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侠义传》 《侠义传》简介 《忠烈侠义传》(《三侠五义》或《七侠五义》)末: 要知群雄战襄阳,众虎遭魔难,小侠到陷空岛茉花村柳家庄三处飞报信,柳家五虎奔襄阳,艾虎过山收服三寇,柳龙赶路结拜双雄,卢珍单刀独闯阵,丁蛟丁凤双探山,小弟兄襄阳大聚会,设计救群雄;直到众虎豪杰脱难,大家共义破襄阳,设圈套捉拿奸王,施妙计扫除众寇,押解奸王,夜赶开封府,肃清襄阳郡,又叙铡斩襄阳王,包公保众虎,小英雄金殿同封官,颜查散奏事封五鼠,众英雄开封大聚首,群侠义公厅同结拜;多少热闹节目,不能一一尽述。也有不足百回,俱在小五义书上,便见分明。词曰: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圆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今观所传小五义、续小五义等,文辞鄙陋,情节乖缪,与《三侠五义》末所述之情节无一相合,并无引人入胜之处,纯系石玉昆之后之说话人之草本,等而下之,与《三侠五义》岂可同日而语?鲁迅先生《中国史略》云:续至二十四集,千篇一律,语多不通,甚至一人之性格,亦先后顿异,盖历经众手,共成恶书,漫不加察,遂多矛盾矣。 《续侠义传》十六回,为赵景深先生(1902—1905)藏本,捐于复旦大学图书馆。周锡山、李宗为校点。人民文学1991年版。此书未署作者姓氏名号及出版、刻印者。线装四册,刻印字体精美。框高四寸八分,宽三寸,叶十行,行二十三字。中缝有书名和回数,页码。从书品、纸张和刻印字迹等分析,当系晚清刻本。公、私藏书未见著录,古典版本研究著述也从未提及此书。 原书首有《侠义传评赞》二十五则,《评赞》范围通贯正、续两书,不以续书为限。将书中人物分为上上人物、上中人物等,系模仿圣叹笔法。其月旦人物,以展、白为上上人物,而以玉堂为主,展昭为主中之宾。又深恶智、沈,多所贬斥。为全书行文总纲。 此书结构精致,描写差拟《三侠五义》,远胜《小五义》诸书,当为文人作品。《三侠五义》前半以展昭为主角,后入白玉堂,间中展开三侠五义全图。说书声口,生动传神,赞扬侠义精神和用世抱负,尚多市民阶层对封官享禄、荣宗光祖的赞美和羡慕之情,实为随俗之作;此续书仍《三侠五义》,延续各色人物性格与情节发展,丝丝相扣。唯变侠义夜行窜逾为行兵对阵,不类侠义。且叙白玉堂出牢复活,变心高气傲为谦退圆和,功成之后夫妇归隐修仙,实为作者自道。则此书描写最成功的人物仍是展昭。如十四回诸侠争功,展昭感吕武之死,不愿分功,与智化之急切褊狭相形,人品高下立现。其他若卢方、丁兆蕙、魏明公、吕武等正反人物描写传神。 《侠义传》评赞 颜昚敏是三侠五义领袖,看似一无所能,但观其初遇白玉堂于风尘仓卒之中,独具只眼,索盛馔则慨然应之,赠重金则泰然受之,如此气概不凡,已具宰相之器。玉堂在侠义中最为兀傲不群,乃于杯酒立谈之间,使生龙活虎自然就我钤束,即此便是驾驭英雄手段。徒以羞涩空囊,当筵豪举,谓颜、白缔交因此,则视玉堂太卑,视昚敏太浅,所见更出雨墨下矣。余故于上上人物中,不得不为颜昚敏首屈一指也。 展昭自是上上人物。写得如此精细老成,居然儒将,且有德器。 北侠亦是出色写来。但狮子搏象搏兔,处处都用全力,究是狮子笨处。且其平昔交游,至契莫如沙龙,至亲莫如艾虎,烘托殊不高妙,即主峰亦为之减色,止可定为上中人物。 丁兆兰、丁兆蕙以双侠齐名,自是难兄难弟矣。但二官人使觉妙手灵心,神光四射,大官人却乏精采。丁兆蕙自是上上人物,兆兰便是上中人物。 卢方并无正传,但写得忠厚到十二分,义气到十二分,不独四义甘心作弟,即三侠在坐亦不得不以老大哥推之,安得非上上人物。 韩彰写得稳,徐庆似逊之,然天真烂漫处亦不可及,均是上中人物。 蒋平水中功夫几成绝技,写得精神百倍,绝后空前矣。而心地过于曲折,言语过于尖酸,少一种光明磊落之概,竟是中中人物。 三侠以展昭为主,五义以白玉堂为主。观二人一见仁宗,均立授四品护卫,际遇视诸人独优,固已立竿见影,不待同拜殿帅,姑为特达之知也。书申于展、白二人;处处用两峰对峙法。苗家集双龙抱柱,其点睛处也。有白玉堂结交颜昚敏,则先以展昭救援包公引之,有白玉生娶元翠绡,则先以展昭娶丁月华引之。有白玉堂困地牢,则先以展昭困水寨引之。甚至玉堂夫妇有干、莫两剑,亦先以展之巨阙、丁之湛卢引之。而展昭之屈于玉堂,与玉堂之屈于欧阳春,皆以双侠为解围归宿之地,尤其穿插无痕者矣。就前半而论,则展以德胜,白以才胜,似乎展优于白。及地牢出险之后,玉堂如良骥追风,一日千里。结处展出白隐,则仙凡顿别,玉堂其犹龙乎!细玩全书脉络,又明明以玉堂为主,而展昭亦主中之宾。其进德之猛,避世之超,识力迥出诸人之上,在上上人物中,是谓无上上品。 柳青自是中下人物,除却哭玉堂一副眼泪,别无可取。 沙龙身价何尝不重,但如画疥骆驼,终带三分蠢气。定为中下-还是从老员外体面上挣来。 艾虎即作馆僮,亦尚不及雨墨。裁赃证主,虽云弃暗投明,究非端人举动。以此得小侠之名,不亦怪哉!后半虽出力描写,总觉身分不高,所谓“婢学夫人,举止羞涩”也。匹以玉兰,尚觉相称。吾于凤仙,有“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之感,其品次当在中下、下下之间。 智化直是下下人物。观其举动,颇多暖昧不明之处。所谓穿窬之雄也。以世家子弟无故游马强之门,徘徊不去,其心叵测。收伏钟雄似乎善于补过,然导以正言,钟雄已能乐受,又何必行诡秘之计?且有同生同死之五义在前,而彼竟视结义为儿戏。一诚一伪,判若天渊。噫,狐本媚兽也,狐而黑,黑而妖,观其绰号,何止春秋一字之贬乎! 钟雄费却无数笔墨,而观其举动,不但不得为大将,亦并不得为盗魁。其轻信智化,震于唇吻之虚锋,委以腹心之重寄,以致顷刻之间命悬掌握,全家几致丧亡。其极豁达处,正其极顸处。崠既无治军之律,又无知人之明。此人即不收伏,亦卢尤冲、杨烈等耳。并不能及吕武也,亦下下人物而已。 公孙策周旋包、颜之间,如药中甘草,处处用得着,却处处不担沉重。考其生平无一件出色之事,置之中中已觉过量。 包公之有王马张赵,颜之有焦孟龙姚,譬如庙中有一神,照例有四个皂隶;衙中有一官,照例有四个轿夫;戏场中有一个元帅,照例有四个摇旗呐喊兵丁。备数而已,不足置论。 全书中如倪继祖、金必正、汤梦兰、金辉、施俊,及破襄王时之总管、都监、防御、提辖,以及姜铠、史云、陆彬、鲁英等,均如棋中散子,无关全局之势。或写得好,或写得不好,乃风行水止,自然之文,不足计较也。 丁月华以双侠为兄,以展昭为夫,身分自然名贵,但一激即出,终欠大家风范。 凤仙、秋葵、玉兰都是野花点缀春色,不足助名闺瓶供,其身分直与飞奴等耳。 柳全蝉便超出牡丹、绛贞之上,岂所谓“随夫贱,随夫贵”乎?诵义山“我亦举家清”之句,颜、柳可谓双清矣。 然皆未若元翠绡之超群绝伦也。未写翠绡,先写其仆婢。元全是书中奴仆第一,飞奴是书中婢媪第一。继而写其世系,元侍郎是书中戚畹第一。继而写其父母,元修撰是书中隐逸第一,裴夫人是书中礼法第一。继而写其姑母,元妃是书中后妃第一。烘云托月,已将翠绡置之百尺楼上。谓之才女,才女不足尽之;谓之贤女,贤女不足尽之;谓之孝女,孝女不足尽之;谓之侠女,侠女亦不足以尽之。读其传,不独隐娘一传有青蓝、冰水之别,即一切列女传、侠女传都为之减色。不图于中得未曾有,即择书中侠义第一之白玉堂以为之配,亦如隐娘之适磨镜少年,铢两未能悉称耳。 元全、雨墨均是奴仆中上上。两人作翁婿,亦可云冰清玉润矣。有元全,则展忠、颜忠、裴福皆常奴耳;有雨墨,则锦笺直顽童耳。即奴仆一门,写得错错落落,亦自“群山万壑,都赴荆门”。 襄王宜是杀才,作者其有感于烛影摇红之狱乎?罪襄王所以罪太宗也! 魏明公写得狡猾可爱,巡按处竟无一谋士足以当之。若无荆门一走,竟不得谓草泽无人。 写吕武竟是《水浒传》豹子头林冲。抬高吕武,正是深恶钟雄也。 沈仲元生平,孝肃之断简而严,明公之骂详而快,智化之义,独拳拳于仲元,气味可知。 第一回 恨在心头寻踪觅线 喜出望外诧鬼疑神 话说智化与钟雄定议,将眷属悄悄送至方山。私事已了,众弟兄聚在军山水寨,痛饮数日。展昭便与蒋平商议起程,同赴襄阳;钟雄因军山地方广阔,恳求智化留山帮同管理,智化亦自有一个怀抱,且恐钟雄一勇之夫,或有疏失,便一口应许。 次日,钟、智二位就山寨里做个饯行筵席,送众侠义下山,众人喝得半酣,起身辞行。钟雄、智化亲自送到湖干,派喽罗拨快船数只,送到渡口。 陆彬,鲁英等上了岸,便邀众侠义到陈起望盘桓几日。展昭、蒋平惦记着巡按病体初痊,护卫单弱,兼之卢方思念五弟,日夜哭泣,必须速回襄阳设法宽解,遂向陆、鲁说明。陆、鲁自回陈起望去。 众侠义一路趱程往襄阳进发,晓行夜宿,不日已到襄城。其时姜铠已由小道径回军山,沙龙、艾虎自然要先到方山看看眷属,便不进城,取路径赴方山。众侠义是夜行人规矩,直等到薄暮进城,同到巡按府的是展昭、欧阳春、丁兆蕙、蒋平、柳青五人。 早有公孙策同二爷三爷出来迎接,都一一问候,楞爷便道:“你只顾在陈起望耽搁,难道忘了大哥病体未愈么?”蒋平等急急入房去看卢方,只见卢方骨瘦如柴,一见众弟兄,勉强坐起,便一手拉住蒋平道:“四弟,你也来了。快快设法与五弟报仇要紧!”蒋平又是着急,又是悲惨,只得指点道:“大哥,且与众弟兄相见,慢慢商量。”卢方一翻身下地,使向南侠跪倒,谢其盗骨被陷之情,吓得熊飞还礼不迭。卢方起来,众人正要与他见礼,见他又复跪倒,向柳青行礼,口中带着哭声说道:“柳贤弟,想不到你与五弟如此义气!我等与他结义一场,至今不能报仇,实无面目以见贤弟!”柳青慌忙跪下,将卢方搀起说:“同是弟兄,报仇一节是大家分内之事,何分彼此!大哥何必如此见外。”众人才与卢方相揖坐下,公孙策便问收伏钟雄之事如何,蒋平始细细说明,并将钟、沙两家现已在方山安插的话说了。公孙策道:“前者老夫人遣人来襄,因知大人忧郁成病,甚不放心,留下小公子,却遣夫人来此照料。依着大人主意,说襄阳不是善地,要将夫人立刻送回,无奈母命难违,夫人亦不放心回去。大人虽已病愈,身体尚是软弱,家眷又来衙内,更须护卫严密,所以甚盼众位前来。”展昭便问:“现在奸王处有无动静?”公孙策道:“从前襄阳县是奸王之党,替作鹰犬,被大人因公参劾,所以襄王处少一耳目,消息不灵。现在新选的知县尚未到任,料来巡按在此,新到任的自不敢勾结襄王了。邓车遭擒以后,襄王一时末敢启衅,惟闻防范甚严,竟无处可以下手。大人亦因此愁眉不展。少刻见了大人,再细细斟酌罢。”正说话间,雨墨传请众侠义到内书房相见,公孙策陪了众人进去,颜巡按已迎在书房门口,彼此见礼已毕,巡按指着上面,见壁上挂着白玉堂的小像,画得神采英爽,懔懔如生,是巡按亲笔。案上供着瓷坛,摆列香炉烛台、时新菜蔬果品,就请众英雄上香行礼。然后与欧阳春、丁兆蕙、柳青一一问了姓名,深致仰摹之意,依次坐定。巡按略问陈起望军山情形,展昭照前说了一遍。巡按洒泪道:“众英雄将骨殖盗回,固属朋友高义,但公事私仇,总以捉拿襄王为主。偏值圣上仁慈,非有谋逆确据,不能拿问;非得了盟书,无从证实。众英雄务必同心协谋,助我一臂之力。”众人都道:“无论国家公事,理当效劳,即五弟之仇,一日不报,某等亦无颜为人。自然同心设法,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公孙策见话渐渐紧了,便道:“今日且歇息一天,从容再议。酒饭理已齐备,且请众位到外间细谈。”巡按说:“恕病体初愈,不能作陪。”送出众人,仍到卢方卧室。 少顷,公孙策请众位入席饮酒。卢方勉强举杯相陪,无精打彩的,真是一人向隅,举坐不乐。众弟兄也就草草饭罢。卢方同三义入室叙话。 公孙策邀欧、丁、柳、展四人到他书室中,便对展昭道:“白五弟之事,我已密禀包相。只因大人与卢大哥报仇心切,深恐性急误事,欲请相爷劝阻,至今未有回信。今日大人光景,见众弟兄到来,便有刻不可缓之势,只却如何是好?”展昭便道:“冲霄楼虽经智大哥、白五弟探过,五弟巳死,智大哥如此灵巧,也不能得其机括详细。若冒失前去,于事无济,徒送众弟兄性命,丧众弟兄英名,岂非中了奸王诡计。依小弟愚见,总要勾结内间,探明实情,方可下手。前与智大哥临别时,曾托他寄书问沈仲元,且待回音,再作举动。目下巡按处,须得先生设法解劝延宕,卢大哥处須得蒋四弟设法解劝延宕,不知众位以为何如?”柳青接口道:“展大哥所说,原也老成。但我们侠义勾当,只凭义气上该做不该做。如是该做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也不必顾他利害。 现在白五弟因探楼而死,若不替他报仇,如何算得侠义?依小弟愚见,蒋泽长杌变百出,尽可去得。莫如今夜请他前往一探,安知不得些消息?如坐待沈仲元回音,知他真心假意?万一奸王做成圈套,逼着沈仲元引诱我们,岂不更受其赚?”众人听他说得词严义正,难以回答。公孙策暗道:“这人叫‘白面判官’,打的竟是官话,该叫‘铁面判官’才是。” 正踌躇间,蒋平从外悄悄入来,便对柳青笑道:“柳贤弟,你又给劣兄招揽买卖了。这冲霄楼却不是九节松、五峰岭可比,便是那断魂香也全然无用。我姓蒋的除了会水,如何及得五弟胆量本领呢?一去断然送命!那时柳贤弟除不肯哭我,还要说姓蒋的只会偷簪子,那会偷盟书?岂不成了个无用的贼鬼么!我是不去,另请高明罢。”说得众人都笑了。柳青瞪了蒋平一眼,也笑道:“你原来亦有不能的日子!贼张贼智,也只好吓吓姓柳的罢了。”蒋平道:“我看巡按同大哥口气,此时除是五弟活了,方肯缓办,不然终日哭闹,以后不用过日子了!方才劝了大哥一回,丝毫不动,反说我无义气,故意推托,真真教我急死。不但柳贤弟教我探冲霄,无此手段,便是展兄教我劝住大哥,也无此口才。适才大哥睡下,我悄悄过来,正要求教一个长策,不想诸位反栽埋在我身上,如今还得公孙先生神机妙算,想个挽回的法子方好。”众皆默然。北侠道:“此仇断无不报之理!与其空言展宕,不如赶紧打听襄王处动静,再作理会。四弟认识雷振父子,何不从八宝庄一探?”众人道:“舍此亦无别法。” 到了次日,蒋平起个清早,取了随身暗器,径往八宝庄而来。 到响午时分,已到庄口,认明雷家,轻轻扣门,听得雷振咳嗽几声,出来开门。一见四爷,满腔堆笑道:“愚公,何事到此?请到里面献茶。”蒋平坐定,便问:“令郎在家否?”雷振道:“今日正是他值日。”蒋平甚为纳闷,良久道:“能给信请他来庄否?”雷振说:“事有凑巧,王府向来五日一班,小儿明日恰好下班,一定回庄,愚公如不嫌草舍,且权住一宵,候他回来如何?”蒋平无奈,只得住下,与雷振说些闲话。晚间,这老儿宰了一只鸡,沽了一壶酒,买些菜蔬果品按酒之物,摆满一桌,殷殷勤勤的相劝。蒋平有事在心,酒不尽量,便告醉要饭。饭罢,只推疲乏,老儿叫声:“安置。”亲自展被安枕,请四爷歇下,然后拄杖自回房内睡去。蒋平心中展转不能成寐,直到五鼓方才合眼,起来已是日上三竿,雷振已在门外探过数次,连忙舀水请四爷净面,摆上早饭。用罢,在堂屋陪着说话。 直至下午,雷英始由城回来。蒋平赶忙接出,各道想念。雷英又请老儿到街办了酒菜,款待四爷。饮酒中间,以话套话、才动问冲霄楼情形。雷英便道:“小可自认识恩公,便有弃邪归正之意,无如在襄王处官卑职小,不能到机密地方,所有楼中机括利害,亦止听得值班诸人传说,并非小可在恩公前藏头露尾。小人父亲受恩公救命之恩,如若愚公不嫌弃小可,就此拜恩公为师,以后诸事可以倾心吐胆,交给小可办理。”蒋平尚欲谦让,雷振便将椅子摆在中间,将四爷拉上椅子,雷英已直拜下去。拜了四拜,口称“师父”,蒋平见他父子志诚,只得受了。重复入席,便说:“巡按因圣旨相谕迫切,急于要得盟书,值班诸人有无英雄义士可以联络的么?”雷英道:“值班的大半是江湖亡命,名在盟单,都望襄王起事,可以封侯荫子,那里联络得来?”蒋平道:“闻得有个小诸葛沈仲元颇知大义,你与他相识否?”雷英说:“此人从马强处来,刺巡按刺太守都有他在内,未敢信其为人。”蒋平便不再问,又询襄王近日举动,雷英道:“王爷两次行刺未成,反折了两员勇士,有府内一二相识,传说王妃元氏却甚贤德,屡屡劝他收心安分,王爷不但不听,反生愤恨,时时反目,以致王妃气郁而亡。王爷本多内宠,全不在意,这数月防范巡按更严,却因巡按处能人甚多,未敢造次下手。”蒋平谆嘱,遇有要事速来送信,雷英一口应诺。说话之间,更鼓已动,蒋平便告辞欲回。雷英父子尚要攀留,当不住蒋平公事紧要,拽开脚步,直到黎明城门才开,便已进去。回至署中,众人听了,俱各闷闷。 恰好沙龙、艾虎于前一日到了,在金辉处住下,来访众弟兄。 北侠便叫艾虎到沈仲元处走走,探个消息。艾虎迟至第四日,方与沙龙到巡按府回话,说:“第一日在王府左近问问,都不知道他住处。第二日在酒肆内坐坐,才知他便住在府中,又未便到府门上找他。是我想了个主意,说他家中有书带来,找他见面。沈仲元精细得很,蛔细盘诘,才约定昨日在酒楼相见。他见了是我,面色不定,半响才说,现在襄王改他做了参谋,不值日了,就值日也止能到木城。楼上轻易不准擅入,闻说楼中步步全是机括,乃是军师魏明公所制,除是他才有破法。此人绰号通天狐,广有机谋,是襄王第一亲信,全然不知忠义,如何勾结得过来?且向与沈仲元不合,因他两次行刺无成,安然回去,魏明公就此进了谗言,所以奸王渐渐疏远于他。若不是师父托他内应,他早已高飞远举了。现在师父处他也不肯通信,并嘱我不必常去,怕是走看风声。说完,便忙忙走去。我看他说话吞吐的很,鬼鬼祟祟,畏首畏尾,听的不耐烦了。要不是师父的旧交,我就要损他几句。看此情形,无从打听确信,不如大家努力硬撞。现放着义父同诸位叔叔,就是有些机括,何必怕他?包管一到成功。”北侠笑道:“你真是孩子话了!拿你五叔那般武艺,身入重地,尚为铜网所害,你却不要冒失,妄送性命!”又嘱付沙龙不可令艾虎撞醉,乘兴私探冲霄楼,沙龙答应了。艾虎大是扫兴,坐坐就与沙龙回去。卢方惟有连声叹诧,众人无计可施,都各默然。 接着新选襄阳县到了,便是白玉堂救出尼庵的汤梦兰,已经中了进士,选了此缺。他性情拘谨,却是个守正不阿的君子,先见了知府金辉,金辉命他到任便过来参谒巡按。巡按问问履历,嫌他初入仕途,恐未谙练,怕不胜襄阳繁剧。谈了一回,看他少年老成,书生本色,颇觉惬意。送茶出来,照例拜望公孙策。 汤令尹甚为周到,闻得巡按府有众侠义在此,便遍投了名刺求见,除卢方愁病心烦,不愿见客,众人便都到公孙策处相会。 北侠一眼望见,暗想:“原来就是尼庵的汤相公,发迹做了知县了。这人倒是个正经人,看他还认得我否?”口中却不便说破。汤令尹周旋几句,看着北侠,有些面善,想了一回,才问道:“欧阳兄曾到过杭州么?”北侠笑说:“到过。”汤令尹想着是了,忙道:“弟微时在杭州一个尼庵被困,有二位英雄先后到来解救,匆匆末问姓名,莫非就是欧阳兄么?”北侠道:“我是领小童进来的。”汤令尹连说:“幸会!”忙忙起身致谢,又问:“那位少年英雄现在何处?是何名姓?”北侠叹口气道:“可惜汤兄迟到了三个月!此人姓白,名玉堂。”指着韩、徐、蒋道:“便是他们陷空岛五义之一,天子赏了四品护卫,来此帮助巡按大人,往探冲霄楼,已被襄王害死了。”汤梦兰大惊道:“白护卫名满京都,不想就是救我之人!可惜如此年少英雄,竞尔不得善终!”说着连声叹气。正是读书人心肠软;连泪都掉下来了。众人见他诚挚,也都伤感起来,互相叹息一回。 梦兰因新到任,事煩,告辞而去。择日又备了祭席,亲自到白玉堂灵前致奠。在汤梦兰却不是揣摩上宪,此一举倒合了巡按脾味了。四义谢过,巡按留他在内斋,细谈玉堂生前许多好处。梦兰劝慰一番,方才告退。 展昭是精细绝頂的人,想着众人互相纳闷,于事无益,襄王处断不能不生事,闲着在巡按府四围踏勘。墙垣大半失修,后面有个小小演武场,一条箭道却甚辽阔,便与公孙策计议道:“从来两国相争,尚且说能守然后能战。现在且不说我们找他,他若来犯我们,这座巡按府如何守法?可以传些匠人,把墙垣都培高些。”公孙策道:“何尝不是,从前白老五也曾提过。巡按体恤属员,将就下去,到丢印后还自怨自艾呢。我们就与汤令尹斟酌去,也不至过于骚扰他。”梦兰十分认真,即日勘估,便动起工来,就是展、欧二人帮着监工。 展昭又去找了沙龙,问他:“渔猎户约有多少?”沙龙道:“共有三十四家,壮丁却有三百来人。”展昭便与公孙策回明巡按,要抽些来操练,保护衙署,就安顿在演武场中,也不致惊拜动众。 巡按应允,沙龙回到方山抽了二百余人,分一半到巡按府,一半留在府衙,府衙是焦孟管带,巡按府是史云、龙涛、姚猛管带。展昭还嫌人少,却因襄阳城内城外襄王党羽居多,不敢胡乱招人,派史云、龙涛、姚滔,到邓城、光化、谷城一带,陆续招了三四百人,一半屯在演武场中,一半屯在衙前一座净因寺内。那衙前庙宇不少,其余不过小小庵院,惟有此寺是南朝敕建的,极是广大禅林。 众英雄借此消遣,不觉混了半月有余,卢方的病经韩、徐、蒋终日劝慰,展、欧、丁、柳也时时譬解,公孙策尽心调治,居然饮食渐增,不十分消瘦了。恰好包公信回,大致说白护卫冒险殉忠,可敬可悯,嘱巡按不可性急,众义士尤不可恃血气之勇,再蹈覆辙。 巡按向来敬包公如神明,虽是报仇情切,见了此信,殊觉嗒然,反反复复的看了又读,读了又看,如痴呆一般。 公孙策在旁,得了主意,就势将襄王防范严密,众英雄为难情形,曲曲折折说了一遍,算把个巡按挤得没法,这才请众侠义进来说道:“我与白贤弟义同生死,与诸位一般。前非白贤弟相救,休说无此一官,连夫妇性命均属不保!此番又因我丢印,以致白贤弟遭其毒手。我初意急急报仇,拿获襄王后,辞官不做,送他骨殖回乡安葬,从此挂冠养母,以终余年。不料包恩师来谕如此谆切,倘因我逼迫太过,众英雄再有蹉跌,我更上无以对君相,下无以对众位。但此仇早晚总要图报,且请众位缓缓商量,求一万全之策。”卢方一面听着,一面流泪不止。展昭便道:“事难逆料,且待某等下去相机办理。”众人见巡按凄然不乐,少坐亦即辞退。 蒋平就势劝卢方道:“五弟身后报仇,是一庄事。安葬立嗣,是一庄事。记得五弟胞兄有两个儿子,长名白璨,幼名白玮。大可把小的继与五弟。大哥病体略愈,如何能前去厮杀?依小弟愚见,亡人入土为安。莫如大哥同二哥送五弟骨殖回家,与他嫂嫂商议承嗣。我与三哥在此,随着众弟兄设法报仇,岂不两全其美。”众人闻蒋平之言,均极力向卢方怂恿。卢方想了一想:“株守多时,毫无机会,四弟之话也颇有理,骨殖久在衙内,诸多不便。况柳青与五弟,不过一个酒食征逐的朋友,尚且作七日道场超度灵魂,我们弟兄一场,仅在此随着巡按朝夕奠祭,未尽一点诚心,亦不象事。且先回去将他安葬立嗣,那时巡按如不能报仇,我愿倾家荡产,拚了命干他一干,务必与襄王决个你死我活,以慰五弟于地下。”便应允了送灵回里。 蒋平托公孙策回明巡按。颜昚敏初意不愿,公孙策宛转相劝,并说:“卢方病体虽愈,尚宜令其回乡疏散疏散,不然仍恐忧郁复病。”巡按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就请四义进来说定,卢、韩两位送灵后,即行回来相助报仇。又赠银三千两,为白玉堂办葬之费。俟立嗣后,自己襄阳事定,还要亲到金华祭墓,替他嗣子立个家业。卢方道:“五弟家道甚是充足,至于葬事,卢方意在一力承担,以尽弟兄之谊。大人此款实不敢受!”巡按道:“彼此都是弟兄,何分尔我?此乃赠与白贤弟的,诸位不必推辞。”卢方等只得收下。 四义退去,大家商议起程。楞爷嚷道:“偷骨殖不要我,送骨殖也不要我,难道大哥二哥与五弟是弟兄,我便是个外人?”蒋平没法,只得又将三爷添上写下。船只定准十一月十六日吉期起程,把报仇的事暂且宕缓。 到了临行的前一日,巡按出来对众人道:“我已簇新的替白贤弟办了执事,明日亲自步行,同众位送他上船。白贤弟为国捐躯,为我丧命,公私之谊,都该如此。今夜五鼓起来,质明将事,还要与诸位大祭一次,以表愚诚。”众人都道:“大人致祭已足,至于步行亲送上船,无论白五弟阴灵不安,并且此去须出南门,正要走王府前宽街那边,王府人多,万一奸王生心,遣人行刺,就是大众保护,也恐大人受惊。不如大人不去为是。” 巡按为人极是和平,到了情义上,却有三分拗劲儿,所以为绣红之事,他能将死生置之度外,不肯牵涉柳夫人上堂。这个脾气却与锦毛鼠白五爷合得来,真是难兄难弟了。听了众人的话,虽也有理,难道因怕襄王,就连朋友交情都不管了?别了半晌气,只说了一句道:“襄王把我刺死甚好,灵魂倒与白贤弟一处了!”那泪已簌簌下来,竟呆呆的进去。众人送出,巡按头也不回。众人都说:“大人怄上气了,难以违拗。” 于是大家商定,卢、韩、徐、蒋护灵,展、欧、丁、柳护巡按,请过沙龙、艾虎同公孙策守署。夜间,三义伴当将行李收拾停当,白福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五爷衣物打叠起来,预备随灵回去。 巡按回到书房,对瓷坛哭了一回,拈起笔来,哀哀切切的做了一篇祭文,雨墨率众人备了猪羊、酒席、香烛、楮、帛之类,色色周全。上下人等闹得一夜没睡。 到了五鼓,沙、艾已到,连汤梦兰也穿了素服前来,要随班行礼。天将辨色,巡按穿了素服来至厅上,众人都以次摆列等候。白福同雨墨恭恭敬敬的将瓷坛供在正厅中间,桌上依旧挂起小像,将祭席、猪、羊以次陈设,五爷爱吃的东西摆在面前。巡按斟了酒,朝上拈香,已是两行眼泪往下直流。 奠酒已毕,含悲朗诵祭文,行了三叩。然后公孙策等挨次行礼,白福、雨墨也都跟着磕头。将要焚化纸钱,大家早忍不住了,大放悲声,哭个不住。沙龙并未见过五爷,为巡按及众弟兄义气感动,也跟着流泪不止。偏是柳夫人感念五爷搭救夫妇的恩义,也要至灵前行礼,叫家丁出来传话。那家丁挨上前来,见巡按等哭成一团,无从回话,垂手站着,在一边发怔。 雨墨一面哭着叫五爷,一面焚过祭文,正化纸钱哩,忽见纸钱起了一阵旋风,风过处,白玉堂从外昂然而入。雨墨大叫:“五爷显灵了!”众人猛听此言,一齐回头,定睛一看,不是白玉堂是谁?毕竟玉堂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一意牢笼阴谋换骨 三生因果仙语藏机 话说颜巡按等正在祭奠,忽见白玉堂从外进来,大家不论是人是鬼,将他团团拥定。巡按、卢方各抢上前,握住玉堂两手,却都哭的说不出话来,还是玉堂嚷道:“小弟回来了,众兄长休哭。在此祭奠何人?” 雨墨机伶,看出五爷穿着夜行衣靠,还佩着一剑,面貌比前消瘦许多,精采却依然如旧,不象显灵。正要挤上前来,只听楞爷嚷道:“五弟,莫非因我们不去报仇,显魂来吓我们么?”玉堂大笑道:“我何曾死?这话是谁造的?众兄且不要哭,听我细细道来。”于是众人才坐下细听。 看官,这番白玉堂虽则未死,却也九死一生。谁知他死里逃生,却有许多曲折! 原来那夜玉堂去探冲霄楼,正遇值日将领,果是先砍了张华,后碰着徐备。刀锋一紧,徐备闪身不及,被玉堂一直赶上楼梯。徐备无处转身,回刀迎敌,哪里是锦毛鼠敌手?刀早磕飞,徐备心慌,往后一仰,将楼窗撞开。玉堂劈面又是一刀,徐备躲闪不及,只得跳入楼中。玉堂兴起,随着跳入窗内,接上一刀,瘟蝗了帐。抬头一看,里面尚有一重小窗,中间射出灯光,想着盟书定然在此。正拿刀去拨窗棂,不料徐备之尸倒地,触动了铜网机括。徐备尸先下去,跌个稀烂,玉堂亦站立不稳,一同坠下网中。四面都是利刃,却先已砍在徐备尸上,玉堂但被铜网罩住,不能动展。手中笨刀坠落,磕在左腿上,鲜血直流。值班人等因有张华、徐备在内,不敢放箭。上来验了,随即报知襄王。 襄王忙同军师魏明公及亲信人等前去看视,用挠钩将白玉堂搭上,已是昏迷。忙将笨刀及百宝囊石子袋收去,将玉堂绒绳绑住。再看徐备,坠在网底,巳被利刃砍成肉饼,也忙取出尸身。 襄王因折了两员勇将,心中甚怒,却见玉堂是个少年英俊,不觉又惊又爱,使命人将白玉堂暂行送入内花园地牢,却回至密室单与魏明公商议作何处置。 这魏明公是何等人物?乃襄阳城内一个刀笔,机诈百端,阴贼险狠。因地方官访拿他,投奔襄王门下,倚作护符。他曾娶过妻室,因与其妇家不睦,其妻一病而亡,并未遗下子女。明公是个包藏祸心的人,平日看些邪僻之书,胸中每有一段憤懑不平之志,要平地兴风作浪。到了襄王这里,立谈之下,大为襄王所赏。后来茶前酒后,襄王说起太宗如何得天下,及秦王廷美、楚王元佑如何被废。他就密室沉吟,动了一乘机篡逆之想,常常把古今亲藩夺嫡的话来打动襄王,投其所好。襄王逆谋大半是他撺掇,所有一计害三贤之策,及冲霄楼各种机括,都是他一手造成。襄王十分倚重他,便要凭他作开国元勋赵普,岂不可笑!其人最能察言辨色,迎合揣摩,在楼中见襄王神气,已知有招降之意,却也见白玉堂胆量武艺,决非襄王部下诸人所能及,意欲收为羽翼,是个绝好帮手。便道:“论理应将此人斩首,抵偿张、徐两人性命。但此人相貌武艺,身边又有石子暗器,定是颜昚敏处的什么‘锦毛鼠’白玉堂了。如果收为心腹,岂不胜张、徐十倍?小臣有个移花接木之计,管教白玉堂俯首愿降,颜昚敏就便再请能人,也都自投罗网。”襄王便问:“是何妙计?”魏明公道:“徐备已经血肉模糊,可将他的肉饼合着石子口袋一并发出,大众传观,只说不知其人名姓,已经坠网身死。嚷得满城尽知,却将瓷坛装好,送至君山掩埋,前面挖下陷坑。闻他尚有四鼠,结成生死之交,都自命为侠义。他们江湖上举动,必来盗骨,显他手段,表他义气。那时来一个捉一个,来一双捉一双。大王先将锦毛鼠结以恩义,谅他死中求生,无不归顺。他弟兄们来时,见白玉堂降了,王爷待得如此隆重,自然同心在此,岂非极好机会?想这班人在包黑子跟前,也不过给个护卫虚衔,尚且拚命做事;如到王爷这里,大俸大禄,都做将军,哪有不愿意扶助的?但此人藏在地牢,外面却不可露一点风声,府中人多嘴杂,保不住暗中漏泄。一则怕他们来劫牢,二则那圈套就使不上了,总得十分机密才好。”襄王听明公说得十拿九稳,大喜道:“军师如此神机妙算,孤家有福,得此贤佐,真不亚汉之张良、陈平了。”便一一照他办理。 又备两口棺木,一口殓了张华,一口安下张华的笨刀,算作徐备,钉好发出掩埋。办事的不过亲信与本日值班数人,每名都赏了银两,如敢向人漏泄,即行处斩。令旨下得严切,众人又是爱财?又是怕死,谁管他的闲帐。偏瓷坛一抬出去,沈仲元要露结交广阔,便认准有石子的定是白玉堂,说得凿凿有据,连邓车等都困在鼓里了,何况雷英? 看官,如果锦毛鼠真是坠网而死,一定是将他抛弃荒野,那有工夫收他骨殖,却置之荒僻之区,听他们盗去的?不料蒋平如此机变,当局者迷,也被他赚了,这个遇天狐真是名不虚得呢! 且说白玉堂被众人抬入地牢。这个牢在襄王内花园之中,离地有五六丈,内系土房三间,每间均有石门,安上消息,只能由外开闭,内间纵有千斤气力,休想推动。四围都是石柱,外面碎石筑成,阶梯止容一人出入,上面又用数百斤铁板盖住,亦非消息不能开闭。铁门之旁,相去二三十步,耳房三间,预备管守人等所住。襄王府地牢共有两处,因事情机密,所以下在内牢。那外地牢不知坑陷了多少人,内地牢却未曾用过,要算白五爷是开宗明义第一章。也是玉堂天性好强,所以连住地牢,都是干干净净的。 当下派的亲信八人,分作两班,一班在牢内伴宿,一班在门口值宿,五日一轮,真是密不透风。伴宿四人,将玉堂拾入。靠里一间有个土炕,旁边有张水磨石桌,两把竹椅,甚是干净,也还绰有余地。就是一点天光不漏,昼夜不分。众人连忙点上数枝蜡烛,抖去灰尘,将玉堂安在炕上。四人商议道:“就是这么睡却不行。”正在忙乱,铁门一响,上面嚷道:“军师爷来了。” 只见一个小童提着铁丝小灯笼,扶着魏明公慢慢从坡上下来。明公进了里间,咳嗽一声,玉堂恰才略略苏醒,睁眼一看,进来一个人,儒生打扮,生得獐头鼠目,鹰鼻猴腮,口上几根黄须,约有四旬年纪,满面都是奸诈。指挥众人将带来被褥铺设在炕上,细细铺好,将玉堂放平睡下。袖中取出金创药,亲自替他敷好,又替他松了绑绳。玉堂此时不能动弹,只好听之。那人却对他拱手道:“白义士,受惊了!且请安歇,有屈一宵,明日再备酒压惊。”一面说着,一面走出,在外间吩咐众人说:“此是王爷敬爱之人。尔等要小心伺候,好则有赏,否则有罚。”众人齐声答应,那人便匆匆去了。这里众人忙将石门一重重的关上。 玉堂在炕上躺了片刻,心神略定,觉得遍身疼痛。低头一看,挠钩扎伤不止一处。举目四顾,那地牢屋子却还宽展,四围土壁都用青石灰垩过,也极光润洁净。土炕上垒着方砖。就是两支烛光还阴惨惨的,尚不如“气死猫”的通天窟,尚有一线目光射入。想道:“前日还和颜兄说起囚禁御猫之事,不想今日轮到我了!”不觉失声长叹。转念一想:“身已被擒,惟有一死,但不死于冲霄楼,而死于地牢,更丧英名!看他们举动,莫非意在招降?大丈夫岂为奸王所屈,不如养好伤痕,候个机会再掀夭动地做一番,便死也死在明处。”这一想,心中主见定了,身子却也实在疲乏,其时已交五鼓,竟昏昏沉沉的睡着。那值班的四人尚恐玉堂或是动蛮,或是自尽,担着干系,悄悄商议:两个在里间坐守,两个在外间打盹。 那地方本不分昼夜,白玉堂直睡到辰巳之交,方才醒来。外边已是探问几次,听得玉堂已醒,急忙开了铁门,送进面水。玉堂实是狼狈,少年脾气,不肯服输,便勉强的扎挣起来,盥洗甫毕,四人引进了整容匠,替他梳头挽发。玉堂一声不言语,任他服侍。整容匠退下,便是浓浓的一盏葠汤。玉堂一想:“调养好了,有气力再说。”就拿起来,一倾而尽。四人过来,调开桌椅,送上精致点心八色,又送上一盏好茶。吃毕,收拾下去。玉堂无聊,仍旧和衣躺下。到了午刻,送来一桌极丰盛的酒莱,一壶酒,一盂饭,请白爷用膳,四个人在旁穿梭般伺候。晚间又复如是。玉堂打定主意,也就胡乱吃些。 话休絮烦,以后早晚三餐均是照样,还时常调换新鲜口味,到第三日上,襄王因地牢寒冷,玉堂衣服不免挂破,送了两套新棉夹衣,均极华美,带着巾带鞋袜,色色齐备,命人请他更换。玉堂那里肯穿?只得折叠在在一旁放下。玉堂冷笑:“这便算解衣推食,要想打动白老爷,却还早哩!”这几日总是一言不发,精神却略好些。体察那四人伺候极是殷勤,但是三扇石门此开彼闭,无一刻疏防,又且终日站在屋内,明是软禁。心中搅得烦躁,便骂道:“我如果要走,你等也拦不住!如不故心,可将我房门关住,你等自在外边,非传唤有事,不许进来,省得在此惹厌!”四人畏之如虎,见他发怒,不敢违拗,忙忙退出,乐得外面歇歇。玉堂觉得耳目一清,恨不得一时创口平复,再图脱身,心中想着:“我赌气出来,原想取不着印也偷着盟书,哪知两都无着,反把自己陷在这里。索性在铜网内搠死,倒也罢了,如今弄得不死不生,真真心挂两头。当时并未通知颜兄,不知他如何忙乱?料来必去通知四位哥哥,又不知大哥等如何着急?自悔作事任性,未免孟浪,万一因丢印之故,颜兄得了处分,局面一变,后来恐不知如何收束!并且我在那里,襄王尚敢去偷印。此番颜兄左右无人,或是遣人到衙,或是回京时在路要截,怕颜兄竟要受他所害。”想到此,真真如坐针毡。 耐了十余日,外边毫无动静,又想:“颜兄写信到京,我哥哥们也该来了,何以并不来救我?想是不知我的生死下落,或者襄王处防守严密,我哥哥们竞进不来。”越想越闷,但见那八个人轮替换班,真有度日如年之苦。那八个人:王仁、王义哥儿两个,与阚贵、司富,是头班;胡千、胡万也是哥儿两个,与苟驩、元全,是二班。苟驩本是襄王的馆僮,后来做了亲随,又馋又懒,见酒没命,诨名儿叫做“傻狗”,襄王偏喜欢他老实。独有元全,乃是嫡妃元氏母家的老仆,为人极其忠谨,心思细密,口无妄言,连襄王都说他诚朴可靠,所以也派在内。哪晓得便是锦毛鼠的一个救星! 原来元妃乃礼部侍郎元辅正之女,太宗末年选配襄王。侍郎籍隶江宁,夫人郑氏,系出名门,生了一子一女。子名元谦,字虚谷,少年科第,官至秘阁修撰侍郎,性情孤介,不愿列于戚畹。因太宗晚年更多猜忌,不敢辞婚,后来见了襄王是个骄奢躁妄之人,常常规劝,因此翁婿不甚相得。那襄王年少时,亦尚不至如后来之跋扈,到了分藩出来,君子日远,小人日近,更属不可收拾。 那时侍郎夫妇却已亡过,修撰为人淡于荣利,在钟山脚下筑一别业,与夫人裴氏隐居不仕。裴夫人亦知书达礼,因修撰尚未得子,时时劝他置妾。修撰却性情超旷的很,说:“有子贤与愚,挂怀抱,固是不达。我看计较子之有无,已经不达了。”夫人替他买了婢女,也几回的设法遣去。读书坐嘯,与世相忘。他与襄王性情如何能浃洽得来?归田以后,几于音问不通。却因兄妹情深,元妃岁时通问,也都亲笔答他。元妃是极明白深细的人,襄王不轨之谋,自未便于家书泄漏,且知哥哥是个绝俗忘世之高人,又何必将此等事去扰他怀抱?所以夫妇不睦之故,元府竟不甚知道。 夫人中年才生一女,小字翠绡,生得聪明美丽,元谦亲自课他到十岁上,便已通经博古,成个女中神童了。一日,修撰携了翠绡在钟山蒋王庙前闲游,观玩山景,忽来了一个道妆的妇人,约有三四十年纪,丰度洒洒落落,翛然绝尘。对修撰打了个问讯,指着翠绡道:“是儿生有夙根,但日后颇有魔难,不如交给贫道,教他些防身远害之法,再行送回。居士勿作儿女子态,割舍不得。”修撰诧异,正想答话,他一笑已将翠绡的手拉住直上山頂。修撰大惊,同从人紧紧追赶,那道姑抱着翠绡,举步如飞,休想追赶得上。穿过几重树林,已是瞥然不见。修撰与从人追的汗流气喘,坐在峰前石上,歇息了半响。四望皆是白云,离庙已四五里了。修撰还留人找寻,自己坐了篮輿下来,告知夫人,裴夫人不免痛哭,派人四出,杳无踪迹。修撰无书不读,想那道姑举止清奇,既非拐骗,定是异人,他并有送回之约,料着女儿必有归期,反深秘其事,免得传闻怪异。 那道妆的妇人,把翠绡携去,到了一个山中绝高之处,有天然有洞,石床石灶,无一不具。他告诉翠绡:“吾乃唐时聂隐娘,与尔有缘,度尔到此,可称我为师,待我传你剑术。”翠绡看那山,仙云缭绕,奇花异草,不可名状。时己深秋,和蔼尚如春令。当即拜了师傅,在石洞内栖身。隐娘取一粒丹药给他服下,便觉胆力俱壮。就日日传他轻身剑术。三年之中,渴则饮泉吸露,饥则饵术餐松。翠绢本来清秀,又不食人间烟火,更出落的水莹玉洁,仙骨姗姗。他本具有夙慧,渐渐的刺走逐飞,履空蹑险,往来无迹,已成绝技。隐娘便给了他一枝百炼匕首,形如柳叶,长约五寸,用革囊盛着,说:“此乃炼治过的精金,中人立死。你须小心收着,不可轻试,不可妄传。”遂传了他收放秘诀。翠绡接在手中,看匕首时,晶莹夺目,舒卷自如,心中甚喜,谢了师父,将革囊贴胸佩带。 一日,隐娘对翠绡道:“汝三年内刻刻想父母,我今送汝还家,汝的本领在人间已无敌手,却要守正除邪,自然逢凶化吉。你的魔难将到,须要静候机缘。他日玉堂金殿,便是你终身结果,汝须切记勿忘。”翠绡闻说回家,又是喜欢,又是依恋师傅,便跪下叩谢,含泪问道:“弟子既有魔难,师傅能否教我躲过?省得自己出头露面。以后我与师傅究竟能否相见?还求明白指示。”隐娘道:“天数已定,不能强违,至于相见之期,须待你玉堂金殿功行圆满之后,看你的志趣如何。”便携着翠绡,恍如御风而行,直送到别业门口,飘然自去。 修撰夫妇见爱女回来,问明踪迹,欢喜不尽。翠绡禀明父母,请把剑术一层不要传扬出去,自己在闺中虑着魔难将来,不免探究兵书,参透了许多阵图,预备了许多暗器,以为防身避害之计,他本聪明绝頂,又在山中得了习静工夫,所以比寻常之人情的更为透澈。 光阴如箭,翠绡年已十六,因修撰择婿甚苛,姻事尚未缔定。修撰及裴氏夫人相次以微疾去世,翠绡哭泣尽哀。好在钟山之旁,早营生藏,已是松柏蔚然。小姐在内督率世仆,办得十分周全,丧葬尽礼。只是立嗣一节,因修撰有一个从弟元谨,远官闽中,元谨与修撰相处不啻同胞,修撰在日,属意于其子,因自己年齿未老,所以因循未曾抱过房来。小姐恪遵遗命,致信入闽,尚无回信。丧事一切,小姐代了子职。 将近期年,元妃因兄姨均故,当闻讣时,便专人来吊奠,致书要接小姐到襄。翠绡本不愿去,当不得元妃屡次遣人前来,最后又说自已有病,务要侄女前来一看,翠绡不能不去了。侍郎在时,有个老仆元起,甚是可靠。生了二子元全、元成,都是侍郎给他成家。两弟兄颇有父风,也都一心向着主人。当下小姐就派元成夫妇,及其子仁、义、礼、智,看了房舍、坟茔,自己带了随身衣物及元全与丫鬟飞奴上路。元全之妻早故,膝下无子,飞奴便是他女儿,年才十四,也有几分姿色,小姐教了他些纵跳武艺,人甚伶俐捷便。翠绡十分周密,嘱咐元全父女不准将剑术在王府泄漏。 到了襄阳,原想小住即回,那知姑侄相逢,禁不住元妃苦留,不觉蹉跎下去,看那襄王举动,竟是谋为不轨。 起初元妃在内也不甚知道,后来竟勾连山盗江贼,胡作胡为,甚至嫔御辈都加了妃号,帝制自为起来。元妃不时規谏,当不得襄王正在兴头上,以为王业不日可成,哪把元妃的话在意,说得急切了,便怒道:“我家太宗皇帝,不是兄终弟及,夺侄儿德昭的天下么?今日之事,正是学我皇考,尔妇人家哪里懂得!”元妃爱夫情切,仍乘间泣涕而道。凭你说得婉转透亮,襄王不但不听,转成反目。后房姬妾,争妍斗宠,谗间自生,若不是太宗敕配,就将他废了,亦未可定。心中极厌恶他,又极忌惮他,分付一切事情都瞒住王妃,自己更少入宫之日。 及至翠绡到此,元妃初意以为翠绡孤苦伶仃,要想在老亲中替他作主,择个配偶,以了此事。那知一见之后,侄女明白精细,竟不像十六七的女孩子,便把自己苦衷向他尽情告诉。