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 关于《》 王莽这个人物,应该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争议最多的人物之一。我之所以选择了他作为我的作品的主人公,其实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争议人物,没有不可逾越的框框,可以留给作者一片辽阔天地去驰骋发挥,写作的自由相对也就大一些。 但王莽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还是作为“篡汉的奸臣”而存在的。这一点,对我的创作来讲,不能不说是一个困难。弄不好,读者便会以为我要为这个千古大奸做什么翻案工作,这可真有点“大逆不道”咧! 其实我并无意为王莽翻案,我只不过想写出一个真实的王莽,实际情况他的一生,写他一生中复杂的变化过程。至于是不是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我说了不算,还要看读者的意思,看他们在阅读了这部《王莽》之后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感受。 宗旨既是,下来的工作其实也并不轻而易举。这部书我写了六十余万字,用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当我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简直累垮了,那一段时间,我连再看一眼稿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王莽的一生是个悲剧。我写王莽也是一个悲剧——从付出的劳动看。正因为如此,在拟定写作大纲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在写法上一定要采用轻松的路子,幽默一点。诙谐一点,历史太沉重了,我不愿意我的读者用沉重的心情去回顾这一段沉重的历史。 而实际上,悲剧人物的王莽,其一生又的确蕴含着强烈的喜剧甚至是闹剧的成分。这一点,从他的所作所为中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所以说,我认为,现在的这种写法,对于王莽来说应该是合适的。 在语言方面,我倾向于使用现代语言甚至于大量地使用口语。这是因为,考虑到读者在接受能力上可能对文言文有所不足,而两千年前的书面语,大概只有专家才能轻松地理解。至于口语,乃至口语中的一些地方方言的使用,则是出于塑造人物的需要。书中的主要人物,大都生活在长安,因此我借用(移植)了北京方言,当作他们的日常用语,因为我觉得,陕西方言的接受面比京味语言要窄一些。而且,对于西汉末年的官僚们来说,让他们撇一嘴京腔,似乎更符合他们的身份,可以让人想起同样处于王朝崩溃前夕的那些八旗人物。 在某些地方,我还使用了一些现代生活中才有的语词和事物,如“肯德基”、“扎啤”等,这也是出于“幽默”的考虑。 书中的主要人物、主要事件,都是有史料可查的,只是在细节上做了一些适合于今天的读者的一些发挥,使可读性更强一点。 傅鹤年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八日——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引子 殉葬 ●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兵不血刃”取得政权的人,可又为这个政权充当了殉葬品。 在具有权威性的正史《汉书·王莽传》中,我们可以透过一千九百七十多年的历史烟尘,清楚地看到发生在公元23年时的食人惨剧:“……军人分裂莽身,支节肌骨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传莽首诣更始,悬宛市,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当然,我们这本书在写法上与严肃的史学论著有所不同,王莽的舌头到底是被谁吃的,是在他死后立即被趁热吃的还是几天以后在宛城集市上晾凉了之后才被“切食”的,这已经并不重要了。总之,王莽的下场是悲剧性的,他从一个立志革除西汉王朝弊政,并企图以他的威望和才干挽救摇摇欲坠的地主阶级政权的周公式的“忠臣”,变成一个因以非帝王血脉登极坐殿而招致千古骂名的“乱臣贼子”、“篡政夺权的野心家”,死无全尸,连一座荒草萋萋、无人祭扫的黄土坟丘也没有给后人留下,这恐怕在中国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社会中是绝无仅有的。不管怎么样,他毕竟当了十五年的皇帝呢!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王莽的人头被送到了率军攻破长安的大将军王宪那里,几天后,这颗人头几经易手,终于乘上驰往河南宛城的特别快车,去会见自号更始皇帝的刘玄了。 非常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当初王莽东山再起,从他的封地河南新都重入长安时,踌躇满志,走的基本也是这一条路线,只不过方向相反而已。 不,岂止是方向相反,如今已是人鬼殊途,况且驾车的军卒急于领赏,驾驶技术也有欠娴熟,这一路的颠簸,滋味可是不大愉快呢! 先且不去管他愉快不愉快.由他慢慢颠簸着去,咱们抓紧时间,趁着这颗人头还没腐烂发臭的工夫,回顾一下这位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兵不血刃”取得政权,而又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和血肉之躯为这个政权充当了殉葬品的人物的一主,或许,可以从中引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小孩子没娘,说来话长。王莽这个人,近两干年来众说纷纭,属于“有争议人物”。别的不说,单东汉的兰台令史班固老先生对他,就不吝笔墨,在《汉书》卷九十九中用了上中下三个篇幅为他作传,这也算是创了纪录,还没见过汉代哪一个帝王将相的纪、传长过他的,连开国皇帝刘邦的《高帝纪》和被称为一代英主刘彻的《武帝纪》也比不过《王莽传》,由此可见被人重视的程度。因此,我这部书,估计也得几十万字才能打住,不过请大家放心,我尽量写得好看一点,加一点风趣、幽默的玩艺儿,尽管这种风趣有时会是一种苦笑,这种幽默有时会是一种近似黑色幽默的东西——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01章 风流东宫 ●王政君的亲娘梦见一轮明月溶入了自己的身体。 ●“乱我汉家制度的,一定是你这个太子!” ●爱妾的临终遗言,使他从此远离了女色…… 在追溯王莽人生轨迹的时候,恐怕我们不得不稍微花费一些笔墨,说说他的姑姑元后王政君。 王政君是汉元帝刘奭(Shi)的皇后,刘奭驾崩之后,她以太后的身份主持朝政,而且她寿命还特别长,先后熬死了四个皇帝,弄得班固班老先生在总结经验时也喟然长叹: “元后经历了四朝君主,主持国政六十多年,她那些兄弟轮流执政,一门中五位大将军,十位侯爷,终于在新都侯王莽的手里让政权变了颜色,而她还死死把住传国玉玺,不打算交给王莽。妇人之仁,真是可悲呀!” 其实,皇后的位置本来轮不上王政君,因为她的出身并不算怎么高贵。王政君的长辈中出的最高官员,也就是她的爷爷王翁孺,曾经当过汉武帝的绣衣御史,绣衣御史又称绣衣直指,在履行职责时身穿绣衣、手执斧铖,因此又简称为绣衣。这是一个不经常设置的官员,隶属于御史大夫,主要任务就是奉命去镇压农民起义,或者查办一些重大案件。这王翁孺虽然当了绣衣御史,到魏郡去镇压一起叛乱,本该是一个踩着人头往上爬的绝好机会,可惜他手段欠辣、心肠欠狠,整人的办法不多,因此连这顶小小乌纱也没戴长久,就被上司撤了职。不过老先生倒也想得开,自我安慰: “我听说拯救一千个人的生命.就会得到荫封子孙的好报。在我手底下漏掉的,大概得有万把人了吧?我的后代还会不兴盛吗?” 老先生被撤职之后,手中无权,阿猫阿狗的也敢来欺负他。为此,跟老家东平陵终氏家族闹起了意见,又惹不起,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一家子抱着水缸、端着尿盆,浩浩荡荡开奔魏都元城委粟里,到那儿安家落户去了。王翁孺好歹也算是官场里滚过来的人,以他的才于。怎么可能安心以尽终身呢?何况当地又正缺基层官员,就请他出任了三老的职务。这汉朝时候的三老,严格说起来并不算什么正式官员,有印无禄,不过也有两点好处,一是不用服谣役、出公差,二是每年十月可以享受一次官府的酒肉招待,狠狠地来一顿吃喝。三老的职责,倒也简单,“掌教化”,凡有什么孝顺子孙、贞义妇女、扶贫救难之类的好人好事,就由三老出面表彰一番,以正民风。王翁孺本来就是个老好人,如今当的又是尽说好话用不着得罪人的差事,自然群众关系不错,“郡人德之”。 王翁孺有个儿子,叫王禁,也就是王政君的父亲、王莽的爷爷。这家伙年轻时候在长安读过书,也当过一阵子廷尉史的小官。廷尉史是延尉的属吏,主要职责也就是抄抄写写,偶尔也参加一些案件的审理工作。 王禁虽然官不大,但因为和自己学过的挺对口,干起来还满有兴趣,而且雄心勃勃,王禁虽胸怀大志,倒也信奉一条古训:“成大事者不必拘小节”。因此,在酒色二字上也就十分用功,光姨太太就娶了好几个,弄璋弄瓦地给他生了不少下一代,四女八男。古时候兄弟姐妹的排行是按性别算的,王政君在女孩中是老二,上头有个姐姐叫王君侠,下头两个妹妹叫王君力和王君弟。八个兄弟,老大王凤,字孝卿,老二王曼,字元卿,老三王谭,字子元,老四王崇,字少子,老五王商,字子夏,老六王立,字子叔,老七王根,字稚卿,老八王逢时,字季卿。请大家稍稍留一下心,因为上面开列的人名中,有不少后来都因为王政君的裙带关系当了大官,对于西汉末年的政治风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只有王曼死得早,没赶上王家飞黄腾达的好时候,不过他的宝贝儿子王莽,倒是很替他争了一口气,一直做到了皇帝,这是后话,先不去说它。 这一堆的丫头小子,有大老婆生的,也有小老婆养的。王政君,还有王凤、王崇,都是正太人李氏所生。据说李氏当初怀着王政君的时候,梦见一轮明月钻进了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这可是个产生贵女的好兆头。后来果然生下了王政君这个大富大贵的宝贝千金,不过李氏自己却并没有因此享受了什么特殊待遇,反而被王禁以妒忌的罪名给轰出了家门。这也难怪,姨太太一多,自然难免发生一些家庭矛盾,李氏处处倚仗自己正妻的地泣,得理不饶人,她也不想想,好汉难敌双拳,那么多年轻狐媚的小骚货,枕头边上给王禁吹上点儿小风,那正妻的地位还坐得稳么? 王政君不愧是明月入怀生下的贵人,少女时期就非同凡响,光丈夫就“克”死了两位。头一位是平民百姓,青史无名,当然无福消受这位贵人,刚跟王政君订了婚,就鸣乎哀哉、伏惟尚飨了。第二位来头可大,是汉室宗亲,封到了东平王。年轻的东平王偏不信邪,下了聘礼,要收王政君为姬,可是也等不到花烛之夜,就驾鹤西游,到阴曹地府做他的新郎官儿去了,倒平白无故让王家得了不少聘礼,发了一笔小财。可是王禁却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心想:我这个闺女命硬,克夫呀!这是什么怪物投的胎,可别克完夫再克父,那我就惨到家了! 不敢耽搁,赶紧请了一位算命先生给王政君掐算掐算。算命先生装模作样开了一阵,故作神秘状,说了五个字: “大贵不可言!” 就这五个字,顿时让王禁想入非非: “大贵不可言?还要怎么贵?连王爷都镇不住她,莫非还真要给皇上当媳妇不成?” 抱着有枣没枣三竿子的宗旨,豁出去了,花银子,请家教,望女成凤,学习琴棋书画,为未来进行智力投资。 到了王政君十八岁那年.机会来了。汉宣帝刘询的皇后,身边缺少知书达理、精通诸般技艺的宫女,王禁就把王政君献了上去,在皇后的掖庭充当一名“家人子”。这家人子,在西汉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皇孙妾的别称,另一种是宫女的雅号。王政君要当的,显然是后者,是专门伺候皇后的宫女。王禁可不管那么多,他想,能问候皇后,必然有机会接近皇上,哪天皇上一不留神,说不定就布施雨露一回,万一龙种惠播、珠胎暗结,生下一个半个龙子,母因子贵,保不齐就此一步登天呢!皇后的位子不敢想,至少封个婕妤什么的吧?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呢! 王政君在掖庭当了年多的家人子,龙子没怀上,倒差点儿成了聋子!成天深宫寂寞,两耳不闻宫外事,有道是用进废退,那还不聋?——这是笑谈,反正她这一年多算是白干,连皇上是老是少是俊是丑都不知道。您想,皇上光有名号的嫔妃就不知有多少,哪就轮上王政君这个家人子了?他老人家忙不过来呀! 很快,太子刘奭那边就传来了消息:刘奭的爱妾司马慧死了。 您可能要问,王政君的或者说她老爹王禁的既定对象是皇上他老人家,怎么又到太子那儿去啦?这我也是没辙,谁让王政君的皇后梦就是由打司马良娣这儿圆起的呢?咱们只好暂时请王政君歇一会儿,先说说刘奭跟司马良娣这档子事。 这年是公元前52年,也就是西汉宣帝甘露二年。 太子宫中夜色正浓。刘奭宠爱的良娣司马慧晚妆已毕,正在夜色迷茫的寝殿中盼望着太子的宠幸。 司马慧属于那种典型的美人,柳眉杏目,桃腮樱口,面容十分姣好,虽然正害着喜,有些个妊娠反应,但风韵不减,反而增添了一种弱柳经风、婆婆摇曳的美丽。 西汉那阵子,太子的妻妾们分为三等,最高的是“妃”,中等的是“良娣”,最次的一等叫做“孺子”。因为刘奭的众妻妾中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所以也就还没有产生出一位“妃”来,目前只有良坤和孺子两等。 虽然只有两等,可正是因为“妃”暂缺,大家伙儿都虎视眈眈盯着那唯一的妃位,闹得团结很成问题。 对于孺子们,司马慧根本不放在心上: “瞧瞧她们那副德性!滥竿充数罢了,有什么资格跟我争?不是长得丑,媚主的功夫也差得远啦!” 凭良心说,以太子的身份,那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是储君,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何至于像司马慧说的那样,弄一帮又丑又没文化的粗笨丫头来充数?话不是这么说,因为司马慧本人层次太高了,在她眼里,那些孺子们的确不够档次,和她不是一个级别的。其实,无论是相貌、体态,还是知识、气质,甚至连夜班的功夫都算上,随便提拉一个出来,配给那些王老五们,任谁也得冲北烧高香,谢天谢地,成天照着祖奶奶的标准招呼。 至于其他那些良娣们,司马慧至多稍稍多加一点小心,也就足够了: “她们?哼,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顶多也就配给我打打洗脚水吧!”事实也的确如此,刘奭还真的让一个犯了过错的良梯给司马慧打过洗脚水,一方面是惩罚那个出言不逊、当面让司马慧下不了台的良娣,一方面也表现了他对司马慧的特殊照顾。 真正具有和司马慧争宠实力的,在太子宫中只有一个人,董良娣。 论相貌,董良娣虽然也是婷婷袅袅、国色天姿,但毕竟要略逊司马慧一筹。 不过她有她的优势项目,那就是吃。 美人的吃,可不比莽夫鲁汉的吃,踞案大嚼、狼吞虎咽,那种吃法层次太低,顶多也不过让刘奭夸一句“美人饭量颇雄”而已。 董良娣在饮食上造诣不浅,每一次为刘奭举办的专门宴会,总体设计方案都由她亲自制订,从食谱的选定,制作的方法,宴席的程序,直到余兴节目的安排,巨细无遗,堪称一个完整的系统工程。而这项工程的唯一目标,就是博得刘奭的欢心和赏识。而且,她深刻认识了古人说的“食色,性也”这几个字的精妙含义,对于“食”与“色”的关系,更是理解得十分透彻。可以说,董良娣在把饮食与性事联系起来加以若干发挥这一点上,真正是慧心独运、构思巧妙。为了更直观地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摘取一次太子宴会的片断,这次宴会正是在司马慧望穿秋水等待刘奭的宠幸时举行的。 时间:烛火初上起至万籁俱静止。 地点:宴乐部分,在董良娣私人餐厅知味斋。余兴节目部分,在董良娣寝殿卧室。 人物:太子刘奭,良娣董佳颜。(注:另有采买五名、红案五名、白案五名、掌灶五名、掌勺五名、上菜五名、歌舞演员二十名、铺床叠被伺候就寝两名等服务人员,由太监与宫女担任,其余不计。) 性质:本次宴会纯属家宴性质的晚餐,不宜宣传,特别注意对司马良娣等人保密。 宗旨:联络感情,增进了解,争取实现食文化与性文比的完美结合。 食谱:(注:此食谱系董良娣在前人经验基础上开发而成,有滋阴壮阳之功效,其名称亦系董良娣新设,故享有配方专利权和独家命名权,不得向司马良娣等人泄露,否则追究其刑事责任。) 美腹柔情(即雏牛腴,小牛腹部嫩肉,配竹笋、菖蒲等); 望主隆恩(即肥狗和狗肉制羹,配脆嫩石耳); 掌上独艳(即熊蟠臑,炯熊掌,配鲜美芍药酱); 雨露无边(即薄耆灸,叉烧里脊,配带露水新鲜紫苏、秋菘); 软香满怀(即山梁餐,嫩野鸡,烹至酥软,配壮阳中药); 珠胎早结(即豢豹胎,清炯胎豹,配滋阴中药); 鱼水谐欢(即鲜鲤脍,雌雄鲤鱼一对,清蒸,配香菇鲜蘑); 鸳鸯梦酣(即凫雁熬,雌雄乳雁一对,以清酒蒸,配合欢蕊); 芳芬盈口(即兰香饮,以兰蕊酿成,饮之口齿含香); 温馨在握(即楚苗食,云梦泽香稻米,蒸热抟团,握之温馨,闻之甜香,入口即化); (此外尚有三十余种,不再赘述)。 歌舞:除一般宴乐歌舞外,拟特别安排新近由西城传入中原的袒腹舞蹈表演,由董良娣领衔主演,届时董良娣将一展迷人腰肢,制造梦幻一般的奇妙情调,为宴后余兴节目进行铺垫。 余兴:拟由太子与董良娣卧谈食文化与性文比的密切关系,并进行有关实践。时间长短视太子情绪和体力情况另定。 这次宴会一切进展都很顺利,刘奭对于席间的美味佳肴赞不绝口,特别是那些菜肴的名称,很有文化意味,富有某种方面暗示色彩的名称,已经接近达到挑起刘奭在宴乐之外的某种欲望的目的了。 我们只能说是“接近”,因为董良娣百密一疏,安排了太多太烈的酒,而刘奭的酒量,似乎不像他太子的身份那么高,不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反倒是在一人之上,万万人之下呢。 这个失策,宴会不久董良娣就发现了。为了不影响宴后的余兴节目,她命令宫女们不要再给太子进酒,可是刘奭却不赞成,照样一觥接一觥地狂饮着,不是在品味酒中乐趣,倒像是在用酒来浇溶胸中的块垒一样。 “殿下,您少用一些酒,虽说这酒芳芬盈口,但毕竟会乱人心智的呀!” 董良娣用错了一个词,她不该说“乱人心智”的,因为她的本意,就是想让刘奭在酒宴上迷乱心智,忘掉那个司马慧,并和董良娣自己成就枕席之欢的。如果她改用其他的词,或者干脆明说酒喝多了会影响下面的余兴节目,可能更好一点。 好在刘奭并没有细究她的遣词用句,只是把酒长叹: “唉!我哪里是在贪图这杯中之物呀!我心中……” 他顿了一下,看看董良娣,暗叹一口气,心里想,这个董良娣,虽然在宴乐一点上与我同气,但论起体恤我心来,比司马慧可就差得远了!心中的诸般愁怀,又怎能向她倾诉? 于是,他把几乎出唇的“心中愁闷事,只可对酒言”这句话咽了回去,改了口。 “……我心中喜欢这酒,这菜,还有这宴乐的情调和气氛。” 董良娣倒也会顺竿上树,听刘奭说他喜欢这种情调和气氛,顿时来了精神。 “殿下不知道,我还安排了一些更有情调的活动呢!” “哦?说来我听听!” “这第一件嘛,就是西域的袒腹舞蹈,很有异国情调的!第二件嘛,是个余兴节目,暂时保密!” 说罢,董良娣粉脸通红,似乎想象到了余兴节目的疯狂刺激。 刘奭略显奇怪地看了董良梯的粉脸一眼,正要追问,忽见董良娣玉手一招,知味斋中顿时响起一片异国音乐,朦胧醉眼中出现了一派绮丽风光。 一群穿着暴露大胆的少女,带着袭人的香气,踏着胡乐那奔放冶荡的乐曲节拍,舞了上来,那舞姿热烈狂放,全不似刘奭寻常见惯的中原歌舞。 更奇怪的是,歌舞的少女,一个个都浓装艳抹,眼窝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秀发是曲里拐弯圈套圈,鼻梁也都又高又直,一点不像中原女儿。 刘奭起先还以为这是董良梯从西域招来的歌舞班子,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就是自己宫里的一帮宫女,碧眼卷发,都是拜化妆术所赐,至于那高耸入云的鼻梁,却是用面团之类的东西粘垫而成,舞酣汗涌之时,有几个“人造洋鼻梁”竟掉了下来,惹出一声声娇讶。 这帮假洋妞舞到后来,突然全都齐齐地停住了动作,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刘奭正要问董良娣这是怎么回事,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董良娣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停顿了片刻,一阵更加激烈的胡乐奏起,舞女的队伍向两边一闪,簇拥出一位绝色佳人来。 这佳人用纱巾蒙住脸面,所谓的绝色只是由她的身材判断出的。她的上衣很短,只盖住胸部,雪白而柔软的腹部却完全暴露着,下身穿的不是汉朝女子通常所穿的长裙,而是一条薄如蝉翼的纱绔,修长的玉腿隐约可见。 佳人腰肢款款扭动,一步一步地向刘奭席前舞来。到了近前,她的动作更加狂放,雪白的肚皮和着乐声剧烈地颤动着,连那镶了一块红宝石的肚脐,也一上一下地跳动着,红宝石与雪肤相映成趣,在烛下闪着夺目的光芒。 刘奭的呼吸急促起来,酒精也恰到好处地起了作用,令他的血脉贲张,一种冲动油然而生。 而那佳人似乎对刘奭的反应了如指掌,更加露骨地用舞姿煽动着那个可怜的男人。 刘奭终于无法忍受了,他吼叫一声: “佳颜,快停下来。” 那佳人正是董佳颜董良娣,她见自己的计划已经奏效,忙取下纱巾,诱惑力极强地对刘奭送去一波媚眼,娇声问刘奭: “殿下,是不是还要尽一尽余兴?” 刘奭一把揽住她光溜溜的腰肢,急切地: “快,快扶我去寝殿!” 刘奭这一句,顿时燃起董佳颜的无限希望,她赶快命太监宫女们停止宴乐,全力以赴去执行中心任务。 刘奭脚步踉跄,被董良梯亲自扶到软榻上,坐在榻上,他的呼吸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董良娣吩咐宫女们为太子宽衣,刘奭听任那一双双纤弱的手解去他的丝综,脱下他的衣衫。 董良娣动作很快,早就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摆了一个自以为非常妖媚的姿态,在软榻上迎接着那个被她迷倒的男人。 宫女们全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春光迷漫的寝殿中,只有软榻上的一双鸳鸯,正要戏弄那一泓春水。 强健的和纤秀的两个身躯开始互相吸引,四只迫切而热烈的手,在寻找着各自的目标。 这一切都是无言地进行着的,仿佛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原定计划中的那项讨论活动。 董良娣的手在刘奭的胸前触到了一样东西,她看见,那是一块心形的王佩,用细金链儿穿着,挂在刘奭的颈间。而这时候,刘奭已经找到了一个最佳角度,正准备以君临天下的气度,彻底征服身下这个美丽的女人。 这个美丽的女人已经在迎接他的征服了,可是,就像溺水的人在沉入深潭的一刹那总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董良娣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块心形王佩,拼命地拉了一下。 只有一下,但却像拉下了控制帷幕的绳索一样,刘奭的征服中止了,好戏,就被这一拉,给拉得半途闭幕了。 因为那块玉佩是司马慧送给刘奭的,而扯动玉佩的动作,通常只是司马慧的专利,董良娣这一拉,让刘奭想起了司马慧。 “慧儿!我怎么能忘记和她的约定?今晚我本该与她共度良宵的呀!” 刘奭猛然想起了司马慧,这对董良娣来说,意味着她的计划全盘落空。 但六师已兴、大军已发,刘奭这个性格柔弱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下令撤军,断然拒绝榻上这个对征服表现出无尚欢迎态度的玉体横陈的被征服者。 必须有一个借口,一个不需要冠冕堂皇但却又是切实可行的借口。 毕竟是太子,刘奭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借口,这个借口是如此绝妙,甚至都不需要用语言来进行粉饰。 刘奭狠狠地打了一个声震屋宇的酒嗝,喉部略施伎俩,把董良娣精心设计的美酒佳肴从五脏六腑中呕吐出来,洋洋洒洒地喷射了董良娣一头一脸,然后,像一切醉酒者一样,非常自然地翻身下马,放倒了自己。 满心热望的董良娣,被当头浇了这一盆冷水,芳心的难过可想而知。就像一个早已与敌国勾结,日盼夜想敌军来攻的奸细,眼看大军溃退、锋锐尽挫那样,真是死的心都有。 可再难过也无计可施,只好先顾眼前这位太子再作道理。 “殿下醉了,快来伺候!”说完,先取衣服给自己披上,之所以是“披”而不是“穿”,完全是因为她还心存一线希望,希望太子的酒很快能醒过来,这样省得过一会还要再脱,耽误时间。 随时应召的宫女们一阵忙乱,先取香汤将两位身上脸上的污物洗净,又取醒酒汤为太子醒酒。 在强烈的酸梅汤的刺激下,刘奭不得不醒了,但他实在不愿意再待下去,他怕在董良娣身上消耗了太多的能量,无力再去面对热盼中的司马慧。 于是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穿上衣服就要出去。 可能是由于心情过于急迫,也可能真的是由于酒醉初醒的虚弱,他跟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董良娣看他穿衣要走,一颗芳心冷到了零下,可是刘奭这一踉跄,顿时又使她产生了三分希望。 “殿下太虚弱了,不要急着走,先用点小点心,补充补充营养,顺便也好休息休息。” 刘奭也不好坚持马上就走了,只得把一颗急不可耐的心先稳一稳,且看董良娣还有什么花招。 董良娣玉手一招,两份夜间营养快餐火速送到。 这些当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原本是供两位激烈“卧谈”之后的补充弹药之用,没想到卧谈没按计划进行,正好用来延滞刘奭的去意。 美食家的夜宵也毫不马虎,干干净净的食案上,晶莹剔透地放着几盘苏州糕点,什么江米小兔儿、小猫儿,做得十分逼真,颜色也非常漂亮。 而正中央,则放着一盆汤汁,滑如羊脂、白如乳浆,隐约间还有一股甜香之气袭人鼻窍。 刘奭略尝了尝那汤汁,觉得非常可口。 “汤汁叫什么名目?” 董良娣诡秘一笑: “这是宜子宜孙汤。” “宜子宜孙汤?味道倒也不错,只是不知道用什么贵重东西做的?老实说,你取的这些菜肴名目,实在让人扑朔迷离,不知其所以然。” “殿下真会拿我们开心,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豆饧(xing)罢咧!” 豆饧,实际上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豆浆。西汉年间,淮南王刘安喜好道术,经常召集一些方士炼制长生不老的丹丸,各种原料和炼制方法都试遍了,结果仙丹当然还是没能炼出来,不过倒“炼”出了一种鲜嫩甘美的食品,那就是“豆腐”。西汉的达官贵人,多以肉食为主,自从豆腐问世之后,他们的餐桌上便增添了可以排解肉食的腥膻和肥腻的佳品。至于豆腐的推广、普及,成为百姓食品,那还是后世的事,当时制豆腐、磨豆浆的方法,还只限于少数诸侯王府邸中小范围流传,董良娣既有美食家之称,又期冀以自己在宴乐方面的一技之长博得刘奭的欢心,自然想方设法弄到了豆腐系列食品的制作秘诀,这才让刘奭尝到了在当时难得一见的豆饧。 “这就是豆场?果然味道好极了!” 刘奭又喝了一匙,仔细品着滋味,然后又问董良娣: “不知为什么叫它‘宜子宜孙汤’呢?” 董良娣先不直接解释豆场命名的由来,却轻启朱唇、款摇螓首,念出了一首诗: “朝耕东亩, 夕耘西墒。 借彼春露, 育我豆秧。 豆叶繁繁, 豆蔓绵绵。 如我闺思, 夙夜留连。 豆英蕤蕤, 豆实累累。 如我子孙, 百代不颓。 如我子孙, 百代不颓!” 念罢,妩媚一笑: “殿下,可解此诗之意?” 刘奭熟读诗书,文学功底不浅,当然很快就领悟了这首诗的含意。看起来,诗中描写的是农人种豆的情景,实际上,这是一首隐喻爱情的诗篇。像什么朝耕夕耘,春露闺思之类,都强烈地表现出诗歌作者的爱情向往。而且这种爱情,已经延伸到对下一代的急切盼望,“如我子孙,百代不颓”,简直就是希望多子多孙,像累累的豆实那样,嘀哩嘟噜一大串呢! 按照这首诗的风格分析,倒有点像诗经中的作品,不过,刘奭怎么也想不起来,三百篇风雅颂中,有哪一篇是这样写的。因此,他问董良娣: “这诗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不知是哪位大诗人的杰作?” 董良娣娇笑: “什么大诗人呀?那不过是小妾我胡乱写着玩的罢了!” “这么说,把豆汤叫做宜子宜孙汤,就是根据诗中的意思了”? “豆类繁殖力极强,豆场又是豆中精华,这样命名,殿下以为还合适吗?” 刘奭全都明白了,原来,董良娣是希望刘奭像那个朝耕夕耘的农人一样,在她这块丰腴的土地上辛勤劳作,好让她像结下累累豆实的豆株一样,子子孙孙,百代不颓呢! 诗意既已明白,刘奭却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端详起郡乳白色的豆饧来了。 一时间,两人谁也不说话了,寝殿中冷冷清清,一片寂寞。 董良娣青这情形,只好放下美人的架子,扯起闲篇来: “殿下,这豆场虽然味美,可是一开始的时候,好多人都不敢食用,害怕里面有毒,真是好笑!” 她本意是没话找话,想办法拖住刘奭,不管有没有可能来一番耕耘,拖住一刻算一刻。 万没想到,刘奭借坡下驴,想了一个损招: “哦?真有这种事?我倒有个好主意,司马良梯生性胆小,我们不如派个宫女给她送一碗豆饧,假装说是赐她的毒药,跟她开个玩笑!然后,我去看看她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董良娣后悔得真恨不得把自己这张嘴给抽烂! 眼看着刘奭这煮熟的鸭子飞到司马慧身边,而且百分之百会有一番忘我的耕耘,董良娣下决心,一定要把司马慧这块绊脚石给搬掉…… 这时的司马慧,却还在自己的寝殿里眼巴巴地等着刘奭。 左等不来,右等不到,董良娣那边刚刚还响起过一片胡乐,一定是又在用宴乐缠住太子,此刻曲终人静,怕是已经和太子乘着酒兴云雨起来了。 环顾自己的寝殿,空房寂寥,令美人心疼,难道太子真的忘了今晚之约吗? 早知道这样,司马慧昨夜真不该拒绝他。昨夜,太子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司马慧不用问,就知道太子又在父皇那里受了委屈了。 果然,白天太子在父皇宫中侍宴的时候,因为发表了一通不恰当的意见,狠狠地被宣帝刘询斥责了一顿。 当时他说: “父皇,您现在任用的官吏,大多是信奉刑名之学的文法吏,这些人,用严峻的法律治理国家,对君主过于推崇,对臣民又过于苛刻,长此下去,臣民受到的压抑太深,就会铤而走险来反抗我们的!” 刘询放下酒杯,斜着眼问他: “那么依你该用什么人来治国呢?” 刘奭根本没有听出父皇问话中的不满,反而兴致勃勃地建议: “您应该以德来教化臣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于执著地坚持刑名之学;用人方面,更应该重用儒生,特别是像盖宽饶这样的大儒……” “你还敢提盖宽饶!你忘了他是怎么死的吗?” 刘询的震怒,一下子把刘奭喝醒了,他想起来,司隶盖宽饶不久前。许犯父皇,父皇要把他下到有司问罪,盖宽饶宁死不服,竟然在北宫门拨出佩刀自杀。这件事,父皇一直耿耿于怀,自己怎么好失察地再提起他的名字来呢? 刘询怒气冲天、大声呵叱: “盖宽饶那种人,食古不化,专好假借上书言事讥讽朝政,朕没有下令砍他的脑袋,已经够便宜他了,他还敢用自杀来吓唬朕!简直大逆不道!怎么,你还要朕重用像他这样的俗儒吗?” 刘奭低下头,垂手肃立,再也不敢还嘴。 刘询余怒未消: “想我汉家,一向是以霸道和王道相结合来治理天下的,怎么可以只讲以德去教化那些冥顽不化的愚民!你是在劝朕用周朝的制度吗?” 顿了一顿,见刘奭不再言语,口气才稍稍和缓了一些: “况且像盖宽饶这样的俗儒,不合时宜,一味地是古非今,把本来很简单的问题搞得复杂万分,让人在名和实之间纠缠不清,无所措手足,这种于国事无补的俗儒,怎么能委以重任!” 刘奭这时已经被刘询的雷霆之威给震呆了,他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中还不断认错。 刘询爱恨交织,无可奈何地长叹: “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的亲娘许皇后的份上,我早就废了你这个窝窝囊囊的太子,改立淮阳王刘钦了!唉!乱我汉家制度的,一定是你这个太子呀!” 昨天的宴会不欢而散。刘奭就是在这种心情下,来找司马慧的。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每当刘奭在父皇那里挨了批评,总是要到司马慧这里来过夜,而且,只有司马慧才能重新燃起他的希望之火。这种情况下的每一个夜晚,总是充满了格外强烈的激情,刘奭会像一头发情期中的雄兽,用利爪、用尖牙,粗暴地撕扯、咬噬司马慧的每一寸肌肤,狂野地进入,狂野地征服,一直到精疲力竭为止。 昨夜却不是这样。 因为司马慧害怕那样会毁掉她和太子的爱情的结晶。她知道,父皇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皇太孙,如果没有皇太孙的呱呱坠地,刘奭的太子地位就不会十分牢靠,万一他的哪个兄弟先生下儿子,父皇说不定就会重新立一位太子,这样,不光刘奭的政治前途到此为止,就连司马良娣大概也只能以废太子二等妾的身份而终老此身。 所以,司马慧只好推说身上不方便,谢绝了太子的雨露。她不敢明言自己有孕在身,她必须提防董良娣那些人,万一她们知道自己已经珠胎暗结,肯定会用各种阴谋诡计阻止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从而堵死她以皇太孙母亲的身份顺理成章登上太子妃宝座的道路。 同是女人,为什么要这样互相仇视? 司马慧婉转地请刘奭回他自己的寝殿休息,或者,如果太子觉得实在需要宣泄自己的情绪,也可以去找董良娣她们,她们一定如久旱之望虹霓一样,热情接待的。 可是刘奭执意不肯,他甚至宁愿在司马慧的脚下和衣而卧,不动她的一根汗毛,只求听一听她的娇声劝慰,也好扭转白天被父皇弄得很糟糕的情绪,如果司马慧实在轰他走,他将在夜露中徘徊长宵。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司马慧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刘奭留了下来,而他的确信守了诺言,老老实实地在床脚睡了一夜。 夜里,司马慧听到床那头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那喘息声充满了压抑。 有好几次,司马慧准备放弃抵抗了,如果刘奭要她,她打算不顾一切地满足他。 然而刘奭并没有任何动作,除了喘息,不断地喘息之外,他什么也没做。 天明时分,司马慧终于忍不住了,她发疯似地扑到刘奭那一头,香甜的吻,暴风般地印满了刘奭那因一夜的压抑而显得有些异样的脸庞上。 但刘奭却没有反应。 他轻轻推开司马慧: “慧儿,不要这样,你身上不方便,还是过几天干净了再说吧……” “不,我没事了,要不,今晚,今晚我等着你……” 两个人就这样约定了。 可是现在正好是那个“今晚”,红烛已经高烧,鸳帐已经高张,人呢?人却不知尚在何方! 司马慧的一颗心正在猜疑不定,这时,廊下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几乎是飞着迎了出去,“太子”两个字,也饱含着盼望、埋怨、嗔怒和喜悦等掺揉在一起的复杂味道用同样的速度飞出那两片娇唇。 来人当然不是太子,不过,这个董良娣身边的小宫女却带来了太子的口谕: “着司马良娣即饮来人所送鸩汁。” 所谓“鸩汁”,其实就是那碗豆饧。不过司马慧却蒙在鼓里,以为那白花花的玩意儿当真是穿肠毒药、夺命浆汁。 尽管小宫女故意板着脸,但那种恶作剧的神态仍然依稀可辨。 可是司马慧又哪里看得出来,“当局者迷”嘛!更何况,在帝王宫中,那种朝宠夕恶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从“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到“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原本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但她还是不肯相信,对她差不多爱到痴迷的刘奭,会不顾她曾带给他无数个欢愉之夜,断然割断情丝,残忍绝情地要夺去她的生命。 她有什么错? 不过就是拒绝了他的一次征服,而这拒绝,本身也是为了巩固太子的地位。 她不得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不管怎么样,她毕竟是太子的爱妾,即使赐死,也得见到太子的面,听到那负心人亲口说出来才行。 如今,就凭董良娣手下的一个小小宫女,空口无凭地传达太子的口谕,她,一个有如此身份地位的良娣,怎么会连问都不问就安然饮药赴死?那也太傻帽了吧? 焉知这一切不是董良娣的阴谋诡计? “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是,太子还说,让我看着司马良梯喝下这碗豆……鸩。” “你说这是‘豆’鸩?”司马慧怀疑地盯着那小宫女,秀目中射出令人发抖的光来。 “是豆鸩,太子还说,司马良梯从不饮酒,故命奴婢以鸩汁杂在豆场之中,这也算是对您的特别优待呢!” “你还敢说是大子所命!你这个假传太子谕命的大胆奴才!” “不错不错,是我的谕命!” 来人正是汉太子刘奭。 刘奭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面如冠玉,俊秀儒雅,颇有玉树临风的气度。只是略嫌秀气了一些,少一些阳刚之气,怪不得刘询担心汉家天下乱在他的手上,实在是因为他太过柔仁了,单从相貌上看,他也不足以威服朝野。 刘奭一进寝殿,便盯着司马良娣手中的豆饧: “怎么,你还没把它喝下去?” 司马慧端碗的手有些颤抖,秀目含怒: “这是殿下的意思?” “唔,不错,是我的意思!” “非喝不可?” “非喝不可!” 司马慧心灰意冷,仰天长叹: “天哪!我司马慧好不凄惨!竟会死在一碗豆饧上!” 回过头,对刘奭泣涕: “恕妾先走一步,辜负了鸳鸯帐里的白头之约!” 狠狠心肠,一碗豆饧被她一口喝下一半! 刘奭狡黠地一笑: “滋味如何?是不是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司马慧恨声哀怨: “穿肠毒浆,半盏即可夺命,殿下在妾濒亡之际,还有心肠问滋察味么?” 刘奭接过五碗,点点头: “不错,此物确可夺命,慧儿剩下这半盏,由我代饮如何?” 一饮而尽。 “殿下,那里面有毒!” 话音未落,只见刘奭捂着小腹,弯腰大呼: “痛煞……我也!” 司马慧去扶,正好被刘奭一把带住,两人一起倒在榻上。 刘奭仰卧在榻,拉住司马慧的手: “慧儿,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誓言吗?” 司马慧呜咽: “那一夜,我们对着红烛相约终身:‘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殿下……” “慧儿,这红烛还是那么熠熠生辉,这殿中还是只有你和我,这一切,和那一夜多么相似啊!” 一可是殿下你……你已经喝了那豆鸩……” “你不也喝了?还是我逼你喝的!” 刘奭紧握玉手,柔声细语: “慧儿,你恨我么?” 司马慧轻轻摇头: “臣妾很满足。” “为什么?” “只有这样,那些董良娣什么的,才永远不会来干扰我们能和殿下做一对生死夫妻,我还不满足么?” 刘奭大为感动,激情鼓荡,忘情地把司马慧揽在怀中。 司马慧把螓首埋在刘奭胸前,闭上眼睛,享受这“最后”的温存。 突然,她感觉到刘奭的胸膛在急速地颤动,一阵偷偷的笑声也传进了耳朵里。 聪明的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她感受了一下,发现自从喝下那“豆鸩”之后,到现在连一点异状也没有,除了一股豆腥气之外。 “殿下,你一直在骗我?” 刘奭放肆狂笑! 粉拳轻捏,撒娇地捶打在刘奭身上: “殿下骗人!” 刘奭听任美人拳雨点般落下,半晌,神情肃然: “慧儿,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有一种超然于世、忘物忘我的感觉,我太压抑了……” 司马慧的心一下子被震憾了,这是储君,是皇太子啊!他也有苦闷?也有忧郁?也会感到压抑?而这一切,他又曾向谁倾诉过?东宫姬妾十多个,只有在自己这里,他才肯一诉衷肠! 可怜的太子!司马慧在心底呼唤着。 她的拳头再也不忍落在心爱的人儿身上,即使只是轻轻落下,她也不忍心了。 粉拳缓缓舒张,拳化为掌,掌又化作两片红云,轻轻抚在刘奭的脸上…… 而那两片檀香嫩唇,也吻在了刘奭滚烫的口角,豆饧的甜香,由两条舌头为媒体,进行了一番交流。 “殿下……”被堵住的娇声,含混不清地呢喃着。 红云慢慢飘移着,飘过刘奭的肩头,飘过刘奭的前胸,飘过了刘奭的腹部,红云迟疑了,停在了壁立的山峰前。 山峰的主人眼中闪着焦灼的光芒。 司马慧强抑内心的冲动: “殿下,你还是去找董良娣吧……” 刘奭双手忙乱,在和司马慧的裙带奋斗,喘息中的话语带有一丝委屈: “她只会烹肴调羹,哪似你解语知心!在她那里,我不过大快朵颐、醉卧莲床而已,几曾有半点云雨与她!” 刘奭的爱意,司马慧岂有不知之理!太子宫中姬妾成群、粉黛无数,而刘奭却独独钟情于她,这是司马慧引以为荣的,也正是她所担心的。她怕那些姬妾们因妒生恨,暗下毒手,就像今天这碗豆饧,万一真的有毒,自己不早成了冤死的亡魂? 所以,她对太子的求欢,是又盼又怕,再说自己肚里还有太子的龙种,一旦因男欢女爱出了差池,岂非抱憾终生? 可是,她又实在不愿意让别人分享刘奭的宠爱,尽管她自己不乐意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的对手都是人间绝色,与自己不过是在伯仲之间,有道是爱情这块阵地,自己不去占领,对手必然会去占领,谁敢担保刘奭不会在禁脔一尝之下,从此移情别恋? 这个风险太大了,她没有勇气去冒这样的风险。 更何况,就在一犹豫之间,自己的裙带已经土崩瓦解,这一具玉体,已被刘奭拥了个满怀! 刘奭这时哪还有半点皇太子的矜持?看他心跳面赤、气喘吁吁的样子,分明已经难捺心头欲火,箭在弦上,怎容他不发? 两具胴体的密切接触,也挑起了司马慧的万丈情涛,她浑身酥软了,把一切顾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听凭那匹野马在丰沃的原野上驰驱,任由那只狂蝶在芬芳的花丛中飞舞。 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叶扁舟,在波峰浪谷中上下颠簸,那一阵阵袭来的热浪,把她的周身浇得滚烫。 她的心醉了。 她的身化了。 她的一切都飞走了,眼前空茫茫的一片,只有心上人模糊的影子在晃动着。 红烛的光焰羞涩地跳动着,烛火下,一团粉红色的氤氲在升腾、在变幻着…… 一夜的风流,使得司马慧在心身通泰的同时,也香汗淫淫、筋疲力尽。 乏力的她,终于倦倦睡去,刘奭的臂弯,宛若一座宁静的港湾,给她庇护,给她安祥。 直到四更时分,刘奭从司马慧的雪颈下抽出胳膊,又怜爱地在她香腮上亲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上朝去了,今天是十五,正逢皇上朝会群臣的朔望之期,否则,刘奭还会拥香抱玉,来一番二渡阳关的。 司马慧却浑然不觉,还在黑甜乡中与刘奭缠绵不已。 春光明媚,山花艳绮,梦中的司马慧,正与刘奭一同乘辇出游。 也许是被春色撩动赏春心,也许是被花香惹起采花意,香辇的软帘儿,已经被刘奭轻轻放下,一团热浪,再次向司马慧袭来。 马蹄翻飞,车身上下。 司马慧分辨不出,哪一下是车身的颠簸,哪一下是爱欲的翻腾。 她再一次体验着刘奭那炽烈的爱。 正在恩爱难解,突然,她听到一声凄厉的马嘶,紧接着,车儿、马儿,带着刘奭和她,一下子跌下了万丈深渊。 “啊……” 随着她的一声哀叫,浑身冷汗的司马慧惊醒了。 天色犹如墨。 哪有什么马嘶之声,分明是晨空中传来的胡茄哀鸣。 锦衾被香汗湿透了,显得格外寒冷,而身下,却是一片热呼呼的东西。 “不好!” 司马慧暗叫一声,伸手向股间探去,只觉沾手温湿。 血! 是那未成形的皇孙的血! 司马慧这才真的跌下了万丈深渊,昏死过去的那一刹那,耳边还响着董良娣合欢院那边传来的哀哀胡茄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慧才被刘奭那急切的声音唤醒,而御医和宫女们,则手忙脚乱地弄作一团。 看到司马慧终于睁开了眼睛,刘奭眼中含泪,戚戚哀哀: “慧儿,慧儿!你这是怎么了?” “殿下,你我夫妻这是在阴间相会么?” “慧儿,莫惊!如今已无大碍……” “可是孩子?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刘奭颓然: “都怪我,都怪我!如果我知道你已经有身,我会节制的!可是……”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自悔自怨的心情使他的情绪呈现出近于颠狂的症兆: “是我杀了他!是我的一夜雨露杀了他!” 司马慧摇摇头: “殿下,不怪你,我本该告诉你的,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那样压抑,我想让你在欢爱中得到宣泄……都是我不好,我是一个狂荡的坏女人……” “慧儿,你不是,你不是的!” 刘奭亲手端过御医调制的药汤,送到司马慧唇边: “慧儿,不要想那么多了,安心将养身子要紧!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一定还会有孩子的,答应我,为我生下一大群孩子来!” 司马慧强打精神: “我答应殿下,我会努力的,生下一大群,我们两个的孩子,有男的,有女的,男的都像你一样英俊,女的都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美丽。” 司马慧挣出一丝苦笑,顺从地喝下了刘奭手中的药汤。 合欢院那边的胡笳声更加悲哀了,悲哀如马嘶的胡笳,让司马慧又想起了那可怕的梦境: “这是在干什么?” “是董良娣请来的胡僧,在为你的痊愈祈祷……” 司马慧的秀面变色: “快,让他们停下来!这哪是为我祈祷?分明是咒我早……死!” “这……不会吧?” 刘奭不肯相信。刚才他回太子宫的时候,正看见董良娣那边找了几个胡僧在做法事,董良娣说,这是很灵验的,洋和尚很有一套,念的经都是未经中国人翻译的正宗经文,再加上胡笳这等洋乐一伴奏,原汁原味,佛祖九天之上听得真切,一定会很快赐福给司马良娣的。尽管他不太相信远来的和尚好念经这一套理论,但董良娣这番举动,一定花费了她不少小金库中的贴身钱,单从这一点上看,人家也是好心好意呀! 司马慧却很固执: “胡僧!多少事情就坏在他们这些洋人的身上!殿下该不会忘记当年巫蛊之祸吧?” 巫蛊之祸,是西汉武帝刘彻当政时的一件大案,这件事脉络复杂,说起来颇费笔墨,我们只能大概地提它一提: 汉武帝晚年时,已经失去了当年的豪气,听信了身边一个叫做江充的宠臣的佞言,对自己的年老多病,不从生理的自然规律上去找原因,反而归咎于几个皇子,认为是他们在用巫蛊之术来诅咒他,盼他早死。他命令江充清查事实,江充于是就领了几个胡巫,又是装神、又是弄鬼的,在长安城一通折腾。胡巫本来就唯恐中华天下不乱,这下更是逮着机会了,一会儿说这儿地下有桐木偶人,这是用来诅咒的,一会儿说那儿地上有污迹,那是用来请恶鬼的,反正是“胡”言“胡”语,你爱信不信。江充当然信,抓了一大批可疑分子,严刑逼供,大刑之下,岂有不招之理?于是你攀他、他咬我,先后不下几万人被这“巫蛊之祸”给牵扯进去。武帝对巫蛊之祸本来是半信半疑,如今一看有这么多人亲口供认,心说这还了得?整个是一个犯罪集团嘛!毫不留情,“统统枪毙!”一声令下,几万人就这样进了枉死城。这还不算完,还要扩大战果,彻底清查犯罪集团的头头,这个光荣任务当然又落到了江充的头上,因为武帝这时已经疑神疑鬼,落下了毛病,看谁都不像好人了,连太子刘据也被列为嫌疑分子。江充原来就跟太子刘据有过;日怨,这下尚方宝剑在手,更是要借题发挥了。他胆子也大,竟然带着那些胡巫,一路“胡”蹦乱跳,掘蛊掘到了刘据的太子宫来。也别说,还真让他挖出了一个桐木小人。“我的太子殿下,证据确凿,我看您还有什么话说?爷们儿,跟我上殿面君去吧!”刘据慌了神,这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干脆,把江充抓起来,一刀下去,血光迸现,面他妈什么君?你先去面面十殿阎君吧!杀得性起,连那几个胡巫也在上林里一把火,弄成了地地道道的韩国烧烤,找上帝去了。 杀了皇上的亲信,这个罪过就说贵为太子也不那么好担待,一不作二不休,反了吧! 儿子打爹,要想成功,除非那爹实在太窝囊了。可汉武帝是谁?刘据就像鸡蛋一样,撞在汉武帝这块巨石上,连响都没听见一声,就被撞得蛋黄蛋清满天飞溢,夹着尾巴逃跑了。幸亏上党壶关地方有一个叫令狐茂的“三老”,上了一篇奏章,很是发一顿宏论,说什么“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替刘据开脱,武帝这才因而“感悟”,不再追究刘据的罪过。可惜那会儿没有大哥大、BP机之类的现代化通讯工具,武帝的回心转意,并没能及时传达到全国各地,下面的人,还是照着原来接到的通缉令行事。结果刘据在河南灵宝被侦破行迹,走投无路,上吊死了,连几个皇孙,也一齐遭了难。武帝痛失骨肉,灵智顿开,这才觉出江充有诈,下令灭了他的三族。建了一座“思子宫”和一座“归来望思台”,日夜追思亲子,还赐给刘据一个溢号,叫做“戾”。根据《史记》所附的“溢法解”,“戾”是不悔前过的意思.这个“不悔前过”的“戾太子”刘据,就是宣帝刘询的祖父,刘奭的曾祖父。 这一段苦难家史,刘奭也不知听父皇刘询说过多少遍,当然是耿耿于怀,记忆犹新。虽说其中错综复杂,但“巫蛊”之祸带给他的,却是难以忘怀的余悸,如今听司马慧旧事重提,自然也就对董良梯的用心产生了怀疑。 没过几天,司马慧果然死了。 临死之前,她还念念不忘给董良娣上点眼药: “殿下,我死可不是老天爷来收我,都是董良娣她们几个诅咒闹的呀!” 这一番临终遗言,是够厉害!虽说没有把董良娣这帮人怎么样,可刘交从此再也不拿正眼瞧她们几个了,什么知味斋、合欢院,再也休想本太子亲临视察,什么袒腹舞、余兴节目,全都拜拜了您哪!——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02章 裙下称臣 ●二十七天的荒淫,成了他一生中唯一的皇帝经历。 ●一个和无赖抱团打滚的人,登上了盘龙金椅。 ●空有大贵之相的皇后,死在了女医的手中。 ●长久的禁欲,父皇的旨意,使他不得不对这具美丽的胴体表现出高度的热情。 眼看着太子刘奭成天没精打采,一天天瘦了下去,他老爸刘询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算是什么事情嘛!为了一个女人,萎靡不振,还弄出一场病来,他这个太子到底还想不想干了?” 刘询真有点生气了,本来,他就瞧不上刘奭那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比较起来,他更喜欢他和张捷好生的儿子淮阳王刘钦。刘钦虽然比刘奭小几岁,但生得却是威仪赫赫,颇有帝王之相。刘钦的理政观点也和刘询高度一致,都是讲究以严峻的法律来治理国家,和刘奭的尊崇仁道、以德治天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钦人也精明能干,办事作风果断泼辣,很得刘询的赏识。刘询曾经当着刘奭和群臣的面,感慨万分地称赞刘钦,说他“真是我的儿子呀!”言下之意,刘奭倒有点变种的疑问呢!有一度,刘询还真的动过念头,想把淮阳王刘钦立为太子,同时把张婕好立为皇后。只不过由于刘奭虽然柔仁好儒,却没犯过什么方向性、原则性的错误,废了他,恐怕遭到群臣的非议,这才作罢。 其实,刘询之所以没有废刘奭而立刘钦,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刘询一直怀念着刘奭的生母许皇后。 刘询并不是顺理成章、平平安安地登上皇帝宝座的。前面我们提到过,汉武帝时曾经闹过一场莫名其妙的“巫蛊之祸”,这场实质上的权力斗争,造成了武帝的儿子戾太子刘据那一支脉的几乎绝根。刘据的生母卫皇后、妻子史良娣、儿子史皇孙等三男一女,史皇孙的妻妾等,都和刘据一勺烩了。就中唯独留下了一个人,那就是汉武帝刘彻的皇曾孙、刘据的孙子、史皇孙的儿子——刘询。 刘询当时才是个褪褓中的小娃娃,虽然幸得活命,却仍然被收系在了专门审理诸侯国案件的郡邸狱中,听候发落。 当时郡邸狱的长官叫做丙吉,这是个心地仁厚的长者,他见刘询不过是个还在吃奶的孩子,却因为戾太子的案件受了牵连,心中很是不忍,就挑了几个谨慎厚道的女犯人,好好照料这个可怜的皇曾孙,还给他换了一个幽静宽敞的地方。丙吉虽然奉武帝圣旨审理巫蛊一案,对这桩“冤假错案”却采取了敷衍了事、能拖就拖的消极态度,好几年都没审出个子午卯酉来。相反,刘询倒在他的关照下,一天天长大了。 有一次,武帝刘彻又有病了,按照他晚年的习惯,只要一有病,准得往政治方面去找原因,看看又是什么人在暗中做手脚。于是,那一帮惯于看皇帝眼色行事,善于拍天下第一马屁的东西又有机会展示才华了,他们调查来调查去,没有发现什么骇人听闻的新动向,就又打起了在押犯的主意,向武帝报告说,长安监狱里面有天子气,而这就是您老人家的病根儿所在。武帝也是老糊涂了,就派遣了不少使者,分头到长安城各所监狱里去,凡是在押犯,不论罪名轻重,一概杀头,以断绝那股“天子气”。奉命到郡邸狱行动的是内谒者令郭攘,这家伙怀揣圣旨、腰挂宝剑,一心一意想出色完成任务,半夜三更加班工作,谁知夜色中的郡邸狱大门却对他紧闭着,丙吉硬是不让他进去。隔着监狱的大铁门,丙吉还振振有词: “你不就是冲着皇曾孙来的么?皇曾孙,没错,倒是在我这儿关着呢。可你要想杀他,那就没门儿了。我告诉你,就是普通的平头百姓,没有罪名也别想杀他,更何况是皇帝的嫡亲骨肉重孙子!” 整整相持了一个晚上,郭禳到了儿也没能进得去郡邸狱的门。这个被人割去了男人根本,因而心理变态的内谒者令,气得浑身发抖,用他那女人般尖细的嗓子,搁下几句硬话: “好你个老不死的丙吉,你敢抗旨不遵,当心你的脑袋!” 这可不是几句找面子的场面话,郭攘当真到武帝面前,恶狠狠地告了丙吉一个刁状。 他原本以为武帝一定会大发雷霆,给丙吉一个严厉的处分,说不定真会要了丙吉的脑袋,给他这条忠实走狗出一口恶气。 没想到武帝沉吟片刻,点了点那颗毕竟充满着一代英主的睿智的龙头: “丙吉的话有道理,朕险些又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呀!” 这位英主,终于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大赦天下。 刘询的性命,就这样又一次被丙吉保住了。丙吉亲自把遇赦的刘询用车送到刘询的奶奶史良娣的家里,由已故史良娣的家人们抚养。到后来,武帝又命人把刘询接到皇后居住的掖庭。掖庭令(宫中官名)张贺也是个好心人,曾经服侍过刘询的爷爷戾太子刘据,如今一见故主遗孤,自然尽心奉养,用自己的傣禄,资助刘询念书。 正是在掖庭期间,刘询娶了他的第一个妻子。 张贺本来打算把自己的孙女嫁给刘询的,跟兄弟有将军张安世一商量,正在辅佐年轻的新皇帝昭帝刘弗陵的张安世大不赞成: “大哥您傻不傻?都说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呢!那小子是戾太子的后人,这辈子能以一个老百姓的身份穿衣吃饭,就算不错了,您干嘛要把孙女许配给他?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张贺想想也对,这事儿就此作罢。可是看着刘询一天天长大,就冲着故主戾太子的面子,也该给他张罗一门婚事才是呀?自己的孙女不行,干脆寻觅别人家的女孩子吧!找来找去,找到自己的下属许广汉,把这门亲事照顾他吧。 许广汉和张贺一样,也是个宦者,也就是后来人们说的“太监”。也许您要问,太监不是都没那话儿吗?怎么还有孙女、女儿许给刘询呢?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原由,且听我慢慢道来: 西汉时候宦者的地位很低,大部分是由犯了死罪的人充当。根据当时的刑律,那些死罪的犯人,如果自愿,可以用宫刑来代替死刑。所谓宫刑,就是阉割男子的生殖器,这是一种极不人道的残酷刑罚,受刑者在被处官刑之后,因创口极易感染中风,为苟全性命,必须呆在像养蚕用的那种保温条件较好的小黑屋里,不见风光蹲上百日,创口才能愈合。所以,古书上有时又把宫刑叫做“蚕室”,受宫刑叫做“下蚕室”。至于官刑究竟怎样实施,是只割去男子的睾丸,还是只割去他们的阴茎,或者两者无一幸免,这就不见干正史记载了,只能从零星的文献中窥见点滴。据分析,应该是全部割掉,因为历代常有一些太监阉割不净而夤缘入宫,像明代的魏忠贤,就是因为自己施行阉割术,方法不对,割得不彻底,结果成了孽根尚存的假太监,入宫后才会时有性冲动和不完全的勃起,闹出了和朱由校的奶妈客氏发生暧昧关系、秽乱宫闹的丑事。不过在清代也有不采取阉割方法而净身的,这一般是以幼年男童为对象。据已故京剧大师齐如山先生介绍,男童出生不久,抱入宫中,由阉官用拇指搓磨童子睾丸,起初力量不大,渐渐指力加重,一直到童子痛楚啼哭为止。如此每日三次,经年不辍,睾九随之萎缩,长年如此,即使人已长大,睾丸却已被消化吸收,性能力自然也就丧失了,或者说根本就不曾有过更为贴切。这种破坏童子睾丸而达到净身目的的办法,表面上看似乎“科学”一些,也“人道”一些,但这些都是政治上的专制、道德上的野蛮和科学技术上的耻辱。 西汉时大概还没有发明那种破坏童子睾丸的方法,而且即使发明了,对已经成年的死罪犯人也不适用,因此还是施用手术法。在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宫刑受害者,就是曾经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名言的那位伟大的文学家和历史学家司马迁先生了。他在受宫刑之后,壮志不衰,发愤著书,才有了那一百三十篇《史记》流传千古,也使他这“刑余之人”流芳百世。至于其他的受刑者,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他们大多由于失去了性能力,而被送入内宫,成为一种“中性”的、供人役使的奴隶,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太监”。严格说起来,“太监”一词最初并不是阉人的代名词。“太监”这个词最早见于唐代。唐高宗龙朔元年,即公元661年,当时的皇帝李治曾经搞过一次宫廷办事机构的小小的“改革”,下诏把掌管皇家车辇、服饰的殿中省政称为中御府,把国子、少府、军器、将作、都水五监的一、二把手改称为“太监”、“少监”。太监的称谓正式宣告诞生。不过,这时的“太监”,并不一定都是由阉人充任。到了明代,才出现了宦官机构二十四衙门中的十二监,即:司礼监、内官监、御用监、司设监、御马监、神宫监、尚膳监、尚宝监、印绶监、直殿监、尚衣监、都知监。这十二监的长官,才是真正的“太监”,都必须是被阉割过的男子,后来,人们把那些并不担任“太监”的宦官,也叫做“太监”,不过是一种“尊称”而已,就好像把并不担任“将军”职务的军校尊称为“将军”一样。 许广汉和张贺,都是因为犯了死罪而用宫刑代死的,在受宫之前,那话儿曾发生过作用,这样一说,大家就会明白为什么西汉的宦者还会有儿女了。许广汉年轻时在昌邑王刘贺的手下当过负责侍从职务的郎官。这个“郎”,是当时年轻人跻身上流社会的一个重要阶梯,一般的大官,都是从郎这一级慢慢提拔起来的。可惜许广汉刚踏上这个阶梯,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从此失去了青云直上的机会。事情的起因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一个马鞍子。有一次,他跟随汉武帝去往甘泉宫,恰好他的坐骑没有鞍子,急中生智,就顺手拿了别的郎官的马鞍子来用。结果自然是被告发,而且被议定为“随皇帝出行而犯盗窃罪”,按律当斩。壮志凌云的许广汉当然不愿就此结束性命,好在还有一条以官代死的路好走,在“性”与“命”之间,他很理智地选择了后者。咋呼一刀下去,斩断尘缘、割去孽根,许广汉成了“了”无牵挂的人。在蚕室熬过一百天,出来当了个掌管宦官事务的小官“宦者丞”,谁知好运不长,这位老兄再一次犯了错误:有一次左将军上官桀谋反,许广汉奉命搜查他的罪证,在上官桀府邸中一间不起眼的偏房里,他看见了同样不起眼的东西——几千根绳索。这明明是一次绝好的将功折罪的机会,可惜又被他错过了,他根本没细想,上官桀又不是开绳麻商店的,要这么多绳子干什么?就是上吊,有一根也就够了。等到第二批搜查人员向上司汇报,说那些绳子就是上宫桀谋反的铁证,是用来捆绑忠于皇帝的大臣的,这时候,许广汉才跳着脚地骂自己笨蛋,那话儿没了,难道连眼珠子也没了么?下过蚕室,难道联想能力也随着性能力一起被阉掉了么? 于是又被论罪,被贬为在掖庭看管罪犯的小吏——“暴室啬夫”。许广汉也够窝囊的了,错误是越来越多,官却是越当越小,连身上的零碎也是越混越少了。 正在为自己的前途悲观失望的时候,张贺找上门来了。 “许老弟,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张贺是许广汉的顶头上司,如今亲自登门造访,说话又这么客气,弄得许广汉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让座,敬茶,还把女儿许平君叫出来: “快,叫大爷。” “不用不用。” 张贺笑眯眯地看着丰韵初具的许平君,点头称赞: “这丫头就是平君?今年有十六了吧?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呀!” 许广汉叹口气: “您还夸她呢!这丫头命太硬,这不,前些日子刚跟内者令欧侯家订了亲,正说要送过门去,我那贤婿就驾鹤西游了。”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张贺正好接过话头,“走,上我那儿去,咱哥儿俩边喝边聊。” 到了张家,推杯换盏先喝了一气,张贺是欲擒故纵,闭口不谈正事,山南海北地胡侃,倒是许广汉沉不住气了: “张大人,您唤卑职前来,不是要商量事情吗?怎么……” “许老弟,稍安勿躁,这就说到正题了。刚才在你家,听你说起令爱平君许嫁欧侯家,欧侯的儿子未及迎娶就一命呜呼,这件事不知老弟你怎么看?” “这………实不相瞒,卑职和拙荆都认为此女命硬,天生克夫,正商量着找一座尼姑庵,送小女出家呢。” “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张贺连忙打断了许广汉的话,“老弟啊!你太糊涂了!令爱之所以未过门而丧夫,不是她的命硬,而是欧侯之子命薄,无福消受令爱这大贵之人!” “当时曾有一位卜者,也是这样说的。”许广汉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说小女的相貌奇特,是大贵之相。” “卜者之言不虚!刚才我也试为令爱相过一面,令爱面如满月,气清色秀,神采射人,此乃朝霞之面,相书有云:‘面有神光射人目,男贵公侯公贵后’。令爱果然是大贵之相,大贵之相!” “大人不要取笑卑职了,说什么男贵公侯女贵后,您看我们许家,从我这儿起,就屡遭华盖遮顶的霉运,沦落为刑余之人,一辈子也别想出头了!一败涂地的许家,又有哪位贵胄豪门肯来下顾呢?” “有!有!”张贺一拍大腿,身子也向许广汉凑了凑: “在这掖庭之中,就有这样一位贵胄公子!” “谁?”许广汉的两眼也放出光来。 “皇曾孙,刘病己!” 刘病己就是刘询当皇帝之前的名字,后来他继承昭帝刘弗陵,登上大宝,认为病己这个名字不雅,才改名为刘询。 “他?”一听说是刘病己,许广汉的满心希望顿时破灭:“他不过是废太子的遗孙,一个被人遗忘了的旁枝,能有多大出息?” “话不能这么说,老弟。刘病己虽说只是废太子的遗孙,可他毕竟是已故孝武皇帝的嫡亲曾孙,和当今天子(昭帝刘弗陵)也算是堂祖孙,血缘关系很近呢!当初,如果不是那场巫蛊之祸,说不定他会因为是废太子的皇孙而成为皇位的继承人呢!” 说到这里,张贺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似乎对当今天子刘弗陵大为不敬,连忙往自己嘴上抽了两巴掌: “打嘴!胡说八道些什么!打,该打!” 打完了,又觉得受了委屈,补偿似地塞了一块肉进去,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继续开导许广汉: “可是话又说回来,不管谁当皇帝,病己总是刘家的金枝玉叶,别看他现在倒霉,将来准有出头之日,封王也许谈不上,可至少得给个关内侯干干吧?” 许广汉似乎明白了张贺的用意: “张大人的意思,小女的所谓‘大贵’,敢情就着落在病己皇曾孙的身上?” “没错!怎么样,我出面给你们两家说合说合?” “这………还是回去先跟拙荆商议商议,再给大人回话如何?” “嗐!跟她商量什么?许家还不是你说了算!” “大人有所不知,卑职一向很尊重妇女意见的………” “气管炎?老弟!你还怕什么老婆?像我们这种刑余之身,有老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回去商量商量也好,走个形式就行,她要敢不同意,你把她休了!” “是是,就依大人………” “别再叫我什么大人了,老弟,我还不是捧你,你要真听老哥的,做成了这头亲事,将来指不定谁管谁叫大人呢!” 再干了杯中酒,许广汉悠悠忽忽地回了家。果然,老婆对这头亲事根本否决,以她的意思,刘病己哪能算是什么贵胄公子?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我女儿一朵鲜花,怎么能插在这堆牛粪上? 许广汉也是酒壮惊人胆,装腔作势用离婚相威胁,好歹镇住了老婆,第二天就把胜利消息报告给了张贺。没过几天,刘病己就喜从天降地搂着娇滴滴粉团团白嫩嫩香喷喷的许平君,当上了新郎官。 许平君嫁给刘病己之后,小两口恩恩爱爱,很是鱼水和谐,时间也抓得很紧,刚一年就制造出了爱情的结晶,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刘奭。可能真是由于许平君有大贵之相,小两口还沉浸在新婚得子的幸福之中,就又传来喜讯:皇帝刘弗陵驾崩了,溢为昭帝。 对于刘病己来说,昭帝的驾崩,千真万确是天大的喜讯,因为昭帝死时较为年轻,后宫那些皇后嫔妃,虽说人才济济,可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没有一个为昭帝生产出可以继承大统的嫡亲皇子来。国不可一日无君,朝臣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准备从已故皇帝的支子孙中择优录取,选一位品学兼优的来坐龙台。 第一人选是昌邑王刘贺,许广汉用男人根本换取那个昂贵的马鞍子时,就是在他手下当的郎官。刘贺是武帝刘彻的孙子,论辈份是昭帝的侄儿,正宜继承昭帝的未尽事业。不过太后和朝臣们对他的品行不太放心,决定先考验考验,再行定夺。于是派出了一大堆文武要员,包括当时已升任光禄大夫的丙吉在内,火速赶往昌邑,以主持先帝丧礼的名义,征昌邑王刘贺进京。刘贺当然明白朝廷的用意,主持丧礼的下一步就是登极坐殿,根据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原则,把昌邑王府的全班人马尽数携带上路。浩浩荡荡,开奔京师。路上据说光侍从们的马就累死了不少,“相望于道”。刘贺既知皇帝宝座非他莫属,就提前行使起皇帝的权威来。一路上作威作祸,在济阳向当地行政长官索要“长呜鸡”,离开济阳后又购买“积竹杖”,到了湖县,更命王府的家奴征寻民间美女,用衣车载了带往京师以备享用。好不容易到了长安广明东都门,郎中令龚遂提醒刘贺: “王爷,这儿是长安的外城东门,按照规矩,奔丧应该‘望见国都哭’,您应该痛哭。” 刘贺本来就没什么悲伤的,马上就要当皇帝了,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我嗓子疼,不能哭。” 车驾又到了长安的内城门,龚遂再次提醒: “这回是真正的国都了,您好歹哭两声。” “内城外城还不是一样?我的嗓子也还是一样疼,哭不了。” 其实刘贺想的是,太后远在宫里,我这么早就哭,岂不是浪费感情? 到了未央宫东阙门外,龚遂第三次提醒: “大王您看,您的行帐就在未央宫东阙外驰道北边,从这儿下车步行也没有几步路,您应当下车,冲着阈门西向跪下,哭到充分表露心中的哀痛为止。这就是‘礼’所说的‘哭帐’。” 这次刘贺不敢再说嗓子疼了,因为太后就在未央宫里,哭得不好,皇帝的宝座就飞了,于是点点头,下了车。 一场痛哭,果然中规中矩,天地为之变色,阴云中,竟也洒下几丝雨来。 太后在未央宫里听到刘贺那呼天吁地的杨哭,惨然点头: “这孩子果然尽孝,就把皇帝玺缓给了他吧!” 刘贺平空得了皇帝宝座,未免有点得意忘形,皇帝玺绶还没悟热,就大张旗鼓搞起腐化来了。他把后宫里昭帝留下的那些嫔妃,挑年轻貌美的进行接收,全不顾自己“热丧在身”,也不念她们和自己是婶婶与侄儿的关系,二十七天的时间里,夕夕温柔、夜夜风流,很有点要替昭帝补施雨露、代偿欠债的雄心大志呢! 但他忽视了一点,他以支子孙的身份继承皇位,本该遵循“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古训,是真是假先干点什么正经事,把基础打牢再说,只要皇帝的位子坐稳了,要搞歪的邪的还不由着性子来?可他偏偏急不可耐,过早地贪恋花天酒地,忘掉了自己这时正如众矢之的,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呢! 于是,二十七天的荒淫,就成了刘贺一生中唯一的“皇帝”经历,也成了他被废之后的永久回忆。 刘贺被废,朝廷开始了第二轮新皇遴选。这次从武帝的孙子辈向下找,一直找到了曾孙辈。而武帝曾孙中,最有帝王气象的就是病己了。所谓“矮子里面拨将军”,刘病己正是这样的“将军”;又所谓“山中无虎猴称王”,刘病己就是称王的猴子了。 刘病己自从和许平君成亲之后,仍然不改他的一贯作风,每天斗鸡走马,史书上为尊者讳,说他“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这“亦喜游侠”四个字,是班固老先生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其实就是喜欢和一帮市井无赖搅和在一起,打打群架什么的。他曾经因为跟无赖打架闹事,被人家扔到了做盐用的卤池里,搞得狼狈不堪。这就是《汉书·宣帝本纪》中所载的“尝困于莲勺卤中”七个字的来历。他也曾经闲极无聊,每天在本朝几位先帝的陵寝所在县治游逛,足迹遍及长安附近的三辅即京兆尹、左冯诩、有扶风管辖的地区,并因此而充分了解了“阎里奸邪、吏治得失”,对于他后来的治理天下具有一定的帮助作用。 刘病己本来并未奢望能够登上宝座,否则他就会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亲君子而远小人”了,也不会委屈求全地和一个阉人的女儿成亲了。不过这一点他倒真应该庆幸,因为这个阉人的女儿的确不错,不光能在闺房之乐方面为他提供尽善尽美的服务,而且对他的落魄潦倒也毫不在意,真正和他共患难、同卑贱。 也正是由于许平君的种种好处,使得她在刘病己变成刘询、那个曾经被困卤池的无赖小子变成大汉天子之后,仍然能紧紧抓住这个贫儿乍富的男人的心,让他为她颠倒为她狂。刘询当上皇帝之后,许平君被封为仅次于皇后的捷好,而皇后的位子仍然虚席以待。 当时把持朝政的一位重臣,大将军霍光,很有意思把自己的小女儿立为皇后,群臣考虑到霍女与皇太后上官氏有亲戚关系,也就不表示什么异议。 轮到刘询表态,他却声东击西,不册立霍氏为后,反而下诏让群臣为他去访求“微时故剑”,也就是他贫贱时曾经用过的一柄剑。 皇帝身边的人,一个个安上尾巴就是猴,哪有体察不出这道“求剑诏”的深刻寓意的?以皇帝的九五之尊,富有天下,如此耿耿不忘所谓的“微时故剑”,分明是另有所指,不忘“糟糠之妻”的意思嘛! 许平君这具有大贵之相的阉人之女,就这样被拥立为皇后,许广汉也父因女贵,被封为昌成君,张贺见了他,果然要改口了呢! 不过开始的时候,许广汉并未依照惯例被封以侯位,问题就出在大将军霍光那里。霍光对于许平着取代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后,当然是心怀不满,但却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可是绝不能再看着许广汉爬到侯爷的地位上: “皇后之父是刑余之人,不宜封侯,这样会被外邦耻笑,造成不良的国际影响!” 话是这么说,可汉家历来的传统,就是对外成以恩泽相待,以求他们忠心不贰地辅佐自己的姑爷或外甥,他霍光不也是因为身为外戚而青云直上的么? 霍光阻止许广汉封侯的计划暂时成功,接下来,就该对许皇后本人的地位进行颠覆了。正巧许皇后怀了第二胎,孕期中自然免不了有些妇科的疾病,霍光的老婆一看天赐良机,就和女医淳于衍商议,趁着淳于衍入宫为许皇后看病的机会,弄了一剂虎狼毒药,害许皇后撒手人寰。可怜许皇后空有大贵之相,辛辛苦苦熬到皇后的地步,只有三年,就死在了女医之手。 许皇后一死,霍光的女儿乘隙而入,成了刘询的第二位皇后。她继承了其母的衣钵,在阴谋诡计的造诣上可说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很快就利用权术、媚术赢得了刘询的宠爱,达到了专宠房宴的地步。 虽然这样,刘询毕竟难以忘怀温柔贤顺的许平君,这在封建社会也算是难能可贵的了。受乌及屋,刘询在许皇后死后不久,把他和许皇后生的儿子刘奭立为太子,刘奭的老爷许广汉也被封为平恩侯。这时霍光已死,也就没有人去追究什么刑余之人不宜君国的问题了。只有霍光的老婆,对册立刘夷为太子很是愤懑了一阵,还弄到气得吐血的地步,可毕竟无力回天,只好故伎重演,让女儿霍皇后设法把太子也毒死。 刘询本来就对许皇后的暴死怀有疑问,对当时还在幼年的太子刘奭,也就格外关照,采取了严格的保护措施。霍皇后空有万般毒计,刘奭却死里逃生安如泰山。后来毒杀许皇后的案子东窗事发,霍光的老婆狗急跳墙,组织了一帮娘家人造反,阴谋未遂,满门遭诛。好不容易混到皇后的那个霍家女儿,也被一纸诏书,贬到冷宫“专宠房宴”去了,那诏书的词令十分冷峻: “皇后蛊惑皇上,不遵守为母为后的规矩,心怀不仁不德的鬼胎,挟带毒药和她母亲合谋欲加害太子,哪里还有半点做母亲的恩爱?这种人,怎么能够侍奉皇帝?又怎么能够继承天命?令人痛心哪!把皇后的玺绶交给有关机构,让她到冷宫去反省吧!” 霍皇后战战兢兢,在昭台宫遭了十二年的冷遇,又被降了一次待遇,贬到了云林馆,这下她再也没有脸面苟活人世了,就在凋敝破败的云林馆里自杀身亡,找她那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老娘哭诉去也。 刘奭从霍后的虎视眈眈下幸免于死,更加惹起了刘询的怜爱之心,为了有利于下一代的健康成长,刘询又立了第三任皇后,这就是太子刘奭的养母,后来被溢为邓城太后的孝宣王皇后。 此刻,刘询眼看着刘夷为了司马良娣之死而忧郁成疾,在痛恨儿子不成器的同时,也不免生了舐犊之情,他把王皇后叫来,想和她商议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 “太子的近况你知道不知道?”刘询倒是开门见山,直接用养母的职责来考核王皇后。 王皇后之所以能以中人之姿成为刘询的第三任皇后,她心里当然很清楚,这完全是因为抚养太子的历史重任需要她这个既没有亲生儿子、平时又行事谨慎的人来承担,说白了,这不过是一个机遇而已。虽然她的祖上也曾追随高祖刘邦在沛县起义,刀丛剑树中一路厮杀到了长安,以军功被封为关内侯,但到了她父亲王奉光这一辈,却已经毫不见那猛士守四方的英武气概了。王奉光不过是荫袭祖上的功爵、成天走马斗鸡之辈。也正是因为斗鸡,才和当时的刘病己,现在的刘询成了有过几次交往的风尘朋友。王奉光有个女儿,当时十几岁,每到要出嫁的时候,总是要把对方给“克”死,于是就又成了“大贵之相”的注脚——我也纳闷,怎么我们书中出现的几位女性,都有过这种欲嫁而夫亡的守望门寡的经历?而且她们最终都真地成了皇后,当真大富大贵起来。这里面有两点疑问,或者说两种可能:一种可能,班固老先生在撰写《汉书》时要了点“善意的”花招,作了点“必要的”艺术加工,把后妃们的经历神秘化了,以此来塑造他笔下这些贵人的贵相,就仿佛十年浩劫中的那些样板文学作品一样,主人公必然是根红苗正、苦大仇深。这种笔法偶然用用倒也能够得逞,用得多了就适得其反,令人怀疑起它的真实性了。另一种可能,当然也是比较血腥一点、恶劣一点的可能,就是这些贵人后来的丈夫们,因为仰慕,或者说垂涎她们的美色,横刀夺爱,雇杀手追了那些倒霉蛋的命,让他们不能染指这些贵人的国色天香。这种可能并不是没有,因为在那个人吃人的社会中,什么肮脏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除了上面这两种可能之外,我们当然也不排除第三种假设,那就是班固老先生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作者,他说的一切都是可信的,那么,这些女人的近似的遭遇,只能用巧合两个字来解释了。这是题外话,先不去管它。 再说王奉光这位大贵的女儿,后来进了刘询的后宫,成了一位捷好,许后、霍后相继辞世之后,她又成了现在的王皇后。虽然贵为皇后,但刘询只是把她当作太子的养母,对于这种微妙的地位,王皇后是心如明镜的。因此,她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并不是奉献给刘询以床第之欢,后宫里美女如云,其中不乏精谙房中之术者,她不必为此而操心劳神费力气。她的任务,就是把太子抚养好,不要出任何差池。对于这一点,王皇后是尽职尽责的,即使是太子刘夷长大成人,搬到东宫另立了门户,王皇后也不敢大意,手下的耳报神们往返穿梭于东宫与掖庭之间,太子那边放个屁,皇后这里就能听见响,情报就这么准! 如今见皇帝问起太子的近况,王皇后立刻如数家珍地进行了详细的汇报,从司马良娣的病故,到太子刘奭的郁郁寡欢、萎靡不振,无一遗漏。 甚至,连刘奭因为听信了司马慧临终遗言而迁怒于董良娣等一帮姬妾,从此很长一段时间实行禁欲主义的事情,王皇后也说了出来,以此证明她这个养母的烙守职责。 “怎么,太子他当真为了一个良娣而坚守空房,不近女色了?”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东宫那些妮子们个个怨声载道呢!” 刘询摇摇头,对儿子的愚昧大大地不以为然: “皇族不比百姓,哪来那么多小儿女的痴情!” 王皇后联想起自己的境遇,自己被立为皇后以来,又几曾蒙受过皇帝的雨露滋润?她的心田已经干涸了,但这种春怨,无论如何是不能直截了当地向皇帝诉说的。只能迂回作战,旁敲侧击: “臣妾倒并不以为如此,皇上您对许皇后不也是这样一往情深么?臣妾这么多年了,也不是感觉不出您对许皇后的这种儿女痴情………” 刘询听出王皇后的哀怨之音,他龙睛微乜,看了看面前这个已届中年的女人: “这倒是朕的粗心了,朕忘了你也一样需要朕恩泽……” 王皇后的粉靥一下子红到了脖颈,她喃喃而语: “臣妾不敢,臣妾自知形秽,不敢奢望陛下圣宠,只是想说,太子在不忘故情这一点上,倒实在与陛下如出一辙呢!” 女人羞红了脸,是最美丽的时刻,即使她的形容多么丑陋,在这一刻也足以打动任何男人的心。何况,能够被列为后宫之首的女人,原本就有着八九分姿色呢? 刘询感到一般冲动油然而生,他意识到自己原先对这个女人的冷落是怎样的一个失误,他决定要弥补这个损失,条件当然是王皇后在太子这件事上为他出上一个好点子。 “身为皇后,首当母仪天下,在这一点上,朕以为卿是十分称职的,卿端庄谨慎,倒的确是天下人妻人母的典范呢!” 王皇后大概这辈子是第一次受到皇帝这样的表彰,她的粉面更加红润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充塞了她幸福的心房。 为了不辜负“母仪天下”这四个字的褒奖,她决定把这些天来脑力劳动的成果无私奉献给刘询: “臣妾以为,太子之所不忘司马良梯,儿女痴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更主要的还是司马良娣死后东宫没有一个能够领袖群芳的出色人物。司马良娣那妮子,臣妾见过,的确是我见犹怜的一个尤物,东宫那些庸脂俗粉,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她的死,给太子的心灵造成了一块空白,我们要做的,就是设法填补这块空白………” “你的意思是说,为太子选一个胜过司马慧的女孩子,转移他的感情?” “皇上圣明,男人的心是最容易变的。喜新厌旧,可说是天下男人的通病,更何况太子所念念不忘的旧情,早已香魂飘缈,只要有合适的人选横空出世,臣妾敢担保,太子很快就会移情别恋………” “唔,卿言之有理,好,就责成卿落实此事,事成之后,朕会重谢你的!” 这“重谢”两个字,刘询说得极富暗示色彩,一下子勾起了王皇后的幸福憧憬,她几乎要马不停蹄地回到后宫,开始实施为太子物色佳偶的计划去了。 可是刘询还是不太放心,他叫住了正欲离去的王皇后: “这件事不要惊动民间,以免引起百官的非议,毕竟他还只是个太子,没有必要像皇帝选妃那样兴师动众,我看,就从你身边挑几个好人家出身的宫女,模样俊秀固然是第一条件,但品行端正、知书达礼也是必不可少的品质,这一点非常重要!要知道,太子是一国的储君,太子的姬妾,很有可能将来成为皇后,光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是不够的!” 王皇后其实也正想从自己的掖庭中选择几个宫女,刘询倒和她想到一起去了。于是她脆脆地答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履行使命去了。 皇帝的后宫果然不同凡响,人才储备工作做得十分出色,几乎没怎么费劲,就选出了五位佳丽,当王皇后把意图对这五位姑娘说明之后,立刻引起一片轰动! 其中最激动的,就数我们这部的主人公王莽的姑姑——王政君小姐。王小姐这年芳龄十九,正是少女怀春的豆蔻年华,在当时那个年代,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早就名花有主,个别激进一些的,恐怕两三个娃娃都生过了,可她却“养在深宫人未识”,至今没有被匠比特的神箭射中过。尽管我们在前面一章知道了她曾经接连“克”死了两个没来得及簪金花披红绸洞房小登科的倒霉蛋,但那时候封建得很,未婚夫妻连面也不让见的,所以她少女的心扉还没有为哪一个男人敞开过,她皎洁的玉体也还没有被哪一个男人一亲过芳泽。一句话,她还是个雏儿,一个情窦初开却又无的放矢的雏儿。 不过,听了王皇后的话之后,我们这位雏儿的羽毛却顿时耸立了起来,发出红润艳泽的光芒来,两只未曾翱翔过的稚嫩的翅膀也跃跃欲试地抖动着,大有一飞冲天的意思。 当然,女训教导她是不会忘记的,内心的激动,并不像另外四位佳丽那样不加掩饰地暴露无遗,相反,她却把一双凤目慢慢地抬起来,像一个舍不得离开娘的孩子那样,流露出依依难去的神色,并且把这种神色非常巧妙地传递到王皇后的眼中。 王皇后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子与众不同的异样反应,她细细端详着王政君,发现王政君的眼睛十分美丽,就像文人骚客们经常形容的那样,如同两泓秋水。 秋水这个词用在此刻的王政君身上,无疑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王皇后很快就看到,王政君的眼睛里当真涌出了两股不大不小的清泉,她哭了。 如果粗放一点,说这是因为得知有望成为太子妃而喜极转悲的激动的泪,也未尝不可。但王皇后以她那中年女人特有的细心,发现了王政君眼泪背后的情愫,她断定,那决不是喜悦,而是真正的悲伤。 “小妮子,你莫非不愿意侍奉太子?” “奴婢不是不愿去侍奉太子,而是实在舍不得离开皇后您哪!奴婢到掖庭一年半,无时无刻不把您当做我的亲娘一样看待,我不要离开您老人家……” 说着,王政君的眼泪又下来了,那一片孺慕之情,当真能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以为王皇后和王政君是一对母女,而女儿在出嫁离家之前,通常都要用眼泪来安慰母亲的,哪怕这种眼泪实际不过是被盼望洞房花烛的迫切心情催出来的而已。 见到王政君芳心欲碎地哭泣着,王皇后的心也酸楚起来: “好个有仁有义的妮子,这一年半的光阴,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孝顺孩子,不过,你若能去侍奉太子,就算是我刘家的儿媳妇了,婆媳之亲,不也很近么?” 王皇后的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政君也就见好就收了,戏不能演得太过,太过就容易出现画蛇添足的败笔,这就有违王政君的初衷了。 于是,她恰到好处地收住泪,泪汪汪的大眼睛里,此刻改映出羞涩的神情: “怪难为情的,皇后,我,我,我还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裙可以会见太子呢。” “哈哈,这好办极了,我会给你准备一件漂亮的裙子,让你潇洒走一回!” 皇后果然不曾食言,在太子进宫相亲的前一天,一件漂亮而又不艳俗的裙子,送到了王政君的手上。 刘奭并不知道这次例行的进宫向母后请安竟然变成了相亲,所以他尽管对请安时有五位俏丽的姑娘在场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惊奇,却并没有过分注意她们。因此,当皇后身边的女官长御追出来询问他意向属谁的时候,刘奭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弄不懂长御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御既然衔了皇后的钧命,自然要负责到底,于是,她露出一副对青年人的羞涩十分理解的样子,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太子殿下不要不好意思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这个问题上老百姓和皇亲贵胄没有什么区别。” “你说什么?婚?嫁?谁婚?谁嫁?” 长御嫣然一笑: “谁婚,当然是殿下您婚啦!至于说谁嫁嘛,那就看殿下相中那五位姑娘中的哪一位了!” 刘奭这才明白这次请安为什么要安排五位佳丽侍坐在母后身后了,他险些把心里的抱怨吐露在长御面前: “搞什么搞!简直是乱弹琴嘛!” 当然,刘奭并没有愚蠢到会当着长御的面表露自己心中的这种不满,第一,今天的相亲肯定是母后甚至是父皇的意思;第二,长御是母后的贴身女官,这种不满稍有表露很快就会被添油加醋地传达过去;第三,从心里说,养母王皇后对自己一向不错,犯不上为这件事让老人家不痛快。 可那长御却还眼巴巴等着太子爷的回话,看她那着急的样儿,倒像是在给她自己找对象! “你是问我看中了哪一位对吗?” “是,这也是皇后让我问的。” 刘奭想了想,似乎并没有哪一个姑娘能比得上他的慧儿,不客气地说,甚至没有一个姑娘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但他总不能说一个也不行,那样也太伤老太太的心了。 于是他信口说了一句: “此中一人可。” 我们不得不慨叹古人造出的方块字的伟大,这短短的五个字竟让聪明如斯的长御费尽了心血! “此‘中’一人可?是说这五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还可以呢,还是说坐在‘中间’的那个人可以?” 长御正想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刘奭却丢下这个谜团扬长而去了。 这下可真让聪明伶俐、善体人意的长御坐了蜡了! 她不敢把这五个字的答复就这么回禀皇后,无论如何,她也得猜出这个谜底来。 也别说,我们这位长御毕竟聪明透顶,她回想起今天在座的五位候选人中,似乎有一位较为出众,那姑娘穿的是一条镶了绛红色边的长裙,显得十分扎眼,坐位也离太子最近,莫非,太子的“此中一人”指的就是她? 没错!那姑娘平时文静端庄,正好和皇后的性格相仿,而且,也姓王,说不定,还是王皇后的什么远亲呢! 长御越想越有道理,把自己连猜带蒙的揣测当成是刘奭的意思,兴冲冲报告给了王皇后。 王皇后点点头,望着正扭捏不安地玩弄着红边裙角的王政君: “我说什么来着?知子莫如母,我虽说不是太子的亲娘,可毕竟是一手把他带大的,他的心思,还能瞒过我去?” 有道是救人如救火,既然太子急需有人去填补司马良娣的空白,而这个人恰好又是太子表示满意的王政君,当下并不耽搁,派了两个内廷的官员,一驾轻车,就把王政君送进了太子宫。 不知道后世街上流行的红裙子是不是由此而起,反正在当时,后宫里很是流行了一阵红边裙子。那些深宫幽居的少女们,都企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像王政君一样,被一条与众不同的裙子带到白马王子的身边。 刘奭做梦也没想到母后的行动这么快,刚刚说了一句“此中一人可”,话还没落地,那位“可人儿”就送上门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大汉以孝治天下,难道说还能拂了母后的一片热心肠不成? 稀里糊涂,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搀入洞房再说。 王政君却不想这么草率行事,不管怎么说,该轰轰烈烈,让人刻骨铭心、永志不忘才行。 春宵一刻值千金。 如此昂贵的时刻,自然应该有红灯绿酒,方可尽欢。 红灯有了,就是曾经照耀过刘奭与司马慧鸳鸯春梦的那对红烛。可怜的红烛,你们曾经为司马慧的痴情滴过欢欣的泪,如今,照着这一对新人,你们又该作何感想呢? 绿酒也有了,却不是司马慧在漫漫长夜中与刘奭交杯对饮、排遣幽思的那一壶了。虽然依旧装在司马慧最喜爱的翡翠杯中,但新酷的泛着白沫的碧酒,那香那醇,还能比得上陈年的佳酿么? 此时此刻,刘奭的心情十分复杂。今宵碧酒,勾起对往昔燕好的痛楚回忆,被翻红浪,帐掩春光,丙殿这张合欢床,曾带给他和司马慧多少欢愉、几度颠狂! 但毕竟伊人已逝,阴阳隔阻,纵然贵为太子,也不能向白骨、活死人,把司马慧从阎王老子的手里再召回来,伴他重谐鱼水,再效于飞了。 何况,旧日红烛,正映照出眼前这位新娘的姣好面容和婆娑腰肢,眉清,目秀,唇香,腮红,胸酥,腰细,臀美,足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儿。 再看她神态,于端庄中透出几分腼腆,丝毫没有寻常姑娘一步登天时的那种轻浮狂傲,一双秀目低垂着,睫毛不住地无声颤动,挺秀的鼻尖上,渗出几粒晶莹剔透的细碎汗珠儿,倒也令人顿生怜爱之心呢! 尽管刘奭依然不能忘情于司马慧,但他毕竟是青春年少,几个月苦行僧般的禁欲生活,已经把他的精力禁锢得可以.这几个月养蓄下来的精力,如今被红烛碧酒所营造的特殊气氛引导着,沿着经脉在刘奭的周身蠢动着,弄得他血管贲张,心猿意马。 他不自主地移了一下身子,凑近了王政君。一股异香立刻袭入他的鼻窍,比御医们素常标榜的灵丹妙药还要灵验,他的心脏顿时紧缩起来,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热血哗哗流动的声音。 刘奭抽动了两下鼻子,贪婪地吸嗅着王政君的馨芳。 不能断定那天晚上王政君是否使用了香水之类的东西,但有经验的男士们应该可以想见,处女特有的体香对一个生理功能正常的男士会产生何等的魅力,而偏偏又很不凑巧,我们的王小姐,正是这样一位处女,她的体香还没有被掺杂进其他人的异味。因此,刘奭从王政君的体香中获得了极为强烈的诱惑,这种诱惑是如此强烈,以致于在这一瞬间,刘奭已经忘记了他所面对的不是司马慧而是王政君了。 其实还有一点更为重要:刘奭如果要想保住自己的太子地位,就必须接受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必须对她表示自己的高度“热情”——如果说还谈不上“爱情”的话—一因为在她婀娜多姿的美丽胴体之外,还有母后甚至父皇的旨意在遥控指挥着今晚的这一场男欢女爱,这种父母严命的有力干预,也使刘奭不得不暂时忘记他的慧儿。 于是,已经和王政君坐得很近的刘奭,试探地又把自己的身体向这个腼腆的女儿贴近了一些。 可是,王政君却似乎搞不懂这个动作的暗含春意,她退缩着,躲避着,把自己的娇躯移了开去。 刘奭果然上当了,他把王政君想得太简单了,他不知道,这个在掖庭度过一年多寂寞光阴的女孩子,曾经不止一百次地设想过自己的第一个夜晚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才能博得对方的好感,才能使对方对自己产生进一步的兴趣,“欲擒故纵”,“欲迎还拒”,这几个字,早已在王政君的心中像烙饼似地翻了多少个个儿了。当然,王政君最初设计方案中的“对方”,不是指刘奭,而是他的老爸刘询,但这对于今晚的实践并没有太大关碍,针对老爸的谋略,用在儿子身上也许会更加成功。 这一个小小的阴谋充分体现了王政君的聪慧甚至是狡黠,王政君表现出的冷淡按计划被刘奭理解为“不谙情事”,一向被父皇指责为“柔弱”的刘太子,此刻扬起了征服者的暴力大旗,下决心要驯服这只不太那么温顺的猎物。 刘奭不再进行温文尔雅的试探,他伸出手,狂野地把在一臂距离之外的王政君拽到自己怀里,露骨地在她身上摸索着。 王政君应该研究过数学或者其他什么对于选择最佳距离有益的学问,她刚才的躲避和退缩,使自己的位置恰到好处十分合理,刚好能被刘奭够到,而她的重心又显得那么笨拙而巧妙,一拽之下便顺理成章地倒在了刘奭的怀抱中。 失去重心的王政君,并没有同时失去她的慧心,依然冷静地执行着她的既定方略,面对刘奭有些慌乱无章和不得要领的摸索,她精辟地点了一下题,把刘奭徘徊在她脖颈、肩头和胸前的双手,看似无意地向下推去,恰好停在她的裙带之际。 西汉时妇女的衣着,与春秋战国时有了很大的不同。春秋战国时,男女衣着通行“深衣式”,史书上称“深衣制”,其造型是上衣下裙,但却连系在一起。到了西汉时,染织工艺、刺绣工艺空前发展,由此推动了服饰的变比,从用料、装饰到造型都逐渐从质朴走向华丽。最大的变化是,上衣和下裙不再连系在一起,而是各自独立,样式也繁多起来。根据出土的汉代人涌得知,汉代服装造型有短身披肩的,有束腰、短袖、袒胸的,也有窄袖、宽领、长衣拂地、腰带下垂的,狩猎骑行和奏乐、舞蹈的服装则多半是宽大的衣袖。至于妇女的平日服装,一般是上身穿襦(ru),襦很短,几乎不过腰,下身穿裙,裙一般很长,而且越是富贵人家的妇女,这裙就越长,一直能拖到地面。这种装束,配之以刻意梳妆的高耸的云髻,更加突出了妇女的苗条和美丽,以致于当时的一些友邦,也把中国的服装学习了去,并保留下来做为自己的民族传统服装,像现代朝鲜和韩国的妇女穿的民族服装,就和两千年前中国妇女的装束非常相似。 王政君那晚,就是这种上孺下裙的装束,上衣的襦,当然很短,丰满的酥胸被衬托得愈加迷人,下衣的裙,自然很长,纤细的柳腰被别有用心地突出了出来。至为关键的,便是腰际的那一条裙带,这是她的一道马其诺防线,尽管她做出了推拒格挡种种抵抗姿态,但当刘奭的双手被她推到腰间,并很轻松地解开这条裙带的时候,马其诺防线便宣告崩溃了。 王政君从腰部的感觉中确认防线失守以后,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这些措施在一石双鸟方面是如此精当,令人不敢相信会是出自一个未经云雨的雏儿: 她先是娇呼一声,看上去是在惊诧于危险的处境,实际是在提醒刘奭注意,你已经初步得手了,应该再接再励、乘胜追击。 然后动作迅速而又不失风度地站直了身体,看上去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实际是不着痕迹地让长裙自然滑落到脚面,以便扩大刘奭的初步战果。在她站起身的时候有一个故意的疏忽,她并没有用手去拉住那条被解除了裙带束缚的红边长裙。 接下来,王政君迈开她的莲足,看上去像是要逃离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实际上她的迈步很学问,不是抬起脚跨出那已经下滑到脚踝处的长裙,而是贴着地面,这样很自然地像是被裙子绊了一下,又很自然地娇躯一歪,倒了下去,当然,这倒的方向是很讲究的,不是向前,而是向后,因为那张合欢床是在她的身后。 最后,在倒向合欢床的一瞬间,她伸出藕臂,向身侧揽去,看上去极像是为了保持身体平衡而作的努力,实际上她揽臂的方向和目的都十分明确和准确,恰好揽住了身侧的刘奭,而且恰好随着她娇躯的倒在合欢床上,也把不知所措的刘奭带倒在她的玉体之上。 这一切发生得十分迅速,而且一气呵成,决无顿挫滞涩之感。 在她娇呼、起身、迈步、倒下这一连串动作的进行中,刘奭的确有些茫然,有一瞬间他的脑子甚至是一片空白,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此刻他该做些什么。 但当他随着王政君一起倒在床上的时候.那种茫然、那片空白被身子下面那具实实在在的肉体驱逐得无影无踪了,现在发生了什么他清楚了,此刻应该做什么他更明白了。 那具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处女的胴体,就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檀唇微启.吐气如兰。酥胸起伏,温香迷人。玉腿修长,撩动春情。星目顾盼,惹动遐思。 征服者被这情景打动了,这一切,同他与司马慧的嬉戏状况何其相似!所不同的,只是王政君那稍感陌生的身体和略嫌生疏的动作,告诉他,这里是一片未经开垦的处女地,是一片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挥动大军,向这片荒芜却又丰沃的原野进发,垦荒者的足迹,踏遍了这片原野的每一寸角落。最后,终于深入到它的腹地,开始了最后的征服! 刘奭此刻又成了他一向在这种时候惯常扮演的雄兽角色,尖牙利爪,毫不留情地搏戏着他的可怜的猎物,全无怜香惜玉之情。 其实,在他狂野的动作中,还隐含着他对父皇、母后送一个陌生姑娘来顶替司马慧这一举动的几分不满,那暴风骤雨般的侵入与征服,实际上也带有一些逆反心理作怪的色彩。 但是,当他体会到这猎物给他带来的紧握式的快感,当他听到这措物苦楚而又欢悦的娇唤,当他看到锦褥上那斑斑桃花痕迹的时候,他开始有了一种负疚的感觉。他知道,猎物是无辜的,尽管这猎物弄了一点心机,但那终是一个少女可以被谅解的狡计,追究起来,她并没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不管怎么说,王政君毕竟向他奉上了少女的童贞,默默地忍受了他那雄兽般的蹂躏,甚至在明明知道自己不过是他发泄的一件工具、一件替代品的情况下,也还是圆满地让他得到了满足,到达了巅峰。 这后一点,刘奭尤为过意不去,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刚才得意忘情之际,他曾经把身下这个女孩子叫做“慧儿”! 当时他的心里,的确是把王政君当做了司马慧的,只是在他叫出了“慧儿”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因为这女孩子显然不是司马慧,她的身体是刘奭所并不熟悉的,她的反应也是刘奭所感到陌生的。 但她似乎并不介意,相反,她好像还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并且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我今后就是殿下的慧儿了”之类的话。 刘奭的心软了,他望着和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的这个陌生的女孩子,看着那被雨梨花不堪狂骤的娇柔模样,他长叹一声: “唉!缘份哪!” 王政君虽然早就盼望着征服一而且也为这种征服的顺利实施用尽了一个少女所能想到的一切狡猾伎俩,但她毕竟是第一次!这第一次给她带来的那种欢愉、痛楚、羞涩的复杂感觉,使她不敢再大胆地直视刚刚还与她有过亲热举动的这个男人,很自然地,她紧闭凤目,假装睡着了。 刘奭下床拾起那条红边长裙,满怀疚意地搭在床头的横杆上,然后默默地躺在了王政君的身边,心里一直在想着今后该怎样对待这个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的女孩子,就这样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而王政君这一夜,也并没有睡着,她同样在想,这个占有自己处女之身,名份上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今后会怎样对待她呢? 只有床头横杆上那条红边长裙睡得安稳,如果它也有思想,它一定会这样总结的: “谢天谢地,我的光荣使命总算顺利完成啦!从今以后,我大概会被可爱的女主人珍藏起来,高兴的时候,也许会把我请出来,满怀深情地看上一阵子,来一番难忘今宵的美好回忆……——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03章 寂寞椒房 ●除了第一夜的春风一度,她很少有机会鸳梦重温。 ●甘露三年,也就是公元前51年王政君果然临盆了。 ●皇太孙老实不客气地打开闸门,往大汉天子的龙袍上撒了一泡尿。 ●小皇上冲着正笑得花枝乱颤的宫女颁下旨意:“我要吃奶!” 这条立了大功的红边长裙只想对了一半:王政君的确是把它当做宝贝给珍藏了起来,而且也的确是经常从箱子底下把它取出来,看上一看,发一番遐思。 但另一半它就没想对了:王政君每回看它,几乎都是在不高兴的时候,而且,自打嫁给刘奭之后,这种不高兴的时候恐怕还更多一些,因为刘奭对她似乎并不十分感冒,除了第一夜的春风一度之外,以后就“稀复进见”,很少再鸳梦重温了。 不过虽然仅仅只是春风一度,却也战果赫赫,愣让王政君珠胎暗结,肚子里孕育起一条小生命来。 王政君其实倒应当感谢刘奭在一度春风之后不再搭理她,这真是一件好事,符合医学上的要求,要不然,恐怕也得像司马慧那样,不明不白地把个小东西给耽误了,弄不好还会搭上自己的一条“大贵之命”。 而且,刘奭对王政君的冷淡也从另一个角度保护了她,免得宫里的其他女人酷海兴波,打她的坏主意。 没什么别的想头,干脆好好养养身子,闲着没事再给肚子里的小祖宗施行一番胎教,听听宫廷音乐什么的,好让他老人家平平安安降生。只要小祖宗呱呱一哭,那算齐了,别看你刘奭不拿正眼瞅咱,老爷子可是盼孙子盼了多少年了,到时候,咱可是大汉的有功之臣呢!再者说,太子妃这个位子不是还空着的吗?咱有了儿子这个结果,还怕坐不上? 王政君没别的毛病,就是聪明,看问题那叫个透彻! 这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甘露三年,也就是公元前51年。王政君果然临盆了。 略过王政君攥拳头咬牙憋气吭哧带喘小肚子叫劲等等努力过程不表,单说最后,卟噜一下,她感到肚子里一空,身子一轻,知道大功告成.顾不得喘口气歇一歇、赶紧冲着接生的女医嚷嚷: “快,快把小祖宗抱过来我看看!” 女医也是不明白王政君这“看看”的意思,抱过浑身血水的小东西,自做多情地对王政君唠叨: “您看小家伙长得多好哇!您看这脑门多宽!脸蛋多胖!耳朵多大!鼻梁多……” 王政君急了,许是当了娘的女人嘴都不那么干净,她骂了起来: “你光在上半截转悠管个蛋用!” “蛋?有,有!您看,一边一个,还不小呢!” 看见小东西裆里那一串玩意儿,王政君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她摆摆手: “你辛苦了,领了赏,下去吧!” 女医醒过闷儿来,敢情,人家要看的是这件宝贝! 皇孙问世的消息,由快马直接报到宣帝那儿,老爷子果然欣喜若狂,赶来慰问王政君这有功之臣: “儿啊!你可算去了朕的一块心病了!多少年了,朕一直担心大汉基业的继承人问题,如今朕算是放了心了!” 想了想,又问王政君: “太子呢?怎么没看见他?自己的媳妇生儿子,怎么也不过来帮帮忙!” 老爷子也是乐糊涂了,这种事儿,刘奭能帮什么忙? 王政君赶紧解释,她不愿意让父皇知道小两口儿不太和谐的事情: “太子殿下刚才还在这儿来着,这会儿回书房去了。” “回书房?他还有心思学习习?来人,把他给朕叫来!” 刘奭毕竟惧怕老爸,赶紧过来,叩头问安之后,垂手肃立,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在书房干什么?不知道你媳妇生儿子啊?”刘询的语气挺严厉。 “儿臣,儿臣是在引经据典,想给皇孙起个好名字。” “这倒是个理由。”刘询的口气缓和了一些,但他认为,小孙子的诞生,不仅是刘家、也是全国人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既然兹事体大,就必须圣躬亲问,于是,他沉吟片刻,金口玉言发下圣谕: “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孩子是汉室的希望,一定得取个好名字!以朕之意,治理天下,必须有纵横驰驱的才干,非千里马之才不能胜任,就给这孩子取名为骜(do)吧!” 骜,是个不常用的字,一般的现代汉语字典中已经不怎么收录了。它读傲,有三种字义:第一种,是名词,骏马的意思,《吕氏春秋·察今》中说:“良马期乎千里,不期乎骥骛。”高诱注解道:“骜,千里马名也。”第二种,是形容词,马狂奔的意思,一般与骄字合用,组成“骄骛”一词,形容恣纵奔驰的状况,《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说:“低昂夭矫,据以骄骜兮。”张揖说:“骄骜,纵恣也。”第三种则是通假的用法,和傲字的意思一样。不管怎么说,刘询是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了之后,能够像脱缰的骏马一样,纵横驰骋,成为兴旺汉室的一代明主。 刘奭当然对老爸的用意十分清楚,而且,他还明显地感觉到这个“骛”字里包含着老爸对他懦弱谦顺的不满,但是,他还是代表儿子感谢皇帝陛下的赐名之恩: “多谢父皇为皇孙赐名。” “慢!”刘询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 “名字名字,不能有名无字,朕也懒得动脑筋了,干脆,这孩子就姓刘名骜字太孙吧!” 说是懒得动脑筋,其实这个“字”里面脑筋可动了不少!因为,“太孙”,严格说起来并不宜于用来作“字”,这太容易和一种地位相混淆了。皇帝的儿子中,预定的帝位继承人叫“太子”,而“太子”之后的继承人才叫做“太孙”,如今刘询为孙子起字叫“太孙”,这不是明摆着说,刘骜肯定要接刘奭的班,成为刘询之后的第三代皇帝么! 这御赐的一名一字,不仅不可动摇地肯定了刚出生的这个小娃娃的继承人地位,同时,也明确了王政君成为太子正妃,将来顺理成章成为皇后的灿烂前途。 过了没多久,王政君就成了太子的正妃,尽管她并不能垄断刘奭的情爱,甚至依然很少有机会与他交欢。 都说隔代长辈容易溺爱自己的孙辈,这话一点都不假,不过,两千多年前这位皇帝老爷子,对于太孙的溺爱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刘骜刚过满月,老爷子就着急要体会“抱”孙子的天伦之乐,尽管政务繁忙,每天还都要抽个空儿跑到太子宫来,“亲自”抱上一抱,一边抱,一边逗弄着刘骜: “我的宝贝孙子!可把爷爷想死了!” 见了宝贝孙子的面,大汉天子的威仪也不要了,什么宫廷禁忌也不讲了,“朕”字也不用了,连“死”字也说出来了,瞧瞧,把老爷子折腾得有点儿胡说带八道了! 刘骜可不懂这个白胡子老头儿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这个老头儿挺好玩儿的,特别是那稀稀拉拉的白胡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挺扎眼,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揪它们。 “别揪别揪,爷爷就那么几根胡子,揪光了,可就不是老皇上,成了小皇上啦!” 王政君见儿子闹得不像话,赶紧过来,要把刘骜抱走。 刘询却不答应了,连声颁旨: “别介别介!朕还没抱够呢!君儿,朕这一整天,尽想着赶紧办完公事,好来抱抱朕这宝贝孙子,结果,有好几件奏章朕都给批错了!其中有一件,是位姓孙的大臣上的,你猜朕批了什么?朕给批了三个字:‘好孙子’!” 说罢,刘询忘了自己的帝王身份,一向在臣子面前不苟言笑的他,竟放怀狂笑起来。 王政君虽然顾忌到君臣尊卑的规矩,却也被刘询的欢愉情绪感染了,不觉笑出声来。 刘询怀中的汉家“千里驹”,见两个大人笑得高兴,有心泼他们一瓢冷水,悄没声地打开闸门,老实不客气地往大汉天子的龙袍上撒了一泡尿! “什么东西,这么烫?好孙子!你这不是要爷爷的好看吗?朕,朕,朕也‘镇’不住你了!” 等到刘骜能走路了,刘询索性省去两头跑的麻烦,把小家伙接到了自己宫里,每天跟自己“同吃同住同劳动”,连上朝这样的大事,有时也带着孙子一起去,还美其名曰: “让他去看看.将来当皇帝的时候省得临时抱佛脚地现学!” 有一天,老皇帝心血来潮,居然让太孙刘骜过一把皇帝瘾,把他抱在盘龙金椅上,弄几个太监宫女装成朝臣模样,侍立在刘骜的周围。 老皇帝刘询慢慢开导这个刚会说话的“小皇上”: “好孙子,现在你就是皇上了,皇上就是天下第一大的人物,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想,你要是当了皇上,想干些什么大事呢?” 听着刘询一本正经向那孩子传授“帝王之道”,再看看那位坐在金椅上不住地要往下出溜的“小皇上”,阶下那些临时大臣们都咬住嘴唇止不住想笑。 其中一位体态丰腴的宫女竟憋不住了,卟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却吸引了“小皇上”的注意,他终于发出了模拟皇帝的第一道旨意,冲着那正笑得花枝乱颤的宫女喊起来: “我要吃奶!” 后世的史家们曾经对这一幕荒唐戏剧评头品足,认为这件事有两个预兆,却是不大吉利的:第一,刘询把帝王金椅让给别人去坐,尽管是他的嫡亲孙子,这也兆示着他的帝祚不永;第二,刘骛的第一道旨意竟如此荒诞不经,尽管这是刚断奶没几年的小孩子所难免的荒唐,也兆示着他将来的帝王生涯中,酒色二字必定占了很大分量。 不知道这些高明的史家是否在扮演着事后诸葛亮的角色,反正他们说的这两个预兆后来都应验了。应验得最快的是所谓“帝柞”问题,当年就应验了,慢的是那个“酒色”问题,一直到刘骛当上皇帝之后才展现在众人面前。 自从开玩笑似地让刘骜坐了一回盘龙金椅之后,刘询就开始龙体欠安,到了这年也就是黄龙元年(公元前49年)的冬天,刘询终于熬不过病魔的困扰,驾崩归天了。 太子刘奭高高兴兴地摔完了丧盆子,离开太子宫,登上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宝座。 从此他再也不用担心听到严厉的父皇那随时可能传来的批评,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他那个颇得父皇欣赏的异母兄弟刘钦威胁到他的太子地位了,一句话,他解放了。 解放是解放了,但并不是彻底的解放,已故皇帝的阴影还笼罩在他的心头,最明显的,一个是“太孙”,一个就是王政君,他们总使刘奭感觉到父皇还活着。 但这两个人物,又都是惹不起,扳不动的,在标榜孝道治国的西汉,总不能老爷子刚蹬腿,就把他所喜爱的人都打入“冷宫”“另册”吧? 何况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长得又是虎头虎脑,十分招人喜欢,就说父皇通过溺爱孙子来表露对儿子的不满意,一个吃奶的孩子你能把他怎么样? 另一个是自己当太子时的正妃,跟了自己这么几年,一直恪守妇道,尽管自己对她一向冷漠,可她却从不抱怨,这在几十个姬妾中是难能可贵的,更何况她又是太孙的亲生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还有疲劳呢! 想来想去,反正老爷子已经不在了,这两个幼子弱母的,也不能对自己产生什么危险,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先把他们的名位给明确了吧! 于是,在登上帝位后没几天,刘奭就册立三岁的皇太孙刘骜为皇太子,同时把太子的生母王政君立为捷妤。 这婕妤是皇帝妻妾中仅次于“皇后”的封号,之所以没有一下子直接立王政君为皇后,可能是考虑到不能破格提拔太快了,总要神一神她,免得她将来骄傲自满,不服从领导。 抻了三天,抻不动了,这才正式宣布王政君由婕妤转正为皇后。 这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对我们这部迄今为止还只在引子中露过那么一次脸儿的主人公王莽来说,她的亲姑姑王政君能够立为皇后,将对王莽的一生,对他的飞黄腾达起到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 如果没有王皇后——这是王政君现在的正式头衔,刘奭的养母王皇后这时已经成为王太后了——如果没有王皇后,也就不可能有一个新贵的王氏外戚集团的诞生,更不可能有一个权倾朝野、把持朝纲的王莽的横空出世! 二丫头成了皇后,这可乐坏了他那个当过刀笔小吏的老爸——王禁。 王禁自打把王政君送到掖庭当家人子之后,就成天盼着宫中传来捷报,说二姑娘被宣帝老皇上瞧上了,哪天哪天老夫少妾云雨一回,终于得承圣恩,身怀龙子,因此被封为什么偏妃了,虽说小老婆的名声不太那么响亮,可那也分给谁当小老婆!皇上的,嘿,皇上的小老婆! 可是王政君一入掖庭一年多,连个信儿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捷报”了,急得王禁腿肚子直转筋,闲着没事就往街门外头跑,瞪着眼珠子往掖庭那个方向瞅,干什么?等信儿呗! 等得老先生俩眼快赶上乒乓球儿大了,这才总算等来了信儿,一瞧捎信儿这人,还真认识,是掖庭御膳房一位宦官,专管采办瓜果梨桃的。 那也不敢怠慢,让进门来又看座又敬茶,又上酒菜,足忙活一通,最后一打听,敢情二”。”头调动工作,上太子那儿补缺去了。瓜果梨桃打着酒嗝告辞而去,王禁半宿没睡好,心里直犯嘀咕: “要说太子那儿也不错,可到底他不是皇上啊!太子的小老婆,说起来可就不如皇上的小老婆那么有劲了。” 从第二天起,王老先生又开始没事就往街门外跑,瞪着眼珠子往太子宫那个方向瞅,方向变了,目的没变,还是等信儿。 等得老先生俩眼珠子快赶上网球大了,又算等来了信儿,捎信儿这人也认识,是太子宫的一位宦官,专管采办鸡鸭鱼肉的。 一见这位,王禁就觉得有戏,你想,从瓜果梨桃进步到鸡鸭鱼肉了,见着荤腥了,二丫头肯定混得不赖呀! 让进屋来,又是一通忙活,敢情还真是,二丫头肚皮争气,生了个大胖小子,还当上太子妃了! “行啊丫头,老爸没白培养你!混上大老婆啦!” 第二天起,接着跑,接着瞅,接着等信儿。 没等他的俩眼珠子进化成篮球,宫里来了八抬大轿,把老先生抬进宫去了。 等他再回来,喝!今非昔比,抖起来了!一进门,就把几个小老婆,一大堆子女全都集合起来: “老子封了!侯了!” “疯了?你瞅这老不死的,是快疯了!” 小老婆们互相交头接耳。 “猴了?你看咱爸,瘦得是快赶上猴儿了!” 儿子女儿们互相接耳交头。 “什么疯了?什么猴儿了?本爵爷,不,本国丈正式宣布,政君,也就是我那可亲可敬可爱的二姑娘,已经当上皇后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御封的阳平侯,也是新皇陛下的老文人,今后你们对本爵爷,本国丈必须万分尊敬!” 王禁说着,摆起谱儿来,检视着这一大家子: “你,还有你,还有你!你们这站没站像,坐没坐像的德性,有哪点儿配给皇帝陛下当小舅子?你,还有你!成天争风吃醋,哪像当今皇后的姨娘?” “小舅子?嘻嘻,你是小舅子,你是小舅子!” “姨娘?哈哈,你是姨娘,你是姨娘!” 满室哗然。 新封阳平侯,刚出锅的国支这个气呀: “都别吵吵啦!你们这帮东西,一看就是小家子出身,狗肉,上不了台面!暴发户,没见过世面!国舅有这么当的吗?皇后的姨娘有这么当的吗?那得讲究礼仪!得经过专门训练!你们还以为是带口气儿的就能当皇亲国戚啊?废话少说,从明天起,年轻的,统统给我补习文化,岁数大的,也别呆着,演习官场礼节!所有的人,包括丫头家院在内,都得熟悉官场礼节宫廷的规矩!说不定万岁爷哪天一高兴,就上老支人家来串个门儿、聊个天儿什么的,你们可不许给我丢人现眼!出了岔子,本爵爷,本国支可不管你们是谁,一视同仁,严肃处理!” 也别说,经过王禁这么一整顿,王家的情况还真有好转,一个个人五人六的,也知道进退揖让之礼了,也明白少长尊卑之度了,个别优秀分子,甚至还会背百家姓了呢! 当然这是笑谈,那时候也没什么百家姓。总而言之,我是想告诉大家,王家从此开始在往发达这方面努力,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撇开得意非凡、平步青云的王家不提,再看看当上皇后的王政君。 王政君现在的名位倒是非常尊贵了,可宫里谁都知道,皇上,也就是汉元帝刘奭根本不喜欢她,所谓的皇后,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金字招牌罢了。 刘奭当上皇帝之后,想法也起了变化,他之所以不太搭理王政君,并不是像几年前那样,还深深怀念着司马慧。不是!元帝才不会那么傻呢!天下美女那么多,要找比司马慧强的,容易得很!就不说皇帝的地位是多么便利于采名花、折佳蕊,单看我们这位少年天子的自身条件,也足以令天下佳丽尽折腰了。年轻、儒雅、业余兴趣广泛,据《汉书·元帝纪》记载:“臣外祖兄弟为元帝侍中,语臣曰:‘元帝多才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萧,自度曲,被歌声,分寸节度,穷极要妙。’……”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需要做一番考证,《汉书》,一般公认是班固老先生所撰,书中也是这么写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上面引文中提到的“臣”就是班固自称,“外祖”就是指的樊叔皮。可是也有人认为,《汉书》的大部分是班固所作,但其中有一小部分,是班固的父亲班彪所作,比如这篇《元帝纪》,就是出自班彪之手,这样的话,“臣”‘就应该是班彪的自称,“外祖”则是一位叫做金敞的人了。不管是谁,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外祖”兄弟曾经当过元帝的侍中。侍中这个官职,始设于秦,本来是丞相的属吏,因为要往来于殿内东厢奏事,所以称为侍中。到了西汉,侍中成为没有编制定员的“加官”之一,所谓“加官”,就是官吏于原官职之外加领代表某种特权的官衔,侍中是一种,还有像什么“特进”、“奉朝请”、“左曹”、“右曹”、“诸吏”、“散骑”、“中常侍”、“给事中”、“大司马”等等。官吏再加了上述官衔后,位尊权重,可以出入禁中,侍从皇帝左右,因此,元帝纪的转述应该是可信的。 这样看来,刘奭倒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翩翩佳公子呢!你看,他擅长书法,能写一手漂亮的梅花篆字(史书,不是指史学书籍,而是指古代的一种书体大篆,因为这种书体是由周宣王的太史史籀所创,所以又称“史书”),能玩乐器,弹拨乐里能鼓琴瑟,吹奏乐里能吹洞萧,还能自己作曲,时不时还自己唱一下,抒发抒发浪漫潇洒的小感情儿! 正因为元帝文艺细胞特别多,所以对这方面有天才的女孩子格外赏识,只恨后宫里没有一个在这方面特别突出的人儿,能和他同歌一曲。 这时候,他倒有点儿思念起那个会做美味佳肴、又能表演肚皮舞的董佳颜董良娣了。尽管她与诅咒害死司马慧有关,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刘奭后来也并不怎么怪罪她,倒是她自己心怀鬼胎,作贼心虚。刘奭才不过几个月没理她,她就绷不住劲儿了,老想着找个机会抹脖子,结果就在刘奭跟王政君丙殿春深的那一夜,董良娣当真自己把自己给宰了。下刀子之前,她还不忘饱饱地吃了一顿亲手做的饭菜,把跳肚皮舞那身行头穿戴整齐,冲着雨殿方向连叫了三声: “太子!我爱你一百年!” 死一个善舞的董良娣,其实并没有什么。说句良心话,王政君也是进过专门的文艺培训班的,歌舞的才能并不在董良娣之下,特别是那一条婉转美妙的歌喉,也算得上一流歌星水平呢!不过,可能由于她和刘奭流派不同,一个通俗唱法,一个民族唱法,两口子总也搭不上一个调,弄得刘奭一听见她唱歌就心烦,老感觉有人在踩猫尾巴。 王政君倒也知道藏拙,您不爱听,我还不唱了呢!乐得省唾沫养嗓子,将来有机会好参加电视歌手大赛去! 多才多艺的元帝,经常对天长叹: “没有知音的痛苦,你们谁能理解啊!” 这一天,正是盛夏时节,中午散朝回宫,元帝刘奭草草用过午膳,正在依枕假寐,窗外柳荫深处的蝉声,越发增添着暑意,闹得他心烦意乱,燥热难安。 左右也是睡不着,干脆出了寝殿,独自一人信步在柳荫下漫步一回。 此刻正是大毒日头底下,宫中虽是浓荫夹道,毕竟遮不住顶上的阳光,纵然贵为天子,老天爷对他也不留情面,照样晒得这位天的儿子皮肤发疼,汗水长流,那模样,不像个天子,倒像个孙子。 沿着曲折的两道,顶着在柳枝间时隐时现时强时弱的太阳,这位天子终于来到了沧池边。 沧池边沓无一人,只有碧波在阳光下闪耀,一跳一跳地,显得那么旁若无人,张狂得意。 元帝本以为沧池一泓清水,必然凉爽无比,谁知并非如此,那被热风吹皱的池水,零零碎碎地倒像是平空添出了无数个灼人的酷日,把一缕缕暑气尽情地呈献给这位天之骄子。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不该独自离开寝殿,到这里来自寻烦恼。 若是还在寝殿,至少可以命宫人送上一盏冰镇的桂花酸梅汤,消一消暑气的煎熬,而现在,连个打扇的人都没有! 就在元帝悔意陡生,准备“摆驾”回宫的时候,突然,有一缕“清风”扑面而来,使他顿感暑热渐消。 这当然不是老天爷对这位天子的特殊照顾,为他造出一个凉爽的小气候,好让他舒舒服服地在沧池边多呆一会儿。 如果是那样,老天爷未免会有拍马屁的嫌疑了。 但“清风”却缕缕不绝地扑向刘奭,这又是千真万确的。 而且,这“清风”不是扑向刘奭的脸上、身上,而是直接灌到了他的心里,这使元帝愈发感到奇怪。 他不禁站起身来,四下寻找着这股源源不断的“清风”的“风源”,当他的目光扫向池边不远处一所小巧的庭院时,他才明白,他要找的其实并不是“风源”,而是“声源”。 没错,是“声源”,因为那令元帝心旷神怡的东西,并不是“清风”,而是乐声,是一个少女婉转歌喉,伴着低回幽清的古琴在如诉如泣地吟唱着。 元帝排开丛生的蔓草,踏着狭窄的花径,向发出那歌声琴声的小小庭院走去。 院门关着,显然主人并没有想到会有雅客造访,更没有想到这位闻声而至的雅客会是当今天子。 元帝在粉墙外面停住了“龙步”,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叩门而打断这美妙的歌声,更确切地说,他不愿意因为圣驾的到来而破坏现在这样凄美幽深的艺术境界,他是个深通音律的人,他知道这种意境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那少女的歌声与琴声仍在不断飞出粉墙,落入元帝的耳中,他听得出来,这是那少女在自弹自唱,因为歌声与琴声是那样合谐,那样天衣无缝,非出自一人不可,两个人的合作,总是会有隙可寻的。 那少女弹唱的是《安世房中歌》,这是一套组曲,相传为汉高祖刘邦的唐山夫人所作,共有十七章,每章或十句、八句、六句不等,现在那少女正弹唱其中的第二章: “七始华始, 肃倡和声。 神来宴娭, 庶几是听。 粥粥音送, 细齐人情。 忽乘青玄, 熙事备成。 清思眑眑, 经纬冥冥。” 这一章的歌词,译成现代汉语大概是下面这个样子: “从开天辟地那一天起哟, 就有了和谐的歌声哟。 如今神仙齐聚哟, 也来把我的歌儿听哟。 我诚恐诚惶地轻声唱哟, 倾诉我的衷情哟。 众神驾着青云远去哟, 敬神的礼仪已经完成哟。 只剩下我的幽幽清思哟, 在天地间回旋升腾哟……” 这首本来是敬神用的曲子,经那少女一演绎,竟唱出了分哀怨的意味,难怪元帝听了之后,会觉得清凉如许。 他不禁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低回悱侧地和了起来: “只剩下我的幽幽清思哟, 在天地间回旋升腾哟……” 院内的歌声琴声戛然而止,那少女略带恐慌的声音颤抖着出来: “你,你是什么人?” 刘奭隔着粉墙回答,他故意要把自己的身份搞得扑朔迷离,以便和这歌声的深远意境相吻合: “我么,我就是驾着青云来听你歌声的神呀!” 少女娇声呵叱: “什么神啦鬼啦的,你别胡说八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敢到皇宫内院撒野,看我不叫太监来打断你的腿!” 刘奭倒被这挺有性格的女孩子给吸引住了,他默默地想: “这是朕的哪一位姬妾?怎么不记得在这小院里朕安排了谁来居住呢?听她那美妙的声音,想来模样也错不了,而且,这种妖媚还带有几分泼辣的女孩子,倒挺对朕的脾气咧……” 他就这样犯着嘀咕,半天没出声。 院内那少女半天没听见动静,以为这个“野小子”被打断腿的威胁给吓跑了,就悄悄过来。想打开门朝外面看看。 刘奭听见脚步响,从冥思中清醒过来,连忙蹲下身子,隐在墙边浓密的花丛里,透过花枝偷眼去看那少女。 少女的玉手轻轻打开门,探出螓首向门外看了一看,见四下没人,嗔怪着吐出一句: “讨厌!人家正唱得带劲,平白无故给打断了情绪,又得酝酿半天儿!” 说完,嗫着红扑扑的美丽小嘴扭回去了。 人是回去了,可院门却留着没关,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疏忽了,反正是给元帝留下了一个绝好的可乘之机。 元帝从那半掩着的院门斜进身于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夏日午后的偶遇会产生什么绮艳的故事,他只是觉得这个有着美妙歌喉的女孩子,也许会和他在音乐方面找到某些共同语言。 但是共同语言的融汇贯通,还会引起心灵共鸣,甚至发展到身体的结合,这一点,他就没想到了。 其实想到没想到都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顺其自然,必有绝佳结果,兔子,等着瞧! 这是一个幽静素雅的小院,院子虽然不大,却拾缀得很洁净,院子里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有一个鱼缸,鱼缸里几条红色小鱼儿正懒洋洋地慢慢游动着。 葡萄架边,有一个青石条案,那张曾被美人拂动过的焦尾琴,此刻正静静地躺着,只有元帝知道,刚才那纤纤的玉指,曾经在哪几根弦上抚过,想必,被玉指抚过的地方,还遗留着佳人的芳泽。 他轻轻走到琴边,果然,在他猜想的那几处,依稀可见几点殷红,那必是美人玉指尖上被弦儿蹭下来的豆蔻了。 元帝这时倒情愿变作那几根琴弦,也好沾一沾丽人的馨韵。他只是不明白,这样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丽富人,怎会在他脑海里连一丝一毫的印象也不曾留下过。 虽然只在粉墙外窥听了佳人的一曲哀歌,但元帝却仿佛已经深窥了她的内心。他断定,这是一个幽居深宫、未睹天颜的怀春少女,她的心中,一定藏有许多幽情要向人倾诉,元帝倒真想做这样的人,静静地,静静地聆听少女的心声。 即使无缘聆听美人倾诉衷肠,他也还想再欣赏到她的哀婉歌声,再退一步,那怕是她那半嗔半怨的责怪语声,元帝也盼望能够重现在这所小院里。 可是,元帝进院这么半天儿了,那少女却连个影子也不见,难道她真的是个仙女,能上天,能入地,上天入地从这个院子里消失了?否则,即使是进了哪间屋子,也该有个响动才对呀? 元帝的疑虑很快消逝了,因为,他所盼望的“响动”出现了,那少女既没有上天,也没有入地,她就在院中的某一间屋子里,在做着凡人夏天都做的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洗澡,或者说得文雅些,她在沐浴。 佳人,即使是沐浴,那声音也是非常动听迷人的,元帝此刻听到的,就是这种动听迷人的“”。 他听到了高山流水,听到了深谷溪迴,听到了飞瀑湍湍,听到了春雨绵绵。 那香汤冲洗美人雪肤的声音,在元帝耳中,几乎成了一曲浑然天成的仙乐,他听得出娇躯何处丰腴,何处玲珑,何处错落有致,何处平滑无碍。 换了别的男人,也许早就要学逾墙的登徒子,冲进屋去,向弄出这美妙声音的音乐大师,当面表示倾倒之情了。 胆怯一点的,大概也会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从门缝里、从窗隙中探索一下,到底是什么新奇的乐器,居然能演奏出这般妙乐? 元帝却不是这样,他只是眯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完完全全地陶醉在这“人间哪得几回闻”的之中了。 如果永远是这种高山流水,大概一切也就平淡无奇了,但令人愤恨的是,那“仙乐”突然变得迟涩起来,大概“乐师”发现了“乐器”上的某一处美玉之暇,用力揉搓着它,玉掌与柔肤磨擦的动静,撩拨得大汉天子也难抑心头暗火,周身的汗毛都如枪般地耸立了起来。 揉搓到忘情处,“乐师”竟娇声呻吟起来,想必是拨错了哪一根弦,“旋律”全乱了,连我们这位不请自来、尊敬听众的心弦,也给拔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他终于不甘再当听众了,他也要体现体现参与意识,用句古人在这种时候常用的词儿,他“技痒难捺”了! 但天子毕竟是天子,而且是精通音律的天子,他的“参与”,自然也要用优雅的,合乎他的身份的方法。 好在焦尾琴尚未收走,正可用来吐露心曲。 元帝慢慢踱过去,借以平缓一下汹涌澎湃的心潮,同时也要琢磨,奏哪一首曲子更合适一些。 要想赢得知律话音美人心,最著名也最便当最现成的,莫过于一曲《凤求凰》了。“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海凤求凰”,当年的司马相如,就是凭了它,撩得新寡的卓文君撇了千金小姐不做,跟他私奔,跑到四川成都去当垆卖酒,干上了专营酸菜鱼火锅的个体户的。后世的张君瑞,也是凭了它,拨得许给郑家的崔莺莺芳心凌乱,让小丫头红娘做了“红娘”,没领结婚证就在和尚庙里跟张生来了个琴瑟合谐。 但此刻元帝不想用这首《凤求凰》,那曲子再好,也是别人谱的,表现不了他的音乐天才,他要“自度一曲”,这才叫能耐呢! 于是,元帝用古诗《燕赵多佳人》的原词,即兴作曲,自弹自唱起来,把他此刻的心情,吐露得淋漓尽致: “燕赵多佳人,” (他有点把握不准,不知屋里这位佳人到底是哪方人氏?) “美者颜如玉。” (这他敢打保票,刚才虽然只是从花丛中偷觑了一眼,就已经觉得群芳无色了。) “被服罗裳衣,” (他心中暗想:以现在的情形,大概改为“玉体未着衣”倒更为妥贴。) “当户理清曲。” (他肚里寻思:当户和当院意思差不多,凑合用吧,别人的词是不好随便改的,这里面可有个保护知识产权的原则问题呢!) “音响一何悲”, (这句太妙,简直就像专门为今天的事情写的“纪实歌词”。) “弦急知柱促。” (他挺佩服词作者的音乐知识,居然也知道弦紧音急是琴柱高得近的缘故。) “驰情整中带”, (他唱这句的时候,心里却想,小妙人儿,你可别像诗里说的那样,情绪来了反而要整束好衣裳——中带是古代妇女的一种服装,类似单衫——你最好是驰情“解”中带。) “沉吟聊踯躅。” (他盼着:小宝口儿,别沉吟,也别踯躅,快出来吧!) “思为双飞燕”, (他推敲着,双飞燕似乎还不如双鸳鸯更为明白直接。) “街泥巢君屋。” (这一点倒可以做到,他想,等好事成了之后,一定要让负责皇宫基建工程的将作大匠领一帮泥工瓦工,好好把这所小院装修装修!) 元帝唱完了这首即兴作曲的情歌,心头还燃烧着炽烈的爱火,可惜,这蓬方兴未艾的爱火,马上就被一瓢冷水扑灭了! 说准确点,不是“冷水”,是那少女沐浴完的“洗澡水”,尚有余温呢! 元帝被洗澡水泼了一背,正要发怒,可是看见这么美丽的姑娘,那怒气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见过的甚至“睡”过的美女恐怕也得车载斗量了,可他敢保证,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材娇巧,面容俊秀,特别是因为刚刚出浴的原因,颜色十分夺目——请大家注意,“色”对于评价美人,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古人不常说“秀色可餐”、“天下绝色”什么的吗?那就是在强调色彩的重要性,而“色魔”、“色狼”什么的,则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男人对女人的颜色痴迷到什么程度。这位少女的颜色十分夺目,玉面、雪肤,该白的地方全都雪白,还透出几分姣红;秀发,双眸,该黑的地方全都漆黑,还闪出几丝光亮。单从颜色的对比度上看,就已经让元帝双睛为之一亮了,更别提那浴后的娇躯,只穿了薄薄的丝衣,真是要高有高,要低有低,要长有长,要圆有圆。高的是酥胸,低的是美腹,长的是修腿,圆的是丰臀。端的是曲线毕现,令人心旷神怡! 元帝被这人间尤物惊呆了,光扭头是远远不够的了,于是,他把整个身子全都转过来了。 这一转身不打紧,元帝看见这个尤物的凤目由怒转疑,由疑转惧,手中的水瓢砰然落地,美丽的娇躯也突然矮了半截,她扑通一声跪下去了! 元帝低头一看,才知道是自己胸前的团龙图案泄露了天子身份,这少女显然明白做了什么样的错事! 现在轮到被浇了一身洗澡水的元帝表现自己的宽宏大度了: “别跪着了,其实这根本没关系,不就是一瓢美人浴后的香汤吗?说实在的,朕能得浴余芳,也是不浅的福分呢!” 一边说,一边走上去,拉住少女的一双小手,轻轻搀扶: “快起来吧!刚才你跪得这么猛,可别磕疼了你的小膝盖!” 那少女却还不肯起来,卷曲的长睫毛在大黑眼睛外面扑籁籁直眨,像是要挡住夺眶而出的泪珠,嫩红的嘴唇也战抖起来: “可刚才,刚才我还说陛下讨……” “讨厌,是吗?” 元帝哈哈一笑,轻描淡写: “不知者不怪嘛!再说了,‘讨厌’这两个字,其实并不怎么‘讨厌’,不信你两千年后再看,保证有不少女孩子会用它来褒奖自己的情哥哥呢!” 那少女破涕为笑,借坡下驴站了起来,当然那一双娇嫩的小手,是不能轻易从皇帝掌中抽回的。 两个人就这么手拉手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都有些尴尬。 不过,那娇烧狡慧的少女,很快就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办法,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娇唤了一声: “陛下,您的御衣还湿着呢!待臣妾为您宽衣,好给您晾晒晾晒。” 其实根本不用晾晒,元帝心头的爱火,早就从前心烧到后背,那一瓢香汤,也早被烘干了。 不过元帝倒是真想脱了长衣,凉快凉快。于是他也不客气,任凭那十只拨弦的玉指,灵巧轻柔地替他卸去这身累赘。 趁着宽衣的空当,元帝开始去解心中的谜团: “你既然口称‘臣妾’,想必是朕的哪一房夫人了,只是朕好像没有什么印象呢!” 这话听上去不太符合逻辑,哪有丈夫不知道自己媳妇儿的道理? 可那时的事情就有这么怪,身为天子,宫中粉黛不计其数,偶尔疏忽十个八个的,也是情有可原。有道是多少宫人高墙内,花容凋尽不见君。 少女粉面含娇,娓娓道出原委,真让元帝后悔不迭。 原来这少女是河内人氏,自幼丧父。母亲耐不得空房寂寞,改嫁到魏郡一个姓郑的老头儿家里,并在郑家生下了这少女同母异父的弟弟郑浑。虽说母亲改嫁到了郑家,但这少女还是跟着生父姓,姓什么呢?说来也巧,姓傅,和作者是一个姓。不过有一点作者可以保证:这位姓傅的少女和作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作者不会利用这部来“光宗耀祖”,为前人歌功颂德,同姓不同宗,仅此而已。这位生父姓傅、继父姓郑的少女,史书上没有记下她的芳名,虽说她在汉史上也算得上一位不小的有名人物。为了便于叙述,我们只好根据她爱好音乐的待长,姑且为她起一个名字,就叫她傅仙音吧,反正姓名本不过是一个符号,叫什么都不吃劲,能和别的个体有所区别就行了。 傅仙音随母亲到了郑家,所受的待遇可能不是太好。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又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她的继父不太可能有什么好果子给她吃。大概也正是由于在郑家的这种遭遇吧,傅仙音从小养就了狡黠甚至带有一些刻薄的性格,自我保护的能力极强,为人处世极为圆滑,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造诣非凡。这些人格上的弱点,在她十二岁被送进宫之后,更是揉进了宫闱纷争那一套机谋权术,使这种弱点成为她进行自我保护的有力武器。所以,当元帝把她当做一个天真无邪而又精通音乐的纯情少女来看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提醒可爱的读者,千万不要像元帝一样被她清纯的外表给蒙骗了。现在在这小院里发生着的一切,很可能都是傅仙音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 傅仙音十二岁进宫,但“进步”并不算快,因为她并不是侍奉当时的皇帝刘询或皇后王氏,而是在已故昭帝的皇后上官氏那儿当差,做着一个叫做“才人”的女官。孝昭上官皇后是那个后来国谋反被诛的上官桀的孙女,六岁时被立为昭帝刘弗陵的皇后,可算是早婚的典型。她的丈夫刘弗陵那年也不过才十二岁,倒真是一对“金童玉女”。昭帝死的那年,上官皇后也才十五六岁,一个小黄毛丫头,竟成了奶奶辈的大汉“皇太后”,说起来真有点荒唐。这个皇太后,一来年岁太小,二来是罪臣之后,对于继承昭帝一统天下的宣帝刘询来说,当然构不成什么威胁,因此倒也平安无事。不过她只是一个挂名的皇太后,一切都唯宣帝的马首是瞻,几十年战战兢兢度日,自身尚且难保,傅仙音作为她的“才人”,每日的职责不过是陪她一起玩玩,也就难得有什么大的作为了。 司马慧死后,为了表示对当时的太子刘奭的关心,上官皇太后也把自己的才人博仙音作为慰问品送给了刘奭,与王政君前来犒劳刘奭的时间差不了几天。但她的际遇却显然比王政君差得多了,王政君在丙殿承恩被泽绡帐春深的那一夜,傅仙音不过是在太子宫中一间冷寂空寒的屋子里独对孤灯。 即使是在刘奭对王政君冷漠之后,傅仙音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机会,刘奭甚至根本不记得上官皇太后曾经送给他这样一件礼物,或者他认为傅仙音不过是太后、皇后等长辈随手赏赐给他这个太子的金银珍宝、服饰玩物中的一件,很普通的一件而已。 只是现在,已经当了皇帝的刘奭,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发现了这一堆玩物里竟然还会有如此异宝,才发现了这座他根本未曾涉足的小院中居然还有如此天生尤物,他的后悔之情可以想见,他甚至要责骂自己是一个昏君了,怎么能让这样的良田荒芜着呢?这不是暴殓天物吗? 元帝当然不是个昏君,至少他自己非常自信地认为自己是一位明主,作为一位明主,当然要对自己的偶然疏忽进行补救。 特别是当傅仙音那柔软的纤指滑过他的身体的时候,这种补救措施很快出台了。 他提议,在经过了暑气的薰蒸之后,他应该洗个澡,像刚才傅仙音曾经做过的那样,用一盆香汤涤除身上的汗污,而且为了减少人力、物力上的浪费,他决定就用博仙音用过的浴汤,好在只泼了一瓢,剩下的已足够使用了。侍浴也不必惊动其他的宫女、太监,就由傅仙音辛苦一下,给搓搓背,递递毛巾什么的。 傅仙音当然受宠若惊地乐意效劳,只是预先声明:臣妾从来没有接触过陛下的龙体,担心因业务生疏造成服务不周。 元帝对傅仙音的担心表示理解,并且极为大度地宣布,作为一个新手,傅仙音只需进行力所能及的配合就算完成任务,不必采取多么“主动”的行动。“主动”,按照圣上的理解,就是由他这位明“主”来“动”,而恰好他对于应该怎样“动”是深有体会,经验丰富的。 浴汤还洋溢着傅仙音的体香,水面上漂浮着的那薄薄的一层凝脂,令元帝浮想联翩。 而傅仙音并不像她自己谦虚的那样,是一个完全生疏的侍浴者,她的搔揉搓擦一切技艺非常娴熟,动作轻柔而又带有一点刺激性,足可令任何女人汗颜。 享受了全身心的服务之后,元帝感到没有必要再在浴盆里面浪费时间,他龙目料乜:“朕有些累了,想在卿的香榻上小憩片刻。”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傅仙音还是迟疑了一下,侍浴是一回事,侍寝又是另一回事,后者臣妾可千真万确是“生疏”的很呢,何况对于元帝的伟岸强健,傅仙音有点又爱又怕。 “爱卿不必担心,侍寝的事情非常简单,生手更容易做好,因为朕就喜欢由生手来做这件事情。至于其他方面的顾虑,爱卿也可全部打消,一代明主自会怜香惜玉,改变一下以往的作风。” 元帝说完,自己先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傅仙音的香榻,博仙音圣命难违,也不想违,于是也就半推半就地紧跟了。 傅仙音的香塌虽然从未接待过元帝,但她既是元帝的嫔妃,家具的配置上当然对此要有所考虑,床是足够大的和足够结实的。 但即使如此,一阵狂热之下,那香榻还是显得力不从心,发出一阵阵幸福的呻吟。而作为战场,它也显得狭窄了些,好几次元帝差点滚到地上。 虽然条件比较艰苦,元帝还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傅仙音一比,什么王政君、司马慧,简直根本没法儿提了。 最令人销魂的,是傅仙音在持久战方面的惊人能力,在两军对垒,杀得血流成河的惨烈状态下,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居然还能谈笑风生,没有一丝痛苦和疲惫的神态,这真让久经沙场的汉元帝惊呼: “卿真乃神女也!” “臣妾要是神女,陛下就是楚襄王了!” 傅仙音的书也不是白念的,楚襄王巫峡会神女、云雨销魂的故事,她不会不知道。 尽管传说中把这一段风流艳事渲染得非常神秘,但说穿了,楚襄王和所谓的巫峡神女之间,不过是一次偷情而已。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神女”,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楚襄王腻烦了宫中秀色,微服出游去寻求刺激,在云遮雾罩的巫山荒野中,邂逅了一位情窦初开的民间少女,当他或多或少地采取了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之后,民间少女终于向这位大王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同时也敞开了自己的玉体。襄王当时可能正在进行自身的形象设计,对于这种与民女偷情苟欢的丑事,当然是讳莫如深,这才命国中有才之士设法予以粉饰。产生过楚辞、离骚这种不朽文学作品的伟大“国度”,自然不乏出口成章、一挥而就的才子,于是一篇人神谐欢的美丽传说就此诞生。 傅仙音此刻提起风流绝代的楚襄王,顿时勾起刘奭效慕前贤的雄心大志,一幕新的男女欢爱重又粉墨登场。 暑气已经随着日落西山而逐渐消退,但这间小屋里却依然热浪滚滚,一直到墙外传来太监宫女们四处寻找皇帝的惊恐声音,这位擅离职守的天子才依依不舍地“小憩”完毕。 傅仙音挣扎着恭送圣驾,元帝又怜又爱地阻止了她,独自一人脚步踉跄却又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途。 从这天起,这所曾经被冷落多时的小院就突然热闹起来了,元帝的身影几乎随时可见,中间大概只间断了个把月的时间,那是将作大匠奉命前来装修、翻建的原故。 一个月之后,工程胜利完成,小院以崭新的面貌迎接着再度光临的元帝和重返新居的傅仙音。 指着院门上那块蓝地金字的额匾,元帝不无感慨: “爱卿,朕亲自拟定亲笔所书的这块匾,是不是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 那匾上是三个梅花篆字: “苑”。 傅汕音照例谦逊一番; “臣妾的琴技歌喉,哪当得起‘’二字?陛下谬奖了。” 元帝的语音中透着几分暖昧: “朕是一语双关呢!你想想,那一天你在香榻之上的呻吟,是不是朕前所未闻的妙音仙乐?” 傅仙音粉面通红: “臣妾都痛楚难当了,陛下还要取笑……” “这可不是什么取笑,朕当真是爱听这个调调儿呢!” “既然圣上龙心独悦臣妾的这种声音,那何不多来几次?” “多来‘几次’?那怎么够!爱卿,今后朕恐怕要把自己种在这里了呢!” “谢主隆恩!” 元帝果然言出有信,几乎每夜都要来听傅仙音那宛若“”的香榻呻吟。作为对这种美妙呻吟的犒赏,傅仙音也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了地位的擢升,先是被封为婕妤,在她为元帝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可爱的小东西之后,又被封为“昭仪”。 昭仪这个职衔,是元帝专为傅仙音这样的人设置的。因为元帝盛宠傅仙音,老想着给她一个能体现圣爱的名号,但是在后宫官衔中,捷好之上就是皇后,而在同一时间里皇后只能有一位,总不能把生了太子的王政君废了,让傅仙音来当吧?可是傅仙音的儿子又被封为定陶王,有子为王,仍然当婕妤就又有点不符合奖励有突出贡献者的激励机制的原则。 怎么办呢? 元帝手下当然不乏足智多谋的治国干才,这区区小事哪能难倒他们?在熬过了几个通宵,翻破了几本字典之后,有人提议: “可以新设一个职衔,用来安排像傅仙音这样有子为王而又无法加以皇后尊号的后宫嫔妃,这个职衔的名称,可以叫做‘昭仪’,昭仪者,昭显其仪也。” 元帝龙头频点,连声赞许: “到底是朕的股肱之臣,这个建议非常符合朕的意图!名称就这样定了,你们再研究研究具体待遇,朕只提醒你们一点:考虑待遇问题时不要太小气了,要知道,能为朕生下龙种的人,可是大大地有功于国家社稷呢!” 圣意既然很明确,待遇问题就好定了,用不着熬夜,用不着翻书,很快就提出议案并获一致通过:昭仪的政治待遇视同丞相,生活待遇和诸侯王一样,这就是所谓的“位视丞相,爵比诸侯王。” 昭仪的政治、生活待遇如此优渥,惹得那些后宫粉黛们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她们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使了几许花招,想打动元帝,把自己也列入昭仪的光荣队伍。可是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平时挺好说话的元帝刘奭,在封昭仪的问题上却是坚持原则,寸步不让。别看在红绢帐里君欢妾爱,一提起讨封两个字,元帝就把个龙颜拉成驴颜: “要想当昭仪?也难也不难——拿成果来看!” 什么成果?当然是儿子啦!只要你有本事,生下一个带把儿的“龙子太郎”,朕马上封你为昭仪,享受丞相级待遇!什么?你现在还是“虚怀若谷”?对不起,棉花店失火——免谈(弹)了您哪! 这一招也不知坑苦了多少莺莺燕燕。生儿子?您当是吹气儿呐,哪有那么容易!别说您元帝陛下“国事繁忙”,难得驾幸贱妾们的深闺,就是但凡有一点儿空儿,您还要去听傅仙音昭仪的“”呢,没有您的雨露浇灌,我们上哪儿给您变“龙子太郎”去? 所以,想归想,争归争,终元帝之朝,也不过才有两位佳丽获此殊荣。一位自然是生下定陶王刘康的傅仙音,另一位就是曾经在猛兽爪下挺身而出,掩护了元帝圣驾的舍己救人的女英雄冯媛——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04章 猛兽美人 ●韦老先生犟驴似的脾气上来,刀搁在脖子上也挡不住,非要皇上扒祖坟! ●毁庙行动给元帝带来的,除了一场大病之外,还有傅仙音的春闺恨。为了安慰美人情怀,也为了从野兽那里吸取经验.重振雄风,元帝决定驾幸虎圈,观赏斗兽表演。 ●如果不是为了满足七岁小侄儿王莽的好奇心,王政君才不去跟那些狐狸精们凑热闹呢! ●王莽有生以来第一次领略人主的威仪,顿时无所措手足,不知是不是该穿过跪迎的人群走上观礼殿。 ●被猛兽的鲜血刺激着的君臣嫔妃们,兴奋起来,残暴的原始劣根性在血管中奔腾,期待着更狂暴的场面。 冯媛是元帝即位的第二年被选进皇宫的,她是执金吾冯奉世的女儿,因为路子不太硬,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长使级的女官。元帝出于尝尝新鲜的动机,也曾对她有过几次雨露滋润。但由于中间有个虎视眈眈的傅仙音,元帝对她的爱宠,也就是点到为止,没有能够获得实质性的突破。过了五六年,在一次疏忽中,一颗“龙种”植根在这位美人的柔腹之内,并很快就孕育成功,终于为刘奭这位大汉天子生下了一位皇子,而冯媛的身价才略有提高,被晋级为婕妤。 冯媛虽然级别得到了调整,但还是远远落在傅昭仪的后面,直到元帝建昭年间,这种局面才得以改变,后宫里实际上的一元化格局开始向二元化甚至是多元化转化。 在这之前,元帝的“龙体”一直欠安,属于“带病坚持工作”的情况。他的病,一方面是由于在苑聆听了过多的仙音,身体亏空严重,另一方面,也和他精神上的压力过大有关,而这种“精神压力”,最主要的,就是源于毁弃宗庙这件事。 元帝时候,有一位大臣叫做韦玄成,是号称邹鲁大儒的韦贤的小儿子,由于他老爸的家庭教育搞得比较出色,使得韦玄成的学问得到了一致的公认,并因此而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先是由“明经”起步,历任过太子太傅要职,最后一直登上了丞相的高位。当时邹鲁一带流传着这样的民谚:“遗子黄金满籝,不如授子一经”,说的就是韦玄成靠着家学渊源而脐身仕途、出人头地的事。 好像凡是有学问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子脾气,这一点在韦玄成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他仗着自己满腹经纶,居然把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甚至拿出了“不怕杀头坐牢、不怕老婆离婚”的大无畏气概,搞了一次要求元帝毁弃宗庙的活动。 封建时候,标榜以孝治天下,历代皇帝架出去崩了之后,对不起,笔误,受侯宝林先生相声的影响太深,应当是“驾崩”之后,都要设立专门的神庙以供后人祭把。这个“光荣”传统据说始于殷商,到西汉时候已经被发扬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与后世不同的是,西汉时的宗庙不是把本朝所有的已故帝王集中在一起供奉,像我们今天在一些曾经作过封建王朝帝都的城市中见到的太庙遗迹那样,而是充分体现了“宁滥勿缺”的原则,凡是当过皇帝的,几乎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拥有一座属于他的宗庙,这也是一种政治待遇吧。而攀比之风也由此兴盛起来,那些被封为诸侯王的支子孙们,为了在“孝道”上不落人后,也都在各自的郡国为自己那一支脉的祖先们设立起“太祖太宗庙”来。到了元帝刘奭那一朝,据有关部门不完全统计,这种祖宗庙在六十八个郡国就有一百六十七所,加上京师高祖以下至宣帝七代皇帝的九所宗庙,一共有一百七十六所之多,这还不算设在宫中其他地方的一些小型祭祀场所,也不算为一些皇后、废五、废太子等设置的小型宗庙。有了宗庙,当然不是摆摆样子就算完了,必须按照礼制进行经常性或临时性的正儿八经的祭祀活动,而这种祭祀活动不仅频率很高,秩序也相当复杂。每天要在园中的寝殿进行“日祭”,每月要到正式宗庙举行“月祭”,每个季度还要到皇陵的便殿搞一下子“时祭”。对寝殿中的“神主”,每天要上四次供品,一年合计一千四百四十次,宗庙中的每月初一十五加上腊日,一年是二十五次上供品,皇陵的次数少点,一年也要上四次供品。每个月还要把已故历代帝王的龙袍、皇冠请出来,游行一番,叫做“月一游衣冠”,好让这些死鬼像生前一样巡视自己的江山。这样一来,西汉王朝每年仅花费在祭祖活动上的开销就是一笔可观的数字,总共要上两万四千四百五十五次供品,动用卫士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九人次,祭把仪式的工作人员祝宰、乐人等一万两千一百四十七人,而那些专门负责饲养牛、羊、豕等用来上供的“牺牲”的士卒还不算在其中。在社会生产力并不算十分发达的西汉,这显然是一种人力、物力、时间上的极大浪费。 于是,这位韦玄成韦丞相牵头,搞了一个联合提案,建议除了高祖刘邦受命定天下,是大汉基业的奠基人和先驱者,应该奉为“帝者太祖之庙”世世不毁之外,其他的宗庙在“亲尽”也就是过了几代之后,都应当毁弃,按“昭、穆”,也就是辈份和功绩的顺序一齐并入太祖之庙接受祭祖。在韦氏提案之后,又有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等人先后提出补充议案,认为在太祖即高祖刘邦之后,还有几位杰出领袖人物应该设专庙祭祀。比如汉文帝刘恒,“除诽谤,去向刑,躬节俭,不受献,罪人不帑,不私其利,出美人,重绝人类,宾赐长老,收恤孤独,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应该奉为帝者太宗之庙;又比如汉武帝刘彻,“改正朔,易服色,攘四夷”,应该奉为帝者世宗之庙。除此之外的其他各位祖宗,就不必再设专庙去祭祀了。 韦玄成等人的提案,因为涉及了“孝道”这个重大原则问题,元帝刘奭也不敢贸然同意,怕搞不好会招来数典忘祖的非议,就搁置了起来。 可是韦老先生的倔脾气一上来,刀搁在脖子上也挡不住,一本不行奏两本,两本不行奏三本。 架不住韦老倔头五次三番的纠缠,也加上一天到晚老搞那套烦琐的祭祀仪式,影响元帝去联系后宫那些妖烧可爱的群众,刘奭终于御笔一挥,画圈批准试行。韦老倔头心说: “怎么样?还是老夫厉害吧?这种近乎大逆不道的让皇上执祖坟的难题都解决了,还有什么事老夫办不成?为了真理,就得坚持,坚持就是胜利!老夫这一辈子,就信这三个字:坚持!” 瞧他得意的,连数都不识了! 可是没过多久,元帝就得了一场大病,而且久治不愈,想来想去,就是因为毁弃宗庙,惹得祖宗们怪罪下来了,还是赶紧改回来吧!别把祖宗们惹急了,一高兴,把朕召到黄泉之下去当面教育,那就麻烦了,黄泉路,好去不好回呀! 于是硬着头皮顶住了韦老倔头的唾沫如雨,拿出大汉天子的决策权威;否决了已经实施的毁庙行动。重建庙宇,再塑金身,痛哭流涕地自我批评了一顿,终于赢得了列祖列宗对他一时糊涂犯的不孝之错的谅解与宽恕,阴魂怨魄宣布对刘奭解除制裁,精神包袱这才算放下,又可以轻装上阵杀奔苑去也。 