自达的途径,才能确保不会失手。考量这个工程,它的综合效应也许要远远大于招商的诱饵作用,很可能是《海江都市报》突出重围的一个转折点,属于那种上可够到市长、下可探到市场的最佳点位,所以,必须志在必得地拿下来。 向天歌经济部主任的办公室在海江日报大厦的22楼。他喜欢站在窗前,看仿佛就在脚下穿行的车流和人流。尤其是华灯初上时,街上的车灯会连成一道道光影,像是排列成队的萤火虫,远处一幢幢高大建筑上的霓虹灯也像一个个跳动的涂满颜色的音符,欢快地代表着城市的节奏。 这会儿,向天歌特别想一个人走走,离报社不远的地方新建了一个什么寺,香火很旺,遇到农历初一、十五,求签礼佛的人摩肩接踵。他无数次地经过那里,但是从来没有进去过。他突发奇想,也想去给自己的这个项目求个签。 刚出门,向天歌就看见路边的小市场有两个卖虾的小贩在吵架,一个老头,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只听女人说:“我卖五十一斤,你凭什么卖四十五?橇我的行市是吧?”老头也不依不饶:“我的虾比你的鲜,你看,都活着呢!”女人柳眉一立,嗓门儿提了上去:“活着的就鲜吗?你还活着呢?” 向天歌摇摇头,这人都怎么了,像吃了炮仗一样,动不动就炸起来。向天歌边走边咂摸着那女人的话,竟觉出了些味道来,可不是嘛,活着的就一定鲜吗?多少活着的人其实心里已经死掉了,向天歌佩服地想,引车卖浆者的智慧真是不能低估啊。 这么想着,向天歌的心里敞亮多了。他沿着一条窄窄的胡同,三拐两拐,不一会儿就到了寺院那里。定神一看,土黄色的大门上写着“定福庵”几个大字。走进门,里面果然香烟缭绕,与墙外仿佛两个世界,让人一下子肃穆起来。 可能只是一般的日子和时辰,院子里没有几个香客,很清静。甬道边坐着三三两两卖供品的小贩,有香,有各式各样的挂件和条幅。有一张条幅写得很精致,圈着金黄的边儿,向天歌走近细看时,原来那是一首诗,名字叫《叹世万空歌》。向天歌在心里默默念了起来: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来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踪;山也空来水也空,山水常在世界中;田也空来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来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夫也空来妻也空,大限到时各西东;男也空来女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生也空来死也空,生死如同一梦中;空手来时空手去,到头总是一场空。 读着读着,向天歌心里难受起来,他觉得这些话说到了他的骨子里,让他对自己半年前的决定和现在拼命冲刺的意义和价值充满了怀疑。天天周旋在讨价还价的广告圈,到底是为了什么,究竟能得到什么,自己又失去了什么,他不知道,他更不知道等在他前面的是一块怎样的路标,指给他的又是怎样一条泥泞的道路。 一想到这,他心里一阵隐隐的害怕,才39岁的人,怎么就有了这么灰的心态,他又转念一想,人生如梦,争来争去,可不就是一场空吗?可是只要活着还就得去争去抢,不然就活得没有滋味,也没人拿你当回事儿。 想到这,向天歌有些释然了,签也不想求了,急急地买下那张条幅,快步走回报社,他要用出手不凡的创意击碎所有的怀疑。 第六章 高层公关 官场有它一套特有的规矩,就像拱猪一样,有时靠技巧,但更多的是看运气。 节假日实际上是现代人给自己放松心情、纪念事件制造的借口。它的本意应该是休息,对于广告人而言,反倒被搞得比平时更累,因为很多应酬都选在了这些日子。 向天歌从来没有这样对着镜子刻意端详过自己,曾经炯炯有神的双眸下面缀上了一弯浅浅的眼袋,原本圆润光滑的双颊竟然爬上了几道细密的皱纹,其间还点染了三四粒褐色的斑点,有些凌乱的鬓角已经钻出了点点白发,而且当他把几缕长发拢过来时,还是遮挡不住那一小片淡白,他忽然明白了,人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老下去的,老下去的首先是心态,其次才是身体。因为不知不觉,所以缺少必要的警惕,总以为今天和昨天的自己没有多大的变化,其实这种忽视本身就说明早已丢失了激动和兴奋。 向天歌想,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潇洒走一回呢? 所谓的潇洒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现在的人都是苦行僧呀,时间和精力的用途全错乱了顺序,用本该睡觉的时间娱乐,用本该休闲的时间赚钱,用本该团圆的时间应酬,一天拉短了,一夜却抻长了,但是这些长长短短的时间好像没有一段完全属于自己。向天歌真恨不能放上一个长假,再也不去想什么应收应付款,想什么活动策划和文案设计,想什么明天要去讨好哪个领导接着再去炒谁的鱿鱼,但是他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无奈与悲哀,人人不都是这样吗?四十岁前人找病,四十岁后病找人。等到能躺下来的时候,肯定就是病得无法动弹的时候,否则,还会埋头不停地在各自的路上碎步疾走。 郑曙光带来了好消息,他国庆节回家探望老娘时,闲聊出一条线索,他已经去世的父亲曾经和原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刘远达有过很深的交情。郑曙光和向天歌商量,想让母亲以托子拜访的名义,先打个电话铺垫一下,然后去家里看看久违的刘叔叔,也许能够找到一两条有用的信息。 向天歌认为这层关系很有价值,约好了时间,和郑曙光敲开了刘远达的家门。他们套上保姆递过来的鞋套,将托人买的两盒鹿鞭、两盒西洋参和从美国带过来的四盒卵磷脂和四盒深海鱼油放到客厅的衣架边,刘远达见了,就说:“曙光呀,我电话里不是和你妈妈说了嘛,就是来串个门,没有任何的项目,以我和你爸爸的关系,这样搞就俗气了。” 现在送礼的行情就和牛市时的股票一样,一路看涨,原地不动都会让送礼的人觉得面子矮了许多似的,更何况今天他们不仅仅是礼节探访而是有事相求呢?郑曙光笑笑说:“刘叔叔,这位是我们报社的向总,您当我们给您送的是什么金银财宝呢,我们给您送的是健康,只要您硬硬朗朗的就好,我妈总跟我念叨,我爸在的时候还就是跟您说得上来。”接着,他像想起了什么,有些愤愤地说,“刘叔叔,您说现在的政策也真是,干什么都一刀切,这么做的结果肯定是没放过一个无能之人,可也肯定委屈了不少像您这样的才德之人。对年轻人来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对前辈们来说,革命是身体的本钱,您本来还应该再把几年关的嘛,我看接您班子的人里有不少根本就是白捡了便宜,凭什么呀,就凭岁数小,那我还岁数小呢?” 几句话把刘远达给说乐了,“曙光呀,现在的政策一点毛病都没有,我们是老了,不服不行呀!至于能力问题,这你就不懂了,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一种人是专门为当官而生的,他们没别的本事,但就是会当官,说白了,也就是工于心计,精于权术。可是,平心而论,官场也不容易呀,盘根错节,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有时候死了都不明白是怎么死的,所以,好多事情,躲犹不及,谁还会主动上前生事呢?不是有句话吗?上级对下级,哄着护着;下级对上级,捧着抬着;同级对同级,包着让着。其实也不是谁存心就要这样,这就好比游戏规则,你不如此,就没法玩下去。所以才有了那些见怪不怪、见错不错、见义不为、见恶不愤甚至见死不救的怪事呀。曙光,真难得你人在广告圈在商言商了还琢磨着这些忧国忧民的问题。” 向天歌听得有些出神,他心想,领导做长了水平就是不一样,眼光犀利,既洞察一切,又滴水不漏,一张嘴就能把话说得跟文件似的。他仔细端详着刘远达,感觉虽然和在报社报史陈列馆的照片上见到的相差无几,甚至还显得年轻了些,但神态里总像是夹杂着一点点的失落。他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刚一落座刘远达就滔滔不绝,也许不光是有感而发,主要还是不适应无人倾听的寂寞。 郑曙光陪着刘远达闲扯了一阵,说:“刘叔叔,您可别怪我无事不登门,侄子今天来还真有件事麻烦您。您知道胜利路上要建全国最长报栏的事吧,我们报社、我们向总一直想把它拿下来,作为报社参与的标志性文化工程。有人给介绍了个关系,叫吴企全,是海西区市容委的副主任,是个挺市侩的家伙,吃人拿人还不太办事。可他是马自达的内弟,这个马自达就是报栏筹备组的负责人,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刚从外省调过来。我们实在找不到直接的渠道,才想走吴企全的路子曲线运动的,现在看来真是舍近求远了,所以想把您老搬出来说句话。” 刘远达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记忆中检索刚才提到的两个名字。过了一会儿,他说:“曙光呀,你提到的两个人我都不认识,我们在位子上那阵,大概他们还没有上来。按说,我现在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特别是这些可能和钱牵扯的事情,这把子岁数,让人再说出难听的话来就没意思了。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找现在的宣传部李副部长,他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看看能不能帮你们疏通疏通。” 向天歌明白这忙刘远达肯定是帮不上了,因为他知道一点李副部长的情况,他最早是市委组织部干部处的处长,后来调到宣传部的,据说是个很古板的人,分管宣传部的理论处、教育处和两个刊物,跟报栏的事一点儿也不搭界。官场之人最讲究势力范围,也最忌讳手伸过长。他担心托的人多了,反而容易坏事,就说:“刘叔叔,我和曙光听您这番话,真觉得这十几年的书白念了,您的手谕我们带走,这事我们再运筹一下,到了关键时刻再来请您点拨。时候不早了,您老早点歇息吧。”刘远达说:“行了,你们那么忙,还是把功夫用在工作上吧,有你们这份心意你刘叔叔就知足了。”向天歌看着刘远达红润的面色心里说,虽然失落,但毕竟还是无官一身轻呀。这时,刘远达像是想起了什么,告诉郑曙光:“人生在几个关键的地方需要加把劲,但在有些地方又要把力气撤下来。心气高并不一定都是好事,心高自然气盛,气盛容易不平,不平就会郁闷,郁闷必定伤身,这个,伤身之后嘛,元气就损耗了,心气也就没法再高了。所以,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小舍小得,大舍大得,不舍不得,这是辩证的,也是规律的。” 向天歌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刘叔叔,您所言极是,可是我老觉得人真正的悲剧并不是看不出诱惑,而是挡不住诱惑。多少人财色两把刀插在腰眼儿仍然面色不改,仍然乐此不疲,这就叫两肋插刀啊,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享财渔色,要是没有了这些盼头,还会有那么多肯低三下四隐忍度日的人吗?好了,不耽误您休息了。” 刘远达笑呵呵地摆摆手:“一切尽在不言中啊,年轻人,忙去吧。噢,曙光,回去给全家带个好儿啊。”刚要去开门,刘远达又叫住郑曙光,说,“曙光,因为你爸的关系,我才和你说这么多。记住了,人都是在某一个圈子里生活的。圈子很重要,也很厉害。身在其中,就要守里面的规矩,不能随便越雷池一步,否则旁边的人就容不下你。进了圈子,一切都能顺风顺水,进不了圈子,事事都会寸步难行。” 出了门,想想刘远达描述的官场现形记,向天歌狠狠地吐了口气。“我操。”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其实不会骂街,当然,说不会有些绝对,骂街其实谁都会,只是骂得出口骂不出口的问题。向天歌想,刘远达作为管官的官,看到的内情最具有说服力。这当官的,花着纳税人的钱,好车坐着,好房住着,原来天天琢磨的都是自己还能爬多高的事情,有机会爬呢,就先装着孙子,没机会爬了,就赶紧捞着票子,什么东西!骂完了,向天歌的心里痛快了许多,他想起了一个老板的话,请当官的吃饭,你就当是喂狗,你把狗喂美了,他冲你摇尾巴;你把官喂美了,他给你办事。向天歌觉得,这话说得虽然有点难听,细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总算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向天歌终于想起了一个人,是他的大学同学,叫绳子仁。上学的时候,两个人在一个宿舍住上下铺,是最要好的哥们儿,只是毕业后各忙各的,一晃十多年,渐渐疏于往来。毕业五年的时候,班里留在海江的同学搞了一次聚会,当时绳子仁因为陪领导出差没能到场,错过了见面的机会。而且这种聚会向天歌觉得很没意思,混得好的春风得意,混得不如意的也要痛苦地强作笑颜,职场的手段与委屈、赚钱的多少与技巧都属于比较私密和敏感的话题,大家有意无意地都要绕开它,剩下的时间就集中在老婆孩子身上,各自精选着最能体现自己孩子智慧与灵气的趣闻逸事,当时,向天歌只能尴尬地坐在一边,耐心地听着一个个他一点也不觉得可笑的故事。 向天歌打听到绳子仁最近给一位市委副书记当秘书了。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开车到了市委。在传达室,向天歌对门卫说:“我是日报的,找组织部的绳子仁。”门卫说:“工作证。”向天歌递过去,登记,换卡,电话通报,是一个女同志接的。“你好,我找绳子仁。”那边问:“你哪里?”向天歌说:“我是绳子仁的大学同学,叫向天歌,海江日报的,我现在传达室,能不能让他下来接我一下?”女同志说:“小绳正在开会,很重要的会,出不来的,你急不急,要不急,就改天再来??”向天歌说:“挺急的,您看有什么办法?”女同志说:“那你稍微等一下,我下去接你,这个月的新规定,被访人不在,来访人是进不来的。”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会还没有散的迹象。女同志说:“要不,我进去给你通报一声,你和小绳先见一下。”正说着,绳子仁推门进来,向天歌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原来精瘦精瘦的绳子仁竟然胖出来一个人,脸圆得像个釉子挂得很亮的盘子。绳子仁也是一愣,顿了片刻,才眼睛一亮,但语调还是平缓地说:“哎哟,时间真不得了,一块儿读书的同学,见了面都快不认识了。天歌,这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向天歌见屋里人多,也不好说什么,就敷衍地说:“总不见了,过来看看你,咱们一晃毕业17年,你这老班长也该招呼聚会聚会了。”绳子仁从桌上抽出张便笺纸,写了一行字递给向天歌:“天歌,我这会一时半会儿散不了,这是我家地址和电话,你找个时间过来,咱俩好好叙叙。” 大学毕业分配的时候,因为绳子仁是党员,所以占了很大便宜,分配到市委机关,一开始在统战部,,后来因为材料写得颇对领导胃口,被调到组织部,最近又做了一位市委副书记的文字秘书。绳子仁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工作没两年,就通过单位工会老大姐的介绍,娶妻、生子,住在单位分的不大的房子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难息,接孩子、做饭、写材料、开会,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绳子仁的家很好找,他的太太张盈在海江市二中教语文,见老同学来了,寒暄了两句就领着孩子进了另外一间屋,腾出地方让他们两个叙旧。只是绳子仁四岁的儿子见来了生人很是新鲜,摆弄着向天歌买的遥控汽车,隔一会儿就要从门缝扒出头来看看,再就是跑出来扎在他爸爸怀里待一会儿,说:“爸爸,你看我多听话,明天该给我买夏威夷汉堡了吧?”绳子仁佯作恼怒地对儿子说:“买什么夏威夷汉堡,爸爸没有钱,还是吃你的旧金山馒头吧。”向天歌喝着茶,看着他们父子亲亲热热的场面,心里很是羡慕:“子仁,看样子,日子过得挺滋润,下一代张口就是品牌。”绳子仁苦笑了一声:“工薪阶层不都是这样吗,儿子穿名牌,太太穿品牌,老子穿杂牌。” 没过一会儿,绳子仁的儿子就在厕所喊:“爸爸,我拉完臭臭了,快给我擦屁屁。”这时,就听见绳子仁对着儿子唠叨:“都四岁了,还不会自己擦屁股,真没羞。”绳子仁的儿子长得很像他,胖乎乎的,挺好玩,他认真地说:“爸爸,我也想自己擦,可是我找不着屁眼。”向天歌这回“扑哧”一下,乐得把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从厕所回来,绳子仁无奈地对向天歌说:“看见了吧,这就是生活,急不得恼不得的生活,哪像你们二人世界逍遥。”向天歌说:“咳,一家一本难念的经,你过的是另一种味道的日子,也是我向往的日子。”绳子仁拿眼瞥了一下小屋,说:“干脆咱上外面找个地方好好唠唠,在家总也没个安生。”向天歌说:“成,喝两盅,吼两嗓。” 绳子仁跟太太打过招呼,和向天歌下了楼。在车里,向天歌对绳子仁说:“子仁啊,看你现在多好,老婆孩子热炕头,回家有人给你做口顺口的饭,有个孩子围着你撒娇耍贱,天伦之乐不过如此啊。” 绳子仁虽然身在官场,但也许待的年头还不够长,也许是在老同学面前,所以找不到那种官场特有的老辣感觉。他老实地说:“天歌,这就是围城呀,里面的想出来、外面的想进去,要是真的如愿了,过不了多久,又想反过来。在我们这种地方,一个人的价值,一方面在自己创造,更多的要靠别人承认。你光看着我舒服了,你可不知道我的苦处,一个月挣那个仨瓜俩枣的阳光工资,要应付两头老人,要给孩子看病,要存钱买房,要支应着单位里的红白喜事,看着那四千多块钱,三抻两抻就没了。可话说回来,你要是真让我换个地方,我是一没那个魄力,二也受不了那份辛苦了。” 说着话,就到了离绳子仁家不远的一个歌厅。向天歌笑着说;“咱俩想得一样啊,你别看我羡慕你,可要是真让我回机关上那个朝九晚五的班,我也是真受不了。干我们这行的,看着好像挣钱多了点,但实际上是两头打工,一边不能亏待报社,一边要哄好广告公司,对外还得把各路神仙疏通好,要不真是寸步难行。子仁,咱言归正传吧,哥们儿是真遇到难处了,要不也不好意思大晚上把你约出来,你肯定知道胜利路建全国最长报栏的事,我已经运作好长时间了,一直拿不下来。开始我是通过我们老丈人的关系,可他那一拨儿基本上都退下来了,哎,这回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人走茶凉,这人在位和不在位是大不一样啊。我的工程预算、设计方案都已经做出来了,就差这最后一道关口,所以得劳你大驾帮忙疏通一下,我想这事得找个重量级的领导出来。子仁,这个工程如果拿下来,对我可是里程碑一样的重要,‘海都’也等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这话可能说得有点俗,但我还是要说在头里,事前的运作,该花钱的地方你就替我做主了,事成之后,哥们儿也没太大的权限,只能在你将来买房时给你解决个装修之类的小问题。”绳子仁乐了,说:“天歌,你真行啊,多少年不见,跟我谈起买卖来了。”向天歌直摇头:“子仁,你别误会,我知道咱是君子之交不言利,虽然好多年没见面,但是同窗之情无可替代,谁跟谁没的说。可这是我们做项目前必须要做的预算,不管是谁帮着干成了,都是这一份,咱干吗肥水不流自个儿家田里呢?” 绳子仁说:“那好,你也先别谈条件,我先给你跑着,成不成的不敢说,但我会当自己的事一样。”向天歌说:“我还信不过你吗?我知道你们人在官场,特别是你这种后备干部,拿钱的事比较谨慎,放心,我不会让你犯一点忌讳的。”绳子仁说:“什么后备干部,咱们属于6835系列的,这是我们组织部的说法,1968年以后出生,35岁以下,但那是好几年前的皇历,现在已经落伍了,新的一茬儿早就顶上来了。我告诉你,人生在有的时候就像一个算式,该得多少就得多少,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倒不是顾虑,还记得咱们上学时最爱对女生们说的一句话吗,不设防的人是不可靠的,设防太多的人是不可爱的。”向天歌说:“怎么不记得?那几年可以说是人生里印象最深的几年。最近,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问题吗,你说,《皇帝的新装》里的小孩和那个皇帝谁更可怜?那帮大臣和两个骗子谁更可恨?”绳子仁说:“这还真不好一概而论。人在很多时候都是自相矛盾的,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咳,你看我在机关待的,说话总是这么原则中庸。”向天歌说:“不是有句话叫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嘛,就算挣得少点,可是你能左右很多人的命运,这种感觉,比有多少钱都爽。”绳子仁说:“瞧你说的,左右人的命运,那是领导操心的,咱不就是小跑吗?告诉你,机关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盘根错节,复杂得很呢。像咱们,在大学读了几年书,也算是有些抱负的,自以为是展翅的大鹏,常常抱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是往周围一看,未必有多少能力的人竟然都以燕雀之能混成个鸿鹄之境,你说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就是咱们学院派的悲哀——既珍爱尊严又想得到只有丢掉尊严才能得到的东西,你说怎么可能呢?领导也是人呀,谁不喜欢顺毛驴呢,就算你能力强点,在机关里,干出的活又能差多少呢,这就是我这些年悟出的道道,哎,说是悟出的,其实是撞墙撞出来的道道。” 这时,歌厅的领班悄悄进来,问:“先生,小姐都已经到了,这一批是新从江浙一带来的,吴侬软语,很有味道,要不要看看?”绳子仁“咕咚”喝下一大口红酒,伸出手冲着领班一挥:“走,什么小姐,我们是在说哥们儿之间的话,要小姐干什么?”他转过头来,又喝了一口,说:“天歌,真难得这么放松啊,十多年没见了,在一块儿掏掏心,你知道组织部是最讲规矩的地方,我现在待得都快不会笑了。眼下人们都说拒绝和80后交朋友,想想也是,现在的孩子哪像咱们那时那么单纯。这世界变化太快了。前两天看《焦点访谈》,一个地方高考时竟然集体作弊,这是咱们那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用12种动物作属相吗?前两天我看到一个资料,是因为这12种动物各有缺陷:鼠无牙、牛无齿、虎无脾、兔无唇、龙无耳、蛇无足、马无胆、羊无神、猴无臀、鸡无肾、犬无肠、猪无肋。”向天歌听着好玩,就问:“那你说人有什么缺陷?”绳子仁说:“人无德。”向天歌说:“嘿,你算说对了,人现在变得是真没德了。以前老说精神支柱,我看现在的精神支柱就是钱。”绳子仁说:“我去过一个大领导的家里,客厅挂着一幅中堂,写着‘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这领导是咱海江有名的色鬼,你想想,这对子要多色有多色,最无耻的是,他还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挂出来。在那坐着的时候,我就也想了一副对联,你听听,叫做‘情场、商场、官场,场场不落;大钱、小钱、黑钱,钱钱通吃’,横批是厚黑两道。”向天歌哈哈大笑:“我看下联应该改成狼心、狗心、花心,心心相印,横批叫死也风流。”绳子仁说:“生活中的堂·吉诃德就是这样:想当骑士,又不愿意骑那匹驽马。我最大的痛苦不是升迁太慢,而是不知该偏向良心和现实哪一边的焦灼。” 向天歌瞪大了眼睛看着绳子仁,好像不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市委组织部的干部嘴里说出来的,他一仰脖子,喝了大半杯酒说:“子仁,你就畅快说吧,我看你一年也未必说得了这么多放肆的话。官场的事,你见识得比我多,层次也高,看多了这些,你就懂了北岛的那首诗: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绳子仁说:“其实也不一定都是黑的,关键是官场有它一套特有的规矩,就像拱猪一样,有时靠技巧,但更多的是看运气。抓一副好牌就什么都省心了,要不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拿不住牌权也是白搭。牌权就是权呀。”向天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我现在是有些老了,总喜欢怀旧,都说年轻人向前看、老年人往回看,咱们现在是两头都看,瞻前顾后真不容易。”绳子仁笑得有些僵硬:“天歌,咱班同学里有的孩子都上初中了,我这36岁得子,已经算晚上加晚,你怎么还坚守着丁克家庭?”向天歌的眼睛一下子湿了:“一说到孩子,我这心里就堵得厉害,谁想要这个丁克家庭呀?是我们那位死活不愿意生。”绳子仁语出惊人:“不给生咱就休了她。”向天歌说:“有段时间,我还真动过离婚的念头,可是像咱们这样的人,离婚既不是感情的障碍也不是面子的障碍,而是成本的障碍,净身出户,一切归零,难哪!”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有些晕了,向天歌叫服务员将音响打开,自己在电脑点歌器上选了《大约在冬季》、《外婆的澎湖湾》、《恋曲1990》等一大串十多年前的校园歌曲,不一会儿,那熟悉的前奏一个接一个响了起来。“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这时,绳子仁的笑容完全凝固,他的话含糊不清:“现在那么多流行歌曲,唱过就都忘了,还是咱们那阵子的歌有味道。”说着,他抢过话筒,接着唱起来:“或许明天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送回绳子仁,向天歌决定今夜和谢真真郑重其事地谈一次关于生孩子的问题。他把车一开进停车场,就远远地看见一团火光在路边跳跃,空气里飘散着纸钱燃烧后特有的刺鼻味道。向天歌想起了前年过世的外婆,他知道,其实没有人相信还有个极乐世界,人们发明这些说法,不过是找个由头,为的是不把亡人忘了罢了。 正想着,就听见不远处的一个中年妇女围着那堆火念念有词:“您老缺嘛就买点嘛吧,您一定远远照应着,让咱家下岗的赶快找个活儿干,没下岗的可别下岗啊。”向天歌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怕人家听见,赶紧一捂嘴,快步走了过去。 恰在此时,向天歌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两声,他推开滑盖一看,竟是李海鸣发来的:如果没睡,回电。向天歌拨了过去,听得李海鸣说:“我还在报社呢,换总编的事,你终于如愿了,现在过来吧。” 第七章 山中悟道 你马都给人买了,如果不给配好鞍子,他骑着你的马还会念叨你一路不周到的。 向天歌正为着怎么再次接近马自达发愁,沈唱乐颠颠地推门进来,对向天歌说:“向总,今天总算有个好消息了。我搞到了三张维也纳爱乐乐团迎新年音乐会的票,马自达唯一的女儿马燕正在中央音乐学院学声乐,明年毕业,咱把票送过去,不光能让他们两口子有理由去北京看看女儿,也正经是一份既雅致他们又舍不得花钱的稀罕礼物,能让马自达在太太女儿面前赚足了面子。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来的。” “嘿,小沈,等你在广告部出徒了,可以直接去干特工。研究客户的生活习惯和业余爱好,是广告人的素质之一。”向天歌所答非所问地说出这么两句话来。 沈唱问:“这票要还是不要?” 向天歌这才想起问:“多少钱一张?” 沈唱说:“咱们要的这个VIP区,外面的票价是3800元一张,我和朋友耍了赖,按3000元一张给她,一共9000。” 向天歌咂了下舌头:“呵,一万块钱去饱两个小时的耳福,真是奢侈啊。可是你给他们三张票,他们怎么去啊?” 沈唱说:“那咱还管呀?” 向天歌说:“不管哪行?你马都给人买了,如果不给配好鞍子,他骑着你的马还会念叨你一路不周到的。最后,别的好处都忘了,就记住了这么点漏洞,反倒得不偿失。这样吧,我让靳主任开车把他们送过去,你也去,他们如果愿意在北京住下,你们就等着,如果不住,就专车开回来,反正花这一次钱就花到他不好意思为止。” “我和靳主任去了,那还要再买两张票啊?”沈唱问。 向天歌说:“算了吧,客人吃肉,主人喝汤,都陪着吃,哪有那么多肉?六千块钱,说着都心疼,还不如你们互相唱呢。我说你现在真是神通广大,这么紧俏的票一搞就是三张。” 向天歌接到一封信,是海江市青联寄来的,希望发展他为青联委员。向天歌记起马自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在媒体广告圈要想做出名堂,必须借政治势、扬商业名,只要戴上红帽子,方方面面的关系就一顺百顺了。马自达建议他考虑青联、政协几个地方,一下子进不了市里的,可以先考虑区里的。向天歌想,知名度真是个好东西,平常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出了名,就都排着队来了。 向天歌的车送进修理厂做冬季例行保养,没了车,他感觉像是少了两条腿,只好叫了辆出租回来。快到人民广场时,远远地听见咚咚锵的鼓点声,只见约莫一百多位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分成两个方阵,头扎红发带,腰挎小腰鼓,和着节奏,一对鼓槌上下翻飞,穿插变阵有板有眼,上午的阳光斜斜地涂在他们的脸上,衬出红润的轮廓。向天歌轻轻摇下车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步点,有些陶醉地听着那锣鼓喧天的美妙,想,年轻时的拼死奔波,不就是为了老来的这一份闲适和从容吗? 前面的红灯亮了,向天歌看见回敬轩的车停在旁边。他赶紧下车,结了车费,钻进了“海都”这辆唯一像样的公务车。回敬轩正在打盹,车门一开,吓了一跳:“我说你也不打个招呼,这么从天而降,还以为是打劫呢。” 向天歌说:“你可真不禁想,正要给你打电话,就在这儿碰上了。” 回敬轩也很高兴,就对向天歌说:“前面就到家了,上去坐一会儿,喝两盅。” 向天歌还是第一次来回敬轩家,这是日报早年间分的宿舍楼,看上去有些落伍。进门来,是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厅,摆了个三人沙发,占去了一面墙。回敬轩换了拖鞋,递给向天歌一副鞋套:“委屈你套上吧,要不擦地也是我的活儿,你先坐着,我去切几个凉菜。”向天歌说:“受不了你这黑白颠倒的习惯,我才吃过早点,别太麻烦了。” 一阵“叮叮当当”后,回敬轩扎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素什锦、一盘皮蛋豆腐和一盘炸虾条花生米凑成的拼盘,向天歌接过来说:“看不出来,老回,你还有这两手。”回敬轩说:“将就一顿儿。我可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向天歌帮着起开啤酒,说:“老回,虽说这人哪,吃是一个胃,睡是两平方,可我觉着你住得还是太憋屈了,该换换房了。”回敬轩叹口气:“我这人,扒拉个窝就挺知足,环顾左右,报社原来住在这里的人陆续都搬到新建的小区了,我一点也不羡慕。就是你那个大侄女,一回家就嘟囔谁谁家又买新房了,屋外带露台,屋里有楼梯,光一个日本鱼缸就两万多块钱,不瞒你说,听得我是既心惊肉跳,又心怀愧疚呀。你说,同样是当爹的,我怎么就没有法子让孩子满足一下虚荣心呢?” 向天歌点点头:“我跟你说吧,老回,人生的许多动力都是靠虚荣推起来的,谁也没有资格笑话虚荣。虚荣就像空气和水一样,是生命里无法离开也无法回避的东西,现在,什么能支撑起这种虚荣,只有钱。说实话,钱其实一点也不俗气,而是恰恰相反,雅致和品位,离了钱,就什么都不是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没有足够的钱,你怎么可能过上好生活,生活得不好,你又怎么可能热爱它?我这么说,你或许会觉得太拜金,可是哪个人骨子里不盼着发财呢?骂钱脏的人都是赚不到钱的人,不过是狐狸心态罢了。所以说呀,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换不来享受,也挣不到面子。” 回敬轩喝了一大口酒:“是呀,我现在不光是相信你的理论,甚至有点推崇了。谁不想多挣钱呢?可这钱是想挣就挣得来的吗?”向天歌说:“老回,这好男不挣有数的钱,我为什么在李总那儿大力举荐你,不光是因为你当过我的师傅,咱们沟通没有障碍,而是我觉得你是集团里少有的懂新闻的人才,窝在群工部里,整天羞羞答答的,哪个部门也不敢批,你来了,正好可以实现你的新闻梦想,我实现我的经营梦想,咱们二梦合一,还愁没有钱挣吗?现在的报纸已经进入内容为王的时代,这也正是‘海都’的软肋,你把报纸做好看了,势头一起,我这边马上跟上配套服务,有了增长点,‘海都’就是满盘皆活。” 回敬轩没听明白:“什么增长点,哪有配套服务?”向天歌说:“比如,我可以延长广告的产业链,咱们脱离开集团的发行公司,自己筹建一支投递队伍,同时配送水米面油菜等生活必需品,或者把模特公司、家装公司、家电卖场之类的企业挂靠过来,以媒体的名义操作活动。”回敬轩还是一头雾水:“人家傻疯了,自己干得好好的,干嘛非得挂靠到我们这儿来?”向天歌说:“看看,你这不是捧着金碗要饭吗?我说的挂靠是虚拟挂靠,没有任何从属关系,只是捆绑一部分经营,说得通俗点,就是各取所需,咱们需要的是广告费,企业需要的是宣传窗口,如果这件事做大了,做响了,对于我这边来说,就是变承揽广告为制造广告,对于你那边来说,会派生出许多服务性很强的版面来。咱们唯一的资本就是手里的这张纸和脑子里的想法,比如,模特公司挂靠咱这儿,咱可以搞推新人大赛,家装公司挂靠咱这儿,咱可以搞家居设计大赛,旅行社挂靠咱这儿,咱可以搞环球婚典,反正咱是都市报,什么事不是都市里边发生的?咱们和这些挂靠的企业签一个全年买断的合同,在版面上打出本报唯一合作伙伴之类的旗号,他们会十分受用的,什么单位有媒体搞活动方便?咱玩着闹着就把钱挣了。我跟你说,这商人和媒体的关系,就像情人,几天不见了想,缠紧了又烦。可是咱如果这么搞起来,就是雌雄同体,自我繁殖,谁还能和咱抗衡?”回敬轩乐了:“我说你怎么一张嘴就离不开情人呢?”向天歌也乐了:“因为现在的人呀,只有想情人时的那种感觉才是真的,这道理还不明白吗,欲望是没有办法作假的。”回敬轩点点头:“说得也是,不过,我这辈子算是无福消受了。”向天歌拽住回敬轩的胳膊说:“你这又是伤哪门子感呀?谁让你消受情人了?我是让你享受生活。做了大半年广告,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睁不开眼,到处是黑幕,到处是陷阱,到处是交易。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那是一条死路,也要前赴后继,为什么,本能啊。所以,你就是为了孩子,也得想办法活得滋润一点,何况,又不是让你去偷去抢,咱不是靠脑子换票子吗?” 回敬轩终于醒过味儿来,说:“这主意行,天歌,经营上的事,我听你的,关键是第一步怎么迈。集团的工作咱俩一块去做,明年一过元旦市委换届,他高庆国还想再进一步,把那个市委候补委员的候补两字去了,组织部要来考察的,咱俩都是正处,这两票谅他也不敢不在乎。” 回到报社,向天歌的头还有些沉,桌子上放着厚厚一叠广告促销书(纲要草案),他仔细看着目录:策划:叶子凡;执笔:沈唱;执行:胡安、李威风、****。下面分策划背景、投放原则、投放计划、广告发布日期、广告费用核算、媒体实施六大部分,操作手法是为全市单元式住宅门上免费安装门镜也就是俗称的“猫眼”,门镜下方设挂托,插挂“爱天使”月历,每周一页,辟出提醒、生活常识、家庭大事记等专栏,以此实现“爱天使”几个字每天至少要在市民眼前晃动几下达到强制记忆的目的。向天歌的酒劲因为兴奋消散得差不多了,他认为文案做得很漂亮,操作性也强,李彩妮应该会满意的,这是他的策划班子第一次独立操作大型文案,所有细节既职业又专业。 和“爱天使”集团有限公司的合作规划,早在向乔大洪透露之前,向天歌就已经安排人手先期操作了。对这份耗时两个月的心血之作,李彩妮果然很满意,甚至觉得门镜挂托的点子精彩绝伦,一下子拓展了思路。比如卫生间的厕纸架、梳妆镜、对讲门铃,这些都是被人们忽略但又天天接触的地方,她在实施全国战略的同时,还要继续占领海江市时尚女装市场的绝对份额,所以必须保持“爱天使”的宣传强势,让这个品牌成为海江人心目中女装的代名词。 向天歌平时爱说的一句话是“共事品人性”,给李彩妮上交的第一份作业就抖出一个响亮的包袱,这给他增添了不小的底气。撮合与《海江都市报》的合作时,向天歌没有拐弯抹角,实话实说地表述了报社的意图,当然中间也夹杂了不少他的观点。李彩妮听了很感兴趣,她一直在寻找扩张的机会,但是因为隔行如隔山,跨产经营动辄就是千百万的投入,搞不好战线拉得太长再加上不通门道很可能被套牢陷入被动,所以在选项上她十分慎重,没有六成以上的把握宁可按兵不动。但是介入报业的想法她一听就动心了,不管怎么说,媒体仍是一块诱人的蛋糕,是具有很大上升空间的产业,做好了即使不能马上见到效益也能凭借喷香的味道吸引过来不少目光。而海天传媒有限公司原来的第二股东,位于海江市前三名的地产集团由于楼市持续低迷,资金链截断,正式决定退出与《海江都市报》的合作。在向天歌的游说下,李彩妮也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时不进入,难再遇此门。至于资金投放,不过是个技术问题,投多少、什么方式投,都是可以商量的。况且,向天歌定下的三千万元的大盘子并不是个太吓人的数字,关键是这种合作形式市里是否认可。在此之前,向天歌请教了马自达,马自达说,按照现行政策,只要不以企业直接介入的方式,也就是说合作双方可以共同注册一个新的广告公司或者文化传播公司,企业将资金打入这个新公司,经过这里周转一下是允许的,况且,海天传媒有限公司已经存在,变更股东在程序上要简单许多。 向天歌最近看了几部传媒大王的传记,更加认定了向实业化、产业化发展是传媒业不可逆转的趋势。“爱天使”这个启动项目实际上只是投石问路,他看重的是口碑以及未来的合作,媒体的明天必定属于资本运作。如果真的促成海江市第一桩媒企真正的深度合作,那么《海江都市报》就等于拿到了一把象征地位和实力的金钥匙。 从“爱天使”公司出来,向天歌对叶子凡说:“有时候真想去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就两个人,吹着海风,看着海鸟,饿了,抓几条鱼,累了,钻进帐篷听着涛声睡上一觉,不用再想这些请客送礼的烂事,不用再为那几个臭钱争得头破血流,那才叫神仙般的日子呢。哪像我们现在,吃好饭,坐好车,住好房,却品不出一点滋味来,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苦行僧。”叶子凡颇不认同:“这不过是你心烦时的想法,要真是去了那么个荒岛,用不了几天,你就会感到寂寞的。”“前提当然是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那还寂寞什么呀,天天耳鬓厮磨,然后生一大群孩子,荒岛不就不荒了?”叶子凡笑着说:“你是不是想孩子想疯了?生一大群孩子,你们拿什么养活呀?就你这笨手笨脚的,一天抓得上来几条鱼来?你呀,天生就是舞文弄墨的材料,老老实实管咱的广告部吧。”向天歌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变得越来越不快乐,越来越难以激动,疲疲塌塌,就像一只脱了骨的扒鸡,放在盘里还算是个整体,但是怎么也无法站起来。他觉得李海鸣有句话说得真是传神:“不管什么事,一旦由消遣变成职业,就再也没有乐趣可言,包括赚钱在内。” 选来选去,最后还是李彩妮一锤定音,将谈判的地点定在了雾云山。雾云山是海江市最知名的景点,有“海江后花园”的美誉。雾云山的雾几乎日日不断,且大多与太阳一同升起。雾淡时,像是一层白纱帘,网住羞红脸的日头,只是偶尔在雾霭稀疏的地方亮几下,就是这几下,给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留下了吟咏不尽的诗句。登雾云山,最好就在初冬时节,雾气最重,树挂也美。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出它的幽远、深邃、浑厚和神秘;雾一散,一切都变得平庸起来。 向天歌开着“爱天使”公司的“子弹头”商务车,车上坐着回敬轩、叶子凡、李彩妮、李彩强和马燕。管天亮和郑曙光、靳常胜留在报社坐镇。这里还有向天歌的另一种考虑,将来如果合作成功,他要把这一大摊子事交给管天亮,一张生面孔,讨价还价时更方便一些。向天歌没有透露马燕的身份,只说是广告部的实习生,带出来一起见见世面的。到雾云山脚下时,已近黄昏,天边拉着一条老长老长的云,活脱脱像一条趴在岸上的鳄鱼,鱼嘴里含着那颗已经不再刺眼的落日,时隐时现。 一路上,大伙故意不去提及合作这个敏感的话题,只像是几个纯粹的度假者,东拉西扯,聊着各自听到的趣事。到了雾云山宾馆,向天歌找到总台,拿到事先订好的房间钥匙。马燕住一个单间,李彩妮、李彩强、叶子凡各住一个套房,向天歌为了夜里聊聊天,非要和回敬轩住一间。 吃过晚饭,向天歌招呼着大伙赶紧睡觉,凌晨4点集合,一起爬山看日出。向天歌特别看重这次合作,期待着能够在他和回敬轩、李彩妮之间构筑一个办报、经营的铁三角。广告是个依附行业,永远要看客户的眼色,只有实现媒体和企业的贯通,才可能伸??自如。 怕夜里起不来,向天歌关了手机,和回敬轩只说了一会儿话,就囫囵睡了。也许是在都市里单调久了的缘故,爬山的决定竟让每个人兴奋不已。 几个人人手一只手电筒,光束把夜色分割开来,一直射到很远的地方才重新聚合。那光束一抖一抖,像紊乱的思绪把黑夜涂抹得乱七八糟,只是在人前几步远,圈出一小片光亮,像舞台上的投影区。此刻,夜风已停,除了他们沙沙的脚步声,再听不到其他的动静。 走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终于到了山顶。六个人气喘连连,因为雾很重,没能看到日出。大伙等了一会儿,雾还没有散的迹象,山顶的风硬硬的,吹得脸有些发麻。马燕说了一句:“看来太阳是露不了脸了,咱们往下走吧。”回敬轩提议:“日出没有见到,也算留了点遗憾,等咱们庆功的时候,再来一次还愿。走,山脚下有一个中华奇石馆,我带你们看看。” 这个馆果然建得气派。三层小楼,仿古外檐,背景是山,两边有水,里面按照石头的产地、类型分了区,戈壁石、钟乳石、黄河石,转来转去的,让人流连。每块石头都有名字和说明,几个人边看边叹,马燕在前面喊了一声:“快看这几块,神了。”原来是三条柱石,每块大约七八十厘米高,通体圆滑,由粗而细,上面嵌着梅花般的暗纹,名字也好听,一块叫玉柱,一块叫擎天,一块叫阳刚。远远地一看,向天歌就颤了一下,他觉得这三块石头太性感、太暧昧、太容易让人联想了。正好,李彩妮走在前面,脸颊竟不易觉察地微微红了。向天歌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想,女强人原来也是会害羞的。 回到宾馆已近中午,吃过饭,小憩片刻,向天歌租了宾馆的小会议室,安顿好马燕,几个人带着一身的酸痛正式坐下来开始谈判。回敬轩简要介绍了《海江都市报》未来的报纸形态、风格定位、主要版面以及采编队伍规模,向天歌介绍了广告、发行策略和前期投入金额,两厢结合,代表报社提出了报纸终审权、人事权、财物权三项权利。 李彩妮边听边记,最后说:“没问题,回总、向总,你们提的这些要求都是分内之职,我都能满足,用人不疑,但是财务上我要安排一个总监,报纸业务由回总挂帅,但未必拘泥于原班人马,可以面向社会广招精英,包括副总在内都可以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最好能从日报、晚报挖几个精英来,他们多年经营的关系可以让报社少走很多弯路。另外,我的想法是一切都是新的、都是活的,决不能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论资排辈在里面,除了日报集团编制的人员外,全部实行聘任制,按照绩、能、勤、德考核,之所以把德放在最后一位,不是不重视,而是打破国有单位无才便是德的安慰性理念,倡导无功便是过的意识。同时分配也要拉出档次,像回总,一个月最少也要拿到两万元,而且年终还要根据业绩拿红包,所有岗位明码标价,完全透明,这是一个报社的实力象征,也是凝聚人心的最好手段。现在对企业介入媒体一直有速胜论和亡国论之争,我看咱们的策略是不争论,一切用效益说话,先干起来再说,只要做熟了市场,资金尽管放心。” 回敬轩吓了一跳,月薪两万元!据他了解,高庆国的月薪也不过一万多一点,但转念一想,都市报吃的是机制饭,凭他的办报策略,用不了一年,就可以占到十二到十五万份的份额,那样的话,按照向天歌的测算,广告将攀上八千万到一亿元的平台,毕竟市场饥饿了这么久,如果有一份让人耳目一新的报纸,再加上新潮的促销手段,实现超常规跳跃指日可待。回敬轩把雾云山看作他的转折点,他要在这里焕发第二青春,向天歌和李彩妮也把雾云山看做转折点,他们各取所需,都想圆自己的一个梦。 听了这番话,向天歌也在暗暗佩服李彩妮,女人一旦痛快起来,比男人还要敢切敢拉。他想,男人有时真是没出息,嫉妒女人时,就往歪处想,宁可武断地认为她们的成功都是在裙子底下运作的,也不愿意承认她们的头脑的确高明。 回敬轩很看好李彩妮的思路,思路决定出路,眼界决定境界,品格决定风格。以前他们总在原地徘徊,总在低水平重复,就是内耗严重,协调成本过高,上面的人没事的时候,都想插一杠子,沾一点好处,有事的时候,又都跑得无影无踪,找不到一个敢负责的人。回到房间,他兴奋地哼着小曲,对向天歌说:“天歌,你可算积了大德,对‘海都’来说,你是天字第一号功臣。”向天歌说:“我苦口婆心地把你引到‘海都’来,年薪就要超过二十万了,没诓你吧?”回敬轩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解释:“我可不光是为了待遇高兴啊。”向天歌大笑:“看你土命人心实的,这不逗你嘛,出去走走,今晚,咱要把所有的思想问题都统一起来。” 两个人各自披了件防寒服,出了院子,沿一条青砖铺就的甬道走到了景观区。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度假村,分为住宿、餐饮娱乐、展示和景观四大区域,中间有湖相隔,有桥相连,住宿区由酒店式客房和别墅群组成,餐饮娱乐区囊括了保龄球、高尔夫练习馆、游泳馆、KtV包房等一应俱全的游乐设施,中华奇石馆和花卉馆、飞禽馆呈品字排列的三个馆构成了展示区,专供有此一好的客人品玩。景观区的面积最大,一片浩渺的水面直接延伸到对岸的小树林里,湖面上点缀着三个形状各异的湖心岛,因为是冬天,树叶纷落,显得有些肃杀,远远望去,只有曲径穿湖而过的栈桥和一处游船码头上依稀闪烁着灯光,其他地方都被淹没在灰蒙蒙的阴影中。 两个人顺着栈桥漫步,向天歌仰望着清冷的夜空,看着满天仿佛抬手可摘的繁星,不禁感慨:“都市人最缺少的就是这样一种心灵的澄净啊,老回,你主政‘海都’,我是最大的受益者。你听没听过这个说法,任何一份都市报,总编和总经理之间的关系,要么非常对立,要么非常暧昧。我和乔大洪属于哪一种不言自明吧?” 回敬轩点了支烟,火红的烟头像是给夜幕加上的一个标点,忽明忽暗,他把防寒服的拉锁一直拉到下巴处,说:“天歌,我过来半个月了,感觉又重新活过一回,忽然有了热血沸腾的冲动。‘海都’的确让简安祥糟践得不成样子,但我不相信‘海都’的命就这么不济,其实弱势媒体一样能在某些地方实现强势操作。但眼下的问题是用广告解决生存,用新闻解决发展,这是两个层面,也是两个阶段,次序不能颠倒,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打好经营的下手。” 向天歌也点燃一支烟:“师傅今年51吧,知天命,不认命,最后一搏,无所顾忌,只要不犯法,就没有什么不对的。你在日报待了大半辈子,幸好心态没有待废。有一个官场二十条潜规则,我给你念个完全版本的:1.办事得花钱。2.办不了的退钱。3.报喜不报忧。4.出了问题内部消化。5.捂不住了丢车保帅。6.领导的意见不能提。7.领导的看法是最大的法。8.领导身边的人相当于领导。9.个人风头出不得。10.好处不能独吞。11.棘手的事就拖。12.前任的事不管。13.少说话,多请示。14.多开会,造声势。15.违规的事集体拍板。16.不要站错队。17.宁可用庸才。18.吃喝不犯法。19.车子是身价。20.运动来了要重视,风头过了没屁事。结论:潜规则不废,老百姓遭罪。报社虽不比官场,但道理还是相通的。这里的好几条都是针对咱俩说的,前任的事不管不可能吧,不要站错队不可能吧,咱俩操持‘海都’,高庆国心里肯定不舒服,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退回来,说不定先射死的就是自己。” 回敬轩走累了,在栈桥中间的亭子里停下来,坐在木板搭成的椅子上:“其实成事的前提很简单,一是心术要正,二是干事抱团,但就是这简单的两条,大部分班子都做不到。” 向天歌叉着腰站在他的对面:“没错,广告部就是个考验人性的地方。以前没接触不知道,过来一看,广告部原来竟有这么多的实惠,比采编那边不知强上多少倍。记者出去,顶多拿个红包,办个什么事能够行个方便。广告可不一样,真金白银,成千上万的,不留痕迹地就装进自家口袋了。我总结过一句话,干广告,心术一旦歪一点,好处不尽滚滚来。” 回敬轩问:“是吗?能有这么实惠?” 向天歌说:“给你举个例子,比如本来2万块钱一个版,那边他和广告公司串通好了唱双簧,找客户要2.5万,甩下的5000再从广告公司提出来;这边还要找报社要政策,像什么印刷质量不好,颜色不正,版面安排错了,彩版换到红版了,等等。还有,一个名片便宜一百块钱以内的,广告部就有权作主,而且神不知鬼不觉,你算算,咱们一个版48个名片,这就好几千块钱出去了,旺季的时候一个月能做到30个版,一下子就是十几万,那么一年呢?” 回敬轩倒吸口凉气:“天哪,比劫道的发财还快呢!这种事情不能姑息,不能搞法不责众那一套,有钱的单位还会坐吃山空,何况咱们还在寅吃卯粮呢!我在群工部时,曝光了几处黑婚介和海江最大的茶叶城假冒明前茶的内幕,和市婚庆协会还有茶叶协会交上了朋友???当时我就想这是两个很大的市场,但信息严重不对称,消费者云里雾里,缺少行业的规范和舆论的引导。我琢磨着在此之前还没有人搞过婚博会和茶叶节,如果搞成了,可都是海江开天辟地的头一届,以后说不定办成个品牌节呢。” 这时,向天歌拿在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条短信,他看完马上把手机递给回敬轩:“我说神了,莫非是天意?”回敬轩一看,上面显示着:特码料094期,三八前后马又忘,白蛇三三狗发财。留意红绿。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让回敬轩不明就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向天歌说:“垃圾短信,以前偶尔收到过,可是这条令人浮想联翩。想想吧,你的话音刚落,婚博会和茶叶协会的念头,不正好是一红一绿?”回敬轩咂摸着:“说得也是,看来是非干不可了。” 两个人的脚冻得有些木,从亭子里出来,沿着来时的路径往回走,向天歌看着不远处黑黢黢起伏的山峦说:“在这大山之前,人总能有所领悟。老回,还有件事,我一直没在运营小组里说,你是师傅,帮我拿拿主意。现在广告部的策划点子起色不小,但是表达水准还不够高,虽然有子凡把关,可他天天要给专刊签付印,精力有限,我想跟李总求个援,把艾小毛调过来几个月,你看会不会有闲话?” 回敬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干脆地说了一句:“只要你心里没事,外界就不会有事。” 第八章 一步险棋 我忽然想起雨果的一句话,有时候,无论身体的姿势如何,灵魂却总是双膝跪下的。 一处废弃的厂房里,整幢楼的玻璃窗都被捣碎了,余下的玻璃碴犬牙般四下伸展,天色微黑,半米高的杂草在风中摇摆着。向天歌猫着腰,端着一把顶满子弹的中国56式冲锋枪,他不知道匪徒的位置,只能闪进厂房,贴着墙边一点点向前移动,一间挨一间屋子搜寻。偶尔,会有一两声零星的枪声响起,等他循着声源蹭过去时,枪声的方位又奇怪地变到了别处,一种戏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向天歌,你找不到我们,我们就跟在你的身后。 他忽然觉得后背一阵阵发麻,好像好几把枪同时瞄准着他的后脑,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偌大的车间,抽身攀上六米多高的吊车,顺着轨道滑向另一边。终于,在一个小山式的原料包前,他发现了蜷缩在一起的四个人,他瞄准,准备射击,却怎么也扳不开位于机匣右后方的保险。他无助地扣着扳机,冲锋枪没有任何反应,他拔出别在腰间的对讲机,急促地喊着:我在车间吊车的轨道上,快来增援,快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地面上的四个人已被惊动,正一同朝着他的方向扭过头来,他们得意地笑着,慢慢地调转黑洞洞的枪口,瞄向他的眉心,他想逃跑,却一点也挪不动脚步,忽然身子一歪,朝地面坠落下去…… 向天歌醒了,枕在沙发扶手上的头滑下来,颈椎隐隐作痛,梦境里的场面仿佛还在继续,追杀、被困、缺少后援,但是对手是谁,始终是模糊的,他只能依稀看见他们的身形,却看不清他们的脸。 向天歌不知道这个梦是反是正,但肯定是神经长期紧绷导致的幻象。与“爱天使”集团有限公司的合作框架,他向李海鸣做了汇报,李海鸣也认为对于现在的“海都”来说,输血远比造血来得实际和有效。他提醒向天歌,与其被动地等待高庆国未必情愿地表态,不如先和“爱天使”就一个具体项目展开合作,一方面以此评判它的实力和思路,另一方面为以后的更换股东做着舆论上的准备。 靳常胜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海江晚报也在关注着报栏的动静,操盘手正是莱奥美广告公司总经理靳克晓,这家公司是海江晚报的主体广告买断公司,控制着晚报80%的广告份额,和晚报有着四年的代理关系,与晚报采编、行政各部门主要负责人的交情非同一般。 向天歌和靳克晓有过几面之缘,他的个子很高,像是篮球运动员,和他站在一起,向天歌顶多达到他的肩头。靳克晓特别瘦,一双竹竿似的长腿迈起步子来,频率非常快,这样的身材不管穿哪类衣服都显得挺括、潇洒,他的头发永远被啫喱水管理得风调雨顺,齐刷刷向后黑亮着,这一点,和向天歌的不修边幅形成鲜明对比。