小姐大惊,深悔此来。留心体察,姑父姑母已是仳离,是无法挽回匡救的了,便劝元妃不必再谏襄王,且自将养病体,耐到服制满后,执意求归扫墓。偏元妃病势渐渐沉重,并无子女,只有翠绡一个亲人在侧,那舍得教他回去?小姐情不可却,只得以侍奉汤药自任,想着:“姑母境况如此,料也不能久活,算送他归天便是我魔难满了。” 这元全也知王府不是安身之处,偏偏又遇着这差使。做书的,既是襄王诸事瞒着王妃,拿获护卫,禁在地牢,更是违条犯法的事,那元全是王妃母家的人,如何派在里头,不怕他漏泄么?这却别有缘故。因元全为人和气,处得王府大大小小都说他好,襄王便给了他一个直厅的差使,把他当做亲随,以为元全没了主人,定然愿在府中的。小姐不能遽归,元全也只得混着。现在玉堂禁的是内牢,外面仆从不便派入,所以派到元全。亦且元妃常病,与襄王久不相见,襄王已渐不为意,那里想到一个老仆会出变故?真是天数安排,不由人算的了。 元全见玉堂如此举动,便知他是个英雄。况襄王无故拿住朝廷命官,私行囚禁,一发即是大祸。踌躇数日,便有意乘空放他,无奈禁令严密,孤掌难鸣。每轮到他的班儿,是二胡把住外间,傻狗同他住在中间。 不觉过了两班,玉堂身上钩伤已愈,腿上亦渐平复,魏明公便来看视劝降,玉堂如何忍耐得住?拍案大骂,越骂越怒,起身来抓打明公,众人慌忙拦住,明公一溜去了。玉堂却又金创迸裂,血流不止,众人忙着将药替他敷上,扶他躺下。 老头子越看玉堂,越觉可敬可爱,又恐他触怒了军师,被其谋害,忍不住了心内打算。如此挤杂,那有说话空儿?恰好白爷生气,不吃夜饭,肴馔本极丰盛的,又有一个烧猪,傻狗便想大吃大喝的闹酒。胡千道:“你少灌黄汤,差使要紧,”元全笑道:“胡二哥,你通个情儿。”又对傻狗道:“老傻,你尽量的吃,我夜间惊醒些,包你不误。”傻狗道:“你老人家真是好人!来,来,来!咱们大伙儿吃个痛快。”说着用小刀子乱片乱吃。二胡亦跟着乱抢起来。不一时,把一个烧猪吃个干净,莱也吃得七零八落。元全看酒时,一坛也剩不多了,凄趣儿索性每人敬他三大钟。傻狗醉的也不收拾家伙,便去挺尸。二胡听得白玉堂已睡,不敢大声,悄悄的抱怨元全。元全说:“少年人谁不贪吃贪喝?做我老头子不着,留神一夜便了。人家伤痕又裂,重重叠叠的门户,跑到那里去?”说着也都睡下。二胡亦喝得不少,未及片刻,已都鼾声震耳。元全故意叫二胡,一声也叫不醒,才嚷道:“白老爷,要什么?”三人那里听见?他便轻轻起来,将消息一开,挟身前进,随将腰带扣住消息,预备出来。要知元全如何放走玉堂,下回分解。 第三回 明忠孝妙手盗盟书救英雄无心分宝剑 话说玉堂意乱心烦,那里睡得着?正在仰屋嗟吁,忽见有人开门进来,随即坐起,便要喝问何事。却见那老仆一脸和气,蹑手蹑脚走在炕边,请了一个安,尊声:“白老爷,小人元全乃元侍郎家三世老奴,侍郎之女乃襄王正妃,小人随着小姐从从金陵来看王妃,并非王府之人。我家侍郎、修撰,两代均是名人,王妃因王爷谋逆,屡次劝他不从,致于反目。我主人主母去世,王妃将小姐接来。我小姐深明大义,也断不愿久居此间,因主妃病未大愈;所以未能遽回。小人适派此差,与老爷说句心腹话,请老爷不要疑忌。”玉堂道:“你有何话?”元全又道:“老奴劝老爷不可性急,天相吉人,总能出去的。他们劝降,不如假意应承,慢慢的俟身体大安,设法脱身。老奴没有别的能为,可替老爷打听情形紧慢。如有机会当来通报。” 玉堂初疑他是襄王心腹,来探口气,见他说的诚恳,神情也极朴实,且口音是下江人,同四哥一般,与那七人湖北、河南口音不同,也就信了。要想与他商议,却左转右转,都有些碍口,更加着不肯孟浪、不便造次两个念头,况吟了一刻才道:“难得你有此好心。我因巡按丢印,才来盗盟书,不知印藏在何处?”元全道:“印么,丢在水里去了。”玉堂听说,几乎“呵呀”出来,忙即忍住,又说道:“你知道巡按近来有何举动呢?” 元全正要回答,却听傻狗在床上叫唤起来。元老儿大吃一惊,连忙摆手,又不敢就出去。侧耳在门缝边一听,却是他在那里的呓语,叫:“胡二哥,你不喝不行!”以外又听不明白,骨碌一声,又翻身睡着打起呼来了。元全才轻轻捱到玉堂炕边答道:“巡按处消息老奴一些不知,且待细细打听,再来回复。”说毕,玉堂点点头,元全复悄悄的出来,解带掩门,听那三人都是鼾睡,觉得做的妥当,也就睡了。 捱到换班之日,只说找女儿浆洗衣服,进了仪门,托人找出飞奴,到个僻静地方,将白玉堂事体细细说了一遍,便道:“此人相貌超群,武艺出众,当今万岁爷同包相爷都十分爱重他,是朝廷钦派来的护卫,非同小可。现在他因怒骂明公,创痕复发,小姐处有秘制金创药,可赏我一包去医治他。我想此事除是小姐方能救得,你且回明,请个主童。我三日后来听信。”飞奴答应着回到房中,偏生翠绡见元妃病势日重一日,终日在元妃宫中厮守,回来已是上灯时候。飞奴等小姐用过晓膳,才把他老子的话一五一十向翠绡回明。翠绡听了“玉堂”二字,心中一惊,忖度半晌,触起师父临别的话来,不觉怔了一回,想道:“难道我的终身结果在此人身上么?救他却也不难,但涉男女之嫌,总非正礼,安知不因此生起魔难呢?况姑母病中神气日渐沉重,更无暇问此闲事。”便对飞奴道:“金创药原是救人的,可以给他,但不必说明是我的,以免口舌。至于救人的事,我看王妃之病不能持久,我们就要回去的,叫他少揽事做。” 过了两日,元全兴头头的来听回话,飞奴把药包交给他,又将小姐的话说给他听,把个老头子脸都急白了,想着:“我就仗着小姐,小姐竟见死不救,叫我从何设法,这便如何是好!”呆了半晌,揣起药,撅着胡子而去。到了宅门口站住,想了一想:“救是不能救了,且掏掏外面底儿,好去回话。管宅门薛老三他的外甥,在襄王身边做亲随,他的姊夫是管大门的总管,敢自有些的信,且到他那里讨碗茶喝,探探口气。” 随着揭起帘子进来,薛三道:“元大哥,进来坐坐。”元全坐下,薛三便道:“你当好差使呀,怎么如此勤谨。前日从门口走过,也不进来喝碗茶水。”元全道:“真是老无用了,派着这等不见天日差使,使出一步园门都稽查的紧,所以把衣服交给女儿,赶着回去,也是渴想同三哥谈谈,今日偷空来看看。”薛三道:“大哥,你也太傻了!王爷如何查得到你。到底那姓白的怎么样了?” 元全道:“究竟连我都不明白,这个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关在那里。”薛三的口最敞,便道:“你老还不知道么?他是巡按府的人,叫什么鼠,我可记不真了。他为的我们王爷把他巡按那块冷铜偷了来,他便来想着偷去,谁知落在网里。”元全道:“王爷要那印有何用处?如果是巡按,没了印就有关系,怎么这多少日子也没见巡按再来找呢?怕是三哥说的不确。”薛老三急了,说道:“千真万确!我的外甥亲口告诉我,他还亲眼看见那印的。至于巡按不来找印,却有个缘故,那偷来的印是假的!”元全道:“何以见得?”薛老三道:“我告诉你,你却莫对胡老二胡老三说。他们最喜传话。王爷偷了印来,把他扔在水里了,过几日,巡按府行了文来,印文还是照旧,把王爷一气一臊,气得饭都没吃,连那偷印的都耽了不是。听得说偷印的又被王爷遣去杀巡按,倒给他们拿住了。大哥你想,王爷何苦来呢!就是这姓白的,也不是犯什么罪。想来是不放他出来,恐他走精消息罢,王爷的天性,真叫人揣摩不出,我看老哥你这个美差不知几时才能交销,有得熬哩。”元全道:“便是天气一日冷一日,到三冬时节,那地窖真有些吃不住,真是三哥的话,只好慢慢熬罢。” 又说了几句淡话,便告辞回到园中。管园的怪他回迟,说:“上头查出来,我可吃不住!”元全只得陪个小心。 混了数日,又轮到下牢接班,元全索性自己办些酒莱,说:“秋深地窖太凉,大家消遣消遣。”依旧把二胡、傻狗灌个烂醉,悄悄进来对玉堂道:“小人已略有所闻了,王爷把印盗来扔在水里,巡按不多几日用文书到王爷这里,印文如旧,想是印已取回去了。闻得王爷因此大怒,把盗印的人责备了几句,说他盗的是假印,又叫那人去杀巡按,不知如何到巡按府,吃那边拿获。”玉堂一想:“盗来的断然不假,想是有人取回去了。”料着巡按得了印,不至丢官,才把此心放下。”但是谁能取印,又擒刺客?定是我哥哥们来了。既来襄阳,没有不来救我的理,何以杳无动静?”便问元全:“我在地牢,你估量巡按府知道么?”元全道:“此事瞒得铁桶,连府内也不能全明白,左右亲信都赏了钱,不准泄漏。怕巡按那边难以知道。小人也想设法通信,自派此差,就吩咐不准出府一步,连他们有家小的,都不准回家,如果私出,连园丁门丁都要处死,重重稽查,无法可施。白爷且耐性等机会罢。” 玉堂叹了一口气。元全忙解劝道:“白爷且养好创口再说。小人得了一种秘制金创药,比王爷的强十倍,凭你什么金刀伤,一服即愈,收口后并无瘢痕,待小人替白爷敷上。”就在桌上剔亮了残烛,用冷茶汁调好,替他敷治扎裹停当,把剩下的末药半包递给玉堂,方才出来。果然有效,不多几日,创口渐渐平复。 魏明公又用水磨工夫前来歪缠,玉堂想着一味动蛮于事无益,纳定性子,面壁睡着,一言不答。明公无奈,想着少年人,色上定熬不过去,回明襄王,每月派两个歌姬到地牢伴宿。襄王应允,便吩咐把歌姬排齐了,亲自挑选。上等的舍不得,下等的怕打不动白玉堂,忙了一日,眼花撩乱,却先自己选了几名,拔入嫔御之中。第二日起来,已是晌午,当做一桩正事,又加意的挑选,才挑了四名歌姬。吩咐每日两个去伺候玉堂,令人送至地牢。 在襄王看着,这是一分厚礼,料白玉堂见了,比加九锡还荣耀些。那知玉堂看得不值一屁,反倒喝骂起来,无奈歌姬等死也不去,在旁百般献媚,一则上命差遣,二则玉堂生得美秀,都想勾引上手。终日浓脂腻粉,妖妖娆娆,说些风骚话来挑逗他。玉堂的武艺,一拳一脚,打杀几个歌姬何难之有?他却恐坏了侠义的名头,捺定了气,暗自忖量:“襄王出此下策,真是无聊,也因我性情太觉高傲,所以老天想法磨难。到此地位,只得逆来顺受。”便索性给他个不闻不见,终日闭目枯坐,真如老僧入定。幸喜歌姬们畏他力量大,不敢近身,然而连眠食两字都被他们搅得不安了。玉堂立定规条:无事不许说话,吃饭时不准在前伺候,夜间赖在屋内不肯出去,不准他们上炕。只好两人打个地铺,睡在地下。 元全暗暗又是称赞,又是着急,又不便再去求小姐。并且有这两个妖娆监着,倒堵住元全夜间进来说话的空儿。却把那七个人引得咽沫垂涎,背地窃议说:“这姓白的见花不采,真真算个呆子!”到歌姬进进出出时,品头题足,不免丑态百出。元全看不上眼,一边坐着纳闷而已。 魏明公一连探了五六日,知道美人计又不能动他,料着玉堂必不肯降,留此终是一害,便劝襄王不如在地牢将他结果。襄王却终是不舍,还叫军师慢慢相劝。明公说:“再劝一次不降,王爷却不可游移了。”于是又亲到地牢。这是魏明公三入地牢了,不但元全惊慌,连做书的都捏了一把汗,怕是劝不下来,一定要锦毛鼠性命。那知玉堂绝頂乖巧,自元全通信后,知巡按之印失而复得,料定哥哥们必有人到,定然设法相救,便不肯任性求死。后来元全因王府禁令森严,无隙可乘,不能透信,玉堂正在焦躁,偏值明公又来婉劝,玉堂便道:“你要我降,我出个题目与你,我结义弟兄五人,誓同生死,如能通信叫我哥哥们来,他们归顺,我决无异言,如不能照办,就有刀山剑林,休想我回心转意。至于用美人计,止好炫惑寻常匹夫,頂天立地男子,焉能为其所动?请你免施此等妙策,早些撤退倒觉光明!”玉堂的意思明叫他透个信儿,却合着通夭狐一网打尽之计,以为白玉堂堕其术中,连连答应,将玉堂极意抚慰而去。虽不肯遽撤歌姬,却遣人打听四鼠消息,把招降之事略缓下来。 接着元妃之病日重一日,已是垂危,襄王全不理会。这一日元妃稍觉清楚,拉着翠绡哭道:“我死,你不必悲痛,看他们如此胡为,我得保全首钡以没,是万幸了!惟初意接你前来,欲为择配,不料不是爱你,反是害你!此间不是好地方,我死后,你可速速回去。”说到此处,元妃呜咽失声。翠绡之泪,更如穿珠走线,元妃便命人去请襄王,襄王正在嫔御房内闲坐,闻王妃垂危,只得勉强前来。元妃垂泪道:“妾已临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两句话要千岁采纳。一则勿听小人蛊惑,觊觎天位,庶可长保富貴;二则我身后务派妥人,送我侄女回去。于岁如果念伉俪之情,不负我的遗嘱,我死也瞑目。”襄王听得刺耳,无从答言,俄延了片刻,佯长自去。挨至夜半,王妃薨逝。众人感念元妃仁厚,无不哭泣,翠绡更哭得肝肠寸断,殡敛已毕,停在内堂。 那襄王本是忌惮,王妃一死,如去骨鲠,不但不遵他遗嘱,却就这上生出事来,草草的料理丧事,耐到第五日,便叫管家婆传话翠绡,要纳他为妾,先封贵妃,将来登大宝后便封皇后。他本是酒色之徒,见翠绡天姿国色,久已生心,只是碍着元妃,不能出口。今日放胆办去,料一深闺弱质,那里出得他的手掌?只真是元妃接来的多事,若非翠绡得隐娘真传,这场魔难如何解脱。 当下管家婆说得天花乱坠,翠绡一听,又是怒,又是羞。转念一想:“遇着这种横人,羞臊一回也了不了事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旦拿话安住他。”虽然想定主意,究竟是女孩儿家,说不出口来。良久,面上红了几次,才道:“千岁既有此意,自然天家制度,不论姑侄辈分,我亦安敢不遵?但一则我世代宦门,不能作妾,二则便聘为继室,也没有王妃之殡在堂,便行吉礼的。何况是我姑母?必须待三年服满再议。三则行聘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今已无父母,尚有叔叔元谨,远官闽中,须得通信与他,再请朝中方正大臣与我家世好的作伐,方能为定。倘若有一件不依,休怪抗命!”管家婆回了襄王,襄王听不出话中有话,喜得抓耳挠腮,但嫌三年之期太远,管家婆穿梭来往,走的腿都瘦了,说得口都干了,翠绡才答应说:须候元谨回信再商。襄王无法,只得依他。过了三七,便举殡下葬。翠绡因已有去志,也不送殡。襄王还只道他害羞,他哪里耐烦去找元谨?预备到两个月后,捏造一封假信,便可成事。一面又派几名宫娥仆妇去伺候翠绡,恨不能一时成就。 翠绡见姑母已葬,襄王之谋渐急,打算飘然一定。闺中独坐,思维回念:“我便走了,姑母一番苦志,将来襄王事发,却洗不清,哪个肯替他表扬?不但姑母一人,就我元氏世受国恩的名气,亦恐要受奸玉之累。我又是个女子,不能赴阙声明,这便如何是好?”踌躇一回:“记得元全说地牢里的英雄是来盗盟书的,必是谋反证据,不如将他的盟书盗去,送与朝廷,那便表明元氏清白及姑母苦衷。但我往那里送呢?难道为盟书做缇萦叩阍么?也太失体。”定了一定神,得了主意了:“本须连元全带着同走,既要通知元全叫他脱身,何不顺便把那白玉堂也拯救了?听元全传说,那人屡劝不降,坐怀不乱,也算个忠正豪杰。盗了盟书,就交给他送与巡按,岂不简捷。姑母心迹自然表彰出来。况有元全传话,也不至有男女授受之嫌。且与师父所说‘守正除邪’的话相合。”越想越有理,以心问心,算斟酌得十分熨贴。胸有成竹,静等空儿,却连飞奴前一字不露。 那元全想着小姐平日志气识见,如何肯嫁襄王,况又不是无难为的人,何至惧他势要,俯首从命?传谠纷纷,却不甚信。但见着女儿,便探口气,劝小姐早早设法脱身,说王爷年纪辈分都不相当;现在谋为大逆,如何可以终身相托。飞奴也告知小姐,小姐笑笑道:“我自有主见,叫他静静儿休要瞎愁瞎忙。”老头儿外面虽不露出,心里终是着急,有如热锅上蚂蚁,几乎急出病来。 于是已交仲冬,明公悬心玉堂一事,探听骨坛被人盗去,隐约传闻似乎四鼠已到,何以钟雄报中词意闪铄?城中又有心腹,仿佛见着沙龙,打听也不得实迹。也曾回过襄王,襄王却全神都在翠绡身上,唯唯否否,无甚定见。落后听得四鼠欲送假骨殖回虽安葬,明公之意便欲从此下手。叫人在江面上凿沉其船,擒捉四鼠,以便与玉堂一同收伏。告知襄王,襄王立即应允,吩咐传令到水军去。 这年十一月十五日便是冬至。襄王因翠绡准可到手,玉堂亦有可降之机,心中颇为畅快,以庆贺冬至为名,暗暗与军师庆功,那里顾妻丧才过一月。合府上下人等都赏酒食,正殿上戏班演剧,把所有在左近的好汉光棍,都派入坐。 翠绡与飞奴计算,元全十四五正是下班,本想脱身,又听传了此信,一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午间才与飞奴说明,借事叫宅门上传元全进来。取出一个小小香盘,四粒丸药,一封简贴,命飞奴交给元全,到夜分照帖行事。飞奴略略说个大概,叫老头儿把行李检要紧的悄悄收拾。元全因两桩事憋了三个多月闷气,这才大喜过望,揣了简贴、香盒、丸药,转身要出宅门。 那薛老三本和元全要好,加着翠绡有做王妃的信,他想元全稳稳的是个大总管,所以格外应酬周到。盼到元全来找女儿,留茶留酒,没话说话,非止一次。此番元全出来,他早掀帘迎着,拖着进房,就是熱热的一碗姜茶,说:“大哥,你且挡挡寒气。”元全坐下,薛老三又竭力奉承几句,还要留他喝酒。元全推说无暇,改日再扰,方才起身去了。看园门的也不像从前那般查考,元全暗想这班势利之徒还在梦中,真真可笑!巴到夜间,连地牢八人也都犒赏,白玉堂更不必说。襄王又特令送了一席与自己一般的酒馔到小姐房内,小姐随意用过,只推身体倦乏,收拾安置。众人有了几分酒,也都歇下。 小姐自元妃殁后,将元妃有关系的诗稿、信稿都取过来,自己本不作久住之计,又值服中未带书籍珍玩,止不过随身衣饰而已。人静后带着飞奴,将细软收拾打作一包,飞奴衣服也打叠停当,在灯下草草写了一书,封好放在案上,并王妃所赠衣饰箱笼,均加封锁。已交三鼓,结束整齐,贴胸悬了革囊,听得外面已无动静,约莫是酒阑人散了,便嘱咐飞奴道:“你也扎缚利落,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飞奴道:“小姐,一同走罢,已将四鼓了。” 小姐推门出来,只见皓月挂棱,浓霜满地。身子略按一按,如彩凤凌虚,不觉已蹿过几层屋脊,直奔冲霄楼而来。原来盟书悬在楼正中梁间,旁边藏有机括,挂着两只宝剑。此剑乃渔人在襄水网出,名为“干将、莫邪”,襄王门下有个识货的,买来进献,悬在楼上,但有人来盗盟书,将书匣一抽,左抽左剑出鞘砍下,右抽右剑出鞘砍下。此剑削铁如泥,血肉之躯哪里受得!白玉堂幸而坠网,如果真到内楼,也是自送其死。若非元翠绡这般飞行绝迹,哪里能到此处。 当下翠绡越过木城,区区八阵,那里拦得他住。一瞥已到楼边。见此楼八面朱窗,并无门户,笑道:“这就算八阵了!”也不管他生门死门,随手拨窗而入。里面又是一层小八阵的窗棂,翠绡又拨开进去。运动夜眼,才看见梁上悬了小小锦匣,那时灯球已灭,翠绡眼光如月,足不点地,已上雕梁。哪知触着机括,左右一望,笑道:“原来尚有消息在此。”轻轻的先摘下左边机括,抽出来是一只剑,光芒四射。又轻轻转到右边,也将宝剑取出。“约莫是两只古剑,如何落在奸王之手?不如我带去罢!”连鞘插在背后。这才将中绳一摘,盟书匣落在手中。解开匣绦,将书取出,揣在怀中,还把左右消息并锦匣仍替他安放如旧,梁间地上并末动一点尘土,这才是剑侠本领!与夜行人专靠百宝囊、如意绦、火扇儿的,大相悬绝了。翠绡穿窗而出,随手一重重替他关上,丝毫痕迹不露。飞身下楼,听那木城外巡逻过去,暗暗好笑。 回到卧室,唤出飞奴,各提包袱,回身闩上房门,却从窗内跳出,与飞奴分背包袱,越过几层房脊,已到后园。跳进园来,见铁门全是密树遮住,一望都是古梅,有半开的,有含苞的,映着月光,真是琼林玉树。小姐立在花下,叫飞奴向耳房内张望。三个人都已薰倒,不见他父亲。 原来交四鼓时,打更的从门口打过去了。元全回来早已开看简帖,便借王爷赏的酒莱,把二胡、傻狗灌个烂醉。到了时候,依小姐柬帖,自己先将丸药塞鼻,焚起闷香。那三个也不知是醉,也不知是香薰的,真像三个死狗。元全大喜,持了香盒,径开铁门之锁,扒入地牢。消息一坠,铁门依旧阖上,他便一层层开进去,随开髓薰。一面叩住消息,预备出来。一面看二王司阚时,已闷倒了。他用左手闭住香盒的口儿,右手开门进去。 白玉堂听外面悉索有声,早己惊醒,瞥见元全进来,正诧异要问,元全慌忙递赶药丸,悄说:“白爷,快把鼻子塞住,我要放香了。”左手便把香盒一放,对着歌姬鼻尖上一凑,本是睡着,那里得醒?玉堂早知是闷香,便道:“够了,这一刻工夫他便要明日饭时才得醒。”笑问:“元全,你这老头儿如何会有此行货?难道是巡按府有人来么?”元全道:“是我家小姐的。”便将小姐救他同走的话,拣要紧的说了几句。就着残烛犹明,送过简帖请他看了。玉堂见小姐书法秀劲,暗暗喝采,盘问他:“你家小姐想是文武兼全,不然何以有此暗器?”元全便又把遇仙的话提明,玉堂自八月被囚,已经三月,如鹰隼入笼,恨不插翅飞去,这一喜,竟是梦想不到的,便拉着老头儿说:“是时候了,且到梯边去等。”老头儿揣起香盒、简帖,说:“白爷,外面甚寒,添件衣服罢。”玉堂道:“我耐了三个月,临去还穿他们衣服么!”一面说,一面已走出来。 元全退出一重关一重,给他掩得结结实实,站在梯边,不多时,铁门豁的一声开了,玉堂真如脱锁猕猴,直撺上去。只见开门的是个丫环,也穿的夜行衣靠,浑身是青,背着包袱,跨着佩刀。元全也跟着上来,关上铁门,仍旧锁好。指着飞奴道:“这是我的女儿。”便问飞奴:“小姐呢?”飞奴指指梅花,玉堂举目一看,翠绡头罩翠蓝绫帕,浑身翠蓝的夜行衣,胸佩革囊,背插双剑,包袱放在林中,独立在梅花之下。真是脸晕朝霞,目横秋水,丰神如天半惊鸿,态度如云中飞鹤。连忙上前深深一揖,致谢搭救之恩。小姐看见玉堂气概不凡,也便还了一福。映着满轮皓月,分明一对玉人。 元全过来,便向小姐道:“白爷手无寸刃,万一遇着入,如何是好?”小姐便解下剑来,要分给他。月下一看,却是雌雄二剑,似乎不便。但已是解下,飞奴伸手来接,小姐略一踌躇,把莫邪递与飞奴,飞奴递与元全,元全才交给玉堂。小姐使叫元全快走,飞奴推开房门,替他提出包袱,放下锁匙,也照样闩门,跳窗而出。玉堂暗想:“婢且如此,其主可知。”此时已是五更天气,元全引路,不走后门,恐怕遇着看园守更等众,又要碍手。迤逦走到墙边,小姐已耸身出去了,玉堂吃惊,暗说:“我今儿才信书上所说的剑仙,竟真有如此神妙本领!”元全说:“我不能纵跳,飞儿你驮得住我么?”飞奴道:“我的力小,又有包袱,驮了爹爹,如何跳法?”玉堂道:“待我来。”先将他包袱掷出墙外,把老头儿背起。元全直叫“罪过!”玉堂早已纵上了墙头,飞奴跟着跳下。老头儿挎上包袱,玉堂在前引路,径望巡按府前而来。望见府街,翠绡道:“元全且住,我有话说。”要知小姐说出甚话,下回分解。 第四回 宴华堂弟兄谈旧事 开妆阁姊妹订新盟 话说元翠绡行至中途,因有话暂且住脚,玉堂用手指道:“此间非讲话之所,不远便是太上老君庙,甚是干净,只有一个老道看守,离巡按府甚近,不如我去开山门,请小姐入内暂歇,从容说话。”翠绡点头。 玉堂急行了几步,到了庙旁,跳入墙内,转到前面,把山门开了,剔亮殿上琉璃灯。小姐与元全父女已走进来,元全关上山门,都到殿中,就桌上放下包袱。玉堂在殿后院内,找了一条板凳,掸去灰尘,说:“小姐胡乱坐坐。”随即解下宝剑,还给元全。小姐道:“宝剑赠与烈士。此本是王府之剑,非我随身所佩,护卫可以留用。”玉堂谢了。小姐道:“我想护卫因公去盗盟书,始遭此难,若无盟书带回,岂不又费周折?”话犹未毕,把个玉堂连羞带急,满面绯红,无言可答。小姐忙道:“我因国事为重,已将盟书取来,护卫此去,便可销差。” 小姐入殿时,已将盟书压在包袱之下,当即交与飞奴。元全也觉神异,玉堂更惊喜交集,慌就元全手中接过,真比救他出地牢还加倍感激,暗想:“我在忠烈庙题诗,开封府盗宝,自以为英雄无二,自遇北侠始知天下尚有能人。岂料闺中一女子,更有此神出鬼没的手段!又如此深稳不露。”回想平日目空一世,真乃井底之蛙,连忙又深深一揖,谢道:“玉堂自愧无能,致中奸谋,非小姐垂救,焉能出死入生,那里还敢想得盟书!但不知片刻工夫,小姐用何策将盟书取出,愿闻其详,以开茅塞。”小姐约略说了。 玉堂道:“非有此神术,焉能取下!若靠玉堂等拚命前往,真是徒劳无功。此真国家的福运,巡按的造化!”小姐正色道:“护卫未知我意。闺中孤女,那有要功立名之心!所以取书者,亦非全为护卫忠义所激。因襄王谋逆,我姑母规谏不从,衔恨以没。元氏世代忠良,深恐因襄王戚党,他日累了清名。护卫此去,致意巡按,他日逆案定时,将我先姑母志节表白一番,便是护卫大德,殁存均感!我俟黎明即带同元全父女,扁舟回里。便请护卫早回衙中,商议正事。” 玉堂连应说:“此事都在玉堂身上,请小姐放心。”翠绡叫飞奴在包袱内取出元妃诗文稿一本,递给元全,交与玉堂,玉堂接了,小姐便向玉堂福了一福,一半谢他,一半是催他就走之意。 玉堂还礼不迭,急忙向元全道:“管家,小姐大恩,我也不敢言报,小姐回府,我也不敢强留。但是由此回到金陵,全是水路,你如去觅船只,倘被王府之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不如在此庙小坐片刻,待我到衙一转,疾速代雇船只。兼之小姐为我连行李都未带得,途中老大不便,也要略略制备,我心内方过得去。请你向小姐回明,万勿性急。” 说着揣上盟书等件,向殿后唤醒老道,引见了元全,说:“此系巡按府亲戚,即刻衙内便有人来照料,你快烹茶伺候。”老道见山门不开,殿上忽有数人,心中诧异,却认得白五爷是巡按府里人,慌忙答应,便问道:“白五爷,你老是出差回来呀,怎么一晌不见?”玉堂含糊答应。又私下叮嘱元全,叫他“千万留住小姐,等我就来料理,” 维时天已黎明,元全送出玉堂,闭上山门,玉堂便一直奔往巡按府,恰正是颜昚敏等设祭的时候。看门人等无不惊诧害怕,不敢上前拦他,玉堂无暇细问,三步作两步走进,被众人围住哭泣,茫然莫解。直到楞爷问他“是人是鬼?”才知上面祭的就是自己。便请众人坐下,将如何被擒,如何被救,说个大概。众人无不破涕为笑。 巡按喜极,回过脸对卢方道:“我们其非做梦么?”卢方喜的说不出话来,还是怔怔的瞅着玉堂。玉堂忙说:“并非是梦,小弟还有正事。现在元小姐主仆暂在老君庙内,那里焉能久坐,他急欲回家,小弟想该找个地方请小姐住下,预备饭莱,一面派人去雇船只,还要备三份行李,送些盘缠,请仁兄同众位哥哥快快去办。我还得亲身前去照料他们。”巡按一想道:“船倒现成,但小姐们行李难以猝备。我想这元小姐救贤弟出来,我们就这么放走他也太淡漠。你嫂嫂现已来署,不如将小姐接来署中再说。”回头问诸位:“此说妥当不妥当?”众人都道:“大人想的周到。”玉堂道:“想不到嫂嫂已来,这是极好的了。”巡按便一面叫两个亲信家丁,飞马到庙中传夫人之命,教留小姐,一面传进去,叫夫人派两名仆妇,带了衣服去接元小姐,那个内堂传话的家人,先见众人哭的发怔,后又听白五爷说的发怔,连大人分付入内传话,他怕也未曾听明,雨墨过来推了他一下,他才明白,赶着去了。 遣按又命人预备轿子马匹,停停当当的伺候着,莫要迟延,家人回说早间预备跟殡轿马,现成的都在门下,一叫就到。巡按定一定神,见玉堂穿的夜行衣已破,便道:“贤弟身上如此单薄,不冷么?”也不管身上穿的是素服,解下来要给他穿。雨墨眼快,早飞跑进去,取了一件瓤裘,替五爷披上。他显捷伶,对着巡按道:“五爷回来大喜,请爷们房内坐坐,换上吉服罢。”巡按答应,正要让众人进屋去,内堂传话的回禀说:“夫人请大人进内,有话商量。” 巡按去了,玉堂且不扣衣服,走到灵前将小像瓷坛及未收祭筵看了一遍,洒泪向众人道:“小弟这回如果真死,有众兄长这一番高义,也不枉了!”当与众人一一携手致谢,北侠引见了沙龙,汤梦兰也过来叙旧道谢。 正在说话,巡按已匆匆出来,对玉堂道:“你嫂嫂想着元小姐是大家闺秀,怕差人去迎,必不肯来,贤弟去,也不便强留,已经由后门坐轿,自己去邀元小姐了。”玉堂道:“嫂嫂真是看重小弟。却是元小姐极有斟酌,非嫂嫂去邀,也未必来。嫂嫂既去,小弟只好不去了。”众人都说:“大人怜才,夫人也谦光诚挚,真令某等感佩。” 玉堂一面扣起衣服,蓦然的在案上一拍,道:“我真忘了大事!”把众人吓了一跳,忙问何事,玉堂道:“小弟回来,诸兄长当是做梦,我却还一个不是梦的证据何如?”喜孜孜的从怀内取出盟书,递给巡按道:“小弟九死一生,毕竟得了盟书,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了!”巡按一手接过盟书,与众人这一喜又像天上掉下来的,巡按道:“贤弟如何有此闲情,还上冲霄楼去?”玉堂道:“小弟如何有此手段,是元小姐取来的。”就把小姐庙中所说之话,细细说了一遍,真个一字不漏。又将元妃诗稿递将过去,巡按与众人无不十分感激钦佩。巡按就将诗稿同盟书略略一看,交给公孙策说:“先生且谨谨收起,明日再办此正事。我先想着元小姐是女中英杰,我们似应见他一见,以谢其救援白贤弟之恩,况且又盗出盟书,更是当谢。”众人见救出玉堂,已是惊奇,盗得盟书,尤为骇服,与巡按都忙忙的回房去换吉服。雨墨、白福忙忙的撤去祭筵,卢方等更是费手,叫伴当重新打开箱笼,才把衣服取出收拾停当,齐在厅上恭候。汤梦兰便先告辞去了。 小姐在庙中见天已大明,对元全说:“白护卫觅船,何时可到?”元全说:“白爷是个正汉人,他必就来,老奴已令老道收拾茶点,侍候小姐用些。” 正说之间,巡按处家人赶到敲门,说明来意,叫元全进去回话,小姐同飞奴早巳换好衣裙,听元全说夫人欲请入衙中,小姐叫元全回复:“不去惊动夫人。如衙中无暇觅船,便自觅船回里,叫他回去谢谢夫人盛意。” 两个家人那敢去回?一个同元全到老道房内说话,求他留小姐,一个骑马回去请示。走出十余步,又一个家人飞马来说:“夫人就到,亲自来迎小姐。”同这个家人一齐跑回山门,叫老道快快收拾,老道哪敢上前?元全进殿内回明小姐,小姐进入里间,算七手八脚的把殿旁摆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将庙中做醮的铺垫陈设起来,后面又来了茶房,预备好茶、点心,在院内摆张茶桌。 收拾刚定,马蹄得得的,说“夫人到了!”柳夫人不用执事,只带两名仆妇,四个家人,从后门悄悄而出,绕到庙前。 小姐暗想:“不过救一个护卫,何至巡按竟叫他夫人前来,难道姓白的是他内亲不成?不然是为盟书么?”正在忖度,柳夫人巳下轿进来,小姐只得迎出,柳夫人便下全礼说:“外子遣来亲迎小姐,并谢救出盟弟白玉堂之恩。”小姐对拜起来,夫人将小姐一看,穿着淡素衣裳,宛如姑射仙子。心想:“如此娇柔的风神,如何有这般本领。”携住小姐的手,走入里间坐下。小姐看夫人年纪不过二十余,端庄文雅,礼意谦和,也暗暗称赞。不等夫人开口,便道:“所有细情,已嘱白护卫回明巡按,夫人想亦知道。我主仆三人急须回里,就是代觅船只,亦出白护卫之意。如夫人能遣仆从代雇扁舟最妙,断无入署之理。此来殊亵渎夫人,深为抱歉!”夫人道:“小姐未知愚夫妇之意,且请鉴察下情。白盟弟与外子乃生死患难至交,有如自家手足,因公失陷,传说已死,外子为之愁急成病。今蒙小姐拯救,不是救白盟弟,便是救愚夫妇一般,大恩难报,还有许多肺腑之谈,须与小姐细说。此间非久坐之地,料想遣人前来,小姐断不肯留,所以愚夫妇才一辦虔诚,自来恳求到署的。”说着立起来,又是一福。小姐尚是踌躇,禁不得柳夫人一味软款殷勤,缠得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柳夫人大喜,摆上茶点,彼此只顾说话,也未动箸,就吩咐仆妇看轿。仆妇取出衣裙,小姐说:“有服,不便。”柳夫人请小姐先上了轿,飞奴小轿跟随,夫人才自己上轿出了庙门。 夫人知巡按等要面谢小姐,便仍走后门回去。众家人同着元全,骑马簇拥着小姐大轿,从正门抬将进去。里面早开中门,迎接到大厅院内,将轿停住。 元全上来一揭轿帘,小姐早见一班文武,穿了公服,恭恭敬敬立在院内。小姐心中诧异,低问元全:“夫人何往?”元全说:“夫人从后门进去了。值堂的说,大人是迎接小姐的。”翠绡一想:“这是哪一家的规矩!”已经到此,只得扶了飞奴,落落大方的下轿出来。 巡按拦轿就是一揖,随即抢行几步先到厅上等小姐入厅。巡按便道:“下官谨谢元小姐拯救盟弟之恩。”一面说,一面便跪下去。小姐不慌不忙的还礼。卢方见巡按拜罢,回头对玉堂道:“五弟,想未曾谢过,一同行礼罢。”便同众豪侠抢上厅来,也向小姐叩谢。小姐回礼起来,巡按又是一揖,谢他取出盟书。小姐回了一福,道:“大人多礼,同是国家臣民,何须称谢。”便扶着飞奴转入屏后。 柳夫人早已在仪门院内等候,携手同入中堂,叙礼献茶。夫人便叫设宴款待。外面卢方等伴当忙着打开行李,从新安床。白福也将五爷行李衣服取出。玉堂分付白福检一付铺盖,给与元全,要换衣服时,却因囚了多日,便要沐浴,自进房中去了。展昭心细,便与公孙策商议,嘱咐合署人等不准声张,一面遣人封襄王府左近探听动静。 徐庆正因五弟回来,乐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听得二人窃议,便嚷道:“打听个什么!盟书已到了手,便是确凭确据。趁他冷不防,弟兄们今夜杀进王府,拿住奸王,管他是镶的整的,我总要剁他十八块!冲霄楼怕机械,难道王府处处都是机械么!如此岂不爽快干净,早依我不早结了。苦苦的要等盟书,几乎把老五坑死在地牢里,这是那里说起。放着我们许多人,竟被他什么军师赚糊涂了。”公孙策见楞爷又说呆话,只好劝他。楞爷是越劝越上脸,说个不了。卢方出来说:“三弟少出主意,今儿五弟天幸出来,我们也让他歇歇。你这一说,把他好胜报仇的性子提起来,不是顽的!”楞爷见大哥不以为然,才把话剪住,坐在一边,又拉柳青说别的。 巡按入内书房少歇,想起大家忙了一夜,早晨连滴水也未饮,先号后笑,连饿都忘了,就命人送出两桌点心,请众英雄充饥。又命雨墨叫厨房赶备两桌筵席,在厅上调开桌椅,静候玉堂出来叙话。 巡按喜的在枕上静了一静,哪睡得着,便叫雨墨把元全传进书房。元全叩头,巡按拉了起来,叫雨墨搬个杌子令他坐下,元全说:“老奴不敢放肆。”巡按道:“你辛苦了一夜,且是救白爷的义士,但坐不妨,不必拘礼。”雨墨三番五次的推他坐了,巡按先问小姐家世,元全细细叙了一遍,巡按道:“原来是元修撰的闺秀,你知道么,我先人与你家修撰是同榜进士。”元全道:“老奴却是不知。”巡按又问小姐何以来至襄阳,现在多少年纪,已否締姻,元全一一回答。巡按沉吟了一回,又问:“五爷在牢,一切仗你维持,想是你去求小姐搭救的了?”元全就把第一次去求小姐,因嫌疑不允,后来因王妃薨逝,反谋日急,小姐也不能脱身,恐日后王妃苦心埋没,还受叛逆之累,才授计老奴救出白爷的。家小姐一片忠孝之心,老奴都传给白爷,想来都代察大人了,., 巡按见元全措词得体,暗想仆且如此,其主可知。当即着实奖励元全一番,起来给他一揖,说:“你知道白爷如我亲弟兄一般,若非你内外用心,何能出险,我真感念你家小姐与你不尽!” 吓得元全连忙跪下,说:“大人如此,不折死老奴么!”巡按叫雨墨把老人家扶起,吩咐雨墨道:“我把他交给你,好好看待,他是救五爷的人,你谅也懂得一切,我想不到的,你想着为要。”又命人取铺盖赏他。雨墨道:“五爷已经给了。”元全叩谢退出,巡按还送他到门口,欠欠身子,方才走进书房去。 雨墨引元全出来,说:“你老人家偌大年纪,我敬声伯怕罢,也好随时承你老指教。”元全心想:“一念之慈,救了白爷,以为是个官罢,不想他与巡按是盟兄弟,自己骨肉一样,竟如此隆重相待。看这个局面,怕未见得放小姐便走。”又见雨墨神情,是巡按有体面的管家,又礼意谦和得很,相貌也长得俊秀,不禁老实起来,说:“论礼我不敢僭大,但承你如此亲热,竟不好客气了。”便叫声:“老贤侄,我是老朽无用,一切都要你照应。”两个人甚是投契,问长问短,雨墨便让他到自己房,备些茶点请他,竟是一见如故的光景。 歇了一回,雨墨估量玉堂浴罢,便进房来,只见白福正叠折换下的夜行衣靠,向箱内收藏呢。雨墨抢上前说:“五爷不乏呀?大人在厅上等久了。”玉堂便同雨墨出来。巡按对众人道:“下官因白贤弟之事,病体颓唐,甚是简慢众位。今日乃非常之喜,且请诸位开怀吃一杯,下官一是替众位道歉,一是替白贤弟道喜。”众人谦逊了几句,巡按便邀大家入坐,左席上是沙、柳、韩、徐,蒋、艾、公孙策作陪。右席上是三侠、卢、白,巡按作陪。 先是巡按安席,玉堂也接着各敬一杯,巡按又吩咐另备一桌,叫雨墨、白福等去陪元全。还叫元全上来,亲自赏了一杯酒,四义也都出位谢他,把个元全谢得忙不过来,雨墨旁边一一指点与他,拉他下去入席。巡按把方才元全问答的话,约略告知众人,大家开怀畅饮。 玉堂见巡按与大哥十分消瘦,凄然道:“两位兄长定是闻小弟凶信,悲伤成病。幸而小弟未死,否则九原之下,也觉不安!”卢方道:“我见你回来,病就好了。你看我不是又吃又喝么?”巡按想趁此规劝玉堂两句,又怕他脸薄受不住,含泪道:“贤弟,你想我丢印与丢贤弟,孰轻孰重!贤弟以后千万不要把自己视若鸿毛,这就是疼顾愚兄们了。”说得玉堂低头无语。 公孙策过来,擎着一杯酒,说:“都是我多一句话,致五弟有此蹉跌,今儿愚兄才把心头疙瘩解开,这杯酒算愚兄谢罪,也算替五弟洗尘。”玉堂笑道:“先生太多心了!是我一时冒失,与先生何涉?”笑着把酒饮干。 公孙策归了坐,众人便将如何捞印,如何闻凶信,如何拿获邓车,如何偷骨,展、徐被陷,以及柳青哭祭,蒋平盗簪,并收伏钟雄的话,你一句,我一句,告诉玉堂。玉堂出席,谢了展、柳二人,便说:“邓车之事,元全却约略打听得些,告知小弟。但他何以不知我在地牢,竟不直说。”蒋平道:“邓车或是不知,或知而不说,都在意中,此外钟雄、雷英也都不得确信罢了。沈仲元自居小诸葛,他没有不晓得的,却也替襄王瞒住,更可诧异。这不连智贤弟也受他赚了?看来沈仲元竟不可靠。”艾虎道:“想是沈仲元在襄王处不甚亲信,连他也瞒过了。不然他与师父的交情,断不说假话哄人。一定那魏明公谗间他是真的。”韩彰道:“坛内骨殖,却是何人?我们打开看过,还有五弟的石子口袋、百宝囊盖在上面,所以再不疑心了。”玉堂想了一想道:“我追到楼中,砍了一人,因尸身触动机关,才坠入网中,大约是此人了。那时昏昏沉沉,醒来不见石袋、宝囊,定是他们解去,预备赚人的。”楞爷便嚷起来道:“坛內这骨头却便宜他,白赔了我们多少眼泪,白受了我们多少头,快扔出去喂狗罢!”巡按道:“不可!若非此人先坠下铜网,替了白贤弟,恐贤弟亦不能保全。古人泽及枯骨。”便命人拾去掩埋。众人都说:“处置得好!这小子也算死得值了!” 卢方便问玉堂跃下铜网,曾否受伤,玉堂就将坠网后,腿被刀伤,体被钩伤,细细的说了。卢方忙着要看伤痕,玉堂道:“也亏得元全赠药,巳经痊愈。”卢方不放心,立逼着解开看了,居然毫无瘢痕,喜极道:“8竟如此灵验!将来须问他要这方子。”北侠问沙龙道:“沙大哥,你同白五弟都是襄王器重的人,当时软禁,是否也在地牢?”沙龙道:“却不在牢里,时时有人劝降,烦杂的很,倒不如五弟在地窖子里,耳根清净。”玉堂笑道:“够清净的了。” 便说地牢如何黑暗,才想超通天窟同展大哥玩笑,真是报应。众人都大笑不止。玉堂道:“我算出了牢了,我们牢里的人也恐襄王来救,难道几个月竟没有举动么?”公孙策道:“解京不放心,下牢也恐劫夺。那金太守老到的很,将邓车与五弟拿获的申虎问了问口供,都监毙了。”柳青问玉堂道:“五弟的性气,这几个月料来劝降非止一次,你怎么打发呢?”玉堂道:“好在几次都是软磨,后来用到美人计,却被他缠得日夜不静。”北侠笑道:“比尼姑缠汤相公如何?五弟何不放出制伏尼姑手段来呢?”众人又大笑起来。 丁兆蕙道:“地牢里真热闹的很,昨夜想都被你们结果了。”玉堂道:“我那时手无兵器,全仗元小姐的闷香。”蒋平笑着对柳青道:“以后你这买卖不算独行了。” 展昭道:“冲霄楼的消息,闻智大哥说来利害得很,元小姐是怎生盗下书来的,五弟知其详否?”玉堂道:“闻元全说,他小姐曾遇异人授过剑术,昨晚看元小姐纵跳飘忽,与小弟真有霄壤之隔。庙中说个大概,我也未便细问,想来剑侠本领,机括定难他不倒。众兄长不见我佩一枝宝剑么?据说便是梁上机括。也被元小姐取了下来。”兆蕙便问是何宝剑,玉堂回头叫白福取来,说:“我也匆匆的,尚未赏鉴呢。”兆蕙就白福手里接过,才一拔出,霜锋犀利,寒气逼人,喝采道:“真好剑!”递给南侠道:“展兄品品,是甚么剑?”南侠反复一看,说:“这剑当有两只,这只是莫邪,其文漫理。尚有一只干将,刻的龟文,在何处呢?”玉堂道:“小姐原佩了两枝,我以为小姐的防身兵器,一到庙便行解还,小姐才说明是楼上取下的,所以相送。”于是众人把宝剑互相传观,赞不绝口。巡按见玉堂回来,喜得无话说话,便掉起书袋来,说:“熊飞真好眼力。此剑是吴王时,夫妇二人剪爪发铸成,又名‘龙阙、太阿’,后来两剑埋在丰城狱中,光烛牛斗,晋朝张司空遣雷焕去宰丰城,取出剑来,后皆飞入襄水,不料又为襄王所得。怪道他那楼叫冲霄楼呢!剑本埋于狱中,贤弟出地牢时,恰好得剑,真是两美必合。物得所归,非偶然也!” 便命人请夫人向小姐取那枝剑一看,果是干将,叫取一盆水来,置双釗于上,映着日光,精芒眩耀,如欲飞去。大家赞扬不已。卢方道:“五弟尝羡慕展大哥丁二弟的湛卢、巨阙,得此足以鼎足而三。可谓天从人愿矣!”送了干将进去,重复换上热酒,外面已是散席。