刘奭本想重振雄风,对傅昭仪表示一下特别的爱,无奈大病初愈,力不从心,总是浅尝辄止,难以为继,害得傅昭仪叫苦连天,满腔爱火欲燃还熄。 技痒难捱之下,傅昭仪免不了发一些牢骚: “陛下一向神勇,为何一场小病下来,往日的威风一丝也无了?” “这个,朕这几天正在休养生息,爱妃不要过于心急,再将养两日,朕让你领略天子威仪昔日雄风……” 大概是对自己不尽人意的表现怀有一种欠帐的感觉吧,元帝的话语显得底气不足。 而傅昭仪则是被娇宠惯了,什么君尊臣卑夫尊妻卑那一套规矩,早已不对她有什么威慑力了,居然敢拐弯抹角地数落起皇帝来: “陛下只怕是把养蓄的精锐,都调遣到后宫那些狐狸精那儿去了吧?从病好到现在,怎么也有一个来月了,陛下所说的天子威仪昔日雄风又在何处?哼,咱们虎圈里的那些猛兽,一个冬天下来,还知道成双配对,弥补弥补被耽误的青春时光呢……” 按说要论宫廷礼仪,傅昭仪这样讲话早该“着有司议其诽君之罪”了,拿皇上跟虎圈里的畜牲相提并论,简直胆大包天! 可是元帝心中有愧,这一个月来的确在别的嫔妃身上多用了点功夫,虽说贵为天子,这样做是无可非议的,但毕竟觉得冷落了傅仙音这位“位仅次于皇后、而宠则冠于后宫”的“昭仪”,元帝对她的冷言嘲讽也不好怎么追究,倒是被她一下子提醒了,在宫里除了三干粉黛之外,还有许多“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好玩的娱乐活动呢,比如到虎圈去看一看斗兽之戏。 “爱妃不说朕倒忘怀了,朕这一病,辜负了不少大好春光,朕想明天就驾幸虎圈,去观赏斗兽之戏,说不定可以从那些猛兽身上,体会到一些有益的东西呢!爱妃以为如何?” 说罢,元帝充满信心地用暧味的眼光乜了博昭仪一眼,那是他和她之间的一个小约定,一个像大雨之前的雾气润湿山石表面那样的带有暗示和预兆的眼色。 圣上有旨,下面自然屁颠屁颠地去准备、去操办。困在铁笼里一个冬天的猛兽们在有关人员反复遴选之后,其中那些长相威武、性情凶猛的家伙们终于获得了在圣驾面前大显身手的机会,而文武公卿也在被经过了同样的严格挑选之后,表现优秀者获得了伴驾观看表演的殊荣。 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一切准备工作在短短的半天时间里全部搞定,只等着迎接亲爱的皇帝光临。 后宫的粉黛们当然也都接到了伴驾前往的通知,陪同大病初愈、龙体新安的皇上散心,不仅是莺莺燕燕们责无旁贷的光荣任务,同时也提供了一次在皇上面前展示娇容丰仪的绝好机会。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春心沸扬、情潮澎湃的佳丽们,个个激动万分,甚至有头天晚上就开始梳妆打扮、一夜不眠坐在床头等待东方那一线美丽曙光来临的。 三千粉黛中,只有一位无动于衷,我不说,想必大家也知道她是谁。 没错,就是皇后娘娘王政君。 王政君对于专宠椒房已经看得很淡了,明明知道元帝移情别恋,她也无法扭转这种现状。她一心只求老天爷保佑,让她的宝贝儿子太子刘骜健康成长,熬到继承大统那一天。她明白,无论傅仙音怎样媚惑元帝,就算她真有本事艺压群芳,把刘奭整天整夜拴在苑的软香榻上,只要刘骛争气,不犯方向性原则性的错误,元帝也不好因为宠爱傅仙音就破坏祖制度长立幼、废嫡立庶地把太子的位置许给傅仙音的儿子刘康,顶多也只能封他个王,不管是先封的济阳王,还是后徙的山阳王,终归比不上太子这一国储君的地位。所以,王政君对这次伴驾观赏斗兽之戏,表现出了异乎寻常而又合情合理的冷漠态度,如果不是为了满足她的小侄子王莽的好奇心,王政君甚至打算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元帝请病假的。 王莽这年刚刚七岁,是跟了他守寡的母亲一起,享受“后宫奉养”的特惠待遇,住到王政君这里来的。 前面介绍过,王政君有八个兄弟,三个姐妹,王莽就是王政君同父异母的兄弟王曼的儿子。说起来,王曼也够倒霉的,没等到姐姐当上皇后,就一命呜呼,撇下孤儿寡母,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他的兄弟姐妹、侄儿侄女,都沾了王皇后的光,享受着荣华富贵,而没了爹的王莽,虽说也算是个贵族子弟,却孤苦伶仃,小心翼翼地在王氏家族中扮演着丑小鸭的角色。 王政君没出嫁之前,就和她的异母兄弟王曼感情不错,和王曼的妻子王莽他老妈也挺说得来,王曼短寿早卒之后,王政君一方面是体恤王莽母子的孤苦寂寞,一方面也是想试探一下元帝对她娘家的态度,这才向元帝提出了把王莽母子接到后宫奉养的请求。元帝本来就对王政君怀着一种过意不去的感情,同时也有一点私心杂念作怪,心想王政君遭到自己的冷落,空房难以独守,万一闹出什么丑闻来,岂不有损皇家的光辉形象?有个女人来给她作伴,无形中是增加了闺房警卫,何乐而不为之?至于王莽,虽然是个带把儿的,按理不能进入宫闱,但毕竟才只七岁,一个小西瓜孩子,还怕他秽乱宫闱不成?于是破例同意了王政君的请求。 就在母子俩进宫前一天的晚上,莽母对儿子是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小孩子不懂宫里的规矩,惹出什么麻烦来: “儿啊,你知道明天咱娘儿俩去什么地方?” “知道,是去宫里。” “去宫里干什么?” “给姑姑宽心解闷儿。” 好一个聪明的小孩子,居然知道贵为皇后的姑姑也有情绪问题,不由得莽母把心放下了一半儿: “明白这个就好。娘再问你,到了宫里应该怎样去做?” “一切行动听指挥,让吃就吃,不让吃就看着,让坐就坐,不让坐就站着,让玩就玩,不让玩就算了……” “不能光想着玩,要多想着学知识、学文化!你太子表哥的老师学问特大,有机会多向他请教请教!” “是,母亲,孩儿记下了,孩儿虽然年幼,但上进心却是有的,对于学问一道,孩儿自信有着与生俱来的兴趣,您放心,儿会不负大好春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娘就放心了。儿啊,你爹死得早,在这王氏家族中,咱们这房是最不起眼的,你大哥人倒是挺有出息,可惜从小体弱多病,看来也是难得长寿,所以呀,为娘今生的指望,就全在莽儿你身上了,你可干万要给娘争口气……咦……咦……” 王莽见老娘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不由得童心中鼓起一番壮志,挺着小鸡胸脯庄重宣布: “从今天起,儿一定悬梁刺股、韦编三绝,将来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光宗耀祖!娘,您就把心放到肚里去吧!” “三娘教子”奏起了尾声,而王莽的人生宏图却刚刚从头铺展。 果然如同那夜所许诺的,王莽进宫之后,循规蹈矩,从无过犯,小嘴又甜,左一姑姑又一个姑姑地一通足叫,把王政君哄得心花怒放。又爱看书,刘骛要扔没扔的那些陈编旧籍,全被王莽如同珍宝一样地接收了过来,每天似懂非懂地学而时习之,闹得比他大六岁的太子表兄刘骛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有种落伍掉队的感觉。 当然这种感觉只是偶尔闪现那么一小下而已,否则,刘骜会有一种唯恐落在小表弟后面的紧迫感,会置声色犬马的那种挡不住的诱惑于不顾,勤奋学习、刻苦钻研的。那样的话,也不会在王政君执行例行巡视的时候,“凑巧”没有在书房里苦读。 王政君来到书房,没见到应该在这里的刘骛,却见到了本不该在这里的侄儿王莽。 “小草民王莽叩见皇后姑姑,愿皇后姑姑凤体安泰。” 趴在地上的王莽这一本正经、中规中矩的请安,让王政君不由得打心眼儿里往外高兴。看来王家弟子中也有可教之材呢! “平身吧!” “谢皇后姑姑。” 走过了这一套不容更改的固定程序之后,王政君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 “莽儿,你怎么会在太子的书房?” “这,小草民王莽启奏皇后姑姑,小草民这几日正在学习《论语》,内中有几处不太明白,故此在太子书房翻阅几部典籍,不知皇后姑姑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皇后姑姑恕小草民之罪。” “小孩子爱读书是好事嘛,有什么罪不罪的?今后想看什么书,只管过来看,不用请示。” “是,小草民谢皇后姑姑隆恩。” “对了,你太子表兄怎么不在这儿读书?他有没有跟你说他去哪儿了?” “这……” 王莽想起半个时辰前表兄刘骜溜出去玩之前对他的嘱咐,迟疑了几秒钟,决定替他瞒过这一回: “启禀皇后姑姑,太子表兄殿下日来读书过于劳累,偶感风寒,患了腹泄之症,一日之中已接连如厕十余次,片刻前又去解那一时之急去了。” 人有三急,上厕所是谁也挡不住的,何况圣人云,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但王政君心里明白,刘骜平时最怕读书,一捧起书本,就会条件反射,产生要上厕所的强烈欲望。但像今天这样一天十几趟,却也太多了一点,王政君担心刘骜是真的有了病。 其实,王莽这篇话,虚实结合,半真半假,实的是刘骜今天当真去了十几趟厕所,虚的则是刘骜根本没有什么腹泄之症,更谈不上什么读书过于劳累,他只是把上厕所当作逃避读书的借口,去和宫女们鬼混。就在王政君来之前,刘骜刚刚又溜了出去,对王莽说的也还是上厕所。 王政君正在为宝贝儿子的肚子担心,就听见书房门外传来了呻吟之声: “唉哟,这倒霉的肚子,真不争气,一天的功夫,害我跑了十几趟,这多影响我刻苦攻读呀!唉哟,疼死我了。” 随着声音,刘骜捂着肚子皱着眉头撞进了书房。 “快快快,莽表弟,咱们学到哪儿了?抓紧时间接着学……哟,母后驾到,儿臣叩见……” 王政君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骜儿身体不适,就不必行大礼了。” “谢母后。唉哟,唉哟……” 刘骜再不争气,毕竟是王政君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何况眼前这副景象,弄得王政君也是真假难辨。 “骜儿这样苦楚,今天就不要再读书了,早些休息吧。” “不,不要紧,儿臣能坚持,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儿臣要战胜病魔、勤奋苦读……唉哟……不好,又来了!” 说完,拔起腿又要冲刺。 “唉,以骜儿这情形,病得委实不轻,看来明天的斗兽之戏,也去不成了。” 王政君这句话就像十字路口的红灯,一下子就让刘骜的双腿来了个紧急刹车: “斗兽之戏?那还是要去的,那还是要去的。” “你这样怎么能去?万一斗兽之时你离席如厕,岂不是对你父皇失礼?” “这个不妨事,儿臣觉得,儿臣觉得好多了,少时再服些药,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定不会耽误正事。再说,莽表弟从来没看过斗兽,儿臣想陪他一起去。莽表弟,你不要跟我说你不想去,不要说你要抓紧一切时间读书!在那里,你会看到皇家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你会看到皇帝陛下和那些畜牲在一起,你还会看到我那些人见人爱的娇滴滴的姨娘们……” “够了!越说越不像话,玩物丧志!”王政君止住了刘骜: “看你迫不及待的样子,肚子不疼啦?” “不疼了……不,疼!唉哟,唉哟!我的妈呀,疼死人啦,出人命啦!” 一边叫,一边冲着王莽使眼色。 王莽冰雪聪明,如何会不明白表兄的意思?其实不用他使眼色,王莽早就被斗兽之戏吊起了胃口,只愁没有机会向姑姑开口呢。 王政君看了看王莽: “莽儿,你说呢?” 王莽偷眼去看刘骜,只见他还在那里挤鼻子弄眼,出于保护表兄的五官不至于从脸上掉下来的无私目的,也出于见识一下热闹场面的有私动机,王莽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最高决策层发表自己的意见: “启奏皇后姑姑,小草民以为,明日斗兽之戏,太子表兄殿下势在必去。其一,明日圣驾亲临,身为太子,不去则有轻君慢上之嫌;其二,医经上说过,春日郊游,可祛病强身,采天地之气,补冬令之虚,明日虽非郊游,但虎圈位于上苑,草木繁茂,景色宜人,对表兄殿下的病体有百利而无一害;其三,太子乃一国储君,日后君临天下,仁、德固然重要,也不可缺少威、勇,而观看斗兽的壮观场面,必可于威、勇之气上大获种益。有此三条,太子非去不可。” “小鬼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倒挺老成!难怪后来的史书里都说你早熟!好了,别说你表兄了,说说你自己吧,你想不想去?” “这,皇后姑姑请恕小草民直言,斗兽之戏小草民不看。” “怎么,你不看?”王政君大感意外。 而刘骛更是直跳脚: “你傻不傻,这么好玩的玩意儿你不看?” “小草民明日去,但并非为斗兽之戏,而是为瞻仰天子的威仪而去,为饱览百官的风采而去。小草民虽然年幼,但报国壮志早已蓄于胸中,谒天子、拜百官,朝廷的礼仪,一切诸项,都要早早熟悉,所以,明日小草民是为日后报国而去,也是非去不可。” 说得这么热闹,结果不过是一个“去”字,这就是王莽。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七岁时的王莽,就已经显露出他凡事都要引经据典、字字务求有出处的言辩风格了,而这种近乎食古不化的风格,在他成年之后,更是由言辩方面扩展到了行事方面,也为他的政治和人生悲剧奠定了不可逆转的基础。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王政君见一子一侄两个小孩子都对斗兽之戏表现了浓厚的兴趣,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嘱咐了几句早睡早起之类的话之后,娘娘起驾回宫了。 送走凤驾,书房里响起一片乌拉声。 “小表弟,你到关键时刻还真给劲!一下子就OK了!”刘骜兴奋得照着王莽的小肩膀上“啪”地给了一龙掌。 “此事小草民也是勉力为之,要知道,皇后姑姑天资聪慧,想瞒过她可是不大容易咧!” “我说的不是跑肚拉稀那件事,我是说你的小嘴怎么那么会说,一个斗兽之戏,居然让你开发出那么多为国为民的大道理来!” 王莽笑了笑,不说话,心里却在得意: “这算什么?等我把你书房里的书都读完了你再看,保管有更多的大道理等着呢!” 刘骛一把拉起王莽的小手: “行了行了!今晚咱们不用看书了,早点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各自回去睡个倒头党,攒足了精神,明天观赏美女与野兽去也!” 到底是小孩子,爱热闹图新鲜,当第二天王莽跟着姑姑、表兄一起,来到上苑虎圈的时候,真恨爹妈少给他生了几只眼! 按说王莽的爷爷王禁也算个侯爷,平常家里的排场也不小了,可跟帝王一比,简直寒碜透了! 春风中,鼓角连天,旗幡招展,御驾还没到,那铺天盖地的仪仗队就已营造出一派不可一世的隆重气氛。 虽然只是饲养猛兽的小小虎圈,那建筑也金碧辉煌,足以让王侯之家自惭形秽。 正南,是齐齐的一长排铁笼子,笼子里有猛虎、有悍熊、有野猪、有矫豹、有恶狼、有雄狮,一个个磨牙吮爪,作势噬人。那充满兽性的低吼声,令人毛骨惊然,不寒自谋。 铁笼对面,是一片略为低洼的空旷的场子,四周围也有粗如儿臂的铁栏杆,几百名铁甲勇士,正执戟荷刀,守卫在槛外.看上去,那就是斗兽场,等一会儿,一幕幕暴烈无匹的兽斗壮剧,就要在那里上演。 斗兽场再往北,就是飞檐斗拱的观礼殿。虽说是殿,却有柱无墙,倒像个大亭子,王莽可以清楚地看到,殿上已经排列下许多座椅,其中有三把金交椅特别醒目,它们特别高大,以王莽的眼光估计,大概连椅子下面的空间都可以藏进一个比他还胖还高的小孩子。 王莽看得出,正中那把,铺着回龙绣垫的就是皇上的宝座,而两边的两把,铺着飞凤绣垫,右首那一把,王莽知道是皇后姑姑的专席,而左首那一把,就不清楚该是留给哪一位的了。 他正想问身边的表兄刘骜,只听赞礼官已经大声宣赞: “皇后陛下、太子殿下驾到!” 早就在殿角下恭迎的文武百官,立即应声跪倒,接驾声响成一片: “臣等恭迎皇后、太子,愿皇后、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莽顿时无所措手足,不知是不是该跟着姑姑、表兄一起穿过跪迎的人群走上观礼殿。 忙乱中,只觉姑姑的玉手拉了他一下: “别怕,跟着姑姑上殿,待会儿就侍立在你表兄的椅后。” 王莽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隆重的夹道欢迎,头也重了,脚也轻了,踉踉跄跄上了殿,都不知道自己这几十步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还没等他定下心神,就听鼓乐大作,鼓乐声中,赞礼官宏声宣赞: “皇帝陛下、昭仪娘娘驾到!” 接驾声比方才更是嚎亮: “臣等恭迎皇帝陛下、昭仪娘娘,愿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昭仪千岁千岁千千岁!” 接驾声中,王莽看见元帝威仪赫赫地走上观礼殿,身后还跟着一个妖冶艳丽的女子,心想,这女人大概就是什么傅昭仪吧?看她那妖媚样子,比皇后姑姑的端庄雍容可差得远了,凭什么就把皇帝的魂儿给勾住了? 正想着,只见皇后姑姑已经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敛容接驾: “臣妾恭迎圣驾。” 元帝脸色平淡地挥挥手: “坐下罢。” 便转过身去,对傅昭仪微笑: “昭仪也请坐下。” 傅昭仪与王皇后对视一眼,连招呼也不打,就大模大样地坐在了元帝的左首。 元帝扭过头,看见侍立在刘骛椅后的王莽: “这孩子就是皇后的侄儿吗?” 王莽赶紧趋步上前,伏身下拜: “小草民王莽,叩见圣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帝点点头: “这孩子倒也懂些规矩,平身罢!” 王莽谢恩站起,却听见一声冷笑: “哼,一介草民,也配在皇帝身边侍立,应当下殿去!” 王莽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是傅昭仪在说话,他不敢回话,却静静地等着皇帝表态。 元帝笑了笑。 “昭仪何必对小孩子这样,就让他陪陪他表兄吧。” “谢主隆恩。”王莽嘴上这样说着,倒退着回到太子椅后,心里却在发狠: “好你个狐狸精,我招你惹你啦?等着吧!等老子哪天得志,非整整你这姐己、褒拟不可!” 傅昭仪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帝后们“入座为安”了,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也全都各就各位了,鼓角声重又震天价响起,斗兽开始了! 率先登场的,是一头野猪和一头豹子。那豹子一身金钱花纹,被阳光一照,斑烂绚丽,煞是好看。对比之下,那野猪就显得丑陋多了,两颗撩牙在猪嘴外面毗着,发出惨白的光芒,猪鬃像钢针一样耸立着,黑黢黢的粗笨身躯,显得十分肮脏。 那美丽的金钱豹,从笼中窜到场内,奔腾跳跃,着实展示了一番矫捷的身手,先声夺人的第一印象博得了君臣嫔妃的交口赞赏: “好漂亮,好神勇!看那丑猪如何抵挡!” 而那野猪也不甘落后,进得场来,虽没有豹子的灵活矫健,却也步履沉稳,步步为营,前身低伏,后腿如弓,两只凶狠的小眼怒视对手,笨拙的身躯缓缓移动,看似笨拙,却是暗合了以静制动的兵法要旨,令咆哮腾跳的金钱豹急切难于得手,只得也放慢速度,围着野猪绕起圈子,寻找着致命一击的突破口。 豹子的脚步越来越快,圈子越绕越小,而野猪的弱点也逐渐地显露出来:它的身子笨了点,当圈子大的时候,位于圆心的它还可以跟上豹子的速度,始终把头部对准豹子.可是当豹的步子加快、圈子缩小之后,它就难免有一种跟不上趟的感觉了,一刹那.它的臀部暴露在豹子的尖牙利爪之下。 说时迟那时快,金钱豹捕捉了这千分之一秒的机会,飞一样地纵身扑上,野猪的屁股被咬住了,一美一五两个畜牲扭在了一起。 随着发自兽类喉部的那种凄嚎惨叫声音.一股鲜血箭一样地喷射出来,那豹子猛地一甩头,三斤多重的一块后臀尖,免费馈赠了。 “好!干得好!” 被鲜血刺激着的君臣嫔妃们,顿时兴奋起来,那种残暴的原始劣根性,开始在观众们的血管中奔腾,他们渴望着更强烈的刺激,期待着更狂暴的场面。 豹子一击得手之后,并没有骄傲自满固步自封,躲到一边去品尝胜利果实,而是噗地一下吐掉口中那块鲜血淋漓的臀肉,再接再厉,要夺取最后的胜利! 而那初战失利的野猪,也被这撕心噬肺的疼痛激发起复仇的决心.立志要洗雪耻辱、收复失肉! 刚才的被咬噬,对于这头皮糙肉厚的野猪来说,并不构成致命的伤害,它的战斗力还在,或者可以夸张一点说,少了三斤多肉,它的身体反而倒灵活了许多。 野猪痛定思痛,终于悟出了取胜之道: “老子有的是肉,一口三斤,也得一百多口才咬得干净!老子今天豁出这三百多斤肉了,看你有多大本事!” 自从决定用饲敌之计取胜之后,野猪反倒没了包袱,只要喉管不被咬断,老子就跟你没完! 那豹一击得手,再击成功,三击奏凯,片刻之间,野猪已经被它咬了十多口,真正是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但随着太容易得到的节节胜利.豹子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这头蠢猪怕不是肉做的吧?怎么掉了几十斤肉还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我怎么才能尽快结束战斗呢?” 就在它犹豫不定,不知是不是应该继续出击的当儿,野猪利用了它那片刻迟疑,嚎叫着猛扑过来.发起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反攻! 自古道哀兵必胜。白骨毕现的野猪就是这样的哀兵.它此刻真正是痛定思痛,卯足了劲,用锋利的撩牙刚劲无俦地刺进了金钱豹的美丽油亮的喉管,还意犹未尽地奋力前冲,一直把对手抵到了铁栏杆上。 被刺中喉管的豹子,后背抗住铁栏杆。两只利爪拼命撕扯,把野猪的头脸抓得面目全非,可野诸就是不松不让不退,嚎叫着继续用力刺着。 这一幕两雄殊死惨斗,一直持续了有半顿饭的工夫.人们才看到挥舞着的豹爪慢慢地停在了空中,鲜血已经流尽了的豹子,终于不再动弹,那美丽的金钱花纹,成了一件腥红寿衣上的黑色点缀。 野猪胜利了。 可是胜利者也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保持着胜利时的那种姿势,就那样僵住了,再也不曾移动过一寸一分。 人们都沉默了,半响,才听到元帝那略带惋惜的圣谕: “封野猪为烈勇侯,豹子为捷勇侯,各以侯礼安葬,搭下去吧!” 简直是开玩笑,畜牲也能封侯? 可是元帝自有他的主意,以他的意思,畜牲表现突出都能封侯膺爵,此事传遍天下,还怕没有忠勇之士前来报效国家?想当年秦始皇不也封过泰山的五大夫松么! 王莽望着同归于尽的猪、豹二位侯爷,叹了八个字: “可歌可泣,可图可点!” 刘骜却不以为然: “这点小玩闹,垫场子的把戏,算得了什么?等下的熊虎之搏才更有味道呢!再说了,两兽相斗,毕竟还不如人兽之搏,当年,我忘了是谁了,因为直言犯谏,恼怒了当时的天子,就命他下场搏虎,要不是天子只是想杀杀他的气焰,暗赐他一口利刃,早就葬身虎口了!就这样,也把他吓得快尿裤子了!可惜我没赶上,要是我,就让他空手搏虎,那多带劲儿呀!” 一番话说得王莽毛骨悚然。 “伴君如伴虎”,这话当真不假!怪不得历代多少高人,或者是躲进深山不愿出仕,如介子推,或者是功成名就后浪迹江湖,如张子房。庙堂虽高,玉带虽美,却无异于这铁笼铁链,囚住你、锁住你,整天和喜怒无常的君王这头猛虎在一起,那种终日提心吊胆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也许就是因为刘骜的这一句无意之言,促成了王莽多少年以后下决心不当伴虎之人而要当那噬人之虎的决心,刘家天下也就改了姓氏达十五年之久。 不过这会儿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个地步,王莽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娃娃,只是一个对人鲁相搏仅仅怀有畏惧心理的小草民。 而对于两兽相斗,他还是饶有兴趣的,他喜欢这种悲壮的气氛,喜欢这种事先不能预知结局的而又与己无关的生命之争。 这不,当斗兽的重头戏——熊虎之斗开始的时候,他不是又全神贯注地把俩眼瞪得溜圆么? 熊虎之斗显然和方才的猪豹相争不是一个档次。号称兽中之王的猛虎,以它那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从容不迫地步入半场,那种不怒而威的气概,令人望而生畏。特别是它引吭长啸的那一声吼,端的是惊天动地、荡海摇山。 而那头悍熊,也并非等闲之辈,经过整整一冬的休眠,虽然略显削瘦,却并不赢弱,单听它咚咚的脚步声,就已知道在它的身体里蕴藏着什么样的力量了。 这才是一场真正重量极的比赛。 一开始,双方没有短打武生的那种贴身肉搏,而只是远远地怒目而视,但那种肃杀之气,远在殿上的王莽都能感受到。 兽中之王踞蹲着,虎目在阳光下反映出威芒,额头那个醒目的王字,更是在提醒对手注意,你是在和谁叫板。 而那头悍熊,似乎并不在意猛虎的王者之威,悠闲地舔舔肥大的熊掌,斜着眼睥睨四野,好像在说: “穷吼什么?老子又不归你管,摆什么臭架子?” 那种“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超然神色,着实令兽中之王愤怒,它使劲甩了两下健尾,两声春雷顿时在斗场上空炸响。 紧接着,它咆哮着向那悍熊扑去.犹如一阵狂飙卷过悍熊的头顶。 兽王的身手的确不同凡响,只这一扑,便将悍然扑了个趔趄,悍熊猝不及防之下,腾腾倒退了几步,才算侥幸躲过这闪电般的一击,没有被锋利的虎爪抓破皮肉。 观众们还没来得及为这精彩的一击喝一声好,兽王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扑来,那优美的身姿宛如一个训练有素的技巧运动员,腾空划出一道令人叫绝的弧线。 弧线越过悍熊的一刹那,兽王那钢鞭一样的虎尾顺势一扫,便结结实实地抽在了悍熊的后脑上,要不是被浓密的熊鬃遮住,人们一定会看到那在瞬间隆起的血棱。 只这两扑一扫,便足以证明鲁王的实力了,君臣嫔妃们齐声喝起彩来,为那兽王的盖世神威。 悍熊平白无故受了这两扑一扫,又见群众舆论明显倾向于自己的对手,心中很是不平,顿时萌生了奋起反击的豪情壮志。 它稳住身形,人立而起,两条粗壮的前肢高举着,等待猛虎的第三次扑击,它的战略意图,是在猛虎扑来的时候,凭借自己的体重和蛮力,挥臂将腾在空中的对手击倒在地。 然而悍熊失算了,兽王对于弱小的对手,是注重斗力,而对于像熊这样的壮大的猛兽,它却很讲究斗智。刚才那两扑一扫,不过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来一个先声夺人,再往后,它就该用智慧和力量综合取胜了。 兽王扑上来了,但并不像悍熊预料的那样是从上三路扑来,它才不像熊那么傻呢,明知敌人早已森严壁垒,却非要来个自投罗网? 它这次扑的是熊的下三路,它趁熊臂高扬不及回防的机会,巧妙地伏低身子,几乎是贴着地皮飞过来的,一片黄尘卷过之后,那熊的下盘被狠狠地抓了一把,连皮带肉扯下一大块不说,庞大的身躯也被这一抓闹得失去了重心,呕当一声仰面便倒,震得斗场坚硬的地面都轰然作响、微微晃颤。 “好!” 殿上殿下齐声称快,喝彩声似乎在告诉兽王:别停下来,就这么干! 兽王毕竟是兽王,它不愿意听从任何人的旨意,哪怕是皇帝也别想命令它做它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它还没有玩够,它要尽情地戏弄那愚蠢的笨熊,把它的神威表演个淋漓尽致。 于是,它很大度地给了那悍熊一次喘息的机会,远远地坐了下来,那神态,就像把敌人诱进了自己的伏击圈的大将军,在高高的山岗上俯视山谷那一小撮很快就会成为砧上之肉的残敌一样。 悍熊低吼着从地上爬起来,奇耻大辱令它狂性大发.它笨拙地摇晃着身躯,向那得意洋洋的兽王扑来。 而兽王却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很轻松地让开了悍熊那蕴足了浑身蛮力的一扑,把悍然闪了一个踉跄,还没忘用虎尾挑逗似地抽了对手一个耳光。 “士可杀不可辱!” 那悍熊几乎要喊出这一句悲壮口号了。它抬起头,仰天狂吼,凄厉的嗥叫让人心碎。 嗥叫声中,它做出了让鲁王、也让所有观众不解的举动:它不再理睬那近在咫尺的仇敌,而是像人那样后腿直立,用粗壮的熊臂交替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咚咚的响声,仿佛在擂响一面硕大的鼙鼓。 它捶得很重,似乎捶的不是自己的胸膛,而是对手那令它不堪的躯体。 它示威似地缓缓转动着身子,一边转,一边拼命地继续捶打,它转向哪一面,哪一面的观众就能看见,随着一下重击,它的嘴角都会流出一股殷红的鲜血。 捶到后来.它干脆用利爪撕扯起自己的前胸来,浓密的胸鬃被扯落了,粗厚的熊皮被扯破了,连那饱蕴着力量的健肉也被扯得横七竖八尽是长长的爪痕。 而它却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仿佛是在向全世界宣布: “来吧!我什么都不怕!” 神勇的兽王被这种自残行为震惊了,也弄蒙了,它什么阵仗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这种不要命的! “好小子,这是要玩命啊!” 鲁王心里嘀咕着,有心想退避三舍,可又怕丢了面子,有失王者风范,于是在观众的催促下,象征性地向对手扑去。 它扑中了,但对手根本不躲不闪,而是敞开胸膛、张开双臂欢迎这一扑。 甚至对于在身上到处乱抓的虎爪、到处乱咬的虎口也根本不介意,那悍熊只是紧抓住兽王的肩胛,拼命地摇晃着,用硕大的熊头和虎头对撞着,口中还发出嘿嘿的笑声。 兽王怯懦了,它拼命挣扎着,想挣开熊爪的掌握。 但那是徒劳的,你想不玩了?我还没玩够呢! 悍熊把猛虎举起来,远远地抛了出去。然后,又追上去,抓起对手,又是一抛。 倒霉的兽王,就这样被对手玩弄于股掌之上,威风扫尽,颜面无存。 它再也顾不上什么兽王的尊严,趁悍熊再一次抛出自己的机会,嗷地一声窜了开去,一溜烟地钻进了铁门半开的兽笼,免战牌高悬,再也不出来了。 观众们失望透了,沮丧的咒骂此起彼伏,他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能容忍众望所归的兽王在胜负还没有最后决出的时刻就这样溜之大吉。 但他们很快就明白兽王为什么会这样做了,因为那熊已经疯了,而面对一头疯狂的悍熊,除了尽可能地溜得远一点,你还能做什么呢? 那熊在失去了宣泄对象之后,它的余勇没有地方可以施展,于是,非常可以理解地转向了刚才为自己的对手助威呐喊的那群两条腿的动物。 它愤怒地扑向观礼殿,在斗兽场边上,它轻而易举地弄弯了两根试图阻挡它前进步伐的铁栏杆,当着果若木鸡的武士的面,坚定地爬上了玉石台阶。 情况突变! 刚才还在为精彩的场面而兴奋不已的后宫佳丽们,眼看悍熊就要窜上殿来,顿时芳魂儿直飞九霄云外,娇唤连声,权堕髻松,裙据零乱,顾不得尊贵的仪容,一个个四散逃命。 其实她们本不必如此惊慌,因为那熊并不是冲着她们来的,熊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坐在前排正中的那个家伙,悍熊只对那个家伙感到兴趣,因为刚才就是他嚷嚷得最欢,力猛虎喝彩的声音最大。悍熊决定把他干掉,哪怕他穿着团龙蟒袍也无济于事。 元帝凑巧就是那个家伙。 他才是唯一真正应该逃命的家伙。 然而又很凑巧,他刚刚痊愈的病体,并没有为他提供足够的力量去逃命。在悍熊当面的一瞬间,他甚至连招呼武士们勤王救驾的力气都聚拢不起来,虚弱的双腿,也像被紧紧粘在那把盘龙金椅上一样动也动不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给臣子们一种印象,一种泰山崩干前而面不改色的临危不惧的印象。 尽管这种印象需要用生命作为代价才能换取,那也在所不惜——不,是无可奈何。元帝临死前,所能做到的,大概也只有无可奈何这四个字了。 还有一个人也没有逃命。 那就是紧挨着元帝的皇后王政君。 王政君并不是不想逃,也不是没有力气逃,论体格,她比傅昭仪强得多了,连傅昭仪都能够在零点几秒的时间里从亲爱的元帝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王政君也无疑能够做到。 但她没有这样做。 唯一可以解释的原因,就是她的反应太迟钝了。由于她十多年来对于后宫争宠已经感到厌倦,由于元帝对她的可有可无的态度,使她变得对一切都麻木不仁了。当悍熊扑到元帝和她的面前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 等她明白这并不是规定程序的一个步骤、而是真正的意外之后,再想逃命已经毫无意义。熊的庞大身躯就在眼前,她已经闻到了悍熊身上的那种难闻而又带有刺激性的血腥气息。听到了从悍熊鼻孔里发出的令人销魂的喘息声音。黑色笼罩了她,那是熊的颜色,也是死神的颜色,甚至还是十几年来她寂寞生活的颜色。 在这一片黑幕之下,她也就放弃了逃生的一切努力。 有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急切地渴望着悍熊早点动手,把她,还有那个冤家,一起带进那片无边无沿的黑色中去,这样,至少她可以不用再为许多事情烦恼和担心,而她的儿子,只要不被同时带走,将会顺利地接替元帝的位置,她的娘家王氏家族,也就可以获得和保持外戚所应该拥有的一切,权力,地位,以及随之而来的令人羡慕的其他东西。因此,在生死关头,王政君只向苍天祈求一件事,干万别伤了她的儿子。 悍熊却根本不去理睬王政君、汉元帝在想些什么,它所考虑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翻过横亘在面前的白玉栏杆,顺利地到达那家伙的面前,然后,照着他那戴着皇冠的脑袋,就来上那么一下,对,一定要来一下,绝不留情! 栏杆终于被越过去了,那颗讨厌的脑袋还在那里,它已经伸爪可及,来吧伙计,乖乖地,别乱动,我保证给你个痛快的,让你来不及喊疼…… 不对了,准是出了什么岔子,程序出了点问题,那颗讨厌的男人的脑袋,怎么变成了一副美丽的熊见犹怜的姣容? 熊掌高举着,却没有落下去,那是一张多么可爱的脸蛋呀!杏目,檀唇,桃腮,柳眉,红扑扑,粉嘟嘟,香气袭人,秀色可餐。 而那双秀目中,分明有一种英武气概,一种全无畏惧、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概,正是这种气概,像一堵铁壁,挡住了悍熊的步伐,使它产生了一小会儿的迟疑。 这是致命的迟疑。 虽然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却足够让护驾的武士们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履行他们刚才被忘记的职责了。 当刀朝斧鋮密密麻麻地亲吻悍熊这个叛逆者的每一寸肌肤,并使得它浑身发麻不得不以死报之的时候,这位离天子只有一步之遥却被一个女人阻挡去路的倒霉蛋,这位几乎改写了历史的畜牲,还在用人类听不懂的语言从内心深处发出疑问: “亲爱的美人,你是谁……” 它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但是汉元帝有。 当挺身遮蔽在他与熊之间的那具娇美身躯转过来向他呢喃着表示慰问的时候,元帝脱口而出: “冯媛,冯婕妤?” 美丽而又勇敢的姣娃对她刚刚的举动并没太多的回味,依然像往常一样平静: “臣妾有罪,罪该万死。” 元帝惊愕: “婕妤何罪之有?” 不要说元帝,就是目睹了刚才那惊心动魄场面的“小草民”王莽,也对冯捷好这句话颇感费解,明明是挺身护驾,为什么要自称有罪,还“罪该万死”? 冯媛冯捷好轻启朱唇,打破了疑团: “陛下乃天下至尊,臣妾在急切中不暇多思,竟然挡在陛下面前,和您抢镜头,还不罪该万死么?” 冯媛这句话的确有点道理,在封建年代,谁也没有权力超越皇帝,走路,要让皇帝先走,好处,要让皇帝先占,否则就是“僭越”,是“大不敬”的罪过。几百年后的曾和王莽一样被骂为篡汉逆贼的曹阿瞒,就是因为在许田射猎时越过皇帝半个马头,半真半假地接受了群臣的贺拜,而惹恼了赤兔马上的关二爷,险些挨了他的青龙堰月刀。要不是老谋深算的大耳朵刘皇叔,投鼠忌器,怕二弟的贸然行动会被误解为刺王杀驾,曹操的人头早在那时就不在脖子上长着了。 冯媛敢抢这个位置,敢比皇帝还靠前,那还得了?要是被抓住小辫子,那算是苏州人卖豆腐花——“完(碗)”! 所以,聪明的冯捷好未求有功先求无过,未求进先思退,先搁下一句请罪的话,免得那些妒贤嫉能的小人将来在背后捅刀子! 元帝当然不知道冯媛的请罪还有这一层深刻寓意,更不会想到“大”无畏的爱妃还会要个“小”聪明; 但他很想知道是什么力量鼓舞着这个柔弱的女子在关键时刻冲得上去,甚至比那些御前武士还要勇猛果敢。元帝是怕死的,当然也认为别人都应该像他一样“爱惜生命”。 “婕妤,人人都有惊畏之心,为什么你能挺身挡在悍熊面前呢?” 元帝真想问明白,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冯媛是怎样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战胜了恐惧心理的。或者,她的脑海里是否浮现出什么光彩照人的英雄形象,是不是那些英雄形象鼓舞了她。子 但冯媛的回答很平淡: “猛兽的天性,只要得到猎获物就会停止攻击,臣妾只是担心悍熊扑向陛下,这才以身挡熊,反正对那畜牲来说,陛下的万乘之躯和巨妾的蒲柳践体,都只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实际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它得到了臣妾,就会舍弃陛下,这是很简单的道理。陛下您说对吗?” 元帝没想到冯媛想的会是如此简单,他很为冯媛婉惜,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说出一大篇可以语惊四座的闪光语言来。 但冯媛这个英雄典型,元帝是树定了,他指指点点,向惊魂甫定的臣僚嫔妃们进行现场教育: “啧啧啧啧!听听,你们听听!多么朴实无华,多么伟大崇高!这就是我们的英雄,我们无私无畏而又可亲可敬的英雄啊!让我们一起高呼: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 “……学习!……致敬!”自愧不如的须眉们,自忖不敢的巾帼们,用参差不齐的男声女声尽量附和着,呼应着。虽然做不出英雄的举动,但口号喊得响亮,不也至少说明我们是有决心成为英雄的吗?如果下一次再有同样的机会,我们一定会同样……同样开溜。 元帝满意了,他环视四周,点头称赞: “找到了差距,就有赶超的方向,朕相信今后大家会以冯捷好为榜样,争当英雄,还有英雌的!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 众人大声应道,大家的热血因此而沸腾,恨不得那悍熊现在又活过来,好给自己一个学英雄见行动的机会。 有几个性子急一点的,甚至现在就开始在殿里睃巡着,看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猛兽藏在附近,要知道,刚才那一阵忙乱,造成了局势的失控,很可能笼子里的其他野兽混水摸鱼溜了出来呢! 果然!有人指着元帝身边尖声报警: “那里还有一头熊!” 随着这一声尖叫,大家一齐扭头,只见元帝左首的那把椅子下面微微作响,绣帔缝隙中,隐约可见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在蠕动着。 “妈呀!” 又有几位后宫佳丽像圣彼得堡电话局的小姐们那样,昏过去了——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05章 狗肉太子 ●苑主的演出机会明显减少,这对王政君却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三个女人之间形成了互相排斥而又互相牵制的相对稳定的三角结构,这为王政君全力培养太子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大病初愈的元帝心血来潮,举办了一次宫廷音乐大奖赛,并亲自担任大赛唯一的评委。 ●傅仙音一句闷帘导板,让所有选手的曼韵妙音黯然失色,元帝也不禁触景生情,回忆起那个令人如醉如痴的夏昼来。 ●趁着高兴,元帝表演了一手颓丸掷毂的音乐绝技。 ●王莽身披重孝,哭声震天,吓了刘骜一跳,却原来王莽是在演习凶礼。 ●凶礼上太子的恶劣表演,令元帝大恨不已,他责问负责看护之责的史丹:“像这种不慈不仁的东西,还能继承宗庙、为民父母吗?” ●史丹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愣把没理说成有理,死汉子居然翻身坐起。 ●病危的元帝一步一步走进了傅仙音的圈套,刘骜的太子地位危如累卵。 ●史丹的哭谏保住了太子的皇位继承权,刘骛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狗肉终于上了堂皇的国宴。 当然很快就证实那只是一场虚惊。 椅子下面并不是什么凶猛的野兽,而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傅昭仪。 不过这位倾国倾城的傅昭仪这会儿的德性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小脸煞白,嘴唇发紫,衣裙纠结,钗环凌乱。从椅子下面钻出来之后,还在像中了风寒那样抖个不停,两排口齿正在笃笃喃喃地演奏着“仙音”。 然而这位天才的演奏家此刻已经失去了她那位最忠实的听众,元帝毫不客气地冷嘲热讽: “堂堂昭仪,竟然如此狼狈!平日里说得多好听啊!什么比翼双飞、同生共死,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这倒真应了那句老话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傅昭仪这时候的脸色才由惨白变为通红,那不是精神焕发,而是羞愧难当! 元帝挽起冯媛的柔臂: “婕妤今日立下大功,朕要好好犒劳犒劳你!摆驾,回宫!” 这天晚上,元帝抖擞精神,结结实实地犒劳了冯婕妤一顿。具体情景我们不得而知,但据当夜值班的宫女们说,寝殿里的响动一夜未停,陛下好像在练习口技,狮子老虎狗熊野猪,各种猛兽的嗥叫声音都被他模仿遍了。而那位在悍熊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女英雄,好像一直在求饶,颤巍巍的娇喘声也很有节奏地响了一夜。 从那一夜起,冯媛的地位就起了重大的变化,首先是被郑重告知,每天,特别是太阳落山前后,必须随时作好迎接圣驾的充分准备,未经许可不得擅离职守,以免圣上扑空;其次是奉命在不需要或不方便接驾的日子里,抓紧时间对她的儿子刘兴进行有关的礼仪教育,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接受封王的诏命;至于冯捷好本身的深造,也被列入了议事日程,正在学习作为一位“昭仪”所必需掌握的知识。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元帝子息中的第二位王爷产生了,刘兴被封为信都王。而按照当时定下的规矩,信都王的生母,斗兽英雌冯媛也从婕妤的位置上升了一级,成为大汉历史上的第二位昭仪。 冯昭仪的荣升,对于傅昭仪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位苑主的演奏机会明显减少,元帝似乎有弃文习武的倾向,对她的“仙音妙艺”似乎不再感到有当初那种特殊的乐趣,而几乎每夜都要到冯昭仪那里去讨教斗兽搏熊的胆气与技巧,而且经常亲自扮演猛兽的角色,与斗兽英雌一比高低,结局当然可以预料,那曾经令悍熊却步的英雌却每每难敌圣威,一阵一阵地望风披靡。从她那里得到满足的元帝,当真自以为雄风大振,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但是,对于王政君来说,冯昭仪的受宠,却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至少可以分散傅昭仪的注意力,转移她的仇视与敌对。三个女人之间,开始形成一种互相排斥而又互相牵制的微妙关系,这是一种三角关系,而根据物理学的原理,三角形的结构是最不容易打破的。 趁着两位昭仪各显手段去争夺元帝的空隙,王政君获得了难得的机会,她可以定下心来培养儿子刘骜好让他的太子地位更加稳固。 这本来是顺理成章、手拿把攥的事,但万万没想到,刘骜是个扶不起的太子,是块上不得台面的狗肉。短短几年中,竟接连出了几桩毛病,惹恼了本来沉醉于温柔乡中的元帝,重新想起曾经许诺过博昭仪的废立之事,刘骛的太于地位受到了严重的动摇,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其实,刘骛的不招元帝待见,并不全是由于傅汕音受宠的关系,就他本身的所作所为来看.即使是依照当时的道德标准,也很难归入“少年才俊”之列。《汉书·成帝纪》中说他“壮好经书,宽博谨慎”,“善修容仪”,还说他像孔老夫子那样“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意思是说他乘车外出的时候,很注意自己的举上。扶着车横杆端端正正地站着,不东张西望,不用急促的命令催促驭手,也不亲自指挥怎么走,以免干扰驭手的驾驶。而在他当了皇帝临朝的时候,更是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也。”又说他博览古今,用博大胸怀虚心接受臣下的批评,使得“公卿称职,奏议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照班氏父子的意思,刘骜简直是一位“有道的明君”了。但是作者要提醒大家注意,班氏父子和刘骜是亲戚关系,班彪的姑姑、班固的姑奶奶是刘骜的小老婆,在刘骜的后宫里也作到婕妤的地步。成帝纪的执笔者班彪,得管刘骜叫一声姑爹呢!在班彪的笔下,当然得为姑爹多写点优点,少提点毛病。但作者把一部汉书翻得稀烂,除了上面引述的那些空泛的赞美之词外,能作为刘骜的“先进事迹”的,大概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刘骜的“不敢绝驰道”。 驰道是怎么回事呢?据考证,驰道是贯通长安城南北的中心大街,全长十华里,幅宽五十米。驰道中央七米宽的路面,是供皇帝专用的御道,任何人不得任意跨越(也就是“绝”),更不得在驰道中央行走。这倒有点像今天马路上的隔离墩,起到禁止横穿马路的作用,不过驰道的管理可要比隔离墩严厉得多,根据《汉令·乙》的规定,“骑乘车马行‘驰道’中,已论者没入车马被县”,“诸使有《制》,得行驰道中,着行旁道,无得行驰道中央三丈(汉制三丈,即今七米)。” 对于驰道的这种严格管理,当然是为了保证皇帝的绝对安全,因此,除了皇帝他老人家之外,别说普通老百姓了,就是王公大臣,甚至太子、公主,也不敢轻易违反规定。刘骛当太子的时候,有一度住在桂宫,正巧赶上元帝有事急召他,他出了龙楼门,不敢横越驰道直接去未央宫见驾,而是一路奔西,绕到直城门,那里是十字路口,允许横过,他从这里过了驰道,又返过头直奔作室门,才进了未央宫。元帝怪他动作太慢,他就一五一十把驰道隔阻的事情一奏,元帝这才转怒为喜,龙颜“大悦”,并下令从今以后,太子可以破例横穿驰道。 这件事给我的感觉,刘骛充其量不过是交通规则遵守得比较好一点,离一个开明君主还差得远呢!倒是在成帝纪和汉书的其他篇章里,我发现了这位交通规则的严格遵守者的许多疵点,其中有些,对于一位领导着或将要领导着疆域辽阔、子民众多的大汉帝国的君主,可以说是“致命”的。 这些致命的“领袖的缺点”,我将分为两个历史阶段向大家讲述,称帝以后的,准备放在稍后再讲,现在只讲一讲他在太子任上的几件事,正是这几件事,险些让他以一个“废太子”的身份终老此生。 就在发生冯媛搏熊这件惊天动地的英雌壮举的差不多时间,元帝因为病体拖累,或者说是被二美牵制,已经不怎么亲问政事了,每天只是留心于他的业余爱好——一音乐。我们在本书的前面一些章节中,对于元帝的音乐才能已经有所了解,现在他既然可以从“日理万机”的公务中暂时忙里偷闲,自然要大肆渲染一下自己丰富的艺术细胞了。于是,他命人把堆满了龙书案的行政公文统统撤去,也不管那里面有多少州城府县的灾情通报,有多少士农工商的情况反映,连粘了整整一只公鸡的尾羽的特急文件也不例外,全都送到御膳房去当了柴禾,弄得那几天御厨们十分高兴,一个劲儿地称赞这些柴禾好使,一点就着。 摆脱了冗务的困扰之后,元帝传旨: “今天咱们搞一个宫廷音乐大赛,优胜者有重奖伺候!” 于是那些非专业音乐家的后宫佳丽们,全都扭着柳腰踊跃报名。 于是那些专业音乐家的宫廷乐师们,也全都低着脑袋积极参加。 本次大赛只有一位评委,那当然就是宫廷艺术权威、音乐天才的元帝刘奭。只见他高踞龙传之上,病色未消的脸上呈现出只有评委才有的那种清高而又傲气、对参赛节目并不全懂却又要装作十分在行的特殊神态。 大赛开始了,率先登场的自然是那些久经专门训练的宫廷乐师们,他们有的浅吟低唱,有的鼓瑟吹笙,十八般“文”艺全都亮相,可说是精华荟萃。 但他们无疑都得不到最高分。 因为他们谁也不敢把自己的真本领百分之百地充分发挥出来。他们心里全都明镜似的: “什么宫廷音乐大赛,谁知道皇上今天又要借这个题目褒赏哪一位美人呢!咱们这些奴才,可别轻举妄动!咱们要做的,就是当好绿叶,好突出皇上内定的优胜者的卓越才能!” 于是这些可怜的参赛者们,全都知趣地把握住了分寸,既不能表现太突出,那样会咄咄逼人,让皇上评委在举牌亮分时为难;又不能表现太差劲,那样会造成尸位素餐、滥竿充数的印象,南郭先生的教训可是没过去多少年呢! 难就难在了这个分寸上,“中庸”的确是一个千古难题。 好在元帝的心里早就有了准主意,对这些满头冷汗的可怜虫们,万岁爷并没有十分在意,草草赛过,无一例外地都给了八分。 接下来,轮到佳丽们施展技艺了。这一轮的参赛者果然高明许多,所谓高明,并不是指她们的音乐素质,这一点她们无疑要比专业的宫廷乐师们逊色,如果说乐师的技艺值十分,她们只能值七分,但她们全都倾注了全部感情,十分投入。十分的投入,再加上七分的技艺,所取得的剧场效果,却不是十加七这种简单的算术和的结果呢! 更何况这些个出色的佳丽、艳绝的粉黛,形容秀美、体态啊娜、异香袭人,往台上一站,秋波回转、顾盼生姿,未曾表演,先就博了几分印象分呢!待到她们或吹或拉或弹或唱,娇声颤颤,柔音袅袅,真把元帝这位评委薰得是六神离舍、三魄飘游,几乎要弄不清这是音乐大赛还是选美活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喝彩: “美!真真是美不胜收哉!” 美?这才到哪儿呀?真正美不胜收的选手马上就要登场,保管把这些九分的对手全都毙了! 不信请听,这位天皇巨星在纱帷后面才来了一句“闷帘导板”,就已经让前面所有选手的曼韵妙音黯然失色: “玉堂春嗯嗯嗯含悲泪唉唉唉忙往前进吟吟吟!” 且慢,那时候徽班尚未进京,怎么可能唱什么西皮导板呢!就算有京剧,也唱不到苏三起解这一出啊,那是明朝的故事!这其实是作者烘托气氛的需要,为的是体现出傅仙音先声夺人的气势,其实她唱的可能是汉代比较流行的乐府,什么“吾家嫁我兮天一方”之类,或者是广为传唱的司马相如受了重金为武帝的皇后陈阿娇所作的长门赋,“君曾不肯乎亲临”之类。具体参赛曲目是什么,由于年代久远,又没有录音摄像留下记录,已经“不可考也”。总而言之,演唱者肯定选择了一首悲怨哀婉的曲子,非常地切合于她现在在元帝心中的地位以及她对这种先荣后衰的际遇难以言表的心情。 她的选择,或者说她声情并茂涕泪俱下的演唱,终于感动了评委。元帝听出傅仙音的弦外之音,也觉动情,不禁回忆起苑那个令人如醉如痴的夏昼来。待到傅仙音如泣如诉地唱完最后一个音节,余音还在雕龙镂凤的殿梁间索绕,元帝已经原宥了她在虎圈的错误行为,毕竟像冯昭仪那样的奇女子中国几千年、世界几百年才能出上那么一个半个的哩。 于是元帝决定把这次宫廷音乐大赛的优胜奖授予傅昭仪,为了她的美妙歌喉,也为了她那凄楚可怜的莹莹泪光。 可是傅昭仪却螓首低垂,款款婉拒: “妾身知德浅艺疏,距离皇上的要求有万里之遥,这个优胜奖妾岂敢接受!要说起艺术才华、音乐造诣,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有谁敢比万岁爷您老人家?有您在,这个优胜奖也只有空缺这一个办法了。至于妾身,只求能以浅薄技艺和一片痴情,长侍万岁驾前,琴瑟合谐,永远不要听到休止符。” 连官中最擅长歌唱的天皇巨星都如此谦虚,其他选手还有谁敢企望折桂?于是大家纷纷矮了半截在地上,七嘴八舌地一致拥护傅昭仅关于优胜奖空缺的提议。 看来世界上的事情就有这么怪,人,纵然贵为天子,也最怕听到恭维言论,元帝被众人一说,竟也飘飘然昏昏然起来,当真以为自己的音乐才华是天下独步了。 高帽子一戴,元帝来了兴致: “既然众位爱妃如此推崇朕的艺术,朕也不便藏私,今日趁着国泰民安、政通人和,朕就效仿先圣们以礼乐教比万民的榜样,为你们表演表演朕颓丸掷鼓的绝技.也让你们知道知道,朕这个评委不是当着玩儿的。来呀!交响乐队准备!” 宫廷乐师们立刻在殿角下各就各位.元帝也离了宝座,走到槛边,依槛而立。早有内侍取过一只大玉盘,盘中小山样堆着数百粒碗豆大小的铜丸。 元帝从盘中取出一粒铜龙,望着莫名其妙的臣僚嫔妃们,微然一笑: “众卿不知道什么叫做颓丸掷鼓吧?颓者下也,朕就站在此处,用钢丸投向殿角下的那些乐鼓,使鼓声和其它乐器形成合奏。乐师们,破阵乐开始!” 圣旨甫出。乐师们一个个拨弦吁簧,开始演奏起雄浑悲烈的破阵乐来。 乐曲开始是缓慢的,胡笳在凄清的秋夜里长鸣,那缕缕不绝的笳声,令人进入到一种宁静空旷的环境中。宫廷乐师们的技艺果然高超,用音乐营造出的大漠风光、边塞景色真个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然而,没过多久,宁静空旷的气氛就被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打破了,人们听到了铁甲的铿锵声、战马的嘶鸣声、刀枪的碰撞声、士卒的步履声,甚至,甚至听到了将士们临战前热血在胸头激荡的那种汹涌澎湃的潮声。 大战在即。六师整肃,三军待发。两支大军列下了气势恢弘的战阵,战云密布,干戈如林。 这时,众人看到元帝手臂一扬,那粒铜丸倏然飞出,咚的一声,击在十步开外的那面硕大的鼙鼓正中,这上是破阵乐中的一个音符,是两军交锋的总动员令。 顿时,银瓶乍迸铁骑出,万马奔腾走惊雷。乐曲陡作金铁之声,奔突捭合,冲撞跌宕。 而元帝的双手也开始忙碌起来,铜丸一粒接一粒地被他掷出,又一粒接一粒地击在那些大小各异的鼓面上,发出高低急促却又与整个乐曲浑然一体的鼓声。 众人全都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他们竟不能决定到底是该用耳朵来聆听这激昂的乐曲,还是该用眼睛来观赏元帝那绝妙的表演。 然而无论是听也罢、看也罢,都是令人拍案称奇的。元帝耳辨音律,眼观群鼓,手掷铜丸,整个人就像一架精心制造的机器,按照严格设计的程序运作着。铜九在空中飞舞着,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流星一样一闪即逝,鼓点就随之或疾或迟、或重或轻地震响着,掷到后来,元帝意趣大作,夺过内侍跪捧着的玉盘,将盘中余下的数十粒铜丸望空一挥,那些铜丸便如生了眼睛一般,全都扑向各自的目标,几十面鼙鼓一齐隆然,把一曲破阵乐推向了最高潮。 恰好就在这一片鼓声中,乐曲夏然而止。 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的臣僚嫔妃们,就那样呆了足足有一分多钟,才大梦初醒般地齐齐跪倒: “万岁神技,天下无双!” “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方才那一番剧烈的运动,也着实让大病初愈的元帝感到心力交瘁,他定了定神,缓步走回宝座一又喘了片刻,才发表感慨: “联这颓丸掷鼓之技,乃幼年时得自西域异人传授,多年未曾演练,已是生疏得很了,众卿,众爱妃,幸勿晒笑!” “您太谦虚了!就您这一手神技,怕是当今天下无人可比了!何况每一掷都严合音律,动人心弦,就是师旷复出,也不敢望您的项背呀!” “是啊是啊!我大汉有您这样精于礼乐的明君,真是江山之幸,万民之幸!” 元帝微微点头: “鼓瑟吹笙,虽是雕虫小技,但也需倾注全副心力,方可登堂入室。朕亲政以来,虽然留心于音乐,但却并非以此为消遣,朕是追古圣之踪迹,提倡以礼乐治国,这一番苦心,却不是人人都能体会到的呢!” 说完,元帝用眼扫向群臣众妃,似乎在期待什么人来对他的这一番苦衷表示理解。 当然就有口齿伶俐、善于脑筋急转弯的大臣紧跟照办: “万岁圣明!音乐之道,虽然微末,其中奥妙,却暗合圣人之训。对于治国肉食者,于调琴和瑟之中,可领悟轻重缓急之理、阴阳顿挫之序,于治国安邦大有裨益;而对于百姓素食者,则可于赏心悦耳之中,领悟圣贤教化之德、修养立身齐家之性!特别是咱们大汉,疆域辽阔,子民众多,内中鱼龙混杂、良美参差,真正需要用美妙动听的音乐来教化他们呢!万岁,您今天这哪儿是什么宫廷音乐大赛呀,简直就是一次安邦治国的现身说法嘛!” “是啊,万岁今天这一手颓丸掷鼓,展示的岂止是音乐天才,实在是在向愚臣们言传身教安邦治国的艺术呢!” 群臣们有唱有和,说得起劲。 忽见元帝龙颜惨然: “唉!可惜朕这安邦治国的艺术,曲高和寡,后继无人了呀!” 他转向一直心不在焉的太子刘骜: “太子,你可能效仿朕,来一手颓铜丸而掷鼙鼓?” 刘骜正在欣赏某一位宫女的美臀,猛听父皇发问,目光尚未来及从美臀上移开,只得仓促回答: “屁股?谁的屁股?儿臣不敢推,也不敢掷。” “荒唐太子!”元帝又好气又好笑,斥责一声,不再理他。 刘骜却还在那里自言自语: “本来嘛!这后宫佳丽、宫女御婢,都归您所有,儿臣哪敢动得……” 正念叨着,只听殿角下咚地一声,有一面鼙鼓竟自己响了起来。 众人正在惊疑,鼓声却又接连响起,几十面鼓错落有致地发出高低各异的声音,细细听来,不是破阵乐又是什么? 元帝也觉得奇怪,是谁未经许可就把朕的演奏偷偷录了音? 仔细一听,还是有些差别,方才是合奏,笙管苗萧鼓角钲镝八音齐鸣,气势甚是磅礴,现在却显然只是独奏,只有鼓声在响。 而且从力道上、节奏上都比元帝的要显逊色,有几声甚至出错了,不过不细听却是不易分辨。 元帝睁开龙目,四下逡巡,当然很快就弄清了真相。 是有一个少年在击鼓,说得准确一点,是有一位皇室少年也在用元帝的方法颓丸掷鼓。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傅昭仪的儿子,定陶王刘康。当然现在他还是济阳王,定陶王的三号是后来刘骜上台之后在河平四年(公元前25年)封的。不过为了方便起见,以后我们在提到他的时候,将只使用定陶王这个王号,免得造成混乱。 定陶王刘康颓丸掷鼓演奏了破阵乐中的一小段,然后从槛边转身,跪拜在元帝的脚下: “儿臣斗胆,在父皇驾前班门弄斧,望乞恕罪。” “哈哈,好!好!好!” 元帝连称了三声好,点头不止: “康儿果然聪慧过人,片刻之间已能达到如此地步,实在难得,难得!” 他扫视着殿中臣僚嫔妃,见众人也都现出惊诧之色,遂更加得意: “看来朕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我大汉天下后继有人了!康儿,平身起来,让大家看看,好好看看,什么叫人才?这就是人才!哎呀,朕好高兴好高兴呀!” 一高兴不要紧,元帝竟甩出了一句港台明星腔。 “是是,臣等(妾等)也都好高兴好高兴呢!定陶王真是天下第二奇才!” 臣僚嫔妃也都拼命迎合着,当着元帝这位天下第一奇才的面,玩儿了命地吹嘘他的宝贝儿子刘康,溢美之声顿时哄然而起。 可是,就在一片誉声中,居然响起了一股不和谐的逆言: “陛下此言差矣!” 谁如此大胆?竟敢当面指责皇帝!还没等元帝发怒,群臣就已鼓噪起来: “逆臣胡言!” “站出来!” “站出来!” 群臣心中都有打算,生怕万岁盛怒之下,不分皂白,御手一指,错指到自己身上,当了替罪的羔羊。于是呼啦一下四下闪开,比躲避空袭还快,大殿中央,孤立着那个胆大妄言的反潮流的英雄。 元帝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驸马都尉侍中史丹。元帝心说怎么又是你!你又跟我唱反调来了? 原来这位史丹史大人,从祖上起,就和元帝这一支皇族有着颇深的渊源。 史丹,字君仲,老家在鲁国,后来搬到了长安附近的杜陵。他的姑奶奶,是卫太子即戾太子的良娣,也就是前面曾经提到过的汉宣帝的母亲,这样算起来,史丹还比元帝大着一辈儿,是元帝的表叔呢! 元帝的这位表叔,对于元帝的健康成长也的确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元帝当太子的时候,史丹担任中庶子,这是太子的属官,其职责就是护佑、辅导年轻的太子。史丹在太子刘奭身边侍从了十几年,一直到宣帝驾崩,元帝即位,念及十几年的功劳苦劳辛劳疲劳,升他为驸马都尉侍中,仍然在元帝身边参与政事。元帝出巡的时候,史丹担当骏乘,骏乘就是陪乘,古代乘车,尊者居左,御车者居中,陪乘者居右——大概是为了保持车身的平衡吧。由此可见史丹在元帝心中的地位。 元帝对史丹这位骖乘可以说是十分宠信,因为他一来是多年的老部下,用得顺手,二来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姑表亲,用着放心。有这两条,再加上史丹有过护佑太子的工作经验,所以元帝曾经下过一道诏书,让史丹“护太子家”,也就是对太子刘骛多加看护。 谁知这一道诏书下给史丹之后,他居然误解了元帝意图,把看护的“护”,当作了庇护的“护”,只要有人对太子刘骜提一点不同意见,他立马挺身而出进行反驳,哪怕这人是堂堂汉天子,史老先生也敢瞪眼吹胡子,喷出一天的唾沫星子来。 可气的是,经过唇枪舌剑之后,“真理”往往会怯懦地溜到了他那一边,让提意见的人也不得不改变初衷,认为自己压根儿就说得不对。 这不,史丹孤伶伶地站在殿中,又开始履行他庇护太子的神圣职责: “陛下此言差矣!凡所谓人才者,必须是聪明而又好学,通过温习学过的知识,就能领悟新的学问,皇太子才是这样的人!至于从丝竹鼓骜之间去挖掘人才,恕臣直言,那么纵然是匡衡匡丞相也比不上一个小小的黄门吹鼓手呀!” 他转过脸去,对着刚刚担任丞相没有多长时间的匡衡,微微一笑: “匡丞相,您自问在吹笙击鼓方面比得上那几位吹鼓手吗?” 匡衡脸一红,没答话。 史丹向元帝一揖: “万岁,是不是该把匡丞相的位置让给像陈惠、李微这样的宫廷乐师呢?” 元帝只得嘿然一笑,算是答复。 史丹却得理不饶人: “万岁,臣倒有一个绝妙的好主意,从今以后,咱大汉朝廷也不用选派忠臣良将去搞什么文治武功了,就把您这支宫廷乐队派到各地,或是治理郡国,或是镇守边关,有什么民间疾苦,强虏犯境,吹一首曲子,唱一支歌,一切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那多省事啊!也省多少官员的俸禄啊!而且还有一条,士农工商老百姓们,也都不用劳神费力去渔礁耕读了,小曲儿一哼哼,大米白面就哗哗地从笛子眼里往外流,黄金白银就噌噌地从琴弦下面往出蹦,珍珠玛瑙就呼呼地从……” 元帝不得不让他打住了: “有完没完?朕服了您了还不行?我说朕的老表叔,您累不累?” “臣为国家大事,不敢言倦!” “您不累,朕可累了!” 元帝一摆手: “全体解散!” 史丹却还意犹未尽: “别解散哪!臣还有话要说呢!” 元帝双眉紧皱,袍油一拂: “有话以后再说!您先回去好好看护太子吧!您可记住喽,从今往后,太子不出毛病则罢,一旦出了什么漏子,您可得好好找出点儿像样的词儿来蒙我!哼!” 一扭脸儿,元帝撤了。 史丹拱手送驾: “臣遵旨,臣一定好好蒙您……不对,什么叫蒙啊?万岁请留步,臣说的都是实话……” 刘骜一拽他的袍袖: “表叔公,别实话了,父皇早没影儿了,咱们也摆驾回宫吧!” 史丹一哆嗦: “哎哟!什么叫‘咱们也’摆驾回宫?您是太子,凑凑和和能说个摆驾,老臣算什么东西,敢‘咱们也’?殿下,这礼数可万万错不得的,孔子曰,……” “行了行了,别曰了,这么着,我摆驾,您随驾,总而言之,咱们回去不就完了吗?” “'完'了?我的小祖宗,这可是犯忌的字眼儿!苍天保佑,大汉江山,千秋万代,没个完,没个完……” 祖孙君臣两个,唠唠叨叨出了未央宫前殿,回到了太子居住的桂宫。 一回桂宫这一亩三分地,刘骜可算解放了,刚才在父皇驾前那个窝囊劲儿全没了,扯着嗓子招呼他的小表弟: “莽表弟,莽表弟!快出来陪我玩儿会儿,今儿个可把我给憋坏了……” 王莽从自己的小屋里悲悲切切地迎出来,刘骜一看吓了一跳: “哎哟,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带着孝呢?谁出事儿了?是我表婶?” 王莽赶紧扯下孝帽,笑着解释: “谁也没出事儿,我今儿正按着周礼在演习吊丧的礼节呢!” “呸呸呸!表叔公,您说莽表弟这不是自招丧气吗?好好的练哪门子吊丧呀!” 史丹却对小小年纪的王莽深表赞赏: “嗜,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刘骜一撇嘴: “什么可教!纯属吃饱了撑的!” 史丹又开始说教: “殿下,可不能这么说!自古以来,礼乐刑政中,以礼为首,无论为君为臣,这一个礼字都是要常习常练的!就说周礼吧,礼分五种,吉、嘉、军、宾、凶,一共二百五十项,每一种每一项都有一定之规,万万错不得的!” “哦?还有那么复杂?”刘骜也开始有点好奇了。 王莽肃容: “史大人,小子从书中看到,祭天地祖光为吉礼,登极、朝贺、册封、大婚、筵宴为嘉礼,大阅、亲证、命将、凯旋、献俘为军礼,对外国来宾和国内官员、士庶相见为宾礼,自后帝至士庶的丧事为凶礼,不知小子说得可对?” “对,对着呢!王莽,我问你,你可知道古圣定下这五礼所为何来?” “小子说不好,瞎说,礼者,别贵贱,序尊卑,使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无礼则不足以言忠孝。” 刘骛发难: “胡扯,礼和忠孝有什么关系!” 王莽顿了一顿,用眼去看史丹,见史丹正眯着眼睛,露出赞许的目光,便又继续: “亲亲为孝,尊尊为忠,而这亲亲、尊尊的依据就是礼,所以小子这才不避忌讳,躲在房中演习五礼中的凶礼呢。” “好!好得很!不过,王莽”,史丹摆出诲人不倦的架势: “凶礼是五礼中最难的,你可摸索到其中的门道了?没有吧?我料你也不可能无师自通地掌握这么高难度的技巧。我告诉你呀,参加凶礼的难处就在于一个哭字,一般来讲,除了亲人之外,哭的对象大部分是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这时候哭起来最难,没有感情基础嘛!可是也有办法,你就想着,灵枢里躺着的就是你的亲爹亲娘,你小小年纪,他们就抛下你不管了,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险恶的人生,你多惨啊!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想买串糖葫芦都没钱,还要硬着头皮对付那些爹娘健在的顽童来欺负你,骂你是没爹没娘的野小子,这样一来,你就能哭出来了。” 王莽恍然大悟: “您是说要像如丧考妣?我说我刚才怎么哭得不投入呢!原来要照着哭我爹那么来!史大人,不,史老师,史先生,史师傅,我再哭一个您瞧瞧,看有没有点意思……嘶……嘶……哇!” 悲泪滂沱,势如倾缸。悲声嚎陶,动地惊天。 史丹难得遇见这么一位好学上进而又一点即通的学生,顾不上自己刚刚下班的疲劳未解,也亲自示范,指点着王莽的某些缺欠之处,比如何处该排山倒海地宏声恸哭,何处该气若游丝地吞声隐泣,何处要泪流满面,何处要含泪不流,何处还要甩上一把鼻涕。一老一小两位二百五,搅得桂宫是天地变色、草木含悲。 刘骜只觉得好笑,捂着肚子弯着腰: “我说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哇?干什么不好,非练什么凶礼。” 史丹止住哭声: “殿下,您也一块来练练,用得着的!” 老先生不幸而言中,没过多久,凶礼果然排上了用场。 亡者中山哀王,是元帝的少弟、刘骜的叔叔。哀王虽是刘骜的叔叔,却因年纪较轻,和刘骜实行过一阵子三同,史书上说他“与太子游学相长大”。按说这叔侄俩感情还是不错的,“少叔长侄,形同兄弟”嘛。可是当元帝为哀王举行凶礼时,刘骛的表现却令人很不满意。 帝王家的凶礼,气势果然宏大,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松柏绕灵枢,鲜花拥神主,挽帐高悬,甲士肃立。光是前来拜祭的王公大臣,就白花花地跪了一地,那些职位低卑的小官员,只能安排在大门以内二门以外遥祭,可怜他们送了一两个月傣禄的奠仪,却连棺材都没瞅见是什么色儿的,吃了一顿豆腐席,就请回了。 元帝亲自主持丧仪,作为死者的侄子,太子刘骜也责无旁贷地前来哭祭。 元帝望见与哀王相貌年岁有几分仿佛的刘骜,不由自主地想起亡弟,手足之情催出了一腔悲泪,天子动情,群臣齐哀。一时间,高音低音,长音促音,灵堂里哭出了一首奏鸣曲。 轮到刘骜向灵牌上香了,按凶礼的规矩,刘骜应当哀形于色,呼天抢地,以尽子侄之礼,就像那天史丹教授王莽那样。 可坏就坏在那天的彩排上了。 刘骜见父皇的百官悲声大放,不由得想起桂宫里那两位二百五的举止,他注意看着,的确有很多人哭得真是“如丧考妣”,心中不觉一阵好笑: “那白胡子老头,也能哭得如此伤心,难道他也知道史丹表叔公的秘决,把哀王叔叔当成他的亲爹来哭么?要这么一说,我岂不是跟他论了兄弟了吗?看他身边那个花胡子的,一直搀着他,十有八九是他儿子,那我不成了花胡子那人的爹了?有意思,有意思!哎呀不对!万一花胡子那人也在哭爹,那不成了哭我啦!这个便宜占不得,万万占不得!我还是哭吧!我当我爹死了一样……打嘴!我爹是谁?那是父皇啊!这念头真是大逆不道.千刀万剐!不过,父皇要真是撒手西去,我就是皇上了,这倒不吃亏,死了一个爹,可以接收一堆小妈,有几个颜色还真不赖呢!年纪也跟我差不多,挺合适!可惜我不是匈奴人,听说匈奴的规矩不错,儿子可以娶爹的小老婆.那可真不错!” 一头胡思乱想,一头把香束桁进香炉,嘴角使劲扯动着,眼睛拼命眨巴着,想挤出点悲泪,弄出点哀容。 可是不成,心里乌七八糟塞了那么多开天的异想,又怎么悲得起来、哀得出来? 好不容易有点意思了,却又回去了,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像是哭,倒像是笑! 扯着嗓子干嚎两声应付应付局面吧,可那动静实在难听,别惹父皇生气,回头又该说咱们没有音乐细胞了。 想来想去,刘骜决定干脆板着脸算了,还得抓紧时间,免得工夫大了绷不注,再笑出来,岂不大大地违反了凶礼的规矩? 好不容易熬着上完这束香,总算大功告成,如获大赦般地退了下去,轻松之下,竟忘了连这退下去也应该缓缓而行,不能露出丝毫的解脱之态。 元帝虽然沉溺在丧弟的悲痛之中,神智主却是清楚的,刘骜的举止神态,全都历历在目,只是碍于凶礼场所,不便发作而已。待到礼华回宫,头一件事就是把史丹宣来,看他对太子今天的恶劣表现还有什么好说的。 史丹奉诏上殿,偷眼觑见元帝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就知道大事不好,少不得又得运动运动那宝贵的三寸不烂之舌,为太子申辩一番了。 果然,元帝一拍龙书案,殿上的汉瓦竟险些被震落下来: “驸马都尉何在?” 史丹一听,怎么?连官衔都叫出来啦?看来是不打算给我这个表叔留面子了。 “老臣在。” 特地强调了一个“老”字,意思是提醒元帝。贤侄,我岁数可不小了。经不起吓唬。 元帝却故意装做没听出来,仍然怒气冲冲: “驸马都尉,朕有一事不明,要在驸马都尉台前领教一二。” “老臣不敢,万岁天聪神睿,岂有不明之事?若万岁要考一考者臣的学问嘛,老臣倒可勉力为之。” “朕来问你,为人君者,当以何为本?” “这……万岁,以老臣之见,为人君者,当以慈仁为本,怀仁以德,慈被四海,视百姓为赤子,方可奉大业而继宗庙,领万民而一江山。昔商纣,敲骨剖胎,荼毒万民,大好河山被周所取;秦赢政,役民无度,焚书坑儒.百二泰关为楚所破。这都是沉痛的历史教训,应当牢牢记住,不叮须臾忘怀!” “那么朕再问你,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有没有不慈不仁却可以保住江山社稷的君主呢?” 史丹听到这儿,已经全明白了,心说万岁贤侄,咱们爷儿俩还用兜这么大的圈子吗?有什么话直说不就完了!什么不慈不仁,您不就是嗔怪太子吊丧时候没哭嘛,我告诉您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事儿我早就琢磨透了,太子也是不争气,还不如王莽那个七八岁的小娃娃呢,我那么教他,到节骨眼上还是演砸了。不过,我可不能那么说,谁让我是他表叔公呢!亲不亲,向三分嘛!到这里,史丹微微一笑: “陛下所言极是,不慈不仁的确难为百姓万民之父母,多少亡国之君,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栽了跟头的,失了民心,也就失了江山、失了脑袋。不过万岁您放心,您是绝对的慈仁皆备,大汉朝有您坐定江山,必能传至千秋万代……” 元帝又是一拍桌子,不过劲头儿可比刚才小多了,看来史丹这顶高帽子没有白送: “朕不是说朕自己,朕是说在朕之后,还有谁能称得上慈仁二字,有谁能为民父母!” “万岁春秋鼎盛,何有此虑?再说,就算您有个云长水短,也不必担心,我看皇太子已经差不多继承了您的全部优良品质,特别是在慈仁二字上,更可以说是靛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成于水而寒于水呢!” “别提那个倒霉孩子!提起他朕就有气!你还说他慈仁,他要是慈仁,今儿个吊祭他叔叔哀王,就不会弄出那副德性来!” “万岁您是误会了!幸亏您这是问到老臣了,不然皇太子可真是金埋沙底、珠坠沼中,太子今天的表现,那才真正是大慈大仁哪!” “卿这话朕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史丹一听有门,由驸马都尉改口称卿了,显然缓和多了。于是,不慌不忙,娓娓而谈: “太子听说王叔薨了,中心欲碎、五内几焚,在桂宫就已哭死过去三回,灌了五六碗参汤才算抢救过来,今天听说君臣吊丧行凶礼,一大早就催着内侍备车,光手帕就预备了两打,准备大哭特哭一场,还说要不是为了大汉江山,他也跟着王叔一块去了。是老臣百般告诫,臣说今日之吊,万不可忘情恸哭,不为别的,只为万岁您新蒙丧弟之痛,正在感情脆弱之际,太子要是大哭了,定然感伤陛下,惹得陛下呼天抢地那么一哭,岂不于龙体有害?陛下大病初愈,哭坏了身子,那不是国家的重大损失吗?听臣这么一说,太子才决定强忍悲痛,才会有方才这般神态举止。陛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真情表露不难,强颜欢笑却是大不易呢!您没见今天太子那个难受劲儿?那容易吗?脸憋紫了,眼憋肿了,嘴角都绷得不会动了,嗓子眼儿也堵死了。这不,到您这儿来之前,老臣还在给太子按摩呢!陛下,太子忍受了这么大的痛苦,担着不被人所理解的风险,他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您的龙体?为了咱大汉的江山!这样的继承人,您说是不是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去?太子要是再算不上大慈大仁,那天下还有谁配称慈仁二字——当然您除外,太子他再慈仁,也是您教导有方,言传身教,以身作则,身体力行,身败名裂……对不起,这词儿挤一块了,身败名裂没有啊,应当是身……身……这个身神审慎申婶深……” 史丹一通云山雾罩,弄得元帝没了脾气: “今日风大,表叔当心别闪了舌头!” “表叔”?史丹听见这一声,算是彻底放了心,哈哈,满天云雾一风吹啦,不过老先生既然登了场,是真是假总得把戏唱完了: “陛下,太子今日吊而不哭,说来说去还是老臣的责任,您要是还不消气,就请问臣的死罪!反正臣已年迈,活着也是浪费国家的粮食,能以老臣之死,还太子清白,臣死得其所,死而无怨!” 说完,啪的一声,双手把冠一除,露出皤然白发一颗老头,在元帝眼前晃了两晃,潜台词是: “陛下,脑袋在此,您让人动手摘了去吧!不过,您好意思吗?杀了我这忠心耿耿的老臣,您得落一个不慈不仁的骂名,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吗?” 元帝遇上这么一位咬不动嚼不烂的主儿,还真是一点辙也没有: “您这是干什么?太子这么慈仁,也有表叔您的功劳,问您的死罪?岂有此理!赏还赏不过来哪!内侍,把鄯善国进贡来的甜瓜拿俩来,给朕的表叔尝尝新鲜、败败火气!不过您可少吃,这洋玩艺咱中国人吃不惯,别闹肚子,您要是有个不测风云,可没人再给太子辩护了!” “谢主隆恩!” 史丹捧着甜瓜回转桂宫,刘骜一看就乐了: “表叔公辛苦了,您这是打那儿弄俩金瓜蛋子来?” “什么金瓜蛋于?这叫甜瓜,是西域鄯善国的贡品,皇上赏下来的。” “赏给您的?那您吃吧!” “老肠老胃的,我哪儿敢吃!我这是特地拿回来给殿下吃的。” “表叔公真够哥们儿!莽表弟,来!咱哥儿俩开开洋荤!” 看着小哥儿俩吃得那么香甜,史丹心头却泛起了一丝忧虑: “吃吧,我的太子小祖宗!您就这么混吃闷睡,早晚有一天让定陶王夺了您的皇位继承权!” 史丹的忧虑决不是杞人忧天,就在吊叔这场风波过去不久的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元帝旧病复发,眼看不治,继承人问题再一次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刘骜的皇太子地位也再一次受到了冲击。 这回元帝的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了,他自己感觉元气一天比一天少,死期一天比一天近,全国的名医集体会诊,结果只有四个字: “预备后事。” 就在元帝病危期间,特许在他左右日夜视疾的只有两个人,傅昭仪和定陶王刘康,连皇太子刘骜也很少有机会进见。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史丹急了,仗着自己跟随元帝多年,他终于获得了“以亲密臣得侍视疾”的难得机会。 皇帝病危是绝对的“关键时期”,傅昭仪、刘康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元帝榻前,热切地期待着。 期待的事情并不算多,只有区区的两件。一件当然是冠冕堂皇的,那就是祈求列祖列宗过往神灵保佑,让元帝早日康复。但这件事在傅仙音母子俩的心中最多只占百分之三十还弱,无非是尽人事以听天命而已。而占百分之七十强的另一件就不那么宜于公布了,那就是希望元帝在闭眼蹬腿之前,兑现他在苑软香榻上的诺言,把传国王玺亲手交给定陶王刘康而不是皇太子刘骛。这是傅仙音母子的最大心愿,为了促成这一心愿的早日实现(必须早日,因为元帝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每一分钟都比金子还要贵重),母子俩做了严密的分工,傅仙音的岗位职责主要是用言语、用眼泪来纠缠,要纠缠得元帝情愿去死也不堪忍受这种感情折磨;而刘康的重要使命则主要是用行动、用孝心来感动,要感动得元帝又舍不得一死而抛下这么可爱的好孩子。 这一番苦功没有白费,在这种让人死不了、又活不成的两面夹击之下,元帝终于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博仙音母子俩的圈套,他把尚书召到了榻前,仔细地询问当年汉景帝废太子刘荣而立胶东王的故事。 胶东王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汉武帝刘彻。由于他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使得这一次废立得到了肯定。元帝在病危之际询问此事,显然是要效法景帝,废去现在的太子刘骛,而改立他一向爱宠且跟他志趣相同的定陶王刘康。 傅仙音距离她的目的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庆幸,她欣喜。 但庆幸和欣喜都来得稍稍早了那么一点点,过早的庆幸和欣喜使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不该在废立没有成为事实之前就松懈了戒备,让史丹这老家伙前来探视,更不该离开元帝的病榻回苑去休息的确已经熬得快垮掉的身体。如果那时候她能够预知史丹的探视会毁掉她所精心布置的一切的话,她就是累死困死也要坚守岗位的。 只可惜世界上什么都有的卖,唯独后悔药万金难求。如同当年软香榻一场香眠曾为她带来无限荣华一样,这一次小憩同样也改变了她后半生的命运,当然还有儿子刘康一生的前途。 史丹却很好地利用了她在软香榻上倦卧的时间,或者更形象地说,是利用了老虎打盹的机会。 史丹来到元帝寝殿,二话没说,直奔卧室。 在病榻前,他跪倒就哭,把独寝的元帝从昏睡中惊醒,他的眼泪还在小河流水哗啦啦。 “表……叔,朕……尚有……时日……,不要……悲……伤。” 元帝当真不行了,说话已是一言三顿。 “陛下,臣不是哭陛下,是哭大汉江山!”史丹老泪纵横,边哭边叩头,一颗老头撞得地面砰砰作响,虽是铺了青蒲席垫,也无济于事。 “大汉……江山……何……虑,” “陛下尚不知晓么?唉,大汉江山危矣!呜……” 一听到事关江山的安危,元帝纵在弥留之际,也不得不强挣病体,暂拢精神: “驸马都尉莫要悲啼,一五一十地与朕奏来。” 元帝果然“忠于职守”,顿时气也有了,话也连贯了。 史丹知道时间紧迫,必须赶在傅仙音母子回来之前把话说完,便不再呜咽: “皇太子刘骜以嫡亲长子而立,已经有十多年了,事实已经得到天下的认可,在百姓心目中,大汉的皇太子没有别人,都甘愿以臣民的身份追随太子。可是定陶王又一直受到陛下的宠爱,这种情况使百姓不明就里,所以,现在全国上下、市井街巷中流言四起,都谣传您有废长立幼的意向,要真是您有这种打算,百官公卿以及平民百姓,必然会认为您这是病中的乱命,一定会以死相争拒不执行。这样一来,天下岂不大乱?老臣思来想去,只有一条办法可以试试,也许可以挽救这种局势。” “哦?说来朕听!” “天下都知道,老臣奉诏护佑太子,也都认定老臣必然会领头抗拒您废立的诏命,老臣的办法,就是请您将老臣赐死,以向天下表示陛下废立的决心!以老臣与陛下的渊源,违抗圣命尚且要以死来作为代价,天下人谁又敢以身试法!这样,牺牲老臣一条贱命,却可以顺利实现陛下废立之举,从而稳定天下局势,岂不是于国家大大的有利!只是,老臣要先走一步,臣实在舍不得陛下您哪!不过没关系,臣在黄泉路上会苦苦等候,一定要继续侍奉陛下……” 说着说着,史丹悲从中来,又放声拗哭。 元帝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见不得人家流眼泪。再说表叔情愿以他的宝贵生命,来维护元帝的权威一这种精神也确实难能可贵。对比傅仙音,只知道乘着自己病情危重。一味纠缠,也确实姿态低了些,哪比得上史丹老臣一片忠心,处处为皇家利益着想。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元帝开始怀疑自己废立的主张是不是真的属于决策的失误了,甚至,他开始为自己前两天询问景帝立胶东王故事这个举动而感到愧疚,觉得那真是太对不起眼前这位哭得涕泪交汇、磕得鼻青脸肿的老表叔、老忠臣了。 元帝抖抖索索从病榻上伸出一只手,抚在史丹肩背上,喟然叹息: “朕的病情日见困劣,而太子和定陶、信都两个王子又都年纪幼小,恋恋不舍的心情,表叔自应理解。不过有一点表叔可以放心,废立之议绝然没有!” 顿了顿,元帝深沉地回忆起父亲宣帝在世时和刘骜之间那种祖孙天伦之乐的情景: “先帝在时,最疼爱的就是太子,亲自为他赐字太孙,其中深意谁人不晓?朕素以孝顺被天下称道,又怎会违背先帝的旨意?再说皇后一向谨慎,从无过犯,就冲她的面子,朕也不会废掉太子呀!驸马都尉怎么可以听信那种无稽之谈呢!” 史丹听到这里,心里基本有底了: “老臣轻信谣言,误解了圣明的陛下,实在该死,罪该万死!” 乒里乓啷,又是一通死磕,虽然脑袋是自己的,可那地却是别人的,不磕白不磕。 元帝这次不拦着他了,毕竟信谣传谣也应该受到一点小小的惩罚。再论,用多磕几个头的代价保住了太子的地位,从经济的角度分析也是上算的。 史丹一边顿首,一边跪着退去,快到门边的时候,他听见元帝真正发自肺腑的话语了: “驸马都尉,朕的病情越来越重,恐怕没有什么指望了.朕对表叔没有别的希望,只请求您好好辅导太子,别辜负了我这一片苦心……” 史丹这回可是真的受了感动了,这是什么?这叫“托孤”哇!这绝对是元帝对自己的极大信任!老头儿泣不成声: “陛……下,多多珍……重,老臣就是肝脑涂地,也一定要把太子辅导成像陛下一样的圣主明君,以报陛下……” 史丹是真正发自内心,和着血泪说出这番话的。可惜的是,他对元帝的承诺最终还是没能兑现,刘骛到死也没能成为一位圣主明君,在他的昏庸统治下,本来就已风雨飘摇的西汉王朝,很快就沦入了病入膏盲的绝境,一天天地加快了向下坡路滑去的速度。 但不管怎么说,史丹这次探视还是取得了预期的成绩,刘骛的太子地位稳住了,而且,就在这一年的五月,元帝终于驾崩,而刘骛也终于在六月间登上了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成为汉成帝。 为这块狗肉终于端上堂皇国宴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史丹,虽然没能把成帝辅导成圣主明君,但从他个人角度讲,毕竟算是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成帝即位伊始,就擢升史丹为长乐卫尉,迁右将军,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并授予了给事中这样的“加官”职务。以后又封为武阳侯,侯国在东海郯的武疆地方,有一千一百户的封邑。十多年后,才因为年老多病,被成帝赐了黄金五十斤、安车驷马等物光荣离休了。这也算是拥立成帝有功而受的实惠吧! 尽管如此,真正因成帝的登极而大获好处的,却并不是史丹,而是孝元皇后王政君的王氏家族。 一个新的外威集团,随着刘骜的坐上盘龙交椅而开始崛起,并以不可遏制的势头,直扑西汉王朝的统治中心——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06章 豪门寒士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对王莽来说,并不是什么荣耀,他刻意追求的,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奋斗,得到朝廷的赏识。 ●陈老先生梦见自己的学生变成了吊睛猛虎朝他扑来,吓得他从床上摔了下来,连祖传的夜壶都打碎了。 ●王莽在敦学坊里开始想象自己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美妙景象。 ●陈参冲着王莽大叫:“咱们爷儿俩到底谁是老师?” 成帝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夏日的某一天,长安城北横门大道上走来了一个青年。 横门大道是长安城八条主要街道之一,道东道西各有一个商业区,东边的叫东市,占三个坊的范围,西边的自然就叫西市,却占了六个坊的范围。正因为有了这东西二市.城北虽然只是普通百姓聚居之处,却也显得十分繁华,“繁华”得有些嘈杂。 可是那青年显然对这繁华的街景并不十分关注,匆匆的步履并未因为沿途市场里传来的叫卖声音而稍有滞留。 天气很热,这青年穿的一件粗布儒袍已经被汗水湿透,但他固执地拒绝了道边树荫下习习凉气的诱惑,连歇歇脚落落汗的念头也不曾转过,仍是迈开大步一直前进。 青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虽然被褥热的暑气和不断行走的疲倦夹击着,神色却很泰然,一双像鹰隼一样锐利有神的眼睛中,此刻正闪着兴奋的目光,看得出他对此行的目的十分向往,那张略嫌大了一点的嘴,也正愉快地咧着,不时浮起一丝笑意来。 但是当他就快走到横门大道的尽头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马市的骡马栏里,现在正蜷伏着十几个衣衫褴楼的“人”! 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一个个都被粗韧的麻绳捆绑着,蝟缩在马尿驴粪汇成的污秽中。如果不是那一双双眼睛里还在流露出只有人类才有的孤哀求助的情感,青年简直不敢贸然相信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的生灵,也是雄踞万灵之首的“人”。 青年止住了脚步,内心排侧地看着这些可怜的人儿。 “少爷,您看中哪一个?” 一个充满阿谀的声音在青年耳边响起,青年转过头了,看见了那个油光满面的拍卖人,正站在马市中的一个土台上向他打着招呼。 “你是在问我?” “那当然啦!小人一看您的气质,就知道您是个大主顾!怎么样,挑一个买回去?” “人也能买卖?”青年有些不解。 “人?这些东西也能算人?他们是奴婢!奴婢当然可以买卖啦!” 青年点点头: “这么说,他们是战俘了?我听老人们说过.有一年大汉和匈奴打仗,抓了许多俘虏,就是在长安的东市作为奴婢买卖的。” “对对,少爷您真有学问!” “可是,自从孝元皇帝送王昭君出塞和亲以后,已经有好多年没和匈奴开战了,这些战俘是从哪里来的?再说,看他们的衣着,相貌,倒像是咱大汉子民,有老有少,还有一些女娃娃,难道他们也是战俘?” “您说这个呀,实话跟您说吧!”拍卖人见青年仿佛有买的意思,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主顾,便从上台于上跳下来,凑到青年身边:“他们都是长安城外祖辈务农的良民!” “良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良民当做奴婢买卖!”青年显然对大汉的律法有几分知晓,语气也很强硬。 可是拍卖人也是胸有成竹: “少爷您别这么说!不错,大汉律法是不准鬻民为奴,可那是哪辈子的事啦?您说的以战俘为奴的事,是有过,可多少年不打仗了,上哪儿给您找战俘去?” “那也不能把良民当做奴婢呀!我知道,除了战俘之外,奴婢还有一种来源,就是因罪而被罚没入籍的犯人,想当年吴楚七五之乱,叛逆者的家属就都被没为奴婢……” “喷喷!看不出,少爷对这些事儿还真是门儿清!不过少爷.小人说话您别不爱听,象您这样的念书人,就是爱钻牛角尖!您说的那个,叫做‘官奴’,眼前这些,是‘私奴’,什么叫私奴您知道吗?年成不好,家里没吃的了,怎么办?借了高刊贷,驴打滚的利,还不上了,怎么办?不就得卖儿卖女给有钱大爷去当奴作婢呀!” 青年又点点头: “如此说来,这些奴婢,或是年岁饥谨,或是受了高利贷之害,才在这里待价而沽的了?” 拍卖人摇摇头: “这倒不是,今天这十几个,家境本来也还进得去,倒还没到揭不开锅、非得卖儿卖女的地步……” “那他们怎会自甘为奴?” “咳!这事说起来可是缺了大德了!少爷贵姓?” 青年不解,怎么说的好好的问起贵姓来了?心中便有了三分戒意,略略沉吟: “嗯,这个,贱姓姚。” “那就好办了,说实在的,小人见您打城南过来,真怕您是城南那一家达官贵人的公子,更怕您姓王!” “姓王的有什么可怕?” “可怕倒不可怕,可是这几户人家,十几个男女,都是叫姓王的给害的!” 青年精神一震: “姓王的害了他们?是哪个王家?又是怎样害的!” 拍卖人伸手一捂少年的嘴: “我的小祖宗!您倒小声点!” 他向四下望望,见骄阳下的大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这才竖起大拇指比划着: “还有哪个王家?当今王政君王太后的娘家,一日五侯的王家!一日五侯是怎么回事,少爷知道吗?” 青年沉重地颔首: “略有所闻,月前皇上一日之间封了皇太后的五位兄弟为关内侯,有平阿侯谭、成都侯商、红阳侯立、曲阳侯根、高平侯逢时,我说得可对?” 拍卖人连连点头: “对,对着呢!五侯一封,加上在这之前受封的几泣,初元元年的阳平侯王禁王老爷子,永光二年嗣侯的王凤,建始元年的安成侯王崇,您算算,王家出了多少位侯爷?八位!王家八侯,王八侯啊!” 青年微微一笑: “以外成而被皇恩,大汉早有循例,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那是那是,谁让人家祖坟埋对了地方呢!要像我这样的,一辈子也甭想封侯,老老实实在这儿卖马卖驴得了!” “那也不见得,你现在不就有转机,开始卖奴卖婢了么?” 拍卖人愧然一笑: “这算什么转机!奴婢跟牛马有什么两样,都是让人使唤的!” 青年听了不太顺耳,便不软不硬地刺了他一下: “你就这么干下去,多卖几个奴婢,多积几分阴德,到时候保不准老天爷开眼,也封你个什么侯!” 拍卖人满脸堆笑: “借您的吉言!不过,您这话说的不大对头,照你这么说,封侯的主儿都是积了阴德的?才不是呢我的少爷!您知道这十几个奴婢是怎么来的吗?就是曲阳侯王根王侯爷,仗着自己是国舅,硬是跑马圈地,把他们赖以为生的祖传几亩薄田给夺了去,才落得自卖为奴的!” 青年人肩背一震,怒光从眼中迸出,却又转瞬即逝: “哦!有这种事!看来公侯之家也不尽是良善之辈……” “不尽是?少爷您是识文断字之人,恕小的斗胆,给您改上一改,变成‘尽不是’怎么样?” “改得好!这位兄台,在下尚有要事待办,告辞了!” “少爷别忙走,咱们聊了这半天,也算投缘,这么着,我便宜点儿,好歹您买一个回去?” 青年摇摇头: “非者即幼,买来何用?” “青壮的,曲阳侯还留着自己使唤呢!您别瞧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他老实啊!小的他听话呀!我说少爷,您真就这么走了啊?您怎么也得侃侃价儿呀……” 扭过头,对着饥渴交加的老幼奴婢,扬起手中皮鞭: “瞧你们这个窝囊劲儿!难怪我今天一直开不了张,谁愿意买你们这些打不起精神来的东西!得咧,我来给你们提提神儿吧!” 手中皮鞭呼呼作响,便向老幼奴婢们身上抽去! 一时间哀号连连,惹得走远了的青年人飞步赶回,一把托住拍卖人的右手: “你打他们就管用了?打坏了,你一个也卖不出去!” “哟,您心疼啦?心疼您都买走啊!多管闲事!” 说着又要抢动皮鞭。 青年叹口气,探手入怀,摸了摸从家里带出来的两锭银子,犹豫了一下,只取出一锭: “咳!人心如此,古风难求!也罢!我这里有一锭纹银,你拿去给他们买些吃食吧!” 望着青年远去的背影,拍卖人掂掂那锭银子,哼了一声: “冤大头吧您了!给他们买吃食?我还自己留着灌猫尿哪!” 青年离了马市,继续向北行去。 马市的见闻,使他心头十分沉重,他想不到,受了皇恩的王家诸位候爷、竟会如此胡作非为,他庆幸刚才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姓,但他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愧疚,说实话,那两锭银子是老娘从牙缝里省出来,让他拜师用的,要不是看那几个奴婢实在可怜,他还真不愿意拿出一半来给那个令人生厌的家伙呢,鬼知道那家伙用这银子干什么去! 早在成帝即位之前,他因为年龄渐长,不能再呆在宫里,便和老娘一起回到自己家中。 家里的几位伯父叔父,都因为姑姑的关系被封了侯,搬到新建的侯府去了,只有他这一支.还在当年的老房子里委屈着。不过他觉得这样也好,他实在看不惯堂兄弟们那种飞扬跋扈的劲头,更不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荣耀,他刻意追求的,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奋斗,得到朝廷的赏识,得到社会的承认。 这就是王莽。至少,在此时此刻,十八岁的王莽并没有打算借助王政君的裙带关系去谋取什么。否则,他也不会撇下寡居的母亲到城北来访名师求学了。 是的,王莽这天的目的就是来访求一位叫做陈参的儒学大师,王莽知道,光靠在桂宫太于书房时的无师自通远不能把自己造成国家的栋梁之材,名师才能出高徒,自学成才在当时信息闭塞的社会中毕竟不太容易。 陈参是沛郡人士,自幼饱读诗书,尤其在礼经一门上有深厚的造诣。但是老先生有着一切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的通病,“孤傲清高”。在他眼里,当前高踞庙堂的那帮家伙,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主儿。大汉天下让他们治理成今天这副德性,实在是令人齿冷。说句不吹牛的话,陈老先生是不愿出山,不愿跟那帮饭桶同朝为官罢了,否则,以他的满腹经纶,治理一个小小的大汉,还不是“那个什么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当然这只是老先生的心里话,从不问外界透露,他得给自己留点后路,万一遇上伯乐,咱这匹千里马还得为国效力不是?哪能眼看着国家一塌糊涂见死不救呢? 可惜伯乐一直没有出现,千里马却“马齿徒长”,一天天接近了离退休年龄,我们的儒学大师只好暂时放下安邦治国的大任不去管它,在长安城北的“敦学坊”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学塾,进行培养教育下一代的伟大工程。 汉代的长安城,市政建设挺有特点,整座城市方正严整,街衢巷陌,平直通达。全城有八条主要街道,宽广平坦,都与城门相联,街道两侧的公私住宅.又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生活小区,称作“坊”或“里”。坊有坊墙,四面各长一里,居民住在坊墙里面,不得向大街开门。坊墙四面辟有“阎门”,由专人负责按时开启,实行严格的门卫制度。入夜之后到天亮之前,居民是不能够在坊外街头从事任何未经允许的活动的,而且不论白天黑夜,除了规定的“坊市”之外,作为居民小区的“坊”、“里”不能进行商贸活动。哪象现在的一些大城市,舌头会打卷儿的主儿就在你家楼下煽呼那又腥又膻带着劣质孜然和变质羊肉的炭火,臭胳肢窝也似的烟气能呛得你“三个月不知肉味”;时不时还有或打扮入时或粗衫肥裤的小姐或大姐,顺着门缝给你塞进一袋化妆品或一包卫生巾或其他的什么东西,“欢迎品尝”;再不就是有黑脸大汉“啊吧啊吧”地叫着,挥舞着锃光瓦亮的切菜刀冲你比划,让你担心你家防盗门的牢固程度。那时候的长安城,整个儿就是一个军营,一个井然有序的军营——有一点集中营的意味。 不过这种“集中营”似的“坊”、“里”制度,对于一心课徒的陈参陈老先生,却是再合适也不过了。他不用担心患有多动症的顽皮学童会念着一半儿的书就跑到街上去看耍猴,也不用担心走街串巷的货郎会吆喝着闯进学堂里来打断他摇头晃脑的讲课。学习,特别是不那么自觉的孩子的学习,必须有一个封闭式的良好环境。 可是今天陈老先生自己却有点心神不定,领读的时候三句倒读错了五句——其中有两句是纠正之后仍没能读对,老先生脸皮一红,生怕学童们笑话自己不配为人师表。 好在这些娃娃鉴别能力不强,对他的这些错误还没有精明到明察秋毫的地步,他们只知道人云亦云、亦步亦趋地跟着陈老先生晃脑袋,反正只要晃得齐了就可以不用挨戒尺,管他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还是“东屋西屋、两间厢房”呢! 但老先生自己觉得过意不去,今天自己的确有点心不在焉,大概和昨天夜里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有点关系。 昨夜的梦的确有点奇怪,老先生梦见自己的一个学生突然变成了一只吊睛猛虎,呜地一下扑了过来,把他从床上吓得摔在了地上,连祖传的夜壶都被打碎了。 那可是西周的陶器,价值不菲呀!据说当年姜太公在渭溪垂钓,曾经用它盛过鱼饵,虽然怎么看它都更像一只夜壶,但姜太公未遇明主时家境贫寒,临时用夜壶充当重任也未必没有可能。 由摔碎的夜壶又想到姜太公飞熊入梦的典故,进而又联想到昨夜的梦境,飞虎和飞熊都是一样的吉兆,说不定是预兆着有贵人临门呢! 有了这种想法,陈老先生自然要把耳朵挂在门框上,一丝不苟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万一朝廷因为新皇登极,人才紧缺,急于搜罗野之遗贤去共振朝纲,自己错过来使可怨不得老天爷没有睁开三分眼! 正在放心不下,正巧看见有一双眼睛正滴溜溜地盯着桌上的令牌乱转,老先生有了主意: “胡小毛,你又要上茅房?” 胡小毛眼睛还是不离那块能够赋予学童轮流上厕所权力的宝口令牌,两手使劲儿攒着泉水欲喷的小鸡: “先生憋不住了,先生憋不住了!” “怎么讲话!不是先生憋不住,是你小子憋不住了!我怎么教的你们!” “是,你小子憋不住了,你小子要尿裤子了!” “真正朽木不可雕也!算了!先生看你憋的可怜,就把这块令牌发给你用!” “谢先生……” 胡小毛抢过令牌,正要夺门而出。 “报告先生!令牌不能给他!” “为什么?” “先生!胡小毛最自私,每次领了令牌,总要在茅房耗上半个时辰,害得别人都去不了!” “对!上次就是因为他垄断了令牌,害我拉了一裤子!” “不能给他……不能给他……” 陈老先生点点头: “你们说他老是钻进茅房不出来对不对?这就对了,今天这令牌还真发对了人了,先生正是要他在大门口的茅房里给我盯着呢!胡小毛,你这次去,先生不求你多,两个时辰你得耗得住!” “哇!两个时辰?腿要蹲麻的哟!” “蠢材!谁让你总蹲着?先生是让你在茅房里头站着,留心进学堂的人,特别是贵人!先生早已料定,今日必有贵人来访,贵人一来。即刻禀报,不能有误!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学生得令去者!” 胡小毛一手擎令牌,一手解裤带,飞一样撞出门去。 没过三秒钟,胡小毛就又撞了回来: “报……报告先生,贵,贵人驾到!” 陈老先生差点没乐晕过去!赶紧扶帽子、抖袖子、理胡子、掸靴子,跌跌撞撞扑向门外: “贵人在哪里?贵人在哪里?” 胡小毛用手一指: “那不就是,跪人,正跪着呢!先生,跪人在此,学生撒尿去了!” 茅房里顿时山洪奔腾、骤雨突降。 陈老先生鼻子差点气歪了,这是什么学问!“贵人”,就是跪着的人哪? 既然迎出了门外.好歹也得盘桓几句: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陈参门前长跪不起?” 跪着那位姿式不变,口中却吐出略带沙哑的声音: “学生久慕先生大名,知先生乃当今之名士、饱学之鸿儒,特求先生将学生收入门墙列为桃李,学生愿追随先生执弟子礼!” 陈老先生舒服得汗毛孔都张开了,心里一乐,就要上前扶起这位恭谦有礼的学生。 不过且慢,既是当今名士、饱学鸿儒,怎么也得有点名士的矜持、鸿儒的派头,陈老先生的双手一沾“跪人”的身子,就改变了主意,只是搭在他的肩头,却不再继续扶的动作: “青年人,我陈参虽只是一介寒儒,以设学课徒为稻粱之谋,但却也不能逮着谁就收为弟子,不信你看看我这里的满园桃李,哪一个不是出类拔草百里挑一的?” “先生择徒严格,长安城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但不知先生择徒都有什么标准,要履行哪些手续?学生虽然不才,却也想斗胆一试,选中了,能入名士之门,投饱学之师,那是学生的造化;就是选不中,学生也好知道自己的差距,订立赶超的目标。” 标准?手续?陈老先生倒还真没有认真想过,刚才只不过顺口一说,没想到这青年倒认起真来了,看起来将来真要好好研究研究,建立一套入学的严格制度。 “标准么……第一条标准,就是要严遵师命,你看茅房里那一个,多听话!先生不让他出来,他就是被臭气薰死了也不敢出来!胡小毛,你出来吧!” 叫了半天,却无人应声,先生正在奇怪,却见院内枣树上人影一晃,一篷杂青夹红的枣儿被胡小毛从树上扔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了陈参一头。 陈参尴尬一笑: “你看,这就是第二条标准了,要待师以礼。我的学生,有什么好东西都是想着先生,枣儿熟了,先请我尝鲜,怕我年岁大了腿脚不利索,他们上树摘给我吃……” 青年也报以一笑: “这两条学生都能做到,而且保证后来者居上,不让学兄们专美于前。但不知先生择人以教,在学问上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没有?” 陈参一拍脑袋: “当然有,当然有!这第三条标准,就是要天资聪慧,闻一知十!这也是收学生最要紧的!否则,收一大堆榆木疙瘩当学生,当老师的岂不要累死!” 幸亏青年的提醒,陈参终于可以把握住主动性了: “下面我们谈谈入学手续问题,第一道手续,当然是入学考试了,考你点什么呢……先来对对子吧!对对子你知道吗?” “学生略知一二。天对地、雨对风,红花对绿叶、八戒对悟空……” “不简单哪!对对子也知道!听着,先生出题了。” 屋里马上传来学童们嬉笑的声音: “上联是:二猿伐木深山内,小猢狲也敢对锯(句)?” “下联对:一马陷足泥沼中,老畜生怎样出蹄(题)!” 陈参大怒: “泄露考题,罪不容诛!咱们不对这种老掉牙的,先生就以今日之事出个上联。” 陈参看看跪着的青年,顿时文思泉涌,灵感迸发: “上联是:颓金山倒玉柱,小子因何低人半截?” 上联出得的确俏皮,跪着自然是低人半截嘛,顺便又问了青年长跪不起的原因,充分体现了名士鸿儒的学识。可青年下联对得也很巧妙: “仗圣典启顽蒙,先生果然高我一头!” 青年是在告诉陈参,我低人半截是因为先生您高我一头,这才要拜您为师哪。一顶不花钱的高帽子轻轻送上,弄得陈参心里痒痒的,十分受用,却不得不谦逊一番: “咳!半肩行李一张琴,浪迹江湖,皆云寒儒无大用!” “欸!三更灯火四壁书,经纬天地,谁道圣朝有遗贤?”青年再接再厉,又是一通马屁拍去。 “妙哉!好一个‘谁道圣朝有遗贤’!孺子可教!后生可畏!老夫就收下你这个弟子了!” “多谢恩师!今后还望恩师不吝赐教!” “好了好了!将来你有了出息,老师我还要沾你的光呢!”陈参扶起青年,这才细细端详新弟子。 只见他眉宇之间透出一股睿气,温文尔雅,气度不凡,不像胡小毛那一班市井顽童,心中顿生遐想: “说真格的,看你这副气质,不像是来自寻常人家,你不会是豪门贵胄、什么五侯的子弟吧?” “这……”青年一迟疑,想起方才在马市的经历,忙报上在路上想好的姓名: “弟子自姓姚,名叫姚莽,家境贫寒,哪是什么豪门贵胄……” 陈参眼里闪过短暂的失望,当然很快就掩饰过去: “好!好!寒门出孝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师我啊,还就喜欢寒门之家的孩子,唯其苦寒,才有梅花之香,才会发愤攻读……” 姚莽却已看见那一瞬间陈老先生的表情,忙从怀中摸出那锭银子: “弟子虽然贫寒,贽见之礼却不敢怠慢,这锭银子……” “别说了别说了,老夫不是那种一切向钱看的俗儒,再说这锭银子交学费已经足够了。” “先生误会了,这锭银子不是学费,是弟子这一个月的用度之资,就是伙食费,弟子在您这儿念书,为了专心攻读,是要申请住校的。以后每个月都按照这个标准交。至于学费嘛,第一个学期的学费您看拿这个顶行不行?” 说着,打开随身携来的书囊,从中取出一卷简册。 “这是什么?名人字画?” 姚莽笑而不答,缓缓展开。 陈参不看则已,一看竟高兴得险些跳起来。 “《周官经》!哎呀,奇主呀,奇宝!待我仔细观看!” 陈参喜出望外,贪婪地翻看着这卷被他称为奇宝的简册。 原来,《周官经》是儒家重要经典之一。我们常说的“四书五经”,四书指《大学》、《中庸》、《沦语》、《孟子》,五经指《易经》、《诗经》、《书经》、《礼经》、《春秋》。《周官经》就属于《礼经》的范畴。对于《礼经》的弥指,历来有两种不尽相同的看法,有的认为是指《仪礼》,这是春秋战国时一部分礼制的汇编,共计十七篇,有的则认为是指《周礼》,也称《周官经》,是周代官制和战国时各国制度的汇编,共计六篇。姚莽献给陈参当学费的,就是后者。 其实,区区一部《周官经》,本身并没有太多珍奇之处,作为礼经专家的陈参,书房里就有好几部不同版本的。但陈参眼前的这部,可就的确弥足珍贵了,因为它是用“古文”书写的。 在印刷术发明之前的汉代,图书典籍,都是依靠“手抄本”的方式流传,而且当时的文献载体,更是以竹简为主,辅之以部分布帛。蔡伦发明造纸术,还是东汉时候的事情,在我们这部之后许多年。这种载体和书写方式上的原因,再加上封建统治阶级的愚民政策,使得当时的读书人十分难于得到他们想读的书籍,这当然会影响到学术的发展。秦始皇时,搞过一次著名的“焚书坑儒”,大批的图书典籍毁于一炬。但这次打击,还仅限于流传于民间的那些文献,秦始皇不愧是千古一帝,他身边自然不乏那些尊重知识、尊重文比的要臣,所以,还是有众多的典籍幸免于难,就珍藏在那座规模宏大的阿房宫里,作为皇家藏书被保存了下来。秦末战乱中.项羽这位“读书不成,学剑又不成,乃学万人敌”的西楚霸王率军攻入咸阳,一把火三个月不熄,不仅烧掉了那座令后人惋惜不已的阿房宫,也烧掉了宫中那些比华丽的建筑本身更为宝贵的图书文献。倒是刘邦手下有位能干的丞相萧何萧老夫子,因为出身是刀笔小吏,于过抄抄写写刻刻画画的营生,深知图书的来之不易,更明了马上得来的江山不能在马上安之的道理,在众将跑着颠着打着杀着去瓜分金银财帛的热闹当中,独具慧眼,冲到秦丞相、御史的办公楼里,抢出了那里的图书律令,这才好歹算是抢救了一部分中华文化的宝贵遗产。 但那毕竟只是一小部分,对于构成一个庞大的、恨不得包罗万象的儒学系统来说,有点杯水车薪的意思。好在秦王扫六合的那阵子,更多地注意了掠夺物质财富,对于散落于六国民间的精神文明的结晶——图书,倒没有全数掠获、一网打尽。等到刘氏代秦、天下大定之后,历尽劫波的书生们,翻箱倒柜破壁凿垣,弄出了不少的未焚之书未湮之册,又拿来货与帝王家了。再加上当代儒家们根据记忆整理出来的另一部分典籍,刘氏王朝终于有了赖以治国安邦的经典,有了武定邦、文治国的本本。只是有一点还不那么尽如人意,这些从六国遗老那里搜求来的典籍文献,是用秦统一之前的六国文字写成的,也就是“古文经”,与汉代学者们整理出来的用秦统一之后的文字写成的“今文经”之间,不仅在写式上有差异,更主要的还在于对经文意义的解释上有着重大的分歧,以至于形成了几乎水火不相容的两大学派,互不相让。 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今文经学派,在这场学术争论中明显地占了上风。他以天人感应的神学目的论来解释孔子的学说,建立了完整的封建神学世界观,并使之成为武帝以后的统治思想。到了后来,这种天人感应的理论与日益泛滥的谶讯迷信穿了同一条裤子,使今文经学进一步宗教化、神学化。董仲舒对“君权神授说”作了新的论证,并进一步把灾异说理论化和系统比,他还依据“阳尊阴卑”的理论,建立起三纲五常的道德观念,对封建尊卑等级制度进行了合理性的论证,中国男人的脖子上,第一次被套上了政权、神权、族权三条绳索,而对于妇女,董老夫子则表现了格外的关注,待地多加了夫权这一条绳索。 今文经学派的胜利,并不意味着古文经学派的消声匿迹,相反,后者在不得不退缩的同时,还在伺机进行反攻,而这种反攻最有利的武器之一,就是“古文经”本身的正宗本源地位。也正因为如此,陈参在得到姚莽献上的古文《周官经》之后。表现了异乎寻常的激动。 他颤抖的手指在宝贝简册上抚摸着,喃喃地默读着简册上的字句,许久才想起询问这宝贝的来历: “你是怎样得到这件异宝的?” 姚莽当然不愿意合盘托出,如实告诉老师这是他在表哥的书房里找到并一笔一划抄录下来的,那会暴露他的家族背景,他宁愿以一个寒门士子身份立于师门,他想,对于一位淡泊名利的鸿儒来说,出身寒门的学生也许才能得到更多的无保留的教诲。 于是,姚莽撒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谎: “这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弟子的一位远房亲戚凑巧向别人借了一部古文《周官经》,弟子认为,今文经颇多后人揣测附会之说,治学者仍当以古文经为正宗本源,因此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周官经》借来抄录。不过,由于弟子才疏学浅,只怕有抄录失谬之处,所以,特献与恩师,以冀甄别。” 陈参不再追问这部《周官经》的来历,倒是颇为得意地告诉姚莽: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不是老师我吹牛,要论起治《礼》,老师倒敢跟当今天下任何一个儒流比试!这部《周官经》,老师今晚就准备秉烛夜读,如果没有什么转抄失谬之处,三天以后就可以它为教材,先给你传授周官之礼!不过你不要声张。这是老师我给你吃的小灶,你的那些师兄师弟们,现在还刚刚在念扫盲班,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刚一入我师门就直逼礼经的核心理论,他们会群起反对这种特殊化的作法,罢课示威的!” “是!弟子将永铭不忘老师青眼惠顾之恩,一定以优异成绩,报答恩师!” 三天之后,陈参果然不曾食言,开始向姚莽讲授古文礼经,而巨当真是背着同门师兄弟,单兵教练的。 姚莽也委实聪明,对于老师的教导,真正是闻一知十,省了陈参不少心血、口舌,陈参暗自庆幸,这个弟子算是收对了、收着了。 不过,陈参在庆幸自己的学说后继有人的同时,心底也还有一丝淡淡的阴影,而巳,这丝阴影也随着姚莽对学问领悟的日益深刻而逐渐变得浓重起来。 有一天,陈参终于忍受不了阴影的压抑,对姚莽说出了心底的担忧。 “姚莽,我看这古文礼经就学到这里吧,从明天起,咱们改课,讲授今文经。” “恩师,弟子顽冥,六篇《周官经》才学了四篇,有些地方也还未能全然明白,为什么要半途而废?而且弟子深知一老师您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古文礼经,现在您要改授今文经,莫非您不肯让弟子学到您的全部学术精华么?” 陈参摇摇头: “不是老师我有意藏私,不肯把满腹学问倾囊相授。当今朝野上下,今文经盛行,士于如果想‘学而优则仕’,不学今文经是不行的,古文经虽为正源,可惜却是阳春白雪、和者盖寡,当权者也不怎么提倡以古文经学作为安邦治国的理论基础,你知道,我们读书人,也是要讲一点功利主义的,苦心研究、发扬光大的一种理论,如果不能为当权者所用,这种理论又有什么实际意义?以你的聪明好学,完全可以在今文经学上取得较高的造诣,将来才有可能立身庙堂、治国安邦.老师我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个教学计划的变更,应该说是既符合目前情况,又考虑了未来发展,是完全正确的!” 姚莽想了想.心头突然闪过一丝灵感的火花: “恩师,弟子有一个想法.不知对不对?” “你说你说!老师我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比较开明,比较虚心!你虽然是我的学生。但只要你说的对.老师是不会计较的!你说的办法如果切实可行,老师我也一定会愉快接受的!” “那好,弟子就斗胆了!弟子以为,古文今文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尖锐的冲突,严格说起来,应该是大同而小异,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兼收并蓄呢?而巨,作为治理国家的理论基础,只要能够达到富民强国的目的,就是好的,又何必非要自设羁绊,分什么古文今文呢?所以,弟子建议恩师以后可以同时讲授古文、今文两种经学,这样,弟子的眼界会更为开阔,思路也会更为灵活!将来一旦有机会跻身庙堂,参与安邦治国的决策活动,弟子同时适用古文、今文两种理论,一定会左右逢源、得心应手!” 姚莽越说越起劲,他甚至开始想象,若干年后,自己古文、今文并用,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美妙景象。 后来的事实证明,敦学坊里这个夸夸其谈的少年,在他当真大权在握的时候,的确在理论基础问题上是实践了自己少年时的诺言的,他的政治思想,的确是古文、今文兼收并蓄,采取了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他的暂时成功和最终失败,从思想理论基础上分析.和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当然这是后话。我们暂时不必因此去扫他的兴头,就让他先这么想、这么说、这么做去,而且,我们也不可能穿越两千年的历史隧道,去干涉他的所作所为,在历史问题上,我们永远只能是事唇诸葛亮。 再说陈参,当时也是眼睛一亮: “奇才呀奇才!神童呀神童!一个黄口孺子,能有这个水平,简直匪夷所思!” 大喊大叫一通之后,这位奇才的发现者兼神童的教育者,突然又泄了气: “唉!可惜这样的奇才、神童,却托生在寒门素族!不然的话,你倒真可以在安邦治国上大展一番身手呢!” 姚莽有些糊涂: “恩师何出此言?” “你是年轻,不知道大汉的规矩!现在不像高皇帝那个时候了,那时候,人不分贵贱、士不问出身,只要有真才实学,就是如黥布那样的囚犯、象韩信那样的无赖,都可以博取功名、拜将封侯。可现如今,朝廷取士首重出身,寒门小子人微言轻,要想跻身仕途、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又谈何容易!姚莽啊姚莽,我看你别的也不用抱怨了,就抱怨自己没有一个好爸爸吧!” 原来恩师是担心这个!姚莽暗暗一笑,心说你操这份心干什么?我这是没敢跟您说实话,我要是告诉您我是谁,保管您得乐掉下巴! “恩师不必为此事担忧!以弟子愚见,当今朝廷虽然用人原则上不利于寒门素族,但那是没到真正的用人之际!要是真到了节骨眼上,卖烧饼的没准也能位列三公四辅,怎么,您不信?弟子今天把话撂到这儿,用不了多少年,咱大汉准能涌现一批出身卑微的官员!您就等着瞧吧!再说了,能不能为朝廷所用,关键还在于自个儿的才能跟学问!您没听几百年以后那个爱喝酒的大诗人说过吗?‘天生我才必有用’!只要您用心地教,弟子我努力地学,咱们先把自身建设搞好,用不用,那只是个时间问题!” 陈参也觉得这小子说得有那么点儿屁道理,点点头: “好吧!关于教学计划的民主讨论会到此结束,现在开始上课!” 打这天起,师徒俩就开始尝试把古文、今文两种经学掺和在一起的教学实验,当然这种掺和,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实践起来却有相当的难度.姚莽因此而整日闭门苦读,陈参也因此而放松了其他弟子的课程,敦学坊的教学秩序有些个不大妙呢! 为了彻底整顿教学秩序,也为了能够倾注全部精力攻克二经归一的难题,陈参决定,除了姚莽之外,其他学生一律给假三个月,省得他们在这儿添乱,成天鸡飞狗跳。 这一来,敦学坊陈氏学塾果然清静了许多。除了师徒俩的谆谆教诲声和孜孜苦读声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什么噪音了,教学计划因此得以顺利实施.并取得了飞速的进展。 但是——什么事都怕这个“但是”——但是有一天,这种宁静被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声音给无情地打破了,陈氏学塾外面人声嘈杂,大门被擂得山响,那架势,就像有一个团的鬼子进了村。 陈参起初还以为是还乡团回来了,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大声训斥: “敲什么敲!不是讲好了放你们三个月的假,学费也免收了吗?平时老想着上课遛号,现在真给你们合法遛号的机会,你们倒不知道珍惜了?活见鬼!难道你们部见贤思齐,要学习姚莽的刻苦精神吗?” 外面的人显然对老先生这一篇训教不明不白,擂门声如涛声依旧,还夹杂着车轮滚动声,马匹嘶鸣声、人众喧嚣声: “咕噜噜……咕噜噜……” “希聿聿……希聿聿……” “嘭咚咚……嘭咚咚……” 陈参打开大门,立刻拥进来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身后还带着不少青衣小帽的仆从家人。 陈参傻了: “公子找谁?” “找谁?找我家兄弟!莽兄弟,别躲着啦,快出来,跟我们走!莽兄弟,王莽!” “什么王莽?这儿只有姚莽,没有王莽!”陈参简直莫名其妙。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呵斥着: “嘿!你这看门老头儿,别跟我们大爷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以为我们都是白吃干饭的哪!告诉你,我们早就打听明白了,我们少爷就在这儿念书呢!快去把我们少爷请出来!” 陈参气得花白胡于乱抖: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把我当成看门老头儿不说,还居然谬指我这儿有什么少爷!也不想想.我这学堂里要是有一个半个少爷,还能容你们这帮狗奴在这儿横行霸道惹事生非!” 那家丁冲着身后一招呼: “嗨,哥儿几个,听见没有?这老帮菜敢骂咱们是狗奴!” “这他妈老家伙!” “给他点儿厉害的!” “对!不能饶了他!” 起先那个家丁走过去,请示人群中那个贵公子: “大爷,小的们这可是为了您才挨的骂,咱们五侯王家,什么时候受过这个气?小的们就等您一声令下,教训教训这个老帮菜!” 那贵公子的火也被扇起来了: “那老头儿!你骂他们是狗奴,那大爷我是什么?我不成了狗主啦?我说小的们,还楞着干什么?给老头儿松快松快!” 如狼似虎一群恶奴,立马扑了上来。 陈老先生一辈子哪儿见过这个,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可惜空怀满腹经纶,也只有束手待毙,急切之中,倒也没忘了喊出一句: “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哪儿管用啊?那帮“狗奴”又不是君子,甚至连“小人”也算不上,他们不过是“狗奴”而已,狗仗人势的奴才。 眼看着一代鸿“儒”就要蒙受奇耻大“辱”,“礼”学名家就要遭到无“礼”待遇,屋里那位实在躲不住了: “住手!不得对我恩师无礼!” 姚莽终于现身。 “哈哈哈哈!我的莽兄弟!我就知道,不使这一招你不肯出来!” 贵公子洋洋得意,很为自己的计策深合用兵之道而感到自豪。 姚莽上前见礼: “小弟王莽见过堂兄。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小弟的授业恩师,当代名儒陈参老先生。恩师,这位是弟子的堂兄,曲阳侯的世子王涉。” 王涉大大咧咧冲陈参一揖: “陈老先生,晚生有礼了。嗨,我说你们几个,怎么还架着陈老先生不放?这是你们莽少爷的恩师!畜生。一点礼貌都不 “大爷,小的们没怎么着陈老先生啊!您不是让小的们给陈老先生松快松快吗?我们这儿给他按摩呢?老先生,您感觉我们的手法怎么样?还挺专业的吧?” 那几个恶徒马上换上奴颜,捏肩膀、捶腰眼,当真施行起按摩手法来了。 姚莽,不,应该改过来了,王莽噗通一下,跪倒在陈参面前: “弟子欺骗恩师,诡称姓姚,实有苦衷,还望恩师恕罪!” 陈参睁开老眼,重新打量自己的得意门生: “你当真是万岁爷的表弟?” “弟子正是王莽。” “王莽,姚莽,姚,嗯,有道理,有道理!我其实早就该想到,根据我的考证,你们东平陵老王家,是可以自称姓姚的!东平陵王家老祖宗是谁?是黄帝呀!黄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居于妫水之滨,故以妫为姓,在周武王的时候,封妫满于陈,十三世生陈完陈敬仲,陈敬仲出走到齐国,当了齐桓公的卿,以田为姓,十一世以后,田和代齐.三世称王,到了齐王建那一代,才被秦国所灭。项羽起兵,重封六国。齐王建的孙子安被封为济北王,大汉兴,济北王安失国,齐人才改口称为‘王家’。打从这儿起,你们才姓了王。王莽,看来你对你们家族这一大团盘根错节的宗谱线索也捯清楚了,不然,你也不会诡称姓姚啦!” “是,恩师果然博学广闻,弟子投师之时正是以鼻祖黄帝之姓为姓的。” “好!好!不过,你可知道姓与氏的区别?我告诉你啊,它是这么这么回子事……” 师徒俩还要进一步研究姓氏学,一旁的王涉早耐不住了: “我说你们爷儿俩,就别捣腾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啦!陈老先生,我王涉今儿个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让您放我莽兄弟一天假,让他跟我去散散心。莽兄弟,你知道吗?我们曲阳候府这回又扩建了,哎哟那个漂亮啊!这不是,我们小哥儿几个都约好了,今儿个在曲阳侯府搞一个派对,庆贺庆贺,他们几个全去,我这是诗意来请你的!” 陈参慨叹: “到底是手足情笃!王莽,这些日子你也够累的了,有道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老师我就放你一天假,去松弛松弛!” 王莽却不同意: “我不去!恩师,弟子这两天刚对两经归一悟出点门道,正要趁热打铁!这一去,鬼知道要影啊我多少学习!堂兄,请恕小弟学业紧张,不能从命,请代我问候叔父,问候各位堂兄堂弟。拜拜了您哪!” 一扭脸,回屋继续用功去者.把个王涉闪在当院,走又不是,留又不是。 倒是陈参给了个台阶: “王少爷,令堂弟这两天正在攻关.也的确无暇分身,您没瞧见,我们爷儿俩这两天忙得要死,都四脚朝天了。要不咱改日吧,改日我带着他去看您?” 也只好如此了,一帮人兴师动众而来,僵旗息鼓而去。 陈参回到屋里,冲着王莽发脾气: “我说贤契呀,你也太不给人面子了,这可不合周礼呢?” 王莽见老师气呼呼的样子,赶紧解释: “恩师错怪弟子了。弟子以为,真正有出息的人,不能靠着父辈的名声、地位,得自己努力去挣!所以,弟子当初才埋名隐姓前来投师,再说,弟子父亲早亡,人丁潦落,也没什么好指望的,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多学点本事,将来才能成大气候!我今天要是答应了涉堂兄,出去散一回心,明天,后天,别的堂兄堂弟来了,我是不是也得答应?一回又一回,必然溺于声色犬马之中而不能自拔.还谈什么学业有成?讲什么报效国家?我又没什么侯位好荫袭的,那么下去,最后准得变成一个一事无成而又贫困潦倒的穿不上纨裤的纨裤子弟!要真那么着,才是给师门丢脸呢?我今天给了堂兄面子,日后就得丢了您的面子,我不是不顾眼前的面子,而是想着往后的面子,这面子不是我一个人的面子,要面子就得不顾面子,这个面子那个面子,成绩优秀才顶有面子。弟子这么看待面子,您不会认为我不给你面子吧?” 这一段绕口令,说得陈参也没了脾气: “咱们爷儿俩到底谁是老师?瞧你这一大套,比我讲课还利落。” ‘当然您是老师啊!弟子这一番话,其实都是您平时的教导,弟子不过是稍稍归纳了那么一下,把您要说的话替您说出来而已。” “是这话,是这话,老师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贤契,一个人要想成才,自身的素质当然重要,可是这个机遇啦,这个方方面面的关系啦,也同样重要,也许更为重要!不是老师教你坏,教你怎么走后门、拉关系、搞不正之风,象这个你们家族的这种关系,还有你跟万岁这种关系,那都是必须发展、巩固的!这一点不引起贤契你的足够重视是绝对不行的,那将是你人生设计决策的最大失误!眼前就有例子啊!老师我怎么样?论学问不敢说天下第一,前十名总还排得上吧?论能力咱是没当过官儿,要是当了官的话,丞相咱是不敢想,弄个九卿什么的,也未必就比旁人干得次!官儿这东西。有什么难的?能豁出脸皮去就行!还就能干得好!咱不就是没关系、没后门吗?落得现在当个孩子王,还是无冕的——私学呀,都没领过营业执照!你说这关系、路子要紧不要紧?吃劲不吃劲?老弟呀,你太年轻啦!” 陈参这一通关系学的论述,说得王莽是茅塞顿开,他决定,在适当的时机,一定要实践一下老师的理论。 不过眼前呢,还是以学为主,安心读书吧! 放过王莽在陈参的教导下茹苦攻读进行知识储备不表,让我们稍微轻松一下,去看看他的那些堂兄弟们,那些五侯弟子们,是怎样从事着与王莽的寒窗生涯截然不同的“伟大”事业的。 史书有记载,“莽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奢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也就是说,王莽的这些堂兄弟们,仗着自己是将军、五侯的儿子,趁着有权有势的时候穷奢极欲,过着腐朽靡烂的生活,比着赛着,看谁的车子豪华高档,看谁的女人漂亮妖冶,看谁的享受刺激狂荡。 且说曲阳侯王根的世子王涉,在敦学坊陈氏学塾堂兄弟王莽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一肚子窝囊地上了他那辆豪华马车,喝令驭手: “打道回府!他妈的!” 好在驭手对大爷的三字经早已理解透彻,知道这不是命令自己驶往王莽“他妈的”寒宅,缰绳一抖,马车轻快地顺着横门大道往南疾驰,直奔曲阳侯新落成的府第而去。 吹上了扑面而来的凉风,王涉的心情才算稍微好了一些,王莽算什么?一个小书呆子!爱来不来!还是乘着马儿奔驰的当儿,先闭目养养神吧!今天这次聚会,还真是要耗费大爷不少精力呢! 一想到马上就要举行的聚会,王涉的精神顿时亢奋起来,他催促着驭手: “快点,再快点!对,看见前面那驾马车了吗,追上它,超过去!” 驭手车鞭抖起一声脆响,骏马撒开四蹄,飞也似地朝前腾马区。 要说王涉这匹驾车的马.也算是神骏了,纯种的大宛马,号称追风骕骦。年前刚从西域花重金买来的,训练得也不错,跑起来又轻又快,再加上经过专门设计的轻车,王涉在车上根本感觉不到颠簸,只看见街道两旁的景物行云流水般地向后飞逝。 前面那驾马车,起先是悠闲自得地驶行着,因此,很快就被王涉追上了。 王涉探出身子一看,不是外人,是自己四伯父成都侯王商的世子堂兄王况。 “况堂兄!你这是什么马,不灵光呀!” 王况斜着眼: “涉兄弟,你走了眼啦!我这儿马,是皇上赐的御马,有名的大宛汗血马,比你那匹凡马强多了!” 王涉讥讽地一笑: “御马!御马怎么跑不过我的凡马?” “什么跑不过,我是舍不得让它跑!真要跑起来,你就等着喝烟儿吧!” “吹牛!” “不信?不信咱们比比!” 两位大少爷说着说着踏起来,当真就把这横门大道当做了奥运会的跑马场,要争一块金牌玩儿玩儿。好在长安城的大道足够宽敞,两车并驾齐驱也不在乎。 一声令下,两驾马车冲出起跑线。 王涉的“凡马”其实不凡,爆发力特强、初速甚快,一下子就赶出王况一个车身。 王涉得意洋洋: “怎么样况堂兄!?别瞧你那是御马,照样得让我一头!” “这话不错,我是得先让你一头.我这马,前头要是没有可追的,还真提不起劲儿来!” 正说话间,王涉的车又越出去有三五丈远.王况这才冲自己的驭手发话: “差不多了,让他见识见识咱们的汗血神驹!” 驭手抬起鞭子,朝马臀上轻轻一敲,汗血神驹一声怒嘶,四蹄腾开。 这一下可不得了,前面的王涉只觉得一团红云挟着雷电扑来,两车间的距离很快就缩短了。 “快!快!别让他们追上来!” 驭手鞭花连挽,呵斥声不绝于道。王涉的追风骕骦马鬃乍起,驭车飞驰。 而汗血神驹更是威风,碗大的硕蹄踏地如雷.滚滚而来。 两位少爷争强斗胜,可苦了各自那些随车步行的家丁仆从,一个个练起了马拉松.直累得口吐白沫,连呼爹唤娘的力气都没了。 这两伙奴才好不容易稀稀拉拉跑到曲阳侯府,只见王况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在那里揶揄他的堂弟王涉: “涉兄弟,不服气不行吧!你过来看看,看我这御赐汗血神驹的奇异之处!” 王涉显然在刚才的角逐中落了败,脸色十分难看,但又不好对王况采取不理睬政策,毕竟他是自己的堂兄,再者,这一场赛马又是自己挑起的,于是忿忿地走了过去,嘴里还在说着硬话: “有什么奇异之处?不过就是跑得快那么一点呗!” 可是当他走到汗血神驹近前时,他服气了,因为他看见,那汗血神驹的前肩膊处,正挂着几串鲜血。 “这马如此舍命,真是不怕流血牺牲呢!” 王况哈哈一笑: “涉兄弟真会开玩笑!你也是玩儿马的行家了,不会不知道大宛汗血马的来历吧?孝武皇帝大初四年春,贰师将军广利,领兵证伐大宛国,斩了大宛王,还缴获了大宛的国宝汗血马。我这匹汗血神驹,就是当年那匹汗血马的后代。这汗血马有一宗异处,疾驱之后,会从前肩膊流出汗来,你说的鲜血,其实就是它的汗,看着很像鲜血是不是?这就是汗血马三个字的出处。兄弟,你那匹追风骕驦,虽然也称得上是神骏,不过要跟汗血神驹一比,可就高下立见呢!” 一番话说得王涉无言以对,今天这人可丢大了! 他红着脸走到自己车前,从车上取下一柄铁锤,二话没说,照着让他丢人的追风骕骦的耳根就是一锤! 追风骕骦连哼都没哼一声,叶通一下就栽倒了,再也没能爬起来。 王况见状,也不十分惊讶,这种举动对于五侯子弟来说,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本来嘛!要么没有,要么就拥有最好的,一匹马,就算它价值连城,如果不能给主人脸上增光,留着它又有什么用处! 王涉打死了重金买来的追风骕骦,心情反倒轻松起来: “哈哈,痛快,痛快!这就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况堂兄,请!咱们进去喝酒去!”——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07章 纨袴奢靡 ●谁也没想到,王涉竟会突然抽出佩剑,把御赐宝马汗血神驹的一只前蹄生生削断。 ●几位侯子一边浅酌泛着绿沫的新酷酒,一边听着歌姬们的低唱,美食与佳色,醇酒与妙音,一齐为哥儿几个效劳。 ●成帝此刻翻出汉文帝诛杀亲舅父薄昭的历史归案,其用心明确无疑。 ●汉成帝本身就是一个荒淫奢靡著称的浪荡天子,打铁先得自身硬,无道的昏君又怎么能够整饬吏制? 王涉击毙了万金宝马,很是为自己的壮举感到骄傲,说话的口气也硬了许多。 王况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追风骕骦,对王涉淡淡一笑: “涉兄弟,果然豪气干云!不过,你舍了这匹追风骕骦,日后出门游玩岂不是更乏脚力?这样吧!愚兄就把御赐的汗血神驹转赠贤弟,你看如何?” 王涉心里倒是挺乐意,但如果就这么收下来,岂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况堂兄.小弟怎好夺人之美?再者说,汗血神驹是御赐之物,小弟焉敢受之?” “这有什么?皇上家的东西,还不就是咱们家的东西?来人,卸套!” “别卸!谁要敢卸我跟他玩儿命!况堂兄,您这不是寒碜我吗?挤兑我没本事,弄不来御马?我还跟您说,别说一匹御马了,就是禁宫里的小宫女,只要我看上了,跟皇上张嘴,他也得赐给我!” “别吹了!谁不知道万岁最心疼漂亮妞儿,赐给你?我才不信呢!得啦,别推让了,快收下这匹汗血神驹吧!我也跟你说,你要是不收,我,我,我他妈是大伙儿的孙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王涉也不好再行推让,他盯住王况的眼睛: “当真要送我?” 王况也盯住他: “有假是王八!” “好!”王涉一咬牙,快步走到已经属于他的汗血神驹跟前,伸出手贪婪地梳理着神驹的长鬃。 神驹似乎通灵,亲呢地用马头蹭着新主人的胸口。 一切眼看都要趋于正常了。 可谁也没想到,王涉竟会突然从腰间抽出佩剑,手起剑落,把汗血神驹的一只前蹄生生给削了下来! 神驹咆哮跃起,冲出有好几支,终归抵不过钻心的疼痛,颓然仆倒。 王况大笑: “好兄弟!这才是咱五侯子弟的本色呢!好!削得好!” 王涉用靴底拭着剑上的血迹,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咱五侯子弟,要的就是这个份儿!小弟不愿占堂兄的便宜,要比,咱们明天再比!” “干吗明天呀?咱现在就比!来人!回成都侯府,给大爷再牵几匹好马来!” 俩人又叫上板了,就在这时,府门两端的大道上,又驰来几驾豪华马车。 “哥儿俩这是干什么?涉兄弟,把我们约来饮酒宴乐,你自己倒要开溜?这也太不像话了吧?要赛马,改天再说行不行?咱们先进去瞅瞅这新扩建的侯府啊!” 哥儿俩一看,来的都是自己弟兄,有阳平侯王凤的世子王襄,平阿侯王谭的世子王仁,红阳侯王立的世子王柱,高个侯王逢时的世子王置,五侯子弟全来了。“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王政君八个兄弟的后人,除了二弟王曼的儿子王莽那个白丁和四弟王崇的遗腹子那个去年还在吃奶就袭了安成侯泣的王奉世。现在曲阳侯府聚集了六位,这都是列侯的世子——简称六个猴(侯)子。 六个猴子全齐了,赛马的事自然搁置一边,先举行派对,庆贺装修竣工之喜。 既然是庆贺装修竣工的派对,自然要先参观一下,于是,六个猴子按年龄大小鱼贯而行,在美仑美奂的曲阳侯府里饱览秀色。 曲阳侯府这一番扩建,工程委实不小,曲曲折折,几乎是一步一景,侯子们边看边走,边走边看。不觉花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红阳侯王立的世子玉柱,是六个侯子里性子最急的一位,早就嚷嚷起来了: “我说几位堂兄堂弟,咱们就这么干遛啊?还是找个地方米西米西吧!” “柱堂兄,你怎么光惦记吃啊?你看这景致多漂亮,不比那大鱼大肉的还解馋哪?” “就是嘛!俗话说秀色可餐,再者说,看看风景,溜溜腿,待会儿不是吃得更香嘛!” 说话的这两位,一个是平阿侯王谭的世子王仁,一个是高平侯王逢时的世子王置。 王仁问走在身边的成都侯王商的肚子王况:“况老弟,你看涉兄弟家这个园子怎么样?还有点儿意思吧?” 王况指指点点: “倒还行,看一个园子美不美,首先得看布局是不是得体,曲阳侯府的布局,讲的是远山近水各有所依,奇石异本各有所据,还行,倒还行。” 王置在六位侯子里头年纪最轻,他紧走两步,追上王况: “况堂兄说倒还行,想必是还有可挑剔之处了?” 王况笑笑: “你没听市井流传的民谣?‘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竟外杜。土山渐台,西象白虎’。” 王置陪着也笑笑: “听倒是听说过,就是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您给小弟讲解讲解,让小弟也长长学问。” “‘五侯初起,曲阳最怒’。这个‘怒’字,在这儿应当念上声,也就是‘努’,使拙劲的意思。” 后面的王涉不乐意了: “明明是怒,是说我们曲阳侯家最厉害,况堂兄怎么会解成使拙劲呢?” 王况不理睬他,仍然对王置进行解说: “为什么说是使拙劲呢?下面两句是关键,你听,‘坏决高都,连竟外杜’,这是什么意思知道吗?这就是说,曲阳候府里的湖池之水,是引的杜陵那边的高都河水。这高都河,水质虽佳,但毕竟离长安太远,水势到此已然力尽,没有那种连波接流的劲头,说到底,不过是小桥流水人家而已。” 王涉忿忿不平: “你说我们这水不好,那你们成都侯府的水又有汁么两样呢?” “那当然不一样了!我们成都侯府,是引的沣河之水,那个水势,那叫个汹涌澎湃!而且我们没绕道,凿穿了长安城墙,直接引过来的!哪天哥儿几个去䁖䁖,我们那水可以行驶大船!往船上一坐,有羽盖遮阳,有帷帐挡风,让壮汉们摇动橹桨,命美姬们哼起小曲,再弄点小酒那么一喝,嘿,那才叫个滋润!” “哼!那有什么!有本事你再往下说,说说‘土山渐台,西象白虎’这两句!” “好,那我就说说,这两句呀,是说曲阳侯府陆地上有上山,水泊里有渐台,那构筑,那状态,就像宫里的白虎殿一样。” “怎么样?怎么样!嘿嘿,我还以为况堂兄不明白这两句的意思呢!置兄弟,听清楚了吧?我们曲阳侯府,就像皇宫一样呢!” 王况看着得意洋洋的王涉,不失时机地当头泼了一瓢凉水: “就‘像’皇宫一样,才只是一个‘像’字而已!你们记不记得,我们老爷子成都侯,前些日子闹病,要避暑,愣是跟皇上那儿借了明光宫住住!真的皇宫都住了,你这一个假冒伪劣有什么了不起!” 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 还是阳平侯王凤的世子王震明白: “况兄弟这话说的有点过了,其实平心而论,咱们五侯——不对,加上我们阳平侯,再加上安成侯,应当是七侯,咱们王氏诸侯的府第,各有各的特色,哪一个也不含糊!就说涉兄弟这曲阳侯府吧,你们是没看全!我听我们老爷子说,府里还设了东西二市,有买有卖的,跟真的一样!是不是?涉兄弟。” 王涉真想拥抱一下王襄,感谢他慧眼识真金: “是是,大哥说得太对了!几位兄弟要是有兴趣,咱这就上两市走走?咱这叫缩微景观、仿真公园!整个儿把长安城搬我们家来了!” 王襄接着介招: “再说府里的渐台吧,据说完全照着宫里白虎殿的图纸施工的,用的材料也都跟宫里的一样!紫石丹墀,青琐门户,就差一把盘龙交椅跟一位皇上了!” 王涉傻呼呼地笑着: “嘿嘿,咱们王家不趁皇上,趁侯爷!今天的派对,就在渐台大殿上举行!请几位少侯爷光临指导!” 说着闹着,哥儿几个已经步过九曲三栏桥,转到了渐台大殿。 所谓渐台,是泛指建筑在湖心岛上的殿宇楼阁,在西汉,皇宫未央宫里有渐台,一般王公府第里大多也有渐台,只是规模大小有区别。曲阳侯府的这座渐台,由于是仿照白虎殿而建,气势相当恢弘,内部陈设也异常精美。 不过,更恢弘的还是酒宴,更精美的还是乐舞。 哥儿几个一边浅酌着泛着绿沫的新酿酒,一边听着歌姬们的低唱,美食与佳色,醇酒与妙音,一齐为哥儿几个效劳。 这几位侯子,都在二十郎当岁,架不住醇酒美人两面夹击,一个个都有点儿昏昏然飘飘然了。 尽管这样晕头涨脑费眼神,王况还忘不了挑剔: “我说涉兄弟,你这儿还有没有更顺溜点儿的妞啦?要实在没有,我把我们成都侯府的二三流货色叫几个过来,也好助助咱哥儿几个的酒兴啊!” 王涉也是酒劲上来了,拍着桌案: “我说况老兄你今儿是怎么了?干嘛尽挑眼!你还别尽挤兑我!你们府里二三流的货色就比我们的强?吹什么牛你!我还真不骗你,我这儿有一妞,是我们老爷子新近花了三千两金子打南边弄来的,她要一出来,准迷得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是吗?叫出来咱开开眼?” 那哥儿几个也一劲怂恿: “就是嘛,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呢!到底妙不妙,一看就知道!” 王况火上浇油: “不成吧?你们老爷子的心爱之物,你怎么敢动?” “有什么不敢!来人.唤越姬可人儿!” 不到三杯酒的工夫,渐台大殿里来了一位世界级美女,顿时倾倒了众生。 她就是越姬可人儿。江南水乡赋予了她一副姣柔秀丽的容貌:瓜子脸,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小酒窝,在腮边,两道秀眉弯又弯。杨柳腰,美人肩,一双小脚赛金莲。头上高盘乌云髻,耳边双垂翡翠环。玉体朦胧龙舌香,雪肤隐约桃花颜。当真是倾国倾城貌,好一似嫦娥下广寒! 可人儿婷婷袅袅,移到厅前,轻启朱唇,微绽口齿,一声吴浓软语,把几位见惯了秦川峨眉、陇原巾帼的侯子,挑拨得心乱如麻、魂不守舍: “阿拉好好呆在屋里困一歇,浓把阿拉唤得来,匆晓得有啥格事体呀?叽哩咕噜叽哩咕噜,……” “这是什么外国鸟叫哇?哥儿几个,你们谁懂外语?快来翻译翻译!” 可人儿一笑倾城,珠落玉盘: “哟,瞧您说的,唔们不就是伺侯老少爷们儿的嘛,唱个歌儿跳个舞,又有什么肯不肯的呢!” “太棒了嘿,敢情她会说中国话!”。 “可人儿,这位况少爷愣说咱们曲阳侯府没有出色的人物,怎么着,你就蝎了虎子伸爪儿——一给他露一小手!” “好格!格么以在唱把依一首乡土气息格家乡小调,名堂叫作‘采莲花’,勿过阿拉来得匆忙,晤吗带雅器,就用阿拉格喉咙伴奏,呀勿晓得来赛勿来赛?” “刚夸她呢,怎么又来啦?” “这回我听懂了,她说她没带乐器,要用嗓子伴奏,也不知道灵不灵。——其实这吴浓软语就是好听,越是似懂非懂还就越有味儿是不是?” “行了别说了,演出开始了。” 可人儿双手虚拟地弹拨着琵琶,亮出了曼妙软酥的歌喉: “董地东董地东,东格底格董……” “这琵琶不错啊,省弦——可是费嗓子。” “我依相伴〔董地东,董地东〕上花[喔喔喔喔喔喔〕溪,[董地东董东〕我在东来[哎哎哎哎董地东董地东〕侬〔嗡嗡嗡嗡〕在西,〔咦咦咦董地东董地东东格底格董〕东边有莲依勿采〔哎哎哎哎董地东董地东〕,西边无花〔喔喔喔喔董地东董地东〕把依〔嗡嗡嗡嗡〕迷,[咦咦咦咦〕把浓迷,[东格底格董]有心寻浓过溪去[吁吁吁吁董地东董地东董〕,又怕溪水湿〔呃呃呃呃〕我衣〔董地东东东地董〕摘把莲子抛过去〔董地东董地东〕哎哟哟惊醒了鸳鸯〔昂昂昂昂〕两分离。〔咦咦咦董地东东格底格董〕阿拉唱格不来赛依多多格包涵哉!呀勿晓得依有唔吗听懂格!” “听懂了,听懂了,懂地东东地懂!” “唱得还是真不赖!正宗的东北二人转!” “外行了不是,这哪儿是二人转哪,这是京韵大鼓!” “二人转!” “京韵大鼓!” “京韵大鼓哪是这个味?那是‘干里依刀嗷光昂昂影’……” “二人转也不是这样的,她没耍手绢啊?” “得了得了二位兄弟!你们真懂假懂啊?人家这叫苏州评弹!对不对?可人儿。” 可人儿微微一笑: “都对都对!唔们这是革新的,东北京韵带评弹!其实形式并不重要,您几位听着顺耳就得!” “顺耳,顺耳!顺极啦!” 王涉摆出一副全在行的架势; “可人儿不光能让咱们顺耳,还能让咱们顺眼哪!告诉你们几位,就刚才这首‘采莲花’,那得载歌载舞才有意思!前两天可人儿给我们老爷子表演,就是那么来着,嘿,甭提多好看了!” “真的啊?那刚才怎么没舞啊?” “她不是尽顾了董地东了嘛!可人儿,辛苦一趟,再给这几位来个蝎了虎于脱鞋——露完小手再露一小脚!” “哎呀少爷,您哪儿淘换那么多蝎了虎子!好吧,唔们就载歌载舞一回——不要伴奏啦?” “要,要哇!我们哥儿几个伴哪!不就董地东嘛,董不好,瞎董呗!来,预备——董!” 一帮侯子全都在那儿瞎董起来。 王涉说的还是真没错,这“采莲花”让可人儿这么一载歌载舞,比刚才那么干董地东可就又高了一大截! 可人儿不愧是江南美人儿,不光歌喉里透出清凌凌的水音儿,就连舞步也轻盈无比,就像一朵莲花在碧波上悄然滑过。 表情就更是丰富,秋波频送,俏眉含春,把个妙龄少女与意中人相伴上花溪的那种又羞又喜又怕又爱的心境发挥得淋漓尽致,惹得那帮董地东顿生遐想,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位在溪边采莲的少年郎,更恨不得一步跨过花溪,也省得可人儿在那儿着急上火。 唱到“有心过溪寻侬去,又怕溪水湿我衣”两句的时候,可人儿当真提起裙,一双小金莲欲进又退、左右逡巡,仿佛在寻觅哪一处水浅.好涉水而过。纤秀的金莲,轻轻点着地面,那劲头儿,不亚于小猫的爪子在轻挠侯子们的心,一个个哈拉子都流了下来,恨不得抱住那双小脚丫子当红烧小猪蹄猛啃一通! 唱到“惊醒了鸳鸯两分离”一句的时候,可人儿仿佛当真被惊飞的鸳鸯吓了一跳,秀目追随着并不存在的鸳鸯上下翻飞,脚底下也来了个小圆场,提起裙裾嗖嗖嗖嗖,沿着大厅在侯子们的食案前飞跑了一圈,莲步那叫个轻灵!上身不动,下身不摇,只看见两只小脚踏雪无痕般地掠过,直看得侯子们眼都直了,一齐目送着可人儿施施然退入后堂。 “好!”王况打破寂静,率先喝起彩来! “况堂兄,你不是说我们曲阳侯府的歌姬舞娃比不上你们的二三流货色吗?怎么也叫起好来了?” “我当然得叫好!不为别的,就为七叔的好眼力也得多叫几声好!三千两金子,就买两只小脚!” “堂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涉兄弟还不明白?可人儿浑身上下,其实就这双金莲还值点钱,别的嘛,恕愚兄不敢恭维!” “你就真那么狂?难道你们成都侯府的歌姬当真个个是天香国色?” “欸!你不信?不信问问那哥儿几个去!”王况用下巴一比划,王涉非常不愿意地看到那几位都肯定地点着头。 王况轻蔑地一笑: “哼!井底之蛙,你见过多大的天啊!” 王涉脸色发紫,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有三寸来高,他愤然拍案: “来人!” 一个家人应声趋前,王涉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家人面露难色: “这恐怕不成吧?侯爷回来了怎么交待?” 王涉勃然大怒: “混蛋!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侯爷回来有我顶着呢!快去!” “是,是,小的遵命就是。” 家人恭诺着退入后堂,众人正在不明所以,王涉却恍若无事了: “来呀,干嘛都愣着?喝啊!别着急,慢慢喝,一会儿还有好菜呢!” 众见王涉怒气已消,心也就都放下来了,一个个端杯举著,开怀畅饮。 又饮了几巡,先前退下去的那个家人忽忽走了过来,向王涉点了点头。 王涉双掌一击: “诸位堂兄堂弟,咱们今天唱得都挺痛快,为了让诸位彻底喝好,我让厨子准备了一道红烧熊掌,请诸位品尝!” 侍女们穿梭而至,给每位侯子的食案上端来一具带盖的金碗,大家启盖一看,果然每人都得到了一只焖得松轻的肥嫩熊掌。 王涉搛起自己那只熊掌: “来,诸位自便,这东西得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 大家也全都效法,人手一掌,稀里呼噜地品尝起来,边品边赞: “哞呀哞呀曲阳侯府的厨子哞呀哞呀手艺还不错,焖得呼噜挺烂乎。” 只有王况一个人在那儿呲牙咧嘴地跟手里的熊掌叫劲: “谁说烂乎?我怎么咬不动啊!这是熊掌吗?” 低头细看,不对呀,怎么比别人的都小啊? “涉兄弟,你别是拿猪蹄蒙我吧?” 王涉冲他一翻白眼: “得了吧我的况堂兄,您又不是我们这井底之蛙,猪蹄什么味儿您还吃不出来?再说了,有三千两金子一对儿的猪蹄吗?” “什么三千两?啊?这,这是可……” “对喽,您抱着正啃的,就是可人儿那只右脚!还有左脚,正炖着呢,怕您着急,先上了一只!不太烂是不是?没法子,火候不够你对付着吃……” 还吃哪?王况早就翻肠倒肚吐了个天昏地暗倒海排山了! 王襄看不过去: “涉兄弟,你怎么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况堂兄胃浅,干嘛还冤他,勾他的恶心?” “大哥,这您就冤枉死小弟了!这真是可人儿的脚,真是况堂兄为之喝彩的那双脚!您想啊,况堂兄对我那么好,御赐的汗血神驹都送给我了,我能不投桃报李吗?三千两金子,算个狗屁!况堂兄喜欢的东西,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怎么,您还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我是冤他,吓唬他?行,我让您看看,来人,搭上来!” 这种生烹美人足的血腥场面有点让人不能相信。不过,作者只想提醒大家注意两点:第一,在那个人吃人的社会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极有可能的,作者写的是,不是新闻报道,应该允许有一些夸张。何况,历史上豪门贵族草营人命的事情几乎俯拾皆是,第二,王氏外戚集团,在登上西汉政治舞台之后,的的确确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他们的子弟,甚至包括他们本人,在这种权力高度膨胀的情况下,为非作歹、恣意横行,种种劣迹,即使只在封建统治阶级编纂的正史中,也有充分的暴露。对于王氏诸子弟来说,杀个人比捻死个蚂蚁还轻松,剁去一个歌姬的金莲,那简直更是微不足道了。 闲话少说,咱们还是言归正传。 王氏诸侯及其子弟的横行胡为,身为天子的汉成帝刘骜并不是没有耳闻,甚至可以说,有些情况成帝是亲眼目睹,有着第一手材料的。就说王氏诸侯大治第室的事吧,至少成帝就掌握两件。一是成都侯王商穿城引沣的事,一是曲阳侯王根仿造白虎殿的事,这两件严重犯规的事情成帝都当场抓住,也都曾引起过他的愤怒。有一次.他甚至当面表示自己的愤慨。王商王根知道捅了漏子,“欲自黥劓谢太后”,就是打算自己给自己施点刑罚到太后面前去请罪。“黥”,就是在脸上刺成记号或者文字,并涂上墨,有点像今世的“纹身”,“劓”,就是割掉鼻子。这黥和劓都是古代的肉刑,而且带有耻辱的性质。成帝听说自己的两个舅舅竟然有这种打算,更是火不打一处来: “怎么着?一个擅自凿穿帝城、决引沣水,一个骄奢僭上,使用皇帝专用的建筑材料,犯下这样的罪过,不说低头认罪,还敢用自伤自残的办法到太后面前去!这不是成心要羞辱大后吗?不是在向朕示威吗?” 一气之下,下诏给尚书省,让他们把文帝时诛杀将军薄昭的故事一一奏来。 尚书们赶紧调阅历史档案,终于弄清了薄昭的问题。原来,这薄昭是文帝生母薄姬的兄弟,也就是文帝唯一的嫡亲娘舅。汉文帝刘恒,因为只是偏妃所生,在刘邦的七八个儿子中根本排不上号,本来是没有什么希望当皇帝的,只是由于刘邦平息了代国陈豨的叛乱之后,急需一位刘氏宗亲去镇守代国,刘恒才被封为代王,在山西做了诸侯王。高祖刘邦死后,吕后专权,诸吕乱朝,眼看着刘氏江山就要改变颜色。 当时的太尉周勃,凭着一腔热血,要为刘家尽忠,他趁着吕后宾天的大好时机,到北军去进行策反活动,打算借用北军的力量,诛灭诸吕。虽说身为太尉,但要指挥军队造反却也不那么容易,北军的警卫硬是不让他跨进辕门一步。幸亏当时掌管符节的襄平侯纪通,让周勃高举着符节冒充奉了天子之命,这才混进了北军营门。 周勃登高一呼: “忠于刘氏的,光左膀子!追随吕氏的,光有膀子!” 全军上下,全都光了左膀子,表示愿意为刘氏效命,这就是有名的“左、右袒”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们还经常使用“袒护”、“偏袒”这些来源于这段历史逸事的词儿,来描述对某人或某事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行为。 几千几万条光溜溜的左膀子,终于把吕后的几个兄弟送上了断头台,也把正在山西的大山里吃着山药蛋的代王刘恒推到了这场政治旋涡的中心,请他赴京即皇帝位。 代王刘恒对这块天上掉下来的特大号馅饼感到难以取舍:吃吧,怕烫着,噎着,不吃吧,又怪可惜了的。 谨慎的臣子劝他别吃: “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美事!朝里陈平、周勃那帮人,都是高祖时的大将,兵法娴熟、老奸巨滑,说是迎接殿下去即皇帝位,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以他们的本事,哪是甘于久居人下的主儿?现在他们喋血京师、诛灭诸吕,正在势头上,臣等以为他们很有可能以此为借口,想对殿下不利,殿下虽然庶生,到底也是高祖的骨血,有殿下健在,谁想另搞一套就不那么硬气!可万一您这一去。被他们害了,大汉不就彻底完蛋?所以,您最好推说有病,拿病假条当挡箭牌使唤…… 也有胆大的臣子认为不吃白不吃: “你们说的全都不对!当年秦亡其政,群雄并起,自以为能够得天下者,何上万计?可最终登极坐殿的,还不是刘氏?这是一;高祖封子弟为王,封国犬牙交错,坚如盘石,天下谁敢与之争锋?这是二;大汉立国以来,废除了秦朝的繁琐政令苛刻律条,使国家的政治清明、制度简约,又普施恩惠于万民,大大地安定了民心,国家根本难以动摇,这是三。正因为有了这三条,虽然吕太后以严命强立清吕为王,擅权专制,却被太尉以区区一柄节杖就调动了北军的千军万马,将士们都左袒效忠刘氏,终于灭了诸吕。这是老天爷所赐,岂是人力所能办到的?就算那些社稷重臣有心叛变,老百姓又怎么能够曾受驱使?何况高祖诸子中,只有大王和淮南王健在,大三年长,品德又高尚,贤圣仁孝的美名播于四海、闻于天下。臣等敬请大王不必多疑,趁热吃了这块老天爷专门为您定作的美味馅饼……” 代王刘恒听听这个,有道理,听听那个,也有道理,一时也弄不清哪头炕热了,只好求教于神灵,卜上一卦。卦文倒挺吉利,说什么“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 刘恒觉得不好理解: “寡人早就是王了,还说什么为王?” 卜人解说: “您现在只是诸侯王,卦中说的是天王,天王盖地虎,那是天子呀!” 刘恒这才下决心吃这块馅饼,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先派一位心腹去打打前站,跟周勃等人会谈会谈,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这位心腹不太好找,必须具备相当强的决策能力和外交水平。最关键的,还得无限忠于代王。 这副历史的重任,不容推辞地落在了代王娘舅薄昭的肩膀头上了。薄昭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在裤腰带上掖紧了脑袋,直奔长安城。 周勃把他们几位的初衷和盘托出,薄昭反复掂量了他的言辞,认定没有任何可疑迹象,飞马回报,代王这才坦然入京,龙登九五,成了汉文帝。