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 第一回 蚍蜉撼树学究高谈 花月留痕稗官献技 情之所钟,端在我辈。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性也;情字不足以尽之。然自古忠孝节义,有漠然寡情之人乎?自习俗浇薄,用情不能专一,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且相率而为伪,何况其他!乾坤清气间留一二情种,上既不能策名于朝,下又不获食力于家,徒抱一往情深之致,奔走天涯。所闻之事,皆非其心所愿闻,而又不能不闻;所见之人,皆非其心所愿见,而又不能不见,恶乎用其情! 请问看官:渠是情种,砉然坠地时便带有此一点情根,如今要向何处发泄呢?吟风啸月,好景难常;玩水游山,劳人易倦。万不得已而寄其情于名花,万不得已而寄其情于时鸟。窗明几净,得一适情之物而情注之;酒阑灯灺,见一多情之人而情更注之。这段话从那里说起? 因为敝乡有一学究先生,姓虞,号耕心,听小子这般说,便拂然道:“人生有情,当用于正。陶靖节《闲情》一赋,尚贻物议,若舞社歌扇,转瞬皆非,红粉青楼,当场即幻,还讲什么情呢!我们原不必做理学,但生今之世,做今之人,读书是为着科名,谋生是为着妻子。你看那一班潦倒名士,有些子聪明,偏做出怪怪奇奇的事,动人耳根;又做出落落拓拓的样,搭他架子。更有那放荡不羁,傲睨一切,偏低首下心作儿女子态,留恋勾栏中人,——你想,他们有几个梁夫人能识蕲王?有几个关盼盼能殉尚书?大约此等行乐去处,只好逢场作戏,如浮云在空,今日到这里,明日到那里,说说笑笑,都无妨碍,只不要拖泥带水,纠缠不清才好呢。你说什么情种,又是什么情根,我便情田也要踏破,何从留点根,留点种呢!”小子笑道:“先生自知甚明,教人也还踏实,只是将‘情’字径行抹煞!试想:枯木逢春,萌芽便发;生公说法,顽石点头。无论是何等样人,比木石自然不同,如何把人当个登场傀儡?古人力辨‘情’、‘淫’二字,如径渭分明,先生将情田踏破,情种情根一齐除个干净,先生要行什么乐呢?小子不敢说,求先生指教罢!” 学究勃然怒道:“你讲什么话!先王‘人情以为田’,这‘情’字你竟认作男女私情看么?”小子“嗤”的一笑,道:“先生,你怎的不记得上文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句呢!大抵人之良心,其发见最真者,莫如男女分上。故《大学》言诚意,必例之于‘好好色’;《孟子》言舜之孝,必验之于‘慕少艾’。小子南边人,南边有个乐部,生用真男,旦用真女,燃椽烛,铺红氍毹,演唱《醒妓》、《偷诗》等剧,神情意态,比寻常空中摹拟,强有十倍。今人一生,将真面目藏过,拿一副面具套上,外则当场酬酢,内则迩室周旋,即使分若君臣,恩若父子,亲若兄弟,爱若夫妇,谊若朋友,亦只是此一副面具,再无第二副更换。人心如此,世道如此,可惧可忧!读书人做秀才时,三分中却有一分真面目,自登甲科,人仕版,蛇神牛鬼,麇至沓来。” 看官听着:小子说过“今人只是一副面具”,如何又说出许多面目来?须知喜怒威福,十万副面具只是一副铜面具也。然则生今之世,做今之人,真面目如何行得去呢!你看真面目者,其身历坎坷,不一而足。即如先生所说那一班放荡不羁之士,渠起先何曾不自检束,读书想为传人,做官想为名宦?奈心方不圆,肠直不曲,眼高不低,坐此文章不中有司绳尺,言语直触当事逆鳞。又耕无百亩之田,隐元一椽之宅,俯仰求人,浮沈终老,横遭白眼,坐团青毡。不想寻常歌伎中,转有窥其风格倾慕之者,怜其沦落系恋之者,一夕之盟,终身不改。幸而为比翼之鹣,诏于朝,荣于室,盘根错节,脍炙人口;不幸而为分飞之燕,受谗谤,遭挫折,生离死别,咫尺天涯,赍恨千秋,黄泉相见。三生冤债,虽授首于槀街;一段痴情,早销魂于蓬颗。金焦山下,空传蓬鹤之铭;鹦鹉洲边,谁访玉箭之墓!见者酸鼻,闻者拊心,愚俗无知,转成笑柄。先生,你道小子此一派鬼话,是凭空杜撰的么! 小子寻亲不遇,流落临汾县姑射山中,以樵苏种菜为业,五年前,春冻初融,小子锄地,忽地陷一穴,穴中有一铁匣,内藏书数本。其书名《花月痕》,不著作者姓氏,亦不详年代。小子披览一过,将俟此中人传之。其年夏五,旱魃为虐,赤地千里,小子奉母避灾太原,苦无生计,忽悟天授此书,接济小子衣食。因手抄一遍,日携往茶坊,敲起鼓板,赚钱百文,负米以归,供老母一饱。 书中之是非真假,小子亦不知道。但每日间听小子说书的人,也有笑的,也有哭的,也有叹息的,都说道:“书中韦痴珠、刘秋痕,有真性情;韩荷生、杜采秋、李谡如、李夫人,有真意气。即劣如秃僮,傻如跛婢,戆如屠户,懒如酒徒,淫如碧桃,狠如肇受,亦各有真面目,跃跃纸上。”可见人心不死,臧获亦剥果之可珍;直道在民,屠沽本英雄之小隐。至如老魅焚身,鸡栖同烬;幺魔荡影,兔脱遭擒;鼯鼠善缘,终有技穷之日;猢狲作剧,徒增形秽之羞,又可见天道循环,无往不复。冤有头,债有主,愿大众莫结恶缘;生之日,死之年,即顾影亦惭清夜。 小子尝题其卷首云: 有是必有非,是真还是假。 谁知一片心质之开卷者! 今日天气晴明,诸君闲暇无事,何不往柳巷口一味凉茶肆,听小子讲《花月痕》去也。 其缘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花神庙孤坟同洒泪 芦沟桥分道各扬镳 京师繁华靡丽,甲于天下。独城之东南有一锦秋墩,上有亭,名陶然亭,百年前水部郎江藻所建。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目前,别有潇洒出尘之致。亭左近花神庙,绵竹为墙,亦有小亭。亭外孤坟三尺,春时葬花于此,或传某校书埋玉之所。那年春闱榜后,朝议举行鸿词科,因此各道公车,迟留观望,不尽出都。 此书上回所表韦痴珠,系东越人,自十九岁领乡荐后,游历大江南北,酉登太华,东上泰山。祖士稚气概激昂,桓子野性情凄恻,痴珠兼而有之。文章憎命,对策既摈于主司,上书复伤乎执政。此番召试词科,因偕窗友万庶常;同寓圆通观中,托词病暑,礼俗土概屏不见。左图右史,朝夕自娱。 光阴易度,忽忽秋深,乡思羁愁,百无聊赖。忽想起陶然亭地高境旷,可以排拓胸襟,也不招庶常同往,只带随身小童,名唤秃头,雇车出城,一径往锦秋墩来。遥望残柳垂丝,寒芦飘絮,一路倒也夷然。不一会,到了墩前,见有五六辆高鞍车,歇在庙门左右。秃头已经下车,取过脚踏,痴珠便慢慢下车来,步行上墩。 刚到花神庙门口,迎面走出一群人,当头一个美少年,服饰甚都,面若冠玉,唇若涂朱,目光眉彩,奕奕动人。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随后两人,都有三十许,也自举止娴雅。前后四个相公跟着,说说笑笑。又有一个小僮,捧着拜匣。痴珠偕秃头闪过一边,举目瞧那少年,那位少年也将痴珠望了一望,向前去了。 痴珠直等那一群人都出了门,然后缓步进得门来。白云锁径,黄叶堆阶,便由曲栏走上。见殿壁左厢,墨沈淋漓,一笔苏字草书,写了一首七律。便念道: “云阴瑟瑟傍高城,闲叩禅扉信步行。 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 疏钟响似惊霜早,晚市尘多匝地生。 寂寞独怜荒冢在,埋香埋玉总多情!” 痴珠看了一遍,讶道:“这首诗高华清爽,必是起先出门那位少年题的。”再看落款,是“富川荷生”,也不知其姓名。正自呆想,只见一个沙弥从殿后走出来。 痴珠因向前相见,随问他:“可认得题诗这人?”沙弥道:“这位老爷姓韩,时常来咱们这里逛,陶然亭上也有他题的诗,却不知道官名住宅。”痴珠道:“这首诗好得很,是个才子之笔。你对汝师父讲,千万护惜着,别涂抹了。”沙弥答应了,便随痴珠逦迤上陶然亭来。满壁琳琅,痴珠因欲读荷生的诗,且先看款。忽见左壁七律一首,款书“春日捆芝香、绮云、竹仙、稚霞诸郎,修楔于此。”后面书“荷生醉笔”四字,不禁大笑,便朗吟道: “旧时烟草旧时楼,又向江亭快楔游。 尘海琴樽销块垒,春城写燕许勾留。 桃花如雪牵归马,湘水连天泛白鸥。 独上锦秋墩上望,萧萧暮雨不胜愁!” 痴珠想道:“此人清狂拔俗,潇洒不羁,亦可概见。惜相逢不相识,负此一段文字缘了!”沉吟良久,向沙弥要了笔砚,填《台城路》词一阕云: 萧萧落叶西风起,几片断云残柳。草没横塘,苔封古刹,才记旧游携手。不堪回首。想倚马催诗,听莺载酒。转眼凄凉,虚堂独步迟徊久!何人高吟词畔,吊新碑如玉,孤坟如斗?三尺桐棺,一杯麦饭,料得芳心不朽。离怀各有。尽泪堕春前,魂销秋后。感慨悲歌,问花神知否? 自吟一遍,复书款云:“东越痴珠,秋日游锦秋墩,读富川荷生陶然亭花神庙诗,枨触闲情,倚声和之。”写完,便掷笔笑向沙弥道:“韩老爷再来,汝当以我此词质之,休要忘了。”沙弥亦含笑答应,递上茶来。 痴珠兀自踱来踱去,瞧东瞧西。秃头道:“老爷,你看天要下雨,我们回去,路远着哩。”痴珠仰首一看,东北上黑云布满,遂无心久留,急忙下墩,上车而去。这且按下。 却说荷生,这日自锦秋墩进城,已有三下多钟。一路萧萧疏疏,落起细雨来。同行一为谢小林侍御,一为郑仲池太史,侍御因招荷生携四旦小饮顾曲山房。正上灯赌酒,只见青萍回道:“老苍头来接老爷回去,说‘明经略军营招开,送来经略书信,并聘金三百两,现在寓处,候老爷呈缴,且有话面回。’”荷生迟疑道:“明节相去岁挂印时,原欲邀我人幕,我彼时因春闱在迩,婉辞谢去。今有书来,想必还为这事,但教我怎样处呢?”侍御道:“现在词科既阻于时艰,归路又梗于烽火,何不乘此机会出都,未为不可。”一面催跟班上菜。荷生立起身道:“菜已有了。二君偕诸郎多饮数杯,小弟且告辞回去一看。”侍御也不强留,吩咐提灯,送出大门,看过上车;方才进去。 看官听着:这明经略名禄,本是国家勋戚,累世簪缨,年方四十五岁。弓马娴熟,韬略精通,而且下士礼贤,毫无骄奢气习。五年前与韩荷生的老师、三边总制汪鸿猷先生一同出使西域。江总制屡屡言及,生平得意门生惟有荷生一人,文章词赋,虽不过人,而气宇宏深,才识高远.曾在秦王幕府佐治军书,意欲招之幕中,又恐其不受羁束。彼时明经略已存在心中。后来倭寇勾结西域回部作乱,四方刀兵蠢动,民不聊生,江公奉命防海。明公奉命经略西陲。临别时,经略向汪公求荐人才,江公又把荷生说起,经略立时欲聘同行。荷生因要应鸿词科,不肯同往,经略心颇怅怅。不料回部日更猖獗,经略驻兵太原,一面防边,一面调度河南军务,接济两湖、两江、两广各道粮饷,控制西南,出入钱谷,日以亿万计。羽书旁午,所有随带文武及留营差使各官,虽各有所长,却无主持全局器量,因想起荷生是江公赏鉴的,必定不差。近知词科停止,因致书劝驾。 荷生自旧腊入都,迄今已九阅月,润笔之绢,谈墓之金,到手随尽;正苦囊空,得此机缘,亦自愿意,遂定于九月十二日出都。荷生此行,是明经略敦请去的,自然有许多大老官及同年故旧送赆敬、张祖席,自彰义门至声沟桥,车马络绎。那荷生仍是疏疏落落的,带了老苍头贾忠,小童薛青萍,并新收长随索安、翁慎,一路酬应,到得芦沟桥,已是未末申初时候。 刚至旅店,适值门口拥挤不开,将车停住。只见对面店中一小憧伏侍一人上车,衣服虽不十分华美,而英爽之气见于眉宇,且面熟得很,一时却想不起那里见过。正在凝思,谢侍御及一班同乡京官,还有春庆部、联喜部相公们,一齐迎出,便急忙跳下车来。是晚即在行馆畅饮通宵。 次日起身,午后长新店打尖。到得房中,见新涂粉壁上有诗一首,款书“九月十二日,韦痴珠出都,计自丙申,宿此十度矣。感怀得句,不计工拙也。”想道:“这韦痴珠不就是十年前上那《平倭十策》这人么?”因朗诵道: “残秋倏欲尽,客子苦行役。行行岂得已,万感在心曲!浮云终日闲。倦鸟不得宿。蓟门烟树多,芦沟水流浊。回首望西山,苍苍耐寒绿。” 看毕,叹一口气,想道:“此诗飘飘欲仙,然抑郁之意,见于言表。才人不遇,千古如斯!”因触起昨日所见的人,“不知是否此君?看他意绪虽甚无聊,气概却还见兀。我这回出都,好像比他强多,其实沦落天涯,依人作计,正复同病相怜也!”兀坐半晌,只见索安回道:“护送营弁请老爷今日尖后换轿。”荷生想了一回,说道:“坐轿甚好,昨天误了半站,今日着他们多备两班夫,赶上正站,汝们迟到都不妨呢。” 看官,你道荷生要赶正站,是何意思?他记起芦沟桥上车那人.是在花神庙门口注意瞧他的,此刻因人想诗,因诗想人,恨不一下问明。岂知痴珠在都日久,资斧告罄,生平又介介不肯丐人;此番出都,因陕西是旧游之地,且与两川田节度公子有同游草堂之约,决计由晋人秦,由秦人蜀。把箱簏书籍,概托万庶常收管,自与秃头带一付铺盖,一领皮袍,自京到陕二十六站,与车夫约定,兼程前进。你道荷生大队人马,那里赶得上他?正是: 大海飘萍,离合无定。 万里比邻,两心相印。 到底荷生、痴珠踪迹若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三回 忆旧人倦访长安花 开饯筵招游荔香院 话说痴珠单车起行,不日已抵潼关。习凿齿再到襄阳.蓟子训重来灞水,一路流连风景,追溯年华,忽然而喜,忽然而悲,虽终日兀坐车中,不发一语,其实连篇累牍,也写不了他胸中情绪,便口占一绝道: “苍茫仙掌秋,摇落灞桥柳。 锦瑟借华年,欲语碑在口。” 吟毕,喟然长叹。 秃头正在车头打吨,忽然回头道:“此去长安,只有十里多路,老爷进城,何处卸车呢?”痴珠想道:“西安尽有故旧,但无故扰人,又何苦呢?”便说道:“咱们进城找店吧。”转瞬车到东门,刚进瓮城,忽见从城内来了一车,车内坐着一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故人,姓王,字漱玉,系长安王太傅长孙,与痴珠同年;这日要往城外探亲,适与痴珠相值。两边急忙跳下车来,欢然道故。 漱玉因问道:“前月接万世见信,知吾见有蜀道之游,不想今日便到,如何走得这般快?但如今那里卸车呢?”痴珠未答.秃头在傍道:“老爷要找店哩。”杜玉道:“岂有此理。难道西安许多相好,都不足邀吾兄下榻么?”痴珠笑道:“不是这般说,小弟急欲人川,拟于此时竟不奉访,俟回陕时再与故人作十日之欢。”漱玉笑着吩咐跟人道:“你们赶紧飞马回家伺候。”一面说,一面拂着痴珠的手道:“我们同坐一车,好说话些。你的车叫管家坐着,慢慢的跟来吧。” 原来漱玉家中有一座园亭,是太傅予告后颐养之地,极其曲折,名曰邃园。太傅开府南边时,痴珠尚幼,最为太傅所器重。后来与漱玉作了同年,值逆倭发难,因上书言事,触犯忌讳,祸几不测,赖太傅力为维持,得以无罪。未几太傅予告,携人关中,所以园中文酒之会,痴珠无不在座,所有联额题咏,痴珠手笔极多。因此一家内外男女,无一人不认得痴珠。先是家丁回家,说“韦老爷来了”。这漱玉太太便分派婢仆,将邃园中碧梧山房七手八脚铺设起来。 是夜,两人相叙契阔,对饮谈心。伤风泽之在寝微,痛劫灰之难问。痴珠忽惨然吟道:“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我近来绝口不谈时事矣!”停了一会,漱玉因问痴珠道:“你记得七年前进京,娟娘送咱们到灞桥行馆么?那一夜你两人依依情绪,至今如在目前。你的诗是七绝两首。”便吟道: “灞陵驿时客停车,惜别人来徐月华。 浊酒且谋今夕醉,明朝门外即天涯。 玳梁指日香双栖,此去营巢且觅泥。 絮絮几多心上语,一声无赖汝南鸡。 是不是呢?”痴珠道:“你好记性。这两首诗,我竟一字都忘了!”漱玉道:“自然忘了!”痴珠惨然高吟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便问漱玉道:“你如今可知用娘是何情状呢?”漱玉道:“我前年见过一面,才晓得他嬷死了。以后闻人说,他哭母致疾,闭门谢客。近来我不大出门,便两年多没见人提起他踪迹。如今长安名花多着哩,迟日招一个人领你去逛逛吧。”痴珠道:“我也听得人说,这几年秦王开藩此地,幕中宾客都是些名士,北里风光自然比向时强多了。” 二人于是浅斟细酌,尘棕渴涤,烛跋三现尚未散筵。只见小丫鬟携着明角灯回道:“太太说夜深了,韦老爷初到,车马劳顿,请老爷少饮,给韦老爷早一点安歇吧。”漱玉笑道:“我倒忘了!只顾与故人畅谈。”遂尽一壶而散。晚夕无话。 次日饭后,漱玉果招了个人来,姓苏字华农,系府学茂才。漱玉自去城外探亲。西安本系痴珠旧游之地是日同华农走访各处歌楼舞榭,往往抚今追昔,物是人非,不免怅然而返。第三日,漱玉回家,也跟着同游。一连数日,总访不出娟娘信息,痴珠就也懒得走了。彼时便有亲故陆续俱来,痴珠也不免出去应酬一番,更把访娟娘一事搁起。再且痴珠急于人川,只得将此事托漱玉、华农,慢慢探问。 一日,三人正在山房小饮,门上送进单帖,系痴珠世兄弟吕龙文,专为痴珠饯行,请漱玉、华农作陪,末注一行云:“席设宝髻坊荔香仙院,务望便衣早临,是荷!”痴珠将单递给华农道:“这荔香院你认得么,怎的咱们没有到过?”漱玉笑道:“这地方华农是进不去呢。如今龙文请你,你题上‘知’字,我们都陪你走一遭吧。” 闲文休叙。到了那日三下多钟,龙文亲自来邀,恰好华农在座,便四人四辆车,向宝髻坊赶来。此时已是十月将终,朔风渐烈。痴珠初进巷口,便遥闻一阵笙歌之声。又走了半箭多路,到了一家前面,车便站住了。四人一齐下车。只见门前一树残柳,跟班先去打门。痴珠细看,两扇油漆黑溜溜的大门,门上朱红帖子,是“终南雪霁,渭北春来”八个大字。早有人开了门,在门边伺候。 痴珠四人相让了一回,跨进来,便是一条砖砌而道。院中卸着一辆雕轮绣帏的轿车。甬道尽处,便是一个小小的二门,进去,门左右三间厢房,厢房内人已出来,开着穿堂中间碧油屏门。痴珠留心看那屏门上匾额,隶书“荔香仙院”四个大字;门中洒蓝草书板联一对,是“呼龙耕烟种瑶草,踏天磨刀割紫云”集句。痴珠赞声“好”!跨进屏门,便是三面游廊,中间摆着大理石屏风,面面碧油亚字栏干,地下俱是花砖砌成,鸟笼花架,布满廊庑上下。四人缓步上厅,便有丫鬟掀起大红夹毡软帘,早有一股花香扑鼻。方才要坐下,早闻屏后一阵环佩之声,走出一丽人,髻云高拥,鬟凤低垂,袅袅婷婷,含笑迎将出来,把眼瞧着痴珠道:“这位想是韦老爷么?”龙文笑道:“你怎么认得?”便携着丽人的手,向痴珠道:“此长安花史中第一人物,小字红卿,吾兄细细赏鉴一番,可称绝艳否?”痴珠深深一揖道:“天仙化人,我痴珠瞻仰一面,已是三生有幸,‘赏鉴’两字,你可不唐突么?”红卿笑道:“韦老爷如此谬赏,令我折受不起。”便让四人依次而坐。 屋系三间大厅,两边俱有套间在内。一会,丫鬟捧上茶来,红卿亲手递送已毕,又坐了片刻,漱玉便向红卿道:“我辈虽非雅客,竟欲到你小院一坐,不知可否?”红卿笑道:“岂敢。小室卑陋,恐韦老爷笑话。”说着便往里请,丫鬟前面领著,转过屏后,又一小小院落。由东边一道粉墙进了一个垂花门,南面墙下有几十竿修竹,枝叶扶疏,面南便是三间小屋,窗上满嵌可窗玻璃。 进了屋门,只觉暖香拂面。原来三间小屋,将东首一间隔作卧室,外面两间这遍裱着文经,西南墙上挂着一个横额,上写道“玉笑珠香之馆”,款书“富川居士”。痴珠细审笔意,极似韩荷生,便向红卿问道:“这富川居士,可是韩荷生么?”红卿点头道:“是。”漱玉道:“红卿室中,有一字不是荷生写的么!”红卿因问痴珠道:“你在京会过他没有?”痴珠道:“人是会过,诗也读过,只是不曾说过话。”红卿道:“你如今可晓得他的踪迹么?”痴珠道:“他很阔,我出京时,闻他为明经略聘往军营去了。” 红卿、痴珠说话时,漱玉立起身来,步到东屋门边,掀开房帘,招呼痴珠下炕,道:“你看那壁上许多诗笺,不是荷生小楷么?”痴珠踱入卧室,见茵藉几榻,亦繁华,亦雅净,想道:“风尘中人,有此韵致,不减娟娘也。”便从那柳条诗绢上《七绝四首》瞧起,看到第三首,吟道: “神山一别便迢遥,近隔蓬瀛水一条。 双桨风横人不渡,玉楼残梦可怜宵!” 便道:“哦!这就是定情诗么?”再瞧那乌丝冷金笺上《金缕曲》一阕云: 转眼风流歇。乍回头、银河迢递,玉萧呜咽。毕竟东风无气力,一任落花飘泊。才记得相逢时节,雾鬓烟鬟人似玉,步虚声,喜赋《瑶台月》。谁曾料,轻轻别!旗亭莫唱《阳关叠》。最惊心、渭城衰柳,田桥风雪。翠袖余香犹似昨,飓尺河山远隔。恐两地梦魂难接。自问飘蓬成底事?旧青衫,泪点都成血。无限事,向谁说! 漱玉便向痴珠道:“这便是荷生去年留别之作,沉痛至此!”又望着红卿道:“你们相别,转眼便是一年,光阴实在飞快!” 红卿一面答应,一面眼圈早已红了。漱玉便不往下说。痴珠又瞧那泥金集句楹联云:“秋月春风等闲度,淡妆浓抹总相宜。”点头道:“必如红卿,方不负此等好笔墨!”红卿即让四人在房中坐下,道:“你的诗名,早有人向我说过。自古文人相轻,实亦相爱。你这般倾倒荷生,怎的见面不扳谈呢?”痴珠便将花神庙匆匆相遇及先后题诗一节,详叙出来。红卿道:“你看过他的诗,你心中自然有了他,他以后读你的诗,又不知怎样想你呢。你爱他的诗,他今年都中还有诗寄来赠我,我如今统给你瞧吧。”说毕,便唤丫头取钥匙,向枕函检出烷花笺数纸,递给痴珠。 大家都走拢来,痴珠展诵道: “冰绢雾毂五铢轻,记访云英到玉京。 苔径晓烟窗外湿,桂堂初月夜来明。 菱花绰约窥新黛,仙果清芬配小名。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银壶漏尽不成眠,乍叙欢情已黯然。 萍梗生涯悲碧玉,桃花年命写红笺。 四香和泪常无语,理鬓熏衣总可怜。 莫话飘零摇落恨,故乡千里皖江边。” 便道:“原来红卿是安徽人,流转至此,可怜,可怜!”说毕,又往下念道: “玲珑宝髻重盘云,百合衣香隔坐闻。 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妩月初分。 紫钗话旧泽如梦,红粉怜才幸有君。 杜牧年来狂胜昔,只应低首缕金裙。 黄昏蜃气忽成楼,怪雨盲风引客舟。 水际含沙工伺影,花前立马几回头。 哎呀,怎么起了风浪,不能见面了?”红卿道:“一言难尽。请往下看吧,这还好呢!”痴珠又念道: “同心小柬传青鸟,偕隐名山誓白鸥。 独看双栖梁上月,为依私拨钢箜筷。 名花落溷已含冤,欲驾天风叫九阍。 一死竟拚销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痴珠读至此,正要与红卿说话,谁知红卿早已背着脸,在那窗前拭泪。龙文便道:“不用念了!”痴珠如何肯依,仍接着念道: “风烟交灭愁侵骨,云雨荒唐梦感恩。 只恐乘搓消息断,海山十笏阻昆仑。 鸭炉香暖报新寒,再见人如隔世难。 握手相期惟有泪,惊心欲别不成欢。 黄衫旧事殷勤嘱,红豆新词反覆看。 凄绝灞陵分手处,长途珍重祝平安。 金钱夜夜卜残更,秦树燕山纪客程。 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 看花忆梦惊春过,借酒浇愁带泪倾。 恨海易填天竟补,肯教容易负初盟? 珍珠密字寄乌丝,不怨蹉跎怨别离。 芳草天涯人去后,芦花秋水雁来时。 双行细写鸳鸯券,十幅新填豆蔻词。 驻景神方亲检取,银河咫尺数归期。” 吟毕,大家赞道:“好诗!缠绵宛转,一往情深!”痴珠倒也不发一言,慢慢将诗放在桌上,目视红卿,默默不语。 红卿停了一会,道:“韦老爷,汝与娟娘情分也自不薄。”痴珠听说娟娘,便急问道:“红卿,你知他下落么?”大家见红四突说娟娘,也觉诧异,便一齐静听起来。红卿沉吟一会道:“你既念他,你为何分手以后,不特无诗,且无只字?娟娘每向我诵‘为郎憔悴却羞郎’之句,辄泫然泪下。”痴珠红着眼眶道:“这‘薄幸’两字,我也百口难分了!只是事既无成,万里片言,徒劳人意,到底娟娘如今是怎样呢?”红卿道:“说起娟娘,我也摸不出他的意思。我家向日避贼入陕,投奔于他,深感他思义。后来我撑起门户,他嬷便死了。娟娘素来孝顺,将衣饰尽行变换,以供丧葬。自此不涂脂粉,长斋奉佛。前年三月初三夜,忽来与我作别,说要去南海前观音。我方劝他,‘心即是佛,不必跋涉数千里路,况目下南边多事,如何去得?’次日即有人传说,娟娘留一纸字给他姊妹,领一婢不知去向。你道奇不奇呢?”大家听说,呆了半晌。痴珠尤难为情。 一会,巨烛高烧,酒囗杂陈,丝竹迭奏。无奈痴珠、红卿各有心事,虽强颜欢笑,总无聊赖。正是: 儿女千秋恨,人前不敢言。 夜来空有泪,春去渺无痕。 不到二更,痴珠便托词头痛散席,偕漱玉先回去。龙文二人也就散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短衣匹马岁暮从军 火树银花元宵奏凯 话说太原本古冀州之地,东连燕、豫,西界大河,北有宁武、偏头、雁门诸关,坐制称雄,屹然为神京右卫。逆倭连年由海道蹂躏各省,北天津、登、莱,南则由宁波滋扰浙江,由瓜州滋扰三江。复援金人册立伪齐故事,封了粤西巨寇员寿泉,窃踞金陵。于是淮海之间,大河南北以及两湖,土匪蜂起,逆倭遂得以横行无忌。朝廷赋额日亏,军储日纷,全靠西陲完善之区转输支应。山右尤畿疆屏蔽,西北膏腴。是年春间,豫州节度武公部下官军,迭获胜仗,过倭势巨,勾引河东土匪,窜人平阳,计欲结连关外回番各部,由草地潜人燕、云。幸明经略北来,士卒用命,渐次扑灭。是以驻节并州城中,相机剿灭。韩荷生就聘到军,磨盾草檄,持筹高唱,此其余事。始而冀州肃清,继而协同豫州武节度官军,克期剿贼,得以专筹各道军饷。此皆韩荷生一力赞成,经略所以十分器重。 忽忽之间,早是十二月了。一日,探马报称:“口外回民聚众数十万,酾酒歃血,将由关外直扑宣化、锦州等处。”经略急请荷生计议,荷生笑道:“此谣言也。自古出塞必在春夏,目下穷冬,漫山积雪,毋论回民不是钢筋铁肋,试想草枯水涸,人马如何走得去呢?但边境近稍宁静,有此谣言,亦不可不早为防备。以愚见料之,大约回民将诓我张皇北顾,乘虚渡河掳掠,故造此谣言,教我顾彼失此。为今之计,当先委于员前往潼关,探侦动静,更传檄雍州节度,早为捕治。蒲关一带,亦不可不暗暗戒严。老经略高见以为何如?” 经略喜道:“先生此论,洞彻匪徒肺腑。”话犹未毕,只见门上传鼓,递进蒲关总兵烧角文书一角,经略忙偕荷生一同被览,道: 镇守蒲关总兵游长龄,谨禀节帅大人阁下。敬禀者:十二月十七日午刻,据黄河渡口巡检原士规禀称,“探得十六日夜三更,潼关城中失火,关门大开,回民万余人,鼓噪而人。一城文武,俱被杀害。声言聚众三十万人,将行北渡”。卑镇即刻出往河干察看,见贼兵帐房布满西岸。现蒲关守兵自裁撤后,只有八百余名。深恐兵力单薄,不足防御。 幸各乡俱有团勇,力扼河岸。惟虑蜂拥而至,众寡不敌。专此飞禀。 看毕,便向荷生道:“果不出先生所料。但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荷生慨然道:“此等乌合之众,大人当以先声夺之,便令解散,万不可片刻迟延。今日已四下多钟了,大人起马,万不及事。乞发令箭,调颜参将、林游击各带左右翼兵一千名,连夜出城驻扎,五更兼程趱行,限五日到蒲。大人于明日未刻,统领大兵,出城十里驻扎,二十二日长行。某愿随鞭镫,供大人指挥。”经略迟疑道:“救兵如救火,因当以速为妙。但今日即行调兵,恐势有不及,奈何?”荷生道:“左右翼兵即在本营,军装原无不备,着今夜驻扎城外,正为兵丁一切糇粮器械计耳。贼一路必有耳目,若知大兵即到,自然心生畏沮。据报‘聚众三十万人’,此自狡贼虚张声势,然数万人是必有的。此数万人未必皆无父母兄弟妻子田产,大半为贼逼胁出来。某请为密行晓示,令其自相离异。且平日官军就道,筹值办装,日延一日,救兵几有迟至半个月尚未出城者。大人朝闻警,暮出兵,鼠辈闻风,定当胆落。看某仗剑为大人杀贼哩。”经略道:“先生计画周到,即请先生同行,所有机宜,悉凭先生调度。”说毕,便传中军捧过令箭,教随荷生到帐前施令。 果然事权在手,威信及人,二十日一早,颜、林二将早已带兵向蒲州进行去了。第二日,经略亦偕荷生出城,将一切筹饷事宜,统交节度曹公。荷生又将平日先催那一处,先解那一处,某处用某人,某人熟某事,开明节略,送给曹公。曹公接办,自不费手,也着实钦服荷生材干。这且按下。 且说颜、林二将,晓夜起行,到得中途,忽奉令箭一枝,锦囊一个,内固封密札。二人忙拆开同看,道: 顷探得河南土匪阿大郎等,因潼关失守,势复蜂起,攻陷陕州。两将军所带左右翼兵,由小路星驰,抄至陕州,一鼓歼除,无留一人。再于硖石关左右树林中,留兵二百名,不时巡哨,多设族旗,以为疑兵。定于正月十五日二更后至潼关,看城中火起接应,不得有违! 看毕,急照密札催兵前进去了。 看官,你道颜、林二将,是何等样人?颜参将名超,系武进士出身;林游击名勇,系营伍出身。颜善使单刀,林善使画戟,俱有万夫不当之勇。且两人各有一样绝技:颜参将能于百步之外树林中数过第几枝第几叶,射之无有不中;林游击能发连珠箭,一开弓射倒三人,再无门得过的。只是心气粗暴,言词大戆,动辄得罪长官,以致十年还是一个守备、一个千总。自经略到晋,克复平阳,会剿陈、汝,他二人便超群绝伦,为经略赏识了。不半年间,以军功擢至参、游,眼见得去总兵不远哩。看官!汝道人生可不要逢个知己么? 闲话休讲。说他两人到了河南,果然土匪纵横,焚村劫舍。颜、林两将所带皆百战之兵,分路剿除,不日即将陕州收复。并按着柬帖,在硖石关一带设了疑兵,专等十五日到潼关接应。暂且不表。 且说那贼匪据了潼关,十余日不能渡河。城中不过数里地方.能够搜得出几多粮草?将向华阴进发,又被西安重兵拦住去路。将往河南掳掠,忽闻经略遣将,将陕州土匪斩杀无遗。并探得一路均有伏兵,几次出城,俱被官军击退。且乌合之众,本无纪律,国人与番人,有勇无谋,弄得个个魂惊胆战,已有散心。 忽一日,潼关城中贴了几十处大营告示,众人瞧道: 钦差大臣经略酉南世袭一等威勇侯明示:为恺切晓谕事。尔陕甘回民,自李唐以来,转徙内地,食毛践土,千有余岁。我朝天覆地载,汉民回民,从无歧视。乃者道倭犯顾,天地不容,神人共愤。目是已穷之技,京无可突之围。釜底游魂,苟延旦夕。尔等乃受其指挥,并勾番部,兼胁良民。岂知天上军来,若风扫叶;汉家兵到,如日沃霜。本爵钦承威命,统领元戎,招募悉拳勇之材,团练集爪牙之利。燕犀排出,争粹芙蓉;代马驱来,久肥首清。四围炮火,中天掣列缺之鞭;一片刀光,半夜射望请之魄。猬锋立折,螳斧徒劳。惟思二百年列圣垂漠,但有如伤之念;十余万生灵就溺,谁无欲拯之心。为此,特宣明谕:尔等俱有官骸,亦念骄诛之惨;谁无妻子,意思乎我之冤。兵弄潢池,原属无知赤子;戈投牧野,即为归顺黔黎。本爵既往不咎,咸与维新。予以免死之牌,示之投生之路。倘执迷不悟,甘心从逆,则城破之日,必尽杀乃止。其毋侮!某年正月某日给。 于是回民每夜辄有百余人缒城私诣大营,求给免死牌。旬日之间,来者愈众,将十万免死牌给发殆尽。 经略一切事务,俱与荷生计议。且屡奉严旨,急命克复潼关,便觉十分愁虑。那荷生每日仍是轻裘绶带,饮酒赋诗,并传知蒲关城内居民,照旧安业,开放花灯。到了十五日早晨,荷生在经略帐中,传出令箭二枝,密札二个,一个与蒲关游总兵,一个与本营李副将。二人看了密札,各自分头行事,众人皆不知是何缘故。到了黄昏时候,城中银花火树,一色通明。荷生乘马,带了五十名兵,在灯市游了一回,自行出城去了。经略营门,毫不见些动静。 再说颜、林二将,到了十五日午后,行至渔关二十里外,饱餐战饭,预备接应。先差探马探听,回报:“大营、贼营,隔河相对,未曾打仗。”二人心中疑惑。不一会,日色西沉,月光东上,二人骑马当先,逶迤望潼关进发。到了关前,已将近二更时候。只见月明如昼,隔河大营内鼓角无声,又无船只渡河,只好将兵在汉岸扎住。又过了一个更次,仍无消息,四只眼只往城中看着。兵士们也有坐的,也有立的,都磨拳擦掌,等候打仗。猛然一回头,见隔河大营中赤的的一枝号火腾起,直上云霄。二将便知有了消息,便命众兵一齐上马。随后又见起了两枝号火。话言未了,关内信炮连声,月明之下,例看不出火光,只见滚滚黑烟,冲天四起,人声鼎沸。 二将便令军士顺风向贼营放起火来。麾兵上前,正要冲杀,隔河大营也就大开营门,万炬齐出,都在东岸上列成队伍,却不渡河。那时城外贼营,正在睡梦之中惊醒,仓卒接战。怎当二将的兵骁将勇,霎时已经死了一半,一半抛戈弃甲,沿河逃生。正在追杀之际,城内关门大开,先拥出三五百人,皆是黄布包头,大声招呼官兵:“进城杀贼!”四望城上垛口,人俱站满,敌楼上悬出一盏大红灯,上写着斗大的一个“顺”字。二人看了大喜,且不去追赶余贼,带领众兵杀进城来。 是夜,贼众团探得蒲关内大放花灯,所以毫无防备。半夜忽然听得四处火起,人声大呼道:“我等皆明大人官军,投降者免死!”所有贼首沙龙巴戟,带着一干心腹,一时措手不及,四散跑出,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正要出城,迎头遇着颜、林二将,一阵好杀。只见尸横遍巷,血流成渠。便折转头来,想出东门逃命。二将随后正赶,忽见贼匪纷纷倒地,四路炮响枪鸣,迎面在刀光中闪出一将,手舞大刀,正在那里杀贼,犹如砍瓜切菜。原来是蒲关游总兵。见了二人,十分大喜,便道:“明爷有令传与二位,见头包黄布者免死!”于是合兵一处,搜杀城中番、回及各部,救灭烟火,安抚良民。 此时已是四更,城内城外这一阵杀死的出,约有万人,投降者亦有万众。只有贼首数人,尚带着一伙悍贼,拚命杀出城外。又合城外的余贼番人、回人,一共尚有数千,便想渡河往西抢掠。忽见隔河岸上一片火光,绵亘不绝,遂教番兵引路,打草地内顺着河往西行走。却喜回头一看,并无追兵,遂放心大胆而进。意欲待天明之后,寻着村庄,掳些饮食。又走了一个更次,已是五更过了。约莫也走了二三十里,月色渐渐西沉,拂拂晓风,吹得那河岸上败苇丛芦沙沙乱响。远远望见河旁,似有几辆大车停住。往前再走,荒草愈多。正在寻觅路径,忽听一声炮响,三面火光骤发,前后俱被大车满载柴草,灌上了油,把路都塞断。一阵风过,遍地的枯草烘烘烧着,草内先埋下无数的铁炮,引着药线,直裂横飞。只烧得这一伙数千贼匪,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只往河中乱跳,溺死的也不计其数。其余均焦头烂额,血染黄沙了!看官,你道这场火是那里来的?就是荷生早晨派的李副将在此埋伏,算定贼军必由此路,故此烧他一个尽绝。 荷生带了数十名心腹健卒,正在高阜了望,见大功已成,十分欢喜。时东方已白,随即与李副将会在一处,向潼关来。方到关下,早望见经略大蠢,正在渡河,颜、林、游、李四将,皆列队相迎。经略一到西岸,见了荷生并四将,便笑吟吟的向荷生拱手道:“深劳先生妙算,并诸将勤劳,一战功成,可喜可贺!”送与荷生并马人城,出榜安民。将生擒贼首,一齐枭斩示众。委员讯问未出城回民:有眷属者,悉令回籍;其单身者,交地方官安插。时雍州节度驻扎同州,约期相见,高宴三日。硖石关伏兵二百名,亦已调回,大兵便凯歌渡河,口太原去了。凡秦晋官民,无不仰慕荷生丰采,每出,至道途拥挤不开。看官,汝道热闹不热闹呢!正是: 苟有用我,帷幄运筹。 轻裘缓带,名士风流。 自是道倭闻风,再不敢窥伺山右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华严庵老衲解神签 草凉驿归程惊客梦 上回书说的是荷生东平回部。那时正痴珠西人蜀川,天寒岁暮,游子乡关之感,风人屺岵之思,麇至沓来,顿觉茅店鸡声,草桥月色,触目惊心,无复曩时兴致。行次宝鸡,遇一故人,询及行踪,因言节度田公于十月按奉命移广,已见邸抄,且有“不必来京请训”之语。痴珠意绪,愈觉无聊,想道:“人生遇合,自有定数。倒是蜀中风景甲于寰区,自古诗人流寓其地,阅历一番,也不负负。”痴珠自此人益门,度大散关,寓意山水,日纪一诗,转也摆脱一切。 这日到了广汉,广汉守郭公,系痴珠郎舅至戚,迎至署中。十年分手,万里聚头,这一夕情话,比西安王漱玉家又是一样款洽。痴珠借此度过残年,饮薛涛之酒,斗花蕊之诗,客边亦不寂寞。韶光荏苒,转瞬是二月初旬了。始而传闻道贼窜人建昌,逼近东越,继而传闻上游失守,会城危在旦夕。痴珠与郭公俱有老亲,闻此信息,何等张皇。到三月杪,郭家安信到了,痴珠不得家中一字,如何放心?便差人查探由湖人广之路。差人回报:“黄州道梗,田公现在留滞长沙。”痴珠急得没法,因想往华严庵求签,指示去路。 原来广汉有一华严庵,系太史金公兆剑之妻冯燕娘所立。燕娘聪颖绝伦,年十九,归太史,蜀人比之赵松雪夫妇。逾年,太史车,燕娘不茹荤,奉姑以居。逾年,姑又卒,燕娘遂祝发奉佛,高坐禅床,足不出户者三十年。由静生定,由定生慧,一切过去未来之事,洞照无遗。因此把所居舍为华严庵,就菩萨前神签,指示善男信女迷途,法号蕴空。痴珠前此曾往瞻仰,值蕴空朝峨眉去了,只撰一联镌板,送人方丈悬挂。其联云: 也曾续史,也曾续经,瞻落落名山,博议书成,竹素双栖留只影;未敢言仙,未敢言佛,叹茫茫孽海,大家身在,柏舟一叶引迷津。 蕴空由峨眉回来,见了此联,也还点头称好。 这回痴珠因要求签,先期斋戒,于四月初一日清早,洗心涤虑,向华严庵来。到了山门,便有斋婆迎接上殿拈香。痴珠磕了头,跪持签筒,默祷一番,将签简摇了几摇,落下第十三签来。重复磕头起来,问过信笺,便有斋婆送过签谱。痴珠看头一句是:“如此江湖不可行”,想道:“这样湖南走不得了!”又看下句是:“且将来路作归程。”想道:“还要由山、陕走哩。”再看底下两句是“孤芳自赏陶家菊,一院秋心梦不成。”想道:“这是怎说?” 沉吟一会,重整衣冠,又跪下磕了三个头,默祝一番,重求一签。检出签谱,看头一句是:“故园归去已无家”,便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又看下句是:“倾盖程生旦驻车。”自语道:“这是遇着什么人留我哩?”再往下看去,是:“款月何如春月好,青衫自古恨天涯!”痴珠想道:“这也不是好消息。” 正在疑虑,只见殿后一个老尼,年纪七十以外,扶着侍者,慢慢踱过来。斋婆侍立一边,老尼便向痴珠合掌道:“居士何来?”痴珠急忙回礼道:“比邱即蕴空法师么?”便一一通了姓名。老尼笑道:“前蒙居士过访,老衲朝山去了,有失迎候。转承惠赐长联,隠(上隐下木)括老衲一生行实,令人心感。”痴珠说道:“久钦清节,且仰禅宗,正想向方丈顶礼慈云,将签意指示,不意比邱转出来了。”说毕,便将签谱帖子递过,蕴空接着,瞧了一瞧道:“头一签,上二句居士自然明白了,下二句后来自有明验,大约居士与‘陶家菊’另有一番因果。第二签,首一句且不必疑虑,大抵秋菊春兰,各极其胜。究竟秋菊牢骚,不及春兰华贵。老衲有三十二字偈,居士听着。”便说道: “鸟飞草长,凤去台空。 黄花欲落,一夕西风。 亭亭净植,毓秀秋江。 人生艳福,春镜无双。” 痴珠迟疑不解,呆呆的立着。老尼道:“居士请了!数虽前定,人定却也胜天,这看居士本领吧。”说着,便扶着侍者,由殿东入方丈去了。 痴珠也不敢纠缠,到客厅吃了茶,疑疑惑惑的回署。过了一夜,想道:“幸是山陕此刻回部宁静,倘像去冬那样光景,就这条路也走不得哩。”因此决计由原路且先人都,再作回省打算。郭公也留不住,只得厚赆数百金,派两名得力家丁护送至陕。是时初夏时候,途中不寒不热,山青水绿,比残冬光景迥然不同。到了梓潼,重经云栈、翠云廊、滴水岩、青桥驿、紫柏山、红心峡诸胜,尤令人心旷神怡。奈痴珠系念老母在危急中,恨不能插邀南飞,那有心情流连风景。每日重赏轿夫,兼程前进。四月初三自起身,至全方夜二更,已到了草凉驿地方。此地上去凤县七十里,下去宝鸡出十里,本排住宿之所,痴珠因夜深了,只得随便住下。 是夕月明如昼,跟随人等赶路疲乏,都睡了。痴珠独步小院中,对月凄恻。秃头因痴珠未睡,不敢上床,坐在堂屋打盹,见痴珠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进站起说道:“天不早了,老爷睡吧。”痴珠看表,已有两下多钟,便进房去,叫秃头服侍睡下。翻来覆去,捱了一会,总睡不着。 忽然,似闻窗外有人频频呼唤,又似有人隐隐哭泣之声,将帐子揭开一看,见斜月上窗,残灯半穗,黯然四壁,寂无人声,便又睡下。想起昨日凤岭小憩,见那连理重生亭的碑记,文字高古,非时下手笔,便又恍恍惚惚,如身在亭中,援笔题道: 岭下客孤征,岭上木连理。连理之木死复生,孤征之客生如死! 题毕,瞥见一丽人,画黛含愁,弯蛾锁恨,娇怯怯的立在山拗,将痴珠凝眸一盼,便不见了。痴珠移步下亭,想道:“怎的这空山中有此丽人,难道青天白日,山魈木魅敢公然出现么?”正在想着,那脚步却向山拗走来,不见人迹。刚转过山拗,又见那丽人手拈一枝杏花,身穿浅月色对襟衫儿,腰系粉红宫裙,神情惨淡,立在那里。痴珠转过脚步,丽人却又不见了。并那地方,亦系一片平原,并非凤岭。痴珠想道:“我如何又走到这个地方呢?”再一望去,见有一庙,隔一箭多地,便缓步向前。只见庙门洞开,油漆颜色黯淡得很,是个古庙。庙门直匾大书“双鸳祠”三字。门堂三间,歪歪斜斜,门上也画有门神,一扇倒在地下。中间碧油屏门,不成颜色。屏门后甬道,砌砖尚自完好,两傍一柏一松,苍翠欲滴。痴珠一步步走上台阶,见廊上东西木栅,中间殿门悬挂板联一付,是: 秋月春风,可怜如此; 青天碧海,徒唤奈何! 十六个字。用手推那殿门,却是闭得紧紧的,无缝可窥,不知中间是何神像。由东廊转至殿后,只见西边有一小门,踱进门来,却是朝东的三间屋子,空洞洞的无一样家伙。对面有一亭,亭中坚碑一座,痴珠忙把碑文读过,是一篇四六。正要背诵一遍,陡见碑石摇动,向身上倒将下来,吓得痴珠大叫一声,早把对房跟人惊醒了。 秃头从睡梦中一骨碌爬起,问是怎么。大家道:“老爷梦魇了!”痴珠一身冷汗,将眼一睁,瞧着月光灯影,修然道:“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没有什么事,反吧。”便自坐起,揭开帐子,将灯剔亮,去记那碑文。觉得首尾二段,是全记得,中间两段,什忘四五。就踱下床来,披上衣服,检过纸笔,将首段先行警出。其词曰: 曲尘走马,丝柳情长;药店飞龙,香桃骨损。骥方展足,伤心赋鹏之词;凤不高翔,掣泪离鸾之曲。春风眉黛,花管新描;夜雨啼痕,竹斑忽染。瑟弹湘女,落遗响于三秋;环认韦郎,结相思于再世。大抵青天碧海,不少峨眉见嫉之伤;谁知白袷蓝衫,亦多鼠思难言之痛。此双鸳祠所为立也。 誊毕,想道:“这段情文,已极哀艳了!近来四六家,那有此付笔墨?”因将次段慢慢的记忆,援笔先誊那首二句云:“则有家传汉相,派衍苏州;”想道:“怪呀!竟是我家的故事了。其下还有八字,再记不出。”便提笔圜了八圜,誊那底下的,是:“青箱付托,鲤庭负剑之年;黄奶编摩,乌几吹藜之夜。”想道:“这联以下,还有‘名题蕊榜,秋风高掇桂香’一联呢,如何对语再记不出?”就将十字誊过,又圜了十圜,往下誉去,是:“轻裘快马,霜严榆枣关前;寒角清笳,月冷胭脂山下。吊故宫于刘石,禾黍高低;聆泠调于伊凉,筝琶激楚。” 誊到此处,要往下写去,只记不出。想道:“以上数联,后来篡去作我的墓志,也还可用。以后数联,系叙此人抑郁无聊,得一巾帼知己,笔墨极其淋漓,如何一字也没了?”沉吟半晌,自语道:“咳!恍惚得很.这数联中,不是有那‘叔宝多愁’对那‘长卿善病’么?怎的记不起,比做更难?”掷下笔,凝思一会,听得鸡声已唱过两遍了,便提起笔,另行将那段末数联誊出,是: 彩云三素,忽散鱼鳞;宝月一奁,旋亏蟾魄。盖积劳所以致疾,而久郁所以伤生。历险阻之驰驱,风如牛马;慨身宫之偃赛,岁在龙蛇。病到膏盲,竟符噩梦;医虽卢扁,难觅灵方。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想道:“如今是第三段了。”段首四句是:“尔乃亭亭净植,莲出污泥;烈烈奇香,兰生幽谷。” 誊毕,想道:“以下数联又忘了。”便又另行写道: 杯蛇幻影,鬼蜮含沙。蒙愁绪以回肠,蔓牵瓜落;拭泪珠而洗面,藕断丝长。生不逢辰,久罹茶苦;死而后已,又降鞠凶。填海水以将枯,冤无从雪;涸井波而不起,心早成灰。含笑同归,树合韩凭之冢;偷生何益,梦随情女之魂。七千里记鼓邮程,家山何处;一百六禁烟时节,野祭堪怜。魂兮归来,躬自悼矣! 便自语道:“写得沉痛如此,真好文章也!末段我便一字不忘了。”遂接写道: 于是故人阁部,念攻玉之情,敦分金之谊。黄芦匝地,悲风吹蒿里之音;丹艨孔涂,落日下桂旗之影。衬旄幢之綷(纟祭),翠柏苍松;升俎豆之馨香,只鸡斗酒。嗟乎!滚滚劳尘,不外至性至情之地;茫茫人海,最难一生一死之交。白马素车,犹是范张同气;珠幡宝盖,终殊娟润双栖。咽汾水之波声,凄凉夜月;拜昙花之幻影,惆怅春风。逝者如斯,竟成千古;人如可作,重订三生。川岳有灵,永护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终圆割臂之盟。 誊毕,窗纸上早已晓日曈曈了。 痴珠复朗吟一遍。秃头暨众人早已收拾行李伺候。痴珠才拭脸漱口,便上车向宝鸡进发去了。正是: 人生能有几,贸贸马蹄间; 天与闲身好,如何不肯闲? 欲知痴珠一签一梦后来若何应验,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胜地名流楔修上巳 金樽檀板曲奏长生 话说明经略奏凯班师,一路偕荷生察看形势,增减防兵,直到二月抄始抵太原。阖城官员,以次排设庆贺筵宴。三军凫藻,万姓欢虞,也不用铺张扬厉。还有那本地绅士,因荷生破贼有功,便邀了荷生同年梅小岑太史、欧剑秋侍讲,定于上巳日,专席特请荷生洗尘;传齐本年花选上十妓潘碧桃、颜丹翚、张曼云、薛瑶华、冷掌珠、傅秋香、贾宝书、楚玉寿、王福奴、刘梧仙,都到柳溪彤云阁伺候。 柳溪在阳曲县署西一里,汾堤之东。宋天禧中,陈尧佐知并州,因汾水屡涨,筑堤周五里,引汾水注之,旁植柳万株。中有秋华堂,堂外有芙蓉洲。每岁上已,太守泛舟修楔,郡人游观于此。数百年来,久圯于水。十年前,太原太守率官吏士民,立汾神台驻祠,因复旧迹。彤云阁是上下两层、溪北最高之处,四面明窗,俯瞰柳阴中渔庄稻舍,酒肆茶经,宛如天然图画。溪南一带,桂树造列如屏,便是秋华堂。东边一带垂杨,汾流环绕。西边池水一泓,纵横数亩,源通外河,便是芙蓉洲。 到了这一日,彤云阁下层,早排设得锦天绣地一般。巳初一刻,教坊十妓齐集。不一会,缙绅和梅小岑、欧剑秋陆续也到了。一面催请荷生。小岑、剑秋和那十妓说说笑笑,都说道:“就现在教坊脚色论起来,今年花选,秋痕压在煞尾,也算抱屈了。”秋痕系梧仙小字。秋痕冷笑道:“这也没有凭据,若说第一,那个不想取上呢?我们本是凭人摆弄的,爱之加膝,不爱之便要坠渊,又有什么凭据可说得出来?”丹翚也说道:“这个是平心的话。” 正说着,外面报说:“韩师爷来了!”缙绅大家也就走下台阶拱候。十妓都迎接出去,在阁门外一字儿花摇柳颤,排着等候。停了一回,只见一匹顶马从柳阴中转出,便见四人抬、两人扶一座蓝呢大轿,中间坐着彩云皓月一般的韩荷生。后头一群人,约有十余个跟着。将到大门,教坊早已奏动鼓乐,十妓都请过安,荷生轿里也点一点头。轿子停下,荷生出轿,将他们打谅一回,便移步跨进门来。见大家都在阶下,使躬身上前,与大家相见,问了好,即携着小岑的手,同上台阶。大家跟着进了彤云阁,重新见。 大家让小岑陪荷生上炕坐了。家人献上茶来,荷生道:“诸公如此盛设,小弟何以克当!”那缙绅中有一个姓苟名才,字子慎,抢着站起来,陪笑说道:“聊备杯酌,以伸景仰之意,还求荷翁勿以简亵为罪哩。”剑秋笑道:“我们都是软红尘里弟兄,不说套话吧。” 此刻吹打停了,湘帘高卷,十枝花袅袅婷婷,都在两席,也有说笑的,也有理鬓的,也有更衣的。掌班们尽催着他们上去伺候,秋痕道:“我是不上去的。你看一屋子堆着许多人,这般早,上去做什么。”说着,便携着掌珠,从西廊小门向堤边逛去了。这里碧桃、丹翚、曼云三人,只得移步上来,对荷生请了安。荷生知道这些都是花案上及第的,便也世故起来,搀住碧桃的手道:“都非凡艳!”随将姓名年纪一一问过,便说道:“我下轿时瞧见一位穿藕紫衫、葱绿裙的,怎么不见呢?”小岑道:“那是梧仙。”子慎赶着立起身来,走到帘边,传唤梧仙。狗头急忙答应,却四处找寻不见。玉寿道:“他刚才和掌珠从这角门出去。”狗头便从角门去追寻二人,掌珠班长也跟着。一会,才把两人领来。这里却将秋香、宝书、瑶华、玉寿、福奴,都唤上去了。狗头便将秋痕送到帘边。 看官!你道这狗头是什么人呢?却是秋心院一个掌班,因他生得怪头怪脑,以此都唤他做个‘狗头”。而且他又有个怪相,是两眼下有二黑斑,也像两眼,以此人又唤做“四眼狗”。后来闹得几多事出来,这且按下。 当下秋痕和掌珠到了帘边,看见一群儿都围在炕前,便推着掌珠先走,自己落后。座上人脸都向上,听着荷生说话,也不瞧见他两个。倒是小岑从人缝中看见掌珠,便问道:“秋痕呢?”于是群花闪开,掌珠携着秋痕,向荷生同请了一安。荷生见秋痕别是一种洒落的神情,因向小岑道:“我却不想并州尽有许多佳丽,就这榜末秋痕,已自出人头地了!”小岑道:“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吾兄赏识,自是不凡” 再看秋痕,早是秋波盈盈,默然不语。荷生便向群花说道:“站了好一会,今日太难为着二十瓣金莲了,请散开坐坐吧。”子慎便跟着说道:“两旁空椅,你们随意坐着。韩师爷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再不拘你们的。”秋痕早轻移莲步,从东走向窗下花架傍一把小方椅那里去了。大家也有跟着走去的,也有向西窗下去的。 荷生便向众缙绅谈了一回潼关破贼的事,复又笑道:“人生踪迹,不能预料。两月以前,戎马倥偬,岂知今日群花围绕,玉软香温?但今年花选,小弟不揣冒昧,却要重订一过,诸公以为何如?”剑秋笑道:“吾兄又要翻案了。”众乡绅同接着口道:“这又何妨呢,千金请不到这样名公评定哩!”荷生笑道:“岂敢岂敢!只是这游戏笔墨,各存一说,谅亦无碍。”子慎便说道:“今年花选,本来公论是不依呢。”正说着,家人口说:“酒筵已备。”荷生便立起身来,和小岑、剑秋招着秋痕、丹翚、曼云,阀门外散步。 这里七手八脚,将席抬上。正面摆着一席,两边排着四席。每席先是三个座。两廊教坊吹打三次,家人捧上酒来,大家送酒安席。正面是荷生,小岑、剑秋陪坐。缙绅们分坐四席,每席两枝花伺候。小岑、剑秋晓得荷生意思,便唤跟班排两个座在下横头,令丹翚、秋痕坐了。于是四席也照样起来。然后大家都换了便衣。 酒行三巡,曼云等出位,走到正面席前,以次呈上歌扇。秋痕、丹翚也站起来。荷生就随意将各人都点了,只把秋痕的扇子握在手中,且令归坐。慢慢的让酒吃菜,听那曼云等或二簧,或小调,抑扬亢坠,百转娇喉,合着琵琶、洋琴、三弦诸般乐器的繁音促节,已是眉飞色舞,豪情勃发了。 好一会,曼云等以次唱完。小岑笑道:“如今该是秋痕昆腔一开生面了!”荷生便向秋痕笑道:“你这扇上大半是《燕子笺》、《桃花扇》、《西楼记》、《长生殿》,可见是个名家了。只是你有会得全出的没有?”秋痕站着答应道:“只有《长生殿·补恨》旦曲是全会的。”荷生喜道:“好极!我就请教这一出。”剑秋笑道:“我虽不懂这些,只全出旦曲,就是难为人的事。”秋痕道:“不妨。”于是大家静悄悄的。荷生要过鼓板,亲自打着;教坊子弟吹着笛,弹着三弦,听秋痕敛容静气的唱道: “叹生前,冤和车,才提起,声先咽。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他怜我慕,两下无分别。誓世世生生体抛撇。不提防惨凄凄月坠花折,悄冥冥云收雨歇!恨茫茫,只落得死断生绝!”《普天乐》 荷生见秋痕一开口已经眼眶红了,到未了“只落得死断生绝”这一句,竟有忍不住泪的光景,便将青萍才泡上莲心菜亲手捧给秋痕道:“你吃了这钟茶,下一支我唱吧。”便一面打鼓板,一面唱道: “听说旧情那些,似荷丝劈开未绝,生前死后无休歇。万重深,万重结。你共他两边既恁疼热,况盟言曾共设!怎生他陡地心如铁,马嵬坡便忽将伊负也?”《雁过声》 小岑、剑秋俱拍案道:“好!”荷生笑道:“我们少唱,板眼生疏得很,不及他们的娴熟。”秋痕道:“韩师爷板眼自然是讲究的,我们班里总不免有含糊处。”便接着唱道: “伤嗟,岂是他顿薄劣。想那日遭魔劫,兵刃纵横,社稷阽危,蒙难君王怎护臣妾?安甘就死,死而无怨,与君何涉!怎忘得定情钗盒那根节。”[倾杯序] 荷生喝声“好”,便说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剑秋道:“词本好的,秋痕又能体会出作者的意思,抑扬顿挫,更令人魂销。”荷生道:“我要浮一大白了!”于是丹翚执壶,秋痕斟酒,剑秋、小岑、荷生俱干了一大杯。秋痕归坐。小岑道:“如今我献丑吧。”便讨一钟茶,漱了口,唱道: “你初心誓不赊,旧物怀难撇。是千秋惨痛,此恨独绝。谁道你不将殒骨留微憾,只思断头香再薰。蓬莱宫阙,化愁城万叠。怕无端又令从此堕尘劫。”《玉芙蓉》 大家都拍手道:“好呀!”子慎道:“我从来不晓得小岑会昆曲,今日才请教呢。”小岑向秋痕笑道:“贻笑大方!”秋痕便也向着小岑一笑,接着唱道: “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四万转情难灭。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小桃红》 秋痕唱了这支,眼眶又红了。 小岑瞧着,便说道:“等我再效劳吧。”接着唱道: “那壁厢人间痛绝,这壁厢仙家念热。两下里痴情恁奢,痴情恁 奢。我把彼此精诚,上请天阙。补恨填愁,万古无缺。” 秋痕背过脸,接着唱道: “还只怕孽障周遮,缘尚塞,会犹赊!”《大催拍》荷生笑向秋痕道:“以下便是尾声了。”就唱道: “团圆等候仲秋节,管教你情偿意惬。” 当下秋痕向着荷生一笑,也背过脸接着唱道: “只我这万种伤心,见他怎地说!” 秋痕唱完,荷生十分欢喜,教丹翚斟上大杯酒,和小岑、剑秋每人喝了三大杯,四席上缙绅也随意饮了几杯。丹翚陪了三大杯,秋痕量小,只得将小杯陪饮。荷生道:“先前散步,瞧着堤边预备有船,我们出些酒,到船上去坐一回,也算不负修楔良辰。”大家俱欣然愿意。 剑秋过:“船上那里容得这多人呢?”子慎道:“早预备过,船有五六支,分开坐吧。”于是五支船,仍是五席。小岑、剑秋陪着荷生下船。一会,荡入水心。遥望着旷远芋绵,水烟凝碧,那秋华堂、汾神庙,楼阁参差,倒影波中,澄澈空明,真令人胸襟漱涤,不着一尘。那教坊子弟打起《十番》,十妓便齐声唱起《采莲歌》来。前后娇声婉转,响遏行云。当下水陆并进,珍错罗列。到了黄昏,方才将船仍落到彤云阁。荷生早已醺然。叫索安将一百两银锞分赏十妓,另将自己身上带的一块翡翠九龙佩,送给秋痕。转身谢了众人,先坐轿去了。各缙绅车随到,也随出了。 只有小岑、剑秋、子慎三人车久不到,便和十妓说些闲话。丹翚等见荷生今日如此看重秋痕,也有妒忌的,也有替他欢喜的,那秋痕终是冷冷的。子慎便说道:“秋痕,你也该懂些巴结。譬如今日韩师爷这样另眼看待你,你就没有一点格外招呼,你们到底是为着什么来呢?” 秋痕今日因是走开闲逛,误了呼唤,已受狗头一番絮聒,听着子慎教训他,便哭起来,说道:“自己会巴结,尽管巴结;人家不会巴结,必要教人巴结,这是何心呢!”子慎听了,又羞又怒,登时变起脸来道:“你这东西真是个不成材料!我好好的和你说话你为什么哭起来?你到底有人教管没有?”秋痕正要发疾,剑秋忙过来,扯到里间,说道:“你哭什么呢?苟老爷说你,原是好意,你不要认错了。”小岑也将子慎扯到炕上,和曼云一块坐着,说道:“这妮子脾气总是这样,难怪人嫌”子慎道:“我一团好意,倒惹的他抢白起我来叫我怎么不恼!”小岑只得十分排解,剑秋里边也劝了秋痕许多话才把两下的气都平了。好是子慎车先到了,便招呼着大家,上车而去。剑秋力劝秋痕出来送子慎上车,秋痕抵死不肯。子慎去了,小岑、剑秋便叫秋痕班长先送秋痕坐车回去。小岑、剑秋随后车来也就走了。丹翚大家自有各人的班长各人的车马伺候。客都散完,便莺梭燕掠的一般,纷纷的分路回家。正是: 酒阑人散,月上星稀; 锦天绣地,转眼皆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翻花案刘梧仙及第 见芳谱杜采秋束装 话说山右教坊,设自辽金。旧例每年二月花朝,巨室子弟作品花会。其始原极慎重,延词客文人,遴选姿容,较量技艺,既定花选,放出榜来。后来渐渐废弛,以致篾片走狗靠此生活,于是真才多半埋役,尽有不愿赴选者。 今年是个涂沟富户马鸣盛,字子肃,充作头家,请一南边人,姓施名利仁,字芦岩,主持花案。这利仁年纪二十余岁,生得颀长白皙,鼻峰高耸,昆腔二簧,琵琶三弦,都还会些,只是胸无点墨,卑鄙刻薄,无所不为。似这种人主持花案,这花选尚可问么!到了出榜这日,优婆夷夺地方,彩亭上粘着榜文,是潘碧桃第一,刘梧仙第十。案下哗然。奈教坊司早已作县存案,就也没人来管闲事了。 却说荷生那日回营,勾当些公事,天已不早,便吃点茯苓粥,青萍等伺侯睡下,都退出去。荷生对着那一穗残灯,想道:“今日这一聚,也算热闹极了。丹翚、曼云,自是好脚色,掌珠、秋香,秀骨姗姗,也过得去;只有秋痕,韵致天然,虽肌理莹洁不及我那红卿,而一种柔情侠气,真与红卿一模一样!且歌声裂石,伎艺较红卿似还强些。不知那花选何以将他屈在第十?我定当另编一过,饬教坊司更正才好。”又想道:“芜蓉洲风景,到了五月,荷花盛开,自然更好。我今日已约下小岑、剑秋,到那日作一东道,回敬他们。咳!只可惜红卿不在这里。”便朦朦胧胧的好像身子还在芙蓉洲船上,又像是席散时候。 陡然,那边飞过一支画船来,船里一个丽人,倚着船窗看水。荷生便将头探出窗来,正与那丽人打个照面,却是红卿。便急问道:“你什么时候到了?”红卿只是笑,那船早离有一箭多地了。荷生忙唤人追赶,回头一看,船上静悄悄的,只有秋痕一人,背着脸,靠在那边船窗。便问道:“他们往那里去了?”秋痕转过脸来,却不是秋痕,又另是一个丽人: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比秋痕还好!那丽人又只是瞧着荷生笑。荷生待向前说话,只见那丽人说道:“你只认得刘秋痕,那里认得我呢?”荷生正要回答,那丽人却不见了,船中只是自己一人。再一回盼,又见那丽人却携着红卿的手,在岸边亭子上并肩而立,喜得心花怒开,急忙跑上岸来,迎前一看,却是丹翚、曼云。 荷生此时恍忧惚惚的,便急问道:“你看见红卿么?”只见丹翚沉着脸道:“你是什么人?怎的混跑到这里来!”便携着曼云,从亭子上小门进去了。荷生想道:“分明这是丹翚、曼云,如何他们变了脸,不认我呢?”再一看来,那里是岸,却是一家池亭,想道:“今天我怎的这样迷惑起来,莫非是梦中幻境么?”正想着,只见那池边树林里跑出几个回兵,手执短刀,见了荷生,都道:“这就是前日在潼关山上教人放火的人,不可放走了!”荷生吃了一惊,往园中便跑。又见红卿和那丽人靠着池边栏杆,吟吟的笑。荷生此时也不管祸福,忙上亭来,跑向前去。后面那几个回兵,随后赶来,拦腰抱住。唬得满身冷汗,撑开眼来,却是一梦。 回忆梦境,如在目前,心上犹突突的乱跳。想道:“此自是上床时胡思乱想所致。”便自收摄精神,扫除思虑,就也安然睡着了。 次日起来,午窗无事,便将十花品第起来。也不全翻旧案,只将秋痕、碧桃前后挪移,便另是一番眼界了。开首撰一小序,每人名下各系一传,传后各缀一诗,即日发刻。数日之间,便轰传起来。 看官,你道那教坊司敢不更正么!只这几页花选,却是胭脂山的飞檄,氤氲使的灵符,早招出一个绝代佳人来。你道这佳人是谁?就是第一回书中说的杜采秋。 这采秋系雁门乐籍,他的母亲贾氏;那年身上有娠,夜梦一仙女手拈芙蓉一枝,说道:“此系石曼卿芙蓉城里手植,数应滴落人间,在你手里受了二十年魔劫,然后根移绿墅,果证青娥。”说毕,掷花于怀,贾氏腹痛而醒。是夕生一女,因名梦仙,小字采秋。 采秋生而聪颖,词曲一过目,便自了了,不特琵琶弦索,能以己意谱作新声,且精骑射,善画工书,以此名重雁门。到十六岁上,便有一豪客,破费千金梳拢了。每年四五月,到了并门,扇影歌喉,一时无两,以此家颇饶足。然性情豪迈,有江南李宛君、顾眉生之风。千万金钱,到手辄尽。旧年十二月,关外讹言四起,采秋将万贯钗钏衣服,尽行弃去,购书十余架。客问其故,采秋说道:“钗钏衣服,贼来便是祸根,换此数百万卷书,贼将不顾而去。不好么?”其实采秋是乘此机会,要择人而事,不理旧业。后来大兵东出,平了回部,他家朝夕絮聒。说他:“年纪才二十岁,不为全家留些基业,专要读书、做诗、写字,难道真要去考博学鸿词,作女学士么?”采秋拗不过他爷娘意思,只得出来,略略酬应。 一日,侍儿红豆传说:“洪相公来访!”看官听着:这洪相公,也是此书中一个要紧的人。此人单名海,字紫沧,现年三十五岁,拳勇无敌,却温文尔雅,是个做秀才的本色。以此,雁门人个个敬爱他。采秋便延人内室客座,闲话一回。紫沧便从靴靿里取出一本书来,说道:“今年花选,你见过么?”采秋道:“那花选有什么看头呢!所选的人,横竖是并州那几个粉头,又难道又有个倾国倾城的出来么?果然有个倾国倾城的,上那花选,也就站辱!”紫沧笑道:“你这议论,实在痛快!只是这一番,又有个人出来,将花案翻过,你瞧罢。”便将花选一本,递给采秋。 采秋揭开一看,书目是《重订并门花谱》。便问道:“这重订的人,是个什么样的名公呢?”紫沧笑道:“你不要问人,且看这人的序如何再说。”采秋便将小序念道; “露朵朝华,奇葩夜合;莲标净植,絮染芳尘。羌托这之靡常,遂分形而各寄。岂谓桃开自媚,柳弱易攀。生碧玉于小家,卖紫钗于旧邸。羞眉解语,泪眼凝愁。弹秋之曲四弦,照春之屏九折。况兼笔妙,逦似针神。允符月旦之评,不愧霓裳之咏。昨者:躬逢良会,遍赏名花;又读新编,足称妙选。惟武陵俗艳,宠以高魁;” 便说道:“潘碧桃取第一么?”又念道: “而彭泽孤芳,屈之末座。” 便说道;“这‘彭泽孤芳’是谁呢?”又念: “私心耿耿,窃不谓然。用是再启花宫,重开蕊榜。登刘费于上第,许仙人为状头。背踏金鳌,忆南都之石黛;歌传紫凤,夸北地之胭支。愿将色艺,遍质同人,所有是非,付之众论云尔。富川居士撰。” 念毕,说道:“好一篇唐小品文字!这富川居士定不是北边人了?你说吧。” 紫沧道:“你且往下看,尚有笔墨呢。”采秋见第一个题名是: 霜下杰刘梧仙 便说道:“呵!刘蒉登上第,仙人得状头了!究竟这刘梧仙是谁呢?怎的我在并州没有见过,且不闻有这人呢?”紫沧道:“你怎的忘了?那小班喜儿,你就没有会过么?”采秋道:“呵!就是他么?人倒不曾见过,却听见有人说,这喜儿长得模样很好,肚里昆曲记得很多,只是脾气不好,不大招呼人。仿佛去年有人说他搬回直隶去了,怎么这回又来了?今番取了第一,这宜川居士也算嗜好与俗殊咸酸。不肯人云亦云哩。”说毕,便看那小传道: 梧仙姓刘氏,字秋痕,年十八岁,河南人。秋波流意,弱态生姿。工昆曲,尤喜为宛转凄楚之音。尝于酒酣耳热笑语杂沓之际,听梧仙一奏,令人悄然。盖其志趣与境遇,有难言者矣!知之者鲜,无足青焉。 诗曰: 说道:“好笔墨!秋痕得此知己,可以无恨矣。”便将诗朗吟道: 生来娇小困风尘,未解欢娱但解颦。 记否采春江上住,懊依能唱是前身。 吟毕,说道:“诗亦佳。”再看第二名是: 虞美人颜丹翚 便说道:“虞美人三字,很切丹翚的样子。”看那小传道: 丹擎姓颜氏,字幺凤,年十九岁。姿容妙曼,妍若无骨,丰若有余。 善饮,纠酒录事,非么风在坐不欢也。至度由,则不及梧仙云。诗曰: 衣香花气两氤氲,妙带三分宿醉醺。 记得郁金堂下饮,酒痕翻遍石榴裙。 再看第三名是: 凌波仙张曼云 曼云姓张氏,字彩波,年十九岁,代北人。风格虽不及梧仙,而风鬟雾鬓,妙丽天然;裙下双弯,犹令人心醉也。诗曰: 偶然扑蝶粉墙东,步步纤痕印落红。 日与天游寻旧梦,销魂真个是双弓。 再看第四名是: 玲珑雪冷掌珠 掌珠姓冷氏,字宝怜,年十九岁,代北人。寡言笑,而肌肤莹洁,朗朗若玉山照人。善病工愁,故人见之辄爱怜不置。诗曰: 牢锁春心豆蔻梢,可人还似不胜娇。 前身应是隋堤柳,数到临风第几条。 再看第五名是: 锦细儿傅秋香 秋香姓傅氏,字玉桂,年十四岁,湖北人。眉目如画。初学度曲,袅袅可听,亦后来之秀也。诗曰: 绿珠生小已倾城,玉笛新歌宛转声。 好似旗亭春二月,珠喉历历啭雏莺。 再看第六名是: 销恨花潘碧桃 碧桃姓潘氏,字春花,年十七岁。美丽艳。然荡逸飞扬,未足以冠群芳也。诗曰: 昨夜东风似虎狂,只愁枝上卸浓妆。 天台毕竟无几艳,莫把流红误阮郎。 再看第七名是: 占凤池贾宝书 宝书姓贾氏,字香四,年十七岁,辽州人。貌仅中姿,而长眉曲黛,善于语言。诗曰: 春云低掠两鸦鬟,小字新镌在玉山。 何不掌书天上住,却随小劫落人间? 再看第八名是: 燕支颊薛瑶华 瑶华姓薛氏,字琴仙,年十六岁,扬州人。喜作男子妆,学拳勇,秃袖短襟,诙谐倜傥,乐部中之铮铮者也。诗曰: 宝警玲珑拥翠细,春花秋月自年年。 苍茫情海风涛阔,莫去凌波学水仙。 再看第九名是: 紫风流楚玉寿 玉寿姓楚氏,字秀容,年十八岁。善肆应,广筵长席,玉寿酬酢终日,迄无倦容。诗曰: 花气浓拖两鬓云,绎罗衫子缕金裙。 章台别后无消息,芳草天涯又见君。 再看第十名是: 婪尾春王福奴 福奴姓王氏,字惺娘,年二十三岁,代北人。杨柳多姿,桃花余艳,以殿群芳,亦为花请命之意云尔。诗曰: 柳花扑雪飞难定,桃叶临江恨总多。 愿借西湖千顷水,听君闲唱《采菱歌》。 看毕,便将书放在茶几上,向紫沧道:“到底这‘富川居士’是谁呢?”紫沧道:“此人非他,便是正月间大破数十万众回部的那个韩荷生!” 采秋沉吟一会,才说道:“他还有这闲功夫弄此笔墨?”紫沧道:“这荷生奇得很!听得人说,他在军中是诗酒不断的。就是破敌这一日,也还做诗喝酒哩。”采秋道:“这也没有什么奇处,那诸葛公弹琴退敌,谢太傅围棋赌墅,名士大半专会摹调!只如今就算得江左夷吾,让他推群独步了!”紫沧笑道:“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子,你这口气,是要赛过他哩!”说得采秋也吟吟的笑了。又闲谈了一回,天色已晚,紫沧去了。 采秋便将《芳谱》携归卧室,叫红豆薰一炉香,烹一钟茶,在银灯下检开《芳谱》,重看一遍。想道:“我只道现在读书人,给那八股时文、五言试帖捆缚得个个作个书呆;不想也还有这潇洒不群的人,转教我自恨见闻不广,轻量天下士了。”因又想道:“他既有此心胸眼力,如何不知道我杜采秋呢?你要重订《芳谱》,也不问问,就把什么丹翚的酒量、曼云的弓弯,都当作宝贝一般形诸歌咏,连那玉寿、福奴,都为作传,这不是浪费笔墨么!”停了一回,又想道:“我不到太原,他如何知道我呢?这也怪不得他。”痴痴呆呆,想来想去,直到一下钟,贾氏进来,几次催他去睡,才叫红豆和老妈服侍睡下。 次日,又沉吟了一日,便决计与他父母商量,前往并州。他爷娘是巴不得他肯走这一遭,立刻料理衣装,不日就道了。正是: 人生最好,一无所知; 若有知识,便是大痴。 欲知秋痕、采秋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吕仙阁韩荷生遇艳 并州城韦痴珠养疴 话说荷生自重翻《芳谱》之后,军务日见清闲。一日,奉着报捷的回批,经略赏加太保衔,大营将吏俱有升擢,荷生也得五品衔。彼此庆贺,不免又是一番应酬。 光阴易过,早是四月中旬。长日俄人,又见芍药盛开,庭外丁香海棠,红香腻粉,素面冰心,独自玩赏一回。鸟声聒碎,花影横披,遂起了访友的念头,寻芳的兴致。带了青萍,骑了一匹青海骢,也不要马兵跟随,沿路去访梅小岑、欧剑秋诸人。一无所遇,大为扫兴,便欲回营。 走到东南城根边,遥见一带波光,澄鲜如镜,掩映那半天楼阁,俨如一幅画图。便问青萍道:“那是什么地方?”青萍道:“小的未曾到过。”荷生便信马行来,原来是一座大寺院。门前古槐两树,蔽日参天。墙外是大池,纵横十亩,绕着水是绿柳成行,黄鹤百啭,便觉心旷神怡。遂下了马,看那寺门上横额是“吕仙阁”三字,便令青萍拂去了身上的尘土,将马系在柳荫中。荷生缓步走到堤边,看那游人垂钓。 忽听阁上数声清磬,度水穿林,更觉涤尽尘心,飘飘意远。又信步走进寺门,早见有一辆绣帏香车,停在门内。便向青萍道:“那不是内眷的车么?不用进去冲撞他们了。”青萍道:“老爷骑了半天马,又站了这一会,也该歇一会儿。庙里地方丈,那里就单撞见他们哩?”荷生点点头道;“你且在此等着。”遂一人踱进门来,静悄悄的,只有那车夫在石板上打盹。转湾到了东廊,见两三个小道士在地下掷钱玩耍,也不招呼荷生。荷生便一直向后走来。只见宝殿琳宫,回廊复道,是个香火兴旺的古刹。 原来这纯阳宫正殿以后,四围俱系砖砌成阁,阁分三层:上层左临试院,万片鱼鳞;右接东城,一行雉堞;远则四围山色,万井人烟;近则数亩青畦,一泓绿水。中层为上下必由之道,两边石辟各数十级。下层做个月洞,系出人总路。荷生刚到下层洞门,只听一阵环佩声,迎面走出花枝招展的两个人来,便觉得鼻中一股清香,非兰非麝,沁人心脾,自然会停了脚步。定睛一看,一个十四五岁的,身穿一件白纺绸大衫,二蓝摹本缎的半臂,头上挽了麻姑髻,当头插一朵芍药花,下截是青绉花边裤,微露出红莲三寸,笑盈盈的,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一个年纪大些,真是宝月祥云,明珠仙后,这道神采射将过来,荷生眼光自觉晃漾不定。幸是到了眼前,不得不把心神按定,闪过一旁,让这两人过去。这两人也四目澄澄的瞧了一瞧。 荷生觉得那绝色眼波,更倾注在自己身上,那一缕魂灵儿好像就给他带去;同着出了洞,走过院子,将次转出正殿,这绝色的回头一盼,才把精魂送转。这两人都不见了,两条腿尚如钉住。停一会,缓步向前。恍恍惚惚,记那绝色身上穿的,是一件镶花边浅蓝云蝠线绉单杉,下面是百折淡红绉裙,微露出二寸许窄窄的小弓弯;头上是换个懒云髻,簪一技素馨花,似乎是绉着春山的光景。 一路上出神渺虑,细细追摹,不知不觉已走到后面阁上第三层扶梯了。且喜并无一人窥见心事,也就步上扶梯,靠着危栏,想道:“那一个十四五岁的,是个侍儿,决无可疑了。这一个绝色是那一家宅眷?怎的如许年轻,只带一婢来庙呢?若说是小户人家,那服饰态度,万分不像。咳!似此天上神仙,人间绝色,此地青楼决无此等尤物,这也不用说;否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无论丹翚、曼云,就是秋痕怕也赶不上!只是人家宅眷,无心邂逅,消受他慧眼频频垂盼,已算是我荷生此生艳福,以后还要怎样呢!”这样一想,顿时把先前思暮心肠,如濯向冰壶,不留渣滓,倒也爽然。流览一回,觉得口渴,缓步出来。一个老道士送上一钟茶,却喝不得。瞧着表已有三点多钟了,赶着出门,吹过青萍,跨上马,把鞭一捎,那马如飞的驰归大营去了。 看官,你道荷生所遇的绝色,究竟是谁?原来就是杜采秋。采秋自那日决计出门,次早便和他妈择了日期,带着老嬷、丫鬟、伙伴上路.按站到了太原,就寓在菜市街愉园。这园虽不甚大,却也有些树木池享,数十间邃房密室。本是巨家别业,后来中落,此园又不转售于人,关闭数年,屋宇渐渐塌坏。采秋去秋以二千金买之,略加修葺,便也幽雅异常。只是他娘贾氏,因途次感冒,成了重症,日重一日。采秋昼夜伏侍,转把来访之客,概行谢绝。此时已半个多月了,见他妈病势有增无减,因此特来吕仙阁求签许愿,不想遇见荷生。 其实采秋意中有荷生,却不曾见过这个人;荷生目中有采秋,又不曾闻有这个人。然荷生看不出采秋是个妓女,采秋却看得出行生是个名流,一路想道:“这人丰神澄澈,顾盼不凡,定是个南边出色人物。”因又想道:“此人或且就是紫沧说的韩荷生,那庙门外柳荫拴一匹马,系青海骢,不是大营,那里有此好马?”正在出神,车已到家。想他妈病势危笃,吕仙阁的签又不甚好,也把路上所有想头,一齐撂开了。这且按下。 却说痴珠由菖凉驿起程,十九日午后已到西安,随便卸装旅店,就雇定长车。因河南土匪出没无常,与车夫约定,取道山西,四十八日到京。一面吩咐跟人检点行李,一面写了几封川信,交给广汉家丁回去销差。 此时已是黄昏,痴珠也不换衣服,坐车向红布街王漱玉家来,不想漱玉夫妇双双的外家去了。痴珠只得把他家里作一柬帖,并诗二首留别,怅然而返。诗云: 卅年聚散总关情,销尽离魂是此行。 去日苦多来日少,春风凄绝子规声。 客囊犹似去年贫,湖海浮沉剩一身。 东阁何时重话旧?可怜肠断再来人! 那王家管事家人刘福,为着痴珠是漱玉极爱敬的朋友,三更天自己跑来请安,送过酒莱,再三挽留。痴珠姑且答应,其实天一亮,便装车上路去了。 痴珠自幼本系娇养,弱冠在第,文章丰采,倾动一时。兼之内国无忧,仅来常有,以此轻裘肥马,暮楚朝秦,名宿倾心,美人解佩。十年以后,目击时艰,肠回嫠纬,宾朋零落,耆旧销沉。此番经年跋涉,内窘于赡家之无术,外穷于售世之不宜。南望仓皇,连天烽火;西行踯躅,匝地荆榛。披月趱程,业驰驱之已瘁;望云陟屺,方启处之不退。忧能伤人,劳以致疾。二十一夜赶到潼关,便神思懒怠,不思饮食。次日五更起来,觉得头晕眼花,口中干燥,好不难受。勉强挣扎,出关流河。晓风扑面,陡然四支发抖,牙关战得磕磕的响,叫秃头将两床棉被压在身上,全然没用。直到韩阳镇打尖,服下建曲,吹下痧药,略觉安静。 是晚到了蒲关,想欲求医,因忆起一个故旧来。此人姓钱名同秀,字子守,本南边人,善医,随宦此地,办起盐务,字号“裕丰”。痴珠令人持柬相邀,候至三更不到,痴珠只得付之一笑。睡至五更,头目比日间清爽,而两脚酸痛,不可屈伸。此本痴珠旧疾,近来好了,此时重又大发。一路倒难为秃头扶上扶下,又要收抬铺盖,又要料理饮食,又要管理银钱,日夜辛勤,极其劳瘁。痴珠委实过意不去。行至霍州,值有同乡左藕肪孝廉,掌教此地,代觅一仆,名唤穆升,稍分秃头辛苦。孝廉因力劝痴珠就医太原,且将他的家信取出给痴珠瞧,说是二月后贼势渐平,故乡时事,可以无忧。痴珠觉得略略放心,数日之间就也到了太原。 先是在旅店住了一日,嘈杂不堪。遂租了汾堤上汾神庙西院一所客房养病。当下收拾行李,坐车到了寓所,倒也干干净净一所房屋。上房四间屋子,中间是客厅,东屋两间是卧室,西屋是下人的住屋。院中有两株大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东边是朝西小楼一座,楼下左边屋放口棺本,却是空的,痴珠也不理论。右边是厨房。西边是墙,墙上有重门。通着秋华堂廊庑。 秃头、穆升赶着将铺盖取出,正在打展,只见一个和尚欢天喜地远远的叫将过来道:“我道是那一位韦老爷,却原来就是痴珠老爷!”痴珠拐着脚向前一看,也欢喜道:“心印,你如何在这里?”看官,这心印和尚汝道是谁?原来就是汾神庙住持。他本系西湖净慈寺知客,工诗书,向年痴珠就聘临安,与心印为方外交,往来亲密。后来痴珠解馆,心印以心疾发愿朝山,航南海,涉峨眉,前年顶礼五台后,将便道入都,官绅延主汾神祠。痴珠此来,得逢心印,也算意想不到之事。 当下彼此施礼,略叙别后踪迹。心印见痴珠初搬进来,一切未曾安置,且行李亦极萧条,便向穆升道:“这边缺什么家伙,即管向当家取去。”一面说,一面起来携痴珠的手道:“老僧搀你到方丈躺躺吧,让他们收拾妥帖,你再过来。”痴珠也自情愿。心印和秃头一路照应,痴珠蹒跚的来到方丈,便躺在心印床上,与心印畅谈十余年分手的事。因说道:“自恨华盛时,不早自定,至于中年,家贫身贱,养病畏疽,精神不齿,那能不病人膏盲呢!”心印慰道:“百年老树中琴瑟,一觯旧水藏蛟龙。人生际遇何常,偶沾清恙,怕什么哩。”痴珠道:“功名富贵,命也!只上有老母,下有弱弟,际此时艰,治生计拙,这心怎放得下。”心印道:“这也只得随缘。”遂劝痴珠吃了两碗稀饭。饭后睡了一觉,两脚疼痛已略松动。到了二更,大家搀扶过来,晚夕无话。 次日五月初一,痴珠换过衣帽,穆升扶着,想到观音阁烧香。刚转过甬道,只见一阵仆妇丫鬟,捧着一青年少妇进来,痴珠只得站住。那少妇却也停步,将痴珠打掠一回,向一仆妇说了几句话,径自上图去了。这仆妇便走到痴珠跟前,问道:“老爷可姓韦?官章可是玉字旁么?”痴珠沉吟未答。穆升说道:“姓名却是,你怎的问哩?”仆妇道:“是我们太太则问呢。”便如飞的上阁回话。痴珠想道:“这少妇面熟得很,一时记不起了。他来问我,自然是认得我呢。” 看官,汝道这少妇又是谁呢?原来就是蒲关游总兵长龄字鹤仙之妹、大营李副将乔松字谡如的夫人。十五年前,游鹤仙之父官名炳勋,提督东越水师,痴珠彼时曾就其西席之聘。他兄妹两个,一才十六岁,一才十三岁,师弟之间,极其相得。未及一年,游提督调任广东。痴珠中后,又南北奔驰,也晓得鹤仙中了武进土,却不知道就在江南随标,数年之间,以江南军功记至总兵,且不晓得即在蒲关。如今认起来,却得两位弟子。痴珠在并州养病,有这多旧人,也不寂寞了。正是: 相逢不相识,交臂失当前。 相识忽相逢,相逢岂偶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水阁太史解围 邂逅寓斋校书感遇 话说秋痕那日从柳溪回家,感激荷生一番赏识,又忿恨苟才那般糟蹋,想道:“这总是我前生作孽,没爹没妈,落在火坑,以致赏识的也是徒然,糟蹋的倍觉容易!”就酸酸楚楚的哭了一夜。 嗣后,荷生重订的《芳谱》喧传远近,便车马盈门,歌采缠头,顿增数倍。奈秋痕终是顾影自怜,甚至一屋子人酒酣烛池,哗笑杂沓,他忽然淌下泪来;或好好的唱曲,突然咽住娇喉,向隅拭泪。问他有甚心事,他又不肯向人说出。倒弄得坐客没意思起来,都说他有些傻气。 五月初五这一天,是马鸣盛、苟才在芙蓉洲请客,看龙舟抢标。他所请的客是谁呢?一个钱同秀,一个施利仁,前文已表。馀外更有卜长俊,字天生,是个初出山的幕友;夏旒,字若水;胡苟,字希仁,是一个未人流;原土规,字望伯,是个黄河渡口小官,现被经略撤任。那苟才又请了梅小岑,小岑那里肯和这一班人作队?奈子慎是小岑隔邻,自少同学,两世交谊,面上放不下来,也就依了。今年花选,是马鸣盛头家,因此传了十妓,那十妓是不能一个不到的。 只可怜秋痕,懒于酬应,挨时挨刻,直到午后,才上车赴芙蓉洲来。远远听得人语喧哗,鼓声填咽,正是龙舟奋勇竟渡之时。岸上游人,络绎不绝。