雨墨带了元全谢酒,元全退出,雨墨回身给玉堂筛了一杯酒,一转眼的空儿,他笑嘻嘻的端上一盘鲤鱼,说:“是大人与五爷上祭的,五爷快吃罢,冷了就要发腥。”玉堂笑道:“这孩子真会淘气。”众人喝个尽兴,方才用饭。散席后,沙、艾也就辞去, 巡按邀众人至书房小坐,玉堂见了案上祭文草稿,细细看过,又不免感叹一番,恰好柳夫人请巡按入内说话,众人方才退出。玉堂找四义谈心,三侠、柳青同公孙策闲话。巡按进来,夫人说明已将小姐留住。 你猜小姐如何肯留?只因柳夫人与小姐叙出元、颜两家年谊,夫人又倾心吐胆,说起夫妻患难,全亏玉堂搭救,详细告知小姐,小姐见他真挚,也就将遇仙传授剑术,及姑母迎接来襄的情节告知夫人。那师父的临别赠言,与裹王见逼,自然绝口不提了。彼此席间说得情投意合,夫人缠住小姐,要拜姐妹。小姐再三谦让,当不得夫人之意甚诚,叙起年庚,夫人二十五岁,小姐十八岁,当下焚香结拜。拜罢,小姐仍是要行,夫人便说出两层道理:一层是襄王那里时有刺客,外面护卫虽多,内宅却是空虚,愚姊胆小,终日害怕,要求贤妹在此相伴;一层你救了白盟弟出来,襄王难保不到金陵胡搅,妹妹本领虽不怕他,但贤妹意在韬晦,万一生出枝叶,转觉无谓,不如在此避嚣,等事定后,回家侍奉姑嫜,亲送贤妹回去。”小姐见他情意恳切,也要等等表扬元妃的旨意,方才答应暂住。颜巡按白玉堂失陷后忧郁成病,总在书房住宿,所以內宅甚是清净。恰好夫人住房后面有三间别院,十分幽雅,花木竹石,小小有个结构,即请小姐下榻。就是巡按偶然上来与夫人闲话,亦不相碍。 当下柳夫人说明原委,乐得巡按如获异宝,忙着出来告诉众人。众人亦皆大悦。 玉堂与四义叙了一回话,也同到公孙策处聚谈。到二鼓时候,巡按要与玉堂同榻抵足谈心,拉着手到书房去了。展昭说:“探事人回,王府虽无动静,但彼处诡计极多,不可不防。盟书、印信,千万不可大意。今夜我们要格外小心,分班照应,以免疏虞。”众人都喜欢的忘了疲乏,果然轮流的察看一夜。不知夜间有无变故,下回分解。 第五回 颜巡按拜表请除奸 庞太师泄机私报信 话说巡按府畅聚了一日,夜间无事,公孙策已将奏稿办妥。 次日,巡按同玉堂起来,都说不早了,忙忙的收拾完毕,请进众人,取出盟书,展开绣龙黄绫包袱,盟书是个黄绢册页,上面写着“风云际会”四个篆字。揭开一看,前后盖着私雕宝玺,一行行都是伪官名姓: 开国元勋军师通天狐魏明公 四镇元帅:君山飞叉太保钟雄西梁山铜头方相尤冲马窟山无敌将军杨烈百丈山铁臂哪吒吕武 五虎将军:飞天狻猊郑天雄金毛狮子钱猛金钱豹子冯威独角兽周霸三眼犼褚大勇 八骁将:插翅夜叉刘鹏开道神牛超穿山甲侯飞虎瘦脸狼侯飞豹赛灵官皮象龙九头鸟寇灵大力鬼王匡一夔醉判官狄熊 前队先锋:金面神蓝骁 水军正都督:分水犀邓舟副都督:闹海狗赖柱 招贤统领:霸王马强太岁马刚 参谋官:小诸葛沈仲元赛陈平贾配谈天口荀谟铁算盘苗恒义 以外王府裨将、各镇头目均有细单。方韶、张华、邓车、申虎等都在裨将数内,不必细表,后面还写着僭称年号、月日。 巡按对众人道:“天下岂有如此强盗皇帝!这襄王愚诞如此,岂能成事。”又看摺稿,叙着翠绡取盟书救玉堂情节,亦颇曲折详尽。还附奏元妃忠谏不从,忧郁而殁,恳恩褒恤,及收伏钟雄的话。 巡按送出众人,自在书室,又构思删改了一回,请玉堂来看,说:“元妃之事,公孙先生原稿还不吃紧,愚兄将他归入正摺。则小姐是奉姑命而行,更觉光明正大,两事合写元家忠孝风范,更有精神。贤弟以为何如?”玉堂称是。巡按道:“我意欲交给嫂嫂,再请小姐斟酌斟酌。你昨日要见嫂姨,嫂嫂因吾弟之事,日夜忧心,也想见见贤弟,就同进去罢。”于是玉堂随着巡按同至上房。无非玉堂谢姨嫂昨日之劳,夫人问玉堂数月之厄,无庸细叙。夫人随将撰稿亲自送给翠绡阅看。小姐见叙元妃之事十分恳至,且补了姑命一层,更泯嫌疑,心中深感巡按细心周到。当下向夫人称谢,并说:“盟书一节似乎不值铺排,还要请大人删削几句。” 夫人应了,将稿送还巡按,并传翠绡之语。巡按笑道:“要加几句使得,要删几句怕不能遵命了。”笑着同玉堂出去,随将定稿发交公孙策,密缮元妃诗稿,送还翠绡。盟书收在卧室,写一副本留备,严拿逆党。巡按想事体重大,恐由驿或有疏虞,便要屈展南侠一行。展昭一口应允,要请韩彰同去为助。 展、韩二人悄悄收拾兵器行李马匹,扮作客商入京。到了次日,摺已写就,连盟书都包裹了,巡按换上公服拜摺,却先拣几件例奏事件,发交驿递,以掩外间耳目,才将密摺递与展、韩,并附上包相密启。 二人辞了巡按及众侠义,带着伴当,绕道出城。一路饥餐渴饮,格外小心,且喜到京无事。于时已交冬月之杪,二人先去见了包公。 包公拆信一看,惊喜交集,传进展、韩二人,问了详细,说道:“颜学士办理此事,甚是机警老到。你们摺件都交给我,待我替他面递,方免精泄。二位辛苦,且去安歇,明日听信便了。” 次日包公入朝,先递了一个密奏,要在便殿面陈机务。天子知有要事,就在隆儒殿召见包公。包公才将颜昚敏之奏取出,恭呈御览。天子反复一观,圣心震怒,说:“襄王乃朕之叔父,向加优礼,屡次案情发觉,朕念骨肉至亲,疑为奸人托名卸罪,不忍诘问,恐伤襄王之心,不料竟如此胡为!觊觎大宝,弃祖宗一本于不顾,此皆朕不德所致。今谋逆已有实据,党羽四布,恐颜昚敏、金辉两个文官办不下来。朕意文彦博克贝州有功,狄青平侬智高,探通兵法,或派他二人为经略,前往征剿。包卿之意以为何如?”包公奏道:“襄王逆谋,尚未发觉,如派文彦博、狄青前往,调发京营,会合各路人马,必須两三个月,旨意一经明发,襄王得了风声,先行起事,据了荆、襄,害了颜昚敏、金辉,转如火之燎原,不可收拾。臣询展昭、韩彰,似襄王处尚未知盟书被获。颜昚敏虽是文臣,办事甚为稳细,且喜众侠义均在襄阳,莫若下一道密旨,准颜昚敏节制京西路州军人马,疾速调度,将襄王拿解进京,似不必过于张皇。并且襄王能俯首就缚,尚可援议亲之例,予以不死,上副主上仁孝敬睦圣心。臣意如此,尚求宸衷内断。”天子听了,连说:“卿真面面想到,便是如此办理。”又问到元守正家世,包公奏道:“元守正居官清慎,先朝称其守道不阿,此陛下所深知者。其于谦人亦学问优长,旷淡高洁,可惜竟无子嗣。不意有此贤女,深明大义,真不愧世臣贻训也!” 天子遂与包公定议,降了一道密旨:“颜昚敏着节制京西路各州郡人马,随宜调遣。襄王爵招纳亡命,谋为不軌,革去王爵,即着颜昚敏拿解来京治罪,并严缉逆党,毋令漏网。钟雄畏罪自新,俟立功后再行奏闻。”又在摺尾批了数行宸翰是:“逆案盟书留中。元妃规谏不从,确有证据,俟案结再行褒恤。元翠绡按其父元谦品级给予月俸,由襄阳给发,并赏宫锦十端,内制玉柄佩刀一口,事定由官护送来京。”等语。 次日,又令包公带领展昭、韩彰在便殿觐见,详问襄王谋逆情形,及云翠绡救出白玉堂取获盟书的大概。二人一一奏明。天子略加奖勉,又令传谕颜昚敏妥为办理,毋令滋蔓。 二人退出朝门,回到相府,王、马,张、赵定要杯酒叙旧。展、韩因钦限紧迫,即刻候了包公回书,连密旨恩赏收入包内,忙忙的驰驿回去。 谁知包公如此机密,尚有人透了消息,不是别人,便是与包相作对的庞吉老贼。其时庞后已经去世,朝廷立了曹后。庞吉想着:“外有包公,内无庞后,恩宠已衰,眼看死灰不能复燃了。”因廖天成从前曾做过襄王府寮,便勾串上了,许他即位之后仍做丞相。入盟以后,廖天成亡过,庞吉替他又勾串了孙荣一班失职怨望之人。虽通谋未久,却是走的火热。庞吉倚着朝列中尚有余党,内监中亦尚有马朝贤,余党里钩外连,都是些不逞之徒,一念贪图名利,想做佐命元勋,却把朝纲法律丢在脑后。 那日,庞吉闻天子单见包黑,就有些心惊肉跳,又闻襄阳的差官召见,就猜着襄壬之事有些发觉,正忙着托人探信。内监在御前的都是陈林一伙,庞吉那里能结识他?所结交的都非内监中高品。其间有两个差使稍靠近的,一个是御前带刀的太监,名叫鲍仕,一个是尚衣的太监,名叫宋性。这日恰好轮着鲍仕在殿廊侍直,仿佛听见说襄王盟书,说话也听不真,是怎么取来的,便托宋性有意无意的打听,御前近侍也说不明白,就听得包相说要拿襄王治罪。两人慌了,一下值便给庞吉送信。庞吉大惊,深恐盟书上有自己名字,踌躇一回,就忙忙的写一封密书,告知襄王:事已泄漏,巡按得旨便要拿问,不如占个先着。取了五十再银子,命庞福之弟庞禄,骑匹快马;星夜飞奔到王府去送信。并嘱两个太监,随时打听详细。庞禄起身比展、韩早了一天,又是日夜不停,所以他竟比两人先到,险着误了大事。 且说襄王府冬至大宴,上下人等无不尽兴沉酣,直至次日巳牌时分,二胡、傻狗方才醒来,齐说:“今儿可太晚了,地牢内姓白的准要动气。”还估量着元全素来起早,或者面汤早点已经送过。却见门是关着,出来一望,铁门锁尚未开,齐道:“元老爹那里去了?”连忙去厨房叫脸水,带着整容匠回来,开了铁门。二胡下去开门,却见二王阚司尚都睡着,忙叫醒道:“你们是睡死了?” 四人醒来,兀是倦怠,都道:“什么时候了?我们喝的不多,如何醉的失了晓呢?”六个人又悄悄的道:“姓白的也没有叫唤,别是昨儿有了酒,给那两个引上了套儿罢!”彼此一笑,才开门进去,见两歌姬还在地下酣睡,姓白的却没有影儿,吃了一惊,嚷道:“白老爷那里去了?”歌姬才惊醒,披衣揉眼,坐起发怔。王仁、王义便问:“你们把白爷藏在那里?”歌姬立起来,说:“你们把着门,人丢了,怎倒问起我们来?”众人这才四面乱找,哪有踪迹?二胡先出了牢,告诉傻狗,俊狗道:“姓白的准有隐身法儿,藏着吓人,咱们且磕头,一央告准就出来。”二胡道:“休乱讲。”阚司也就上来,便问道:“元老儿呢?”胡千道:“便是他也不见。他素来起得早,别是王爷叫他把姓白的带去问话去了。” 于是众人分头去找元全,也找不着,这才慌了。看园的,打更的,都丛过来诧怪。园丁说:“我园门是一更就关的。”更夫说:“五更头打到这里,房门铁门都关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响动。”又去看看后门,也仍旧紧紧锁着。众人面面相觑,想着这干系不小,只得去回王爷。 王爷因昨夜大醉,也才起来。七人上去一回,襄王大怒,跳起身来便嚷:“快请军师!”魏明公慌慌张张的进来,不等襄王说完,便道:“小臣亲去踏勘再说。”带着七人去了。 襄王正在纳闷,又见管家婆带着宫娥等来回说:“元小姐今早房门不开,因小姐昨夜身体不快,所以奴婢等不敢惊动,这时候叫唤不应,掇进门去,主婢二人均不见了!忙到各官去问,都说没来,故此禀知。”襄王这一惊,比丢白玉堂更急,大叫“怪事!”随即亲自进内去看。进了闺门,只见帐帏虚掩,炉篆犹存,书籍箱笼排列的整整齐齐,不象是有外盗,便问:“飞奴向住何处?”众人说:“他向在小姐屋内套间住。”四面细看,窗壁一无穿撬的痕迹。襄王连声诧异,一回头,见书案上白玉镇纸,底下压了一封书。取来拆封一看,前面劝他改过自新,勿忘姑母遗嘱,后面淡淡的说几句潜身远害的话。又夹一纸,开明元妃所赠衣饰之类,一毫不动。 把个襄王几乎气死:骂道:“这丫头真不受抬举!元家种子都是妍皮裹了痴骨,怪我眼瞎,看错了人!”将信扯得粉碎,掷在火炉内,气轰轰的走了出去。 魏明公也踏勘回来,说:“园内牢中一无破绽,追问众人口供,实系不知情。揣度起来,定是元全那厮勾串放跑了。但这班人都说元全从未与姓白的说过私话,这案真不能断了!”襄王又将翠绡主婢昨夜也逃去的话,告知明公,并说:“定是元全老奴才里外勾通,连他小姐拐跑,不然殿宇深严,两个小小女子,怎生跑得出去?”明公道:“莫非元全通了消息,颜昚敏派人来劫牢?不然,小姐同元全父女怎么出的去?”襄王大怒,不问青红皂白,传令将管家婆及宫娥等,并地牢值班的七人,更夫、园丁,都打了一顿,同两名歌姬,发去监禁。真是无妄之灾!又分派管事人等,前前后后,内内外外的查看一遍,并未遗失一物。通天狐总疑外有救应,亲自到冲霄楼踏勘,也无痕迹。府内翻江倒海的忙了一天,这也算乐极生悲了。 次日,魏明公又遣人到巡按府打听,知白玉堂果然回去,却打听不出元小姐下落。因公孙策办事细密,当晚便将署内羊、杜二公祠的道士与老君庙的老道对调。王府中人无从踹着实信。明公查问巡按处已回却官船,便止住水军将领,无庸在江上拦截。并计算玉堂此去,巡按必不能安静,就派了几名将领到武汉一带察看地形,及官兵强弱,并可招徠豪杰,一同起义。 襄王是现现成戍的一个继妃被他走了,还不死心,又派两个亲信到金陵查问。小姐既为柳夫人留住,巡按也派人替他送回家信,嘱咐元成小心守墓。却是王府人到的早一步,巡按府人到的晚一步,所以元成茫然不知,反向王府亲信追问情由。亲信无法,左邻右舍一问,都说未回,止好回去销差。 那知亲信尚未回到襄阳,庞禄已经赶到,管门的问他来历,庞禄说太师有机密要信,非见王爷不能交。管门的见他来的慌张,说的郑重,忙即去回襄王。襄王正在内殿与军师闲话,便叫传来人进见,庞禄进来,磕头毕,急急的从怀内掏出书函呈上,便退到外间。王爷见封上有个“密’字,重封叠裹,就知道这事不小。抖开信一看,方知盟书已经盗去,天子准了顏昚敏的参奏,即日派兵拿问。究是未经过大事的人,不觉面如土色,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方把信给军师一瞧,说道:“你看!” 魏明公看王爷神色惊慌,也猜着几分是密谋发觉,却不料到盟书盗去,将信看罢,定一定神,便请将庞禄传入,细究情形。襄王便叫明公邀庞禄问话,自己不得主意,躺在榻上发怔。良久,明公进来道:“我巳问明,且开发了庞禄再说。”随即赏了百金,不写回信,请太师遇有机密,随时来报。庞禄谢赏,匆匆自去。 明公便与襄王同上冲霄楼,看个水落石出。到了楼上,见盟书匣子好好悬着。命人盘到梁间,将消息一抽,剑已丢了,明公大叫“怪哉!”摘下匣子,中已空空!襄王一言不发,目瞪口呆,把空匣子望地下一掷,回顾明公,道:“军师前次不是踏勘过的?如何竟尔遗失!”明公性善遮饰,便道:“小臣当日是亲自取下匣来,明明盟书在内,这定是有高手贼随后取去的。看窗棂以内,尘土一点不动,此人本领非凡,决非白玉堂所能也。” 于是下了高楼,同至密室,王爷呆呆的问:“军师此事如何办理?”明公道:“小臣问明庞禄,他出都在颜昚敏差官之先,沿遍未见差官越过,此真天助千岁成功。这庞太师是个老成,信上明明写着请王爷先行下手,正与小臣主见不谋而合。颜昚敏自白玉堂逃回后,一无举动,明是候旨。便旨意到了,叫他调兵,三五日亦不能调齐。总镇是个无用之人,府县都是书生,就仗着几个侠义,难道我府内这班将士抵他不过?事不宜迟,就此调集丁壮,打他个措手不及,未始非好机会。”襄王被军师一说,又觉气壮,便道:“军师作速料理。” 襄王城外有四十八家庄户,每庄招集无赖亡命一二百人不等,约有万余人,都精悍敢死,比官兵强壮十倍。明公未虑胜,先虑败,将府内宝器辎重,分水陆运往各庄。嫔御人等,也改妆从水门出去。都是本府粮船往来,真个人不知鬼不觉,三日之内,细软都已运出水陆各门。饶你查得严紧,七长八短的汉子,或扮乞丐,或扮客商,或扮九流三教,或扮乡村人户入城,也混进了千余人。城门是总管管理锁钥,那班管门的都是照例当差,稽查如何周到,无怪其然。 那时仓卒起事,五虎中是周霸、褚大勇,八骁中是皮象龙,都出外招徠亡命以作党羽,未在左近。明公就在密室中斟酌布置,先差一个亲信,赍了令旨,命西梁山尤冲攻打宜城。又令在庄中驻扎之虎将钱猛、骁将狄熊、侯飞虎、侯飞豹各带裨将,调集各庄人马,分围四门。各门均潜伏勇士,预备斩锁犯关,接引外军。水军邓舟、赖柱整顿船只,由襄河上来接应。襄王自带二虎郑天雄、冯成,四骁牛超、刘鹏、寇灵、匡一夔,带着千余人,去打巡按府。 留下裨将等及值日护卫,约五六百人,把守王府。都于本日三更动手。魏明公带着谋士沈仲元等,都去城外调度接应。 临行,明公对襄王道:“此举胜则据襄阳,败则走宜城,万无一失,请王爷放胆做去。”布置巳定,专等时候。这里巡按府自从展、韩去后,颜昚敏怕的有事,便借防范群盗为名,请总兵操练人马。那总兵程效忠是从资格上推升的,到襄不久,年近六旬,武艺是平常的,性格则庸懦的,还加上人地生疏,虽是巡按面谕札催,止不过虚应故事。巡按焦急,知金辉忠实可靠,汤梦兰也甚稳当,便与府县密密定议,把襄阳所属各县,暗暗的调了千余步兵到城。无奈宋时兵制,大半罢软,充数的居多,与襄镇之兵,算是一样官派。汤知县却把衙中马步都头,及手下士兵捕役,挑得整整齐齐。幸喜襄阳城垣有名的坚固高大,太守去踏勘了几回,密密的预备了许多防守器具存在府库,到也不慌不忙,办得有了头绪。 北侠与沙龙商议:“不久必有战争,方山孤悬城外,难以照应。智贤弟这计策尚不妥帖,况且百丈山现有贼党,这里一拿襄王,那吕武必不肯坐视,难保不来攻城。方山是他必由之道,万一被扰,如何对得住钟贤弟。不如大家迁入城内,我们人少,女将们也用得着,趁此替艾虎完了姻,彼此省得回避。”沙龙之意,不愿草草,无奈金辉也想凤仙姊妹来帮着保护衙署,便也赞成其事。沙龙应允,回到方山与甘妈妈料理。柳青也去帮忙,还助了甘家婚费。到了吉期,北侠带着艾虎成札,自然是先娶凤仙,后纳玉兰,不必细表。 过了三朝,北侠、柳青回到巡按府,金太守也在署中收什房屋,把沙、艾、凤、兰、秋葵、甘妈妈都接来,保护衙署。沙、欧两人早在府署后身,托府里借了一处宽大的住宅,也将姜夫人及子女接进城来,桌椅家具也算十分周全,一面通知钟雄,一面叫武伯南当心伺候,如有短少的,可到巡按府太守两处来要。其静密安稳,不减方山,且喜无人知觉。 巡按将公事略略布置,稍觉放心。却因玉堂坠网,是个惊弓之鸟,每每独自踌躇,想:“他是个好胜脾气,请事抢先,无人劝得他住。他们侠义行藏,所干之事,都是性命呼吸的事,指日旨意回来,一定是叫我拿解襄王,他没有不第一个出头的,又不便叫他不去,设再有疏虞,如何是好?虽此番出险后,细细体察,似乎心高气傲处比从前好些,然拿襄王是一桩大事,我也愿他立个首功。众侠义本领不相上下,那时节谁是能帮助他的呢?”左思右想,算着元小姐与他有救命之恩,他又极佩服小姐的剑术,德容工貌是不用说的了,就看着无意赠剑一事,竟是天缘,莫如我夫妇从中作成。若二人在署完姻,以后上阵行兵,倒是他一个好帮手。便与柳夫人密密商议,常把话探小姐口气,但提到婚姻上,小姐便说:“父母去世,我已勘破尘缘,俟为父母立嗣后,便找师父入山修道。”语甚坚确,柳夫人竟不使出口,回复了巡按。巡按皱眉,未敢孟浪,只得因循下去。 接着人报丁兆兰来到。原来展昭出京时,便送眷回茉花村。丁母知襄王有事,已欲令大爷前去,兆兰不肯。随后兆蕙信来,说玉堂坠网,襄王声势甚大,不日便有故事,巡按留他相助,不能回乡的话,丁母便对兆兰道:“汝父为国宣劳,教成你等武艺,原要你等显亲扬名,成一番事业,振起家声。从前捉拿花蝴蝶,事不干已,我所以拦阻你们。襄阳事大,非去一恶棍可比,你可以前往帮着你兄弟、妹夫,彼此也有个照应,庶不负汝父期望。我年尚未衰,有两个媳妇及妹子侍奉。况近年两房都添了孙孙,你妹也得了外甥,你就去,我这里很不寂寞,休得违我之命!” 大爷听母亲说出一番大道理来,焉敢不遵?且见众侠义都在襄阳聚会,也愿去立个名儿。退下来,叫人到城内约他内兄陆致怡到村,双侠所娶乃陆氏双生姊妹,致怡系世代名门,家道小康,是个饱学秀才,不求仕进。兆兰兄弟每出游览,便托他照料家事,此番仍旧请他管理。遂收拾行李,选了两个家人同去,并在箧中检出一柄古刀,也是老总管遗留下来的,虽然不及湛卢,也是战场上数得着的利器。别了母妻及妹,趱行来到襄州,径找二爷。 兆蕙忙与众人迎接出来说:“真是万想不到的!”兆兰说明母命,二爷站着敬听,众人无不佩服。大爷见了玉堂,愕然动问,众人说明緣故,甚是欣快,才知展昭已与韩彰递折入都。便约玉堂、兆蕙引他同见巡按。玉堂替述了来意,巡按称赞将门家教,非比寻常,当晚具酒洗尘。 不过数日,展、韩已回,巡按接了旨,便道:“日来探事的说这两日王府的人出入颇乱,怕因失了盟书,定期起事,亦未可知。我得了旨,便可约总管府县商量。”一面令公孙策速办文书,调各处人马,须臾文武均到,谈了许久始散。文书办齐,赶即发驿,忙到傍晚,方才备些酒莱,请众侠义小酌,替展,韩接风。饮至半酣,门上来回说:“有个老者求见蒋四爷,说有要话面回。”要知来者是谁,下回分解。 第六回 襄阳王夜攻巡按府 元翠绡火烧冲霄楼 话说蒋平正与众人聚饮,听见有人来报机密,命将那人带到自己房中,一看却是雷振,面带慌张,不及行礼,便道:“恩公,不好了!王府今夜要来打巡按衙门,抢城池,听得有数万人马,里应外合。”一面说,一面喘。蒋平大惊,忙说:“你且坐下歇歇。”雷振定了一定,蒋平也不等他喘息完了,问道:“你令郎为何不早来通信?”雷振喘的说不出来,吃了一口水,才道:“前两日我儿子见府中出入的人太杂,料是有事,无奈机密的很,打听不着准信,自己偏又当直,不能出来。好容易带了一个口信,叫小老儿进府。小老儿今早方进了府,从午刻候到平西,央了几个人,才把儿子找出。可怜儿子已派定守府,悄悄的对我说了一遍。我还要问时,里面就叫他进去了。我几乎被门上扣留不放,幸是进出的人乱糟糟的,我才混出府门,一气跑到这里。愚公呵!事不宜迟,快些想法子去罢。”蒋平道:“如此你不能出城了,且住在我屋内,我去回巡按,叫他们备饭与你吃。”一面说着,一面出来回明巡按。 巡按这一惊不小,忙问众人作何准备,展、韩二人更是诧怪,说:“我们是人不卸衣,马不卸鞍的赶回,怎的倒被他占了先着!”公孙策道:“午间已见过总管,此时可速即传令,叫他派兵上城要紧。只要城外的人马闯不进城,城内贼党料来不致太多。就请众弟兄把净因寺演武场人马调齐,分守衙署,相持至天明时候,他必退走,那时再设法拿他。”展昭道:“我看那总管是老迈疲软,怕不可靠。城外百丈山那股贼兵必然猛攻,万一被他攻破城池,这就槽了,一个衙门那里坚守得住?依展昭的愚见,分几位兄弟帮着守城,断他内外接应。这里分兵到街口截住,不准他近署来攻,倒还较守署扼要。”北侠说:“我们人少,又顾城门,又顾衙署,有一处疏虞便坏了大局。不如用围赵救韩之计,就现在兵力,先去围他王府,把守城的事传绐府县金太守办理,守具已颇齐备,还有沙、艾相帮,一夜工夫,料想不至失事。”众人都说:“事不宜迟,快些办理。”巡按便差人去通知文武,就叫蒋平探王府动静。 这里白玉堂第一个抢先要去攻王府,巡按拦他不住,议定南、北侠、丁兆蕙与玉堂先行,相机跳入府内,接应外军。丁兆兰、卢方、韩彰、蒋平传齐队伍,带三百人前去攻打王府,徐庆、柳青带百余人守署。 布置略定,蒋平已踉踉跄跄进来,说:“了不得了!王府已齐了队,我在高处一望,大约一二千人马。快去抢险要守住再说!” 玉堂道:“我们还是去打王府,丁大哥同大哥、二哥、四哥截住他。等王府攻破,我们回来,两面夹攻,不得劲么?”说着就要撺上房去。蒋平一把扯住,说:“我在道上想着,要攻王府,为什么不请元小姐去?他的技艺既高,路径又熟,同去必更妥当。”巡按忙道:“我真吓糊涂了,怎么忘了元小姐。”便叫雨墨速速进内通知。雨墨自五爷回来后,磨着五爷,教了他几路枪棒,早扎扮俐落,手上拿把短刀,站在巡按面前。听这话,忙把刀插入鞘内,进去禀知夫人。 夫人正与翠绡闲话,听雨墨说了半截,已是颤得说不出话来。翠绡一面听话,一面看雨墨扎扮的样儿,暗暗发笑,便道:“你请众位爷们先行,我随后就到。还说我的意思,众寡相悬,耽阁时候,莫如火攻,请众位带些火具前往。”说毕,就同飞奴回房,换了衣靠出来。雨墨早已出去,夫人还怔怔的坐着。见翠绡要行,便扯住不放,却是说不出话来。翠绡指着飞奴道:“留他在此保护姊姊,万无一失。我去去就来,姊姊不必害怕。”看一班媪婢忙忙的闭住宅门,聚在一处发抖,小姐一笑,推开夫人的手,一瞥眼已是不见。 雨墨飞奔出去,把小姐的话回明巡按,众人都说好计。展、欧、丁、白四人忙忙的取些引火之具出来。卢方又悄悄嘱咐三侠照应玉堂,三侠答应着,急与玉堂飞出衙署,直奔大街。路上已见襄王大队蜂拥而来,好在四人是在屋上,连纵带撺,毫无耽搁。 到了王府左近,只见冲霄楼上三五道白烟,透出火光,四人大喜,忙急撺上围墙,越到木城,见小姐立在木城之上,那火势已渐延开,王府人声鼎沸。三侠对玉堂道:“你看小姐,真是飞仙,我们如何赶得上?真令须眉愧死!”四人急将引火之物扔上木城,从城上一齐跃下,大呼:“奉旨擒拿奸王!降者免死!” 王府的人见火起,都已心慌,正忙传人救火。夹着空中飞下四人,登时大乱,被众英雄连砍翻几员裨将,抢到正殿,又放起火来,北风甚大,风助火势,火逞风威,登时把王府烧成一片火山,比上元放灯还觉热闹。玉堂新试莫邪剑,犀利无前,甚觉得意,与三侠真如猛虎出林,谁能抵挡!将弁从人等,看势头不好,也有从旁门走的,也有逃不了死在火里的,也有弃了兵刃跪求饶命的。 雷英见火起,知道巡按府有兵将前来,就约了他几个心腹伙伴,迎着四人高叫:“小人雷英在此引道。”展昭等都说:“来的甚好,快引我们去搜襄王的文卷。”雷英尚未答言,翠绡在高处叫道:“王府眷属文卷都已搬移,我早查过了,诸位速速折回,夹攻襄王人马要紧!”四人听说,翻身又杀将出来。 到了门口,四人提了刀剑,回头一望,火势十分浩大,照得天都红了。那冲霄楼机器劼劼刮刮,四面爆开,愈烧愈猛。北侠问雷英道:“我们迎上去,不知襄王是分几路攻巡按府?”雷英道:“王爷带了郑天雄、匡一夔是中路,冯威、牛超是东路,刘鹏、寇灵是西路。一路都有四五百人。”丁兆蕙道:“擒贼擒王,我们从中路迎上去。”白玉堂附耳向雷英说了几句,并向他各伙伴道:“你们同雷堂官速去办事,巡按必有重赏。”雷英见火林中逸出骡马,便与伙伴牵了几匹过来,分头去了。四位英雄穿出大街,跳上人家屋脊,看襄王兵势。 原来襄王三路人马直奔巡按衙门,恰好丁、卢、韩、蒋四人队伍也出了府门,走不多路,蒋平跳在一座牌坊上一望,远远的望见旌旗招展,刀仗鲜明,火把灯笼照耀满街,如三枝火龙一般直冲过来,急忙跳下,说:“不好!他是三路杀来,我们截住一路,那两路抄过去围了府,三哥同柳贤弟也支持不住。我们分三路罢。”韩彰说:“有理。”忙带百余人径奔东路,蒋平带百余人径奔西路,卢方说:“二弟四弟各当一路,怕有疏失。”忙叫兵丁飞马回署,请徐爷、柳爷分道接应,署中留着史云等也够了。丁兆兰道:“大哥,这个巷口很得地势,我们就堵在这里。他进巷子,止能一人一骑,施展不开,我们好设法阻挡。”卢方道:“我也正想如此。” 两人忙把队伍摆开,强弩在前,长枪伏后,预备停当,襄王大队已来。当头一员好汉“飞天狻猊”郑天雄,拍马舞刀,冲杀而前。这郑天雄是湖南岳州人氏,身长一丈,手持一柄大砍刀,重六十余斤,武艺为五虎之冠。襄王慕他之名,由尤冲聘请来府的。天雄的马正要驰出巷口,卢方大喝一声:“贼人慢走,你卢大爷在此候着你呢!”一朴刀砍将过来,天雄急举刀相迎。丁兆兰便叫:“放箭!”箭如飞蝗一般,天雄左右兵丁也有受伤的。飞天狻猊却不理会,左一刀,右一刀,只顾直取卢方。 丁兆兰看来将面如黑炭,相貌狰狞,黑盔黑甲,骑着一匹乌骓,就象画的元坛一般,卢方刀法渐渐有些支持不住,暗想:“我去助战,也怕赢不得。”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仗着手脚灵便,一纵身已上了民房,大叫:“大哥,我在空中助你!”顺手拾起几片瓦,对郑天雄打将下来,郑天雄动也不动。兆兰说:“这人难道是铁铸的?”定睛一望,后面小队弓刀拥着曲柄黄伞,襄王在马上指挥。兆兰便从屋上跳将下来,一刀将黄伞砍倒,大喝:“奸王休走!”直奔襄王马前。襄王慌的倒退,左右大叫:“救驾!”天雄听得后面扰乱,只得拍马折回。丁兆兰砍翻一二个裨将,禁不住保驾人多,一时冲不过去。看见天雄折回,他已跳上屋去。 其时前面阵脚已被弓箭手射住,卢方因众寡不敌,便在巷口支住,并不前进。襄王阵内匡一夔见前面扰乱,从后拍马赶来,与郑天雄护着王爷,来取卢方。丁兆兰是高处看低处,暗处看明处,屋上有的是瓦,随手乱掷,也有掷伤兵士的,也有掷灭火把的。无奈郑天雄本领高强,匡一夔也甚为骁猛,喝令后面军士施放乱箭,阻住丁兆兰。匡一夔舞动浑铁槊,冲将过来,与卢方廝杀。卢方虽则艺精力大,病后尚未复元,又兼与郑天雄支持半晌,已觉疲乏,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丁兆兰在屋上中了一箭,又见卢大哥气喘吁吁,十分着急。抬头一看,南方一片火光,便大叫道:“裹王府火起了,你们还敢前进么!”郑、匡认是军师攻破南门,不但不理会他,一发鼓勇杀来,杀得卢大爷倒提朴刀,败将下去。 郑天雄催动人马,杀出巷来,如潮涌海啸一般。丁兆兰急了,正欲跳下屋脊,只见半空中一道白光,“呵呀!”一声,把个匡一夔倒跌下马来。卢方大惊,一回头,见匡一夔拖在马上,顺手一刀,招呼弓箭手重复站住。 郑天雄诧极,拍马舞刀,正欲杀出,后面发起喊来,又连倒了几员裨将。襄王忙欲查问,有探马飞到,说:“王爷,不好了!府第已焚,军师攻城不能得手,请王爷速奔南门。”接连几匹马,把襄王听的慌乱,抬头一看,火光正是府中,麻杂杂的。听军士喧嚷,都说府中将士十停杀了八停,军师也被守城人截住,又听得那两路人马也被巡按杀退,在马上便打起晃来,大叫:“郑将军快些回马!”军士们不等传令,便都回头,争拥出巷去。郑天雄见王爷折回,军士已无斗志,想着如此孟浪,有退路并无出路,如何是好?即令心腹数人,飞向南门接应军师入城。自己断了后,护着襄王,缓缓而行。丁兆兰与卢方会合,略喘息片刻,招动兵丁,随后尾追。 郑天雄赶上了襄王,嚷道:“王爷还回府么?末将之意,传齐那两路人马,奔南门会合军师为是。”襄王点点头,挨着天雄之马而行。那时首尾不能相顾,后队灯笼火把,半明半灭,七零八落,绕出宽街,却好会着两路头领。 原来两路上冯威、牛超遇着蒋平,刘鹏、寇灵遇着韩彰,相持良久,韩、蒋已是不支,徐、柳二人匆匆赶到,也是勉强遮拦。忽然飞马报来,说:“王爷受伤败退,径出南门,请即回兵救应。”冯威等看来报的都是王府差官,平日熟的,有何疑忌?随叹口气,撤队回来。在马上也不及叙话,合队同行,刚走到街头,欧、展、丁、白劈面迎着,郑天雄正没好气,一马向前,轮起大砍刀夺路。欧阳春忙举刀拦住,这里寇灵抵住玉堂,牛超抵住兆蕙,展昭见北侠战天雄不下,便发出弩箭,从面门射去。箭到处,如中铁石,反把箭激了回来。南侠大惊,拔剑双取天雄。冯威见来将均是劲敌,便提碗灯,就沿街屋放起火来,喝令军士推开墙屋,刺斜里取路。天雄刀法纯熟,逼着南北侠腾挪不开,刚刚战个平手。 元翠绡早从空中飞到,看得亲切,说:“这人是金钟罩工夫,比用槊的十倍利害,何苦如此呆战。”便再取出匕首,喝声:“看剑!”一道寒光,如雪练一般,直射天雄耳门。天雄大吼一声,声未绝口,已从马上栽下。南北侠刀剑并举,取了首级。冯威恰好烧了一条火弄,慌着同诸将拥定襄王,从瓦砾上乱踏乱跑的飞抢而去。牛超一见白光,魂不附体,早已回马飞奔。寇灵被玉堂剑锋逼住,苦想脱身,又被匕首飞起,砍将下来,那时襄王军中知道巡按处有了剑仙,人人胆落,簇拥裹王南行的登时散了一半, 看官,翠绡立在屋頂,那有看不见襄王的?当时一剑枭了奸王,不更省事?却不知小姐开此杀戒,也是为国为家,万不得已。他想着襄王是姑母敌体,他日自有国法,何必我亲加刃于他?所以任其得路远扬,把匕首一招,径自回署。 这街中逆党,被十个英雄前拦后截,又为火势延逼,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染盈衢,于是合队向前追赶,看看已近南门。 原来金太守仅留女将守署,自己同艾虎守北门,汤知县同焦赤、孟杰守西门,沙龙同水军守水门,都监廖充带着四员防御守东门。南门紧要,恰是程总管带着四员防御、八员提辖把守,兵力最厚,魏明公当襄王出队时已调齐人马,分打四门,水军亦逼水门甚急。幸亏四门预备得早,灰瓶石子,纷纷打下,守得有如铁桶。襄王派来夺门的,见王府火起,正自惊讶,兼遇雷英等骤马奔来,说:“王爷已打破巡按府,军师已进北门,令其回府救火。”竟轻轻将一伙壮士吹散。城外攻打许久,见府中火起,又不见门口接应,锐气渐衰。 程总管也照应得乏了,叫防御等当心抵御。自己骑马下城,带着两名提辖,百十兵丁,在城下巡绰,恰好冯威等拥定襄王逃至城边,总管一见,忙即回马,叫提辖抵敌。牛超、刘鹏急了,飞马面前,把两个提辖斩于马下,兵丁四散。总管吓得面如土色,手已呆软,宣花斧抬不起来。正想跳上城去,冯威举起双锤,打得头浆迸出,算是忠则尽命了。 冯威一面叫人放火,截住城上及后面追兵,一面砍开城门,与三骁将保着襄王,一拥而出。魏明公见城门大开,催动人马拥将进来。 城上几个防御提辖闻报总管阵亡,城外金鼓震天,城内火光耀日,慌的没理会处。幸亏十位英雄赶到,拦住截杀。展昭、丁兆蕙抢先一步,见城门已破,飞的跃上城门,喝回军士,把千斤闸放将下来,把那挤进挤出的贼党压成肉泥,这才把城守住。魏明公大怒,喝令架起云梯扒城,众英雄也一齐上来,指点众军士矢石交下。 忙了一阵,天已微明。玉堂在城上,见襄王与军师立马观阵,怒从心起,从新百宝囊内取出石子,觑得亲切,飕的一声,把襄王头盔打下,襄王大惊,回马便走。 明公见城内已有准备,急切不能取胜,军士混战了一夜,已觉疲劳,遂传令收队,退兵五里,在大安镇扎了营寨。那三路也都退下。安营埋锅造饭,除丧了一虎二骁外,裨将护卫兵丁,死亡伤失者不少。 襄王闷闷不悦,与军师商议办法。魏明公道:“昨夜互有損伤,也未曾折了锐气,且休息一日。小臣已飞檄至百丈山,调吕武来此。他那里攻城之具齐备。我们一面轮流攻打,使他昼夜不能安歇,钟雄、杨烈两路足以牵制郢州、光化援兵。一面听宜城捷音,仍是进退自如,何用忧疑。” 不表逆党筹画,且说城中自元小姐回署,巡按知襄王已逃,我军得手,便请小姐坐镇署中,自领龙滔,姚猛及丁壮百十人,各处巡察。先令人到王府救灭余火,冲霄楼及正殿毗连的余房,都已烧成平地,后殿及花园幸未延烧,当令搜寻禁物,却已鞭徙一空。旋报各城解严,襄王斩关而出,现已退屯大安,即会合府县查点,丧亡总管一员、提辖两员,其余官弁兵丁亦折了二三百名,兵民受伤者不计其数。宽街及南门口火已扑灭,焚毁民房大小二三十间,人口亦烧毙十数名。除总镇忠骸由家属具棺成殓、开丧受吊以外,官发恤赏,家自掩埋,不能细述。巡按随令汤知县细细搜查奸细,五城严办保甲。王府余房交官管理,照例详细注册。然后率同太守都监上城巡察,激励慰劳了一番。各城添备防守器具,派定欧阳春、展昭、丁氏兄弟替总管守了南门。卢方、徐庆守了西门,北门加了韩彰,东门加了沙龙、柳青,水关上改派廖充,加了蒋平。 史云、雷英等一干随着蒋平、白玉堂,参见巡按。先谢了丢印之罪,随说明与投城诸人奉白爷密谕,分往各路报信,乱起军心。巡按说:“丢印入水,乃襄王首谋,尔如何违拗?此次报信两功,深堪嘉尚,我当存记,与众人一体有赏。”即派雷英随着知县去搜奸细。 日已向午,玉堂保着巡按才回衙内,用过午膳,约了府县到总管署内祭奠一番。那都监廖充,人甚懦弱,围城之中无从拣调良将,只得叫他暂护总管襄阳兵马印信。好在一切兵机城守,巡按都亲揽本纲,廖充不过挂名看印,也还不敢贻误。 部署小定,巡按回来与金辉、公孙策、白玉堂密商退敌之策,公孙策道:“各路调兵文书发去才一日,止有邓城较近,明后日或可入界,但是兵力单薄,难于夹攻。城内地广兵稀,久持必致疏失,为之奈何?”金辉便说:“且编丁壮帮同守城,以辅兵力之不及。”巡按应允。即送出金大守,迅速办理。 到了傍晚,玉堂带了雨墨,亲赴各城巡绰一番,传巡按的话,教大家分班歇息,用心防守。下得城来,已是灯火满街,各城立起守望局,悬旗击柝,居然整齐严肃。玉堂在马上想道:“这金太守、汤县令也算有才,一日工夫竟能办得如此周匝,回到署中告知巡按放心。” 巡按总觉防守未固,尚自愁眉不展。公孙策道:“昨夜事起仓卒,尚能化险为平,现在城高壕深,守御器械足备,文有金汤,武有诸义侠,支持十日半月,定可无虞。大人倒要宽心定气,方能应变出奇。”玉堂道:“何必待各路兵马,依我说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今晚上我兄弟们再奋勇前去,掩其不备,劫他营寨,包管一举成功。如此死守,岂不折了锐气!”巡按踌躇一回,答道:“贤弟之言甚壮,但众兄弟劳顿了一夜,恐也疲乏,不如歇息几日,待外援大集再议。” 接着做公的凭雷英做眼,搜获了十馀名王府逃匿的余党,又在僻巷中盘获几名面生可疑之奸细。蒋平亦在水门捉住六七名想出辕的贼目,均讯明口供来回。巡按立即正法,以靖根株。四门巡绰的愈加严紧。 第二日,巡按又亲自上城,并出示晓谕民人照常安堵。到了第三日,天色微明,忽然城外炮声震天,襄王又引兵进来。原来百丈山人马已到大安,吕武曾任军官,用兵有法,他在西夏屡攻敌寨,攀高破险,是其长技。当即一马当先,便将土车捱近城濠,就势驾起云梯,五百名短刀手腾踔而上,甚是凶狠。好在城上欧展二丁都是心细手灵的好汉,有的是矢石,悉心防范。那短刀手坠而复上,尽量仰攻,兀自不退。那三门亦复如是。相持到了日中,三侠都急了,便发火箭,烧他云梯。吕武急以水筒救火,一面仍趁乱上城,竟有扒至城边者,被展昭一弩箭射翻。于是一阵乱砍乱搠,攻势才略缓下来。真是严守紧攻,棋逢敌手。四城扰攘,到了天昏月黑,方才退去。 城上各英雄商议,如此株守,殊非胜算,连夜遣精细兵卒,缒下城去,探听敌情,兼通外援消息。无奈城外要隘,均被襄王党羽扼险驻扎。四门缒出十余人,倒折回了七八名,余下的不知死活。众英雄十分焦急。蒋平道:“不如夜间由水关放出几个水军,或者可以绕道出去。”遂同史云选了六名渔户,都是水中工夫纯熟的,到三更后,轻轻开了水门,泅出城去。 魏明公志量坚锐,四门分打合攻,搅得城内不能休歇。这日他又全队专攻南门,却令邓舟、赖柱驾了艨艟大舰来攻水关。 襄阳水军在周世宗时颇有声名,赵家承平百年,却因循废弛,存个虚文,加以程、廖几个官儿养尊处优,如何整顿得起来。所有战船分布襄河,大半被襄王夺去,在水门把守的都是些老弱,比陆军更不济事。蒋平、史云拨了渔户,止得百数十人,那禁得襄王的强兵利舰乘势猛攻?廖充已是遍体生栗,目瞪口呆。幸得蒋四爷十分捷便,令史云下面堵住水关,多用铁鏁木脾碍船之物,助了铁叶水门之势。水军渔户,分守女墙,寂无声息。直等敌船飞近城下,这里发一声喊,火瓶石子同时抛下。登即篙师水手,眯目的眯目,受伤的受伤。如此一连几次,算把他头船抵住不能上驶。 邓舟怒极,把手中令旗一挥,后面飞出划船二三十艇,每艇上水军三五人,左执藤牌,右持短刀,后梢双桨如箭的到了水关,矢石也截他不住。水军到了水关边,扑通通的,一半跳下水去,便来挖门。史云早受四爷之嘱,将缴关掣动。那下面水轮上,都是新安的利刃,挖门的触着刃锋,水中冒了一阵红,便浮起尸首来。邓舟见防守严密,方才鸣金收了划船。蒋平在城上,又一阵火箭射将过去,算把水军截退。南门见水军不能得手,也就罢攻,仍是按日忽分忽合的扰它城守。要知襄阳能否解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用火攻踏雪解重围 扼水险分兵占三县 话说襄王围了襄阳,彼此相持。襄王是个锦绣丛中生长的人,从未受过鞍马的劳顿。那夜杀出城门,受尽惊恐,已是胆落魂飞,才晓得做开基皇帝大是辛苦艰难。况且隆冬天气,坐在那洞房曲室,羊羔美酒,低唱浅斟,还觉得重裘不温,却教他在千军万马中耽惊受怕,纵是貂狐帐幕,侍卫森严,也觉风凄云惨,坐卧都不安稳。勉强的挨了数日,直不耐烦,口中算未叫出苦来,未尝没有点后悔。 这一日恰好尤冲飞报捷音,已经破了宜城,襄王喜动颜色,便与军师商议,要赴宜城养息,安顿宫眷。魏明公道:“王爷在此,将士锐气百倍,襄阳兵力甚薄,必能一鼓而下。若王爷先退示弱,益坚敌人城守之心,倘外援大集,两面夹攻,我们转致吃亏,依小臣愚见,请先拨一军,护了宫眷暂住宜城,大驾小留,看臣破此弹丸,以张威势。”无奈襄王去志已定,便道:“军师在此攻城,孤去安抚宜城,为进取荆州之计,岂非两全?宜城是根本之地,若全交给尤冲,设有疏虞,岂不全无退步了?”众参谋也称王爷计出万全,魏明公拗不过他,当派冯威、钱猛、牛超及谋士裨将,引四千人马护送襄王,前赴宜城。嫔御辎重,尽行随往。吕武也拨了千人,派他小头领盖腾、厉起在后保护。水军全队撤赴襄河,将船只送襄王北渡,即在北岸驻扎,以为后路接应。明公请襄王到城后派尤冲仍回西梁山,以为宜城犄角。 天已正午,吕武等同明公送了王爷起行,明公回营,即传令军士饱餐战饭,自率吕武一军,攻打南门,北有狄熊,东有侯飞虎,西有侯飞豹,照旧攻打,却单单阙了水门。如此接连三昼夜,城中十分危急,却幸百计千方,尚无破绽。 明公愤甚,忽闻得峡州、随州。中庐、南漳、邓城五路兵马陆续到了,心内踌躇,与吕武密议道:“果然应了我话,援兵四集了。不但襄阳不能得,连你那百丈山也不能守。不如将你的大小辎重,由间道送过襄河,却将兵马尽数起来,努力再攻一二次,或先将他的援兵用计破一两路,便之望风瓦解,不敢正视,我军庶可得手。即或不能取胜,水军接应,后路无虞,似已进退自如,无甚疏漏。”吕武道:“小将昨已遣盖、厉二将,将辎重随着王爷过河,军中并无眷属。守寨兵丁已有令,尽数起下,早晚可到。惟据小将愚见,城中防守得法,必有能人。现在援兵四来,恐未可贪功轻进,为肉薄捣坚之计。