薄昭自然是探营有功,劳苦功高,根据功高必赏的原则,他被封为轵侯,任命为将军。如果这位轵侯、将军能够保持晚节,一切就都完美了。可惜这位老舅自恃有功,慢慢地翘起了尾巴,最后竟然狂妄到把皇帝的特命全权代表“汉使者”给一刀杀了。 这是大逆不道之罪,就算是开国元勋,也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可薄昭毕竟是皇上的嫡亲娘舅,冲着薄太后的“薄”面,也不能像平常人一样拉去枪毙,得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最好是“安乐死”。 在这方面,伟大的统治者们有的是主意。文帝刘恒先是让公卿大臣们一起上薄昭家去喝酒,洒热话多,慢慢用言语启发他自觉自绝,可薄昭当年单骑入长安的豪气此刻已荡然无存,硬是来一个假装没听懂,还装模作样地规劝公卿们: “酒还是要少喝,喝多了会失礼,像你们今儿个说的这些醉话,也就是我吧,不往心里去,换个别人,早该跟你们急了!你们说这酒是他妈好东西吗?” 得,他还有理了! 文帝刘恒到底是一代明君,文景之治的领导者之一,不是后人说着玩儿的,马上决定: “准备丧服挽幛,原班人马披麻戴孝,给朕去生祭轵侯!” 一大帮吊客进门儿就哭: “轵侯哇!安息吧!我们代表皇上祭您来啦!您是大汉功臣哪!识大体顾大局呀!虽然说是晚节不保吧!犯了严重错误啦!可您改正的决心大呀!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宰啦!人死如灯灭呀!既往不咎啦!呜哩鸣,哇啦哇,黄泉路上您走好哇!我们给您送行啦!您这算是安乐死呀!二十年后再来吧!您要还是不肯走哇!别怨皇上不客气啦!磕头吧!烧纸吧!再见啦!回见啦!骨朵白外带洒油拿啦!……” 昏天黑地一通折腾,薄昭算是明白了,这糊涂是没法再装下去了,一咬牙、一跺脚,冲着未央宫老泪纵横: “好我的亲外甥!你这招也忒损了点啦!好好好!我就死给你看!我就不信,离了我看你们地球还怎么转!我可真死了啊,别拦着我!我可说死就死,说死就……” 死了。 这也算是封建帝王“大义灭亲”的一件突出事例,文帝这种举动,当时也的确博得了群臣的拥护。 成帝此刻让尚书翻出这段历史旧案,其用心明确无疑。 这下可吓坏了与薄昭同样身为皇帝娘舅而又同样犯有不赦之罪的成都侯工商和曲阳侯王根。哥儿俩商量了半宿,最后决定第二天早朝时上殿请罪,是死是活就看这一下子了。 王商、王根身穿粗布短衫,蓬头垢面,一副待罪之臣的装束,每人背上,还背负着一柄行刑的利斧,一大早就来到了未央宫。 在宫门外,他们遇见了同样装束的老六红阳侯王立。 “六弟,我们哥儿俩这是上殿请死,你干嘛也凑这份热闹?” “五哥,您老不知道!您那个不争气的侄子,王柱,给我惹了大漏子啦!这小子不是爱交际吗?弄了一帮倒霉孩子,胡作非为,竟然在长安城里打家劫舍,在天子脚下干起盗匪的勾当!万岁龙颜大怒,说我们是‘父子藏匿奸猾亡命,宾客为群盗’,也要治我们的罪呢!这不,我琢磨一宿,没别的招儿,只有上殿请死一条路了,就知道您二位也得这么着,干脆,咱们哥儿仁一块堆去得了,万岁爷再狠心,也不能一天之内弄死他三个亲娘舅啊!” “六弟,你这就想差了,万岁既然能一日封五侯,为什么不能一日诛三舅呢?你有这种侥幸的想法,只怕今天这请死一举,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五哥!您可别这么说!这是做出最坏的打算,争取最好的前途!古语说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哀兵必胜,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什么侥幸的想法?其实我的准备比您二位充分多了!二位看看,我这儿背的是什么?是‘锧’,就是砧板!您二位光背了斧子,也不想想,咱们罪臣的污血,弄脏了万岁的金銮宝殿可怎么办?所以我特地背了这块砧板,也让万岁瞧瞧,我们不是闹着玩的!他要是真打算动刑,连刑具都不用公家现预备,有斧有锧,您就剁起来啵!” 哥儿仨在殿外嘀咕,殿内的汉成帝刘骛心里也正在思忖: “唉!这几位舅爷也忒不注意影响了!你说你们吃喝玩乐腐朽靡烂,关上门悄悄去靡去烂啊!这倒好,弄得满城风雨,当着群臣的面,我能怎么着?不理不睬?别人还不说我纵容外家?我到底是一国之主,得树立公正无私的光辉形象!再说了,就你们这么弄下去,朕的江山还坐不坐?不行,今天说什么也得打击打击这股歪风邪气,还反了你们了!” 正在下决心,三位舅爷一路爬进殿来,冲着成帝一通号啕,顿首捶胸,痛不欲生: “万岁呀!我们实在对不住您哪!您对我们真正是恩重如山,封侯赐爵不说,还委以国家重任!可我们真是不争气呀!给万岁丢脸跌份哪!我们这三个当舅舅的,没尽到责任哪!历朝的帝舅,哪一个不是玩了命地保着外甥坐江山?就我们不是东西,还得让皇上外甥为我们操心受累,您说我们还活着干什么!趁早死了得了!也省得让您瞅着别扭,还得给我们开工资!说我们吧,好赖我们也算是长辈,您得给我们留点面子,不说我们吧,又怕别人说您护短!万岁呀,我们的好外甥!本来我们昨儿晚暮晌就打算抹脖子的,可是不行啊,我们都是国家重臣哪!不能连个屁都不放就这么翘了辫子啊!要死,也得死在法律面前!要用我们肮脏的血,去惊醒世人!也让天下都知道,万岁您是大公无私的明君!为了不让我们的死给国家带来负担,我们连刑具都自备啦,万岁,您别犹豫了,赶快召集群臣,举行公判大会吧!罪臣们最后再给您磕几个头,万岁您就多保重吧,您的舅舅可不多啦,我们几个只好在阴曹地府为陛下的江山日夜祈祷啦!……” 一边哭,一边说,鼻涕眼泪甩得满地都是,还特地把背上的斧、锧弄得叮当乱响。 成帝心里这个烦哪!心说怎么着?老几位这是将朕的军哪!朕不过是让人给讲讲故事,你们这就绷不住劲啦?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甭管是真是假,你们总算承认错误了,这就好嘛!其实,别看朕的舅舅不少,那也不能说杀就杀呀,今天杀仁,明天杀俩,有多少也不够杀的呀!都杀完了,谁还能帮着朕稳坐龙庭?吓唬吓唬你们就算得了,什么诛薄昭的故事,那不过是堵堵别人的嘴罢了!你们还真没完没了啦?真要把朕将得支不了士、上不了象,那你们的斧,锧就真得用上了! 成帝这番心里话没法明说,可那三位舅舅还在一个劲儿地跳马、拱卒、进车、摆炮,眼看成帝就要给将得喊出一个“斩”字,救命的星来了。 “太后驾到!” 太后王政君一路小跑,从养老宫赶到前殿。 君臣母子草草见过礼,王太后单刀直入,径插主题: “皇儿陛下,朕听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陛下你这几个舅舅,罪犯不赦,论法当诛,可是就这么诛了,连个改正错误的机会都不给,不是更会让天下人误会么?他们会说陛下为了自己的明主名誉,不借诛杀从小对陛下有养育之恩的嫡亲舅父,说陛下不仁不孝!” 成帝正盼着有个人来打打圆场,可巧老娘就来了,说的话又是那么有道理,于是乐得顺水推舟: “成都、红阳、曲阳三侯,尔等罪大恶极,本不容赦,念在尔等对朕前有养育之恩、后有效国之劳,今太后又亲为说项,朕特贷尔等不死!死罪既免,活罪难饶,罚尔等一年俸银,回府思过去罢!” 三侯鬼门关里抽身返,别说罚俸一年,就是十年八年也划得来呀!叩谢万岁、太后,怎么来的还打算怎么回去。成帝不答应了: “转来!” “莫非万岁有追悔之意……” “胡说!君无戏言,朕既亲口赦免尔等,焉有追悔之理!不过,尔等不能就这样回去,将背上斧、锧留下!” 就为这个呀?留就留下,背着还挺沉的呢! “内侍,将斧、锧列于殿前,作为警诫!日后三候再有违法行为,定诛不赦!省得下次还得背来!” 这两斧一锧果然一直陈列在前殿廊下,但也仅仅是“陈列”而已,终成帝一朝,这斧、锧也没有伤过王氏诸侯的一根毫毛。 成帝之所以对王氏诸侯采取了如此宽容的态度,除了碍于太后王政君的情面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有两点: 第一点原因完全可以公开。那就是汉成帝必须保持一个与自己具有血亲关系的外戚集团的强大力量,用以维护自己的统治。母后干政,外戚擅权,是二百一十年西汉政治史上的一大特点。高祖刘邦统治时期,他的妻子吕雉就已经掌握了中央的部分权力,开国元勋淮阴侯韩信,就是在吕雉的精心策划下,九月十三严霜降,一代枭雄丧未央。刘邦死后,惠帝刘盈更是形同傀儡,吕后成了实际上的第一把手、决策核心,惠帝碌碌无为地了结了一生之后,吕后益发不可抑制她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表现欲和为吕家耀祖光宗的家族虚荣心,违背了“异姓不得为王”的汉家成规.大封兄弟子侄为王,形成了汉朝第一个外戚集团。吕氏外戚集团最终被周勃、陈平等刘邦的功臣宿将平灭,但历史的教训并没有被后来的皇帝们所认真记取,相反,大部分皇帝登极之后,都要把自己的舅父们弄到朝廷来委以重任,这几乎形成了一种制度。即使是被历代封建史家不遗余力加以狂热讴歌的文景之世,以及接下来以文治武功被称为西汉历史巅峰的“一代英主”武帝刘彻,也同样摆脱不了母后干政以及与之伴生的外戚擅权的阴影。比如景帝刘启的母亲窦太后,就因为诗博士辕固对她的“好黄老之术”稍稍表示了一点点不同意见,硬是勒令辕固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下虎圈去同野猪举行无级别拳击赛。如果不是景帝有爱才之心,暗助他一柄宝刃,诗博士铁定会成为一具“尸博士”。汉武帝即位后,这位已经成为太皇太后的窦老奶奶,对自己的孙子也照样横加干涉,大肆挞伐武帝的尊儒主张,不仅丞相窦婴、太尉田蚣因为尊儒丢了乌纱帽,御史大夫赵绾和郎中令王臧,更是仅仅因为是儒生出身而被下狱逼令自杀。 武帝对母后干政、外戚擅权因此而深恶痛绝,他也曾采取过一些措施,包括一些极端行动。继他而帝的刘弗陵,是因居住钩弋官而被称为钩弋夫人的赵捷好所生。刘弗陵之前,武帝曾立过一位卫太子,就是那位因巫蛊之祸倒了邪霉的废太子刘据,此外还有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齐王刘阏、昌邑王刘髆,一大堆龙子,不是因为有过失,就是因为早亡,才轮到刘弗陵这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做为太子的人选被武帝所考虑。而这时武帝的年事已高,他看到刘弗陵太小而他的生母又很年轻,担心吕后故事重演,犹豫再三也不敢贸然立刘弗陵为太子。后来他终于决定为了大汉江山而牺牲美人,硬是找了个岔子逼令他非常宠爱的钩弋自尽,这才放心地把刘弗陵扶上了太子的位置。应当说,这一招虽然损了点,但却的确防止了赵氏外戚集团的出现,昭帝刘弗陵即位后,赵氏家族虽然也享受了一定的待遇,却没有一个在朝为官的。 但是好景不长,武帝死后不久,同受托孤重任的霍光和上官桀之间就开展了一场殊死的权力斗争。霍光是武帝卫皇后的外甥,上官桀是昭帝上官皇后的爷爷,闹来闹去,也还是外戚与另一家外戚在那儿掐起来。结果是霍光大获全胜,一个强大的霍氏外戚集团终于形成,这大概是武帝在逼死倒霉的钩弋夫人时所始料未及的吧! 凭心而论,霍光作为外成,辅佐昭、宣两代皇帝,也的确是有一些历史功绩的,《汉书·霍光传》中说他“领受了扶助孤儿、维护汉室的重托,在朝廷里挑起了大梁,拥戴年幼的君王,挫败了燕王刘旦和上官桀另立朝廷的阴谋,善于因势利导制服敌人,显示了耿耿的忠心。在君主的废、立问题上,掌握原则,不随大流,才使国家社稷得以安定。昭宣两帝的拥立,霍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就算是古代有名的贤臣周公和阿衡,也不能超过他了!”当然这里面不乏溢美之辞,但即使我们抛开后人的评价不管,单看他所担任的官职,也不难看出霍光在西汉政治史上的重要地位。霍光的正式官衔是大司马大将军,请大家注意,“大司马大将军”,是西汉后期、也是我们这部里非常重要的一个职务,有必要在这里叙述一下它的实际意义: 在刘邦称帝以后,官吏制度基本沿袭了秦朝的作法,官员中以丞相为最高职务,一直由皇帝最信任的大臣担任。丞相一旦死去或因罪被杀被免.总是很快地任命新人来接替,决不能让这把椅子上缺着屁股。而大司马大将军或者太尉,不仅不是政权的中枢,也不是常设的官职,往往是因为军事需要而临时设置,军事行动结束后也就弃置不设,缺就缺着吧。汉武帝上台以后,为了提高皇帝的权威,有意压制丞相的权力,才改太尉为大司马,并冠以将军的称号,使其地位提高到丞相之上。同时,汉武帝还提拔了许多“贤良文学”或上书言事的人当高级侍从,即“侍中”、“给事中”等,这些人可以出入禁闼,参与国家的重要机密和决策,形成新谓“中朝”,以此来对丞相为首的“外朝”进行互相制约。而掌管皇帝书札的“尚书”,更逐渐成为权力很大的官员。所以,在汉武帝以后,不管是什么官职,只要兼领了尚书事,他就成为政权的中枢。霍光以前的一百多年中,西汉大臣中有七位先后担任过大尉或大司马的职务,除了卫青在任十三年、周亚夫在任七年之外,没有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呆过两年以上,可自从霍光于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担任大司马大将军之后,发生了三个重大变化:一是大司马将军成为一种常设的官职;二是担任这一职务的人大都兼领尚书事,使西汉中央政府的权力重心由丞相转移到了大将军大司马;而第三个变化最为重要,那就是,这个对于中央政府至关紧要的职务,几乎法定地要由外戚来担任,让娘家人给垄断了。根据作者的统计,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起至平帝元始元年(公元元年)止,一百二十年间担任大司马兼将军的官员,一共有二十人二十一人次(王莽一人两次),其中属于外戚的,竟有十六人十七人次,占了百分之八十!而从任职时间看,大司马兼将军这个职务在一百二十年中有一百一十八年是被外戚们盘踞着,也就是说,武帝以后的西汉政治史中,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时间是由外戚把持着国家的中心权力! 外戚专权,在最初的时候,有着它一定的现实意义,那是因为,与外威集团相对立,朝廷中还存在着一个官僚豪强集团,这两个集团,有时相互勾结,有时又相互斗争,在这两大权力集团夹缝中的皇帝,不可避免地要决定他自己的取向,要么依靠官僚集团,要么倚重外威集团,而从宗法观念出发,沾亲带故的外成集团无疑要更可靠!亲不亲,血统分嘛!那些和皇帝有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乃至十六分之一相同血统的外戚们,就是沾了血缘关系的光,在西汉中后期的政治舞台上作着一次又一次的充分表演,而笃行“血浓于水”理论的一代又一代汉帝们,却直到西汉覆灭,也没明白自己是怎么上了血统论的当,让娘家人给玩儿了的! 我们这位汉成帝,之所以容忍了舅父、表兄弟们的错误,原因之一就是打算坚定不够地依靠外戚集团来巩固自己的统治。 刚才我们好像还说到有一个“原因之二”,不错,是有这个“原因之二”,不过这个当时不大宜于公开,至少对汉成帝来说是这样。好在成帝早已死了两千年了,现在公开这个原因应该说不算太早吧? 这个原因用句文雅点儿的词儿,叫做“已不正焉能正人”,用句通俗点儿的词儿呢,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点不夸张。我们这位汉成帝,自己就是一个以荒淫奢靡著称的浪荡天子,打铁先得自身硬,这么一位无道的昏君,怎么能指望他整饬吏制呢? 在前面《狗肉太子》一章中,我们曾经粗略地描述了一下成帝刘骛作太子时的荒诞行径。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如果说太子刘骜那时候还惮于父皇的管教不敢太过胡作非为的话,那么在他终于成为皇帝之后,先前的一切顾虑就全都灰飞烟灭了。朕已经是老子天下第一了,谁还能把朕怎么样?朕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了!当了皇帝之后的刘骜,更是玩了命的穷奢极欲,一副要把被父皇耽搁了的青春损失补回来的豪迈气概。 刘骜既然决定要恶补一回,就不得不首先解决恶补期间国家行政事务由谁代理的大问题,毕竟一国之君不能就这么着置万民于不顾呀。好在已有成例可循,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的阳平侯王凤,春秋鼎盛,办事干练,又是嫡亲大舅爷,正好把一干政务推将过去,腾出朕的宝贵时间和精力,去干朕想干的美事、妙事、荒唐事。 王凤就是王政君的大兄弟、王莽的大爷。早在元帝执政期间,他就担任了侍中卫尉的职务,位列九卿。多年的官场生涯,磨练了王凤的性格,也使他养成了指挥颐使的官老爷派头。元帝一死,皇帝从姐夫换成了外甥,他的官职也得到了飞速的提升,成了中央政府实际上的权力中心人物——大司马兼大将军。在其位,当然要谋其政,成帝既然把如此重任委托于他,他乐得为外甥多操一点心,也好在满足成帝游乐欲望的同时,满足一下自己的权力欲望。 可是还没等王凤怎么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华,老天爷就降下了不祥之兆,就在王凤刚刚拜受了大司马兼大将军的印缓、兄弟王崇被封为安成侯、其他五个兄弟被赐爵关内侯的那一年夏天,天气情况恶劣,昏黄的烟雾迷漫四城,终日不散。对于以农业立国的中华来说,天气一向被受到格外的重视,而且,历代帝王因为自诩为“奉天承运”,也就更是注意老天爷利用异常的天象所进行的警兆。 成帝又没上过气象中专,除了知道下雪别忘穿棉袄,天晴别忘带草帽之外,对天气方面的知识几乎等于零。不过国家养着能人呢,有事问专家呀。 就有专家启奏: “天时正复,本应四宇廓清,气朗风和,今黄雾四塞,属于气候反常,气候者,天之垂象也!据臣等分析,恐怕不是灵霄殿上哪一位值日星官喝多了玩忽职守,而应该从咱们朝廷里头找找原因!一定是朝内出了什么逆天之事,老天爷这才拿这种异象来告诫陛下的。” “那你们说说到底出了什么逆天之事?朕也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一天到晚老是这么乌烟瘴气的,叫朕如何出宫去玩乐……不,是去玩味民情呢!” “臣启陛下,黄雾四塞,恐是阴盛侵阳之气,联系到朝中政治,那就是外家蔽帝之象。高祖曾有约定,不是功臣不得封候,现在太后她老人家的几个兄弟,全都寸功未建而登侯位,这不仅违背了高祖的约定,也是外戚中从未有过的事呀!陛下,您可别拿这事不往心里去,这是老天爷不乐意了呢?” 一个这么说,两个也这么讲,听得汉成帝有点含糊了。 王凤一瞧,群众舆论还挺强烈的,想想也是,在自己之前的那些封候的外戚,还真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子拿得出手的“功劳”,不像自己王家,一没功劳二没成果,全靠着姐姐的裙带关系享上了荣华富贵。算了,咱也别等着皇帝说出口来,自己采取点儿主动吧。 “臣王凤有本启奏!” “大司马请奏!” “陛下即位以来,为着追效古圣贤居父丧而不言治的‘思慕谅间’之举,才下诏命臣王凤典领尚书事,替陛下分忧代劳。可是臣才疏学浅,身无寸功,对上,不能昭明陛下圣德,对下,不能增益国家政治,才有如今天地赤黄的异象发生。过错全在巨王凤身上,臣理应接受制裁以谢天下。现在先帝的丧事已经完毕,陛下也已从悲哀的心情中恢复过来,正可以亲躬万机,以顺承老天爷的旨意,臣王凤愿交出军国大权,提前退休。” 成帝一听,怎么着,大舅您不干啦?那哪儿成啊?朕这儿还没潇洒走一回呢,就叫朕亲躬万机,拿那些让人头疼的政务来缠着朕?不成不成! 于是成帝狠狠地作了一通自我批评: “这哪儿是大司马您的错啊?明明是朕的责任嘛!朕继承了先帝的遗志,本当励精图治,振兴朝纲,可是朕没有什么经验,小毛孩子一个,难免做错一些事情。虽说这也是情有可原,可老天爷毕竟怪罪下来了,不过您放心,那些什么狗屁专家说的不对!老天爷怪的是朕,不是大将军您!您要是坚持引咎自责,还硬要交还权力,这不明摆着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朕无德吗?噢,有了功劳就是朕的,有了问题就赖臣下,这算什么东西呀!朕既然对大将军委以重任,就是诚心诚意期望您有新建树,也好给咱大汉列祖列宗露露脸!您就别推辞啦!从今往后,朕有什么到与不到的,全仗大将军您加以弥补,这个责任可不轻哪!大将军就只管专心致志,一个心眼儿搞好工作,别想别的!真是的,听拉拉蝼叫唤还不种黑豆了呢!” 稳住了大司马大将军兼领尚书事的大舅父王凤,成帝的心情立马轻松开朗,哼着小曲儿回到后宫。吃饱了喝足了,先瞇了一小觉,醒来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发内侍瞅瞅外头: “快去看看,那倒霉的黄雾散了没有?” “启陛下,您那通自我批评灵验得很,老天爷他开了眼啦!” “真的?那好,给我赶紧召富平侯张放进宫,商量商量今天晚上的活动安排!唉哟,可把朕闷坏了!”——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08章 家姐皇帝 ●堂堂天子也就是靠那龙袍撑起来的,真要脱了那身龙袍,连个家丁都不如! ●作为天子的刘骜,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精心布置过的。任何一位官员,也没有足够的胆量让皇帝知道他们所治理的国家那副庐山真面目。 ●报喜不报忧,是肉食者的通病,而一个王朝走上穷途末路,这种私而忘公的肉食者就越多。 ●可惜冒名张二狗的成帝,心思并没有专注到他所看到的满目疮痍上。他是来享乐的,不是来访贫问苦的! ●大汉君臣怎么都那么迷信,连老天爷眨巴眨巴眼皮,都要跟朝中大事扯上关系! ●王凤以日蚀表征阴盛侵阳为借口,生生拆散了皇帝与定陶工的兄弟聚首,惹得京兆尹王章义愤填膺,狠狠奏了王大司马一本,代表官员集团向王氏外戚集 团宣战。 刘骜好不容易盼来了富平侯张放。 张放年纪和成帝相差无几,可要论起吃喝玩乐来,连当今皇上的刘骜都要甘拜下风。倒不是因为他有权有势有金钱,要论权、势、钱,谁能比过万乘之尊?张放让成帝佩服的,就在于他对“玩”字的研究,一个“玩”,硬是让他琢磨出三千六百八十七种不同的方法来!这恐怕还是少说了。 张放这个富平侯,不费一刀一枪,是荫袭了他祖辈、父辈的侯位而显赫一时的。第一代富平侯,就是差点成了宣帝刘询刘病己岳父的张贺的兄弟张安世,他是在昭帝时因为担任右将军光禄勋“辅政勤劳”而被封侯的。从他往下,一直到张放,可说是一蟹不如一蟹,没有一个在政治上有什么建树,可照样一代又一代地荫袭着侯位,诀窍只有一条,那就是变着法儿地哄着皇上高兴。所以,昭帝、宣帝、元帝,一直到这阵儿的成帝,全都对富平侯倚为心腹。为什么?人家会拍马屁,拍得皇上后脊梁痒痒的,甭提多舒坦了! 到了张放这一辈,更是拍出了世界水平,不是简单地给皇帝戴上几顶高帽子,称颂称颂“皇恩浩荡、泽被四海”之类的俗套子,那算什么呀!人家张放,那叫把成帝的心思摸了个透!他愣知道什么时候该给皇上递个枕头,好让他老人家打个盹,什么时候又该给皇上备辆车子,好让他老人家散散心!不论什么时候,您只要看见张放那对母狗眼一转悠,就准有让龙颜大悦的花花点子出笼! 这不,张放的母狗眼又嘀溜嘀溜开始活动了: “万岁,臣这几天见龙颜削瘦,心中甚为难过。万岁,您哪能这样为国事操劳,宵衣吁食,日理万机!这不把您给累坏了?文武之道,还一张一弛哪!您是国家根本,累坏了,咱大汉怎么办?我们臣民百姓怎么办?您得放松放松啊!” “朕也正有此意!朕早就命御膳房备下了上等酒席,歌舞班子也已操练娴熟,咱们君臣还像上回似的,就在宫中来它个通宵宴乐!” “万岁您真是明君哪!您就连宴乐也安排在宫里,您瞧您多注意影响!多从工作出发!在宫里宴乐,有什么国家大事还能捎带着在酒席筵上就办了!明君!圣王!” “朕怎么听你这话有点那个意思?” “万岁圣明!臣不敢反对您的英明决策,不过,臣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也许能让您玩得更痛快!” “哦?你这小子,还跟朕来这套!有什么点子赶紧直说,朕一定虚心听取!” “万岁,您还从来没在禁中之外夜宴过吧?告诉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身为一国之主,只在宫里享福,那多亏得慌啊!” “你是说,咱们上外头溜达溜达?这不大合适吧?君离宫闱,私行民间,万一有什么军国大事,让他们哪找我去?” “哪儿就那么巧啊?再说,您不是委派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王侯爷兼领尚书事了吗?有事让他们找大司马去呀!您贵为天子,日理万机之余出去散散心,顺便体察体察民间疾苦,这是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啊!您要不去才不对了呢!哪有关上门做皇上的?” “照你小子这么说,咱们今儿个就出去体察体察?” “啊!这也是一代圣主在履行职责嘛!赶明儿连史书上都得给您好好地写上一笔哪!放弃休息时间,体察民间疾苦,三皇五帝到于今,哪儿找这么好的皇上去!” 一通穷煽,愣把成帝的心给煽活了,也是,当了大汉天子,连本央宫门都没出去过,外面的精彩世界连见也没见过,那这天子当着多没劲哪!成帝龙心已定,传旨下去: “内侍,预备龙车凤辇,朕要出宫走走……” “别叫我的万岁爷!您这是微行,可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您玩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您得悄悄地出去,打枪的不要!” “哦微行啊?不能暴露身份?” “对喽!臣这儿有个绝妙的好主意,保管您又新鲜又刺激!万岁您屈屈尊,把您的龙袍脱了,您那平顶冠也别戴了,臣给您化化装,让他们谁也瞧不出您是谁来……” 敢情富平侯张放是有备而来,早就预备下一套青衣小帽,几分钟的工夫,威仪赫赫的大汉天子,就给打扮成了一个侯门的家丁。 闹了半天,堂堂的皇帝也就是靠那龙袍撑起来的,真要脱了那身行头,连他妈个家丁都不如!不信您瞧成帝那站没站像、坐没坐像的德性! 张放还没忘了拍一下马屁: “万岁爷真是天才演员,装龙像龙、扮虎似虎,三百六十行行行烂熟于胸!这才叫天子呢!” 成帝也挺得意,神神袖筒,扽扽裤腿: “嘁!这叫真人不露像!朕也就是没报考表演系吧,要是再学学表演,还不捧它三个五个奥斯卡!” 张放突然想起什么来: “万岁,您这称谓得改改,可不能老是朕啦朕啦,那不露馅啦?您得自称……自称……” “朕知道了,朕得自称‘奴才’,奴才伺候侯爷!” “万岁折杀小臣了!” “您看,刚说完奴才,侯爷您也露馅了不是?侯爷您也得改改口,不能再管奴才叫万岁了。侯爷应该给奴才赐个名儿才是!” “这……”张放琢磨琢磨也对,是该给这位假冒的家丁起个名儿,还得是个贱名儿,越贱越好。 “要不就叫您‘张二狗’吧?老百姓起名儿,阿猫阿狗的最常见,有道是贱名有贵命嘛!就是有点委屈您了……”“没什么没什么!这名儿好,‘张二狗’,挺有意思!不是大狗,也不是小狗,二狗!” “张二狗!” “朕……奴才在!” “随本侯爷出宫去也!” “是!” 我们这位“张二狗”,兴高采烈地跟在张侯爷屁股后头到精彩的世界潇洒走一回去了。 出宫门的时候,汉成帝还不放心地把小帽往下压了压,生怕守卫宫门的黄门郎认出自己来。 其实没事,只重衣冠不重人的基本原则,黄门郎们早就掌握着呢! 君臣,不,仆主二人顺利混出宫门,开始了他们的夜生活。 汉成帝还真是头一次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观赏长安城的夜景,对于眼前见到的一切,他都觉得十分新鲜,好几次若不是张放暗中提醒此刻他所扮演的“张二狗”的身份,几乎要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起来。 他觉得新鲜,这一点都不奇怪。虽然登极以来,国丧、祭天,以及其他名义的户外活动,汉成帝没少参加,特别是巡幸,每一次汉成帝都很积极,少年天子嘛,怎会轻易错过出宫散心的机会?可是有一样,在那种时候,作为天子的刘骜,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精心布置过的,都涂上了厚厚的油彩,任何一位官员,也没有足够的胆量让皇帝知道他们所治理国家的那副庐山真面目。特别是在成帝这一朝,大汉王朝已经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行动蹒跚,衣衫不整,病态伛偻。报喜不报忧,是所有把功名利禄看得高于一切的肉食者的通病,而凑巧的是,越是一个王朝走向穷途末路,这种私而忘公的肉食者就越多,因此,成帝总是被粉饰的太平景象蒙蔽着,一直到“张二狗”出现在长安街头的时候,那层厚厚的闪着盛世光辉的美丽油彩,才毫无准备地被遗忘了,长安城,或者说是大汉的江山,才在这位君主的面前袒露出它的真实面目。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这位“张二狗”的心思并没有专注在他所看到的满目疮痍上,他是来享乐的,不是来访贫问苦的。 所以,当“张二狗”看到因关内大水而流离失所的难民时,只不过是随便地向富平侯表示了一下他的好奇: “这些人怎么这样不知廉耻,居然男女混杂露宿街头?” 富平侯当然知道这些难民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决计不能向皇上如实禀报,他担心皇上会一不留神想起君主的职责,从此躬亲朝政、挽救国危,那样富平侯还玩儿什么? 于是张放利用了汉成帝对民情的无知: “今年暑气太盛,这些人是在纳凉呢!村野鄙夫,市井愚民,他们哪里懂什么男女不同席的圣人教训?不过,这种天生野趣倒真是令人羡慕,君主圣明,国泰民安,他们才能如此悠闲自在不是?” “唔,有道理!张侯爷,咱们还上哪儿逛逛?二狗可有点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儿呢!” “我倒疏忽了,下次出来咱们该带辆车。不过前头不远,有一个绝妙的去处,‘天下第一院’!” “‘天下第一院’?”成帝有点不大高兴,“难道比朕……比大汉天子的上林苑还高级?” 张放贼贼地一笑: “比不得,比不得!此院非彼苑了!这天下第一院,乃是长安城里顶尖的秦楼楚馆,那里头的玩意儿,有趣至极!” “秦楼楚馆?不就是窑子吗?” 成帝毕竟还不完全是“张二狗”,他还依稀记得自己的皇帝身份,皇上***,那要是传将出去,岂不要招来无边的非议? “嗐!窑子有什么!朝廷不就是个大窑子!在这个大窑子里,真正有资格称作嫖客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天子!其他人,无论男女,不管尊卑,还不都是窑姐粉头!只要能让天子乐意,谁不是不顾廉耻、曲意逢迎!” 富平侯不留神,竟把自个儿的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成帝听了这番惊人高论,只觉振聋发喷,耳目一新。 “不过,朕还从没进过娼门,有些规矩朕不太明白……” “又来了不是,您就忘了您这个‘朕’好不好!再者说,什么事不是一回生二回熟?有我这个行家领路,您还怕出乖露丑不成?咱们有钱,规矩就得听咱们的!” 既然有张放大包大揽,成帝也就不怕了,就只担心自己这副家人打扮,会不会被势利眼的粉头拒之门外。 张放不愧是行家里手,到了“天下第一院”二话没说,两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往老鸨眼前一晃,顿时就把老鸨的眼给晃花了: “哎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大爷您呀!您可有日子没来了,院里的姑娘都快想死您了!” “想死我?是想我的钱吧?” 老鸨扭着水蛇腰媚然一笑: “瞧大爷您说的!我们哪能那么没出息呀!姑娘们是看中您的人品了!像您这样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哪个姑娘不是过目不忘啊!就是妾身我,也时常惦记着您呢……说真格儿的,您贵姓啊?” 张放还要跟这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鸨子打趣,成帝却在一边耐不住冷落了,轻轻咳嗽了一声。 老鸨瞪了他一眼。 “你咳什么?你有病是不是?” 成帝正要发怒,一想自己现在是张二狗,就只好忍了。 张放把老鸨叫到一边: “干娘可别跟这位这么不客气!这位可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贵公子!不过他生性古怪,刚才还跟我打赌来着,他说你们这秦楼楚馆最是势利,专以衣冠财势取人,这不,他故意穿了这身家奴的装束来,就是要验证验证呢!你可得把他给侍候好了,只要他一高兴,你们这儿的生意保管火得没边!” 老鸨听了这话,再看看成帝,只见他细皮嫩肉,果然不像是个家奴,连忙扭搭过来,冲成帝直陪笑脸: “我说大爷呀!您这咳嗽可得赶紧治呀!我瞧您也是金玉之躯,可别耽误噗!这么着吧!我先让厨房给您上一碗清心败火的菊花饮,再给您找一个院里最出色的姑娘,叫她好好侍候侍候您,您好痛痛快快泄泄火!” 喝过了玉手奉上的菊花饮,成帝被花枝招展的院里头牌姑娘裹进了香闺。 张放也自得其乐去了,他反正放心,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皇上又不是没开过鸣的小公鸡,剩下的事情他自会料理。 妓家粉头果然与后宫佳丽有天壤之别,成帝被深诸风月的粉头撩拨得龙心大悦,终于亲身体验了露水鸳鸯的新奇刺激。 一阵狂荡之后,成帝枕着粉头的玉臂打起呼噜来了,要不是张放慌慌张张闯进来,真的只怕“君王从此不早朝”呢! “大……大事不好!” 成帝强睁睡眼,只见张放狼狈万状地跪在榻前。 “出什么事了?” “您……您听!”成帝侧耳细听,窗外一片人声嘈杂,远处有人在凄厉地尖叫:“发大水了!水都淹到城门垛子啦!快逃命吧!” 成帝大惊失色: “发大水了?这,这可怎么是好?” 张放爬起身,赶紧侍候成帝穿衣服,口中还不住念叨: “不能吧!今儿晌午还响晴白日的呢,也没见下雨呀,怎么会呢……” 好歹穿戴起来,冲出天下第一院,俩人跌跌撞撞直奔未央宫而去。 一路上,只见官吏和百姓们惊慌失措、携家四窜,有许多人为了躲避洪水,登上了高高的城墙,长安城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半道上截了一辆破车,嘎嘎吱吱,总算到了未央宫。 张放跳下破车,边跑边喊: “奉诏入宫!” 拿出成帝御赐的符牌冲黄门郎一晃,他进去了。 成帝也照猫画虎,边喊边跑: “入宫,奉诏!” 袖筒里一掏,却掏出刚才那粉头的一只绣鞋,黑灯瞎火,欺负黄门郎是一千二百度大近视,绣花鞋权当符牌,成帝也进去了。 大司马王凤正在前殿那儿急得直转磨,一看成帝总算露头,一颗心才放到肚里: “万岁!圣驾往何处去了,着实让臣等担心……您怎么这身打扮?” 成帝摆摆手: “着装问题等下二狗……等下‘尔后’再解释,先开紧急御前会议!” 这次紧急会议只有一项议程,那就是关于抗洪问题。 匆匆忙忙被人从被窝里提拉出来的大臣们,还在说着梦话: “这场洪水突如其来,水势汹涌,依臣之见,应该赶紧迁都!” “对,唯有迁都,方可保证皇上的安全!” “为了彻底避免洪涝灾害,迁都的最佳地点,应该远离大河浩川,最好选择地势高峻之处……” “迁都固然紧急,但臣以为,此次洪水入都,实乃上天震怒,必是我朝出了叛臣道党,眼前当务之急,应是清查叛逆……” “这位大人言之有理!叛者反也,逆者戾也!我朝重臣中,定有反天之道、戾民之心者扰乱朝纲,这才惹得上天震怒,以洪水入都为警示……” “迁都也急,清逆也急,但以臣愚见,都急不过祭祀列祖列宗!我大汉列祖列宗,虽已宾天,然神威犹在,只有顶礼膜拜,求祖宗保佑,京师才能无忧,宫室才能无虞……” “应该迁都!” “应该清逆!” “应该祭祖!” “迁都!” “清逆!” “祭祖!” “迁!” “清!” “祭!” 大司马王凤虎目横扫: “都在扯淡!洪水已至都门,尔等尚在此晓晓不休!真正是竖子安可与之共谋!” 转过身,王凤对成帝献上了他的对策: “万岁!情势紧迫,不容缓怠。臣以为,当今之计,可分两步进行。第一步,为保国祥,请陛下与太后及后宫诸嫔妃到沧地登上龙船,俗话说水涨船高,再大的水也漫不过船去!第二步,命其他官吏和百姓,统统就近转移到长安城墙上去,长安城坚墙固,高有数丈,大水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城墙垛子,这样一来可以保住官吏军民的性命,二来万一水大了,城上众人还可以堵一堵缺口,至于什么迁都、清逆、祭祖等提议,那是梦话,万岁千万不可轻信!” 成帝点头称赞: “到底是大司马兼大将军,真正临危不惧,指挥若定!朕就命你调度一切!内侍,摆驾沧池……” “万岁且慢!” 随着话音,从群臣中闪出乐昌侯左将军王商。 列位注意,这位工商并不是王凤的兄弟,只是同名同姓而已。这个工商,是汉宣帝生母王夫人的兄弟王武的儿子,论起来,也算是成帝的亲戚,比大汉天子的刘骜要大上两辈儿呢! 乐昌侯工商这一声“万岁且慢”,把成帝的龙足拽住了,成帝一拍脑门: “朕怎么忘怀了!乐昌侯年事已高,就不必跟他们一道登城了,朕特许卿随定王驾同乘龙舟,走,咱们一块坐船避水!” 乐昌侯王商一摇花白头颅: “臣不登舟,也请陛下不要登舟!” 成帝一愣: “这么说你是要朕一起上城去抗洪抢险了?朕当然可以去,鼓舞士气嘛!不过那样是不是太危险了?万一出个差错,朕岂不是有负祖宗,也愧对万民?” 乐昌侯王窗花脑瓜又是一摇: “当然臣也不是请陛下登城。以臣之见,不仅陛下不能上城,所有军民人等也一律不能上城!” 成帝还没发表意见,殿上的群臣却叫了起来: “一不让登舟,二不让上城,你是要大伙儿在这儿坐等着喂王八呀?” “就是,我们倒不怕死,怕的是我们一死,谁来辅佐万岁治理国家?这不是拿国家大事开玩笑嘛!” “万岁,乐昌侯老迈昏愦,您可千万别听他的!” 乐昌侯王商冲着那几位一瞪眼,毕竟他是成帝的亲戚,在成帝当太子的时候也曾护情有功,这一瞪眼,那几位安静了。 “万岁!老臣虽然年迈,却不糊涂,臣也曾饱览群书、知古达今。自古以来,纵然是无道之国,也从没发生过大水淹没城郭的事情。如今我朝政治和平,社会安定,老天爷奖励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有大水一日之间淬然而至?因此老臣认为,所谓大水入都,一定是无稽之谈,甚至可能是别有用心之徒散布的谣言,妄图乘乱行奸!万岁您千万要慎重从事,可不能贸然传旨命吏民上城,那样一来,长安民心必定大乱,歹徒刁棍也必将乘机混水摸鱼,国家危亡才真正就在眼前呢!” 王凤一听,怎么着,听老小子的意思,我王凤的主意倒错啦?我倒是在惑乱人心啦?这不成,我得反驳!于是,他把大司马大将军的架子端到十足: “左将军!”王凤故意叫出王商的官职,是要提醒他,您别倚老卖者,您才是个左将军,得服从我这个大将军! “左将军,自古道,有备无患,自古又遭,无风不起浪。眼下长安满城上下都说大水将至,怎么就您说没事儿?没事儿当然最好,可是万一有事儿,咱们不能连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哇?天子的龙躯,太后的凤体,还有后宫嫔妃、朝中群僚,这都是关天的大事!您是左将军,出了事用不着您担责任,我跟您不一样,我是大司马、大将军、兼领尚书事,这满朝的君君臣臣,满城的军军民民,谁有个好歹我都得兜着!万岁!您说是不是?” 一脚,把球踢给了成帝。 成帝左边看看,右边瞅瞅,心说你们都有理,叫朕到底听谁的?想了想,情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真“龙”天子也怕水呀。 “大司马,卿既然领尚书事,一切就由你定夺吧!” “遵旨!”王凤斜眼瞪了工商一下,开始布置: “水衡都尉,你带几个人,速去沧池准备船只!京兆尹、城门校尉,你们几个,到四城去探听水情水势!其余诸人,各司其职,在殿中待命!” 没过多久,派出去探听水情水势的快马回报: “报!东城无水!” “报!西城无水!” “报!南城无水!” “报!北城无水!” 成帝大惑不解,盯着大司马王凤: “大司马,既然四门均报无水,这洪水入都之事,卿是由何得知?” “是啊!臣是由何得知的?对了,臣是听张三所言。张三,你是怎么知道的?” “卑职是听李四说的。李四……” “是王五告诉我的。王五……” “马六说的!马六……” 转了一大圈,原来都是听说的,是谣言! 乐昌侯嘿嘿冷笑,王凤好没面子。 成帝指着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们的鼻子; “就你们这还都是朕的股肱大臣哪?听到传言也不加思索就跑来让朕迁都、清逆、哭祖宗!幸亏朕有刚才特地打扮这副家丁模样,亲自出宫去考察了一番,要不,准让你们给蒙了!什么洪水入都?根本是瞎扯,街面上干巴巴的,一点儿水都没瞅见!就连‘天下第一院’……就连号称天下第一院落的朕的御苑也嘛事没有,简直是谎报军情嘛!” 正说着,殿外冷丁有人大叫: “水来了!水来了!” 满堂冠带诸公脸色大变,有几位已经开始往殿门那儿悄悄挪蹭,只待万岁一声令下,就好夺门而出,逃命去者。 成帝心里也含糊了,结结巴巴传旨: “什,什么人在禁宫喧哗?带,带上来!” 殿前武士拥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官一民。 大司马王凤冲那官员怒喝: “钩盾令!尔不好好典守御苑,擅闯御前会议是何道理?还大叫大喊什么‘水来了’,你也不怕惊了圣驾!” 钩盾令连忙跪倒: “大司马,不是卑职……” “水来了!水来了!” 这回大伙儿全听清楚了,不是钩盾令,是同他一起被带进殿来的那个民女! 只见那民女才止八九岁年纪,乱蓬蓬的黄头发似是有半年没有梳理,两只眼睛神经质地到处乱扫,枯瘦的身子不住地抖动,嘴里还正在高一声低一句地叫喊着。 “这是怎么回事?” 钩盾令看看发问的成帝,正在奇怪万岁今天怎么这副打扮,王凤在一旁冷面斥责: “万岁问你,还不快快奏来!” “是是!启奏万岁,微臣奉旨典守御苑钩盾,一向是忠于职守的,不光苑中的花草树木茂盛茁壮,就是连一砖一瓦,也都弄得干干净净了无纤尘……” “不要那么啰嗦!拣要紧的说,万岁又不是听你作年终总结!” “是,大司马,卑职明白。万岁,微臣今夜按照规定,正在巡视钩盾,突然就见这个小丫头闯进禁苑,还不停大叫什么‘水来了’,开始微臣也是吓了一跳,想过自家的安全问题,可是又一想,长安城是咱大汉的政治中心,这皇宫禁苑更是要害部门,要真是有洪水袭击,微臣就是拼了一死,也要保卫国家安全!当时微臣脑海里,就一下子涌现出古往今来无数的光辉形象,臣下定决心,要向他们学习,作一个抗洪救灾的英雄 不让总结,他又改了讲用了! 啰啰嗦嗦说了半天,成帝和群臣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原来,这个小丫头名叫陈持弓,是渭水河边一个叫“虒上”的小村里的民女,大概是被近来的关中水灾吓坏了,变得有点神经。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看见河里有一条水蛇冲她挤眉弄眼吐信子,就以为这是龙王三太子领着一帮乌龟三八蛋要水淹八百里秦川,衣服也不要了,一路奔走呼号,直奔长安。在她心里,长安是真龙天子盘踞的地方,龙王三太子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冒犯真龙天子啊!她从横城门跑进长安,误打误撞,闯进了尚方掖门,一直到了未央宫的御苑钩盾,才被我们这位忠于职守的钩盾令发现,押到万岁驾前。 成帝这个气呀!一个神经不正常的虒上小女,居然搅得堂堂帝都鸡飞狗跳、四城不安!还把朕在天下第一院“与民同乐”给搅黄了! “大胆疯女!朕若不看你年幼无知,定然命有司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来人!把这疯女拉出去戴高帽子游街,号令示众!顺便晓渝军民人等,就说朕登极以来,奉天行道,上承天意,下顺民心,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叫他们不要轻信流言!别说没有洪水入都之事,就算真有,以朕圣德,也能保住社稷臣民万无一失!真是捣乱!散会散会!都给朕回家睡觉!明天的早朝取消!(哈欠)困死朕了!” “万岁圣明!” 遣去众臣,成帝回官倒头便睡。朦朦胧胧中,他又想起了那头牌粉头的狂姿浪态,少不得拉过身边的皇后许氏照样搬演一回。这许氏皇后,是成帝祖母孝宣许皇后的叔伯侄子平恩侯许嘉的女儿,也算是刘骜的表妹。可惜她从小生长王侯之家,闺训甚严,哪里学得来青楼女子那一套媚功惑法、浪调淫声?弄得刘骜味同嚼蜡,草草了事,一心盼望赶快到第二天晚上,他好再去当那个艳福不浅的张二狗。 刘骜就这样一身二任,白天是威仪赫赫的汉天子,晚上是眠花宿柳的张二狗,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微服夜行上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治理军国大事? 这倒便宜了早就想足过一把官瘾的王莽他大爷王凤。您不是权力下放吗?我就充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整个大汉帝国的命脉都攥在我王凤的手里,不玩出个子午卯酉来,那他妈才是傻蛋呢! 王凤自然不是傻蛋。 但他也并不足够精明。 因为,他若是一个十足的傻蛋,就根本不知道怎么样去玩弄手中的权柄;而他如果足够精明的话,也不会在玩权弄柄的时候接连闹出好几起风波来。 头一起风波,和乐昌侯王商密切相关。那天御前紧急会议上,王商公然反对王凤登舟上城的建议,已经触怒了平素挺喜欢自以为是的王大司马,更可气的是,洪水入都之事搞得沸沸扬扬,最后不过是个疯丫头的恶作剧!会议上工商的稳健镇定、料事如神,更反衬出王凤的草率轻信、武断鲁莽。虽然成帝当时并没有对王凤进行过多的指责,但从他后来几次对王商坚持真理不为大多数人的反对意见所动的称赞中,王凤感到了一种暗示,一种潜在的威胁。特别是第二年,丞相匡衡因为犯了“专地盗土”也就是擅自扩大封邑土地面积的以权谋私的错误,被政敌揪住小辫子不放,一直给整下了台,那个被称为“行可以厉群臣(行为可以规范其他官吏)、义可以厚风俗(道德可以纠正社会风气)”的王商竟然被成帝任命为新的丞相。至此,这种暗示也就几乎变成明示,这种潜在的威胁也就实实在在地形成了现实的威胁了。 王凤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个和自己兄弟同名同姓的老家伙,为什么事事处处要和自己过不去!就算他工商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曾经因为在匈奴单于朝谒时让那个游牧民族领袖畏之如神,而被成帝慨叹为“此真汉相也”,那又有什么好骄傲自豪的!王凤闲着没事儿时候也照过镜子,对于自己的相貌,自我感觉也不错嘛,也还当得起一句“此真汉将军也”嘛! 王凤无法忍受工商那老小子的处处作梗,专门召开过家族会议,通报情况、研究对策。 可是除了二弟王曼留下的那个白丁侄子王莽之外,一家子侯爷、九卿,居然只会摇头叹气咂牙花儿! 王凤记得,当时那个白丁侄子王莽好像说过一句什么“己强敌自弱”之类的话,这是什么意思?一门八侯、九侯,子弟们都位列卿大夫、侍中,朝廷各部都有咱王家的人掌握大权,就连老太太李氏改嫁苟氏后生的儿子苟参,也当上了水街都尉,还要怎么强? 王莽好像还解释了一下,大意是什么己强之强,并非是指权强势强,而是要王家所有的人加强自身的修为,才能不让对方有可乘之隙。 现在想起来,王凤觉得王莽挺有思想,看问题挺有独到的见解。可惜当时一家人都瞧不起这个王家唯一的白丁,王凤自己也没有再去深思王莽的意见。 后来果然给了丞相工商一个可乘之隙。王凤的儿女亲家瑯玡太守杨彤,对工作不是那么太热心,老天爷也凑热闹,他负责的州郡居然有十分之四的地方发生了程度不同的各种灾害。丞相工商早就想碰碰五侯王家,这下可逮着机会了,马上组织人力调查杨彤的读职罪。王凤为了亲家的前途起见,只好低声下气央告对头: “丞相,灾异本属天事,又不是人力所为。杨彤一直表现不错,算是基本称职的,是不是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留职察看,以观后效?” 谁知王丞相是死心眼儿,非坚持要秉公办事,一道奏章递到成帝的龙书案上,建议罢免杨彤的太守职务。 王凤不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求工商的同时,就想到老小子不会轻易撒手,早就在姐姐王太后面前打了招呼了。丞相王商这道奏章,被成帝画了一个挺圆挺圆的红圈之后,就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没有消息了。 可王凤却因为这事,跟王丞相结下了不解之怨,下决心要跟他死磕了。 活该王丞相倒霉,反过来也让王凤抓住了一根小辫子。 王商不是仪表堂堂吗?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汉官威仪嘛。可他背上包袱了,自以为老是老了点,可还挺有男子汉魅力的,就有些不大注意男女作风问题了,居然跟自己老爹的贴身丫头私通起来。家里其他人也就有样学样,竞相攀比,堂堂丞相府,一时弄成了淫窟模样。王商的妹妹,跟一个小白脸通奸,弄得更是满城风雨,后来那个小白脸被相府的家奴杀死在合欢床上。 也不知怎么搞的,王商的这些家丑,竟被王凤给打听到了,掌握了对头阴私的大司马,这回可要以牙还牙了。 大司马虽是武人,却比丞相多了个心眼儿,自己不出头,让别人上一道奏章,一五一十把丞相家的臭事抖了个底儿掉。 成帝就像看街头摊上那些小报一样,挑那些要紧的文字看了看,把王凤叫来: “大司马,你说丞相这么大年纪了,会干这事吗?” “不好说,王丞相身子骨硬朗,有劲着呢!” “话是那么说,可这毕竟是闺门之事,暗昧难明,我看不予追究算了。” “万岁,这不合适吧?丞相是百官的榜样,要是就这么算了,那大汉群臣还不都起而效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可王丞相毕竟是社稷之臣,又和先帝有旧……” “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必须分明!万岁若想作圣主,就不能不明察秋毫。臣以为,万岁应该诏命司隶调查此事!” “好好好,就照卿说的办吧!” 成帝哪有闲工夫跟王凤纠缠,他还要养精蓄锐,应付晚上那场花天酒地呢! 王丞相被司隶穷加诘问,弄得一张老脸羞红,好在司隶还算给丞相留了点面子,并没有大张旗鼓升堂聚众,花厅里面问完了始末原由,事实基本清楚,就请丞相回府听候处理了。 王丞相回到相府,越琢磨越不是味儿。他不说检讨检讨自己办的那叫什么事儿,却抓耳挠腮盘算用什么办法补救补救,能让成帝不再追究。 这就是官儿!官儿作到这个份儿上,也实在是不可救药了。要是平民百姓,犯了什么事儿,就事论事,该杀该剐,那有多干脆!可官儿们不行,又得考虑影响,又要照顾名声。早干什么去了!裤腰带拴紧点儿,别让小兄弟惹事儿,不比事后再补救强多啦! 王丞相正在呕心沥血,一阵香风袭来,女儿到堂前请安来了。 王丞相眼睛一亮,这不就是补天的女蜗吗! “儿啊,为父有难,唯你可救,你可愿意作一次自我牺牲?” “女儿此身全由父母所赐,又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王丞相仔细打量女儿: “好,不错,比前两年更漂亮、更丰满了!儿啊,你记不记得,前两年太后曾经有过意思,让你到后宫侍奉天子?” “女儿记得,不过,当初您不是推说女儿有病,婉言回绝了么?” “那是当初嘛!咱们说现在,现在你肯不肯进宫伺候皇上?” “这……时过境迁,只怕皇上不会要我了吧?” “这没关系,为父可以托托关系、走走后门嘛!我就不信,万岁年纪轻轻,会放过我女儿这朵鲜花!哈哈!我有救啦!” 主意是不错,想用枕头风把成帝给软化喽,托的人也挺对路子,是成帝新近最宠爱的李婕妤。 可惜天时不利,正赶上日蚀。 又是天垂异象!大汉君臣怎么都那么迷信,连老天爷眨巴眨巴眼皮,都要跟朝中大事扯上关系! 王凤这一次巧妙地利用了日蚀的异象,指使一个自学成才的天象诠释家、太中大夫四川人张匡把日蚀和王商的过失给串联起来,张匡在朝房里对大臣们云山雾罩胡侃一气,当时就侃晕了几位。 被侃晕的左将军史丹等人,认定了日蚀的确是王商造成的,联名上书,痛陈利害,恳请成帝严肃查处丞相王商。 王凤也在一旁敲边鼓,所谓众怒难犯,成帝也不好再护着王商,一道诏书颁下,宣判了乐昌侯王丞相政治上的死刑,只是基于给出路的政策,才没追究刑事责任。 相印被收缴了才三天,王商就咽不下这口鸟气,吐血而死了。 这场风波的胜利者当然是王凤。初战告捷,大大地增强了他的信心,从此玩得更狂了,这就狂出了又一起风波。 这一起风波要比王丞相那起要厉害多了,因为它直接伤害了皇上的私人感情,也严重影响了圣驾的威信! 我们应该还记得刘骛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刘康,也就是傅昭仪的儿子定陶王。成帝登极之后,一国不容二主,刘康依照惯例去了自己的封国定陶,品尝山东风味的煎饼卷大葱。那位以仙音深受元帝宠爱的傅昭仪,大树已倒,转依小树,也只好离了未央宫,到定陶王府去当她的定陶王太后。 一晃七八年,说话就到了阳朔元年(公元前24年)。这一年,正是诸侯王进京朝见天子的年份,定陶工不敢怠慢,预备了许多山东特产,大包小包地带到长安。 成帝见了兄弟,手足之情油然而生,又加上刘康长得温文儒雅,更是让成帝喜欢。朝见已毕,其他几位诸侯王都回国了,独独留下了定陶王刘康,哥儿俩要好好叙叙旧。 刘康很是聪明伶俐,小时候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他是只字不提,一个劲地称颂兄皇圣德,一个劲地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 刘骜也觉得,父亲先皇元帝在世时,一直把刘康视为掌珠,现在自己得了天下,兄弟却在山东吃着大葱蘸黄酱,心里实在不大落忍,虽说儿时博昭仪尽给刘骜母子脚底下使绊儿,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作为明君圣主,不应当再计较前嫌,何况刘康那时还是个吃屎的孩子,也没他什么责任。 内宫外朝,虽然也有不少心腹之人,但成帝知道,那些家伙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指望不得,而定陶王刘康,虽然和自己不是一母所生,但毕竟都有着父亲遗传的同一血统,血总归是浓于水的。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才真正靠得住呢! 有了这种想法,刘骛恨不得把兄弟拴在自己裤腰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就连睡觉,也是兄弟同榻、抵足而眠。 刘康对兄皇这种过分的亲密觉得心里没谱,又想起母亲定陶傅大后的谆谆教导,“伴君如伴虎,如羊伴虎眠,一朝龙颜怒,四体不周全”,再也不敢在兄皇身边呆下去了,就很得体地提出: “兄皇陛下,您还有许多军国大事要处理,臣弟不便再行打扰,准备明天就返回定陶了。” “嗯?那怎么行!朕还没跟御弟你亲热够呢!” “臣弟正为此事担心!兄皇对臣,日则同席,夜则同寝,这份情谊,臣弟没齿不忘!可是,兄皇这样与臣弟日夜形影不离,似乎,似乎有违天伦呢!” 刘康吞吞吐吐刚说完,成帝哈哈大笑: “兄弟!不是愚兄笑你,你这书可是白念了!兄弟手足,同气连枝,正宜形影不离,怎么能说有违天伦呢?” “兄皇误会了,臣弟说的天伦,是,是说,是说夫妻之伦常。臣弟晋京朝王已经月余,一月之间,唯见兄皇与弟盘桓,未闻陛下御幸后宫嫔妃,臣弟恐以弟之故,误了兄皇夫妻闺房之天伦,故有此言。” 成帝明白了,敢情兄弟是怕后宫佳丽嫌他占用了朕布施雨露的宝贵时间哪!成帝微微一笑: “御弟多虑了!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了旧了,可以换件新的来穿,手足折了,到哪儿去换新的?再者说,愚兄这些日子身体不适,正好借着兄弟你来,躲一躲那些催命的色中狼虎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康本来已经不便再坚持要走了,可是他还有一个疑虑,必须彻底弄清楚: “兄皇既然坚持命臣弟在朝伴君,君命如何敢辞!何况兄皇一片赤诚,令臣弟五内感戴。但是,臣弟久居宫闱,只怕大司马会生疑窦,万一他为了这事儿和兄皇闹起意见来,岂不是坏了您与他君臣甥舅之谊!” 不提大司马则罢,刘康一提起王凤,成帝心里一酸,两行珠泪抛将下来。 “御弟啊!朕的亲骨肉!世人都说大司马以舅事甥,忠心不贰,他们哪里知道朕的苦衷!” 接过兄弟的手绢,抹了两把眼泪、一把鼻涕,成帝接着诉苦: “大将军仗着他是朕的大舅,一味专横用事,连朕也要谦让他,服从他的意愿!王丞相那事儿你也知道,朕就不再提它。你县读书人,听说过本朝有一位少年才子,叫做刘歆的吗?” “刘歆?兄皇说的是光禄大夫刘向的少子,那个和巨之犬子姓名音同字不同的刘歆?” “不错,就是刘歆刘子骏……怎么,朕的皇伍已然取名了?是哪个字?” “欣然之欣。” “好,好!刘歆,刘氏歆然!过些日子待他稍稍长大,送到长安让朕看看!” “是。兄皇方才言及光禄大夫的少子,臣弟在定陶时也有耳闻,据说刘歆精通诗书,笔头子也挺硬棒,堪称我刘氏宗亲中一位才华少年。前两年,您不是还命刘子骏与其父刘向刘子政一起校雠中秘藏书的吗?” “对着呢!朕是怜才的君主,听说刘歆通书达理,有出类拔革之才,就召见了他,亲自听他诵读诗赋,果然名不虚传!朕就有了拔擢贤才之意,御弟你说,像刘歆这样的少年才俊,又是咱皇室宗亲,任命为中常侍,享受干石待遇,不算破格提拔吧?” “不算,刘子骏少年饱学,担任中常侍这样的官职,侍奉皇上左右,负责点咨询、顾问事宜,正好发挥他的特长嘛!” “就是!可是你猜怎么着?中常侍的衣冠都拿到殿上了,左右那些大臣就是不让朕为他主持宣誓就职的仪式,说是没向大将军王凤报告,不能任命!” 刘康惊异提问: “这种年俸一千石的小官职,还用报告大将军?” 成帝叹口气: “就是嘛!当时朕也这么说,可是那帮东西抱着朕的腿,把头都磕出血来了,死活不让朕动弹!朕无奈,只好把大将军请来,刚跟他提了个头,他就吹胡子瞪眼,说刘歆不过是小聪明,强记而已,难当中常侍之职,硬是否决了朕的意见!” 刘康忿忿不平: “大将军也太专横了!兄皇,任命称乎职守的官吏,本是帝王的职权所在,难道这点小事您都作不了主吗?” 成帝摇摇头: “这就是朕的苦衷啊!大将军权势巨重,满朝文武,谁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朕是孤掌难鸣啊!” 顿一顿,又面露喜色: “不过这下可好了,有御弟留在朕的身边,朕也算有了个帮手,再也不用怕他了!” 刘康却不以为然,心想,王氏家族现在已经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就凭自己一个远居僻壤、势单力孤的小小藩王,怎么能跟羽翼丰满的王氏家族相抗衡?与其留下来被王凤盯死,倒不如回定陶去冷眼观潮以待时机呢! 成帝见兄弟沉吟不决,干脆把话跟他挑明了吧: “御弟!实不相瞒,愚兄因为有微行之好,身体自感不大如前,你这一归国,你我君臣兄弟指不定这辈子还能不能相见呢!再说,你别看朕后宫甚众,却都不曾为朕生下一男半女,你留下来,也好学习学习为人主的礼仪呢!” 话里话外,大有一旦不吉,就让定陶王弟承兄位登极坐殿的意思。 事已至此,定陶王刘康再也不能推辞,就安心留在了成帝身边。 这一来,可急坏了大司马大将军王凤。 “我这个外甥,怎么那么糊涂!您本来就是个病秧子,又没子嗣,一旦归天,谁来继承大统?还不是定陶王捷足先登!刘康这个小毛孩子倒不足为虑,可定陶傅太后却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堪称老奸巨猾!真要有个什么变故,王家的地位可就全都完蛋!这可不行,必须采取紧急措施!”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像上次王凤决心要对付乐昌侯王商时一样,阳朔元年二月了未日,老天爷又给大家伙儿玩了一回日蚀。王凤可述着了,兴冲冲进了未央宫,叫醒正跟兄弟一块睡午觉的成帝: “万岁!快看,快看!又日蚀了!” “不就是天狗吃太阳嘛?叫人,敲锣、打鼓、放鞭炮,吓走天狗不就完了?” 成帝已经见多不怪了。这种天生异象,从他即位那年起,就没断过,象什么黄雾四塞、青蝇集于朝臣之座、扫帚星横空出世、未央宫闹地震,乱七八糟的,海了去了!开始的时候,还真吓得成帝不轻,以为是老天爷预警,找了不少大臣来分析研究,老来老来的,成帝也烦了,干脆随它去了。 可王凤哪能随它去?他正冠整袖,慷慨陈辞: “您可不能这么麻痹大意!什么叫日蚀?日者,阳也!蚀者,衰也!日蚀就是阴盛阳衰!是阴气侵阳的表征!” 成帝心说,什么阳衰?朕遇见你呀,广东人讲话,那才真叫一个“衰”呢! 可又不能不让他说,还得强睁倦眼,假装听得挺认真: “哦?大司马对天象还挺有研究?那就给朕说说看,何者为阳,何者为阴,朕倒想知道知道,这次日蚀,是哪股阴气侵了哪股阳气呢?” 王凤就怕成帝不问,这一问,可就打开了早就准备好的话匣子了: “自古以来,万物皆有阴阳。以天而论,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以人而论,君为阳,臣为阴,夫为阳,妻为阴,兄为阳,弟为阴,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兄弟同为男子,怎么也有阴阳之分?大将军说错了吧?”听到兄阳弟阴的解释,成帝不由提高了警惕性。 “臣言不差。所谓阴阳,就是上下长幼尊卑,譬如陛下与定陶王,一君一臣,一帝一藩,一见一弟,正是一阳一阴!” 成帝心说来了,这就快到正题了。 王凤语气一沉: “定陶王虽与陛下有兄弟之亲,但既为藩王,按照礼制应当谨守封国,以为社稷之藩篱。现在他留在京师,就是以阴侵阳,所以老天爷才以日蚀之异象进行戒示!陛下,臣以为应火速诏命定陶王回封国去,不能再留奉于万岁左右,否则,必将于社稷不利!” 王凤声音越来越严厉,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成帝,把成帝吓得够呛。 成帝从小最怕的,除了父皇元帝,就是这位大舅了。如今见他一瞪眼,上次和兄弟密谈时那点勇气早就飞到了爪哇国,连个屁都没敢放,当时就传旨,命定陶王火速归国。 定陶王依依不舍,与成帝洒泪相别。这副手足分离的惨状,激起了一位大臣的愤慨之心: “真不像话!你大司马权势再重,也是一介臣僚,竟敢管到皇上的家务事上来了!” 气愤不过,上了一道封事,他要狠狠地奏王凤一本! 封事是保密性很强的奏章,依照惯例,可以不经过尚书省而直送皇上御览。 成帝打开封事一看,主要内容是说日蚀的责任不在定陶王留侍京师,阴气侵阳之说,另有解释。 “朕就说嘛!大汉朝中藏龙卧虎,有的是高人!快召上封事这位大臣上殿面君,朕要详问其情!” 这位高人就是京兆尹三章。 王章进宫见了成帝,二话没说,放声恸哭! 把成帝给哭毛了: “京兆尹不要啼哭,有何委屈朕与你作主!” 王章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念叨: “万岁!微臣能有什么委屈?臣是替万岁您感到委屈呀!” 成帝听出王章话里有话,知道他是暗指王凤专权的事情。可又一想,这三章是先帝时的老臣,当过左曹中郎将,后来因为和御史中丞陈威一起,弹劾元帝宠信的宦官中书令石显不成,被石显打击报复丢了乌纱帽。成帝即位后,考虑到王章秉性刚直,开展批评不留情面,就重新起用他,让他担任了谏大夫,后来又升为司隶校尉。至于京兆尹的职务,则是由王凤保举,以接替病故的王尊。也正是由于王凤曾经保举过三章,使成帝不得不留一个心眼儿,不敢贸然相信王章的眼泪。万一这是王凤挽的一个扣儿,来套成帝的心里话,那不是上当受骗了吗?所以,成帝给他来了个明知故问: “朕贵为天子,又有大将军忠心辅佐,哪里会有什么委屈!” 王章泣血: “万岁!臣说的委屈,就是大将军带给您的呀!以前的事情臣不赘言了,单说这次日蚀,大将军非说是藩王蔽帝之象,活生生拆散了陛下兄弟手足!其实,所谓阴气侵阳,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王凤以巨压君!” 这一番话引起了成帝的共鸣,对呀!君为阳,臣为阴,这不也是王凤说过的吗? 王章看出了成帝的心事,胆子更大了,干脆说个痛快: “万岁!老天爷又不糊涂,陛下因为没有继承人,这才亲近定陶王,准备万一发生不测好保证大汉江山后继有人。这是上顺天心、下安百姓的好事,老天爷本应以祥瑞表彰圣德,怎么反降下灾异呢?以巨之见,这次天垂异象,不是为定陶王长留京师而发,而是因为朝中有大臣专权的缘故!万岁您想,君为阳,臣为阴,日蚀就是上天在告诫我们,大臣已经侵凌了君王的权力了!” “没那么严重吧?大司马不过是代朕处理一些具体政务,原则问题还是由朕亲自掌握的嘛!” “万岁!离开了具体政务,原则又怎么体现?天下之人谁看不出来,如今朝廷政务,无论大小,都出自王凤,您对哪一件事举过手表过态?表了态的又有哪一件是遵照您制定的原则执行的?他王凤如此专权,招来了上天归咎,不说自我批评批评,反而推御责任,这种人还能重用吗?” 喘了口气,王章开始列举王凤的三大罪状: “王凤诬罔不忠,又何止推远定陶王这一件事!前丞相乐昌侯工商,那是多么优秀的高级人材啊!就是因为不肯曲节听从王凤的摆布,愣让王凤用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闺门暧昧之事给毁了!您知道京城老百姓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大家都说乐昌侯是让王凤给活活整死的!还有,前些日子王凤给您献过一位张美人,您知道这张美人是怎么回事吗?她是王凤小老婆张氏的亲妹妹!张美人是嫁过人的,残花败柳又怎么能够充任后宫、配御至尊!王凤借口说张美人有宜子之象,送入后宫,不过是乘机在万岁您的身边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什么宜子之象?听说到现在为止,这位号称宜子的张美人还是‘虚怀若谷’呢!臣孤陋寡闻,可也听说连羌胡娶妻也要把头生儿女杀了,叫做荡肠正世,生怕血统不正,养的是别人的孩子!何况您是咱泱泱大汉的天子,怎么能以别人不要的女人充任后宫呢?也不怕乱了汉绪?这三件事都是顶天的大事,万岁圣明,自然能够举一反三,推及其余。臣说了半天,宗旨只有一条,那就是再也不能让王凤由着性子胡来,为国家计,为万岁计,必须尽快罢免王凤的职务,另选忠义贤良之士取而代之!” 成帝沉吟了半天,内心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王章的话,的确切中要害,而王凤的专横,又实在超出了成帝所能忍受的限度,特别是他竟然干涉成帝的感情生活,连手足团聚也要经过他的批准,到底谁是皇上?对王凤,是该采取点措施了,不然的话,他会登鼻子上脸,保不齐还会干出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事情来呢! 思忖已定,成帝毅然决然: “卿所言极是!要不是你忠言提醒,朕几乎要误了国家大业!你说说看,如果朕决定罢免大司马王凤的职务,满朝文武谁接替他最为合适?” 王章想了想: “兹事体大,恳请万岁容臣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奏封事如何?” 成帝也知急切之中一时难定合适人选,只得表示允许: “卿回去仔细推敲斟酌,不过要尽早给朕一个准信!王凤的跋扈,朕是一天也受不了啦!”——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09章 牛刀小试 ●官场,对此刻的王莽来说,还是一座有着不可逾越的高墙和无法敲开的铁门的神秘院落。 ●王莽牛刀小试,向伯父献上以守为攻的妙计,对王章展开反击。 ●王太后以绝食相威胁,终于逼得成帝收回成命,打消了罢免王凤的念头。 ●三章死在狱中,王凤却恨得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失去宣泄的对象,又把报复的目标转向了冯野王。 ●王凤在对三章和冯野王的斗争中取得的决定性胜利,不仅提高了他本人的威信,也巩固了王氏外成集团的地位。西汉王朝的权力中心,已经显露出向王家转移的严重迹象。 ●成帝明白,与其在国政上无功而返、白费心机,倒不如把精力都集中在声色犬马上,在纵情欢娱方面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王莽衣不解带、蓬头垢面,侍奉着病危的大司马,令王凤大为感动。 京兆尹王章果然不负圣望,很快就草拟了一道关于新任大司马人选的“封事”,走待快专递,越过王凤把持的尚书省,直接呈到了汉成帝手中。 成帝屏退左右闲杂人等,折去蜡封,仔细观看。 当他终于看到“冯野王”三个字的时候,不由欣喜过望,连声称妙: “好个见识不浅的京兆尹,果然给朕推举了一位治国干才!这真叫唯贤知贤,只有优秀如王章者,才能慧眼识英雄,选中这位冯野王呀!” 成帝顾不得收好封事,就兴冲冲高喊: “来人!” “臣在!”应声从殿角下转出一位长乐宫的卫尉。 “传朕口谕,速召京兆尹王章入内议事!” 那卫尉领旨下殿,到朝房对正等得心焦的王章传达了万岁口谕,王章三步并两步,跌跌撞撞找成帝议事去了。 那长乐卫尉却并不回殿复命,径直出了未央宫,直奔城南的阳平侯府而去。 阳平侯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此刻却并不知道未央宫里正酝酿着一场重大的人事变动,乘着今日不是朝会之期,正在对自己的侄子王莽进行考试。 王莽这时刚刚从敦学坊陈氏学塾领了毕业证书,几年的寒窗苦读,把他的学问又往上拔了一大截,小伙子壮志凌云,一心要把陈参老先生传授的一身本事找个机会实践实践,也省得别人说他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 他学的是周官之礼,最理想的实践场所,当然是官场,可到现在为止,我们这位应届毕业生还是一个白丁,官场,对他来说,还是一座有着不可逾越的高墙和无法敲开的铁门的神秘院落。 那些学识远不如他的堂兄弟们,都借着父辈的光,一个又一个地跻身官场,定期领取着朝廷俸禄、政府津贴,虽然他们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政绩可言,却都一次一次地更新着冠带,一步一步地踏上青云之路。 王莽没有这么好的福气,父亲王曼死得太早,连个关内侯的虚爵也没捞到,哪有什么光给他沾?唯一的兄长王永,也才混到诸曹的地步,就一命呜呼,永远地失去了飞黄腾达的机会。人丁寥落的王家二房,和同门同宗的其他支脉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而这一房里现在的挑梁人物王莽,在精心侍奉母亲、嫂嫂这一老一少两位寡妇的同时,还要负担起抚养教育长兄遗孤王光的艰巨任务,他的担子可不轻呢! 然而,自古有曰: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王莽是不是忠臣,我们姑且不去管他,可作为孝子,倒的确是有口皆碑的。王凤也正是出于对王莽克尽孝道的欣赏,才特意把他叫进府来,打算对他来一番奖励的。 可王凤没有想到,肩头压着沉重的生活担子的这个侄儿,却能茹苦攻读,在礼学专业上取得了如此造诣,而且谈吐不凡,应对自若,颇具儒者之风。 “巨君贤侄”,王凤叫着王莽的表字,“你真是我王家的千里驹!跟你一比,你的那些堂兄弟们简直什么都不是!除了知道吃喝玩乐之外,他们哪还有一点一丁正经玩意儿在肚子里?” 王莽赶紧站起来,肃容垂手: “伯父言重了。小侄何德何能,敢当‘千里驹’的美誉?何况,小侄不过少许强记之学,有如马在厩中,未经驰骋,焉知脚力如何?” 王凤哈哈一笑: “有道理有道理!古人云,学以致用,不负其学。贤侄之意,伯父我已了如指掌,你不用心急,汉家大司马是你家大爷,还愁没有驰骋的机会吗?等伯父忙过这一阵儿,保举你一个合适的职位,试试你的脚力,如何?” “谢过伯父。” 王莽知道,大伯父王凤并不是向自己开空头支票,身为大司马大将军兼领尚书事,任命个把官吏自是轻松寻常。 但王莽并不知道,甚至连王凤本人也不知道,今天的许诺,要到两年以后才能兑现,因为王家的顶梁柱、领头羊,大司马大将军,现在已经成了汪洋中的一条船,成了正在过河的一尊菩萨,还是泥的。 带来那条使王凤变成泥菩萨的不幸消息的人,在急速驰驱之后,终于出现在阳平侯府。 他就是刚从宫里赶来的那个长乐卫尉,也正是王凤的堂弟,王音。 王音是王太后王政君的叔伯兄弟王弘的儿子,沾了太后的一点小光,在长乐宫担任卫尉,这虽然只是管辖长乐宫警卫队的小头目,但因为可以侍从皇帝左右,有许多国家机密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过,也算是相当重要的位置了。 此刻,这个位置的重要性,对于王凤,对于整个王氏外戚集团来说,就更是显而易见。因为,王音把执勤时得知的成帝和王章君臣关于罢免王凤的密谋,全都毫无保留地报告给了他的堂兄。 大厦将倾! 王凤乍听厄耗,如雷轰顶,堂堂大司马,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愣了好半天,王风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敢!我哪点干得不好?他竟敢罢免我!我就不信离了我这个忠心耿耿的大司马,看他怎么对付这个烂摊子!” 王凤数叨完成帝,又痛骂王章: “三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竟敢在万岁面前给我穿小鞋、上眼药!他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保举他,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吗?这个没出息的白眼儿狼!” 王音也气愤不过。 “就是,这小子顶没出息!巨君贤侄,你岁数小,不知道这个王章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当初他在长安念书,又穷又病,连床被子都没有,裹着乱麻编的牛衣御寒。人家都说,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他倒好,又有病是又没钱!自以为离死不远了,哭哭啼啼给他老婆留遗嘱,叫他老婆臭骂一通,说你这也叫男子汉大丈夫!他这才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往上爬,你大伯父爱惜他是个人才,亲自向皇上保举,让他当了京兆尹。可他不说努力工作,回报咱爷们儿的器重,反而恩将仇报,搞这种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要不是我碰巧在宫中值班,把小子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咱王家岂不是让人捅了刀子还不知是谁干的!” 王凤火气越来越大,拍案怒骂: “好你个王章!你就把脖子洗干净等着吧!看你家大将军怎么收拾你!一个小小的京兆尹,敢跟我作对,有你的好!” 王音提醒堂兄: “可是万岁对他的封事很欣赏,好像真要照他说的办呢!您要是下了台,咱王家的天可就塌了一多半了,别说收拾王章那小子了,就怕咱王家的兄弟子侄,一个一个反倒让他给收拾喽!” 王凤破一语惊醒: “是呀!皇上年轻,没准主意,万一听信谗言,做出荒唐决定,这可怎么办?要不,咱给他来个硬占茅坑不离窝?好歹他是外甥我是舅,宫里还有咱太后,他要免我我不走,看他难受不难受!” 这都什么时候了,王凤还有心思创作顺口溜! 倒是王莽这匹“王家千里驹”有见识,觉得这事儿还有挽救: “堂叔父,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小侄没弄明白,不知道万岁有没有决定由谁来替代大伯父的职务?” 王音一拍脑袋: “巨君不说,我倒差点给忘了!刚才我偷觑了一眼,三章的封事上提到一个人。” “谁?” “冯野王!” 王凤大叫: “冯野王!那小子?他来接替我?笑话!” 王莽点了点头: “冯野王这人小怪有些耳闻,如果王章推荐的是别人,这事儿倒有点难办,既然是冯野王,那就有回旋的余地了!” 王凤王音齐哦一声,四只老眼盯住了王莽的嘴,似乎那里面有什么解危的灵丹、救亡的妙药。 王莽被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的五官中,就这张嘴寒碜点儿,忒大。于是他下意识地用袖子去遮掩。 “别遮别遮!我们要的就是这张嘴!贤侄,快接着说下去!” “是啊!我们倒想听听,为什么推荐的是冯野王,这事情就有了转圈的余地?” 王莽不慌不忙,扳着手指条分析: “小怪至少有三条理由,可以证明这一点。第一,冯野王的家族背景,决定了他不可能入掌朝政。” 王凤摇摇头: “这条理由站不住。冯野王是孝元皇帝时以身挡熊的冯媛冯昭仪的胞兄,中山王刘兴的亲舅舅,也是大汉朝有名的望族,这样的家族背景,正宜入朝执政,贤侄为何如此论断?” 王莽微微一笑: “坏就坏在这个‘中山王舅’的身份上了。伯父,您岁数比我大,一定记得孝元皇帝在世时,冯野三就担任了大鸿胪的官职,负责对与中华通好的蛮夷使节进行接待,也算在九卿之列。可是当御史大夫李延寿病死,朝中大臣们都推举冯野王接替,孝元皇帝却说:‘我若用野王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后世一定会说我偏向后宫亲属。我最近命尚书省从中二千石的官员之中推选了几位候选人,各有所长。刚强秉直、不图私欲的,是大鸿胪冯野王;聪明善辩、可以与四方交往的,是少府五鹿克宗;廉洁奉公、克勤克俭的,则是太子少傅张谭。野王虽然排在第一个候选人的位置,可他是冯昭仪的哥哥,为了避嫌,我宁愿让张谭为御史大夫。’这件事很是令冯野三恼火,他曾经咽叹,说别人都因为亲戚在后宫得宠而身价百倍,他却反而因此倒霉,影响了富贵。这是他第一次吃这个‘王舅’身份的亏。当今天子登极之后,有司更是启奏万岁,说冯野王既为中山王舅,不宜再在朝中列于九卿,应该离开京城,到外地去作官。万岁准奏,按照冯野王大鸿胪的级别,命他担任上郡太守。这是他第二次栽在‘王舅’这两个字儿上。虽然后来朔方太守萧育上过封事,说冯野王行为和才能都属一流,这么一块国家的活宝,理应回来担任要职。但万岁也不过才给了他一个治理河患的任务,调到瑯玡郡去当了太守,还是没能重返京师,再入朝廷。伯父,堂叔父,您二位说,冯野王的家族背景,对他入朝执政,到底是有利,还是有碍呢?” 两位互视一眼,一齐点头。 “这么说,有点道理,那么第二条理由又是什么呢?” 王莽喝了一口水,继续白话: “第二,他自身的性格,也决定了对他的这个起用计划必定泡汤。” “这话不对,冯野王虽然不在三公之列、九卿之伍,但官声令誉一向不错,你刚才不是还说连孝元皇帝都称赞他刚强秉直、不图私欲的吗?” 王莽又是微微一笑: “刚者易折,这个道理您二位比小侄清楚。特别是现在,遍现朝中文武,不是有靠山的贵戚,就是老资格的勋臣,谁愿意自己头上压一块刚直不阿的铁疙瘩?冯野王这个人,又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儿、一根筋,见着不顺眼的,逮谁跟谁叫真。他十八岁那年,那会儿还是孝宣皇帝在位,冯野王就自持才高,要试着当当长安令,让孝宣皇帝给否决了。后来他从当阳长开始做起,迁栎阳令,徙夏阳令,到孝元皇帝,升为陇西太守,又入朝当上了左冯诩。在左冯诩任上,辖区内一个叫做‘并’的池阳令搞贪污,冯野王命令他的属官督邮赵都查办,赵都查出池阳令监守自盗的事实,把‘并’跟那些没有检举揭发‘并’的罪行的小吏全都抓来杀了。后来‘并’的家人上书陈冤,说‘并’的犯罪数额只不过十金之微,就要了他一条命,连属吏也一起格杀勿论,未免量刑太严,而且赵都一个小小的督邮也无权处决朝廷命官,强烈要求严惩凶手、揪出后台。廷尉当然要拘留赵都,以便弄清事实真相。这赵都为了表示此事纯属他个人问题,与冯野王无关,没等拘留就自杀了。说是自杀,谁又能保证不是冯野王搞的丢卒保车的把戏?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冯野王的强硬倔犟在咱大汉朝不是数一就是数二。他当大司马?别说咱王家不能答应,满朝文武那些有折的、漏馅的,谁又欢迎?” “好,这条理由通过了,你再说第三条。” “您别忙,我再喝点儿水。” “喝什么水啊,丫环,给莽少爷上酒!” 王凤听得顺耳,高兴起来。 王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第三条理由最要紧!” “哦?”王凤的耳朵噌地一下就立起来了。 王莽却卖个关子: “二位长辈,您说说,万岁最待见他的哪个兄弟?哪位王爷最有希望继承皇位?”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定陶王刘康啦!” “这就对了,冯野王是中山王刘兴的舅舅,他要是当上大司马,执掌了朝廷大权,一旦万岁晏了驾,那继位而立的还会是定陶王吗?” “当然不是,冯野王铁定要保他的外甥中山王刘兴上台,岂会为定陶王做嫁衣裳!” “所以,定陶傅大后一定会拼命反对起用冯野王的计划,定陶傅大后虽然只是一个藩王的太后,可由于当年长期受宠于孝元皇帝,门下死党也不在少数,这一股强大的势力,不正是咱们的同盟军吗?虽然异梦,可毕竟同床,冯野王哪里斗得过?” 王凤一拍大腿: “着哇!三条理由条条精辟!我再加上一条:还有咱王家一门的坚决反击!王音兄弟,你我兄弟这就上殿面君,顺便把王家其他那几位兄弟一块叫上,给万岁来个轮番轰炸,非把冯野王打蒙了不可!” 王音一扯王凤的袍袖: “堂兄,这可使不得!这样一来,激怒了万岁,兴许会适得其反,促使他下决心起用冯野王!” 王凤火急火燎: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在家里坐着,擎等着冯野王让我跟他交待工作?” 王音看了看王莽: “巨君贤堂侄,你方才那一番分析,很有见地,我想,你一定也会有下一步妙棋预备着呢!” 王莽胸有成竹: “伯父,你不必着急,小侄以为,堂叔父言之有理,当前之计,不是激怒万岁硬拼蛮干,而是要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具体怎么做呢?”王凤这时也觉得对眼前这位白丁侄儿必须另眼看待了,这小子太厉害了,简直是经纶满腹,每个汗毛孔里都往外滋着智慧! 王莽轻轻说了几句话,更让王凤佩服得五体投地: “伯父,从今天起,您就称病,不要再去上班。另外,还要起草一份奏章,向万岁乞骸骨!” “乞骸骨?”王凤追问了一句。 “是,我记得前几年您曾经用过这一招,效果不错嘛。” “乞骸骨”,是封建社会官场中的一个专用术语,又称“乞身”、“赐骸骨”,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打报告请求退休。 当然,王莽让王凤向成帝上书“乞骸骨”,并不是真的要求退休,而是要通过这种手段,给成帝造成一种感觉,至于这种感觉到底是怎样的,那就全在于这封请退报告的水平了。 王凤是个老粗,自知笔杆子不灵光,就请王音代笔。 王音摆摆手: “放着现成的秀才不用,堂兄您是气糊涂了吧?” “着哇!巨君贤任,那就请你费费心,替伯父我草拟这封乞骸骨的上疏。贤侄,你可要认认真真,咱王氏一门的兴衰存亡,可就全拜托在你这杆笔上了!” 王莽早就跃跃欲试,又见伯父言词谦恭、态度诚恳,自是当仁不让,欣然从命。 连家也没回,就在阳平侯府加了一个夜班,洋洋洒洒写下近千言,又和王凤、王音一道推敲了每一个字,终于定稿。第二天一早,就让王音作为急件,交到了尚书省。 未央宫里,成帝开了早朝,召齐所有在京师的高级官员,单等王凤一到,就按昨天和王章商量好的,公布任免命令。 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大司马大将军王凤上朝,成帝有些着急,心想: “大司马迟迟不到,会不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吧?他可掌着兵权呢!万一来个铤而走险,那可怎么办?” 王章比成帝还急,昨天费了多少口舌,才撺掇成帝下了决心,要罢免王凤,可现在罢免对象没来,那命令念给谁听?别呆会儿又黄了! 君臣二人心怀鬼胎,四只眼睛全都直直盯住了殿门,希望王凤早点出现。 群臣们也都犯嘀咕: “今儿个皇上是怎么啦?难得圣驾亲自临朝,说是有重要事情宣布,可到现在还不开始,大司马也没见人影!这倒怪了,宣布重大决策大司马不在场,这不像咱们皇上一贯的作风啊?” 上上下下都在心里打鼓,殿外噔噔噔噔跑来一位尚书省的官员,进殿就报告: “启奏万岁,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王凤因病告假。” 成帝一听,怎么,病了?早不病,晚不病,单单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别是有什么名堂吧? “大将军怎么说的?” “大将军是托长乐卫尉告的假,还捎来一封上疏,臣等尚未拆看。” “念!” 那官员当着满朝文武,高声宣读王莽替王凤写的这封上疏: “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王凤疏奏天子陛下:臣王凤本是一个材驽愚憨的庸人,却因与陛下有姻亲关系,兄弟七人被封为列侯,满门上下蒙受陛下隆恩,所得的赏赐无法计算。臣王凤辅助陛下治理国家政事七年来,言听计从,深受信赖。可是,匪所举荐的士人,虽然都得到任用,却没有一位政绩显著的;阴阳失调,屡屡出现灾害和异象。这都是臣王凤不能克尽职守造成的!单凭这一点,臣也不该继续担任大司马的要职了。而且所有前贤留下的经典著作,以及当今专家学者的议论,都认为日蚀的责任在于大臣不称职。连能够预测未来的易经也明确指出了这一点。易经的丰卦九三爻词就说过:‘折其右肽’,右肱,指的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也就是巨这个大司马呀!这是臣不得不请求辞去大司马之职的第二个理由。再者说,臣王凤自河平年间到现在,连年患病,身体状况十分不佳,使得朝廷政事因臣旷职素餐而屡被耽搁,这是臣请乞骸骨的第三个理由。就算陛下看在太后的面上,不忍心罢免微臣,臣也该有点自知之明,早早交出权柄,以免误国误民。当然了,臣兄弟数人以及王氏家族,既然深蒙陛下和朝廷无法估量的厚恩,理当粉身碎骨报效国家,死,也要死在为陛下尽忠尽职的岗位上,本不该有这种远离陛下的想法。可是,最近一年来,病痛对臣的折磨是一天比一天厉害,真正是苦不堪言!因此,臣再三思付,无论从国家利益还是从个人的身体考虑,都只有乞骸骨这一条路子可行,这样巨可以安心养病,调整身体状况。臣仰仗陛下的圣德,或许不致于葬身黄泉,养几个月,身体好转,还可以继续为陛下效大马之劳。否则的话,臣的老命恐怕就得交待了。臣当初以平庸之才而倍受陛下青睐,天下只知道臣受恩之深,如今臣如能因病而蒙陛下思准退休,则天下就都会明白陛下对臣的恩宠并非出自单纯的亲情,而是无论进退都以国家利益为重,他们会想到,纵然是亲如舅父,一旦不能全身心地为国劳碌,也必须及时退下去,以便后来贤能之士可以大展身手。这对进一步提高陛下的声誉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臣谨上此疏,坦陈胸臆,万望陛下垂怜,老臣纵然身填沟壑,也定然感激陛下的大恩大德……” 王凤这道上疏写得的确感人,而尚书省那位官员的朗诵水平也委实不低,成帝听着听着,居然也觉得嗓子眼儿堵得慌,越听,越觉得自己对不起舅父,你瞧人家,为了维护朕的声誉和威信,把什么责任全都揽了过去.就冲这一点,朕也没法儿再宣布什么狗屁任免命令! 揉了揉眼圈儿,成帝发话了: “早朝到此结束,全回去吧!” 大伙儿全都莫明其妙: “这叫什么事儿?搞得那么隆重,就为了听这一段朗诵?” 可陛下已经长吁短叹地回了后宫,咱们还呆这儿干什么?回衙门办公去吧! 全走了,京兆尹王章没走。为什么?他不甘心哪!仗着这些日子老被密召进宫跟皇帝议事,轻车熟路,大着胆子往后宫跑,想再给成帝添把柴,早点儿把王凤给免了,可他刚到后宫门口,就被毫不客气地给喝住了: “呔!未持节符,何人敢擅闯后宫!” 王章一抬头,见是长乐卫尉王音,连忙点头哈腰: “王老兄!您不认识我啦?这两天我老来,……” 王音眼睛一瞪: “知道你老来!要不是你小子没事儿找事儿,还不至于把我堂兄大将军给气病了呢!” 坏了!怎么会忘了人家是哥儿俩!王音只好自认倒霉,灰溜溜地回家去了,连着好几天,心里都不踏实,还跟老婆呕了一肚子气。 “我早就说过你,做人得知足!你忘了裹着牛衣哭天抹泪地的时候啦?好好的京兆尹你不好好于,偏要上什么封事!冯野三是你什么人,你干吗给他玩命?大将军待你不薄,你偏撺掇皇上要罢免他!还说我什么?‘老娘们儿知道什么!’不错,我一个老娘们儿是不知道什么,我就知道,我们一家子就快死在你手里了!” “去去去!别理我,烦着呢!” 他颁?宫里的汉成帝比他还烦呢! 自打那天散了朝,太后就开始绝食,水米不进,怎么劝也不行。王太后也是豁出去了: “我老婆子算是白活了!这就是我养的好儿子!人家都说是甥舅连心哪,连什么心?连了一颗忘恩负义的心!您算是翅膀硬了,您还认他这个舅舅干什么?您反正已经是皇上了,不用再担心你爹会废了你,也不用一天到晚求着你大舅护着你啦!河都过了,还要桥干什么?他不是乞骸骨吗?您应该满足他的要求哇!赐他骸骨不就完了嘛!其实还有更省事儿的呢,您干嘛不免了他?要不干脆杀了他!杀了您的亲舅舅,您好把中山王的舅舅弄到朝里来!反正都是舅舅,管他是谁的舅舅!冯野王好,他会忠心耿耿保着您坐江山,哼!保着保着,就把他外甥给保成皇上啦!您也甭劝我吃饭!眼看着中山王他娘冯媛冯昭仪就快来当太后了,我还吃什么饭?自觉点儿,饿死得了,也省得冯太后来了没地儿住……” 是哪个王八蛋说老娘们儿不能管男人的事儿?您瞧这位太后,还有王章那位贤妻,管得多好! 成帝老老实实听着老太太教训,皇上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老娘的话也不敢不听! 一来是王太后以死相挟,闹得成帝没脾气,二来是定下心来想想,王凤也的确对成帝还算忠心,工作也还是有成绩的,专横是专横了点儿,可谁让他是舅舅呢! 成帝亲笔对王凤的上疏写了批复意见,跪呈太后过目,太后这才开始进食。 王凤还在家里装病,成帝派内侍把批复送去,当场宣读: “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帝舅阳平侯王爱卿:朕稀里糊涂,认识不清,理政不当,才招致了一次又一次的天变,这跟您有什么关系?您有这么高的觉悟,自我批评精神这么强,把罪责全揽过去,真让朕愧疚万分!可是您想想,您这一大撒把.离职休养,您让朕怎么办?想当年,周公打算离开周成王,成王不准,曾经说过,‘公毋困我’,朕今天也借用这句话,求您别让朕陷入困境!您千万别再提什么‘乞骸骨’了,您好好振作精神,安心工作,您的病,很快就会好的!您还是朕的大司马大将军!” 有了成帝的书面保证,王凤的病也就没了,他告诉使者: “陛下对臣如此厚爱,臣怎敢拂逆圣意,继续坚持要求退休?请使者转奏万岁,臣明天就去上班!唉!知遇之恩,臣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啦!” 送走使者,王凤有两件事要办。头一件,当然是极其诚恳地犒赏平息这场风波的两位功臣,一位是通风报信的堂弟王音,一位是出谋划策的侄儿王莽。酒席宴上,他拍着胸脯担保,对于这两位,日后一定要全力提拔,特别是目前还在待业的王莽,这样的人才,哪能就这么闲着?这不是国家的重大损失嘛! 二一件,就是好好整整那个该死的王章!大丈夫嘛,恩怨分明,睚眦必报!不整死他,今后必定有人看样学样,接着找老夫的麻烦!总不能老让太后闹绝食斗争吧?也不能老用乞骸骨这一招来挽回天心吧?反正官儿作到老夫这个地步,置一个小小的京兆尹于死地,还用得着费多少手脚?放个屁的工夫就全齐了! 王章还在家里忍着老婆的冷潮热讽呢,王凤那头的打击就来了,真是没怎么费劲,王章就被下了廷尉大牢,连他那位贤妻和几个儿子也不能幸免,一起到铁栏杆里面啃窝头儿去了。 要依着王凤的意思,对三章应当连窝头都省下,当场处死就完了,可国有国法,怎么也得过几回堂,审那么几次,就算是形式好赖也得走走。 几堂下来,王章受不了了。倒不在于严刑逼讯,皮肉之苦王章还咬得住牙,最让他寒心的是成帝的态度。王章原本是为成帝着想,想让成帝摆脱那个专横跋扈的舅父的阴影,才不惜一切代价,弄出这点事来。虽说这里面多少掺杂有一点点私心,但总的动机还是出于“忠君”、“除佞”的良好愿望。谁知成帝朝令夕改,片刻之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下子把个大忠臣给扔出去了。这还不算,还从王章那些曾经被成帝自己称为是忠臣之言的封事里,找出了许多大逆不道的罪名。其中主要的有三条:一是推荐身为中山王舅的冯野王,有阿附诸侯的嫌疑;二是对朕后宫的张美人语出不逊,竟然要朕效法羌胡杀子荡肠,有灭绝汉嗣的企图;三是为定陶王鸣冤叫屈,有另立新君的阴谋。三桩大罪,桩桩要命,都够得上枪毙了。王章一看连成帝都变了脸子,自知没有什么活路,不等王凤动手,自己就想办法了。他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儿,自从父母兄长一齐下狱,干脆也不要家了,就在狱墙外面等候消息。这天夜里,她突然大哭起来; “我爹不好了!平常狱卒清点囚犯,从一数到九,今天只点了八个,我爹爹秉性刚直,少了的那个,一定是我爹!” 果然知父莫如女,王章就是在这天夜里死于狱中,王凤恨得是咬牙切齿,太便宜这小子,本想干刀万剐凌迟了他,他倒先死了!这不是逃避罪责嘛!一怒之下,把王章全家老小发配到了合浦,以示法律之尊严。 处置完三章,王凤心犹未足,又把报复的目标转向了冯野王。 冯野王其实也够倒霉的,王章向成帝推荐他,根本连个招呼都没打过,稀里糊涂就把他给卷进了这场权力斗争的旋涡。 王章死在狱中的消息传到琅珊郡,冯野王大惊失色,叫苦不迭!对王凤的为人,冯野王早就耳熟能详,料定王凤必不肯放过自己,哪儿还敢再在衙门冠冕堂皇地摆什么威风?左思右想,干脆称病离职,带着老婆孩子离了任所,回到长安附近的老家社陵,成天和药罐子为伍,心说我这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诉王凤,我已经无意进取,老病之躯根本不会对您构成什么威胁了,您就踏踏实实当您的大司马吧!您就是把天捅个大窟窿,把地翻个个儿,只要我的药罐子不碎,我就连一声也不吭! 就这样,王大司马还是饶不了他!指使御史中丞劾奏冯野王: “冯野王身为郡守,以赐告养病为由,私离任所,拿着皇上颁发的虎符,不在规定的岗位上克尽职守,却出界归家,这应该属于奉诏而不敬的罪过!” 王凤手下有个幕府人员,一向景仰冯野王和他父亲冯奉世的为人,见王凤要劾奏冯野王,就替冯野王说好话: “大司马,您用这件事劾奏冯野王,有点不大合适。卑职见《予告》有规定:官员年俸在二千石以上的,有两种情况可以享受休假待遇。一种是在政绩考核中连续三次取得优异成绩也就是所谓‘三最’者,请求休假可以获准,叫做‘予告’;另一种是得病满三个月的,也可以准予休假,叫做‘赐告’。至于具体是在任所就地休假,还是可以回老家休假,《予告》上并不硬性规定。现在有关部门对这些官员是否可以回家休假,理解为‘予告’可以回家,‘赐告’不得回家。卑职以为这种规定是不合理的。因政绩突出而获‘于告’,有律令为凭,因病满三月而获‘赐告’,则有皇上的诏书为据。以令为凭的予告者可以回家,以诏书为据的‘赐告’反倒不能,这不是轻重不均了吗?何况大汉建国以来,赐告者回家休养有过先例,不准离开任所却没见明文规定。古书上说:‘赏疑从予’,就是说,在实行奖励的时候,遇到可奖也可不奖的情况,就奖,遇到可重奖也可轻奖的情况,就重奖,这是为了激励大家去勤奋工作;古书上又说:‘罚疑从去’,就是说,在实行惩罚的时候,遇到可罚也可不罚的情况,就不罚,遇到可重罚也可轻罚的情况,就轻罚,这是为了避免造成冤假错案。现在您打算置律令和前例而不顾,对冯野王加上‘不敬’的罪名,实在有违‘罚疑从去’的精神呀!” 王凤听了这位幕府的话,简直没把肺给气炸; “你这算什么幕府?端着我的饭碗,去帮别人说话,这不是吃里执外嘛!再者说,律令是人订的,就可以由人来改动!冯野王身为二千石的官员,守卫那么大的一块地方,担负着那么重的责任,说走就走?就是休假也不能离开守郡!” 那幕府书呆子脾气也上来了: “就算您打算修改制度,也得划个时间界限!冯野王之罪——按您打算改的制度咱们姑且算他有罪——那也是在您修改制度之前犯的,不适用!大司马,惩罚和奖励都是严肃的大事,不能不慎重!” 王凤砰砰砰地把桌案拍得山响,愤愤然: “我就是为了严肃法纪才这么做的!我还告诉你,你要不愿干,大腿上贴邮票,你给我走人!我就不信,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你前脚滚蛋,我后脚就能招一大帮比你听话的穷酸来!” 王凤究竟炒没炒那幕府的鱿鱼,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冯野三倒真是因为王凤的劾奏而被撤职查办,而且,由打这儿起,大汉律令当真有所改动,二于石以上的官员‘赐告’的,必须就地休养,一律不准离任回家! 王风在对三章和冯野王的斗争中取得的决定性的胜利,不仅极大地提高了他本人的威信,从此满朝公卿见着王凤都不敢正眼看他;也极大地巩固了王氏外戚集团的地位,凡是依附于王家的人都可以擢升高位,郡国守相刺史等官吏,几乎全是出自王家门下,西汉王朝的权力中心,已经显露出向王家转移的严重迹象。 就连堂堂大汉天子成帝刘骜,在经过了这几件事情之后,对王风这位大舅也惧畏三分,事事要看大司马的眼色行事。好在大司马只抓国家大事、原则问题,对外甥皇上的私生活并不多加干涉,刘骛在政治上不得意的同时,还可以纵情酒色,来个堤外损失堤内补。他也明白,国家大事自己是作不了什么主了,与其在国政上无功而返、白费心机,倒不如把精力都集中在声色大马上,在这方面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至于国家大事,既然王大司马那么热衷,就让他干去好了。 成帝既然怀有这样的心思,当然要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而纵情酒色的第一要务,当然是解决后宫乏人的问题。 成帝此时的后宫,人数虽然不少,但真正拿得出手的,大概只能数出两位。一位是皇后许氏,另一位是捷好班氏。 皇后许氏,美丽聪明,还能写一笔漂亮的梅花篆字。成帝当太子的时候,元帝念及生母孝宣许皇后在位仅几年就被霍光的老婆指使女医用毒药害死,没享几天的荣华富贵,有心要施一些恩泽给母亲的亲属,正好听说孝宣许皇后的侄孙女、大司马车骑将军平思侯许嘉的女儿许姑娘和儿子刘骛年岁相当,又有才貌,就作主把许氏配给了儿子。派中常侍黄门亲信把女孩子送到太子宫之后,元帝起初还有些担心,怕儿子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对父母之命的新娘子敬而远之,特地叮嘱送亲的宦官们仔细观察太子的反应。可没想到,刘骛正是情窦初开,一蓬干柴乍遇烈火.烧得那个兴旺就别提了,小两口儿鱼水欢娱、琴瑟和谐的场面,连那些没有这方面功能和体验的宦官们看了都脸红,元帝听他们回来一形容,高兴得哈哈大笑,让左右酌酒以为庆贺。 在太子妃任上,许氏曾为丈夫生下一个儿子,可惜没留住,夭折了。成为皇后之后,许氏又产下一位小公主,也是没能长大。虽说屡战屡败,可许氏并不气馁,非要屡败屡战不可,霸住后宫里唯一的男人不放,惹得三千佳丽怨声载道。 刘骜当然得勉力应付,可太后王政君和王凤等几位帝舅不干了,皇上又不是许皇后一个人的,这样实行垄断政策,岂不令汉家有绝嗣亡种的后顾之忧?正好又赶上老天爷降下“灾异”,“阴盛阳衰”的表象屡屡出现,大家就都异口同声,一口咬定是后宫出了毛病。一来是成帝老尝一个味儿有点厌倦,厌旧喜新的思想萌生,二来是许嘉的大司马位置被王凤取代,许皇后失去了靠山,成帝这次倒是下了决心,要改变许皇后专宠后宫的现状,于是先从降低生活待遇着手,诏命“省减椒房掖庭用度”。椒房、掖庭,都是指皇后的居所,娇生惯养的许皇后对于这条涉及切身利益的上谕当然表示不满,亲笔打了一个报告给成帝,足发了一通牢骚,要求恢复原先的生活待遇。 成帝毫不客气,义正辞严地予以驳斥,在列举了无数古往今来后宫骄奢导致天怒人怨的历史教训之后,他冷峻地命令许氏: “皇后从此应该一心一意恪守妇德,遵守汉家制度,身体力行,孝敬太后,以身作则,为后宫垂范,不能再有一丝一毫的麻痹大意!” 说完,一拂袍袖,不去理睬跳脚捶胸的娇滴滴许后,许皇后从此再也难得成帝的滴水之恩了。 另一位后宫受宠者,婕妤班氏,受冷落的原因却和许氏不同。 这位班婕妤,就是汉书作者班彪的姑姑,班固的姑奶奶。她是在成帝即位的头几年选入后宫的,大家闺秀,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与侯门之女的许皇后脾气秉性有着较大的区别。除了文采卓约之外,班婕妤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事事谨慎、循规蹈矩,从不敢越雷池一步。正是仗着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再加上年轻漂亮,一开始还真挺招成帝喜欢,很快就从少使晋升为婕妤,大有跃为后宫之首的趋势。 但班婕妤百密也有一疏,她忘了自己伺候的是一个荒唐成性的皇帝,每次和成帝效鱼水之欢时必要依照周公之礼先沐浴焚香,再祝告祖先,声明妾身今夜之举,并非贪图色欲,实是为祖先烟火、大汉江山,还望列祖列宗不要以淫荡见责。头一两次,成帝还觉得挺有意思,可老这么弄,未免有些矫情,两口子睡觉嘛,跟国家大事扯关系干什么?还非要弄得祖宗也知道?特别是那次,成帝在后庭游乐,满心欢喜要让班婕妤跟他坐一辆车,好享受享受春风拂面美人在怀的乐趣,却被班婕妤一本正经地拒绝了,还教训了成帝一通,弄得成帝好不扫兴。 班婕妤当时花容尽敛、娥眉紧蹙: “臣妾不才,也曾熟读史典,遍观古之图画,臣妾见画上凡是圣贤之君,都有名臣在身边,只有殷纣、夏桀那样的三代末主,才有女宠簇拥。现在皇上想让臣妾同辇,岂不是和那些荒淫之主有些近似了么?” 成帝只得作罢,兴趣索然地辍游返宫。听了成帝的抱怨,王太后倒是很高兴: “好一个贤慧的班婕妤!居然能够上追古人!我记得当年楚王有一位贤内助,叫做樊姬,为了规劝沉溺于田措之乐而不理朝政的楚王,竟从此不吃禽兽之肉!今天班捷好能够不惜触,许龙颜,当场拒绝与帝同辇的盛宠机缘,真是比樊姬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还听说这孩子不仅相貌出众,文才也冠于后宫,对诗经尤为造诣不浅,皇儿啊,你有班捷好这样的佳妇,真是你的福气,也是我大汉之幸也!” 尽管母后对班婕妤推崇有加,成帝还是受不了她那种凡事都要依礼而行的作风,对这位上追古贤的女道学,从此是敬而远之。 冷落了许后和班婕妤之后的汉成帝,一心要从后宫中再选出一位出类拔萃的蛾眉领袖,谁知竟比登天还难! 无奈之中,想起当年和富平侯张放一起,曾经在民间有过不少艳遇,有道是“百步之内必有芳草”,朕富有天下,还愁找不到绝佳的女子?就要把张放召进宫来,商量如何访求民间佳色。 可是富平侯还没进宫,阳平侯那边却派人来报,说大司马大将军王凤已经病入膏盲! 成帝一听说急了: “朕正要倚仗大将军代朕操劳国事,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怎么能生病呢!快快传旨,摆驾阳平侯府,朕要亲自慰问病号!” 王凤这一次,可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自从阳朔元年(公元前24年)王凤整死京兆尹三章之后,心里老是不大安稳,老觉得有冤魂在对自己纠缠不休。再加上成帝把一切政事全都委派给他,虽然这本是王凤求之不得的,但毕竟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也耗费了他不少精力,而且,几个兄弟和子侄中,除了堂弟王音和侄子王莽,还有外甥淳于长之外,全都只知道吃喝玩乐,没一个能帮王凤分担一些正事的。心理上的恐惧,生理上的劳累,终于把个权倾朝野的大人物给整趴下了。 其实这也是王凤自找的,谁让他要总揽大权?权力这东西,一方面固然能给弄权者以极大的快感,另一方面,也必然要戕贼着他的身心,想要作成作福而又不付出代价,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王凤此刻病病歪歪躺在榻上,感到身心都非常疲惫。一个多月来,尽管医疗条件相当不错,但他的病势却越来越沉重。他明白,自己这次恐怕是没得药救了。 静下心来,对自己这一辈子做一个总结,王凤还比较满意。虽然自己并没有霍光那样的雄才大略,但毕竟也在大司马大将军的位置上高踞不下十一年。这十一年,有多少政令出自自己之口,王凤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天下人只知有大司马,而不知道有皇上,单凭这一点,做为一个臣子,就该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王凤闭上眼,任凭暮秋的阳光透过窗棂照抚在他那枯瘦却还不失大汉第一权臣威严的脸上,那种感觉很舒服,舒服得令他昏昏欲睡。 可惜这种舒服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抚在脸上的暮秋斜阳突然灼热起来,仿佛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在熨烫一样。 昏昏沉沉的王凤,陡然睁开眼睛,只见京兆尹王章和乐昌侯工商鲜血淋漓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四手正轮番撕扯着王凤的面颊,嘴里还在恶毒地咒骂: “奸臣!你也有今日!” “贼子!你还我命来!” 王凤挣扎着,躲闪着,可久病之躯,哪里抵得过两个苦大仇深的厉鬼? 他喘息着,怒斥这两个厉鬼: “何物鬼魅,竟敢白日作祟!还不与我退下!” 王章、王商啾啾叫着,轻飘飘地在王凤眼前窜来窜去: “狗贼!死到临头,你还在摆你那权臣的臭架子!告诉你!我们已经在五殿阎君那里把你告下了!你专权乱朝,以巨凌君,滥杀无辜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阎君命我等前来索命,还不快随我等到阎君驾前领罪!油锅都烧热了,就等着你去受煎熬呢!嘻嘻!啾啾!” 王凤震怒: “胡说!我王凤忠心事主,天地可鉴!汉天子是我家外甥,我不向着他,还能向着谁?你们这些鬼魅,竟敢在阎君驾前诬陷忠良,油锅是给你们准备的!” 那两个厉鬼却似乎不屑与王凤辩论,只想尽出各自的怨气,干脆跳上榻来,骑在大司马身上,拳脚相加,口啮唇吮,大有食肉寝皮敲骨吸髓的意思。 王凤疼痛难忍,终于狂吼一声,使尽全身力量将那两个厉鬼掀开,王章、王商倏然消逝。 睁眼看时,哪里有什么厉鬼?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王凤惊魂甫定,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锦被已被湿透。 王凤方才梦中那一声狂吼,惊动了正在外厢伺侯的侄儿王莽,他疾步奔进屋来: “伯父!怎么样了?” 王凤犹在喘息: “没……没什么,伯父适才被梦魔所苦,吓着你了吧?” 王莽奉上药盏: “侄儿方才进来过,见伯父睡得香甜,未敢惊动,现在您既然醒了,就请用药吧。” 王凤看着侄儿,见他面容憔悴、蓬首垢面,也有几分心疼: “巨君,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侄儿尝过了,这药并不十分苦涩……” “伯父不是说这药苦。巨君哪!伯父此次患病,你连月侍奉在病榻之前,衣不解带,亲尝汤药,辛苦你了!” 王莽一边用银匙给王凤喂药,一边柔声细语: “伯父说哪里话来!侄儿自幼失估,全仗伯父养育教诲,此恩此德,侄儿终身不忘!如今伯父染疴,正可让侄儿聊尽孝心于万一,莫说是侍疾连月,就是三年五载,莽又何敢懈怠!” 王凤喟然长叹: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自己的儿子尚不能日夜守护榻前,谁想你竟有如此孝心!只是,伯父这次,恐怕势难再起,上次答应你的事,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去办了……” 王莽知道,伯父是指保举自己入朝为官的事,他摇摇头: “伯父不必牵挂此事,安心养病才是当务之急。小侄别无他求,只求伯父贵体早日康复,重立庙堂、再振朝纲!” 王凤苦笑: “重立庙堂、再振朝纲?只有尽人事以听天命罢!巨君,伯父也不瞒你,我这一辈子,该享的福都享了,该作的孽也都作了,为了让你表兄陛下稳坐龙庭,伯父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表兄陛下年轻,贪爱游娱,又容易听信佞臣的谗言,没个主心骨,要不是伯父我以舅父的身份辅佐陛下,这大汉江山早就不成作于了!只可惜世人都道我专权擅政,哪里知道我这一片苦心!我死不足惜,只伯我死后,无人再能管束陛下了!” 王莽对伯父的苦衷深表理解; “伯父所言极是!为人臣者,以忠君为第一宗旨,最怕的就是被人误解为不忠!特别是像您这样的地位,进一步则有蔽主之嫌,退一步则有弃主之虞,难哪!要不怎么说理解万岁呢!大忠若奸,倘若当年周公诛灭管叔蔡叔之时不幸身死,有谁又会相信周公是为了周朝的天下才不得已而为之的?周公又怎么能被奉为万世忠臣之表率?不过伯父也不必为此担心,舆论就是这样,谁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去评品别人,误解是难免的,可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便是误解了又有什么!” 王凤病眼倏然放光: “贤怪有此见地,可谓深得我心!” 还要再说什么,王莽恭声劝止: “伯父,侄儿看您老人家有些累了,还是休息吧!您的教诲,侄儿自会慢慢体会,您放心,莽不为官便罢,如若能够忝列朝班,必定依照您的教导去做,不会给王氏丢脸!” 扶王凤躺下,又给他掖好了锦被,看他静静睡去,王莽这才悄悄退了出去,就在外间屋里端坐着,捧起一部儒家经典又看起来。 眼里看着书,耳朵却侧听着屋里的动静,王莽不敢大意,生怕伯父有事召唤。好在母亲这些年也常闹个病什么的,这种差事王莽已经轻车熟路,无非就是辛苦点吧,少睡会儿觉,反正手里有本书就可以打发时光,还能顺便温习温习圣人的教诲。 王凤可真是不行了,夜里又被恶梦闹醒过几回,亏了王莽就在近旁,一有动静就进去照顾,擦擦冷汗,端端尿盆,胡噜胡噜前胸,摩掌摩挲后背,折腾了一宿,直到鸡叫头遍,王莽才敢和衣小憩片刻。 刚刚合上眼,就听府外人声喧哗: “圣驾到!”——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10章 榻前封官 ●王凤病榻保荐王莽,成帝连呼大汉有望,他哪里想到,正是这个小小的黄门朗,三十年后竟会润物细无声地把汉家天下变成了新朝江山。 ●张放一看万岁喝到火候了,冲阳阿主使了个眼色:“姐们儿,别慎着啦,该上点儿精彩的啦!” ●成帝眼花纷乱,有点儿找不着北的感觉,看着赵飞燕那轻得似乎吹口气都会飞出三十里的身体,他不禁想入非非。 ●张放一指赵飞燕:“这不就是特效的醒酒汤嘛!” 成帝驾临阳平侯府,并没有弄出多大的排场。一来大司马正在病中,成帝不愿搞得太隆重,这样对舅父的病情不利;二来成帝也是微行惯了,他觉得那样反而更自在些。 但不管怎么偃旗息鼓,毕竟是君到臣家,王凤再难受,也得强打精神起来接驾。哆哆嗦嗦正由王莽侍侯他更衣,成帝却已经排闼而入,直奔王凤的病榻。 到底是甥舅情深,成帝看到眼前这位憔悴不堪的老人,眼圈顿时红成两粒樱桃。 “舅父!您的侄儿看您来了!” “折杀老臣了!请陛下恕老臣病体沉重,不能行君臣大礼……” “您好好躺着吧!舅父,您一向身子骨挺硬朗的,怎么一月之间,就病得如此模样?” 王凤叹口气: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臣譬如风前之烛、瓦上之霜,早已是灯枯油尽,如何还能耐得风骤雨狂!人老了,不去找病,病自缠身!” 成帝移座于王凤榻前,拉着舅父的手涕泗齐下: “舅父这是为朕的江山,才积劳成疾的呀!您看您病成什么样子了!这都是朕的罪过,朕无德无能,不能治国兴邦,还连累舅父,偌大年纪尚不得安享天年,为大汉家国之事忠心耿耿夙夜操劳,活生生累得缠绵病榻,这叫朕于心何安哪!” 王凤也是感动得老泪纵横,鼻翼抽动,泣不成声: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陛下也!老臣生性率鲁,不会和风细雨,执政十一年来,颇多触杵天子之处,世人皆曰老臣以臣蔽君、专擅朝政,唉!唯有陛下知道老臣是一片忠心!陛下自幼,颇不受先帝青睐,常在老臣面前倾吐心中烦懑,老臣当年即许宏愿,有朝一日陛下登极,老臣必肝脑涂地以佑我主,尽心尽力为陛下多分担一些责任,只是老臣才又疏,学又浅,德不崇,望不重,十一年来,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深夜自省,敢不战栗惶恐!老臣此心,唯圣主能查知!” 成帝嘘唏叹气: “朕见识不广,有时也对舅父产生一些误解,像定陶王之事,还有乐昌侯王商之事,以及前不久京兆尹王章之事,都是因为朕的固执与轻率,才让舅父枉担了蔽君之名!现在想起来,您都是为了朕好,才抗颜直谏的。如果当时朕能够慎重从事,您也不至于为这些事所困扰,您的身体,也就会好多了!千错万错,都是朕躬之错!” 王凤诚惶诚恐: “陛下千万不可如此自责!这岂不更让老臣无地自容了么?陛下虽然年轻,却谦恭敏慧,从善如流,实是明君圣主,还是老臣处事不当,才令陛下心生疑窦,实在是老臣之罪!” 爷儿俩挺有意思,一个玩儿命自我批评,一个使劲儿承担责任,这哪是君问臣疾! 当然这都是走走形式罢了,成帝最关心的,还是老爷子一旦不成,有谁能够接替大司马的要职,为朕分忧解难,而这刚好也是一直在王凤心头萦绕的问题。 成帝终于开口: “舅父正在病中,按理朕不该口吐不利之言,但为大汉江山考虑,有件事朕不得不问……” 王凤知道成帝想说什么,他坦然得很: “陛下不必讳言,老臣自知病入膏盲,已是日薄西山,再难为国效命。陛下有话请讲,趁着这会儿臣还明白,不至于有什么胡言乱语干扰圣上的决心!” “好好好!舅父既然如此深明大义,朕也无需兜圈子了,您以为,您百年之后,有谁可以代您而寄国家重托?” 成帝这个问题,王凤心中早有答案,但他认为,最好能由皇帝主动提出人选: “我主圣明,龙心中必有贤才以备,臣愿闻之……” 成帝哪里斗得过这只老狐狸,他忘了一条领导原则:高明的决策者总是不急于端出自己那盘菜。 其实他也根本算不上一位高明的决策者,他的本事,不过就是按照“排排座、吃果果”的顺序,从老大往下数: “您是大舅,您完了是二舅……二舅早没了,那么接下来就该三舅了,对呀!三舅平阿侯王谭怎么样?” 王凤一看,皇上您费了半天劲,就端出这么一盘菜呀?王谭?老三?他哪儿成啊!屁嘛本事没有,就会跟大哥犯“滋扭”,老跟我对着干,冲这个也不能让他接我的班儿啊! 当然这是王凤的心里话,不能直接跟皇上这么说,得拐个弯儿: “陛下提到老臣三弟平阿侯王谭,这倒是个人才,在我这几个兄弟里也算出类拔萃了,尤其那股六亲不认的劲儿,特别难得,看门守户再合适不过了,大脸子一搭拉,谁也甭想蒙混过关!不过,大司马的职位不大合适,他没有容人之量!要不陛下您再考虑考虑别人?” 成帝心说我还考虑谁呀?您自己都说了,王谭是您几个兄弟里最优秀的了,他都不行,那还有谁呀? “朕的舅父中,除了大舅,就数三舅了,再往下,四舅安成侯王崇?不行啊,他去了好几年了,五舅?成都侯王商……” “陛下,你眼光再放点儿,别光扒拉那几个亲舅舅……” “当然得亲舅舅了!汉家规矩嘛,由打卫青开始,霍去病,霍光,大司马从来都是外戚的活儿!典领兵马,这样的重要职位,当然是亲戚当着保险、放心!” 王凤心说不行,我这外甥钻了牛角尖了,得启发启发、诱导诱导: “陛下果然精通历史!不过,据臣所知,外戚任大司马的,好像不一定都是皇上的‘亲’舅舅……” 王凤特意把“亲”字拖了长音。 成帝那层窗户纸太厚,还是没点透: “不是亲舅舅还能是干舅舅?太后也没拜把兄弟呀!” 王凤心说怎么还不明白呢: “比亲舅舅干点儿,比干舅舅又亲点儿,比如先帝孝元皇帝那朝的大司马车骑将军平思共侯许嘉,不就是先帝母后的从兄弟,也就是叔伯兄弟嘛!” “你是说从舅?朕好像是有一个从舅……” “陛下圣明!您的从舅,就是御史大夫王音哪!” “对对对!王音从舅原先是长乐卫尉,因为王章的事情立了功,刚升为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没多久……” “一年多了!王音这人一向谨慎,比臣那几个只知道奢靡纵欲的亲兄弟强多了!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王音要是当上大司马,一准能把您的江山保得结结实实的,大事小情都用不着您费心!” 成帝一听就乐了,管他什么亲舅从舅呢,有人替朕管事儿能让朕腾出空儿去玩儿就行! “那好那好!朕就担心没人执掌朝政,耽误了朕的……国家大事呢!” 安排完善后事宜,成帝就要开撤,毕竟他还有许多“国家大事”要去料理,比如跟富平侯张放约好了的,上外头“体察民情”什么的。老这么跟一个快死的干巴老头枯坐着,多耽误事儿啊! 可王凤还有话说: “陛下,老臣还有一件事情要请您费心!” 成帝只好再留一会儿: “什么费心不费心的,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朕是一定照办,咱们爷儿俩谁跟谁呀!” “那臣就先谢主隆恩了!巨君,你进来,见过圣驾!” 王莽应声从外屋趋进,三叩九拜,行了君臣大礼。 “陛下,这是老臣的侄儿,是您二舅的孩子……” 成帝惊叫起来: “王莽,表弟,是你呀!好几年没见,你都长成大小伙子啦!” 王凤得意得忘了自己的病痛: “陛下,您这个表弟,这几年出息不小!跟着长安城名儒陈参陈老先生,可是学了不少东西!可就一样,到现在还是白丁一个,您看是不是……” “朕明白朕明白!又不是外人,想当官儿还不容易?说吧,要个什么官儿?” 王莽叩首启奏: “陛下,隆恩浩荡,臣不胜感激涕零。不过,臣以为,臣以一介布衣,不宜骤登高位,按照汉家取仕的惯例,还是先从‘郎’做起吧!一来,可以堵绝世俗之口,别以为皇上您一心照顾亲戚,拿朝廷官爵送人情;二来,臣是学习周礼的,从基层干起,也好多积累一些工作经验,为今后打一个坚实的基础!” “有道理有道理!朕就任命你为黄门郎,担任禁宫守卫,这样有空儿咱们哥俩儿也好在一块儿叙叙儿时之旧谊!” “谢主隆恩!臣黄门郎王莽定当不负圣望,努力完成守卫禁宫的光荣使命!” “好!舅父,朕的外戚之家中还真人才辈出哩!大汉有望!大汉有望!” 成帝高兴之至,连声庆幸大汉有望,他哪里想到,正是这个小小的黄门郎,三十年后竟会润物细无声地把汉家天下变成了新朝江山! 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关于汉朝立国的传说:“高祖斩蛇”。据说汉高祖刘邦在芒砀起义之时,有一条白蛇挡道,并口吐人言,说刘邦当“贵为天子,奄有四海”,不过,它并不服气,说你刘邦是赤帝之子,我白蛇是白帝之子,同为帝子,凭什么你一个人独得天下?说什么我也得跟你比划比划。刘邦也是仗着酒力,怒斥白蛇,两位帝子说“噌”(g)了,就在芒砀山过起招来。刘邦一口剑电掣雷迅,把白蛇逼得走投无路,白蛇急了,威胁刘邦,你可不能斩我!你斩我头,我闹你的头,你斩我的尾,我就闹你的尾!刘邦哪听这个呀!手起剑落,把白蛇拦腰斩为两截。心说我叫你闹!闹头闹尾,我斩你腰,看你闹哪儿!这条白蛇据说后来托生为王莽,因为是腰折的,只好舍头弃尾,闹了汉朝的中间,在西汉东汉之间,闹出一个十五年的“新朝”。 当然这是神道主义的宿命论,迷信色彩相当浓厚,我们这书虽然是,也不能采取这种荒诞无稽的“神”话作为立论的依据。聊记于此,供各位一粲而已。 却说王凤见成帝挺欣赏王莽,劲头儿又上来了: “陛下,您刚才说您的外戚之家中真是人才辈出,这话太精辟了!像王莽这样的青年才俊,还有一位。” “哦?他叫王什么?”成帝也来了兴趣。 “不姓王,他复姓淳于,单名一个长字。” “淳于长?您说的是黄门郎淳于子孺?” “正是他。淳于子孺是老臣的外甥,和陛下也是姨表之亲呢!臣此次染疾,多亏了子孺、巨君两个晚辈百般照顾,那份孝心,简直比亲儿子还要强!” 成帝明白舅父的意思,老爷子这是自知余日无多,抓紧时间在安排后事,保荐贤良,很有点“托孤”的意味。为了不拂舅父之意,也为了在朝中安排几个忠于自己的得力于将,成帝当场许诺: “舅父放心!朕一向是非常重视培养青年俊彦的!淳于长,还有王莽,都是仁义忠孝的好青年,朕当然会对他们另眼看待的!王莽,朕已经任命他为黄门郎了,这淳于长么,就从黄门郎升为校尉,作一个禁卫将领吧!您跟他和王莽说,大汉朝廷正需要他们这样的青年才俊,让他们好好干!日后升迁的机会还有的是呢!” 王凤的心事全都了结了,也没什么好惦记的了,精神一松,顶着上牙膛的那口气再也提不起来了,成帝回宫没多久,王凤就寿终正寝,到阴曹地府继续修理王章那帮仇人去了。 这一场丧事煞是风光,成帝亲自临吊不算,为了表示对已故大司马的特殊感情,还破例同意动用了兵车武士为王凤送殡,队伍从长安城王府一直排列到渭陵。他赐给王凤的溢号也很漂亮,联用了“敬”、“成”两个美溢,按照溢法,“夙夜警戒曰敬”,“合善典法曰敬”,“安民立政曰成”,这样看来,对王凤盖棺定论的评价相当高呢! 王凤一死,成帝果然不食其言,按照榻前商定的,由王音填补了空缺,担任大司马,加车骑将军。西汉职官制度,武职的“将军”分为两大类,“重号将军”和“杂号将军”。杂号将军又称列将军、别将,因事而设,事毕多罢,常由他官兼领,地位略次于重号将军。重号将军则是常设的高级将军,地位尊高,除负责军事事务外,往往得以参领朝政,并可兼领他职。在重号将军里面,大将军包括骠骑大将军为最高,以下差不多依次为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将军、四镇将军(镇东、镇西、镇南、镇北)、四安将军(安东、安西、安南、安北),以及平戎将军、征东将军等等。 王音挂的衔是“车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由此也可见成帝对他多么重视——其实是对王凤临终嘱托重视。 而王凤的亲兄弟王谭,成帝也没忘记,不知是不是和王凤当时讥笑他六亲不认可以看门守户有关,成帝真的给了他一个“特进”的职务,让他统领城门兵。 王谭跟安定太守谷永不错,谷永一听,怎么皇上才给王谭一个领城门兵的职务?连忙写了一封信给王谭: “君侯您身怀周公和召公的德行,谨执管仲与晏婴的操守,敬贤下士,乐善不倦,您早就该当‘上将’了!不过就是因为得罪了大将军王凤的原故,才抑郁不得志,赋闲在家。如今大将军不幸早薨,他的位置,无论是按亲疏关系,还是依才干顺序,怎么也该轮到您了!车骑将军上任那天,京师士大夫全都怅然失望,这是我们这些人呆傻痴苶,没能大力宣扬您的先进事迹,才造成的呀!您还真的要去统领城门兵?果真如此,那车骑将军就将雍容华贵地掌握大权于内,而您却要以皇帝至亲的身份,去替他守户看门!这算什么?弄不好,他随便找您一个碴儿,就能让您吃不了兜着走!我真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值得庆幸的!我看君侯您应当坚决辞职不受,您就说您才疏学浅,不能担任保卫京师门户的重任。这才是聪明人办的事呢!只有这样,您才能平平安安高枕无忧。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仅供君侯参考。” 王谭接着谷永这封信,反复掂量,觉得真是有点儿屁道理,就照着谷永的点子向成帝辞让,怎么说也不服从分配。为这事儿,王音对王谭意见大了! 按说以“特进”的身份领城门兵,也不算太委屈了,可王谭是什么人?人家是平阿侯,有两千一百户的封邑,又不指着这丁点儿工资养家糊口!说不干就不干! 跟三叔相反,王莽对黄门郎这个自己的第一份职务却是心满意足,刚刚料理完伯父的丧事,眼泪儿还没吹干,嗓子还没养亮,王莽就兴冲冲地报到去了。 “郎”是帝王侍从“郎官”的简称,郎即古“廊”字,原意为宫殿的廊。所以,郎官的职责就是宿卫宫殿,出入侍从帝王左右,以备顾问或供差遣。郎官的来源比较复杂,有由二千石大官的子弟“任子”荫补,也就是在父辈的大树底下乘凉的;有由文学、技艺进用,也就是凭一技之长真本事入选的;也有由捐纳资财入充,也就是花钱买来的。所以郎选广杂,是西汉官僚队伍的主要来源。郎在任职期间表现突出的,可以外调担任地方的县令、长、丞、尉,也可以上升入台、省担任尚书郎。由于有这种外调内升的机会,西汉大部分读书作官论的坚定追随者都把能够担任“郎”看作是踏上仕途的必经之路,也确有不少文武大臣是从郎这一级出身致贵的。别看后来他们一个个前呼后拥、气势磅废,真要盘根问底,有不少都会告诉你,“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郎)”呢! 王莽担任的黄门郎,也属郎官的一种,但由于它是以郎官的身份“给事”黄门,所以待遇上似乎比一般的郎官更优厚一些,毕竟“黄门”是皇帝内富的代称呢!后世有时把在内宫侍候皇帝的宦官也称作“黄门”,那是因为在汉朝时还有黄门令的官职,由宦者担任。其实黄门郎和黄门令并不相同,最显著的不同就在于黄门郎不需要挨那一刀,是“全须全尾儿”的男子汉。否则,王莽也不会兴高采烈地去报到了。 黄门郎的差事其实还真不赖,活儿不多,可俸禄并不少,闲着没事的时候,王莽就跟几个要好的同事一起,探讨探讨学术问题,也算是“文化沙龙”吧。 跟王莽最合得来的,就是前文提到过的那位少年宗室,刘向的儿子刘歆刘子骏。刘歆虽然没能被王凤点头认可当上中常侍,可他并不因此自暴自弃一蹶不振,照样在黄门郎的位置上,勤勤恳恳,克守职责。 刘歆算得上一位博学广闻多才多艺的杰出青年,再加上这几年受诏和父亲刘向一道领校秘书,把内府藏书看了一溜够,眼界更为开阔,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五花八门是无所不究。 这天,恰好闲来无事,正在郎舍里捧卷读书以为消遣,王莽推门进来了: “子骏好悠闲!” 对于王莽的登门造访,刘歆本不应有什么特殊的表示,自从王莽于王凤死后加入到黄门郎的行列中以来,他俩之间的这种互相串门早就成了茶余饭后的经常性活动。 可今天不一样,刘歆神情显得十分尴尬,应对之间,竟有些语无伦次。 王莽也觉得奇怪: “于骏一向爽快,与王莽无所不言,今日为何洋鬼子抽烟吞吞吐吐起来!” 刘歆叹口气: “巨君,咱俩关系一向不错,我的心事你还不知道?” 王莽一看就明白了: “噢,子骏还是为令尊大人之事吧?” 刘歆脸色一红: “巨君聪慧,一点就透。家父素性耿直,口无遮拦,对君家诸父,获罪非止一次了……” 刘歆的父亲中垒校尉刘向,眼见王氏外威集团日益强大,作为汉室宗亲,当然要对成帝唠叨几句,提醒提醒。他曾多次以解释灾异为由,向成帝呈上“封事”,切陈利害,斗争矛头直指王氏家族。 在其中一道封事中,刘向的《说苑》这样写道: “我听说,凡为人君的,无不向往国家安定,却常有危机,无不希望帝位永存,却每每亡国。这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如何驾御大臣的权术呀!古往今来,大臣把持国政,很少有不给帝王造成危害的。春秋时,晋国有智伯、范、中行、韩、魏、赵等六卿,齐国有田、崔,卫国有孙、宁,鲁国有季、孟,这都是常掌国事、世执朝柄的重臣,后来终于危害其主。田氏取了齐国,六卿分了晋邦,崔抒、孙林父、宁殖等人,则不是弑杀国君,就是驱逐主上。鲁国那些重臣更是猖狂,以巨子的身份僭用国君的礼乐制度,季氏在家中作八八六十四人的八佾之舞,孟氏等三家宴乐时冒用王者的雍乐,鲁昭公却不闻不问,纵容他们恣意横行,终于祸及己身,被赶出了鲁国。连天子之邦的周,也是由于大夫尹氏管理朝政,浊乱王室,祸患连年不得平定。一部春秋,举成败、录祸福,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比比皆是。所以经书上才会说:‘巨子作威作福,于私危害其家,于公逞凶其国。’孔夫子也说过:‘禄去公室、政逮大夫,这都是国家危亡的征兆啊!’至于外戚专权祸国殃民的例子,那就更是海了去了!秦昭王的三位舅父欀侯魏冉、泾阳君、叶阳君,专国携执,上借太后之威,下压群臣之僚,权力比昭王还大,家财比国库还多,国家因此而危如累卵,幸有范睢进言,昭王猛省,秦才得以复存。到了秦二世胡亥,不记取历史教训,又把重任委于赵高,指鹿为马,权倾朝野,终于酿成大祸,胡亥自食恶果,在望夷官被阎乐捅了一刀,一命呜呼。这事儿离咱汉朝可没多远!再说咱大汉本朝的例子,高祖龙归,诸吕无道,太后的两个兄弟吕禄、吕产,据相将之位,握南军北军重兵,还被封为梁王赵王,骄横蛮顽,险些毁了刘氏江山!要不是绝侯周勃、朱虚侯刘章这几位忠正大臣竭诚尽节灭了诸吕,陛下今日还能在这儿坐北朝南吗?再看看当今朝廷,王氏一族中,光是有资格乘坐大红轮子华丽车辆的官员,就有二十三人之多!一个个穿青着紫、佩饰貂尾,人五人六的。大将军王凤秉事用权,五侯骄奢僭盛,作威作福,明明是行事污浊却标榜清廉,明明是私欲横流却假托奉公。他们依仗太后的尊贵地位,滥用陛下的甥舅亲情,干了多少不得人心的事!他们拉帮结伙、立党营私,执掌政权中枢,党羽遍及全国,已经形成了一个王氏关系网!尚书九卿州牧郡守,这些里里外外的朝廷要员,全都是跟王家有瓜葛的人!陛下呀!王氏家族和他们的追随者,为了巩固他们的地位,排除异己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为他们歌功颂德的,立即可以飞黄腾达,对他们稍有怨恨的,马上予以诛灭打击。更可气的是,对于大汉刘氏宗室公族,他们采取了排斥和孤立的政策,对于其中有知识和才华的,更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坚决摈于公卿之外,不让这些人在朝中担任官职。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唯恐分散他们的权力呀!再看看他们是怎么利用历史为现实服务的:他们对孝武皇帝时的燕王刘旦在元凤元年(公元前80年)谋反的例子反复强调,抓住不放,用意就在于惑乱陛下,让您误认为宗室不可信任;而对于吕氏、霍氏这些历史上外戚乱朝的事实,却讳莫如深、百般回避,无非是怕您产生联想,动摇他们的地位。他们居然还好意思以周公自诩,其实早有管叔蔡叔的异志了!他们兄弟宗族互为犄角、盘根错节、犬牙交互、狼狈为奸。陛下圣明,从上古至秦汉,哪朝哪代的外感到过他们今天这种地步!而且臣以为,事物演化到极端之前,必定有非同寻常的变异现象显示出来,供人们警惕。孝昭皇帝时,泰山莱芜山南有巨石无故自立,三石为足鼎立,上有一石如冠;上林也有僵死多年的柳树倏然而起,枝叶复生。当时人们都说,石立柳生,俱是有王者兴于卑微的征象,果然孝宣皇帝由民间位登大宝。如今臣听说,王氏在济南的先祖坟墓,墓中的梓柱竟然也生出枝叶,一直冲破墓室,这种征象难道还不比石立柳生更加明显吗?臣以为,事无两者皆大,王氏与刘氏也是如此,不能如两雄之并立。王氏在下,刘氏在上,如果在下者稳如泰山,在上者就有累卵之危了!陛下您作为刘氏子孙,负有守持宗庙延续汉统的重任,如果当真让国作被王氏外戚夺去,您的地位岂不降为卑贱之人,像皂隶一样听人摆布?您纵然宽宏大度,不考虑一己之进退得失,可大汉宗庙、祖宗基业您难道也不以为怀么?从太后那头儿论,妇女既然出嫁应当以夫家为内,以娘家为外,一旦发生这种事情,臣想也不能算是太后的福事!想当初孝宣皇帝不让他的舅父平昌侯王无故、乐昌侯王武掌握大权,也正是让刘氏和外家得以相安的两全之计。圣明的人,讲究让福祉起于无形、把祸患消于未然,您就该颁发明白无误的诏命,吐诉功德无量的御音,从此亲近宗室,该用的大胆使用,远离外戚,该罢的坚决罢免。让外戚们都回家休息,以此来效仿孝宣皇帝的行为,用优厚的生活待遇安抚外戚,同时控制他们的政治权力,这才是真正服从太后的意愿,为外戚谋福利呢!如此一来,王氏外戚得以永存,不致于落得像吕霍那样的下场,而刘氏天下可以长安,不会有亡国的忧患。这是和睦内外两家,使之子子孙孙永绪无疆之计,如果不这么办,齐国的田氏之乱必将重现于今天,晋国的六卿之祸必将再患于大汉,陛下不可不深思,不可不早虑!易经上说:‘君主不慎密思虑则会失去臣的拥护,巨子不慎密思虑则会失去身家性命,凡事不慎密思虑就会一事无成!’恳请陛下再思再想,以往事为戒,采取臣说的这种既不伤王又可安刘的折中的办法,以保社稷长久,以保皇太后永享太平与富贵!天下幸甚……” 刘向这些封事,本来是绝密级的文件,可王家也不是吃干饭的,早在成帝左右安插了不少克格勃,没屁大点儿工夫,一五一十就全让王家知道了,刘向也因此得罪了王家。 所以,刘歆今天见了王莽,就有点不大自在。 王莽摆摆手: “令尊大人对我们王家有些意见,这谁都知道。可是一来,这是他们长辈之间的事,我想不该影响你我的感情,二来,平心而论,令尊大人的建议,也未尝不是为王家考虑……” 刘歆拍手: “着哇!我正想这么说呢!说句实话,巨君兄,您那几位堂兄弟,也闹得实在有点儿不成体统,我对他们还真是看不惯呢!” 王莽一笑: “怪不得我刚到黄门的那阵子,您一天到晚对我板着脸,尽拿卫生球眼珠子白我,我当初还纳闷,就说刘歆刘子骏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不至于做成这副样子啊!” 说着,王莽把怪眼一翻,大嘴岔子一撇,学起当初刘歆的样子,逗得刘歆捂着肚子几乎笑倒: “别……别提了!当初我以为巨君兄也是跟他们一路货色,没想到,你跟他们不一样,那句广告词儿怎么说来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哦!’” 王莽一拍刘歆肩膀: “子骏兄,这就打算把我卖啦?” 二人说笑一阵,王莽想起什么,收起笑容: “不过,子骏兄,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是不对……” “巨君兄请讲,小弟恭听就是。” “我以为,为人臣者,以忠君为上,而所谓忠君,就是要勤于国事,为国分忧。刘氏固然忠君勤国,王氏也未必就不能勤国忠君!所以我认为,不管姓刘姓王,忠奸的划分标准,就要看他是不是真的以国家利益为重!至于什么是国家利益么……子骏兄,你学问大,应该记得孟夫子是怎么说的。” 刘歆点头接上话茬: “孟夫子说:‘君轻民重’。” 王莽神色陡然严肃起来: “今上即位以来,灾变不断,朝中百官对此见仁见智、众说纷坛。有的指责外戚权重蔽主,有的断言后宫狐媚惑主,其实,以王莽之见,这都是牵强附会、推卸责任!我以为,所谓阴盛侵阳的‘阳’,其实恰恰是被肉食者瞧不起的‘民’!” “以民为阳?巨君兄此说刘歆倒从未听过……” “这个道理很简单,以国家论,民乃国家根本,根本当然是‘阳’。子骏兄不见,古来的亡国之君,夏桀商纣之辈,不都是因为失了民心,才丧邦丧身的么?阳盛则国强,阳衰则国危,以此观之,阴气侵阳实在是上天在告诫我们,咱大汉的国家根本——‘民’现在的确是难以聊生呢!” 刘歆认真想了想,自言自语: “也有一定道理。这些年来,水旱灾害一直不断,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事情,也不断传到京师来……” 王莽双眉紧皱: “实际情况比下面报上来的还要严重许多呢!今上建始元年(公元前32年)即位,当年郡国就有十分之四遭受各种灾害,连四租也只好免了。二年夏大旱,三年秋关内大水,冬地震未央宫殿,越隽山崩,第四年大水更是厉害,决了东郡的金堤,害得御史大夫尹忠因此自杀。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沛郡铁官冶铁飞,三年键为地震、山崩,雍江水灾,江水倒流。四年长陵临泾岸崩,雍径水灾,死者无数,几至无法安葬。阳朔二年(公元前23年)倒春寒,四时失序,秋天又是关东大水,难民涌入函谷、天井、壶口、五阮等关隘,以求避灾。细细数来,十年倒有九年荒!子骏兄,你想想,在连年灾害中,什么人首当其冲?还不是那些平民百姓!他们被天灾所苦,衣食无着,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就亲眼见过他们自卖为奴!” 刘歆听了只觉毛骨悚然: “巨君兄,照你这么说,咱大汉百姓岂不是太悲惨了!天灾,天灾!苍天奈何不感我民若此!” 王莽更进一步: “子骏兄,问题的症结还不在天灾,天灾犹可,人祸更甚!诚然,我大汉以农立国,天时调和是民富国强的重要条件。然而,当今的肉食者们,又有多少人真正为百姓着想?据我所知,大汉在册的食禄官吏,不下十几万人,而这十几万人中,倒有七八成都是只顾自己中饱私囊,不顾百姓死活的!官吏不良,无异在百姓头上来一个雪上加霜!况且,就算风调雨顺,也没有贪官污吏,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不了!” 刘歆轻哦一声: “巨君这话我就不大明白了,照你刚才说,百姓受难,一是天灾,二是人祸,如果风调雨顺,又没有贪官污吏,怎么还会不好过呢?” 王莽不慌不忙,竖起两根指头: “大汉百姓困于水火,有两个根本性的大祸根。子骏兄且稳坐,听王莽慢慢道来。 “先说第一大祸根,‘田’。我大汉代暴秦而有天下,最初七十年间,与民休息、奖农勤耕,百姓安居乐业,国家鼎盛强大。到了孝武皇帝那一朝,全国各地仓糜盈满,京师府库的金钱累百巨万,连穿钱用的绳子都烂了,因此而不可确定到底有多少钱在国库里。太仓里的粟米,一年一年积累,陈陈相因,多得连粮仓都装盛不下,就堆在露天,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乃至腐败而不可食用。那阵子真是咱大汉的黄金时代!可惜,孝武皇帝即位后,连年征战匈奴等国,虽然平定了边疆,扩大了版图,却也带来庞大的军费开支,造成政府的财政困难。而且征兵从戎,也使农民弃田罢耕,水利难修,水旱灾害无法防范,农业收成锐减。所以孝宣皇帝时夏侯胜曾说,孝武皇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有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孝武皇帝更是利用征收结钱也就是财产税的机会,夺民田产以为公田,用来赏赐功臣达官。孝昭皇帝时,‘承孝武奢侈余敝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农业连年没有收成,老百姓无粮可食,不得不屡次减免税赋,孝宣皇帝时又对流民贷以公田令其耕种、贷给粮食使其温饱和免去每年一百二十钱的人头税,好歹才算缓和了一点天下虚耗的窘境。可是好景不长,孝元皇帝一朝,复又陷于乱世,官夺民田日益严重,淮南王、衡山王、田蚡等公族外戚争相兼夺良田沃土,宁成夺取南阳民田千余顷,役使数千家农户为其耕种,一下就牟取了数干万的暴利。至于灌夫、公孙贺等人,更是不顾百姓,兴美田以利子孙。到了本朝,此风愈烈,前丞相张禹占关中田四百余顷,连我的叔父红阳侯王立也侵占南郡草田数百顷。官夺之外,又有商夺。可恨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仗着自己有俩臭钱,狂也似地并吞农田,甚至有以田农而称甲一州的!子骏兄,您想我大汉有多少耕田,经得起如此你占我夺!结果可想而知,有田者不耕,耕者又无其田!农民们失去了土地,除了饿死,也只有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了!前两年颖州铁官徒申屠圣造反,杀死郡守,自称将军,区区一百八十人居然能够纵横九郡,不就是因为逆帜到处,失田之民竞相呼应,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嘛!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你夺了他的土地,他还不跟你玩儿命!所以说,耕者无田,是大汉陷于极乱之世的第一大祸根!” 刘歆听了王莽这一大套,点头称是: “巨君兄所言不差。我辈锦衣玉食,何曾想过民间疾苦,至于耕者无田之事,更是未予细审,如今想来,当真是危及社稷的头等大事呢!巨君兄,你刚才说是两大祸根,不知这第二大祸根是指什么?” 王莽正要开口,刘歆奉上一盏凉茶: “先别忙,喝口水润润嗓子。可惜这是在郎舍,没有奴婢侍候,只好以凉茶奉客,不然,我定让童儿给你新烹一壶香茗以助谈兴!” 王莽笑笑,接过茶盏一仰而尽: “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大祸根,‘奴’!子骏兄,我先问问你,尊府现有憧仆奴婢多少人口?” 刘歆想了想,摇摇头: “实不相瞒,刘歆于家事颇不用心,僮仆奴婢之确数难以奉告,不过我想,怎么也得在三五十人吧,有的奴婢,我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不多,不多!尊府虽列公族,三五十奴婢,也就算个中等之家吧!当年陆贾有奴婢百人,卓王孙家憧八百,赠婿司马相如一百以为陪嫁,张安世家憧七百人,还都是身怀一技之长的熟练工,霍光奴婢一百七十人,史丹憧奴以百数,还不算后房妻妾数十人,栾大有憧千人,就是我那几位伯父叔父,家中僮奴也以千百数呢!子骏兄,我再问你,尊府这三五十僮奴,都是从何而来的呢?” 刘歆又想了想: “唔,有十来个是因罪没籍的官奴,是当今圣上赏与家父的,还有二十来个则是因贫困潦倒而自卖自身的私奴,是家父在长安市中买来的。” 王莽点头: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尊府虽只三五十奴,却也挺有代表性。我大汉之奴,有官奴私奴之分。官奴者,或为战俘,或为罪人,大都侍役于宫廷和分配到御苑饲养狗马禽兽,也有发送到有关部门,从事转漕运粮的。私奴者,则指在公族豪门之家服役之奴,他们或是由朝廷赏赐,如君家那十来个,或是由贫苦小农自卖为奴,如君家那二十来个。此外,大商巨贾之家,也有蓄私奴以从事工商的,如刁间以黠桀奴逐渔盐商贾之利,如张安世夫人以家僮七百人从事纺织以收其利。大汉官私奴婢总数,大抵算来,少则数十万人,多则二百三十余万!这么多的奴婢,蓄于公府私家,岂不是我大汉江山的一个不稳定因素!” 刘歆表示不解: “战俘、罪人没于官,贫民没于私,蓄奴者得其使役,为奴者冀其温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么?怎么倒成了不稳定因素呢?” 王莽笑笑: “子骏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战俘。罪人,已经遭了亡国丧家之痛,内心早有怨愤,又被置于卑贱之位,从事劳苦之役,他们岂能安然乐之?至于贫民为奴,他们本来是自耕自种自食其力的良民,虽说生活不太富裕,但社会地位却也不算太低,如今或因天灾、或由人祸,典田沽宅抛弃祖宗基业,已是不堪其辱,更何况卖儿鬻女,令自身及亲生骨肉为人下之人乎?况且当今公府私家,对奴婢极其严苛,稍不如意,非打即骂,以奴欺主按律抵命,以主杀奴却只需罚银即可了事!这样的待遇,又怎么不让数十上百万奴婢常怀反逆之志、素抱不驯之心!这么多奴婢,如干柴布于宇内,一旦有火种迸爆,必定会势若燎原地造起反来!为政者不可不戒!” 刘歆觉得王莽考虑得太过分了,他耸耸肩膀: “奴婢造反举事,虽然也有发生,但刘歆以为,这种机会毕竟不是很多,何况有严刑峻法管着,有多少人敢于冒杀头灭门之险?巨君兄,你言重了,言重了!” 王莽认为刘歆的认识亟待提高,他继续阐述自己对奴婢问题的观点: “当然,敢于造反举事真刀真枪、明火执仗地动摇大汉江山的奴婢的确只是少数,但是,王莽所说的‘奴’为第二大祸根的意思,还不止于此。子骏兄,国家要想强盛,最主要的,就咱大汉这个农业国来说,还是要大力发展农业生产,要从黄土地里抠金子!可咱们大汉,力耕于田的能有多少人?我不会去干,你也不会会干。力耕于田.还要靠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可是,现在这些农民,有许多因为贫困窘迫,无以为生,只好卖身为奴,离开了土地.也放弃了耕作。又有许多农民,不胜饥寒、铤而走险,触犯了多得连制定者都数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刑律,论为罪人、成为官奴。这样算下来,还有多少人真正在那里力耕于田?没有人去种田打粮食,朝廷的租庸赋税又从何而来?长此下去,大汉江山还不坐吃山空?真到那时,休说什么外邦来袭、内部造反,就是一个穷字,也能让朝廷穷死!子骏兄,我这不是危言耸听,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刘歆毕竟是才识过人的青年俊彦,王莽的分析,虽然是他这个汉室宗亲所不愿意承认的,但那只是个感情问题,在事实面前,刘歆还是不得不点头。 刘歆反问王莽: “照你这么说,咱大汉岂不是病入膏盲、无药可医了么?你我虽说官卑职小,但终归都是食君傣禄之臣,俗话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倒说说看,我们有什么法子,可以替国家除去这两大祸根?” 王莽沉吟片刻: “唔,我这些日子一直被这个问题所困扰,按理说,以你我区区黄门郎,职权有限,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两大祸根。但你说的对,你我既食君禄,当报王恩,至于办法嘛,我一时还说不上来。不过,我想我们现在能做的,首先还是消除公族与外戚之间的互相猜疑,停止相互攻汗,不问什么刘氏、王氏,大家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去对付危及朝廷的那两大祸根,办法总会有的!” 刘歆一拍即合: “对!如果国家衰弱、百姓贫困,不管谁家执政都没什么好日子过!巨君兄,今日与君一席话,当真胜读十年书哩!” 王莽不好意思了: “哪里哪里,我这是姑妄言之,子骏兄你也就姑妄听之吧!不过有句话你我二人均应记取:你我日后无论谁有机会入掌枢密,都要尽力提携另一人,而另一人也要不遗余力辅佐之,你我二人要精诚团结,共展宏图!” “啪!” 两只手掌,刘氏的和王氏的,十分响亮地拍在一起,一支以济世救国为己任的同盟军开始建立。虽然眼下这支队伍小得可怜,但这两个人都相信,他们的队伍会越来越壮大,壮大到足以挽救大汉的危亡。 就在王莽、刘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门郎想入非非地忧国忧民的差不多同时,我们那位本该对国家大事负有全面责任和握有最高权力的天子刘骜,却在一心一意地琢磨着又一次微行计划。 这次计划当然少不了那位高平侯张放。自从成帝第一次微行“天下第一院”被那个神经错乱的虒上小女陈持弓给搅了之后,张放很是懊恼了一阵子,懊恼之余,也在修改计划。他痛定思痛,总结出几条经验来。 经验之一,秦楼楚馆那种龌龊地方再也不能让万岁涉足。那种地方太过招摇,一旦被人识破万岁行藏,不仅于天子声誉不利,也容易引起安全保卫上的问题。张放的荣华富贵,全指着这位万岁爷呢,他可不愿意万岁爷他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的,至少在和他一起出门的时候不能有什么好歹。 经验之二,不能再搞那种单纯的玩乐活动,必须于细微处见精神,绞尽脑汁,也要把这种活动和国家大事扯上关系。一来是名正言顺,别人就是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来,二来也显得咱富平侯档次高不是! 经验总结出来之后,接下来就是物色地点和对象。要说张放的本事还就是厉害,物色来物色去,终于让他选中了一处绝佳的地点和一位极妙的对象。 地点是阳阿主家。 对象是阳阿主的舞女赵飞燕。 地点选得不错,就在长安城里,不太偏僻,偏僻了容易出危险,也不太繁华,繁华了太招摇。离未央宫不太远,太远了不方便,也不太近,太近了不利于保密。而且阳阿主是成帝的同父异母姐姐,姐弟聚一聚,正好说咱皇上敦于天伦,是有道的明君呢! 对象选得更棒。赵飞燕本名叫做“宜主”,只因她体态轻盈,舞姿翩翩才被人称为“飞燕”。由此可以想见这位美人有多么苗条!不过她的身材,可不是靠什么减肥灵、苗条霜之类的东西弄来的,人家是天生丽质!据史书记载,这位美人生下来就瘦,瘦得像只小病猫,连她父母都害怕,怕养不活她!扔在墙角里,三天,这只小病猫居然生命力挺强,愣挺过来了!这才捡回来,洗身子、喂奶,一直养了下去。照笔者分析,赵飞燕的身材,应该是一种先天不足带来的病态,这可是学不来的!演义里说,赵飞燕不应当姓赵,而应当姓冯。她老爷叫冯万金,“貌绝美,善为几靡之乐,闻者心动。”换句话说,冯万金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奶油小生小白脸。这位小白脸,被江都中尉赵曼瞧上了,留在府里,朝夕相处,两位搞起了同性恋。赵曼这人,大概心理、生理都有毛病,迷恋男风,不近女色,有了冯万金,如鱼得水,不免冷落了深闺里的夫人。赵夫人也不是等闲之辈,据说是刘建的孙女姑苏主。刘建这人倒是正史有传,就是那位穷极淫欲的江都王,曾经捷足先登,把邯郸人梁蚡为拍他老爸马屁送来的美女给截留下来自己消费了,还跟自己的妹妹搞乱伦,闹得乌烟瘴气。姑苏主赵夫人既然是刘建的后代,从小耳儒目染,也学了不少歪门邪道。对丈夫赵曼的荒唐行径,当然要采取报复行动,你不是宠幸那个小白脸吗?我也别闲着,干脆,咱们一个锅里搅和得了!这可苦了冯万金,又得伺候老爷,又得照应夫人,前头后头两下里忙,真够小子一呛!十个月之后,赵夫人一举两得,生出一对双胞胎姐妹,虽然明知赵曼对这事儿没出过什么力,但还是让她们姓了赵,这就是赵飞燕、赵合德姐儿俩。赵是姓了,可赵曼不肯收养这两个来历可疑的女儿,他心里明白,自己少说有一年没进过夫人的闺房,这一对丫头跟自己绝对没有关系!这样,两位可怜的私生女只好哪儿来的哪儿去,又回到冯万金身边。冯万金一死,姐儿俩无处安身,辗转来到长安,正好赵曼有一个远房亲戚赵临在长安作侍郎,见这俩丫头姿色动人,又能歌善舞,还会点子针线活,就收留了下来,对外就说是赵临的亲生女儿。 这是演义的说法。正史里没这么说,只说赵氏姐妹“本长安宫人”,“及壮,属阳阿主家。”据给汉书作注的唐正议大夫颜师古解释,这里的长安“宫人”,不是指后宫的宫女,而是指“省中侍使官婢”,也就是说,赵氏姐妹原来都是官奴婢。“属阳阿主家”,是说以官奴婢赐给了阳阿主,成了她的家奴婢。笔者以为,颜师古的解释有一定道理,江都王刘建后来因谋反被治罪,自杀身死,他的家人被没籍为官奴是理所当然的。就算赵飞燕姐妹与江都王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大汉刑律多如牛毛,要想没籍为奴,还不容易! 至于读者您愿意采用哪种说法,悉听尊便,在正我是把演义的和正史的说法都写在这儿了。不管哪种说法,赵氏姐妹出身卑微这一点,倒是一致的,而且也都不否认赵氏姐妹的绝色无双。 却说成帝跟着富平侯张放来到阳阿主家,这次倒没用张二狗的贱名,用不着,阳阿主认识成帝。 阳阿主对圣驾光临寒舍当然欢呼雀跃欣喜异常,而成帝在宫里憋了这么多日于,好容易出来透透风,自然也是异常欣喜雀跃欢呼。君臣姐弟们推杯换盏,喝了个不亦乐乎。 张放一看万岁喝到火候了,冲阳阿主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姐们儿,别慎着啦,该上点儿精彩的了! 精彩一幕旋即拉开。 只见五位少女鱼贯而出,每人的玉手中,都捧了一只高脚翠盘。那翠盘高可一尺,径才五寸,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成帝看看张放: “爱卿,咱中华烹饪,讲究的就是色、香、味、形、器,阳阿主看来深谙此道。你看,连这些食器都如此精制,盘中佳肴想必美味无比……” 张放神秘一笑: “万岁圣明,等下佳肴上来,保管您一尝之后,刻骨铭心,再难割舍。” 成帝食欲大动,垂涎三尺,单等着品尝这精美翠盘中的神仙佳肴。 可谁知,那五位少女娉娉婷婷,并不往众人席前来,却走到厅中红氍毹上,放下翠盘,摆成了一朵梅花图案。 “有菜不往食案上端,却放在地毯上,阳阿主家好怪的规矩!张爱卿,莫非阳阿主知道朕的化名,真要朕做一回张二‘狗’,去伏而食之么?” 张放还没来得及回答,成帝却摆手不让他开口了,因为,成帝的眼珠子已经被出现在厅中的那位美人儿给吸住了。 那神力无敌挽得天子回头的美人儿,却正是腰如杨柳、臂如莲藕、项如蝤蛴、指如柔荑、弱不禁风、身材飘逸的赵飞燕! 赵飞燕轻移莲步,款促湘裙,如帝子临风,往红氍毹上一站,先就让成帝国不转睛、心无旁骛地愣了有半分钟,他心里就琢磨: “以朕之阅历,也不算孤陋寡闻之辈了,怎么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儿家?” 这时音乐奏起,妙曲款款,催动美人,赵飞燕身形轻旋,绕着那梅花桩般摆在厅中的五只高脚翠盘,跑了一个小圆场。 “好帅!好飒!好……” 第三个好什么还没容成帝想出来,赵飞燕已轻轻站定在正中那只翠盘边上,缓缓伸出一只纤足,踏在那颈细如丝、薄如蝉翼的翠盘上。 成帝惊呼一声: “当心,那东西脆,别扎着美人的脚丫子!” 赵飞燕嫣然一笑,冲成帝飞了一波媚眼,算是答谢圣上的关心。脚下并没停顿,另一只纤足也离地而起,整个身子可就全都上了那高脚翠盘了。 这是在表演踩鸡蛋的轻功吗?不,这就是赵飞燕的拿手绝活——盘上舞。 只见赵飞燕足踏翠盘,腰肢招展,长袖摆动,浑如芙蓉出水,亚赛海棠临波。真把成帝给看傻了! 音乐的节奏渐渐加快,赵飞燕也就随着节奏,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在翠盘摆成的梅花桩上腾来腾去。有好几次,成帝以为她要从翠盘上掉下来,其实不过是赵飞燕在卖弄本领,尽情展示她轻盈的身材和娴熟的舞技而已。 成帝眼花缭乱,有点儿找不着北的感觉,看着赵飞燕那轻得似乎吹口气都会飞出三十里的胴体,成帝不禁想入非非: “如此轻盈的娇躯,若是揽在怀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是绵如柳絮?还是轻若鸿毛?真想试试……” 赵飞燕终于用一个曼妙绝伦的亮相结束了盘上舞。由于太卖力气,额间已渗出点点香汗,酥胸也诱人地起伏波动,好像是在轻轻喘息,谁知道是不是故意起伏给成帝看的呢! “妙哉!妙不可言!”成帝柑掌称奇,“飞燕之名,果然不是自吹自擂!朕还是头一次欣赏这样精妙的舞蹈呢!” 赵飞燕玉手捧过一盏琼浆玉液,献给成帝: “陛下谬赞了!飞燕不过是以雕虫小技,来纤解陛下日理万机的辛劳,博陛下片刻轻松而已!飞燕愿以此酒,祝陛下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哈哈哈哈!好一张巧嘴!好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朕就干了此杯,也祝美人儿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说是干了,其实只喝了一半儿,剩下那一半儿,成帝又回赠给赵飞燕。 这里面有个名堂,叫做“合欢盏”,男女之间,感情不到那个份儿上,是饮不得合欢盏的。 赵飞燕心领神会,巴不得有这半盏经过御饮的酒赐到,也不接杯,就在成帝手中抿了一口,檀唇和着酒香,吐出娇滴滴柔兮兮的四个字来: “辣死我了!” “哈哈哈哈!美人儿饮不得这酒,就由朕代卿尽此余杯吧!” 成帝特地把玉杯转了转,看准了那块儿印着赵飞燕唇迹的红粉圣地,凑到嘴边仰首而尽: “喷喷!香,实在是香!” 也不知是说杯中余酒香,还是说赵飞燕唇上的玉沫香,也许是兼而有之。 阳阿主也来凑趣: “陛下,臣妾也献上一盏……” 成帝摆手: “朕已醉饱,朕已醉饱!” 阳阿主向张放求援: “富平侯,美言几句,求陛下也赏妾身一个面子……” 张放一语双关提醒成帝: “陛下并未醉饱,您不想尝尝翠盘上那道佳肴啦?” 成帝恍然大悟,这毕竟是在阳阿主的家,给主人点儿面子,对于找出那具娇驱是绵是轻的答案,相当重要哩! 左一杯,右一盏,酒也醉人,人也自醉,成帝舌头也大了,眼睛也直了,这回是真喝高了,龙头伏在案上,再也不肯抬起来了。 