那时水亭上早摆上三席:中席是卜长俊、胡希、夏旒,秋香、瑶华、掌珠伺候;西席是钱同秀、施利仁、马鸣盛,碧桃、玉寿、福奴伺候;东一席是梅小岑、原士规、苟才,曼云、宝书、丹翚伺候。狗头见赶不及上席,下车时将秋痕着实数说,硬着头皮领着上去。果然苟才、马鸣盛一脸怒气,睁开圆眼,便要向秋痕发话。秋痕低着头,也不言语。 小岑早已走出位来,携着秋痕的手,说道:“怎么这几日不见,更清瘦了?不是有病吗?”秋痕答应道:“是。”马鸣盛、苟才见小岑如此,也就不敢生气,立刻转过脸色来。这小岑即吩咐家人,在自己身边排下一座,给秋痕坐了。狗头便跟上来,教秋痕送酒,招呼大家。小岑笑道:“有我哩,你下去吧。”狗头诺诺连声,不敢言语。倒是鸣盛前后过来应酬小岑。小岑丢将眼色,着秋痕向前。秋痕才勉勉强强的斟上酒,敬过鸣盛,又敬苟才,说道:“晚上感冒,发起寒热,今日本不能来,缘老爷吩咐,不准告假,早上挣扎到这会,才能上车,求老爷们担待吧。”苟才赶着说道:“我说秋痕向来不是有脾气的,幸亏没有错怪了你,大家都知道,这就罢了。”于是三席豁拳轰饮一会。 秋痕默默坐在小岑身傍,见西席上碧桃把同秀短烟袋装好了烟,点着了,送过来给同秀;却把水汪汪的两眼溜在利仁身上。利仁却抱住福奴,要吃皮杯,鸣盛劝着福奴敬他。中一席卜长俊、夏旒、胡希三个,每人身边坐一个,毛手毛脚的,丑态百出,秽语难闻。这一边席上,小岑是与丹翚—杯一杯的较量,苟才也只好斯斯文文的说笑;只有士规和宝书做了鬼脸,一会,向小岑道:“听说杜采秋来有一个多月,只是总不见客哩。”小岑道:“这却怪不得他,他妈现在病重得很呢。”又停了一会,鸣盛有些醉了,和苟才换过坐,却不坐在苟才坐上,自己将椅子一挪,便挤在秋痕下手。迷着两只小眼,手里理着自己几茎鼠须,大有亲近秋痕之意。急得秋痕眼波溶溶,只往小岑这边让过来。小岑见那两边席上闹得实在不像,又怕秋痕冲撞了人,恰好亭外一条青龙、一条白龙,轰天震地的抢标,便扯着秋痕道:“我和你看是那一条抢去标。”便立起身来,向后边过路亭上看去。丹翚乖觉,也就跟了出来。乘着大家向前争看抢标,他三人便悄悄分开芦竹,寻出路径,望秋华堂缓步而来。 到得秋华堂,不想心印为着这几天闲杂人多,倒把秋华堂门窗拴得紧紧,中间的垂花门落了大锁。三人只得绕到堂后假山,上亭子就石墩上小想一会。此时龙舟都散去歇息,看龙舟的人也都散去,各处闹步。这秋华堂就有三五成队来了。小岑只得领着丹举秋痕下来,从东廊出去。丹章见壁间嵌着一块六尺多高木刻,无心将手一按,却活动起来,丹翚惊愕。小岑道:“这是个门,通过那边汾神庙,平素是关住的,不知开得开不得。”把手用力一推,那门年代久了,里头关键久已朽坏,便“扑落”一声掉了下来。 第二重月亮门却是开的。三人以次进去,见是个小院落,上面新搭着凉棚,对面一座小楼,靠南是正屋后身。就有人也跟进来,小岑说道:“这是我的书屋,大家不得进来。”那几个人才退出去了。小岑便把月亮门闭上,拴好,笑道:“这都是你两个累我。”说毕,领着两人,由楼边小径绕到屋子前面。见两边都是纱窗,靠西垂着湘帘,便说道:“这地方像有人住了。”秋痕先走向卷窗一瞧,说道:“没个人影儿。”就掀开正屋帘子,让丹翚进去,自己随后跟来。见屋内十分雅洁,上面摆一木炕,炕上横几摆满了书籍。直几上供一个磁瓶,插数枝水桅花,芬香扑鼻。中间挂一幅横披,写着“国破山河在”的杜诗一首,笔意十分古拙,款书“痴珠试笔”。旁挂的一联集句是: 岂有文章惊海内,莫抛心力作词人。 款书“痴珠莹”三字,俱是新裱的。 秋痕沉吟一会,向小岑道:“这痴珠是谁?你认得么?”小岑道:“我不认得。只此古拙书法,定是个潦倒名场的人了。”丹翚笑道:“我看起来,这‘痴珠’两字,好像是个和尚。”秋痕见东屋挂着香色布帘,中镶一块月白亮纱,就也掀开进去。窗下摆一长案,是雨过天青的桌罩。一座弥勒榻,是旧来锦的坐褥,便坐下去。瞧那桌上摆着一个白玉水注,两三个古砚,也有圆的,也有方的,一把退笔和那十余本书,都乱堆在靠窗这边。随手将书检出一本,见隶书“《西征吟草》上册”六字,翻开第一页,题是《观剧》,下注“碎琴”二字。诗是: 钟期死矣渺知音,流水高山枉写心。 赏雅几能还赏俗,丝桐悔作伯牙琴。 便点点头,叹一口气,就也不往下看了。 这小岑坐在外间炕上,将几上《艺海珠尘》随便看了两页。丹翚陪着无味,便走进来,说道:“你看什么?”秋痕未签,小岑也进来了。见上面挂一联,是: 白发高堂游子梦;青山老屋故园心。 一边傍书“张检讨句”,一边末书“痴珠病中试笔”。中间直条款书“小金台旧作”五字,看诗是: 士为黄金来,士可丑!燕王招士以黄金,王之待士亦已苟。乐毅邹衍之贤,乃以黄金相奔走。真士闻之将疾首!胡为乎,黄金台,且不朽;小金台,且继有! 便说道:“逼真《铁崖乐府》。又是一枝好手笔,足与韩荷生旗鼓相当。只是这人福泽不及荷生哩。”秋痕道:“他案上有诗稿,你看去吧。”丹翚瞧着东壁道:“你看这一幅小照,不就是痴珠么?”小岑、秋痕近前看那小照,画着道人,约有三十多岁,神清骨秀。小岑笑向秋痕道:“你先前要认此人,如今认着,日后就好相见。”秋痕两道眼波注在画上,答道:“晓得是他不是他?小岑、丹翚抿着嘴笑,秋痕也自不觉。 小岑正要向案上找诗稿看,听得外面打门,便说道:“房主人来了。”秋痕道:“他空空洞洞的一个屋子,我们不来,他叫什么人开哩?”正说着,只听西屋一人,从睡梦中应道:“来了。”小岑摇手,叫两个不要说话,偷向卷窗看打门是谁。一会,转过屏门来,却是心印。只听心印一路说进来道:“秋华堂那一座门,不知今天是谁推倒?幸你月亮门早是拴上,不然,怕没有人跑来么?”小岑掀开帘子笑道:“却早有人跑来了。”倒把心印和秃头吓了一跳。小岑接着说道:“你那板门就是我推倒的。我拐了王母两个侍儿来你这里窝藏哩。”心印也笑道:“梅老爷真会耍人,却不知你那管家和两三个人到处找你哩。” 小岑拉着心印进来里间,见了丹翚、秋痕。这心印不认是谁,却也晓得是教坊里的人,便接口道;“真个王母两个侍儿,被老爷拐来了。”小岑指着上面的联道:“这痴珠单名莹,可就姓韦?可就是从前献那《平倭十策》韦莹么?”心印道:“是。”小岑道:“他什么时候来你这里住呢?”心印便将痴珠家世,以及遇合蹉跎,自己平素如何相好,此番如何相遇,细说一遍。小岑、丹翚也都为扼腕叹惜,只秋痕脉脉不语。小岑又问心印道:“韦老爷怎的今日不在家养病呢?”心印道:“说来也奇,那一日搬进来,遇着老僧,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不想次日一早,他到观音阁烧香,又遇着十五年前受业女弟子,就是大营李镇军的夫人,你说奇不奇的?这李夫人却认真爱敬先生,那日就来这屋子请安,见他行李萧条,回去便送了许多衣服,以及书籍古玩。第二日,李镇军亲自过来,要请他搬入行署,他执意不肯。今日是端阳佳节,一早就打轿过来接去了。回来大约要到二更多天。”丹翚道:“这真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呢!”秋痕道:“这夫人就也难得。’”四人谈了一会,天也不早了,小岑家人及丹翚、秋痕跟人,都已找着,知道水阁上大家都散了,就也各自分路回家了。 单说秋痕这一夕回来,想道;“痴珠沦落天涯,怪可怜的。他弱冠登科,文章经济,卓绝一时,《平倭十策》虽不见用,也自轰轰烈烈,名闻海内。到如今栖栖此地,真是与我一样,有话向谁说呢!我这会得个虚名,就有许多人瞧起我来,过了数年,自然要换一番局面,我便是今日的痴珠了。那时候从何处找出一个旧交?咳!这不是我后来比他还不如么?瞧他那《观剧》的诗,一腔子不合时宜,受尽俗人白眼,怎的与我梧仙遭遇竟如此相同?他不合时宜,便这般沦落;我不合时宜,更不知要怎样受人糟蹋哩。大器晚成,他后来或有出路,我后来还有什么出路?而且他就没有出路,那著作堆满案头,后来便自有千古,我死了就如飞的烟、化的灰,再没痕迹了!”因又转一念道:“咳!我这种作孽的人,还要讲什么死后?这起发呆了!”又想道:“今日席间大家那般光景,真同禽兽,没有半点羞耻!他们俩和我闹起来,这便是梧仙的死期到了!”这一夜凄楚,比那三月初三晚,更是难受。次日便真病了。正是: 有美一人,独抱孤愤。 怜我怜卿,飘飘意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两番访美疑信相参 一见倾心笑言如旧 话说端阳这日,荷生营中应酬后,剑秋便邀来家里绿玉山房小伙。两人畅叙,直至日色西沉,才散开闲步。 荷生见院子里遍种芭蕉.绿荫匝地;西北角叠石为山,苍藤碧藓,斑驳缠护,沿山凸凹,池水涟漪,绕着一带短短红栏,栏畔几丛凤仙,百叶重台,映着屋角夕阳,别有一种袅娜之致。剑秋因想起《芳谱》,便说道:“荷生,你的《芳谱》近来又有人出来重翻了!”荷生惊讶道:“这又是何人呢?”剑秋道:“如今城里来了一个诗妓,你是没有见过的。又来了一个大名士,赏鉴了他,肯出三千金身价娶他,那秋痕如何赶得上?这《芳谱》却不是又要重翻么?”荷生笑道:“果然有这诗妓,有这阔老,我也只得让他发标。只是太原地方,我也住了半年,还有什么事不知,你哄谁呢!”剑秋道:“我给你一个凭据吧。”说着,进去半晌,取出一把折扇,递给荷生道:“你瞧。”荷生看那扇叶上系画两个美人,携手梧桐树下,上面题的诗是: 两美婢停一聚头,桐前双影小勾留。 欲平纨扇年年恨,不写春光转写秋。 款书“剑秋学士大人命题,雁门采秋杜梦仙呈草。”笑道:“你这狡狯伎俩,我不知道么?这个地方果有采秋这样人,我韩荷生除非没有耳目罢了,还是我韩荷生的耳目,尚待足下荐贤么?”剑秋也笑道:“我这会就同你去访,如有这个人,怎样呢?”说毕,便吩咐套车。 此时新月初上,一径向愉园赶来。两人酒后,何等高兴,一路说说笑笑.不觉到了愉园。剑秋便先跳下车,亲自打门。约有半个时辰,才听得里头答应道:“姑娘病了,没有妆梳,这几月概不见客,请回步吧。”剑秋再要问时,双扉闭月,寂无人声。剑秋扫兴,只得将车送荷生回营。荷生一路想道:“此地原只秋痕一个,那里还有什么诗妓?就如那一天吕仙阁所遇的丽人,可称绝艳,风尘中断无此人!剑秋游戏三昧,弄出什么诗扇来,想要赚我,呆不呆呢!”荷生从此把寻花问柳的念头,直行断绝了。 一日,剑秋便衣相访,又说起采秋如何高雅,如何见识,如何喜欢名下士。荷生不等说完,冷笑道:“算了!人家说谎,也要像些,似你这样撒谎,什么人也赚不过。”这一席话把剑秋气极起来,说道:“我好端端和你说,你尽说我撒谎,我今日偏要拉你去见了这个人,再说罢。”荷生笑道:“你拉我到那里,倘他又做了闭门的泄柳,你这冤从何处去诉呢?”剑秋拍掌道:“今日再不能进去,我连‘欧’字也不姓了。”荷生看他上了气,便也似信不信的问道:“你坐车来吗?”剑秋道:“我今天是搭一个人车来的,回去想坐你的车。”荷生道:“我们骑马罢。”剑秋道:“好极。”于是荷生也是便衣,借剑秋由营中夹道出来,二人各骑上马,缓缓行来。 刚到菜市街,转入愉园那条小胡同,正要下马,便遇着杜家保儿说道:“姑娘还愿去了,欧老爷同这位老爷进去吃一钟茶,歇歇吧。”荷生道:我不去了。”剑秋气极了,说道:“今天见不了这个人,我也要你见见他的屋子。”便先自下马,和荷生步行,转了一圈,便是愉园。 保儿领着走进园来,转过油漆粉红屏门,便是五色石彻成湾湾曲曲羊肠小径。才到了一个水磨砖排的花月亮门,保儿站住,说道:“有客!”里面走出一个垂髻丫鬟,保儿交代了。荷生、剑秋随那丫鬟进得门来,却是一片修竹茂林挡住,转过那竹林,方是个花门。见一所朝南客厅,横排着一字儿花墙,从花墙空里望去,墙内又有几处亭榭。竹影萧疏,鸟声聒噪,映着这边庭前罂粟、虞美人等花,和那苍松、碧梧,愈觉有致。 转到花厅前面,是一带雕栏,两边绿色玻璃,中间挂一绎色纱盘银丝的帘子。丫鬟把帘掀开,两人进得厅来,随便坐下。见上面一个匾额,是梅小岑写的“清梦瑶华”四字。上面挂着祝枝山四幅草书,两边是郑板桥墨迹,云: 小饮偶然邀水月,滴居扰得住蓬莱。 中间一张大炕,古锦斑烂的铺垫。几案桌椅,尽用湘妃竹凑成,退光漆面。两边四座书架,古铜彝鼎,和那秘书法帖,纵横层叠,令人悠然意远。荷生笑道:“倒像个名人家数!” 只见两个清秀丫鬟,年纪十二三岁,衣服雅洁,递上两钟茶,笑嬉嬉的道:“我娘吕仙阁还愿去了,失陪两位老爷,休怪哩。”荷生见了丫星说出“吕仙阁”三字,心中一动,便问道:“这是什么时候许的愿心?”丫鬟说道:“就是我妈病重那几天许的。”剑秋道:“你妈这会大好了么?”丫鬟道:“前个月十七八这几天,几乎不好,我娘急得要死。如今托老爷们福,大好了。”荷生想道:“我逛吕仙阁那天,不是四月十八么?难道那丽人就是采秋?你看他住的地方如此幽雅,不是那丽人,还有谁的?”便笑向剑秋道:“非有卞和之明,不能识荆山之壁;非有范蠡之智,不能进苎萝之姝。是你和小岑来往的所在,这人自然是个仙人了!”剑秋也笑道:“你如今还敢说我撒谎么?”荷生笑道:“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向博古厨,将那书籍字帖翻翻,却都是上好的。 剑秋一面跟着荷生也站起来,一面说道:“人却不远,只要你诚心求见吧。”就也看看博古厨古董书帖。停了一会,把茶喝了。剑秋便向那两个丫鬟道:“你娘的屋子,这回投在水榭,还是在楼上哩?”丫鬟道:“我娘要等荷花开时,才移在水榭,如今现在春镜楼。”荷生道:“好个‘春镜楼’三字!不就是从这里花墙望去那一所么?”剑秋笑道:“那是他的内花厅。从内花厅进去,算这园里正屋,便是所说的水榭。由水榭西转,才是他住的春镜楼哩。” 又闲话了半晌,采秋还不见来。荷生向剑秋道:“我今日饭后,营中公事不曾勾当,就被你拉到这里来,改天我过你,再来作一日清谈,如今去吧。”剑秋就也移步起来。只见那丫鬟道:“欧老爷,这位老爷高姓?我娘回来,好给他知道。”荷生笑吟吟的道:“你娘回来,说我姓韩,字荷生,已经同欧老爷奉访两次了。”丫鬟道:“老爷,你这名字很熟,我像那里听过来。”那一个丫鬟道:“年头人说,灭那回子三十多万人,不是个韩荷生么?”这一个丫鬟便道:“我忘了!真是个韩荷生。”剑秋笑向荷生道:“你如今是个卖药的韩康伯。”荷生也笑着,借剑秋走了。 这晚采秋回家,听那丫鬟备述荷生回答,便认定目仙阁所遇见的,定是韩荷生。荷生回营,细想那丫鬟的话及园中光景,与那吕仙阁丽人比勘起来,觉得剑秋的话句句是真,也疑吕仙阁所见的,定是采秋。 次日,扶不到三下钟,便独自一人来到愉园。采秋也料荷生今日是必来的。外面传报进来,叫请人内花厅。便是昨日递茶那个丫鬟,笑盈盈的领着荷生,由外花厅到了一个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进内,四面游廊,中间朝东一座船室,四面通是明窗,四角蕉叶形四座门,系楠木退光漆绿的。室内系将十二个书架叠接横陈,隔作前后三层。第三层中间挂着一个白地洒蓝篆字的小横额,是“小嫏huan”三字。北窗外,一堆危石在成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种数百竿凤尾竹,映着纱窗,都成浓绿,上接水榭。遥见池水粼粼,荷钱叠叠。 荷生此时只觉得芙香扑鼻,竹影沁心,林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凌云之想。那丫鬟不知几时去了。又有一个丫鬟跑来,荷生一瞧,正是吕仙阁所遇的十四五岁侍儿。便笑吟吟的问道:“你认得我么?”那侍儿却笑着不答而去。又停一回,远远听得环佩之声,却不知在何处。 荷生站起来,从向北纱窗望去,只见那侍儿扶着采秋,带着两个小丫鬟,从水榭东廊,袅袅婷婷向船室东北角门来,正是吕仙阁见的那个美人。人影尚遥,香风已到,不知不觉的步人第三层船室等着。那侍儿已推开蕉叶的门,采秋笑盈盈的说进来道:“原来就是韩老爷,我们在吕仙阁早见过的。倏忽之间,竟隔有一个多月了。”荷生这会觉得眉飞色舞,神采愈奕奕有光,只是口里转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答道:“不错,不错!我是奉访三次了。”采秋笑道:“请到里面细谈罢。”说着,便让荷生先走。 小丫鬟领着路,沿着西边池边石径,转人一个小院落,面南三间小厅,却是上下两层。荷生站在院中,那小丫鬟先去打起湘帘,采秋便让荷生进去,上首椅上坐了。采秋自坐在靠窗椅上,说道:“昨辱高轩枉顾,适因为家母还愿,所以有慢”,尚未说完,荷生早接着笑说道:“不敢,不敢!今日得睹芳姿,已为万幸。”采秋道:“昨日不是同剑秋来么?”荷生道。“那是敝同年。今日急于过访,故此未去约他。”采秋过:“剑秋月前到此,谈及韩老爷文章风采,久已倾心。” 荷生听到此。便急问道:“剑秋怎么说呢?”采秋正要答应,荷生重又说道:“还有一言,我们一见如故,以后不可以老爷称呼,那便是以俗客相待了。”采秋笑道:“能有几个俗客到得这春镜楼来?”荷生道:“正是。我们何不登楼一望?”采秋便命丫鬟引着,从左首书架后,上个扶梯,两边扶手栏干均用素绸缠裹。 荷生上得楼来,只见一带远山正对着南窗,苍翠如滴。此时采秋尚未上楼,便往四下一看,这楼系三间中一间,南边靠窗半桌上一个古磁器,盛满水,斜放数枝素心兰、水栀等花;上首排着一张大理石长案,案上乱堆书本、画绢、诗笺、扇叶,和那文具、画具;东首窗下摆着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张梅花断纹的古琴。随后听着扶梯上弓鞋细碎的响,采秋也上来了。 此时荷生立在窗前,采秋正对着明窗,更显得花光倒聚,珠彩出生。头上乌云压鬓,斜答着两个翠翘,身上穿件淡青春罗夹衫,系着一条水绿百折的罗裙。因上楼急了,微微的额角上香汗沁出,映着两须微红,更觉比吕仙阁见时,又添了几分娇艳。便让荷生坐在长案边方椅上,自己坐在对面。那侍儿送上两钟龙并茶,采秋接过,亲手递给荷生。荷生一面接茶,一面瞧这一双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宛然玉笋一般。怕采秋乖觉,只得转向侍儿,说道:“你芳名叫做什么?”采秋道:“他叫红豆。”荷生道:“娟秀得很。婢尚如此,何况夫人,北地胭脂,自当让君独步!” 采秋道:“过誉不当。我知并门《芳谱》,自有仙人独步一时了!”荷生笑道:“这是女学士不肯就征,盲主司无缘受谤!”采秋笑道:“这也罢了。”半晌,又说道:“儿家门巷,密迩无双,几番命驾,恐未必专为我来。”荷生正色道:“这却冤煞人了!江上采春,一见之后,正如月自在天,云随风散,不独马缨一树不识门前,就是人面桃花,也无所谓刘郎前度。” 荷生正要往下说,采秋不觉齿粲起来,双波一转道“说他则甚。”遂将荷生家世踪迹问起来。荷生便将怎样进京,怎样会试不第,怎样不能回家,怎样到了军营说了。采秋道:“此刻的意思,还是就借这军营出身,还是要再赴春闱呢?”荷生便蹙着眉道:“元宵一战,本系侥幸成功。我本力辞保荐,怎奈经略不从,其实非我心所愿。”采秋点头道:“是。”随又叹道:“淮阴国士,异日功名自在蕲王之上。在弱女子,无从可比梁夫人。所幸诗文嗜好,结习已深,倘得问字学书,当亦三生有幸。不识公门桃李,许我杜采秋连队春风、参人末座否?”荷生笑道:“这太谦了。” 先是荷生一面说话,一面将案上书本、画绢乱翻;这会却检出一张扇页在手,是个画的美人。便取笔向墨壶中微徽一蘸,采秋倚案头,看他向上面端端楷楷的,写了一首七绝,道: 淡淡春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魂销。 若教真贮黄金屋,好买新丝绣阿娇。 款书“荷生题赠采秋女史”八字。写毕,说道:“贻笑大方!”又抚着琴道:“会弹么?”采秋道:“略知一二。”荷生道:“迟日领教吧。”便走了。以后剑秋知道,好不讪笑一番。正是: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无曲中意,有弦外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接家书旅人重卧病 改诗句幕府初定情 话说痴珠移寓汾神庙之后,脚疾渐渐痊愈。谡如因元夕战功,就擢了总兵,游鹤仙加了提督衔,颜、林二将也晋了官阶,遂与合营参游议定,公请痴珠办理笔墨,每月奉束二百金、薪水二十两,就借秋华堂作个办事公所。便有许多武弁都来谒见,倒把痴珠忙了四五日。 自此秋华堂前院搭了凉棚,地方官驱逐闲人,不比从前是个游宴之所。痴珠却只寓汾神庙西院,撤去碑板,把月亮门作个出人之路。又邀了两个书手:一姓萧名祖酂,字翊甫;一姓池名霖,字雨农。小楷都写得很好,便请他们住在堂后两间小屋。这西院中槐阴匝地,天然一张碧油的穹幕,把前后窗纱都映成绿玻璃一般。屋里炉篆微熏,瓶花欲笑,药香隐隐,帘影沉沉。痴珠日手一编,虽蒿目时艰,不断新亭之泪,而潜心著作,自成茂苑之书,倒也日过一日。偶有烦闷,便邀心印煮茗清谈,禅语诗心,一空尘障。时而李夫人馈遗时果名花、佳肴旧酝;或以肩舆相招至署,与谡如论古谈兵,指陈破贼方略;间至后堂,团圆情话,儿童绕膝,婢仆承颜,转把痴珠一腔的块磊,渐渐融化十之二三。 到了六月初,起居都已照常。收了两个家人:一唤林喜,一唤李福。谡如又赠了一辆高鞍车,一匹青骡。这日正在研朱点墨,忽节度衙门送到自京递来家报,好不欢喜。及至拆开,顿惨然,泪涔涔下。 看官,你道为何呢?原来去年八月间,东越上下游失守,冶南被围,痴珠全家避人深山。不料该处土匪突尔竖旗从贼,以致亲丁四十余口,踉跄道路。痴珠妾茜雯正在盛年,竟为贼掳,抗节不从,投崖身死。老母及余人,幸遇焦总戎带兵救护,得无散失。至戚友婢仆,沦陷贼中,指不胜屈。比及敉平,田舍为墟,藏书扫荡个干净,而且上下游仍为贼窟。慈母手谕痴珠,令其在外暂觅枝栖。 痴珠多情人,既深毁室之伤,复抱坠楼之痛,牵萝莫补,剪纸难招,明知乌鸟伤心,翎原急难,而道弗难行,力穷莫致。从此咄咄书空,忘餐废寝。不数日,又倒床大病起来。这晚,翊甫、雨农、心印俱来,痴珠竟糊糊涂涂,认不清人了。慌得心印、秃头赶着请个麻大夫,诊了脉息,就郑郑重重的定了一个方,服下,依然如故。一连数日,清楚时候喝不了数口稀饭,余外便昏昏沉沉,不像是睡,也不像是醒。谡如夫妇,逐日早晚叫人来问。 一日,谡如亲自前来,秃头迎出,知痴珠吃下药刚才睡下,谡如就坐外间。此时正是日高卓午,满院中森森槐影,鸦雀无声,惨绿上窗,药炉半烬,已觉得四顾凄然。忽听痴珠呓语道:“梧桐叶落,是我归期。”一会又说道:“还有十五个月哩。”一会又吟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以后语便微细,恍佛有七字一句,是“身欲奋飞病在床”。又叫了几声“茜雯”,忽然大声道:“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以后声又小了。约略有“蔓草萦骨,拱木敛魂”八个字,余外不辨什么。谡如听着发怔,只得唤秃头道:“你叫醒老爷。”秃头进去,好容易将痴珠唤醒,含糊一语,又昏昏的睡去了。谡如跟着进来,见痴珠穿着贴身衣服,遮着紫纱夹被,瘦骨不盈一把,心中十分难受。便向秃头道:“我且回家,访个名大夫来瞧吧。”谡如说着,招呼伺候,上马去了。 次日,谡如延了一个大令,姓高的,也不中用。还是颜参将荐一兵丁,姓王的,和那麻大夫细细的商议,决之心印,眼下药,却能多进了几口稀饭,人也明白些。自此,病势比以前便慢慢的减下来。只可怜秃头彻夜无眠,足足闹了一个多月。 再说荷生自见过采秋之后,琴棋诗酒,匝月盘桓。美人有豪杰之风,名士无狂旦之气,虽柔情似水。却也稳重如山。此时芙蓉洲荷花盛开,荷生践约,还敬了众缙绅。十妓中只秋痕、掌珠病不能来。这日,管弦沸耳,酒肉餍心,却不过小岑、剑秋,也不唤采秋侍酒,就中单赏识了洪紫沧。 二十三日系荷花生日,荷生先一日订了小岑、剑秋,也订紫沧,只传着丹翚、曼云伺候。日斜后,就套车到了愉园。此时采秋卧室早移在水榭。荷生正从西廊向水榭步上来,远远望见采秋斜倚正面栏干,瞧着荷花。荷生见了,忽然心中一动,好像几年前见过这样光景,便站在栏干前默想,却再也想不起来是何人、何地。 那采秋早笑盈盈的迎上来,说道:“你心里想什么?你看夕阳映着红莲,分外好看哩。”荷生笑着走过来,一面说道:“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不要紧,不用说了。”丫鬟们搬了两张湘竹方椅子和茶几二人就向着栏干坐下。丫鬟递上两钟雪水炖的莲心菜。荷生还默想了一会,谁知越想越记不起。回眸一盼,又见采秋晚妆如画,头上乌云一丝不乱,一身轻罗簿彀,映着玉骨冰肌,遂把前事忘了。采秋道:“人言红莲没有白莲的香,你不闻见香么?”荷生笑道:“大抵花到极红,香气便觉减些,所以海棠说是无香。这也是予齿去角的意思。其实,是个名花,再无不香的;只是这种香,只许细心人默默领会,比不得那素馨、茉莉的香,一接目便到鼻孔中来。”采秋也笑道:“这才是心清闻妙香。要晓得他有这一股香,才算是不专在色上讲究哩。” 二人在花前谈了一会,才进屋子坐下。荷生瞧着楹联,说道:“你这里都没有集句对子,我集有一对,写给你吧。”随将明日的局告诉采秋,就说:“八下钟,我坐车来和你同去。”便走了。 次日,二人同到了柳溪,上得船来。那船刻着两个交颈鸳鸯,两边短短的红阑,玻璃长窗,篷盖上罩着绿油大卷篷,两边垂下白绫飞沿,中舱靠后一炕,炕下月桌可坐七人人。另一个船略小些,是载行厨及跟人的。荷生瞧着表道:“早得很呢。”一会,丹翚、曼云先后到了。又一会,小岑、剑秋、紫沧也都来齐。那船就咿咿哑哑的,从莲萍菱芡中荡出,穿过石桥,不上一箭中,便是芙蓉洲水阁。这水阁造在水中,后面桥亭接上秋华堂,前三面俱是楠本雕成竹节漆绿的栏干。 大家上了水阁,凭栏四望,见两岸渔帘蟹簖,丛竹垂杨,或远或近,或断或续,尤觉得烟波无际。家人上来请示排席,剑秋道;“船里去吧,一面喝,一面看。”大家俱以为然。一会,跟班回说:“席摆停当了。”七个人都下出来,入席坐定。水手们分开双桨,向荷花深处荡来。只见白鹭横飞,垂杨倒挂,香风习习,花气蒙蒙。真是香国楼台,佛天世界。 采秋笑道:“今日不可不为花祝寿。遂站起来,扶着船窗,将一杯酒向荷花洒酹了一回。荷生说道:“正是。”就也浇了一杯酒,二人相视微微而笑。于是大家饮了数巡。那边船上,又送过了新剥的莲子,并一盘鲜荔,各人随意吃了。紫沧望着采秋道:“今日这般雅集,何不行一令?”采秋想了一想道:“今日令筹俱不在此,只好行一个简便的。这令叫做‘合欢令’。我先喝一杯令酒,以下如有说错的,照此为罚。”一面说,一面端起杯酒喝了。使说道:“这个字,要两边都一样,可以挪移的。听着:‘琵字喜相逢,东西两意同。拆开不成字,成字喝一杯。’”又接着说道:“荷字飞觞:笑隔荷花共人语。” 采秋并坐是荷生,荷生上首是曼云,恰好数到“荷”字。曼云只得喝了一杯酒,道:“这字很少,只怕我要受罚了。”小岑、剑秋,也各人凝思了一会,都道:“这令看着不奇,竟难的。”荷生一面催曼云快说。曼云将纤手在桌子上画了一回,笑道:“有了!‘蒜字喜相逢,东西两意同。拆开不成字,成字罚一杯’。”大家都道:“好!”曼云便接着说道:“映日荷花别样红。”一数,数到了紫沧。 紫沧满饮一杯,说了一个‘兢”字。小岑拍手道:“我正想了此字,不料被你说了。”紫沧笑着说一句是:“清露点荷珠。” 一数,又数到了采秋。采秋道:“我再说吗?却怕要罚了。”荷生便道:“我替你说吧。”剑秋忙说道:“代倩的罚十杯。”采秋便将剑秋看了一看,道:“我再说一个及笄的‘笄’字,你们说好不好?”大家齐声赞赏。采秋随念一句,一手指着数道:“青苔碧水紫荷钱。”“荷”字恰数到剑秋。剑秋道:“我知道必要数到我的,幸而有一个弱字,何如?”众人也都说:“可以,快飞觞吧。”剑秋便喝了酒,说道:“留得枯荷听雨声。”采秋先说道:“今日荷花生日,不许说这衰飒句子,须罚一杯再说。”众人都说:“该罚!你不见方才替花祝寿么?”剑秋道:“是了,不错,该罚!”遂又喝了一杯道:“我说张聿这一句,最吉利的:‘池沼发荷英’。”便向采秋道:“好不好?” 采秋也不答应,笑了一笑。小岑替他一数,数到了荷生。采秋忙用手试一试荷生酒杯,说道:“天气虽热,也不可喝冷酒。”便替荷生加上半杯热酒。荷生喝了,说道:“我就是本地风光,说个并州‘并’字。”大家道:“好!”剑秋道:“这是从‘笄’字推出来的。”荷生道:“诗也是我的本色:不妨游子芰荷衣。” 却数到丹翚。荷生道:“你的量大,当喝一满杯。” 丹翚喝了,想一会,说了一个“丝”字。众人尚未言语,曼云笑道:“丹姊姊要罚了。”丹翚道:“‘丝’字不是两边同么?”曼云道:“那是减写,正写两边是不同的。”小岑道:“不错。正写是从‘系’,况拆开是个‘系’字,罚了吧。你的量好,不怕的。”丹翚红着脸,只得又喝了一杯。停了,想出一句诗来,说道:“风弄一池荷叶香。”一顺数到小岑。小岑喝了酒,想了又想,说个“茁”字,随说了一句《离骚》道:“制芰荷以为衣。” 荷生道:“好!这又该到紫沧。”紫沧道:“我说一个‘羽’字收令吧。”大家都说:“是眼前字,一时竟想不起。” 那时船正荡到柳荫中,远望那堤北彤云阁,雕楹碧槛,映着翠盖红衣,大有舟行镜里之概。大家上岸凭跳一回,又值夕阳西下,暮霭微生,花气空蒙,烟痕淡沱。小岑等三人游秋华堂去了。 荷生遂挑了三个佳人,重来水阁。采秋团向荷生道:“你带有文具,要写对子,这里写吧。”于是跟班们就中间方桌摆上文具,青萍送上云龙蜡笺,丹翚、曼云按着纸,采秋看荷生蘸饱了笔,写道: 香叶终经宿鸾凤; 写完一联,丹翚、曼云两人轻轻的债过一边,红豆将文具内两块玉镇尺押住。采秋又把那一幅笺铺上,自己按着,荷生复蘸饱笔,写道: 瑶台何日傍神仙, 采秋瞧着大家向外说话,便眼波一转,澄澄的向荷生道:“这‘何’字何不改作‘今’字呢?”荷生瞧着采秋,笑道:“匪今斯今。”采秋笑道:“请自今始。”二人说话,脉脉含情。 小岑等早已回来,恰好荷生款已落完,采秋便迎将上去。剑秋看着桌上联句,便说道:“好呀!你们双双的畅叙,还说‘瑶台何日傍神仙’呢!”小岑瞧着出句,说道:“这是老杜《古柏行》,对句呢?”采秋道:“好个表表的词林!香山诗句都记不得么?”小岑也笑道:“是呢。”丹翚道:“你们翰林衙门,笑话多哩。” 此时采秋等三人均微有酒意,断红双颊,笑语缠绵。谈了片时,看天渐渐晚了,遂仍都上了船,撤去酒席,烹上了荷叶茶。荷生便命将船往柳溪荡去。采秋问起秋痕来,小岑便将端节那一天故事,说与大家听。刚说到推吊下门来,那船已到了柳溪南岸,一簇车马都在那里伺候。时已黄昏,便道:“这会讲不完,改日再说吧。”便跨丹翚车辕走了。紫沧、剑秋两人一车。采秋携了荷生的手,进入后舱,悄说道:“你今日还要回营么?”荷生笑一笑,便唤红豆与采秋更衣,看上了车,又送曼云也上车,方才走了。看官记着!荷生宴客这两日,正是痴珠病笃的时候。正是: 百年须臾,有欣有戚。 剑斫王郎,鞭先祖逖。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宴水榭原士规构衅 砸烟灯钱同秀争风 这书所讲的,俱是词人墨客,文酒风流。如今却要序出两个极不堪的故事。你道是谁?一个是杜采秋此刻的冤家,一个是刘秋痕将来的孽障。这话怎说呢?慢慢听小子道来。 去年大兵驻扎蒲关时候,预备船只,原士规借此科派。经略闻风,立刻根究。本上司怕有人讦发出来,替担处分,就将士规平日恶迹全揭出来,坐此撤回。他这缺是个好地方,土规做了一任,身边很积有许多钱。平素与苟才酒肉兄弟,晓得苟才和荷生的同年梅小岑是个世交,便想由此门路,夤缘回任。 你想小岑是个正人,又知道荷生是一尘不染的,如何肯去说这样话,讨这种情?只小岑面皮极软,挣不脱苟才的纠缠,便推在荷生身上,说是“荷生坚说不能为力”。土规因此忿恨荷生,比参他的人更加十倍。并疑先前撤任,俱系荷生所为。其实,士规不自构衅,荷生那里认得土规这个大名! 你道他怎样构衅呢?原来他家用一老妈吴氏,系代州人,与采秋的妈贾氏素有往来,便花些小钱,结识起来。这土规太太就和贾氏语言涞洽。臭味无差,彼此馈遗,十分亲热。一日,贾氏要请原太太一逛愉园,原太太说道:“这却不必。只我们老爷说要借贵园请一天朋友,不知你答应不答应?”贾氏是个粗率的人,便说道:“这等小事,我怎的不答应!我们这园,原是借人请酒的,老爷如肯赏脸,天天到我们园里请酒,就是我们造化了!”原太太说道:“不是这般说。现在你那愉国,是大营韩师爷走的,如何肯给我们请酒呢?这是我的情分,打扰你姑娘一天,便教我脸上好看多了。你能做得主不能呢?”贾氏笑道:“园是我置买的,韩师爷难道能占去我的园么?生客不见,这也是我那呆女儿的主意。其实,我们吃这一碗饭,那里认得如此清楚。而且你我何等情分,我这园子就像你家的一样,千万不可存了彼此的心。老爷到我家,还敢比做客么?就借我们的园请一百天酒,我的女儿也应该出来伺候,何况一天呢?”原太太道:“你且回去与你姑娘商量。”贾氏道:“不要商量,你对你们老爷说,是我已经答应了,凭老爷吩咐那一天,上下酒席,我一起包办吧。”原太太不胜欢喜,到屋里取出三十两银子,说道:“老爷说过,就是明日,上下三席,银数不敷,另日再补吧。”贾氏道:“三十两银尽够开销。老爷要明日,我就回去赶紧张罗,不然,怕误事哩。”说毕,便坐车回去了。 看官,你道采秋依不依呢?咳!人间最难处的事,无过家庭。采秋是个生龙活虎般女子,无奈他妈在原家一力担承,明知此事来得诧异,但素来是个孝顺的,没奈何只得屈从。 次日,他妈便一早把水榭铺设起来,催着采秋梳妆。日未停午,这原土规便高车华服,昂然而来。他妈径行迎入水榭。两廊间酒香茶沸,水榭上锦簇花团,土规得意之至,便请采秋相见。他妈叫丫鬟叠促连催,采秋不得不坦然出见。正寒暄间,丫鬟招呼:“客到!”一个是钱同秀,一个是施利仁。采秋俱未会过,一一问过姓字。一会,又报:“客到!”只见月亮门转出三个人来:一个年纪四十多岁,两个年纪都不上三十岁。采秋也未会过,到了水榭,彼此相见。 采秋正待一一致问,原土规指那穿湖色罗衫的,说道:“这位老爷姓卜,字天生。”指那穿米色绉衫的,说道:“这位老爷姓夏,字若水。”指那穿半截洋布半截纺绸的,说道:“这位老爷姓胡,字希仁。”采秋只得应酬一遍。停了一回,又报:“客到!”采秋认得是苟才。那苟才一路欢天喜地的喊进来道:“望伯,望伯!好阔呀!今日跑到这个地方请起客来!”口里说话,脸又望着大家,踉踉跄跄的走来。不想从西廊转过水榭,这过路亭是一道板桥,他趾高气扬,全不照管,便栽了一交。大家不禁哄堂起来。他人既高,体又胖,这一栽,上身靠在栏干上,将欲爬起,用力太猛,只听“咕咚”一声响,连人连栏干,一起吊下水去了! 幸是堤边水浅,采秋忙叫丫鬟传进两三个打杂,下去扶起。虽无伤损,却拖泥带水,比落汤的鸡更觉难看。打杂的乖觉,将他送至园丁的一间小室中。原士规和大家都跟来,教他站着,不要动,招呼他的跟人,替他收拾。又吩咐自己跟人,飞马到他家里,取了衣衫鞋袜,给他换上。闹了半天,才把这个落水的人洗刷得干净了。 不想胡苟又弄出笑话来。你道为何?他出来解手,想四面游廊都系斗大的砖砌成,万无给人撒溺之理;陡见廊尽处有一个白磁青花的缸,半缸水和溺一样,闻之也有些臭味,想道:“采秋实在是阔,连溺缸都如此华丽!”刚把衣衫抠起,溺了一半,一个丫鬟瞧见,喊道:“那溺不得!那是娘灌兰花的豆水!”大家听见,又是一场哄堂大笑。倒弄得胡苟溺不是,不溺又不是。勉强溺完,自觉郝颜,上来只得假做玩赏荷花,倚在栏干边。夏旒看见,笑道:“希仁,站开些,不要又吊下一个去!”说的大家又哈哈的大笑了。 一会摆席,钱、施、苟三人一席,原士规自陪;胡、夏、卜三人一席,采秋相陪。原来这愉园中所用酒器及杯盘之类,均系官窑雅制及采秋自出新样打造。肴酒精良,更不必说。这几人除了苟才、原土规在官场中伺候过几年,其余均系乡愚,乍到场面,便觉是从来未见之奇,早已十分诧异。 酒过数巡,士规忽望着卜长俊道:“贵东几时可以署事?听说不久可以到班,吾见是要发大财的。”卜长俊道:“敝东秋间就可以代理,且是一个呆缺,别人夺不去的。”夏旒接口道:“前日奉托转卖与贵东的几样东西,不知已看过否?兄弟近日手头甚窘,颇望救急。”卜长俊道:“不要说起。前日东家下来,一脸怒气,坐了片刻,我也不敢问他,忽然又进去了。这件事只好看机会吧。”随又说了些何人补缺,何人惜赈,何人打官司;又说道街上银价如何,家中费用如何,总无一句可听的话。那采秋如何听得,便推人内更衣去了,吩咐红豆带着小丫鬟轮流斟酒,直到上了大菜,才出来周旋一遍。大家都晓得这地方是不能胡闹的,也不敢说什么。 采秋却自在游行,说说笑笑,也不调侃众人,也不贬损自己,倒把两席的人束缚起来,比入席之时还安静得许多。采秋转恐他妈看得冷落不像,叫小丫鬟送上歌扇,说道:“我是去年病后嗓子不好,再不能唱了,他们初学,求各位老爷赏他脸,点一两支吧。”于是一席公点一支。红豆弹着琵琶,领着小丫鬟唱了二支小调,天就也不早了。土规大家说声“打扰”,一哄而散。原士规从此逢人便将采秋怎样待他好,怎样巴结,还有留他住的意思说开了。这是后话。 且表那日贾氏喜欢得笑逐颜开,采秋却正色道:“妈!这是可一不可再呢。我这回体妈的意,妈以后也该晓得我的心才好呢。”贾氏笑道:“我明白就是了。”看官,你道采秋今天的情事,倘令秋痕处之,能够如此春容大雅否?不要说今天这一天,就昨天晚上,不知要赔了多少泪,受了多少气哩。可见人不可无志,亦不可无才。 闲话休题,听小子说那钱同秀一段故事。同秀自五月初四至省,那一夜就被施利仁拉往碧桃家来。开着烟灯,三个人坐在一炕。同秀见碧桃一身香艳,满面春情,便如蚂蚁见膻一般,倾慕起来,说道:“似你这种人材,须几多身价哩?”碧桃一面替他烧烟,一面笑道:“给你估量看。”同秀道:“多则一千,少则八百。”碧桃点点头。利仁道:“你就允出八百可耗羡锭,取去吧。”同秀躺下,笑道:“怕他嫌我老哩。”碧桃笑吟吟的将烟管递给同秀,说道:“只怕老爷不中意。五十多岁人就算是老,那六七十岁的连饭也不要吃了。”说着,将自己躺的地方让利仁躺下,倒起来吃了两袋水烟,出去与他妈讲几句话,进来便躺在同秀怀里,看他手上的羊脂镯子。同秀把一条腿压在碧桃身上,将上的一口烟一人吹了半口,重烧上一口递给利仁。三人一面吹,一面谈,直至三更天。同秀原想就住在那里,倒是碍着利仁,不好意思。利仁也看出,故意倒催同秀走了。 次日,芙蓉洲看龙舟,二人见面,复在一席。那晚散后,同秀是再挨不过,便悄悄跑到他家。碧桃接入卧房,开了烟灯,笑嘻嘻道:“席散许久,你怎不来呢?”同秀道:“我去拜客,不想天就快黑了。施师爷今夜不来么?”碧桃道:“他和我说,席散后就要出城,干个要紧的事,明后日才能回家。”当下同秀卸了大衫,就躺在碧桃身上,吹了一管烟,笑吟吟的道:“你真不嫌我老,我今夜就住在这里了。”碧桃笑道:“你再老二十岁,我也不给你走。”一会,两人说说笑笑,就在烟灯旁边胡乱成局。 自此作衣服打首饰,碧桃要这样,同秀便做这样,碧桃要那样,同秀便做那样,每一天也花几十吊钱,连老鸨、帮闲、捞毛的,没一个不沾些光。好在同秀到这个地方,便挥金如土,毫不悭吝。其实,碧桃与利仁是个旧交,以前也曾花过钱,到后来没得钱了,转是碧桃恋他生得白皙,又雄赳赳的人才,虽非如意君,也还算得个在行人。鸨儿爱钞,姊儿爱俏,所以藕断丝连,每瞒他妈给他许多好处。只可怜同秀如蒙在鼓里。 一日,同秀醉了,乘着酒兴,便向碧桃家走来。见大门未关,便悄悄的步入院子,一家俱无动静。上房、厢房,灯光都不明亮,径进堂屋,房门却关得紧紧的。微闻里面一阵尤云殢雨之声,生辣辣的突入耳来。当下同秀掀开帘子,将脚把门一踢。不想门虽踢倒,同秀的酒气怒气一齐冲上心来,人也倒了。碧桃和那人正在好处,忽听“哗喇”一声,惊得打战,忙把烟灯吹灭,倒转喊他妈:“拿火!” 他妈从睡梦中听见响,又听见他女儿厉声叫唤,陡然爬起,应道:“什么事?”剔起灯亮,点着烛台,刚掀帘子,瞥见有个人影出去,疑是猴儿,便叫一声,不见答应。再瞧大门,是洞开的,说道:“这时候门也不关,猴儿跑到那里去?”碧桃不敢下炕,急得喊道:“先拿个火上来吧!”他妈忙着闭上门,赶到碧桃屋里。只见门扇倒在地下,一个人覆在门上,烟灯已灭,碧桃坐在炕沿上系裤带。急将烛台将那人细瞧,却是钱同秀,酒气醺醺,流涎满口。便问碧桃道:“怎的?”碧桃道:“我好端端的在烟盘边睡着了,晓得他是什么时候来!也不叫人,就这样的拍门擂户,惊醒了人,他却挺倒了。”那婆子一面听碧桃说话,一面将手摸着同秀的额,却是热热的,便说道;“他醉了。”碧桃就也下炕瞧着,反笑起来。婆子将烟灯点着,说道:“你叫他醒吧。”碧桃道:“我凭他挺着,叫他做什么!”婆子不过意,将手绢把他唾涎抹净了,连声叫着,忽听见打门,婆子一面答应走去,一面说道:“施师爷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躺就全不知道了?”开起门来,看是猴儿,便骂道:“小崽子!你跑了,也不叫人关门。”絮聒一会,便叫他帮着扶同秀上炕,把门上好。 这同秀到了三更,才醒过来,见碧桃坐在身边,笑容可掬,眉目含情,便将手拢将过来,说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碧桃笑道:“你还问吗?你酒醉也罢了,怎的把门踢倒,却挺着尸不言语?害得人家怕得什么似的!”同秀醒后,把以前情事通忘了,这会碧桃说起,倒模模糊糊记起来。碧桃见他半晌不语,便问道:“你想什么呢?”同秀道:“想你二更天时做得好梦!”碧桃笑道:“你胡说,我又做有什么梦!我做我的梦,你怎么又知道呢?”同秀便把踏门的缘故,转说出来。碧桃便哭起来,叨叨絮絮,闹个不休。同秀只得左一揖陪不是,右一揖陪不是,说道:“总是我醉糊涂了,下次再不吃酒吧。”自此。又好了十余日。 一日雨后,同秀带了一帕子的南边新到的菱角和鲜莲子,坐了车,向碧桃家来。才到胡同,早见门首有一辆车停住。下车,便认得那辆车是利仁坐的。同秀车夫向车中取过那帕子,恰好猴儿出来。同秀就跨进门来,猴儿跟着,同秀不许他声张,悄悄向上房走来。只听得利仁说道:“吃一个乖乖算吧。”同秀便抢上一步,将帘子一掀。只见床上开着烟灯,碧桃坐在利仁怀里;利仁一只手兜在碧桃肩上,瞧见同秀,急行推开。同秀这一气,真是发上冲冠,一手将帕子内包的东西向碧桃脸上摔来,一手将烟灯砸在地下,说道:“好。好,你们做了一路!”就怒气冲冲的出来上车,马上叫跟班收拾,搬到店里。 后来花了五百金,买走一妾。进门那一日,办了数席酒,叫了一班清唱相公,请他那相好的财东和苟才、原士规诸人。正在热闹,不想碧桃母女披头散发,坐车而来。一下车,就像奔丧一般,号啕大哭,从门前大闹进来,家人打杂人等都挡不住。同秀跑开了,他妈将头向墙上就撞,碧桃又拿出小刀来,向脖子要抹,十余人分将按住。碧桃就躺在地下,大哭大嚷,声声又叫钱同秀出来。街坊邻右和那过路人,挤满院子。那怕事的财东看见闹得不像,早都跑了。只剩下苟才等酒肉兄弟和那万分走不了的几个伙计,做好做歹的劝。无奈两个泼辣货再不肯歇手,直闹到定更。 大家晓得此事是背后有人替他母女主张,只得找着同秀,劝他看破些钱,和他妈从两千银子讲到一千两,才得归结,天已发亮了。这苟才等今天真是日辰不好,喜酒一杯不曾吃上口,倒赔嘴赔舌跑了一夜。正是: 执鼠之尾,犹反噬人。 只有罗汉,狮象亦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中奸计凌晨轻寄柬 断情根午夜独吟诗 话说荷生日来军务正忙,忽晤小岑,说原士规愉园请客,十分惊愕,说道:“那愉园平日不是他们走动的地方!”后来小岑说的千真万真,荷生总不相信,特特请了剑秋来。剑秋一见面,也怪采秋,说道:“愉园声价,从此顿落了!”荷生一肚皮烦恼,默默不语。剑秋随接道:“这其间总另有原故。他们那一班人素与采秋是没往来,只是这一天的事如今都传遍了,还能够说是谣言?”小岑道:“望伯很得意,说是人家花了几多钱,也不过如此闹一天。”荷生听着,心上实在不舒服,便说道:“算了!从今再不要题起‘愉园’两字吧。”说着,就将别的话岔开,无情无绪的谈了一会,二人也就去了。 此时日已西沉,荷生送出二人,也不进屋,一人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会望着数竿修竹痴立,一会又向着那几盆晚香玉徘徊。直到跟班们拿上灯来,青萍请示开饭,荷生才进屋里,说道:“我不用饭了,你将荷叶粥熬些。”便到里间躺下。好一会,门上送上公事,荷生起来问道:“有紧要的军情么?”门上回道:“没甚紧要的。”荷生道:“我明天看吧。”门上答应退出,荷生就撂在一边。青萍回道:“荷叶粥熬好了。”荷生道:“我肚里不饿,停一会吃吧。”送出来堂屋,又是踱来踱去。忽然自语道:“撒开手罢了。”青萍大家都在帘外伺候,也不晓荷生是什么心事。只听得辕门外已转二更了,便掀帘进来,请荷生用点粥。荷生叫端上来,就在堂屋里吃了,也不叫添。青萍回道:“老爷不曾用晚饭,添些吗?”荷生恼道:“不用了!”青萍不敢再口。跟班送过漱口壶、手巾,荷生只抹了脸,口也不漱,便起来向里间去了。一会,叫:“青萍!”青萍答应进来。只见荷生盘坐一张小榻上,问道:“有什么时候了?”青萍回道:“差不多要一下钟了。”荷生道:“迟了。”便叫跟班们伺候睡下。 次日,青萍起来,走进里间,见荷生已经起来,披件二蓝夹纱短祆,坐在案上了。青萍愕然,招呼跟班照常打叠铺盖,打扫房屋。青萍伺候荷生洗过脸,正要端点心上去,只见荷生检出一张薛涛笺,放在实上,翻开砚匣,磨了浓墨,蘸笔写完;取过一个紫笺的小封套,将诗笺打个图章,折叠封好,写了“愉园主人玉展”六字,便叫:“青萍!”青萍却早在案傍伺候。荷生将柬帖儿递给青萍,说道:“送到愉园,就回来吧。”荷生也不用早点,转向床上躺下,径自睡着了。 且说采秋连日盼望荷生,两天却不见到。当下晨妆初罢,红豆剪一枝素心兰,笑吟吟的掀开帘子,说道:“这花也解人意,前两天才抽四五箭,今天竟全开了。我剪一枝给娘戴上,也不负开了这一番。”采秋也自喜欢,向着花领略一回,就接过手,对着镜台正要插在鬓边,忽见小丫鬟传进柬帖,说是韩师爷差人送来的。采秋便将兰花放下,亲手拆开一看,却是两纸诗笺,上写的是: 风际萍根镜里烟,伤心莫话此中缘! 冤禽衔石难填海,芳草牵情欲到天。 云过荒台原是梦,舟寻古硐转疑仙。 懊依乐府重新唱,负却冰丝旧七弦! 红豆在旁,见采秋看了一行,脸色便觉惨然;再看下去,那眼波盈盈,竟吊下数点泪来。红豆惊疑,递过手绢。采秋也不拭,直往下看去,是: 搔首苍茫欲问天,分明紫玉竟如烟! 九州铸铁轻成错,一笑拈花转悟禅。 虚说神光离后合,可堪心事缺中圆。 《阳春》乍奏听犹涩,便送商声上四弦。 看毕,将诗放在妆台傍边,将手绢拭了泪痕,沉吟一会,那泪珠重复颗颗滚下汗衫襟前。 红豆急着问道:“娘!怎的?那信是说什么话?”采秋也不答应。红豆呆呆的站了一会,将手向镜台边白磁面盆拧干手巾,搁过一边,把脸盆捧给小丫鬟,叫他换了水,仍放妆台边,持上手巾,展开,递给采秋。采秋接过,有半盏茶时候,才向脸上略抹一抹,也不递给红豆,自行搁下盆中,就问道:“是谁送来的?”小丫鬟道:“是常来的薛二爷。”采秋又不言语,半晌才说道:“叫他等着,我有个帖儿给他带去。”那小丫鬟便跑出去吩咐。一会,小丫鬟回来,说道:“外头说,薛二爷交过束帖,没有坐,早就走了。”采秋默默不语,两眼眶汪汪的泪,又一滴一滴的落下来,瞧着红豆,说道:“这枝兰花,插在瓶里去吧。”一面说,一面抬着诗笺站起身来,推开椅,移步至里间帘边,自行掀开帘,将诗笺搁在枕畔簪盒,斜躺着呜呜咽咽的哭。 红豆跟了进来,要把话来劝,却不晓得为着何事,想道:“娘平日再没有这个样儿,到得懒说话,我们就晓得他烦恼了。再不想今天会如此伤心,到底这韩老爷的柬帖儿,是讲些什么在上头呢?”红豆又不敢叨絮,只急得也要哭。小丫鬟等更蹑手蹑脚的,在外间收拾那粉盒妆盖,不敢大声说一句话,倒弄得内外静悄悄的。 早有一个黠丫鬟,暗暗的报与贾氏知道。贾氏刚才下床,听丫鬟这般说,也不知何事,便包上头帕过来。采秋见他妈来了,转把眼泪擦干,迎了出来,说道:“我起来一早晨了,还没有看妈去,你却远远的跑来。”贾氏见他眼眶红红的,便说道:“我的姑娘,是那一个给你气受?你竟哭了这个样儿!”便上前携着采秋的手,说道:“清早起来,也不穿件夹的衣服!”采秋便勉强笑着道:“起来是穿件春罗夹小袄,因是梳头,才脱了。我那里哭?妈平日见我哭过几回哩。” 红豆掀开帘子,在门边伺候。他母女二人就进房来,贾氏坐下,说道:“韩师爷好几天不来,今天却送甚柬帖儿,叫你这样苦恼?”采秋道:“他做了两首诗,要我和韵,我却没来由去苦恼,难道是怕做不出诗来么!”转说得贾氏和红豆都笑起来了。采秋就也笑道:“妈,你没有梳头,我今日却和你梳个头吧。”于是笑嬉嬉的拉着贾氏到妆台前坐下,替他篦了头,盘了一个合。说说笑笑,摆上饭来,吃了。又邀贾氏同去看看兰花,便过贾氏这边来坐,到午正才自回去。贾氏见采秋这大半天喜欢得很,便不说长道短。 转盼之间,早是七月初四五了。这日,小岑、剑秋乘着晚凉,都来看视荷生。荷生谈吐,全没平时兴会。两人谈及愉园,荷生便无精打彩的说道:“我们讲我们的话吧。”小岑、剑秋遂不提起。后来剑秋提起那天所言秋痕逃席一事,小岑不曾讲完,要他接将下去。小岑只得将自己领着秋痕、丹翚的情状说了。说得剑秋、荷生都笑起来。又说闯人汾神庙西院,秋痕见了痴珠联句。 荷生等不得说完,便问道:“这痴珠可姓韦么?”小岑道:“可不姓韦!你也该晓得这人。”荷生便高兴起来,说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虽比我们早些出山,究是我们一辈。”就将花神庙、芦沟桥两国相遇,及长新店打尖,见壁间题的诗款是“韦痴珠”,因疑两番所遇就是此人,一路想赶着他,竟赶不上,讲了一遍。就说道:“我至今心上还是耿耿,如今相见有日了!”便哈哈的笑。剑秋道:“我听见武营里公请一位师爷,住在秋华堂,也疑就是此人。”小岑道:“不错!”遂将那日心印所说痴珠此来情事,及遇着李夫人的话,复述一遍。 荷生大喜道:“早上李谡如正下帖请我秋华堂,我为着官场私宴向例不去,且近来心绪不佳,想要辞他。这样说来,却要破例一走。”就向跟班要过李家请帖,递给二人看,道:“不是‘席设柳溪秋华堂’么?”又向跟班问道:“初七这一天,李大人请几个客?营里公请的韦师爷就住在秋华堂,想必在坐。你们再探听着。”跟班答应。荷生当下很喜欢了。二人复闲话一回,就也散去。 荷生送二人去后,见新月东升,碧天如洗,满庭花影,袅袅婷婷。寓斋光景,正自不恶。惟心为事感,便觉景物如故,风味顿殊。便步入里间,四顾寂寥,无人可语。因想起芙蓉洲与采秋目成眉语,何等绸缪。曾几何时,而人是情非,令人不堪回想。因唤青萍焚起香篆,磨墨展笺。荷生提笔,写出《采莲歌》四首道: 隔水望芙蕖,芙蕖红灼灼。 欲采湖心花,只愁风雨恶! 今日芙蕖开,明日芙蕖老。 采之欲贻谁,比侬颜色好! 扁舟如小叶,自弄木兰桨。 惊起鸳鸯飞,有人拍纤掌。 谁唱《采莲歌》,歌与侬相接。 珍重同心花,劝依莫轻折。 写毕,朗吟一遍。意犹不尽,又取一笺。青萍剪了灯花,见荷生提笔就笺上写《相望曲》三字,复另行写道: 相望隔秋江,秋江渺烟水。 欲往从之游,又恐风浪起。 相望隔层城,居城不可越。 中宵两相忆,共看半轮月。 写毕,又朗吟一遍,向青萍笑道:“你懂得么?”青萍不敢答应。 荷生便将《采莲歌》再看一看,说道:“出水芙蓉,晚风杨柳,我自谓似之;只镇日是你们焚香捧砚,好不得没诗情也!”青萍碰了这个钉子,却不敢走开。消停一会,伏侍睡下。荷生因想道:“香山垂老,身边还有樊素、小蛮;苏东坡远谪惠州,朝云也曾随侍。我如今决计买一姬人,以销客况吧。”又想道:“倘有机会能够无负红卿夙约,这也遂我初心。只是采秋如此,红卿可知。况人别三年,地隔千里,我不负人,正恐人将负我!”辗转一会,又忆起日间小岑说的韦痴珠来,因想道:“人生遇合,真难预料。咳!去了一个杜秋娘,来了一个韦苏州,我客边也算不十分寂寞了。” 看官听着,荷生这一夜不特将采秋置之度外,即红卿也置之度外,又晓得痴珠指日可以相见,便像得道的禅师一般,四大皆空,一丝不挂,呼呼的睡着了。正是: 肠热翻成冷,情深转入魔。 迢迢莲幕夜,曲唱恼公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中奸计凌晨轻寄柬 断情根午夜独吟诗 话说六月以后,天气渐凉,痴珠的病也渐渐大好了。雨槛弄花,风窗展卷,遵养时晦,与古为徒,这也省却多少事。无奈谡如多情,却要接他入署消遣。李夫人笑道:“先生,南边这时候重碧买春,轻红擘荔,招些词人墨客,湖上纳凉,何等清爽;太原城里一片炎尘,有什么消遣的去处?”谡如也笑道:“我们这武官衙门,那里有词人墨客呢!”痴珠笑道:“此间名士,第一总算是经略幕里韩荷生了。”谡如道:“此人真不愧名士!我作了十年武官,仗也打过了几十回,起先见经略那样信服,我还不以为然。今年元宵晚上,蒲东那一仗,与我一个柬帖,算定回部五更时分败到黄河岸上,教我埋伏,后面注了一行,是:‘如放走一人,军法不贷。’不想果然都应了他的话,令我十分敬畏。不知先生怎么认得他?”痴珠就将都中相遇,及长安见了红卿,叙将出来。谡如道:“他如今这里又有个得意的人了。”就将荷生近事讲了一回,又唤跟班将荷生重订的《芳谱》检给痴珠看。 痴珠瞧了一遍,说道:“怎的这杜采秋却不人选呢?”谡如又将采秋来历讲给痴珠听。痴珠笑道:“那不是名妓,竟是名士了!秋痕这人,得荷生一番赏鉴,自是不错。”因将《芳谱》的诗朗吟一遍。谡如因说道:“秋痕这人,也自不凡。采秋事事要占人先,他却事事甘居人后。其实他的色艺,比采秋也差不多。”痴珠道:“那谱上就说得他的身份好。”谡如道:“谱上不过说个大概,他最妙是焚香煮茗,娓娓清谈。他会画菊,便爱艺菊,凭你枯茎残蕊,他一插就活。只是有点傻气,一语不合,便哭起来。”痴珠叹口气道:“美人坠落,名士坎坷,此恨绵绵,怎的不哭!”便将《芳谱》撂开,低头不语。谡如忽向夫人道:“我这回却想出一个替先生消遣的法儿。”痴珠和夫人再三诘问,谡如总不肯说。 初七日一早,痴珠刚起来,穆升跑进来回道:“李大人便衣来了。”痴珠急忙迎出。谡如早笑嬉嬉的进来,说道:“才起来么?”痴珠也笑道:“你今天怎的这般早就来了?”谡如笑道:“今天是要向先生借秋华堂,热闹一热闹。”痴珠正要致问,谡如却已掀着帘子走了。痴珠跟着出来,谡如回头笑道:“先生,停一会过秋华堂来吧。”说着,便弯向楼边小径而去。 痴珠退回外间更衣,然后出来。到了月亮门,只见一群人挑着十几对纱灯及桌围铺垫,在甬道上站着。转过西廊,听得谡如和多人讲话。走进垂花门,见堂中正乱腾腾的摆设,谡如却坐在炕上调度。见痴珠进来,站起身,笑道:“客早来了,主人方才收拾屋子哩。”痴珠道:“你今天到底请什么容?”谡如道:“没有别人,就是先生和韩荷生。”痴珠道:“他准来么?”谡如道:“他昨天还叫跟班探听请有几个客,我说道:‘只有你们老爷和我们这里韦师爷。’他跟班很喜欢,说是‘韦师爷在坐,我们老爷是必来的。’这样看来,他也很爱见先生。”痴珠迟疑道:“他怎的认得我呢?”正坐下说着,蓦见屏门外转出一个丽人,就如出峡的云,被风冉冉吹将上来。后面一人抱着衣包跟着。痴珠笑向谡如道:“你今天闹起这个把戏来了。”谡如微笑。 此时堂中都已铺设停当,那正面及两廊的灯也都挂得整整齐齐。帘波一漾,花气微闻,早是那丽人低着粉颈,款步进来,向痴珠请了安,却怔怔的看了一眼,才向谡如也请一安,就站在谡如身边。谡如便携丽人的手,说道:“来得很早,我有几个月没见你了。”丽人答应,把眼波只管向痴珠这边溜来。 痴珠细细打量一番,好像见过的人,遂向谡如道:“这姑娘就是《并门花谱》第一人么?”谡如笑道:“就是秋痕。先生见过?”痴珠道:“我到这里,除你署中,我不曾再走一步,那里见过他们。”谡如便向秋痕道:“你认得这位老爷么?”秋痕答道:“这位老爷姓韦。”谡如笑道:“先生方才说‘那里见过他们’,他们怎么又认识得先生呢?”痴珠真不明白,却难分辩,倒是丽人道:“见是没有见过,我却晓得韦老爷的官名有个玉字,号叫痴珠。”痴珠大笑道:“这怪不怪!”谡如便问秋痕道:“你怎的晓得韦老爷名姓?”秋痕便将五月初五跟着梅小岑来到酉院,见了联句、小照,叙述一遍。痴珠道:“不错,不错!那一天回来,秃头原告诉过我,为着梅小岑素没见面,就也撂开。”谡如笑道:“这也罢了。” 先是痴珠起来,径来秋华堂,却不曾用过早点。秃头也不敢径端上来。此时约有巳正,便上来回道:“老爷用些点吧。”谡如道:“我倒忘了,一早把先生累到这个时候,还没用点,快端上来。我是家里用过的,秋痕陪着吧。”便站起身,叫秋痕上炕,秋痕不敢。谡如道:“坐吧,这又何妨。”便转向门外更衣,叫人催请荷生。于是两人对坐用点。 痴珠见秋痕上穿一件莲花色纱衫,下系一条百折湖色罗裙,淡扫峨眉,薄施脂粉,星眸低缬,香辅微开,便想道:“似此丰韵,也不在娟娘之下!”秋痕一抬头,见痴珠身穿一件茶色夹纱长袄,只管偷眼看他,不觉一笑,便有一种脉脉幽情,荡漾出来。痴珠把眼一低。秋痕倒低声问道:“韦老爷,你怎的比那小照清减许多?”痴珠此时觉得有万种柔情,一腔心事,却一字也说不出来,发怔半晌,眼眶一红道:“改日说吧。” 猛听得外面传报:“韩师爷来了!”痴珠就也更衣出来。几人扶着荷生轿子,已人屏门。瞧见谡如站在台阶,便急忙打着护板。秋痕就在轿前打了一千。荷生下轿,谡如抢上数步见了,痴珠也到檐下。荷生早躬身向前,执着痴珠的手,笑吟吟的,一面移步,一面说道:“咱们都中两次见面,都未寒暄一语,抱歉至今!” 彼时已到堂中,三人重新见礼,两边分坐。痴珠向荷生道:“我们神交已久,见面不作套语吧。”荷生笑道:“说套语便不是我们面目。”接着秋痕上前请安,荷生就接着说道:“你们所有客套,我也一起豁免吧。以后见面,倘再迎至轿边一千,接到厅上一千,我就不依。再‘老爷’二字,也不准叫,你只唤我荷生。你字秋痕,我便叫你秋痕。”就向痴珠、谡如道:“我们也通行称字,某翁、某某先生,滥俗可厌,两位以为何如?”痴珠道:“吾兄爽快之至!”就向谡如道:“你再叫先生,我也不依。”荷生道:“自后大家犯令,我要罚以金谷酒数。”秋痕坐在西边,瞥见丹翚、曼云从东廊款款而来,笑道:“犯令的人来了。”谡如道:“你下去通知他不好么?”正说着,丹翚、曼云已到帝边,秋痕忍笑,大声说道:“站着!听我宣谕:奉大营军令,不准你们请安,不准你们叫老爷。你们懂得么?”说得荷生、痴珠、谡如三人大笑起来,连那前后左右伺候的人通笑了。秋痕自己笑得不能仰视。 那丹翚、曼云只见过秋痕痛哭,没有见过秋痕的痴笑,也没有见过他会大声说话,今日见他如此得意,转停住脚步,只是发怔。大家看见,更是好笑。后来秋痕的笑歇了,将以前的话告诉,两人倒腼腼腆腆上来,好像没得开口一般。还是痴珠初见,和两个应酬,两个才说得几句话。秋痕晓得他们为难,又自吃吃的笑。荷生也笑道:“我倒不意秋痕也会这般调侃人。”痴珠笑道:“这是老师化导之力。”又说得大家通笑了。 只见家人请示排席,荷生瞧着表道:“就要排席?似乎过早。”痴珠道:“谡如今天是两顿饭的。”荷生道:“怎的过费!”一会,席已摆好,系用月桌。谡如要送酒安席,荷生道:“方才什么套都已蠲除,你又来犯令了!”于是大家换了便衣,团团入坐。 酒行数巡,痴珠坐接受云,就将曼云折扇取来。正要展视,荷生忽向痴珠说道:“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以吾兄才望,这甘年中倘肯与世推移,不就是携技的谢东山么?”痴珠将扇握住,叹口气道:“小弟年少时也还有这些妄想,如今白发星星,涉世愈深,前途愈窄,滥竽满座,挟瑟赧颜,只好做个乞食歌姬的韩熙载吧!”荷生道:“你是要做入梦的傅岩,不愿做绝裾的温峤,其实何必呢!’痴珠道:“人材有积薪之叹,捷径多窘步之优。我就不做韩熙载,也要做个醇酒妇人的信陵君。那敢高比骑箕星宿、下镜风流哩。”说得大家又笑了一阵。于是展开曼云的扇,见是荷生楷书,便说道:“教我再写这字,就写不来了。”再看写的是《齐天乐》两阕,词题《系花魂》。 此时秋痕倚在痴珠坐边,痴珠看着,秋痕念道: “小阑干外帘栊畔,纷纷落红成阵。瘦不禁销,弱还易断,” 痴珠拍案道:“好个‘瘦不禁销,弱还易断’八字,这便是剪纸招我魂哩!”就喝了一杯酒,向荷生道:“是旧作,是近作?”荷生道:“我春间偶有所触,填此两阕,你不要谬赞。”就也喝了一杯酒。谡如、丹翚、曼云都陪着喝,觉得秋痕黯然,又念道: “数到廿番风信。韶华一瞬,便好梦如烟,无情有恨。别去匆匆,蓬山因果可重证。” 痴珠也黯然道:“半阕就如此沉痛,底下怎样做呢?”就和大家又喝了三杯酒。 那秋痕念到“韶华一瞬”,已经眼眶红了,以下竟要坠起泪来。就也停了一停,又念道: “空阶似闻长叹,” 痴珠道:“接得好!魂兮归来,我闻其声。”秋痕噙着泪又念道: “正香销烛地,月斜人定。三径依然,绿荫一片,料汝归来难认。心香半寸,忆夜雨萧萧,小楼愁听。咫尺迢遥,算天涯还近。” 秋痕念到此,忍不住扑籁籁的坠下泪来。 痴珠自己喝了酒,便说道:“我念吧。”便将第二阕念道: “绮窗朱户浓荫满,绕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尘,埋香作冢,一霎光阴都变。” 痴珠念到此,声音也低了。秋痕一滴一滴的眼泪,将那扇页点湿有几处了。荷生道:“这是我不好。秋痕今天很喜欢,偏教他如此伤心起来。”曼云道:“可不是呢。人家好端端喝酒,怎的荷生这首词,却要叫他洒起泪来?”痴珠勉强又念道: “助人凄恋,有树底娇莺,梁间乳燕。剩粉遗芳,亭亭倩女可能见?” 痴珠哽咽道:“此中块垒,我要借酒浇了。”便叫曼云取过大杯,喝了五钟。荷生、谡如也喝了。谡如、丹翚都道:“过后看罢。”荷生也说道:“撂开一边,往后慢慢的看。”痴珠那里肯依,又念道: “几番烧残茧纸,叹招来又远,将真仍幻。絮酒频浇,银旄细剪,忏尔痴情一片。浮生慢转,好修到琼楼,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轻贱。” 痴珠末了也忍不住吊下几点泪来。瞧着秋痕玉容寂寞,涕泪纵横,心上更是难受。想道:“我却不道青楼中有此解人,有此情种。”便转向荷生说道:“真是绝唱,一字一泪,一泪一血!这也不枉秋痕的数点泪渍在上头。只是我也有一词,题在花神庙,想你还没见哩。”荷生道:“我自那一晚便定了此间的局面,花神庙一别经年了。你那长新店题壁的诗,我还记得。”痴珠道:“你的诗我记得多了。”便喝一大杯酒,高吟道: “双桨风横人不度,玉楼残梦可怜宵。” 荷生十分惊讶,只见痴珠又念道: “毕竟东风无气力,一任落花飘泊。” 荷生道:“荔香院你到过吗?”痴珠也不答应,便又喝了酒,又高吟道: “一死竟拚销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又拍着桌说道:“最沉痛的是: 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 荷生道:“奇得很!这几首诗你也见过么?” 痴珠含笑总不答应,唤过秃头,说道:“你将我屋里一个碧绿青螺杯取来,我要行令了。”荷生道:“你说怎样见过红卿,才准行令。”痴珠笑道:“行了令再说。”荷生道:“你不说,我是不遵令的。”谡如笑道:“痴珠,你这门葫芦害人难受,不如说了吧。”痴珠道:“那里有这般容易!”恰好秃头取得杯来,便一面拿杯,一面向荷生道:“你喝了这十杯再说。”丹翚道:“这一杯抵得十多杯酒,怎的教人吃得下?”荷生道:“可不是呢。痴珠就是这样作难我哩。”谡如道:“我讲个人情,五杯吧。”荷生笑道:“你讲个人情,一杯吧。”痴珠也笑道:“三杯何如?”荷生心上急着要晓得红卿踪迹,也就答应了。随又说道:“你也要喝一杯。”痴珠道:“说到高兴,自然要喝。”于是曼云执壶,丹翚斟酒,荷生便喝了三螺杯酒。秋痕只叫:“慢慢的喝。”荷生喝一杯,便送一号菜,或是水果。谡如也喝了三大杯。痴珠才把荔香院那一天情事,细细向荷生讲将出来。讲得荷生痴痴的听,两眼中也噙了几许英雄泪。谡如、丹翚、曼云都敛容静气,倾耳而听。秋痕更怔怔的望了痴珠,又望荷生。痴珠说到娟娘不知踪迹,就也落下数点泪,叫秋痕斟过一螺杯酒。 秋痕只斟有七分杯,痴珠接过,却要秋痕斟满,高吟杜诗道:“寇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接着吟道:“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添金杯。如渑之酒常快意,亦知穷愁安在哉。忽忆雨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大家含笑看他吟完,将酒喝了。秋痕笑道:“角力不解,必同倒地;角饮不解,必同沉醉。这是何苦呢!”说得大家又笑了。 这一席酒自十一下钟起,直喝至三下多钟。幸是夏天日长,大家都有些酩酊,便止了酒。荷生、痴珠只用些粳米稀饭,就散了坐,同到痴珠屋里。只见芸香拂拂,花气融融,别有一种洒洒之致。痴珠又唤秃头焚起一炉好香,泡上好茶。荷生、谡如或坐或躺,丹翚等三人就在里间理鬓更衣。痴珠便将盆中开的玉簪,每人分赠一枝,更显得面粉口脂,芬芳可挹。 秋痕出来,见痴珠酒气醺醺躺在窗下弥勒榻上,便悄悄说道:“你病才好,何苦那样拚命喝酒!”又将痴珠小照瞧一瞧,说道:“你怎不请人题首诗?”痴珠道:“没人道得我着,以后你题吧。”秋痕一笑,就将帘子掀开,见谡如走了出去,荷生却躺在炕上微微睡着,便叫道:“起来吧,这里睡不得,怕着了凉。”荷生就也坐起。喝了茶、痴珠随跟出来,向荷生问起采秋。荷生叹一口气道:“不必提起。我有两首诗,念与你听就知道了。”遂将所寄的诗诵了一遍。痴珠笑道:“什么事呢?”随吟道:“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荷生也自微笑。 不一会一家人掌上灯来,秋华堂又排了席。大家作队出来,见堂上及两廊明角灯都已点着,越觉得玉宇澄清,月华散采,大家便都向市道上闲步。痴珠从那月光灯影瞧着秋痕,真似一枝初放的兰花,委蔡窈窕,极清中露出极艳来。听见谡如让荷生上去,便携着秋痕的手,跟大家步.上台阶,到得席前,照旧坐下。 这秋华堂系长七间一个大座落,堂上爽朗空阔,炕后垂三领虾须帘,帘外排着十多架晚香玉。堂上点有二十余对纱灯,炕上四小盆盛开夜来香。堂左右二十多架兰花,虽才打箭,灯光之下瞧那绿叶纷披,度着炕上内外的花香,就不倾筋,也令人欲醉了。况卯酒未醒,重开绮席,倒觉得大家俱有倦容。人席以后,行了几口酒,上了几碗菜,秋痕便向痴珠发话道:“白天你是闹过酒,如今只准清谈,我随便唱一折昆曲给大家听,可好么?”荷生道:“好么。”秋痕又道:“叫他们吹笛子、打鼓板、弹三弦的都在月台上,不要进来。”谡如道:“这更好。”秋痕又道:“只这痴珠酒杯是要撤去的。”一面说,一面将痴珠面前酒杯递给跟班。谡如、丹翚都说道:“不叫他喝就是了,何必拿开杯子。”荷生、曼云只吟吟的笑。谡如向荷生道:“‘一见如旧’这句话却是真有呢。”这一说,痴珠先不好意思起来,秋痕便觉两颊飞红。 荷生忙接口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和痴珠不一见如旧么?”荷生此句话原想替秋痕解嘲,秋痕也深感荷生为他分谤,只太亲切些,触动心绪,倒吊下泪来。痴珠这一会凄惶,更不知从何处说起,只向秋痕高吟道:“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川熟魏三。”就不说了。荷生见秋痕与痴珠形影依依的光景,便念及采秋,又因痴珠今天说起红卿,便觉新愁旧怨,一刹时纷至沓来,无从排解。谡如也梅先前不合取笑秋痕,以致一座不乐,又见秋痕顾影自怜那一种情态,也觉惨然难忍。丹翚、曼云见席间大家都不说话,只得劝秋痕道:“好端端的,又哭得泪人儿一般,人家说你有傻气,你自己想傻不傻哩!”荷生就移步过来,替秋痕抹着眼泪。痴珠便叫跟班们拧过手巾,自己递给秋痕。谡如也吩咐跟人泡上几碗好茶来,又吩咐厨房慢慢的上菜。 秋痕只得破涕为笑道:“我还唱曲吧。”大家都道:“好了!秋痕肯笑了。”谡如道:“秋痕这一笑,大家该喝一钟酒。”秋痕道:“我总不准痴珠喝,大家依么?”大家笑道:“依你吧。”秋痕道:“我却要陪一杯。”于是大家都喝了酒,随意吃了几号莱。痴珠只吃了两片藕。 只见秋痕喝一回茶,将椅挪开,招呼痴珠跟人,说几句话。停了一停,帘外鼓板一响,笛韵悠扬。秋痕背脸儿亢起娇声来,痴珠依着声,听他唱的是:“此夜恨无穷,似别鹤孤鸿,槛鸾囚凤。我无限衷肠,欲诉无从。悲恸!”痴珠听到此,便叹了一声,招呼跟班装水烟吃去。荷生将手轻轻的拍着掉板道:“这底下是‘惹祸的花容月貌,赚人的云魂雨梦。’”谡如道:“这不是《红梨记》上《拘禁》这一出么?”荷生点点头。 又听秋痕唱完了一支,曼云便将痴珠跟前一碗茶递给秋痕喝了。秋痕转过脸来,向大家说道:“今夜喉咙不好,有些哽咽。”就唾了一口痰,又唱起来。到了“看他诗中字,芳心懂。怎割舍风流业种,毕竟相同”。又唱到“只愁缘分浅,到底成空。”那两道眼波,就直注在痴珠身上。大家俱暗暗的笑,却不敢道出。以后便是尾声了。唱完,大家都喝声“好!”荷生因说道:“这回我却要痴珠喝一钟酒。”秋痕也依,便将自己的杯斟上,叫痴珠喝了。荷生笑道:“我也要你喝一杯。”秋痕道:“这是怎说、’荷生道:“喝了再说。”秋痕强不过,就也喝了。荷生笑道:“你们‘风流业种,毕竟相同’,怎么不吃个鸳鸯杯哩?”说得秋痕的脸通红了。痴珠笑道:“你们这样闹,又何苦呢。”荷生微笑,停一停,说道:“你日间那样狂吟豪饮,这会怎的连酒杯都没哩?”痴珠也就微笑。于是大家又畅饮了一回,便道:“天也不早了,差不多十二下钟了!”谡如也不敢再敬。 大家吃饭,洗漱。荷生向痴珠道:“改日再来奉拜吧。”痴珠笑道:“你又未能免俗了。我明日便是便衣过访,何如?”荷生道:“好极!我便在寓相候吧。”就谢了谡如,几对灯笼引着轿先走了。谡如却要送痴珠先回西院,痴珠看见丹翚等三人都站在月台伺候,便道:“还是给他们先走,我们再说吧。”于是丹翚、曼云、秋痕说道:“我们都不打千了。”丹翚、曼云先走,秋痕落后。 痴珠、谡如站在一边,秋痕拉着痴珠的手,问后会之期。痴珠十分难受,勉强道:“两日后就当奉访。”秋痕忽向柏中取出一件东西,悄悄的递给痴珠。痴珠也不便细看,只好拍着,便催着谡如回去。谡如只得告辞。痴珠送出,看秋痕上车,谡如也上了车,然后自回西院。正是: 茫茫后果,渺渺前因。 悲欢离合,总不由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诗绣锦囊重圆春镜子 人来菜市独访秋痕 话说荷生别了痴珠,轿子沿堤走来,仰观初月弯环,星河皎洁,俯视流烟澹沱,水木清华,因想起愉园水榭,今夕画屏无睡,风景当亦不减于此。又想道:“我们一缕情丝,原是虚飘飘的,被风刮到那里,便缠住那里。就如痴珠,今天不将那脉脉柔情都缠在秋痕身上么?可怪秋痕素日和人落落难合,这回一见痴珠,便两心相照,步步关情,也还可喜。只是他两人这情丝一缠,正不晓得将来又是如何收煞哩!”一路乱想,猛听得打梆之声,是到了营门。 只见灯火辉煌,重门洞辟,守门的兵弁层层的分列两旁。那轿夫便如飞的到了帐前停住,门上七八个人都一字儿的站在一边,伺候下轿。荷生略略招呼,就进寓斋去了。跟班们伺候换了衣履。见苍头贾忠踉踉跄跄,拿一个纸包上来,像封信似的,回道:“靠晚洪老爷进来坐等老爷,到了更余,等不得了,特唤小的上去,交付这一件东西,吩咐小的收好。又说明日在欧老爷家,专候老爷过去,有话面说。”荷生也不晓得是什么,接过手,轻飘飘,将手一捏,觉松松的。便撕去封皮,见是一块素罗,像是帕子。抖开一看,上面污了许多泪痕;桌上掉下一个古锦囊,两面绣着蝇头小楷,却是七律二首。便念道: “长空渺渺夜漫漫,旧恨新愁感百端。 巫峡断云难作雨,衡阳孤雁自惊寒。 徘徊纨扇悲秋早,珍重明珠卖岁阑。 可惜今宵新月好,无人共倚绣帘看。” 念毕,叹一口气,自语道:“如许清才坠入坐劫,造物何心,令人懊恼!”又将那一边诗朗吟道: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就惨然自语道:“沉痛得很!” 又念道: “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大飘零。 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 不为别离已肠断,泪痕也满旧衫青。” 贾忠和大家怔怔的站着,荷生反覆沉吟一会,猛见贾忠们兀自站着,便说道:“你们散去罢。” 荷生因欲乘凉,就也踱出游廊。清风微来,天云四皎,双星耿耿,相对寂然。徘徊一会,倒忆起家来,便将都中七夕旧作《望远行》吟道: “露凉人静,双星会、今夕银河深浅?微雨惊秋,残云送暑,十二珠帘都卷。试问苍苍,当日长生殿里,私誓果能真践?只地久天长,离恨无限!何况,羁人乡书一纸,抵多少、回文新剪。细计归期,常劳远梦,输与玳梁栖燕。毕竟织女黄姑,隔河相望,可似天涯近远?恨无聊徙倚,阑干扪遍!” 吟毕,便唤青萍等伺候睡下。 次日,看完公事,想道:“今天还找剑秋闹一天酒吧。”便唤索安吩咐套车,到了绿玉山房,剑秋不曾起来。紫沧自将采秋不忍拂逆他妈一段苦情,细细表白一番。荷生听了便也释然。一会,剑秋出来,说道:“荷生,这宗公案你如今可明白么?我原说过,这其间总另有原故,是不是呢?如今吃了饭,我们三人同去愉园走一遭吧。”荷生不语。一会,摆上饭,三人喝了几钟酒,差不多两下钟了。剑秋正催荷生到愉园去,不想红日忽收,黑云四合,下起倾盆大雨来。剑秋又备了晚饭,说了半日闲话。 急雨快晴,早已月上。剑秋、紫沧乘着酒兴,便不管荷生答应不答应,拉上车,向愉园赶来。传报进去,三人刚走人八角亭游廊,早是红豆领着一对手照,亲接出来,笑向荷生道:“怎的不来了十一天?”剑秋笑道:“我三个月没来,你怎的不问哩?”紫沧也笑道:“我们就十一年不来,他也不管呢。”红豆笑道:“洪老爷,你昨天不才来么?”三人一面说,一面走,已到桥亭。只闻得雨后荷香芬芳扑鼻,就都在回栏上坐了。丫鬟们便放下手照,抬了几张茶几来,送了茶。 只见远远一对明灯,照出一个玉人,转过画廊来。紫沧向剑秋道:“你看此景不像画图么?”剑秋笑道:“我们不配作画中人,只莫学人吊下去作个池中物吧!”刚说这句,采秋已到跟前,故作不闻,说道:“这里暑气未退,还是水榭屋里坐吧。”于是荷生先走,领着大家转几折游廊,才到屋里。 原来愉园船室后是池,池南五间水榭,坐南向北,此即愉园正屋。剑秋、紫沧俱系初次到此,留心看时,只见面面明窗,重重纱罩,五间直是一间。其中琴床画桌.金鼎铜壶,斑然可爱。正中悬一额,是“定香吟榭”四字。两旁板联,是集的宋人句: 细看春色低红烛;烦向苍烟问白鸥。 款书“渤霞题赠”。下面一张大案,案上罗列许多书籍。旁边排着十二盆兰花,香气袭人。中间地上点着一盏四尺多高玻璃罩的九瓣莲花灯,满室通明。四人一一坐下。 紫沧见荷生、采秋总未说话,便道:“你两个都是广长妙舌,怎的这会都作了反舌无声?”采秋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落了言筌,已非上乘。”剑秋笑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此自是枕中秘本,便有时也落言签。我却不信你们两个通是马牛其风,不言而喻呢。”荷生笑道:“胡说!”采秋道:“酒是先生撰,女为君子儒’,汤玉茗至今还在拔舌地狱哩,管他则甚!”便又谈笑一会,荷生、采秋总觉得似离似合,眉目含情。又命红豆,教人将南窗外纱幔卷起。只见碧天如洗,半轮明月,分外清华。 大家移了几凳,坐在栏干内,领略那雨后荷香。采秋叫人将早晨荷花心内薰的茶叶烹了来,更觉香沁心脾,俗尘都涤。遥听大营中起了二鼓,紫沧、剑秋就站起身来,荷生也要同行。剑秋道:“你且不用忙。要走,须向采秋借车。我还同紫沧去访一个朋友,不能奉陪了。”荷生笑道:“不是访彩波吗?”剑秋道:“不定。”遂一径走了。丫鬟传呼伺候。采秋送至船室前,也就回来,仍在栏干边坐下。 荷生道:“好诗,好诗!但‘多情’二句,颇难解说,我正来请教呢。”采秋道:“我这两句本系旧时记的,你要怎么解,便怎么解。”荷生道:“你是聪明绝顶的人,我一切也不用说了!”采秋一闻此言,便觉心中一酸,两眼泪珠荧荧欲坠的道:“前日之事,我也百口难分,惟有自恨堕入风尘,事事不能自主。你若从此抛弃了我,我也不敢怨;你若尚垂青盼,久后看我的心迹便是了!”荷生见说得楚楚可怜,便叹了一口气道:“我倒不是怪你。我一来也是恨我自己长幡无力,未能尽障狂飙;二来是替你可惜这个地方。难道他们那一般人的行径,你还看不出么?”红豆在旁,遂将那日原土规等跌池吐酒、鄙俗不堪的形状,叙了一回。倒说得荷生、采秋也都笑了。 荷生便向采秋道:“今夜我颇思小伙。”采秋道:“我有好莲蕊酿,咱们到春镜楼喝去吧。”于是携手缓步上楼来。只见霁月照窗,花荫瑟瑟,荷生笑道:“我今日到此楼,也算刘、阮重到天台了。”采秋笑道:“我不想尚有今日。”遂将荷生纱衫脱了。采秋也卸了晚妆,乌云低亸。然后两人对酌,叙这十日的相思。但见郎船一桨,依舸双桡;柳暗抱桥,花散近岸。金缸影里,玉斗光中;西子展颦,送春山之黛色;南人妍眼,剪秋水之波光。脉脉含情,绵绵软语;凤女之颠狂久别,檀奴之华采非常。既而漏鼓鼍催,回廊鹤警;嫣熏兰破,絮乱丝繁;人面田田,脂香满满。从此缘圆碧落,双星无一日之参商;劫脱红尘,并蒂作群芳之领袖矣! 却说七夕那晚,痴珠送了谡如,自回西院,急将秋痕递给的东西灯下一看,却是一块翡翠的九龙佩。抚玩一回,就系在身上。 看官听着!