探得峡州、南漳两路军马,相逼甚近,却都兵精械足,倚险立营,未易袭破。那三路又离我太远,前往劫寨,恐城中出兵接应,转要腹背受敌。依小将愚见,莫若拔军齐退,引他峡州一路赶来,却令侯将军引兵抄他后路。破了峡州一军,各路丧胆,那时或进或退,或分扰他郡县,我军处处都占了先着。未知军师以为何如?”明公之性向来自矜谋画,恶人居上,他却深服吕武老于军事,因以手拍膝,连道:“小可虽非张留侯,将军此策真算得韩信了!可即照此布置起来。” 那知夜间彤云密布,霎时大雪缤纷,到晓雪势更盛,下得各营帐幕如堆了几层棉絮。军士们骡马多有僵冻而毙者,三三五五,相聚怨望。明公暨吕武亲赴各营抚慰,并传令至三营,小心防守,紧防援军。 城中因攻打渐懈,各英雄日夜求退敌之法。所遣探卒陆续回城,知道各路援兵渐集,有的在三十里外,有的在五十里外。峡州一路却遣人缒进城来,通了消息,并知襄王已赶宜城,守军人人胆壮。 这日南北侠与二丁议定,下城来见巡按与白玉堂、公孙策,把军情回明,耍趁夜四出约齐援军劫寨,巡按道:“前者白贤弟已建此策,今外有援军,大可夹击。但魏明公颇有诡计,却须做得机密。”南北侠答应了几个“是”,随即修了五封密书,分道缒出,要随州接应东路,中庐接应西路,邓城接应北路。因南门敌兵最劲,请峡州、南漳夹攻,接应南路。约定次日三更时分。恰好大雪中得了复信,众英雄在城上会台,都说天助成功。 是夜雪势略止,二更后却起了微风,渐渐号空作嘯。巡按同了府县,上城巡阅。大众议定:韩彰、艾虎出北门,蒋平、柳青出东门,卢方、徐庆出西门,均带五百人马,悄悄衔枚前进。南门是丁氏弟兄,带一千人马。南北侠及白玉堂换了衣靠,先赴大寨,觑便接应。 那知明公心地灵变,竟与诸英雄所见略同,他因雪阵弥漫,便与吕武商议,耍趁此场大雪,去破峡州一路。吕武道:“峡州都监任传桂,是从郢州调去的,武艺颇高,不可轻敌。小将带二千人马前往,裨将苗达、陈金同去。”明公等吕武去后,又恐峡州军马精锐,复差裨将石培、林洪开道,各引五百人马,前往接应。自己身边有王府所派亲信护卫屠功、索利,带了飞骑小队扎住。传下军令,叫三军紧守营盘,不准因风雪偷惰。 将及三鼓,展、欧,白三雄,悄悄到了镇上。看那营寨时,左边略近镇市,前面倚着镇前一道小水,做了护营深濠,鹿角严排,梆声递起,雪光中射出灯影。方圆周匝,恍然一座鳌山。暗暗的道:“这通天狐颇有歪才,不可轻敌。”筹度一回,绕过一带树林,穿到营后,就着一枝树上,扑去了雪,望他营内,较为亲切。那灯光疏疏密密,又幻出一天星斗,参差错落,急切无下手处。 渐渐的巡更的喝着号子打到前面去了,三人趁着风声,从树上轻轻下来,捷如飞鸟,跳入营墙,就他柴草堆边暂伏。侧耳一听,有人说话,约摸是几个看守草料的兵丁,掩着帐房在那里喝酒,隙中射出灯光来。玉堂轻轻的从草边影到帐房外面,只听一个说:“这般冷天,没来由要造反,害得我们彻夜僵冻着。”一个又道:“我们轮得着做官么?不如在家种田去好。”又一个道:“吕将军……”玉堂不待听毕,用剑挑开帐房,钻将进去,先砍翻了一个,说声:“嚷便全行杀了!”看时,一张矮几,一壶酒,两碟蔬菜,三个兵丁对饮,两个藉草睡着。那两个见一个砍死,进来一位将官,明晃晃一口宝剑,便都跪求饶命。玉堂问:“你军师现在何处?”二人抖着说:“中间皮帐房,悬八卦旗的便是。”玉堂又问:“粮食火器存在何处?”二人道:“粮食存在镇上粮米行内,火器与攻城的家伙,在这帐房东边,有木栅栏圈住,都用芦席盖着呢。句句都是实话,只求饶了狗命。”玉堂也不回言,举起剑来,砍了两人,那睡的惊醒过来,正要叫喊,也是一剑一个。 出了帐房,北侠道:“熊飞听明火器所在,已去纵火了。”玉堂忙与北侠就草料发起火来。雪中草料,干湿相间,好容易才透出火苗。那巡更的巡将转来,见火光透出,便嚷:“走水!”黑影里北侠过去,横着宝刀一砍,不曾跑了半个。玉堂趁势把靠草场的帐房都给了一把火,从后面腾腾点着。却脱了巡更的号衣,一路嚷着报火,与北侠混进后营。 魏明公因等吕武回信,正擎着一杯酒看兵书哩,人报后面火起,明公不慌不忙的掷了酒杯,出营一望,却是右营火起,毕拨有声。后营草料场也是烟焰弥空,便道:“此必敌人劫寨也!”吩咐前面出五成队,伏在濠边,用长枪弩箭护住阵脚,各营都按兵不动。一面饬右营后营救火,并盘奸细。一面传令狄侯三将,小心在意。正在布置,丁氏弟兄已到,被他守着长濠,乱箭射来,竟不能入。明公仗着一身机警,弹压各蕾,居然哨队不乱。无奈风势过大,火器烧的刮刮拉拉的,火箭火弹坠空而下,中营亦渐渐延烧,那草料更是连烟带火,倒卷将来,镇上居民惊慌夜起,喧阗振地,倒像后路有无数人马冲杀前来。屠功、索利来回军师,如此火势,大营恐不能守。说犹未了,外边连珠炮响,南漳人马又从西面杀来,军令虽严,此时却也约束不住。明公叹了口气,才叫备马。屠、索两将护卫着,将中左两营拔寨速退。正在火把灯笼的夺路,玉堂蓦地从黑暗中追来,大呼:“白玉堂在此,通天狐留下头去!”屠功急举刀相迎,被玉堂一剑砍于马下。 明公带着人马早已退去,南北侠在火光内连声呐喊,说:“军师已退,军马速速撤回前营。”被他一搅,阵势顿乱。二丁趁势越过壕来,才与南漳军马会合。这南漳防御使白雄,使一柄浑铁槊,甚为勇干。 大家会齐,都说峡州如何失约,可惜魏明公却走了。玉堂、南北侠忙抢了营中战马,骑着同丁兆蕙去追明公。丁兆兰、白雄抄拿余孽,那四骑马统数百兵丁,追将下来。望明公已自去远,众英雄不舍,紧紧追赶。 约及里许,一声炮响,树林中拥出一彪人马,大呼:“石培林、洪开道在此!”展昭举剑,迎住石培林的两柄开山斧。欧阳春举刀,挡住洪开道的三尖两刃刀。玉堂、兆蕙性急,便乘势直抢过来。石、洪见追兵甚猛,豁的一个号子,从树林中便退进去。追不上三里,左边连声号炮,遍地火球,一彪兵着地卷到,展、欧、丁、白大惊,说:“这通天狐真有诡计,何时安下这支伏兵?” 原来是盖、厉两将将百丈山人马尽数起来,恰好将追兵截住。盖腾、厉起知军师已退,不敢恋战,却欺我军人少,徐徐结阵而行,玉堂同三侠道:“彼军欺人太甚,不给他个利害,明公兔脱,从此益藐视我弟兄了!”仗着宝剑,一马当先,杀入贼众队中,有如饿虎攒羊,挡的便死,碰的便亡。三侠横荡而入,贼人发起喊来,厉起断后,急举月牙铲迎住玉堂,洪开道、石培林喘息方定,也随盖腾截住三侠厮杀。那盖、厉、洪、石虽也是吕武的健将,如何敌得众侠义千锤百炼的周身技艺,一面抵挡,一面倒退。 正在难解难分,刺斜里旗幡招展,灯火通明,峡州人马赶到,任传桂手使一柄钩镰枪,带着提辖虞振,拍马舞刀,前来助阵。贼将见官军添了大队,慌的拨回马头,分道狂奔而去,早被展昭一剑将洪开道刺死,玉堂一剑将厉起左臂砍折,跌下坐骑,践为肉泥。四侠义会合峡州大队,向南追去。 正到一小小村堡间,一声号炮,吕武一军挡住去路。吕武左执铁枪,右持钢圈,厉声叫道:“来将休得前进!俺奉军师将令,在此等侯多时了!”欧阳春横着宝刀迎敌,只听吕武后队连珠炮响,八臂哪吒拨马便走,却树林中乱箭如飞蝗的射来。任传桂忙道:“我军且休前进,此中必有诈谋!”说未了,右边鼓角齐鸣,一队火把拥着苗达冲将来;左边鼓角齐鸣,一队火把拥着陈金冲将来。 展昭笑道:“好计!左右不过拦我追兵,黑夜里何必与他斗智,徒损人马。不如扎住,他断不能久持。”众皆称是。相持片刻,后面忽然尘沙大起,玉堂道:“难道还有伏兵?”及至临近,却是石培林被追急了,迷了道路,从旁处又兜将转来,任传桂笑道:“今日敝军失期,待我立个微功自赎。”拍过马来,截住石培林,不消数合,一枪刺死。其时吕武人马三路都已退尽,到村内看时,树木都被砍断,还掘了无数陷坑。月黑风饕,竟不能向前再赶。四侠义道:“彼中不可谓无人,我们重在解围,不如就此回城报捷,并去那三路接应罢。” 原来吕武前来劫寨,任传桂已是移营前进,彼此岔道,竟扑个空。吕武便知有诈,飞骑回来,正遇军师退走,明公与他定了秘计,即以劫寨之兵作为设伏断后之兵,“闲中布子忙中用”,虽烧了两营,伤了三将,却尚不至大败。任传桂拿住洪、石队中降卒,方知备细,与诸侠义叹息不已。 收队回来,镇边营内,残火犹明。所有逃不去的贼兵,杀的杀,障的降,丁兆兰、白雄也算大概安插。天已微明,展、欧、丁、白五人忙领了原来人马,要去接应那三路。任传桂、白雄也就在大安镇安营,听候巡按号令。众侠义回到半途,早有探马来报:三路兵马均已还城。 原来卢方、徐庆到西门时,中庐提辖舒俊巳到。被卢、徐夹攻截杀一阵,侯飞豹夺路走了。卢方、徐庆乘势兜到北门,韩、艾已破了敌寨。狄熊弃军来投侯飞豹,正遇卢方在前迎住。狄熊不能抵御,下马求降,卢方将他捆缚交徐庆押回城去,却与韩、艾要去接应东门。侯飞虎因见大营火起,心内慌张,早巳率队宵遁。途中遇着随州人马,混战一阵,飞的由小道南驰,自然与飞豹会合军师退去。蒋、柳据了空营,收些弃下的米粮器械,轻骑来会北军,恰好相遇,遂同叩北门回去。巡按正在南门楼上,望见大安镇一片火光,情知我军得利。接着丁兆兰先遣人回城报捷,众英雄十分喜悦,比及展、欧、丁、白回城,巡按叫大开城门,在城上摆齐队伍,同府县都监接进城去。文武公议,解了城防。 其时天已大明,日光射着残雪,格外明朗。树头风声已住,天气回和,巡按便传令三路人马,会合峡州、南漳,都由大安镇进扎邓城。提辖叶树勋失约不到,记过罚俸。一面令府县带着差役丁壮,会同护总管抚恤四乡,收捕余贼,并查叛产入官,狄熊审了供词,囚在县牢。 到晚间任传桂等报知魏明公并百丈山盗匪已经退过襄河,襄河北岸却有贼兵把守,现在五路人马从大安镇进扎潼口驿,距贼营相隔二十里,结了五个大营,并将四门收降人众、夺获军粮器械,开了清册呈送。 次日,巡按恐五路将领入城参谒,前敌疏防,同了展、白、二丁亲到各营巡察慰劳。任传桂同了随州防御唐斌、南漳防御白雄、峡州提辖虞振、中庐提辖舒俊、邓城提辖叶树勋,五路共七千人马,分班参谒。巡按说:“军中须有统帅,任都监官位既尊,武略亦好,可统五路人马,”即在军中下了堂札。 任传桂谢过巡按,与丁氏弟兄叙起家世,乃是丁总管部下一员骁将,极为总管赏拔,在陕西立了战功,由郢州防御推升峡州。出境捕盗,所以来得迅速。并且熟于襄樊形势,谈兵亦井井有条,白雄叙起,亦是范仲禹内弟,与众侠义都甚浃洽。 巡按布置已妥,傍晚回城,公孙策已叙出奏稿,将襄王先发,近始解围,并总管阵亡,及宜城失守情形飞奏。并声明“兵力尚单,拟迅即召募进攻”等语。一面计点襄阳兵马,除去伤亡老弱,加上新练渔猎户,约及五千,与五路合计,止万余人。襄王各庄所招人马,已将两万,连百丈、西梁、马窟,几及五万精兵,新虏的丁壮,尚不在内。其谋逆已非一年,所部皆亡命百练之徒,非营泛额兵可比。当即分扎府州各属,再抽调一万五千人马,刻日会齐。 蒋平回巡按道:“襄王水军不少,城中水师疲弱已极,单靠渔户,人数无多,不能得力,就近招募,也是有名无实,将如之何?”丁兆兰道:“不如到陷空岛茉花村招些渔户,倒觉事半功倍。”巡按称是,便令卢、丁赶着专信去调。 蒋平就岛中挑出五个头目,叫何寿、江永、常淮、宗汉、晁海;丁氏弟兄,就村中挑出四个头目,是吴炳、吴楙、倪甲、倪庚,令各选渔户五百人来襄听用。 过了几日,府县下乡回来诉说,村落被贼兵蹂躏不堪,丁壮大半虏去,王府各庄大半逃散。收得米粮不少,因设立粥厂赈抚,人情略定。 雷英已参了巡按旗牌,下乡收拾,搬进城来,接他父亲出署,巡按念其报信之功,赏银百两,安家城中,暂且按兵,却令任传桂不时探敌人消息。 那魏明公、吕武那夜败退之后,在襄河北岸小歇,会合二侯败残兵将。明公且惭且愤,想设法振振兵威,便对诸将道:“大王不用吾言,麇聚宜城,势威孤注,为今之计,宜密令杨烈弃了山寨,去袭南漳,以报劫寨之耻。我与吕将军去攻郢州,二侯将军借了水师战舰去破潜江,如此首尾钩连,声势较大,襄阳如在笼中矣。”众皆奋跃。 魏吕带了陈、苗、盖、索四将,潜到郢州。郢州地势本是平坦,知州更不知兵,虽以钟雄在近为辞搪塞,巡按不发援兵,却是毫不设备。襄王到了宜城,他仍似承平无事一般。吕武渡过了河,先遣心腹混入城中,三鼓时分,引兵至城下,知州才着忙,请都监议事,都监赶至教场传兵,城内已是火起,登时大乱。吕武抢入城中,知州逃不出去,为乱兵所杀,都监亦巷战而亡。明公密密的搜些珍宝,预备到宜城献功,然后假仁假义,叫吕武出榜安民。 接着二侯报知破了潜江,杨烈也报南漳自白雄去后,城内空虚,已经袭据县城,并分兵四出扰害。明公大喜,派陈苗去守潜江,留下索利与盖腾,助守郢州,自己同二侯回到宜城,将劫寨之过卸与狄熊、屠功诸将,却将分占三县之功,铺张扬厉,禀知襄王。 襄王虽失了两将,却得了三城,明公又进许多珍奇玩物,便大喜起来,连赞军师计略,摆宴庆功。恰好探听元翠绡的亲信也找到宜城,回明小姐并未回籍,冯威在坐,便说:“颜昚敏处有一女子,能飞剑杀人,可见女中亦有豪侠,不知是谁,须要防备。”王府护卫有在围城中选出者,便道:“那夜来府放火的一女子,约莫便是元小姐身段,当时想不起来,但觉有些面善,据冯头领说来莫就是他?”襄王怒极,兀是不信,便道:“这丫头在府两年,软弱的很,元家世代文官,那里传来的剑法?或者另是一人,将来访闻确实,如果是他,孤到金陵必将他祖坟掘了,以泄此愤!”恰好尤冲也预庆宴,便道:“管他是圆的方的,微臣有两个妻子,是同胞姊妹,武艺不在微臣之下。彼军如有女子临阵,包管替王爷拿到,便知真假。”一路混话,才把襄王的气平了,便对明公道:“北岸已如军师所议,褚、周、皮三将回来,就派褚、皮去了,三将尚招有许多勇士,军马作何分派?”明公叫新来勇士去教场比较,以定优劣,又派周霸、牛超去守南岸,并拨水军分布襄河。 于是襄阳一日数惊,都说明公要起兵重来,兼之郢州、南漳、潜江纷纷报至,巡按与金辉、公孙策议定,须待兵力充足,一鼓歼除,暂且听他猖獗。玉堂之意,便要就五路之军,先去破他北岸,巡按不从,玉堂甚是郁郁,若非铜网土牢磨难,几乎要匹马单剑去拚起来了。边日闷坐无聊,忽然想起王府花园未焚,邀着众英雄同去看看地牢,并带着雷英、元全引路,雨墨也要随去。元全进了园,钥匙已失用,锤锤开了铁门。众英雄秉烛而入,果是惨暗异常,加以兼旬无人管扫,便比玉堂在牢时阴冷幽凄。 卢方出来说,“五弟大难不死,我真感激元小姐一辈子,如何才能报答!”徐庆笑道:“要是我穿山鼠,或者穿个窟窿出来,锦毛鼠可没了法子了!”雷英便说:“我在府多年,从未到过这个地方,直到五爷出来,方知底里。从前报了谎信,真是孟浪。”因问元全道:“你们走后,王爷四面查到,也无形迹,究竟五爷怎么同你老出来,又盗去盟书的?我至今还不明白呢。”雨墨嚷道:“你还做细作呢,全不知道!我告诉你罢。”便将小姐盗书之事,指手画脚,说与他听。雷英吐舌称异,引得众人看着雨墨发笑。 玉堂指着梅林道:“离此不过一月余,看梅花开得如此茂盛,虽是园林无主,觉得衰飒萧疏,然以梅花的高品,种在叛逆园中,殊为失所!此番还了他清白面目,也就如我出了土牢一般。”众人感叹一番。玉堂早于来时携了壶榼,就在一个暖阁上摆下,大家围炉而饮。元、雷、雨墨也分些酒莱,就那直宿屋内畅谈,直饮到月上花梢方散。 匆匆过了新年,恰好旨意已到,总管调的是陕西永兴路的总管秦镇圻,展昭、白玉堂升了壮武将军,卢方、徐庆、欧阳春、丁兆兰、兆蕙都赏了四品护卫,蒋平亦改为实授,沙龙、柳青、艾虎都得了六品校尉,余皆依议。 巡按查点陆军二万,都已操练精熟,应用器具也都赶办齐全,恰好秦总管也兼程到任,商定留兵五千守城,遂与众英雄商议出征。龙、姚、焦、盂均派做亲军队长,前营展昭同都监任传桂,左营欧阳春同都监皇甫襄,右营韩彰同都监赫连弼,后营沙龙同都监廖充,卢方、徐庆、白玉堂、柳青、艾虎与参谋公孙策,同护中营。随征的防御六员:邹维、齐公亮、梁冀、郭颜、白雄、唐斌;提辖十二员:舒俊、叶树勋、卫森、滕煜、薛承泰、曹秉钧、谭绍吉、葛衍芬、霍云、杜翰、虞振、罗镛。丁氏弟兄因熟悉水性,同蒋平在水军调度。沙龙去约过钟雄、智化,二人推托不来,却是陈起望的陆鲁郎舅带了眷属并渔户前来,与村岛的九个头目先后到襄。丁、蒋将陆鲁参作偏将,史云、何寿等参作队长,将三千水军数百战舰练得整齐灵变,择了正月下旬吉日,祭旗出征,浩浩荡荡,杀奔襄河而来。要知胜负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拥宜城矫诏抗王师 战襄河同心擒水贼 话说颜巡按统兵出城,到了任传桂营内扎定,恰好任先锋接到襄王檄文,呈上阅看。原来魏明公到了宜城,便劝襄王自立为襄国大王,将宜城升作承天府,并请大封诸将。四镇惟钟雄无功,吕武、尤冲、杨烈均封为侯爵,拜为四镇元帅,四虎拜了大将军,五骁及水军头领都拜了都督,魏明公授为襄国丞相开国公,参谋沈仲元等都授为随军长史。其余均有升赏,兵士大加犒赏,将一坐大庙改作王宫。可怜斗大县城,便像江山一统建都正位的威仪,真是槐国衣冠,不值一笑! 明公深谋狡志,却也百出不穷,一面传令旨,命钟雄去攻监利,先授以南镇元帅之职,俟有功再行升赏,一面遣人去探江陵虚实。那时荆门一带不是襄王旧党,即是畏威惧祸新来乞降的,明公以为得计,都暗暗许了官阶,令他照常安堵,听候指挥。亏他鬼蜮万端,居然一个新正,热热闹闹的,哄得襄王大乐。 明公闻得巡按水陆进军,便拟亲临前敌,襄王觉军师一去,胸中便生惶惑,再三止住。明公亦鉴于大安之败,趁势留城,一面派钱猛,刘鹏引四千人马,扎出城外三十里之大桥,与西梁呼吸相通,并可联络南岸。一面复说襄王道:“大王目下勋望便称尊号,以长废幼,亦是太宗留下的祖制。但疆宇尚未恢广,且为我仇敌无非颜昚敏一党,依小臣愚见,莫如诈称奉了密旨,因颜昚敏结纳亡命,谋为不轨,命本藩密行拿治。先把各路人马按住,进则可据襄樊以图东都,退则可窥江陵以下江南,实为万全之策。” 襄王那有不允从的?矫了密旨,分行各路,并传檄到襄阳一道来。中间解散官军,有生擒颜昚敏及各侠义者,均悬了封侯伯的赏格。巡按见了大笑,对诸将道:“襄王乃愚騃如此,真是掩耳盗铃,聊以自欺而已!” 歇息一日,次晨派任、展前营进发,先去夺他北岸营寨,以挫凶锋。这北岸守将左营是褚大勇,右营是皮象龙,共有五千人马,听得襄阳大军索战,便各引所部人马出营冲击。两阵对圓,任传桂、展昭看那褚大勇,生得虎面刚须,眉中间一个赤瘢,宛如一只竖眼,所以江湖上有“三眼犼”的绰号,手持一柄丈八蛇矛,立马于前。后面皮象龙,金面赤须,金盔金甲,手持竹节鞭,果是“赛”得“灵官”。勒住马,在旗门影里。前面大旗写得“虎翼大将军褚”六个大字,后面一柄是“骁骑前军都督皮”的旗号。任传桂把钩镰枪一摆,拍马到阵前,喝道:“你那襄王,今已废为庶人,尚敢矫传密旨,颠倒黑白,尔等一班无赖,助虐干法,罪皆不赦!本先锋开你一条生路,如果倒戈归顺,尚可贷其一死,倘再抗拒天兵,军锋所至,玉石俱焚,休得后悔!”褚大勇是个盐枭出身,皮象龙游方卖艺,那里懂得大义,一声也不回答,两骑马攒矛舞鞭,便冲将过来。南侠飞马敌住赛灵官,任传桂早与三眼犼交了几合,一边长兵对长兵,矛枪并举,一边短兵对短兵,鞭剑相撞。 大战了两时之久,不分胜负。后面连声炮响,巡按大军已到,各自收兵。褚大勇见皮象龙交战时鞭法有些散乱,回营闷闷不乐。 傍晚邓舟闻得北岸已经开仗,到大勇营中来探彼军强弱,大勇道:“襄阳两将,一个任传桂,与小弟交战,枪法熟娴,却自敌我不过,无奈后路接应已到。皮都督有些不济,只得鸣金收兵。看我明日好歹破他!”邓舟道:“褚兄不要轻敌,彼军闻得有两三万人马,猛将如林,你原武艺了得,同皮都督所带人马,与彼军众寡相悬,虽靠着赤滩之险,是守地而非战地。军师得信,已遣钱将军、刘都督引五千人马前来,两三日便可渡河,叫我拨船接应你。不如耐心苦守,不可轻进。”说毕,到皮营一转,便回水军去防备丁、蒋去了。 褚大勇闻得钱猛、刘鹏将来,心中又惭又愤,想道:“我又不曾失利,军师如此调度,岂非蔑视我么!”便请皮象龙商议,明日定要冲他前营,折其锐气,休待“金毛狮子”来占了头功。皮象龙只得答应。到了次日,褚大勇下令,只留六百人马守营,尽起全队,同皮象龙来打前营。 展昭与任传桂相视而笑,急出迎敌。展昭用剑抵住褚大勇,任传桂却去抵住皮象龙。又并了五六十合,褚大勇盛气已衰,渐渐有些吃力,兀自争持不退。前营一声鼓响,任、展两骑豁的东西落荒而走,褚大勇、皮象龙把鞭梢一指,前去抢营。那营内箭如飞蝗,冲不进去,任、展却又勒住马叫骂,骂得大勇火起,持矛向任传桂追来,任都监且战且走,皮象龙也被展昭引出阵外,两边分头追赶。不及半里,只听炮响连天,卢方、皇甫襄从左边去抄他右营,徐庆、赫连弼从右边去抄他左背。两营都是老弱,登时攻破。褚、皮望见后面尘沙飏起,队伍大乱,慌的回马径奔渡口,任、展拨回马,紧紧相逼,远望见赤滩隘口已经官军立了旗帜,慌不择路,只拣近水处驶去。幸得邓、赖两都督见两军已交,深恐有失,忙遣飞桨快船,游弋接应。褚大勇马快,早已一跃上船,皮象龙背上着了弩箭,几乎坠马,幸是一班败军连扶带扒的,到了舟中,算都逃了性命。五千人马,渡过河的不及四停,其余非死即降。 任、展会合四将,踏平敌营,逼水下寨,然后到巡按处报功。丁、蒋水军也就乘势靠了北岸,水陆相依。蒋平与二丁商议:“明日便轮到水军了,我听雷英说邓舟、赖柱在水中工夫都好,邓舟尤为出色。虽不知他望得远近、伏得时候多少,看来与我弟兄不相上下,末可轻敌。”丁兆兰道:“水面上事,那敢大意?先要风水助劲,我们且喜占了上游,但春令北风却是难遇的。至于入水工夫,我两人去四哥甚远,怕赶不上两贼,只好听四哥调度罢,休要谦逊。”兆蕙道:“我看今夜先去探个虚实何如?”蒋平称是。 于是蒋平带着何寿从水里去,丁兆蕙带着吴楙,倪庚从岸上绕过大营,觅个渔舟去。那时芦芽初长,柳线未齐,没有遮蔽。丁兆蕙黑暗里趁着半湾斜月,荡到中流,把桨轻轻的摇近敌舟,相离有三四丈余,见岸边有些大树,他一跳已到滩边,猱升上树,就他桅上灯影,看邓赖水军,三三五五的泊着,是紧防火攻之法,一望便是行家。这水军正都督邓舟乃是邓车族弟,向不同居,曾经出海做过估客,因折阅本钱,便在江面上为盗,襄王收来重用。便是邓车投奔到此,也是他的引进。手下裨将两员:一名“泥里鳅”鱼直,一名“海螵蛸”解横。副都督赖柱也是洞庭湖一个水贼,因官军捕获的紧,同著“小白鳗”归协、“水虾蟆”毕图投入襄府。归毕便也作为裨将,水底工夫却远不及邓舟,仗着力大身灵,也算一把水军好手。当下行军一切调度全是邓舟作主,舟前排了木栅,开闭有法,栅外安下铁网、拖钩,小船及泅水的,休想近他。 丁兆蕙在树上看得呆了,良久溜下树来,一跃上船。这船稍稍一响,敌军中便喝问:“何处水声?定是来窥探的!”丁兆蕙叫吴楙索性将桨声快快儿重重儿的,却不答话。那船上又问一声,丁二爷学着襄阳话答道:“是渡过北岸将爷们回去的。”听得水军放出舢板来追,丁二爷故意唱起渔歌儿来。残月影中望那舢板追近,喝道:“好大胆的渔船,还不停住!”丁二爷笑道:“逃命时叫我们冒险渡过来,一文钱不给,还想扣船哩!我也做过王府买卖,不曾见这样蛮法。”漫漫的直望北岸戗去。那舢板追了一回,离北岸较近,便折回去了。二爷一笑,弃只渔舟,上岸回去。 蒋平也回了船,说:“他们派十余号快船,直到上游逡巡,休想过去,看来守得严密。”丁二爷也说了一遍,只得从容设法。 次日,邓舟得报,钱、刘兵马闻信仍扎住在宜城,城外褚、皮收集残兵,靠着周、牛营旁,也算立起个小寨,南岸已固。便同赖柱商议要去破北岸水军,赖柱踌躇,邓舟道:“襄河之险,彼已与我共之,不趁今日风平浪静破他。待其先手,我军危矣!”叫赖柱守船,邓舟带了鱼直、解横,拨了数十号快船,去攻北岸。丁、蒋早已得信,说:“我们且到河心迎他。”二丁守船,蒋平也带三五十号战舰,同了陆彬、鲁英、何寿、常淮迎敌,邓舟的船到中流,见北岸师船巳到,他把令旗一挥,各船摆成雁序斜飞阵,自己领了头船来冲。蒋平会家不忙,也将船摆作飞鹏展翼之势迎他。头船到了官军队里,陆、鲁驾着两翼飞桨,抄将过来。邓舟大怒,一面擂鼓,一面把船掉转,变作游鱼戏水阵,从两翼内直抢中军。蒋平立在船首,倒提蛾眉钢刺,喝一声“着!”早把他头船一个长年刺死。邓舟大怒,掉过船来,变作修蛇赴壑,从左翼直卷将去。他的船大而坚,船头一撞,把陆彬所驾之船撞作两截。船中发一声喊,解横一铁篙把陆彬直打下水去。他跳入水中,便想擒拿,幸喜陆彬水上精通,就他一篙,趁势伏在船帮之下,等解横入水,举起破船浆柄来就是一柄,把解横打得发昏,陆彬已跳上别船,飞的射起乱箭,敌船才折将回去。蒋平早变作利剑斩蛇阵法,将他船从中间截靳,裹住厮杀,首尾不能相顾。一个快船被官军冲坏了,舵沉将下去,邓舟在左边得了上风,便叫:“快掷火球!”那球如流星的掷来,蒋平把船一横,飞出藤牌手,将他火球都挡下水中,却叫何寿、常淮去包他尾船。“海螵蛸”看来的势猛,把船折着戗,往下兜回,已出了围。彼此相持许久,休想得半分便宜。北岸撞沉了一船,南军也冲翻了一艇,薄暮各自收军。 次日,蒋平对二丁道:“水面上如此斗法,譬如两虎相争,一死一伤,无甚大利。我意去踹踹形势看,二位紧守水寨,勿去撩他。”随即到了大营,借雷英改装同行。从下游直走出十五六里,遇着一个渔舟从河湾里出来,蒋平问道:“渔翁从何处来?”舟中答道:“我往欧家荡去的。”雷英道:“离此多少路?”渔翁道:“十二三里水路,远些有二十余里。”蒋平忙道:“撑过来,我们趁船去。” 渔翁让两人上船,一面摇橹,一面问道:“二位从上面来,贼已退去否?”蒋平答道:“不曾。”渔翁道:“荡里停了若干商船,想上去的等的不耐煩了。”四爷暗喜。 说话间到了荡口,荡内也有三五百家,大大一个村落,半是掌养鱼为生。自襄王据了襄河,截夺商船,船家得了倌,便都躲在湾内,也有躲在十里外罗家荡内,港汊纷歧,幸未遭劫。蒋平顺着岸行去,看荡内大小船只不少,对雷英道:“计在这里了。”从雷英衣内取出令箭,去传地保,要他雇用商船,说明官雇民价,船有伤损,按价给还。船户被害,量给恤赏。船户初不愿意,保正带些公话,做好做歹,便都乐从。保正又举出罗荡来,两村分头挑选,雇了百余号大小商船,三五十号渔船备用。蒋平留雷英在此,连夜赶回禀明巡按。 次日五鼓,悄悄的派卢方、白玉堂、唐斌、叶树勋,随了右营,移扎欧荡水师。蒋平带着鲁英、何寿、倪甲、倪庚前去,照料所有一切应用之件,就村中采办齐全,专候风色行事。蒋平又觅几个老年舵工渔人,把南岸湾汊曲折也都问明,这边二丁谨守水寨,幸而无事。 到第三日上,恰好春阴黯淡,微微的西北风儿。蒋平遣雷英回营,约定丁兆兰,拨了鲁英、吴炳,领数十快船,开在上游僻处,巡按派徐庆、柳青、白雄、舒俊,向左营预备南渡。二鼓时分,丁兆蕙先带了吴炳、常淮驾十余号战舰,前去诱敌。 邓舟因风势不顺,正恐官军来犯,早派了鱼解在水面游弋。忽见丁兆蕙率舟如飞而至,便折回报知营中。邓舟道:“来者不善,须要防他。”叫赖柱守营,自己驾起蒙冲,同鱼解迎出去了。赖柱忙派头目随着来往送信。舟中灯火辉煌,“闹海狗”取张虎皮交椅,坐在船头上,看那风刮得牙旗直往南打来,叫归协、毕图问道:“天有几更了?风兀自不歇,直要刮一夜呢。”归、毕答道:“将转三鼓,风或者将住了。” 正在候信,岸上人喊马嘶起来,一个人慌慌张张的对船上嚷道:“褚、皮两将军被劫了寨也!”原来周、牛之营正安在水寨之后,褚、皮从北岸逃回,就在迤东土坡上安营,有许多榆槐竹柏遮住,相离半里远近,望不甚真。赖柱大惊,跳在桅上去看,周、牛也都惊起,出营门瞭望。发探去问时,那里马蹄杂踏奔驰,大勇在前,象龙在后,纷纷败兵簇拥将来,周霸说声“不好!”急回营齐队,牛超舞动铁棍来援,大叫:“褚、皮两兄快回马挡住!”那边火把如林,欧阳春等六员将领早冲将来,褚、皮勉强回马支应,当不得左营人強马壮,锐气百倍,如何招架得住,顾不得牛超之令,折转西驰,反把牛超的小队冲动。牛超大怒,拍马上前,想截住欧阳春时,后面一声呐喊,营中火起,韩彰、赫连弼等已从下游到了。周霸队还未齐,忙上马轮动大斧来迎,凭你英雄无敌,一个好汉带着几员罢软裨将,如何当得卢、韩、白、赫四只猛虎,早巳张牙舞爪,趁着火光撺入营中。那边牛超也支不住,回马弃军,随着褚、皮从树林中乱窜,欧阳春等挥军又从东边压下,周霸杀得汗流遍体,气喘吁吁,看营内时,已是一片火光,纵有赖柱派些水军放箭助威,如何济事?说声“罢了!”勒了一勒马,奋勇杀出重围,投南而去。 赖柱见南岸已失,官军队伍逼近水滨,营中火势甚炽,虽是东北风刮不上船,也颇岌岌,一时心慌,便叫归、毕二将快些把靠岸较近的船只开出栅去。这里方在开动,官军中果然火箭射来,逆风却不甚得力。赖柱一想此处有些难靠,就邓将军得胜回来也未必支得住,忙问归毕道:“探事的如何总未回来?”毕图正想答应,一抬头,中流一片火光,被风刮得烟腾腾的,比岸上还红,忙叫道:“水中又起火了,莫是邓都督得胜?”赖柱觉得心跳,忽听水波一响,一只快舟欲拢不拢的,有人叫道:“请赖都督快去接应!邓都督烧了敌船,却被他援军围住了!”归协忙叫他上来,那人道:“我是邓都督差来的,快去:快去!”一面桨飞的去了,接着一连三四只船都是如此说法,赖柱问:“发的探船何在?”有的说不见,有的说被官军裹去了。 凡人不可心乱,乱了便毫无主见。“闹海狗”一念惊惶,便拔开水寨,全队飞往北岸而来。你道那火是谁放的?蒋平在荡口访问,离南岸水寨三五里有个渔湾,藏得十几号船,他渡过右营,将十余船豫装干柴火具,藏在湾内,自己用个渔舟荡在中流,伏下水底,等到邓舟追下丁兆蕙去,他便令二倪推着船,直到波心放火。各船是铁索练住,烧成一堆,十分轰烈,把河面都映红了,赖柱探船,均被他截住,却遣人来诱敌军。 “闹海狗”正行之际,只听后梢船工叫道:“不好,舵挂住了!”赖柱说:“后面不准乱!”舵工拔舵时,那拔得起?水军叫道:“不好,舱中见水了!”赖柱大为诧异,叫归协:“你下去看看,水中难道有奸细么?”归协带了三五个水兵下去,不多时,只听水底说话:“小辈不中用,一碰都没了气,还是姓赖的下来罢!”赖柱吃了一惊,握住刀往下一看,却见自己船已欹侧,晃的站立不住,忙一跳,跳在别船,方才立定,船帮边直立起一个人,欲上不上,赖柱且骇且怒,一刀砍去,扑个空。那人把峨眉刺在骽上一点,咕咚的跌下水来。幸他水性熟溜,用一个鲤鱼掉尾势,翻转身举刀便砍。好蒋平,要引他离开战舰,把两足一登,出去一丈有余。赖柱忙招呼毕图,一同下水拿人,便一个猛子追下蒋平,蒋平只是东闪西掩,引他出了水围。 蒋平是睁开夜眼的,水光中望的分明。赖柱须不时探头出水,早与毕图相失,昏昏的还一味猛进。那上游渡船,鲁英、吴炳,下游渡船,陆彬、何寿,早飞棹夹攻,他水军船中只剩几个小头目,被陆鲁抢去上风,如何支撑得住,烧的烧,沉的沉,逃脱的逃脱,登时四溃。蒋平伏在水底见赖柱将近,一声哨子,渔兵四面兜个大圈,把赖柱圈在中间。四爷远远的只拿刺去拨他,拨的“闹海狗”左闪右闪,奈何的投有气力,毕图赶到,喘着在水中叫道:“都督回去罢,我军溃散了!”赖柱才折转来,奋力刺了几个渔兵,夺路而走。蒋平如何肯舍,踏水直追。赖柱转折了有水里二三里光景,望不见师船,气急力乏,正扬着脑袋在水面上吐沫。蒋平暗笑:“这小子不行了!”打一个水花,直探过去,使用刺去扎他下路。赖柱见波文一动,往下一沉,却未刺着,再举头一望时,前面影影的帆樯,料走不脱,使个金鳌转背势,转过身来狠狠的一刀,搠蒋四爷的中部。蒋平一跃已避过了,却到了赖柱后面,赖柱只得又往东泅去。泅出数十步,又转过身在水中乱扎。蒋平知他不济,把刺轻轻提出水面,猛力的往下一搅,扎在赖柱右腕上,狂叫一声,刀已被浪花打去。蒋平知他失了兵器,想捉个活癞头鼋,一刺点着他肩窝,赖柱泅不了水,半浮起水面来,被四爷用刺在他脚上一扫,赖柱立不稳,倒沉下去,蒋平把刺回给左手,右手去拉住他的右手,任意在水中摇晃,晃得头晕跟花,闭不住气,蒋平把刺插在水中,用手掐他两腮,灌个满饱,直像个水胀的死狗,顺手拖着他腰带,倒提钢刺,踏着水,打个胡哨。四面渔兵拢将来,前面陆、鲁等早已驾船来迎,蒋平把“闹海狗”掷上战船,控去了水,剥去湿衣,将他锁了,扔在后舱,问陆、鲁时,贼船逃往下游的不过两停,余船烧沉之外,降了一半,便叫快分兵接应二丁。 那邓舟是个水盗惯家,他追下丁兆蕙去,见官军不战自退,约莫将近北岸,猛然省悟道:“我中了调虎离山计了!”忙掉过风帆折将回来,鱼解在后,紧防兆蕙来追。忽见中流一堆大火,笑将起来,说:“官军中如此诡诈,欺哄哪个。”一面说,却叫军士一面趱行,那时丁兆蕙见号火已起,贼船折回,早拽起满帆追赶。 丁兆兰送过左营后,便留江永守营,自携吴楙、宗汉、史云、晁海,顺风而南,到半渡泊住,候截邓舟。邓舟因避火船,绕将过来,劈面来只快船,一个人手搭挠钩,叫道:“是邓都督船么?”邓舟忙问:“何事?”那人嚷道:“南岸被劫,赖都督退下去了,请都督快回!”邓舟的船趁着风,钩他不住,邓舟要问时,钩脱了船已平冲过去,那人便跳上船来,矻擦一刀,阜把帆樯砍倒。邓舟大怒,骂道:“混帐王八羔子,敢来此用鬼计!”就着折樯推过去一撞,早把那人撞下河去,头破而亡。这人便是晁梅,要抢头功,死在邓舟手里。那时头船巳无樯竿,被后船直撞上来,邓舟早已跳至后船,恰好丁兆兰船已向前截住,各船也都围裹上来。邓舟不慌不忙,运动两股剑,乘风冲突。丁大爷船是逆风,转难抵挡,鱼解的船却被丁兆蕙的火箭火弹烧得散乱,鱼解跳不过船,便攒入水去。后面吴炳、常淮,前面史云、宗汉,同放火的二倪,也都攒起来,入水争功。 邓舟见后船火发,早把帆往东一偏,横荡出圈,飞也似往南驰去。丁兆兰急了,大叫:“哪里走!”把船直往他船尾撞去,一撞将舵撞折。兆兰便跳上敌船放火,邓舟一跃上蓬来砍兆兰,兆兰早跳下水去。邓舟跃上别船,仍拟开行,丁兆蕙的船已经撞到,无数的挠钩搭住帆索一扯,把他布帆扯破。邓舟急了,拔剑在前挥众乱砍挠钩。吴楙便跳过船,将后稍掌舵的水军砍死,船便荡漾起来。邓舟大怒,跃上蓬頂,见后面乱烘烘的,忙跳下来,奋命砍人。吴楙见来得势猛,纵到二爷船上,被邓舟的剑把几个渔兵都颠下水去,自把着舵冲将出来。丁兆兰早从水中跃上船头,一刀把他桅杆砍下水去。丁兆蕙一跃,也上他船顶来取邓舟。 邓舟看后船断续水军都被砍伤,纵横在地,桅折舵浮,难以招架,恃着水中本领,向二爷虚掩一剑,说:“有能耐的下水来!”用个灵仙踏波法一跃而下,毫无声息。论邓舟工夫,实与“翻江鼠”不相上下,丁氏弟兄却仗着身躯灵便,又两个并一个,胆是壮的,便似双燕掠水,也飞的下来。邓舟早候在那里,见两人下来,水波未定,一剑便向丁兆蕙搠过去。二爷一闪,把水激成一个大圈,若身躯略笨些儿,这一剑便已制命。兆兰见邓舟一剑落空,便回他一刀,二爷也将宝剑刺去。“分水犀”仿佛是个水兽,运掉自如,不但如在平地,借着水势,反倒凶勇起来。二丁竭力腾挪,也苦不能取胜。 那时敌船早已被击被焚,就是扬帆飞回南岸的,也被蒋平截杀水底下。史云、倪庚搠死鱼直,吴炳、常淮捌死解横,那宗汉被船中折桨下来,伤了左足,倪甲却为解横一叉叉死。史、吴、倪、常五员,排齐船只,摆着鱼跃龙门阵来迎二丁。见那边波开浪涌,三个英雄在水里一开一合,一进一退的狠命相扑,知道双侠好胜,不敢拢近,远远的打个圈子。邓舟本领若从前猛斗一阵,尽可得间逃生,他偏要将二丁并却一个,以泄怒气。如今密布罗网,使得胜也走不脱了。兆蕙见各船排近,知官军已是得手,想着如此挨到何时,便打一个水撇,荡出丈余。邓舟疑他力乏,左手剑向兆兰一指,兆兰避过,他却长鲸跋浪,直追下丁兆蕙来,两枝剑如鱼的划水,乱划乱刺。二爷翻身说声:“着!”邓舟疑是暗器,把头一侧,后面大爷一刀暗刺将来,邓舟一回身,又用剑迎住。冷不防兆蕙向前一撺,飕的一剑,把他左腿刺伤,手一松,被大爷轻轻的用刀将左剑拨落。“分水犀”心慌,一阵乱窜,禁不住二丁在前后左右的紧攒,官船上又发起喊来,心内一惊,手足略钝,被大爷一刀中了要害,他急往深处一伏,二爷的剑往下一搠,砍折了右手,登时浮将起来。大爷拉住丝绦,一刀取了首级,与兆蕙踏波,跳上船中。兆蕙道:“邓舟真不弱,我兄弟也都累得乏乏的。” 看天气已将五更,吩咐各船速奔南岸接应蒋平。恰好陆、鲁师船已到,知道赖柱已被生擒,均各大喜。船抵南岸,蒋平相见,就把战船及降获各船泊在邓、赖所立水寨栅内。蒋平、二丁太息倪甲、晁海之亡,忙遣陆彬、鲁英带着何寿、倪庚,率快船数十艇,去觅尸身。一面招集上下游渡船同泊,一面去与左右营会合,到北岸速报捷音,迎军南下。那时两营已扼扎稳固,卢、韩诸人都上船相见。天色微明,陆、鲁等将晁、倪尸骸觅到,买棺掩埋,带回安葬,并从上游曲港中觅得毕图之尸,已为乱军搠死。 到巳午之交,巡按乘坐水师船只过河,又派雷英将两荡船户犒赏,出示晓谕商船蜗行,巡按安下南岸大营,奖励水陆各军。正要进兵索战,只见白雄手持一信,呈上公坐。要知信中所说何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首鼠两端仲元被害 沆瀣一气智化遭擒 话说巡按聚集诸将,商议进兵,只见白雄呈上一书,连忙展阅,乃是南漳绅士连名密信,大概说杨烈率两子杨麒、杨麟,贼将佘常、班贵,喽罗万余人,破了县城。知县殉难,提辖等或阵亡,或逃散,城内外被他虏掠,不堪其苦。士民都不甘心从逆,求巡按早早发兵的话。巡按道:“南漳不是冲要,杨烈自守之贼,论理是先攻宜城,但南漳士民请救甚切,先去了杨烈,免得时时回顾。”便叫白雄引本部人马去作向导,展昭、欧阳春带提辖霍云、杜翰、葛衍芬、谭绍吉,引五千人马,去打南漳不表。 这里丁兆兰代领前营,卢方代领左营,拔队前进,水师往来接应宜、南两路。钱猛等一面固守,一面飞报襄王。 襄王处连得南北两岸及水军的败信,甚是惊慌,当即招了军师同众谋士聚议。魏明公自倚王眷优隆,向来不准众参谋开口的,便道:“敌人所恃劫寨,今钱、褚、周三将军连营兵力甚厚,又与尤元帅互相策应,何足为虑。小臣所悬心者,吕武巳由郢州破了潜江,那监利不过县城,至今未得钟雄军报。现在江陵人回彼处空虚,大可下手,莫若紧催钟雄,如得监利,即分兵来助,如一时不能取胜,即全队拔来去取江陵,从那里出了夏口,顺流而下。江南声势较大,又是个子女玉帛、鱼盐稻米之乡,岂不大有可为!此举小臣十拿九稳,区区宜城不过开基之地,如汉高祖的丰、沛一般,得失胜败,尚是第二义了。况且帝王创业,全靠横冲直撞,也断无株守一县之理的。” 魏明公这话却是高见,但一半是揣摩襄王久有垂涎江南之意,一半也料宜城未必能守,预占地步。那谋士四人,苗恒义因知府蒋完缢死,在陈州站不住,他父亲死后,东流西荡,后来入了襄王之党,一味尖酸刻薄,有何算计!贾配是村学究出身,荀谟是个相士,向来畏惧通天狐,听得襄王赞好,也就随声附和。惟小诸葛沈仲元要显才能,便道:“军师之言诚为远识,但目下兵临城下,也须兼顾并筹。小臣看来,前敌诸将本领虽都高强,但均是勇而无谋,所以屡遭劫察暗算,莫若遣一二谋士去帮助他,似乎有益无损。”襄王深以为然。 魏明公本不喜沈仲元,为他自恃才高,凌藐同辈,时时喜发议论,驳他的回,屡在襄王前谗间仲元。襄王却因仲元善于谀媚,便说用人之际不宜过于苛求,明公更加了醋意。这番仲元说到屡遭劫寨暗算,明公听得刺耳分明,连他大安之败都挖苦在内,更觉拂然,正耍想话挑眼,却见襄王已经称许,便冷笑着,连忙开口道:“果然此说大妙,真不愧小诸葛之称了!就请襄王派仲元去助尤冲,贾配去助钱猛等,苗恒义前赴南漳,荀漠前赴郢州。” 贾、苗、荀三人都怕到营中,起身辞让。仲元明知通天狐之意调他闲处,见三人不愿赴营,便道:“非是小臣揽事,既蒙王爷采小臣之策,小臣愿到钱营察看敌人形势,纵算不得文武全才,设有战争,亦可效一臂之力,报效王爷。”襄王是无可无不可的,正想答应,明公忙道:“沈参谋差矣!西梁山是宜城屏障,钱军犄角,正非大才不可。贾、苟、苗三位参谋都该阅历阅历军事。岂容王爷之令旨已出,任意纷更?”那三人见军师目光轮到身上,都悚惧起来,齐声愿往。仲元自不好硬争了,也只得忍气低头,一同辞出。 明公定了定神,才与襄王斟酌,草了令旨,去召钟雄,就叫他心腹人柴机、郎槿赍往监利,叫他径薄江陵。临行再三嘱咐,细细打听钟军情形。 钟雄自奉了牵掣郢州令旨,只不过虚应故事。及辞了蒋平之召,接着吕武得了郢州,潜江相距较近,襄王又严檄令其举兵进攻监利,钟雄便与智化商议道:“愚兄家属已到襄阳,总以及早归顺方可建功。今襄王来檄甚是严切,我们真个依他去攻监利么?不如杀了来使,引兵恢复了郢州,招降了吕武,以为进身之计,岂不痛快!”智化笑道:“钟兄敢自说得容易!你拿得稳定破郢州么?万一吕武将我军挡住,宜城发了大队到来,谁来相救?那时势绌计穷,巡按处连我归顺一层也未必入奏了。依我的愚见,还是佯攻监利,一面飞报巡按说牵掣吕武,一面飞报襄王说监利城小而坚,猝难得手,却按兵不动,坐观成败,直待有了机会,或是巡按危急,引兵救他,或是襄王势败,乘机杀入,岂非不世奇功,超出诸人之上么?”把个飞叉太保喜的手舞足蹈,连称:“贤弟真是奇才,强过愚兄十倍了。”于是犒了来使,即筹画举兵,均请智化调度。 智化叫水军守住军山,自己同钟雄、姜铠引了马步全军下山,滔滔滚滚,杀奔监利而来。到了监利城下,射书入城,告以已经归顺巡按,来此牵掣敌军,要他供应粮草,军民休得惊慌。那知县闻钟雄反下山来,吓得屁滚尿流,与都监正没摆布,得了来文,无论真假,忙即派人出城犒军,许了月供粮料,一面申报巡按。