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须梦》 第一回 解签诗指腹为婚 诗曰: 边理枝头并蒂滋,天才国色系生成。 人间祥瑞无难遇,世上丝罗有可期。 太液芙蓉原解语,昆山美玉自辉奇。 也知缘分从前定,造化安排本不移。 话说皇明间,福建漳州府有一员外,姓康,名振业,系乙西科贡士,其为人沉静寡欲,不贪名利,懒于逢迎,性善交游名士。尝自思城市嚣尘湫隘,卜筑钟山之下。其地尾南闽而首东粤,山热之后聚止,水泽之所绕旋,钟灵吐异,触目成趣,号“海滨邹鲁。”尝有六景为记: 西塞鸣茄,河右望涕,蔀屋弦歌, 晴沙晒网,晚渡扬帆,登台候日。 员外每日志在高山流水,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不以功名为念。 时逢阳春佳节,城中有一千户,姓蔡,名斌彦。其妻许氏与康员外系表兄妹,自幼尝从员外读书,性极温柔贤淑,其诗虽未十分佳制,然体段亦谙练有素矣。一时蔡斌彦扳约数位知已驾言出游芳草,实闻钟山天后娘娘其神甚灵,有求必应,要往问签信,求止男女。路经员外门首过,适值员外方才出门,只见一簇官人,衣冠齐楚,蹁跹而来。中有一人,心旷神怡,打了一恭,嘻嘻问道:“员外近来无恙?山水之游乐乎?吾诸兄弟特来拜访。”属目视之,乃表妹夫蔡斌彦也。员外慌忙陪了笑脸答道:“蒙屈高驾,有辱下顾,使弟草堂顿然生色,光宠何极。”拱了一拱,说道:“请入寒舍,略叙片时。”众人道:“不来,不了。来则相扰,未免有妨员外安然自在之乐。”员外道:“说那里话。”于是众人逊让而入,排行次坐。 献茶毕,员外道:“我钟之景至胜概,虽不比杭之西湖、苏之虎丘,京口之金焦二山,然天造地设,幸有六景之奇观,亦足以供骚人逸士之游娱。今际此春光生媚,惠风和畅,正俺诸兄游玩时也。弟有斗酒,藏之已久,容献数杯,然后同诸兄观山玩水,寻芳访右,适我愿兮。诸见以为何如?”蔡斌彦道:“既有佳酿,且慢安排。弟有一心事未便,恐后不成。”员外道:“酒逢知已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兄有心事,何不向知已言之?”斌彦道:“实不相瞒员外与诸兄弟,内拙身孕有六个月,未知是男是女,闻天后娘娘显灵,一来问卜,二来拜候。苦吃了酒,岂不是拜候之礼有失,而问卜之心有简乎?”众人拱道:“恭喜恭喜!”员外道:“不瞒列位,弟方才出门时,也是存此虔诚。幸遇见诸兄,是以虔卜神心顿忘,而殷勤友怀忽生。今既有此同调相敬,神如有知,谅必降示。”众人道:“敢问员外亦是积德在躬,要问麟儿之庆乎?”员外道:“生从其类,弟豚大耳,何足福禄?”众人与蔡斌彦齐道:“员外如此过谦,教我辈何处藏羞?”员外即着家人捧盆水来,两人盥沐净口,弹冠整衣。员外要诸人同行,众人道:“我行路脚酸,停一时来罢。员外请先步。” 员外即留诸友在厅坐吃茶,自己与蔡斌彦跑到天后宫。二人参拜毕,蔡斌彦让员外先求。员外求得二十作宿亢金签,蔡斌彦求得张月签。随即拜辞天后,归在路中,彼此相语。员外道:“签已求了,但此神机谁能解得?”斌彦道:“吾友姓郑名棉园者,颇有偏窍,善会决断吉凶,前年亦经考了府案批首。”正在较量间,却到家了。 依次坐定,那姓郑的问道:“这场喜事卜得何签?”员外道:“弟妹夫说兄有默契,神明内蕴,能决玄妙几微。敬赖三更之枣,一点顽石之悟,幸甚,幸甚。”郑锦园道:“弟安敢当此褒奖。非敢云百之中尽无一失也,但蒙过爱,敢竭鄙意一决。”员外即与之说得了亢金签,锦园道:“恭喜恭喜!员外早晚定有悬弧之庆。玩其诗云:‘龙会明良在眼前,共飞万里银河边。’盖龙乃阳物也,阳非属男乎?‘眼前’二字,那个不晓的,分娩紧了。”又问蔡斌彦求得何签,斌彦道:“弟得了一枝张月签。”郑锦园道:“生国莫喜,生女莫悲,异日定作门楣之贵。