向天歌从几个渠道听说过靳克晓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曾经放出狠话以一年为限,让他向天歌兵败“海都”。向天歌清楚,海江市的广告蛋糕就那么大,他过来之后,大刀阔斧地拨乱反正,说不定哪一刀就切到了靳克晓的地界,在晚报养尊处优了四年,谁动了他的奶酪,靳克晓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这半年里,向天歌还从未与靳克晓短兵相接过,据说靳克晓抢夺项目的办法既简单又原始,就是一味压价。向天歌唯一的自信是他的创意是最好的,靳克晓压得下价码,但是压不出精彩的点子。 向天歌想起了回敬轩提出的婚博会和茶叶节,借节造势虽然有些俗套,但是商家乐意,市民买账,不妨先和“爱天使”筹办一个海江国际服装节,如果报栏的项目有了结果,服装节的海报就是报栏广告栏的第一个客户。 向天歌把身体在沙发上尽量抻成个“大”字,和那句广告词相反,他常常觉得自己是40岁的人,60岁的心脏。向天歌无奈地对自己说,老了,老了,不是机体老了,而是心态老了,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警匪片中的黑道老大为什么金盆洗手,还不是厌倦了无止无休的打打杀杀,冤冤相报?还不是想回头是岸,立地成佛?就像那首歌里唱的,路边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向天歌想通了,即便是职业杀手,也不是和他要杀掉的人有多少仇恨,甚至杀的大多是刚从照片上认识的那个人,杀手也只不过是一种谋生手段。所以呀,这人类最后困死自己的,不是能源,不是污染,不是饥饿,不是战争,不是疾病,而是激情和期待,是激情的冷却与丢失,是期待的胶着与绝望。 这么想着想着,向天歌就笑出了声。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不是在做广告吗?怎么总是不务正业,怎么总是这么多愁善感,怎么总是去琢磨那些哲学家应该考虑的问题?好好挣自己的钱才是硬道理,剩下纠缠不清的难题留着老了以后再慢慢研究吧。向天歌很清楚,人生在世,淡出争夺才是一种大境界,不是一般人能够悟透的。很多时候,人们都在口是心非,心里想得通,但未必真肯那么去做。 向天歌还没乐完,电话响了,是绳子仁打来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听上去没头没脑的:“部里基本已经定了,昨天谈的话,大体意向是青年干部调配处副处长。”向天歌很理解绳子仁,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机关干,可不就要看重身份、级别,因为那些和待遇都是紧密相连的,也是对一个人价值的最有形的承认。向天歌从心里替他高兴,十年苦修,终于熬出了眉目,就说:“子仁,喝酒吧,这才是你的归宿,不过你还得再进步快一点,也好多给我点阳光。你呀,先把自己的那个副字尽快调配下去,然后再帮我调配一下各方面的关系,全方位发挥你这个高级人贩子的作用。”绳子仁说:“就是定这个事啊,晚上到我家,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向天歌想,这人哪,一辈子都像蛋壳里的小鸟一样,拼命往外啄着,恨不能第一个爬出来见到阳光。看到仕途顺利的同龄人,向天歌有时也会暗生羡慕,毕竟身在那个位置,走到哪里都是体面的,但这就像排队上车,选了这一队,即便比别的队列慢,也只好认头站在后面,因为你一旦动摇,续在旁边的队尾,你原来的队伍说不定又超到了前边。向天歌铭记在心的是马自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你选择了做报人,就等于远离了升迁的主渠道。走仕途是非常讲究主渠道的。当然,站在那上面,不一定就能升得上去,但是不站在那上面,肯定升不上去。不过,殊途可以同归,商人关注的是利润,官员关注的是前程。商人的利润就是前程,官员的前程就是利润。” 不管哪个圈子,站在圈外,甚至已经扒上了围着圈子的墙头,但只要没有真正身在其中,就很难知道里面的奥秘。他岳父原来那套版本已经过时了,所以,向天歌通过马自达和绳子仁将官场的现行规矩搞得一清二楚。不合时宜是交际大忌,轻则让人笑话,重则众叛亲离。向天歌一开始从绳子仁那里听到“三巴”论时,只是觉得精彩绝伦,后来越琢磨越觉得确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悟之语。那“三巴”是给官场之人量身定做的,从政之人一定要“闭上自己的嘴巴,夹紧自己的尾巴,管住自己的****”,这最后一句虽然恶俗不雅,但是话糙理不糙,没有比这更准确更传神的了。大凡官场失意之人,无一例外是这“三巴”的牺牲品,而这“三巴”又确是最难管住的,因为那里边有人生无数的冲动和诱惑,所以官场才是最讲韬光养晦、最讲城府、最讲内敛、最讲心口不一的地方。官场之累也正是由此而来。 只要有钱,就能交到朋友,即便是酒肉朋友。老话讲“肩膀齐是兄弟”,现在是肩膀高是兄弟,你想,一个寒寒酸酸的人,人家和你交朋友干什么,交了朋友又能得到什么?向天歌经常对自己说,有权有势的人,缺的是方便和自由。并不是说他们没有自由,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在享受某些自由时不太方便,所以就需要一个台阶或桥梁过渡一下、缓冲一下、回避一下,这就是权钱交易大行其道的原因所在。 过了一会儿,绳子仁又打来电话。向天歌问:“看来你今天真是开心了,怎么也不怕说话不方便了?”绳子仁呵呵笑了:“没事,我在市委招待所写材料呢,就我一个人,待得闷死了。”向天歌把和绳子仁聊天当成了一种享受,很多事,不需要深说,双方一点即透,别看都心照不宣地聊着别的话题,但此处无声胜有声呀,这种默契早已达成了。绳子仁身在其中,虽然不免随波逐流,但好多事情还是看得清楚的:“你没看《新闻调查》里的黑哨事件吗,根本就不用讲什么,提什么,一切都靠默契,或者说靠行规来运作。反腐败的人一共有三种,一种是真正有正义感的,一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说的,一种是自己得不到腐败机会心里不平衡的。”向天歌点头称是:“精辟精辟,子仁,你说你自己算哪一种?”绳子仁说:“我是兼而有之,我想大多数人都是这种类型,坏到骨子里的毕竟少数,彻底超脱的也毕竟少数,像我,属于难脱俗人之心,尚留雅人之志。” 听着绳子仁的高论,向天歌将广告圈的商人也分成几大类,巨商吃政策,大商靠关系,中商钻空子,小商卖力气。他觉得“海都”的位置在中商与大商之间,做到一定规模,背景不深,就再难突破了。 向天歌赶到绳子仁家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绳家的客厅只有十几平方米,摆上张大桌子,进出就显得挤了。绳子仁的太太张盈和向天歌熟了,说话也就随便了:“都抱怨现代人浮躁,可是你说,不浮躁行吗?那么多地方等着用钱,甚至心态都在找你要钱,太寒酸了,孩子大人都觉着抬不起头来。你看我们那些贫困生,脸上的表情没有一天是快乐的,为什么,还不是让面子给压的?谁比谁差多少呀,都是妈生的,凭什么有的人腰缠万贯,我们就是给孩子买个滑板车还得算计半天。只有社会浮躁,人才会浮躁,要不,学校不要赞助费,医院不要住院费,买房单位给拿钱,我还会浮躁吗,我还会天天嘟囔他挣不来钱吗?”向天歌说:“嫂子,话是这么个理,可别给子仁太大的压力,他正是往上走的岁数,别让几个钱毁了,用钱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想办法,你们不用担心,我可不是贿赂他。”张盈说:“妻贤夫祸少,这道理我还是懂的,我也就是和你发发牢骚,可有时看看我们那些择校生,心里真是不平衡,一双鞋一千多块钱,一个月的零花钱又是一千多块,放学的时候,家长开着奔驰、凌志来接,那个滋润劲,我们是一辈子也享受不到的。”向天歌说:“嫂子,那些人也有他们的烦恼,天底下的人哪能都是一个活法呢?”正说着话,绳子仁开门进来,和太太开着玩笑:“官人回来了,哎,真是官人呀,身不由己,一会儿还得回去。天歌,让你等了半天,没有办法。”向天歌说:“要不咱们在市委招待所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坐一坐,反正也要吃饭的,然后我送你过去。”绳子仁说:“不啦,又不是单身的时候,到家了就在家吃,这不桌子都摆上了,老婆,今天给我们什么好吃的?” 张盈进厨房忙去了,绳子仁脱了外套,坐下来,说:“你知道有一阵子我天天想什么吗,如果有三十岁就能内退的政策,我是第一个去报名的,可是一想到孩子,又不敢太偷懒。咱们这代人还赶上了分配的尾巴,好歹算是有个稳定的归宿,现在的孩子靠什么,当然本事是一方面,但是如果没有渠道,那本事是注定要被埋在土里的。你看我们单位的那些小孩,就是个打字员吧,后面也是枝枝蔓蔓地连着人的。开始我还有些不平衡,就像你说你们家谢真真凭什么一出生就比咱们高出一头,后来我想通了,这其实不算什么,用谁都是用,那么何必不用有关系的人呢?你看我盼着这个位置盼了七八年,真叫望穿秋水呀,其实,还真不仅仅是为了多拿那三百多块钱的岗位津贴,我是想干点事啊,你知道人微言轻,我得到这个位置实际上是得到了干事的资格。要知道,距离不光产生美,产生畏惧,产生高不可攀,更主要的是产生神秘感。一旦没了距离,才发现许多原来需要仰视的东西其实不过如此。就像我们有的领导,狗屁不懂,但是他一天到晚闭紧嘴巴,攥紧拳头,从远处看,像是很有力的样子,走近了,摊开手一看,露馅了,五个手指竟然都是短的,结果怎么样,除了以前的敬畏感觉全部轰然倒下,除了天大的不服气之外,还能怎么样?但是,哪个单位都有一帮子这样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因为他们甘心做狗。领导永远是进退自如的,所以善于揣摩领导意图的人永远吃得开,因为领导在没有主见或者拿捏不好的时候,可以沉默,可以把球踢给下面,可以说你做得不到位但又不告诉你怎么做才能到位,下面的人就不同了,不但要有点子,还要承担因为点子不高明带来的指责。” 绳子仁喝了口酒,接着说:“后来,我认头了,一定要塌下心来,好好混出个样子,以后对孩子也有个交代。按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用不着咱们这么用心良苦,可是很多时候,英雄还是注重出处的,别等以后孩子大了,问,爸爸,别人怎么那么轻易就跨上了一个台阶,我也努力了,可为什么那么费劲呀?咱们这一代从没因为缺少背景埋怨过父辈,但也不想将来受到儿孙辈的埋怨。这些话说出来,好像觉悟太低了,其实我们总爱将集体的和个人的东西截然分开,我们单位有一个最年轻的处长,是原来市领导的公子,精明强干,但一开始大伙都以为他无德无才,完全是凭老子的余威上来的,处得时间长了,才知道人家肚子里真有玩意儿,这里边还是有偏见在其中,其实将军的儿子怎么就不能当将军呢?” 向天歌插不上话,任着绳子仁滔滔不绝:“这些年,我见识了很多东西,也懂得了一点权谋之术。哪里不复杂呀,有时候你自己是不想争什么,但是有一个旋涡,它会把你裹进去,因为如果不把自己划进某一个圈子,你就没办法定位,就只能飘在半空,别人也不好用你。怎么说呢,听过贫嘴张大民的名言吗?说你是变戏法吧,你没鱼缸,说你是济公吧,你没那么脏,说你是佐罗吧,你又没有枪。怕就怕这一点,归不上类,又怎么谈得上出类拔萃,就只能这么窝着,盼着苍天睁眼、法外开恩的那一天。我们部里原来有一位老先生,岁数其实不算大,因为资历老,把三任部长伺候到了市委副书记,所以大伙私下里都喊他‘老先生’,当年他刚到部里时,一路顺风,三十出头就提到了副处级,这在组织部是少见的,虽说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但是不熬到一定程度是不会轻易放单飞的。可是这位仁兄由于缺少主见,又是典型的墙头草、随风倒,被人起了个‘三拍干部’的外号:一拍脑门,二拍胸脯,三拍屁股。他后来被安排到区里,本来是有机会安排做区委副书记的,只是因为班子要配一个党外人士和一个女干部,他只能做了陪绑,后来又有个机会,但是因为当初没舍得掏那一万多块钱的学费,错过了市委党校的MPA党政干部研修班,少了一张已经远远升值的结业证书,又做了一回陪绑。再后来听人说他经常一个人借酒浇愁,感慨仕途无情,很快查出肝癌晚期,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到底被什么因素拦在了门外。好多人都标榜超脱,但是真正能摸到超脱境界的人凤毛麟角。” 绳子仁自顾自说着,向天歌很理解他,知道他栖身那么个地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平时都绷得紧紧的,隔一段时间就需要一个减压的出口。向天歌说:“听你讲着都觉得你们活得太累,要我看呀,拍脑门说明善于决策,拍胸脯说明充满自信,拍屁股说明懂得取舍,所以,这‘三拍干部’应该是好干部啊。” 绳子仁也不理会向天歌,像是给自己一个答案:“我这些年的体会是,官越大的人,耳根子越软,因为他接触下面的机会几乎是零,就算接触了,也未必听得到实话,所以,能够靠近他的人就占尽了先机,有时候,身边人的德行决定着当权者的德行。所以说啊,有时候,人可别和命争,无论如何是争不过的。天歌,光顾着感慨我这点事了,还是说你的大事吧,我通过我们书记找到分管城建的叶副市长,还算不错,给你写了张条子,为了避嫌,我就不出面了,因为这事牵扯的面比较大,市容、城管、占道、园林、交管、电力一大串,就算写了条子你也得一家一家地拜,成败只能你自己碰运气了。” 向天歌接过那张薄薄的但又分量极重的信笺,逐字逐句看了一遍,条子写得很原则,大意就是《海江都市报》一直热心报道我市精神文明建设,拟参与十里报栏工程,请依据其实力酌情考虑。 有这几个字就够了,市委副书记的条子可不是随便写的,“酌情考虑”不过是八股式的客气,上面给下面写条子,只有迅速办理的义务,哪有酌情考虑的权力?向天歌想,还是权力值钱哪,我辛辛苦苦跑了一个多月,还不如这一句话。以前真是太嫩了,光知道媒体是无冕之王,现在才明白权力才是最好??的物件。向天歌将纸条宝贝似的夹在记事本里,说:“子仁,我忽然想起雨果的一句话,有时候,无论身体的姿势如何,灵魂却总是双膝跪下的。”绳子仁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牢骚归牢骚,那都是天黑以后的事,明天太阳一升起来,该怎么干还是要怎么干。官场和职场一样,历来是由人才和庸才混在一起浓妆淡抹的,这样才会平衡,也才会觉出味道,不然千人一面,也没有多少意思。哎,咱们同学在一起说说心里话,真叫痛快,有些话跟老婆都是没法说的。” 向天歌嘿嘿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忍不住,觉得有一股气冲得他怕痒之处麻酥酥地难受,看见他笑,绳子仁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互相看着,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越止不住,越笑越莫名其妙,最后竟然笑出了眼泪。 自从到了广告部,向天歌就时刻强化着一个梦想,将新闻理念和运作资本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这一点上,他现在有着越来越多的灵感和自信。以广告带活动,以活动促广告,多点出击,多头开花,这是向天歌的理念,也是他的操作套路。 操办服装节的意向敲定了,借调艾小毛的申请也批准了,向天歌如虎添翼。他和李彩妮约好时间,带着大部队前去落实细节。有了雾云山的基调,两个人开门见山,李彩妮说她很欣赏去年轰动海江广告界的“雄”牌矿泉水的创意,希望比照那样的水准设计服装节的框架。李彩妮所说的“雄”牌矿泉水是向天歌的得意之作,那是采自海江市海西县山谷里的一种山泉,甘冽清甜,没有污染而且含有多种矿物质,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准定位,久久不能赢得城里人的认可。向天歌经过仔细分析,选择了绿色、健康、生命源泉和回归自然的角度切入,让郑曙光专门制定了捆绑政策,订阅一份全年的《海江都市报》,赠送五箱小瓶装的“雄”牌矿泉水,同时创作出“‘雄’牌山泉问你早安”的广告语,每天在《海江都市报》的报眼上刊出形象广告,一时间,“雄”牌矿泉水的名字像早点一样融入了海江人的生活,“‘雄’牌山泉问你早安”成了海江人妇孺皆知的问候语,迅速打开了市场。 李彩妮刚一说出“雄”牌矿泉水,向天歌就迅速地在脑子里对比着“爱天使”服饰和矿泉水之间的异同,琢磨着能不能套用原来的路数打动她,向天歌说:“我们设计的这次活动总标题为‘裁剪生活、设计自我——海江国际服装节’,主要分成三块,一是品牌展示,二是服装演变展览,三是时尚设计大赛。三者都是参与性、知识性、趣味性很强的活动,往高处说有利于海江的两个文明建设,提高市民文化品位,往低处说至少也能活跃海江市民的生活。我们有信心让这个活动成为近期市民的一个话题。以前有关服装的活动都是设计师的事情,这次我们让参与者做主角,充分发挥他们的想象。其实服装的历史,就是敞开与遮蔽的历史。法国有个作家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他去看脱衣舞表演,心跳随舞女缓慢地一件件脱衣而加快,当要去掉身上的最后一片遮掩时,满以为将会出现美感的极致,结果却恰恰相反,他感觉像是进了一家肉铺,因为舞女的彻底敞开遮蔽了观赏者的想象和创造,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所以,这次加强参与性,就是为了让市民知道,美其实是和他们的生活联系极其紧密的,而且,很多美的细节,他们自己就能动手创造出来。” 李彩妮赞道:“向总,创意方面,你们是专家,这支团队我绝对信赖,特别是艾老师,我在日报上读过她的散文,简直是天仙般的文笔。我的想法是一要快,兵贵神速,方案先搞出来,消息先发出去,跑马圈地占上位置;二要猛,地毯式覆盖,把胜利路、长城路这样的迎宾线都挂满活动的宣传旗;另外,是不是还要错位包装,赚女人的钱,最好向男人下手?” “爱天使”的宣传册被确定为服装节的索引,仅用了两天时间,沈唱就拿出了文案的初稿,主题是“爱天使,爱生活”,接下来是一段小散文,结尾是“享受爱天使带给你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彩生活”。向天歌将稿子转给艾小毛,她把自己关进书房,仔细揣摩着李彩妮对于服装、形象以及市场的理解,开始深度加工。 旭日东升时,“爱天使”的文案终于定稿了。艾小毛对这段文字很是得意,李彩妮看过也击节叫好,觉得将“爱天使”的定位和人文色彩诠释得传神准确。 文案做得很精致,彩喷的效果非常有层次感,大字号统领标题是:爱天使,爱生活——实力的象征,身份的名片;背景是一个高档社区的会所,几个时尚男女穿着“爱天使”不同款式的服装,下面是这样一段文字:清风吹拂着晚霞,眼前是一幅爽心爽意的油画:圆形的平台上,三三两两地走动着学步的孩子和悠闲的老人,层层跌落的喷泉“哗哗”地传送着清凉的水声,落日的余晖将主雕塑的投影斜映在地上,精致的柱廊的背后是宁静的教堂……这就是爱天使矢志追求和精心包装的生活,精致生活,完美生活,散文诗一样的生活。爱天使的梦就是将自然的七彩变幻成生活的七彩:看,这梦缘之黄,这天堂之红,这生源之绿,这意幻之蓝,这水晶之粉,这灵动之紫,这活力之橙,织成人生的七彩,梦幻的七彩,想象的七彩,成功的七彩,烙在岁月的年轮上…… 李彩妮留下文案,她是个极其认真的人,想把规划院的手绘效果图合成进去再通盘看一遍,但对这段文字她是爱不释手,甚至想把它们印到以后所有服装的包装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艾小毛就打来电话:“天歌,看今天的《海江日报》了吗?”向天歌迷迷糊糊地说:“还没有,又怎么了?”艾小毛说:“爱天使认可的文案中的一大部分都被第三版下面的一个广告给用了,是一个住宅小区开盘的广告,广告上没有注明代理公司的名字,但我分析是有人做了手脚,你赶快看一下然后拿出个主意来。”向天歌的盹儿一下子醒了,拳头攥得很紧,“你先放电话吧,我一会儿看看报,然后再打给你。” 向天歌赶紧下床,从单元门外的报箱中取出当天的《海江日报》,翻到第三版,一整版的“海江市区最后的田园风情——临湖小区明日盛典开盘”的大幅广告映入眼帘,其中,“实力的象征,身份的名片”和那段抒情文字都被原封不动地搬了上去。向天歌在卧室里转着圈,太阳穴噔噔跳着,像是一条暴怒的狼,只想找个目标狠狠咬上一口,根本静不下心去想应对的办法。被人出卖了但又一时不知道出卖自己的是谁,这最让人恼火。会是谁呢?这釜底抽薪的一手真是又阴又狠,既掏他的钱包又砸他的牌子,一箭双雕。向天歌在心里猜测着到底是谁从背后捅了他这一刀,他的第一个猜测对象是李彩妮,她将文案故意送给了这家房地产公司,抓住他的把柄然后在今后合作的价格上作文章。不不不,向天歌使劲摇着头,你这是怎么了,平时的智商哪去了,怎么说“爱天使”现在也是大品牌了,已经成了海江市服装界的象征,几千万都准备投放了,用不着干这种鸡鸣狗盗的勾当,而且服装节的开幕日期已经敲定,李彩妮怎么可能因小失大,拿自己的牌子去冒这个险;要不就是李彩强,因为家族的矛盾心怀不满,用这种手段报复她姐姐,好像也不是,毕竟是自家的公司,虽然短不了明争暗斗,但总不至于亲手毁了它吧?可是接触“爱天使”定稿文案的就那么几个人,如果不是李彩妮,那么贼肯定出在家里。家里又会是谁呢?艾小毛是首先要排除的,因为她根本没有出卖报社的理由,那么会是叶子凡,会是沈唱? 向天歌的头绪剪不断,理还乱,事已至此,究竟是谁干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用什么办法去补救。向天歌索性不想了,当初和“爱天使”草签的协议里有这样一条:“爱天使”拥有所有被认可创意文案的全部和独家使用权,乙方不得再将其用作它途,否则甲方有权拒付费用并要求赔偿。虽是草签协议,没有最后生效,但是在战略合作的问题上,信誉是不能被伙伴质疑的,向天歌需要尽快做的只能是将损失降到最低点。现在即便是被人算计,也只能暂时将打落的门牙咽进肚里。 这时,向天歌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爱天使”公司的号码。向天歌明白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但也只能接起来,原来是李彩强:“向总,《海江日报》的广告是怎么回事?我姐姐很恼火,认为你们不讲信用,特地让我问明情况,如果得不到满意答复,咱们后面的合作大概要胎死腹中。”向天歌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只好说:“彩强,不瞒你说,我也是刚看见那个广告,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是被人使了暗招。一会儿我会给你姐打电话,直接向她解释,她的气愤可以理解,但是怀疑没有道理,你想,服装节是我动议操办的,还准备拉上市政府参与,我会傻到把这样一个重要的文案许给两家公司吗?广告是个白纸黑字的行当,只要对外发布,哪有什么秘密可言,这种早晚穿帮的事情我有什么必要去做?” 李彩强说:“??呀向总,我也是这么和我姐说的,可问题是咱们现在没法给她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这样吧,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过了9点再打电话,另外,你最好赶快拿出一套新的文案,如果她能认可,也算有惊无险,就当是好事多磨吧,我可不希望到手的鸭子又飞了。” 经过不少风雨的向天歌像今天这样临阵翻盘的事情还是头一次遇到。他努力镇静着自己,他知道,慌也没用,只会让人更加无措和迟钝。向天歌通知运营小组成员马上在报社会合,接着又拨通了艾小毛的电话:“我刚和李彩强通了话,据他说李彩妮特别生气,到了这个地步,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合作就是用合同对话。现在看来,我们是无理的一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赶紧赶出一套新的方案,你亲自操刀,不让任何人介入,争取得到李彩妮的认可,你先琢磨个新的角度拉出个提纲来,10点半咱们报社见。” 向天歌赶到报社时,管天亮和艾小毛五个人已经在会议室等他了。几个人连招呼都没打,就急急凑在一起,将一叠纸铺在桌上。向天歌看时,只见艾小毛用铅笔龙飞凤舞涂了这么几句:“汲取天地灵感,裁剪人生形象。海江人的目光焦点,爱美者的脚步流连。爱天使——爱的天使,美的天使。”向天歌仔细品味着,能否取得李彩妮的谅解,全看这几句措辞了。他用商量的口吻问艾小毛:“后面的调子定得很准,但我觉得天地灵感是不是不如都市灵感更能体现爱天使的定位,另外,人生形象的范围也过于宽泛,改成青春形象好像更能吊起时尚一族的胃口,而且这群人的购买力也是最强的,还有,美的天使换成美的开始怎么样?如果改过来就是,汲取都市灵感,裁剪青春形象,海江人的目光焦点,爱美者的脚步流连。爱天使——爱的天使,美的开始。你觉得呢?”叶子凡沉吟片刻,嘴里念念有词,说:“不错不错,比原来的更有味道,但是后面两句有点长,不如改成海江人的焦点,爱美者的流连,我看咱们这么孤芳自赏是不算数的,但愿李彩妮能给个高分。” 李彩妮这一关总算涉险而过,她觉得这个创意与服装的特点更贴近,也更有韵味,但是她要向天歌最后一定给个说法,查出来究竟是谁有这等偷梁换柱的本领?让向天歌感激不尽的还有,李彩妮反复强调这个意外不会影响双方当初定下的合作计划,她只是希望报社出面协调,把“爱天使”的新款时装做成灯箱挂在长城路上。 长城路很短,从光明桥上延伸下来,只有两个路口,但因为它处在“一桥飞架南北”的迎宾路上,和胜利路并称海江市知名度最高的两条路。长城路两侧共有214个灯杆,都是最新型的花柱型高亮度低能耗灯。海江市路灯管理处下属的光明广告制作公司的报价是包括电费和设计费在内每杆每箱每年三万元,虽然高了点,但是没有办法,垄断必然导致价格虚高。向天歌以前和地铁、公交、道桥这些官办广告公司打交道时都是受气多、顺气少,谁让阵地在人家手里握着呢?但官办广告公司有一个好处,只要找到说话有分量的人,打个八五折甚至更低应该不成问题,这样也就还了李彩妮一个人情。 路牌、灯箱不同于报刊电视,要协调方方面面的关系,哪路神仙打点不好都会惹出麻烦。以往向天歌是迁就退让多于争辩,他总担心一旦撕破脸皮,以后更会处处受卡。向天歌几年前担任过市路灯管理处的社会监督员,和行风办主任很熟,电话打过去,通报单位姓名,不巧,主任出差在外,对方是一个副主任,但也很热情地表示没问题。向天歌趁热打铁赶过去,和副主任叫过来的一个姓何的科长见过面,副主任就出门开会去了。何科长的嘴很甜,说,主任交办的任务保证又好又快完成,我如果不在,就找我们科的小李好了。让向天歌没想到的是,当第二次他带齐手续再去时,前一天的笑脸都不见了,何科长公事公办地对他说:“我们现在要出去,很急的,要不你下午再来?”向天歌没有办法,只好打道回府。 路上,向天歌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昨天才说好的事,睡过一觉就全变了。叶子凡说,这回咱可是急茬儿的,你别太迁就他们,这种人抓住了一般人不好翻脸的软肋变着法刁难你。 下午一上班,向天歌和叶子凡又去了路灯处。何科长还没有回来,只好去找小李。说是小李,实际看上去也不小了,他正全神贯注地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向天歌轻声说:“李先生,上午我们来了一趟,何科长让下午过来直接找你盖个章。” 小李眼睛没有离开屏幕,说:“何科没跟我交代,你们是哪个单位的,等几分钟,我把这局打完了。” 向天歌刚想申辩,叶子凡悄悄拉了一下他的手腕。向天歌看见叶子凡制止的眼神,欲言又止。 叶子凡说:“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你能不能先把章盖了,再玩你的游戏?” 小李不情愿地关了电脑,接过一沓表格,一张张翻着,说:“这张不行,边上不清楚,章得回去重盖。” 叶子凡说:“怎么不清楚了,你说哪个字看不出来?” 小李一脸不屑:“这不是抬杠吗,你说看得清,我说看不清,章不是还得我盖吗,我盖不就得听我的吗?” 叶子凡知道他是刁难人,就说:“如果你今天不给我把这个章盖了,我会按每天的实际损失向你们索赔的。” 小李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叶子凡:“你以为你是谁呀,一个什么小传媒公司跑这来吵吵什么?” 叶子凡一点不示弱:“我不是谁,我要真是谁,你也不敢这么怠慢,我只是花了钱想得到应得的服务。为了一个章,我们已经跑了好几趟,这个数量是我们的忍耐极限。你可以不尊重我们以及我们的时间,但我们必须尊重我们对客户的承诺。我不相信,你们处把你放在这,是为了刁难客户的。我希望今天在这间屋子里能够把问题解决,没有必要再通过信访办、行风办、处长热线层层反映吧?” 小李不说话了,站起身,出了屋,把向天歌和叶子凡晾在一边。 向天歌悄声说:“别闹太僵了,不然以后见面不好说话。” 叶子凡说:“没事,哪不都是这样吗,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等他十分钟,如果他躲了,我就直接找局长去,你说因为这么点儿事就亮出报社的牌子是不是太可悲了?” 第九章 短痛治乱 你以为得罪人都是面对面地得罪吗?咱们空降过来,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得罪了,而且是得罪了很多人,因为咱们动了原来那个利益团体的奶酪。 “我赚钱啦赚钱啦”,向天歌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个陌生号码,犹豫片刻,还是接了:“您是向总吧,我是开发区汽车交易中心办公室主任,我姓安,向您反映个问题。” 向天歌的名片四处派送,手机号码自然不是秘密,这位安主任说,有一个叫崔吉林的中年男子,两个月前来他们中心参加过新闻发布会,领了两份纪念品和车马费,留下的名片上印着《海江都市报》汽车专刊主编的头衔。此人前天打来电话,称有一位消费者买了一辆高档车,刹车系统具有天生缺陷,要在汽车专刊曝光,希望通过追加广告投放的形式把稿子压下来,安主任觉得可疑,特地向老总求证。 向天歌让靳常胜给代理“海都”汽车行业广告的天金广告公司打电话核实,结果还真有一个叫崔吉林的业务员。 向天歌火了,冲靳常胜喊着:“这些广告公司也太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就敢明目张胆地毁我‘海都’的名声!” 靳常胜说:“前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广告公司印的名片大多是这种瞒天过海的式样,规矩一点的,把某某行业独家代理公司的字样缩得很小放在下面最不显眼的地方,不规矩的干脆就印个报头在上面,以报社名义出入各种场合。你想,广告公司的业务员能奢望他们有什么素质?” “那不行,你马上把所有广告公司业务员的名片都拿一张过来,从明天起,统一格式和称谓,不合要求的一律作废,只给两天时间赶印新名片,如果再发现广告公司业务员冒用‘海都’编辑记者名义,就在报上刊发声明,取消它的代理资格。” 两人正说着,郑曙光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扔:“车胎又给扎了,这回倒好,左前轮、右后轮一块瘪了,连备胎都没法换了,一看就是刀片划的,你们说,我也没得罪谁呀!” 向天歌说:“怎么没有?你以为得罪人都是面对面地得罪吗?咱们空降过来,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得罪了,而且是得罪了很多人,因为咱们动了原来那个利益团体的奶酪。” 靳常胜望了一眼窗外:“曙光,你每次都把车停在车场的最南边,那里恰好是个死角,监视器看不到。” 向天歌说:“常胜,你琢磨点破绽,故意露出来,我怀疑扎曙光车胎和透露‘爱天使’文案的可能是一个人,另外通知保卫处和院子里的保安单独打个招呼多留点心。” 说着说着已近中午,向天歌的办公室因为在阳面,满屋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靠窗的写字台上,他问靳常胜:“管总和子凡好像都在报社呢,订几份盒饭,就在我屋里吃吧,一起议议这一阵子的问题。” “爱天使”文案风波后,五个人十来天没有集中碰头了,管天亮忙于筹划海江新农村专版,天天往来于市郊之间,郑曙光基本泡在各个发行站,很少出现在报社,叶子凡把主要精力放到了专刊的选题策划和签付印上,一般在大厅里办公,只剩下靳常胜长期留守广告部,应付着大事小情。 盒饭送来了,米饭木须肉,向天歌和管天亮占据着写字台的两边,另外三人把饭盒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向天歌先没有吃,而是点燃支烟,说:“‘爱天使’的活动框架全部通过了,我的原则是下策赔本赚吆喝,中策保本赚吆喝,上策回本赚吆喝,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吆喝都赚到了。” 郑曙光喜素,把肉片都拨给了靳常胜,只留下黄瓜、鸡蛋:“发行这边的浮夸、虚报现象还在治理,已经见了些成效,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发行员的队伍极不稳定。咱们常说事业留人,待遇留人,感情留人,现在倒好,事业萎缩了,待遇降低了,感情淡漠了,再说留人,拿什么留,总不能用绳子把他们都捆起来?就算捆了,不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一个月1000块钱,五冬六夏天天半夜起来,又都是临时工,晚报那边一个月多加200元就把人都引走了。向总,赶紧追加投入,没钱借钱也得烧,发行就是铺货、造势、打影响,我越来越深地体会到,新闻是什么,是广告的填充物,广告是什么,是新闻的黏合剂,发行是什么,是二者的氧气管,这根管一拔,一切就全完了。” 向天歌说:“你先做个预算,钱我想办法。无知者无畏,无欲者无畏,现在咱们就差一条无耻者无畏了,光脚不怕穿鞋的,但有一条,人手短缺别急着在社会上招聘,我看了花名册,广告部冗员重重,现在有新的《劳动合同法》,裁人处处受限,索性让他们轮岗去发行,干不了的知难而退,也算给咱卸了包袱。” 管天亮吃了不到一半,把饭盒一盖:“我早说过,短痛不如阵痛,可向总坚持敢碰硬,不硬碰,现在看,这一刀早晚要切的。如果动一个小文员,都千难万难,这个差事真的推不动了。” 靳常胜说:“推不动咱不推了行吗?你们看看我这儿,天天不是上访告状的就是软磨硬泡的,我都成与魔鬼打交道的人了。” 管天亮说:“广告这个差事,就是行走在天使与魔鬼之间。这个本事练出来,干什么都齐活。” 靳常胜说:“可我来了半年多,一个天使也没见着,反倒遍地魔鬼,这倒好,不光是魔鬼,还出来刺客了。” 郑曙光接过话头:“是呀向总,等哪天这刀如果不是冲着轮胎而是朝着胸口来的,你可得帮我申报烈士啊。” 向天歌赶紧向地上呸呸两声:“曙光,快闭上乌鸦嘴,你那上有高堂,下有儿郎的,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管天亮说:“我听日报那边议论,集团正在酝酿新编委会人选,你好像在名单里的。” 向天歌说:“让我干我也不干,这种环境下,那是人干的活吗?” 管天亮说:“呦嗬,你还就多情了,好像明天就宣布任命似的。要我说,真选上你,你还就干,与其让王八蛋领导,不如领导王八蛋。和日报那帮老油条过招,你总是学院派不行,你得拿出鱼市上混混的架势。” 叶子凡说:“这饭都吃了,正题还没入呢,时间紧迫,咱可不能泡在会里却又会而不议,议而不决。办报和经营和管理根本就不是一股劲。报纸的灵魂在内容,广告的灵魂在发行,管理的灵魂在成本,队伍的灵魂在班子,拓展的灵魂在人脉,我觉得咱们得依次推进。” 向天歌点头:“子凡说得好,常胜,做一个Kt板,把这几句话喷绘上去,作为广告部的参考准则。决战明年,必须实现两大突破,一是一个整版交不了报社15000元的,坚决消灭,而且这15000是最低标准;二是拒绝年任务量少于400万元的广告公司。经济没规模和规模不经济的两种苦头我们再也不能吃了。为了保证这个结果,我概括了四个层面两个目的,一是用新闻制造声势,二是用活动打造品牌,三是用专刊深化服务,四是用广告传递信息。最后达到两个目的,就是让客户看到实效,让读者得到实惠。” 靳常胜又想起一件事:“大地广告公司刚才发来个传真,说要正式起诉咱们,是不是先找个律师做做准备?” 管天亮说:“不怕他告,海江都市报不是独立的法人单位,连诉讼的主体都不对,法院肯定要打回去,先变更诉讼对象,改成海江日报,到那个时候,宣传部就该出面了。” 向天歌最后说:“还有两点要格外注意,一是各位的人身安全,我总觉得扎曙光车胎的人还会有所动作,他的举动不像单纯给你添堵而更像是报复;二是版面安全,广告部不是世外桃源,外省的好几份报纸都因为广告出了问题被停刊整顿的,子凡上次堵住了个大窟窿,家居版的一个香港的地板品牌广告居然打上了进口品牌的字样,幸亏堵住了,否则连写检查的机会都不一定有了。” 这千头万绪的,怎一个乱字了得,怎一个累字了得?四个人走后,向天歌反锁上门,倒在沙发上,一支烟叼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喷吐着,逐渐扩大的烟圈一层层地爬升,歪歪扭扭地碰到天花板,然后化成几道不规则的白线,慢慢地消失在房间里。 他关掉手机,拔掉座机的插头,拿出一直放在书柜顶层的酸枝木茶具,想着先睡一会儿,醒来品几泡铁观音,败一败心火,这时,门外响起来笃笃的敲门声,向天歌本想不理会,几声不应后也许来人就走了,但是那敲门声很是执著,间隔几秒钟敲上三下,向天歌透过毛玻璃隐约看到两个人影,他猜不出来者何人,没有约定肯定就是不速之客,看着来人没有离开的迹象,向天歌只好起身,拉开了门。 “打搅向总休息了,真不好意思。”向天歌一看,是李海珊、李海瑚姐弟俩。 “肯定不是真不好意思,不然就不会那么敲门了。”向天歌用手拢了拢压乱的头发说,“两位李总不请自到有急事吗?” 李海珊坐到沙发上,李海瑚站在她的旁边。李海珊从手包里捏出一根细长的白色烟卷,熟练地点燃,说:“向总,您一直不见我们,这几个月,我们可是度日如年,一百来万的款子押在报社动弹不得,我的公司早成了一潭死水,员工的工资都成了问题,什么时候把款子退给我们,您今天得有个明确的答复。” 向天歌说:“据我所知,你们那98万元到现在也没搞清它的性质,究竟欠不欠,谁批示欠的,批示的原件在哪里都是个谜,要我答复的话,就是赶紧查清,尽快结论。有一张批示上写着为报社某领导办理子女入学搭进去的人情费,咱们今天索性把这脸皮一撕到底,你们也不用替谁瞒着,和我说不方便,集团还有纪检组,就在大厦的四层,你们把这个某领导的名字说出来,作为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李海瑚抢白道:“向总,不管怎么说,那些真的都是简总批示的。” 向天歌面露怒色:“如果真是简安祥签的字,那就是一份十足的卖国条约。” 李海瑚说:“就算是卖国条约,但他是报社行为,您不认报社总要认吧?” 向天歌脸色一沉:“李总,广告讲究用模式去赚钱,但不是用蒙事去赚钱。你要是万八千的遗留问题,也许我就签字给你们些版面补偿,你这一开口就是98万,这样的手笔简直就是劫财劫皇纲、劫色劫娘娘的手笔,这样的档次和气魄遇上‘海都’这么小个盘子,值得你们这么劳神吗?” 李海珊摁灭烟头,赶紧出来打圆场:“向总,海瑚年轻,不会说话,您别介意。我不愿意倒老账,是怕牵扯进以前的领导,您也知道,这么大个数额,弄不好就把人送进去了。” 向天歌说:“你们和以前的领导究竟有什么瓜葛,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对于遗留问题来说,我是干什么的?我是看热闹的。既然是看热闹的,就不怕事情闹大,而且越大越好,越大越有意思。何况,如果简安祥和你们真有干系,那你们不是已经把他送进去了?” 向天歌一直没有打开手机,座机的插头也没有插上,所以这个下午他过得很是清静。他对姐弟俩说:“有时我真理解不了你们这些广告公司,不知道你们是真精明还是真愚蠢。按常理,你暗箱操作的事情,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可你们不是,你们的大客户,凭什么让我来降价回报?我给你们讲个老豆腐理论,你天天去早点铺喝老豆腐,早点铺还是按照原来的一块钱卖给你,因为你每天只喝一碗,只有当你一次买上一桶时,才可能享受到他的折扣。我的老主任当年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的邻居老刘家的儿子有点憨,有一年冬天,从家里弄了些黄豆出去,然后在街上架起个锅,炒好了去卖,然后回家请功说:爸爸,我每斤卖了一毛二。你猜结果怎么样,他爸爸上前给了他一巴掌,说:咱买回来的黄豆就一毛钱一斤,再加上柴火呢,再加上包装纸和运费呢,这不明摆着做的是赔本买卖吗?我看过你们复印的批示,有几个客户天天做报花,见报量确实不少,那你们应该薄利多销给人让利呀,怎么能从上交报社的利润里扣除呢?” 向天歌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咕咚喝下一大口茶水:“李总,道理不用再讲了,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它固定的规矩和逻辑,就是好莱坞的大导演,戏也不可能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今天咱们谈的这些可以算作终审判决,如果批示子虚乌有,一了百了,如果真???简安祥的批示,还要等检察院最后的定性。” 李海珊见待下去再无意义,起身告辞,从李海瑚的背包里掏出两条烟放在桌上:“向总,都知道您只抽这个牌子,顺便带了两条,没别的意思。”向天歌没有推辞,身在广告圈,吃吃喝喝在所难免。广告公司都知道他抽烟不改牌子,就轮流带个一两条过来,顺手放在桌子上,美其名曰“孝敬烟”,广告部每天迎来送往的,靳常胜把它们当做了招待烟。 向天歌拿起那两条烟准备放进书柜里,他忽然感觉掂在手上的分量和以往的不太一样,就拆开包装往桌上墩了几下,手伸进去碰到的不是规则的烟盒,而是厚厚的一沓钱。他把靳常胜和财务小孙叫进来,撕开包装盒,把钱一沓沓地抽出来堆在桌上,接着分别数了一遍,整整三万元。 向天歌写了个简要情况,让靳常胜和小孙签上名字,靳常胜问:“这钱怎么处理?” 向天歌答:“交到集团纪检组,把李海珊的手机号附上,让纪检组通知她到报社把钱领回去,让她懂得富人有尊严、穷人也有尊严的道理。” 小孙临出门时,告诉向天歌一个轻松的消息,金宝玉承诺先期打过来的200万元已经到账,另外又押了一张300万元的远期支票,25天后可以入账。向天歌冲她笑了笑说:“老天永远是公平的。” 马自达的女儿马燕是马家的招牌。由她那入手,算是抓住了马自达最敏感也是最容易动情的神经。果然,从北京回来的转天,马自达就打来电话表示感谢。这是自从向天歌认识他以来,马自达主动打来的第一个电话。向天歌说:“马部长,您怎么还这么客气呢?总想约您出来表表心意,又觉得那样太俗了一些,谁不知道马部长是市委大院里有名的大雅之人呢?这回我还是沾了维也纳的光,马部长,说实话,马燕真是出类拔萃,您可一定下点功夫,至少先在咱海江的媒体上包装包装。” 放下电话,向天歌心想,报栏之事十有八九成了,和金宝玉的两千万的交易,他即将拿到一枚最重的筹码。当权的人一样儿女情长,而且有时也是蛮可爱的,以前真是错怪他们了。只要这个当权的人还会为妻儿动情,那么对他的付出就总会得到回报,也就是说,播种次数多了,总会开花结果的,没开花的原因要么是肥料不够,要么是撒错了种子。 晚上,马自达又给向天歌打来电话,说:“天歌,报栏的事最后部长圈了,还是要走招标的程序,初步确定的是下周五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咱们走到这份上,我也不瞒你,现在看来,你们这几家谁也不可能独占花魁,分段承包是大势所趋,关键是一分为几,按照目前排队的情况,你是第一,靳克晓的莱奥美广告公司第二,挂在市妇联名下的天骄广告公司也挤了进来,列在第三,另外就是道桥处的通达广告和公交集团的快捷广告,这两家虽然也有职能部门的背景,但业绩平平,估计多半是陪太子读书。你排在前面明显是沾了创意的光,但是你排第一不一定就能拿到第一的份额,你知道有时候实力和背景比起来要单薄得多,所以你的策略应该是保平争胜,如果最后和靳克晓打个平手就算胜出了。” 这个信息让向天歌如获至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特别是“爱天使”文案莫名其妙地被人移花接木以后,他一直胆战心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抛出一颗大炸弹来,他赶快问:“马部长,那您看现在我最该做的是什么?”马自达说:“靳克晓的优势除了晚报的背景以外,就是依托报栏沿途的中小学联合开展素质教育,你的优势是那个设置吧椅和留言板、每月评选生活格言的点子,部长对这个创意很是欣赏,还专门和市文明办打了招呼,你现在想办法运作一下,最好是和日报搞一个‘我身边的文明’或是‘我为公德出点力’之类的专栏,把这个点子自然地揉进去,来个舆论造势,既成事实,赶在靳克晓之前把生米做成熟饭。” 向天歌在心里暗暗佩服这个高明的主意,他由衷地说:“马部长,您的知遇之恩我是永生难忘的。您随便这么一口吐莲花,就是我们苦思冥想多少天也看不明白的,今天我算拜着真佛了。栏目的事我马上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另外您如果不嫌‘海都’的庙小,我想请马燕寒假过来实习,就算勤工俭学吧,每个月开点稿费。”马自达嘿嘿地笑了:“天歌呀,你这糖衣炮弹供应得倒是蛮快的,那怎么成,她还是个学生,又是学声乐的,在你们那儿派不上用场,反倒让人说我占了‘海都’的便宜。” 向天歌也觉得有些唐突,身在官场,马自达的顾虑是必然的,他不可能在这些问题上授人以柄。这阵子,向天歌耳濡目染广告公司的请客送礼,也悟出了些门道,知道送礼的最高境界是送物要送那些对方心仪已久又舍不得买的东西,送钱要送得名目恰当又不留隐患,这样即使不是很隐蔽也让对方感到心里踏实。他说:“马部长,我向天歌办事您还信不过吗?我不会让马燕无功受禄的,今年是奥运年,我这筹备的好几项活动都是和艺术有关的,整个‘海都’也没有这样一个人才。”马自达没有接这个话茬儿,而是说:“天歌,小燕就交给你带了,这孩子任性,在北京学了点哆来咪就心高气傲了,要是放在社会上看,她懂什么,该敲打的你就敲打,不过演艺方面她还是有些特长和资源的,你们就量才使用吧。” 向天歌在心里笑了,这种托付意味着双方已经有了很多的共同语言,也有了很多的利益基础。他庆幸自己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就随口说:“马燕的事您就放心吧。您看什么时候方便,能不能把张力张部长约出来?”马自达沉吟了一下:“这个难度大一点,张部长是市委常委,虽然对你们的创意印象很深,但以一个都市报的名义邀请市领导怕不合适,除非你们搞个全市性的主旋律活动,让集团出面给部里打个报告。”向天歌恍然大悟,恨恨地用风在脸上扇了一下,这么直白地要见张力,不是明摆着对马自达不信任吗?这边的努力刚见成效,根据地还没有扎稳,胃口就撑大了,弄不好前功尽弃,他赶紧说:“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没有高攀那么大领导的奢望,只是想如果有机会见个面,要好好汇报一下您对《海江都市报》的栽培之恩。”马自达嘿嘿一笑,算是给向天歌圆了场:“选日子不如碰日子,有机会自然会坐到一起的。” 经营感情比经营广告要难得多,特别是要经营到无所不谈、不再设防的程度更是难上加难。向天歌对这一段高层公关的收获还是满意的。一个有模有样的广告人,如果手里边不握着几个局长、区长,是很难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的。有马燕在中间穿针引线,马自达也就把向天歌看成了自己人。有一天,他甚至连对吴企全的看法都和盘托出:“企全身上有不少毛病,给我惹了不少祸,再这样下去是要跌跟头的。可他毕竟是我的内弟,你知道姐夫和内弟相处起来最微妙,说深了不合适,说浅了不如不说。他姐姐念我们在部队上这些年,全亏了他照顾高堂老母,看不惯的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由他去了,可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财一色,将来是企全的两块绊脚石。唉,这些话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嫂子说,企全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又大小是个处级干部,什么道理不懂,还用别人去教?” 公事私说,私事深说,向天歌忽然感觉他已经进入马自达最私密的圈子,就改了几句歌词对他说:“马部长,您也别太担心,要我说,您的这番牵挂就是吴主任最灵验的护身符。往后啊,我就算是马燕的哥哥,您是风儿我是沙,咱们缠缠绵绵共同把马燕来牵挂。侄子坐在广告船头,您老在机关岸上走,一呼一应,殊途同归呀。” 马自达竟然被说笑了,频频点头:“天歌,你说得还真有点道理。不过玩话归玩话,大格是不能出的。” 向天歌说:“马部长,我仰慕您是因为您文武兼备,浑身透着儒雅之气,跟您学了这么久,还是熏陶出一点感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还是懂的,再说,您也知道,我毕竟在日报干了十几年,您尽管放心,天歌为您做的一切,不论大步小步,都是迈在规矩之内的。” 向天歌把马自达的意思第一时间告诉了回敬轩:“这回咱们抢得先手不容易,虽然招标会还没开,但是必须提早动手准备工程上的事了。报栏不是要装椅子吗,我找了市三建公司下属的一个施工队,经理答应工钱全免,条件是在日报、晚报上各发一篇稿子,我做了半天工作,说晚报是给老百姓看的,发了能有什么效果,可人家死活非要在晚报上登一篇,说看晚报的人多,他们公司就把晚报给每个职工订到了家里,我怕一出面引起靳克晓的警觉,你老兄看看怎么运作?如果拿到三分之一的工程,工钱至少也得六万多,这一省不是等于给报社多进了一笔钱?” 回敬轩想了想:“日报好办,快到春节了,他们正要做一组年终盘点的系列报道,放在里面就行了,关键是晚报,现在基本不发这种成就性的稿子,我估计顶多搭着报栏这个重点工程的车在一版发个图片新闻。” 向天歌问:“弄个特写不行吗,他们不正搞着个‘昨夜今晨’的现场新闻大赛吗,连文带片,多好的题材。” 回敬轩一拍桌面:“真是,我怎么没想到呢?就照这个栏目下手。” 向天歌逗他:“你这老总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稿子最好下周见报。” 回敬轩说:“行,你就甭操心了,直接找我那个当副总编的同学去办。” 向天歌很高兴:“咱先把这伏笔埋好,等到招标会结束,就可以开工了。” 回敬轩说:“天歌,你光想着怎么占领版面了,忽略了一个小阵地,你那些个椅子背上也可以贴上不干胶广告呀!” 向天歌眼睛一亮:“哎呀,我居然又去端着金碗讨饭,真是的,文化衫上还可以印广告呢,何况我手里有两千把椅子,设计好了,蓝椅背,贴上红色的Logo,连在一起,就是一曲流动的都市旋律。老回,如果前期招商来不及,就先贴上咱自己的形象,《海江都市报》,生活最需要,怎么样?” 第十章 内心骚动 人在脆弱时,判断力也是脆弱的,多么站不住脚的说法都宁可相信。 向天歌刚进广告部的大门,就听见生活周刊的记者围在一起议论,超市里的黄桃罐头全部脱销,土产店的鞭炮也几乎卖空。向天歌这才意识到,海江市一连几天都是鞭炮声响彻夜空,起初还以为是谁家遇上红白喜事,可是放炮的地方不断扩大,震耳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才知道是民间传说今年是灾年,阎王爷下凡专收童男童女,破解的办法就是孩子的爷爷奶奶要亲手买回来鞭炮,还得在上面系上红带子,然后还必须再买一罐黄桃罐头,让孩子吃了,取意逃之夭夭,躲过灾难。 向天歌插话说:“这肯定又是商家为了处理积压的东西编的故事。往年也有这样的先例,什么东西砸在手里了,做生意的就编点传说吓唬老百姓,但是今年不一样,百年不遇的冰雪灾害,整个社会都需要疗伤,人人需要心理按摩。” 向天歌想,人在脆弱时,判断力也是脆弱的,多么站不住脚的说法都宁可相信。日复一日的奔波,层层加码的指标,没完没了的应酬,准时准点的考核,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需要心理按摩的人。 上周报社组织体检,向天歌拉着运营小组的成员都去查了一遍。体检结果下来了,向天歌去年没有的毛病今年都出现了,甘油三脂的数值竟然达到3.66,高出正常值上限两倍多,血糖和血压也接近了异常的临界点,结论是中度脂肪肝和高血脂,建议他戒烟限酒,控制体重,增加运动。 五个人捏着厚厚的一叠报告单都有些茫然。 郑曙光说:“按说咱们可是够累的了,你看这体重,反倒一涨再涨。” “大夫不是说了吗,胖瘦和劳动强度没有太多的关联,越上夜班的人越容易发胖,关键在于心力的耗费。” “是呀,广告部的指标开始正常了,个人的指标肯定就要不正常了。” “任劳就得任怨,咱们别无选择。我可告诉你们,李暖上午又来了,磨磨唧唧的,怎么劝也不走,还是那档子事,要我说赶紧把钱退给她不就齐活了?” “太阳照常升起是不错的,但是升起之后,不是晃眼就是灼人,已经没有了阳光灿烂的感觉。” “不是有段时髦的话吗,高官不如高知,高知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高兴不如高潮。想想有道理啊,人在低潮,一切都是暗淡的。这才多长时间,你看看哥儿五个,掉头发的掉头发,失眠的失眠,三高的三高,用不了一年期满,不等把别人逼疯,咱们自己先疯掉了。” 五个人坐在体检中心的过道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又从身体说到了广告。 如今的职场是一个只有油门没有刹车的所在,除非大修,不会有哪个司机情愿主动停下来,即使突发一丝偷懒的念头,左右一看,旁边的赛道上车来车往,油门轰得山响,也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之所以人人说累,就是因为没有缓冲。五个人发了一通牢骚,最后的结果仿佛是在议论别人的健康,把体检报告塞进包里,又分头忙去了。 只有向天歌没说具体的去向,他给艾小毛发了一条短信,把她约到了远离报社的一间隐蔽的茶社里。 一碟瓜子儿,一盘乌梅,一壶金针王,屋里的暖气调得很高,热气逼人。音箱里传出的是许巍《完美生活》的旋律: 向天歌闭眼把歌听完,说:“特别爱听许巍的歌,就两个字,沧桑。不过对于我这个岁数,只有沧桑才能激活青春,只有残缺才能带来完整。