钟雄才退军三十里驻扎,却是秋毫无犯,彼此相安。奏报襄王,免不得铺张装点,说监利城垣甚为坚固,都监甚为勇猛,一时未能得手,相持许久。 忽然襄王遣了差官,飞檄来催,急如星火,柴机、郎槿得了魏明公的密嘱,更是语言尖利,意态骄矜,钟雄没了主意,请教智化。智化若就此请钟雄拔队而前,趁宜城不防,撞进城去,倒是一个奇功。他偏荷包里彆了一个里应外合的计策,总想以巧胜人,却竟弄巧成拙了。想了一想,对钟雄道:“如去江陵,真是反了,但目下又未便径投巡按,因巡按军事得手,无甚光采,不如兄扬言即赴江陵,却下文书去,说水军径薄江陵,陆军分二千人,命小弟同姜贤弟去宜城助防,显得急公奉上,却暗暗察看动静,或行或止,总要做一番人不能为的事业,方见你我才情。” 钟雄甚为佩服,便对差官说:“监利连次获胜,无奈巴陵救兵来到,又耽延了时日,好歹要破了城,便可水陆并进去取江陵。”当着差官,遣人去军山调水军,料理船只。随即覆了襄王文书,都照智化所说,并重赏柴、郎二人,令其速回。 柴、郎二人从郢州吕武军中过来,沿途打听钟雄并未与监利城中接仗,心已犯疑,又见他营盘距城甚远,住了三日,供给虽丰,却防闲紧密,无论向谁说话,左右人等推三阻四,不甚分明,更窥破一二。当下赍了回文,晓行夜宿。 这日住在店内,忽见进来一人,甚是面熟,郎槿对柴机道:“这不是沈参谋的伴当贺兆么?他来干什么事?”柴机说:“这姓沈的与军师不对,我们且盘他一盘。”便走过去,说:“贺大哥辛苦了!这边坐罢。”那贺兆在途中遇着相识,颇党欢喜,也道:“你二位那里来?”柴郎便留他同住,又叫些酒莱,同他吃喝。贺兆却也精细,无奈有些贲杯,柴、郎两个一边喝着,先将自己差使说了,然后以话套话,问他是沈爷差往何处。贺兆因沈仲元临行再三嘱咐不准泄漏,便含含糊糊说:“我告假回家走走,并非官差。” 二人看他神色可疑,也不再问,贺兆虽留神,禁不住二人苦劝,不觉醉倒,大家收拾睡下,贺兆倒头便已酣睡,郎槿对他包袱弩嘴,柴机轻轻起来,解开一看,止有几件衣服,十来两碎银,并无别物。郎槿翻身在他兜肚的一摸,摸出一封信来。柴机认得几个字,接来灯下一看,是“智兄密启”四个宇,后面有些花押,封裹重重。便悄对郎槿道。‘刚才他言语支吾,这番军师叫我们访查钟雄,姓沈的此封信怕有些蹊跷呢!”郎槿道:“无论是不是我们拿住,去军师那里一报,准有些功劳稿赏呢。”二人甚是高兴,合了一合眼,已近四更,忙着背了文书包袱,竟自去了。临行交代店家算了房饭,说:“我们夥计起来告诉他差使紧要,先去了。” 这里贺兆睡到黎明方起,店家告知二人先走,尚不在意。忙忙收拾包袱,穿好衣服,向兜肚的一摸,信不见了,在炕上乱找一回,也找不着,说声“不好!必是两人偷去,我怎么回见沈爷!”再一想,跟着反叛,耽惊受怕,何苦来呢?有的是盘缠,不如回家去罢,就快快的出店一溜。 如果这贺兆真忠于沈仲元,回去据实一说,也还救了仲元一命,这也是天意使然。那柴、郎二人,不过数日,回到宜城,先投了回文。军师传见,问了备细,二人屏退左右,笑嘻嘻的把偷信的事细回一遍,呈上信来,魏明公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智兄阁下:久欲复书,苦少妥便。曾托艾贤侄转达,弟在此受魏贼之挤,进退两堆。老狐兼疑钟太保,兄处毫无发动,何也?现在屡败兵单,如兄来,诸可面商。倘不应调,请速代定行止。仲元密上。 明公看毕冷笑数声,便道:“你两人很能办事,前去歇歇候赏。”随即袖了书,来见襄王,呈上书信。襄王看了大怒。魏明公道:“沈仲元与方貂去刺金贼,陷了方貂;与邓车去刺颜贼,陷了邓车。小臣屡次说过,邓都督也深恨他,王爷不甚相信。因小臣防范甚严,无从下手,所以前日自荐,想到前敌军中,里钩外联。小臣窥破底里,才安置他在西梁闲处。仗着大王洪福,这番得了凭据,大王如何处置?”襄王道:“孤不料他负心至此!军师意欲如何?”明公冷笑道:“这种人还留得么!据小臣愚见,非正法不足以警众。”襄王应允。明公大喜,出来忙命两个差官传王爷令旨,说:“军师有病,请沈参谋回城商议机密。” 西梁山距城甚近,差官乘马午后便已到山。沈仲元自到尤冲这里,估量那尤冲是个粗莽骄夸之人,谄事魏明公,一心助逆,无从说动。自遣贺兆下山,便日盼回信,坐卧不安。忽然有令旨召他,闻得明公有病,便想:“也是机会。”遂收拾行李,匆匆告别尤冲。次日一早,已经回到宜城,传进便殿,仲元见襄王上坐,明公旁坐,侍卫森严,便觉诧异。正要上前朝谒,明公喝声:“拿下!”沈仲元猝不及防,手无军器,上来十余勇士,将他捆翻。仲元大叫:“小臣何罪?”明公命将他推上殿来,拈着黄须,冷笑道:“你私通颜昚敏,案发了!”仲元仗着他没有证据,向着襄王道:“大王休信!魏明公谗言含血喷人,有何凭据?”明公袖中取出他与智化密书,摇头摆脑,朗诵了一遍。诵毕笑道:“你亲笔供招在此,还赖得过么!” 仲元冷不防被他当心打了一拳,一想事已如此,万难挽救,倒不如痛骂他一顿就死,也留个身后清名,也就呵呵冷笑道:“魏明公,你这好贼!撺掇襄王谋反,都是你一人主意。恨我机事已泄,不能生食尔肉,将来尔总难逃国法!我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就将我剁为肉泥,我们侠义之士断不皱眉的。我死后忠魂烈魄也不能饶你!”魏明公站起来,指着仲元道:“你还敢充侠义么!待我将你反覆无常的罪案层层揭破,也教你死的瞑目!你既是大宋良民,何故去投马强,劝他治死倪继祖?谁不知你首谋?等到陷了马强,你既说王爷谋反不是,你何必到王爷这里?也并不是王爷三徵六聘请你来的。王爷待你如此厚恩,不知图报,反去私通消息,害了方貂、邓车,又去钩了智化,煽惑钟雄,要想谋害大王,作为内应。怪道前日愿赴钱猛营内,天网恢恢,幸亏有我识破你的奸计。你是个宋朝的奸民,马家的罪魁,王爷的逆臣!真是背主家奴,狗彘不如,还敢自居侠义,真有玷‘小诸葛’之名了!我也不暇与你对口。”叫左右:“推出砍了!”仲元被他这一顿骂得气结填胸,话都说不出来,众勇士蜂拥而前,推出殿门。须臾呈上首级,襄王令将他尸身掩埋。 论沈仲元的才能,死的却也可惜。但他既欲弃暗投明,却又徘徊瞻顾,不愿草草过来,后来满口答应智化,总想立点奇功,超出三侠五义之上。谁料魏明公妒贤嫉能,到成了防闲周密,已经孤掌难鸣,还不知几远引,弄得侠义不成侠义,叛党不成叛党。至于劝马强治死倪太守,却是他一生罪案,虽出自明公之口,竟是定论。如此收场,也算上天报应不爽了。 明公请将柴机、郎槿赏了校尉职衔,正在得意,又报钱猛有差官报捷,在外求见。原来钱猛与褚大勇、周霸这番稳扎营盘,十分严密,与巡按大军连战数次,都无胜败。褚、周要去报仇,夜间前往劫寨,反折了些人马,只得听钱猛调度。那钱猛一张黄金色面皮,黄发黄须,真像个金毛狮子,用一柄流墨镋,有万夫莫当之勇,并且心地阴狠,鬼计多端,贾配到军传了令旨,他便与周、褚密议:“王爷如此重文轻武,我们脸上太磨不开了!今日留刘、牛、皮三位守寨,我们一同出马,务要折他几员将官,显显本领,给王爷看看。” 次日,摇旗呐喊,带了六员裨将,四千人马,杀将过来。这边丁兆兰、任传桂、沙龙、艾虎,提辖舒俊、叶树勋、罗镛、虞振一同出阵。两边也不答话,任传桂敌住褚大勇,丁兆兰敌住周霸,沙龙敌住钱猛。六个勇将,六般兵器,一来一往的廝杀,两阵鼓声如雷。酣战了五六十个回合,钱猛使得镋如一条毒蟒盘旋,沙老员外只剩了抵格遮拦,没有还兵之力。艾虎看见,举刀助战,两个战一个,也不过闹个平手。钱猛急切找不出破绽,虚晃一镋,回马便走,沙龙已是气喘吁吁,退回少歇,艾虎向来冒失,拔步追来,追出一箭之远,钱猛将身一扭,喝声“着!”一飞镖从咽喉打来,艾虎一闪,已中右肩,钢刀坠落,倒在地下。丁兆兰瞥见,撇了周霸去救艾虎,早被那边将士将艾虎横拖竖拽,捉了过去。 钱猛一挥镋,军马直冲过来,兆兰迎住厮杀。罗镛拿笔管枪迎住周霸,不及三合,把罗镛劈下马来,取了首级。幸亏左右营两边抄出,混战一场,彼此收军。巡按这边折损人马不少。钱猛等打得胜鼓回营,将囚车囚了艾虎,并罗镛首级同去报功。 明公乐极,对襄王道:“这艾虎即沈仲元书中所谓‘艾贤侄’也,闻得此人乃智化徒弟,且将他囚禁,俟智化到来再说。”一面奖叙钱猛各军,自不待言。 过不几日,智化、姜铠统了二千人马,到城外扎下。智、姜入城,见了襄王,免不得依礼朝谒。襄王早与明公定计,便略问大概,说到军师处商议一切。智、姜出了殿门,便有军师处差人请智爷赴席,冯威等差人请姜铠赴席。智化便骑马径往魏明公处来,只见魏明公迎出二门,满面是笑。智化看明公这副嘴脸,想道:“此等酸寒刻薄样子,也想做开国元勋,真是痴人做梦!”便不把他放在眼里。到了厅上,见筵席已经摆好,礼罢便请入席,只是一宾一主,智化想沈仲元等何不预坐,或是有机密话说? 彼此叙了些仰慕倾佩的套语,明公便动问:“钟元帅招揽英雄,共成大业,现在军中大将共有几人?”智化道:“除了姜统领、沙员外二人,亦少出色的。”明公道:“闻得钟元帅因盗骨,拿了南侠,因招贤,得了北侠及智统辖。统辖文武全才,不能屈在将校班中了,难道南北侠也不算出色么?”智化一想:“这事本是我们疏漏,魏贼眼儿真挑得利害!”便道:“南侠与徐庆被擒有之,我上山时闻已逃脫。北侠并未到山,闻得现在颜昚敏处,想是以讹传讹。”明公一面捋须,一面微笑道:“探事的传说原也不实不尽,据说不但北侠在敌军中,即沙龙也在那边,不是怪事么!”智化心内一惊,知道事情有些泄漏,便支吾道:“那定是颜昚敏处反间计了。天下同姓名的虽多,那得有两个沙龙?”明公道:“沙龙的话却是艾虎说的。谅非捏造。”智化又是一怔,便佯问:“艾虎为何人?”明公道:“智统辖你真当面耍人了!谁不知艾虎是马家馆僮,统辖高徒,有沈参谋是个证见,统辖何故相瞒?”智化被他语语钉住,有些慌乱,便笑道:“就是马家馆僮虎儿呵!我初不晓得他叫艾虎,从前也略教他些拳棒顽耍,事隔多年,久已忘怀。原来沈、艾二人都在王爷麾下,何不请来会会?”嘴里说着,心里却想艾虎如何会与明公见面?此事有些不妙。只听明公笑道:“统辖要会二人不难。沈参谋在西梁山,曾有书寄去,难道未到?艾虎却被我军擒来,王爷要杀他,是我怜他武艺,又是统辖高徒,劝他归顺。他说非见智师父不肯降。今日统辖到此,何不屈尊去那里一走,拿你的口才劝降是有把握的,岂非建个奇功呢?”智化一听艾虎被擒,神色顿变,又被明公话越逼越紧,想着脱身,便淡淡的道:“不料艾虎尚以我言为重,且俟饭罢前往便了。”明公道:“统辖既肯到那里,我们干了此杯就去何如?想来师徒久别,也想着叙阔哩。”边话明明是请智化进监,智化竟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听不出来。他却拈着黄须,厉声叫道:“斟酒!”只见两壁厢拥出多少力士,原来侯飞豹早已带人埋伏,一拥上前。智化料走不脫,便笑道:“军师此是何意?”明公见飞豹已捆住智化,大笑答道:“黑妖狐,饶你神通广大,遇着我通天狐,要露尾巴了!你劝钟雄反王爷,哪肯劝艾虎降王爷!告诉你罢,沈仲元我已杀了,内应已绝,且请到监里盘桓几日再说。”智化知事机已变,心到定了,故意道:“钟元帅见令旨便分兵来,哪有反意?军师欲佐王爷创成大业,如此多疑,非我智化所蔓也,’明公笑而不答。 众人将智化拥出,到了监门,那边冯威已将姜铠灌得半醉拿了,正劈面迎着,送到艾虎一处囚禁,派侯飞豹领五百军士守住。姜铠到了监,看见智化,便道:“统领料事如神,如何料到这里来?我真不明白这缘故。”智化被姜铠一问,羞惭满面,叹口气道:“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倒把你带累了!”回头见了艾虎,彼此叙明。智化把通天狐说的话,约略告诉姜铠一遍。 到了晚间,侯飞豹又得了明公之令,将他三人分禁在三处,连话也无可说了。智化想着:“如此严密看守,脚镣手拷又都放样的沉重,断扭不开,巡按及钟兄如何能来相救!自分一死而已。”艾虎、姜铠倒是一类的人,昏天黑地,得过且过。 那冯威一拿姜铠,队伍是早齐了。先将姜铠随从人等拿住,与明公所拿智化的从人一齐杀却,便带队伍出城,一声号炮,去接统智、姜所带的人马,宣了令旨。那四个头目是智化、姜铠亲信,见统辖头领不来,蓦然换人统带,形迹可疑,便说:“统辖吩咐,军事須待他及姜将军来才有令择地屯扎,末将们不敢擅主。”冯威令手下旗牌传谕,说:“智统辖、姜头领已经王爷留住,特派冯都督来管此军到此,自以王爷之令旨为凭,说什么统辖不统辖?从令者加赏,违令者军法从事!” 四个头目出来一望,四面均是冯威的军马,何止五六千人,个个弓皆上弦,刀皆出鞘,吓的魂不附体,便遵令齐人。两个呈上花名册,请冯威点名,那两个是智化识拔的,有些黑奴狐的传授,带了几名伴当,趁乱溜走。冯威以兵势将智、姜所部勒降,有几个作梗的,便擒下正法。众人是蛇无头而不能行,那里还敢违拗?冯威把二千人花插在自己队里。查点头目,少了两个,便派人去追。叫上那两个头目大骂,说他搅扰军心,也把他绑出辕门砍了,将首级传示各营,人人不寒而栗。冯威办妥了,回去缴了军令。那两个去远,却未追上,冯威要显他办事周到,也就未告知明公。 次日,明公禀知襄王说,智化诡诈百出,怕他设法勾连外贼,要将他与姜铠、艾虎立时正法。一面乘钟雄未知消息,派吕武引兵迎袭,以除肘腋之患。襄王却素喜钟雄,疑他不至背叛,便道:“寡人待钟雄不薄,料他未必肯反。军师也不可凭差官之言,遽然操之太蹙,万一将他逼反,岂非失一膀臂?依寡人之意,智化、姜铠已是瓮中之鳖釜底之鱼了,不如且看钟雄动静。如果他能取江陵,便把二人宽释,倘有叛迹,再斩二人不迟。”明公无法,又换了一策,说:“不如将钟雄也封侯爵,诏他来宜城面商机宜。他如不反,闻诏必来,否则定然抗诏。”襄王允了,还吩咐侯飞豹不可缺少监中饮食。明公听了暗笑,就拟一道温旨,又另派两个差官前去,谆谆嘱咐:“一切都要机密。” 这两个差官奉了令旨,取道来至监利。钟雄因要作进取江陵之势,已移营在监利之东,离城五十余里驻扎,军山水军亦已到齐。自智、姜去后,静中一想,觉得智化此策有些冒险,便遣两个小头目过河去探实信,飞速来报。小头目未到宜城,遇着营中头目踉跄奔来,彼此互问,都觉诧异。那两个头目道:“我们万不敢回去了,你两位可扮作吕将军标下,到城中探听,我们先去报知寨主。”说着去了。 钟雄正在盼信,两个头目逃到营中痛哭说冯咸接统情状,钟雄大惊。过了两日,襄王差官到了。先宣了元帅侯爵的恩命,免不得磕头谢恩。撤去香案,二人又将出诏他到宜城的令旨来。钟雄动问:“两位来时见着我处差去的智统辖及姜将军么?”差官答道:“来日王爷正封智统辖为副军师,姜将军为骁将,并且赐宴,未曾见着。”钟雄又问:“二人有无信带来?”差官回说智、姜两位叫人带个口信说:“就要相见,不带信了。”钟雄似信不信,好生委决不下,且款待了来使,又叫两个头目问问冯威到营的情形,与来差的话又不相符合。自己在营中辗转一夜。 次日,差官又请问钟元帅起程日期,钟雄支吾说:“军山水军尚未到齐,我只身赴宜城,水陆两军也要有个交代。”差官要先回去,钟雄带硬带软;把他留住,恰好夜间小头目二人回来说:“城中是进不去,咱们兵士已归并在大营内,无从打听。但传说那两个头目已经杀了首级,还号令着。军士也杀得不少。” 钟雄又惊又怒,便把差官叫出,叫小头目证他,加以刑吓,差官才吐出实情,钟雄愤极,扯破了襄王令旨,杀了差官,大叫:“智贤弟,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定了一定,算着陆路由郢州必被吕武拦截,且走水路,水军将领无人,料也挡我不住。便将陆军齐上战船,由襄河上驶去,投奔巡按去了。 明公接了郢州及水军头目探报,都说钟雄一军反上襄阳而去,便来劝襄王速杀智化、姜铠三人,襄王叹口气,深惜钟雄之去,只得应允军师,斩此三人。侯飞豹得令,便将三人提出禁监,五花捆绑,推上法场。 明公正陪襄王坐着等信,忽报南漳己失,杨烈单马奔来求见,传入殿门,杨烈伏地请罪,放声大哭。要知杨烈所哭何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南漳县内应缚麒轔 西梁山神锋扫鸳燕 话说杨烈取了南漳,料官兵必来攻打,就在城外扎下大寨,命两个儿子守城。 杨烈是武当县一个土豪,赤面赤须,性情暴燥,使两枝镔铁枪,轻易人近不得他。长子杨麒,相貌丑陋,力能扛鼎,使一枝镔铁棍,重六十余斤,绰号“小孟贲”。次子杨麟,却长得白净,也练得一身武艺,使一枝方天画戟,有百步穿杨之能,绰号“小纪昌”,父子三人,因在家打出人命,占踞了马窟山为盗。此番得了南漳,更是奸淫掳掠,橱所欲为。 这日白雄兵到,杨烈大怒,便带了佘常、班贵冲杀前来。白雄未及安营,忙即举槊迎敌,那里是杨烈对手,被他一冲,阵势已乱。白雄急挥军速退,走出五十里外,遇着南北侠,告知敌情。 南北侠见白雄盔歪甲褪,知道贼将勇猛,便分付扎营,商议道:“与其力敌,不如智取。白防御原说城中不甘从逆,如能纠合内应,到是妙着。”白雄道:“城中绅富,无甚能人,却都与小将相好,须小将自去方妥。”展、欧说好,当派霍云、杜翰跟着白雄,带十余名兵,都扮做猎户,乘夜由小道绕到北门外,去一相识的富户尹宾家叩门。 尹大户一见白雄,又惊又喜,连忙迎入。先诉说杨烈骚扰之惨。“盼得大军到来,听说又被贼败。防御何以如此装扮,悄悄到此?”白雄说知备细。富户道:“猎户入城,盘查甚紧。恰好明日我们北门外村庄轮着贡献,不如屈防御扮作伴当进去,万无一失。”当晚留白雄等住下。次日换了衣服,暗藏兵器,随着富户进城。富户自去进献,白雄等便混到写书的绅士家中住下。 那绅士姓伏名希胜,做过博士,退老在家。知兵已临境,便密密到城内各绅士家通信,恰好白雄到了。商定计策,叫两个兵丁,充做绅士家丁,混出城去,到大营约会。 展、欧自白雄去了,连夜进兵。杨烈早来挑战,展昭出马。不及十合,展昭虚砍一剑便退,次日,欧阳春又被杨烈战败,退入营中。凭他百般叫骂,总不出战。到了第三日,杨烈又来,只见官兵早已遁走,仅剩空营。杨烈哈哈大笑,命入城中报信,一面引兵追赶。追出二三十里,已知官兵去远,前面探事的报说,官兵退出五十里外,才扎下营。杨烈道:“准是到颜昚敏处请救。不如趁他兵少,冲杀他个净尽,叫他不敢正视南漳。”分付就此暂歇,明日拔队并力追赶。 城里杨麒、杨麟得了捷音,城守解严,带了小队,由城回衙。行到半途,只见鼓乐喧天,各绅士携老扶幼在那里迎接,当头的两个绅士,一个执杯,一个提壶,来敬杨麒、杨麟。两个人哪懂礼节,就在马上饮了三杯,问是何故,绅士道:“我们南漳有福,遇着老元帅同两位小将军如此英雄,敌兵不敢侵犯,一定年岁丰登,万民安乐,刚才进的是得胜酒,父老等还有一番敬意,在吴绅士家花园内备了酒筵,替小将军作贺,不知小将军肯屈驾光临否?”两个人受了许多恭维话,甚是高兴,便答应去赴席。 那吴绅是南漳第一富户,本身也带个别驾职衔,与伏希胜是至亲相契。他那园林,在城内也是数一数二的,所以借他这里摆酒。 二杨到了花园,卸去盔甲,换上武生巾、花氅,绅士们仍是鼓乐迎接,在正厅内摆了酒席,请他二人上坐。绅士等不敢坐下,敬了酒便都要退出。杨麟稍懂人事,邀他们同坐,这才推出伏希胜,与一个年老的席医官,与吴绅同在下席相陪。对面早已演戏,随从人等都邀到别院饮酒,小队等亦在外犒赏酒肉,酒过几巡,又走上八名妓女,打扮得袅娜风骚,前来劝酒,把个杨麒、杨麟乐得手舞足蹈,说:“众位如此诚心好意,将来我父子在千岁爷前必竭力奏保,叫你们都做大官,你们明日开上单子来。”三个绅士忙起身道谢。妓女等更番把盏,未到起更,杨麒、杨麟已喝得酩酊大醉,与妓女狂荡不堪。伏、吴二绅上前道:“这厅后有两卧室,都甚幽雅,小绅早已备下床帐,莫若请两位小将军暂歇片刻,天还早哩,底下还有灯戏,甚是热闹。”二杨大乐,跟着绅士等分头到卧室来。 那时二人亲信都到外间喝酒,一边叫四个妓女扶着。吴绅等引到门口,便退下去。杨麟一足跨进,绊着绳索,一交跌倒,正骂妓女太不小心,挣扎欲起,里面拥出数人,将他按头压足,四马攒蹄的捆上。杨麟大骂,又将他衣襟割下,塞住了嘴,扔在一个木柜里,用石板压住。捆他的便是白雄。那边霍、杜两提辖也把杨麟捆了,二杨武艺虽强,禁不得绅士们暗算,又且都带了七八分酒,更一心在妓女身上,全无防备,所以捆得容易。两边出了卧室,彼此一拍手,绅士早把八个妓女锁在密室,那时戏已略停,外面猜拳掷骰,闹得正乐,知道公子有妓女陪着,素来晓得他两个脾味,也都下去痛喝,谁来理会?各绅士都从后门溜走。 只听连珠炮响,外面嚷说官兵已经入城。带小队的将官,忙找亲信去回公子。走到半路,白雄等劈面过来,一刀一个,大声道:“杨麒、杨麟已被我们拿了。手下人等,降者免死。”那带来兵丁,及塘内纠合民壮,早已伏在戏房之中,都各奋勇杀出。那班小队已经噇醉,只顾夺门逃命,哪里还敢抵敌。走慢的被杀,走快的抢出门来,又遇见官兵,纷纷砍死。 原来黄昏时候,白雄已令人在西门缺处扬起号带。欧、展从第二日夜间,得了白雄回信,故意退兵诱敌,展昭却引了一半人马,绕到西门外埋伏,到了二更,从城阙处一拥而登。白雄等出外接应,四城搜查,余匪也有截杀的,也有越城逃走的。 展昭便令白雄守城,自引一千人马去夹攻杨烈,杨烈在睡梦中,忽听号炮连声,官兵已拔开鹿角,前来劫寨,杨烈大怒,披甲执枪,上马大呼:“手中败将,早来受死。”欧阳春举刀相迎,这番不像前番了,一口刀使得如生龙活虎。杨烈暗吃一惊,知道中计,还仗着本领高强,不肯就退。忽然后面发起喊来,说小将军被擒,城已失守,杨烈乱了,大叫:“将士随我去救公子!”豁拉拉一马当先,冲将转来,欧阳春紧紧追赶,迎面正遇着佘常,举刀抵敌,被北侠两个回合,一刀剁下马来,枭了首级。那杨烈已去远了,约莫离城十里,展昭一军挡住,杨烈急举双枪刺来,禁不得展爷神剑,一来一往,觉得剑法精奇,也只战得个平手,展昭战到酣处,一剑把他左手枪头削去。杨烈大惊,不敢恋战,后面欧阳春已将赶到,说声不好,勒马落荒而走。班贵随在后面,见追得紧了,勉强回马抵挡,不数合,被南侠一剑取了首级。南北侠合兵追了一阵,杨烈去远,也就收兵回城。当留白雄及本部人马镇守南漳,将二杨打入囚车,带往大营报捷。 那杨烈领了败残人马,绕着小路,星夜奔往宜城,在途遇见苗恒义,彼此说明,一同回去。那苗恒义因闻官兵攻打南漳,有些害怕,处处逗留,却算幸免苟延了。 杨烈到了殿中,放声大哭,先谢兵败之罪,后诉两子被擒之惨,襄王只得慰劳数句。杨烈又哭道:“两个儿子误中诡计,论本领实胜于小臣。在途中已绝望了,今日来到殿门,闻说获了敌将三员,要去正法。如蒙大王垂怜,赦他三人去换两子,或者可行。倘然二子被害,杀他也还不迟。”说罢,跪下磕头不止。襄王一想:“杨烈是一员大将,他两子也曾见过,甚是骁勇,如不准他,不但杨烈心冷,诸将也觉我太寡恩了。”遂向军师道:“杀此三人,于彼军亦无大损,换回杨麒、杨麟,也是一策。”明公见王爷松口,碍着杨烈面皮,心中不愿放智化,便道:“那智化如何放得?将姜铠、艾虎去换,也准得过了。”襄王道:“既是要换,索性兼换回赖柱。水军本也缺材,三个互换,也不吃亏。”明公不能驳回襄王,便命将三人依旧囚禁,一面令钱猛等致书巡按,商换三将。杨烈谢了襄王,军师就赍令旨到钱猛军中。钱猛赶即缮书,遣人到大营来投。 巡按自失了艾虎,心中不悦。沙龙更是忧闷。晚间前去劫寨,钱猛等防守甚严,不能得手。因与众兄弟相商,要将赖柱去换。巡按因有伤国体,不免迟疑。接着钟雄禀来,知智、姜被陷,拔队来归,众人更觉为难,与钱猛混战数次,也不得利。恰好展、欧奏凯回来,献了佘班首级,推过二杨囚车。巡按大喜。沙龙便找北侠,诉说艾虎之事,要他求巡按去换人。北侠闻义子被擒,大吃一惊,踌躇了半晌,才道:“抵换却好够数,但万一三人竟已被害,或奸王狡执不允,岂不失了我们身分!还是另行设法罢。” 过了一日,钟雄也到,参见巡按,拜会诸将。说起三人被陷,都觉扫兴。展昭接了前营,便同丁任上来,请进兵搦战。正商议间,人报钱猛差人下书,巡按叫传进来,将书拆看,却也是换人的话。当将来人交给前营看守,巡按与众人斟酌了回书,叫廖充出名,复了准字,约定地方,两边不准多带人马,以昭大信。 来人回去,钱猛禀知襄王,将智、姜、艾三人提出监中,交与钱猛差官领去。姜、艾两人都不为意,智化却闷闷不悦,觉得比杀了更是难受。 到了这日,钱猛、杨烈引二千人马赴约,沙龙、丁兆兰也引二千人马赴约,彼此各带了三辆囚车。北侠、钟雄不好露面,悄悄的引了三千人马在左近埋伏,恐万一有变,预备抢救。两军对圆,彼此打话,先都验了囚车,六人均无伤损。这才打开囚车,解去镣拷,反翦两手,金鼓齐鸣,推出阵外。两边都有人接应,就着金鼓声中,两军各自退下。 那边杨烈父子见面,无庸细叙,这边得了三人,丁、沙俱下马相迎。早已预备衣服,替他们换好,牵过马来,请他们乘坐,并辔回营。艾、姜二人在路上也就问长问短,智化独一言不发。到了前营,众弟兄有欧、钟二人报信,都在展昭帐中等候。彼此相见,钟雄上前握着智化的手,先行道歉。智化才叹了口气,道:“这够多么寒碜,是谁出的损主意?倒不如死了,还有个名目。”沙龙才明白他路中不说话的缘故,便道:“智贤弟,我见你们回来了,才放了心。你怎么如此说法?都是自己弟兄,谁还笑谁么?” 展昭道:“我当初被擒,是智兄相救。这是弟等无能,智兄有什么磨不开呢?”白玉堂道:“我们两个探冲霄楼的,算都被他拿了。我是恃勇,智兄是恃智,这正是老天磨炼我们。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也算不得什么。”智化是个深心要强的人,被展、白几句话说得他不好再说,终是讪讪儿的。沙龙、钟雄带了姜、艾去见巡按,智化推说有病不去。众人在左营设个席,替他们解闷。智化便说:“我初意原想与诸弟兄做出一番事业,报效国家,经了这番挫跌,壮志已灰,又且约沈仲元乘机内应,以致害了他性命,尤为耿耿。求诸位告知巡按,容智化披发入山罢。”众人将他苦苦劝住,被钟雄拉回营内去了。 次日,杨烈父子引军来营叫骂,展昭说:“不用理他。”晚间,展,丁来回巡按说:“贼将均有本领,营寨甚是严密,顿兵相持,恐非胜算。即使破了钱猛,尚有西梁山作梗,急切不能合围。为今之计,我军新增钟雄大队,其若分兵去攻尤冲。两路有一处得胜,彼自瓦解。未知大人之意如何?”公孙策也道:“闻钟雄说,襄王欲取江陵,倘我们顿兵于此,他却向南窜去,蔓延吴、蜀,恐成失着。”巡按亦以展、丁、公孙之言为然,但虑尤冲一路也是劲敌,白玉堂道:“闻尤冲有两妻,甚为了得,我们侠义规矩,男不与女斗,为的是胜之不武,不胜更贻笑于人。据小弟愚见,莫若启请元小姐及沙家姊妹都来营中,分几个弟兄相助,定可成功。”巡按道:“我亦久有此意,觉得大兵征剿,劳及元小姐,未免惭愧耳。贤弟意见相同,便一准如此。”当即派卢方、白玉堂、廖充、沙龙、艾虎、焦赤、孟杰、邹维、齐公亮引一万人马去攻西梁山,派钟雄一军替了后营。一面巡按、沙龙修了家书,派陆彬、鲁英去接元翠绡。 卢、白等拔队绕到西梁山,扎下营察,那尤冲闻报,早引兵下山,离山三里扎营。尤冲占西梁日久,兵马钱粮最为充足,他本是保标的出身,娶了蔡教师的长女,名唤娇莺。教师死了,他又占了小姨娇燕。这姊妹都是一身好武艺。娇莺练就九把飞刀,能两手齐发,娇燕练就铜链飞抓,无论是人是兵器,搭上休想解脱,都是出奇的暗器。尤冲与郑天雄是同一师父传授,任凭利刃刚锋,砍他不入,手下有四个裨将卜胜、卞霓、刁魁、山旺亦都不弱。当下留刁魁、山旺守山,同着两妻及卜、卞下山扎定。 次日尤冲出马,左有娇莺,右有娇燕,卢方等早已布成阵势,看那尤冲,身长一丈,紫黑面皮,须如猬磔,手执铁挝,坐下乌骓马。两员女将都也全身披挂,并马阵前。卢方举刀便取尤冲,尤冲举挝迎敌,来往五六十合。白玉堂见卢方有些吃力,急举石子对尤冲面门打来,打个正着,不料当的一声,将石子激出一箭多远,卢方大惊,玉堂见暗器不能伤他,便挥剑上来助战。娇莺姊妹见玉堂出马,也各舞动双刀,杀将过来。这里齐公亮提枪敌住娇莺,焦赤舞叉敌住娇燕,蔡家姊妹见齐、焦二人武艺平常,要在阵前显个手段。娇鸳虚晃一刀,回马便走,齐防御不知是计,拍马追来,被他取出飞刀,喝声道“着”,正中公亮咽喉。娇莺飞马取了首级。焦赤见齐公亮坠马,心内一慌,叉法更乱,娇燕用右手的刀逼住了叉,左手挂了刀取出飞抓,猛摔过来,搭住右肩,叫声过来,一收铜链,早把焦二哥拖倒在地。众军士抢上前来绑了。沙龙、艾虎抢出来,混战一阵,各自收兵。 尤冲得胜回营,卞霓请将焦赤解往宜城,表夫人本领。尤冲道:“且囚在后营,等把卢方等拿完,一齐砍了完事。” 卢、白等因折了一阵,甚觉扫兴,便商议按兵等候元小姐到来,先擒女贼。 且说陆、鲁到了襄阳,将家书分别投了,叫鲁氏收拾兵器,预备同去。柳夫人持书与翠绡商议,翠绡之意,总以深闺弱质,不堪抛头露面,请夫人婉辞。夫人也舍不得小姐前往。那凤仙、秋葵、玉兰及鲁氏,都是逞强喜事的,得了信,忙赶到巡按府,求见夫人、小姐。小姐说明不愿前去的道理,凤仙等都苦苦央求,外面秦总管、金太守也到厅上,教人传话,说西梁险峻,女贼狡勇,非小姐不能破,务以国事为重,暂屈一行。小姐转念,总是自己炫才多事,到此也推辞不得,只好勉从,便说:“出阵并无女兵,总觉不便。”凤仙、鲁氏齐道:“我们两处猎户妻女,都有些武艺,大约可以凑出百余人来。”于是议定次日便行。 小姐带了元全父女,沙、鲁两处也调集女兵,选了百人同行,秦总管到任后,知道翠绡奇功异术,识解过人,天子十分隆重,便亲到船上送行,赠了一副精致盔甲、一匹千里玉花骢,说都是在边上所得。小姐见来意诚敬,均是应用之物,便都收了。陆、鲁请了示,就不到大营,由水道绕到西粱山前。 下船报入卢、白营内,卢、白、沙、艾先派队相迎,小姐就在后面结了女兵小营。四人同来请见,先是沙、艾父女夫妇略叙家常,随后小姐出来动问备细。卢、白都说:“女贼利害,日来按兵不动,专候小姐到来破敌。”小姐请卢、白出名,明日专约女将交战,四人回去,依言下了战书。 尤冲对娇莺、娇燕道:“这准是飞剑的女子到了,两位夫人须要小心。”娇莺姊妹自逞其能,便说:“难道怕他不成!”便请批准。 次日,娇莺、娇燕各带了四个丫鬟,五百女兵,娇莺的叫青桃、绛桃、碧桃、红桃,娇燕的叫金杏、银杏、丹杏、绿杏,都打扮的衣饰鲜明,武艺却不甚高。尤冲不放心,自往押阵。这边小姐引四员女将及飞奴出马。卢、白带了左翼,沙、艾带了右翼,预备得胜冲营。旗门影里,翠绡看那娇莺是金盔金甲,内衬五采锦袍,胯下燕支马;娇燕银盔银甲,内衬五采锦袍,胯下银鬃马,生得姿色冶丽,态度轻佻,与凤仙、玉兰却有天渊之别。 娇莺横刀叫道:“谁来送死?”秋葵轮起铁棒便战娇莺,玉兰舞动双剑迎住娇燕,各通姓名,交起手来,娇莺姊妹家传刀法,解数新奇,秋葵仗着力大,还支持得住十余回后,玉兰便有些吃累了。鲁氏恐玉兰有失,拍马舞叉来助,那边青、绛二桃,金、银二杏,也都抢出阵来。小姐便令飞奴与鲁氏分投迎住,凤仙暗暗取弓,一弹子对娇莺面门打来。娇莺真是惯家,听弓弦一响,把身子一扭,那弹子却打个空,娇莺趁势挂了左手的刀,一飞刀直向秋葵咽喉打来,凤仙嚷道:“快躲暗器!”秋葵一闪,刀已打在左肩,几乎栽下马来。玉兰听后面一嚷,又见娇燕取出飞抓,虚掩一剑,与秋葵都回马入阵。凤仙急挥钢刀迎住娇莺,鲁氏也回叉迎住娇燕,秋葵伤不甚重,气忿忿的与玉兰出来帮助飞奴。碧桃、红桃、丹杏、绿杏也拍马前来助战。十五匹马,十五个人,搅做一团,好似风阵翻花,霞光散绮。两边阵上看得呆了。 小姐看着秋葵等敌八个丫鬟绰乎有余,但那凤仙、鲁氏渐渐力怯,仅辨得遮拦,一想若放出匕首来,殊杀风景,这口干将剑到我手中,也不可辜负他,且拿这两个女贼试试新儿,亦颇有趣。当即拔出宝剑,纵马出来,说声:“鲁,沙两位女将军少歇,待我取他。”鲁氏、凤仙拨回兵器,去助秋葵、玉兰、飞奴。娇莺、娇燕正杀得高兴,忽见那边绣旗内闪出一员女将,不盔不甲,一身翠蓝衣靠,控着玉骢,精采夺目,暗吃一惊,说:“莫是神仙下凡么,天下竟有这等美貌的女子!”齐声问道:“来者莫非元翠绡么?”翠绡应道:“然也。”飕的一剑,便对娇莺劈来,二娇急举刀相迎。两边阵上,鼓打的如焦雷一般,翠绡一枝剑敌住四把刀,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战了四五十个回合,二娇已经气喘吁吁,支持不住。娇莺纵出圈外,便发飞刀,翠绡的剑一道寒光裹住,连滴水都不能入,飞刀休想近他,娇莺急了,使出他的绝技,双刀并发。一连发了四次,都被剑锋一扫便断,想着走,又恐走不脱,粉面气得通红。娇燕想取飞抓,苦于剑光逼住,腾不出手来,双战尚费支持,单战更招架不住了,忙叫:“姊姊快来!”娇莺只得重复入阵。 卢、白等想着:“小姐何不用匕首取他,岂不爽快!”哪知小姐是要试干将剑呢!那边尤冲看飞刀不能得手,两人刀法已乱,顾不得前约,便轮动铁挝,飞马要出来助战。白玉堂、艾虎也就迎将上去,翠绡瞥见,喝声“着”,一倒把娇莺左手的刀削断。娇燕趁空回马,取抓飞来,翠绡早回过剑来,磕嚓一声,已把钢链砍断,顺势望娇燕咽喉上一挑,一阵猩红,佳人落马。娇莺骇极,顾不得妹妹,飞马紧跑。哪有千里马快?翠绡把剑在他背后一刺,倒栽下来,随手取了首级。勒回马,又取了娇燕的首级。 尤冲被白、艾截住,眼睁睁的看二妻同时被杀,大叫:“气死我也!”拚命的奋挝挝来。卢方、沙龙见小姐已杀了二蔡,一声呐喊,两翼兵着地卷来。翠绡早回到旗门之外,看鲁氏一镖已打死了红桃,凤仙一弹已打死了银杏,那六个丫头,见同伴已死,夫人亦亡,魄散魂飞,打的披头散发,粉汗淋漓,苦于挣脱不了。秋葵兴起,一棒把青桃打下马来。飞奴一刀,玉兰双剑,也将碧桃、绛桃结果。那三个挣命住回跑时,四面都是官兵,如何冲得出去!凤仙、鲁氏、飞奴拍马紧迫,一阵儿风卷残云,算把桃儿杏儿的都狼藉干净。正与秋葵、玉兰乱砍女兵,小姐说道:“这都是可怜人,降者免死。”西梁女兵听得一声免死,都弃了刀仗,跪下求降。凤仙等领着,随同翠绡回了女营。卢方、沙龙的兵马抄入敌寨,如推山倒海拥来。卜胜、卞霓哪里抵敌得住,带了残兵,跑回西梁去了。 尤冲横了心,任他营寨冲动,还与白、艾二人拚命相争。玉堂看着好笑,晓得他是金钟罩工夫,伤不了他,便叫道:“飞剑来了。”尤冲杀得天昏地暗,听见飞剑二字,连打了几个寒噤,慌忙拨转马头,冲出围来,营盘已破,只得绕道折回山中。 卢方等从敌营中救出了焦赤,便进兵到西梁隘口屯扎。到次日,才与玉堂等到翠绡营中道乏。翠绡回营,已将女兵挑选强壮的入队,疲弱者资遣。又取出秘制金创药,绐秋葵敷好创口,将莺、燕等首级交出,由卢方等解往大营报捷。 卢、白回去,同沙、艾同去看西梁山势,竟是十分险峻,并且布置得法,难以攻打。土人引路,周围细看,都是峭壁巉岩,并无樵径。山石光滑,不能容足,休说人行,就猿猱也不能上下。问问降兵,山中有一二年的存粮,设立三关,檑木滚石甚是齐备,竟是无从下手。 白玉堂道:“任是天险,也要将他踏平,难道便罢了不成!”就叫军士立起高杆,把娇莺、娇燕首级悬起,在山叫骂,要想激怒尤冲,好请飞剑取他。尤冲果然暴跳如雷,立刻就要下山,四将齐声谏道:“元帅用兵如神,难道忘了激将之法么?这明明是激元帅下山,好施晨他的剑术。元帅不可动怒,当以山寨根本为重。”尤冲想想,说得也是,并且顾虑飞剑利害,也只得忍气吞声的止住。 山下一连叫骂三日,竟不见他一人一骑下来,便收过了首级,设法上山。那山前雄关高峻,离关一里掘了一道深濠,正路上桥梁已经折断,除是他山中方有小路可以出入。官军便上得山时,也难越过长濠,攻他关口。卢方问沙龙道:“沙兄有何妙计上山?”沙龙踌躇,竟不能答。大爷急了,传令明日全军每人各负土一囊,到濠边交纳。 次日,卢方、白玉堂带了前队,沙龙、艾虎带了后队,一拥上山。到了濠边,分付弃土填濠,须臾之间,濠中间积土如山,填成一道。卢、白便带前队飞过濠去攻关。沙、艾留兵筑道,把山中松柏杂树砍来加帮,不令踹蹋,以便进退自如。哪知攻关的是一鼓作气,守关的层出不穷,攻了半日工夫,滚木檑石飞箭下来,我兵竟分毫不能得利。白玉堂大怒,分付就在关下安营,恨不一口气吞了此山,方肯罢休。卢方是稳扎稳打的主意,传令在濠边扎住,就借他的护关濠,做了我的护营濠。叫沙龙回去,令廖充把全营紧逼山前扼扎,算是得步进步,一点不肯放松。 尤冲见官军逼濠扎营,连夜自带亲兵小队来冲。卢方的稳练,玉堂的精明,哪有不防备的,彼此混杀了一阵,无分胜负。到了天明,尤冲只得引兵回关。卢、白、沙、艾每日轮流攻打,无奈关上守具齐全,休想近他,这边反损伤了些人马。要知西梁山究竟能否攻破,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通天狐漫天施诡计 彻地鼠掘地运奇谋 话说卢方、白玉堂等连日攻打西梁山头关,未能取胜,心中闷闷。玉堂道:“似此终日仰攻,徒损人马,实是不合兵法。我看还得施一别法,以计取他方妙。”卢方道:“在此旷日持久,亦不成事,依愚兄之意,要炳沙大哥到小姐营内商一办法。”玉堂也说甚是,于是卢方来到后营,告知沙龙。沙龙便骑马下山,到翠绡营内。翠绡叫凤仙、秋葵出来问两边交战情形,沙龙一一告知,并说自己与卢、白之意,要请小姐设策。凤仙、秋葵把话转传进去,翠绡叫凤仙回说:“且待明日,再行定见。”沙龙回来覆了卢、白。 到三更时分,翠绡叫凤仙、秋葵去请沙龙,沙龙赶到女营,凤仙便告道:“元小姐之意,非亲自踏勘,不能定策。二更时分踏勘,早已回来,连我们都不知道,真是神速的很。据小姐说,上了后山,过一重峭壁,便有一线鸟道可通。中间却隔两条山涧,约宽二丈有余,水甚汹涌,中多乱石。过涧便是坦途,离后营甚近,想是仗着天险,并无巡逻。小姐之意,想着峭壁深涧用铁链便可盘上,中间也有小树藤萝,可以接脚。不知诸位有能同去的否?” 沙龙回去,告知大众,都惊叹不已。卢方道:“铁链如能安上,五弟准行。我的身躯笨重,且也未曾试过,怕不能同去。”玉堂道:“铁链比桅杆易扒。包相封大哥做盘桅鼠,何妨做个盘链鼠呢?”说得大家笑了。 次日,一面照旧攻打,一面叫沙龙去回翠绡,约定卢、白同去,披此议定,请沙龙、艾虎接了前营,凤仙、秋葵、玉兰都来相助,焦,孟接了沙、艾之营,与廖充等在后接应。 小姐叫预备二三十条铁索,傍晚带了鲁氏、飞奴、十数个女兵,悄悄的运了铁索,在后山脚下树林中埋伏。一更天气,翠绡到了。鲁氏、飞奴持了铁链,小姐接过一条,先下了桩,用手一带,飘然而上,借小小石罅,安了那头。忽起忽落,如健鹘翻空的一般,已把那峭壁自足至巅都钉了铁链,好像倒挂乌蛇。安置方毕,卢、白已到,小姐下来,分付鲁氏、飞奴回去,对卢、白道:“两位上了峭壁,但看有石灰印迹,便是可行之路。我在涧边专等。”说着将剩的铁链取了,瞥眼已经不见。鲁氏看得出神,途中与飞奴赞不绝口,慢慢的带着女兵回来。 这里卢、白施展技艺,趁着微微月光,手盘铁链,足下借石缝生根,遇着树杈,更觉得力。一层层的盘将上去,玉堂手轻脚便,尚不吃力,有可以歇脚的地方,就着歇歇,便取出如意绦来,接引卢方。卢方正有些费劲,得了如意绦,便有抓挠了,且喜到了上半,倒不比下面滑哒,居然连盘带撺,已到峰巅。看官,就是卢方、白玉堂这般本领,也就万中选一,不愧钻天鼠、锦毛鼠的声名。那得人人都是剑仙秘授呢? 二人略坐一坐,顺着灰迹认路,须臾已到涧边,见铁链横在涧上。白五爷练了一桩人不能为的绝技,算这里用着了。卢方道:“这个我万不能行,怎么好呢?”五爷道:“待小弟过去想法。”当将气力提在脚尖,如履平地,飞身过去。四面一望,道旁有的是树。用莫邪剑削了两株,连着杈桠,将如意绦捆接起来,向那边一送,算造了一个独木桥。卢方攀着树枝,手脚并用,便也过来。 越了两重涧,见翠绡坐在一片石上等着呢。彼此一击掌,卢方便对翠绡道:“我们如此累坠,劳小姐久候,实属抱愧。”小姐说声“过谦”,便在前引道。卢、白随行,到了寨后,尤冲与卜胜、卞霓分守三关,仅有刁、山二人守着大寨。翠绡一纵上房,卢、白也跟着跳入墙内,放起火来。 刁魁、山旺睡梦中闻报惊醒,赶持了兵器前来查看,正劈面遇着,卢方便取刁魁,玉堂便取山旺。二人武艺虽好,却见火势四面乱起,不知有多少人上山,心慌手乱。山旺的刀被玉堂削折,玉堂紧一步,取了首级。刁魁一纵上房,见房上有一人影,忙即回步,卢方跳上来,一刀劈下房去。 尤冲见后寨火起,大惊,说:“我这后山,如何人上得来?必是元翠绡到了。”忙忙披甲跨马,也不顾他山寨,拍马便冲出头关,关外火把灯球,沙龙、廖充等大队已到。尤冲轮动铁挝,忙忙夺路。沙、艾等哪里拦得住,被他杀条血路,抢下山来。廖充在后督队,见尤冲一人一骑飞跑,想着捉个现成,舞动大砍刀,拍马上前,尤冲把挝一扫,手中刀早已震落,回马一跑,硿嗵落在山沟里去。尤冲也无心去追,单骑飞的下山走了。一想山寨已失,妻子已死,此仇焉可不报?一个念头,也不到宜城,径自找他师父去了。 沙龙等一抢进了头关,那卜胜、卞霓见后面火大,急奔头关,不见尤冲,正想逃脱,被沙龙逼住卜胜,艾虎逼住卞霓。二人料走不了,用出死力来,沙,艾竟不能取胜。秋葵上前,帮着一铁棍,才把卜胜打翻,玉兰也来帮着艾虎,将卞霓砍死。