阳阿主还是头一次看见皇上喝醉了是什么德性,有点不知所措: “陛下酒重了,陛下酒重了,富平侯,这可怎么办?” 富平侯暗暗好笑: “我说姐姐,这不正是机会嘛,有什么怎么办的?” “机会?什么机会?” “您怎么这么不明戏呀!陛下这是酒重吗?这是跟您要醒酒汤哪!” “对对对!我这就命厨下调制……” “还用得着现调制啊?”富平侯一指赵飞燕,“这不就是特效的醒酒汤嘛!”——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11章 姐妹专宠 ●赵飞燕这碗酸汤效力非凡,香舌刚刚凑到成帝唇边,大汉天子顿时打了个激灵。 ●成帝紧紧搂住战利品:“飞燕,飞燕也躲不过朕这神骜!” ●“朕就这么点微行的乐趣,你还要给剥夺了,当这西瓜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赵飞燕这碗酸汤果然效力非凡,香舌刚刚凑到醉卧在阳阿主香闺里的成帝唇边,大汉天子顿时打了个激灵: 赵飞燕虽然明白“以身许国”的崇高道理,也知道今夜将是她人生道路上的转折,但毕竟初经云雨,未谙风情,憧憬荣华富贵是一回事,而向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奉献女儿家的身心又是另一回事,她本能地退缩,躲闪着成帝炽热的身体。 成帝觉得这样反倒更有情趣,他的心中充满了在宫中那些逆来顺受的女人身上从未获得过的刺激快感,而追捕赵飞燕时的纵腾扑击,又恰像是一场热身运动,把他的四肢都给活动开了。 成帝是越战越勇,战果也不断扩大:赵飞燕的云髻被他抓散了,“秀发如瀑迷妾眼”,裙带被他扯开了,“纤腰若柳动君心”,脚步被他弄乱了,“莲步匆忙无去处”,身子被他抱住了,“香躯辗转堕红尘”。 成帝紧紧搂住战利品: “你跑!你还跑!飞燕,飞燕也躲不过朕这神骜!” 赵飞燕娇喘吁吁: “陛下,臣妾尚是处子之身,还望,还望陛下惜玉怜香……” “这你放心!朕是有名的仁爱之君,卿又是这样的娇弱之躯,朕怎敢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飞燕,赶快停止抵抗,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不知道后代出土的“马踏飞燕”的作者是不是由此产生的创作灵感,反正这时在阳阿主的香闺里、象牙床上,刘骜这匹野马,正踏住了赵飞燕,那情景,活生生是一幅画,一幅春意盎然的行乐图。 成帝终于弄清了那具能做盘上舞的娇躯到底有多绵多软多轻多柔,心满意足之后,他拥着赵飞燕,昏昏欲睡。 要依着成帝的意思,这一觉非睡到明天晚上不可,起来吃饱喝足,好接着“马踏飞燕”。 可张放不敢答应,隔着房门启奏: “万岁,万岁!酒醒了咱们该走啦!” 成帝抱着赵飞燕翻了个身: “走?上哪去?” “我的万岁爷,还能上哪去?咱该回宫啦!” “回宫?朕不回!朕还得让飞燕给醒醒酒呢!” 张放急得直跺脚: “我的老爷子!您怎么那么想不开!我知道您喜欢飞燕姑娘,可您别忘了,阳阿主是您的寡姐,您哪能在这儿留宿哇?这好说也不好听哪!俗话怎么说来着?寡妇门前是非多!再者说,您要是真的割舍不下飞燕姑娘,就该回宫去,禀明太后,安排龙车凤辇,把飞燕姑娘迎入后宫,这才是正理儿,也是长久之计!您还当这儿是‘天下第一院’哪!” 成帝跟张放也不是一般关系,名为君臣,实为同性伴侣,那也是“性命之交”!对于张放的建议,成帝从来是言听计从,何况这回能够有此艳遇,全是张放的功劳,同赵飞燕的一夜缠绵,也的确有点儿不解渴,真应该收入后宫,朝夕宠幸,长期享用,才合朕意! 想到这儿,成帝依依不舍钻出被窝:“好好好!就依爱卿所言!” 扭过头来嘱咐赵飞燕: “卿稍安勿躁,朕回宫后连夜禀明太后,明天一早,准有喜讯报卿!” 赵飞燕双臂环住成帝脖项: “君无戏言!臣妾已是残花败柳,这辈子就交给陛下了!万望陛下念及今宵思爱,早来迎娶,千万千万您可别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呀!” “哪能够哇!朕是狗咬肉包子,死活不撒嘴了!” 成帝还真是说到做到,回宫后,怕自己一张嘴不够使唤,特地拉上张放一块儿,舌战王太后。 王政君睡意正浓,被这俩小子从被窝里提溜起来,哈欠连天凑和着听完大概意思,冲着成帝开口了: “要说你贵为天子,后宫里再多个三百五百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当年你爹孝元皇帝,不也是左一个昭仪、有一个婕妤的,给你娶了不少小妈!可是皇儿啊,这赵飞燕出身卑微呀!一个官奴婢怎么能充任后宫?传出去让人笑话。咱大汉天子惨得连个正经人家的姑娘都找不着啦?” 成帝一到这时候舌头就不听使唤,冲张放一努嘴,瞧你的了! 张放仗着跟成帝有那份交情,对王太后也不用太拘礼: “我说老太太,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你这是唯成分论哪!官奴婢怎么啦?出身卑微怎么啦?只要姑娘人品好,出来进去的让人挑不了眼就成!您是没见着飞燕姑娘,那个漂亮!美!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人说她跟您年轻时候差不了多少!要说您是天下第一,那她就得是天下第二……” 王太后明知张放是满嘴放炮,可老太太就爱听这个: “你个猴崽子!你们皇上挑美人儿,你扯上我干什么!” “不是啊我的好老太太,皇上还不全是被飞燕姑娘的美色所迷,他是为咱大汉江山着想啊!你想想,皇上也三十好几奔四十的人了,到现在连个子嗣也不见影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草民百姓也把传宗接代看成头等大事,何况皇上,一国之主!您总不忍心看着祖宗快二百年的基业就这么着后继无人吧?您说后宫名额满了,可您也不看看,从许皇后那儿往下数,什么班婕妤、卫婕妤,还有已故王凤大司马进的那位张美人,一个一个的,有谁给大汉留下一男半女?就冲这个,后宫也得扩编!得多招多聘!田多了您还怕不打粮食?鸡多了您还怕不下蛋?” 成帝一听这都什么呀!得了,兄弟,快别说了,就您这满嘴跑火车,满脸跑舌头,这么会儿就把朕说成种鸡了,再说,指不定还说出什么来呢!他冲太后一施礼: “母后,富平侯话糙理不糙,孩儿也正是为了江山社稷,才恳请母后恩准,要把赵飞燕纳入后宫的。何况,何况孩儿雨露已施于飞燕,于情于理,也不能就此作罢,万一飞燕有了孩子的骨血,您总不能看着自个儿的孙子当上小官奴吧?” 王政君心说你都先斩后奏了,还让我说什么?行行行,就这么着吧! “事已至此,也无别计。张放,你不是中郎将吗?明日就命你前去迎娶,一切都按宫中规矩去办!对了,想着告诉史官,修史时别写那么明白,甭提官奴婢仁字儿,就说……就说是长安富人吧!模糊点儿,让后人猜去!啊——我可困了,咱们明儿见吧。” 老太太接着去睡回笼觉,这哥儿俩可是一宿没睡。成帝是乐的,回味着飞燕的万种风情哪儿还合得上眼?张放是忙的,就这么几个时辰,得操办皇上的婚姻大事,哪儿还顾得上睡觉?唉!当忠臣就是不容易呀! 赵飞燕进得后宫,虽然只册立为婕妤,但上面的皇后许氏早已色褪宠衰,形不成威胁,平级的班婕妤、卫婕妤也是昨日黄花,难邀圣宠。只有她赵飞燕,仗着有盘上舞的功底儿,芙蓉帐里,款摆柔腰,翡翠衾中,腾挪玉体,妙在回旋应节,纵送任意,直令成帝夜夜春宵,从此不思别味。 赵飞燕既然独领风骚,领袖群芳,少不得要招来后宫佳丽的红眼白眼,只是见成帝对她宠爱有加,佳丽们只能是背后议论,暗地使绊,但即使这样,赵飞燕也觉得孤立无援,日子过得并不十分舒坦。 赵飞燕毕竟不傻,就有心笼络一些后宫粉黛,小恩小惠也施了不少,可就是不见奏效。一气之下,赵飞燕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这一夜成帝照例来飞燕宫中值班。 “婕妤体态真是轻盈,盘旋在朕御体之上,却恍若无物,妙哉呀,妙哉!与卿一比,那些美人痴肥粗重,就如臭猪一样!” 赵飞燕趁机实施自己的计划: “陛下此言差矣!其实瘦有瘦的风情,胖有胖的妙处!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嘛,一分瘦一分诱,一分腴一分奇!您不过是没遇上丰腴中式的美人而已!” “哦?还有这么一说?听卿的意思,你是见过丰腴中式的美人喽?” 赵飞燕见成帝渐入自己彀中,暗暗得意,趁热打铁: “岂止见过,妾与这位丰腴美人日则同食,夜则同衾呢!” 成帝未免有些醋意: “婕妤莫非也有同性之好?” 赵飞燕小嘴一噘: “说什么嘛,这个人是妾的孪生妹妹,赵合德!” “赵合德?她,她真像你说的那样?” “‘说’的那样,说的不如见的!我那合德妹妹,用什么词儿都没法子形容!” 成帝欲擒故纵: “我不信我不信!在朕眼里,捷好你就是天下第一美色了,难道老天爷真那么偏心眼,把天下的秀色全拢在了一块堆儿,令二美同生一家?” “不信不要紧,明日陛下召她进宫,亲眼看看不就行了?” 成帝再加一把柴: “那不可行,合德既是婕妤的妹妹,也就是朕的小姨子,当姐夫的,怎么能这么做!那不让人家说咱们不懂规矩嘛!” 成帝这一套把戏,赵飞燕心知肚明: “那有什么?您要真怕别人说闲话,干脆让合德变成不是您的小姨子,不就全结了嘛!” 成帝试探性地放出一箭: “你是说,也……收了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收不收的,在您,可我要是不告诉您,那不是藏私了吗?” 成帝大喜过望,搂过赵飞燕: “挺好真是大公无私!你放心!朕就是收了合德,也不会忘了你!你们这一对姐妹花,就是朕后宫的二美,朕定让你,还有合德,作朕后宫之冠,什么许皇后,让她玩儿去!” 为了表示自己不会因为妹妹而冷淡姐姐,成帝少不得又要尽心尽力一番,不过他心里却把飞燕当作了合德,一直在琢磨: “丰腴中式,丰腴中式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这种猜测第二天就有了答案。 赵合德先还扭扭捏捏不肯入宫,对奉诏带着百宝凤舆前去迎她的女官表示,姐姐已在后宫,自己一去,恐怕会影响人家的夫妻感情,她一个黄花闺女,可不愿意当第三者。 成帝一听汇报,当时就急了: “什么第三者?这叫三好合一好!婕妤,令妹拿乔了,这可怎么办?” 赵飞燕柔美一戳成帝的脑门: “哼!就这么点儿本事,还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算了吧,还是本婕妤亲自出马,我就不信她不来!” 赵飞燕提起笔来,龙飞凤舞,写了一大篇,无非是说成帝怎么多情多义,宫里哪样美仑美美,最为关键的,是详细描述了后宫那帮乌眼鸡如何孤立姐姐我,姐姐这是发出紧急求救信号,万望妹妹看在一母同胞的分上,火速驰援云云。 赵合德得着姐姐亲笔书信,知道自己入宫姐姐是不会呷冷醋了,先解了后顾之忧,这才梳妆打扮,沐浴更衣,上了百宝凤辇。 成帝如同蚂蚁上了热锅,脖子都伸酸了,好不容易望见一团润云飘进宫门,要不是顾及天子威仪,早就改革宫庭礼仪,去以君迎臣,以尊接卑了。 润云终于停在了龙驾近前,成帝睁开龙目仔细观瞧。 只见赵合德髻若层云,眉苦远山,面若朝霞,肌若晚雪,端的是胡天胡帝,差不多疑幻疑仙。那份身材,更是惹人逻思,白嫩嫩溜滑蝤颈,圆润润粉团丰肩,胸前涨鼓鼓,揣的是中秋两轮月,岂容吴刚偷眼看,身后紧绷绷,藏的是早春一座山,未许愚公着意搬。 赵合德下拜,两片檀唇曼吐莺声: “臣妾赵合德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成帝神魂早被摄去,哪里还想得起来叫她平身?就是左右那些太监,也只恨自己少了点东西,一个个又爱又嫉,目荡心迷,殿上响起一片唏嘘。唯有立在成帝身后的披香博士淖方成,轻轻往地上牌了一口唾沫: “呸!好一泓祸水,只怕火德的大汉再也旺不起来了!” 成帝低声向赵飞燕称赞: “婕妤真是慧眼,合德这副身材端的是丰腴中式,想不到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妹,竟然轻盈丰满两不相同,真是匪夷所思!” 赵飞燕也低声向成帝告密: “陛下才只隔溪看花,哪里知道合德身材的真正奥妙?那种美不胜收的感觉,只有在鸳鸯帐里才能充分领略呢!” “对极,对极!你说朕下一步该怎么办?” 赵飞燕轻轻一嗤: “下一步怎么办您早有主意了,还用问臣妾?妾只告诉你现在这一步,该叫人家平身呢!” “糊涂糊涂!朕怎么如此失礼!美人快请平身,后宫赐宴!” 赵飞燕真不冤成帝,一分腴一分奇的说法的确有道理。这一点,御宴过后成帝才体会得细致入微,真真切切。那真是,着体便酥,胜过重茵,含苞渐润,快同灌顶醍醐! 雨罢云收,成帝抚着赵合德的酥胸: “这真是朕的温柔乡啊!我将终老于此乡,何必学孝武皇帝去寻找什么白云乡的仙境!” 一个燕子巢,一个温柔乡,赵氏二美,从此垄断了汉成帝,左拥右抱,朝秦暮楚,好不快活! 二美专宠,别人不敢怎么样,皇后许氏吃不住劲了。好歹她也是成帝的结发之妻,如今见成帝丝毫不念当时情分,一心只扑在赵家姐妹身上,连正眼都不带瞧自己一眼,那份失落感,简直刻骨铭心! 正巧许后的姐姐平安侯夫人许谒,到宫里来看望妹妹,见她愁容满面,形销骨立,便细问原由。 许皇后一五一十,盐打哪儿成,醋打哪儿酸,把赵氏姐妹霸占他丈夫的事情说了一遍,气得许谒跳脚臭骂: “什么东西!两个官奴婢,一对孤狸精!欺负到咱们姐们儿头上来了!怎么,许你们姐妹狼狈为奸,就不许我们姐妹同仇敌汽!我的皇后妹妹,我说您也忒老实了!有道是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不行!咱们得报复报复这两个贱货!” 许后早就有这心,可惜胆子小了点儿,又没什么好主意,这才一直隐忍至今,今天一见姐姐豪气干云,顿时也激起她雄心万丈: “不错!不能再让这俩贱货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了!可是,这两个东西正在春风得意,万岁爷护她们着呢,咱们有什么招儿啊?” 许谒转了转眼珠子: “明的下行,咱给她们来暗的!我有个好主意,叫这两个狐狸精暗丧无常死不知!” 许后精神振奋地听姐姐在耳朵边上嘀嘀咕咕说了一条妙计,越听越高兴: “好!就照你说的办!” 姐俩定下什么计?说来也可笑,不过是“诅咒”,就是那种特迷信的办法,用碎布头缝俩小人,一个写上赵飞燕,一个写上赵合德,每天早中晚,用七七四十九根梅花针,给小布人“扎针灸”,一边扎,一边由许谒祝告上天: “这俩东西不害臊啊,一肥一瘦都姓赵啊,勾引皇帝上龙床啊,弄得鸡飞狗又叫啊!欺负我们许皇后啊,还当我们不知道啊,哥俩好是三星照啊,五魁首是全来到啊,你要输了你就喝啊,输了不喝是尿泡啊!我们喝酒你别笑啊,呆会儿叫你灌猫尿啊!头针扎你小脸蛋啊,看你敢笑不敢笑啊!二针扎你两片嘴啊,让你满嘴起燎泡啊!三针四针扎你手啊,叫你难把皇上抱啊!五针六针扎你脚啊,看你怎么把舞跳啊!七八九针扎你腰啊,别想再把孩子要啊!一十二十扎上去啊,痛痛快快把仇报啊!三十四十接着扎啊,浑身上下都扎到啊!四十九针全扎完啊,你说这事儿妙不妙啊!不用出头和露面啊,悄悄就摆你一道啊!请来玉帝和王母啊,赤脚大仙申公豹啊!三只眼的二郎神啊,阴曹地府五脏庙啊!猪八戒加孙悟空啊,各路神仙都请到啊!恨得咬牙又跺脚啊,气得胡说带八道啊!骂得口干舌又燥啊,快把扎啤给我倒啊!外加两份肯德基啊,吃饱喝足接着闹啊……” 要说这一损招还是真灵!没过两天,一道圣旨传下: “许氏勾结许谒,诅咒宫廷,实属大逆不道!着有司严办!” 把许谒当场摁住,一把快刀,没怎么费事儿,就给宰了! 可怜许谒脑袋搬家那一瞬间,还从脖腔子里嘟哝出最后两句。 “这刀磨得真叫快啊,一下就把辫子翘啊……” 姐姐死了,妹妹许皇后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当时被剥夺了皇后印绶,打入冷宫受苦受难去了。 昭台宫中冷落凄迟的许氏废后,怎么也弄不明白,在椒房宫里摆弄俩布人,为什么会惹出这么大漏子来?她哪里知道,身边有被赵飞燕买通的宫女当内奸,许谒唱得那么热闹,还能不走漏风声? 为诅咒后宫这事儿倒霉的还不止许氏姐妹,连那位老实巴交的班婕妤,也遭了池鱼之灾。 班婕妤有日子没跟成帝亲热了,成帝来到增成舍,先还真叫班婕妤乐了那么一小会儿,以为成帝回心转意了呢!可一见他气势汹汹,马上明白大祸临头了。等到听完成帝咬牙切齿数落罪状,说自己和许后勾结诅咒宫廷,顺便还把成帝也一块儿捎进去,简直死有余辜云云,班婕妤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嘛!陛下,臣妾虽然不才,是个女流之辈,可也听说过‘死生有命富贵有天’这八个字!成天吃斋念佛都没能修来一丁点儿福气,搞歪的邪的又会有什么指望!再者说诅咒宫廷那种迷信活动,无非是借鬼神之力来实现自个儿有违于臣道的要求,这不是瞎掰嘛!假如鬼神真有灵验,肯定不会同意这种要求,假如鬼神没有灵验,那提了要求又管什么用!陛下,您想我会那么傻吗?” 成帝琢磨琢磨也是有道理,瞧瞧班捷好那副凄楚动人的可怜样儿,心里不免产生了那么点愧疚之情,本打算在增成舍里歇一宿,安慰安慰久旷的怨女。可又一想,赵氏姐妹盯得太紧,单日姐姐双日妹妹,日程安排得满满登登,朕哪敢不请假就夜不归营?只好用物质代精神,赏赐班婕妤黄金百斤,聊表寸心。 班婕妤也瞧出来成帝的难处,心说我算是寡妇死儿子——没指望了,趁着成帝还明白,二赵也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加害,干脆,咱惹不起躲得起,找一避风港先猫起来吧! “陛下,太后她老人家近来御体失和,妾有心尽一尽儿妇的孝道,到长清宫去供养太后。” 成帝哪能不明白才女的良苦用心?正好自己这些日子一直忙于应付姐儿俩的车轮大战、地毯式轰炸,老娘那儿的确是久疏问候,也该去意思意思,既然班婕妤有此动议,夫妻一体,有她去也就省得朕再去了。朕的国家大事忙得很呢! 班婕妤于是退处东宫,一心一意伺候婆婆王政君。 虽然是“一心一意”,可私底下对自己青春年华就这样荒废难免有点小牢骚,不平则鸣,才女发牢骚当然不会去骂大街,祖宗奶奶一通臭卷,人家有文采,发牢骚愣发出一篇千古绝唱的汉赋来,这就是有名的《自悼赋》。 在中国文学史上,汉赋的际遇十分奇特,它既为当代统治阶级赏爱重视,又被他们玩弄和轻忽;它或被当作“雅颂之业”的庙堂装饰,或被视为“虞悦耳目”的“博奕”之类;它为文士带来了官禄,也造成了他们视同倡优的轻侮地位;它被作家热烈地向往追求,又时或被他们批判和毁弃。一般人,往往知道唐诗,知道宋词,也许还知道元曲和明清,但很少有知道汉赋的。其实,中国古代的文体,生命最长的莫过于诗与文,其次,就该数上骚与赋了。就如同诗文在历朝的成就虽不平衡但终未混绝一样,赋的创作也是代有成绩,相沿不绝,成为汉以后两千年间一种重要的文学形式。与诗文相比,赋更是历代文人借以骋辞献艺的最合意和最奏效的形式。有人甚至认为,赋这种文学体裁,集诗、骚、文、说之大成,最能展示汉语文学独特的审美情趣。赋,半诗半文,选用语言的天地相当广阔:可敬可骈,可诗可骚,或韵或否,可短可长。但无论问种体式规格,何种表达方式,何种语言形式,赋都讲究词藻华丽、美仑美奂。我们可以通过一斑而窥全豹,欣赏欣赏班婕妤这篇《自悼赋》。考虑到这部的有些读者可能是头一次接触两千年前的这种文学体裁,笔者把译文和必要的解释写在括号里,当然笔者的古文学功底有限,未必译得到“信、达、雅”的程度! 承祖考之道德兮, 何性命之淑灵。 (我不过是继承了祖先的品德,哪里谈得上美丽和聪明。) 登薄躯于宫阙兮, 充下陈于后庭。 (卑微的我却进入了圣殿,在后宫把君王侍奉。) 蒙圣皇之涯惠兮, 当日月之盛明。 (主上把厚爱赐给了我,就像太阳月亮赐给我们光明。) 扬光烈之翕赫兮, 奉隆宠于增成。 (和顺恩爱令人艳羡啊,增成舍里春意浓浓。) 既过幸于非位兮, 窃庶几乎嘉时。 (我以一介偏妃得到过分的宠幸,也许是耽误了别人的春宵佳期。) 每寤寐而累息兮, 仍襁褓而离灾。 (更惋惜我那两个儿女啊,夭折在阳禄和拓馆里头。) 申佩离以自思。 (惹得我坐卧不安叹息不止啊,这是不是违背了父辈的教诲?) 陈女图以镜鉴兮, 顾女史以问诗。 (对照女图是否我已越轨,这情爱合不合诗经的大雅之意?) 悲晨妇之作戒兮, 哀褒阁之为尤。 (我也曾告诫自己莫让别人有旷女之悲怨我也曾提醒自己不要犯专擅帝宠的过错。) 美皇英之女虞兮, 荣任姒之母周。 (我赞美和睦相处同事大舜的那对姐妹,更敬仰母仪天下周文周武的两位皇后。) 虽愚陋甚靡及兮, 敢舍心而忘兹。 (纵然我品德难以前追古人,却怎敢忘记我的追求?) 历年岁而悼惧兮, 闵蕃华之不滋。 (战战兢兢这多年啊,青春已悄然从身边溜走。) 痛阳禄与拓馆兮, 岂妾人之殃咎兮, 将天命之不可求。 (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是上天不把我保佑!) 白日忽已移光兮, 遂暗暮而昧幽。 (帝宠如今已如夕阳西去,我只得徘徊在黑暗中悲泪长流。) 犹被覆载之厚德兮, 不废捐于罪尤。 (但万幸皇恩还在啊,不因过失废了我的名头。) 奉供养于东宫兮, 托长信之末流。 (让我对太后去尽孝道,在长信宫里消磨春秋。) 共洒扫于帷幄兮, 永终死以为期。 (像奴仆一样日夜操劳,看来这辈子就这样罢休。) 愿归骨于山足兮, 依松柏之余体。 (我只盼死后能与万岁相伴,让帝陵的松柏荫庇在我的坟头。) 班婕妤这篇《自悼赋》,大概并没有呈送御览,成帝照样穿梭于远条馆和昭阳宫之间。 远条馆,是赵飞燕的寝宫,而赵合德,则居住在昭阳宫里。 翦除了异己后的赵氏姐妹,此刻真是踌躇满志,气焰炙手可热。 姐儿俩你单我双,轮着番儿地往成帝耳朵里吹枕头风,迷魂汤一碗接一碗猛灌,成帝一舒服,就忘了姓什么了,草拟了一份诏书,要把赵飞燕立为自己的第二任皇后,至于赵合德,则打算升为昭仪。 对这次后宫人事任免,王政君太后并不打算签字。理由还是原先那个,这姐儿俩出身太卑微,凑凑和和当当婕妤,在后宫里充充数,陪皇上消磨消磨时光,倒也没人能说什么。可要真是一个当皇后一个作昭仪,成为天下第一第二夫人,那就得考虑考虑影响了。让外邦知道了,这算什么?咱们大汉再就找不出人来了?弄两个官奴婢,一左一右去领袖后宫,未免也太丢咱们的脸了吧? 成帝见说不动老太太,一赌气,撂下一句话: “那您看着办吧!反正有没有皇后的也不吃劲,不就是少一个‘正位宫闱、同体天王’的摆设吗?我不要了行不行?” 扭过脸去,又到远条馆还是昭阳宫找那俩官奴婢寻欢作乐去了。 把王太后一个人搁在长信宫里生闷气。老太太坐着坐着,眼泪儿可就叭哒叭哒落下来了,正赶上侄子王莽、外甥淳于长一前一后进宫问安,老太太满肚子苦水就冲这俩晚辈儿倒开了: “巨君,子孺,你们表兄要册立官奴婢出身的赵飞燕为正宫皇后。我这儿刚说了一个不行,他就跟我甩脸子,你们说说,他还把我这个妈放在眼里吗?我这几十年容易吗?当初先帝就不待见我们娘儿俩,好几次生了废立之心,得亏了我一向小心翼翼,没什么错处让先帝抓住,这才算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现在倒好,他当上皇上了,怎么着,翅膀硬了,就不听老太太的话啦?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该生下这个孽种来……我的天……哪……呃!” 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王莽、淳于长赶紧过来劝慰,好歹哄得老太太止住了悲声。 王莽这时已经由黄门郎升为射声校尉,汉代八校尉之一。哪八校尉?中垒校尉,屯骑校尉,步兵校尉,越骑校尉,长水校尉,胡骑校尉,射声校尉,虎贡校尉。这八校尉分管皇家警卫部队,每一校少者七百人,多者千余人,平时宿卫宫禁,战时出征杀敌。王莽当的这个射声校尉,负责统辖“待诏射声士”,也就是弓箭手,当然这不是普通的射哪指哪的弓箭手,射声嘛,所谓“于冥冥中闻声则中”,那得是闭着眼睛百发百中的高手!八校尉虽然是小小的武职,但待遇极高,“秩比二千石”,工资标准相当于朝廷派驻各郡的郡守或诸侯国的丞相。为什么?宿卫宫禁,那是直接关系皇上安危的要害职务,当然得用优厚的待遇来笼络住,为江山社稷着想嘛! 王莽虽是文人出身,但既然当了禁卫军将领这份差,怎么也得比划比划,总不能让人家说咱是外行领导内行吧!跑马射箭什么的,每天也跟着一块操练操练,好在年轻,才刚三十不到,身体素质也还算凑和,反正不过是意思意思,将领将领,“将”就着“领”着大伙子呗! 这一阵子,边疆上倒挺宁静,“西线无战事”。内地虽然零零星星有过几回老百姓造反举事,但规模都不算太大,当地驻军就应付了,没动用朝廷的警卫部队。王莽除了履行“宿卫宫禁”的任务之外,剩余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观察朝中百官如何施行吏治方面,这也是他的心计过人之处,王莽不是那种吃饱了混天黑的人,大丈夫在世不到百年,总得有点子雄心大志,区区一个射声校尉是控不住王莽的,天生我才必有用,趁着皇上没往自己身上压更重的担子,抓紧时间学习别人的经验,汲取他们的教训,省得万一皇上委以重任再去临时抱佛脚,这才是真格儿的呢! 除此之外,王莽还有一件正经事,那就是尽孝道。在家里,他要侍奉年老多病的寡母;在宫里,抽空还要问候问候姑妈王太后。对王太后的问候,是融汇了孝与忠两项“封建美德”的事情,于家于私则为孝,姑母嘛,于国于公则见忠,太后嘛!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这次来的不是时候,老太太正闹别扭,一头是姑妈、太后,另一头是表兄、皇上,叫王莽怎么表态? 可他又不甘心放弃这样一个展露自己才干的机会,特别是身边还有个表兄淳于长,更得利用这个机会让太后瞧瞧,您的侄儿是有水平的: “太后,侄臣以为,皇后之位的确不可久缺,万岁急于册立新后也是有道理的。周礼上说,王者立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以备内职焉,这都是有讲儿的!皇后在后宫的地位,就如同皇上在朝廷一样,那都是重要得不得了的,她得率领皇上的一百二十位嫔妃做好工作,那担子也是不轻的哩!我研究过,周礼设置的后宫女官,也和朝廷官制相仿佛,可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呢!朝廷有三公,后宫就有三夫人,不过职责不同,是专门设来‘论妇礼’的;朝廷有九卿,后宫就有九嫔,负责进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等妇女四德的教化,朝廷有二十七大夫,后宫就有二十七世妇,掌管丧葬祭礼接待宾客等等事宜;朝廷有八十一元士,后宫就有八十一女御,伺候天子的饮食寝席。您看,这后宫是不是就如同一个小朝廷?按照周礼的宗旨,设置后宫女官的目的,就是为了颁明职守,分派任务,加强对后宫的管理,使大家各司其职。这么一来,皇帝生活在后宫,并不全然被肉欲困惑,在欣赏嫔妃们环佩叮噹悦耳声音的同时,可以像在朝中一样,随时接受如同大傅太保训护人主导以德义那样的劝戒。后宫的人选也像朝廷选士一样,注重品德、才、干,要选拔贤才,这才能辅佐君主。老百姓尚有‘贤内助’之称,何况帝王之家?相貌、身条儿固然重要,可太强调那些,就会走向反面,诱导皇帝去沉溺色欲!那么要实现闺房肃雍、险谒不行的目的,靠谁呢?当然要靠皇后啦!您说是不是?” 王太后挺欣赏王莽对周礼的造诣,可是又觉得他这番话略嫌空泛: “道理不错,可是到底该不该立赵飞燕为皇后呢?” 王莽不愿把话说得太死,只得模棱两可: “立谁不立谁,当然由您拍板儿,皇上那边的意思也得考虑,不过,臣侄以为,人选的最终确定,还是要把握住人品两个字,出身什么的,倒并不太重要。至于赵飞燕赵婕妤,臣侄了解的不是大多,好像皇上倒是挺宠爱她的……” 作为一个小小的射声校尉,在立后这种国家头等大事上,能发表的意见也就到此为止了,王太后也明白侄子的难处,她摆摆手,止住了王莽: “巨君,我听懂了,我会仔细考察赵飞燕那个丫头的。坐那儿歇会儿吧!” 太后赐坐,明显地是一种赞许,淳于长在一边有点儿红眼。 淳于长一直比王莽的职务高,王莽当黄门郎的时候,淳于长同样因王凤的临终托付而得益,当上了水衡都尉,后来更加官侍中,这会儿已经是位列九卿的卫尉了。在王氏家族众子弟中,淳于长和王莽一直并享赞誉,被称为“双俊”,严格说起来,这时候淳于长的声望似乎比王莽还略高一筹。他当然不愿意看到竞争对手在立后这个问题上比自己多捞一票,特别是见太后的态度并不像开始时那样坚决,他敏感地觉察到,自己的机会到了。 两代人又坐了一会儿,说了点子闲话,太后毕竟上了点岁数,有些倦意上来,王莽见状,便起身告退。 淳于长也跟着站起来,走到殿门边上,王莽一只脚已迈出了门槛,另一只脚也正在往外迈,淳于长一拍脑袋: “该死,陛下刚才还嘱咐我,有件事要禀报太后,巨君,烦你稍留寸步,陪我一起再去面见大后。” 王莽那只脚也迈出了太后的殿门,他停住脚: “子孺还有何事要禀太后?” 淳于长轻描淡写: “咳!还不是为了万岁陵寝那档子事!” 王莽一听,这事儿一直由淳于长在办,不属于自己的职权范围,去了也插不上嘴。再说那会儿还不兴双休,官吏们工作五天之后,只有一天的“休沐”,也就是休息休息,洗洗澡什么的。王莽今天本是利用休沐来问候大后,不想多呆,谁知倒有半天泡在了这儿,耽误了不少事,趁着现在天色尚早,还是去办别的事吧。于是,他摇摇头: “陵寝之事王莽不甚了了,有子孺一人足矣!恕王莽不奉陪了,咱们明儿见!” 淳于长巴不得甩掉王莽: “那也好,明儿见就明儿见!” 送走了王莽,淳于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明儿见?傻小子,明儿我就让你大吃一惊!” 淳于长转身,二次去见太后,低声呼唤。 太后斜依凤榻,正在闭目养神,见外甥又回来了,微睁老眼: “子孺去而复返,有什么事情?” “太后,甥臣有两件事要向您禀报。刚才见您面呈倦容,实在不忍再劳动姨母御体,才和巨君一道告退。可是走到殿门口,一想不行,这两件事都是至关重要的大事,都得怎亲自拿主意,要不准出大漏子!不过,您要是太累了,甥臣就先回去……” 王政君王太后也是操心的命,见淳于长说得那么庄重,老精神顿时抖擞: “别介!老身既然是太后,少不得要替你们年轻的皇帝分分忧,把把关!” “太后您心忧天下,真是为甥臣树立了光辉的榜样!您这么大岁数,按说也该颐养天年了,可是朝廷大事还得让您劳心费神,这都是我们这些为臣子的没有尽到责任哪!真让我们汗颜哪!无地自容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您亲自把关,这个国家哪儿能像现在这样井井有条?老百姓哪儿能像今天这样安居乐业?这就叫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姜还是老的辣!” 这痒痒挠得王太后美到了脊梁骨,她咧嘴乐了: “我这也是勉为其难,先帝故去的早,当今皇上年轻,我不帮着掌掌舵,大汉这船还不得触礁?触了礁大伙儿一块堆儿玩儿完!行了子孺,快说正事儿吧!” 淳于长也没完全冤王莽,他说的第一件事,还真是成帝陵寝。 中国封建社会的帝王中,有一个挺普遍的现象,就是在活着的时候为自己兴建坟墓。他们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在雄山秀水之地修建规模宏大的陵墓以及用来供奉、祭把和朝拜的附设建筑,合称“陵寝”,以此作为加强其统治和推崇皇权的一种手段。据考证,这种“陵寝”制度从战国时代开始创设,到秦、汉时逐步确立起来,一直沿用到清朝灭亡为止,两千三百年间,帝王们推行“事死如事生”的礼制,按照帝王生前所住的宫廷格局设计、建造这种陵寝,也不知耗费了多少财物,役使了多少民夫! 西汉诸陵,一般都建在离长安不远的地方.以长安东北到西北的咸阳居多,也有少数在长安的东南地区。 西汉诸帝的陵园,格局基本一样,都是坐西朝东,一方面是象证日落于西山之意;另一方面.因为长安在全国的西部,这样也有雄视全国的意思。陵墓均在陵园西部,有方形的围墙,象征陵主行为方正——其实是鬼话,没几个好东西。四面没有门阙,陵墓形如倒过来的斗。“寝”则设置在陵墓的旁边,大概是为了方便死去的帝王从墓中出来到“寝”里去接受朝拜祭祀吧! 为了保护帝王的陵墓,从西汉初期开始,就逐渐形成了一种设邑护陵的制度,即把贵戚、功臣和富豪,迁移到陵园周围,并设置县邑,代代相沿的结果,是在长安都城附近形成了一些繁华的新城市。如汉高祖的长陵县、汉惠帝的安陵县、汉景帝的阳陵县、汉昭帝的平陵县和汉武帝的茂陵县,当时就很是著名,因此连这五个陵园所在的咸阳原都称为了“五陵原”。 西汉的陵寝规模一般都很恢弘,以武帝茂陵为例,仅陵墓就高四十六米,边长二百四十米。营建在陵园东南的茂陵县邑,光迁移来的关中富豪就有一万六千多户! 茂陵和茂陵邑都是武帝即位之后第二年就开始兴建的,一共修建了五十三年,修建之初栽种的小树苗,等武帝入葬时已长得合抱参天,可见工程规模之大。几十年的时间中,不断向陵园里放置随葬物品,以致到武帝死时,竟再也放不进什么东西了,差一点儿连搁棺材的地儿都给占了! 除了陵墓,园内还建有殿堂、寝宫,以及宫女和守陵人员生活所用的房屋。还专门设置了陵令、属官、寝庙长、园长、门吏等官职,光是浇树修技、打扫卫生的勤杂人员就有五千多人,您说邪乎不邪乎! 汉成帝也不甘落后,也是在即位第二年就开始考虑百年之后的居住问题,命令下属修建初陵。初陵选址在渭城延陵亭部,动工十年之后,成帝觉得不满意,又让人重新选址。当时的将作大匠解万年出主意: “初陵那地方的确选得不好,臣替您打听了一块风水宝地,保管您代代出天子,辈辈坐龙庭!” 成帝也没派人勘察,就批准了解万年的计划,预算是报多少拨多少,迁移了各郡国家庭资产在五百万以上的五千户豪富前往新建的昌陵,还把昌陵那块地方的许多冢地第宅赐给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公主等官秩在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无非是想把这块风水宝地搞成堪与茂陵相媲美的地区。 可惜事与愿违。昌陵这块地方地势太低,不足以显示皇帝的威严,解万年也有主意,愣是让人从大老远的地方往昌陵运土,小扁担嘎吱嘎吱,打一场愚公移山式的运土大战,那成本可大了去了,一担上,连材料费带运输费加上借着工程捞点儿好处,算下来合一担谷子的价钱!反正是给皇帝建“万岁宫”,花钱还用算计? 轰轰烈烈闹了几年,大兴徭役,重增赋敛,以营造昌陵名义的各种征收,就像雨点儿似地泼向全国的老百姓,弄得“公家无一年之蓄,百姓无旬日之储,上下俱匮,无以相救”,老百姓是怨声载道!活人抱怨,地下的死人也不得安宁。为了给成帝建这座昌陵,也不知占了多少良田,连老百姓的祖坟也给刨了,可怜那些白骨,被暴露在光天比日之下.有的胳膊给截断了,有的大腿给挖折了,有的脑袋搬了家,冲着昌陵翻白眼儿。 这么下去可真要天怒人怨了,连成帝也听到底厂大臣们的纷纷议论,都劝谏要让昌陵工程下马。 这里头嚷嚷得最凶的.就有淳于长一个。他倒未必是真替老百姓叫苦喊冤: “陛下,解万年这么干可是下不得民心,上不合圣意!选这么低洼的地方来兴建万岁宫,往轻了说,是他决策失误,往重了说,这小子是别有用心!这不是成心要让您委委屈屈、窝窝囊囊、憋憋扭扭过您百年之后的日子嘛!陵寝讲究一个高字,高了才合您的身份!不错,解万年是想法子运土填坑来着,唯其这样,他才更可恶!一来,别处的土是生土,您住着能舒服吗?二来,这么干成本太高,这不明摆着撺掇老百姓抱怨您嘛!说您为了自个儿修建陵寝不顾老百姓死活,这话他们当然不敢说,可他们要是使点儿坏。往土里啐点儿唾沫什么的,那不是恶心咱们皇上吗?所以,依臣的意思,昌陵别建了!” 淳于长怎么来怎么去把这事儿又跟王太后叨叨了一遍,王太后点头称是: “现如今搞这么一个重点工程,是得慎重。不过,你不是都奏明皇上了嘛,还报告给我干什么?” “您不知道哇!奏我倒是跟皇上奏过好几回,可皇上还是犹犹豫豫,不能下决心!我想,这事儿还得您出面,跟皇上讲清楚利害关系,皇上圣明,太后更圣明,微臣们再怎么劝、谏也不如您说了管用!您是一句顶一万句嘛!” “也好,我就找机会跟你们皇上说说,让他听取群众意见,早点儿罢了昌陵!” “还有,那个解万年也不能轻饶,得追究小子法律责任!” “这个自然,闹得这么沸沸扬扬,他甭想一篇检查就对付过去!对了,这是一件事,第二件是什么事?” 淳于长故作沉吟: “第二件比这事儿还重要!” “哦?’ 王太后心说,罢作昌陵的事就够大了,怎么第二件还要更重要? 浮于长表情严肃,四下扫视,弄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儿来: “太后,您知道不知道,皇上近来经常微行出宫?” “倒是让我撞见过几回。” 想了想,王太后又补充一句: “不过,你们皇上年轻贪玩,出去散散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后不知,皇上微行出宫,已经招来下面不少非议了!” 王太后示意外甥起来回话,可淳于长偏偏长脆不起。 “太后,我的好姨妈!您不知道朝臣们是怎么说的,那言辞,简直慷慨激昂!” 王太后这会儿开始觉出事情的严重性了: “朝臣们是怎么说的?” “甥臣不敢隐瞒,就照直禀报您了。朝臣问说皇上舍弃万乘之躯至高无上的身份,以家奴的贱事为乐,厌倦‘天子’、‘万岁’这样华美的尊称,成天让臣子用家奴的贱名来称呼他。把那些轻浮在荡的无义小人拢在身边,当作心腹,离开守卫禁严的深宫,夜半三更到外头去冒险。跟一帮猪三狗四的家伙们勾肩搭背,到民间人家去饮酒取乐。男女混坐、尊卑不分,弄得君不君、臣不臣!不分白天黑夜,都在外面微行,使得看守门户履行宿卫的巨子们。白白荷戟执枪地守卫着一座空宫!公卿百官,都不知道皇上在什么地方!他们还说,我大汉至今兴盛了九代,一百九十多年,陆续继位的七位君主,都是承天意顺天道,遵守祖宗定下的法度,要么是中兴明主,要么是守成帝王,唯独到了当今天子,违背道义,纵情肉欲,不顾帝王的尊严,胡作非为,正是春秋鼎盛龙体强健,却没有儿孙之福祉,反令人有危亡的忧虑,这真是失去了为君之道,太不合天意了!他们还说,皇上身为高祖后嗣,继承了先辈的功业,却这样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岂不是有负重望!他们还说……” 王太后一拍几案: “够了!别说了!” 淳于长浑身哆嗦: “这都是他们说的!” “他们说的不错!你们皇上也太不成话了!我起先还以为他不过是闷得慌出去散散心,谁知道他的微行竟是胡行!” 淳于长一颗心这才落回腔子里,他行此险招,把谷永那番慷慨陈辞合盘托出,本来也是捏着两手的汗呢。 王太后气得直翻白眼儿: “子孺,你身为卫尉,就有典守门户的职权,打今儿起,宫门上锁,加派岗哨,一不准那帮混蛋再来招惹皇上,二不让皇上迈出宫门一步!谁要敢不听招呼,你就来告诉我!我就不信治不了他这微行的臭毛病!” 淳于长先不忙搭碴儿,等姨妈发够了火儿,没什么后劲了,他才拿出自己的意见: “太后,你的决策当然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英明!不过,宫门上锁,只能锁住皇上的身子,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关键是要拴住他的心!” “拴心?如何拴法?” “禀太后,皇上如此沉溺于微行,不过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吸引,说白了,花花世界无非就是女色!所以,要拴住皇上的心,归根到底,还得在女色二字上做文章。当年太皇太后不就是在这上做了一篇绝妙文章,用您的一条红裙子,就把先帝给扳过来了吗?” 提起红裙子,王政君又想起丙殿那一夜狂热,两颊竟然腾起少女般的红晕来: “你这话有道理,可是后宫里哪里去找有这等本领的女子?” “还用找?现成的两朵姐妹花您不用,养着她们干什么呀?” 拐弯抹角地王太后总算听出外甥的意思了: “你是说,趁着皇上对赵家那俩丫头正有兴趣,咱门就坡下驴,顺水推舟,就让她们来拴住皇上的心?” “哎哟我的太后喂,您真是智若天人!一顶皇后的凤冠能值几个钱?一身昭仪的霞帔又能值几个钱?可却能换回一个大汉天子,换回汉家江山,您算算到底哪头重!” 一番话说得王太后心眼儿活动。 可是,她还是不能下决心,皇后的位置太重要了,撇开出身问题不谈,怎么也得看看实际表现哪! 淳于长心想不能急于求成,得给太后一点考虑的时间,于是便告退出宫。 所谓出宫,不过是出长信宫,转身他又奔了成帝住的前殿。 成帝正收拾打扮,准备晚上的微行,淳于长一看就急了: “万岁,您今儿晚上还出去啊?您要再这么着,赵婕妤这辈子也甭想当上皇后了!” 成帝一愣: “爱卿何出此言?” 淳于长就把刚才在长信宫里怎么用言语打动太后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他告诉成帝: “太后好歹有点儿松动了,您得忍一忍,在宫里猫些日子,也好让太后知道知道,是赵婕妤把您给拴住了——这话不好听,您又不是驴,干嘛说拴哪!这么说吧,是赵婕妤留住了圣驾,圣驾从此不轻出。” “不轻出?还……还……还从此?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朕就这么点微行的乐趣.你还要给剥夺了,当这西瓜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淳于长心说得了吧,您还饿汉子哪?不说赵氏姐妹这俩人见人爱的尤物,就连您手里的三流货色,拿出去也得镇倒一大片! 这话心里说说可以,哪能亮给皇上听?淳于长眼珠一转,来了主意: “您要真是喜好微行,臣倒有个两全之策,既让您享受激行那种刺激,又不会招来麻烦。” 成帝眼睛一亮: “好小子、你还有这本事哪?有何良策速速奏与朕知!” 淳于长应一声: “遵旨!” 站起身,淳于长把自己的锦囊打开,扽出一条妙计来: “万岁。您之所以喜好微行,无非是看上夜色朦胧时候那种氛围,甭说您了,就是微臣我,也爱在黑暗里办事儿,它透着那么神秘,那么有趣儿!其实,这种氛围,不用出宫也能营造出来!” “有这等好事?” “事在人为嘛,陛下您富有天下,什么人间奇迹创造不出来?您可以在沧池边儿上建一座新宫,这座新宫的基调一定要突出一个暗字!唔,有了,您把柱子漆成黑色儿,宫里挂上黑绸子帷幕,铺上黑地毯,一切桌椅板凳,全使黑的,最重要的,您千万别点灯!不能有亮,有一点儿亮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侍宴的佳丽,您也让她们全穿黑纱衣裙,也别让她门出声儿,一出声儿您不就认出她们谁是谁了嘛!最好的效果,就是让您不知道您跟谁在一块儿,您琢磨琢磨,那多有趣!” 淳于长说到这儿,极其暧昧地冲成帝挤了一下眼,成帝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子事儿!想到在黑暗中拥抱一个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光溜溜的肉体,不比真的微行还更有味儿? “照爱卿的设计,朕岂不是夜夜都可以在黑甜乡里尽享温柔了?妙计,妙计!卿可以申请专利了!” 淳于长一笑; “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对了,还有一点改进,咱们把黑绸子帷幕,干脆换成黑绨的,那玩艺比绸子厚,遮光!别说月光之辉了,就是大太阳也透不过去。” 成帝拊掌大悦: “着哇!如此一来,就是响晴白日,一样可以享受良宵之乐!对了,这座新宫的宫名,就叫‘宵游宫’!” “宵游宫?好!妙!绝!盖了帽了!陛下不愧是圣主明君,新赐宫名可称神来之笔!” 成帝是个急性子,立马儿吩咐宫里的能工巧匠,照着淳于长提供的草图去赶建宵游宫。 没出一两个月,一座新宫就告竣工,当天交付使用,成帝待地把赵氏姐妹一齐召来,闹了个昏天黑地,不亦乐乎! 打从那儿起,成帝还真改了脾气,不再出宫微行了。也是,有了宵游宫。那么方便,还用得着再上外边儿去胡闹吗?——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12章 兄弟争锋 ●淳于长得到成帝的奖赏,却并未因此手舞足蹈、欣喜若狂,他气呼呼地鸣不平,搅得成帝没法儿安心享受赵氏二美。 ●成帝看出来淳于长有点儿鱼死网破的架势,心想你这是何苦来呢!王莽跟你,都是太后娘家人,你们无论谁过得好,都是王家的荣耀嘛! ●与皇帝同辇,这种待遇可非同小可!淳于长心头狂喜,什么王莽,什么新都侯,本卫尉要与万岁同辇而游了! ●刘歆略一思索,说出四个字来:“官逼民反!”王莽不禁为之击节。 ●王莽痛心疾首:“大汉已经这个样子了,它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国危主弱,如果再没有能够挑起大梁的股肱之臣,还怎么得了啊!” ●刘歆听王莽说出淳于长的勾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如此戏弄侮辱皇上的原配,非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淳于长在立后这件事上花的心血没有白费,经过在前殿、远条馆、长信宫这样一个三角形地区长达一年的奔走,各有关方面终于达成共识。作为成帝,相当成功地克制了自己的不良习惯,作为赵飞燕,相当成功地扮演了后宫表率的角色,而这两位的努力,又相当成功地给关键性人物王太后造成了这样一种错觉:成帝是因为赵飞燕的贤内助作用,才改邪归了正的,由此可见皇后一职赵飞燕当之无愧。王太后不再坚持自己的反对意见,干脆利索地扽出大印,非常完美地在搁置了一年的册封诏书上盖了一下,赵飞燕如愿以偿。当上了成帝的第二位皇后,她那位丰润可爱的同胞妹妹赵合德也同时被立为昭仪。成为大汉历史上第一位没有生下皇于却位视丞相、爵比诸侯王的第二夫人。至此,成帝大胆地破坏了他老爸汉元帝在设置昭仪这一女官职位时立下的规矩。 成帝溺爱的赵氏二美后宫领袖地位的名正言顺,从一定程度上讲,淳于长功不可没。根据有功必赏的原则,成帝决定对大汉功臣浮于长好好奖励一下。 奖赏是确定了,但名义不大好公开,总不能就这么说淳于长是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帮成帝把自己喜欢的小老婆扶正为皇后吧?好说不好听哪!淳于长毕竟是青年才俊,如果让人误会是靠这一手才飞黄腾达的,对于他今后的仕途发展也不太有利。 可能是跟这位多谋善议的淳于长卫尉在一块儿呆得久了点儿,成帝也学会了如何运用光明正大的理由去干那些并不光明正大的事情,他想起来淳于长在奏请昌陵工程下马一事上是有功劳的,这样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善举,难道不正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褒奖理由?于是,成帝宣布: “前几年将作大匠解万年,明知昌陵地势低下,不堪作为朕的身后居处,却奏请开工建置郭邑,有欺君之罪。在建陵过程中,他采取积上堆高的办法,使得工程投入加大,耗费了大量的赋税谣役,还搞了不少临时增加的项目。施工的民工因此倒霉,劳累伤病而死的比比皆是,并造成百姓疲惫已极、国库为之空虚的恶果。常待王宏,当时任大司农中丞,曾几次上疏指出昌陵不可能建成,诗中卫尉淳于长,更是累累向朕建议要趁早停建昌陵,让迁移来充实陵邑的人民返回故里。朕也曾命有司研究过王闳、淳于长的建议,大家都表示赞同。这才罢止了昌陵工程,不仅节省了大量开支,老百姓也因此得到了康宁。现在想起来,王闳、淳于长在这件事上是立了大功的!王闳在前些时候已经赐爵为关内侯,颁发了奖金黄金百斤,可淳于长的功劳却还没有进行表彰。因此,朕特赐淳于长关内侯的爵位,封给地一干户的食邑一另外追加王闳五百户食邑。至于解万年,佞邪不忠,为害百姓,致使海内怨声载道,至今未能平息。本该处以极刑,小子运气好,赶上朕册立赵皇后大赦天下,姑且免其一死。死罪已免,活罪难饶,他这种人怎么还能在京师重地呆下去?把他给朕徙往敦煌郡,让小子到戈壁滩上受受活罪去!” 淳于长得到成帝的奖赏。却并未因此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关内侯?一个小小的关内候就把我打发了?凭着我的汗马功劳,怎么也该再高套一级,封为列侯啊!大汉的规矩是无功不封侯,我淳于长是有功的!立后是一功,罢陵又是一功,这两桩功劳那都是直接为国家作出重大贡献的!怎么,才给个关内侯?王莽那小子,身不动膀不摇,寸功未立,倒来了个列侯!我哪点不如他?就不说那两桩大功劳,论官职我也比他高啊!我是卫尉,位列九卿,担负着国家多少责任!他才是一个小小的射声校尉,除了玩玩弓、放放箭,他还配干什么!职务没我高、功劳没我大,凭什么爵位倒在我头里!哼!不就是仗着姓王,是太后的亲侄子!他是亲侄子不假,可我也不是外人啊,我也是执固执定、如假包换的外甥,从血统上论,也不比王莽跟太后远多少!不公平,实在是不公平!” 淳于长气呼呼地鸣不平.好几次在成帝跟前发牢骚,搅得成帝设法儿安心享受赵氏二美: “子孺不要这样子嘛!关内侯虽说比列侯低了一级,可在咱大汉的爵位中,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嘛!再说。朕对你是充分信任的,也是要大力提拔的!饭要一口一口吃,总不能一口吃成了个胖子嘛!不信你问问赵昭仪,她那一身颤颤巍巍的动人丰肌,靠多少营养才催起来的!” 淳于长一撇嘴: “昭仪娘娘是天生丽质,淳于长怎么敢比!可是,有的人比淳于长职务低、功劳小,怎么就一步登天?” 成帝弄出一副惊讶不已的样子: “哦?还有这种事?子孺说说看,是哪个平头小子、卑微百姓,能够有此殊荣?” 淳于长心说我的万岁唉,您怎么跟我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哇!哪个平头小子?平头小子能有这种福气?还不是王莽,那个王氏子弟! 成帝见淳于长不言声,口气顿壮: “你看,说不上来了不是?朕在用人方面,还是讲究出身的,怎么可能胡来呢!” 淳于长实在憋不住了: “万岁,此人虽不是平头小子、卑微百姓,但他寸功未立,却仗着与太后同姓,竞先臣而进,被封为新都侯……” 成帝恍然: “子孺是说新都侯王莽王巨君呀!他跟你一样,都是朕的表弟嘛,跟他你还吃哪家的醋啊!” “既然同为万岁亲戚,就该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公平竞争,可是,您的做法,明摆着有点倾向性,不是一碗水端平嘛!” 淳于长心想反正也提起这碴儿了,干脆咱就别客气了,有什么说什么吧!万岁您既然承认我跟他都是您的表弟,就冲这表弟这俩字儿,我说得再露骨点儿,您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喽! 成帝看出来淳于长有点儿鱼死网破的架势,心想你这是何苦来呢!王莽跟你,都是大后娘家人,你们无论谁过得好,都是王家的荣耀嘛!于是他拿出长兄的态度,循循善诱地开导着淳于长: “子孺表弟!肚量要放大一些嘛!不是有这么一句词儿吗,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还有一句,对了,好象叫什么让世界充满爱!朕还记得怎么唱的呢,唱给你听听?” 淳于长哭笑不得: “万岁,臣弟不是小心眼儿,也不是不想让这世界充满爱。可是您想想,有功的,比说臣,您不赏,没功的,比如王莽,您却一下子就封了列侯,这不是弄乱了奖励制度嘛!都这么下去,大家伙儿都冷了心,谁还替您玩儿命啊!” 成帝一听,这问题严重了,不行。得跟他说清楚: “子孺啊!巨君封为新都侯,并不能说是无功受禄!” “还不是无功受禄呢!天下谁不知道,我这个表弟,不过是个小小的射声校尉,官卑职小,有什么机会为国家立下封侯的大功?还不是太后见他可怜,几个兄弟中,就我那个二舅死得早,没赶上一日五侯的好时候,这才追封曼二舅的新都侯.还赐了个美溢叫什么‘哀’,我研究过溢法!‘恭仁短折日哀’二舅死得早,倒是合了‘短折’二字,可‘恭仁’谁见过?好,就算二舅谦恭仁义,那也是二舅的德行啊,有王莽什么事儿?他倒好,现现成成地就嗣了侯位,成了新都侯!您说他有什么功?” 成帝还真没叫淳于长给问住: “什么叫功?无过就是功!何况巨君品行端正,操守谨慎,有几件事情,说起来很具有典型意义呢!那,比如说五日一休沐的假期,你是怎么过的?” 淳于长想了想: “臣我是到长信宫侍奉太后,以尽臣子之孝,或是在家中养精蓄锐以备朝廷之需……” 成帝一笑: “咱们哥儿俩别闹这个!联还不知道子孺你?英俊少年,又位列九卿,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岂能虚掷大好光阴?据说子孺的后房,也如朕之后宫,很是藏了些美丽温柔的姣娃呢!养精蓄锐?朕是过来人,还能看不出来?哪回休沐之后,你小子不是眼圈发青、脚底下拌蒜?朕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业余时间嘛,有点儿小嗜好也是咱们青年人的特点!别太累了就行!咱们接着说,你知道巨君休沐假期都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一样,撒开了玩儿!” “不对!巨君有个侄儿,就是你我的表兄王永的遗孤王光,王永表哥短寿,在诸曹任上就抛妻闪子驾鹤西归,巨君对他的儿子王光是半叔半父,百般呵护。不光负担起王光的一应日用等项,更是关心他的成长,给他找了一位博士,传授道德文章。每到休沐之期.巨君还要准备车马,带上羊羔美酒去慰问王光的老师,连王光的那些同学,也都沾光一起打打牙祭、改善改善生活呢!据说巨君每次去,都引来许多人围观,有些长者还对他的这种举动深表赞叹,弄到老泪纵横的地步呢!子孺你说说,巨君这么做,能不让人感动吗?” 淳于长不屑: “哼,这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成帝摇摇头: “不能这么看,尊师重道,是儒者本色,巨君中在身入公门,却能不忘根本,这种影响不是杯酒脔肉所能换来的!比比我那几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表弟.巨君可算是鹤立鸡群、羊群里跑骆驼呢!” 顿了一顿,成帝接着表扬王莽: “巨看这人,和其他豪门子弟不同,他结交的,都是当今名士,象刘歆刘子骏,扬雄扬子云,虽然官职并不显赫,却都是文采绰约、学识渊博,这些名士,往往恃才做物,眼高于顶,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的,可是巨君跟他们关系却十分融洽,这不能不说是巨君的一大长处!再如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骑校尉箕闵,上谷都尉阳并,中郎陈汤,俱都是名重一时的人物,却全都上疏为巨君说话,可见巨君的贤能得到社会公认……” 淳于长越听越不是滋味儿,醋劲儿涌上心头,差点儿呕出酸水儿来: “万岁!这些人和巨君都是泛泛之交,他们哪里了解巨君的真正品格?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罢了。” 成帝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特别讨厌别人跟他抬扛,今天也就是表弟淳于长,换个别人,早该命令武士叉出殿去了。即使这样,成帝也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不乐意: “子孺!话不能这么说!令舅成都侯王商,跟巨君是至亲骨肉,不得算是泛泛之交了吧?可连他也向朕上书,愿意把自己的户邑分出一部分来封给巨君.这又怎么解释呢?” 可能觉出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成帝缓和了一些: “子孺啊!再怎么说,巨君也是你的表弟,你应该为他的进步高兴才对嘛!你们俩,都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是王氏外戚中的两匹骏马,千里驹!你们应当搞好团结,共同拉好大汉江山这辆车才是,怎么能这样互相拆台呢?要知道,朕是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的呢!” 淳于长还是死犟: “臣和他没办法合作!您既然拿拉车做比方,臣就提醒您,卫尉和射声校尉不是一个级别的,这车拉不到一块儿!” “子孺倒真是提醒了朕了,巨君既有如此才质,怎能久居射声校尉这种低级职位?这样吧,朕这就命人起草诏书,封王莽为骑都尉光禄大夫加侍中,杰出人才嘛,当然应该往他肩膀上压点儿担子!” 淳于长的脸色儿就甭提有多难看了,他真恨不得把自己这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破嘴扔给收破烂儿的,这他妈叫什么事儿!我这是给王莽上眼药呢,还是他妈给他请求任命哪?这倒好,几句话的工夫,他倒又升官儿了! 成帝瞧出来淳于长这副茄子嘴脸了,他也认为自己有点儿亏待了淳于长,要想法子弥补弥补: “子孺你放心!只要一有机会,朕会给你提升爵位的!侯号朕都想好了,定陵侯,怎么样?其实论起功劳来,巨君是比不上你!不光定陵,你还定了宫呢!赵皇后老跟朕说,有功夫好好提拔提拔你!人才难得呀!子孺你也要想清楚,爵位不过是个虚玩意儿,关键还在职位,王莽不才是个骑都尉光禄大夫嘛,比你这卫尉还差得远啦!卫尉是什么意思!那是大司马的候补人选!而光禄大夫才是个不常置文散官,设了来仅备顾问、应对诏命的,对你形不成什么竞争威胁!你就好好干吧!干出成绩来,还怕没有高官做?行了,不提这些了,今个儿朕让你享受享受一样新玩意儿!来人!朕要与淳于长卫尉同辇而游!” 与皇帝同辇,这种待遇可非同小可!淳于长心头狂喜,什么王莽,什么新都侯,让他玩儿去!本卫尉要与万岁同辇而游了!” 到得殿外,只见停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家伙,说它是车辇,却没有轮子,四四方方,比最大号的轿子还大。 成帝微然一笑: “子孺,没见过吧,这叫飞行殿,又叫云雷宫,不用马匹,单选羽林军中精壮之士,用肉肩负起,疾步如飞。坐在里面,耳听风起云涌雷鸣电掣之声,煞是有趣!来来来,随朕上去!咱们先兜会儿风,然后上皇后那儿,让她好好谢谢你!” 君臣二人上了飞行殿,数十名壮士肩起便行,果如成帝所说,风雷之声不绝于耳。成帝为了宽慰淳于长,特地命令壮士们在宫中多跑了几个来回。 君臣二人在未央宫里兜了足有半个时辰的风,直累得壮士们四脖子汗流,淳于长此刻一肚子郁闷才见消退,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成帝见目的已达,轻轻拉动丝绳,金铃儿响动。 “车”外一名太监恭声请旨: “铃响成单,万岁可是要往远条馆去?” 成帝挺不耐烦: “既然知道,何必多问?无用的奴才!” 淳于长暗笑,敢情这金铃声里还有暗号哪!我这位表哥真有点意思!还没笑完,就听那太监颤声提醒: “奴才斗胆,今儿个逢双,您该去昭阳宫合德昭仪那儿,要不昭仪娘娘又该跟您闹了……” 淳于长瞧出成帝有点尴尬,赶紧解围: “皇后那儿,赶明儿再去不迟,您既然跟昭仪有约,还是去昭阳宫吧!” 成帝反倒挂不住了,他恨声责骂那倒霉的太监: “胡说八道,朕贵为天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昭仪敢怎么样?” 那太监越发慌恐: “不成啊万岁!回头昭仪怪罪下来,奴才可担待不起……”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怕什么,有朕给你作主!” 飞行殿重又起飞,直奔远条馆。 这些日子,成帝在娱乐方面又有创新。自打建起霄游宫之后,黑暗已经成了他寻欢作乐时的一个重要基调。为了同黑暗所带来的这种气氛相适应,成帝甚至舍弃了笙歌的悦耳,佳丽们起舞时只用静鼓伴奏,史书记载所谓“静鼓自舞而步不扬尘”。这种宁静深沉的调调儿,似乎更能刺激成帝的感官,他索性命令,凡是他可能驾幸的后宫内庭,全都用毡毯铺盖道路,以消除车马喧嚣的讨厌噪声。 大概正是由于远条馆门前也铺满了红地毯,再加上今儿个不是约定的日子,当成帝和淳于长来到远条馆的时候,赵飞燕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两天来一趟成帝是轻车熟路,本也不必要通报,可是因为有淳于长这么个外人,怕就这么闯进去,万一赵飞燕衣衫不整,岂不失了国母的威仪?这才命远条馆的宫女去跟皇后打声招乎,叫她出来接驾。 这声招呼可就打了有一刻多钟,成帝都有点儿急了,赵飞燕才气喘吁吁从里面出来,粉面泛红,香汗还在脑门儿上挂着。 成帝这位“明君”,一千件一万件事都能糊涂,唯独在女人身上明白得很,一见这情景,就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皇后冠发散乱,不大合乎面君之礼吧?” 赵飞燕心头一惊,赶紧打马虎眼: “臣妾这些日子情绪欠佳,没有心思对镜理云鬓,让万岁挑理儿了!” 成帝轻哼一声: “那也不至于这么乱嘛!” 赵飞燕一边用手拢理秀发,一边接着找借口; “这大概是刚才在花间游玩,被花枝扰乱了……” 真是越描越黑,没心思对镜理云鬓,倒有心思花间游乐?成帝也不点破,毕竟还有个淳于长在身边呢! “皇后,淳于卫尉为你的事操了不少心,今日朕特带他前来,让你好好谢谢他!” 淳于长受宠若惊: “万岁折杀小巨了!赵娘娘端庄贤慧,格守妇德,皇后一席非赵娘娘莫属,小臣只不过是在太后面前照实禀奏娘娘圣德,只怕挂一漏万,没把娘娘的优秀品行说全,又有何德能敢劳娘娘一个谢字?不敢当,不敢当!” 淳于长越这么说,赵飞燕越是难堪,一张俏面就跟霓虹灯似的,忽白忽红,忽紫忽青。 成帝心中更是疑团大起: “咱们这是干嘛呢?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走走走,到宫里叙话,子孺,今天朕带你好好参观参观娘娘宫!” 成帝拉着淳于长就往里面跑,赵飞燕不迭地跟上,小脚巴丫叭哒直打屁股蛋儿,嘴里还不住嚷嚷,象是在给什么人送信儿: “宫女们!皇上驾到,赶紧列队,夹道欢迎!快着点儿!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成帝根本不理睬宫女们,一摆手: “朕不要见她们,让她们该干嘛干嘛去!朕只要皇后一个人陪着,里里外外随便转转!” 什么随便转转?目的性是很明确的! 转着转着,就来到核心机密所在了。 “这儿还一间小屋呢,进去看看!” 赵飞燕挺身挡在静室门前,颇有些当年冯婕妤以身挡熊的气概: “万岁,这屋您可不能进去!” “皇后是在跟朕开玩笑吧?你是朕的御妻,朕是你的丈夫!对丈夫,你难道还有什么保密的吗?” 赵飞燕不敢正视成帝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低下头,露出泛红的蝤颈: “臣妾一身都为君所有,何敢隐密!只是,这间静室乃是臣妾当初奏明陛下,为祈求神明保佑降下大汉龙嗣而专门设置的,当时您还亲赐室名,叫做留春室,室内供奉的是送子娘娘。臣妾并非不让陛下入内,只因这送子娘娘最为贞洁,最忌讳男子接近神位,臣妾已有数月茹素吃斋、顶礼膜拜,香火不敢怠慢,腹中似有好音。陛下贸然入内,万一冲撞了神明,臣妾前功尽弃倒是小事,陛下龙种断绝,岂不误了大汉天下?” 成帝也是倔脾气上来,赵飞燕越是阻拦,他越觉得可疑: “什么送子娘娘,没有朕来送,你到何处去求子!难道朕这一朝天子,还要避让土胎木偶不成!皇后如此拦阻于朕,莫非这留春室内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赵飞燕哪儿还敢不让成帝进去?闪身让开,还不忘再交代一声: “陛下,您进是进,可千万不要鲁莽,送子娘娘法力无边,灵验得很呢!” 真让开了路,成帝反倒含糊了,他担心两样,其一,里面如果当真有什么风流少年,黑咕咙咚闯进去,那小子来个狗急跳墙,伤了朕,如何是好?其二,里面如果什么异样也没有,自己岂不是下不来台,今后如何支应赵飞燕? 淳于长多机灵呀,一看成帝这副首鼠两端的窘态,就知道又该自己给皇上解围了: “陛下,皇后所言极是有理,臣也听说,皇后为求龙嗣,礼神甚敬。但臣以为,生子延嗣,非需夫妇同功不可,陛下何不借此良机,为送子娘娘敬上三炷香?臣这就进去为您整饬香案……” 说完,有意无意地扶了一下腰间的佩剑,成帝放心了,有卫尉在头前开路,还怕什么人暗算?如果什么事都没有,赵飞燕也不好挑眼,朕是进去参拜神明,大方向是一致的嘛! 淳于长手扶剑柄当先走进留春室,成帝手拉赵飞燕随后而进。几个人没敢深入,先在门边定了定神,让眼睛适应一下里面的黑暗。 过了大约有半盏茶的工夫,里面的景物慢慢地清晰起来。 留春室地方不是太大,但却极其素雅,正中果然有一张香案,香炉里尚有余香缭绕。送子娘娘正笑容可掬地在墙上画里站着,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娃娃,张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煞是可爱。 看上去,的确如赵飞燕所言,留春室真是供奉神明之所在。 但成帝还是看出毛病来了: “皇后,留春室既然为礼神而设,室内为何还要摆放这张牙床,难道画中的送子娘娘也要安眠不成?” 赵飞燕见室内并无马脚露出,心中大定,成帝的疑问,已经不是问题: “陛下有所不知,民间传说,送子娘娘多于求子之人梦中显灵,这张牙床,就是臣妾在此待梦所用……” 成帝还要说什么,淳于长暗拉衣袖: “陛下,神明面前,请莫多言,香烛备好,请您赶快祈祷吧!” 成帝好象从淳于长脸上闻出点儿什么味来,接过檀香,恭恭敬敬给送子娘娘献上: “送子娘娘在上,大汉天子刘骜,携妻赵氏,同上三炷薄香,望乞娘娘早日显灵,赐我大汉一脉龙种,他日定当再塑金身!” 依照规矩,成帝还应当冲着神像磕下三个响头,可淳于长拦住了他: “陛下是天帝之子,不可下跪,您这一跪,送子娘娘可承受不起!” 上完香,成帝本来还要坐一会儿,淳于长想起什么来了: “陛下,方才离开前殿的时候,不是有个内侍从长信宫来,说太后有事找您呢……” 趁赵飞燕没留神,冲成帝挤了挤眼儿。 赵飞燕巴不得成帝快走: “即是太后有事,臣妾不敢多留圣躬,就此送驾。对了,今日逢双,合德妹妹还等着您呢,您从长信宫直接去吧,别让合德望眼欲穿!” 出了远条馆,成帝抱怨淳于长: “子孺,平时你挺懂礼貌,今日却为何不让朕跪拜神明?上香不拜,岂不在神前失礼!” 淳于长拉着成帝紧走了几步,离那帮抬飞行殿的羽林壮士远了点儿,估计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了,这才道明原委: “陛下,您幸亏没跪,您知道您这一跪下去,是谁在那儿受汉天子一拜?” “还有谁,送子娘娘呗!” “陛下呀,您还蒙在鼓里哪?送子的倒有,只怕不是娘娘,倒是个精壮少年!” 成帝龙目一瞪: “子孺这是何意?” 淳于长回头看了一眼远条馆,见朱门紧闭,并无动静,这才低声启奏: “臣虽才疏学浅,却颇知宫字楼阁建筑之理,方才见留春室的构造悖于常理,就疑心室内建有暗道机关,您和皇后言谈之时,臣仔细查看,发现神像后面就是夹壁墙,而且隐约听到壁中有男子之声!” 成帝大怒: “那你怎么不早说!想是那贱婢做下暗昧之事,今日正好给她来个捉奸捉双!” 淳于长赶紧解释: “臣本来也想当场揭破,可转念一想,有陛下在场,臣不得不投鼠忌器,万一那小子狗急跳墙,伤了陛下,臣如何担待!” 成帝气呼呼顿足痛骂: “难道就这样饶了那乱臣贼子不成?” “那怎么会!臣身为卫尉,宿卫宫闱乃是本职工作,岂能容那逆臣逍遥法外!谁的女人不好动,他竟敢碰皇上的禁脔!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陛下放心,您该上昭阳宫,照去不误,有臣领两三名精干武士暗中埋伏在此,想那逆臣必不敢久留,等他出了远条馆,臣就命人将他拿下,送有司严办!” 成帝一摆手: “不!不必送有司,当场格杀勿论!” “臣领旨!” 留下淳于长这支伏兵,成帝上了飞行殿,在往昭阳宫去的路上,他还在不住盘算: “这畜生到底是谁呢?是那个冯无方?还是那个庆安世?” 冯无方和庆安世都是青年郎官,而且都有可能被赵飞燕拉下水。 冯无方笙吹得不赖,有一次成帝在沧池中瀛洲的七宝避风台上畅欢快乐,命冯无方吹笙为赵飞燕伴舞。一曲“归风送远”,配上赵飞燕那能作盘中之舞的曼姿,简直把成帝三魂勾去,六魄摄走。赵飞燕舞到兴处,顺风轻扬,飘飘然仿佛要随风而去。成帝慌了神儿,弃杯大叫: “飞燕,当心别掉到水里!” 赵飞燕却越发卖弄轻盈的体态,长袖飘摆: “成仙喽,成仙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喽!我要乘风而去,到广寒宫去邀游!” 成帝一听,你要学奔月的嫦娥,那哪儿成啊?再一看赵飞燕,当真在风中盘旋飞腾,好几次都像是要被风吹下台去。成帝真急了,连忙命令冯无方: “无方,速与朕捉牢皇后玉足,别让风把娘娘吹跑!” 冯无方扔下竹笙,上前双手握住赵飞燕的纤足: “娘娘当心!这风可忒大了!” 一来是冯元方年青力壮,二来赵飞燕的骨头也太轻了点儿,就在冯无方的掌上,赵飞燕还舞个不停。后人就此传说,赵飞燕能作掌上之舞,还填了一首谒金门的词牌: “瀛洲榭,画艇笙歌声沸。轻盈体态香脂腻,婉转歌声细。碧玉搔头斜坠,占尽昭阳宫里。舞袖翩跃风乍起,赢得惊鸿意。” 成帝当时龙心大悦,赏了冯无方不少金银。现在想起来,冯无方手握芳足,也算是和赵飞燕有了肌肤之亲,谁敢保证小子不得寸进尺,在留春室继续搬演掌上之舞? 可又一想,那个庆安世也不能排除。那小子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又鼓得一手好琴,很得赵飞燕青眼相看,前些日子赵飞燕还特地向成帝请求,御赐了庆安世一面金牌,有事无事后宫侍奉。虽然小子才只十五岁,可越是小公鸡,打鸣越勤,母鸡也就越爱他呢。 成帝胡思乱想了一阵,乱糟糟没个头绪,飞行殿却已停在了昭阳宫。 赵合德早已沐浴更衣,焚香等候圣驾光临。一见成帝,娇滴滴檀唇轻绽: “陛下册栅来迟,臣妾等得好不心焦!” 成帝情绪犹未好转,冷言冷语: “好不心焦?是在等朕吗?莫不是跟你姐姐一样,在等哪个小白脸吧?” 赵合德一惊: “陛下这是何意?臣妾姐妹以身事君,可说是毫无保留地奉献一切,哪里会想什么糊涂心思?万岁万不可听信小道消息,岂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准是后宫那些吃不着的饿鬼,又在胡说八道了。” 成帝哼了一声: “什么小道消息?联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错吗?” 赵合德正在解释,淳于长急匆匆赶来了。 成帝一见淳于长那副情态,就知事情已有眉目,冷笑一声: “你说你们姐妹忠心对朕,从无二意,也好,就让淳于长卫尉用事实来为你们的忠心做个注脚吧!子孺,如实奏来!” “遵旨!臣等奉旨在远条馆外蹲守,不到一会儿,那小子果然沉不住气了,打扮成宫女模样,准备溜之大吉……” “你让他溜了?” “哪能够呀!臣早就料到,那小子一定会施展诡计,所以,凡是从远条馆出来的,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一概拿下盘问,别看他男扮女装,也瞒不过巨的一双雪目!上去一把撕破裙衫,您猜怎么着?那小子风流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洗刷干净呢,浑身上下,全都是唇印齿痕!” 成帝气得直抖嗦: “好畜生!该杀的畜生!是冯无方,还是庆安世?” 淳于长摇摇头: “都不是。那小子是宿卫陈崇的儿子,名叫陈元,生得果然精壮,臣等三四个人弄他一个,才把小子制服……” 成帝一拍桌案: “就该当场击毙,以为逆臣贼子的警诫!” 淳于长接奏: “那陈元倚仗皇后爱宠,还不服气,嘴里不干不净一个劲儿胡吣,说的那个话,难听着呢!臣都没法儿学给您听!” “他胡吣些什么?大胆说,朕承受得了!” “他说,陛下无能,每每临阵畏缩,不能令人畅快,空对后宫如云美色,却不能留下一丝龙脉,还说,他不过是奉皇后懿旨,行借种之职,有何罪过?万一皇后因他而怀上龙种,他还是咱大汉的功臣呢!” “放屁!朕怎么不行?怎么不行!” 赵合德接上话茬儿: “就是!陛下威风着呢!臣妾有亲自体验!是不是陛下?” “你先一边儿呆会儿!你瞧你姐姐办的这是嘛事儿?借种?亏她想得出来?大汉龙种借得来吗?朕这儿是总库,独家经营!陈元是什么东西,他会有龙种?真正气死朕也,气死朕也!” 淳于长连忙禀报: “您别生气了,臣见那小子口出不逊,猖狂至极,来不及请旨,已经将他立斩当场了!” “斩得好,斩得好!斩都是便宜他,这种东西就该千刀万剐!” 淳于长提醒成帝: “陛下,陈元不过是区区一个宿卫之子,无官无爵,却能登堂入室秽乱宫闱,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臣以为,这里面一准还有事儿!说不定,还有一个借种大军呢!” 成帝想想挺有道理: “子孺干练名不虚传!就命你负责彻底查清此事!原则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这可是关系国家命脉的头等大事!这还得了?想让朕不明不白戴上绿头巾,还替他们养活孽种?这不乱了吗!” 淳于长眼珠一转: “臣倒有个主意,可以确保后宫品种纯正。从现在起,您得加强起居登记制度,何地何时宠幸何人,不管是皇后,还是宫女,都要严格登记在册,后宫无论何人一旦有妊在身,都要和《起居注》的记录认真核对,以防假冒伪劣产品!再一条,加强后宫出入的管理,闲杂人员,特别是英俊、精壮的青年男子,一概不准擅入后宫!” “对对对,有道理!你是卫尉,就由你全面负责,给朕好好把守门户,看好大汉江山!去吧!想着把陈元他爹给朕废为庶民!” 淳于长领旨出宫,成帝转过脸来怒视赵合德: “朕真恨不得把你姐姐枭首断足!” 赵合德卟嗵跪倒,花容惨淡: “臣妾因为皇后的缘故,才有幸列于后宫,皇后死,则臣妾岂得独生?臣妾愿请死于陛下面前,粉身碎骨,以赎皇后之罪……” 成帝就是没出息,一蓬冲天怒火,竞被凄凄然两行珠泪扑灭: “好了好了,常言道爱屋及乌,朕看在你的面上,不去追究皇后罪过也就是了,你又何必如此自恨?起来起来,陪朕喝点儿酒,消消朕的火气!” 赵合德这一夜是怎样曲意逢迎,弄得成帝尽释前嫌的,咱们不去管它。只知道一点,从这儿起,赵飞燕在成帝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虽然仍然盘踞着皇后的宝座,但已再难像从前那样专宠后宫了,赵合德倒有点取而代之的意思。 在这件事上得益最深的却是卫尉淳于长,这一片忠心,成帝怎能不加褒赏?果然如约封他为定陵侯,甚至还曾动过心思,让他接替大司马的要职呢! 王音在阳朔三年(公元前22年)被王凤举荐为自己的接班人之后,以王太后从弟的身份,担任大司马车骑将军,行事倒也谨慎,颇得成帝赞赏。成帝曾下诏表彰王音: “车骑将军王音,宿卫忠正,勤劳国家,表现突出,却没能获得和宰相相似的封赏,朕很是过意不去,挺不落忍的。这么着吧,朕封你为安阳侯,享受三千户的食邑,跟王侯持平!” 王音既掌重权,又晋显爵,本当大展宏图,为大汉天子做出点儿贡献,可惜老天爷不保佑他,没几年就蒙主召唤,奔了西天,把大司马的位置给空了出来。 王太后的五弟成都侯王商顺序而上,当上了大司马,加卫将军,没两年又加大将军称号,也是身体不灵,大司马的座儿刚悟热乎,就“薨”掉了! 现在担任大司马的,是缥骑将军曲阳侯王根,反正不管怎么走马换将,总是在王家门儿里转悠! 王根辅了五年的政,好事没干什么,好处倒没少捞。这家伙太贪,谁的钱都敢要,借着大权在手的机会,公然卖官鬻爵,官声很是糟糕。 老小子倒还算有点儿自知之明,一看朝野上下对自己意见挺大,心说咱们见好就收吧,别等着皇上撤咱的职再走,那不就被动了嘛! 一封上疏递进宫会,王根要乞骸骨,请求光荣退休。 成帝倒有批准王根体面下台的意思,但一想到接班人的问题,脑袋就大了: “恐怕朕没法儿答应您的请求,扳着指头算算朕现在只剩下您和红阳侯王立俩舅舅了。六舅红阳侯,论资排辈本该在您之前就挑起大司马的担子,朕原来也曾让他统率四城八门的羽林军,就是为了好接替当初的大司马五舅成都侯工商。可惜六舅不争气,前几年倒腾地产,把公家拨给贫民耕种的荒地圈占了好几百顷,稍为开垦一下,转手就高价卖给朝廷。您说他身为朕的至亲长辈儿,缺钱花言语一声不就完了?朕能不给他,让他饿肚皮?非搞这一套把戏,以为朕还是小孩子,那么好糊弄?退一步说,就是打算骗朕俩钱儿花,朕也不计较,他倒是弄得严实点啊?搞得风声那么大,据说占地的时候还逼死了不少老百姓,结果倒好,让朝官孙宝抓住小辫子,穷追不舍,非逼着朕下诏治罪不可。朕是明君,哪能袒护自己的舅舅?虽说没治他的罪,叮是杀了跟他勾结一处霸占公田的地方官,也算是大义灭亲了吧?” 王根连连点头: “那是那是!您是有道的明君嘛!” “后来不是才让您干的大司马嘛!您现在一撂挑子,让朕还去找谁?” 王根本来也没打算真辞职,见成帝挽留,也就不再客气,有心借坡下驴,收回乞骸骨的请求: “既然国家正在用人之际,老臣也只好勉为其难,站好最后一班岗,把这把老骨头献给陛下吧!” 成帝想想,这也不是个办法呀,王根年岁也不小了,平时还老爱闹个病伍的,也是该早点考虑接班人问题了: “您先干着,同时您也物色物色合适的人选,等有人接班儿,您再踏踏实实地退休。”顿了一顿,成帝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这朝中武将里,还有谁呀……不行的话,让丞相兼着?” 王根一听,皇上在动这个心思哪?这可不成,赶紧启奏: “陛下,要说合适的人选,还是出不去王家!您别光盯着几个舅舅,表兄弟里头,也有人才哪!像什么卫尉淳于长,还有骑都尉光禄大夫王莽,这都是后起之秀,年富力强,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您干嘛还舍近求远呢?” “嗯,这两个人选不错,特别是淳于长子孺,办事很利索,很得朕意!您要加强对他的培养,等火候足了,咱们就揭锅!” 这条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王莽耳朵里。 王莽正跟要好的哥们儿刘歆一块儿喝酒谈文,这一声雷,轰得他是酒兴顿消、谈兴全无,端着酒杯干发楞。 刘歆一瞧王莽那副德性: “怎么啦哥们儿!至于嘛,不就一大司马嘛,我记得你说过,对功名利禄不必刻意追求,水到渠成!这刚几天,你就忘啦?” 王莽索性放下酒杯: “子骏!你以为我是贪恋虚名吗?非也!咱们平时在一块儿,也没少议论国家大事,你是聪明人,你知道,咱大汉现而今是怎么一种状况!国库空虚,灾荒连年,老百姓怨声载道,光铤而走险啸居山林的,就不下几十起!皇上废许后那年,广汉男子郑躬六十余人,揭竿而起,攻占官府,释放囚徒,盗取武器,自称山君,闹得州郡震动。好容易平息下去没过几年,尉氏男子樊并等十三人造反,杀了陈留郡的太守,自称将军;同一年山阳铁官徒苏令也自称将军,领了二百二十多人攻杀长吏,盗取库中兵器,纵横郡国十九处,东郡太守、汝南都尉等朝廷命官都被他们所杀。这些事情刚过去不久,子骏应当知道。” 刘歆颔首: “不错,我知道。” 王莽追问: “子骏知其然,可知其所以然?” 刘歆略一思索,说出四个字来: “官逼民反!” 王莽听到这四个字,不禁为之击节: “英雄所见略同,正是这话!别的不说,光是贪、春二字,就不知害了多少人!为官贪奢,则民必饱受盘剥茶毒,岂有不反之理!放眼朝中,下自佐史,上至丞相,大小官员,不下十余万人,可能够不贪不奢的,又有几何?整个儿烂掉了!前两年皇上曾下过一次诏书,专门讲到这个问题,子骏博学强记,一定还记得上诏的内容吧?” 刘歆何止记得内容?人家是西汉四大才子之一,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皇上是在永始四年(即公元前13年)六月下的这道诏书。诏书中说:‘圣明的君王用礼制来使尊卑有序,乘什么样的车辆、着什么样的衣服都有一定之规,以此来表彰对国家有贡献的人。这种礼制定下来之后,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违反,哪怕你家财万贯,不够那个级别就别想享受那个级别的礼遇。这种等级森严的制度曾经盛行,老百姓也因此而崇尚义、蔑视利。可是当前的世俗,全不把礼制当回事,奢侈僭越到了极点,简直没有个够!特别是那些公卿列侯、亲属近臣,本该以身作则,为民表率,可朕没听说有谁修身遵礼、同心忧国的!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一味地追求享受,穷奢极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建造豪华住宅,开辟精美园林,畜养大量奴婢,穿着绮丽服装。他们设钟鼓,备女乐,婚丧嫁娶规格搞得很高,全然不按制度办事!所谓上行下效,他们的行为如此,又怎么能奢望下面俭节?诗经里不是说了吗,赫赫师尹,民具尔瞻。那就是说,老百姓都在看着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呢!” 王莽重复了一句: “说得好!‘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当官儿的一烂,这国家还有法子要吗?” 刘歆接着回忆当时的情景: “皇上当时很气愤,在诏书中申敕有司严禁这种奢侈之风。除了青、绿这两种颜色的服装是老百姓的常服之外,其它红、紫等色,都不准随便穿着,以明制度。皇上还特别指出,列侯近臣要带头禁侈,有不改变者,由司隶校尉严察!” 王莽叹了一口气: “可惜奢风已盛,要改也难!” 刘歆表示不同意: “巨君不能这么说。也还是有不少人能够洁身自律的,别人我不知道,就说巨君你吧,你不就做得挺好吗?封了新都侯之后,你不是把车马裘服散发给宾客,闹得你自己‘家无所余’吗?你能做到,为什么别人不能做到?” 王莽举起酒杯: “子骏知我,堪泛一白,干!” 仰面而尽,王莽喟然: “可惜,我的做法,却不被别人所理解!他们都说我是沽名钓誉!什么叫沽名钓誉?难道非要我和他们同流合污一样去搜括民财,用来超标准享受,才不是沽名钓誉?更可气的,还有两件事,一次是犬子王宇和侄儿王光同日娶亲那事,另一次是我为后将军朱博朱子元买婢的事,这两件事都成了他们的话把儿了!” 刘歆也有同感: “头一件事我知道,那天我不还到府上去喝喜酒了吗?巨君,不是我教你坏,以后再请客,别请那帮吃孙喝孙不谢孙的东西!那天我刚一落座,就听见有人一边甩开腮帮子吃喝一边说闲话,说令任王光比令郎王宇年岁小,你却安排他俩同日娶亲,明摆着是想落一个优抚孤儿的好名声!酒宴当中,你不是几次离席,到后堂去伺候令堂大夫人服药吗,他们又说你这是故意做给大家看的,想让大家替你扬扬孝子的名声!其实我知道,伯母一向多病,每次你都亲尝汤药,这在你已是家常便饭的事儿了,那天不过是赶上了而已!怎么能说你是安排好了的?你再傻,也不会傻到这个份儿上!对了,朱子元那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还头一回听说。” 王莽苦笑: “后将军朱博,为人耿直,我一向挺尊敬他。有一回,我听他跟我诉苦,说他从亭长做起,辛辛苦苦干了半辈子,才做到后将军的位置,一生的荣华富贵,到这儿也就算到头了吧!可是有一件事让他不安,他那个媳妇儿,不会生孩子,到现在还没给朱家门儿留下一根半苗儿的。他说者无心,我是听者有意,打那儿起就给他留心上了。正好有个机会,有个女奴让主子给骗奸了,生了个双棒儿,主母吃醋,把俩孩子给摔死了,还逼着她爷们儿把女奴给卖了,要不卖就把她打死。我看这不是挺好嘛,就买了下来,一来,也算做件善事,救救这女奴,二来呢,这女孩子生育能力挺强,送给朱子元也许能给朱家门儿接上烟火。就这么件事儿,那些嚼舌头的楞说我起了色心,自己想要这女孩子!这不笑话吗?我上午买的,下午就派人送到朱府去了,说实在的,连那女孩子是黑是白、是丑是俊我都没看清呢!” 刘歆也挺气不忿地: “咳,人嘴两张皮,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吧!” 王莽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他对这些闲言碎语根本不予理睬,他所关心的还是大汉江山如何从风云飘摇的局面中扭转过来。于是,他继续前面的话题: “别人怎么说我,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皇上能够在用人上把握一点,不要任用那些只知道贪奢、不知道为国为民效命的家伙!” 刘歆一语道破王莽的心事: “你是说,淳于长子孺他不配委以国家重任?”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子孺跟我是表兄弟,按说我不该在背后议论他的不是。可是子骏哪,大汉已经这个样子了,它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不错,子孺是聪明干练.又善于揣测圣意。颇得皇上信任,作为宠臣,他比当初孝文皇帝时的邓通、孝武皇帝时的李延年,以及孝元皇帝时的石显,都要强得多!可咱大汉现在缺的,不是宠臣,而是股肱之臣!恕个罪说,当今皇上跟孝文孝武两位先帝比,不论是文治武功,都要差一点儿,而朝廷的情势,又比那两朝差得太多。国危主弱,如果再没有能够挑起大梁的股肱之臣,还怎么玩儿啊?” 刘歆听出王莽在自比股肱之臣;他暗暗在心中把自己所认识的王莽和“肌肱之臣”的标准对比了一下,觉得王莽并不算太狂,从个人的品行、学识以及才干,再加上外戚的出身,多少有点股肱之臣的意思。可要说淳于长呢,好像也差不到哪儿去,何况人家现在已经是卫尉了,九卿中虽不是最高的,但却是接替大司马位置的惯例职务。于是,他给王莽泼了点儿冷水: “淳于长卫尉似乎不能归到宠臣那一类里去,据我所知,子孺与君并称二俊,这恐怕不是别人瞎说,怎么也得有点儿真才实学,我看他在罢陵那件事上,就挺有水平的。连皇上也说他善辩、多谋略呢!” 王莽皱了皱眉: “他坏就坏在这五个字儿上了!什么叫善辩、多谋略啊?说白了,就是动心眼儿、玩嘴皮子、要小聪明!世上靠小聪明成大事的又有几个?子骏,有句话我一直没敢跟别人说,子孺自打封了定陵侯之后,干的事可是不像话呢!” 刘歆看王莽那副严肃的样子,不像是通常想像的给竞争对手上眼药,不觉把座位往王莽那边挪了挪,两只耳朵也坚了起来: “哦?有什么实例吗?” 王莽想了想: “算了,不说了!我要一说,别人又该误解了,以为我是要跟子孺抢大司马的位置呢!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喝酒吧!” 端起酒杯,嗞儿咂的,喝上没完了。 把刘歆急的,这叫什么事?吊我胃口啊?他干脆离席过去,夺过王莽的酒杯: “巨君!大司马是朝廷辅政,人选合适与否关乎国家存亡!淳于长要真是不够格几,咱们揭发他也算是为国家消除隐患!巨君平日挺爽快的,今天怎么这么畏首畏尾?再者说,别人能误解你,我刘子骏难道也会误解你?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王莽盯住刘歆的眼睛: “子骏,不是我信不过你,这事儿的确太大了,传出去闹不好要出人命!” “咱们哪儿说哪了不行吗?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好吧!子骏你知道,子孺因罢陵、立后两件事,大见皇上信用,贵倾公卿,不免犯了少年得志者的通病,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多畜妻妾淫于声色不说,他还开始不守法度,交结诸侯、牧守,光是收受的贿赂,就累至钜万!这也难怪,别人看上他在皇上面前说话顶用,乐意给他红包,咱也管不着。可是收谁的贿赂都行,替谁说话都没事儿,他不该收长定宫的,更不该替许贵人说话!” “许贵人?不就是废后许氏吗?淳于长怎么会跟废后扯上瓜葛?” 王莽娓娓道出始末,真把刘歆听出一身冷汗来! 原来,许氏废后有两个姐妹,一个叫许谒,就是撺掇许氏用诅咒的迷信法子暗算赵氏姐妹不成的那个蠢东西,另一个叫许孊,早年嫁给龙雒侯,龙雒侯死后,许孊正在徐娘半老,姿色犹存,也不知怎么弄的,一来二去,就跟淳于长勾搭成奸。淳于长也怪,放着多少黄花闺女不要,偏喜欢许孊这个小寡妇,还把她娶为小老婆。 许氏废后见自己的寡姐居然能够迷住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暗自庆幸,心想淳于长既然有本事把赵飞燕立后这件事办成,也一定能够在皇上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官复原职那是做梦,可弄个婕妤什么的,凭淳于长那股子红劲儿,怕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儿。 许氏也是让冷宫的寂寞给弄怕了,以为走走淳于长的后门儿,就能重邀圣宠,到那时候,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为此,她真是不惜血本,把原来皇上赐给她的御用之物,车马服装首饰什么的,恨不得一股脑儿全搬到淳于长府里去,再加上自己积攒的私房钱,前前后后花了有千余万钱。 淳于长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当然是来者不拒,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不就是为个婕妤吗?小菜一碟!别说捷好了,干脆,我给您再加把劲儿,争取让皇上立您为个皇后!” 大话吹出去了,可事情办得不顺,成帝对许氏废后这个黄脸婆,已经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了,淳于长本事再大,也只好嘬了瘪子。可是收了许氏那么多东西,总不能用“不成”两个字儿就给打发了吧? 要说怎么轻易别答应替别人办事儿呢,这就是教训!拿了别人的好处,又没给人家办成事,让人家三天两头追着屁股催,多难受啊! 淳于长开始还能找出点儿理由来搪塞,可是时间一长一他也烦了,一封书信交给小老婆许孊,让她带进长定宫,面交许贵人。 许贵人不看则已,一看淳于长这封信,简直是悲辱交加。 淳于长这封信,写得也太尖刻了: “您这么着急跟皇上重拾旧好,是不是空房难独守,春心似火烧?您也不想想,皇上有赵氏姐妹两个绝色美人相伴,只嫌夜短,生怕昼长,哪还顾得上您这昨日黄花?您要实在欲火难按,何不降尊就卑,学学您姐姐许孊的榜样?对于女人,我淳于长可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呢!” 这种下三滥的言语,别说许贵人无法忍受,就是刘歆这么一应文人秀士,听王莽这么一说,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反了,反了!淳于长简直是大逆不道!就算许贵人已是废后,那也是皇上的元配,如此戏弄污辱,他还叫人吗?巨君,你就该把他的罪行禀明皇上,非让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13章 王大司马 ●王莽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杯中那泛着血红颜色的美酒,令他起了不愉快的联想。 ●淳于长会算着呢!跟自己的前程比,一套车马,一车珍宝,又算个屁!板子打,夹棍夹,细皮嫩肉的定陵侯哪儿经过这个?一堂没过完,老老实实他全招了。 ●有了年富力强的王大司马,成帝更加放心地在温柔乡里纵情淫欲。 王莽赶紧捂住刘歆的嘴: “我的哥哥!别嚷嚷!嚷嚷出去,子孺还有命吗?” 刘歆被捂得快喘不上气儿来,他支吾着让王莽放手: “巨君,放开手!” 王莽放开手,一语双关: “能放手时须放手,子骏该知道这句话吧?” 刘歆喘息着: “得饶人处且饶人,是不是你还想让我帮你说出下旬来?巨君,你怎么这么迂啊?好歹你也是骑都尉,是带兵的人,怎么跟那些腐儒一样,陷在虚礼儿里拔不出来!官场斗争是你死我活的,你讲客气,人家可不一定对你客气呢!” 王莽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杯中那泛着血红颜色的葡萄美酒,令他起了不愉快的联想: “子骏,不管怎么说,子孺是我的表兄,我不能看着他流尽一腔子血!” 刘歆急得直跺脚: “巨君!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好吧,就算咱们撇开子孺的罪过不谈,以他的德、才,你凭良心说,他能不能干好大司马这个差事?” 王莽闭上眼睛; “才有过之,德却不及多矣!” 刘歆条分缕析,试图说服王莽: “既然如此,子孺一旦当上大司马,无非是利用这个重权在握的职位,多捞一些好处而已!哪里又能真正安邦治国?再者说,子孺与巨君年岁相仿,他这一上台,且退不了休呢!你又何时才能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王莽被他说得心烦意乱; “别说了!只盼子孺能悔悟前非,在大司马任上有所作为!” 刘歆冷笑。 “良好的愿望!可惜只是一厢情愿!子孺现在只不过是九卿之一,就已如此胆大妄为,一旦位列三公,执掌权柄,大汉江山岂不被他闹个天翻地复?巨君纵不为自己设想,难道也不为江山社稷、不为百姓黎民设想吗?” 王莽一杯酒浇入愁肠: “子骏,天命如此,莽又有何良方!” “怎么没有!皇上这次命骠骑将军物色人选,不就是机会?看来骠骑将军退休,已是不可挽回,皇上之所以迟迟不准,就是在等他举荐继任人才。巨君只须向骠骑将军禀明子孺的所作所为。骠骑将军自会明断,他还会再推荐淳于长吗?除了淳于长,剩下的,还会是谁呢?” “子骏是说,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不错!” “这招儿是不是太损了点儿?这不成了打小报告了?” 刘歆对王莽的优柔寡断很不感冒: “怎么能这么说!当年霍光废昌邑王,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令舅大将军阳平敬侯王凤,荐从弟王音代已.而不荐亲弟王谭等人,也有宁负兄弟不负社稷之意。这些事情就出在我大汉,巨君何不效仿?” 苦口婆心说了半天,王莽终于下了决心: “莽就豁出去落下骂名了!” 王莽第二天直奔曲阳侯府,王根这会儿正病得卧床不起,就在榻前接见了侄儿。 见到王莽,病体沉重的王根显得很高兴: “巨君侄儿到底有良心.又来看望为叔父了。咦,你表兄子孺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是不是朝中公务繁忙?” 王莽取过丝帕,为叔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子孺是很忙呢!侄儿过来之时,正好看见子孺在他府邸之中会见群僚,据说是在进行人事安排呢!” 王根挺纳闷: “人事安排?一个卫尉搞什么人事安排?” 王莽笑了笑: “子孺今日是卫尉,明日呢?后日呢?作为未来的大司马,提前安排一下部属的官职责守,似乎也是情理中事啊!” “未来的大司马?谁封他的?”王根有点不乐意了,“我还没下台呢!他干嘛这么迫不及待!” 王莽赶紧给老头胡噜前胸摩挲后背: “叔父您干万别生气!子孺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事儿都讲究个超前意识!其实子孺这也是防患于未然嘛,您想,您近来贵体一直违和,万一真的不起,皇上肯定命他接替您,大司马日理万机,国家大事有多少都等着他去拿主意,不预先安排安排人事,临时抓瞎可怎么对得起皇上的信任和您的举荐!” 老头儿气得呼哧带喘,好悬一口痰没堵死他: “呼噜呼噜!谁举荐他了?谁举荐他了!好个不孝的东西,敢情早就盼着我死哪!我说怎么这些日子瞅不见小子的人影儿,闹了归齐,是忙着上任哪!” 王莽见老头儿气得没了人样儿,也有点儿含糊: “您正病着,我干嘛跟您提这些不痛快的事儿?子孺也许根本没那个意思,您只当我什么也没说……” 王根恨声斥责: “你别给他打马虎眼!子孺那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一撅眼子,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现在就封官许愿了,还说没那个意思?他要没那个意思,我就不好意思了!快说,这小子背着我还干了些什么?” 王莽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他……他……他其实也没干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儿……” “对不起我这个糟老头子倒没什么.有没有对不起朝廷的事儿?” 王莽还是犹豫不定,昨天刘歆说的那些话,他在心里早翻了好几个个儿了,可事到临头。他还是不忍照直说,甭管怎么说,淳于长也是从小一块尿尿和泥的伴儿,这一句话出了唇,淳于长丢了煮熟的鸭子事儿小,丢了小命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王根追问得紧,王莽只得含糊支应着。 可王莽越是顾左右而言它,王根越觉得事情不妙,他急得直拍床板: “巨君!你是存心要急死我啊?你也不想想,咱王家早就是众矢之的,设若淳于长当真有什么过错,你又不跟我说,稀里糊涂我跟皇上一举荐,甭等皇上说我所荐非人,那帮百官也得一本接一本地参我!真要到了那时候,咱王家门损失的可就不是一个淳于长了!弄不好,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充军发配!” 王根久历官场,知道什么叫一损俱损,他说的有道理,与其满门遭殃,不如丢卒保车! 王莽见老头儿说得这么严重,当下也不敢再遮遮掩掩: “要说子孺,也没干太多对不起朝廷的事,不过就是私通后宫,戏辱度后,外加敲诈点儿钱财什么的而已。” 王根当时只觉五雷轰顶: “好轻巧!戏辱废后,还,还,还什么而已!这就够上灭门之罪了!你,你,你既然知道子孺的这些事情,干嘛不早告诉我!” 王莽战战競競: “侄儿不知您对子孺是什么态度,哪儿敢说呀?回头您一误会,说我是贪图大司马的荣华富贵,诬告子孺,我不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吗?” 王根恨得直咬牙: “唉呀!事到如今,你还前怕狼后怕虎!你怕我误会你,就不怕皇上误会咱们王家?我怎么说你是好哇!” 王莽没想到老头儿会气成这副德性,他这会儿只有傻苶苶站那儿发愣的份儿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长信宫,一五一十告诉太后,让她老人家拿个主意吧!” “可是您这儿……” “快去快去!我这儿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可得百米冲刺的速度,要是晚去一步,咱王家可就算死定了!” 王莽哪儿还敢耽搁,立马儿入宫,禀明太后。 王政君也是吓出一身白毛儿汗来: “好小子!甭看平时人五人六的,办的事儿可真够邪虎!” 老太太到底儿是久经风霜,掂量了掂量,立刻觉出哪头轻哪头重了: “巨君,还得麻烦你一趟,赶紧奔前殿,把这事儿告诉皇上,也得百米冲刺的速度,晚去半步,没准大司马的任命就公布了!” 王莽心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这么会儿工夫我都冲刺两回了!您打个电话不就完了嘛! 可惜那会儿没电话,就是有,这么重要的事,也还是面陈保险。 跑两趟腿还真有好处,王莽终于抢在宣布任命之前让成帝改了主意,淳于长到手的大司马就让这两回冲刺给冲飞了! 飞了的何止是大司马,连卫尉也吹了!成帝还算是体念淳于长在历史上有过那么点子小小的功劳,总算没当场宰了大逆不道的狗东西,还保留了他定陵侯的爵位,轰出长安,到地处汝南郡的封国闭门思过去吧! 淳于长本来以为自己没法儿活过今天晚上,遗嘱都准备好了,一听,才不过撤职的处分,不免由衷感谢皇上宽宏大量,望阙叩头谢恩已毕,回府打点行装,预备即日奔赴汝南。 搜刮的东西也忒多了点儿,看看这儿舍不得,瞅瞅那个撇不下,干脆,统统装车带走! 车也装好了,宅子也卖了,门口有人来送行。 待罪之臣居然还有人不怕受牵连,淳于长还真挺感动。 可来人一开口,差点没把淳于长气死! “表兄,您打算就这么走哇?不给唔们留点儿什么念心儿?” 这是来发国难财的!淳于长瞅着眼前的表弟王融,一肚子气没地撒! 王融是淳于长的六舅红阳侯王立的老大,这次来,是奉了老爸的严命,要在浮于长身上捞点油水。 王融也瞧出来淳于长鼻子眼睛都不在正地儿,他才不管那个呢: “表哥,陪们老爷子让唔们转告你,前几年多亏了你在皇上面前说他体弱多病,不宜接替五叔的大司马,这才得空儿休养生息,特意儿让唔们来给您送送行!” 淳于长是什么人,还能听不出王融话里的刺儿?他赶紧解释: “六舅弄错了!我哪儿能干那缺德事儿啊?咱们好歹是亲戚,胳膊肘哪能往外拐呢!说实在的,表哥我这回遭了暗算,失势的凤凰不如鸡,还仰仗六舅他老人家在皇上面前得空美言几句呢!” 王融想想,好像老爹是弄错了,淳于长不至于那么毒,当年老爹未能循序当上大司马,说不定另有原因,不能赖淳于长。 不赖是不赖,那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替他跟皇上说情去,辛苦费总是要的吧: “亲不亲,砸了骨头还连着筋呢!表哥的事儿,不就是唔们的事儿嘛!可是唔们担心呀,唔们老爷子腿脚不大利索,许是没法儿替您奔走了,您哪,还是另请高明吧!” 淳于长一听,嗨,有门儿!他是收受贿赂的行家里手,这一套欲擒故纵,声东击西,明敲暗打的索贿把戏,那是老头儿捏泥雀——玩儿剩下的活儿了! “别介呀,我的好兄弟!六舅再不管我,我还有活路儿吗?腿脚不利索,那不要紧哪!兄弟您瞅瞅,哥哥我这儿几十辆车呢,随便儿挑!不就一辆车嘛!” 王融其实早就有目标了,刚才来之前老爷子就嘱咐多少遍了,淳于长有一辆七宝香车,超豪华,再加上那匹御赐的西域神驹,弄不到手就别回去见他! 淳于长一看王融站在七宝香车跟前再也不挪步,心里就有底儿了: “兄弟瞧上这辆了?嘿,要不怎么说是红阳侯的世子呢,见过世面,眼光就是贼!甭客气了,赶走吧!” 王融还得假模假式一下: “那多不好意思啊!再说您这车上还装着东西呢,要不招呼他们卸了车?” “空车送人有什么劲?拉走,都拉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就点子金银珠宝嘛,拿去玩儿去吧!” 淳于长会算着呢!跟自己的政治前程比,一套车马,一车珍宝,算个屁!手底下使点劲就又捞回来了不是? 王融就等这句呢!他跨上七宝香车,拉起僵绳: “表哥,唔们这可是无功受禄啦?” 淳于长一摆手: “请回吧兄弟,受禄才有功哪!” 送走了得意洋洋的王融,淳于长踏踏实实回汝南静候佳音去了。 没承想,淳于长耍了一辈子小聪明,这回总算是耍砸了锅! 红阳侯王立倒是没辜负那辆七宝香车和那些珍宝,当真上成帝那儿替淳于长叫屈去了,可是反而弄巧成拙,让成帝瞧出了毛病: “六舅今儿个反常啊!朕记得您总是怀疑淳于长给您使绊儿,弄飞了您的大司马,平常日子没少说他坏话,今儿个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王立还想来个猫儿盖屎: “陛下,老臣这叫大公无私!年轻人嘛,难免犯点儿错误,老臣这当长辈的,哪儿能跟他们叫真儿啊!淳于长是狂了点儿,可话又说回来了,人家狂得有本钱!聪明,能干,还……” 成帝脸色一变: “他是聪明能干!鬼主意都打到朕的后宫来了!朕就琢磨这事儿不对味儿!好模样儿的,您替他说哪门子情?别不是得了他什么好处吧!” 王立也是心里有鬼,让成帝一诈,舌头立马儿打卷儿: “不塌意接涮了妈,花喇嘛塌果儿看屎妈!(不答应就算了吗,发那么大火儿干什么!)” 成帝一拂袍袖: “哼!还是朕的六舅呢!拿着国家大事当儿戏!来人!给朕彻底清查此事!” 要说皇上手下就是办事得力,三查两查,就查到索贿受贿的王融那儿了,哗嘟嘟铁链子一抖,就要把王融带到局子里去! 王立一看这回要歇菜,自个儿的儿子自个儿知道,三堂六市那罪,他哪受得了?一个挺不住,就得把老子给供出来!得嘞,豁出去绝户了,别让小子坏了老子! 一杯鸩酒,把王融送上了西天。王融也是冤透了,七宝香车替老爷子要了来,自己就坐过一回,这就搭上了一条小命,这车票也忒贵了点儿! 王立毒死亲生儿子,倒坏了事了,成帝一听,怎么着,这里还是有事儿啊!看来不光是行贿受贿了,没准还有更大的阴谋哪! 八百里快马载着御诏,直驱汝南。淳于长还乐呢: “六舅就是有本事,这刚几天啊,皇上就命使节召我回京了!” 回京?做梦去吧,就近押往洛阳诏狱,严刑拷问! 板子打,夹棍夹,说不定还坐了坐老虎凳,灌了灌辣椒水,细皮嫩肉的定陵侯哪儿经过这个?一堂没过完,老老实实他全招了。 成帝这个气呀!本来还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这回白纸黑字大红手印,亲口招供,你小子不死还等什么? 淳于长狱中毙命,京城的王立也被武装押送到了他的封地南阳,这一重大案件还株连了几十个跟淳于长过从甚密的高级官僚,一个个全都丢了纱帽。 这中间唯一一位得益的,就是王莽王巨君。成帝一看王莽这么忠贞不二,又这么大义灭亲,焉有不赏之理?正好王根长期歇病假,国家大事正需要王莽这样的忠良精明之臣辅助朕来料理,得嘞,大司马,就归了他吧! 这一年,王莽刚刚三十八岁,自从西汉设置大司马辅政以来,这么年轻的大司马还从没有过。要不怎么说是蝎子拉尿——独(毒)一份(粪)呢! 王莽继四位伯父、叔父做了王家的第五位大司马,最高兴的反而不是他自己,或者说,他自己并不因此而感到特别高兴。相反地,他倒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我这只丑小鸭,终于冲上了天宇,跻身三公,弄到这地步可是不易呀!俗话说,高处不胜寒,我可不能掉以轻心!我这背后,不定有多少只眼睛贼着我,就盼着我出毛病呢!我只要稍稍出那么一点小庇漏,那帮家伙还不玩儿了命地踹我,给我玩儿一个爬得高摔得惨!” 这是王莽的一种想法,他还有另一种想法: “从黄门郎到大司马,一步一步总算走过来了。这也是机遇!机遇机遇,可遇不可求啊!可得珍惜这个机遇,不为别的,大丈夫在世百年,怎么也得干出一番事业!要搁从前,咱官卑职小,说话不管用,空有一腔抱负,没处施展,那是另说着。可这会儿不一样,咱是大司马,国家重臣一要是再不能干点儿叮噹响的大事,咱对得起谁呀?” 脑子里让这些想法塞得满满的,王大司马可真是“充实”得很,办起事来也跟他的几届前任大司马不相同。 他那几位伯父叔父,讲究的是一个“派”,出门是骏马华车,回家是赤埠青琐,那叫威风! 可王莽虽然当了大司马,却是轻车简从,还保持了当年在敦学坊求学时那么一种朴素的作风。这一点在当时崇尚奢侈的官僚中是不多见的。其实他并不是没钱,大司马每月六万的俸禄不说,光是皇帝赏他的财物,加上一千五百户新都侯封邑的租税收入,也足够使王莽成为西汉时候排名在前十位的大款了。但王莽有一样好,他对钱财这种身外之物看得很淡,这大概和他从小相对于王侯来说是“一贫如洗”的家庭经济条件有关。史书上记载的这样一件事情很能说明王大司马的勤俭作风:有一次王莽的母亲生病,公卿列侯纷纷派遣自己的夫人登门问疾。当这些锦衣王佩的“女大使”们来到大司马府的时候,没有受到大司马夫人的礼遇,只有一个身着布衣、短裙仅能遮住膝盖的女仆模样的人在门外相迎,夫人们全都赖在车上不肯下来: “这叫什么事情嘛!我们也是朝廷的诰命夫人,在各人家里那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别看我们的老公都是三公九卿列侯什么的,枕头边上还得我们给他们拿主意!怎么着,到了你们大司马府,连个小小的薄面都不肯给,就让那么个女仆在外头迎接?你们夫人就那么高贵,还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摆什么臭架子!” 夫人们有心掉转芳驾打道回府,可外交任务没完成,回去怎么交待?没法子,谁让人家是大司马的夫人,将就点儿吧,好赖人家还派了个女仆在门口迎着呢,也不算太跌咱们的份儿。 赶到拿耳朵一扫听,乖乖咙地冬,韭菜炒大葱,什么女仆啊,敢情那就是大司马的元配夫人! 就这一下,朝野上下可就开了锅了:王大司马太抠门儿了,也不知道捯饬捯饬自个儿的夫人,楞让她穿得那么寒酸!大司马还号称是精通周礼呢,连人是衣马是鞍都不懂!咱大汉朝,女人的裙子长度和身份地位是成正比的!裙不过膝算什么?那是下贱卑微仆妇的打扮! 当然也有人从正面理解,认为王莽这种俭朴节约才是社稷之臣的崇高之处呢!光知道在任上捞钱,打扮大老婆小老婆,也许还有不是老婆的老婆,那他妈叫什么本事?有本事您把老百姓弄富裕喽好不好? 还有一种人更是可恶,偏说王莽这么做是故弄玄虚,哗众取宠,显示他多清廉似的!当官儿的不能让自个儿家先富起来,那算什么官儿?那西瓜官儿当着还有什么哏?别学他!谁学他谁他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反正不管人家怎么说,王莽还是我行我素,照样俭约,照样把赏赐和邑钱全都拿来资助那些贫寒的士人们,王夫人照样还得继续穿那条粗布短裙。 王莽也是公务太忙,实在没心思去搭理那些飞短流长,说就让他们说去吧!王夫人也不是没提出过置办几件礼服的动议,可一提到经费问题王莽就瞪眼: “又要乱花钱!你跟我这么多年,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我顶讨厌铺张浪费!尤其是当官儿的,一铺张,难免就要在别地儿想辙,贪污、受贿就他妈全来了,你是成心要我被老百姓骂死!” 吓得王夫人再也不敢提这碴儿了。其实王夫人还是挺满意的,自己这个老公,除了手头紧点儿,还真没当官儿的那些臭毛病,别看他正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岁数,拈花惹草的风流韵事一次都没闹过,不像别的大官儿,仗着权势,以为位高那方面的本事也跟着见长,不自量力,七老八十了还要弄几个小蜜玩玩儿,也不怕累着! 王莽上任快一年了,这一年里,他是勤勤恳恳,不知疲倦地忠于职守,手底下还拢了一批贤能之士,充任自己的属官,大司马的工作还真弄得有声有色。 当然,百忙之中,有时也还得抽空跟夫人亲热亲热,敦一敦人伦。除了偶尔一两次许是因为公务忒累,不能令夫人畅意之外,其他时间表现还挺努力、热情,王夫人有点儿受宠若惊: “巨君宝刀不老,初衷不改,令妾自感动!不过,大司马夙夜操劳,还得保重贵体,不要在妾身身上花费太多的精力!” 王莽望着通情达理的夫人,也挺感动: “夫人真是贤慧!莽以外亲得掌国柄,战战競競,唯恐力不从心,误了朝廷大事,正要摒除冗务,全力以赴,夫人这样理解我,我就放心了!” 王夫人倒没太考虑朝廷大事,那是老爷们儿的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关心的是丈夫的身子骨: “你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公务又忙,还真得节制点儿,加强点儿自我保健,别跟皇上似的,没日没夜地在后宫身上下功夫,听说现在又在寻觅春药呢!” 王莽开始还笑眯眯地听着,见夫人说出后一句话,不禁板起面孔: “唗!这种话能胡说吗?别听信谣言!这关系到皇上的声誉!” 王夫人并没胡说,这话也不是谣言,成帝这阵儿真是在借助药力补偿自己的不足呢! 原来成帝自打得了赵氏二美,左拥右抱,日以继夜,在温柔乡里纵情淫欲。 如果光是赵氏姐妹,成帝苦则苦点儿,仗着宫里生活待遇极其优越,营养方面跟得上,倒也能勉力应付。可人家是天子,专宠二美之余,怎么也还得照顾到方方面面。如此一来,天子的身子骨可就有些顶不住劲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何况又届半百之年,哪里经得起如此戕贼?春闺之中,不免时不时地交一张白卷,弄得二赵心意不畅,就有饥言讽语吹向力不从心的倒霉男人。 二美不满其实还是次要的,成帝自己也觉得,美好的青春不能就这么快地付诸东流!皇上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上天既然把帝位赐给朕,朕不好好干对得起天地良心吗?而好好干这三个字,当然首先是指充分享受皇上才有的吞并天下美色的独特权利——愣要说这是义务也不为过。 成帝的心事,被近侍小太监唐金看破了,这唐金只是个阉奴,烦恼根既已荡然无存,本不当在这种人生大事上有什么敏感性。可这人哪说来也怪,哪方面越是不行,越是爱打听、关心那方面的隐秘,这不能算是人类的臭毛病吧!唐金心眼儿贼灵,一瞧成帝每夜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就明白皇上是在什么问题上有了麻烦了: “皇上,您甭发愁,奴才有个主意,包您重振雄风、再现神威……” 成帝看看这个六体不全连说话都女声女气的东西,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你懂得什么!你连梨都没尝过,还想着改变种梨的方法?” 唐金哪里服气: “没吃过猪肉,奴才还没见过猪跑?您还别信不过奴才,奴才明天就把洞房春丹献到圣驾面前!”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丹?” “洞房春丹!” “洞房春丹?听这名儿倒有点意思,就是不知道灵不灵……” 唐金一看成帝有了兴趣。劲头立马儿上来了: “灵!灵着呢!先生那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说是‘洞房春丹,久战不泄’!” “说得邪唬,别是走江湖卖假药的,给朕来个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吧?” “不会不会!那先生是蓬莱岛的方士,按着岛上秘不外传的方子,用水火养成这副仙丹妙药,要不是这两年岛上周饥荒,先生才不会把这仙丹外传呢!人家还留着自个儿用呢!” 成帝就有八分信了: “他家妙用,不是凡人理解得了的,只是,这洞房春丹究竟妙在何处,有没有人亲身试过呢?” 这话刚出唇,成帝就觉出不对劲儿了,唐金一个小太监,洞房春丹这种药的妙处,他又怎么说得清楚! 没想到唐金还真说清楚了: “怎么妙法,这个大概只可意会,无法言传。反正奴才看到,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爷子,上门向先生致谢,说是他新买了一个小妾,洞房之中,颇有怨言,谁知用了先生的仙丹,老爷子青春立刻重现。” 成帝一笑: “唐金,这你就上当了!现在作买卖的,都时兴雇托儿,你焉敢断定,那老头儿不是先生雇来的托儿,帮他促销的!说来说去,春药这种东西,还是得亲身试过才知灵与不灵!” 唐金连忙回禀: “奴才试过!” 成帝眼睛瞪得跟铃挡似的: “你……试过!你!” 唐金扑通跪倒: “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奴才自小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无以为生,十六岁那年,奴才自己动手,净身入宫,以求温饱。也许是方法不当,也许是临时手软,奴才的孽根割而未净,有时还有那么点儿蠢蠢欲动的意思。也是奴才闲极无聊,买了他一九仙丹。谁知才咬了那么一小口,便口舌生热,孽根暴长,坚如铁戟,等了有一两个时辰也不见疲软之象,可把奴才吓坏了,想起先生说的,要泄之时,饮两口凉茶便妥,这才赶紧找凉茶灌下去,倒是管用,奴才是刑余之身,泄是没东西可泄,所幸那孽根渐回原状,才算救了奴才一命!奴才想,世间有此神奇之物,焉能不报皇上知道,这才拼着一死,实话实说,万望皇上念奴才一片忠心,恕奴才死罪!” 成帝眯着眼睛盯住唐金: “你小子没有秽乱朕的后宫?” “没有没有!打死奴才也没那个狗胆!奴才也就是自个儿跟自个儿寻个乐子,宣泄宣泄而已……” 成帝哼了一声: “谅你也不敢!唐金,朕念你为朕排忧解难,出自一片赤诚,姑且饶你死罪!”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 “先不忙谢朕,办正事儿去要紧!朕命你戴罪立功,速去寻找那先生,有多少存货咱全包圆几了!今晚要把洞房春丹献到朕的面前!” “今晚?皇上,那先生虽说这二年一直在长安卖药,可保不齐这会儿搬没搬家,于他们这一行的,讲究的是打一枪换个地方!无论如何,您得宽限小的一两天,明天,明天奴才一准儿让您用上仙丹!” “明天?那今夜怎么办?还要朕去忍受那些难堪的讥讽么?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要急朕之所急!” 唐金眼珠儿转了转: “要不,奴才上次买的那丸,才咬了一小口,您要不嫌奴才脏,今晚先拿它救救急?” “也只好如此了,快快拿来朕用!唐金,如果仙丹真如你所说那么灵验,如果你明天真能多多献上仙丹,朕放你出宫,还要委你个官儿做做,你要是还有本事,也可以娶个漂亮媳妇过日子!可是,如果你办不好这件事,那咱们两罪并一罪,你小子就算死定了!” 洞房春丹果然非同凡响,虽然成帝只用了唐金剩下的大半丸,也足让他在赵合德面前抖了半宿的威风,赵合德未免对成帝的突变表示惊异。成帝起先还想保密,架不住丰润美人软磨硬泡,终于吐露真情。 赵合德撺掇成帝: “唐金立此大功,您就该封他个官儿做做!” “是说了,只等明日他献上仙丹,朕会按照仙丹数目,有一丸就封他一石的官儿!” 唐金不负重托,走街串巷,终于把先生找到,好说歹说,扫干了先生的存货,献到未央宫。 数了三遍,一共是二百九十八丸,成帝一高兴,差的那两丸忽略不计,凑个整儿,算三百丸,当场给了唐金一个三百石的官职,到一个不到万户的县去当上了县长。 唐金恨死那先生了!您干嘛不多生产点儿仙丹,我要是买回来几千丸怕不当上丞相、封成列侯了? 不管怎么说,县太爷也是一方父母官,比在宫里伺候人强多了。唐金欢天喜地上任去了,因为他这个官儿来得不太光彩,是从“鸟”上得来的,再加上小子作威作福,老百姓背地里都骂他“鸟官”。 成帝有这二百九十八龙洞房春丹仗腰子,胆气顿雄,大有气吞山河之意,除了赵氏二美之外,连后宫那些平时颇受冷落的佳丽也都轮番幸遍,都说天子龙体健壮,咱大汉江山可算稳住了。 可是成帝却不知道,那些佳丽们也不知道,这洞房春丹,是靠了辛燥的药石之力来调动成帝的力量,所谓剜肉补疮是也,有点儿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味道。急功近利的结果,是使成帝的龙体越发亏空,平日里哈欠连天,连装模作样翻一翻奏章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好在有那个不知疲倦的王莽大司马替他料理国事,成帝才不至于要日夜操劳,才有可能专注于后宫。 由于成帝的荒淫无度,他的龙体已经被掏空了。他再也挺不住了。他居然倒下了!昏死了。 王莽一干重臣闻讯赶到,风流天子已然僵挺,王太后、赵皇后等人大放悲声。 王莽自然也悲从中来,哭了表兄一场。未央宫里顿时泪飞如雨、嚎声如雷。 哭着哭着,王莽想起来了: “太后,皇后,列位大人,咱们老这么哭也不是事儿啊!皇上既已弃民而去,逝者已矣,咱们活着的.还得为他老人家料理后事啊!” 王太后泪眼朦胧: “侄儿,不,大司马,朕骤遭丧子之痛,方寸已乱,你身为大司马,又是大行皇帝至亲.就命你典理丧事!怕你一人忙不过来,命三公中的另外二公协助你一块儿忙活——对了,三公中朕只见到大司马你和大司空何武,为何不见翟方进翟丞相前来吊哭?” 王莽一听就知道老太太这心伤得可以: “还翟丞相哪?二月间他就暴亡,这会儿恐怕尸首都臭了!” “朕哭糊涂了,翟丞相既死,可有人接替?” “启奏太后,大行皇帝生前已指定左将军孔光继任,本来预备今日个拜相的,这不突然出了这么档子大事,给耽误了嘛!” 王太后一听,敢情丞相还空着呢,一朝的首辅大臣,哪儿能空缺呀: “大行皇帝既有遗命,可速召孔光进宫受领相印!” 孔光急急忙忙领诏进宫,见着成帝的遗体趴下就哭,王莽心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哭个没完? “孔大人,哭两声就行了,您没见太后那儿正捧着策文印绶,等您赴丞相任呢?” 孔光止住悲声,就在成帝灵前拜受了相印。这也是个不吉利的丞相,上任头一件事,就是料理国丧! 王莽、孔光、何武三公,回去安排国丧不提,单说王太后,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 “好好一大活人,怎么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皇儿平时这身子骨还行啊,除了闺房之中有点力不从心,没别的毛病啊?对了,听御医说,皇儿死得很难看。这里头一准有猫儿腻!” 一道诏命连夜发出,命王莽、孔光会同掖庭令,火速查明成帝起居及暴崩等一切原因。 王莽、孔光哪敢怠慢,连忙凑到一块儿紧急蹉商。 王莽捧着太后诏命仔细研究: “孔丞相,太后用的可是暴崩两个字,这里头大有文章呢!您记不记得,上个月您的前任翟方进翟丞相死于府中,用的也是一个暴字?” 这孔光是孔老夫子的嫡系第十四世孙,家学渊源,学问精深,当然明白这个暴字的含意: “大司马言之有理!据光所知,故翟丞相手下有个议曹叫李寻的,因见今春荧惑星穿行于二十八宿的心宿,主伤大臣,上书请翟丞相赶紧想辙。翟丞相哪有什么趋吉避凶的良策?览书惶惑,不知所为。不到数日,郎官贲丽奏请天象告变,急须移祸于大臣,也就是在高级官员中找一个替罪羔羊,才能确保圣驾平安。大行皇帝当时就想到了翟方进,召进宫去把‘天意’这么一说,就有让他自裁的意思。翟方进也是惜命,回家拖了一整天,也没采取什么行动。大行皇帝急了.这事儿怎么能拖呢?拖来拖去,老天爷就要降灾给皇上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赐下一封册书,册书的具体内容是……” 王莽接口: “先帝的册书说:‘皇帝请教丞相:君有孔子的智慧、孟贲的胆气,朕一向与君同心一意,期望着能把国家治理好。可是君当上丞相至今十年了,灾害不断,老百姓备受饥饿之苦,加上瘟疫水灾,死亡无数。章门关、函谷关的关门钥匙不翼而飞。 国家的守备形同虚设,盗贼比比皆是,官吏残害良民,刑事案件一年多过一年。上次君上书时也说过,现在吏治不整,贪官污吏充斥于道,要么是朋比为奸、官官相护,要么是尔虞我诈,丝毫看不到忠君忧国的精神!君说的是事实,可追究起来,这又是谁的责任呢?看看君的政绩,瞅不见辅助朕躬造福天下使老百姓安居乐业的一点迹象!前一阵郡国谷物虽然丰收,可老百姓还是有很多衣食不继的,离乡背井的流民也还没能各回家园。这些情况朕都给你记着呢!朕知道,国家的用度这几年不该有太大的变化,文武百官的支出都有一定之规,君也不拿算盘好好执拉扒拉,一味听下面吵吵说经费不够花的,君也会想主意,还真有脸提出什么东西都增赋税!一会儿城郭边上的空地也收税,一会儿马牛羊那些牲口也上捐,更可气的是,你倒算准了啊,一会儿一变,弄得朕也搞不清到底都增了哪些赋税!就君这种随波逐流的高级官员,怎么能辅佐朕躬?怎么能领导群众?还想老赖在高位上,就凭您的本事,行吗?说免了您吧,又有点儿不太落忍,您赶紧想主意,堵住作奸弄科的源头,把国事当作您自己的家事那么上心!朕特命尚书令赐君‘上尊酒’十石,宫苑里养的肥牛一头,您好好琢磨去吧!’孔丞相,这赐相牛酒的典故您知道吧?” 孔光点点头: “牛酒这东西,赐给谁都是好事,唯独丞相不能沾这东西,赐相牛酒,就是说丞相不称职,暗示他该自裁呢!这可是大汉的惯例呀!” 王莽低声猜测: “大行皇帝不会不知道牛酒的典故,我想翟方进也一定门儿清!” 孔光嗯了一声: “嗯!据可靠情报,翟方进当时见到先帝赐的牛酒,就知死期已到,硬着头皮,取出鸩酒一杯,咬牙吞下,即刻倒毙!先帝知道翟方进已死,诏告天下,用的就是‘暴亡’两个字!” 说到这儿,孔光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后诏书上说先帝暴崩,莫非是在暗示你我,先帝之死是有人弑君?” “不错!而且这个凶手,很可能就是……” “赵合德!”两个人不约而同喊出了这个名字。 嫌疑犯既已确定,弑君大案不容迟延,当下二人挑了一个最不讲情面的属吏直奔昭阳宫,拉下脸子好一通盘查。 赵合德虽未用毒弑死成帝,但她在那一夜中,确是她亲手将七八丸洞房春丹化给成帝服用的,如今对成帝之死自己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王莽孔光派人详诘严问,眼看那些春闺秘事无法再行隐瞒,赵合德还算知羞,心想你们也别再问了,天下除死无难事,我死给你们看不就完了? 好在成帝还没走远,赵合德一缕芳魂紧赶慢赶,总算在鬼门关前赶上了成帝,俩人到阴曹地府接着去寻找洞房春色。 了了这档子大案要案,王莽、孔光等人接着操办国丧。 盖棺定论,先得给大行皇帝上个溢号,而上溢号又得先明确大行皇帝一生的行状如何。这下子可难为群臣了,大家伙儿冥思苦想,除了微行出宫、宠爱二赵,还有其他一些荒唐事之外,愣是没想起大行皇帝有什么事迹能够得上美溢! 王莽一生气,大家伙儿集思广益,就在一块堆儿使劲儿想!想不出来谁也甭想回家吃饭! 有道是人急了上房,狗急了跳墙,饿得大伙儿脸都绿了的时候,终于有人想出来了: “什么叫微行?微行就是不愿意兴师动众!不兴师动众,老百姓就不受惊扰,这不就是‘安民’嘛!宠爱二赵不仅,这宠爱只限于二美本人,她们的亲戚最多也才封个虚爵,没有一个在朝为官的,相比较之下,王家一门出了十侯五司马,这说明什么?说明先帝立政有方,知道该用什么人.不该用什么人!既安民,又立政,快翻翻溢法,安民立政的事迹该上哪种美溢?” 稀里哗啦大家一起翻: “有了有了!‘安民立政曰成’,就上先帝溢号为孝成皇帝!” 孝成皇帝,简称成帝,列位看官请记住,在封建社会里,皇上的溢号都是死后才产生的,像这位成帝,还有以前的元帝、宣帝等等,他们活着的时候并不这么称呼。笔者写这部书,为着方便起见,才“提前”使用了帝王们的谥号,列位明白就行了,不必太较真儿。不过对这种历史常识,笔者自信还比较注意,但凡书中人物言谈话语提及当时在世的帝王,笔者绝不让他们嘴里叫出帝王们死后才有的溢号,咱好歹也是名牌大学的文学硕士,别让大家笑话咱不是?闲话休提,咱们接着讲故事。 成帝溢号已定,接下来有一个头等大事,就是帝位继承人的问题。我们知道,成帝一世无子,要不赵飞燕也不会琢磨出借种的馊主意来,还害了小白脸陈元的一条小命。既然成帝没儿子,这皇帝宝座岂不是没人去坐了吗?诸位但放宽心,那么舒服、那么令人向往的位置,还能让它空着?成帝生前早有安排,从定陶王刘康那儿过继了他的儿子刘欣,接到长安来学习帝王礼仪,成帝暴崩的一年前,也就是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便册立刘欣为皇太子。这会儿成帝撒手西去,太子刘欣以任继叔。正好登极坐殿,成了汉哀帝。 刘欣虽然是过继来的,但从道理上说,就应当算是成帝刘骛的儿子,跟定陶王那边就应当不再有什么瓜葛。当时成帝立他为太子,就说得明白: “太子既已过继给我们这一支,就应该奉养王太后,把王太后当作奶奶,不能再顾念定陶那边的私亲了。” 可是太皇太后——一当初的王太后,还有点妇人之仁,没看出后患: “太子的生父定陶王刘康,那年被迫离京之后,窝了一肚子气,回国后没几年就薨了。太子从小失去父亲,母亲丁姬又不懂得照顾孩子,小孩子怪可怜的,全靠了他奶奶定陶傅太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多不容易!太子在长安举目无亲,我看不如把傅仙音傅大后从定陶请来,让他们娘儿俩隔个十天见一回面,也免得太子寂寞。” 成帝当时就不乐意了: “妈呀,您怎么那么糊涂!傅太后的人品您还不知道?儿子在一天,她老实一天,哪天儿子嘎嘣一下走了,她还不骑在您脖子上拉屎?” 王太后脸一沉: “这是什么话?我老婆子这一辈子,就信以德报怨,人心都是肉长的,是块石头还能捂热乎呢!” 她老人家以德报怨不要紧,可害苦了王莽了。为什么?哀帝一登极,老太太又发善心了,心想: “我儿子当皇帝,王家门儿封侯升官,荣耀无比。现在人家的孩子当了皇帝,怎么也该轮到傅家、丁家风光风光了吧!” 把侄儿王莽召进宫来: “大汉规矩,一朝皇帝用一朝外戚,现在太子即位,理应由他的娘舅们当政了,你还是主动点儿,把大司马的位子让出来吧!” 王莽倒是挺听话,回去就打报告给哀帝,请求辞去大司马的职务。 可怜王莽王巨君,接任大司马刚半年多,椅子还没坐热,眼看就又要退位让贤,这心里,就别提多窝囊了!——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14章 尊号风波 ●“朕就不信,鸡蛋里挑骨头不容易,会喘气的大活人还能不出毛病?” ●“新皇登极,不照顾自己的外家,反而对我们王家恩宠有加,这不明摆着没安好心嘛!” ●没等婷婷袅袅的二女把精彩节目演完,曲阳侯就当场拍板:“俩我都要了!” ●“陛下,这怎么能说是忘恩负义呢?我们这是替先帝照顾遗嘱哇!力所能及的事儿,谁好意思推脱啊?” ●王莽一瞪眼:“先帝的偏妃,藩王的太后,有什么资格跟至尊平起平坐?” 王莽乞骸骨的奏章递了上去,盘龙金椅上的年轻新皇汉哀帝刘欣却没有画圈儿批准。 倒不是哀帝多么离不开王莽这匹王家的“千里驹”,一提起王家,哀帝就恨得心痒痒的。别的都能忘,亲爹刘康是怎么死的哀帝可不敢忘,那不就是让王莽他大爷王凤一句话,给轰回了山东,郁闷而死的嘛!怎么说这也是杀父之仇呢! 更不是定陶那头儿无人可用,说心里话,哀帝虽然过继给了伯父成帝这一支,但他毕竟是定陶恭王刘康的骨血,心底里总还是向着老根儿。特别是衷帝即位之后,奶奶傅家那头儿、妈妈丁家那头儿,舅爷舅父七大姑八大姨的,也不知有多少鸡犬挤着拥着等待登天?眼瞅着大司马这个坑,他们都提着裤腰带预备好了要占呢! 可哀帝还是捧着王莽的奏章犯愁。别看朕今年刚二十出头就龙登九五,办起事来可不能像少年得志那么肆无忌惮,朕总得照顾点儿影响、考虑点儿形象不是?王家是挺招人恨,可朕初登大宝就排除勋戚,不得让人议论,说朕忘恩负义?不管怎么说,朕能够成为孝成皇帝的过继儿子,进而立为皇太子,总还亏了当时的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虽说王根为这事儿也没少收朕祖母定陶博太后的好处,可那点好处跟大汉江山比起来,还值当一提吗? 愁着愁着,还真让哀帝愁出主意来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来日方长,皇上是朕做着,还怕找不到机会整治他们王家?你王莽不是号称克己不倦勤于政书吗?那就好办!干工作哪儿能不犯错误?等你出了毛病朕再收拾你!朕就不信,鸡蛋里挑骨头不容易,会喘气儿的大活人还能不出毛病!” 圣意已决,当即命尚书今捧了诏书去挽留王莽王大司马: “朕的大司马,您刚三十九岁,怎么能提前退休呢?是先帝委您以重任的,如今先帝弃我们而去,朕接了他的班儿,正要跟您同心同德把国家大事办好,您这么一请求退休,不是在告诉天下说朕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吗?这多让朕伤心哪!您快别固执了,朕已然交待尚书们,让他们恭候您的大驾,等您去议事呢!” 这道诏书没一句是哀帝的心里话,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嘛! 王莽跪听宣读完圣旨,没动地儿,请尚书令回报哀帝: “皇上隆宠,王莽感激涕零、没齿不忘。可是王莽的确身心交瘁,再难担当重任,烦请大人转奏皇上,就说王莽有负圣命,请他老人家多多担待!傅、丁两家尽多青年才俊,皇上大可从中挑选高明,大司马一职,还是得至亲骨肉当着放心!” 哀帝假装没听懂王莽的话里话,对伺候在身边的丞相孔光等人表白: “你们听听,大司马真是病得直说胡话呢!至亲骨肉,王大司马不就是朕的至亲骨肉吗?从先帝那儿论,朕不还得管他叫一声舅舅嘛!” 其实哀帝早就预备着王莽拒不受命这招儿呢,既然并不打算现在就同意王莽辞去大司马,干脆把戏再做足喽: “看来朕是请不动大司马了!朕郑重宣布:大司马一天不起来办公,朕就一天不临朝坐殿!朕宁可荒废国政,也不能眼看国家重臣就这么在家里窝着,朕不能让天下人戳朕的脊梁骨,说朕上了房就撤梯子!” 一甩手,他回后宫歇着去了! 这可难坏了丞相孔光,他看着大眼儿瞪小眼儿的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还有右将军傅喜,心急火燎: “我说列位大人,赶紧想辙啊!没听见皇上刚才说什么吗?大司马一天不上班儿,皇上就一天不主事儿!这么下去,咱这还叫朝廷吗?列位平时机灵得不行,这会儿怎么都成茄子啦?” 其实这几位都各怀着鬼胎,别看是茄子,肚里都有籽儿! 大司空何武,是王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又素有举贤进能的美称,本当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王莽说几句好话,出点儿主意。可不巧的是,这几天何武心里烦透了,前些日子他派人往老家去搬请后娘,想接她到京里来享享清福,正赶上孝成皇帝驾崩,人心惶惶,道上不大太平,就没搬成。这本来不算什么事,可是凑在皇上新老交替的当口儿,有多少人都想,皇上换了,大臣也该换换,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这是多好的机会!就有人给他在哀帝跟前打小报告,说他“事亲不笃”,为子不孝,事着又岂能忠乎?哀帝心眼儿也有点儿活动,据说正在物色大司空的新人选,何武这阵子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还顾得上王莽王蛇? 左将军师丹也有苦衷。按照师丹的意思,新皇登极,不宜大幅度变动朝廷人事安排,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嘛。何况王莽兢兢业业,也没什么错处让人抓住,是不该让他下台。要这么理解,哀帝不批准王莽乞骸骨,甚至要跟王莽“同进退”,似乎挺像真事儿。可师丹是哀帝当太子时的老师,新近才由太子太傅提升为左将军。由于跟哀帝在一起呆的时间比较长,对哀帝的心思还算了解,他知道皇上今天的举动可能是在做戏。他只是弄不清,这出戏闹了归齐要唱出个什么结局来,是真的要让王莽继续干他的大司马,还是另有导演的意图?不知道哀帝的真实目的,师丹这个群众角色可不好扮演。 这几个人里只有右将军傅喜已经想出了主意,但傅喜这人比较谦虚,在座这三位,随便哪位也比他资格老、官职高,怎么也得尊重老前辈的意见嘛!虽说傅喜是傅太后的堂兄弟,可他不愿拿这个压人,咱凭真本事,不靠裙带上的威风。 孔光看这三位谁都不言声,真急了: “你们都哑吧啦?我告诉你们,今天不想出主意来,谁也不许下班儿回家!还吃饭呢,吃他娘的腿!王莽是谁?那也算是先帝托孤的老臣——岁数是不大,可他辈儿大呀,连皇上都得叫他声大舅!不给王巨君王大司马面子,那就是不给大皇太后面子!哼!气死我了!唉,哎!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哈哈!哈哈哈哈……” 几位一看丞相这是怎么啦?有病吧? 傅喜这会儿沉不住气了: “丞相不愧是孔圣嫡派,大智大慧!眼下大司马和皇上叫上劲了,咱们劝谁都不合适,可是咱们别忘了,唇宫里还有一位当家主事儿的太皇太后哪!这件事儿,别瞧乌云满天,只要太皇太后一发话,保管云开日出,火红的太阳当头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啷里格啷,啷里格啷……” 大家伙儿一想,对呀!是太皇太后让大司马请乞骸骨的,解铃还得系铃人,再请老太太出面,让王大司马收回奏章,不就全齐活了嘛! 四个人心往一处想,腿往一处迈,排着一路纵队,哼着啷里格啷,一路就啷到了长信宫。 太皇太后王政君本来就没准主意,听四个人慷慨激昂痛陈了一通利害,一时间也不知道哪头炕热了。咳,甭管它哪头炕热了,反正从这件事里老太太得出一个结论:看来朕这个侄儿真是个双黄蛋,离了他,大汉这块槽子糕还没法儿上笼屉! 老太太别的不担心,唯独恐怕傅、丁两家对这事儿有什么想法,她盯住了傅喜,叫着他的字: “稚游,王莽是我王家的人,他若久居大司马之位,你们博、了两家的杰出人才岂不是欲进无路么?” 傅喜、傅稚游脸色沉肃: “太皇太后,傅喜虽不才,也知私亲须让于公义的道理。只要我大汉得人,又管什么王家傅家?巨君未性之时,便以仁、孝、恭、让颇得朝野赞誉,履大司马任虽未足一春秋,所作所为,却深合古贤之道,他若退位以避帝外家,才是大汉的一大损失呢!傅喜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肺腑之言,望太皇太后明鉴!” 王政君心里踏实多了,傅喜是傅、了两家最有声望的人才,也是大司马职位的有力竞争者,如今连他都表示拥护王莽,联还犹豫什么? 王莽接到姑妈的诏书,大孝子不敢违旨,只得重返大司马的办公室.哀帝也就从后宫回到前殿,大汉这部机器总算又转起来了。 哀帝还怕王莽不敢往自己挽下的扣儿里钻,特地又下了一道诏书: “曲阳侯王根,原先在位时建议先帝立朕为皇太子,这是巩固江山社稷的功劳;已故安阳敬侯王音之子侍中太仆王舜当年护太子家,辅导朕是忠诚专一,这是没齿不忘的旧思;新都侯王莽,忧劳于国家,坚定不移地秉执道义,朕很希望同他一道治理国家,太皇太后却让他退休回家,朕内心很是忧伤!今待给这三位增加封邑,王根两千户,王舜五百户,王莽三百五十户。另外加赐王莽‘特进’的荣誉性官职,初一十五的朔望之期都要进宫来跟朕见见面,省得朕想他想得难受!还有,红阳侯王立前次因为受淳于长一案的牵连,被先帝送到侯国去反省,算算也一年多了,也该有点儿重新作人的意思了,那就别老呆在那穷乡僻壤啦,回京师来吧!” 王莽哪能不明白哀帝的用意?皇上这么搞,也太明显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嗅,新皇登极,不照顾自己的外家,反而对我们王家恩宠有加,连我那个不争气的六叔都给摘了帽子,哼,这不明摆着没憋好屁,使的是欲擒故纵的计策!年轻人,跟我来这套您还嫩了点儿!您这个当。本大司马才不上呢! 王莽不上当,有人上当!谁呀?就是那位王莽的七叔,当过五年大司马骠骑将军的曲阳侯王根! 王根一看王家在新皇面前还是那么气势,有点儿昏昏然飘飘然起来,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大丈夫进则勤于国、退则饬于家,本侯爷在大司马任上五年,为朝廷该做的都做了,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如今退休,闲着没事儿,还不好好归置归置这个家?” 前任大司马想到这儿,立刻拿出比在任上料理国政还要大上几倍的劲头,搞起家政建设来了。 别看王根五年大司马没什么大建树,可整治个安乐窝还不跟小菜儿似的?封建官僚们就是有这个特长,要说富民强国那是难为他门,谁让这国家太大、人口太多! 王根算了算自己个儿的家底儿,刨去早先担任大司马二年的俸禄,跟几代皇帝前前后后的赏赐不算,光是一万二千四百户封邑的收入就富可敌国了,再加上”赃累巨万”的贿赂所得,怎么玩儿不行啊?别客气,咱们撒开了造吧! 于是他又一次扩建了自己的府第,在府中堆起了士山,还模仿长安城的样子,开设了东西二市,弄了一帮人比装表演,你卖我买的倒挺热闹。府中的建筑,一慨向皇宫看齐,也是“赤挥青琐”,很有点毫不顾忌的气魄。在府里呆闷了,也学学皇上的样子,游观射猎一回,让仆从、家奴们扮成脚前武士的模样,身披销甲,手持弓弩,前呼后拥地跟着退休大司马统世界乱跑,弄得鸡飞狗跳兔窜狐奔,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跑倦了玩儿累了,就在皇上的离宫打尖儿,由水衡都尉把平时给皇上预备的帷帐张挂支架起来,供前任大司马、曲阳侯、皇上的舅爷享用。 按说王根这么胡天胡地乱造一通,已经是为人臣子所不应该的了,可他老先生还不满足,他还要再出格一点儿。 当王根满嘴油腻地坐在离宫帷帐里大嚼特嚼山珍野味之后,大量的动物性脂肪刺激着他的功能,他呆不住了: “来人哪!有什么余兴节目没有?真他娘的闷坏本侯爷了!” 他的侄儿,继承了王商成都侯爵位的王况悄悄凑过来: “七叔,圣人有云: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咱们射了半天的猎,人困马乏,何不借此机会,听听音乐,看看舞蹈,调剂调剂神经呢?” 王根瞅了瞅侄儿王况,颇表赞赏: “好一个一张一弛!七叔我也正有这个意思!可是,咱们一早出来,是单奔射猎来的,也没带着女乐班子呀……” 王况眨了眨眼,透出一股诡谲: “咱们的女乐班子哪成啊?我早打听好了,这离宫里,现在住着孝成皇帝御用的掖庭女乐班子,其中有两位,一位叫殷严,一位叫王飞君,堪称色艺双绝!怎么着,让她们伺候伺候您?” “掖庭女乐?好哇!那是全国一流的呢!哎?既是技庭女乐,不在宫中侍奉皇上,怎么到这离宫来了?这不是擅离职守嘛!” “七叔,您老不知道哇?今年六月,皇上登极不到百日,就下了一道诏书,说女乐这东西害人不浅,是什么靡靡之音,为圣王所不齿,应当罢除。七叔,我记得皇上这道诏书是跟益封您两千户封邑一块儿下的呀,您怎么没印象?” 王根尴尬一笑: “嗨,七叔我当时不是尽顾听益封的事儿了嘛,没在意!”他又哼了一声: “哼!什么罢除女乐,新官上任三把火,过了三天不如我!对了,这么说离宫这套技庭女乐,就是奉了那道诏书,才被调到这儿来的?” 王况美滋滋地一乐,小眼儿成了一道缝: “不光这班女乐,皇上还把先帝后宫的宫人,三十岁以下的,都发送出宫,让她们嫁人呢!侄儿我,前几天借着这股春风,还给您又添了一个娇滴滴粉嘟嘟的小侄媳妇呢!” 王根眼都红了: 一好你个小兔崽子!有这种美事儿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太不像话了!” 王况连忙解释: “侄儿倒是想着您来着!一来不是怕我七婶跟您闹别扭,回头再弄得您阖府不安,那小怪的罪过就大了!二来嘛,也是担心您这岁数,怕您顶不住,宫里出来这帮人,那都是久旱的禾苗,一个个猴急着呢!” 王根跳着脚地后悔: “贤侄你多虑了!你七婶肚量大着呢,她不计较这个!至于七叔我的岁数嘛,大是大了点儿,可是虎老雄风在,我还没老到动活不了的地步!” “您别急,掖庭宫人有得是!别看新皇是一朝天子,他也不能动用先帝的富人!差着辈儿呢不是!您还怕没您的份儿?咱们这就叫殷严、王飞君歌舞上来,您随便挑,挑上谁带谁走,不就完了?” 还挑什么?没等婷婷袅袅的殷、王二女把精彩节目演完,曲阳候就当场拍板: “俩我都要了!甭管怎么说她们也是御用之物,不把它包了圆那他妈是傻蛋!” 王根春风得意马蹄疾,猎也不射了,把殷、王二女往车里一装,连同其他的野猪、黄羊等一于战利品,全都运往曲阳侯府,当天晚上就抖擞精神,来了个老树新花,嘁里卡嚓! 王莽听说了这事儿,下巴颏儿差点没气掉喽: “我的七叔喂,您荒唐不荒唐啊!您办的这也叫人事儿!噢,先帝尸骨未寒,您就敢挪用他的后宫?这不是嘬死嘛!还有况堂兄,瞧您也是六尺须眉,怎么成了丈母娘—一尽出那母主意?刷色也不是这么刷的!您打算把我们王家给折腾完了才算?” 王莽这一通连损带骂,把王根王况爷儿俩弄得臊眉搭眼儿的,好没面子! 静下心来想想,王莽说得全在理儿!没辙,赶紧补救吧,完壁是谈不上了,怎么也得归赵哇?第二天咱就把殷、王二女,加上王况娶的那位贵人,全都送回去,您说成不成? 哪儿还有什么成不成的?爷们儿。晚啦!第二天没等把缴获归公呢,司隶校尉解光一道奏章,直接告到了哀帝那儿。 哀帝这个乐呀!好小子,总算叫朕揪住你们王家的小辫子了: “岂有此理!先帝待你们老少爷们儿可不薄!这倒好,把你们惯出毛病来了!先帝宾天这刚多少日子?你们就敢忘恩负义!” 王况还矫情呢: “陛下,这怎么能说是忘恩负义呢?我们这是替先帝照顾遗属哇!这不也是您的意思吗?您要不说先帝宫人三十以下的准许嫁人,我们哪儿敢捅这漏子?” 哀帝笑眯眯; “依你这么说,朕还得替先帝谢谢你们了?” 王况那儿还嘀咕呢: “谢倒不敢当,这也是为臣子应当尽的责任嘛,臣身为列侯,又担着传中的职务,力所能及的事儿,谁好意思推脱啊……” 哀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使劲儿一拍龙书案: “臣子臣子,朕叫你这辈子再没机会说这俩字儿!来人!把王况给朕押解出京.让他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削去他成都侯的爵位,贬为庶民,永不起用!” 王况在武士的胳膊里还叫喊呢: “陛下!草民这次回老家,那贵人让不让随行?她可没什么谋生的本事,您可不能看着她沦落街头……” 半天没敢吱声的王根也顾不上这是在皇上的龙庭,哆哆嗦嗦挪过来。抡圆了一个大耳括子: “小兔崽子!你还有情有意是不是!还不闭上你那臭嘴!皇上这是看在咱王家往日的功劳份儿上,没要你的狗命,你还不知足!再嚷嚷,看我不当着皇上的御面生吃了你!” 闹闹吵吵,王况总算被叉出殿去.哀帝转过脸来训斥王根: “曲阳侯!您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么大岁数了,也不知道自爱!还老吵吵说身体不行,大司马当不了,您倒挺有力气对付殷、王二女!” 曲阳侯王根赶紧矮了半截儿: “皇上您都知道啦?老臣罪该万死!呜……老臣真不是东西啊……呜……” 哀帝顶见不得这个,鼻涕眼泪的,弄得人心烦: “又来了又来了!早知道尿炕睡筛子去啊!得了得了,看在当初议立太子的旧功,朕也不治你罪了,哎,长安您是不能呆了,您这曲阳侯的封国在哪儿?好像是九江郡,还不赶紧回去收拾行李,明儿早上回九江曲阳去吧!” 王根千恩万谢,哀帝一摆手: “去吧去吧去吧!别让朕再看见您!王莽何在?” 王莽恭声答应: “臣在此候旨。” 哀帝张了两回嘴,愣没说出一句话来。他本来打算借着这个机会,连王莽一勺儿给烩了,可想了半天,这事儿跟王莽沾不上边儿呀!所以哀帝就这么干瞅着王莽,圣谕半天也不见出台。 倒是王莽见机,递给哀帝一个台阶儿: “臣叔与臣尼僭越制度,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皇上您怎么处罚都不为过。唉!细想起来,臣身无尺寸之功,胸无点滴之学,忝居大司马要职,本当严格要求自己的亲属,让他们遵纪守法,可臣实在是太过忙于冗务了,没能防微杜渐,忽视了这件事情,还请皇上将臣一并治罪,杀只鸡给猴儿们看看!不要顾忌公众舆论会说您株连九族!” 不软不硬几句话,噎得哀帝翻了半天白眼。人家自己提出来了,这不是将了朕一军吗?有心照他说的那么办,不行,那不是不打自招,正应了“株连九族”的说法儿了吗? 哀帝正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这个节骨眼儿上,丞相孔光、卫尉傅喜等一班大臣都过来给王莽说好话,什么大司马一向严于律己啦,什么王根、王况是符由自取,跟大司马无关啦,说了没到一骡车,哀帝就借坡下驴了: “大司马何必如此自责!您是您,他们是他们!您放心大胆就这么干下去,朕不会青红不分、皂白不辨的!” 王莽岂能不知哀帝的鬼心眼儿?但他心里有主意,只要我小心谨慎,犯忌的不吃,犯法的不干,不让皇上抓住毛病,您还能把我怎么样? 老天爷好象成心要考验考验王莽,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就在王根、王况受到处罚之后没几天,高昌侯董宏想拍拍新皇的马屁,上了一道奏章: “皇帝陛下,臣董宏听说,春秋大义,母以子贵,如今您贵为天子,自己的生身母亲却还只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定陶恭王后’,这怎么体现春秋大义?又怎么昭彰您的孝心?臣以为,应当为您的母亲上一个尊号,也称作皇太后!您不用担心皇太唇太多,想当初秦庄襄王的生母是夏氏,华阳夫人是他的养母,秦庄襄王即位之后,生母养母并称太后,这不也挺好的嘛!” 如果按董宏这道奏章去办,西汉的皇太后就真得泛滥成灾了。已经有的两位,一位是王政君,她辈份最高,称为“太皇太后”,另一位是赵飞燕,她算是哀帝的养母,称为“皇太后”,要是再封哀帝的生母定陶丁姬为“皇太后”,那定陶傅太后傅仙音也得弄个“太皇太后”当当,这皇太后岂不是臭了街了? 可哀帝没想那么多,董宏是一片忠心嘛,应当让有司研究研究他的建议。 左将军师丹拿着这道奏章去跟王莽合议,王莽一看就翻儿了: “这叫什么话!都成了皇太后,这皇太后还值钱吗?” 师丹也有同感: “丁姬虽说是今上的生母,可她毕竟是藩王的姬妾,当初定陶恭王的王后是定陶傅太后同父异母的妹妹郑礼的女儿张王后,要不是张王后不能生养,丁姬哪儿有今天的荣耀?母以子贵,她已经够贵的了,还要怎么贵?” 王莽把董宏那道奏章往地上一扔: “董宏这家伙也太可恨了!皇上虽说是定陶丁姬所生,可他已经过继给孝成皇帝了,就应当承奉先帝这支大宗,还老惦记着定陶那边的旁支小宗干什么?董宏这么干,不是撺掇皇上忘记先帝的恩德吗!定陶恭王后丁姬要是成了皇太后,过不了两天,皇上的生父定陶恭王还不要追尊为太上皇?那孝成皇帝又算什么?太皇太后又算什么?先帝要这个过继儿子还有什么用处!” 师丹捡起地上的奏章,用手点着: “再说董宏举什么例子不好,他偏拿秦庄襄王打比方!庄襄王是哪国人?那是亡秦的君主,秦始皇的老爹!董宏竟然征引暴秦的故事,这不明摆着咒咱大汉要跟暴素一样下场嘛!” 王莽怪叫: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左将军,这事儿也甭议了,咱俩赶紧面见皇上,参董宏这误国佞臣一本!” 哀帝就怕人家说他不认自己是成帝的过继儿子这笔帐,见王莽师丹俩人慷慨陈词,说着说着就要往自己疼处杵,赶紧打住; “董宏的确是狗胆包天,二卿参得有理,奏得及时!朕早就看出董宏没安好心,想陷朕于不孝不义!两位爱卿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朕这就命人传旨,削去董宏高昌侯的爵位,贬为普通老百姓!” 董宏还等着哀帝给他加官晋爵呢,没承想马屁没拍准,倒把自己好端端一个高昌侯给拍没了! 上尊号这事儿没弄成,哀帝他奶奶跟他妈气儿可大了,把王莽、师丹恨得什么似的! 王政君这位太皇太后倒挺过意不去: “巨君也是太较真儿了!不就一个虚名儿嘛,给她不就得了?” 王莽却不这么看: “您可不能想得这么简单!您没听过名不正言不顺这句古语儿吗?定陶博太后要的就是名正言顺!您想想,她现在不过是藩王太后,她儿媳妇不过是藩王后,再狂也在不到哪儿去。可一旦上了尊号,那她们就不是她们了!她们就敢跟您摽着膀子干!就她们那种素质,一旦正了名,还不把咱大汉给搅成一锅粥?这可是关系到国家命脉的大事呀我的姑妈!” 老太太是有点儿老糊涂了,任凭王莽怎么掰开了揉碎了地跟她说,也是不管用: “巨君,你别老记恨博太后当年在宫里给我使绊儿的往事,那都多少年了,早长了绿毛了!我这一辈子,没记过谁的仇,信的就是‘以德报怨’四个字!得了,这事儿就先让它过去吧,尊号不是到了也没上成嘛!你就不用担心她们能把姑姑我怎么着了。该担心的,倒是博太后婆媳俩受得了受不了这个打击!这么着吧,过两天我打算在未央宫举行一个盛大宴会,请傅太后她们好好摄一顿儿,一方面安慰安慰,另一方面,也比解地解王家跟傅、丁两家的矛盾,咱不能说酒逢知己干杯少吧,至少也别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是?” 老太太说到做到,山珍海味预备了好几十桌,反正也是公款吃喝,不掏她自个儿腰包,怎么丰盛怎么招呼呗! 王莽一瞧这阵势还真大发了,身为大司马,盛宴之前得例行公事,在宴会厅转悠转悠,进行一番安全检查。 安全倒没问题,礼仪上出了大毛病了。王莽那双眼多贼呀,老远就看见正当中并排放了两张座儿: “内者令!今天这座儿是怎么安排的?” 内者令颠儿颠儿地跑过来: “大司马,您说这座儿啊.那是给太皇太后预备的呀!” “太皇太后的座儿我知道.我问的是那张,跟太皇太后并排那张!” “噢.那是定陶傅太后的,没毛病啊?一左一右,摆得挺正啊?拿皮尺量过!” 王莽一瞪眼: “定陶傅太后,那是孝元皇帝的偏妃,定陶藩王的太后,有什么资格跟至尊至贵的太皇太后平起平坐?撤了撤了!挪下头去!你在宫里混事儿也有年头了,怎么不懂规矩!罚你仨月薪水!” 内者令心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一他妈破座儿摆得不对就罚我仨月工资,要是案子搁歪了还不让我半年喝西北风!这会儿物价这么贵,敢情您有吃有喝的不用发愁! 心里不满,手底下却不敢耽误,吭嗤吭嗤也不用人帮忙,自个儿一人就给挪了: “您瞅着这回怎么样?不合适奴才再挪!” 王莽点点头: “这回还凑合,早这么摆不还省你仨月的薪水嘛!行了,去请太皇太后吧!” 太皇太后请来了,那位博太后可死活不肯赴宴: “王莽也欺人太甚了!他算什嘛东西,老太太我伺候孝元皇帝的时候,他还尿裤子呢!如今当上屁大点儿官儿,就欺到老娘头上来了!” 一双小脚跺肿了,终于把哀帝给跺来了: “奶奶您是怎么啦?不是说今儿有饭局吗,怎么还不倒饬倒饬赴宴去呀?” “我赴他个大头鬼!皇上,奶奶有一件事儿弄不明白,是皇上大呀,还是什么狗屁的大司马大?” 哀帝就知道奶奶又跟王莽闹别扭了: “这您还能不明白?当然是皇上大了,大司马再有能耐,也是皇上的奴才不是?” 傅太后从鼻子眼儿哼了一声: “他这个奴才,哼!我看要当你皇上的家!连皇上的亲奶奶他都敢这么对待,他眼里还有你这个皇上没有!这长安城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给我安排车马,我这就回定陶吃煎饼卷大葱去!只当我没这么个当皇上的孙子!” 哀帝心里也着实讨厌王莽,这家伙简直得寸进尺嘛!搞得这么咄咄逼人于什么?还真以为朕离不开你? “太后,您可别提回定陶!朕这就唤王莽进殿,让他给您赔不是!瞧不起朕的亲祖母,就是瞧不起朕!” 王莽进殿,一看气呼呼的博太后,就知道今儿个这事儿决无可能善了: “臣王莽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大司马,还不拜见太后?” 王莽挺倔: “皇上,臣只知长信宫有太皇太后,远条馆有皇太后,不知我大汉还有哪一位皇太后!” 哀帝还没来得及说话,傅仙音的火儿腾地一下窜起有三丈多高: “皇上您听听!这还当着您的面呢!我再怎么说,也是您的亲奶奶,难道就当不起小小的大司马这一拜吗?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备车备车备车!今天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留他留我三爷您随便吧!” 嘣登仓!老太太一亮相,还真有模有样! 哀帝也挂不住了: “王莽!你也忒不成样了!你怎么能对朕的祖母这种态度!” 王莽躬身一礼: “皇上此言不妥!您既然过继给先帝,太皇太后才是您的祖母!” 哀帝让噎得打了个呃逆: “这,这,这……” 傅太后在一边儿扇火: “过继的又怎么样?过继的也是皇上!连皇上你都敢顶撞,还算什么臣子?” 哀帝受了点拨,有词儿了: “是啊!你身为朕的大司马,焉能不遵朕旨!难道大司马就是这么干的吗?” 王莽从袍袖里扽出一道奏章: “臣早就知道自己干不好这个大司马!皇上您瞧,这是臣乞骸骨的奏章,望求皇上思准!” 哀帝不等他把手缩回去,一把就把王莽的退休申请给夺过来了: “恩准恩准!朕恩了准了!哎呀,大司马,呃不,从现在起您已经不是大司马了,朕就叫你新都侯吧!新都侯,朕念你在任期间还算勤于政事,特赐你黄金五百斤,车马一套,就算发给你的退休费吧!” 得!这回算是弄假成真了! 有人猜测王莽这会儿一准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其实不然,王莽只是没有料到哀帝会这么痛快就恩准了而已!从弹劾董宏那天起,王莽就预感到自己的大司马位子坐不长了,乞骸骨的奏章早就写好了,随时随地准备递上去。 三天以后,王莽正式办理交接手续,接替大司马职务的,是左将军师丹。 师丹接过大司马的印绶,很有些过意不去: “巨君,其实你大可不必对座次问题那么敏感,如果不是因为在这件事上触怒了傅太后,你的位置还是能够保留的嘛!” 王莽却现出看破红尘的神态,叫着师丹的字: “仲公想得未免太简单了!自古至今,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没有座次问题,天子也不会容王莽久居此位的!在天子眼里,王莽早就是一根钉子了,焉有不拔之理?这总算天子还给王家留了点面子,让我以乞骸骨的方式体面下台,我若再不知趣,谁能保证不会有更令人难堪的手段施出来?真要到了那个份儿上,可就嘬了大瘪子了!” 师丹轻叹一口气: “唉!巨君看得倒也透彻。其实我们做臣子的,仕途进退本是常事,但无论在朝在野,无论位尊位卑,只要秉着一颗忠心,也就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仲公知我!”王莽眼中现出感激的神情:“凭心而论,王莽辛辛苦苦,一步一个脚印,熬到这一步,也算是不易了,我又何尝不想在这个位置上多发挥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国为民干几件实事?但王莽当时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仲公想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上既已继桃大宗,于情于理,都不宜再顾念定陶旧亲,这也算是给天下做个表率嘛!