小毛,我觉得你不能再这么晃荡下去了,女人三十豆腐渣,虽说你有才华有品位,可也禁不起时光这么打磨。” 艾小毛捏着瓜子儿的手指在唇间停住,说:“你这新官刚上任,就怕影响你的光辉形象了。大老远叫我过来,就为了上一堂恋爱、婚姻、家庭课?” 艾小毛是那种骨感的女人,不丰满,但很玲珑,身上的每一处都透着飘逸的风韵。研究生毕业后,直接找到海江日报社自荐,先在特稿部做了两年深度新闻记者,因为文字优美,后来调进副刊部,从见习编辑干到编辑再到责任编辑,把副刊版办成了《海江日报》的金字招牌,版面上名家云集,读者中好评如潮,所以,这些年她好像与世隔绝,一直沉浸在淡然忘我的情调中,做事我行我素,说话无遮无拦,33岁了还孑然一身,属于有房有车没归宿的城市白领剩女。 媒体女性择偶,最难超越的是她们自己的眼光。因为她们接触的都是完成了奋斗过程只见到成功结果的男士,寻找真爱时,必然会把他们当做参照物立在一边。这些年,艾小毛与一个个追求者擦肩而过,她的心里,早已装进了向天歌。 艾小毛对向天歌心生好感说来简单,来报社的第二年,她要做一组关于传销组织内部运作流程的揭秘报道,恰巧遇上市工商局接到举报准备端掉一处传销窝点的行动,艾小毛和向天歌协同采访,路过人民广场时,有一个下肢残疾的乞丐趴在地上,向天歌走过去往那只空碗里放进了十块钱。还有一次,集团组织拓展训练,其中一项科目是跳出真我,主要培养团队精神和协作意识,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将双臂平伸,等待伙伴从两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来接住。遇到身高体壮的同伴,下面人的手臂会砸得很疼,艾小毛注意观察,很多男同事在同伴落下的一刹那,都会不由自主地将手臂缩回去,或者向下一摆做个缓冲用以减小冲击力,只有向天歌坚持着不打一点折扣。当时她就想,有同情心和敢于担当的男人一定可靠。 爱上向天歌,艾小毛将感情隐忍了很长时间。她知道向天歌家有娇妻,她不忍心捣毁另一个女人的生活,但是她又不能漠视自己这一份感情的存在,所以,痛苦始终纠缠着她。好在日复一日的写稿、编版冲淡了那些强烈的感觉,艾小毛屈指一算,已经有九个年头从她的手中这么不留痕迹地溜走了。有时候,艾小毛也说不清她对向天歌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类型,也许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欣赏,还没有生活上的依赖。反正艾小毛觉得,她和向天歌之间的情愫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清的,不是秘密情人,但算红颜知己,没有肌肤之亲,但有非分之想,在很多问题上,他们有着惊人的默契,一个眼神能够替代许多语言,彼此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尽可率性而为,无须戒备,好像时下流行的“第四类情感”就是这样一种特征。 “看你说哪去了?怎么敢给海江市的大才女上课,我是来听课的,到你这儿寻找个倾诉空间,这段日子,表面上看横冲直撞的,其实特别的孤独,也只有你能够理解我的心境。”此刻,向天歌仿佛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再没有缩手缩脚的羁绊,也没有瞻前顾后的顾虑,好像一个空心人,暴露在阳光下,接受艾小毛的检阅。 艾小毛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怜惜,她说:“天歌,以前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你的人生比重与众不同,你的定力超越了你的年龄,可是,看看你现在,为了李海鸣的所谓义气,让日报那么多的人议论你,值得吗?” 向天歌说:“这哪里是义气?这是服从组织决定。” 艾小毛撇了一下嘴:“你就掩耳盗铃吧,哪一级的组织决定,还不是他们高层之间太极推手,利用你的血性去补那个连女娲都补不上的窟窿!没有任命,没有名分,你放眼全国,哪一份报纸是靠一帮帮忙的办成的?” 向天歌口气软下来:“这是消极的一面,积极的一面至少证明了我还没有失去好奇,咱们做新闻的,一旦失去好奇,世界就不再有趣。” 艾小毛轻叹一声:“天歌,你听我一句劝,一定听进去,既然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就没必要不管不顾,知道了广告经营四个字是怎么写出来的就行了,等集团的班子变了,还不一定是个什么格局呢?后任肯定要否定前任,但是你要清楚,每一个后任终将变成前任,包括你在内。” 向天歌:“真有那天,李总不会袖手旁观。我算看明白了,人生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广告人更是如此。” 艾小毛接着??冷水:“只怕那时他都自身难保,再说,简安祥时代的遗留问题都归零了吗?即便账目归零了,那人心、社会上的口碑怎么计算?这些软成本谁来替你买单?一年之内如果打不平,换了班子,你可就是那个替罪之身,败军之将不言勇,谁还会为你说情?你自己申辩又有谁肯坐下来听?” 向天歌摆弄着手机:“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题了,给你读一条短信,是广告部文书小杨子发给我的:爱加爱是非常的爱;爱减爱是爱的起点;爱乘爱是无限的爱;爱除爱是唯一的爱。怎么样,很有味道吧?” 艾小毛不屑一顾:“有什么味道,小孩子的游戏。” 向天歌说:“那你给爱下个最简单的定义。” 艾小毛说:“两个字,惦记。” 向天歌不说话了,这两个字在他的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流。是呀,在这个情感快餐时代,能够成为另外一个人长久的惦记的确是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艾小毛说:“言归正传吧,我们版的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专栏下个月就开了,最终敲定的名字叫春天的故事——海江走笔三十年,历时将近一年,开发区独家特约刊登,我借这个机会,拉着招商局的负责人转了一圈,选定了世界500强企业落户海江的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品牌,最后定下20家,每家做一版,他们对媒体的报价没有太多的概念,我给报的35000一个版,居然一致通过,我随便起了个系列报道的名字,叫走近世界500强,你看让谁去正式对接一下?” 向天歌感激地望着艾小毛:“天爷呀,你这一出手就是70万,而且名利双收,如果‘海都’满版写的都是500强的经营理念,还用得着到处标榜自己是高品质吗?小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艾小毛忽然小女人起来:“还不是看你被指标压得那个难受劲,要不然,就是坐在家里写小说,我也没兴趣跑那么远去谈什么广告!” 向天歌点点头:“是呀,三千万预付款、两千万报款是过年前必须进账的,明年上半年全指着这些口粮过日子呢。请你过来,就是想解决‘海都’出手不高的问题,三万五万的,得猴年马月才能凑够这个数?” 艾小毛说:“我可是友情出演啊,不能当长工使唤。我还纳闷你怎么胆子突然大起来,原来是真遇到陡坡了才正式借我过来的。” 向天歌老实地说:“主要还是想通了,人的两片嘴,最软也最硬,想怎么说还不是怎么说?你在乎也没用,你就这么做了,也不一定就有人说什么,你不这么做,也未必就没人说什么。” 艾小毛说:“谢天谢地,我就怕你一直执迷不悟。高庆国从来也没把你看做他的人,勉强同意你过来,一方面是给了李海鸣的面子,另一方面无非是利用你的几个馊主意,你倒自我感觉良好。记住了,被当做筹码的人,即使得到了赞誉,也是言不由衷的,他们永远不会给你真正的权力,甚至包括名分。” 向天歌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紫缎面的盒子,打开来,是一尊剔透的玉弥勒,慈眉善目,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绿幽幽的波动的光影:“小毛,快到你生日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男戴观音女戴佛,是为了让彼此互补,多从异性身上汲取没有的特质。这可和‘海都’一点关系没有,是用我的私房钱买的。” 艾小毛接过来,仔细把玩着,又虔诚地贴在胸口,意味深长地说:“谢谢你天歌,但愿这个生日对我们都是收获的开始。” 把艾小毛送到小区门口,两个人又坐在车里说了会儿话。夜晚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冰冻的味道,艾小毛本想请向天歌上去小坐,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来。他们呼出的哈气给挡风玻璃涂上了一层雾,隔离开车内外的视线,向天歌轻轻揽住艾小毛的肩头,嘱咐她早些休息。然后打开车大灯,两道光柱指向远方,把艾小毛的身影拉长了投在地上。 刚到广告部时,向天歌是没有私房钱的。他每月仅留下些零花钱抽烟买书,其他的进项全部入库。这样做,一是为了显示能力,以便验证谢真真当初的选择是英明的;二是想给老岳父一个安慰,别觉得委屈了他们的掌上明珠。但是后来,向天歌的钱越挣越多,谢真真的管束也越来越严,隔三岔五地查他的钱夹,或者拿走银行卡去刷余额,向天歌渐渐感觉不自由了,就另辟蹊径将一部分钱截留下来锁在办公室,总额在两万元左右,11月份惊险凑数过关的那15000元动用的就是这笔私房钱。 限制男人好像是女人天生的爱好。女人在家里掌握了财权就仿佛拥有了天下。所以男人为了避免在外边闯荡时捉襟见肘,只好用私房钱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和尊严。这是很多女人永远看不明白或者看明白了也不情愿做的事情。 头几年,向天歌开着报社配的车上下班,那时私家车尚未普及,谢真真觉得这辆车让她在单位上下、街坊四邻前挣足了面子,仿佛那辆车根本用不着烧汽油,单凭旁人羡慕的目光就可以开走似的。那段日子,本来上班不是很远的谢真真故意让向天歌每天绕道送她,在路上遇到刚下公交车的同事,她总要夸张地大喊一声,然后说“上我的车吧,搭你一段,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向天歌心里恼火,心想这人怎么就这么小市民,一辆车就烧得不会走路了。谢真真却不以为然:“现在的人不都是这样吗,气人有笑人无,好日子不是眼红红来的,是用本事换来的。他们要是生气,得先生气为什么没有投胎一个有本事的爹!”向天歌说:“得得,又来了,三句话不离你爸爸。都奔四十了,指望老爷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得练着自个儿长能耐。”谢真真嘴一撇:“得了吧,你的能耐还不是咱爸给的,就凭你当初那土得掉渣的模样在大城市里混成这份儿,没有人托着你,就是削尖了脑袋也扎不出这个局面。天歌,到什么时候,你也不能吃水忘了挖井人。”向天歌把话题一岔:“要不让你分管档案呢,口袋里没别的,装的净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向天歌把谢真真的虚荣和任性归结到她的家庭上。他对岳父倒没什么反感,但是岳母修琴是他心里最不敢苟同的一个人。谢真真是她妈妈的一个忠实的翻版,见多识广,却又小市民习气严重。多年来,向天歌一直有个固执的看法,就是官宦人家的子女其实眼皮子最浅,谢真真之所以极力扶植他,无非是要把这种享受惯了的舒适生活继续下去。 谈恋爱时,谢真真也曾有过一段小鸟依人的日子。向天歌的条件当时在学校里还是蛮出色的。连续两届出任学校诗社的社长,而且有几首诗作还发表在国家级文学期刊上,是海江大学小有名气的才子。向天歌长得墩实,口阔鼻方,只是个子有些矮,谢真真最后选择了他,他是心存感激的,毕竟对于他这样一个在海江没有任何根基的外地孩子来说,干得好不如娶得好,第一班搭上的是什么样的车极其重要。但他始终搞不懂的是为什么结婚以后谢真真仿佛变了一个人,除了醉心于机关那套复杂的人际关系外,再无其他爱好。向天歌有时觉得谢真真就像一个怪物,矛盾得叫人哭笑不得,算计得叫人无法忍受。比如买一件她喜欢的文胸或香水,一掷千金连眼都不眨,可每次洗完衣服,她都故意将没有挤净的水滴在阳台的一堆废报纸上,她说报纸贩子们就是这样的窍门,淋湿之后分量会重出好几斤。 回到家,向天歌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谢真真正歪在沙发上看连续剧,飘忽的眼神把向天歌吓了一跳。向天歌知道,这种眼神是谢真真渴望做爱的信号。向天歌有自己的难言之隐,那就是结婚不久的一段时间,谢真真任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每次做爱都要骑在向天歌的上面控制着节奏自我陶醉,让向天歌找不到一点男人的尊严,而且,谢真真因为害怕怀孕,不管多么动情,总要及时刹车戴上套子,让向天歌大为扫兴。到了广告部后,向天歌每天星夜兼程地赶场,两个人渐渐疏远了床笫之欢。遇到谢真真强行索爱时,向天歌也是敷衍了事,弄得她半饥半饱。这会儿,谢真真穿一身曲线毕露的睡裙,向天歌侧脸一看,里面好像没有乳罩和内裤,因为没生过孩子,谢真真的体形一如少女。见向天歌不搭腔,谢真真不再说什么,朝茶几一努嘴,说,有一杯热露露,刚温过的,你快喝了吧,暖暖身子。向天歌凑过去端杯子时,被谢真真一把抱住,他没有准备,一下子压在谢真真身上,谢真真喘息着附在向天歌耳边说:“多少天不亲热了,今晚你好好给我一回?”向天歌说了句“我去洗一下”就赶紧钻进卫生间。谢真真在外面催着,快点呀你倒是。就来就来,向天歌不敢怠慢,一扭身出来,抱住谢真真,谢真真“啊啊”叫着,向天歌就开始了播撒雨露。正值情浓,谢真真急促地说:“天歌,天歌,我要来了,让我上去。”向天歌没有搭腔,只是紧紧压着她,更猛地冲锋陷阵,像是在发泄积存的委屈。谢真真也不再坚持,任由他疯上疯下,向天歌快坚持不住时,谢真真使劲顶着他的前胸,说:“先出来,去找个套子。”向天歌戛然而止,他实在不明白谢真真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女人天生的母性,就有些恼火地问:“你就不能给我生个孩子?”谢真真说:“生什??,多受累呀,就咱俩不是挺好吗?你快去呀”。向天歌挪过身子,兴味索然,一时无语。 不知什么时候,艾小毛将向天歌从定福庵请来的《叹世万空歌》分别按两个韵脚套改了一遍,用打印机打出来,压在他的玻璃板底下。向天歌默读了起来,艾小毛是这么改的: 《盼世万满歌》:东西南北走一圈,看得浮生总是满;天也满来地也满,人生得意须尽欢;日也满来月也满,来来往往盼团圆;山也满来水也满,山水常在心中转;田也满来地也满,难得心境总达观;金也满来银也满,金银常把欢乐换;夫也满来妻也满,多少愉悦在其间;男也满来女也满,男欢女爱保平安;生也满来死也满,生死永恒一瞬间;满手来时满手去,但愿时时心自满。 《赞世万好歌》:东西南北走一遭,看得浮生总是好;天也好来地也好,天地之间数来宝;日也好来月也好,日月同辉星光耀;山也好来水也好,山水常在心中跑;田也好来地也好,田地肥沃吃得饱;金也好来银也好,金银常把欢乐找;夫也好来妻也好,夫妻本是同林鸟;男也好来女也好,男欢女爱不可少;生也好来死也好,生死相依全勾销;好手来时好手去,但愿心间存美好。 向天歌默念着,眼前倒像是洒满了阳光,明晃晃的,暖洋洋的,只是这明亮、这温暖一闪即逝,他知道花无百日红,“满”和“好”不过是人们世世代代的渴望,十有八九是不如愿的,就深深叹了口气,感觉有些空落,他知道除了生活里特别的变故,日子每天其实都是一样的,发生变化的只是心情。在向天歌看来,日子就像吃饭,好也罢,歹也罢,只要饿了,总要吃的。人们向往好日子,是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烦恼中度过,所以要用想象弥补无法得到的欠缺。唉,向天歌想,欲望就是人给自己挖的一个坑啊,就是给自己绾的一个套啊,然后还心甘情愿地往里面钻,往里面跳,钻不进去的不但不觉得庆幸,反而好像比别人矮了一头,心里老大的失落。其实,人是活在永远的攀比之中的,都是爹娘给的一个鼻子两只眼,凭什么你就那么牛气逼人?特别是攀到一定台阶的人,只要还能伸得动腿脚,谁也不会主动消停下来。 向天歌的另一个痛苦在于无法预知也无法安排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接纳艾小毛,对艾小毛,他相信自己是真心的,可是,曾经信奉完美主义的向天歌因为艾小毛中途介入他的生活,那种不是原装原配、原汁原味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向天歌怀疑自己被强迫症和抑郁症双双缠住,他害怕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精神崩溃,一直想找个明白人倾诉这种苦恼,但是又迟迟不愿意将这最私密的想法抖搂出来亮给外人,最后,还是心态逼着他妥协了,他选择绳子仁做他的倾听者。 两个人坐在包厢里,和上次见面不同,状态刚好翻个个儿,绳子仁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沉稳中有一种经过稀释的快意往外洋溢着。他说:“你怎么现在成了林妹妹,整天长吁短叹的?”向天歌又叹了口气:“我可不就是林妹妹,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我大概天生就是受累的命,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情人,你看,这下面还没小的呢,就狼狈成这样,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绳子仁笑了:“得了,说着你还来劲了,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你别欺负我写了这么多年材料,就背不出《葬花吟》?那么多风浪你都闯过来了,还能有什么沟坎,你快说吧,别酸了。”向天歌说:“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那个艾小毛,你不是也见过吗,对她,原来还能心静如水,可是现在,突然觉得好多事我也掰扯不开了,累。”绳子仁说:“那是,有情人的人哪有不累的?”向天歌说:“问题是小毛她不是我的情人。子仁,听你这番话,就知道你是没有婚外爱过的,婚外之爱,也许不真不长久,也许瞻前顾后另有所图,可是有味道啊。像我这种情况,婚内之爱又怎么样,真真在外人眼里总像个三好生,家庭好,工作好,脾气也好,你说她有什么原则问题吗,还是真没有,无非就是霸道点,贪图安逸,不愿付出,我受不了的就是她对生育的不正常的抵触,剥夺了我当爸爸的快乐。”绳子仁说:“依我看,婚外恋这东西,和毒品差不多,不能试,沾上后总体算下来,麻烦肯定要比快乐多。你想啊,你爱另外一个女人也许不假,可你爱的实际上是你眼下这桩婚姻的遗憾,前提就是没有把它当做必须要有结果的感情补充,这样的话,时间一久,肯定会有一方不平衡。你说你的那个艾小毛这些年不要名分,不在乎自己默默地躲在幕后,我看未必,情人的情话,酒鬼的酒话,都是不可信的,天底下哪里会有这样的爱呢?名分是干什么用的,不就是保证光明正大享受爱的吗?” 看着向天歌无言以对,绳子仁接着说:“我跟你说,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人君子,要不怎么叫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呢?就是阳萎的人,看见美色也会动一动心的。在这方面,我不是没有机会,也不是没有胆量,我是没有气力。回家有个人把包给你接过去,喝醉了有个人给你捶捶后背、递过来一个脸盆让你吐、搁杯茶水让你漱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其实已经足够了。情调只能是偶尔的调剂,不能陷得太深的。我告诉你,结了婚的女人没有不变俗气的,因为生活本身就俗不可耐,就是你的那个艾小毛将来也不会例外。天天柴米油盐加孩子,谁还能风花雪月?你现在是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还能推着走,等有一天瞒不住了,推不动了,还不是要做出选择?所以,决断是早晚的事,退一万步说,就算谢真真一直不知道,艾小毛能有足够的耐心等吗?她真的会无怨无悔地慢慢陪着你老?说老实话,我是不信的,因为感情不可能飘浮而生,总得找个依托落下来,而且心思是会随着岁数变的,你不可能永远青春吧,你的心态呢,十几年如一日?所以呀,现在说开了最好,免得到时候接受不了。” 向天歌不说话了,仔细咂摸着滋味:“子仁,你说你这么一个从一而终的人,感情之事,倒比我看得还透。” 绳子仁说:“无所谓透与不透,区别在于局内局外。还有个技术性问题,别怪我多嘴,谢真真不喜欢孩子,是因为她没生过孩子,你就那么笨,不会在安全套上做点文章?” 绳子仁的一番话,在向天歌心里激起了波澜。他不怀疑艾小毛的真情,只是觉得必须有一个选择,哪怕暂时实施不了,也要有个大的方向,不然很可能最后鸡飞蛋打。 第十一章 匿名信件 报栏工程的争夺终于有了结果。和马自达透露的一模一样,《海江都市报》广告部和靳克晓的莱奥美广告公司分别获得了40%的份额,余下的20%留给了市妇联名下的天骄广告公司。为了避免报栏几公里千篇一律的呆板,三家负责的部分根据途经路段的特点以及周边建筑的风格采用了不同的样式和颜色。 第二天一早,向天歌就接到了李海鸣的电话,说《海江都市报》最近成了邮电局,接二连三地有匿名信寄过来。先是海江市委宣传部、海江市新闻出版局、海江日报报业集团纪委收到了针对向天歌的同一内容的举报信。信只有寥寥数行,但制作煞费苦心,是从字帖中剪下相应的字然后一一拼成的句子,里面提到的问题一共三方面:一是收受广告公司贿赂;二是假公济私,利用版面资源低折扣买房;三是生活作风堕落,公然包养情人。三封信的邮戳上是一样的投寄地址。接着海江日报集团办公室、总编室也同时接到了同一内容的匿名举报信,信是打印的,一共三页,大致意思是:向天歌一手抓新闻,一手抓广告,严重违反了有关部门关于采编、经营两分开的要求,另外,向天歌在广告部里拉帮结派,打压异己,分配不公,民怨极大。向天歌一边听,脑子里一边闪回着广告部所有员工的名字,他有种疑人偷斧的感觉,好似人人都有写信的嫌疑,可究竟是谁,都像,但又不好锁定。 “你在听吗?”李海鸣在电话里问,“虽然暂时无法确定具体的写信人,但范围出不了代理公司和广告部这两个圈子,肯定是你们的做法伤害了他们的切身利益。天歌,你要安排人明查暗访,连同扎曙光车胎的人,尽快有个结果,该清理门户时,绝不手软,否则市里就算支持咱的试点改革,你这儿总是骚扰不断,也会给人留下工作缺少技巧和政治上不成熟的印象。” 向天歌十分矛盾,他知道运营小组空降之后的一个月里,建章建制,封堵跑冒滴漏,猛药下过,势必迷倒一片,怀恨在心的人估计不在少数。但是眼下一要过年,二要招商,稳定压倒一切,如果抱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网一个”的想法,闹得人人自危,未必能够挖出真正的黑手,反倒会殃及无辜,以后的工作更难开展。 向天歌临时决定将运营小组一分为二,他带着叶子凡全力解决遗留问题,尽快完成招商工作,管天亮带着郑曙光继续通过对海江市高档社区的扫楼完成读者结构的优化,同时将每天的广告价格统计、画版等所有涉密的事务性工作都交接过来。 向天歌把怀疑的几个人通报给管天亮,其中包括靳常胜,要他密切注意这几个人的动向。 “这哪是运营小组,我看改成侦探小组得了!本来是执政党了,却干起了地下党的事情,我叫管天亮,现在倒好,还得管天黑。以后咱们也别开会了,你让小杨子以送饭的名义,把要签的纸条藏在米饭里,吃完了,再把空饭盒端走传达你的指示。还有,靳常胜是有点没心没肺,但总不至于吃里爬外吧?”管天亮正开着车,通过耳机传出的声音忽断忽续。 “常胜的官瘾很大,总想管点人和事,以前没人拿他当回事,现在有了点权力,又爱喝酒,贪些便宜,一直管着画版这个环节,我听几个代理公司说过,哪个客户送他点好处,他就让画版员把人家的广告位置放得好一些,我担心他是无心之过,很多内部情况在酒桌上不自觉就透出去了。”向天歌的话音刚落,靳常胜就推门进来了:“编辑部的奥运会采访计划报过来了,体育部准备派三个人去,总预算40万元。” “让他们歇着吧,站着说话不腰疼。整个海江市才给了20个正式采访名额,咱们根本没在名单之列。去了也进不了赛场,窝在酒店看电视转播写稿子不是白扔钱吗,还不如直接用新华社的稿子呢。你别管了,我和老回去说,最多批10万元,用于前期和外围采访,进入奥运军团的海江籍运动员马上就要封闭集训,体育部可以做做探营和比赛时的连线。” 任何单位都是如此,实权派如果树敌太多,被边缘化的人自然就结成统一战线。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市里和集团接到的匿名信还没查出眉目,几家核心代理公司也接到了匿名信,写信的目的很明确,意在动摇军心,原文是:我以一个知情人和有良知的新闻人加广告人的身份奉劝你们,再也别拿自己的血汗钱去打水漂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海江日报》的发行量是20万份,《海江晚报》是50万份,《海江都市报》只有7万份,广告价格分别是每个版8万,12万和3万,广告提成是4%,5%和8%,广告公司加价是50%,70%和120%,从这几组数据,你们不难看出,投到“海都”的广告费大部分都让中间人和广告公司拿走了,而效果却极差,所以希望你们三思。 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匿名信让向天歌无奈地笑了。他用笔漫无目的地在一张B5纸上写着广告部人的名字,希望通过字面破解其间的含义。也许是巧合,运营小组五个人的名字都是寓意深刻的,但是现实好像并未因为这些名字的意蕴而特别眷顾他们。你看,向天歌的歌已经不是欢歌而是四面楚歌,管天亮的确还要兼顾天黑的情况,郑曙光的意外连连令曙光无光,叶子凡自从到了广告部就开始了他的不凡之旅,靳常胜更是没有一天省心的日子,在与旧有弊端过招时,常胜常常变成常败…… 一股凄凉的感觉涌上了向天歌的心头,当初接手“海都”时预测的那些暗箭终于有计划、有步骤地射来了,更为可怕的是,他只能感知被射中的疼痛,却不清楚那一支支箭到底来自何方。他唯一有把握的是,诋毁他的人,如果一定给他难堪的话,还会有所行动,只要他在动,就总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烟盒事件”后,红日广告公司对对账之事采取了冷处理,人见不到了,广告也见不到了,报花、报眉和报底这三类被读者称为膏药的广告从版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向天歌为了版面美观,早有取消这三类广告的打算,但它们毫无征兆地不辞而别,在现金为王的年关岁尾,还是让向天歌有些措手不及。 财务室打出的报表清晰地显示,红日广告公司已有两个月未向报社交过一分钱,总欠款45万元,但是因为那笔98万元的糊涂账尚未定性,欠款只有作为挂账暂放一边。对于遗留问题,高庆国提出过明确要求,另起炉灶,不追过往,所以,一旦遇到这方面的纠缠,李海鸣和向天歌多少有些投鼠忌器。 子夜时分,向天歌的手机来了条短信,他一看,是李海珊的名字,内容很长,他连续翻了四页才全部看完: 向老师,您好。账已和财务小孙对完,报社方面显示我司欠款98万,我司账面反映不但不欠款,报社还需给我司提供总计三万多元的广告版面。报社冻结了我司今年交到报社的20万元保证金,我司1至11月共刊发广告168万元,减去98万需交款70万元,再减去20万元保证金,还需交50万元,我司8月和9月分别交过22万元和21万元,如此计算,尚差报社7万元。为了不让您为难,也解现金之急,准备明天付7万元,我们也很吃紧,其中3万是找别处借的。 向老师,我对现在发生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尤其是您给了我很多帮助与支持,对此表示万分的感谢。其实,我绝不想和现任领导对着干,我的要求也很简单:第一,98万如何处理请报社尽快拿出办法;第二,明年这个行业还是我们来做,以上问题希望继续得到您的理解和帮助。如方便,明早请和我通个电话。 曾经有传闻说李海珊姐弟是李海鸣很近的亲戚,向天歌当面对证,李海鸣说,现在的事情没法说,只要姓一个姓,就总有认亲的,如果真是亲戚,我会幼稚到连这点嫌疑都不避讳吗? 向天歌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叶子凡的电话:“快1点了,还没睡吧?我想明天一早约红日广告到报社正式对账,你也来,最后所有当事人签字作为证据。” 叶子凡:“正看碟呢,《集结号》,你说现在谁还靠得住?我听说李海珊是想瞒天过海,最后弄个不了了之,即便和报社撕破脸,她再来个曲线救国,另外注册一家公司,他们幕后掌控,然后,继续在招商时拿到这个行业。这样,既回避了那么大一个债务问题,也不放弃他们最熟悉的领地。” “她也太低估咱的智商了。这就好比两口子闹离婚,以后我愿意娶谁那是我的权利和自由,她有什么资格限定我非得娶她的妹妹?你一会儿给李海珊发条短信,让他们明天对清楚了账,然后和咱俩一起谈。” 转天,向天歌依旧忙他的事情,临近傍晚,财务小孙短信汇报:原定上午9点对账,后改为下午3点,3点半仍不见人影。我打电话询问,她总说不舒服,明儿再说……明天何时来,得听她消息。唉!她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 向天歌快速回复:不用再催,顺其自然。他清楚,这一回合的主动权攥在李海珊手里,那98万如果存在,她在给报社的应付款中已经扣除,她的公司没有受到一点损失,如果是子虚乌有,那么,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除非诉诸法律,否则不可能追回一分钱! 广告公司的脸,就像二八月的天,说变就变,约定对账的第三天,李海珊给向天歌打电话要求面谈。 向天歌笑得很开心:“李总,这回你满意了吧,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接着又给我换了一颗红心,为什么是红心?还用说吗,因为我的心在流血。人与人相处,最难得的是信任,最害怕的是寒心。这两条,你该给我的都没给,不该给的都给了,还有什么谈话的基础?” “向总,我可不是有钱赖账,我是真没钱。您要这么逼我,要不我去卖血,实在不行就去卖身!” “这些话,你和我说得着吗?大版大版的广告做着,到了年底,一句没钱就把我打发了,报社好几百多号人等着吃喝,我怎么交差?现在都是义务献血了,卖血违法,卖身更不行了,有扫黄打非办公室管着呢!” 李海珊当然听得出向天歌的揶揄,但她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说老实话,和报社打交道,我没少吃亏,你们的前任朝令夕改,我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你就走出林子,没有蛇了,不就没有被咬的危险吗?李总,我没有你见多识广,做不到举重若轻。你说的这些歉意的话,在我看来都很苍白,你口口声声说是怕我知道了不好交差,但到最后最不好交差的就是我。我的感受就是你对我缺乏最起码的尊重和信任。这种伤害,不是说句‘对不起’就能轻松化解的。” “向总,我是真有难言之隐,不瞒您,以前和简安祥操作的一些事,不是都能拿到桌面说的。把账挂起来,就是希望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广告公司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法很正常,哪个单位没有临时过账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有不好拿到桌面上说的问题,我倒劝你,出局可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你不是替人受过吗,那就一扛到底,否则,你可能两边得罪人。但不管怎么说,你这次不辞而别是向整个运营小组下的战书。这张考卷太难了,说俗了,这一手,太狠了。哪怕你给我编个善意的谎言,我也有个思想准备。可你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所有的广告都撤了,甚至没给我留下卖房子卖地找下家的工夫。”向天歌不想再费口舌,说:“这件事你一定想清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不可能像个要小钱的天天跟在你后边。” 不知什么时候,金宝玉站在了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向天歌打电话。向天歌做了个随便坐的手势,同时扔过去一支烟。和向天歌熟络了,金宝玉说话不再顾忌:“向总呀,给我介绍个记者小妹怎么样,好多行业的女孩我都玩过了,还就是没沾过女记者,??给我介绍一个,每月我出五千块怎么样?”向天歌挥着拳头指向金宝玉的脸:“真想揍你个生活不能自理!这是哪阵邪风把你吹来了?”金宝玉说:“路过这里,上来坐几分钟,报栏的事情不是有眉目了吗,我是不是先拨过点公关费,让你们各个单位走动走动?”“公关费我怎么下账?你自己做一版形象广告吧,招商的、招聘的、拜年的,什么都行。”向天歌一声叹息,唉,眼前这个叫金宝玉的人,除了有钱,别无长处,可人穷志短,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既让人恨又让人想的钱呀!不过他在心里觉得金宝玉比报社的很多人可爱多了,至少他不虚伪,想什么就不加粉饰地说什么,这种风格在报社里边是永远不可能的。 金宝玉刚走,管天亮就进来了:“送走了小财神爷,一会儿带你见一个大财神爷。”向天歌打趣道:“我可是扛指标的人,一年八千万,以后再出去吃饭要明码标价,按分钟收费。又去见何方神圣?”“跑了这几个月的郊县,果然有收获,海江酒厂明年准备推出一款极品酒,名叫海江玉液,他们老总委托了北京的一家全案策划公司,结果出来的创意被全盘毙掉,今天他们内部有个活动,希望和你先见个面。” 两个人风风火火赶到喜来登大酒店,向天歌的车还是那种最老型的桑塔纳,车身的白漆掉得斑斑驳驳,内饰旧得不堪入目,更落伍的是没有助力转向和电动车窗,拐个弯,差不多要使出开大公交车的气力,放下玻璃窗,也得用摇把摇。因为是隆冬,刚一点火,排气管嗡地一声闷响,喷出一股黑烟,这辆车还是海江日报八年前配给各部门的,已经跑了二十多万公里。在名车云集的喜来登停车场里,显得十分刺眼。 即将开始的是个小型冷餐会,主要为了和经销商沟通情况。海江酒厂总经理曹大卓把向天歌和管天亮让到单独的一间茶点室,殷勤地说:“向总,管总这么拼命干,您这当老总的还不得赶快给加薪?”管天亮说:“我们老总是经常给我们加薪,但不是‘薪水’的‘薪’,而是‘辛苦’的‘辛’。”向天歌说:“现在哪个单位不是这样?想干点事,干成点事,不付出辛苦是不行的。” 谈了四十多分钟,向天歌起身告辞,曹大卓客气地一路送出来,管天亮想起那辆破旧的车,一个劲儿地阻拦:“就到门口,请留步,外面凉,小心感冒。”曹大卓终于在大门口的台阶处停住脚步,目送他们走向停车场。向天歌埋怨管天亮:“看你刚才那个滑稽劲,我偏不信这个邪,就让他们送呗,这有什么丢人的,成长中的媒体不都是这个样子?穷不是咱的错,可是以后如果不支持咱们,就是他们的不是了。”管天亮呵呵乐了:“真佩服你的心理素质,居然把个寒碜都当成了资本。”向天歌打开车门:“以后让你佩服的事还多着呢!” 艾小毛的拔刀相助,让向天歌感动不已。很久以来,他一直觉得亏欠着她,飘忽不定的关系像一团空气在他们之间荡来荡去。这天,艾小毛心血来潮,说想去看看冬天的大海,向天歌也想趁机放松一下,就答应下来。艾小毛说路不熟,又辛苦,不如找家旅行社安排,向天歌按照报纸上的旅游广告打过去咨询电话,对方说可以单独成团,派一辆轿车,安排一位司机兼导游,只是费用比大轿车高出一倍多。艾小毛舍不得多花那一份钱,就抢着报了个北戴河两日游的团,周六清晨5点钟集合,周日傍晚回来。 向天歌告诉其他四个人要回老家看看,来回大约两天。 周六,天刚麻麻亮,向天歌就叫了出租车,先去接艾小毛,然后一同赶到集合地点。旅行社安排的是一辆荷载20人的中型旅行轿,向天歌一上车就看见第二排的座位上有一家三口靠在一起,一件大衣式的砖红色防寒服盖住了脸,向天歌想可能是孩子起得太早的缘故吧,也就没再留意。车开出一段后,那两个大人坐直了身子,女主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向天歌往前凑了凑,仔细一看大吃一惊,那个人竟然是文晓娜。他暗叫不好,捅了一下艾小毛,凑在她耳边说碰到了广告部的同事。他们和文晓娜仅仅隔着五排座位,他侥幸地想,文晓娜不认识艾小毛,如果她不刻意回头的话,也许发现不了他们,到了目的地,他们干脆脱团单走,玩上一天再坐火车回海江。向天歌不敢说话,用大衣盖住脸佯装睡觉,他不知道这沉默的几个小时如何熬得过去? 开到服务区,车上的人三三两两地下去方便,向天歌有些内急,但那一家三口按兵不动,他也只好忍在座位上。这时,文晓娜的儿子睡醒了,用肚子贴着椅背伸懒腰,恰巧看见向天歌,他想再躲也来不及了,孩子喊了一声,妈妈,这不是你们单位的向大大吗?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文晓娜回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向天歌,仿佛在问,这个日理万机的当家人怎么会冰天雪地地跑到北戴河度周末?她略显难堪地打招呼:“向总,真是您啊?”向天歌尴尬地说:“是呀,是呀,这不作协有个采风活动,一起过去看看。”文晓娜将信将疑地瞄了一眼艾小毛,她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在报社的大楼里见过,但是又拿不准,就礼节性地点点头,带着孩子下车去洗手间了。 由于文晓娜的意外出现,北戴河的海成了郁闷的海。向天歌度日如年地挨过两天,跟着原班人马返回海江。他担心一旦脱团行动,更会引起文晓娜的怀疑。回来的路上,艾小毛轻轻做着检讨:“我就是因小失大的典型,要不是心疼包小车的钱,也不至于让你这么被动了。”向天歌宽慰她:“这算什么,就当个花絮吧。” 向天歌静下心来回味着这七个月来的曲折,心里陡然升出几分对自己的敬意。虽然意外不断,但他的“动作要快,声音要小,招法要准,效果要实”的十六字方针还是英明而且奏效的。他暗暗庆幸听了郑曙光的话:干广告,千万别做心实的土命人,什么时候,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个擦边球不打,谁也不可能赢得比赛。 悻悻的向天歌观察了两天,没有从广告部员工的脸上发现有关北戴河的痕迹。他略微放下心来,至少说明文晓娜没有把这次巧遇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叶子凡的统领下,《海江都市报》的专刊赢得了业界的一致好评,特别是他策划的品牌周刊,打破了广告部自身的行业限制,最大限度服务市民生活,营造识品牌、用品牌的氛围。品牌周刊的开篇言论《品牌就是力量》赢得满堂喝彩,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张力专门在其中的两段话上做了批示:扶优就是最好的打劣,今后还可将这个主题延伸下去,力争在全国叫响“海江造”的概念。 那两段话是这样写的:中国药行有个同仁堂,它的堂训就是“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位虽贵必不敢省物力”,说的就是最简单、最浅显的真理——货真价实。当下的市场,没有不聪明的消费者,只有不精明的生产商。不可能有一款假冒伪劣的产品能够骗得了消费者一生一世! 品牌已经成为生活或者市场的主宰。赢得用户时,品牌是影响力;开拓市场时,品牌是战斗力;创造价值时,品牌是生产力。 市领导的批示表扬在手上还没有焐热,发难的电话就追了过来,是海平面商业广场副总经理赵小平:“向总,您看今天‘海都’的‘潮流尚品’版了吗?头条的稿子《百货谁称王?大海江!》是什么意思?我们今年给这个版投了四十多万的广告,难道就是为了包装我们的对手?” 大海江百货公司和海平面商业广场是海江市百货业的一对龙头卖场。不同的是,前者是海江市商务委旗下的第一百货公司股份制改造后重新起的名字,后者是一家国内连锁的百货大鳄,两家商场的坐落位置隔路相望,定位、规模极其相似,同质化的竞争让它们成了势不两立的冤家,每到年节促销时,广告绝不能放到一个版上。向天歌因为和两边的老总都是朋友,一直相安无事,两家商场还同时作为“潮流尚品”版的战略伙伴协办了“海都”的许多时尚活动。 赵小平的怒气似乎还没消:“贾总早晨看到报纸,把我狠狠数落一顿,他的话说得很难听,我这边让人玩了,你们还帮着别人数钱,这关到底是怎么把的?他对稿子的其他地方倒没说什么,但是这个标题对他刺激太大了,他说这是‘海都’在向‘海平面’公然挑衅!” 赵小平的一通抢白让向天歌无话可说。当时他把两家商场拢到一起的创举轰动了整个海江广告界。在此之前,还没有一家媒体能够让它们和平地出现在一个活动中,即便曾经一报独大的《海江晚报》也没能做到这一点。可是现在,怎么收场呢?他在心里有些埋怨叶子凡?这个失误未免低级了,有些企业,天生就是死对头,有你没我,怎么办?他们是对头,对于广告部而言可都是甜头,谁的钱都得挣啊,就把他们当成面团,捏在手里揉吧,需要圆的就揉成圆的,需要方的就揉成方的,最忌讳的就是捧一派伤一派。哎,当做朋友和做生意混为一谈的时候,感觉真是累啊!他很清楚其中的背景,海平面商业广场这一年来的成长速度慢了下来,由于它是外来户,不似大海江百货公司有着深厚的???脉关系,业绩呈下滑走势,贾总的心态就失衡了,像那打麻将的人,不和牌的时间一长,就开始四处埋怨,什么屋里的灯光不够亮了,什么所坐的位置背对镜子了,反正,借口随手可得。 叶子凡惭愧地说:“当初起标题时,光顾着合辙押韵了,没想那么多。按理说,咱是做广告的,和气生财,一篇稿子倒挑起了他们的争端。我签的付印,和编辑没有关系,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向天歌安慰他:“罚是要罚的,罚的是个把握,上次‘爱天使’的文案流失,我也要受罚,罚的是个失察,具体数额回来小组商量一下,从下月工资里扣除。不过说句老实话,赚钱有时也是需要立场的,通吃不太可能。成熟的标志不是懂得珍惜而是学会放弃,用在广告上同样合适。” 靳常胜送进来一张传真纸,很短,只有几行字:鉴于《海江都市报》“潮流尚品”版选择了海平面商业广场无法接受的报道方式,经研究决定,海平面商业广场从即日起退出和《海江都市报》“潮流尚品”版的全部合作,特此告知。 向天歌说:“嘿,开始使用外交辞令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也拦不住。听得出来,其实这都是气话,等贾总平静平静再说吧,摊上这种事,咱们只能假指望真不在乎。” 叶子凡没听明白:“此话怎讲?” “就是你指望的未必都能变成现实,成了,是你的造化,成不了,那是运气没到,千万别往心里去。以虚按实,紧拉慢唱,这是咱们眼前做所有事情、处理所有善后、谋略所有计划的纲领性方针。太实了容易引人注目,太快了容易欲速不达。” 叶子凡说:“又跟你学了一招。但也不能形而上,有的理论是指导实践的,而有的理论却是糟践或者耽误实践的。其实还是那四句话,冲动是魔鬼,欲望是深渊,努力未必成功,放弃注定失败。” “哈哈,这几句话,现在听来一点儿也不深刻,快成了咱广告部的口头语了,估计连物业的大姐都能背出来。”向天歌把那张传真纸一撕为二,“理顺一件事,就像拉着橡皮筋,只能引而不发,否则,一松手就会前功尽弃。我现在才明白晚年毛泽东说的那番话,他老人家自称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和蒋介石斗了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去了,二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那种苍凉的心态是咱们凡人无法体会的。” 叶子凡的心情轻松了些:“得得,别变相美化自己,怎么一会儿工夫又和毛主席联系上了?” “不是联系,层次不同,道理相通。巴菲特有句明言:只有退潮了,才知道谁在裸泳。咱们争取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否则,买蒜,包蒜,砸蒜泥,辣自己的眼,咱们包办了全部环节,结果一点蒜香都没闻到,岂不是太亏了?” “但愿贾总冷静下来继续合作。实在不行,我去负荆请罪,对‘海都’,他可以藐视,但不能忽视。他一年投给晚报一百多万,如果从此在咱这一毛不拔,怎么着也说不过去吧?” “子凡,这个插曲也提了醒,以后千万注意平衡各方面的关系和感受。干经营就像是买了一张单程车票,没有彩排,每次出手都是现场直播。” “是呀,我在广告部这半年多,体会最深的就是八个字:酒话,奸诈,各为其主。” “具体说说。” “刚开始,我还真把酒桌上说的那些话往心里去了。心想,怪不得吃喝风刹不住呢,原来推杯换盏的气氛确实能把人融化,那些酒话里表达的义气和真诚的确是平静状态下听不到、说不出的,可是,时间一长就露馅了,大部分酒桌上说的话不是逢场作戏就是可劲忽悠。向总,还有个信息,有一家外地的广告公司,做DM单起家,去年买断了海江有线电视台的几个频道广告,另外还有一批主要干道的路牌,也是喝酒认识的,有意向大包咱们明年的广告。” 向天歌说:“这阵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招商不理想,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变更股东融资,二是卖给一家总代理。可世上没有两头都甜的甘蔗,结局谁也无法预料。凭我的直觉,咱们自己做,是个难字,交给外人做,除了难,还有个险字。到时候,他们不但可以要挟咱们,也可以一走了之,这个抽屉,你想想,是无论如何拉不起的。再说,合同一签就是三年,盘子才两亿一千万,如果明年发行和新闻都做到位,咱们可就是品牌贱卖了,另外,他们投了资,不可能不主张权益,到时候,专刊肯定是他们把控,要是新闻他们再插手,风险就太大了。说老实话,我是拿后半生在集团里的信誉做了抵押的,弄不好就是李鸿章。” “这倒也是,阵地没了,何谈发展?可是资金短缺,又怎能发展?” 向天歌说:“还有一点必须警惕,就是有些准备上市的公司,扩张目的也许并不想做出什么样的业绩,只是为了让财务报表更好看,不过可以约个时间接触一下。” 第十二章 初现转机 向天歌把一份当天的《海江晚报》贴在会议室的白板上,上面登了一个通版的河滨小区开盘的广告,设计得很空灵,绝大部分是留白,只在中线偏右的地方开了一大扇窗,歌星大海深沉地倚窗而立,一个女模特扮作他的太太,端着一只咖啡杯,偎在大海肩头。文案写得也有味道:眼前是大海,才能过上有品质的生活。版面的右下角是一行小字——广告发布代理:莱奥美广告公司。 向天歌用一支红笔在大海的脸、广告语和“莱奥美广告”几个字上画了圆圈,静了片刻,他说:“大家都看见了,这是个信号,莱奥美倚仗晚报的背景,眼下的势头咄咄逼人,和我们的竞争不仅公开化,而且白热化,我们刚用影星江河给雄牌矿泉水做了代言,他们跟着就用歌星大海,这说明两家的理念和路数是趋同的,也说明我们的存在已经让他们感到了威胁。而且,从宁可犯撞车大忌这点看,他们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想在声势上压倒我们。其实对于受众来说,理念是很虚的东西,他不懂,也用不着懂,一个创意,他看了,觉得美、觉得新、觉得好玩,甚至觉得腻味,可能就记住了。莱奥美给了我一个启发,干广告的不存在战线长短、强项弱项问题,首要的是订单,有了项目,才是报社地位和影响力的标志,不要担心干不了,我们干不了的,还可以转包,批出去不但赚钱还能赚人情。现在回头看看咱们,房地产和汽车是我们致命的软肋,虽然近来楼市低迷,但它们仍是目前投入最大的两宗项目,而我们只是散打,缺少像‘爱天使’那样的具有绝对打击力和控制力的品牌,也缺少那样的垄断地位。所以,这就是我们今天要研究的中心,怎么杀入房地产和汽车界?” 沈唱举手示意:“向总,您不是反复强调以活动带广告吗?今年是奥运年,亮点多,卖点也多,我想了一个系列活动,不知能不能把地产和汽车行业嫁接进去?” 艾小毛也列席了这个会。作为特立独行的女人,她很欣赏沈唱的锋芒,这样的职场新贵由于身材惹眼,相貌出众,才华横溢,博得领导天然好感的同时,也给同事带来巨大的压力和失落。 沈唱接着说:“2001年7月13日,不是在莫斯科宣布中国赢得2008年奥运会的主办权吗?我想今年我们就主打奥运牌,做足莫斯科的文章,北京奥运会的大排序是第29届,咱就挑选29名市民组成奥运足迹寻访团,再找29个企业负责人组成奥运经济考察团,再找29个中学生组成奥运天使励志团,加在一起,差不多就是个百人团了,一个人收一万的话,就是87万,另外,还可以选择一个汽车品牌,组成个车队,选在6月23日国际奥林匹克日从北京出发,7月13日开到莫斯科,然后把车体广告卖给地产商做并列冠名,各位老师,我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 向天歌越听越灵感迸发,连声称好,沈唱也受了鼓舞:“艾老师的美文给了我许多启发,莱奥美不是请大海做楼盘的代言人吗,咱们为什么不逆向思维,把大海请到服装节的开幕式上唱主题曲?大海的着装在一线歌星里是最有个性的,他又是海江人,不一定有多难吧?” 向天歌在记事本上写了几组大大的字:大海,服装节,莫斯科,观摩团,冠名权。运营小组的其他成员也认为这是个绝妙的创意,活动历时半年,跨度和声势有了,效益应该非常可观。 向天歌觉得现在的自己快成社会活动家了,整天被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纠缠得动弹不得。哪一件不管似乎都不合适,艾小毛曾经提醒过他,小心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 向天歌一回到办公室,就看见文书留给他的字条:给朱老师回电话。向天歌纳闷,什么时候冒出个朱老师,就按照纸上的号码拨过去。对方问:“是向天歌吗?我是朱光晨朱老师呀。”向天歌一听,才想起原来是他的大学老师,因为主讲训诂学,枯燥得很,向天歌常常逃他的课,印象比较淡,但老师就是老师,他忙说:“朱老师呀,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了,学生先给您请个安。不瞒您说,刚一说朱老师,还真没想到是您,怎么,有事吗?”朱光晨长叹一声:“天歌,我是看到《海江日报》‘编读往来’版上刊登你的杰出员工事迹才知??你的近况的,老师遇到点烦心事,拿不准主意,你在社会上闯荡多年,比我的见识广得多,如果你能抽出空来,最好见个面,这个事情不是电话里能说得清的。” 向天歌看看表,5点刚过,就说:“朱老师,您在家等我吧,我这就过去接您,咱们找个地方吃个饭。” 朱光晨在门口的一家饭馆定了个小雅间,夫妇俩和向天歌依次坐下,没有寒暄,朱光晨就讲起了他的心事。朱师母从市七中退休后,和一直是同事的年轻时的闺中密友合办了一所私立学校。朱光晨被推到法人代表的位置上,主外,朱师母负责师资和生源,主内。由于教学质量高,学生的成绩甚至超过了国办重点中学。但是从去年寒假开始,市教委发了文件,说民办学校必须实行校舍、财务、师资三独立,这些正是他们的软肋,前提条件不具备,就不能招生,慌不择路之下,经人搭桥认识了天明学校。 朱师母给向天歌夹了口菜,说:“光晨,你别光顾说了,和天歌这么多年不见,多喝两杯。”向天歌说:“没事,这故事好像刚开始,等朱老师讲完了再喝。” 朱光晨叹了口气,喝了口酒,说:“天歌,这几年和经营打上交道,心思可不像教你们时那么单纯了。我的体会是没有害人之心的人,也没有防人之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从哪里去防。我现在遇到这些搞不懂的事情就去问我的学生,在人际关系上,我以前的学生现在都是我的老师。你们的师母可笑到什么地步,给人家送礼,自己却像做贼一样,头低得快碰着了膝盖,要不就把脸扭在一边,连看都不敢看人家一眼,好像做了多么亏心的事。哎,本来就是一介书生,干嘛非要去经营的浑水,也真难为人了,我们现在是把90%的精力都放在了协调各方面关系上,真正用在办学上的心思倒很可怜。”向天歌说:“朱老师,很多道理,我们也是碰了墙之后疼出来的。上学时,别看总逃您的课,可是我们受您的影响还是挺深的,记得您说过讲解道理的人永远总结不出道理,当时不太明白,后来工作了,慢慢琢磨出里面的含义,因为讲解道理的人只会遵守,不会创造。可也有您的好多观点,我们拿去和现实比对,很多都吻合不上了。也许,这就叫时过境迁吧,一个时代,咱不说得那么大,一段时间,总得有个衡量成功的标准吧。您说,现在,除了钱,还有什么能证明一个人的价值?哪一个成功的人是穷困潦倒的?我告诉您,没钱的人不一定都没能耐,但有钱的人一定都有能耐,不管是哪方面的能耐,这就是真理,而且,适度的拜金并不代表着社会的倒退。”朱光晨边听边点头:“说得是呀,原来我们想得太幼稚了,谁知道连教育圈里也有这么多的道道。” 向天歌插了一句:“干经营是很缠人的,哪路神仙伺候不好都会带来麻烦。我还不是和您一样,天天周旋在那些大鬼小鬼之间。做上广告以后,您就体会去吧,一个阶段有一种感觉,现在我把能赚着钱的人概括成三种,一种是有大背景的,一种是高智商的,还有一种是特别能受累的。但是不管哪一种,都得先有防人之心。”朱光晨十分感慨:“我和你师母如今是骑虎难下,连后悔的力气都没有了。其实,做个教书匠不是挺好吗,这一下海,根本不知深浅,弄得不人不鬼的。做生意,谁管你是个文人呢?”向天歌说:“是呀,我最不爱听的称呼就是儒商,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不明不白的词?商人就是商人,没有这个商和那个商的区别,在商言商,能挣钱就是好商,就是能力和实力的象征,打不开局面时,市场也不可能念及您是文人就放您一马。还有啊,朱老师,您知道为什么买的没有卖的精吗?因为卖的知道底牌,只有知道底牌才能自如地操控局面,而买的则不同,他完全被蒙在鼓里,特别是在货比三家之前,更是被动,每一条信息都是卖方传递过来的,是便宜还是当只能凭自己感觉,您想,在这种情况下,就是神仙也没法做出准确的判断。您吃亏是吃在了您一直在算计学问,而人家一直在算计人。” 朱光晨的情绪很低落,说:“是呀,当时双方谈妥,我们这边儿出任法人、副董事长,天明学校那边儿是董事长和校长,然后各自拿出50万元用于改善教学条件。事情坏就坏在这个口头协议上。