论理后寨前往三关,却比山下上来较近,何以元翠绡不往前一步?只因他天性既不好杀,除是众人不能取胜的贼将,他才放出手段,否则不愿分人之功。如果争先,昨夜便到头关,把尤冲一匕首了事,连卢、白两位也无须展一番技艺了。卢、白心中明白,所以格外敬服。 话休絮烦,众人一拥都到后寨,与元、卢、白三人相见。三关军士,也有死的,也有逃的,投降的尚有四五千人,山中军粮兵器不计其数。布置略定,天已大明,兵士从山沟里把都监拽回,遍体受伤,抬至营中去歇了。卢、白叫焦,孟到山下帮着廖、邹守寨,却请鲁氏同飞奴上山,跟小姐在后寨住下,命人飞向大营报捷。 午饭已毕,风仙、秋葵听鲁氏说小姐安链子的手段,都要去看看,沙、艾更是高兴,大家一同前往,沙龙看着涧势宽广,水中乱石生棱,骇然道:“这细细的铁链,亏你们过来。”卢方道:“休要提起,五弟在陷空岛练过独龙桥,江面比此更宽,所以有拿手了。我哪里走过链子呢?不是那边两株树还在岸旁么?人家元小姐却是飞将过来,五弟还是走,我算是扒了。几十年老字号,真都丢尽了。”众人大笑不止。沙龙笑道:“能扒便是本领。像我这粗笨身躯,连扒也不行了。”艾虎便磨着五叔走个样范儿给他看,玉堂便走了两遍,众人无不喝采。艾虎真冒失,便去试试。一脚落空,就滑下去,幸亏玉堂眼快,一手拖住,沾了半身的水。沙龙道:“下面石如乱刃,那是玩的?”卢方道:“你五叔练了几年,如果一学便会,我也不肯扒了。”众人说说笑笑,又出三关,绕到山后,看他铁链。无不昨舌称异,都说非是仙人,休想安得上去。至今西梁山后,铁链犹存,是元翠绡留下的古迹。 歇了一日,接到巡按处回信,约定夹攻钱猛,谁知钱猛等因襄王已走,西梁已破,怕腹背受敌,早悄悄退入城中去了。 原来元翠绡大破西梁之时,正是魏明公袭取江陵之日。那明公窥伺江陵,已非一朝一夕,却被钟雄耽搁。等到赖柱回来,再不能缓了。其时荆门军、麻城县,均已暗暗降了襄王,江陵门户已失,明公定计,叫赖柱招集败回兵船,及吕武郢州的快船,扮做襄阳水军,打了蒋、丁的旗号。新招的四个将官,一个叫三足鳖邬洋,乃邬泽之弟,那三个便是邓彪、胡烈、胡奇。由松江徙到湖北,都深恨陷空岛五义,所以投了襄王,想报前仇。荆门军都监王忠,本襄王党羽。叫他到江陵府面禀军情,与江陵城内所结的武弁作为内应。冯威等招来的好汉,半是绿林,有一个戈锋,绰号镇山蟒;一个邵隆,绰号石敢当;一个顾昆,绰号赤练蛇。还有一个申罴,却是申虎之兄,绰号六耳猕猴。申虎纵跳都是他的传授,其武艺在申虎之上。本流落在鄂州为盗,因闻申虎被擒,也投冯威入伙。襄王在宜城,将新来豪杰校量武艺,此四人与杨麒、杨麟都拨补了骁将。 当下明公定计,便辞了襄王,带着冯威、杨烈父子及新骁将四员,引一万人马,分作两队。自己同杨烈父子,打着南北侠旗号,与赖柱都装作退走官军,冯威同四将在后,作为襄王追兵,不能软取,便是硬攻,务在必得江陵。 明公从前盗印,留了几纸空白,便造了巡按文书,先发进城去,大意说官军困了宜城,偶然失利,因粮草缺乏,要与太守总管面议酌借军粮。又一封文书,是责备王忠离寓汛地,叫太守饬其速回荆门,发兵相助。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文书才到,巡按兵马已到城下,相离不过数里了。 那时江陵总管单飏,带了一大半兵将去巡阅江面,不在城中。太守莫蒙,是个拘泥糊涂的人,前一日听得王忠来到,说巡按围宜城先胜后败的话,他已吓得目定口呆,忽然巡按文书到来,兵马水陆都已临城,也不问东西南北,巡按兵如何能退到这里,便忙着去传请王忠,及江陵都监党坚、知县隋厚,同去接差,并预备公馆。 王忠才到,都监、知县也来了。那党坚是党太尉之后,为人甚是耿直精练,便谏莫蒙道:“据末将看来,此番巡按举动有些诧异。前数日还接到来文,是叫江陵、荆门紧防襄王下窜,不应一胜便围了宜城。既围宜城,即偶然失挫,也不能倒退下来,不去襄阳添兵,却来江陵求助?水军更无退到江陵之理,其中大有可疑。我们这里惟有紧闭城门,不准败兵入城,给他一个不闻不见,一面细细打听,自有确实信息,再行定夺。”莫蒙大诧,说道:“都监敢是疯了?你说的话我全不懂。颜大人是包相门生,天子极隆重的,他退到江陵,自有一番道理在内。我正要见他,请教一番。如何把官兵关在城外,这不成了反叛了?”一面说着,一面分付备轿。王忠也极力撺掇,说是该去。莫蒙不理党坚,同着王忠、隋厚,匆匆出城去了。 党坚大怒,拂衣而去,忙叫人出城去探消息,一面自己全身披挂,传了防御使裘立、房登,调齐提辖及总管留下的兵马,上城弹压,六城紧闭,以防意外。兵马尚未到齐,忽见王忠一马当先,说巡按到了,后面旗幡招展,打着展、欧旗号,拥了帅旗大轿,要进城来。党坚说:“府县何以不见?”叫把门的不准开门。在城上厉声高叫:“败军不准入城。” 王忠立马喝道:“党坚,你如此胡为,莫非反了么?”党坚道:“江陵、荆门,各有汛地。你叫莫太守、隋知县来请开城,我便开了。”一句话把王忠问的无话可说,勒回马去,到轿边回话。 正相持间,一声炮响,襄王兵到了,冯威率领四将,早把江陵围住,党坚一瞥眼,哪里有颜巡按旗帜,四面都是襄王的旗帜了,叹道:“果不出我所料。但如此空城,怎么守呢?”急急派人催后面人马时,有兵士报道:“东门已被裘防御开了,引军马入来。” 党坚大惊,急取丈八蛇矛,下城去查东门。才下得城,杨烈父子已在南门一涌而上,兵丁四面逃散。党坚回过马来,劈面正遇着杨麒,一腔愤怒,举矛刺来。杨麒举棍相迎,党坚武艺且也不弱,但自晨至午,忙的未曾歇息,今见城池已破,心中十分慌乱,哪禁得小孟贲有千钧之力。矛来棍去,几个转身,被杨麒一棍将矛杆打折,党坚急抽佩刀时,杨麒又是一棍,都监已是阵亡。 贼兵四面拥入城来,房登也被冯威一锤打死。杨烈带了两子,赶到府县两衙,将莫蒙、隋厚的老少良贱尽行斩杀,虏掠了许多珍宝,直奔总管衙中。那总管、都监却都未带家属,三杨方才歇手。冯威也搜括一回,却先令四将把城门把守,引魏明公、王忠入城。 原来王忠到江陵,因裘立与他是心腹之交,便与他及两个提辖勾结,约会自己陪着府县出城,却教裘立等在内开城接应。那莫太守、隋知县,可怜才到得营内,尚未坐定,早被一班贼兵围裹截杀,登时身首异处。连一班差役轿夫,也不曾回来一个。明公自以为妙计,未免太狠毒了。也除是糊涂到莫蒙一般的人,方能上他钩儿。 当下明公到了府衙,忙命出榜安民。王忠引进裘立,明公不待襄王令旨,便专主升他为都监,一面派人盘查仓库,遣冯威、杨烈等分扎六门。又遣人到鄂州一带及江南,打听消息。连夜令王忠仍回荆州镇守,飞书到襄王处报捷,就请封王忠为元帅侯爵,以酬其劳。 襄王只得应允。过了一日,想着宜城哪有江陵安逸,不如自往江陵,教别将守住宜城。与苗恒义商量,苗恒义便说极是。襄王便调回周霸、牛超来守宜城,自引二侯及嫔御辎重,径赶江陵。到了途中,知西梁已破,钱猛等退回,便又调钱猛、刘鹏、贾配护驾。过了荆门,王忠出迎谢恩。襄王住了一日。王忠引见其都监成元、防御计佐、折荣、阎希恩、温必胜等,襄王都加了升赏。 早有前站报与明公,明公跺足道:“这真想不到,宜城恐不能保矣!”无可如何,只得摆队出城迎接。襄王见了,奖励一番,并马入城。明公自杀沈仲元后,威权日重,生杀自由,此次唾手得了江陵,更自以为不世之功,见襄王时面有骄色。出来又责备苗恒义等,不该附和王爷来此,致令宜城孤危。众人都惧怕他,谁能分辨?那话也略略吹到襄王耳中,襄王有些不悦。 过了一日,明公便派二侯出守麻城,派赖柱带水军到麻城城外,堵住水师。就来见襄王,要乘势由大江直下,去取江南。 那襄王在江陵访求美女,杨烈、冯威将虏获的珍宝也拣些进献上来,终日置酒高乐,心满意足。听了明公之策,想着自己下江南未免太劳,如叫明公前往,他又未免矜张起来,便淡淡的说道:“将士们也辛苦了,且过了夏令,再议此事。”明公三番五次的说,襄王总不答应。明公私自太息:“可惜我一番心血,遇着这么一个货主。敌人紧紧相逼,我们却只顾眼前。等到过夏,只怕襄阳之军已到,江南之备已完,自顾不暇,还能攻入?将来跟着砍头,真不值得。” 明公正自纳闷,哪知襄王更嫌他烦聒,便派明公带戈、申二将前赴荆门防堵。明公不愿远离,襄王说:“文官太少,我已调回荀谟,军师只管放心前去。等你破了颜昚敏,那时天气也该凉快,同下江南不迟。”明公知襄王疏远了他,耍添调兵将,襄王以下江南为名,留住不遣。明公只得又调了裘立,怏怏而去。 过荆门时,王忠请他阅兵,明公见成元、阎希恩、温必胜、计佐都还雄壮,令其随营。在荆门凑足了一万人马,出城驻扎,以便进援宜城。 这边巡按因钱猛退去,便拔营前进,叫卢、白胜兵去同围宜城,卢方等烧了西梁山寨,运去器械粮草,接济大军。翠绡要回襄阳,流星探马报到江陵被襄王袭破,巡按恐贼势蔓延,苦苦将小姐留住。比及卢、白迎着大军,同到城下,探知襄王已走,城中只有贼将把守。当下与公孙策及诸将商议,都说明公诡计多端,万一襄王到了江陵,他乘吴、蜀空虚,不走川中,便下江南,那就越闹越大,我军倒处处尾追了。巡按便行文江南、蜀中,令其严防,又饬江陵、鄂州,速速合兵会剿,杜其进窥吴、蜀。终恐缓不济急,便议定蒋平、丁兆兰、兆蕙,速引水军,并君山来降战船,由襄河直下,会同江陵之军,堵住江面。留下任传桂、韩彰、徐庆、粱翼、郭颜,引八千人马,攻打宜城。自引大军,直下荆门,派展昭、欧阳春领了前军进发,正要派人去取郢州、潜江,钟雄上前道:“末将到此,并无寸功,愿领本部人马,过河去取郢州。”巡按应允。 任、韩、徐送了巡按,直抵宜城城下扎营,其时宜城城内是周霸、褚大勇、牛超、皮象龙分守,约有万余人马,一切是明公布量的机括,防守甚为严密。 任、韩,徐兵少,阙了南门不攻,连日猛力攻打。云梯冲车都被打折,还伤了若干将士。楞爷急得在城下叫骂,城中总不出战。梁翼,郭颜便说要请巡按添兵,任传桂与韩彰商议道:“展、欧两兄到南漳,便得南漳;卢、白两兄到西梁,便得西梁;钟将军到郢州,郢州孤悬河东,是个绝地,也准得手。我们却去请兵,未免削色。好歹我们想法破他。”韩彰听任传桂话甚是有理,当夜带了亲信兵丁,悄悄在城外周围踏看。东、北都有护城大濠,城上楼橹森严。宜城原是郡城,后来改为知县,所以比别的县城高峻,加以明公所制机括,也不亚似冲霄楼外木城,真是无法可施。 次日,又传了四乡的父老,问问城内绅士人家,有无可通消息的,无奈宋时做官的喜于流寓他乡,不愿家居,有几个有名望的都寄居他处,其余都是庸人,乡间亦绝无来往。韩彰一想:“我不呆么!西门是他旱门,我放着彻地鼠招牌不去做,却瞎乱了两日。”当于夜间,又到西门踏勘了一遍。次日,与任传桂商定,传齐大队。任传桂攻北门,梁翼攻东门,郭颜攻西门,自己同徐庆却带了掘子军,就西门外一家高屋子做了影蔽,从那里掘将起来。 掘了一日,已从屋中透到街上,却嫌能掘的人太少,韩彰又同徐庆,到四乡访着了几十家挖煤的户头。家伙现成,当用重价雇了数百人,分作昼夜两队,陆续进挖。韩、徐二人不时到地道里察看,怕他们偷工省事。五六日后,得了一半工程,韩彰又传了匠作,画了样式,令他制造火雷,任传桂就作监工。 城内见连日轮流改打,毫无退志,大家聚议要想到江陵去请救,城外又连连的射进告示及招降的札子,未免民心惶惶。褚大勇道:“闻得颜昚敏已领兵去取荆门,若荆门有失,我们这里前有敌兵,后无退路,怕的城内百姓也就开门引进兵来。王爷此去,连参谋都调回去,留得兵少,专一轻武重文。我们困守着也非长策。如之奈何?”周霸道:“城内粮草足敷一年,城上有军师机括,料可放心。但城外兵马不多,我们不还一手,太觉无能。不如今夜褚、皮两位守城,我与牛将军前去劫寨。能胜,便可夹攻颜昚敏;不胜,也无大碍。”三人都以为然。 到了夜间,周霸、牛超分了一半人马,带了硝磺引火之物,开了北门,放下吊桥,到了营外,冲杀将来。任传桂因营寨逼得太近,早巳防他劫寨,不时遣人打听。果有探事的报进营中。任传桂笑道:“真是笨贼!哪有逼近城门扎营,不防劫寨的?”便知会郭颜在西埋伏,梁翼在东埋伏。预备下水龙,自引一军伏于营后。 牛超一马当先,拔开鹿角,发声喊,却是空营,大叫中计,拨回马就走。梁、郭两面杀来。那周霸却甚有贼智,不管有无埋伏,便趁风放起火来,任传桂忙着救火,我军稍乱,周霸就势抢营。彼此黑夜中混战了一回,周霸、牛超才得脱身,引兵回城。 周霸埋怨牛超道:“你怎么如此不知兵?便有埋伏,就势放火杀入,哪有就退之理!要依你,算全军覆设了。”那牛超牛性子发作起来,哪肯服输,抢白了几句。从此与周霸不和,挑得褚、周也有了意见。 又过了数日,韩彰地道已到西门脚下,地雷都安置停当。彻地鼠名心过盛,探怕不能成功,便叫两个军士,故意充作百姓,混进城中,被城上盘住,问他营中动静,军士道:“止求不杀,我略知一二。蒋平水军从麻城败回,闻得王爷水军已追上来,官军没了退步,不日耍从西门转到南漳去。”褚大勇大喜,来告周霸。周霸不甚相信,说:“此人若是百姓,安知军中备细?”褚大勇说是周霸妒功,冷笑而散。 到第二日,官兵果然全拔到西门。虽是竭力攻打,却带些草率慌张的形状,不像前半月的队伍整齐。未到日落,全行退下。 褚大勇便道:“那百姓的话确实了。趁此出城冲杀,必然大获全胜。请周将军出北门,皮将军出南门,两路包抄。我与牛将军大队出西门,三路会合,叫他片甲不存,也显我们本领。”周霸说:“哪有空城追赶之理!”褚大勇道:“你不愿去,便与皮将军守城,我一定要建此功劳,且看谁料得着,谁料不着。”当即气忿忿的开了城门,牛超也持了铁棍,替他开路。任传桂勉强迎敌,支吾了数合,弃营便走。褚大勇得了营,又往前追。任传桂又支吾一回,索性丢盔弃甲,带全队人马踉跄而奔,连十余坐营房也都弃了,褚大勇哈哈大笑,叫牛超领兵去赶,自己据了中营稍歇。 尚未坐定,忽听树林中号炮一声,那营盘底下如天崩地塌一般,原来韩二爷发了地雷了,把个三眼犼打的四分五裂,一条骽直炸到城墙上去。那西门脚下地雷也发,登时轰裂数十丈。 徐庆一枝人马,伏在城外树林中,便去抢城,任传桂早已换了盔甲,回马直取牛超,大队如潮拥将来,开道神也只能让路了,拨马落荒便走。 城里周、皮二人,见营盘城墙都已炸裂,城上所设机括都飞入半空,眼见不能守了,便领了人马,撞出南门,奔荆门而去。行不到三十里,树林中一声号炮,迎面一标人马拦住去路,便是梁、郭两防御。周霸一腔郁勃,轮动大斧劈来,皮象龙也持鞭相助。 梁、郭哪里抵敌得过?已被他夺路去了。周霸回头叫道:“你们主意原毒,哪里瞒得过周将军?若不是褚大勇糊涂,休想进城。留下两个狗命,替我传话去罢。” 梁翼、郭颜受了他一番刻薄话,引兵回城,却又迎着牛超,当即奋勇截住,牛超轮动铁棍,几个回合,梁、郭又要告厂,一想,“如此怎生回去缴令?”说不得拚命支持。恰好任传桂拍马迫来,牛超见不是路,从刺斜里逃走。其时韩彰已引大队入城,楞爷便分兵来追逸贼,竟被他撞着牛超,便大喝:“留下头去!”牛超虽是骁勇,连跑带战,已是饥疲,止剩得单人匹马,当不住楞爷生力军,招架了一回,乘空便想逃命,楞爷一想,不杀了他不行。老实人也会使诈,便嚷道:“你想跑呀,南走有南侠,北走有北侠,十面都埋伏了,还是与徐三爷玩玩罢。”牛超见追得紧,料走不脱,便又回马打来,却被徐庆一刀砍中马头,把开道神掀将下来,楞爷一看,任传桂将到了,怕他分功,上去就是一刀,把牛超首级割了,一手取了铁棍,一手连刀提了首级,迎将上来,与任传桂等一同入城。 此次用计破了宜城,都是韩二爷一人调度,众人得胜回来,韩彰已将城内查点明白,出示安民,留下郭颜守城,择日引军前往大营。要知大营战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铁头陀毒丸伤七将 女剑侠飞刃斩双枭 话说韩彰引得胜军马,前往荆门进发。其时巡按大队将到荆门,相去四十余里,却被魏明公的军士挡住去路。原来明公欲进援宜城,知道巡按兵已将到,便倚山下寨,仗着地方险峻,掘了深濠,安下机括弩箭,如一坐小城一般。 南北侠统了前队,猛攻一回,明公坚守不出,未能得利,也择地安了大营。当夜明公对戈锋、申罴道:“颜昚敏大营今日才到,料他军粮在后,尚未到来,两将军可引二千人马,从小路绕过大营,但见粮车,就放火焚烧。我在高处瞭望,如果敌营已乱,就势冲他,自有号炮为信。如其敌营不动,你们焚了粮车,还从小路回来。敌营勇将甚多,不可贪功妄进。” 戈、申二将得令,带了人马,悄悄的从山后绕道,伏在要隘树林之中。到了日落时节,果然数百辆挛迤逦而来。虞振在前,唐斌在后,带了千余人马,护着车辆。正要发号安营,戈、申二将一见车来,都道:“军师真是神算。”就林中发一声喊,抢将出来。虞振大惊,急令人招呼唐斌,自己拍马上前,手执单鞭喝道:“何处狂徒,敢来窥伺军粮?”戈、申二人也不答话,戈锋举三尖两刃刀便砍虞振,申罴趁空便带兵丁直奔粮车,举着狼牙棒乱打车夫,车夫伤了几个,都往后奔去。申罴忙将车中掷了引火之物,火发起来,唐斌为车所阻,马不能前,加着烈焰漫空,更难冲过。那虞振见粮车烧着,心中慌乱,本不是戈锋对手,被他觑个破绽,一刀砍于马下,两人冒着烟焰去取唐斌,唐斌早引了残兵折回旧路去了。 戈锋同申罴计议,粮车已烧得七零八落,此处离敌营不过二十余里,万一彼军巡绰过来,被他截杀,殊少接应,不如趁此回营去了。走不数里,却好一彪人马隐隐前来。原来巡绰兵丁见后面树林中一片火光,急去报知后营。沙龙忙回巡按,同柳青、艾虎,引了军马赶来。戈、申二将不去迎敌,已从小路绕越而回。 沙龙等到林中,见粮车均已焚烧,剩了几辆未曾延烧,米被火气逼焦,不堪食用,叫人寻着虞振尸首,就近掩埋,到大营回复。巡按道:“明公真是诡计多端,也是我一时疏虞,未派大将护粮,以致此失。”一面探听唐斌信息,一面又派沙龙、柳青前去取粮,艾虎帮着廖充,在后军预备接护。 次日展、欧前去挑战,明公分付坚守。却将虞振首级挑出营外。激怒展、欧。南北侠计议道:“眼见通天狐不敢斗力,要想斗智,我们不可堕其术中。且回营再作区处。”明公见展、欧退下,自己在营中徐步寻思,想着:“宜城之失,定在旦夕。昨得吕武来文,已奉王爷令旨,离了郢州,去取当阳,难以分他军马接应。我在江陵尚调不动诸将,现虽雪片文书去催冯威、钱猛,料王爷也未必放来。敌营猛将如林,我这里六人倒有一半是样子贷,斗将万不能胜。靠着坚守,也不是个长策,我魏明公真是才高运蹇了。反复一回,须得想个法儿搅他一搅。” 次日传令,叫裘立引二千人马出战,许败不许胜:“离营左边十余里,有坐鄣山,山谷深邃。你们引他兵将入了山口,我自有兵接应。”又拔令箭叫阎希恩带二千人马到谷口埋伏:“一等敌兵入山,便将山路塞断,用火烧他。”又叫戈锋、申罴引三千人马,暗暗绕在营右五里马良望地方:“见敌兵追过裘立去,即出来在要害扎住,堵他接应人马。”布置已定。 次日,巡按仍令展、欧辱骂挑战。魏明公营中号炮一声,裘立全身披挂,手执长枪,冲出营来。展昭匹马当先,便取裘立,他那是南侠对手,况又奉军师将令,交了几个回合,把枪一摆,带了部下,豁拉拉落荒而走。展昭要生擒他,便也拍马追去。北侠在阵上看着,裘立本领诚哉不济,但如此跑法,觉得可疑。便派人到大营请兵接应,以防明公夹攻,自己统了大队,压将下来。 裘立在前,紧追便紧走,慢赶便慢行,不觉将近鄣山。展昭抬头一望,前面山势虽不甚高,树木却甚丛杂。想道:“这定是通天狐的摆布了。”便勒着马不追。裘立眼看官兵要进谷口,忽然站住俄延,他忍不住了,便回过马来,指着展昭大骂。他越骂,南侠越悟过来,想道:“这人武艺甚劣,我且结果了他,看他还有甚法,就四面埋伏,也奈我何。”便笑对裘立道:“你的圈套我已识破,有本领在山外战一百合。”说着带转马头,使往刺斜追去,裘立被他说破,有些着急,不觉把马冲将过来,哪知展昭忽地把马从那边兜转,相去一丈多路,裘立正要跑时,南侠喝一声“着。”一弩箭迎面射来,早把裘立射死。那兵丁四散逃走,欧阳春兵已赶到,活捉了几个,把刀架在颈上,问他:“山内有伏兵么?”捉住的兵丁都要性命,连声说:“有。”南北侠相对大笑,道:“几乎中他诡计。”南侠使用剑割了裘立首级,悬在马上,说:“天尚未晚,我们且回到魏明公营前,去燥皮他一回,以报虞振之仇。”二人并辔而归。 行不多几里,哪知逃兵四散,鄣山、马良望都得了信,号炮连声,左有戈、申二将杀来,右有阎希恩杀来,把展、欧两人围在中间。南北侠虽不怯敌,无奈山脚边路径已形荦确,戈、申二将又将前面树木砍倒许多,马队施展不开,后面阎希恩想着:“带来火具,横竖是无用了。”就沿山乱木丰草上放起火来,火箭、火弹尽量向官军乱射乱打,势颇汹涌。南北侠带兵急寻出路,被戈、申二将指东画西,在马前遮住,却又不与他交手。二人轮着刀剑,杀翻了许多军士,那后面官军却也被阎希恩截断了许多。也有跌在沟中的,也有挂在树枝上的,也有中了箭弹的。 正在危急,忽然连声炮响,是巡按派卢方、白玉堂领了小队前来接应。戈锋、申罴慌了,正想迎敌,展、欧早已拍马出来。戈锋忙回马而走,申罴见卢方、白玉堂来势甚勇,弃了马,仗着纵跳,早已出围而去。四将立马相见,急急招呼各军士出险。阎希恩还在那里挥众砍杀,白玉堂瞥见,飞马向前,大叫:“贼将休走!”飕的一剑,那阎希恩冷不防的,尚未叫出声来,头已落地。 展、欧、卢一阵追杀,敌兵纷纷四散。天已薄暮,也不穷追,合兵缓缓回营。查点人马,十停中也损了三四停。 当即取裘立、阎希恩首级,都到巡按处缴令。展、欧还请了轻进之罪。巡按道:“两位将军幸而未入山口,且先已遣人来请接应,也算十分稳慎。虽损了些人马,却斩了他二将,魏明公之狡谋也可稍为挫折了。”当晚又得宜城捷音。 钟雄、智化等到了郢州,郢州止有空城,便去袭取潜江。潜江是苗达、陈金把守。智化用计破了城池,钟雄阵斩陈金,姜铠在河干伏兵杀了苗达,请巡按派兵守城。恰好金必正放了郢州太守,带兵前来,入城布置。巡按就调梁翼去守潜江。 不日,韩彰、任传桂、徐庆由宜城来,钟、智等也从郢州回军,都到大营。唐斌折回旧路,迎着韩、任等,随后也跟着沙、柳运粮到了,以前次粮车失事,伏地请罪。巡按喝起,令其带罪图功,复奖勉了任、韩、徐及钟雄一番。因智化脸重,特地传见,殷殷的称赞他计虑周详。不提前事,智化心才悦服。官军中添了两枝得胜军,兵力更厚,声威大振。 明公鄣山之计画虎不成,反折了两将,正自纳闷,又闻宜城、郢州、潜江都为官兵克复。虽然吕武得了当阳,无甚关系。连日焦闷,愁眉不展。周霸、皮象龙早从小路逃到荆门,来见明公。明公意欲将他留住,周霸道:“军师有所不知,颜昚敏部下三侠五义,能文能武,并且同心协力,不像我们这里,动便争功夺利。宜城的事,生生被褚、牛二人误了。军师在此,止可坚守支持,还是下江南为上策。小将此去,必然一力撺掇王爷进取,那时军师也当同行,但叫王忠及诸将军守住荆门,羁縻颜昚敏数月。江南事成,也就不怕他了。”明公喜他之计与己暗合,便极力笼络,又取地图密密指示了一番,周霸欣然而去。 到了江陵,先把罪卸于褚、牛,然后开陈下江南之策。襄王也颇回心,便叫周霸、皮象龙去攻公安,钱猛、刘鹏去攻松滋。都一到即攻破了。却因赖柱水军与蒋、丁相持,一时未便调回,派冯威在城外造船,不免耽搁。明公得信,又喜又急,兼之王忠不成材料,地方上因他贪酷,有个“卷地虎”混名,焉能成事?心里又忧后路不可恃。忽然人报尤元帅到了,明公大喜。 你道尤冲怎么来了?他报仇心切,直到衡山,去找到师父。那师父是个头陀,法名了凡,曾遇异僧,传了金钟罩功夫。使一枝铁禅杖,重八十二斤,并炼了毒药铜丸,有核桃大小,用手掷去,能到百步之远。中了他的毒丸,三个时辰便死。在衡山大寺内无恶不作,绰号叫做“铁头陀”。尤冲、郑天雄年年进献的,也就不少。 尤冲到了,哭诉师弟及他两妻均被元翠绡飞剑所害,要师父替他报仇。了凡听郑天雄已死,又痛又怒,便动问飞剑情状。尤冲说:“师弟在城内阵亡,我也得之传闻,在西梁阵上,见那女子用一口剑,却不曾飞起。”了凡便道:“剑仙的话,书上说说罢。我在江湖上几十年了,却总未遇着,定是谣言。我的金钟罩,就传了你两人。郑天雄练的在耳门泄气,容易受害,你练的是囟门,我是肚脐,刀剑哪里能伤。就是飞剑,也不怕他。我定下山为你师弟报仇。等拿了元翠绡,同去看看襄王,如能成事,便保他,不然就除了他,我们自己创业。”尤冲这才解了愁烦。 次日,了凡点了四个徒弟法空、性空、妙空、化空同行,其余的陆续下山前往。过了当阳,晓得巡按顿兵荆门,尤冲便引了师父前来。 明公先替尤冲道恼,并久闻尤冲说他师父了得,便恭恭敬敬的接了进来,因了凡不忌荤酒,杀牛宰羊的请他,并许他在王爷前保奏,封他护法国师。了凡大乐,喝得尽兴,去尤冲营内安歇,说:“这军师真可做宰相,敬重好人。看来襄王准能成事,我就死心塌地与你保他罢。”尤冲也说襄王相待之恩,及军师许多谋略,把了凡要害襄王的心算化尽了。 不多几日,徒弟们已陆续到齐。尤冲西梁余兵散卒,还有在宜城、荆门左近山谷上抄掠的,闻得寨主回来,都来投集,尚剩一二千人,百十匹马。尤冲拣了两个小头目强良、卓业统带。连了凡徒子徒孙一二百人,结了小营。替师父制办旗帜,略已完备。明公又极意笼络,日日请他筵宴,襄王处果给了国师的札付。了凡受了许多好处,急欲建功露脸,便请出营挑战。明公也带人马,同着尤冲都去观阵。摇旗呐喊杀将过来。 展昭说道:“敌人许久不敢出战,此来必有所恃,须防备他。”钟雄、智化要在巡按前显显手段,便请后营同往助战。这边展、任在后押阵,钟雄、智化、沙龙、廖充、卫森、滕煜、薛承泰、曹秉钧八马当先,望对阵时,魏明公摆着全副丞相军师的旗仗,手执如意,立马指挥。前面一个头陀,身躯雄伟,面貌凶恶,铁箍箍了头发,穿件直裰,也不骑马,手持一根浑铁禅杖,旁簇着四个和尚,一队秃兵。大旗上写着“国师铁头陀”五个红字,尤冲在旁押阵。 智化见明公如此摆饰,又怒又笑,见他队伍森严,便不当先出马。钟雄倒提飞叉,一马冲出,大叫:“何处头陀,前来送死?”明公见是钟雄,指着骂道:“你这忘恩反复的小人,尚敢出来见我么! 国师快替我拿下。”头陀轮禅杖迎将来,嚷道:“你们早早把元翠绡献出,免得你们冤死。”钟雄大怒,举又相迎。论飞叉太保的叉法,也算十分娴熟,无奈头陀力大,禅杖又重,战了十来合,竟有些支持不住。当着众人,又未肯遽然退下。头陀已得他破绽,把禅杖紧紧相逼,暗中取出铜丸,正要打去,却见廖充在旗门里,把马一勒,刀一抬,似欲助战的光景。便卖弄神通,喝道:“来一个,死一个。来十个,死十个。看我的宝贝。”飕的一声,金晃晃的,映着日光对廖充打来。廖充冷不防,眼花一乱,躲避不及,打在左眼珠上,跌下马来。那廖充何尝要出来,是在对阵见了尤冲,想起山沟一跌,有些悚愧,把马顺手一勒,却惹祸送了性命。众人见廖充被伤,忙命抬入营中。 智化见钟雄止剩招架,急挥刀入阵相助。头陀一杖抵住两将,兀自气力有余。又战了十余合,喝声“着。”一丸打中钟雄左臂,坠落钢叉。幸亏沙龙一马飞出,救了太保。智化见钟雄受伤,刀法已乱。头陀喝声:“下去。”一禅杖兜住,黑妖狐转身让过,奔回本阵,不提防又是一丸,打在背上,一交栽倒。展、任双马并出,救了智化。 尤冲也冲过来抵住展昭,头陀便截住任传桂。任都监运动钩镰枪,直刺他的要害,哪知他身如浑铁,不用遮护,便已占了上风,舞动禅杖,从下三路直扫将来,把钩镰都打直了,休论皮肉。 任传桂见势头不好,拍马便回,头陀哈哈大笑道:“如此无用的东西,也来混阵。”任传桂忿极,回来又战,他早手拈一丸,劈面打来。幸是躲闪得快,打中右肩,忍痛只能退阵。沙龙见秃兵秃将都冲出阵前,横刀出马,迎住头陀。头陀兴起,把杖在刀刃上一磕,把大砍刀磕成两截。沙龙大惊,急欲回马,却又一丸飞来,打中腰胯,展昭胜不了尤冲,见任、沙均败,虚晃一剑,飞奔回阵。尤冲把挝一挥,大众掩杀过来,四个提辖巳被敌兵裹住,努力冲围,被尤冲一挝,把薛承泰打的脑浆四迸;头陀一禅杖,把滕煜舂成血饼;性空、化空杀了卫森、强良,妙空杀了曹秉钧。展昭保着任、沙,几乎冲不出来。韩彰、欧阳春两军左右抄出,方才搭救回营。 头陀、尤冲趁势要踏平大寨,前营却防守完固。明公积闷己久,此番大获全胜,心中甚悦。见官军营中,力尚坚厚,猝难攻拔,便即鸣金收军。回去摆酒庆功,不必细说。 展昭见敌兵退去,留韩彰代守,自到中军请罪,说:“廖充回营,已是身故;受伤诸将,均已昏迷。定是毒丸。幸韩彰有解毒之药,已经敷治温服,未知生死若何。这头陀本领高强,小将抵敌不住,要求大人多派弟兄们前去助阵。”巡按见一日之中折了五将,伤了四将,心中忧闷。便与公孙策商议,要去请元翠绡相助。欧阳春道:“且待小将等明日会他一阵再看。” 当晚,四将吐出许多黑水,略略苏醒。都移归后营养伤。巡按就派欧阳春暂替任传桂,又添了柳青、艾虎前去帮助卢方,代守左营,徐庆代守后营,夜间紧紧防守,恐敌人乘胜劫寨。巡按之意,尚要将防御提辖悉数派到前营助战,展、欧密密拦住,说:“营伍中将领武艺平常,可以胜不可以败,还是小将们商酌行事,较为灵便。”白玉堂也不服气,自请同行。巡按不好拦他,便分付大家小心在意,防他暗器。 次日极早,头陀、尤冲早领兵在营外叫战。五位英雄并马而出。头陀喝道:“杀不尽的,快来纳命。”展昭大怒,舞剑便取头陀。南侠剑法精奇,头陀禅杖灵活,来往三四十合,南侠有些气力不加,欧阳春挥刀来助,早被尤冲舞挝敌住。头陀取出丸来,便打展昭。南侠早已防备,把身子一侧,用剑迎丸,铛的一声,铜丸坠地,展昭也就勒马回阵。柳青大骂:“莽头陀,吃我一刀。”刚到阵边,头陀已拈丸在手,迎面便是一丸,烧他侧闪得快,已经中了右手,刀不能举,拍马回来。白玉堂怒极,就势飞过一石,正打在头陀鼻上,那头陀大笑道:“小辈,你这暗器工夫还早哩。” 白玉堂已随着石子飞马冲到,劈面就是一剑。头陀禅杖回不过来,就将大头往上一迎,火光乱迸,要不是莫邪剑,也就卷了口了。玉堂暗道:“又是金钟罩了。怎生尽遇着这种东西?真是晦气!”知道不能取胜,止于用剑上下自护。交了一回手,展昭也就出来相助,艾虎更不必说,也出来助他义父。混战一回,头陀连发数丸,都被展、白用剑格去,两枝剑舞得如双龙戏水,上护其身,下护其马,休想得半点便宜。头陀暗暗喝采,也奈何得一身燥汗, 欧、艾两人敌住尤冲,欧阳春觑个破绽,砍了尤冲右臂一刀,坚不能入。尤冲却也煞费支持。头陀看着今日都是劲敌,难以取胜,便晃晃禅杖,与尤冲一齐退下,各自收兵。 众人入营看柳青时,本来伤不甚重,已经韩彰给他连敷带吃,吐出毒水,可无大碍。韩二爷笑道:“幸亏我因要上阵,配的药多,不然哪里够用。”白玉堂道:“药愈消得多,军事愈糟得不像。我看两个人都刀剑不入,便生擒过来也费事,不如二哥还用地雷轰他一轰,何如?”韩彰说:“地雷怕有魏明公未必能行,我看请元小姐不痛快么?人家原指名要会他。”北侠道:“拿着我们这班弟兄们,一动便请元小姐,也怪惭愧的。记得我取郑天雄首级时,与展贤弟细看,耳门有血,一定是金钟罩工夫,留着耳门泄气。明日我们何不用暗器,专取他两个耳门试试?” 次日,回明巡按,调韩彰相助,巡按又令皇甫襄分左军押阵。众英雄布置定了,尤冲引头陀已到。欧阳春舞刀便取头陀,白玉堂挥剑便取尤冲,皇甫襄、艾虎想着:“这班小秃驴,未必个个铁布衫儿,且杀两个耍耍,也挫他的悦气。”拍马出来,小侠直奔妙空,皇甫襄直奔性空。四个和尚是连帮腿一齐上,两个抵住一个,来往二三十合,欧、白二人胸有成算,玉堂便卖个破绽,回过马来。尤冲举挝想打他的马腿,被展昭闪在旗后,刺斜里一弩箭向耳门射来。尤冲不提防,一箭正着,他却全不理会,依然拍马紧追。展昭又是一箭,射他眼珠,被他闪过。展昭大惊,便出马来迎,与玉堂双双挡住。韩彰假作助战,把马往右边一带,有一箭多远,看得十分亲切,也直射头陀耳门,头陀脑袋一迎,箭从耳门内倒迸出来,几乎打着韩彰马头。哈哈笑道:“小辈,这种暗器留着哄孩子玩罢,休到老师父前班门弄斧了。不如叫元翠绡出来,教我瞧瞧他的飞剑,看是个什么玩意儿。”把韩二爷羞的黄面通红,也不敢放第二箭,拍马便来助北侠。头陀一回头,却见皇甫襄一鞭打死了性空,法空败将下来。一声怪叫,说声“试我的一丸。”对皇甫襄侧面打来,幸是皇甫襄命不该绝,马已冲过几步,一丸打中右臂。艾虎看见,慌的护了皇甫襄便走。众人见暗器不能伤他,久战无益,也都混了一阵,勒马收兵。 魏明公见了凡三阵连伤七将,极意赞扬,说:“国师下山,大王之福。不但尤元帅之仇必报,襄阳也唾手可得了。”头陀道:“我这毒丸,不过三时,受伤的便不能活,奈后来这班军官,善于躲闪,颇有本领,须慢慢的想法取他。那飞剑的女子总不见上阵,想是闻我名头躲了。来时便手到拿来。一个柔弱女子,值得甚事。”饮酒中间,无非魏、尤二人轮流谀和着他,头陀信口开河,越饮越豪,早已醉了。 恰值春夏之交,山城雨势连绵,不能出阵。和尚是受用惯的,尤冲在四乡搜括金银子女进奉,还不畅快,未免三空等又自往城厢左右淫掠骚扰。明公闻得,有些不甚为然,却又不便说破。 忽然,又得了官军攻克麻城的信。原来赖柱深畏蒋、丁,一见水师船帜,望风便逃。正值连日阴雨,二丁商定,请蒋平守船,兄弟引着陆、鲁、二吴、一倪,夜间悄悄引一枝军,冒雨去攻麻城。离麻城一二十里,兆蕙同陆彬、倪庚换了水靠,从水中半游半伏进了水关,且喜无人知觉。到了黎明,二侯探得官军来攻,分付水陆各门严防,哪知兆蕙早已入城,与陆、倪等找个僻静巷内伏了,见贼人一队队冒雨上城,晓得兆兰已到。随后侯飞虎、侯飞豹亲自督队前来。兆蕙对陆彬道:“这般的雨,水溜甚急,水关未必关得上。你同倪庚去夺水门,引官军入来,我去东门想法。” 陆彬带了倪庚,见水关果合不上,用几个大木横着。倪庚便游出去。丁兆兰也正派人等候呢,便分一半军士,从水中下来,一半呐喊攻城。城中滚石飞矢,随着雨下来,不甚得力。二侯正忙乱着,忽听军士发喊,说:“水关里有兵进来了。”侯飞虎问是何人所说,军士道,“方才一个人,穿着水靠,说是水关差来报信的。”飞虎便叫飞豹下城去看。飞豹下城,果见湿淋淋的一群人,一半上岸,一半还在水中,已是砍断大木,破了水关。大叫:“胆大的泼男女,吃我一刀。”马正赶来,夹巷内走出一个后生,叫道:“大将军请将军回去,官兵已上城了。”飞豹诧异,回头问时,那人一纵近前,飕的就是一剑,把马剁翻,飞豹掀下地来,又是一剑,取了首级。原来往来通信的全是二爷。当下带了水兵,径去砍开城门,把兆兰大队放入。 飞虎在城上闻得下面沸乱,只得下城迎着,二爷把飞豹首级劈面扔来,大吃一惊,几乎坠马。兆兰早到,用刀逼住他枪,飞虎不能施展,被大爷生擒过来。 陆、鲁等挥军赶杀,这大雨中谁能迎敌,便都跪在泥中请降。二丁分付,扔了兵器就给他一条生路,登时城上积械如山,城下降兵塞路。二丁出示安民,安插降众,将侯飞虎也枭了首级,飞报大营。巡按就派唐斌去暂守麻城,并密令二丁引兵由小路抄至荆门,听候将令。 天已故晴,诸将伤痕已愈。凤仙,秋葵来看沙龙之病,回去便求翠绡去杀头陀。翠绡道:“且听巡按如何调度。”沙龙等六将病痊,参见巡按,也说当请小姐出阵,早杀恶僧,以便直下江陵。 巡按问南北侠应如何取胜,北侠当先,也说:“非元小姐不可,小将等真计穷力竭了。”巡按就嘱沙龙去请。小姐叫元全转致,说:“闻得头陀武艺高强,恐有邪术。我除一匕首外别无所恃,深恐有误战阵。莫如请众英雄照旧交战,待我从旁察看,即不能取胜,亦不至于全局挠败。”沙龙面禀巡按,巡按称是,仍命展、欧、韩、白、艾五人出阵。钟雄等六人也要上阵,出出受伤的闷气,姜、焦、孟不放心,随着要护钟雄,沙龙,女营里四个女将,都想看热闹,谁肯不去,反叫飞奴守寨。 果然,辰牌时分,头陀、尤冲又来叫战。钟、沙、任、智、柳、皇甫六人,并马而出,向头陀大骂道:“秃驴休要高兴,老爷们今日要还敬你了。”头陀吃了一惊,说:“我这毒丸,怎么不验呢?”便大喝:“打不死的狗头,我今日请你尝尝禅杖滋味。”便轮杖着地卷来,六个人一齐上,乓乓乒乒,打得禅杖乱响。尤冲拍马向前,说:“这是哪家战法?”举挝向皇甫襄挝来。六人一个号子,早已回马走了,展,白便去敌住头陀,欧、韩便去敌住尤冲。头陀战了几个回合,有些不耐烦,大叫道:“谁与你们天天鬼混,元翠绡怎么躲着不出来?就剩你有这班无用的搅扰,敢着要做替死鬼么?”白玉堂道:“不用忙,还你有飞剑吃就是了。” 小姐在旗门影里,听头陀指名索战,便把马略略向前,取出匕首在手,喝声:“贼头陀,看剑。”展、白、欧、韩听得这一声,早已勒马回阵,提着兵器等候,尤冲正要前追,瞥见一道寒光,自空中盘折而下,忙叫:“师父,飞剑来了。”不知不觉的也把马勒住,退了几步,那头陀真是横人,从对阵一看,旗门影里隐隐的有几个女将,望不真切,那白光一缕,往自己射来,也不甚长,便大叫道:“此等飞剑,何足惧哉!”忙用钢丸打去,坠下地来已成两半。 他还仗着周身如铁,摆个雕眼盼云势,轮着禅杖等他,想着剑到便一杖打他下来。哪知剑如活的一般,左盘右旋,在空中欲下不下。 其时两阵上眼光都注定了飞剑,四个女将看着甚是好玩。秋葵嘴快,轻轻对翠绡道:“小姐何不念诀,催那剑快些下去?”翠绡道:“你看着,不用忙。”那回杀郑天雄等,欧、展、白是黑夜中,睹不真切,觉得落下甚快。这回青天白日,望那剑悠悠扬扬,似进似退,那头陀又毫无怯色,都暗想:“莫是头陀竟有邪术,匕首都不能奈何他?那就更无别法了。”心中犯想,不由的三人都回头看看翠绡,却真是会家不忙,在马上行所无事,这才放了心,仍旧目不转睛看那匕首。 诸将中任传桂是老成,皇甫襄是笨拙,钟雄是粗疏,智化是深细,看飞剑如戏法儿一般,有些不信,就是不好说出口来。小和尚奉师父如神明,想着:“这种东西什么利害,师父准准打得下来。”尤冲先是捏一把汗,见师父并不惧怕,转念:“或者师父可以抵挡得住,但也投有法儿破他。如此蛮干,也不能报仇雪耻。”两眼对着白光,只是发怔。 说时迟,那时快,头陀接连几杖都打个空,眼光撩乱,有些慌了,舞动禅杖护住周身。尤冲急叫:“师父快走。”他也未曾听见。不慌犹可,一慌剑真通了灵,霎时间猛往下一落,一股冷飕飕的气绕住脖子,头陀一声尚未吼完,那大脑瓜儿早已滚下地来,一股血往上直冒,身躯往后栽倒。 官军阵上暴雨也似喝起采来,尤冲大骇,回马就跑。翠绡又喝一声:“尤冲看剑。”那匕首又早飞起,直扑尤冲,众英雄见杀了头陀,人人气旺,飞马抢出,把敌兵如砍瓜切菜一般,一阵大杀。尤冲刚跑进阵内,只恨没地缝可钻,匕首早巳追上,从脑后刺入,倒栽葱跌下马来。小姐招回匕首,四个女将争近前看时,一缕血痕都没有。便拥着翠绡,一同回营。 这里艾虎杀了妙空,沙龙杀了法空,柳青杀了化空,姜铠杀了强良,孟杰杀了卓业,把一班秃兵杀得秃头满地,好像放焰口施食的馒头。官军一阵大蹂大膊,直杀到魏明公营外,趁势冲营。要知魏明公营盘曾否踹平,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鼠虎争雄鼠能搏虎 江城恃险江水淹城 话说众英雄乘势攻打魏明公营盘。明公令戈、申两将搅动机轮,箭如飞蝗的射来,官兵受伤的不少,只得退回。 巡按见了凡、尤冲均为匕首所杀,喜动顏色。众人缴令,共商破明公营垒之策。公孙策道:“荆门所恃,两山夹江为险。他水军不能阻我师船,已失地利。魏贼虽依山为垒,但兵力单薄,只能顾了前面。半月以来,我细细打听,从西边绕过马梁镇,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抵绿麻故城下,便近荆门军的西门。前者魏贼冒充大人,取了江陵,大可抄他陈文,耍弄他一番。钟将军破郢州,夺有吕武军中旗号,请两位将军引兵冒充吕武,从此路前往。日前大人调丁氏昆仲前来,抄到荆门之东,亦是此意。若魏贼在城,或者识破,却稳稳的可以诓那王忠。”当下展昭、白玉堂、赫连弼、皇甫襄都上前愿往。又遣夜不收暗暗知会二丁。这里或早或晚、或攻营、或劫寨,搅得明公坐卧不安,寝食俱废,叫他无暇兼顾城中。 展、白等四人一军,夜发绕道,已到绿麻城下,便奔西门。城上问道:“吕元帅何故来此?”早有两个差官传话,说:“元帅奉军师将令,调来守城,何以王元帅不出城相会?”军士道:“东门外麻城败兵下来,元帅到城上弹压去了。”那班人不容分说,一个将军把鞭一挥,说:“我去面见元帅。”一马当先,冲进城来。军士鱼贯而入。一半进城,便挥兵砍伤了守城门的官弁,派人把住。早有人飞报王忠。王忠因二丁冒着麻城败兵,要进城来,派人去阻挡不住,正骑马要自去弹压,又报吕武到来。说:“也好,我去会他。”转辔回西,劈面遇着,哪有吕武。赫连弼、皇甫襄认得王忠,双马如飞抢到。王忠一吓,手中刀早巳落地,被两都监拖下马来,展、白传令降者免死。赫连弼又带人去东门迎丁氏弟兄,于路遇着计佐,被赫连弼一鞭打死。麻城兵也夺了城门进来。大家相会,囚了王忠,就留赫连弼、皇甫襄同镇荆门。展、白、二丁略为歇息,便会兵去夹攻明公。 早有逃出城的贼兵,气急败坏的去报军师。明公自麻城失守,尤冲师徒阵亡,一片雄心久已化为乌有,打听江陵城中,襄王是酒色昏迷,诸将也志得意满。尤冲死后,叠次飞书求救,未见一纸复文,明知孤营断难久守,又未便遽然回城。左思右想,彻夜彷徨,正有些神思昏乱,忽然折荣急喘吁吁的跑来报知:“荆门被袭。”不觉呵呀失声,道:“大事去矣。”定了一定,传进戈、申、成、温四将,道:“荆门本不能守,现已丢了,这营仗着我的机括,两面夹攻也还可以支持几日。四位将军与折防御可尽心防守,如不能守,即由小路转到当阳。我即刻驰赴江陵,去请援兵。大约冯将军必来相助,可以放心。”