痴珠自从负了娟娘,这七八年梦觉扬州:锦瑟犀篦,概同班扇;胭脂螺黛,一例昙花。况复郁郁中年,艰难险阻;(上髟下兼)(上髟下兼)迟暮,颠沛流离。碧血招魂,近有鲍参军之痛;青衫落魄,原无杜记室之狂。真个絮已沾泥,不逐东风上下;花空散雨,任随流水东西。不想秋痕三生夙业,一见倾心。秋月娟娟,送出销魂桥畔;春云冉冉,吹来离恨天边。人倚栏干,似曾相识;筵开玳瑁,末如之何。输万转之柔情,谁能遣此;洒一腔之热泪,我见犹怜。可识前生,试一歌乎《金缕》;勿忘此日,羌相赠以错刀。缓缓归来,仔细亿三春之梦;匆匆别去,丁宁约再见之期。此一段因缘,好似天外飞来一般。倒难为痴珠,一夜踌躇不能成寐,就枕上填了《百字令》一阕云: 今夕何夕,正露凉烟淡,双星佳会。一带银河清见底,天意恰如人意。半夜云停,前宵雨过,新月如眉细。千家望眼,画屏几处无睡。最念思妇闺中,怀人远道,难把离愁寄。一朵娇花能解语,却又风前憔悴。红粉飘零,青衫落拓,都是伤秋泪。寒香病叶,谁知萧瑟相对。 填毕,兀自清醒自醒的,姑合着眼。猛听得晨钟一响,见纸窗全白了。便起身出外间来,向案上将《百字令》的词写出。 秃头在对屋听见响动,也起来,到了这边,见痴珠正在沉吟,愕然说道:“老爷你病才好,怎的一夜不睡?”痴珠道:“睡不着,叫我怎样呢?”秃头也不答应,向里间一瞧,低着头,嘴里咕咕噜噜的抱怨,就出去了。痴珠倒觉好笑道:“我就躺下吧。”不意这回躺下,却睡着了,直至午正才醒。起来吃过饭,想道:“我与荷生约今日见面的,须走一遭。”便吩咐套车,带了秃头向大营来。荷生早访欧剑秋去了。便留题一律云: 月帐星河又渺茫,年年别绪恼人肠。 三更凉梦回徐榻,一夜西风瘦沈郎。 好景君偏愁里过,佳期我转客中忘。 洗车洒泪纷纷雨,儿女情牵乃尔长。 递给青萍.就走了。秃头说道:“老爷如今是回去,是到李大人署里?”痴珠迟疑道:“还是找李大人去吧。” 方转入胡同,痴珠忽问车夫李三道:“此去菜市街,顺路不顺路?”李三道:“到李大人衙门,菜市街是个必走之路。”痴珠道:“这样就走菜市街吧。”秃头道:“老爷到菜市街找谁哩?”痴珠便问李三道:“你可认得教坊李家么?”李三道:“小的没有走过,进巷里问去吧。”秃头道:“不消问,那狗头昨天说过住址,南头靠东有一株槐树,左边是个酒店,右边是个生肉铺,中间一个油漆的两扇门,就是李家。小的先下车看去。”到了巷中间,先有一株古槐,一枝上辣,一枝横卧,傍侧一家。秃头只道是了,一问,却是姓张,再看左右,并非屠沽。只得向前走十余家,果见槐荫重重,映着那酒帘斜卷,顿党风光流丽,日影筛空。 秃头伺候痴珠下车,见门是开的,便往里走来。转过甬道,见靠西小小一间客厅,垂着湘帘。秃头便问道:“有人么?”也没人答应。痴珠便进二门,只见三面游廊,上屋两间,一明一暗,正面也垂着湘帘,绿窗深闭。小院无人,庭前一树梧桐,高有十余尺,翠盖亭亭,地下落满梧桐子。 忽听有一声:“客来了!”抬头一看,檐下却挂了一架绿鹦鹉,见了痴珠主仆,便说起话来。靠北小门内,走出一人来挡住道:“姑娘有病,不能见客,请老爷客房里坐。”痴珠方将移步退出,只听上屋帘钩一响,说道:“请!”痴珠急回眸一看,却是秋痕,自掀帘子迎将出来。身穿一件二蓝夹纱短袄,下是青绉镶花边裤,撒着月色秋罗裤带;云鬟不整,杏脸褪红,秋水凝波,春山蹙黛,娇怯怯的步下台阶,向痴珠道:“你今天却来了!”痴珠忙向前携着秋痕的手道:“怎么好端端的又病哩?”秋痕道:“想是夜深了,汾堤上着了凉。”便引入靠南月亮门,门边一个十五六岁丫鬟,浓眉阔脸,跛着一脚,笑嘻嘻的站着伺候。 痴珠留心看那上面蕉叶式一额,是“秋心院”三字。旁边挂着一付对联,是: 一帘秋影淡于月;三径花香清欲寒。 进内,见花棚菊圃,绿蔓青芜,无情一碧。上首一屋,面面纱窗,雕栏缭绕。阶上西边门侧,又有一个十二三岁丫鬟,眉目比大的清秀些,掀起茶色纱帘。秋痕便让痴珠进去,炕上坐下。痴珠说道:“这屋虽小,却曲折得有趣。你卧室是那一间?”秋痕道:“这是一间隔作横直三间,这一间是直的。”便将手指东边道:“那两间是横的,前一间是我梳妆地方,后一间便是我卧室。你就到我卧室坐。”说着下炕,将炕边画的美人一推,便是个门。痴珠走进,由床横头走出床前,觉得一种浓香,也不是花,也不是粉,直扑人鼻孔中。 那床是一架楠木穿藤的,挂个月色秋罗帐子,配着锦带银钩。床上铺一领龙须席,里间叠一床白绫三蓝洒花的薄被,横头摆一个三蓝洒花锦镇广藤凉枕。秋痕就携痴珠的手,一齐坐下。小丫鬟捧上茶来,秋痕递过,向痴珠道:“你道两日后才来,怎的今天就来呢?”痴珠道:“我原不打算来的,因访荷生不遇,回去无聊,故此特来访你。不想你又有病,不是你出来招呼,我此刻要到家了。”秋痕道:“我病了,一早晨没有看我妈去。这回松些,看了我妈,要回东屋,听见鹦鹉说话,我就从窗缝望出去,看不清楚;后来打杂出来辞你,我心上就怕是你来了,赶出外间向竹帘一瞧,你正要转身,急得我话都说不出来。”痴珠道:“你病着,我偏来累你。如今坐了一会,就走吧。你看天色也要变了,下起雨来好难走哩。”秋痕道:“你坐车来吗?”痴珠道:“有车。”秋痕道:“有车怕什么?就没有车,我这里也在得有。你多坐一会,和我谈谈,我的病便快好了。天气热,你将大衫卸下吧。”痴珠道:“你这里很凉快。” 正说着,忽然雨点大来,痴珠着急道:“下雨怎好哩!”秋痕笑道:“我却喜欢,好雨天留客。我叫他们熬些桂圆粥给你作点心,好么?”痴珠道:“我肚里不饿,倘饿,便和你要。”秋痕向小丫鬟道:“你尽管吩咐去。”小丫鬟去了。秋痕悄悄说道:“我给你那一块玉,你晓得这块玉的来历么?这就是我今生第一快心之事。你却不要拿去赏了人。”因将上已这日得荷生赏识,临走给了这块玉,通告诉了痴珠。痴珠道:“我倒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怎好呢?”秋痕道:“好东西我也不要,只要你身边常用的给我一件吧。”痴珠手上适带一个翡翠扳指,便脱下来套在秋痕拇指,大喜道:“竟是恰好!你就带着。”秋痕道:“你这会没得带,我有一个羊脂玉的,给了你好么?”痴珠道:“我不带。我以后再购吧。”秋痕不依,向枕边一个银盒内取出,也替痴珠套上,笑道:“我和你指头大小竟是一样。”秋痕因问起痴珠得病情由,痴珠略将前事说说,便吟道: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就叹了一口气。秋痕款款深深的安慰一番。两个丫鬟送上点心,秋痕劝痴珠用些。听见檐溜铮琮,雨也稍住了。痴珠就站起身来走了。正是: 宝枕赠陈思,汉皋要交甫。 为歌《静女》诗,此风亦已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定香榭两美侍华筵 梦游仙七言联雅句 话说痴珠养病并州,转瞬判年,免不得出来酬应。这日来了三个同乡:一个余观察名诩,字黻如;一个候补刺史留积荫,字子善;一个候补郡丞晏传薪,字子秀。四人正在会叙,荷生随来,坐了一会,三人先去。荷生便道起失约的缘故,就订痴珠十四愉园小饮,且嘱携秋痕同去,就也走了。此时一院秋阴,非复骄阳亭午,痴珠便吩咐套车,来访秋痕,将荷生相邀并请的人,备细说给秋痕知道,就找谡如去了。 到了次早,痴珠坐车来邀秋痕,秋痕正在梳头。痴珠就在妆台边坐下,瞧了一会。见有一张宣纸、一付蜡笺,搁在架上,便说道:“你这屋里却没有横额,我和你写吧。”说毕,就将宣纸、蜡笺一齐取下。秋痕要将墨来磨,痴珠说道:“你只管妆掠,我自己磨吧。”于是仍坐在妆台边,一边磨墨,一边看秋痕掠鬓擦粉,笑道:“水晶帘下看梳头,想元微之当日也不过如此。”秋痕笑道:“我却不准你学他。”痴珠微微一笑,将宣纸裁下一幅,蘸笔横写。秋痕瞧着是“仙韶别馆”四字。痴珠又将蜡笺展开一看,是四尺的,要写八字,便匀了字数,教丫鬟按着纸,提笔写道: 灼若芙蕖,赠之芍药; 化为蝴蝶,窃比鸳鸯。 一边款书“博秋痕女史一粲”,一边书“东越痴珠”。 恰好秋痕换完衣服出来,痴珠笑道:“我这恶劣书法,不像你袅袅婷婷,留着做个记念吧。”秋痕笑道:“我也不晓得好不好,只人各有体,这是你的字,总是读书人的笔意。”痴珠一笑,便叫人前往愉园探听荷生到未。回说:“韩师爷来了。”痴珠将车让秋痕坐,自己跨辕,赴愉园来。 保儿传报进去。到了第二层月亮门,见荷生含笑迎出来,就携着秋痕手,让痴珠进去。痴珠笑道:“我如今总要人双请。”秋痕也笑着说道:“我见面不请安了。”于是小丫鬟领着路,痴珠缓缓的跟着走,说道:“这园子布置,倒也讲究。”进了第二层月亮门,转过东廊,见船室正面挂着一张新横额,是“不系舟”三字;板联集句一付,是: 由来碧落银河畔;只在芦花浅水边。 便说道:“这船室我听说是采秋藏书之所。”因走进来,荷生、秋痕也陪着瞧过,前后三层,缥缃万轴。荷生便把西北蕉叶门推开,引二人出来。小丫鬟听见响,就从桥亭转到西廊伺候。 痴珠、秋痕望那水榭:东西南三面环池,水磨楠木雕栏,檐下俱张碧油大绸的卷篷,垂着白绫飞沿,两边各挂一个小金铃。池内荷花正是盛开之际,却也有红衣半卸、露出莲房来的。空阔处绿叶清波,湛然无滓。靠着栏干,摆着都是斑竹桌椅。正面接着上屋前檐,左右挂着六尺宽两领铜丝穿成的帘子。荷生即让痴珠坐下,自己和秋痕对面相陪。痴珠早闻环佩之声来从帘外,晓得采秋出来了,便从帘内望将出去:山花宝髻,都非倚市之妆;石竹罗衣,大有惊鸿之态,不觉惘然。看见秋痕站起身来,就也站起来。 采秋到了帘边,向秋痕一笑,就请痴珠归坐,转身坐在秋痕启下,说道:“我们初次相见,荷生说过‘不请安,不称老爷’。”痴珠道:“我也直呼‘采秋’,不说套话了。本来名士即是美人前身,美人即名士小影,谢希孟《鸳鸯楼记》……”正往下说,外头报说:“梅、欧两位老爷来了!”彼此方通款愫,洪紫沧也来了。痴珠都系初见,又不免周旋一番。以后谈笑起来,大家性情仅是亢爽一派的,就也十分浃洽。 停一会,荷生道:“清兴如此,何不小饮?”遂叫人摆席。痴珠首坐,次紫沧,次小岑,次剑秋,荷生一人打横上坐,秋痕、采秋两人打横下坐。今日酒肴器皿,件件是并州不经见的。七人慢慢的浅斟缓酌,雄辩高谈,觥筹交错,履舄往来,极尽雅集之乐。已而玉山半颓,海棠欲睡:也有闲步的,也有散坐的,也有向船室中倚炕高卧的。此时丫鬟们撤去残肴,备上香茗鲜果,大家重聚水榭。采秋与剑秋对弈,小岑观局。痴珠、荷生、秋痕三人同倚在西廊栏干闲话,看紫沧钓鱼。秋痕却俯首池中,领略荷香,并瞧那鱼儿或远或近,或浮或沉,出了一回神。 荷生便携着痴珠的手,径人采秋卧室看诗。只见那上首是一座紫檀木的凉榻,挂着一个水纹的纱帐子,两边的锦带绣着八个字是:“吹笙引凤,有痴珠喝声:“好!”荷生道:“也亏他!”小岑就歇了。秋痕笑道:“大家两句,你怎么一句就算了?”小岑道:“你们催得紧,我忘了。”又想一想,吟道: “翩然骑凤下相语,” 大家齐声道:“这一句亦转得好。”痴珠便说道:“让我接下去吧。”又吟道: “左右侍女皆倾城。司书天上头衔重,” 荷生道:“上句好。下句提得起。” 采秋倚在左边栏干,怕大家又接了,便说道:“我也接下吧。”吟道: “谪居亦在瑶华洞。巫峡羞为神女云,” 大家都赞道:“好!”此时早上了灯,自船室桥亭起以至正屋前廊回廊,通点有数十对漳纱灯,水榭月桌上也燃一枝烛,秋痕写字的几上燃一枝洋蜡;那池里荷香一阵阵沁人心脾。荷生更高兴起来,便说道:“我接吧。”吟道: “广寒曾入霓裳梦。西山日落海生波,” 采秋道:“下句开得好。”便转身向座吟道: “四照华灯听笑歌。天乐一奏万籁寂,” 荷生道:“我替秋痕联两句吧。”便吟道: “宝石不动云巍峨。” 因笑向秋痕道:“此句好不好?下句你自想去。”秋痕笑着尽写。痴珠在正面栏干,说道:“我替了吧。”吟道: “此时我醉群花酿,交梨火枣劳频饷。汉皋游女洛川妃,” 采秋道:“我接吧。”吟道: “欲托微波转惆怅。朱颜不借丹砂红,” 剑秋时在桥亭边散步,高声道:“你三个不要抢,我有了!”进来吟道: “银屏却倩青鸟通。罗浮有时感离别,” 采秋道:“上句关键有力,下句跌宕有致。我接吧。”吟道: “圜洲从古无秋风。” 荷生道:“好句!我接吧。”便指着剑秋吟道: “座有东方善谐谑,” 采秋亦笑吟道: “双眼流光眸灼灼。一见思偷阿母桃,” 小岑笑道:“我对一句好不好?”吟道: “三年且捣裴航药。” 剑秋微笑不语。紫沧道:“我转一韵吧: 此时满城花正芳,” 采秋当下复倚在左边栏干,领略荷花香气,说道:“我接下去。”吟道: “一枝一叶皆奇香。” 荷生当下也倚在右边栏干,说道:“我接吧。”吟道: “涉江终觉采凡艳,” 痴珠此时正转身向座,瞧着秋痕,吟道: “远山难与争新妆。” 荷生也正转身复座,抢着吟道: “彩云常照琉璃牖,” 采秋当下复座,手拿茶钟,也抢着吟道: “愿祝人天莫分手。好把名花下玉京,” 众人齐赞道:“好!应结局了。此结倒不容易,要结得通篇才好。”荷生道:“这一结我要秋痕慢慢想去。”采秋道:“做出老师样来了!” 秋痕低了头,想有半晌,说道:“我有一句,可用不可用,大家商量吧。”就写道: “共倚红墙看北斗。” 大家都大声说:“好!”荷生随说道:“结得有力!秋痕慢慢跟着痴珠学,尽会作诗了。”荷生和大家再读一过,笑道:“竟是一气呵成,不见联缀痕迹。今日一叙,真令人心畅!”痴珠道:“明天十五,歇一天十六,我邀诸君秋心院一叙,不可不来!”大家皆道:“断无不来之理。” 此时明月将中,差不多三更了,大家各散。采秋送至第二层月洞门,各家灯笼俱已传进。痴珠便看着秋痕上了车,方与荷生大家分手而去。正是: 水榭风廊,茶香荷气; 不有佳咏,何为此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仪凤翱翔豪情露爽 睡鸳颠倒绛语风生 话说十六日,痴珠只多约了谡如。大家到齐,都是熟人。虽谡如不大见面,然秋心院却也来过数次。惟荷生、采秋是个初次,便留心细看:那月亮门内一架瓜棚,半熟的瓜垂垂欲坠;中间一条砖砌甬道,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篱内一畦菊种,俱培有二尺多高;上首一屋,高槛曲栏,周围四面台阶三层,阶上檐廊,东西各有一门,系作钟式形。里面屋子作品字形。西屋一间,北窗下一炕,炕上挂一幅墨竹。两傍的联句是: 可能盛会无今昔;暂取春怀寄管弦。 款书“潇湘居士题赠”。东屋系用落地罩隔开南北。南屋宽大,可摆四席。北屋小些,就是卧室,绣衾罗帐,花气袭人。靠北窗下放着一张琴桌,安一张断纹古琴,对着窗外修竹数竿,古梅一树,十分清雅。 这日,大家都先用过饭。采秋便将秋痕的琴调和,弹了一套《昭君怨》。紫沧、荷生下了两局棋。小岑、剑秋、痴珠调弄了一回鹦鹉,就在菊篱边闲谈。接着,紫沧棋局完了,要秋痕唱一枝曲。秋痕又弄了一回笛,天也不早了,才行上席。荷生首座,紫沧、小岑、剑秋、谡如,以次而坐。痴珠要让采秋上首,采秋自然不肯,仍偕秋痕打横下坐。也是一张大月桌.团团坐下。 荷生见上面新挂的横额,笑道:“痴珠的书法,也算是一时无两的。”痴珠也笑道:“还是我痴珠的样子,总不是摹人呢。”荷生道:“以后有这些笔墨,我替你效劳何如?”痴珠不答。采秋笑道:“鱼有鱼的目,蚌有蚌的珠,你要把蚌的珠换鱼的目,鱼怎么愿呢?”痴珠含笑要答,剑秋拍掌大笑道:“痴珠!他道你是鱼目混珠,你该罚他一钟酒!”痴珠笑道:“我这珠本是痴珠,不是慧珠,就凭他说是鱼目,却还本色。”采秋急起来,说道:“人家好好说话,剑秋搬弄是非,我不罚你一钟,倒教痴珠心里不舒服。” 痴珠道:“算了,我们行一令吧。”荷生道:“好极!”小岑道:“你们要弄这个,却是大家心里不舒服了。那一天芙蓉洲酒令,教我肚里字画都搜尽了。”痴珠问:“是什么令?”紫沧就将合欢令大家说的八个字告诉痴珠。荷生因说道:“你想还有没有呢?”痴珠低头半晌,说道:“囗字、囗字、囗字何如?”荷生道:“只是冷些。”采秋道:“我还想一个,是囗字。”大家齐赞道:“好!”秋痕道:“囗字、竹字不好么?”痴珠笑道:“囗边是囗,竹边是个,你不懂。”秋痕红了脸,又说道:“菲字、翡字好么?”荷生道:“他是要挪移的,菲字、翡字能够挪移得动么?” 秋痕道:“这就难了。”便敬了大家一巡酒,吃几样菜,几样点心,便向荷生道:“你想是行什么令好呢?”采秋道:“我有个令,就费心些。”秋痕道:“你不要又叫人去讲什么字,我没有读半句书,肚里那有许多字画呢!”采秋笑道:“我晓得你肚里没有他们的字,也还有我们的字。如今行个令,我们占些便宜吧。”便唤跟的老妈上来,吩咐道:“你回去向红豆说,到春镜楼下书架上。把酒筹取来。” 少顷,老妈取来。众人见是满满的一简小筹,一根大筹。采秋先抽出大筹,给众人看。见筹上刻着“劝提壶”三个篆字,下注有两行楷书是:“此筹用百鸟名,共百支,每支各有名目,掣得者应行何令,筹上各自注明,不赘于此。”大家传看一遍。采秋把小筹和了一和,递给荷生,教他掣了一枝。 荷生看那筹,一面刻的隶书,是“凤来仪”三字,傍注两行刻的楷书是:“用《西厢》曲文,‘凤’字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诗经》,依首句押韵。韵不合者,罚三杯。佳妙者,各贺一杯。”一面刻的隶书是“鸳鸯飞觞’,傍注一行是:“用曲文‘鸳鸯’二字,照座顺数,到‘鸳鸯’二字,各饮一杯。‘鸳’字接令。”荷生看毕,也传给大家看过。 秋痕道:“此令我怕是不能的,只好你们行去。”痴珠道:“你曲子总熟的,只是《诗经》这一句难些。”紫沧道:“这一句《诗经》,还要依着上句押韵哩。”小岑道:“就是《西厢》曲文能有几个‘凤’字?”秋痕道:“这个我也不管,只要讲什么《诗经》,我便麻经也没有,又有什么丝经!”说得大家大笑了。采秋道:“我们搜索枯肠,恐怕麻经是没有,《诗经》倒还有一两句呢。”荷生道:“我先说一个吧。”大家都说道:“总是他捷。”痴珠道:“你说吧。”荷生欣然念道: “凤飞翱翔,《朝天子》,于彼高冈。” 大家都哗然道:“好!”痴珠笑道:“我们贺一杯,你再说‘鸳鸯飞觞’吧。”于是大家都喝了一杯酒。荷生也陪一杯,说道:“我的飞觞,也是《西厢》曲文: 正中是鸳鸯夜月销金帐。” 荷生并坐是痴珠,痴珠上首是谡如,谡如上首是紫沧,紫沧上首是剑秋。紫沧、剑秋恰好数到“鸳鸯”二字,二人便喝了酒。紫沧就出座走了几步道:“这不是行令,倒是考试了!”荷生笑道:“快交卷吧。”一会,紫沧道:“有了!” 他由得俺乞求效鸾凤,《剔银灯》,甘与子同梦。” 大家说道:“艳得很!”荷生道:“这是他昨宵的供状了。可惜今天琴仙没有来,问不出他怎样乞求来。”紫沧笑道:“不要瞎说,喝了贺酒,我要飞觞哩。”痴珠笑道:“贺是该贺,只是你有这样喜事不给人知道,也该罚一杯!”采秋道:“你们尽闹,不行令么?”于是大家也贺一杯。 痴珠必要紫沧喝一杯,紫沧只得喝了,便说道:“我用那《桃花扇·栖真》这一句: 绣出鸳鸯别样工。” 一数,“鸳”字数到秋痕,“鸯”字数到小岑。二人喝了酒。秋痕向小岑道:“你先说吧。”小岑道:“你是‘鸳’字,该你先说。”痴珠道:“我替秋痕代说一个。”采秋道:“那天代倩有例,罚十钟!”痴珠只得罢了。秋痕就自己低着头,想了半晌,唤跛脚装了两袋水烟吃了,才向荷生道:“《诗经》上可有‘视天梦梦’这一句么?”荷生道:“有的。”秋痕便念道: “这不是泣麟悲凤,《雁过南楼》,视天梦梦。” 痴珠道:“错韵了。‘视天梦梦’,‘梦’宇平声,系一东韵。”秋痕红着脸,默默不语。 荷生便笑道:“这也是他的心思,他是从‘这不是’三字想下,只是太衰飒些,又错了韵,我替他罚一钟酒吧。”于是喝了一杯酒。小岑便说道:“他是从来没有弄过这些事,能够冷得来,就算他聪明了。如今说个飞觞吧!”秋痕想了一想,说道: “羡梁山和你鸳鸯冢并。” 痴珠瞧着秋痕发怔。荷生道:“秋痕怎的今天尽管说这些话!”秋痕不语,大家自也默然。 转是采秋替他数一数,是谡如、紫沧二人喝酒。谡如便笑道:“如今却该是我说,怎好呢?有了这一句,又没有那一句。我倒情愿罚十杯酒,不说吧。”荷生道:“这却不能。”大家也说道:“愿罚须罚一百钟。”谡如见大家都不依,只得抓头挖耳的思索。大家却吃了一回酒,又上了五六样菜,点了灯,谡如才说道:“我凑了一个,只是不通。”荷生笑道:“不用谦了,说吧。”谡如便念道: “是为娇鸾雏凤失雌雄,《五更转》,凄其以凤。” 痴珠道:“怎的你也说这颓唐的话?”理如道:“我也觉得不好。”荷生道:“好却是好的,也浑成,也流美,只像酸丁的口气,不像你的说法。”采秋道:“你尽管讲闲话做什么呢?请谡如飞觞吧。”谡如数一数,说道: “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 “鸯”字是秋痕,“鸳”字是采秋。 秋痕数不清楚,怕又轮到自己,便说道:“怎的又说起《桃花扇》的曲文呢?”谡如道:“《桃花扇》曲文不准说么?”秋痕道:“紫沧才说的《栖真》,你如今又说《入道》,真是要撮弄我么?”采秋便笑道:“秋痕妹妹,‘鸳’字是轮着我。”便瞧着荷生、痴珠,念道: “你生成是一双跨凤乘鸾客,《沉醉东风》,令仪今色。” 大家同声喝一声:“好!”采秋笑道:“既然是好,就该大家贺一杯了。”大家都说道:“该喝。”剑秋道:“怎的偏是他两个人便说得有如此好句?”紫沧便接着说道:“可不是呢!又冠冕,又风流,实在是锦心绣口,愧煞我辈。”大家都满贺了一杯。 采秋说道:“听着!鸳鸯飞觞: 又颠倒写鸳鸯二字。” “鸳”字数到痴珠,“鸯”字数是谡如,二人都喝了酒。痴珠也不思索,说道: “谡如凤去秦楼,《四边静》,谓我何求。” 小岑道:“好别致!”荷生道:“也萧瑟得很,令人黯然。以后再不准说恁般冷清清的话。”痴珠便说道:“这也是题目使然,我们记的《西厢》曲文,总不过是这几句,万分拣不出吉语来,我说个极好的鸳鸯吧: 他手执红梨曾结鸳鸯梦。 好不好呢?”谡如道:“也该有此一转了。”荷生笑道:“我另贺你一杯吧,只是又该我重说了。”采秋说道:“他有此一番好梦,大家公贺他一杯,也是该的。”秋痕便替大家换上热酒,先喝一杯,请大家干了。 荷生喝了两杯,痴珠自己系“鸯”字,也喝一杯。只见荷生瞧着剑秋,念道: “好一对儿鸾交凤友,《耍孩儿》,自今以始岁其有。” 大家都说道:“好极!旖旎风光。方才说的总当以此为第一。”剑秋道:“尖薄舌头,有什么好呢?”小岑笑道:“善颂善祷,彩波今天若在这里,便该喝了十杯喜酒,你还说不好么?”大家也有晓得剑秋的故事,也有不晓得的,却通笑了。痴珠道:“就这个令论起来,自然是绝好,用那句《诗经》,真是有鼎说解颐之妙,大家满饮一杯吧。”众人饮过酒,又随意吃了一回菜。荷生说道:“听我飞觞: 双飞若注鸳鸯牒。” 数了一数,“鸳”字是剑秋,“鸯”字是采秋。采秋瞅着荷生一眼。荷生道:“我替你喝一杯。”秋痕道:“令不准替,酒也不准替,采姐姐喝吧。”采秋喝了。 剑秋拈着酒杯,说道:“我只道轮不到我了,如今《西厢》曲文的‘凤’字都被你们说完了,教我说什么呢?”沉吟一会,向秋痕道:“你不要多心实在是《西厢》‘凤’字我只记得这一个。”便念道: “我只道怎生般炮凤烹龙,《五供养》,来燕来宗。” 荷生赞道:“妙妙!三句直如一句。”采秋道:“这个越说越有好的来了,只可惜《西厢》‘凤’字太少些。”于是大家也贺一杯。剑秋便向秋痕笑道:“我教你再讲个好的吧: 我有鸳鸯枕翡翠衾。” “鸳”字是秋痕,“鸯”字是小岑。秋痕道:“我是不会这个的,你何苦教我重说?”采秋道:“你多想一想,总有好的。”小岑喝了酒,秋痕将杯擎在手上,却默默的沉思了好一会工夫,又将酒搁在唇边。痴珠道:“怕冷了,换一杯吃吧。”秋痕道:“我如今不说冷的。”大家听说,都笑起来。 秋痕怔怔的看。痴珠说道:“我是怕你酒冷,不管你的令冷不冷。”秋痕自己也觉好笑起来,便说道:“得了: 非关弓鞋风头窄,《声声慢》,愿言思伯。” 大家都说道:“这却好得很!”采秋道:“秋痕妹妹真是聪明,可惜没人教他,倘有人略一指点,他便没有不会的事了。”剑秋道:“这句《西厢》是极眼前的,怎么我先前总记不起?”荷生道:“秋痕有此佳构,大家都要浮一大白。”便教丫鬟取过大杯,众人痛饮一回。秋痕也陪了三小杯,说道:“小岑没有轮着,如今轮着小岑收令吧。 恨不得绕池塘摔碎了鸳鸯弹。” “鸯”字是荷生,荷生喝过酒。 小岑一手拈酒杯,一手指着秋痕道:“我好端端的轮不着,你们要说出许多字来,叫我献丑。如今《西厢》上的‘凤’字更是没有了,怎好呢?”秋痕道:“我就不说许多字,也要飞着你,不然,怎样收令呢?你听: 拆鸳鸯离魂惨。 不是你么?”小岑喝了酒,走出席来。大家道:“休跑了。”小岑道:“我跑是跑不了,容我向里间床上躺一会想吧。”大家只得由他。 此时天已不早,约有八下多钟了,大家俱出席散步,说些闲话。荷生将着敲着桌,说道:“小岑!要撤场了,你还不交卷么?”小岑缓缓的出来,说道:“曳白吧。《西厢》这一句,我找来找去,先没有了,还说什么!”采秋道:“你喝了一大钟酒,我给你一句吧。”小岑道;“你要骗人,《西厢》那里还有‘凤’字?”采秋道:“你尽管喝酒,譬如没有,秋痕妹妹做个保人,我喝两大杯还你。”小岑道:“我喝,我喝!你说吧。”秋痕将大杯斟满,小岑喝了。 采秋道:“我替么凤妹妹画个小照,好么?”小岑道;“你骗我喝了酒,竟说起这样话来,好好的唱两大钟,我饶你去。”采秋道:“你说我没有这一句曲文么?你们通忘了,那《拷艳》第五支,不是有‘倒凤颠鸾’这一句么?”大家都说道:“眼前的曲文,怎么这一会没一个记得呢?”小岑道:“得了,我替你两个预先画出今夜情景吧: 倒凤颠鸾百事有,《一窝儿麻》,好言自口。” 采秋道:“呸!狗口无象牙,你不怕秽了口。”荷生笑而不言。大家都笑说道:“小岑这个令浪得很,好好的说一个飞觞解秽吧。” 小岑笑着说道:“剑秋、紫沧喝酒。 谁扰起睡鸳鸯被翻红浪。” 大家都说道:“四句却是一串的。”采秋笑道:“好意给你一句,你就这样胡说了。”小岑笑道:“你今夜不这样,我说我的令,也犯不着你,你恁的心虚?怕是昨天晚上就这样了。”采秋急起来,要扯小岑罚一碗酒,小岑跑开了,通席一场大笑。 丫鬟们递上饭,大家吃些。漱洗已毕,钟上已是亥末子初。梅、欧、洪三个便先散了。荷生、采秋同车回愉园去,痴珠和秋痕直送至大门,重复进来。秋痕牵着痴珠的手道:“天不早了,你的车和跟班打发他回去好么?”痴珠道:“我喝碗茶走吧。”秋痕默然。正是:好语如珠,柔情似水。 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冷雨秋深病怜并枕 凉风天末缘证断钗 话说七月十六后,秋雨连绵,淅沥之声,竟日竟夜。荷生心中抑郁,又冒了凉,便觉意懒神疲,饭食顿减。正在听雨无聊,忽见青萍拿了一封信来,说是:“欧老爷差人冒雨送来,要回信呢。”荷生接过手来,觉得封面行书字迹姿致天然,不似剑秋拘谨笔迹,因想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剑秋行书,日来竟长进了!”即拆开一看,第一行是《病中吟》三字,急瞧末行,是“杜梦仙呈草”五字。心中倒觉跳了一跳,便将那诗细看过: 徒劳慈母劝加餐,一枕凄清梦不安。 病骨难销连夜雨,悉魂独拥五更寒。 沉沉官阁音尘渺,历历更筹药火残。 渐觉朱颜非昔比,晓来镜影懒重看。 看毕,便问青萍道:“来人呢?”青萍道:“这是门上传进来。”荷生道:“你去叫来人候一候,我即写回信。”青萍出去,荷生又看了一遍,方才研墨劈笺,想要和诗,奈意绪无聊,便提笔写了数字,叠成小方胜,用上图章,命青萍亲交来人,说:“四下钟准到。” 此时已有两下钟。青萍出去,荷生忙将本日现行公事勾当。恰好雨也稍停了,便吩咐套车,一径向愉园来。途间只觉西风吹面,凉透衣襟,身上虽穿着重棉,尚嫌单薄。进了园门,只见黄叶初添,荷衣已卸。走过水榭,门窗尽掩,悄无人声,便径由西廊转入春镜楼。听楼上宛宛转转的娇吟,便悄悄步入屋子,只听采秋吟道: “早是雁儿天气,见露珠儿夺暑……” 以后便听不清楚,遂站在楼门下细听,又听见微吟道: “门儿重掩,帐儿半垂,人儿不见……” 荷生就说道:“果然,小丫鬟也不见一个!”红豆向扶梯边望下,微笑说道:“来了,上来吧!” 这里荷生刚踏上扶梯,早见采秋站在上面。荷生便望着说道:“怎的不见数日,竟病了。”一面说,一面步上扶梯。见采秋穿一件湖色纺绸夹短袄,米色实地纱薄棉半臂,云鬟半(身单),烟黛微颦,正如雪里梅花,比寻常消瘦了几分,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身上稍有不快。”此时荷生已经上楼,便携着采秋的手道:“你一病竟清减了许多!”采秋接着说道:“我觉你也清减些。”荷生道:“我今天也有些感冒。你的诗好得很,只是过于伤感。我本来昨天要来看你,奈密折方才拜发。总是这几天的雨误人。”采秋道:“这几天的雨实在令人发烦。”荷生道:“可不是呢。我正要睡,他又响起来。” 正说着,只听得窗纸籁籁,起了一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电光闪处,一声霹雳,那小丫鬟捧一碗茶,刚上扶梯,心一惊,手一颤,便吊下去砸得粉碎,不顾命的径跑上楼来哭了。采秋、红豆都愕然问道:“怎的?”那丫鬟吓得不能说话,半晌,才说道:“茶碗给雷打了!”说得三人通笑起来。红豆道:“不要胡说,下去再泡一碗,好好端上来吧。”采秋说道:“难道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么?他们通跑那里去了?替我叫两个来。”小丫鬟答应去了。采秋便向红豆说道:“这样大雷,你替我到妈屋里看看。再,水榭派的婆子、丫鬟通走开了,这回老爷来,竟没人知道,你也替我查点一查点。”红豆正要移步,采秋道:“等着。”就向荷生说道:“天快黑了,你的车叫他回去吧。”荷生沉吟半晌,说道:“也好。”于是红豆也下楼去。 采秋坐了这一会,觉得乏了,就向床上躺下,教荷生坐在床沿。荷生便问起采秋吃的药,采秋向枕畔取出帖子给荷生瞧,说道:“这地方大夫是靠不住的,他脉理全不讲究。”荷生道:“这地方也自不错。”正要往下说,却来了两三个小丫鬟。采秋申饬数句,那一个小丫鬟也冲上茶来。这一阵大雨过了,犹是萧萧瑟瑟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不住。丫鬟们已掌上灯来。 荷生走出帘外,见一天黑云如墨,便说道:“今晚怕还有大雨哩。”远远听得展声转过西廊,望下一瞧,却是红豆披着天青油细斗篷,袅袅而来,因吟道: “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泽如百和香。” 红豆望着荷生,含笑问道:“开饭好么?”荷生道:“我懒吃饭,有粥炖一碗喝吧。”红豆道:“娘今日喝防风粥,早炖有了。”于是摆上饭,采秋劝荷生用些佛手春。荷生也只喝一小杯,啜了几口防风粥。 采秋看着荷生两颊通红,说道:“你不爽快么?”就将手向荷生额上一按,觉得烫手的热,便说道:“我不晓得你有感冒,寄什么诗,累你雨地里赶来,又伤了寒,怎好呢?”荷生道:“我也不觉得怎样不好,躺躺吧。”采秋忙替他脱去大衫,伺候躺下,把床实地纱薄棉被盖上,自己向床里盘坐,一双兜罗棉的手,自上及下慢慢的捶。荷生委实过意不去,说道:“你也是个病人,我反来累你,怎么好!”采秋道:“不妨。”于是采秋、红豆合小丫鬟殷勤服侍。 一下多钟,荷生汗出,人略松些,方才睡下。虽阳台春小,巫峡云封,而玉软香温,正不知病相如魂销几许。到了四更,又是一场狂雨直打人纱窗来。一会,尚有那断断续续的檐溜。不想醒来却是红日上窗,天早开霁。 荷生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吃了几口防风粥,便说道:“我要回去了。”采秋不肯,荷生道:“我在此困好,但有两样不便:一来怕营中有事,二来我在此,你不能不扶待我,我见你带病辛苦,我又心中不安,岂不是更加病了?”采秋踌躇一会,只不言语。荷生道:“你不用为难,还是走的好。”叫红豆唤人赴大营打轿。采秋也不好十分拦阻,只是拭泪。不一会,报说轿子到了,便向采秋道:“你不用急,好好保养。我回去,一半天好了,就来看你。”采秋忍着泪点头道:“好好服药。”便又硬咽住。荷生早起身来,采秋同红豆扶了荷生下楼,青萍接着上了轿,放下风帘去了。 采秋坐在楼下,只是发呆。红豆劝道:“这里风大……”正待说下,贾氏已自进来,问道:“韩老爷是什么病?昨夜我打听你忙了一夜,辛苦了,该不要留他在此。”采秋一闻此言,泪珠便滚个不住,和贾氏委婉诉说一遍,上楼去了。从此更加沉重。 荷生回营后,也就躺下,一连五日不能起床。 看官听着:情种不可多得!此书既有韦、刘做了并命之鸳鸯,复有韩、杜做个同心之鹣鲽,天下无独必有偶,这话不真么? 再说痴珠这几天为雨所阻,不能出门,他也闷闷不乐,只得寻心印闲话。到了第四日下午,南风大作,雨更大了,前后院通是冥冥的;电光开处,闪烁金蛇,忽然一个霹雳,震得屋角都动。转喜道:“久雨之后有此迅雷,明天定必晴了。”便欣然用过晚饭,向灯下瞧两卷《全明诗话》,呼唤跟人伺候睡下。痴珠连夜通没好睡,这回料定明日必要开晴,倒帖然安卧,并四更天那般大风雨也不知道。 到得次日起来,见槐荫日影,杲杲摇窗,更自欢喜。忽见穆升进来口道:“李大人升任江南宝山镇总兵,颜大老爷接署大营中军。也下札了。”痴珠迟疑道:“这一调动,李大人就要远别了。”言下神气顿觉黯然。穆升不敢再说别话,痴珠就吩咐套车。用过早点,衣冠出门。先到卓然公馆贺喜,然后向谡如衙门来。 恰好李夫人晨妆已竟,便延人后堂,不免叙起分手的烦恼来。夫人道:“我们家眷是不走的。”说着,谡如也回来了,一见痴珠,便说道:“我此会吉凶未卜,累累家口,全仗照拂。”痴珠就慰勉一番。摆上早饭,换了衣服,三人同吃。谡如道:“游鹤仙前天寄银一百两,我因得此调动信息,便忘了。”痴珠道:“他如此费心,教我怎好生受呢。”谡如道:“这又何妨。”痴珠道:“也罢,此款就存你这里,再为我支出两个月束,统托你带到南边,转寄家中。”谡如答应了。 痴珠怕谡如有事,也不久坐,顺路便向秋心院来。此时积雨新霁,绿阴如幄,南窗下摆四架盛开的木兰花,芬芳扑鼻。秋痕方立栏畔,望见痴珠,笑道:“我算你也该来了。”痴珠含笑不语,携着手同人客厅。见秋痕穿件没有领子素纺绸短衫,却也大镶大滚,只齐到腰间;穿条桃红绉裤,三寸金莲,甚是伶俏。两鬓茉莉花如雪,愈显出青溜溜的一簇乌云。痴珠便默默的领略色香,凭秋痕问长问短,总不答应。秋痕急起来,说道:“你怎的做个哑巴,尽着瞧人,不会说话呢?”痴珠正色道:“华(髟曼)忉利,不落言筌。”秋痕笑道:“原来你参禅了,只怕你这禅也是野狐禅,不然便是打诳语。”说得痴珠吃吃笑起来。 恰好丫鬟送进茶来,痴珠放开手,吟道:“如今撒手鸳鸯,还我自在。”秋痕瞅着痴珠一眼,道:“你说什么?我却是鸳鸯结牢锁心头哩。”痴珠笑道:“算了,不说这些。我且问你,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秋痕给痴珠这一问,觉得一股悲酸,不知从何处起来,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流下泪来。倒教痴珠十分骇愕,说道:“怎的?”秋痕也不言语,半晌,起来拉着痴珠,咽着道:“我们里间坐吧。” 到了卧室,秋痕呜呜咽咽的说道:“若非这几天下雨。”只说这一句,便向床躺下,大哭起来。痴珠不知所谓,见秋痕前是一枝初开海棠,何等清艳;这会却像一个带雨的梨花,娇柔欲坠,正不晓得他肚里怎样委曲,自然而然也是凄凄楚楚。二人一躺一坐,整整半个时辰。 秋痕见痴珠为他凄楚,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痴珠的手,重新又哭。痴珠见秋痕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意思,便想起秋华堂席间秋痕两番的洒泪,又想道:“秋痕,你有你的委曲,你可晓得我也有同你一样委曲么?”痴珠一想到此,便似君山之涕、阮籍之哀、唐衢之恸一时迸集,觉得痛心刺骨,遂将满腔热泪,一一对着秋痕洒了出来,竟是一场大哭。哭得李家的男女个个惊疑,都走来窗外探侦。那两个小丫鬟只站着怔怔的看。倒是秋痕晓得外面知道了,转抹了眼泪,坐了起来,劝痴珠收住泪,故意大声道:“你呕人哭了,你又来陪哭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教跛脚舀了一盆脸水,亲自拧块手巾,给痴珠拭了脸。痴珠便躺下,秋痕唤小丫鬟泡上茶来。 又停了一回,秋痕见痴珠侧身躺在床上,半晌没有动掸,怕是睡着,便悄悄上来叫了一声。只见痴珠撑开眼,叹一口气道:“要除烦恼,除死方休!”秋痕不觉泪似泉涌.咽着声道:“不说吧!”就同坐起来。只听得檐前铁马叮叮当当乱响起来,一阵清清冷冷,又一阵萧萧飒飒。飞上撼木,刮地扬沙,吹得碧纱窗外落叶如潮,斜阳似梦。 秋痕向外间揽镜,更细匀脂粉,梳掠鬓鬟。痴珠正襟危坐,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 “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此际转觉儿女俗情,却被那几阵大风吹得于干净净,无复丝毫挂碍。便站起来道;“天不早了,我走吧。”秋痕牵着衣,笑道:“我今天不给你走。”就拉着手,仍向床沿坐下,噙着泪说道:“闹了半天,我的话通没告诉你一句。”痴珠沉吟一会道:“你留我,我这会却有我的心事!”这一说,把秋痕气极了,将鬓边一条玉钦拔下,就双手向桌上打作两下。痴珠要拦也拦不及。只见柳眉锁恨,杏脸含嗔,一言不发,就伏在床里薄被上,哽哽咽咽的哭。此时快上灯了,又刮了一阵大风,痴珠只得扶起秋痕,含笑说道:“我不走吧。”接着说道:“我不是不肯在你这里住,却是怕住时容易,别时为难哩。”秋痕噙着泪说道:“住了再说。”于是痴珠笑道:“花开造次,莺苦丁宁,我也只得随缘。”就唤跛脚进来,告诉他们叫车回去。 看官!你道秋痕目前苦恼是什么事呢?原来秋痕自见过痴珠之后,便思托以终身,他的爹妈也想.秋痕看重痴珠,能够来往,也免天天和秋痕淘气。后来见痴珠洒洒落落的,便没甚大望头了。十七这一天,钱同秀、马鸣盛、卜长俊、胡苟、夏旒五人作队从张家出来,便由李家门口经过,恰值狗头出来,一见钱、马,赶忙请安,邀请进来。这鸣盛是花案头家,自然到过秋心院,其余卜长俊二人,都不过公宴中见面,同秀是五月初五见过秋痕一面,就也无怨无德。只有狗头肚里那晓得鸣盛是不喜欢秋痕的,卜长俊三人不过是阔蔑片,只有同秀是个有名的大冤桶,十分仰慕;如今有缘扳得进门,那一种巴结,无庸笔墨形容。卜长俊三人也晓得其意,便十分怂恿起来。同秀这个人,本是傻子,那里晓得察言观色,却自答应了。幸而四下多钟,五人通去了。可喜天从人愿,靠晚竟下起滂沱大雨来,一连三日,这些人自不能来了。秋痕算定,天一开晴,痴珠必来,又立定主意,教痴珠住了一夜,此围就解,以后慢慢的好商量出身。不想痴珠一见面,就问他“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在痴珠不过是句口头话;在秋痕想来,一则像他平日喜欢兜揽,这冤无处诉;二则怪痴珠全不晓得他的心事,竟然有此大相刺谬之语,所以百感俱集。以后痴珠又不许他住下,觉得天壤茫茫,秋痕一人,终久无个结局,所以痛入骨髓。如今痴珠住下,那一夜枕边吐尽衷肠,倾尽肺腑。 此时更深,月也上了,皎皎窥窗。痴珠叹口气道:“你的心绪,我无所不知,只是我留滞此间,是为着路梗,路若稍通,我便回家看母去了。我业经负了娟娘,岂容再误!而且你妈口气十分居奇,我的性情又是介介,异日怎样归结呢?”说得秋痕又呜呜咽咽的哭了。痴珠难忍,只得说道:“你的话,算我都答应了。”因吟道: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又吟道: “夜阑闻软语,月落如金盆”。 口中高吟,心中十分悲愤,恰好那五更风声怒号,也像为他鸣尽不平一般。正是: 芳树多阴,雨帘未卷;行郎有伴,接叶当秋。繁香如不自持,冷艳谁能独赏?瑶琴楚弄,惊帘钩鹦鹉之霜;嚼蕊吹花,作天海风涛之曲。歌唇衔雨,珍伊手底馨香;浊水清波,堕我怀中明月。嫣熏兰破,轻轻语碎罗帏;波旋翠寒,猎猎风呼绫扇。江上之青衫未浣,尊前之红泪又斑。 蜡烛销魂,窗纱锼影,岂伤心人别饶怀抱?知天下事各有难言!捧皎日之琼姿,涩雌弦之台粉。天何此醉,我见犹怜。护持薄雾之裙,游戏凌云之笔。扫除一切,刚逢绝塞秋风;憔悴三生,莫问残灯影事。 到了次日,痴珠的定情诗,是四首七绝,云: 扬州一梦已十年,犹有新声上管弦。 最是获花萧瑟处,琵琶帘外雨如烟。 少小飘零恨已多,随风飞絮奈愁何! 浮萍还羡沾泥好,凄绝筵前白练歌。 画屏银烛影摇红,一片春痕似梦中。 安得护花铃十万,禁他枝上五更风? 敢将颜色说倾城,但解怜侬便有情。 夜合花开莲子苦,殷勤还与记分明。 从此秋痕一心一意,属在痴珠。不特生客不接一语,就是前度渔郎,也不许问津了。因痴珠说起采秋帐条绦有八字,就写了“结欢喜缘,成鸾凤友”一对,也亲自挑绣挂上。其实前生夙孽,此世清偿,烦恼无穷,得几多欢天喜地?频伽并命,也难比凤友写交!正是: 爱极都成恨,情深转是痴。 旁观明似镜,当局几人知? 欲知后事,且听下四分解。 第十九回 送远行赋诵哀江南 忆旧梦歌成秋子夜 话说痴珠次日,也晓得荷生病了,自秋心院回来,一路想道:“谡如将走,荷生复病,人生盛会,真不能常!”又触起秋痕告诉许多的话,到了柳溪,瞧着蓼家残荷,黯黯斜阳,荒荒流水,真觉对此茫茫,百端俱集! 廿三日起来洗漱后,作个小横披,是七绝四首。诗云: 朋旧天涯胜弟兄,依依半载慰羁情。 不堪携手河梁上,听唱阳关煞尾声。 金樽檀板拥妖姬,宝马雕弓赌健儿。 此后相思渺何处?莫愁湖畔月明时。 江北江南几劫灰,芜城碧血土成堆。 好将一副英雄泪,洒遍新亭浊酒杯! 滚滚妖氛黯阵云,天风鼓角下将军。 故人准备如椽笔,挥斥丰碑与纪勋。 又作一对云: 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 便坐车来访谡如,把诗和联亲手递上。谡如展开一看,大喜,谢了又谢。痴珠就约二十五日过秋华堂一叙。谡如道:“这又何必呢?”痴珠道:“垂老恶闻战鼓悲,急觞为缓忧心捣。而且经略委余黻如河东缉捕,我也要饯行。花案上瑶华、掌珠,说是好的,我不曾见面,请他来与秋痕作伴吧。”谡如答应。痴珠顺路便约过黻如,又约子善、子秀,就来秋心院。两人缠绵情话,早是黄昏。 痴珠要去瞧采秋的病,就到愉园。红豆领上春镜楼来,小丫鬟早将东屋帘子掀起。痴珠进去,见帘幕风微,药炉香烬,床上垂下月色秋罗的帐,采秋坐在帐里,就如芍药烟笼,海棠香护,令人想汉武帝隔障望李夫人光景,说道:“我听荷生说你病,”正待说下,采秋早接着道:“荷生怎样呢?”痴珠道:“我是前日见过他,嗽得利害。昨日隔一天,想今日该减些。”采秋叹一口气道:“你教他好好保养吧。你和他说,我没有什么病。”痴珠答应。坐了一会,吃过茶,说些近事,就走了。回寓已有五下多钟。 过了一日,秋华堂也照前一样铺设,秋痕七下钟就来。早饭后,谡如先到,随后大家也陆续到齐。谡如领着众人往芙蓉洲汾神庙散步,从西院回来秋华堂,见席已摆好。痴珠送酒,大家通辞了。黻如首座,谡如第二位,子善、子秀第三、第四,以后位次,不用说是痴珠一人上首,下首秋痕、掌珠、瑶华三人团坐。 酒行数巡,掌珠唱了一支小调,瑶华唱了一支二簧。秋痕向痴珠说道:“我今天嗓子不好,你给我告个假吧。”黻如笑道:“你不唱,我说个令,你却要依。”秋痕道:“我便遵令吧。”黻如笑道:“还有一说,别人不管,你是不准眷代。”秋痕迟疑一会,也自答应。黻如便喝一杯令酒,道:“我这令是一个字,如因缘因字,困卦困字,将里头一个字挖出来,却得有本字领起,叠句《四书》两句。说得好,大家公贺一杯,说得牵强及说不出者,罚三杯。大家依么?”大家通依了。黻如道:“我如今说一个‘國’字吧,《四书》叠句是:‘或劳心,或劳力’。”大家都赞道:“好!”公贺一杯。 下首是子善,想了一会,说道:“我这字不好,是个‘囚’字,《四书》叠句:‘人焉瘦哉?人焉瘦哉’?”故如道:“字面不好,说得《四书》却极浑成,大家通喝杯酒吧。”下首是掌珠,情愿罚酒。再下首便是秋痕,秋痕却不思索,说道:“我说一个‘囿’字,《四书》叠句:‘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大家都拍手说道:“自然之至,我们该贺一杯。” 秋痕瞧着痴珠笑,痴珠急把脸侧开了,向瑶华说道:“琴仙,轮到你了,你想一个字,我替你说《四书》。”瑶华想一想,说个“囵”字。痴珠道:“这个字教我那里去找两句《四书》呢?你再说一字吧。”瑶华又想一想,说个“圄”字。痴珠道:“得了:‘始吾于人也,今吾于人也’。”黻如道:“错了。这两句是叠文,不是叠句。而且‘吾’字在第二字,该罚三杯。”痴珠道:“我说得太急,忘了。但我是替人的,罚一杯吧。”黻如也依了。 痴珠喝了酒,复向瑶华道:“你再说一字。”秋痕道:“已经罚了,还要重说作什么呢?”瑶华笑道:“给我再说一个吧。”掌珠道:“你有人替说《四书》,又有人替喝罚酒,就说一百个也何妨呢?”瑶华道:“我只说这一个,看他有《四书》出来没有。”大家问道:“什么字?”瑶华道:“囦’字。”痴珠鼓掌道:“水哉,水哉!”大家也哗然笑道:“妙得很!大家又该贺了。”于是子秀说个“田”字,《四书》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谡如说个“曰”字,《四书》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大家也都说:“好!各贺一杯。” 痴珠道:“我说一字收令吧。”便说了个“固”字,《四书》是:一古之人,古之人”大家齐声道:“好!”黻如道:“我喝一大杯。”痴珠道:“我也陪一大杯。” 此时内外上下都上了灯,痴珠向谡如道:“回首七夕,不及一月,再想不到今日开此高筵!”便吟道:“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谡如道:“我自己也想不到。”说着,两人神色都觉修然。 秋痕怕痴珠喝了酒伤心起来,便说道:“我有个令,大家行吧。”黻如道:“什么令?大家商量。”秋痕笑道:“我这令,是有贺酒,没有罚酒,做个破题。”痴珠笑道:“酒令要做破题,也是奇谈。”黻如道:“《桃花扇》上酒令不是有个‘冰绡汗巾’的破承题么?且看秋痕出什么题。”秋痕道:“我这题也是《四书》上有的。”谡如道:“又牙的令是《四书》,你的令又是《四书》,不是单作难我么?”秋痕向谡如道:“我出题,随着人做不做,你再想一个令吧。”谡如想一想道:“我还飞觞吧,是‘江南’二字,数到者,两人接令。”痴珠道:“好!秋痕,你出题吧。”秋痕道:“我的题是《四书》开章第一个的圜。”黻如道:“好题!”秋痕道:“谡如,你飞觞吧。”谡如喝一杯酒,说道:“子善、黻如喝酒:乘胜克捷,江南悉平。”痴珠拍案道:“好极!顾我老非题柱客,知君才是济川功。”就将大杯,教秋痕斟满一杯,向谡如道:“我贺你一杯。”于是子善、黻如也喝了酒。 黻如笑道:“行文、喝酒、飞觞,今日真是五官并用。”秋痕催着飞觞,黻如道:“我先交卷了,再飞觞吧。我破题得了。”便念道: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刓方以为圆。” 痴珠笑道:“超妙得彻大家各贺一大杯吧。”于是大家各喝了酒。子善道:“听着‘江南’飞觞:青山一发是江南。琴仙、秋痕喝酒。”黻如便指着秋痕,笑道:“我要再给秋痕喝一杯:家在江南黄叶村。”痴珠吟道:“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当下瑶华、掌珠各喝了一杯酒。秋痕便喝了两杯。 痴珠道:“我也交卷吧:大回在上,予欲无言。”黻如道:“运用成语,如自己出,我也还敬一大杯酒,大家也各人贺一杯。”秋痕催着瑶华飞觞。瑶华却瞧着痴珠,说道:“听我飞觞:青衫泪满江南客。出如、痴珠喝酒。”痴珠笑道:“琴仙可人也。”谡如道:“我也凑了两句请教吧:意在寰中,不言而喻。”痴珠喝一声“好”,说道:“谡如竟有如此巧思,我便要喝三大杯哩。”秋痕瞅了痴珠一眼,说道:“你真要拚命喝吗?”于秀道:“秋痕,你该两句飞觞,不要管别人的事,快请说吧。” 秋痕道:“我的头一句是:霜剪江南绿。该子秀、谡如喝酒;第二句是:寄根江南。也该子秀、谡如喝。”谡如道:“秋痕,你怎的算计我两个哩?”秋痕笑道:“多敬你两钟酒不好么?”便催掌珠。 掌珠笑道:“我没有诗句,怎好呢?”秋痕道:“你有现成句子都好。”掌珠又笑道:“我只有这四个字,说出来却自己要先喝酒了。”便一手举杯,向痴珠说道:“江南才子。”说毕,将酒自己先喝干,向秋痕道:“你也喝吧,这是冤你一杯酒。如今该黻如、痴珠飞觞了。” 黻如说道:“解作江南断肠句。谡如、子秀喝酒。”痴珠向谡如道:“官爱江南好。于秀、琴仙喝酒。”子秀道:“我共该四句飞觞了,一起说吧。第一句,是黻如、痴珠喝酒:论德则惠存江南;第二句,秋痕、宝怜喝酒:正是江南好风景;第三句,我同琴仙喝一钟:江南无所有;第四句,秋痕、宝怜再喝:黄叶江南一掉归。”秋痕笑道:“子秀你好!三句要我喝二杯酒!” 谡如道:“我说两句。第一句给痴珠、黻如喝:珥江南之明珰;第二句,我陪痴珠喝吧:江南江北青山多。”痴珠道:“大家通说了,我双收吧。破题是:默而成之,不言而信;飞觞是:魂兮归来哀江南。”说吧,噙着眼泪,将筷子乱击桌板,诵那瘐信《哀江南赋》,声声哽咽起来。 慌得秋痕跑到上首,说道:“你醉了,到炕上躺躺吧。”痴珠刚念得“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四句,就给秋痕夺去筷子,便说道:“我没有醉,你不要怕。”黻如瞧着表,说道:“十一下钟了,我们也该散了。”谡如便催着端饭,秋痕早拧块热手巾递给痴珠。 痴珠转笑向黻如道:“醉却不醉,只心上不晓得无缘无故会伤感起来!”黻如道:“客边心绪,几百难言,放开些吧。”痴珠又觉痛心难忍,黻如也自凄惶,吟道:“乱后今相见,秋深独运行。”大家黯然。转是痴珠破涕笑道:“分手虽属难堪,壮心要还具在。”便吟道:“要闻除(豸契)貐,休作画麒麟。”大家都道:“好极!痴珠豪爽人,该有此转语。”于是吃些稀饭,洗漱一完,黻如三人和掌珠、瑶华就都散了。只谡如、秋痕十分难受,奈夜已深,不能不分手而去。 看官!你道痴珠这一晚,好过不好过呢? 且说荷生、采秋,病或不愈,愈后复病,直至八月初,甫皆脱体。这日痴珠无事,带了秋痕同来。适值刮风,秋痕见痴珠身上只穿两件夹衣服,便叫人回去取件茶色湖绉薄棉祆,替他换上。方卸去长夹祆,痴珠抠着小衫将手向背上搔痒,便把那个九龙佩露出来。荷生瞧见,也不言语,转说道:“风大,你快穿上吧。” 痴珠换过衣服,喝过茶,见采秋、秋痕同坐床沿,听荷生说那江南军务,讲得令人丧气,便吟道:‘哗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一人走来外间,见长案上书堆中有一本《鸳鸯镜》填词,就取来随手一翻,是《金络索》,填的词是: 情无半点真,情有千般恨。怨女呆儿,拉扯无安顿。蚕丝理愈纷,没来由,越是聪明越是昏。那壁厢梨花泣尽栏前粉,这壁厢蝴蝶飞来梦里魂。堪嗟悯,怜才慕色太纷纷。活牵连一种痴人,死缠绵一种痴魂,穿不透风流阵! 又往下看,填的前腔是: 蓝田玉气温,流水年华迅。莺燕楼台,容易东风尽。三生石上因,小温存,领略人间一刻春。恁道是黄金硬铸同心印,怎晓得青草翻添不了根。难蠲忿,怕香销灯灺怅黄昏。梦鸳鸯一片秋云,葬鸳鸯一片秋坟,谁替恁歌长恨! 忽然想道:“怕就是这一段故事。”便将序文检看,却是将《池北偶谈》“李闲谢玉清”一则衍出来,就不看了。 里间荷生说到“南北两营渍散,大帅跑上番舶”,大家俱笑吟吟坐听,都忘却痴珠。只秋痕看见痴珠出去外间,半日静悄悄的,便起来将帘子一掀,只见痴珠手上拿一本书,那两只眼睛直注在书皮上呆呆的瞧。秋痕不知其故,向前说道:“怎的?”痴珠也不答应。荷生也跟出来,见痴珠坐着发呆,秋痕站着发急,倒好笑得很,忍着笑道:“瞧什么,这样出神?”也向前来看,痴珠将书撂在案上,说道:“汝们都不懂得。”秋痕便扯过痴珠的手道:“不要讲梦话了。”痴珠又不答应。荷生也觉骇然,便叫道:“痴珠!你疯么?”此时红豆、小丫鬟都站在一旁。 采秋听荷生叫得大声,也出来瞧。只见痴珠笑道:“我那里是疯,我记那碑文。”荷生三人见他好端端说话,便也好笑,都问道:“是什么碑文?”痴珠道:“我四月间草凉驿作了一梦,见个双鸳词碑记,当时默了出来,只忘一半;至梦中光景,合着眼便见那个人,那个地方。自潼关以后,病了两场,把梦通忘了。这会碑文也只记得‘则有家传汉相,派衍苏州’十字,你道可恨不可恨!”荷生道:“你既然默了一半,便有底了,记他作甚?”秋痕道:“这有什么要紧事,也值得这样用心去想!人家说我傻,我却不傻;你唤作痴珠,不真个痴么?”采秋道:“这梦也奇,确确凿凿有篇碑记。”荷生笑道:“你信他鬼话!不过是他有这一篇游戏笔墨,编这谎话骗人!”痴珠道:“我要编个谎,什么编不得,却编个不完不全的梦?你不信,我明天检那碑记给你瞧,还是草凉驿饭店五更天写的。”采秋道:“这碑记就说的是姓韦,却也古怪!”秋痕道:“那碑记说这姓韦,是怎样呢?”痴珠道:“这姓韦的也同我们一样吧,就中叙的曲折我通忘了。”正说着,丫鬟们端上饭,四人小饮,到了二更方散。 这一晚,痴珠心上总把《金络索》两支填词反复吟咏。不想秋痕另有无数的话要向痴珠讲,却灯下踌躇,枕边吐茹,总不好自己直说出来,忽然问着痴珠道:“妓女不受人污辱,算得是节不算是节?”痴珠道:“怎么不算得是节?元未毛惜惜,明末葛嫩、楚云、琼枝,那个敢说他不是节!”秋痕道:“你晓得我这个人怎样结果?”痴珠道:“我自己结果也不知道,那里晓得你。你今日不听荷生说那江南光景?给我看来,普天下的人也不知作何结果,何况我与你呢!”秋痕便默然不说。 痴珠枕上听着阶畔窗前虫吟卿卿,反来覆去,一息难安,吟道:“人生半哀乐,天地有顺道。”秋痕在枕边,便将“哀”、“乐”、“顺”、“逆”,字字要痴珠讲出,痴珠含笑不语。一会,做成《秋子夜》三章云: 寒蛩啼不住,铁马风力紧。 明月人罗帏,梦破鸳鸯冷。 捐弃素罗衣,制就合欢帐。 一串夜来香,为欢置枕上。 依似秋芙蓉,欢似秋来燕。 燕去隔年归,零落芙蓉面。 秋痕听了,叹口气道:“芙蓉间断,你却不管!”痴珠笑道:“你叫我怎样管呢?” 秋痕道:“你听四更了,睡吧。”正是: 天涯芳草,目极伤心。 干卿底事?一往情深!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陌上相逢搴帷一笑 溪头联步邀月同归 话说逆倭骚扰各道,虽大河南北官军叠次报捷,而釜底游魂与江东员逆力为蛩蟨,攻陷广州,掳了疆臣,由海直窜津沽。谡如起先以南边军功荐升参将,后来带兵赴援并州,又晋一级,就留大营。元夕一战,应升总兵,此番朝议以谡如系将门子孙,生长海壖,素悉贼情,故有宝山镇之命。 临行,向痴珠谆问方略,痴珠赠以“爱民”、“礼士”、“务实”、“攻虚”、“练兵”、“惜饷’、“禁海”、“争江”八策,约有万言。大意是说:南北诸军连营数百座,都靠不住,必须自己携带亲兵,练作选锋,才可陷阵;其平定大局,则以内治为先,内治则以扫除中外积弊为先。积弊扫除,然后上下能合为一心,彼此能联为一气。庶几旌旗变色,可复武汉以踞贼上流,可定九江以剪贼羽翼,可清淮海以断贼腰隘。三者得手,直攻贼巢,金陵唾手可复。后来韩荷生平倭、平江东,谡如平淮北、平滇黔、平秦陇,以此战功第一,并为名将。 如今且说谡如临行这日,夫人不曾出城,痴珠却是前一夕先赴涂沟。涂沟绅士见说秋华堂韦师爷来了,他是个武营领袖,便招就近团甲,迎入行馆,摆起盛筵,转累痴珠无缘无故的酬应起来。酒半,谈着那年贼陷平阳,若何防堵;那年回部做反,若何戒严。便取出所储火器枪棒,召团丁中勇猛肥长,排立阶下,指说这个善射,这个善拳,这个能飞韩刺人于阵,这个能跃丈墙获贼于野,口若不尽其技,而阶下眉目手足各跃跃欲动。痴珠不免谬赞一番,真是苦恼。 次日又累赘了半日,谡如方到。俟得谡如见过各官各绅,已是人夜,才得畅谈。黎明,痴珠怕与大家酬酢,便是洒泪分手,苍茫归路。想着羁旅长年,萧条独客,桑榆未晚,蒲柳先零。不齿之精神,瞀乱颇同宋玉;无聊之言语,蹇吃更甚扬雄。桂欲消亡,桐真半死。值此离别之时,一鞭残照,几阵归鸦,更觉面热心寒,魂销骨化。坐在车上恍恍惚惚,到了一处,却挤了车,方知已是进城。刚腾开了,劈面又有一车,垂着帘子,辚辚而来。 只见车里的人陡然把帘子一掀,露出一个花容来,喜动颜开,笑了一笑道:“久不见了!”痴珠瞥目,略一迟疑,忆是曼云,便也辗然道:“你去那里呢?”曼云尚未回言,两下早已风驰电掣的离远了。痴珠这会才把已前的心事略行按下,想起荷生、秋痕数日不见,便吩咐李三:“到菜市街去!”刚到愉园巷口,恰好荷生的车停在一边,就也下车,步行进去。见过荷生、采秋,知两人病已渐愈,因说些谡如交情及自己伤感的话。 荷生、采秋都安慰一番。此时丫鬟已掌上灯,荷生道:“你的车叫他回去,在此吃过饭,我送你秋心院去吧。”痴珠正待答应,忽报:“欧老爷来了!”荷生大喜。四人相见,各述了这几天情事。荷生就向剑秋道:“你这几天访‘彩波几次哩?”剑秋道:“我方才去看他,他给余观察传去陪酒了。我因此步行来找你。”痴珠道:“我刚进城逢见彩波,原来黻如今天请客。”当下四人对着楼头新月,浅斟低酌。 大家俱说起谡如,荷生因谈着江南须若何用兵,若何筹饷,所见与痴珠都合。痴珠也自欢喜,说道:“此十余年用兵,一误于士不用命,再误于此疆彼界,三误于顿兵坚城。大抵太平日久,老成宿将悉就凋零,大官既狃恬嬉,后进方循资格。天道十年一小变,你看这一二年后,必有个人出来振刷一番,支撑半壁,所谓数过时可。”正欲说下,剑秋突然说道:“安知非仆?”荷生、采秋不觉大笑起来。 痴珠正色道:“座中总有其人,却看福命如何哩!”采秋就也正色道:“这是阅历有得之言。”剑秋道:“蕤宾之铁跃于海内,黄钟之铎动于地中,有则类必识之。”荷生道:“这也难言!”痴珠便接道:“天之生才,何代无有?何地无有?只士大夫生逢其时,有恰好不恰好哩。恰好的,便为郭、李,为韩、范;不恰好的,便橡栗拾于白头,桄榔倚于儋耳,这又有什么凭据呢!”说得剑秋俯首无词了。荷生道:“古今无不平之贼,在先求平贼之人。萧何荐韩信,便拜大将,一军皆惊。光武帻坐迎见马援,恢廓大度,坦然不疑。你要拘牵资格,修饰边幅,这还得非常的才么?”痴珠柑掌笑道:“使君故自不凡!”于是畅饮起来。 直至十下钟,曼云回家,打发保儿来探剑秋,荷生、痴珠十分高兴,要跟着剑秋同去曼云家来。此时曼云已卸了妆,赶着接人。因讲起黻如这席是为痴珠、秋痕而设,缘痴珠涂沟去了,秋痕不来,今日只有子秀、子善、掌珠、瑶华和曼云五人,于是说些闲话。 曼云无意中却又叙起秋痕出身。原来秋痕系豫省滑县樱桃村人,三岁丧父,家中一贫如洗。生母焦氏改嫁,靠着祖母侯氏长成。后值荒年,侯氏饿死,堂叔阿虎领着逃荒,到了直隶界上,鬻在章家为婢。章家用一媪,即秋痕现在的妈牛氏。彼时秋痕年才九岁,怯弱不能任粗重,又性情冷淡,不得主人欢心,坐此日受鞭朴。牛氏本非好女人,孀居后素有外交。恰好有个李裁缝,就在章家斜对门开一小铺,牛氏也为他主人待他无恩,便乘机和李裁缝商量,引诱秋痕逃走。李裁缝原是娼家走狗出身,也会唱些昆腔,奈年老了,将平日私积娶妻马氏,是个门户中人,生下一子,就是小伙狗头,才有数岁,马氏就死。狗头自少凶悍,无恶不作,却怕牛氏。如今拐下秋痕,认作女儿,和牛氏做了夫妇,跑至并州,想要充个裁缝度日。奈耳聋眼花,想做生理,又没本钱,便逼秋痕学些昆曲,把狗头做个班长。 看官!你想秋痕情愿不情愿?大凡一个人,总是一死为难。当秋痕受饿时,能够同侯氏一死,岂不是一了百了?再不然,作了章家奴婢,拚个打死,就也干净。无奈幼年受人诓骗,这也是他命中该落此劫,又前世与李家父子和那牛氏有许多冤债,故此饿不能死,打不能死,该一一偿了清楚,然后与痴珠证果情场,所以百折千回,不能解脱。 秋痕先和曼云极说得来,背地把这出身来历哀诉曼云。曼云这会通告诉痴珠、荷生。痴珠听着,与秋痕所说大同小异,就也罢了。其实秋痕就里还有一件大苦恼,旁人不知道,就秋痕自己也不能出口,痴珠从何晓得?只见狗头便不喜欢,说他会做强盗。 当下夜深,荷生自回愉园。痴珠便来秋心院,阖家通睡,半晌叫开大门。狗头披着衣服出来,说道:“老爷怎的几天不来呢?”痴珠道:“我跑了徐沟一遭,来往三日。”就在南庑栏干边等了一会,觉得风吹梧叶,籁籁有声;久之,(犭呙)儿狺狺,跛脚开了月亮门。里头窗昏竹响,帘动燕醒。只见秋痕早拿个蜡台,站在东屋门边,笑盈盈的道:“差不多三下钟了,从那里来的?”痴珠也含笑抢上数步,携着秋痕的手,一面进去,一面告诉他这几天的事。 秋痕道:“你就也不给我信儿!”痴珠说话时候,秋痕已将西洋炖交跛脚去炖开水。这会开了,秋痕便酽酽的泡上一碗莲心茶来;又替痴珠卸了长衣服,见身上还穿着茶色湖绉薄绵袄,说道:“不凉么?出城也该换一件厚些的。”痴珠笑道:“是你替我穿上,我就舍不得卸下。”秋痕笑了一笑,便挂起帐来。痴珠瞧着锦被撒在一边,便拍着秋痕的肩,含笑道: “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秋痕沉着脸道:“你怎说?难道我心上也有个施利仁么?你就看我同碧桃一般!”言下已吊些泪来。忙得痴珠再三陪笑,秋痕含泪也吟道: “何当巧吹君怀度,襟灰为土填清露!” 痴珠泫然道:“你的心我通知道,我的心你也该知道才好呢。”秋痕道:“我可也不是这般说!”痴珠喝了茶,秋痕伺候他睡下。这一夜绸缪就说不尽了。但见: 腰知学舞,眉正斗强;沉沉之帐影四垂,光含窈窕;峭峭之鬓云不动,色益妖韶;铜镜欲昏,窗纱上白;檀槽一抹,记寻春色于广陵;睡脸乍 新,知污粉痕于定子;亭亭玉树,未怜亡国之人;耿耿秋河,直堕双星之影。 这且按下。 再说花选十妓,自秋痕外还有九人。销恨花潘碧桃,后来自有表见。其余占凤池薛宝书,这个池却为士规占去。玲珑雪冷掌珠,这个珠却为夏旒抓住。婪尾春王福奴,春归于苟子慎。紫风流楚玉寿,风流在卜长俊、胡苟两人,后来亦自有结果。锦绷儿傅秋香,萎蕤自守,几回将为马鸣盛、钱同秀攥取,幸他妈高抬身价,同秀、鸣盛就也不敢下手。曼云和丹翚,都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见荷生、痴珠不忍以教坊相待,便十分感激,又见荷生、采秋,痴珠、秋痕如许情分,便也有个择本而栖的意思。丹翚、小岑本系旧交,曼云就与剑秋订了新好,全把当妓女的习气一起扫除。以此剑秋直将张家作个外室,这也罢了。那燕支颊薛瑶华,齿稚情豪,两足又是个肤圆六寸,近与洪紫沧款洽,得了他拳诀剑术真传,就爱柬发作辫,着一双小蛮靴,竟像红线后身、隐娘高弟。《花月痕》中有此了一人,顿觉韩掾之香、韦郎之抉,犹不免痴儿女常态。 光阴荏苒,早是八月十三了。此时荷生、采秋病皆全愈,李夫人亦已移徙县前街新屋。县前街咫尺柳溪。原来谡如三世单传,只有族弟,谡如又带去了。夫人跟前两男一女:长男七岁,乳名阿宝;次唤阿珍,女唤靓儿,都在五岁以下。夫人又身怀六甲,以此必须居近秋华堂,以便痴珠照管。 一日傍晚,小岑、剑秋向愉园访荷生不遇,说是才回营去。两人乘着明月初上,步到大营,恰好荷生公事已了,便唤青萍烹上几碗好茶,三个人就在平台出坐赏月。小岑、剑秋议于十五日公请痴珠过节,荷生进:“我和采秋如天之福,病得起床,又是佳节,这东道让我两人做吧。只是痴珠十来天通没见着,今晚月色如昼,柳溪风景必佳,我们三个何不就访痴珠?”剑秋道:“我怕是秋心院去了。”荷生道:“且走一遭。” 于是三人步出夹道,从大街西转,便望见汾堤上彤云阁上层。荷生因说道:“我十五的局,就在彤云阁吧。你们替我约着紫沧,说是巳正集,亥正散。各人身边带一个人,做个团(外囗内栾)会,你两位说好不好?”小岑道:“好得很。”剑秋道:“如今真个有酒必双杯,无花不并蒂了。”三人踏着柳荫月色,湾湾曲曲,也有说的,也有笑的,早到了秋华堂。见大门双闭,槐影筛风,桂香湿露。剑秋道:“何如?我料定秋心院去了。”荷生道:“我们步月从汾神庙进去瞧一瞧吧。” 刚进殿门,远远见一昆卢拿个蝇拂,在殿下仰头高吟道: “月到中秋分外明。” 剑秋就接着道: “未到中秋先赏月。” 倒把那昆卢吓了一跳,寂然无声,抢前数步,见是小岑、剑秋带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年,便合十相见,说道:“三位老爷很有清趣,窎远的跑来赏月,老衲瀹茗相陪吧。”就延入方丈。荷生道:“韦痴珠不在家么?”心印道:“老衲才到西院,谈了一会。”荷生道:“他在家,瞧他去吧。”心印笑道:“这位就是大营韩师爷吗?真个天上星辰,人间鸾凤!”荷生道:“岂敢!我也久仰上人是个诗僧。”心印道:“少年结习,到老未能忏除,改日求教吧。”小岑道:“他的诗稿很有可观。”剑秋道:“他足迹半天下,名公巨卿见了无数,诗稿却只存痴珠一首序,你就可想他不是周方和尚。”荷生道:“我在都中读过上人《西湖吟》一集。闽人严沧浪以禅明诗,上人的诗是以诗明禅。诗教清品,亦佛教上乘,贾阆仙怕不能专美于前了。”心印道:“韩老爷谬赏不当。” 四人缓缓行人西院,痴珠已自迎出,便人里间坐了,说些时事。荷生吟杜诗道:“胡星一彗孛,黔首遂拘挛。”剑秋也吟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接着吟道:“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小岑也吟道:“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扭械,背后吹蛮竿。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克马,色悲克尔娱。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 痴珠接着笑道:“你们这般高兴,我却有几首《杂感》给你们瞧,只不要骂我饶舌。”一面说,一面向卧室取出一纸长笺。大家同看,荷生吟道: “吕母起兵缘怨宰,谁令贰侧反朱鸢? 芐为于一曲中兴略,愿上琴堂与改弦。” 荷生道:“指事怀忠,抵得一篇《春陵行》,却含蓄不尽。”便高吟起来。第二首是: “东南曩日事仓皇,无个男儿死战场。 博得玉钗妆半面,多情还算有徐娘。” 小岑道:“痛绝!”荷生复吟道: “绝世聪明岂复痴,美人故态总迟迟。 可怜巢覆无完卵;肯死东昏只玉儿!” 剑秋道:“此两首不堪令若辈见之。”荷生道:“若辈那里还有耻心?”复吟道: “追原祸始阿芙蓉。膏尽金钱血尽锋。 人力已空兵力怯,海鳞起灭变成龙。” 心印道:“追原祸始……”便也高吟起来。第五首是: “弄权宰相不知名,前后枯棋斗一枰。 儿戏几能留半着,局翻结赞可怜生!” 荷生道:“实在误事!”复吟道: “人腊凄然渡海归,节族啮尽想依稀。 化灰囗趁南风便,此意还惭晋太妃。” 心印道:“说得委婉。”复吟道: “柳絮才高林下风,青绫障设蚁围空。 蛾眉苦不生谣诼,反舌无声指顾中。 旧坊业已坏从前,遥亿元臣奉使年。 一字虚名争不得,横流愈遏愈滔天。” 剑秋道:“俯仰低回,风流自赏。”荷生、心印复吟道: “瑶光夺婿洗浇风,转眼祆祠遍域中。 钓闼公然开广厦,神洲涌起火莲红。” 小岑笑道:“关上封刀,金丹陨命,自古有这笑柄。”荷生、心印复吟道: “仙满蓬山总步虚,风流接踵玉台徐。 销磨一代英雄尽,官样文章殿体书!” 剑秋笑道:“骂起我辈来了。”小岑道:“原也该骂。”荷生、心印也是一笑,复吟道: “高卷珠帘坐捋须,榻前过膝腹垂垂; 有何博得三郎爱,偏把金钱洗禄儿?” 剑秋道:“媚人不必狐狸,真令人恨杀!”荷生、心印复吟道: “希帷环佩拜谬然,过市招摇剧可怜。 果有微音光翟弗,自然如帝又如天” 小岑道:“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我倘能得御史,第一折便不饶此辈。”荷生道:“程不识不值一钱。”复吟道: “暖玉拨弦弹火凤,流珠交扇拂天鹅。 谁干燠馆凉台地,为唱人间劳者歌?” 心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却说得冷冷的,意在言外。”复吟道: “过江名士多于鲫,却有王敦是可儿。 此客必然能作贼,石家粗婢相非皮。” 荷生道:“值笑怒骂,尽成文章。”再看长笺,只二首了,是: 山鸡舞镜清光激,孔雀屏开炫服招。 可惜樊南未知意,紫(虫隽)轻赠董娇娆。 心印叹道:“实在误了痴珠几许事业!”小岑笑道:“如今秋痕不是董娇娆了?” 痴珠一笑。荷生、心印复吟道: “街嫁锺离百不售,年年春梦幻西楼。 梦中忽作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荷生吟完,叹一口气,说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印道:“这十六首借美人以纪时事,又为诗家别开门径。”小岑道:“楚雨含情俱有托。痴珠的诗,逼真义山学杜。”剑秋笑道:“我只当做帷房暱蝶之词、才人浪子之诗看吧。” 四人狂吟高论,槐荫中月早西斜,心印先去了。大家便携着痴珠,沿着汾堤走来。一路水月澄清,天高气爽,流连缓步,竟尔不记夜深。正到大街,忽闻鸡唱,都觉愕然。荷生转笑道:“好了!我如今怕要在街上步一夜的月。你道这个时候,里头还留着门等我么?”剑秋道:“我访曼云也怕叫不开门,倒是愉园借一宿吧。”小岑道:“我和痴珠秋心院去吧。”正是: 王衍尚清谈,自然误天下。 折展谢东山,矫情亦大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宴仲秋觞开彤云阁 销良夜笛弄芙蓉洲 话说十五日黎明,彤云阁中早有青萍领着多人,搬了无数铺垫器皿,以及灯幔和那小圆桌、小坐墩,铺设得十分停当。巳初一刻,荷生和采秋来了,又亲自点缀一番,比三月三那一日更雅丽得许多。采秋又吩咐跟班传谕看守芙蓉洲的人,备下两支画船。分派甫毕,小岑、剑秋、紫沧陆续到了。一会,瑶华也来。 此时已有午初,痴珠、秋痕却不见动静,叫人向对面秋华堂探问,说“韦老爷天亮就便衣坐车,带着秃头走了。”一会,丹翚、曼云先后都到。差不多午正,荷生着急,又叫人打听。一会,穆升亲自过来回道:“爷早起吩咐套车时,小的也曾回过:‘老爷今日请酒,爷怎的出门?’爷笑着说道:‘我难道一去不回来么?’”荷生诧异,大家都说道:“叫人莱市街走一遭罢。”荷生打发穆升和李安去。又等了好一会,荷生吩咐开饭,八个人即在彤云阁下层吃着。 忽见董慎笑嬉嬉的跑上来,回道:“韦老爷、刘姑娘通来了,小的在河堤上望见。”大家便出席往外探看,只见秃头汗淋淋的跟着秋痕进门,秋痕一身淡妆,上穿浅月纺绸夹袄,下系白绫百摺宫裙,直似一树梨花,远远扶掖而至。痴珠随后进来,望着大家都站在正面湘帘边,便含笑说道:“我肚饿极了!”荷生笑道:“你半天跑到那里?”当下秋痕已上台阶,扶曼云的手,说道:“他今日同我出城,来回赶有四十里路。”大家问:“是何事?”痴珠、秋痕总不肯说。见杯盘罗列,只道上席了,便道:“我须吃些点心,再喝酒。”采秋道:“赏仲秋本晚夕的事,给我看还是端上饭,四下钟后到阁上慢慢喝酒。”秋痕说道:“采姊姊说得是。那一天谡如的局,两顿接连,叫人怪腻腻的不爽快。”荷生见说得有理,便催家人上菜端饭。大家用些,各自散开,坐的坐,躺的躺,闲步的闲步。 是日,晴光和蔼,风不扬尘。痴珠瞧着一群粉黛,个个打扮得娇娆姽婳,就中采秋珠络垂肩,云裳拖地,更觉得婉娴端重,华贵无双;带一个小丫鬟,名唤香雪,垂髫刷翠,秋水盈盈,伶俏也不在红豆之下,便痴痴的躺在左边小炕上呆想。秋痕却携着瑶华,站在院子里,望着阁上,见正面檐前挂十二盏宝盖珠络的琉璃灯,两廊及阁下正面挂的是斗方玻璃灯,通是素的,便说道:“今晚却不要有灯才好呢。”瑶华道:“点这样素净的灯,就也不碍月色。”丹翚、曼云、剑秋、紫沧却从西廊小门渡过芙蓉洲畔闲逛,见洲内莲叶半凋,尚有几朵红莲,亭亭独艳,其余草花满地,五色纷披。 此时痴珠躺在炕上。采秋到阁后小屋更衣,从纱窗中瞧见后面小池喂有数十个大金鱼,唼喋浮萍,升沉游泳,便招荷生、小岑由东廊绕到池边,坐在石栏上,悄悄的瞧。忽听得痴珠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氰”采秋便笑道:“痴珠又牢骚起来!”痴珠不答,秋痕便掀帘子和瑶华进得屋里。痴珠高诵赵邠卿《遗令》道:“大丈夫生世,通无箕山之操,仕无伊吕之勋,天不我与,有志无时,命也奈何!”荷生笑道:“何物狂奴,故态复作?”采秋轻声道:“他今日出城,到底去什么地方?”正往下说,忽然丹翚、曼云一路笑声吱吱,跑入屋里,鬓乱钗斜,裙歪衣污,向椅上坐下,喘作一团。大家忙问缘故,两个一边笑,一边喘。半晌,丹翚才说道:“你们看!”又笑不可仰。随后曼云忍着笑道:“剑秋耍刀。”又嗤嗤的笑。瑶华听见耍刀,就先跑去看。 荷生大家都跟出来。只见紫沧拿把六尺长关刀,在院子里如旋风般舞,剑秋仗着双剑,正从西廊小门转出来,紫沧就让过一边,剑秋站在一边,也将双剑舞起,两边舞得如飞花滚雪一般,台阶上大家俱看得出神。临尾只见寒光一晃,剑秋收住双剑,紫沧也将刀立住,望着大家笑道:“这台武戏好看不好看?”痴珠向荷生道:“你是懂得。”荷生笑道:“舞的名儿我也懂得,只是没有气力。”紫沧早放下刀上来了,便说道:“采秋的剑舞得极好,你们是没有见过呢。”小岑道:“你不晓得,他还射得好箭哩。”瑶华便道:“采姊姊,我同你舞一回吧。” 此时剑秋倚着剑,也站在台阶上,采秋道:“是那里来的这把剑?剑靶乌腻腻的腌臜,叫人怎拿得上手?”痴珠向剑秋道:“你是那里取来的?”剑秋道:“我到芙蓉洲闲逛,不想洲边有一人家,我认得是左营兵丁,他手上适拿把雌雄剑,我借来,渡过河,想吓么凤、彩波一吓,不想他两人迎风都跌了一身的泥。”说得大家通笑。荷生向紫沧道:“你这刀又是那里来的?”紫沧道:“我是向汾神庙神将借来。”说得大家又笑。瑶华便叫人回去取剑。荷生也逼着采秋叫人取弓箭,就向瑶华道:“晚上月下舞他一回,才有趣呢。”采秋道:“这样,何不就到阁上去坐?”荷生道:“好!”便唤跟人问道:“阁上都停妥没有?”跟人回说:“早已停妥。” 荷生当下便领大家由东廊走入小门,门内虬松修竹绕座假山,黄石叠成,高有丈余,苍藤碧萝、斑驳网胃,石楼数十级,曲曲折折到个平台。由平台西转,一个朝南座落,便是彤云阁上层。四围甬道,绕以石栏。阁系五间,通作一间,落地花门,南北各二十四扇,东西各十二扇。正面上首摆一大炕,炕下放一圆桌,焚一炉百和香,兰麝氤氲,香云缭绕。顶隔中间,悬个五色彩细百褶香云盖,挂一盏顶大光素玻璃灯。东西挂八盏瓜瓣式桔红玻璃灯,也是顶大的。两边一边四个座,俱是海棠式的坐墩,两个坐墩夹个圆茶几。下首中间摆两个坐,却是梅花式的坐墩,也夹个圆茶几。茶几上各安个圆合,大小同茶几一般。 痴珠大家见这般陈设,着实喜欢。荷生道:“我今日是个团(外囗内栾)大会,每位茶几上俱派定坐次。”大家瞧那个茶几上放一红笺,是荷生、采秋四个字;接着瞧去,东上首痴珠、秋痕,次是小岑、么风;西上首是紫沧、琴仙,次是剑秋、彩波。痴珠笑道:“荷生竟闹出叫相公坐位来,我们就人坐吧。”大家也只得照笺上写的坐定。 采秋吩咐跟人:“取酒来。”家人答应,走到各人跟前把盒盖揭起,便是一个镶成攒盒,共有十二碟果菜,两付银杯象著,都镶在里面,十分精巧。每几下层,各送一个鸳鸯壶,遂浅斟低酌起来。痴珠道:“天色这般早,我们还行个令想想。”荷生道:“回回行令,也觉没趣,今日还是清谈吧。” 采秋因向痴珠说道:“你和荷生通是荐过鸿博,我且问你,酒令是何人创的?”痴珠笑道:“这一问倒有趣,我记得是汉贾逵。”荷生道:“我记得他本传就有这一条。”痴珠道:“不错。我却要请教你们,为何唤做酒纠?”采秋道:“唐时进士曲江初宴,召妓女录觥罚的事,因此唤做酒纠,是不是呢?”剑秋笑道:“怪道采秋惯行酒令。”荷生道:“唐尚书郎人直,侍史一人,女史二人,皆选端正妖丽,执香炉香囊,护侍衣服。唐诗‘春风侍女护朝衣’,又‘侍女新添五夜香’,就是这侍史,如今所以唤他们作女史。”秋痕道:“杜诗‘画省香炉围伏枕’的注,不就引这一条么?”小岑喝了一钟酒,笑道:“都有这般快活,我只愿做个省郎,也不愿学剑秋升侍讲了。” 曼云道:“你们怎么唤做老爷呢?”痴珠道:“元朝起的,唐宋以前没有此称呼。”荷生道:“《元史·董抟霄传》:‘毛贵问抟霄曰:你为谁?曰:我董老爷也。’你指此条么?”痴珠点头。紫沧道:“金人称岳武穆为‘岳爷爷’,‘老爷’二字大约是金元人尊称之词,如今却不值钱了。” 采秋笑道:“痴珠,我们自头至脚,你能原原本本说个清楚不能?”痴珠道:“我讲一件,你们通喝一杯酒,我说错了,我喝五杯。”瑶华道:“使得,我就喝。”于是采秋、秋痕五人通喝了。痴珠道:“我如今从你们的石讲起。髻始于燧人氏,彼时无物系缚,至女娲氏以羊毛为绳子,向后系之,以荆枝及竹为笄,贯其髻发。《古今注》:‘周文王制平头髻,昭王制双裙髻。’又《妆台记》:‘文王于髻上加翠翘,傅之铅粉,其合高,名曰风髻。’” 采秋接着说道:“这样看来,文王自是千古第一风流的人,所以《关睢》为全诗之始。”痴珠道:“你不要横加议论,等我讲清这个髻给你听吧。高髻始于文王,后来孙寿的堕马会,赵飞燕的新髻,甄后的灵蛇髻,魏宫人的警鹤髻,愈出愈奇,讲不尽了。这是真髻;还有假髻。《周礼·追师》副编注:‘列发为之。