可是定陶傅太后,仗着是当今皇帝的嫡亲祖母,硬要僭越礼制,与太皇太后分庭抗礼,这是不是原则性方向性的大问题?王莽若不是大司马,万事俱体提起,可谁让我当时还佩着这颗印呢!我要不顶她一顶,由着傅太后胡来,对得起每月这好几万吗?” 喘了口气,王莽接着向师丹掏心窝子: “王莽这一去,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在朝中与仲公共事了!这颗印交给您,您可得仔细掂掂它的份量,它可跟咱大汉江山差不多沉呢!仲公一您可要使唤好了它!” 师丹摇了摇自己那颗花白的头: “巨君,师丹无德无能,年岁又大,只怕有负重托!当初皇上登极,念及师丹是太子太傅,有护佑之功,晋我为左将军,赐爵关内侯,领尚书事,我就曾推辞过,如今又命我代巨君为大司马,实在是超出我的能力了!这么着吧,这颗印我权当代你保管着,等哪天皇上醒悟过来,重新起用巨君,你再把它拿回去!” 王莽苦笑几声: “仲公,您以为我还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么?难哪!” 师丹还在一个劲儿地给王莽打气儿: “那可说不准!皇上不是有诏么,让你留在京师侍奉太皇太后,依我看,这就有戏!只要不遣你回南阳封国,就还有机会!” 王莽真是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位心地善良的老爷子,可他知道,师丹这是在安慰他,别说他王莽不可能再担任哀帝的大司马了,就是眼前这位师丹.恐怕也佩不长久大司马的金印紫绶!师丹的脾气秉性王莽很清楚。指不定哪件事上就许能犯龙颜! 于是,他觉得有必要提醒这位老爷子: “仲公,别替王莽费心了!王莽倒有一句忠言相告,您那脾气,得适当克制克制,要是您还打算把这颗印多佩几天的话!” 师丹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 “巨君太小看老夫了!巨君以为老夫是那种热衷于功名利禄.为了一颗官印能够出卖良心的人么!” 王莽这时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庆幸自己的继任者并不是那种狗苟蝇营之辈,另一方面,他又实在担心,师丹会真的一条道儿走到黑,干民倔奖一把大司马的位子给弄飞了,落到傅、丁两家那些不上路的玩意儿手里.那这国家可就该糟了糕了! 王莽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 就在权力移交四个月之后,师丹这位倔老头于果然丢了大司马。 事情还是跟所谓“上尊号”有关。 王莽这一下台,傅大后算是走完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对哀帝重提“上尊号”的旧议。那天未央宫盛宴,多好的一桌席呀,楞让王莽给搅黄了,思来想去,还不就是因为哀家没有正式任命嘛!不成,这会说什么也得把尊号给奶奶我上! 哀帝拗不过,也没打算拗,乖乖传旨: “大汉以孝治天下,朕身为天子,理应为万民表率,做个大孝持孝的样子给大伙儿瞧瞧!朕虽然过继给孝成皇帝,但毕竟是定陶恭王的儿子,歌儿里唱得好,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爹?没有爹哪有朕?因此,联郑重宣布,追尊定陶恭王为定陶恭皇帝,尊定陶博太后为定陶恭皇太后,尊定陶了王后为定陶恭皇后,酒于淌卖无!” 朝廷里溜须的大臣、拍马的官儿也是略嫌多了点儿,立刻就有人往腚沟子上招呼: “皇上英明啊!跟您一比一我们还叫人吗?简直不孝的畜生一群!不过,您既然要尽孝,何不再孝得彻底一点儿?不孝畜生臣郎中泠褒,还有不孝畜生臣黄门郎段犹,战战栗栗诚惶诚恐建议皇上如下:定陶恭皇太后、恭皇后.尊号中的‘定陶’俩字儿应当换换,那是藩国的名称!干脆冠以大汉国号得了!再者,既然是大汉大皇太后、皇太后了,车马衣服,也都应该上上档次,免得外邦来宾笑话咱们!还得为她们两位老人家配备属官,照料里里外外零七八碎的事情……这些属官的职级也不能低,至少应该是二于石一级的!还有……暂时没有了,酒干淌卖无了您哪!” 哀帝瞅瞅泠褒、段犹这俩小子: “就这么些?真没了?要真就这么点儿恐怕伺候太后的差事就轮不上两位了……” “有,有,还有!” 一听说有希望晋职晋级.俩小子的发条立马上足: “最要紧的还有一宗大事呢!您应当为您故去的老爷子恭皇帝在京师立座庙,初一、十五的也好让他享受享受烟火。您想啊,您入主未央宫,恭皇太后、恭皇后也跟脚儿晋了京,定陶哪儿单撂下老爷子一人,多冷清啊,打麻将都凑不够手儿!” 哀帝乐了: “到底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们俩把这意思整理成文,明儿就下有司讨论!” 奏章下到有关部门,大伙儿后悔死了,这么好的主意怎么让那俩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给先说了!这不又损失一次升官邀宠的良机嘛!赶紧举双手赞成,期待着能在落实这道奏章的时候逮个机会好好表现表现,争取也上调一两级工资! 唯一的反对意见就是新任大司马师丹老先生提出来的: “怎么着?你们这叫陷皇上于不义!我不同意!” 气喘吁吁,师丹去见哀帝: “皇上,他们这是害您哪!圣明的君主,是从老天爷那儿淘换来的法子,才制订了礼制。礼制严格,尊卑才能分明,尊卑分明,人伦的次序才能周正,人伦序正,天地才各得其位,阴阳才各顺其节。人主也好,百姓也罢,都是托了礼制的福才各得其乐的。您说这礼制重要不重要!这是用来摆正天与地的位置的,可乱不得!您的祖母、生母,为什么要在尊号中加上‘定陶恭皇’四个字?那是根据礼制来的,所谓‘母从子、妻从夫’嘛!上奏章那俩混蛋,还建议为傅、丁二后立官置吏改车易服,打算跟长信官王太皇太后同等待遇,这不是混淆尊卑之礼、扰乱上下之序嘛!至于说给定陶恭皇帝在京师立庙,那就更是使不得了!定陶恭皇帝,溢号已经定了,按理不能随便改变。所以礼经上说:老子为士,而儿子当了天子,祭父的礼制应当是怎样的呢?祭礼可以按天子的规格进行,但老爷子照样得穿着士的服装入殓,这不是不孝,反而是尊重父母呢!因为儿子是不能够给老子封爵的。像您这种过继出去,为别支继挑的情况,古时候也不少见,总的原则是应当以继父为尊,继父亡故,要为他服斩衰的一级重孝三年,而对生父,这个孝期就可以缩短。这是为了彰明本祖、崇重正统呀!您要说担心定陶那边没人承继烟火,这纯粹是多余的顾虑,孝成皇帝当年立您为嗣,就想到了这一点,特意把楚孝王的孙子刘景立为定陶王,就是为了让定陶这一支不至于绝后才这么做的嘛!孝成皇帝用心良苦,是想让恭皇帝永远成为定陶国的太祖,万世不毁,这是多么重的恩、多么厚的义呀!您现在算是孝成皇帝的后代了,是大宗的继承人,您要奉祀的,是宗庙、是天地、是社稷!就算在京师为恭皇帝立了庙,按照礼制,以您现在的身份,也不可能亲自入庙祭祀,充其量也只能派些大臣替您隔三差五地上几柱香,意思意思,这不成了无主之祭了吗?况且,恭皇帝在京师的庙,不能算宗庙,只能算家庙,按照汉家规矩,凡是家庙,亲尽当毁,最末了是得毁弃的!您好好盘算盘算,舍去一国太祖万世不毁的祭祀,来就合无主当毁不正的礼仪,这到底合不合您尊厚恭皇帝的本意、初衷!酒干淌卖无……得,我也受传染了不是?” 哀帝听完大司马师丹条分缕析这番话,龙心大悦: “您说累了吧?快歇着吧!” 师丹口干舌燥: “累倒不累,有茶您赏臣一盏……” “茶呀?对不起您了,今儿锅炉房打碱,没烧开水!” “那老臣告退了,回家喝水去!可把老臣渴坏了……” 师丹哪儿是回家喝水呀,他直奔王莽的府第,兴冲冲地告诉他喜讯去了。 怎么来怎么去说了一遍,王莽痛惜万分: “得,得!我的老前辈!您这大司马算是干到头儿了!” 师丹一翻白眼。 “怎么会!皇上听了我这一通神侃,龙心大说呢!心疼我,直让我歇着!” 王莽哭笑不得: “仲公哇!您在官场混了这么些年,怎么还不明白这个?皇上那是不好直说,‘歇着’,照咱们京里街面上的话,那就是让您歇菜!” “卸……菜?卸什么菜?” 老先生还犯晕呢! 不过他也没晕几天,到底还是醒过闷儿来了,哀帝一道诏书下来,师丹改任大司空,大司马由傅喜继任。 傅喜博稚游这个大司马也算来之不易,王莽下台之后,本来地是夺标呼声最高的,可他对堂姐傅太后的骄横有点儿看不大惯,没少对着干,傅太后老大不乐意,不打算让他辅政。傅喜也知趣,打报告歇病假,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哀帝这才让师丹去接王莽那一摊子事儿,给了傅喜一个光禄大夫的文散官虚衔,又赐黄金百斤,爱吃什么买点儿吃,只要别惹老太太生气就行。 架不住傅喜人缘儿不错,养病期间有不少人在哀帝耳边儿上嗡嗡,说什么傅喜是傅家的贤才,可以跟治鲁的季友、安楚的子玉、佐魏的无忌、扶项的范增等一干古人相媲美,如今正当壮年,不过是为了不遂傅太后的意,就闲置在家,实在是大汉的损失。俗话说百万之众,不如一贤,他傅喜若能位列朝班,那真是为陛下增光,替傅家门儿添彩。 老说老说,哀帝也后悔了,正赶上师丹不识时务,冲撞了龙颜。哀帝想起博家这位贤才来了,何不命他去接替师丹那倔老头儿的大司马? 傅喜当上了大司马,脾气却一点儿没变,还是时不时地给堂姐添点儿堵,弄得傅太后没脾气,心里直抱怨孙子哀帝: “傅家门儿也不是没人了,干嘛单挑上他!这不跟没撤王莽、师丹一样嘛!” 可是生米已成熟饭,博太后也没法子一时半会儿给扳过来,先这么着吧!好在哀家还有更要紧的事儿待办呢! 什么要紧事儿?大家也许还记得,博太后给元帝当昭仪那会儿,跟冯媛冯昭仪闹过别扭,差点儿没因为冯昭仪的原故彻底被元帝给冷冻起来。如今总算熬到孙子称帝,不好好修理修理闺中对头,那对得起谁? 冯昭议的儿子刘兴被元帝立为信都王,元帝一死,冯昭仪就成了信都太后,先是跟儿子一块住在长安储元官。在成帝河平中年(公元前26年左右)就国去了现在河北冀县附近的信都国,贴饼子熬小鱼儿吃了没几天,刘兴改封中山王,信都太后也就成了中山太后,家老小又赶奔现在河北定县附近的中山国,好在两地相距不算太远,饼子继续贴,小鱼儿继续熬。许是让鱼刺儿卡住嗓子眼儿了,还是别的什么原故,刘兴在定陶王刘欣被证为皇太子那年回了姥姥家,溢为中山孝王。 中山孝王的儿子名叫刘衎(kan),在哀帝刘欣登极那年才刚三岁,小家伙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身子骨忒弱,坐下一种怪病,叫做什么“眚(sheng)病”,发作起来嘴唇手脚一齐发青,连指甲盖都变色,怪吓人的。冯太后心疼这个没了爹的病孙子,也顾不得藩国太后的尊贵,亲自担任他的保姆,把屎把尿,喂汤喂水,辛苦之极。一到刘衎犯病,冯太后更是猴儿吃芥末,直眉瞪眼,一个劲儿祷告上苍。也许是心诚感动了上帝,也许是刘衎得的原本就是一种阵发性、间歇性的疾病,反正冯太后一念佛,刘衎就好点儿。 可这也不是常事儿啊!冯太后没辙,就把孙子的病情报告给了哀帝。哀帝刘欣跟刘衎的爹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对侄子,当然要尽皇叔的关怀体贴之义,便派了中郎谒者张由,领着太医去给刘衎会诊。 张由这人,史书上说他“素有狂易病”,大慨就是神经不大正常,一阵儿明白一阵儿糊涂那种毛病。哀帝也是,派谁去不行,单挑这么一位,这事儿还不砸锅?果然,一行人到了中山王府没几天,张由的老毛病就犯了,不是抱怨招待不周,就是挑剔饮食不对口味,一生气,狂易病发作,给中山小王治病?去他的吧!谁爱治谁治,老子是猪八戒扔耙子———不伺猴(候)了! 张由擅离职守私回长安,怎么说也算是重大错误,尚书们不是吃干饭的,理所当然要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由这下儿可毛了爪儿了: “我这叫因私废公、抗旨不遵哪!弄不好就是杀头之罪!就算体谅我有狂易病,能免去上头一刀,下头那一刀怕也难以逃脱!” 想来想去,让小子想出这么个损主意来: “傅太后好象跟冯太后不大对劲,我干嘛不在这上做做文章?对呀!我给他来个恶人先告状!” 张由这阵儿狂易病也好了,比谁都明白,冲着尚书们一翻白眼儿: “你们这是什么态度!你们知不知道本官星夜赶回长安是有要事面奏皇上?赶紧放了我!我要进宫面君,报告机密大事!” 尚书门还真让张由给蒙住了,别说尚书们,就是哀帝跟傅太后,也信了张由的那套谎话。 张由的谎话是这么编的: “臣奉旨去往中山王国,本打算精心治疗中山小王的箐病,可到那儿一看,满不是那么回事!说是中山冯太后用祷告上苍的办法来减轻中山小王的病痛,哪儿啊!她是借着这个由头祝诅皇上跟恭皇太唇您二位哪!祝诅之词,那个恶毒劲儿,臣都没法儿跟您二位学舌!臣就纳闷,冯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好歹也在先帝宫里受了那么多年礼仪熏陶,她怎么会有那么难听的词儿!唉!跟太后您简直没法儿比呀!” 博太后当时就喷出七八丈的怒火来: “岂有此理!她还当是斗熊那会儿哪?有人给她撑腰子,尽欺负哀家!现在不是先帝宠她那阵儿了!来呀!给我严厉查处这件大案要案!” 领受这项光荣而又艰巨任务的是御史丁玄,他倒是想好好卖卖力气来着,把中山王国的御者官吏,还有冯太后的兄弟们,好几百口子全都抓起来审问,弄得沸反连天。可惜就是没人招供。 傅太后急了: “这么重要的案子,弄了好几十天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你丁玄是干什么吃的?不成,得另派得力人手,务必从速破案!” 这回是中谒者今史立捧了尚方宝剑去的,史立琢磨着,丁玄这么弄法是不行,没抓住案子的要害!不是“祝诅”吗?您得在这俩字儿上下功夫哇! 要说史立可比丁玄本事大多了,到了中山王国,先把冯太后的妹妹冯习、弟妹君之以及中山王府的巫者医师全都圈了起来,严刑逼供。没几天功夫,楞给整死好几十人,剩下那些,也都日暮西山,眼看也就要嗝屁着凉。反正就一个原则:不招供就往死里招呼! 这一招还真灵,中山王府的巫者刘吾受不了啦: “我这是何苦!本来是帮着中山太后做做法事,为中山小王平息病痛,捎带着挣点儿零花钱来着,谁想扯进祝诅这件冤假错案里去了!硬挺是挺不过去了,再说凭什么我给她硬挺?干脆,我招了啵!” 招?招什么呀?本来就是没影的事儿,怎么招啊? 刘吾有办法,不愧是跳大神的出身,信口胡诌的本事挺专业: “大人,您甭费劲了,祝诅这事儿小的我最清楚!我告诉您,中山王府有个医师,叫做徐遂成,曾经给当今皇上治过病,就是这家伙,跟冯习、君之俩人嘀咕,说什么当年太医脩氏给孝武皇帝扎针灸,孝武皇帝病好了之后,赏了脩氏两千万,可涂遂成治好了当今皇上的病,都什么封赏都没得到,连个关内候都没捞着。不如想个法子把皇上杀了,让中山王龙登九五,这样铁定能够飞黄腾达!大人,您说徐遂成他们的心够多黑呀!都说医者仁心,依我看,他们哪有什么仁心哪!简直是一颗贼心!不,是叛逆之心!是狼子野心!是……没安好心!” 史立喜出望外: “你说的肯定是真话,我相信你!快快快,签字画押,本官要的就是这个!” 拿着刘吾的口供,史立去找冯太后: “您还有什么说的?刘吾全都招了!您还不补充点细节,也好争取宽大处理嘛!” 冯大后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跳大神的,说什么你信什么!既然他全都招了,你还问哀家作甚?” 史立也狂起来了: “看这样子您是不打算说实话了?告诉您,我史立认得您是先帝昭仪、中山太后,手中这把尚方宝剑可是有眼无珠!” 冯太后虽然瞧不上小子的狂劲儿,可他毕竟是奉了圣旨来的,没准儿真敢来个先斩后奏!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势利小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想到这儿,冯太后也有点含糊,不再跟他硬抗,可如果屈招了谋害皇上的罪过,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冯太厉打定主意,任凭史立软硬兼施,她就是不松口! 史立急了: “哟哟哟!这不是您的脾气呀?想当初悍熊上殿那阵儿,您够多么勇敢啊!今儿个是怎么啦?怎么连这么点儿小事都不敢承认,您那胆子都哪儿去啦?” 冯太后到这儿才算明白!什么奉旨验案,敢情是傅太后那儿捣的鬼!要不怎么连挺身当熊这件前朝秘事史立都门儿清呢!他一个小小的官吏,敢跟藩国太后这么狂妄,没后台怎么可能! 既然是博太后的主使,这事儿招与不招,甚至说,这事儿有与没有,都只有一条路,死!与其对簿公堂、受尽凌辱而死,倒不如自行了断来得体面。 最后又亲了亲可怜的孙子刘衎,冯太后终于拿出斗熊那股勇气,满满一大碗穿肠毒药,咕咚咕咚,连气儿都没喘,全都灌了下去!——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15章 南阳蛰居 ●“她可死不得!这是重要案犯,得带给傅太后亲自审问!你们尽全力抢救,说什么也得留她的活口儿!哼!想死?没那么容易!” ●哀帝心里明白得很,朕费了多大劲才把您从大司马的要位上给扒拉下来,养着您可以,用您?这辈子也别想! ●现在国家乱成这个样子,就是因为肉食者不读书的缘故!大汉的老百姓摊上这些官儿,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邪楣!” ●秋风萧瑟,黄叶飘零,王莽就国的情景煞是凄凉,连刘歆的祝酒词也是低八度的调子。 ●“莽这次离京就国,心情不太舒畅,要不是国相你清谈悦耳、高论赏心,恐怕我也会久久缠绵于病榻而不复得起呢!” 冯媛冯太后拿着毒药当扎啤,扬脖猛灌。史立知道了,赶紧命人抢救: “她可死不得!这是重要案犯,得带给傅太后亲自审问!你门尽力抢救,抠嗓子,灌肠子,说什么也得留她的活口儿!哼!想死?没那么容易!” 就在冯太后要死没死的当儿,长安城里汉哀帝刘欣也正在遭受折磨: “史立八百里快马报告冯太后祝诅谋巨大逆大罪,这可真给朕出难题!虽说经有司议过,按律当诛,可她毕竟是幸元皇帝的宠妃,也算是朕的祖母,朕怎么下得去手!再者说,祝诅谋反这事儿,朕瞧着有点蹊跷,越想越不像真的!算了吧!不如留她一命,废为庶人,徙往云阳冷宫!也透着朕慈悲为怀、宽厚为本不是!” 诏书也写好了,那边儿的消息也来了,中山太后抢救无效,于某月某日某时某刻停止了呼吸,结束了她不算太老的老命。 老对头既然死了,博太后乐得让孙子继续表现他的仁政: “冯媛也真是想不开,有问题交待清楚不就完了嘛!好歹我们也是伺候同一位君王的姐妹,我还能真逼他走绝路?这样吧!皇上,中山太后死在没废之前,还是用诸侯王太后的大礼安葬,丧事办得风光点儿!不过,涉及祝诅谋反大案的那帮东西可不能轻饶,一个个的,都得法办!” 哀帝怎敢违背奶奶的意思?一道诏书传下去,冯太后的兄弟宜乡侯冯参仰天长叹: “我冯参父子兄弟,位极人臣,爵至列侯,如今蒙受谋反大逆的恶名,真是冤死了!我们姐弟不敢惜命,一死倒不可怕,怕的是没法到地下去见先人!” 怕也得死,不怕也得死,冯参也学了老姐的样儿,灌了一肚子毒酒,顶着不白之冤去见列祖列宗了。 冯家另外那些来不及找毒药酒的,可就惨了,一刀一个?没那么痛快!全都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血泊中,那个举报有功的狂易病患者张由,被赐爵关内候,也不知后来犯没犯过老毛病。而那个办案得力的史立则被晋升为中太仆,职责是为皇太后傅仙音掌管舆马,正好干这种吹喇叭抬轿子的差事。 王莽在府中冷眼旁观,不禁摇头: “完了完了!就这一件事,定陶恭皇太后算是出够了风头!今后还不知道她该怎么折腾呢!” 怎么折腾用不着前任大司马替她操心,人家早有主意了! 通过整治冯家这件事,博太后觉出自己说话还是蛮管用的,你看,哀家只不过以恭皇太后的身份遥控一下,就获得如此丰硕的战果,要是真能上大汉皇太后的尊号,那不是更带劲了?放眼朝中重臣,差不多全是我们博、丁两家的近心腹,又有孙子皇上在未央宫坐镇,此时不干更待何时? 于是定陶这两个字就成了她的心病,说什么也得换了去! 哀帝也实在抗不住老奶奶这股子固执劲头,既然您这么在意,照您的意思办不就得了? 定陶两个字终于换掉,博太后改尊为帝太太后,丁后改尊为帝太后。 博帝太太后还是不满意: “皇帝皇帝,皇在前帝在后,哀家还是比不上长信宫的太皇太后哇!” 哀帝不耐烦了: “那您自个儿想个尊号吧!” 傅帝太太后还真走了脑子: “不如尊我为皇太太后,你娘的尊号就不变了,还叫帝太后,这么一来也好分。皇太太后是我,太皇太后是长信宫那个老太婆,帝太后是你亲娘,皇太后是你那个娘赵飞燕,怎么样孙子?” 哀帝都快给统晕了,什么帝太太皇太太太皇太的,行行行,太就太吧! 王莽这时候虽然被免了大司马,但哀帝为了做做样子,还是给了他一些荣誉性的待遇,什么“位特进给事中”啦,什么“朝朔望”啦,什么“见礼如三公”啦,什么“十日一赐御宴”啦,甚至特许王莽乘坐只有皇孙才有资格坐的绿车,在哀帝出行的时候跟着一块儿转悠,以此体现哀帝不忘旧勋的宽仁大度。 可就有一样,任何有实权的职务,是坚决不再让王莽沾边。哀帝心里明白得很,朕费了多大劲才把您从大司马的要位上给扒拉下来,养着您可以,用您?这辈子甭想! 哀帝的心思,有不少名公臣卿都没猜透。还在一个劲儿上书,称赞王莽的品德和才于,希望哀帝重新起用王莽。说句实话,哀帝手下现在这帮大臣,也确实没几个顶事儿的,师丹算是有点儿政治头脑的,博喜算是比较清正廉明的,可这两位都被以各种借口给免了职。说起师丹、傅喜的免职经过,还挺有点儿戏剧性的,咱们不妨略费一些笔墨。 师丹自打在上尊号的问题上逆了哀帝、博皇太太后的意愿之后,就开始不招人待见了。正好这会有人上书,分析朝廷经济萧条的原因: “现在人人叫穷、家家弥贫,臣仔细研究了,敢情原因太简单了!古时候用的是什么货币?是龟甲,是贝壳!那东西多好弄啊,海边儿上一个浪头,哪回不卷个十车八车的!要不怎么古时候人都富裕呢!可现在咱们买东西得花‘钱’!‘钱’这玩意儿可是费事一又得开矿,又得冶炼。成本忒高啦!臣绞尽脑汁,终于琢磨出来了,黎民百姓为什么受穷?朝廷国库为什么空虚?不就是没‘钱”嘛!咱们要是用龟甲壳当钱用,那还有不富的道理?” 哀帝拿着这道奏章证求师丹的意见,师丹没学过经济学,他是专攻《诗经》的呀,哪儿明白这里的事?稀里糊涂点头说行,可以改币。 哀帝心里没谱,过了几天又让有司集体讨论,这回遇见明白人懂行的了,说这哪儿行得通啊!要这么一改币,大伙儿也甭种田做工了,都上海边儿赶海去得了!集体讨论的结果是否定的,可师丹也有意思,也在后面附议,同意大家的意见。原来他有点儿老湖涂了。忘了前两天自己是怎么跟哀帝表态的了。 这档子事儿还没了利索,又出了一个岔子,师丹有一回上封事,因为年老眼花手腕子没劲一就让自己的属交代为誊写。这属吏保密观念不强,也不想想这“封事”是奏章中密级最高的,居然拿着草稿到处臭显摆,瞧瞧,咱不是一般的刀笔小吏,师大司空给皇上的机密奏章,照样由咱手底下过!这下可让傅、丁两家的子弟们逮着了,指使人狠狠参了师丹一本。 哀帝这次决定老帐新帐一块儿算,沉下脸来痛斥自己原先的老师: “大司空跟大司马、丞相号称三公,什么叫三公您懂不懂?那是朕的心腹!朕指望三公能够辅助善行、纠正谬误,匡率文武百官。和合天下郡县。朕一个青年天子,又是初登大宝一不可能把这么大的国家方方面面都管到,所以才把国家重任委托给您这样的老臣,可您是怎么干的?这一阵子阴阳不调,寒暑失常,变异屡屡降临,山崩,地震,大河决口,死了多少老百姓!闹得人心惶惶,这都是大司空读职的结果!您在位出入也两三年了,好事儿没见您于多少,什么进个忠言啦,出个高招啦,全没有!倒听说了不少您勾结朋党互相包庇的事情!这个咱先放过,最可气的,是上回改币,您是怎么来着?当朕的面儿您拍着胸脯说没错,改吧!掉过脸儿来您又跟朝臣们说不能改,合着里外都是您的理儿!知道的说是您两面三刀,不知道的,还说朕不懂装懂,拿着国家大事当儿戏!这事儿朕忍下了,替您背了黑锅。可怎倒是改改毛病呀!不介,您看准了朕是软柿子。是玩儿了命的捏咕朕!上个封事嘛也不说好好上,非大张旗鼓闹得朝野全都知道,好像您多秉公进言,好像朕多不谦虚!有道是忠臣不显谏,您那么张扬是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让天下人说朕没能耐嘛!您说您占了这么尊贵的位置。担了这么重要的责任。考虑问题却这么不周密,今儿一个主意,明儿又一个主意,连朕都替您脸红!也就是您曾经给朕当过太子太博,朕不好意思治您的罪,可是您还有险再占着大司空的茅坑不拉屎吗?朕这话难听点儿是吗?朕还告诉您,从今儿起,总算不用再听这难听的活了,交了大司空、高乐候的印绶,回家歇着去吧!” 师丹羞得老脸通红,窝窝囊囊下了台。 哀帝免了师丹,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做给傅喜看的! 博喜这人挺有性格,直脾气,一根筋,虽说是博家门儿的人,而行事却跟他几位堂兄弟大不一洋,真格儿的是恭俭耿直,为这个,没少让博家那几位拿白眼儿翻他!可他依旧我行我素,实在让博太后打心眼儿别扭! 博太后早就打算把自己这位堂弟给开下了,可是抓不住毛病,没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师丹这一下台,博喜沉不注气了,跳出来为师丹打抱不平,这可帮了傅太后的大忙了。 “来了来了!皇上您看看,这儿出了个胳膊肘冲外拐的了!师丹下台,那是罪有应得,博喜居然替他叫屈!还留着他干什么?快快快,快把他的大司马也给哀家免了!” 哀帝这会儿对博太后已经是言听计从了,当即下诏: “大司马傅喜辅政三年,没能帮朕出过什么安邦治国的好主意,倒造成了大臣朋比为奸的恶果,错误太严重了!跟师丹一样,也把印经上交,回家歇着得了!” 博喜也明白,有堂姐从中作梗,自己就是当着这个倒头的大司马也没法儿实现什么政治抱负,倒不如无官一身轻,回家研究学问不也挺好! 傅太后不满意哀帝只把博喜罢职就第,对这个不听话的堂弟,博太后是眼不见心才能不烦,就第,还在京城呆着,成天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晃悠,那叫什么事啊! 反正这会儿皇太太后的尊号已经上了,大印现成的,傅太后干脆自己动手。写了一道诏书: “高武侯博喜,无功而封,全是沾了哀家的光!可他名为帝王外戚,全不干辅政的正事,良心大大的坏了!一点儿忠心没有,专门附下罔上,待别是伙同前大司空师丹,背叛朝廷,罪过虽然犯在大赦令颁布之前,不能法办,可也决不允许他还留在京师,充当睡在皇帝身边的定时炸弹!让他回高武侯的封国闭门思过去!” 师丹、博喜一走,王莽算是彻底寒了心: “这算行了!还治国哪?治地娘个球吧!” 一面吩咐家人打点行装,一面到长信宫跟太皇太后王政君辞行: “姑妈,侄儿不孝,不能再在驾前伺侯您了,您就多保重吧,侄儿要回新都去了!” 王政君睁开老眼: “没听说皇上造你就国的圣旨下来呀?” 王莽明白着呢: “皇上的老师,博太后的堂弟,这都算是够亲够近的吧?不是照样一个一个轰走!侄儿还看不透博太后的心思?您不信就等着瞧,出不了三天,就得有诏命下来!侄儿这是提前给您辞行来了!” 王政君还想安慰安慰侄儿: “巨君不必这么悲观!姑妈去跟皇上说说看,这两年你不招灾不惹祸的,说不定皇上开恩,让你继续留在京师照顾朕,也未可知……” 王莽不得不打开天窗了: “姑妈,我的老人家!您就别给侄儿吃宽心丸儿了!您还以为侄儿什么都不知道哪?皇上现在根本不听您的,全由着傅太后作主!博太后时您怎么样,您最清楚,自打被尊为什么绕嘴的皇太太后,她就差骑在您脖子上头拉屎了!您想想,她就敢当着您面叫您老太婆,背着您,在皇上面前还指不定怎么骂您呢!您想在皇上面前替侄儿要下好儿来,怎么可能呢我的姑妈!” 王政君这阵子也是干着急没办法了,只好眼睁睁看着王莽出宫去了。 果然,王莽行装刚刚打点完毕,遣就国的诏书就下来了。 临上路之前,王莽当黄门郎那阵的好朋友刘秀来给他送行。 这个刘秀不是后来的东汉开国君主光武帝,他就是原来的刘歆,因为欧欣同音,避哀帝的讳才改名为秀,字也由于骏改为颖叔。这样一来,我问这部书里就有两个刘秀了,容易产生混乱,为了方便起见,咱们还是把王莽的好朋友刘秀叫故刘歆,反正哀帝管不着咱们,咱不怕犯他的”圣讳”。 刘歆在十里长亭摆下一桌简朴的酒席,秋风萧瑟,黄叶飘零,情景煞是凄凉,连刘歆的祝酒词也是低八度的凋子了: “巨君此去山高路远。多多珍重吧!” 一杯冷酒下肚,刘歆甚至有了点儿要哭的意思。 “颖叔,你这是何必!莽不过是就国,又不是就死,干嘛弄得这么悲悲切切!” 王莽倒是想得开,吱喽一口酒,叭嘚一口菜,跟没事人儿一样,吃得挺滋润。 见刘歆停杯不饮,王莽倒过意不去了: “颖叔!来来来,莽借花献佛敬你一杯,祝你早日校书成功!” 刘歆接过王莽递来的酒杯,浮想联翩。当年在黄门郎舍中,王莽跟他有过一荣俱荣的约定,王莽擢升大司马,果然不负前诺,向哀帝保举刘歆“身为皇室宗亲,又有文才品行”,使刘歆得以侍中太中大夫的身份,在朝臣中占了一席之地。后来逐渐得到哀帝的赏识,迁升为骑都尉,奉车都尉,现在他的官衔是光禄大夫,也就是王莽就任大司马之前的那个级别。虽然刘歆的官职还不足以位列九卿,但能够总领五经,继承父亲刘向领校秘府书籍的遗志,也算是一般读书治学者所企望不及的了。 刘歆端着酒杯发楞,王莽却已干了杯,冲刘歆亮了杯底: “颖叔,莽是先干为敬了!” 刘歆措手不及,仰面饮下醇酒,呛得他直咳嗽: “咳,咳,校书的事情,总算是有眉目,现在秀正着手撰写《七略》,这些天忙得脚丫子朝天……” 王莽来了兴趣: “《七略》?想必和令尊所著的《别录》有异曲同工之妙了?颖叔不妨略举一二,反正咱们不赶飞机,晚走一会儿不碍事的。” 刘歆这人有个毛病,一扯到自己喜爱的事业,就有说不完的话,这会儿见王莽兴致颇高,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先父以毕生心血,撰《别录》二十卷,将校书时所著叙录汇编成书,那是多大的工程!秀才疏学浅,安敢望先人之项背乎!不过,秀这《七略》,倒也算是另辟蹊径,在走一条校雠书籍的新路子呢!” 原来,刘歆的父亲刘向,在成帝河平年间受命校雠陈农从天下求来的遗书,一干就是十九年。当时的图书是简书丝编,丝断则简乱。刘向很聪明,把汗牛充栋的简书一种一种地集中起来,比较同书异版的区别,互相补充,除去重复,然后条定篇章、定著目次,再校勘讹文脱简,命定书名,经过这一系列复杂繁琐的工序后,才写定正本。正本定下之后,接着就是为每一种书撰写叙录,叙录的内容包括著录书名篇目,叙述校勘经过,介绍著者生平、思想,说明书名含义、著书原委与该书性质,辨别书的真伪,评论思想或史实的是非,剖析学术源流,以及确定书的价值。每篇叙录,实际就是一部图书的简要介绍。刘向的工作,在中国目录学史上前无古人的,意义也是十分重大的——可惜他“别集众录”汇编成的二十卷《别录》早已湮灭在战乱之中,常令我辈后学者有难窥全豹的感慨! 那么刘歆在子承父业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如何在老爸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认为,父亲校书的成果的确非同凡响,但也不是不可挑剔和超越的,其中最有突破可能的,就是《别录》基本上只按所录图书成书年代顺序著录,类目分得太粗,类目之间的顺序也显得有点儿杂乱无章,要想从中找出某一种特定内容的图书来,十分困难。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之后,刘歆终于琢磨出一个能够从学术体系反映群书,特别是反映当时统治阶级思想倾向的法子来,那就是他现在正在着手进行的《七略》。 目即图书馆学界普遍认为,刘歆的《七略》开辟了图书分类中七分法的先河,对于中国古代目录学的发展功不可没。这个问题讨论起来也许显得专业性太强了一些,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跳过去不看。不过笔者想说的是,在西汉末年,如何类分图书,很是一个具有社会思想斗争意义的问题,刘歆的《七略》,从一定角度上反映了当时统治阶级重什么轻什么的思想倾向,对于我们研究王莽和王莽所处的社会是有好处的。不信,咱们听听刘歆和王莽之间的对话。 王莽问刘歆: “颖叔,不知你的七略是哪七略?” 刘歆颇有些得意: “名曰七略,实为六略,因为辑略实际是分别证明六略三十八种大小类目的意义与学术源流,阐述六略的相互关系和六略图书的用途,所谓‘六略之总最’,‘诸书之总要’。所以我把它放在全书之首,起个提纲挚领的作用。” 王莽觉得挺有道理: “不愧是博学之才!那么其他的六略都有哪些?它们的先后顺序又是怎样的呢?” “六略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艺略分易经、书经、诗经、礼经、乐经、春秋、论语、孝经、小学等九种,都是儒家的经典之作,当然也有一些帮助士子学习六经的基础读物……” “六艺略冠于六略之首,当得的,当得的!我朝自孝武皇帝开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六经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君不见朝臣上书议事,言必引经传,就很说明问题嘛!” “六艺之后是诸子略,收的是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等十种诸子百家的学说,这都是六经的支脉与流裔,所以单立一略,且位列第二……” “有理有理!诸子百家,都是安邦治国的学说,虽然是各有所本,但读书之人不可不兼收并蓄!颖叔,你接着说!” “下面是诗赋略,分屈原赋之属、陆贾赋之属、孙卿赋之属、杂赋和歌诗五种。我是这么想的,诗赋是咱们文人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可说是字字珠玑,理当广为流传,诵谕天下。所以也单立了一略……” 王莽当然明白刘歆的用意,赞许着: “孔夫子说过,‘不学诗,无以言也’。经传里说得更清楚:‘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为什么?能够睹物生情,写出诗赋这样优美文字来的,大多是才智深美之士,这样的人才,用来治理国家,一定能干得不错!可惜,现在忝居庙堂的,有不少是不学无术的东西!” 刘歆接着介绍: “第四位是兵书略,顾名思义,当然是收军事方面的著作,不过,有一点我正在犯嘀咕,像蹴鞠之类的图书,不知该不该放在兵书略里?” 王莽歪着脑袋想了想: “蹴鞠就是踢球啦,似乎不该入兵书略,不过,要是实在没地方放,放进去问题也不大,毕竟蹴鞠之戏很有点兵法的意味,也要排兵布阵,跟打仗差不多哩!” “下面的两略,一是术数略,分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六种,一是方技略,分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种。时间关系这些我就不细说啦!” 王莽很高兴: “颖叔,你的工作很有意义呢!现在国家乱成这个样子,追根寻源,就是因为肉食者不读书的原故!知书才能达理,才能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看看现在朝中这些高官显贵,一个个不学无术,就知道依附傅、丁两家作威作福!大汉的老百姓摊上这些官儿,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邪媚!” 刘歆端起酒杯,感慨万分: “巨君所言极是!现在这墙头草、两边倒的东西忒多!别人不说,就连朱博朱子元,还是你们王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也有奶便是娘,一个劲儿地向傅太后那老妖婆子献媚呢!” 王莽一副看得很透的坦然神情: “趋炎附势,在所难免,世间的真君子能有几何!这朱子元,起自功曹小吏,靠着点儿小聪明,作到了后将军。在后将军任上,和我们王家交情甚厚,我还为他物色过宜男的美妾呢!他当时跟我六叔红阳侯王立走得最近乎,六叔获罪就国,朝廷清除罪臣党友,把他给免了。赶到今上即位,重新起用朱博朱子元,从光禄大夫,到京兆尹,再到大司空,一直到擢升丞相,几年的工夫,朱子元就又进入了权力中心!不过,我清楚得很,这朱子元起身卑微,势单力孤,因此拼命地结交权贵,想稳住自己的地位,这也是他这种背景的官吏常用的手段!咳!随他去吧!” 刘歆颇不以为然: “我以为,朱子元的趋炎附势,已经超出了只求自保的范围,不光是图利己,简直是在害人了!” 王莽这时似乎起了一点警觉,他双眉一皱: “哦?朱子元一介莽夫而已,也会有此心汁?” 刘歆咂着牙花: “我的老兄哎!您这几年没在官场上混,怎么连政治嗅觉也给弄没了?朱子元当郡守九卿的时候,就以‘好乐士大夫’著称,整天价宾客盈门,有来希求举荐的,有来借力报仇的,您猜他怎么着?有求必应,比南海观世音还忙活!想当官吗?好,我举荐你!想报仇啊?行,把我的佩剑拿去!您说他图的是什么?” 王莽微微一笑: “这也是侠肝义胆嘛!” “非也!无利谁早起呀!朱子元这么干,无非是想混个好人缘,甚至更进一步,结成一批死党也未可知。这些我们都可以放过,在风云变幻的仕途上闯荡,没个仁亲俩故的,也实在不易嘛!可朱子元弄到后来,弄得也忒大发了点儿!他的结党营私,已经让人不能容忍了!巨君知不知道,丞相孔光是怎么被免的职,朱子元又是怎么由代理大司空一跃而成总揽百揆的丞相的?” 王莽被刘歆问得稍稍一愣: “孔光免相的事情也和朱博有关系么?” 刘歆狠狠点了点头: “旁人不太清楚内幕,可我是刘氏宗亲,皇上有些事情并不瞒我。孔光是被朱博一道密奏封事给整倒的!据说,朱博的封事言辞激烈,说孔光身为丞相,不虑朝政,志在自守,不能忧国,同时还说大司马傅喜,虽然是皇上、傅太后的至亲,却阿附大臣,对朝政根本无所建树!他这一道封事,竟然扳倒了两位顶尖重臣,您说他厉害不厉害!孔光免相之后,朱博顺理成章成为首辅大臣,封为阳乡侯,食邑两千户。朱博还故意表示谦让,说什么依照旧例,丞相受封不得超过千户,如今唯独他朱博过了限度,非常惭愧惶恐,无论如何也要退出一千户来。这种做法,倒给我一种作贼心虚的感觉呢!” 王莽笑了,他觉得刘歆虽然未免刻薄了一些,但朱博的表演也的确有点过火。不过,他指出刘歆的分析还不够透彻: “颖叔,你以为朱博一只手就能翻得天转么?实不相瞒,朱子元不过是个传声简而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傅太后那个幕后人物计划之中的!莽这几年,虽然间居在京,两只耳朵却不曾有一刻闲过,一双眼也无时不在冷眼旁观朝廷风云!孔光的罢相,傅喜的去职,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们违背了那个妄想君临天下的女人的意愿!当初,在先皇孝成皇帝立嗣的问题上,孔光就曾独排众议,力主应按亲疏顺序,立孝成皇帝同父异母兄弟中山孝王刘兴为嗣,为此他得罪了今上和傅太后,并从御史大夫被左迁为延尉。过了几年,孔光在大行皇帝灵柜前拜相封侯,老毛病没改,还是照样秉公直言。颖叔,有几件事你该记得,像为傅太后议定居所的事,劾奏傅大后侄子傅迁的事,还有傅太后上尊号的事,孔光在这几件上所表现的不合作态度,早就注定了最终的结局!” 王莽提到的这几件事,刘歆都知道一些。 议居所的事,发生在哀帝即位后不久。当时傅太后还在“国邸”也就是定陶国驻京办事处里暂居。哀帝想,老太太一把屎一把尿把朕扶养大,如今朕龙登九五,也该让老太太得得济,怎么也得闹个“宫”住住啊!就问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朕的嫡亲祖母当居何处?孔光素来听说傅太后为人刚暴,又长于权谋,对哀帝又有养育之恩,担心她跟皇上住得太近了,会很方便地干预政事,这还不把朝政弄成一团乱麻?孔光很婉转地提出要为博大后单建一座宫宇。大司空何武傻里吧叽,没瞧出这里头的勾心斗角,说干嘛还另建哪,未央宫那么大,有得是空着的宫、闲着的殿,随便拾掇一所来,就能让老太太安度晚年!比如说北宫,那就不错,离皇上住的前殿不远,还有一条紫房复道直达皇上寝宫,有事儿没事儿老太太过来跟孙子拉拉家常,多方便哪!孔光心里这个憋气呀!心说老何您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这不诚心让傅太后垂帘听政嘛!可是哀帝已然点头,也只好就这么着了。 这算一件,第二件,就是劾奏傅迁的事。傅迁这小子,特邪行,当着侍中的驸马都尉的官儿,可尽不干人事儿,连哀帝都看不过去了,找了个由头儿把他给免了官,还要遣送回老家去。傅太后不答应了,蹦着高儿骂孙子忘恩负义白眼儿狼。哀帝没辙,只好收回成命,陪着笑脸把表叔又给请了回来。还是这位孔光,联合了大司空师丹,硬是要驳老太太的面子,上了一道奏章,弹劾傅迁: “侍中驸马都尉傅迁,巧诈、奸佞,不守道义,一点忠心全无,属于国贼。这次免官归故郡,百姓称快,可没眨眼的工夫,又下诏招回,这太让天下疑惑了,这又怎么取信于民?这是对圣德的亏损呢!可不是小事!皇上应该维持原则,才是正招儿!” 当然这个正招儿到了还是没被采用,反倒更让傅太后记恨孔光、师丹。再加上尊号的事,由于孔光执著的反对,楞是拖宕了好几年。这还能不招来傅太后的怒火?所以,朱博不过是一杆枪,替傅丁两家在冲锋陷阵罢了。 这些,刘歆都明白,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一下王莽: “巨君,虽说朱博只是一个小卒子,但他现在位居首揆,您还是多提防点儿为好!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您:您这次被遣就国,也是朱博这小子背地里使的坏!是他奏请皇上,说您从前在上尊号的问题上亏损了孝道,应当千刀万剐!还说这回算万幸,赶上赦令,一死能免,却不应该再拥有爵位和封邑,他请皇上把您免为庶人呢!还算是皇上看在您跟太皇太后的亲属关系上,没照他的主意办,只是遣您就国。咳!朱博原先不是这个样子呀!怎么一到这种时候,人就变得这么无情无义呢?” 王莽紧紧握住刘歆的手: “朱博这种人,吃亏就吃在不老实上,早晚有一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他会把自己玩儿进去!颖叔,分别之际,一刻千金,让我们忘掉那些势利小人好不好!说实话,今天你来为我这落魄潦倒之人祖饯送行,三杯薄酒,胜似万宝千珍!古人云,平生得一知已足矣!王莽有朋若君,今生之愿也就满足了。颖叔,今日你我长亭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相逢共商国事、重聚首同叙别情!珍重吧颖叔!” 说到这儿,王莽那刚毅自信的声音也显得苍凉凄楚起来。 王莽一去,意味着王氏外戚集团政治力量的彻底复灭,至少在傅、丁两家看来是这样。 于是,朝廷里越发闹得不成样子了,傅、丁两家就像斗红了眼的雄兽,在失去了共同的对手之后,竟然互相掐起来了。 傅喜被免除大司马的职务之后,先是由衷帝的舅父阳安侯丁明接替,号称大司马卫将军,后来又改为大司马骠骑大将军,傅家不干了,凭什么让丁家独掌大权?不成,得轮流作庄,让我们傅家也过把瘾!窝里反、穴里斗的结果,是来了一个“并列”,在西汉历史上绝无仅有地同时设立了两位大司马,由傅太后的堂弟孔乡侯傅晏担任大司马卫将军。 傅、丁两家的暴发,给本来就已风雨飘摇的西汉政权带来了更加混乱的局面。凉州刺史杜邺在一次方正对策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种腐败的状况; “诸外家兄弟,不论贤与不肖,都在朝中侍奉君主,或者典掌兵卫,或者统率军屯,宠意并于一家,这种积贵之势,真是有史以来鲜见少闻的!甚至弄到连大司马将军的职务也能并置。古时候的皇甫家族虽说兴盛,三桓家族虽说隆达,鲁国为此而建立三军,都比不上我们这大汉啊!” 在南阳蛰居的王莽,对朝中发生的一切,并非漠不关心。虽然有着千来户的封邑,可以天高皇帝远过着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但王莽对朝政的混乱、腐败,还是感到由衷的忧虑。 当然他并不是成天以酒浇愁,偶尔,也还有一些令他振奋的消息从京城传来,为他那平淡枯燥的生活增添几分色彩,比如说朱博的入狱自杀,就很让他的心重新热呼了那么几天。 朱博春风得意地当了丞相没几天,孔乡侯傅晏就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我说朱丞相,有件事还得劳您的大驾。我那个堂兄弟傅喜,虽然免了大司马,可还是个列侯呢,得想个什么法子把他一撸到底,皇太太后才能吃得饱睡得香呀!” 要说卖身投靠也真是不容易,朱博明胆知道博喜的侯位不那么好撤,也得硬着头皮答应尽力去办,谁让他已经把自己拴在了傅、丁两家的战车上了呢? 朱搏找到相当于副丞相的御史大夫赵玄,跟他商量: “哥们儿,皇太太后又有光荣任务交下来了,咱们得卖把子力气,撺掇皇上把傅喜的高武侯给免喽!” 赵玄一听就摇头: “丞相,您干嘛揽这差事?您忘啦?前不久就有人提过这个建议,让皇上给否了。咱们弄到今儿个这地位,可不易!放着好好的官儿不当,您又想捅点漏子出来?” 朱博把江湖豪气鼓了一肚皮: “嗐!老赵你这是什么话!我已经跟孔乡侯拍了胸脯了,匹夫相约,尚能以死践诺,何况是至尊皇太太后的旨意?我反正是豁出去了,今儿就是今儿个了!” 赵玄也没什么好推辞的,既然有皇太太后撑腰,还怕他娘个球?那就招呼吧!弄好了,保不齐还能再往上挪动挪动呢! 赵玄这一积极,朱博反倒稳住了: “不过,这件事可是不小,咱们得谋划谋划,别打不成狐狸弄一屁股骚!我想,咱们不能光提傅喜一个人,那么着忒明显,好像咱们真是在替皇太太后出气,咱得拉上一个陪绑的,得让皇上感觉到,咱们是出自公心!” 赵玄深表敬服: “到底是丞相,想得就是远!那您看这陪绑的指标,咱们分配给谁合适呢?” “别着急,你容我想想……”朱博还真沉思了片刻,陡然一拍大腿: “有了!这个伟大的使命,咱们就让汜乡侯何武承担吧!何武不是也跟傅喜差不多,免官未削爵位吗?咱就让他们俩一块儿享受这个待遇吧!” 朱博、赵玄合计妥当,联名向哀帝上书: “傅喜、何武在位这些年,寸功未立,陛下免了他俩的职务,这是英明的决策,臣等简直找不出更合适的词儿来形容了!不过,这两个罪臣,虽已退位免职,可还占据着列侯的爵位,享受着封邑的待遇,咱大汉可是不养闲人,您还不下诏削去他们的爵位和封邑?像他们这样的人,就该贬为庶人,这才显出您的伟大、正确呢!” 哀帝这会儿还算明白: “这道奏章有点名堂啊?朕怎么瞅着像是皇太太后的意思?” 有枣没枣三竿子,先让尚书把赵玄叫去问问。 没承想赵玄心虚,不等怎么问就一五一十抖个底儿掉,哀帝可是真生气了: “奶奶啊奶奶,您也太过分了吧?甭管怎么说朕还是皇上吧?您老把朕当吃屎的孩子哪儿成!” 哀帝打算名符其实地当一回皇上,他下令左将军彭宣组织一个高规格的专案组,非把这事儿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朕就不信!朕都二十多了,还老得听奶奶的!奶奶的!” 彭宣不负圣望,案情迅速查明: “这件事牵扯了三位大臣,好象还跟皇太太后有点儿关系,不知皇上是要严办,还是走走过场?” “这叫什么话?搞清楚!朕才是大汉天子呢!按程序,严办!不过,涉及到皇太太后的时候,适当隐晦一点儿。” 既然皇上发话,彭宣就好办了,他正儿八经地起草了一道奏章: “臣左将军宣等启奏吾皇:削爵一案现已查明,系孔乡侯傅晏,指使丞相朱博、御史大夫赵玄所为。朱博身为丞相,赵玄位列上卿,傅晏以外亲封侯、位特进,三人均是股肢大臣,深得皇上信任。然而,他们不想着竭诚奉公,不说把皇上的恩宠推而广之,不用实际行动为百官群僚做榜样,实在有负圣恩!他们明明知道傅喜、何武已经由皇上亲自做了结论,却视圣谕如不见,妄图改变定论。朱博专搞歪门邪道,辜负了浩荡的皇恩,去结交贵戚,这是典型的背君向臣、倾乱政治,他实属奸人里头出类拔萃的东西!阿附下面,欺罔上面,作为臣子,这就是不忠不道!赵玄明知朱博的主意不合法度,却枉义附从,也是犯了大不敬的罪过!而傅晏和朱博私下商议免除傅喜的爵位,更是失礼不敬。因此,臣请皇上下诏给谒者,召这三个人去诣廷诏狱!” “诣廷尉诏狱”,如果从字面上看,好象是去造访廷尉,其实,这几个字,在西汉是有特殊含意的。廷尉诏狱,是奉旨查办犯罪大臣的地方,那可不是有事儿没事造访着玩儿的!诣廷尉诏狱,有时干脆省称为“诣廷尉”,实际就是下大牢的代词、婉语,不过不是普通的大牢罢了! 哀帝在彭宣的奏章上批了几个字: “将军、中二千石、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 规格真高,规模真大!西汉朝廷的差不多所有高级官员都奉旨参加集体评议了。 议来议去,大多数人认为彭宣量刑准确定罪合适。也有十几个人认为还轻了,特别是对傅晏,彭宣似乎还留了点儿情面,于是他们火上浇油: “《春秋》说得清楚,对于用奸诈的手段欺哄君主的,不能按普通刑律来量刑,得罪加一等!当初鲁国的大夫叔孙侨如,妄图专权公室,跑到晋国国君面前去诬告正在晋国出差的族兄季孙行父,骗晋君囚禁了季孙行父。这件事孔夫子著《春秋》时可是大书特书的!如今傅晏的行径也和那个卑鄙的叔孙侨如一样,违背皇上意愿,妄图灭绝大汉的命脉!因此,傅晏应该和朱博、赵玄同罪,都定为‘大逆不道’!” 群臣的意见,哀帝当然只是参考参考,最后的审批权还是皇上掌握着: “赵玄定为死罪,减三等,傅晏削去四分之一封邑,至于朱博嘛,就按彭宣说的,让他诣廷尉诏狱吧!” 朱博一听让他诣廷尉,就知道死期到了,心说我长短是根棍儿,大小是个官儿,诣廷尉?甭诣了,我死了得了! 当初朱博由御史大夫(即大司空)升为丞相时,和由少府升为御史大夫的赵玄一起到前殿接受任命,哥儿俩刚要跪拜叩头,就听见殿里无缘无故地响起一片钟声,那阵儿朱博还挺得意,认为那是老天爷奏起的鼓乐之声,是庆贺他升官的响动。这会儿冰凉的刀锋切进脖院子的一刹那,朱博才醒过闷来: “什么鼓乐之声啊,那不明明是为我敲的丧钟嘛!” 明白也晚了,倒让在新都的王莽午餐时多消耗了几杯酒。 王莽其实也没多喝多少,因为饭后还要去看望一个病号,他不想弄得醉目咕咚酒气熏天的。 王莽撂下碗筷,起身去洗手脸。 一双玉手捧上铜盆,清亮的水,映出一张粉嫩的少女面。 王莽有点诧异: “咦,平时都是老仆王禄侍候我,今天怎么换了个妙龄的丫环?” 王莽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小丫环,只见她眉眼清秀、体态匀称,倒有八九分姿色,王莽想不起来在府里什么地方见过她,就随口一问: “你叫什么名字?是新来的吗?” 那丫环一开口,醇酒般的河南口音沁人心肺: “俺叫碧萝,是老夫人让俺来侍候您哩。” “老夫人?哈哈,你是说我的夫人吧?她才四十出头,怎么能叫老夫人呢!”王莽说完,又笑了起来。 碧萝被笑得不好意思,低下螓首,不敢言语了。 王莽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的小妮子,不知怎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那是一种类似父女的感情: “碧萝,你去跟‘老’夫人说,我身边不留女孩子,你还是去侍候‘老’夫人吧!” 王莽这一句话,差点儿把小妮子的眼泪给吓出来: “不!老,老,老夫人,不是……” 王莽见她没法张口称呼,就提了个醒: “碧萝,我看你岁数不大,干脆,你就叫她‘俺大娘’吧!” “奴婢不敢!俺大娘说哩,要俺尽心尽意侍候您哩,要不然,要不然……” 碧萝显然有什么难于启齿的隐情,“要不然”了半天儿,也没“然”出什么来。 王莽摆摆手: “好了好了,大叔我赶着出门儿,回来你再要不然吧,啊!王禄,王禄……” 叫了半天,王禄也没出现,王莽摇摇头,只好自己穿戴出门的衣袍靴帽。 碧萝不知该不该伸手帮忙,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王莽。 “妮子,看来今天非得你帮忙了,去,到上房把大叔的宝剑取来!” 小丫头腿脚是利索,没一会儿的工夫,捧着宝剑回来了: “大、大叔,您这是干啥哩,穿哩恁整齐,还带着宝剑,是去打猎唻?” 王莽接过宝剑: “打猎?丫头,大叔是去探望一位病人!” 碧萝不解: “探望病人还带宝剑?恁不是……噢,俺想起来了,听人家说宝剑能避邪,您是去给他避邪祛魔唻!” “傻丫头!你以为大叔是跳大神的哪?告诉你吧,大叔是要把这口宝剑送给那位病人!” 碧萝吐了吐舌头: “老天唻!恁贵重的宝剑送人?叫我看看,咦,光是剑鼻子上那块玉,就值好几十顷地哩!” “什么?你说什么鼻子?” 碧萝指着剑瑑(zhuan)重复着: “就是这,剑鼻子!” 王莽笑了: “你们河南人管这叫剑鼻子?有意思,那剑耳朵在哪儿?” 又把碧萝弄了个大红脸。 王莽佩上宝剑,出了新都侯府。 新都城并不大,王莽也不愿意兴师动众地车驰马奔,就那么“腿儿着”去了。 没半个时辰,王莽来到一座小院。 老院公一见是新都侯驾到,慌得什么似的: “侯爷,您怎么自个儿就来了?老奴这就会通禀孔大人……” “不用了不用了,你们孔大人身体不好,正在养病,还是我自己进去吧!省得惊动他,又得多吃几服药!” 王莽熟门熟路,径直奔了主人的卧房。 躺在病榻上的,就是新都侯国的国相孔休。 孔休是宛县人,南阳的名士,道德文章都是一流的,可惜官运不佳,此前只在南阳太守的衙门里当一个小小的掾吏。王莽遣就国,路过南阳郡治,南阳太守有心跟王莽搞好关系,特地推荐孔休给王莽的新都侯国当国相,才使孔休有了和前任大司马共事的机会——说是共事,闲居在乡又有什么事好共?无非是谈谈诗,说说文,讲讲道,论论学,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闲着没事儿,侃侃大山。不过,侃大山侃得好了,也能侃出名堂来,王莽就是通过侃大山,了解了孔休的胸襟、才学,而孔休也是通过侃大山,对王莽抱负、气度越来越佩服。这俩人居然侃出了交情!这不,孔休刚歇了几天病假,王莽就亲自探望来了。 孔休毕竟是一方名士,感动归感动,还讲究点名士的风度,并没有弄出受宠若惊的动静来,要搁在别人,也许早就痛哭流涕高呼感谢关怀了。 孔休只是从病榻上欠了欠身,算是施了礼,王莽也不介意,反而用双手去按住孔休: “国相病体要紧,不必拘于礼节!” 孔休有点歉意: “休自辅佐君侯以来,未建尺寸之功,频遭二竖之虐,实在有负君侯!” 王莽斜坐在孔休榻上,握住他的手: “国相这是什么话!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病没灾?前些时候莽身染贱恙,国相不也是亲至榻前问候么?你我名为‘君臣’,实为朋友,朋友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说句心里话,莽这次离京就国,心情不太舒畅,要不是有国相你清谈悦耳、高论赏心,恐怕我也会久久缠绵于病榻而不复得起呢!” 俩人寒喧了一阵,王莽起身告辞: “国相安心养病,不要牵挂冗务!对了,差点儿忘了,莽今天特地把祖传宝剑带了来,请国相笑纳!” 说着,王莽从腰间取下宝剑,恭恭敬敬双手递到孔休面前。 孔休是饱学之士,知道眼前这口宝剑的贵重,不论剑本身,单看装饰宝剑的那些美玉,就已价值连城了: “这怎么可以!休不敢受此厚礼!” 王莽两条胳膊举得都有点儿发酸了,孔休却死要面子,就是不接。 王莽明白了,孔休是怕自己赠剑之举有什么别的企图,文人嘛,看问题总爱拐上几道弯,何况自己现在处在这么一种政治境况中,孔休有些疑虑也是正常的。朋友归朋友,扯到政治,还是会谨慎从事的。 王莽微微一笑: “国相不必多疑,莽奉上此剑,纯系友情,并无他意!” 那孔体也还是不收,无功不受禄,不明不白收了王莽的宝剑,这算怎么回事?弄不好,这就是要我为他卖命呢!想当初,吴国的专诸就是收了伍子胥的鱼肠剑,成为刺杀王僚的凶手而身首异处的!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还杀别人?没到人家跟前就得血溅五步——我自己个儿的血! 王莽今天还叫上劲了,死活非把这口剑送出去不可: “国相!你我交往也非一日半日,王莽是什么人,国相还不清楚?我真的没别的意思,赠剑,说得更清楚点儿,实际是赠这块剑瑑!用你们河南话说,就是剑鼻子!国相你看,这口剑的剑鼻子,是用昆岗的碧玉琢成,我听说,美玉可消瘢痕,国相面上的瘢,正可用它来消除呢!” 孔休脸上有一处瘢痕,那是前几年一次外伤留下的纪念,孔休是个讲究仪容的儒雅之士,早就想着除去这块有碍观瞻的东西,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当然家境窘迫也是重要原因,一个穷书生,有虚名而无实财,想美容也办不到啊! 如今机会来了,美玉就在面前,而且是无偿援助。 不过,这口宝剑太名贵了,为了剑鼻子上的那块碧玉,就毁了这口名剑,未免有点暴珍天物,王莽真舍得这么做?所以,孔休还是一再推辞。 王莽这回真急了: “说到底,国相还是不相信莽这一片诚意!也罢,莽就做给君看!” 说罢,王莽从袖中取出一方缎帕,裹住剑瑑,大叫起来: “来人!取个铁椎来!” 孔家的家人闻声赶到,孔休瞪了他们两眼: “退下!谁敢拿铁推我就炒他鱿鱼!也不看看,侯爷这口剑有多名贵,把你们绑在一起卖喽也不值那个价儿!” 王莽倔劲儿上来,四下寻觅,想找个趁手的家伙事儿,一边寻觅,一边还叨叨: “宝剑再贵重,也贵不过友情去!歌儿里都唱了,千金难买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行了,就凑合使它吧!” 王莽看上屋角里的青铜灯檠了,过去掂了掂,份量倒还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抡圆了就是一通乱砸! 好端端一块美玉剑瑑愣让王莽给砸得四分五裂,幸亏有缎帕裹着,才没迸得哪儿哪儿都是。 王莽手托着碎玉: “家伙不趁手,没法儿砸得再碎,国相可命人细细锤打,这东西,要成粉儿成面儿才管用!” 到了这个份儿上,孔休再也不好推辞了: “咳!君侯何苦如此!休恭敬不如从命了!” 接过碎玉,孔休吩咐家人: “都看傻了你们!侯爷驾到,你们连盏热茶也不知道奉敬!” 王莽终于送出了宝剑,心满意足: “茶就不必了,有酒没有,我要与国相小酌几盏!” 真是酒逢知己,小酌?这一小酌就酌到了天色昏黑、万家灯火。 孔休强挣病体把盏奉陪,心里却在不住提醒自己: “瞧见没有?这位新都侯可是个全不论的主儿!那么贵重的东西,说砸就砸了!往后可得当点儿心,别跟他陷得太深了!” 孔休还真长了心眼儿,后来王莽奉旨回京,孔休楞是谢绝了王莽的邀请,没跟着一块儿走。而且,连王莽登门告别,孔休也称病不见,幸运地避开了后来的政治漩涡,这不能不说孔休有点儿先见之明。 王莽新都砸玉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几年以后他会把西汉政权也砸了个稀巴烂,这阵子,他只是为孔休的终于接受自己一片心意而酒兴勃发,左一杯右一盏的,直喝了个天昏地暗,连怎么语无伦次地告别孔休,又怎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侯府,他都全然不知。 稀里糊涂跌进卧室,又稀里糊涂倒在榻上,这时候王莽才有点儿清醒,因为他感觉到为他免冠除靴脱衣解带的那双手并不是夫人的,而是一双年轻的动作略显生疏的手。 他强睁醉眼: “唔,是谁啊?” 那双玉手的主人怯生生地吐出河南口音: “大叔,俺是碧萝。” 王莽一激灵: “碧萝?你怎么在我房里?” 碧萝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出少女的羞涩: “是大娘让俺来侍候您哩!大娘说,大娘说……” “你大娘说什么?” “大娘说,让俺给您暖被窝……” 王莽的酒一下子全醒了: “胡闹,胡闹!去!把你大娘给我叫来!” 碧萝跪在王莽面前: “大叔!可不敢让大娘知道俺没侍候好您!那俺爹就没有命了!” 王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碧萝,你起来,慢慢跟大叔说!” 碧萝悲悲切切,半诉半泣: “俺们一家是新都城外的正经农户,今年年成不好,拖欠了官府的税赋,俺爹叫衙役们一条铁链锁进大牢。俺娘没有办法,把俺带到城里人市上去卖,想弄点儿钱去救赎俺爹……” 王莽似乎明白了碧萝为什么会出现在新都侯府了: “这么说来,是新都侯府的人把你从人市上买来的了?” “是二公子……” “老二,王获?这孩子不说在家攻读诗书,没事儿到人市上瞎逛荡什么!” 碧萝泪眼汪汪,接着诉说: “二公子说俺生哩怪体面,就把俺买了来,他还说,您新都侯是太皇太后的亲戚,放个屁就胜过打雷,只要俺干得好,他去跟官府说一声,保管俺爹平平安安转回家……” “又来了!王获这孩子就知道抬着王家的招牌去吓唬人!明天我得好好训训他!” 王莽就怕家里人捅漏子,他知道,自己一家虽说远离京师,可朝廷并不会对他撒手不管,一旦出点儿岔子,傅、丁两家准会咬住不撒嘴! 碧萝吓坏了,连忙摆手: “二公子也是好心,大叔别错怪他!是他把俺带到大娘面前,本来要留在她的房里,大娘说,您正好缺个人服侍,就让俺给您铺床叠被,侍奉枕席……” 王莽的火儿又给拱了起来: “这叫什么,这叫什么!一个小姑娘,比我女儿还年轻,怎么能……胡闹!荒唐!不行,还是得把你大娘叫来!” 碧萝可眼眨眼,泪珠儿如雨: “大叔,是俺愿意的!只要能救俺爹,俺啥都舍得!俺,俺,俺这就服侍您……” 可怜的孩子,抖抖嗦嗦去解自己的衣裙,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稚嫩胴体,让王莽觉得无地自容。 他狂吼着: “夫人!夫人!” 王莽的夫人再也藏不住了,从帷帐后面踅了出来: “妾身在此,不知侯爷有何吩咐?” 王莽气得浑身乱颤: “有何吩咐?你干的好事!你看看,一个可怜巴巴卖身救父的孝女,你怎么能逼人家干这种事!” 王夫人也是一肚子委屈: “侯爷!您别发那么大的火儿!妾身这是心疼侯爷您!您这几年仕途上不顺,先是被免职就第,现在又被遣到新都这鬼地方来就国,眼看着心倩一天不如一天,妾身想着,你们男人官场失意,总好在情场上找补找补,这才想了这么个主意。前些天,不是咱们都商量好了嘛!您也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还跟怀能、增秩、开明她们几个都有过那种事,怎么今天到了碧萝这儿,您就改邪归正了?” 王莽脸一红,压低声音: “怀能她们跟碧萝不一样!她们几个是太皇太后赐的,名为婢女,实为姬妾,年岁又跟我相仿,收进房来不算什么,像咱们这种人家,有个三妻四妾的也没人笑话!可碧萝才多大?又是这么一个情况!这要传出去,人家得说王莽缺了大德,得说我乘人之危!” 王夫人不以为然: “什么乘人之危?咱们这叫扶危救难!要是咱们不伸手,碧萝他爹就得死在牢里!” 王莽接过话头: “好!既然是扶危救难,咱们就给他来个干净利索!这么着,碧萝你听着,我看你人挺乖巧,又懂事,家里一定少不了你,今晚你先在下人房里委屈一宿。明天一早,大叔我就派人送你回家,身价银子不要你退回来,大叔还要代你爹交上拖欠的税赋,让你爹回家跟你们团聚!夫人,你看这样算不算扶危救难?” 王夫人没说话,碧萝却喜出望外: “俺可算遇见好人哩!多谢大叔!多谢大娘!” 王莽完成了一桩功德,心安理得地躺下,睡得甭提多香甜了。 可惜,他没能听见,就在他睡着之后没半个时辰,从下人房里传来了少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16章 汉宫秽事 ●王莽步履沉重,端着毒酒走到王获跟前:“儿啊,你认命吧!谁让你是我王莽的儿子呢!” ●哀帝卢、头称许:“嗯,太初元将这年号不错,挺别致的,就是它了。” ●哀帝无比畅快,在董贤身上,他体会到了一种畸形的爱,那是后宫粉黛们所无法奉献给他这位大汉天子的。 ●天子和奶油小生成天价胡闹鬼混,可就把大汉朝政给撂到一边儿去了。新都城里的王莽,风言风语听说了这桩汉宫秽事,急得跟什么似的,把董贤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碧萝拜谢了王莽,满心欢喜地来到下人房里,准备度过她在新都侯府为奴为婢的最后一个夜晚。 她实在是太兴奋了,想不到,在豪门贵族中还会遇到王大叔这样有人味儿的,更想不到,她能在拯救父亲脱离牢笼的同时,保全自己的童贞之身。 小姑娘本来是想学学缇萦救父的,父亲是全家人的主心骨,只要能救出父亲,碧萝什么都愿意献出来。可是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王大叔全都答应了,她只要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到明天,日头就会变得那么温暖、和煦,她,也就会重新回到自由自在的原野里去,大口大口地呼吸那沁人心脾的带着乡间泥土芳香气息的空气了。 碧萝就这样满怀着对美好明天的幸福憧憬,香甜地睡去了,要不是有一双粗野的手蹂躏着她的酥胸,她会一直这样香甜地睡到旭日东升。 少女的感觉是最灵敏的,当那双手探进碧萝的怀里时,她很快就被惊醒了。 “谁?” 她只叫了一声,就被两片湿呼呼的嘴堵住了。昏暗中,隐约看到了王获那张被情欲扭曲了的脸。 那张脸很可怕,眼睛里像鬼火一样闪动着幽幽的惨芒,鼻翼掀动着,炽热的气息一直喷到她滑腻的脸颊上。 少女自卫的本能,促使她狠狠咬了那两片厚嘴唇一口,从而赢得了片刻的喘息。 “二……二公子?” 二公子王获嗅到了自己的血腥气,他的欲火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因此而愈发高涨起来。 “不……不错……是你二爷……小丫头……你敢咬我……二爷非让你加倍……补偿……” 王获一边喘息着,一边粗暴地揉搓着碧萝稚嫩的肌体,沉重的身子,像一座山似地压了上来。 碧萝死命抗拒: “俺不要……俺不要!” 王获低声狞笑: “你不要?二爷我要!你一个家奴婢,还敢跟二爷我说什么要不要?” 碧萝哀声乞求: “二公子,俺求求您!大叔说哩,明天一早就送俺回家……” “哼!你大叔?他倒会做好人!你是二爷我花钱买来的,就得让二爷我乐呵乐呵!” 王获狂野地撕去了碧萝的衣衫,如雪的玉肤更激起他的兽性。 一个弱女子,怎么抵挡这虎狼一样的狂徒?碧萝感到天塌地陷,王获那丑陋的身体眼看就要玷污她少女的清白。 碧萝鼓起最后一丝气力: “您再胡来,俺就要喊人了!” 王获此刻色胆包天,已经百无禁忌了: “你喊,你喊!这是在新都侯府!主子玩儿一个家奴婢,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喊哪,你喊哪!二爷就不信,他们谁敢阻了二爷的兴头!” 碧萝无助地涌出泪水,她相信王获说的是真话,在侯府里,一个家奴婢被主子凌辱,就是喊破了天,又有什么用处? 可是,少女的清白就这样毁于一旦么?她实在是不甘心!刚才在大叔房里为了救父而不惜献身是一回事,现在被粗暴地凌辱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怎么说,这种违背意愿的事情,是任何一个稍有羞耻之心的女儿家都不会甘心接受的! 大叔!碧萝眼前似乎闪过一丝希望。对,大叔可以救我,他决不会放纵儿子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的! 就在王获即将得手的一瞬间,碧萝终于喊了出来: “大叔!大叔救我!” 就像一盆冷水泼在王获的头上,他的动作停滞了。王获一想到父亲那严厉的面孔,浑身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平时,父亲没少训斥过弟兄们,对于他们的荒唐行径,父亲总是用最严酷的手段来对待,那种时候,总让人怀疑父亲究竟和他们还有没有血缘关系! 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父亲脾气变得很古怪,连弟兄们出去闲逛,都要遭到禁止,新都侯府简直成了一所监狱,监狱还有放风呢,弟兄们成天只能在家中闭门读书,连犯人都不如! 要是让父亲知道自己在夜幕下逼奸碧萝,肯定有一通臭揍在预备着,说不定,从此再也别想去找什么乐子了! 碧萝似乎看透了三获的顾忌,她趁着三获稍一愣神的机会,从他身下挣脱开,向房门跑去,一边跑,一边还不住地叫着大叔! 王获急红了眼,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抱住碧萝,死命地往床边拖。 他把碧萝摔在床上,恐惧地怒喝: “不准叫!不准叫!惊动了侯爷,二爷就惨了!” 碧萝哪管那些,此刻她只想着逃脱王获的魔掌,叫得更响亮了。 王获咬牙切齿,扼住碧萝的咽喉: “叫,我让你叫!你叫啊,你叫啊!” 还叫什么?早没气儿了! 这时候,王获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松开手,顾不得擦拭一下刚才两人撕扯时被挠出的污血,穿上衣服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王莽天刚亮就起身了,他想起昨夜对碧萝那孩子的许诺,连早点都没用,就吩咐家人去叫碧萝。 家人去得快,回来得更快: “侯……侯爷!碧萝,碧萝她死了!” 王莽陡然一惊: “死了?怎么死的?” “赤身裸体,目怒口张,啧啧,惨不忍睹!” 王莽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坏了,出事了!快,快把夫人请来!” 王夫人匆匆忙忙奔出内室,王莽愁字写在脸上: “夫人!碧萝被人害了,碧萝被人害了!” 王夫人长出一口气: “大惊小怪,吓我一跳!不就死一个家奴婢吗?拉出去埋了不就完事儿?” 王莽两眼一瞪: “你说得轻巧!家奴婢怎么了,那也是一条人命,人命关天哪!” 王夫人一向是顺从惯了的,见丈夫脸色如此严厉,也就不敢轻描淡写了: “就算是人命,也不见得就是咱们王家害的呀!兴许是小妮子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呢!” 王莽不多说话,拉着夫人直奔碧萝的住房。 王夫人是过来人,一见碧萝的死状,就知道刚才的猜测是完全错误的了,她低下头,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 王莽却不依不饶: “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凭什么要自寻短见?你以为一个人杀死自己就那么容易?那得有多大的勇气!今天这事儿我早就琢磨透了,准是不定你哪一个不学好的儿子,趁着月黑风高,来欺负人家小姑娘,逼奸不成,杀人灭口!” 王夫人心里也有七八分底了,她想起王获昨天那副色迷迷的馋猫样,弄不好碧萝这朵鲜花就凋谢在他的手上。 但她不敢说,平时她对王获有点儿溺爱过头,丈夫早就提醒过她,她现在只盼着不是王获干的,好减轻一点她教子不严的罪过。 不过,王夫人的幻梦很快就被打破了,几个儿子都被王莽命人唤了进来,其中王获的表情最不对头,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 王莽这时候已经有四个儿子,老大王宇,老二王获,老三王安,老四王临。另外,侄子王光因为父亲早丧,也跟着叔父一起生活。 这四子一侄往屋里一站,王莽也不说话,一双鹰眼轮番扫过,弄得小哥儿几个心里直打鼓。 王莽巡视了两三个来回,突然猛喝一声: “王获,你这该死的畜生!” 王获头皮发炸: “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你的嘴唇是怎么破的?你脸上的指痕又是怎么来的?” 王获还想狡辩: “嘴是吃鱼扎的,脸是让猫抓的……” 王莽右手一张: “你这块玉佩,该不会是让耗子拉到碧萝床上的吧?儿子,跟你爹玩这手,你还嫩了点儿!” 王夫人连忙给儿子递眼色: “获儿,做了错事就坦白,你爹最烦文过饰非!其实,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有点儿荒唐事情你爹也会原谅你!是不是侯爷?再说了,不就弄死一个家奴婢嘛!你爹还能真让你给她偿命?” 王莽白了夫人一眼: “要你多口!王获,你老实说,碧萝是不是你弄死的?” 王获自恃有老娘观敌瞭哨把住阵角,胆子顿时壮了起来: “不错,是我弄死的!谁让她不听话,扫我的兴头!我还不信,当主子的想玩玩儿小丫环,都那么费劲……” 王莽抡圆了就是一巴掌: “混蛋东西!老子就知道准是你小子流的坏水儿!来人,给我把这个小畜生五花大绑,让他给碧萝偿命!” 王获一边挣扎,一边冲老娘求救: “娘!快救孩儿!” 王夫人见王莽怒火难遏,连忙跪倒: “侯爷!获儿干错万错,望侯爷看在亲生骨肉的份上,饶他这遭!获儿再怎么说,也是侯门贵胄,一条性命总比碧萝那婢女要贵重千倍万倍……” 王莽气得直跺脚: “夫人,你好糊涂哇!你我结发二十余载,你该明白我最痛恨的是什么!想我大汉,这几世日见凋零,原因固然多多,但这奴婢制度却也是祸国殃民的一大毒根!我今不立朝堂,无力去制止贵人们养奴蓄婢,却也决不能眼看着自己家里出这种杀奴害婢的事情!虽然按照汉律,杀奴者不坐死罪,但我却不能饶过这个畜生!再者说,我王莽虽然在新都闭门不出,朝廷的眼线却早已密密匝匝围住了我们王家!我这叫什么!叫纵子行凶!我今天饶了三获,明天,咱们一家子就都得给他陪绑!你以为傅、丁两家是吃干饭的哪!” 王莽步履沉重,端着毒酒走到王获跟前: “儿啊,你认命吧!谁让你是我王莽的儿子呢!” 王获这时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他跪倒在王莽面前: “爹爹!是孩儿错了!孩儿一直以为,我们王家上有姑奶奶撑腰,下有文武群臣赞誉,虽然这阵子不得志,可瘦死的骆驼气死牛!所以,孩儿才会恣意妄为,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来!如今孩儿明白了,孩儿不该给您脸上抹黑!爹呀!孩儿先走一步,没法在您膝下尽孝了!” 王莽痛苦地摆摆手,长叹一声: “咳!你明白得太晚了!” 王获在王莽的痛责之下,以死为奴婢偿命,这件事很快就不胫而走。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如今为了一个家奴婢,王莽居然逼亲生儿子饮鸩自尽,这很让人们感动,这叫什么?这就叫“大义灭亲”哪!尽管王莽可能怀有其他的动机,但儿子的死毕竟是真的,有哪一个达官贵人敢学学他的样子? 王莽就这样小心谨慎地在新都侯国过了三年,本来他已经心灰意冷了,一个困守封国的退休人员,对军国大事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王莽在新都混日子,京城里的哀帝又在干什么呢? 二十来岁的青年天子刘欣,刚登基的时候也还真有几分朝气,想过要把大汉王朝弄出个人模狗样的。所以,他不惜得罪权贵,甚至有时候还冒着冲撞老奶奶傅太后的风险,去实现他的施政纲领。 可惜的是,这般热呼劲儿很快就过去了,面对着千疮百孔的大汉江山,哀帝也真成了“哀”帝了。 “哀”之余,刘欣也不是没琢磨过振兴大汉的点子,但是一个乳臭未退、胎毛未干的毛孩子,又有什么好招来挡住从冰山上一步一步滑落下去的泱泱大国?想来想去,不能再自己一个人想了,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嘛!虽然当时哀帝还不可能预见到几百年以后中国当真会出了个诸葛亮,但这集思广益、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他多少还懂得一些。 于是,他召集群臣,一起为病入膏肓的大汉会诊开药方。 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智者,很快就有人献上灵丹妙药: “皇上,微臣有一良策,可重兴汉室、再振朝纲,只是,微臣还有点儿思想顾虑,乞皇上恕臣妄言之罪,臣才敢明奏……” 哀帝乐得出气儿都不匀了,赶紧鼓励: “爱卿既有扶危救困的良策,尽管大胆奏来,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你的!” “那臣可真说了?” “说吧说吧!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说的对,朕就采纳,朕是明君圣主嘛!” 那人没了后顾之忧,放开胆子,先来了个石破天惊: “皇上,您知道不知道,现在是汉德已衰,气数已尽了!” 哀帝果然吓了一跳: “你,你,你怎么这样讲话?” 那人不慌不忙,侃侃奏来: “这话不是微臣凭空捏造出来的,皇上,但凡受天命而王的,金、木、水、火、土五德中必居一德,黑、白、赤三统中必占一统,这套理论,从战国时就流行于世,您一定比微臣更清楚。” 哀帝当然不愿意轻易放过显露年轻皇帝出众才华的机会: “那是自然!就说咱们大汉吧,是灭了暴秦而得天下的。秦起于北方属水德,以十一月为岁首,服色尚黑。根据五行相克的原理,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人胜金,大汉灭秦,是以土胜水,当然是属土德,所以孝武皇帝时才改正朔,以正月为一岁之首,易服色,以黄为上。爱卿,朕说的没错吧?” 哀帝挺不容易地叨叨一遍,没想到那人听了直摇头: “皇上,您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咱大汉不是土德,应该是火德!为什么呢?五行相克,同时还相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又生木。大汉是继承了周统,周属本德,木生火,当然咱们是属于火德了!皇上您忘了,当年高祖皇帝在芒砀山斩蛇起义,被斩的那条白蛇的老娘说什么来着?她说高祖皇帝是赤帝之子,赤,是火德之色,这不明白告诉咱们,大汉是火德嘛!” 哀帝有点儿糊涂了: “这么说,朕占的并不是土德而应当是火德?” 那人又摇摇头: “又错了!大汉是火德,可您是土德!” “这朕就不明白了,难道说,朕不是大汉的后人?” 那人微微一笑,点破哀帝心中的谜团: “皇上,前几年,真人赤精于曾经对甘忠可说过这样的谶语:‘赤帝子,得天宇,二百年,归于土。’您算算,从高祖皇帝登极那年起,到今年,是不是整整二百年啦?所以,大汉的火德气数已然尽了,该让位于土德天子啦!” 哀帝起了警觉: “你提起的甘忠可,是不是向孝成皇帝献《天官历》和《包元太平经》,被先帝以‘假鬼神罔上惑众’罪名处死的那个甘忠可?” “正是先师!” “先师?那么你是谁?” 敢情说了半天,哀帝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 那人回禀: “微臣姓夏名贺良,是待诏。” 待诏,就是等待诏命的意思,是给那些具有才技应召而来暂时又没来得及正式封官的人特备的一个“衔”。这个夏贺良已经待了不少日子的诏了,老不见正式任命下来,一着急,才冒险向哀帝进了这一篇言语。 没想到哀帝龙颜变色,一拍龙书案: “好你个老兔崽子,你还敢上这儿来待诏!甘忠可鼓动孝成皇帝搞什么再受命,窝里窝囊掉了脑袋,你还不死心,还要接着干是怎么着?” 夏贺良冷汗直冒,赶紧运动三寸不烂之舌: “皇上,微臣哪儿敢哪!微臣实实是出自忠君忠汉忧国忧民的一片赤诚之心啊!您想想,二百年了,再旺的火它也有灭的时候啊!要不怎么大汉的日子是从北往南过,越过越难过呢!扭转乾坤的唯一办法,就是重新接受天命‘再受命’,大汉才能有救!您别瞧这事儿听着别扭,其实,只要受了天命,您照样是大汉天子!照样坐北朝南!而且,臣敢担保,打这儿起,您不光江山稳了,就连您的身子骨也会一天比一天结实、硬朗,赶上奥运会,您还能弄它一块两块金牌呢:老天爷他会照顾您呀!” 哀帝有点儿心动: “‘再受命’当真能有你说的这么灵验?费事儿不费事儿?” “那费什么事儿!有臣给您操办,您就擎等着潇潇洒洒吧!也就是改个元,易个号,再下一篇诏书,宣传宣传,让大家告诉大家,多方便哪!” 夏贺良眉飞色舞,我敢保证,那一会儿他肯定忘了他姓什么了。 “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对了,改元改成什么,易号又易成什么,这些都有劳爱卿你给张罗张罗!” 这么会儿又爱卿了,又不是老兔崽子了。 夏贺良心里早有一根儿竹竿杵着呢,那叫个胸有成竹: “改元,您就改为太初元将,咱给它破破惯例,来个四个字的年号,显示您与众不同,再受命嘛,什么都跟新的一样!” 哀帝点头称许: “那朕的帝号是不是也照这个意思去改?” “皇上圣明!您的帝号臣也想好了,您看就叫‘陈圣刘太平皇帝’怎么样?” “陈圣刘太平皇帝?这里有什么讲究?” 夏贺良摇头晃脑解释起来: “陈者,道也,陈圣,就是彰明圣德,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陈,是舜的后代,说明您是继承了大禹的帝统,是圣君之后!刘,是大汉的国姓,当然得放在新帝号里面,咱不能让人家说咱们忘了自己姓什么不是?至于太平皇帝嘛,意思很清楚,您这一改帝号,从此就稳稳当当坐您的江山,不操心不受累,当一辈子太平皇帝吧您哪!” 哀帝拍案叫绝: “好!就这么着!就这么着!夏爱卿,朕命你代拟一道诏书,晓喻天下,从今天起,朕就是再受天命的陈圣刘太平皇帝了!” 夏贺良呕心沥血,为哀帝设计策划了这么一出再受命的喜剧,而且在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正式公演,轰轰烈烈地也还真起了不小的反响。 夏贺良美得找不着北了,跑到甘忠可坟头上汇报: “师傅哎,弟子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什么叫雏凤清于老凤声!您看,您为之奋斗一生,还因此掉了脑袋的宏伟目标,叫弟子三言两语就给实现了!弟子这可不是在师傅灵前翘尾巴,弟子的成绩,离不开您的精心培养不是?说来说去,还是师傅您再受命思想的胜利!也赶上皇上谦虚,虚心听取群众意见。不过他不听也不行了,这阵子,他的日子也是忒难过了点儿!大臣们争权夺利,太后们闹着要尊号,老天爷也不给面子,那大水哗哗的,淹了也不知道有多大的地界,这两年,光租赋就少收了四成!咱们爷儿两这叫因势利导,趁着皇上心里打鼓,端上‘再受命’这道菜,还愁他不吃?他吃了咱的菜,就得买单不是?您就擎好吧,不出俩月,弟子这待诏就得待到九卿的队伍里去!没准还弄个三公干干呢!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弟子准不会忘了师傅您老人家!就您这破坟头,那哪儿合乎三公师傅的身份啊!咱给它平喽,重起重盖!对了师傅,这些日子没事儿您可千万别出‘门儿’,我怕给您重修陵墓之后,您不认得,再进错了门儿!” 还真让夏贺良给说着了,改元易号再受天命刚几个月,甘忠可的阴魂真找不着坟头了,因为在他的坟旁,又多了一杯黄土,里面埋的,就是再受命的总策划夏贺良。 夏贺良出的这个馊主意,哪儿挽救得了大汉的颓势?没多久,那位陈圣刘太平皇帝就觉出不对味儿了: “改元易号?也没见有什么奇效哇!倒招来了不少非议,说朕瞎来胡闹,尽搞歪门邪道!得了,咱们还是照老样子改回去吧!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啵!” 改是改回去了,总得就这次失误找个替罪羔羊啊,有道是一客不烦二主,夏贺良不是还待诏呢,干脆,诏您也别待了,戴罪吧您哪! 主意拿定,陈圣刘太平皇帝诏示群臣: “夏贺良妖言惑主,满嘴放炮,楞说改元易号能使天下长治久安,朕本来是不信的,本着虚心听取各方面意见的精神,这才试行一回,实践表明,这招儿不灵!今天朕郑重宣布,废除两月前的诏书,一切全都恢复原状!这件事的祸根儿夏贺良,下有司严查,查清之后立即处死!” 谁说哀帝没本事?这事儿办得多漂亮,责任卸得多干净!就这么有能耐的皇上,还用什么再受命,改什么元,易什么号! 散了朝,哀帝不急着回后宫,在前殿那块儿瞎转悠。 他倒不是闲得难受,实在是他不愿意回后宫去忍受他的皇后。 哀帝的皇后,是傅太后的堂侄女,她的老爹,就是这阵子炙手可热的孔乡侯傅晏。 当初刘欣当定陶王的时候,他奶奶定陶傅太后为着政治联姻的目的,亲自做媒,把堂侄女许给了自个儿的孙子刘欣当王妃,后来又成了太子妃。现在,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大汉国母,哀帝的正宫娘娘。论起辈份来,哀帝刘欣得管他媳妇傅皇后叫一声表姑,可皇上家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乱着辈儿就让它乱去吧! 不过傅皇后这个正宫娘娘,可没有真本事,仗着自己娘家腰板儿硬,又比男人大一辈儿,一天到晚净跟哀帝摆威风,弄得哀帝见着她就闹心,纵然是国色天香,解语花识意草,哀帝也提不起兴趣来。 其实,哀帝刘欣还有一番难言之隐,使得他无法享受后宫之乐。这位青年天子,患有一种暗疾,史书上叫做“屡痹之症”。今天看起来,大概属于性功能衰退之类的男性病。据说哀帝刚登极的时候,本打算好好扬一扬天威,所以屡屡借故诛杀大臣,想效仿汉武帝,成为群下敬畏的一代英主。杀来杀去,也没谁可杀了,就把兴趣转到卞射武戏上去,想通过搏斗角力之类的“武戏”继续树立他雄风盖世的形象。也许是在充满阳刚之气的“武戏”中受到了什么影响,也许是亲自下场一试身手的时候什么地方受了点儿伤,反正慢慢地,他对女色越来越感到乏味,这是从心理上,生理上呢,也有点临阵脱逃、力不从心的症状,每每见到横陈的玉体就未战先败,进军鼓打不响,收兵锣却敲个没完没了。 像哀帝这种毛病,宫中的御医并不是没有法子调治,皇上嘛,想吃什么药没有?可这种暗疾,哀帝怎么说得出口?要知道,既为皇帝,在各方面都应当是“老子天下第一”的,让臣下知道自己夫纲不振、雄风尽失,那多没面子! 再说,哀帝还不是真正的“雄风尽失”,他只是对女色不行,在男风方面,他倒挺有本事的,用今天的话说,大汉天子是一位同性恋者。 考证起来,大汉帝国有不少位君主都喜好男风,像高祖刘邦宠幸籍孺,惠帝刘盈爱恋阂孺,都是同卧同起的交情。文帝刘恒更是发挥有加。有一次刘恒做梦,梦见自己要上天,上不去,后面有一个黄头郎推了他一把,他才上了天。仓促之中回头看了一眼,五官相貌没看真周,就瞧见助他一臂之力的那个黄头郎的“民带后穿”,也就是后屁股那儿的衣服破了个洞。文帝醒来之后,到渐台上去查访那个黄头郎,还真让他找着了,那小子姓邓名通,当真露着屁股。文帝算是有了新鲜玩意儿了,每天跟邓通泡在一起,穿了的民带总也补不上了。后来玩儿得快意,于脆封了邓通一个上大夫的官儿,又赐了几十万钱帛。有个相面的说,邓通命相不好,将来得饿死。文帝不乐意了,说有朕在,怎能让朕的邓爱卿饿死呢!就把蜀严道铜山赐给邓通,特许他自己铸钱,心说朕倒要看看老天爷怎么饿死邓通!邓通见文帝这么爱自己,更是全身心地奉献了,不就是陪着皇上睡觉嘛,有什么了不起?臣愿献出一切,只要皇上高兴就成!文帝后来得了痈,后背烂成一片,也是邓通用嘴一口一口往外给他嘬脓,感动得文帝不知道说什么好。连朕的太子都不愿干的事,邓爱卿竟甘之如饴,这才叫烈火见真金哪!没承想这一来得罪了太子,就是后来的景帝刘启。刘启登基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把那“真金”逮起来问罪!三问两间的,邓通还真有经济犯罪行为,景帝说好哇,朕怕的就是你不犯事儿,如今有把儿在朕手里攥着,没说的,罚款!罚的这叫惨哪!全部家当都赔进去,还欠着朝廷累至巨万的债务。也算景帝看在老爸文帝的面子上,没杀了邓通,就这,也把大手大脚惯了的邓通逼得差点儿没跳井。文帝的女儿景帝的姐姐馆陶长公主瞧不过去,说兄弟你也忒黑了点儿,你没见人家后屁股那儿老透着风呢吗,那就是父皇给人家留的记号哇!长公主妇道人家,心软,接长补短地老赐点儿银钱给邓通。景帝恨透了邓通这个卖屁股的东西了,非穷死他小子不可!长公主也没辙了,眼睁睁看着邓通沿街乞讨,到底还真是饿死了。 至于一代英主汉武帝,那更是横扫乾坤,后宫娇娥他是雨露普施,在男风上也一丝不苟,像什么韩嫣,什么李延年,有的是士人,有的是太监,不管有没有那话儿,武帝是全爱,白天晚上在一块儿,弄到男宠之间也跟女人似地争风吃醋闹个乌烟瘴气。 这都是史书上有明文记载的,并非笔者信口胡诌。哀帝既然是历代汉帝的继承人,当然要发扬光大他们的优良传统了。在后宫巾帼面前朕甘拜下风,弄几个变童男宠什么的,朕自信还是力所能及的! 这会儿,哀帝一双龙日终于发现了目标: “呜呼呀!看那殿角之下,有一少年郎官,生得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好一个标致的奶油小生也!待朕上前用言语调逗于他,他若知趣,便是朕的邓通了!” 主意打定,哀帝屈尊移驾,踱到那美少年近前,龙目凝睛仔细一看,咦?怎么有些面熟,面熟,就是不敢下笊篱,管他呢,待朕冒叫一声: “啊,殿角下那位英俊少年,敢莫是昔日的太子舍人董贤董爱卿么?” 英俊少年乍听纶音天降,喜出望外: “皇上,您,您还记得微臣?” “哎呀!果然是朕的圣卿!记得当年在太子宫,你我君臣年岁相仿、志趣相投,真正是如鱼得水!来来来,圣卿,随朕上殿叙话!” 哀帝拉起董贤修长光洁的嫩手,俩人亲亲热热走进大殿。 一切俗礼全部免去,哀帝让董贤挨着自己坐下: “圣卿,可把朕想坏了!快说,这几年你在做些什么?” 董贤羞羞搭搭,真有几分女孩儿神态: “皇上,自您登上大宝之后,微臣循例随太子官属进了未央宫,由太子舍入迁为郎官,每月才得几次待漏殿角,远远望见皇上在殿中正襟危坐,只是无缘进见,也把微臣想坏了!” 说着说着,董贤居然抽泣起来。 哀帝好不伤怀!他抚着董贤的后背,双手充满柔情: “好了好了,圣卿不要伤心,今天朕见到了你,就再也不会冷落你了。圣卿,几年不见,你可是越长越帅,简直成了小帅哥了也!怎么样,成家了吗?咱们弟妹一定也很漂亮吧,金童配玉女嘛,这是可想而知的呢!” 乖乖!堂堂大汉天子跟他称兄道弟,这是多大的荣幸!董贤有点儿受宠若惊,话都说不整了: “多谢万……万岁挂念,臣成……成家了,臣妻……臣妻生得倒……倒也端正,臣全家感……感谢皇皇上,祝皇上万寿无疆!” 哀帝笑了笑: “圣卿好艳福!朕记得你比朕小三岁,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臣启万岁,微臣今年刚刚二十。” “算了算了,别什么万岁微臣的了,这儿就咱们哥俩,随便一点儿,随便一点儿!” “是!” 哀帝想起什么: “对了,我记得令尊大人先前作过御史,他老人家还硬朗吧?” “托皇上洪福,臣父倒也康健,如今在家赋闲。” “哎,能生出如此佳儿的,必是了不起的人物,怎可在家赋闲!这样吧,朕征他为霸陵令,即日上任!” “谢皇上!” “慢!朕还没拜圣卿呢,朕想先拜你为黄门郎,日后有功再加升赏!” 董贤卟通就跪下了: “皇上不忘布衣之交,真乃圣主也:圣卿今日得遇圣主,实在是三生有幸!” 俩人又扯了会子闲篇,哀帝打开了哈欠。 董贤知道这阵子皇上龙体欠安,连忙告退: “皇上辛劳国事,早些安歇吧!” 哀帝一把拉住董贤: “圣卿!今宵月色甚好,何不留在宫中陪王伴驾?” 哀帝的手是滚烫的,眼光是炽热的,董贤知道哀帝的心思,他有些难以为情,毕竟,一个男人在做那种事的时候是要有些勇气的。 但是,“以身许国”是什么意思,“君命难违”又是什么意思,董贤好像还明白一点儿,他咬了咬牙: “臣,遵旨!” 哀帝无比畅快,在董贤身上,他体会到了一种畸形的爱,那是后宫粉黛们所无法奉献给他这位大汉天子的。 在高官厚禄的诱惑下,董贤丢掉了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 第二天早朝,哀帝果然不曾食言,当着群臣的面,金口玉言宣布: “黄门郎董贤,才质超群,忠心绝伦,特封为驸马都尉,侍中,钦此!” 群臣对昨天还是一个小小郎官的董贤一夜之间飞黄腾达这件事本身,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因为近来哀帝经常莫名其妙地封官赐爵,这也是“为国任贤”,皇上的职权所在嘛!他们只是奇怪,素来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董贤,今天怎么行动迟缓、步履艰难。 董贤往文武群臣队伍中一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 哀帝瞧着心疼: “董爱卿,你身体不适,就不必站班了,来人!给董都尉看个坐儿!” 到底是心里有鬼,董贤不敢大模大样在群臣面前坐着,怕让人瞧出他跟哀帝之间的猫儿腻: “臣谢皇上隆恩,只是列位公卿王侯功高德显,尚且在此立着,臣一个小小的驸马都尉,怎敢吞坐于诸公之前?再者说,为国家大事,微臣尽心竭力是地义天经,纵然粉身碎骨,又何惜哉!站一会儿又岂在话下!” 哀帝有词儿了: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才叫忠臣说的话!不像有些人,吃着皇粮,不当皇差,整个儿一个吃粮不管酸!你们有事儿没事儿?有事出班早奏,无事退班散朝!” 有几位大臣真挺实诚,挪动脚步就要出班奏事。 旁边有机灵的,一扯衣襟: “嗨,没眼力劲儿啊?没瞧见皇上眼都睁不开了,指不定昨儿夜里跟这位董都尉商量什么军国大事呢!您那事儿要不着急呀,过两天再说成不成!” 说得那几位有事也不奏了: “皇上圣德,感动天地,风调雨顺,万民额手,没事儿,没事儿了!” 哀帝打着哈欠: “没事儿就散会吧!累死朕了!” 董贤是侍中,皇上累成这个样子,他得尽臣子的责任。他没跟着群臣一块儿出宫,又进了哀帝寝殿,给皇上揉肩捏腿捶后腰,全身按摩放松放松。 哀帝也的确尝到了甜头,哪儿舍得放董爱卿出宫啊?好在龙凤榻宽敞得很,打今天起就“哥儿俩好,一头倒”吧! 青年天子和奶油小生成天价胡闹鬼混,可就把大汉朝政给撂到一边儿去了。新都城里的王莽,风言风语听说了这桩汉宫秽事,急得跟什么似的,把董贤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怪事啊!都说女色能误国,不承想这男色也惑主!董贤你这算什嘛东西,屁精!相公!兔子!你也算是人……” 骂是骂,可屁事不顶,别说王莽远在河南,就是京城里上上下下骂成了一片,哀帝照样是我行我素。 哀帝畅快之余,总想着要找个机会好好酬谢酬谢这位奉献者。钱也赐了,赐了不下几十万,还拨专款在宫中修茸了一座止贤庐,专供那位董大贤留宿下榻——其实不过是聋子耳朵——更有甚者还册封了董贤的亲妹子董娲为昭仪。 大概是为了故意气气傅皇后,哀帝下令,为新美人董昭仪在后宫修建一座椒风殿,和皇后的椒房比肩而立。 “椒”是和兰、桂齐名的芳香植物,咱们说的花椒就是它的种子和果实。古书上说,椒这东西,性温,味香,多子,历代帝王多用椒和泥,涂抹后妃的香闺。您想啊,“温”是对后妃品德要求,“香”,是对后妃的仪容要求,“多子”,是对后妃的生育要求,多好的口采!不过,在西汉时候,后宫里能用椒泥装修房屋的,只是皇后的特权,皇后的殿宇因此称为“椒房”、如今董蜗董昭仪居然也住上了椒风殿,可见哀帝对她的恩宠已不在皇后之下。 哀帝有了董家兄妹姑嫂三位一体,真不啻是得道神仙一样,每天每夜昏昏然飘飘然,什么国事家事天下事,全赶不上床第枕席一件事,什么风声雨声读书声,哪压得住男欢女爱两种声! 不过他没忘了,在这兄妹姑嫂三人得道的同时,让董家七大姑八大姨也鸡犬升升天。大汉天子御笔亲批,赐董贤、董娲兄妹的父亲董恭关内侯,食邑若干;拜董贤的岳父为将作大匠,专管为董贤营建府第。 哀帝为董贤的新居亲自选址,就建在未央宫的北阙下,离得近,图个走动方便。董贤的府第是重殿洞门,工程浩大,连柱子窗槛都用锑锦装饰起来,真是富丽堂皇美仑美奂。 这还不算,哀帝还让打开内库大门,把上方珍宝、武库禁兵,成车成车往董府里拉,什么珍珠襦啦、碧玉柙啦,哪样珍贵送哪样!至于赏赐的钱财,更是无计其数,光董昭仪和董夫人两人,哀帝就拍出了几千万,连董贤的家僮奴仆,也都排排坐吃果果,扒拉脑袋有一个算一个,每人奖励十万钱。 董贤少不了亲自上阵,用实际行动答谢皇上圣恩,好在轻车熟路,也没什么阻碍了: “欣啊!你对我是忒好咧!别的不说,光赐下的金银,怕是这辈子也花不完呢!” 哀帝一面卖弄精神,一面呼嗤带喘: “那有什么!你给我的,又怎么能用金钱衡量?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嘛!钱这东西又不咬手,你还嫌它多?对了,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咱们这辈子要好,这是肯定的了,可是咱们总有个百年之后吧,到了那边,咱们怎么能跟生前一样共结同心呢?” 董贤扭着腰肢: “瞧您说的,咱们才二十出头,离那一天还早着呢!” 哀帝抚弄着董贤的黑发: “别看现在满头青丝,人要老起来快着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倒有个主意,民间不是有生死夫妻合坟同葬的风俗嘛,咱们不妨学学他们!” 董贤扭过头,看着身后的哀帝: “我一个小小的驸马都尉,怎么能跟大汉天子同葬一处?我愿意,大臣们也不答应啊!” 哀帝把心里的主意掏了出来: “你看,咱们现在住得不是很近么,你的新居就挨着未央宫,咱们就照这个样子,在我的义陵旁边,给你修一座家莹,规格嘛,得要臣子阴宅中最高级别的,我想好了,要修成庄严肃穆的那种,墓中要设置专供吊祭者休息用的‘便房’,槨室要是用坚硬的柏木累积而成的‘题凑’,家外要修建周垣数里的‘激道’,供军卒们巡行警戒,冢门上要雕满云纹虫兽,一句话,除了皇陵赶不上,在臣子中,你这冢莹绝不能让谁给盖过去!” 董贤感激的眼泪都下来了: “皇上对董贤如此思宠,董贤今生今世只有以死相报了!” 哀帝堵住他的红唇: “说什么傻话!什么以死相报,多不吉利!咱们这叫两情相悦,谁又图你报答了?要说报,你现在不正在报答我呢吗?要说死,不是你,倒是我,我,我,我快活死了……” 俩大小伙子大白天弄起了闺房之乐。很快,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皇上!” 刚刚矇眬入睡的哀帝,到底是大汉天子,耳聪目明,听出来人的呼唤声中透着几分惶恐和神秘,他躺着没动,轻声吩咐: “进来吧,轻一点儿,别吵醒了朕的董爱卿!” 来人是个小黄门,他乍一见榻上这副情景,有点儿不知所措,愣在门口不敢进来。 哀帝瞧出来了,再次吩咐: “进来吧,没事,董都尉与朕商议军国大事,累了,在这儿打个盹。” 小黄门蹑手蹑脚蹭到榻前,附在哀帝耳边: “皇上,待诏息夫躬、孙宠有机密大事要密奏皇上!” 哀帝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两个小小的待诏,他们能有什么机密大事?于是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哼,谁都想见朕!不是有丞相、有尚书们吗,让他们接待不就完了?你也是,这差是怎么当的?不会跟他们说朕这会儿没空嘛!” “说了!可两位待诏说,兹事体大,非要面奏皇上不可!他们还说,要是耽误了,当心你的脑袋!” 哀帝大怒: “什么东西敢这么放肆,竟然辱骂天子!” 小黄门赶紧解释: “不是当心您的龙头,是当心奴才的狗头!不过,这两位急赤白脸的,看上去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奴才听了听,好像是跟东平王有什么关系……” 哀帝一听东平王这三个字,立马儿闻出味儿来了: “是大事,是大事!告诉他们,在朕的御书房候旨,朕这就去!” 哀帝为什么一听说事情扯上了东平王,就马上改变态度了呢? 原来,东平王国历来就有藐视君王的传统。第一任东平王刘宇,是汉宣帝刘询和公孙婕妤生的儿子,元帝刘奭的同父异母兄弟。元帝驾崩之初,刘宇对刚即位的小毛孩子成帝刘骜很是看不上眼,借着为元帝治丧的机会,冲着中谒者发牢骚: “大臣们都讨论过了,说天子(指成帝)年岁太小,不见得能治理好天下,大家提议让深谙文法的本王爷进朝来辅佐天子,这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苦差事,我才懒得干呢!我见过尚书们上班儿,没日没夜替天子处理国事,那才真叫苦不堪言呢!我干不了!像我这么有本事有能耐的,要干就干那自个儿说了算的!你们别瞧新皇人五人六的,他哪儿有辙把这么大个国家弄顺贴唆?别的不说,单这大热天,让他执固执定为先帝披麻带孝,就够他一呛!你们看好了,用不了几天,他就得热晕了,就得跟当年的昌邑王刘贺似的,犯了大汉的规矩!到那时候,大汉天子就是本王爷的!” 刘宇怀了这路心思,就老盼着刘骜犯错误,自己好捡漏儿。可他也是,既然有这么大的志向,您自个儿倒也争口气,树立个光辉榜样啊!他不介,热孝在身,他就酒肉不论,晚上照样跟妻妾们寻欢作乐。 也是该着小子倒霉,他有个小老婆叫朐臑的,因为被他故意冷落,偷偷儿抱怨老公,叫刘宇听见了,一通奥揍,还罚她去打扫卫生,扫街扫院子。胸臑也不是省油的灯,把刘宇的过失记在小本儿上,让家里人去揭发检举。揭发不成,检举未果,胸臑反倒遭了杀身之祸,被刘宇给绞死了。 这件事情被耳报神们打听清楚,老实不客气地在成帝驾前狠参了刘宇一阵。按说应当逮捕法办,仗着他是成帝的叔叔,成帝不好意思下狠手,才只削去了两个封县了事。 在刘宇寿终正寝之后接替他王位的,就是现在的东平王刘云。刘云跟他爹是一路脾气,也是狂妄自大的主儿,根本不把皇上往眼皮里夹。所以,哀帝对东平王国的动静一直不敢大意,这会儿,他情愿暂时离开心爱的董贤,也得奔御书房去问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哀帝慢慢坐起身,刚要下榻,得,没法儿去了,怎么呢?他不是跟董贤同榻而眠吗,这阵儿董贤的脑袋正严严实实压着他一只袖子呢! 汉朝时候兴宽袍大袖,俩人滚作一团的时候,这大袖正好给董贤当了枕头。这可难坏了哀帝。一头是江山,一头是变童,叫他怎么取舍? 到底是青年天子,办事麻利,短暂的思索之后,哀帝终于下了决心,他探身从床头摘下高祖刘邦斩过白蛇、战过项羽、诛过韩信、斗过匈奴的那口明晃晃冷嗖嗖的青铜宝剑,照着董贤的脑袋就是一剑!——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17章 三陪大臣 ●大汉天子这一剑,没伤着他一根汗毛,却生出了那个被称作“割袍断袖”的千古秽典,成了文化人嘴里男性同性恋的雅谑。 ●在董贤泪眼汪汪、楚楚可怜地满足了哀帝的欲望之后的第二天,我们这位痴情的天子就亲笔写下了诏书,要封心上的人儿为列侯。 ●如果不是风尘仆仆旅途劳累的话,奉诏回京的王莽,一定会吟出一篇大赋,好好抒发抒发此时此刻的激动心情。 ●酒酣耳热之际,哀帝拍着董贤的肩膀:“你们看看!大汉二百多年,有过这么年轻有为的大司马没有?二十二岁!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没准儿还尿炕呢!诸位公卿,朕有心向古圣学习,效法大尧禅舜的故事,把江山让给董大贤人!” 别担心,哀帝这千古流传的一剑下去,只不过割断了龙袍的一只袖子。 说得更精确些,只是一尺七寸三分五左右的半拉袖子。 但大汉天子这一剑,却产生了那个被称作“割袍断袖”的著名历史典故,两千年来,也不知被多少人说在嘴上、写在纸上、记在心上。直到今天,人们说起男性同性恋,还常常使用这个典故。赶明儿您再听人说谁谁谁有“断袖之癖”的时候,可千万别以为那是在说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喜欢撕衣裳玩儿。 且说哀帝穿着被割去半拉衣袖的龙袍,怪模怪样地来到御书房。 息夫躬、孙宠两人早就等出了一脑瓜子白毛汗。 “皇上,大事不好了呢!山,山上长了草了!” “皇上,他说的不对,是石头,石头在山上!” 哀帝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山上不长草长什么?石头不在山上又在哪儿?你们也得答应啊!就这还机密大事哪,白糟蹋朕挺好的一件龙袍,你们不知道朕倡导节约啊?得让你们赔偿朕的经济损失! 息夫躬、孙宠你一嘴我一舌,好不容易才把这团乱麻倒清楚。 原来,东平国境内接连出了两件怪事。一是危山的土平白无故地隆了起来,土上还覆盖了绿茵茵的草,平平整整,就跟长安的驰道一样;二是瓠山有块巨石,没招它没惹它,居然从原来的地方横着挪了一丈多地,这还不算,它还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九尺六寸高的大石头,就像人一样杵在那儿,怪吓人的。 山土成道,巨石自立,这都算不了什么机密大事,真正机密的,值得向皇上报告的,是东平王刘云借着这两件怪事大作文章。 刘云领着他的王后,不顾山高路远,亲自跑去拜祭,又烧香又磕头,还念念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回到银安宝殿,又命人在王宫里搞了个微缩景观,照着瓠山巨石的样子也立了一块,还弄了点子黄蓓草,一本正经地把那石头当祖宗给供了起来。 息夫躬、孙宠说到这儿,哀帝发话了: “这真是机密大事,够插三根鸡毛!驰道,是京师才能有的,如今竟出现在东平国境内,难道东平国要另立朝廷不成?巨石自立,更是有讲,当年孝宣皇帝起自寒微,就是应了泰山石立的征兆!” 息夫躬、孙宠赶紧搭茬儿: “皇上您大圣明了!够我们学习一辈于!我们琢磨过了,一块破石头,东平王凭什么又是拜又是祭的?准没安好心!说不定,他是在求上天把这个征兆应在他的身上呢?所以我们两人才火急火燎地向您密奏,搅了您的午睡,真不好意思!” 哀帝习惯地一挥袍袖,挥到半道上才想起袍袖已经被割断了,没法儿弄出那种潇洒的风度来,只好凑合着比划了一下: “国事要紧,朕不会怪罪你们的!不光不怪罪,朕还要大大地封赏呢!不过,以你们两待诏的身份,密参诸侯王,可没人相信,明儿个朝臣聚议,会说你们是胡说八道。这么着吧,朕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找上侍中驸马都尉董贤,算是你们仨一起检举,说话就有分量了!” 哀帝其实是想借这个机会让董贤立上一大功,他早就憋着要封董爱卿一个侯位,可一直没有正当的理由,总不能说是因为董贤陪皇上睡觉就封侯吧,好说也不好听哪! 息夫躬、孙宠倒不在乎多一个人来分功劳,只要皇上重视他们的密报就算齐活,下面的事,就是擎等着升官发财了。 哀帝对东平王的谋逆大案抓得很紧,在皇上的亲自过问下,案情很快水落石出。东平王后经不住三夹两拶,老老实实交待了自己怎么指使巫师傅恭、婢女合欢等人,借着祭祀巨石的机会,求上天保佑东平王刘云当上天子,刘云又是怎么伙同星象学家高尚,散布帝星昏暗、皇上的病好不了的谣言,为自己得天下进行舆论准备,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办案人员一翻汉律,这都是死罪啊,不敢怠慢,赶紧请示哀帝。 哀帝都快乐晕了。 “既然汉律上有明文规定,还请示朕干什么?咱们是法治又不是人治,依法惩处,依法惩处!” 刘云抹了脖子,东平王后被弃了市。处理完有罪的,当然就该打发那有功的了。 哀帝于是任命息夫躬为左曹光禄大夫,孙宠为南阳太守,至于董贤,暂时还当着他的侍中驸马都尉,不是哀帝不给他升官儿,而是有更大的官儿在等着他呢!当然,暂时没有实授官职,荣誉性的爵位却必不可少,三个人都被赐爵为关内侯。 董贤没理解哀帝的良苦用心,当天晚上就使开了小性儿: “皇上您说是对我董贤爱到一万分,可是有名无实,才给了个小小的关内侯,也不提升官职,就凭我董贤对您的贡献,怎么也得封个‘列’侯哇!” 哀帝低声下气哄着心上人儿: “咱们俩的交情谁不知道?还在乎那些虚名儿?再说了,你怎么也得给我点儿时间嘛,不要着急,慢慢来,早晚我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朕对天发誓,如果我不在最短时间内解决你的级别问题,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乖,听话,啊!” 哀帝其实也有难处,本来举报东平王这事儿,就没董贤的份儿,凑凑合合写进了功劳薄,已经让哀帝有点儿提心吊胆,生怕让明白人看破,说天子徇私情,拿着大汉的官职爵禄讨娈童的欢心。更何况,丞相王嘉那个死犟筋,从一开始就怀疑东平王的案子有猫儿腻,冷言冷语没少在哀帝耳朵边上苍蝇,哀帝不过是假装没听见,可到底王嘉是百官之首,他的意见很有分量呢! 可是哀帝宁可得罪丞相,也不愿让心上人儿受委屈。 于是,在董贤泪眼汪汪、楚楚可怜地满足了哀帝的欲望之后的第二天,我们这位痴情的天子就亲笔写下了诏书,要封董贤他们仁为列侯。 哀帝就怕丞相王嘉从中作梗,没敢直接宣布,先让老丈人孔乡侯傅晏拿去给王嘉过过目,省得他当着群臣反驳哀帝,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让天子下不来台。 事实证明,哀帝这个心眼儿还真留对了,王嘉果然举双手反对封董贤为列侯,幸亏诏书是私下传阅的,王嘉也算给皇上留了面子,只不过用封事的形式表示他的这种强烈反对: “董贤他们仁被赐关内侯的爵位,已经让群臣议论纷纷了,都说是因为皇上您爱幸董贤,才连带息夫躬、孙宠两也一道蒙受了皇恩。这种流言到今儿个也没完全止住。怎么着,您还打算再施惠泽给他们?您不怕朝中百官说三道四啊?您要真想奖励功臣,也行,您把董贤他们检举东平王的奏章给公开喽,让大伙儿看看董都尉到底算不算功臣!也好堵住他们的嘴不是?您得广泛征求公卿大夫博士议郎们的意见,考合古今,明正其义。然后该怎么封爵赐土您就怎么封、怎么赐,这才是正理。不然的话,只怕冷了大家伙儿的心,说什么的都有,这不是往您自个儿脸上抹黑嘛!当然了,天下是您的,您乐意封谁赐谁,别人也不能拦着您。可您怎么也得走走程序呀,这样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是您一个人的责任呀!当初孝成皇帝封淳于长为定陵侯,就走了这么个过场,让大伙儿讨论过,大司农谷永说应当封,果然,后来淳于长犯了事儿,谁也不敢说是孝成皇帝任人不当,谁让他谷永也同意的呢!结果不是谷永担了责任!臣王嘉没什么才干,不称职,也知道顺着圣意可以保住自己的地位,可是臣不敢那么做,为什么?臣得尽职尽责来报答您的厚恩哪!” 这道封事句句在理丝丝入扣,弄得哀帝也含糊起来: “让朕公布董贤的奏章,这不是难为朕吗?息夫躬他们在御书房举报东平王的时候,董贤还枕着朕那半拉袖子作梦呢!公布,朕拿什么公布!王嘉呀王嘉,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朕真是瞎了眼,让你接替孔光、朱博、平当他们当上丞相!早知道这样,根本就不该把你调到京师来!朕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使绊儿嘛!” 哀帝恨王嘉,可也只能在心里恨,人家说得有道理,就算是天子也不好怎么着。这件事只好搁浅了。 可是董贤那头实在不好交待。哀帝一下狠心自我拯救: “就这么点儿小事朕都不能作主,这西瓜皇上还当个什么劲!来人!通知在京所有二千石以上的大臣,连那个王嘉都算上,马上召开御前紧急会议,朕要宣布任命!” 人齐了之后,哀帝没鼻子没脸一通发火: “你们还都是朝廷重臣哪,没一个替朕着想的!朕继位以来,身子骨一直不硬朗,你们有谁像董都尉那么关心照顾过朕没有?啊,说呀,怎么都哑吧啦?” 群臣怎么说呀?我们谁也没董贤那两下子,献上自己不说,连媳妇儿、妹子全都搭上! 哀帝见大伙儿都不言声儿,更逮着理了: “没词儿了不是?好,就算你们不能像董爱卿那样全身心地忠于朕躬,可身为重臣,总该替朕留点儿心,别让坏人反叛朝廷吧?你们脱了袜子数数,朕登极以来有多少人犯过谋逆大罪,你们数得过来吗?不说别人,就说东平王刘云,那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祝诅的问题!他的黑手都伸到了朕的身边了!那个东平王的侍医叫什么伍宏的,就是他派来的!说是给朕号脉诊病,其实还不是打算瞅冷子给朕下一副毒药弑了朕!你们就这么瞪着两眼看着刘云的阴谋差点儿得逞,一点儿警惕性都没有!你们还都是股肱之臣呢!要不是侍中驸马都尉董贤董爱卿嗅觉灵敏,朕今天还能坐在这儿吗?你们当中有些人,还逼着朕公布董爱卿的检举奏章,有什么奏章?形势急迫,董爱卿是口奏的,来不及写!对了,就是口奏的,朕可以向高祖皇帝保证!古书上写得好,要任用德行高尚的人,以表彰他的长处,‘用德章厥善’嘛!既然书上都写着呢,你们也用不着发表什么意见了,朕宣布:封董贤为高安侯,孙宠为方阳侯,息夫躬为宜陵侯!各赐食邑一千户,钦此钦此,散会散会!” 王嘉还没来得及发言,就让哀帝给轰走了。而且,连着好几个月,哀帝称疾免朝,愣是不给王嘉面君陈奏的机会! 董贤靠三陪陪出了个高安侯,顿时抖了起来,连出气儿都比早先粗了许多。 哀帝高兴没几天,老天爷不知趣,又搞了一次天狗吃太阳的故伎重演。 封建时代的人太迷信,把日食这种很普通的天文现象看成是上天的警示,按照规矩,得来一次“举直言”,让群臣充分发表意见,指摘朝政的不妥之处。 王嘉可算逮着机会了,洋洋洒洒搞了一大篇封事,通篇都是说这次日食就是老天爷在批评哀帝对董贤这个幸臣过于宠爱,以致弄得阴阳再次失调云云。 哀帝刚看了两行,就看不下去了: “这老头儿也太倔了,真是得理不饶人!收起来收起来,看看还有别的说得像人话的奏章没有?” 内侍手里捧着几封奏章,犹犹豫豫。 哀帝一抬头: “那是什么人上的?是不是又在挑高安侯的毛病?” 内侍摇摇头: “启奏皇上,这些是贤良周护、宋崇等人上的,是说新都侯王莽的事………” “哦?新都侯王莽不是就国好几年了吗,怎么还有人惦记他?管他呢,只要不是说高安侯坏话的朕都看,呈上来吧!” 周护、宋崇等人的奏章其实写得也挺激烈,反正那阵子科学不发达,谁也说不清楚日食是怎么回事,既然皇上让“举直言”,那就举吧,“说得对吃我的药,说得不对分文不取”——到了沙家浜了。大不了像王嘉那道封事一样,让“收起来”算完。所以周护、宋崇等人不管不顾,可劲儿地为王莽唱赞歌: “皇上,日食就是阴阳失调,什么叫阴阳失调?就朝廷而论,忠臣贤才在朝为阳,在野为阴,如今新都侯王莽,就国三年,奉公守法,循规蹈矩,为了维护朝廷的威望、法律的尊严,知道您是爱民如子的明君,他宁可逼自己犯了法的亲儿子自杀,也不敢有丝毫护短,像这样的忠臣、贤才,不在朝中却赋闲在野,它能不日食嘛!您要想让老天爷消气儿,就该重新召回王莽,让他帮着你治理国家,这阴阳不就调了吗!” 敢情王莽还有这么大本事,能避免日食! 哀帝这阵子的心思全在维护爱卿董贤身上了,王氏外戚,在他眼里早已是昨日黄花,长不出几个像样的骨朵了,就算召回京师,也不怕惹出什么麻烦,何况,这几年王莽表现不错,召他回来,兴许能牵制一下王嘉这些人,还有傅、丁两家的外戚,让他们自个儿斗去,省得老盯着朕的董爱卿不放! 想到这儿,哀帝吩咐内侍: “朕记得好像是去年,谏大夫杨宣上过一道封事,也是说王莽这事业的,当时朕没看完,也让你‘收起来’了,你把它找出来,朕再仔细看看。” 内侍在库房里翻腾了一阵,把快长虫子的杨宣封事呈到哀帝面前。 哀帝打开一看,越看越感动: “你瞧瞧,杨宣多会说话,比有些人强多了!他说:孝成皇帝把维系汉室江山的重任托付给朕,对朕的崇高品德了解得再透彻不过了,那是具有深远战略意义的英明决策!——这是当然,朕是汉室江山的正宗继承人嘛!你看,他又说啊:先帝的本意,难道不是想让朕代替先帝,在太皇太后驾前奉承孝道吗?——这朕做到了,只要有空,哪天不在太皇太后跟前请上几回安?朕是天下第一孝嘛!朕对太皇太后,比对亲奶奶还亲呢!噢,他还说:太皇太后年近七旬,经历了丧夫亡子的几次忧伤,却还从大局出发,敕令亲属王莽等人自动辞职,对朕的外家丁、傅两家退避三舍,这种心境连过路的人也会为之流眼泪淌鼻涕。何况朕呢!——这个朕理解,老太太孤苦零丁,也不容易!那,最后一句,最后一句最感人,他是这么说的:‘时登高远望’……算了算了,朕就不念了!” 杨宣封事的最后一句是这么写的: “时登高远望,独不惭于延陵乎?” 延陵是汉成帝的陵墓,杨宣是在问哀帝登上高处向延陵望去的时候,难道不觉得心中有愧么? 这句话哀帝当然不好意思再念出来,不过,他倒真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起王老太太,七十岁的人了,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自己这几年又一直跟董贤腻呼,实在也顾不上怎么照顾她,如今既然有人提出王莽被遣就国跟这次日食有关,那就召回来好了,总比让王嘉在那儿胡说八道强得多! 当然,召回来只能以“侍太后”的名义,绝不可以像周护他们建议的那样,帮着朕治理国家,朕又不是小孩子,历史的教训值得警惕,当年王莽是怎么跟朕对着干的,朕还没全忘掉呢! 即使只是回京侍奉姑母太皇太后,这对王莽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伟大胜利了。当他奉诏从新都城回来,一踏进阔别三年之久的长安,卷土重来的感觉油然而生。 “啊,长安!我王莽又回来了!” 如果不是风尘仆仆旅途劳累的话,王莽一定会吟一篇大赋,好好抒发此时此刻自己的激动心情。虽说自己这方面的天赋并不咋的,但毕竟当年在黄门郎任上,跟汉赋大家扬雄、还有刘氏第一才子刘歆有过很深的交往,诗词歌赋的一般知识还是学到了一些,吟个赋什么的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吟不好,还吟不坏吗? 可是,当他安顿下家眷,叫上三叔平阿侯王谭的儿子中常侍王闳一道,进宫去拜见太皇太后王政君的时候,这种愉快的心情,不说扫荡殆尽,也已经七零八落了。 在堂弟的马车上,王莽听王闳讲了一路,不是丁、傅两家怎么作威作福,就是董贤怎么举家邀宠,听得王莽直摇头: “想不到,真想不到!才三年的工夫,大汉的病又沉重了这么多!一个傅家,一个丁家,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如今再加上一个董家,大汉的日子好过不了了!” 王闳不愿意破坏堂兄难得的好心情,关上了话匣子,不说了。 “咦,怎么不说了?对了,你是怕哥哥我听了生气,对吧?不碍事儿的,你说,我不生气。这几年,在新都那个鬼地方呆的,人都呆傻了,朝廷大事一点儿也不了解,特别是什么花絮啦,什么小道消息啦,什么内幕新闻啦,没人跟我念叨!你是我们王家所剩无几的还在朝中任职的人之一,中常侍嘛,知道的第一手材料多,要是不打算作为独家新闻卖给记者的话,就挑几样说给我听听,我爱听着哪!” 王闳想了想,挑了一件高兴的事,向堂兄报喜讯: “您知道不知道,那个老东西快不行了!” 王莽兴奋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脑袋碎地一下磕在了车顶横梁上,疼得他哎哟一声: “哎哟!你说的不会是永信宫那个什么皇太太后傅老婆子吧?” 王闳一笑: “除了她,还有谁能让您这么激动?” 王莽也觉不出脑袋上还顶着一个刚磕出来的大包呢,眉飞色舞: “她这叫自作孽、不可活!当初要不是为了她,我还不至于在上尊号的事情上得罪了皇上,在新都那个鬼地方一呆就是三年!这下可好了,那个了太后已经翘了辫子,她再一蹬腿儿,丁、傅两家的势力就成了没娘的孩儿,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了!大汉有救,大汉有救了!兄弟,哥哥我这可不是幸灾乐祸,实在是傅老婆子忒霸道,她一天不死,大汉就没一天安宁日子!” 王闳半信半疑: “丁、傅两家是皇上的外戚,就算傅老婆子死了,皇上不也照样优待他们?怎么会树倒猢狲散呢?” 王莽拈着长须笑了: “兄弟,这你就不明白了,丁家、傅家虽然都是皇上的外戚,可他们自己不团结,丁明、傅晏两个大司马,谁听谁的?傅老婆子一个女流之辈,在后宫捻酸吃醋是行家里手,可要说起玩政治,她还欠点火候!她以为让皇上并设大司马是好事呢,哼,这叫两雄并立,犯了兵家大忌!这会儿她活着,怎么都好说,哪天一咽气,这两大司马都得给撤喽!” 王闳也受了王莽情绪的感染,眼睛里放出光来: “您是前任大司马,有丰富的执政经验,现在皇上又亲下诏书把您召回京师,您看,丁明、傅晏下台之后,您会不会重挂大司马将军的印绶呢?” 王莽摇摇头: “事情没那么简单!关键在皇上那儿。他以为我看不出来,召我返京不过是替这次日食找个说词而已!他心里的大司马,恐怕早就定好了!” “谁?” 王闳很想知道王莽说的是谁,他挺佩服自己这位堂兄,别看在新都窝了三年,说是什么消息都听不着,可人家脑袋就是好使,那叫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王莽笑而不答,看着路边一座富丽堂皇的府第,下巴颏一扬: “这是谁的宅子?都盖到了未央宫的北门外了!” 王闳恍然大悟: “您是说高安侯董贤?皇上原来有擢升他为大司马的意思!怪不得呢,皇上前几天为益封他食邑的事情对丞相王嘉发那么大脾气!” 王莽来了兴趣: “王嘉又是怎么回事?等拜见完太皇太后说给我听听!” 这时马车已经驰到了未央宫北宫门,两人下了车,王闳是中常侍,有令符,王莽是奉诏侍奉太皇太后,宫门侍卫早已接到通知,所以根本没问他们,就让他们并肩进了宫门。 王政君这年已经七十出头了,在她身上早已没有了当年那个穿着镶边红裙少女的风采,在经历了丧夫亡子亲属凋零的若干次打击之后,她的精神和肉体都苍老得不行,让王莽鼻子一阵阵发酸。 “侄儿王莽叩见太皇太后!” 王政君睁开老眼,抖抖战战扶起侄儿: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王莽忍住心头的酸楚: “姑母,您,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王政君点点头: “倒还凑合。你们老太太怎么样?” “谢您惦记,侄儿母亲尚还安泰,这几年在新都城她一直念叨着您,天天给您烧香祈福呢!本来她要一起来的,在道上感了点儿风寒,就………” “唉,也真难为我那可怜的弟妹了,就没享过什么福,好容易盼着儿子成了大器,又跟着到新都去受了三年的罪!巨君啊,是姑母没能耐,没能保住你的职位……” 王莽赶紧摆手: “太皇太后不必如此,其实,侄儿以为,这三年的新都,侄儿没有白呆,不光结交了不少名士,对百姓的疾苦、吏治的得失,也比在京城时了解得更深了。这就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王莽并不是宽慰姑母,事实上,新都的几年韬光隐晦,使得他在政治上更加成熟了,这对他今后重入政界绝非坏事。而且,作为一个政治家,或者说是想成为政治家的人,只了解皇上眼皮子底下屁股蛋子那么大点儿的天地是远远不够的,这种地方早就不是庐山真面目了。京师是国家的门脸儿,只有糊涂到家的皇上,才会不下本钱拾掇门脸儿呢! 王政君见王莽想得挺开,心里的歉疚才平舒了些: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这几年,你也吃了不少苦,你瞧瞧你,都有白头发了……” 王莽笑笑: “您以为侄儿还是小孩子哪?侄儿今年都四十四了,也该长白头发了!” 王政君扳着手指数了数: “我是孝宣皇帝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入的太子宫,转年有了骜儿,那年我才二十出头。孝元皇帝初元四年(公元前45年),骜儿六岁,你娘生了你。那年,济南东平陵咱王家祖坟出了异兆,墓门梓往枯木萌枝,枝叶繁茂,一直长到了墓室之外。都说这是咱王家兴盛的吉瑞,唉,一晃四十多年了,咱们王家是历经兴衰,到如今,朝中已经几乎看不到王家什么人了!我也老了,也没那个心气儿了,看着丁、傅、董三家瞎折腾,把朝政弄了个乌七八糟,也没心思去理会他们了!我只盼着他们别闹得太出格,好歹让我蹬腿之后有脸去见先帝、皇儿和大汉的列祖列宗,就算冲北烧了高香了!” 王政君说得是十分动情,惹得王莽也酸了鼻头、痛了心头: “姑母您也别太难过,有道是世事沧桑,风云变幻,谁又敢担保丁、傅、董三家没有拔蜡吹灯的那一天?于今之计,您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保养身体,以不变应万变,但将冷眼观螃蟹,看它横行到几时!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怕现在闹得欢,就怕秋后拉清单!这一笔一笔的帐,都给他们记着,总有秋后算帐的时候!” 王闳自打进了王政君的长信宫,就一直没机会插上话,这会儿好容易逮着他们喘口气儿的机会了: “姑母,巨君堂兄是咱王家的千里驹,您还不找个机会跟皇上说说,让堂兄重入朝堂!咱还不是骄傲自满,就董贤、丁明、傅晏他们几个,绑在一块堆儿也不是堂兄的个儿!” 王政君对侄儿王莽吃几碗干饭心里当然有数,不说跟丁明、傅晏比,就是跟眼下在哀帝面前最最得宠的董贤董侯爷比,王莽也要在许多方面胜过他不止一筹! 于是王政君点点头: “巨君不光是王家的千里驹,也是汉家的栋梁树!这样的人才,不被重用,简直是浪费!巨君,你放心,我会去向皇上推荐你的!” 王莽对姑母的厚爱十分感谢,但他凭着第六感觉,预料到重入朝堂这件事绝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姑母太皇太后的心意,侄儿领受了,但这件事情也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皇上这颗心全在董贤身上了,只要有董贤在,王莽的起复大概就只能是一张画饼!姑母,您还千万别急着跟皇上提这档子事,特别是说什么也不能贬低董贤、抬高侄儿,这样肯定会适得其反!弄不好,皇上又会遣侄儿重新就国呢!” 王政君认真想了想,觉得王莽考虑得真有几分道理,她点了点白发苍苍的凤首: “巨君果然是越来越深沉了!朕就听你的,先不急于求成,等待时机吧!这样也好,你可以好好调养调养,有空儿呢,就领着你娘到宫里来陪陪姑妈,这几年,姑妈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闷坏了呢!” 王莽、王闳辞别了王政君,驱车而去。 王闳心里还是有疙瘩: “堂兄,我觉得事情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以姑母的身份,向皇上推举个把官员,还至于出漏子?大不了跟没说一样,咱们也不损失什么!难道你真打算就这么终老此身?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想施展才华来助大汉一把?” 王莽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堂弟,慢慢道出: “堂弟,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我这次侥幸奉诏回京,全靠着闭门不出,让人以为我已无意进取,皇上才放了我一马。如果刚回来就锋芒毕露,皇上会怎么想?他一定把我视为洪水猛兽,为了保他的董爱卿,他才不惜拂逆太皇太后的意愿呢!至于你质问我的那两个‘难道’,我可以‘明明白白我的心’地告诉你,我一时一刻也不曾消沉,一时一刻也不曾忘了只有重入朝堂才能拯民救国!我还可以告诉你,据我的分析,董贤很可能在一夜之间登上权力的巅峰,但是,他也很可能在一夜之间又从巅峰上重重的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王闳瞪圆了双眼: “有这么乐观?您别忘了,他身后有皇上这座靠山呢!” 王莽微微一笑: “正因为如此,哥哥我才会这么断定!你是中常侍,进宫面君的机会多,我问你,皇上这几年龙体如何?是不是经常白天打蔫儿夜里提神儿?是不是老爱伤风感冒吃药也不顶事儿?是不是一天儿不如一天儿一阵儿不如一阵儿一会儿不如一会儿?” 王闳傻了: “哥哥,您能掐会算哪?” 王莽苦笑: “哪里还用掐算?古人云,色能戕身!女色戕,男色就不戕么?哼哼,戕起来更厉害!你知道皇上得的这叫什么病?这是因爱欲而滋生的秽病,也可以叫它‘爱滋病’!皇上本来身子骨就弱,如今有董贤在这儿旦夕戕贼,就是一座山,也得掏空喽!你想想,依在这样一座山上,还牢靠得了么?什么时候山一倒,他董贤也得跟着完蛋!所以,我不是不着急,我是等着水到渠成呢!” 王闳惊诧万分: “堂兄,新都那地方有神医吧?几年不见,您还修成了医道!我真服了您了!” 王莽作个鬼脸儿: “什么医道?我是医不好瞎医,道不好胡道!得了,不说这个了,你还是跟我聊聊丞相王嘉吧!” “好。王丞相为董贤封列侯的事触怒了龙颜,让天子狠狠克了一通,按说您就消停会儿吧?他不介,不接受教训,打定主意要跟董贤死磕。这不,前几天皇上要益封董贤两千户食邑,又惹得王丞相引经据典将古比今弄了一骡车的反对意见,气得皇上直拍桌子,我看哪,早晚有一天王丞相得栽在董贤这件事上!” 王莽叹息一声: “唉!太刚则易折!王丞相也算是个血性男儿、骨鲠之臣!不过,他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能理解他!当年为了宫中宴会的座位问题,我不也是得罪了傅老婆子?有时候,道理都明白,真做起来就没那么冷静了,要不怎么说,有三种人不能当官儿呢!” 王闳请教: “哪三种人?” 王莽望着车外: “第一种,有脾气的人,第二种,有脾气又有眼力的人,第三种,有脾气有眼力又有正义感的人!特别是这第三种人,当官儿没有长久的!” 王闳刚入仕途没几年,正在虚心好学阶段,不花钱的补习班不上白不上: “哦?这是为什么呢?” 王莽挺耐心,向他免费施教: “第一种人,不管对错,见着不顺眼的事就发脾气,所以他会得罪所有的人;第二种人,能分出对错,但分不出对方是有心还是无心犯错,见着不对的事就发脾气,所以他会得罪所有做错事的人;第三种人,不但能分清对错,还能分清有心无心,见着故意干坏事的才发脾气,所以他得罪的,只是那些居心不良的人。不怕得罪所有的人,也不怕得罪做错事的人,怕的就是得罪心肠歹毒去干坏事的小人!这种小人,害起人来能搞到炉火纯青、天衣无缝的地步,得罪了他们,你的官儿还做得长久吗?别说官儿了,怕是连身家性命也保不住呢!” 不幸的是,王嘉王丞相正是王莽说的不宜当官儿的第三种人! 就在王莽奉诏回京后没多少日子,皇太太后傅仙音咽下了她最后一口气。 哀帝真是把董贤爱到了极点,亲奶奶的死,并没有让他怎么伤心,反倒为他提供了一个向董贤表示爱心的绝好机会! 他拿唾沫弄湿了眼圈儿,趁着还没干透,跑到王政君宫里: “呜呜大皇太后,呜呜呜,皇太太后崩了,呜呜呜鸣,她崩得不安心哪!” 尽管王政君跟傅仙音之间有那么多的芥蒂,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素称心地善良的王政君总不忍心看着博仙音就这么带着心病睁着眼睛走哇?阴曹地府也没有好大夫不是? “皇太太后有什么未了之事?皇上不必如此悲伤,说出来,看我能替她做什么不能?” 哀帝要的就是这句话: “呜呜,她老人家有遗诏哇!要给董贤益封,可是还没等她付诸行动呢,她,她,她就蒙主召唤了!呜呜,我可怜的奶奶,这么点心愿孙子都没能满足您,孙子真是哭着进门儿——不孝(笑)到家了!呜呜!” 趁王政君低头擦眼泪,他又抹了两把唾沫到眼皮上。 “益封他多少?” “不多不多!才两千户!呜呜!多乎哉?不多也!呜呜……” 王政君被哀帝“呜呜”得心烦: “皇上龙体要紧,别‘呜呜’了,不就两千户吗?朕就替我那老妹子完了这桩心事吧!” 哀帝蹦了起来: “敬礼!皇孙替她老人家向您表示十二万分的感谢!嘻嘻……啊不,我是说呜呜……” 哀帝这两下子,蒙得了王政君,却蒙不了“第三种人”丞相王嘉。 王政君的诏书送到了丞相、御史办公桌上,王嘉冷冷一笑: “哼!皇上啊皇上,您这种把戏只好去哄董贤那样的黄口孺子!什么太后遗诏!我好歹也是丞相,还能看不出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拽过封条,把诏书封了个严实,还盖上了丞相的大红戳,这是规矩,意思是不予公布。 不但不予公布诏书,王嘉还又写了一道封事,去谏劝哀帝: “老臣听说,爵禄之地,都归上天所有,古书上写着呢,‘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就是说,是上天用不同的制服或者制服的不同花纹,来分别授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这五种有德之人,而由君王代替上天执行这种爵位的颁发,能不慎之又慎吗?割出国家的土地,去封赏臣下,一旦所封非人,全国上下都会心中不服,甚至因此影啊了阴阳天道的调和,给天子本身造成严重的灾祸。如今您龙体久病不愈,老臣琢磨着,这跟您封赏不得当是有密切关系的!比如,对高安侯董贤这种佞幸之臣,您把最高的爵位给了他,使他尊贵,用尽了财物封赏他,使他富有,甚至不惜伤害自己至尊的身体,来宠幸他!帝王的尊严不复存在,内府的收藏已经竭尽,您还嫌不够?还要益封!皇上,财富可是老百姓创造的!当初孝文皇帝贵为天子想建一座露台,心疼百金的花费,都忍下没建。而今董贤大手大脚,拿国家的赋税去施个人的恩惠,有时一家就有受他千金之赠的,这是前所未有的!他的行为早就纷纷扬扬惹起了多少人的不满甚至怨恨!街面上有句话,叫‘千夫所指,无病而死’,背后戳他脊梁骨的,其实又何止于夫万夫!老臣都替他担心,真怕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让老百姓给活活骂死!如今太皇太后降诏,说永信太后有遗命,让臣等为董贤增益食邑,这臣就不明白了。这阵子山崩、地震、日食,分明是阴气侵阳的戒兆,怎么还要再助长董贤这股阴气?他这叫‘臣骄侵罔,阴阳失节’,对您是大大的不利,您病体总不见好,又没立下继嗣,正应当思正万事,顺天之心,应民之意,以求福佑。怎么还不把龙体当回事,在董贤身上下那么大功夫!难道您就一点儿也不想想,高祖皇帝创下大汉基业多不容易!您就不打算让江山社稷一代一代往下传?孝经上说得好,天子有净臣七人,就算无道也不至于失去天下,臣不敢说您无道,但倒想做做净臣!所以,臣把太皇太后的诏书封了,不敢让它被别人看见。这倒不是臣怕得罪人,不愿意自己出头来反对益封,实在是臣不敢再冒犯皇上龙颜,惹您病上加气。臣话说到这份儿上,全凭您掂量着办了!” 哀帝气得把封事一摔: “你不办就不办,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回到后面,哀帝越想越窝火,董贤赶紧过来给哀帝出主意: “皇上,王嘉把您说得一无是处,您就这么听着?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就不信,他身为大汉丞相,就什么毛病都没有?您不会也挑挑他的毛病,别让他老鹊落猪身上,光看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哀帝伸手托了董贤一个“斗儿”: “好你个朕的大贤!要不是你提醒,朕都给忘了!他王嘉还腆着脸说别人哪!他自个儿还一屁股臊呢!前几个月,廷尉梁相去审理东平王的案子,愣说东平王刘云是冤假错案,拖着不办,指着耗过冬月天,赶上春天大赦,能救刘云一条命。朕知道梁相心怀叵测,他是看朕的龙体老不见好,在那儿观望,心想万一朕要是晏了驾,兴许刘云还能当上皇帝,到时候他来个救驾有功,还不弄个三公干干?哼!这种鬼心眼儿,早就被朕识破了!把梁相,还有跟他一路的尚书令鞠谭、仆射宗伯凤,全都给撤了职!” “撤得好,撤得好!这种不忠不义之人,怎么能在朝廷里混饭吃!皇上,这事儿跟王嘉有关系吗?” “当然有!没关系朕还不说呢!一开始啊,王嘉不得不自我批评一番,说他身为丞相,不能分明善恶,让梁相这样的人混进朝廷,还身居要职,简直是对不起每个月的工资!可是没几个月,他就改了口。这不是春景天大赦嘛,王嘉公然趁机跳出来为梁相几个鸣不平,向朕推荐说,梁相明习治狱,计谋深沉,那两个也都颇知雅文、经明行修,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免为庶人是朝廷的重大损失什么的。倒好像朕免他们免出错儿来了!” 董贤咬牙切齿: “阴谋!罪恶的阴谋!皇上。就王嘉这几句话,也够判他个死罪!他这叫什么?这叫结党营私、藏污纳垢啊!” 哀帝拍着巴掌: “大对了,精辟!击中要害!加十分!朕就用这个罪名,让群臣公议王嘉,非整整老小子不可……” 董贤舍身为国的豪气冲天: “臣恨不得亲口咬掉这路乱臣贼子一块肉!谁让他们食着君禄不报王恩的!” 董贤以诗中的驸马都尉的身份,代疲惫不堪的哀帝主持御前会议。 会议开得不算太顺利,尽管大家都认定王嘉有罪,但在罪名的判定上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光禄大夫孔光等人的意见和哀帝的方针最接近,王嘉述国罔上,是“不道”的大罪。 另一位光禄大夫龚胜则认为,王嘉位居丞相,对朝政的荒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至多算是读职罪,如果硬把错用了梁相和迷国罔上不道扯到一起,恐怕不好向天下交待。 两种意见僵住了,董贤也没办法,只好宣布暂时休会: “列位大人在朝堂稍待片刻,贤去去就来!” 蹬蹬蹬,董贤跑到哀帝榻前,一五一十这么一说,哀帝火了: “还有人敢逆着朕的意思来?你没数数哪种意见人头多?” “数了,孔光这边人多!” “那就好办!给它来个少数服从多数!” 第一项议程解决了,可是接下来,对王嘉的处理意见又不一致了。 依着孔光等人的意见,是要把王嘉逮到廷尉诏狱从严处理。 而龚胜等人则认为够不上那个档次,夺了爵位封邑,免为庶人也就可以了。 永信宫少府等人也同意龚胜的意见,说以王嘉的丞相身份,脱了裤子打板子,实在有伤国体,况且今年春天寒气太盛,霜霜数降,应当用宽和的姿态向天下表示王恩浩荡,不宜用严刑拷问国家重臣。 这回数人头的办法也不灵了,两边人数差不多,于是再次休会,再次蹬蹬蹬,再次一五一十。 哀帝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双方人数持平,哪边官大的多?” “孔光这边。” “那就下级服从上级!这样再不行的话,你就直接传达朕的意思,让他们全都服从皇上!” 皇上亲自干预,事情就好办多了,会议顺利形成决议,派使者用谒者的节符去召王嘉诣廷尉诏狱。 使者进了相府,阖府上下悲声大放。 有几个久历官场的属吏,明白“诣廷尉诏狱”的真正含意,哭哭啼啼为丞相准备了一碗药: “丞相,您就自行了断吧,省得到延尉诏狱去受辱……” 王嘉一瞪眼: “拿开拿开!没病没灾的,吃什么药!” 属吏主簿跪下了: “丞相,将相没有活着去诣廷尉的,这是咱大汉的规矩!您还是吃了这碗毒药吧,您没看使者就在府门那儿守着吗!” 王嘉一把打翻了药碗: “毒药?那我更不能吃了!我王嘉有幸得居相位,就算有罪,也该伏刑于都市,好让老百姓明白,当大官儿的犯了法也一样挨刀!丞相又不是殉情的小儿女,怎么能死在毒药之下!” 穿上朝服,出了府门,冲使者拜了两拜: “诏书在哪儿?臣王嘉领旨了!” 使者觉得新鲜: “我这一辈子尽干这路差事了,可从来没领过活的回去复命!今儿个算让我开了眼了,得,您乐意,我也破个例,可是您得有个思想准备,我瞧您细皮嫩肉的,不准受得了廷尉那金木水火土五宗大刑!” 王嘉弄了辆属吏的小破车,去了车盖,摘了帽子,一路神态自若。 哀帝听说王嘉居然真敢活着去诣廷尉,龙颜大怒: “这不成心嘛!本想给他留点儿面子,他倒蹬着鼻子上脸了!好,就让廷尉先圈(juan)着他,让他体验体验生活!不许给他吃饱了,可也别饿死他,怎么叫活受罪,就怎么招呼他!” 哀帝真是狠了心了,派了一大堆二千石的官员去“杂治”王嘉。 “杂治”了几天,王嘉老是那一套: “办案子讲究的是查明事实真相。你们说我结党营私、庇护梁相,梁相又有什么罪?他怎么就勾结东平王阴谋叛逆了?没有确凿的证据,定不了梁相的罪,我向皇上保举他就不算问题!我这还是为国求贤呢!” 二千石也算是大员了,哪儿有工夫一天到晚听王嘉这套车轱辘话?玩儿着玩儿着玩儿腻了,也不常来了,反正皇上就是要让王嘉多受点儿活罪,拖的日子越长,皇上就越解气。 二千石们不来了,只让一些个无名小吏去继续修理前首相大臣,这份耻辱的确不是王嘉受得了的。 更受不了的,是那些小吏根本不把王嘉看作是曾经总揆百官的一朝丞相,说出的话那叫难听: “要照您说的,您不是大大的功臣了吗?那我们干嘛成天哄着您玩儿啊?有工夫回去搂着媳妇儿睡觉多舒服!怎么也比跟您这么个老帮菜对眼儿强啊!” 王嘉咽然仰天长叹: “我是有罪!当了三年一国首相,不能进贤人、退不肖,这不是有负国家、有负朝廷的大罪又是什么?我真是死有余辜哇!” 这帮小吏一听乐疯了,二十多天,您总算认了罪了!谁说我们这些官卑职小的小吏办不了大事?二千石没弄成的,让我们逮着了! “老爷子,您这就对了!您早认罪,我们还能在您身上这么由着性子试验新刑法嘛!您再说一遍,您说的贤人是谁,不肖又是谁,我们好记下来,跟大人们汇报去!” 王嘉冷哼一声: “告诉你们你们也不能明白!我说的贤人,是前丞相孔光,前大司空何武!不肖,不,岂止是不肖,简直就是恶人,说的就是高安侯董贤父子!我看着董贤父子佞邪乱朝,却不能斥退他们,这还不该死?死了也怨不了别人!” 小吏们一边儿乐一边儿记录在案,这都是邀功请赏的第一手材料啊,其珍贵价值不言而喻! “贤,孔光,何武,恶,董贤父子。老爷子,这可是您亲口招供,不是我们给您愣安的!来吧,麻烦您,画个押,咱就算齐活!哎,我说别介呀,您怎么吐血啦?坚持坚持,画完押您再吐不迟呀!” 王嘉哪儿还坚持得了?入狱二十多天,他一直就在闹着绝食斗争,再加上严刑酷讯,铁人三项也受不了了,何况他这么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大汉丞相?活生生硬是吐血吐死了! 闻讯赶来的光禄大夫孔光脸上挺挂不住,早知道王嘉把自己列为贤人榜首,说什么自己也不能领头儿往井里扔石头哇!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用?还是赶紧琢磨琢磨怎么着才能让皇上、特别是让董贤别起疑心为上,有道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王嘉的口供写得这么清楚,万一董贤明白过来,跟皇上一说,说我孔光孔子夏是王嘉的同伙,那才是招谁惹谁了呢! 大司马骠骑将军丁明想的跟孔光可不一样,他望着不成人样的王嘉,放声恸哭: “丞相,公仲!你就这么走了?你死得冤哪!再怎么说,你也是三公啊,就凭董贤一句话,愣把你给整死了,你能闭得上眼吗?这让我们这些活人也看不过去呀!今天是你,明天不定又该轮到谁了呢!皇上啊!您为什么就单单那么得意那个奶油小生?那个卖屁股的东西,他说一句就那么管用?连三公您都说免就免、说整就整?我也是三公,还是您舅舅,下一个您就对付我吧!公仲,你放心去吧,我会收拾董贤那个屁精的!” 丁明这通牢骚,没半天就被人添枝加叶儿地报告给了哀帝。 哀帝还没来得及发火,董贤先不干了: “皇上,王嘉一死,廷尉诏狱有空位了,您就手儿把我给送进去得了!丁大司马不是要给王嘉报仇吗?您就让他使劲儿报!别为我破坏了您跟他的甥舅之谊!我一个小小的侍中驸马都尉,还犯得上他丁大司马动那么大火儿?皇上您先歇着,我回家收拾收拾行李,回头咱们诏狱见!” “圣卿你这是干什么!甥舅之谊,它哪儿比得上咱们的肌肤之亲!你来这一手儿,不是要朕的好看嘛!你去诏狱,你今儿进去,朕明儿就得想你想死!也罢!丁大司马既然不仁,朕也就不义了!朕这就免了他的大司马,由爱卿你接任!” 董贤算是破了一项记录,以二十二岁的青年,出任大司马,还被加以“卫将军”的称号。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王莽看着前来报信儿的堂弟王闳,嘴唇直哆嗦。 “堂兄,您真是料事如神!董贤封了大司马卫将军,外加给事中,领尚书事,文武百官给皇上奏章,全得先由他过目!他老爹董恭徒为光禄大夫,他那个嘴上没毛的兄弟董宽信,也代他拜为驸马都尉,董氏亲属全都位居侍中诸曹,奉朝请,一句话,董家这算是一手遮了天了!” 王莽担心的还不止这些: “兄弟,这才到哪儿?皇上算是鬼迷心窍了,我把话摆在这儿,用不了几天,保不齐皇上还要把江山让给他董贤呢!” 王闳吃了一惊: “不能吧?封高官赐厚禄是一回事,让江山禅帝位可是另一回事!皇上再怎么宠他,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 王莽翻着白眼儿: “兄弟,你不懂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刚才你说过,皇上的册书里有这么一句话,叫什么‘允执其中’,你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意吗?” 王闳没觉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允执其中,无非就是说让董贤在处理军国大事的时候,要谨慎小心,别出偏差罢了。” 王莽唉声叹气: “唉!兄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字面儿上倒是这么解释,可是,你不知道,‘允执其中’这四个字是有出处的!当年尧帝把帝位禅让给大舜.就用了‘允执其中’四个字!如今皇上册书中写了这四个字,你以为这是率尔操觚的一时疏忽哪?这明摆着告诉咱们,皇上有了禅位于董贤的意思!兄弟,你往后还真得当点儿心,提防着董贤点儿!” 王莽提醒王闳之后没几个月,哀帝果然公开表示了让位的意思。 这天,哀帝在麒麟殿宴请董贤一家,当然也有不少大臣作陪。王闳因为是中常侍,也在宴会上侍候着。 酒酣耳热之际,哀帝拍着董贤的肩膀: “你们看看,大汉二百多年,有过这么年轻有为的大司马没有?二十二岁,他才二十二岁!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大时候,没准儿还尿炕呢!” 董贤闹了个大红脸,扭扭捏捏: “皇上您别这么夸我,我才吃几年干饭?这都是您领导得好!托天子洪福,我才能有这么一丁点儿的进步,您要这么夸我,唔,唔唔们可不好意思了………” 哀帝隔着衣服感觉到了董贤那滑腻的肉体,无限遐思涌上心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忘了,前些天匈奴单于来朝见朕,群臣都在殿上侍立,你站在最前边儿。匈奴单于瞅你这么年轻,叽哩咕噜说了一通外语,大惊小怪,黄眼珠子都快瞪白了。朕让翻译告诉他,别瞧大司马年少,可却是我朝中的大贤,大贤当然要当大官儿,别那么少见多怪的!你们记不记得,当时那匈奴单于是怎么来着?嘿,他是吓得叭地上就磕头哇,向朕表示祝贺,说大汉有了这么年轻有为的贤臣,匈奴再也不敢踉大汉叫劲儿了!你们说,董大贤臣值不值得在历史上大书特书一笔?他身不动膀不摇,就那么往那儿一站,愣是把桀骜不驯的匈奴给吓傻了!哈哈,妙哉!赶明儿番邦再兴兵犯境,你们也用不着跨马提刀,血战疆场了,就跟他们说,我大汉有一位大贤大勇的董大司马,看他们谁还敢炸刺儿!” 王闳在一旁暗暗好笑,心里说: “皇上您是喝多了怎么着?董贤真有那么大本事?人家匈奴单于那是逗您玩儿呢!这家伙孙子着呢,巴不得您把大汉要员都换成董贤这路中看不中用的主儿,他好顺顺当当打进来!” 哀帝还那儿得意呢,端起酒杯离了席位,晃晃悠悠晃到董贤老爹董恭面前: “岳父大人,感谢您为大汉培养了这么杰出的人才!当然,还有您的女儿董昭仪,虽然比朕的大舅子董大司马还差那么一点儿,可也深得朕心,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您有空得给群臣传授传授经验,让他们家家都养育出这样的佳儿佳女,好壮我大汉声威嘛!” 董恭一劲儿谦虚: “皇上您过奖了,其实老臣也没什么特殊的本事,不过,为国家输送人才,是为臣子应尽的义务。” 哀帝一仰脖: “好好好!就冲您这种不服老的劲头,也值得再尽一大觥!” 王闳再听不下去这老丈人、姑爷瞎起哄! 其实王闳也是没沉住气,真正不像话的,还在后头哪! 哀帝回到席前,搂着董贤的腰,语惊四座: “诸位公卿!朕有心向古圣学习,效法大尧禅舜的故事,你们看怎么样?” 满堂衮衮诸公乍一听哀帝要退位让贤,顿时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搭碴儿。 王闳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三步两步奔到哀帝面前,跪下启奏: “皇上!您又喝多了,说醉话了吧您!天下是高祖皇帝的天下,可不是您的!您想给谁给谁呀?您既然有幸承继宗庙,就该传子孙于无穷,半道上您退出,对得起谁呀您?执掌江山可是至关重大的事,您哪能这么随随便便轻描淡写?您是天子,天子无戏言哪!您还是回寝殿去躺会儿,醒醒酒吧您!” 哀帝一蓬火兜头被王闳泼了这一盆冷水,心里很不舒坦: “你算干嘛的?你看着满座的公卿,哪一个不比你官儿大,轮着你来教训联躬了?本来今儿的宴会就没你的份儿,朕不跟你计较,吃了就吃了吧!好吃好喝好待承,你倒有理了!行,你不是有意见吗,有意见茅房提去,从今往后,朕这宫里还不用你了,趁早给朕回家,该干嘛干嘛去!真气死朕了!”——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18章 死灰复燃 ●没等王莽转出何府的九曲回廊,何武就吩咐家人:“往后王莽再来就说我不在!上朝、出游、逛早市,随便找个理由给我挡驾!我还敢招惹他们王家?” ●领头的侍卫冲董贤大嘴一撇:“大行皇帝已经归西了,那您就别挑剔我们的态度了!上头有令:‘禁止董贤出入宫殿司马门中’!” ●王莽并不是没有想到,在接过大司马印绶的同时,他也接过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此刻他的心里,既有官复原职的欣喜之情,又有百废待兴的纷杂之绪,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巨君王莽开始轰轰烈烈地对大汉这个地主阶级政权动起了一番大手术,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千古谜团:王莽到底是忠还是奸?是大奸若忠,还是大忠若奸?这真是: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王闳被哀帝轰出未央宫,愤愤不平地跑到堂兄王莽那诉委屈。 王莽一听就翻儿了: “皇上也忒那个了!大汉天下,又不是皇上一个人的,那是高祖皇帝金戈铁马打下来的,从孝惠皇帝到孝成皇帝,八朝天子修澹经营弄到今天,可是不易!哪儿能说禅让就禅让!再说了,让给谁不好,怎么能便宜董贤那个小白脸!那小子除了陪皇上上床,别的还能干什么?” 气呼呼,王莽很发了一通牢骚,反正是关着门说话,不怕外人听见。 王闳这会儿反倒平静了许多: “堂兄,小弟今日麒麟殿上一番忠谏,虽说拂逆了龙颜,惹得皇上不快,但毕竟是吐出了心头这口恶气!就算是逐出朝门,永不听用,也是值得的!堂兄这些天来不是常说么,董贤之贵不由正途而得,亦必得而复失,只要大家齐心,不让小子随心所欲,谅他一个嘴上没毛的屁大点儿孩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王莽点点头: “这倒也是。今天皇上虽有禅位之语,却未必能通得过太皇太后那一关,朝中大臣也绝不会任由皇上行此乱命!对了,我听说董贤府第的大门无缘无故地塌而倒之,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可是不祥之兆哇!” 王闳瞟了堂兄一眼: “堂兄,您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也这么迷信?一座大门,塌了倒了的,难道还会妨害主人不成?说不定是哪个包工队偷工减料,弄点假冒伪劣产品糊弄事儿,您没见如今眼面前儿,有多少刚盖得的高级楼宇就漏水掉墙皮儿!” 王莽挺认真,瞪着两眼: “董贤那座大宅子可不是野鸡班子承包的,他的老文人就是将作大匠,奉了圣旨领着宫廷建筑队干的,还能偷工减料?你没听说,这几年董贤受宠,家里用的器物,都是内府监制!监制完了,还得皇上亲自检验认证,合格了才赐给董贤用呢!几年来,皇上光是奖励工作出色的内府工匠,就花了不少银子,哪儿会有什么假冒伪劣的玩意儿?就是有,也轮不到董贤这个大红人儿用啊!我告诉你,但凡那假冒伪劣的东西,都是拿来糊弄老百姓的,达官贵人家里,哪儿容得了这路货色!” 王闳想了想,心说诚服: “这倒也是,董贤那么趁钱,花的又是公款,才不会贪便宜去上那种当呢!” 王莽双手一拍: “就是这么个理儿!大门是什么?那叫门户,是圈住富贵的,大门都倒了,那富贵还不敞开了往外溜啊?甭管迷信不迷信,我把话给你撂在这儿,董贤这小子,风光不了几天了!” 王闳对堂兄真是佩服得快五体投地了: “这么说,咱们什么也不用干了,就揣着两手擎等着瞧小子的笑话?” “那倒不是。门户自坏,只是一种征兆,是天意的一种表露,天意最终还靠人来兑现。就算天上能掉馅饼,不也得伸手去接才有得吃嘛!咱们要做的,就是眼急手快接准了接住了那块馅饼,既不能让它掉在地上,也不能眼看着它叫旁人给接了去!” 王莽挺得意自己这神来之笔的绝妙比喻,歪着头,眯着眼,两只手一个劲儿在虚空中抓挠比划着,仿佛眼前真有那么块又大又香的馅饼。 王闳费了半天劲,才算明白王莽说的馅饼是什么东西: “堂兄,您是不是在说.咱们还得争取在朝里能有个一官半职的,好有机会去接那块馅饼?” “没错没错!我这兄弟脑瓜儿就是好使,再这么下去,你真快赶上我了!”王莽回京这些日子,没事儿尽跟堂弟在一块儿了,说起话来,也就三分正经七分玩笑,就算是国家大事,也别搞得那么严肃是不是? 让堂兄这么一夸,王闳也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一拍大腿: “堂兄,眼面前就有个机会,可以去抢占接馅饼的有利地形!” 王莽两耳朵噌地一下就竖了起来: “哦?” 王闳不慌不忙,侃侃道来: “现在掌管宗庙祭把、礼乐和文比教育的太常职位正有空缺,前几天皇上下诏,让朝中大臣们举荐合适人选,直到今天也没敲定。小弟想,这太常虽说不在三公之位,却是九卿之首,也是中二千石的秩俸呢!您自幼熟谙礼经,做这太常还不是那个什么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只是,您原先任过大司马,我担心您对这九卿之首的大常职位不屑一顾……” 王莽连忙打断: “顾,顾着呢!想我大汉是礼仪之邦,太常之职任用是否得人,对礼仪、文化的建设相当重要!我也早就考虑过,当今天下,世风日下,肉欲横流,说到底,还是人心不古、礼崩乐坏的缘故!我现在倒不担心官职大小,我担心的是,没有人向皇上举荐,那不也是枉然嘛!” 王闳见王莽颇有意向,赶紧出谋划策趁热打铁: “人咱们有哇!太皇太后是咱的亲姑,有他老人家在宫里,您当这个个小的太常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王莽对堂弟这个主意不以为然: “大皇太后当然可以向皇上吹吹风,不过,您老人家的话也未必管用!你难道忘了,我刚从新都回来那阵儿,咱五叔的儿子成都侯王邑为我的事儿可没少费脑筋,甚至于矫了太皇太后的懿旨,向皇上为我请求特进给事中的职位,结果让皇上发觉了,不单王邑被左迁为西河属国的都尉,削去封邑一千户,连姑妈怹老人家也落了不是,一个劲儿给皇上认错。如今再为大常的事去给悠添麻烦,那也不是我王莽的一贯作风呀!看来,咱们还得另辟蹊径才成呢!” “另辟蹊径?”王闳眼珠乱转,也没转出哪条蹊径来。 王莽苦思了半天,想起来了: “何武怎么样?他现在是前将军,也算说话有点子份量的主儿,早先跟我交情也不错,要不咱们走走他的路子?” 王闳沉吟着: “堂兄,何武这人不大好对付!虽说他平常老爱给别人说好话,落了个‘奖称人之善’的名声,可依我看,他对咱王家早就不像过去那么热乎了,而且,这次他能重新回朝为官,除了谏大夫鲍宣为他在皇上面前叫冤抱屈之外,董贤也使了不少的劲儿,接二连三地保荐他,您想,受人滴水之恩尚当以涌泉相报,他能不对董贤感激涕零吗?您指望他来推荐您,恐怕是没戏……” 何武的为人,王莽不是不知道,可他想,试试看也未尝不可,除了太皇太后,王家也真没什么人能在这件事上说句管用的话了,何武当初和自己并列三公,甭管怎么说,也算是旧时袍泽,同朝为官的旧谊,他还真地不管不顾?何况,就算他拉下脸来打官腔,不答应保荐自己,也没多大损失,有道是有枣没枣三竿子,走一趟反正也累不死谁。 于是王莽特地备了点儿新都特产,藏着掖着去找何武走后门儿。 果然不出王闳所料,何武一见王莽,是“只叙友情,不谈政治”,表面上亲亲热热,左一盏右一盅地招呼家人上茶上香茶,可就是不往“大常”两字儿上走。 王莽叫他给灌了个水饱,心说我这是招谁意谁啦?平白无故跑这儿洗肠子来?干脆,抹下脸皮直插主题吧,再坐下去只怕裤腰带顶不住劲了。 王莽还真没干过这路低三下四求人的事,可为了自己的政治抱负,只好豁出去了,他叫着何武的字: “君公,王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来,是想劳动尊驾,给王莽找个差事干干。大汉正在用人之际,我王家受大汉三世厚恩,岂有吃粮不当差的道理……” 何武好像刚明白王莽的来意,端着茶碗直咂嘴: “啧,唉呀,巨君身在草莽忧国忧民,这份忠心令何武由衷钦佩!不过,眼下人浮于事,官员严重超编,恐怕没什么工作好安排巨君去干……” 王莽点了他一句: “其实王莽也并非刻求什么高官显爵,只是学成文武艺,终归要贷与帝王家,王莽虽然不才,自信凭着几年攻读礼经的底子,干点儿祭宗庙、掌管礼乐的事还是力所能及的嘛!王莽其实也听说了,皇上有诏,让朝臣举荐太常的人选呢!” 何武连声怪叫: “不成不成不成!大常那种小官儿,哪里敢劳动巨君您这样的栋梁之材!想当初,巨君身为大司马,比何武的大司空还高出一头呢!前任大司马屈就大常,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嘛!