兄休怪我说,此是女也。其诗云:‘广寒宫殿右清虚,州州元精炤玉液。’夫广寒宫乃月也,月属阴,阴岂非女乎?‘右清虚’三字,其人必秀丽惠淑可知。”郑锦园又笑了一笑,说道:“弟另有一异见偏断,未知有当二尊意否?”员外道:“兄若等于庸俗之辈,平平无奇,何以异于嚼蜡之味乎?愿倾耳异断,以征灵犀一通。”锦园道:“论此签之意,似月老系丝已定了,着天后为媒,签诗为凭之意。”二人正襟危坐而问道:“兄何以知道?千祈不要胡言哩。”锦园道:“非敢胡言,凭签诗断,试将员外二句诗道来。大诗之后不曰‘奋飞’,而曰‘共飞’,且潜龙在渊,飞龙即在天,而知飞在银河,夫银河乃张骞乘挂到牛女之处。想起来,岂非着你们两人相共而得牛女相见时乎?矧蔡兄之诗说‘元精炤玉液’,愈见姻缘注定了。夫玉液乃裴航会云英在蓝桥之区,此故典诸兄岂不闻的?依弟愚见,此女后来有神仙精气,此男后来有别重会,才是此诗之意。”二人听了半晌,亦有十分信服他,满面笑脸起来。蔡斌彦道:“依他这说,俺不妨就指腹为婚罢。”员外道:“岂蔡兄你便生女而弟便生男乎?盖属未必然之事也,弟安敢妄想为哉!”众人道:“即同生男,亦是旧媾兄弟,究何听风于今日之盟乎?”员外道:“既然如此,就仗郑兄为斧柯罢。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又对斌彦道:“你我二人务要指天誓,日后不可负约。”谈了半日,而酒肴果品早已安排在厅,及坐席时,但见酒烟已微,花香已细,员外即叫家人将酒滋热,肴肉渐渐更烧来。大家酣畅饱饮,献酬交错,直至上灯才散。正是: 未出母胎缘已定,御沟流出玄钟成。 庸流能识天机事,撮合丝罗言语端。 是夜,银河耿耿,明月澄澄,康员外不脱衣冠,拥坐在床。蓦然一鹤,缥缥渺渺,掠于西而东,忽而附于泥涂之涸辙,戛然长鸣。员外欠身起视。你知此鹤生得怎么模样?但见: 噩噩焉润泽未羽,蔼蔼焉洁净光华。翅如车轮长而美,身似玳瑁文而秀,顶若珊瑚弹而挺。浑包锦绣,遍胭脂。鸣一声,哀一声。沨讽然,若弹瑟琴愁漏水,哓哓然,诉衷泣怨东风。唬得人心忽忽,惹得人恨匆匆。既不是黄鹤鸣空,谅殊泣麟悲凤。 康员外猛然惊觉起来,乃是南柯一梦。忽听得房内呱呱生孩儿声,员外慌忙入观。见其儿生得形容俊伟。相貌魁梧,眉清目秀,一身浑包锦绣,遍体尽染胭脂,恍若梦中一鹤,不觉惊讶。急唤家憧取了文房四宝,靡得墨浓,将梦里之事一一描写,封藏书箱内。知此儿前途偃蹇,后来必然显达。俟他长大,交他收管,足征奇异。遂名梦鹤,字其祥。 过了四个月,而蔡斌彦不出锦园所料,果生女子。斌彦夫妻相议,说道:“我军中人也,今幸天下无事。四海澄清,此女应运投生,名做平娘罢。”许氏忻然且莫题。 却说郑锦园,闻知员外生得是男,斌彦生得是女,喜验他所断不差。且锦园乃一腐儒书生,极是贪利的人,记得员外说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念念不忘,须索走一遭,报知员外。及见了员外说道:“天缘注定,合当行聘,以成婚姻。”员外道:“这事亦二家通知才是。”锦园道:“弟与蔡兄道过了,他说今日清洁日子,不可愆期。”员外道:“姻缘也是好事,谅蔡兄必许诺。”乃办了聘仪,文锦园到蔡家撮合婚媾之雅。其康家仪物之盛,蔡家欢喜之极,俱不消说。 且说郑锦园正要往员外家讨谢礼,慌忙至家,那知他妻亦生一男,叵口细目,骨露眉浮,腹大于胸,乃名郑腹,字判躯不题。但不知员外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逃迁后家贫葬父 诗曰: 古来潦倒属高贤,仁孝升闻虞舜编。 寥莪有诗宁可续,陔华欲补不成篇。 既悲家业尽迁弃,复苦(广先)椿永隔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那知孤子泪无边。 