其遗像若今假纟介。’《三辅》谓之‘假髻’。《东观汉记》:‘章帝诏东平王苍,以光烈皇后假髻、帛巾各一箧遗之。’后来便有‘飞西譬’、‘抛家髻’种种名号,也讲不尽。采秋,我讲这个髻,清楚不清楚?至如梳,始自赫胥氏;蓖,始自神农;刷,始自殷,我也不细讲了。” 荷生道:“痴珠今日开了书厨。”剑秋道:“这不是八月十五,直是三月三斗宝了。”采秋道:“你们不要阻他高兴,听他讲下去,替我们编个《妆台志》不好么?”痴珠道:“你们每人喝两杯酒,我再讲吧。”采秋道:“那要讲两件。”痴珠道:“自然。”采秋诸人便各喝两杯。 痴珠道:“一件画眉。《诗》‘子之清扬。’清,指目;扬,指眉。又“螓首峨眉。’言美人的眉,此为最古,却是天然修眉,不是画的。其次屈原《大招》‘蛾眉曼只’,宋玉《招魂赋》‘蛾眉曼睩’。曼,训泽,或者是画。后来文君远山,绎仙秀色,京兆眉妩,莹姊眉癖,全然是画出来。唐明皇十眉目,横云、斜月,皆其名。五代宫中画眉,一曰开元御爱,二曰小山,三曰五岳,四曰三峰,五曰垂珠,六曰月棱,七曰粉梢,八曰涵烟,九曰拂云,十曰倒晕。讲这画眉,清楚不清楚?一件穿耳。《山海经》‘青宜之山宜女,其神小腰白齿,穿耳以鎼’,此穿耳之始。《物原》‘耳环始于殷。’《三国志》‘诸葛恪曰:穿耳贯珠,盖古尚也。’杜诗‘玉环穿耳谁家女?’是穿耳直从三代至今,此风不改。我想好端端的耳,却穿以环悦人之目,这是何说?” 瑶华笑道:“这就是缠足作俑了。”痴珠道:“我如今就讲缠足。”剑秋道:“怎的这般快?美人手、美人乳通不考订么?”采秋道:“痴珠,你不要听他胡闹,你且讲缠足。”痴珠道:“我是不喜欢妇人缠足呢。只我的人们们都裹着三寸金莲,我也不能不随缘了。剑秋,你且讲缠足是始于何时?”小岑道:“吴均诗‘罗窄裹春云’,杜牧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似缠足始于唐人。”剑秋道:“六朝乐府有《双行缠》词云:‘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似六朝已有缠足。” 痴珠道:“《史记》:‘临淄女子.弹弦缠屣。’又云:‘摇修袖,蹑利履。’利者,言其小而尖锐也。《襄阳耆旧传》:‘盗发楚王冢,得官人玉履’汉班婕妤赋‘思君弓履綦。’《杂事秘辛》:‘吴姁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逼衤束,妆束微如宫中。’此皆裹足之证。齐东昏为潘妃凿金为莲花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瑯环记》:‘马嵬娼女王飞,得太真雀头屐一双,长仅一寸。’是唐时已尚纤小。《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令以帛绕脚,纤小屈上作新月状。’唐镐诗:‘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就是为窅娘作的。以意断之,上古美人如青琴、宓妃、嫦娥、湘君、湘夫人,必是双双白足。自周以后,美人南威、西子,已自裹足。但古风淳朴,必不是如今双弓。汉唐以后,人心愈巧,始矫揉造作,为此窄窄金莲,不盈一握,其实美人好处全不在此。”说得大家通笑了。荷生道:“果是双双白足,自然也好,最难看是莲船半尺,假作莲瓣双钩。”荷生说这话时,瞧着秋痕低头手弄裙带,就不往下说了。 痴珠会意,急说道:“我如今再讲两件。一则首饰。《山海经》:‘王母梯几而戴胜。’胜,妇人首饰,此首饰之始。《始仪实录》:‘燧人作笋,尧以铜为之,舜杂以象牙、玳瑁,文王又加翠翘、步摇。’《物原》:‘五采通草花,吕后制。彩花,晋郭隗制。’《玉篇》:‘(外勹内盍)彩,妇人头花,髻饰。’是皆首饰。至钗始自夏,手镯、指环始自殷,你们那些穿戴的金玉珠宝,日新月异,考不胜考了。一则妆饰。《神农本草》:‘粉锡,一名鲜锡。’《墨子》:‘禹造粉。’《博物志》:‘纣烧铅锡作粉。’《中华古今注》:‘秦穆公女弄玉,有容德,感仙人萧史,为烧水银作粉与涂,名飞雪丹。’此言粉之最古者,后来百英粉、丁香粉、木瓜粉、梨花粉、龙消粉,这也考不胜考。《古今注》:‘燕支草似蒯花,出西域,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粉。’班固曰:‘匈奴名妻曰阏支,言可爱如燕支。’《古今注》:‘胭脂盖起自纣。’此言脂之最古者。脂有面脂,有口脂,见唐《百官志》中。《韩子》:“毛嫱、西施之美丽,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广志》谓‘面脂自魏兴以来始有者’,非。蔡邕《女诫》:‘加脂则思其心之鲜,傅粉则思其心之和。’《妆台记》:‘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淡者为桃花妆。’梁简文诗:‘分妆开浅靥,绕脸傅斜红。’面脂不是古妆么?口脂,唐人谓之点唇,有胭脂晕诸品:一曰石榴娇,二曰大红春,三曰小红春,四曰嫩吴香,五曰半边娇,六曰万金红,七曰圣檀心八日露珠儿,九曰内家圆,十曰天宫巧,十一曰洛儿殷,十二曰淡红心,十三曰猩猩晕,十四曰小朱龙,十五曰格双唐,十六曰媚花奴。这与‘十届’不皆是香闺韵事么?你们该喝酒了。” 荷生笑道:“痴珠今日肚子里新开一间脂粉铺,我们贺他一杯吧。”于是通喝一杯。端上菜,大家用些。青萍回道:“愉园弓箭送来,天快黑了,还射不射哩?”荷生向采秋道:“去射吧。”瑶华欣然出位,拉紫沧道:“射一回话去。”采秋道:“我久不射,手不柔了。琴妹妹去射,我瞧着。”便携瑶华的手走,大家都跟下阁。紫沧道:“到汾堤空地上射去。”荷生道:“好。”于是都向西廊走来。 瑶华瞧个空,早就下层阁里换上一双小蛮靴,将头上权、手上别、身上大衣一起卸下,只穿件箭袖大镶大滚的桃红线绉短棉袄,将一条白绫百蝶宫裙系在小扶上,裙幅都插在腰里,露出镶花边的青绉夹裤脚,大红的一簇裤带绦,携上弓箭。大家正说:“琴仙怎的不见?”瑶华却悄悄站在紫沧身后,将手向紫沧肩上一拍,说道:“我来也!”紫沧和大家都觉得一跳。采秋笑道:“琴妹妹结束得好。”跟人早挂上一个二尺圆的五色箭鹄。瑶华步到上面站定,先将弓试了一试,道:“这弓是几个力?”采秋道:“这平常射的,不过三个力。”瑶华便取过骲头箭,搭上了弓,调正了柳腰,拳回至手,只听得鸣的一声响,早着在第三层青圜上。大家喝声采。第二话又着在第一个红圜,大家连声说“好!”第三箭又着了。荷生笑吟吟的向采秋道:“我再不想琴仙有此好箭!”采秋道:“难为他是才学的,便有如此手段。”紫沧自觉得意。瑶华站着歇一歇,移步向采秋道:“采姊姊,我僭了,如今你射去。”采秋道:“我把工夫丢开一年多,比不得你天天操练。我再射,断不能像你这般准。”荷生道:“准不准算什么,不过要一要,也觉得有趣。”小岑道:“就是不准、难道怕人笑话么?” 痴珠道:“我有个令,采秋你遵不遵?”采秋笑道:“你什么令?”痴珠道:“你看天上飞的一阵阵归鸦,我指一个,你射了吧。”采秋笑道:“日子我还怕不准,你却要另出题目。”荷生道:“这个耍不得,射得不好却把人射一箭,怎了?”紫沧道:“你没有瞧过他手段,替他担心。”荷生道:“我不信他就能箭无虚发。”痴珠笑道:“你不信,我却信得过。采秋,你射吧,我叫秋痕替你结束。”采秋拗不过大家意思,于是将大衫卸下,付给香雪;秋痕便把他首饰除下,将签拴紧辔子。采秋只将裙带结好,也不抠上裙幅。瑶华递过弓,采秋要过几支狼牙箭,向痴珠道:“你要我射那一阵那一个鸦,我却不能,我准一箭一鸦给你瞧吧。”痴珠道:“就是这样。”瑶华道:“可不是准呢,先前偏要说许多话,可见采姊姊是个老好巨猾。”荷生道:“我总信不过。采秋,小心吧。”采秋笑一笑,走上高坡站着。恰好有群鸦哑哑的从西过来,采秋就站远些,众人只听弓弦一响,却蓦然一个鸦坠地。青萍等正抢着去抬,又见两个鸦带箭坠地了。大家目不及视,口不能言。痴珠鼓掌道:“荷生,何如?”荷生眉飞色舞,说道:“这个真怪!”采秋早将弓付给香雪,披上大衫,移步向秋痕,戴上首饰,说道:“上灯了,喝酒去吧。”此时云净天空,冰轮拥出,微风引着南岸桂花的香,阵阵扑人鼻孔。 大家步入西廊,见阁上阁下的灯都已点上,就在台阶上三两成群,啧啧称赞采秋的神箭,瑶华的工力。荷生吩咐跟人将阁上三面花门一起洞开,把座位通摆在石栏干甬道。然后大家步到东廊,上了石磴,在平台上凭眺一回。痴珠、秋痕、荷生、紫沧、小岑先行入席。痴珠高兴之至,喝了一满杯,吟道:“一年明月今宵多。”秋痕接道:“不知明月为谁好?”痴珠一笑。 彼时剑秋、瑶华、丹翚、曼云尚未归座,正凭在石栏遥望。瑶华望着堤南秋华堂桂树,因接道:“镜转桂岩月。”剑秋望着芙蓉洲水亭,因接道:“江亭月白诵(南华)。”曼云望着阁东汾流月色水光如一条玉带,便也接道:“蟾蜍夜艳秋河月。”丹翚近望阁门外一带梧桐,远望汾堤上万株烟柳,便接道:“鹿门月照开烟树。”荷生笑道:“好得很!今夕此会,本为赏月,我也吟一句吧:‘手掐花梢记月痕。’”采秋接道:“锦筵红烛月未午。”剑秋拍手赞道:“切情切景,大家各饮一大钟吧。”于是剑秋等也行入席,豪饮一回。上了几件莱,用些点心,复各散开。 此时约有七下多钟了,金风瑟瑟,玉露零零,幸各带几分酒意,尚不觉罗袂生寒。大家携着玉人,凭高凝望,真如到琉璃世界,飘飘若仙,相视而笑,转忘言象。倒是紫沧忆起瑶华的剑来,说道:“你取了剑,何不向院子舞一回?”荷生道:“好极!采秋和瑶华同舞吧。”紫沧道:“一人舞一回,两人再同舞一回,才有趣呢。”痴珠道:“紫沧何不先舞一回给他们看?”紫沧道:“我就先舞。” 于是紫沧卸下大衣,大踏步下去,舞了一回。剑秋看得高兴,也舞起来。荷生见舞得热闹,教青萍取过一个粉定窑的大钟,和大家各喝一钟。两人舞罢上来,穿好衣服,合席通敬一大钟,两人喝了。紫沧道:“瑶华舞吧。”瑶华大衣卸后就不曾穿,便提剑下去,进退抑扬,舞得月光闪烁,灯影迷离,大家同声喝采。采秋喝了一杯酒,说道:“我也舞去。”于是卸去首饰、外衣,露出大镶大滚的葱绿湖绉绵小袄,镶花边的大红绉夹裤,越显得抟雪作肤,镂月为骨,当下卷起箭袖,抽出一双鸳鸯剑,向荷生笑一笑,走下阁去了。 痴珠向荷生道:“我和你往台阶看去。”秋痕也跟着,到得台阶,只见寒芒四射,咄咄逼人,渐渐万道金蛇纵横驰骋,末后一团雪絮上下纷飞,全不见绿祆红裳影儿。先前瑶华倚着剑站在一边,还想和采秋同舞一回,看到这里,就将剑收起,向荷生道:“似此神技,紫沧要我和姊姊同舞,我怎敢呢?”荷生道:“你就舞得好。”瑶华道:“我再努力学吧。”正说着,瞥见有条白练临风一闪;早是采秋站在跟前,笑道:“何如?”荷生携着采秋双手,看他面色微红,鬓发一丝不乱,说道:“你从那里学来?”瑶华道:“采姊姊怕是前生学会呢!”痴珠道:“我们上去通喝几钟酒,也不负采秋这一回的舞剑。”荷生道:“我和你喝十大杯吧。”一面说,一面招呼大家入席。饮了一会,端上菜点,随意吃些。采秋道:“如今我们夜泛一回,领略水中月色,就由南岸上车,好么?”大家都道:“好!”就教跟班们吩咐车马南岸伺候。 饭毕,众人踏着月色上船,向芙蓉洲驶来。船中早备着香茗时果,大家随意说说笑笑,教水手转由汾神庙后驶到水阁,由水阁驶到南岸,落叶打篷,寒花荡夕,星河散采,珠翠生凉。一会,各家车马灯笼纷然并集。先是紫沧带了瑶华上车,次是小岑、丹翚一车,剑秋、曼云一车,各自去了。荷生道:“痴珠今夜是回秋华堂,还到秋心院呢?”痴珠道:“秋痕今日原是坐我的车,这时候他家的车还没来,想是他家不要他了,我今就陪他在船里坐一夜吧。”采秋道:“天气凉得很,岂宜如此?”荷生道:“你又信他!我们走了,怕他不回去秋华堂做好梦么?只是秋痕同痴珠今日出城这一遭,我却要问一问。”痴珠默然。 秋痕道:“我告诉你,今日出城是为着我那殉难的姊姊忌辰。”荷生笑道:“什么地方都可祭奠,特特跑上竹竿岭,冤不冤呢?”采秋道:“我却会得他的意思。”痴珠道:“夜深了,你两个要回去,该走了。”荷生道:“我倒忘了。”于是香雪扶着采秋,秋痕送到船头。痴珠送荷生上岸,看荷生、采秋上车去远了,方才转身携着秋痕进舱,唤秃头撤去肴核,拭净几案,换一枝蜡烛。 秋痕吹起笛来,声声激烈。痴珠吩咐水手将船荡至水阁,自出船头站立,见月点波心,风来水面,觉得笛声催起乱草虫鸣,高槐鸦噪,从高爽氵穴寥中生出萧瑟。秋痕也觉裙带惊风,钗环愁重,将笛停住。搭起跳板,两人扶上,怅望一回。秋痕想起五月初五的事来,不知不觉玉容寂寞,涕泅阑干。痴珠起先愕然,后来自己触目伤怀,百端难受,将秋痕的手握在掌中,轻轻的搓了几搓,说道:“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我们还下船坐吧。”秋痕点头,便唤秃头伺候。 两人重行入舱,喝了几口茶。痴珠见几上有笔砚,便将秋痕一幅手绢展开,写道: 采春惯唱懊依歌,碧海青天此恨多! 所不同心如此水,好抛星眼剪秋波。 溪上残更露湿衣,月明一切竟忘归; 笛声吹出凌波曲,惊起鸳鸯拍拍飞。 款书“八月之望,漏下四鼓,携秋痕泛舟柳溪题赠。” 写毕,两人都觉黯然欲绝。还是秋痕辗然笑道:“这地方唤做芙蓉洲,我同你把芙蓉成语同记一记,看得有几多?”痴珠道:“诗词歌赋上这两字多得很,那里说得完!”秋痕道:“芙蓉城到底是天上是人间?”痴珠道:“石曼卿为芙蓉城主,此虚无缥缈之说。成都府城多种木芙蓉,也唤作芙蓉城。你怎的问起?”秋痕不语。 一此时月斜鸡唱,痴珠也觉偎玉无温,倚香不暖,便唤水手将船驶到秋华堂门口。秃头先行上去,招呼大家起来伺候。然后痴珠慢慢的携着秋痕回来西院,到里间和衣睡倒。一觉未醒,天早明了。正是: 酒香花气,弓影剑光。 春风蛱蝶,秋水鸳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宴仲秋觞开彤云阁 销良夜笛弄芙蓉洲 话说十五日黎明,彤云阁中早有青萍领着多人,搬了无数铺垫器皿,以及灯幔和那小圆桌、小坐墩,铺设得十分停当。巳初一刻,荷生和采秋来了,又亲自点缀一番,比三月三那一日更雅丽得许多。采秋又吩咐跟班传谕看守芙蓉洲的人,备下两支画船。分派甫毕,小岑、剑秋、紫沧陆续到了。一会,瑶华也来。 此时已有午初,痴珠、秋痕却不见动静,叫人向对面秋华堂探问,说“韦老爷天亮就便衣坐车,带着秃头走了。”一会,丹翚、曼云先后都到。差不多午正,荷生着急,又叫人打听。一会,穆升亲自过来回道:“爷早起吩咐套车时,小的也曾回过:‘老爷今日请酒,爷怎的出门?’爷笑着说道:‘我难道一去不回来么?’”荷生诧异,大家都说道:“叫人莱市街走一遭罢。”荷生打发穆升和李安去。又等了好一会,荷生吩咐开饭,八个人即在彤云阁下层吃着。 忽见董慎笑嬉嬉的跑上来,回道:“韦老爷、刘姑娘通来了,小的在河堤上望见。”大家便出席往外探看,只见秃头汗淋淋的跟着秋痕进门,秋痕一身淡妆,上穿浅月纺绸夹袄,下系白绫百摺宫裙,直似一树梨花,远远扶掖而至。痴珠随后进来,望着大家都站在正面湘帘边,便含笑说道:“我肚饿极了!”荷生笑道:“你半天跑到那里?”当下秋痕已上台阶,扶曼云的手,说道:“他今日同我出城,来回赶有四十里路。”大家问:“是何事?”痴珠、秋痕总不肯说。见杯盘罗列,只道上席了,便道:“我须吃些点心,再喝酒。”采秋道:“赏仲秋本晚夕的事,给我看还是端上饭,四下钟后到阁上慢慢喝酒。”秋痕说道:“采姊姊说得是。那一天谡如的局,两顿接连,叫人怪腻腻的不爽快。”荷生见说得有理,便催家人上菜端饭。大家用些,各自散开,坐的坐,躺的躺,闲步的闲步。 是日,晴光和蔼,风不扬尘。痴珠瞧着一群粉黛,个个打扮得娇娆姽婳,就中采秋珠络垂肩,云裳拖地,更觉得婉娴端重,华贵无双;带一个小丫鬟,名唤香雪,垂髫刷翠,秋水盈盈,伶俏也不在红豆之下,便痴痴的躺在左边小炕上呆想。秋痕却携着瑶华,站在院子里,望着阁上,见正面檐前挂十二盏宝盖珠络的琉璃灯,两廊及阁下正面挂的是斗方玻璃灯,通是素的,便说道:“今晚却不要有灯才好呢。”瑶华道:“点这样素净的灯,就也不碍月色。”丹翚、曼云、剑秋、紫沧却从西廊小门渡过芙蓉洲畔闲逛,见洲内莲叶半凋,尚有几朵红莲,亭亭独艳,其余草花满地,五色纷披。 此时痴珠躺在炕上。采秋到阁后小屋更衣,从纱窗中瞧见后面小池喂有数十个大金鱼,唼喋浮萍,升沉游泳,便招荷生、小岑由东廊绕到池边,坐在石栏上,悄悄的瞧。忽听得痴珠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氰”采秋便笑道:“痴珠又牢骚起来!”痴珠不答,秋痕便掀帘子和瑶华进得屋里。痴珠高诵赵邠卿《遗令》道:“大丈夫生世,通无箕山之操,仕无伊吕之勋,天不我与,有志无时,命也奈何!”荷生笑道:“何物狂奴,故态复作?”采秋轻声道:“他今日出城,到底去什么地方?”正往下说,忽然丹翚、曼云一路笑声吱吱,跑入屋里,鬓乱钗斜,裙歪衣污,向椅上坐下,喘作一团。大家忙问缘故,两个一边笑,一边喘。半晌,丹翚才说道:“你们看!”又笑不可仰。随后曼云忍着笑道:“剑秋耍刀。”又嗤嗤的笑。瑶华听见耍刀,就先跑去看。 荷生大家都跟出来。只见紫沧拿把六尺长关刀,在院子里如旋风般舞,剑秋仗着双剑,正从西廊小门转出来,紫沧就让过一边,剑秋站在一边,也将双剑舞起,两边舞得如飞花滚雪一般,台阶上大家俱看得出神。临尾只见寒光一晃,剑秋收住双剑,紫沧也将刀立住,望着大家笑道:“这台武戏好看不好看?”痴珠向荷生道:“你是懂得。”荷生笑道:“舞的名儿我也懂得,只是没有气力。”紫沧早放下刀上来了,便说道:“采秋的剑舞得极好,你们是没有见过呢。”小岑道:“你不晓得,他还射得好箭哩。”瑶华便道:“采姊姊,我同你舞一回吧。” 此时剑秋倚着剑,也站在台阶上,采秋道:“是那里来的这把剑?剑靶乌腻腻的腌臜,叫人怎拿得上手?”痴珠向剑秋道:“你是那里取来的?”剑秋道:“我到芙蓉洲闲逛,不想洲边有一人家,我认得是左营兵丁,他手上适拿把雌雄剑,我借来,渡过河,想吓么凤、彩波一吓,不想他两人迎风都跌了一身的泥。”说得大家通笑。荷生向紫沧道:“你这刀又是那里来的?”紫沧道:“我是向汾神庙神将借来。”说得大家又笑。瑶华便叫人回去取剑。荷生也逼着采秋叫人取弓箭,就向瑶华道:“晚上月下舞他一回,才有趣呢。”采秋道:“这样,何不就到阁上去坐?”荷生道:“好!”便唤跟人问道:“阁上都停妥没有?”跟人回说:“早已停妥。” 荷生当下便领大家由东廊走入小门,门内虬松修竹绕座假山,黄石叠成,高有丈余,苍藤碧萝、斑驳网胃,石楼数十级,曲曲折折到个平台。由平台西转,一个朝南座落,便是彤云阁上层。四围甬道,绕以石栏。阁系五间,通作一间,落地花门,南北各二十四扇,东西各十二扇。正面上首摆一大炕,炕下放一圆桌,焚一炉百和香,兰麝氤氲,香云缭绕。顶隔中间,悬个五色彩细百褶香云盖,挂一盏顶大光素玻璃灯。东西挂八盏瓜瓣式桔红玻璃灯,也是顶大的。两边一边四个座,俱是海棠式的坐墩,两个坐墩夹个圆茶几。下首中间摆两个坐,却是梅花式的坐墩,也夹个圆茶几。茶几上各安个圆合,大小同茶几一般。 痴珠大家见这般陈设,着实喜欢。荷生道:“我今日是个团(外囗内栾)大会,每位茶几上俱派定坐次。”大家瞧那个茶几上放一红笺,是荷生、采秋四个字;接着瞧去,东上首痴珠、秋痕,次是小岑、么风;西上首是紫沧、琴仙,次是剑秋、彩波。痴珠笑道:“荷生竟闹出叫相公坐位来,我们就人坐吧。”大家也只得照笺上写的坐定。 采秋吩咐跟人:“取酒来。”家人答应,走到各人跟前把盒盖揭起,便是一个镶成攒盒,共有十二碟果菜,两付银杯象著,都镶在里面,十分精巧。每几下层,各送一个鸳鸯壶,遂浅斟低酌起来。痴珠道:“天色这般早,我们还行个令想想。”荷生道:“回回行令,也觉没趣,今日还是清谈吧。” 采秋因向痴珠说道:“你和荷生通是荐过鸿博,我且问你,酒令是何人创的?”痴珠笑道:“这一问倒有趣,我记得是汉贾逵。”荷生道:“我记得他本传就有这一条。”痴珠道:“不错。我却要请教你们,为何唤做酒纠?”采秋道:“唐时进士曲江初宴,召妓女录觥罚的事,因此唤做酒纠,是不是呢?”剑秋笑道:“怪道采秋惯行酒令。”荷生道:“唐尚书郎人直,侍史一人,女史二人,皆选端正妖丽,执香炉香囊,护侍衣服。唐诗‘春风侍女护朝衣’,又‘侍女新添五夜香’,就是这侍史,如今所以唤他们作女史。”秋痕道:“杜诗‘画省香炉围伏枕’的注,不就引这一条么?”小岑喝了一钟酒,笑道:“都有这般快活,我只愿做个省郎,也不愿学剑秋升侍讲了。” 曼云道:“你们怎么唤做老爷呢?”痴珠道:“元朝起的,唐宋以前没有此称呼。”荷生道:“《元史·董抟霄传》:‘毛贵问抟霄曰:你为谁?曰:我董老爷也。’你指此条么?”痴珠点头。紫沧道:“金人称岳武穆为‘岳爷爷’,‘老爷’二字大约是金元人尊称之词,如今却不值钱了。” 采秋笑道:“痴珠,我们自头至脚,你能原原本本说个清楚不能?”痴珠道:“我讲一件,你们通喝一杯酒,我说错了,我喝五杯。”瑶华道:“使得,我就喝。”于是采秋、秋痕五人通喝了。痴珠道:“我如今从你们的石讲起。髻始于燧人氏,彼时无物系缚,至女娲氏以羊毛为绳子,向后系之,以荆枝及竹为笄,贯其髻发。《古今注》:‘周文王制平头髻,昭王制双裙髻。’又《妆台记》:‘文王于髻上加翠翘,傅之铅粉,其合高,名曰风髻。’” 采秋接着说道:“这样看来,文王自是千古第一风流的人,所以《关睢》为全诗之始。”痴珠道:“你不要横加议论,等我讲清这个髻给你听吧。高髻始于文王,后来孙寿的堕马会,赵飞燕的新髻,甄后的灵蛇髻,魏宫人的警鹤髻,愈出愈奇,讲不尽了。这是真髻;还有假髻。《周礼·追师》副编注:‘列发为之。其遗像若今假纟介。’《三辅》谓之‘假髻’。《东观汉记》:‘章帝诏东平王苍,以光烈皇后假髻、帛巾各一箧遗之。’后来便有‘飞西譬’、‘抛家髻’种种名号,也讲不尽。采秋,我讲这个髻,清楚不清楚?至如梳,始自赫胥氏;蓖,始自神农;刷,始自殷,我也不细讲了。” 荷生道:“痴珠今日开了书厨。”剑秋道:“这不是八月十五,直是三月三斗宝了。”采秋道:“你们不要阻他高兴,听他讲下去,替我们编个《妆台志》不好么?”痴珠道:“你们每人喝两杯酒,我再讲吧。”采秋道:“那要讲两件。”痴珠道:“自然。”采秋诸人便各喝两杯。 痴珠道:“一件画眉。《诗》‘子之清扬。’清,指目;扬,指眉。又“螓首峨眉。’言美人的眉,此为最古,却是天然修眉,不是画的。其次屈原《大招》‘蛾眉曼只’,宋玉《招魂赋》‘蛾眉曼睩’。曼,训泽,或者是画。后来文君远山,绎仙秀色,京兆眉妩,莹姊眉癖,全然是画出来。唐明皇十眉目,横云、斜月,皆其名。五代宫中画眉,一曰开元御爱,二曰小山,三曰五岳,四曰三峰,五曰垂珠,六曰月棱,七曰粉梢,八曰涵烟,九曰拂云,十曰倒晕。讲这画眉,清楚不清楚?一件穿耳。《山海经》‘青宜之山宜女,其神小腰白齿,穿耳以鎼’,此穿耳之始。《物原》‘耳环始于殷。’《三国志》‘诸葛恪曰:穿耳贯珠,盖古尚也。’杜诗‘玉环穿耳谁家女?’是穿耳直从三代至今,此风不改。我想好端端的耳,却穿以环悦人之目,这是何说?” 瑶华笑道:“这就是缠足作俑了。”痴珠道:“我如今就讲缠足。”剑秋道:“怎的这般快?美人手、美人乳通不考订么?”采秋道:“痴珠,你不要听他胡闹,你且讲缠足。”痴珠道:“我是不喜欢妇人缠足呢。只我的人们们都裹着三寸金莲,我也不能不随缘了。剑秋,你且讲缠足是始于何时?”小岑道:“吴均诗‘罗窄裹春云’,杜牧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似缠足始于唐人。”剑秋道:“六朝乐府有《双行缠》词云:‘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似六朝已有缠足。” 痴珠道:“《史记》:‘临淄女子.弹弦缠屣。’又云:‘摇修袖,蹑利履。’利者,言其小而尖锐也。《襄阳耆旧传》:‘盗发楚王冢,得官人玉履’汉班婕妤赋‘思君弓履綦。’《杂事秘辛》:‘吴姁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逼衤束,妆束微如宫中。’此皆裹足之证。齐东昏为潘妃凿金为莲花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瑯环记》:‘马嵬娼女王飞,得太真雀头屐一双,长仅一寸。’是唐时已尚纤小。《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令以帛绕脚,纤小屈上作新月状。’唐镐诗:‘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就是为窅娘作的。以意断之,上古美人如青琴、宓妃、嫦娥、湘君、湘夫人,必是双双白足。自周以后,美人南威、西子,已自裹足。但古风淳朴,必不是如今双弓。汉唐以后,人心愈巧,始矫揉造作,为此窄窄金莲,不盈一握,其实美人好处全不在此。”说得大家通笑了。荷生道:“果是双双白足,自然也好,最难看是莲船半尺,假作莲瓣双钩。”荷生说这话时,瞧着秋痕低头手弄裙带,就不往下说了。 痴珠会意,急说道:“我如今再讲两件。一则首饰。《山海经》:‘王母梯几而戴胜。’胜,妇人首饰,此首饰之始。《始仪实录》:‘燧人作笋,尧以铜为之,舜杂以象牙、玳瑁,文王又加翠翘、步摇。’《物原》:‘五采通草花,吕后制。彩花,晋郭隗制。’《玉篇》:‘(外勹内盍)彩,妇人头花,髻饰。’是皆首饰。至钗始自夏,手镯、指环始自殷,你们那些穿戴的金玉珠宝,日新月异,考不胜考了。一则妆饰。《神农本草》:‘粉锡,一名鲜锡。’《墨子》:‘禹造粉。’《博物志》:‘纣烧铅锡作粉。’《中华古今注》:‘秦穆公女弄玉,有容德,感仙人萧史,为烧水银作粉与涂,名飞雪丹。’此言粉之最古者,后来百英粉、丁香粉、木瓜粉、梨花粉、龙消粉,这也考不胜考。《古今注》:‘燕支草似蒯花,出西域,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粉。’班固曰:‘匈奴名妻曰阏支,言可爱如燕支。’《古今注》:‘胭脂盖起自纣。’此言脂之最古者。脂有面脂,有口脂,见唐《百官志》中。《韩子》:“毛嫱、西施之美丽,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广志》谓‘面脂自魏兴以来始有者’,非。蔡邕《女诫》:‘加脂则思其心之鲜,傅粉则思其心之和。’《妆台记》:‘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淡者为桃花妆。’梁简文诗:‘分妆开浅靥,绕脸傅斜红。’面脂不是古妆么?口脂,唐人谓之点唇,有胭脂晕诸品:一曰石榴娇,二曰大红春,三曰小红春,四曰嫩吴香,五曰半边娇,六曰万金红,七曰圣檀心八日露珠儿,九曰内家圆,十曰天宫巧,十一曰洛儿殷,十二曰淡红心,十三曰猩猩晕,十四曰小朱龙,十五曰格双唐,十六曰媚花奴。这与‘十届’不皆是香闺韵事么?你们该喝酒了。” 荷生笑道:“痴珠今日肚子里新开一间脂粉铺,我们贺他一杯吧。”于是通喝一杯。端上菜,大家用些。青萍回道:“愉园弓箭送来,天快黑了,还射不射哩?”荷生向采秋道:“去射吧。”瑶华欣然出位,拉紫沧道:“射一回话去。”采秋道:“我久不射,手不柔了。琴妹妹去射,我瞧着。”便携瑶华的手走,大家都跟下阁。紫沧道:“到汾堤空地上射去。”荷生道:“好。”于是都向西廊走来。 瑶华瞧个空,早就下层阁里换上一双小蛮靴,将头上权、手上别、身上大衣一起卸下,只穿件箭袖大镶大滚的桃红线绉短棉袄,将一条白绫百蝶宫裙系在小扶上,裙幅都插在腰里,露出镶花边的青绉夹裤脚,大红的一簇裤带绦,携上弓箭。大家正说:“琴仙怎的不见?”瑶华却悄悄站在紫沧身后,将手向紫沧肩上一拍,说道:“我来也!”紫沧和大家都觉得一跳。采秋笑道:“琴妹妹结束得好。”跟人早挂上一个二尺圆的五色箭鹄。瑶华步到上面站定,先将弓试了一试,道:“这弓是几个力?”采秋道:“这平常射的,不过三个力。”瑶华便取过骲头箭,搭上了弓,调正了柳腰,拳回至手,只听得鸣的一声响,早着在第三层青圜上。大家喝声采。第二话又着在第一个红圜,大家连声说“好!”第三箭又着了。荷生笑吟吟的向采秋道:“我再不想琴仙有此好箭!”采秋道:“难为他是才学的,便有如此手段。”紫沧自觉得意。瑶华站着歇一歇,移步向采秋道:“采姊姊,我僭了,如今你射去。”采秋道:“我把工夫丢开一年多,比不得你天天操练。我再射,断不能像你这般准。”荷生道:“准不准算什么,不过要一要,也觉得有趣。”小岑道:“就是不准、难道怕人笑话么?” 痴珠道:“我有个令,采秋你遵不遵?”采秋笑道:“你什么令?”痴珠道:“你看天上飞的一阵阵归鸦,我指一个,你射了吧。”采秋笑道:“日子我还怕不准,你却要另出题目。”荷生道:“这个耍不得,射得不好却把人射一箭,怎了?”紫沧道:“你没有瞧过他手段,替他担心。”荷生道:“我不信他就能箭无虚发。”痴珠笑道:“你不信,我却信得过。采秋,你射吧,我叫秋痕替你结束。”采秋拗不过大家意思,于是将大衫卸下,付给香雪;秋痕便把他首饰除下,将签拴紧辔子。采秋只将裙带结好,也不抠上裙幅。瑶华递过弓,采秋要过几支狼牙箭,向痴珠道:“你要我射那一阵那一个鸦,我却不能,我准一箭一鸦给你瞧吧。”痴珠道:“就是这样。”瑶华道:“可不是准呢,先前偏要说许多话,可见采姊姊是个老好巨猾。”荷生道:“我总信不过。采秋,小心吧。”采秋笑一笑,走上高坡站着。恰好有群鸦哑哑的从西过来,采秋就站远些,众人只听弓弦一响,却蓦然一个鸦坠地。青萍等正抢着去抬,又见两个鸦带箭坠地了。大家目不及视,口不能言。痴珠鼓掌道:“荷生,何如?”荷生眉飞色舞,说道:“这个真怪!”采秋早将弓付给香雪,披上大衫,移步向秋痕,戴上首饰,说道:“上灯了,喝酒去吧。”此时云净天空,冰轮拥出,微风引着南岸桂花的香,阵阵扑人鼻孔。 大家步入西廊,见阁上阁下的灯都已点上,就在台阶上三两成群,啧啧称赞采秋的神箭,瑶华的工力。荷生吩咐跟人将阁上三面花门一起洞开,把座位通摆在石栏干甬道。然后大家步到东廊,上了石磴,在平台上凭眺一回。痴珠、秋痕、荷生、紫沧、小岑先行入席。痴珠高兴之至,喝了一满杯,吟道:“一年明月今宵多。”秋痕接道:“不知明月为谁好?”痴珠一笑。 彼时剑秋、瑶华、丹翚、曼云尚未归座,正凭在石栏遥望。瑶华望着堤南秋华堂桂树,因接道:“镜转桂岩月。”剑秋望着芙蓉洲水亭,因接道:“江亭月白诵(南华)。”曼云望着阁东汾流月色水光如一条玉带,便也接道:“蟾蜍夜艳秋河月。”丹翚近望阁门外一带梧桐,远望汾堤上万株烟柳,便接道:“鹿门月照开烟树。”荷生笑道:“好得很!今夕此会,本为赏月,我也吟一句吧:‘手掐花梢记月痕。’”采秋接道:“锦筵红烛月未午。”剑秋拍手赞道:“切情切景,大家各饮一大钟吧。”于是剑秋等也行入席,豪饮一回。上了几件莱,用些点心,复各散开。 此时约有七下多钟了,金风瑟瑟,玉露零零,幸各带几分酒意,尚不觉罗袂生寒。大家携着玉人,凭高凝望,真如到琉璃世界,飘飘若仙,相视而笑,转忘言象。倒是紫沧忆起瑶华的剑来,说道:“你取了剑,何不向院子舞一回?”荷生道:“好极!采秋和瑶华同舞吧。”紫沧道:“一人舞一回,两人再同舞一回,才有趣呢。”痴珠道:“紫沧何不先舞一回给他们看?”紫沧道:“我就先舞。” 于是紫沧卸下大衣,大踏步下去,舞了一回。剑秋看得高兴,也舞起来。荷生见舞得热闹,教青萍取过一个粉定窑的大钟,和大家各喝一钟。两人舞罢上来,穿好衣服,合席通敬一大钟,两人喝了。紫沧道:“瑶华舞吧。”瑶华大衣卸后就不曾穿,便提剑下去,进退抑扬,舞得月光闪烁,灯影迷离,大家同声喝采。采秋喝了一杯酒,说道:“我也舞去。”于是卸去首饰、外衣,露出大镶大滚的葱绿湖绉绵小袄,镶花边的大红绉夹裤,越显得抟雪作肤,镂月为骨,当下卷起箭袖,抽出一双鸳鸯剑,向荷生笑一笑,走下阁去了。 痴珠向荷生道:“我和你往台阶看去。”秋痕也跟着,到得台阶,只见寒芒四射,咄咄逼人,渐渐万道金蛇纵横驰骋,末后一团雪絮上下纷飞,全不见绿祆红裳影儿。先前瑶华倚着剑站在一边,还想和采秋同舞一回,看到这里,就将剑收起,向荷生道:“似此神技,紫沧要我和姊姊同舞,我怎敢呢?”荷生道:“你就舞得好。”瑶华道:“我再努力学吧。”正说着,瞥见有条白练临风一闪;早是采秋站在跟前,笑道:“何如?”荷生携着采秋双手,看他面色微红,鬓发一丝不乱,说道:“你从那里学来?”瑶华道:“采姊姊怕是前生学会呢!”痴珠道:“我们上去通喝几钟酒,也不负采秋这一回的舞剑。”荷生道:“我和你喝十大杯吧。”一面说,一面招呼大家入席。饮了一会,端上菜点,随意吃些。采秋道:“如今我们夜泛一回,领略水中月色,就由南岸上车,好么?”大家都道:“好!”就教跟班们吩咐车马南岸伺候。 饭毕,众人踏着月色上船,向芙蓉洲驶来。船中早备着香茗时果,大家随意说说笑笑,教水手转由汾神庙后驶到水阁,由水阁驶到南岸,落叶打篷,寒花荡夕,星河散采,珠翠生凉。一会,各家车马灯笼纷然并集。先是紫沧带了瑶华上车,次是小岑、丹翚一车,剑秋、曼云一车,各自去了。荷生道:“痴珠今夜是回秋华堂,还到秋心院呢?”痴珠道:“秋痕今日原是坐我的车,这时候他家的车还没来,想是他家不要他了,我今就陪他在船里坐一夜吧。”采秋道:“天气凉得很,岂宜如此?”荷生道:“你又信他!我们走了,怕他不回去秋华堂做好梦么?只是秋痕同痴珠今日出城这一遭,我却要问一问。”痴珠默然。 秋痕道:“我告诉你,今日出城是为着我那殉难的姊姊忌辰。”荷生笑道:“什么地方都可祭奠,特特跑上竹竿岭,冤不冤呢?”采秋道:“我却会得他的意思。”痴珠道:“夜深了,你两个要回去,该走了。”荷生道:“我倒忘了。”于是香雪扶着采秋,秋痕送到船头。痴珠送荷生上岸,看荷生、采秋上车去远了,方才转身携着秋痕进舱,唤秃头撤去肴核,拭净几案,换一枝蜡烛。 秋痕吹起笛来,声声激烈。痴珠吩咐水手将船荡至水阁,自出船头站立,见月点波心,风来水面,觉得笛声催起乱草虫鸣,高槐鸦噪,从高爽氵穴寥中生出萧瑟。秋痕也觉裙带惊风,钗环愁重,将笛停住。搭起跳板,两人扶上,怅望一回。秋痕想起五月初五的事来,不知不觉玉容寂寞,涕泅阑干。痴珠起先愕然,后来自己触目伤怀,百端难受,将秋痕的手握在掌中,轻轻的搓了几搓,说道:“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我们还下船坐吧。”秋痕点头,便唤秃头伺候。 两人重行入舱,喝了几口茶。痴珠见几上有笔砚,便将秋痕一幅手绢展开,写道: 采春惯唱懊依歌,碧海青天此恨多! 所不同心如此水,好抛星眼剪秋波。 溪上残更露湿衣,月明一切竟忘归; 笛声吹出凌波曲,惊起鸳鸯拍拍飞。 款书“八月之望,漏下四鼓,携秋痕泛舟柳溪题赠。” 写毕,两人都觉黯然欲绝。还是秋痕辗然笑道:“这地方唤做芙蓉洲,我同你把芙蓉成语同记一记,看得有几多?”痴珠道:“诗词歌赋上这两字多得很,那里说得完!”秋痕道:“芙蓉城到底是天上是人间?”痴珠道:“石曼卿为芙蓉城主,此虚无缥缈之说。成都府城多种木芙蓉,也唤作芙蓉城。你怎的问起?”秋痕不语。 一此时月斜鸡唱,痴珠也觉偎玉无温,倚香不暖,便唤水手将船驶到秋华堂门口。秃头先行上去,招呼大家起来伺候。然后痴珠慢慢的携着秋痕回来西院,到里间和衣睡倒。一觉未醒,天早明了。正是: 酒香花气,弓影剑光。 春风蛱蝶,秋水鸳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秋华堂仙眷庆生辰 采石矾将军施巧计 看官记着:昨天是茜雯死忌,今日却是秋痕生辰。是日,李夫人约了晏、留两太太来逛秋华堂,以此秋痕昨夜不曾回家。 此时红日三竿,绿阴满院,秋痕妆掠已毕,外面报说:“李太太来了!”秋痕赶着迎出月亮门。只见李夫人已下了轿;穆升和李家跟班、老妇、丫鬟,都一字儿站着伺候。秋痕迎至东廊下,李夫人拉着秋痕的手,端详一会。 痴珠早从秋华堂台阶迎下来,李夫人便赶向前请了安。痴珠便让李夫人上来。秋痕磕下三个头,李夫人拉他起来,回敬一福,笑向秋痕道:“姑娘好日子,我没有预备。”一面说,一面将头上两股珠权自行拔下,走到秋痕跟前,与他戴上,口里说道:“给姑娘添个寿吧。”秋痕只得说道:“太太费心。”就重磕一个头,夫人搀起,也福了一福。人座,秋痕递上茶,阿宝也来了。接着,留、晏两太太都到,便开了面席。席散,大家同来西院更衣,听了秋痕一支《琵琶记》。三位太太都是善于语言的,就秋痕今日也觉兴致勃勃。 一会,出来秋华堂坐席,李夫人首座,问起“凤来仪”酒令,秋痕一一告诉,三位太太都十分赞赏。李夫人道:“我们何不做个东家效颦?”晏太太道:“《西厢》‘凤’字都给他们说尽。”李夫人道:“何必拘定《西厢》?只成句都可。”留太太道:“我们也不要鸳鸯飞觞,今日是刘姑娘好日子,飞个《西厢》‘喜’字何如?”李夫人道:“好得很。我僭了,就起令吧。”便喝一杯酒,说道: “系马于凤凰台柱,《收江南》,仍执丑虏。”大家齐声赞好,留太太道:“又流丽,又雅切,这是大人异日封侯之兆,该贺一满杯。”众人通陪了酒,李夫人道:“阿宝不算,刘姑娘喝酒,接令!我说个‘垂帘幕喜蛛儿’。” 秋痕喝了酒,想一想,说道: “闻风吹于洛浦,《乔合笙》,在前上处。” 大家都说道:“这曲牌名用得新颖之至,各贺一杯。”秋痕飞出《西厢》是:“宜唤宜喜春风面。”顺数该是留太太,想有半晌,瞧着阿宝说道: “鸟有凤而鱼有鲲,《美中美》,宜尔子孙。” 李夫人喝声:“好!”晏太太道:“古语络绎,这贺酒更该满杯。”众人通喝了。留太太道:“晏太太接令吧!‘这般可喜娘罕曾见’。” 晏太大道:“轮到我了,怎好呢?”便将杯擎在手里,想有一会,喝了酒,说道:“我说得不好,休要笑话。”风愈翱翔而高举,《拣南枝》,有驾其羽。” 李夫人道:“‘有莺其羽’四字,妙语解颐,太大真个聪明。”大家又贺一杯。晏太太道:“大家通说了,如今我喝一杯,刘姑娘喝一杯,收令吧。”一面说,一面将酒喝干,说道:“喜则喜你来到此。”秋痕喝了酒,李夫人便向秋痕道:“定更过了,我无人在家。”便吩咐端饭。饭毕,便叫妈嬷、老家人送阿宝家去。痴珠看过阿宝上车,也到帝外招呼。当下李夫人走了,晏、留两位太太随后也走。 痴珠这日是邀了晏、留、池、萧,借汾神庙客厅游宴。靠晚,心印却出门去了。五人上席,酒行数巡,痴珠叫穆升取出骰盆和色子,向大家说道:“我有一令,掷色集句,照红的算,说出唐诗一句,照位接令,要与上句叶韵,失叶、出韵及语气不联贯,照点罚酒。”子秀道:“痴珠,这不是虐政么?我们那里寻得出许多凑巧的诗句来!”翊甫道:“两顿接连,借此用点心思,也可消食。只是要个题目,才好着想呢。”痴珠道:“宫词如何?”子善道:“好极!”痴珠便将色子和骰盆送给诩甫道:“请你起令吧。” 翊甫接过,随手一掷,是二个四,一个么,算成九点,沉思半晌,吟道: “九华春殿语从容,” 大家俱说道:“起得好,冠冕堂皇!”下首该是雨农。诩甫便将骰盆和色子送过,说道:“你掷吧。”雨农道:“二冬韵,窄得很,我怕要曳白了。”随手一掷,是个么,算成一点,也沉思半晌,吟道: “人在蓬莱第一峰。” 痴珠道:“粘贯得很!如今该是子秀了。” 子秀接过色子,随手一掷,是二个四,算成八点,子秀道:“我占便宜,不要押韵,就是这一句吧。”吟道: “二八月轮蟾影波,” 翊甫道:“好!恰是今日。”因向子善道:“接手是你,请掷吧。”子善接过色子,随手一掷,是三个么,算成三点,吟道: “三官笺奏护金龙。” 痴珠道:“好句!如今该是我掷了。”接来一掷,是二个红,算成八点,随口吟道: “八尺风漪午枕凉,”翊甫接手道:“七阳韵,宽得多了。”随将色子一掷,是两个红,一个么,算成九点,吟道: “九龙呵护玉莲房。” 雨衣接手,掷得三红二么,说道:“这算十四点了,那里找得出这恰好的诗句呢?”子秀道:“‘溧阳公主年十四’,不好么?”痴珠道:“何必拘定‘十四’?我替你说一句吧。”吟道:“七月七日长生殿,这不是十四么?”大家道:“如此放活,还松动些。” 于是子秀掷得一么,吟道: “雁点青天字一行。” 下首是子善,掷得两么,吟道: “一番雨过一番凉,”痴珠道:“还用七阳韵么?”就接手掷出两个红来,吟道: “八字宫眉点额黄。” 下首是诩甫,也掷得一么,吟道: “楚馆蛮弦愁一概,” 雨农接手,掷得一么、一红,吟道: “五更钟后更回肠。” 翊甫道:“道两首诗我要僭易了。前首雨农十四点,宜用子秀‘溧阳公主年十四’句,接用痴珠‘八字官眉点额黄’七字,不更浑成么?子善‘一番雨过一番凉’,接用子秀‘雁点青天字一行’七字,不更联贯么?”痴珠道:“好极!翊甫诗境大进,我和大家贺他一钟吧。”于是喝过酒,子秀接手又掷,是一红、两么,吟道: “六曲连环照翠帷,” 子善接手,是一红、一么,吟道: “不寒长着五铢衣。” 痴珠道:“好句!”接手掷成一红、二么,吟道: “三星自转三山远,”诩甫接手,是一个么。痴珠道:“你说一句收令吧。” 诩甫搜索一会,吟道: “万里云罗一雁飞。”雨农道:“妙绝!竟联成四首,我们喝酒吧。” 后来秋华堂席散,大家便跟痴珠来到西院,与秋痕说说笑笑,也就去了。痴珠便送秋痕回家。秋痕一生,这一天也算扬眉吐气。其实谡如起身之时,原想替秋痕赎身,一则为痴珠打算,一则为李夫人作伴,奈他妈十分居奇,只索罢了。 且说谡如是九月初七到了江南,见过南北大帅及淮、海、扬、徐各道节度,便奉密札,驰往庐、凤一带,打探贼情。不想逆贼早知李总兵是山西截杀回部的一员大将,想要计杀此人,为回民报仇,就于采石矾江上,伏兵数处。等了两日,不见动静,各队头目就有些倦了。 第三日午后,忽有小艇,却是一老一少,载着一瓮美酒及各种点心,泊在矾边售卖。点心不过是江南常见的,那酒却气味醇浓,一钱一杯,各队的贼纷纷要买,累得那一老一少手脚忙乱,答应不迭。正在卖酒热闹之际,又有三个渔船咿哑而至,每船上两个渔人,隔着卖酒的船一箭多地,那捕鱼的人就跳上岸,向热闹处看来,见是卖酒,又说酒好,各人就也买一杯。渔船上只有一人看守。随后又有个小船,载着几十来连枝带叶的柴,船头上坐个樵夫,身体胖大,年纪不上三十,拿把柴斧轻轻打着船板,口唱山歌,后舱两个摇橹的人也跟着唱,都是本地的腔,就靠着渔船一字儿泊着。 恰好有个黄袍贼目,带了数十名贼兵,先向酒船上查验腰牌并衣上记号,却个个是有的。末后查到柴船上,樵夫道:“有是有的,今天却没有带来。”头目将樵夫细瞧一瞧,向贼兵道:“是个妖,你与我拿住。”说话时迟,下手时快,只见樵夫将柴斧一耸身,贼目的头早已粉碎,鲜血迸流。这些贼兵先前惊愕,次后正要拔刀,却早倒了三四个,船上又跑出摇橹的人,舞着双剑。那渔船上六个壮丁,酒船上一老一少,也轮着兵器,赶上岸来,将这数十人杀个净尽,只有一两个跑向贼营报信。 那樵夫便将手炮一响,就有二百多人:也有从芦苇中小船跳上来的,也有从岸上各路跑来的,纷纷都到,径行追人营中。见大家都已被酒,一人一刀,一刀一个,也全杀了。 看官!你道那樵夫是谁?就是谡如。六个壮了及摇槽的人,卖酒的一老一少,就是谡如带来将住亲丁。谡如料得贼有埋伏,此两日故意逗留不进。到了第二夜,抢了贼中做买卖五支小船,次日便打扮起来。如今杀了西路伏贼,立在岸上,谡如便命将死贼身上衣服及腰牌都取下来,又在黄袍身上搜出小令箭一支,所有尸首,都命抛人江中;又与将领附耳数语,这二百名兵又四散了。谡如自带数人往树林深处,将松任四处悬挂。 且说东路岸贼闻西路的炮,道是他的号炮,一路赶来。不想空江一片,并无一船一人,大家俱觉诧异,只好照旧埋伏。不想芦苇丛中的营早烧得空了,只得四处搜寻放炮的人。 天色却已黄昏,那水路的贼,系靠东岸下流十余里。忽见岸上来了一个黄衣头目,跟着两个小头目,手中拿着令旗,传道:‘官兵已经渡江,令船内的人都赶紧往东边陆路救应,每一船上只留一人看船,不可迟误!”便将令箭递给船上头目,匆匆的去了。 贼船一闻此信,便大家收拾器械,都上岸往东救应。原来这三个都是设如命人扮来的。这三个人就在东岸树林里也将松鬣四处悬挂,见贼兵去远,便打了一声暗号。二百人拔出短刀,跳上贼船,将看船的贼一刀一个杀了。夺了四五十号大小贼船,悉今荡往上流十里外,一字儿泊住。将岸旁芦苇及所带的柴分布在各大船上,船中所有军装粮草,一齐运出,留数十名兵守着船只,一百余名兵四面埋伏。 却说那贼兵上了岸,往东急走。走了二十余里,已是黑暗.往前一望,毫无动静,也不闻有金鼓之声。那几个头目,择个高阜之处上去Liao望,只见星斗争辉,江风萧瑟,远近数里,并不见一点火光,大家相顾惊异,说道:“明明令箭传我们救应,怎白跑二十余里?不要是官兵的诡计!不如大家回船,再作主意。”都说道:“是广遂又从旧路回来,又是二十多里,走得力尽筋疲。 刚到岸边,不见船只,忽听一声炮响,只见得两岸树林里陡起火光,火光闪烁中,呐喊之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人,只说大兵到了,便自相蹂躏,鼠窜逃生。这一百多名兵分头乱杀。谡如也带人由西岸渡过来,喊杀连天,贼兵死者不计其数。其余得命者落荒而走,赶回九袱洲大营,哭诉一切。 此时已有二更多天了。伪元帅、伪军师吓得目瞪目呆,半晌,伪军师方说道:“他来探听军情,所带的兵能有几多?而且杀了一天,人马俱已疲倦,他们自然都住在船上。我们领着战船,杀将过去,还怕不夺回船只?”伪元帅也说:“有理!”急急的传令。 伪元帅、伪军师便领二百余只的大船,分作四队:一队向采石矶杀来,一队从左边杀来,一队从右边杀来,一队留后接应。三队的船刚驶到江心,陡然对面起了一阵大风,吹将过来。此时是九月下旬,三更后月光始上,贼兵俱觉得股栗起来。从那星月中望着采石矾前面,隐隐的泊着数十号的船,并不见有一盏灯光,也不闻有一声刁斗。伪军师、伪元帅四望迟疑,忽听对岸一声炮响,那前面的船都从黑暗中转动起来。军师惊道:“不好!又中计了!”赶忙传令:“暂且停住!”后面的船络绎而来,大家得令,俱要回柁,拥挤不开。 那对岸官船早扬帆擂鼓,从暗射明,顺着风,火罐火箭如飞的扑将过来。迎面贼船早已着了。贼中左右队尚未曾接到暂停的令,闻得对岸四处鼓声阗然,正在惊讶,但见火焰腾腾,人声鼎沸,兼着刮刺刺的风打头吹来,觉得四面火起,一江通红,便也湾转船退后驶来。恰值中队的船带着火四面冲突逃生,却把左右队的船也引着了。船中火药5!着,四面环轰。那放火的官兵都上了小战船,尽力擂鼓,大声喊杀。那些贼船本无纪律,见这样声势,早已不战自乱,水中火里,逃避无门。 谡如收队,坐着原来的小船,从芦苇浅濑绕出八卦州下流,渡上岸,将二百名兵分作两处埋伏。此时约有五更了,谡如站在山上高处遥望,江中火势兀自乘着风势向东南门来,烹斗煮星,釜汤余沸,想道:“周郎烧曹孟德的一百万兵在那赤壁地方,当亦不过如是!”停了一停,红日渐升,天大亮了,再望大江,直同烟海。远远听得有十数匹马铃,响得当当的,断续不绝。只见一个道人打扮,獐头鼠目,头上几茎秃发烧得焦焦的蓬起,骑一匹连钱骢。一个穿黄色龙袍,鼠首狼顾,也丢了冠,剩个髻子,骑的是个五花骢。后面跟着十余匹骑坐,也有盔甲全好的,也有丢了盔的,也有盔甲全丢的,也有焦头烂额的,也有头发胡须烧得光光的,也有手足受伤、两人扶掖在马上的,大家手上都没一件兵器。 当下谡如放了一声手炮,这些人一惊,拨转马头便走。两下伏兵鼓噪而出,一人—个,用粗大麻绳一起缚住,又得几多好马,推到谡如眼前。道人打扮,是个军师车律格,穿黄龙袍的,是个副元帅赫天雄,其余都是大头目。这一班人领着重兵,在九袱洲结寨,扼达庐、凤之路,接送两湖、两江、东西越伪将信息。不想一日一夜,将数百号的船,三万多的兵,一起陷没,只得跑上岸来,如今给谡如生擒了,自然是没得活了。谡如就乘势克复了九氵伏洲。 这回用兵,以少胜多,极有布置。只人心叵恻,见谡如以二百名兵败了采石矾三万多贼,收复了九氵伏洲,转触人忌。谡如又不善周旋,所以这回大捷,竟不入告,只说是委探贼情,途遇贼兵,生擒头目数人而已。以后九氵伏洲又为贼踞,谡如驻扎宝山,凡有陈请,一概不行。想要告病,现格于例,想搬取家眷,又逼近贼巢。只得日日操练本部人马,待一年后明经略入阁,力荐提督淮北,才得扬眉吐气,为国家出点死力。 看官听着:千古说个才难,其实才不难于生,实难于遇。有能用才之人,竹头木屑皆是真才;倘遇着不能用才之人,杞梓楩楠都成朽木!而且天之生才,亦厄于数,有生在千人共睹的地方,雨露培成之后,干霄蔽日,便辇去为梁为栋,此是顺的;有生在深岩穷谷,必待大匠搜访出来,这便受了无数风饕雪餮,才获披云见日,此也算是顺的;至如参天黛色,生在人迹不到的去处,任其性之所近,却成个偃蹇支离,不中绳尺,到年深日久,生气一尽,偃仆山中,也与草木一般朽腐。王荆公所谓“神奇之产,销藏委翳于蒿藜榛莽之间,而山农野老不复知为瑞也”,这真是冤!在天何尝不一样的生成他?怎奈他自己得了逆数,君相无可如何,天地亦无可如何!你要崛强,不肯低首下心听凭气数,这便自寻苦恼了!正是: 盛衰原倚伏,哀乐亦循环, 德人空芥蒂,形役神自闲。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帘卷西风一诗夜课 云横秦岭千里书来 话说彤云阁中秋一会,数日后,紫沧借愉园也还了席。光阴迅速,早是九月了。此时秋心院菊花盛开,秋痕正拟邀大家一叙。一日,剑秋起个绝早;找着小岑,向秋心院来。 恰好大门开着,两人就悄悄走进月亮门,只觉得一阵阵菊花的香,扑人鼻孔。当下绣幕沉沉,绮窗寂寂,一个小丫鬟在院里背着脸扫那落叶,一个大丫鬟靠着西窗外栏干边换花瓶水,也不瞧见他两人。直至跟前,这两个丫鬟才吓一跳,见是熟人,都笑道:"来得恁早?爷和娘还没醒哩,西屋坐吧。"剑秋进了西屋,就打着东边板壁道:"惊好梦门外花郎。"小岑跟着笑道:"你只合带月披星,休妒他停眠整宿。"那小丫鬟早溜入北屋告诉去了。只听得痴珠轻轻的唤秋痕道:"小岑、剑秋来了。"秋痕惊醒道:"有什么时候了?"丫鬟道:"早得很,太阳还没落地哩。"剑秋道:"太阳没落地,就不准人来么?"痴珠里面答道:"你们坐,我就起来。" 一会,痴珠两手揉着眼,身上披着长的薄棉袄,趿着鞋,自东屋走出,说道:"昨日你两个在一块么?怎的这般早就出门?"小岑道:"他为着荷生十五的局,我们三个都没还席,晚夕约了大家,要借这屋里,做个东道哩。"痴珠一面洗漱,一面说道:"好极。只是今日怕来不及。"剑秋道:"叫厨房随便预备吧。"只见炕边的镜推开,秋痕笑吟吟的说道:"你们倒会打算,三个合拢一席,还是随便预备,羞人不羞人呢。"小岑道:"我们兴之所至,要今日就今日吧。"秋痕只得唤跛脚传话厨房去了。 剑秋瞧着秋痕云鬟乱挽,星眼初醒,黛色凝春,粉香浮污,便说道:"端详可憎,好煞人无干净!"秋痕不好意思起来,随说道:"好个学士,只这几句《西厢》。"小岑笑道:"人家好意替你张罗,你偏要讨个没脸。"说得三人都笑了。秋痕就走入东屋妆掠,大家跟人。 小岑见靠南窗下摆一书案,便说道:"秋痕,你也学采秋读起书来?"剑秋检着案上的书,是一部《文选》、一部《玉溪生诗笺注》、一部《韵府群玉》、一册《砖塔铭》、一册原拓《醴泉铭》。随手展开一页,却夹一诗笺,上有诗二句,是: 郎恩叶薄难成梦,妾命花如不见春。认得笔迹是秋痕的,便递给小岑道:"你瞧,秋痕跟了痴珠不上两个月,竟会做诗,可喜不可喜呢?"小岑瞧过,说道:"风调殊佳,怎的只两句?是什么题?"痴珠道:"这是他《秋海棠》的诗,我夹圜了这两句。他如今要我夜课一诗,也做有十几首七绝,五六首七律。"便向秋痕道:"你何不取来给小岑、剑秋瞧?"秋痕道:"这会我才学,总是不好,等好了再给他瞧。"小岑道:"就是不好,给我们瞧又何妨呢?"痴珠道:"我昨晚的题是《白鸡冠花》,他有两句还好,念给你听。"便念道: "窗前疑是谈玄伴,啼月无声夜色阑。"小岑道;"好!"剑秋道:"有此心思,还怕他不好么?"正往下说,荷生、采秋都来了,大家延人。采秋瞧着书案,便笑向痴珠道:"我不想你做了陈最良。"这会秋痕妆掠也完,采秋取出便面,要秋痕画出几枝墨菊。接着。紫沧、瑶华同来,不一会,丹翚、曼云也到。 于是大家呼觞赏菊。采秋道:"听说秋痕酒令,要人家做破题,今天行个什么令?"秋痕笑道:"联句。"荷生道:"如今秋痕真要充起名家来,不是破题,便是联句。"丹翚道:"这又何苦呢,快快活活喝酒不好?却要抓头挖耳的寻思。"采秋道:"看他出什么题,我们想想着,也还有趣。"瑶华道:"我不耐烦干这个营生。凤姊姊,采姊姊,我和你发拳吧。"就和丹翚呼起五魁手、七子图来,将手镯振动得丁丁冬冬的响。 剑秋道:"发拳的发拳,联句的联句,秋痕,你怎不出题?"秋痕道:"我不出题,荷生、痴珠和采姊姊一个人写一个字,斗起来是什么,便是个题。"荷生道:"这倒新鲜有趣,我先写吧。"秋痕道:"你不要急,到里间写去,等采姊姊、痴珠写了,检开来看。"于是荷生先写,挂个纸丸,次是痴珠、采秋。秋痕一一展开,荷生是个"眉"字,痴珠是个"画"字。荷生道:"妙呀,竟有这样凑巧的好题目!"秋痕拈着采秋一九道:"且慢欢喜,还有采姊姊一个字,不晓得对不对?"大家急着要看,秋痕展开,是个"山"字。小岑道:"蒲东有个峨眉原。"紫沧道:"四川有峨眉山。"痴珠道:"秦栈还有个画眉关哩。"采秋道:"这'画眉山'三字虽没现成,却雅得很,联几首七绝吧。"丹翚道:"我们不能。"采秋道:"让你起句好么?"小岑道:"倩代有罚,这例开了何如?"大家道:"好。" 于是丹翚一面发拳,一面喝杯酒。小岑吟道: "峨眉山上翠眉横,"便接过: "浓绿何年蘸笔成?"秋痕道:"怎的两句?"荷生道:"这一句是他自己的。"便接道: "天亦风流似京兆,"采秋抢着吟道: "一弯着色有闲情。"痴珠笑道:"很有趣。第二首我起句吧。"就瞧着剑秋,说道:"你们不通是蛾眉班里人物么?"便吟道: "杜家痴女亦惺惺,"剑秋一笑,接道: "不把长蛾斗尹邢。"大家寂然。 采秋笑道:"那个接呢?"曼云的拳输了,想一会,吟道: "谁取唐皇图一幅,"秋痕便接道: "年年摹上远山青。"荷生拍案道:"好句!我喝一钟酒。"采秋道:"秋痕妹妹真个聪明。"紫沧道:"你们不要联,我竟得了一首,念给大家听吧。"便高吟道: "自是天公解爱才,美人死尚费培栽。 绎仙秀色莹娘癖,都付夸娥守护来。"荷生道:"好!"大家也同声道:"好!" 痴珠道:"我也有四句,凑成四首吧。"便吟道: "无赖春风笔一枝,此中深浅几人知? 可怜混沌初开窍,也仿风情虢国姨。"荷生笑道:"山膏如豚,厥性好骂,你又挖苦起人来。"痴珠道:"我讲的是画眉,何曾有心骂人?"秋痕道:"你只讲画眉,把山字全丢了。"痴珠道:"是极!我忘了。"紫沧道:"青出于蓝,诗祖宗今天给人批驳得哑口无言了。"大家一笑于是大家俱发拳轰饮,晚夕方散。 到得重阳前一日,秋痕又订了痴珠、荷生、采秋三人小饮,阄题分韵,每人七律一首。荷生拈个《菊灯》,诗是: 万菊分行炫眼黄,灯燃犹自占秋光。 金英冉冉添佳色,寒穗亭亭散古芳。 老圃风徽天不夜,疏篱月落焰生香。 内人分得随花赏,星斗参横乐未央。痴珠拈个《菊酒》,诗是: 漫向云英乞玉浆,一樽菊酒进重阳。 清原本性休嫌淡,味到无言自有香。 老圃邀来千里月,芳樽酿出一篱霜。 白衣花外提壶劝,道是延年益寿方。采秋拈个《菊糕》,诗是: 镇日东篱采菊忙,为修韵事到重阳。 团成粉饵三分白,占得清秋一味凉。 这莫餐英同屈子,几回题字笑刘郎。 家家筐榼相投遗,粲舌花开许细尝。秋痕拈个《菊枕》,诗是: 阑珊菊圃谢幽芳,收拾排将贮锦囊。 一种芬留黄落后,十分秋占黑甜乡。 游仙有梦宜高士,连理多情恋晚香。 点点红棋纹不灭,夜阑和月上藜床。 后来,痴珠又做了一篇《菊花赋》。赋云: 昨夜霜华酿小寒,扶持秋色上栏干。卷帘人比黄花瘦,肠断西风李易安。昔偕帝女游,今伴先生隐。梅瓣懒上妆,荷香留剩粉。四壁虫吟一枕多,连天雁语重阳近。盈盈兮无赖,落落兮有神。凉月沈阁,傲霜绝尘。高还似我,淡如其人。玉宇琼楼旧约,青娥素女前身。和雨和烟,不衫不履。碧玉楼前,仙韶院里。稳重同山,轻柔比水。餐秀茹香,迷金醉纸。缸凝夜其不眠,影扶痕而欲起。清樽满杯酌,插得满头多。 满头势欲落,落矣奈君何!长笛一声银汉沽,可怜往事休重说。年年岁岁此花开,此花开时人凄绝!其《谢秋心院送菊》诗云: 柳门竹巷鬓飞鸦,翠柏天寒倚暮霞。 不去牵萝补茅屋,携锄墙角种黄花。 选得黄花十种鲜,移来茶日笔床边。 遥知天女怜多病,散作维摩一榻禅。 深黄浅白斗轻盈,别种分栽雅淡名。 怪底东篱陶处士,一篇为汝赋《闲情》。 傲霜原不事铅华,更与卿卿晚节夸。 不学四娘家万朵,秋来吹折满溪花。 因将两块青花石,一镌赋,一镌诗,嵌在月亮门左侧。 重阳日,荷生是明经略请在彤云阁登高去了。却说李夫人自见秋痕之后,十分欢喜。是日重阳,秋痕也送了李夫人十盆菊,李夫人便买一大篓螃蟹,请痴珠、秋痕小饮,夫人和秋痕对局下棋。 痴珠看天色尚早,独向吕仙阁而来。见万井炊烟,游人如蚁,伤孤客之飘零,念佳时之难再,因吟杜甫《九日》诗中"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之句,不胜惘然。接着又吟道:"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飘飘风尘际,何地置老夫!"又吟道:"将帅蒙思泽,兵戈有岁年。至今劳圣主,何以报皇天!"独吟无赖,靠晚方到县前街。平日爱吃螃蟹,今日肚子正饥,吃了四五样菜,即上螃蟹,又未免多吃些。接着又是一盘油囗的菊花叶。痴珠混吃了这一阵,肚子觉得不好起来,向秋痕要个豆蔻吃下,也不见好。李夫人备下薄荷露茶,痴珠喝些,不上二更,便偕秋痕坐车回来秋心院。 这一夜,秋痕不脱衣服,殷勤扶侍。不想痴珠大泻两次,病就好了。秋痕次日却大病起来,始只寒热往来,头晕不起。自九月起,到了十月,竟然脸色渐黄,肌肤日减,愈病愈恨,每向痴珠流泪道:"孽由自作,悔无可追!"痴珠百几劝解,总不懂得秋痕是何苦楚,只觉李家礼貌都不似从前,为着秋痕卧病,就也不说,只午间来与秋痕清谈,二更天便走了。 一日饭后,西风片片吹,雨敲窗纸,但听槐叶声在庭砌下如千斛蟹汤湔沸,愁怀旅绪,一往而深。忽李夫人差人送来谡如信件,并有一封系致荷生的,信中备述采石矾胜仗及两次用兵机谋。痴珠喜道:"谡如是个将材。只是这样大捷,怎的邸抄还不见哩?"瞧完了信,便随手作一束帖,将谡如致荷生的一份信件,叫穆升送去大营。 一会,穆升回来,呈上荷生回束并西安的信一大封。痴珠将荷生回柬拆开后,就将漱玉总封拆开,内是泰中诸友覆书,随将漱玉的缄十余页先行展阅,道: 痴珠征君执事:夏初行筛归自成都,适弟有城南之役。读留示手札并诗,知望云在念,垂翼于飞,良用怃然!中秋既望,从留世兄处得七月初二来书,甫悉玉体违和,留滞途次。南边兵燹,谁实为之?而令吾兄故里为墟,侍姬抗节!所幸陔兰池草以及珍(上髟下也)掌珠,均获完善,则远当亦强自慰藉。人生非金石,愁城岂长生之国哉!总要吃力保此身在,其余则有天焉。 万庶常赐书,深怪吾兄龙性难驯,锋芒太露;又以人才难得,嘱弟为作曹邱。嗟夫!庶常失辞矣。昔宋欧阳水叔有言:医者之于人,必推其病之所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病之中人,乘乎气虚而人焉。则善医者不攻其疾,而务养其气。气实则病去,此自然之效也。今天下囗然无复人气,然则治其受患之处而与之更始奈何?曰:培元气而已。 自势利中于人心,士大夫不知廉耻为何事,以迎合为才能,以恬焰为安静,以贪暴济其倾邪之欲,以贿赂固其攘夺之谋。坐此官横而民无所诉,民怨而上不获闻,俾阴鸷险狠之徒,得以煽惑愚氓,揭竿而起。呜呼!四郊多垒,此士之后也。宜何如各出心肝,以湔国耻?而人心叵测,其钝者惊疑狂顾,望风如鸟兽散;其黠者方且借兵饷开销,饱充囊橐,假军功虚报,冒滥梯荣,而天下之气靡然澌灭。呜呼!亦知天下之气则何以靡然澌灭哉? 古之君子,学足于己,足不出户,中外重之。是故道重势轻,嚣嚣然以匹夫之卑与君相抗。降及后世,士各以所长取合当世,所求不过衣食而已。为之上者,习知士之可以类致也,知名之可以牢笼天下,利之可以奔走天下也,于是徐示以抑扬,阴用其予夺,要使天下知吾意之所向而止。不取其定命之宏猷,而徒取其浮华之文藻;不勖以立身之大节,而但勖以侥幸之浮名。其幸而得者,率皆奔竟之徒,迎合意旨,无有龃龉,恬嬉迁就,无事激昂,是妾妇之道也,是臧获之才也。 嗟夫!士君子服习孔孟,出处进退,其关系世道轻重何如也?而乃以议妾妇者议之,驭臧获者驭之,则宣其所得者,多寡廉鲜耻、阿谀顺意,大半皆妾妇臧获之流;而魁梧磊落之士,倔强不少挫者,送困于横郁,而苦于奋厉之无门。风气安得不日靡,人心安得不思乱,而其祸宁有疹与? 夫天下如此其滔滔也,有人焉,蹇蹇谔谔,不随俗相俯仰,欲为国家延此垂尽之气,此何等胸次,何等魄力!国手者出,就此一线,厚以养之,血脉流通,肤革充盈,蹶然兴矣。庶常翔步云行,习见人集于菀,而吾兄独集于枯,遂窃非之,此自笃念故人之意。第亿先太傅尝以吾见及庶常为吾家旗鼓,岂料其出见纷华而悦,以四十余岁老庶常,有何勘不破,而亦人云亦云如此,天下事尚可问乎? 尤可笑者,嘱弟为作曹邱,弟苦守这园,足迹不出户外,与当世赫赫奕奕操魁柄者不通音问,何从说项?以从者学贯古今,庶常从朝官后,不修孔融之表,而致曹操之书,岂将以弟为黄祖耶!军兴以来,白面书生心不辨寂麦,目不识之无,依草附木,云蒸龙变,弟虽不肖,犹羞称之。痴人说梦,迷离倘恍,其有刘道民之际遇乎?究竟所处,不过记室参军。天下之乱亟矣,与其依人作计,成不归功。败且至于归咎,何如携妓东山,素为名士,实亦不愧名臣也。 西北苦寒,太行尤甚。山中人有立志者,则肌肤实而心地坚朴,视轻挑便利者,不啻霄壤。他日出而医国,此皆笼中物也,愿君留意焉。 若航海南归,此大失策。东越僻在海隅,与中原消息隔不相闻,纵有三顾之玄德公,其如草庐窎远何也!若为定省计,则棣鄂众多;若为旨甘计,则田园已芜。丈夫子盯衡当世事,努力道义,以报君亲,穷达命也。 娟娘大有仙意,闻诸道路,鸿飞冥冥,南朝普陀,西礼峨眉,或者五台亦将有东来紫气乎?是未可知。弟顽钝如恒,内人于旧腊得一男,近已牙牙学语,晚景只此差堪告慰。 时事方艰,身家多故。保此身在,国家之元气虽断未断,乾坤之正 气虽亡不亡。言不尽意,而词已芜,伏维垂鉴!阅毕,说道:"良友多情,为我负气,只是我呢?"就叹口气,将书放下。复将众人的信一一看过,撂在一边。再将漱玉的书沉吟一会。 初寒天气,急景催人,已是晚夕,就不去秋心院了。岂料是夜院里竟闹起一场大风波来!正是: 赏菊持螯,秋光正好。 属国书来,触起烦恼!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三生冤孽海生波 九死痴魂寒宵割臂 话说狗头起先系与秋痕兄妹称呼,后来入了教坊,狗头便充个班长。在李裁缝意思,原想将秋痕做个媳妇,牛氏却是不依,一为狗头凶恶,再为不是自己养的儿子,三为秋痕系自己拐来,要想秋痕身上靠一辈子;只自己上了烟瘾,一天躺在炕上,不能管束狗头得住。兼之秋痕挂念痴珠,两日不来,便叫狗头前往探问,自然要假些词色。又有李裁缝主他的胆,这狗头便时时想着亲近秋痕。无奈秋痕瞧出他父子意思,步步留心。狗头实在无缝可钻,爱极生恨,恨极成妒,便向牛氏挑唆起痴珠许多不是来。以此秋痕背地里琐琐屑屑,受了无数缕聒,这也罢了。 十四日,荷生、小岑、剑秋都在愉园小饮,靠晚,便来秋心院坐了一会,痴珠不来,各自散了。秋痕陡觉头晕,荷生去后,和衣睡倒。一会醒来,唤跛脚收拾上床,却忘了月亮门,未去查点。睡至三更后,觉得有人推着床横头假门,那犭呙儿也不晓那里去了,便坐起大声喊叫。跛脚不应,那人早进来了,却是狗头。一口吹灭了灯,也不言语,就搂抱起来。秋痕急气攻心,说不出话,只喊一声:“怎的?”将口向狗头膊上尽力的咬。狗头一痛,将手持着秋痕面颊。秋痕死不肯放,两人便从床上直滚下地来。狗头将手扼住秋痕咽喉,说道:“偿你命吧!” 跛脚见不成事,大哭起来。李裁缝沉睡,牛氏从梦中惊醒,说道:“外面什么事?”一面说,一面推醒李裁缝。李裁缝就也惊醒,说道:“怎的?半夜三更,和丫鬟闹!”急披衣服跳下床来,寻个亮,开了房门,取条马鞭,大声嚷人。见秋痕压在狗头身上,便骂道:“还不放手!”呼呼的向秋痕身上抽了几鞭。牛氏披着衣服,一路赶来,说道:“什么事?”狗头早放了手,把秋痕推翻,自行爬起。牛氏已到,李裁缝扭住狗头,嚷道:“这是怎说?”狗头将头向秋痕胸膛撞将下去,嚷道:“我不要命了!”牛氏见这光景,惊愕之至,接着嚷道:“你不要命,我女儿是要命呢!”李裁缝死命的拉住狗头,两人就滚在东窗下,将窗前半桌上五花瓶碰跌下来,打得粉碎。 牛氏忙将蜡台瞧着秋痕,见身穿小衫裤,仰面躺在地下,色如金纸,两目紧闭。牛氏便嚎啕的哭起来,将头撞着李裁缝,也在地下乱滚,声声只叫他偿命。跛脚和那小丫鬟呆呆的站在床前看,只有打战。厨房中两个打杂和那看门的,都起来打探,不知何事。见一屋鼎沸,秋痕气闭,便说道:“先瞧着姑娘再说吧!”一句话提醒牛氏,便坐在秋痕身边,向打杂们哭道:“你看打成这个模样,还会活么!”狗头见牛氏和李裁缝拚命,心上也有点怕,早乘着空跑开了。 这里牛氏摸着秋痕,一声声的叫。打杂们从外头冲碗汤,递给牛氏,一面叫,一面把汤灌下。半晌,秋痕双蛾颦蹙,皓齿微呈,回转气来。又一会,睁开眼,瞧大家一瞧,又合着眼,淌出泪来。牛氏哭道:“你身上痛么?”秋痕不答,泪如涌泉。此时李裁缝安顿了狗头,就也进来。牛氏瞧见,指天画地,呵觉万端。李裁缝不敢出气,帮着两个丫鬟将秋痕扶上床沿。 秋痕到得床沿,便自行向里躺下,嘤嘤啜泣。打杂们退出。牛氏检起地下的鞭,向李裁缝身上狠狠的鞭了一下。李裁缝缩着头,抢个路走了。牛氏唤过丫鬟,也一人一鞭,说道:“快招!”两个丫鬟遍身发抖,说道“是……是……爷……爷叫……叫我不要关这……这月亮门,姑娘有……有叫喊,不……不准……准……”牛氏不待说完,扬起鞭跑出,大骂道:“老狗头!老娘今番和你算帐,撒开手吧!”李裁缝父子躲入厨房,将南廊小门拴得紧紧,由牛氏大喊大骂,两人只不则声。只可怜那门板无缘无故受了无数马鞭。 且说痴珠早饭后,正吩咐套车,跟班忽报:“留大老爷来了。”原来子善数访痴珠,都不相值。今日偶到秋心院,不想牛氏正和李裁缝父子理论,见子善来了,便奔出投诉。子善也觉气愤,坐定。秋痕知道了,唤跛脚延人,含泪说道:“求你告知痴珠。”只这一句,便掩面娇啼,冰绡淹渍。子善也不忍看此狼狈,立起身来,说道:“你不必着急,我就邀他过来吧。” 看官!你道痴珠听了此话,可是怎样呢?当下神色惨淡,说道:“这也是意中之事,只我们怎好管他家事哩?”发怔半晌,又说道:“我又怎好不去看秋痕呢?”便向秃头道:“套车!”秃头回道:“车早已套得停妥。”痴珠不答,转向子善道:“我如今只得撒开手吧。”便拉着子善,到了秋心院。 牛氏迎将出来,叨叨絮絮说个不休。痴珠一声儿不言语。牛氏陪子善在西屋坐下。痴珠竟向北屋走来,见帘帏不卷,几案凝尘,就觉得有一种凄凉光景,与平常不同。末到床前,跛脚早把帐子掀开。秋痕悲恸,半晌咽不出声来,痴珠心上也自酸苦。跛脚把一边帐子钩上,痴珠就坐在床沿。 秋痕呜咽半晌,暗暗藏着剪子,坐起,梗着声道:“我一身以外尽是别人的,没得给你做个记念,只有这”,一边说,一边将左手把头发一扯;右手就剪。痴珠和跛脚拼命来抢,早剪下一大绺来。秋痕从此鬓发矣! 当下秋痕痛哭道:“你走吧,我不是你的人了!”痴珠怔怔的看,秋痕呜呜的哭。跛脚见此情状,深悔自己受人指使,不把月亮门闭上,闹出这样风波,良心发现,说道:“总是我该死!”子善晓得痴珠十分难受,进来说道:“你这里也坐不住,到我公馆去吧。”这一夜,子善、子秀就留痴珠住下。 你道他还睡得着么?大家去了,他便和衣躺下。自己想一回,替秋痕想一回,想着现在烦恼,又想着将来结局。忽然记起华严庵的签和蕴空的偈来,想道:“这两支签两个偈,真个字字都有着落!我从七月起,秋心院、春镜楼没有一天不在心上,怎的这会才明白呢?蕴空说得好:人定胜天,要看本领。我的本领不能胜天,自然身人其中,昏昏不自觉了。”又想道:“漱玉劝我且住并州,其实何益呢?我原想人都,遵海而南,偏是病了!接着倭夷入寇,海氛顿起,只得且住。为今之计,赶紧料理归装,趁着谡如现在江南,借得几名兵护送,就也走得到家。” 左思右想,早鸡声三唱了。便自起来,剔亮了灯,从靴页内抽出秋痕剪的一把青丝,向灯上瞧了又瞧,重复收起,天也亮了。 洗漱后便来看秋痕。才人北屋,秋痕早从被窝里斜着身掀开帐子:绿惨粉销,真像个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痴珠到了床沿,将帐接住,见秋痕着实可怜。秋痕拉着痴珠的手。说道:“这是我的前生冤孽,你不要气苦.”痴珠将帐钩起,坐下道:“你受了这样荼毒,我怎的不惨?”秋痕坐起,说道:“天早得很,你躺一会么?”痴珠就和衣躺下。正是: 锦帏初卷,绣被犹堆;燕体伤风,鸡香积露。侯堕绿云之髻,欹危红玉之簪。直客网丝,难起全家罗袜;麻姑搔痒,可能留命桑田!莫拿峡口之云,太君手接;且把歌唇之雨,一世看来。当下竟自睡了。 到得醒来,已是一下多钟。撞着牛氏进来,劝秋痕吃些饭,就将昨晚把狗头撵在中门外、再不准他走秋心院一步,告诉痴珠。痴珠道:“如此分派,也还停妥。”牛氏道:“我如此分派,也为着你,只是你也该替我打算。”秋痕见他嬷说起这些话,想道:“我命真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歪着身睡去了。 痴珠只低着头,凭牛氏叨缕了半天,截住道:“这个往下再商量,今日且讲今日事。”便向靴靿取出靴页展开,检得钱钞,说道:“这十千钞子你交给厨房,随便备数碗菜,替我请留大老爷、晏太爷过来小饮。”牛氏瞧见钞子,自然眉开眼笑去了。痴珠走到床沿,见秋痕侧身向里,便拉着道:“我今日要尽一天乐,不准哭。”不想秋痕早是忍着哭,给痴珠这一说,倒哭出声来。 半晌,秋痕说道:“昨天我叫你走,你却不走,必要受那婆子的腌臜气,何苦呢?”痴珠强笑道:“我乐半天,去也不迟。”秋痕将头发一挽,叹口气道:“我原想拚个蓬头垢面,与鬼为邻,如今你要乐,你替我掇过镜台来。”痴珠于是走入南屋,将镜台端人北屋。秋痕妆毕,唤跛脚和他嬷要件出锋真珠毛的蟹青线绉袄,桃红巴缎的宫裙,自向床横头取一双簇新的绣鞋换上。痴珠道:“这双鞋绣得好工致!”秋痕横波一盼,黍谷春回,微微笑道:“明日就给你带上。” 正说着,子善、子秀通来了,痴珠迎入。见秋痕已自起来,而且盛妆,便不再提昨日的事。闲话一回。秋痕忽向痴珠道:“譬如我昨日死了,你怎样呢?”痴珠怔了半晌,说道:“你果死了,我也没法,只有跑来哭你一回,拼个千金市骨吧!”秋痕不语。子善道:“怎的你两人只说这些话?”子秀道:“人家怕是说死,他两个竟说得寻常了。” 一会,南屋摆上酒肴,四人人座。秋痕擎着酒杯道:“大家且醉一醉。”就喝干了一杯酒。子秀道:“慢慢着喝。”痴珠道:“各人随量吧。”端上菜,秋痕早喝有七八杯。大家用些菜,秋痕道:“我平日不弹琵琶,今日给痴珠尽情一乐。”便唤跛脚取出琵琶,弹了一会,背着脸唱道: “手把金钗无心戴,面对菱花把眉样改。可怜奴孤身拚死无可奈,眼看他鲜花一朵风打坏。猛听得门儿开,便知是你来。” 秋痕唱一字,咽一声,末了,回转头来,泪盈盈的瞧着痴珠,到“是你来”三字,竟不是唱,直是恸哭了。 痴珠起先听秋痕唱,已是凄凄楚楚,见这光景,不知不觉也流下泪了。就是子善、子秀也陪着眼红,便向秋痕道:“你原说要给痴珠尽情一乐,何苦哭呢?”痴珠破涕,让两人酒菜.也说道:“秋痕,你不必伤心了。”秋痕忍着哭,把一杯酒喝了,来劝子善、子秀。其实悲从中来,终是强为欢笑。四人静悄悄的清饮一回。此时是初寒天气,到二更天,北风栗烈,就散了席。 痴珠原欲回寓,见秋痕如此哀痛,天又刮风,就也住下。秋痕留一壶酒,几碟果菜,端入北屋,催丫鬟收拾,把月亮门闭上,烧起一个火盆,吩咐跛脚去睡。然后两人卸下大衣,围炉煮酒。 秋痕道:“今夜刮风,差不多七月付一那般利害。咳!我两人聚首,还不上三个月哩。我起先要你替我赎身,此刻你是不能,我也知道。只我终是你的人……”痴珠喝了半杯酒,留半杯递给秋痕,叹口气道:“你的心我早知道,只我与你终久是个散局。”秋痕怔怔的瞧着痴珠,半晌说道:“怎的?”痴珠便将华严庵的签、蕴空的偈,并昨夜所有想头,一一述给秋痕听了。秋痕听一句,吊下一泪。到痴珠说完了,秋痕不发一语,站起身来走出南屋,回来就坐,说道:“千金市骨,你这话到底是真是假?”痴珠道:“我许你,再没不真。”秋痕道:“痴珠,你听!”突的转身向北窗跪下,说道:“鬼神在上,刘梧仙负了韦痴珠,万劫不得人身!” 这会风刮得更大,月都阴阴沉沉的,痴珠惊愕。秋痕早起来,说道:“你喝一杯酒。”一面说,一面扎起左边小袖,露出藕般玉臂,把小刀一点,裂有八分宽,鲜血流溢。痴珠蹙着双眉道:“这是何苦呢?创口大了,怕不好。”秋痕不语,将血接有小半杯,将酒冲下,两人分喝了。赶着取块绢包裹起来,停了一停,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秋痕喜道:“我这会很喜欢,我们两心如一,以后这地方你也不必多来,十天见一面吧。每月许他们的钱,尽可不给。至我总拚一个死,到那一天是我死期,我就死了。万有一然,他们回心转意,给我们圆成,这是上天怜我,给我再生,我也不去妄想。”痴珠道:“这……你一段的话,大有把握。”于是浅斟低酌,款款细谈,尽了一壶酒,然后安寝。正是: 涕泗滂沱,止乎礼义; 信誓旦旦,我哀其志!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影中影快谈红楼梦 恨里恨高咏绮怀诗 话说大营日来得了河内土匪警报,经略调兵助剿,筹饷议防,虽荷生布置裕如,然足迹却不能离大营一步。到得这日,正想往访痴珠,同赴愉园,却见青萍呈上一缄,说是韦师爷差人送来的。 荷生拆开,是一幅长笺,斜斜草草,因念道: “天上秋来,人间春小。欢陪燕语,每侍坐于蓉城;队逐凫趋,屡分餐乎麻饭。萍踪交订,棣等情深,感激之私,只有默祝佛天,早谐仙眷而已。秋痕命不如人,椰偏有鬼;执事以英雄眼,为慈悲心,拔诸九幽,登之上第,披云见日,立地登天。旁观喜尚可知,当局心如何快。然酒阑灯他,秋痕宛转悲歌,令人不忍卒听。盖狂且之肆毒,无复人理,非不律所能详也。近以倾心于我之故,惨遭毒棍,冤受剥肤。”便愕然道:“怎的?” 又念道: “嗟乎!一介弱女,落在驵侩之手,习与性成,恐已无可救药。乃身惭壁玷,心比金坚,毅然以死自誓。其情可悯,其志可嘉。” 便说道:“秋痕自然有此铮铮!”又念道: “而走也七尺之躯,不能庇一女子,胡颜之厚?无可解嘲,为咏‘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之句,于我心有戚戚焉。或乃以《风雷集》见示,且作书规戒。” 便说道:“那个呢?”又念道: “古道照人,落落天涯,似此良友,何可多得!弟日来一腔恨血,无处可挥;兼之鼠辈媒孽,意中人咫尺天涯!” 便说道:“竟散了么?”又念道: “因思采秋福慧双修,前身殆有来历,得足下宠之,愈增声价;从此春窥圆镜,钟听一楼,无复有红尘旧迹矣。苦我一领青衫,负己负人,且贻祸焉。时耶?命耶?尚复何言!咄咄书空,琅琅雪涕,直此生之结局,匪好事之多磨。怅无复之,郁将谁语?念春风之嘘植,久辱公门;缬彭泽之孤芳,幸垂聪听。某日某白。” 念毕,说道:“好尺牍!只教我怎样呢?”因作个覆书,唤青萍交给来人去了。就吩咐套车,向愉园来。将这四日情事略说一遍,便从靴页检出痴珠的字,递给采秋。 采秋瞧着,自也惊讶叹息,因说道:“我原说要起风波。”荷生道:“这样风波我也经过数处,实是难受。我的覆信,念给你听: 来示读悉,悲感交深。我辈浪迹天涯,无家寥落,偶得一解人,每为此事心酸肠断。不才寄赠荔香仙院请诗,早经披览,此中之味,惟此中人知之,不足为外人道也。苍苍者天,帝不可见,阍不可登,何从上达绿章,为花请命?忆旧作有《浪淘沙》小词一阕云:‘春梦正朦胧,人在香中。树头树底觅残红。只恐落花飞不起,辜负东风。’正谓此也。所幸秋痕铁中峥峥,以死自誓。或者情天可补,恨海能填,解将鹦鹉之缘,放入鸳鸯之队;他日之完美,可偿此日之艰辛。有志者好自为之而已。弟与采秋,情性相投,绸缪已久,双栖之愿,彼此同之。第恐后事难期,空花终坠;兰因絮果,一切茫茫。况远游王粲,踪迹如萍;半老秋娘,光阴似水;伯劳飞燕,刻刻自危。所恃者区区寸心,足以对知己耳!不日采秋将归乡里,弟满腔离绪,无泪可挥;正拟相邀前往春镜楼一叙,乞即命驾。笔不尽意,容俟面陈。” 采秋不待听完,早秋水盈盈,吊下泪来。末后荷生也觉得酸鼻,几乎念不成字,便都默然。红豆只得含笑道:“爷和娘替人烦恼,怎的自己先伤心呢?”荷生正要说话,小丫鬟传报:“韦师爷来了!”便迎着上楼。 痴珠神气,日来自然不好,瞧着荷生、采秋,也不似往时神采。三人这会都像有万千言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大家红着眼眶让坐。还是采秋忍着泪说道:“四天没见面,两家都有点烦恼。”痴珠勉强作笑道:“此等烦恼,其实是意中事,并非意外。”荷生含泪道:“痴珠通极!天下之物,聚则生至,好则招魔,我们聪明,有什么见不到的道理?只是未免有情,一把乱丝,慧剑却斩不断哩!”采秋道:“这事我们总要替他圆成才好呢。”荷生道:“大难,大难!采秋,你不看你嬷么?”采秋支颐不语。 停了一停,痴珠噙着泪说道:“‘人生艳福,春镜无双’。你两个终是好结局,不似我‘黄花欲落,一夕西风’!”荷生道:“你这四句是那里得来?”痴珠就将华严庵的签,蕴空的偈,也一一讲给两人听了。两人口里诧异,心中却着实喜欢,谈笑便有些精神起来。 不一会,丫鬟掌上灯,摆出酒肴,三人小饮。到了二更,穆升带车来接。痴珠正待要走,却刮起大风,飞沙扬砾,吹得园中如万马奔驰一般。荷生道:“这样大风,怎样走的?而且一人回去,秋华堂何等寂寞!我两人情绪今日又是无聊,何不煮茗围炉,清谈一夜?”