不成不成真的不成!” 王莽正要说话,问武提出了一个让王莽再也无法多说半个字的建议: “巨君,何武倒有个主意,您耐心等两天,容我写一道奏章,向皇上辞去我这个前将军,委屈您接这一摊儿,您看怎么样?” 王莽听见这句话,哪里还在何府坐得下去? “君公何出此言!这一来我王莽还叫人吗?不得让天下人骂死!得,您的情儿我王莽领了,咱们后会有期!” 没等王莽转出何府的九曲回廊,何武就吩咐家人: “往后王莽再来就说我不在!上朝、旅游、逛早市,随便找个理由给我挡驾!我还敢招惹他们王家?去了毛的凤凰,他连鸡也不如!真是,白糟践我这一壶好茶叶了!” 其实王莽本来就不该麻烦何武。何武五年前被剥夺了大司空的印缓,跟王莽一样,也在封国里闲居,亏了鲍宣、董贤,才被重新起用,干了一个来月的御史大夫,又被徙为前将军。官场规矩,升职为“迁”,平调或降职为“徙”,他何武自己还直犯嘀咕呢,哪有闲心为王莽谋福利?王家早已是昨日黄花,无权无势还尽得罪新宠新贵,他凭什么要沾这个包?董贤、王家哪头炕热,他盘算得好着呢! 不过智者干虑必有一失,何武这个小算盘可是执拉错了! 何武推掉王莽之后没几个月,大汉的政治形势有了让他瞠目结舌的变化,汉哀帝刘欣真真切切地“哀”哉了! 哀帝之死,《汉书·哀帝纪》中只用了区区十个字予以记载: “六月戊午,帝崩于未央宫。” 这是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的事情,这一年哀帝刘欣才只二十四岁,当了六年的皇帝之后,这位著名的同性恋者终于寿终“正寝”,可惜当时医学不够发达,否则一定能够查出哀帝之死与艾滋病之间的某种关系来。 望着哀帝直挺挺的尸体,董贤哭得是六神无主、死去活来。一方面,他是难以割舍与哀帝的那一段情愫,另一方面,也有担心自己地位的成分在内。别看大行皇帝对自己推崇有加,也别看满朝文武平常对自己唯唯诺诺,更别看匈奴单于叽哩咕嘟一劲儿赞美自己是大汉贤臣,其实董贤对自己有多大份量最清楚了,哀帝是一座山,他不过是靠在山上的一块不结实也不壮观的石头,有山在,他还能让世人当个稀罕景儿看,山一倒,他也就歇菜完活了。什么大司马,这会儿早哭成个大泪马、大死马了。还高安侯哪,这下儿是既不高也不安,光剩下“猴”了,一只被主人遗弃在背角旮旯儿的愁眉苦脸秃尾巴猴儿。 这只猴儿正在伤心惨然,突听殿门外一阵急急风响起,“锵锵锵锵锵锵锵……”太皇太后王政君踩着锣鼓点儿就进来了。 “大台呛呛登嘣呛啷采登呛!”一个四击头,老太太威武雄壮地亮住了相。 象征性地哭了两声之后,王政君往龙椅上一坐,拐杖把地皮跺得山响: “大司马何在?大司马何在!” 眼泪汪汪的董大司马,跪在王政君面前的时候,还搞不清老太太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好象哀帝是他董贤害死似的。 “太皇太后,唤臣何事?” “‘合适’?你还想合适?朕来问你,你就让大行皇帝这么躺着?” 董贤傻了眼: “不这么躺着还能哪么躺着?龙袍是刚换的,铺盖是里外三新的,连锦被也是特意絮得厚厚的,软乎着呢……” 老太太使劲儿顿着拐杖: “大六月的,你是成心要把大行皇帝给捂臭了是怎么着?” “反正停不了几天灵就要出殡,不碍事吧……” “胡说!你以为这是平常老百姓家里办丧事哪?这叫国丧!亏你还是大司马呢,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我瞅你也不痴不苶的,平常大行皇帝没少夸你大贤大慧,敢情你就这么‘贤’这么‘慧’啊?陵寝预备好了吗?梓宫打造得了吧?溢号议定了吗?嗣皇帝选了吗?一切丧仪部敲定了吗?什么都没弄,你倒急着要出殡!告诉你,大行皇帝这一走,没个俩月仨月出不了未央宫,你赶紧给我想辙,天子龙蜕要是出了半点差池,朕拿你是问!” 董贤哪儿有什么辙?他哭丧着脸: “太皇太后息怒!臣从来没处理过大丧国典,再加上骤道山陵之崩,方寸已乱,实在没什么好辙了……” 王老太太冷冷一哼: “朕料你也没这个能耐!算了,朕也不难为你了,找个明白人来料理大行皇帝的后事吧!” 董贤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切全凭太皇太后作主!” 王政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当年孝成皇帝驾崩,就是前大司马王莽给操持的后事,有经验,办事麻利,朕有心沼他主持丧典,你以大司马的身份协助他!” 说完,也不等董贤表示意见,立命使者驰奔王莽府第。 没一会儿,王莽也“锵锵锵锵”地急急风着赶到未央宫。重任在肩,他顾不上哭,先吩咐了几件事: “马上着凌人将凌室蓄下的大冰搬运过来、先护住大行皇帝龙蜕!着使者往在京二千石以上官员府邸报丧,命他们速来吊祭!着各校尉严饬部属,京城内外加强警戒,以防突然变故!” 一条一条分派停当,王莽才扑到哀帝灵前,三叩九拜,放声大哭。 王政君点着董贤: “你瞧瞧,你瞧瞧!这叫办事!瞧这麻利劲儿,比你这现任大司马如何?” 董贤不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虽然论相貌,他比王莽中看得多得多! 哭了告一段落,王莽向太皇太后请示: “臣启太后,大行皇帝宾天,国丧诸事纷纷万端,需有一得力大臣从中主持,未知太后属意何人?” 这有点儿明知故问的意思了,但王莽有他的想法,他现在有爵无职,只能算勋戚,不能算朝臣,大汉官员名单儿里,没他这一号。而主持国丧,需要指挥调度各部门,一个赋闲在野的勋戚,哪来这么大的权力? 王政君虽是女流之辈,但也经历了四世君主,政治上的那一套把戏,她闻着味儿也闻会了,岂能听不出亲侄儿的弦外之音? “新都侯忠心秉国,材器堪用,又是孝成皇帝外亲,就命你主持丧典,你须要勉力为之!来人!传朕口谕,自今日起,尚书诸曹发兵符节全由新都侯掌管,百官奏事,均须先告新都侯!还有,御林警卫,中黄门、期门兵,也由新都侯调度!敢有违者,严惩不贷!” 老太大说到这儿,想起最要紧的一件事: “大行皇帝传国玉玺现在何处?” 董贤哆哆嗦嗦从袍袖里掏出皇帝玉玺: “玉玺在此。” 王莽顿时发作: “大司马自有印缓,为何私藏皇帝玺,莫非真有禅代之意么?” 说来也怪,董贤见着王莽,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连爪儿都不敢乱伸。他见王莽那样子,不怒而威,气势逼人,连忙解释: “新都侯别误会,先皇卧病这些日子,都是由董贤代掌玉玺……” 王莽冷冷一哼: “先皇病重,大司马不思亲尝汤药,抓挠印把子倒来得个快!” 董贤还想申辩,王政君一边儿早已耐不住性子: “算了算了!不要再说了!如今皇帝驾崩,汉室无嗣,这皇帝玺暂由朕代掌!新都侯,你安排人在此守灵,朕回长信宫去了!” 送走太皇太后,王莽冲董贤一扬下巴颏儿; “大司马,这儿没您什么事了,回府歇着去吧!” 董贤还不想就走: “国丧的事,还要与巨君您商量商量……” 王莽一摆手: “没什么商量的了,王莽主持过孝成皇帝的丧典,知道该怎么做!大司马要是不想走,再和先皇共卧一夜也未尝不可!只是须得仔细,别再枕着先皇的胳膊,我们这儿可没人敢断先皇的袍袖!” 董贤被王莽说得臊眉搭眼,灰溜溜出了未央宫。 这一宿也不知董贤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会儿梦见限哀帝龙榻旖旎,说不尽春光无限,后庭飞花;一会儿又梦见王莽声色俱厉,冷嘲热讽,指着自己的鼻子呵斥训责。睡梦中,董贤是足撒了一通呓症,吓得他媳妇儿直起鸡皮疙瘩。 好容易盼到天亮,董贤倒起不来了,回宠小觉一睡,直睡到日上三竿。 董贤一劲儿抱怨身边的媳妇儿: “你没跟男人睡过觉是怎么的?都什么钟点儿了,也不知道叫我一声!快起快起,伺候我梳头洗脸吃点心,我得上殿!” 董贤匆匆忙忙跑到未央官司马门,几个侍卫大戟一横,挡住去路: “呔,何人擅闯宫门!” 董贤就是一楞: “怎么了你们?连本大司马都不认得了?快闪开,本大司马要上殿议政!” 领头那侍卫白眼一翻: “大司马?我们只知道有个被尚书劾奏‘帝病不亲医药’的董贤,不知道还有个要上殿议政的大司马!张三,你知道吗?李四,你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 董贤气得小脸儿发青: “我这儿刚睡一宿觉,你们就敢这么跟我说话?真是岂有此理!” 那领头的侍卫大嘴一撇: “您要是还跟大行皇帝睡觉呢,我们就不敢这么说话,可大行皇帝归了西了,昨儿晚上,您大概齐是搂着媳妇儿睡的吧?哼,那您可就别挑剔我们的态度了!告诉您吧,我们一大清早就接着上头的命令了,‘禁止董贤出入宫殿司马门中’!” 董贤真有点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档子事儿?怎么好模样儿的连宫门都不让我进了?” 想起刚才侍卫说过一句“尚书劾奏”,隐隐约约觉出是有人告了自己,连忙甩了官帽,脱了珠履,蓬头散发光着两脚丫子踢到阙门下去问个明白: “臣董贤诣阙谢罪!太皇太后,臣到底犯了哪条哪款,就是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惨似一声,终于让未央宫里的王莽听见了: “是那奶油小生在那儿鬼哭狼嚎吧?让他省点嗓子,你们谁去一趟,把太皇太后的诏书念给他听!” 谒者就是干这个的,他跑到阙门那儿,高声宣读: “太皇太后诏命在此,阈下罪臣董贤听着!间者以来,阴阳不调,灾害并臻,元元蒙辜。想这三公职位,是朝政的鼎足重任,高安侯董贤,虽然位列三公,却不通达事理,身为大司马,不合众人之心,怎么能够履行职责去折冲绥远?今特收回董贤的大司马印绶,罢官归第!钦此!嗨,我说,你听明白没有?快把大司马印绶交出来吧!我瞅你这些日子伺候先皇也够辛苦的,趁早回去养养精神,保不齐呀,新皇上来了还得使唤你哪!别哭哇,哭脏了小脸蛋儿,可就没人爱啦!” 谒者这一通挖苦,倒没怎么着董贤,关键是太皇太后的诏命忒厉害,“收回印绶,罢官归第”,这不等于在要董贤的命吗?他董贤在朝中又没有别的势力可以依靠借重,哀帝一死,董家算是彻底交待了。 于是乎,董贤回到府中,跟媳妇儿抱头痛哭一场,怎么想怎么也是死路一条,干脆,俩口子一块抹了脖子,上阴曹地府去找哀帝吧!只盼着哀帝阴魂不远,俩口子也好继续生前的未尽事业,轮着班儿地伺候哀帝。 董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连夜地把两具尸首给葬了,当然没敢当真葬到哀帝给安排好的大贤冢里,找块坟地一埋了事。 王莽不信: “董贤这么个小白脸,还真能下得去手自杀?别是诈死瞒名、逃避罪责吧?” 这会儿王莽虽然还是没有实职,可溜须拍马的早就排成了长队,一看王莽心存疑虑,正好借此机会套套近乎: “您这个担心很有道理!要不咱们这么着,把董贤的坟刨开,搭出棺材来看看,到底小子是真死假死!” 棺材搭到了诏狱,撬开一看,还真不假,董贤就在里面躺着,哀帝那天割下的那半幅袍袖,也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死鬼胸口,算是往阴曹地府去的特别通行证。 狱卒们也许是为了表现工作责任心,把董贤的尸身搬出来,扒光了,从头到脚翻看个儿地仔细查验: “怨不得这小子那么得宠,这身肉皮儿多细多嫩,比他妈女人的还滑溜!哎,有了,脖于这儿有一道伤口,深一寸七分,长两寸三分,连气管都割断了,这小子是使左手拉的,左手笨,不护疼,看来小子还是个行家,懂这个!” 王莽踱过来,斜眼看着死透了的董贤: “唉!你也是!迷惑谁不好,偏去迷惑皇上!你别瞧你这样儿死得挺惨,可没人可怜你!你想想,皇上让你迷的,杀了多少忠臣贤良!东平王,东平王妃,丞相王嘉,那些个冤魂都在阴间等着你哪!来人!就在狱里找块空地埋了他吧!” 丞相孔光,不,这会儿西汉已经把丞相的官名改为大司徒了,大司徒孔光,看着王莽心里直打鼓: “咿呦喂!看这意思王家要东山再起呀!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早知道这样,当初何必对董贤那么客气!这要让王莽醒过闷儿来,还有我的好果子吃?” 孔光是心里有鬼。董贤活着那阵儿,炙手可热,满朝文武竞相趋迎,孔夫子的这位第十四世孙.也未能免俗。有一次,董贤到孔光府上串门儿,孔光探着信儿了,早早儿就衣帽齐整在门外恭候。他心说,别瞧董贤这会儿才是个驸马都尉,可在皇上面前正红得发紫,我可别学我那前任王嘉,丞相这个位置失而复得可是不易,不趁这机会拍拍董大红人的马屁,我算不是我们孔家老祖宗的传人!想当年,老祖宗孔圣人不得济的时候,不也到南子那个妖女人面前去刷过色走过后门儿嘛,为这个还跟学生闹翻了。祖宗都干过这种事,我还怕谁笑话?怕笑话官儿就别当了! 正嘀咕着,老远瞅见董贤的车子过来了。官场规矩,丞相没有迎接下属的道理,孔光这才转身进门,董贤车到中门,孔光正好入了阁门,董贤下车,孔光才又由打阁门里转身快步趋出,拜谒如仪——一他也不嫌折腾的慌! 折腾是折腾,可这叫“迎送恭谨,不敢用宾主钧敌之礼”,董贤回去跟哀帝一说,哀帝大喜,立马拜孔光的两个侄子为谏大夫,常侍,这就是拍马拍得高明! 可这阵儿,孔光恨不得压根儿就没那档子事儿,早知道董贤有今天,哪个孙子才那么干呢! 想着脖子差点儿被切断的董贤,孔光后脖梗子一阵儿阵儿地冒凉气,直担心同样的命运会落到自己头上。 到底是圣人后裔,智商高于常人几倍,孔光很快就有了主意: “新都侯,董贤祸国殃民,死有余辜!这小子,屁嘛本事也没有,专一凭着巧言令色勾引先皇,才博得封侯,弄到父子专擅朝政、兄弟共邀圣宠的地步,光赏赐就不知得了多少!大兴土木,又是治府第,又是造冢扩,还胆敢仿效皇家制度,跟诸侯王的规格没什么两样!花费的钱物,得用万万来计数,恨不得把国库都给搬空喽!爷儿俩骄傲无礼到什么地步了,受了皇上的赏赐他们连拜都不拜!朝廷的使者去了,他们都不拿正眼瞧的!真是罪大恶极!您说董贤伏罪自杀,他爹董恭就该收敛点儿了吧?他不介!还敢为董贤这个罪臣准备这么豪华的棺材!您看看,您看看!这是用朱砂打的底子,还涂了春夏秋冬四时的颜色,左边是苍龙,右边是白虎,棺材里还弄了这么多金银珠宝当殉葬,这叫僭越啊您哪,皇上的样宫也不过如此!叫我说呀,董恭得流放到蛮荒洪野不毛之地去受罪,最好连董贤的兄弟董宽信一道,全给发到合浦去!所有的家产一律充公!还有,那些马屁精也不能放过,凡是仗着董贤的势力当官儿的,全他妈给免喽!真是的,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王莽听他说得跟真事儿赛的,想想没错,就点了点头: “大司徒既有如此想法,何不打个奏章递上去,请太皇太后批准,照此办理?” “我正要打,正要打!这不先跟您商量嘛,我是担心,我平常难免因为工作关系跟董贤这小子有点儿来往,怕提出的建议太松,太宽大,让您误会……” 大汉尽是这路官儿,您想还好得了吗? 后来果然按孔光的奏章处置董家,光是从董贤家里搜出的财产,就有四十三个亿,按当时百文一石的米价,可以买到四千三百多万石稻米,差不多够当时全国近六千万人口吃上三四个月的! 处理完隆贵一时的董贤,王莽该定下心来为哀帝料理后事了。 封建时代,皇帝的丧事称为“大丧”,是凶礼中最为重要的礼仪,有着一整套严格复杂的程序,汉书诸志中虽未见礼仪志,但后汉书对此却有洋尽的记载,后汉的礼仪制度,大抵因袭前汉,因此,笔者想把《后汉书·礼仪志下》中的大丧一节抄录在此.供列位参考。由于这一节篇幅不少,全部抄录则有骗取稿费之嫌,故尔只能摘录其中一部分,也懒得翻译了,请列位自己去查查辞源之类的工具书。 《后汉书·礼仪志下》中大丧一节是从皇帝“不豫”也就是生病开始规定礼仪的: “不豫,太医令丞(官名)将医入,就进所宜药。尝药监、近臣中常侍、小黄门皆先尝药,过量十二。公卿朝臣问起居无间。太尉(相当于西汉的大司马)告请南郊,司徒(相当于西汉的丞相、大司徒)、司空(相当于西汉的御史大夫、大司空)告请宗庙,告五岳(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四读(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群祀,并祷求福。疾病,公卿复如礼。” 延医吃药求神拜祖宗一切手段全部无效之后,皇上一蹬腿(登遐),罗嗦事就更多了: “登遐,皇后诏三公典丧事。百官皆衣白单衣,白帻不冠。闭城门、宫门。近臣中黄门待兵,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宫府各警,北军五校统宫屯兵,黄门令、尚书、御史、谒者昼夜行陈。三公启手足色肤如礼。皇后、皇太子、皇子哭踊如礼。沐浴如礼。守宫令兼东园匠将女执事,黄緜、缇缯、金缕玉押如故事。饭含珠玉如礼。槃冰如礼。百官哭临殿下。是日夜,下竹使符告郡国二千石、诸侯王。竹使符到,皆伏哭尽哀。” 这些事乱完了之后,就该小敛大敛了: “小敛如礼。东园匠、考工令奏东国秘器(棺材),表里洞赤,虡(ju,悬钟、罄等物的架子)文画日、月、鸟、龟、龙、虎、连壁、僵月,牙桧梓宫如故事。大敛于两楹之閒。五官、左右虎贲、羽林五将,各将所部,执虎贲戟,屯殿端门陛左右厢,中黄门持兵陛殿上。夜漏,群臣入。昼漏上水,大鸿胪设九宾,随立殿下。谒者引诸侯王立殿下,西西北上:宗室诸侯、四姓小侯在后,西面北上。治礼(官名)引三公就位,殿下北面;特进次中二千石;列侯次二干石;六百石、博士在后;群臣陪位者皆重行,西上。位定,大鸿胪言具,谒者以闻。皇后东向,贵人、公主、宗室妇女以次立后;皇太子、皇子在东,西向;皇子少退在南,北面:皆伏哭。大鸿胪传哭,群臣皆哭。三公升自昨阶,安梓宫内珪璋诸物,近臣佐如故事。嗣子哭踊如礼。东园匠、武士下钉衽,截去牙。太常上太牢奠,太官食监、中黄门、尚食(皆官名)次奠,执事者如礼。太常、大鸿胪传哭如仪。 三公奏尚书顾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枢前,请太子即皇帝位,皇后为皇太后。奏可。群臣皆出,吉服入会如仪。太尉升自昨阶,当枢御坐北面稽首,读策毕,以传国玉玺缓东面跪授皇太子,即皇帝位。中黄门掌兵(官名)以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太尉,告令群臣,群臣皆伏称万岁。或大赦天下。遣使者诏开城门、宫门,罢屯卫兵。群臣百官罢,入成丧服如礼。兵官戎。三公,太常如礼。” 折腾这么半天,才刚完成大敛,把死皇上装进棺材。接下来,就是五日一会临,由百官定期前来吊祭。同时,有关人员抓紧时间拾摄皇陵,安排灵车,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才是择吉日进行真正的安葬仪式: “夜漏二十刻,太尉冠长冠,衣斋衣,乘高车,诣殿止车门外。使者到,南向立,大尉进伏拜受诏。太尉诣南郊。未尽九刻,大鸿胪设九宾随立,群臣入位,太尉行礼。执事皆冠长冠,衣斋衣。太祝令跪读溢策,太尉再拜稽首。治礼告事毕。太尉奉溢策,还诣殿端门。太常上祖奠,中黄门尚衣(官名)奉衣登容根车。东园武士载大行,司徒却行道立车前。治礼引太尉入就位,大行车西少南,东面奉〔溢〕策,太史令奉哀策立后。太常跪曰:‘进’,皇帝进。太尉读溢策,藏金匾。皇帝次科藏于庙。太史奉哀策苇箧诣陵,太尉旋复公位,再拜立(哭)。太常跪曰‘哭’,大鸿胪传‘哭’,十五举音,止哭。太常行遣奠皆如礼。请哭止哭如仪。 昼漏上水,请发。司徒、河南尹(在西汉应是京兆尹)先引车转,太常跪曰‘请拜送’。载车著白系参缪绋,长三十丈,大七寸为挽,六行,行五十人。公卿以下子弟凡三百人,皆素帻委貌冠,衣素裳。校尉三〔百〕人,皆赤帻不冠,绿科单衣,持幢幡。候司马丞为行首,皆衔枚。羽林孤儿、巴俞擢歌者六十人,为六列。锋司马八人,执锋先大鸿肿设九宾,随立陵南羡门道东,北面;诸侯、王公、特进道西,北面东上;中二千石、二干石、列侯(宜)九宾东,北面西上。皇帝白布幕素里,夹羡道东,西向如礼。容车幄坐羡道西,南向,车当坐,南向,中黄门尚衣奉衣就幄坐。车少前,太祝进醴献如礼。司徒跪曰‘大驾请舍’,太史令自车南,北面读哀策,掌故(官名)在后,已哀哭。太常跪曰‘哭’,大鸿胪传哭如仪。司徒跪曰‘请就下位’,东园武士奉下车。司徒跪曰‘请就下房’,都导东园武士奉车入房。司徒、太史令奉溢、哀策。” 东园武士执事下明器。 然后就是一大堆五花八门的明器往玄宫里送,全送完了,又开始哭: “东园匠曰‘可哭’,在房中者皆哭。太常、大鸿肿请哭止〔哭〕如仪。司徒曰‘百官事毕,臣请罢”。从入房者皆再拜,出就位。太常导皇帝就赠位。司徒跪曰‘请进赠’,诗中奉持鸿洞。赠玉珪长尺四寸,荐以紫巾,广袤各三寸,缇里,赤纁周缘;赠币玄三纁二,各长尺二寸,广充幅。皇帝进跪,临羡道房户,西向,手下赠,投鸿洞中,三。东园匠奉封入藏房中。太常跪曰’皇帝再拜,请哭’,大鸿胪传哭如仪。大常路曰‘赠事毕’,皇帝促就位。容根车游载容衣。司徒至便殿,并馨(keng)骑皆从容车玉帐下。司徒跪日‘请就幄’,导登。尚衣奉衣,以次奉器衣物,藏于便殿。太祝(官名)进醴献。几下,用漏十刻。礼毕,司空将校复土。 皇帝、皇后以下皆去粗服,服大红,还宫反庐,立主如礼。桑本主尺二寸,不书溢。虞礼毕,袝于庙,如礼。” 好家伙,这才算完! 从这段记载中,我们可以想见,汉代的大丧有多么复杂!一切都像在演戏,多走一步、多说一句都不行,得严格地按剧本来。 可是现在王莽发现这出戏没法儿演了,差了两个主要演员! 他跑到太皇太后宫里: “太后,这大丧没办法弄啊!缺着俩大腕儿哪!一位是嗣皇帝,一位是大司马,都还没着落呢!” 王政君也正为这事儿挠头,传国玉玺、大司马印,收是都收回来了,可还得找俩人儿再接过去呀,总不能老掖在老太太腰里吧? 说话大行皇帝登遐都快一个礼拜了,天儿这么热,光靠盘冰镇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回头真臭了、糟了,可怎么弄到义陵去? 老太太攥着传国玉玺,双眉紧皱: “太行皇帝享国不永,没有子嗣,这颗玉玺又该交给谁?大汉江山又该交给谁?” 也许是传国玉玺凝聚着大汉列祖列宗的英气,老太太突然眼前一亮: “依照汉家故事,皇帝无嗣,可由旁支子孙中选择优秀者继承大统,大行皇帝本人,也是以孝元皇帝庶孙的身份,成为孝成皇帝的太子,并登上九五之位的!这件事情好办了!” 王莽提醒太皇太后: “只是,遴选新皇,须由三公率九卿共议,如今三公缺一,如何遴选?” 王政君已经胸有成竹: “大司马之位,就更好办了,朕这就传诏,命公卿们先推举大司马人选!” 这下可乱了营了,公卿要员议论纷纷,七嘴八舌,举谁的都有,可再想想,好像谁又都不行。 最后,大司徒孔光站了出来: “诸位大人,咱们不能把目光限定在朝中官员的小圈子里!其实,最合适的大司马,早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呆着呢!” “谁?他是谁?” 孔光微微一笑: “是谁曾经举重若轻担任过大司马?是谁大义灭亲逼令亲生儿子为家奴婢偿命?是谁嫉恶如仇不惜得罪定陶太后?是谁这几天来为大丧的事夜以继日呕心沥血?是谁……” 别是谁是谁的了,大家全都明白了,最合适的大司马就是王莽王巨君! 大家全举双手赞成孔光的意见,只有两个人投了反对票: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 何武阴阳怪气叫着: “王巨君倒是不错,可是我不推举他!诸位,别忘了,王巨君是孝成皇帝的外戚!孝惠孝昭两位先帝年少登位,外戚吕氏霍氏上官氏掌握朝廷重权,闹出多大的乱子,诸位难道不记得了吗?不能再用外戚了!为国家计,我推举后将军公孙禄!” 公孙禄跟这位老兄一唱一和: “我同意何君公的意见,不过,我是不行,我推举前将军何武何君公!” 反对推举王莽的只有这两票,差了点儿意思,没能左右局势。 太皇太后择日不如撞日,当场拍板,把大司马的印缓绶给了王莽。 王莽抚摸着阔别七年的大司马印绶,心中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朝廷重托、太后隆宠,让王莽如何回报?臣这也是受命于危难之秋,敢不肝脑涂地以报国恩?” 大司马人选顺利解决,王政君长出了一口气: “这我就算放心了!巨君,你可要对得起大汉江山!” “您放心就是!我王莽如有二心,天地鬼神共诛之,让我刀剑加身、不得好死!” 王莽这时并不是没有想到,在接过大司马印绶的同时,他也接过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此刻他的心里,既有官复原职的欣喜之情,又有百废待兴的纷杂之绪,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豁出这百十来斤,他也要干出一番名堂来! 大权在握的王大司马,立刻召集公卿开会,商议遴选新皇的头等大事。 哀帝没有后代,而他所继承的成帝也是一个没儿没女的绝户皇上,所以新皇人选自然要再往上追溯,从元帝的那些庶子庶孙里面去寻觅。 元帝一共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就是王政君生的成帝刘骜,老二是傅仙音生的定陶恭王刘康,老三是冯媛生的中山孝王刘兴。这三个儿子这阵儿已全部归了西,而且,只有中山孝王刘兴留了一条根,就是那位有“眚病”的中山小王刘衎,算起来,刘衙也是哀帝硕果仅存的堂兄弟,按照“子承父业、兄终弟及”的封建宗法,他应该是最有资格接替哀帝的人选了。 事情似乎很简单了,把中山王刘衎迎进京来,继承大统,不就全完了嘛! 可是偏偏有人横生枝节: “列位大人!你们提议迎立中山王,到底有什么充分的理由?” 王莽定睛一看,这位发难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六叔,红阳侯王立。 本来议立新皇没王立什么事,他不在三公九卿之位,可由于他是太皇太后的亲兄弟,已故孝成皇帝的亲舅舅,如果按哀帝是成帝的过继儿子这条线儿上论,他也是衷帝的舅爷了。所以,这次会议也请了他来列席旁听。 王莽见六叔站出来质疑,起先还没当回事儿: “理由很清楚,中山王是大行皇帝的堂弟,兄终弟及,还用王莽跟您老人家多解释吗?” 王立嘿嘿冷笑: “兄终弟及不错,可我这糟老头子有一事不明,想在大司马台前领教一二。” 这碴儿听着怎么不大对呀?王莽不禁绷紧了弦: “红阳侯言重了,您是三朝老臣,汉室勋戚,又是莽的长辈,有什么教诲但讲不妨,何言领教二字?您那么客气干什么!” “大司马,您召集大家伙儿到这儿来,不知是为幸哀皇帝立嗣呢,还是为孝成皇帝立嗣?” 王莽还没开口,大司徒孔光搭碴儿了: “老爷子您这是怎么啦?孝哀、孝成,那不是一趟线儿,背着抱着一边儿沉嘛!” 王立斜了孔光一眼: “怎么能一边儿沉?孝哀皇帝是过继给孝成皇帝的,要说立嗣,应当是为孝成皇帝立嗣!中山王虽说是孝元皇帝的庶孙,可以算是孝成皇帝的亲侄子,可亲侄子能有亲儿子近乎吗?” 三公九卿这回是十二张嘴一齐开动: “老爷子您是老糊涂了,孝成皇帝哪儿来的亲儿子?要是有亲儿子,当年也用不着让孝哀皇帝过来承桃大宗啦!看来年岁就是不饶人……” 王立一拍桌子: “说够啦?说够啦你们!告诉你们,姜还是老的辣!你们这些娃娃,哪儿知道历史?老夫辅佐孝元、孝成两朝先帝的时候,你们还尿炕哪!有件事儿老夫要是说出来,准保石破天惊,叫你们这帮娃娃一个个目瞪口呆,伸着舌头没地儿缩去!” 王立倚老卖者这么一显摆,三公九卿都不乐意了: “得了得了!您打算我们都是吃干饭的哪?您要说的,我们谁不知道?”不就是孝成皇帝并非无子,而是被赵合德那娘们儿给害死了嘛!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您还当是什么爆炸性新闻,预备上头版头条哪?哥儿几个,咱给他一大哄吧,哦哄哦哄!” 顿时哄声四起,会场弄得极不严肃。 到底他是王莽的六叔,看着老爷子被群臣嘲哄,王莽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红阳侯,您要说的,是不是当年许美人、曹宫人那两桩公案?那两档子事,大家伙儿都知道,您也不必旧话重提了!” 许美人、曹宫人,都是成帝的后宫姬妾。当年赵氏姐妹专宠,把成帝把得死死的,不许成帝拈花惹草。可成帝见赵氏二美都是光开花不结果,费了他那么多阳光雨露,也没一个珠胎暗结,为着大汉江山后继有人,成帝开始藏着掖着地去后宫垦荒,打算收获点儿龙种。 辛勤耕耘终有结果,后宫的许美人、曹宫人两位,果然不负圣望,肚子里有了动静。 这么一来,惹恼了赵氏二美,特别是后来居上的赵合德赵昭仪: “这还了得?许、曹两个贱货,居然敢勾引皇上,还把肚子弄大了!这要是生出个一男半女的,咱们姐们儿还能这么说一不二吗?不成不成,得解决了这个重大问题!” 赵合德出自嫉妒心理,硬逼成帝把许美人、曹宫人给杀了。成帝本不愿意,无奈赵合德一哭二闹三上吊,施出了恶妇刁妻的百般手段,这个窝囊天子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听任赵合德导演了两出杀母害子的悲剧。 当时长安城里流传着这样的童谣: “燕燕尾涎涎, 张公子,时相见。 木门仓琅根, 燕飞来,啄皇孙。 皇孙死,燕啄矢。” 童谣中的“燕燕”,是指赵飞燕、赵合德两姐妹,“张公子”,是指与富平侯张放微行出游时以张氏家奴自称的汉成帝刘骜,“木门仓琅根”,是指宫门的铜环。 王莽一帮公卿都以为王立说的惊天动地的事是指赵合德害死许、曹二人的儿子,所以才七嘴八舌哄嘲王立的故弄玄虚。 不料王立老脸一凛,声震屋宇: “许、曹二人算什么?她们的儿子已经死了,老夫岂能再提?可是,幸成皇帝还有一子,躲过了般般劫难,如今尚在人间!” 这下儿大家可真是没地儿缩那十二根舌头了: “红阳侯,您可别信口开河!” 王立洋洋得意: “哼!老夫有凭有据,哄你们这帮毛孩子则甚!” 王莽、孔光对视一眼,顿觉事态严重,齐声追问: “此子现在何处?” 王立奇货可居: “这个嘛,暂时保密!不过。只要列位相信他是先帝龙种,迎他为帝,老夫可以随时请他圣驾以示天下!另外,老夫可以稍稍透露那么一点点口风,这位皇子是当年孝成皇帝微行出游时在民间所生,才能躲过歹恶如斯的赵合德的荼毒!” 王莽见六叔不肯说出“皇子”的下落,灵机一动: “红阳侯,空口无凭,迎立大事,我们总得验证验证,才能取信于天下嘛!您如果高低不说清就里,我们也只好就当没这么回事了!列位,咱们放过这段小插曲。继续讨论迎立中山王的事情……” 扭过脸,把王立晾在那儿了。 王立气得老脸黢青: “好小子,算你有招!皇子现在我红阳侯府,我这就回去搬请龙驾,让你们见个真章儿!” 王莽心中暗笑: “六叔,这就叫青出于蓝!我要不使这招,您能这么痛快地交待出来吗?不过,在事情真相没弄清楚之前,是皇子也罢,不是皇子也罢,都不能这么草率地进入未央宫!要不咱们这么着吧,辛苦列位一趟,咱们同去红阳侯府,实地考察一回如何?” 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奔红阳侯府。 王立因淳于长的案件被牵连进去,在南阳侯国里憋屈了不少年,前两年刚刚奉诏回京,这么多年了,红阳侯府一直门庭冷落车马稀,还是头一回一次接待这么多高级官员,忙得家人们四脚朝天。 王莽止住呼奴唤婢的六叔: “红阳侯,让他们别乱了!大家都挺忙的,没工夫在这儿品茗饮酒,快把您说的那位请出来,让大伙儿瞧瞧!” 王立就等着这句话呢,连忙吩咐: “快请孙少爷到思恩堂!” “孙少爷?您不是说是皇子吗?把您孙子请来干什么?” “对了,忘了跟大家说了,皇子的生母是个官奴婢,名叫杨寄,当年与孝成皇帝有过一夜之缘,才生下这位皇子,取名为少孤,随了母姓。杨寄临盆之后,本来要带少孤认祖归宗,有许、曹二人的前车之鉴,杨寄不敢自蹈复辙,这才怀抱皇子,远走高飞。老夫当年被遣就国,在南阳邂逅他们母子,当时他们母子的境况十分凄惨,要吃没吃是要穿没穿,是老夫起了恻隐之心,将他们母子收留府中,天长日久,才探听到他们的身世。老夫起初也是不敢轻信,可听杨寄说起前朝旧事,俱皆如实,又有孝成皇帝所赐信物七宝玲珑锁为凭,老夫是不由不信。想到孝成皇帝对老夫的盛恩,怎敢不肝脑涂地以报答于万一?这才将杨寄奉养起来,每日三次隔帘问安,不敢少失臣子之礼。至于皇子么,为安全起见,只得对外以孙儿称之,老夫这一番苦衷,不说列位也能理解!这回好了,他们母子今天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了,待老夫谢天谢地!” 王莽伸手一拦: “您先别忙着谢天谢地,是真是假还得验证完了再说!” 说话间,“皇子”杨少孤已经进了思恩堂。 这杨少孤大约十三四岁,眉眼倒有些与成帝刘骜相像,可是行动之间,总透着几分说不上来的别扭,总像是在演戏,再加上穿了一套簇新的袍服,板正得很,使他的举止神态十分滑稽,给人一种沐猴而冠的感觉。 杨少孤进得堂来,瞅不冷子瞧见这么些冠冕堂皇的大官儿,真有点儿眼晕: “义祖……祖父,唤孙……孙儿前来,有何咐……吩?” “咐吩?”这文比程度差点儿! 王立脸上滑过一丝尴尬: “列位,皇子没见过这么多生人,语无论次了点儿,可这不能怨他,得怨赵氏二女!是她们剥夺了皇子经风雨见世由的学习机会!不过,相信皇子登极之后,在列公的辅佐之下,会把被二美耽误的青春夺回来,很快成为一代明主,让世人仰慕的!如果弄得好,还会成为少男少女们的青春偶像呢!对不对我说列位?” 扭过脸,王立恭恭敬敬把杨少孤请到上座: “您请上座!您别拘束,千万别拘束!别看这几应都是二公九卿,可一旦您继承大统正了帝位,这都是您的臣子,都得听您的招呼!就连老臣,打死我也不敢再跟您论爷们儿了!” 杨少孤这才稍微放开了些,坐在上面,可眼皮还是耷拉着,不敢正眼瞧这帮朝廷重臣。 王莽冲孔光使了个眼色,验证开始。 “尊驾,”孔光留了个心眼儿,没有贸然称呼杨少孤为皇子,“尊驾,红阳侯说您是孝成皇帝的亲生之子,但不知您有何凭据可以证明?” 杨少孤脱口而出: “有御赐七宝玲拢锁为证。” 王立双手接过七宝玲珑锁,向大家展示着: “列位请看,这是真正内府之物,打造得多么精良!寻常官吏人等哪得此物?这是宝贝呀!” 王莽表示怀疑: “孝成皇帝恩泽普施,内府之物流落民间的不在少数,当年红阳候您不也蒙受过许多御赐宝物吗?单凭区区七宝玲珑锁,恐怕还不能证实这位尊驾的身份……” 王立一翻白眼,打断了侄儿的话: “就算七宝玲珑锁不足为凭,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还会打洞呢!皇子既是龙种,必有一番高兴气质、圣君举止,这你们还看不出来吗?皇子,您给他们表演君主的礼仪,看看像不像个天子!” 说罢,老头儿扑通跪倒: “臣王立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杨少孤有模有样: “爱卿平身!列位爱卿,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归班退朝!义祖父,这回没背错吧?” 王莽微微一笑: “六叔,这您就有点儿弄巧成拙了!想这位尊驾,既便是孝成皇帝之后,照您的说法,也是自幼流落民间,宫廷礼仪他又是从何而知?莫不是您教给他的吧?” “没有没有!这定是皇子生母场寄,怀念先帝仪容,平素里对皇子学说,他才无师自通的!不信,咱把杨寄杨夫人请出来问问!” “哼!甭问了!杨寄是一官奴婢,就算与孝成皇帝有一夜之缘,山无非是在微行之夜邂逅先帝,记得当年先帝微行,从不多带随从,更不摆汉宫威仪,这朝会之仪杨寄义怎生得知?何况,杨寄身为奴妾,难保清白,谁敢断定这杨少孤就是光帝骨血?万一是他人之后,贸然奉为正统,岂不乱了我大汉的血脉?列位大人,莽此论诸公以为然否?” “然,然至极了!您这考虑太行道理了!官奴婢以色相事主,床第之间,也不知迎来送往多少生张熟魏!上头这位,保不齐是准的种呢!不可靠,太不可靠了!咱大汉要是以这位为君,不得让人笑死!别说是一国之主了,就是咱们家里,奴婢所生,谁义有把握认定是自己的血脉?大司马,您在新都与奴婢传者所生的那几人,不也没敢往宗谱里续嘛!这就对了!传宗接代,得保证品种纯正个是?” “咱别扯远了!”王莽不愿意公卿们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个管怎么说,他情愿人家心目中的自己是一个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于是,他跟孔光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高声宣布: “杨少孤来历不明,排除在新皇人选之外,现在请人家回未央宫,继续研究迎立中山王的具体事宜……红阳侯,您就别跟着了,在家好好陪着您这位‘皇子’吧!” 他把“皇”宇拖得挺长,听上去像极了是“谎子”。 虽然他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王立制造的一场骗局,但多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册立新君是一件至关重大的事情,肯定会有人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谋取好处,王立对杨少孤有收养之恩,一旦杨少孤登极,王立将因拥立之功而成为他强劲的竞争对手,将给他王莽的政治抱负带来不可估量的阻力!他韬光隐晦这么多年,要的可决不是这么一个结果!对不起,六叔,您要是揽了朝政,大汉就算完了!在这个原则问题上,叶别怪侄儿不讲亲情了! 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王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光是跺着脚骂王莽: “好你个小子!真是六亲不认哪你!满朝文武就他妈你事儿多!等着吧小子你!不定哪天老子找个碴儿,还打发你回新都去!王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冲外的东西!” 骂完了王莽,扭过头来抱怨杨少孤: “好吃好喝好待承,把你小子给折腾晕了是不是?就会那么几句词儿,没教的你是一点儿临场发挥都不行!难怪让王莽一眼就瞅出破绽,你也就是当奴婢的命!去去去,把这身新衣裳给我脱了,还上后院跟你妈一块儿推磨去吧!你个没起子的野种!奴才坯子!” 排除了杨少孤之后,三公九卿的意见高度一致,决定迎立中山王刘衍为嗣皇帝,给哀帝摔丧盆子。 刘衎这时刚九岁,有什么本事治理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一切国家大事,内有太皇太后王政君,外有大司马王莽,他这位新天子,真如几年后驾崩时被上的溢号那样,是“平帝”,一个平庸的、无所作为的傀儡皇帝。 这倒给王莽提供了一个大展宏图的绝好机会,我们这位巨君王莽,开始轰轰烈烈地对大汉这个地主阶级政权动起了一番大手术,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千古谜团:王莽到底是忠还是奸?是大奸若忠,还是大忠若奸? 这真是: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19章 背负青天 ●王立小觑了他的侄儿。第二次登上大司马高位的王莽,已经成为一只羽丰翼满、爪利喙坚的猛禽,踞立在山崖之上,目光锐利,雄心勃勃,打算来一个背负青天朝下看了。 ●王莽诚惶诚恐,跟着使者到未央宫接受策命。 ●殿上一片唏嘘之声,许多人为王莽可惜,对于万户侯的实惠、世代罔替的殊荣,王莽居然会无动于衷?莫非他有更高的追求? 如果说,七年前的王莽还只是雏隼凌空处在学习阶段的话,那么,第二次登上大司马高位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只羽丰翼满、爪利喙坚的猛禽,他踞立在山崖之上,目光锐利,雄心勃勃,打算来一个背负青天朝下看了。 王立小觑了他的侄儿。干错万错,王立就错在低估了磨牙吮爪跃跃欲试的王莽的智慧和胆略,居然玩了一套如此拙劣的把戏,让王莽一下子就抓住了破绽。 “六叔也太不像话了!简直拿大汉江山当儿戏!弄一个官奴婢有妈没爹的私孩子,就想冒认皇亲!这不是癞蛤膜上马路,愣充进口小吉普嘛!真要充,您也充得像点儿呀!就那位,还‘有何咐吩?’天津卫讲话,这不打镲嘛!我也瞧出来了,六叔这是官儿瘾犯了,打算借着杨少孤这张牌,扩大他的势力范围!这哪儿成啊?别瞧您资格老,论起治理国家,您可真是擀面杖吹火了!” 主持完哀帝的大丧,把在暑气中捂了一百零五天的那具龙蜕稳稳当当撂进了义陵玄宫,王莽回过头来,还是不能对六叔的所作所为释怀于万一。 “这就叫借国难以售其奸吧?想想也真玄!要真是让六叔把杨少孤扶上帝位,六叔一准借这机会总揽朝政。六叔的为人我还不知道?要讲吃喝玩乐,那是一把好手!可是我的六叔喂,大汉已经什么时候了,还扛得住您那么造?不成啊!我要是还在新都就国,您怎么折腾我只能干瞅着,可这阵儿我是大司马!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看着我哪!我是没法子姑息您,六叔,您可别怨侄儿我不讲情面!” 王莽这阵子真是左右为难。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司徒孔光找上门来: “巨君!我颠过来倒过去琢磨了有八百六十个个儿,还是没法不跟巨君说明白!这事儿也只能跟您说!换个旁人,谁也扯不破那个脸儿不是?您是谁呀?您是大义灭亲的忠臣!决不会眼看着有人这么干!” 王莽听了半天,才明白孔光说的是什么: “子夏公!您就别兜圈子了!您是想说我六叔红阳侯王立的事儿吧?” 孔光正是冲着王立来的。他在炕上烙了一宿的饼,终于下决心把王莽要说的话替他说出来: “巨君呀!您是明白人,红阳侯这么干,也太不得人心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孝哀皇帝刚刚入土,新皇根基未稳,这才叫人心浮动、想入非非呢!红阳侯来这么一手,这不成心要把天下搞乱嘛!我还跟您说,红阳侯的错误怎么处理,事关重大!您可得拿出快刀斩乱麻的劲头,于净利索地解决喽这档子事儿!要不然,甭说新皇龙位不稳,就是大司马您,赶明儿想办点儿什么事儿也有人掣肘!” 王莽不是不明白这个理儿,可毕竟王立是自家亲叔,逼令工获自尽是一回事,修理王立可就又是一回事了。 但孔光讲的又的确在理儿,深深地打动着王莽。王莽入世以来。早就对朝纲大政撤下了不少想法,正打算借着掌握朝廷大权的机会好好实践一番,如果不搬开王立这块挡路的大石头,什么事儿都是白扯。 “关键并不只在王立一个人,从孝元皇帝开始,一拨又一拨庸臣俗僚轮换着在庙堂上占据高位,远的不说,光是丁、傅、董三家的势力,就盘根错节,倒都倒不利落!当然这里还得算上王莽自家那些不争气的叔父和堂兄弟们。而这几家,又都拢络了不少狐群狗党,山头倒是一个挨着一个,就是没有一个是打算把国家往好了弄的!子夏公,大汉就这么一群官僚,您换八个皇上又管什么用!” 王莽这番话也算是肺腑之言了,话里话外的意思,让孔光听着心动: “巨君也看到这一层了?别悦当今天子还在髫龄,就是日后天子壮岁,也不可能包打天厂对不对?一条船上,除了掌舵的,不还得靠划桨的、扯帆的,对‘能劈波斩浪嘛!现而今,大汉这条船可是进了不少水了,这一帮水手要是再不跟劲,眼瞅着离沉可就不远了!所以,依我的意思,我琢磨着也是您的意思,当务之急,是得好好整顿整顿咱们的吏治!红阳候正赶上风口,得咧,就劳他大驾当个反面教员吧!当然,这对您来说是件很棘手的事,可您得这么想,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舍不了您的亲六叔,又怎么让天下人口服心服!” 王莽其实不用孔光劝,他整饬吏治的想法转悠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所缺的,就是这么一杆枪。现在孔光自觉自愿来当这杯枪,王莽正是求之不得: “大司徒不愧是圣人后裔,忧国忧民之心妇孺皆知!如此,就烦大司徒回去草拟奏章,尽早面呈太皇太后,灭他红阳侯一道!” 孔光一乐,从大袖筒里掏出一札竹简: “事不宜迟,孔光早就写得了,我念您听听,有不合适的地儿您给斧正斧正。” 孔光名儒,笔下果然厉害,这道奏章鞭辟入里,让王莽边听边点头。 “红阳侯王立,以孝成外亲,受国家之托,负社稷之重,本应忠心秉国,然侯思不及此,行不履此,诚令太后失望,令百僚失望,令天下苍生失望也!早先,他明知定陵侯浮于长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行,却大量接受他的贿赂,替他说话,迷误了朝廷。后来又建议把官奴婢杨寄的私生子作为皇子,搞得大家都说这又是吕后和少帝的故事重演,造成严重的思想混乱,天下生疑。这怎么能昭示后代,完成维护幼主的功业呢?故此,请太后下诏,打发王立到他的封国去!” 听到这儿,王莽提了点儿意见: “子夏公,为了收到杀一做百的功效,对红阳侯还得派得力人手严加监视,一有风吹草动,再老账新账一起算!这才叫杀人须见血呢!不疼不痒轰他回封国,他才不在乎呢!别呆会儿山高皇帝远,再闹出点儿别的乱子来!” 孔光沉吟半晌,摇头叹气: “巨君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您别忘了,红阳侯是太后的亲兄弟,免为庶人?难!不信您瞧着,就这个遣就国的处分,太后能批准就算不错!哪儿能都像您这么六亲不认——我是说大义灭亲呢!” “也好,先这么递上去,等批下来,咱们好再理直气壮地抬掇其他那些不称职的东西!大汉的班子得来个大换血才有救呢!” 孔光出了大司马府,没俩钟头又回来了。 “怎么样?批了?” “批了?哼!老太太把我给臭批一通!说我是瞧不过王家东山再起,变着法儿生点儿事儿跟王家捣乱!您说我招谁惹谁了;我这也是为大汉着想嘛!我怎么会、怎么能、怎么敢跟你们三家捣乱!” 王莽还得宽慰他: “大司徒一片忠心可鉴日月!不必如此,待王莽亲自去见太后,好歹要说服老太太!” 王莽进见王政君时,王政君还没消下气儿呢。见王莽夹着孔光那扎破竹片子又来了,王政君脸一板: “巨君!你要有别的事儿,你说我听,要还是冲着你六叔哇,对不起,老太太我没空!” 王莽侍候姑母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老太太的脾气摸得倍儿熟: “哪儿啊!侄儿是来陪您唠会儿闲嗑,这程子。朝里事儿太忙,没来陪您,让您寂寞了,侄儿该死!太后,小不点儿这阵儿怎么样?还听话吧?” “小不点儿”就是老太太的“弄儿”。宫里有这么个习俗。守寡的太后们,吃饱了闲着没事儿,把什么侍史女官生的小孩子,抱来养着玩儿,就跟现在的阔太太们豢养猫哇狗伍的宠物似的。这会儿王政君就弄了这么个小孩子,因为长得小巧乖灵,大家伙儿都管他叫“小不点儿”。 老太太就怕人家提起小不点儿,一提起来,就跟挠着她痒痒肉那么舒服,还是“月月舒”: “这孩子?好着哪!这不前些日子又长本事啦,饿了知道哭了!哎哟哭得那个好听哎,比歌星唱的不在以下!来呀,把‘小不点儿’抱出来,哭两声让他大爷乐和乐和!” 谁是他大爷呀?王莽抱着小不点儿哭笑不得,敢情我这大司马还管哄孩子! 哄着哄着,王莽哄出主意来了: “姑妈!这孩子我得抱走!” 王政君一听就急了: “那怎么成?我一个孤老婆子,就指着他给添点儿乐子呢!你抱走了,我玩儿什么?” “哎哟太后,您哪儿有工夫顾得上玩儿啊!新皇年幼,大汉的天下得仗着您料理呀!您放心,我也抱不走多少日子,等您把天下料理稳当了,一准还您一个又白又胖又机灵又好玩的小不点儿!小孩子这么大的时候,最好玩了!我谢谢您了,给我这么个好玩意儿!” 说完,王莽也不管老太太乐意不乐意,抱着小不点儿就往外走。 王政君大叫起来: “你给我站住!怎么着?大汉天下让我一个人料理?你们这些三公九卿的倒回家哄孩子玩儿?那俸禄是白吃着的?” 王莽压根儿也没打算走,他抱着小不点儿又回来了: “太后,不是侄儿愿意回家哄孩子,这朝中大事也忒难弄!按理说呢,咱朝廷养着大大小小十来万官吏,干什么干不成?可是有一条,这十来万官吏里头,真正为朝廷办事的可不多,有吃饱了混天黑的,有借机会捞钱的,有打着政府官员的招牌欺压百姓的,还有更恶的,干脆就是吃着大汉的库禄琢磨怎么把大汉给整娄喽!侄儿倒是有心好好整顿整顿交治,可是不成,我说话没人听啊!某些人,仗着自己资格老,干了多少不得人心的事,底下意见大了,可我有什么辙?我是能免了他,还是能送他回封国?” 王政君不傻: “小子,绕来绕去你总算又绕到你六叔这儿了!我跟你说,我可就这么一个兄弟了,你别打他的主意!快把小不点儿给我!” 王莽扑通跪倒了,声泪俱下,比小不点儿哭得还热闹: “太后!如今大汉衰落,接近儿代没有继承人,您以老病之身,代幼主掌握朝柄,难哪!要是别人,早该离休养老了,可您不成啊,您还得呕心沥血啊!母后称制,自古以来就容易让别人挑刺儿,哪一点儿稍微摆不平,天下就该卷起闲话大浪潮了。当然您是公正不阿了,对六叔的事儿,您也不是不处理,无非就是处理的程度跟大家伙的要求那么一丁儿距离,这也不算什么,谁没个三亲六故的?侄儿不过是担心,这吏治已然有点儿不好收拾了,要是群臣再误解了您的的意思,以为只要找着靠山就能戴稳乌纱,那就褶子了!那这歪风邪气可就扰刹不住车了,天下就乱了!咱们王家也就真保不住了!其实大家的意思,不过是请您下诏,权且让六叔回到封国呆些日子,避避风头,日后再调上来嘛,至多是费点比旅差费,反正公家报销!这么着,您哄着小不点儿也才能安生啊!” 王政君叹口气: “嗨!随你吧!只是别太逼苦了你六叔,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前脚把王立遣就了国,后脚王莽就大刀阔斧喊哩咋嚓抢圆了招呼那些碍事的东西。 也难怪王莽心狠手黑。王莽既然要对大汉地主阶级政权动一番大手术,无疑要建立自己的队伍,什么叫“顺者昌、逆者亡”?有过一点政治经验的人不会不懂得,手底下没有一拨儿得力的干将,能干出什么名堂?不把碍手碍脚的东西收拾利索,怎么实现政治抱负?在“国家大事”和“家族亲情”之间,王莽选择了前者,尽管这种选择相当痛苦,甚至招来了一片怨声,王莽也不得不坚持他的这种选择。 好在是拿王立开了头刀,“公正不阿”四个字是写在了王莽的脸上了,别人就是有气,也没办法撒,至少是没办法冠冕堂皇地撒出来。 有王立做榜样,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难办了。在哀帝时崛起的那些权贵,丁家、傅家、董家,几乎是扫荡殆尽,不是被诛杀,就是被流放到蛮荒洪野,就连在推选大司马时搞了点儿不光明活动的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也没躲过,以“互相推举”的罪名,全给免了职。 老百姓对丁、傅、董一帮家伙也真是恨到骨头里去了,王莽这么大规模的排除异己,不但没招来预料中的“怨声载道、朝野沸腾”,反而赢得了交口称赞,都说王大司马扫除奸邪、廓清朝廷,奄奄一息的大汉朝真有复兴的希望了。 这也亏了王莽走对了几步棋,一是拿自己的亲六叔开刀,一点儿也没留情面,不象丁、傅、董那些人在台上的时候,只知道护短;二是对三家并非一概而论、不分好赖统统一棍子打死,王莽还是有鉴别能力的,他明白,人只要一扎了堆儿,就有左、中、右,虽说三家那么罪恶昭彰,可也有个别分子并没有和三家沆瀣一气,比如说傅喜,就是一株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一棵历严寒而未凋的青松呢!王莽特地到太后面前请命,把几年前被遣就国的高武侯傅喜重新召回长安,给了他一个“特进”的位置,可以“奉朝请”,隔三岔五地能够在御前会议上参政议政,还把没收董贤的那所大宅子奖励给了傅喜。 要这么说起来,王莽这时的行事还真有点儿“出自公心”的意思,甭管后来他怎么样干,也甭管后人怎么样说他,反正在这件事上,王莽做得没错。 其实王莽此刻奉行的任人标准,并非完全是以忠于刘汉为界,深一点看,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免人、用人都要看是否有利于推行他的政治主张,至于和自己个人关系的亲疏,虽然也得考虑,但并不那么十分重要。所谓“异己”还是“同己”,只能从政治见解、政治态度、政治立场上去划分。 正是因为出自这样的考虑,王莽才把大司徒孔光引为知己,虽然他明明知道孔光不过是个明哲保身的乡愿式的人物,明明知道丁、博、董三家当权时孔光是怎样曲意逢迎的,还是对孔光推崇备至,不仅保留了他大司徒的三公位置,还任用孔光的女婿甄邯为奉东部尉加侍中衔。这只是因为孔光在王莽二次出山的时候采取了一种紧跟的态度,所以也就既往不替了。 俗话说不破不立。一大批重要位置被腾了出来,王莽才有可能把优秀人才(或者叫得力干将也行)给提拔到大汉朝廷的各个领导岗位上去。 王莽手底下,现在是这么一批人: 王舜,王音之子,王莽的堂弟,嗣其父为安阳侯,现任车骑将军,曾经受王莽之命领车驾迎立中山王刘衎为帝。 王邑,王商之子、王况之弟,王莽的堂弟,嗣其父、绍其兄为成都侯。 这两位被王莽引为心腹。 甄丰,原任泗水国相、左曹中朗将,现任右将宫、光禄勋,也有迎立新帝之功。 甄邯,孔光之婿,现任奉车都尉,加待中街。 这两位负责纠察弹劾工作、四只眼紧盯住大小官吏的一举一动。 平晏,前丞相平当之子,“明经”出身,负责机要事务。 刘歆,称得上是王莽的心腹了,现任右曹太中大夫,掌管典章制度。 孙建,现任执金吾,掌京师盗贼、考按疑狱等事。 上面这几位,虽然官职并不算太高,但对王莽的政权路线理解得透彻、贯彻得认真,成为三大司马营中的中坚分子,《汉书·王莽传》中说,“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才。”看来分工是挺明确的哩! “如今有了这七八条枪,再加上那些外围为量,声势颇是浩大,推行个方针政策什么的,也不知道行不行?应当找个碴儿试试队伍的实力!” 王莽坐在大司马府,正这么琢磨着,可七“主击断”的二甄前来请示工作: “大司马,您倒挺闲在!我们哥儿几个骨头眼儿里都快生锈啦!咱门得干点什么啦!” 王莽赶紧给二位让坐: “二位请坐请坐!不是王莽图清闲,大汉这阵儿是百废待兴,要干的事情太多,真有点儿不知从何入手!其实两位这些日子一直也没闲着,辛苦了!” 二甄得了王莽的慰问,越发要表现表现工作的积极性和主动性。 “我们干的那些个自得了什么?鸡毛蒜皮儿,还不够一闹的呢!我们琢磨着,新官上任三把火,您现在除了董贤、去了王立,这才两把,还欠个一把的债呢!其实,有什么大事哪用您自己动手?有我们哥儿几个,您只言语声就得!” 王莽看着这两位,心说,你们也忒急性子了!不过,这种积极性应当保护!于是,王莽故意打了个哈哈: “新皇也立了,丁、傅、董三家的势力,也肃清得差不多了,王莽见识短浅,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大事要办的了!新皇刚九岁,你们总下至于急着要为他册立皇后吧?” 甄丰是个急性子,顿时嚷嚷起来: “不是立后,是废……” 甄邯一扯他的袖子,接过话头: “大司马,为新皇立皇后的事,倒不着急,等两年再说。可是大司马,丁、博的家,是靠了什么关系才抖起来的,您比我们哥儿俩清楚!眼下虽说把两家给轰出了朝廷,可不定哪天他们还会卷土重来!因为什么?根儿没拔掉哇!” 王莽成心要考验自己的队伍,他装出一副糊里又糊涂的样子: “根儿没拔掉?恭王丁妃、定陶傅太后这两位,不是连骨头都快烂了吗?哪儿还有丁、傅两家的根儿?” “哎哟我的大司马喂!您这是考我们哥儿俩哪?丁、傅那俩娘们儿,死是死就了,可她们的尊号还都没免哪!照样一个是什么帝太后,一个是什么皇太太后!不说她俩,眼下这未央宫里不还有傅家的人又成了什么新太后吗?大司马,历史的经验可不能忘记呀!这太后一多,娄子就多!都成了太后。那您的姑母,真正的太皇太后说话就不哪么顶事了!” 这俩甄也真那什么,一下儿就把王莽的心事给捅出来了,都没让王莽怎么费事! 王莽不愿意把群众的功劳都拢过来,他一副大梦乍醒的神态: “真的哎!我怎么忘了孝哀傅皇后这档子事了?孝哀皇帝这一登遐,她不也成了太后了吗?她怎么配!一开始,就不应当让她当皇后!她跟孝哀皇帝差着辈份儿哪!整个一个以大欺小!你们想想,除了给丁、傅两家仗腰子,她还干过什么称得上是皇后的事儿没有?真要刨起根儿来,孝哀皇帝的驾崩她也有责任!当媳妇儿的没本事拢住自个儿的爷们儿,由着爷们儿在外头拈花惹草,还拈惹了董贤那么个屁精、相公、兔崽子,这才让先帝惹上那叫什么爱滋病,这种媳妇儿有什么用?什么叫太后?那得是母仪天下!给所有的婆婆当榜样!她连媳妇儿都当不好,还想给婆婆做表率?得了吧她,一边呆着去啵!” 王莽这一句话,算是注定了孝成傅皇后的命运,二甄风风火火找笔觅刀子,那意思就要在大司马府草拟奏章。 趁着甄丰削竹简、甄邯研墨的工夫,王莽又找补了两句: “光废一个博皇后怕不够吧?大汉天下弄到这个份儿上,孝成赵皇后,那个专门以狐媚本事迷惑皇上的宫廷舞蹈家,也脱不了干系!你们年轻,也许不知道,赵飞燕姐儿俩干的坏事一点儿不比傅皇后少!别的不说,什么秽乱宫闱的,咱都不说,单残灭继嗣一条,就够千刀万剐的!要不是她们俩害了许、曹二人所生的皇子,咱们至于费那么大劲上中山国去迎立新皇?不出长安就把事儿办了!这叫灭龙根、绝国脉!这种娘们儿,天打五雷轰啊!” 得,省了另打奏章,一块儿写上吧! 这一道奏章,有点儿石破天惊的意思,好嘛,斗争矛头直接四位太后,俩死的俩活的,俩死的是丁帝太后、傅皇太太后,这俩得免尊号,俩活的是哀帝的媳妇儿博太后、成帝的媳妇赵太后,这俩除了免去尊号之外,还得从未央宫里搬出去,一个归桂宫,一个归北宫。 傅、赵二人免去尊号各归各宫,心里都不自在。 傅皇后是直埋怨自己的表姑傅仙音: “跟您说权力斗争您死我活您老不信!当初要是狠狠心,把王莽给宰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还有我那个死鬼老公,后宫那么些妖姬艳妃你不睡,偏去走董贤的后门,惹了这一身脏病!你倒省心了,往义陵一躺,逢年过节还有猪头羊头牛头伍的祭着,打打牙祭,撇下唔们可怎么办?王莽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主儿,不信您瞧着,今儿个他能免了我太后的尊号,让我退就桂宫,明几个他就能得寸进尺把我废为庶人!” 赵飞燕是直抱恨自己的妹妹赵合德: “你说你害谁不好,单去害什么皇子!你要真想害皇子,倒是干得机密点儿啊?闹得四城九门谁都知道!你不会跟宋朝的后人学学,象戏里唱的,来他一个什么狸猫换太子?那多严实啊!什么害皇子,没有!咱那叫除妖灭孽!也是立功!对不对妹子?还有我这个不争气的肚子.要真能生个一男半女,咱这太后当着也硬气不是?看他王莽敢不敢打我的主意!免我的尊号?姥姥!让我儿子下旨宰了他!这倒好,儿子没落上,连孙子也给耽误了!看来这舞蹈是不能练,光顾了勒腰了,把流水线给勒坏了!还没地儿找人维修去!其实男人最他妈不是东西了,自己没本事,把国家弄得一团糟,凭什么老往我们女人身上推责任?什么红颜祸水、惑主误国?你们要惑要误的,有我们什么事儿?” 这两位横是都知道这事儿不能算完,王莽决不能够这么便宜地就此罢手,两位的芳心里就都做好了思想准备,小剪子、耗子药什么的早就预备下了,只等王莽走出免她们为庶人的最后杀招来,她们就死给他看! 王莽这招绝没让她们等得太久,快棋赛嘛,超时要判负的。傅、赵二人尊号被免之后不过个把月,废二后的正式诏书就下来了,俩人不约而同,跑到各自老公的陵园里大哭一场,两道芳魂就算飘渺。哀帝算是躲不开他的媳妇儿兼表姑妈,成帝阴曹之中又见着了那位舞蹈家。 天下初定,形势一片大好,老天爷也给劲,什么日蚀、地震、大旱、洪涝,全都放假,弄得老百姓甭提多高兴了,全都认为是王大司马领导得好,就连远在南方边境上的越裳部落,也千里迢迢派人辗转进献了几只野鸡,表达他们的喜悦之情。 元始元年(即公元元年)正月初一,文武公卿齐聚太庙,举行例定的祭祖活动。 前面的程序一切如仪,大家伙儿也都跟着太常的号令,亦步亦趋,弄得挺象回事。 赶到向列祖列宗进献三牲的时候,气氛有了变化,群臣们窃窃私语起来: “列位,这礼仪怎么有点儿不大对头啊?献三牲,应当是猪、牛、羊啊,怎么弄了只鸡?这规格降低了?” “老兄,这您就外行了,这怎么是鸡?这是雁啊!古礼不是有‘奠雁’一说嘛!” “我外行?您才外行呢!‘奠雁’?又不是娶媳妇、聘闺女,奠的那家子雁!是鸡!” “是雁!” “鸡!” “雁!’ “嗨嗨嗨,两位两位!你们都别那儿瞎猜了,那叫雉!就是野鸡!” “野鸡?野鸡拿来祭祖?这不差着成色呢嘛!” “你睁开眼睛好好瞧瞧!那是一般的野鸡吗?一般的野鸡有这种通体如雪、一身白毛的吗?这叫白雉,是越裳氏特为进献的祥瑞!您别撇嘴,不信问刘歆,刘歆有学问!” 刘歆压低了声音: “他说的没错,这的确是白雉!要按后代动物学家的研究,这属于一种白比现象。咱们人里头不是也有天生来白皮白毛白汗毛怕见光的‘天老儿’嘛?这白雉得的也是这种白比病!忘了,咱们是在汉朝,科学没那么发达,咱们不懂这个呀!反正物以稀为贵,都是带色儿的,蹦出来这么只白雉,当然是祥瑞啦!我还告诉你们,据我所知,自古至今,远郊外族进献白难这种祥瑞的,连这回才总共两次!上一次,是一千多年以前,两周成王在位,周公已辅政有功,天下大治、四夷畏伏,也是越裳部落献的白雉——敢情那地方专产这东西!” 群臣们正在嘀嘀咕咕开小会,司祭礼的武士已经把白雉举到了高祖刘邦像前,雪亮的钢刀闪着寒光,照着白雉的脖了就要往下剁。 一条童音嗓子陡然响起: “联要这只长尾巴大白公鸡!” 武士的刀停在了半道上,皇上说话了,谁敢不听? 小皇上平帝刘衎擅自出列,直奔白雉里而去。 武士平着刀呢,怕误伤了皇上,就往身子后头隐那口刀,白雉得了这个空子,噌地一下飞起老高,一下撞到了刘邦的分子,这才晕头转向地在太庙殿上胡跑乱窜,把庄严肃穆的祭礼闹了个鸡飞狗跳。 刘衎哪儿依呀,统世界追那白雉,一边追一边还传着圣旨: “抓住它,抓住它!你们都给朕抓住它……钦此!” 群臣里头有资格老的,经历过祭祖的仪式,知道这阵儿不能乱动。可是年轻的新臣子不懂这个,既然圣上有旨,那就抓吧! 白难心里老大不乐意: “我们酋长大老远派我来,怎么一来就要挨刀?我可是白雉,是珍奇动物,是和平使者!你们汉人怎么那么不讲道理?我得跑!” 白雉在前头跑,一帮大臣在后头追,那情景挺有意思,逗得小皇上童心大悦,连拍巴掌带跺脚地乐得不可开交。 正乱呢,有人沉嗽了一声: “咳嗯!” 就这一声,太庙里谁也不敢再追了,就连慌不择路的白雉也给镇住了,趴在地上直喘粗气,就是不敢动活儿。小皇儿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是那个瞧着就让他害怕的大司马! 王莽从地上绰起吓傻了的白雉,一步一步走到平帝跟前: “陛下,您能有今天,全仗祖上洪福!一只白雉您都舍不得献给祖宗,列祖列宗还怎么保佑您?刀来!” 王莽声音不大,神态却十分凝重,所谓不怒而威,小皇上抽了两下鼻子,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盈眶的热泪。 武士递过钢刀,王莽一顺刀把,跪在平帝面前: “请陛下斩雉祭祖。” 刘衎更不敢了,长这么大没杀过生,见着血就眼晕。 王莽加重了语气重复一遍: “请陛下斩雉祭祖!” 刘衎没法子,狠了狠心,接过刀来照着白雉的脖子一抹,鲜红的鸡血扑地一下就喷了出来。 “妈呀!” 小皇上尖叫一声,钢刀呛啷啷落地。 “伏唯尚飨!” 随着王莽这一声。祭祖大礼才告顺利完成。 白雉祭了祖宗,那些刚从刘歆那儿逗了点儿学问的大臣们还不肯就散,排着队直奔王政君的长清宫。 “太后,您为大汉选的这位大司马,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多亏王大司马决策拥立了新皇帝,才把咱大汉整治得这么安定稳当。俗话说,有功不赏,全是白讲,有过不罚,都是白搭!大司马这么大的功劳,您得好好奖励奖励!” “奖励是应该的,可怎么个奖法?奖什么?奖多少?” “那还不容易!咱大汉有先例呀!当年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因为拥立了孝宣皇帝,获得了三万户的益封,而且比照开国元勋萧何萧相国的成例,允许子孙可以原封不动地继承他博陆侯的爵位和封邑。大司马王莽可以按这个规格奖励嘛!” 王政君这年虽然七十有二,可还没糊涂到不加思索的地步,她不放心: “这种奖励规格,有汉一代也没几个人享受过!你们说实话一是因为大司马功劳大而突出他呢,还是因为他跟朕是骨肉至亲而对他搞特殊比?” “您别误会!当然是因为大司马功劳大呀!您想想,白雉这种祥瑞,一千年才有这么一回,哪儿那么巧,就让大司马给赶上了?这是大司马功高,感动了上苍,才特为降下的这么个祥瑞!这不跟一千多年以前周成王时候一样嘛,都是天意!” 王政君还是觉得不妥,前些日子王莽请诏遣王立就国的时候,曾经跟她表示过,说现在大汉新皇年幼,太后称制,王莽揽政,这种荣耀可了不得,天下人眼睁着不是出气儿用的,都盯着王家,看到底是不是又跟当年的丁、傅、董三家一样,搞一荣俱荣的不正之风。这些话言犹在耳,王政君可不想让侄儿再跟她絮叨,说她因私废公什么的。 老太太沉吟不语,这帮大臣憋不住了: “您别有什么顾虑!自古以来,不就有什么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光辉范例嘛!不要怕别人说闲话!我们还商议了,大司马一定得重奖!不光益封食邑,还得赐给他一个跟他的功劳相称的名号!对了,想当年周公里辅政有功,武王用周朝的国号作为他的称号,这可是周公在世时候的事儿!这就是古书上说的,圣王之法,臣有大功,则生有美号,不必等到亡故之后再追赐美溢,那对他本人起不了什么鼓励作用!王大司马对咱大汉的安国定邦之功,比周公差不到哪儿去!所以,我门一致请求,赐王莽安汉公的美称.增加食邑,子孙也可以继承爵位和封邑,这就叫上应古训、下准行事,只有这样,才合了上苍降白雉的天意哪!” 王政君终于被这一大堆不烂之舌给说动了: “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思.朕也不好说什么了一这么着吧,先让尚书把大家的意见记录在案,朕召王莽进宫,问问他的意思!” 群臣心说,这还用问,谁跟名利有仇啊?王大司马就算与众不同,在这件事上也个别不到哪儿去!不过,看太后的意思,十分有八分同意了,剩下的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这帮自作聪明的大臣,谁也没料到,这个形式走起来会那么费劲。 王莽对长信宫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他叹着气: “唉!这几位是成心要害我!这就叫好心办坏事!我王莽的目的可不在这上!大汉有那么多实事要办.鼓捣这些虚名有什么用?历史的经验教训还少哇?有多少人,一登高位,就冲着名、利二字狮子大张嘴,正事不干,倒惹了满世界的闲话!古人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要真贪这些蝇头小利,不又跟董贤那小子一样啦?甭说老百姓了,就是这十几万大小官吏,一人一口唾沫也得把我淹死!我丢了官儿不要紧,满朝中还有谁能担负起济世救民的历史重任?我这可不是骄傲自满、狂妄自大,这叫历史的机遇!不把握住这个机遇,不干出一番大事业,只盯着名啊利伍的,那才是十足的傻蛋呢!” 正想着,长信宫使者传话,太后有请。 王莽知道老大大找他于什么,灵机一动,弄出有气无力的样子跟使者打招呼: “莽近日操劳特甚,偶感风寒,难以进宫谒见太后,这里有奏章一道,有劳使者转呈大后,唉哟,脑瓜子疼,恕不远送!” 王太后打开奏章一瞧,王莽是这么写的: “决策拥立新皇帝,不光是我一人的事儿,孔光、王舜、甄丰、甄邯全都有份儿!我王莽只不过是顺天行事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功劳不功劳,听说怎么,您还打算论功行赏?王莽是您看着长大的,您最了解我!我是那种不给油不往前拱的人吗?要赏要赐要封要赠,您去赏赐封赠孔光他们四位,他们多不容易,顶着多大的压力工作着,比侄儿我难多啦!我好赖不是还有您的支持嘛!您千万把我从奖励名单儿里拿下来,别让我因为这事儿被人戳后脊梁!” 王政君冲那帮等消息的大臣们俩手一摊: “听见了吧?这才是王莽!这才是朕的侄儿!你们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凉拌! 甄邯心眼儿多,给老太太支招儿: “大司马的意思臣听出来了,他无非是怕别人说闲话,怕走丁、傅、董的覆车之辙!您这么下一道诏哇,您跟他说,古书上讲了,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有道是身子正还怕影子斜?不偏私,不袒护,不光是不能因为关系亲近就遮掩丑事,也是说对于有功于社稷的人不能因为亲了近了就回避、就捂着盖着!王大司马的用心是良苦的,考虑是周密的,可是古人怎么说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咱大汉从今往前数,多少代了,吏治搞成这种样子,是不是?风气搞成这种样子,是不是?他那什么,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啊!爱卿简单截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清楚嘛!就是说,王大司马这么理解,错啦!他有安定国家的功劳,决不能因为是您的骨肉至亲就避嫌不提,隐讳了半天,只能是隐了群臣的表率、讳了正直的风气!您的诏书要写得透彻些,把问题的严重性跟大司马掰开喽揉碎喽!” “干脆,你来草拟这一道诏书得了,朕记不住那么多的‘是不是’,是不是?” 甄邯代拟的这道诏书,还是被王莽挡回来了。 哥儿几个急了: “太后,咱不能老跟大司马打这笔墨官司啊!这会儿又没发明纸,竹简削来削去的多耽误工夫!干脆,您让使者把大司马请上殿来,咱们跟他当面锣对面鼓,把问题讲清楚,多好!” 王政君是已就已就了: “什么都依着你们吧!就命使者传朕口诏,让王莽速来未央宫议事,让他在正殿东厢房等候!” 东厢房?西厢房他也不来呀!一句话,王莽我有病,告了病假了!黄鼠狼还不咬病鸭子呢! 王政君这会儿脸上也挂不住了: “俗话说,有一有二,没有再三!王莽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后?尚书令何在?” 尚书令姚,询赶紧答应: “臣在。臣可没敢请病假,一直挨这儿侍候着呢,这不,肚子都快饿瘪了!” “哪儿那么多废话!你饿,朕就不饿?告诉你们,今儿这事办不利索,谁也别打算回家吃饭!你们掂量着吧,有智的出智,有力的出力,办成了事,朕在长信宫设宴款待,咱们一块儿吃工作餐!” “是!臣姚询一定尽力!” “你去跑一趟,跟大司马说清楚喽,就说让他别拿有病来搪塞,跟他说,咱不提论功行赏的事,咱有别的军国大事磋商!他身为大司马,责任重大,不能缺席,叫他赶紧着上朝议事!” “哎,遵旨!” 姚恂也是让饿给催的,打马扬鞭直驰大司马府,一五一十一说,王莽不上当!鼻涕哈拉子一通儿招呼: “您瞧我病成这德行了,传染哪!请回吧您哪!” 一殿的人全都傻眼,看来今儿得饿惨了! 王莽的堂弟王闳,这会儿是长信宫太仆,相当于太皇太后的办公室主任。他出了个主意: “太后,您得给大司马弄一个既成事实,叫他没法儿再推辞!” 王政君平常挺信任王闳,这会儿也不行了: “还要怎么弄?光沼书这么会儿就写了好几道了,他楞是称病,朕还有什么办法?” 王闳一笑: “不能再用诏书了,得用制书!” 两汉时候,皇帝下发的文件有四种类型:策书、制书、诏书、戒敕。 策书,主要用于任命诸侯王、三公等高官显爵,策命策命,就是用策书任命。策书采用编简的形式,那竹简的规格也有规定,长的有二尺,短的一尺,任命时用篆书书写,先写某年某月某日,然后是任命的具体事项。诸侯王、三公等人因为犯罪而免职爵时,也用策书,但是改用隶书书写,以示区别。 制书,主要用于以皇帝的名义公布一些制度。开头不写年月日,写“皇帝制诏”,制书得用皇上的玉玺、三公的金印封签,尚书令再在外皮上盖上公章,然后向各州郡公布。 诏书、戒敕,这两种公文的级别稍低些,前者是向九卿和朝中官员发布的;后者是向刺史、太守等州郡官员下达的。 王闳提出要用仅次于策书的制书向王莽宣布朝廷央定,很合王政君的心意。 “不错,是应当搞得隆重点儿!你们快依照格式拟写制书,写完了让王太仆捧了去!” 没想到,王太仆捧了制书出去,照样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太后,王大司马还是卧病不起!您看这事儿是不是这样,在座的呢,都是大汉栋梁,真要饿死一个俩的,对国家岂不是重大损失!王大司马是拧脾气,一时半会儿也不大容易改主意。干脆,咱们就照着他的意思,只列举孔光等人的功劳,并大加赏赐,这样王大司马才肯出来办公呢!” 王政君自己也饿得有点顶不住劲儿了,听着满殿的饥肠辘辘,老太太一咬牙: “那就赶紧拟诏吧!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不打算吃饭啦?” 群臣里真有快手,唰唰唰,不大工夫,拟就了一道诏书: “太博博山侯孔光,侍从护卫四代皇上,不是当太傅一就是当丞相,负着大责任!品行又好,忠诚孝顺、仁爱笃厚,天下闻名,参与拥立新皇的决策,功不可没!特增加封地一万户,任命为太师。车骑将军安阳侯王舜,一贯仁爱孝顺,在迎立中山王的过程中,经历了许多艰难曲折,功高德显,特增加封地一万户,任命太保。左将军光禄勋甄丰,侍卫三代皇帝,忠诚信实、仁爱笃厚,中山王进京之后,一直由他辅导供养,有安国之功,特赐封为广阳侯,赐封地五千户,任命为少博。上述三人,均授予四辅的职位,子孙可以原封不动地荫袭爵位和封邑,另赏赐高级公馆各一所!加侍中衔奉车都尉甄邯,侍从护卫皇帝,辛勤劳累,在拥立新皇的决策过程中也有不可磨灭的功绩!待赐封为承阳侯,赐封地二千四百户!钦此!” 王政君点点头: “就这么着吧——最后这句没有!把那什么够吧够吧的也给去唆!你当是自由市场买萝卜哪?” 第二天早朝,当着群臣宣读了这道诏书,王政君在珠帘后头问话: “大司马,这下没意见了吧?” “启禀太后,大司马称病不朝!” “怎么还不朝?昨天不是让你们连夜把诏书复制件送去了吗?你们是不是光顾回家喂脑袋,忘了朕的命令了?” “太后明鉴!臣等就是忘了姓什么,也不敢忘了这档子事儿啊!大司马楞是不来,我们又不好架着他!” 王莽不是胆敢抗旨不遵,实在是没法下这个台阶了。他本来想,表彰一下孔光几个,鼓励鼓励他们的积极性,将来干起事业来,也好多几个死心塌地的帮手。至于他自己,奖励不奖励的,倒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万万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左一道右一道的诏书,雪片也似地往府上飞,这要是那么快就上朝,不让别人咬准了自己是在用装病来要挟太后吗?说什么也得再躺两天,就说是感冒,也不能说好就好,康泰克也没那么灵是不是? 王莽这一来,群臣又摸不着他的脉了: “大司马到底在想什么?赏他不是,不赏他嘛,也还不是!这不难为我们嘛!” “不好意思了,咱们只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列位,咱们好好想想,换个角度想想,要是咱们处在大司马这个情况,咱们心里会是怎么兜这圈子?” “怎么兜?要是我,我会这么想:论功劳嘛我最大,论资格嘛我不比谁差,我这儿谦虚一下,你们倒当真啦?” “着着着!您想的跟我想的一样!王大司马这是伟大的谦虚!可是,他谦虚归他谦虚,咱不能埋没他的丰功伟绩呀!孔大人四位,再怎么也是跟着大司马干的,论起安定国家的功劳来,大司马是首功!他要是认第二,天底下没人敢认第一!太后,大司马虽然克己让人,朝廷可不能就这么稀里马虎地算了。还是应当大张旗鼓地表彰他,赏赐他,表示朝廷重视首功,别让百官跟老百姓失望!首功不赏,赶明儿谁还去当那出头的椽子!” 王政君大喜: “总算碰上明白人儿了!这次朕亲自拟诏,我就不信,他王莽还会再跟我这儿泡病号!” “大司马新都侯王莽,经历三代皇帝,都担任三公之职,履行周公之责,制定了造福子孙的长治久安的规划,功勋和德行,都是领袖群臣、众望所归的!崇高的品德跟优良的作风,已经流传全国,连远方异域的人们也仰慕他的威望,不远万里进献珍禽白雉!应当把召陵、新息两县民户二万八千家加封给他,免除其后代儿孙的差役义务,规定子孙可以原封不动地继承爵位和封邑,按照高皇帝当年奖励开国元勋萧何萧相国的成例褒赏王大司马!任命王莽担任太博,主持四辅的工作,并上尊号为安汉公!把萧相国的官邸作为安汉公第,写进法令,永远留传下去!” 诏书快马送达大司马府,王莽再也躺不住了: “这叫我怎么是好!我不过做了一点点工作,菲薄之力嘛,怎么用这么高的规格奖励我!太后诏书写得也太过份了,王莽哪有那么优秀?过誉了,过誉了,谬赞了,谬赞了!” 使者提醒王莽: “大司马,不,王太傅,不,安汉公!您别一劲儿感慨了,拾掇拾掇门脸儿,赶紧着上朝接受策命吧!昨儿就把大伙儿饿得够呛!” 王莽上了车,诚惶诚恐跟着使者赶奔未央宫。 策命仪式很隆重,策书写得更是让王莽肃然起敬: “汉朝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连着几代没有皇位继承人。这是多事之秋、危难之秋!在这个大厦将倾的危急时刻,是您挽狂澜于既倒,安定了国家!四辅的职责、三公的重任,是您承担着!满朝的文武、众多的官吏,是您统率着!您的功勋比天高,您的恩情比海深,国家硬是靠了您才得以安定的!而白雉祥瑞由天而降,这是老天在表彰您那跟周公辅佐成王相媲美的功绩!这真是古有周公,今有安汉公!特策命王莽为安汉公,辅佐皇帝,您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王莽跪在丹墀,手捧策书,大正月的,愣憋出他一脑门子汗: “臣王莽无才无德,侥幸成功,不期受此隆恩,怎不战战栗栗、汗出如雨!天恩浩荡,不敢不受,但臣有本章奏上,望太后恕臣冒昧之罪!” 群臣全楞住了: “安汉公又要出什么么娥子?策书都接了,还有什么本章要奏?别不是借着安汉公、太傅这刚出锅的热呼劲儿,弹劾哪位大臣吧?” 有那平常手脚不太干净的主儿,就开始哆嗦,不大会儿,这哆嗦的毛病就传染开了,整个前殿抖成一片。 王政君也不明究里,但既然安汉公有本,总不能不让他奏吧? “安汉公,有本但奏无妨!” “遵旨!太后,臣虽不学无术,但自幼蒙名师传授周礼,于官制上尚知一二。考证历代君主,有明有昧,有圣有昏,明君圣主,固然天资聪慧,却也须群臣辅佐方能成其大事,至于那些昏王昧帝,因臣下谗误而丧国者有之,因辅弼英明而保国者也有之,由此而知,‘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的古训委实不差!所以,从周朝开始,就设立了三公作为最高辅佐官员。我大汉上承周统,下扫秦弊.也设了二百多年的三公。开始是以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前两年改丞相为大司徒、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与大司马合为三公。三公者,天子之相也!司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土。分工是很明确的!至于四辅,历史就更悠久了!相传自夏商之际,已有四辅古官,掌顾问进谏、弼成政教。周朝时以左辅、右粥、前疑、后丞为四辅,至秦时乃废,我大汉也是这两年才恢复古制的。恢复得好!国家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光靠三公的力量是不够的!特别是当今天子年幼,更需要有忠诚贤良的老臣做为四辅,才能实现国家安定、百姓富足的目标!那么现在大汉是以太傅、太师、太保、少傅为四辅,臣王莽有幸列于四辅之首,实在是愧不敢当。可是莽身为巨子,不敢当也得当,此身已托汉室,还有什么犹豫彷徨的?太傅的责任,臣是战战兢兢地接受了。” 听到这儿,大家才松了口气.既然王莽“战战兢兢”,咱们就别哆嗦了。 王莽喘了口气儿,接着妻他的本章: “至于策书中以王莽跟周公相比,赐号为安汉公,这就更让臣无地自容了!周公是多么伟大的人物,王莽怎敢望其项背!安汉公的称号,实在是让王莽不敢领受!本当推辞不受,可又一想,人总是要有点儿压力的.人没压力轻飘飘,地没压力不出油嘛!周公是百世人臣的楷模,也是我王莽努力的方向、追赶的目标!朝廷赐我安汉公的美号,这里是有深刻含意的!就是要求我象伟大的周公一样,尽心尽力地辅佐皇帝,把国家治理好!我如果推掉‘安汉公’的称号,不是就推掉了效仿周公的承诺了吗?所以,这,我也接受,也是战战兢兢!” 王政君发问了: “那么说,你全接受了?” 王莽跪行了两步: “非也,今日的策命,臣只接受责任、只接受压力!本着这个原则,臣可以担任太博,可以受安汉公的美号,甚至,也可以接受萧相国的故宅!萧相国是大汉的元勋.住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定会使我时刻不忘肩负的责任!但是,臣不能接受益封两万八千户的赏赐,更不能接受子孙荫爵袭土的特殊待遇!” 殿上一片唏嘘之声,很多人为王莽可惜,要知道,万户候的实惠、世代罔替的殊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王莽居然会无动于衷?莫非他有更高的追求? 王莽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 “列位,王莽不傻,知道这样做也许会招来许多人的误解,会说王莽我这么着是在沽名钓誉,是在觑觎着更多的什么!可是,我宁愿忍受这些误解,也不能接受这两项赏赐!列公啊!你们很少到下面去,你们不知道大汉子民如今有多么凄惨!前两年,鲍宣曾经上书,说到民有七亡七死,大家一定都还记得吧?他说,大汉子民有七亡,也就是七种失去养家糊口手段的情况:阴阳不和,水旱为灾,是一亡;县官重责,更赋租税,是二亡;贪吏并公,受取不已,是三亡;豪强大姓,蚕食无厌,是四亡;苛吏徭役,失农桑时,是五亡;部落鼓鸣,男女遮列,是六亡;盗贼劫略,取民财物,是七亡。七亡倒还算不了什么,还有七死等着呢!哪七死?酷吏殴杀,一死;治狱深刻,二死;冤陷无辜,三死;盗贼横发,四死;怨仇相残,五死;岁恶饥饿,六死;时气疾疫,七死!老百姓有七亡,而无一得,有七死,而无一生,打算让国家安定,门儿都没有!列公啊!咱们立在庙堂之上,吃着皇家的俸禄,能不替老百姓想想吗?真要逼得老百姓没了活路,大汉的江山还稳得了吗?我今天要是受了这两万八千户的封邑,就不知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卖儿鬻女!再说那子孙荫爵袭土的赏赐,别以为那是给后代儿孙造福!身不动膀不摇,躺在父辈怀里享清福,那能造就一代坚强的接班人吗?这种优越的环境,只能生产纨绔子弟,寄生虫!我说这话列位别不爱听,甭管哪朝哪代,这种纨绔子弟多了也只能毁了老子们打下的江山!所以呀,太后,臣王莽心领了朝廷的这份恩典,等老百姓家家都富起来,您再给我物质奖励不迟!” 王政君深受感动,大臣们不干了: “安汉公严于律己的作风真值得我们学习一辈子!可是,封爵裂土,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给您这样的赏赐,不是为了让您可以减少后顾之忧,全身心地投入到治理国家的大事业当中去嘛!您千万别推辞!” 大臣们这么力争.有着自己的目的: “我们没日没夜地这么干,图什么?不就图个赐侯裂土、封妻荫子吗?您这么一带头,叫我门还有什么指望?” 王政君看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想了个折衷的方案: “既然安汉公境界这么崇高,提出要等到家家富足再论封赏,所谓恭敬不如从命,就照他的意思办!不过,为了奖励功臣,至少应该把安汉公的傣禄数额和家臣数量都增加一倍,这也不算多,安汉公料无推辞了吧?新任大司徒马宫,新任大司空王崇,你们二位辛苦点儿,多做点儿调查统计工作,等老百姓一富起来,就赶紧报告,朝廷好兑现诺言,封赏安汉公!” 王莽还是不答应: “太后,臣的俸禄够花的了,不能再增加了!臣倒有一个建议,您如果批准,为给臣长三倍的工资还有用!” “哦?有这么好的建议?快快请讲!” 王莽扳着手指头细细算来: “朝廷对王莽欲行封赏,无非是想让莽忠心保国,其实,莽区区一人,纵使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子?里想过了,要想让大汉兴盛起来,人心最重要,人心齐,泰山移嘛!可现在从上到下,大汉六千万人口,倒恨不得有八千万颗心眼儿!因为什么?咱对老百姓只有索取没有付出啊!不光老百姓了,就是中下级的官吏,咱们也照顾得很不够,臣就听到过不少怨言,有不少个官吏,到现在还拿不够全额傣禄呢!还有,大汉是刘氏开创的,可现在有许多的刘氏宗亲,还是布衣、白丁,老祖宗留给他们那点儿老底子,早就抖落光了,日子过着惨着呢!要说是拢络也好,是收买也好,反正有赐给臣一家一人的财力,不如让天下人都沾点儿龙恩!臣建议如下:一,赐天下百姓每人一级民爵!二,官吏在位二巨石以上者,一切满秩如真!三,封孝宣皇帝曾孙刘信等三十六人为列侯!四,故东平王刘云蒙受冤狱,予以平反,立其太子刘开明为东平王!五,新皇入奉大统,中山国应有嗣继,立故桃乡顷侯刘宣之子刘成都为中山王,以继王统!七,太仆王恽等二十五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功劳,全都赐爵关内侯,功劳大小各赐封邑不等!八……” 王莽这几条建议说出口来,立刻招来一片欢呼声,这欢呼声,从未央宫一直响到了长安城,又回荡在大汉一百零三郡、二百四十一侯国的土地上,王莽拢络人心的策略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20章 荣升国丈 ●老天爷不懂得给安汉公及时捧场,反而闹了一场釜底抽薪的名堂往安汉公心里添堵。 ●刘歆使劲儿点头:“您放心,我要不把为幼主选后这事弄得丁是丁卯是卯,算我是棒槌!” ●王莽差点儿没晕过去:“捣什么乱哪!两个亿?我这是卖闺女哪?不要不要,一分钱的彩礼我也不要!” 安汉公王莽得到了王太后以下朝野百分之八十以上官民人等的信任和拥护,名声大振,再加上有一帮铁哥们、死党使劲,工作起来还真挺顺手,大汉朝政顿时有了点枯木逢春的意思。 要是按照“歌功颂德、树碑立传”的俗套子,笔者这阵儿应当不吝笔墨猛侃一通什么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连要饭的花子都该捧着金饭碗、打着“的”上街讨吃的了。 可惜,老天爷不是王莽的亲戚,他可不懂得给我们这位安汉公及时捧场,下但没有让丰收的谷子堆满仓,弄个锦上添花什么的,反而命令四海龙王一律闭门不出,谁也不准布云行雨,楞是把大汉官田私田给干出了一道道大裂缝,这还不算,又派遣一帮蝗虫爷下凡,席卷大汉郡国熟了的没熟的田间作物,闹了一场釜底抽薪的名堂往安汉公心里添堵。 对于以农业立国的大汉来说,这一场天灾简直是要了盒儿钱。 住进了萧何府第的王莽,这会儿愁得一脸的“车道沟”,坐在饭桌前冲着美味佳肴直运气,就是没心思动筷子。 王夫人心疼老爷,一劲儿往王莽碗里挟好吃的: “老爷,快趁热吃,凉了就腻了!还甭说,新来这厨子手艺还真不赖,大慨齐得够特一级水平了吧……” 王莽一推碗筷: “不吃了!我不吃,你们也不许吃!把厨子给我叫来!” 王莽的大儿子世子王宇,正领着媳妇在老爸老妈这儿度周末,本打算暴撮一顿,沾沾老爸高干待遇的光,没承想干瞅着山珍海味鸡鸭鱼肉没法儿甩开腮帮子,把小子急得什么似的: “爹,您这是何苦!不就是年成不好,闹点子旱灾蝗虫嘛!它闹得再厉害,还能把咱家给折腾穷喽?吃吧!您瞧这红烧狮子头,色香味俱佳……” 王莽一掌把王宇嘴边儿上的大肉九于给扫到地上。 “吃,吃!红烧狮子头?红烧你的头!你小子也真行啊!大汉闹了这么大的自然灾害,你还有心思吃!” 王宇还嘴硬: “大汉是大汉,我这大肚汉是大肚汉!又没吃民脂民膏,太后来了也不能说我什么!” 王莽气得直哆嗦: “你还有脸提太后!你知道太后现在吃什么?前几天,我上了一道封事,建议太后在这灾民枵腹、哀鸿遍野的非常时刻,暂时别穿绫罗绸缎,改服朴素点儿的衣衫,别吃山珍海味“满汉全席”,改吃普通标准的伙食,好给天下人做个表率。这道封事本来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太后那身份地位,还能布衣粗食?可老太太真虚心,顿时恨不得就改窝头儿咸菜了!你,还有你那个妈,顿顿拿这么豪华的宴席招呼我,这不是害我吗?天下皆饥,我王莽焉有饕餮之理!别忘了,我是太博,兼大司马,位列四辅三公!大汉子民不安,我又有阿颜面妄称安汉公!” 说话的工夫,厨子战战兢兢立于堂下: “安汉公老爷!小人学艺下精,手段不来事,对不起特一级美称,小人比“三把刀”少一点,比‘一把刀’多一点,不多不少是个‘二把刀’。这个菜哪,我端下去,要是淡了,我加点儿盐,要是成了,我添点儿水,无论如何,恳求安汉分老爷多多包涵,不要炒小人的鱿鱼,我到京城来打工也不容易,能为您这样的清官大老爷烧菜也是小人的荣耀,小人家祖宗八代也没得进过这么高的门坎!再讲了,老爷家里佣人少,小人除了掌勺,还兼着采买,小人可是两袖清风,不象他们专门揩主人家的油,光是昧起来的菜钱就够买个二房玩玩,小人是不干那种事的,财务上的事小人向来是清清爽爽的……” 厨子一通表白,倒把王莽的火气给说下去了,王莽一摆手,和颜悦色: “好了好了,我不是嫌你手艺不好,是嫌你手艺太好了!从今儿个起,我给你出个难题,每顿饭不能见荤腥!别说什么大鱼大肉了,就是漂着一点油花儿也不行!你能不能照办?” 厨子心里暗笑: “这有什么难的?老子在家喂过猪,知道熬猪食怎么弄法!白水菜帮子,还用得着我这个特一级?” 可脸上不敢带出来,还得诚惶诚恐: “乖乖咙地咚!安汉公老爷这是要吃斋信佛呀?” 王莽翻地一眼: “不是吃斋,这叫菜食!古来名臣,国有灾、民有难,均要菜食,以示为国分忧、与民同苦也……嗐,跟你说你也不懂,照办就是了!把这桌撤下去,马上给我摆菜食!” “是是是,是是是,保证菜食,保证菜食……” 厨于走了,王宇领着媳妇儿站起身来也要走。 王莽瞪着儿子: “怎么着?听说是菜食就要溜?不行,吃完了再走!” 王宇实在憋不住了: “老爷子!我上您这儿可不是来吃忆苦饭的!哼!什么菜食?什么为国分忧、与民同苦?做都做得了,得让撤下去,这不是浪费吗?您要菜食我们不拦着,下顿儿您再菜食也不晚哪!怨不得有人说您是沽名钓誉呢.您做的也忒邪乎了!虚伪!假招子!” 王莽还是头一回让儿子这么指着鼻子批评,老脸儿顿时挂不住了,一拍桌子: “混帐东西!哪儿就轮着你教训老子了?告诉你,小子哎!你爹我从小还就苦惯了,看见胡吃海塞就别扭!你老子就是这个脾气,没人说老子,老子也许还好点儿,越说,老子越厉害!老子就沽名了,就钓誉了,怎么着?老子沾的是干古名臣之名,约的是万世称誉之誉!你他奶奶也懂什么叫沽名钓誉?” 王夫人赶紧过来打圆场: “哟哟哟,这是怎么话儿说呢!怎么说着说着就拍桌子打板凳的?老爷呀,您也是,小孩子说话,您就那么较真儿?他不定是听哪个缺德的挨骂的遭干刀的嚼舌头呢!甭生气啊!自古至今,哪个成大事业的不让人家背后说三道四的?越有人说,证明您名气越大不是?那没出息的倒想有人说呢,谁知道他是哪棵葱啊!您不是最崇拜周公吗?周公当年辅佐幼主,诛灭了谋反的管叔、蔡叔,不也是招来一车的闲话,说他要篡政夺权吗?周公都忍了,您有什么不能忍的?您就是当代的周公哇!” 王莽这会儿有点儿美滋滋的,他这人有个毛病,顺毛驴儿,经不起夸,特别是老伴拿周公这位心目中的偶象跟他这么一比喻,他一肚子气只剩下半肚子了: “这倒也是,学习周公好榜样嘛,身子正还怕影子斜?不过,王宇你这小子也太令我失望了,别人误解我,我都能忍受,怎么亲生儿子也误解我?嗯?难道我真的是那种仿君子?” 王夫人见老爷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模样,连忙冲儿子使眼色。 王宇也是个见风转舵的主儿,来得个快: “老爷子,当代周公!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一个小毛孩子,说的话哪能作数?我是担心您这么一菜食,把身子骨给神垮了,这不也是国家的重大损失嘛!其实哪儿有人说您沽什么钓什么呀,那都是儿子我胡编的,不也是出自好心,想让您增加点儿营养嘛!说句良心话,远的不提,就您担任四辅三公、接受安汉公策命之后这些日子,您照照镜子,您部老成什么样了?让儿子我打心里往外疼啊!您奏请大后,请她老人家除了赐封爵位的大事之外,不要再过问冗忙的政务.好颐养天年,可是您自己呢?您是夜以继日地为国家操劳哇!州郡、二千石级的大官儿们不说,就是秀才出身的官吏,新近任命需要汇报工作的,您也亲自接见、亲自谈话,考查他们的工作,了解他们履行职责的情况,一谈就是半天半天的,光唾沫就费了不知多少!那叫呕心沥血呀!谁不知道您是一心为公、肝胆可鉴啊,准敢说您不是,您儿子我头一个不答应,我跟他玩儿命!您既然要以身作则,为国分忧,与民同苦,搞什么菜食运动,没说的,儿子我坚决支持、顿顿参加,还保证比谁吃得部多、都干净!怎么,您不信?您要不信叫厨子把那什么忆苦饭端上来,我要不叫它碗朝天、盆儿朝地我是您孙子!” 王宇这也是急于扭转老爷子对自己的不佳印象,连辈儿都论乱了。可那也是没辙,老爷子是不能轻易冒犯的,他有他的一套行为准则,违背了这套准则,老爷子可是六亲不认!当年在新都侯国,二弟王获杀了个家奴婢,不是被老爷子瞪着眼灌下敌敌畏吗!自己现在是世子,将来极有希望荫袭爵位,四辅三公什么的那是不敢想,可至少新都侯的名号是手拿把攒的吧?到那时候,嘿嘿,不说了! 王莽倒相信王宇可能捏着鼻子楞塞下厨于将要端来的粗茶淡饭,可那能说明什么问题?什么也不什么! 于是,像是要进一步考验王宇的真诚程度,王莽又向全家宣布: “光是菜食,只不过表明我自己与民同苦的态度,还解决不了饥民荒众的实际问题!你们真要支持我,我打算捐钱一百万、献田三十顷,交给大司农去救济贫民!怎么样?心疼了吧?肝儿颤了吧?腿肚子抽筋了吧?” 王宇举双手赞成: “不就一百万钱、三十顷田嘛!应当捐献!哪儿就至于心疼、肝儿颤、惹出那么多零碎来!儿于我衷心拥护、坚决支持您的伟大善举!我也赞助一部分!” 王夫人也深表同意: “没说的!这是正事儿!家里要是现钱不够,我娘家当初陪送的首饰还能值几个,也算我一份儿!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嘛!我一个老娘们儿不能算匹夫,也算匹妇吧!夫唱妇随,可是咱王家的光荣传统哟!” 岂止是夫唱妇随,还是上行下放呢!第二天.王莽这一百万钱现钞跟三十顷田的地契交到大司农衙门,立马儿感召了不少公卿人等,纷纷效仿,参加这次募捐活动,光献出田宅的就有二百三十多号人。 为了减少这次旱灾蝗祸的危害到最低限度,王莽还奏请太后采取了一些较为有效的措施。 比如,派遗使者赴灾区组织捕杀蝗虫的工作,广张告示,让老百姓满山遍野去抓蝗虫,可不白抓,抓到之后政府用石、斗等容器去量,按数量多少付给报酬,多抓多给,少抓少给,不抓不给——当然没有不抓的,蝗虫这玩艺好扎堆儿啊,铺天盖地,还特傻。自个儿就往套儿里钻,随便找个脸盆什么的一捞,就是一盆,又一措,又是一盆,哪儿是蝗虫啊,简直的就是钱嘛,傻蛋才会放过天上掉下来的宝贵财富呢!再搭上灾区百姓对这玩艺儿真是恨之入骨了,过蝗的时候,它们那叫个猖!咔嗤咔嗤咔嗤咔嗤。老百姓一年的辛勤耕耘,就让它们这么给咔嗤干净了。老巨姓想得好,你不是吃我的血汗吗,我吃你的肉!逮住你,我用火烤,用油煎,高蛋白呀,大计!后来一打听,怎么,官府出钱收这玩艺儿,那好哇,咱别吃了,拿它换钱吧!积极性,就这么给调动起来了,没多少日子,还不好抓了呢,大队人马都没了影了,剩点子散兵游勇,不够脸盆一捞的! 这也算是在那种生产力水平下的一着怪棋了,可挺管用,蝗灾就这么给扑灭了。 蝗灾灭了,可灾区的善后工作却没完。 首先是当年的租税证收问题。这次自然灾害范围挺大,直接受灾的跟间接受害的区域。加到一块儿横得有大汉版图的百分之几十。有司官员直发愁,跑去跟王莽讨主意: “安汉公,您瞧今年的租税怎么办?不收吧,朝廷的财政怎么来?照收吧,老百姓又太穷了,让这场灾闹得恨下得十室九空、颗粒无收,哪儿有钱再交租税?” 王莽歪着脑袋想了想: “这倒真是个问题!不收不行,照收也不行,哎,有了!孔孟之道的精华在于中庸二字,咱给他来个折衷啊,不就结了吗?” “折衷?您的意思是收一半儿?” 王莽一笑: “不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折衷法,我是说,根据老百姓的经济能力和受灾的具体情况,酌情减免。比如讲,可以定这么个标准,天下之民,资产不足二万钱的,可以免收租税。灾区郡国呢,资产就算满了二万,不到十万的,也不交租税,体现朝廷在政策上向灾区人民倾斜嘛!” “高!实在是高!要不怎么您是安汉公呢,就这一项政策,不知就免去了多少人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王莽眼珠一转,沉吟低语: “家破人亡……对了,俗话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不知这次旱蝗灾区的疫情如何?” 那官员看来早有准备,侃侃道来: “此次旱蝗并发,遍及郡国,尤以青州为厉。颗粒无收之下,灾民饥饿而死不计其数,可说是尸横遍野!有的人家,青壮饿死,老弱苟延,无力葬埋,日久腐败,瘟疫遂生,先是本家本户遭害,后是左邻右舍被殃,弄到后来,整村整乡染疾而亡的惨剧,也不是没有的呢!安汉公,这可是不得了哇!” 王莽不及听罢,两道浓眉已经锁起,他搓着双手,摇头叹息: “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已遭旱蝗,又被瘟疫,灾民何其不幸如斯也!” 叹了半天气,王莽乍然想起,咱们光这么叹气也不是事儿啊!得琢磨个辙来,救灾民出水火呀! 琢磨来琢磨去,安汉公有了主意: “这么着吧!光顾活着的那些病号,让他们就近求医,把各郡各县各乡各村的空宅废邸打扫干净,贴上红十字,权当临时医务所,由各级衙门筹集药品,再调配医生,去给他们瞧病!正式挂牌有执照有学历的大夫肯定不够,要广泛召集医学人才,什么走乡郎中、赤脚医生,凡是会号脉会开方子的,全都算上!至于那些丧亲亡戚的家庭,让他们先别顾着悲伤,赶紧着埋葬病亡者的尸体,没有钱的,政府发给丧葬费!发放标准嘛,按人头—一不,按尸首算,一家死六个以上的,五千钱,四个以上的,三千钱,两个以上的,二千钱!” 那官员掰着手指头一算: “安汉公,这数儿不对呀,两个以上的,合着一尸一千,六个以上的,才合八百三十三点三三三……整个一个无限循环小数,那不是死得越多越吃亏嘛!标准不一样,下面会不会闹意见?” 王莽瞪大眼睛盯着这位较真儿的数学家: “这个问题可以搞一点模糊数学嘛,绝对平均主义是要不得的!你没学过服装裁剪吧,同样一块料子,套裁就比单裁省布!埋死人也是这个道理,一人一个坑,六个人也是一个坑,这不就省了不少刨坑填土的人工费吗?再说了,眼下国家穷,只能表示点意思!国家出一点,地方贴一点,个人再拿一点,不就形成合力了嘛!另外,我了解到灾区机民离乡背井、外出就食,长安城也来了不老少!我打算尽快奏明太后,请求在长安城里火速修建五座里坊,盖它二百个住宅小区,用来安置灾民!当然喽,长安是首都,大家都来,会严重影响社会治安的,最好能在首都以外就近安置。可以把安定呼池苑废了,改为安民县,那块地方够大,土地也肥沃,至少能安置十来万人!你回去布置一下,派一些得力人手,在那儿修建或者改建县衙、市场、里坊等一应市政设施,要弄得跟真的一样!再广发安民告示,让流民到那儿去安家落户,凡是去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分配田宅跟日用器皿,借给他们农具、耕牛、种子,让他们搞生产自救!我想,这么安排要是再解决不了问题,那老天爷也真是不给面子了,大汉也就真不得天助了!” 那官员连忙俯首: “安汉公,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就冲您这么一片赤诚地关心灾民,老天爷他也不能够不讲交情!您放心好了,成事在天,不还有个谋事在人吗?您这么高的地位,还在一心一意为老百姓着想,我们下边这些具体办事的,敢不玩儿命?您就擎好儿吧您哪!” 一切安排妥当,王莽还是不放心,三天两头让有司把救灾的进展情况报告上来,一直到确认这场天灾已经平息、老百姓也各得其所了,王莽才睡了个踏实觉。 转过年来,风也调了,雨也顺了,有的地方降了“甘露”.有的地方长了“神芝”,什么唐尧时出现过的瑞草“蓂荚”啦,什么能够当染料使唤的“朱草”啦,什么长得特别茁壮的“嘉禾”啦,也都一齐赶来凑热闹。所谓尝着有甜味的“甘露”,其实不过是蚜虫的分泌物,而包治百病比广告里的神丹妙药还灵的“神芝”,也只是一种稀有的菌类植物,至于那种据说初一到十五一天生出一片荚来,十六开始一天又掉落一片荚,赶到小月会有一片荚枯而不落的具有生物钟功能的“蓂莢”,也只是占人牵强附会的产物,谁也没见过。可您别小看这些东西,在西汉那阵儿,科学不发达,这种玩艺儿都被称为“祥瑞”,那得当政者德行高超、政绩感天才会呈现的!甭管真的假的,反正是各种祥瑞接踵而来,这自然被归功于安汉公的好领导,朝野上下于是顿起一片欢呼,万众欢呼安汉公德感天地。 不知是王莽谦虚呢,还是他会来事儿,领着一帮大臣,颠儿颠儿地跑到太后跟前: “太后!祥瑞齐现,这是您克己恤民的伟大举动有了结果了!如今您年事已高,老这么布衣粗食,也不利于老年保健呀!何况您还担负着教养幼主,安定国家的重任呢!我王莽,还有这些高级官员,早就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了,恳请您爱惜精力、休养心神、开阔心胸、减少思虑,重新穿着帝后制服,恢复太官规定的御膳标准。别再煎熬自己个儿了!您的健康长寿,不单是我们这些晚辈儿的心愿,也是大汉天下的洪福!臣等诚惶诚恐,言不达意,望您原谅!” 王太后挺受感动,到底是亲侄子,多知道疼人!于是她投桃报李: “安汉公,要朕恢复从前的衣食,倒也不难,有一条,你也得停上菜食运动,咱们娘儿俩一块堆儿!” 王莽鼻涕都下来了: “臣是什么身分,敢跟太后至尊相提并论!臣不过是吃了几天素,稍稍带了点儿菜色.还劳您动问,您太客气了!” “朕这不是客气,安汉公如今也是系天下于一身的大汉栋梁,不保养好身子骨怎么为国家作出更大的贡献?身体是那什么的本钱嘛!”’ 随同进宫的列公列卿一齐帮着太后劝导王莽: “安汉公,太后的圣谕英明之至!这也是我们的意思,不光大汉江山社稷,连我们这帮人也全指着安汉公您哪!您得一日三餐九碗饭,一觉睡到日西斜,直养得腰圆膀又乍,乍一看象座黑铁塔……” 这词儿怎么听着那么耳熟?不是西皮就是二黄。 甭管它西皮还是二黄,姑侄俩这算达成协议,明天开始恢复正常生活标准。 王莽等人正要告退,王政君想起一档子事儿来,把他们给叫住了: “对了,今年收成不错,补足去年灾的损失应当没什么问题,国内的事情看来就算平治了,不知道四方外族情形如何?” 王莽这些日于正忙着处理对外事务,已经有了点儿眉目,趁这机会跟太后汇报一下,也省得再跑一趟腿: “太后,四方外族都还能跟咱们和睦相处,‘西线无战事’。特别是那个匈奴,前些日子臣派使者给匈奴乌珠留单于囊知牙斯带去了不少金银财物,好好搞了搞外交,那囊知牙斯态度挺好……” “等等!匈奴那个单于叫什么?什么牙什么撕的,绕嘴,联记不住……” “太后,臣正要跟您说这事儿呢?匈奴乌珠留单于囊知牙斯,对咱中原文化是五体投地,这不,自个儿也觉得他那洋名儿绕嘴,叫着别扭,打算改改,跟咱中原人一样,起个单字儿的名儿,叫‘知’,您这回甭怕绕嘴了!” 王太后微微一笑: “就是嘛,起名儿是很讲究的!朕记得,《公羊传·定公》篇里说过:‘讥二名,二名非礼也!’你没让使者跟他说?” 王莽也微微一笑: “还用说?这乌珠留知是当年孝宣皇帝时归附大汉的呼韩邪单于的第四个儿子,如今当上了单于,决心要从他做起,广泛传播中原文比,咱中原这点儿规矩,他整个儿一个门儿清!不光知道‘中国讥二名’,连前阵子当今皇上改名儿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他跟使者说,大汉天子原来用的是二名也就是俩字儿的名子,叫宾子,因为和器物的名称容易混淆,今年了改单名为‘衙’,还郑重其事地命太师孔光捧着太牢去祭告高庙。他说,大汉天子都以身作则,使自己的圣讳合于古礼,我一个番邦小主,有什么不能改的?太后,其实这事儿并不那么简单,这说明咱大汉礼仪是多么深入人心!” 王太后挺开心,大汉北方的一块心病,就是匈奴,多少年来,停停打打、打打停停,弄得两家都不安生,现在可好了,连匈奴君主都用这种特殊方式表达他慕从圣制的决心,天下真是太平了。 王莽问王太后: “太后,王嫱王昭君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当年孝元皇帝在世的时候,昭君被选入后宫,和朕处得不错,只是奉命出塞和亲之后,几十年未通音讯,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 王莽不禁啼嘘: “当年她冒称汉家公主,下嫁呼韩邪单于,号宁胡阏氏,与呼韩邪单于生有一男,即右日逐王伊屠智牙师。建始二年(公元前31年),老单于亡故,依照匈奴风俗,王昭君又给老单于之子、新单于复株累当了阀氏,并生下两个女儿,长女号须卜居次,次女号当于居次,居次就是咱们汉话里的公主。王昭君这位当年的红粉佳人,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 “世事沧桑,世事沧桑!朕和她都老了,今生今世,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了!” 王太后说着说着,眼圈儿红了起来。 “太后,您别伤心!您虽然见不着王昭君,可她的长女须卜居次已经由大漠动身,估计这两天就能抵达长安了!这也是乌珠留知单于一点心意,特地派她来侍候您的!” 王莽这条消息一公布,老太太腾地一下站起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能在迟暮之年与故人之女朝夕相伴,也算聊慰朕这孤寂之心吧!” 这个须卜居次有个王昭君给起的汉名,叫“云”。云公主到了王太后身边,把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娘儿俩食则同桌、寝则同室,比一家子还要亲密。王政君虽然号称是以太皇太后的身份称了制,但毕竟年岁不饶人,日理万机的工作节奏她是难以适应,所以早就有心简政放权,前段时间她就下过一道诏,表示过“思不出乎门阈”的意向,也就是说,她打算只管管宫里的事情,朝廷大事,有王莽这样可以信赖的“安汉公”。一切都会“安”的。王太后还想着,皇帝这阵儿还太小,等地长大成人,她就把政权还给皇帝,踏踏实实过几天舒心日子。 王莽理解姑母太皇太后的心情,终归是年逾古稀了嘛,渴望着身、心的解脱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地变着法儿地让老太太调剂精神,除了让须卜居次好好侍候之外,还想厂不少辙。比如,他知道老太太嫌宫廷生活太单调,就安排不少远足活动,让老太太散心。象什么“四时车驾巡狩四郊”,看看羽林健儿牵黄擎苍去抓狐狸打野兔啦.什么“存见孤寡贞妇”.跟一帮老少娘们儿唠唠家长里短啦,什么“幸蚕馆”,领着列侯夫人去采桑叶儿喂喂小白蚕啦,总之.王莽千方百计地哄老太太开心。 谁知道,玩也玩了,聊也聊了,王政君当时倒是开了心了,可没几天就又该唉声叹气了。 王莽心里直犯嘀咕: “咱们这旅游开销可不算少了,太后还是不乐意,莫不成,她老人家还惦记着出国遛遛,来个新、马、泰七日游什么的?” 仔细一打听,敢情不是那么八宗事,老太太的心病,还在平帝刘衎身上: “唉!朕只说养大个孩子挺容易的,可算子——不,衙儿这孩子忒弱,三天两头闹病不说,都十二了,还是又瘦又小,吃什么好的都不长肉,照这么下去,什么时候他才能临朝听政?’” 合着就为这个呀?值当您这么愁眉不展、坐卧不安?嫌他长得慢,咱们使气儿吹他呀! 王莽还真想了个“使气儿吹”的法子,报告给太后她老人家: “太后,要说呢,幼主入宫以来,在您的辛勤培育下,已经成熟多了,不过,您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幼主虽然跟同龄的孩子比,在知识上、礼数上都高出一大块,但毕竟还嫌嫩点儿,恐怕难以担当为天下尊的重任。可咱有办法,能让幼主尽快成熟起来!”” “哦?别不是什么脑黄金、生长灵之类的玩艺儿吧?我告诉你,那些东西可不能用,谁知道是真是假,有没有毒副作用?” “您放心!别说脑黄金、生长灵了,就是肥田粉咱也不用!咱得动真格的,让幼主见见真章!” “见真章?怎么个见法?” 王莽诡秘一笑: “太后,您是过来人,侄臣我也不瞒您了,侄臣想,不经‘人事’,难以成人,应当让幼主经经‘人啊’!” 王政君老脸一红。她当然懂得王莽说的“人事”是指什么,但她有顾虑,毕竟刘衎今年才刚一十二岁,这么早就让他经历那种事情,会不会于健康有碍? 王莽看出太后的迟疑,他打算从国家大事的角度阐述自己的道理: “太后,侄臣自幼谙习周礼,您放心,臣不会让细主去干那些礼法所不容之事的!所谓“经人事’就是要为皇上选一位皇后!刚才侄臣所说,只是一条理由,还有一条理由更为重要,所以巨才斗胆提出为年仅一十二岁的幼主选立皇后的建议!” 王政君这时来了兴致,她很想听听究竟是什么理由促使王莽提出这条建议的,十二岁的孩子,讲句不客气的话,连毛儿都没长齐呢,给他娶媳妇,这不是笑话吗? 王莽一副严肃凝重的神态: “太后,历史的教训值得注意!臣仔细研究了咱大汉孝成、孝哀这几世国家不安定的原因,除了我以前说过的之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由于没有出自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婚配也不正当!您想想,孝成皇帝微行出宫,弄了个专门啄皇孙的赵飞燕来当皇后,一直到孝成皇帝大行宾天,也没留下一丝一毫龙脉!孝哀皇帝更好,本来宫里有个表姑辈的女人来做皇后就够悲惨的了,还节外生枝冒出来个小白脸董贤争宠邀爱,弄得孝哀皇帝干使劲不出成果,倒惹下一身毛病!咱们可不能让当今皇上重蹈覆辙!十二岁,早是早了点儿,可这也算是‘超前意识’嘛!早点儿选立一位貌美德全的皇后,再把后宫给配齐了,让皇上在这么一种气氛中感受感受,不但能促使他早日成熟起来,说不定,还可以为大汉早点儿留下正统的接班人呢!皇嗣有了。还愁国家不安定吗?” 王莽施展生花妙舌,终于把王太后的心眼儿给说活动了: “照这么说,是应该考虑早早着手为皇上选立皇后了。这主意是你出的,想必你已有深思熟虑的方案在胸,就别闷着啦,说出来朕也听听!” “您圣明!方案呢,还只能说是个粗框架,这件事终归算是百年大计,有很多细节有待进一步商榷。不过,原则倒是大概齐有了,一,根据并应用《五经》的理论,指导这次选后配妃工作,二,要制定婚配礼仪,让这项工作自始至终有章可循,并为今后的类似行动提供蓝本,三,皇后和妃子的人选。要根红苗正,出身要高贵,最好在商王、周王的后代和周公、孔子的后代以及在长安的列侯正妻所生的女儿中遴选……” 王莽絮絮叨叨白话了一大篇,王政君终于点头赞成,让王莽组织得力人手去办理为十二岁的小皇上刘衎选后配妃的“国家头等大事”。 这事儿听起来有点儿荒唐,但在当时,大家伙儿可全是拿它当作定国安邦的正事儿来办的。王莽的笔杆子、典章专家刘歆,正担任着光禄大夫的职务,一听说有这么要紧的事情,饭都顾不上吃,就跑来向王莽请命: “安汉公!这么大的事,这么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怎么能没有我刘秀的份儿?” 王莽见刘歆急吃白咧的样子.有心要逗逗他,毕竟政务太枯燥,偶尔轻松一下,幽它一默也能调剂一下精神嘛: “颖叔兄,您打算毛遂自荐?也成,您得把这一部髯口去喽,再抹点儿胭脂搽点儿粉,还得学会扭着腰走道儿、捏着鼻子说话……” “巨君公又拿刘秀我汗涮不是?别说我这个半老头子没戏,就是我的女儿刘音,这阵子也刚长牙,哪有参赛资格?” 刘歆是个文人,诚实得可以,当真跟王莽费劲地解释着,唾沫星子喷了一屋。 王莽拍拍刘歆的肩膀。 “好了好了,颖叔兄!莽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为这点事出点儿力,对吧?” “就是就是!当初在黄门郎舍里,咱们不是说好了嘛,咱们哥儿俩。不管准当权执政,另一个就要拔刀相助,同声共气!巨君问太后提的建议,我们都听说了,我想,这么一件利国利民的事儿,我刘秀说什么也得参与参与,这才叫哥们儿嘛!是就在京城里头选,还是上外地出差去,您就吩咐吧!我刘秀打起背包就出发!” 王莽略一思索: “那些个活儿,让他们干去!莽打算委托颖叔兄干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咱们这次选后配妃,挑选名门闺秀,倒还在其次。关键在于要制定一套有关婚配的礼仪制度,不光是皇上的大婚,就是王公列侯之间的嫁娶,也要严格地按这套制度来!这才是真正的百年大计呢!颖叔兄,咱大汉朝中,数你学识渊博,上通古,下明今,这个任务交给你,是再合适不过了!” 刘歆使劲儿点头: “没错!知我者,巨君也!您放心,我要不把这事儿弄得丁是丁、卯是卯、盐归盐、醋归醋,算我白念这么些年书,算我是棒槌!” 刘歆回去苦思冥想、搜坟据典,终于弄出洋洋洒洒的一套婚配礼仪来。而其他大臣也不甘落后,后妃的候选名单一份一份排着队经安汉公的办公室里送,没几天工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王莽不敢怠慢,夜以继日审阅各部报上来的候选名册,看着看着,他看出问题了: “怎么各部呈上来的名册里,都把我王莽的女儿列在第一?还列了不少王氏族中之女?这可不大对路!我提这个建议,可不是冲着我的女儿去的,这么一来,天下人不就该背地里骂我王莽假公济私了吗?不成,得跟太后汇报汇报!” 王太后倚坐在软榻上,听内侍朗读王莽的奏章: “臣王莽自己既无德行,女儿材质又很低下,怎能与众女一道参加选后?请大后明确诏示有关部门,不要再把臣女列入候选名单……” 王太后一摆手: “不必念了!安汉公这是在避嫌。不过,他的考虑有道理,王氏家族的女儿,是我的娘家人,理应排除在外。念在安汉公一片诚意,就照他的意思办吧!” 王太后的诏书一下,汉宫内外顿时乱了套。 王莽这天正好有事要进宫请示王太后,侍从备好了车驾,王莽从从容容上了车,直奔长乐宫。 王莽自打受了安汉公策命之后,享受的是仅次于天子的高级待遇,每次出行,赶不上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一路绿灯是最起码的,首辅嘛,肩负着关心国家安危、民族盛衰的重任,每一分钟都比金子还要贵重,不给他绿灯给谁绿灯?可今天怪了,车驾驶上长安城主干道没多远,就开始嘎嘎悠悠嘎嘎悠悠,半天走不了一里地,离宫门越近,就越走不动。 王莽性急,探身往外一看,坏了! 也不知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宫门外石板地上,黑压压密丛丛跪了好几千号人,从服色上看,有郎官、有儒生,还有不少短打扮的平民百姓,隔得远,也听不清他们在呼吁什么,反正是嘈杂一片。 车是没法儿靠过去了,王莽让侍从过去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个,惹得这么多人糜集宫门? 王莽心里直犯嘀咕: “看这架势,是在搞什么静坐示威呀!可到底因为什么呢?冲我来的?这几年,虽说国家遭了点儿天灾,也出了几档于人祸,可是,最困难的时候部挺过来了呀?我也想了不少办法,用了不少心血,按说民心该安定啦!不至于呀?再说,就算我有什么到与不到的,我不也让手下属官广泛征求朝野意见了吗?平时对提意见、提建议的,也都是好吃好喝好待承,没搞过什么打击报复穿玻璃小鞋吧——原则问题例外。” 王莽这边儿狐疑不定,那边儿,侍从官可急了: “起开起开起开!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儿胡来?快散喽,快散喽!阻塞交通,影响了朝廷公务,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这侍从官也是.平素里跟着安汉公,狐假虎威惯了,以为他自己就是安汉公呢,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心想吓唬吓唬,这帮人还不作鸟兽散,还打听什么?费那劲呢! 可万万没想到,宫门外这帮人楞是不理他这茬儿,照样堵在那儿,只当没他这么个人。 这时侍从官的自尊心可是极大的伤害,怎么着?宰相家人还七品官呢,我是安汉公的贴身侍从官,这帮小子连正眼都不带夹我的? 也是仗着自己的特殊地位,侍从它拿着鸡毛当令箭,单枪匹马要驱散这几千口子人。 小子一身蛮力,推一个倒一个,搪一个歪一个,倒是执拉出了一条人向胡同。 可不顶事,倒了的,又立起来,歪了的,又正过来,人肉胡同,没一会儿工夫又合了缝了,反倒把这小于给裹在了核心。 大冷天儿的,愣把小子给折腾出一身臭汗,一半儿是急的,一半儿是挤的。 “别挤啦!我是安汉公……” 才说了半截儿,怎么那么灵,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了。 有不少老百姓,压根儿就没见过王莽,后头的,离得又远,再加上让冷风飕飕了半天,都迎风流泪了,哪儿就辨出真假了? 这群人先是静了一小会儿,马上就一个传一个: “列位,别吵吵了,伟大的安汉公来了!” 一刹时,有作揖的,有鞠躬的,有拱手的,有请安的,有几个离侍从官近点儿的,甚至挤了过来,张着双臂,要行那刚从西域传来的拥抱礼。 侍从官乱出一头汗: “谁呀谁呀!谁是安汉公?我是安汉公的侍从官!” “扑哧!”人们一下子泄了气,沮丧的心情比风还快,顿时弥漫了宫门广场。 侍从官高喝: “快闪开!瞧你们这个乱劲儿,还有个秩序没有?真是!快赶上自由市场了!” 这时,一个儒生长衫摆摆地晃了过来: “侍从官阁下!您也别忒瞧不起我问这帮人!您以为我们这是吃饱了撑的哪?实话告诉您,我们也是为了大汉千秋大业,才上这儿喝西北风来的!” “哟哟哟,哟!” 侍从官嘴撇成个瓢: “一帮乌合之众,一帮布衣白了!你们能有什么大事?还千秋大业哪?整个一个添乱!我告诉你们,赶紧.找没苍蝇地儿落会儿,耽误了国家大事,一个个都把你们逮捕法办!” 那儒生也做得可以: “逮捕法办?监狱是你们家开的?有道是,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就您这副德行,也好意思说是伟大安汉公的侍从官?您也配给安汉公当勤务?列位,这小子别是冒牌儿货吧?安汉公是甚等样人.那是谦恭有礼、礼贤下士的领导哇,怎么会有这种作威作福、狗仗人势的下属?” “对对对!眼下穿着官衣儿不办人事儿的有的是,谁知道这小子是哪道缝里供出来的!” 侍从官真火了,一把薅住儒生的脖领子: “你敢聚众闹事,污辱朝廷命官!我,我,我抽你丫的!” 大巴掌一举,瞄准了儒生那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腮帮子。 眼看儒生就要口吐莲花.就听一声沉喝: “放肆!还不住手!” 王莽在车上等得着急,过来问个究竟,正赶上及时出声制止,才避免了一幕小小的流血事件。 诗从官刚要向主人诉委屈,王莽两眼凝光: “别说了,我全看见了!” 扭过脸,王莽向大家致歉: “列位!我王莽冶下不严,这狗才冒犯列位,还望到位海涵!” “什么?您就是安汉公?向安汉公学习!向安汉公致敬!” 那儒生顾不得摩挲平熨被侍从官的魔爪揉搓皱巴的衣领,举着没有缚鸡之力的小细胳膊,领呼起口号来。 王莽一摆手: “先别着急学习、致敬,列位倒是说说,大冷大儿的,列位在这儿呆着干什么?要是对我王莽有什么批评有什么指教,也请不要客气,当面说出来,我这儿洗耳恭听呢!” 那儒生看来是个群众代表,他嗽嗽嗓子: “安汉公,对您,我们只有一条意见!” “哦?真有意见?好哇!呢。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学生姓张名竦,是……” “张娕?令祖父是不是孝宣皇帝时担过太中大夫、山阳太守、胶东相、京兆尹.以为妇画眉闻名于世的张敞张子高?” “哎哟安汉公!我们家这点子事敢情您全知道!没错没错,学生先祖父正是您说的那位家庭美容师!画眉毛那是一绝,可惜到我这儿失传了。不过这也没什么遗憾的,家祖考画眉的技艺虽未传下,学生倒是继承了您老人家的锦绣文章,一根如椽巨笔,不描妇人之眉.却要写尽天下英雄行藏呢!” 王莽下巴颏儿往回一缩.低头注视张竦: “好一个写尽天下英雄行藏,有志向啊!哎,刚才先生说对王莽有一条意见,但不知王莽何事做错,惹得先生与列位一齐不快?” 诗从官这会比想逮住机会咬张竦一口,恶狠狠吡牙咧嘴: “说!说得不对还得揍你!” 王莽怒叱: “我的事全让你们这帮蠢才难弄砸了!你揍谁?回去把屁股洗干净,等着挨板子吧你!先生,甭理他,这小子是个马屁精,回去我就开革了他!” 张竦却表现了出人意料的宽容: “安汉公,您千万别!他这也是一片忠心!学生以为,拍马屁,也不全是坏事!特别是对您.您的行为太高尚了,让人没法儿不拍!那不能叫拍马屁,那叫说真话!您自个儿又那么谦虚,再不让别人歌颂,您的伟大,怎么昭示天下?老百姓,当官的,还有我们这些介于民和官之间的,又怎么学习您的高风亮节?叫我说,这种马屁精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少得可怜!” 王莽摇头一笑: “先生真会说笑话!王莽若真有先生说的那么好,列位何苦在这儿静坐示威,等着给王莽提意见呢?” 张辣赶紧纠正: “您误会了,我们这哪是静坐示威呀.我们是等着递报告哪!不信您瞧瞧,谁谁的袖子里,都掖着殚思竭虑、点灯熬油、搔头蹙眉、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报告书哪!” 随着张辣的话音,呼呼啦啦,广场上上下号人,全都把袖子里藏着的竹简奏章掏了出来,顶在脑袋上,请安汉公过目。 “这么许多?叫王莽如何看得过来?” 张竦眼皮一眯、嘴角一翘,露出一个甭提多难看的笑来: “安汉公,您别瞧份数多,内容都是大同小异,观一知十知百知干,主要是为了造个气势。要不,您先䁖䁖学生这份?” 王莽警惕性陡然提起: “造声势?造什么声势?想搞四大是怎么着?我告诉你张竦,别看你爷爷对大汉有功,你要是撺掇一帮人搞名堂,危及大汉朝政,我王莽照样对你不客气!” “那是那是!谁不知道您连亲生儿子犯罪部不姑息,是出了名儿大义灭亲的王青天!您看,您请看!我这奏章里要有一个字儿用得不对,我就不是我爷爷的孙子!” 王莽这才接过张竦的奏章: “嗯,这笔字儿倒是写得不赖,一看就顺眼,打报告嘛,字迹要端正,别弄点子自己都不认得的草字儿,让人看着累!嗯,文采也行,有点儿你爷爷的意思……” 看着看着,王莽的眉毛拧在一起了: “怎么又提选我的女儿为皇后的事?这件事我早就明确表态,放弃资格,你们为什么还要上书坚持?张竦,这许多奏章都是这件事吗?” 张竦点头。 王莽苦口婆心: “跟你们讲过多少次,要避嫌,避嫌!我以外戚出身,历任郎官、射声校尉、光禄大夫,直到大司马、太博、安汉公,权力是很大的了,‘位高震主’,这是很危险的事咧!眼下幼主未能亲政,内政委于太后,外政付于王莽。王莽已是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唯恐朝野上下有所非议,如果再把我女儿推到皇后的位置上,岂不招来天下人的怀疑,误认我王莽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行不行,此事万万行不得!” 张竦一盆冷水由头贯入,结结巴巴: “安汉公,话不是这么说!您大公无私的精神那是无尚崇高的。可是,您的功绩是如此彰明,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皇后的人选关系国家命脉,在这种时候,怎么能单单把您的女儿排除在外呢?这让全国人民向何处去寄托自己的命运!安汉公!您要以国家为重!您问问在场的列位,大家希望由谁来给大汉臣民作国母!” “安汉公女!大汉国母!” “大汉国母!安汉公女!” 王莽无可奈何正要再行劝阻,宫门里出来一个人,正是少傅甄丰。 “安汉公!您还在这儿哪!大家都在宫里等着你商议大事哪!快请吧您哪!” 张竦一看王莽要走,扑倒在王莽脚下,抱着他的双腿死活不撒手: “安汉公!您不能走!您要是不答应我们的请求,我们情愿都死在宫门之前!” “唰”!比听到口令还齐,上千号人全都跪了下去: “我们要国母,我们要国母!国母国母我们要国母!” 甄丰拍拍张誎的肩膀: “小老弟,你先松开手,三公九卿要商议的,也正是这件事!群众的呼声,早就飞过了汉宫的高墙,听得真真儿的!你放心,你们大家都放心!这档子事要是都办不妥,我们这些三公九卿就他妈算白活!” 张竦撒开手,冲着甄丰直磕头: “少博!您可得坚持真理!大汉的命运,可都在您跟三公九卿们身上了!无论如何,也得说服安汉公!我们就挨这儿等您的消息了!” “静候佳音吧小老弟!我们十几张嘴呢,还怕说不过安汉公一张?” 王莽没听清这俩小子在嘀咕什么,他正忙着给自己的属官布置任务: “长史,司直,你们几个,今天不必随我进宫了,就在宫门外头,好好劝导劝导这些人,把我的意思,掰开喽、揉碎喽,跟他们反反复复多讲几遍,务必让他们收回奏章,别再提什么国母不国母的。千万注意,不要耍态度,要和风细雨!” 属官们分头行动,去完成劝说疏导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王莽自己也不轻松,他要面对的,是十几位认准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公卿大臣。 这十几位,那哪叫嘴呀,简直是歪把子机关枪、喀秋莎火箭炮,一通猛砸,真让王莽没法儿招架。 砸来砸去,王莽只得让步: “众命难违呀!既然大家执意要求小女参加遴选,我王莽也不好一意孤行了,不过.咱们可得有言在先,小女参加是参加,不能搞特殊比,得搞差额选举,多征集秀女,公平竞争。唉,我就等着挨骂吧!” 可这帮人得寸进尺、不依不饶: “那怎么行!哪能让众女干扰安汉公女儿皇后的正统地位?还用得着什么差额选举吗?皇后,就是您的女儿,您,就是大汉国丈!” “哪能如此草率!小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列位连人部没见过,就这么走下来,这不是有点儿拿国家大事当儿戏了吗?” 王太后倒是被提醒了: “也是。这么着吧.长乐宫少府、宗正、尚书令,你们几个,按照光禄大夫刘秀等人拟定的嫁娶礼仪,准备好彩礼,到安汉公第去相看相看,看看安汉公女德行如问、容貌怎样,速速回来禀报!” 王莽又加了一句: “一定要如实禀报!我的女儿,我最清楚,哪儿就够得上皇后的标准了?你们几位可千万别照顾我的面子!其实去也由去 哪儿能白去?几位恭恭敬敬代表婆家人奔了王莽家里,政治联姻,这个道理他们懂,七八分人品,回来一描述,可就成了国色天香了: “太后,列位大人!得亏咱们坚持了,要不然一真就埋没了一位打着灯宠也没地儿找去的大汉皇后!安汉公女岁数虽说不大,可知书达理、举止端庄,那得说是安汉公教导有方!换个人,十几岁的孩子还尿炕哪!咱大汉未来的国母,不光品德好,相貌还特别的出众,真是窈窕淑女,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太后,不是我们几个浮夸,安汉公女是您的侄孙女,照着您的模样长,还能错得了?没挑的,哪天入洞房?” 这几位比给自己娶媳妇儿还着急! 王莽还是不大情愿: “为至尊选后,是何等重要之事,岂能如此仓促!就算相貌品行说得过去,总还得合合八字,看小女的命数如何吧?别再克冲了至尊!” “您怎么那么迷信!” 王莽认起真来: “这怎么是迷信!真要是八字相冲,惹出塌天的娄子,你们谁敢拍胸脯?” 王太后也瞧出来了,不让王莽到黄河转一圈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死心: “安汉公所奏有理!选后大事,理应告于宗庙、卜于天地。就命大司徒、大司空用策书祷告列祖列宗,问问他们的意见,另外,多用几种法子,预测一下吉凶,看看神鬼、天地是怎么说的!” 猪、牛、羊算是又倒了霉了。知道刘氏列祖列宗都爱吃荤,特地挑了几头壮实的,洗剥干净.一刀一个,当了太牢去祭祀祖先。这也有打通关节的用意,刘氏祖先未能免俗,供桌上收了贿赂,自然要给点儿吉兆下来,抽签是上上签,卜卦是泰卦。 “安汉公,这您还有什么说的?您瞧瞧这是什么卦象,金水旺相!卦书上有讲,这种卦,遇父母得位,康强之占、逢古之符也!什么意思您知道吗?天子是金命,令爱是水命,金能生水,水不害金,金水相合,大吉大利!而且,您位居百官之首,尊夫人也是朝廷诰命夫人,这就是卦书里讲的‘遇父母得位’呀!您这一得位,皇后——就是您姑娘,皇上——就是您姑爷,他们两位可就健康强盛了,这是多么利国利君的事啊!您一向标榜忠君爱国,如今舍一女而利君国,您要再推辞,可就不够意思了!” 王莽到这时候,也是实在没法儿再推辞了: “唉!早知这样.我当初就不该提这个建议,这不是把自己给统进去了吗?” 哥儿几个还劝呢: “您也别想不开!令爱入主汉宫,得以配享宗庙,您也成了大汉国丈,这种美事,我们求还求不来呢!再说了,这卦象是乾上坤下,叫做乾天坤地,这也是天意!国丈爷,您哪,就认了啵!” 王莽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同意了把女儿送进汉宫,给平帝刘衎做皇后。 接下来的事情按说应当就好办了,又挑选了十一位名门闺秀,做为嫔妃,准备择一黄道吉日,跟王莽的女儿一道进宫,凑够古制“十二女”之数.让平帝刘衎去“经人事”。 可没想到,半道上又横生了枝节。 有个叫刘佟的刘氏宗亲,是王莽上台之后新封的列侯,封地在信乡。信乡侯刘佟一看,怎么,这么大的事,你们都出了力了,合着就我离京师远,没轮着卖点力气,表现表现,这叫我将来怎么跟安汉公、国大爷见面儿啊?赶紧挖空心思,打《春秋》里搜罗了点儿故事,打了个十万火急的报告,快马送到京城: “《春秋》上明文记载,周天子要从纪国娶王后,就把纪国国君的爵位由于爵升为侯爵,公、侯、伯、子、男,一下子升了两级,如今安汉公的封国没有变比,这可不合古代的制度!” 京城的王老太太没弄明白,就让有关部门讨论讨论。 有能人!刘佟的奏章发下去,立马儿就有了反应: “古代天子赐封王后的父亲,那是有定制的,叫‘纵横百里’,礼节上也有特殊待遇,不再把王后的父亲当做臣子看待,这才体现重视延续祖宗的血统,也是孝道的最高表现。准没有两重父母?老丈人,东北人讲话.那叫‘老丈杆子’,丈杆子丈杆子,一丈多高哇!文词儿叫什么泰山老大人,泰山,那就更高了,‘一览众山小’的主儿!刘佟的奏章符合礼制,可以照办!请太后批准,把新野县的田地二万五千六万顷加封安汉公,这么一算,正好是纵横百里!” 那就加封吧?可王莽不受: “我王莽早就说过,小女材质低下,不足以跟至尊相匹配,可众心如此、天意如此,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这回又冒出来个什么‘纵横百里’,这叫我王莽如何敢当!王莽窃思,这种富贵荣华就算是快到头了,又是皇亲国戚.又是受爵封地,还要怎么着?假如小女真能配上至尊,那么。以我新都侯国现有封地的租税收入,已经足够逢年过节朝贡的角度了,没必要再益封地!我王莽真心实意归还这两万五千六百顷田地。” 王太后刚答应了王莽归还封地的请求,主管宫廷婚丧嫁娶的官员又来裹乱: “太后,依照惯例,聘皇后的彩礼应当是黄金二万斤,合钱是两个亿。正好安汉公也在这儿,这笔款子您看是提现金呢,还是走银行转帐?” 王莽差点儿没晕过去: “捣什么乱哪!两个亿?我这是卖闺女哪?论斤约也值不了那么些呀!不要不要,一分钱我也不要!”——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21章 祸起萧墙 ●老谋深算的吴章主招儿:“别看安汉公赫赫威仪人五人六的,可他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信鬼神!” ●吕大舅爷仗着酒力,把满满一盆狗血扣在了王莽的大门上。 ●内侍念完陈崇歌颂王莽的奏章,脸儿都累青了,赶紧下去灌参汤。 ●小皇上稀里糊涂被人推进了洞房,看着如花似玉的十二位美人,愣没什么举措。 ●小皇上拿定主意死尸不离寸地,你们爱封谁封谁,反正朕是死活不去策命王莽当什么宰衡,比谁的态度还坚决。 一分钱不要那绝对不可能,怎么说也是皇上娶媳妇,不给点彩礼说不过去。左推右推,王莽接受了四千万,转过手,又把其中的三干三百万给了那十一家女儿即将成为皇妃的人家。 末了一算。王家才落了七百万,大臣们不答应了: “安汉公女可是皇后!皇后的彩礼才比妃妾多四百万,这不叫人笑话嘛!太后,您得再追加!” 王太后觉得也是,侄孙女怎么能跟那些妃妾膀高膀低?于是追加聘礼两千三百万,合成三千万。 王莽这回没敢再退,只是分了一千万给九族中的贫苦人家。 王莽这么处理封地和聘礼,他那个世子王宇有点儿光火: “我就没见过这么不会算帐的老爷子!他以为这么着人家就会说他清正廉明、两袖清风啦?错误!绝对错误!这叫不合群!大家都在捞钱,您不捞也罢,上头封赠的倒还退回去、分出去,这还给不给别人留后路?等着吧老爷子,早晚,您自以为克己奉公、扶危济贫的义举、善举,就得当话把儿让别人说您是伪君子!大舅哥.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王宇的大舅子吕宽,这阵儿正跟妹夫的老师吴章推杯换盏,听见妹夫发牢骚,他只好暂时放弃那块炯得烂熟的肘子: “妹夫!你说的没错!不是我背后议论长辈儿,你们老爷子也忒‘个色’!封地、聘礼这事儿,咱们就算不提,可对皇上的生母、中山卫姬.您总得好好处理吧?瞧瞧你们老爷子是怎么干的!” 一提起中山卫姬,王宇更是牢骚太盛: “老爷子简直的不会做人!中山卫姬是谁?那是皇上他妈!搁谁也得好好刷刷色!可他倒好,说什么皇上继承了长房,作为孝成皇帝的后代,应当遵循一脉相承的正统原则,楞是把人家母子给分开了!说起来好听,什么孝哀皇帝背恩弃义,尊显外戚了博两家,扰乱国家,几乎危及国家命脉,什么历史教训不能忘记,他也不想想.皇上这会儿还小,不懂事,赶明儿明白了,不恨死您才怪呢!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皇上哪天想娘了,叫不应、见不着,不恨您恨谁?” 吕宽好容易干掉了那只猪肘子,抹着满嘴的油花: “要不您就办得到索点儿,干脆卡嗤一下,把皇上他娘给灭了,也省得留下祸患。他倒好,又是封卫姬为什么中山孝王后,又是赐给皇上的俩舅舅卫宝、卫玄关内候的爵位,可又都不准他们姐儿仨进京来看望皇上。这不是种下祸根了嘛!” 王宇猛扬脖,喝下一杯苦酒: “他还老教训我,摆出一副老子的架势,其实,儿子有时候想得比老子要周全!就说卫家这事儿吧,前些日子我不是让大舅您亲自出马,来了趟中山国,请卫姬——中山孝王后以上书谢恩的名义,狠狠骂了丁、傅两家一通。满以为这么一来,能让我们老爷子回心转意,可没想到,老爷子看出来了,只是奏请太后给了中山孝王后七千户的封邑,叫什么“汤沐邑”,烧洗澡水用,那能管什么用?见不着亲儿子,光洗澡顶个屁!对了,后来是吴老师您,又给出了个主意,我今儿喝得有点儿高,记不起吴老师您那招儿是怎么出来着?” 闷了半大的吴章,文绉绉冒出一句: “以情感人而已。” “对,就是这话!以情感人,我就又让中山孝王后打了道秦章,别的不提,单提思子心切,不胜悲苦,每日以泪洗面,等等等等,明明白白,就写要上京师看儿子,看我们老爷子怎么说!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家要看看亲儿子,您好意思再拦着?” 吴章叹一口气: “为师这招倒是好招,可惜用错了对象!你们老爷子,那是铁石心肠啊!你二弟怎么死的,你不能这么快地忘了吧?” 王宇恨得牙关紧咬: “虎毒还不食子呢!那老东西,整个儿一个六亲不认!铁石心肠?这都是夸他呢,他简直的就没有心肠!大舅哥,您说是不是?” 吕宽大概是三天没吃饭了,五脏庙里诸神踊跃,对满桌的美味佳肴是横扫席卷,嘴里嚼着,手里攥着,眼以看着,哪有余暇应答?可自己没嘛儿本事,全指着靠在妹夫这棵大树上好乘凉,也不敢过于怠慢,只得含糊支吾: “唔呀唔呀就是,他那心肠,唔呀唔呀,早就叫狗给吃了,唔呀唔呀,我再来块肝儿,唔呀呀,成了点儿,唔呀唔呀……” “我说大舅老爷,您老人家别光顾了吃!这都什么节骨眼儿啦?头两年,皇上还小,不懂事,如今就要娶我妹子了,洞房一入,立马成人,老爷子对卫家的态度,皇上还能再睁一眼闭一眼?王家眼看着祸事就要临头,您还有心思咸了淡了的!吃饭的家伙只怕保不住了呢!” 没心没肺的吕宽只当没听见,照样满桌寻觅可口的吃食,恨得王宇真想学老爷子王莽那手损招,让厨子撤席! 吴章见弟子王宇眼睛鼻子都不在老地方呆着了,冲他一摆手: “贤契,你也不必这么如临大敌,依为师愚见,此事尚有转圄余地……” “转圈?您是说让学生再去规劝规劝老爷子……” 老谋深算的吴章淡淡一笑: “安汉公心肠如铁,又正在春风得意的势头上,哪里听得进什么规劝?其实,他对卫家采取这么坚决的态度,也有其苦衷,丁、傅两家作威作福把揽朝政的苦果,他是尝够了,寒透心了,光是规劝,拿话填还人,怕是不顶用,他也不能就此回心转意。” 王宇脸儿都绿了: “这么说,咱们就没辙了?就擎等着皇上醒过闷儿来给王家来个大扫除?既然这样,倒不如学学我这位大舅哥,浑吃闷睡,临死闹个肚儿圆!来,吃!喝!……” 吴章一把抓住王宇举杯的手: “贤契!你怎么也跟这位似的!规劝不成,咱们另有高招!” “什么高招?横不是让我派刺客去杀了我们老爷子吧?” “哪里用得着那么极端!贤契,我说话你可别不爱听,你们老爷子,别瞅赫赫威仪人五人六的,他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保管一攻就破!嘿嘿,也就是我掌握着呢!” “什么弱点一攻就破?爱财?不象。好色?也不对。护犊子?更不会啦?到底是……” 吴章面露异彩,在烛光下愈显诡秘: “信鬼神!这不是我胡说,安汉公的迷信,快到无以更加的程度了!不信你听我给你分析,当年除董贤、废赵后,你们老爷子凭什么那么坚决果敢?除了政治上的必要性之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安汉公认为天垂败象于董、赵二人,有把握一蹴而就,他才那么大刀阔斧的!董贤正盛之际府门无故自坏,赵飞燕未立之时泰山桑谷猫头鹰毁巢焚子,这些异象,都为老爷子的决策增加了挺重的砝码呢!” 王宇有点儿明白了: “您说的这些情况学生也知道,老爷子是这么个人,对怪异祥瑞看得很重。不过.近来也没有什么异象可以利用来警示老爷子的呀?” “迂腐!贤契以为但凡异象都是上天垂下的?哼,告诉你,一半是牵强附会,一半是无中生有,这套把戏,瞒不过我吴章这饱学之士!” 王宇顿悟: “高!实在是高!咱们也来个人造天象,吓唬吓唬那个老迷信!” 吴章补充建议: “吓唬完之后,我再出面,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添油加醋给他一通白乎,还怕他不上钩?归政于卫氏,这是手拿把掐的事,易如反掌!” 声大了点,把醉倒在席前的吕宽给叫醒了: “什么熊掌?在哪儿,在哪儿呢?” 王宇跟吴章一对眼神儿: “大舅哥,别说熊掌了,就是凤肝凤胆咱也供得起!可有一样,您先得去办一件大事,事成喽,想吃活人脑子咱们给您现砸!” 吕宽顿时机灵起来: “什么要紧的事非得本舅爷亲自出马?不过没关系,本舅爷向来当仁不让,专拣重担挑在肩!到底去办什么事,这么三更半夜的?” 吴章面授机宜: “你上厨房,弄它一盆血,猪血狗血不论,越腥越臭越好。然后呢,您直奔安汉公府第,千万别进去,就在大门外头,趁着没人,把这盆血全给它泼在大门上,这叫门生秽血、阖府不宁,是大凶之兆!” “等会吧您!”吕宽这阵儿好像悟出道儿了: “凶兆不凶兆的我不管,我就知道泼人家一门脏血影响人家门前三包,回头管市容的再撕票罚款……” 王宇不得不再费一番唇舌,跟他解释泼血行动的重大政治意义,以及完成任务之后的奖励条件是多么优厚,甚至拿出断绝来往、永远不让吕宽再来王家蹭吃蹭喝相威胁,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好说歹说,吕宽才算答应了: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撒狗血谁撒狗血?得嘞,酒壮人胆,仗着一肚子猫尿,老吕我就走这一遭!对了,熊掌可给我留着,焖得烂烂儿的,这两天牙口不好……” 醉貌咕咚的吕大舅爷,端了满满一盆也不知猪血还是狗血,乘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歪两步斜三步地来到了安汉公府第。 一向警戒森严的安汉公府,今天得没人在门外巡逻,警卫兴许是搓麻、泡妞、唱卡拉去了,反正吕大舅爷把府门泼了个血渍呼啦的时候,挺顺手,没人干预。 大舅爷一盆泼完,意犹未尽,小肚子一阵发胀: “哎哟!憋死我了,敢情妹夫家这酒不光上头,还走肾哪!” 一瞅两瞅四下无人,管不了许多了,就在大门口解决吧!放下血盆,“哗”……! 正“哗”到到褃节儿上,门吏出来了: “响睛白日的,怎么下上雨了?又腥又臭还又骚……呔!什么玩艺儿,敢在安汉公府门口随地大小便!” 吕宽一哆嗦,顾不上收拾,夹着那半泡拔腿就跑。 门吏忠于职守,哪容他逃窜?健步飞身就行追赶,一个没留神,把地上的血盆给踢起老高。 怎么那么寸,整扣在慌不择路的吕宽脑袋上,连砸带薰,吕宽趴下了: “什么他妈门生秽血?我这才是狗血淋头呢!” 这会儿那帮搓麻、泡妞、唱卡拉的哥儿几个也全赶到,四马攒蹄儿,把吕宽弄成了大肉粽子。 “哥儿几个,悠着点儿,我是大舅爷!” “大舅爷?我他妈还是你姥姥呢?哥儿几个,这小子往咱大门上泼血、撒尿、还充他妈大舅爷,这不是作死吗?走,送他去见安汉公!” 推推搡搡,去见王莽。 吕宽酒劲儿还没过去,仗着自己跟王莽是姻亲,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牛样儿: “亲家爹!您怎么养了这么帮饭桶?连大舅老爷都认不出来了,这不糟蹋粮食嘛!” 王莽已经听了门吏的汇报,气正不打一处来,吕宽还敢这么猖,王莽火大了: “吕宽!少跟老夫套近乎!快快从实招认,夤夜涂抺秽血于我府门,是何居心?” “亲家爹!这哪是涂抹呀,黑灯瞎火的,泼上就完,哪儿有功夫涂抹?您当我是搞装修的哪?至于居心倒没有,刚在您大少爷家里吃了点儿猪心……” 王莽已有七八分明白: “哼,老夫早就料定,此事必与那个不争气的小畜生有关……” “亲家爹,你口下积德!我妹夫要是小畜生,那您不成老畜生啦?其实他也是好心,怕卫家的人、伯皇上跟您积怨,这才出了这么个损招儿。您要是不乐意,天亮喽我找几个打工仔给您清洗干净,不就半盆猪血半盆狗血嘛,您至于生这么大气!您歇着,我这就去找人,回见你了,有工夫咱们爷儿俩喝两盅!” 王莽差点儿没把桌子拍碎喽: “狗才!” “骂他呢骂他呢,大舅老爷我属猪,王宇才属狗呢……” “猪狗不食的肮脏东西!” “得,还是饶上了。骂就骂吧,反正是您的亲儿子让干的,您还能把他怎么样?您又能把我大舅老爷怎么样?也就是骂两声,解解恨罢了。” 王莽可真不是骂两声就能解恨的主儿,王宇这么干,已经干扰了他的政治方略,亲儿子怎么样?照样抓起来,先蹲两天号子再说! 才蹲了半天,王宇就抗不住了,一向养尊处优,哪遭过这个罪? “我招我招我全招!主谋是我跟老师吴章,同谋有中山国的卫宝、卫玄,朝里也有同党,敬武公主、梁王刘立,还有我六叔公红阳侯王立、三叔公王谭的儿子平阿侯王仁,一串儿一串儿的,大舅哥吕宽也在其内……” 王宇有个私心,心说我供出这么些同伙,有汉氏宗亲的公主、诸侯王,也有老爷子的亲叔跟堂弟,有道是法不责众,一马虎不就混过去了嘛。 没想到,这一下倒让王莽不敢忽视问题的严重性了,一杯毒酒,先鸩杀了世子王宇,儿媳妇吕焉有孕在身,先行关押,生完孩子也予处死。然后,奏明太后,派使臣分赴各地,立等着散武公主、梁王刘立、红阳侯王立、平阿侯王仁一个个自行了断—一给他们点儿面子。卫宝、卫云一家老小无一幸免,连当上了中山王刘成都王后的卫宝的女儿也遭了池鱼之殃,被免去后位,发配到合浦采珍珠去了。中山孝王后卫氏老太太算是法外施恩,到底是皇上的亲娘,王莽没敢严办。至于吴章、吕宽这些碎催、帮喘、鸡头、鱼刺儿,虽说首恶心办.可胁从也得问,全都流放的流放,是杀头的杀头,永世不得翻身了。 全国震动。 当然有许多人对王莽的举动很不理解,议论纷纷。 王莽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别让人误解他王莽是为了自己的政治企图而不择手段,甚至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于是他步履蹒跚,谒见太后王政君。 “太后,臣死罪死罪!臣子王宇,被奸人贻误,散布流言迷惑了不少人,犯下了如同当年管叔、蔡叔一样的祸国大罪,臣不敢因为他是亲生儿子就隐瞒他的罪行,已经诛杀掉了。至于臣本身,也应当因此而受贬责,请太后诏示。” 人都杀了,王政君也不能说什么,看着王莽痛苦的样子,还得宽慰几句: “安汉公大义灭亲,这是德追古人的佳话呀!当初唐尧有丹朱、周文王有管叔蔡叔那样的不肖之子,他们都是最高尚的圣人了,也免不了家门不幸,您不必为此而深切自责!其实您已经不让古人了,您居于周公一样的职位,辅佐象周成王一样的幼主,也象周公惩罚管、蔡一样,不因爱亲生儿子而妨害国家正统,朕很赞许您的做法!您别太内疚了!对了,前几天大司徒的属官司直陈崇有一道奏章送上来,朕正让公卿们讨论,安汉公既然来了,您也看看吧!” 陈崇的奏章,洋洋洒洒一千九百二十一个字,引经据典,狠狠地歌功颂德了王莽一番。王莽接过来,越看,脸皮越烧得慌: “臣,臣哪有这么好?愧煞人也,愧煞人也!再说陈崇这人,王莽知道,办事倒挺干练的,但笔头的功夫绝没有这么出色,这篇奏章,怕不是出自陈崇之手。” 王政君笑着点点头: “联也看出来了,后来一问,他才说了实话,敢情是张敞的孙子张竦捉刀代笔,替他拟的稿儿。不过,甭管是谁写的,以朕看来,倒也描出了安汉公您的七八分模样——当然免不了有些拔高,这也在情理之中。您既然不好意思看完,就让内传念念怎么样?” “别,千万别!这么一来,岂不让臣无地自容了?” 王政君不理他,叫来内侍。 说是一千九百二十一个字,那是文言文。要翻成咱们现代汉语,可就多多了,可是笔者想,这篇专为王莽歌功颂德的奏章,虽然长了点儿,也有点儿文饰,但对于了解王莽,了解王莽那时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还是有用的,咱们豁出去耗点儿时间,坐在长乐宫里,嗑着瓜子、叼着烟卷,只当听一回报告。 内待清了清嗓子,开始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臣陈崇私下注意到,安汉公初踏政界,正是社会风气崇尚奢华的时候,他受到太后和皇帝优待骨肉至亲的恩宠,沾着伯父叔父们尊荣显赫的光彩,金钱多,权势大,没人能够违反地的意志。可是他却降低身份,实行仁爱,克制私心,遵行礼制,抵御世风,矫正陋俗,坚定不移地特立独行。穿粗衣、吃劣食、乘陋车、驾驽马,配偶没有两个,在家里孝敬尊长、友爱兄弟,没人不知道。他不追求名利,乐于遵守圣贤之道,温和贤良,谦恭地对待士人,对发达前的老朋友常施恩惠,对老师、朋友非常忠厚。孔子说:‘什么都赶不上贫穷而快乐、富有而爱好礼节’,这说的就是安汉公啊! “等到担任了侍中,原定陵侯浮于长犯了大逆罪。安汉公不敢照顾私亲,建议给予惩罚。周公惩罚管叔、蔡叔,季子毒死叔牙,安汉公也是这样啊!” “因此孝成皇帝才任命安汉公为大司马,把国家命脉委托给他。孝哀皇帝即位,高昌侯董宏追求名位,迎合上面的意图,制造两个皇位系统,是安汉公亲自弹劾他,明确了大是大非。安汉公指出,定陶太后不应当在皇太后的篷帐里落坐,从而申明了朝廷的尊卑体制。《诗经》里说:‘软的也不欺负,硬的也不害怕,不侮辱弱者,不惧让强者’,这说的不正是安汉公吗?” “安汉公深怀谦让的态度,打心眼儿里要让出大司马的职位。定陶博大后打算建立超越本份的称号.可又顾忌安汉公的铁面无私,而奸巧伪诈的朱博之流,也对安汉公弹劾淳于长、董宏的劲头耿耿于怀,上上下下一拍即合.串通一气,制造流言蜚语,要尽了阴谋诡计,终于搞成了‘帝太太后’之类的篡窃的名号。他们排斥驱逐仁人贤士,杀戮伤害宗室外戚,安汉公因而遭受了跟伍子胥、屈原相类似的诽谤,远离朝廷,去到封国。这时朝廷政治混乱,法制败坏,危亡的灾祸,有如一发千钧。《诗经》说:‘贤人逃走,诸侯邦国困苦’,说的就是这档子事呀! “这个时候,皇宫里没有皇位继承人,董贤据于高位,掌握大权,傅家有女儿作内应,他们自知得罪了天下官民,又跟中山王结下仇怨,必须结成统一战线,从共同的忧虑出发,同心合力、坚定不移,假托遗诏,不停运用赏罚大权,首先除掉心腹大患,迅速引用依附他们的人,于是借口中山冯太后曾经谋反,来阻止中山小王入京继位,同时征立另外的皇族远亲,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幸亏安汉公及时入朝,驱逐了董贤和他的党羽。当时,安汉公运用独到的明见,奋发一往无前的神威,张目扬眉,露出严厉的面色,振奋刚强勇猛的气势,趁着他们的阵脚还没有稳固、阴谋还没发动.就把他们摧毁了。象霹雷响起,像弩机扳动,敌人受到致命的打击,就是有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来不及还击,就是有樗里子那样的智囊也没办法预测,就是鬼谷子那样的高人也没法子应付!董贤只有丧魂落魄,自杀完事。人们都没有转身,日影都没有稍稍移动,天下就豁然廓清,成了太平世界。不是太后陛下没人能够起用安汉公,不是安汉公没人能够枚平这场灾难。《诗经》说:‘统帅尚父姜子牙,是这样威武,辅佐着武王’,孔子说:“当机立断才能成功’,这说的也是安汉公啊! “于是,安汉公便建议由原泗水国相甄丰、邰县令甄邯,和大司徒孔光、车骑将军王舜来安定国家,捧着朝廷的符令,到东方去迎接新皇帝,他们都因此而立了大功,接受了封爵,增加了封地,成为国家的名臣。《书经》说:‘能够识别人才。才算是聪明’,这不是在说安汉公吗?” “公卿大臣都赞叹安汉公的德行,称颂安汉公的功勋,认为他可以同周公相媲美,应当赏赐‘安汉公’的称号,加封两个县的食邑,可是安汉公都没有接受。古书上说,申包胥保全了楚国却不接受报酬,晏平仲辅佐了齐王却不接受赏赐,孔子说:‘能够用礼让原则来治理国家,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这就是在说安汉公啊!” “将要为皇帝聘娶后妃,主管官吏送上名单,安汉公的女儿列在首位,而安汉公深切推辞,迫不得已才接受了诏令。父子之间的亲情是天性生成的,想要儿女荣耀的用心比为自己还要迫切,皇后的尊贵地位相当于天子,这种机会千载难逢。然而安汉公从国家命脉出发,辞让大福的恩宠,事事谦让,往往坚辞。《书经》说:‘虞舜自认为德行不足以继承唐尧的帝应’,这简直就是在说安汉公嘛!” “自从安汉公接受策命直到现在,勤勤恳恳,恭恭敬敬,时时有进步,天天有提高,检点平常的生活言行去感化各郡国,遵循俭朴、崇尚节约去矫正社会风气,施舍财物、减少家产去给百官做表率,约束自身、主持公道去带动大臣,教育子女重视学习去振兴国家的教化。仆役穿着布衣,马匹不吃谷物,吃喝的费用不超过普通老百姓。《诗经》说:‘温良谦恭的人,立身行事就像鸟儿栖息在树上,生怕掉下去’,孔子说:‘吃东西不要追求餍饱,住房子不要贪图安逸,这说的不正是安汉公吗?” “他克制、约束自己,粮食都是零星购买,够吃就行,日用东西都依靠市场供应,总是当天用完,没有积蓄。又上报告归还孝哀皇帝所增加的封邑,交纳金钱,捐献田亩,把原来的家产都用尽了,来给众人带头。这才使得上下呼应,受他的影响而紧跟效仿,外有王公列侯,内有宫禁侍从,一呼百应,各尽所有,捐钱的献田的,都去救济贫穷人民,收养饥民荒众。从前楚国的令尹斗子文,毁家纤难,以致于吃了早饭不知道晚饭在哪儿。鲁国的国相公仪休,怕与菜农、织工争利,不吃自家园子里种的菜蔬,不穿自家仆人纺织的衣衫。安汉公做的,很得古人之意呢! “他敞开大门接待读书人,直到布衣白丁茅屋寒士。多次实行精兵简政,自己事必躬亲地揽下了许多行政工作,亲自接见州牧、都太守以厂的官吏,据实考核他们的日常工作,详细查明他门的是非功过。《诗经》说:‘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去服事皇帝”,《易经》说:‘整天自强不息,直到晚上还怀着警惕的心情自我审视,生怕出什么差错”,这不是在说安汉公还能说谁呢? “他接连经历三朝皇帝,都担任三公的要职,两次主持安葬大行皇帝的重要典礼,掌管首席大臣的职务,安定国家,全国人民倾心向往,人人都尽心竭力,没有派不上用场的。《书经》说:‘唐尧让虞舜管理国家大事,遭遇了重大变乱而不迷惑’,安公也是这样呢! “安汉公的所做所为,放到古代也是难得一见的,夏禹、后稷那样的圣人也不见得能够做到,而安汉公却坚持不懈地做了,目始至终不改初衷,可以说得上是尽善尽美啦!因此在三年之间,教化流行非常顺利,吉祥的征兆接二连三,难道这不是太后陛下慧眼识英难、群贤良的结果吗?这不仅表明圣君承受了天命,也表明贤臣不枉此生呢!夏禹治水成功,唐尧赐给他贵族使用的词器‘玄圭’,以表彰他的功绩。周公辅政有功,周成三封周公长子泊禽于鲁,规定鲁国可以世代用天子的礼乐祭礼周公,并配享郊祀。这是在表明君主不敢隐瞒贤臣的功劳,不敢贪天之功以为己有哇!评估一下安汉公的德行,这德行可以为全国人民作准则;考察一下安汉公的功勋,这功勋开辟了子孙万代的基业。基业开辟而赏赐不相当,准则树立而表彰不相称,这的确不是尊重国家、顺应天意的做法哩! “高皇帝表彰的原则是赏赐首功,所以相国萧何封邑的民户增加了一倍,又受到特殊的礼节待遇,奏事可以不用自称名姓,上殿可以不必小步快走,还赐封了他的亲属十多人。表扬好人好事不应该有厌倦的时候,颁发各种奖励不应该有吝惜的时候,只要献上一个良策,就一定赏赐爵位,所以促头郎公孙戎因为证明樊啥并没有谋反,就被高皇帝封了二千户,孝文皇帝表彰赏赐绛侯周勃,加封一万户,赏赐黄金五千斤。孝武皇帝优折军功,裂士三万户赏赐卫青。卫青的三个儿子,有的还在怀抱里,都被封为通侯。孝宣皇帝突出表彰霍光,增加封邑,并规定子孙可以原封不动地继承,受封的有三人,推恩到了任孙子一辈。上面这些功臣,象绛侯,是依靠大汉藩国的巩固,倚仗朱虚侯刘章的刚直,拜托众将领的团结,凭借互相扶持的形势,诸吕虽然用心险恶、企图夺权,终于不能成功。象霍光,是凭借长期执政掌权的有利条件,趁着政治斗争屡获大胜的声威,没有遭遇什么逆境,更没有受到冤枉迫害而离开朝廷,朝廷的要员都是他的同党,他主宰一切经历了很长时间,掌握政权经过了几代更迭,虽说有功劳,但成功的路程比较平坦,就这样,霍光也还有筹画定策不慎重,错误地迎立昌邑王刘贺又随后废之的麻烦。至于卫青和公孙戎,不过是三刀两枪之功、一言半语之劳,也都受到高爵厚禄的封赏。拿安汉公的功劳跟张侯、霍光相比较,那是创造时势与利用时机的差别,跟卫青、公孙戎去比较,那就是天壤之别了!而且,安汉公又有领导百官管理政务的实效,应当说与夏禹、周公是同样伟大、同样崇高的,理应获得象他们一样的表彰赏赐,哪里只是跟象刚才所说的那些人相提并论呢?可是到现在,连卫青那样的厚赏也没见颁给安汉公,我真是迷惑不解! “我听说对空前的功勋,赏赐是不受什么限制的;对最高的德行,表彰是没有什么框框的。所以周成王对待周公,就超过了纵横各一百里的限度,越过了九种赐物的规格,开拓纵横七百里的疆界给他,让他同时统治商国、奄国的人民,把殷朝遗民六族赏给他作为属国,赏赐大车和大旗、封父的大弓、夏后的玉璜,允许他设置太祝、太宗、太卜、太史等中央政府才设置的官员,赏赐美好的器物和记载典章制度的文书,给设置百官和祭器,准许使用白色的、雄性的牺牲去祭祀他,准许举行郊祀、望祭的盛大典礼。周成王说:‘叔父,给您的长子封土建国。’于是周公父子接连下拜,接受了这些封赏。这可以说得上对空前伟大功勋的赏赐不加限制了。还不光这些,周公的另外六个儿子都有封国。《诗经》说:‘没有一句好话不被采纳,没有一项功德不得报偿’。报偿就应当跟功德相称,不相称就不能算是报偿。再看近代的事例,高皇帝虽然订立誓约,不是姓刘的不得封王,然而却把鄱阳君吴芮封为长沙王,并下沼书称他为忠臣,把这些明确规定在法令上,这表明,为了向全国人民昭示信用可以不受制度的局限。春秋时代晋悼公采用了魏绛的策略,华夏各国都服从晋国。于是晋悼公分出郑伯献来乐队的一半赏赐魏绎。魏绕深切推辞,晋悼公说:‘没有您,我的势力不可能越过黄河。封赏是国家的制度,不可以废弃不用。您应当接受这些乐队。’魏绛于是有了钟磐之类的乐器。《春秋》褒扬了这件事,肯定了巨子竭尽忠诚而又推辞赏赐、国君了解臣子从而坚持赏赐的做法。现在太后陛下您既然了解安汉公建树了象周公一样的功德,却没有实行象周成王那样的表彰赏赐,竟听从安汉公的坚决推辞,不考虑《春秋》所说的明明白白的原则,那么,人民和臣下将称说什么?子孙后代将记述什么?这的确不是治理国家的办法。我愚蠢地认为,应当扩大安汉公的封国,让他象周公一样;封建安汉公的长子,让他象泊禽一样。所赏赐的东西,也都象周公一样的规格。其他儿子的封赏,也比照周公的六个儿子。这么一来,臣子们就会明显地受到鼓舞而献出忠诚,百姓们就会明显地受到教育而感激恩德。臣子们果真献出忠诚,百姓们果真感激恩德,国家大事还有什么不能办好呢?希望您深刻考虑祖宗的重托,敬谨地畏。惯上天的告诫,效法虞舜和周成王的英明措施,完全给予象对伯禽一样的赏赐,不要吝惜象对周公一样的报偿,让圣明制度得以完备,使子孙后代有所遵循,全国人民简直幸甚至哉了!” 内侍念完陈崇的奏章,累得脸儿都青了,叩完头赶紧下去灌参汤。 王太后可没听累,连气都没喘就逼着王莽表态: “安汉公,你也听明白了,陈崇可是代表了一大批人的意见哪!前些日子,朕已经让公卿大臣们传阅了这道奏章,大家都说写得好,应当采纳他的建议。