五将素来畏惧军师,不敢不应,明公叫随来校尉郎、柴二人打叠行装与数年体己,骑了三匹快马,匆匆出营去了。 成,温、折都有眷属在城,心中慌乱,相聚商议。戈、申二人见明公去远,便背着三人说道:“有荊门还不来救,荊门已失,两头隔绝,谁还管我们死活?我两人到此不久,何苦替他拚命,不如各散罢。”便叫亲信收拾,正想脱身,前后号炮齐鸣,巡按大军从北面杀来,展、白、二丁从南面杀来,把营垒团团围住。军士们见走不脱,开了营门,大叫愿降。戈、申急了,戈锋拿了三尖两刃刀,也不及乘马,冲将出来,任传桂早到,用钩镰枪拦住去路。论戈锋本领,也不在任传桂之下,无奈心慌意乱,乘空便想逃走,被任传桂觑个破绽,一钩镰钩住臁儿骨,掀倒在地,用刀取了首级。六耳猕猴仗着纵跳得快,早已跳出营外,往西便跑。智化瞥见,便执短刀飞也赶上。六耳猕猴忙回刀相迎,迎了一刻,乘空又跳上树去,正碰到黑妖狐荷包里来了。智化也是一纵,盘在大桠枝上,便去砍申罴所伏的那枝。申罴恐树枝砍折,只得跳下。脚未点地,智化猛的下来,一刀点在肩上,立即砍翻,也就取了首级。 大军早进了营,韩彰、徐庆杀了成元,唐斌杀了温必胜,焦赤杀了折荣。查问降兵,知明公已是去远,巡按同众人看他所设机括,说:“此人颇有巧思,如果归正,也是美才。”大家叹息一回,拔营均到荆门。 巡按便不进城,歇息一日,引兵直下江陵。钟雄愿分兵去取当阳,巡按说:“擒贼擒王,江陵一破,吕武等如鸟兽散,不足为患矣。” 那时,江陵连得了警报,知荆门破了,王忠被擒,申罴、戈锋已死,明公不知下落,城中一日数惊。襄王有些慌了,平日仗着魏明公壮胆,等他不来,如失左右手。命人四出找寻,都无踪迹。 外面诸将连连催遁,只得聚集文武商议。苗恒义如何有计策,默默的但剩发抖。冯威便道:“江陵城太广阔,难于固守,兵来将挡,莫若小臣带邵隆、顾昆出城扎营,城中有杨烈父子保驾,足可无虞。”贾配道:“冯将军虽勇,但尽城中的兵马也嫌太少,莫如将钱、周、吕三人调回,同保江陵,等破了颜昚敏,再占州县不迟。如分兵四占,兵力太单,所以易于攻破。宜城等处,便是前车之鉴了。”这种主意,叫做“滚汤泡老鼠,一窝儿干净”的主意。襄王踌躇了一回,说:“所见亦是。”便都依允。 看官,贾配所说,固非善策,就是通天狐到此,亦怕没有好主意了。当下冯威引邵、顾二将,带了五千人马出城。杨烈父子见剩下的兵零零落落,连襄王护卫小队,不足五千,还要作威作福,大家小户搜剔丁壮,编入队中,同去守城。城中连水关共有六门,赖柱退回,算把南北水关交给水军,那四门点些裨将分守,幸亏钱、周、刘及四将闻调也都回来,与冯威分扎三个大营,居然螳臂当车的气象。 巡按兵马早到,扼要驻扎,与水师联络一气。三个虎将哪敢搦战?巡按叫四营轮流攻打。冯威与钱、周商议道:“如此猛攻,万守不住。不但敌营兵马如林,有些众寡不敌,况动不动就叫女子飞剑,以致郑将军、尤元帅那般本领都吃了亏。不如与他约下,彼此斗将,一个对一个。拿我们的武艺,断不致折了便宜,颜昚敏仗的是三侠五义,杀他两三个,也挫了他锐气。”钱猛、周霸都说有理,便下了战书,专请三侠五义见个雌雄。后面又批了一行,道:“若仗女子飞剑,便非丈夫。”侠义等看了大怒,便批准明日出战。 其时双侠已回水军,这边南北侠同着四义出马,钟雄、艾虎押阵。那边三虎出马,皮象龙、邵隆押阵。冯威一马当先,梗着一张麻脸,狮鼻豹头,十分骁勇。举双锤向对阵一飏,说道:“你们五鼠也有些小名,只好在小山洞中闹闹罢,敢来惹五虎将軍么?”卢方大怒,举刀出阵便砍。冯威用左手锤架住,将右手锤指着,道:“你叫什么鼠?通个名来,好待将军上功劳簿。我金钱豹子冯威,是五虎之一,向来独当一面的,那怕你们耗子精一同上来,我也不怕。”卢方怒极,便嚷道:“我钻天鼠卢方,如果要人助力,杀了冯威,也不算条好汉。”两个交起手来,一个锤似流星,一个刀如闪电,彼此拚命相扑,狠斗了四五十合。 白玉堂耐不得了,想着:“有许多弟兄们,料不能叫大哥吃亏。”便把剑一挥,指着对阵道:“姓钱的,你难道是纸老虎,尽摆样子么?有胆量的,来尝尝锦毛鼠宝剑。”钱猛被他骂急了,吼的一声,举流金镋直冲过来,说道:“你这地牢里打洞溜出来的白老鼠,还敢逞强么!”玉堂也不答话,举剑相迎。论钱猛的武艺,在五虎内除了郑天雄,就要数他。心内也极有算计,一把镋亦使得密不透风。玉堂却仗着心灵手敏,自得了宝剑,运用变化,从寻常解数中又添出无数便捷的巧着,左萦右拂,远刺近钩,舞的如百道长虹,光彩炫月,捉摸不着。南北侠低低的喝采道:“这老五有了宝剑,竟长进的出奇。”便知道那金毛狮子要嘬瘪子了。 两马盘旋,也及四五十合。钱猛几次想找他破绽,无奈玉堂那剑指挥如意,变幻无端,把钱猛搅得有些着忙。玉堂见他疲乏了,看他镋用泰山压顶势盖将下来,就借劲儿把剑锋向上,还他一个游龙掉尾,铛的一声,把镋柄削为两段。钱猛大惊,回马便走,不得不取出镖来,喝声道“着”,直扑玉堂面门。玉堂大笑,把剑一拂,镖已坠地,却早手中拈了两个石子,叫道:“姓钱的,是你先用暗器,我也得还个礼儿。”钱猛一回头,石子已到面前。他也机灵,却早躲过。那知玉堂就着那一闪劲儿,觑得明,打得快,迎头又是一个石子,正中钱猛眉心。这叫做连珠飞弹,是白五爷看家的绝技,钱猛往后一栽,玉堂飞马已到,一剑砍下头来。手提首级,回马大叫道:“杀了一虎了。” 周霸见钱猛之镋被削,顾不得前约,也就飞马出来,这边徐庆大叫:“你也算个老虎吗?是我穿山鼠徐三爷亲手放生的,还敢出洞么?”周霸举斧直取徐庆,一虎一鼠,又搅做一团。 那卢方与冯威酣战,已将百合,彼此正不相下,听得玉堂一嚷,知道五弟得采,精神顿长,刀法愈舞愈紧。冯威心内有些慌了,深恐官军因钱猛已死,趁势冲营,双锤略略一松,被卢方乘间一刀砍中右手,铜锤坠落。卢方又是一刀,把他马头砍去,早将冯威掀在地上。卢大爷向来忠厚,今日一腔忿气却忍不住了,骂一声:“看我耗子精宰你这假老虎。”那冯威跌得半死,哪能回话儿?被卢大爷砍下首级,也学白五爷,在马上大叫道:“又杀一虎了。” 这里周霸见冯威又死,无心恋战,真想徐三爷放生,虚掩一斧,拍马回营,哪知南北侠、钟、艾都已出阵,冲杀过来,周霸一想:“营是一定失守,我投水军去罢。”拍马向北落荒而走。 徐庆一面大嚷说:“大哥、五弟都杀了老虎,你这个头还不该是我老爷的!”一面紧紧追来,周霸被他追紧,回马又战,他本领虽强,心是虚的,徐三爷又是高兴,又是蛮力,那刀横七竖八尽量砍来,把个独角兽没了主意,且战且走。 走出五六里,将近河滨,哪知慌不择路,马上哪有指南针呢,却是蒋、丁三位带的水师船,并不是赖柱,周霸正想跳上船,徐庆早望见蒋平在船头上,大叫道:“四弟,帮着捉虎。他把我们五鼠损透了,快快拿他!”周霸一听不好,拍着马不知往那里去是好。蒋平倒提蛾眉刺,纵上岸来。独角兽急糊涂了,说极轻松的话儿,对徐庆道:“我们说明的,一个对一个,帮的不算好汉。”楞爷圓睁怪眼,道:“谁与你顽?一人杀一个死虎,二人便捉一个活虎。”说着,轮刀直砍。周霸料走不脱,舞开大斧,挨一刻是一刻。 蒋平虽不明白缘故,就着他的话,笑道:“还是一个敌一个,我算旁观罢。”却见周霸乘空要走,便把刺在他马尾上戳一下。这里一戳,那马一惊,周霸已杀得汗透铁甲,那禁得徐三爷还有帮手呢?马连打了几个前失,把周霸跌个狗吃屎,二鼠一前一后,把他腰带解下,四马攒蹄的捆了。 徐庆带着他上了船,就把他们下战书及阵上辱骂的话,指手画脚,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一遍。二丁也从后面笑着出来,说:“算你们鼠字号露了脸了,先是拿了万岁的御猫,这又杀了千岁的御虎,从此老鼠要封作百兽王了。”正说笑间,韩彰赶到。 原来韩彰知徐庆卤莽,恐遭暗算,不去冲营,随后赶来相助,见徐庆已擒周霸,说明来意,丁大爷说:“二哥今日何以不显显手段?”二爷便道:“褚大勇也是一虎,不是二哥轰死的么?”韩彰便问水军怎么已到这里,蒋平道:“那赖柱算见了我们三人,望影便逃。他昨夜已进了城,我们就顺水淌下来了。”众皆大笑,韩彰便同徐庆押着周霸回营。 那冲营的诸将,席卷鲸吞。四个骁将那里抵拦得住,慌的弃营而遁。官军紧紧追赶。皮象龙只得回马来敌展昭。不及数合,被南侠用剑削折蛇矛,轻舒猿臂,生擒过来。艾虎见前面一个贼将张皇奔窜,便一马冲去,截住厮杀。那人便是刘鹏,正挥刀相迎,后面北侠已到,一刀连肩带项砍死,乱军中踏作肉泥。钟雄赶上邵隆,相去一箭路,飞出钢叉,把他颠下马来,也就取了首级。 顾昆早已弃盔卸甲,杂在军中。逃到西门,正遇着吕武军来。原来吕武闻调,留裨将守了当阳,自引精锐来救江陵,听三虎已死,在马上跺脚说:“坏了!坏了!”知道孤军在城外站不住,便叫开西门,与顾昆一同入城去了。 诸将杀到濠边,方才回马,都到巡按处报功。巡按已得水师进扎捷报,说道:“他松滋、公安两县,不攻自弃,水师不战自退,今日又一鼓破了此营,困以长围,定可瓮中捉鳖。”当令蒋平带鲁英、何寿等攻南水关,二丁带陆彬、史云等攻北水关。君山各船,因无出色将领,令在后转运游弋。展昭、任传桂、艾虎带霍云、杜翰攻南门,欧阳春、沙龙、柳青带叶树勋、谭绍吉攻西门,钟雄、智化、姜铠带葛衍芬、舒俊攻东门,巡按自引大军同四义攻北门。四万多人马,将江陵团团围住,水泄不通。邹维、雷英、焦、孟、龙、姚带着游骑,四门传报。元翠绡等女营,在北门一高阜扎下,以备接应。每日六门轮替攻打,昼夜不休。 吕武进得城来,面禀襄王说:“城太辽阔,万守不住。”请襄王弃城而遁,或暂在当阳绿林山避避,或窜入蜀中。襄王迟回不决,到第二日,外面已经合围,走不脱了。吕武与杨烈同办城防,看杨烈还一味搜括金银充饷,虏掠丁壮当兵,加着父子三人渔及妇女,叹口气道:“如此焉能持久?”便下城密劝襄王还是走为上着。 襄王胆小,又且顾虑太多,东也舍不得嫔御,西也舍不得珍宝,算着出城如走不脱,立被擒拿,如此还苟延残喘,又仗着城大而坚,一时未必能破,得乐且乐,便叫吕武且与杨烈坚守。 吕武没法,退出与杨烈商议。杨烈气轰轰的诘问吕武道:“吕元帅,我已将城守布置完密,你如何扰乱军心,要王爷到当阳去?当阳是个县城,如何能守?彼军得了江陵,难道不能到当阳么!” 吕武道:“江陵之险,全在临江,今彼军已临城下,襟带全失,城虽高大,却不易守。我请王爷出幸当阳,亦非上策,想到彼徐图机会。况且王爷到了当阳,杨元帅守住江陵,还是犄角之势。若困守孤城,请问米粮器具那里支得五、七个月?不是坐以持毙么?”杨烈道:“王爷一去,人心瓦解,若坐镇在此,凭着你我二人,足以支持,至于米粮,甚是充足。彼军但有疏防之处,趁势冲杀出去,立解重围。吕元帅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吕武默然。当即商定,杨烈守北门,杨麒、杨麟守西门,顾昆守南门,吕武及索利守东门,赖柱带着邓彪守北水关,邬洋、胡奇、胡烈守南水关。所有裨将,分在各门,襄王身边只剩些护卫了。 吕武为人,与将士同甘同苦,就是踞占城池,也颇有些假仁假义,所以他这一枝军马尚属齐心。正然上城巡绰,见城外耀武扬威的攻打,风飄绣旗,写着斗大的一个“钟”字。裨将们指道:“那不是飞叉太保么!”吕武一看,正是钟雄,便高叫道:“你等缓攻,我与钟将军有话说。”钟雄、智化井马向前,一看是吕武立在女墙边,见钟雄马到,便拱手道:“钟兄,久违了。”钟雄也回了一拱,说:“吕兄有何见教?”吕武的意思,料钟雄既已投宋,如此局面,那肯再奉襄王,不过想打动旧情,便好从此路同裹壬出走。真是一片愚诚。便道:“钟兄,我与你同受王爷大恩,今月事已至此,你竟眼看着王爷被困,忍心竭力攻打,不放他一条生路么?” 钟雄怔了一怔,便答道:“小弟弃暗投明,已蒙巡按奏知天子,湔洗恶名。襄王听信魏明公谗言,恩义已绝。目下奉旨讨贼,那能顾私?吕兄,你也是清白男子,到了今日,怎还执迷不悟?依我的愚见,或开门献城,或引军归顺,小弟当为引进。拿你这一身武艺,也可博个封妻荫子,何苦陷入贼党,遗臭万年呢?”吕武大怒,骂道:“钟雄,你快住口!你原来是趋炎附势、反覆无常的小人!不想你当初流落江湖,非靠王爷势力,怎能占住君山?到了养成羽翼,你就卖主求荣。若非军师识破你的奸计,必致将王爷诓去,作你的进见礼了。你扪心自想,是你负王爷,是王爷负你?我吕武虽不读书,比你稍知大义,国士遇我,便以国士报之!就是从前保着王爷,也不是图封妻荫子。死便同死,断不做朝秦暮楚、无耻匹夫。你以为降了颜昚敏,便算清白?殊不知你就独破江陵,手擒王爷,也是个昧良反噬、遗臭万年。我两人身分,他日自有公论,无须饶舌。”吕武越骂越怒,顺手取了一枝铁槊,掷将下来,打中钟雄头盔。 钟雄被他骂得目蹬口呆,就这一掷,与智化勒马收兵。回到营中,对智化叹道:“我前请取当阳,便有意招他,不料他执拗如此!他本是征西夏的军官,因立功为上官所冒,反借故将他罢职,才投了襄王。襄王十分优待,就叫他驻扎百丈山,他也并不虏掠良善,非尤冲、杨烈亡命为盗的可比。似此人材,殊属可惜!”智化道:“我看他一表非俗,不像绿林。但既劝他不回,钟兄也算尽到朋友之谊了。” 次日,钟雄正踌躇攻与不攻,却见天阴云密。时当三伏,是大雨时行之候。须臾,一阵惊雷,大雨如注,一连下了三日。巡按命移营高处。江河溪水,四面都涨溢起来。巡按向公孙策道:“我观史书上古人用兵,以水灌城的极多。江陵又连被水灌几次。今江水大溢,移营高处,不甚扼险。万一襄王趁此冲出,岂不又费手脚!我从前早想到此策,因恐用水灌城,伤及无辜百姓,未免失好生之德,现在连日大雨,天意如此,似乎非此不行。”公孙策道:“大人此计,深合兵法。”便请蒋、丁三人商议,蒋平等都称妙计,就各营抽调人马,帮着水军掘堤。不到一日,那水四面灌来,城不没者三版,平空的加了一道水围,比百万兵还围得周密。水军乘空还去偷凿,吕武在城上见各营挪到高处,便遣人悄悄出城打听,比及回来,城已被水困了,吕武忙忙的去见襄王,说:“水三日不退,一城皆为鱼鳖。为今之计,惟有叫赖柱等偷出水关,掘坏对岸之堤泄水,或可挽回。事不宜迟,请王爷疾速传令。”襄王一吓,颜色均变,就赶紧传赖柱到了府衙。襄王传令,叫他快些出城,掘堤泄水。 赖柱不能不答应,下来与邓彪等商议,面面相觑,没个敢告奋勇的,赖柱笑道:“诸位休慌,我看倒是水军的运气。”邬洋道:“都督此话怎讲?”赖柱道:“老邬,什么都督不都督!你看官兵如此强法,再加了水围,过三日我们还有命么?为今之计,非是我们负王爷大恩,说不得了。教我们出城,我们就出城,能办就办,不能办彼此溜之乎也,不算是运气么?”众人都别了个“桃之天夭”,听都督先松了口,这才忙起来了。各人略略的收拾些细软,拴在腰里,藏了兵器,带了几名亲信,不往北走,都出南水关而去。 赖柱是水里睁得眼的,见水师船密密层层排着,就避了师船,往僻静处泅将出去,泅了五六里,回看邬、邓、二胡都不见了,探起头来,松了一口气,说声“侥幸”,便往江中直奔洲子上去,想着:“上了洲,便充难民,不是逃出命来了!” 邓彪三人,水底工夫还不及邬洋,同是瞎摸,却邬洋路径比他们熟些,走不到几步,被水溜已冲散了。 那蒋平、二丁早已商定,怕有水军来冲,南靠大江是他冲要,便留史云等在北水关,自己带着何寿、江永、常淮都到江岸上分段察看。那邬洋在水里不时要探头吐气,早被陆彬瞧见,忙驾了一个小船,从下游顺溜淌来,邬洋见了船,把头一缩,想游开去。那知船已相近,陆彬在船上撒下挠钩,叫声“打着鱼了”,一放一提,钩早挂住邬洋背上。几人拖了上来,用绳捆住。船早拢定,蒋、丁等审问口供,邬洋便说:“与赖、邓、二胡都来投降的,求饶狗命。”蒋平说:“襄王处竟有陷空岛的人,须去找来。”就叫陆、鲁同各头目下水去搜,自己也换了水靠,请二丁守船,便入水去寻赖柱。找了半日,江水弥漫,竟无觅处。鲁英等一下水,便遇着邓、胡,二吴拖住邓彪,鲁英叉着胡烈,何寿擒了胡奇。其余的水军,都被江、常、倪等拿获,单少了赖柱一个。 蒋平焦燥,细细的盘问赖柱从那方去的,众人都说他水势精通,出水关后,往东一拐就不见了。邓彪、二胡都求四员外,说是前来投降,求念旧日效力,开恩免死。蒋平道:“你们如在麻城江边投降,万无死理,今日却已迟了。”都叫囚在船上。自己上桅竿一望,川沙历历,东拐上只有孤洲,说:“是了。”下了桅,急急的驾了一个小船,直奔小洲而去。 到了洲边,看那沿岸芦苇,隐隐泥水爬沙之迹,笑道:“果然在此。”便叫兵丁系船,自己提刺纵上岸来。岸上只有三五家渔户,便挨家去问。渔户说:“有个逃难的,化了一碗饭,睡在柳阴中呢。”蒋平正要过去,赖柱已经惊醒,扒起来一看,说声:“不好。”便飞的往洲南撒腿大跑,蒋平紧紧追下,赖柱早噗通跳入水中。蒋平也顺下水去,那赖柱如何走得脱?不用几个转身,仍旧把闹海狗擒了上来。渔户都不明白,挤在岸边来看,蒋平说:“他是贼将,你们取条绳子,把他绑了。”众人才知蒋平是官,跪着磕头。蒋四爷捆好赖柱,把他腰内包袱解下。打开一看,都是金银,对赖柱笑道:“你也用不着了,替你还了饭账。”便分赏几家渔户。都叩谢欣喜,凑拥着赖柱,送上船来。 回到水寨,天已三更,二丁接着,说:“蒋四哥又把闹海狗找回来了。”蒋平笑道:“兄弟们都得了虎,我时运不济,捉个狗玩玩罢。”双侠大笑。要知江陵能否久守,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白玉堂单擒襄阳王 魏明公巧遇展南侠 话说巡按接了丁、蒋文书,解到赖柱,知襄王逆党已是离心,其时天已放晴,水势略退,那城连淹带凿,却早东坍西塌。原来水淹城墙,水不退时,还藉水力固住,水退后,坍得愈多。城上哪里有法完补?巡按知已得手,便传令四门各营,除留将领守营外,即日取城。 诸将士勇气百倍,饱餐战饭,借师船做了云梯,都从墙缺蚁附而上。便真是八臂哪吒守城,亦拦不住了。巡按仁慈,恐水灌入城,把一城百姓都付波臣,便令水军泄水。饶你泄得快,城内外还水深尺余,齐到马腹。 吕武在城上见各门官军争上,四围皆水,万无出路,军心已涣散了,便同索利带了数百亲信的兵士,忙下城来,预备保卫襄王,同生同死。走不多远,有兵士告道:“水势大退,可以出城。”吕武不暇细问,就奔到襄王宫中。襄王处已是上下沸乱,他顾不得说话,把王爷扶上了马,奔出府门,急往西门而走。绕过了两道街,劈面遇着杨麒、杨麟。二人问道:“见我父亲么?”吕武道:“就来,你们快保王爷。”二人道:“西门出不去了,兵马已将街道拥塞。”吕武回马,同二人护着襄王,急转东门,果然后面人马赶来,中间欧阳春舞动宝刀,叶树勋在前,谭绍吉在后,催动人马,潮涌价上前。杨麟看着一骑较近,急急按箭入弦,说声“着。”正中咽喉,已将叶树勋射死。欧阳春大怒,正待飞马前来,后面军士喊道:“后面有贼将冲来,势不可当。”北侠回马,杨麟已去得远了。 那冲来的便是杨烈。杨烈在江水淹城时已想同二子弃城而走,无奈四面波涛,并无去路。不料官军取城如此之速。见水势一退,他在城上便引了部下兵丁,先自下城去找麒、麟。未到西门,有逃军传说:“小将军被官兵追往东去了。”杨烈急的要找二子,却找到欧阳春队后。爱子心切,生怕他儿子裹在围中,轮动双枪,杀将过来。谭绍吉不知利害,急举大刀相迎,被杨烈把两枝枪在他肋下一搠,登时刺死。趁势冲路,瞥面遇着北侠,大吼一声,举枪便刺,北侠一想:“此人有多么横!破城之时,他不往外逃,却往里走。待我取他。”急举宝刀捣虚直入。 杨烈是领过北侠的教的,便大喝道:“欧阳春,我与你往日无仇,今日无怨,前番诡计取我南漳,现在又苦苦的拦住去路。你仗着人多,不算好汉,有本领我们独自定个输赢死活。如倚仗人多,便是小辈,不中用的囚囊。”欧阳春大笑说:“你在围中,还摆无敌将军的架子呢!”一挥刀,说:“军士不必上前,看我取他首级。”杨烈亦料着非杀了北侠难以脱身,存了一个拚命之意,便把头盔掷在地下,道:“我不杀你,誓不为人。”舞动双枪,飞舞而前,直往要紧制命处刺来。北侠刀法精通,当不得杨烈武艺本高,俗语说的好,“一人拚命,万夫莫当。”何况拚命的本是个高手呢!北侠想觑破绽砍他枪头,却使得无缝可入,还得遮拦格架,使他枪不近身。 两虎相搏,都把全力用将出来。相持有一个多时辰,兀自难分胜负。论理,巷战时候那有如此呆法的?无奈侠义的人都有三分呆气,欧阳春被杨烈一激,也不论他是个强盗、是个贼将,竟和他讲起江湖上规矩来。那杨烈的兵士,却有命便逃,都纷纷的寻路四走。官军追杀一阵,便团团围住,替北侠助威。相持许久,艾虎从南门引一彪人马追赶顾昆,顾昆乱窜下来,从僻巷一闪,已无踪影,艾虎一路在泥水里,马走不快,倒落了后。望见北侠旗号扎在街口,喊杀连天,向前嚷道:“义父,快些杀了贼将,好同去捉拿襄王。” 这时候北侠与杨烈又拚了多时,看他膂力越用越足,枪法越舞越紧,想着:“久缠真误了正事,亦且坏了威名。”就艾虎这一声,便大声答道:“你休要上前助战,襄王我已擒住了。”那知杨烈动也不动,仍是一丝不乱,北侠诧异,随又把刀一晃,叫声:“杨烈,你不用痴了,你那杨麒、杨麟都被我们杀了,你还想活命么?”杨烈听这一声,心如刀绞,回头一看,自己兵丁一个没有了,官兵团团的围住,枪略一松,被北侠顺手一刀,把他左手枪头削断。 杨烈本是无赖,他真肯白死么?带转马就往西奔。北侠大笑,趁他回马的势儿,喝声“着。”砍中那马的右胯。马负痛一掀,掀得泥水溅起半空,不但杨烈拖泥带水,连北侠都溅了一脸,勒马往后略退。就这退的空儿,杨烈弃了马,将枪在地下一竖,已纵上房去。北侠说声:“那里走!”轻轻弃镫,也一纵上房。杨烈哪有夜行人本领?到房上,没有能为了,弃了半段枪,两手擎着单枪,长兵不甚得势,并且心已慌乱,还想逃生,叉着瓦楞,脚又不吃劲。 北侠赶到,轮刀便砍,砍了几下,杨烈气已喘了。艾虎挥兵把那房四面围住,无处再窜。支吾一回,被北侠奈何的没了摆布。北侠看他下三路已乱,躲过他枪,一刀砍中右腿,骨碌碌从屋上滚下来,跌得泥母猪似的。北侠一纵下房,将他捆住,与艾虎合兵,齐到府衙。 府衙前早有徐庆的兵马扎住。军士告道:“襄王早已走了,展爷先到,已追下去。卢,韩、白三位后到,也追下去了。”欧阳春料已去远,不去争功,便也在衙前扎住,静侯巡按到来。 且说展昭由府衙往东,紧紧去追襄王,直到城边,吕武等不走正门,由城阙处正想出去,遇着姜铠一军冲杀过来,拦住去路,吕武大怒,舞枪直取姜铠。姜铠哪里抵当得住?被他一连几枪,杀得气喘吁吁。吕武取出金圈,打中姜铠背脊,吐血伏鞍而走,吕武便叫二杨:“快保王爷出城,那边又有军马来了,我去迎他。” 那来的便是邹维,在外巡哨,正到城边,吕武见王爷已出城了,跃马从城阙下来,劈面迎着。邹维拍马舞刀,上前截住,哪知他是饿狼饥虎一般,把枪一摆,大叫:“避我者生,挡我的死。”飕得一枪,使从心窝刺来。邹维见来势太猛,将大砍刀一架,两臂酸麻,马往后倒退几步,身子都晃晃的。说声“不好!”便想兜转马放他去罢。吕武哪里等得,就势又是一枪,往咽喉直刺,把邹维挑下马来。官军吓得四散。吕武勒马正要东行,谁知与邹维一合半的工夫,二杨保着王爷已远,展昭却追近了。吕武看王爷冲出,稍为放心,便回马横枪来迎南侠。一个剑法神奇,一个枪法娴熟,一时难分胜负。并了多时,吕武想走,又走不脱,却远远的见南边一队人马由城缺出来,从弓弦上去兜二杨。他着急了,发出圈子来圈展昭宝剑,被南侠就势一削,圈子便开了口,吕武又用枪招架了片刻,见从骑散尽,一想:“前有兵,后有将,恐王爷与我都走不脱身。若不明不白被来将砍死,更属不值。”便把枪虚晃一晃,纵马出翻,叫声:“来将通个名来,我有话说。”展昭便道:“我乃南侠展昭便是。”吕武道:“我吕武也是一条汉子,死在你手里也就罢了。”回头往东叫道:“王爷,吕武今日力竭,不能保你了。”拔出佩刀,说声:“拿头去。”向颈上一刎,头已坠下,身子却还骑在马上不倒。 展昭太息,也不取他首级,便叫军士把他尸身从马上取下,搁在一丛树林内,回来再说。收拾已毕,忽见智化引一彪人马赶来,展昭问他何往,智化道:“我进城去捉襄王,听得他出西门了,竞找不着。方才有人说,吕武保着襄王,将姜贤弟打伤,赶着回来去追襄王的。”展昭叹息,要与他说吕武自刎的话,智化道:“展兄,你见襄王么?”展昭道:“有军马追下去,料不得脱了。”智化笑道:“此是首犯,不可疏虞,我们快些上前。”说着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南侠笑了一笑,估量着襄王断然被获,不愿前去分功,便从从容容的迎将上去。 那追襄王的,便是卢、韩、白三义,从城阙的小路兜抄将去,其时襄王随身从骑不过十余,见官军来到切近,便拍马四散。杨麟看着不好,急舞铁棍来迎,杨麟保着襄王,便从旁边踏着霖潦逃去。卢方见杨麒来势甚猛,举刀便砍,韩彰也来助战。玉堂瞥见便衣坐马的正是襄王,把马一勒,也踏着水追将下去,杨麟急取弓箭,迎马射来。玉堂在后见他取弓,早已防备,弦子一响,提剑迎着来箭,磕矻一声,削作两截。杨麟还要取第二枝时,玉堂马已冲到,慌的箭射不出,便把弓来打玉堂,玉堂把剑一拨,弓早堕地。杨麟才取起戟来,迎面直刺。玉堂把马往旁一带,已超过他戟的七寸。一剑挥去,戟为两段。杨麟要拔腰刀,那剑早下,把杨麟砍为两段。 襄王当小纪昌发箭时,拍马狂奔,早出去半里光景。玉堂顺手拾起杨麟的弓,拔了两枝箭,追得离二三丈远,一箭射去,正中襄王马足。那马往后一坐,几乎坠马,玉堂却已赶到,襄王见是玉堂,便道:“孤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逼?你也是英雄,难道不能学关公华容道上么?”玉堂笑道:“王爷待玉堂,比圣上待王爷何如?王爷此去,单身匹马,恐被百姓所害,不如同我到京。圣上仁慈,赦免了亦未可定,倒省得耽惊受怕。”说话间,顺手把王爷的佩剑解了,把马腿上箭拔去。一拉,马就起来,腿已瘸了。后面兵士赶到,玉堂令将杨麟的马牵过,好好扶了王爷上马回城。当下襄王默默无言,依他换了马,四个兵士轮替拉马,玉堂在后监押。路上迎着卢、韩,韩彰说:“杨麒已被弩箭射翻,卢大哥擒住,绑在那边,叫兵士看守呢。你已得了首功,可同回城罢。”三人均各大喜,押了杨麒,随着襄王同走。只见一军如旋风似的赶来,众人立马等他近前,却是黑妖狐智化。智化一见襄王已擒,忙问道:“是哪一位拿住的?”卢方指着玉堂道:“是五弟追上的。”智化笑道:“我是救姜贤弟绕到这里,倒好帮你们护送。”不及一里,遇见南侠,南侠便拱手道:“恭喜那位功成了。”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将如何擒杨麒、如何斩杨麟、如何请襄王回来细说了一遍。南侠又叹息了吕武一回,三义亦却说可怜。襄王侧听吕武已死,不觉泪下。 须臾,进了城,同至府衙。巡按早到,将总管署做了行台,正在出示安民。见玉堂擒了襄王,暗喜五弟建了首功,在案上立起,拱手道贺。展昭回明吕武自刎,未忍取他首级,巡按本性慈祥,也就罢了。钟雄听着,便含泪跪求,把吕武始末说了一遍,请巡按准其私为殡殓。巡按叹道:“吕武虽不明大义,却算襄王一个死士。我看钟将军面上,免其枭示。至于如何殡殓,是你私情,自己斟酌便了。”钟雄叩谢,忙向展昭要了兵士引导,自行出城,觅到尸骸,棺殓掩埋不表。 巡按叫找了公所安置襄王,命舒俊、霍云、杜翰、葛衍芬小心看守,还忙忙的预备酒食送去。这里查点嫔御,凡册籍有名的照例拘禁,其在襄在荆所虏掠的歌妓美人,分别释放,均交原籍,令其父母家领回。连杨烈父子所掠妇女,也都各还其家。就派凤仙、鲁氏带女兵查点。事毕,看守嫔御,真是井井有条。 须臾,沙龙、柳青在西门口盘获顾昆,任传桂在降众中搜出索利,龙涛,姚猛在城外解到贾配,陆彬、鲁英在渔舟中拿住荀谟,雷英在府衙东厕后捉着苗恒义,史云等也解到几名裨将。计点贼中伪文武,除在阵杀死外,生擒的镇将是杨烈,虎将是周霸,骁将是皮象龙、杨麒、顾昆,水将是赖柱。其余参谋、裨将照盟书一点,非死即擒,并不缺少一个,单单的不见了军师丞相通天狐魏明公。 巡按便派公孙策暂署江陵府事,料理善后一切。公孙策赶即到了府衙,一面查城内外丧亡淹毙的民人,一面检点襄王及诸将寓所资财珍宝,一面检点仓谷预备放赈。巡按得公孙策相助,便令诸将,六城搜查余匪,缉拿魏明公。六城都说明公并未进来,又恐他逃往当阳各县,便派任传桂、柳青去查当阳,沙龙、艾虎去查松滋,钟雄、智化去查公安。 松滋、公安知县早已回城,当阳闻江陵已破,盏腾早已弃城散去。任传桂,柳青在绿林山搜了一回,搜着几个形迹可疑之人,说盖腾在山,知官兵到此,已经自尽。验了尸首,都引兵回来销差,说明公并无踪迹。巡按将三路兵发了,又想起参谋苗、贾、荀等必知消息,提来审问,供亦相同。展、白二人见苗恒义有些面善,玉堂对展昭道:“是苗家集人么?”苗恒义听有人说他底里,一抬头,却不认得,想着:“这两个将军认得我,必是旧交。”就叩头如倒蒜一般,说:“我正是苗家集人,求将军救救。”玉堂道:“你父亲哪里去了?”恒义摸不着头脑,一想:“怕是我父亲相识。”便道:“我先父亡过了,求将军看我先父面上,开条生路。”巡按也疑南侠、玉堂与他相识,便问二人如何识他父子。玉堂笑着把苗家集的事说了一遍,才把苗恒义绝了痴想,一同带了下去。 巡按道:“魏明公是个要犯,盟书第一,不拿到如何出奏?那人狡谲异常,也防他扇惑伏莽,别有蠢动。自应行文各处,画影图形的拿他。但文书恐不济事,众位谁带兵去搜查为妙?”智化上前说:“小将愿去,止用一个伴当,无论天涯海角,定要拿住老狐。”巡按道:“一人四路找寻,恐不周密,且不免耽延时日。”便派展昭、欧阳春、蒋平,与智化分路去寻。 议定后,巡按就与公孙策商议叙摺。将江陵克复,襄王被擒,及元翠绡与诸将克复各城擒斩各将,细绢叙明。摺尾附奏,魏明公在逃,已派四将分路搜查,以清余孽。除郢州、南漳、江陵各殉难文武早经奏明请恤外,又声明阵亡的是都监廖充一员,防御邹维、齐公亮两员,提辖虞振、卫森、滕煜、罗镛、薛承泰、曹秉钧、谭绍吉、叶树勋六员,水军队长倪申、晁海二员,附奏请恤。兼参奏江陵都统制逗留上游,屡催不到,及鄂州总管并不发兵会剿,庸懦无能,请旨惩处。 摺稿叙完,雨墨来回,元全求见。巡按叫了进来,他说:“小姐已雇定船只,明日即行回籍,叫回明大人,所有战事,请不必列入小姐姓名。”巡按便请沙龙快快去留小姐,以便遵前旨入都。并属元全先回,代为婉留。须臾,沙龙已经回来,说:“小姐思乡甚切,去志极坚,不能挽留。”并呈上与柳夫人话别道谢的书信。巡按无可如何,只得次日同请侠义出城送行,派何寿等四人送去。这里放炮,拜摺,报捷。 展昭、欧阳春都交代了军事,与蒋平、智化起身。欧阳春走峡州,蒋平走鄂州,智化走澧州,展昭走岳州,都带了两名伴当前往。 究竟明公是到那里去了?难道通天狐真会变化么?他不过心计灵巧,想着:“荆门大败,没脸再回江陵,襄王眼看要糟,又且疏忌了我,何必去投绝地?”带了柴、郎二人,走了一程,到个饭店里,告知二人,说明主意要往岳州。只因明公有个表弟是岳州西乡人,流落襄阳,曾经周济过他,闻得他近年颇能温饱,想去投托安身。柴、郎二人应了。 走了两日,明公睡着,郎槿与柴机商议:“真跟他跑么?他是军师,拿住便要砍头。我们到乡下还是百姓,何苦跟他送命!”柴机说:“我也正想走哩。”有的是马,到四更偷了他包袱,告诉店家,说:“我们先走。”便飞的去了。明公醒来,叫人不着,店家说已先走,明公叹口气,哪里去追他?踌躇一回,看包袱已被拿去,只剩铺盖。无可如何,托店家把马准折了十几两银子,还是七零八碎。买了几件道士衣装换上,沿途雇个短盘驴子,走十余日才到岳州西乡。一问表弟,乡邻说:“他因亲戚跟了襄王造反,怕官司连累,举家不知去向了。”明公扑了一个空,银子看看用尽。他在襄王那里多年,一呼百诺,受用惯了,经柴、郎这一闪,日用不周,也就憔悴不成模样了。他又是个文人,做不得粗事,且喜三教九流略通一二,就找了一个大庙存身,测字算命,姑且度日。要想积攒钱文,西投西夏,以泄此愤。闻得拂沸扬扬,说江陵已破,文书行到岳州,捉拿军师。幸得改了道装,无人识破,终是贼胆心虚,便避到平江县乡间,有个小庙,还照旧的算命测字。改了姓名,叫曹景真,人都称为曹道人。 展昭沿途细细在城乡四面察访,比到岳州,明公已去了半月了。南侠心中焦躁,想不如离了岳州,到潭州、洪州一路找去。也不知沈仲元冤魂缠定,也不知通天狂恶贯满盈,偏生的走过平江,到城内大街小巷的访了一遍,毫无头绪,四乡踏看一番,也就要走了,却忽然大雨倾盆起来,展昭对伴当道:“前面有个庙,且去避雨。”进了庙,解去雨衣,说明雨不住就借宿。和尚见他客商打扮,马却肥膘,不敢怠慢,就殷勤接进,送上茶来。 傍晚雨止,天已昏黑,和尚去整顿素饭,伴当打开铺盖,在后层安置。夜行人脾气,到了哪里,总要四面踏勘的。问问和尚,这庙也是一村会场,庙中住的闲人不少,没有多余空房,南侠信步到后殿前廊周回一转,小和尚跟着指点,说:“这房内是测字的。”七月天气,大家趁晚凉,都坐在院内闲话,独测字的门关着。 展昭心一动,映着月光,对窗楞眼一瞧,是个道士,抱膝发怔。房内并未点灯,看的不甚清楚。问小和尚道:“道士姓什么?”小和尚道:“姓曹,”展昭说:“你替我说一声,我要测个字。”小和尚便掀帘告他。明公因今日大雨,没有买卖,正在愁烦,思前想后,不知如何结局,听见有人找测字,才取火点了灯,叫请进来。 展昭进去,对着灯光一看,不是魏明公是谁?便叫小和尚:“你叫我伴当取些银两来给卦饯。”明公让坐,动问:“贵姓?”展昭说:“姓南,因来此找一个人不遇,请教曹道爷测个字。”明公尊声:“南客官,能写么?写一个触机更灵。”展昭便写了一个“魏”字。明公一惊,对展昭看看,有些眼熟,气概也不像客商,不免动了疑心。便探他一句道:“客官问事,休要藏头露尾,你尊驾怕不是经纪中人。”展昭说:“何以见得?”明公道:“就这一个字,看笔法是个待时的贵人。”展昭道:“岂敢!就事论事罢。”明公收了惊色,道:“问的是亲是友?”南侠说:“算是朋友。”明公一迟疑,想出遁词来,说:“莫怪小道直言,这人已死了。左边委是委化的意思,右边是个鬼字,更易解了。尊驾可以不必找寻。”南侠一回头,伴当已到,便笑道:“这人离死却不远。道爷,左边讲错了,这委当作上司委派讲,是委来拿鬼的。”明公顿然变色,支吾道:“小道不明白这话。”展昭大笑道:“魏军师,你何必藏头露尾?俺展昭不远千里,奉委来的,同我去见王爷罢。”叫伴当:“与我绑下。”不由明公分说,绑着手拖出房来。 和尚同住庙的人,不知何事,都慌起来。展昭道:“不用害怕,我是巡按处派来拿他的。他叫魏明公,是襄王军师。”和尚才知展昭是个大官,赶忙打钟击磐,披袈裟磕头请罪。说:“我们实在不知,求大人开恩,免了容留贼人的罪!他到此也不过半月,。” 展昭说:“定然免了。”忙着传保正通知知县。知县忙派兵丁,带了囚车,来至庙中,将魏明公剥去道士衣服,换上犯人衣裤,加了脚镣手拷,护送北行。看官,说书的原是无巧不成话,但襄阳一场兵劫,全是通天狐主谋,如果竟自滑网,也就太无天道了。 南侠看兵丁等将囚车钉好,忙了一夜,天已质明,平江县赶来禀见,说:“巡按已回襄阳,请将军径由此到襄,卑职已按驿传下去了。”展昭说:“如此到也直捷。”便取道直奔襄州。 行了三五日,遇着智化从澧州来,也押了两个囚车,便彼此握手,问:“拿着何人?”智化道:“我从澧州白走一躺,已经回来。到了石门,热不过,去饮杯酒解暑,见这两个同一人拌嘴。那个人叫贺兆,是沈仲元的伴当,我从人认识他,上去劝架。我看他们蹊跷,顺手拿了,细问贺兆,才知他叫柴机、郎槿,是魏明公的亲信。沈仲元的命就送在他手里。”便把盗书情节向南侠说了一遍:“我见他包袱内许多金银珍宝,盘问何处偷来,却得了通天狐的下落,原来通天狐又被他赚了。我就知展兄必然成功,后面囚车想就是他了?”展昭道:“魏明公以豺狼为腹心,宜有此报。” 又将在平江庙中测字的事笑述了一遍,智化道:“今日幸遇,须会会他。”一同到了驿站,推过囚车,智化对明公深深一拱,说:“军师爷请了。你是襄王大忠臣,如在江陵与王爷同生共死,倒还是个汉子。走到这里,做了道士,又被擒住。回去有何面目见襄王?死了有何面目见吕武?智化倒要请教请教。”明公见是智化,想着左右是死,不吃他这一杯。便冷笑道:“智化住口!我到岳州,纠合英豪,正想回援江陵,事之不成,乃属天意。岂比你智化,在马强庄上一见马强被擒、反面事仇者可比。你疑我遁迹平江,真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我魏明公劝王爷直下江南,如果听从,哪有今日?现在被擒,已分一死。士可杀不可辱,休得在此啰唣。我屡劝王爷将你杀了,王爷不忍,饶你残生,你还敢出头露面,也就太无耻了。”智化道:“你还如此利口。”推过柴、郎囚車,说:“逃奴在此,你们对对,他到岳州是投亲,是招兵?你说我露了尾巴,只怕你在荆门一逃也就算露了尾巴了。”明公一见柴、郎,不免惭愤,还想回答智化几句。南侠拉了黑妖狐进去,说:“与他们斗什么口!这种无赖之尤,他已是死数中人,乱说几句,你不失了身分么?”智化愤愤而罢,一同用饭。智化说:“贺兆我也带来,想着到宜城去访寻沈仲元骨殖,送回乡里,还求展兄与众兄弟回明巡按,念他暗助擒拿刺客两次,将来替他表明一句,洗了盟书恶名。柴、郎二人就煩展兄带去,同明公做伴罢。”南侠道:“柴、郎本无名小卒,你带去杀了祭小诸葛,不痛快么?”智化称是。 次日,出店分路,智化自去宜城,展昭进发。未到襄阳,便已闻了旨意。要知旨意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武达文通论功受赏 奇男侠女奉旨完婚 话说颜昚敏捷奏到京,天子大悦,降了一道谕旨:颜昚敏暨三侠五义、元翠绡来京听候恩旨。金辉先发逆谋,复了原官。公孙策授襄阳太守,金必正调守江陵,汤梦兰知郢州事。襄阳县便选了杜雍。江陵总管逗遛革职,鄂州总管庸懦降调。任传桂授江陵总管,皇甫襄授荆门军总管,赫连弼授郢州总管。沙龙授江陵都监,艾虎授荆门军都监,柳青授襄阳都监,智化授均州都监。钟雄免占踞君山之罪,也授为郢州都监。白雄、唐斌、梁翼、郭顏,都升了都监。舒俊、霍云、杜翰、葛衍芬,孟杰、焦赤、陆彬、鲁英、姜铠,都授了防御使。原奏内水军队长史云等八人,及龙滔、姚猛、雷英,参做提辖,均已依议。鲁氏、沙氏、甘氏、及沙龙次女,元翠绡之婢,均赏给银两彩缎。随征兵士均赏三月口粮。廖充等交部恤荫,阵亡兵丁家属亦均恤赏有差。 又是一道谕旨:庶人爵派兵押解来京,逆眷逆党一同起解。魏明公严缉务获。故妃元氏,不削妃封,赐祭一坛,予谥忠愍,将襄王邸第改为忠愍王妃祠,春秋致祭。 巡按将大兵分别遣回,酌守险要,拜折后已回襄阳。本留任传桂、公孙策镇守江陵,旨意到来,分别咨札。自己因钦限紧促,赶着同双侠四义料理启程。将襄王等带着同行,以防不测,其襄王眷属十数名嫔御载在册牒者,止能一同起解。令地方官踏勘襄王府,动用叛产银两,改造忠愍王妃祠宇。因元小姐已回金陵,并录了恩旨,飞咨江宁知府钦遵。还恐小姐不肯入都,商之柳夫人,叫他回乡省母,顺便到金陵劝驾。 任传桂等得了札副,大家忙着到任。鲁氏在女营里多时,爱秋葵为人直爽,想鲁英已做了官,尚无家眷,与陆彬商定,到沙龙处求亲。沙龙道:“我们弟兄一样,不好僭大。”陆彬道:“老员外年高望重,我们那敢平辈相称?我这内弟才二十多岁,跟艾兄弟又很说得来,就是人粗鲁些,怕有屈了令爱。却是内人与令爱情投意合,早已姊妹相称,陆彬才敢斗胆来说。”焦孟两人在旁听了,也说:“秋葵侄女同鲁老二很是一对儿,既是陆兄求亲,大哥你再推辞倒生分了。”沙龙想着甚是相当,也就应允。恰好焦、孟、陆、鲁都是江陵水陆防御,到也热闹。大家送了巡按后到任,择日完姻,不消细叙。 巡按先将家眷送回,便定期入都,文武各官送出城外。走了数日,展昭押了魏明公赶到,巡按在道补了奏折,又行文催欧阳春、蒋平入都。 到了都中,欧、蒋也就赶来,都先去参见包相,将兵马扎在城外,人犯寄在开封狱内。其时王、马、张、赵都已选了提辖赴任,自有新参的校尉用心看守。包公虽是笑比河清,却喜一班文武都是他赏识的人,便一齐请入厅中相见。先问了一回军情及善后事宜,便说:“明日须一同入内,预备召见。”巡按在路被展昭等求他表扬沈仲元,已经应允。却因名在盟书,无甚归正的实迹,与包相商个奏陈的法子。包相把黑脸一沉,说:“贤契们所见糊涂了。据你们所说,此人先投马强,后投襄王,既系良民,何故专入叛党?两次行刺,他未曾先送信来,又未尝帮拿一人,虽未动手,却是把风坐观成败,其心叵测。若这种人也要表扬,算入侠义之列……”拿眼把三侠五义一瞪,说:“诸位自居何等?”展昭等被他说得词严义正,辨不上来。巡按只得站起道:“老师教训的是。”一席话算把沈仲元之案结了。 后来展昭等婉复智化,智化已检了仲元的骨殖,送回安葬后自行到任,也只得付之慨叹而已。 次日五鼓,众文武随包相入朝。天子先召见巡按,问了备细,大加褒奖。又将三侠五义同班召见。天子见二丁人才出众,不愧将门,欧阳春亦雄伟英奇,与卢方相仿,龙颜大悦。奖谕一番,随即召见包相,商酌文武封赏。即日叫翰林院阖门草制,将颜昚敏以金紫光禄大夫参知政事,展昭、白玉堂是仁宗特赏的人,此次功又最高,都拜了镇国将军、御前都指挥使。