采秋道:“我教他们备下攒盒,将这些菜都给他们端去,我们慢慢作个长夜饮吧。”荷生、痴珠俱道:“好极!” 当下穆升回去。楼上约有一下多钟,三人便浅斟细酌起来。大家参详华严庵签语,就说起《红楼梦》散花寺凤姐的签。痴珠因向采秋道:“我听见你有部批点《红楼梦》,何不取出给我一瞧?”采秋道:“那是前年病中借此消遣,病好就也丢开,现在此本还搁在家里。”痴珠道:“《红楼梦》没有批本,我早年也曾批过。后来在杭州舟中见部批本,系新出的书,依文解义,没甚好处。这两部书如今都不晓得丢在那里去了。你且说《红楼梦》大旨是讲什么?” 采秋道:“我是将个‘空’字立定全部主脑。”痴珠道:“大虚幻境、警幻仙姑,此也尽人知道。你怎样说这‘空’字呢?”采秋道:“人家都将宝、黛两人看作整对,所以《后红楼》一书,要替黛玉伸出许多愤恨。至《红楼补梦》、《绮楼复梦》,更说得荒谬,与原书大不相似了。我的意思这书只说个宝玉,宝玉正对,反对是个妙玉。”痴珠不待说完,拍案道:“着!着!贾瑞的风月宝鉴,正照是凤姐,反照是骷髅,此就粗浅处指出宝玉是正面,妙玉是反面。人人都看《红楼梦》,难为你看得出这没文字的书缝!好是我批的书没刻出来,不然,竟与你雷同。” 荷生笑道:“你两人真个英雄所见略同了。只是我没见过你们批本,却要请教:你们寻出几多凭据?”采秋道:“我的凭据却有几条:妙玉称个‘槛外人’,宝玉称个‘槛内人’;妙玉住的是栊翠庵,宝玉住的是恰红院;后来妙王观棋听琴,走火入魔;宝玉抛了通灵玉,着了红袈裟,回头是岸。书中先说妙玉怎样清洁,宝玉常常自认浊物;不想将来清者转浊,浊者极清!”痴珠叹一口气,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随说道:“你这凭据,我也曾寻出来。还有一条,是栊翠庵品茶说个‘海’字,也算书中关目。就书中贾雨村言例之:薛者,设也;黛者,代也。设此人代宝玉以写生。故宝玉二字,宝字上属于钗,就是宝钗,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钗、黛直是个子虚乌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算是做宝玉的反面镜子,故名之为‘妙’。一尼一僧,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应。荷生笑道:“好好一部《红楼》,给你说成尼僧合传,岂不可惜?”说得痴珠、采秋通笑了。 痴珠随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着桌子朗吟道: “银字筝调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肠? 我来一切观空处,也要天花作道场。 《采莲曲》里猜怜子,丛桂开时又见君。 何必摇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薰。”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吧。”说笑一回,天就亮了。 痴珠用过早点,坐着采秋的车,先去了。午间得荷生柬帖云: 顷晤秋痕,泪随语下,可怜之至!弟再四解慰,令作缓图。临行嘱弟转致阁下云:“好自养静。耿耿此心,必有以相报也。”知关锦念,率此布闻,并呈小诗四章求和。诗是七绝四首,云: 花到飘零惜已迟,嫣红落尽最高枝。 绿章不为春阴乞,愿借东风着意吹。 茫茫情海总无边,酒阵歌场已十年。 剩得浪浪满襟泪,看人离别与团圆。 四弦何用感秋深,沦落天涯共此心。 我有押衙孤剑在,囊中夜夜作龙吟。 并蒂芙蕖无限好,出泥莲叶本来清。 春风明镜花开日,侥幸依家住碧城。 痴珠阅毕,便次韵和云: 无端花事太凌迟,残蕊伤心剩折枝。 我欲替他求净境,转嫌风恶不全吹。 蹉跎恨在夕阳边,湖海浮沉二十年。 骆马杨枝都去也,…… 正往下写,秃头回道:“菜市街李家着人来请,说是刘姑娘病得不好。”痴珠惊讶,便坐车赴秋心院来。 秋痕头上包着绉帕,趺坐床上,身边放着数本书,凝眸若有所思,突见痴珠,便含笑低声说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实何苦呢?”痴珠说道:“他们说你病着,叫我怎忍不来哩?”秋痕叹道:“你如今一请就来,往后又是纠缠不清。”痴珠笑道:“在后再商量吧。”自此痴珠又照旧往来了。是夜痴珠续成和韵,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属倾城”之句,至今犹诵入口。 且说荷生此时军务稍空,缘剑秋家近大营,便约出来同访痴珠,说是到县前街去了。秃头延入,荷生就坐在书案弥勒榻上,随手将案上书一翻。见两张素纸的诗,题写《绮怀》,便取出和剑秋同看。荷生朗吟道: “等闲花事莫相轻,雾眼年来分外明。 弱絮一生惟有恨,空桑三宿可胜情。 进言白傅风怀减,休管黄门雪鬓成。 十二栏干斜倚遍,捶琴试听使依声。 双扉永昼闭青苔,小住汾堤养病来。 几日药炉愁奉倩,一天梅雨恼方回。 生无可恋甘为鬼,死倘能燃愿作灰。” 荷生皱着双眉道:“非常沉痛!”又吟道: “不信羁魂偏化蝶,因风栩栩上妆台。 犹忆三秋识面初,黄花开满美人居。 百双冷蝶围珊枕,廿四文鸳护宝书。” 剑秋笑道:“此福难销。”荷生又吟道: “琐屑香闻红石竹,淤泥秀擢碧芙蕖。 灵犀一点频相印,笑问南方比目鱼。 暮鸦残柳乱斜阳,北地胭脂总可伤! 凤跨空传秦弄玉,蝶飞枉傍楚莲香。 谁将青眼怜秋士?竟有丹心呕女郎; 云鬓蓬松梳洗懒,为依花下试新妆。 果然悦己肯为容,珠箔搴来一笑浓。 长袖逶迤眉解语,弓鞋细碎步留踪。 雪地板拍歌三叠,五母屏开厂一重。 生死悠悠消息断,清风仿佛故人逢。 绿采盈衤詹五日期,黄蜂紫燕莫相疑。 香闺缓缓云停夜,街鼓冬冬月上时。 情海生波拚死别,寒更割臂有灯知。 怜才偏是平康女,懒向梁园去赋诗。” 剑秋道:“巫峡哀猿,无此凄苦!”荷生道:“这是实事,你晓得么?”剑秋道:“采秋早和我说了。”荷生道:“我旧句云‘红粉怜才亦感恩’,也是这个意思。”又吟道: “夜阑灯地酒微醺,苦语伤心不可闻。 尘梦迷离惊鹿幻,水心清浊听犀分。 酬恩空洒进前泪,抱恨频看剑上纹。 凤伴鸦飞鸳逐鸭,岂徒鹤立在鸡群。 北风飒飒紧谯楼,翠袖天寒倚竹愁。 鹦鹉笼中言已拙,凤凰笯里夜惊秋。 好如豆蔻开婪尾,妒绝芙蓉艳并头。 集蓼茹荼无限痛,蘼芜果尽恨难休。 长生恨不补天公,手执红梨梦也空。 滚滚爱河沉弱羽,茫茫孽海少长虹。 琴心绵渺低回里,笛语悠扬往复中。 我亦一腔孤愤在,此生沦落与君同。 眉史年来费抚摩,双修双滴竟如何? 玉台香屑都成恨,铁瓮金陵不忍过。 红粉人皆疑命薄,蓝衫我自患情多。 新愁旧怨浑难说,泪落尊前定于歌。 玉人咫尺竟迢迢,翻觉天涯不算遥。 锦帐香篝频人梦,枕屏多铁可怜宵。 丁香舌底含红豆,子夜心头剥绿蕉。 准备临歧万行泪,异时够得旅魂销。” 说道:“地老天荒,何以遣此?”又吟道: “萍水遭逢露水缘,依依顾影两堪怜。 茧丝逐绪添烦恼,柳线随风作起眠。 双泪声销《何满子》,落花肠断李龟年。 早知如此相思苦,悔着当初北里鞭。” 剑秋道:“亲朋尽一哭矣!” 荷生不语,磨墨蘸笔,就纸尾写道:“情生文耶?文生情耶?似此等作,竟不可以诗论。即以诗论,亦当驾玉溪生而上之,逞问《疑雨集》耶?荷生拜服。”递给剑秋,又取一幅素笺,题诗人绝云: 凤泊鸾飘事总非,新诗一读一沾衣。 如何情海茫茫里,忽拍惊涛十丈飞? 生太飘零死亦难,早春花事便催残。 看花我亦伤心者,如此新词不忍看。 西山木石海难填,弹指春光十八年。 为嘱来生修福慧,姓名先注有情天。 小别伤怀我亦痴,寒宵抱病已多时。 烦君再谱旗亭曲,付与阳关一笛吹。 芙蓉镜里影双双,芳讯朝朝问绮窗。 输我明年桃叶渡,春风低唱木兰舟。 灞陵桥畔柳丝丝,记别秦云又几时, 销尽艳情留尽恨,人天终古是相思。 沧溟到眼屡成田,世事纷纷日变迁。 但愿早储新步障,看君金屋贮蝉娟。 偶将笔墨写温柔,涂粉搓酥乐唱酬。 毕竟佳人还有福,与君佳句共千秋。末书“荷生信笔”。 剑秋吟了一回,说道:“我也题两绝吧。”荷生道:“好极!你来写。”便站起身,让剑秋坐下。只见剑秋提笔写道: 花片无端坠劫尘,红楼半现女郎身。 梦中彩笔怀中锦,都作缠头赠美人。 烟月飘零未可知,开函红豆子离离。 书生合受花枝拜,憔悴萧郎两鬓丝。 剑秋题毕,也递给荷生瞧,笑道:“我没有你们洋洋洒洒的笔才。”荷生道:“这两首诗就好。”于是坐一会,痴珠总不见来,两人就走了。林喜开着屏门,见门上新贴一联云: 息影敢希高士传;绝交畏得故人书。 荷生笑道:“痴珠总是这种脾气。” 剑秋道:“不这样也配不上秋痕。”两人一笑,分路而去。正是: 红楼原一梦,转眼便成空。 只有吟笺在,珍藏客筒中。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彤管生花文章有价 问围炉煮雪情话生春 话说二十六日,系明经略冬阅之期。先期,荷生吩咐搭个彩棚,挂上珠帘,携采秋赴教场,看了一日。是晚,荷生回营办事去了。采秋自归愉园。 此时夜记初长,采秋拥篝独坐,忽想起庾子山《华林园马射》的赋来,默诵一遍,却忘了数句。教红豆检出,看了一看,就也摆开。和衣上床躺去,合着眼,只睡不着,便想摹仿做个《并门孟冬大阅》的赋,想了一会,就有了开首序语一段。因坐起来,唤香雪印一银合香篆,慢慢的囗起。恰好红豆泡上一碗龙井茶,顿觉助兴。教红豆端了笔砚,随便取一张素纸,就在灯下作了一序一赋,约有一千余字。差不多两下钟,才收拾去睡。 次日妆罢,觉得晨熹黯淡,移步帘外,见云光E匝,雪意读蒙。因进来闭着风门,向北窗坐下,取出赋稿,修饰一过。适有荷生习楷的白折堆在案头,随手取一本,却已套有印格,便磨墨蘸笔,作起楷来。红豆在旁伺候,频频递着茶汤,拨着炉火。不一会,早誊完了。喜是没错一字,含笑向着红豆道:“我倘变个男子,去做这些应制功夫,就也不准荷生旁若无人了。” 正在得意,只见香雪上来回道:“欧老爷、梅老爷来找爷,看门的告诉他爷没有来,他却进来,在客厅坐着。娘还见他不见?”采秋道:“你请他船房坐吧。” 一会,采秋出见。原来两人是为着他会榜的座师是个古文家,明年七十寿诞,要求荷生替他做一篇散行寿序。采秋道:“荷生这两天怕不得空,我替你荐一个好手笔吧。”小岑道:“是谁?”采秋道:“痴珠不好么?”剑秋道:“算了,我就是从他那里来。他说是奇特的人墓志家传,他才肯下笔,似此应酬文字,他自己耍用,也须倩人。你还荐他么?”采秋笑道;“他现办的席面,不通是应酬笔合么?”小岑道:“他那里肯办一个字?通是那两个帮手胡弄局。”采秋道:“痴珠这种孤癖,真也不对。读书做人都到那高不可攀的地位,除了我们,怕就没人赏识他了。”剑秋笑道:“我们还配?他说一家骨肉,四海宾朋,都不是他真知己;只秋痕,说他‘不是此刻世界上的人’,是他真知己。”采秋道:“这也真话。五石之瓠,大而无当;拳曲支离之本,匠氏过而不顾。这四句就做得痴珠后来的传赞了。” 此会北风大作,剑秋道:“闲话休题,荷生今天想是不来,我们还访他去吧。”采秋道:“我有个拜盒寄给荷生,你教跟人替我带去吧。”剑秋道:“你唤丫鬟取去。我怕下雪,要走了。”采秋道:“我去就来。”说着,便由靠北蕉叶门进去。半晌,香雪捧个洋漆描金小拜盒,并个红纸小封,交给跟人,两人就走了。 这里荷生收过拜盒,将两人延人,自将来意说了。荷生也荐痴珠,小岑含笑把前话一一告诉。荷生也觉好笑,不得已,即行答应。两人坐一会,从炕上玻璃窗内望见后院同云密布,便赶着走了。 荷生到了里间,将愉园寄来小封拆开,是把小钥匙。就打开小拜盒,却是一本白折。取出展开,见蝇头小楷写得匀整得很,却是一篇赋,笑吟吟的诵了一遍,携到书案上,密圈细点,讽咏数逾。瞧着表,早是二下多钟。便唤青萍,吩咐套车,赶向愉园。 采秋迎上楼来,荷生道:“好手笔!”采秋笑道:“不要谬赞,替我看了没有?”荷生道:“我仿易数字,和你商量看,好不好?”一面说,一面叫人将拜盒携人,递给采秋。采秋检出瞧一瞧,笑道:“你易了数字,通好。只是何苦这样滥圜!”荷生正要答应,楼下小丫鬟报说:“韦老爷、洪老爷过来。” 荷生、采秋迎到梯边。紫沧道:“天冷得很。”荷生道:“要下雪哩。”痴珠上了扶梯,向荷生说道:“那天失迎,你和剑秋就留得好诗。”采秋道:“你的和作也好。”痴珠道:“你见过么?”荷生指着东壁道:“那不是。”紫沧瞧那两张色笺上写的题是《次绮怀诗题后原韵,并质春镜楼主人》,诗是七绝八首,因念道: “箜篌朱字是邪非,裙布连朝理嫁衣。 一洗红颜磨蝎恨,镜老指日看双飞。 修到寒梅此福难,阳春独自占冬残。 江郎一手生花笔,可作金铃十万看。 学唱澳侬谱偶填,可怜春恨竟年年。 劳君惜翠留佳句,一笑莺花醉梦天。 钟情苦我卖多痴,菜市街头月上时。 一掬灵均香草泪,玉参差好为谁吹?” 说道:“好句似仙。”又往下念道: “涉江花影蘸双双,水部诗心艳绮窗。 他日春风蓉镜下,戕戕得意理归舭。 年来客鬓渐成丝,走马胭脂异昔时。 尽有惊鸿与平视,感甄未敢赋陈思。” 说道:“押思字好得很。”荷生道:“痴珠才大如海,他稿里次韵之作,还有洋洋大篇三叠四叠的。”痴珠道:“我送给你八本诗稿,你通看过么?”荷生道:“我瞧是瞧了一遍,下笔的才有一半。大约就中可存的什有六七,我慢慢替你去取吧。”痴珠道:“好极!你和采秋通要给我一篇序。”采秋道;“我也配替人作序?” 这里紫沧正念第七首的诗是; 澄波莲叶自田田,绝好清娱侍马迁。 灵气只今巾帼萃,相如才调女婢娟。 荷生道:“女相如今日竟有一篇《羽猎赋》,采秋,你取给他瞧吧。”采秋道:“我是个邯郸学步,算不了什么。” 此时窗外沙沙的响,早一阵阵撒起玉屑来。紫沧念完第八首是: 朔雪初晴鸟语柔,文国病起且勾留。 秦云塞草燕支月,落落青衫已十秋。 笑道:“才说雪晴,天却又下了。”就也过来,和痴珠同看这本自折写的赋。见书法珠圆玉润之中,另有一种飘飘欲仙丰致,早赞不绝口。痴珠念道: “古者司马之职,中冬大阅而狩田;睢鸠之官,十月顺时而讲武。白旗秋载,驾月令之七驺;黄竹寒吟,乘风驰之八骏。狩歌甫草,弓矢斯张;猎校上林,韧初有爽。莫不武节囗逝,协气旁流;期门清尘,野庐扫路。封圻所掌,著为令典已。我国家之命将也,诗咏《出车》,礼隆推毁。国士之坛既拜,将军之间遂开。君子有谷,元老壮猷。功炳于三囗之师,化穆乎七旬之格。岂特桓桓夫子,赳赳武夫,学万人之敌,作万里之城云尔哉! 经略以椒房懿戚,珂里世臣,督师河上,驻节并州。功德享乎燕诒,勋名图于麟炳。接云中之雉尾,踵车后之鹰扬。寇准借以抚循,韩琦坐而静镇。抒筹边之伟略,宣专阃之灵威。漕转关中,萧何裕本根之计;寇穷淮上,王景足控驭之谋。然犹谦德自扌为,公忠日懋;吐哺握发,延览英雄;鞠旅陈师,日闲舆卫。所以幕府得一时之人杰,军佐皆绝代之将才。 往岁秦中逆回滋事,经略步域之心不设,水火之救弥勤。亲率精兵,日驰百里,惊砂人面,坚冰在须。先声远树,铜马闻羽檄而降;一夕成功,回鹘望令公而拜。潼关日丽,硖石云屯,东行匝月之劳,西上万家之福。 岂止营屯细柳,媲美条侯;茇憩甘棠,兴歌召伯?固已陆(上龙下盲)水粟,泥首于畏威;海氵筮渔山陬,铭心于饱德也。 于时玄英应律,丹岛司晨,塞草云黄,剑花霜日。经略乃拥玄狐,驾黑骆,临于讲武之场。千乘雷动,万众凫趋,羽盖风张,牙旗雪卷。亻次飞则虎幄遥开,扈从则豹房晨启。乃下令大操:香霏步障,异金谷之名园;会集兜鍪,同华林之习射。雁翎掠地,鹰架插天。集六部之良家,奋两河之壮士。列阵分屯,旗翻豆绿;分朋别队,襦映梅红。于是布鸳鸯之阵,扬翡翠之族,驰属公之骕骦,萃华元之犀囗。游陟云林,周历烟诸。山谷为之风飙,林丛为之尘上。铜鼓鼍鸣,铁衣蚁聚。赐赉之锦霞堆,论赏之钱山积。《长杨》所不能赋,《羽猎》所不能详也。 既而槐荫礼成,汾堤日暮;鸾鹤归林,烟云拥树。玉颜微霁,宾从咸恰;戎政既修,景福爰集。某也与寓目焉,因敬谨以陈词,愿雍容而献赋。 其辞曰: 榆关春小,董泽秋阑。霜乌依日,塞雁惊寒。草枯玉砌,花冷金鞍。 修故典于良月,间技勇于材官。 经略乃选天驷,驾云车,凉生晋水,路出汾川。一条径软,万骑声阗。 坡平草剃,林爽风穿。疏槐漏日,残柳凝烟。彩仗共扮榆相映,和弯与策管齐宣。天开锦幄,地遍花毡。 将举烽而代鼓,先警众以鸣鞭。凫藻心倾,欢虞情畅。炮石雷轰,戟门风壮。翠在成围,蜂旗叠障。刁斗无声,军书高唱。东西组甲之兵,左右绣抱之将。无何鹰隼飞腾,熊黑驰突,阵结连环,彩高仗钺;散为蝴蝶,五花八门,团作鸳鸯,春云秋月。耳目纷其陆离,神采飞而焕发。矫如戏水之龙,健若摩天之鹘;香尘辟易以飞扬,电影奔驰而灭没。三驱竣事,三耦升堂;弯弧落雁,破的穿杨。悬熊正设,画虎侯张,星流雨集,走潜飞翔。鸽晕圆而月皎,堋云破而风扬。步射利终,马驰绮陌。弓劲有声,蹄轻无迹。狮花奋而扬镳,猿臂撑而射石。贯毂之矢纷投,织锦之鞯络绎。控玉勒而星摇,拥琱弓而雾积。 乃有汉家飞将,塞上雄才,班师马邑,罢战龙堆。曾建功于绝域,得侍从于层台。技能贯虱,令惯衔枚。恰弯弓而满月,使噪鼓而惊雷。乐工告阕,责赐初行;铜山合徙,锦市俱倾。壮表里河山之色,慰就瞻云日之情。石楼霞烂,绣壤风清。 惟顺时而布政,乃乐备而礼成。眷回车而言迈,祝景福之时呈。” 紫沧说道:“研《都》炼《京),锦心绣口。”痴珠道:“班亻予亻予歌扇,鲍令晖赋茗,对此麟麟炳炳之文,能无愧色?”采秋道:“你们总是说好。其实算是我作的,自然不好也好。倘说是你们孝廉、茂村做的,就也平常了。”痴珠忽然半晌不语,却高吟杜诗《冬狩行》道: “飘然时危一老翁,十年厌见旌旗红。喜君士卒甚整肃,为我回辔擒西戎。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 竟洒涕冒雪走了。 荷生晓得痴珠别有感触,送出大门回来,叹道:“古之伤心人!”因也吟杜诗道:“玉觞淡无味,胡羯岂强敌?长歌激屋梁,泪下流任席。”采秋接着道:“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才大难为用。”就留紫沧小伙,到二更天,值雪少止,坐车而去。 荷生送了紫沧,倚在水榭西廊栏杆上,领略一番雪景。真个琼装世界,玉琢楼台。因触起痴珠稿中的诗句,吟道: “飞来别岛住吟身,玉宇琼楼证净因。 如此溪山如此雪,天公端不负诗人。” 正欲回步,蓦见采秋到了跟前,说道:“怎的半天不进去,却站在雪地里吟诗?”荷生从雪光中瞧采秋披件大红哆罗呢的斗篷,越显得玉骨珊珊,便携着手道:“你看这水榭,不就是海上的瑶岛么?我真欲终老是乡,不必别求白云乡矣。”采秋道:“你喝了酒,这一阵阵的朔风扑面吹来,寒冷异常,进去吧。” 此时红豆提一盏荷叶灯也来了,就引着两人慢慢步上楼来。香雪向铜炉内添些兽炭。荷生高兴,教红豆掬了一铜盆的雪,取个磁瓶,和采秋向炉上亲烹起茶来。采秋吟道: “羊羔锦帐应粗俗,自掬冰泉煮石茶。” 荷生笑道:“你还不如党家姬哩。”采秋道:“怎说呢?”荷生道:“他买得,你买不得。”采秋默然,停了一停,泪眼盈盈说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荷生道:“这也不用说了。只是你决意下月走么?”采秋淌下泪来,硬咽半晌,说道:“我爹病,我总要回去看他一遭。自古父母在堂,做侍妾的也许归宁。就算我已经到了你家,得着这个信,求你给我回娘家一两个月,你难道不依么?而且我终身的事,也要和我爹说去。他是个男人,自然比我妈明白些。紫沧平日和我爹还说得来,我先走,你教紫沧随后也走,大约这事总有人分停妥。万有不然,我这身终算是你的。正月以内我自行进省,彼时他们也不能说我不待父母之命你道是不是呢?” 荷生叹一口气道:“你说的都是,我能说你半句的不是么?只是天寒岁暮,教我把这别绪离情作何消遣呢?”采秋听了,扑簌簌吊下泪来。荷生眼皮一红,忍着泪说道:“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我也不学痴珠,作那儿女嗫嚅、楚国相对的光景。事已至此,只得给你走吧。”说着便站起身,喝了茶,开着风门,向楼外望着园中一片雪光,觉得冷森森的,因复归坐,说道:“我这会有了几句诗,我念着,你写,好么?”采秋点一点头,移步到长案边,教红豆磨墨,自行检张笺纸,向方椅坐下,蘸饱笔等着。只听荷生吟道: “压线年年事已非,泪痕零落旧征衣。 如何窈窕如花女,也学来鸿去燕飞?” 荷生一面吟,采秋一面写,到了末句,便停着笔,接连流下几点泪来。荷生又吟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绸缨絮语到更残。 脂香粉合分明在,检作归装不忍看。” 荷生吟这一首,声音就低了好些。采秋刚才抹于了眼泪,提起笔来写了一句,却又滚出泪来,便站起身来,咽着声说道:“我不能写了,你自己写去吧!” 荷生只得接过笔来写下去。第三、四首是: 箜篌一曲谱新填,便是相逢已隔年。 珍重几行临别泪,莫教轻洒雪中天。 锺情深处转成痴,不欲人生有别时。 们是阳关随地遇,声声风笛向依吹。 采秋瞧了这两首,竟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荷生也落下泪来。红豆在旁,赶着拧手巾给两人拭了脸,又递上茶。半晌,采秋噙着泪说道:“我先教我妈走,我挨过你的生日再走吧。”荷生不语。这会天渐开了,风亦稍停,两人也非复先前凄楚了。后来采秋迟走二十日。那《大阅赋》竟为明经略赏识,此是后话。正是: 幼妇清才,一时无两。 屈指归期,春三月上。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痴婢悔心两番救护 使君高义一席殷勤 话说痴珠满腔孤愤,从愉园上车,向秋心院赶来。时正黄昏,晚风刺骨,朔雪扑衣,好是一箭多地就到了。 步入月亮门,跛脚和那小丫鬟站在台阶上,将棉袄前襟接着雪花顽耍。瞥见痴珠,一个便打开南屋软帘,一个跑人北屋告诉秋痕。秋痕迎了出来,说道:“好好天气偏是不来,这样大雪何苦出门呢?”一面说,一面替痴珠卸下斗篷风帽,教小丫鬟取过鞋,换下湿靴。 痴珠见秋痕打个辫子,也不涂粉,却自有天然丰致,身上穿件旧纺绸的羔皮短祆,青绉纱的棉裤。便携着手,同入北屋。觉得一阵阵梅花的香扑入鼻孔,便说道:“梅花开么?”秋痕道:“你回去那一天就开了数枝。你怎的隔两天竟不来呢?我又没得人去瞧你。”痴珠道:“我为着差人回南边去,忙了一日。第二日却为游鹤仙自蒲关来了,他就住在李太太公馆,我饭后去回看他,就给他兄妹留住,到三更多天才得回寓。今日清早要来看你,却被小岑、剑秋绊住脚。吃过饭,正吩咐套车,紫沧又来,我只得和他同到愉园。鹤唳风声,天寒日短,我倒像个隋炀帝汲汲顾景哩!”秋痕不语。 痴珠尽管向玻璃窗瞧着雪,望着院里梅花,也不理会。忽听得哗喇一响,吓了一跳。回头见满地残羹冷炙,秋痕满脸怒容,坐在方椅,只是喘气;两个丫鬟和一个打杂,眼睁睁的瞧着。痴珠忙问道:“怎的?”秋痕一言不发。打杂的说道:“我们好端端送饭上来,姑娘发气,将端盘全行砸下。”痴珠便含笑说道:“不是姑娘发气,是失手碰一下,你们不小心,天冷指僵,自然掀下地来。”打杂正要辩说,痴珠接着道:“如今不要多话。”就向四喜袋内检出一张钱钞,付给打杂道:“这是两吊钱,你替我办几味下酒的菜来,余外的赏你。”那打杂自然欢天喜地的买办去了。 痴珠便教两个丫鬟收拾,端出南屋,方来安慰秋痕。秋痕哭道:“我劝你狠着心丢了我,你不肯听,给这一起没良心的恁般轻慢!”痴珠一笑,末了说道:“如今我和你聚一天,便是乐一天,你体贴我这意思吧。”秋痕止住哭,痴珠倒伤心起来。秋痕十分愤懑,十分感激,就十分的密爱幽欢。正是: 白飞雪絮,红门风灯;香烬乍温,茶经微沸。羁壁马于此乡,合金虫以为爱。春凭捣杵,弓任射沙。冰雾之怨何穷?秦丝之弹未已。莲花出水,声谐莲子之心,梅影横窗,门人梅花之梦。 只情分愈笃,风波愈多。第二日雪霁,痴珠去后,牛氏便进来,拿个竹篦,背着手,冷冷的笑道:“我们伺候不周,叫姑娘掀了酒菜!”就扬开手,打将下来。秋痕哭道:“你们一个月得了人家几多银钱?端出那种饭菜,教我脸上怎的过得去?”牛氏起先不过给狗头父子怂恿进来,展个威风,被秋痕冲撞了这些言语,倒惹起真气来,唤进李裁缝,将秋痕皮祆剥下,乱打乱骂。秋痕到此,只是咬牙,也不叫,也不哭。倒是跛脚过意不去,死命抱着竹篦,哀哀的哭。牛氏见秋痕倔强,跛脚纠缠,愈觉生气,丢了竹篦,将手向秋痕身上乱拧,大嚷大闹,总要秋痕求饶才肯放手。无奈秋痕硬不开口。跛脚哭声愈高,牛氏嚷声愈大,打杂们探头探脑,又不敢进去。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陡然有人打门进来,却是李家左右邻:一个卖酒的,这人绰号唤作酒鬼,性情懒惰,只晓得喝酒,开个小酒店,人家赊欠的也懒去讨,倒把点子家私都赔在酒缸里;一个开生肉铺的,这人绰号唤做戆太岁,性情爽直,最好管人家闲事,横冲直荡,全没遮拦。当下跑入李家,戆太岁嚷道:“你们是个教坊人家,理当安静。怎的今日大吵,明日大嚷?闹出事来,不带累街坊么?”便奔入北屋,将牛氏扯开。酒鬼也跟着,责备了李裁缝一顿。 牛氏见是左右邻,也不敢撒泼,只说道:“人家管教儿女,犯不着惊动高邻。”戆太岁嚷道:“你家十四夜闹的事,对得人么?弄出人命,我们还要陪你见官哩!”牛氏、李裁缝那里还敢答应。倒是酒鬼拉着牛氏,到了客厅,戆太岁、李裁缝也都出来。大家坐下,酒鬼将好言劝解牛氏一番。戆太岁还是气忿忿的带骂带说。李裁缝陪了许多小心叫打杂递上茶来,两人喝了。戆太岁向着牛氏道:“不准再闹!”方才散去。 可怜秋痕下床还没三天,又受此一顿屈打!牛氏下半天气平了,便怕秋痕寻死,又进来诉说了多少话,秋痕只是不理;晚夕,逼着秋痕喝点稀饭,背后吩咐跛脚看守,就也自去吃烟了。 秋痕这一日,愤气填胸,一点泪也没有,和衣睡到三更后,一灯如豆,炉火不温,好像窗外梅树下悉索有声,又像人叹气,想道:“敢莫鬼来叫我上吊么?”因坐起来,将裤带解下,向床楣上瞧一瞧,下床剔亮灯,将卷窗展开,望着梅花,默祝一番;正跪床沿,悬下裤带,突然背后有人拦腰抱住,哭道:“娘就舍得大家,怎的舍得韦老爷哩?”秋痕此刻虽不怕什么,却也一跳,回头见是跛脚。跛脚接着道:“你死了,还怕韦老爷要受妈的气哩!”秋痕给跛脚提醒这一句,柔肠百转,方觉一股刺骨的悲酸,非常沉痛,整整和跛脚对哭到天亮。这会周身才晓得疼。打算痴珠今天必来。怕他见着难受,谆嘱跛脚不要漏泄。安息一会,支撑下床。 挨至午后,痴珠来了,照常迎人。痴珠见秋痕面似梨花,朱唇浅淡,一双娇眼肿得如樱桃一般,便沉吟半晌,才说道:“你又受气?”秋痕忍不住,眼泪直流下来,说道:“没有!”便拉着痴珠的手,坐在一凳,勉强含笑道:“你昨晚不来,我心上不知道怎样难过,故此又哭得肿了。”痴珠不信,秋痕便邀痴珠步入北院,玩赏残雪新梅,就说道: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痴珠接着道: “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再见。” 秋痕怔怔的说道:“怎的?”痴珠不答。到得夜里上床,痴珠瞧着秋痕身上许多伤痕,骇愕之至,亦愤痛之至。秋痕例再三宽慰,总劝他以后不要常来。 次日就是三十,留痴珠叙了一日一夜。初一早,秋痕折下数枝半开梅花,递给痴珠道:“给你十日消遣吧!”两下硬着心肠,分手而去。 痴珠回寓,将梅花供在书案,黯然相对。初二靠晚,游鹤仙便衣探访,痴珠才到秋华堂来,坐至二更天走了。痴珠因约他明午便饭。初三混了一日。初四午后,访了鹤仙,三更多天回来,穆升回说:“留大老爷亲自过来,请爷初七日公馆过冬。” 看官:你道这一局为何而设呢?原来子善公馆是那卖酒卖肉的主顾,跟班奶妈们都认得这两人。一日,谈起李裁缝,戆太岁便将二十八日的事,告诉了子善跟班。因此子善前往探访,见秋痕玉容憔悴,云鬓蓬飞,说不出那一种可怜的模样,就十分难过,和秋痕约下这局。痴珠不知。 到了一下钟,催请来了,痴珠问:“有何容?”跟班回道:“通没别客,听说刘姑娘也来。”痴珠道:“那个刘姑娘?”跟班笑道:“不就是菜市街李家姑娘么?”痴珠听了,便说道:“我即刻就到。”接着吩咐套车。 恰好痴珠下车,秋痕正和晏太太、留太太请安下来,就坐痴珠身下。子秀笑道:“你两人隔数天不见,何不开口谈谈?”秋痕眼皮一红,瞧着瓶里插的梅花,即说道:“谈也是这样,就如这梅花,已经折下来插在瓶中,还活得几天呢?”子秀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秋痕道:“花落原会重开,人死可会重生么?”痴珠道:“死了自然不能重生,却是死了干净。最恨是不生不死,这才难受。”痴珠说到这里,不觉酸鼻。秋痕早淌下泪来。 子善便劝道:“今日请你们来,原为乐一天,而且系个佳节,何必说生说死,徒乱人意。”痴珠道:“着,着!说别话吧。”子秀因问起谡如江南情景,痴珠叹一口气道:“他这回战功原也不小,荷生营里接着南边九月探报,也与谡如家信说的一样。不晓他怎样得罪大帅,如今还搁着不奏。他前月来的信,说是要饬他到任,这会怕是到宝山去了。”秋痕道:“江南军营不用人打仗么?”痴珠道:“百姓不管官府事,说他怎的?”当下晏、留两太太唤着秋痕上去,替他换个髻围,是留太太亲手扎的;又赏了手帕、手袖、脂粉等件。到秋痕下来,便人坐喝酒,上了大菜。 家人们掌上灯,子善道:“秋痕,你如今行个什么令?”秋痕瞧着痴珠道:“我那一夜要记芙蓉,你说是诗词歌赋上多得很。我如今单用词曲的芙蓉飞觞,照谡如的令,两人接吧。”痴珠道:“也还热闹。你说吧。”秋痕斟满酒喝了,说道:“子善、痴珠接令: 陪得过风月主,芙蓉城遇晚书怀。” 子善喝了酒,说道:“秋痕、子秀接令: 羞逞芙蓉娇面。” 痴珠喝了酒,说道:“子秀、子善接令: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 秋痕道:“我再飞个芙蓉,是: 则怕芙蓉帐额寒凝绿。子善、痴珠接令。” 子秀道:“我飞个并蒂芙蓉吧。第一个是: 采芙蓉回生并载。子善、痴珠接令。第二个是: 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痴珠、秋痕接令。” 子善道:“不好,我竟要飞三句了,通说吧。人太少,我要自己喝酒了。第一句飞着痴珠、秋痕: 草床头绣褥芙蓉。 第二句第三句通是宾主对饮: 珠帘掩映芙蓉面。 人前怎解芙蓉扣。 秋痕一杯,痴珠通共三杯,我两杯。”痴珠道:“如今我说五句,秋痕说一句,收令吧。我五句是: 你出家芙蓉淡妆。 三千界芙蓉装艳。 芙蓉冠帔,短发难簪系。 香津微揾,碧花凝唾;芙蓉暗笑,碧云偷破。 好男儿芙蓉俊姿。” 秋痕道:“痴珠怎的说五句,通是自己喝?又累我喝两杯,却不给子秀的酒?”痴珠笑道:“我要多喝子善的酒,不好么?” 于是痴珠喝了五杯,子善喝了三杯,秋痕喝了两杯。秋痕道:“我给子秀一杯酒喝,子善陪一杯: 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 痴珠瞧了秋痕一眼,也不言语。子秀、子善喝了酒,让痴珠、秋痕吃些菜。 只见老妈领着子善的三少爷,抱个腰鼓出来。痴珠、秋痕都抓些果品,和孩子说笑。子善瞧着鼓,笑道:“我们何不行个击鼓传花的令?”痴珠道:“这更热闹。”秋痕道:“传着的,喝了酒,也说句词曲,才有趣。”就向炕几花瓶取出一枝梅花,说道:“就说‘梅’字何如?”大家说:“好!”子善道:“教谁掌鼓?”痴珠道:“就屈你今郎做个司鼓吏,好么?”子秀道:“好极!”于是子善唤老妈引孩子到里间打起鼓,席上传花。 轮有三遍,传到子善,鼓却住了。 子善喝酒,说个“梅”字,是: “敢柳和梅,有些瓜葛?” 说完,起鼓。轮有一遍,到秋痕鼓就歇了。秋痕喝酒,说道: “立多时,细雨梅花落香雪。” 子善又教起鼓。这回轮有五遍,秋痕将花传向子秀,子秀未接,鼓却住了。秋痕便说子秀故意不接,要罚子秀。子秀道:“我正要接,鼓声已停,怨不得我。”大家都说:“该是秋痕。”秋痕只得喝酒,说道: “前夜灯花,今日梅花。” 说完,鼓声阗然,轮有两遍,秋痕刚从痴珠手里接过,鼓又停了。大家大笑。 秋痕着了急,说道:“怎的三少爷只叫我一个人喝酒?”只得说道: “俺向这地拆里梅根进。” 第五四轮到痴珠,痴珠说的是: “偏似他翠袖临风惨落梅。” 第六回又轮到秋痕,秋痕说的是: “向回廊月下,闲嗅着小梅花。” 第七回又轮着子善,子善说的是: “簪挂在梅梢月。” 第八四又轮着痴珠,痴珠说的是: “手拈玉梅低说。” 第九回又轮着秋痕,秋痕笑道:“今天真教我喝得醉倒了。”痴珠道:“我替你喝酒,你说。”秋痕说道: “纸帐梅花独自眠。” 第十回又轮到痴珠,秋痕将手向痴珠酒杯一抢,觉不大热,便对些热酒,夹一片冬笋给痴珠。痴珠说道: “他青梅在手诗吟哦。” 到了第十一回才轮到子秀。子秀说的是: “画角老梅吹晚。” 痴珠瞧着秋痕腕上的表,说道:“一下钟了,已经轮到子秀,收令吧。”秋痕向子秀道:“今日便宜了你。”子秀笑道:“我要酒喝,人家不给我喝,这也是没法的事。”痴珠道:“今日也还乐。”秋痕叹口气道:“这叫作黄连木臭)尾弹琵琶,苦中作乐。”痴珠默然,随说道:“我只是得过且过,得乐且乐。”秋痕用些稀饭,大家散坐。 痴珠洗漱后,喝几口茶,到书案上检张诗笺,教秋痕磨墨,提笔写道:《即席赋谢》。子秀、子善都围着看,只见痴珠歪歪斜斜写道: 聚首天涯亦夙因,判年款洽见情真。 绮怀对烛难胜醉,旅邸登盘枉借春。 绿酒红灯如此夜,青衫翠鬓可怜人。 使君高义云天薄,还我双双自在身。 末书“子善刺史粲正。痴珠醉笔。”子善含笑致谢秋痕道:“‘借春’二字,有现成么?”痴珠道:“《岁时记》:‘冬至赐百官辛盘,谓之借春。’”说毕,喝了茶。便将车先送秋痕,复坐一回,然后回寓。正是: 秋鸟号寒,春蚕作茧。 破涕为欢,机乃一转。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还玉佩憨书生受赚 讨藤镯戆太岁招灾 话说十一月起,痴珠依了秋痕的话,十日一来,来亦不久。牛氏就也明白痴珠意思了。这日,痴珠去后,牛氏便跑入秋心院和秋痕大吵。秋痕道:“他走了,教我怎样?”牛氏不待说完,便抢过来,右一巴掌,左一巴掌,秋痕只低头不语。牛氏没奈何,住了手,气愤愤的出去。那狗头虽撵出中门,牛氏屋里他还出人,便慢慢的献勤讨好,如今又乘间想出一个妙计来,这且不表。 却说愉园日来贾氏早走,荷生是上半日进营办事,下半日到愉园和采秋作伴。此时紫沧回家了。小岑、剑秋俱系告假在籍,现在假期已满,摒挡出山。痴珠日来足不出户,著了《扪虱》《谈虎》两编杂录。月杪鹤仙回任,痴珠送行回寓,是夜拥炉危坐一会。唤秃头剪了烛花,向书案上检纸断笺,题诗云: 情到能痴天或海,愁如可仟地长埋。 徐陵镜里人何处,细检盟心旧断钗。 写成鸳牒转低徊,如此闲情拨不开。 尽说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 次日,折成方胜,着秃头送去秋心院。痴珠睡了一觉,秃头才回,呈上双鱼的一个绣口袋。随手拽开,内藏红笺,楷书两首步韵的诗。痴珠瞧了,复念道: “再无古并波能起,只有寒山骨可埋。 镜匣抵今尘已满,蓬飞誓不上金钗。 天寒无语自排徊,见说梅花落又开。 为语东君莫吹澈,留些余艳待君来。” 念毕,收入枕函。自此用一日一到县前街,余外编书,或访心印谈禅。 心印道:“痴珠,你口头色相空空,奈心头牢锁不开,恁你舌本回莲,归根是个不干净。”痴珠道:“浮生荡泊,吾道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心印道:“这是世情,你不懂么?佛便是千古第一个情种!你们懦教说个仁,又说个义,便有做不得情的时候;我们佛教无人不可用情,恁你什么情天情海,无一不是我佛国版图。只菩萨闲情,却是拈花微笑,再不为情字去苦恼,你怎不想想?”痴珠正要回答,忽见侍者报道:“苟老爷、钱老爷来访。” 说话时候,两人已经转进屏门,痴珠口避不及,只得见礼。苟才与痴珠是个初见,那钱同秀系痴珠旧相识,便拉着痴珠说长说短。后来心印让坐,同秀就和痴珠一块坐下。也是秋痕该有一场是非,同秀喝茶,无心中将应袍袖一展,却露出一支风藤镯,痴珠认是自己给秋痕的,怎的落在同秀手里?心上便十分惊愕起来,说道:“七哥这支镯,借我一瞧。”同秀陡然发觉,急得满脸通红,赶将手袖放下;迟疑半晌,硬着头皮卸下,递给痴珠,说道:“这是一个人才拿来卖呢。”痴珠接过手道:“这就是我的,我在四川好费事寻出一对,你不信,看我这一支。”说着,就从袖里取下一支,大家同看。半边包的金色,两头雕的花样,粗大径围,两枝一模一样。 苟才道:“这样粗大风藤,委实难得。这黑溜溜的颜色,总带得有几十年工夫。”同秀道:“你什么时候丢了一支?”痴珠道:“我不是丢,我是给个人。你从什么人买来?”同秀道:“前天有我一个旧相识拿来,要卖二十吊钱,后来我给他十千钱,他也就肯卖了。”口里这样说,脸上却十分惭沮。心印因向痴珠道:“这也难说就是你的。我在南边有把王如意,竟与许太史家花样大小也是一样,后来我发誓朝山,就送他做个对儿去了。”苟才道:“痴珠,你给了什么人?何不问这个人有卖没有?还是他给人偷出来卖,也不可知。”痴珠勉强回答数语,带上自己一支藤镯,就先回西院去了。 这里同秀见这支藤镯已给痴珠看见,想道:“他们问出来,就晓得是我偷了,我也难再见两人,倒不如编个谎话,教他们闹一闹吧。”便含笑向苟才道:“你道我这支镯,真是买来么?这是他给了秋痕,秋痕新给了我。我在他跟前不便说出。”苟才道:“好呀,你就和秋痕有交情么?”同秀一笑。苟才接着道:“你竟巴结得上这个有脾气的姑娘,这也难得。”心印听着这些话,只微微的笑,通不言语。那侍者背地便一一和秃头说了。 秃头听得这话,气愤愤的跑到痴珠跟前,将侍者的话告诉一遍,且絮聒痴珠,无非是讲白疼了他。痴珠听了,半晌才说道:“你不用多话,算我这回明白就是了。”秃头退出,痴珠便向里间躺下。一时懵懂,全不想前前后后,竟然解下九龙佩,又向枕函中检出秋痕的东西,立刻唤秃头送还秋痕,也没一句话说。 可怜秋痕这两日正为痴珠和他妈力争上流时候,那里晓得半天打下这个霹雳!当下秃头将拜盒打开,一件件交代明白,气得秋痕手足冰冷.呆呆的瞧着东西,半晌才问道:“爷怎样说?”秃头道:“爷没说什么,只问姑娘将那一支风藤镯给了什么人?”秋痕聪明,见秃头说起风藤镯,便知痴珠受了人家的赚,气转平了,说道:“你回去对你爷说,爷给我的东西,我一时也检不清,我就没良心,也不敢将爷留的东西,这会儿就给了人。那风藤镯一节故事,你爷将来自然明白。我的东西,教你爷仍旧收下。对你爷说,我总是一条心,再没两条心。教你爷不要上人家的当,徒自气苦。这时候还早,就请你爷来,我有话说。” 秃头先前一脸怒气,这会见秋痕说得娓娓可听,就说道:“我将这些带回去,请爷来吧。只是那一支风藤镯,怎的落在钱老爷手里?我也气不过。”秋痕道:“是他偷着走了,我为什么给他?”秃头道:“这钱老爷就可恶得很.他偷了人家东西,还要说几多闲话哩!”遂将日间的话,告诉一遍。 看官,你道线同秀是什么时候来呢?原来初十那一夜,狗头向牛氏保起钱同秀,说他怎样有钱,怎样好骗,又怎样给碧桃母子讹诈,说得牛氏心花怒开,自悔以前轻易答应了痴珠,总恨那几天的雨误人。次日,就打发狗头去同秀公馆请安,探听口气,还想送些东西。不料失望而归,说是同秀七月间就走了。这十天以内,狗头四处拉拢,无奈太原城里将韦韩称做海内二龙,就把刘杜称做并州双凤,愉园、秋心院再也没人敢于造次。所以痴珠来往,牛氏一时也不敢拒绝。 到了二十四日,狗头出门,瞥见同秀衣冠楚楚坐在车里,就如拾着宝贝一般欢喜,忙跟同秀的车跑到一家门首,跟班投帖进去,狗头就在车边请安。恰好主人不在家,同秀回车,便叫停住,向狗头问道:“你姑娘都好?”狗头答应,即说道:“老爷,怎的从七月起就不来了?”同秀道:“咳,不要说起。我就是那一夜接着蒲关的信,闹个盐务命案,次日冒雨起身,如今才能脱身。”狗头道:“这里到小的家甚近,老爷顺路进去喝一杯茶好么?”同秀做人,见人家会巴结,再不肯拂他意思,便道:“也好,只是我听得人说,你姑娘和我的朋友韦老爷好得很。”狗头笑道:“他是老爷同乡,小的原不敢混说,其实姑娘近来厌弃他了不得,都是你老爷那夜不来,害我妈上了他的当。如今老爷来了,便是我家造化。”同秀道:“往后再看。”两人说说,早到门首。 狗头打门,便一叠连声嚷道:“钱老爷过来!”喜得牛氏、李裁缝忙迎出来,又怕秋痕不答应,牛氏自己跟进来,瞧着秋痕款待。不想同秀这回是他女人和他同来,为着他娶妾,家里好不吵闹,如今是押他搬取回去,你道同秀这回还能够在外头胡闹么?当下秋痕在牛氏跟前,不能不招呼,到得牛氏去后,便低着头,凭同秀怎样问话,只是不答应。 一会,秋痕走入南屋,同秀一人坐在炕边方椅,见枕边黄澄澄的一支风藤镯,想道:“秋痕这般可恶,我悄悄的带上,你总要捱一顿打。”其实同秀当时作恶把秋痕教训几句,秋痕打定了。这风藤镯是痴珠的,就丢了十个,他妈也不管,秋痕如何会打?当下同秀走了,秋痕也送到月亮门,他妈虽十分不快,却不得说秋痕有错。 只十一月起,痴珠不来,好容易盼得同秀来了,言语又十分支吾。次日,办点果品,教狗头送去,才晓得同秀这一回有人管了。家人们将狗头送的果品,一人尝一个,却没一个替他端上去回。等至下午,同秀影儿都没见。两盒果品,早给家人们白吃了,只得端口空盒。牛氏听了,委实生气,数说狗头一顿,就懊悔不该冷落痴珠,要秋痕写字去请。秋痕道:“这话难说。他见你们待他不好,叫你们自己打算。你如今要和他说话,你叫人请他去,我不敢管。”牛氏听了,自然又和秋痕淘气,却不敢再打。挨到二十八,一月待要完了,又是逼年,牛氏没法,靠晚跑到北屋,将好话和秋痕来说,秋痕只得答应。牛氏刚才出去,秃头就来了。 这秋痕真与痴珠是个夙缘,别人委屈他一点儿,不晓得要哭到怎样,痴珠这样丢他的脸,他还替痴珠体谅,是受人家的赚;且料定秃头回去,痴珠必来,吩咐厨房预备点心,教小丫头向火炉添上炭,做下开水,教跛脚打叠屋里,自己着一盒香篆。 不一会,痴珠早来了,秋痕照常迎出来,痴珠虽然有气,也不说什么,仍是携手坐下,说道:“我再不想今晚又来这屋。”秋痕一言不发,含笑向跛脚道:“你叫老爷跟人和车都回去。”痴珠道:“怎的?”正待往下说,牛氏进来招呼道:“我早打发走了。老爷这一个月为什么和我们淡起来?我多病,家里的人都靠不住,一向委屈老爷,我通知道了。”痴珠见牛氏陡然恭顺,倒诧异起来,就也说了几句应酬话。 秋痕倚在方桌,手拨香篆,只抿着嘴笑。牛氏吩咐秋痕道:“爷要酒要点心就叫,我都预备现成。”秋痕答应,牛氏就去了。小丫鬟递上茶,跛脚端上脸水,向秋痕道:“娘拧。”秋痕道:“今天一家的人,伺候他同祖宗一般,还要我拧?”跛脚笑道:“爷平日要娘拧,还是娘替爷拧吧。”痴珠道:“你搁着,我自己洗。”秋痕含笑向痴珠道:“拧一过给我拭手。”痴珠道:“你不替我拧,还使唤我?”秋痕瞧痴珠一眼道:“我不使唤你,却使谁?”痴珠笑将手上拧的,递给秋痕。秋痕拭完手,向跛脚道:“你把爷茶碗端给我喝。”跛脚道:“爷还没有喝哩。”秋痕笑道:“我不给他喝,你待怎么样呢?”跛脚只得含笑端上。秋痕喝了两口,方才递给痴珠道:“赏你喝吧。”痴珠道:“怎的你今天这般乐?”秋痕眼眶一红道:“我挨了一个月苦,才有这一天乐,你还不情愿么?”说着,就拉着痴珠一块坐下,将牛氏的话一一告诉,说道:“但愿往后不再起风波,我挨那老货两顿打,就打值了。”痴珠道:“你什么时候又打一次?”秋痕就将初十的事说了一遍。痴珠道:“你怎的不给我知道?”秋痕道:“给你知道,也是枉然!”痴珠道:“只因替我省两个钱,你整整受一个月的罪。”跛脚在桌边装水烟,接口说道:“爷不晓得,娘前月还上吊来!”秋痕瞅着跛脚一眼。跛脚道:“也要给爷晓得娘的苦。”就低声将那一夜的事,说给痴珠听。 痴珠听了,起来向跛脚揖了一揖,慌得跛脚笑嬉嬉走开不迭。秋痕噙着泪,将痴珠拉开坐下,道:“做什么呢?”痴珠惨然道:“我竟不晓跛脚这回变了一个人,有此见识。果然你拚个死,不害我受累么?只是我今天听人谎话,那般决裂,不特对不住你,也对不过跛脚。”秋痕忍着泪,说道:“你怎样凌辱我,我也不怨。是我家里人坑害我,我怪不得你,更见你的真心待我。只你气苦这半天,真个冤枉!”痴珠道:“这钱同秀怎的跑来?”跛脚就将狗头怎样去请,怎样和同秀来,同秀怎样偷了风藤镯,通告知痴珠。 秋痕道:“他们还送果品去,同秀没有收,这才绝望,回心转意来求你了。”痴珠笑道:“同秀这一来,还算我们功臣。”于是软语缠绵,跛脚伺候过消夜,先自睡了。两人这一夜心满意足。但见: 六曲屏边,九枝灯下,枕衾乍展,衣扣半松。郎痴若云,侬柔似水。 流辉婀娜,接影甹夆。菱支不弱于风波,菡萏自苞于雨露。冬山如睡,玉艳临醒。街鼓冬冬,夜光滟滟。刻鸳鸯翅,成蛱蝶图。春渗枯心,欢销愁髓。研丹擘石,冤魄愿锁于天牢;沁露蜜脾,华(上髟下曼)忽游于忉利。此夜销除百虑,有如点雪红炉;从今暗数千春,愿去闰年小月。 且说秃头次日见天阴欲雪,便早些带车来接。到了李家门口,觉得一路朔风吹得打战,因向酒鬼店里喝杯酒,恰好戆太岁拿盘卤肝也来了。这两人和秃头近来都讲相好,便倒酒的倒酒,切肉的切向,呼兄呼弟,一块喝酒。 喝到高兴,秃头说起狗头情状可恶,戆太岁道:“你老爷既和他姑娘好,怎的不教姑娘出来喊冤?譬如再有风波,教姑娘尽管喊出街坊。你老爷是不便出头替他说话,我们左邻右舍都帮得他去见官理论呢。买良为娼,已经有罪,何况是拐来呢。”秃头道:“说起姑娘也可怜,昨日我也怪他,后来他说得有理,是我老爷给人赚了,倒教我不过意起来。”酒鬼道:“什么事呢?”秃头便将钱同秀偷镯,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戆太岁道:“是他么?你带我和他要去。我听得留大老爷公馆的人说,他怕老婆,这回他老婆来了,管住他,不给他走一步。你带我去,你但说:‘老爷问过李家,说这支镯是钱老爷带来了,叫我带李家的人来要。’以后你做个好人,看我发作便了。我总要教他拿出藤镯,还教那老婆和他闹一场。”秃头哈哈大笑道:“妙,妙!看你手段。我喝过这杯酒,就同你去。”酒鬼道:“讨得来,也好替刘姑娘明明心迹,给钱同秀臊臊脾。” 不言二人酒气冲冲的去了,却说痴珠、秋痕起来,差不多八下钟了。痴珠便问:“秃头来未?”外面人回道:“车到了,二爷没有来。”痴珠道:“今天怎的竟不来了?”不一会,秃头笑嬉嬉的径跑入秋心院,恰好痴珠、秋痕都在南屋。秃头将藤镯递上道:“讨回来了。”秋痕了不得喜欢。痴珠接过手,说道:“你怎的去讨?”秃头便说出戆太岁如何打算,如何上门吵闹,钱太太如何大嚷出来,将镯子掷在地下。就说道:“那太太好不利害,骂得钱老爷哑口无言,怕真要打哩。”痴珠微笑不语。秋痕将镯带上,说道:“天理昭彰,他要害我们闹出一场故事,不想他自己却闹出一场笑话了。”因向痴珠道:“我一个多月通是打辫,今天我却要重上妆台,你待我梳完头走吧。”痴珠就吩咐秃头:“外边伺候。”秃头退出。 自此秃头逢人就说“钱同秀怕老婆”,就把这六个字做个并州土语。那同秀气愤不过,无法和痴珠、秋痕作对,也难和秃头报仇,却买个营兵,借着买肉,和戆太岁厮打一场,送官究治,要想借此将他出气。无奈锁到衙门,秃头早知道了,告诉痴珠,立地叫武营释放,把那一名兵也革了粮。痴珠又给了戆六岁三十吊钱,再做生理。后来戆太岁感恩报恩,舍命保护秋痕,也是为此。正是: 公子终归魏,邯郸识买浆。 英雄沦市井,凄绝老田光。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消寒小集诗和梅花 谐老卜居国游柳巷 话说并州城内柳巷,有个寄园,因山而构,第一层门内有个花神庙,庙傍空地,园了开设茶社,榜曰“一味凉”。第二层门内便是寄园,系一江姓乡宦住宅,缘南边任内亏空,赶信回家,叫将此国典卖,由并州大营完缴。这且按下。 再说采秋那篇赋,不晓何人抄了出去,就有好事的人,将荷生阅本刻印起来。一时传播,官场中无人不赞好。明经略先前只晓得荷生有个意中人,名唤采秋,却不知道采秋有此手笔。当下将赋看过,顿时来访,荷生也无可隐讳,就一一说了。经略索观原本,荷生唤青萍飞马往取。经略看那小楷,拍案叫绝,便想替荷生图此一段好因缘。 适值荷生案上搁着江乡宦家丁红禀,说“屋价库平七千两,逼年无人肯买,求准离屋,缴契归官”等语,荷生粘签批驳。经略瞧着,将荷生的签揭起,提笔批道:“着即投契,限十日离屋。”因笑向荷生道:“我买此宅,赠给先生做个金屋,好么?”荷生道是戏言,微微陪笑。经略唤跟人传进门上,将此禀付给,说道:“你着江家缴契,即交韩师爷收管吧。”门上答应。经略和荷生一请走了,荷生无可措词,送出平台,经略又回头笑道:“先生尽管赶年办妥。”荷生只得唯唯。看官,你道采秋得了这个知遇,奇不奇呢? 这日下午,荷生来了愉园。采秋正买了一匹乌骓,向梅花树下空地驰试,见荷生来了,便下了马,将辔勒付给红豆,就问道:“你一早叫人取赋,我还没起来,到底是为甚事?”荷生将经略盛意告知,就笑道:“千金市骏,你的声价竟高起数倍。”采秋欢喜,转笑道:“古人说一字值千金,我却值不上七两。”荷生也笑道:“如今不能不让你说句阔话,可怜我和痴珠整天写了几多字出来,却一钱摸不着!” 采秋道:“你说起痴珠,我正要问你,这几天见着他没有?”荷生道:‘他昨天才到营里。李家如今又和他好了,亏得秋痕这番苦肉计。”采秋道:“秋痕真也不负痴珠。”荷生道:“你还不晓得,痴珠几乎负了秋痕。”采秋道:“怎的?”荷生遂把痴珠述的前一回事和采秋说。采秋道:“可见你们男人的心是狠的,一翻了脸,就把前情一笔勾消。我想起绣那锦囊时候,心还会痛。”一面说,一面眼眶就红起来。荷生笑道:“旧事不要重提。今日腊八,天气阴寒,我又有空,何不将痴珠、秋痕招来一叙呢?”采秋道:“怕痴珠没到秋心院,找他就费事了。”荷生道:“这样天气,他好人,不和秋痕送暖偷寒?”说着,就将红豆辔勒接过,骑着乌骓,也在空地上试了一回,便跑出园来。 到了李家,下马进去,悄无人声。步入秋心院南屋,听得秋痕低声唱道:“花朝拥,月夜偎,尝尽温柔滋味。”以后声便低了,就听不清楚。正要叫唤,又听一句是“两人合一副肠和胃”,便悄悄的从落地罩的小缝瞧将进去,见痴珠倚在炕上,秋痕坐在一边笑吟吟的唱。因掀开棉帘,说道:“好乐呀!”两人惊起,见是荷生,痴珠赶着让坐,说道:“你今天却有空跑到这里来?” 荷生坐下,向秋痕道:“我特的把公事放下,来听昆曲,你唱下去,也不负我今天走这一遭。”秋痕红着脸道:“整月不来,来了又鬼鬼祟祟的,做个沿壁虫。”荷生笑道:“难道昆曲痴珠听得,别人就听不得么?”就向痴珠道:“我听说你著部《扪虱录》,又著部〈谈虎录》,到底真是说虱说虎不成?”痴珠笑道:“前个月闷得很,借此消遣,这会又丢了。”荷生从北窗玻璃里望着窗外梅花,笑道:“这却好,虱也不扪了,虎也不谈了,就伴这一树梅花过了一冬吧!我偷了这半天空,你带着秋痕到愉园,吃碗腊八粥,也是消寒小集,好不好呢?”痴珠道:“我和你先走,让秋痕坐车随后来吧。” 于是四人在春镜楼围炉喝起酒来。谈笑方酣,营中送来京信一大封。荷生拆开,一一检看,都是循例贺年的简札。随拆随看,随看随撂。末后一封,系郑仲池侍读的信,寄来八首《梅花》诗,是用张检讨的韵。荷生欢喜,招呼痴珠同看一遍。痴珠道:“此君的诗,也算得都中一个好手,只弱得很。”荷生道:“我们何不就次韵和他一和?”秋痕道:“一人次韵八首七律,岂不是件烦难的事。”荷生笑道:“怕烦难就不算荷生、痴珠了。”采秋道:“你两人各和八首,我和秋痕妹妹替你分写吧。” 于是荷生同痴珠随喝随作,采秋同秋痕随喝随写。荷生的诗是: 本来仙骨抱烟霞,为咏罗浮兴倍赊。 破腊忽惊风信早,冲寒恰趁月轮斜。 迢遥香海田春气,寂寞空山阅岁华。 驿骑不来乡讯少,含情莫间故园花。 一枝才放暗香生,对汝双瞳剪水清。 偶有月来堪人画,绝无人处亦多情。 广平作赋犹嫌艳,和靖能诗尚近名。 试看茫茫银海里,啁啾翠羽学春声。 灞桥风雪步迟迟,别有诗心世未知。 纸帐铜瓶时入梦,参横月落最相思。 缤纷庾岭花千本,惆怅江城笛一枝。 信是几生修得到,冷吟闲醉也应宜。 蹇驴曾访旧江村,野店山桥载酒樽。 绝似神仙来玉宇,从无消息到朱门。 盘根久炼诗为骨,写影终嫌笔有痕。 莫向东风羡桃李,冰霜一样是天恩。 孤山从古绝尘缘.瑶岛琼楼尽似年。 照水只应看瘦影,凌波还欲拟飞仙。 偶描粉黛终疑俗,学染胭脂亦可怜。 林下美人窗外月,几人佳句借君传。 大江南北记游踪,秦树燕山路几重。 茅舍多情容独醉,瑶台有约又相逢。 频年飘泊愁戎马,三径荒凉忆菊松。 回首绮窗春信好,顿令归兴一时浓。 花事匆匆岁又残,一年容易指轻弹。 红莲依幕渐才薄,白雪连篇属和难。 官阁光阴容啸傲,玉堂风味本高寒。 长安二月春如锦,不许东皇一例看。 银云满径玉交枝,大地阳和岂有私? 傲骨只应留鹤守,清名几欲畏人知。 陇头流水风前曲,雪后园林画里诗。 记取调羹消息好,百花头上正开时。 痴珠的诗是: 暮景犹留几断霞,巡檐愿岂此生赊? 鹿岩赠后风如昨,驴背归来日未斜。 不分山林终索寞,非关春色自清华。 枕屏夜夜瑶台梦,俯看红尘五万花。 偶从香雪证前生,四十年前住太清。 地满琼瑶皆故步,心如铁石总多情。 空山有约留知己,傲骨无缘得盛名。 一觉罗浮骑蝶去,啁啾翠羽不成声。 独步群芳转似迟,珊珊仙骨几人知? 馨香怀袖经年别,风雪漫天耐尔思。 铁笛西风吹入破,瑶琴明月怨空枝。 并州姑射仙山路,底事栽花总不宜? 访遍山村又水村,枉携囗醁酒盈尊。 一天雪意浓于墨,几树香魂黯到门。 漏尽书灯微有影,梦回纸帐半无痕。 春花也似秋花恨,冷蕊疏枝尽怨怨。 鸿爪天涯话夙缘,江南消息断年年。 冬心耐守寒林况,春色先归绿尊仙。 颠倒有怀难索解,清癯顾影总相怜。 一枝自把灵犀证,栩栩神难笔底传。 彩波红雨渺无踪,叠叠云山隔几重。 每遇故人频问讯,可怜迟暮又相逢。 寒更伴结衤离衤徙鹤,傲雪形同偃蹇松。 绝代孤芳遗世立,开时不见露华浓。 阳春独自谱冬残,三弄何人古调弹? 修到今生真不易,描来设色可知难。 花缘有信分迟早,天总无心作暖寒。 明月似波云似水,诗心清绝此中看。 东风借问故园枝,乌鸟无缘得遂私。 万里星霜人独对,十年冰炭意同知。 篆烟脉脉昼垂帘,绮阁沉沉夜赋诗。 亦有家山归未得,纸窗灯火忆儿时。 做完,两人互看。痴珠道:“荷生的诗,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荷生笑道:“你不是这样?”秋痕、痴珠微笑。 随后酒阑,采秋印了一盒香篆,慢慢烧着,就和秋痕弹起月琴来,各人将那《梅花》诗拍入工尺。只按得一首,夜已深了。此时荷生将今早的事,告知痴珠。痴珠笑道:“这却是意外的遭逢,以后须邀我逛一天寄园吧。”就也散了。 这夜天阴得黑XuXu的。秋痕为着采秋给他水仙花和那塞外的五色石,要个盆供,刚走到北窗下,忽一阵风过,吹得竹叶籁籁有声;烛光一闪,曾见梅花树下有个宫妆女人,脸色青条条的。吓得毛发直竖,把盆一丢,粉碎了,没命的跑入屋里。痴珠听得盆碎,正奔出看,秋痕早到跟前,拉着痴珠,半晌说不出话。 痴珠忙问:“怎的?”秋痕定了神,才说道:“我真见鬼了!”便将所见告诉痴珠。痴珠笑道:“好端端的住屋,那里有鬼?”正说着,忽听得窗外长叹一声,顿觉身上毛窍都开。秋痕道:“你听!”痴珠强说道:“疑心多生鬼,我却不听见什么。”口里这样说,心里也着实骇异,便说道:“无鬼之论,创自阮瞻。其实魂升魄降,是个常理。若‘有啸于梁’,种种灵怪,吾不敢说是必无,却非常理。只是世间的人随便到一去处,就有那酒鬼、色鬼、赌钱鬼、鸦片鬼、捉狭鬼肩摩踵接,这岂人之常理?人无常理,鬼更不循常理。阳间之鬼,白昼现形;阴间之鬼,黑夜露影,这鬼就懂得道理。你们不怕白昼现形之鬼,转怕黑夜露影之鬼,呆不呆呢?” 秋痕道:“好,好!你又借鬼骂人了!”痴珠笑道:“好好中华的天下,被那白鬼乌鬼闹翻了。自此土大夫不征于人,却征于鬼。东南各道,贼临城下,也有做起四十九日醮场的,也有建了四十九日清醮的,这会通天下的人,皆是个冒失鬼,岂独你家有这鬼头鬼脸几个小谬鬼?”说得秋痕和跛脚通笑了。北窗下转寂然无声。痴珠复闲谈一会,便收拾去睡。 再说江家契券,即日投缴,眷属于十六离屋。荷生即于是日接到紫沧来书,说杜藕斋要增一千金身价,荷生自然答应了。十七日办完公事,便到愉园,和采秋领着红豆,同到柳巷。 这里早有索安、翁慎伺候,引着两人先瞧正屋,就是轩轩草堂,崇塘巍焕,局面堂皇。到了第三进,红豆见那临池一座小楼,曲折有趣,说道:“这楼比我们的春镜楼更觉幽雅,娘往后就住这一进吧。”采秋道:“这楼怎的没有横额?”荷生道:“你住了,我就写‘春镜楼’三字,做个匾额挂起来。”两人就在楼上小憩一会。翁慎端上点心,随意用些。 然后打小门,上了搴云楼。只见第一层是六面样式,面面开窗,纯用整块玻璃隔作六处;六处之中,又分出明暗来,大小、方圆、扁侧共有十二处,额题“并门仙馆”。更上第二层,是四面式样,面面空出回廊,廊畔俱有紫檀雕花的阑干;里边八间并作一间,纯用锦屏隔断,面面有门。瞧着园中亭台层叠,花木扶疏,池水索回,山峦缭绕,已自可观。再转扶梯,到了第三层,觉得比前两层略小了些,却是堂堂正正一座三间的厅屋,上面横额篆书“搴云楼”三字。 地位愈高,眼界愈阔。荷生和采秋携着手,凭栏一望,并州的山水关塞,就如天然画图,都在目前。纵览一回,就下来,在并门仙馆坐下。索安回道:“爷如今从那边逛去?好叫园丁预备。”采秋道:“顺着路,我们骑马走吧。”荷生道:“我们坐船,到了小蓬瀛再骑马,不好么?”索安答应,翁慎便吩咐出来。 不一会,船撑来了。众人下了船,步入门来,见两傍摆列四盆花木,中间三层台阶,是个堂,方有一丈,足开两席;堂后一边为室,一边为径,径转为廊,廊升为台,台上张幔。采秋笑道:“这船式样真是奇创。”荷生道:“浙江西湖船式多得很呢,有名小团瓢的,有名摇碧斋的,有名四壁花的,有名随喜庵的,这式制唤做烟水浮家。”于是谈谈讲讲,一路看园中景致。有几处是飞阁凌霄,雕甍瞰地;有几处是危岩突兀,老树槎枒。 那船慢慢的荡,约有半里多路,绕过了一个石矾,出了小港,即是个大宽阔处。望见西北上一带长廊,荷生指道:“那就是小蓬瀛。”一会到了,系好了船。只见苍松夹道,古柏成盘。一个榭靠山临水,略似芙蓉洲水阁,上去坐下。索安递上茶,两人喝了,走上岸来。 荷生骑匹小川马,采秋就骑那匹乌骓,迤东而行。过了好些石磴云屏,小亭曲榭,到了平路。茅舍竹篱,颇有鸡犬桑麻之趣。那园丁家眷和着儿女,都一簇一簇的,撑着眼瞧。采秋唤他过来,却不敢近前。荷生吩咐索安:“一个孩子赏一百钱。”索安答应,自去分给了。 这里荷生、采秋跑了一回马,红豆才到。采秋便先下乌骓,说道:“坐车不如骑马,无奈这城里女人通是坐车。”此时荷生也下了马,说道:“他们娇嫩嫩的,看见马就怕起来,那里会骑?”采秋道:“这也是习惯成自然了。譬如我和你在街上骑着马跑,不就是钱牧斋、柳如是的笑话么?”荷生道:“可不是呢!”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度上石桥,回望着瓜畴芋区,不胜感慨。 荷生就说道:“痴珠的诗有‘倘得南山田二顷,此生原不问升沉’之句,真先得我心。我往后要延他将这几处联额和你商量,调换一调换。”采秋笑道:“你和他商量就是了,何必要拉扯到我呢。”于是下了石桥,顺着两行竹径,转出柳堤,又过了几处神仙洞。董镇打着小路叫开听雨山馆后门,伺候两人进去,转过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着就是几百株芭蕉,围着三四间书屋。奈穷冬苦寒,却不见绿天的好景,两人就不复坐,望小天台而来。只见怪石嵯峨,若飞若走,古藤如臂,败叶成堆。上了山径,盘旋到了山顶,有三丈多高,远望搴云楼,近瞰竹坞梅窝,令人豁目爽心。 看了好一会,早是夕阳西下,朱霞满天,才一步步的拾级而下。到一山凹,桂树林立,有亭翼然,便是金粟亭,靠山踞石。采秋想要到亭子一憩,荷生道:“天不早了,下面东手就是梅窝,我们到那里坐,也领略些花香。”遂步下山来,沿着东边山径,到了一带梧桐树边,远远闻着梅花的香。只见一道青溪,围着一个院落,也有几堆小山,尽是梅树,尚在盛开。两人随便步入一屋坐下,荷生道:“园中佳处,已尽于此。如今仍打轩轩草堂出去上车吧。”查慎端上松花糕杏酪,两人用些,拭了脸,教索安折下几枝梅,天已黑了,便出来上车。 回到愉园,恰好痴珠正在门口下车,三人便一齐进内,先在船房坐下。说起逛园,痴珠道:“我最爱是梅窝那几间屋子。”因叹口气道:“春镜无双,我说的偈准不准呢?”荷生、采秋一笑。痴珠又叹道:“天下不少名园,单寒卓荦的人既不得容膝之安,膏粱贵介又以此为呼卢博进之场。这园落在你两人手里,才是园不负人,人也不负园哩!”荷生道:“往后我就请你住在梅南。”向珠笑道:“那才叫做寄国寄所寄。”采秋道:‘人生如寄,就是甲第连云,亭台数里,也不过是寄此一身。”痴珠道:“这还是常局,尽有富贵逼人,功名误我,焦螟之寄,亦且为难!”荷生笑道:“卿所咄咄,我亦云云,安在彼我易观,不更相笑?”采秋道:“进去用饭,不要讲书语了。”痴珠道:“秋痕等我一块吃晚饭,我不奉陪。”说着便走。 荷生也不强留,送到月亮门,自与采秋春镜楼小饮,醉后题一诗云: 珠楼新与筑崔嵬,面面文窗向日开。 拂槛露华随径曲,绕栏花气待春回。 眉山艳人青鸾镜,心字香储宝鸭灰。 惭愧粉郎丝两鬓,恐难消受转低徊。 正是: 明月前身,梅花小影。 听雨寨云,幻境真境。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看迎春俏侍儿遇旧 祝华诞女弟子称觞 话说明年戊午立春节气,却在今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先立春两日,雪霁,天气甚觉暖和。痴珠正与秋痕同立在月亮门外南庑调弄鹦哥,见愉园的人送来荷生一个小柬。痴珠展开,和秋痕看着,上面写的是: 昨有秦中鸿便,题一梅花画册,寄与红卿,得《念奴娇》一阕,录奉词坛正谱。 痴珠笑道:“既得陇,又望蜀。”秋痕道:“荷生这会还念着红卿,也算难得。”便念道: “迢递罗浮,有何人、重问美人萧索?竹外一枝斜更好,也似倾城衣薄。疏影亭亭,暗香脉脉,愁绪都无着。铜瓶纸帐,几家绣户朱箔?却忆月落参横,天寒守尔,只有孤山鹤。毕竟罡风严太甚,恐学空花飘泊。” 秋痕眼皮一红,不念了。痴珠接着念道: “绿叶成阴,骈技结子,莫负东风约。绮窗消息平安,岁岁如昨。” 秋痕道:“荷生的词,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我每回读着,就要堕泪。你何不和他一阕?”痴珠道:“我出语生硬,万分不及他,因此多时不敢作了。”秋痕道:“你题花神庙的《台城路》和那七夕的《百字令》,就与他一样好。”一面说,一面就拿着柬帖词笺,先自进去。 痴珠正待转身,只见小岑、剑秋同来了。痴珠忙行迎入,秋痕也出来相陪。痴珠道:“好久不见,怎的今天却这般齐?”小岑道:“我两人工早访了荷生,便来找你,打算约着明天去看迎春。”痴珠叹道:“文酒风流,事过境迁。下月这时候,你们不都要走么?到彼时,我却有两篇文赠你。”小岑道:“这就难得。”剑秋道:“痴珠肯为我两人做起文章,这真叫做荣行了。”痴珠道:“我是说我的话。”小岑道:“不要骂起来。”剑秋笑道:“他说他的话就够了,那里做那人的序文就骂那人道理?”说得痴珠、小岑都笑了。 秋痕道:“我二十二这一天,也要学着荷生做个团(外囗内栾)会,大家都要到。”小岑道:“自然都到。”剑秋道:“这一天你替你老师做生,还要一天替你师母饯行呢。”秋痕道:“只要师母住得到三十,我三十晚上便替他饯。”大家说说笑笑,就在秋心院用过早饭。 痴珠偶然问起掌珠,剑秋道:“你还不晓得么?夏旒与他来往了半个多月,给不上二十吊钱,还偷了一对金环,两个钢表,现在讨个两湖坐探差事,竟自走了。你想掌珠这会苦不苦呢?”痴珠听了气愤,说道:“有这下作的东西!”小岑道:“你那里晓得外面的事?这几天又有件笑话,你叫剑秋说给你听。”痴珠便叫剑秋说,剑秋笑道:“你猜是那个?”痴珠道:“我晓得是那个?你说吧。” 剑秋道:“你认得原土规么?”痴珠道:“我久闻其名。”剑秋道:“士规参了官,没处消遣,那花选上贾宝书,做人爽宜,竟给他骗上了。前个月竟想出主意,借宝书家开起赌场来,四方人面拉着人去赌。不想拉上一个冤家,是大衙门长随,赌输几十吊钱,便偷着上头一付金镯,又来赌输,第二日破了案,府县都碰钉子,这一晚围门一拿,一个都没走脱。士规也挂上链,不敢认是官,坐班房去。只可怜宝书跟着他受这场横祸!倘认真办起来,士规是要问罪,宝书还不晓得怎样下落呢?”痴珠心上难安,说道:“宝书呢,我不曾见面;掌珠和我却有一日盘桓,原想乘个空访他一访,为着夏旒在他家来往,就懒得去了。如今他有这场烦恼,你带我去瞧他一瞧吧。”小岑笑道:“你要充个黄衫客么?”痴珠道:“黄衫客,我自想也还配,只那夏旒,却比不上李益。”剑秋道:“我同你去。”小岑道:“我也去。” 三人一车,向掌珠家赶来。痴珠见掌珠光景委实狼狈,便悄悄给了十两银子,并约他明日来秋心院。掌珠自然十分感激。随后去看丹翚,又去看曼云,也都约着明日的局。痴珠为着秋心院近在飓尺,便将车送小岑、剑秋回去,步行而来。 次日,荷生也来,四人就在秋心院吃了一顿饭,同往东门外看迎春去了。说不尽太守青旗,儿童彩胜,这一日的热闹喧腾。傍晚进城,小岑、剑秋的车湾西回家,荷生、痴珠是向菜市街来。刚打大街转人小胡同,见前头停一辆车,两个垂髫女子,一略少些,伶俏得很,正在下车。车夫只得停住,荷生坐在车沿,这少的且不下车,将荷生打谅一打谅,便唤道:“韩老爷!”荷生也觉得这少的面熟得很,只记不起,便一面跳下车,一面问道:“你怎的认得我?” 此时少的下了车,那一个也要下来,荷生却认得是傅秋香。这少的早向荷生打千,秋香赶着下车,就也向荷生打千,说道:“半年多没见面,老爷通好么?”那班长认得是韩师爷,十分周旋。荷生却一眼只瞅着小的,忽记起来,说道:“你不是天香院秋英么?”那班长接着道:“他是从泰中才来呢。”荷生喜道:“我正要问问泰中大家消息。”便招呼痴珠下车,秋香引入客厅坐下。 秋香、秋英都与痴珠请安,荷生为通姓名,秋香延人卧室。看官听着:秦中自去年回部滋事之后,光景大不如前,天香院姬人都已星散。这秋英是天香院一个侍儿,靠着一老妈,流转到了并州,搭在秋香班里。当下痴珠急着问娟娘,荷生急着问红卿。娟娘是他们班里老前辈,秋英连名姓通不知道。红卿是闭门卧病,幸他妈素有蓄积,尚可过日。 荷生因向秋英叹口气道:“我和红卿到你天香院喝酒时候,你才几岁?”秋英道:“十一岁。”荷生道:“如今呢?”秋香道:“他如今十五岁了。”荷生向痴珠道:“忽忽之间,已是五年。回首旧游,真如一梦!”痴珠道:“我去后,你才到秦中。我和娟娘一别,竟是八年。你和红卿,算来相别也有四年了。”说话间,秋香已端上点心,两人用些。痴珠见秋香、秋英俱婉娈可爱,因也约了明日的局,便上车同到愉园。 是夜,两人集李义山诗,联得古风一首,采秋誊出,念道: “风光冉冉东西陌(痴),燕青柳碧春一色(荷)。 邮亭暂欲洒尘襟(痴),谢郎衣袖初翻雪(荷)。 海燕参差沟水流(痴),绣檀回枕玉雕锼(荷)。 旧山万仞青霞外(痴),同向春风各自愁(荷)。 衣带无情有宽窄(痴),唱尽阳关无限叠(荷)。 浮云一片是吾身(痴),冶叶倡条偏相识(荷)。 鸾钗映月寒铮铮(痴),相思迢递隔重城(荷)。 花须柳眼各无赖(痴),湘瑟秦萧自有情(荷)。 回望秦川树如荠,轻衫薄袖当君意(痴)。 当时欢向掌中销,不须看尽鱼龙戏(荷)。 真珠密字芙蓉篇(痴),莫向洪崖又拍肩(荷)。 此情可待成追忆(痴),锦瑟无端五十弦(荷)。” 念毕,笑道:“竟是一篇好七古。”痴珠见天已不早,就向秋心院去了。 次日靠晚,秋痕邀了痴珠,同到愉园。春镜楼早是绛烛高烧,红毹匝地。采秋一身艳妆,红豆、香雪也打扮得袅袅婷婷。秋痕点对蜡,向上磕三个头。采秋赶着还礼。荷生早拉着痴珠向水榭瞧梅花去。这夜四人喝酒行令,无庸赘述。 次日,荷生、采秋怕秋痕又来拜寿,转一早领着红豆,先到秋心院。此时痴珠才起身下床,尚未洗漱。秋痕为着要先往愉国拜寿,起得早些,也还妆掠才完,迎出笑道:“这挡驾的法儿却也新鲜。”便让荷生西屋坐下,自和采秋、红豆进南屋去了。不一会,跛脚领着掌珠进来,接着秋香、秋英也来了。 停了一停,小岑、剑秋同到,说丹翚、曼云受了风寒。痴珠道:“事不凑巧,秋痕今天还备有两席呢。”荷生道:“就是通来,不过十一人,何必如此费事!”当下秋痕早调遣着跛脚和小丫鬟,在南屋里排下两席面菜。早酒大家都不大喝,就散了。秋痕领掌珠等,替荷生视起寿来。今日这一会,大家都有点心绪,所以顶闹热局,转觉十分冷淡:也有在月亮门外,倚着梧桐树喁喁私语的;也有借着调鹦哥,看梅花消遣的。 到了三下钟摆席,先前是两席,荷生不依,痴珠教秋痕将两席合拢。左边荷生独坐;右边小岑、剑秋;上首采秋居中,左掌珠,右秋香;下首痴珠居中,左秋英,右秋痕。红豆小丫鬟轮流斟酒。上了四五样菜,窗外微风一阵阵送来梅花的香。痴珠见大家都没话说,便要行令。小岑道:“采秋的令繁难得很,令人索尽枯肠。”因向掌珠道:“今日你说个飞觞,要雅俗共赏的才好。” 掌珠沉吟半晌,说道:“今日本地风光,是个寿字。”秋痕道:“昨晚行的百寿图,俗气得很,今日还讲这个?”痴珠道:“今日不说真的寿字,就不俗了。”剑秋道:“说个美人名。”荷生道:“美人名能有几个?”采秋道:“寿阳公主。”痴珠道:“孙寿。”荷生道:“还有没有?”小岑道:“有,有。花选上有个楚玉寿,不是美人么?”说得众人通笑了。剑秋团向掌珠道:“王寿我听说死了,真不真?”掌珠道:“他前月就死了。”秋痕道:“今天有人家不准说这个字,你和宝怜妹妹说了,各罚一杯酒。”剑秋道:“着,着!我该罚。”便喝了一杯。秋痕道:“宝妹妹也喝吧。”掌珠道:“我是跟他说下。”剑秋道:“是我累你,我替你喝。” 痴珠道:“我的意思,说个寿字州县的名何如?”大家想一想,通依了。痴珠道:“我起令。”便喝了一杯酒,说道:“福建福宁府寿宁县。玉桂喝酒。”秋香喝了酒。想了半晌,飞出一个“寿”字,说道:“荷生喝酒。陕西同州府永寿。”荷生喝了酒,说道:“山西太原府寿阳。”数是剑秋。剑秋喝了酒,说道:“四川资州仁寿。”数是掌珠。掌珠喝了酒,也想一会,说道:“秋痕妹姊喝酒。山东克州府寿张。”秋痕且不喝酒,将指头算一算,把酒喝乾,说过:“浙江严州府寿昌。该是采秋。”采秋喝了酒,说道:“直隶正定府灵寿。该是秋英。”秋英喝酒,想一想,说道:“江南凤阳府寿州。”小岑道:“轮了一遍,也没有个重说的,我喝吧。”喝了酒,说道:“山东青州府寿光。还给荷生喝了寿酒,收令吧。”荷生也自喜欢,红豆换上热酒,喝了。 时已黄昏,室中点上两对纱灯。秋痕上了大菜,出位敬荷生三杯酒,就要来敬采秋,采秋再三央告,秋痕只得来敬小岑、剑秋,二人各饮一杯,逐位招呼下来。 秋香、秋英便送上歌扇,剑秋道:“今天立春第二日,教他们只拣春字多的,每人唱一支,我们喝酒。他们有几多春字,我们喝几多酒,不好么?”荷生道:“好极!”回头瞧着红豆道:“你数吧。”此时傅家、冷家班长,都拿着鼓板三弦笛子,在院里伺候。秋香移步窗下,说声《一剪梅》”,外面答应。笛声徐起,弦语激扬,鼓板一敲,只听秋香唱道: “雾雾茏葱贴绛纱,花影窗纱,日影窗纱。迎门喜气是谁家?春老侬家,春瘦儿家。” 大家喝声“好!”红豆道:“两杯。”于是斟了酒。 痴珠向秋痕道:“这一支是那一部的词?”秋香道:“《紫钗记·议婚》。”只听秋英唱道: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植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大家也喝声“好”!红豆道:“一杯。”荷生道:“曲唱得好,只是春字太少,我们没得酒吃。”红豆笑道:“大家要多喝酒,我唱吧。”痴珠欢喜,便唤跛脚端把椅来,教红豆坐下。红豆背着脸,唱道: “他平白地为春伤,平白地为春伤。因春去的忙,后花园要把春愁漾。” 痴珠喝声“好!”剑秋道:“要喝四杯呢。”红豆起身斟酒,掌珠道:“我唱下一支吧。”唱道: “论娘行出,人人观望,步起须屏障。但如常,著甚春伤,要甚春游,你放春归,怎把心儿放?” 荷生道:“好,好!喝七杯。”采秋道:“如今够你喝了。”于是大家通喝七杯。 秋痕让点菜,痴珠道:“我在留子善家过冬,行的令是击鼓传花,也还闹热。如今要采秋想个雅的,随人爱说者说,不说者讲个词曲梅字吧。”小岑道:“我尽怕采秋的令,你们偏要他来闹。”痴珠向采秋道:“你尽管说。”采秋笑道:“你不怕繁难,我说两个令,你们商量那个吧:一是一字分两字,三字合一韵;一是二物并称,一奇一偶。”荷生道:“前一令还多些,后一令只有数件,留着想想,也觉有趣。痴珠,你吩咐他起鼓吧。” 秋痕早叫跛脚采枝梅花,递给痴珠,吩咐院子里起鼓。痴珠便将梅花给了荷生,教从他轮起。剑秋道:“我们讲了采秋的令,也还说句词曲才有趣。只不要限定梅花。”大家也依。这回是教坊们打的鼓,轻重迟速,有音有节,席上轮有三遍,花到秋英,鼓却住了。秋英喝了酒,说道: “雪意冲寒,开了白玉梅。” 第二次从秋英起,轮到荷生,恰恰七遍,鼓声住了。荷生喝了酒,说道:“我讲个一字分两字,三字合一韵吧。一东的‘虹’字。”大家想一想道:“好!”合席各贺一杯。荷生说句词曲,是“伯劳东去燕西飞”。 第三次的花,轮到剑秋,鼓声停住。剑秋喝了酒道:“我说个‘寿考维棋’的‘棋’字。”痴珠道:“善颂善待,大家贺一杯,荷生、采秋皆喝双杯。”荷生道:“喝一钟就是了,何必双杯。”剑秋说的词曲是“进美酒全家天禄”。 第四次轮到秋香,鼓声停住。秋香喝了酒,说道: “则分的粉骷髅,向梅花古洞。” 痴珠因吟道:“天下甲马未尽销,岂免沟壑长漂漂。”秋痕瞧着秋香一眼。采秋只唤起鼓。 这是第五次,轮到秋痕。秋痕喝了酒道:“我说个‘尺蠖之屈,以求伸也’‘伸’字。’大家也赞好,各贺一杯。秋痕道:“我词曲是句‘拿住情很死不松’。”剑秋道:“你不准人说这个字,怎的自说?该罚三杯。”秋痕没得说。痴珠替他讲情,罚了一钟。秋痕道:“我还说个本分的令,是: 单只待望着梅花把渴消。” 剑秋笑向秋痕道:“你还渴么?”秋痕道:“你又胡说!” 第六次又轮到荷生。荷生喝了酒,说道:“我如今讲个一物并称,一奇一偶吧:冠履。”小岑道:“妙!”大家也贺了一杯。荷生说句词曲,是:“去马惊香,征轮绕月。” 第七次轮到采秋。采秋道:“前一令我是‘衤韦衣’‘衤韦’字,后一令我说个‘钗环’”。大家俱拍案叫妙,各贺一杯。痴珠道:“还有词曲怎不说?”采秋瞧着荷生道:“顺时自保千金体。”言下惨然。荷生更觉难受。大家急将别话岔开了。 第八次轮到小岑。小岑喝了酒道:“我说个‘琴德忄音忄音’的‘忄音’字,何如?”荷生道:“好得很!”大家也贺一杯。说个词曲,是“北里重消一枕魂”。 第九次又轮到秋痕。秋痕喝了酒,说道:“我再说个‘焉得谖草’的‘谖’字,说句词曲是‘情一点灯头结’。本分的令是: “怕不是梅卿柳卿。” 大家都说好,各贺一杯。 第十次轮到掌珠,喝酒说道: “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 剑秋瞧着掌珠,笑道:“你还等夏旒么?”掌珠两颊飞红,急得要哭。痴珠向剑秋道:“你何苦提起这种人!”掌珠早借着吃水烟,拭了眼泪,才行归坐。 不想十一次又轮到掌珠,只得又喝了酒,说道:“我说个‘螉’字。”剑秋赶着喝:“好!”大家也齐声赞好,满满的各喝一杯。掌珠瞧着秋痕道:“我说句词曲,是‘漏尽钟鸣无人救’。”秋痕接着道:“愿在火坑中身早抽。”就叹了一口气。荷生道:“讲酒今怎的都讲起心事来?起鼓,给痴珠说了,收令吧。” 这是十二次,又轮到秋香。秋香喝了酒,说道: “只怕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 十三次又轮到秋英。秋英喝了酒,说道: “梦孤清梅花影,熟梅时节。” 十四次又轮到秋痕。秋痕喝酒,说个“杯箸”。荷生道:“灵便得很!”大家各贺一杯。秋痕又说个词曲,是:“说到此悔不来,惟天表证。”说个梅是: “便揉碎梅花。” 剑秋笑道:“往下念吧。”秋痕道:“剑秋,你今天怎的尽糟蹋人!我改一句念给你听: 则道墓门梅,立着个没字碑。” 荷生哈哈大笑。 小岑道:“他得罪你,你骂他没字眼怎的把我唤做墓门梅?”剑秋笑道:“他近来肚里沾了痴珠点儿墨汁,凭什么人都说是没字哩!”痴珠道:“算了,不说顽话,我还没轮到呢。”秋痕吩咐起鼓。这是十五次,轮有三匝,花到痴珠,鼓声停住了。荷生道:“你快说,无已不早,好收令吧。”痴珠喝了酒,说个“囗”字,又说个“领袖”,说句词曲是“温柔乡容易沧桑”。荷生道:“好!‘虹’字起,‘囗’字结。‘领袖’二字,近在目前,却没人想得到。我们贺他一杯酒,散了吧。”秋痕催上稀饭,大家用些。 小岑、剑秋急去看病,便先走了。掌珠、秋香、秋英,荷生、痴珠每人各赏了十两银,也去了。荷生见秋痕笔砚放在北屋方案,就检张纸,写一首诗,向痴珠道:“赋此志谢。”痴珠念道: “香温酒熟峭寒天,画烛双烧照绮宴。 檀板有情劳翠袖,萍根无定感华年。 边城茄鼓催残腊,文字知交信夙缘。 却念故山归未得,一回屈指一凄然!” 念毕,也检一笺,和道: “第一番风料峭天,辛盘介寿合开宴。 酒筹缓缓消残夜,春日迟迟比大年。 知己文章关性命,当前花月证因缘。 新巢满志栖双燕,我为低徊亦畅然。” 荷生、采秋齐声赞好,喝了茶,然后同回偷园。正是: 胜会既不常,佳人更难得。 