我们想反正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花谁的钱不一样,一张支票,50万拨过去了,因为校舍在人家手里,所以装修、进设备,我们看到的只是实物和发票,对里面的偷手一无所知,但是对方最后一共才投入了三万多块钱,而且打着去教育局办批文的幌子把财务章、校名章、法人章都拿到他们手里,我虽然是法人,可是花一分自己的钱,却要看人家的脸色,他不给我盖这个章,我还就没有一点办法。我们起诉到法院,法院都觉得可笑,说天底下哪里有上级告下级的道理,双方不是对等的主体,根本就不够立案的条件,你们是民办校,法人的权力至高无上,他是你的办公室主任,扣着章不给,你完全可以解雇他呀,还用得着跑法院来劳神?天歌,你说说,这不是千古奇冤吗?也好,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以前我太傻了,一板一眼地抓教学质量,抠学生分数,你看看别的民办校,就是一门心思抓钱,至于分数,反正都是自己老师判卷,想撩多少就撩多少,最后,给家长这么一交代,皆大欢喜。”向天歌不解地问:“可是不还有市里、区里的会考吗?这样做,不是很容易穿帮吗?掩耳盗铃岂能长久?”朱光晨说:“咳,你哪知道,一行有一行的黑幕,来私立校的学生基础都不太好,家长们又能说什么?就像那些卖癌症药的,吃完症状缓解算他的功劳,吃了不见效那是你这病本来就该死,哪里还用负什么责任!” 向天歌心说,对呀,考试有枪手,论文能买卖,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黑幕,一行有一行的腐败,看着朱老师两鬓泛出的白发,他感到一种寒彻心底的悲哀,以前的文人雅士为五斗米折腰,现在生活没有断炊之虞,但是都在追求质量,就又恨不能将五斗糙米都变成香米,人的欲望真是没有止境的。他端起杯,说:“朱老师,学生敬您一杯,一是感谢栽培之恩,二是有什么需要学生出力的尽管吩咐。您先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朱光晨说:“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你在报社,认识的人多,我是不想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如果能够调和,还是想调和一下,何必两败俱伤呢,实在不行,再考虑一刀两断,彻底分家,看通过什么渠道把这个信息传递过去,让他们明白,你有人但是没理,我有理但不一定就没人!” 向天歌在脑子里搜索着有可能帮上这个忙的名字,第一个跳出来的是马自达,但是马上就否定了,宣传部是个务虚的地方,和教委的关系不会很紧密,再说,一个堂堂的副部长,去过问一所私立校的纠纷,不是牛刀杀鸡吗?最后,还是决定找绳子仁,反正一师之徒,用不着太多的客套,况且组织部是管干部的,下面多少要买些面子。 向天歌把想法和朱光晨说了,朱老师觉得可行,就起身出去了,向天歌知道他是去结账,也没说什么。这时,朱师母对向天歌说:“为什么我和你朱老师这把子年纪还舍不得离开学校,真不是图那几个钱,实在是喜欢那些孩子。我给你讲个真实的笑话。初一有一篇课外辅导读物,写的是天安门,老师拿出一张毛主席当年在天安门挥手检阅的照片,问:‘同学们,你们看,这是谁呀?’学生们有的说是毛主席,有的说是毛爷爷,老师很满意,心想孩子们还真不简单,还认识毛主席,就又问,哪位同学知道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干什么呢?这时一个学生站起来说,毛主席打‘的’哪!”向天歌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没想到孩子们的想象力丰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也难怪,那个时代的事情离这些孩子太远了,将过去的背景放在现实的放大镜下一照,变成什么形状是无法预料的。正笑着,朱光晨推门进来,说:“天歌,你怎么能把账结了呢?老师难道还请不起你一顿饭?”向天歌忙说:“朱老师,您误会了,就当今天这顿饭是我的谢师宴吧。等给您办成了事,您再请我。” 谢真真下午告诉向天歌今晚将留宿娘家,在报社吃过晚饭,他回到家,沐浴更衣后,将财务总监给他出的本月报表铺在写字台上。看着那一行行的数字,他顿觉无比温暖。接手《海江都市报》八个月来,这是最扬眉吐气的一个月,除去人员工资、印刷费、办公费等所有支出,还有15万元的利润。这可是里程碑似的15万啊,简安祥时代,《海江都市报》之所以表面繁荣,是因为每月拖欠印务中心巨额印刷费,将其挂在集团账上。向天歌希望这张报表作为转折点,掀开“海都”真正走上自我造血的良性发展一页。 躺在床上,向天歌又想到了孩子。看着同事们一家三口同来同往,他的脸上写满羡慕,就连他们抱怨孩子调皮的表情在向天歌看来都是幸福的。孩子是大人奋斗的动力源泉,是弥补大人一生遗憾的唯一机会,更是天伦之乐的甜蜜载体,可是,谢真真对这一切都是排斥的,和向天歌结婚十四年,她并未觉得膝下冷清,??而十分受用这种没有拖累的生活。 向天歌的思绪从孩子又转向了艾小毛。和她的几次深谈,让向天歌反而找不到准星。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有了这么一种强烈的渴望,把艾小毛的身份由知己变成伴侣。但是无论他把这个过程设计得多么巧妙,把未来的结局安排得多么周全,只要一往前推理,就会感觉大前提的根基是空虚的,无风自晃,稍一质疑,就摇摇欲坠。 向天歌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时过境迁。人这一辈子,到山说山色,到水看水景,没有办法把它们捆在一起,要求一成不变。攀高枝的人,无论男女,人生的结局都不会以喜剧收场。女人还好说,反正是相夫教子,有了一个深厚的靠山,不但娘家挣足了面子,孩子加大了保险系数,自己也省下许多打拼的精力;男人可不一样,不仅时刻背着“他是靠老丈人起来”的包袱,还要长久保持感恩戴德的心态,稍有不恭,忘恩负义的指责就跟来了。男人不怕辛苦,就怕心里窝囊。向天歌从来不否认谢真真一家在他起步时的帮衬作用,但是,换一个角度看,他又觉得当年谢真真锁定自己,也是一种投资,把他当做一只潜力股,按照长线的路数一点点做起来的。这样算来,其实谁也不欠谁的,我得了实惠,你有了希望,而且,对于显赫的家庭,希望是远远重于实惠的,因为自家的孩子无法完成维持显赫的使命,就要通过婚姻吸引外资,把原本不相干的一根木料雕琢成支柱,立在家族最重要的地方。 向天歌有些举棋不定,心里的两个自己又开始争执起来。一个抱着怀疑的态度提问,婚内婚外的艾小毛万一判若两人怎么办?一个信誓旦旦地回答,没有尝试,凭什么断定艾小毛就不是做好妻子的材料? 向天歌最担心的,就是他和绳子仁提到过的离婚成本,另外还有如果谢真真不肯善罢甘休怎么收场?僵持起来,对向天歌肯定不利,一旦影响了未来的正常发展,感情就成了无本之木,甚至艾小毛还会不会在这里落脚都是疑问。向天歌不停地创意,又不停地动摇,最后想起不知谁说的一句话:要想打败强大的对手,唯一的办法是让他先犯错误。可是谢真真除去逛街,就是泡在娘家,没有什么交往,既不用操持家务,也不想在仕途上有太大的发展,基本上算是无欲无求。向天歌很发愁,凭他这段日子的公关经验看,人的破绽都是在欲望附近找到的,像谢真真这样的人,一时还真的无从下手。 转天下午的例会刚开完,回敬轩就打来电话说,全年预算和报纸整体运作方案已经改了两稿,李彩妮提出来找个好地方聚一聚、议一议。向天歌一下就想到“大帝豪”夜总会,觉得那里是块福地,说不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运气。 向天歌带上叶子凡、艾小毛和沈唱,到了服务台,领班说回先生订的还是每次要的巴黎厅。向天歌猛然想起来回敬轩让他帮着找个外经贸方面的专家,赶紧拿出手机,搜索着有用的线索。沈唱在旁边说:“向总,我算是服了,什么事都要找人,我在广告部干了两年,实际上干的就是天天找人的活儿,生孩子得找人,有病了得找人,扣个车得找人,上个学得找人,只要找了人,该罚的可以减,该办的可以免,该急的可以缓,像变戏法一样,全在嘴唇一碰了,有时想一想真觉得烦,真没意思。”向天歌说:“怎么办,这就是道,老子讲一阴一阳之谓道,现在是风气氛围之谓道,你不合拍就会被无情地甩掉,再烦也得办,不然就寸步难行。”艾小毛说:“在这里干一年,等于你十年寒窗的总和,就像是速成班,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啊!”向天歌说:“你们知道人是怎么老的吗?就是在这一句一句的感慨中老下去的,要不为什么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呢?” 正说着,回敬轩和李彩妮、李彩强都到了。坐下后,向天歌说:“为了省点时间,我就私自做主了,小毛安排的菜,她定了个补脑、补心、补血的三补菜单,给几位老总加点能量。” 话音未落,一道十全滋补火锅已经端上来了,热气腾腾,里面浓浓地烩了一锅的料子,除了针蘑、枸杞、桂圆、生姜这些常规的作料,大部分红红绿绿的都叫不上名字。 向天歌招呼着下箸,想起刚才找人的话题,他借题发挥地说:“有人做过一个实验,把一只青蛙放进滚烫的锅里,它马上就跳了出去,可是如果把它放进只有十几度的水里,它就会静静地待在那儿,直到水温慢慢升高,最后烫死在锅里。这和送礼的道理是一样的,一下子太猛了,可能把人吓回去,如果一点点洇着,对方就会不知不觉地陷进你的套子里。” 李彩妮和李彩强啧啧称赞:“文人就是文人,眼光和一般人都是不一样的。看问题一下子就看进火锅里去。”一句话,说得满桌大笑。 这时,回敬轩从包里拿出一份协议。向天歌接过一看,是一张海江电台广告部的发布合同,内容是《海江都市报》的形象宣传,上面写着:广告单价4万元,加急费5000元,扣除优惠2000元,扣除代理费2000元,播出次数20次,总计4.1万元。 向天歌不屑地一笑,对回敬轩说:“老回呀,给你这个单子的人是欺负你外行,你看看这价码,是广播要了电视的价。”回敬轩问:“那实价大概是多少?”向天歌说:“顶多一半,找找人,还能少。” 李彩妮要过去扫了一眼,说:“向总,你能不能也尽快搞出一个新的广告刊例来,要实在一点的,以前‘海都’的刊例水分太大,弄得像小店里卖的皮鞋似的,标价680,最后30块钱就能拿走。我看整版定在6万差不多,报眼和一版可以贵一点,10厘米通栏或者20厘米半通栏之类的就可以压下价来,另外一些热门消费品,像房子、车子、机子等可以考虑买一赠一,软稿消化到时尚、通讯这些版里边去,回总,你看怎么样?” 回敬轩说:“我看可以,只是运转一段时间,如果广告效果不理想,要防止代理公司杀价回本,这一点,最好在代理协议上有所体现,价钱一乱,市场就散了,报纸的名声也就跟着臭了。另外,是不是补充一个广告刊登须知,保留预收款和内容删改等权利,外地有的报纸出事,还就是出在了广告上。” 向天歌抖着一张薄薄的海江市广告承揽合同说:“回总说得极是,价格一定砸死,不能朝令夕改,要有一段稳定期,最好是公开的,全部透明的,分好几个梯队,业务员几个点,主任几个点,老总几个点,心明眼亮,对内对外都是个监督,客户的钱也花得明白。如果我们敢这么做,在海江市的传媒界会一炮走红,无形中,我们会树立起一个品牌,《海江都市报》,是一张在广告上拒绝暗箱操作的报纸。” 李彩妮边听边点头,她说:“做了这么多年服装,我想媒体和服装的道理差不多,面料是次要的,关键在款式。面料是共享资源,你弄得到,我也弄得到,只有款式才是个性的,才有可能谋得附加值。所以,包装很重要,包括对营销方式的包装,我看向总的想法可以再细化一下,现在,零售业不是常常亮出成本价销售的大旗吗,咱们不妨就做媒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七个人议着,都觉得轮廓渐渐明朗,信心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看李彩妮兴致很高,向天歌又想起存了许久的一桩心事。尽管李彩强早已揭开谜底,但他一直想让李彩妮亲口证实。忍了忍,向天歌问李彩妮:“李总,有个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我们第一次谈裁剪生活、设计自我大赛时,你说有一个广告公司的报价比我低了一大截,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彩妮想了想,说:“噢,有一个叫靳克晓的,拿着市工商联副主委的条子,让我们参加海江夏日广场时装秀,我就说正在谈着类似的活动,可能资金周转不开。结果,那个靳克晓就反复强调活跃市民夏季生活是市里边主要领导的意思和他们最合适的价位,我不好拂主委的面子,但是又舍不得你们的创意,就想两全其美,压下点价钱,给靳克晓甩过去一点。”向天歌终于验证了原来的猜测,但是仍然好奇:“那后来呢?”李彩妮说:“后来不知为什么,靳克晓给我打电话,说活动取消了。”向天歌说:“再后来,李总可能就不知道了,靳克晓取消活动可不是主动退出,而是我跟公安局七处打了招呼,说他们准备采用的氢气球不符合防火要求。”李彩妮有些吃惊:“我是后来才听说你们之间的过节儿的,至于吗?靳克晓放着生意不好好做,这么编排你们干什么?”向天歌说:“嫉妒。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这时,果盘端上来了,舞曲也跟着响起来。向天歌欠欠身,朝李彩妮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李总,赏光跳一曲吧。”李彩妮翩翩离座:“怕跳不好,靠你带了。以后,别总李总李总的,多生分,直接叫我彩妮吧。” 向天歌第一次与李彩妮这种距离站在一起,她的腰肢算不上纤细,但是很匀称,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很结实。向天歌不喜欢跳舞,他觉得那是刻板之人做的事情,但是三步、四步的基本功还是过硬的,在舞场上完全可以应付自如。旋转时,李彩妮不够轻盈,有两次差点踩到向天歌的脚,她歉意地笑着:“你看我,平时走路习惯一路小跑,这么一板一眼的还真不适应。” 一曲终了,向天歌和李彩妮回到座位,他打趣道:“原来跳舞最累的是胳膊,名义上是搂着舞伴,实际上只是个摆设,心里有把尺子,时刻都要检测和腰之间的距离与松紧度的。”李彩妮笑着说:“什么话一到你嘴里,交响乐也能变成快板书。” 向天歌的胃口越来越大,喷绘、印刷、网络,凡是广告能够辐射到的,都想染指。向天歌清楚记得大学时的现代汉语老师专门讲过“染指”、“觊觎”两个贬义词经常被人错用为褒义,但向天歌并不觉得“染指”有何不妥,做广告广泛撒网无可厚非,即便没有赚到钱,将指头染上点失败的颜色,对今后的选择也是个提醒。 向天歌把自己这大半年走过的路分成三个段落,也就是从做工程到做项目再到做概念,这是三个不同层面的阶梯。玩概念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圈别人的钱来办自己的事,越是大多数人懵懂的时候就越是少部分人赚钱的时候,等人们差不多都明白了,商机也就找不到了。 这时,向天歌和沈唱,李彩强和艾小毛也跳了一曲,回敬轩一个劲地喊头晕,就坐到了后面的沙发上,艾小毛和李彩强一起跟过去,嚷嚷着让他看手相。向天歌听着他们说得热闹,也凑过去,对回敬轩说:“老回,我才听说,你还是看相的高手,今天也给我指点一下迷津。”几个人围过来一同起哄,要回敬轩真人露相,现场解读向天歌。 回敬轩喝点酒就变成了人来疯,一点也不推辞,他拉过向天歌的手,看着上面的纹路,说:“从五行上看,你是属于水盛的,水盛则财旺,是个干生意的好材料;但是另一方面,你的阴气过重,阳性不足,那么意味着你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很难再突破了,必须要有外力来激活你的魄力。”向天歌说:“老回,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回敬轩说:“你非让说,就当玩笑话说的,我只是平时喜欢看些周易之类的书,看过之后,就自己琢磨琢磨,完全是些皮毛。找机会我带你去正式算一卦,城北有一个瞎子李,很灵的,特别是看财运和桃花运。”向天歌说:“我不大信这个的。”回敬轩说:“这种事,宁信其有,瞎子李的高明之处在于,即便你的流年不利,他也是有破解办法的。找他的人,好多都是比咱们有钱有背景的。你记住了,越往高处走,不可预测的因素越多,人嘛,每到闯荡了一段时间,就应该梳理一下,找个明白人点拨一下,该停的就要毫不犹豫地停下来,磨刀不误砍柴工,有时站一会儿,是为了后面走得更快。今天给你透个底,你提出来和彩妮合作前,我就去问了一卦,瞎子李告诉我,近日将有贵人相助,说我的后半生将从女人处得财,但是必须由一个男人穿针引线,所以你那几句话一出口,我就信了,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瞎子李的托儿呢!” 几句话,说得向天歌有些动心,要是果真神算,倒是个人物了。一个人总是遇见好事的时候,就离霉运不远了,这是规律,也是概率。向天歌对此深信不疑。生活优裕的人和有能力疏通关节的人是最迷信的,因为他们还有可能改变现状,真正潦倒到底的人反倒不期待什么奇迹发生。这么多年,他还真没有正经地算过自己的运途,以前他总觉得如果一切尽在掌握,那么人生将少了许多悬念,也自然少了许多乐趣和刺激。可是有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很多事情都陷入胶着状态,择不清,扯不断,理不出个头绪,倒不妨找个先生算一算,哪怕不准呢,也算给一些事情找个借口。向天歌想起了他在定福庵拿到的《叹世万空歌》条幅,但是那上面毕竟灰暗了些,只有叹没有解,生生把心境搅乱了,却于事无补,因为太阳要照常升起,烦了的、腻了的、恨了的生活都要往下过,没有对策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而艾小毛改过的版本又明显带着安慰色彩,没有因果规律在里面,更像是励志的吉利话。想到这些,向天歌答应:“行,找个时间,我开车,咱们跑一趟。” 第十三章 终于出轨 马自达住院了,这个消息还是回敬轩告诉向天歌的。病不要紧,学名叫做肛周脓肿,算是一种富贵病,但是坐卧不宁,特别痛苦,除去手术,没有更好的保守治疗办法。向天歌记下医院和病床号,就问艾小毛这回该准备些什么礼物,艾小毛觉得越简单越好,一束鲜花一个礼包,既不惹眼也不跟着凑那些补品的热闹。 离约定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向天歌百无聊赖地进了聊天室的悄悄话社区,刚以过客身份露面,一个自称“朱唇等你”的网友就过来打招呼:你好。今夜寂寞吗?向天歌键进一行字:报出性别,再做分解。这是向天歌网聊的习惯,一定先从标识上搞清对方是男是女,省得浪费感情。向天歌只有在特别无聊的时候才上网聊天。他认为网聊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承担后果地发泄。刚聊了一会儿,艾小毛敲门进来,向天歌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到点了吗?” 艾小毛说:“再过一会儿吧,去早了也是等着。看你干嘛呢,这么投入?” 向天歌关上电脑:“嗨,聊天呢。我不明白那些网聊的人图个什么,累得手腕生疼,胡说八道完了,连对方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现在这感情真的贬值了,老公不如情人,情人不如过客,过客有时倒还能留下点回忆。” 艾小毛突然愣愣地问了一句:“那我算什么?情人还是过客?你别紧张,其实我从来不忌讳情人这个叫法。我当然期待过名分,但是当名分无望得到的时候,我不在乎做你的情人。谁说情人是见不得人的字眼儿,有情之人才配叫情人呢!但是我在乎在你心中的分量和顺序,我可以做现实中的替补,但必须是你心中的主力。” 向天歌没想到在这么个场合捅破了那层窗纸,他抬起手,很自然地轻轻拢了一下艾小毛额头的碎发:“看你,我不过是有感而发,怎么又把你扯上了?” 艾小毛说:“不是我有意扯上,而是你刻意回避。天歌,我们认识多久了?8年,96个月,2920天,一开始,我可能出于佩服、感激、新鲜或者说不清的情愫喜欢上了你,但是后来,我一直都生活在等待之中。这种关系,对你是无所谓的,无伤无损,我就不行了,时间一晃过去了8年,我必须考虑将来在哪停车的问题。” 向天歌长叹一声:“小毛,我难就难在这儿啊。没结过婚,你不知道,这婚不是说离就离的,很耗心力,我怕真的到了那一天,自己连抱你的力气都没有了。” 艾小毛说:“所以何去何从对你无所谓,进可攻退可守,那边烦了,至少还有我,这边腻了,怎么说家也是一个大后方。何况房子是你的,存款是你的,户主是你的,社会关系是你的,就是一败涂地了,另起炉灶也不太费劲。谢真真就是再和你闹,为图大谋也可以忍小节,夫妻就是夫妻,这纸契约本身就有很强的免疫力。我这么说,可不是给你施加压力,我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也挺不容易的,本身是理性的,又抵不过感性的诱惑,到了真要决断的时候,老婆那边是亲情,情人这边是激情,动哪一个也舍不得。” 向天歌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觉得艾小毛仿佛拿着一把放大镜照着他,让他的每一个活动的心思都纤毫毕现地袒露在她的注视下,他承认艾小毛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刺耳,但确实句句在理。 接下来是一阵冷场。艾小毛怕坏了向天歌的情绪,想找点什么话说,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愣愣地坐着。实际上,今晚她根本没有和向天歌讨论感情归宿的打算,那些话都是一句赶着一句说出来的。最后还是向天歌打破沉默,他把钥匙递给艾小毛,说:“帮我把车开出来,我过一会儿下去。” 艾小毛知道触动了向天歌心灵深处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对于情人来说,那里是永远的禁区,绕开走最明智,即便徘徊在门口,只要不抬起手敲门也是安全的,否则,门窗一旦打开,飞进去的东西就很容易搅乱人的心思。 艾小毛下楼了,向天歌心乱如麻,以前的这些问题,他们都是心照不宣地回避着,但是,回避不等于不存在,早晚有提起来的时候,而且,一旦提起来,就不会是温和的搔痒,而是一把刀,尖锐地戳着、挑着、捅着,刺得人无处藏身。 向天歌重新启动电脑,在记事本里敲了这么一段话,也是他很久以来的随想录:终于明白,捆住我们手脚的,是自己亲手编织的绳索,但是不管怎样,人生永远难逃网的笼罩,走出了这张,又会飘来另一张,其实,想清楚之后,才发觉原来屋檐有处,情本无形,才发觉原来脆弱的不是心态,而是那种伸出手忽然无人相接的失落。如果心底总是储藏着一个思念,如果这个思念又总是能够把人带回温馨的从前,如果那些温馨的原料是从未见识的美好,那么,即使是掩耳盗铃,也变成了一个非常雅致、恬静的游戏。生活真的值得珍惜,感情真的需要呵护,虽然外物杂陈,时时搅扰,但只要还能够看到动人的嫣然一笑,便是久违的莫大满足。为了生活,努力吧! 向天歌开着车去他的一个定点花店取花,路过超市时,正碰上绳子仁带着儿子从里面出来。绳子仁提着两袋???生纸,孩子手里握着一把电动冲锋枪,冲着周围他认为是目标的地方“哒哒”扫射着。向天歌逗了逗孩子:“向叔叔忘了你叫什么名字了,能告诉我吗?”小家伙歪着脑袋问:“你是问大名、小名还是称号?”向天歌说:“怎么这么复杂?叔叔都想知道。”小家伙一板一眼地说:“我的大名叫绳宽,小名叫绳之以法,称号叫无敌战神。”向天歌忍不住笑起来,“好个绳之以法,好个无敌战神,过两天向叔叔送你一辆滑板车,让你所向披靡。”他转过身,羡慕地对绳子仁说:“你们这个儿子啊,打小就是个活宝。唉,有个孩子就是好啊,像一块天真的泥巴,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去捏他,塑造他,我看你就连抱怨的时候都是美滋滋的。”绳子仁摆了下手:“嗨,你光看见逗人的一面,没看到烦人的一面、累人的一面。不过,天歌,你真打算这么二人世界过下去?你那万贯家财到时候放进谁的腰包里?你们家谢真真也真沉得住气!”绳子仁又朝艾小毛努努嘴:“我说老弟,你是不是天天天使相伴,淡出俗尘了?”向天歌咽了口唾沫,话在嘴里转了一个圈,终于没有溜出来,虽然和绳子仁说话可以不分你我,但是床笫之事,毕竟说起来有些障碍,又是在大马路上,只好敷衍道:“改天再说吧,不过这个事估计改天也说不清楚。” 向天歌捧着花赶到病房时,正碰上马燕在送一拨客人。住院部的楼道很长,隔着老远,马燕就冲向天歌会意地一笑,伸出手指比画了一个8字。向天歌进了8号病房一看,已经沿着窗台摆了一溜花篮和果篮,像是一个小型的鲜花干果店。马自达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靠在床头,床尾放着一台袖珍电视机,正直播着足球赛。见马自达要欠身起来,向天歌赶紧伸手相扶:“马部长,您可别乱动。”艾小毛将一捧鲜花放在茶几上,对马自达打趣道:“马部长,看您这阵势,都快变成蜜蜂了。”马自达指点着艾小毛:“你呀,我这每天上刑一般煎熬,你还这么取笑弱者。” 正说笑着,马燕回来了,亲热地叫了一声:“天歌叔叔,小毛阿姨,挺忙的,还把你们惊动了。”向天歌把一个大信封塞到马自达的枕头下面,说:“小妹又说见外的话了,马部长的健康是咱们的共同财富。知道帮不上忙,只好表表心意,就算给部长压惊了。”说了一阵客套话,马燕故意将艾小毛拉到阳台上,留下空间让他们俩说话。马自达关了电视,问向天歌:“天歌,今年多大了?”向天歌不知何意:“39周岁,按我们老家虚两岁的算法,到年就算41了。”马自达说:“那还好。以前老人们说本命年是危年,我一直不当回事,去年除夕夜,你大嫂非让我系一晚上红腰带,说是讨个吉利,我嫌麻烦,就把腰带压在枕头底下了,你说48正是精神的时候,会有什么毛病呢,可是你看今年,多少事都赶到一起了。报栏的准备工作怎么样了?”向天歌说:“进度正常,方案也都出来了,我估计再有八九天就能全部准备就绪,您尽管放心。”马自达说:“这就好。这一病啊,悟出好多道理来,钱权虽好,在健康、自由面前都一钱不值。有病也是没有自由的一种啊,眼睁睁看着窗外大好春光,就是出不去。小向,我信得过你,就是因为你把握得当,聪明人有的是,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只能算是小聪明,什么时候聪明不被聪明误了,才是大智慧。” 向天歌点着头,知道马自达是在变相敲打他,报栏工程对他来说事关重大,一旦有什么闪失,仕途之路可能就走到了尽头。没等向天歌说话,马自达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小向,先透露给你个信息,今年年底,市里打算搞一个中国海江服装节,计划邀请的国家有20个,市里很重视,可能要面向全国征集整体创意,后年3月份是海江市建城500年,市里也考虑请一两个全国有名的策划大师来。不过,我想,有名的人未必能把握海江的城市特点,有时间的话,你琢磨琢磨,这两个都是大蛋糕,吃到一块就很可观。” 听了这话,向天歌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是得意。因为海江建城500年的主题活动预案他已经运作了一段时间。向天歌深知对各界来说,现在都是创意时代,是比脑子的时代,改变以前天天求人、事事求人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靠创意领先,靠附加值取胜。 向天歌这次的创意是一把海江市的金钥匙。他去市档案馆查了《海江通志》,发现这座城市500年来的亮点真是不少,国内外许多城市都有象征自由和友谊的金钥匙,但是海江市没有,而且似乎从来没人留意过这个空白。只用了几天,向天歌就拿出了基本设想,他担心海江市做得不精致,让艾小毛联系了她的同学庄小鱼,帮忙牵线在南方开的模具厂。金钥匙的样子很前卫,也很大气,上边设计了五个齿,正面依次是海江广场、海江电视塔、海江大学、大海江百货公司、海江科技馆,背面依次是海江建行大厦、海江世纪钟、海江师范大学、海江博物馆、海江解放纪念碑的轮廓剪影。向天歌明白,这种东西,不是生活必备品,纯属风花雪月的玩意儿,所以必须有集团购买给他作后盾。几个关系单位看了样品,提出打上各自的字样和标志,一下子订了几百套,向天歌还想请马自达跟市外办打个招呼,争取作为市政府送给友好城市的礼物。 向天歌算了笔账,按制作5000把金钥匙计算,每套零售价680元,内部价400元,给中间人50元,除去成本,他大概还有一百多一点的利润空间,那么,这个项目下来差不多就能有五十多万元进账,而且,一些熟识的单位,他还可以用预交款周转,支付厂方的加工费。 作为答谢,向天歌希望艾小毛把她的同学庄小鱼约出来,吃顿饭认识一下。他始料未及的是,庄小鱼的一个电话,竟然改变了艾小毛的许多看法。庄小鱼是艾小毛的大学闺密,毕业时在海江市供销总社找了个办公室文员的职位,后来到海西县供销社挂职锻炼,中间又送到南方培训半年,方方面面围下不少关系,去年调回总社,出任国际开发部副部长。艾小毛还没来得及约时间,庄小鱼的电话就追来了,她说总社最近要在海京高速公路上立两块牌子,想让艾小毛帮着设计一下。 两个人好久没见面了,艾小毛觉得庄小鱼变了很多,花还是那朵花,有枝有叶的,但是没了以前那种清亮剔透的样子,像是蒙上一层灰尘,最明显的是庄小鱼看人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显得很迷离,似乎很难专注于某个地方。 艾小毛隐约听说过庄小鱼到市供销总社不久,就进入了一个副主任的视线,后来,两个人不清不楚的传闻散开来,副主任的爱人闹到单位,副主任吃不住劲,就找个机会把庄小鱼安排到下面挂职,再后来,副主任变成了主任,又把庄小鱼调了回来,并且顶了国际开发部副部长的肥缺。 因为没有从庄小鱼那里得到证实,艾小毛一直将信将疑,甚至很为小鱼不平。女人一旦干出点业绩,旁人总是不从她的脑袋里寻找答案,而是习惯于一下子将目光聚焦到裙子底下。艾小毛想,即便真是确有其事,谁又有权利说三道四?现在时兴的不就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傍得好吗?男人和女人,上级和下级,永远是这么一对各取所需的依存关系。 两个人各自要了一杯咖啡,一碟小点心,面对面拉着手唏嘘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艾小毛用面巾纸蘸了蘸眼角的泪珠,问:“小鱼,说说你这一年是怎么过的,有孩子了吧?”庄小鱼也轻轻擦擦脸颊,说:“好久没有这么舒服地流流眼泪了,孩子刚满三岁,该上幼儿园了,你呢?”艾小毛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样定性自己的情感生活,就说:“可被你落下了,还是单身贵族呢。”庄小鱼笑了笑:“这没什么,只要是未婚青年享受已婚待遇就行啊!”艾小毛没听懂:“这是什么话?”庄小鱼隔着桌子捶了她一把:“装傻吧你,已婚待遇就是夜空不寂寞,床上不孤单呀!”艾小毛抓住她的掌心连着搔了两下,说:“就坏吧你。”怕别人侧目,两个人低着声笑了半天。庄小鱼又说:“小毛,看你这遮遮掩掩的,我又不是狗仔队,揪你隐私来的,行了,让你先戒备一会儿,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你肯定也听说过一点我和市社崔主任的传言,我告诉你,除了那些夸大的细节,故事本身是真的。”艾小毛没想到庄小鱼这么坦率,插话说:“小鱼,不瞒你说,我在心里真为你鸣过不平,是真的又怎么样,有时候,为了活得好一点,女人又有什么办法?” 听了这话,庄小鱼的表情突然黯淡下去,她用杯匙顺时针地搅动着咖啡,由于冷场,勺子碰撞杯壁的声音显得很响,隔了一会儿,她才说:“小毛,原来我也是像你这么想的,可是最近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岁数大了,也许是心态老了,我的看法完全变了。是呀,这么多年攀权附势,被人指指画画的,表面上看我得到不少,位子、面子、票子、房子,该有的都有了,自己也没损失什么,说句难听的话,女人的那个地方不就是让男人出出进进的吗,多几个人光顾又能怎么样?可是,你要是没家还无所谓,当你有了家,特别是有了孩子,心里就无法安静下来了,不能往回琢磨,否则就会感到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到底丢了什么一时又说不清楚。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我丢了我和我丈夫的尊严,还有我在孩子面前的坦然。你不知道,你可能根本无法体会,丈夫的尊严还在其次,大不了我心里愧疚,离婚就是了,关键是孩子,现在我连想都不敢想,等孩子大了以后,跟我探讨情感专一的问题时,我该怎么面对她的目光?唉,和以前那些片刻的欢娱比起来,这两种感觉才是永恒的,会跟着我一辈子,甚至能把我压死。” 艾小毛简直听呆了,一个尊严,一个坦然,这是两只石狮子,是给人的平静心态把门的,如今,庄小鱼好像都找不到了,艾小毛从来没有这个层面的体会,但是她能触摸到庄小鱼滴血的心跳,她很快地就将心比心,觉得自己的处境比庄小鱼也强不到哪里去。 庄小鱼接着说:“现在他对我,只剩下欲望,而且还是那种填空的欲望,很简单,他又有了新欢。这就是我的悲哀,明知是替补,也得老老实实在场边坐着,等着随时被招上场。虽然我现在也算个什么部长,翅膀好像硬了,但是只要他在,他的影响就能覆盖我,而且,和我搭班子的几个副手,我能感觉出来,从心底明显地看不起我,这能怪人家吗?这种破事除非不做,否则哪有纸里包火的,所以我不敢设想将来,他在时,我要受他的控制,他不在了,我可能被作为出气筒收拾他的残局。” 艾小毛看着和刚才判若两人的庄小鱼,只好安慰她说:“小鱼,你也别太多虑了,反正他有短处攥在你手里,如果敢难为你,就给他个大难堪。”庄小鱼摇摇头:“不可能,这是一损俱损的事,那样的话,我也会很惨,等于亲口证实了那些猜测,女人一旦贴上了这个标签,会一直带进棺材里去的。” 虽然没有和男人在一个屋檐下以夫妻的名义共同生活过,但是艾小毛觉得自己能够读懂男人。男人是春天的柳絮,骨子里就是要飘移的,风和树枝都无法把他们固定在一个地方。他们钟情于一个女人的时候,往往是处在还没有发现新的目标和虽然发现目标但是懒得重新开始的空窗期。 本来是想谈高速公路路牌的事情,结果正事两个人只字未提,只好另约时间。艾小毛从咖啡馆出来,像丢了魂似的,满脑子回响的都是庄小鱼的话,自以为很有主见的她预感到这番话将对她后面的选择产生巨大的影响。 艾小毛拦了辆出租车,本来想回家,可是鬼使神差地转到了报社。她知道向天歌肯定还没走,这时候,她特别想看看向天歌的脸,仿佛那上面藏着她要寻找的许多答案。 向天歌看见艾小毛进来,略微愣了一下,他摘下耳麦,把电脑里的光盘取出来,顾不上仔细研究艾小毛的表情,说:“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这首歌唱到我心里去了。唉,我的性格里有一架周全的天平,我就是那上面的指针,这面偏偏,那面偏偏,疲于奔命,疲于平衡,结果呢,哪边也不满意,我自己还转得头晕脑胀。”艾小毛说:“周全的人是最辛苦的。你就像一只钟摆,来来回回之间,日子就过去了。老实说,天歌,现在我很理解你,但是不欣赏你。实际上,只要是想逃离单调生活的人,就永远不可能周全。”向天歌无语,像是认可了这个结论。他揽过艾小毛的腰,轻轻往怀里一带,艾小毛整个人就贴了过来。但是这一次,艾小毛的拥抱显得有点漫不经心,胳膊圈出来的弯不像在北戴河时那么柔和,只是向天歌没有感觉出来。倒不是他粗心,而是他早已习惯了和艾小毛的相处方式,既依附又独立,既飘忽又顺从。 向天歌摩挲着艾小毛的后背,不解地问:“小毛,你总是怪罪我的周全,周全不是一种美德吗?实际上,维持周全的人,是把自己放在圆心的位置,然后呈放射状普照所有的人,这有什么不对吗?再说,和你精神依偎的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求完美,但是也把自己移情、说谎这些最不堪的侧面展现给了你。”艾小毛说:“问题就在这里,那不过是你的一相情愿,你想太阳都只能照到地球的一半,你却希望普照所有的人,不是痴人说梦吗?周全并非有什么不好,而是生活本身是需要取舍的,你因移情而说谎,我从来不认为那是你的本质,可你长时间为了一个不可能达到的目的努力,说不定路上就遗失了什么。”向天歌还是不解:“会丢了什么呢?”艾小毛说:“丢了对我的专一,最后丢了我。”向天歌说:“怎么会呢,你忘了我的属相了?我不就是你的一条忠实的狗吗?”艾小毛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充其量是一条癞皮狗。”向天歌说:“因为爱,所以‘赖’。小毛,谁让你这么好呢?”艾小毛叹了口气,眼泪就流了下来:“咱们这样的关系,说忠实又有什么用呢,本来就是没有约束的。”向天歌不以为然:“那可不一样,同床异梦和异床同梦能一样吗?”艾小毛说:“反正我觉得你比我强,进退尽在掌握,把一切都摆布得得心应手,你知道吗,天歌,虽然我们有着那么多的默契和共鸣,可我常常觉得根本抓不住你。有时候,我甚至想,你对于我来说,只是一段经历,不是一个依靠。”向天歌支吾了一声,说:“小毛,跟你说句心里话吧,婚我是早晚要离的,当然这不仅仅是开给你的一张空头支票,更多的是为我自己,我不能总是这么感觉窝囊地活着,可离婚又确实是一个很庞大的工程,我承认有点得过且过,害怕被无休止的纠缠绊住手脚,不到万不得已,这一刀很难切下去,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一直没有停止寻找机会,一旦时机成熟,我会一刀两断的。” 以前,艾小毛并不怪罪向天歌,她很清楚,爱上已婚男人就好像在做股票,赔与赚,根本无法预料,是需要押上一宝的。她从来不认为男人拖着不离婚就是在敷衍甚至欺骗女人。在婚姻里,男人有男人的底线,这条底线就是眼前的生活状态决不能回到起点重新起步。艾小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男人一边,也许是她深信没有面包的爱情不会长久的道理。有时她觉得女人可能就是天生贪婪,不仅要独占感情,还要男人给自己一个令人羡慕的享受。 可是现在,艾小毛的想法变了。原来女人和男人的爱是大不一样的。女人看重的是呵护,男人看重的是愉悦。于是,麻烦就来了,呵护需要的是耐心和投入,愉悦需要的却是新奇和刺激。男人呵护累了、烦了,女人就会备感失落;女人不再精心包装自己了,男人就会移情别恋。到头来,两个人都觉得冤,都觉得对方辜负了自己。 艾小毛眼神幽幽:“天歌,去我那坐一会儿吧,送过我那么多次,你都没有上去过。”向天歌收拾好案头的东西,担心遇到熟人,两个人默契地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广告部。 艾小毛的家不大,套内面积只有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但是布置得很小资,实用的简约风格使得每一个角落都显得明快、疏朗,淡淡的女人香飘散在客厅里,一台落地液晶电视遮住了影视墙的大部分,两只柱形的音箱秀气地围在电视机的两边,靠近阳台的地方,是一只通体黑色的铁艺花盆架,上面端放着一个蓝色釉面花盆,“馨香”二字烧制得很是精细,一株开着大片花朵的蝴蝶兰点染着房间里的灵气,可坐可躺的布艺沙发传递着温暖的信息。 向天歌新奇地环顾着客厅的摆设,从中揣摩着艾小毛的偏好。艾小毛在厨房里忙碌着,向天歌说:“刚吃过饭,你还折腾什么?”艾小毛闭掉厨房的伸缩式吊灯,点亮了一支烛台,红色的蜡烛上跳动着黄黄的火苗,映得天花板忽明忽暗,她招呼着向天歌:“来吧,我的向总,请入席!”向天歌一看,两只雕花的倒锥形高脚杯里已经满上了红酒,桌上摆了四个小拼盘,一碟皮蛋豆腐,一碟糯米藕,一碟沙拉,一碟酱牛肉。艾小毛举起杯:“这酒是开发区主任送给我的,是他们去欧洲招商时对方市长的礼物,一直没舍得喝,今天犒劳你吧。”“我何劳之有?难道是总让你郁闷也算功劳?”“贫,先喝了。”说着,艾小毛一饮而尽。向天歌忙说:“我的姑奶奶,红酒不是这么个喝法,一会儿要醉人的。”艾小毛又满上一杯:“长这么大,还真的没有醉过,那种滋味一定很难忘。”“不是难忘,是生不如死。这半年,我数得上的大醉就有三次,简直像大病一场,要三四天才能缓上来,当着这三个局的局长,哪里像我们现在这样悠闲?”“你什么时候又搞出来三个局长?”“我自封的,每天应付饭局,破解迷局,收拾残局,不是三个局吗?” 说着说着,两人就缠到了一起。向天歌欣赏地看着艾小毛,艾小毛也回应着他迷离的眼神。向天歌轻轻将她揽在怀里,艾小毛扬起脸,伸出舌尖,在向天歌的唇上扫了一下。就是这轻轻的一下,很快就将向天歌燃烧起来。向天歌动情地抱起她走进卧室,来不及熟悉这里的环境,就几下剥光了艾小毛。艾小毛一边说“看你急的”,一边拧着身子迎合着向天歌,正忙着,向天歌的手机响了,已有些颠狂的艾小毛拉住他的手不让停下,向天歌凑在她的耳边说:“乖毛毛,让我接一下,就说两句话。”他不但没有终止动作反而加快了进度,举着手机的手随着身体的波动上下摇摆着,像是在和谁打着招呼。艾小毛一面忍住快感,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一面也就由他去了。向天歌接起电话,是不锈钢制品公司的经理打来的,还是催酒会搭台的那笔工程款。向天歌客气地说:“崔老板,您可真是催老板。我现在正在签一个急件,过半小时给您打过去。”艾小毛拧着他:“就你会说,我怎么又成急件了?签签签,我看你用什么签?”“都快把我吃了还说不急?”说完,向天歌不再理她,坚持了一会儿,就自顾自地一泻千里。 红酒的后劲和刚才的癫狂烧得向天歌脸颊发烫,他温存地将艾小毛搂在怀里,艾小毛侧了下身,抓起一个棉垫扔到地上。 向天歌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小毛,这是不是在做梦?” “也是也不是。得到了你未必拥有了你,这是梦,享受现在争取未来,又不是梦。” 艾小毛下床去给向天歌端水,向天歌不经意看了一眼床前小地毯上的那个棉垫,那上面分明沾着几点殷红的印记。向天歌吓了一跳,伸手拿起来刚要细看,就被艾小毛夺了过去:“天歌,没错,我还是处女。可你别以为我是怪物,不食人间烟火,没有感情,没有欲望,我是没有勇气。你知道,现在的情趣用品这么丰富,欲望很好解决。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对你的感情,没必要用这一小摊血去证明,我也没想过要用它换回你的承诺,我只是想把我的第一次交给你,也算给我这么多年的等待做一个了结。” 第十四章 一山二虎 日子总是叫人忍不住去回想,忍不住停下来转过头去看看从前的那些脚印,是深了、浅了,被风吹平了还是被沙掩埋了,原来都没有,特别是那些已然刻进生命的经典镜头,一切还是那么清晰。 刚进入三月,谢真真就念叨着出门旅游。这次选的地方是深圳,名义是到沿海发达地区学习街道管理的先进经验。 向天歌搞不懂一个小小的街道办事处用得着天南海北地学习吗,一年一次甚至两次而且人人有份。向天歌在心里慨叹,要不这些单位效率低下呢,用不着走一点成本的脑子,反正都是财政的钱,不花白不花,白花谁不花?唉,就算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确实有舒服受罪之别,像谢真真,每周上五天班,冬有暖气、夏有空调,上班时既能人与人聊也能人与网聊,还有些文员,甚至把去农贸市场买菜、接孩子都算进工作时间,这种强度的岗位每个月却能拿到近三千元的工资,还外加五斤鸡蛋和一桶花生油,谢真真说过,她的同事大多是各路领导的七姑八姨,都是看中这里的清闲自在并且待遇不低调过来的。 向天歌的手机屏幕亮了两下,他以为又是垃圾短信,也没在意,后来看闪得心烦,就按了一下,小箭头指向的竟然是艾小毛的名字,向天歌打开信息,上面是几句话:“春宵苦短,良辰难得,两情相悦,心路蹉跎。”向天歌心头一热,才几天不见,就这样被人惦念,就像每天回家时都有一窗灯火等着一样,温暖而踏实。他知道“春宵苦短”说的是那个缠绵的夜晚,每一个细节又仿佛重现眼前,向天歌的心里有些燥热,忍不住在手机上按着一个一个的文字:“春宵苦短无奈短,良辰难得毕竟得,两情相悦深深知,心路蹉跎忆如昨”,发出这条信息后,他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摊在床上,闭上眼,用回忆填补分离的空白。刚静了一会儿,手机的屏幕又亮了,他赶紧打开来,还是艾小毛:“春短宵短缘短?岁长梦长情长!” 向天歌的鼻子酸了一下,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为什么动情,没想到寥寥几语,竟然又让他生发出那么多感慨。他忽然喜欢上了短信息,以前他一直嫌麻烦,从来不用这个功能,一个个地按着字,哪像直接通话来得痛快?所以向天歌总是把短信看做孩子们的把戏,青春期的专利,这会儿他觉得短信就像一袭纱帘,比直接通话要神秘、温馨、联想、浪漫许多,它可以把直白无味的东西包裹起来,蘸上糖,抹上蜜,藏在锅里烘烤,什么时候馋了就拿出来舔一口,舔过之后,闭上眼,还有许多回味。在一来一往的短信上,他竟然找到了初恋的感觉,心是颤的,头是热的,特别是与谢真真中性性别的冷漠摆在一起,那种用反差滋养出来的思念就像浸水的鞭子,抽在残破的伤口上,一阵阵的发散性的疼,但是疼过之后,慢慢就变成了麻酥酥的痕痒。 向天歌在心里盼着谢真真赶快出门,而且地方越远时间越长越好。实际上,谢真真在家与不在家是一样的,她每天晚上就是泡在电视机前,不厌其烦地看着一集集的电视剧,然后泪眼纷飞地向他讲述那些人物的命运。但她毕竟像是一根连着风筝的线,不动的时候,向天歌可以自由自在地飘,往回一收,还就是一种牵扯,只有她身在外地,向天歌才能真正地无所顾忌,才可以和艾小毛过一段无人打扰的日子。 向天歌晚上的心情不错,淋浴后,靠在床头看一本围棋杂志。 谢真真穿一袭睡衣,脚下搭了床春秋被,凑在台灯下颠来倒去数着几张钞票。 向天歌说:“都洗完了,不嫌脏啊?” 谢真真意犹未尽:“这可不是一般的几十块钱,是我的战利品。” 向天歌不屑:“打麻将可不都是这样吗,前面赢的是纸,后面赢的才是钱。你这不过是初级阶段,小心玩大了上瘾。后天就出门了,总得有个送别仪式吧。” 谢真真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一天见不着你个人影子,再没点寄托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再说,爸妈喜欢麻将,我不去凑个手,谁陪他们去?有什么可送的,你巴不得我走得远远的呢。” 除了非要以打麻将的形式故意输钱,向天歌从来不上牌桌,他忍受不了那种“哗啦哗啦”的声音,也赔不起那个闲工夫。向天歌毕竟心虚,谢真真随口一说,他觉得似乎已经被人看透了心思,虽然知道谢真真就是这么一种刻薄的表达方式,但仍然感觉让她抓住了什么确切的把柄。 向天歌故作镇静,眼睛仍没离开棋谱:“你迷麻将,钱可是越耍越薄的,常在一起凑局的未必是真朋友。” 谢真真反驳他:“解闷不就得了,我又不是去找情人,真假朋友无所谓的。” 一听情人二字,向天歌警觉起来,怕谢真真话里有话,就抢先说:“我可不想赔了夫人又输钱。” 谢真真鼻子一哼:“你累不累?自己忙着放火,还防着别人点灯。” 向天歌合上书,彻底熄火:“你别无中生有呀,本来难得说说话的,又让你搅了情绪,算了,睡觉。” 谢真真出门的第二天,向天歌就把艾小毛带回了家里。有了第一次的肌肤相亲,两个人的心贴得更紧了。其实,艾小毛温馨的家私密而安全,足够他们龙凤呈祥的,但是让向天歌遗憾的是艾小毛还没有走进过他的家,他觉得,一个男人接纳一个女人的标志,就是向她敞开自己的家门,所以谢真真前脚刚走,向天歌就迫不及待地把艾小毛领进家,毕竟谢真真出的是远门,他有足够的时间清理战场。 两个人洗完澡,向天歌把屋里的暖气调高了些,免得艾小毛着凉,艾小毛觉得向天歌有时心细如针,真是体贴女人的好手。两个人很久没有亲热了,这会儿,向天歌一把揽过艾小毛,急急渴渴地要去解开那件薄薄的浴衣。艾小毛轻轻捏住胸前的钮扣,说:“等一会儿嘛,你现在越来越直奔主题了,先陪我说会儿话嘛。” 向天歌只好作罢,站起来,去客厅的包里拿了一个鼓鼓的信封回来,递给艾小毛:“小毛,这是一万块钱,一直想陪你去买几件衣服,可是你看我忙得像陀螺一样,也不懂女装样式,还是你自己选些喜欢的东西吧。” 艾小毛却一下子拧过身子:“这算什么,我又不是没有收入,怎么能要你的钱?这会使我觉得难堪的。你不要以为女人都是为了钱,你怎么也像靳克晓一样了,以为什么样的女人都能拿钱摆平?” 向天歌说:“小毛,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真心的,我没时间去逛超市,去了也不知道买什么,你自己挑些喜欢吃的买回家,就等于是我在心疼你了,你怎么就不懂我呢?你别觉得我市侩,现在最能表达心意的就是钱,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然你说感情是什么,感情如果没有了性爱的包装,没有了物质的保障,就什么也不是!” 艾小毛笑了:“那也用不着这么多钱呀,我该吃成相扑运动员了。你说我不懂你,可是谁会说自己不真心呢?天歌,我从来没有认为你是个辜负别人的人,给你的一切也是我自愿的,你既没有逼迫我,也没有利诱我,我相信那是情之所致。如果你现在没有结婚,我会义无返顾地嫁给你,但是你现在有家有室,感情是需要呵护的,我不想弄得两败俱伤。也许,我们分开了,彼此的心态会冷静下来,真的,静下心来的时候,我总是想,我们之间大概不会有圆满的结果。” 向天歌说:“你怎能这么想呢?家是好的,然而有一个空虚的家,比没有更悲惨。” “但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正是爬坡的时候,不应该在感情问题上分心。这两年我曾经不止一次动过离开《海江日报》的想法,是因为我对这种机械的缺乏激情的重复已经厌倦了??我要去充电,然后再考虑以后的事。天歌,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能够得到你,哪怕是短暂的,我也很知足。即使离开海江,我也会记着你的。其实在彼此印象最好的时候分手未必不是个好的选择。这样,以后的回味也许更加长久。”说这番话时,艾小毛像是一个耐心开导学生的老师。 向天歌叹了口气:“小毛,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甘愿做一面彩旗飘在家外面。我总想,没有经历过迷茫的爱情是简单的。” 艾小毛歪着头,柔情地看着他说:“可有时你爱得太盲目,没有罗盘,在情网中乱撞,这样,搞不好是会被黏住的。家庭可不是公园,买张门票进去,然后玩够了走人。我怎么会甘愿做一面彩旗呢?我暗恋了你那么久,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吗?是因为我知道很有可能永远占不到红旗的位置,可又抵不住旗杆的吸引,才退而求其次的。” 向天歌把那个信封随手放到艾小毛的背包里,两个人都坐在地毯上,靠着床,也不开灯,说一阵,停一阵,当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候,显得有些空旷的卧室里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向天歌说:“我原来认为矜持的女孩只限于欣赏而不宜接近,是你让我改变了这个看法。爱情并不是一个人驾驭另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两个人共同驾驭生活的问题。我一直惊讶的是,很多事,你考虑的角度比男人还男人,但好多女人想不明白这一点,以为只有把男人紧紧攥在手心里让他俯首贴耳才会安全,其实,这样只会让他们貌合神离。” 艾小毛说:“这不很简单吗,男人是半个圆,女人是另外半个圆,只有他们共享一个圆心的时候,才能够自如地滚动。但是旁观者清啊,身在其中,可能谁也不好免俗。” 屋里的黑暗将两个人罩住,面孔是模糊的,彼此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但无所谓,难忘的肌肤相亲已经让他们记住了对方的每一个细节。也许是这种难得的氛围触动了他们久违的情思,他们像是一对在大漠里远足的情侣,一会儿是诗人,一会儿是哲人,物我两忘,眼里只有沙丘和彩虹。 向天歌:“我现在常常这么想,如果生活是只钟摆,那么,累,不是因为单调的往返,而是因为积存了过多的油泥,擦掉它,或许会轻松许多。” 艾小毛:“也许做副刊的人总会多愁善感,前两天,我写下两句话,你听听,我们如果不能一同拥有星空,也要在同一个星空下拥有怀念。” 向天歌:“是呀,平淡之所以容易忘却,是因为它没有消耗感情。” 艾小毛:“情感之事,难言公平。常常是这样,当你存起那么多思念的时候,却又找不到收购它的人。而且不管过去是什么颜色,反正画上了就再也无法涂掉。” 向天歌:“咱们俩这是干什么呢,像开赛诗会似的,好像悟了几十年的道理这一刻一下子都参透了。不过,选择总是艰难的。尤其是前边有两条路,而更可怕的是两条路都没有路标。人是在没有能力去经历,或者有能力而没有条件去经历时才有了幻想。” 艾小毛:“我一直认为,人生就是一张彩票,而机遇和幸运就是那一组中上奖的号码。” 向天歌:“什么事都有两面性,那个词概括得最好,双刃剑。就像春天一样:花开了,树绿了,细菌也活了。不管怎么说,如果你真有一天离开,将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艾小毛:“其实生活中是没有永远的。我觉得那不是痛,而是一道彩虹。彩虹不求永远挂在天边,只求确实出现过,这就足够了。” 向天歌:“不觉得痛,那你说,你为什么要哭呢?” 艾小毛:“那是因为眼球有时候需要洗一洗才能看得更清楚。” 两个人像是梦呓,一会儿说着一个话题,一会儿又自顾自地有感而发,仿佛要把一生的经历、规划和遗憾来一个总盘点。 向天歌知道,只要不付诸行动,什么样的许诺都是苍白的。婚外恋好像就是这样,不动感情,很无耻;动一点感情,很无聊;真动了感情,又很无奈。虽然艾小毛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但是恰恰是这种无言的等待造成的心理压力最沉重,而且找不到逃脱的出口。 向天歌说:“是呀,盘点一下我这十多年的生活,我悟出了一个道理,特立独行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当婚姻退化成一层包装纸的时候,好面子的人仍然希望这层纸的颜色能够鲜艳一些,以分散别人的注意力,也给自己一个苍白的安慰。” 艾小毛说:“但是你要知道,再简单的包装也是包装呀,总比裸露着正规。” 向天歌:“这事就看你怎么看了,反正有包装的东西透气性就差,最后,只有一个结果,窒息。” 艾小毛:“也许你说得对,在这方面,我是没有发言权的。可是有一点我清楚,很多人,绝不会轻易改变他们抱怨着的生活状态,因为,日子只要还能推着走,就不愿意大兴土木,这里也包括你。” 向天歌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赛,他是抢跑者,但又不肯退回去,只好一边跑着一边对落在后面的人说,你看,真不合适,我比你早出发了。