现在的关键就在安汉公您这儿了,只要您点个头,朕马上召集公卿研究实施的细节问题!” 王莽好像陷入了沉思,半天儿,才表示了自己的意见: “这件事,还是先缓一缓的好!一来,国家初定,就急着封赏大臣。尤其是用如此之高的规格封赏臣王莽,只怕影响不好,未必能如张竦、陈崇奏章中所期待的,造成全国上下、朝野内外同心同德的政治局面。虽然臣王莽履任以来,尽心竭力,倒是办了点儿实事,但大汉历成、哀两朝,有些问题已是积重难返,到底效果如何,还有待调查确定。臣以为,与其封赏,不如派员分赴全国各地,巡视、考察国情民俗,来得实在一些。” 王太后想了想,也是,光听下面的汇报,恐怕报喜不报忧的不在少数,是应当派得力人手实地考察一番,看看还存在什么弊病,也好克服、纠正,对于国家来说,的确比只封赏一两个高级官员迫切得多。 “也好,这阵儿天冷,等明年一开春,就派几路巡访使出去,详细考察考察。不就是花点旅差费嘛,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让他们别乘机搞公费旅游就行。事由这道奏章而起,就让陈崇带队!您看这么行不行?” 王太后倒要请示王莽!吓得王莽汗毛直立: “您说了就算!另外,臣之所以请求暂缓批准这道奏章,还有一层意思:奏章中提到要封赏臣之长子,臣以为更是不妥,王宇犯罪已经伏诛,应当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怎么还能再行封赏?” 王太后解释: “陈崇奏章在前,王宇伏诛在后,他陈崇一个小小的大司徒司直,哪比得上料事如神的那个什么葛亮!” 王莽不赞成: “话不是这么说,太后!如今讲究的是个超前意识,凡事得有预见性!人是会变的,由忠到奸,或者由奸到忠,也就是一步两步的事儿!再看臣那个犬子王宇,平时也不好好学习,不遵守我给他们订的家规庭训,尽弄点子狐朋狗友套头络脑鬼混一气,到节骨眼儿还能不犯错误?由此看来,老于英雄儿好汉的说法,太不可靠了!就算臣以周公为榜样,臣的犬子们也未必尽如伯禽之辈!为了这事儿,臣是痛心疾首、深切自责,还特地写了八篇文章,叫‘八书’,从各个角度详细论述了尽忠尽孝的臣子之道,也算是告诫臣那群不争气的儿孙吧!” 王政君眼睛一亮: “这‘八书’一定是安汉公的肺腑之言、心血所凝。大司马护军昨天的奏章中也提到了‘八书’,他建议把这些文章分发各地官学,当做年轻人的行为准则呢!朕已经同意,让有司布置去了,今后要把这‘八书’当做《孝经》一样看待,全国吏员,凡是能够背诵‘八书’的,都记录在案,作为考核政绩、提升职务的重要参考依据,就是天子,也要认真学习八书!” 老太太心血来潮不要紧,可坑苦了刚当上新郎官的汉平帝刘衎。 小皇上乳臭未干、情窦未开,就被稀里糊涂地推进了洞房,看着如花似玉的十二位美人,愣没有什么举措。 新任皇后王氏小美人毕竟算是大姐姐,冲那十一位一摆手: “你们各回寝殿安歇,皇上这里,由本后亲自照应。” 这帮小女生长吁了十一口气,如蒙大赦。虽说女官们事先已经把新婚知识详加解说,她们还是对人生关键一幕怀有恐畏,不知道那位天下至尊会时她们采取何种行动,初夜的剧痛义到底有多么可怕。 如今见小皇上暗昧如斯,大婚给他带来的只是“大昏”,嫔妃们倒是如释重负,婷婷袅袅、环佩玎珰,全部撒了丫子。 小王皇后—一对不起,汉天子好几代了,居然弄了三位姓王的皇后,宣帝一位,元帝一位,平帝又一位,为了区别,我们只好在王莽女儿的头衔上附加了一个“小”子。小王皇后端坐在合欢榻上,怀着少女的羞涩,偷眼去看她的丈夫。 那位大丈夫,这会儿是愁眉紧锁,口中念念有辞,也不知在嘀咕什么。 龙凤红烛已然燃去近半,大丈夫还在念秧子,一点儿也没奔赴人生第一驿站的意思。 小王皇后困得不成体统,顾不得羞答答的淑女风范,低声呼唤: “陛下,您该歇着了。” “别捣乱!瞧,又背串了不是?” “敢情陛下如此用功,新婚之夜还在背诵圣贤之书?” 小皇上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圣贤之书?王八书!” 小王皇后噗嗤一笑: “您又拿唔们开心!妾身虽然无德,闺门之中却也学过四书、念过五经,三坟五典也知道些皮毛,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三八书’呢!” “你爹是不是姓王?他写的‘八书’是不是‘王八书’?” 小皇上举起那札竹简,恨不得杵到新娘子的脸上。 “是我爹写的那堆东西呀!这有什么难的?妾身帮陛下来背!” “帮什么帮什么?朕倒霉就倒在你们父女身上了!你爹,口口声声教训子孙要行孝道,你们倒是孝道了,可朕呢?朕连亲生母亲都好几年没见了!俩舅舅也都遭了你爹的毒手!他们招谁惹谁了?还有你,不说好好在家里呆着,当你的大小姐,偏要来做朕的什么皇后!哪儿是皇后,简直就是你爹安插的特务,奸细,小克格勃!想跟朕同床共枕、鸾凤合谐?姥姥!朕非让你守一辈子活寡!等朕亲了政,非好好整治整治你们王家不可!朕要不来个一报还一报,朕就是茄子!” 几句话,说得小王皇后泪如雨下,新化的晚妆弄成了一团糟: “陛下,可不敢这么大声!要是让妾父知道您这么恨他,您的宝座就坐不住了!别忘了,他能在这么多汉室宗亲中选立了您,就能同样轻轻松松地把您给废了!他可是六亲不认的主儿!” 小皇上大感意外: “你,皇后,原来跟你爹不是一条心?” 小王皇后含泪点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背着走,这不是孔老夫子说的嘛!臣妾既入汉宫,就当以身侍君,生是刘家人,死是刘家鬼!” 得,出了个叛徒! “唉呀,朕倒错怪你了!算了,不背这劳什子了,咱们睡觉吧!” 小王皇后粉面通红,“睡觉”两字令她顿起遐想: “臣妾蒲柳弱质,未经风雨,望陛下怜香惜玉,稍敛龙虎之师,莫纵雷霆之势……” 小皇上整个儿一个糊涂: “不就睡个觉嘛,有什么怕的,还又是风又是雨,狮子老虎全上了,哪有那么多麻烦!” 敢情这位当真是榆木疙瘩,小王皇后倒自作多情了。 小两口规规矩矩上了合欢塌,还真是秋毫无犯,可就是俩人都单着睡惯了,听着别人喘气翻身就别扭,谁也睡不安生。 “皇后,这就是结婚娶媳妇?没什么了不起的嘛,怎么大人一听说结婚就都跟上了弦儿似的来劲?” 小王皇后初谙人事,可不敢直说,怕把皇上教坏了: “可能都这样吧?好多事都是,听着挺美的,真做起来也就没什么希罕的了。陛下要是睡不着,臣妾还回自己屋睡去?” “别,乳娘也不在了,半夜里谁给朕端尿盆地?朕想了,那个什么‘王八书’还是得背,别让你爹瞧出什么来。你不是在家都背过吗,干脆,你就负责提词儿。” 小两口还真在被窝里背开了王莽的八书。开始倒是正词儿,背着背着,全都困了,就背成了这个样子: “莽家门不幸,屡生萧墙之患,静思之,乃律子不严之过也,观夫今古,忠臣之门,未尝见仵逆之子,孝子之家,何曾少报国之臣。忠者,孝之标也,孝者,忠之本也……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朝花夕拾杯中酒……呼噜呼噜打呼噜……” 呼噜还没打痛快呢,天亮了,内侍进来“叫起”: “皇上皇后吉祥!” 小皇上搓着眵目糊: “没醒呢没醒呢!莽家门不幸屡生萧墙……” “陛下、先别背这个了,这儿另有一套词儿,呆会儿等着用呢!” “啊?又要背?这又是哪个三八蛋写的!” 小王皇后接过来一看: “皇上,不是八书了,是策命典礼的词儿,没几句,好背。” “策命?刚策命完皇后、嫔妃十二女,又策命谁?” 内侍躬身启奏: “皇上您还不知道哇?这回是策命宰衡!” “宰……宰谁?”小皇上虽说年幼,大汉官制却滚瓜烂熟,本职工作嘛,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宰衡”这么个官衔。 内侍这会儿有点多嘴逞能了: “宰衡是太宰和阿衡两个古官的合称,殷朝的伊尹当过阿衡,负责教养、保护幼主,周朝的周公当过大宰.总管全国政务。如今晚咱大汉把这俩职务合二而一,新捏咕出宰衡这么个玩艺儿来。嗐,您甭管它宰谁衡什么,照着这两句词儿,一念,就算齐活。” 小皇上不肯草率: “照这个意思,我大汉必有伊尹周公之辈的杰出人物,才会因人而设此职,不弄清此人是谁,这词儿,朕是一句也不背!” 他还拧上了! 前殿的钟鼓声已隐约传来,内侍急了: “皇上,这还用问吗?大汉朝里里外外全算上,除了安汉公有谁能担得起宰衡的称号?” “又是他!” 平帝就有不满之意,小王皇后伸纤足轻轻踩了丈夫一脚: “皇上,您不早就说了,安汉公忠心可嘉,一定要封他一个大大的官儿做做吗?昨儿个夜里,咱们怎么说来着,难道您睡过就忘?” 小皇上才算醒悟过来: “对对对!不是安汉公,朕看他们谁敢宰、谁敢衡!没错,是朕说的,昨儿个夜里,咱门俩在被窝里商量定了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骂: “是哪个马屁塞子提的建议?倒霉催的!王莽的权力够大的了,还要加封,这不快顶着天了吗?干脆,朕这个倒头皇上也别当了,直接让王莽皇袍加身倒更痛快!” 想是这么想,典礼还得去参加,毕竟已经大婚,虽说仍未亲政,这种礼仪性的活动也算是摆摆他皇帝威风的机会。 到了前殿,小皇上才弄明白,原来打报告的还不上一个,咱大汉的马尼塞子简直是数不胜数。 领头的是太保、王莽的堂兄弟王舜。 “在《春秋》里头,孔老夫子叔列过三种等级的大功大德,最高是建立德业,其次是建立功绩,再次是著书立说,当然这些只有最伟大的圣人、贤人才能做得到。对于这些圣贤,如果他们身为臣子,就应当趁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大行封赏,这样才能使他们成为万世景仰的大臣。殷朝的伊尹、周朝的周公就是这样的人物啊!” 王舜一带头,公卿百官,连布衣百姓,全都不甘落后,前前后后有八千多人递上奏章,一致响应王舜,并且有所发挥: “太保大人说得太对了!伊尹、周公都获得了超过上公的赏赐,安汉公可比那两位强多了,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皇家的奖励?” 气势太大,排山倒海。王太后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折腾了一宿,最后形成决议: 一、把前次安汉公退还的召陵、新息两县以及黄邮聚、新野县的田亩重新封给安汉公; 二、采用伊尹、周公的称号,给安汉公加上宰衡的官号,位列上公,宰衡的属官椽吏俸禄定为六百石; 三、三公对安汉公讲话,要先说“冒昧进言”,所有官吏不得与安汉公同名同字,安汉公外出,定规二十名期间亲兵、三十名羽林骑士、前后大车十辆随行,以壮声威; 四、赐安汉公母亲“功显君”的称号,食邑两千户,授予配上火红缓带的黄金印章; 五、封安汉公三子王安为褒新侯、四子王临为赏都侯,以示褒赏新都侯之意; 六、追加皇后聘礼三千七百万,合成一亿之数,以明大礼。 少年天子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这不全都定好了嘛!还要朕来走这个过场干什么!朕回去歇着了!王八书还没背完呢!” 王太后连哄带吓唬: “天子!策命大礼,没有皇上亲临怎么可以?况且,安汉公确实对朝廷有功,适当封赏,也不为过,皇上别心疼这几个小钱,江山要紧,皇上的龙廷要紧!这叫吃小亏占大便宜!再说,今天要赏的,全是上次安汉公退还给朝廷的田亩、彩礼,顶多额外加了个宰衡的官号而已!堂堂大汉天子,可不兴这么小家子气!” 别看平帝还不懂人事,这笔帐倒能算得过来: “太后,不是朕小家子气,朕是担心安汉公权势太大,功高震主,将来于朕不利……” 王太后一瞪眼: “小毛孩子,你懂个屁!你是谁扶起来的?没有安汉公,你不过是个病病秧秧的中山小王,知道什么利不利的!有老太太在,安汉公还能把你吃喽?别废话了,典礼马上开始!来人,宣安汉公父子上殿!” 钟鼓齐鸣,王莽领着王安、王临一路小跑,趋到前殿。 司礼官高声宣读策书完毕,王太后冲平帝直使眼色,该小皇上登场了。 小皇上拿定主意,今儿个是死尸不离寸地了,你们爱封谁封谁,反正朕是死活不出场——比临唱之前拿搪的歌星态度还坚决。 王莽领着俩儿子已经按周公故事父前子后地跪稳当了,可是皇上迟迟不下龙椅,空了场了。 不光跪那儿的王莽爷儿仨别扭.殿上殿下的满朝文武也觉干得慌,隆重的策命典礼,居然会出现这种场面,真正有失朝廷威仪。 王太后绷不住了,怒视小皇上。 小皇上也会来事儿,假装还在那儿背词儿,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晃脑袋,一会儿翻白眼儿,一会又嘬牙花子,反正让你们知道,朕不是不出场,是台词儿不熟! 王政君心中暗骂: “不中用的东西!想着你媳妇儿也娶了,让你支应支应礼仪性的活动,也好向天下昭示天子很快就将亲政,谁知你这么不争气!算了,救场如救火,还是老太太亲自出马吧!” 王政君腾腾几步下了宝座,劈头夺过策书: “安汉公跪拜受策!” 这回轮着王莽这头出毛病了,跪是早就跪着了,拜也拜得是稽首如仪,可就是词儿不对,不是什么“吾皇万岁万万岁”,而是:”臣,臣不敢!” 王太后真火儿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光禄勋你们是怎么排练的,弄得个乱七带八糟!安汉公,他门不懂规矩,您是三朝老臣,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什么叫‘臣不敢’,不敢您跪到这儿?受策是这词儿吗?” 王莽趴在地上,头也不抬: “太后息怒,不是臣忘了词儿,臣是的的确确不敢受此隆宠!” “得了得了!你们是成心不让朕省心!散会,退朝!” 扭头一看,平帝还在背他的词儿呢,老太太一把拽起他来: “都散戏了,还背个什么劲儿!走,上长乐宫给我背八书去,背错一个字儿,还罚你蹲那小黑屋!” 全散了,王莽爷儿仨还趴在地上不走,内侍过来: “安汉公,起驾吧您!唔们该打扫卫生了。” 王莽这才敢抬头: “有劳大驾,王莽有一道封事,请速呈太后御览。” 太后正在长乐宫厉声厉色监督小皇上背书,一见封事递到,先不看: “又是安汉公上的封事?你怎么那么多事,又给朕找麻烦!你不知道哇,安汉公一上封事,不是告病就是辞职,你是怕我没地方给人做思想工作去是不是!” 果然如太后所料,王莽在封事里提出,只能接受给他们老太太的功显君封号,其他各项赏赐,精神的、物质的,包括“宰衡”的官号,王莽是一概不受,原封退回。 更绝的是,王莽真又拿出身体不好的杀手涧,明明白白表示,如果不接受他退还封赏的请求,他就正式打报告提前退休! 小皇上求之不得: “那就让他退休好了!朕就不信,没他这臭鸡蛋,咱还会做不成槽子糕!” 王太后瞥了小皇上一眼: “说得轻巧!你是能安邦,还是能治国?十来岁的小毛孩子,口气倒不小!” 小皇上大概以为娶了媳妇儿就外大人,底气挺壮: “安邦治国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画个圈儿、写个‘可’嘛!” “敢情是看人家养孩子自个儿不费劲!画圈儿是不难,长个脑袋就能画,可是皇上别忘了,大汉朝里里外外多少事儿都得决策,你知道哪件该画哪件不该画?” “哼!他安汉公也不是单枪匹马包打天下,有三公、四辅、九卿、百官,编制十几万人呢,他们难道就一点儿也不帮衬帮衬?有了这十几万人,朕照样把国家大事料理得头头是道!” 王太后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打住吧皇上!十几万人是不假,可有几个听您皇上的?扒拉人头算一算,那都是阎锡山的队伍!别的个说,光这次打报告为安汉公请封的,就有八千多口子!这叫什么?这叫群众威信!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安汉公就凭着这拨人,想登上九五之尊也不是难事儿!也就是我们王家,几代人为国尽忠,没人往那上头想,你还不说好好拢络拢络,真要逼急喽,我看你是凭文还是凭武,去慑住局势?” 小皇上哑巴了,吭吃半天,挤出一句话来: “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跟你商量也没用!来人,火速召太师孔光进宫,姜还是老的辣!” 太师孔光颠儿颠儿赶来,怎么来怎么去听太后一说,他乐了: “嗐!火急火燎把老臣召来,就这档子事啊?小菜儿一碟儿呀!咱们这么着,安汉公退还封赏的请求呢,也别不答应,是也别全答应,弄个折衷方案。您听我给您算一算,王安、王临亲自接受了褒新、赏都两侯的印缓,这事儿不能更改,已经通告上天了嘛!黄邮聚、召陵县、新野县的田亩提供的经济收入虽说是多了点儿,全归安汉公一个人,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既然安汉公想用自我克制来促成国家的教化,那就先允许他退还,以后找机会再说。至于宰衡的官位,跟他说明白,是责任而不是虚荣,不过是给安汉公肩膀上再加点儿份量,让他多操心多受累,好及时实现政治清明、社会安定的目标,况且又不能世袭,他还担心什么?追加的彩礼钱,是尊敬皇后的表示,又不是给安汉公本人的,谈不上受不受、退不退,功显君的封邑,止于本身,不予推恩,褒新、赏都两国的封邑才合三千户,并不算多。您把道理跟安汉公讲明白了,臣以为他不会不理解。” “这个方案按说也将就过得去,可是,朕担心安汉公连这一步也不肯退让。卿也许还不知道,每回朝廷给他加封赏,他总是痛哭流涕叩头坚辞,这次更厉害,他已经打了报告,看那意思,如果不答应他退还封赏的请求,他就撂挑子不干了。朕正拿不定主意.是权且听从他的推辞,好为大汉留住架海金梁、擎天玉柱呢,还是坚持贯彻对他的封赏,明知道封赏完了他就退休也不管不顾?” 王太后愁眉紧锁,小皇上幸灾乐祸。 孔光失仪大叫起来.因为他说出了能够解开太后心里愁疙瘩的法子: “安汉公是唯恐天下人怀疑他的忠心,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没错,老臣以为,他这就是下得不能再下的下策!可是以安汉公的聪明睿智,他居然会忽略了一条:忠臣有时候也得委屈一下自己的操守,假如这种操守影响了大局,比如像这次朝廷封赏个人受不受封赏事小,君主信赏必罚的原则可是顶顶重要的!安汉公既然是忠臣,那就得认了,宁可让别人去说三道四,也要维护这条原则,您就这么说,拿个‘忠’字一压他,看他还好意思再推辞!当然,搞就搞得像模像样,您可以派大司徒、大司空拿着使节、捧着制书,命令他迅速上朝办公。另外,还得绝户点儿,严令尚书,不得再接受安汉公推辞封赏的奏章——让他没地儿说理去!” 其实王莽的心事孔光只猜对了一部分。那天上殿受策之前,王莽就准备好了推辞来着。一方面确实是为着他忠臣的操守,另一方面,王莽更看中的还是实际权力,光是金钱、土地等等物质上的优惠,对他这个一向不太注重享受的人来讲没有太大的诱惑力。他信奉一条准则,人生在世,就要干出一番书业来。既然现在命运把他推到了大汉的政治舞台上,甭管白脸红脸,唱就唱出个碰头好来!可“宰衡”名义上虽说是在三公之上,看那样子却只是个荣誉性的职务,要不怎么连个印信都没有? 至于策命典礼上小皇帝的不满情绪,王莽并不是没瞧出来,但他表示理解,毕竟自己杀了人家两个舅舅,想不让人家记恨也不可能。不过,他认为,自己的举动是出自公心,没有半点儿见不得人的,为了大汉国统,他不也逼死了领头闹事的亲生儿子吗?这一片良苦用心,他相信幼主长大之后是会体谅的,他王莽还不是为着汉家天下? 赶到大司徒、大司空两位大人当真持节承制代表太后诏令王莽出来办公的时候,王莽决定把事情说清楚,着重点当然放在宰衡的实际权力上: “臣王莽在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六月戊午日那个发生突然变故的夜晚,以新都候的身份被引进未央宫,三天后庚申日受任大司马,忝列三公之位,元始元年(公元元年)正月两辰日受任太傅,被赐予安汉公的称号,充数四辅之职,今年(元始四年,即公元4年)四月甲子日又受任宰衡,位列上公。王莽俯伏考虑,爵位是新都侯,称号是安汉公,官职是宰衡、太傅、大司马,可说是爵位显赫、称号崇高、官职重要。一个人承受了五项殊荣,的确不是我这个鄙陋的人所配承当的呢!据查,元始三年全国的收成已经恢复正常,形势是不错的,也是应该好好抓抓官吏队伍的建设,把职官配置齐全。《谷梁传》里说得好:‘天子之宰,通于四海’,依臣的肤浅理解,宰衡的官位应当是把匡正百官、平治全国作为职责的。这样重要的官职,居然会没有印信,怎么去履行职责?发个文件都没章子好盖!这就叫有其名而无其实。当然喽,臣王莽才疏学浅,本无兼任这么多官职的能力,现在圣明的朝廷既然错误地任用了王莽,怎么也得给我创造点儿工作条件吧?要求也不高,请命令御史刻制宰衡印章,就刻这么八个字:‘宰衡太博大司马印’,应当不算什么难事儿吧?刻制成了,授给臣王莽,王莽立马上交太傅和大司马的印章!” 才这么个要求?王太后高兴坏了: “画圈儿画圈儿!御史赶快加班儿,好好刻制宰衡太博大司马的金印,刻好之后,还要仿照相国的规格配上绿色儿的绶带由朕亲手授予安汉公!”——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22章 托古改制 ●“这怎么敢当!安汉公冲我们跪下,那我们还不得趴着?” ●三百虎贲责任重大,专门负责安汉公的安全,进出安汉公官府、私邸的,天王老子也得出示通行证。 ●王莽志满意得:“这就是教化的作用!当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如今大汉也能做到这一步,可真是不让古人哪!” ●小皇上没日没夜抢修子午道,终于引得旧病复发,王莽的祈祷也没能挽留圣驾。 宰衡的金印到了王莽手里,可不是拿来撑门面的,四十九岁的王莽,持胳膊挽袖子,准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了。 这年是汉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 王莽既然把周公当成了偶像,在考虑朝政大事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要效仿当年周公的所作所为。 王莽认真回忆着年轻时学过的有关周公的知识,想来想去,他明白了,周公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代大宰,垂范千古,不仅在于他曾经手持大斧,协助武王攻破殷都、灭了纣王,也不仅在于他曾经不顾流言蜚语,毅然诛杀流放了同胞兄弟管叔、蔡叔。王莽认为,周公最伟大的功绩,还是在于他用了七年的时间,订立了一整套政治制度,成为周朝八百年的立国之本。连孔圣人在慨叹春秋年间礼崩乐坏,政治上一团糟的时候,不也无限憧憬地赞美周公订立的西周礼制,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于是,王莽打算学着周公的样儿,制订一套详尽完善的礼乐制度。 典章制度,是由刘歆主管着的。王莽自然要把刘歆请过来,商量商量怎么个弄法,才能仿照西周郁郁乎文哉的礼乐制度,弄出一套美仑美奂的东西来。 刘歆立功心切,早就憋足劲了,如今有这机会,怎能辜负领导的信任? “安汉公,刘秀冒昧进言,这件事在刘秀脑子里转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秀琢磨着,要确立能跟周礼相媲美的典章制度,先得从理论上搞清楚,什么是周朝古制,毕竟年头大远了,当中又让五霸、七雄、秦始皇一帮子人搅和得可以,到现在,不好好考证考证,谁还能说得清周朝礼制的来龙去脉、子午卯酉?” “嗯,这点我王莽也想到了,咱们太学目前只开了五经这五门课程,十二家学说,每家学说有博士一人,这是远远不够的!我打算增设一门《乐经》,使成为六经,同时增加博士名额,每一经各设五位博士,五六三十位,专门研究古代经典,从中发现历史的闪光点。另外,在全国范围内征求精通一经并教授弟子十一人以上的学者,以及藏有散失的《礼经》、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籀篇》文字,或者通晓这些文献意义的人,让他们到公车衙门集合,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嘛!不光这些人,全国各地,凡是具有卓越才能的读书人,都让他们到首都来,好吃好喝好待承,让他们充分阐述各自的见解,并且着专人记录在案,以便订正多年来流传于世的错误学说,统一各种学术分歧。当然喽,估计这么一来,公车衙门的接待能力怕是抵挡不住,大汉人才济济,怎么也得有万儿八千的,吃、住都成问题。不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可不能抠抠搜搜的!我已经下了决心,趁着这两年年成不错,国库里还有点子积蓄,豁出去了,在太学建筑一万间学生宿舍,一来安顿各地赴京的士人,二来也好改善改善太学生们的居住条件……” 刘歆虽为汉室宗亲,却也是读书人出身,对满腹经纶却又陋巷箪食的现象深有感触,王莽的决定使他异常激动,也忘了先说朝廷规定的那个什么“冒昧进言”了: “您这可是积了大德啦安汉公!这要是真能兑现,刘秀敢说,全国士子都得冲北烧高香!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就差念“阿弥陀佛”了。 王莽啧了一声: “干嘛还‘真能兑现’?如今莽身为宰衡,新刻的大印就在腰里掖着,造多少预算都不用发愁不批准!这不是吹,这一万间宿舍不算,另外还要搞点配套设施,像什么太学市场,什么常满仓,都同步建设,要让优秀人才住得好、吃得好,还得有地方购物,这才体现朝廷对读书人的优惠政策嘛!这可是百年大计!说实在的,大汉穷不穷?是穷,可是又不穷!从达官贵人的牙缝里随便挤点儿,就足够盖他十所八所太学了!” 刘歆好容易等到了王莽喘气的空档: “安汉公,您的设想太完美了!刘秀不才,愿亲自担任太学宿舍的工程总指挥!” 王莽脸一沉: “怎么?颖叔你也看上这份肥缺了?打算在工程上捞点儿油水?” 刘歆吓了一跳: “岂敢岂敢,刘秀只是想尽绵薄之力而已!谁要有那个念头,让他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养个孩子叫他没……” 文化人,说到这儿生把那俩脏字儿嚼吧嚼吧又给咽下去了。 王莽哈哈一笑: “笑谈,笑谈!太学宿舍不让你插手,不是为了这个,莽另有重托,要仰仗颖叔鼎力相助呢!” 说着,王莽这位大人物,居然恭恭敬敬给刘歆下了一礼。 “折煞我也!”刘歆忙不迭地叩首还礼,感激涕零: “安汉公但有驱使,秀当不遗余力!” 王莽凑到刘歆近前: “颖叔,莽打算按照周朝故事,重新修建三大建筑,明堂、辟雍、灵台……” 没等王莽说完,刘歆就蹦了起来: “英明!英明!成周盛世,就要重现在大汉了,待刘秀谢天谢地……” 王莽一拦他: “先别谢,明堂、辟雍、灵台,都是成周古制,早已湮灭而不可查,颖叔是我大汉第一才子,博古通今,莽愿请闻其详。这三大建筑具体都是干什么用的,应当怎么建,说得越详细越好。” 刘歆有点儿当仁不让的意思: “这您算问对人了!咱先说这明堂。明者,宣明政教也。但凡有什么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重大典礼,都在明堂举行……” “等等,照这么说,明堂的作用不跟未央宫前殿差不多了吗?”王莽提出疑问。 “真让您说着了我的安汉公!据刘秀我考证,上古时代,帝王宫室简陋得很,不像咱大汉这么恢宏,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甘泉宫,光是大规模的宫宇建筑群就有好几处。古时候,世风崇尚简朴,一座明堂,就解决不少问题,很有点儿多功能、一揽子的意思咧!” “哎哟!这么一来,还用得着大兴土木再建一座明堂吗?” 王莽有点儿犹豫,毕竟,建明堂得花不少银子呢! “用得着,当然用得着!这叫存古制!您不是要恢复周制吗?建明堂就是一个重要标志!” “好一个存古制!那么明堂应当怎么建,建在什么地方!” 刘歆翻了翻眼皮: “地址嘛,不宜选在宫中,最好能在郊外,国都之阳的东南郊就不错,一来避免跟宫中的前殿重复,二来举办什么活动,出来进去的满大街也可以扩大影响。至于怎么建,应当严格依照古制。刘秀研究过,周朝的明堂,整个儿建筑上圆下方,八窗、四达、九室、十二重、三十六户、七十二牖,这都是有讲儿的!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八亩,法八风;四达,法四时;九室,法九州;十二重,法十二月;三十六户,法三十六旬;七十二牖,法七十二候。您瞧瞧,一座明堂有那么多讲究,象征性多强!不盖怎么成?” 王莽点点头: “那么辟雍呢?” 刘歆一笑: “辟雍呀,倒不必太着意了,咱大汉有了。” “有了?在哪儿?” “安汉公,辟雍,其实就是太学。这个辟字,又可以写成壁,周朝为了给贵族子弟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在雍水河畔,建了这么一所国立贵族大学,一共有五座建筑,南为成均,北为上库,东为东序,西为瞽宗,中日辟雍,因为是在雍水河畔,又形如壁环,所以叫做辟雍。《礼经·王制》里说过:‘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所以刚才您说要建辟雍,我就想告诉您,周代的辟雍,就是咱大汉的太学。” “幸亏遇上专家了,要不,指不定露多大的怯呢!不过这也没关系,咱们不是计划兴建太学宿舍吗,就把这两者合并,都算在辟雍工程里头,理由跟刚才你说的一样,存古制嘛!灵台你就不用说了,就是天象台,准备在西北郊择一佳址,也照着周文王那座灵台的样子盖。咱大汉的亭台楼榭虽说不少,可专门用来观测天象的这还是头一座,可得盖得象模象样的!” “那是那是!天象那东西,灵着呢,小至个人的疾病生死,大到国家的兴盛衰亡,都有天象预警呢——都知道您平时最相信这个!说了半天,也不知刘秀说明白没有?” “明白了,明白得很!颖叔,回去之后,务必尽快根据考证结果绘制出示意图来,咱大汉朝里朝外,大概就得你亲自监造这三大建筑了,我派将作大匠协助你!” 刘歆受宠若惊: “秀怎么敢当!这可不是普通的工程,政治意义忒重大了,刘秀这双肩膀,可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颖叔就不必推辞了嘛!当然,如此重大的事情,莽是决不会当甩手大掌柜的!待莽奏明太后之后,也当亲临现场,为伟大的事业添砖加瓦的!” “这刘秀就放心了!您是不知道哇,您现在一举一动的表率作用有多么立竿见影!您只一去,都甭亲自动手,大伙儿的干劲立马就得给煽动起来!擎好吧您!” 刘歆还真不是舔腚沟子。八月庚子日一大早,安汉公宰衡太傅大司马新都侯王莽捧着文书亲临明堂、辟雍的施工现场,才象征性地铲了三锹土、搬了两块砖,立马传播得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瞧瞧安汉公,那叫身先士卒,二百来斤的大土筐,扛起来就跑!” “那算什么?您老是没瞧见,就悠那一锹下去,愣铲起一座小山来!大司马,人家练过武功!” 王莽赶上推土机了! 甭管是不是推土机,反正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目的王莽算是达到了。 第二天,也就是辛丑日,十万人大聚会,有儒生,也有平民,全都跑来义务劳动,大干苦干加上二十三干(巧干),二十天的工夫,废弃了上千年的明堂、辟雍、灵台,就堂而皇之地耸立在众人面前了。 三大建筑刚刚落成,立马就派上了用场。 王莽知道,眼下大汉的局面,还离不开刘家的支持,正好明堂也盖得了,干脆尝尝新鲜,搞他一次大规模的活动,不比剪彩实惠得多? 于是在元始五年正月间,在明堂举行祫(Xia)祭大礼。 所谓“祫祭”,其实就是合祭,是把刘氏远远近近的列祖列宗集合起来,归拢包堆儿大祭一回。嚯!气势那叫个壮观!浩浩荡荡,来了一千多号特邀嘉宾,其中有风尘仆仆赶进京来的二十八位诸侯王,一百二十位列侯,九百多位皇族成员。 祭礼本身倒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无非是把十来块木头牌位供起来,宰杀几头猪、牛、羊倒霉的畜牲,顶礼膜拜一番,就算完成任务。 但是真正让那些应征前来助祭的刘氏宗亲们血压增高、心跳加快、兴奋不已的,却是祭礼之后的节目。 什么节目?不是歌舞曲艺,也不是杂技小品,王莽动真格儿的了,趁着列祖列宗都在享用白水羊头的热乎劲儿,请太后宣布策命,对刘氏皇族大行封赏。 封赏的面儿真挺广的,光列侯就封了三十六位,一水儿的皇族。关于三十六位列侯封侯的问题,《汉书》中一共有三处记载,《平帝纪》、《王子侯表》和《王莽传》,但互相之间都有出入。有的说,封刘信等三十六侯是在平帝元始元年,有的说,元始元年封了刘信不错,但只封了十六人,刘宣等四人是元始二年封的,元始五年又封了刘赏等八人,合起来二十八人,另外那八个没说怎么回事。笔者臆断,三十六人的人数应当没有多大问题,《平帝纪》、《王莽传》两处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再看《王子侯表》,从刘信开始往后数,一直数到篇末的杏山侯刘遵,恰好也是三十六位。问题是,这三十六人封侯的时间上出入比较大,归纳一下,主要有这么几种情况:一,明明白白肯定是元始五年才被第一次封侯的,有八位,长沙刺王的儿子昭阳侯刘赏等人是也;二,元始二年封了四位,广阳缪王的儿子方城侯刘宣等人是也;三,以前被封过侯,但由于种种原因免了侯位,在元始元年的时候被重新封侯的有三位,东平炀王的儿子严乡侯刘信等人是也;四,元始元年初次封侯的有十五位,东平场王的儿子陶乡侯刘恢等人是也;五,另外还有几位,是哀帝时封的侯,楚思王的儿子陵乡侯刘曾等人是也。 站在王莽的角度考虑一下,一来明堂是首次正式启用,需要造个声势,二来通过大行封赏刘氏皇族,争取更多的拥护者,减少自己托古改制的阻力。仅仅从这两点出发,也有必要搞搞“滥竿充数”,三十六是吉数,六六顺嘛!所以极有可能,在元始五年明堂祫祭之后,除了这年初次封侯的八人之外,再概搂二三十位,重新申明一下朝廷的恩宠,以前虽然封过,可那不是在宣明政教的正式场所封的,不那么隆重对不对? 王莽这一追求隆重不要紧,害得笔者又多钻了两个多钟头的故纸堆,掰着脚趾头帮他算这三十六个人头,这叫什么事儿嘛! 三十六侯封罢,王莽又请太后宣布: “朝廷雨露,人人有份。一碗水端平不大容易,但至少别洒得太多,三十六人吃肉,八九百人喝汤,应该可以办得到,弄好了,没准还能闹块骨头啃啃。根据宰衡、安汉公的提议,朕宣布,凡是参加祫祭大礼的刘氏皇族,都可以荣获纪念奖,或者增加封地,或者赐给爵位,顶不济的,也赏给不同数目的金银财物。钦此!” 该封的封了,该赏的也赏了,可这帮人一点儿走的意思也没有,还在明堂扎着堆儿。 太后车驾动活不了,小皇上不干了: “朕说不来吧,非叫朕来!这倒好,赶上上下班高峰,堵车!祭祖不在宫里祭,跑这么大老远,招摇过市颠碎了屁股不说,还招这么一大帮人,人肉味儿直冲脑仁子!应名儿是帮大汉朝廷安抚怀柔,其实,哼!他那点花花肠子谁瞧不出来?那是替他自个儿邀买人心呢!别老把朕当成小孩子,朕,朕,朕也能胡镇一气呢!” 平帝的骄傲是有资本的。这年他已经十四了,喉节也鼓了,腋毛也生了,前两天夜里,还上康西草原溜了一圈儿,精湿冰凉弄了一褥子露水。小公鸡不鸣则已,这一鸣啊,他就想鸣出个惊天动地来。本来象这种祫祭大礼,以及随后的封赏仪式,都应当由他来唱主角的,可是鉴于上次策命王莽时他那令人扫兴的表现,王太后还是让他靠了边儿,充当了聋子的耳朵。其实王太后本人又何尝不是个摆设,一切的一切,都由宰衡王莽事先安排妥当了,胡琴一响,开唱就是了,真正的编剧、导演,还用得着亲自登台? 都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可今天这一千多号观众,却一点儿都不傻,早就品出味儿来了,知道朝廷对他们的恩宠,其实是来自宰衡王莽的惠泽。 他们为什么不肯退场?受人滴水之恩,必当以涌泉相报,谁都受了恩惠,唯独没有安汉公的,那怎么象话? 于是诸侯王公、列侯、宗室就跟商量好了一样,跪在八窗四达九室十二重三十六户七十二牖的明堂里外,异口同声、众口一词: “太后!臣等无功受禄,安汉公大功不赏,这可不符合咱大汉的章程!也违背周朝的古制!应当赶快封赏安汉公!去年明堂落成之后,臣等就集体上过书,请求给安汉公加九锡,太后当时也答应了,让研究九锡到底怎么个加法儿。一晃这都过了年了,九锡,连一锡也不锡呢!再这么下去,臣等可要走极端了!抹脖子拉动脉倒犯不上,至少臣等可以滞留京师,就算集体上访吧!不答应臣等的请求,臣等九百来口子,就在沙家浜扎下去了!” 王太后冲小皇上比划着: “皇上你瞧瞧,你瞧瞧!这就叫群众的呼声!不是朕偏着娘家人,大汉朝哪一位,有这么高的群众威信!听说你近来也算成人了,朕告诉你,光有那路本事还不算真正成人!做人哪,得象安汉公这么做!” 转过脸来,朝黑压压一片半截儿身子摆了摆手: “列位爱卿!不是朝廷埋没功勋,实在是安汉公太谦虚了!你们大概也知道,朝廷前后几次决定封赏安汉公,可是封一次辞一次,赏一回退一回,还不够折腾的呢!逼得急了,安汉公就玩儿一个请乞骸骨,哭天抹泪儿的,那叫个惨不忍睹!哪一回朕不得陪着酸鼻子、红眼圈儿?” 底下吵吵起来: “那是朝廷还不够真诚!这回不怕,臣等九百多口子,全都跪这儿不起来,大正月的,安汉公还能忍心再推辞?他是宅心仁厚的人,真就不怕臣等跪出几条老寒腿来?” 王太后心里的苦没法儿跟这帮死犟筋去倒: “你们这是搞人海战术啊?哼,别说才九百多口子了,这程子,因为安汉公不受新野县封地的事情而上书请求坚持封赠的官吏百姓,有零有整,有名有姓,总共是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光竹简奏章,未央宫就专门拨出十几间库房去盛!那叫汗牛充栋!可那又怎么样?安汉公照样我行我素!朕的话,就说到这儿了,这不,安汉公也没走,你们直接找他说去,只要他答应,甭说九锡了,十八锡又有什么吝惜的!” 到这个份儿上,王莽也不好再闷着了: “各位王爷、侯爷,各位汉室宗亲!列位对王莽的深情厚义,王莽心领了!俗话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如今王莽何德何能,敢劳这么多位就在这寒风里头跪着,王莽就是粉身碎骨,也消受不起呀!” 眼圈儿就有点发涩,语气也透出几分戚意。 “您既然明白我们的一片心意,就应当痛痛快快接受朝廷的封赏!说实在的,这点子封赏,比起您对朝廷的贡献,比起您的丰功伟绩,又算得了什么!安汉公,只当我们求您了,成不成?” 王莽缓缓摇头; “列位,不是王莽不通人情,莽实在不配、也不敢接受如此崇高的荣誉!王莽以外家亲属的身份,超越顺序得到了朝廷的破格提拔,空占了官位,其实并不称职。这几年朝政之所以能有这么大的起色,那都是太后的英明带来的呀!太后的圣明德行纯朴丰伟,遵循天意,符合古道,制定礼法去治理人民,创作乐教去转移风气,才使得天下归心、四夷悦服。有时候睡不着觉想一想,我王莽不过是尽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绵薄之力,怎么能够贪天功为己有?列位王爷侯爷汉室宗亲,还有朝中的文武百官、各地的黎民百姓,每次向太后歌功颂德,却总要提到我王莽。其实莽心里明白,那是列位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不好意思不搂草打兔子,捎带着说一说我这个担任着要职的太后的至亲血戚而已!” 这帮人不答应了,纷纷叫嚷起来: “安汉公,您这话我们可不爱听!要是照您这么一说,我们成什么人了?不都成了拍马的王爷、溜须的列侯了嘛!” “列位列位!王莽可不敢有这个意思!我虽然生性愚蠢鄙陋,却也有点自知之明,对自己个儿有多大能耐,王莽自信还是掂量得清的。每次看到列位在太后面前称颂我王莽,总免不了汗颜无地、羞愧不已!我这个人,德行浅薄而官位崇高,能力有限而责任重大,一天到晚戒慎恐惧,生怕因为自己的错误而玷污了圣明的朝廷,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哇!现在全国安定平静,风俗整齐划一,四方外族一概归服,一来仰仗太后的英明领导,二来依靠太师孔光、太保王舜等人辅佐决策、协助治理,各位卿大夫也全都忠心耿耿,没一个不是忠臣良吏的!这才能够在短短的五年之内让大汉旧貌换新颜!说到我王莽,实在没有什么高明的计策和出色的谋略。向下传达太后的英明旨意,我往往还不能体会其中的十分之一,向上汇报贤臣的佳策良谋,又每每还归纳不到其中的百分之五十,本来我应当承担办事无能的罪责,之所以能够暂时保全我的性命和官位,实实是上赖太后荫庇、下蒙列位错爱的缘故啊!既然列位如此厚爱,王莽在此倒有个不情之请,但不知列位可否应允?” 说着,堂堂安汉公居然一撩朝袍,冲着大伙儿跪下了! “老天爷!这可怎么敢当!您冲我们跪下,那我们还不得趴着?列位,听我口令:卧倒!” 一通乱,九百多口子,趴下了有八百九十多,剩下几十位,不是不想趴,是没掌握动作要领,有往左侧的,有往右歪的,还有的往后一仰,整个儿玩了个大仰巴饺子! “哎哟,你撞我头了!” “哪儿啊,是你硌我腰了!” “帽子,我的帽子!” “你拽我裤腰带干什么?” “我说咱们别乱了!听听安汉公有什么要咱们应允的!” 好容易平定下来,王莽开口了: “莽要求不高,三个月,列位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列位把有关王莽的奏章,您暂时压一压,别再上报,容我腾出手来,把制定礼法、创作乐教的工作弄完,完了之后,莽将把礼乐制度向全国公布,大家可以评头品足、充分发表意见!如果有什么不妥,甚至是方向性、原则性的错误,王莽我情愿承担贻误主上、贻误朝廷的罪责,万一要是大家都赞成,说没什么毛病,就这么办吧,那我王莽也算是了了一件心事,侥幸保全了性命,从此退休回家抱孙子,给贤材能士让路腾位置。就这么点儿要求,列位要是再不答应,王莽也学列位的样儿,我,我也趴下吧!” “别介呀安汉公!您要趴下,我们就得刨坑钻地啦,明堂盖起来可不容易,回头再给您刨个乱七带八糟,这不是破坏公物嘛!不就三个月嘛,我们应了还不成?太后,您老人家是什么意思?” 王太后掐着手指头一算: “眼下是正月,三个月,二月、三月、四月,那就是四月,再讨论一个月,五月吧,五月初,朝廷一定研究对安汉公的封赏,就这么定了,决不更改!”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帮人山呼万岁,爬起来拂尘掸土,弄得暴土扬烟儿,呛得大伙直咳嗽。 “咳、咳,得等到五月初哇?还有四个来月,先回封国去吧!” “您倒好办,象我们这道儿远的,刚回去就又得往回赶,这不折饼嘛!” “嗐!您怎么那么掰不开镊子,长安城里里外外有得是名胜古迹,四个来月?半年您也逛不过来呀!别担心挑费,花不了多少钱,再说您这算出差,回去全报,还有住勤补助哪!”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帮人嫌时间长,王莽却担心日子不够使唤的。三个月的工夫,要制定一整套礼乐制度,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好在粗框架已然搭起,又有先周古制可供参考,再加上刘欧等一帮专家相助,挺卖力气,赶是赶落点儿,按时完成问题倒也不算太大。再说,话已出口,累死累活也得认了。大不了少睡点儿觉,再花点加班费伍的,反正他安汉公带头苦干,还怕手下的人不玩儿命? 这边儿王莽紧锣密鼓赶点儿加班儿炮制礼乐制度,那边儿,宫里的王太后也没闲着。召集了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列侯九百多人,加紧议定加九锡的程序,单等王莽大功告成,就举行颁赐九锡的盛礼。 九锡,传说是古代帝王尊重、礼遇大臣所赐给的九种器物。虽说周朝曾经实行过这种制度,但“九锡”一词正式见于文献,却是在西汉武帝元朔元年的诏书中。不过那也就是汉武帝在回顾古代圣明君主对于有功之臣进行颁赏时顺便一提,并没有详细开列九锡的具体名目。有文字记载的帝王给大臣加九锡,最早的就是王莽这档子,在这以前可说是没有成例可循。所以,当王政君把群臣召来议定加九锡的细节的时候,大家全都傻了眼了: “臣等只听说过上古有这种说法,可到底九锡是哪几种东西,谁也不知道。” 太后急了: “噢,合着你们也是蒙事啊?这不成心让朕嘬瘪子嘛!加九锡加九锡,沸沸扬扬嚷嚷半天,赶到末了不知道九锡是什么,叫朕拿什么加给安汉公?横是不能逮着什么算什么,胡乱给凑够九样就应付差事吧?” “太后息怒,当心身体。不知道不怕,咱大汉有皇家图书馆哪,查查资料能费多大的功夫?” “就派你们速往石渠阁,查阅秘府藏书!限你们三天,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一帮大臣人急火燎赶奔未央宫西北角的石渠阁,浩如烟海的典籍,可让这帮人费了牛劲了。那阵儿又不兴什么计算机检索,瞎猫碰死耗子,大海里捞针吧!得亏刘向刘歆父子当年受命校书,有一部图书分类目录《七略》权当作登山的拐棍儿,按图索骥,忙活了三天,总算不负圣命,楞查出了“九锡”是什嘛东西。 “太后,查到了,查到了!关于九锡,古籍里有好几种说法,区别主要在于这九种器物的名目和排列顺序上,比如有的说是这九锡:加服,朱户,纳陛,舆马,乐则,虎贲,斧鉞,弓矢,也有的说是: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弓矢,斧鉞。” 王太后摆了摆手: “行了,朕明白了,大同小异,基本上可以,不过,这个乐则是什么东西?” “哎呀,这个臣等也不太明白,则嘛,有条文的意思,乐则,会不会是指乐谱什么的?” “赐安汉公乐谱?培养他当小泽征尔?不现实。倒不如改为‘命珪’。周朝不是把公卿分为九命吗?上公九命为伯;王之三公八命;侯伯七命;王之卿六命;子男五命;王之大夫、公之孤四命;公、侯伯之卿三命;公、侯伯之大夫,子男之卿再命;公、侯伯之士,子男之大人一命。至于子男之士以下,一命也不命。安汉公既为上公,九锡中理应有所体现,可以选择上等玉石,制成玉圭,以后安汉公上朝,就捧着这‘命珪’,也合乎他上公的身份!至于其他那八锡,就按你们查的结果去准备吧!” 王太后这灵机一动,就算确定了九锡的品种。不过,在王莽以后的朝代里,大臣受的九锡,就又都把命珪取消,改为乐器,可不是乐谱! 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王莽果然按时完成任务。新制定的礼乐制度颁布全国,繁文缛节,条款浩荡,一个月间哪来得及提什么意见?再说这部新的礼乐制度,大部分是由周朝礼制演化而来,大汉朝顶尖大臣就是这位“当代周公”,别人就是有意见,也只能“上厕所提去”。谁惹那个麻烦?脑袋长着是吃饭的,可不是提意见用的! 五月庚寅日,冠带齐集未央宫前殿,太皇太后亲自向安汉公王莽颁发九锡: “安汉公,您上近前来,耐心听听朕的意思。从前,您侍从保卫孝成皇帝十六年,献计献策,竭尽忠诚,提出惩办原定陵侯淳于长,从而揭露了奸邪,消除了祸乱,升任大司马,开始履行在朝中辅佐皇帝的重要职责。孝哀皇帝登上皇位,骄横的妃妾企图实现野心,奸邪的臣子妄想制造混乱,是您,亲自弹劾高昌侯董宏,改正原定陶共王母亲的超越本份的座位。自从这次事件之后,朝廷大臣议论政事,全都引经据典,没人再敢胡来。后来您因病辞去了大司马职位,回到家里,又遭到朱博这些贼臣的陷害,才被遣就国。再后来孝哀皇帝觉察到自己的失误,重新把您召回长安,在他病重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您安汉公,给您恢复了‘特进’的荣衔。那天晚上突然发生变故,国家没有皇位继承人,董贤这样的奸臣充斥朝廷,形势危险得很。联想到,安定国家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选了,因此把您引进宫来,当天就罢免了并斥退了高安侯董贤,顷刻之间,忠诚的政策方针就规划好了,国家的法制就都得到了恢复和健全。绥和、元寿年间,两次遭遇国丧,一切事宜都办得妥妥贴贴,祸乱无由发生。您辅佐朕五年以来,通过制定冠礼、婚礼,使人伦关系的根本得以摆正;通过改建郊祀坛址、分京师为前辉光、后丞烈两郡、改十二州名、划定郡国界域,使天文地理的位置得以确定。您恭恭敬敬地祭祀天地鬼神,合情合理地调整一年四季的政治、生产活动,恢复了上千年被废弃的事物,矫正了上百代的失误,依照古制建起了明堂、辟雍,您建的哪是什么普通的厅堂楼宇,您这是建立起了一座丰碑,建起了一个全国和平合作、大众和睦团结的政治局面!《诗经》歌咏过的灵台,《书经》称颂过的洛邑,镐京的体制,商邑的规模,全都在咱大汉重现复兴了!您显扬先帝的伟大功勋,宣传祖宗的优秀品德,推行宣扬尊敬祖先让他们配享上天的原则,毕恭毕敬、有条有理地设立了郊祀、祫祀和宗祀的典礼,发扬光大了大汉以孝治天下的优良传统!在您的亲自倡导、身体力行之下,全国和睦海外景仰,外族虽然风俗不同,却也不召自来,感受大汉的教化,改变蛮夷的装束,还进献白雉、犀牛这些珍贵之物来祭祀中原的祖先。您孜孜不倦地探求古代的典章制度,一丝不苟地遵循圣贤和基本原则,推崇儒家的学术,尊重古代的传统,工作,就能有所成就,办事,就能恰到好处。您具备了最高的德行,掌握了切要的原则,感动了天地鬼神,赢得了祖宗的欣赏。您的行为光明磊落、辉煌灿烂!因此,上天频频垂下祥瑞,麒麟、凤凰、灵龟、较龙,许多吉祥的象征,五年间竟出现了七百多次!最近您又制定礼法、创作乐教,建树了安抚朝廷、平定国家的丰功伟绩,现在,普天之下都把命运寄托在您的身上!您官职担任宰衡,位置列于上公,应当被授予最高一极的‘九命之锡’,以备您文、武两种用途。这不仅是对安汉公您自身的赏赐,也是对您祖先、对您家门的一种荣耀?哎哟,这难道还不好吗?” 王莽战战憟憟,再拜叩首: “臣王莽不敢再辞!再辞就矫情了!” 王太后的心总算放回了肚里,满朝文武更是一片欢腾! 的确,这时的王莽,已经成为大汉地主阶级政权的一根支柱,朝野上下,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困惑之后,庆幸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重新振兴大汉朝纲的伟大人物,他,就是马上要接受九命之锡的安汉公王莽! 按照事先议定的结果,赐给王莽的九锡是这样一些东西: 一锡,衣服。计有: 绿颜色的皮革围裙一条; 垂有九串玉珠的礼帽一顶(衮冕); 绣有山、龙、华虫等三种图案的礼服上衣一件(衮衣); 绣有宗彝、藻、火、粉米、黼、故等六种图案的礼服下衣一件(衮裳); 礼服专用的饰物,鞘口、鞘末镶有九九钱的佩刀一口(玚琫玚珌); 鞋头伸出约三寸、象刀鼻一样分开的朝靴一双(句履)。 二锡,车马。计有: 装有响铃的大车一辆,含配套的骏马四匹(鸾路乘马); 装饰着九束流苏的绣龙大旗一面(龙旗九旒); 乘车时戴的贵族皮帽子一顶,白颜色的下衣一件(皮弁素积); 军车一辆,含配套的战马四匹(戎车乘马)。 三锡,弓矢。计有: 红颜色的弓一张,箭若干(彤弓矢); 黑颜色的弓一张,箭若干(卢弓矢)。 四锡,斧鉞。计有: 红颜色的状如大斧的兵器一柄,安放在左面(左建朱鉞); 铜制的状如大斧的兵器一柄,安放在右面(右建金戚); 配套的铠甲一套、头盔一顶(甲胄一具)。 五锡,计有: 用于祭祀的香酒两铜壶。需要说明的是,这两铜壶酒,既不是“我一连灌他八大碗”的山葡萄酒,也不是“临行喝妈一碗酒”的高粱烧、二锅头,而是用黑黍(秬)和郁金草酿成的,其酿造方法早已失传,大概属于清香型; 形状如同小勺的玉石酒器两只(圭瓒二),太后想得周到,有酒没勺也舀不起来呀。 六锡,命珪。 代表最高级别巨子身份的青王朝笏两枚(九命青玉珪二)。这是王太后的神来之笔,想得挺好,既给予王莽最高荣誉,又时刻提醒他别忘了自己永远是大汉的一个臣僚。 七锡,朱户。 这可不是带得走的东西。朱户,就是红色大门,朝廷不可能真打两扇朱漆大门赏给王莽,再说就是由宫里打得了,也未必能跟王莽府第的门框合得上榫儿。所谓赐朱户,其实就是批准王莽家可以用大红颜色去油漆宅门——这倒让人想起吕宽洒狗血那档子事儿了。不过您可千万别小看了“朱户”这俩字,在封建社会里,等级制度也体现在府第的建筑规格上,谁要敢僭越,那也是杀头灭门之罪呢! 八锡,纳陛。 跟朱户类似,也是一种特权。允许王莽家里可以把厅堂前的台阶修建在檐口以内。“朱户”之锡,或许还能在朝堂之上,赏几捕大红油漆,自个儿刷,而“纳陛”就连这个也不好操作,因此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赏赐了。 九锡,虎贲。 虎贲就是勇士,王太后代表朝廷赏给王莽三百虎贲勇士,一个警卫营。个顶个儿全是拿尺子量过身高、用磅称约过体重的,宽肩乍臂,虎背狼腰。三百虎贡的责任重大,专门负责安汉公的警卫工作,进出安汉公官署和私邸的人,天王老子也得出示特别通行证,认证不认人。 除了上面这九锡,还比照周公故事,为王莽设置了宗官、祝官、卜官、史官,还有家令、家丞。打这儿起,王莽算是被裹起来了,再想跟下面的人随便聊聊,可就难了。也许就是由这时候起,一向以体察下情为标榜的安汉公,开始了脱离群众的官僚生活。他住在由楚王驻京官邸改建的新宅里,大院周围的民房全都拆迁,这叫“通周卫”,就是建立警戒圈。 应当为王莽感到悲哀,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官僚制度,好好一个人,在下层时候要多好有多好,可是只要一进了官场,好人也给你改造坏喽! 而这一切又都冠冕堂皇,去考察风俗的八使之一,那个请张竦捉刀代笔写了长篇歌颂王莽奏章的陈崇,在提议“安汉公去郊外祭祀祖宗,出城门,城门校尉应当派骑士跟随”的时候,就特地强调了一句: “入内有虎贲保护,出外有骑士保护,这是为了尊重国家哩!” 陈崇等风俗使者回京后,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是,是世界真奇妙!咱大汉眼下,真是太平盛世啊!从南到北,由东往西,楞没有投机倒把的奸商,全国各地的商品全都一个价码儿!官府里,那办公案子,全都落了有半寸多厚的尘土,为什么?不是他们不搞卫生,是根本就没人来打官司!城里没有盗贼,乡下没有饥民。大路上,您丢一样东西,比如说丢块金子吧,它愣能锈喽烂喽,也没人去捡,这就叫路不拾遗!您过目,这是我们由打全国各地给您带来的民歌民谣,全是歌颂升平盛世的,归拢包堆儿,有三万多字哪!民间文学嘛,没给他们稿费。就是一男一女两口子出门儿,都得分开走,你走左边儿,我就走右边儿,离着至少八丈远!有那忘了规矩的,走着走着走一块儿了,得,那算倒霉,有伤风化,甭用官府,老百姓就得上去,拿块红土抹他们一裤兜子,这叫象刑,就是象征性的惩罚,不为别的,主要是羞臊羞臊他们的面皮!……” 王莽喜上眉梢: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你们几位,辛苦了,一路鞍马劳顿,我请你们吃涮锅子去!先别忙,你们把考察的结果,详详细细整个材料,连同那三万多字的民歌民谣,全都报上去,留作重要资料!当然,光涮顿羊肉还不够,你们几个,加上修建明堂有功的刘秀刘颖叔,就是原先那个刘歆,还有几个,这都是宣明教化的功臣,我打算跟太后言语声,全部封你们为列侯!” 敢情大人物更爱听顺耳的! 王莽一下子又封了十二位列侯,他们是: 治明堂有功者四人,平晏封防乡候,刘歆封红休侯,孔永封宁乡侯,孔迁封定乡侯;宣教化有功者八人,王泽封常乡侯,阎迁封望乡侯,陈崇封南乡侯,李翕封邑乡侯,郝党封亭乡侯,谢殷封章乡侯,逯普封蒙乡侯,陈凤封户乡侯。 这么一来,全国上下,不止,包括中原边界以外的少数民族,全都挑王莽爱听的往他耳朵里拽(zhuai)。 这年,奉王莽之命往西边招引羌人的中郎将平宪胜利完成任务,回来报告: “羌人首领良愿等部人口约一万二干人,愿意成为我国的臣民。他们姿态挺高,说要献出鲜水海、允谷盐地,把平坦的田地和肥美的草场全都交给汉朝的人民,自己住到艰险阻塞的地方,给咱大汉当屏障。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您不是常常教导我们嘛,‘对于突如其来的美事,一定不能贸然接受,要防备其中可能的阴谋’。我们就盘根问底儿,询问良愿他归降的真正用意,敢情,别说阴谋了,连阳谋也没有,他就是一个字儿:乐意!他说了,太皇太后那么圣明,安汉公您那么仁慈,治理得天下太太平平、五谷丰登。有的禾苗长到一丈多长,有的一粒谷子包含了三粒米实,有的庄稼不用耕种自己生长,有的茧子不要蚕儿自己生成,甜美的甘露由天降下,酒样的醴泉由地涌出,凤凰因向往大汉盛世而飞来朝拜,神雀因仰慕中华的和平而飞来栖息。四年以来,我们羌人就没遭受过艰难困苦,所以希望并且打心眼儿里乐意归属汉朝。你们听,一个羌人的首领,也能说出这种让人心里痒痒的话来!所以属下认为,应当接受他们的请求,及时安排他们的生活、生产,并且设置附属国的权力机构,比照成例,派都尉去掌管属国的行政事务。” 王莽志满意得: “这就是教化的作用啊!当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如今大汉也能做到这一步,可真是不让古人哪!” “没错!而且,岂止是‘做到’,简直的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越裳氏辗转进献白雉,黄支国由三万里外进贡活犀牛,东夷王飘洋过海奉送国宝,匈奴单于景慕汉制改去双名,如今西域的良愿又献出土地甘为臣仆,就是从前那个横被四表的唐尧,也硬是没法超过今天的成就咧!” 王莽打断他: “这本来是我奏章里要用的词儿,怎么让你小子先说了?” “这就叫上下一心呀我的安汉公!” “好了,不追究知识产权问题了。我考虑啊,大汉现在已经有了治所在郯县的东海郡、治所在番禹的南海郡、治所在营陵的北海郡,唯独缺一个西海郡!你刚才说,芜人要献什么鲜水海,既然有海,又在西边儿,干脆就把良愿献的土地设为西海郡吧!” 这个鲜水海,其实是个咸水湖,就是如今青海省境内的青海湖。王莽设置了西海郡,可是那地方人烟稀少,难以同大汉其他诸郡平起平坐,搁今天说,就得属于老、少、边、穷地区了。于是王莽想出一个馊招儿,把违犯了新增订的五十条法律的数以万计的罪人,全都流放到西海郡去,从而招致了人民的怨恨,这是后话,暂旦不表。 四夷来归,使得大汉的版图又有扩展,比传说中的尧、舜二帝和史书中的夏、商、周三三管辖的范围还要宽广,以至于有的州牧巡视辖区时,最远的竟要跑三万多里的路,颇有点儿疲于奔命、鞭长莫及的麻烦。于是王莽又找了一帮地理学专家,根据《书经》、《周礼》、《尔雅》等书中的记载,依照“按山脉河流、民情风俗划定州界”的原则,重新勘定各州的分野。《书经·尧典》里曾经有过十二州的说法,但却没有记载十二州的州名,后来实际执行的,却是九州,直到现在,有时还把“九州”当做中华大地的一种代称。这九州是: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王莽认为,大汉疆域这么辽阔,仅设九州显然不利于治理,便增设了幽州、并州、营州这三个州,合成十二州之数。王太后为王莽加九锡的策书里提到的“天地之位定”,所指的就包括了这档子事。 王莽踌躇满志,沉醉在天下大同的驾歌燕舞之中,小皇上心里却老大的不乐意: “幼主、幼主,老说朕是幼主!更可气的是那个什么泉陵侯刘庆,居然还敢上奏章,说朕年龄还小,应当让安汉公居位摄政,象周公当年一样,代行天子的职务!这,这简直是卖国嘛!好赖也是大汉宗亲,怎么能这么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他也不想想,周公居摄那年,周成王才多大?书上都说了,那叫孺子,吃奶的孩子,刚知道小鸡儿是撒尿用的!他能跟朕比吗?朕是拖家带口的人了,朕都,朕都,朕都会妖精打架了朕都!” 说着说着气就逆上来了,眼也歪了,嘴也斜了,白沫子吐了一脸,小时候在中山国得的那老毛病,又犯了! 小王皇后吓坏了,赶紧过来,又是捏合谷,又是掐人中,一通瞎忙活。 一边捏掐着,一边抽泣: “皇上,您可不能想不开!刘庆是什么东西,他说的顶个什么用?皇上,您放心,妾父不是那种人,您没瞧吗,让他当个宰衡他都三推四阻的,居摄?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哪!” “呜……呀!憋死朕了!气死朕了!” 小皇上好不容易才算缓上这口气来。 “皇后刚才说什么?安汉公不会居摄?你凭什么打这个保票?刘庆那道奏章,满朝文武都表示赞成了,眼看着就是既成事实了,你还在这儿虚言安慰朕!” 小王皇后泪眼汪汪: “皇上,不是臣妾虚言安慰圣躬,是妾父根本不会相信刘庆那一套!” “哦?你父——不,安汉公他也不信刘庆之言?说给朕听听!” 小王皇后偎在平帝身边: “刘庆之所以上那道奏章,主要的理由,就是说您年岁还小,‘富于春秋’,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身在零陵郡泉陵那么个小地方,离京师那么远,他怎么知道您现在都会妖精打架了?他不知道不要紧,妾父知道啊!” 小皇上脸就是一红: “怎么,你连咱们俩那事,都告诉安汉公了?” 小王皇后不以为然: “那怕什么!妾父又不是外人,自个儿姑爷跟姑娘的事儿,告诉他有什么害臊的!” “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你们老爷子伯的就是朕长大成人,他要知道朕无师自通地会行了人道,指不定要弄什么手段呢!” 小王皇后认为丈夫对老爷子有误解: “皇上,这恐怕是您自个儿要往歪处想!妾父得知您长了本事之后,乐得屁颠屁颠的,额手欢呼说,有了子孙瑞了,有了子孙瑞了!这不前些日子,正张罗着要打通子午道呢!” “子午道?子午道跟子孙瑞有什么关系?” 小皇上弄不明白。 小王皇后面如桃花,悄声解释: “子午道,是从杜陵县穿过终南山直抵汉中的一条隘道。子,代表北方,属阴,午,代表南方,属阳,单从这子午道的命名,就不难看出妾父的一片良苦用心,他这是盼着咱们俩阴阳调和、南北贯通,早生……” 平帝恍然大悟: “哦!朕这算明白了安汉公的意思,他那意思,由他在前台忙活,让朕腾出工夫来,在后宫茁壮成长,等长大成人,再出来亲政!还有,就是最好为大汉多生几个皇位继承人,好让大汉江山千秋万代后继有人!真难为你们老爷子这份心思了!居然还能琢磨出通子午道这一招来!怨不得人家都说,修桥铺路,造福子孙,敢情就是由打你们老爷子这儿来的!” 小王皇后见皇上多云转晴,也欢天喜地: “所以呀,您就应当把身子骨养得棒棒的,多,多办点儿‘人事’,让普天之下都知道您已经不是什么‘幼主’了,这样,一来堵住刘庆那帮人的嘴,让他们绝了想头,省得一天到晚者拿‘居摄’的事情难为妾父,二来也好让妾父高兴高兴,弄个外孙子让他抱去!” 小皇上想想有理,连忙高叫: “对对对!老爷子在外头修路,朕在宫里也别闲着,干脆,趁着心里痛快,皇后,咱们也通通子午道吧!” 既然皇上有此雅兴,小王皇后当然乐于奉陪,两个小家伙,尽心竭力地修起路来,直干得四体通泰、大汗淋漓,才暂告收工。 平帝是初经人事,乐趣正浓,通完小王皇后这条子午道,意犹未尽: “佛说要福田普种,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既然事关大汉国脉,朕也不敢惜力,不如把那十一女也都叫来,咱们来他个五丁开山可否使得?” “您是皇上,国家大事您自个儿拿主意,十一女也是您明媒正娶,有什么使不得的!” 这一下可坑苦了小皇上,本来身子骨就弱,又没日没夜地干这重体力活儿,没几个月,我们这位小壮工就累趴下了。 敢情人是不能过度劳累,一累过火儿,抵抗力就差,人不找病,病来找人!加上平帝原本就有眚病的底子,这一来,他不犯病谁犯病? 正等着抱外孙子的王莽听说皇上病倒在龙榻之上,连忙放下手头的公事,亲来问疾: “皇上,您可不能这么着!您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叫臣王莽怎么是好?皇上,您别瞧臣对您严厉了点儿,可臣那是怕您重蹈孝哀皇帝的覆辙啊!臣宵衣吁食,忙于国政,不是为了自己,那纯粹是为了您,为了咱大汉呀!臣想着,用上几年的工夫,把国家给您治理利索喽,等您一亲政,接手一个繁荣富强的大汉,那该多滋润!那也不枉了为臣担惊受怕、如履薄冰这么多年!可是您,您不注意自己的龙体,陈疾未愈,又染新廖,这叫臣如何向天下交待!别忘了,臣是太傅,有护养教育之责呀……” 王莽越想越伤心,越说越委屈,两滴老泪,不知什么时候竟洒落胸前。小皇上闭着眼睛,不言一声。其实王莽的话,他是一句也没放过,全听在耳朵里了。可就是无言以对,想想自己前些日子对老丈人的误解,他也着实有点不好意思。 小王皇后见父亲伤心落泪,也觉芳心寸断: “爹爹,您回府歇息吧!皇上近来就是这样,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这阵儿大概又赶上糊涂时分了,没法子,病人嘛,您多包涵点儿。您请回,等皇上醒了,女儿把您的意思一定转达到喽,请皇上善养龙体,以待亲政……” 王莽出了宫,可没回府,招呼车驾,直接奔了泰畤。 泰畤是孝武皇帝为祭祀天地和传说中的五帝所建,位于如今陕西省淳化西北的甘泉山。王莽到泰畤来,不是为了游览著名的甘泉宫,而是想给病入膏育的姑爷治病。 治病上泰畤?那儿有神医?非也!王莽是来求神拜天地的。当然,尝百草的那位神农氏也在五帝之位,因此不能完全排除王莽走走他后门儿的可能性。 这当然是笑谈。 王莽之所以上泰畤,是因为他想起了周公的光辉事迹。当年,周成三年少体弱,一病不起,周公“乃自揃其蚤,沉于河”,别误会,这个“蚤”是“爪”的通假字,指甲的意思,可不是跳蚤的蚤。周公剪下自己的指甲,投到河里,向过往神灵祈祷: “天灵灵地灵灵,过往神灵请听清,我主成三年幼小,一不当心犯诸神。其实这事不怨他,全赖周公我自身。我今剪下指甲来,只当我在河里沉。随您喂鱼是喂虾,喂龙还是三八精。千万饶过我幼主,让他病愈有精神。他有精神国家幸,我喂三八我甘心。只要诸神答应我,改天修庙塑金身……” 祈祷完了,把这篇祝文记录在册,藏在了府里。诸神不是被周公以身自代的舍身精神所感动,就是被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许愿所迷惑,反正成王的病是见好。后来,成王当政,有人诬告周公有不臣之心,周公逃到楚国避难去了。成王领着一帮人到周公府去抄家,翻出了当年这篇祝文,良心发现,痛哭流涕,这才派人从楚国把周公礼迎回朝。 王莽既然以周公为标榜,如今有这么好的现成机会怎么可以放过?于是他在泰畤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把受九锡时领受的衮冕衣裳哭得皱皱巴巴如同盐腌的雪里蕻: “天哪!地呀!三皇哎!五帝啊!你们行行好,饶了大汉这棵独苗吧!他刚十四啊,如同一朵小花刚刚绽开骨朵,就像一只公鸡刚刚学会打鸣!人生的滋味他刚品出酸甜苦辣,青春的旅途他刚买着车票哇!我王莽是他老丈人,又当着宰衡这么个官儿,他的痛苦应当由我担着才是,他的疾病本该加在我的身上啊!天哪,地呀!三皇哎,五帝哟!都说你们灵,有求必应,今儿个我王莽给您磕头了,给您作揖啦!我也活够啦、活腻啦!上天要收,就收了我去吧!小鬼要拿,就拿了我去吧!改日我亲自,不,要是真收了我去,我一定让我的儿孙们,拿着我的抚恤金,多给您老几位买点牛头羊蹄猪下水,烙一车锅盔,稀的干的,荤的素的,您随便往馆里招呼吧!阿门!” 哭够了,拜完了,把祝文掖起来,带回未央宫,藏在前殿的保险柜(即金匮)里,还真嘱咐随行的大臣: “千万可不敢说出去!天机不可泄露,一泄气,馒头就蒸不熟啦!” 许是王莽没剪下自己的指甲,许是诸神嫌锅盔太硬不好消化,王莽这次效仿周公的举动,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十四岁的小皇上汉平帝刘衍,一口气没上来,上碧落下黄泉接着通他的子午道去也!——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23章 符命皇帝 ●平帝一死,王莽追悔莫及:“是药三分毒!我吃饱了撑的,给他进什么椒酒!这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嘛!” ●就在孺子刘婴被裹在襁褓里抱到小王太后宫中的那个月,武功长孟通挖井挖出来一个升官发财的大好机会,符命出现了。 ●事情已到这个份上,挡也挡不住。王太后唯一的希望,就是王莽真能像周公那样,代理一段时间的皇帝,再如约归政于孺子。 ●面南称予的王莽,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两处战火,一直快烧到了未央宫的前殿。 ●王莽愁得抱着孺子直转腰子,却不愿意让别人替他抱一会儿:“抱着孺子,予心里头踏实!” 平帝一死,王莽追悔莫及: “都赖我,都赖我!我怎么会没想到呢!腊日那天,我为什么要干那种蠢事!虽说按照多年传下来的规矩,冬至后第三个戌日为腊日,应当用腊肉来祭礼百神,祭完后的腊味分给上上下下品尝,好沾点‘神气’,顺顺当当度过一冬。规矩是规矩,可也得因势利导、实事求是啊!皇上病体沉重,哪里消受得了又干又硬的腊肉!雪上加霜的是,我还进了一杯椒酒给他!我倒是好心好意,椒花浸制的酒味固然芬香无比,可是,我为什么不想一想,椒是入药的东西,是药三分毒!皇上的眚病,也算是疑难杂症了,从中山国到未央宫,那么多大夫都没给瞧好,我怎么敢随随便便就让他喝那劳什子椒酒?谁知道那玩意儿犯不犯忌讳!这倒好,皇上喝了椒酒没几天,就驾崩归天了!知道的,说皇上不胜病力、寿尽而去,不知道的,还不说是我王莽给鸩杀的!最惨的,是皇上这病太怪,每回犯病,总是说不出话来,所以这回连个临终嘱咐也没有!这可真叫王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莽疑神疑鬼忧惚不定,可大行皇帝的丧事还得办哪!不得不强打精神,主持大丧。 依着王莽的意思,一切都得隆重,得照着孝成、孝哀的规格办,毕竟有点儿过意不去,要拿风风光光的丧事遮遮臊脸,自我安慰安慰: “太行皇帝虽然未曾亲政,但终归是一国之君,大丧之礼马虎不得!他宾天时岁数还小,没举行过表示成人的加冠之礼,这可不行,古礼说,‘臣不殇君’,就是说臣下没有为夭折的幼主披麻戴孝的道理。为了符合古礼,也为了更好地表达全国人民对已故皇帝的崇敬之情,应当在行敛礼的时候为他加冠!还有,全国各地的官吏,工资在六百石以上的,一律为幸平皇帝服丧三年!大丧期间禁止一切娱乐活动,什么喝花脸、唱老旦、唱大鼓书的,全都让他们改行卖西瓜卖菜卖吊炉烧饼去!皇上已然故去,后宫那十一位媵妾,应当遣散出宫,听由娘家另聘另嫁——皇后例外,我们王家祖辈的规矩,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就让她为皇上守一辈子吧!” 同时还宣布全国实行大赦,囚犯们那个乐呀!要知道还有这么个死里逃生的机会,大汉一年死一个皇上才好呢! 主持大丧王莽已是轻车熟路,没费什么劲就全都料理停当了。 可接下来的事情有点儿难办。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是得物色一位接班人往龙椅上坐哇!元帝的后裔三子二孙,现在已全部离开人世,这条根算是绝透了。而宣帝的重孙子辈儿,带口气儿的还有五十三位,有五位是诸候王,有四十八位是列侯。人选倒是不少,可越是这样,就越难取舍。您说上谁不立谁吧!甭管立谁,余下那五十二位一准不乐意,回头再因为这个掐起来,王莽惨淡经营的太平盛世立马就得跟萨拉热窝似的,打得不可开交。王莽还有一点儿私心,这几年,小皇上如同木偶,根本主不了事,朝议全由王莽说了算,那干着多痛快!干嘛还要找一个进宫就亲政的?所以,王莽决定搬出古礼来,把这一层次的候选人统统排斥在外: “古礼说得明白:‘兄弟不得相为后’。这五三四十八列侯,全都是孝平皇帝的从堂兄弟,不应当作为幸平皇帝的继承人!” 那么又该选谁呢?当然从宣帝的玄孙也就是第五代当中去挑。挑来挑去,最合适的人选终于产生了.那就是广戚侯刘显的儿子刘婴。刘婴不光是卜相最为吉利,最突出的优点,据王莽评价,就是年纪小,刚两岁,可塑性强,完全可以在太傅王莽的精心培育下成为大汉最有作为的一代英主,把大汉王朝的接力棒接过来、传下去——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为了让孺子刘婴茁壮成长,王莽请自己的女儿,因丈夫去世而升格为皇太后的孝平皇后担任孺子刘婴的养母,在深宫内苑尽职尽责地抚养大汉皇位继承人。王莽算了算,时间是足够了,两岁的孩子养到加元服来政,怎么也得十几年,有这十几年的工夫,自己的施政纲领早就该全部由蓝图变成现实了,把大汉这一大锅生米给他煮成熟饭,这也是齐了天的功劳呢! 可是楞有人还嫌这饭熟得太慢,成心要往热锅底下再添上两把柴。 就在孺子被裹在襁褓里抱到小王太后宫中的那个月,武功长孟通在挖井的时候锛坏了两把撅头,却刨出了一个升官发财的大好机会: “这是嘛玩意儿?硬了巴叽,谁家的墓碑埋这么深!” 那东西上圆下方,挺像块墓碑,上头还用红色儿写着字儿,模模糊糊认不大真绰。 “别刨了,这玩意儿许是出土文物!” 哪敢怠慢,赶快把现场保护起来,派人骑上快马去报告顶头上司,前辉光郡的长官谢嚣。 谢嚣有学问,翻过来掉过去看了个溜够,临完一拍孟通肩膀: “你小子捣什么鬼?你不知道这是杀头之罪?” 孟通吓一跳: “长官您可别吓唬我!我有心脏病!我哪儿知道这儿是哪位帝王的皇陵啊,都说这儿有水脉,这不才在这儿打井的嘛!我还让他们小心,别刨坏了什么文物!我瞧瞧,看锛坏了哪儿没有……” 谢嚣哪肯撒手?他抱着这块白石头,盘根问底。 “这真是打地里刨出来的?” “嗯哪!” “是你埋的?” “嗯哪!不,不嗯哪!吃饱了撑的我埋它!这石头光光溜溜,份量也合适,有埋它的工夫,我还使它压缸腌咸菜儿呢!” 谢嚣这才放心: “小子,该着你有福气,再也用不着吃窝头就咸菜儿啦!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全在这块石头上喽!” 孟通扑通就跪下了: “这块石头有这么大能耐?那我可得好好给您老人家磕仨响头,悠比我亲爹还强呢!我亲爹也管不了我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呀……” 谢嚣一瞪眼: “你亲爹是什嘛东西,敢跟它比?你以为这是普普通通垫鸡窝压咸菜儿的石头哪?这是符命!也就是老天爷的告示!” “符命?这上写的是啥?这曲里拐弯的篆字,它认识我,我认识它!” 谢嚣恭恭敬敬把白石举过头顶: “说出来吓死你!符命上是八个大字——八个大字有力量,唆啦唆咪来咪唆啦咪……” “您先别唱,到底是哪八个大字?” “告——安——汉——公——莽” “我的妈呀!是杀头之罪!告谁不好,您敢告安汉公……” “你可别瞎说,我也胆儿小!我还没念完呢!老天爷说的是: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安汉公为皇帝?咱大汉不是刚抱进宫一位小皇上吗?怎么老天爷又要给咱大汉换皇上?” “这我也弄不清楚,反正这事儿挺大,你呀,也别挖井了,跟我进京去吧!朝里有明白人,他们知道怎么办!弄得好了,咱们都能因为进献符命吃香的喝辣的!” “那要是弄不好吃什么喝什么呢?” “弄不好哇,你就不吃不喝了,咔嚓一刀!斗大的人头就得搬家!” “那我不去了!我还留条小命儿喝粥呢……” “不去哪儿成!锁上,带走!” 谢嚣想得好哇,带上孟通,有好处呢,是大伙儿的,要是出了娄子,往他身上一推六二五,自个儿还得闹个检举有功! 白石献到长安,事关重大,接待人员不敢怠慢,逐级报告怕来不及,直接到了太保王舜的官署,把大门擂得山响。 这几年把这帮小子都给练出来了,官场里头哪儿是陷阱、哪儿是平道儿,全部蹚得门儿清。知道太保王舜是安汉公的堂弟,这件事告诉他最合适,最保险,无论是信还是不信,都不会惹出什么麻烦,顶不济了,太保留下白石也就算完,好赖不是还能压咸菜儿呢嘛! 王舜二话没说抱上白石就去报告堂兄王莽。 王莽也是吓了一跳: “兄弟,旁人知道不知道?” “谢嚣、孟通,还有管接待的那小子,全都让兄弟我给圈(juan)起来了,刨去他们,再没旁人知道,挖井那帮民工,也都押在当地等候您的发落。” “好!你办得好!孝平皇帝刚刚过世,为立孺子的事情天下正纷纷不宁,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横生枝节!可不能火烧眉毛,光顾了眼前!你回去把那几个人好好处置处置,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王舜却不动弹,盯着王莽,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王莽有点儿着急: “兄弟!您还愣着干什么?再要耽误一会儿,事情传开喽,这天下可就乱啦!真要是乱成一锅粥,咱们这儿年的心血岂不全都白费!” 王舜下定决心,咬了咬牙: “堂兄!舜一向敬服您,认准您看问题比兄弟透彻,可今天这件事,我不服您了!不能服您了!” “哦?为什么?” 王舜捧起那块白石,用袍袖擦了擦石上的黄土: “您仔细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告安汉公莽为皇帝,‘为’皇帝,不过是代理、摄行,又不是谋朝篡位,您伯什么!这种事情,古代也不是没有过,您最崇拜的周公,不就居摄了七年的光景嘛!周公是多么聪明的人,他难道就不怕全国上下骂他谋朝篡位?可是他照样顶着误解上了,因为什么,他权衡过利弊!当时周武王刚刚驾崩,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尚在襁褓之中,诸侯王虎视耽耽,都瞅着王位暗中叫劲。当此危难之秋,周公不得不暂时居摄,不是冲着王位的显赫去的,而是借着王位之重,来慑服群王,安定国家!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您看看如今的朝廷情势,也是新皇年少、大道未成,也是诸王势大,众心不定,更相似的,也是有一位周公式的人物在风口浪尖上巍然屹立傲苍穹!这位顶天立地的汉子,就是堂兄您呀!这种时候,您不挺身而出,难道眼看着大汉战乱乍起、百姓颠沛流离?您不是可惜这几年用在治国安民上的心血吗?您就该想想,一旦大局骤变,山河破碎,您那点儿心血才真是白费了呢!我的哥哥,宰衡,安汉公!该您出来宰衡宰衡、安定大汉啦!” 王莽听完,半天没说话。 他心里,跟开了锅似地翻了十来个个儿,王舜的话,就像一声声晨钟,震耳欲聋。仔细想想,真有七八分在理: “照你这么说,居摄也是为了大汉的根本利益?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说是肯定有人会说,但那也只是极少数人的意思!俗话说,身子正哪怕影子斜?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庄稼啦?只要您一心为公,不存半点私念,咱就算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天下!再者说,居摄居摄,那是权宜之计,等孺子长大了,再把政权还给他,这不都是周公做过的嘛!周公当时也遭到误解,可到末了还不是博得了万众拥护,激动得老先生高呼‘理解万岁’?” 王莽站起身,走到几案前,心情复杂地抚摸着差点儿被拿去腌了咸菜的那块白石: “天命,天命!老天爷真要王莽去当这个出头的鸟儿?” 他回过身,猛然对王舜开口: “我认了!既然大汉需要有人去当出头之乌,就是粉身碎骨我也认了!你去报告太后,看看太后是什么意思!” 太后当然不会那么痛快就答应,毕竟事情太突然,允许老太太心生疑窦: “什么符命?这准是那帮马屁精搞的鬼!这种蒙骗天下的把戏,哪能照办?” 太保王舜早有思想准备,就知道在太后这儿得费点周折,从安汉公府出来后,他就派人通知了在京的所有高级官员,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大家已经形成共识,决定把安汉公推到斗争的第一线去。所以,当太后刚一表示反对,衮衮诸公便七嘴八舌痛陈利害,说的,无非是王舜对王莽说过的那一套,可因为是大家的意见,王太后再反对,也是孤掌难鸣。何况事情已经闹到这个份儿上,挡也挡不住。唯一的希望,就是王莽真能象周公那样,居摄一段时间,再如约地把政权交还孺子。 “好吧!既然你们大家都认定安汉公并没有谋朝篡位的野心,只是想借代行皇帝职权的名义来镇服天下,想想这对大汉也没有什么坏处,反正他现在已经是朝廷的顶梁柱了,有没有这个名义,朝政也都是他说了算。其实,朕五年前称制,也是在代行皇帝职权,如今朕年事已高,实在也是没有精力去应付干头万绪的国家大事了。安汉公辅佐朝政已有三代,多次受到君主的赏识,安定大汉的政局,光大了皇室的帝业,发展到了制礼作乐的大好形势,如今又有上天赐下的丹书符命,看起来,倒是可以去代上天行使职能呢!行吧,就让安汉公暂摄皇位,代行职权,仿照周公的成例,把那符命出现的武功县作为安汉公的采地,改名叫汉光邑。你们抓紧时间研究一下居摄的典礼仪式,从明年正月,也就是下个月起,改年号为居摄元年,举行居摄大礼!” 居了摄的王莽日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先到南郊去祭祀上帝,又到东郊去迎接春神,再在明堂举行大射礼,款待了三老、五更,忙得个不亦乐乎。这是居摄元年(即公元6年)正月里的事。地位变了,每次活动的礼仪也作了相应的调整,王莽现在可以穿天子的礼服、戴上天子的冕旒(礼帽),面南背北,接受臣子们的朝见,出出进进,都要预先对沿途进行严格的搜索,禁止老百姓通行,搞得十分紧张。除去朝见太皇太后和孝平皇后时仍然以臣子的身份之外,其他场合完全按照天子的礼仪制度办。 平民和臣下见了他得称“摄皇帝”,而他自称则是“予”。为什么不干脆自称为“朕”呢?那是因为这时大汉朝中还有一位自称为“朕”的太皇太后,王莽不便同太后分庭抗礼,谦虚点儿吧,琢磨出这个“予”字来。当然,在祭祀天地神抵的正式场合,用“予”就不合适了。 既然大汉有了这么一位“假皇帝”,“真皇帝”也就不得不虚席以待,抱进宫的那位刘婴,只能是以“皇太子”的身份出现,对外称为“孺子”。 别看是“假皇帝”,一切权力都跟真的一样,对这一点王莽十分满意: “予从黄门郎起,直到今天的假皇帝、摄皇帝,算来也有快三十年了!那时人微言轻、官卑职小,纵有报国之心,也是纸上谈兵!如今居于摄位,一呼百应,正好施展文韬武略,实现当年的壮志!‘假’就假吧,只要权力是真的就行!” 王莽做了假皇帝,并不是没人反对,居摄二年九月间,东郡太守翟义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跟外甥陈丰商量: “新都侯”,他不称王莽为摄皇帝,甚至连安汉公也不屑,只承认王莽是新都侯,“新都侯代理天子,号令天下,故意选择刘氏宗亲中年龄最小的作为孺子,说是按周公辅佐成王的故事办,其实不过是在试探、观望,看看天下的反应如何!他的最终目标,决不仅仅是一个‘假皇帝’,代汉而立才是他的心思!” 陈丰倒没那么敏锐的洞察力,可出于对娘舅的崇拜心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忙不住点头: “老舅眼光就是厉害!到底是我老爷的儿子,大汉前任丞相的传人!” 翟义长叹: “你老爷翟方进要是还活着,也能一眼看穿王莽的狼子野心!外甥,你看看眼下的形势,宗室的力量分散得很,也衰弱得很!虽说高皇帝的血脉不少,远远近近有十几万子孙,其中也有不少称王封侯的,可真正称得上‘强藩’的,如今是一个也找不出来!怨不得王莽视汉室如掌中之物,天下已经没人能跟他叫劲了!” 陈丰血气方刚,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挺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那有什么!王莽再狂,也不过是个临时代理的假皇帝,到时候还不是得把权力交给汉室!让他先美几年,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孩子不知事情利害,说话比吃灯草还轻松!说是临时代理,等他成了气候,你能担保他还会永远代理下去?权力这东西,害人哪!吆五喝六惯了,再去听别人支使,那种滋味,你没在官场里滚过,没有体会!” 陈丰想想,娘舅说的也有道理,不知不觉地揭了翟义一下老底: “那倒是!想当初您二十岁的时候,当上了南阳都尉,履行太守职责到下头去巡察。宛县令刘立,仗着自己有点儿小名气,又是曲阳侯王根的儿女亲家,瞧不起您,对您就有点儿轻慢。您当时没言语,回去后不就找了个碴儿,把刘立给逮起来了?您手底下有老官场,劝您给刘立留点面子,别公开逮捕,请您以为您送行的名义,让刘立跟着您回南阳。您当时不是勃然大怒,说要那样,还不如不逮他!您愣是拿囚车把刘立拉上,绕着宛县大街小巷来了三圈儿,很是出了一口恶气!” 翟义遗憾地回忆起来: “唉!当初也年轻,以为抓起他来他就没活路了,没想到刘立那小子朝里有人,圈了几个月,就又放出来了!那阵儿你老爷还当着丞相呢,他老人家批评我,说我不懂得为官之道!为这事,我还丢了乌纱呢!” “听我舅妈说,那程子您脾气大着呢!动不动就发火,好像让您丢官儿的不是曲阳侯王根,倒是我舅妈!” 翟义牙根咔咔直响: “想起来我就有气!你老爷被孝成皇帝赐尊酒养牛迫令自杀,其实也跟王家有关!说起来,我们翟家跟王家也算世仇了!如今王莽是没腾出手来,一等他有了工夫,就该收拾咱们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陈丰吓了一跳: “您是说……反?” “怎么能用这个字眼儿!真正的反贼是他王莽!既然宗室无力讨伐王莽,我翟义身为前丞相之子,守备大郡,父子世受汉家厚恩,理当为国讨贼,以安社稷!我打算兴起义军,西诛王莽那个篡位的逆贼!” 陈丰提醒娘舅: “去年安众侯刘崇也举过兵,可事情没成,一家老小都被砍了脑袋,连安众侯府都被刨成了臭水坑,种上猪狗都不吃的恶草,十里外都薰得眼珠子疼!这个悲惨下场,您可不能有所考虑!” 翟义不以为然: “刘崇有多大能耐?纠合了一百多人,就想成事?连个宛县都攻不进去,家破人亡,身败名裂那是他自找!你老舅我跟他可不一样,我是不闹则罢,闹就闹他个轰轰烈烈!就算万一失败,死于国难也可以扬名万世,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至于愧对先帝!小子,你跟不跟我一道干?” 说着话,就把宝剑给扽出来了。 “老舅您这是干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爷儿俩虽不是父子,甥舅之亲也是同呼吸共命运的!您说吧,甭管水里火里,我陈丰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翟义的能耐比那个倒霉的安众候可真是大多了。他首先联络了东郡都尉,那是他的同事,掌着兵权呢。然后请来了严乡侯刘信、武平侯刘璜哥儿俩,这是招牌,在破坏一个旧世界之前,他就想好了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刘信是东平王刘云的儿子,正好推到前台,去当天子,也表明他翟义的起兵不过是代国讨贼,没有一丝一毫个人目的。另外,既要讨贼,对那个“贼”就不能客气,要彻底搞臭他,才能取得全国的支持。要搞臭王莽,翟义有绝招,谁让腊日他给孝平皇帝进过椒酒呢,顺手拈来,全不费力,就说成是鸩杀平帝,谁还能立案调查? 要起兵,还得有精通兵法的将帅之才,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别象刘崇似的,领着一帮家丁,连正步都踢不好,还能上阵打仗?听说东郡有位高人,叫什么庆,现在已经被王莽以“明兵法”的才能征到首都去了,这可是用得着的人才,没办法,要点儿花招,假装说他是重罪在身的潜逃犯,引渡回来,拜为上将。翟义自己号称大司马柱天大将军,又拜东平王傅苏隆为丞相,中尉皋丹为御史大夫。 一切准备停当,东郡九月份正好有个考核官吏的会议,就在会场上发起难来,把胆敢反对讨贼义举的县令当场宰了,正式宣布起义! 大军西行,一路斩关夺隘,到山阳的时候,已经有了十余万人,声势颇为雄壮,朝野为之震动。 摄宫里的假皇帝王莽闻讯,当然也感到坐卧不安。他倒并不是十分担心翟义会当真攻进长安,实现“西诛”他王莽的誓言。这并不容易,长安城固若金汤,沿途多少道雄关险隘,都有重兵把守,翟义凭着十几万人要想打进来,也就是那么一说。何况,曾经当过大司马的王莽,真的假的也有点军事指挥才能,早就调度停当,派出了七员大将各领雄兵前抵挡。七员大将是:轻车将军成武侯孙建,为奋武将军;光禄勋成都侯王邑,为虎牙将军;明义侯王骏,为强弩将军;春王门(即原宣平门)城门校尉王况,为震威将军;宗泊忠孝侯刘宏,为奋冲将军;中少府建威侯王昌,为中坚将军;中郎将震羌侯窦况,为奋威将军。王莽亲自到校场挑选了能征惯战的关西大汉充当平叛大军的校尉军吏,调动了训练有素的关东甲卒三十万披坚执锐去冲锋陷阵。第一拨人马发出去,王莽为了保险起见,又派出第二梯队严阵以待在京师附近。这一批也是七员大将:太仆武让,为积弩将军,驻守函谷关;将作大匠蒙乡侯逯并,为横壁将军,驻守武关;羲和红休侯刘歆,为扬武将军,驻守宛;太保后承丞阳侯甄邯,为大将军,驻守灞上;常乡侯王浑,为车骑将军,驻守平乐馆;骑都尉王晏,为建威将军,驻守城北;城门校尉赵恢,为城门将军,就地驻守。这算是王莽设下的第二道防线。 因此,王莽对于翟义的军事攻势并不太害怕。真正让王莽寝食难安的,还是翟义的政治攻势: “这小子也忒歹毒!愣说孝平皇帝是我给鸩杀的!还移激全国,把这诬陷不实之词弄得四面八方都知道,叫我今后怎么做人?列位,当年周公摄政,管叔蔡叔以纣王的儿子禄父为号召,起兵作乱,如今翟义也学了这招,打着刘信的幌子,大兵压境。历史就是镜子啊!周公那么伟大的人物,猝然之下也有点含糊,何况王莽斗筲之辈!” 群臣看王莽怀抱孺子急得直转腰子,有点于心不忍: “摄皇帝您也不必太过忧虑,您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再说了,如果平平淡淡,没有这一场大变大乱,哪能显出您临变不惊的王者风度?没有翟义他们的疯狂攻击、恶毒诽谤,哪能显出您忍辱负重的圣者胸怀?摄皇帝您别抱着孺子满地转悠了,让臣等也抱会儿,瞧您累出这一身汗!” “这倒不必,抱着孺子,予心里头踏实!” 为了针锋相对地瓦解翟义的政治攻势,王莽一手抱孺子,一手拿毛笔,写了一篇《大诰》,颁布天下。 这篇《大洁》是仿着周公故事写的,篇幅颇众,文字佶屈聱牙,主要有这么几层意思: “一、我王莽不敢自比于周公那样的前辈高人,之所以居摄,完全是顺从了朝廷的意愿、宗室的提议、百官的呼吁、当然还有上天降下的符命,是被动的,所以不可能有什么花花点子歪歪道儿; 二、居摄是暂时的,孺子年幼,应当先立为皇太子,学习为人子的孝道,然后才可以以孝治天下。到了那个时候,我王莽一定会把权力拱手交还; 三、翟义、刘信违背天意,兴兵作乱,矛头不是指向我王莽,而是指向了大汉,指向了整个国家!希望全国上下,东、西、南、北、中,认清形势,站稳立场,不要受骗上当,更不要盲目追随。翟义、刘信这帮叛贼,很快就会被剿灭!” 颁完《大诰》,王莽马不停蹄,抱着孺子又奔东郊、南郊,痛哭流涕、捶胸顿足,祈求上天和大汉的列祖列宗保佑,让大军早日剿平翟义反贼。 老天爷跟列祖列宗看王莽哭得挺至诚,刚要答应这位假皇帝的请求,把东南边这股反抗的烈火给他扑灭,不好了,西北方向又烧起来了。三辅之一右扶风槐里县的赵明、霍鸿,看见京师的精锐部队全都调往东方去抵挡翟义,这边儿有机可乘,就也起了兵,也弄到十万人左右,直逼京师长安。老天爷跟列祖列宗直发愁,手里就这么点儿水,不知道该往哪儿泼了。 王莽哪儿还顾得上睡觉,昼夜祈祷,连累得孺子也不得安生,没日没夜抱着,都快让王莽孵熟了。 光祈祷也不顶事啊,赵明、霍鸿的势头不小,从茂陵往西一直到汧县,席卷二十三县。他们自称将军,攻烧官府衙门,那火光。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未央宫前殿都依稀可见。孺子刚咿呀学语,瞅见火光觉得好玩,使劲从王莽怀里挣把: “火,火,要,要!” 王莽哭都来不及: “宝贝,还要哪!那是要咱们爷儿俩的命啊!咱们爷儿俩这会儿是一根绳儿上拴的俩蚂蚱,是生是死,可都捆在一块儿哪!” 何止那个不懂事的孺子刘婴,就是朝廷里里外外大小官员以及这些官员所代表着的西汉地主阶级,这会儿也都把自己的命运跟假皇帝王莽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这都是既得利益者。王莽执政的几年中,的确推行了不少维护中小地主阶级利益的政策,在他们心目中,王莽就是他们的救世主,他们可不能容忍什么翟义刘信、什么赵明霍鸿来推倒这位救世主! 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他们挺身而出,要帮助王莽度过难关。 所以,当王莽一筹莫展的时候,盔明甲亮地进来一帮敢死队。领头的是驻守灞上的大将军,太保后承甄邯。 “你们怎么回来了?莫非,莫非翟义的叛军已攻破灞上?”王莽以为这帮大将是临阵脱逃的败兵呢。 “摄皇帝,托您的洪福,翟义贼众已被围困在淮阳国境内的围县,就是原先的杞国,杞人忧天那地儿!这回翟义要忧的,不是天,是他自个儿的脑袋喽!” 王莽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儿: “那你们也不该撤离第二道防线啊,万一……” “摄皇帝!臣等在第二道防线上,闲了好几个月,大家都憋足了劲要杀敌立功哪!后来一打听,敢情东边儿差不多快闭幕了,没机会得军功章了,大伙儿就别提多遗憾了!幸亏西边儿还有一股子小小的草寇,在威胁着国家安全,这不,全都跟您请战来了嘛!” 王莽喜出望外,高兴得差点儿没把孺子给脱了手! “天不灭予!天不灭予!你们,真是神兵天降啊!好好好!予就辛苦你们一趟,拜卫尉王级为虎贲将军,大鸿胪望乡侯阎迁为折冲将军,跟大将军甄邯、建威将军王晏一道,引兵西去,平灭赵明、霍鸿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嗯,是不是少了点儿?” “不少不少!人去多了,将来工分也不好算哪!您别看人少,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我们这帮人,全都跟您同仇敌忾!您还记得吧,前两年您认为丁、傅二后的棺中有帝太后、皇太太后的玺绶,是违反礼制的僭越行为,于是您下令毁弃丁、傅二后的陵墓,当时我们全都去了!哎哟,敢情死人那坟可刨不得!那个臭哇,顶风四十里!可我们愣是连眉头都不带皱的!先挖的傅太后坟,十几万人往上一拥,哪儿架得住?当时就塌了,压死了好几百人!赶到挖丁姬坟的时候,由打棺材里呼呼往外喷鬼火,足有四五丈高,可大伙还不是照上不误?摄皇帝,您放心,我们这回,还是拿出踹寡妇门、刨绝户坟的狠劲儿,一准儿打得赵明那帮小子找不着北!” 甄邯等人雄赳赳气昂昂杀奔赵明、霍鸿,还没来得及奏凯而归,东边儿的捷报先传来了。 捷报是随同孙建大军东征的监军使司威陈崇写的,陈崇这些日子在文章上下了不少苦功,大有长进,不再需要张竦代笔了: “摄皇帝陛下,您是象上天一样高明的君主,略一思考就能改变阴阳二气的运行,稍有言词就能影响万物生灵的盛衰,一旦行动就能形成理想的社会风气。臣陈崇注意到您讨伐翟义反贼的大诰的颁布日期,私下算了算,在您刚打腹稿的时候,反贼就开始连接受挫,当您提起笔的时候,反贼就已经显露败象,等您的圣命颁行全国的时候,翟义那小子就土崩瓦解啦!您看,七员大将还没全使出吃奶的力气,我陈崇还没来得及掏出我那点子阴谋诡计,大局就定啦,战争就结束啦,大家伙就全都没事儿可干啦!这可真是鸡蛋皮擦屁股,嘎吧溜丢脆啊!” 王莽阅罢大喜: “这小子,成了军中一枝笔了!文章写得快赶上那个什么斯泰啦!翟义、刘信这一死,可算是去了大汉的一块心病!” 其实王莽并不知道,翟义是逮着了,在长安被斩首示众,可被翟义拥立为天子的刘信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道这阵儿眯在哪儿呢!不过,气势汹汹的十万大军倒是全都覆灭,冲这一点说,王莽的心病确实没影儿了。 既然七员大将的余勇可贾,总得有个地方发泄发泄,趁着热劲,干脆去支援甄邯、王级他们吧!两下里一合兵,赵明不够一打的,当时就化为灰烬。 王莽在未央宫白虎殿为功臣们摆酒贺功,端起酒盅,他有点儿后怕: “幸亏上天垂佑,众将英勇,转瞬之间平定两起叛乱,要不然,予还能在这儿跟列位痛饮琼浆?列位功不可没!这么说吧,予打算按周朝的制度,给列位颁奖,根据战功的大小,分别授予侯爵、伯爵、子爵、男爵和附城的爵位,前四等相当于列侯,附城等于早先的关内侯,至于爵号嘛,也应当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建功的原由,以往封侯,多以封地命名,这次改为以功绩命名,也算是一个创新吧。于决定,凡是进击翟义的,用‘虏’字,比如刘泳,就封为‘伐虏侯’;进击槐里的,用‘武’字,比如窦融,就封为‘建武男’;还有去年平定西海郡羌人叛乱的,这次一并赐封,用‘羌’字,比如窦况,就封为‘震羌侯’。余此类推!”这一下封了好几百人,真是皆大欢喜。 您敬我一尺,我就得敬您一丈,于是有人在感恩之余,给假皇帝出主意: “摄皇帝,臣在戎马倥偬之中,常常思考这么个问题:以您的崇高德行,为什么还有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谋反?臣百思不得其解,今个儿啊,三杯御酒下肚,咦?臣想出来了!这是您权力还太小,名位还太低!什么假皇帝、摄皇帝,干脆,您把那‘假’字、‘摄’字去喽,就是皇帝您哪!” 一语甫出,四座皆惊! 王莽吓出一脑门子冷汗: “来人来人!这位醉了,赶紧搀扶下去!这酒真不是好东西!列位,谁也别喝了,再喝,指不定还说出什么来呢!吓煞子也!” 回到摄宫(就是原来的安汉公府),王莽还余悸未消: “好悬哪!这位醉鬼老兄差点儿把子给害喽!去掉‘假’字、‘摄’字,那不真成了谋朝篡位了!帮倒忙,帮倒忙!” 接踵而来的王舜、甄邯、刘歆三位,一看摄皇帝为这事心神不宁,纷纷宽慰。 太傅左辅王舜率先发言: “摄皇帝,臣的好哥哥!您不必为这事太过忧虑!醉鬼的话哪能算数嘛!谁不知道您忠心扶保大汉,多次明确表示要归政于孺子!有道是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嘛!” 太保后承大将军甄邯武人风格,直来直去: “王太傅左辅的话甄邯可不能同意!什么叫醉话?酒后才吐真言呢!想想看,摄皇帝为大汉立了那么大的功绩,挽救了国家、挽救了朝廷,就是当上真皇帝,天下也不会不拥护!” 这哪儿是宽慰王莽?俩人先争起来了! 少阿、羲和刘歆咳嗽一声: “咳!两位说的都有道理!按说呢,刘秀我是刘氏宗亲,不应当胳膊肘往外拐,可是,我仔细考虑过,咱大汉这几朝,那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甭说跟我老祖宗高皇帝那会儿比,就是跟孝武皇帝,甚至是孝宣皇帝在世的时候比,那也是一蟹不如一蟹,江河日下!这是什么缘故?不是臣僚们不尽心,也不是百姓们不安分,气数!气数已尽哪几位!大汉传到今天,二百多年啦,风烛残年,病入膏盲啊!天下,不是一家的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丧之!谁有德?摄皇帝您哪!您别瞧刘崇、翟义、赵明这几拨人反对您,可他们成事了吗?没有!他们根本也不可能成事!为什么?民心、天意都在您这边儿!别人我不敢担保,刘氏宗亲这头儿,绝大多数是拥护您的!我刘秀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您面前嘛!所以叫我说呀,您居提也罢,即真也罢,只要您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您指到哪儿,我们就打到哪儿!” 那两位也不争了,一齐鼓掌: “红休侯精辟论断!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几位朝廷重臣,这些日子尽在一起瞎琢磨,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为什么能顺顺当当龙登九五?两条,一是民心,二是天意!如今您下得民心,上应天意,中间呢,还有我们这帮忠实走狗,您的条件全具备啦!” 王莽可没他们这么乐观,从居摄到即真,虽说只有一步之遥,可这一步迈出去,要下多大的决心!弄好了,功成名就,弄得不好,那就是身败名裂呀!王莽可不愿意这么仓促地拿自己的整个儿政治生命去冒这个险!直到现在,王莽的目标也只是成为当代的周公,能够把江山为刘家治理好,百年之后在凌烟阁标上大忠臣王莽的姓名,也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他毅然决然: “此事万万不可!民心虽然归予,却也略有反复,至于天意嘛,单凭那一块丹书白石,恐怕还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何况那道符命上,明明白白写的是‘安汉公为皇帝’,一个‘为’字,敲定了‘代理’的意思,‘安汉’二字,更是准确无误,是让予安定汉室,于怎么能违抗天命,怎么能代汉自立?这件事,咱们是棉花店着火——免谈!” 王莽这么一谦虚,倒给他自己带来了麻烦。这年九月间,王莽的老娘功显君去世,一个严肃的问题摆在了众人面前:摄皇帝的丧服该怎么穿?也就是说,王莽应当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丧礼上? 如果按照孝道,王莽应该尽人子之仪,为生身母亲穿上五服中最重一级的丧服“斩衰(cui)”。上衣下裳均用最粗的麻布做成,缝制的时候,侧面都不包缝,故意就那么让毛边露着,表示孝子的悲伤已经到了不修边幅的程度,这叫“斩”;还得用一块六寸长四寸宽的麻布连缀在外衿的当心之处,这叫“衰”,用意大概有两层,一是说孝子伤心,心都快碎了,得加上一层裹住那颗破碎的心,再一来呢,许是充当手帕的角色,供孝子擦眼泪抹鼻涕用的。斩衰的服丧期最长,为三年,这三年里头,不能剃头,不能刮脸,不能跟女人睡觉,不能参加任何形式的娱乐活动,说邪乎点,连咧嘴乐一乐都不允许。 这显然不能适用于已经成为摄皇帝的王莽,因为群臣们认为,摄皇帝虽然已然登上刘家的皇位,那就算刘家门儿的人了,从道理上讲,应当是继承了大汉嫡系长房的香火,就算要服斩毒,也只能是为孝元皇帝或者是幸元皇后即王太皇太后而服,功显君虽然是摄皇帝的生母,却不能享受这个待遇。让摄皇帝为她老人家服斩衰?除非她是太后! 那么该穿什么呢?这可难坏了奉命专门研究这个课题的少阿、羲和刘歆: “这不是考我呢嘛!早听我的,即了真不就没这么多麻烦!即了真,功显君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皇太后,想怎么穿您就怎么穿!没人敢管!” 牢骚归牢骚,想辙还得想辙,刘歆找了七八十位博士、儒生,都是研究礼仪的专家,把石渠阁的藏书翻了个遍,终于,让他琢磨出一个不伦不类却又说得过去的方案来: “缌麻!您穿缌麻合适!” “缌麻?颖叔,予也学过周礼,知道绸麻是怎么回事!这是五服里最轻的一种,是给高祖父母、曾伯叔祖父母、族伯叔父母、族兄弟、中表兄弟和岳父岳母服丧穿的,细麻布制成,服期三个月,这怎么行?那是予的生身之母,你不知道予最讲孝道?” “摄皇帝,您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礼经》里有这么一句话:‘庶子做了父亲的继承人,为他的生母守绸麻服。”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跟尊贵的父母成为一个整体的庶子,就不敢再为生身的麻母守三年的重孝了。功显君是您的生母不假,可您现在要对汉室尽忠,就不能对生母尽孝,忠孝自古两难全!三年的重孝,多影响您去履行皇帝职责,别忘了,大汉宗庙的祭礼要您去主持,尊贵的太皇太后要您去孝敬,还有大大小小多少礼仪活动,都等着您的光临!三年,太耽误事了!刘秀倒有个主意,当然这也是有据可查的,《周礼》里说:“国王为诸侯守绸麻服’,‘礼帽上面加上环绕而成的孝带’,您是摄皇帝,功显君相当于诸侯,您可以仿照天子吊唁诸侯的礼节,穿上这么一身,这就符合圣人的制度了!至于三年的孝期,可以让您的孙子,继承了新都侯位的王宗去守,连整个一吊、再会的丧礼全过程,也由他主持!您瞧这主意怎么样?” 这也是在这种尴尬的形势下最好的解决办法了,王莽只得批准。 其实,感到难堪的不止王莽,朝廷里外的官员们甚至普通老百姓也觉得这种局面实在是别扭。地主阶级中的某些阶层,比如说中小地主和他们中的知识分子,渴望着一个新王朝的建立能够为他们带来权力再分配的大好机会;被几代昏昏噩噩的君主统治得喘不过气来的农民阶级期待着一个新王朝能够稍许卸下他们不堪的重负;而那些豪强地主集团和他们的代表刘氏皇族,也认为新王朝或许并不那么可怕,特别是这位未来王朝的当然统治者王莽颇为开明,几年来不是一直在维护他们的利益吗? 在这种形势下,所谓民心,也就是新王朝建立所必需的社会基础,已经颇具规模,所欠缺的,大概就是使新王朝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的那个什么天意了。 什么是天意?符命呗!这东西好找,凡是不常见的自然现象、社会现象,统统叶以用来附会现实政治,以昭示天意。武帝时的今文经学大师董仲舒,不是开创了一套“天人感应”的神学目的论,给看似荒谬不经的符命提供了理论基础吗?大汉那么大,找出点儿符命还不容易? 于是从居摄三年(公元8年)十一月开始,各种符命陆续登场。 先是广饶侯、宗室刘京报告: “七月中旬,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辛当一夜之间连做好几回梦,梦见一位天使,说老天爷让他通知辛当,摄皇帝应当即真,还说要是不信,昌兴亭将平地长出一口井来。辛当起床一看,真有一口井,不象是人工挖的,好几百尺深,睡一觉的工夫,钻井队也干不了这么利索的活儿啊!” 没几天,巴郡的石牛也千里迢迢送到未央宫前殿。如果是寻常经匠人之手雕琢而成的石牛,也不值当一提了,可这头石牛,绝就绝在浑然天成,没有一丝斧凿痕迹,巴郡太守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特快专递呈送摄皇帝明断。 王莽跟太保安阳侯王舜一块儿去看,刚到石牛跟前,天色大变,骤然刮起一股子狂风,飞砂走石,尘上暴扬。等风停了再看,咦,牛角上挂着一小包袱,打开一瞅,有一方铜符,还有一幅帛图,上头有字儿,写的是:“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 按说这可是王莽亲眼得见了,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可王莽还是不敢把步子迈开,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憋出个小屁来,向太皇太后请求了两件事,一件是请允许在朝见王太后和小王太后的时候,不再称臣,升一格儿,称“假皇帝”,而群臣向他汇报工作,则去掉“摄”字,称为“皇帝”。另一件,是请求改元,把居摄三年改为初始元年,铜壶滴漏的刻度改为一百二十度。孝哀皇帝建平二年六月搞过一次改元、再受命,据说是根据甘忠可、夏贺良提供的谶书改的,叫什么“太初元将元年”,王莽认为,孝哀皇帝理解失误,改错了,谶书说的“元将元年”,其实是大将居摄改元的意思,这符命是让他王莽改元,孝哀皇帝瞎起什么哄!临完王莽再次重申,尽管有这么多的符命命他即真,但他即使是即了真,也是汉朝的皇帝,是刘家的后代,将来还是要归还权力给孺子的,等孺子行了加元服的成人大礼之后。 奏章被王太后批准了,既然还是汉室天下,刘家王朝,改元就改吧,去掉“摄”字就去掉“摄”字吧。 可是万万没想到,刚隔了三天,事情就起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个变化,不光王太后没料到,连王莽本人也没料到,整个儿是一个突发事件。 就在王莽参观那头挂着小包袱的石牛那天黄昏时分,汉高祖刘邦的词庙里出了一档子怪事。 冬景天,天短,黑得早,负责看守高庙的仆射炸了点了花生米,摊了俩鸡蛋,拌了一棵白菜心儿,打算杯酒消长夜,值班、喝酒两不误。汉朝的仆射不象唐朝那么厉害,相当于丞相,汉仆射小官儿,凑合有这老三样就酒就算不赖。反正爱喝一口儿的,倒都不挑剔下酒菜儿,有嚼头儿,能咂嘛味儿就行。 嗞喽儿一口酒,吧嘚儿一口菜,喝得挺美。可耳朵不敢闲着,支愣着,听外边的动静,高庙哇,重点警戒单位,出了娄子怎么跟上头交待? 等他喝得晕晕乎乎,头也沉了,眼也花了,舌头也大了,麻烦也就来了。 屋外院里有人拿院作势: “是哪个值班儿?值班儿的在不在?” 仆射差点儿没让花生米给噎着: “在,在!” 一边儿往外跑,一边儿还嘀咕: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上头还来检查?连口酒都不叫喝痛快!” 出去一看,不是检查团,是一生人,穿一身黄,怀里还抱着一小铜匣子。 那黄衣人显然是等急了,冲着仆射发脾气: “你们也太不象话了!天使来了也不出来迎接,硬是要不得!” “天使?您是天使?怎么我听一口的四川味儿?” “你哪块晓得,我们那个天宫里面的天使,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当然就是南腔北调喽!” “得嘲,天使大人!您老人家打天上下来,跑这么老远道儿,一准儿是有什么紧急任务,您瞧有什么能让小的去干的,您尽管吩咐!” “哼!这还差不多!哪,这个是上天的符命,拿好喽,赶快交把你们的皇帝!” 小铜匣子一扔,仆射尽顾了接匣子了,可就没看清天使是怎么走的,也搭上喝的高了点儿,就觉着一团黄影儿吃溜一下,再找,没啦! 仆射哪儿敢再喝,赶紧漱了漱口——怕让人闻出酒味来——顶着小钢匣子就去报告王莽。 王莽的府第那是摄宫摄殿,一个小小的仆时哪儿就进得去?少不得许下了半拉月的俸禄,硬拉着警卫的虎贲要去嘬一顿,这才获准进去。 小钢匣子往上一递,怎么来怎么去一学舌,王莽起了疑心: “你看清楚了,那黄衣人真是天使?” “没……没错!摄皇帝您想,高庙那墙有两三丈吧,他都不带助跑的,蹭!就没影啦!这也就是在天龙八部里见过,要不是天使,那恐怕就得是武侠了。” “你别是醉目咕咚,看花了眼吧?” “不能,不能!值守高庙,那是多大的责任,小的哪敢灌猫尿?不信,呵,呵,您闻,有酒味儿吗?” “行了行了,几天没刷牙啦?把小铜匣子留下,你回去吧!” “那什么,摄皇帝,这里可是符命!您就不,您就不意思意思?” “什么意思?别弄成不好意思!下去吧你!” 仆射心里这个憋气呀?赏钱一分没有,还得搭上给门卫的好处费,冤透了! 王莽刚要打开铜匣子,一想不行,万一真是什么符命,没个见证怎么成?赶紧命人把王舜、平晏、甄邯、刘歆、王寻、王邑、甄丰、孙建一帮人打被窝里扽起来,召开紧急会议! 人到齐了,摄皇帝当众亲手打开封条。 “哇!” 大家全都目瞪口呆! 匣子里什么东西?一张图!图?一张秘密联络图?这么说,他把那张图献给侯专员啦?三爷,您别着急呀!他得意洋洋笑眯了……对不起,弄错了,不是联络图,是一幅画图,题笺上写得明白:“天帝行玺金匮图”。 画得粗糙了点儿,有点儿抽象派的意思,画上有一老头儿,穿龙袍戴皇冠,踩着一片白云,旁边有俩大臣,一个提着黄石公的草鞋,一个夹着秦始皇的图书,这等于是商标,提鞋那位是张良张子房,夹书那位是萧何萧相国。有他们俩,这老头儿就好认了,没跑,一准儿是曾经拿着儒冠当夜壶的高阳酒徒汉高祖刘邦。刘邦这会儿倒没拿着夜壶,拿的是一方玉玺,那规格倒也有三分象是大汉的传国王玺。地上跪着一位也是龙袍皇冠,怀里还抱着一孺子,估摸着画的就得是这位摄皇帝王莽了。 画图之外,还有一道策书,叫做“赤帝行玺邦传予黄帝金策书”,这“邦”字,因为避圣讳,用了一个“某”字代替,然而是人都知道,“某”就是“邦”,“邦”就是“某”。策书开头写着:“王莽为真天子,皇太后应当遵照天意行事。”接下来,就是一串名单,列的是赤帝给黄帝规定的开国大臣,一共有十一位,连官职、爵位全都开在上头了: 王舜为太师安新公 平晏为太傅就新公 刘秀为国师嘉新公 哀章为国将美新公 甄邯为大司马承新公 王寻为大司徒章新公 王邑为大司空隆新公 甄丰为更始将军广新公 王兴为卫将军奉新公 孙建为立国将军成新公 王盛为前将军崇新公 大家看完这两样东西,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连摄皇帝王莽也闭口无言。 不是没的说,而是太突然了,一下子把日程表给搞乱了! 静了半天,甄邯冒出一嗓子: “这就是符命!盼了几年,终于把改朝换代的天命给等来了!” 其实其余的人,包括王莽,也全都看出来了,在这个小小的铜匣子里,装的是整个大汉。这道符命,比以前的那些大大地进了一步,一下子直扑要害,点破了真正的主题——代汉自立。 妙就妙在这个“代汉自立”,又是以汉朝开国君主刘邦的名义颁发的,在刘汉,不是“亡国”而是“禅让”,在王莽,不是“篡位”而是“受禅”。 甄邯一挑头,八大干将立刻闹成一片: “既然天命所归,应当顺势利导,立刻建立新王朝!” “就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对!” “对!” 王莽心乱如麻: “这,这,予还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呢!白天予刚刚向太皇太后上了妻章,申明将来一定要归政于孺子,这,这不是出尔反尔、言出无信嘛!” “嗐!还要什么思想准备!摄皇帝,别的都可以不管,这道符命无论如何得坚决照办!您听我们给您分析:要说呢,这道符命来得是急了点儿,打乱了咱们的安排,可是,如果置之不理,就等于否定了它的严肃性,就等于宣布您永远不会接受禅位,将来再有这样的符命,您也不能承认它的合法性了。这不是绝了后路了嘛!反过来说,照办,无非是仓促一些,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礼乐制度这些立国之本,这几年已经定得差不多了,要办的事情有,只不过是议定国号、草拟诏书、改定正朔、变易服色,此外就是按符命上说的,封拜辅国大臣。这都好说,我们八个人,分头去准备,只要有三天的工夫,保证一切都给您办妥喽!摄皇帝,您当过大司马,是军人出身,一定明了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哪!” 王莽还是犹豫: “列位,予也知道这些道理,可是,从一开始起,予就是冲着当代周公去的,据我所知,周公可从来没有当过真皇帝呀!” “噻!摄皇帝!人生目标是需要不断调整的!周公是伟大,但他不过是一位最伟大的臣子,是臣子!在咱们这种社会里,臣子是归君主管着的,您有这么高的德行,对自己的要求就应当更高,您得瞄着圣主去!古代的伟人多得是,比如讲虞舜,那就是一位圣主!正好,他也是受了唐尧的禅让而成为领袖的!您现在不能再学周公了,得学虞舜!” 王莽终于下定决心: “既然民心天意都把予推到这个位置上,予也只好以身许国了!” 他又恢复了平时的风度,从容调度手下这八大干将: “新王朝的国号就叫作‘新’,以十二月朔日癸酉为始建国元年正月之朔,服色根据土德以黄色为上,祭礼的牺牲改用符合月建的白色,派遣使者持着配有纯黄旄幡的‘新使五威节’去昭告全国!王舜,负责向太皇太后去请传国玉玺,刘秀,负责起草开国诏书,剩下几泣,负责根据符命去把哀章、王兴、王盛这仨人找到,所有事情,务必在三天内办妥,三日之后,戊辰日,予亲自去谒见太皇太后,商定禅让事宜。新王朝,三天后开始运转!”——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24章 新政风云 ●王莽就是想选择刘歆这个具有特殊身份的刘氏后代来执笔新朝开国第一号文告,才有把握得到方方面面的拥护。 ●“我是汉家一老寡妇,还指着拿这块传国玉玺当陪葬呢!” ●刘婴趴在了地上,西汉皇位的最后一位继承人,就以这样的姿式向新朝天子实施了排位。 ●王莽以皇帝特有的尊严颁布了实行新政的法令,大有挽救天下苍生会我其谁乎的坚定劲头。 八大干将分头去准备,倒是都使出了全身的解数,但三天的时间毕竟太短了,忙倒不怕,主要是有几个关键性的难题在那儿卡着,让他们很是费了一番周折。 比较起来,最轻松的应该是负责起草受禅诏书的刘歆。以他天下第一才子的手段,舞文弄墨原是本行,何愁写不出一篇惊天动地的文章来? 可是当他沏好配茶坐在案前的时候,他才发现,这篇文章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易于动笔。这是新朝开国第一号文告,等于是新王朝的政治宣言,既要说明政权更迭的必要性,又不能太过刺激大汉的忠诚拥护者,难度是相当大的。何况刘歆本人就是刘氏宗亲,虽说血统稍远了点儿,但毕竟身上流的是“得猛士守四方”的刘邦的血,由刘氏子孙来草拟废刘兴王的诏书,本来就显得有些滑稽。不过他倒能理解王莽的用意,王莽就是选择他这个具有特殊身份的刘氏后代来执笔,才有把握使开国文告得到方方面面的认同,也使新王朝得到方方面面的拥护。 理解了王莽的良苦用心之后,刘歌手中的笔顿觉轻松流畅,思路也明晰了: “予德行并不太好,幸赖是伟大的大初祖考黄帝的后代,是伟大的发派祖考虞帝的子孙,又是太皇太后的亲属。正由于予有着如此崇高的血统,皇天上帝才对予大加显扬、大加佑护,选择了予去执行既定的天命,去宣告皇统的开端。这不是于在信口胡云,符命里面说得可是明白无疑的。图文中所表明的天意,完全和现实政治相吻合,铜匣子里的金策书,连人事安排都定妥了。这是神明在晓谕天下,要把千百万人民的命运托付给予!而赤帝汉高皇帝的神灵又亲自出面,表达了秉承天命转让政权的意愿,对此于是诚惶诚恐,哪敢不恭敬从命!予将于戊辰日这一天,选择最吉祥的时刻,头戴王冠,登上真龙天子的宝座,开创新朝。既称新朝,就应当改定正月朔日,改变车马、服饰的式样和颜色,改变供祭祀用的牺牲的毛色,改变徽章的标志,改变祭器、礼器的式样。予特宣布:把今年十二月朔日癸酉定为始建国元年正月的朔日,把鸡鸣时作为一天的开始——汉朝是以夜半为一天开始的,太黑暗了,鸡鸣时正是黎明时分,新朝的开始应当是充满光明的。汉是火德,根据五德终始论的观点,土能克火,新朝必然是以土德代替汉的火德,因此,车马、服饰的颜色都采用代表土德的黄色。既然以十二月为正月,月建是丑,牺牲也就选用代表‘丑’的白色。使者符节的旄头用纯黄色,称为‘新使五威节’,表明我们新朝是秉承了皇天上帝的威严命令。” 诏书拟罢,才用了不到一天,刘歆长出一口气,奔了太傅左辅王舜府第,想碰碰那几位的进展情况。 王舜的困难大点儿,正在跟孙建几应诉委屈: “都说太皇太后喜欢我王舜,推我去索要传国玉玺,咳!你们哪儿知道我受的那份儿罪!刚进长乐宫,就差点儿没让太皇太后把我给骂出来!” 大伙儿都想听听王舜这个倒霉蛋是怎么挨的骂: “不能吧?太皇太后那么有涵养,哪儿能张嘴就骂,怹不讲语言美啊?” “语言倒是挺美的,用的还是文言文,大皇太后曰:‘而属父子宗族,蒙汉家力,富贵累世,既无以报,受人孤寄,乘便利时,夺取其国,不复顾恩义,人如此者……’什么什么的,接下来就该夸我了……” “夸您什么?使白话说,文言文不好懂。” “悠夸我说,人要到了你们哥儿俩这份儿上,简直连猪狗都不稀罕吃你们的!” “真是夸您啊!猪狗不食,那不是‘狗不理’嘛,天津包子,好东西!太皇太后还说什么?” “您还说,‘天底下哪有你们这路兄弟的!你们既然靠着小钢匣子的符命成了新朝的皇帝,连正朔服色都改了,就应当自己另刻一块玉玺,好千秋万代往下传,干嘛非要我们这块亡国的不祥之物?这么死乞白赖的!我是汉家一老寡妇,没几天活头了,还指着拿这块传国王玺当陪葬呢!’说完了,怹就哭,哭得那个伤心,我也只好陪着悠掉眼泪儿,吧嗒儿吧,吧嗒儿吧,吧嗒儿吧嗒儿吧嗒儿吧……” “您就别吧嗒儿了,到底玉玺要来没要来?” 王舜由打怀里捧出五玺: “要倒是要来了,可是让太皇太后一生气,扔地上了,这不,还迸了一块角儿!” “哟,瞻仰瞻仰!这就是传国玉玺呀!果然气度不凡,太傅左辅,您可真有本事!建立了奇功一件哪!” “奇功?哼,你们没听见太皇太后是怎么说的!怹说,拿去吧拿去吧!你们哥儿俩就等着满门抄斩吧!” “哼,别信那个!大新王朝马上就要开国大典了,到时候,咱们都是元勋!满门抄斩?谁敢!” 王舜还是不痛快: “要是要来了,可缺了一块角儿,摄皇帝,不,大新天子还不得生气?” “不至于不至于!不就缺了块角儿嘛,使黄金包一包,这叫金镶玉!更值钱!不管缺角儿不缺角儿,您的任务总算完成了,红休侯文思如泉,诏书也拟得了,可我们几个的差事还没了呢!您说这符命也神了,愣把咱们八个给列上了,可多出来那仨,哀章、王兴、王盛,怎么去找?上哪儿去找?” 刘歆哼了一声: “这就是读书读得不细的好处!符命上写得那么明白,瞪着俩眼愣瞅不见,你们不嘬瘪子谁嘬?” 甄邯、孙建几位一听,有门儿!赶紧放下架子: “红休侯,就您喝的墨水多,您给指点指点,算我们几个求您了不成?” “符命开列的辅臣名单,不光有大字写的姓名跟要封的官爵,还有小字写的现任官衔或者籍贯,您几位愣没看见?” “不好意思,尽顾了看自个儿封什么官儿了,没留神……” “刘秀我留神了,这位人都是布衣,没官衔,所以符命上写的是籍贯,哀章是广汉郡梓潼县人,王兴、王盛都是京兆尹人。” “您真是高人!哥儿几个,别慎着啦,赶紧分头行动,订火车票奔四川吧!” 刘歆又是一声哼: “订火车票?坐飞机也来不及呀!哀章这人我知道,这会儿就在太学里念书,至于王兴、王盛,反正是京师人士,有半天的工夫就能找来!” 哀章好找,到太学一找就来了,可王兴王盛就费劲了,为什么?同名同姓的太多了。甄邯、孙建几位,忙活了半天,找出十三个王兴、十六个王盛来!到底谁是符命里说的? 哀章瞅着几位大臣发愁的样子憋不住要乐: “你们都是辅国的重臣来,发那么大的愁干啥子嘛!王兴、王盛,就是讲王家一定会兴盛!这个就是天命的真正含义!愁啥子愁嘛,几十个伯啥子,让算卦的、相面的看一看,哪个卜相好,就是哪个,最简单唠!” 哀章出的主意还真不赖,问题很快就解决了,经过筛选,留下了一个王兴、一个王盛,王兴是看守城门的小吏,那个王盛惨点儿,是武大郎的同行,卖炊饼的。 王莽倒不计较出身,既然符命里有,照天意办,还能有错儿? 日子过得飞快,眼看着三天就过去了,戊辰日这天,王莽亲临未央宫前殿,向王政君宣布了开国第一号文告,王政君纵然不乐意,可大势所趋,一个孤老太婆也没有回天之力,只得听之任之。又过了几天,就是始建国元年正月朔日,在未央宫前殿正式举行开国大典。 大新天子王莽,五鼓时分,穿龙袍戴王冠,乘着御辇驾临前殿。 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王莽感慨万分。 这地方他太熟悉,为汉成帝刘骜当伴读时来过,那时候只觉得漂亮、壮观;作黄门郎时来过,那时候只顾上执勤、值班;成为大司马时常来,那时候已经可以在殿下慷慨陈词、帮皇帝出谋献策了;居摄三年来更是在这里发号施令,大殿的柱子下站着五位“柱下史”,记录着摄皇帝的每一句指示。 可那些时候,王莽都是做为大汉的臣子出现在这里的,从今以后可就完全不同了,这盘龙雕凤的大殿,已经不再属于汉家,不,整座江山,也都跟汉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一切,都是大新王朝的了,而他王莽,则是这个新王朝的最高统治者! 今后,坐在这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大殿里,王莽将给全国人民带来什么?是幸福,还是灾难?这时候谁也说不清楚,连王莽自己也弄不清,代汉自立,到底能不能够使千疮百孔、病入膏盲的地主阶级政权起死回生、枯木逢春? 但这时的王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历史选择了他,国家选择了他,是福是祸,都将和他迈进大殿的脚步一起载入那谜一般的沉重史册。 文武百官早已恭候在殿下,大殿中央,那闪着诱人光辉的盘龙金价上,坐着的正是五岁的孺子刘婴。刘婴早早被唤醒,昨夜的梦境还萦回在他充满稚气的小脸蛋上。王莽在猜想,昨夜刘婴梦见什么了?是加元服的成人仪式?还是登皇位的亲政大典?他为什么那么高兴,小脸蛋上笑容依稀可见?难道他不知道.这是他也是刘家子孙最后一次坐在盘龙金椅上了么? 看见王莽进殿,孺子笑了,冲他挥着小手: “摄祖公,来!抱,抱抱!坐,坐!” 王莽心里那股酸劲儿一下子就冲了上来,正要迎上去,礼官高声宣布: “禅位!中傅扶大汉孺子退位!” 负责教育孺子的中博赶紧依命,上去把刘婴从龙椅上抱了下来。 刘婴两脚刚一沾地,就扑向了他的摄祖公王莽,小手张着,还等着让抱呢! 不知是刚睡醒没劲儿,还是礼服下摆太长,总之刘婴是趴在地上了,西汉皇位的最后一位继承人,就以这样的姿式向新朝天子实施了禅位。 赞礼官继续宣布: “恭请新朝天子就位!” 王莽看了他一眼,没按程序去就位,而是上前扶起了孺子。 孺子许是摔疼了,咧咧小嘴,要哭。 王莽蹲下身去,抱住孺子: “别哭,别哭!让摄祖公看看,摔着我们没有?” 孺子斜棱着身子,拉着王莽要往龙椅那儿去: “摄祖公,抱抱孺子,一起坐,坐龙椅!” 这一瞬间,王莽几乎要屈从自己的感情了,他抱起孺子,一步一步地往龙椅走去。 满朝文武一齐低声沉喝: “皇上!请放下孺子!” 赞礼官也再次高声: “新皇就龙位!” 王莽陡然惊醒。 金椅上的九条盘龙,正露出狰狞的面目,似乎在向它们的新主人提示:权力之争你死我活,容不得半点柔情! 王莽缓缓放下孺子,拉着他的小手: “孩儿啊!摄祖公对不住你了,对不住大汉了!这是天命啊!孩儿啊!从前上天保佑你的始祖,推倒暴秦,创建炎汉,到今天已经传了十二代,享有国家政权二百一十年,气数已尽,气数已尽哪孩儿!如今上天把挽救黎民的重任交给了你摄祖公我,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呀!孩儿!《诗经》里说过,殷王的后代成了诸侯,臣服于从前的臣邦周朝,可见天命轮回,是没有一定的呀!唉!孩儿啊,孩儿!你摄祖公我一直要学周公,周公当年代理王位,七年,七年之后,他总算如愿地把权力还给了成王,可是摄祖公我不行啊,我不能兑现自己当初的诺言!孩儿啊,天命!大命不可抗啊!唉!当初秦灭,秦孺子也叫婴,跟孩儿你同名,已经降了霸王项羽,项羽还是不能饶过他,杀了他!孩儿啊,你摄祖公我不会,也不忍那么绝情!你是我的孩儿,咱们爷儿俩有缘哪!去吧,孩儿!我封你为定安公,永远是新朝的国宾!你要感激上天的美意,不要让摄祖公我失望!平原、安德、漯阴、鬲、重丘五县,共有居民一万户,土地纵横一百里,我给你,当做你的定安公国。在那儿,你可以建立汉朝列祖列宗的词庙,逢年过节,孩儿你替我烧上几炷香,就说摄祖公我不忠了,我不义了,我,我,我这是没辙呀孩儿!你可以在公国里保持汉朝的历法、舆服制度,世世代代服事你的祖宗,让他们永远享受后代子孙无穷无尽的祭祀,这,这也算对我良心上的一种安慰吧!孩儿你还小,先在宫里养几年吧,我让你婶儿妈,就是前汉的孝平皇后,当定安太后,好好抚养你,聊慰我心,聊慰我心!” 这一篇话,王莽几乎是哽哽咽咽、断断续续才勉强说完的,他的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流,把新穿上的龙袍,弄得是一塌糊涂。 孺子哪里听得懂?他只觉得,摄祖公哭得那么伤心,一定是自己又惹他生气了,幼稚纯朴的孩子,伸出小手,去替王莽擦眼泪: “摄祖公,不哭,不生气,孺子,听话,听话!……” 王莽的悲声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抱起孺子,疯了似地往龙椅跑去: “我不坐了,我不坐了!孩儿啊,摄祖公保着你,坐……” 那怎么可以!武士们横戟阻拦: “皇上请就龙位,废汉孺子,退!” 中傅抢过孺子,跌跌撞撞下了殿堂,把孺子放在地上,教着他: “说,臣定安公婴谢主龙恩!” 未央宫里文武百官,顿时哭声一片,这哪儿是开国大典,简直的是吊丧嘛! 把孺子弄妥当,王莽坐上了龙椅,新朝这算正式开了国。 开国头一件事,是向太皇太后进御玺。 戊辰日王莽谒见王政君时,顺便提了提新朝建立后太皇太后的名号问题。王莽有个远房亲戚,叫王谏,一看连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要当大官,自己是王家宗族,怎么也得混个一官半职的呀,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可又不能空手套白狼,想来想去,就打起了王政君的主意,反正也是墙倒众人推,不在乎他那一膀子。他提出,皇天废汉,命立新室,太皇太后不宜再称尊号,应当跟大汉一样,废掉,王政君点点头: “对,对!反正我们孤儿寡母的,是废是立还不全凭新朝天子您一句话?废的好,废的好!” 王莽本来也觉得这么干不合适,太后一生气,他连忙传旨: “王谏是悻德之臣!罪不容赦!您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您看这么着好不好,昨天哪,冠军张永献上来一道符命,是一块铜壁,侄儿我看了,铜壁上有字儿,书法待棒,不是刻的,也不是画的,许是天生来的,八个字,‘新室文母太皇太后’,这八成就是上天对您的安排了,您要是没什么意见,咱就照办?” 王政君是已就已就了,江山都保不住了,还在乎自己的什么名号?于是她点点头,闭上眼不再说话。 这会儿,王莽在未央宫前殿高声传旨: “予将率公、侯、卿、士,奉‘新室文母太皇太后’御玺,进献太皇太后,愿太皇太后体察天心,协助新室,永为国母!” 然后就是立王夫人为皇后,立老四王临为皇太子——王莽的老大、老二全死了,老三王安脑筋不大好,有点儿二百五,皇太子的位置就归了老四。当然老三也不能闲着,封为“新嘉辟”,辟相当于“王”或者“君”。 再下来就是按照铜匣子符命,授任辅政大臣。王舜、平晏、刘歆,还有那个哀章,分别为太师安新公、太傅就新公、国师嘉新公、国将美新公,这是四辅,位列上公;甄邯、王寻、王邑,分别为大司马承新公、大司徒章新公、大司空隆新公,这是三公;甄丰、王兴、孙建、王盛,分别为更始将军广新公、卫将军奉新公、立国将军成新公、前将军崇新公,这是四将。总共是十一公,还差一个就凑够一打。不是当初还找来了跟王兴、王盛同名同姓的二十多人嘛,也都授任郎官。这一天,还授任了卿大夫、侍中、尚书官职总共几百人,刘姓皇族担任郡太守的,也都调任为谏大夫——王莽还是有点儿含糊,不敢让刘家的人在州郡掌握实权,调到眼皮子底下,给个闲散官职,踏实,不爱出乱子。 全都忙乎完,该封的封了,该赏的赏了,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王莽这位新朝天子由打坐了多半天的龙椅上站起身来,咦,那位孺子还在殿角下站着呢! 王莽走过去: “定安公,回吧!你该搬家了,安定公府就是原先大鸿肿的官署,不远,在未央宫西北角,挨着石渠阁……” 孺子眼泪汪汪: “摄祖公,不,天子,我,不,臣,能不能,能不能再让你抱抱……” “能,能!不能坐龙椅,抱抱行,行!” 王莽抱起孺子,绕着前殿走了三圈,这才交给中傅,带他回府。 王莽自己心情沉重,踱到后宫。 在宫里闷坐了半个多时辰,情绪老是好不起来,这时候,十一公全都进来请安。 “皇上!臣等恭贺吾皇登极!” “嗯,大家同喜,赐坐,看茶!” 说完这几句,王莽又哑巴了,痴呆呆坐那儿发愣。 前将军崇新公王盛心眼儿灵,买卖人出身,研究过顾客心理学,一看就知道天子这是心情不好,连忙献上一计: “皇上近日忙于立国大业,操劳过度,且喜大功已成,您也该好好将息将息龙体,大新立国伊始,一切大政都仰赖您哪!这么着,您是不是传道圣旨,满朝文武大小衙门,全都放一个月假,省得他们老拿国家大事来麻烦您!象臣原来开了个小门脸卖炊饼,遇上头疼脑热的还得关门歇业呢!” 王莽哭笑不得: “你当予这大新朝是小吃店哪?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告诉你们,开弓没有回头箭,新朝南立,百废待兴,就是累死,予也不能松半口气!” 振作起精神,王莽向十一公宣布了自己的计划: “予在前朝,从黄门郎做到摄皇帝,三十年了,予一直在琢磨,前朝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一天不如一天?予现在想明白了,土地兼并、奴婢日众,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两件大事,也是新朝首先要革除的前朝两大弊端!予打算效法周朝,实现井田制,堵住土地兼并这股子恶流!还打算禁止买卖奴婢,让老百姓免遭骨肉分离之苦!另外,官吏队伍的建设也很重要,予准备颁布策书,详细规定百官的职责,重新设计官制,包括改动职官的名称。对了,说到改名,予还想起了一件要紧事,前朝留下了许多东西,包括未央宫的宫宇楼阁,让人总觉得前朝的影子还在眼前晃悠,这可不行,得想个法子让天下尽快忘了汉室,拆是不可能了,至少也要改变名称,新朝嘛,一切都应当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有,刘氏宗族,有的还在当着诸侯王,这也不大合适,也得想个法子改正过来。还有货币制度、贸易制度,等等等等,事情多了,予哪有工夫休息!别说予了,就是你们,这几年怕也要牺牲正常休假,咱们上下一心,先把朝政的架子给搭起来,万事开头难,只要咱们开个好头,往后休息的日子多着呢!” 应当说,王莽当上新朝天子的最初几年,的确是动了不少脑筋,采取了不少措施,想着,是要把前朝的弊病统统予以革除,干的,也倒是挺卖力气的。当然,对于王莽的所谓新政,后人历来是见仁见智,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咱们别忘了,王莽说到底,只是地主阶级的代表,又是在那么个时代里生活着的,根本不可能运用先进的思想理论去认识和改造社会,想通这一点,也许就不会那么苛求这位古人了。 下面,让我们稍稍花费点时间,看看新朝开始几年里王莽是怎样实行他的新政的。 他首先颁发了规定百官职责的策书: “木星要求庄敬,是东方的长官,这就是太师,太师负责实现雨水适时适度,使青色的光辉生育均平,考究日影和日轮。 “火星要求明智,是南方的长官,这就是太傅,太傅负责实现炎热适时适度,使红色的光辉发展均平,考究声音和曲调。” “金星要求安定,是西方的长官,这就是国师,国师负责实现干燥适时适度,使白色的光辉成长均平,考究度量和权衡。” “水星要求精明,是北方的长官,这就是国将,国将负责实现寒冷适时适度,使黑色的光辉休养均平,考究星辰和漏刻。” “月亮象证威刑,好像皇帝的左腿,这就是大司马,大司马负责实现武功,要注意方正,效法矩尺,主管天文,恭敬地顺从伟大的上天,谨慎地传授人民生产的季节,鼓励发展农业生产,使粮食获得丰收。” “太阳象证德政,好像皇帝的右臂,这就是大司徒,大司徒负责实现文治,要考虑融合,合乎国规,主管人类社会的道德规范,辅导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率领人民服从君主,倡导改良社会风尚,使仁、义、礼、智、信这五德深入人心。” “斗北象证最高标准,好像皇帝的内心,这就是大司空,大司空负责实现祥瑞纷呈,一派升平,要注意事物的规范比、标准化,以准绳作楷模,主管地理,开垦土地,兴修水利,管理大山大河,使鸟兽繁衍,使草木茂盛。” 王莽这套东西,是根据《书经》的一些主要篇章如《尧典》、《大禹谟》、《汤诰》、《伊训》等经典著作的精神搞出来的,托古改制是王莽遵循的一个基本原则。 王莽定规好了四辅、三公的岗位职责之后,又着手对中下层班子进行规范比的整顿。他设置了大司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等属官,职位都是孤卿。把大司农改名为羲和,后来又改为纳言,把大理改名为作士,大常改名为秩宗,大鸿胪改名为典乐,少府改名为共工,水衡都尉改名为予虞,加上前面那三位孤卿,成为九卿,分属三公管辖。每一个卿下设大夫三人,每个大夫下设元士三人,共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分别主管首都各官署的所有职务。把光禄勋改名为司中,太仆改名为太御,卫尉改名为太卫,执金吾改名为奋武,中尉改名为军正,又新设了大赘官,主管皇帝的车辆、衣服和用具,后来还掌管军需供应,这是六监,职务都是上卿。 把郡太守改名为大尹,都尉改名为太尉,县令、县长改名为宰,御史改名为执法。后来一看,还有不少中下级官职,名称都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个一个改起来,工作量太大,王莽想了个妙招儿,按工资级别切上几刀,搞几个统称多省事?于是把俸禄百石一级的官吏,改名为庶士,三百石级改名为下士,四百石级改名为中士,五百石级改名为命士,六百石级改名为元士,千石级改名为下大夫,比二干石级改名为中大夫,二千石级改名为上大夫,中二千石级改名为卿。所使用的车马、礼服、礼帽也各有不同的等级,那些日子裁缝的生意特火,全是来定作统一制服的,让他们狠赚了一笔。 王莽又专门设置了司恭大夫、司徒大夫、司明大夫、司聪大夫、司中大夫的新官职,负责对官员进行考核、监督,考核监督的主要内容有五个方面:貌要恭、言要从、视要明、听要聪、思要睿。这也是从古书里翻出来的,王莽认为,一个官儿,特别是大官儿,要想彰明自己的德行,就必须谨慎地陶冶情操、修身养性,从各个方面去以身作则,鉴于前朝官吏队伍的腐败、涣散,王莽对五司大夫寄予厚望,要求他们秉公执法,不要掩盖错误,不要助长虚荣,不以个人的好恶影响公正的评判,大公无私,站在事理的正中。王莽是真心希望能通过他们的工作使新朝的吏治有一个飞跃,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为了防止进入深宫后难于听到不同意见,王莽还命令在皇宫周围设置了建议的旗帜(进善旌)、批评的木牌(诽谤木)、申诉的大鼓(敢谏鼓),派了四位谏大夫坐在王路四门接待反映情况的上访人员。 王路四门就是原来的公车司马门,新改的名儿,也是为了消除前朝的影响。同时改名的还有长乐宫,改名为常乐室,未央宫,改名为寿成宫,前殿,改名为王路堂,连长安都改名为常安。 新朝建立,应当有自己的一套皇统。王莽首先把刘氏子孙中的诸侯王改为“公”,捎带着把四方外族称王的也改为了“侯”。然后赐封王家远近亲属,凡是丧服为齐衰一级的,为侯爵,为大功一级的,为伯爵,小功一级的,为子爵,缌麻一级的,为男爵,以上亲属的女眷,全都为任爵。封号中,男的用“睦”字,女的用“隆”字,全都授予印信,跟真的一样。 活着的封完了,又想起死去的祖先。王莽认为,新朝帝王的道统,应当继承、发展和贯通,而其他具有崇高德行的世系,也不能绝了后,应当长久享受祭扫。于是他划定了一个范围,把黄帝、少吴、帝喾、唐尧、虞舜、夏禹、皋陶、伊尹、周公、孔子这些令人崇拜的古人全都包括进去,指定了一大批人去继承他们的香烟。这些人分别是: 姚恂,为初睦侯,继承黄帝的后代; 梁护,为修远伯,继承少吴的后代; 皇孙王千,为功隆公,继承新朝发派祖先帝喾的后代; 刘歆(秀),为祁烈伯,继承刘氏的发派祖先的后代; 刘歆的儿子刘叠,为伊休侯,继承刘氏的另一发派祖先唐尧的后代; 妫昌,为始睦侯,继承新朝另一发派祖先虞舜的后代; 山遵,为褒谋子,继承皋陶的后代; 伊玄,为褒衡子,继承伊尹的后代; 刘婴,为定安公,继承汉室的后代,地位是国宾; 姬党,由卫公改封为章平公,继承周朝的后代,地位是国宾; 孔弘,由宋公改封为章昭侯,继承殷朝的后代,地位是贵客; 辽西郡人姒丰,为章功侯,继承夏朝的后代,地位是贵客; 姬就,为褒鲁子,继承周公的后代; 孔钧,为褒成子,继承孔子的后代。 除此之外,王莽还决定兴建九庙,用来祭把王家门儿的远近祖先。不要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举动,这其实也应该算在王莽巩固政权的战略举措里面的。因为王莽接管政权的手段是潜移默化、逐步蚕食的方式,没有大规模的武装斗争,如果不为自己登极坐殿制造一系列充分理由,江山是不会长久的。而这些理由之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新皇帝那高贵的出身、纯正的血统。所以,王莽挖空心思,追根寻源,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脉崇高无尚的世系,他,是黄帝的子孙。黄帝是轩辕氏,和王家有什么瓜葛呢?且听王莽如何解释: “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分别赐予了十二个姓氏,其中,虞舜,也就是我们王家的老祖宗,他的先代接受了姚姓。姚姓,在陶唐时姓妫,在周代姓陈,在齐国姓田,在济南姓王,所以,姚、妫、陈、田、王这五个姓氏的人,是予的同族,也都是黄帝、虞舜的后代子孙。” 根系搞清楚了,就可以把列祖列宗请进词庙接受祭祀了,王莽决定,建立五座祖庙、四座亲庙。五座祖庙是:黄帝庙、虞舜庙、陈胡王庙、齐敬王庙、齐愍王庙。增补陈崇为统睦侯,继承陈胡玉的后代;田丰为世睦侯,继承齐敬王的后代。四座亲庙是:高祖庙、祭祀王遂,又称怕王;曾祖庙,祭祀王贺,又称孺王;祖庙,祭祀王禁;弥庙,祭把王曼。在九庙尚未竣工期间,先委屈几位远近祖宗,在明堂合祭,反正供品有的是,不怕打起来。建庙期间,还派遣得力人手,分别到上郡桥时修理黄帝的坟墓,到零陵郡九疑山修理虞舜的坟墓,到淮阳郡陈县修理胡王的坟墓,到齐郡临淄县修理敬王的坟墓,到城阳国莒县修理憨王的坟墓,到济南郡东平陵修理伯王的坟墓,到魏郡元城县修理孺王的坟墓,王莽能开国建业,全仗着祖坟风水好,冒过青烟,可得维护好喽。 想起同姓不婚的规矩,为了优生优育、防止近亲结婚,又规定元城王姓不准跟姚、妫、陈、田四姓互结亲家,怕生出白头发、白眉毛的天老儿来,影响宗族的繁衍。 考虑到大新是从大汉手里受禅得的天下,规定把汉高祖刘邦的词庙作为文祖庙,还连颂扬带挖苦地宣布: “大汉祖祖辈辈有转让政权的优良传统,我们两家祖上那辈儿,虞舜就从唐尧手里接受过禅让,如今予又亲自在汉高帝的灵前接受了金策书,虽说是天命,可也有几分人情在里头,人情债还不清啊!除了在定安国按照礼仪为汉朝的七位宗祖建立祠庙之外,原先建在首都的陵、庙,不要废除,刨祖坟是要挨骂的。刘姓各皇族的户口改归京兆大尹管理,保留他们不交赋税、不服劳役的特权,但只限于皇族本身,不再传递。各地的地方官要照常去慰问他们,别让他们受委屈、遭迫害。” 其实王莽最得意的,还不止上面说的这些。 新政是全方位的,包括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多方面。其中值得一提的大致有这么几项:推行王田制和限制奴婢的政策,实行五均、六管,改革币制。王莽不是一个只知道搞上层建筑的跛足天子,建国之初,他也很是抓了一下经济基础的建设呢! 先说王田制和奴婢政策。 西汉中期以后,由于土地集中和蓄奴、买卖奴婢问题一直是阶级矛盾尖锐化的根源,因此,一些头脑比较清醒的地主阶级政治家,不断警告由此引起的危险,提出了一些“限田”。“限奴”的改革方案,指望以此挽救社会的危机。武帝时的董仲舒、元帝时的贡禹,都向皇帝提出过限田限奴的建议,但并没能实行。汉哀帝在位时,当时的大司马大将军师丹,再次提议限田限奴,哀帝为此下过诏书,不得不承认“诸侯王、列侯、公主、吏二千石及豪富民多畜奴婢,田宅无限,与民争利,百姓失职,重困不足”的严重局面。丞相孔光和大司空何武一起,奉命拟定了如下具体规定: “诸王、列侯可以在封国、驻长安的列侯及公主可以在县道,购买田地,但是不得超过三十顷,关内侯、吏民也受这个限制。诸侯王可以蓄奴二百人,列侯、公主为一百人,关内侯、吏民为三十人。但奴婢六十岁以上、十岁以下的不计入数量。商人不得买田,也不许做官,违犯者追究刑事责任。所有超过限量的田产、奴婢,一律没收充公。”方案一公布,田宅、奴婢市场立马疲软,哀琼斯指数、汉证综合指数一路狂跌。汉朝宗室贵族和哀帝外家傅、丁等新暴发户首先发难,官僚地主和富商大贾也群起而攻。不得已,只好宣布暂缓实行,没几天,哀帝就赐给小白脸董贤土地两千顷,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耳括子。限田限奴,指望汉朝是不行了。 王莽代汉而立的第一年,就以皇帝特有的尊严颂布了实行王田奴婢政策的法令,大有挽救天下苍生舍我其谁乎的坚定劲头: “古代八家同作一井田,耕作时同住一个棚子,一夫一妇分田一百亩,按十分之一缴纳租税,就能够使国家丰裕、人民富足,赞歌不绝于耳。这是唐、虞时代的政策,也被夏、商、周三代所遵循。秦朝实行不道德的政策,增加赋税以满足自己的穷奢极欲,竭尽了民力,毁坏了圣人的制度,废除了井田。从那开始,富贵人家并吞贫苦人民财产的现象出现了,贪婪卑鄙的行为发生了,强者占田以千万计数,而弱者竟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还设置买卖奴婢的市场,跟牛马同栏,专横地控制着平民和奴隶的命运。奸诈残暴之徒,借此牟取暴利,甚至强抢强卖好人家的妻子儿女,违抗了上天的心意,违反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准则。《书经》里是说过:‘我就是要奴役你,侮辱你!’可那是对谁说的?只有不遵守天命的人,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呀!汉朝减轻了土地税,按三十分之一征税,但是经常有代替劳役的税赋,病残而丧失服劳役能力的人,也要按规定缴纳这些额外的税赋。而且还有恶霸豪强侵犯欺压,利用租佃关系掠夺财物。说是按三十分之一征税,实际上已经征到了十分之五!父子夫妇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所得的收入都不足以维持自己的生存!富人家里的牲口,都有吃不完的粮食,而穷人呢,连酒渣糠皮都吃不饱!这么一来,阔佬们因骄奢而作邪恶的事,穷人们因贫困而作邪恶的事,全都会触犯刑律,罪人层出不穷。予从前担任要职的时候,曾经命令把全国的公田按人口规划为井田,那时就出现过嘉禾的祥瑞。后来因为遭到了反贼和叛乱头目的干扰,而被迫中止。现在于要重新施行这个利国利民的政策,把全国的田地改名叫王田,奴婢改名叫私属,全都严禁买卖!凡是家庭人口中男丁不满八人,而占有田亩超过一井即九百亩的,要把多余的田亩分给亲属和乡邻。原来没有田、现在应当分得田的,按有关规定办理。敢有反对井田这种圣人首创的制度的,以及无视法律惑乱民众的,一定要严惩不贷,仿照伟大发派祖考虞舜惩罚四凶的成例,把他们流放到四方极远的穷荒僻壤去!” 平心而论,王莽对当时社会土地、奴隶制度的认识在相当程度上是符合实际的,提出的政策也挺能感动许多人,特别是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中的中小地主阶层。但是王莽让井田制曾经拥有过的辉煌历史把眼给晃花了,忘了一条儿:井田制是奴隶制社会的土地国有制,兴于商周,灭于战国,早就让位于地主阶级的土地私有制了。西汉是封建社会,它所实行的土地私有制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土地买卖、土地兼并,土地所有权主要是通过买卖而不停地运动,这种运动,是任何人为的力量都无法阻止的。所谓“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孟子老先生鼓吹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百亩之田,勿夺其时”的恢复井田制的理想,其实永远只能停留在纸面上。 王莽的王田制,其核心是变地主阶级的土地私有制为封建的土地国有制,基本要点为三:一、土地所有权归国家,禁止自由买卖;二、男了不满八口而田过九百亩的,退出超额部分;三、无田的农民按一夫一妇百亩授田。设想是不错,但时代不同了,这个脱窠于商周井田制的王田制,在实践中是那么举步维艰,最终还是趋于失败。 它有三个不可克服的矛盾。 第一,王田制是与豪族地主等大土地所有者妥协的产物。因为它规定“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把多余的土地献出来,这本来就有空子可钻。“口不盈八”,八个人也是它,一个人也是它。家中男丁不满八个的地主可以通过分家析产的办法,使每个男丁保住九百亩土地;而男丁超过八口的地主就更不用愁了。他过了八了,不受限制。 第二,一夫一妇授田百亩的规定是无法实现的。根据史书中的有关记载进行推算,西汉末年、新朝初年时的全国土地,按户平均分配的话,则每户只能摊到六十八亩,这还不算地主们用种种办法比如分家析产留下的“政策允许”部分,也没考虑到地区差别。一夫一妇一百亩,想得倒是挺好,可地呢?地有那么多吗?还有,政策中没说佃户和奴婢参加不参加分田,如果奴婢也参加分田,拥有奴婢的地主官僚贵族无形中又增加了份额,如果不参加,地主就得以自己份内的土地去养活奴婢,肯定不乐意。还有佃户,如果参加分田,他们雇主的地就会无人耕种,只能抛荒,如果不参加,一夫一妇一百亩的规定不又成了一纸空文?更何况,重新授田实施起来的难度很大,地主土地私有制已经延续了将近五百年,土地占有的实际情况异常复杂,不同所有者的土地犬牙交错,根本没有办法划分成方方正正的井字块儿。 第三,土地不准买卖的规定是根本行不通的。土地买卖是地主土地私有制与生俱来的土地兼并主要手段,单凭一纸行政命令很难改变和违背经济规律。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分析一下,一方面是贵族官僚、豪族地主和富商大贾,他们占有土地的欲壑几乎是永远也填不平的,他们必然要利用政治特权大量购进有时甚至是强行购进肥田美地,在王因政策公布后,他们又会尽可能迅速和大量地把手中本应交出去的田地卖出,使其转化为金钱。不让买卖怎么行?另一方面是广大的小自耕农,荒年恶岁时他们要出卖土地以交纳租赋和抵偿债务,经济情况上升时他们又要买进土地作为扩大再生产的基本条件。不让买卖又怎么行?实际上,不准买卖上地的法令几乎遇到了当时社会所有阶级的不满和反抗,因之而被“流放到四方极远的穷荒僻壤”的,差不多每天都有。 当然,王莽当时是从缓和日益激化的阶级矛盾出发,推行王田制的,原以为这会使土地兼并的现象有所好转,人民,特别是广大农民会安家乐业,出现其乐融融的理想局面。但王田制实行的结果,却带来了巨大的社会动乱,“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民人至涕泣于市道。及坐卖买回宅,自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胜数。”这项新政,最终也就只能跟王莽的大新王朝一起,被湮没在历史车轮所卷起的黄尘黑土之中了。 至于王莽的奴婢政策,同王田制一样,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王莽实现限奴政策的目的,是阻止劳动者主要是农民的进一步奴婢化,以解决农村劳动力的不足,从而保证封建国家的赋役剥削。王莽井不是彻底地解放奴隶,而只是冻结现状,承认剥削奴婢的合法性,实际上并没有消灭奴隶制的残余。这个问题应当和王田制联系起来看。既然土地兼并的问题不能解决,就无法阻止农民与土地的脱离,无法阻止农村劳动力的流失,无法阻止失去土地的破产农民沦为奴婢。由于贵族官僚、豪族地主、富商大贾象兼并土地一样热衷于对奴婢的占有,而王田奴婢的法令公布之后,又必然使奴婢所有者要求调整自己所拥有的奴婢数量,多了的得卖,不够的还得买。奴婢买卖反而比平时更加兴旺。明着不敢买卖,黑市交易却必然补充上去。奴婢所有者因这个政策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固然要归怨王莽,而奴婢本来也会因境遇并未得到丝毫改善而不怀好感。还有一条更要命的,王莽的限奴,只局限于私奴婢,对于官奴婢是不加限制的。王莽制定了许多严律峻法,每天都有众多的人因触犯王田奴婢之法以及五均、六管、铸钱等法令而被罚作官奴,他们被押解着,成群结队蹒跚于道。实际上,王莽不仅没有取消奴隶制残余,反而在不断地扩大着奴隶的队伍。这恐怕是王莽在颁布限奴政策时始料所不及的吧! 再说五均、六管。 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国师刘歆向王莽奏言: “周朝设置了‘泉府’的官职,收购滞销商品,销售百姓必需商品,就是《易经》里说的‘管理财政,纠正偏差,禁止商人获得不正当利益’呀!” 王莽根据国师刘敬的建议,下达了“五均”、“赊贷”的诏令: “周礼有赊贷的记载,乐语有五均的解释,传记各有主管。现在新朝也实行赊贷制度,推行五均制度,以便调剂多寡、控制囤积居奇。” 王莽把五均、赊贷作为新朝的城市经济政策。五均是由政府对工商业经营进行管理,对物价进行控制。五均主要在几个主要城市执行,称作“五均市”,设置了五均官。原长安“市令”及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的“市长”改称五均司市师,市师下面设立交易丞五人、钱府丞一人。在这些城市中,洛阳为中市、邯郸为北市、临淄为东市、宛为南市、成都为西市,长安原有的东、西两市,东市改称京市,西市改称畿市。五均市推行的主要经济措施有三条: 一、评定物价。各市以四季的中间一月的商品价格为基础,根据每种商品的质量定出上、中、下三种标准价格。如果市场流通的商品超过标准价格,国家就按标准价格抛售所掌握的货物,如果低于标准价格,则允许自由买卖。这样做的目的是平抑物价。 二、以成本价收购那些滞销的主要民用商品,使生产者不致受损失。这样做的目的是保护生产者的积极性,也防止一窝蜂似地转产那些畅销商品,从而实现宏观调控的目标。 三、经营赊、贷两种经济活动。赊是借钱给城市居民作非生产性的消费之用,如祭祀祖先或办理丧事等。赊是不收利息的,但必须按期归还,祭把不超过十天,丧事不超过三个月。贷是借钱给小工商业者用于生产,收利息,年息十分之一,或月息百分之三。 六管,是指对六个方面的工商业经济活动进行政府管制,它包括了五均、赊贷,或者说,是在五均、赊贷的基础上,或继承旧制,或损益创新,最后总汇而成的经济政策。 具体说,是盐、铁、酒由政府专卖,铜冶钱布由国家铸造,名山大泽由国家管理,五均、赊贷由政府办理。 王莽实行六管的理由是: “夫盐,食肴之将;酒,百药之长,嘉会之好;铁,田农之本;名山大泽,饶衍之藏;五均赊贷,百姓所取平,仰以给赡;铁布铜冶,通行有无,备民用也。此六者,非编户齐民所能家作,必仰于市,虽贵数倍,不得不买。豪民富贾,即要贫弱,先圣知其然也,故斡之。” 按说王莽是有些眼力的,的确,所有这些需要管制的物品或经济活动,都是人民日常生活不可须臾或缺的。豪民富商因此常以此作为剥削贫民的手段,由国家加以管制是完全必要的。从王莽的本意看,五均六管政策的目的,是抑制富商大贾过分的盘剥。但实行中却出了毛病。 被王莽任用来主持五均六管的官员,大部分是原来的大工商主。如临淄的姓伟(他是以姓为姓,以伟为名,也算是个怪姓),拥有家资五千万,还有洛阳张长叔、薛子仲等人,家资都在千万以上,这些人都大摇大摆地脐身朝堂,成了掌管六管的“羲和命士”。汉初不许工商业者做官的禁令被打破。这些人的发家,本来就离不开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贱买贵卖和放高利贷,如今成了朝廷命官,就更是肆无忌惮地贪赃枉法、巧取豪夺,中饱私囊。据《汉书·食货志》记载,他们“乘传求利,交错天下,因与郡县通奸,多张空簿,府藏不实,百姓愈病。”把好好一本经,愣是给念歪了。在他们手里,五均成了官僚、富豪互相勾结贱买贵卖从中渔利的手段,六管成了他们千方百计剥削劳动人民的尚方宝剑。 当然,六管制度本身的不完善,或者说“太完善”,太烦琐,也使这项制度弊病越来越多。仅以税收为例,名目之繁多,就快打破吉尼斯世界记录了: “工商能采金银铜连锡登龟取贝者,皆自占司市钱府,顺时气而取之。”就是说要自动去申报收入,定期纳税。 “又可周官税民:凡田不耕为不殖,出三夫之税;城廓中宅不树艺者为不毛,出三夫之布;民浮游无事,出夫布一匹。其不能出布者,冗作,县官衣食之。”就是说,有田不耕种、有宅院不种树种菜的,称为不殖或不毛,都要出三个人的份于钱,而逛荡不干活儿的胡同串子也不行,要出一匹布的“夫钱”,交不出来的,要用劳役来抵,当然由官府管吃管穿。 “诸取众物鸟兽鱼鳖百虫于山林水泽及畜牧者,嫔妇桑蚕织纫纺绩补缝,工匠医巫卜视及它方技商贩贾人坐肆列里区谒舍,皆各自占所为于其所在之县官,降其本,计其利,十一分之,而以其一为贡。敢不自占,自占不以实者,尽没入所采取,而作县官一岁。”这个范围就更广了,几乎所有的生产活动都覆盖在内了。而已要求自行申报,不报或报而不实企图偷税漏税的,没收劳动所得,本人还得为官府服一年的劳役。——这一条应当让今天有些大腕们看看,让他们当心点儿。 到了后来,五均六管的毛病越来越多,惩罚也越来越严,几乎招来了全社会的反对,“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起为盗贼”,“每一斡为设科条防禁,犯者罪至死。”弄得老百姓一举手一投足就要触犯禁条,田也没法种了,布也没法织了,干旱蝗灾也一起跟着裹乱。直到这时,王莽才不能不承认五均六管的失败,下诏废止六管之法。而这时候,离王莽为大新王朝殉葬也只剩下一年了。在王莽所有的新政中,五均六管的实行时间最长,一来,是这个政策遇到的阻力并不象王田奴婢政策遇到的那么大,二来,五均六管也的确是新朝政府重要的财政来源,舍不得那么轻易放弃。 在王莽众多的新政中,币制改革是最混乱最荒唐也是最糟糕的一种了。从居摄二年(公元7年)王莽宣布第一次币制改革开始,直到地皇四年(公元23年)的十多年间,他四次下诏改革币制,五次下诏重申改革币制和禁止民间私铸货币的严酷刑法,比三令五申还多呢。 