卢方、欧阳春授了武卫将军。韩彰、徐庆授为屯卫将军。丁兆兰、兆蕙授为骁卫将军。蒋平以冠军将軍充京营水军都统制。又因颜昚敏奏扶危涉险都是元翠绡之功,其勋勤实在诸将之右,便追赠元谦为秘书少监,下旨江宁赐祭,趣元翠绡驰释来京,听候恩命。 次日,颜昚敏以功微望浅力辞参政,天子照例不准,押着到任。随即谢恩,众侠义展、白换了二品章服,余皆三品章服,谢恩后,均各到任不表。襄王等各犯,特派濮王同包公会审。襄王究是懿亲,不过点一点名,随交宗正司看守。包相想到襄阳王先发,定有人通信,随把魏明公等严审。明公见开封府执法森严,不寒而栗,想着左右不过一死,还去受那零碎刑法么?便道:“我全知道底细,请暂松手拷,待我写来。”包公便叫松了他手,放张矮桌子,安了纸笔,他就将庞吉遣庞禄送信,还把鲍、宋两内监也开上去以外,朝官及襄阳左近与襄王通谋者,一个不漏,都开在单内。并将智化是马強一党,也注在后面,要想攀倒他,以泄愤恨。包公明察如神,笑了一笑,说:“此人可云狠毒。”随与濮王上疏请旨,其涉于疑似者,都请免提。智化算免了受累,却把庞吉参了一个着。圣心震怒,叫文彦博把庞吉查抄拿问,果然得了许多与襄王往来私信、金银无算。文公覆奏,有旨将庞吉归案审讯,两内监也发出来,提了庞禄,两造一证,伺从抵赖?京外各官通谋有迹者,亦均定入叛党。其余仅止往来、未通逆谋者,皆貶谪而去。 当下濮王、包公拟定罪名,天子允奏。惟襄王究是皇叔,不忍加刑,交六部九卿再议。众议襄王亲为大逆,依太祖定律,罪无可逭,天子恻然下泪。迟了两日,合谏又纷纷上章,圣心不能违众,才下旨改为赐令自尽。嫔御全行释放。王忠、魏明公、杨烈、周霸、赖柱、皮象龙、杨麒、顾昆八人,均凌迟处死。庞吉、鲍仕、宋性、庞禄及通逆各官、参谋裨将,均依议处斩。狄熊临阵穷蹙始降,未能宽免,姑贷一死,杖一百,流沙门岛,永远禁锢。就派濮王、包公监斩。 时辰已到,先把襄王锁在法场,看魏明公等以次凌迟,庞吉等以次斩决。回到宗正司,传了恩旨,襄阳王早已魂飞魄散,叹道:“悔不听元妃之言,以至于此。”宫人服伺他一条白练,大王升天,濮王、包相才去覆旨。这算把襄阳一场虎斗龙争的大案结住。 且说催元翠绡的旨意到了江宁,那元翠绡自由江陵回来,赏了护送兵船,元成等叩见,细询松楸无恙,便择日前去扫墓,又取出修撰裴夫人及元妃遗稿,命工刊刻,小姐的意思,经此一番险难,世缘益淡,便思避世修真,只是父母未曾立嗣,实是一桩大事。听得堂叔元谨由建州通判内转吏部郎中,还乡有日,只得耐心等他。未及一月,江宁府得了襄阳咨文,恭录谕旨,到别业来催。小姐只推有病,俄延下去。 果然元谨于八月间回到金陵,与小姐相见,称赞:“侄女如此英雄忠孝,名溢朝野,吾兄可为有后。”不等小姐开口,就说:“我有两子,长名绶,年十六岁;次名纲,年十四岁,请侄女拣一个为吾兄之嗣,以践当日之言。”小姐泣下道:“父亲在日,原说要抱二弟。叔父既不负遗言,便立二弟为嗣。”于是选定日期,告庙告墓,忙了一阵。 小姐见叔父人极诚厚,婶母戴氏亦甚贤明,两弟均读书聪慧,心中甚喜。正料理家事,柳夫人由襄阳来了。小别重逢,格外亲热。小姐谢他表扬元妃。住了两日,夫人劝他一同进京,小姐一味坚辞。夫人又托戴氏相劝,说:“如巡按擢授京职,定由常州绕道,来此同行。”匆匆自去。小姐叫元全、元成把田产、房屋、书籍细细查明,交给元谨,道:“二弟年幼,便请叔父照管。”元谨道:“我与你都要入都,还是叫元成经管着。他是老人,很靠得住,日后再说。”小姐说明不愿进京,要去找寻师父。元谨夫妇正无法相劝,忽然恩旨到来,江宁府见圣旨隆重,又知元谨在籍,遂录了谕旨,亲自到别业来,先摆香案宣读,都是元谨带着元纲谢恩。知府询明墓道,订期谕祭,又托元谨催小姐遵旨入都。说道:“圣心隆重的很,世家国戚,没有抗旨鸣高的理。”反反复复,说个不休。元谨连声道谢。 到谕祭那日,人山人海价看,小姐也到享堂内祗候。知府备了牢醴,照仪注行事,读了祭文。礼成后,元谨、元纲同族中人都到府署谢恩,并替知府谢步。小姐回来,元谨便又劝道:“侄女,你此番再不去,不合于理了。圣心表扬忠愍王妃,也是因你。这番推恩,直到你父亲,休说你自己还有恩命在后,就是我哥哥一个词臣,至于赠官赐祭,你也得谢谢恩去。你兄弟却替你不来。就做神仙,也要从忠孝上做起。你是明白人,想来不用我细说的。”小姐一想,真是师父说的,魔难太多。硬魔倒不怕,如此软魔却难当。左思右想,圣恩高厚,体贴如此,似乎不去谢恩,太觉抗违无理。正在踌躇,柳夫人回去奉了大夫人船已到码头,夫人又亲自上岸相邀。小姐被众人磨得没法,江宁府又日日遣人来问行期,以便覆奏,只得草草收拾,仍带了元全父女与元谨眷属同行。知县早已备了大船,连元谨都风光起来。 颜母闻媳妇说翠绡许多好处,巡按署被围亏他烧楼相救,想着见见小姐,轿才上船,颜母带着柳夫人已过船来。小姐叙世谊行礼,戴氏也过船相见。颜母将小姐手拉着,细细看了一回,对戴氏道:“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未见过这种奇人,这样纤纤儿的手、窄窄儿的鞋,说会杀人,不是个怪事么?比书上说的还利害。要不是我媳妇亲眼见的,我真是不信。”把戴氏等都说得笑了。颜母又拉过飞奴,看看也甚俏丽,说:“你这孩子,也有本事呀?我们这回上京,有你主仆两个,我可放心睡觉了。” 谈了一回,顺风开船。原来柳夫人婆媳谈心,早把巡按想替白玉堂做媒的话说了。颜母因白玉堂救他儿子,哪有不感激的呢?更是性急。等泊了船,叫柳夫人绊住小姐,单请戴氏过来,就硬替玉堂求亲。便把玉堂怎么救他儿子,你家姑娘怎么救玉堂,玉堂怎么相貌,怎么本领,是个文武全才,现在二品前程,万岁爷怎么喜欢,絮絮叨叨的说了又说。戴氏与他又是初见,又因他是参政之母,身分甚尊,只得答应,说回去商议了再复尊命。戴氏回去,告诉元谨。元谨早知白玉堂是擒襄王首功,现官殿帅,武职极品,听颜母所说,又知他是颜参政患难弟兄,哪有不愿意的?叫了元全,细细问他地牢相救的情事,及白玉堂品貌如何。元全天生与玉堂有缘,听得颜母做媒,他更说得玉堂是世上找不出第二个的。便连襄王用美人计,他几个月坐怀不乱的话,都细细说了,极力撺掇。元谨夫妇商议,戴氏觑便问问小姐,小姐却总不松口。颜母直忙了一道儿,戴氏只得请缓至都中再议。 话休絮烦,由淮入汴,已到都城。参政接母入了相府。颜母更是热肠,见了儿子,略略说了家常,便催他拜元谨,替玉堂求亲。元谨才搬进寓所,参政已经来拜,直下轿来。叙礼已毕,少作寒喧,便说:“奉母命来拜世叔,替盟弟白玉堂求亲。”元谨道:“太夫人已早谕及,元谨哪有不愿意的?奈舍侄女另有一番见识,他说从前全为国事家声起见,盗了盟书,救了白殿帅,原是权而不失其正,若应了姻事,则从前光明磊落举动转涉嫌疑。其志甚坚,其言甚正,元谨竟无法劝他。非是元谨故迟太夫人之命也。”参政被他说的绝望,只得托他婉劝,闷闷而回。回到府中,白玉堂早到,等着同见太夫人。行完了礼,颜母觑着眼,将玉堂细细看了一遍,笑道:“与元小姐真是天生一对儿。”参政见母亲高兴,不敢直说,玉堂巳听怔了。夹着柳夫人出来,又叫奶母领了公子颜庠来见叔父。少坐辞出,便问参政:“方才伯母说的什么话?”参政便说:“家母之意,要替贤弟聘元小姐呢。”玉堂勃然变色,道:“仁兄该劝伯母罢了此念。元小姐盗书救弟,全是公忠,并非私惠,我们既无从报德,反如此亵渎起来,不但非侠义所为,叫元小姐知道,不疑我是轻薄少年么?”参政从来不说笑话,一日间听了两段议论,不谋而合,不觉笑道:“怪不得我母亲说是一对儿,你们议论真是一对了。”便把元谨的话告知玉堂。玉堂道:“何如?我说此举孟浪。仁兄过爱小弟,倒叫元小姐从此瞧不起我了。”参政说:“难道元小姐因救了你,从此只好不嫁人?”玉堂道:“不是不能嫁人,元小姐是何等身分?文人学士中自有门当户对的快婿,小弟武夫,本不能仰攀。况且救我就嫁我,我受元小姐之恩,便图娶元小姐,这两层嫌疑,都要避的。仁兄不准再提,提了我就恼了。”话不投机,匆匆便去。 参政听他两人议论,又敬又爱,撮合之心愈切。且支吾了老母,回房与柳夫人再四推敲,想出法来。便约了四义,说明委曲,要同他们去求包相,请天子赐婚。四义大喜,卢方笑道:“恩相疼顾五弟,真是家人骨肉,小将们同深感激。日前在酒席上,小将说:‘五弟已官殿帅,该应聘个夫人。’丁兆蕙同他说笑:‘五弟心高气傲,除是元小姐才配得过。’五弟很怪他,说了篇大道理,把丁兆蕙堵得无话可说。此事非恩相与包相爷作主,怕不能成。”参政便与四义同至包相府中。参政把话曲曲折折启知包相,求他玉成。包相想了一想,道:“不料元小姐见识竞能如此正大,不是侠女,竟是儒者了。论理,白将军所见亦是,但据贤契说来,两人均志趣不凡,可称佳偶,自应为之作合。此等事如何请旨?我想,明日元小姐召见,皇上加恩之时,如问及你我,再看机会罢。”参政同四义都谢了回来,怕玉堂固执,都瞒着他。卢方又再三嘱付徐庆,不要楞出来。参政更急,便替小姐报到。有旨:元翠绡在慈寿门预备,天子在太后仁寿宫旁便殿召见,并着朝见太后、皇后。 翠绡按了仪注,在宫门祇候。元谨带了元全在旁照料。须臾,内监陈林出来传宣,翠绡入殿,山呼谢恩。天子问了年岁,及元妃如何苦谏襄阳,如何交战,并问元谦有无子嗣。翠绡一一奏明。究竟大家闺范,进退有度,奏对详明,天子着实称奖了几句,便命去朝太后。陈林引到仁寿官,皇后正在问安,便传了进去,太后见他姿容秀丽,举止娴雅,甚是喜爱。问了一回遇仙之事,就命他试试剑术。翠绡回奏:“匕首凶器,未敢携入禁中。”太后知他能文,又命曹后出题,试了他应制七律四首。太后大悦,赐了筵宴。谢恩后,太后赏给明珠二十粒,玉钗一对,珊瑚剑一副,辟邪香佩一对。曹后也赏了铜雀瓦研一方,澄心堂纸百番,诸葛散卓笔四十管,李延珪墨二丸。翠绡谢毕,太监等替他捧了赏件出来。把个元谨主仆在外等急了,见翠绡下来,欢欢喜喜的接过赏件回寓。 次日,天子才召见包相、颜参政,说道:“昨召见元翠绡,武艺不必说了,太后面试他献了四诗,文采亦复可观。”就将诗发给包、颜同看。包相奏道:“此皆国家教化,所以世家之女育此奇才。”天子道:“元翠绡曾否字人?”包相奏道:“未字。”天子道:“朕意必待其择配后始可加恩,卿等可于朝臣中择一英才相配,奏明请旨。”包相就势奏道:“颜昚敏因元翠绡救出白玉堂,乃建功第一事,昨曾为白玉堂求亲。翠绡深明闺训,避嫌不允,玉堂亦因翠绡有相救之恩,不敢越礼。此事要求圣恩定夺。”天子听了,大喜道:“白玉堂尚未娶妻么?”包相道:“玉堂才二十五岁,军务倥偬,尚未授室。”天子道:“似此奇男侠女,两美必台,竟是天缘。朕当为之作主。”就令包相拟旨,将元翠绡赐配白玉堂,于应得封典外,加封忠孝郑国夫人,着即遵旨完姻。 旨意一发,把个颜昚敏乐得比参政宣庥还加倍快活,到中书省述了旨,抄了两张,一张叫从人到元府报喜,自己便往殿帅府来。恰好五义正在聚话,参政两步作一步,走入就替玉堂道喜。把旨意给四义看了,众皆欣跃。玉堂竟窘不可言,良久道:“仁兄这是何苦,定要陷我做个忘恩越礼之人,是什么意思?”徐庆跳起来嚷道:“五弟,你知道恩相同大哥费了多少心,在包相爷前把你的话表明了,包相亦说该配合的,还害什么臊呢!大哥不许告诉你,我真别得难受。真是圣明天子,我今儿才痛快了。”参政便对卢方道:“真是天缘。”就将君相所说的话,细细告知,又再三嘱玉堂道:“这是君命,不必矫强了。我替办谢恩摺子,明日万勿误了。”又与卢方细商请媒下聘礼节,才回府告知母亲、柳夫人,均各欣喜。饭后,又到元府。 元谨先得了喜信,随后又是喜报,便将参政所录谕旨,笑嘻嘻亲自送给翠绡。翠绡见了,满脸红霞,低头不语,暗想:“君命恐不能辞,况是明降谕旨,也就设有嫌疑。”方知师父所说“玉堂金殿”,竟是字字应验,人力竟不能违天的。又想起:“此乃终身大事,父母竟都不及见。”不觉凄然泪下。元谨劝了几句,便出来与戴氏商量,说:“奉旨完婚,吉期必近。”就叫两个家人同元全赶回金陵,去取银两、衣饰、书籍。还分付添买两名丫环。元全乐得手舞足蹈,忙即收拾起程。外面参政已到,先道了喜,就说:“世叔久不在京,亲友必然疏阔,小侄内人与令侄女是盟姊妹,小侄就做女媒。恰好金尚书已到,男媒就请他做。”元谨正踌躇此事,闻参政所筹甚妥,便道谢应允。 次日,去替翠绡谢恩,玉堂也递了谢表。卢方作主,与三义办理聘娶礼物,择于十月行聘,十一月十五日天喜大吉完姻。欧、展二丁,闻信都来道喜。卢方悄对丁兆蕙说:“五弟脸重,二弟今儿别呕他顽了。”兆蕙道:“大哥真溺爱的糊涂了,你瞧五弟自地牢出来后,格外谦恭厚道,把小孩子脾气全化尽了,我兄弟常同欧、展二兄说,他倒底是聪明人,一经磨炼,意气全平,与从前大相悬绝。我那日的话,也是想赞成此事,他说得道理甚正,我不但不怪他,还佩服他。今儿他的大喜,再没有呕他生气的。然而如此奇缘,不呕他几句,也没有趣儿。大哥,你不用管,横竖不至于呕的他回陷空岛就是了。”说的大众都各大笑。 丁二爷趁势到里面,把白玉堂拉了出来,说:“你难道也装新娘子,躲着不见客么?”大家上前道喜,玉堂道:“二哥休得取笑,如此天恩赐配的,又是如此才德,小弟焉有不感激的。惟仔细思量,实觉过分,所以心内总不释然。”欧、展及丁兆兰都道:“此论固见五弟谦怀,然元小姐如此文武兼全,不是五弟这般英雄,谁配得过呢?”兆蕙吵着要吃喜酒,大家入坐,尽欢而散。 到了行聘之日,聘礼丰盛,自不必说。参政更忙,自己要替玉堂办娶亲的事,柳夫人又要替翠绡添置妆奁,便将柳洪之嗣子柳朴及其妻程氏接来帮忙。原来参政完姻之后,冯氏因郁闷下世,柳洪悔过,承继胞侄,娶了媳妇,抱了孙子,柳洪便也亡过。那嗣子夫妇,却谨慎宽和,反其父母所为。柳夫人到京,也就视若同胞,往来甚密。光阴倏忽,已到仲冬,元全赶着由南到京。买了侍女,元谨取名掌书、拂剑,与飞奴同着赠嫁。到了吉期,太后又遣内监赏出冠披、衣裙、玉带,还有宫灯两对、金莲烛四枝。文武百官一来为圣眷优隆,一来各家诰命都要看看侠女两家,送礼道贺的纷纷不绝。 吉时已到,颜参政、金尚书陪了白玉堂亲迎奠雁。玉堂穿了殿帅章服,骑了金鞍白马,人才英秀,仪卫鲜明。一路上老幼妇女瞧见的,无不啧啧称赞。元谨接入大厅,见玉堂儒雅风流,亭亭玉立,全没有一毫武夫赳赳的气象,暗暗欢喜说:“真不委屈我侄女了。”三巡酒过,玉堂告辞,花轿也就到了,免不得辞祖催妆。 戴氏请柳夫人、金尚书夫人替小姐上头开面,扶上花轿。鼓乐喧天,两家全副执事,还加上“奉旨完姻”同“忠孝郑国夫人”牌,摆列着三次御蝎的文房珍宝、衣饰文绮,四名虞侯提着宫灯前导,白殿帅也算极头荣耀,这风光体面却是元小姐自己挣下的。 柳夫人的轿,抄近先到殿帅府中。颜母十分高兴,早就到了。彩舆到门,参拜天地祖先,礼成,燃起金莲宝炬,迎入洞房,坐床合卺。白玉堂恭恭敬敬的揭了红巾,回忆去年今日,恍如身到瑶京,真是梦想不到。 里面是颜母婆媳张罗女客,外面是四义张罗男客。包公也遣侄儿世荣来贺,施俊中了举,恰好入都,也在坐中。众诰命本是要看新人,加着颜母领头凑趣,潮进潮出,拥挤不开。连方玉芝、金牡丹都自愧不如,彼此你一句我一句,称扬不已。午席后,女客方才散去,单是柳夫人陪着新人,劝他进些饮食,自己又歇一歇,再料理一切事宜。外面男客,也单剩了参政及众侠义,要尽乐一日。丁兆蕙最爱顽笑,料着参政必不走,便对参政道:“今儿五弟大喜,小将们先陈明的,放肆一日,请恩相莫怪。”参政只好笑了一笑。这里丁兆蕙便倡议说:“诸弟兄要各敬十大杯。”连南北侠向来老成的,也都高起兴来,兆蕙又呕着四义说:“你们做哥哥的也太板,如此大喜,也该各敬十杯。”徐庆嚷道:“该敬,该敬!”就筛一大杯酒,递给卢方,说:“从大哥起。”卢方道:“这不是顽的,五弟已辛苦了一日陪客,又吃了不少,那里搁得住八十杯酒?”颜参政也帮着说,才从参政敬起,每人各敬双杯。幸得玉堂酒量还洪,不然也就醉倒了。欢饮至三鼓,四义送出参政三侠,柳夫人也回相府,才将五弟送进洞房。 三朝,夫妇入内谢恩后行庙见礼,又与四义相见,便忙着回门谢客,才同到参政处拜谒颜母,并与参政夫妇见礼。颜母拉着翠绡的手,眉开眼笑说:“侄女,非是我定要谋你做侄媳妇,实在你们是一对儿,你今日该佩服我老眼无花了。”说得翠绡羞晕两腮。乳母又抱出颜庠,参见叔婶。内外盛席款待,至晚方归。 玉堂感激敬礼翠绡,自不待言,忠孝夫人也甚重玉堂的武艺品行。至于文章,原是末技,断不肯露才扬己。那知处了几日,觉得玉堂谈吐名隽,书法精工。偶然谈到经史,竟是元元本本,应答如流,这更出于翠绡意外了。看官,此非说书的替白殿帅搽粉,想他与颜昚敏在途中谈了三日,若不是腹笥深通,那颜参政是个饱学,怎么能推为潇洒儒流,情同针芥呢! 将及满月,玉堂与翠绡商议,说起雨墨是个义仆,想把飞奴配他。翠绡应允,问元全愿意否,那知元全在巡按府多日,看雨墨少年干练,为主赤心,合了他的脾气,本有此意。今玉堂肯与撮合,甚为喜悦。玉堂告知参政,参政便叫雨墨叩谢,一边赏雨墨银两,一边赏飞奴妆奁。年内也毕了姻。这两口儿也算称心如意了。 岁尽春来,忙过朝正礼节,又到上元。这日五义聚在卢方处小饮,玉堂道:“我正有一事要与众位哥哥商量。”要知玉堂所商何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三侠荣归途分吏隐 五义避世迹混渔樵 话说白玉堂做了殿帅,娶了翠绡,过新年才二十六岁,正是英年。休说常人处此必然志得意满,就是豪杰卓荤之士,那有不愿意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的?不料玉堂是聪明绝頂的人,自经了铜网地牢的磨折,早巳敛尽豪情,参透世味。况亲见南北侠武艺本领,比自己已胜一筹,却又有翠绡,更超出尘埃之表,益恍然天地之大,不宜稍涉自满。那心高气傲的性情,竟变了个敛抑静定的识力。自江陵破后,便拿定功成身退主意,况翠绡是个神仙中人,旷识冲情,更能启发他的悟境。总是圣心眷注,在朝数月,知道祖宗成法,不许生事,边方辽、夏和约已坚,更无疆场报效之地,不如脱离尘网,为兄弟夫妇偕隐之计。想了又想,觉得所见甚是。便对卢方等道:“我等自结义以来,在陷空岛何等逍遥自在!都是小弟量浅,蹴起波澜,弄得离离合合、死死生生,教众位哥哥费了多少心血。虽目前圣恩优渥,五人同官京师,然而官身羁绊,各有职司,不能同居,终是会少离多。小弟愚见,想着请个修墓假,徐图退步,不知众位哥哥以为何如?”卢方大喜,道:“五弟,我怀此念多时了。自从刘立保传了谎倌,那时我已勘破红尘,幸亏天神庇佑,弟兄们竟一无损伤。以后边疆有事,将军难免阵前亡,哪敢长长侥天之幸。愚兄若有仕宦之念,娶弟媳时早把你嫂嫂接来了。”韩彰道:“我因宦途最险,才辞了军官不做。此番被你们牵率出来,久已腻煩,就兄弟们不退,我也要抽身的。”徐庆拍着手道:“老五的话,正合着哥哥脾气。什么大人老爷,早一个文书,晚一个文书,直把人闹得发昏。行动儿有人跟着,比牢头禁子还管得利害。我们快些回去罢,少做一天官,少受一天罪。”说得众皆大笑。蒋平也叹息道:“我这几年,常闹痢疾,定是水里头寒气所致。年轻时不觉,现已四十多的人了,年纪一年老一年,职任一年重一年,水里事极险,不丧了英名,也送了性命。还是回家养息,倒可以多活几年。” 大家主意相合,次日,都请三个月假,回籍修墓。那是没有不准的。双侠早有此念,便简捷告养。仁宗最孝,就想批准,却因将帅需才,其母年将七十,何必两人全告。恰好浙西都统制缺人,就把丁兆蕙简放,仍兼骁卫将军,就近迎亲。丁兆兰系属长子,准其归养,赏食全俸。兆蕙只得谢恩,省亲后再行赴任。展昭也想回去焚黄祭祖,兼之接丁月华回家看看,便也告假三月。北侠是无拘无束惯的,久欲弃官,众人一走,更独木不成林了,便面求包公说:“年将五十,无儿无女,意欲辞官。如果边廷有事,闻召即出,亦无不可。”包公见他恳切,也就应允。欧阳春遂告了病,也是赏食全俸,准其回籍。 颜昚敏见诸将俱纷纷请假,来见玉堂,问他何预先不提一字。玉堂恐说破了,他又设法挽留,就道:“先兄亡后,侄儿幼小,也得回去料理料理,三五个月便来,所以并未商及。”参政叮嘱早回,玉堂含糊答应。大家想着同归热闹,北侠道:“我客游在外已久,坟墓一切,有侄儿们料理,我不忙在一时,且趁你们都回家,去南方逛逛,聚乐几日。以后你们官身不自由,不知何时再会了。”商议着:韩彰黄州人,坟墓却在河南平县,徐庆是回山西扫墓,都约定一个月到松江会齐。三家眷属,都在卢家居住。这里卢、蒋、白、展、欧、二丁都回南,因玉堂有眷属,雇定船只,由水路回去。 翠绡早已定了终隐之计,从玉堂告假那日,收拾收拾,便到元谨处住了,作为闲话,把家事斟酌的妥妥当当。元全也愿随行,翠绡说:“你也上了年纪,该回去同你兄弟元成商量过继,安安家再来。”元全别了女儿女婿,参政念他有救玉堂之功,赏银千两安家。四义亦各赏五百金。元全再三推却,参政定要赏他,只得谢了。雨墨、飞奴都说:“你老人家过继了弟弟,莫忘了女儿,务必还随着进京,在女婿这里奉养。”元全自然答应。飞奴就到翠绡处来住,直到送上船才回。主婢相依日久,虽则暂别,飞奴竟哭的涕泗滂沱。 翠绡到行期将近,才到颜府告辞,颜母婆媳不过劝他早来。于是一齐上船,送者络绎。水平风顺,已到维扬。玉堂想:“由金华到金陵,太觉周折。”趁着蒋平之便,就夫妇先到金陵。到了钟山别业,与蒋平分路。元成等都末参见,玉堂择期到侍郎秘监坟上双双拜奠。翠绡触动终天之恨,涕泗横流。玉堂劝慰了一回,在别业小住几日,办理元全承继,元成兄弟两个本和气,四个儿子尽他哥哥挑捡,元全挑了第二个侄儿元义过房。玉堂又赏他二千金,登时老头儿富起来。留他在金陵聘娶媳妇,置买房产田亩,也算他一生忠厚之报。 玉堂夫妇别了蒋平先行,径赴金华。玉堂家在金华西乡,地名长庆庄,家道富足,累世书香。金堂去世后,他嫂嫂杨氏现已过了四旬,持家极为能干,用几个主管,把买卖田产理得井井有条,比金堂在时更为充实。金堂、玉堂并非同母,故比玉堂大十多岁,金堂事继母甚孝,为人仗义疏财,入学补廪后教弟读书。玉堂天性好武,又替他拜了名师,习成武艺。兄弟甚是友爱,并未分居。 玉堂因金堂亡过,触目伤心,出外游览散怀,方与四义结拜。那抓尖要强的性儿,是他哥哥从小惯下的,卢方捧着他,也与金堂一样,所以心高气傲,无人管得他。住在陷空岛,也不断回去,自当护卫后,书信往来,离家又四五年了。 这番同了翠绡衣锦还乡,杨氏大喜。玉堂已将本身告勅貤封兄嫂,叔嫂妯娌相见,杨氏见翠绡如花似玉,笑道:“怪道叔叔不愿在乡间结亲,果然娶了个仙人到家,做了将军,倒谦和起来,不像小时候淘气了。”白璨已十五岁,聘了杨氏侄女,白玮十二岁,长得都美秀而文。玉堂甚喜,拉着手问问书史,都对答的上来,便摸着玮儿头道:“你几乎给我做儿子,明儿我给你定个亲。” 就对杨氏把襄阳之事告诉一遍,说:“有个柳青,与我相好,听我死了,哭得死去活来。闻他有个女儿,年纪与玮儿仿佛,那柳青品貌甚好,女儿不致太丑,嫂嫂莫疑心我们武官都是奇形怪状的。” 杨氏听了襄阳的事,惊惊喜喜,望着翠绡笑道:“我不信婶婶也会武艺。”翠绡也笑了。玉堂笑道:“嫂嫂,两个侄儿千万不要娇惯他,也不要像我学武。兄弟就吃亏哥哥嫂嫂惯坏了性子,又贪些武艺,几乎把性命送了。”杨氏道:“侄儿哪里赶的上叔叔?我也断不惯他的。”一面收抬屋子,安顿了上上下下。 择了吉日,玉堂夫妇谒了家庙,上了祖父各茔,及金堂之墓。玉堂想起幼失怙恃,全仗胞兄教养成人,自然是无穷哀慕。杨氏劝道:“叔叔休哭,你显亲扬名,哥哥虽不及见,九原有知,也是喜欢的。”说着,自己也哭个不住。良久,礼毕回第,免不得地方文武、乡邻亲友互相拜望。忙了半个月,杨氏叫主管们把各项帐目请玉堂看,杨氏道:“这几年,家里更是宽裕,叔叔当京官一年,也要些用度,你那手又是敞惯的,尽用结义弟兄钱,放着家里钱,我不送去,你从不来要,如今请定个数目,好按季寄去。”玉堂笑道:“我的俸禄也够用了。这几年日子,是嫂嫂辛苦积下的,我意不如提些钱,置个义庄义学,赡及族中,倒是经久的办法。我哥哥在日,本有此意,嫂嫂想也知道。”杨氏就请玉堂定了章程。 约莫将及一月,玉堂要行,杨氏还只道官限紧急,也不便留。过杭州时,丁兆蕙已到任了,说:“卢大哥等都有游湖之约,等你回岛呢。五弟快去快来。”玉堂夫妇赶到陷空岛,韩、徐、蒋都已先到了。玉堂又同翠绡见了卢夫人崔氏、韩夫人孟氏、徐夫人应氏,蒋夫人费氏。那时,卢珍已十三,韩彰的儿子韩琬、徐庆的儿子徐琅、蒋平的儿子蒋瑜,年纪都相仿佛。一同出来,见了叔婶。 卢方自结义后,外边造五义厅,里边就是一排儿五进上房,早就把翠绡上房收拾齐整了。翠绡看四个夫人甚为亲热,不分彼此,叹道:“结义弟兄像同胞的,或者有之;结义妯娌像同胞姊妹的,自古也少。无怪陷空岛五义出名了。” 内外吃了几天酒,丁兆兰来知会:“先奉老太太上任,顺便游湖。北侠偕往,展大哥随后也来,务必同去一聚。”五义高兴,连五义夫人也高兴起来,都想到西湖上逛逛。岛中有的是船,预备了,连四位公子都带了去。路上遇着展昭,也扫墓事毕,带了丁月华同赴杭州,省母游湖。五义过去拜望,月华也来拜众夫人。展夫人向来自负不凡,听了这般剑术,又见了翠绡这般丰神,那有不倾倒的?三五日到了杭州。其时知府已换了人,双侠、北侠迎了进去,要留入署中,展昭自然搬进,卢方等便说:“衙中拘束得慌,在舟中,游湖甚便。” 那日统制署中内外款待。展昭说起周家茶楼之事,对兆蕙道:“旧日渔郎今又来,那郑家茶楼六槐怕还认得你呢!周老儿怎么样了?”兆蕙道:“那郑薪的老婆,竟有外遇,后来将郑新谋死,被伙计首发,妇人也凌迟了。现在郑家茶楼,还改了周家茶楼。 那老儿早来谢过,还问起展兄,听得兄来,必要来叩谢的。”妙莲庵之事,北侠自未便提起,倒是玉堂笑对北侠道:“小弟与兄长初会之地,不知两尼尚在否?”欧阳春道:“事多,我也忘了,便是汤相公被你救出后,去报了官,那尼姑连夜逃走,知县将周生救出来,也医治好了。我在杭州倪太守处,曾再到庵中一访,已换了住持。后会汤公,才知始末呢。”欢饮到晚,五义回船。 次日,备了湖舟,同到西湖游览,搜奇选胜,连天竺、云栖都游遍了。诸夫人同着丁母,止能在湖边各名胜处一游,到了灵隐而止。一聚月馀,游兴已酣畅淋漓。展昭假期将满,众人在葛岭一家园亭设席饯他,南侠因众人都萌退志,与自己出处不同,便道:“非是我贪恋名利,苦要做官。细想圣上及包、颜二相的一番知遇,襄阳之役功微赏重,趁着年尚未老,还想报答几年,立些薄效,再回田里。就是诸位弟兄,立志虽高,我恐世正须才,亦未必容你们闲散。”玉堂道:“展大哥说得正理,但我们弟兄五人各有各的不合时宜,久在京师,万容不住。你看狄枢密平了依智高,如此大功,欧阳永叔也是正人,还寻事参他一本。何况我们?如展大哥这般外和内介,稳练老成,自然当及时报效,我们非是鸣高,直是藏拙而已。”展昭笑道:“五弟,你莫忙,小心颜参政耍缠你呢。”正说话间,忽闻呵道之声,说是太守来拜。兆蕙道:“这也奇了,难道我们饮一日酒,太守还要监察么?”比及请了进来,太守坐下,略叙寒温,便说:“今日传到旨意下金华,是白殿帅派了巡阅荆、襄一带水陆各军,特来送信。”取出旨意,送给众人看了,略坐便去。展昭对玉堂道:“如何?我说你断不能闲的,顺风收帆,原是好事,无奈你的风太顺了。”兆蕙说:“一举两得,又算替五弟饯行罢。”玉堂頗觉为难,且大家尽兴饮了,展昭自行挈眷入都。 玉堂回船,与四义及翠绡商酌,便想托病不去。翠绡道:“我正想到襄阳一行,看看姑母祠墓,定个经久章程。君命既下,似不宜辞,只要矢志坚牢,也不争在数月。”于是商定:四义携了妻子回岛,赶着具呈乞病开缺,玉堂同翠绡换了杭州预备的钦使官船,按程前往。 到了镇江,接到参政来信,说:“闻弟有退志,兄甚不以为然。适圣心垂念荆襄,恐有遗孽,是兄在御前保奏,可与弟夫人同行,万无一失。事竣,星速回京,鹄立以俟。”玉堂看了,对翠绡笑道:“我就猜是他的主意。士各有志,只好辜负君恩友谊了。”到了金陵,元全也要跟去,就开船直指江陵。一入界,任传桂等早已接出,要照仪注庭参。玉堂再三止住,述了旨意,叫清查余匪,又叙了几句闲话,金太守也到,了却阅兵公事,请沙龙等话旧谈心,才知沙龙因二女苦劝,已纳了妾,现已有孕。沙龙便说:“一二年内,也想告病,那时去找欧阳兄,同游江南。”鲁氏、秋葵上船,见了翠绡,不在话下。 到了荆门,皇甫襄、艾虎来迎,阅过了操,玉堂留下艾虎晚饭,玉兰独上船来见白夫人,才知凤仙分娩得子,尚未满月。玉堂替艾虎道喜,却教戒小侠道:“贤侄,你做官娶亲得子,事事都早,原也可喜,但你作事仍是粗疏,须要痛改。就这杯中物,也恐误事,你看我从前性情,略觉高傲,还受了许多磨折。彼此不能常见,此话切须记怀。”小侠只得唯唯敬诺。翠绡又检了几件人事,送给凤仙之子,就开船直到襄阳。 秦总管、公孙太守、柳都监早迎到大安镇,玉堂先请免了官礼,方才请见。公孙策闻翠绡回来,第一句便说:“忠悯王妃祠已经落成,正想写信去请殿帅题个匾对,不想天从人愿,竟驾临敝邑,可以多徘徊几时。公馆便预备在巡按府,旧地重游,想可如意。”玉堂唯唯。因秦总管是个宿将,极力周旋了一回,先送出去,意。”玉堂唯唯。因秦总管是个宿将,极力周旋了一回,先送出去,回来才硬逼公孙策、柳青照旧称呼,说:“先生及柳青要照俗例,我便恼了。”柳青性直,一口答应,公孙策一想,半年多不见,白老五竟格外圆和,便笑道:“五弟,不是我一句话激走了你,那有这么一位好夫人?算来我是大功臣,该怎样谢我?”玉堂大笑,就把亲事许多曲折告诉他一遍。公孙策听他夫妇如此守礼,十分佩服,倒不好开顽笑了。 当下入了城,住在巡按府中,定期大阅,然后拜客。公孙策、柳青两处,玉堂均有礼物相送,又另备一分厚礼,送与秦镇圻。为翠绡酬谢甲马之惠。太守、总管、都监公宴过了,又请私宴。玉堂得暇,才与翠绡同到忠悯王妃祠内行礼。工程坚固,陈设整齐,自有官人守祠,也还可靠,玉堂问翠绡卧室所在,且喜在祠宇正身之后,并未改动。玉堂就与翠绡各题一匾、一联,以留泥爪。元全引道,一同到了花园。地牢填平,耳房也折去了,梅林老干槎枒,十分茂盛。夫妇二人找个坐落歇歇,触景生情,感叹不已。 回了府,翠绡叫元全出城察看元妃之墓,要亲自去祭扫,玉堂知办理墓田尚须时日,就请公孙策为媒,聘定柳青之女为侄妇。 翠绡在内料理聘仪,色色周备,自不必说。玉堂便轻车减从,到襄州各属去阅兵。钟雄、智化也都相见,钟雄见逆党诛夷之惨,感激智化,已为钟麟聘了智化之女,亚男也择了婿。 玉堂还至襄阳,公孙策早从叛产内拨了五顷作为祭田,余息修理祠墓,元全访着元妃一个旧宫人嫁在襄阳城外,其夫人甚稳实,叫他管理墓田。翠绡祭过元妃,因襄王当日办葬诸事草草,又补栽松柏,添建牌坊。托公孙策派人经理,自必妥协。 舟过江陵,茉花村、陷空岛头目七人,及带来水兵,都说水土不服,愿随五爷回去。玉堂应允,属任传桂教人接替,纷纷都回原主。留下两日,与沙龙等话别而去。 后来公孙策做了两任太守,告病回乡,优游终老,也不枉包、颜二公提技一场。沙龙连得两子,便开缺回家。艾虎因使酒骂坐,恼了后任总管,寻事参革。既复了官,越发沈缅于酒,竟年未四十而亡。幸得沙,甘都有子女,抚孤成立。钟雄究是降人,十年不调,与姜铠一同告病。智化竟为魏明公中伤,偏来了一个太守,迁执乖谬,与他为难,弄得他进退维谷。展昭又守边远出,朝内无人,失势孤立,致遭太守倾轧,郁郁而亡。柳青以资深,放了边省总管,因道远,就谢病回里。此便是荆、襄诸人结局。 玉堂阅兵事竣,细细的覆奏,又附了一本,说:“沿途盛暑,触发旧伤,请假回籍就医,俟疾痊,即入都覆命。”又覆了参政一书,直诉衷曲,叫他不要再保。出来舟中闲话,见干莫两剑悬在一处,笑对翠绡道:“宝剑是离而复合,如今可该把干将给我了。”翠绡笑道:“当日分剑,实出无心,及至解下,月光中才看出是雄雌两剑。那时若以干将奉赠,太不成话了。后来听得柳姊谈及,就是这枝剑,惹起参政求婚。回想前因,竟是元全多事,只好归之定数难逃。”就把师父临别的话细说一遍,玉堂道:“不料师父竟能前知,夫人既有师父的话,何以听得‘玉堂’二字,不早救我?若无襄王见逼,竟不援手,岂不负了师言么?”翠绡道:“无论师言本是哑谜,就当日明说:‘你要救出白某,还要嫁他。’男女之嫌,也须避忌。 岂能因师言而失闺范!后来襄王见逼,我何难高飞远举?一则姑母必致埋投,二则元全不能脱身,所以才想到盗书相救。就因这上作茧自缚,所以说是定数。如果襄王许我还乡,谁还管这闲事?” 玉堂笑道:“夫人竟如此狠心,我从此竟要感激襄王不感激你了。算来襄王全是逼夫人这一着错了,满盘皆输。不然谁能盗得盟书?怕至今还未发动。但夫人从前避嫌,原是正理,既有师父的话,参政求婚时节,在我自不敢忘恩冒昧,何以你又坚执不允呢?”翠绡笑道:“亏将军还是侠义,如何但知有己,不知有人?我守的是理,师父说的是数。实告诉你罢,现在遵了君命,还算遵了师命。若无师父这句话,便单有君命,我也不遵的。”玉堂见他说得郑重,便笑道:“前言戏之耳!夫人何必认真。”翠绡道:“我今日说出师言,后面还有要话,被将军搅断了。将军既决意不出,你的意思在兄弟偕隐,我的意思在师弟重逢。”就把隐娘再见有期的话告知。玉堂惊道:“夫人之意,竞要舍我而去么?”翠绡道:“神仙也有眷属,不必旁征博引,就我师也有磨镜少年。但脱胎换骨,谅来不易,须要自己拿定主意,再看机缘罢。”从此,玉堂于急流勇退之中,又动了超凡入圣的念头。看官,元、白已经定计修仙,何不就此一走?原来翠绡已有五月身孕,所以未能即行。 东下金陵,因避酬应,不复登岸,一径回到陷空岛,知四义告病已准,都照例赏食全俸。玉堂假期满后,又上疏乞病开缺,夭子虽宽予假期,不允所请,亲玉堂立志甚坚,终究遂了私愿。颜参政接信后,虽十分不悦,转念一想:“襄阳之事,为我几乎丧命,一定逼他出来,设有不测,爱之转似害之。”便不再劝他出山。回书说:“老母思乡,兄亦时作退计,终不忍弟兄久别。”玉堂适遇元全入都,便回了许多南中食物,寄与参政。 到十一月十五日夜间,翠绡分娩,生了一子。四义甚喜,玉堂取名白璟。恰好参政书来,亦是此日生了一女,取名芳蕊,意欲缔姻。从此颜、白、柳,元,以义弟兄、义姊妹,又做了儿女亲家。 过了两年,参政果然乞养,奉母回里。玉堂夫妇到常州住了一晌。其时五义同欧、丁都不时来往,赏花钓鱼,游山玩水,真有世外逍遥之乐,离神仙分际,只隔一尘了。 数年以后,偏值西夏有事,展昭放了副经略使,去佐范仲淹,朝廷思及将才,除了兆兰是养亲开缺,未便征召,欧阳春行文到本籍去,无从查问。松江知府奉了征召五义恩旨,知县赍到陷空岛,连去三次,绝无复音。知府急了,只得亲自到卢家庄敦请。 官船渡将过来,公人投刺,见卢家门阑静悄,良久始有人答应,说:“员外们都出去了。”问到哪里去,答道:“不知,三五日回来也不定,一年半载回来也不定。”再要问时,那人已关门去了。 知府闷闷。其时三月天气,望着山光明秀,水势回环,桃李争春,榆杨夹岸,好个地方。便命停舆,自己骑了马,逛逛山前山后,再行回去。哪知山势嵌空玲珑,头头是道,松萝叠翠,容易迷人。绕了进去,竟走不出来,从骑正在急躁,忽见那边一个樵夫,淡黄面皮,细长身子,背着一束茅柴,手持樵斧,唱着樵歌,缓缓而来。从人便叫他引路,樵夫笑道:“做官的到这里干什么?要出去,但看有松树处便转湾,就出去了。”说毕,接着樵歌,仍缓缓的自去。 太守依他,转过山脊,果然到了水边。却不见自己官舫,远望小小渔矶上,有一个瘦小渔翁,披着渔蓑,坐着垂钓。从人隔岸问道:“你见官船么?”渔翁笑道:“此处哪有官船?”一面答话,矶旁泊一小小渔舟,一面将钓的三两尾鲤鱼把柳条穿了,放在船上,自己用篙点开,竟自去了。 从人又东寻西找,遇着土人,帮同找着官船。太守问他:“五位将军到底在家否?”土人道:“怎么不在家?方才渔船上的,就是蒋四爷。”太守吃惊道:“怕你认错了,蒋将军是有名的人,何至如此葳蕤!”土人笑道:“他们五位爷,向来不摆官架子,有时与农夫牧童随意在柳阴中说闲话,有时到庙里同和尚下棋饮酒。我们是同村的人,哪有不认得的呢?”太守回去,知他们有心避世,断不出山,就以出外就医替他禀报出去。 玉堂夫妇虽在金华、金陵、常州各处走走,却在陷空岛住了十年,又生一子,取名白琦。元纲娶妻生子,在江宁领解,白琦就聘了元纲之女丽华。白璟年交十岁,在卢家庄延师读书,甚是聪明。白琦亦已六岁,由杨氏接去抚养,相貌兄似其父,弟似其母,自然英秀不群。翠绡便约玉堂,要到钟山扫墓,留下白璟,免妨功课。道出常州,盘桓数日,便至钟山别业住下。玉堂因翠绡有千里马,多方物色,居然得了一匹青骡,也能日行千里。 这日晚间,叫过元成,分付了许多话,掌书、拂剑已配了元礼,元智,也叫上来赏了几件首饰。唤随来家丁,交给四封书道:“一封是给常州颜参政的,一封是给陷空岛四位爷的,一封是给长庆庄大夫人的,一封是夫人寄给都中元宅的。你们明日起程分送,我同夫人,要在山中探幽习静,一半月未见回来,你们不必候着。”翠绡也给了随身仆妇百金,说是赏你安家,仆妇欣然叩谢。次日清晨,玉堂骑了青骡,翠绡骑了白马,随身装束,各佩宝剑,入山而去。 仆媪辈因他游山是常事,不以为意,派出寄信的,便依命起程去了。元成等到日暮不回,有些着急,问问仆妇,仆妇才道:“说过晚间如不回来,交下柬贴,教给你看的。”元成拆开一看,是“入山修道,不必找寻”八个大字,把元威吓呆了。想了一夜,还是四出乱找,找了一个多月,毫无踪迹,只得罢休。 卢方接到来信,与三义同阅,上面写着:“结义十余年,承诸兄视若同生,本不忍遽然别去,以弟妇与师有约,弟亦久厌红尘,因与偕行,入山修道。相聚百年,终有分手之日,诸兄勿以为念。”卢方是青天一个霹雳,又像听着刘立保的话一般,竟呆了半晌,痛哭起来。韩、蒋、徐亦均怅然。颜、元、白三处之信,大约都是话别之语,不必细表。 颜参政养亲事毕,重入中书,仕至太保同平章事,累封沂国公,与柳夫人均享大年。其子颜庠、颜序,均列清要。展昭守边十余年,终于任所,子女各二。丁兆兰复出,由都统制内升金吾将军,兆蕙官至左卫将军,各生二子一女。兆兰子长名棨、次名杲,兆蕙子长名集、次名柔,与展昭之子展骥、展骏互为婚姻,均以武职世其家。欧阳春回里数载,仍作南游。因爱义兴善卷洞山水之胜,作一茅庵深隐,虽未入空门,竟无意中应了静修之语。四义是蒋平先卒,韩、徐亦均以寿终。惟卢方夫妇,齐眉康健。五家子弟还是同居,珍、琬、琅、瑜,各立军功,分授武职。白璨、白玮都得科第,白璟官至翰林学士,白琦官至御史中丞,子孙繁盛,衍为金华、松江两支。南渡后,犹称盛族。元瑾以太常少卿致仕,子绶通判舒州。元纲与其甥同时作翰林学士,时以为荣。 这年,卢方夫妇同庚,已交九十,五世同堂。卢珍在梓州路总管任上,告养回家,他妻儿都在里侍奉,本是只身赴任。此番回去,沿途游山玩水,带着消遣。 行至蛾嵋山下,闻得人说,六月山顶尚有积雪,别具奇境。倚着年将六十腰脚尚健,遂留下家丁在寓所看守行囊,自己携了一仆,到山半峨眉寺住下,叫土人引导,四面观览,真是蜀中山水之冠。一日游至山巅,俯視下方,真个目空一切。土人也迷了径路,忽见那边来了一男一女,男的被了鹤氅,跨个青骡,女的披了集翠铢衣,骑着白马,腰间各悬宝剑,手中各执拂尘,飘飘有凌云之度。卢珍看着面善,近前细看,分明是五叔、五婶,心中犯疑:“五叔已是古稀,五婶也过花甲了,我的鬓发近且花白,五叔、五婶哪有格外少年的理?难道真个成了仙么?”正在踌躇,未敢动问。忽见那少年对他笑道:“贤侄你竟不认得我么?”卢珍又惊又喜,上前拜见,说:“不想竟是叔父婶母。别了三十多年,小侄都不敢认了。”玉堂一笑,与翠绡都下了骑,坐在一丛松林之下,也叫卢珍坐了。卢珍问五叔行踪,玉堂道:“不过到处闲游而已,不必细说。”卢珍才说起陷空岛,翠绡道:“我们都知之。”便问了他父母的好,玉堂取出一个锦囊,交与卢珍,道:“你回去时,交与你父亲,我夫妇不去拜寿了。”说毕,指与卢珍路径,飞上骡马就行。卢珍慌忙道:“叔父、婶母,何不回去看看?不但我父母想念,璟、琦两弟均已出仕抱孙,也告假替父亲祝寿,想都在我家中哩。”二人笑而不答,转过峰腰,已入白云深处。卢珍立着,呆了半晌,望空叩头,才下山来,也不再游玩了,次日便往南进发。 月余到家,拜见父母。白璟、白琦,恰与韩琬、徐琅、蒋瑜都已到了。卢珍说起在峨嵋遇见叔、婶,取出锦囊呈上。卢方打开一看,里面一个简帖,写着十六个大字:“丹药两粒,敬佐寿筵,兄嫂分享,却病延年。”又是一个小小玉盒,盛着两粒金灿灿的丹丸,异香喷鼻。卢方喜的流下泪末,说:“你五叔五婶,有志竟成,定是成了仙了。他儿子都不问一声,还记着我老夫妇。可惜仙丹来迟,早些寄来,也免得你二叔、三叔、四叔们化去。如今剩我一个老不死,有何趣味?”卢珍等齐说:“既是延寿仙丹,便请两位老人家早些服下,定有好处。”卢方想了一想,焚香望空谢了五弟夫妇,然后自己与夫人分服了一丸。那一丸,和了水。硬叫他小弟兄夫妇十二人分吃了。说也奇怪,卢方夫妇自服了丹丸,竟是须发转黑,面容转少,小夫妇更不必说了。后来老夫妇二人直活至百五十岁,无疾而终,小夫妇们亦各享遐龄。至今松江地方,说起陷空岛五义,犹津津乐道,以为千古佳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