向天歌觉得似乎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喜欢把自己放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一方面,家的篱笆很牢固,另一方面,外面的知己又很投入,这样,在享受无限成就感的同时,情感的状态就像一根韧性很好的弹簧,能够随心所欲地摆到希望的位置,而且,还随时可以回到初始的模样。 艾小毛的一番话,让向天歌特别伤感。以前的他们,常常陶醉在身体的享受之中,抓紧一切时间用做爱证实和加深着感情,用做爱体会着彼此的存在,往往忽略了心灵的交流,或者说,他们误以为身体的交流能够替代所有的交流,但是这一刻,向天歌明白了,心灵虽然藏在身体里面,实际上离身体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紧紧攥着艾小毛的手,一时无语。 这时,艾小毛轻轻推开向天歌,开始脱浴衣,向天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泪水。裸体的艾小毛交叉双臂虚掩着胸脯,决绝地说,“天歌,我要你,我要你,我也要你要我、要我,直到明天太阳重新升起。” 潮退了,向天歌意犹未尽地问:“小毛,你真好,每次和你在一起,都是这么尽兴,只是我搞不懂,你一个未婚女子,哪里来的这些技巧?” 艾小毛的脸上挂着满足后的嫣红:“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很坏呀?” 向天歌说:“看你,我要是那么想,就不会这么问你了。” 艾小毛转了一下脖子,让枕在向天歌胳膊上的头更舒服一些:“还不是为了你?西方女子流行一种凯格尔练习,简单说,就是以耻骨为基点,进行收缩训练,我是偶尔上网时看到的,就练了一段,这种功法动静相宜,静的时候有点像瑜伽,动的时候,就像我们刚才……”艾小毛忽然叹口气:“我是在没有你的时候练这种能够给你带来快乐的功的,可是,那些时候你都躺在别的女人身边。” 向天歌搂过艾小毛,摩挲着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说:“怎么了,小毛,我不是你的吗?虽然在她旁边,但是心是留在你身上的,而且……”他顿了顿,说:“刀边一滴血,悬在心头上,这是什么,是忍呀,这么多年,我都是忍过来的,没有一点快乐可言。” 艾小毛的鼻翼颤了两下:“那是不一样的。凯格尔练习的最高境界是通过女子自如的紧缩达到对伴侣敏感地带最惬意的包容,可是我总是感觉无法完全包裹住你。虽然给你的时候,我也得到了好多快乐,可是给过之后,我又要面对一个又一个的等待。这些年,属于我的分别太多了,特别是一个人寂寞到了极点,脑子里就会涌出奇奇怪怪的念头。我现在特别喜欢‘厮守’这个字眼,你看它们的偏旁,一个厂头,一个宝盖,都是一副遮风挡雨的模样,可我……”艾小毛的话头止住了,一股酸辣的滋味犹如一只吸盘拉住她的心,往下沉着,沉到底后,又翻了上来,堵住她的喉咙,让她定定地无法动弹、无法表达。 向天歌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伸出舌头,轻轻舔着艾小毛脸颊的泪水,过了一会儿,他也叹口气说:“小毛,你越这样说,我越觉得这辈子对你是报答无望了。” 艾小毛笑了一下,向天歌感到那样子有点古怪,嘴唇弯出的弧线和正常笑的时候不太一样。艾小毛说:“我又没要你的承诺,能享受现在,已经很好了。其实你我都清楚,为了让你快乐,我可以费心费力,但换过来,你也想让我快乐,可同时又要兼顾许多别的东西,这不是你的错,是感情的错,因为感情进行到一定深度,就想要一个与之匹配的外壳,但我想要的这个外壳已经攥在了别人手里。” 向天歌无语,他觉得艾小毛的话字字句句都像一根鞭子,抽在他的脸上、他的心上,他知道艾小毛不是在抱怨,至多只能说是求而未得的幽怨,只是这幽怨积攒得太久了、太深了,像冬天里穿了一件没有晾干的衣服,又重又凉,冰得人特别难受。 离“五一”还有一个多月,报栏的事开始升温。作为落实科学发展观的一个举措,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张力沿途考察提出要求,海江市的主要媒体都刊发了这条消息,而且将报栏的地理位置和效果图一并刊登出来,很壮观,也很现眼。显然,市里边已经将后门关死,不管中间困难几重,竣工日期无法更改。宣传部列出的时间表是:4月27日,报栏主体必须完工等待验收;29日,园艺小品、照明、吧椅等辅助设施安装到位;5月1日上午10点半之前,当天出版的几十种报纸确保张贴出去,11点钟,市委书记况文明有可能前来剪彩。 市委书记如果来,无疑是最好的广告,可是向天歌着急的是工期,因为方案刚定,吧椅的设计、制作至少也要二十天时间,在这上面,向天歌不想有一点埋伏,如果偷工减料,没坐几天,就断腿摔人,后面是很难收场的,政治影响不说,报社的信誉也跟着毁了。 叶子凡选了100句名人名言,上报到市委宣传部。政绩工程就是这样,上级机关要对导向不厌其烦地把关,生怕有什么隐患从自己的眼皮下溜走。也许是工期太紧,这次的效率还算可以,三天以后就有了回音,其中有20句古代名言被换成改革开放以后若干位知名人物的理念性、标志性言论,传递出一股强烈的改革气息。向天歌让设计部变换字体、铺上底纹、缀上尾花用不干胶做了出来,排成一队,效果十分抢眼。向天歌就是这个脾气,就连给自己找麻烦也要找出极致的效果。 谢真真来电话告知将于转天下午飞回海江,向天歌赶紧大扫除,然后留出一天时间挥发掉房间里被艾小毛熏染的独特气味。 谢真真大包小包地回来了,一进门就钻进浴室,稀里哗啦地洗起来。她洗得很快,简单擦了擦,头发还掉着水珠,喊:“天歌,快过来,帮帮我。” 向天歌说:“看你大呼小叫的,这屋子刚安静了几天,又开始闹腾了。” 谢真真将毛巾递给向天歌,用湿漉漉的头发扫了一下向天歌的脸颊:“我走了这么多天,就不知道想我?” 向天歌一边擦着她的后背,一边应付着:“想又能怎么样,天各一方,够也够不着。” 听了这话,谢真真的脸上竟然浮起了一层娇羞的表情:“都在你怀里了,还说够不着?”说着,就用屈起的双臂往卧室里顶着向天歌,向天歌闻着她身上沐浴露的清香,倒也有些动情:“大老远的刚回来,也不歇歇就要?” 谢真真将向天歌扑在床上:“要你就是最好的休息!人家说小别胜新婚,老公的心在不在你身上,小别后赶快亲热,一下子就能试出来的。” 向天歌的心堵了一下:“你怎么总是用窥视的心态对别人,做爱还带着这么多的任务?” 谢真真无语,因为她的嘴正专注在向天歌身上,一路撩拨着,向天歌有了反应,正想探身起来,谢真真的手从他的后背抄过去,这时,向天歌感觉他身下的那只手迟疑了片刻然后停了下来,谢真真腾出另一只手拧亮台灯,向天歌看见她正手捏着个什么东西对着台灯靠过去。 向天歌愣住了,那是一根毛发,在谢真真的两指间轻轻摇摆着,成年人一眼便知,那是女人下体的毛发,纤细的,卷曲的,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金黄。 谢真真忽地坐起来,嗓门儿一下提了上去:“怪不得你心虚呀,这还没检查就露馅了。向天歌,我问你,这是什么,是哪个女人的?” 向天歌吃了一惊,心想,每次就差举着放大镜在床上检查了,怎么还有漏网之鱼呢?但他决定死不认账,而且必须虚张声势恶人先告状,于是做出一脸无辜而又气愤的样子说:“我说你无聊不无聊,平时对我不闻不问,只知道收税不懂得服务,可要是落个清静也就罢了,现在倒好,真的叫牵一发动全身了,我怎么知道那是谁的,在这张床上,除了你还能有谁,就算不是你的,你也用不着往偏处想,兴许还是咱们以前养的小狗的呢?你要不信,拿到医院去做DNA检测。” 谢真真说:“你别狡辩,你难道不知道我的颜色不是这个样子的?”说完,她可能觉得这样表达有点粗俗,就改口说:“向天歌,你我心里都清楚,你在外面有人了,别以为我是瞎子聋子,到底是谁,你不说我也会找出来。我告诉你向天歌,你要是敢给我戴绿帽子,小心我找一条红围巾勒死你。” 向天歌的火气也点起来了:“好,谢真真,你的名字叫得绝,我真真地谢你,但是我告诉你,你既然连这么狠的话都说出来,那最后勒死的没准是你自己。” 一天下午,谢真真拿着从服务台开的会客单找到了艾小毛的办公室。 艾小毛和谢真真只见过几次,并不熟悉,但她还是很亲热地迎上去:“嫂子来了,向总在后面的裙楼里办公,用不用我带你过去?” 谢真真不冷不热地说:“不找向总了,就想和你聊聊。” 艾小毛是个机灵人,一看谢真真的表情和语气就知道来者不善,但她一时无法判断是向天歌无意中走漏了风声还是谢真真从什么地方听到了有关他们的传言。 艾小毛嫣然一笑:“嫂子今天怎么这么有雅兴,想起和我聊天来了?” 谢真真说:“雅兴与败兴是相对的,把握不好就会事与愿违,艾小毛,你还小,有些事情一定要慎重,不要轻易跌跟头。” 艾小毛故作茫然:“嫂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谢真真说:“艾小毛,我是好意来劝你的,你一定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听到这儿,艾小毛明白了谢真真并没有抓住什么实质性的把柄,而是来投石问路、敲山震虎的,就不太高兴地说:“我觉得嫂子今天有些怪呢,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谢真真说:“我们家向天歌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很放心,我放心不下的是环境,是他周围的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现在是老总难过助手关。艾小毛,咱们都是女人,你知道有些事是用不着证据的,凭感觉就足够了,不瞒你说,这个报业集团里,我不光认识向天歌,我还有其他的朋友,从他们那里听过关于你的传闻。谁也不是瞎子,做过的事总会有人看见,如果以前真有什么出格的事,我表示理解,现在的女人趁着年轻,用身体换些实惠,也不算十恶不赦,但是以后,我还是希望那些传闻只是闲人嚼的舌头。” 艾小毛有些生气地说:“嫂子,我没有兴趣和你讨论这些传言的真假,如果你愿意宁信其有,谁也没有办法,但我请你说话放尊重一些,用不着对我的做人指手画脚。” 谢真真冷冷地说:“好吧,艾小毛,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索性就把话挑明了,我倒是希望宁信其有,实则其无,我的性格你们向总最清楚,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过我的人,哪怕是一点点的伤害。” 正当两个人僵持不下时,向天歌进来了,看到谢真真,他先是一愣,没等他说话,艾小毛就站起身对谢真真说:“你怀疑的另一个当事人来了,继续你的调查吧。” 向天歌挡在门口,问:“你这是干什么,说话气哼哼的?” 谢真真说:“没什么,我们刚才正在探讨女人怎么把握自己的话题,有的地方可能戳到了她的痛处。” 向天歌打着哈哈:“你真是闲极无聊,跑到这里干什么?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完没了的,小毛现在是我们广告部的创意灵魂,很有能力的。” 谢真真瞄了艾小毛一眼:“是吗,什么能力,办公室的还是卧室的?” 艾小毛没想到谢真真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 向天歌也是一惊,老总的头号大忌就是太太闹到单位,他迅速地瞥了艾小毛一眼,艾小毛还没弄懂这一瞥的含义,向天歌就从沙发上拉起谢真真,说:“行啦,去我办公室吧,一会儿小毛的同事就到了,看见了成何体统?” 谢真真没再说什么,跟着向天歌出去了,艾小毛冲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句:“你混账!”,然后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口,眼里涌满了泪水。 尽管没有旁人在场,但是艾小毛仍然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侮辱。坐在电脑桌前,艾小毛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这不是委屈的问题,而是尊严被践踏的问题。他向天歌一方面口口声声表白谢真真在他的心里已无留恋,另一方面,居然对她这么大的屈辱熟视无睹。她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向天歌的倾向如此明显,那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她想找出一个贴切的名词来概括她和向天歌的关系,情人、知己、朋友还是性伙伴?哪一个仿佛都沾边儿,但哪一个都不完全。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向天歌又折了回来,艾小毛忍不住说:“真是不简单呢,四两拨千斤,又躲过了一场风暴。这回你舒服了吧,放心了吧,以为两边都摆平了吧?” 向天歌说:“你怎么把话说得那么刻薄,我没做什么呀?” 艾小毛说:“我怎么刻薄,这些年,我对你问心无愧,可是,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在你需要平衡的时候,需要打一派拉一派的时候,我就是你任意摆布的棋子,我看,为了顾全你的大局,弃子求和也是做得出来的。我不是刁蛮的人,但我受不了你这种爱憎不明的态度。” 向天歌有些急:“那你说,在公开场合,她是我老婆,我又能怎么样?” 艾小毛用手点着向天歌的脑门说:“呵呵,听听你说得多好,是呀,公开场合,我们这种关系天生就是被公开场合排斥的,是见不得人的,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赖着你,我也没想用我的身体和你交换什么,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那不是我的初衷,所以在这种冲突下,你可以向着你老婆,你可以不向着我,但你起码要尊重我。谢真真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娘了,亏你还听得下去、笑得出来?我刚才想,这些年,你确实给了我许多精神上的支撑,情债难尝,所以这种账是永远算不清的,也最好不要去算。” 向天歌掩上门,有些生气:“你这又扯到哪里去了?我什么时候跟你算账了?你们是不是看着我百般折磨才算舒服?今天真是撞了鬼了,本来晴空万里的,怎么都像吃了枪药?” 艾小毛寸步不让:“别以为只有你受的才是折磨,别人都是在装样子!” 这是自从艾小毛认识向天歌以来两个人吵得最厉害也是最伤和气的一次。男女之间,即便没有爱慕、体贴和默契,也要想方设法保住和气这条最后的底线,一旦超越它,即使不反目成仇,心也会一点点冷却下去。 气过之后,向天歌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毕竟艾小毛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依靠,就是这一点渴望也要躲进阴影里悄悄等待。感情是很消耗人的,但也确实是生活的佐料。没有感情掺杂其间,真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味道?向天歌有时也想逃出来,结束这种一仆二主的日子,但是只要一闻到艾小毛独特的、犹如远远飘过来的茉莉一般的体香,一看见她充满活力的背影,向天歌就忍不住怦然心动。本来是一样的女人,一样的生理构造,但是由不同的表情、声音组合起来,竟然有着那么大的差异,变换出那么多种风情来。艾小毛在门里小鸟依人,在门外独当一面,这是最让向天歌不可思议的地方。刚开始时,向天歌也有一种负罪感,但很快就从谢真真的独断中找到了平衡。 感情出轨的人不一定都是寻找刺激,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为了给感情找一个寄存的地方。向天歌知道寻找刺激很容易,但是没有共鸣仅有宣泄的快乐只会留下空落的记忆。当今社会,很难用道德一类的字眼儿去界定一个人,婚外情搞得轰轰烈烈的人并不一定都对家庭不管不顾,生活是流动的,境遇是变化的,如果谢真真知情达理,向天歌的心里恐怕也就挤不出位置留给别的女人,日子也许平淡,但是家庭稳固。可谢真真太专横了,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的霸道已经远远超出一个名气、财力、权力都今非昔比的男人的承受底线,所以向天歌觉得自己的背叛有着充分的理由,并不是做人有失检点而是纯粹的官逼民反。 向天歌最近很少到岳父家去。以前,为了哄二老高兴,他们至少一个星期去一次,没有别的事情,就是坐在一起打麻将。后来,向天歌越来越忙,谢真真就自己过去,约上一两位邻居凑手尽兴。向天歌深谙处理这种关系的真谛,他知道不要去试图改变老人,而要学着去适应老人,即使心里不情愿,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就能相安无事。谢广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曾经给女婿打过两次电话,含蓄地说闺女自小娇惯,做事任性,让他多些宽容。向天歌当然听得出这话后面的意思,总是很客气地说:“爸,您就别操心了,真真的脾气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习惯了。” 昨天,修琴特地打来电话,让小两口今晚回去吃晚饭,明天是谢广仁的七十大寿,按照海江市的民俗,头一天是要吃催生饺子的。但他提前答应了艾小毛共进晚餐,就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连赶两场,一个早去,一个晚到。 艾小毛将头埋在向天歌怀里,轻轻厮磨着:“天歌,今晚留下来,好好陪陪我行吗?” 向天歌为难地说:“小毛,明天好不好,我带你去一个新开的地方,很有情调的。”情人关系就是这样,需要时一路绿灯,有事绊住手脚时,撒娇就变成了纠缠。 艾小毛仍在坚持:“不嘛,我就是今天想你。” 向天歌有些不耐烦,他不知道现在的艾小毛为什么变得这样固执,老实说,他不太习惯按照艾小毛的步调生活:“今天是我们老丈人的七十大寿,无论如何我是要露上一面的,这一段总是见不着我的影子,你说他们这把子年纪了,再跟着我们担心不太合适,我晚上好歹要回去睡个正点觉。”刚说完,向天歌就知道走了嘴。 一仆二主累就累在这里,要时刻注意不同的对象、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景、不同的分寸甚至不同的语气,不知道哪一块云彩就能带来一阵暴风骤雨,这还是在艾小毛比较通情达理的前提下,否则向天歌就等于生活在火药桶里了。 但是今晚艾小毛偏不领情:“怎么总是我依着你呢?你还是男人呢,你还比我大呢,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你来去自由时,考虑过我的感觉吗?” 向天歌看看表,已经晚了,但他还是耐着心说:“小毛,错过今天,我再加倍补给你好不好?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艾小毛环着向天歌肩膀的手并没有松开:“反正你是借口大王,就为我再编一个吧。” 向天歌心里起急,但又不好发作,毕竟上次刚刚吵得那么凶,需要用情调缓和一下,而且艾小毛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不愿独守空闺也算不得非分要求,只是向天歌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今天一定到场,如果爽约确实不好交代,可是这些理由又不好点透,不然艾小毛会更加失落。向天歌进退两难,走是必须走的,闹是不能闹的,否则事后又要拿出精力哄呀劝呀,再说自己是有妇之夫,本身就占尽了便宜,所以只有寄望于艾小毛让步。向天歌说:“小毛,要不这样吧,我先过去应付一下,然后赶回来睡觉好不好?” 艾小毛知道无法挽留,就不冷不热地说:“看你多操劳啊,应着景,赶着场,随你便吧,反正你有这个家的钥匙。” 夜晚的街道,灯光很美,只是向天歌一点心情也没有,他把车开到一百公里的时速,看着刷刷闪过的楼房,他想,婚外情就好像是一支部队同时在两个战场上作战,战斗不激烈的时候还勉强能够应付,一旦胶着起来,补给就成了问题。捉襟见肘的情况一出现,就免不了忙中出错,或者误伤友军,或者自己阵亡,凯旋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段时间,向天歌侥幸地有惊无险,完全得益于谢真真的严谨型意识和粗放型管理,只注重家中的细节,忽略了家外的迹象,加上和艾小毛的这种办公室恋情,很方便又很隐蔽,用不着过多的掩盖和躲藏,即便谢真真有所猜疑,也抓不住实质性的把柄。对这一点,向天歌一直很得意,但他无法预测这样的好运究竟能够陪伴自己多久,与其最后败露,不如先下手为强,趁早提出离婚。 离婚是这段时间困扰向天歌的主要问题。他不敢轻易提出来,是怕岳父那一关不好过。毕竟谢广仁是海江市有名有姓的人物,呼风唤雨了那么多年,一直是让别人看自己脸色的,好不容易帮着女婿打出一片天地,让唯一的掌上明珠有了切实的依靠,忽然间亲手扶植起来的人说不想干了,从此要各奔东西了,他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向天歌还有一个担心,就是落下个忘恩负义的名声,让旁人指指点点。不管你的能力有多强,只要攀了高枝,世俗的习惯就会把你的成功看作是权力和背景的成功。 再有就是艾小毛。向天歌不愿意承认离婚的缘起是因为艾小毛,他宁肯把这个如果将来成真的鸳梦当做一个偶遇,这样,至少心里的负担会轻一些,不至于像是策划已久的阴谋。 最终让向天歌下决心离婚的是孩子。年近不惑膝下无子,已经显出了寂寞的苗头,可是谢真真偏偏没有一点母爱之心,自己不愿意生孩子不说,就是别人的孩子逗上一会儿也兴味索然。女人三性,妻性母性女儿性缺一不可,如果按照这个标准衡量谢真真,她实在是个糟透的女人,为妻专横,为女任性,母性更是荡然无存。 向天歌已经隐约看见了青春远去的背影,按老家人的观点,另立门户的标志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他的炕头冰冷,就是摆满了钱匣子,也不是知冷知热的活物。决定离婚前,向天歌单独约岳父谈了一次。谢广仁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地听着向天歌讲他和谢真真之间的冲突以及谢真真的任性,向天歌特别强调的是孩子。他揣摩和岳父同为男人,这样的心思应该能够共鸣。讲完了,向天歌低下头,像是等待宣判结果。 谢广仁知道女儿的脾气,但没想到在家里会如此骄横跋扈,他先是重重叹了几口气,然后求援似的问向天歌:“天歌,这些年也真难为你了,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唉,儿大不由爷,要孩子的问题我和你妈不知说过她多少次,在这点上,我们和你还有你父母的心情是一样的,可是,天歌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就非得走离婚这条路吗?这样吧,回头我让你妈再说说真真,尽快要个孩子,这家不就完整了?她也就是贪玩,哪有女人不喜欢孩子的?” 谢广仁的请求让向天歌心里不是滋味,原先的坚决稍稍有了些犹豫。尽管有了艾小毛,但是如果谢真真温柔贤惠,他又何苦如此选择呢?向天歌承认自己自私,犯了大多数成功男人的通病,渴望一种家有贤妻、外有闲情的情调。艾小毛的出现让他领略了女人最可人的一面,但他一直觉得这种意外之缘不会有什么理想的结果,所以,这么长时间,对艾小毛,他也只局限于激情地经历,并没有投入地珍惜,但是,这回不一样了,他决定逃出来,就必须先给自己找到落脚的地方。 向天歌说:“如果不是忍无可忍,爸,您说我会出此下策吗?我跟您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一个回心转意的台阶,而是这么多年来,您一直提携我让我有???今天的局面,无论今后怎么样,我都会感激您的。” 谢广仁的脸色转成青绿,觉得已经给孩子们的一切安排妥当的他显然对这么大的变故准备不足,或许是见向天歌封死了口,一种保护自家孩子的本能占据了上风,谢广仁说:“我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提携你,还不是冲着真真的面子,你也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提携你,提携他,又能差得了多少?还有,天歌呀,不是爸帮着真真说话,过日子哪有一点委屈不受的呢?”谢广仁可能觉得话说得有些硬,又心有不甘地缓和了一下:“天歌呀,回去我再好好做做真真的工作,她其实就是娇宠惯了,心眼儿还是蛮好的,听你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没有什么原则问题,不就是生个孩子吗,我看也有你的策略问题,人是你的,天天在一张床上睡觉,有孩子还不是早晚的事?当初我那么看好你,固然有你能力出众的一面,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自己的闺女有个好的、稳定的归宿,这是爸爸的心里话,你不要嫌爸爸自私,父母之心,概莫能外啊。” 选择今天摊牌,向天歌有他的考虑。忍无可忍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羽翼丰满,不再需要来自岳父的扶持,再深一步,现在即使岳父想扶持他,也不具备了在位时的条件。向天歌并不认为这是卸磨杀驴,他觉得如今的成功是对他多年压抑的一种补偿。 向天歌没有料到的是,谢真真对离婚的反应比她爸爸要激烈得多。她气哼哼地说;“向天歌,老谢家成全了你,让你摇身一变从土炕爬上了席梦思,怎么你也学会了人一阔脸就变?今天我就告诉你,离婚可以,你卷铺盖卷滚蛋,一草一木都不许给我带走,不光这些,我还要你身败名裂,在圈子里一天也没得混!”说着说着,谢真真竟呜呜哭了起来,“向天歌,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忘本了你,我是什么人家的姑娘,当初放着那么多大干部的儿子不嫁,一门心思跟了你,赔了你人赔了你房,伺候你吃伺候你穿,没有暖气,五十几平米的小单元房一住就是两三年,你现在有钱有权了,不琢磨着怎么报恩,反倒学会了过河拆桥,想的头一件事就是休妻,我妈说得对呀,小农意识的人最不值得可怜,真是谁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隔道手,想当初,这些房呀地呀的要都是在我的名下,你还敢这么张狂吗?向天歌,你摸摸良心,还热不热?” 谢真真喊够了,坐在沙发上呼呼喘着粗气,丰满的胸脯有节奏地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口角,都是以向天歌的沉默告终。谢真真仿佛天生就是吵架的材料,越嚷越高的调门,从来不带重复的措词,新盐旧醋,引经据典,没理也是理,有错不认错,激烈的时候,别说还嘴之力,向天歌就连起码的招架之功也跑得无影无踪。 向天歌现在是骑虎难下。离婚的底牌摊开了,对手却并没有回应,把他晾在一边。 谢真真的态度十分明确,决不会轻易地好离好散。她摆出持久战的架势,反正向天歌天天忙于应酬,一直和她聚少离多,现在她对向天歌的去向更是不闻不问,任由他折腾。 谢真真对向天歌说:“你向天歌不仁,我谢真真可就不义了。咱们看最后谁耗得过谁?” 向天歌说:“都这么大人了,这样有意思吗?” 谢真真说:“压根儿这就不是有意思的事。” 向天歌心冷似铁,回家已经成了他的负担。既然这道裂痕无法弥合,还不如早日逃离出去。 第十五章 惊悚谋杀 向天歌目光迷离地望着写字台上的台历,其中的一天被他用红笔画了一个醒目的圆圈,那是他和艾小毛第一次做爱的日子,今日回想,宛若旧梦。 管天亮看到他一副痴痴的样子,突然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我感觉你最近有些心不在焉,不会是闹家务了吧?” 向天歌略一愣怔:“没有,也算有一点吧,我会处理好的。” “这个忙没人能帮,‘海都’还在百废待兴阶段,你是主心骨,我们可全看着你呢!新考核标准又改了一稿,你抽时间看看。” “老管,你和曙光说一下,紧抓发行不放松,发行是咱们的重中之重,他们的考核是单独的一套标准,而新闻和专刊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评价体系,新闻应该让读者叫好,专刊应该在客户中叫座,新闻版的好坏,要读者调查说了算,专刊版的好坏,要广告公司的进款数说了算。两个标准一旦混为一谈,就会造成混乱。”向天歌仔细一想,什么事情都是不怕慢,就怕站,这段时间和艾小毛的激情燃烧,的确削减了经营上的精力投入。 向天歌又想起那个用巨型喜字包住海江日报大厦的点子,虽然被李海鸣否决了,但除去政治上的顾虑,单纯从广告的角度看,的确飘散着经典的味道。现在的《海江都市报》过于安静,需要一系列的活动让它重新回归市民的视野,成为这个城市一个不老的话题。他一行行斟酌着“爱天使”的文案,叫沈唱马上到办公室来。 “向总,您不找我我本来也想和您说说心里话的,这段时间总觉得特别委屈,没黑没白地扑在创意上,可能忽略了很多东西,比如部里的人际交往,结果……”沈唱欲言又止,观察着向天歌的表情。 “结果肯定被人说三道四了。小沈,广告究其本质,不是个崇高的行业,你是通过售卖智慧帮助客户售卖产品,当然,高明一点的在两者之间再加上一个环节——售卖理念,所以,广告比拼的就是创意。因为,客户最现实,他先是比效果,在效果差不多的情况下,要比价格,还差不多,就比服务,等这一圈都比完了,就接着比第二轮的创意。” “被人那么中伤,您也不给主持个公道啊?”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想方设法靠近领导的感觉,而你是在努力靠近领导的思想,不知你能不能听得懂?” “老实说,我听不懂,一点也不懂,这两者究竟有什么区别?如果硬要说不同,大概一个是玩,另一个是玩味,其实好像也差不多。” “小沈,你要记住,谁先主动,谁最后就被动。你一旦不优秀了,优势,包括谣言以及造你谣的兴趣也就慢慢离你而去。” “向总,您别打哑谜了好不好?您的话我不明白。” “不争是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举个例子吧,在任何一个团队,都有这么三只手,一只是手脚并用拼命干的,一只是袖手旁观说怪话的,一只是指手画脚瞎捣乱的。比如你是那第一只手,恰巧又做得很出色,旁边的手自然就会感到失落,就会采用别的手段拉近和你的距离甚至超过你,而他的能力又无法与你比肩,你想想,换了你,不利用阻挡犯规还会有什么办法?” “向总,我懂了,成熟里必不可少的一个元素就是淡看流言对吗?” “对了一半,另一半是不受干扰,活出自我。除非你的一生甘愿平庸,否则那两只手总有后悔的一天。反正世界是守恒的,年轻时如果瞎抓,老了就肯定抓瞎,就这么简单。” “谢谢您,向总,您解开了我的一个心结。以前我只知道职场复杂,但是不知道究竟复杂在什么地方。我一定把‘爱天使’和服装节的策划做成全海江市最好的策划。” 最近一段时间,谢广仁的腹部疼得厉害,老伴修琴不放心,三番五次催促他去医院检查,人老了,心灵感应愈加准确,对老伴的一点难受都会格外重视,更何况像谢广仁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是家里最主要的一堵承重墙,一旦有个闪失,整幢房子的安全都会受到影响。谢真真也有些担心,差不多天天把这件事挂在嘴头。向天歌说:“你别烦我了,咱们吵归吵,但咱爸的事,你不说我也会尽心的。”谢真真马上就问他:“这叫什么话?好像要是咱妈你就不管似的。”向天歌最听不惯的就是她这种挑衅式的语气,什么事都要往歪处理解。他不愿意再和谢真真计较,就腾出半天时间,开车带谢广仁去了医院。其实,谢广仁是随时可以找局里要车的,老干部处的一辆桑塔纳2000是老干部的看病专用车,因为离休干部每月都有交通补贴,所以用车时按每公里两毛钱收费,但谢真真非要用向天歌的车,主要是为了显示一下女婿的作用。 到医院一查,是胆结石,泥砂型的,非做手术不可,否则有堵塞胆管的危险。大夫说,现在做这种手术很简单,打个小孔,将一把腹腔镜伸进去,看着显示器就做了,也就是通常说的“打眼手术”,正规叫法是微创手术。谢广仁说:“怎么做都无所谓,我是枪林弹雨都闯过的人了,还在乎那一把手术刀?”回到家,一家人商量起来,最后将焦点集中在送不送红包上。谢广仁很坚决:“不送,不惯那个毛病。组织给我的离休费里没有这笔红包钱!”修琴却有些嘀咕,拿不准地问:“不送行吗?现在哪有不送的?不是说礼送不到连麻药都打不够,到时候不得疼死你呀?”谢真真说:“还是送点吧,就算卫生局的王局长和医院打了招呼,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咱不能装聋作哑,让人家笑话咱不懂规矩。我说最起码也得请主刀大夫吃顿饭,反正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钱送出去了不是还能挣回来吗,要真是做坏了,还不是您受罪?”向天歌也劝着说:“爸,算了,别心疼那几个??钱,您就是局长,在大夫眼底下也是病人,何况您还是……”向天歌本来想说何况您还退下来这么多年呢,话到嘴头,又觉不妥,临时改成了“何况您还是这么大岁数”,他知道做惯官的人最受不了别人的冷遇,在这方面特别敏感,“就当花钱买个踏实。您如果不送,看着我在日报的面子上,他也未必敢往坏处做,送了呢,手术室的门还没进,也像是成功了似的,这就叫风气,也是规矩,没人逼您,但是如果不那么做,就会被人认为不懂规矩,入乡随俗吧。”修琴赶紧说:“这回咱姑爷说得对,这就是风气,得了,也别讨论了,少数服从多数,按得票是三比一,你就依了吧,咱们也不是大款,连主刀大夫带麻醉师一共包一千块钱让真真送去,图个吉利吧。” 谢广仁默认了,他知道除了默认没有别的选择。怕老伴心理不平衡,修琴背着谢广仁塞给谢真真两千块钱,让他们看着办。谢真真推让半天,先将钱收下,转天和向天歌一起见了主刀大夫和麻醉师,递过去一个装着一千块钱的信封,麻醉师说:“这么搞就有些俗气了,谢局长的事,你们尽管放心。我们王局长关照好几次了,嘱咐我们必须万无一失。这个,我先替你们存着。”向天歌笑着说:“那叫什么,这可不是见外,你们还有那么多环节呢,别坏了你们的规矩。” 向天歌听楼道里的病友说,加上检查、住院,整个手术大概要一万多块钱,就和谢广仁开玩笑:“您这哪是结石,差不多成钻石了。”谢广仁住在高干病房里,有卫生间,有空调,有陪床,有电话,除了特有的刺鼻药味,和在家里住着差不多,检查了两天,就推进了手术室,由腹外科最有名的主任医师主刀。向天歌在医院守了一夜,谢真真虽是亲生女儿,陪床毕竟不太方便,第二天,护理谢广仁的差事就交给了局里请来的护工。但就是那一夜,向天歌亲眼见到了生死一瞬和阴阳相隔。夜里一点钟,见谢广仁睡得很沉,他和谢真真打了招呼,披上衣服下楼抽烟。经过急诊大厅时,看见一帮人急急地推着辆平车往里跑,车上的人浑身是血,眼睛紧闭,头歪在一边,一问,才知道他的媳妇几个小时前刚生了个儿子,初为人父的他一高兴跑到妇产科医院对面的马路餐桌上喝了一瓶啤酒,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外地运沙石的卡车撞个正着。向天歌正感叹世事难料,急诊室里走出一个大夫,问,谁是家属,进来签个字,人已经不行了。向天歌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为什么,晚上空荡荡的马路,最多几十米宽,走几步就过去了,怎么单单就撞上了他?他可能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他的媳妇可能还在病房里昏迷着打点滴,新的一家三口还没来得及团聚一分钟,一条生命就这么没了?一个家庭就这么毁了?那个婴儿刚一落地就没了爸爸,让一家人的狂喜转眼变成了眼泪。向天歌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他自言自语地说,人生啊,太可怕了,然后就几步迈过大厅朝院外走去,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凄厉的哭声。 一连几天,向天歌都像被霜打过的庄稼一样,提不起精神,一闭上眼,就是医院的一幕和那几声拉长音的哭声。这可能是文人的通病,要么风花雪月,要么凄凄惨惨,向天歌觉得广告部半人半鬼的生活已经将他的神经磨砺得足够坚强,但是面对突然变故,他还是压不住心底的脆弱,每当这时,向天歌就对自己说,妇人之仁,难成大事,你不是总敲打靳常胜慈不带兵、义不经商吗?这还没轮到你自己,这还是别人的悲剧,你就感同身受情绪低落,如果真到了需要你忍受断腕之痛的节骨眼儿,是不是只能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这时,广告部大厅里一片嘈杂。“乌敏霞是流氓,刘飞燕是流氓啊”的声音越喊越高,向天歌出去一看,是美容美发行业代理公司如新广告的老总胡可,他低落的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狭窄的出口,像飞流直下的瀑布铺天盖地地冲了下去。啪的一声,向天歌将右手重重地拍到桌子上,差点震倒了上面的饮水机,他的调门儿一下高了几度:“怎么是流氓?胡可,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拿不出证据,你要承担诽谤的责任。”接着他冲着媒介部大喊一声:“靳常胜,从明天起,停刊如新公司的所有广告。” 胡可吓了一跳,但还不死心地嘟囔:“我们好不容易谈下来一个大美容院的广告,一个版三万,乌敏霞和刘飞燕一去,答应人家在‘潮流尚品’版上发一篇对话美容师的稿子,只要了三千块钱。他们用低价撬户,这不是流氓是什么?” 胡可被旁人劝走了,向天歌回到屋里,余怒未消,心想广告部怎么就成了破烂市,撒泼耍赖的,要死要活的,都把这里当做了表演场?幸亏没在大厦里办公,天高皇帝远,还能遮遮羞,否则“海都”的形象早就在集团里糟蹋光了。 这时,靳常胜推开门,将李海鸣引进屋。向天歌很意外:“李总,您怎么来了,有指示打个电话我去您办公室。”李海鸣摆摆手:“主要是想过来看看,分管这么长时间,还没进过你们这座小楼呢!布置得不错,大厅里挂着的那几句话写得很好。” 向天歌示意靳常胜退出去,他想把李海鸣让到自己的座位上,李海鸣却坐进了沙发:“帅不离位,咱们没那么多的讲究。最近广告客户对‘海都’的感觉怎么样?” “认可度在逐渐增强,但还没有消除他们的媒体歧视心态。晚报、商报做了,如果没有效果,他会认为是市场或是产品定位出了问题,可是在‘海都’做的同样效果,他就会说你媒体不行,也不知这是哪家的道理!” “广告圈就是这个逻辑,大者王侯小者贼,一大遮百丑,方方面面都得敬着、让着,你用不着不平衡,要想改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挤走大的,你去做那个更大的。” “做梦都盼着‘海都’浴火重生。我们这半年,干的一项最主要工作就是为以前的混乱买单。您知道吗,刚接手那阵,‘海都’的牌子在社会上已经严重贬值,成了言而无信的代名词,这样的口碑怎么开拓市场,谁敢跟你合作,即便是冒险合作,也要首先论证资金风险。” 李海鸣问:“文晓娜是哪个人?” 向天歌心里一颤,莫非李海鸣听说了他和艾小毛同去北戴河的事情?他字斟句酌地说:“原来她专职负责统计每天的广告量,后来我听说她是简安祥的亲戚,担心这个岗位太关键,所有代理公司的单版价格,交了多少钱,欠了多少钱,这些核心机密都要在她的眼底下过一遍,就让靳常胜以轮岗名义将她调到市场部,实际上是个务虚的地方,每天就是看报纸,看看其他媒体上有没有新亮相的客户。” 李海鸣说:“你的这个决定很及时,前天,她把一张安定医院的诊断证明通过集团总编室转给我,中度抑郁症,这可是个要命的病,到最后有可能发展到杀人或自杀。她还附了一封信,表达了对现岗的不满。说她生是广告部人,死是广告部鬼,谁也别想算计她。我摸了下情况,他的丈夫刘立东是海南区发行站的副站长,比她大15岁,你了解这个人吗?” “我没见过,但是曙光和我专门提到过他。说他这个人,除了年龄以外,再没有值得尊敬的地方。给他的评价是八个字,不仁不义,败事有余。” “有这么严重吗?” “曙光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刘立东八年前离的婚,离婚后又找了文晓娜。按说离婚不算什么,但刘立东是在他前妻动乳腺癌手术两个月后离的,这是不仁吧?而文晓娜本来是刘立东一个徒弟的女朋友,他硬是给抢了过来,徒弟知道他们的事后,打到报社,结果还报了警,朋友之妻也敢欺,这是不义吧?” “还有一点,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刘立东是简安祥的发小,工厂倒闭后投奔了简安祥,简安祥把他安排到发行站。据可靠消息,他在发行站这几年,替简安祥黑了不少钱。所以,对这两口子要多加防备。” 李海鸣走后,向天歌越想越觉得文晓娜夫妇的嫌疑最大,特别是刘立东在去北戴河的旅行车上看他的眼神,阴骘而冷漠,处处透着戒备的敌意。这种怀疑在逻辑上完全站得住脚,先生暗地扎车胎,太太伸手偷文案,夫妇俩里应外合,目的在于挟私报复和制造恐慌。 向天歌的办公室成了饭馆的流水席,这个走了那个来,从没有冷场的时候。向天歌本打算开个小会,可郑曙光正在北京回海江的高速公路上,最快也要两个小时才能赶到报社。 仅仅这么个小空当,向天歌就被毕其功缠上了。 毕其功的欠款还是简安祥时代的遗留问题。他是美术学校的素描老师,给装修队做设计赚了点钱,注册了一间规模不大的广告公司,买断了《海江都市报》家居行业的广告。简安祥接管时,为了安插自己的代理公司,用高出上一年一倍的买断价格将毕其功淘汰出局,结果,他没来得及消化的35万元预付款一直趴在报社的账面上,简安祥一拖再拖,始终未能解决。 锁定了怀疑目标,向天歌就像破案了一样轻松。他同情地望着眼前的毕老师,突然很想和他聊聊天。 “老毕,不做媒体了,在哪里发财?” “总得混口饭吃,开了家打印社,排版、喷绘、布标、刻字什么都干,有时也客串承揽些小型演出。向总,看在我比您大出一轮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把那35万还给我吧。” “‘海都’正是爬坡的关键时期,哪里还有钱往外退啊!” “您的话我不信。哪儿没钱都有可能,就是报社不可能没钱。35万,对于报社来说,不过是牛身上的一根毛。” “不瞒您说,报社还真是没钱。报纸是个烧钱的行当,我给您算笔细账您就明白了,一个印张,也就是您看到的四个版,光纸钱和油墨钱就得1毛5,‘海都’平均每天24个版,也就是6个印张,那么印刷费就是9毛钱,可在报摊上一份报纸只卖5毛钱,等于卖一份赔4毛钱,一天发行18万份,坐地不动就赔了7.2万,这还不算人员工资和办公费用,这么大的亏空怎么办?只有靠广告填平,您不是没代理过‘海都’的广告,卖得上这个差价吗?” “是吗?年年搭进这么多钱,就是有座金山也要吃没了。要这么说,媒体还真算不上朝阳行业。” “说朝阳也没错,朝阳不暖人,是要一点点升起来的。关键看谁有这份耐心和这个实力。” “这个简安祥太不地道,该拿的好处拿完了,不把屁股擦净就跑,不抓他抓谁?” “破鼓万人捶,一个人倒了霉,所有的脏水就都泼他身上了,这就叫世态炎凉。” “那您估计我这钱什么时候能退回来?” “老毕,钱的事您尽管放心,是您的钱谁也赖不掉,报社是国家的,是最讲理的地方,关键是要等简安祥的问题定性以后。现在所有他经管的账目都冻结了,遗留问题也不止您这一件,一旦解冻,统一解决。” 毕其功鞠躬道谢:“向总,我这笔钱就拜托您了,以后绝不再骚扰您,只求您这边有了消息及时给我通个气。” “谁敢骚扰我向哥?”进门的是向天歌的同门师弟、《海江日报》群工部副主任何力强,“老毕,你可真是海江广告界的窦娥,那点冤屈到处倾诉,这个大院里认识你的比认识我们社长的人还多。我向哥现在最难,别再跟着添乱,要不我可不答应。你知道群工部是什么地方吗?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群工部就是专门和这些人物打交道的。要比无赖,广告公司还真拿不上台面!” 向天歌的脸上仍是一团和气:“老毕,力强逗你呢,他一准是求我帮忙才故意做的高姿态。” 何力强是人来疯:“老毕,你往这一坐,弄得向哥的窝和信访办一样,朋友们都不敢来了。你看看他身边现在还有朋友吗?” 向天歌继续调侃:“我用不着朋友,有部下就够了。” 毕其功拿起包告辞:“何主任,我听出来了,你这是旁敲侧击赶我走,向总可千万记着我的钱啊!” “这个老毕,”何力强摇摇头说,“师兄,你这招商究竟是个什么底牌,神神秘秘的,有个朋友托我牵线,非要来拜访你,有意你们的汽车行业。” “这次招商,没有钱是断断不能的,光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此话怎讲?” “没有钱的代理公司替咱们扛不住市场风险,光有钱的代理公司如果没有资源又打不开市场,白白闲置着咱们的版面。这两种亏,‘海都’吃全了,也吃大了,”向天歌递给何力强一支烟,自己点燃一支,“‘海都’的代理公司绝大多数是肌无力患者,非得让他们练举重,哪里举得起来?这次招商不准备大规模搞,只是局部调整。简安祥出事的后遗症就是错过了招商的最佳时机,所以我们定了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贤的大原则,只看两个指标,一是资金量,一是广告量,换个说法,一是商户认可,一是读者口碑。汽车行业是块大蛋糕,好几个广告公司惦记着,现在基本算是名花有主,让你的朋友考虑考虑别的行业。” “不成无所谓,当时确定‘海都’总经理人选时,我就张开想象的翅膀尽情地想,想到天黑也没想到会是师兄你出马。” “力强,我也是临危受命,为李总两肋插刀,其实,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这是个人情上失分、仕途上失意的选择,很可能前面十多年的铺垫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就当是练手吧,实在不行,再找个地方做个职业经理人,总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你还不知道咱日报那些人,就会闲极磨牙,比较好听的说你是准备往上走了,提拔的前提是必须待过几个不同的部门,不太好听的说李总指不定每月给你多少钱呢,还有难听的,说你的脑袋让驴踢了,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人生该往哪里走了。” 向天歌呵呵笑了:“就当段子听吧,对这些说法,疼痛是暂时的,麻木才是常态。你一麻木,说的人就会自觉无趣。” 何力强点头称是:“师兄,还有件事,日报的人都说你看走眼了,就是靳常胜那么个二百五,你竟委以重任,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很简单,当然,这话如果让靳常胜听见了有些残酷,人际学上有个理论,叫情绪出口,你说,这个沙袋的角色谁来扮演?就得是靳常胜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谁都能叫过来数落一通,换了你,脸上挂得住吗,心里受得了吗?什么叫委以重任?他是走路的,我是指路的。换句话说,他是水手,我是舵手,具体怎么走,还不得看我的指头?一个好的操盘手,既要居安会思危,触底能反弹,还要有把握机会、掌控团队、改变命运的本事。不过说是这么说,我还差得远。” 何力强佩服地说:“师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广告部是块宝地,过得此关,能担大任!” 向天歌说:“人生如戏,演好它,观众满意,自己快意,何乐不为?” 向天歌很清楚,半年多的广告干下来,虽然很累,但他慢慢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节奏。如果再让他回去重复以前编前会、改稿子的生活,还真不一定适应。难怪会有那句“不做总统,就做广告人”的名言,广告的确能把人的心干野了。 送走何力强,向天歌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每天超负荷运转,让他身心俱疲,有外人在场,他精神百倍,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一旦剩下他自己时,就仿佛一摊泥,慵懒地倚在一个角落。 向天歌的座机急促响起:“向总,大事不好,老郑他,他,可能出事了!”靳常胜电话里的声音已经变了调,“我刚接到高速支队的电话,说他在京海高速70公里300米处翻了车,清障车正在清理现场,人已经被120接走,正送往海江总医院,您看怎么办呀?” 向天歌的头嗡的一下,他只觉得太阳穴的血管腾腾地跳着,他简要向李海鸣做了汇报,抓起车钥匙,冲到停车场,开足马力向总医院奔去。 赶到急诊部时,向天歌看见郑曙光的妻子和女儿已经等在那里。救护车还没到,向天歌收到李海鸣发来的短信,告诉他已经给总医院院长直接挂了电话,脑系科、普通外科、麻醉科各留下一名最有经验的主任医师。向天歌在急诊大厅里踱着步,从匿名信开始,这一段时间经历的事情过于密集了,让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煎熬的等待!终于,一辆救护车响着尖锐的笛声拐进大院,顺着坡道直接开到急诊部门前,车门打开,先是跳下一名警察,接着是举着输液瓶的护士,随行大夫和护工熟练地打开担架的支架,变成一辆可以推行的平车,躺在上面的是一个血人,头发被干涸的血迹粘在脸颊上,郑曙光平时的帅气荡然无存。他的头歪在一边,肩膀上缠着绷带,右腿可能因为骨折无力地耷拉着。向天歌凑近一看,眼泪忽地流了出来,哽咽地喊了一声“曙光”,郑曙光上初中的女儿刚扑过来,就被大夫挡在一边,她凄厉地叫着爸爸,跟着平车一路小跑奔向核磁共振室。 护送郑曙光的交警得知向天歌的身份后,简要介绍了事故情况。郑曙光的车是在京海高速70公里300米处翻的,当时的时速估计在120公里左右,从现场勘察情况看,应该是从里道超车未果,前车向右并道迫使他向右打轮,结果撞开护栏后翻到隔离沟里,车子跌到沟底的瞬间,郑曙光被从驾驶室甩出车外,头部撞在隔离沟里遗留的一截水泥涵管上,右肩被上面遗留的一根钢筋刺穿。交警奇怪的是现场几乎没有一点刹车痕迹,怀疑两种可能,要么郑曙光疲劳驾驶睡着了,要么刹车系统被人为破坏。 片子出来了,郑曙光的妻子和向天歌一左一右围在大夫身边,大夫表情凝重,说由于外力撞击过猛,属于严重的颅脑外伤,必须马上手术进行血肿清除,但是情况不容乐观。郑曙光的妻子听完就跪到了地上,拉着大夫的胳膊说:“您可一定救救他啊,他才42岁。” 郑曙光被推进手术室,白色的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门上的红灯亮起,“手术中”三个字异常刺眼。过道的两排长椅上坐满了陆续赶来的郑曙光的亲属。这时,又来了两名警察,将向天歌叫到了外面的大厅里。来人分别是高速支队和刑侦支队的警察,交警说经过勘察发现刹车分泵放气阀上的螺丝被人为拧松,上面的印迹是最近留下的,他们觉得不像一般的交通事故,就报了警,希望刑警介入调查。 向天歌浑身一紧,想,这哪里是在做广告?周遭的环境如此险恶,处处陷阱,时时提防,稍不注意,暗箭穿心,这下倒好,干脆直接取人性命。可会是谁呢?在此之前,谁又会将广告和谋杀联系在一起? 警察为了缓和气氛,先问了向天歌转年小学的招生政策,接着便切入主题:“在您看来,平时和他接触的那些人里,谁最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这怎么可以妄加推断?你们不是最讲用证据说话吗?” 警察的表情很专业:“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们只是搜集一些和此案有关的信息,破案总得有个大致的方向,然后根据这个思路再往下追踪。” 向天歌瞥了一眼手术室门上的灯:“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人还在手术台上情况不明呢!” 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似乎比一生还要漫长,手术室的门开了,仅仅开了一条缝,主刀大夫侧身出来,一句话没说,只是冲着外面的这一大群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郑曙光的妻子立时昏倒在地,他的女儿扑到长椅上号啕大哭。亲属们乱作一团,有的抱大人,有的抱孩子。向天歌呆呆地立在原地,手脚冰凉,眼前一片空白,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郑曙光,那么顾家的一个丈夫、一个父亲,那么仗义的一条汉子,那么敬业的一员干将,昨天,也就是二十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一起开会,还在商议等到招商结束,找个山高林密的地方好好放松几天,怎么突然之间就去了另一个世界,难道真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命”的谶语?难道是天不佑人,嫉妒他们这个运营小组热乎乎的和谐? 向天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更不知道是怎么坐进李海鸣的办公室的。他唯一残留的印象是郑曙光的遗容,擦净血污的脸庞依然那么棱角分明、英气逼人,只是那张脸太苍白了,太安静了,没有一点点生命的征兆。 向天歌已经哭肿了双眼,揉皱的面巾纸扔得满桌子都是。李海鸣让叶子凡先拟个挽联草稿,送高庆国审定后交到集团总编室,高庆国已经批示《海江日报》《海江商报》《海江都市报》明天在同一位置以同样的面积同时刊发。 叶子凡同样不知所措,一支笔握在手里写写画画,但就是不知从哪里下笔。两行字,要概括一个人的一生,对于郑曙光来说,实际上只是半生,另外本该幸福的半生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切断了,但即使是半生,两行字又如何包容得了? 向天歌哭了几次,渐渐平静下来。他接过叶子凡的笔,在一张纸上一气呵成了两句话:满腔抱负如今竟成往事,一生温良何日再见曙光。 李海鸣和叶子凡虽然都觉得很恰切,但是没有心思评价文字的神采,让叶子凡给高庆国送过去。不一会儿,高庆国给李海鸣打来电话,稍稍质疑了一下讣告的措辞,担心“何日再见曙光”的字眼儿登在日报上有些不合适。 李海鸣说:“人都不在了,咱们也不用这么多顾虑吧,那不过是个名字上的巧合,和政治无关的,再说,这种感情表白,也给公安局一点压力,早日破案,告慰曙光的在天之灵。” 第十六章 家庭危机 向天歌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郑曙光的音容笑貌虽然还是那么清晰地在眼前闪回,但已是阴阳两隔。