居摄二年五月,五莽下令在当时流通的五铢钱之外,另增发三种货币:大泉,重十二铢,每枚值五十钱;契刀,每枚值五百;错刀,每枚值五千,同时还宣布黄金国有,列侯以下不得私藏黄金,有黄金的,全都上交御府兑换,取得相应的代价——不过这个代价一直没能兑现。 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王莽第二次宣布改革币制,不过这一次的政治色彩明显地掩盖了经济色彩: “予担任宰衡和居摄的时候,深切忧虑过民间传说的‘大汉有三七之厄’的说法,想法设法去辅佐刘家延长汉朝政权的寿命,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因此推出了金刀货币,希望有益于大汉。然而,当年孔子《春秋》写到鲁哀公十四年就搁笔了,与之巧合,前朝哀帝也是十四年。汉朝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怎么救也是没救。上天显赫威灵,新朝的命运应当兴起,予才接受了国家统治权。如今百姓都说,是上天革除汉朝,建立新朝,抛弃刘家,振兴王家。既然抛弃刘家,正月佩戴的饰物‘刚卯’,和上次推出的货币‘金刀’,就不应当再用了,卯、金、刀,不正好组成一个刘宇吗?” 这还带拆字儿的! 繁体刘字是左上一个卯、左下一个金,右边儿一个立刀儿。幸亏那阵儿用的是繁体字,要是简化字啊,削铅笔的刀都不让用了,文刀刘嘛! 那一次,除了废止了金刀,还决定改铸直径六分、重一铢的小钱,上面铸有“小钱值一”字样,跟以前的“大钱五十”同时流通。 有人琢磨歪招儿: “小钱重一铢,一枚一钱,大钱重十二铢,一枚五十,我要是弄它十二枚小钱,不就能铸成一枚大钱吗?五十减十二得三十八,刨去炭跟人工一切成本,改铸一枚大钱我就干赚三十多钱,这不他妈发了嘛!” 王莽早防着呢!宣布民间不得私藏铜、炭,以防伪造。 为了彻底排除五铢钱的流通,强制推行新货币,不久王莽下令,所有私藏前朝五铢钱,说大钱要废止的,参照反对王田制的惩罚,处以流放的刑法。 第三次币制改革是在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初: “人民把粮食看作性命,把货币看作生活的需要,因此,《书经·洪范》在叙述八政的时候,是按食(粮食)、货(货币)、祭祀(孝道)、司空(制造和建设)、司徒(教化)、司寇(刑狱)、宾(朝觐会见)、师(军事)的顺序排列的。货币如果都是贵重的,那么零用起来就不方便;如果都是轻贱的,那么运输携带就太麻烦。应当有轻、有重,有大、有小,那用起来就方便多了,老百姓也一定欢迎。” 道理倒是站得住脚,可实际上,这次的改革却是最荒唐的一次。王莽规定,这次实行的叫“宝货制”,宝货分为五物、六名、二十八品。五物指五种不同的币材:金、银、铜、龟、贝。六名指六大类货币:黄金、银货、龟宝、贝货、布货、泉货。五种币材、六大类货币交织组合,形成了二十八品即二十八种宝货,每种的具体名称和价值如下; 一、泉货六品: 1.小泉,重一铢,每枚值一; 2.幺泉,重三铢,每枚值十; 3.幼泉,重五铢,每枚值二十; 4.中泉,重七铢,每枚值三十; 5.壮泉,重九铢,每枚值四十; 6.大泉,重十二铢,每枚值五十。 二、黄金一品: 7.黄金,每斤值一万。 三、银货二品; 8.普通银,八两为一流,每流值一千; 9.朱提银.每流值一千五百八十。 四、龟宝四品: 10.子龟,五寸以上,每个值一百; 11.侯龟,七寸以上,每个值三百; 12.公龟,九寸,每个值五百; 13.元龟,一尺二寸,每个值二千一百六十。 五、贝货五品: 14.贝,一寸二分以下,每个值三; 15.小贝,一寸二分以上,二枚为一朋,每朋值十; 16.幺贝,二寸四分以上,每朋值三十; 17.壮贝,三寸六分以上,每朋值五十; 18.大贝,四寸八分以上,每朋值二百一十六。 六、布货十品: 19.小布,重十五铢,每枚值一百; 20.幺布,重十六铢,每枚值二百; 21.幼布,重十七铢,每枚值三百: 22.厚布,重十八铢,每枚值四百; 23.差布,重十九铢,每枚值五百; 24.中布,重二十铢,每枚值六百; 25.壮布,重二十一铢,每枚值七百; 26.弟布,重二十二铢,每枚值八百; 27.次布,重二十三铢,每枚值九百; 28.大布,重一两(二十四铢),每枚值一千。 哎哟,累死我了!列位,您都记得住吗?整个儿一个古代钱币大展览!这么乱的币制,您说怎么行得通? 行不通也得行,王莽规定,有私自铸钱者严惩不贷,实行连坐法,一家铸钱,五家连坐,全都没入为官奴婢。吏民人等出门几,要携带布钱作为通行证的副证,对于不携带的人,饭店和旅馆不得让他住宿,关卡和渡口要盘问、留难。就连公卿大臣,也要携带它才能进入宫殿。没“钱”寸步难行这句老话,就是由那阵儿留下来的!——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25章 边塞狼烟 ●王莽现在一开口必得来个“想当初”,仗着自个儿学问不浅,什么事情都想从历史里头找出点依据来,要不怎么后代不少历史学家评价王莽是个“盲目的复古主义者”呢! ●单于听懂了,操着舌头板子不打弯儿的汉话:“不用再讲了,我的明白,明白!你打]的皇帝,换了,换成原来的打死马、暗汗拱,没关系,我们匈奴也是这样,经常换。” ●龙椅那玩意儿哪是人坐的?您只要往那上一坐,阿谀奉承就成了家常便饭,歌功颂德就成了休闲娱乐,至于什么民间疾苦,可就全都不理了。 尽管王莽的新政给他的子民带来了诸多不便,但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总还是基本上接受了,社会政治、经济制度的变化,总需要一个过程,逆来顺受的大汉子民——不,现在应该叫大新子民了,他们忍了,因为,他们似乎理解了王莽的用心,愿意或者说还算愿意听任心血来潮的新皇帝拿大新江山做个试验。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不管怎么说,新皇帝总还惦记着老百姓,总还干点儿实事,让老百姓尝着了点儿甜头,比前朝那几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睡女人玩相公的皇上要强得多了。 再说,新皇帝不是有上天的符命嘛,老天爷的旨意,谁敢违抗! 其实也并不是没人反抗,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四月,汉室宗亲徐乡侯刘快就闹过一次事,这位老兄集结了几千人马,在他位于山东黄县西南的封国起兵。 他的本意,是想趁着新朝立国之初的乱乎劲儿,联合全国各地的刘家子孙,夺回大汉江山。 于是他率兵直奔即墨,即墨城是汉朝胶东国的国都,刘快的亲哥哥刘殷就在这儿当胶东王,不过这会儿已经被王莽改封为扶崇公了。 刘快一路兼程,餐风宿露,跑得是人困马乏,盼着到了即墨,在哥哥的王府里歇歇脚,犒劳犒劳马步三军,顺便说动哥哥刘殷,一起动手,去找王莽算帐。 可万万没想到,即墨城四门紧闭,进入了一级战备,文快一口热水没喝上,倒差点儿挨上城头上射下的一支冷箭。 刘快吓出一头汗来,摆出大汉皇裔的谱儿来教训城上的守卒: “你们他妈瞎啦?也不看看老爷是谁!快去禀报你们胶东王,就说他老弟徐乡侯刘老爷驾到,我们哥儿俩有要事相商!” 城上的守卒嘻嘻一笑: “哎哟!我们真是瞎了狗眼!愣没瞧出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敢仗着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去跟大新天子犯嗞扭的刘大老爷!您早说呀!早说出来,我们就不拿冷箭射您啦,我们改使热油泼啦!伙计们,热油招呼,这回可泼准喽!” 刘快冷不防,好悬没叫滚油给淋个满身,仗着胯下马身手矫健,才算躲过一劫,身边的传令兵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一盆滚油一点儿没糟蹋,全照顾他了。烫得小子趵着蹦儿,玩儿起了古典迪斯科。 刘快火了: “混帐东西!敢使滚油烫你老爷!嗯?这是什么油,怎么一股子怪味儿?” “多包涵啦您哪!这是由各大宾馆饭店地沟里掏的下脚!” “地汽油哇?赶明儿我跟你们胶东王说说,增加点儿军费预算,怎么也弄点儿火鸟、金龙鱼什么的!” “刘大老爷!您快别打胶东王的主意喽!即墨城里,没有什么汉朝的胶东王,只有一位坐在牢里的大新扶崇公刘殷!” 刘快打了个冷战,差点儿没从马上栽下来: “什么?我说怎么我哥哥也不出来接接我,你们这不是反了嘛!竟敢擅自关押大汉皇裔、堂堂的胶东王!” 城上那几位摇着手中的刀枪: “谁反了?你才是反贼呢!连扶崇公,你的亲哥哥都这么说!你以为是我们关押的他?错了!扶崇公是带着铺盖卷儿自个儿入的狱!他老人家交待我们了,反贼刘快兵马到此,不必多言,一顿臭揍!他就在狱里等着,打输了,他等着你去杀他,打赢了,他等着朝廷来治他纵弟反叛的罪!反贼,你说你坑人不坑人!” 刘快还想搞搞阵前宣传: “你们也是大汉军卒,身受我刘家世代厚恩,怎么助纣为虐?赶快放下武器,大开城门,迎接刘老爷进城,老爷我饶你们不死!” “哟哟哟,别不害臊了爷们儿!世代厚恩?大汉给我们什么好处了?光军饷就有好几年没发了!哪像大新天子,一登极就答应给我们长津贴发补助!你要真想帮我们,赶紧着,下马投降,让我们也立立功,大新天子一准儿还得给我们发奖金呢!” 刘快拨出宝剑: “弟兄们,给我攻城!架云梯,刨墙根儿,什么损招儿全给我用上!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即墨城,我还怎么去代莽兴汉!” 尽管刘快许下了攻进城去每人四两大烟士的好处,无奈即墨军民万众一心,攻了几天也没攻进去,倒让城上的滚木擂石地沟油伤了一多半弟兄,眼看着没戏了,刘快只得下令撤军。 撤?来时容易去时难!即墨守军一看刘快这么不抗揍,来了情绪,“刘快刘快,你溜得也太快了!”趁他撤得兵败如山倒,玩了个乘胜追击,几千人马差不多全都了了帐,刘快本人落荒而逃,跑到长广县荒山野岭不跑了,找棵歪脖子树,为大汉尽了忠。 胜利喜讯传到京师,王莽乐坏了: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想当初……” 王莽现在添毛病了,一开口必得来个“想当初”,仗着自个儿学问不浅,什么事情都想从历史里头找出点依据来,要不怎么后代不少历史学家评价王莽是个“盲目的复古主义者”呢! 王莽想了半天当初.终于想起可以跟眼前这件事对照的史实来了: “呢,想当初哇,予的祖先齐愍三被燕国的贼寇团团围困,好不容易突围,从齐国的都城临淄退到莒邑,聊以自保。这时,族人田单,想出了很多好主意,又是火牛阵、又是离间计,擒杀了燕军的主将,重新安定了齐国。当时,田单就曾经坚守过即墨城!古风不泯,大新朝也出了这样的忠臣良将!也是在即墨,军民同心戮力,歼灭了反贼刘快,保卫了新生政权!予很是被即墨军民的忠勇所感动,决定要好好表彰他们!要吊唁牺牲的烈士,慰问挂彩的伤员,凡是阵亡的军民,都发给丧葬费,每人五万钱!” “皇上,刘殷还在号子里蹲着,等您发落呢!” “刘殷?怎么还圈着?放出来放出来!刘殷可是个大大的忠臣!他知道天命,断然拒绝了刘快的威逼利诱,要不刘快怎么会完得那么‘快’!得赏得赏!把他的封国扩大到一万户,土地纵横各一百里!除了刘快的妻子儿女之外,其他应当连坐受罚的亲属就都不要再追究了,团结一大片,孤立一小撮嘛!” 放下即墨军民在那儿敲锣打鼓扭胶东大秧歌庆贺胜利不提,王莽陷入了沉思: “予坐了江山,那是上天安排的,怎么还会有刘快这种跳梁小丑出来捣乱?难道他不知道天命么?” 国将哀章甩着四川腔: “皇上!臣有个解释您看要不要得?大新太大喽,东南西北肯定还有不少根本不晓得啥子是符命,所以才会有人去跟到刘快造反!依臣的愚见,皇上应该派遣大臣,到全国各地去广泛宣传符命,要让天下百姓都知道:啥子叫符命,大新天子靠了啥子符命才坐上龙椅的!我们四川有个好风俗,摆龙门阵,应该象摆龙门阵一样,把天命经常讲、反复讲,讲到人家烦了为止!” “这个建议可以考虑!要把前前后后的符命整理汇编,到全国去宣讲!” 哀章的建议拖到秋季里才得以实行,不是不想快,主要是各种符命太多了,得分门别类地归纳,得甄别真伪,还得根据需要撰写说明文字。 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总算准备妥当,总共汇集了四十二篇符命,分为三类:德祥类五篇,符命类二十五篇,福应类二十篇。其中德祥类列举了汉文帝、汉宣帝时期成纪县和新都县出现黄龙,大新天子老祖宗伯王墓门的阵木柱子上长出枝节之类的事情;符命类介绍了武功县井石、高帝庙金匮图策之类的事情;福应类则讲述了母鸡打鸣儿、男人生孩子之类的事情。甭管哪一类,都用正式经文的文章风格,依据古义作了详细解说,宗旨是把这些事情跟王莽代汉立新的天命联系起来,还得有鼻子有眼儿,天衣无缝,经琢磨耐推敲。还加了一篇总结性的文字: “帝王承受天命,必定会有因德行获得祥瑞的征兆,这种征兆不是一次两次偶然出现的,一定是按照‘肇命、受瑞、开王、定命、成命’的过程,不断出现的。再加上因福气而获得的报应,然后才能建树赫赫功业,供给子孙后代,永享无穷的国祚。新朝的兴起,也是按这个规律来的!德祥发生于汉朝传递九代、经历二百一十年之后。黄龙出现于新都县,这是‘肇命’,黄支国献犀牛,这是‘受瑞’,武功县挖出丹书白石,这是‘开王’,子同县(即梓潼县)出了个什么事,这是‘定命’,巴郡石牛带小包袱,这是‘成命’。加上另外十二次‘福应’,上天保佑新朝的态度,真是又恳切又坚决!武功县的丹书白石,出现于汉朝平帝末年,汉王朝衰亡,新王朝应当取而代之。上天呵护备至,抛弃汉朝,扶助新朝,用丹书白石开始向皇帝授命,皇帝谦让,以摄皇帝的名义代居皇位,还不能够符合上天的心意,因此那年七月间,上天又让三台星在夜空出现,让长得象斑马似的文马在地上奔跑。皇帝又谦虚地推辞,没有登上皇位,因此第三次出现了刻有文字的铁契,第四次出现了石龟,第五次出现了虞舜时的符信,第六次出现了有文采的玉制成的圭,第七次出现了黑色玉石制成的印章,第八次出现了茂陵县的石书,第九次出现了玄龙石,第十次出现了昌兴亭的神井,第十一次出现了大神石,第十二次出现了石牛带来的铜符帛图。申明天命的祥瑞,逐渐显著,直到十二次之多,用来明白告示新皇帝,老天爷就差亲自打电话明说了!皇帝想到天命不可不畏,才去掉了摄皇帝的称号,称假皇帝,改年号为初始,想用这样的办法抵挡天命,满足上帝的心愿。可这还不是老天爷反复赐降符命的真正意图,因此这天又赐降金策书,让皇帝做决断。还有侍郎王盯,看见有人穿着白色单衣,方领子上画着火红彩画,戴一小帽儿,站在王路殿前面,告诉王盯:‘今天五方天神同心合意,把全国人民托付给皇帝。’王盯感到惊异,走了十几步,那人没影儿了。到了丙寅日傍晚,汉高帝庙出现了小钢匣子金策书:‘高帝策承天命,把国家传给新皇帝。’第二天早晨,宗伯忠孝侯刘宏把这件事上报。召见公卿百官商议,还没作出决定,而大神石说了人话了:‘赶快叫新皇帝到高帝庙受命,不要耽搁了!”于是新皇帝立即上车,到汉朝高帝庙接受天命。接受天命那天是丁卯日,丁属火,是汉朝的象征,卯,是刘字的一部分,这表明刘汉气数已尽,而传国到新朝。皇帝十分谦让,已经多次坚决推辞,可十二次符应催促得明显,天命不容推拒。惊惧敬畏,忐忑不安,怜悯汉朝的终于不可救助,干方百计帮助它都不能如愿。为了这件事,皇帝三晚不能入睡,三天没有吃饭。接见、询问公、侯、卿、大夫,都说应当按照上天的威命执行。这才改年号、定国号,天下更新。大新王朝一经建立,神明欢喜,又赐降福应,祥瑞挤破了门儿。《诗经》里说:‘有功德于人民,承受上天的福禄,上天保佑庇护他,让舶疃ü档木褪钦庵智榭霭。? 四十二篇符命,由十二位五威将奔赴四面八方去颁布、宣讲。他们的车叫乾文车,画上日月星辰天文图象,象征天,驾车的马叫坤马,六匹一组,都是母的,象征地。五威将的扮相更是有哏,背插雉鸡翎,穿着威武的行头,就差勾脸了,勾上脸都能唱《挑滑车》、《长坂坡》!每一将下设五帅,前帅、后帅、左帅、右帅、中帅,五帅的衣帽、车饰、驾马,各按方位的颜色和数量,东青、南赤、西白、北黑、中央黄,东三、南二、西四、北一、中央五。色儿是五彩缤纷,数是众寡不均。五威将举着使节,称为天帝大一的使者,五帅举着旗帜,称为五帝的使者,这五帝按方位,分别是东方苍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西方白帝招拒、北方黑帝汁光纪、中央黄帝含枢纽。 王莽亲自送行,他看着浩浩荡荡、花里胡哨的十二位五威将跟六十位五威帅,心里说,这才是大新的威仪咧! 一见天子亲饯,这七十二位慌了神,呼呼啦啦张罗着下车跪拜,王莽赶紧拦住: “免了免了!跪脏了行头,影响咱大新的国威!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此去肩负的重任?” “知道,臣等知道!宣讲天命,意义重大!这不,都背了好几天了,四十二篇符命背得滚瓜烂熟!要不,皇上您抽查抽查,考考我们?” “考就不必了。不过,诸卿这趟出差,不光是流动宣传,那不成了大篷车队了?再说,予已经给你们规定了各路的去向,普天之下,直到极远的四表,全都得走到。走那么远,光是宣传,也显得浪费了点儿。予让有关部门准备好了印信,不老少,你人顺便带上,分别授予王侯以下和新改了官名的官吏们,还有匈奴、西域各国和边界以外的其他外族,都就地授予新朝的印信,把原先汉朝下发的那些给收缴上来。这是一样,再有就是捎带着赏赐官吏每人两级爵位,赏赐民家户主每人一级爵位,赏赐民家主妇羊羔美酒,以一百户为一个单位进行分配,要不忙不过来。至于蛮夷外族的赏赐,予也都安排好了,你们照章执行就可以了。吉时已到,你们出发吧,予等着你们胜利的消息,等你们回来,都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 十二路大蓬车队开拔了,这一绷子可是不近,皇上规定了,要“迄于四表、靡所不至”嘛,反正回来有封赏,还有旅差补助,干吧!于是全都尽心尽职,往东的,到了辽宁东部和朝鲜咸镜道一带的玄菟郡、朝鲜平壤南边的乐浪郡、辽宁新宾以东一带的高句骊国、吉林松花江中游的夫徐国;往南的,出了边境,经过益州,一直到了云南广南一带的句町国;往西的,出阳关、过天山,直奔了西域三十六国,什么乌孙、疏勒、大月氏,大大小小全都走了个遍,连只有四十户人家三百三十三位国民的车师都尉国也没落下;往北的,则过长城、度阴山,直抵朔方大漠,去对付多少年来一直跟中原政府谈谈打打、打打谈谈的匈奴。 颁发符命的五威将帅派出去了,王莽手下原来八大心腹之一的甄丰却动起了肝火: “这叫什么事儿嘛!所有的人都靠着符命升了官儿、发了财,就他妈我惨!本来还当着太阿有拂、大司空,怎么符命一下,倒降了级,成了什么西瓜的更始将军,连卖炊饼的王盛都敢跟我平起平坐!新朝倒真是‘新潮’,尽是他妈的新鲜事儿!” 闷闷不乐,班儿也不上了,坐在家里成天唉声叹气,挺棒一个人,眼瞅着腮帮子也塌了,眼窝也抠抠了,还愁出七八十根白头发。 甄丰的儿子侍中京兆大尹茂德侯甄寻,心疼老爹,也气忿新皇帝在人事安排上的不公正,跑来安慰: “爹,您也别太发愁,俗话不是说嘛,东方不亮西方亮,堤外损失堤内补,咱们整个法子,把损失找补回来不就完了嘛!” 甄丰摇头叹气: “唉!儿子,你说的倒是容易,可符命上定规好了的事,你想改变?皇上他能答应吗?现在那哪儿是符命啊,简直就是皇上的命!谁敢违抗符命,他能跟你玩儿命!儿子,别的什么也别说,咱爷儿俩认命啵!” 甄寻撇着大嘴一笑: “爹!您这几天尽憋在家里了,外头的事您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原先人们走路上遇见了,打招呼问‘吃了吗’,您知道现在问什么?现在都问‘老兄,您没得着老天爷的符命吗?’都这么问!符命,这阵儿都臭了街了!” 甄丰挺奇怪: “老天爷怎么也不控制控制,闲着没事儿发那么多符命干什么!” “瞎!您怎么那么实在!您以为凡是符命就都是老天爷发的?那还不把老天爷累死!儿子这还不是夸张,十个符命里头得有九个是人造的!剩下那一个,也是牵强附会硬拉上关系的,反正人嘴两层皮,怎么说都有理!” “人造的?” 甄丰还是头一回听说,看来年岁就是不饶人哪,漏了多少信息、多少新闻! 甄寻挤咕挤咕小三角眼,跟老爹透露: “前些日子,儿子到前朝高皇帝庙里去,找那个仆射喝酒,那仆射就问儿子,说十一公里是不是有个四川口音的?儿子想想,说有哇,国将哀章就是四川梓潼人,口音重着哪!那仆射不说了,直顾低头喝闷酒。儿子再三追问,仆射云遮雾罩就说了一句:‘怨不得我瞅他那么象呢!’儿子一琢磨,这里头八成有事!那送铜匣子金策书的什么天使,不就是一嘴的四川话嘛!” 甄丰有点儿犯晕: “四川口音跟天使有什么关系?当时仆射不是看得真真儿的,天使是腾着云驾着雾高来高走的吗?那哀章一介书生,怎么能……” “爹呀!长安城藏龙卧虎,什么能人没有?就说那哀章,您以为他就知道啃书本儿?我打听过,那小子在老家的时候,跟峨嵋山的老道学过武功,也算一武林高手哪!有时候喝多了,还跟手底下人吹牛,说他能飞檐走壁、八步赶蝉呢!高帝庙那院墙才多高?在他眼里不跟玩儿似的!您没看过武侠啊?” 甄丰这才恍然大悟: “怨不得辅政大臣里怎么会冒出个哀章来呢!敢情就是这小子做的手脚!钦?那怎么还有王兴、王盛的名字?难道哀章编造符命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俩?” “您怎么还不明白?张王李赵遍地刘,咱中国人里姓王的太多了,叫什么‘兴’啦‘盛’的也不少,好找哇!他要真编几个奇名儿怪姓,象临淄那个姓‘姓’的,难找,不是耽误工夫嘛!” “噢!敢情是这么档子事!欸,儿子,你提这事儿是什么意思?莫不成你也打算跟哀章那小子学,编造点儿符命伍的?” “跟那种没出息的东西学什么?爹,您儿子天生来就带着符命哪!” 甄丰一板脸: “越说越不象话!安慰你爹就好好安慰,也不能满嘴跑舌头哇!” “您看!您怎么连您自个儿的亲生儿子都不相信,怎么也跟那位大义灭亲的主儿一样!” 甄寻觉得挺委屈。他走到老爹跟前,伸出左手: “您瞧,您儿子这手纹长得怎么样?” 他指点给甄丰看,甄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出奇的: “你爹又不是看手相的,不懂这个。” “您仔细看看,您看这么一道,这么又一道,还有一撇一捺,这是不是个‘天’字?您再看这儿,一折,又一折,还有一横,是不是个‘子’字?” “天……子!哎哟宝口儿!赶紧关上门儿!这你也敢说呀?” “您甭管别的,您说象不象?” “象倒是有点儿象……” “这不结了!这就叫符命!您儿子也有老天爷的旨意,也是天子的命!” 甄丰脑门子可就见了汗儿了,他攥着儿子的手,翻过来掉过去看了有半个多钟头,最后摇摇头: “这种符命可说不得!皇上知道喽,还不得杀了咱们全家?” “这个当然不能说了,儿子的意思,这符命也没什么神的,谁都可以造!咱们也寻觅一小钢匣子,有鼻子有眼儿写上几句话,愣说这就是符命,不怕那位不相信!” “你还别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倒是个好主意!可写什么呢?” “您想想,好好想想!儿子记得,古时候大臣要是在朝里不得志啊,就想方设法到京外去谋发展,封疆大吏,有实权,掌重兵,谁都不敢得罪!连皇帝老儿都敬让三分!您不如也到外头去发展发展,说不定啊,您儿子的手纹,就由打这儿灵验哪!” “嗯,小子有点儿脑子,快赶上你爹了!皇上不是老爱‘想当初’嘛,咱们来个投其所好!周朝初年的时候,曾经把直属领地分开治理,以陕县为界,陕以东归左伯周公,陕以西归右伯召公,你想法子让皇帝照这个办,让太傅平晏当左伯,给老子弄个右伯当当!” 爷儿俩定好了计策,就等着王莽入套儿。这道符命具体怎么造的,史书没记,可能是甄寻保密工作做得好,把大伙儿都给蒙住了,还以为真又是老天爷的旨意呢。 王莽接到符命,有点儿骑虎难下,也知道这里头有猫腻,可要是直说呢,又担心别人说闲话,说怎么您的就是真的,我们这就有假了?反正甄丰无非是嫌级别太低,想跟四辅平起平坐,分出一块地方让他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提防就是了,他一个甄丰还能翻了天?狠狠心,任命甄丰为右伯,治陕县以西,太傅平晏为左伯,治陕县以东——也有点牵制甄丰的意图在里头。 甄寻一着得手,还上了瘾了,老爹捧着右伯的印信刚要走马上任,甄寻又弄了一道符命,这道符命可厉害,直接就要求把那位曾经是平帝皇后后来改为定安太后再后来又改为黄皇室主的王莽的女儿许给他甄寻当媳妇儿。 王莽这回可再也不能睁一眼儿闭一眼儿了: “小子也太欺负人了,这不是得寸进尺嘛!黄皇室主是什么人?那是天下母!小子歪脑筋都动到国母头上了,过几天还不干脆要予禅位给他?这叫什么符命?假的!” 警车拉着笛儿就直扑甄府。许是甄寻心里有鬼,早就做好了应急准备,宫里王莽刚一跺脚,他小子就撒了鸭子。苦了他老爹刚任命的右伯,还没来得及离开长安去当他的封疆大吏,就被如狼似虎的羽林军给摁住了。 甄丰知道今天怎么也没活路了,冲哥儿几个直央音: “辛苦辛苦!这里头有误会,我这就跟几位进宫去见皇上!那什么,容我先去撒泡尿。” 进了茅房,解下裤腰带,往梁上一挂,让谁入套儿啊?他自个儿先入了套儿! 甄丰一死,王莽火更大了: “这就更明白了!一准儿是假造符命啊!畏罪自杀?不还有你儿子呢吗?你们几个也真棒槌,宁可让他尿裤子也不能给他自杀的空儿!罚你们一年的俸禄,全都给予戴罪立功去追捕甄寻,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他给逮捕归案!” 溜溜儿地抓了一年多,总算在华山把小子给擒住了。小子也缺,临死还拉了几个垫背的,供出不少“同谋”、其中有国师刘歆的两儿子侍中东通灵将五司大夫隆威侯刘棻、右营长水校尉伐虏侯刘泳;有刘歆的学生诗中骑都尉丁隆,连王莽的堂弟左关将军掌威侯王奇也攀扯在内。甄寻是想,这都是您的亲朋好友、得力干将,看您怎么下手! 王莽捏着甄寻这份口供,就像捏着一颗冒着烟的手榴弹,出手吧,可就要伤不少人,不出手吧,就得炸着自个儿、炸着自个儿坐着的这把盘龙金椅。 正在为难之际,继承了陈胡王香烟的统睦候、五威司命陈崇进来了: “皇上,您还没拿定主意啊?朝野上下可都眼巴巴看着呢!” 王莽抖搂着那份口供: “不是予犹豫不定,这个案子牵扯的人太多了!除了国师刘秀的儿子、门生和予的堂弟,有名有姓的公卿、宗族、列侯也有好几百人!予开国之初大开杀戒,只怕民心不稳呢!” 陈崇揣摩着皇上的心思,终于明白了,皇上不是舍不得这几个亲朋好友,他是怕杀人太多招来政局的不稳定。于是,陈崇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促成王莽的决心: “皇上,想当初,”他也学会了王莽的“想当初”,不过他没往远喽说,而是提起这几年的事,“想当初,您待意设置了五威司命的官职,负责纠察弹劾上公以下的官吏,也就是说,除了太师、太傅、国师、国将他们四位,其他大小官员都在五威司命监督范围之内。臣还记得,您给臣颁发五威司命策书的时候,曾经谆谆教导过臣,您的指示直到今天臣还记忆犹新。您叫着臣的名字:‘陈崇!不守命令,是祸乱的根本;大奸巨猾,是邪恶的起源;盗铸金钱,是破坏经济的表现;骄奢无度,是叛逆的开端;泄漏国家机密就会招致朝政的失败;而受了朝廷的策封,却到领导私人家里去谢恩,是国家灭亡的开始呢!’这六条,您说了,是国家的根本法纪,让臣监督着朝廷百官遵纪守法,要‘软的也不吞,硬的也不吐,不欺负弱小,不害怕强暴。’您的话,臣是一直牢记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现在甄丰父子还有其他的官吏犯了法纪,您要是心疼他们,可就让臣没法履行职责了!况且,他们犯的不是一般错误,是冲着皇上您来的!据说甄寻怎么着,手掌心儿里还有‘天子’俩字,这不简直的就是谋反嘛!皇上,想当初,您为了维护法纪,连王宇、王获这俩亲生儿子都惩办了,这帮人再亲,还能亲过您的亲儿子去?” 一番话搬开了王莽心口上的石头。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可真是容不得半点怜悯和宽容!想当初……嗐,先别想当初了,赶紧解决眼面前儿这档子事吧!王莽传诏: “为严肃法纪,予批准,将所有与此案有关的犯罪分子,一个不剩,统统斩首!至于那几个首恶,更是要严惩不贷!当年予的发派始祖虞舜,曾经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严厉地惩处了危害朝廷的四个凶人!如今予也照此办理,把刘棻流放到幽州,把甄寻驱逐到三危,把丁隆诛杀在羽山!所谓流放、驱逐,不是指活人,是指他们的尸首!先在京师就地正法,再用驿车送去!对了,甄寻号称手掌上有符命,把他胳膊卸下来,送给予看看,于就不信,老天爷会那么待见他!” 甄寻的胳膊送进宫来,王莽左看右看,冷冷一笑: “呸!什么‘天子’?这分明是‘一大子’嘛?不对,‘大’字儿还没连上,是‘一六子’!六者,戮也!老天爷多圣明,早就明示甄家父子要掉脑袋啦!快拿下去!扔喽喂狗!” 陈崇接上皇帝的话茬儿: “这种东西也配称为符命?扔喽喂狗,狗都不吃!皇上,由打甄丰这件事,臣倒想起一个问题来了,这符命啊,现在是太多太滥了,原本倒是好东西,也是咱们的专利,可这阵儿成了奸臣贼子谋取功名利禄的工具,甚至被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坏人利用来反对您,这可得赶紧想个对策呀!” 王莽点点头: “这个问题予也想了挺长时间,是该收收了,再这么下去,天命就让他们给弄乱了!这么着吧,就让尚书大夫赵并去检查处理,严格把关,只要不是五威将帅颁布的符命,一律不予承认,谁敢再造再献,全都逮捕法办!对外就说,老天爷歇长假了,从今以后再也不颁布什么符命了,再有就是假冒伪劣!” 说到这儿,王莽想起来了: “五威将帅到四方去颁布符命,算算日子也不短了,他们都回来没有?怎么也不说向予汇报汇报?” 陈崇连忙禀报: “回是回来了,这些日子您不是为甄丰那假符命烦心嘛,他们没敢汇报,伯沾嫌疑。” “这有什么嫌疑不嫌疑的!他们颁布的都是正宗的符命,怕什么?去,快召他们进宫,七十二位五威将帅,谁也不许缺席!” 阵崇接了圣旨刚要出宫,想起来了: “皇上,现在可只有七十一位了,您忘啦,其中一位,就是您的堂弟掌威侯王奇,裹进了甄丰的案子,奉诏,嗤——” 陈崇用手在脖子上一比划,王莽明白了: “有一个算一个吧,快来快来!” 七十一位五威将帅还都是那身儿行头,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呕起台起,呕起台起…… 皇上急了: “就甭‘起霸’了,直接开唱吧!” 于是七十一张嘴全都打开,向皇帝汇报一年多来的成绩,先说国内情况: “刘氏原来封的那些诸侯王,全都拥护天命,乖乖上交了汉朝下发的王印,领受了大新的侯印,没有抗命不遵的。国内形势一片大好!” “好!四方外族怎么样?也还听话吧?” “听话着呢!南方的句叮王改成了侯,西域三十六国也全都改王为侯,就连最牛气的匈奴单于,也不得不慑于天命……” 王莽不大相信: “匈奴单于一向恃强自傲,他也那么老实?汉朝发的那颗旧印呢?予看了才能相信你们不是冒奏邀功!” “这个……具体的请皇上问王骏,王骏负责匈奴那路。” 王骏赶紧撩袍跪倒,仔仔细细汇报了全部经过。 王骏也是老外交家了,给汉朝当中郎将的时候就多次出使匈奴,匈奴单于改名儿那事儿,就是他从中促成的,为这还被王莽狠狠地表扬了一通。这次王莽指望他轻车熟路,能够顺顺当当完成使命,就让他带着甄阜、王飒、陈饶、帛敝、丁业这五帅,装了好几车金银珠宝,去给匈奴单于囊知牙斯换发新印。 几个人到了匈奴王庭,让随队的翻译叽哩咕噜把王莽的诏书一念,还跟他解释了半天符命是怎么回事。 单于听懂了,操着舌头板子不打弯儿的汉话: “不用再讲了,我的明白,大大的明白!你们的皇帝,换了,换了原来的打死马。暗汗拱,没关系,我们匈奴也是这样,经常换,轮流坐庄,麻将牌的一样!” 高高兴兴接过新朝特制的印章,跟那几车金银珠宝: “嗯,者个耗!新底,瞟凉!者鸡车东戏,庚耗!对乐,窝往乐谢恩乐,匈奴单于多谢大新幌低乐!” 王骏没想到会这么顺当,看来银弹外交就是管用!想起那颗汉朝发的旧印还在单于身上挂着,怎么也得带回去复命啊!就让翻译上去索要。 单于无所谓,一抬胳膊: “久栽窝底胳肢窝里,呢自鸡赖拿!” 翻译刚要伸手,匈奴有高人: “等等!大王,新印刻的是什么,大王还没看过,旧的不能给。” 单于就把胳膊给放下了: “王将军,先不忙,你们这么老远来了,先尝尝我们的手抓羊肉和奶茶,再喝它几桶酒!” 王骏六位被请进了大蒙古包似的“穹庐”,坐定了,心里却不踏实,趁着还没喝糊涂,先得把正事儿办喽。 他拦住举杯祝词的单于: “单于,我们哪儿当得起您的祝福哇!您要是真想让我们多福多寿,就请交回那颗旧印,我们好回去复命。” “好办好办!”单于想我留这么颗旧印有什么用?拿就拿去吧!于是他又一抬胳膊,让王骏“自鸡拿”。 还是那位高人,又一拦: “大王,还是先看看新印到底怎么刻的再交旧印不迟!” 单于烦了: “新印旧印不都是一样嘛!还能有什么变化不成?交了交了!” 自个儿解了缓带,捧到王骏面前: “拿好了,收起来,窝问喝酒!” 宾主喝了个乱七八糟,直到半夜才尽欢而散。 王骏六人跌跌撞撞回到宿营地,乘着酒兴,聊起了白天的事: “几位!今儿这形势大伙儿留神了没有?那位高人到底是谁?三番两次拦着单于?” “您问他呀,那是姑夕侯,叫什么苏,好像不是匈奴人,小鼻子小眼儿,倒象咱中原人。” 右帅陈饶一听,赶紧提醒大家: “几位,可别马虎!今儿这个什么苏,好几次让单于看新印印文,单于是没当回事。这要醒过味儿来,一看印文,准得把子!” 其他几位不同意: “看就看呗,那又能怎么样?” “哥儿几个,你们是真喝醉啦?新印刻的什么你们不知道哇?‘新匈奴单于章’!你们再看看旧印是怎么刻的!‘匈奴单干玺’!你们念过书吧?玺和章差着多少你们不会不知道!再说旧印没刻‘汉’字儿,那是默认匈奴相对独立于中原的地位,新印上可不同,明明白白有咱大新的国号!单于是个粗人,不理会这些文字游戏,可那个挺像中原人的什么苏,可不是好糊弄的,没准儿死乞白赖非让单于看,这一看,再由他一揭穿,麻烦可就大了!单于准得来要这颗旧印,那可不是一两句话就搪塞得过去的!咱要是没要下这颗旧印,那倒两说着,可既然到了咱们手里,再让单于要回去,这个跟头可就栽到家了!这叫有辱使命,回去还想立功?作梦吧!依着我陈饶的愚见,不如干脆把旧印给它砸碎喽,免得留着是个祸害!” “不行吧?旧印还得带回京师呢,出来时候皇上交待过的 王骏跟其他四帅还在犹豫,陈饶老家是河北,燕人,果敢剽悍,也不征求大家意见了,抡起斧子就砸,一边砸一边还发狠: “我让你要!我让你要!我怕什么!皇帝怪罪下来,有我陈饶担待!” 王骏跪在王莽面前,一五一十把经过说完,胆战心凉: “皇上,这都是陈饶自作主张干的,没臣什么事!” 王莽眯着眼睛叫陈饶: “陈饶,王骏将军所说可否属实?” 陈饶还是那副二杆子样,满不在乎: “皇上,是这么回事!要杀要剐,您就看着办吧!” 王莽摆摆手: “先不忙,先不忙!予倒想知道,那匈奴单于就这么善罢甘休了?没找你什么麻烦?” “哪能就这么算完?皇上,您想匈奴单于是什么人物,那也是威镇大漠的一条汉子!第二天就派右骨古候叫什么‘当’的上门讨债,死乞白赖,非要要回那颗‘匈奴单于玺’不可!那意思,不给他还真不打算让臣等活着回来呢!” 王莽来了精神,挪了一下屁股,身子往前倾着: “那旧印不是让你给砸碎了么?你拿什么还他?” 陈饶脖子一便,眼珠一瞪: “还他?美死他!臣把前朝那堆破烂儿往他面前一亮,当当当,慷慨激昂来了一通演讲,当时他就没词儿了!” “哦,陈饶,陈将军,陈爱卿,你是怎样说的?” “臣当时说:‘大新朝奉天承运,四夷归服!大新天子代汉而立,乃是真命天子!汝蕞尔小邦,不思膺服天命,反泥于蜗角蝇头之小利,耿耿于索取废汉故印,岂不谬哉!废汉已是昨日黄花,它颁的故印,也已被我陈晓代天毁之,如今是要印没有,要命一条!你回去转告你们单于,让他好好保护‘新匈奴单于章’,老老实实顺应天命!”’ 王莽兴奋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好!说得好!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才是扬我大新国威!陈爱卿,你这件事办得太对了!王骏,这一段你为什么没汇报?” 王骏吓得直哆嗦: “谁,谁也没想到皇上会得意陈饶的二杆子行为啊!” 王莽逡视四周: “二杆子?这是忠勇的二杆子!大新就需要这样的二杆子!哼,对四方外族光讲温良恭俭让行吗?不给他们点儿硬的楞的不要命的,他们不知道锅是铁打的!于宣布!任命大新忠勇的二杆子陈饶为大将军,封为子爵,他为大新以威立德,就叫威德子吧!” 这算破格提拔,因为王莽这次奖励颁布符命的功臣,基本是按职务来的,五威将封为于爵,五威帅封为男爵,陈饶是五威右帅,按理应当封男爵,不是因为他二杆子精神强,哪能获此殊荣? 王骏心里不服,给陈饶上眼药儿: “皇上,匈奴单于不答应,派他的兄弟、右贤王带着马、牛跟到了长安,说是入朝谢恩,可却一个劲儿地要那块旧印呢!” 王莽一拍椅子背儿: “不给不给!用得着威德子那句话了,要印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让他带着兵来!反了他了!” 王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被大汉族主义冲昏了头脑,用二杆子精神挑起了一场长达数年的边境战争。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自夏、商、周、春秋战国以来,以华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的各民族之间,就通过经济、文化的不断交流而同化和融合。到汉朝建国以后,春秋战国时代曾活跃于中原地区的许多少数民族都融进了华夏族。知道咱们中华民族历史的人都明白,中华民族有着巨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尽管在秦和西汉前期,虎踞中原的中央政权都与周边少数民族、特别是与匈奴发生过极其激烈的战争,但是,各族人民和平交往的美好的愿望,以及经济文比的强大纽带还是使各兄弟民族走到和平相处、互通有无、共同发展的道路上来了。由于汉武帝时期对匈奴的武装斗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汉昭帝恢复了“和亲”政策,汉匈之间出现了“城关不闭、牛马蔽野、边境晏然”的和平景象。而随着张骞的两次出使西域,著名的丝绸之路更是不仅加强着汉族与西域各少数民族的友好往来,也向欧亚各国人民传播着文化和友谊。东北、西南诸少数民族与中央政府、与华夏族的关系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所有的这些,都为各民族经济文比的发展、边疆地区的开发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也促进了中华民族的巩固、扩大和发展。 但是,这一切,都在王莽民族自大狂心理的驱使之下,被破坏得荡然无存了。 匈奴单于囊知牙斯一看名贤王去长安要单于玺不成。心头火起,马背上民族的豪气大发,就在边境上挑了几个郡县,搞了点小小的摩擦,杀了点儿人,抢了点儿东西,想给王莽施加点儿压力。 这倒正好递给了王莽一个绝好的借口。王莽这阵儿可不象从前了,龙椅那玩意儿哪是人坐的?您只要往那上一坐,阿谀奉承就成了家常便饭,歌功颂德就成了休闲娱乐,至于什么民间疾苦,可就全都拜拜了。每天就在这种氛围中生活,人的思想能不起变化?何况王莽这人,三十年来位置是越来越高,脾气也越来越大,原先的优点、长处一天少似一天,那些个臭毛病反而挡不住地往出蹦,其中最要命的,就是那个“狂妄自大”。您想,甭管真的假的,他有着那么高贵的血统,有着那么明确的天命,有着那么崇高的德行,有着那么显赫的权力,臣僚们还都一个劲儿地报喜不报忧,都说大新天子万民拥戴,他不狂谁狂? 他这一狂不要紧,就忘了自个儿姓什么了,忘了跟匈奴这兄弟之邦几十年的和平共处是怎么来的了,以为仗着大新朝的无比强盛,就可以奴役一个民族而不受惩罚。 大新天子看着边关快马送来的紧急军情,龙颜震怒,扯着嗓子大喝: “立国将军何在?” 立国将军孙建出班跪倒,恭聆圣命。 王莽把龙书案上的虎符绰了起来: “立国将军!匈奴单于,不,予决定给他改名儿,叫降奴服于!降奴服于囊知牙斯,侮辱大新国家尊严,背叛了当初约定匈奴不得接纳中原、西域、乌孙、乌桓降民的四条协议,侵犯西域邻国,攻略大新边地,给人民造成了危害,应当杀身灭族!予命汝等十二位将军,率领十路大军,维护皇天的威严,惩罚囊知牙斯那个小鬼子!念在他的长辈呼韩邪单于几代忠孝,保卫着边界险阻,不忍心因为一个不肖子孙让他们家绝后,予决定把匈奴分为十五个小国,立呼韩邪单于的十五个子孙为各小国的单于。所有跟叛虏囊知牙斯一块犯法应当连坐的匈奴人,一律赦免,只不放过囊知牙斯一个人!” 说是十路大军,就跟后来曹操八十三万人马号称百万似的,只是一个虚数、大约摸,为着听起来唬人,其实派出去的,是六路人马。 五威将军苗䜣、虎贲将军王况,为第一路,从五原郡出击;厌难将军陈钦、震狄将军三巡,为第二路,从云中郡出击;振武将军王嘉、平狄将军王萌,为第三路,从代郡出击;相威将军李棽、镇远将军李翁,为第四路,从西河郡出击;诛貉将军阳俊、讨秽将军严尤,为第五路,从渔阳郡出击;奋武将军王骏、定胡将军王晏,为第六路,从张掖郡出击。六路人马,各配备偏将、种将三十员,军卒五万,共一百八十员猛将,三十万大军。兵员不足,除了原来在编的士兵之外,还从民间抓了不少壮了,连监狱里的犯人也算上,凑够了三十万。也不知道当过大司马的王莽是怎么想的,三十万人要求同时出击,在一夜之间给“降奴服于”一个闪电般的打击,哪儿那么容易?这么多部队调动起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全国都乱成一窝蜂了,各郡县一齐紧急动员,往刚线运输御寒的皮军服、兵器、人吃的粮食、马吃的草料。生怕后勤保障跟不上,王莽又派了不少使者乘坐着快车沿途监督催促,按战争状态法令办事,贻误军机者送交军事法庭。 战线太长了,东西绵延三千多里,三十万大军根本没法子同时抵达前线。先期到达的军队。就在边境上屯留,等着后续部队到齐,好等王莽一声令下开始闪电式的出击。 那些直八岂是闲得住的?在边境上骚扰百姓、勒索财物,害得边民叫苦不迭: “这是来保卫边境哪?这不比匈奴鬼子还厉害嘛!匈奴来了也不过是一阵风,刮完就完,这些军爷倒好,干脆就住下了!也不知道皇上那总攻击令什么时候下,快下吧,把这帮丘八打发走吧,我们可挺不住了!” 匈奴单于乐坏了,他指着常安冷笑: “他闷底那个打死马,不行!真正底军人底不屎!战术底不东!窝不怕他!三十万?再来三十万也不行!来吧!咱闷就玩儿玩儿吧!堪砍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话是那么说,这场战争对于交战双方来讲,无疑都是一场灾难。稀里胡涂打了四年,还是没分出谁公谁母,这时候那个囊知牙斯死了,他的弟弟咸继立于单于。咸有点儿头脑,主动要求恢复和亲、停止战争。 王莽也想借坡下驴,连年的战争使他疲惫不堪,他也有点儿玩腻了。 在御前会议上,王莽让大家发表意见。 谏大夫如普刚从边境上回来,前线的战况他比较清楚: “皇上,这仗是不能再打了!这么多部队长期作战,士兵都有了厌战情绪,边境各郡也有点顶不住劲了,没人种地,还得供应军粮,这两年又赶上大饥荒,都有人吃人的了!” “人吃人怕什么!” 接下茬儿的是校尉韩威,这小子这几年没轮着上前线,听说有不少将领都在边境上发了战争财,有点儿眼红,正打算递报告请战,听如普劝皇上收兵罢战,他不乐意了: “没分出公母来怎么能停战?还得接着掐!皇上!不就是担心军粮跟不上,担心部队伤亡嘛!这没什么!皇上,以咱大新的威势吞灭胡虏,不比捏死个虱子跳蚤还便当!臣韩威不才,愿请长缨!也不用三十万大军,有五千勇士足矣!也不用什么粮草,就这么空着手去,饿了,吃胡虏肉,渴了,饮匈奴血!臣就不信灭不了匈奴鬼子!” 敢情岳飞满江红那两句是抄的他的! “壮志可嘉,壮志可嘉!”王莽就得意这号人,“予封你为将军!” 韩威陡然牛起来了,原来吹牛皮的能升官儿! “谢皇上!臣什么时候出兵去吃肉喝血?” “下回吧!下回一定派你去!这次就算了,匈奴新单于已经竖了白旗,把几年前叛逃的陈良、终带也交回来了,咱们的面子也不算小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来呀!传予的命令,三十万大军即刻班师回朝!陈钦等十八人指挥不力,削去官职!陈良、终带背主降敌,烧死算了!匈奴的人质那个什么‘登’,是这个新单于的儿子,前几年因为犯罪,已经被杀了,这个消息可不能走漏!” 三十万大军撤离前线,呼呼啦啦那叫个乱。可是刚撤到半道儿上,不知是谁把“登”被杀死的凶信儿告诉了匈奴新单于,新单于不干了,卷土重来,边境上再起狼烟。 王莽只得随机应变,下令三十万大军重返前线、再动刀兵。这回那个韩威可派上用场了,您不是吹吗?这次皇上拨给你几万人马,都是刚招募的死囚、私奴,叫“诸突稀勇”,领着去吃肉渴血吧! 又打了几年,还是有胜有负,王莽一看不行了,光这么于打不行,得琢磨点儿新招儿,才能出奇制胜。 什么新招儿?王莽不知哪根弦儿不对了,异想天开,要招募有“奇能异术”的高人去攻打匈奴。 诏命一下,嗬!全国上下乱了营喽!敢情这大新朝还真是藏龙卧虎,高人异士比比皆是!没几天的工夫.居然有一万多人毛遂自荐,都说自个儿有彻地通天的特异功能。 这个说: “皇上,大军出征,一路上免不了会遇见大江大河挡道儿,虽说可以搭桥造船,可那到底儿不是还得费人工花银子,也耽搁工夫哇!有时候那军情紧急,来不及搭桥造船怎么办?那鬼子就不打了?草民倒有个法子,也算是妙术吧,臣可以训练战马,让它们一个叼着另一个的尾巴,连成一片,百万大军渡河,嘿,不费吹灰之力!” 那个说: “皇上,他这个还不算绝的,人马过去了,那粮草怎么办?让水一泡,还不都糟喽?草民有一绝招,大军出动,可以不带粮草!当然也不是韩威那法子,吃人肉喝人血?那不好,容易得传染病!草民小时候,遇见过高人!传授草民一祖传秘方,叫辟谷丹!就这么小点儿,羊粪蛋那么大,一九就能顶上仨月的粮食!要不草民先弄两丸儿皇上尝尝?听说这东西现在在国外卖得火着呢,专门儿有‘老鼠会’搞传销!” 一个接一个,在王路堂各逞异能。听着听着,王莽有点儿想法: “怎么这都是光说不练?天桥的把式?你们这一万多人里头,有没有能练两手儿的,也让予眼见为实!” “皇上皇上,您想见真章儿?草民行啊!草民有一特棒的本事,会飞!一天能飞一千多里地,这要是去侦察匈奴的军情,该多快!他还干瞅着没辙,够不着草民!” “哦,真有这本事!这个子倒真还没听说过,你飞给予瞧瞧!” “行!皇上您先稍等片刻,待草民打扮打扮,找一大空场子飞给您看!” 王莽一想有道理,王路堂窄了点,干脆,移驾上林苑,观看飞行表演! 到了上林苑,那空中飞人已经打扮停当,浑身上下都粘上鸟毛,还弄了俩大翅膀,展开了有一丈来宽。这团毛球上了土山,冲皇上一拜: “皇上,您可上眼!草民这就要飞!” 两翅一展,由土山上就窜出去了。还别说,呼扇呼扇,还真“飞”了好几百步,下来一个劲儿直喘: “皇上,草民这两天贼肉偷着长了点儿,该减肥了,这要是瘦点儿,还能飞呢!” 王莽心说这就叫飞呀?这予也会呀!不过这也不容易了,难得大家伙儿这么支持予的英明决策,虽说都是歪门邪道儿,可毕竟是一片忠心呀!这一万多人,全都封为“理军”,相当于现在军队里的参谋。要不怎么参谋满天飞呢,许是就由打“大鸟”这儿来的! 王莽也不怕部队机关臃肿,一下子任命了一万多参谋,驯马的驯马,制药的制药,会飞那位更是重用,让他组建一支“飞虎军”,那些日子猎户可忙,全都奉命去打鸟,好给“飞虎军”的飞行员装备翅膀,到后来鸟毛不够了,拔鸡毛凑数,吓得大新朝的鸡看见飞虎军就哆嗦,蛋都不敢下了。再往后,干脆拆鸡毛掸子,五均市里鸡毛掸子供不应求。 有一位叫韩博的夙夜郡连帅听了偷乐: “皇上也真是糊涂了,气迷心!就这也信哪!您不是好这个嘛,我这儿还有更绝的哪!” 打了个报告: “皇上,臣韩博发现了一位奇人!这人长相出众,大个儿,有一丈高,换算成国际标准计量单位就是二点三一米,恩毙挨的个头儿!您大新天子、天下第一人才多高?别看您老穿着厚底儿、戴着高帽子,臣知道,您身高七尺五寸,才合一米七三,跟写这书的那主儿一样!这大个儿来到臣的连帅衙门,嗬!险道神一般,说他是蓬莱东南五城西北昭如海边的人士,叫巨毋霸——不是麦当劳卖的那种——这巨毋霸说了,天生奇才必有用,他要为皇上您效力,上前线去杀匈奴鬼子!臣想了,这可是宝贝!是上天降下来辅佐皇上您的!就派车送他进京面圣,这巨毋霸太沉,您想,光腰围就十围,一围三尺,十围就三丈!一般的车根本拉不动!臣可就自作主张了,调了一辆大号的军车,才算凑凑合合盛下他!这车套了四匹马,立上虎旗,正日夜兼程往京师赶呢!巨毋霸睡觉枕一面大鼓,吃饭用二尺长的铁筷子,饭量大着呢!估计臣那辆车颠这一道儿,也快散架了,请您预备一辆大甲高车,再定作一身特体军服,派大将一人、勇士百名到路上迎接他。京城臣去过,那城门怕不够宽、不够高,得扒喽重修,您横是不能让大新的勇士由打狗洞里钻进去吧?臣以为,都不见得非让巨毋霸真刀真枪去打仗,就往那儿一站,四方外族就得吓得尿裤子,咱大新江山不就万年长了嘛!” 巨毋霸到了长安附近的新丰县,王莽也觉得挺新鲜,想照着韩博说的去迎接这位巨毋霸。仔细一看韩博的报告,他改主意了: “这字里行间怎么不大对味儿?身高一丈,腰大三丈,横着长?那不成大肉饼子了嘛?韩博也不真懂假懂,一围是三尺吗?一围是五寸!这种不及格的计算结果也堂而皇之地写进报告,是欺负予没学过数学!还有巨人那名字也别扭,‘巨毋霸’,别不是韩博故意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吧?予表字‘巨君’,‘巨毋霸’,不是在说王莽王巨君不要称霸吗?韩博还出主意让予拆城门,这不是‘自毁国门’吗?还说让巨人去威慑外族,噢,合着予这大新朝是广州电棒——‘唬牌’的?” 越琢磨越不对头,下令,让巨毋霸别进京了,走到哪儿算哪儿,就在新丰县候旨,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名字得改,叫“巨母霸”,意思是“多亏了文母太后(即王政君)降生了这么个人,这是让大新天子称霸于世界的符命!”王莽也逗,文母太后守寡多年,跟这大个儿的降生有什么关系!至于那个倒霉催的连帅韩博,对不起,挖苦天子,罪在不赦,抓起来砍喽! 暂时不用巨母霸,并不说明王莽不打算证讨匈奴了,恰恰相反,仗还越打越大,不光代匈奴,连东北的高句骊、夫余、秽貉,西南的句町,西域三十六国中的许多国家,也都在王莽证服的计划之内,真正是一个“四面出击、四面树敌”。 连年证战,给中原人民也带来了无法承受的苦难,终于有一天,大新王朝的后院起火了!——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26章 草莽烽火 ●王莽心里发毛:“呜呼呀!情况不妙呀!饥民顶多是吃吃大户,可刘氏子孙跟着一搅和,性质就变啦!刘邦老小子也真有本事,二百年的工夫,居然繁殖了十来万子孙,要是都来跟予作对,叫子还真不大好对付……” ●“好!太傅用开药的比喻很形象嘛!予对医学近来有点儿入门,前些日子,翟义的死党王孙庆被抓到京里来,子把他给解剖了,还拿小竹棍一根一根捅了他的脉管……” ●“皇上,您这阵子操劳国事太过辛苦,人有点儿脱相,臣斗胆建议,赶明儿您再在公众场合露面,得用云母屏面挡上点儿,保持天子的神秘感!” ●王莽眼一瞪:“要宰就宰你!你们别瞧公孙禄冒犯龙颜,他可是一片忠心!哼,大新朝里里外外,这号忠臣可不多喽……” 王莽的几路大军正跟匈奴、句町、西域诸国在边境上叫着劲,谁也不尿谁,就在这时候,边境里头的形势可有点儿不大对头,各省各郡陆续传来火急文书,全都粘了七八十根鸡毛,有的干脆就把鸡毛掸子给送到了长安。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报告本州本郡的老百姓造反闹事,阴谋推翻大新皇帝。 大新皇帝王大天子开始还不肯相信: “胡说八道!予对天下百姓那么宽厚,特为推行了三田制度,实行五均六管,等等等等,绞尽脑汁,这不都是在为老百姓谋福利嘛!象予这么关心百姓疾苦、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你们脱了袜子数数,古今中外能有几个?要说刘氏子孙起兵造反,企图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倒还有点儿影儿,可老百姓怎么会反对予?他们已经在天堂里呆着了嘛!打死予也不信,一百八十个不信!你们好好调查调查,一准是地方官吏吃饱了撑的,大惊小怪!头几年不就是这样嘛,临淮郡报告,说有个叫瓜田仪的,起事反对予,盘据了会稽郡城州苑,又杀人又放火的.说得邪乎着呢!其实是怎么回事?别以为予身在深宫不理民情!予心里明镜似的!他们无非也就是劫个道儿,打打闷杠子,顶多再吆喝两句,什么‘此树是爷栽,此路是爷开,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这有什么,一伙小小的毛贼罢了!后来予派了中郎储夏去,都没费一兵一卒,三言两语就把他给说服了,乖乖地竖了白旗!虽说瓜田仪还没来得及出来纳降就死了,可予还是厚礼安葬了他,修了坟,盖了庙,赐溢号叫什么‘瓜宁殇男’,懂不懂你们?这叫怀柔政策!对老百姓,得给点儿甜头儿!你们这帮饭桶,屁嘛本事没有,就知道搜刮百姓、盘剥黎民,那还有个不出纰漏的?就说琅琊都那个吕母吧,当初也是闹得沸沸扬扬,可你们想过没有?吕母一个妇道人家,老娘们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要纠集一万多人去当海盗?不就是因为海曲县那个县长作威作福,整死了吕母当县吏的儿子,才逼得人家铤而走险的嘛?你们拿着予的傣禄,不说好好工作,倒尽给予惹麻烦、捅娄子,一点儿都不让予省心!予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成天价没白天没黑夜地处理国家大事,头发都白了,牙都活动了,你们还嫌予老得不快是不是?最可气的是,上回派去就地赦免吕母那伙人的那个什么倒头使者,回来愣告诉予,说什么盗贼倒是散了,可没两天儿又都重聚拢闹事,还说这是因为予的各项禁令烦琐苛细,限制了老百姓的行动,说他们努力耕作的收入不够来缴纳赋税的,又说他们关着门安分守己吧,又会因为街坊邻居私自铸钱、私藏原铜而受到连累,没辙没辙了,才沦为盗贼的。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叫人话吗?这不是明目张胆攻击予的新政又是什么?!这回各地的告急文书,十份儿里准有八份儿又是这么回事!予也看透了,让他们打匈奴,他们怕死,让他们推新政,他们嫌累,弄出点子所谓的‘盗贼蜂起’,想让予改变既定方针,哼!子还没老到那个份儿上!” 王莽气呼呼发了一通牢骚,吓得左右大臣谁也不敢言声儿。 可大伙儿就这么愣着也不是事儿啊,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皇上,这回恐怕不是闹着玩儿的。臣老家在山东琅琊郡,前些天家里来人,说得真真儿的,山东那边儿新近起了一股子反贼,领头的叫樊崇,有万夫不当之勇,纠集了一万多饥民,都拿红色儿把眉毛染喽,好跟官兵有个区别,号称‘赤眉军’,这股子人厉害着哪,打起仗来,一个赛一个地不要命!” 他这一开头,大臣们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对啊,皇上!这次闹得邪乎!不光山东那边有樊崇的赤眉军,去年湖北王匡、王凤的绿林兵也是越来越凶,到现在还没平定下去哪!” “还有哪儿哪儿哪儿的那谁谁谁……” 王莽烦了,一拍桌子: “行了行了!你们有完没完?照你们这么一说,予是不得民心,四面楚歌啊!你们说的这些,予能不知道吗?可是予还告诉你们,自打予登极坐殿,就没敢享过一天清福,哪天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全国各地上报朝廷的机要文件,头一个看的准是予!天下大事,于比你们谁都清楚!饥民闹事,是不假,可跟讨伐匈奴比起来,跟推行新政比起来,那根本就排不上议事日程!再说了,予不是还有一宗宝贝呢嘛!有了它。还用担心各省各郡的草莽烽火?真格的,予那宝贝你们都还没在跟前瞅过呢吧?今儿个让你们也开开眼,䁖希䁖希!” 一摆手,让司命把大新王朝镇国之宝给展览出来。 宝贝现身,王路堂(即未央宫前殿)里顿时一片欢腾: “嘿好东西哎!这宝贝要是盛起粥来,够咱们大伙且喝一阵儿!多大个呀,得有二尺五六!” “外行了老兄!这么贵重的东西您就使它盛粥?您上眼,仔细瞧好了,这宝贝五光十色,里头指不定掺了什么珍珠玛瑙翡翠猫眼儿祖母绿呢!您当是大马勺哪!真是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卖饼的!” “嗨!你们哥儿俩瞎叨叨什么?不知道我王盛就烦卖饼这俩字儿?别瞧不起我们这卖饼的,有大新朝那天就有了我这卖饼出身的前将军、崇新公了!你们哥儿俩敢跟我这大新十一公之一叫板……” “别介呀我的崇新公!下官这不也是夸您呢嘛!卖饼的怎么了?卖饼的怎么了!您要是不卖饼,成得了当今皇上的孙女婿吗?有道是英雄不论出身贱,赶上时运上青天!我们倒想卖饼了,谁给我们办执照哇!说真的,我们哥儿俩刚打外地调来,朝廷的事儿都不摸门儿,皇上这宝贝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用的?” 崇新公王盛把粘着烧饼芝麻粒儿的大嘴一撇: “哼!早这么客气不就全结了!先更正一下,皇上的孙女婿不是我王盛,是那个看过城门的奉新公、卫将军王兴!” “都一样都一样!反正不是兴就是盛,且败不了呢!” “那怎么能一样!看你们俩小子挺实诚,本将军免费奉送一个忠告,在朝里为官,第一要务就是先把上上下下关系给摸清楚了,别到时候烧香找不着庙门儿,上麦当劳去买芝麻烧饼!” “欸!多谢赐教!您放心,这回我们认准了,赶明儿买烧饼一准儿找您!您费心,跟我们说说眼前这宝贝吧?” 王盛摇头晃脑: “提起这件宝贝,来头可是大大的!别看它长得像个盛粥的大马勺,那可是皇上亲自由古书里考证出来的样式,取的是北斗七星之形,用五色药石跟上等的原钢掺一块铸的,有名儿,叫‘威斗’!去年八月刚铸得的,铸威斗那天,皇上亲临南郊,我们这些高级官员一个没剩,全都跟着去了现场!那天那个冷啊,地冻三尺!连本将军那匹宝马都给冻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崇新公!您,您先打住!您没记错吧?咱大新历法的八月,合着是夏历七月,正是四脖子汗流的日子,能把您的马给冻死?就长安南郊?别是在南极吧?” “南极干什么?南极干什么!不信你们查书去呀!《汉书》里记着哪!‘铸斗日,大寒,百官人马有冻死者’。这可是姓班那小子写的,不是本将军胡说八道——对了,这阵儿那《汉书》还没写呢!” “没写您让我们上哪儿查去!” “反正这么着吧,八月也好,七月也好,这么稀罕的宝贝出世,它能不伴随点儿异常现象?你们知道威斗是干什么的?那是‘厌胜众兵’的好东西!皇上为什么对四处饥民起兵那么满不在乎?不就是因为有了威斗这件宝贝嘛!” “哎哟!敢情这大马勺似的东西有这么大本事哪!崇新公,到底威斗怎么使啊?我们倒是看过《封神》,是不是哺咕几句‘宝贝现身’什么的,就有一道白光飞将出去,百步之外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一般?” “哪用那么费事!简单的很,也就是……算了,甭听我的了,你们哥儿俩往那儿看!” 龙椅之上,王莽煞有介事地宣布: “威斗之功,妙在施法人足不出户,按天时转动斗柄,即可在千里之外不战而胜!这称得上是高科技呢!接下来,予就亲自演示一下威外的厌胜奇功!” 他站起身来,眯着眼看了看三路堂外的阳光: “这会儿大概是辰时,九点来钟,正好民胜东南方向的乱兵。你们看,把这斗柄转过来,冲着东南方,当然还得有咒语了,咒语是保密的,天机不可泄漏嘛!为了让演示更真实一点,予先用别的词儿代替一下,象征性的,也就是表示个意思。用什么词儿呢……有了,就用新娘子入洞房那套吧,那套予熟!行啦,完事啦!四处乱兵,全灭啦!大伙儿退朝,回去睡觉吧!” 噢,这就算完啦?轰轰烈烈一场农民大起义,席卷全国的狂涛猛潮,就这么让个大马勺给平定啦?哪儿啊! 其实王莽心里比谁都明白,赤眉、绿林这两股反叛,气势煞是凶猛,威斗什么的,也就是来个自我安慰,壮壮群臣的胆儿,真要想踏实睡觉,光靠那玩意儿不灵! 可是王莽这阵儿还有点儿侥幸心理,他认为,赤眉、绿林这伙人,不过是饿急了的农民,目标也就是混个胜儿圆,不至于危及到大新王朝的根基。各地的封事他也曾一字不落地仔细研究过,这伙人,时起时散,时聚时分,一会儿轰轰烈烈起兵,没几天又悄没声儿地找不着影儿了。而且他们还都顾着地里的庄稼,往往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蜂拥而起去吃大户,等到收获季节,就解散回家收麦子去了。再看他们的军事才能,也挺让大司马出身的王莽瞧不上眼,成千上万的队伍,什么文告、官号、旗帜、徽章,是一概没有,整个一个乌合之众嘛!听说他们的大首领,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才给自己封了个“巨人”,“首长”的意思,其他首领,就更惨了,全是“三老”、“从事”、“祭酒”什么的。这算什么呀!“三老”等于居委会主任,“从事”相当于助理员,“祭酒”合算是宴会的司仪!就这么点儿野心,难怪大新皇帝不拿正眼夹他们! 王莽也算是犯了个轻敌的错误,他以为这些由饥民演变成的“盗贼”,根本用不着大兵征剿,由各省各郡发点儿捕快就会解决了。可万万没想到,“盗贼”竟象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闹事的队伍也越来越多,象什么南郡的秦丰、平原的迟昭平、钜鹿的马适求,还有黄河以北的铜马、大彤、高湖、重连、铁胫、大枪、尤来、上江、青犊、五校、五幡、五楼、富平,等等等等,简直是遍地烽火! 而最让王莽心虚没底儿的是,汉室的不少宗亲居然也掺和到农民军当中去,这可是不能小看呢!不说别的,这帮人不少都当过大大小小文武官吏,既有官场的历练,又有治军的经验,一加入农民义军,形势立马改观,什么三老、从农,他门不干,直接就是将军! 王莽心里发毛: “呜呼呀!情况不妙呀!刘氏子孙跟着一搅和,性质就变啦!这帮家伙,早就对于存有不满,宫廷政变也好,和平演变也罢,不管怎么说,大新总是从刘家手里弄来的天下!刘邦老小子也真有本事,二百年的工夫,大宗小宗的,居然让他弄出十来万子孙,简直是高产兔子嘛!这十来万刘氏子孙,就算全当小小的连长,也能统率一支上千万人的军队!这不要命嘛!不成!光怀柔是怀不过来的,干脆,咱们讲打的吧!” 王莽布置了几路大军,分头去围剿各地的“盗贼”。按说派出去的也算是精兵良将了,可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装备精良的正规军,却连被王莽视作“乌合之众”的“盗贼”也打不过,军事失利的战报一份儿接一份儿赛着往长安送。 王莽这才慌了手脚,赶紧召集十一公紧急会商: “几位!你们可是大新的栋梁!当初要不是你们一劲儿地撺登,予才不接大汉的烂摊子呢!现在倒好.予成了骑虎难下了!不光是盗贼四起,就连老天爷也不大乐意,弄出不少异象来告警。先是有黄龙摔死在黄山宫中,惹了好几万老百姓去瞧热闹,后来邯郸城北发大水,还是地下水,冲走淹死的有好几千人,再后来是长平馆西岸坍塌,把任河都给堵住了,玩儿了个江河改道,紧接着什么霸城门着火、戊子日日食,连北军营垒的南门也给烧了。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前汉杜陵寝庙便殿里废置不用的虎文衣,在箱子里锁得好好的,怎么平白无故就长了腿儿,跑到外堂上,还竖在那儿老半天!这不邪了门儿了嘛!还有,前两天子打了个黄梁子,就是作了个梦,梦见长乐宫五个铜人起立,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冲着于就过来了,胸口上刻的‘皇帝初兼天下”六个大字,明晃晃地直射予的龙目!予琢磨了两天,还是没咂摸过滋味儿来!想予这大新,当年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才顺顺当当地代汉而立,怎么刚这么十来年,就变成这副德行?老天爷也不待见了,地里也不给收成了,连一向的顺民,也揭竿而起造反闹事!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你们几个可得想点儿好主意,帮予一把,再若不然,予可就不干了!扔下这个烂摊子,你们谁爱收拾谁收拾!” 十一公面面相觑,半天没敢说话。 不是他们不明白,其实,大新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这十一公全都亲身经历,比谁不清楚?甚至可以说,大新到了今天这一步,在很大程度上跟他们这十一公的起哄架秧子有着直接的于系!可惜,十一公里头,连一个有那么一丁点儿自我批评精神的都没有,一个个眼珠儿转着,心眼儿动着,想着怎么才能遮过去。 王莽急了: “你们倒是言声儿啊!当初劝予登极的时候,你们可是一个赛一个的欢势!那予能理解,一朝天子一朝臣,予上台你们跟着沾光!可到了这阵儿,你们也不能连个屁都不放啊!就说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出点儿馊主意、母主意也行啊,也算你们没白拿工资!再这么当哑巴,予可要换人啦!三条腿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儿的人可有的是!大新朝里朝外,找十一个象你们这样的不难!不信你们就试试,前脚你们免了职,后脚报名自荐的就得挤破予的门坎儿!” 事关切身利益,十一公谁也不敢再当没嘴儿的夜壶了,纷纷出谋献策。 哀章抢先发言,这小子这程子有长进,普通话练得不错,张嘴一口儿京腔: “皇上,不是咱爷们儿没主意,晤们是没舍得往外掏坏!不就是几路毛贼嘛,值当皇上您这么坐立不安?您歇着,臣身为国将,理当亲率大军前往征讨,您放心。用不着吹灰之力,到那儿就得把毛贼给平喽!您就擎好吧您哪!” 哀章拍着胸脯跺着脚,弄出一副前赴后继义无反顾的慷慨激昂状,可王莽没理会。王莽心里有谱儿,哀章这小子,一向言过其实,有点儿马谡的意思。前些日子,王莽特地为他设置了一位副官“和叔”,明着是属吏,办事人员,暗着,却起个监视作用,不光在公府里监视国将哀章本人,连他在四川老家的亲戚朋友七大姑八大姨小舅子三姐夫一并照料,怕的就是小子乘机混水摸鱼,王莽自诩为圣主明君,在御下这方面,怎么能没点儿警惕性? 所以,任凭哀章怎么请缨,王莽就是不发虎符,弄得一腔热血要赴国难的哀章没脾气,找了个犄角旮旯,大概是抽烟去了。 太师王匡看出王莽的犹豫: “叔皇,侄臣王匡愿领兵剿贼!” 王莽眼珠子一亮: “您愿意为叔皇分忧?” 王匡是王舜的儿子,前几年太师安新公王舜犯心脏病死了,留下俩儿子,一个是老大王延,一个是老二王匡。老大王延挼点儿,王莽没敢给他实权,让他袭了父爵,当个安新公享享清福。老二王匡不褦襶,要文能文要武能武,挺受堂叔王莽的赏识,就任命他接替驾鹤西游的老爸,当了太师,差不多是总参谋长的位置。这次十一公会议,因为没有实授官职,所以王延没来,由二弟太师兼将军王匡出席。 毕竟是亲骨肉,王莽对王匡挺放心: “侄儿,有你出马,那是再好不过了,你是太师,按照古礼,太师的职责在东方,正好去对付东边的反贼。不过,叔皇担心你没有实战经验,别出点儿什么漏子……” 王匡使劲儿点头: “叔皇!侄臣虽说年轻,好赖在你的身边也那么多年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您怎么处理军机大事,侄臣早就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再说侄臣就不信,一伙小小的毛贼,能有多大能耐,敢跟咱们爷们儿叫板!听说怎么,绿林反叛里头也有个叫王匡的,还是个头儿,侄臣倒要会会他,看到了是他这个王匡能,还是压臣这个王匡行!也甭多,您就拨给侄臣三万精兵,侄臣有这三万大军,扫平东方料定是易如反掌!” 王莽想了想,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侄儿英武胆气,叔皇是没什么说的了,不过,领军打仗非同儿戏,为着稳妥起见,叔皇再给你配个副手,俩人搭帮,遇事也好有个商量!” 王匡明白叔皇的用心: “叔皇,副手您只管派,不过,臣倒有个小小的请求,派您就给派个管用的,别像有的人那样,占着茅坑不拉屎,还要任臣给他擦屁股!” 王莽早就考虑成熟了: “这个自然!叔皇就派更始将军廉丹与你同去如何?” 廉丹现在也在十一公之位,原先的更始将军甄丰谋反被诛,先后由姚恂、孔永、侯辅、戴参接任,廉丹已经是第六任了。这小子是行伍出身,领兵打仗有一套,前几年跟庸部牧史熊一道出征句町,很是斩了不少首级。王莽一来是想早日平定东方,二来是想让侄儿王匡有个手拿把攒的立功机会,这才决定由廉丹协助太师王匡领兵东证。 为了更有把握,王莽调拨了十几万精锐部队,给王匡、廉丹二人,三万人少了点儿,伯不够使唤的。 军事行动决定了,十一公剩下那几位有点儿眼热: “皇上,派兵征剿固然必要,可刚才您说了那么多,不光是反贼作乱,不是还有什么异象呢嘛,这恐怕就不是武力能够解决的了。” “这倒也是,予总不能发几十万大军跟老天爷开仗吧?那么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呢?没好的,馊的也成!” 新近接替去世的平晏职位的太傅唐尊说话了: “皇上,老臣以为,大新朝虽然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主流还是好的,这都是皇上您领导的好!当然了,问题也不能忽视,但关键是要找准问题的根子,对症下药才能祛病不是?刚才您决定出兵征讨反贼,这算是一剂良药,但只是,老臣胡说啊,只是一剂外用药,要治内里的病,这还不够,还得再开一剂内服的,才能管用哪!” 王莽挺感兴趣: “好!太傅用开药的比喻很形象嘛!予对医学近来有点儿入门,前些日子,翟义的死党王孙庆被抓住了,送到京里来,予就让太医跟屠夫合作,把王孙庆给解剖了,测量了他的五脏六腑,还拿小竹棍一根一根捅了他的脉管,敢情人这东西挺复杂,长得挺全合!光是血脉就有不少根儿……扯远了扯远了,太傅,你接着抓药!” 太傅唐尊躬身礼拜: “皇上这么高的身份,还在不断学习新的知识,真让老臣由衷钦佩!这咱们就不说了,说到大新朝的病,老臣以为是八个字:‘国家空虚、人民贫困’。当然这只是症状,要刨起病根儿来,只有四个字:‘奢侈过度’!皇上您别误会,由您这儿看,一点儿奢侈的影儿都没有!臣说的是下头,下头那些不争气的官僚们!您可能不知道,现在这风气简直没法儿提,整个儿一个腐败!农民为什么闹事?官逼民反哪!当官儿的奢侈得没边儿没沿儿,花铁如流水,他们那钱由哪儿来?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由老百姓那儿搜刮而来!什么赤眉,什么绿林,饭都吃不饱,不反等什么?” 王莽点点头,可又有点困惑: “按说予任命的大小官吏不应当这么贪得无厌哪?大新开国之后,予先后两次向诸侯授予了象征封国的茅土,头一次是在始建国四年(公元12年),予明确规定,把大新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每一等都有不同的封邑,公爵的封地叫一同,有居民一万户,土地纵横各一百里;侯爵、伯爵的封地叫一国,有居民五千户,纵横各七十里;子爵、男爵的封地叫一则,有居民二千五百户,纵横各五十里。除了一千八百个诸侯指标之外,予还设置了同等数量的附城,等待有功劳的人来接受附城的爵位。附城也有等级,也是五等,最高的一等,封地叫九成,有居民九百户,土地纵横各三十里。从九成以下,每降低一等减少两成,最后减到一成为止。予记得那次接受茅土的,有公爵十四人,侯爵九十三人,伯爵二十一人,子爵一百七十一人,男爵四百九十七人,共计七百九十六人,各级附城的总数一共是一千五百一十一人。那些日子,予是忙得脚丫子直打屁股蛋,成天跟工作人员一起在寿成室朱鸟堂核对这两千来号人的封国、食邑、采地的地址,查户口簿,画地理图,这容易吗?” 唐尊有点儿迂,叫起真儿来: “可是那回不是说,因为地图和户籍没有规划好,暂不实授吗!每人除了那包用茅草包着的青、赤、白、黑、黄的五色土之外,就只有由首都官署按月救济的几千钱,弄得他们生活困难,有的堂堂爵爷,竟然靠给人打工混日子!” 王莽不高兴了: “那次是惨点儿,可不还有第二次嘛!第二次是在五年之后,天凤四年(公元17年),予还是在明堂,重新颁授茅土。那次隆重,记得子站在花石台阶上,一份儿一份儿地发,虽说一小包土没多沉,可架不住人多呀,从早上发到下午,弄得予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这肩周炎八成就是那回落下的病根儿!那回可不是光发一包土,户籍也核清了,地图也画全了,诸侯领完了土,按照指定的封国,全都回国享受优抚了。当然也有没走的,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象列位这样的,奉召在京师担任重要职务,另一种就是封国在边境和江南的,不是正打着仗呢嘛,回不去,就这两种人,予也充分考虑了,让他们在纳言掌货大夫那儿领年傣,公爵八十万钱,侯爵、伯爵四十万,子爵、男爵二十万。予对大家伙儿够可以的了吧?他们于嘛还要贪心不足,跟老百姓嘴里抠食儿,闹得天下不太平?” 唐尊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一点儿也不长眼力劲儿,掰着手指头还挨那儿跟皇上算明细账: “皇上,咱且不说封了爵的是不是就此满足,咱就先扒拉扒拉人头儿,您封了多少爵位?连公侯伯子男搭上五等附城,归拢包堆儿不超过两千人吧?就算把名额用够,也才三千八百人。可大新上上下下的官吏有多少?十多万!这还不算编外的。这十多万人吃什么?花什么?不全是指着扒老百姓的皮嘛!” 王莽咦了一声: “不对吧?天风三年(公元16年)五月间,于亲自颁布了官吏俸禄制度,不就是为了提高他们的福利待遇嘛!不错,刚建国那阵儿,国家财政有困难,开不出支来,从公卿往下,一个月的傣禄只有八丈绸绢,官吏们挺有怨言。可予看到这个问题了,为了稳定大新的官吏队伍,防上贪污受贿等不正之风的发生,予下了决心,再紧也不能让官吏手头儿紧,官吏手头儿一紧,老百姓就得当心他们的皮了。古时候不就有‘养廉’一说嘛。所以,子才从国库里挤出相当一部分资金来,用于给他们发工资。一共分十五等,最低的是幕僚,年薪六十六斜,最高的四辅,年薪一万斛。至于于本人嘛,不拿工资,主要靠吃贡。《周礼》不是规定嘛,进贡给皇帝的好吃的有一百二十种,不同的职务等级,进贡的数量品种也都有所不同。予考虑到大家的经济承受能力,也不要求全都按标准进贡,年成好呢,就尽量按礼制备足,遇到灾害呢,就有所减少,要跟大家同甘共苦嘛!所以予当初规定的是,以年终决算的统计数目为依据,按一定的百分比决定进献的贡品数量。予带头,大小官吏也都照此办理,依据各自挂钩地区的年成情况按百分比支取薪俸,有点儿经济责任制的意思咧。记得子订的条条款款很详细……” 唐尊插话: “您当时规定:东岳大师和立国将军跟东方三州五部二十五郡挂钩;南岳太傅和前将军跟南方二州五部二十五郡挂钩;西岳国师和更始将军,当时叫宁始将军,跟西方二州五部二十五郡挂钩,北岳国将和卫将军跟北方二州五部二十五郡挂钩;大司马和纳卿、言卿、士卿、作卿跟京尉、扶尉、兆队、右队——中部和右部共五郡挂钩;大司空和予卿、虞卿、共卿、工卿跟师尉、列尉、祈队、后队——中部到后部共十郡挂钩;六司、六卿都随他们所录属的大臣跟有关地区的灾害挂起钩来,全按百分比的多少来减少傣禄。至于那些从首都仓库的储积粮食里面支取傣禄的郎官、侍从官和首都官吏,则根据太官进献贡品的齐备或减少为尺度领取。诸侯、辟爵、任爵、附城和他们的办事人员也都跟有关地区的灾害挂钩。您的本意倒是挺好,希望君臣上下同心同德,鼓励和促进农业生产,安抚善良的百姓。” “对呀!这么一挂钩,大小官吏谁也不敢玩忽职守了,大新以农业立国,朝廷内外都来关心农业。还怕国家不富强吗?你说说,予这一招高是不高?妙是不妙?” 唐尊摇摇头: “我的皇上哎!您想啊,各州各郡的官吏们一听说自己个儿的俸禄跟收成挂钩,就得有虚报成绩的,都想着把百分比提高点儿嘛!虚报出来那块儿,赋税可不虚,得照报的数儿收,就免不了让老百姓砸锅卖铁、勒裤腰带,这还能有好儿吗?再一说,这套制度也忒高深,操作起来难度太大,不瞒您说,自打您公布了吏禄制度,就没怎么真正实行过!倒是听说有的郡县长官借这机会大肆贪污受贿,家里攒下上千斤黄金呢!” 见王莽很不高兴,唐尊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赶紧转弯儿: “当然喽,您这经是好经,就是让和尚给念歪了,所以老臣认为,要扭转眼前的局势,就得搞一场惩治贪污的运动,整一整那些个贪官污吏,维护大新官吏队伍的高度纯洁,要让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向您学习,两袖清风,一尘不染!” 王莽这才见了点儿笑容: “嗯,这么说还有点道理,予这就下一道诏书,从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匈奴扰乱中原开始,所有军官、边境官吏大夫以上靠牟取非法利益发家致富的,全都彻底清查,没收他们家里所有财产的百分之八十,用来充当边防开支!你负责这件事,要稳、准、狠地打击这帮发国难财的家伙!可以动员军官告发他们的将领,奴婢告发他们的主人,声势要造大一点,处理要果断一点,要让贪官污吏怕了为止!” “臣谨遵圣命!” 唐尊高高兴兴领了圣旨,算是有了任务。 可剩下的那几位,就真没什么好主意可出了,憋了一脑门子汗,也别说,总算让他们想出了几条歪招。 “皇上,您这程子操劳国事太过辛苦,人有点儿脱相,臣斗胆建议,赶明儿您再在公众场合露面,得用云母屏面挡上点儿,别让下面的人随随便便瞧见您的庐山真面目。” 王莽不解: “这是为什么?予长得并不寒碜哪,干嘛要挡上脸面?” “您是不知道哇!反正这儿也没外人,臣就告诉您吧!有个在黄门等候任用的小子,据说懂点儿医术,捎带着会看看相。这小子见过您几回,也就是远远地那么一扫罢了,可他完了就出去吹牛,说他怎么怎么受您赏识,很荣幸地被您亲自接见等等。听的人不信,就问他,你说你被皇上亲自接见,皇上的相貌如何你记得上来吗?那小子就说,皇上,臣这可是斗胆啦,那小子说的话可是杀头之罪,要不臣就别说了吧?” 王莽倒叫他给勾上瘾了: “说吧说吧,不碍的,那待诏黄门的到底是怎么夸耀予的光辉形象?是不是高大魁梧、神采奕奕?再不就是不怒而威、龙行虎步?” “哪儿啊!那小子说,您眼珠子有点儿往外努,象只猫头鹰,嘴巴太大,这叫虎吻,这程子您不是嗓子有点儿哑嘛,他说您这叫豺狼之声!他还借题发挥,说您这相貌,是虎狼之相,能够吃人,将来也会被别人吃掉……” 没等他说完,王莽就翻儿了: “放肆!那小子是什么东西,竟敢对于品头论足!你就这么由着他胡说八道?十一公你就这么当的?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维护天子的威信?” “您别着急呀!臣听说这事,没敢耽搁,当时就把小子给逮起来了……” “处死!立即处死!” “是是,臣这就去办!” “等等,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云母屏面,看来挺有必要,虽说予相貌堂堂,不怕别人看,可当皇上的,是得保持点儿神秘感,才能让下面的人敬畏不是?” “您圣明!云母屏面,臣早就为您预备好了,有点儿象扇子,是用俗称千层纸的云母作成的,用上它,您瞅得见别人,别人瞅不清楚您!要不臣这就给您去取去?” “好好好!忠心可嘉,忠心可嘉!你这就出宫,先杀那小子,后取云母屏面,从明天起,于就用它遮掩龙颜!” 这位也算过了关了。 下一位提的建议更有限: “皇上,您不是打了个黄梁子,梦见长乐宫铜人起立吗?其实铜人不要紧,要紧的是它们胸口那几个字儿,什么‘皇帝初兼天下’,这铜人是废汉遗物,皇帝,说的是刘邦啊!臣有个主意,您那,派几个铜匠,带上锤子凿子,上长乐宫,一来,把那几个字给凿了去,省得您瞅着堵心,二来,捎带着把铜人的脚丫子都给它砸扁喽,没脚看它们还怎么走动!” “好好好,忠心可嘉,忠心可嘉!” 受这位启发,又有高招损招馊主意层出不穷: “皇上,废汉杜陵不是闹邪吗,那是刘邦阴魂不散的缘故,您哪,派上一队虎贲勇士,到刘邦的高庙里去,二话甭说,拔剑就砍,让他的阴魂没处安身,给窗户、门全都给砍破砍坏,冻也冻死他!再用桃木熬成汤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墙上泼!那玩意儿,驱鬼避邪最灵了!临完了,您再派轻车校尉住在高帝庙里,派北军中垒校尉住在高帝寝庙里,起个震慑作用,刘邦就说厉害,毕竟是个糟老头子,哪儿就斗得过年轻力壮的两员大将?这两人住进去一也别客气,庙里吃庙里拉,最好三个月别洗澡,就算万一斗不过刘邦,薰也把他薰晕喽!还有,废汉不是火德吗,火德服色崇尚红色儿啊,您下道诏命,让卑贱的下级官吏一律穿红色儿的制服,从今往后让火德给咱大新打下手,臊死他!” “好好好!忠心可嘉,忠心可嘉!” 几位全献完了对策,也全都得到了“忠心可嘉”的口头嘉奖,唯独嘉新公国师刘歆一言不发。 王莽当然不会忘了他,这是大新的智囊,这种场合怎么能没有他的高招! 可他似乎根本没走脑子,冲着墙直愣神儿。 王莽想起来了: “颖叔,予知道挺难为你的,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汉高皇帝的血脉,血浓于水嘛,算了,你就不用出什么主意了,免得心里不痛快,怕对不起祖宗……” 刘歆回过神儿来: “皇上,您误会了!臣刘秀并不是在为祖宗难过,虽说废汉高庙遭此劫难,作后代的总不能够无动于衷,但是跟大新江山比起来,哪头轻哪头沉刘秀还掂得出来!臣之所以半天没出声儿,其实是在琢磨一件大事,一件关系大新江山千秋万代的头等大事!” 王莽喜出望外: “予说呢!颖叔通达,哪能那么小家子气!快说,你琢磨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刘歆不慌不忙: “皇上,咱大新要想长治久安,顺应天命,就得重新制订历法!” 另外那十公一听,堂堂国师就出了这么个主意呀,比我们也高不到哪儿去,纷纷质疑: “历法?开国之初咱就弄好了呀,后来又修订过几次,以十二月为岁首,以鸡鸣时分为一日之初,以戊子日代替甲子日为六十天的开始,都改了一溜够了,怎么还要改?” 刘歆微然一笑: “那种改法,目光太短浅,刘秀说的,是制订一部管它三万六千年的大历法,有了这部大历法,盗贼自然平灭,国祚自然长久,这不是头等大事吗?” 那几位还有点儿不太明白: “历法有那么重要?” 刘歆费劲解释: “天运有常,常者,时也,时者,历也,故古圣帝明君,可无高阁琼宇,可无美姬妖娃,不可一日无历法,以顺天运也,跟你们说不明白,你们问皇上去!” 王莽频频颌首: “国师说的很有道理!历法是什么?是天时、人事结合的产物!一部好的历法,可以根据天象预测出人间的吉凶祸福,哪天不宜动土,哪天最好别出门儿,哪天娶媳妇儿能得大胖小子,那上头都推拿得准准儿的!想当初,首造历法,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三苗作乱,废了这两个掌管历法的职务,弄得闰年也算不对了,正月也找不准了,老百姓过日子都没个依据。到了尧帝,重新把‘重’、‘黎’的后人找来,让他们根据日月星辰的运行,找出天时的规律来,教给老百姓。当时定的一年是三百六十六天,用闰月来决定季和年的划分,这部历法是不错的啦,据说当时朝政因此而蓬勃兴盛,百业因此而事无不成。尧帝禅位给予的皇始祖考舜帝,不光传了天下的统辖权,也传了这部宝贝历法,他说:‘舜哪!天的历数到了你的手上啦!’舜帝后来又传给大禹,一代一代,一直传到周武王。到了春秋年间,史官把历法给弄丢了,这才有了天下的刀兵纷扰。秦始皇兼并天下,没空去细推历法,就定了十月为正月,因为他是水德。结果怎么样?二世而亡!历法这东西忒要紧啦!国师的建议十分必要,予决定,让太史推算三万六千年的大历,把哪年哪月,最好是哪天的祸福吉凶都写清楚喽,咱们按照天意去办事,甭说盗贼不再成为问题,就是匈奴什么的,也都得乖乖地交出牛羊土地臣服大新!这事儿要抓紧,前线的军情可不等人!” 该出的主意全出干净了,十一公的肚子里也没什么大油水了,既然军情不等人,哪就分头行动吧?王莽不介,因为他本人还有一个绝妙的计划没向大家公布呢,身为天子,如果不能琢磨出点儿不同凡响的妙招,岂不让臣子笑话? 王莽咳嗽一声: “予有一个想法,征求征求列位的意见,不见得成熟啊。” 十一公纷纷表示: “皇上您这是说哪儿的话?臣等愚昧无知,哪儿敢、哪儿配对您的英明决策说三道四?您有什么指示尽管发表,臣等坚决照办就是了!有人不是说嘛,理解的要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嘛!您说吧,臣等洗耳恭听着哪!” 王莽就不客气了,叭叭叭,甩出一套惊人的计划: “想当初,予伟大的太初祖考黄帝平定天下,靠什么?全靠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当时他亲自担任上将军,竖起了华丽的车盖,立起了北斗形的礼器,威风得很咧!军队的规模更是空前的,据予考证,有一个大本营,大本营聚集了许多高级将领,为黄帝出谋划策。还有一支庞大的野战军,分为五路,前、后、左、右、中,共设大司马五人,下面一共有‘大将军’二十五人、‘偏将军’一百二十五人、‘种将军’一千二百五十五人、‘校尉’一万二千五百人、‘司马’三万七千五百人、‘侯’十一万二千五百人、‘当百’二十二万五千人、‘士吏’四十五万人、‘士’一千三百五十万人,符合于《易经》所说的‘弓箭锐利,用来威慑天下’。这支军队在后来的军事斗争中发挥了无与伦比的重要作用,什么蚩尤、什么炎帝,全都叫黄帝统率着这支战无不胜的伟大军队给打得落花流水!列位,咱这大新是受禅而立的,没动过一刀一枪,容易让大家误解,认为军队无足轻重,这是十分危险的观点哪!所以,予决定效法古人,按照古制逐步建设一支强大的军队!” 王莽是让自己的宏伟计划给乐晕了,他老人家也不核算核算,大新朝全国人口,才不过六千万,要搞这么庞大的一支军队,连将带兵一千五百万人,怎么可能!兵从哪儿来?将从哪儿来?武器装备、粮草军服又从哪儿来? 可这时王莽已经树立起了绝对权威,皇上的旨意谁敢违抗?再加上当时全国形势一团糟,谁也没办法来收拾金瓯一片,只有走到哪儿算哪儿,既然皇帝下了这么大决心,那就试试看吧! 于是王莽的扩军计划得到了十一公的全票赞成,而且在实践中演化成了“全国军事一体比”。这支计划中的庞大军队,除了前、后、左、右、中五路大司马是由原来的军队干部担任之外,其余将领基本上全是由地方行政长官兼任,各州的州牧当上了大将军,各郡的卒正、连帅、大尹当上了偏将军,属令、属长是稗将军,县长是校尉。再往下,可就困难了,一千三万五十万的“士”,只好大部分先缺着,等着老天爷开眼,让大新的育龄妇女赶快生出足够数量的精壮小伙儿,好去充实这支军队。 可是生孩子不得十月怀胎呀,就算大新妇女个个争气,全都身怀六甲,还都是带把儿的,刚出生的娃娃又怎么扛枪打仗?所以王莽这支筹建中的大军,始终没能够建成,反倒给民间平添了许多负担,光是乘坐传车给各郡国的行政长官去授衔的使者,每天就有十来批,连驾车的马都不够用了,干脆就在路上截老百姓的马匹征用,弄得老百姓怨声载道。 当然,这一切恶劣后果,在王莽和十一公商量的时候并没有被预知,大家都为这一绝妙计划拍手叫好: “皇上就是英明!要不怎么您当皇上呢!有了这支大军。甭说平定国内的盗贼了,就是打到海湾、波黑、车臣什么的去,咱也不带含糊的!皇上万岁!大新万岁!这支军队万岁!……” 就在大家欢呼雀跃的当儿,王路堂的殿门被撞开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连滚带爬地窜了进来: “皇上!别听他们的,他们是一帮奸党!” 王莽定睛一看,原来是当年的后将军公孙禄,就是跟何武互相推举,想跟王莽争大司马位置的那位。 公孙禄闯宫,惹来十一公的齐声呵斥: “老小子你还没死啊?没死你就好好在家呆着吧,吃饱了撑的你擅闯什么御前会议!还不快走,别惹恼了大新天子,让你死无全尸!” 公孙禄翻了他们一眼,匍匐着到了王莽脚下: “皇上,臣当年有眼无珠,冒犯了您,您要是还记着仇呢,就把臣杀了,泄泄您的火气,……” 王莽看出公孙禄心里有事,这种时候他不顾一切闯宫而入,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原因,于是他离开龙位,双手搀起公孙禄: “公孙老将军,何必如此!予一向坦荡,岂有记恨之理?何况彼一时此一时,老将军体再提起往事!” 四下瞅了瞅,瞧见哀章了: “国将,你先站会儿,给老将军让个座儿!” 哀章心里别扭,嘀嘀咕咕挺不乐意: “大新国将给这个糟老头子让座?皇上是怎么想的……” 公孙禄大大咧咧跽坐在哀章让出来的座位上: “小子!你知足吧!今儿老太爷是跑累了,要不然,就你这破座儿,请我坐我还嫌臭呢!” 缓过劲来,公孙禄向王莽开口了: “皇上!您这儿是开御前会议哪?但不知商议什么国家大事?” “呃……他没什么,无非是研究点儿日常工作……” “皇上!咱们可在一块堆儿共过事,您可别蒙臣!日常工作,至于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臣连闯四道警戒线!有什么难处您就不能明白告诉老臣?老臣今儿个冒死闯宫,可不是来听什么日常工作的!” 王莽也是驳不开公孙禄这张老面子,不管怎么说,当年自己登上大司马座位之后,总还是不轻不重地整了公孙禄一下子,有点儿过意不去。于是也不瞒他了: “老将军,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大新是遇到了一些实际困难,这不,正在研究解决办法,困难总会过去,曙光就在前头……” 公孙禄一拍大腿: “着哇!这您问臣呀,这帮人除了溜须拍马,正经事儿能干什么?还不是臣打击一大片,不光这十一公,连您其他亲信都算上,没几个忠臣!平定天下,依老臣之见,哪用得着那么兴师动众,只需要七样东西,还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王莽眼睛一亮: “生姜还是老的辣!老将军所需何物,只管言来,大新就是倾其所有,也一定办到,天下为重,黎民为重嘛!” 公孙禄扳着手指: “只需要七颗人头!” “七颗人头?哪七颗?” “皇上稍安勿躁,听老臣一颗一颗给您细算!太史令宗宣,掌管天文历法,推测气运的转移变化,却一味逢迎,把凶险的征象当作吉利的祥兆,淆乱天文,贻误朝廷,这是第一颗;太傅平化侯唐尊,用虚伪的言行装饰自己,来窃取名誉地位,误人子弟,这是第二颗;国师嘉新公刘秀,颠倒《五经》,毁坏老师的家法,造成学术界的思想混乱,这是第三颗;明学男张邯、地理侯孙阳,搞井田制,使民众丧失土地产业,这是第四、第五颗;羲和鲁匡,设立六管制度,弄得工商业者走投无路,这是第六颗;悦符侯崔发,吹牛拍马讨好皇上,使下情不能上达,这是第七颗。皇上,只要这七颗人头,去告慰天下百姓,不愁大新不安定!” 王莽开始还帮他数人头,到了后来,听出公孙禄话里有话,火了: “公孙禄!你别倚老卖老!你要予杀这七个人是假,反对予的新政是真!你也不想想,予这十几年尽忙些什么,全盘否定了新政,不等于连予一块儿给否了吗?来人!把他架出去,让他回家养老,别再对予的新政说三道四!真是,气死予了……” 虎贲武士架着公孙禄往外走,公孙禄双脚踢蹬着: “皇上!臣是一片忠心!大新建国不易,可不能毁在这帮人手里……皇上……” 王路堂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王莽在那儿呼哧带喘地生闷气。 哀章等人得过来安慰: “皇上,您别生气!这老东西是活腻味了,敢攻击您的新政!不过您犯不着跟他治气,这路奸党,宰了得了!” 王莽眼一瞪: “宰了?要宰就宰你!你们别瞧公孙禄冒犯龙颜,予知道,他可真是一片忠心!哼,大新朝里里外外,像这样的忠臣可不多喽……” 长叹一声,王莽丢下十一公,回后宫歇着去了!——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第27章 灭顶之灾 ●刘愔挺神秘:“昨儿夜里看过星象,从星象上看,宫里这个月一准儿有白衣会,大办丧事!” ●平林、新市、下江三路人马,居然拥上刘圣公为皇帝,改年号为更始元年,气得王莽怪叫连天:“这不是谋朝篡位嘛!” ●王莽被一百二十一位香艳无比的女孩子拥进后宫。 ●昆阳这一场血战,杀得是天昏地暗,王莽的百万大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大新的老本儿,一下子输得精光! ●王莽扑在刘歆的尸首上,痛心疾首:“天啊!你既然把天下苍生交给王莽,为什么不指一条明路,让我把天下治理好哇……” 王莽撇下十一公,回转后宫,想在原碧身上放松一下情绪,朝里的事情实在是太挠头了。 可万万没想到,更挠头的事正在那儿等着我们这位走背字儿的大新天子。 原碧是皇后王氏的侍者,小丫头挺漂亮,两只大眼水汪汪的,小脸蛋儿白里透红,恨不得能掐出水儿来。 王莽的皇后近来身体不佳,俩眼全瞎了,哭的,想那俩儿子想的。王莽在新都国时逼死了王获,在京城为狗血那事又逼死了王宇。这俩儿子虽然不争气,可到了是王夫人身上掉下来的肉,能不心疼吗?王莽登极之后,一天到晚又尽忙着国政,撇下皇后一个人在椒房后宫,闷得难受,干什么去呢,哭吧,哭儿子吧。三哭两哭的,就把眼睛给哭瞎了。 王莽心里怪不忍的,闲着没事儿也就常来看望看望自己的瞎皇后,想给她点温暖,或是阳光雨露什么的。没承想,瞎眼的婆娘没福消受,全便宜原碧那小丫头了。 按说王莽年轻时候也算是个正派人,在男女作风上还管得住自个儿。可是当了皇上之后,有点儿往腐化的路上出溜,有道是老要张狂少才要稳呢,六十六岁的老王莽,一来二去居然跟十八九岁的原碧勾搭上了。 这件风流韵事,搁在那阵儿的封建社会,倒也算不了什么,皇上嘛,三宫六苑七十二偏妃,这都成了天经地义了,玩个把侍女又有什么了不起? 可千不该万不该,王莽不该让自己的儿子太子王临也到宫里来住。 原碧是如花似玉的一个小美人,自打让皇上破了身,体验到男欢女爱的滋味,就一发而不可收拾,总在做梦,盼着自己伺候的这位皇后抗不住病魔的折腾,嘎锛儿一下死个脆的才好呢,她也好仗着自己的美貌,捷足先登地成为大新天子的第二位皇后。 可惜王皇后挺有后劲儿,用围棋的术语叫气还挺长,一时半会儿总也不踹腿儿。王莽那头呢,又让乱七八糟的国家大事给缠住了,仨月俩月也不带来二度阳关的。 正好这天撞上太子王临。王临身体也不灵光,病猫似的,怕冷,大六月天朝见时也得铺着毯子,朝见一个时辰,倒要在西厢房休息半个时辰。王莽心疼他,又赶上皇后闹眼,就让他进宫来住,母子两个病号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王临病是病,心却挺花。原碧不认识他,末了一打听,敢情那是太子! 原碧就有点含糊,一个女人,总不能伺候人家爷儿俩吧?可王临不再乎,照顾完病妈,感觉精力有富余,余勇可贾,干脆,就拿这小丫头泄火吧。 俩人勾搭成奸,就中只瞒着王莽一人。这次王莽散了会,直奔后宫,没去看望病重的皇后,倒先去拜会原碧。 原碧衣衫不整,老半天才抖抖索索打开房门,王莽一看就火了: “好你个逆子!你老爹的御用之物,你也敢染指!” 原碧还想遮掩: “皇上,您这是跟谁说话呢?妾婢这屋里没人啊?” 王莽一猫腰,由打床下把儿子王临拽出来: “是没人!他不是人!” 王临吓得直哆嗦: “父皇!您别误会!儿臣是请原碧姨娘给儿臣按摩按摩,儿臣不是有病嘛!” 这小子,原碧还没嫁给他爹呢,他倒先叫上姨娘了,不知道在床上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叫来着。 王莽一推他: “什么按摩?欺负予不懂是不是?现如今这搞异性按摩的,有几个是他妈干净玩意儿?行了,你不说,予也不点破,宫里你是不能呆了,赶紧搬出去住!还有,太子你也别干了,从现在起,你就贬为统义阳王了!” 王临灰头土脸回到宫外东永巷自己的宅子里,媳妇儿刘愔挺纳闷: “太子,您今儿怎么有空回来瞅瞅?皇后的病有缓儿?” 王临没好气: “皇后倒是一时半会儿坏不了菜,我这个太子可眼瞅着要凉!” “这是怎么啦?唔们娘们儿招您惹您啦?刚进门就给唔们甩脸子?别忘了,唔们也不是小家小户的闺女,巴结你们皇上家,唔们娘家爹也是嘉新公,国师!你们大新,还是由唔们刘家手里得的天下呢!” 得,这位刘大小姐还吃味儿了!王临赶紧哄着点儿: “不是啦!为丈夫的不是心里不痛快嘛!一不留神,脸就略微拉长了那么两三寸,您要是不高兴,咱再把它挤回去……” 刘愔哼了一声: “甭费那劲了!留着你那张哭丧脸吧,这个月就用得着!” 王临摸不着头脑: “什么用得着?” 刘愔挺神秘: “唔们昨儿夜里看过星象,从星象上看,宫里这个月一准儿有白衣会!白衣会你懂吗?就是大办丧事!” 王临差点儿没乐晕过去,抱着刘愔咂了个嘴: “有这种美事?哎哟我的好宝贝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怪了,听说自己家里要办丧事,他倒乐得跟要娶媳妇儿一样! 刘愔不明白,正要细问,王临早一溜烟跑了。 王临没去别处,打着看望老娘的幌子,又去找原碧了。 在宫里门口转了半天,警卫楞不让进!说是皇上有旨,以后统义阳王进宫,必得有皇上亲笔批的通行证才行!王临急得要死,又怕工夫长了老爷子发现,只好搭拉着脑袋回了家。 这回刘愔不干了: “夫妻虽是同林鸟,大难临头不能各自飞!王临!你小子心里一准儿有事儿,今儿个要是不坦白交待,唔们找皇上说理去!” 王临没了辙,只好怎么来怎么去全盘托出,一边儿说,一边儿心里发毛,不知道老婆对自己跟原碧的奸情会怎么处置。 没料到,刘愔哈哈大笑: “瞧不出来,真是瞧不出来!没想到哇,我们这位病秧子还挺有魅力,挺括人爱!居然把皇上的小蜜给勾到了手!” 王临臊得小脸儿倍地红: “夫人,您就别拿为丈夫的开涮了!眼前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皇上已经闻出味来了……” “怨不得刚才饭都不吃就往外跑,是不是听说宫里要办‘白衣会’,赶紧找你的‘情儿’商量,打算把碍事的老爷子给……” 王临吓坏了,赶紧捂住刘愔的嘴: “我的姑奶奶!可不敢嚷嚷!我不过也就是那么一想,不是没付诸行动嘛!” “你倒想干呢,八成是没找着那位同谋内应吧?” “夫人聪慧过人,一猜就中!对了,夫人您是女中丈夫,这件事您倒给为夫出个主意……” “唔们才不管呢!噢,让唔们帮你害你爹,完了你再把唔们给踢出去,好跟那个小骚货成长久夫妻?门儿也没有!” 王临都快哭出来了: “夫人哪!我根本没想那么远!您也知道,皇上对儿孙是铁面无私的,从前我大哥二哥都是三十左右就让皇上给逼死的,今年我正好也是三十岁,只怕皇上也要冲我下手了!夫人,我王临虽说在这事儿上有点儿对您不住,好歹有我在,您还算有个依靠,可万一我要一死,您又指谁去?您好好盘算盘算,是要一个有点儿生活作风问题但决心痛改前非的活丈夫呢,还是要一个从此再也不会拈花惹草的死男人?” 掰开喽揉碎喽,刘愔动了心: “皇上对唔们刘家,他的手也忒黑了点儿!唔们那俩哥哥,也是为甄丰的案子死在他的手里!看来真象你说的,咱们不下手,他也不能放过咱们!好吧!晤们就蹚这趟混水,给你出个主意!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头里,事成之后,你当皇上,皇后可得是唔们的!至于那个小狐狸精,你要真爱她,也随你,不过,一个月顶多一回……” “瞧您说到哪儿去了!只要能保住王临这条小命儿,您就是成天把我拴在裤腰带上我也没意见!快把您的神机妙算掏出来吧,我的皇后娘娘!” 刘愔这才把自己的毒计传授给王临: “其实说破了也没什么,你只要让原碧豁出去,让她把床上的功夫运足喽,趁皇上如醉如痴、欲仙欲死的劲头上,一杯毒酒就全齐活!” “这招儿我早就想过了,是最方便、最容易成功,可有一条,我现在根本见不着原碧的面!” “嗐!这有何难?见不着面,你不会写封信!你写一封向皇后请安的信,把你的计划写清楚……”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皇后知道!” “怎么那么不开窍!皇后瞎了俩眼,你写的是什么,她怎么会知道!还不都是由原碧给她念,你那封信,名义上写给你妈,头一个看的其实是你那个‘小妈’……” 王临高兴死了,这倒费不了王临什么劲,费劲的是他的谋杀计划。 王莽这天也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了,想起来去看望后宫里病重的皇后。 皇后瞎目咕咚的,挣扎着要给皇上见礼,叫王莽给拦住了: “御妻病体沉重,不必拘礼,不必拘礼!唉呀,这阵子国事不省心,也没能够常来看你,才个把月的光景,你怎么会病到这种地步!难道老天爷真这么狠心,要把我们患难夫妻给生生拆散么?” 王莽有点儿动了感情,抚摸着病妻骨瘦如柴,几十年的恩爱一下子涌上心头。 皇后受宠若惊: “都说皇上心肠如铁,其实是五分侠骨、五分柔肠,一张铁面、一片热心!皇上,臣妾这些年对您照顾得也不好,没尽到贤妻良母的责任哪!特别是对几个儿子,教育得不怎么样,老大老二都犯了罪过,老三王安又是那么个二百五,弱智!只有老四王临还争口气,有点儿王家后代的意思……” 王莽心说,对了,他是争气,都跟他爹争上了! 可考虑到皇后已是病入膏盲,不忍心让她失望,就打岔: “王临这小子,有日于没进宫来伺候你了吧?也不知道尽瞎忙什么,连孝道都忙忘了……” “没忘,没忘!临儿孝顺着哪!这不,今儿早上特地差人送来封信,说是给臣妾请安,臣妾还没来得及让原碧给念呢,正好皇上来了,臣妾就请皇上念念吧!” 王皇后哆哆嗦嗦,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册简书,王莽不看则已,一看,敢情是一个“黑手党暗杀计划”! 王皇后眼瞎,耳朵可灵,听出王莽浑身战抖,还自作聪明: “皇上,这孩子孝顺吧!臣妾听出来了,您都感动得直哆嗦!其实亲儿子写信,问候问候就得了,干嘛用那么感人的词儿,那得费多少脑细胞哇……” 王莽暴怒: “感人个屁!这小子是要弑父弑君!这都是你这个瞎了眼的教出来的好儿子!你说!你说!予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至于要下这样的狠手!予现在真是孤家寡人了啊,连亲生儿子也想谋害予!你成天就知道在后宫里躺着,也不知道替予分分忧!男主外、女主内,皇后的职责你说你履行了哪条?滚!你们都滚!留下予一个,去对付匈奴,去对付赤眉,去对付所有反对予的人!” 这通火,发了足有两个时辰,太监宫女们全吓傻了,最后有一胆儿大的,凑过来跪下: “皇上!您息怒吧,皇后已经没法儿听您圣训了,怹都凉透啦!” 跟死人还治什么气呀?王莽没辙,吩咐按皇后的礼节给瞎老婆治丧,还亲自找出了个“孝睦”的美溢给她。坟地选在了渭陵长寿园西边,挨着王政君的,好替王莽照应姑妈。 孝子王临,就没让他出席葬礼。王莽在忙活完孝睦皇后的丧事之后,忘不了那个谋杀计划,让人把原碧抓起来,严刑拷打,终于交待了通奸、谋杀等犯罪事实,那几个奉命办案的,还以为会因此升官发财,没想到王莽伯张扬出去有损皇帝的光辉形象,派人杀了办案的司命、从事,用的还是当年处置董贤的旧招儿,尸首就地埋在了监狱里,害得他们的家属贴了几百份寻人启事,很是花了点儿广告费。 主犯王临当然没什么好果子吃,一杯毒酒,没弄死老爹,倒被老爹派人送来,一滴不剩地要他全灌到自己的肚子里去。王临也是拧到家了,偏不喝毒酒,拔出宝剑抹了脖子。 王临本来以为白衣会的星象会应在老爹身上,没想到自己却成了会议主角儿之一。 刘愔一看阴谋全部败露,没说的,夫唱妇随,也奔鬼门关去吧!不去也不成,皇上已经对她娘家爹国师公刘歆说得没法儿再明白了: “王临哪儿懂什么星象?星象学是你们刘家的祖传!要不是刘愔,予的儿子哪儿会走到这一步?” 就在这个月,王莽剩下的那个傻儿子新仙王王安也病死了,一就事儿还死了个孙子功明公王寿,这倒真是白衣会,丧事大集合! 刘愔因为卖弄自己星象学的造诣,招来杀身之祸,这个教训多沉痛,足够给别人敲响警钟的了。可是居然有人还不怕死,还要搞那套东西。魏成郡有个叫李焉的大尹,指不定是哪根筋不对付了,找了个算卦的江湖骗子叫王况的,鼓捣出一套谶书: “孝文皇帝发怒了,在九泉之下招兵买马,往北方通告匈奴,往南方通告越人,还有当年跟翟义一起起事的刘信,没死,就在江中,他要报复冤仇,要恢复祖宗的基业,没几年就要卷土重来!江湖上也有大盗,自称为樊王,可姓是刘姓,千万人成群结队,不受招安和赦免,要动摇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十一年肯定发起总攻,那时候,主宰刑杀和战争的太白星会大放异彩,当值的岁星木星也会贯入二十八宿之一的井宿,这都是老天爷的号令哪!” 王况弄完谶书,还不满足: “这玩意儿篇幅太短,只能算小品,没法儿显示山人通天彻地的能耐!李大人,干脆,咱再来个大手笔,把王莽所有的大臣,他们的吉凶祸福跟应验的日子,全给推算出来,汇编出十多万字,稿费不是还能多点儿呢嘛!” 这部汇编长了点儿,李焉找了十几个下属分头抄写,其中有一个抄着抄着害怕了: “这不是要谋反嘛!我可不能干!挣不了几个誊写劳务费,回头再把小命儿搭上,那才不值当呢!我不能跟李大人比,那算卦的说了,李跟‘徵’读音相近,都是‘一七辙’的,‘徵’声属火,属火的就是火德汉朝辅佐!我又不姓李,跟着瞎嚷什么乱!干脆,我去告发吧,弄不好还能长一级工资!” 王莽正愁找不着对象发泄一肚子无名火呢,有人还敢往枪口上撞,不整他到死那算对不起他!当时就派了使者把李焉、王况就地正法,搜出来一大堆谶书,当作反面教材: “这种胡言乱语也敢拿来跟予的天命对抗!噢,姓李的就能成事?那要是姓‘外’的岂不要翻天?真是狗戴嚼子——胡勒!” 话是那么说,可王莽自己也是个迷信透顶的主儿,想来想去不放心: “没准儿这小子说的有道理呢?谶纬这东西深奥着呢,没个十年八年研究生毕业,伯是吃不透精神!小心没大差,他不是说姓李的要在荆楚一带兴起吗?于手下也有姓李的,就让他到那儿去弹压,说不定这么一来,瞎猫碰上死耗子,变不利为有利呢!” 当时就任命侍中掌牧大夫李婪为大将军、扬州牧,赐名叫“李圣”,主管荆楚一带的行政事务和军事行动。幸亏李焉已经死了,要不指不定怎么懊丧呢: “噢,合着我费半天劲白忙啦?全便宜李爱那小子啦!” 李圣揣了任命书上任一走,王莽想起来了: “前些日子王匡跟廉丹要往东方去讨伐,让几档子丧事给耽搁了,如今听说赤眉军越闹越厉害,居然把太师的属官羲仲景尚都给杀了!看来,不派点儿精兵强将是镇不住他们了,来呀,挑个黄道吉日,予要亲自在东门外为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送行!” 黄道吉日倒是没挑错,可忘了看天气预报了,大军出征那天,正赶上下大雨,把将士的战袍给浇了个精湿冰凉。 王莽端起酒爵,还“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个劲儿助壮行呢,边儿上有个看热闹的老头儿嘀嘀咕咕: “送什么行?送葬呢吧?出征赶上下雨,古书上有讲,这叫‘泣军’,是老天爷为这帮送死鬼伤心呢!” 王匡、廉丹心里挺硌硬,端着酒没心思喝。 王莽也听见了,看那老头儿比自己岁数还大,忍了忍,没拿他怎么着,可是道理得说清楚: “哼!这位老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错,古书上是有‘泣军’一说,可您记错了,出征遇见小雨,衣服不湿,那才叫‘泣军’,是凶兆,可今儿这雨有多大?哗哗的,降雨量得有四十毫米!这是古书上说的‘润兵’,又叫‘洒兵’,是大吉大利的祥兆!懂不懂您就胡说八道?这不是乱予的军心嘛!” 也搭上王莽今儿个心情好,这老头儿才算捡了条命,臊眉搭眼地回去查书,果然是王莽说的对,大雨为润兵,老头儿下决心要配副老花镜,免得以后再跌份儿。 搁下这位眼神儿不济用错了典故的老头儿不提,太师王匡仗着一股子能睡凉炕的火力,领着十余万精锐部队一直杀奔衮州,也就是如今山东西南部跟河南东部。 王莽留了个心眼儿,怕这么大张挞伐引起误解,在发兵的文告里耍了点儿小花招儿: “大旱、蝗灾、霜灾不断发生,饥荒接踵而来,百姓生活困难,到处流浪,今年春天尤为厉害,予悲伤之至!现特派东岳大师待进褒新侯开放东方各处粮仓,太师公不顺路的地方,则由大夫、谒者代行开仓放粮的职责,以求保全善良的百姓。放完粮,顺便跟大使五威司命、右大司马、更始将军、平均侯廉丹前往衮州,镇抚新属官吏和人民,青州、徐州那边残余的盗贼,也一就手儿给打扫打扫,以求安定亿万人民……” 瞧瞧王莽多会做人!明明是东征,还要拉过“赈济灾民”的幌子,他这点心眼儿,合着全用在这儿了! 太师王匡充分理解了皇上的用意,开什么仓啊,杀一个乱民不就能为国家省不少粮食嘛!再加上小子让十几万虎狼之师给撑得胡说八道,真以为大军所指无往不胜了,一路上大开杀戒,也不分什么“盗贼”,什么“良民”,瞅着不顺眼的就开刀!更始将军廉丹也不甘落后,比着赛地跟太师王匡叫劲,直杀得尸骨堆山、血流成河!把东部地区的老百姓恨得直咬牙,编了首歌谣来“歌颂”他们: “宁肯遇着赤眉军,也别撞上太师兵!太师兵马倒还小可,更始将军快刀子杀我!” 到了冬天,东征的“英雄”已经杀到了山东东平的无盐县,一场恶战,把占据县城起兵造反的索卢恢等人打垮了,光首级就砍了一万多颗。王莽大喜,特别派遣中郎将前去劳军,慰问团扭着秧歌,把皇上的亲笔慰问信跟晋升两人为公爵的嘉奖令一块儿扭到了王、廉的大营。 王匡被庆功酒弄得头重脚轻,让秧歌队弄得眼花缭乱,正在这时,小校来报: “太师公!赤眉军别部校尉董宪,率兵数万在梁郡活动,意图不明!” 王匡正在琢磨秧歌队员怎么都是俩脑袋呢,董宪来扫他的兴,当然不乐意: “讨厌!早不来晚不来,等我琢磨透俩脑袋是怎么回事再来好不好!行了,你们也别扭了,大伙儿上马,杀奔梁郡!” 廉丹连忙劝阻: “太师公!大伙儿刚打下无盐县,人困马乏,是不是休整几天再说?” “休整什么!本太师听见杀贼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多女玩儿!要休整你尽管休整,本太师没那个闲心!出发!把酒席预备好喽,回来好庆功!” 廉丹没辙,只好带着本部军马随后跟上,心里这个别扭: “小毛孩子!打过几回仗啊你?大姑娘养孩子,你显得什么能!你不是能耐梗儿嘛,行,让你小子先去撞撞南墙,撞你个头破血流再说!” 心里有气,他这路大军前进的速度就慢多了,一路嘎悠着等嘎悠到了地方,仗也打完了,老远就看见王匡盔歪甲斜、旗号零乱,浑身带着血没命地往这儿跑。 廉丹迎上去: “太师公一战成功,可喜可贺!照您的吩咐,酒菜都预备好了,您是在这儿吃啊,还是回大营去吃?” “吃个屁!贼兵忒厉害!就没见过象他们那么玩儿命的!廉将军,咱们一块跑吧!” 廉丹不好意思再拿他开心了,毕竟人家在这种危急关头,还能惦记着他,拉他一块儿逃命。可是他也不能跑,出发前皇上单独找他廉丹谈过话,“将军受国重任,不捐身于中野,无以报恩塞责!”这不明摆着要他战死算嘛! 王匡急了: “还等什么哪廉将军!再不走,赤眉大军拥上来,可就来不及啦!” 廉丹从腰里摘下印信,由车上拔下符节,交给急得直跺脚的王匡: “太师公!麻烦您把这些东西呈送皇上,就说廉丹我为大新尽忠了!” “别介呀!胜负乃兵家常情,战略转移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对了,咱不是临阵脱逃,咱是战略转移!廉将军,您就别耗着啦,赤眉追兵的暴土狼烟儿都卷上来啦!” 廉丹一把推开王匡,急嗤白脸跳上战马: “小家伙可以逃跑,俺廉丹决不能跑!” 挥动大刀,直向赤眉追兵杀去。 赤眉义军董宪也是个骁勇善战的猛将,一杆枪使得出神入化,廉丹跟他苦斗了几十回合,手下的兵了越斗越少,赶来的义军却越围越多,廉丹慌了手脚,一个没留神,被董宪挑下马来,众义军不由分说,乱刃齐下,把堂堂的大新更始将军给剁成了饺子馅。 消息传到长安,王莽心疼死了: “予的廉将军!您带了那么多百里挑一的精兵锐卒,还可以随意征调各郡的战马钱粮,本来应该鞭敲金镫响、高唱凯歌还的!可是您忽略了予诏书里指示的战略战术,一味恃勇斗狠,离开了大将威武的符节,骑着马大喊大叫,混在乱军中跟一伙无名小卒玩儿命,终于死在乱刀之下!呜呼哀哉,可悲可叹!赐你个谥号,就叫果公吧!” 东征大军的失利,挺让王莽懊丧,正琢磨着再派第二梯队上去,瞅见哀章了: “国将,廉将军为国捐躯,你看谁可以接过他的枪?” 哀章就知道王莽没忘了前些天会上自己的请战,可那是什么情况?那会儿谁想到这些老农民这么能战斗?只不过想有个机会带带兵,发点儿战争财罢了!这阵儿一看,连身经百战的廉丹都玩儿完了,谁还敢去逞那个能?于是他弄出一脸苦相: “皇上,臣是知识分子出身;领兵打仗绝对外行!要不这么着,东征,您另请高明,臣就于点儿力所能及的吧,比方说,眼下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听说光是进入函谷关求食的饥民就有几十万!有不少人还窜进了长安,连带得首都也闹起饥荒来了,臣不如去开仓放粮,赈济这些饥民,维护首都的繁荣安定,这不也是挺光荣、挺艰巨的任务嘛!” 王莽这会儿挺明白: “这种小事还用得着堂堂国将亲自去干?予早就派下面的办事人员去做了!” 哀章一啧: “啧!您是不知道哇!您派的那些养赡官,根本没干正事,早把您拨去的救灾粮给盗卖了,卖的还是大价钱!您这两天没看期货交易所的大盘吧?小米的价格已经涨到一斤黄金一斛了!那帮家伙发了大财了,据说有的连劳斯莱斯都置上了!那些等米下锅的饥民可惨了,十个里头有八个楞让活活给饿死了!” “有这事?”王莽扭过头去问中黄门工业: “予不是让你调查进京的流民的生活情况吗?这事你怎么没汇报?” 王业冲哀章嚷嚷: “国将公!咱说话可得凭良心!您说饥民没的吃,有什么凭证?” “凭证?你听听!皇上,您也听听!宫墙虽高,挡不住饥民的哀号!” 王莽侧耳细听,果然呼啸的寒风中若隐若现地夹杂着模模糊糊的哀怨声音。 王业也参与了盗卖救灾粮的违法活动,心里有鬼: “皇上,这哪是什么哀号,分明是流民们吃饱了之后在消化食儿呢!要是真饿,他们哪儿还有劲儿叫唤!您不信?奴才这就去拿凭证……” 小子腾腾腾跑步出去,找一家饭馆,买了一大碗白米饭,又盛了一大碗肉羹,端回宫来: “皇上!国将!您二位瞅瞅,流民们吃的就是这个!上等的泰国香米,最近风靡京师的红焖羊肉,您看,还漂着油面筋哪!这还要怎么样?连奴才也不敢吃这么高档的玩意儿!” 王莽放心了: “流民的温饱问题已经解决了嘛!退一万步,就算暂时有点儿困难,予不是还研究出来‘代食品’了嘛,让大夫、谒者分头到各州郡灾区去,教给饥民,把草木熬成胶来当饭吃,这是多妙的法子?神农氏也琢磨不到这儿!国将,别不是你听说赤眉猖撅,吓得不敢上前线一才拿赈济灾民说事吧?” 哀章的花花肠子让皇上看透,没了言语。 王莽又开始旁证博引,考古癖的老毛病又犯了: “想当初,伟大的祖考黄帝跟蚩尤作战,你知不知道,派谁作的大将?中黄直!中黄直跟大新什么官职相仿,国将号称知识分子出身,不会不知道吧?” “皇上你甭考臣了,臣去还不行?中黄直就是国将,国将就是中黄直!得嘞,人生自古谁无死,愣让打死别让吓死!皇上,您发虎符吧,臣愿去平定山东!” “这就对了,国家有难,匹夫还有责呢,何况你这位符命里明确指定的国将!” 哀章别提多后悔了,心里嘀咕: “您就别提那符命了,我倒霉就他妈倒在这符命上了!早知道大新有这天,我不会给自己派个国师当当!瞧刘秀那小子多自在,翻翻书本儿,编编典章,一样拿四辅的高薪!” 哀章窝窝囊囊去跟太师王匡会合,东方的事情算交给了他们俩。可是河南那边的形势也不太妙,也得派人去弹压才行。 王莽调度有方: “大将军阳浚,领兵往河南荣阳敖仓防守,那儿是天下第一粮仓,不能让新市、平林、下江那几路反贼得手!真要丢了敖仓,咱们大伙儿都得去喝西北风儿!大司徒王寻,率十五万雄兵,坐镇东都洛阳,防备那几路反贼顺势西来,这是捍卫首都的重要防线,千万不要麻痹大意!大司马董忠在北军中垒营地待命,可不是呆着吃饱了混天黑,得抓紧时间训练兵卒,随时准备开赴前线!大司空工邑留守京师,兼理三公的所有公务!各自执行去罢!” 阳浚、董忠、王邑三位都没什么问题,奉命镇守洛阳的大司徒王寻出了点小岔子,刚出长安没几步,在霸昌厩过夜,居然把皇上赐下的黄金斧钺给弄丢了,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偷去换酒喝了。 王寻火烧眉毛,提着裤子到处寻觅,王寻王寻嘛,姓王的不寻谁去寻? 到了还是没寻着,王寻手下的办事员房扬哭了: “呜……出师不利,出师不利呀!易经里单有这么一卦,叫‘丧其齐斧’,大凶啊!大司徒,您慢慢儿找吧,房扬不奉陪了,房扬这儿有份辞职报告,我这就奔长安,接了老婆孩子,回老家避难去喽!呜……丧其齐斧,丧其齐斧!” 房扬前脚儿到了长安,后脚儿,王莽就接着了王寻的报告,王寻小子也够滑头,把丢失御赐斧钺的责任一股脑儿全推到了疯疯颠颠的房扬身上,还添枝加叶儿使了不少坏,好像大新的灾难就是这么个狂士招来的。王莽当然不干了,派几个虎贲勇士,一顿乱棍,真把房扬给送回了老家,连车票都不用买! 杀了一个房扬,对大新局势的扭转屁也不顶,各地的农民起义军却越闹越红火,起初还只是吃饱肚子就算完,可现在不同了,居然敢占州夺县了,好几万人一拥而上,弄得各地方长官没脾气,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脱,二千万以下的官员让他们给宰了不少,只好盼着朝廷派兵来剿灭,可王师全是纸糊的一般,杀“贼”没本事,作威作福祸害地方倒比“贼”还他妈贼!连那个统了十几万虎狼之师的大师公王匡,虽说有了会飞檐走壁的国将哀章相助,也还是连吃败仗,剿“贼”?不让“贼”剿了就算小子走运! 王莽这会儿才感到事情严重,想了半天,明白了: “看来事情是让子给弄糟了,归根结底,恐怕还是新政的毛病!其实予推行新政,也是为了国家的繁荣富强,不过从实际效果看,好像不象予想的那么美妙!国家没富强,倒把民心给弄丢了!也罢!顺时而变,把新政暂停了吧!有关井田制度、不准买卖奴婢和征收山林湖沼税赋等六管制度的禁令,一概取消,予即位以来的诏令,凡是给老百姓带来不便的,也全都收回!让风俗大夫分途巡视天下,向老百姓宣布予的最新指示,让他们别再跟予闹着玩了,都回家安居乐业去吧!” 想得倒是挺美,可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哪儿是停了新政就能管用的?农民军里,现在有不少刘氏子孙,他们可是冲着王莽的龙椅来的!其中,平林、新市、下江三路人马,居然拥立刘圣公为皇帝,改年号为更始元年,还象模象样地任命了各种官吏,气得王莽怪叫连天: “这不是谋朝篡位嘛!你们快想辙,怎么才能保卫大新?想不出来不许吃饭!” 这又是打王政君那儿学来的,尽拿饿肚子吓唬人! 也别说,这招儿还挺灵,饿了他们不到半天,好主意就给饿出来了: “皇上,天下这么样儿地乱,甚至把矛头直接指到您的身上,臣等以为,就只一条:这帮人以为您老了,不行了,才敢这么猖!您也不用着急,只要向天下昭示您的伟大雄风,天下立马儿就会安定!其实这事儿办起来也挺容易,您只要续立一位皇后,不,不光立一位皇后,还要效法黄帝,立一百二十个嫔妃!这么一来他们谁还敢动您龙椅的脑筋!还不是臣等出歪主意,只要盛大的婚礼一举行,天下就算定了,什么赤眉,什么新市,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号军那号军,全都自动解散!事不宜迟,皇上您赶快结婚吧!” 王莽居然还信了,他这些日子恐怕也是被孤独给困扰得可以,这个建议一来可以安定民心、巩固皇权,二来也可以安慰这个内外交困孤家寡人的寂寥之心,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之?何况真也费不了什么事,当初孝睦皇后去世之后,就有人提过类似的建议,说黄帝就是因为御了一百二十女而成仙得道的,大新天子也应该学习前人的先进经验,等等。当时王莽就派四十五位中散大夫一级的官员分头去选美女,这项工作虽然是在战火不息的恶劣条件下开展的,却也十分顺利,一百二十一位美女全都挑选停当,只等着皇上一声令下,就可以开赴大新朝的第二战场呢! 王莽传旨,让一百二十一位美女梳洗打扮,排好队,接受皇上的检阅。 果然都是绝代佳人,一个个花枝招展,有万夫不当之美。王莽看来看去,独施慧眼,从一百二十一女中选了一位最优秀的史家姑娘定为皇后,其他的美女也都按出身、容貌、学历(可能有这一条),分别定了职称。按照古制,一百二十一女中,除设皇后一人之外,还有和嫔、美御、和人各一位,爵位比照三公;嫔人九位,相当于九卿;美人二十七位,相当于大夫;御人八十一人,相当于元士。 大婚这天才逗呢,一百二十一女不按新娘子装束,倒照着当兵的扮相,一个个身着戎装,佩带印信,腰里还挎着弓箭。依王莽的说法,这叫借母威以宣圣德,振坤纲以厌群寇。似乎皇上的后妃这么一捯饬,大新的国威立马大振,天下的草寇顷刻平定。 新郎官的露面更是让群臣精神振奋: “哟!老兄,您瞧咱们皇上,今儿怎么显得那么年轻!挺着胸,背着手,雄赳赳,气昂昂,一点儿也不象小七十的人!” “这就对了,老弟!有个细节不知老弟注意了没有,咱们皇上头发、胡子今儿全变色了,黢黑锃亮!活儿干得还真漂亮,一点儿看不出来是染过的!就是不知道皇上使的是什么染发膏,我倒真想试用试用,还不怕老弟您笑话,这些日子,你嫂子老抱怨,说我出工不出力,暮气沉沉,鼓动我,让我焕发青春呢!” “老兄,这您就不对了,咱们染不染的倒不吃劲,顶多不就是讨讨媳妇儿的欢心嘛!可皇上这么一年轻,那意义就大了去了,振奋了军心、民心,让那几路反叛胆战心惊!要不怎么说呢,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正聊得热闹.婚宴开始了。这一通海嚼,真叫气派!新任后妃那一百二十一张樱桃小口,倒还讲点儿闺训庭诫,抿着嚼、闭着咽,酒也不敢多喝,怕失了大新的母仪。应邀陪宴的上千号大小官员可就不管那么多规矩了,文臣忘了斯文,武将要显豪气,一个个全都甩开了腮帮子,不论生冷、哪管荤膻,逮着什么撮什么。也难怪,这些日子国家财政紧张,禁止公款吃喝,把这帮东西给憋得可以,“口中淡出鸟来”,好容易有这么个吃孙喝孙不谢孙的机会,能不尽力表现?再说这里头还有个政治态度的问题,皇上在国难当头的窘境下,搞这么大规模的婚礼酒宴,不就是为了向普天下宣告,大新国力依然强盛无比,大新天子依然强健无比,大新文武依然强悍无比!身为大新重臣的衮衮诸公,要是连这点子鸡鸭鱼肉都拾掇不了,还怎么去扫平天下? 于是乎,风卷残云、雨打柔葩,上西堂的屋顶差点儿没让热闹的气氛给掀了盖儿,连皇上跟一百二十一位新国母们什么时候入的洞房,他们也没顾得上,反正入洞房以后的活动,他们也帮不上忙,恭请皇上一个人去对付,他们还是冲着眼前这一堆美味佳肴努力吧! 王莽被一百二十一位香艳无比的女孩子簇拥着到了后宫,老爷子有点心虚: “这么多美姬妖娃,叫予如何支应得起?虽说头发胡子全都染过,看上去挺年轻、挺壮实,可要真刀真枪上阵厮杀,予这把老骨头恐怕还真吃不住劲!今儿晚上倒好对付,予可以只留皇后一人侍寝,拼了老命一对一,不敢奢望大获全胜,凑凑合合能打个平手也算说得过去。可明儿怎么办?后儿怎么办?一百二十一人,这不是车轮大战嘛,不琢磨出个以少胜多、以寡敌众的高招儿来,予这条老命怕是要葬送敌手!” 一边儿想着克敌制胜的长远之计,一边儿先把这帮娘子军给遣散,让她们先回各自寝宫安歇,听候调用,只留下史家姑娘新皇后,老夫少妻对着椒房殿的龙凤红烛,要尽一尽鱼水之欢。 就在这个时候,老天爷开眼了,一场狂风骤然卷起,估计得有十级以上,那么结实的椒房殿,居然也给刮得微微摇晃,殿外种的合抱大树,发出不堪的呻吟,没过片刻,竟然轰然摧倒!而瓢泼的大雨,也跟着起哄架秧子。 王莽这个乐呀: “皇后,古书上说,阴阳交合有三大忌,天忌、人忌、地忌。大寒大热,大风大雨,日月蚀,地动雷电,这都是天忌,这个时候,咱们就别再坚持了,反正来日方长,明儿再说吧!” 这场狂风,算是老天爷帮了王莽一把。不光帮他解了椒房之困,对大新的国势也是大大地有利。第二天,当王莽问起昨夜风雨的损失时,群臣一齐额手庆贺: “皇上,这场风雨绝对是好兆头!虽说有摧屋拔树之虞,可那算不了什么!昨儿是什么日子?是辛丑日,正是《巽卦》主宰的日子!《巽卦》象征风.它的含义是卑顺,联系到您的大婚,不能不让愚臣等高兴!这分明是老天爷用这场风雨,明确了皇后的原则,昭示着国母的德行。这正是《易经》里说的:‘赐下这样的洪福,给国王的母亲’。《礼记》里也说:‘承受上天赐予的幸福吧,这种幸福是无边无沿的’!这场风雨的政治意义也很重要!现在南阳的刘圣公不是僭号称帝、托汉自立吗?这场风雨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沉重打击!汉朝是什么?火德。火德怕水呀,昨儿那场雨多及时,他们正想仗着火德死灰复燃呢,吃嚓!老天爷一场雨,把汉朝的火给它泼灭了,叫他们这辈于甭想再着起来!皇上,好兆头哇,好兆头!” 王莽也晕了,美不滋儿的: “予说老天爷也不能撒手不管嘛!这还得说是予真得了天命!看来,那帮打着汉室旗号闹事的东西,算是没戏啦!” 王莽现在已经不担心前线的情况了,老天爷这么偏着心眼儿,还发什么愁?发愁的,倒是怎么打发后宫里“嗷嗷待哺”的那一百二十一位美人!于是王莽派人满世界访高人、觉仙方,想解决“以少胜多、以寡敌众”的战略战术问题。 后宫里“以寡敌众”的重大课题尚在理论研究和试验性操作阶段,河南那边儿的汉军,却早已出了成果,演出了一幕“以少胜多”的威武雄壮的武戏。 大司空王邑,就是被王莽誉为“新室威宝之臣”的那位,这阵儿正领着大军在河南前线剿灭“反叛”。本来,大军是要奔宛城去的,可是路过昆阳的时候,王邑心血来潮,想把这座城池捎带着拿下。 曾经当过一阵子大司马的纳言将军严尤不大赞成: “大司空,僭号称帝的刘圣公不在这儿,在宛城,咱们还是应当绕过昆阳,直取宛城,擒贼擒王嘛,抓住了那个所谓的‘更始皇帝’,别的城邑自然平定……” 王邑哪里肯听: “跟汉军作战多年,老兄的胆量怎么越来越小!咱们这是百万大军!俗话说,兵上一万,无边无沿,兵上十万,彻地连天,百万雄师所过之处,那还不跟洪水飓风一样,还能让敌人残存?小小一座昆阳,不过千把守军,哪儿够咱们一顿嚼吧的?甭跟他废话了,咱们这就攻城,把里头的反贼杀光,踏着敌人的血泊前进,前头的部队唱着胜利歌,后头的部队跳着胜利舞,那多带劲!” 百万大军把昆阳围了几十层,城里的守军顶不住了,挑着白旗儿请求投降,王邑不答应,非要实行“三光”不可。 严尤急了,差点儿把日本军官的台词给用上: “你的真正的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兵法上怎么说的?‘归师勿遏,围城为之阙’。您不给城里的守军留活路,人家还不玩命?有道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您有百万大军是不假,也别这么糟蹋哪!这可是咱大新的全部家底儿啦!” 王邑也不客气: “严将军!您别跟我这儿摆老资格!打仗这事儿,谁也不是天生来就会的!再说,我也不是没带过兵,当年我被皇上任命为虎牙将军,往东平过反虏,往西灭过逆贼,大大小小的阵仗,我也见过不少!那也是无往不胜、所向披靡,要不皇上也不能让我当前敌总指挥!我就这么决定了,您拿我怎么着吧?” 还能怎么着,那就打吧,反正有百万之众,打几千人还不跟玩儿似的? 可万万没想到,一座小小的昆阳城,不过八九千守军,居然还挺顽强!其实也是,人家一看左不过是一死,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拼一个够本儿,拼俩赚一个,就是死,也要溅你一身血! 何况守军里头,还有一位高人,这人是刘氏宗亲,春陵侯的后代,姓刘名秀字文叔,跟新朝国师同名,就是后来东汉的光武帝。不过眼下还不行,只是更始帝刘圣公手下的太常偏将军,还不如他的哥哥刘伯升,刘伯升还弄了个大司徒当当呢。 别看刘秀这阵儿官儿不大,又年轻,可能耐不小!刘秀让王凤、王常留守昆阳,自己领了一十三骑,偷出重围,到国县、定陵县一带,去搬请了几干救兵。王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两下里总共不才一万多人嘛,无非是给本大司空的餐桌上多加了一道菜,照单全收,吃了它就是!都用不着全体出动,调一万人迎击敌援,其余各部,全在营盘里休息待命,看着本大司空是怎么吃掉刘秀这道小菜儿的! 谁知道这道小菜可不是那么好吃的,王邑没能吃下刘秀,反让刘秀给噎着了,差点儿没噎死! 这仗具体是怎么打的,咱们不必多说,有空儿您去翻翻《中国古代战争史》,那上头写得细着呢。反正昆阳这一场血战,杀得是天昏地暗,王莽的百万大军.在昆阳城下,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大新的老本儿,一下子输得精光!当然也不可能全都被消灭,王莽的军队都是从各郡县调来的,一战失利,便作了鸟兽散,除了死的那是跑不了,带口气儿的,全都撒了丫子,连号称百战百胜的前敌总指挥王邑,也跑回了洛阳,身边只剩下从长安带来的几千虎贲。 前线的战报传回京师,朝野震动。关中地区的老百姓,早就憋着要跟大新天子叫叫劲,趁这机会,也就树了义旗,在天子脚下闹起事来。全国各地,这会儿流传着一首民谣,也可以说是所谓鹰语:“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有人误会了,“刘秀”,这不是大新国师公的名讳吗?哎哟,别不是国师公要成为下一位皇帝吧? 这人是谁呀?王莽的叔伯兄弟王涉,这阵儿是卫将军,也在十一公之列。 王涉去找大司马董忠商量: “大新这条船已经是底朽帮糟,眼瞅着要沉,咱们可不能这么干坐着等死,得想个什么辙,搞搞自救!大司马您不是降符伯嘛,您对符命这一套有研究,您说说,‘刘秀发兵捕不道’这首民谣,算不算符命?是不是天意?” 董忠早就明白王涉的意思了,敢情卫将军身为皇上嫡亲,到节骨眼儿上也要当回白眼儿狼!您都这样,我这非亲非故、八竿子打不着的还跟着那老东西卖什么命?两人一拍即合,去说服那位国师公“刘秀”,请他遵照上帝的旨意,去“发兵捕不道”。 刘歆哪儿敢答应!这两位说客.一个是皇上的堂弟,一个县为皇上摇旗呐喊最起劲儿的新贵,空口说白话,就想让我造反,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圈套? 王涉眼泪都下来了: “国师公,您怎么还不相信我?您是顾虑我跟皇上的亲缘关系吧?嗐!您是不知道哇,我跟您透露一个秘密:我二大爷,就是当今皇上的老爸,从小就闹病,我二大妈又一向好喜杯中之物,一个病猫一个醉鬼,哪儿能够生男育女?我们王家的人都怀疑,皇上,不,那老小子,十有八九是抱来的!我跟那个野种有什么血缘关系!您就别不放心啦!我都合计好了,大司马董忠,主管中军精兵,我呢,以卫将军的身份统率着羽林军,您的大公子,伊休侯刘叠,现在是侍中五官中郎将,负责皇上的贴身警卫。咱现在是要人有人,要枪有枪,咱们哥儿几个同心合谋,把王莽那老小子给劫持了,献给南阳郡的更始天子.这不就能保全刘家王家两个家族,省得给那老杂种当陪葬!至于完了之后,是由更始坐天下,还是由国师公您登龙位,您二位商量去,我只求到时候您赏我口剩饭吃就得!” 刘歆心里足足翻了七八十个个儿: “咳!这事儿真叫刘秀我为难!我跟当今皇上是多少年的朋友君臣,如今看着他不行了,我给他撤火,传出去不让天下耻笑?我这算什么东西?不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了嘛!” “国师公!您这就不对了。什么叫小人?不是允许向真理投降嘛!不是说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嘛!大新都这个德行了,您还护着它管什么用?国师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真要等到汉军打进长安,再想归顺可就晚了,可就什么实惠都捞不着了!” “实惠不实惠的,我刘秀现在也不去想它了,不过从星象上看,大新气数也就到这儿了,东边儿的这一二年就准成事……” “还是啊!那您还犹豫什么?您别忘了,您的俩儿子一个闺女,可都是让那老小子给害死的!这也是灭门断根儿的深仇大恨哪!咱摇头不算点头算,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布置人手,咱们说打就打,说干就干!” “不急不急!这事儿太重大,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成,别打不成狐狸弄一屁股臊!我看等主杀伐的太白星出现的时候再动手,最有把握!” 王涉回去跟董忠一说,这哥儿俩这些日子开始添毛病,一到晚上就往屋子外头跑,仰着脖儿瞅星星,嘴里还念叨: “哪是太白星啊?怎么还不出来?” 整个儿一个追星族! 追了有半个多月,太白里没来,夺命星倒捷足先登了。也不知哪个小子走漏风声,让王莽得着了信儿,派使者分头约见王涉、董忠、刘歆等人,说是有要事相商。商什么呀?王莽根本就没露面。就见一帮武士横眉竖目持胳膊挽袖子,提拉着钢刀挨宫里候着。 哥儿几个这才明白,让王莽先发制人了。董忠是个武将,拔出宝剑还想挣扎,架不住对方人多,三下五除二,就把大将剁成了大酱。连一家老小也没幸免,刨一大坑,里头搁上浓醋、毒药、小刀子、刺条子,把男男女女扔一块堆儿,活埋了。 王涉也自杀了,剩下刘歆,在狱里圈着。王莽亲自带了酒肉,去看望这位背叛自己的老朋友、老部下: “颖叔!你太让予寒心了!你我的交情几十年了,别人谁都可以背叛予,连予的亲生儿子谋反,予都没这么伤过心!可你跟他们不一样,还记得吗,当年在黄门郎舍,在十里长亭,你对予是怎么说的?那叫肝胆相照!可现在……唉!颖叔哇颖叔!予只有用这浊酒三杯,为你在赴黄泉的路上御御风霜了!” 刘歆双目紧闭,坐在地上,一语不发。 王莽斟上两杯酒: “颖叔,你我几十年的朋友君臣,我又何尝不想挽救你一命?可是,我不得不如此啊!大新危难之秋,外有盗贼四起,难以平定,内有故旧背叛,此伏彼起,今天我赦了你,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背叛我,背叛大新!来吧,咱们哥儿俩干了这杯苦酒!” 刘歆老眼含泪,抖抖索索接过酒杯: “巨君,我刘秀对不住你了!你的朋友之情、君臣之谊,刘秀心里明镜一般!按理说,刘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应当帮你一把,帮大新一把,我也明白,我的行为,伤透了你的心!可是,巨君哪!你也要平心静气痛定思痛想一下,大新这十几年来,到底有没有象当初你我说的那样,要为百姓为苍生换个活法儿?你受禅之时的那些许诺,到底有多少兑现了的?不错,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不能全怪你,毕竟朝政得由大家来做,我们这些大臣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巨君你别忘了,你是一国之君!你的那些新政,到底给国家给百姓带来什么好处?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了,以你的才干,要想拯救这个国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你和我一样,都是悲剧性的人物,都是有心无力!巨君,大新跟大汉一样,都烂掉了,垮掉了!没有任何希望了!” 刘歆仰面长叹: “百姓何事!苍生何辜!” 叹罢,把杯中苦酒一饮而尽: “巨君,刘秀先走一步,黄泉不远,秀在阴间等你!” 一头撞在墙上,脑浆进裂! 王莽扔掉酒杯,扑在刘歆的尸首上,痛心疾首: “颖叔!我尽力了,我尽力了!这不是我错,不是我的过错!天哪!你既然把天下苍生交给王莽,为什么不指一条明路,让我把天下治理好哇……”——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尾声 渐台悲泪 ●在内忧外患的夹缝里,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境况十分凄楚,除了迷信歪门邪道,他也没别的辙好想了。 ●王莽不气别的,气他们把自己看家的部队都给打丢了,绿林军打过来,拿什么去抵挡? ●地皇四年(公元23年)十月三日,对王莽来说是最黑暗的日子。在汉兵的强大攻势下,他玩儿命喊出一句:“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然后就彻底交待了。 自从出了刘歆的事情之后,王莽的精神一下子垮掉了。在内忧外患的夹缝里,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境况十分凄楚。他吃不下饭了,每天只靠鲍鱼就酒,维持着。也不上床睡觉了,老是看兵书,看怎么才能把燎原的烈火给扑灭,看困了,就靠着几案冲个盹儿,什么皇后,什么一百二十女,哪儿有那心思啊! 到了这种时候,这位大新天子还迷信歪门邪道,不信也不成,他也没别的辙好想了。 有人提议: “民心思汉,应当把汉室渭陵、延陵墓门的屏网拆掉,破破汉室的风水。” 王莽当场答应: “好,拆,马上拆!” 又有人提议: “汉室是火德,水克火,应当用黑色儿把这两座陵墓的红墙给抹黑喽!” 王莽顿时点头: “好,抹,马上抹!” 又有人提议: “《周礼》跟《春秋左氏传》里都说:‘国家如果面临大灾大祸,可以用哭来攘解。’应当号陶大哭,呼告上苍,天帝一感动,陛下就能转危为安了。” 王莽立刻批准: “好,哭,马上哭!” 哭天是大事,天子得亲自示范,满朝文武到了南郊,王莽先念了一篇策文,陈述了他承受符命的始末缘由,然后开哭: “天哪!您既然降命把国家交给王莽,为什么不消灭那些盗贼?假如是我王莽辜负了您的期望,请您来个脆的,使雷劈死我!” 开始还只是抽嗒,后来就有声有泪,哭得真伤心,再往后,泪也干了,嗓儿也哑了,趴在地上哭都哭不动了,一个劲儿磕头。 皇上哭完了大臣哭,大臣哭完了,又组织儒生跟老百姓哭。不白哭,有免费稀粥供应,哭得特别悲哀的和能够背诵皇上哭天策文的,还有奖励,当场任命为郎官。 大家的积极性马上调动起来了: “张大哥,今儿有空没空?有空咱们哭会子去!” “哭它呢!亡就亡呗,反正朝廷又不是咱老百姓的,我哭不出来!” “您怎么不明白理儿!哭两声又不费什么劲,管吃管喝还有官儿做!前两年修九庙的时候,让募捐,出了钱粮就可以给官儿,那会儿一个郎官要价可是六百斛!哭不出来不怕,您不会想伤心事啊,我记得上回您那二房亡故,您哭的就挺棒,这回您只当是哭她不就完了!” 就这么一帮人,不知哭什么哭得那么出色,最后都给了郎官,有五千多口子。 光哭还是不顶事,又有人提议: “绿林军为什么在昆阳取胜?他们有七员猛将,外号都叫什么‘狼’!咱大新要想胜过他们,就得派‘虎’将去,虎是兽中王嘛!” “有道理!予就派九位将军,领着十万精兵,开往前线!他们的名号,都叫‘什么虎’,你们替予琢磨九个名号,予亲自授予九虎将军!” 九虎将军要出发了,王莽又想起来了: “不能就这么去!上次派了七十二公士到各地去宣布诏命,结果一出京城就全溜了号。这回得留个后手,把九虎将军的家眷全接到宫里来,说是人质也行,说是朝廷替九虎将军代管家属也行,反正不能让九虎无牵无挂把队伍带走!” 九虎认了,谁让您是皇上呢,反正也知道老头儿没力气,不会在九虎的妻女身上打什么歪主意,人质就人质吧!可是,出征打仗,您多少得点点儿“替”吧,这年头儿,没钱谁给您卖命? 王莽挺大方: “钱好说,予这大内还存着六十箱黄金呢,一万斤一箱,都是九九金!可这会儿不能发,行军打仗,带多了沉,不方便!这么着吧,予也豁出去了,每人给你们四吊钱,不许讨价还价!” 四吊钱够干什么的?九虎心都凉了,就这还指望大家伙儿给您效力呀? 果然,九虎到了华阴前线,没怎么费事,就叫人家给收拾了,成了一帮纸老虎。 有两傻蛋,史熊、王况,还挺固执定回朝领罪,王莽声色俱厉叱儿他们一通: “要钱你们倒挺积极!一上阵怎么全都成了熊蛋包啦?你们跑回来,予那十万精兵哪儿去啦?” 俩人一听,没的说,自杀谢罪吧!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前线就抹脖子呢,也省得跑这趟冤枉道儿! 王莽不气别的,气他们把自己看家的部队都给打丢了,这要是绿林大军打过来,拿什么去抵挡? 其实都不用说绿林大军了,就是京师附近零零散散的义军,也够王莽喝一壶儿的了。 说是零散义军,细数起来哪拨也有好几千人,而且拨儿还特别多,有弘农郡的王宪、新丰县的韩臣、栎阳县的申砀、下邽县的王大,邰县的严春、茂陵县的董喜、蓝田县的王孟、槐里县的汝臣、周至县的王扶、阳陵县的严本、杜陵县的屠门少,这会儿都在长安城外跃跃欲试,这可怎么是好! 王莽不得已,让把城里各个监狱的囚犯放出来,发了刀枪弓箭,杀了猪喝了血,立下大誓: “谁敢不为新朝效力,社鬼记住他!” 然后就让皇后的父亲宁始将军史湛领着这支囚徒部队出城迎敌,果然大奏凯歌,“胜”了,“剩”史湛一个人回来了,部队,一过渭桥就全他妈各奔东西了,“社鬼记住”,他爱记不记! 汉军也不客气,把长安城团团围住。士兵们在城外把王莽妻子、儿子、父亲、祖父的坟全给刨开了,棺材烧了,骨灰都给扬了。连当年千辛万苦盖的九庙、明堂、辟雍,也都付之一炬,冲天的火光,一直照耀到城里来。 地皇四年(公元23年)十月三日,对王莽来说是最黑暗的日子。前天下午,义军终于开始攻城,没多一会儿,就攻破了宣平门,也就是民间所说的“都门”。张邯巡视城门,赶了个巧,被一刀了结。义军直扑未央宫,王邑、王林、王巡等人分别带兵在北阙下抗击。因为更始帝有重金悬赏,说只要拿到王莽,死活不论,都可以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义军士兵不要命的就有七八百人,杀退一波又来一波。正好天也半擦黑了,双方僵住了,天亮了再接着干。到了昨天,民安城除了未央宫,别的地方已经全部归了汉军。城里的青年朱弟和张鱼,怕被乱军抢劫,就自发组织起来,成群结队,奔跑喧哗,跑着跑着,就跑到未央宫来了。他们是本地人,道儿熟,不象汉军那样只知道在北阙正门那儿硬攻,他们跑到尚方工场门,在那儿放起火来,又砍开了敬法殿的小门,嚷嚷吵吵: “反贼王莽,怎么还不出来投降!” 火一直烧到了后宫,王莽女儿住的地方。 前汉小王皇后跺着纤足: “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爹呀,这就是您办的好事!” 小宫女拽着小王皇后: “娘娘,火都快封了门啦!请娘娘移驾避火……” 小王皇后使劲一挣,踊身火海,留下一句话: “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 后宫里别的女眷可没这种勇气,她门花容惨淡,莲步纷迷,全都拥到皇上跟前,声音战抖着冲皇上要主意。 王莽还算镇静,衣冠齐整,腰里挂着缺了角的传国玺,手里攥着一把匕首,据说是当年虞舜用过的,可以镇魔驱邪。 莺莺燕燕们的吵闹,丝毫没能干扰皇上的大事——他老人家正忙着利用威斗禳弭灾祸呢!只见他一会儿把座儿挪到东,一会儿又把座儿挪到西,也难为他,现在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到处是“反叛”,忙不过来了! 王莽一天没吃没喝,精神十分疲惫,外头发生了什么,他很清楚,但他现在所能做的,除了不停地转换座位的方向之外,大概也只有用愈显嘶哑的声音反复念叨一句话了: “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老天爷把治理国家的圣德和使命赋予了我,汉军又能把我怎么样! 今天天刚亮,北阙失守,汉兵杀进了未央宫,王莽还是这句话,把大臣们急得什么似的: “皇上!这阵儿得先避汉兵,再找老天爷帮忙!汉兵可是杀红了眼,他们不信什么天命!” “怎么,他们不信这个?那予还是先避避吧!渐台,渐台不错,四周沧池环绕,把桥一拆,一时半会儿且攻不进去呢!等老天爷想起来了,一定会降下天兵天将,杀退汉兵!” “那就赶紧吧皇上!车都安排好了,就在王路堂外候驾哪!” “走,走,把予的威斗抱上,摆驾渐台!” 跟着王莽一块儿登上渐台的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还有一千多人,这是王莽最后的一点实力,能不能坚持到老天爷开眼,可全仗着他们了。 王莽一行前脚上了渐台,后脚汉兵就追了过来,桥是来不及拆了,好在渐台楼宇高大,一千多人情险坚守,汉兵一时也还攻不进去,可是里头的人也别想再出来了,四下里已被团团围住,比当时王邑围昆阳气势不在以下,围了好几百层! 王莽抱着威斗,神情恍惚,他弄不明白,当初的充耳颂歌,才不过短短十五年间,怎么就会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声讨浪潮! 汉兵越围越多,越逼越近,渐台上的人全都紧张极了,拼命用弓箭射向台下,想阻止汉兵的步伐。 可历史的车轮又岂是区区一个王莽和这一千多矢忠大新的臣子挡得住的?没过多久,箭就射光了,“没子弹了!” 王莽真后悔,那一百二十一女的结婚礼服不是还附配了弓箭吗,早知道让她们带上渐台,好歹也能再多拖延一会儿呢! 其实那又管屁用!汉兵终于冲上渐台,刀剑所击声锵然响起,鲜血开始向空中喷涌,每一秒钟,都有人哀叫着倒下,不是为垂死的大新当了陪葬,就是为待兴的大汉作了牺牲。 而处于双方这场殊死纷争的那个焦点人物王莽,这时已经被贴身侍卫架着藏进了渐台内室: “皇上!王邑父子和许多重臣已经战死,形势万分危急,您在这儿先躲躲儿.躲过一时算一时吧!” 王莽还在做梦: “放开予!予有威斗,有虞帝传下的匕首,有上天赐下的符命!予要出去跟他们决一死战,予不怕这些毛贼!不怕……不怕……” 侍卫也没法儿跟这位倒霉皇上叫真儿了,得嘞,您爱怎么怎么着吧! 撒开手,不管他了! 王莽攥着虞帝匕首要出去玩儿命,许是气晕了,摸了半天愣没摸着门在哪儿,正在内室转磨儿,门被踢开了,一条汉子闯了进来,滴着血的钢刀直指王莽: “老头儿!你看见王莽了吗?” “你,你是谁?找予……找大新天子干什么?” 那汉子冷笑: “老子杜吴,一直在长安练摊儿,倒腾瓜果梨桃,王莽搞他妈什么五均六管,害得老子没法儿做买卖,老子现在也投了绿林!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瞎耽误工夫!老头儿,你到是瞧没瞧见王莽那老小子?” 王莽摇摇头,在他的本意,是哀叹自己怎么混到这个份儿上,连市井小民也敢指着鼻子称名道姓骂咧咧!想当初,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谁敢抬头正眼看予!完了,真他妈完了!予这几十年的心血,算是全泡了汤,好端端一个大新,就这么断送了?他悲从中来,不仅摇头,甚至还流出了两行老泪。 杜吴倒误会了: “没瞧见?没瞧见你哭他妈哪门子?噢,我明白了,你是心疼更始皇帝的赏金!没关系,抓不着王莽,咱们可以摡拉点儿金银财宝,堤外损失堤内补!看样子,你是给王莽看守渐台的,走,带老子去找王莽的珍宝,这渐台忒他妈大,没个人儿带路还真摸不着门儿……” 王莽不动窝儿,攥着虞帝匕首的双手直哆嗦。 “你倒是走哇!找着珍宝,擗给你老小子一份儿……噢,我说你怎么不去呢,敢情你都捞够啦!你弄的这小攮子就不赖,镶金嵌玉的,准值不少钱!还有这小盒子,这么精制,里头装的什么宝贝?让老子䁖希䁖希!” 杜吴欺负他老迈,伸手就去摘王莽那颗御玺,王莽不干了: “住手!这是大新的传国御玺,是大新的镇国之宝!” “镇国之宝?那更不能放过啦!拿过来啵老头儿!” 那哪儿成啊?王莽几十年辛辛苦苦,奔的不就是这块传国御玺嘛!虽说大新眼瞅着就要玩儿完。这块金镶玉的宝贝疙瘩也不能撒手,这可是王莽的命根子! 几天水米没打牙的王莽不知哪儿来的那么股劲儿,杜吴夺了半天,楞是没能夺下来! 杜吴也急了,嗨!我跟你这糟老头子费什么劲哪!钢刀在大爷手里攥着,宰了你还怕御玺飞喽? 想到这儿,他也不希罕留着老头儿活口带路去找别的珍宝了,有这一块“镇国之宝”那不比什么都强?你不是不撒手吗?大爷我撒手! 杜吴猛然一松手,王莽冷不丁,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个踉跄,摔了个大仰巴饺子,恰好跟十五年前汉宫受禅时孺子刘婴的姿式相反,孺子是趴着,王莽是仰着,这才叫前仰后合呢! 杜吴可不象当年的新天子,还傲模假式搀扶刘婴一下儿,扶你?去你妈的吧!顺过刀来,扑嗤一下,那叫个脆!大新天子,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来,就给自己画了个句号。 这是公元23年的事。过了不到两年,那位“发兵捕不道”的南阳刘秀,把各路农民义军一一平灭,窃夺了农民革命的胜利果实,在洛阳登上皇位,“中兴”了汉室,史称“东汉”。那已经不是我们这部王莽传的内容了,咱这部书,就此搁笔。 1996年12月 鹤年脱稿于北京——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 附录 (一)王莽年表(引自曹相成所著《王莽》) 公元前45年(汉元帝初元四年)王莽生。 前43年(永光元年)丞相于定国免职,韦玄成继任。 王莽三岁 前42年(永光二年)内地郡国各察举秀才异等一人。西羌反,派遣冯奉世、任千秋进击。王莽四岁。 前36年(建昭三年)丞相韦玄成死,匡衡继任。甘延寿、陈汤攻杀匈奴郅支单于。王莽十岁。 前33年(竟宁元年)汉元帝(刘奭)死,成帝(刘骜)即位。 王凤任大司马。王崇封侯。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王嫱(昭君)嫁给呼韩邪为阏氏。王莽十三岁。 前31年(汉成帝建始二年)内地诸郡各察举贤良方正一人。王莽十五岁。 前30年(建始三年)关中地区发生大水灾。丞相匡衡免职,王商(涿郡人)继任。王莽十六岁。 前29年(建始四年)黄河在东郡溃决。王莽十七岁。 前27年(河平二年)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在六月间同日封侯,当时称为“五侯”。王莽十九岁。 前26年(河平三年)汉哀帝(刘欣)生。王莽二十岁。 前25年(河平四年)丞相工商免职,张禹继任。匈奴复株累单于来朝。王莽二十一岁。 前23年(阳朔二年)关东地区发生大水灾。王莽二十三岁。 前22年(阳期三年)大司马王凤死,王青继任。颍川郡申屠圣等起事。王莽二十四岁。 前20年(鸿嘉元年)丞相张禹免职,薛宣继任。王莽二十六岁。 前18年(鸿嘉三年)广汉郡郑躬等起事。王莽二十八岁。 前16年(永始元年)王莽封新都侯,年三十岁。 前15年(永始二年)丞相薛宣免职,翟方进继任。大司马王音死,王商继任。王莽三十一岁。 前14年(永始三年)陈留郡樊并等、山阳郡苏令等先后起事。王莽三十二岁。 前12年(元延元年)内地郡国各察举方正之士一人,北方边郡各察举通晓兵法的勇士一人。大司马王商死,王根继任。 王莽三十四岁。 前10年(元延三年)淳于长封侯。王莽三十六岁。 前9年(元延四年)汉平帝(刘衎)生。王莽三十七岁。 前8年(绥和元年)大司马王根免职,王莽继任。淳于长下狱死。王莽三十八岁。 前7年(绥和二年)汉成帝死,哀帝即位。丞相翟方进死,孔光继任。大司马王莽免职,师丹继任。王莽三十九岁。 前6年(汉哀帝建平元年)大司马师丹调职,博喜继任。东汉光武帝(刘秀)生。王莽四十岁。 前5年(建平二年)丞相孔光免职,朱博继任,不久自杀,平当继任。大司马傅喜免职,丁明继任。王莽被遣就国,年四十一岁。 前4年(建平三年)丞相平当死,王嘉继任。王莽四十二岁。 前3年(建平四年)发生大旱灾。王莽四十三岁。 前2年(元寿元年)丞相王嘉下狱死,孔光继任。大司马丁明免职,董贤继任。王莽被调回长安,年四十四岁。 前1年(元寿二年)汉哀帝死,平帝即位,王太后(王政君)临朝称制。大司徒(丞相)孔光调任太傅,马宫继任。大司马董贤免职,随即自杀,王莽继任,主持朝政。匈奴乌珠留单于来朝,乌孙大昆弥伊秩靡来朝。王莽四十五岁。 公元1年(汉平帝元始元年)孔光调任太师,王莽加官太博,并赐号安汉公,王舜任太保,甄丰任少傅,合称四辅。王莽四十六岁。 2年(元给二年)发生严重的旱灾、蝗灾,青州最厉害。 王莽等人捐献田宅救济贫民。王莽四十七岁。 3年(元始三年)普设学官:郡国作为学,县称为校,各设经师一人;乡称为库,聚称为序,各设《孝经》师一人。吕宽事件发生,死者以百计。左冯诩任横等起事。 王莽四十八岁。 4年(元始四年)更改官制和政区建制;设立明堂、辟雍;派遣王恽、陈崇等巡视全国,考察风俗;设置西海郡。主要作为流放罪犯的场所。汉孺子(刘婴)生。王莽加宰衡官号,他的女儿立为皇后,母亲封功显君,儿子王安、王临封侯。王莽四十九岁。 5年(元始五年)选调全国通晓逸经、古籍、天文、历算、文字学、音乐、医药等各方面的专家几千人到长安讲学。开通子午道。刘歆、陈崇等十二人封侯。孔光死。汉平帝死。谢嚣等伪造丹书白石,符命闹剧从此开始。王莽加九锡,称摄皇帝,年五十岁。 6年(汉孺子居摄元年)刘婴立为皇太子,称为孺子。刘崇起兵反对王莽,随即失败。西羌庞恬等反攻西海郡,派遣窦况等进击。王莽五十一岁。 7年(居摄二年)更改币制,铸造错刀、契刀、大钱,禁止列侯以下私藏黄金,翟义起兵反对王莽,不久失败。右扶风赵明、霍鸿等起事。王莽五十二岁。 8年(居摄三年)刘京等大演符命闹剧,哀章伪造金匮策书,完成了王莽的夺权准备过程,宣布建立新朝。王莽的母亲死,孙子王宗继封新都侯。王等五十三岁。 9年(新朝始建国元年)废孺子刘婴,封为定安公。大改官制,任命王舜、平晏、刘歆、哀章为四辅,甄邯、王寻、王邑为三公,甄丰、王兴、孙建、王盛为四将,合称十一公;另设九卿、六监、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宣布实行井田制,并禁止买卖奴婢。更改币制,废止错刀、契刀和五铢钱,另铸小钱。颁布符命四十二篇。刘快起兵反对王莽,随即失败。王莽五十四岁。 10年(始建国二年)初设六管制度。大改币制,制造货币六种二十八类。甄寻事件发生,死者数百人。匈奴侵犯边郡,派遣孙建等十三将率三十万人出击。王莽五十五岁。 11年(始建国三年)黄河在魏郡溃决,泛滥清河郡以东数郡。王舜死。零散的衣民反抗斗争发生,并州、平州最厉害。王莽五十六岁。 12年(始建国四年)举行封建诸侯的典礼。宣布停止井田制,解除不准买卖奴婢的禁令。准备巡视全国。大司马甄邯死,孔永继任。挑起了和高句骊、句叮的斗争。王莽五十七岁。 13年(始建国五年)准备迁都洛阳。大司马孔永辞职,逯并继任。王太后死。西域各国关系恶比,焉耆首先反叛。王莽五十八岁。 14年(于凤元年)更改地方官制和政区建制,分全国为九州(设正副州牧)、二十五部(设正副部监)、一百二十五郡(设卒正、连帅、大尹);分三辅地区为六尉(设大夫);改河南郡为保忠信乡(设卿);分河东、河内、弘农、颍川、南阳等郡为六队(设大夫)。大司马逯并免职,苗沂继任。盖州郡部族反叛。派遣冯茂进击。王莽五十九岁。 15年(天凤二年)邯郸城以北地区降大雨,发生洪水,淹死几千人。大司马苗诉降职,陈茂继任。农民反抗斗争不断发生,代郡、五原郡最厉害。王莽六十岁。 16年(天凤三年)宣布官吏俸禄制度。大司马陈茂免职,严尤继任。西域各国关系断绝。王莽六十一岁。 17年(天风四年)再次举行封建诸侯的典礼。重申六管制度,开征奴婢税。绿林军(下江兵)在江夏都起义。临淮郡瓜田仪等、琅邪郡吕母先后起事。王莽六十二岁。 18年(天凤五年)开展大规模惩治贪污的斗争。费兴提出缓和农民反抗斗争的策略。著名学者杨雄死。赤眉军在琅邪郡起义。王莽六十三岁。 19年(天凤六年)两次征收财产税。制定三万六千年历法大纲。大司马严尤撤职,董忠继任。王莽六十四岁。 20(地皇元年)宣布紧急镇压令。制定扩军汁划。再改币制,废止大、小钱,铸造货布,货钱。修建九庙。绿林军西进活动,从此被称为下江兵。王莽六十五岁。 21年(地皇二年)提高州牧的权位。田况提出镇压农民起义的策略。发生霜灾、蝗灾,关东地区大饥荒。南邵秦丰、平原郡妇女迟昭平先后起事。准备再次出击匈奴。王莽的妻子死。王莽六十六岁。 22年(地皇三年)走东地区饥荒严重,发生了人吃人的现象,饥民几十万人流入关中。成昌会战,赤眉军大胜。新市兵、平林兵在南阳郡起义。索卢恢等起兵反对王莽,随即失败。刘縯、刘秀在春陵起兵反对王莽。王莽六十七岁。 23年(地皇四年)平林兵、新市兵、下江兵共同拥立刘玄(圣公)为汉朝皇帝,年号更始。昆阳会战,汉军大胜。王涉、董忠、刘歆准备发动政变,未遂而死。王莽被杀,新朝灭亡。王莽六十八岁。 (二)主要参考文献 1.司马迁,班固等撰《前四史》天津:天津市古籍书店,1991年 2.曹相成译注:历史人物传记译注:《王莽》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3.李鼎芳著:《王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 4.孟祥才著:《王莽传》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5.尚都著:《王莽篡汉》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 6.马云泰著:《王莽与刘秀》郑州:中原农民出版社,1987年 7.任强著:《王莽变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 名著阅读||独家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