搔首忆旧游,残灯黯无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离恨羁愁诗成本事 亲情逸趣帖作宜春 话说痴珠二十三靠晚,偕秋痕到愉园送行。见骊驹在门,荷生、采秋依依惜别,两人怆然,不能久坐,便自告归。 是夕人家祀灶,远近爆竹之声,断续不已。痴珠倚枕思家,凭秋痕怎样呼觞劝酢,终是闷闷不乐。秋痕因说道:“你前说要作《鸦片叹》乐府,我昨日替你作篇《序》,你瞧用得用不得?”说着,便向案上检出二纸,递给痴珠。痴珠接着,念道: “闻诸父老:二十年前,人说鸦片,即哗然诧异。迩来食者渐多,自南而北,凡有井水之处,求之即得。败俗倾家,丧身罹法,其弊至于不忍言。而昏昏者习以为常,可为悼叹!尤异者,香闺少妇,绣阁雏姬,或亦间染此习。至青楼中人,则什有人九。遂令粉黛半作骷髅,香花别成臭味。觉岸回头,悬崖勒马,非具有夙根,持以定力,不能跳出此魔障也。 孽海茫茫,安得十万恒河沙,为若辈湔肠涤胃耶?作《鸦片叹》。” 念毕,说道:“很讲得痛切,笔墨亦简净,你何不就作一篇乐府,等我替你改?我是不止说这个,还有几多时事,通要编成乐府哩。头一题是《黄雾漫》,第二题是《官兵来》,第三题是《胥吏尊》,第四题是《钞币弊》,第五题是《铜钱荒》,第六题是《羊头烂》,第七题是《鸦片叹》,第八题是《卖女哀》。” 秋痕斟一杯酒,喝一半,留一半,递给痴珠道:“乐府我没有做过。”痴珠喝了酒,说道:“你没有做过乐府,那白香山《新乐府》三十章,你不读过么?香山的诗,老妪能解,所以别的诗不好,乐府最妙。学他那样做去,便是正体。”秋痕又斟一杯酒,给痴珠喝一半,将剩的自己喝了,说道:“这个你也和我讲过,只我总不敢轻易下笔。你随便起两句,我接下去学学,好么?”痴珠道:“我念你写。”便随口念道:“外洋瘠中土,制作鸦片烟。”秋痕端过笔砚,写着。痴珠道:“你五字的做两句吧。”秋痕故意想了又想,说个不大条畅的句,惹着痴珠笑了;又分喝了几杯酒,让痴珠几箸菜,才说道:“我做一联对偶,你看好不好?”就写起来。痴珠瞧是“媚骨胜鸾胶,流毒如蛇诞”,说道:“这就好,音节也谐。”秋痕擎着酒杯,笑道:“我又不晓得怎样接了,你提一句吧。”痴珠便道:“如今耍转仄韵才好呢。”念道:“愚夫不解身中毒,”秋痕写着,笑道;“我接句‘夜夜吹箫品玉竹’。”痴珠笑道:“你说个品萧还好。”秋痕道:“我想那神情就像。”痴珠道:“这不是给人笑话?”秋痕道:“我和你讲,怕你笑话么?其实我是这一句,你瞧吧。”痴珠瞧着,是“短榻烧灯枪裂竹”,便笑说道:“好好的句,却故意要那般说。以下你自己做去,我替你改。” 秋痕剪着烛花,笑说道:“我不,我要和你联下去。”痴珠道:“我酒也不喝,诗也不能做,躺一会吧。”秋痕不依,痴珠只得又念道:“生涯万事付一枪,”秋痕写着,接道:“万事如烟过瘾忙。朝过瘾,暮过瘾,……”痴珠早向床上躺下。秋痕便站起来,跟到床前,伏在痴珠身上,说道:“怎的?”痴珠道:“你要替我解闷,却叫我做诗,不更添闷么?你好好的替我唱那《紫钗记·闺谑》给我听,我便不问了。”秋痕笑道:“你又来歪缠人家。我和你说,今天是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 痴珠将手挽住秋痕道:“我不信。”秋痕笑把指头向痴珠脸上一抹,道:“羞不羞?你通不记今天是祭灶日子么?”痴珠黯然道:“我在客边,我没灶祭。”秋痕笑道:“我没爹役妈,那里还有个灶?”痴珠道:“我有妈也似没妈,有灶也似没灶!”因吟道: “永痛长病母,五年转沟壑;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一面吟,一面伤心起来。秋痕惨然,将痴珠的手掌着自己的嘴,道:“这是我不好,意你伤心。我还唱那两支《玉交枝》吧。”痴珠泪眼盈盈道:“我这会曲也不能听了。”接着高吟道: “当田欲一哭,泪下恐莫收; 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 便说道:“我还喝酒吧。” 于是秋痕斟了热酒,送给痴珠。痴珠又高吟道: “少年努力纵谈笑,看我形容已枯槁。 喜君颇尽新礼乐,万事终伤不自保!” 就将酒喝干。秋痕珠泪双垂道:“这样伤心,何苦呢?龙蛰三冬,鹤心万里,愿君善保千金躯哩!”痴珠微笑一笑,说道:“唤他们收拾睡吧。”晚夕无话。次日,下了一天雪,痴珠并没出门。 第三日清早,外面传进一柬,说是韩师爷差人送来的。痴珠拆开,见是一张小笺,上写的是: 采秋归矣!孤灯独剪,药裹自拈,居者之景难堪;冲寒冒雪,单车独往,行者之情尤可念也。叠《梅花》诗原韵,得春镜楼本事诗八首,录请吟坛评阅。知大才如海,必更有以和我。痴珠吾师。荷生白。 秋痕笑道:“诗债又来了。”痴珠念道: “断红双脸晕朝霞,乍人天台客兴赊。 青鸟偶传书郑重,朱楼遥指路欹斜。 可能偎传销愁思,便为飘零借岁华。 自笑无缘赏桃李,独寻幽径访秋花。 似曾相见在前生,玉样温柔水样清; 月下并肩疑是梦,镜中窥面两含情。 随风柳絮迷香国,初日莲花配艳名; 最是四弦听不得,樽前偏作断肠声!” 叹道:“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又念道: “同巢香梦悔迟迟,调怅情怀只自知。 卿许东风为管领,侬家南国惯相思。 针能寄恨丝千缕,格仿簪花笔一枝。 莫把妆梳比浓淡,芦帘纸阁也应宜。 如墨同云幂远村,朔风吹泪对离樽。 雪飞驿路围鸿爪,柳带春愁到雁门。 姑射露光凝鬓色,阏氏山月想眉痕。 多情不为蚕丝茧,但解价才合感恩。” 瞧着秋痕道:“春蚕作茧将丝缚,我四个人,竟是一块印板文字!说来觉得可喜,也觉得可怜。”又念道: “箜篌朱字有前缘,小别匆匆竟隔年。 束指玉环应有约,凌波罗袜总疑仙。 凄其风雪真无赖,况瘁轮蹄剧可怜! 毕竟天涯同咫尺,一枝春信为君传。 小院红阑记旧踪,便如蓬岛隔千重。 云移宝扇风前立,珠缀华灯月下逢。 碧玉年光悲逝水,洛妃颜色比春松。” 秋痕道:“这‘松’字押得恰好!”痴珠点头,又念道: “久拚结习销除尽,袖底脂痕染又浓。 孤衾且自耐更残,锦瑟弦新待对弹; 尘海知音今日少,情场艳福古来难。 谁怜绝塞青衫薄?却念深闺翠袖寒。 愿祝人间欢喜事,团(外囗内栾)镜影好同看。 桃花万树柳千枝,春到何曾造物私。 恰恰新声莺对语,翩翩芳讯蝶先知。 团香制字都成锦,列炬催妆好赋诗。 絮果兰因齐悟澈,绿阴结子在斯时。” 念毕,又叹道:“天涯多少如花女,头白溪头尚浣纱!采秋就算福慧双修了!”因提笔批道: “茧丝自理,泪烛双垂;惜别怀人,情真语挚。然茶熟头纲,花开指顾,来岁月圆之夜,即高楼镜合之时。从此绿鬟视草,红袖添香;眷属疑仙,文章华国。是乡极乐,今生合老温柔;相得甚欢,我辈皆输艳福。何必紫螺之肠九回,红蛛之丝百结也?痴珠谨识。” 批毕,随手作一复函,交来人去了。跛脚端上饭,两人用过。 正苦岑寂,恰好秃头送来县前街十数幅春联,痴珠因唤秃头照样买了好几张朱红笺纸,就在东屋大大小小裁起来。秋痕一边磨墨,痴珠一边写。一会,将县前街的春联写完了,就写着秋华堂大门的联句,是: 别梦梅花萦故国;迎年爆竹动边城。 秋华堂一付长联是: 七十二候,陆剑南酿酒盈瓶; 三百六旬,贾浪仙祭诗成轴。 西院门联是: 自作宜春之帖;请回赶热之车。 西院客厅楹联是: 结念茫茫,未免青春负我; 为此寂寂,徒令白日笑人。 西院书室的联是: 思亲旦暮如年永;作客光阴似指弹。 卧室的联是: 岁幸云暮;夜如何其。 厨房的联是: 此为春酒;祭及先炊。 秋华堂月亮门的联是: 坡翁守岁;唐祀迎宵。 秋痕道:“你如今替我也写了吧,却都要这样不俗的才好。”痴珠笑道:“我写的就怎样俗,也比你那门首的什么‘燕语’、‘莺声’强。”秋痕道:“那是他们闹的。”痴珠笑道:“你就凭他们闹去吧,何苦教我写?”秋痕道:“你不住在这里,我也不管。如今倘是不好,人家却笑着你。”痴珠笑道:“你替我装袋水烟,做个笔资吧。”就取一幅长笺,作个八字的联云: 领袖群仙,句题蕊榜; 山河生色,颂献椒花。 秋痕道:“不好。出句是个实事;对句我不配。要让采秋,他有篇《大阅赋》,才替山河生色哩!”痴珠道:“我要这般持论,就这样写出来。所谓扬之可使上天,抑之可使人地,何必是实,也何必不是实?难道将此十六字榜着你的大门,就有人家出来说话么?”秋痕道:“人家那里来管许多闲事?只是我自己问心有愧,便觉得不好。” 秋痕取过一对纸,痴珠道:“这一付给你正屋贴上吧。”秋痕见写的是:“富可求乎?无我相;人尽夫也,奈若何!”秋痕道:“你怎的写出这些话来,就是骂那老东西,也怕他们懂得。”痴珠笑道:“你要不俗,又句句要我说实事,我如今扫尽春联习气,实实在在说出十四字来,你又怕了。我将对句四字改个‘母也天只’何如?”秋痕道:“也不好,你这一付,只胡弄局,备个成数吧。”痴珠只得换一付,写道: 消来风月呼如愿;卖尽痴呆换一年。 秋痕道:“似此便好。我房门的联,你先写吧。”痴珠道:“你房门我只八个字:‘有如皎日,共抱冬心。’”秋痕道:“好极!写罢。” 痴珠写毕,说道:“西屋是这两句:‘绣成古佛春长在;嫁得诗人福不俚。’”秋痕道:“也好。月亮门呢?”痴珠道:“要冠冕些,是八个字:‘浴寒枸杞;迎岁梅花。’这里是你梳妆地方,我有了这两句:‘春风双影圆窥镜;良夜三生澈听钟’。”秋痕喜欢,一一看痴珠写了,说道:“厨房还要一付哩。”痴珠道:“也有。”便检纸写道: 司命有灵,犬声不作; 长春无恙,鸡骨频敲。 秋痕笑道:“关合得妙!必须如此,他们才不晓得。” 当下雪霁,痴珠吩咐套车,到了县前街,然后回寓,复由寓到了大营,拉荷生同到秋心院。秋痕早把春帖子换得里外耳目一新。荷生一一瞧过,微微而笑。秋痕将那付“富可求乎”一联,告诉荷生。荷生说道:“尖薄,何苦呢?”痴珠便留荷生小饮,至二更多天,始叫车送回大营。短景催年,转瞬就是除夕了。正是: 热梦茫茫,年华草草; 独客无聊,文章自好。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秋心院噩梦警新年 搴云楼华灯猜雅谜 话说西北搬马解女人,尽有佳的,腊底太原城里来了姑嫂两人,都有姿色。嫂名胭脂,男人给贼杀了;姑名柳青,年才十七岁。到了太原,有个将门少年,系武进士出身的官看上了,聘以千金。 柳青对着大家,向少年说道:“我自有夫,只你老爷是此地一个英雄,我也愿依你终身。成婚这夕,我要老干十斤,取猪蹄二只,饽饽五十个,我醉饱了,凭老爷成亲吧。譬如老爷自己不能如愿,便当给我再找男人,这聘金却不归赵哩。”大家都说道:“你怎的讲出这些话来?”柳青道:“话须预先说明,免得后来淘气。我们走江湖的人,再不受人委曲,也不委曲人呢。”那少年虽觉得柳青说话跷蹊,却自信拿得稳的,便答应了。柳青便请署券交金,给他嫂嫂收了。 日未晡,就欣然艳妆而往。少年迎入,婢仆环观,柳青饮啖自若。约莫定更,自起卸妆,挥老嬷丫鬟出去,嫣然向少年说道:“吾醉矣!”登床尽褫亵衣,付少年道:“凭你闹吧!”不想柳青坦然裸卧,这少年用尽气力,竟然终夕不能探他妙处。无何天亮,柳青跃起,少年遁去。以此柳青名色,哄动一时。 却为年残,紫沧已归。小岑娶了丹翚,剑秋娶了曼云,赶着正月内都要进京。荷生筹拨各道军饷,检点年终汇奏事件,更忙得发昏。 痴珠虽是闲人,缘无伴侣,就也懒做的,这日除夕,便在秋心院和秋痕围炉守岁。秋痕只怕痴珠忆家,百般的耍笑。到五更天,两人和衣躺下。痴珠不曾合眼,秋痕竟沉沉睡去。痴珠怕他着凉,将两边锦帐卸下,悄悄假寐。不一会,天发亮了,万家爆竹,声声打入心坎里。正在难受,秋痕突然坐起,瞧一瞧,抱着痴珠,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此时外面正在敬神,十分热闹,房中只他两人。急得痴珠抱在怀里,再三诘问,秋痕一言不发,只哀哀的哭。约有半个时辰,才说一句,是:“我和你怕要拆散了!”说着又哭。痴珠顿觉惨然,说道:“这话从何处说起,却这样的伤心?”秋痕呜咽说道:“我做一个大不好的梦,即刻想要生离!”就抱住痴珠的头,哭得灯光无焰,炉火不温。痴珠委实诧异,说道:“大初一,你这般哭,实在不好。”秋痕方才住了哭。 一会,跛脚进来,秋痕哭声已住,就也不觉。剔着灯亮,拨着炉火,见两人静悄悄的,只道是睡,再不想是哭。转怕惊醒,蹑手蹑脚的走了。 这里痴珠问起梦境,秋痕又淌下泪,说道:“我梦和你一块儿走,也不晓是要到那里。忽然见个大山,四面都是峭壁,并无橙路;回头一望,有无数的狼,远远的赶来。我和你前后左右都无去路,抱着大哭。你说道:‘哭也无益,我们舍命爬上山吧。’你爬上一层,拖着我,还没上去,两人都滚下来。那一起的狼就近在咫尺,我只怕咬着你,将身遮住你,你还拉我上山。一个狼扑上身来,我也不怕,正和狼死命的挣,忽见那峭壁洞开,两个女人拥个老人将你抓了进去,峭壁复合,犹隐隐的听见你在峭壁里喊着我的名字,我心里一痛,就和狼一起倒地。醒了见了你,怎的不伤心?以后越想越不好,怎的不哭?咳!以前你说个无缘,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说到这一句,又哭起来。痴珠听了,也自可伤。 这会丽日上窗,见秋痕面黄于蜡,目肿如桃,没命的抽咽,只得说道:“幻梦有何足凭?但这屋你说有鬼,我明日带你西院住去吧。”停了一停,秃头、穆升带着车,拿着衣帽,都来伺候,痴珠就出门去了。 初二日,李夫人便招痴珠、秋痕,就秋华堂院子看搬马解。只见那姑嫂两人,短服劲装,首缠青帕,带两匹马,跟一个老头子来了。柳青穿件窄袖红缎绣袄,约以锦绦,足缠绿滕,倒插青绉印花裙幅。胭脂穿件白绫绣袄,约以青绦。足缠绿滕,倒插红绉印花裙幅。两人双翘皆不及寸许,伶俏之至。各走了一回绳,舞了一回刀枪,耍了一回流光锤,就搬起马来。 先前柳青是站个白马,胭脂是站个黑马,各跷一脚,分东西缓走两回,便一面跑,一面舞,一面唱,已令人耳驰目骇;末后东西飞跑间,两人就在马上互换了马,如风如电,如抛彩,如散花,如舞蝶翩跹,如游鱼出没,更令人神骋心惊。正在痴看,不道两人早已下马,站在台阶讨赏。李夫人喜欢,各赏了一锭银。痴珠就也陪赏。奈这两人见痴珠发下赏来,却走向前:笑道:“你不是韦痴珠老爷么?我两人却不要你赏银,只要你赠我们一首诗。”痴珠哈哈大笑道:“这怪不怪,你怎晓得我会做诗哩?”李夫人也笑道:“总是先生诗名传播得远,他们也自闻风倾慕。” 痴珠于是招入西院,取出秋痕画过的折扇,信笔挥来。李夫人倚在案头,见歪歪斜斜写道: 凤阳女子有柳青,柳青选婿轻沙陀。 盘雕结队蠕蠕主,驰马快过月氏驼。 我为革牵跃而起,春风陡触雄心多。 可能从我建旗鼓,雕鞍飞鞚双蛮靴。 旄头指顾忽坠地,嫣然一笑舒流波。 人生得此聊快意,呜呼吾意其蹉跎! 再将那一把扇,写道: 胭脂索我歌,我歌唤奈何!君不见药师马,红拂驮,蕲王鼓,红玉挝?龙虎风云有成例,郁郁居此负名花。吁嗟乎!儿女恨填海,英雄呼渡河。会当努力中原事,勿使青春白日空销磨! 痴珠写完,掷笔而起。李夫人笑道:“先生这两首诗,好激昂慷慨哩!”痴珠微笑。 柳青、胭脂谢了又谢。秋痕将扇两边都盖了图章,两人喜跃而去。痴珠留李夫人吃饭,定更后带阿宝大家走了。秋痕便住在西院,自此就不回去。牛氏只教小丫鬟玉环跟定身边。在痴珠免了往来,在牛氏省了供给,这都是两边情愿之事。只秋痕为着初一早的梦,触起痴珠华严庵的签,总是闷闷不乐,因向痴珠问起草凉驿梦里碑记来。痴珠从书簏中检来检去,总寻不出,就也撂开。 十四这一天,李夫人接秋痕逛灯去了。痴珠一人正在无聊,恰好小岑、剑秋趁着灯月,步行而来,拉着痴珠走了。不多时,到了南司街,便人山人海拥挤起来,还夹着些车马在里头。三人走路,就不能齐集,痴珠招呼两人道:“这些灯也没有什么好瞧,路又难走,我们到柳巷找荷生罢,还听得有好灯谜。”剑秋道:“甚好,花神庙也有灯看。”便转入小巷,慢慢的走。 一路闲谈,小岑道:“荷生这几天高兴得很。”痴珠道:“采秋是腊月甘六抵家,他从初五起,天天在新屋里催督工程,要赶二十内收整停妥哩。”剑秋道:“他怎的还有工夫制起灯谜?”小岑道:“荷生住了搴云楼,适值花神庙今年是个大会,借园里轩轩草堂结个灯棚,热闹得很。他一人夜里无可消遣,就想出这个玩意来。”一边说话,一边听得花炮的声,锣鼓的声,喧哗的声,远远早望见园门口灯光辉煌,车马阗咽。 三人挤进花神庙,瞧了一遍,说不尽银花火树,华丽纷纭,又间着丝竹之声。小岑引路,由殿后小门穿过竹径,望轩轩草堂来。遥望里边亭榭,有挂玻璃灯的,有挂画纱灯的,草堂门外搭着灯楼,门内却有木栅拦住。遥望内里排着灯屏古玩,密密层层,火光闪灼。木栅前鼓乐喧天,人声震地。幸喜地方宽阔,不然也一步不可行了。 三人转到堂后,还有好些人在山上池边放泥筒,放花炮,流星赶月,九龙戏珠。只见草堂角门空地里,放着二三顶蓝呢的四轿,两顶蓝呢小轿,架着七八对灯笼,都是武营官衔。槐树下系有几匹马,三四个的轿夫,在月下烧着枯叶和花炮的纸烘手。剑秋笑向痴珠道:“这是你东家在里头作乐哩。”正说着,听得门声一响,一叠连声的传呼伺候。三人只道是官员出来,各自站开。痴珠更站得远些,暗暗的瞧。 停了一停,火炬百道,手照两行,引出人来,却是华妆艳服一群少妇,后面跟着几多丫鬟仆妇,都站在门口等轿。灯火之中,只觉得粉光脂艳,令人眼花撩乱,也不辨得谁好看谁不好看。痴珠远远的瞧,好像秋痕在内,便走近一步,留神凝视。只见李夫人侧着脸和一位太太说话,秋痕手牵着李家一个大丫鬟站在背后。小岑、剑秋也已瞧见,向痴珠道:“那不是秋痕么?”痴珠点头。剑秋低声道:“那一位是谡如太太?”痴珠也低声说道:“站在秋痕前头。”早是李夫人上了轿走了。 接着,又是一乘四轿上来,听得那位太太吩咐道:“先把刘姑娘小轿打过来。”便有几个丫鬟仆妇家人,接叠传话。一会轿到,便有丫鬟老妈扶掖秋痕上轿。痴珠认得是李家的人。那位太太又看着几个少妇上轿,就也上轿去了。小岑道:“梦想不到这地方会碰着秋痕。” 三人说说笑笑,沿着路走向搴云楼。只见三三两两的人从里面出来。一队像是外省的人,就中有一个说道:“这个谜好难猜。”一个接着道:“谜语自好,只挂在太原城里,怕一年到头也没人猜得着。”剑秋道:“什么谜,就把我太原一城的人都考倒了?”进得大门,屋内八庙油绿洒金屏门,门上一盏扁的白纱灯,上贴着许多字条,下围着一簇约有十来人。 只见索安跑过来,招呼大家进去。痴珠道:“我们看了灯谜,再进去不迟。”剑秋道:“你老爷做什么呢?”索安道:“老爷因大人有话说,上灯以后回营去了。”小岑道:“他不在家更好,我们慢慢的猜谜。”三人短的不瞧,只瞧着上面长条的,是书一封,小岑念道: “忆自对赴雁门(唐人诗题一),时正河冰山冻(药名一)。两行别泪,尽在尊前(花名一);半夜痴魂,愿随君去(《诗经》一句)。比代飞之燕雁(书名一),感分逝之轮蹄(《西厢》二句)。竟使目断长途(《四书》一句),深恨行止不能自主(花名一)。昨于新正一日,始得一传消息(花名一)。喜迓韶光,与年俱至(花名一)。芬含豆蔻,偕锦字以同来(药名一);瘦比梅花,与暗香而并咏(曲牌一)。仆貌惭傅粉,剩有青丝(药名一);曲谱求凰,好调绿绮(地名一)。定于仲春上烷,谨择良辰(《诗经》一句),油壁先迎(药名一),坚如前约(药名一)。想此半幅残笺(药名一),卿见之必破涕为笑也(美人名一)。” 剑秋笑道:“他竟把给采秋的信做了灯谜,我们猜看。”痴珠道:“第一句,想是《北征》。”剑秋道:“比代飞之燕雁,打一书名,不是《春秋》么?”痴珠道:“我想《西厢》二句,是‘车儿投东,马儿向西’;《四书》一句,是‘望道而未之见’。”小岑道:“不错。第二句药名,似是香附。”痴珠道:“香附真打得好。那‘貌惭傅粉’二句,打一药名,自然是何首乌。”小岑道:“是。打得好!但可惜荷生姓韩,要是姓何,那更切当了。”痴珠道:“‘定于仲春’二句,打《诗经》一句,不用说是‘二月初吉’了。‘油壁先迎’,打一药名,不是车前么?‘坚如前约’,是什么药呢?”小岑道:“信石。”剑秋道:“这里人多,我们进去猜吧。”痴珠道:“慢一步,我再看这首《浪淘沙》的词。”因念道: “客路去漫漫(曲牌一),念女无端(唐诗一句)。长宵独耐五更寒(《诗经)一句)。对镜自惊非昔日(唐诗二句),减却朱颜(美人名一)。春信到重关(花名一),绿上眉山(药名一)。情天有约定团(外囗内栾)(《红楼梦》中一物)。碧落黄泉还觅去(《易经》二句),何况人间(《庄子》一句)。” 念毕,三人步入院子。见搴云楼第一层檐下,四面点着一色的二十多盏瓜瓣琉璃灯,照得面面玻璃光如白昼。便有家人延人一方空中坐下;递上茶点。 三人随意喝茶用点,先将那一首词也逐句猜测来。剑秋道:“‘客住去漫漫’,打一曲牌,自然是《望远行》。”痴珠道:“《诗经》一句,是‘冬之夜’不用说了,《易经》二句,是那两句哩?”小岑道:“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痴珠道:“这却似是而非。”剑秋道:“‘情天有约定团(外囗内栾)’,打《红楼梦》中一物,有趣得很,是个什么?”痴珠道:“风月宝鉴。”小岑道:“妙!他会做,也难为你会想。”于是三人将二句唐诗、一句《庄子》、一个花名、一个药名、一个美人名,都想有了;又将那封书上想不出的,也慢慢想有了。 剑秋唤索安问道:“你爷留有谜底没有?”索安道:“一句两句的,老爷都留有底,给小的答应人家。那两纸长条,爷说总没人都打得准,万一有人通猜着了,请他明日来。”痴珠怕秋痕回寓无人作伴,急着要走,便说道:“既是没有谜底,我们走吧,迟日面说。”于是大家步出园来。见灯火零落,游人稀少,晓得天不早了,便分路而去。正是: 玉萧声未歇,明月已西斜; 最是良宵短,城头噪晓鸦。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丽句清词三分宿慧 花香灯影一片艳情 话说痴珠自入正后,深居西院,或听秋痕弹琴,或瞧秋痕作画,就县前街也少得去了。 这日上元,子秀、子善久不见面,便两人一车,到了秋心院。值门开着,下车走入。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再看月亮门,落把大锁。两人愕然。后来李裁缝出来说起,才知道初二后,秋痕通没回来。两人出来上车。便吩咐赶向秋华堂来。 看门见是熟客,就不通报。两人沿西廊步入月亮门,见厨房里一个打杂,在那里打盹,便悄悄的向西屋窗下走来。正待转人楼下甬道,听得痴珠朗吟道: “浮萍大海终飘泊,羞向红颜说报恩。”两人站着脚,又听得秋痕道:“你也有些年纪了,积些余囊,作个买山归隐之计,也是着实打算。再者,你的性情不能随俗,万分做不过荷生,让他得意吧。”痴珠叹一口气道:“我为着家有老母,不得已奔走四方,谋些衣食;不然,我就做和尚。”秋痕道:“你好好做诗,都是我说着闲话,又引起你的心绪来了。”痴珠道:“我这上半四首,已是不及他的原作,再做下去,也没有好句出来,不如算了,不作吧。”秋痕道:“你昨晚说的‘绣榻眠云扶不起,绮窗初日会难逢。三生风絮年来绾,一室天花夜不寒’,都是佳句,怎的不好?” 两人听了半天,正待移步,不想工环从而道出来看见,便报道:“留大老爷和晏太爷来了!” 痴珠迎出,延人客厅。秋痕掀开香色布棉帘招呼。两人觉屋里一阵兰花香扑鼻,就行步入。见窗下四盆素心兰,开有二十余箭,便向书案走来。 案上一幅长笺,狂草一半;子善看了兰花,因取来瞧,上写“奉和本事诗三叠前韵。”子秀念道: “第一洞天访碧霞,云翘有约总非赊。 鸾笙吹出香窠暖,凤简题成锦字斜。 楚岫朝云开远黛,天台暮雨洗浓华。 寻常小谪人间去,也作秋风得意花。 福慧修来费几生?珊珊仙骨照人清。 衫裁燕尾成双影,扇写蝇头忆定情。 锦瑟相思频入咏,枕屏两地暗呼名。 琼霄指日翔鸾风,别鹤何须带怨声! 番风轮指数迟迟,贮月楼成燕不知。 才子巾箱金粉艳,美人妆盥芷兰思。 娇呼小字猜莲子,爱唱新词谱《竹枝》。 陌上花开归缓缓,荆钗珈服两相宜。 溷我卑栖水外村,天涯回首旧琴樽。 西风铁笛黄泥坂,夜月银筝白下门。 烟柳灞桥留别梦,胭脂北地染新痕。 浮萍大海终飘泊,羞向红颜说报恩! 蓬山风引叹无缘,辜负笺天四十年。 四扇画梅成小影,绣裙簇蝶记游仙。” 子善道:“清艳得很。”子秀笑道:“我们今天做个催租客,打断人家诗兴了。”秋痕道:“他正不高兴,恰好你来,和他谈谈吧。”林喜端上茶来,玉环装着水烟,四人各说了近事。 子秀见上首挂着荷生集《座位》写的一付联对,是: 座列名香,文如满月; 家承清德,室有藏书。 中间是心印的一幅画梅横披,横技下贴两纸色笺。便走近一瞧,见是七绝四首,款书“女弟子游畹兰呈草”。便向痴珠道:“你那里又收个会做诗的女弟子?”秋痕笑道:“不就是李太太?”子秀道:“不错,他娘家姓游。”子善也走过来看。因念道: “华灯九陌照玲珑,掩映朝暾一色红。 最是太平真气象,万人如海日当中。 雕轮宝马度纷纷,百和衣香昨夜薰。 绣帏珠帘都不下,轻尘一任上乌云。 场萧吹暖遍长街,可有游人拾堕钗, 满地香尘轻试步,几回珍重踏青鞋。 小幅泥金写吉祥,十枝绎蜡照华堂。 并门多少娇儿女,但愿家家福命长。” 念毕,说道:“李太太也会做诗么?”子善道:“几见诗人的弟子不会做诗?”就掀着卧室帘子,见窗下两盆水仙花,也自盛开;壁上新挂一付联,一幅山水的横披,横技下也粘一色笺。便踱进去.瞧着联一边款书“痴珠孝廉正腕”,一边书“雁门杜梦仙学书”,句是: 诵十万言,有诗书气; 翔九千仞,作逍遥游。 当下子秀和痴珠都跟进来。子善道:“采秋竟会写起大字,且有笔力,真是夙慧。”子秀道:“不要说采秋,就秋痕不是大有慧根,怎么几个月工夫,就会做诗呢?”痴珠道:“大约琴棋书画,诗酒文词,都要有点夙根,才能学得来。你看采秋这幅画,不更好么?”子善、子秀瞧着那幅画,是幅工画山水,笔意却极洒落,小楷款书“奉夫子命,为痴珠孝廉作,韩宅侍儿梦仙写”。子善道:“这落款就也新鲜。”旁有小楷一诗,是荷生题的,子秀念道: “拔地奇峰无限好,在山泉水本来清。 飘然曳杖绝尘事,独向翠微深处行。” 两人再看色笺的诗,上书《水仙花》三字,下书“侍儿刘梧仙呈草”。子善念道: “云停月落座留香,一缕冰魂返大荒。 银烛高烧呼欲出,仙乎宛在水中央。 好伴吟边与酒边,蓬莱春在画堂前。 烟波倘许侬偕隐,自抱云和理七弦。” 子秀道:“大有寄托。”又看了痴珠的帐缘,是秋痕画的菊,就说道:“秋痕的画菊,竟一天苍老一天了。” 当下秃头回道:“池师爷请爷说话。”痴珠出外间去了。子善随手将案上一个书夹一检,见断笺上有诗两首,瞧是: 对卿乡更觉温柔,雨滞云痴不自由。 胸却比酥肤比雪,可堪新剥此鸡头。 秋波脉脉两无言,擅口香含一缕温。 锦帐四垂银烛背,枕边钦坠个中魂。 又一素纸,上书《题画》,云: 绣帏怎不卸银钩,微识双双艳语柔。 仿佛钗声抛纸上,销魂岂独是天游? 无言只是转星眸,个里情怀不自由。 水溢银河云尚殢,子夫散发最风流。 春雨梨花醉玉楼,双双弹罢卧箜篌。 谁将镜殿铜屏影,付与春风笔底收? 两人一笑。又检得字条,楷书写的是“灯下红儿,真堪销恨。花前碧玉,颇可忘忧”十六字。又色笺两纸,写的是: 埋骨成灰恨未休,天河迢递笑牵牛。 斑雕只系垂杨岸,万里谁能访十洲? 欲人卢家白玉堂,何曾自敢占流光? 可怜夜半虚前席,万里西风夜正长。 龙护瑶窗凤掩扉,含烟惹雾每依依。 何当共剪西窗烛,日暮归来雨满衣。 云鬓无端怨别离,流莺漂荡复参差。 东来西去人情薄,莫枉长条赠所思。 末书:“日来读玉溪生诗,因集得诗如右,呈政吟坛。此中情事,有君有我,有是有非,知足下必能参之也。并希示复,或赐和为望。荷生漫作。” 两人不大解得就中谜语,就检别的来瞧,内还有秋痕的词并手札。词云: 花笺唱酬,曳断情丝千万缕。独对柳梢新月影,算今宵人约黄昏后。眉双绉,奈东君一刹,去矣难留。帘幕锁人愁。风风雨雨,肠断晚妆楼。 又一词云: 花怜小劫,人怜薄命,一样销魂处。香销被冷,灯深漏静,想着闲言语。 两人只看到这一纸,瞥见秋痕掀帘进来,将书夹一抢,说道:“半天没有声息,却原来偷瞧人家机密的书札!”子秀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子善笑道:“‘人约黄昏后’,怎的可对人言?”就出去了。 到了客厅,雨农要走,痴珠因留三人小饮,并请了萧赞甫。到得黄昏,大家都要出去逛灯,痴珠就不十分强留。 此时里外都点上灯。客厅中点的是两对西番莲洋琉璃灯,里屋两间通点一对湘竹素纱、一边字一边画的灯,正檐下一字儿四对明角灯。一会,月也上来,客厅中两盆碧桃花开得艳艳,映着灯光,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秋痕将屋里两重棉帘尽行掀起,引着兰花水仙的香。痴珠就领秋痕到秋华堂玩赏一回月,忽然对秋痕道:“你看如此月色,天又不冷,我们何不同到芙蓉洲水阁走一走?”秋痕道:“怕碰着人,不好意思。”痴珠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人,跑来这冷静地方?”便唤秃头、穆升,先去通知看守的人,教他预备茶水伺候去了。正是: 灯下红儿,花前碧玉。 销恨忘忧,同心一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汾神庙春风生麈尾 碧霞宫明月听鹍弦 话说痴珠和秋痕由秋华堂大门,沿着汾堤,一路踏月,步到水阁。此时云淡波平,一轮正午,两人倚栏远眺,慢慢谈心。 秋痕道:“掬水月在手,这五个字就是此间实景,觉得前夜烘腾腾的热闹,转不如这会有趣。”痴珠道:“我所以和你对劲儿,就在这点子上。譬如他们处着这冷淡光景,便有无限惆怅。我和你转是热闹场中百端枨触;到枯寂时候自适其适,心境豁然。好像这月一般,在灯市上全是烟尘之气,在这里才见得他晶莹宝相。”秋痕道:“你真说得出。就如冬间,我是在家里挨打挨骂,对着北窗外的梅花,凄凉的景况尽也难受,然我心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烦恼;尽天弄那一张琴、几枝笔,却也安乐得很。我平素爱哭,这一个月,就眼泪也稀少了。如今倒不好,在你跟前,自然说也有,笑也有,此外见了人到的地方,都觉得心上七上八下的跳动起来,不知不觉生出多少伤感。这不是枯寂倒好,热闹倒不好么?” 痴珠道:“热闹原也有热闹的好处,只我和你现在不是个热闹中人,所以到得热闹场中,便不觉好。去年仲秋那一晚,彤云阁里实在繁华,实在高兴。后来大家散了,你不和我就同倚在这栏于上么?”秋痕道:“那晚我吹了笛,你还题两首诗在我的手帕上。忽忽之间,便是隔年,光阴实在飞快。”痴珠叹道:“如今他们都有结局,只我和你,还是个水中月哩!”秋痕惨然道:“这是我命不好,逢着这难说话的人!其实我两人的心不变,天地也奈我何!”痴珠道:“咳!你我的心不变,这是个理;时势变迁,就是天地也做不得主,何况你我!”秋痕勉强笑道:“好好赏月,莫触起烦恼。”口里虽这般说,眼波却溶溶的落下泪来。痴珠就也对着水月,说起别话。 无奈两人心中总觉得凄恻,就自转来。秃头道:“夜深了,打汾神庙走近些。”秋痕也觉得苍苔露冷,翠鬓风寒,便说道:“庙门怕落了锁。”秃头道:“我已经叫穆升告诉他们等着。”痴珠道:“甚好。”一会,到了庙前。见大门已闭,留下侧门。看门的伺侯四人进去,便落下锁,自去睡了。 痴珠、秋痕刚从大殿西廊转身,只见心印站在西院门口,让秋痕进去了,携着痴珠的手,笑道:“半夜三更,带领妇女潜入寺院,是何道理?”痴珠道:“我不把汾神庙做个敕赐双飞寺,就算是循规蹈矩的檀越。”心印道:“好个檀越!差不多半个月,一步也没到我方丈。”痴珠道:“你怎的不来访我?”心印道:“你有了家眷,我怎便出人?”痴珠道:“这会还算不得家眷,就使有了家眷,难道方外老友,便和我绝交么?”一面说,一面拉着心印,进来客厅坐下。 心印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淡则迹疏而可久,浓则情纵而难长。你不看这碧桃花,开到如此繁艳,还得几天排在这里呢?人生该聚多少时,该见多少面,都有夙缘,都有定数。到得缘尽数尽,不特难聚,而且见面也不得一见面。何如少聚几回,少见几回,留些未了之缘,剩些不完之数,到得散了,还可复聚,不好么?且如夫妇,原是常聚常见的,然就中也有一定的缘,一定的数。往往见少年失偶的,多是琴瑟之爱笃于常人。大抵浓者必逾节而生灾,淡者能寡欲而养福。夫妇朋友,原是一例。你不来寻我,我就也懒于访你了。” 痴珠明知心印此届议论,是大声棒喝的意思;正与水阁上心事针对,心上十分感激,却难一时就自折服,转说道:“我不信。不见了你十来天,竟有这番腐论!你说少年失偶,多是琴瑟之爱笃于常人,难道那谐老百年的,都不恩爱么?”心印道:“本深则所载者重,土厚则所植者喜。这也看各人的缘有深有浅,各人的数有长有短,我就不能预料了。”痴珠道:“这论却通,我不能不割恩忍爱了。”心印哈哈大笑道:“你又懵懂了!我说的正要你保全所爱,难道教你割断情缘,跟我去做和尚么?”说得痴珠也笑了。 心印接着道:“大抵我辈不患无情,只患用情有过当处。你聪明人,原不待我一番饶舌。然当局者暗,旁观者明。”正待说下,只见里间帘子一掀,秋痕突然走出,向心印就拜。慌得心印退避不迭,口里说道:“怎的,怎的?痴珠,你替我扶起姑娘来!”痴珠也不知所谓。 秋痕却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来,玉容惨淡,满面泪痕,让心印归坐,就傍着痴珠炕边也自坐下,含泪说道:“大和尚这样说法,就是顽石也会点头;何况我还是个人?我原把这个身许给痴珠,你这样棒喝,我不知感激,我就对不住他。”说着,便吊下泪来。心印叹一口气道:“难得,难得!姑娘你不要怕,我说的是讲个理。你这样心田,佛天必然保佑你两人早谐夙愿。”痴珠接着说道:“良友厚意,我自当铭诸座右。只是做个人,上不能报效君亲,下不能荫庇妻子,有靦面目,不死何为!” 心印笑道:“据你这般说,那自古晚遇的人,都是靦然人面,怎么复唐室竟有个白头宰相,平蔡州却是个龙钟秀才呢!”痴珠道:“大器晚成,这也罢了。我想扬雄倘是早死。何至做个莽大夫!王勃若不夭年,安知非个控鹤使?”就向秋痕说道:“便是他们,也只好死在三十左右。你想,西子不逐鸱夷,后来也做了姑苏老物;太真不缢死马嵬,转眼也做了谈天宝的白发宫人。就如娼家老鸨,渠当初也曾名重一时,街上老婆,在少年岂不艳如桃李?” 心印不待说完,哈哈大笑,起身说道;“夜深了,我却不能陪你高谈了。”秋痕站向前道:“我迟日要向观音菩萨前,许下一个长斋愿心不知大和尚肯接引否?”心印笑道:“姑娘拜佛,贫僧定当伺候拈香,这会告退罢。”痴珠只得叫林喜、李福,拿着手照,送人方丈。这夜痴珠、秋痕添了无限心绪,明晓往后必有变局,只不知是怎样变法。 如今且说采秋回家,他爹妈好不喜欢。采秋虽挂念荷生,然一家团聚.做女儿的过年日子,只这一次,因此打起精神,博着父母的欢笑。出了正月,就有杜家亲戚排年酒,替采秋接风的、送行的,都说是灯节后就要出嫁韩师爷了。 不想他妈却变了卦。原来十二月时候,贾氏怕荷生不放采秋回家,权将紫沧的话答应,如今和藕斋商量翻悔。藕斋是个男人,如何肯依?两口便拌起嘴来。先前还瞒着采秋说说,以后荷生兑项都齐,这一夜,贾氏竟和藕斋厮吵厮打。惊得采秋不知是为何故,出来劝分了手。听着两人嚷的话,才知道他妈变了心。 当下只得劝藕斋到紫沧家过夜,这边劝贾氏去睡。贾氏道:“梦仙,我明白对你说,你爹给你走,我是万分不依的!你要嫁人,许你嫁在本地;要是嫁给了韩荷生,我是这一条老命和他们去拚!”采秋无可致词,只得噙着眼泪待他妈说完,和他嫂嫂姊妹伺候他睡下;出来,无情无绪的,别了大家,自归屋里,想前想后,整整哭了一夜。 次日,藕斋领着紫沧回来,取出荷生初二日回书并诗一首。采秋将信瞧过,递给紫沧道:“你也看得。”便将诗念道: “吴笺两幅远缄愁,别有心情纸外留。 分手匝旬疑隔世,倾心一语抵封侯。 双行密写真珠字,好梦常依翡翠楼。 为报春风开镜槛,四围花影是帘钩。” 采秋念完诗,紫沧也瞧完信,两人互换。采秋将信再看一过,放下说道:“如今这事闹翻了,须劳你走一遭,教荷生自己来吧。”紫沧道;“且看你爹转湾得下来不能,再作商量。” 看官,你道藕斋怎讲的?他说:“这事现在人人知道,况且钦差大人喜欢荷生得很,买了柳巷屋子给他成亲,翻悔起来,我们理短。”藕斋这话,自是善于看风势。无奈娘儿们见事不明,又为藕斋和他装腔做势,说“儿女亲事,是我男人做主的”,因此拿定主意,不准采秋嫁姓韩的,那一张嘴就像画眉,哨噪得人发烦。 紫沧也向贾氏说道:“你的议论固是,但有数节不大妥当。起先你不答应我,我这会可以不管。藕斋口口声声答应,只要二千两身价,问了你,你也这般说。如今人家通依了,银子也兑齐了,你却不情愿,教我怎样对着韩师爷?教藕斋更怎样对得我?此一节,你想妥当不妥当呢?再贝,采秋年来心事,你也看得出,是要择人而事。好好一个韩师爷,明年就是殿撰,人家巴结不上。你许了,却赖起来,无论事不可测,就使平安撒开手,也还可惜。而且千金买妾,是个常事,到得二千金的身价,就也肯加倍破钞了,你以后何处再寻这机会?”贾氏道:“去年答应,是那老东西逼着我。他会答应你,你和他去讲。我心爱的儿女,只有这个女儿,犯不着嫁那姓韩的去做妾。他会做官,他家里还有人,封诰也轮不到我女儿身上,与我更没相干。别人稀罕他二千两身价,我姓杜的却看似泥沙。这会要了他的银子,以后他做了官,今日去东,明日去西,千山万水,我从何处找我女儿见一面?”说着便哭起来。紫沧见话不投机,只得委婉说说,走了。 采秋从这日起,翠眉懒画,鸦鬓俯梳,真个一日之中,回肠百转。 光阴荏苒,已是灯节了。雁门灯市,比太原尤为热闹。紫沧和一个杨孝廉逛了一回灯,趁着月色,步上碧霞宫的吕仙阁来,倚栏凝眺。忽听得隔墙叮当弹起琵琶,先是一声两声,继而嘈嘈杂杂,终而如泣如诉,十分幽咽;正将手按着工尺,画出字来,声却停了。杨孝廉道:“我听出三字来,是‘空中絮’。”紫沧道:“你晓得这隔墙是谁呢?” 杨孝廉正要答应,那琵琶又响起来。只听得娇声骞举,唱道: “门外天涯,” 只第四字声却咽住。停一停,琵琶再响,又唱道: “知今夜汝眠何处?满眼是荒山古道,乱烟残树。离群征马嘶风立,冲寒孤雁排云度。” 杨孝廉道:“好听得很,真个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紫沧不语。接下唱是: “叹红妆底事也飘零,空中絮!” 唱停了,琵琶声划然一声也停了。杨孝廉道:“这不是‘空中絮’三字么?真个四弦一声如裂帛,凄切动人。”紫沧道:“这支词,我是见过,不想他竟谱上琵琶了。” 杨孝廉道:“调是《满江红》,我却不晓得此词。”紫沧道:“你听!”只听得琵琶重理,又唱道: “沙侵鬓,深深护;冰生面,微微露。况苍茫飞雪,单车难驻。昨宵偎倚嫌更短。” 到这一句,唱的声便咽起来,琵琶的手法也乱起来,以下便听不出,就都停了。紫沧十分难受,杨孝廉道:“怎的不唱了?”紫沧惨然道:“以下的词还有四句,是:‘今朝相忆愁天暮。愿春来及早,报花开。欢如故’,”杨孝廉道:“你怎的见过这支词?”紫沧道:“你道唱的是谁?”杨孝廉道:“我都不晓得。” 紫沧道:“这隔墙就是杜家,唱的就是采秋。这词是他来时,韩荷生做的送他。他裱起来挂在屋里,我因此见过。如今却谱上琵琶了。”杨孝廉道:“怪道弹得如此好!他好久不替人弹唱了,我今日出来就值!只他不是要嫁给韩家么?”紫沧道:“韩家的银,早就兑在我铺里。不想他妈可恶得很,临时又翻悔起来。”杨孝廉道:“他爹呢?”紫沧道:“他爹倒好说,就是这两个老东西不和,闹起风波。如今是一个依,一个不依。”杨孝廉道:“我听说身价是二千两,这就算顶好的机遇了。他妈还刁难什么?”于是两人说说,下得阁来,各自步月分路而去。正是: 三五月团外,六街春如许。 独有伤心人,自作琵琶语。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须眉巾帼文进寿屏 肝胆裙钗酒阑舞剑 话说痴珠系正月念四日生。念三日,荷生就并门仙馆排一天席,一为痴珠预祝,一为小岑、剑秋饯行。 是日,在座却有大营三位幕友:一姓黎名瀛,别号爱山,北边人,能诗工画,尤善传神,旧年替荷生、采秋、剑秋、曼云俱画有小照;一姓陈名鹏,字羽侯;一姓徐名元,字燕卿,俱南过诗人。这些人或见面,或未见面,彼此都也闻名。这日,清谈畅饮,直至二更多天才散。 痴珠回寓,只见西院中灯彩辉煌,秋痕一身艳妆出来道:“怎的饮到这个时候?”痴珠携着秋痕的手,笑道:“你们闹什么哩?”秋痕道:“你早上走后,李太太领着少爷就来,等到定更,我只得陪太太吃过面。太太还自己点着蜡,行过礼才走。说是明天一早就要过来。”痴珠向炕上坐下道:“我五更天和你出城跑了,凭他们去闹吧。”秋痕笑道:“我和你跑到那里去?”痴珠卸下外衣,说道:“到晋祠逛一天,好不好呢?”秋痕说道:“明天的席,我已经替你全办了。你懒管这些事,我同秃头三日前都办得停妥,不消你一点儿费心。” 林喜端上脸水,秋痕将马褂搁在炕上,替痴珠拧手巾。秃头在傍边拿着许多单片伺候,回道:“县前街、东米市街及各营大老爷,都送有礼。”就将红单片递上。痴珠略瞧一瞧,向秃头道:“你们没收么?”秃头道:“武营的礼,我们通没敢收。只县前街送了两份礼,一是李大人的,一是替游大人备的;刘姑娘主意,李大人、游大人的通收了。”秋痕道:“李太太另外还送四盆唐花,十二幅挂屏,是泥金笺手写的,说寿文也是自己做的。我替你挂在秋华堂,你去瞧着,挂得配不配?”痴珠笑道:“他竟下笔替我做起寿文来,我却要看他怎说。”就站起身,拉着秋痕走。秃头、林喜忙端手照引路。 到得月亮门,见堂中点着巨蜡,两廊通挂起明角灯,还有数对烛跋未灭,便说道:“你们这般闹,给人笑话。”秋痕道:“这却怪不得我,都是李太太打发人搬来排设的。”秃头道:“李太太为着爷生,好不张罗,给小的壹百两银,吩咐预备明天上下的面菜酒席。刘姑娘一定不肯,叫小的送还他的管事爷们。”痴珠将手向秋痕肩上拍一拍道:“着,着!只是李太太现有身喜,何苦这样烦扰呢?” 说话之间,已到堂中。见上面排有十余对巨蜡,只点有两三对,已是明如白昼。炕上挂着十二幅寿屏,墨香纷郁,书法娟秀。上首写的是“恭祝召试博学鸿词秋孝廉痴珠夫子暨师母郭夫人四秩寿序”,下款是“浩封二品夫人门下女弟子游畹兰端肃百拜敬序”。因将序文念道: “寿序非古也。” 说道:“起句便好。”又念道: “后人袭天保箕畴之绪,或骄俪而为文,或组织而为诗。虽矞皇典重,无非谰语谀词。畹兰何敢以寿序进?且夫孝子之事亲也,恒言不称老;弟子之事师也,莫赞以一词。然则吾师团不欲人之以寿言进,畹兰尤不当侈然以寿言为吾师进。虽然,礼由义起,文以情生。畹兰于吾师,义有不容不为师寿者,即情有不能自已于出一言为师寿者。师听畹兰言,尚亦笑而颔之乎! 师为屏山先生冢嗣。先生以名懦硕德,见重当途,海内名公至其地者,访襄阳之耆旧,拜鲁殿之灵光,门外屦常满。师少聪颖,为先生所撞爱。兄弟八人,禀庭训,均有声庠序间。而师尤能博究典坟,这穷六艺,旁及诸子百家。弱冠登乡荐,遨游南北,探金匾石室之藏,尤留心于河渠道里、边塞险要及善夷出没、江海关防之迹。往岁道倭构难,尝上书天子,有挑辔澄清意。格于权贵,游关、陇间,益肆志于纂述旧闻,以寄其忠君爱国之思。故所学益闳,所著述益繁富。 今夫水,掘之平地,虽费千人之劳,其流不敌溪曲,其用不过灌溉。若夫出自大河江汉,抉百川,奔四海,动而为波澜,潴而为湖泽,激荡潆徊,初无待乎人力。是何也?其所积者厚,所纳者众,而所发者有其本也。师之学术,汪洋恣肆,其渊源有自,盖如此矣。既而奉讳归,低于游,筑室南白下,将灌园为养母计。不一年,寇起西南,蹂躏濒海诸郡县。师慨然复游京师,冀得当以报国家养士思。卒不遇,乃赋西征。往岁返自成都,以江、淮道梗,留滞并门。” 向秋痕说道:“叙次详悉。”又念道: “嗟乎!震雷不能细其音,以协金石之和;日月不能私其曜,以就曲照之惠;大川不能促其崖,以通远济之情;五岳不能削其峻,以副陟者之欲;广车不能胁其辙,以苟通于狭路;高士不能撙其节,以同尘于流俗。师之艰于遇,嗒然若丧其偶,盖又如此。”说道:“好笔仗。”又念道: “比年身遭困厄,百端万绪郁于中,人情物态触于外,无以发其愤,遂一托之于诗。水过石则激,鹤戒露有声,鸿鹄伍于燕雀则哀鸣,虎豹欺于犬羊则怒吼,动于自然,不自知其情之过也。 犹忆早岁侍倒时,酒闹烛施,师尝语人曰:‘富贵功名,吾所自有;所不可知者,寿耳。’又有句云:‘情都如水逝,心怯以诗名。俊物空千古,惊人待一鸣。’此其顾盼为何若?遭时不偶,将富贵功名,一举而空之;至假诗以自鸣,吾师之心伤矣!畹兰少从问字,得吾师之余绪,犹斤斤自爱,何吾师年方强仕,慈母在堂,乃愤时嫉俗,竟欲屏弃一切,泛太白捉月之舟,荷刘伶随地之锸哉!此则畹兰所谓义不容不为师寿,情不能自已于出一言为师寿者也。师听畹兰言,尚亦笑而颔之乎?” 笑道:“也说得委婉。”又念道: “师母郭夫人,《葛覃》有俭勤之德,《樱木》有逮下之仁。吾师前后宦游,师母上事舅姑,以妇代子;下训儿女,以母兼师,族党咸称贤云。畹兰违侍二十年矣,去年夏五,重见于并门。吾师丰采,大非昔比;忧能伤人,竟有若是!乃者夫婿从军,畹兰率两男一女,寄居此地,天涯弱息,依倚之情,直同估恃。窃愿歌子建诗,为吾师晋一觞也。曰:愿王保玉体,长享黄发期!” 念华,又向秋痕道:“情深文明,我不料李太太有此苍秀笔墨。” 秋痕因指着四盆唐花道:“这也是太太送的。那边四盆西府海棠,是剑秋送的。那十二盆牡丹花,是池、萧两师爷送的。小岑送你一尊木头的寿星。荷生送你一把竹如意、十盒薛涛笺、一方‘长生未央’的水晶图章、一块‘万年宫’的古砖。心印送你一尊藏佛、一卷赵松雪的墨迹。掌珠、瑶华每人送你两件针黹。我都替你收起。” 痴珠正要说话,秃头、穆升领着多人,送进十数对点着的蜡,外面响起花炮,一堆儿向痴珠磕起头来。还有颜卓然派来四员营弁、八名兵了,都在帝外行和。痴珠只得笑道:“你们起来吧。”又向李夫人派来的家人道:“怎好劳了你们。”这一班家人起来,和痴珠打一千请安,就也向秋痕打一千道喜。秋痕委实不好意思,只得说道:“难为你们替老爷费心。”痴珠早走出帘外,招呼营里的人。接着,秋华堂当差人等和厨房里的人,一起在院子磕头。痴珠含笑进来,秋痕站在帘边,就拉着痴珠向炕上坐下,笑道:“那边是你家太太坐位。”说着,就居中拜下去。痴珠忙站起身拉起,说道:“你怎的也这般闹?”秋痕道:“不过各人尽一点心罢了。” 两人看一回花,玉环也来磕了头,便携手回来西院。院里早排下席,是三个位。痴珠向炕上躺下道:“天不早了,差不多一下多钟,还要喝酒么?”秋痕道:“喝杯酒,也应个景儿。”于是恭恭敬敬斟上两钟酒安下,向着痴珠道:“你不起来,我又要拜。”痴珠带笑拉上炕坐下,吩咐秃头撤去席面,随便拣几个碟,几件菜,送上炕几。两人浅斟低酌起来。 次日,李夫人带着阿宝一早便来。荷生值办密折,不便出门。心印过来拜了寿,就回方丈。倒是陈羽侯、徐燕卿、黎爱山来坐了面席;小岑、剑秋、于秀、子善、赞甫、雨农是不用说了;武营中只有颜卓然、林果斋二人在座。余外,痴珠俱叫人远远的就挡了驾。 晚夕,卓然、剑秋、子秀、子善坐了一席,小岑、赞甫、雨农和痴珠坐了一席。里边是李夫人、晏太太、留太太、阿宝、瑶华、掌珠、秋痕七人;坐了一席。外面猜拳行令。里边是大营吴参将送来两个女尼,会耍戏法。 只见两尼生得丰艳非常,带个徒弟,妖精一般。三位太太都不言语,掌珠、秋痕也不大理会,只瑶华尽抿着嘴笑。先前变出一盘桃,恰恰十五个,内外分尝,却是真的,已足诧异。停了一会,又变出三尾鳊鱼,俱是活的。以后耍了十个品碗,排在地下红氍毹上,左五个,右五个,两尼分立,教他徒弟变十碗水来。那徒弟苦辞不能。右边女尼一掌过去,徒弟倒在左边,那左边五个碗却满满的水;又向左边来,左边女尼也给他一掌,倒在右边,右边五个碗也满满的水。于是两尼将水一碗一碗的捧上席来,给大家看,映着烛光,都碧澄澄呢。再排原处,教他徒弟收去。只见徒弟东打一筋斗,西打一筋斗,十个碗便干干的,并无一滴,大家骇愕。 两尼自说是仙,瑶华大笑道:“只莫做唐赛儿便好。”李夫人招呼秋痕请痴珠进来,给些赏银,两尼怏怏而去。便向晏、留两太太道:“汉末左慈、于吉,原是有的。就是吞刀吐火,喇嘛本有此教;植瓜种树,眩人亦属寻常。只这两尼妖气满脸,我们远离他为妙。”两太太都道:“太太有见识。”瑶华道:“我只怕是《聊斋》上说的那个东西。”大家都说道:“可不是呢。”再饮一会,就散了席。两太太先去,李夫人随后也走了。 痴珠便唤掌珠、瑶华出来秋华堂。秋痕就也跟出,敬大家一轮酒。剑秋见秋香、秋英今天下来,问起瑶华,才知道秋香是正月十二陡然发起绞肠痧,医药不及,就死了。秋英也移了屋子。痴珠在东边席上,惨然道:“我怎的不知道呢?”瑶华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目今花选中贾宝书也走了,说是跟了一个南边的女道士做徒弟去。”小岑在东边席上”道:“我也风闻有这事。” 卓然道:“这事我知备细。宝书给望伯拖累,押在官媒家里。望伯没良心上堂不敢认官,将开赌的事一口推在宝书身上。幸喜那承审官与宝书是旧相识,央着我再三求着上头胡弄局,把望伯做个平常人聚赌,打三十板,枷号一个月;替宝书开释,说是他假母开赌,与宝书无干,才放出来。”痴珠不待说完,便说道:“这承审官是个通人,你晓得他名姓么?”卓然擎着酒杯道:“他姓傅。”剑秋道:“不要讲闲话。往下说,宝书怎样出家?”小岑夹一片苹果,向卓然道:“这以上的事,我们通晓得。望伯因此破了家,如今还病着,怕是不起。” 剑秋在西边席上,回过脸瞧着小岑道:“你给卓然说吧。”卓然喝了酒道:“宝书释放出来,没得去处,暂依旧日一个老妈。可怜大冷天,一个钱买炭也没有。还是素日认识的人帮他几吊钱,叫人和望伯商量,望伯分毫不肯答应。宝书灰心,趁他妈尚在枷号,私下跑到东门外玉华宫女道士处,求他收做弟子。”子善道:“不错,这女道士姓姚,系南边宦家姬妾,丈夫死后,为嫡出儿子不容,遂将自己积下的金银,买一小屋,改为道院,闭门焚修。后来遇个女仙,告以南边有十年大劫,教他向西北云游,可免大难。前年到了并门,适值玉华宫女道士闹事,被东门外缙绅撵了。大家见姚氏有些年纪,寓在优婆夷寺焚修,比本寺的姑子龙勤,所以延他主持玉华宫香火。是不是呢?” 卓然道:“就是这姚主持。”剑秋道:“你讲宝书吧。”卓然道:“宝书的家,旧在优婆夷寺边,每月朔望,都去烧香。姚氏时常见面,见宝书回回默祷,是求跳出火坑。姚氏听了,就也存在心上。如今跑来投他,自然收了。不想他妈枷号满了,出来和姚氏要人,姚氏只得教他领去。宝书不愿,被他妈拉到宫门外,便要跳并。恰好我这一天奉委前往章郎镇查办事件,路过玉华宫,见他们哭哭啼啼,一大堆的人在那里看。我叫人查问,才晓得就是宝书。我和宝书也有一面之缘,见他说得可怜,就到宫里面洁姚主持,洞悉底里。我便替他出了一百两身价,教宝书在我跟前,受了姚主持顶戒。” 此时两席的人都是静听。听到这里,痴珠便拍掌道:“快事,快事!我要喝三大杯的酒!”忙得秋痕斟酒不迭。掌珠坐在痴珠身下,只怔怔的发呆,尽痴珠唤人取大杯,取酒,也不说句话。倒是瑶华唤道:“宝怜妹妹,你怎不斟酒?”掌珠道:“没人替我出一百两身价,给我当道士去!”瑶华大笑,把别话岔开,和赞甫、雨衣又豁起拳。西边席上,子秀、子善也和卓然、剑秋抢标。以后两席合拢,又闹了一回楚汉争,就有三更多天了。 秋痕、掌珠连座,尽着喁喁私语。瑶华是个爽快的人,听了一会,便站起说道:“做个人,自己要有些把握。就如你两个,一个要做道士,一个要做侍姬,斩钉截铁,这般说,便这般做!叨叨缕缕讲个不了。做什么呢?我要走,不耐烦看你们凄惶的样儿。”秋痕忙拉住。瑶华就和秋痕坐下,向大家道:“我是要从乐处想,再不向苦中讨生活。你想,天教我做个人,有什么事做不来?都和你们这般垂头丧气,在男子是个不中用,在女子是个没志气!我瞧着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恼,所以要走。”大家都说道:“说得痛快!” 此时有把雌雄剑放在炕上,瑶华便向痴珠说道:“你这把剑还好,我舞一回,给大家高兴一高兴。”说着,就仗着剑走下来。早见瑶华在灯光下,纵横高下,剑光一闪一闪的舞。以后灯火无光,人也不见,只有一道白气,空中旋绕。此时更深了,觉得寒光阵阵,令人发噤。突然听得瑶华道:“后会有期!”但见双影一瞥,两剑“当”的一声,委在地下。屏门外的人报道:“薛姑娘上车走了!” 两席的人恍恍惚惚,就如梦景迷离一般。痴珠定一定神,说道:“相隔只有五个月,他的剑竟比采秋舞得还好。这飘忽的神情,就和剑仙差不多了。”当下大家都散。 秋痕引着掌珠,重来西院,谈了一回。外面冷家的人,催了两三遍,掌珠才走。秋痕送出屏门,洒泪而别。看官记着:秋痕与掌珠,自此就没再见了!掌珠是此夜听说宝书做了道士,又受了瑶华一激,便决意出家,和他假母吵闹几次,竟将青丝全行剪下。幸他假母是个善良的人,不忍怎样。二十七日痴珠出门谢寿,就听见人说送入优婆夷寺,做了姑子去了。正是: 豪情胜概,文采剑光。 妒花风雨,乃尔披猖。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一声清磐色界归真 百转柔肠情天人幻 话说秋痕廿五后回家,因劝痴珠量入为出,俭省下来为后日南归之计。因说道:“你为着我,不能不供给他们开销,这样不是爱你,直是害你。所以千思万想,不能不割断痴情,苦守寂寞。”又说道:“初一心印许我礼佛,我便吃了长斋,总要跟你到得南边家里,我才开荤。你念我这般苦守,也该惜些钱钞,作个长久打算。谶兆梦兆虽然不好,或者天从人愿,我两人吃得这苦,造化小儿可怜起来,也不可知。若一味委心任运,眼见得祸离更甚于惨别。”说着,就呜咽起来。痴珠也自伤心。 看官:须知“气数”两字,埋杀多少英雄豪杰!除非神仙,跳出世外,不受这气数束缚;自古忠臣孝子,到得国家气数要尽之时,怎样出力去挽回,你道有几个挽回得来?不过人事是要尽。秋痕这一回打算,也只是尽人事罢了。再隔十日,两人局势,又不是这般。 你道人事怎尽呢?到了二月初一,秋痕换了一身新衣服,天色大亮,坐个车来到庙中。秃头早在那边伺候。到观音阁来,听得清理一声,早望见心印披着袈裟,率领两个侍者,在阁上顶礼慈云。秋痕上得阁来,侍者送上一往香。秋痕跪下,心印敲着磬,将秋痕做的黄疏读道: “盖闻有情是佛,无二为斋。接引十方,法喜维摩之爱;皈依五净,醍醐沆瀣之缘。伏念梧仙,劫重风轮,魔生绮业;天寒袖薄,身贱恩多。居恒顾影自怜,窃欲择人而事。则有韦皋小影,东越寓公,既连衤艺而掎裳,亦双心而一袜。于是巾裁奉圣,髻解抛家。自谓浮郁香烧,是乡终老;灵植树种,如愿同归矣。无如乌本流离,窝非安乐。奔精昭夜,徒劳警旦于鸣鸡;惊女采薇,更伫苦心于梦鹿。风花舛午,才命升沉;楚水入淮,栀香交蓼。所冀金轮神咒,能销铁锁烦冤。因此九叩跏趺,一诚顶礼。誓如曒日,折此疏麻。 愿开一念之慈悲,俯鉴八关之忏悔。莫谓垂枯绛树,甘露难培;还期续命黄花,秋风再艳。从此旃檀囗印,寒菜咬根,不慕膏粱,自甘腐乳。他日者,追随中馈,获补畴昔之坠欢;旨蓄御冬,长娱边撩之晚景。将绣佛以酬恩,辉依满月;亦心斋于清夜,悟澈拈花矣。 年月日,平康信女刘梧仙谨疏。” 宣读已毕,烧了。秋痕默誓一番,磕了头起来。心印将一尊观音小像,用紫檀镶玻璃的龛,送给秋痕供奉。秋痕给心印叩了谢,心印也膜拜还礼。便和秃头回来西院,将佛像供在炕几。 这日痴珠就陪秋痕吃一天斋。秋痕晚夕便捧着神龛,坐车而去。后来牛氏知道,百计责令开荤。无奈秋痕受一番打骂,便一粒也不沾牙,牛氏只索罢了。 痴珠自此还读我书。次日,寻一幅宣纸,写个“焦桐室”三字,传书“病维摩书”四字,盖了图章,交给穆升裱作横额。 一日午后,套车到县前街闲话,便来大营。荷生迎出平台,笑道:“我正要作字给你,你来了,便宜他们跑一遭。你瞧这个图名,取得好不好?”说着,便延入屋里。痴珠道:“什么图?”荷生没有答应。痴珠早见案上铺着一个小轴,是采秋小照,画一面镜,采秋画在镜里,便说道:“像得很,真个镜中爱宠。”荷生道:“你瞧题的图名。”痴珠早见上首横题五个隶字,是《春风及第图》,便点头道:“甚好。”再看题的诗,是首七截,因念道: “镜里眉山别样青,春风一第许娉婷。 天孙好织登科记,先借机丝绣小星。” 念毕,笑道:“你好踌躇满志。”荷生道:“只这二十余日.信息渺然,连紫沧也没有信来。难道是满招损,占《归妹》,迎门翻卦?”痴珠道:“你这事一定百定,千稳万稳,还疑心什么呢?你不想采秋的书籍,也就够十来天收拾哩。”荷生道:“我也这般想。”痴珠道:“这事不要再说。我此来,是要找爱山替我和秋痕画一图哩。”荷生道:“你今天何不就同我去访他?”痴珠道:“甚好。” 于是荷生引着痴珠,打大花厅后身穿过一个院落,便是爱山书房。爱山迎入,痴珠叙些寒温,坐了一回。荷生遂为痴珠代白来意,爱山许着初七下午。二人正说得款洽,忽见青萍掀开帘子,回道:“供老爷来了。”荷生又喜又惊,便同痴珠踉跄出来。爱山见是有事,也不敢强留,只得送出院门。痴珠执手重订初七之约,爱山允诺。 荷生早走得远了,痴珠就也跟来。转到平台,只见紫沧和荷生站在客厅帘边,听得紫沧道:“有点变局。”两人就进去了。痴珠随后走进,和紫沧相见;见荷生神情惨淡,正在拆信,就不说话。紫沧也默然无语。荷生拆开信,抽出一张色笺,看了一会,眉头百结,将笺递给痴珠道:“你瞧!你道天下事算得准么?”便拉紫沧炕上分坐,详问底细。痴珠瞧着笺上,楷书写的是: 荷生夫子安:初七日奉到覆函,并诗一首,拳拳垂注,情见乎词,感激之私,无庸琐读。妾生不逢辰,母也不谅,紫沧目击之,自能为君详言之。妾不忍形诸笔墨,亦不敢形诸笔墨也。伏念积诚尚可动物,岂守义不足悦亲?第区区寸心,总不欲生我者负不匙之名。君与紫沧善为妾图之。妾回天无力,惟有毁妆敛迹,绣佛长斋,冀慈母感悟于万一。挑灯作此,不尽欲言。附呈七绝一首,率书楮尾。侍妾杜梦仙手启。 痴珠道:“绣佛长斋,不谋而合。” 紫沧、荷生正对语喁喁,也不听见。痴珠因将诗吟道: “云容冉冉淡于罗,欲遣春秋可奈何! 夜半东风侵晓雨,碧纱窗外早寒多。” 吟毕,笑道:“欲知弦外意,尽在不言中。采秋诗品,高于荷生十倍哩!”荷生皱着眉,向痴珠道:“人家有这般懊恼的事,你偏会说笑起来。”痴珠道:“你不用烦恼,不出十天,机将自转。只天见你两个圆成太容易些,也不显得他一番造就的艰难,故此有这一折。其实你没见过采秋时候,大局早已排就。”荷生道:“你何苦又说梦话?我明天将手尾的事交托燕卿,后天一早就可上路。做三站走,初六可到雁门。紫沧,你还要和我同走一遭呢。”正待说下,只见索安回道;“大人请,说是有紧急军务。”紫沧、痴珠就走了。这且按下。 且说采秋系于正月十五早往碧霞宫,也在观音大士前许下长斋。自此脂粉不施,房门不出。这一个月,柔肠百转,情泪双垂,把个如花似玉的容颜,就变得十分憔悴了。还好红豆、香雪两个丫鬟,都是灵心慧舌,无可讲的也引着采秋讲讲,无可笑的也引着采秋笑笑,所以比秋痕景况总觉好过些。 一日,冷雨敲窗,天阴如墨。采秋倚枕默坐,忽藕斋进来,取出荷生十三寄来的信,展开阅过,叹了一口气,藕斋就出去了。信内附有人日的诗,并痴珠的和章。采秋唤香雪印一盒香篆,自己慢慢的点着,领略一会,将寄来的诗,吟了一遍,就向床上躺下,想道:“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去年秋痕不是这样么?”又想道:“痴珠说那华严庵的签兆,竟是字字有着落,似乎我和荷生这段因缘,恁是怎样也拆不开的。只是这签兆也怪,秋痕的秋心院,是小岑替他取的名;我的春镜楼,是我自己杜撰的。怎么那庵的签上有‘秋心院’三字?那老尼偈语又说出‘春镜’?敢莫这支签和那偈语,通是痴珠编出来,也不可知。”想到此,陡然心上冰冷,不知不觉吊下泪来。又想道:“说是痴珠编的,他何苦自己讲那不吉利的话?” 左思右想,便合着眼,听着雨声浙沥,竟模模糊糊的好像到了秋心院。突见秋痕一身缟素,掀着帘迎出来,采秋惊道:“秋痕妹妹,你怎的穿着孝?”秋痕泪盈盈道:“采姊姊,你不晓得么?痴珠死了!我替他上孝哩!”正在说话,忽见荷生闪入,采秋便说道:“痴珠死了,你晓得么?”荷生吟吟的笑道:“痴珠那里有死?不就在此?”采秋定神一看,原来不是荷生,眼前的人却是痴珠,手里拿个大镜,说道:“你瞧!”采秋将唤秋痕同瞧,秋痕却不见了。只见镜里有个秋痕,一身艳妆,笑嬉嬉的不说话,却没有自己影子。正在惊讶,忽一阵风过,尘沙眯目,耳中只闻得呼呼的响,又像是波涛滚滚的声,心上觉得突突的乱跳。一会,悄然开眼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大海,自己立在一个山上,四顾无人,十分害怕。沿着径路走来,见一峰插天,苍翠欲滴,上面有古篆三字,一字方围有一丈多大,却不认是何字,想道:“我今日也有认不得的字了。”转过山坳,海也不见了。瞥见痴珠同两个丽人,俱是一身缟素,立在前头。一个丽人,好像秋痕。采秋欢喜,迎上前来,说道:“怎么你两个却跑到这里来?”再一审视,那里有三个人?却有三片白石挡住去路,想道:“原来就是这石作怪!”再要转身,恍恍惚惚是个屋里,见个丫鬟抢过来扶着,叫道:“娘快醒来,天冷得很,和衣睡不得。”撑眼一看,却是红豆。因起来说道:“我略躺一躺,竟睡着了,迷迷惑惑,做了几多的梦。” 红豆细问,采秋不说,只叫他取表来看,已是四下多钟。香雪向熏炉中倒碗茶送来,采秋喝了,回忆梦境,犹觉历历。红豆端上素菜,随便用些。遂向佛前烧了晚香,门坐听雨,便和红豆说起梦来。正是: 秋心春镜,一刹罡风。 情天佛国,色色空空。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廷推岳荐诏予清衔 风暖草熏春来行馆 话说关陇回子,自去年大受惩创以后,善良者自然回籍,重谋生业,就中单身的,也受地方官安插,洗心涤虑,去作良民。只有一班狡黠的酋豪,或逃亡在外,复出为非;或虽受招安,家业已荡,便纠合亡命,就近作个强盗,掳掠乡民个畜,抢劫过往行旅。地方官只怕多事,隐忍不报。这回子啸聚得多,去年道倭据了广州,回子得信,因又跳梁起来。想并州富足,又是春和时候,这番真个要由草地窜入云州等处。 雁门关总兵于正月三十得了确信,是夜子正三刻,五百里加紧禀报前来。因此经略请荷生计议,荷生道:“这番不比前次,只要以防为剿。前次彼已破了潼关,故不能不痛加剿洗。今日彼尚在三关之外,只有迅速将关外各口隘严防,彼来则剿,彼去亦不必追。野无可掠,自然解散。然口外各隘,炮台沟垒及Liao台探卒,是紧要的。”荷生一面说,经略一面点头道是,随说道:“这事只好请先生督兵一行。”荷生辞道:“只怕才力不及。”经略那里肯依。又问起荷生纳宠之期,荷生即以采秋的事相告。经略大喜,说道:“先生此行,公私两得,须带多少兵呢?”荷生道:“兵不在多,就左右翼中挑出千名,着颜副将、林总兵两人管带前往,便够调遣。只此行却要仗大人洪福,两件事都能如愿才好。不然,五台山近在咫尺,誓将披缁入山,不复问人间事矣。”说着,眼皮一红。 经略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回子余孽,先生一出,马到成功。至先生私事,怎样办怎样得手,更属无可疑虑。而且先生气色大好,指日还有喜事,不过这两天,便可得信哩。”荷生道:“晚生还有什么喜呢?”经略道:“这会且不必说破。我是从气色上,看得十分准。”荷生只得撂开,说用兵的事了。是晚经略就留荷生小饮。一面檄召颜、林二将,于明日卯正三刻,带领左右翼兵,赴教场挑选。一面差员提令箭,谕知粮台办饷,军需局预备军装,俱限明日巳刻齐备。 次日卯正,荷生下了教场,到得辰正,已将一千名兵挑出;面谕颜、林二将,午刻给饷给装,申刻管带出城,十里驻扎,初四日辰初二刻长行。颜、林二将得令,自去行办。 荷生回营,顺路访了痴珠,告知一切。痴珠笑道:“夫子有三军之惧,”荷生不待说下,截住道:“你还说这些,人家百忙中找你坐一会,你却有工夫讲顽话。我和你说,我到雁门,公事或者办得了,只我私事有些为难,倘是不谐,我便上五台山出家了。我的诗文稿和柳巷园子,一起交给你,你替我收掌吧。”便噙着一眼眶的泪,向靴页中取出一个折子,递给痴珠。 痴珠接着,放在案上,说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我和你说,你再不要这般胡想,你从此是一派坦途。你想要跑一遭雁门,就出有这一件事,替你做个锦上添花,凑巧不凑巧呢?我这会正替你喜欢,你何苦说出这些话?倒是我和秋痕,不晓后来是怎样变局!”荷生道:“你只听心印的话,和李太太商量,给了身价,是正经的事。至秋痕替你打算,都行不去,我劝你不要听他。这数句就是我临别赠言,你须记着。”便站起身,匆匆的走了。 回到营来,正待卸下冠服,帘外的人报道:“大人穿着公服过来。”荷生迎出,只见跟班捧着折匣,经略笑吟吟的步上平台,拉着荷生的手进入屋里,即向荷生一揖,说道:“先生大喜!”荷生只道是给他送行,便回一揖道:“全借大人平日的威德,此去或不辱命。”经略笑道:“喜事重重。”便向折匣中取出一本奏折来,递给荷生。荷生见上面朱批道: 览奏均悉。这所保五品衔举人韩彝,着授兵科给事中,即留营参赞军务。钦此。阅毕,将折子安在上面几上,九叩谢恩;便向经略行下礼去,道:“大人栽培。”经略赶忙还礼。荷生起来,说道:“仰荷天恩,不次拔用,只怕材不胜任,辜负大人一番盛意。” 经略掀髯笑道:“我保举总不错,而且这折子上得也妙。我的折子,是十九到京;十八,谢小林侍御早有一折,密保了你。内阁于二十日奉着上谕,也行文来了。”说着,便走向几子,将折子展开,检出一张红单条,递给荷生。见上面写的是: 兵科抄出,正月二十日,奉上谕:河南道御史谢嘉树奏称,五品衔举人韩彝,学宫韬钤,材堪将帅,现为并州大营延理军务;前年元夜,蒲关奏凯,悉伊运筹之力,与明禄年终密保折内,语悉相符。着即授兵部给事中,仍留本营参赞,该部知道。钦此。 瞧毕,说道:“幸是小林折子是先一日递的。譬如小林折子后一日,大人折子先一日,倒象小林附声气了。”经略道:“这都是先生的福大!”又附耳道:“听说秦王召见时,也曾保过先生。”荷生接着道:“如今求大人别这样称呼。论统属,大人是个堂官;论保举,大人是个恩师。”经略道:“好,好,我们兄弟称呼吧。”坐一会,就也进去。 自此,荷生算是并州小钦差。遂赶紧备了谢恩的折,由经略代奏。经略即将此次荷生督兵出关防剿情形,也一并奏明。次日卯刻拜发。当下通省官员、本地乡绅及营中幕友将校,贺喜者麋及至沓来。荷生有见有不见。直闹到定更多天,刚欲歇息,又是痴珠来了,说道:“何如?班生此行,无异登仙。”说得荷生也笑了,执手数语而别。 次日,紫沧是卯正匹马先走,四站赶作两站。荷生为着经略暨文武官亲送出城,到得未正,才抵青龙镇。是日大风,一队轿马行土岭间,蜿蜒逼仄,兼之土无泉脉,僵峙枯立,经风簸扬,尘垢岔集。将至忻州界,风刮愈烈,飞土如雨。荷生轿中口占七古,是: 祖龙鞭石石未尽,破碎弃置西山涯。 生公说法不到晋,遂令千载成顽沙。 行人策马频来往,轮蹄误听风波响。 谁信元戎十丈旗,借作桃根两枝桨。 刚才吟完,前行帅字旗转出山坳。三声炮响,忻州文武宫接出界上。荷生不免下轿酬应一番。 此时天色将黑,等得灯笼火炬一起点着,再走十余里,已经八下多钟。灯火中遥见远远一簇人马.知是颜、林二将排队迎接。望着帅旗到了,吹起角来,炮声一响,挝鼓三通。行馆门前,奏着细乐;荷生的轿,软步如飞,进行馆去了。青萍传出令箭安营。森严甲帐,灯火齐明;刁斗传更,旌旗闪影。二更后,荷生自出营外查了一回,颇觉整齐严肃,心中高兴,便作了一诗,题: 陌上何人赋草熏?无端祖帐感离群! 天连野戍生边气,风卷平沙作浪纹。 断涧经年惟积雪,空山有用是生云。 独怜天下方多事,鸿雁中宵不忍闻! 第二日风定,卯正起马,按队上石岭关。遥望忻州城郭,在高风陂陀之际。绕铁笄山下,行河滩沙石中,三十里外,路始平坦。春融冰释,土脉上浮,途间往往水溢。度田间阡陌,到了忻州城。人烟稠密,百货毕会。帅旗一到,父老扶杖,妇孺联裙,道旁顿如堵墙。州官迎入行馆,打尖,尖后行平野中。时方东作,只见扶犁叱犊者,于于而来,喁喁而视,正如一幅图画。那崞县官员,又接来界上了。 第三日由金山铺起马,五里忻口,两山尽处,凿石为关,一夫当之,万夫莫敌。遂沿滹沱河至红崖湾,尖北贾镇。不一时,过了崞县,城在土岭之巅,土多崩裂,城亦倾侧不整,道途观听,自不及忻州热闹。四下多钟,到得行馆。轿子刚进屏门,钲鼓声中,忽见紫沧行装站在台阶上。荷生喜极,打着护手板,护轿营弁忙将轿扶下。紫沧抢迎过来,荷生赶着下轿道:“你怎的又转回来?”紫沧正待答应,荷生瞥见上屋有个艳妆侍儿出来,凝眸一视,却是红豆站在帘边。 荷生这一喜,如陡见家里的人一般,说不出话,连紫沧怎样说也不听见,只拉紫沧向月台上走来。才上月台,又听得帘内环佩之声,珊珊已到门侧,更是心花怒开,向红豆道:“你来接我么?”红豆打开帘子,笑道:“娘也来了。”荷生早见采秋倩影亭亭,临风含笑。两人执手,喜极而悲,各自盈盈泪下。半晌,荷生向紫沧道:“我不是做梦么?”紫沧道:“坐下再说吧。”方才坐下,青萍回道:“代州官员禀见。”采秋、红豆退人里间,紫沧也退出东厢。荷生一起一起的接见。直至上灯,才有空和采秋畅谈。 看官听着:人生富、贵二功、名,一字是少不得的。正月时,贾氏何等刁难!这回紫沧自省赶来,进城已是初三黄昏时候,竟不到家,先来见过采秋,将荷生的信递给他瞧。先是雁门郡人心惶惶,讹言四起,闹到初三下午,得着韩荷生带兵出来信息,才稍安靖。这贾氏见时事如此,深悔前非。后闻荷生带兵来了,又怕惹下祸事,早哑口无言,受藕斋抱怨。如今听得荷生做了官,是个钦差,喜到十分,就也怕到十分,那追悔更不用说了。转自己出来招认不是,只求紫沧领采秋迎上一站来。 采秋道:“这却不必。”紫沧道:“也好。此去崞县,只四十里地,知县又是我旧东家,可以据实说给他预备,也免得荷生进城一遭,招摇耳目。且此事是经略知道的。”原来到雁门关,是由代州阳明堡西行,不走郡治。打郡治北门二十里至雁门关,是个小路。荷生与紫沧打算,是到了崞县,教颜、林二将带兵先行,自己换车私往采秋家一探,即连夜出北门,赶到关上。不想贾氏转叫采秋接出来。 当下说明,贾氏、藕斋都在厢房伺候。紫沧领他夫妇出来叩见。荷生也还了一揖,前事不提,只面谕两人:将采秋行装收拾妥贴,等候班师。两人答应退下。恰好上屋的席,是两席满汉,荷生便撤一席,赏给两人去吃,自与采秋同坐一席。采秋团问起痴珠、秋痕景况,荷生略说一遍,因叹道:“你吃长斋,他也吃长斋;你如今开了荤,不知他何时才开哩!”采秋也为怅然。这一夕,崞县十分讨好,行馆中彻夜灯烛辉煌。二更后,紫沧自在东厢安歇。两人并枕,谈着三十来天别绪。 转瞬天明,营门外角声呜呜的吹个不止。荷生只得起来,传令颜、林二将先走,又见了几起的客。因行馆后进有座望楼,便与采秋领着红豆,登楼凭眺。遥见空际有白云数片,谛视之,不动亦不灭,采秋指着道:“这就是雁门关山头积雪。”荷生道:“我少刻便在这山外了!”说着。两人泪眼相看一会,不语,忽晓风吹来,凉如冰雪。采秋道:“口北地方冷,不比内地,你带着大毛衣服没有‘!”荷生道:“都有。”采秋又嘱咐:“诸事留心保养。倘若要打仗,千万不可轻敌;口外回部是不怕死的。”荷生道:“我知道。这回不用打仗,你放心。”瞥见尘沙起处,一簇军马如蚁行蜂拥,红豆指着道:“兵出城了。”忽见青萍上来,口说:“轿马伺候已齐。”荷生遂与采秋订着班师之期。 两人执手含泪,采秋呜咽道:“我不便下去送你,就在这楼上望望吧。”又嘱咐了青萍,路上好生伺候。又亲自与荷生穿上大红披风、厢金风帽。荷生只得硬着心肠下楼。到了院子,回头一望,见采秋泪眼凝睇,荷生也含着泪眼道:“你也回去吧!”采秋点头。荷生出来前屋,嘱紫沧三日后到关上来,就上轿走了。 采秋和红豆在楼上,听得城边炮响,知荷生出城,便眼撑撑的,向着先前瞧见军马的地方望去。等了好一会,才见帅旗过去,一顶四人抬的蓝呢轿,前呼后拥,迢迢前去。到得转过树林,望不见了,叹一口气,方扶着红豆下楼,与他爹妈回家。正是: 杨柳依依,长亭话别。 骍骍征夫,邦家之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芐囗无灵星沉婺女 棣华遽折月冷祗园 话说痴珠初三夜,自大营回寓,一夜无聊。天亮一会,听得炮声连续,知是荷生走了,就也起来。见碧桃花都已零落,憔悴得可怜,便叫林喜挪在槐荫下,教他们天天灌溉。盥漱用点已毕,伏枕假寐。恍恍惚惚瞧见李夫人颜色惨淡,穿着凤冠霞帔,掀着帘子说道:“先生自爱,我先走了。”觉得一身毛发竖起,擦开两眼,寂无人声。心上十分作恶,便步行到了县前街。 李夫人方才罢妆,迎了出来。痴珠留心瞧夫人的神气,也还好好,自然讲不出梦中的话。转是夫人说道:“谡如许久没有家信,这两天实在记念他。”言下怆然。痴珠只得将话宽解。夫人又说起娘家隔远,没个亲眷,因劝痴珠赶办秋痕的事。痴珠只是不语。 吃了早饭,便来秋心院,只见院中静悄悄的,步入里间。秋痕头也没梳,手拿一本书,歪在一个靠枕上看,抬头瞥见痴珠,坐起笑道:“你来么?”就走下地来。痴珠也笑道:“荷生去了,我无聊得很。”秋痕携着痴珠的手道:“天下事都要翻转来看,譬如你当初不认得荷生,他走他的路,你自然不想着他。就是我……”说到这一句,便和痴珠坐下,噎着咽喉,说不下去了。痴珠惨然。 停一会,秋痕又说道:“我没爹没妈,孤苦伶仃一个人,又堕在火坑,死了自然是干净。你怎好……”说到这三字,竟哭起来。痴珠道:“怎的?”秋痕便咽道:“痴珠,痴珠!你也该晓得,梧仙是心已粉碎,肠已寸断了!”痴珠忍不住也掉下泪。停一会,秋痕转抹了眼泪,问道:“你出城送荷生没有?”痴珠摇头道:“没有。”秋痕道:“你这会从家里来么?”痴珠道:“我昨晚一夜没睡。”就将清早梦见李夫人及到县前街李夫人说的话,一一述给秋痕听。秋痕道:“李太太做人,很有福气,何至有什么意外的事?你我的事,承太太一番美意,只是我家的人,实在难说,总要我挨得一年半载的苦,教他们没甚想头,那时候就好商量了。” 两人促膝谈心。靠晚,吃过饭,秋痕略有意兴,焚了一炉香,将琴调和,弹起《水仙操》。只觉得指头勾剔,怪刺刺的,与寻常不同,便说道:“怎的生疏了?”再和一会,又弹起来,没得半阂,忽划然一声,宫羽两弦一齐断了。两人失色,默默无言。秋痕满襟是泪。那犭呙儿唆唆,傍着锦靿,好似劝慰他一般,痴珠叹口气道:“怎的就这般件件见得不好!”秋痕伏在琴案,呜呜的哭。痴珠挨不住,就自走了。 一夜难过,到得四更,忽听外面挝门甚急,秃头认是县前街老奴李升声音。痴珠赶着问:“是何事?”李升入来,站在房门外,回道:“太太夜来生产,觉得十分不好!”痴珠不待说完,便披上衣,跳下床来,一面披衣,一面赶着套车。李升提灯迎上,去了。 到得县前街,只见门上的人都迎出来道:“韦老爷来了,我们太太不好得很!”痴珠赶着下车,问道:“到底怎样?”门上的人道:“胎是已下,只人已晕过数次。”痴珠道:“没个亲眷,怎好哩?”大家跟进大厅。炕上一个是高大令,一个是麻大夫,和管事家人商量下药;听说痴珠进来,大家抢下台阶。麻大夫道:“痴珠先生来了,便有人做主。”痴珠道:“给大夫看,怎样呢?”高大令不语。麻大夫摇头道:“脉息已散,怕看命根……”只听得上屋连声说:“太太请韦老爷!” 痴珠只得向麻、高道:“全仗高明营救,定个神方。”踉跄走入,掀开帘子,站在房内问道:“这会怎样?”只见老娘丫鬟围床两旁,李夫人色如金纸,靠在两个老嬷身上,手牵阿宝,望着痴珠厉声道:“先生!我挨着死等你,你把阿宝手上钥匙收起!”哎呀一声,即便晕绝。大家赶着握住头发,灌下参汤,渐渐回过来。一个大丫鬟带着阿宝,将一包钥匙递给痴珠。痴珠见这光景,又见阿宝泪痕满面,真个心如刀绞,禁不住涕下涔涔。听得李夫人又厉声问道:“交给先生没有?”痴珠只得大声道:“我已收过。太太你拿定心,不要乱。”李夫人噙着泪道:“我的心一丝不乱,只我的爹娘都来叫我去了。谡如数月没有信息,军营中生死不可知。我的兄弟又隔十余天的路,苦呀!”一阵血腥,人又晕绝。 痴珠十分难受,又不便上前,没个主意,只得退出帘外。此时高、麻商定一方,赶着煎好,灌下。大家随哭随叫。好一会,又回过来,叫道:“阿宝呢?”大家将阿宝送上,李夫人瞧一瞧。恰好阿珍、靓儿都醒了,奶嬷抱到床前,李夫人也瞧一瞧,说道:“我不管了!”又叫道:“先生呢?”痴珠急入。此时天将发亮,灯光烛影,闪得阴沉沉的。猛听得李夫人叫道:“谡如!谡如!”便两目低垂,双牙紧闭了!痴珠大杨,阿宝伏着床沿,鸡鸣的哭,内外人等都嚎啕大哭起来。 一会,停灵挂孝,管事家人请痴珠议定殡殓。痴珠便领着李家几个老仆,和李夫人身边的老嬷大丫鬟,将一切箱笼尽行出封;差人向谡如、鹤仙相好的同寅故旧告丧。秋痕就也来了。到得巳末,便有各家的眷属前来哭临。秋痕一身素服,陪着痛哭。好是谡如不在家,阿宝又小,却无男客。痴珠乘空,便洒泪作书两封,一专差到蒲关去,一专差到江南去,西刻同发。 次日初五,阴阳生拣的时辰是卯正三刻大殓,午初一刻进棺。到得三下多钟,安了灵,秋痕便向李夫人灵前哭辞,嘱咐老妇丫鬟看视阿宝。这阿宝虽只八岁,却乖觉得很,见他母亲已死,秋痕也要去,便拉着秋痕的衣袖大哭。大家都已收泪,见阿宝这个情状,满屋的人惨然,又跟着哭。秋痕更是伤心,抱着阿宝道:“我不去,你不要哭。”于是痴珠走了。 此时新月如钓,痴珠对月独坐,想着李夫人如许做人,竟罹此难,可见天道无知!便懒懒的进房,一夜回来覆去,想起谡如远别半载,荷生出师关外,客边痛痒相关的人,目前竟无一个;回首南边,又遍地黄巾,差不多一年不得家信,老亲、弱弟、瘦妻、稚子,竟不知是何景象。想到此处,真个四大茫茫,侧身无所,才名画饼,忧患如山,不知不觉痛哭起来。 时已三更多天,累得秃头等从睡梦中各自惊醒,急起探视。痴珠只得说是梦魇。