却说康员外,既得了麟儿,定了婚礼满面风光。尝时请客,每抱梦鹤在席上。那一日,芍药呈“丽色黄鹏唤花朝”之景,请了诸友在堂开怀畅饮。梦鹤随在膝前,时已有五岁,诸客观他灵敏,有一人把手中所执之扇,戏而问之说:“小儿,你晓的这是什么扇?”梦鹤道:“是鲎壳扇。”客云:“与你对来。”梦鹤顺口对云:“虎皮裙。”席中称其明敏。及席中做酒令,一客斟满满一钟酒传令,要席中各人俱执席中所有之物,不令人知,名谓“傍灯过径”,有灯免罚酒,须将酒捧过,不是灯罚酒一杯。满筵之人开手看时皆非灯名吃酒,至员外错愕无物,那知梦鹤夹一鱼目。持与父亲免罚。众人问员外:“如何是灯?”员外不晓解说,梦鹤即应云:“鱼目夜光,岂非灯乎?”满席之人无不叹奇,对员外说道:“五岁孩儿有此豁达颖悟,真所谓名家之驹。此君家余庆所积也,可喜可贺!”员外道:“黄口小儿,自愧刘景升子耳,何足当诸公称誉也。”正在谈笑间,闻那绿杨树里杜宇啼,声声道:“不如归去”,众人大笑道:“酒好罢了。禽鸟亦知俺醉,叫俺归去。”惟员外听得,心怀挹郁,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众人道:“兄胡为闻杜鹃之声不乐?”员外道:“吾闻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夫‘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此鸟乃四五月才啼哀至流血,今反了常理,而在此三月啼,毋乃国家有变乎?”话说未了,俄顷闻儿女之声,或叫苦的,或叫惨的,或哀或哭,员外倾耳听,也不知何故。猛见一人走将来。气冲冲,把一只手摆一摆说:“不好了!不好了!快走快走!朝廷被奸臣卖弄,惹数万海寇湍边掳掠劫杀,要将这界为巢穴。宜急急收拾逃入界内,免受灾殃。”吓得员外面如土色,有口难言,说道:“教我怎么好?”遍席之人尽失意分走。 员外与妻子约有七口,提携襁褓,逃走他乡,腰缠仅有二百金。然大兵之后必有凶年,时逢大旱,男妇老幼饥饿沟壑,呼泣动天,说不尽逃走百姓扶老携幼哀哭,真个可怜。但见其人: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振动山岩。高楼大厦,一旦丘墟;腴田美园,变为荒塚。后望故里,不忍回首来看;前见他乡,那个有心忻走。任你仕宦贵客,把不得垂头丧志;凭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村的俏的,辗转沟洫;老的少的,颠倒荒烟。香闺内,娉婷艳冶,其泪珠儿似露滴花俏;平日间,激昂慷慨,其愁眉尖似烟锁柳絮。枵腹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足痛的,啼啼哭哭,仰天乱叫。真所谓宁作太平犬,莫作流离人。 且说康员外乃富家苗裔,懦弱书生,坐食山崩,把这所带之金用吃殆尽,没奈何,向妻子较量道:“人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吾晓的《药怀赋》,不如把这些银子买了药剂,好去去卖药罢。”妻陈氏道:“虽云人以食为天,不如寻一塾去教生徒罢。”员外道:“处当今乱世之境,那里有生徒来教?”遂决计行医,一以施舍,一以求利。人人闻是贡生献药,必然精通,无论举监生员都来请他。不一年,渐渐丰足,庶得自安。 及梦鹤六岁时便知读书,员外即请一廪生,是他素友,姓吴,名梅士为师。梦鹤把诗书经传尽力钻研,至十六岁,诗赋文章、三教九流等事,无不精通,屡科不第。梦鹤乃占一卦,其应落空。梦鹤拂龟而谢,每日愀然不乐。员外安慰道:“吾儿有此才学,真年富力强,何患鹏程不遂?你不闻失意则忧,毋乃得意日娇乎?”