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也许正是自己当初的点将把郑曙光点上了不归路。 想到这儿,向天歌一阵心颤,他不知道等到遗体告别那天,真的面对郑妈妈时该说些什么。人在绝望之中,连眼泪也显得多余和苍白。但火化那天,向天歌还是早早赶过去,捧着一束肃穆的鲜花,拎着一个花篮,尽管他非常害怕那种场面。郑妈妈偎在床上,致命的变故已经彻底摧垮了她的精神,屋里布置好的灵堂中央摆着郑曙光的大幅遗像,神采奕奕的他开心地笑着,看着每一个前来悼念他的人。 向天歌一见这场面,登时就傻了,路上想好的安慰话一句也记不起来,他两眼模糊着奔到床边,捧起郑妈妈的双手使劲地摇着,只有眼泪,没有语言。郑妈妈看见向天歌来,一下子“嗷嗷”哭了出来,声音很低,是那种用喉咙底部挤出来的哭声,是根本压抑不住的痛苦释放。向天歌当然知道郑妈妈的伤心之处,这时他就是曙光的化身。向天歌从人群里认出郑曙光的老舅——这一大家人的主心骨,向天歌将老舅拉到一边,痛苦地摇摇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老舅手里,那是他代表运营小组准备的两万元钱,老舅没有推辞,将钱放进裤子口袋,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热热闹闹的一出大剧,这么快就以一个鲜活生命的终结告一段落,说不清是苦是甜,说不清是喜是悲,反正,八个多月的广告生涯,在留下一张张票根后,飞一样地过去了,也许,留下来的,才是淬取出的生活真正的原浆。向天歌知道,即便你的心里满是乌云,太阳明天也要照常升起,只是因为走得太快,他需要停下脚步,稍稍定下神,尽可能过滤掉那些他曾经不屑后来又违心而为的杂质。此刻,他一个人站在自己乱糟糟的办公室中央,靠近沙发的一张小矮柜上摆着个玻璃镜框,这张矮柜是郑曙光最爱坐的地方,向天歌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个玻璃镜框,里面镶着运营小组五个人在泰山之巅振臂高呼的照片,地上撒满了月饼大小的纸钱。一支将要燃尽的烟夹在向天歌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纤细弯曲的烟雾悠闲地升着,渐渐溶入泼进来的月光中。向天歌慢慢蹲下,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玩具钞票,划燃火柴,向上的火苗很快就舔上了那花花绿绿的纸,屋里倏然亮了起来…… 城市像一只魔怪,只有等到天黑以后,才会睁开花里胡哨的眼睛。那些闪烁的霓虹仿佛沾染了灵性,用浓重的诱惑勾引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向天歌开着车,正要过一个路口,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推到二挡,慢慢地从警察身边溜过去,然后低头在手机的屏幕上扫了一眼,上面有一条新信息,是谢真真发来的:“速回电。” 经过那番激烈争吵,又经过了郑曙光意外辞世的重大变故,向天歌和谢真真的关系降至极度深寒。最近,向天歌干脆一走了之,每天住在报社,晚上排满了应酬,结果一段时间下来,竟然收成不俗,还达成了几项可观的合作,他自嘲地说这算天道酬勤,堤外损失堤内补。 向天歌现在在海江市已经小有名气。上个星期,《海江日报》的“风流人物”版给他发了半版题为《一个人和他的10个金点子》的专访,文章写得很俏皮,题目是向天歌自己起的,里面只提到了9个点子,剩下的一个结尾时才挑明,就是这个题目。在专访里他大谈广告理念,认为广告是时代的香水,能够让人们生活在幸福之中,着实给《海江都市报》做了一回免费广告。 专访见报当天,向天歌就接到了海江大学学生会的电话,说学校最近在搞“杰出校友看海大”系列讲座,准备分届别请回几位近年来毕业的校友,组委会希望向天歌结合广告与人生的特点,做一场题为“当代社会的广告”的讲座。 向天歌痛快地答应了。坐在母校的大礼堂里,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向天歌如沐春风,真切感受到行行出状元的道理,原来被认为是手心朝上只会找人要钱的广告不是也能干出大名堂吗?向天歌说,人配衣裳马配鞍,产品的衣裳就是广告,现在的广告业早已跨越以前那种低三下四和企业软磨硬泡的层次,而是通过创意包装帮企业获取更大的利益和最佳的美誉度,这种获取只有通过广告的渠道。从某种程度上说,广告业是目前社会上最具挑战性的职业,杂糅了美学、文学、伦理学、心理学甚至建筑学、材料学等诸多学科,能够全方位锻炼一个人的策划能力、判断能力、表达能力、交际能力,只有靠脚板找到企业,靠头脑打动企业,靠嘴巴说服企业,才可能最终将创意变成现实,将点子变成票子。 下面的学生陆续递条子上来,问题五花八门,有问女业务员是否要用身体拉广告的,有问做广告业务员月薪多少的,有问未来广告业走向的,还有问有没有机会到“海都”广告部实习的。向天歌的灵感一下子被学生们的开放思维激活了,一一点评,妙语连珠。他说,不光女业务员,就是男业务员也要用身体拉广告,关键是把握好身体的部位;广告业务员的月薪其实就是他们的能力指数;什么叫社会进步,我认为老话逐渐失灵、新词不断产生就是社会进步,以前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现在变成三十不易立,四十更困惑,五十不认命,你们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三十岁时,就要给一生打下基础做好铺垫,没人保证到了这个岁数就一定能立得起来;四十岁时,生活刚刚稳定,情感的第二春又到了,常常在夫人与情人之间做着艰难选择,谁敢说自己不惑?五十岁时,眼看人走茶凉的种种心酸,又怎能轻易认命? 听众席一阵躁动,还有人鼓起了掌,向天歌感到了一股交流、碰撞的快感:“今后台下可能有不少同学立志从商,从报人到广告人,我的体会是商人是没有好坏之分的,评判商人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利润。以前是万众声讨拜金主义,现在是恨不得自己早点成为富翁,这就是社会进步。财富有什么可怕、有什么肮脏的?只要来得清清白白,钱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个人价值的体现、体面的基础、生活的保障、情调的依托,当然也可以是炫耀的资本。所以,我奉劝大家,处处奸猾的人不要经商,因为最终机关算尽毁了自己,处处仁厚的人也不要经商,因为很可能赊光了本钱一无所得。” 刚毕业那会儿,留在海江的同学半年聚会一次。后来,随着一个个结婚生子或者位置的变化,往来渐少。向天歌更是低调,觉得自己虽然在《海江日报》管着一个部门,但依然是工薪阶层,单是那一顿饭钱也会让他捉襟见肘,难怪有人说毕业十年的聚会是对心态的烧烤,没混出模样的人是躲犹不及的。 但是这半年多来,向天歌涉足广告,交际的半径一圈圈扩大,人也就慢慢活跃起来,愿意做些穿针引线的差事,饭局由他攒,账单由他买,向天歌常挂嘴头的一句话是,要说亲还是这些一个屋里住过的哥儿们亲,不管在哪个领域发展,将来都是个照应。虽属小巫见大巫,但他真切感受到大款不如公款的好处,只要对开发客户有利,花上几千块钱好歹还能报销。 向天歌在海江大学礼堂的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艾小毛坐在办公室里想着他们之间的事。人与人之间,熟悉之后,亲近之后,记得最清楚的是伤害而不是关爱,亲人之间更是如此。向天歌对谢真真的迁就让艾小毛寒彻心扉,久久不能排遣。每当这时,她就会扪心自问,这样做到底有没有道理,到底合不合人伦,到底讲不讲规矩?她实际上并未要求太多,从一开始就没有,她要的只是尊重,她害怕被轻视,被忽略,被排在队尾最后一个才让人想起来,但是,这几个月来的几件事情,每到关键时刻,向天歌都让她失望,他要对得起所有人,要对所有人无比周到,这时,好像唯一可以得罪的就是她。 从海江大学出来,街上车水马龙,向天歌的心情无比晴朗,刚才的演讲给了他许多自信,他一直觉得内涵将是争到最后一剑封喉的制胜法宝。真正的英雄不希望对手是弱者,那样即使赢了,也得不到酣畅淋漓的快感。向天歌虽是O型血,但是兼具了B型血的一些特点,既好斗,又能隐忍,可一旦遇到不按拳谱出招的小人,向天歌就会变得不知所措。 靳克晓的挖墙脚,告刁状,偷梁换柱,轮番用了个遍,向天歌开始还能镇静,落得个厚道美名,后来很多人劝他,虽说一分厚道一分福,但如果被人算计到头上还没有反应,厚道就变成了懦弱和迟钝。仁义相通,也是对等的,对付卑鄙的最好手段就是比他还要卑鄙。向天歌觉得自己完全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有些可怕的向天歌。他以前信奉和推崇的很多东西都被现实击得粉碎。比如,从前的他如果借了别人十块钱,都像一件好大的事装在心里,现在欠着几万元、十几万元的款子,却仍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和债主一起吃吃喝喝;再比如,遵纪守法是从小就记在心里的准则,可是现在,巧立名目合理避税已是家常便饭。向天歌记得绳子仁说过,现代人之所以这么势利,都是宠物惹的祸,他乍一听还云里雾里,绳子仁接着说,宠物不是猫就是狗,猫是馋懒兼备,最不忠、最随波逐流;狗是狗眼看人低,完全以貌取人,宠物通人性,自然也影响着人性,现在据说蜥蜴之类的也都成了新宠,更是让人大倒胃口。当时,向天歌说你不好好为人民服务,原来坐在那里,天天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绳子仁说,不研究透人民的性格,怎么好好为人民服务?人间万物,触类旁通,感悟也是一时一变的,参透了很难,但是心里真的要有一片净土,只是这片净土太容易被占去了,那也不怕,只要产权还在自己手里,就随时都能够收回来。向天歌笑他掩耳盗铃,完全是阿Q精神,绳子仁却说,阿Q精神也是一种精神。 向天歌感觉自己就像是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好不容易从山沟里走出来,却又被罚做一种名叫赚钱的苦役,将数目可观的、有时比石头还要重的钱赚到手,推上去存起来,又被欲望赶下来,继续重复上一次的动作。以前他不喜欢信用卡,他觉得数钱时纸币在手指间发出的“哗哗”响声是人间最动听的乐曲,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乐曲呀,可是现在居然连这种热情都在一点点降温,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永恒? 谢广仁的手术很成功,因为微创,刀口都没有封,只是贴了创可贴,等待自然愈合。他在医院只住满四天就回家休养了。谢广仁出院后的这一周,由于朝夕相处,向天歌和谢真真的关系有了一点缓冲。向天歌安顿好岳父,又转道报社看了一眼,回到家本打算早点歇息,没想到谢真真兴致很高,备了几个小菜,开了一瓶红酒。一见这阵势,向天歌本能地紧张了一下,因为这是谢真真渴望做爱的信号,向天歌看着满桌的碟碟碗碗,突然有一种很悲壮的感觉,仿佛那是砍头前刽子手备下的上路饭,想着一会儿就要被谢真真按在床上一遍遍折腾,向天歌一点也提不起兴致。看着向天歌呆呆的样子,谢真真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很感人的,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名叫乔妮娜,她和一个叫沙德的小伙子相爱了。他们在一起看流星,当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他们将这颗星命名为乔妮娜沙德星。”向天歌一头雾水:“这算什么故事?没头没尾的。”听了这话,谢真真一下子笑弯了腰:“哈哈,这颗星说的就是你呀,乔妮娜沙德星,就是瞧你那傻德性。哎,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真是无法沟通。”向天歌琢磨了一下,一边点头一边说:“这就是你呀,谢真真,连讲个笑话都是刻薄的,处处透着蔫坏损的味道。”谢真真脸上立刻罩上一层委屈的云:“你怎么看我哪儿都不顺眼,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这么哄着你,迁就你,却好也不是,歹也不是,真是没有人的活路了。” 谢真真尽兴后,向天歌乏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躺在床上想,男人怕女人无外乎三种情况:一是有短处攥在女人手里而一时又无法摆脱;二是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只好依靠女人吃软饭;三是女人家族的背景过于深厚压得他无法动弹。向天歌对照了一下,这三条他好像都沾点边儿,艾小毛是他攥在谢真真手里的一个隐性把柄,一旦败露,必将火山爆发。向天歌有挣钱的本事,但是谢真真花钱的本事更大,再加上谢真真一直认为向天歌应该永远在心里记着谢家的知遇之恩,所以向天歌总有一种本能的抵触。 这会儿,小区里万家灯火,一片安宁。艾小毛斜躺在洒满沐浴液的浴缸里闭目养神。这是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洗去铅华,心无旁骛。每天在外奔波,艾小毛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未来。这大概就是白领们共同的悲哀:怀揣着一个梦想出来打拼,但随着时间推移,梦想不但没能接近反而越来越远,到最后,除了将自己淹没在无尽无休的简单重复外,梦想已经变得模糊而陌生,人也是激情不再。对向天歌,艾小毛还是感情深厚的。但她明白这份感情注定没有结果。和向天歌走到今天,完全是不经意地,是她人生里一个重要、一直期待但又没有事先安排的插曲。她当然不甘心将青春定格在一家了无生气的报社里。她越来越觉得,栖身《海江日报》,不过是她暂时的谋生手段,是为了稍停片刻积攒往前跳跃的力气。她的梦想是去美国读书,然后再向电视界发展,但这一切都需要经济基础,所以她给自己定下一个挣够50万元就全身而退的计划,不达目的,她不会轻易选择。 但是此刻,艾小毛的心情有些异样,因为她怀孕了。那是她和向天歌共同制造的一个新生命,是他们几个月激情的意外但又是最有形、最实在的注脚,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男女之间,只要没有一纸婚书,欢爱就会显得根基不稳并且多少带有逢场作戏的味道;可一旦有了孩子,情形就大不一样,从前占据上风的欲望马上就升华为亲情,血脉的纽带一下子拉近了双方的心。艾小毛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哪一次疯狂的结晶,因为她的例假一向很准,所以和向天歌做爱时,她从来不用避孕套,向天歌当然也喜欢这种没有隔膜的感觉,加上一直没有意外,就忽视了危险的存在。 艾小毛在浴缸里惬意地躺着,感受着水的波纹轻轻撞击腹部的痕痒。她知道这个孩子对于她来说既不是幸福的载体,也不是人生的传承,而只是一次小小的事故,是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是她仍然一遍遍抚摸着小腹,仿佛向里面尚未成形的孩子传递歉疚的信息,同时设想着向天歌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语气以及他的处置决定。艾小毛觉得这个决定是非婚男女最好的情感试金石。 艾小毛拨通了向天歌的手机:“天歌,这么晚还打搅你……”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向天歌就拦住话头,“真真,你把电视关小一点,你等等,屋里的信号不太好,我出来说,哦,这会儿行了。”艾小毛听见电话那端故意夸张的声音,知道他说话不方便,心里一阵难受,婚外情多像一张热敏传真纸呀,不管上面的字如何清晰,一见到婚姻的亮光马上就会褪色。平时,没有特别急的事情,艾小毛一般不在这个时间给向天歌打电话。她知道女人的第六感是最无所谓逻辑但又往往???最准确的,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没有意思,说得情深意切了,向天歌又只会支支吾吾地打哑谜,说不定哪句话就让谢真真听出弦外之音。但正是这种小心躲闪才大大增加了悬念和刺激,所以会有那么多的人对婚外情趋之若鹜。 向天歌这会儿可能到了中厅或是阳台,虽然声音还是很低,但已经显得从容许多:“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想我了?”艾小毛的喉头哽了一下,又热又酸,他怎么总是首先想到床上的欢娱,就不知道帮她掸掸心里的灰尘呢?艾小毛一下子多愁善感起来,她用放得很慢的语速缓冲复杂的心情:“天歌,我原来想当面告诉你的,可又怕一时说不出口,就……天歌,你知道吗,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什么,确切吗?”艾小毛换了个姿势说:“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向天歌压低了声音说:“小毛,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艾小毛从来没有跟向天歌提过家庭方面的问题。这是向天歌既感激又遗憾的地方。在他看来,情人之间最美妙的境界就是这种相安无事的心照不宣,既百般呵护又不去触碰,但向天歌又觉得不在乎名分就等于注定了距离和隔膜,感情上的投入也像打了折。有时他会端详着存在电脑里的艾小毛照片问自己:你爱这个女人吗?当然,这还用问吗?这是心里的另一个向天歌在回答。那么你愿意为她抛家舍业吗?另一个向天歌踌躇了一下,反问道,爱一个人非得为她抛家舍业吗?也许并不一定,但是没有一个共同的家,那爱的标志又是什么呢?做爱决不是爱的标志,那只是爱的表达。向天歌沉默了,他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他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他甚至认为即使认真考虑,条理也不会清晰多少。他似乎从没有动过娶艾小毛为妻的念头,他经常幻想和感叹的是如果艾小毛能够取代谢真真或者如果谢真真本来就是艾小毛那该多好,但是娶和取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必须要付出行动甚至放弃很多东西,而后者仅仅遗憾一下就可以了。向天歌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岁数越来越大,感情的事反而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纠缠不清? 艾小毛的善解人意经常让向天歌莫名其妙地感动许久。但他又总是固执地认为善解人意是不属于婚姻的,只有情人之间才会有这样的体贴。艾小毛比向天歌小六岁,但对向天歌的关照却常常像他的姐姐甚至妈妈。 此刻,艾小毛像一朵出水芙蓉,身上散发出阵阵清淡的热气和香气,她慵懒地靠在床头,向天歌犹如在看一幅画。两个人都不说话,向天歌坐在床边,将艾小毛连头带肩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向天歌挑开艾小毛的睡衣,顺着她雪白的胸脯一路往下吻着,一直吻到微微隆起的小腹才停下来,向天歌仿佛在把玩一件艺术品,久久地用嘴唇在艾小毛的小腹上画着圈,向天歌仰起脸,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艾小毛:“我们的孩子已经在里面了?”艾小毛“嗯”了一声:“三个多月了,如果今年我们能在一起过年,就是三口人了。”向天歌动情地抓住艾小毛一阵狂吻:“谢谢你,小毛,这么多年,我和我妈就盼着有个孩子,没想到你把我们的梦圆了。” 艾小毛忽然闭上眼,背过身去,泪珠不由自主地滚出来,挂在睫毛上。女人就是这样,像这样的事情,即使她在心里已经得出了解决问题的答案,仍然希望男人说出和她不一样的结果。向天歌爱抚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又把手绕过去,用床上的枕巾擦了擦艾小毛的眼睛。艾小毛唏嘘着说:“傻天歌,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只有这种时候你才是最可爱的,但这是一个圆不了的梦,你说我怎么能把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呢?他没有来到人间的资格啊!”向天歌说:“再过两个月,我把你送到老家,山清水秀的,我妹妹可以照顾你,反正这么多年谢真真也没回去过两次,街坊四邻不太认识她,你就在那儿把孩子生了。”艾小毛笑了:“你呀,真是想孩子想疯了,可能吗?我和报社怎么说?你又和报社怎么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毁了你的一切,也不能让这个孩子不明不白地来到人间,那样对你对我对孩子都不公平。你还是下星期陪我把孩子做了吧。”向天歌说:“不行,这是我的血脉,也是我们的结晶,你不用想那么多,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婚离了。”听了这话,艾小毛反而一阵难受:“天歌,我相信你这是真心话,可是你想过我的感觉吗?你这么果断的决定,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孩子。再说,别看我整天在版面上风花雪月的,其实骨子里很保守,你这么冲动地说离婚,对谢真真不公平,毕竟,你们之间,犯了原则性错误的是你,更何况,离婚也不可能一两天就能办好,可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着不等你,你总不能让我前脚进洞房、后脚进产房吧?” “乒乒乓乓”的一阵声响过后,一个小生命在腹中消逝了。向天歌烦躁地在手术室外走来走去,一会儿停下来踢两脚墙根,一会儿靠近大门听听里面的动静。忽然间,他的脑子里冒出中的一副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的确,他很压抑,同样是一个生命,在合法的模式里是天伦之乐的载体,在非法的模式里就成了多余的孽债。正想着,艾小毛被护士架了出来,不知是疼痛还是紧张,艾小毛的几绺头发紧贴在额头,迈出的步子也是不规则的,向天歌一阵心疼,赶紧迎上去,躲避着护士的眼神,凑在艾小毛耳边问:“不要紧吧?”艾小毛拧着眉摇摇头,向天歌搀住艾小毛的胳膊,心虚地踮着猫步,一点点往外挪着,生怕碰上熟人。这时,护士喊住向天歌,说:“病人家属,记住回去按时吃消炎药,还有,恶露未尽不能同房。” 也许是心理作用,医院的来苏水味让向天歌浑身上下不自在。他想起来了,肝部最近总是隐隐作痛并且伴有一种很明显的下坠感。他知道,这是酒喝得过多的结果。体检结果是中度脂肪肝,而且肝大一指,大夫先是说了一堆吓唬人的话,接着就开出满满一张处方的疏肝健脾药。向天歌一样也没取,他觉得喝酒已经很辛苦了,再惦记着吃药,岂不是累上加累?在广告圈里混,喝酒就像见面时互换名片一样必不可少。最近酒桌上流行的挡酒宝典是拿想要孩子作为戒酒借口,开始向天歌也想效仿,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因为常在一起喝酒的都是比较知己的朋友,你总说要孩子却又未见成果,时间一长,肝是保住了,但保不准外人又会对你别的功能产生怀疑,反而授人以柄,而且是最关乎男人脸面的把柄。 和谢真真最猛烈的战争是从一张诊断证明上爆发的。那天一早,谢真真要去参加全市街道系统表彰会,为了带材料方便就换了一个以往不常用的大背包,平时拿的手包挂在门后衣架上。向天歌出门时,突然想起一会儿去的地方没有咪表,要交存车费,他一看钱夹,都是整钱,就顺手摘下谢真真的手包找零钱,没想到一下子抽出一张妇产科的诊断证明,上面写的是前几天的日子,诊断结果是妊娠五周半、人工流产,向天歌的头立时就大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娘一次次来电话催促他尽快圆了抱孙子的梦想,可是这个恶毒的女人,居然连怀孕的消息都没告诉他就偷偷做了流产。向天歌找不出能够代表此时心情的字眼,只是恨恨地在客厅里转着圈。突然,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像个孩子,张着大嘴,“呼呼”往里吸着气,然后被剧烈的哽咽截断,变了调的声音在喉咙里打着转,眼泪顺着鼻翼流进嘴里,极度的委屈把他的脸向外掰扯着,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最失败的男人。结婚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个孩子,也确实是向家的血肉,但是他却没有一点掌握的权利,而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任凭别人随便处置。他心里恨恨地咆哮着,血债要用血来偿,谢真真啊谢真真,这回咱俩的情分可是真要断了。向天歌抄起电话,拨通了谢真真的手机,也不管她在哪里就是一通猛喊:“谢真真,你还是女人吗?你不是不愿意给我生孩子吗,那好,从现在开始,我就让你天天生气!” 向天歌想要个孩子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了,在这个世界上,活到今天,有两个女人怀过他的孩子,但是一个不能要,另一个能要却不愿意要。向天歌突然感觉到一种寒彻手脚的冰冷,那是孤家寡人心里独有的冰冷。 这一回,向天歌和谢真真之间的冷战升级了也公开了。向天歌再次住到报社,一连半个月没有回家。这期间,谢真真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向天歌清楚,依着谢真真的性子,绝不会主动服软,所以他也不奢望解冻,过一天算一天,好在有艾小毛陪着他,精神上并不缺少慰藉。 向天歌想,看影视剧时,总觉得剧情虚假和做作,金钱、女人、纠葛、阴谋,像菜里的调味品,成了屏幕上必不可少的元素,对照自己的生活,其实还真是这么回事。无论哪个圈子里的人,这些纠葛都会伴随左右,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给一个人的一生打分,这个人究竟活得怎么样,是精彩、平淡或者无聊,用什么作为准星呢?归根到底,可不就是位置、家产、情感、孩子,除了这些,还能???什么参照物?以前总是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位子、房子、车子、妻子、孩子、票子”“六子登科”,其实这“六子”并无不妥,想干点事情,没有位子如何如愿?想后顾无忧,没有房子怎能保证?重视妻子,是用情专一;寄望孩子,是培养新秀,总之,人们之所以反感“几子登科”,是因为好经被坏和尚念歪了的缘故。就像金钱一样,本身并无罪恶,而是在人们不择手段得到它的路途上滋生了罪恶。 向天歌极少把艾小毛带回自己家。他不喜欢那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虽然很刺激,但是不松弛,甚至做爱之后,不是沉沉睡去,而是时刻担心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什么时候响起,更要命的是完事以后还得趴在床上拣净每一根艾小毛留下的长发,否则就像上次一样,一根毛发就可能是一根战争的导火索。去艾小毛那里,他觉得很安静,也很安全。艾小毛心细如针,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温馨,经常让向天歌产生这里才是他的家的错觉。现在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妈妈的生日怎么也想不起来,孩子的生日脱口即出;老婆的例假从来不关心,而情人的危险期总是偷偷记得很准。 流产后的艾小毛遵照医嘱要静养一周,她向报社请了干部假。向天歌在小区附近找了家饭馆,包了十天饭,由伙计送到单元门口。那两天,向天歌忙得团团转,只能每天打一个电话过去。向天歌听老人说过,流产等于小月子,养不好,会落下一身毛病,还有可能终生不孕。 平时的向天歌是那种无论多么冲动的事情也要冷静去干的人,即便风风火火赶来,一进门也便沉稳下来。他说:“小毛,我来给你煲一锅汤,补一补。” 艾小毛竟嘤嘤地哭了:“看你笨手笨脚的,哪会做饭呀?不过,你这碗汤在我看来胜过满汉全席。”脆弱中的女人就是容易满足,向天歌到书店买了一本菜谱,翻到汤类那一章,照猫画虎地忙起来。艾小毛平时也不太做饭,家里不是缺盐就是少醋,书上讲的要配的调料缺了好几样。 艾小毛就在屋里指挥着他放这放那,向天歌上学、上班都是吃食堂,几乎没有下过厨房,拿菜刀的姿势像是握着一把宝剑,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切姜的动作更仿佛拉大锯,隔上好一会儿才能听见一声响,艾小毛在屋里喊:“你小心点别切了手,那样工钱可就涨上去了。” 忙活了半天,向天歌总算凑合出来一碗成品,他夸张地吸溜着热气:“要不说君子远庖厨呢,做饭可真是件麻烦事,你快尝尝,捧捧场。” 艾小毛说:“人不舒服时,更渴望家的感觉。饭馆做的饭和亲人做的肯定不一样,还没喝,就知道不是一个味道。” 向天歌逗她:“这回倒好,亲人也没法亲热了。” 艾小毛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再忍几天,到时好好让你解馋。”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艾小毛盘腿坐起来,把汤喝了,夸奖他:“你还是真聪明,这汤做得有滋有味的。” 向天歌看看表,艾小毛把脸扭过去装作没看见,情人之间,欢聚时刻是最怕对方看表的,向天歌自然也捕捉到了艾小毛扭脸的细节,他轻轻地把艾小毛搂在怀里,说:“今晚我不走了,好好陪陪你。” “那怎么行,家里都安排好了?”艾小毛一张口,前后就是矛盾的,既想让他留下,又担心他对家里不好交代,向天歌也不揭穿她,说:“别管了,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吧。” 两个人也不开灯,斜靠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轻轻地抱着,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此刻的心情,结果不到10点就睡下了,那是半年来向天歌睡得最早的一夜。 第十七章 寻求融资 报栏筹备组要求参建的三家公司近期开展一次学访活动,扬长避短,优势互补。第一站安排的是莱奥美广告公司和天骄广告公司先到《海江都市报》广告部交流。 三方的主要负责人和策划、文案悉数坐在会议室里。向天歌环顾会场,顿生伤感,因为少了郑曙光,他的心里涌动着“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怀恋。 正式开始前,三位老总介绍了各自阵容,当说到莱奥美公司半路杀出一举中标报栏工程时,靳克晓嘿嘿一笑:“我这个人,蛰伏可以无期,但是一鸣必须惊人。大家肯定听过给长城贴瓷砖、给赤道镶金边的四大梦想,那其实也是我的梦想,做得到做不到是一回事儿,敢想不敢想是另一回事儿,我的体会是,有时候,干广告的,就凭着敢想也能成事。” 向天歌觉得机会来了,你靳克晓进了报社还敢班门弄斧,不如借机煞一煞你的威风,他说:“这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老掉牙的短信笑话,真正敢想敢干的是咱老祖宗,你听过古人之间怎么吹牛吗?登梯到碧空,对坐问天公。无马常骑虎,观海每钓龙。补衣针贯月,劈竹篾穿风。为截犀牛角,推平五老峰。怎么样,吹牛吹出文化才是真牛。”旁边的人都知道他们的过节儿,但没见过斗气斗到这么高层次的,暗想文人果然就是文人,一样的意思到了文人的嘴里马上就变了味道,虽然听不太懂,但是觉得顺耳顺嘴,就一起起哄要向天歌详细讲讲。有靳克晓在身边,向天歌当然乐得卖弄,就慢悠悠地说:“就像吹牛吹出文化才是真牛一样,这人坏呀,坏到骨子里才是真坏。爱算计人的人,最后说不定就把自己算计进去。”了解两个公司背景的人都听懂了向天歌在指桑骂槐,恨不得赶快知道下文,就催他快讲,向天歌说:“有个人去串门,主家十分吝啬,端上一锅稀粥,还刁难客人说不吟首诗就不能喝。这个客人稍加思索,出口成章,诗是这么写的,半镬清汤米一瓯,未曾到口使人愁。试将箸插东西倒,才把匙挑左右流。捧出厨中风起浪,掇来帘下月沉钩。佳人不用青铜镜,眉目分明在里头。” 靳克晓和其他人一样,似是而非地听着,不敢再接话茬。看着靳克晓轻松的、有福之人不用忙的表情,向天歌心里一阵难受。人生里的很多事情其实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好比买彩票,谁都觉得头等奖的号码就是自己买的那一注,等到开奖才知道原来离中奖号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这时他忽然想起前不久看过电视台播的一个企业家专访,当记者举着话筒伸向那位成功人士并提问“此时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时,企业家突然把脸一偏说:“最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向天歌懂得这话背后的深意,他有时也常问自己,这样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地钻营,这样抛弃悠闲、迁就迎合地公关究竟是为了什么?以他现在的资历、级别和年龄,低调等待,等待击鼓传花花落自家的那一刻不是挺好吗?以前他不理解那些腰缠万贯的老板为什么还在不停滚着生意的雪球,直到他进了广告圈,才明白这就像是上了一辆刹车失灵的老爷车一样,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着,只能进无法退。 困惑归困惑,但是向天歌已经习惯了这种惯性和被这种惯性支配的生活。天降大任,就是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因为只有忍常人难忍之事,才能享常人难享之福,可这福到底是什么呢?还不到40岁,他就外界关系细密,家里身家可观,往后的四五十年还会有什么突破呢?过早地将激情燃烧殆尽,过早地冲到人生之巅也许是一种悲哀,以后是不是只剩下下坡路呢?向天歌不敢再往下想,他似乎有种预感,就是所谓成功人士的晚景都很凄凉,至少是精神上的凄凉,因为就算他还有往前冲的念头却失去了闯荡的力量。 向天歌在心里说服了自己。艾小毛说得对呀,上面握手,脚底下绊,这才是君子雅量,这才叫韬光养晦,向天歌呀向天歌,你的度量、涵养怎么连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都比不上!他忽然想起但丁里的一句话:“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将无济于事”。在广告圈里混,最重要的一种本事就是学会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相处。其实,有一个对手并不是件坏事,至少能够保证一个人的生活不寂寞,否则,就像在森林里转圈,很容易失去方向感和往前走的兴趣。 对于任何一个经济实体来说,现金流就像生命一样重要,资金链一断,就会寸步难行。钱可以不赚,但是不能不转,只要钱转起来,就等于拿到了生存的执照装上了发展的引擎。 向天歌盘点着自己这半年来的生活轨迹,他发现不断重复的只有两件事:给自己人开会,陪外面人吃饭。但即使这样,广告指标仍然爬升得十分缓慢,究其本源,除了《海江都市报》的市场认可度不高外,主要还是代理公司的实力制约了整体发展,当务之急是赶紧解决融资问题,哪怕先要来银行的授信额度,也有助于早日突破资金瓶颈。但是融资之事谈何容易,变更股东的申请被高庆国暂时搁置,《海江都市报》现在每迈一步,都会被体制不顺的绳索绊住腿脚,所以这件事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先从外围入手,扫清障碍,赢得支持,画出时间表和路线图,否则,如果一开始就大张旗鼓的话,在静水深流、暗算不断的复杂局面下,多好的方案都有可能胎死腹中。 向天歌看看表:“不早了,务虚的神仙会就开到这儿,大伙的想法我会一一细化,下面开始务实。我看了近三个月的日报、晚报和海江网,发现最近的房地产广告开始由房子本身的使用功能向周围的配置功能转化,原来更多地强调房子的楼距、采光,现在已经把在哪个重点学校片区,离哪家医院近,走几分钟能够到达地铁站等元素作为放大的对象。我得到消息,海南区的海光里、海霞里两大老居民区要全面改造,规划面积比晚报重点包装的河滨小区还要大,大约有80万平米,房子主要由市城建总公司开发,估计广告也已经被他们常年合作的几个广告公司瓜分了,咱们怎么动手打入值得研究,我的意见是,策划一次大的市民海选,什么十大主力户型,十大概念楼盘,十大婚房首选,先从这两个地块炒作,一直跟进到开盘。另外,我认识一个汽车品牌的企划经理,据他说,他们的车,现在海江的代理做得不好,一直没有打开局面,可不可以和房地产项目捆在一起做,推崇一种有房有车的贵族生活,考虑把车和房来个捆绑销售。这是当务之急,小沈明天先拿出一个初步策划,分别交给叶主任和艾老师,后天下午,我们再研究。” 和报社新来的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一比,艾小毛感到自己老了许多,所以,现在她常常没来由地问向天歌:“你说将来老了的小毛还好不好看?”向天歌就说:“怎么会不好看呢?美丽是有阶段的,并不一定年轻的都美。但是美丽绝对是女人最大的资本,你别信那些内涵、气质之类的话,那都是丑人用于自我安慰的。谁不喜欢好看的脸蛋呢?你没听过这么几句形容好身条、丑面孔的女人的话吗,叫做男人从后面看想犯罪,从侧面看想撤退,从前面看想自卫。”艾小毛“扑哧”笑了出来:“谁的嘴这么损,把人编排上了绝路。”向天歌说:“你要喜欢听,这种话多了,现代人节奏快,与人相处的节奏更快,最初见的几面很重要,日久见人心的耐心早没了。比如有的人看上去不像个好人,但是接触长了,才发现原来是个大好人,可惜的是这种人在职场上已经失宠,因为没有人会拿出那么长时间去了解另一个人,那么就要求一个人必须看上去就首先像个好人,这样才有了进行下一个节目的资格。” 向天歌从绳子仁那里得到消息,吴企全出事了。查实的受贿、贪污、挪用公款金额总计31万元,目前检察院已经立案,如果罪名成立,判下来差不多要十年以上刑期。向天歌有种骨鲠在喉的感觉,他知道肯定有比吴企全还贪婪的人却能逍遥法外,甚至步步高升,而吴企全竟然栽在这么点小钱上,得不偿失呀,向天歌虽然被吴企全吃过、拿过、气过,但是今天,一切都一笔勾销。向天歌甚至想将来吴企全要是真判了刑,用刑期除以钱数的话,说不定其中还有他默许金宝玉贡献的几天呢!他想给马自达打个电话,犹豫了半天,终于没有将那个号码拨出去。他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装傻最明智。因为吴企全被捕对马自达极为不利,虽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但吴企全毕竟是他的内弟,等于给他的社会关系一栏了卷。 吴企全被立案侦查,这段时间,马自达肯定会低调从事,正好给向天歌腾出工夫专攻工商银行海江市分行副行长唐光。谢广仁曾经给唐光的亲戚办过工作,唐行长设宴答谢的时候,向天歌作为陪客和岳父一起去的。当时,唐行长指着谢广仁对向天歌说:“小向呀,以后遇到资金周转不灵的难题尽管和唐伯伯说,有谢局长给你保驾,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 唐光年近60,由于保养得好,看上去顶多像50出头的人。银行的环境也养人,中央空调,四季如春。向天歌坐在唐光的办公室里满眼羡慕。那是一间大约150平方米的办公室,被一道屏风隔成两半,布置得很简约,一张大班台,一组沙发,一排书柜,屏风后是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向天歌想起“出国看教堂,回国看银行”的话,果真名不虚传,个个叫苦日子难过还有这样的气派,一旦好过了还不得穿金戴银? 唐光的儿子去年考上了美国缅因州的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学,拿到了半额奖学金,向天歌想按当初攻下马自达的办法照方抓药,他很清楚这个年龄、这个层次的人如果没有“二奶”就没有太大数目的花销。因为他们自己的吃喝、住房、坐车、应酬、出差乃至出国都有公款支撑,唯一的花销就是孩子。从孩子身上也最容易打开缺口,向天歌记得妈妈总爱说这句话,“这世上永远是财和儿女最动人心”,那是绝大多数人的情感软肋,在这上面加大投资力度,即便对方开始时不太情愿,也不好翻脸,更何况还有他岳父的一层面子呢? 向天歌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通过唐光拿到一千万元贷款,这样,广告公司的打款缺口尽可填平补齐,甚至还有余力挪作它用以钱生钱,如果真能做到这样的一出一进,他的日子就可以游刃有余。 唐光迟疑了一下,说:“小向,你们海天传媒有限公司的注册资金只有三百万,怎么可以贷一千万元的款呢?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找到谁也不可能。更何况这个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广告业,承担风险能力很弱,我看,你只有另辟蹊径。” 向天歌说:“是呀,唐伯伯,我来就是请教您去哪辟这个蹊径,贷款方面的知识我是一窍不通。” 唐光说:“办法也不是没有,但要费些周折。按说这个主意是不该给你出的,弄不好连累一帮人,都是拉家带口的不合适。” 向天歌赶紧说:“唐伯伯,您但说无妨,咱们是违法的事合法地做,凡是周折的地方都用钱给它熨平。” 唐光摇摇头:“你这个孩子,违法就是违法,违规就是违规,哪里可能违法的事合法地做?要是真能那样,天底下还会有违法之人吗?” 向天歌说:“唐伯伯,我不是那个意思,让您去犯法,侄子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我是说能不能按照规定套用一下,找个替身走个过场,不就等于穿上一件合法的外套?” 唐光未置可否:“这个事你可不能急,要容我些时间。” 向天歌还是第一次到浩雅小区来。从外墙颜色看,房子交付使用的时间不长,处处透着新意,每幢楼六层高,带电梯,每一层都是跃层设计,小区的甬道边停着几辆市政府牌照的车,其他牌照的车也都是高档公务车。向天歌想,领导还是有眼光的,至少从他们给自己选择房子的角度看,总能追赶上最时尚的潮流。向天歌按了几遍大门上的对讲器,唐光家都没有人应答,大元旦的,他会去哪呢? 向天歌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就坐回到车里,半摇坐椅,透过风挡玻璃看着冷寂的夜空。两排楼之间长着四棵钻天的杨树,已经没有叶子的树枝间架着两颗星星,一闪一闪看着向天歌,向天歌不知道那是谁的眼睛,但是他始终坚信世界上永远有一种注视能够穿越时空关注着每一个人的善与恶、欲与罪。向天歌看看表,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他想给艾小毛打个电话,又怕长时间占着线,万一有要紧事别人打不进来,只好发了两条短信出去,一条是“等着别人想着你”,一条是“回味着我们的细节,有些蠢蠢欲动”。这时,小区的人开始多起来,都是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送礼人,向天歌理解他们,也同情他们,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向天歌觉得他们没有理由不高兴,因为能和住在这里的业主走动的,即便什么都还没有做,也算是沾染了些背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是来求助的就是来答谢的,不管哪一种,他们真正来看望的其实是权力。艾小毛不知在干什么,一直没有短信回复,向天歌实在无聊,就打开手机上的游戏,玩起了他最喜欢的贪食蛇,第一次居然就打出了七百分,向天歌对这个游戏情有独钟,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贪食的蛇不管吃得多饱,最终总要咬住自己的尾巴或者撞墙而死。 正等得无聊,手机响了。向天歌以为是艾小毛,翻开手机盖一看,是家里的号码,就恹恹地接起来:“长话短说呀,我这正等人呢。”谢真真说:“没什么要紧事,就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刚看完一集电视剧,挺感人的,想起了咱们谈恋爱的日子,行了,你忙吧。”手机里传出“嘟嘟”的忙音,向天歌愣在那里,不明白谢真真没头没脑的这一段话是什么意思。 向天歌干脆放倒座椅躺下来,懒得去想和谢真真之间的是是非非。他活得窝囊的念头一直挥之不去,有车有房有知己,却不能让生养自己的父母享受一下儿子创业之后的回报,却无法给情人一个看得见希望的答复,只能日复一日地暗地偷香。他的小家和父母的大家之间,不到两百公里路程,却像在地球的另一端,对公婆的不冷不热,是向天歌对谢真真心生怨恨的起点。但是这会儿,他的心里又隐隐升起了一种负疚感,谢真真再胡打乱缠,毕竟专一地跟了他这么多年,而且在他的事业初期,岳父一家给了他从渠道到财力的所有支持。他苦笑了一声,男人多好哄啊,几句温情的话,就把原来的好处都想起来了。 向天歌等得有些累,心想,这当领导的也不容易,没完没了的应酬,走不完的心思,这时,他想起吴企全的一段话:书上说****一次等于跑八百米消耗的能量,但是男人都愿意受前面的这种累,甚至主动要求再给他一次跑八百米的机会,可你要是??把他拉到操场上,就是坐车转一圈,他都没那个耐心。向天歌觉得话虽粗糙,但是这个理,虽然都是累,这里的差别是很大的。做领导的,举手投足都有人前呼后拥,随便一句话就能决定许多人的命运,看谁不顺眼尽可以大呼小叫一通,那种居高临下和把握千秋的满足是没有体验过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而且这种满足完全可以把辛苦转化成享受,属于典型的累并快乐着。 刚想到吴企全,向天歌的手机又响了。他一看号码,是马自达的宅电,赶紧接起来:“天歌,昨天你来祝贺新年时,人多嘴杂,没得说话。告诉你个事,企全出了点问题,经济上的。”向天歌故作吃惊地问:“怎么会呢?吴主任多爽快的一个人呀!”马自达大概没留意向天歌明显带些夸张的语气,自顾自地说:“企全是贪了点,我早就提醒过他注意尺度,现在木已成舟,唯一能做的就是争取从轻发落。改天咱们坐一块儿再细说吧,我说这些是想先告诉你,你们成天迎来送往的,千万注意保护好自己。” 挂了电话,向天歌一声叹息,不义之财烫手呀,拿不好,说不定就是一手的血泡。可是话说回来,大千世界,万千诱惑,又能有几个人把握得住自己呢?他看过一篇报道,现在贪官的心态是“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人”,特别是行将退休的贪官,宁肯用几年刑期换回一家人几代的花销,谁敢保证他苦等的唐行长会不会哪一天也被检察院带走呢? 向天歌心底涌过一股暖流,这暖流来自刚才马自达的一番话。内弟出了事,按说是不愿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可是马自达不但提前告知,还加上了善意的提醒。“你们成天迎来送往的,千万注意保护好自己”,向天歌咂摸着这句话,往深处一想,不对呀,这里的意思似乎不光是提醒向天歌注意今后的尺度,分明暗含着一股攻守同盟的味道。 一直等到9点半,唐光才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向天歌估计他是被别人送到小区门口的,赶紧下车迎过去。唐光满嘴酒气,看见向天歌站在眼前,感到十分意外,他僵硬地问:“小向,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向天歌一边让唐光靠在自己身上,一边从打开的车门里拎出大大小小的几个包:“唐叔叔,新年了,婶婶和弟弟不在家,爸爸怕您春节出去度假,让我来给您问个新年好。我打您手机没开,就在车里坐了三个钟头。”唐光不再说什么,任凭向天歌架着他进了楼门。搂着唐光,费力地靠在电梯间里,向天歌有些后悔等到现在,看着唐光的样子,即便这会儿承诺了什么,也不过全是酒话,过去了就不算数的。 进了门,绕过玄关,向天歌有些眼花缭乱,敞亮的客厅有种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心想“回国看银行”的话不但一点不假,而且不光是看办公大楼,行长们的家里更是值得一看。这些行长真敢住,三百多平米的大跃层,就住着两口人,改成室内球场都绰绰有余,再看那装修和摆设,镀金淌银,玉石红木,喷泉鱼缸,哪一件东西都不是工薪阶层能够轻易下决心买回家的。 向天歌深感人间不公。有人挣点钱,要披星戴月,绞尽脑汁,而有人挣钱,却是谈笑之间就把一切圈定,甚至还会有人追在后面争着送钱。他闻着唐光大口大口呼出的酒气,胃里一阵翻腾,他把唐光放到床上,脱了鞋,然后想去卫生间浸一条热毛巾。因为不熟悉地形,他摸索半天才找到电灯开关,里面一下子亮了起来,换气扇也跟着嗡嗡启动了,向天歌环顾着卫生间,黑色的地爬壁墙砖,奶白色的浴房,一深一浅,明暗有致。浴房很大,两面房壁上布满了尺寸不一的按摩喷头,在浴房的储物格上,向天歌看到了两样极私密的东西:一小盒蓝色的伟哥和一只女用振荡器,他摇摇头,心说,老夫聊发少年狂,快六十岁的人,真有情调,在这里也不闲着。他关好灯,用毛巾敷在唐光的额头上,泡了杯袋茶让他漱了口,然后将礼品放到茶几上,一句话也没说,带上门走了出去。 向天歌看看表已近10点,赶紧给艾小毛打电话:“怎么也不回个短信?刚完事,我这就过去,都快饿成狼了。”艾小毛说:“给你做饭呢,听不见,那我热菜了,你开车小心。”向天歌心里一阵温暖,想着有一扇窗口随时为自己亮着灯,灶台上一直飘着煲汤的热气,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家的定义。他想起艾小毛关于老了的感慨,心说女人就是敏感,而男人有时候恰恰愿意利用这种敏感。沈唱和艾小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沈唱泼辣得有些简单,艾小毛恰恰相反,是简单中透着泼辣,看似仅仅是次序的颠倒,但是内涵却有天壤之别。沈唱能够让所有见过他的男人感到愉快,而艾小毛只会令她所爱的男人觉得踏实。 向天歌从心底还是喜欢艾小毛这种类型,但是,前卫的沈唱无论从视觉、听觉还是偶尔的触觉上都给他带来一种无法抵挡的冲击。他想起听到过的一句话,说男人从骨子里是需要两个太太的,一个用来爱,一个用来钉扣子,他把这句话改成男人需要两个情人,一个用来征服,一个用来追求。但是他不知道,他这些细碎的心理活动,都没能逃过艾小毛的眼睛。 艾小毛用从雾云山带回来的山菇煨了一锅鸡翅根,这是向天歌最爱吃的菜。由于应酬多,两个人很久没有在家里吃饭。艾小毛喜欢这样的情调,关上门,天地就是自己的,不用担心碰上什么熟人,一边吃一边逗逗闹闹,一会儿也许就滚到了床上。向天歌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出的瓷器碰撞的声音,再次感觉被一种家的热浪紧紧包围着。“天歌,我打一瓶红酒吧,喝完了冲个澡,解解乏。”“那要你陪我一起洗。”“美得你。” 夜晚的情调是从餐桌上开始酝酿的,艾小毛很看重这个前戏,那是在给兴奋的神经加温。向天歌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洗,而在缠绵之间,就有些蠢蠢欲动,溜进厨房,从后面环住艾小毛的腰,撩起围裙,两手一直探寻下去。艾小毛扳了下身子:“等一会儿,菜还没熟呢。”“菜没熟,你已经熟了。” 这时,向天歌的手机响了,他只好悻悻而退:“有事吗?你说海南区的项目有了眉目?噢,远房表舅,怎么个远法,什么,你妈妈表姐的孩子,真是够绕的,在海南区建委,那是能说上话的,不用那么大胃口,平面的、广播电视的、路牌灯箱还有楼书、信签什么都行。只要沾上边,就不愁下一步。到时候,广告部给你庆功。” “谁呀?”艾小毛端着两个碟子出来,问。“沈唱,她说她有一个远房表舅在海南区建委,说不定这个项目能帮上忙。”“天歌,你是不是觉得沈唱很有味道?”艾小毛问得似乎漫不经心。向天歌故作不快:“怎么,打个电话就不乐意了?告诉你,男女之情,凡是长久的,必须文火慢煎,慢慢地熬出味道,熬出双方的胶着,小毛,这种味道,只有你才能给我,这就是鸡翅根的味道。”艾小毛没再说话,她不想破坏了好不容易烘托起来的气氛,就摆好两只高脚杯,正准备倒酒,向天歌的手机又响了,他一看号码,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手势:“小沈,想让你老妈亲自出马,真是的,咱们这点小事都惊动老人家了,该公关的要舍得花钱,报社有这笔预算,没听相声里说吗?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行,明天上班再说。” 砰的一声,艾小毛将酒瓶墩到桌上:“你说你调情也不分个场合,要是那么多的话说不完,何必耽误你的时间到这来呢!”正在兴头上的向天歌有些不高兴:“看你,怎么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艾小毛说:“是呀,我打断了你好听的话,剩下的可不都是难听的。”向天歌说:“小毛,你这是吃的哪家子醋?沈唱又碍着你什么了?”艾小毛用手拧着酒瓶的瓶盖,说:“我吃什么醋,我喝酒。我有什么资格吃你的醋、吃她的醋,我又不是你老婆!”向天歌强制自己收敛情绪:“小毛,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难缠了呢?”艾小毛说:“不是我变了,而是你的心里根本就不存在我也有喜怒哀乐的概念,在咱们的关系模式中,一直是以你为圆心运转的,我必须招之能来、挥之能去,而且不带一项附加条件,不然就是不懂事。可是,这只不过是你的角度你的逻辑,你忘记了我也有我的角度我的逻辑,所以,我一提出来,你就受不了。”向天歌阴着脸:“我说你这是无理狡三分,你看不出我有多为难吗?