次日一早,教李福磨一盂的墨,教秃头买得白统,写一副挽联,自行带至县前街挂起。秋痕瞧是: 廿余年往事如烟,记旧日师生,恍见双鬟来问字; 二千里望夫化石,痛当前儿女,何堪两地共招魂! 看罢,又流了无数的泪。是日,痴珠便陪了一天吊客,又定下念经开吊日期,刻起讣音,直到上灯回寓。 秋痕打发痴珠走后,正在灯下替阿宝缝孝鞋,忽见门上的人领着穆升踉跄奔入,说道:“刘姑娘,快看老爷去!龙山失守,我们八老爷殉难了!老爷接着家信,大哭一声,晕倒在地。”秋痕这一惊,好像半天打一个霹雳!大家都也惊骇,赶着替秋痕收拾,骗开阿宝,悄悄的上车。一路淌了多少眼泪。 到得西院,早听得痴珠号啕大哭。心印、池、萧及秃头等,围着一屋。秋痕这会顾不得什么,拉着痴珠也哀哀的哭。后来秋痕先住了哭,同大家把痴珠拥人里间躺下,把痴珠劝住哭。痴珠谢了众人,就托心印延请十六位戎僧,就汾神庙开起七昼夜经坛。 到了次日,排设停妥。西院外间,也安了灵。痴珠素服哭奠一番,便赴坛烧香。此夜月色阴沉,纸幡招展,觉得梵语凄凉,灯光黯淡,绝不似寻常鱼鼓经声,便又大恸起来。这日就有同乡过来慰问。以后各营员并通知道了,也有排祭筵的,也有送联轴的,更忙了数日。兼之县前街也在开吊,痴珠万虑千愁,这十数天也疲极了。虽有秋痕、秃头小心伺候,无奈饮食日减下来,直觉骨瘦如柴,身轻似叶;到了谢吊这一日,只喝粥两碗,是夜又呕了数日血,直把两人急得要死。 痴珠因告知秋痕,决意于三月初十带秃头、穆升,轻装南去看家。秋痕忍着泪道:“这是正理,我怎敢多说?只道路梗塞,是一节为难;再你这样身体,怎禁得起长途跋涉?”痴珠叹口气道:“死生有命,我做我的事罢了!”秋痕默然。痴珠接着道:“我与你总是没缘,故此枝枝节节,生出许多变故。我如今百念俱灰,只求归见老母。”秋痕扑籁籁吊下泪来,说道:“我原说过,祸离更甚于惨别,你有老母,怎的敢叫你不要回南?只我的魂魄,一路附着你走吧!”痴珠道:“这也何必!自古无不散的筵席,百年岂有不折的驾凤?万里一心,遥摇相照;万古一心,久久不磨。你我就不能同生同死,也算得是个同心。”痴珠说到这一句,便咽住了。 秋痕更是难忍,竟大恸起来。这夜痴珠于枕上得一首五古,留别秋痕。诗云: 瑶台熟蟠桃,王母初开宴。鸦头簇绣袍,雉尾移宫扇。祥云朵朵来,大会神仙卷。就中拈花人,忽展春风面;小儿从隙窥,偷索手中钏;目成两无言,双心盟缱绻。好词致蹇修,竟已遭神谴;妃子谪风尘,岁星亦不见。一十九年间,沧桑知几变?氤氲使有神,会合旧钗钗。堕落复何言,绿修秋心院!记惜圭壁躬,一作红颜援?所恨磨蝎宫,事变惊闪电。此别岂不伤?此会难相恋。痛如用上刀,快若弦端箭,涕泪双滂沦,襟上千行溅。莽莽并州城,可是阎摩殿?早知烦恼多,何如不相见!正是: 鸳鸯不独宿,难至亦分飞; 春草江南客,扁舟一叶归。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燕子覆巢章台分手 雁门合镜给事班师 话说鹤仙也没同胞兄弟,只有个族兄,名乔龄,字芝友。原是陇西宁远卫守备,因公革职,此番进京捐复,路出蒲关。鹤仙逆计芝友出京之日,李夫人当已分娩,好教他护送前来。不想芝友到了太原,已不及见李夫人了。鹤仙得了此信,便差四个干弁、两个老家人,星夜赶至,淳恳痴珠替李夫人权厝后,奖阿宝兄妹西来。 痴珠因此决意三月初十回南,把所有书籍古玩并一切衣装,开了清单,悉给秋痕。此时秋痕是领阿宝住在西院,当下将单收过,瞧也不瞧。痴珠又将自己那幅小照付给秋痕道:“这做你画里情郎吧!”秋痕噙着泪,一言不发。阿宝平日跟着李夫人呼痴珠为先生,看了秋痕情景,接着说道:“刘姑娘,你难道不和我先生一起走么?我是要你和先生同送我到舅舅行问去。你不走,我便跟你住在这里。只是先生一人去找舅舅,没你伺候,你也该不过意。”说着,便倚在秋痕怀里淌泪。 两人半晌无名正是肠断魂销之际,给阿宝这一说,便各伏在几上,大恸起来。阿宝含着泪,东边扯手袖,西边牵衣襟,往来跑个不了。此时院中鸦雀无声,只听得客厅“哗喇”一声响,把两人吓得一跳,倒停住哭了。出来一看,原来是顶格年久,塌了一半,将个燕窠跌下,燕子纷飞叫噪。 正在诧异,忽见秃头进来回道:“李狗头带车来接姑娘,说是他妈突患重病,叫姑娘即刻回家。”痴珠尚未答应,秋痕说道:“我那里有妈!就是我的妈病,要我回去,也待得明日。”痴珠忙接着道:“不是这般说法。你对狗头说,现在李少爷跟着姑娘,明日骗开李少爷,就给姑娘回家看病。”秃头出去说了,狗头没法,只得回去。 次日一早,李裁缝、狗头领着跛脚,坐一辆车,便来门房和秃头吵嚷,要接秋痕。秃头道:“早哩!爷还没有起来。这个地方,是你们说话的所在么?”李裁缝嚷道:“奇呀!你们把我女儿占了几个月,如今他妈病了,也不给他口去看,到底是什么意思?”穆升不待说完,便抢上前道:“放你娘的屁!谁占你的女儿?”狗头冷笑道:“你问那姓韦的!”秃头怒气冲天,忍耐不住,从狗头背后一把揪住,骂道:“你这小忘人蛋,敢怎样撒野!”狗头刚把手来抓秃头,却被林喜带劝带笑,将狗头两只手鳖住,给秃头连刷了五个嘴巴。李裁缝气极,将头向穆升撞来,却被穆升抓住,骂道:“肏不死的老东西,要和我拚命么?赏你一个死!”便将手一掀,摔出门来。 这里看门听差和厨下打杂人等,都一齐跑来,拉的拉,劝的劝,吓得跛脚手足打战,那李裁缝便倒地号啕哭起冤来。狗头只是寻人厮打,却被大家按住手。池、萧两人也起来。痴珠、秋痕在睡梦中听得外面吵闹,不知何事,叫人又不见一个,只得披衣出来。刚走到月亮门,遇着厨子天福,是个急舌,说话不大分明,说是“爷们和吕家的人打架”。数日前汾神庙住了一个吕通判,穆升因他的马常跑人西院,与他家人才有口舌。因此错听了,就不出去招呼,只叫天福传谕穆升不要多事,并唤他进来。 当下秃头听天福说爷唤,秃头便先走了,穆升、林喜、李福也走了。李家父子晓得痴珠起来,便舍命跟着秃头闯入月亮门,大家都挡不住。痴珠这会才晓是李家父子闹事,听得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撒赖,直气得胸吭冤填,手足冰冷,在屋里和秋痕默默相对。一会,竟嚷到西院客厅。秋痕愤极,抹了泪,挽好头发,包上绉帕,检出痴珠一轴小照藏在袖里,向痴珠道:“你听我的信!”痴珠泪眼盈盈,不能言语。 秋痕早跑出客厅道:“你们闹什么?你们不过是要我回去,走吧!”此时心印、池、萧都在一边做好做呆的劝,瞥见秋痕出来发话,倒觉一跳。跛脚迎上前来,秋痕向阿宝老嬷道:“少爷没有醒,醒了你好好骗他回去。”又向心印、池、萧道:“往后大家替我宽慰痴珠,我做鬼就忘不了!”又向李裁缝道:“要我回家,犯不着闹出这种样儿,叫人笑话。”一面说,一面扶着跛脚走了。 李家父子见秋痕出来,理早短了;而且此来只怕秋痕不肯回去,如今秋痕已走,趁着池、萧一人拉一个,就也出来,跟着车去了。只痴珠、秋痕七个月交情,从此分手,便永无见面之期,说来也自可伤! 当下软瘫在窗下弥勒榻上,心印、池、萧劝解一会,痴珠叹口气道:“只这十二日缘分,也不许完满!”于是大家议论:李家今日如许决裂,是何缘故?都想不出道理。后来萧、池两人探得是钱同秀、卜长俊、夏旒、胡苟四人布的谣言,说是痴珠要带秋痕回南。其实痴珠是拚个生离,秋痕是拼个死别。再不想四人做出这种谣言,恰中牛氏心病,所以今天闹出这一段散局。 看官记着:痴珠、秋痕散局这一天,却为荷生、采秋进城之前一日。荷生是二月初六日午刻,到了雁门关。初七日,檄颜副将带兵二百名,由马邑偏关西出红门口;檄林总兵带兵二百名,由平鲁朔平北出杀虎口。密令二将于口外炮台燎台,多张旗帜,一路传单谕帖,俱声言是带五千名兵。 先是,关外各口汛官奉到大营严檄,已经将炮台沟垒,一例修整,Liao台探望,一例添人。如今即饬两将一路查勘。十一日,紫沧至关,荷生便同紫沧带兵出关,驻扎广武故城,等候消息。十二日,大营接到三边总制五百里咨文,说是逆回业自解散,首犯数名,亦已擒获枭斩;是日飞札韩给事班师。十四日,荷生得信,一面人关,一面檄颜、林二将撤兵。 紫沧先回州城,同地方官商议,赶于花朝替荷生迎采秋归于行馆。十五一早,差员往接荷生。十六黄昏吉时,州里备一座蓝呢四轿,轿杠加两道红彩,轿顶结个彩凤,下垂四角彩结;四员营并,步行护轿;轿前是二十对红纱宫灯,四对提炉,一部细乐;轿后是八名银鞍骏马的家丁,前往东巷。红豆、香雪一身艳服,扶着采秋宫衣宫裙上轿。 荷生就行馆中设祖先香案,引采秋行礼。紫沧教青萍于寝室排两张公座,红豆、香雪护侍采秋,谒见荷生。是夕,行馆灯彩辉煌,管弦杂沓,春风溢座,喜气盈阑,不用说了。但采秋远别父母,荷生回忆山委,遥怜秦女,触目动心欣喜之中,终不免有些伤感。倒是旁观觉得才子佳人,如此圆全美满,真个福慧双修,一时无两。 军中大宴三日,传令颜、林二将带兵先行。紫沧也于是日起身。二十六日,荷生、采秋双双言归。先是驻扎代州,得了痴珠来信,述及近事,荷生叹道:“痴珠真是晦气!”采秋道:“痴珠还怕有什么大不好。”遂将前梦告诉荷生。荷生也为诧异,因笑说道:“瑜、亮本来是一时无两呢。” 紫沧及颜、林二将先于二十七到了并州,索安等管押采秋妆奁箱笼,于二十八也到并州。地方官为着荷生是九重特达之知,后来地位难于限量,此番办的差事虽照着小钦差章程,却件件加倍讨好。柳巷行馆,铺陈供给,都照大营。荷生私事,全托紫沧、爱山领着贾忠等照管,公事便交给羽侯、燕卿 二十九已刻,青萍领着四员营并,护卫采秋、红豆、香雪一乘四轿、两乘小轿,先进了城。荷生带着几个新来的跟班,一路酬应迎接官员,直迟至未正,才进行馆。接着,又是经略来拜请会,两人叙话,直至黄昏。通省官员这一天便都不及见了。次日一早,接见曹节度后,就出门回拜了经略、节度及大营办事诸幕友,便来秋华堂看视痴珠。 痴珠虽晓得荷生班师,即日可到,但昨天一早被那狗头父子吵闹,与秋痕撒了手。接着,又是阿宝醒来不见秋痕,哭得痴珠肝肠寸断,大家好容易哄住阿宝的哭,回县前街去了。痴珠顾影雪涕,骨立形销。第三日早起,荷生打大营前来,慰问痴珠,便询秋痕。痴珠黯然不能答应,倒是秃头回明。荷生叹口气道:“我早料有此散局!”痴珠也叹口气道:“再休说起。”就把鹤仙的信给荷生瞧,便说道:“我送阿宝兄妹到蒲关,即由河南回南。”荷生瞧了信,说道:“蒲关只隔十一二天的路,不算什么。南边的路,现在文报两三个月不通,你怎么走得?而且你这样单薄身子。” 痴珠不待说完,截住道:“我是走得到那里,就死在那里,也算是走了!不然,还留在并州城养疴,有此理么?”荷生道:“你不要急,再作商量。”随站起身道:“我今日初到,百凡没有头绪。”帘外跟班传呼伺候,痴珠接着道:“我初十是准走呢。”荷生眼皮一红,便匆匆去了。正是: 东歌西哭,一喜一忧; 莫非命也,谁怨谁尤。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意长缘短血洒鹃魂 人去影留望穷龟卜 话说晚夕,痴珠嗒然独坐,忽见帘子一掀,荷生、紫沧便衣进来,笑道:“我充个红娘,好不好呢?”痴珠忙站起迎坐。 原来荷生今早拜了客,回到行馆,已是午鼓,就将痴珠近事,一一告知采秋。采秋为李夫人凄恻,更为痴珠、秋痕烦恼,说道:“我不叫两个即日见面,我这‘杜’字也不姓了。李家这样可恶,总不过是个教坊。明日不是班师喜宴?用得着他们。难道你差人传他,敢不来么?只秋痕脸上过不去,须唤紫沧走一遭,给秋痕说明,再嘱琴妹妹伴他进来。你作字订了痴珠,教他们在这里见一面,往后再作打算。”荷生道:“我也这般想,明日招了爱山,并替痴珠完个画小照的心愿吧。” 再说秋痕回家三天,虽受过牛氏几次毒署,也没甚不了之事。这日靠晚,外面传报:“冯师爷来了。”李家父子晓得这人是荷生相好,肃静伺候。秋痕噙着泪望着紫沧进来,便呜呜的哭个不了。 紫沧从灯影里瞧着秋痕憔悴的面庞儿,几乎认不得,便坐下说道:“我不见你,才有三四个月,怎的消瘦到这田地?咳!你总是这个性情,尽着哭,干不了什么事。”秋痕咽着喉咙道:“你见过痴珠么?他比我更不堪哩!”紫沧道:“我不得空,荷生今早去看他。”秋痕道:“他运气不好,家中层叠出了许多变故。这都是我苦命,害了他。他初十走,梧仙的魂就在城门边等他,教他叫我的名字,我便跟他去了!”说着,又哭了。 紫沧道:“你不用这般说,他初十不能走。他就初十要走,荷生也不给他走。”秋痕哭着道:“我不敢阻他不走,其实道路是走不得。”紫沧遂将荷生早上对痴珠说的话,及后来采秋的打算,悄悄告知。秋痕十分感激,便问起采秋前后的事,紫沧略说一遍,喝了茶,归报荷生。两人就找痴珠来了。 看官!你道痴珠、秋痕还有一见之缘么?要知心印说的,人生该聚多少时,该见多少面,都有定数,到得数尽,任你千谋百计,总是为难! 次日,教坊奉到中军府传单是:连升部、三吉部、翠云部、秋心部,准于已刻齐集柳巷行辕,伺候班师喜宴。李家循例送了差人几钱银,说他告病。差人翻了脸,将银摔在地下道:“这回比不得寻常,上头吩咐,不准告病。就有真病,也要赴给巡捕老爷验看。你不看翠云部的薛姑娘,都不敢告假么?”牛氏没法,只得老着脸来求秋痕。秋痕道:“武营认真呼唤,我怎好不替你们一走?只我却不能妆掠,打个辫子,去见巡捕吧。”牛氏自是喜欢。 已刻,四部齐集柳巷行馆,只见辕门外站满兵丁。大家到了巡捕厅班房,瑶华便引秋痕到个净室,安慰一番。秋痕见了瑶华,就如见个亲人一般哭诉。瑶华道:“姊姊,你何必哭呢。你既然肯拚个死,有什么事还做不出,只是忍耐些儿吧。”秋痕当下抹了泪,正待答应,忽闻辕门升炮吹打,只见狗头跑进来向瑶华、秋痕道:“大人回来了。你道大人是谁?我不想就是韩师爷,你来瞧吧。”于是大家都出来辕门空地里站着,远远的瞧。瑶华扶着秋痕,也站在一块。 原来今日算是凯旋之宴,荷生从经略处拜了奏章口来,用的是全副钦差仪仗。见大门台阶下两边一字儿金字高脚牌,高脚牌后全部仪仗,从人缝里见锣声过去,是一对金黄棍,接着一把三层红伞,两把洒金青扇,一对对皮塑刑杖。大门外早奏起细乐。 一会,二员水晶顶骑马官员,引着一把大红马伞,两对雁翎刀,两对提炉,四对车渠顶的挂刀营并,簇拥着玻璃四轿,坐个高颧广额长耳轩眉的韩荷生。此时人声悄悄,只听得脚步声,马蹄声,武威声,前面数下大锣声。后面四把高帜。却从辕门边湾过来,空地里下马。倒把秋痕吓了一跳,回来班房坐下。秋痕叹一口气,想道:“人生有遇有不遇,难道痴珠不是个举人?怎的运气就那般不好!”正在发呆,只听得人说道:“巡捕老爷下来。”一会,狗头跑进来道:“怪得很,我向巡捕老爷替你告病,巡捕老爷只笑吟吟,不言语。”狗头还没说完话,里头一叠连声传出来,说是“单唤翠云部薛瑶华、秋心部刘梧仙,上去问话”。 于是秋痕、瑶华跟个老嬷,弯弯曲曲走了半里多路,见是一群华妆炫服的丫鬟,簇拥来秋迎了出来。秋痕抢上前数步,也不能说话,只扑簌簌吊下泪来。采秋先前是笑,一见秋痕,就也惨然,拉着手道:“秋痕妹妹,你通是这样,怎好呢?”就招呼瑶华先走。秋痕忍着哭,跟进一个金碧辉煌的屋里,一齐坐下。 秋痕禁不住鸣鸣的哭。采秋一手拍着秋痕的肩,一手将手绢替他抹眼泪,自己就也淌下数点泪,向瑶华道:“层层折折,都是不如意事,实在难为秋痕!”瑶华也惨然道:“却不是呢!”当下红豆、香雪忙着拧热手巾,给两人擦脸,别的丫鬟递上茶点,好多仆妇都在帝外,静悄悄的站着。秋痕方才硬咽着声,哀哀的替痴珠苦诉。采秋道:“峣峣易缺,曒曒易污,这真令人恼极!只锯齿不斜不能断木,你总要放活点才好呢。”瑶华道:“痴珠是过于洒落,秋痕姊姊又过于执滞,所以不好。”采秋道:“痴珠那里能真洒落?能真洒落,就不误事。” 此时差不多两下多钟了,仆妇丫鬟排上菜,也有素的,也有荤的。采秋亲陪二人。秋痕酒是一点不喝,饭也只吃半碗。方才洗漱,帘外的人报说:“老爷进来。”采秋、秋痕、瑶华都迎出。只见两个小跟班跟着,荷生便衣缓步而来,脸上十分烦恼,瞧着秋痕、瑶华,勉强笑道:“你来得久了。”采秋问道:“外头宴完么?”荷生道:“完了。”便令秋痕、瑶华、采秋坐下,向采秋叹口气道:“人定不能胜天,这真无可奈何了!” 三人都觉愕然,采秋问道:“什么事呢?”荷生向秋痕道:“你吃饭么?”采秋道:“他刚才吃了半碗饭。”荷生道:“也罢,痴珠今天是不能来了。”采秋道:“为着何事?”秋痕早伏在几上哭了。荷生道:“穆升来说,昨晚我走后,痴珠呕了数目淤血。早上起来,已经套车,突然吐了几碗血,晕绝数次。我叫贾志、青萍……”荷生刚说到这里,只听秋痕大叫一声:“痴珠,你苦呀!”将饭一起吐出,便栽在地下,手足厥冷,牙关紧闭。忙得采秋、瑶华叠声叫唤,丫鬟仆妇挤在一堆。 闹得好一会,才把秋痕救醒,复行大哭。瑶华道:“人还没有死,何必这样?”采秋道:“痴珠抑郁得很,能够把郁血吐净,倒好得快。”于是大家扶着秋痕,到屋里将息。秋痕只是哭,也没半句言语。荷生没法,教采秋避入别室,引着爱山到了上房,教瑶华陪着秋痕出来,画个面庞。就吩咐门上,格外赏给狗头十吊钱,差个老嬷送秋痕出来。 采秋谆劝秋痕从长打算,又送了许多衣服及些古玩,秋痕只说个谢字,其实是瞧也没瞧。自此,荷生、采秋、瑶华与秋痕也没见面了。虽瑶华后来飓风打舟,吹到香海洋,得与痴珠、秋痕一叙,然已隔世。 是晚,荷生带着青萍,便衣坐车,来看痴珠。痴珠要坐起来,荷生按住,说道:“不要起来。”就床沿坐下,烛光中瞧痴珠脸色,心上十分难受,便说道:“你这会怎样呢?”秃头道:“服了几许藕汁,血是止了。麻大夫开的方,等小的取给爷瞧。”痴珠一丝没气的说道:“秋痕回去么?”荷生道:“五下钟时,你既不能来,我就打发他走了。他听说你病得厉害,就晕倒在地。譬如救不转来,怎好哩?”痴珠默然。 秃头递上方,荷生见方上开有人参,便问道:“我先前送来两枝参,还用得么?”秃头道:“麻大夫看过,说好得很。这回服的药,就是配那大枝的。”荷生道:“那大校的我还有,你往后用完了,即管去取。”穆升端上茶,荷生点头道:“你们好好服事,我往后总给得着你们好处。”痴珠道:“你便衣出门,也只好一两次,怎好天天晚上这样来呢?”荷生道:“今日我原可不来,为着你病,不亲来瞧,心上总觉得不好。我往后也只能十天八天出来一遭。还好这个差事是没甚关防,就给人知道,也没甚要紧。”一面说,一面向靴页中取出秋痕面庞,给痴珠瞧,说道:“我今天只为你办了这一件事。”秃头拿着蜡台在旁,说道:“不大像。”痴珠叹道:“得些神气就是了。”就交给荷生,说道:“我病到这样,只怕连这纸影儿就也不能常见!”荷生只得宽慰一番,听得挂钟已是八下了,便谆嘱痴珠静养,出来上车而去。这是三月初一的事。 次日,痴珠少愈,拈一笺纸,写诗两绝以谢爱山。诗是: 卷施不死亦无生,惨绿空留一段情。 樵悴双双窥镜影,药炉烟里过清明。 生花一管值千金,微步珊珊若可寻。 从此卷中人属我,少翁秘术押衙心。 初三日辰刻,阿宝行丧,奉李夫人的灵囗,停寄东门外玉华宫。痴珠不能出城,也坐着小轿到县前街,排个祖奠,看过灵囗出门,才回西院,已是一下钟了。一人躺在里间,忽听得外面报说:“留大老爷来了。”林喜引人,痴珠抬身延坐。子善说道:“你这两天有人去看秋痕么?”痴珠道:“撒手了!叫谁去呢?”子善道:“我听说昨日三更天,他全家都走了。”痴珠怔怔的望着子善“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也不说话,就自躺下。 子善忙邀心印过来,只见痴珠坐起道:“风尘氵项洞,天地邱墟,何况秋痕!”心印就也说道:“你通人,再没有参不透的道理、勘不破的世事。”子善接着说道:“本来你也要走,他不过先走几天哩。”痴珠不语,只叫秃头,不见答应。穆升四处找遍,全没踪迹。痴珠翻笑道:“这个呆奴,怕是找秋痕去哩。”等到二更后,子善走了,秃头影子也无,大家惊愕。心印道:“你们不要着忙,秃头不是逃走的人。倒是痴珠今日呕了一口血,他外边强自排遣,内里不知怎样难过,大家留心点儿。”心印便也回去方丈安歇。 这里穆升、林喜就在痴珠卧室前一间下榻。到了五更天,听得痴珠说道:“秋痕,你怎不等我断了气就走呢?”一会,又听得说道:“如今你的心换给我,我的心换给你,好不好呢?”接着又吟道: “人间独辟锺情局,地下难埋不死心!” 走进里屋照料,却是睡着鼾呼。 次早,池、萧也走进来,见痴珠神色照常,便问道:“今肾动上觉得好些么?”痴珠皱着眉,说道:“我的心虚飘飘的,也没甚好,也没甚不好。秃头还不回来么?”大家答应。雨农道:“这事也怪!秋痕走了,我听说李家隔壁屠户酒店都关了门,连那戆太岁、酒鬼也不见。”痴珠道:“怎的?”大家也难分解。 晚夕,荷生差青萍探视,穆升就把这事通告诉了青萍,自然一一回了荷生。荷生顿足道:“我却料不出有此变局!”马上传呼伺候,来看痴珠。因为痴珠卜了一卦,是《损》之《小畜》,说道:“今天是辰月甲申日。”又沉思一会,说道:“卦象甚佳,这月十二,有见面之象,你不要急。”痴珠说道:“我如今通没要紧了!见面也是撒手,不见面也是撒手!” 荷生道:“不是这般说。秃头,戆太岁,酒鬼,他三人是一气的,自然可以赶得回来。而且我的占卜,十分灵验。如今只要他回来,我情愿替你出二千两银子。我先前是为着采秋的事没有办妥,舍己耘人,情理上也说不去。而且我的局面,也是依人糊口,如何独力办得来?这回原想替你圆成此事,不想你们已散了局。其实散后,此事也还易办,那里料得出又有此不测的事!不是我说句范直的话,这一场是非,通是秋痕自闹出来。你不想:秋痕和你讲个‘情’。他一家人和你有什么‘情’!不留些银钱,图个什么呢?秋痕孩子气,太不通达世务,自然步步行不去。”痴珠道:“这是我错了!那造作谣言。” 荷生不待说完,笑道:“水腐而后蠛蠓生,酒酸而后醯鸡集。本来你两人形迹,实在可疑,所以他们编出谣言,人人都信。我想李家这一走,不特怕你拐他,并且疑心到我和你办事哩。”痴珠道:“夜行者自信不为盗,而不能使狗无吠。”又叹口气道:“青蝇纷营营,风雨秋一叶。心印说的,凡事有数,这一件事,原是数该如此。其实我于娟娘能割得断,再没有秋痕又割不断的道理。我的爱弟爱妾尚死于贼,岂能保得秋痕!只是我何苦做个人呢?”荷生道:“算了,不用说,只愿他好好回来吧。”说着,便走了。 到了十二这一天,痴珠刚打心印方丈回来,穆升递上一轴的画,一封的书,说是大营黎师爷送来的。痴珠晓得是秋痕小照,忙展开一看,见一脸含愁,双眉锁恨,神气很像;画的衣眼,上是浅月色对襟衫儿,下是粉红宫裙,手拈一枝杏花。恍恍惚惚忆起草凉驿旧梦来,却不十分记得清楚。就拆开书,看了一遍,是两首和诗。便检一小笺,随手作数字致谢,交给来人去了。重把小照细看一番,忽然想着荷生卜的卦,便拍案道:“我今生再见不着秋痕!孰是这一轴画儿,应了荷生的占验吧!”正是: 水覆留痕,花残剩影; 翡翠楼成,鸳鸯梦醒。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焦桐室枯吟萦别恨 正定府沥血远贻书 话说酒鬼姓聂名云,戆太岁姓管名士宽,这二人自三月初二日起,竟没消息,就秃头也自渺然。 一日,留、晏二人同来,子秀向靴页中取出两张旧诗笺,递给痴珠道:“你瞧!”痴珠接过,展开,见是《秋心院本事诗》,向日粘在秋痕屋里,便惨然说道:“这两纸怎的落你手里?”子善道:“今天听说园里有新戏开台,我拉子秀去看,不想走到菜市街,恰遇着秋痕住宅开着大门,说是王福奴要移入居住。我两人同进去,前后走了一遭。见月亮门左侧,你镌的菊花诗赋石刻还在,秋心院中,床榻几案,也照旧排着,我同子秀,相顾惘然。见案下掉落诗笺二纸,子秀检起,是你旧作,竟把我看戏的心肠都没了。”痴珠听了,十分难受。 诗是七律二首,七绝二首。七律云: 无端鸿爪到花前,正是西风黯黯天。 放浪形骸容我辈,平章风月亦神仙。 空余红粉称知己,长向青娥证夙缘。 早岁绮怀销欲尽,为君又惹恨绵绵。 黯绝并门一叶秋,桐阴小语便勾留。 聘钱有恨衔牛女,蓝缕何人识马周? 青鸟回翔难得路,绿珠憔悴怕登楼。 昨宵珍重登车去,知汝晨妆懒上头。 七绝云: 罡风吹不断情丝,死死生生总一痴! 忍冻中宵扶病起,剔灯苦诵定情诗。 强将红烛夜高烧,鬓影撕磨此福销。 欢喜场成烦恼恨,青衫红袖两无聊。 常说“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这夜,痴珠梦中大哭而醒,见残灯一穗,斜月上窗,回忆梦境,历历在目,十分凄楚。 次早,心印来看,痴珠因说道:“我昨宵却记得两个梦。前一梦,是到了秋心院,见一个女人,年纪约有二十余岁,身子既高,脸儿又瘦,就如枯竹一般,自说姓王,小字惺娘。后一梦,大是不好!梦见秋痕扶着病,和我携手在阴湿地上走。两人脚上都沾是泥,走有几里路,觉得黑墟墟的,上不见天日,下面又尽是滑滑没胫的泥。秋痕两手按在我肩上,说道:‘我走不得,鞋底全裂,怎好哩?’我便扶他坐在石板上。随后重走一箭多路,便是一道河,拦住去路。沿河走有一里,两人的足都软了,才见有个孤木板桥。秋痕先走上去,扑落一声,秋痕竟跌下去!我眼撑撑的,看他沉到没影去,一面哭,一面叫救,却没个答应,我便号啕大哭,醒了。你想这梦凶不凶?” 心印道:“梦要反解,梦吉是凶,梦凶或反是吉。大凡有眼界遂有意识,有意识即有窒碍,恐怖变幻,颠倒梦想,相因而至。你要先把情魔洗除干净,那梦魔便不相扰。咳!你万里一身,关系甚重,南边家里……”痴珠不待说完,便说道:“亲在不许友以死,何况秋痕原是儿女之情,不过如风水相值,过时也就完了,那里有天长地久,尽在一块儿的?就算今生完全美满,聚首百年,到得来世,我还认得秋痕,秋痕还认得我么?而且他又是走了,明知无益事,翻作有情痴,我更不这般呆!我此刻打算,病愈立即回南,以后再不孟浪出门了。”心印道:“这一节再作商量。凡事有个定数,该是什么时候回去,该是什么时候又出来,你也不能自主。”痴珠不语。心印坐了一会,就走了。 是日,天阴得黑沉沉的。夜来冷雨敲窗,痴珠辗转床头,因起来挑灯搦管,作了《怀人》诗八首。次日,作一柬,将诗封上,差李福送给荷生。 恰好荷生正在筹云楼和采秋看花,青萍呈上痴珠的绒。荷生与采秋同看了信,采秋将诗念道: “断雨零风黯黯天,客心憔悴落花前。 算来缘要今番尽,过此情真两地牵。 银汉似墙高几许,沧波成陆浅何年? 除非化作频伽去,破镜无端得再圆。” 采秋眼眶一红,道:“这一首就如此沉痛!我念不下,你念吧。”荷生接着念道: “一春愁病苦中过,肯信风波起爱河, 韙囗几声花事谢,杜鹃永夜泪痕多! 能营三窟工囗兔,谁拨明灯救火蛾? 从此相思不相见,拔山力尽奈虞河; 畴昔频频问起居,每逢晨盥晚妆初。 药炉熏骨眉偏妩,镜槛留春梦不虚。 坐共挥毫忘示疾,笑看泼茗赌搜书。 红窗韵事流连惯,分袂将行又揽据。 而今红袖忽天涯,消息沉沉凤女家。 十日纪纲迟报竹,几回鹦鹉罢呼茶。” 就叹道:“秋心院的鹦鹉,这回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又念道: “燕寻梁垒穿空幕,犬拥金铃卧落花。 翻似闭关长谢客,不堪室迩是人遐” 采秋道:“我去年回家时候,愉园不也是这样么?只你没有他这般苦恼。” 荷生道:“冤人不冤?我去代州那几天,苦恼差不多就同痴珠。”采秋道:“你苦恼处便是热闹处,难为痴珠这一个月颠沛流离!”荷生笑一笑,又念道: “一树垂垂翠掩门,判年春梦了无痕。 娥眉自古偏多嫉,鸩鸟为媒竟有言! 山后愚公空立志,海填少妇总埋冤。 昨宵月下亭亭影,可是归来倩女魂? 今生此事已难谐,噩梦分明是玉鞋。 苓术纵教延旦夕,藁砧无计为安排。 魂销夜月芙蓉帐,恨结春风翡翠钗。 半幅罗巾红泪渍,一回检点一伤怀!” 荷生惨然说道:“泪痕满纸。”瞧着采秋,已经是滴下泪来,见荷生瞧他,便强颜笑道:“替人垂泪也涟涟。” 荷生往下念道: “并门春色本凄凉,况复愁人日断肠! 月满清光容易缺,花开香艳总难长。 剧怜夜气沉河鼓,莫乞春阴护海棠。 拚把青衫轻一殉,孤坟谁与筑鸳鸯, 五夜迢迢睡不成,灯昏被冷若为情。 名花证果知何日,蔓草埋香有旧盟。 地老天荒如此恨,海枯石烂可怜生! 胭脂狼藉无人管,凄绝天边火凤声。” 两个默然半晌,荷生才说道:“痴珠就是这样埋没,真个可惜!”采秋道:“南边道路实不好走。不然,差个干弁,送他回去也是好呢。”荷生道:“无论南边满地黄巾,万万走不得,就令上路,迢迢两个多月路程,谁护持他哩?”采秋道:“孤客本来可怜,何况是病?病里又有许多烦恼,就是铁汉也要磨坏!”两人言下都觉得十分难受。 过一会,采秋向荷生道:“我想痴珠平日很是喜欢红豆,我想送给他,病中既有服侍,就是异日旋南,也不寂寞,你意下如何?”荷生笑道:“这是你一番美意,只怕痴珠不答应哩。”采秋笑道:“你且与子善言之。” 以后子善将采秋的意思告知痴珠,痴珠微笑,吟道:“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便手裁一束,寄与荷生。荷生与采秋同看,柬云: 承采秋雅意,欲以红豆慰我寂寥,令人衔结。然仆赋性虽喜冶游歌风,未流狄滥。此次花丛回顾,原为有托而逃;可怜芳草伤心,尚觉迷途未远。病非销渴,远山底事重描?人已中年,逝水难寻故步。大福自知不再,良缘或订来生。为我善辞采秋,为我善抚红豆。 荷生笑道:“何如?我说过痴珠不答应哩。咳!痴珠做人,我是晓得。”采秋叹口气道:“这教我也没得用情了。”荷生正欲答应,外面传报经略来了,只得出去。 光阴迅速,早是三月二十二日。痴珠正将一碗莲心茶细辍,忽见李福、林喜狂奔进来,喊道:“秃头回头了!”痴珠就出来问道:“在那哩?” 只见秃头身上只穿件蓝布棉短袄,由屏门飞跑上前,眼泪纷纷,磕下头去。痴珠两眶中也泪出如流,扶起道:“你见过刘姑娘么?”秃头抹着泪道:“见过。可怜得很,现在病在正定府保兴馆饭店里。”痴珠听了,随说道:“他二月间本来有点痢疾,这会自然更是不好。”秃头道:“姑娘从上车后,点米不曾沾牙,下的全是血,两脚不能踏地,人极消瘦,面目却肿得一个有两个大。病到这样,一天还要受他们的絮聒。” 痴珠黯然道:“你怎样见得姑娘哩?”秃头道:“小的那一天心上恨着姑娘,就气糊涂了,一口气去找管士宽。走至大街,逢着聂云,才晓得姑娘被他嬷骗了出城。管士宽天亮知道,带了盘缠,便赶出城,跟寻下落。聂云都晓得他们去向,小的一时气愤,拉着聂云就走。原想一两站就赶得着,岂料一天赶不上一天,直到十二这天,到了正定府,方才见着管士宽。知道牛氏和姑娘是初二日下午出城,坐的是短雇的车;李裁缝父子和跛脚、玉环,是初三日五更走,天亮出城;才是长雇的一辆大车,一辆轿车。将屋子交给他的同乡顾归班。因姑娘下了红痢,一天有数十次,路上不便,才延搁在这店中。管士竟一路跟着姑娘坐的轿车跑,姑娘住也住,姑娘走也走,天天都得与姑娘见面,却不能说得话,只跛脚通得信儿。到了正定府,姑娘取出一条金耳扒,送给管士宽,教士宽换作盘缠,一路跟去,好传个信给老爷。当下士宽与小的见面,才得跛脚传与姑娘知道。姑娘约小的十四日天亮,店后空地里相见。姑娘问知老爷病中光景,一恸几绝,教小的快回。” 痴珠迟疑半晌,说道:“这样看来,你也是空跑一遭。”秃头道:“姑娘有信给爷哩。”便从怀里探出一个小小油纸包,展开油纸,将个蓝布包送上。痴珠瞧那蓝布包,缝得有几千针。林喜送过剪子。痴珠一面绞,秃头一面回道:“姑娘说没有笔砚,也没有地方写个字儿,里头几个字,是咬破指头写的。”痴珠不听犹可,听了秃头这般说,那一股酸楚直从脚跟涌上心坎,从心坎透到鼻尖,一言不发,把布包绞开。内里是痴珠原给的一支风藤镯,一块秋痕常用的蓝绸手绢,一块汗衫前襟,上面血迹模糊。痴珠略认一认,便觉万箭攒心不知不觉眼泪索索落落的滴满蓝布包。 一会,穆升递上热手巾,拭过脸,重把那血书反复审视,叼着泪,一字字辨清,是: 钗断今生,琴焚此夕。 身虽北去,魂实南归。 裂襟作纸,啮指成书。 万里长途,伏维自爱。 凡三十二字,痴珠默念一遍。停了一停,向秃头道:“你路上辛苦,且歇息去。”秃头答应。 痴珠携了血书、手绢、风藤镯并那块蓝布,到卧室躺下。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这一夜,别泪铜壶共滴,愁肠兰焰同煎,不待说了。 秃头和聂云跑了这一遭,空自辛苦。去的时候,两人都是空手出城,秃头将皮袍脱下,当了作路费,用尽了;聂云的皮马褂,也脱下当了。幸是正定府遇着管士宽,将秋痕金耳扒换了十余串钱,付给两人作个回费。秃头是自己多事,也还罢了。可怜聂云,路上受了风霜,到家又被浑家杨氏唾骂,受一场气,次日便病,病了几天就死。 后来痴珠闻知,大不过意,晓得聂云女儿润儿,是嫁给子秀的跟班李升,就赏了润儿四十吊钱。那杨氏系随着女儿过活,就也十分感激。管士竟无家无室,只有屠铺一间,系他侄儿照管,他竟随秋痕住在正定府了。正是: 娼家而死节,名教毋乃亵! 人生死知己,此意早已决。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联情话宝山营遇侠 痛惨戮江浦贼输诚 话说谡如是去年十一月到任,申明海防旧禁,修整本部战舰,出洋巡哨。逆倭三板船,从此不敢直达建康;就是员逆,也有畏忌。江南江北一带官军,因此得以深沟固垒,卧守一冬。谡如蒿目时艰,空自拊髀,兼之宝山僻在海壖,文报不通,迢递并云,鱼沉雁渺,十分懊恼。忽忽又过了一春。 一日傍晚,步出营门,西望月明,衡山一线,有无限心事,都枨触起来。踱了一回,退入后堂,叫跟班燃了一枝高烛,倒两壶酒,取件野味,一人独喝。喝完了酒,无聊之极,瞧见壁上挂的剑,因取下来,就灯下舞了一回,便向炕上坐下,按剑凝思。 此时五月天气,日长夜短,辕门更鼓,冬冬的早转了三更,跟人都睡,只个小跟班喜儿,站在背后。忽听飕飓的风起,檐下一树了香花纷纷乱落。瞥见金光一闪,烛影无焰,有个垂髻女子,上身穿件箭袖对襟鱼鳞文金黄色的短袄,下系绿色两片马裙,空手站在炕前,说道:“几乎误事!”谡如愕然,提剑厉声问道:“你是妖是人?怎敢到我跟前!”这会跟班暨巡兵听得谡如厉声,都起来探望。 女子笑道:“站住!”谡如木偶了;接着道:“将军不要动手,我念你和韦痴珠有旧。”谡如听说痴珠,便按剑问道:“你这小妮子,怎认得痴珠?”女子指着炕上的联道:“你且说何处见过痴珠?”谡如道:“他现在并州。”女子道:“‘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你和他很有交情。”谡如放下剑道:“你这来是替何人行刺?”女子道:“将军请坐,我说个来历吧。我名春纤,我的师父是徐娟娘。”谡如恍然道:“娟娘不与痴珠有旧么?我早闻名。这人如今在那里?”女子叹一口气道:“我的师父尸解了,现在香海洋青心岛做个地仙。我原是他的侍儿,四年前三月间他带了我朝了普陀岩。到次年冬间,附海舶到得东越,探侦痴珠。说是进京去了。次年春天,师父游了武彝、雁宕,重来江南,寄居无锡映山庵,遇个女道士慧如,传授我的剑术。去年云游两湖、两川,冬间想要由川归陕,路过广汉,寄寓华严庵,主持蕴空禅师,与师父极其相得,因知道痴珠入川,也到广汉,却与师父相左。师父从此百事灰心,除夕这一夜坐化了,留一锦囊给我,嘱我急时开看。我因正月间蕴空也坐化了,他的徒弟又与我不对,拆开锦囊,教我回来无锡。不想前月到了映山庵,慧如却为金陵逼挟迎去,封他无上清妙真妃伪号。我因此投入缴营,访寻慧如,说是命里该有此两月魔劫。今日慧如是奉将令,取你首级。慧如差我前来,谆嘱留心。我为瞧见痴珠的联,不忍加害,你瞧你的跟人吧!”只见红烛光摇,春纤早不见了。谡如和院子里大家,就像做梦一般。再瞧喜儿,头早断了。谡如回想,心上犹觉突突乱跳。 过了几日,是出哨之期。谡如上船后,开行十里,还没出口,遇着顶头风,传令停泊。一连三日。谡如气闷,也不带人,便服上岸。见遍地斥卤,都无人迹。远远的见前面有数株大柳树,便望着柳树,向前走去。不想愈走愈远,差不多走有十余里路,方才到得树下。向前遥望,一遍绿芜,茫无边际。西边是个山,青青郁郁,好些林木。因湾向西走来。 将到山下,都是几抱围的大树,老干参天,黛痕匝地。到得山下,连峰叠嶂,壁立千初,独立四望,令人神爽。沿山又走有一里多路,向西树林里,却有一径。踱过径路,是个平坡,坡下一口井。井边有个庙,头门大殿都已倾塌,蓬蒿青草,一路齐腰。步入后面,是个三间小殿,却整洁无尘。西边一字儿丛竹,竹里有个小门。 谡如踱进院子,见上面是三间小屋,屋中间布一领席,有个女道士合眼趺坐,年纪约有六十多岁,很有道气。谡如躬身向前,女道士微微开眼,笑道:“总兵贵人,何苦单身轻出,来此荒僻地方?”谡如道:“素昧生平,何以识得我是总兵?”女道士仍闭上双目,唤道:“春纤,你的故人来了。”谡如无可措词。只听嘤咛一声,春纤葛衫布裤,从屋后转出。谡如瞧见,转觉愕然。春纤说道:“将军何来?”谡如仓卒不能答应。 女道士开眼说道:“我有二偈,总兵听着: 芐囗无灵,春风梦醒。 西望太行,星河耿耿。 故人织缣,新人织素。 缣素同功,怆然薤露。” 谡如道:“炼师法号上字有个慧字么?”春纤答应道:“是。”谡如打一躬道:“钦仰之至!只下士尘顽,不能窥测炼师意旨。就第一偈想来,敢莫并州眷属,有甚意外之变么?”女道士开眼微笑道:“总兵解得便好。”谡如眦泪欲堕,说道:“承炼师第二偈指示,想是我也要死。”慧如道:“此解却错。总兵燕颔虎头,后来功名鼎盛,如何会死?”说完,仍自垂眼危坐。 谡如因向春纤道:“那一夜相见,说是炼师现在金陵,不想今天却在这个地方相遇。”慧如复开眼道:“我就是那一夜脱了魔劫,潜踪此地。今日与总兵一会,也是数中所有。不久便有人领兵来此平贼,都是你的熟人,请回步吧。”说着,仍低下双眉,闭目不语。 谡如不敢纠缠,只得别了春纤而去。见日色衔山,赶紧寻着原路,奔上坡来。刚到坡心回头一望,只见庙里赤腾腾的发起火来,毒焰冲空,浓烟布野,吃了一惊,想道:“他两个都是剑侠飞仙,还怕什么火?我走我的路吧。”走了数步,转念道:“他两个就是神仙,如今这庙烧了,今夜先没有栖身,我眼见了,岂可不回去看他一看?”便转步跑下坡来,耳中尚闻得霹霹剥剥的响。及到井边,依然是个破庙,并无星火,十分惊讶。奔入庙中,重由竹林小门探身进去,前前后后寻了一遍,却不见慧如、春纤。再向后殿寻来,也没些影儿。 此时天已黄昏,渐渐辨不得路径,只得反身便走,自语道:“我难道是做梦?”踉跄走出,只见门边有一匹黑溜溜的青驴,鞍辔俱全,拦住门口;鞍上粘一字纸,谡如取下,瞧着上面写的是: 将军多情可感。惟是道僻,黑夜难行,奉赠青驴一匹,聊以报往返跋涉之劳。贫道与春纤,当往并州勾当一场公案,即日走矣。 谡如瞧毕,十分诧异,想道:“真是神仙!但此驴方才不见,这会从何处得来?可惜两人前往并州,我不曾寄他一信。”见天已黑,只得跨上驴子,踏着星月,找寻原路。可喜驴子驯熟得很,虚闪一鞭,便如飞的跑了。走到大柳树外,远远的望见灯笼火把,四面环绕而来。 谡如料是营中兵丁前来接应,一面加鞭向前,一面招呼大家。到得船中,已是八下多钟了。兵了将驴子牵入后舱喂养,都说“好匹驴子,是仙人赠的天马”。这谡如自喜,不待言了。 且说慧如远遁之时,正是群丑自屠之日。你道群丑何以自屠呢?当初员逆倡乱,结了五个亡命,号为五狗。一为伪东王羊绍深,一为伪西王刁潮贵,一为伪南王冯云珊,一为伪北王危锵辉,一为伪翼王席沓开。后来踞了金陵,云珊死于全州,潮贵死于道州。潮贵系员逆妹夫。员逆这妹,名唤宣娇,极有姿色,却狡猾异常,与绍深恰是敌手。员逆始以天主教蛊惑乡愚,奉一本主,说是天父,配以天母,天父附身绍深,天母便附身宣娇,所有号令,出自两人。气焰生于积威,权势倾于偏重,以此阿柄持自两人,员逆转成疣赘。 这番潮贵死了,宣娇尊为天妹,广置男妾,朝欢暮乐,于是群丑皆有垂涎之意。奈员逆受制于绍深,事事仰承鼻息,适值绍深妻死,遂把宣娇再嫁绍深。成亲这日,是个伏天,绍深做架大凉床,穷工极巧,四面玻璃,就中注水,养大金鱼百数,游泳其中,枕长四尺五寸,所有男妾,悉使从嫁。锵辉、沓开十分眼热。沓开便带兵打宁国去了,锵辉逼处一城,自然刻刻拈酸。贼中男归男馆,女归女馆,自六逆外,夫妇同宿,名“犯天条”,双双斩首。绍深却把宣娇男妾,悉配女簿书,锵辉道是应斩,伺绍深开科取土,带了数名亲兵,直入东府,按名指索。不想这男妾,俱系童子军中选出骁健,一哄而至,约有三十余人,锵辉只好饱了一顿老拳,十分羞恼。 再说绍深也有一妹,名唤碧玉,年已廿九岁,不曾匹配。有陈宗扬者,一表人才,又生得白皙,充个东府承宣,妻名云娘,是个女承宣。宗扬轮班,住宿内厢,因得与云娘偷寒送暖,素无人知。自宣娇男妾配了女簿书,散处前后左右厢房,这碧玉入夜便如画眉踏架一般,瞧了这里一段风流,又觑了那边百般秘戏。因此云娘的丑态,竟被碧玉勘破,以此挟制宗扬,竟占了云娘夜局,云娘岂敢声张。那绍深许多姬妾,都是怨女荡妇,就也挟制宗扬,宗扬没有分身法儿,久之久之自然闹出事来。绍深下令,斩了宗扬夫妇。不想宗扬就是锵辉妻弟。事有凑巧,宗扬夫妇才缳首示众,其弟宗胜偏自河北败仗,贸贸逃回。绍深传令腰斩,锵辉大恨。 那员逆见绍深件件威福自专,也是不能相忍。一日,绍深忽说天父附身,责了员逆五十大棍,责了锵辉一百小板,大众忿忿不平。锵辉于是内受员逆意旨,外以沓开赂以宣娇,突于这夜五更天登坛礼拜、雒诵赞美时候,执杀绍深。然后围了东府,男女骈诛,只赦员宣娇,却自己配合了。到得沓开自宁国奔回,生米已做成饭,沓开忿恨不堪。锵辉想道:“斩草必要除根。”就夤夜定计,又围了翼府。不料沓开早走了,骑虎势不得下,就把沓开眷属全行杀害。那翼府部下将领官属,如何肯依?弄得内外鼎沸起来。慧如便是这一夜远遁。 看官听说:绍深残忍,一日除去,人人快心,锵辉虽报私仇,亦缘公愤。如今平白害了沓开全家,沓开平日在贼中算有威望,众心不服,转把北府围得铁桶相似。员逆做不得主,传令杀锵辉,将首级送到宁国军前,迎回沓开。沓开这番入城,不特父子妻妾做了刀头之鬼,就是宣娇玉骨,也为大众剁作肉泥。沓开怅然,又与员逆兄弟荣合、荣法不合,就辞出京口,自作一股,向粤东去了。后来扰乱闽、浙、江西、湖南以及滇、黔,窜蜀就擒,磔于成都,这是后话。 当下谡如巡海归营,探得金陵两番自屠自戮,高兴之至,说道:“有此机会,扫穴犁庭,指顾问事。我那天马用得着了。”连夜叠成烧角文书,限时限刻,向南北大营禀明出师。随即部署将领,水陆并进,杀上金陵。 忽报金陵来了无数船只,谡如惊讶,大兵如何从这里来?不想却是贼中危家人马。原来锵辉胞弟至俊,系领兵把守江浦,得了内变信息,内畏沓开,外怕大营乘机攻剿,晓得谡如是个好官,又是名将,便率所部战船数百号,向宝山进发。恰好接着谡如出师,当下遣人递了降书,脱帽背缚,跪在辕门。谡如传令:“降将衣冠谒见!”至俊谢了又谢,哭诉前事,便请效力。谡如答应。至俊人伍,缘路夺了江上无数贼卡,破了江路无数铁锁。 谡如把酒临风,正在扬扬得意,忽然大营来了令箭,大加申饬,不准轻动。谡如叹了一口气,传令回军。至俊所部二万余人,谡如简阅一番,精壮留营效用;老弱的愿散者听,愿留者开垦海壖荒地,为屯田计。假至俊五品顶戴,委领屯田事务。从此宝山营兵强粮足,为东南一个巨镇。正是: 情动飞天,诚输阵将。 维鹈在梁,令人快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十花故事肠断恨人 一叶惊秋神归香海 话说痴珠缠绵愁病,过了一春,把阿宝行期也误了,急得鹤仙要请假来省。转瞬之间,又是炎夏,芝友引见也回头,痴珠甫能出门。这日来访芝友,芝友道:“南边时事,目下实在不好,这真令人寝食不安,就是都中,也是近日才撤防堵。”痴珠叹口气道:“生涯寥落,国事辶屯囗早上得荷生杨柳青军营的信,也是这般说。” 看官,你道荷生何事驻军杨柳青呢?四月间,逆倭从广州海道窜入津门,京师戒严,朝议今山、陕各省领兵人卫,荷生所以领兵五千,到了河北。后来奉到谕旨,都令驻杨柳青助剿。五月初二,芦台官军打了胜仗,逆倭窜至靖海,又为荷生伏兵杀败,遂退出小直沽,回南去了。荷生后来仍回并州军营参赞,这是后话。 当下痴珠从县前街就来柳巷,采秋为是荷生密友,素来晤面,就延人内室。见痴珠病虽大好,却老了许多,就也欢喜。痴珠见采秋华贵雍容,珠围翠绕,锦簇花团,心中却为天下有才色的红颜一慰。又见个丫鬟面熟得很,询知是秋英。原来秋香死后,荷生赏秋香的老嬷五十两银,把秋英收为婢女。痴珠又为秋英喜脱火坑。 此时爱山住在听雨山房;紫沧失偶,就把瑶华赎身出来,作个继室,住在梅窝。痴珠都走访了,又到东米市街,才行回寓。既不见乏,晚饭也用得多,大家都道痴珠一天好过一天,可以和芝友同走了。不想无意中又钩出旧病来。看官,你道为何呢? 紫沦为着鹤仙是旧交,便延芝友逛一天并门仙馆,嘱痴珠及羽侯、燕卿、爱山作陪,传来本年花选第一巫云、第三玉岫伺候。又因大家说得荷生花选只剩福奴一人,也有沧桑之感,便又传了福奴。这一会,觥筹交错,钗舄纷遗,席上人人心畅,只有痴珠触目伤心。酒未数巡,便推病出席,倚炕而卧。 大家只得叫福奴、巫云、玉岫轮番上前陪伴,与他出茗添香。痴珠微吟道:“细草流连侵座软,残花惆怅近人开。”大家一笑。紫沧席间因说起采秋“凤来仪”的令来,羽侯道:“雅得很,我们何不也试行看?”爱山道:“《西厢》中那里再寻得许多‘凤’字?”燕卿道:“把《西厢》换作《桃花扇》何如?”羽侯、紫沧道:“好极!” 当下芝友首坐,次是痴珠、羽侯、燕卿、爱山、紫沧、福奴、巫云、玉岫。羽候要推芝友起令,芝友道:“叫我起令,万分不能。大家说了,我学学吧。”于是羽侯喝了一杯令酒,说道: “翱翔双凤凰,《缑山月》,零露氵襄氵襄。” 大家赞好,各贺一杯。次是燕卿,瞧着福奴说道: “凤纸金名唤乐工,《碧玉今》,夙夜在公。” 大家也说:“好。”各贺一杯。次该是巫云,说道: “传凤诏选蛾眉,《好姊姊》,被之祁祁。” 羽侯道:“跌宕风流,我要贺三钟哩。”大家遂饮了三钟。该是福奴,福奴含笑说道: “鸾笙凤管云中响,《烛影摇红》,” 就不说了。大家道:“怎的不说?”福奴道:“我肚里没有一句《诗经》,教我怎的?”燕卿道:“一两句总有。”福奴笑道:“有是有了一句,只不好意思说出。”大家道:“说吧,《诗经》里头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福奴笑说:“中心”又停了。芝友接着道:“养养。”便拍手哈哈笑道:“妙!”紫沧道:“徐娘虽老,丰韵犹存,竟会想出这个令来。”大家也贺了一杯。 次该玉岫,玉岫说道: “风尘失伴凤傍惶,《清江引》,将翱将翔。” 大家道:“也还一串,这就难为他。”次该是芝友,芝友想了一会,向痴珠说道: “飞下凤凰台,《梧桐落》,我姑酌彼金囗。” 大家说:“好。”各贺一杯。次该是爱山,爱山说道: “望平康凤城东,《逍遥乐》,穆如清风。” 次该紫沧,紫沧说道: “听凤子龙孙号,《光乍乍》,不属于毛。” 大家都道:“好!”各喝贺酒。次该是痴珠说了收令。紫沧便来炕边催促痴珠起来,痴珠不起,道:“我说就是,何必起来?”因说道: “有杳万山隔鸾凤,《月上五更》,乃占我梦。” 说毕,痴珠仍是不语。 大家见痴珠今日又是毫无意兴,便一面喝酒,一面向痴珠说笑,给他排解。不想痴珠检着案上一部,瞧了一会,见上面有一首词,噙着泪吟道:“春光早去,秋光又追。”停一停,又吟道:“恨随流水,人想当时,何处重相见?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就觉得无限凄凉,便自去了。 次日,芝友大家来看痴珠,又拉他同访福奴,重过秋心院。觉得草角花须,悉将溅泪。这夜回来,便咯咯吐了数口血,吟道: “西园碧树今如此,莫近高自卧听秋!”次日就不能起床了。 那芝友却与福奴十分情投意合,就订了终身。到得六月杪,挚福奴领着阿宝一群人,向蒲关去了。 痴珠病中,见阿宝兄弟前来辞行,又是一番伤苦。从此服药便不见效,日加沉重。此时荷生撤防未到,子秀、子善都出了差,羽侯、燕卿、紫沧、爱山,天天各有公事,就是池、萧照管笔札银钱,一天也忙不了。只心印镇日都在西院前屋,帮秃头照料,二更天才回方丈去睡。 穆升等见痴珠病势已是不起,大家想着不久便是散局,秃头渐渐的呼唤不灵,只得自己撑起精神,彻夜伺候。痴珠自知不免,二十八日倚枕作了数字,与家人诀别;就教萧赞甫替他写一付自挽的联,是: 一棺附身,万事都已; 人生到此,天道难论。 因叹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又吟道: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赞甫着实安慰一番,就也走了。 这夜二更时候,痴珠清醒白醒,瞥见灯光一闪,有个侍儿眉目十分媚丽。却另有一段飒爽的神气,含笑招手。痴珠起身,那侍儿早掀着帘子出去。痴珠不知不觉跟着走,只隔一步,却赶不上。再看走的地方,是个甬道,却不是汾神庙的路,脚下全是青花石磨光的石板,两边是白玉栏干,围护着无数瑶花琪草。那侍儿早不见了。远远望去,只见上面数十级台阶;阶上朱红三道的门,黄金兽环。沿阶排列那些仪从,一对对旌旗幡盖,刀鞘弓衣;还有那金盔金甲的神将,手执兵器,分班站在中门两边。痴珠想道:“这是什么地方呢?”正在踌躇,不敢前进。 忽见西边的门拥出许多侍女,宫妆艳服,手中有捧冠带的,有捧袍笏的,迎将出来。一个空手的,生得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向前跪下道:“请主人更衣。”便引痴珠进了中门。东西两班人等,瞧见痴珠,都叩起头来。痴珠从屏门走上殿来,见殿上立一更衣镜,有七尺多高,镜中一个人影,衣服虽不华美,而丰采奕奕,英爽之气见于眉宇。镜后走出一个神人来,向痴珠道:“先生来了。”把手一拱,足下便冉冉生云,上天而去。侍女伺候更衣已毕,扶在正面几上坐下。 痴珠正要说话,忽见屏门洞开,门外停两座七香宝辇,又有许多宫妆侍女,有执拂的,有执扇的,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栉的,有捧书册的,簇拥着两位珠缨蔽面的女神下车。痴珠从殿上望将下来,一个面庞好像亡妾茜雯,一个面庞儿好像娟娘。只见黄巾力士引向廷前方面,下铺两个宝蓝方垫,那女神绰绰约约,走至垫前,便俯伏跪下。旁有一个金甲神将唱道:“泪泉司、愁山司谒见。”痴珠身旁侍女唱道:“平身。”便有四个侍女扶掖二女神,从东点环佩珊珊步上殿来。 刚到殿门,痴珠立起身,上前略一凝视,一个正是茜雯,一个正是娟娘,喜极不能说话,一手携着一人发怔。半晌,转扑簌簌的吊下泪来。茜雯、娟娘早是泪珠偷弹,至此更呜咽欲绝。痴珠向茜雯恸道:“人亡家破,教我何以为人!”茜雯咽着道:“天数难逃。” 娟娘抹泪道:“你今到此,尘缘已断,平破往复,世事自有回环,何必重生魔障?我告诉你:这地方系香海洋青心岛,你原是此间仙主,我和茜雯妹妹、春纤妹妹、秋痕妹妹,都是你案下曹司。因数十年前误办一宗公案,害许多痴男怨女都淹埋在这恨水愁山、泪泉冤海;因此玉帝震怒,召着金公兆剑替你作了仙主,将我们监禁在离恨天,先后谪降人世,亲历了恨泪愁冤的苦。去年蕴空坐化,玉帝怜他五十余年节苦行高,诏金公领着蕴空重游尘世,享历荣华,方才去了。我和茜雯妹妹罚限先满,如今你已复位了。秋痕妹妹罚限即刻也满,只春纤尘劫未尽,尚有五六年耽延,修成正果,方许重证仙班。”说到此,便将牙笏向痴珠心前轻轻一拍,道:“怎的尘梦还不醒哩?” 痴珠咳嗽一声,呕了一口鲜血,却是南柯一梦。秃头闻声,急跑进来,见桌上的灯黯黯一穗,帐外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像是红衣女子,一闪即不见了。秃头唬得打战,急掀开帐,见痴珠眼撑撑的说道:“什么时候?”秃头道:“差不多两下钟。”痴珠一丝半气的说道:“我又呕了一口血,觉得腥臊得很,你取些汤给我净净口。”秃头将帐挂起,剔了灯,点起枝蜡,从水火镦上倒半匪的燕窝莲子汤,递到痴珠唇边。 痴珠歪转半身,将口漱净,又喝两口下去,合眼把梦境记忆一回,恍然悟却前生,就问秃头道:“立秋是什么时辰?”秃头道:“说是卯时。”痴珠吟道: “兰摧白露下,桂折秋风前。”就说道:“你叫林喜去方丈请师父起来,你把小衫裤替我换上。”秃头道:“老爷身子不好,何苦要换?”痴珠道:“呆奴!我要走了,你留得我么?我箱里东西,萧师爷替我开有清单,通给你去。箱以外的东西,穆升、林喜、李福三人均分了,也算跟我辛苦一场,留个纪念吧。我这几个月剩下的束修,也寄不回去,殡殓了我,余下的你拿去,作个下半世的养活。倘道路平静,替我回南看家,走吧!”秃头哭道:“老爷好好的,又没有变症,怎讲起这些话?”穆升流着泪,说道:“老爷保重。”正往下说,林喜已请心印来了。 穆升掀开帘子,让心印进去,自己向厨下招呼大家起来。刚由墙囗转过后院,忽听楼下一响,便问:“是谁?”没有答应,已吓得满身寒毛直竖。再听得一声很响,你似左边屋里空棺挪动的声,便觉得通身发抖,两只脚就如钉住,走不动了。林喜、李福闻得声响;拿枝蜡赶来看视,穆升还自站着,心上突突的乱跳。停一停,三人同到楼下,唤醒大家出来前院。烛影里,又似槐树底下隐隐有几多人站在那里。其实,天是阴沉沉的,只听得风吹槐叶,簌簌有声而已。 屋里,秃头带哭检点痴珠衫裤。心印瞧着痴珠两颊飞红,也觉得不好。痴珠早把吩咐秃头的话,与心印覆述一遍,就唤秃头将一小箱交给心印道:“这是我的诗文集和那各种杂著,通共一百二十卷,你替我转交荷生。《玄》文覆瓿,《论语》烧薪,这算什么?只我一生的心血,都在这里,托他替我收拾吧!”心印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 林喜等满面泪痕,帮着秃头替痴珠擦了身上,换了衣裳,跏趺而坐,向心印道:“你是大解脱的人,何为也哭?我这会心上空荡荡的,只有老母尚然在念。为子如我,有不如无。”便滴下两点眼泪。一会,目神渐散,两颊的红也渐淡了。满屋中忽觉灵风习习,窗外一阵阵细雨。痴珠叫林喜端过一张炕几,向李福要了笔砚,心印检一张笺纸递上,林喜磨着墨,痴珠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四句道: 海山我旧小游仙,滴落红尘四十年; 一叶随风归去也,碧云无际水无边。 题罢,掷笔倚几而逝。时正卯三刻。 心印大恸,秃头等泥首号啕,却远远的闻得蛮箫之声,经时才出。心印一面哭,一面招呼秃头将痴珠扶下。只见容颜带笑,脸色比生时还觉好看,只瘦骨不盈一把。这会,赞甫、雨农也到,大家帮着点香烛、焚纸钱,哭个泪干声尽。心印领着徒子徒孙,就在秋华堂念起度人经。赞甫、雨农领着穆升,照料衣裳棺椁。用的棺,就是停放楼下那一口。 秃头诸事不管,只在床前守尸痛哭,就如孝子一般。到了人殓,秃头体贴痴珠生前意思,将秋痕剪的一绺青丝、一双指甲,缝个袋儿,挂在痴珠襟上;其余痴珠心爱的古玩,和秋痕的东西,俱装人棺中。将灵停放在秋华堂,秃头等轮流在灵帏伴宿。次日,心印题上一付挽联,是: 梓乡极目黯飞云,可怜倚枕弥留,犹自伤心南望; 莲社暮年稀旧雨,方喜高斋密迩,何期撒手西归! 这且按下。 看官须知:痴珠方才化去,秋痕却已归来。正是: 铁戟沉沙,焦桐人囗; 安道碎琴,王郎斫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一刹火光秽除蝉蜕 廿年孽债魂断雉经 话说秋痕自卧病后,敝衣蓬首,垢面癯颜,竟不是个画中人了。那小伙狗头,闲暇无事,结识几个土棍,烧香结盟,便宿娼赌钱起来。先前只乘空偷些现钱,后将现银三百余两都偷完了。一夜,竟把金银首饰、上好玉器皮衣,席卷而去。 次日李裁缝起来,见箱箱都已打开,急得口定目呆,说是被盗,要和店主打官司。闹了一天,四处找寻狗头,不见个影。店王转说李裁缝父子合谋图赖,又见他带了家眷,来历不明,要见官呈告,经旁人劝止。牛氏十年辛苦,剩得这点家私,如今给人搬运一空,气得发昏。数日跟寻狗头,没有踪迹,后来就同李裁缝拚了几回命,到得归结,只是抱怨秋痕。 当下无可奈何,就正定府城里,租了一间小屋暂住。四月后,秋痕的病略好,牛氏想逼他见客,无奈地方生疏,无论秋痕不肯答应,就令妆掠起来,也是枉然。挨到六月初,李裁缝、牛氏都沾瘟病。此时用不起火伴,可怜秋痕要和跛脚自己下锅煮饭,服事两个病人。士宽是就近租个店面,做个小买卖。正拟寄信太原,不想二十二夜,牛氏屋里竟发起火。 你道为何?牛氏挂了一床夏布帐,这一夜就帐中吃烟,把件小衫丢在烟灯傍边,昏昏沉沉,竟自睡着;此时天燥,一引就着,夏布帐、顶桶、纸门,烘腾腾的烧起来。牛氏、李裁缝梦魂颠倒,身上着火,不晓得夺门走出,倒向后壁去寻门路。到得街坊来救,只救出秋痕、跛脚。秋痕、跛脚亦只抢得一尊观音小龛、一轴痴珠小照,其余都归毒焰,就玉环也随着两人化做冷灰。 管士宽当下接秋痕主婢到了自己店中。次日,秋痕替三人寻出骨殖,买地掩埋,想着自己命苦,又痛他三个人枉自辛苦一场,就也大哭数次。 二十四早,士宽雇了一辆轿车,给秋痕、跛脚坐了,自己雇个骡子随走,一路小心看视。秋痕心下感激他,也敬重他,想道:“他领我找痴珠去,只痴珠的病,不晓得好了没有?”又想道:“痴珠倘好了回南,我如今是孤身一人,投在何处?没得法,要向荷生、采秋讨些盘缠,我径到南边找他去。”又想道:“我命就这样苦,受得大十年罪,这回又跑个空?譬如痴珠与我真个无缘,那两个老东西就不该烧死。咳!早晓得有此机会,也不该将身子糟蹋到这田地。”秋痕这般一想,饭也饱餐,睡也安稳,以此路上辛苦,身边空乏,全不复觉。 到了二十八这日,秋痕车中心惊肉跳,坐卧不安。二十九日,又好了。是晚,宿黄门驿。屈指初二,便抵并州。又想道:“痴珠平素要做衣服给我,如今是一下车,便要他替我打扮一身,本来腌腌臜臜得来东西,除个干净也好。”又想道:“说起也怪,二十一夜,我穿的是件茶色的绔夹衫,怎的冒火起来,却是痴珠给我的小坎肩?”合着眼,迷迷离离的想,忽见痴珠笑吟吟的穿着一身的新棉绸的短衫裤,站在床前。秋痕赶着坐起,拉手说道:“你晓得我回来么?”,痴珠不应。秋痕审视一回,见痴珠脚上也没穿袜,一言不发,只向襟前解个小口袋。秋痕道:“你坐下,我替你解吧。”痴珠坐下,秋痕一面替他解口袋,一面说道:“你怎的又不说话?你从那里来?竟不穿袜,不冷了脚!”痴珠只是笑。 秋痕早把口袋解下,检里头纸包,原是自己一绺青丝、两个指甲。秋痕凄然泪荧道:“你就长带在身边?”痴珠仍是不语。秋痕泪珠纷坠,说道:“你不好也是不说话,好也是不说话,实在教人难受。”痴珠盘上脚,哈哈的笑。秋痕一手抹泪,一手摸着痴珠的脚,是冰冷的,说道:“何苦呢,你看双脚,冷得冰人!”转身想将夹被替痴珠盖上,猛回头,却不见了。睁眼看时,只有一灯如豆,跛脚鼻息如雷。起来坐着,将梦凝思一回,也摸不着是吉是凶。见跛脚枕头推在一边,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也不理他。剔亮了灯,听得院子里秋虫乱叫,一阵风吹得怪刺刺的响。 吃两袋水烟,重复睡下,合着眼,便见痴珠,撑开时,又不见了。心上十分忧疑,翻来覆去,想道:“敢莫痴珠有甚意外之事?我去时,他原吐血,如今四个月了。”想到此,便把日来高兴的念头,一时冰冷,瞅泪珠珠下滴。一会,又自解道:“我梦见他.都不像病人气色,大约是好了。”又想道:“我和他受了一年苦楚,自然是苦尽甘来。”想来想去,晨鸡早唱,灯也没油,昏昏欲灭。听得跛脚隐隐吃语,好像两门子说话,一会,大声道:“这样讲,韦老爷是成仙了。”停一会,又说道:“姑娘原也可怜。”以后又鼾声大振。秋痕便叫了几声,推了几下,跛脚才醒过来,问道:“做什么?”秋痕道:“你做什么梦?说起韦老爷,又说起我。”跛脚方揉揉眼,坐起道:“我没有梦见韦老爷,也没有梦见姑娘,我却梦见玉环向我要钱呢。”秋痕就不言语。 此时天也发亮,大家起身,收抬上车。这日,秋痕在车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好像是和痴珠住在秋华堂光景,醒来却一些儿也记不清楚。是夜,宿石坪驿。初二日,走三十里地就进城了,径到士宽家下车。 士宽教侄儿找那姓顾的,要秋心院钥匙,自己便来秋华堂报信。不想刚到柳溪,逢着李福,穿件白袍,踉跄前走,士宽抢上数步,赶着叫。李福猛回头,见是士宽,惨然道:“你回来么?姑娘呢?”士宽道:“姑娘也来了。”李福道:“咳!爷不在了!”士宽惊道:“怎的?”李福道:“爷是前日去世,你和姑娘什么时候到?却不给爷知道。” 士宽此时气得发昏,半晌才能说道:“姑娘方才下车,还在我家,就叫我给老爷信。如今老爷没了,怎好呢?”李福道:“事到这样,真个没法!”于是士宽垂头丧气,跟李福向秋华堂来。没到秋华堂,早望见大门上长幡。士宽大哭道:“我只怕迟了,老爷已经回南,再不料有此惨变!” 门上大家都迎下来,探问信息。这日,子善才出差回来,也在秋华堂帮忙。子善的跟班赶着去回。一时,子善、心印、诩甫、雨农,都走出月亮门,见士宽只穿件小衫,脚上还是草鞋,跪在台阶上,向痴珠的灵前,嚎啕大哭。秃头也哭得凄惶。大家见此光景,都为酸鼻。一会,劝住了,士宽哀哀的诉。子善叹道:“缘法一尽,就是九牛之力,也难挽回!”心印洒泪道:“凡事是有安排的定数。”赞市道:“秋痕得了这信,可不知要怎样呢?”子善道:“我就同士宽去看。” 且说秋痕在士宽家,歇息一会,料痴珠闻信,必定赶来。恰好士宽侄儿找着归班,开了秋心院大门。秋痕便过这边,略同归班说些家难。归班呶呶不休,秋痕就不大理他。归班没趣,自去探访狗头信息。 当下,秋痕赶着和跛脚拂拭了几榻尘土,说士宽侄儿帮着打扫。见空宅荒凉,又经人住过,家伙位置,都不像从前,也有给人搬去的。秋痕此时虽不暇问,只痛定思痛,愈觉伤心。又想:“自己空无所有,或者今夜就到秋华堂去。”正在盼望,忽见士宽和穆升来了,说道:“老爷病着。”秋痕正要问话,子善进来。 秋痕赶忙迎坐,毗泪盈盈,问着痴珠的病。子善叹道:“病是不好,只你初到,歇一歇,再和你说。”秋痕哭道:“到底怎样?我吃尽千辛万苦,都是为他,你说吧。”子善道:“这两天却也不妨。你如今只剩下一身怎好的?”就吩咐跟班和穆升道:“你看姑娘屋里应用什么,都向公馆取来。”秋痕道:“这却不必。我即刻要到秋华堂看痴珠去。”一面说,一面向穆升道:“劳你替我叫一辆车。”穆升答应,子善止住道:“此刻已是五下多钟,你要去,也等明天。”秋痕道:“子善,你怎说?你想,痴珠听我到了,不晓怎样着急想见我呢l”子善再三劝止,秋痕那里肯依。 士宽是个莽撞的人,禁不住说道:“韦老爷早是……”子善忙行叫他出去。秋痕见此光景,知道不好,呆呆的瞧着子善,半晌,跳起说道:“我千辛万苦,”止说这一句,就急气攻心,昏晕倒了。跛脚大哭.子善帮着叫。停了一停,秋痕转过气来,大哭一阵,握着两拳,将心胸乱打,大家拦住,就向板床歪下。子善连连劝慰,总不答应。 不一会,子善的跟班和穆升搬取铺盖器皿也来了。差不多天就黑了,秋痕才坐起,向子善道:“你请回吧。承你照拂,我来世做犬马报你。”说毕,重复躺下。子善只得吩咐跛脚好好照料,就带跟班回家。穆升怕家里有事,早就走了。士宽被子善叫他出去,心中很不自在,领着侄儿回家歇息。 一间空屋,只剩下秋痕、跛脚两人。只听得梧桐树上那几个昏鸦,“呀呀”的叫个不住;又有一个枭鸟,在秋心院屋上鼓吻弄舌,叫得跛脚毛发森竖。时已新秋,天气昼热夜凉,跛脚身上只一件汗衫,十分发冷,肚又饿,瞧着秋痕,就如死人一般,合着眼,一言不发。猛听得有人打门,跛脚答应,步下阶来,见新月模糊,西风萧械,满院里梧叶卷得簌簌有声。 走到月亮门外,不防廊上栏干有个乌溜溜的大猫跳将下来,把跛脚一吓,“哎呀”一声,栽倒在地,那黑猫一溜烟走了。跛脚战兢兢的爬起来开门,原来是士宽和他侄儿,送来四碟小菜、四碗面、四个饽饽和那油烛盘香。跛脚这回不怕了,便来告秋痕。秋痕坐起,请士宽坐下,说道:“枉费了你大半年的气力!晓得这样,倒不如那一晚也烧死了,岂不是好?”士宽粗人,又吃了酒,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他的侄儿点上灯,就都走了。开门出来,恰好秃头带个打杂,送来帘幕饭菜及点心等件。秋痕见了秃头,也是不哭,只问痴珠临死光景。秃头挥泪告诉一遍,秋痕长叹。秃头劝秋痕用些饭菜,秋痕一点不用,跛脚却饱吃一顿。时已有二更天,秃头也走了。 跛脚拿着烛台,送了秃头,关门进米。刚到一二门梧桐树下,瞥见上屋有个妇人,和秋痕差不多高,走入月亮门。跛脚只道是秋痕出来,也不惊疑,还说道:“娘,你也不点个亮?”到得月亮门,见那妇人已上台阶,不入屋里,却由东边弯去后院。又说道:“娘,缓一步,我照你走。”却不见答应。直跟到梅花树畔,冉冉而没。不觉吓得通身发抖,跑入屋里,秋痕还歪在床上,个动分毫。跛脚回想起来,十分害怕,又不敢告诉,随说道:“娘,你自清早起身,至今不曾吃点东西,喝些汤好么?”秋痕不应。跛脚停一停,又说道:“你要躺,起来一坐,给我铺下褥子,你也好躺。”秋痕道:“你铺在西屋自睡,我就这样躺。” 跛脚没法,只得伴着秋痕呆坐。坐到三更多天,十分疲倦,歪在一边,恍恍惚惚的,觉自己走到一个地方,静悄悄的。只见对面一对宫妆女子,手持皤盖,引着他娘和个带剑的女子,缓步而来,来到跟前,转西去了。心上想道:“娘同这女子去那里哩?”赶着跟来,却又不见。遥望过去,前面有个庙,出出进进,都是戏台上打扮的人,只没有涂脸的。想道:“这庙里敢莫有戏?”就跟着人进去,见宝殿巍峨,是个极大的所在,月台上香烟成字,宝盖蟠云,有许多穿戏衣的人,也有男的,也有女的,女的都是少年美貌;男的便有老有少。 看了一会,不像是戏,又不像是佛殿,正想要走,只听得两边鼓乐起来。说是“冤海司来了”。有一个穿戏衣的男人,瞧见跛脚,立地撵出。跛脚吓得打战。只见许多艳服女子,引一座金碧辉煌的车,坐着一个缨络垂肩的人,远远的看,却不晓得是谁。忽然又有个穿戏衣的人喝道:“你什么人?敢跑来这个地方闲逛!”恶狠狠的一鞭,跛脚“哎呀”一声,原来是梦。 睁眼一看,日已上窗,却不见秋痕,跛脚只道起来,前屋后屋找了一遍。只见秋痕高挂在梅花树上。跛脚吓得喊救,两手抱着大哭。士宽隔墙听得跛脚哭喊,知道秋痕不好,赶着过来。跛脚一面开门,一面哭道:“娘吊死了!”士宽和他侄儿进来,忙行解下,见手足冰冷,知不中用,便赴子善公馆告知。 到得七下钟,秋华堂和柳巷的人,通知道了。瑶华奔来看视,大哭一场。街坊的人,个个赞叹,都说“难得”!子善主意从厚殡殓,不用说了。 看官须知:秋痕原拚一死,然必使之焦立无立锥之地,而后华(上髟下曼)归忉利之天,这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秋痕系戊午年七月初三日寅时缢死,年二十岁。例斯人于死节,心固难安;报知己而投环,目所共睹,遭逢不偶,衔大恨于三生;视死如归,了相思于一刹。留芳眉史,歌蒿借《孔雀》之词;证果情天,文梓起鸳鸯之冢。正是: 比翼双飞,频伽并命; 生既堪怜,死尤可敬。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竹竿岭旧侣哭秋坟 枞阳县佳人降巨寇 话说荷生自杨柳青撤防,到了青萍驿,接见太原各官,惊知痴珠、秋痕先后去世,大为惘然。是夜,就枕上撰一付挽联,是:万里隔乡关,望一片白云,问魂兮几时归也? 双栖成泡影,剩两行红泪,伤心者何以哭之! 次日进城,唱起凯歌,打起得胜鼓,闹得一城人观看,热烘烘的拥挤。 到了行馆,采秋迎出并门仙馆。小别三阅月,两人相见,欣喜之情,自不用说。只接续见客,直到二更天,市能退入内寝细谈。说起痴珠、秋痕,两人十分伤感。采秋便将挽秋痕的联句,述给荷生听,念道: “有限光阴丁噩梦;不情风雨虐梨花。” 荷生道:“好!我的联是这十六字: 痴梦醒时,秋深小院; 劫花堕处,春隔天涯。” 采秋也道:“超脱之至!”荷生随把挽痴珠的句,也念给采秋听。 次早,一起写好,分头张挂去了。下午亲往秋华堂,排上一台祭品,换了素服,哭奠一番,就同子善大家到西院流览一回。琴在人亡,十分惆怅。见焦桐室粘的诗笺,有《五月下浣重过秋心院感赋》七律二首,因念道: “沉沉绮阁幌双垂,频卜归期未有期。 杯影蛇弓魔人幻,帷灯匣剑鬼生疑。 搏沙踪迹含沙射,销骨谗言刺骨悲。 昨夜落梅风信急,纸窗策策益凄其。 眉峰离恨锁层层,欲断情丝总未能。 不恤人言谁则敢?可怜薄幸我何曾! 半生豪气销双鬓,九死痴魂傍一灯。 碧落黄泉皆诳语,残更有梦转堪凭。” 念毕,正向子善说话,只见索安回道:“汾神庙主持心印求见,说有韦老爷遗嘱面回。”荷生道:“甚好。我正要往访。”就同子善迎了出来。 心印行礼,荷生拉住,叙些契阔,又谢他经理痴珠丧事。心印洒泪道:“贫僧二十年心交,聚首天涯,竟为他办了这等事,说来就可伤心!”荷生听了,毗泪欲滴。心印便将痴珠遗嘱述了一遍。荷生向子善道:“这事自是后死者之责。但我简牍纷纭,心也粗了,学问我又不如他,怎能替他纂辑起来?只好暂藏在我那里。至诗文集,尽管付梓吧!”子善躬身道:“是。”荷生又坐了一会,走了。 次日,荷生因秃头求差健弁,赍着痴珠遗札回南,遂作一缄,寄给谡如,也交差弁带去。此时子秀四省销差,接着余黻如缉捕盐枭差务也完竣到省。大家商议道:“南边道路不通,秋华堂又不便久停灵囗,不如就葬并州,附以秋痕,完了他生时心愿。”回明荷生,荷生道:“归葬为仁,随葬为达。况时事多虞,葬了也完我们一件心事。”大家道:“是。” 嗣后心印、池、萧看准南门外竹竿岭一区坟地,就在夫妻庙后。于是择了九月初二未时,将痴珠、秋痕两柩安葬。就岭下善人村,买一百亩田地、五十亩菜园、一所房屋,将跛脚配给秃头,便令搬往守墓。穆升、林喜、李福三人,荷生都收作跟班,就赞甫、雨农,也延入文案处。秋华堂仍做游宴公所。汾神庙西院,自从痴珠死后,都说有鬼,没人敢住,后来是韦小珠搬入作寓,才把谣言歇了。秋心院也纷传有鬼,后来是一邵姓买为别业。这便是痴珠、秋痕两人结局。 一日,采秋和瑶华商量上坟。这日林喜、李福到夫妻庙伺候。采秋、瑶华素眼,只带了穆升、红豆、秋英,由甬道坐小轿出城。穆升骑马先走,红豆、秋英坐一辆车,跟轿而行。到了城外,采秋、瑶华、红豆、秋英一起换了马。路上歇一歇,便望见竹竿岭夫妻庙。 林喜、李福迎出,两人下马。进得门来,破庙荒凉,草深一尺,见一群的羊在那里吃草,颓垣败井,廊庑倾欹。进了前殿,尚自洁净,也排有两三张破的木几,靠墙一张三脚的桌。这是林喜先到,教看庙预备的。廊下自有行厨供给,穆升捧上两碗茶来。红豆、秋英跟着采秋、瑶华,看了塑像和那壁间画像残碑,说道:“去年八月十五,痴珠、秋痕小到这里祭奠么?不想今年,我和你来祭他!”瑶华也觉黯然欲绝。 两人喝了茶,逛到后殿,见西边坍了一角,风摇树动,落叶成堆,凄凉已极。义问得远远有人哭声。红豆、秋英站在倒墙土堆上,见墙外槐树下拴一匹黑骡,一人看守。李福认是汾神庙的人,问道:“你来做什么?”那人道:“我跟帅父来上坟。”采秋向李福道:“韦老爷的坟,在庙后那里?”穆升道:“只在墙外西边,这里去,不上一箭地。”瑶华道:“这般近,我们打这里步行去吧。”采秋道:“甚好。”便携着瑶华的手,步上土坡,穆升前引。两人凭高远眺,见平原地远,旷野天低,觉得眼界一空。 到得下来,便是庙外。疏林黄叶,荒径寒芜,萧条满目,早令人悲从中来。转向西,远远的望见三尺孤坟,坟前点着香蜡,一个穿袈裟和尚正在膜拜;秃头烧纸,哀哀的哭。林喜跟着祭品的担,也才到墓下。采秋道:“等和尚走了,我们祭吧。”穆升道:“他们现已哭过,想是知道我们上来,匆匆要去,槐树下的骡不牵向前么?”只见秃头和林喜说了几句话,和尚点点头,绕向东边而去。 红豆、秋英便搀着千秋、瑶华,到了坟上,见墓碑题的是:“东越孝廉痴珠韦公之墓。”林喜早排好祭筵,采秋洒泪上香,拜了一拜。瑶华也洒泪行了礼。红豆浇酒;秋英执壶,林喜、穆升焚纸。事毕,四人以次磕了头。只李福在夫妻庙中照料,不曾跟来。秃头尽着哭。采秋、瑶华十分伤感,俱站不住,那乌骓和瑶华的马都扯在墓前伺候,就不再到夫妻庙,只劝谕秃头数语,上马走了。这且按下 待小子表出潘碧桃一番好结果来:碧桃自与钱同秀撒赖以后,并州是站不住。他妈便将碧桃走了绎州,又走了泽州,走了清化,走了汴梁。汴梁自古佳丽之地,近来黄河迁徙不常,又新遭兵燹,中州光景,就也不可再问。但是樊楼之灯火成墟,饭甑之琵琶还伙。碧桃阅人既多,又戒了烟,容华遂愈焕发;迷香洞里,居然座客常满。 一日,来个道人,授以操纵吐纳摩咒顿挫之诀,临行说道:“你过此便当发迹。”只这道人去后,无论旧宠新欢;相对总是味如嚼蜡。后来蔑片领个豪华公子到门.这碧桃放出手段,百般讨好。那公于见得碧桃千娇百媚。就也十分怜爱。不想晚夕两口嬲一阵,一个是渺乎其小,一个是廓其有容。还是碧桃泥他唱个“后庭花”到了天明,竟自走了。数月门庭寂然。母女十分站不住,听说樊城热闹,现在贼退,遂带了猴儿,径行上路。 这日,离樊城不上十里,日早落了。对面忽来一队游骑,车夫望风而遁。当头一个少年,望着碧桃,便跳下马抢了,飞鞭而去。没有三里多路,天快黑了,投一小小乡村。碧桃高叫救命,村中的人,没个来理。这少年向一家门首停住,里边有个妇人,黄瘦的脸儿,手拈盏灯,将碧桃扶下。 碧桃跳掷喊哭,那妇人笑道:“哭也无益,喊也杠然。”这少年也说道:“娘眼子安静,我们不是食人老虎。”碧桃道:“你还我的妈,我便跟你。”那少年道:“这是容易的事,马上就到。”碧桃见他没甚歹意,就停住哭,与妇人见礼。那少年已将他妈带来见面,碧桃大喜。 看官,你道这队游骑,又是那股贼哩?原未淮北一带城池,近为员逆头目吕肇受窃踞。这肇受原是枞阳县著名剧盗,却极孝顺,县官破案,一拘他娘,便自投到。后来积案多了,几毙杖卜。幸站木笼;有个官善于风鉴,见他脸有红光,便放了,今去投军。不想肇受投贼,受了伪职,踞了枞阳,拥有淮北千余里盐利。与河南捻首姚荟琳结为兄弟,以此饷足兵多,势强援众。只是生平有个缺憾,是个驴形,自做贼以来,不知糟蹋了整千整万妇女,却不曾了一回账,以此四布游骑,到处掳抢。 这少年掳得碧桃,献了肇受,肇受见面,也不甚为奇。这日酒后,叫来服侍,不料碧桃竞禁得起春风一度,而且曲尽媚猪之态。这是肇受不曾尝的滋味,当下乐得心花怒开,告了他娘,择日成亲。赏了少年一百两金,差人迎了碧桃的妈,连猴儿也得了好趣。 看官,你道人生无论什么人,自从根本上着点精神,再没有不好呢!碧桃那般淫贱,终始与他妈相依为命。肇受那般荣华,也是终始与他娘相依为命。他娘这会见个粉妆玉琢的媳妇来了,喜欢之至。这碧桃就珠围翠绕,做起夫人。看官,你道是好结果不是?尤可喜者,一夕枕上,两人各诉衷曲,碧桃说道:“你如今富贵极了,只是依人,自来是没结果呢!你怎不反正?将淮北盐利献与朝廷,必有一番奖励。然后请率所部讨贼,就这千余里地,征税课做找粮饷。金陵守得住,我且霸住一方;金陵守不住,我便做个陶朱翁。你道好不好呢?”说得肇受一骨落跳起,拍掌道:“上策,上策!娘子军,我先要投降了!” 次日,肇受果然托记室做个降书,又遣人私迭北帅许多财物。后来奉到谕旨,着授淮北提督,改名荩忠。碧桃竟自得了一品大人的诰命。正是: 羽铩凤凰,语通吉了; 腐草为萤,道在屎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求直言梅翰林应诏 复浔郡欧节度策勋 话说这年秋间,长星见在西北方,光有数十丈,直射东南。逆贼四眼狗势大猖厥。看官,你道这四眼狗是谁?原来便是秋心院的班长李狗头。当时,痴珠说他会做强盗,人都不信,不想他却真做悍贼。他自正定括了牛氏箱笼,便与他结盟的几个兄弟,跑到淮北。适值金陵屠杀之后,员逆委任荣合、荣法主持号令,出榜招贤。狗头夤缘献策,破了乌衣官军,又破了防守七年之六合、三河大捷之义师。员逆大喜,以为奇才,将淮北悉归管辖。其实,怀远一带,吕肇受早反正了。狗头领着数万人马,只飘泊太湖,来往潜山。 当下朝廷为着东南糜烂,天象告警,诏中外文武及军民人等,直言时务。这梅、欧两个晋京,得着了试差。小岑却转个御史。想起痴珠临行送的序文,是教他勘破了七品官,将天下所有积弊和盘托出,做个轰轰烈烈的男子,就也鼓动小岑胸中几多块垒,几多热血,只是乘不出机会。这会言路大开,他又得了御史,便悄悄做起一折,不但不与剑秋商量,便是丹翚也不知道,径自递了。略云: 臣梅山奏,为应诏直陈、仰祈圣鉴事:臣闻古三公有因水旱策免,有不待策免而自行引退者,何况天象示警于上,人事舛迕于下;而内阁大臣犹循常袭故,旅进旅退于唯唯诺诺之间,清夜扪心,其能自慰乎, 夫用人行政,其将用未用、将行未行之际,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天颜咫尺,呼吸可通,惟有内阁而已。身居密勿之地,苟怀缄默之风,则宰相亦何常之有?一切凡人,皆可为之,又何藉梦卜以求也。 东南军务,稽今二十有余年矣。民生颠沛,国帑空虚,尽人能言,其实尽人不敢言其所以然之故。臣私自愤懑,急欲明目张胆,为我皇上陈之:封疆坏于各道节度。各道节度非有唐末之横也,而平居泄沓,临事张皇,有丧师者,有辱国者,有闻风知遁者,有激变内溃者,有奉熊义灿为祖师而以抚误事者,有杨嗣昌之覆辙而以邻为壑者,有拥共自重而游弋以避贼锋、縻饷自娱而高居以养贼势者。凡此种种纰缪,内阁岂不知之?有遇事严参以重封疆者乎? 自倭逆内犯,勾结水陆剧盗以及回疆西藏,朝廷命将出师,不惜捐万万帑金,为民除害,德洋恩普,该将帅宜何如努力戎行?乃老成凋谢。既无继起之才,结习相沿,动有偾军之将。往者金陵沦陷,设南北二帅:北帅逍遥河上,南帅嵎负钟山。转瞬数年,终于覆没,为宵旰忧。方其未败,锦衣玉食,倡优歌舞,其厮养贱纨绮,吸洋烟,莫不有桑中之喜,志溺气惰;贼氛一动,如以菌受斧。害于两家,凶于而国,覆辙相寻;曾个知戒。内阁耳目犹人,有先机议处,以肃戎行者平?封疆如此,戎行如此!此何时哉?此何势战? 该大臣等相顾不发一策,事事仰劳神算,已属全无心肝,乃犹徇情掩饰,淆乱是非,致令外议沸腾。或曰受贿容奸,或曰潜踪通贼。圣明之世,臣不敢谓然。第念该大臣世受国恩,身膺隆遇,何以坐视时艰,悍然于天人之交迫,曾无所动于中也? 今日之事,必先激浊扬清,如医治疾,扶正气始可御外邪。伏唯圣鉴,俯纳刍荛,特伸乾断,则民生自复,国计自纾,臣不胜感激之至。谨奏。 