这些天来,我是心在你身上、梦在你身上、性在你身上,我那个家不就是个摆设吗?”艾小毛幽怨地说:“有时候我倒情愿有那么个摆设,可是我没有,连个摆设的模型都没有!” 向天歌看看表,嗓门儿不知不觉高了上去:“非得让我不痛快你才高兴呀?你说我心里有事,就算我忍着不接沈唱的电话,可你说那么大个项目,也许就把‘海都’的地产行业一针救活了,我能安得下心不想吗,总这么分神,这顿晚餐还有得了那种情调吗?”艾小毛脖子一梗:“天歌,我今天才发现,你原来这么自私!你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你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你的广告才是最重要的,都是不能??响的,看来,你得换个女人了,我没有你要求的那种涵养。”说完,艾小毛呜呜地哭了,而且越哭越厉害,向天歌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心软下来,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艾小毛拨开他的手,把脸藏进臂弯里,向天歌看见艾小毛真动气了,一顿好端端的晚饭,给搅得锅冰碗冷,就说:“好啦,我道歉还不行吗,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艾小毛擦擦脸说:“除了贫,你还会什么?”向天歌趁热打铁,赶紧和艾小毛坐到一把椅子上:“还会逗得你破涕为笑,逗得你心痒难挨。”艾小毛扎在向天歌怀里,眼泪扑簌簌接着往下滚,脸上满是委屈:“天歌,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总觉得心里特别的苦,像个炮仗,一点就着,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向天歌说:“傻丫头,你的青春期还没过完呢,哪里就跑出来个更年期?”艾小毛握住向天歌蠢蠢欲动的手:“也许是相处一久,依恋的成分就多了,以前远远地看着你,看了那么多年,也没觉得委屈,可是自从你要了我,好像一切都变了,我实在是太在乎你,如果你哪一天离开我,理论上说我还是什么都有,但现实中我可能连回家的路都无法找到。”向天歌举起双手,说:“好好,你看,我这就给你当向导,不但把你领回家,还要负责把你领上床,领到快乐的顶峰。我现在就把手机关了,什么项目也别想找到我,咱们过一个真正没人打搅的周末。”“哼,情绪都让你给弄跑了,算了,找不回来了。”向天歌说:“嘿,看我的,怎么弄跑的再怎么给你弄回来。”艾小毛抵住向天歌不安分的手:“就不,你得好好赔我刚才那段情绪,先说会儿话吧,海南区的项目要是能沾上一点也是很可观的。”向天歌正经起来:“我看,不管有没有希望,都先做出一套广告策划来,最好能拼出一组假版,能碰上运气最好,碰不上,就当是策划部练兵。”艾小毛说:“告诉你,我现在也开始碰运气了,每期买十注体育彩票。”向天歌说:“嗨,那不是守株待兔嘛,现在都说创富人物,哪有票富人物的,不过也别说,万一你中了500万,我就一心一意给你打工,不过,到那时,你肯定会对我守口如瓶。”艾小毛说:“也就你那么小心眼,我的十注号码都是一样的,永远不变,那就是你的生日,加上特别号2。”向天歌的心一动:“特别号2是什么意思?”“你和我呀,茫茫人海,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演绎出一段情、两颗心,多浪漫,只是到现在只中过三次末等奖,两次我还忘了兑奖。” 向天歌一边听一边在心里许了个愿,将来不管怎样,一定要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好,虽然人们现在口口声声标榜的永远有时候只等于一两天,但这种瞬间的感觉弥足珍贵,至少,艾小毛给了他一种习以为常但又时时期待的温暖。 元旦假期刚过,向天歌接到唐光的电话:“小向,我们行里几大金刚今晚吃饭,你也带些人过来凑凑热闹。”向天歌心里叫好,就带上叶子凡和艾小毛赶了过去。一看在座的人,都是唐光的左膀右臂,心想这正是各个攻破的机会,就抄起酒杯,以迟到的名义,先干下去一大杯,赢得一片叫好声。唐光已经喝过几圈,脸上白里透红,他和向天歌又单独干了一大杯。两杯加在一起,大概四两多白酒,向天歌早中餐都没怎么吃,肚子里空,又喝得急,酒劲很快就涌上来,他有些站立不稳,话头渐密,但是语速明显慢下来,逻辑也乱了,左邻右舍的手都被他拉了一遍,接着,就像数来宝一样挨个夸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先是唐光,后面是行长助理、行长办公室主任、信用卡部经理,夸一段,喝一杯,约摸又喝了半斤多,三瓶白酒已经见底,唐光又要了两瓶XO,向天歌笑眯眯地看着酒瓶说:“唐行好眼力,这酒好,红扑扑的,多喜相,来,唐行,小向先敬您一杯。” 艾小毛知道向天歌今晚必醉无疑,但当着那么多人,她不好意思太近地去扶他,只好抢过向天歌的酒杯,说:“唐行,我看向总不行了,您点个头,我代劳吧。”还没等唐光说话,向天歌磕磕绊绊地说:“小毛,这是哪的话,没事,躲酒可不是我向天歌的风格,再说,敬唐行,那是我的心意,来来,我和子凡一起接着敬金融系统一杯。” 唐光端起酒杯,刚要说话,却咕咚一下又坐了回去,头歪在椅背上,他也不行了,几个人只好架着他往外走,出单间门的时候,他用双手抓住门框,回过头来说:“小向,你可记住了欠我一顿酒,今天的不算。”向天歌被酒灌得早已魂出七窍,他趴在桌上,嘴里呼呼吹着泡,唐光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费了半天劲,叶子凡和艾小毛才把向天歌弄回报社。侧躺在床上,向天歌紧一声慢一声地呻吟着,突然,一股抵挡不住的力量将他从床上拔起来,胸腔里鼓荡着酸辣、潮湿的暖流,直接冲开喉咙的闸门,他像一条被扔在岸边的鱼一样,仰着头,闭着眼,脖颈因为本能的反应向上强直着,随后是哇的一声,喷薄而出一堆黏糊糊散着酸臭味的饭食。艾小毛没有办法,只好将摆在床边的脸盆端到卫生间,用水冲净后,烫了烫,又拿过来一大卷面巾纸,把喷溅在地板上的脏东西一一擦干净,这时,向天歌稍微清醒了些,睁开眼,看着忙前忙后的艾小毛,僵硬地笑了一下,说:“小毛,真难为你,这么丑陋的事情都让你做了。”艾小毛轻轻拍着向天歌的后背,说:“这又不是第一次,我不明白这酒到底有什么好处,非得喝到动不了才算过瘾?”向天歌说:“哪里有什么好处?你问问子凡,谁难受,自己的胃口最清楚,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不喝酒,将来谁给咱钱哪?那些人,从行长到职员,都是每天要在酒里泡着的人。不过非要说好处呢,也不是没有,至少能找出两条吧,一是拖延了吃饭的时间,换来了说话的时间,要不两菜一汤,就是一个个米粒数也吃不了三四个钟头啊;二是很多清醒时说不出口的话都能顺当地表达出来。”向天歌舒服些了,趁叶子凡去卫生间的当口,搂过艾小毛,摇晃着找她的嘴唇,艾小毛歪了一下头,说:“行了,刚舒服一点,又不老实了,醉哄哄的,谁稀罕你,一点情调没有!” 第十八章 超级策划 为了承揽一个项目,事前的铺垫、事中的加温、事后的报答,哪个环节也忽略不得。这种投资早已成为惯例,谁也无法轻易改变。 向天歌翻了翻日历,今天正好是小年,在老家,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忙着炖肉了。现在的过节和以前的亲情聚会不一样,实际上过的是钱。靳常胜把该答谢的各路神仙的红包金额列出表来。送礼是年关必修课,也把这一年的礼尚往来推到最高潮。向天歌准备实行“在位者优先、有恩退休者过渡一年”的政策,对刘远达这样的前辈,绝不能让他们有人走茶凉的悲叹,而要保留一点感恩的余温,因为他们虽已不再发号施令,但说不定在哪个场合的一句点评就会给现任领导一些启发或参考。尽管有的名字已被替换下来,但答谢名单还在不断加长,大约五十人左右,每人一千到一万元不等,总数大概在八万元上下。向天歌知道,送礼是广告人必须支付的成本,媒体也概莫能外,在这上面心疼是不明智的。 向天歌让靳常胜盘点了一下用广告版面置换的礼品,有高级化妆品套盒,有海江玉液套盒,还有啤酒、保健品、保暖内衣、电话充值卡、温泉招待券、眼镜优惠券,像个小超市,但是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寥寥无几。 在超市的大客户接待室,向天歌拿着靳常胜开列的单子检验着样品。今年给名单上的大部分人送的是购物卡,同时根据身份和年龄的不同,又列了不少附加实物,比如马自达是一套线装的《二十四史》,回敬轩是精品装的中国四大名酒系列套盒,李彩妮是一套法国进口的原装化妆品和一只鳄鱼皮手包,绳子仁是一台EVD和十部经典动画片套集,大致算下来,将近十万块钱。本来送卡最省事也最隐蔽,但向天歌总是觉得那张卡过于冰冷,方方正正的缺少生气,像那上面的磁条一样,直来直去,留不下一点余味和念想。花这么多钱,向天歌并不心疼,反正欲取先予,大账算到最后并不吃亏,他甚至把每次的选购礼品当做一种消遣,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大交通枢纽里威风的调度,或者装扮一新的圣诞老人,想象着收礼人看到这些东西时的表情,等于是在用金钱检验着人性的贪婪或沉静。 最后的大账出来了,超市卡100张,每张面额500元,一共5万元,实物金额43680元,经理给打了个大折扣,抹了3680的零头,总计9万元。靳常胜付了支票,约好提货时间,向天歌正要走,艾小毛的电话就追来了:“订那么多东西,别忘给伯父伯母买些可心的年货,一会儿回报社看看你的光辉形象。” 向天歌惊醒了一下,是呀,在乡下人看来,这么花钱算是挥金如土了,可是生养自己的爹娘却总是被忽略在一边,几十人的名单上都找不到他们的名字,装满一车的年货里竟然没有留给他们哪怕一瓶最普通的白酒。忙是忽略的借口吗?生意优先、亲情滞后是堂皇的理由吗?向天歌心里对自己说,今年一定给父母备上一份让街坊四邻羡慕的年礼。 回到广告部,向天歌仔细一看,迎面的墙壁上已经挂起了一张老大的福字,字上面剪出了向天歌的一个头像,下面用的却是穿唐装的拜年娃娃的身子,原来这是艾小毛让设计部专门策划的,很是滑稽。向天歌的头像朝大门里努着嘴,一大串圆圈引出一段话:让我用一张福字、两串灯笼、三才和美、四向通达、五福登临、六寿齐聚、七星祈禄、八喜毕至、九久真诚祝各位广告部战友来年天天十全十美! 向天歌被这浓浓的年味撩拨得心里又暖又痒。他想,艾小毛就是好啊,这种好不是某一个局部的好,而是心之所至、行之所归的全方位的好,随便抽出一点,都是醍醐灌顶般的舒服。 有了一千万,肯定想干大于一千万的事情,在经营圈里,这是一条不二法则。向天歌看过一个电视专题片,讲述一位女蝎子大王,得知山上有一种药用价值很高的蝎子,只身一人赶过去,找到当地最有经验的老羊倌带她上山。老羊倌说,山上的蛇很多,夜里上去极不安全,女人说,来这儿就是学艺的,让蛇咬死我认了。就这样,她连续三个月跟着老羊倌半夜上山,观察蝎子的习性,彻底搞懂了蝎子的各种规律,回去后,办起养蝎厂。别看这么个小家伙,拿到饭馆炸熟后一两就能卖到百八十元,女人说,这辈子就交给蝎子了,她现在的家产已经超过三千万。这部片子给了向天歌强烈的冲击,悟出了不少的启示,赚钱三要素,创意、选项、勤奋一个都不能少,尝得菜根,百事可做。 欲望犹如气球,越吹越大。向天歌没了主意,他知道广告圈里有些钱是不能要的,但他又实在太想通过多种经营来赚钱了。艾小毛马上给他泼来一盆冷水,她说作为广告部,最好的出路就是出卖创意而不是具体产品,否则优势就会变成劣势。艾小毛建议把下一年作为广告部的休养生息年和填平补齐年,否则战线拉得太长,资金占用过多,一旦被哪个项目拖住后腿,会感到很被动、很吃力。具体方案艾小毛已经做出来,最主要的动作是从“雄”牌矿泉水项目中撤出,因为这种产品从朝阳走到夕阳周期很短,到了一定份额,再想往上冲,几乎不可能,这是规律。但向天歌舍不得,他觉得那是他的得意之作、心血之作或者说成名之作,像他的孩子一样,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了?而且饮品公司正在酝酿上马“雄”牌啤酒和“雄”牌减肥茶,到时也有市场开拓问题,厂家只要打出一个新品牌,就要跟上足够的广告费。那时,新品广告由谁代理根本就没有悬念可言,《海江都市报》可以水到渠成地继续和“雄”牌的合作。 一提到孩子,艾小毛的心嘶地揪了一下,因为她和向天歌共同制造了一个生命,又一起扼杀了这个生命。感情就在这一轮反复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是加固了还是衰减了,是亲近了还是疏远了,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向天歌一个做网络的好友曾经对他说过,婚外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选不好对象。对象选好后,最后不是喜糖就是咖啡,要么在甜蜜中开始,要么在苦涩中结束,或者就是一杯茶,经年累月地喝下去,苦中品香;对象选不好,麻烦就会接踵而至,结果只有两种,不是泪就是血,这是已被无数事例证明的真理。他一直主张找情人一定要找有夫之妇,这样双方至少在家庭结构和心理地位上是对等的,好的时候,是刺激、是补充、是新奇、是另类感觉,不好的时候,彼此也都有个规避的地方,也都好为适可而止找到一个道德上的借口。当时,向天歌就笑着说,这么说理论上是可行的,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找情人不是找太太,看重的是那一刹那的火花,既无理性可言,也做不到稳妥得还有货比三家的从容,再说,绝大多数婚外情都是见光死,怎么可能拿尺子四处量着找情人呢? 在婚外情的舆论平台上,女人永远是主动的,男人永远是被指责的。“你耽误了我的青春”或者“是你把我这一辈子都给毁了”之类的台词无论何种处境的女人都能心安理得地套用。 历史无法假设,未来同样无法假设。向天歌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谢真真换成艾小毛,他的生活究竟会怎样?艾小毛的干练、温柔、善解人意还会那么淋漓尽致地围绕着他吗?不加一点点掩饰的作为还能引来欣赏的目光吗?在向天歌看来,这些美好的东西就像是猎人的诱饵,一旦被猎物追上,就立刻失去了它的作用,婚姻根本就不可能是装载它们的容器,所以女人在婚内婚外是不好类比的,也是无法判断的,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境况下,也会有狮子和小鸟那样的差异。 向天歌定定神,本来是讨论转年大计的,他的心思不知为什么又跑到了和艾小毛的未来上。话题拉回来后,两个人还是各说各理,谁也讲不通,谁也说不服。向天歌觉得自己是从农村出来的,反倒淡化了小富则安的意识,艾小毛觉得向天歌越来越好大喜功。艾小毛说,公家不同于个人的买卖,赚了高兴,赔了心疼,一旦决策,愿赌服输,公家的是公差,关键时刻一招走错,不但影响全局,更重要的是影响未来。向天歌说:“如果最后达不成一致,你就只能保留意见了。”艾小毛幽幽地说:“这个道理我懂,你是老总,决策权当然在你手里,但你要执意这么做的话,早晚要后悔。” 两个人不说话了,艾小毛清楚这时候再多嘴就是画蛇添足。青春是女人最大的资本,也是最短暂的资本。艾小毛一直在心里记着武则天的一句话,以色事君,岂能长久?虽然她不承认和向天歌是在各取所需,但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会走向何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续写爱情或者终结童话。 艾小毛一直让自己朝着向天歌影子的方向努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将所有的任性都捆起来,装进梳妆匣,再挂上锁,她知道这是让这种关系长久的唯一办法。向天歌可能也觉出了刚才几句话说得有些生硬,赶紧缓和:“不争了,容我再想想吧。你知道我怎么走神了吗?我在想如果我娶了你,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艾小毛说:“你不亲口尝尝,怎么知道梨子的滋味?婚姻是要试的,不是像你这样和侦察兵似的就能得到幸福。”向天歌说:“我确实有瞻前顾后的犹豫,但最主要的是想给你一个公平,其实,在感情上,我是很专一的,也许你觉着和你说专一有点可笑,可我从骨子里真不是花花绿绿的人。”艾小毛说:“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不是我们信奉的理念。被广泛信奉的理念不一定都对,看上去行不通的理念不一定就没有人信奉,这听起来像绕口令,实际上就是这么个理儿。我觉得,在情感问题上,感觉永远重于忠诚。”向天歌说:“照你这么说,忠诚都没了,真情又从何体现,没有婚姻包装的真情又如何长久?”艾小毛说:“这本来是该我问你的,天歌,其实你自己都是矛盾的,你忘了你说过,家是好的,然而有一个空虚的家,比没有更悲惨。但是你不能否认,也不能忽略不计,和谢真真一起过了十几年日子,并不是从头至尾都形同陌路,只是后来变了味道。婚姻没有保鲜期,更没有保质期。所以我信奉阶段性专一,这不是轻薄,而是实际,永远的专一是不会有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以前的所谓白头偕老需要掩盖很多东西,也需要付出很大代价,你想,在情感领域,用恒定的理论去规范不定的现实,是不是很可笑?” 向天歌心里有了一种被速冻的感觉。他曾经期待的完美感情被艾小毛的一番话击得粉碎。想想也是,人是鲜活的,生活是流动的,谁能够保证一个人的心思永远没有起伏?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去刨根问底,也追究不出所以然来。 艾小毛忽然问向天歌:“我为将来设计了两条路,记得以前也和你提过,一个是出国充电,再一个是另起炉灶,你说我走哪条路好?” 向天歌说:“人生的很多选择都像押宝,当时很难判断谁好谁坏,全凭运气。我有时做着梦就哭醒了,因为满世界找不到你。只要娶不了你,我知道你走是迟早的事,你不可能一辈子背着这个不明不白的身份,但我又不愿意想,宁肯日子先这么一天天过着。所以,我承认我自私,所以,你既然提出这个想法,我不拦着你,也没有资格拦你,虽然心里不舍得,但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艾小毛说:“虚伪,心里不舍得,你干吗不留我?你总是让我大主意自己拿,我要是能拿准主意,还问你干什么,你还是没有把我当成亲人,表面上好像是怕落埋怨,实际上我对你根本就无所谓!”向天歌说:“你又冤枉我了,我不是说过好多次吗,从一开始,爱你就不只是形式,想你就不只是欲望。可这件事不一样,选择职业等于选择活法,有人只问薪水,有人看重悠闲,没有一个统一标准,再说,你走的原因在我,如果离婚遥遥无期,我怎么能不负责任地耽误你呢?只是,真到走的那天,你一定提前告诉我。”艾小毛说:“不和你说啦,给你念一条短信,风是透明的,雨是滴答的,雪是洁白的,夜是宁静的,反正夫人和情人永远是不一样的,这最后一句是我加上的。”向天歌说:“我一直不明白,你一个女人家,要那么明白干什么?要那么坚强干什么?”艾小毛说:“为了没有依靠的时候,遇到麻烦不让自己倒下。”向天歌说:“大部分人是意念坚强,也就是在没遇到事情的时候或者看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悲剧时坚强,一轮到自己,就会惊慌到连哭的程序都忘了,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而且我自己就那么失态过。什么叫坚强,不过是块虚张声势的遮羞布。” 艾小毛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举在向天歌手里的木偶,他不牵线,她就没法动弹。在女人的所有情绪里,永远不会让男人反感的就是这恰到好处的一点点醋意。对于婚姻,他们已经开始着手筹划了,而且此时此刻似乎已经扬手够到它的外壳,只差张嘴品尝,只是他们一直沉溺在肉体的陶醉间,这种想法刚一露头,就被一波一波的快感淹没了,激情鼓荡之间,理智就成了小丑。 艾小毛的几句话正好戳到向天歌的痛处。向天歌很清楚,离婚需要成本,对男人而言,成本一般还很高,经济上的、情感上的、心态上的、舆论上的,总之,不是件说走就走的事。大多数婚外情都是弥补而不是代替。偷的酒香,偷的情浓。在艾小毛身上,向天歌得到的是从未有过的癫狂。这种癫狂,天生的属性也许就在婚外,是做贼心虚,是寅吃卯粮,没有从容,没有踏实,一旦走进婚内,就立刻黯然失色,乏了味道。这大概就是那么多人明白婚外情的危险却又舍不得退出的最主要原因,同时也是将这种情感从婚外转向婚内的致命路障。 在向天歌眼里,女人分为三种,一种是让男人心急的,不马上得到就熬不过苦短春宵;一种是让男人心碎的,不管你怎么殷勤有加、低调仆从,仍然无法获取芳心;一种是让男人心疼的,她默默地为男人做了许多、忍了许多,却不要求什么回报,甚至还会反过来宽慰男人。 向天歌对自己说,君子好逑,为什么非要脱俗或者免俗呢?为什么非要逆风飞扬、违背天性呢?女人不是男人世界里一个永恒的话题,不是生活里一道永远的风景吗?男人苦心打拼,很大程度上不就是为了在女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干、炫耀自己的能力、换取肯定的眼神吗?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如果士有知己,这个知己肯定也是红颜知己。所以,向天歌觉得人类最后困死自己的,不是能源,不是污染,不是饥饿,不是战争,不是疾病,而是情感,是情感的胶着与绝望。 向天歌很清楚,目前海江市广告业的蛋糕已经切分差不多,再想做大几乎没有可能,守住自己切到的那一块已属不易,唯一可能的就是给蛋糕上加几朵奶油装饰花,靠创意和超人的点子,也就是靠策划带来的附加值赢得并且留住客户。向天歌格外看重胜利路阅报栏和“爱天使”服装节的成败。如果天遂人愿,那么以后,凭借胜利路阅报栏、“爱天使”和“雄”牌矿泉水这标志工程、社会活动和商品炒作的三驾马车,再加上占据八大专刊对应的固有领地,向天歌在和客户讨价还价时就会非常主动而且具有很大回旋余地。 报栏的预算单出来了,一组报栏长6米,反正两面需要4把吧椅,按他负责的这段总长度2公里计算,即使每组报栏间隔4米,减去路口、建筑物、绿化花坛,至少也要200组,那么总数就是800把吧椅,一组报栏和一把椅子的安装费分别是1000元和100元,那么全部工费将近30万元,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艾小毛建议:“椅子从工到料费用都是透明的,越结实越有信誉,但是报栏大有文章可做,至少在保证规格的前提下,可以考虑降低高度。这个账我没算,如果每组矮下来5厘米,整体用料是不是会省一些?我想矮下来5厘米大人看着不至于不舒服,还可以兼顾学生人群,也算是人性化设计吧?还有,这些算的都是小钱,我总觉得再怎么省也不如不费一枪一弹。”向天歌“噢”了一声:“你是想空手套白狼呀?”艾小毛说:“是套白狼,但不是白套狼,是给人家另外的回报。报社那么多关系,你原来不是找过一家建筑公司吗,一家担不下来,就多找几家,咱们在报上给他们发一组软文,图文并茂的多好,正好快到‘五一’了,反正这些公司也要做广告。” 一句话,点醒了向天歌。真是,靠着山却四处寻找风景,靠着水却干渴着自己,手里握着一个媒体,怎么事事还要掏自己的腰包? 向天歌和运营小组打了招呼,专设一个合理化建议奖,第一个获奖人就是艾小毛,奖金2000元。艾小毛能体会出向天歌的苦心,虽然只有2000元,但他给她的是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省得师出无名,彼此都不自然,而且她经常不知不觉地认同着向天歌的观点。爱到底是什么,如果没有具体支撑,爱什么也不是,充其量就是一个平常的汉字。向天歌和艾小毛说过,看一个男人是不是爱一个女人,只需检验两个条件,一看这个男人是不是想办法充满女人的钱包,二看这个男人是不是想办法充满女人的欲望,只有做好这两条,才叫称职,才能算得上真爱,也就是说,男人要用自己的打拼给心爱的女人优裕的生活和丰满的心境。艾小毛有时很矛盾,她觉得一个已婚男人爱上另外一个女人,唯一能够证明心迹的就是休妻再娶,可她又觉得为一纸婚书闹得几败俱伤不但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情调。一个男人,只要能够让他心仪的女人过得开心而且有安全感,也就算是爱了。 市工商联组织了一个欧洲招商团,李彩妮被圈进名单,转了十几天才回来。她心血来潮地约向天歌和回敬轩到马克西姆餐厅吃西餐。 李彩妮的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眼睛里藏着几线血丝,但是精神很好:“以前也在外面待过很久,可是没有这么牵肠挂肚的,天天惦记着报纸的改版进度,在德国时还溜号去参观了报社。人的可塑性真强,用了几十年的筷子,才几天,这刀叉竟也顺手了。” 虽然练了很多次,但向天歌吃西餐的姿势仍然不够优雅,用叉子时,怎么也画不出艾小毛所说的那种弧线,干脆就像拉大锯一样直接伺候。向天歌最烦有人拿刀叉作为衡量是否绅士的标准,他说:“现在有好多人不地道,评判什么都用媚外标准,然后反过来数落自己人的不是。比如看老外用筷子的笨样觉着可爱,一转脸却非要中国人西餐吃得像模像样,否则就是缺乏教养,你们说这算什么?” 回敬轩说:“说得没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些挑礼儿的其实都是假洋鬼子。”一回来,李彩妮就关在屋里仔细论证服装节前期启动计划,但她还是放心不下:“看你们俩,又说到假洋鬼子了。股东变更后,一定先从形象上改变‘海都’的破旧样子,形象也是生产力,形象就是精气神。你们可别小看这个装修,会议室、编辑区、记者网吧区,都要按功能和性质既有区分又整体一致,处处体现着新机制、新活力,CI一定要海江媒体中最棒的。”向天歌边听边点头,他从心里愈加佩服这个女人,他觉得李彩妮的意志里仿佛有一根定海神针,什么事都校正得精确无误,不允许一点懈怠和遗憾,而且,她竟然能像跑在高速公路上的车,始终维持在一个速度上。这次合作,他感觉学到了许多用钱无法表现的东西。回敬轩说:“彩妮说得对,这可不是门面工程,这是实力、信心和心气的综合反映,小毛和沈唱,这个事就拜托你们二位,我就四个字,多快好省。”两人异口同声:“您就放心吧,我们会像给自家装修一样算计。” 李彩妮有事先走了,回敬轩像散架一样斜躺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一个多月的超速运转让他身心俱疲,他总算尝试了独立管理一张报纸的难度,他担心自己奋力游到岸边时,再也没有爬上去的力气。他摆弄着茶几上的几个围棋子,说:“天歌,找时间咱俩好好杀一盘,换换脑子。”向天歌说:“现在不行了,棋艺放在一边,主要是没了定力。”回敬轩表示认同:“要说也是,棋忌浮,满脑子都是怎么赚钱,怎么谈判,哪里还有心思琢磨金角银边草肚皮呢,兴许已经死了的棋都看不出来呢。”向天歌说:“死了的棋看不出来倒没关系,送到手的钱赚不着可就太低级了。”回敬轩最近总觉得胸口不得劲,连笑容里都塞满疲劳:“你看你,说着说着又俗了吧?”向天歌说:“我告诉你老回,人在俗中,六根是没法清静的。你现在爬坡,是躬着身子看路累,等爬到山顶,又会仰着脖子看天累。要说潇洒,无论干广告的还是干采编的都和这两个字无缘。其实给自己打工也是一样的道理,像李彩妮,生活中哪里还有乐趣?就是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除非自己出了毛病,否则永远不会主动停下来。嘿嘿,看你现在刚干点事就累成那样子,就知道你原来有多么舒服!”回敬轩说:“以前是太清闲了,惯得四体不勤不说,最要命的是满脑子惰性。所以这回拼一下也好,不然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我说天歌,你时时刻刻说李彩妮的好话,是不是心生爱意?”向天歌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师傅,你怎么会冒出这么个念头?李彩妮是女强人,生活里,女强人是只能站在远处佩服,不能放在眼前享受的。” 都市报要造势扬名,必须借助活动。靳克晓一手操办的海江市小商品交易会给了向天歌启示,他也要为海江市量身定做一个招牌活动。想来想去,最后确定以海江国际服装节为龙头,全面吹响《海江都市报》服务市民的集结号。海江人最讲穿,素有“金外衣、草肚皮”之称,从穿入手搞服装节,上下都容易共鸣。 向天歌接到李彩强的电话,听到了一句让他惊讶万分的话:“向总,我是明人不做暗事,这个服装节做下来我能拿到几个点,希望你给个痛快话,这是我目前最关心的问题。”向天歌开始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彩强是李彩妮的表弟呀,怎么还要从他姐姐的活动里咬上一口? 向天歌实在判断不出李彩强的话是真是假,到底是在试探他报价的虚实还是借此再压下些价码或者真的就是他吃里爬外?他敷衍地说:“彩强,这个我一时答复不了你,得回去算一下账,明天给你电话。” 向天歌自言自语:“真是人心不古,自家之事也要回扣啊,简直猜不透这个李彩强。”叶子凡说:“咱也别瞎猜了,管他是哪种情况?约他出来送点东西,探探他的虚实,其他的最好装傻。” 向天歌和唐光约好见面时间后就把报栏预算书摊在写字台上。他正按着计算器,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他拿起来,里面传出绳子仁的声音:“你现在不得了啦,还有秘书挡驾?”向天歌笑着说:“得了吧,子仁,安排个人在外面接电话,还不是为了躲那帮债主?”绳子仁说:“天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不信不义之人?”向天歌说:“子仁,一听这话就知道你在办公室坐久了,特别是在你那么大个衙门,人人都是敬着你的,可说老实话,被人敬着的人是看不到真相的,算了,这些事一两句话说不清,也不是你那么大的官员马上能弄明白的,做广告,欠钱是必要的手段,属于技术层面,和道德无关。怎么样,那事有眉目了?”“我侧面了解了一下,朱老师学校里的关系很是复杂,还是采用的老法子,分管教育的副市长给写了张条子,你先跑跑看,力争和平解决,就算吃点亏,少生些气也是值得的。” 向天歌现在最怕中午和晚上,因为一到这时他就要把自己交给无止无休的饭局。很多事情,不上饭桌就是定不下来。向天歌有时也扪心自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当年的追求和梦想都到哪里去了”,可惜的是这种念头往往都是昙花一现就被周而复始的应酬淹没掉。今天的向天歌,多进广告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他觉得自己被赚钱的惯性和形成这种惯性的请客送礼抽着转个不停。从绳子仁那里取完信,他赶紧去赴和李彩强的约会。 向天歌和叶子凡坐在酒吧靠窗的一个台位上等李彩强,旁边坐着两个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漂染成金黄的颜色,喷过摩丝后,像是被静电击过,一根一根地往上直立着。她们叼着烟卷,嘴里哼着那英的,调子还是那个调子,但是歌词已被改了:“就这样被你征服,就这样被你脱了裤,我的贞节已付出,你的****已射入……”叶子凡不解地看着她们,摇摇头,小声说:“你说她们这是干什么,向谁示威呢,反叛传统也不一定就是作践自己呀。”向天歌无奈地说:“看看吧,垮掉的一代就这个样,这要是我的闺女,头一件事就是打折她的腿!” 一见面,李彩强就开门见山地问:“向总,我上次提的要求不知研究得怎么样了?我想这是咱们进行下一步合作的前提之一。至于具体方案,我相信‘海都’的实力。”向天歌听得有些愣,回扣不是什么新鲜事,新鲜的是李彩强怎么连他的姐姐也不放过,做生意真的会将亲情物化到这个地步吗? 李彩强看出了向天歌的疑惑,就说:“向总,你可能觉得我这是吃里爬外,是不义之人,其实很正常,我姐姐给我的薪水不足以应付我日常的开销,所以只能从你们口里分一杯羹,但我不黑,不会漫天要价,我一年到头都被媒体和广告公司追着跑,没办法,企业做出名气就是这样,你们要是不情愿呢,以后自然还有别的媒体想挤进来,希望你能理解。” 向天歌心里反倒有些佩服李彩强,人能够坦率到这个地步真是不简单,明吃总比暗吃要好,至少让被吃的人有了知情权。 向天歌痛快地说:“好,彩强,我喜欢你这种直来直去的风格。我原来只是佩服你姐姐这个女强人,没想到你们姐俩是异曲同工。这样吧,我们的财务不像你们那样方便变通,我只能原则地答应你,提成的事情好商量,咱也别按什么点位计算,不管成本怎么摊消,我先给你开过来两万块钱稿费,不用你签字,你看怎么样?” 李彩强没说话,只是闷着头喝着啤酒,向天歌估计他是在心里计算着这个数额和他当初希望的点位有多大距离。过了一会儿,李彩强拿定主意,说:“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有一条,不能让我姐知道。” 海天传媒有限公司的股东变更申请终于批了下来,海江日报报业集团占有51%股份,“爱天使”服装集团占有49%股份。 广告部新装修的会议室的倒计时牌上写着:离《海江都市报》正式改版还有15天,筹备进入了最后冲刺。回敬轩和向天歌简单分了工,把该落实的细节一一确认,然后汇总列表,打出明细,几大户外造势活动都已安排好时间,只差书画名家的现场才艺表演还没有定下来。 说半个小时赶到的回敬轩被堵在路上,李彩妮有些着急,对向天歌说:“8点半我约了人,现在必须走,一会儿你和回总先碰着,头一炮一定打响,起个示范作用。天使家园的老总是我多年的朋友,他们下个月开盘,可以在‘海都’上连着发一周广告。我想,应该把这样的意思体现出来,置业目的具有展示功能:身份的展示,财富的展示,生活方式的展示,品牌风格的展示,对于业主来说,这种展示暗含着身份诉求,也就是说,房子不过是个外在的壳,买房的人要通过它满足自己成功的快感。另外,看房专车的起始点和时间不在其他媒体发布,一律注明请关注明日《海江都市报》,还有,我的公司里剩了一批手绢,大约一万多条,上面绣有一个‘爱’字,可以限时限量凭报换手绢看家园,先把势造起来。我这边,一切由彩强协调。” 向天歌说:“好,等于其他媒体给‘海都’当了托儿,彩妮,我想能不能再加几部车,多跑两站,在花卉市场和森林公园停一下,看房观景赏海江,新闻好报,去的人也会更多。” 李彩妮说:“没问题,这些事,你就看着定吧。” 向天歌一个人在会议室里踱着步,欣赏着艾小毛设计的门窗和屏风。楼道里传来回敬轩标志性的踢踏作响的脚步声。他一进门,就愤愤地说:“我刚才去了一趟时尚广告公司,那个老板是我原来一手捧起来的,现在做着铁艺厂和印制厂,我想让他把活动的所有布标包下来算作赞助,然后咱们给他发一个同贺广告,你猜他说什么,既然回总来了,就给个特优价,七五折,你说,这不是混蛋嘛!” 向天歌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人和人,可不就是互相利用嘛,但是这互相利用也有技巧,不是终身保修的。你的遗憾是只被别人利用而没有有效地利用别人。人在官场,头衔是面子,人在商场,实力是面子,所以,你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要给自己赚些养老的本钱,也就等于积攒些退下来的面子。别总担心总编那个帽翅,大不了不干了,工资他还是要给你的。你呀,在这个圈子却顾忌着另一个圈子的面子是不现实的。如果连这一点都搞不清,那这学费就是白交。” 回敬轩的胸脯还在明显起伏,向天歌打岔说:“得了,老回,过两天,也找几个人让你利用利用,门口新开了家海鲜馆,咱俩去喝两盅。” 回敬轩用汤匙仔细切割着一只扇贝的贝肉,对向天歌说:“听说吴企全出事了,他的手铐上,是不是也有你加的一把锁?说说你是怎么腐蚀国家干部的?” 向天歌说:“我只能算添了一小把柴。走到这一步,不管是谁,都只能怪自己。要是没人堵路设卡,谁愿意挖空心思花钱送礼?有毛病啊?无官一身轻,无债一身轻,无欲一身轻,老吴确实太贪了。贪来之物多了,就会把人压死。刚才说了一半,我先找个让你利用的人,你看墨禅怎么样?” 墨禅是海江市书法界的三大家之一,号称海江隶书第一人,近两年很是活跃,不断穿梭于上层与商界之间,以字会友,书法外交,给许多政绩工程题了匾额。他的字,目前市场价已经达到一字两千元。向天歌曾经托人找他索过一幅字,结果写的是很落俗套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向天歌本来是想让他写“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但是墨禅认为十个字从结构上不好摆布,就临时改了主意。向天歌心里好大不满,觉得墨禅过于小气,把笔洗砚台当成赚钱流水线。那时墨禅的字,官价一字一千元,朋友价一字六百元,向天歌心说,你要是能宁静下来就不会心安理得地拿那些银子,何必写这些淡话呢!正因为这些,回敬轩一直看不起他,就说:“请谁不好,非给墨禅这个脸?墨禅是典型的??人字,没有风骨。”向天歌倒还替他辩解几句:“嗨,不就是炒作吗?只要出其不意,效果明显,你管他的人品呢?风骨现在不值钱,顶多落一个天马行空的美誉。我看不单经济有泡沫,名声和荣誉也有泡沫,很多提倡的事情,提倡者本身或是颁奖者本身都未必做得到。再好的人也是毁誉参半,人的一片舌头啊,就是最没有风骨的,软软地一转,就能把人从天使转成魔鬼。”回敬轩还是不以为然:“爱叫的鸟没肉,真的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这个墨禅,哪里还有文人的志气,一天到晚抛头露面,把个书法家糟践成了广告明星,我看他离走下坡路不远了。人与人的竞争,拼智慧、拼资金、拼计谋,归根到底,拼的是内涵。把他搬出来,花那么多钱,你说,咱海江能有多少老百姓知道有个墨禅?” 向天歌说:“老百姓就是都知道他,又能拿出多少银两?咱不是醉翁之意在乎山水之间嘛!再说,咱利用的不就是他这个抛头露面的爱好吗,你换一个低调做学问的人,活动还就做不成了!”向天歌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让墨禅在人民广场铺开一块巨幅白布,用扫帚般的笔当场写出“海江都市报”几个字,事后在公证处的公证下,将五个字剪开分别拍卖,墨禅按照买主的意思无偿加写不多于五个字的内容凑成条幅:比如买走“海”字的人,墨禅可以再写“心胸如”三个字凑成“心胸如海”,买走“江”字的人,可以再写“宽云开”三个字凑成“江宽云开”,买走“都”字的人,可以再写“市情怀”三个字凑成“都市情怀”,买走“市”字的人,可以再写“天天利”三个字凑成“天天利市”,买走“报”字的人,可以再写“好人好”三个字凑成“好人好报”,毕竟是海江市的当红书法家,估计会有人附庸这份风雅,而且又是现场书写,心明眼亮,不会买了赝品回去,这样,活动费用也就出来了,说不定还能有些赢余呢。回敬轩似乎刚明白过来,不禁拍案叫绝:“嘿,天歌,真有你的,这个点子算是空前绝后了。”刚说出“空前绝后”几个字,回敬轩像意识到什么:“天歌,这‘海都’搞创刊六周年报庆,报头却被拆开了,有没有什么忌讳?”向天歌说:“无所谓吧,这又不是原版报头,不过是一幅书法作品,再说,如果能拍出个好价钱,也说明咱‘海都’的人气呢,更何况拆了之后组成的意思又都是吉利话。” 回敬轩默认了,他预感这个活动是能够炒出点滋味的,只是有些单薄,缺少呼应,也就是说,泼水的效应有了,如果不找个器皿收集起来,很容易水过地皮湿。向天歌也想到了这点,他制定的策略就是活动、广告、发行三马套一车,具体思路是活动打影响、广告做长线、发行抓订阅,一同往前跑。 回敬轩不一会儿就抽光了一盒软包中华烟,桌上的烟缸里塞满长短不一的烟蒂,向天歌用手赶着烟雾说:“老回,你够品位呀,抽上软中华了。”回敬轩说:“人家送的,我自己哪里抽得起?不过多贵的烟也是呛人的。” 向天歌说:“老回,跟你说句心里话,李彩妮的眼光、你的办报能力,我都不担心,我最没把握的是广告。如果,改版三个月,广告版面还是稀稀拉拉的话,内行一眼就能看出咱的破绽,客户投放的信心就要打折扣。你知道吗,国内广告商将城市分成四个等级,北京、上海算一等,成都、南京算二等,海江虽然规模不小但是被划到三等城市,西部一些不发达城市被划到四等。品牌的广告战略很是气人,他们往往选择一等和四等城市,因为一等城市的消费能力卓尔不群,四等城市的消费潜力最为看好,二三等就成了鸡肋,可有可无,有全国统一行动时,可能挂上你,其他时间都无所谓。海江就是属于在全年预算切块时被跳过去的,所以,大的品牌拉不来,本地企业又有在晚报和电视台投放广告的惯性,要是不用些非常手段,一年八千万是无论如何达不到的。”回敬轩无奈地叹口气:“就像我们抽烟,烟的牌子有时就是人的牌子,不用谁给你排顺序,自然而然就划出来了。”“不过,抽烟的人也不是第一口就抽一品中华,老百姓看报纸,最想看的还是硬梆梆的新闻,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讲,日报只是文件纸,晚报只算半张新闻纸,商报又有些俗,在都市报领域,咱们还有空间。”在报纸的新闻样式上,向天歌的看法和回敬轩完全一致:如果抛弃新闻,就注定被读者抛弃。 创意方面的事情,回敬轩对向天歌言听计从。他搞不懂向天歌那些鬼点子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个个不同凡响。向天歌不仅总体基调把握得很准,细节也十分出彩。他还有一个和现场书写“海江都市报”五个大字匹配的创意:用硬塑料做成一个桶状的东西,人套在里面,只露出头来,头上戴着一个铝片做成的圆箍,上面连着一把撑开的小太阳伞,太阳伞和桶上都印着《海江都市报》的大红报头和主要栏目,强档推出“hD”概念,也就是“海都”的拼音字头,配以“爱海江,看海都”、“《海江都市报》,你我都需要”的系列广告语,用彩色喷绘做出整幅15米的《海江都市报》有代表性的头版报影。回敬轩兴奋地搓着手:“高,实在是高,策划真是个动脑筋的活儿,不出新还真没出路。” 向天歌有些得意,回敬轩毕竟是老报人,一连得到他的两次赞赏很不容易:“其实也没什么,勤能补拙嘛,鲁迅说他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我是连喝咖啡时都在工作着。活动的总体原则是能调众口,反正这些人来了就不能让他们闲着,一定要物有所值,该唱的唱,该跳的跳,该画的画,然后拉出一个签名的场子让读者各取所需,秩序可以乱一点,要不没有气氛。时间也可以往后拖一下,只要读者乐了,以后的事情就都好办,不要小看追星族的能量,购买力都在他们口袋里装着呢!”向天歌说累了,从包里掏出一个铁盒的Fisherman's Friend润喉糖,递给回敬轩一块,回敬轩看了看,不知何物:“这是什么?”向天歌说:“亏你还是都市报的总编,一点生活品位都没有,这叫渔夫之宝,英国产的一种润喉糖,很清火的,广告部是客户的喉舌,是喉舌就要注意保护嗓子。”回敬轩嘿嘿一笑:“老了,我早就被你推崇的这种生活抛弃了,我只知道酒量就是发行量。”向天歌说:“你现在不能只知道发行量,还得懂得点位,懂得经营报纸。”回敬轩一拍胸脯:“得了,经营报纸是你的事情,我能做的,就是在你需要版面支持时,保证你一路绿灯。” 谈广告最讲究欲擒故纵、一张一弛,太急了,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生意有大开销,对生意人来说,永远都是钱紧。但是纵擒有度,纵过了,对方就顺坡下驴;擒过了,又可能把对方吓跑。向天歌这些年修炼的最大本领就是不管在哪种场合,没有一句羞于启齿的话,什么样的想法都能拐弯抹角地表达出来。 其实,很多谈判都像演戏,过程很重要,因为结局只有两个,共识或者分歧,甚至大多数结局都是双方事先认可的,只需要寻找一个走到终点的理由,同时要在寻找路上做完讨价还价的工作。向天歌觉得很可笑,双方早已知道结果,但还要郑重其事地把那个已经多余的过程走完。 海江市的第一家媒企联合项目正式开始运作,但没有什么特别响动。姜还是老的辣,回敬轩费了很大劲才说服李彩妮低调启动。李彩妮原打算在海江大礼堂搞一个专场晚会,向各界代表免费赠送2000张门票,请市领导出席。但是回敬轩觉得不妥,他说,走都市报的路子,就必须全面对接市场,如果还禁锢在日报思维里,什么事情都想着请领导出来装门面,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一份全新改版的都市报还是尽量不引来领导过多的重视,领导和对手还没有注意的时段是最容易长大的时段,否则,一旦他们处处设卡,咱们可就寸步难行。回敬轩在采编中心贴出十六字条幅:高调做事,低调做人;重视对手,不惧对手。他的自信来自两方面,一是韬光养晦之后一鸣惊人,二是机制可以弥补硬件上的不足。 最后,三个人找到一个折中点,把服装节和《海江都市报》六周年庆典两个活动捆绑在一起,这样,不但能够借助服装节的声势,让《海江都市报》巧妙地穿插进去,还能够省下不少费用。 再好的创意如果不变成现实也只是一张废纸。向天歌仅用五天时间就拿到市公安局和市文化局的批文,预付了人民广场管委会的押金,签下模特队的演出合同,落实了军乐队的到场时间,还约了气象台的中长期预报。李彩妮对向天歌的效率很是欣赏,她一直认为机制决定一切,这样的节奏是一个良好的征兆。 对于“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路数,向天歌驾轻就熟。这是一个炒作的时代,人们的耳目过于灵通,信息过于泛滥,所以,没有特别的刺激或者超大的声势,很难引起他们的注意和兴趣。李彩妮想请明星的提议,向天歌完全赞同。明星就像寄生虫,靠追星族供养着,只是他们大多见利忘义,过河拆桥,人气旺时,挑三拣四,嫌拥趸搅乱了生活,一旦失宠,又耐不住寂寞,隔三岔五地给自己制??绯闻。可如果没有他们,商业活动又很难有号召力,失去号召力,就等于失去了票房。 李彩妮最后一刻认可了沈唱的方案,圈定的歌星是大海。大海是海江籍歌手,后来去北京发展,很快站稳脚跟,主打歌曲《好日子追随着你》连续三周稳居流行音乐排行榜首位,目前的出场价是一首歌五万元。他的经纪人说回家乡演出可以按八折计费,算是对父老乡亲的回报,他还表示可以考虑出任“爱天使”服饰的男装形象大使,接拍这个品牌的电视广告。向天歌心里很是不平,一个毛孩子家,台上蹦个一刻钟,沉甸甸的四万元就装进了口袋,而且还是税后收入,顶得上工薪阶层一年的收入。但他认同请大海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在这一回合的较量中压倒靳克晓。你不是用大海做楼盘代言人吗,但那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现在我把他请到你面前,让追星族和他一起疯狂,你比得了吗? 活动定在4月18日,星期六,两双合一。公众人物仿佛天生就有煽动性,《好日子追随着你》的前奏刚一响起,大海就在背景射灯打出的光柱烘托下,三两步从侧幕蹦到台上,台下的追星族一下子骚动起来,人人伸展双臂,尽情挥舞着手上的荧光棒,从远处看像一簇簇的鬼火,他们扯开喉咙,和着刚刚响起的强劲音乐,喊着“大海大海我爱你,就像爱着我自己”。 看那场面,向天歌、回敬轩和李彩妮都很兴奋,人民广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数十名交警把住广场的四个入口,还有数不清的胸前戴着工作证的人员穿插其间维持秩序,几个亮点闪耀在人们的视野中,一是巨大的吹气拱形门,挂着几只气球,气球上飘着长长的条幅,分别写着“活跃市民生活”、“提高文化品位”、“好城好景、好心好报”、“《海江都市报》,你我都需要”之类的内容;二是高高架起的t型舞台,背景是深蓝色的幕布,上面的“裁剪生活、设计自我”几个大字和“爱天使和你一起美丽”的口号十分抢眼;三是海江电视台的现场转播车,从远处就透出一股气势。李彩妮问:“向总,你是舞文弄墨的高手,打算怎么形容这个场面呢?”向天歌乐呵呵地说:“此时此刻,任何词汇都无法表达我的激动,我只能俗气地说,现在,海江市的人民广场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第十九章 水落石出 文晓娜是在一次部门聚会上说走了嘴,她一连喝下半打啤酒,头重脚轻,话也渐渐多起来。她亲口承认“爱天使”文案是她从设计部的电脑中拷贝下来,送给靳克晓的,至于原因,旁人只从她含混不清的话语中听出个轮廓,好像是靳克晓费尽周折找到文晓娜的三姨,许以小恩小惠,这娘俩见利忘义,差点毁了广告部的一桩战略性合作。 集团保卫处处长向李海鸣汇报,监控室在整理封存近两个月的录像资料时,无意间发现一条重要线索,郑曙光车胎几次被扎,都是按照他的停车习惯调阅了停车场南端的监控记录。这次,保安在北端一个摄像头留下的资料里发现了郑曙光车边的一个人影,尽管是背影,但还是清晰地显示出那个背影就是刘立东。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向天歌一清二楚。广告部的乱,一切根源在于管理薄弱,要想拨乱反正,必须拿掉文晓娜这颗钉子。但什么时候拿,向天歌之前一直犹豫,这次他终于等来一个水到渠成的时机。 证据在握,管天亮受命正面接触文晓娜。 “事到如今,你再对简安祥和靳克晓抱有幻想,就是十足的愚忠愚孝。”“鹰派”管天亮板起面孔时,很有些震慑力。 “什么酒后失言,你们别想蒙我,拷走方案这句话,打死我也不会承认说过。”文晓娜一副滚刀肉嘴脸。 面对面的调查宣告搁浅,李海鸣得知后,让保卫处直接介入,两个堡垒一起攻,他要求向天歌对待无赖可以使用无赖的手段。 两位保卫干事严肃地告诉文晓娜,你的丈夫刘立东做了一些触犯法律的事情,希望你明辨是非,积极配合,不仅要说明你以前了解的所有有关简安祥的账目问题,还要争取说服你丈夫尽早坦白。 结果,刘立东被带到刑警队的当晚就交代了谋害郑曙光的过程。刘立东所在的发行站是发行部弄虚作假的重灾区,执著的郑曙光没有停留在听汇报层面,而是明察暗访,几次埋伏在废品收购站,偷拍下刘立东的几个手下将未打包的报纸直接拉到这里作为废报纸处理的画面。 吃惯的甜头被横刀夺走后,刘立东恼羞成怒,趁着到集团开会的机会,拿着文晓娜提供给他的牌照号,给郑曙光的车胎放了气,本来想吓唬一下他,没想到郑曙光不为所动,依然推行他的透明发行。刘立东不死心,专门咨询了汽车修理厂,问来在刹车上做手脚的办法,就把郑曙光的刹车分泵放气阀上的螺丝拧松了几扣。他想郑曙光天天往来于发行站之间,拧松分泵放气阀上的螺丝会导致刹车液点点滴滴地渗漏,直至刹车失灵,造成追尾事故,轻则划伤,重则残废,但没想到那天郑曙光恰好去北京接触一个客户,刹车液渗光后,风驰电掣的车子遇到紧急情况就像一枚勇往直前的炮弹,没有丝毫制动的能力。“可是我只是想出出气,吓唬吓唬他,真的没想过要他的性命啊!”刘立东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说,“看在我初犯的情况下,你们就从轻发落吧。” 向天歌略微感到一丝安慰,冤有头债有主,郑曙光的冤屈总算找到了元凶。 他对管天亮他们说,这个事,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很明显,是他们,也可以说是利益受到极大影响的两股势力联手在对付咱们。没关系,他们设计的冲突,最后还要他们自己解决。如果他们给主人公设计的结局是必死无疑,那么那个主人公就是他们自己。 这时,海江酒厂总经理曹大卓前来拜访。其他人出去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向天歌、管天亮和曹大卓三个人。 向天歌说:“曹总,您托管总带来的海江玉液我品过了,口感的确不错,可好酒也怕巷子深。因为喝了您的酒,我跟您说几句朋友的话,也是到家的话。媒体的广告投放主要有三种目的:一是选择强势媒体,为了宣传效果;二是选择弱势媒体,为了个人回报;三是选择所有媒体,为了规避曝光风险。不然,一百条广告的威力也不如一篇负面报道,到那时,您就是拿出几十倍广告费,也挽不回这一票否决的后果。您可能不知道,哪家媒体都有一个大客户保护名单,遇到负面报道,一般都要绕过去。这可不是讹诈,这是行规。” “说的是呀,管总很钦佩您,总跟我们说您是策划大师。我们着急的是想宣传但又不知从哪下手?” “就从‘海都’下手!我们正在研究明年海江建城五百年的报道,您这酒干吗不跟着一起寻根溯源,万一发现一处五百年前的酒窖,那就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向天歌不经意的一句话,点醒了管天亮的灵感:“真是的,曹总,这可是个绝佳的点子,赶紧组织人手搜集资料。” 送走曹大卓,向天歌习惯地拿过一个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敲着按键,嘴里念念有词。管天亮说:“按照这么个干法,你就算吧,算出来的只是数,不是钱。” 向天歌说:“我知道广告是干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可你没个确切数字,明年的指标怎么分解?” 叶子凡回来了,手里拿着刚来的《海江晚报》,脸色通红:“这个高飞旅行社,我非给他点颜色看看!” 向天歌不解地看着他,冲管天亮说:“广告部就是大熔炉,儒将也能逼出武威来。怎么了子凡,动这么大的火气?” 叶子凡简要介绍了来龙去脉,“‘海都’的旅游周刊出了一个跨年度策划,和高飞旅行社联手打造海江市的环球婚典品牌,先期发了一则消息,没想到这家旅行社暗地里又找到《海江晚报》新闻部,以联合主办的名义面向新婚夫妇征集报名,你们看,消息就发在了晚报今天的一版上,一个小小旅行社,居然把两个媒体玩于股掌之间,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看他们最后怎么收场?” 向天歌:“收不了场就是最好的收场。想看清房间里的情景,总得有人把那层窗户纸捅破。淹死的从来都是会游泳的人,你别急,实在不行,让李总出面找晚报的老总协调,说明情况,两家联手封杀他,最后让高飞旅行社蹲一边哭去吧。” 靳常胜看他们几个都在,也跟了进来:“向总,最近业务员回来说李海珊好像还在暗地操作一些客户,然后从别的公司跑单。” 向天歌说:“这个不管她,只要把住出口就行。客户看什么,还不是广告最后能不能如期见报,见不了报,价格再低也白费。原来的‘海都’广告部,是最不讲理的地方,谁恶吃恶打谁吃香,规规矩矩的公司到头来不但任务完不成,连自己的客户也会被别人抢走,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扳过来这种毛病,让所有公司都明白这个道理,你就是再强,夜晚也和别人一样长,千万别再想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美事。” 财务小孙怯生生地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报表:“向总,这张支票是远期支票,这个月入不了账。” 向天歌问:“哪家的?” 小孙答:“翰华广告。” 管天亮不太相信:“安晓强?不会吧?他看着比羊还老实,也敢涮咱们的尊严?” 叶子凡说:“真没想到,本以为最放心的公司却出了最大的问题。” 向天歌说:“往往就是这样,看着比羊还老实的狠起来连狼都自愧不如。你记住那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领导们又在背后表扬我呢?”踩着向天歌的话音,安晓强背着个笔记本电脑包走进会议室,“向总,您总说我是小买卖人,算计小钱,谁不想挣大钱,可大钱不也是小钱凑出来的吗?我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海都’,您不给我个好环境,我拿什么运转?广告公司不能总是倒霉蛋,它每走一步都要用钱开路,不像你们报社,还能卖个面子发点关系稿,置换个版面,我们只有手心朝上找人家要钱。我跟您说,要是您个人的事,别说8万10万,就是20万,我也会眼睛不眨地给您,可报社的事您何必那么认真,拖几天就拖几天吧。” 向天歌一脸不悦:“你说的这叫屁话。第一,我个人即便真有难处,也用不着找你借钱,你懂不懂瓜田李下的道理?第二,我要是不代表报社利益,你会这么客气地跟我说话?按照广告实刊量结款天经地义,报社怎么倒成了讨债的农民工?这个感觉很不好,占据时间还在其次,关键是弄得人心烦躁。我这一哨人马不是在策划,而是在天天要账,哪里还有心思干大事?你赶紧回去想办法,最晚明天下午换一张支票过来。” 安晓强自讨没趣地走了,面对整个运营小组,他多少有些心虚,他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媒体和广告公司的关系就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你追我跑,你驻我扰。 叶子凡笑了:“向总,我越看越觉得你像一个升堂的县令,往这一坐,接待告状喊冤的子民。” 向天歌自嘲:“我还没有县令的权限大呢!我曾经和李总探讨过乌纱帽的问题,我说一直搞不懂您在这个上不来下不去的位置,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就算迎合了高庆国,也轮不到任何甜头,您也当回愣头青,他们能把您官降一级?你们猜李总怎么说,就五个字,位子是绳子。到今天我才明白,占位子是有前提条件的,只要坐进去,就必须接受它的五花大绑。” 叶子凡感慨:“广告这个差使,不可不干,不可长干。接连不断的考验,遇上几次是财富,重复多了非送安定医院不可。” 向天歌说:“乌纱帽给谁戴是个大问题,用人比分配还要敏感。一个团队,心态不平衡首先从对用人的非议开始。用错人,外界就会质疑你的眼光。怎么样,一会儿接着开神仙会,反正今天我签付印。” 管天亮赶紧说:“得了吧,老话讲得好,当官要当副,吃饭要吃素,喝酒要喝吐。我们宁可不要位子,也要解开绳子。” 几个人散去后,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向天歌站在窗前伸个懒腰,不一会儿,沈唱拿着一张报纸大样走进来:“向总,刚来时我不明白,心想这付印怎么还用签呢,直接放到复印机上不就行了?后来才知道这个付印不是那个复印,而是交付印刷的意思,别小看这两个字,新闻圈里99%的人熬上一辈子也没有签这两个字的资格。您说我这辈子能不能熬到签付印的位子?” 向天歌忍俊不禁:“至少现在还没这个可能,小沈,报社从来都是是非之地,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既能拳打脚踢,更会保护自己。” 沈唱也笑了,向天歌喜欢看她微笑时的表情,头习惯性地往右边一偏,特别俏皮地说:“我都来两年了,告诉您,一个人要是频繁地在同一个层面上证明自己,多大的耐性也会磨平。” 向天歌说:“两年算什么,顶多刚入门,你知不知道仪仗队的战士光抬腿这个动作就要练上半年?重复不是原封不动地照做一遍,而是用心体会它的内涵和意境。做广告的女人可以不性感,但不可以不感性。” 沈唱说:“其实当领导也不容易,要管那么多事,找那么多人,操那么多心,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像简安祥,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向天歌说:“领导其实还应该叫领担,也就是说,你不光要领衔风光,还要领衔担当。简安祥有两条致命的毛病,就是不愿担当,好事抢,坏事让,一会儿过于自信,一会儿过于自恋,前者让他失去机会,后者让他失去人心,而机会和人心,恰恰是操盘手最需要的。再加上他的贪,不出事才叫怪?但人和人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无法强求,只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良心就是完美的一生。” 沈唱说:“我发现‘海都’的现状是闲的闲死,忙的忙死,而且忙的还总要被闲的说三道四,管总和我们说过一句话,历朝历代都是功臣先死,对我们这些干活的人打击特大。您看那些闲人,班不怎么上,钱一分不少,时间一长,谁都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受苦受累的人慢慢认命,养尊处优的人心安理得。” 向天歌说:“资本的力量不可抗拒,市场的洪流无可阻挡。等‘海都’的体制一变,他们就会领略‘洗牌’这两个字的厉害。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不用受他们的干扰,位置不同,感受不同,而感受不同,收获就不同。就像同样是一天,快退休的政客害怕每一个黄昏,而如日中天的商人却盼望每一个黎明。” “您总强调策划,可我觉得说破大天,广告客户还要看效果。只有把广告分成两段,前段解决包装产品,后段解决拉动销售,人家才会死心塌地地跟随你。” “这不矛盾,解决你说的两个问题都需要制造概念,这也正是咱们的价值所在。就像股票一样,说不清楚的东西才会总有说下去的题材和悬念,一下子都说明白,谁还有兴趣听下去?” “其实看广告公司的脸色我还能忍受,因为他们就是一群既能订立合同也能撕毁合同的人,关键就是部门里的那些闲言碎语,听到后真是扎心。” “嫉妒你的人总会想出诋毁你的花样,你要做的就是若无其事,广告上量压倒一切,创意出彩压倒一切,这就是最好的回击。我希望你做个比赛型选手,愈挫愈勇,到底看看奈我者何人?你不是要往签付印的位子上努力吗?那就先从忍和勇这两个字同时入手。” “有时候我们着急的是问题明明在那里摆着,领导却好像视而不见,任凭那些坏习惯兴风作浪。” “为什么坏习惯不好改?是因为它能让人感到舒服或者尝到甜头。谁都知道‘海都’的新闻、发行、广告结构都需要调整,但是任何结构都由人来设计和执行,解决结构问题先要解决人的问题,但是一涉及人就比较麻烦,领导就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关系和承受力,这倒不是领导缺乏魄力,而是人之常情。不管不顾寸步难行,调整不是摇摆,调整需要成本,调整必须坚决,如果处理不好,最后打的还是罗圈架,广告说发行量没做上去客户不认,发行说新闻做得不行订户不认,新闻说广告进不来钱,发行铺不开面读者不认。媒体的强弱,如果没有切身体会,很难说清其中的滋味。” 向天歌看看大样没什么问题,校对和检查也分别签了字,就大笔一挥,写上“付印”两个字和自己的名字。“小沈,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沈唱说:“说不好,我们吵了一个星期,现在还在冷战呢!”“他是做哪行的?”沈唱小声说:“向总,您认识,但要替我保密,就是市工商局的臧小洋,上次音乐会的票,还是他帮着搞到手的。” 向天歌想,人活一世,心总要被一些东西消磨甚至腐蚀。要么是生计,要么是情感,要么是灾难,要么是疾病,反正没有清静时候。 善良、诚信,这些以前被向天歌奉若座右铭的信条现在都藏到一个隐秘角落。它们和利润、机会有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有你没我,每当这时,天平的指针都会自然倒向钱的一边,道理很简单,天平不也是用钱买来的吗? 经历与逃避,人永远要在这两种状态下游走,为什么虚拟社区经常人满为患,无非是想有一个精神上落脚的地方,无须遮掩、无须造作、无须违心,撕下戴在脸上的面具,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情境。 四十岁前拼命赚钱,四十岁后花钱买命,爬坡爬了这么久,就是爬不上去,像那个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向天歌有时真想打退堂鼓,这个岁数,别说英年早逝,就是英年早病也够一家人承受。到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这些人今天的付出,说不定,还会有些话,想都不敢想,听都不敢听。 天还没亮,施工队的工头赵富有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向总,出事啦,昨天晚上,我那三十多个民工一块跑肚拉稀,一开始没上医院,让人从药店买了黄连素,没承想越来越重,有两个虚脱了,在人民医院急症观察室呢,人家让住院,说是细菌性痢疾,耽误了有生命危险。向总,咱那工程费还没结,你能不能先帮我垫上住院押金,一会儿我过来取。”向天歌的头嗡的一响,离规定的交工日期还剩三天,出了这么大岔头,上哪临时抓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押金多少钱?”“十个厉害的必须住院,那二十个先输液观察一天再说,医院说先交三万五。”“昨天晚上吃的什么?”“肉馅包子绿豆粥??”向天歌说:“你甭跑了,一会儿我把押金给你送到医院去,你现在把昨天剩的饭看住了,我一会儿给区防疫站办公室的周主任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来取样化验一下。还有,工程说什么也不能停,你想办法从别处拆兑人来,必要的话可以给双倍工钱。” 向天歌烦躁地在屋里转着圈,真是越忙越添乱。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4月17日,离最后的验收日期还有三天。此时他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报栏工程对他到底是福是祸,是得是失,现在似乎还不明朗,他只知道自从卷进了这个漩涡后,就好像从地下浮到了地上,一下子引人注目起来,而且麻烦一个接着一个。 向天歌觉得有些蹊跷,在配膳中心包了那么长时间的饭,都没有吃坏过肚子,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倒了一片?向天歌来不及想那么多,让会计支出三万五千块钱,开车直奔人民医院,他要见到赵富有以后才能弄清事情原委,好在大部分工程费还没有给,这样牌权就始终掌握在他手里。 路上,他接到马自达的电话。“天歌,工地上是不是食物中毒了?”向天歌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是呀,我也是刚听说,正往医院赶呢。”“新闻处的金处长刚才拿来份传真,是晚报读者来信版的记者采的稿子,问能不能发,我请示了张部长,给扣下了,这是市里的重点工程,马上要剪彩,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中毒都要控制范围,不然政治影响不好。你掌握好这个精神,赶快弄清情况,做好善后,一会儿部里有人过去了解情况,你不要瞒,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另外,赶紧想办法顶上第二梯队,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按期交工,不然上下都没法交代。” 一般的小型施工工地都是自己起火做饭,来得方便,花钱也少,可是报栏建在胜利路上,这条路是海江市的景观大道,属于一级迎宾线,沿途居民优越惯了,脏一点、乱一点都不答应,所以向天歌和赵富有商量,把包饭地方定在食佳配膳中心。这是海江市规模最大的送餐公司,绝大多数知名企业都把这里作为首选配餐点,价钱虽比别的公司略贵一点,但是车间化生产、密封车送饭,卫生条件无可挑剔。报栏开工时已是春末,天气一下子热起来,由于地方窄小,搁不下活动房,只能支起几顶帐篷,一段一段地向前推进,打完一枪换一个地方,冰柜根本派不上用场,吃的东西无法隔夜保存。向天歌说服赵富有,宁可多花些钱,也不想弄出食物中毒事故耽误进度。 工程接近尾声,向天歌像个准爸爸,看着太太日渐隆起的肚子,又是兴奋又是担心,生怕一不小心流产了前功尽弃,可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离终点线还有几步,却被一个没有想到的坑崴了脚。 在住院部后面的草坪上,赵富有把刚刚了解到的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向天歌。 “向总,到这个份上,我没话可说,都是我那个王八蛋远房表弟捅的篓子,这会儿我吃了他的心都有。本来我一直拦着他,不让他来,就怕来了惹祸不好管,谁承想他蔫主意大,自个儿偷偷从老家跑来了。我看他一天没事干,就把他放到材料库发料,谁知道没几天他就和工地旁边小饭店的老板混熟了,被人家请去灌得晕晕乎乎,那个老板一直想把咱们队的送饭业务拿过去,嘿,我那王八蛋表弟灌了一肚子酒,还就拍着胸脯答应想办法把配膳中心换过来。小老板千恩万谢,又请他洗了澡,按了摩,然后就定了肉馅包子、绿豆粥的菜谱。按说头一回送饭还不做点露脸的,谁知道老板忙中出错,把转天早晨做云吞的馅当成新馅放到包子里,向总,你可能不知道,早点部的云吞是最脏的,筋头囊膪都在里头,但是因为馅小,又拼命放味精,一般人吃不出来,也不至于吃坏肚子。包子就不一样了,吃得多,毒得可不就深呗。你说我表弟和那老板这不是给缺德加把盐他是齁缺德吗?向总,咱们算是老朋友,我佩服你的为人,这个事全是我的责任,一切损失都算我的。” 向天歌听着,心里这个恨呀,赵富有的一颗老鼠屎,差点坏了他一锅进贡的汤,唉,小农意识害死人!这个词一冒出来,他突然想起了谢真真说他的话,是呀,你向天歌才离开小农日子几天呀,骂了赵富有,也就等于指桑骂槐数落了自己,而且赵富有一说软话,如果追究甚了,倒像是他向天歌得理不饶人。 向天歌说:“老赵,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把医院这摊子事交给手底下人去办,赶紧抓人盯住工程。我可告诉你,按时保质完工,咱们什么都好说,要是出一点岔头,你可就别在海江市混了。” 赵富有的调查证实这次中毒纯属意外,跟靳克晓没有任何关系。向天歌觉着自己过于敏感,似乎靳克晓是他的万恶之源,只要是倒霉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靳克晓会不会又做了什么手脚,如果是的话,就给了他一个反击的理由,不是的话,就好像打出的拳头落了空,只兜起一阵风声。 高水平的争斗,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一点没有争斗的痕迹。其实,向天歌和靳克晓心里都清楚,即便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可能把对方吃掉,甚至会遗惠渔翁,但是,就像小孩斗气,断然不能先退下来,而且,有时候,成年人斗起气来,比孩子还要固执。城市留言板本来是向天歌的创意,最后竟然让靳克晓不劳而获,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筹备组开协调会时,马自达一再强调三家公司在这个项目上就是一家公司,都是给市政府分忧、给海江市民造福,想问题、办事情要有大局观念,按照一盘棋的调子平头推进,这个表态等于把向天歌挤到墙角,持有任何一点异议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向天歌正这么天高地远地联想着,李彩妮的电话又来了,他以为是一般性的安慰,没想到李彩妮告诉他,李彩强也在京海高速公路上翻了车,所幸只受了轻伤,没有生命危险,李彩强轻微脑震荡,左大腿压缩性骨折。向天歌吃了一惊,心里嘟囔,怎么这么乱呢?他说:“彩妮,病床号我记住了,我这边工地上也出了点小问题,忙完我马上过去。” 向天歌不怕竞争怕暗算。对于一支善于在阳光下作战的队伍,夜战无疑是危险和不自信的。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尽快适应黑暗以及黑暗下的所有操控技巧。 想想看过的无数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向天歌唯有苦笑,因为在漫长的较量过程中,风光和享受的都是邪恶,正义常常躲在一边卧薪尝胆,直到最后一刻才有翻盘的希望。向天歌想,这样的胜利不要也罢,人这一生,结果仅是一瞬,味道和悬念还是集中在过程上。 正念叨着靳克晓,靳克晓的消息就来了。艾小毛告诉向天歌,靳克晓得知工地食物中毒之事后,马上给报栏筹备组打电话,表示为了保证工期,可以无偿支援40个民工,向天歌冷笑一声:“哼,这会儿他又跑这充当救火英雄了,要不是考虑影响,真想顺水推舟,把那40个送上门的民工要过来。”艾小毛说:“其实有什么影响,工地出事是包工队的管理问题,跟咱们没有关系。你忘了上次靳克晓从咱们手里硬是抢走了留言板的创意,市里不是讲过一盘棋意识吗,别总是咱帮人家支招啊,就给他一个救火英雄的名分,咱们得省工省钱的实惠。”向天歌说:“能省下几个钱?40个工,一人一天40块钱,就是白给咱干三天也不过4800,就让他把这名声赚走了?”艾小毛说:“你较这个真干嘛呀?你要是心里不平衡,就大造舆论,说靳克晓因为上次夺人之美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提出补偿。我看你是谨慎惯了,这么个节骨眼上,大伙恨不能用最后的两个月再挤出点油水来,谁还有闲心思嚼这个舌头?再说这点事有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报栏的阅读椅上贴的不是咱的广告吗?”向天歌想了想,觉得确实无所谓,就下决心说:“行,我这就给筹备组打电话。” 当天下午,一个包工头带来40个民工,和向天歌接上头,转达了靳克晓保质保量保时间的意思,向天歌道了谢,交代了大致要求,民工们就分散到了工地上。向天歌给包工头留下两条中华烟,又礼节性地拉拉家常,然后再三叮嘱,开车回了报社。 报栏和座椅的安装总算如期完成,住院民工除两位慢性肠炎加重外,其他人陆续回家休养。结账时,赵富有还清了向天歌垫付的医药费后,又主动提出来减去一成算作压惊费,向天歌说:“少给你这几千块钱,我也发不了财,算了吧,还是按原先定好的给吧,好在活儿没耽误。”赵富有千恩万谢一番,又给向天歌买了两只落地瓷瓶送到报社。 离报栏剪彩日还有七天,向天歌召开协调会一一落实细节。由于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媒体方面自然有市委宣传部出面安排,向天歌需要做的就是设计一个15厘米通栏的广告胶片发给《海江日报》。向天歌正说着对这个形象广告创意的想法,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回敬轩家里的号码,心想,夜以继日地忙着报栏工程,一连好几天没看见他了,这老家伙倒自在,这么早就跑回家去喝小酒了。刚要逗两句,里面却传来女人的声音:“是向总吗?我叫李娟,是回敬轩的爱人,咱们见过一面的……”接着是几声啜泣,向天歌的心“??噔”一下,知道准是出事了,忙说:“嫂子别急,慢慢讲。”他一个人走出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向总,老回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肺癌晚期,淋巴和脑子现在也都有了问题,大夫说是转移前兆。平时他总念叨和你最说得上来,我想,你要是不太忙,就抽空去看看他,他好久都没有笑模样了。” 向天歌仿佛在听天外之音,浑身像是泡在冰水里,有知觉,但是动弹不得,僵硬地举着电话听李娟断断续续地介绍回敬轩的发病经过。前一阵子,他总是头疼,人也瘦了一大截,以为是血压不稳定,测了一下,60/90,比平时低点,但大抵正常。他说肯定是这段时间太累的缘故,就泡了一瓶人参酒,每天晚饭时喝一盅,喝了不到一个月,竟发起烧来,上星期身上起来一片浅红色斑点,到医院一验血,好几项指标都有问题,再做胸透,整个肺都被白点占满,当时就留下住院做进一步检查,昨天又转到肿瘤医院呼吸内科,大夫说,手术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向天歌突然很恐惧,二十多天前他还和回敬轩一起对酒当歌,而那时癌细胞早已在他的身体里安营扎寨,向天歌知道肺癌肯定没有传染性,可还是不自在,觉得全身上下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回敬轩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脸色和床单一样苍白,一看见向天歌,眼泪哗地下来了:“天歌,你说我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摊上这种绝命的病,我想不通啊!花着钱受着罪,我一生不贪不占、无欲无求,老天干吗这么惩罚我?”向天歌躲避着回敬轩的眼神,故意把视线移到别处:“老回,别这么说,人吃五谷,谁不得病,凭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和粗粗壮壮的底子,扛扛就好了,我家里还有好酒给你留着呢。”回敬轩平静些:“天歌,你也不用安慰我,咱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这点常识还没有吗?我已经判了死刑,至于具体哪一天执行,就看老天的意思了,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爬一次珠穆朗玛峰,站在地球顶端,大声读一首自己作的诗,然后,像一件标本冻在山上,永不融化。”向天歌对这番话似懂非懂,他知道回敬轩是留恋生活、眷顾家庭的人,没有那么多的浪漫念头,忽然间心游天外,很可能是病理变化产生的幻觉。 向天歌快步走出住院部,穿过院子时,他一直没敢回头,把大楼上面挂着的“肿瘤医院”几个大字远远甩在身后。向天歌想,这一年的变故太多落差太大了,仿佛把一辈子的遭遇都提前预演了一遍,生老病死罪,一件接着一件,中间还穿插着情感纠葛、家庭悲欢,而且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料。 向天歌估摸着回敬轩这种状况,集团肯定要酝酿新的接替人选。人换了,思路势必跟着换,到时候,不管谁适应谁,都得有几次点刹,顿一顿,李彩妮的信心会不会动摇、“海都”的未来将走向何方都很难说。 向天歌没有回家,直接开车去了艾小毛那里。一进门,他就扎进浴房,身上洒满沐浴液,哗哗冲着,弄得泡沫纷飞。艾小毛不明就里,敲着卫生间的门问:“天歌,去哪儿了一身的药味?”向天歌闭了喷头,拉开一道门缝:“去看看老回,老回的日子恐怕不多了。”艾小毛进来,递过一条新毛巾:“不会吧?前些天不还好好的吗?”“是呀,癌症最可怕的就是这个快字。” 向天歌把毛巾盖在脸上,深深地吸口气,那上面的香气沁人心脾,让他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艾小毛拉住毛巾的两头,轻轻擦着向天歌的脸:“还没用过呢,我刚喷过香水,给你遮遮味,看你,一从医院回来,就恨不能蜕层皮。”向天歌顺着毛巾的边缘一把握住艾小毛的手,连拉带拽地把她抱进浴房。不到两平方米的浴房一下子被塞满,向天歌掀起艾小毛的睡裙,往上一提,竟像个套子般从头上掀了下来,艾小毛没有戴胸罩,做完流产不久的身体显得越发饱满。从有了肉体关系那天起,向天歌还从来没有这么粗鲁过,艾小毛一时有些不适应,但又惊喜地迎合着他疾风骤雨的爱抚。向天歌让艾小毛半靠半坐在浴房后壁的小台子上,什么也不说,扯去她的三角裤,一下子进入她的身体。艾小毛“啊”了一声,兴奋地喘着气,双臂不由自主地把向天歌紧贴在自己身上说“疯吧疯吧,疯得你永远忘不了我”,她不知道向天歌是在用做爱感受着健康生命的存在,向天歌也没往深处想她的弦外之音,两人只顾在水雾中狂热地缠绵,沉醉在欲望的紧紧包裹里。 由于冲撞过猛,完事后,向天歌的腿有些发软,他擦净身子进了屋,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点燃一支烟,并没有吸,只是任烟雾袅袅升腾。艾小毛斜倚在他身边,满足地用手轻轻划着他的额头,问:“想什么呢,这么深沉?看你刚才那个疯劲,像一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向天歌说:“在想那个木桶理论,现在看来,人活世上,健康才是那块最短的木板,生命的板子一抽,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没了。唉,真可惜了老回。” 海江日报报业集团财务处对《海江都市报》六年的经营状况做了详细审计,据说最后的报表上数字很难看。向天歌还在字斟句酌他的半年经营总结,管天亮说,我看这个报告就这样吧,你就是写出花儿来,社委会如果早有安排,也是白搭。叶子凡点头称是,说,肯定你和拿掉你都不取决于这个总结,而且,按照一般规律,拿掉你之前,往往都会是肯定,这叫评价造势,先认可你的能力,然后再杯酒释兵权,让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向天歌也隐隐感到了集团再明朗不过的意图,什么叫杯酒释兵权,挪动一个重要岗位的干部,只有两招最灵,一是捧杀,让你自己犯错误,一是架空,让你自己知趣而退,高庆国他们在党报系统内熏陶了大半辈子,这点政治智慧和手段还是有的。 第二十章 大幕重启 散了会,向天歌吃了个盒饭,开车直奔马自达家。吴企全落到这个地步,向天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遗憾、惋惜、后悔或者解气,也许都有一点。他一直对吴企全耿耿于怀的不是他的贪婪,而是他的那些无耻的念头,这种恶心仿佛一只苍蝇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有一段时间,他在心里宽慰自己,就看在马自达的面子上忘了那些事吧,可是大多数人对这种事情的感觉,就好像刚刚补过的龋齿,越是想忘掉,越是不由自主地去舔它,因为它原来是坏的,习惯了缺失,一旦补齐,反而感到碍事,身体上的器官只有在出问题时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 唉,向天歌叹口气,算是恶人有恶报吧,特别是这个恶人的罪恶还跟自己多少有些关联,就更显得具体而真实。马自达的情绪明显受到内弟一案的影响,少了以往那种标志性的从容,说起内弟来还有些愤愤然:“以前,企全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贪财不贪赃,风流不下流,当时听着我就来气,这不是放狗屁吗?贪婪、风流他还有功了不成?想风流而风流不成的那是盲流,风流成性了那就是下流。可是,他姐不让我说他啊,生怕委屈了兄弟,现在后悔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点不假,人不能在小地方无节制地迁就自己,不然,肯定要有大麻烦。按说,找几个女人还不算什么要命的问题,还在道德品质的层面上,可是,现在的女人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她们不看到实惠凭什么跟你上床?不得用钱开路,这就埋下了隐患,好色而贪财,贪财而犯罪,这是必然的三级跳,多少贪官都是栽在这上面的。” 向天歌拿出三千块钱,放到茶几上,对马自达说:“我得到消息了,是判了十三年吧,就算过段时间争取减刑或者保外就医,吴主任在里面也肯定要受些委屈,头一件受不了的事就是喝不着二锅头了。对他来说,这份难受可能不亚于失去自由,这点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看看怎么贴补过去?”马自达明显受了感动,他说:“天歌,这钱我收下了,我替企全和弟妹谢谢你。企全虽然认罪态度好,积极退赃,从轻判了,可就是判个缓期也是双开的结局啊,我不知道这两口子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弟妹如果提出离婚,我们也没办法拦人家,走一步说一步吧。天歌,真要谢谢你,你这不是周到,是温暖人心呐。世态炎凉,一个人犯了事,多少人在旁边等着落井下石,你一个广告人,还如此讲究交情,真是难得。” 向天歌忽然很想和李彩妮聊聊。合作这么久,他们还从来没有触及过私密话题。李彩妮比向天歌大三岁,已经42岁,还是孑然一身。自古红颜多薄命,而今白领多不幸,特别是白领女人,在情感问题上,钱多顾虑也多,岁数大心思也大,很难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心灵领地,因为她们总是时刻揣测别人亲近自己的动机,生怕等在前面的是一个陷阱。向天歌犹豫再三,也没有打那个电话,他总觉得这么做过于突兀,会把李彩妮逼到一个尴尬的境地。他想起李彩强曾经对他说过“谁敢娶我姐”的话,向天歌也认为出类拔萃之人注定是孤独的,即使已有家庭,感情生活也基本以不幸收场,这也算是一种能量守恒,一种冥冥之中的公平。 男人的需求是分阶段的。刚刚温饱时,需要贤内助;腰包鼓了后,需要的就??和婚姻不一样的感觉,不管这种感觉是急是缓是柔是烈,只要和婚姻的味道不同,就能让麻木的味觉有了新的兴奋。 向天歌以前不信,同样一个人,怎么可能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现在他信了,而且他感觉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结合体。向天歌有了负罪感,对人对情,都感觉欠了许多的账,而且更可怕的是,无论从金额上还是时间上,这些账他都无力偿还。 可男人就是这样,许多软都是在心里偷偷服的,嘴上怎么也不肯说出来。向天歌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有自我批评的,有安慰抒情的,就等艾小毛主动把几级台阶铺在他脚下,然后他就可以一口气小跑下来。 但这次,艾小毛偏偏不肯铺那几级台阶。她对男人很失望,她觉得男人实际上是最擅于自我保护的动物,心中有一架精度极高的天平,不管什么选择,都要把地位、金钱的砝码先放上去称一称,只要指针没有倾向他所希望的一面,他就会忘记以前的所有表白,立刻进行调整。曾经在她心中近乎完美的向天歌尚且如此,别的男人更不可能好到哪去! 向天歌也是一肚子委屈,任性的女孩刚开始交往时,还是一种味道,时间长了就变成闹心的脾气不再好驾驭。有句话总结得精辟,男人最喜欢女人说“要”,最怕女人说“还要”。女人总是埋怨男人用情不专,患得患失,其实很多条件,包括外遇的条件都是患得患失创造出来的。如果无所顾忌,可能早已没有了经济基础、朋友圈子等等一切外围保障,到那时,别说女人是不是还有耐心围在身边,她可能连埋怨你的兴趣都丧失殆尽,这大概就是男女之间永远不可调和的差异。 艾小毛去意已决。她相信向天歌真心爱她,只是当这种爱和其他的情感交织、冲突的时候,艾小毛感觉不到切实的保护,而是恰恰相反,经常需要她去正面迎击。艾小毛想通了,她不能永远生活在一味的迁就中,她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泪流满面地回忆。目光所及、心思所及之处,都有抹不掉的痕迹。艾小毛不承认自己脆弱,但是,将要挥手告别,而且是悄悄地离开,她还是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她知道,感情的烙印一旦刻上去,再好的涂改液也无法完全遮住,总会比别的地方颜色深一些。艾小毛想得通的是,这种非常规感情注定以双方受伤收场,没有赢家;她想不通的是,如此的至情至性,为什么没有经历过的人感到遗憾,经历过的人又无限痛苦,为什么两全之路如此难找?她无法估量海江这个城市和向天歌这个人将对她的人生产生怎样的影响,她也预测不出什么时候才能从以前的故事中走出来。 再过两天,也就是报栏剪彩的前夜,是艾小毛的34岁生日。向天歌在月溪花园宾馆包下一个套房,他想在这里和艾小毛好好地浪漫一下。但是离那个时间越近,他的心里就越是莫名的紧张和难受。八年多的知己,几个月的亲密,该表白的都表白了,该痛苦的都痛苦了,只是该决断的还没有决断,该出来的结果还没有出来,这个时候,似乎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可如果不说,这段感情就更加漂浮。早晨例会,艾小毛没有出现,文书打她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向天歌心不在焉地简单说了说近期工作,他想艾小毛大概累了,也就不去管她,让她歇上半天,晚上才会激情百倍。到了宾馆,怕遇见熟人,他没有在大堂里等而是直接进了房间,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还没见到艾小毛的影子,向天歌有些着急,给艾小毛打手机,关机,打家里电话,无人接听,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向天歌心里徘徊,联想起最近艾小毛一些无厘头的表白和她总是欲言又止的表情,向天歌忽然感到艾小毛一定有个天大的秘密瞒着他。 又等了半个小时,艾小毛还是没有露面。向天歌只好出了宾馆,调转车头往报社开去。一进门,文书就告诉他艾老师托人留下一封信放在他的写字台上。 这一刻,向天歌坐在转椅上,呼哧呼哧地喘气,虚脱似的把脚架到桌上。即使不去印证,他也知道了结果,但他不死心,他要知道艾小毛到底用什么理由来解释她的选择。他闭上眼,轻轻撕开信的封口,将信纸抽出来,捏在手里,但是又不敢去看,眼前浮现的却是他和艾小毛在一起缠绵的情景。 过了一会儿,向天歌静下心来,看惯了电邮,此刻,凝视着已经攥得有些发皱的信纸,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慢慢地展开淡粉色的信纸,艾小毛娟秀的字体一行行地铺陈开来: 你我其实心里都很清楚,我们这种无奈的关系,分手是早晚的事,就像那句话所说,我们注定是无限接近,无法到达,只是由于还有那么多的快乐和甜蜜,我们不忍心捅破这层窗纸。相处时间越长,留下的遗憾越多,积攒的埋怨越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曾想过无数种我们分手的方式,魂断蓝桥式的、泰坦尼克式的、廊桥遗梦式的、鸳梦重温式的,但怎么也没想过是最终因伤害而分手。 人之将走,其言也善。那些伤害就不一一列举了。我知道,伤害我,绝非你的初衷,你只是在摆布不好各种关系时,把我当成了最好调度的一颗棋子,可是你大概忽略了,我们这种关系,因为先天不足,后天就格外敏感。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无怨无悔。这不是自我安慰,安静下来静思默想,除了婚姻的外壳,你确实给了我许多的见识、机会、快乐和积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些将是我受用一生的财富。我要深深地感谢你,人生中的偶遇会有许多,大多数都擦肩而过,像我们这样擦出火花并且在身上、在心底刻下烙印的也算是造化的偏爱了。 天歌,听我一句话,你处事太周全,周全有时容易分不清主次;你处事太谨慎,谨慎有时容易丢失很多机会;你处事太冲动,冲动有时容易埋下很多隐患;你是个特别奇怪的人,像谨慎和冲动,这些本来势不两立的特点竟然在你身上相安无事地并存。但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有一利便有一弊,当然,改变秉性很难,我只是提醒你注意一下要适时适当地互补。 我的去向还没有确定,可能是北京,也可能是美国,到时候我会给你发邮件,世界再大也没有心大,只要心里装着一个人,就是天涯海角也像是在身边的。原来人们总说近乡情怯,我却是远乡心酸,不管到哪,都会记着一个叫向天歌的人陪着我度过了一段岁月,一段我人生里最美好的岁月。你我都曾走进过对方心里,但是现在既然我们又走出来了,就让我们彼此祝福吧。 天歌,你曾经为我们的关系苦恼过,你说我们为什么要顾及那么多的羁绊呢?这一点,你倒不如我想得开。人是综合的,不可能永远专注在一个点上。再说,有些利益的东西,你也不可能因情而舍,我这话可能有些口冷,但我理解你,按照现在人们的势利标准,男人成功的最主要标志就是事业,让男人为了女人舍弃事业是不现实的,同时也是不被女人答应的。 哎,身在凡尘,就要遵循凡尘的规矩。天歌,世界永远不会因为我们的简单而简单,能够简单的只是我们简单心情里的世界。 原来想再见一面的,虽然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很深地伤过我,但我们毕竟彼此拥有过,这种拥有是多大的冲突也抹杀不了的,可是我又担心真的面对以后,迈出的脚步还能不能坚决?所以请你理解我的不辞而别。 其实,离开集团的念头两年前就有了,因为被高庆国糟蹋的《海江日报》和我的新闻梦想已是天地之遥,也许是和你的这段情愫牵绊了我的脚步,也许是和你的无果而终最后催生了我的决心,反正我的青春不可能再被它消磨下去。人生是一段音乐,或急或缓,或刚或柔,我们既是鼓手也是听众,无论旋律如何,只要聆听过,只要演奏过,都会留下一张属于自己的乐谱。 天歌,就不说遗憾了吧,只要还有彼此的欣赏; 天歌,就不说伤害了吧,只要还有彼此的真诚; 天歌,就不说抱歉了吧,只要还有彼此的关注; 天歌,就不说再见了吧,只要还有彼此的记忆。 即使这些“还有”都已经属于曾经…… 还是要最后说一声,再见,亲爱的。 落款是“告别你的小毛”。向天歌双手托着信纸,呆呆地坐着,他这时的心境一片荒芜,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也一点都不怪罪艾小毛了,即使艾小毛动了些心计。向天歌一直认为心计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来保护自己的,一种是用来算计别人的。艾小毛动用的所有心计都是属于前一种的,这也是向天歌爱她不够的地方。向天歌始终认为女人在世德为先,无德看家,一切都无从谈起。现在看来,艾小毛是带了满心遗憾和留恋走的。也正因为她走了,向天歌才知道自己失去了真正珍贵的东西,他当年期盼了那么久、后来麻木了那么久、现在燃烧了那么久的一份情,竟然就在眼前擦肩而过、就在手中不翼而飞了。人在能得到的时候总是患得患失,总想着再看看、再稳稳、再等等,等到一切都兵不血刃地就绪后再说,殊不知机会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一旦看到那个人久久不愿收留它,就会像小精灵一般重新腾空而起绝尘而去。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向天歌的两眼布满了泪水。 海江的这个春天有些燥热,迟迟不来的春雨一遍遍考验着人们的耐心。出去走上一会儿,皮肤就会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生疼。劳动节的上午,风比平时大了些,刮得烘托气氛的气球呼呼作响。报栏终于剪彩了,市委书记况文明、市长于青城双双到场,张力、马自达站在陪同的人群里,看着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本该高兴的时候,向天歌却虚脱一般,浑身上下不得劲,心里也兴奋不起来,仿佛这一切与他全不相干,他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看客,眼前乱哄哄的景象给他的不是刺激而是麻木。这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出,与那些磕头作揖的过程相比,结局原来如此平淡无聊。偏偏这会儿,他又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定福庵求得的《叹世万空歌》,开头的两句是: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虽然艾小毛给改成了“东西南北走一遭,看得浮生总是好”,但是他总觉得里面包含着浓重的宽慰意味,不如原来的意思深刻。可不是嘛,得到这些,失去那些,循环往复,人生如圆。福和祸真的就像一片树叶的两面,当它的一面飘落大地时,另一面就自然地朝向了天空,看得到也罢,看不到也罢,反正是在那里存在的,虽然它暂时贴着泥土,也许一阵风,福祸就翻了个个儿,谁知道呢? 此刻,占据向天歌视野的不是主席台和会标,而是那一长串渐渐远去的椅子,因为他的创意,才让今天的活动有了生气和文化的味道。一想到这些,向天歌的心里酸了一下,蓝椅背上贴着的“海江都市报,你我都需要”的红色不干胶广告语让他想起了回敬轩,《海江都市报》寄托了他太多的理想,这会儿估计他也在听着电台的现场直播呢。明年是回敬轩的本命年,马自达说过,本命年是一个人的危年,不管大小,总要出点麻烦,看他癌细胞现在的扩散速度,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去面对那些麻烦。正想着,他的手机“吱吱”振了两下,他打开一看,竟是回敬轩发来的短信:好兄弟,咱的事情干成了,多保重!!向天歌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两个叹号,决定会一散就直奔医院。 虽然早就确认了艾小毛的不辞而别,但向天歌还是有一种幻觉,今天这个场合,她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或者,至少要躲在某一个角落,见证他们这段日子的心血之作。可是一直到10点半仪式正式开始,艾小毛也没有出现。向天歌知道她彻底走出了他的生活和他的视线。按照艾小毛的处事风格,这绝不是她心血来潮,而是精心策划的结局,也许她早想离开,但是被报栏的进度绊住了,也是被她做事的风格绊住了,更是被他们这几个月升温的情分或者欢愉的留恋绊住了,只好善始善终地跟着走到最后,直到扫清所有的外围障碍,把一切都烘烤到瓜熟蒂落的程度,在皆大欢喜时,悄无声息地完美谢幕。向天歌此刻的心情和周围的气氛一点也不搭调,他想拔腿离开,可那么多领导在场,他又动弹不得,而且宣传部提前打过招呼,仪式结束后市领导要接见参建单位负责人并合影留念,他只能硬着头皮等待一项项议程的结束。 艾小毛不辞而别,向天歌一开始认为是她绝情,慢慢地,他把这股怨气转移到了谢真真身上,他觉得自己情感出轨完全是谢真真蹂躏的结果,是典型的民逼官反,如果小民不刁,州官又何苦四处放火? 冷战已经持续四个月,向天歌觉得再这样拖下去,自己消耗不起。对谢真真,这种僵持无所谓,反正平时向天歌也差不多子夜而归,转天一早,谢真真又在他起床之前就去上班,两个人很少在同时清醒时待上一会儿,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交流。双方都乐得自在,偶尔亲热一下,其他时间向天歌都在四处应酬,谢真真不愿受一点灶台之苦,晚上在娘家吃过饭,就支起牌桌大砌“长城”。 向天歌曾经是唯美主义者,把爱情想得格外纯净,没有瑕疵、没有裂痕、没有怀疑、没有厌倦、没有杂念、没有功利、没有自私、没有不屑,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实在幼稚。动物和植物不一样,植物可以雌雄同株,按照一个意念和节奏随风摇曳,少了协调互动的麻烦,动物就不行,人更不可能,必须依靠两性的追逐才能完成由制造感情到制造生命的过程,所以,他设想的这种爱情如果有,也只是活在人的想象里,而生活是一场把高雅变市俗、把梦想变实惠的比赛,特别是娶了谢真真以后,他觉得婚姻不过是一个人向社会的一种交代,与幸福和快乐无关。 这天晚上,向天歌不到10点钟回到家里,防盗门上了横竖两道锁,谢真真还没回来。向天歌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靠垫里飘出一股发霉的土味,向天歌有些恼火,男人的脸,女人的手,一点不假。他每天摸着黑进来,摸着黑上床睡觉,真不知道客厅已经脏成这般模样,至少个把月无人打扫。向天歌举着电视遥控器,不耐烦地一圈圈按着,哪个频道也看不上几分钟。11点整,谢真真开门进来,不习惯地看着向天歌,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想起回家了?”向天歌一看见谢真真那种刻薄的表情,原先准备好的耐心一下子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厌恶和烦躁,他打算放弃,不谈了,一直僵到婚姻自然解体,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心里一遍遍提醒他千万克制,不能急。 这么心里颠来倒去了一会儿,向天歌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说:“没事,想跟你说说咱们的事。”谢真真没好气地说:“还有什么好说的?该打的架打了,该生的气生了,该造的舆论也造了,该耗的工夫也耗了,还能说出什么花样来?”向天歌说:“谢真真,其实结婚这么多年,好离好散,何必这么跟仇人似的?”谢真真恨恨地说:“这种事,不是亲人,就是仇人,没有第三种形式。我就想问你,当年你怎么不这么张狂,怎么翅膀软的时候感情就没问题呢?那时你要是这么有志气,我放着那么多名门望族不嫁,干吗非得给你们家扶贫去?”向天歌说:“谢真真,告诉你,咱俩的事,别又扯到我们家去。要说你也是懂道理、有知识的人,怎么像小市民似的死磨滥缠?”谢真真冷笑一声:“向天歌,依你的意思,被你始乱终弃了,给你铺垫到位了,看你喜新厌旧了,还得满脸微笑地十里相送?告诉你,我还就受了你封的这个小市民的头衔了,所以你别怨我没有涵养。”向天歌问:“谢真真,其实这件事拖下去,挺没意思的,你说呢?”谢真真说:“从你提出离婚那天起,我就做好了没意思的准备。噢,把我爸爸气病了,把我当只猴耍够了,想一走了之,嗬嗬,你也不想想,天底下的便宜能让你向天歌一个人都占了去?告诉你,让我不痛快的人也别想痛快。我还是原来的态度,不离。”向天歌说:“这样吧,你不就想抻着我看着我难受吗?干脆换一种让我难受的方法,在经济上由你提条件,给你找个平衡,对老人也好有个交代。”谢真真说:“那好,上次你不是说房子归我吗,我再要一百万存款,你如果答应,明天就去办手续。”向天歌说:“这不等于没说吗?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出一百万呀。”谢真真说:“我知道你有小金库,说小金库都小瞧你了,是大金库,但是我不追究,也追究不出来,是你让我提条件的,提出来了,钱你不肯出,情你不肯退,那咱们还商量什么?” 向天歌知道照这么纠缠下去,说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而且,这种交锋正是谢真真的强项。他心一横,说:“谢真真,不就是一个签名吗?你难不倒我,我能等满事实分居的年限,可那样对你有什么好?我是替你着想,你是女人呀,好年景也就还有这么几年,我告诉你,咱们的缘分已经尽了,如果再把和气伤了,我可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把谢真真唬住了,她其实是个精明的人,原本想把艾小毛赶走后,寄望向天歌回心转意,不会轻易放弃这最后一块根据地,没想到向天歌心冷似铁,将艾小毛不辞而别的怨气都记在她的账上。谢真真死心了,她知道覆水难收,适可而止,争一争二不争三,超过承受极限,可能连一都拿不到。如果离婚,凭她的家庭,也不会找不到好归宿,何况她还不到四十岁,又没有孩子拖累,她气不忿的是向天歌竟敢过河拆桥,而且拆得这么麻利彻底,这么肆无忌惮。可是这会儿谈到这个份上,又不能无果而终,她心一横:“你说吧,能出多少?”向天歌等的就是这句话,谈判嘛,只要有价钱、有期限就能继续下去,但他还是以攻为守:“你听听,这像是十几年夫妻说的话吗,和在农贸市场讨价还价有什么区别?”谢真真说:“你这是贼喊捉贼,别把屎盆子都扣我头上,是你提出用钱了断的,那就你先开个价!”向天歌说:“那好,咱家的存款不是还有50万吗?全部归你,另外,我再拿出5万块钱给你爸妈把卫生间重新装修一下,算是我这做姑爷的最后一点孝心。这个大数就是55万,我搬出去,总得再买套房子,还得装修,花多少钱,这个账你能算出来,你总不能把我赶尽杀绝吧?” 最后,说不上是谢真真让步还是向天歌迁就???反正在留下那套136平方米的住房和一张55万元存单后,向天歌自由了!谢真真被挤出了他的生活,艾小毛主动走出了他的生活,可是这种自由空空荡荡,没有着落。原来的喧嚣一下子被寂寞取代,向天歌住进了临时租的一处单身公寓。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向天歌凄然地笑着自己,原本是打算金屋藏娇,现在可好,娇没藏住,倒连自己的屋都丢了。 向天歌最懊恼的是当初担心的事情如今全部变成现实。意识不到危机,那是智慧问题,意识到但是没能摆脱危机,只能说是技巧问题。向天歌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误,更不能接受如此的失败,可是,艾小毛下落不明,让他连个争吵的对手都找不到,更让他气不忿的是谢真真落井下石,竟然同意离婚。 向天歌不太适应的是身边一下子清静下来。他熟悉的人调的调、抓的抓、走的走,他觉得自己被从前习惯的生活抛弃了,他感到很孤独,人熟是一宝,原来的圈子说空就空了,他的心仿佛也跟着空了,交际是有惰性的,向天歌实在是不愿意从头再来。 向天歌这才知道,所谓朋友只是生活的点缀和补充,不可能如影随形,也无法自始至终填充着日子,特别是情感需要寄托时不可能都指望得上,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常规的生活区域,只有完成分内之事,才会分出精力照顾朋友的情绪。所以,绳子仁也好,马自达也好,酒可以喝,但是每当喝到晚上11点多,催促回家的电话就追来了,向天歌只好作罢,与其看着对坐的人心不在焉地扯着闲篇儿,还不如眼巴巴放人家回去团圆。 向天歌只好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头陷进海江市建城500年的创意中。原本以为有“爱天使”和服装节的底子,做一个系列报道的策划轻车熟路,可是打开电脑一看,文件夹是空的,没有一个蓝本参考,堆在客厅里的箱子还打着封条,他懒得拆,常用资料一本也找不到,向天歌烦躁地敲了个提纲,转到客厅,插上DVD机,一看那些光盘,都是以前看过的。一个接一个的不便让向天歌又强烈地想念起艾小毛来。以前,这些铺垫工作都是艾小毛预先做好,他只需要在一个已很成熟的框架上勾勾画画、删删补补就可以,等于从半山腰开始爬一座山,既节省许多体力,又能从开始出现的风景中找到灵感。现在大不相同,没有了向导,最基本的攀登又无法省略,而且,骨软筋麻以后,发现才走了很短的一段距离。 向天歌恼火自己的江郎才尽,可最让他接受不了的还是艾小毛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电话,没有邮件,仿佛一场梦,醒来之后,一切都消失了,除去几个不连贯的片断,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向天歌理解艾小毛的苦心,情到深处是绝望,既然没有结果,只好封存过程,可是,如果她真的已经等了八年,为什么反而忍受不了这几个月的守候呢?唯一的解释就是艾小毛也许从心里并不想用婚姻来固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她早就另有所爱,也许他们命里只能做情人。 周日上午,海江日报报业集团全体中层干部接到总编室通知,下午2点在大厦多功能厅召开重要会议,要求提前十分钟到场,不准请假。 七十多位中层干部仅仅占满三排座位,偌大的多功能厅显得有些空落。主席台上赫然摆着张力的桌签,主任们会意一笑,知道传言许久的集团班子变动消息马上就要得到证实。1点55分,集团社委会、编委会成员依次步入会场,与以往集团大会不同,他们并没有在主席台就座,而是全部坐在预留的第一排上。 2点整,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张力在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刘锦标和高庆国以及另外两位不很熟悉的领导陪同下,从大门外走进来,渐次响起的掌声一直将他们送到主席台上。 会议由刘锦标主持。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梁锦松宣布了市委任命。高庆国同志不再担任海江日报报业集团社长、总编辑,调任海江市社会科学院任党组书记、院长,原海江市出版局局长盛大志任海江日报报业集团社长、总编辑。 高庆国的表情极不自然,声音几度哽咽。他表示坚决服从市委决定,向全体在座的中层干部以及没有到场的全体职工表达了深深的谢意,盛大志做了简单表态,表示将会虚心向每一位同志学习,边熟悉边提高,力争把海江日报的优良传统薪火相传下去。 张力充分肯定了高庆国主政海江日报报业集团期间的创造性工作和显著业绩,希望全体干部一如既往,平稳过渡,确保出报安全。会议只进行了四十分钟,就在参会者各种含义的眼神中宣告结束。 仅仅相隔一周,新成立的海江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会就在第一次全体中层干部会上宣布了调整决定,李海鸣同志不再分管《海江都市报》,由集团编委祝晓风接管,向天歌同志调任《海江日报》文化部主任,不再负责《海江都市报》的经营工作…… 向天歌没有去看自己的新办公室,也没有收拾经济部和广告部两间办公室里的杂物。他把那辆古董般的旧车停在后院最显眼的地方,然后叫了出租车回到他租住的公寓。 曾经穷山恶水的跋涉,曾经刀光剑影的争夺,曾经勾心斗角的较量,曾经生离死别的痛苦,此时此刻,都仿佛东流入海的河水,根本找不出它们一一对应的浪花。 向天歌闭上眼,在广告部的一幕一幕就像幻灯片一样,一页接着一页有节奏地依次翻过。这时,嘀嘀两声,向天歌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他打开一看,只有四句话:退是为了进,苍天不负心。达观看世态,终属座上宾。来电显示的号码是“未知”二字,但“小毛”的落款让向天歌的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