次日,内阁传旨:御史梅山,忠谠可嘉,着赏人参二斤,原折该大臣阅之,各明白回奏。小岑谢恩下来,满朝公卿,无不改容。 当下回寓,剑秋已早来了,接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岑也笑道:"这是痴珠抬举我,得了两斤人参。"随即坐下,谈了朝中情事。剑秋便说道:"痴珠议论,多是行不去呢。就如这折议论,也是乘此机会,才用得着。"小岑叹道:"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自古是这般呢。"剑秋道:"前两天,荷生寄来痴珠诗文集副本,诗倒罢了,那文集中议论,都骇人听闻得很。我略瞧两篇拟疏,一是请裁汰:一曰认大员而增设州县;一曰汰士子而慎重师儒;一曰裁营伍而力行屯政;一曰裁胥吏而参用士人。一是请废罢:一曰罢边防而仍设上司;一曰罢厘金而大开海禁;一曰废金银而更造官钱;一曰废科举而责成荐主。一篇都有数万字,读之令我小儒舌挢。" 小岑道:"行原是行不去呢,只这议论,都是认真担当天下事的文字,人存政举,便自易易。你道他迁阔么?就如他说用兵大略是先和倭夷,听其自生自灭;再清内寇,上保蜀,下复武汉,做个南北枢纽,然后从上游公路剿办,水陆并进,力厄贼吭。你道是不是呢?现在什么人能了此一局呢?"剑秋道:"这一付议论,我也听他说过,荷生、谡如都将此做个帐中秘本,其实一个人是做不来呢。"小岑笑道:"天下事那里有一个人办得出呢?起墙椎牛,挂席集众。" 正待说下,门上报:"有客来。"你道是什么客呢,原来就是谢小林、郑仲池。前个月小林以御史放了淮海道,仲池以理少放了淮北节度。两个俱因地方残破,无处张罗,不能出京。这日从内城出来,得个明经略人间的信,以此同访小岑。到得靠晚,见过上谕,是"首辅予告,朝廷以西北肃清,层经略人阁,所有未了事件,着交韩彝守护帅印办理"。 到得第三日,内阁传旨:湖北汉阳府着梅山补授。小岑叫苦连天。丹翚便埋怨他:"上得好折。如今得了这个去处,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又是不能不走的。"倒是剑秋替他张罗出京,说是"朝廷因你肯说话,才叫你一麾出守,不久就有好处。"劝他走了。 却说仲池节度淮北,与肇受恰是同官。肇受此刻拥了淮海千余里钱粮盐课,奉诏讨贼,自庐江以至和、含,连营百余座,旌旗耀日,人马堆云。仲池主仆囗囗,依个破庙。一日,提督府兵丁抢人妇女,土团不依,闹起事来。幕中朋友说须地方官弹压,肇受便往拜仲池。 仲池饬该管官两边和解,就也前往回拜。这肇受高兴,开起夜宴。于是万炬齐明,百花沓出,罗郇公厨中之美膳,舞广寒宫里之羽衣。酒行数巡,夫人出见,珠光侧聚,佩响流葩。肇受却小袖秃襟,笑向仲池道;"我不惯穿着大衣。"仲池一面招呼夫人,一面说道:"我们兄弟,尽可脱略形迹。"肇受就指左边一座,教夫人坐下,向仲池说道:"他文雅,不比我卤莽武夫,着他奉陪,我就在这炕上烧烟吧。"于是弁者鬟者,流目于灯光烟气之中;歌人舞人,摩肩于丰酒繁肴之地。 仲池起辞再三,无奈肇受夫妇礼意殷勤,迟至一下钟才得散席。临行,肇受取个沉沉的包裹,纳入仲池袖里,笑吟吟的道:"聊以志别。"仲池不解,无可答应,只得收了。抵寓,检开包裹,灿灿金条。 次日天明,忽报:"提督挂印走了。所有百余座壁垒,俱是空营。"原来肇受军令,仅是暗号,那日黄昏,这多兵俱已陆续登舟;席散后,肇受、碧桃各奉老母,就也出城,万帆竟挂,说是向海门而去。如许重累,竟一夕拔宅,奇不奇呢?这里仲池诧异一番,将提督的印,暂行护理。方招募乡勇,联络土团,想为自强之计,不想诸事办未得手,狗头却来了。空空一城,如何可守?听说宝山营兵强马壮,便向宝山投奔。坐此淮北千余里,竟为狗头窃踞。 再说小岑那一折利害不过,参倒了几个大老,正法了几个节度,这是小岑想不出呢。为着小岑奏准,大家依嘴学舌,都说起话来,便缪葛不清。还是明经略到京,慢慢的回转圣意,才得归结,救活了多少人;只日日接见朝士,延揽人才,总不得个担当全局的人,实在十分烦恼。 一日,想起李谡如,恰好出了肇受提督的缺,便极力保荐,得了谕旨。过了数日,门上递了一封书,拆阅是侍讲欧冶言事的书,约有一千余字,大意是说那"楚北淮南形势及扼贼要害之处",又说"封疆大吏,推诿素不知兵,这是无志者借口之辞。试问各道节度,共带枢部之衔,且有标兵之掌,如何说得不知兵?请以各道军务,俱归各道节度督办,勿庸另派大臣。"又说是"今天下虽多事,然诚得志节磊落、通知古今之人,分布中外要路,一以灭盗贼、安元元为念,功效未必不可渐致"。大喜道:"这等议论,与荷生一般通达,可以大用。"次日,便呈御览,奉旨召见。剑秋口才本是好的,是日奏对,洋洋洒洒,大称圣旨,就放个岳鄂节度。陛辞这日,保了小岑与游鹤仙。不数日,鹤仙放了楚北提督,小岑擢了荆宜观察。 此时楚南完固,虽宝庆、武冈均有贼踪,安化、益阳均当堵剿,而大局是个安静。楚北武昌失守三次,汉阳失守四次,自荆宜以下,千余里瓦砾之场,贼尚盘踞,以为出人孔道。可怜小岑挈了丹翚,羁旅樊城,无可着手。后来擢了荆直道,才造起战船,招些水勇。 值着剑秋也到,带得宣府精兵二千,驻扎荆州,会合小岑募的水勇一千,及游鹤仙带来太原精锐三千。共成六千人,择日出师。高屋建瓴,挂帆东下,克了石首,又克嘉鱼,直薄武昌城下。城贼负隅自固。剑秋拨一枝兵力扼安陆、德安援贼,小岑水师复了汉口镇,汉阳贼便也不敢离城半步。于是城贼岌岌。 再说小岑近日收个少年,姓包名起,这包起是个卖甘蔗为生的。剑秋也收个少年,姓黄名如心,这如心是个割马草出身的。两人俱生得面如满月,目如流星,骁健多力。包起缘恋个妇人,因此投了小岑,充个亲兵。如心也恋个女人,替他养马。 一日,雪里割草,剑秋瞧见他单衣来去,挥汗如雨,大相诧异。后又见他驾驭生马,矫捷异常,就提拔他充个亲兵。那包起、如心恋的女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年秋华堂搬马解的柳青、胭脂。他姑嫂二人,由太原走了大同、宣化,便自直隶转到河南,小住樊城。柳青却结识了包起,胭脂就也结识了如心。这两对少年夫妇,感着痴珠诗意,便向军营中人投靠。 包起是应小岑招募,如心算是剑秋提拔出来。每逢出队,这两人都有个娘子帮手,冲锋陷锐,极为得力;以此积功,都得了前程。营中人将包起、如心唤做"飞虎",柳青、胭脂唤做"雌熊"。这夜攻打武昌,如心夫妇带了百余人,伺至三更,觑个空,飞跃而上,放火大呼。城贼心胆俱寒,黑夜里自行屠杀,胭脂已拔扃,招大军入城了。 次日,小岑克复汉阳,也是包起、柳青之力。剑秋大喜,都拨补了营官。乘胜攻走安陆、德安等贼,楚北一起肃清。 只武汉两城,公廨已空,人物如鬼,鹤仙因劝剑秋移驻岳州,剑秋笑道:"'蚡冒蓝缕,以启山林。'不就是这地方么?苟此而不能守,去之他处何益?昔周室征淮,师出江汉;晋代平吴,谋在荆襄;王汶睿造船,循江而下;陶侃之勋,镇守武昌;宋岳武穆、李忠定谋画岳、鄂,均以此地为要图。我们要想控制长江、平定东南,岂容弃去此地?而且要守此地,还要攻破九江呢。" 看官听说:九江系大江左右一个枢纽,贼以金陵为腹心,倚九江为门户,设官科粮。九江之贼,又恃小池口、湖口为犄角。九江有贼,鄂州守不住,金陵亦克复不来。以此剑秋、小岑急于募水勇,造船舰。有志事成,不上两月,便增水勇三千人,年纪都是三十以下的,战舰八九百号,大小炮位二千尊。小岑督率克复了小池口伪城,进围湖口。 此时鹤仙带二千陆师,下援南昌,留下一千陆师,剑秋就令包起、如心两夫妇管带,营小池口城里。到了次年,湖口仍难得手。一日,小岑唤过包起,附耳数语。包起归营,便传令陆师,拔营进剿宿松、太湖。 次日,湖口出队,内湖外江,炮火四合。水陆悍贼无数,悉力抗拒。方血战间,忽然一队步军,从山后连臂大呼,突人县城。船贼岸贼相顾骇愕,不知此支兵从何而至,攘攘扰扰之中,械不能举,枪不能发。我军乘势追逐,因风纵火,把两岸夹守的伪城,一起克复。贼船数百号,焚夺一空,片帆不返。此时火声、水声、人马喧腾声,震天动地。船贼也有死于水的,也有死于火的,岸贼也有落荒跑的,也有受刀伤的,也有砍倒头的,也有践踏死的,真杀得满江皆尸,满湖是血。 看官,你道那一队步军,是那里来呢?原来包起扬言进剿宿、太,却于夜间将一千人潜自小池口,便入战船,绕出湖口十里。天甫黎明,这一千人尽数登岸,高踞湖口县城后山巅埋伏。到得城贼会合水贼,这一队便杀下来了,以此大捷。 当下水勇扼在江上,陆师围了浔城。城贼粮草有余,逃窜无路。我军四面环轰,塌倒城垣百余丈,便擒了伪贞天候凌紫茸等,磔于市。自是鄱阳数百里,遂无贼踪。剑秋论功,以小岑为最,奉旨擢了湖南节度,鹤仙加了头品顶戴,包起、如心都升了参将。正是: 激浊扬清,人才辈起。独有虬髯,抟翼万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李谡如匹马捉狗头 颜卓然单刀盟倭目 话说李谡如定计屯田,与至俊务农讲武,把海壖都垦就腴田,蛋户都变成劲旅;又开了几处学堂,教二十岁下兵了,都要读些史书,熟些核算,工些楷法,因慨然道:"痴珠尝叹'今之武官,都有轻裘缓带、雅歌投壶之意,恐非所宜',此自正论。然太卤莽,直是磨牛,吾亦为汗颜哩。大抵做人,总要懂点道理,有个器量,难道武夫不吃饭么?"至使深服其论。 辗转之间,便是夏五。忽然得了李夫人凶信,自是哀痛。嗣后,又知痴珠赴召玉楼,秋痕身殉,更添一番伤感。接着荷生差弁也到,谡如因作一缄,另委干员,交给千金,借并州差弁同去东越,替痴珠赡家,并接痴珠长男蓉哥北来,搬取灵顿。 这蓉哥现年十七岁,早已入学,学名宝树,字小珠,一表人才,英气勃勃,却不像痴珠有那孤癖,下文另表。 当下死友之哀才减,新亭之泪重挥,却是仲池到了。说起四眼狗穷凶极恶,谡¥道:"这绰号很熟,我好像先前见过这人。"仲池道:"见说他是并州什么院里掌班。"谡如恍然道:"是,是,我见过这人。咳!这奴才也要作贼么?"当下就答应仲池,替他出兵。 不一日,恰好得报,是擢了淮北提督。谡如上折谢恩,就请将所部肃清淮甸,所有军饷,即由宝山屯田转运,无事另筹;将该镇印务,恳恩交给奏加三品衔危至俊署理,以资熟手。朝议就也依了。于是谡如挑选精兵三千,由海溯淮,请仲池督率先行,自挚一千人,由陆路随后进发。 再说狗头踞了枞阳,就住肇受的提督府,立定章程,每日要排门钱,每月要捐大户。排门钱怎样呢?每五百家立个旅帅,每日排门输钱二十二文,以二文为旅帅食俸,以二十文为兵饷。捐大户呢?有田宅及铺面者是为大户,每月按户捐钱十千文,以二千为监军司马等食俸,以八千为兵饷。又有那五里关、三里船之税,又有那派工匠、轮妇女之图,又有那斩墓木、放火堆、捉船户、打先锋之令,真是一网打尽,不放分毫!不上一月,将淮北千里,扫荡个渺无人烟。谡如此来是要救民水火,不想无民可救,只有贼可杀哩。 当下谡如自宝山轻赍入东坝,克复了巢县、合肥。探报狗头带马队三千、步贼三十万,距于寿州。谡如想道:"寿春为古重镇,争淮者守此则得淮,并可得江。不想狗头竟有此才略!"又想道:"我兵才有一千,贼如聚蚁,我兵就一个打得百个,也敌不过。而且马队又有许多,怎好呢?现在鹤仙又援南昌去了……" 这日到了芍坡,离寿州不上三十里,才有两下钟,传令将饷银尽数排列,传齐营官哨长,叹口气道:"咳!咱们深入贼地,退没有路,只有散吧。这饷银无所用之,你们分取,做个盘川,能够有命回到宝山,清明除夕,烧张纸钱,也不枉咱们两年相处!"一面说,一面号啕大哭起来。这营官哨长以及兵丁就也大哭。 一会,谡如停住哭,含泪说道:"哭也无益,你们散吧。"大家停住哭,也含泪齐声道:"大家不愿走,死便死一块。"谡如又哭起来,说道:"何苦呢?你们试想:咱们只有一千,贼却三十万,又有马队,怎抵得过呢?"说完,又哭。大家齐声道:"大家要死,也杀个快意死,难道束手给贼杀么?"谡如说道:"我做朝廷命宫,是该死的,你们有点生路,怎不跑哩?"大家说道:"散了,死更快,我们将这一千的人,合作一气,并作一心,或者还拚得数个不死!"谡如不哭,叹口气道:"你们果能如此,我却有个计:就是今夜,你们下锅造饭,饱餐一顿;以二十人作一队,只望贼营灯火旺处,一队扑贼一营;二十人中,放火的放火,杀人的杀人,人自为战,不要相顾。我亦只要二十人作一队走,天明相见寿州城下。"大家齐声答应。 这一夜是九月向尽,天气还暖,却阴得沉沉的黑,数十里并无一个乡庄。大家守着将令,一队一队的疾走,鬼火星星,阴风冷冷。将到寿州,望着贼营灯火,如一天繁星,刁斗之声,络绎不绝,万帐接连,严整得很。一会静了,于是大家悄悄逾堑,俟各队到齐,一齐拔栅而人。 恰恰是三更三点,各营贼正在睡梦中,忽觉得火焰飙起,呼声震天,就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摸刀的不得刀,摸枪的不得枪,也有钻出头而头已落,也有伸起脚而脚已断,也有掣出刀却杀了自己头目,点起铳,却打了自己的亲兵。一会,火光遍野,火药发作起来,更打得尸飞江外,骨落河中。那各队的人转抽身四处,瞧那火焰冲霄,好像风雨翳田中电光驰骤。 谡如骑着那匹天马,带二十个人,自成一队,扑入中营,却是空的。那马东驰西撞,不可押勒,要寻人相杀。不想中营的人,都跟着狗头落在城中,抱妇人睡去了。直到城外二十多万人杀死烧死,要死得干净,逃去散去,要去得无踪,才都上城,瞧着烛天的余焰,煞尾的余声,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时天要发亮,晓风习习,狗头正在顿足诧异,不料谡如暗处觑得真切,从马上飕的一声响,狗头从垛上落下地来,二十人抢上,捉住背缚。城上的贼瞪着眼,扌耆着拳,竟没一人敢开门出来搭救。这各队人扑灭中营四边残火,见上面贼帐修整得十分华丽,是未曾烧的,便请谡如下骑驻扎。 天大亮了,众人推上狗头,谡如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这狗头,也配得上我来捉你!"传令磔死,将头高挂城下。查各队的人,只失一个,伤一个,却收了无数旌旗甲仗,千余匹好马。漂尸蔽淮而下,那城里七八万残贼,毛骨皆耸,都站垛上,掷落器械火药,说是愿降。 谡如传令开城,唤为首的人出来。这数人出城,见得官军寥寥,便有些翻悔。谡如却将好语安慰,令他约束部众,安静住在城中。这数人诺诺连声,进城去了。谡如这日,就在城外歇息,吩咐营官,轮流而睡。 是夕,天也阴沉沉的,定更后,密传营官从百人分作四面埋伏,自骑上马,带上二百人,转向城根树林中而去。到得三更多天,城里四门洞开,每门准有万余人蜂拥而出。谡如伺贼众走远了,便骑上马,从城缺处一跃而上,二百人也跟上来,却冷静之至,只有守门数人、守垛数人,半在睡梦中,吃了二百人的快刀。这四五万出城的贼,鼓躁踏人营中,知是走了,大惊失色。正欲转身,忽听得四面黑暗中高呼杀贼,城贼自恃人多,也不惧怕,便狠狠的四面兜围。 不想这四面的人,都是近不得身的:围得这一面,这一面人杀条血路;围得那一面,那一面人又杀条血路。围得几围,城贼见自己的人死伤大半,便发一声喊,向城走了。这里的人就也不追,那贼远远望见城上灯火辉煌,心里大慌,到得城下,遥望灯火中坐的是个谡如。这一惊,脚也软了,便都跪下,万口同声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谡如传令,教他自杀那起先为首的数人及贼中头目,仍准入城,大家一齐动手,各杀头目及那为首数人。 天也明了,谡如就驻扎寿州,挑选降贼精壮者二千人,每百人各以亲兵一人管带,挑着狗头的首级,四下招抚。一路风声传播,群贼破胆,走者走,降者降,到得仲池水师驶到皖江,早一律肃清。谡如却归功仲池,复任淮北节度,谢小林便擢了淮南节度。 此时剑秋、小岑已复楚北,闻信喜道:"水道大纲,江淮河汉为最要,以正阳为淮水中流砥柱,寿州又正阳之屏藩,皖不肃清,我能高枕么?卧榻之旁,不容鼾睡。今鼾睡是个谡如,实在得力。想荷生见我们有此展布,定恨痴珠不能眼见呢!" 却说荷生守护帅印,办理善后事宜,小住太原;探侦红卿父母俱亡,就差人接来,将那竹坞收抬与红卿居住。红卿不特与采秋意泯尹邢,就与瑶华也情如鹣鲽。 此时红豆配了青萍,仍随侍采秋左右。到了次年己未正月,疏请凯撤,南边军饷统归曹节度调度,奉旨俞允,就于二月初进京。采秋、红卿送至城外。春雪扑在,长亭赋别,荷生与约,面圣后辞官归隐,连会试也不愿应。不想至京,召见七次,擢用京卿,荷生表辞。明相见面,皇上根究韩彝辞官缘故,明相只得对以"伊系举人底子,会试在即,见猎心喜,因此不愿就官。"皇上面谕,着令人场,十名内进呈卷子,自然有了韩彝。到了殿试,大家意中都以第一人相待,荷生只是微笑。 此时明相充了读卷官,首阅韩彝的卷,书法是好,不用说了。奈汩汩万言,指陈时事,全不合应制体裁,如何进呈?只得搁起。无如圣眷隆重,传旨索取,竟破格列在一甲第三,探花及第,这也是荷生意想不到之事。 接着,津门逆倭凶悍,重臣赐帛,诏各道勤王。荷生引见后。特旨召问剿抚机宜,荷生对以"剿然后抚",允合圣意。次日奉旨: 韩彝着以兵科给事中,赏加建威将军职衔,带领帅印、上方剑,驰往津门,相机进剿倭寇。兵马钱粮,悉凭调用;各道援师,悉听节制。钦此。旨下,荷生陛见,奏调并州太原镇总兵颜超、雁门镇总兵林勇,各率所部从征;又奏保大同秀才洪海,恳给五品衔,挂先锋印。皇上俞光。启节驻扎保定,传令各道援师,固垒大小直沽,不准轻动。 不一月,紫沧以子弟兵二千人报到,旧幕爱山、诩南、雨农也来了,随后卓然、果斋各率所部四千人,遵檄抵津。遂择日祭旗,连营海口,诱贼上岸,三战三捷,沉了火轮船二十七座,擒了倭鬼万有余人。荷生传令各营,倭鬼悉数纵回,只留倭目数人,押送保定看守,以俟勘问。这是本年秋间事。 荷生赏了黄绫马褂,颜、林二将加了提督衔,紫沧擢了游击,文案爱山等各得了五品衔,就是青萍,也得了守备。到了次年庚申秋,过倭又自粤东驶船百余艘,游七海口,欲谋报复,却不敢上岸,荷生复行申讨。贼正轰炮,忽倒了炮手三人,执旗大头目一人。你道为何呢?原来卓然百步射,果斋连珠箭,都展出神技来,以此喊不敢战而去。 逾年辛酉,钦天监奏:日月合壁,五星连珠;凤翔节度奏:凤鸣歧山;豫河监督奏:河清三日;东越节度奏:田粟两歧。于是逆倭遣人资书津门,说是"讲和"。荷生笑向卓然等道:"这两字却要一争,不该说是'讲和'。"便将原书掷还,不阅。 转瞬之间,又是秋风八月了。倭目自粤东以一舶资了无数珍奇宝玩,分致津门将领,荷生又笑向卓然等道:"我们零雨三年,就是为此贿嘱么?"传令倭目谒见。此时各道援师早撤防了,颜、林二将部下,各留千人,半年更换一班,就是紫沧子弟兵,也只是践更而已。当下颜、林二将戎服,整队辕门,紫沧挂刀,领子弟兵排列帐下。升炮三声,青萍捧上方剑,服侍荷生升帐,传呼倭目进见。 荷生笑吟吟的道:"我们不是那先前蓟门节度、粤东节度,你国若说'讲和'这两字,我们是不依呢,若说悔罪投诚,吁求招抚,我们便为转奏,再看圣意如何。你不想中国三十年兵燹,是那个开端?前前后后,糟蹋几许生灵?你还装聋做哑么?"倭目俯伏当面,汗流浃体,说道:"以前曲直,我也不敢深辩,事到如今,就是遵元帅教训,悔罪投诚,吁求招抚吧!"荷生正色道:"这八字不是我教你说呢,要你国王有个求抚降表说了才算。我是论道理,不准你们说个'讲和'两字哩!"倭目将手抹了额汗,说道:"那要我回国才办得来,只要耽搁元帅班师日子呢。"荷生笑道:"皇上不惜亿万万钱粮,为百姓除害,我们怎敢惜些辛苦?你总要取得国工降表,这事才得了结,我们也才敢替你奏闻。"倭目只得答应下来。荷生便于帐前排一席宴,宴了倭目。 不两月,倭目跟个国师费事来赍表而来。荷生奏闻,奉旨准了。一面班师,一面檄卓然灵诏宣谕香山,定盟通市。这卓然奉檄,便单刀登舟,飘然航海而东。到了港口,天待黑了,卓然横刀危坐,唤费事来进见,取出宣谕仪注、通市条约,掀髯说道:"我这来是个诏使,你们要跪接呢!怎的进港不见一人?"费事来不敢答应,卓然就将仪注、条约两个册子付给费事来道:"你们瞧去。"又目注大刀,说道:"差我一节,我饶得你,我这刀是不饶人呢。"费事来唯唯而出。 看官听说:这倭夷远隔重洋,国王是个女主,先前嗣位,年纪尚轻,听信喜事的人,闹了二十余年,所费不赀,渐渐追悔。近见西藏四疆俱不足恃,那员道更是个没中用的人,就深怪从前倭目不是,都贬黜了。这番来中国的头目,是新换的。费事来是女主胞叔,老成练达,上表之先,已将广州城池退出。只是向来倭目轻视中国官吏,费事来不敢侮慢荷生,却想挫辱卓然一番,以折粤东官吏后来之气。当下给卓然抢白数语,知他也是难惹的,便将仪注、条约格遵,不敢驳回一字。次日,筑起高坛,率香山办事大小倭目,都到港口挂刀跪接,迎入馆舍,一日三宴。 次日黎明,坛上排列香案,赞唱诏使升坛,倭目等俯伏坛下,只听宣读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地生成,温肃并行之谓道;皇王敷化,神武不杀之谓功。咨尔倭人,远来海岛,以贸迁为绝伎,以货殖为资生。市舶虽人其征,理藩未登其赆。乃躏东南,遂窥西北,庇我剧盗,辱我疆臣,尔诈尔虞,如鬼如蜮。梗两朝之文化,劳九伐之天威。夷汉相安,则撤孔明之旅;华离不正,则屯充国之田。张弛异宜,德刑并用,亦以事机有待,夷性难驯故也。 今天诱其衷,地藏其热,两甄皆败,一舶来归。朕早识此虏于目中,姑置远方于度外。风云何定,有天命者任自为;雷雨之屯,建非常者民所惧。在诸臣以为兽将人槛,虽摇尾而法无可怜;在朕以为鸟已衔环,既投怀而情皆可谅。止戈为武,穷寇勿追,罢符竹之专征,准甘松之互市。廷臣集议,钦定颁行。愿吐谷之率循,听舌人之肿列。 一、准以江南上海、浙江舟山、福建闽安镇、厦门、广东濠镜为倭船停泊埠头。 一、倭船进口,由封疆大吏派员验明有无夹带禁物。如有携带,一经察出,货半没官,半奖查验之员,人即照例惩办。 一、倭船出口,由封疆大吏派员验明有无夹带纹银。如有携带,一经察出,银半没官,半奖查验之员,人即照例惩办。 一、天主教虽劝人为善,而汉人自有圣教,不准引诱传习。如其有之,经地方查出,授受均行正法。 一、教堂准立倭馆以内,不准另建别处。有犯者照例惩办。 一、税务统归于各道监督,倭目不准干预。有犯者以不应论。 一、茶叶大黄。准以洋货洋钱交易,谁不准偷漏。如有偷漏,货半没官,半奖查验之员,原船着回本国,不准贸易。 一、各埠头办事头目谒见官吏,悉照部颁仪注,不准分庭抗礼。有犯者以不应论。 一、倭船不准携带妇女人口,亦不准携带中国男妇出口。有犯者照例惩办。 一、倭馆不准雇请汉人办事,及一切佣工。有犯者以不应论。 凡兹新例,究属旧章。於乎!我中原百产丰盈,并不借资夷货。尔各国重洋服贾,亦当自惜身家。王者之兵,原不得已而后用;下民之孽,皆由自作而非天。所朗盟府书存,长质诸皇天后土;从此南人不反,庶化为孝子顺孙。人各有心,朕言不再。钦此。" 读毕,赞唱"谢恩",费事来等九叩;赞唱"牵牲",执事牵牲而入;赞唱"宰牲",执事趋就牲前;赞唱"捧盆",执事捧金盆入就牲前,取血注盆;赞唱"插血定盟",于是倭目一人,接受金盆。随费事来登坛北面;赞唱"沼使南面莅盟",倭目将金盆向诏使跪下,诏使蘸以拇指,转向费事来蘸过,兴,退;赞唱"跪,三叩首",于是费事来拜于坛上,大小倭目拜于坛下,诏使南面答拜。 赞唱礼毕,又高宴一次。费事来率各倭目陪宴。从此倭人守法,且从各道节度收复海口城池,有没于王事者。正是: 气为义激,暴以理驯, 枢机在我,祸福惟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桃叶渡萧三娘排阵 雨花台朱九妹显灵 话说皖、鄂肃清,鹤仙又解了建昌之围,区区金陵,四面兜围,便当扫穴犁庭才是,何以转盼三年,依然隅负呢?看官须知,天下事理有一定数不可知,就是鼠辈,也有个数不该尽时候。 当下谡如淮北功成,便乘胜擒了姚荟琳,扫除北捻。零星残股窜入河南,又合为南捻,北扰燕齐西躁秦晋。接着滇南回部,钩连关陇,江东败寇,窥伺黔巫。朝廷因此颁给谡如威远将军关防,经略西北,以鹤仙为太原提督副之。 金陵这边,是今剑秋、小岑、仲池、小林四节度,会合江左右提督,相机围剿。剑秋.小岑原是锐意洗甲长江,无奈金陵气数未尽,却钻出五个妖妇来。五妖以萧三娘为首,是个道装,自称公主,据说系萧梁湘东王第三女,江陵破后,入山修道,迄今千有余年,却收了两个二形的妖尼,带了两个同面的妖婢,出来辅佐员逆…… 三娘两鬓垂肩,好像画的麻姑一般。两个妖尼,约有二十来岁的人,他自说是百余岁,其实就是那年痴珠生日弄把戏的两个女尼。一个名唤月印,一个名唤云栖。一个上半月成男、下半月成女,一个上半月成女、下半月成男,以此两个自为夫妇。两个妖婢如花似玉,同一面庞,一个唤做灵萧,一个唤做灵素,都是古服劲装。剑秋、小岑起先道是妖妇有些邪术,包起、如心出队,令他带了喷筒,将污秽先行喷泼,然后交兵。 不想悍喊在后,妖妇当先,只喝声“住!”我军便如土塑木雕,连眼睛都不动了。悍贼拥出,一个个捆去了。再用水师攻剿,这妖妇率妖尼等挺立水面,将拂子一挥,那战舰都倒转了,炮火一一自打起来。水陆两阵,折了无数兵马,又失了包起、如心两个猛将。剑秋、小岑气得发昏,自此胆寒,不敢出队,只遍访异才,想要破他的法。 倏忽逾年。此时荷生正在津门申讨倭道,来往书札,辄笑剑秋、小岑正不胜邪,唾手大功,竟被一个妇人弄杀。这妖妇得志,便邀灵萧领兵佐助荣合,陷了两渐,伪封越王;灵素领兵住助荣法,陷了三吴,伪封吴王。四节度两提督连营三年,实是束手无策。 却说采秋自荷生太原凯撤以后,迎了藕斋夫妇,住了愉园,以便来往。到了紫沧从征海口,便将红卿、瑶华都搬入搴云楼第一层居住,采秋自住第二层。草虫雄雉,时与二美酬唱,邮寄津门。亲一别三年,真有杨柳楼头,悔觅封侯之恨。 忽一日,老苍头贾忠回说:“外有老道姑带一美貌女子,说是要见二位夫人。”适值红卿疟疾,采秋与瑶华只得接入。见那道姑年纪约有六十多岁,眉宇间道气盎然;跟个女子,年纪不上二十,生得妩媚之中棱棱露爽,手棒如意一枝。当下道姑合掌,向着采秋道:“这是韩家三夫人么?”采秋想道:“他怎的叫我三夫人呢?”还他一福。这道姑瞧着瑶华,也合掌道:“这是洪家继夫人么?”瑶华也还一福。 采秋便问道:“炼师何来?”道姑笑道:“贫道云游的人,脚跟无定,是从来处来。”一面说,一面招那女子,将如意接过,教向二人稽首,说道:“这妮子名唤春纤,却有些来历,是韦痴珠的人。听他说吧。”于是二人还了春纤的拜,延道姑上座,就与春纤分坐,细问颠末。春纤便将答应谡如的话,述了一遍,又将宝山海边遇见谡如,也述与二人听,就说道:“我们从那一天起,便来此地,就住在东门外玉华宫三年哩。”二人起敬一番,吩咐红豆传话厨房,备下斋筵。 春纤笑道:“我师父是不吃烟火久了。我也不吃酒菜,逢着什么吃些什么,便可数日。”瑶华道:“这真省事,所以秦皇、汉武都要求仙。”慧如笑道:“那是他呆想。他们富贵中人,要像我们服气做什么?我与两位说个真话:生死者,人之常事,就像那草木春荣秋落一般,成仙的尸解,成佛的坐化,总是一死。仙佛不死,何不日日骑鹤,日日跨狮,以与你们相见呢?大抵人中有仙有佛,也似草中有个万年青,木中有个万年松。草木是得气之厚,仙佛是得气之精,这气原万古不坏的。但那气要培养得十分,愿力充足,非必长生才算仙佛。你们富贵中人,能做了孝子忠臣,义夫节妇,便也成了正果,便也做了仙佛。你不看痴珠一生拂郁,他却有他的精气团结,不是做了青心岛一个地仙么?毋论痴珠,就是长安的娟娘,你们这里秋心院的秋痕,不也在那青心岛么?我这来,却也是宏个愿力。你们是晓得,金陵妖妇法术利害,抗拒大兵。我把春纤送来,一则与他一个正果,一则助你们平妖灭贼,好享荣华。”说毕,将那一枝如意递给采秋道:“这算是春纤贽敬吧。” 采秋接过手来看,是个木的,却光润如红玉一般。这道姑又向袖中检出锦册,递给瑶华道:“这算是贫道传授你的。”瑶华接过手看,锦册中间篆书《缥缈宫秘箓录》五字,展开与采秋同看,见是云螭五色绫写蝌斗篆文,幸是旁有真书译文。才待细阅,忽听春纤笑道:“师父走了。”二人转身,只见轻云冉冉,拥着老道姑,已在半天,向二人合掌道:“后会有期。”二人不知不觉的,自会稽首下去。春纤搀起二人,说道:“师父为着我留滞此地,今遨游海上去了。” 自此春纤就也住在搴云楼,指教采秋、瑶华篆书中符箓,练习起来。红卿是个多病的人,不善烦劳,略略解得,就丢开了。采秋高兴,募了大同健妇三千人,春纤接了掌珠、宝书,一同传授符箓兵法。把轩轩草堂做个演武堂,把小蓬瀛做个昆明池,演习水战。把采秋署个“缥缈宫真妃”,瑶华等皆署个“侍史”。 此时捐例大开,钱同秀做了太原守,胡苟做了阳曲县,竟把柳巷这些事禀到节度衙门,说是潜谋不轨。曹节度查明大笑,密折陈请,赏给杜梦仙女提督职衔,柳春纤、薛瑶华女总兵职衔,率所募健妇,前往金陵平队奉旨准了。 恰好荷生正自津门班师,奉旨:洪海记名提督,颜超补授江北提督,林勇补授江南提督,韩彝着予太子少傅衔,实授建威将军,赏假半年,仍带帅印上方剑,督率颜超、林勇、洪海、女提督杜梦仙等,经略东南。此旨一下,那太原守、阳曲县,俱是参革,不待言了。 这里荷生、采秋、红卿,英雄气概,儿女情肠,靡相见以蓬飞,亦有教之瓜苦,我员聊乐,既觏则降。就是紫沧、瑶华、青萍、红豆,也是久旱逢甘,融融泄泄。做书的人,也只得叙个大概而已。 此时卓然见宝书精熟符箓兵法,就认他做个干女,掌珠就也拜果斋做个干父。到了出师这一日,大家意气飞扬。只采秋远别父母,依依难释;红卿重离夫婿,踽踽旋归,转觉兴会之中,也成寂寞。 再说妖妇萧三娘魅了包起、如心,两人迷却真性,夜夜在他帐中轮班直宿,不上三个月,便似枯柴,就也放回。累得柳青、姻脂百计延医。还是逢个国手,医了一年,才把两人还个旧样。只可怜那两浙佳子弟、三吴美少年,给这妖妇害了无数。还可笑者,所有掳去大小官吏,他竟不杀,只教他经管马桶虎子及一切厕筹等事。那淮南北江左右官军,被那妖妇驾云踏水,叫住就住,放行就行,恰似线抽傀儡一般,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这年癸亥,妖妇又将战船千余艘,就桃叶渡结个小寨,名为虚牝阵,有人入阵,将两翼皮筏一包,又名含元阵;有人破到阵心,将阵腹战舰分开一穴,又为洞天阵。凭你英雄好汉,总要全军覆没。喜是荷生大兵从上游万艘并下,两个女总兵挂了先锋印,颜、林二将做了左右翼。荷生主掌陆路旗鼓。采秋自将水师。紫沧坐镇楚南,会同剑秋、小岑、仲池、小林等办军饷,包起、黄如心轮流转运。爱山等仍掌方案。 三月间,女先锋破芜湖、无为、东西梁山、太平关,收复了江宁各瞩邑,大蠢直达江宁,连营青溪、劳劳山一带。采秋就领女先锋来破水寨虚牝阵。原来这阵,要先破左右两翼,左翼是个铜墙,右翼是个铁壁。当下春纤领一千健妇,鼓棹杀入铜墙;瑶华领一千健妇,鼓棹杀人铁壁。采秋领一千健妇,分乘大战舰三支,直攻阵心。那铜墙铁壁的皮筏,早被两千健妇捣个稀烂,包不过来。 春纤、瑶华已会在阵心,偕采秋摩荡阵腹小穴。穴内一股一股热气香气,逢逢冲出,却没有一艇出来挡拒。只那热气香气透人脑,沁人脾,注入丹田,令人手足软将起来。幸喜他们都有符箓藏在髻中,还撑得住这些妖气。一会,小穴觉得渐大起来,里边唱起《蝶恋花》小调,呖呖百啭,实实可听。采秋传令,大家高唱《破阵乐》。那小穴便洞开了,却是个小瓜皮艇子,并无一人,只供三轴女菩萨:一为罗刹,一为摩登,一为天女,并是裸体。采秋、春纤、瑶华登上小瓜皮,一人扯碎一轴,阵后贼舰四散,我军内外欢声震天地。女兵乘胜收复了九氵伏洲,歌凯回营。 这妖妇见破了阵,就向雨花台筑起一坛,要与女提督斗法,递封战书。荷生、采秋一笑,也就长干寺故址筑起一坛,与雨花台的坛相对。这日,颜、林二将将水师左右翼,远远的结成阵势。采秋今春纤、瑶华顶胄亮甲,将健妇三千排列坛下,建起“缥缈宫真妃”大纛。采秋内衣软甲,外戴顶观音兜,穿件竹叶对襟道袍,手执如意。掌珠、宝书首缠青帕,身穿箭袄,腰系鱼鳞文金黄色两片马裙。掌珠捧剑,宝书提刀。 擂鼓三通,红豆、香雪领着健婢二十人,一色箭袄,手挟强弓硬管,簇拥采秋登坛。只见那边妖妇妖尼,笑吟吟的将拂子东摇西摆。采秋坐下,掌珠、宝书侍立左右,万籁无声。采秋向妖妇举起如意,说道:“请了!”妖妇也举拂子相答。采秋道:“闻你法力高强,试展手段给本帅看罢!”妖妇笑道:“元帅!汝坛下两妮子,昨日破了我阵,我只教他归结了罢。”采秋道:“如何归结?唯命是听!”只见妖妇口里念念有辞,将拂子向坛下一指,喝声:“疾!”悍贼数百涌出,要捉春纤、瑶华二人。二人屹然不动,将枪一举,也喝声:“疾!”那悍贼便望风倒地了。妖妇失色,口里念念有辞,只见一阵风起,空中无数虎豹犀象,展牙舞爪而来,水中无数鼋鼍蛟龙,摆尾摇头而至。 采秋将木如意一挥,那鼋鼍蛟龙,一起向贼船扑去;那虎豹犀象,便一起向妖妇坛上扑来。妖妇妖尼腾身一耸,急上云端。采秋将如意付给红豆,把弓接过,不慌不忙,扣上狼牙箭,一连三箭,云里早落下两个妖尼来。春纤、瑶华一人活捉一个。瑶华笑道:“这两个怪东西,我五年前就晓得他有今日。” 此时水陆官军、贼众不知有几多人,都出来看两下斗法。这恶兽从坛前扑到坛后,数十万悍贼壁垒帐房,一起踏倒,蹂躏了无数人马;就是贼船,也为孽虫冲作数队,两下奔突起来,好似天倾地塌、海倒河倾。水陆官军喜跃,尽力鼓噪。陆兵纵马,水师鼓世,也如急浪怒涛,乘着风猛雨骤,不费分毫之力,将雨花台克复,扎起营来。那恶兽孽虫,却无影无踪了。 采秋下坛,荷生迎入舟中,笑道:“我道是如何斗法,只消静坐片时,我也会斗了。”采秋也笑道:“我不是妖,又不是仙,实在无法,只好如此胡弄局,掩饰耳目,你莫先笑。”一会,推上两个妖尼。荷生略问数语,知道做了无数淫孽,传令磔死,枭首示众。当下官军拔了雨花台,乘胜复了钟山石垒,金陵唾手可得。 荷生得意之至,就在采秋雨花台帐中,高开夜宴。香雪、秋英挡起琵琶三弦,唱些小曲。采秋道:“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你想这样取乐,是个大将军举动么?”荷生笑道:“偶一为之。”正举大杯要采秋喝干,只见四面灯光忽然碧澄澄、绿阴阴的,腥风起处,一女子赤身浴血,将一领衣衫向两人头上蒙来。空中铮的一声,女鬼就不见了。鼻中觉得腥臊得很,耳边隐隐听得说道:“你们须认得我是朱九妹!”吓得四个人只是发噤,红豆、香雪缩做一团。采秋、荷生将衣衫挣开,是件污湿湿的血衣。 此时灯光复亮,瞧地下有两片雪白的刀。荷生道;“怎的有这怪事?”采秋道:“这是有人暗害我们,那女鬼不是出来救护么?”正待说下,忽四边人声汹汹,万马齐奔,又像白天斗法时欢呶。两人出帐,青萍回道:“台下江水忽涌起十余丈,漂没数营,柳总兵奔出,将剑一挥,水便退了。现在薛总兵查点人马,安插去了。”说得荷生、采秋愕然,都说道:“祸是今日捉不了妖妇。” 正待入帐,四边人声又汹汹起来,说是“一片山峰盘旋天际,要向中军打落,是柳总兵驾云,挥往钟山去了。”荷生烦恼,携着采秋说道:“这般怎好?我同你性命只在顷刻。咳!不值哩!”采秋笑道:“不要怕,凭他天翻地覆,我同你还是金身不坏。譬如该死,此刻已是个刀头之鬼哩。” 荷生正要回答,瞥见春纤站在跟前说道:“妖妇压死了,原来是萧湘东爱的一个大锦鸡。他中了箭,闪入钟山,又做起法来,想要报仇,我将山石打回,就把他压死了。明日叫人抬来看吧。”于是大家安心。 看官,你道这朱九妹是何人呢?九妹,楚北人,年二十岁,有国色之目,能诗能文。前十年为贼掳来,依个女百长。百长怜爱他聪明伶俐,凡贼挑选识字民女,充个女簿书,把他隐匿不报。后来萧三娘挟了两个妖尼,挑选有姿色的妇女,百长隐匿不住。九妹见是选去为尼,也自甘心,便与同伴姓傅的,名唤善祥,一起出来。云栖得了善祥,月印得了九妹。适逢月印这半月是个男身,欢喜极了,携到桃叶渡船中,就要开荤。 不想九妹心如铁石,凭他刀割火囗,总不依从。幸是月印意中人多了,将九妹赤身锁在后舱,恰好舱中有把尖刀,到了半夜,九妹便自勒死。月印将尸弃在雨花台下,不准人埋。这夜显灵,救了荷生、采秋性命。虽是二人数该有人救护,终算是九妹功劳。 荷生后来查出履历,就替他请旌,又建个祠在雨花台下,题曰“朱贞女词”。后人有传其《贼中哀难妇》诗云: 晨光隐约上檐端,绎帻鸡人促晓餐。 顾影自怜风恻恻,回头应惜步珊珊。 虾蟆堆上听新法,蟋蟀堂前忆旧欢。 明日鸿沟还有约,大家努力莫偷安。 看官听说:贼以杀戮为事,其茶毒之惨,衣冠涂炭,固不待言,那妇女尤受其茶毒。起先男入男馆,女入女馆。相传江宁城中,有一妇背负婴儿,被驱入馆,这妇人迟回不行,贼骂,妇也回骂,将刀砍倒,儿压肩下,呼娘不绝,呱呱乱啼,惨不惨呢?又有一妇,怀绷数月孩儿,走到街上,忽袖出一剪,将欲自刺,后以泪眼熟视抱中儿,遂大哭,掷剪地上,仍向前走,惨不惨呢?六逆妻妾,唤做王娘,黄绢盖头,骑马跣足,这全是粤西西溪峒村媪。故此伪令,妇女不准裹足,违者斩首。已缠之足,想去束练,怎样走得动呢?而且叫这女人挑砖、背盐、浚濠、削竹签、开煤炭。相传有美妇背盐行烈日中,汗卤交流,肩背无皮,如着红衫一般,惨不惨呢?后来六道相屠,男馆女馆之禁既开。五妖为虐,男色女色之风尤炽。妖尼部下,有受污的女子,忿恨不堪,尼令绣帽,这女子就把污秽的东西来作帽衬,冀得压制妖法,同伴挟嫌出首,尼怒,令点天灯。你道天灯怎样呢?将帛裹四体,渣油,绑于杆上点着,叫唤数日而死,惨不修呢?正是: 人心有欲,制之为难。 涓涓横决,万丈狂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舍金报母担粥赈饥 聚宝夺门借兵证果 话说这年甲子元旦癸卯,逆计岁一百八十三元,周而复始,为上元甲子。荷生大兵,原是颜、林部的八千,紫沧子弟兵二千,后来又调了淮南北陆师四千、水师四千。这年正月,紫沧、包起、黄如心又带来湖南北精锐三千,连战皆捷。紫沧夺了江东桥,包起、如心夺了七瓮桥,连营江宁东门外。二月,卓然以所部克复镇江、常州诸郡县,直薄浒墅关。果斋以所部从广德、祁门一带复金、衢、严,直薄钱塘江口。金陵孤立,淮南北胜兵星罗棋布。大同健妇就如狼顾鹰疾,四下巡绰,颗粒茎草,无从入城。 伪王府供给,葱、韭、莱菔、白菜,价与黄金同秤。始而米尽,继之以豆;嗣而豆尽,继之以曲;既而曲尽,继以熟地、薏米、黄精;复尽,继以牛、羊、猪、鸭;复尽,继以海参、鱼翅、枣、栗;复尽,继以芒根、草根,调糖蒸食;复尽,继以皮箱,水泡细切,调蜜煮糜。伪官贼众,奄然一息,肩摩于路,内外城饿殍日以万计。有人捞得浮萍,煮成一盂,伪官抢夺,至相格杀。于是有人食人的事。后人诗云: 上天降丧乱,兵饥仍游臻。遗民何所食?树皮与草根。二者亦既尽,相率人食人。弱者强之肉,股膊味之珍。有子不肯易,骨肉原一身。或云食人者,其睛圜且殷。杀人还遭杀,利害仍相因。亦有良懦辈,忍饥丸泥吞。囗赢死尤易,未死罹烹燔。上苍胡不仁,驯致人食人!后来扫荡伯王府,每府厨房扫出男人阳物、妇人阴户,约有十余担。 大凡做人,无论是邪是正,总要有个纪纲,着点精神,才办得事。便是做贼,也要有贼的纪纲,有贼的精神。员逆自五逆相屠之后,便宠用了三个宝贝:一个蒙得天,凡搜掠良家子女,这人便先意筹画,始为伪指挥,继得大用;一个罗际隆,他把个妹进员逆为妃,又将自己妻妾也献与员逆奸宿,始为伪侍卫,继加伸后二字,做个侍卫头目,得役使众侍卫;一个黄开元,系女旦出身,员逆嬖之,性极刻毒,贼用火铬火锥、剥皮抽肠、点天灯诸刑,就是这人开端,始为伪监督,继为伪天官丞相。这三个宝贝,贼党背后都唤他做三尸。未几又尊信了五妖。你道这个材料,做个鼠贼,还算不得一个好汉,那里能守城池呢? 更可笑者,员逆以算命拆字的穷民,起而为贼,借口扫除贪官污吏,救民水火,却奉个天主教,得一处城池,男的呼作兄弟,女的呼作姊妹,便将兄弟姊妹,男归男馆,女归女馆,养活起来。你想剧贼掳抢得几多米粒,能够供得这多人口眷?就使东南各道都占踞完了,这不顺人情、不顾全局,也怎样守得一日呢?至如贼的政令,是无天地宗庙社稷之祭,无父子君臣之教,无天时人事婚丧吉凶之道。其所改之年,则日太平兴国;其所定之时,则改丑为好,改卯为荣,改亥为开,以三百六十六日为一年;其所改之字,则國为国,华为花,火为亮,老为考。蜂衙蚁队,还算什么? 当下饥民嗷嗷,员道方将伯王府所蒸的芒根草根,将蔗浆蜂蜜调匀,炼成药丸一般,名为甘露疗饥丸,颁给伪官,令民间如法泡制。不想民间芒根啮完,草根掘尽,更从何处找出蔗浆蜂蜜呢?天下饥,何不食肉糜,自古是有此笑话。起先饥民尚是夜里偷自爬城出来,以后贼令不行,竟白日数十队吊城而出。到得五月,员逆挨不得苦,服毒死了。伪王娘与伯丞相等,拥立伪太子范田为王,便每日黎明,大开北门一次,放出饥民。于是城外饥民,如恒河沙般。荷生自三月起,增设粥厂百余座,抚恤难民,尚自瘐死大半。 却说藕斋夫妇自与采秋别后,便染些寒疾,乍起乍倒,延及一年,竟成老病。这年春间,贾氏过世了。采秋闻讣,自然大恸。这会荷生扎营钟山,采秋扎营聚宝门,相去约有十里路。因采秋有母之哀,荷生便时时匹马驰来。就是春纤、瑶华等,也时时往来慰问。只见一路粥厂,倒毙极多。又见那粥厂门前,饥民四集,每厂约有整万,人多路狭,推排积压,老弱困惫的,不得半碗人口,尽多跌倒,爬不起来。而且道路矢秽,人气熏蒸,远远的就不堪人鼻。 采秋听说,向荷生道:“我闻古人赈饥,合要使分。你说那担粥的法最好,我三年提督的俸银,留着何用?这会兵荒马乱,也不是斋僧佞佛时候,我便将这担粥的法,行一个月,借此做我娘的冥福。”语毕,珠泪双垂。荷生忙道:“好极。明天我就替你效劳吧。”采秋道:“不忙。从来办赈,最怕中饱,壮哉雀鼠,哀此恂独,我们不犯着吃这亏。你的权重事多,这琐屑也不合大将军斤斤计较,我专派红豆办此事吧。”春纤、瑶华也道:“极是。” 于是聚宝门边,特设个熬粥所在。红豆管带二百健妇熬粥,四百个健妇担粥,四百个健妇押送。每厂担粥三担,专给那老弱困惫的人,每日就也照粥厂卯申两次开锅。以此采秋也时时单骑出来,或就在钟山营中宿歇。 一夕,钟山营中,天色靠晚,采秋来了。荷生正携入帐中,春纤提剑突人,采秋就要闪出,春纤举剑便砍。荷生惊慌无措,急行拦住。采秋竟变个白的雌兔,窜出帐外。春纤一剑掷去,兔遂两断。弄得荷生迷迷惑惑,说道:“怎的?怎的?”春纤笑道:“你道是采姊姊么?这便是那妖婢灵素。我再叫你去看一枝萧。”便擎着荷生驾起云来。 不转瞬,已到聚宝门。遥见瑶华、掌珠、宝书,都拥着采秋在帐前,瞧个似兽非兽、鲜血淋漓的东西。采秋一见荷生,便说道:“不是春妹妹,我们又落了妖人的套。”春纤笑道:“采姊姊,你要子细,这也是个假的。”采秋笑道:“是你带来,我只问你。”春纤笑道:“便我也是个山魈。”指着地下东西道:“再几日,你看我,不就是这样去么?”采秋笑道:“你去那里?”春纤道:“我从去处去。”荷生见他们说话,愈不明白,便向采秋道:“到底怎说?”春纤笑道:“这何难猜?你杀了采秋,采秋就也杀了你。”采秋向着荷生道:“你不要听他捣鬼,我两人的命,都是他杀哩!”瑶华也笑道:“这样看来,你两个竟是个魂魄。”说得采秋、春纤和大家都笑了。 荷生愈急起来,红豆只得指着地下东西,从实告道:“这是山魈,就是金陵的妖婢灵萧。他幻了老爷的形,来魅夫人,柳姑娘望见,把他杀了。柳姑娘晓得他还有一个叫什么灵素,是去老爷营中,便驾云寻老爷来,想是也杀了。”便向春纤问道:“柳姑娘,到底也是这个模样不是?”春纤笑道:“那个却俊。”瑶华因笑道:“他假你夫人,怎的不俊?”荷生将靴尖向地下的山魈踢两踢道:“就这般糟蹋我,教我铁室铁城,都防备不来。”吩咐抬去剥皮,号令起来。大家答应。随叫人到钟山营中,将那只白兔也剥皮,号令起来。因向来秋大家说道:“这才了妖妇一宗公案,如今干净,真个多谢女镇军。”一面说,一面携着采秋就拜。慌得春纤还礼不迭,说道:“折杀了!” 这夜又在采秋帐中开起高宴,延春纤高坐,瑶华、掌珠、宝书分陪。荷生领着采秋,斟了三钟酒,都要春纤喝干;又传一班女戏伺候,自己却归钟山去了。 这里点唱《鲁智深出家》,唱那《寄生草》一支。春纤喝了一钟酒,便微唱道:“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会,点唱《嫦娥奔月》,春纤笑向掌珠、宝书道:“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古女仙未能免此。兰香来无定处,绿华去未移时。想你二人禅絮沾泥,当不复悔偷灵药。”掌珠、宝书微微一笑。瑶华笑道:“这也未必。谢自然既要还家,昙阳子更多疑窦哩。”采秋也笑道:“八骏往来穆满,七夕共坐刘彻,西王母不是个女仙领袖么?以我看来,姮娥还是天上共姜。”瑶华道:“姮娥也算不得共姜,他霓裳羽衣,怎样也接了唐明皇?”采秋笑道:“这般看来,天上神仙也和我们一样呢。”大家一笑。 春纤向瑶华说道:“你说昙阳子,昙阳子原有一真一假。去年并州不有个假秋痕么?”瑶华道:“这是他同乡姓顾的,弄出来笑话。你想,秋痕那样一个脾气,什么人假得?偏这姓顾的要借重他大名射利,没有三天,就给人道破了。哄传出来,倒害痴珠的跟人唤做什么秃头,寄园的佃客叫做什么戆太岁,淘气几天。这假秋痕并州的饭就吃不上,这会不晓得跑到那里?”采秋笑道:“不就在这里?我要认是秋痕,便是秋痕;荷生要认是痴珠,便是痴珠。你们不见今天,山魈也要假荷生,白兔也要假采秋么?”说得大家大笑起来,就也散席了。 却说谡如、鹤仙经略南北。鹤仙是首办南稔,继办蜀寇,马步齐进。他在蒲东,又练个车战。恰好来剿南稔,数月之间,便已得手。倒是蜀寇费力,芜蔓东西川,出没无定,又踞的石寨,都系丰草长林,囗岩叠嶂,好容易扫除十股,又分出一股。谡如专办回匪苗匪,黔苗渠魁,不数月就也划除干净。其余酋长,都受了约束,不敢为非作歹。 回部自滇南蔓及秦陇,以及关外,势大猖獗。谡如由黔入滇,驻扎曲靖,先将滇南回汉,分出是非曲直,做个榜文,布示各郡。然后用兵,复了昆明,以次剿抚,大兵直趋大理。鏖战一年,才把回首士文绣擒了。仿着武侯七擒七纵意思,请旨赦了文绣,赏给世袭总兵衔,镇守永北、开化二郡,提督回部。文绣于是率所部三千,先驱开道,自滇及秦,自秦及陇,以至关外,所有回众,无不洗心涤虑,刺面刻肌,誓与汉人和辑。 谡如入关,鹤仙也将蜀事告竣了,就约于长安会议善后机宜。这二人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把前前后后公事私事,说个十日,还不得尽。此时鹤仙系居太原提督衙署;阿宝娶亲了,阿珍、靓儿也已长大。谡如只想娶个妾,以为娱老之计。不想无意之中,却说起一个亲事:是江南叶姓的女儿,避乱随母,依个胞叔,远宦长安,并无兄弟,年纪十八。经鹤仙说合,聘为继室。入门挈开盖帕,竟与李夫人面庞一毫无二,已自诧异;细细体认志言谈举止、体态性情,都觉得一模一样,就把谡如狂喜极了。鹤仙自然也乐,说道:“这番回到大原,阿宝还认是他娘重生哩!” 转盼之间,善后诸事也得手了。奉旨:“李乔松给予宫博衔,并轻车都用世袭。游长龄给予宫保衔,并骑都尉世袭。均赏假三个月,仍帅所部驰往金陵,会同韩彝商办东南军务。署宝山镇总兵危至俊,督办海壖屯田,接济西北军饷,著有成绩,着予提督衔,补授宝山镇总兵。”谡如得旨,就将原部四千人委一裨将管领,先赴金陵。鹤仙也将原部三千人,陆续遣往。谡如又出宝山营,发兵三千助剿。 这会金陵大兵云集,水陆约有三万多人。荷生、采秋督率诸军,把金陵十二门日夜轮流环攻。这夜六月十五,包起、柳青领湖兵攻打西三门,如心、胭脂领淮兵攻打东三门,紫沧、瑶华领太原兵攻打北三门,春纤、掌珠、宝书领健妇三千及宝山精锐二千攻打南三门。 十六黎明,聚宝门陷了一角,春纤跃入,健妇踵接。披发悍贼数千抢来撑拒,悉放鸟枪。掌珠、宝书也乘空而上,烟雾迷漫之中,前后不能相见,只听两边喊杀。三千健妇及宝山精锐二千,逢人乱截乱杀。一会,贼的火药尽了,天地开朗,披发贼死了无数。其余也有散的,也有自戕的。于是各门洞开。 紫沧传令不准乱杀。四队官军招集一处,直趋向城。一路尽是难民,长跪道边,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紫沧等驰人伪王府及各伪官衙署搜捕,也有吊死的,也有跳井跳池死的,也有吊不死跳不死给兵擒来的,也有就擒跑走的,也有跑走就擒的。纷纷扰扰,他他藉藉,闹到黄昏。 大家只是不见春纤、掌珠、宝书三人,十分惊讶,瑶华尽在内城派人找寻。先是午刻大营委青萍入城,四下里分贴安民榜,忽见春纤倒在秦淮河边,面色如生,只额角有血水涌出;随后又见掌珠、宝书死在一处,也是额角一伤。赶回报明,已是天黑了。 荷生太息,采秋垂泪道:“这是他们借兵尸解,不然,春妹妹是会驾云的,有什么枪火炮火跑不脱呢?”就令青萍厚备棺敛。是夕,紫沧等也晓得三人阵亡,瑶华连夜便奔出城看视,大哭一场,将尸移人就近伪署内停放。紫沧大家派各路兵了打扫街道,收拾伯王府正屋。 次日黎明,荷生、采秋双双的按辔入城,先来秦淮河,看了春纤三人殡殓。采秋忆起前前后后的事,觉得春纤这回是专为保护他而来,就与瑶华哭得日色无光;荷生大家力劝一番,然后竖起大纛,排队升炮,双双换了八人抬的凉轿,万骑先后,蝶团蜂拥,入内城云了。 后来卓然、果斋见说宝书、掌珠都已阵亡,掀髯叹息。瑶华也对人说道:“我一生没有吊过眼泪。五年前为痴珠、秋痕却伤心了数次,这会又为春纤三人哭了一日一夜,其实他们都是脱屣红尘去了。”正是: 沐日浴月,妖氛尽豁。 脱屣人间,天高地阔。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一枝画戟破越沼吴泽 八面威风靖江镇海 话说谡如、鹤仙得假三个月,谡如将眷口携到并州,与阿宝们相聚,一时悲喜交集,不用说了。次日便同鹤仙、阿宝,到了玉华宫李夫人灵前一哭,就也到痴珠坟前洒泪一拜。转盼假满,已是六月。 荷生是十七进了金陵城,十八谡如、鹤仙也到,荷生大喜,把伪东府扫除,与二人驻扎。这二人与荷生八载分襟,一朝捧袂,伤秋华之宿草,喜春镜之罗花,真个说不了别后心事。谡如又以迟到一旬,不及见春纤为憾,便往秦淮河停灵之所,祭奠一番。 一日,大家谈起吴越用兵,谡如道:“东南地势,太原的马队、宪兵,都用不着,还是我宝山镇兵及湖淮兵得力。”因向荷生道:“你的才大如海,怎么平了十年巨寇,复了千里名都,竟不草个露布,耸人听闻哩?”荷生道:“这算什么巨寇?此数十年中,士人终日咿唔章句,就是功名显达之人,也是研精欧、赵书法,以博声誉,济之以脂韦之习、苞苴之谋,韬略经济偶有谈及,群相哗笑,以为不经。吏治营规,一切废弛,徒剥民脂膏,侈以自奉。坐此国势如飘风,人心如骇浪,事且岌岌。可笑当事的人,尚复唯唯诺诺,粉饰升平,袖手作壁上观。间有名公巨卿,气魄、资望卓越寻常,奈处升卿之错节,才识不及;学渤海之乱绳,德量无闻。是以大局愈烂,这釜底游魂,因得多延岁月。对村婆而自絮生平,获小窃而大书露布,我不怕别人,我只怕痴珠在那青心岛会拊掌大笑哩。”说得谡如也笑起来。 荷生因说道:“自此以往,司牧之官,必能扫除一切苛政,猾吏奸胥,悉设个法箝制之,使无舞弊。慢慢的采风问俗,去害马以安驯良,泯雀角鼠牙之衅,绝狼吞虎噬之端,不惊不扰,民得宽然。各尽地力,学你宝山开垦的工夫,与这些人课勤警惰,讲信修睦,有教有养,使天下元气完复,不枉我们劳碌这七人年才好呢。”谡如道:“这真忠言至计,中兴硕辅之言。”荷生笑道:“我算什么!明相国不动声色,却出斯民于火热水深,摺天下于泰山磐石;韦痴珠不绾半缓,却相时度势,建策于颠沛流离;硕画老谋,寄意于文章诗酒,这才算个人哩!” 谡如叹一口气道:“不是你这阔大的胸襟,也不肯和盘托出。我们不是相国,那里能如此发挥?不是痴珠,那里便有此成算?只相国以人事君,自然誉流竹帛,绩纪太常。痴珠一生屈抑,我们侥幸会合风云,也该特摺阐扬,或请予谥,或请专祠,使天下后世有这个人才好。”荷生笑道:“这却不必。以柳下惠之贤,而谥以一惠,出自其妻;以曾南丰之地望,而一瓣之香,竟传师道。可见人世荣华,举不足为我痴珠增重。异日有心人,总能发潜德之幽光,底事我们阐扬,转成门户之见?你不看杜少陵,历数百年而忽谥文贞,苏东坡不得冷猪蹄,而朝官至今尚为做生日么?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烦我们为痴珠早计哩。”谡如拊掌道:“古人相见,开口便有到心语,你今日议论,语语沁入我心。” 正待说下,紫沧带个女子进来,说道:“这女子姓傅,名唤善祥,是个女簿书。据说洪道就埋在这府里空地,那时人坎,掘得极深,甚是秘密。”荷生听说,传令开了后宰门,派五百名人夫,前往发掘。接着包起回说:“搜捕遗孽,茀田渺无下落,却揭了著名几个贼目。”于是荷生邀着谡如,一同升帐,问供去了。 再说荣合、荣法部下,却有两个伪将,一名翁闿阳,一名吕寿臣,武艺也不在颜、林之下。荣法、荣合百事糊涂,却晓得收买两将的心,以为护卫。起先灵萧、灵素主持号令,人人都受这妖婢磨折,只有两将,他却不敢一毫凌侮。后来妖婢听见妖妇兵败,赶赴金陵,这里号令便归在两人。 这会一个紧守林墅,一个紧守钱塘,环营三濠,撑拒颜、林,倒也是将逢敌手。此数日,果斋正与闿阳约定,两边不用炮火,不用队伍,只单骑对战,输的退兵。战了两日,不分胜负。 这日,又是两下酣战,都脱了鍪甲,去了兵器,下马较起拳来。两边士卒,看到入神。不想包起、黄如心二人,奉了荷生将令,带了四千湖兵,前来助战,恰恰到了。两人私议,将金陵贼衣,悉令湖兵二千穿了。如心赚个贼的令箭,往赚钱塘城池。包起却赶来助战。到了贼垒,擂鼓摇旗,自后面通濠扑入。 当下贼众忽见营后人马破空而来,闿只得放松果斋,大骂道:“捉狭鬼,不是英雄,算我上你当吧。”上马走了。其实,这枝兵来路,果斋也白茫然。闿阳正驰回冲杀,将包起的兵团团围住,城贼无数奔出,说是官军挂起金陵旗号,赚开城池,擒了三大王。闿阳及贼众,心都慌了。一会,果斋也到,与包起两边夹攻,一枝画戟,东驰西突,所向披靡,力将江口以及城隍山贼营百余座,尽数踏平了。闿阳落荒而走。 果斋与包起入城,将擒来伪越荣合打入囚笼,解住金陵,其余贼众,一起准予投降。住了一日,乘胜领兵,杀上塘西,收复嘉兴去了。包起、如心俟着浙东西两个节度到了,就也驰来。果斋早已只戟单盾,冒矢复了姑苏,擒了伪吴荣法。于是合兵一处,会同卓然来攻浒墅关。三日破了。两人用计,射倒了闿阳、寿臣。忽报大将军、女提督带健妇五百人过江,现在驻扎常州。包起、如心就将荣合解往常州营前。卓然仍扎浒墅关,伺候大将军。果斋便带兵扫荡吴越诸郡县残匪。 看官,你道荷生怎的过江呢?他是富川人,想借此游历江南一番风景。不想到了扬州,遥见那灌莽栖于甍栋,平沙抗乎睥睨,烟火无墟,四望靡际,与采秋低徊凭吊,因说道:“昔日繁华鼎盛之处,今皆成瓦砾场矣!” 次日过江,风静波平,也自欣然。望见金焦一片邱垤,赤云峥嵘,兔葵燕麦,(身单)受骄阳。因想起遭时不祥,见此芜乱,回首故乡,数遭兵燹,(爿羊)柯山畔,家竟何如,梦草池边,同声浩叹,于是浩然有归与的意思。又想道:“虎豹居在深山,人人闻声便自惴惴,以游五都之市,贩夫孺子皆得持着瓦砾,哗然相逐。麟出大野,足折商锄;龙入鱼群,豫且见困。而况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鬼瞰,自古为然。我断不可宠利居功哩。” 这日到了常州,晓得果斋业经破越沼吴,恰好荣合解到,问过口供,传令磔死果首,会同金陵洪逆戮尸的首级及荣法首级,传示各道滋事地方。就想道:“自来贼平,遣散兵勇最是费手。我幸驰逐七年,不曾募得一勇,只大同健妇三千,都是有夫之妇,且有室女,不怕滋事。外此,颜、林所部四千,是并州额兵,淮南北陆师水师,湖南北精锐,亦是平定后新设额兵。至如谡如带的是宝山屯兵,紫沧带的是冯姓子弟兵,更无可虑。最可笑者,以前用兵,不于各道额兵练出,转向市井中募来,既糜国帑,又滋弊端。我如今只作个书,嘱谡如陆续奏撤,便无甚事。” 次日到了浒墅关,接见卓然,即令其撤回部兵一千,留一千协同果斋搜捕余匪。于是放舟于三万六千顷之太湖,挹取其风雨波涛出没之理趣;舆轿于三十六峰之天台、七十七峰之雁荡,开豁其金戈铁马扰攘之烟尘。凡郡县供给,一起拒绝。水向荒墟停泊,陆抄小路来往。 到得八月,驻扎杭州。卓然、果斋都来缴令。便与采秋游了一日西湖。秃树支离,寒波渺漠,荒草低天,丛芦冷岸,满野阴云浊潦中颓墙废垣,残毁驳裂,野店无烟,远峰数点。兵火后光景,真可叹息,怅然而返。觉得一路秋风衰柳,门巷无人,昏雾归鸦,荻花欲语。荷生既苦唤奈何,采秋亦心惊老大。 将到行营,遥见无数倭人,刀如霜白,枪似林苍,又觉陡然。青萍接着回道:“倭人解来金陵遗孽冯茀田,前来请令。”荷生神定,轿子软步如飞,倭目数十辈,亮甲挂刀,一字儿跪接。荷生轿中点首示意。辕门下营官扶人,传令升帐。于是卓然、果斋招呼整队,杭城大小官员也来站班。帅旗一展,升炮三声,荷生衣冠升帐,中军传呼,倭目一人进见。倭目报门,巡捕官领跪阶下。 荷生问道:“哈巴里就是你么?”哈巴里答应了。荷生道:“你们从何处擒来冯茀田?”哈巴里道:“元帅克复金陵,茀田随着伪王娘马氏、伯丞相邓际盛、又伪官等数十人,窜上清凉山洞。洞里原有储恃,经历两个月,食也尽了,将金宝航海,投奔香山,恳求我们带他回国,保全这数十条性命。我们窃念元帅号令威严,小国新受皇上天恩,不敢护庇叛孽,计诱登岛,悉数擒获,押解前来。探得元帅行营,特由粤洋驶着轮船,清晨到了,就来辕门伺候。”荷生欣然道:“你等恭顺可嘉,静待本帅奏闻奖赏吧。”哈巴里磕头称谢。就吩咐杭守,延入行馆,优待去了。 此时天已靠晚,自辕门以至帐中,灯张百合,炬列万行,火焰中刀矛林立,各将领明盔亮甲,奕奕有光,将那分明别队五色的战袄、五色的旗帜,愈显得对对分门。荷生高坐帐中,披件团龙黄绫马褂,帐里旁列捧剑捧令两侍儿,如花似玉,帐前雁翅般武巡捕数十人,俱是鱼鳞文战袍,团花马褂,一呼百跪,一诺千声,真显得大将军威重如山。 当下哈巴里随着杭守,逡巡而出。上面接叠连声传呼:“抓进冯茀田!”下面答应如雷鸣一般,将冯茀田跪在当面。荷生问道:“你是冯茀田么?”这孩子已慌得说不出话,一晌才应道:“是。”以后问他,都不能答应。还是推上伪王娘和那伪丞相,才一一画了招词。荷生吩咐:“打上囚笼。”只听得高唱掩门,早炮响鼓鸣,荷生进去了。 次日传令卓然、果斋,带了囚笼先行。第二日,荷生与采秋起马。这回却走了官站,各道节度迎送供帐,交错道路,这不用说。荷生登舟,却一天走不了三五十里路,慢慢的召见父老,抚循难民,给发赏犒。采秋也还处见有妇孺,便召来询问一番,与些银锞子,老羸的人,更加厚遗。以此十里一泊,五里一停,自八月十五杭州起马,直至十月初一才到金陵。恰好钦使韦小珠也到了。 你道小珠怎充钦使呢?小珠自十七岁入学后,便奉讳了。为是江南道茀,老夫人就不准他出门,只作书谢了谡如。后来谡如经略西北,小珠却力学五年,壬戌登了乡榜第三名,航海会试,又高高中了第十名进士,朝考一等第二,殿试一甲第三。谡如、荷生时常均有音问往来,早为痴珠欣慰。本年各道乡试,小珠得了陕西试差。此番进京复命,奉旨前往江东,册封诸将,犒劳大军,赒恤难民。 荷生、谡如大喜,差员远接,凡供给护卫,大家晓得是痴珠儿子,个个尽心。舟次石头,荷生、谡如带领文武各官,排队奉迎。请过圣安,与小珠见面,真有虎贲重逢、苏瑰有子之感,不觉睫泪盈盈。小珠更觉衔哀欲涕,奈系公座,不便私谈。迓入行馆,荷生、谡如便与小珠执手一恸。 是夜三人开宴,招及鹤仙,款款情话,更深才散。次日黎明读诏,大家俯伏坛下,只听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维金陵之小丑,敢黑子之负隅,抗颜行者十一年,延腹疾于十三道。怨深臣庶,债结鬼神,自外生成,久留苞孽。往者游氛不戒,大帅无功,爱撤儿戏之兵,特技忠持之彦。 雷符星斗,光颜自有族旗;文画葩瓜,贺齐列成干橹。结李摩云之垒,成算在胸;焚卢明月之屯,奇兵拔帜。如太阳之沃雪,所过皆销;譬大旱之望云,崇朝而雨。于是功成扫穴,捷奏甘泉,当南风解温于薰琴,正秋露垂珠于盾墨。陈牲告庙,慰列祖在天之灵;晋册承欢,加慈母深宫之膳。无可宽者元恶,伫送槛车;有必报者丰功,远稽彝典。敬奉两宫懿训,式颁五等崇封。 於乎!臣为主生,功因将立。代吴定策,惟羊祜无愧张华;平蔡刊碑,在昌黎何私裴度。金钗阿杜,艳贵妾于盘龙;铁戟崔家,施郎君之行马。赏荣于室,荫远其门。溯不获已而用兵,天其临汝;有非常功而介贲,礼亦宜之。钦此。”读毕谢恩。大家延小珠行礼,小珠俱以父执相见。 此时明相晋了公爵,荷生封侯,谡如、鹤仙封伯,卓然等俱得爵有差。采秋、瑶华均受一品夫人封典,常食提督总兵全俸。柳青、胭脂也得二品封。春纤赐号贞慧仙妃,建祠钟山,以掌珠、宝书从祀。小岑携了丹翚,剑秋携了曼云,都到金陵,与采秋、瑶华相聚。大营调着安徽男班、姑苏女班各十部演戏,高宴三日。自大将军以至走卒,无不雀忭。小珠传旨,犒劳胜兵,每名十两,赒卹难民,每名三两,大抵在二百万以上。 过了数日,荷生进京献俘,小珠进京复命。谡如大家或回原任,或处新任,都分手了。当下并州余翊,擢了江左节度,也是故人,延个大著作摆起平定金陵碑文,将上石了,荷生取阅,笑向谡如道:“韦痴珠已死,谁能挥斥丰碑与你纪勋呢。”临行,自作六个大字付给谡如,说道:“只此六字,抵得铺张扬厉一千余言,就那块石镌上,做个亭子盖覆吧。”大家看是“靖江镇海之碑”六字。正是: 一片燕然石,词芜义不尊。 西京遗响寂,风雨忆文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无人无我一衲西归 是色是空双棺南下 话说荷生班师,与小珠一路同行,极其款洽,就是采秋,也自十分敬礼。荷生到京,皇上御门,大赦天下,行郊劳礼,行受俘礼,召见七次,谕令入阁办事。荷生面求赏假一年,归省坟墓,就也准了。 此时幕僚如爱山、翊甫、雨农辈,各得了官,或留京或留江左。小珠缘散馆在即,不得同行。荷生只带采秋与青萍,别了小珠,及到太原,恰是乙丑端节,红卿喜出望外。这夜搴云楼排上高宴,寄园里灯彩辉煌,钗鬟杂沓,就如蓬莱仙岛一般,也不用说了。接着鹤仙回任太原,谡如、紫沧假归。这几家银鞍骏马,绣伞锦衣,奕奕往来,真个楞严聚十种之仙,车骑咽宣阳之里。 荷生却深居简出,只访了心印,略询别后起居,便袖出一束,说道:“戎马风涛,此事遂废,但宿愿十年,扪心负负,遂不敢不自献其丑,上人瞧吧。”心印接过,展开朗诵道: “并门韦公祠碑记呜呼!天下之人伙矣,委琐龌龊,鲜不足道。有豪杰者出,天辄抑之,使不得正是非、核名实,以行其志于天下,车抑郁谋亻宅亻祭而置之死,是可哀也。虽然,哀莫大于心死。彼其心光方聚于天为星辰,散于地为珠玉。呜呼!余死友东越韦公莹,字痴珠,弱冠登贤书,值时多故,每读朝廷忧民之诏、选将之书,辄咨嗟累日,愤不欲食。 会酒酣耳熟,则罄其足之所素经、口之所欲言,倾囊倒箧而出之。尝慨然曰:‘国家版图寥阔,譬诸上农大贾之家,食指累累,安坐而食,而货财之所由生,耕稼之所由事,主人翁并不颐指而使之,田连阡陌,钱叠邱山,宁有济乎?’又谓:‘贤才国家之宝,以鹰犬奴隶待之,将遁世名高;况令其卑躬屈节,启口以求一荐达?是不肖鄙夫之所为,而谓贤者为之乎!’迄今诵其言,犹觉须眉间勃勃有生气焉。 丁巳,公游并门,年四十矣。校书刘梧仙者,侍酒座,倾心事之。明年戊午立秋日,公死,梧仙遂殉。佛说因缘,此殆有因有缘乎? 或曰:‘太原竹竿岭,有夫妻庙,相传有夫妇推车至此,力尽而毙,虎守其尸,里人异之,词为山神。请以此例祠公。’余曰:‘名不正,则言不顺。’或曰:‘浙西湖有双烈祠。故老言京师少年崔升,偕妻陈氏至杭州,投亲不遇,饥不得食,一绳并命。钱塘令为葬万松岭侧,有驱虎逐疫诸灵迹,里人以其功德在民,祠之。请以此例祠公。’余曰:‘此匹夫匹妇之为谅,不足以况公。’或曰:‘公之游山右也,宿草凉驿,梦人双鸳祠。然则援夫妻庙、双烈祠以祀公,犹梦也夫!’余曰:‘有是裁,妖梦是践。’或曰:‘苏文忠侍妾朝云,从公谪惠州,死,公葬之栖禅塔下。今丰湖苏公祠,有朝云像,是可仿以祠公。’余曰:‘诺哉。’ 余与公订交并门,始终与梧仙同。梧仙能以身殉,余请以柳巷寄园为公祠,侍梧仙于其侧,题曰韦公祠,是则余殉公之义也。呜呼!公不死矣。 时岁次乙丑,秋八月上浣,富川韩彝撰文,雁门杜梦仙书丹。”诵毕,又复阅一过,说道:“大人高词磊落,痴珠真个不死。贫僧既受大人付托,便俟此文上石,算做功行圆满吧。”荷生就订明日,偕到竹竿岭坟上一别,心印也答应了。 次日,荷生仍来汾神庙,与心印共坐一车,一瓣心香,数行情泪,因吟锦秋墩旧作向心印道:“痴珠赏识我,就是这首诗。”心印道:“这不就是‘寂寞独怜荒冢在’么?”两人黯然一会。荷生说道:“痴珠虽死,却有个好儿子出来,不日就到,这也算得寂寞中热闹。我却怎好哩?百年以后,不是个‘寂寞荒冢’么!”心印笑道:“儿孙自是儿孙的事,大人晚子罢了。”说毕,随取出一个锦袱,包件东酉,递给荷生道:“大人检点,自然明白。”遂骑驴而去。 看官,你道他给荷生什么东西?原来就是九龙佩。痴珠临终时,就赠给心印,后来询知这佩来历,这会交还荷生。荷生回来搴云楼检开,中附一笺,写有一词,便与红卿、采秋同看。词云: 愁从想处归,爱向缘边起。色相空空,何处寻蒙翳?人生过隙驹,苦守着断雨零风不自知。还只道秦关百二是千年业,那里有不散的华筵、不了的棋?看毕,三人感叹。 荷生就将九龙佩交还红卿,道:“十五年前,你与我灞桥分手,解佩赠我,我后来就给了秋痕。不想秋痕却倾身事了痴珠,将这佩赠给他,如今又还在我两人手里。可见天下事一动不如一静。”红卿道:“痴珠由川再至长安,我就没见.说是住了一夜,匆匆去了,却原来有这里一段因果。我那年来时,长安很有人托我购他诗文集哩。”荷生道:“你不说,我却忘了。这权后来当交心印留在祠内,我们印出数百部带去吧。”采秋道:“小珠说是散馆后便来,怎的又延搁一个月哩?”荷生道:“怕是又有什么差使。”当下三人说些闲话,也与红卿说那蕴空一签一偈的灵异,就各自安寝。 荷生与采秋并枕,却梦见痴珠做了大将军,秋痕护印,督兵二十万,申讨回疆。荷生觉得自己是替他掌文案,谡如、卓然、果斋等人都做他偏稗,春纤、掌珠、宝书也做先锋。正看着皇上亲行拜将推毂等礼,何等热闹,却给大炮震醒。搓开睡眼,天已亮了,是曹节度衙门亮炮。历将梦境记忆,说与采秋听。采秋却也是一样的梦,这也算奇。 此时藕斋也死了,采秋亲送父母灵柩,回转雁门。荷生便把愉园收整,做个柳贞慧仙妃祠,附祀掌珠、宝书。忽得小珠都中来书,说是病了。荷生虽为关怀,却急于言归,遂令老苍头贾忠及穆升等,将衣装装骡三千余口,带着二百名精兵,先行押解回家。自己俟着采秋雁门转身,便领红卿带一百名健妇,也自东归。 到家拜招谢恩,就告了病,吁请开缺。构一座园亭,比寄园小些,却有愉园三四倍大,也有一楼,仿佛柳巷,就也唤做春镜楼,与采秋居住。隔院是个薛荔仙馆,便给红卿居住。红卿、采秋敬事正夫人柳氏,极其相得。荷生低回往事,追忆旧游,恍惚如烟,迷离似梦,编出十二出传奇,名为《花月痕》。第二出是个《菊宴》,赶着重阳节,令家伶开场演唱。 这并州寄园,荷生托谡如改做韦公祠,不数日就也竣工。心印早将碑文上石,坚在轩轩草堂右庑。这日谡如迎主入祠,是夜心印沐浴更衣,召集徒子徒孙,念个偈道: 人相我相,一切俱无。 是大解脱,是古真如。 安身一榻,代步一驴。 驴归造化,榻赠吾徒。 便坐化了。次日,心印那匹黑驴竟自倒毙。 再说小珠晋京复命,接着春闱,又得房差,闱后散馆,得授编修,便陈情乞假。皇上特思给与封典,驰驿奉柩回南,赏假一年,择婚完娶。 小珠谢恩回寓,却病了两个月,以此挨至九月,才素服匍匐入晋。秃头迎上,小珠一见秃头,便自恸哭。秃头叩头下去,就也哭出声来。小珠含哀扶起,抚慰一番,问起竹竿岭邱垄,两人又自大哭。 是日进城,就在汾神庙西院卸装。心印已是坐化了。次日清晨,秃头引至竹竿岭坟上,小珠抢地呼天,与秃头哭个泪尽声干。继而巡视四围,哀哀而哭。旷野风高,哭声酸楚,善人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猬集观看,也自泪落不止,都说道:“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前来搬取灵柩,韦老爷地下也喜欢了。”便有老年男妇前来劝止秃头,转令功止小珠。时已亭午,小珠跌坐坟下,哭个不住。末后秃头与跟人劝止,大众百口同声,小珠方停了哭,谢了善人村父老,就到秃头家来。 此时跛脚已生一男一女,都出来叩见。傍晚,秃头将痴珠、秋痕两幅遗照,检奉小珠。小珠起身,惨然展视,又自痛哭一番,着秃头打扫净室供上,磕了三个头.就在净室住下了。在小珠原意,便不进城。次日,谡如知道,驰马而来,再三劝阻,迎回自家行馆,十分款接。 第二日,小珠便随谡如,来谒柳巷祠堂。见轩轩草堂正面一座沉香雕花的龛,约有九尺多高,内奉先人坐像,龛前主题云“故东越孝廉韦公痴珠神座”。东边立一女像,也有小主题云“故秋心院校书刘秋痕之位”。小珠含泪磕了三个头,便与谡如商量,搬住搴云楼,洒泪说道:“先君远游日多,小子稚弱,生既未侍晨昏,没复未亲含殓,奉讳以后,大母以道茀不许奔丧,通籍以还。小子复以王事驰驱,不能得闲,茕茕在疚,以迄于今。昨宿坟山,老伯忄享停垂诲,促令进城。此地有祠有像,小子再图安逸,不想朝夕侍奉,这不孝之罪,真是擢发难数了。”说罢,便嚎啕大哭起来。谡如也自伤心,只得曲从其意,吩咐跟人,将汾神庙行装及秃头眷口,一起移入,谆嘱小珠道:“你病初愈,孤身万里外,上有重眠岂容不自珍重,转们先灵?”小珠收泪答应,遂分手而去。 此时日子善科守,调补太原,晏子秀升县,调署阳曲,都是旧交。就是曹节度以下,知道小珠到了,也来慰问。小珠免不得要出来官场应酬。当经子善、子秀说合,小珠与靓儿结姻,阿珍与小珠庶出一妹,名唤淑婉结姻。随差干弁,持信前往东越,请过婆媳两夫人示下,准了择吉两边互行纳聘。 转盼之间,便是冬天,摄纟衰告灵,择吉启殡。先一日,就在轩轩草堂开了一天吊,并州大小官员及绅衿,无一不到。次日,小珠徒步出城,临穴抚棺,擗踊哀嚎。遂奉两柩,蒙以绣花大红呢,加以锦幄,暂驻东门玉华宫,自行跟人住宿,朝夕二奠。谡如要与小珠同行,就也择日挈眷回南,将玉华宫李夫人灵柩收整,却是要先二日,谡如便缩了两站,等候小珠。 这日痴珠丹囗启行,一路仅是官绅及小珠同年祖送祭席,自玉华宫起,排有数里。小珠一一磕头谢了,赶上谡如大队人马。及到樊城登舟,该地官场及故旧,又是一番路祭,十分热闹。一日,到得金陵,谡如就祖坟安葬了李夫人,将家事交付阿宝夫妇,然后偕叶夫人,带着阿珍、靓儿,与小珠向东越来。 已是雨寅二月,一舸两棺,安抵红桥下。郭夫人率小郎以及族姻,迎入小西湖家调开吊。寻将秋痕遗挂展玩,叹道:“以此韶龄,甘心从死,我怎忍薄视之?”卜吉安葬,奉老夫人命,将秋痕灵辆随茜雯附入左扩,奉主于家。 定多都毕,小珠才释素服,办起喜事。小珠是个玉堂归娶,在东越只算得第三人,那风华典丽,可不必言。就淑婉招赘阿珍,也是富艳无比。这年八月,谡如挈了叶夫人、阿珍夫妇,赴任淮北。 小珠直俟老夫人百年以后,才奉了郭夫人,挈靓儿入都供职。不一年,赏加头品顶戴,册封倭国新女主踏里采。朝议令挈妻室同行,靓儿也得女提督衔,持节赍皇太后、皇后恩旨,副以紫沧夫妇,由长江登火轮船,弯入粤东香山岛。放洋遇风,吹入香海洋玉宇琼楼中,父子重逢,翁媳再见。瑶华缘与靓儿同舟,也得与秋痕相见。世外三人,都得岛中人赠的珍宝。一夜海风大起,瞬息之间便到倭国,与紫沧轮船相会。追忆其地,历历在目。奈海山苍苍,海水茫茫,无从重访。这也是一则实事,并非做书的人画蛇添足,为此奇谈。正是: 言必有物,不类齐谐。 丝抽乙乙,抒轴予怀。 诸君听小子讲书,不必就散,尚有一回袅袅余音哩。 第五十二回 秋心院遗迹话故人 戏场醒幻梦 话说西安王漱玉,做了四十余年孝廉,进京候选,得个教官。归路迂道太原,寓在菜市街至诚堂饭店。时值八月十五,饭店隔壁邵家扶乩,漱玉也来。只见乩上斜斜的两行,写得甚草。邵家的人认得,誊了出来,是首词。漱玉念道: 炉香茗碗,消受闲庭院。镜里蛾眉天样远,画帘外雨丝风片。一声落叶,莫问秋深浅。更何处、寻排遣?前尘后事思量遍。 念华跪下,欲有所问。只见乩上运动,写道:“起来。故人别来无恙?”随又写了两三行。 漱玉站在邵家的人背后,见誊出是两首七绝,道: 镜合钗分事有无,浮生踪迹太模糊。 黄尘白骨都成梦。回首全抨劫已枯。 海上鲸鱼气吐吞,蓬瀛深浅阻昆仑。 谁知十斛鲛人泪,不化明珠化血痕。 又见誊出一首七律,道: 战垒经春草又生,风烟惨澹古台城。 故人麟阁千秋重,遗蜕蝉吟一壳轻。 劫后山川秋有色,月高弦索夜无声。 荻花瑟瑟江天冷,缕缕诗魂结不成。 誊完,众人正要观看,忽见乩上又写道:“吾韦痴珠也。奉敕赴缥渺宫撰文,不能久留,去矣!”写完,寂然不动。 众人一齐拜送,焚符酾酒,只不解诗意,也不识是何仙降坛。独漱玉凄惶半晌,倚在那院子梧桐树,呆呆的出神。 一会,大家都散了下来,漱玉便问这屋子来历。邵家的人说道:“这是有名的秋心院,如今做我家别业。”漱玉道:秋心院,可是前二十年教坊刘梧仙住宅么?”邵家的人道:“不错。”漱玉道:难怪痴珠降坛。”内中闪出一人,年纪约有七十余岁,粗胖汉子,一簇胡须,间道:“你这位老哥,怎的认得痴珠?”漱玉道:“你不见乩上写的‘故人别来无羔’?”那人道:“我认不得字。”漱玉道:“老汉高姓?”那人道:“姓管。” 原来漱玉住的至诚堂,就是聂云住宅开拓出来。荷生抬举士宽,管理柳巷宅里田园树木,历有数年,便发起财,也娶了亲,与秃头做个儿女亲家。后来秃头夫妇跟小珠回南去了,他又管了韦公祠钱粮。这至诚堂就是他开的饭店,他只叫他侄儿照管,长远不到店中,故此漱玉不曾认得。秋心院是痴珠寄漱玉的书常常说及,故此知道。 当下士宽就将痴珠、秋痕始末路述,漱玉叹息,说道:“他的柩就回去了,他的祠还在,明日你领我去拜一拜吧。”士宽欣然答应。 这一夜,士宽得了一梦,梦见一家园亭,皓月当空,人影灯光,清华无比,戏台上正演夜戏。只听手锣一响——(旦淡妆上) 《一剪梅》秋来无事不伤情。花也飘零,叶也飘零。夜长无梦数残更。风也凄清,雨也凄清。坐介)万点秋光上画屏,隔花环佩响东丁,今生自有伤心事,漫道前身是小青。奴家姓刘,小字梧仙,本系河南人氏。只因父母早亡,流落在烟花行院,歌衫舞扇,也学些袅袅婷婷,月夕花晨,总不免凄凄楚楚。今春韩参军遍选名花,把奴家取了榜首。咳!奴家倒也不争此虚名,只要早离苦海。所幸七月,在秋华堂内,得遇东越韦郎,三月绸缪,十分怜借。将来终身之托,就在此君了。今日重阳佳节,韦郎请了韩参军并采秋姊姊,在此赏菊,此时敢待来了。保儿!(杂应介)北生鳖甲,名唤狗头。姑娘有何吩咐?(旦)今日赏菊筵席,可曾完备?(杂)完备多时。 (旦)可将上品各色菊花搬过来。(杂)是。(场上设菊花八盆。且随意指点介。生巾服上)萧疏云树接高城,满院秋声,满地秋阴。闲寻秋色访佳人,花好同心,酒好同斟。小生韦痴珠。今日重阳佳节,请了好友韩荷生,在秋心院赏菊.来此已是,不免竟入。(入介。见旦介。旦)韦老爷。(生)梧姬。 (各揖福介。生笑介)好呀,一院秋色,雅人深致,毕竟不同。梧姬呀! 《不是路》看你袅袅婷婷,对着这露叶风枝更可人。真侥幸,偎香倚玉,得与相厮并。点缀秋光到十分,谁能称?慵妆淡抹多风韵,好似桃花扇底人。(旦叹介)秋花萧瑟.也似奴家薄命飘零!多时郎君格外垂青了。无端恨佳人福菊花无命,只恐催花信急,卸花风紧。(酒介。生)呀!怎么又触起卿的心事来了,且在房中少坐.韩参军就该到了。(同下。小生携小旦艳妆上) 《红纳祆合》一步步下妆楼,拽罗裙,度过了小院门、苍苔径,握住你嫩春纤,缓缓行。我和你并香肩,莲步稳。看疏疏红叶满枫林,染裙腰,才记得寻芳黄蝶双双也,又只听寒螀儿悲又鸣。到了。(扣门介。内应介。开门相见介。生、旦、小生、小旦备揖福介。生)小酌不恭,有劳芳步。(小生)岂敢!佳辰雅集,再领清谈,对此冷艳孤芳,正好领教梧卿一声“晓风残月”哩。(旦)采秋姊姊在此,奴家岂敢献丑?只好求姊姊指教吧。(小旦)妹妹过谦了。(坐介。生)看酒来。(杂排桌几。对坐介。菊横列场前介。生(你看幽丛绕舍,冷香袭人,何不让一大白?请。(各饮介。生) 《前腔》这几枝白冷冷玉无痕,那一丛黄澄澄金簇紧。这好似醉朱颜羞晕生,这好似带红妆残梦醒。(小生叹介)叹光阴一瞬儿去不停,我与你旧日潘郎鬓已星。回念那家山万里遥遥也,到今朝插茱萸少一人。(各叹介。旦唱) 《前腔》不多时,杏花天,艳阳辰。转眼是,菊花秋,霜做冷。说甚么为重阳冒雨开,我只怕送西风成断梗。(小生)呀!梧卿,为甚么这般伤感?(小旦唱)莫怪他对华筵珠泪倾,触动了老去秋娘无限情。我也是飞花落絮飘飘也,又谁知随流水化浮萍。(同泪介。生)言至于此,益复无聊,也无心再饮酒了。(撤席介。揖介。小生)小弟就此告辞。(小生、小旦各折菊簪鬓介。小生)人世难逢开口笑。(小旦)菊花须洒满头归。(携手下。生向旦介)梧姬,你看他二人密意缠绵、柔情宛转,好不令人可羡!我与卿呀! 《尾声》今生今世花同命,漫只说鸳鸯交颈,好与你割臂同盟一寸心。(生)偶然相见便勾留,(旦)身世茫茫万斛愁。(生)同是飘零同是客,(旦)青衫红袖两分头。(同下)醒来想道:“痴珠、秋痕,竟有人编出戏来。”又想道: “咳!我是做梦,如何认真?”因坐起来,只见枕边有部书,大书《花月痕》三字,傍题一联云: 岂为蛾眉修艳史?权将兔颖写牢骚。 便当作一件宝贝。他又认不得字,也不肯给人看。后来要死,便将书埋在地下。 不知今年今月,该是此书出世,所以遇见小子,说了出来。看官,你看这时候是什么时候?宇宙清平,人民寿考,蛮夷归化,五谷丰登,万顷情波都成觉岸,千重苦海尽泛慈航。要知此事的真假是非,自然百年后有一个定论出来。正是: 身世茫茫,情怀渺渺。 若要空空,除非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