梦鹤道:“非此之谓也。儿闻宋朝蔡元定学问渊源,流徙道途,至死不达,汉冯唐才德兼优,抑郁穷年,至老无闻;吕尚年至八十,若非文王,终为渭滨之叟、狂夫之讥;百里奚年七十,若非缨公,终为扊扊之炊、饭牛之谤。儿每开卷,未尝不三叹息也。今际此逃迁,海定未灭,家业如洗,儿又孱弱,吾父春秋又深,倘终老不达,如之奈何?”员外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栽者培之,倾者覆之。天既笃生,吾儿必无空负之理。愿吾儿细把铁砚磨穿,萤灯雕刻。吾有一封书交付与你,你父知吾儿少年虽湖海飘零,日后自有风云际会之时,这封书必待你得志后,才可开看。”梦鹤承命,遂雪案萤心,刮垢磨光。 荏苒韶华复一年,正逢科考应运之际,不幸康员外病在床蓐,梦鹤衣不解带,席不暇暖,日夜尝侍汤水之劳,去考不得了。正是: 风里柳絮海里波,一心望静复飘磨。 时华不遂男儿愿,司马青衫泪湿多。 一日,员外病危,唤梦鹤吩咐道:“吾生不能尽父道,死不能遂吾志。到于今,抚不得吾儿成人,养不得幼子长大,徒使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归泉台后,你幼弟尚须抚养,书不误人,不可荒废。”梦鹤心喉哽咽,不敢放声大哭,恐伤父心,只是掩泪应诺而已。须臾,员外缄口不言,瞑目而逝。梦鹤两手抱哭,俯伏辟踊,至于未声。远方邻里,文人学士,有被其施药之恩,或其生平之交,闻者无不奔丧吊哭。正是: 情伤死别杜鹃号,清夜闻钟哭衰毛。 黄土一堆肠已断,栏杆桩泪困英豪。 且说梦鹤,不忍薄街其父,要借债厚葬。陈氏止之,说道:“你不闻丧事称家之有无?贫而厚葬,不循礼也,不可越分。”梦鹤亦思死葬之以礼,乃遵了慈母之命,罄家所有银两,随分埋葬,不敢加减。迨行丧明白后,未知梦鹤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蔡斌彦厌贫退亲 诗曰: 时事犹如风兴波,炎凉忽见世情多。 仙郎无计寻鸟鹊,织女复思渡碧河。 黄叶寒林蝉噪语,青松绿竹鸟吟哦。 夫妻本是同心结,父母嫌贫无奈何。 却说康梦鹤,既葬了父,家业罄空,穷困彻骨,无以糊口。居则忽忽若有所忘,出则昏昏不识所之,起坐明月之中,吟诗二首。 其一: 薄宵睡不得,起坐独悲吟。 明月照吾阎,清风吹我襟。 途穷身自健,命蹇事多临。 静诵白云句,古人可慰心。 其二: 寂寂银釭悬,泪垂飞杜鹃。 出门尽荆棘,举目有深渊。 昔臣虑风连雨,今忧雨接烟。 太行山绝望,空守(芠韭)盐煎。 至明早,陈氏呼梦鹤来前,因劝他道:“吾儿须觅一个生活计,不可固守诗书,坐以待毙。”梦鹤道:“儿非不想这事。但思要去舌耕,则无人荐引;要去肩挑,则身体懦弱;要承爹之业,则不指药性;若要著自己之艺,则突然而出,未免怕羞。犹豫数日,不知怎生的好,望母亲指示。”陈氏道:“吾儿多材多艺之人也,既不愿出头面,以求蝇头微利,何不效班超、萧何笔吏、佣书,后为宰相、封侯者乎?”梦鹤沉思了半晌,说道:“儿虽不材,不过命运未亨而已,亦犹明月暂被黑云遮,黄河尚有澄清时。今既不得上登云路,已可愧矣,而乃故意人幽谷,毋乃贻高士君子之林乎?”陈氏道:“吾儿虽贤,未及文宣万万。文宣又尝为委吏乘田,不避羞辱,即子舆氏所谓抱关击析,其职亦称。大凡君子有经有权,今正吾儿行经权之时也。羞胡为哉?”梦鹤想了一想,说道:“也罢。儿思府县衙门政事纷繁,易扰心神。儿父临终之时,叮咛儿不可荒废诗书,沨沨在耳,倘入此途,便废本业。不如投在巡检司,衙中奇净,庶不失棘关素志。敢问母亲尊意何如?”陈氏道:“儿自思稳贴便好,不过要求锥刀之末而已,岂要吾儿终身就此为活哉?” 那知衙署淡薄,虽入去佣书,而所衣者百结之衣,所穿者东郭之履,往往见弃于群小。不幸又遇此巡司,为人暗昧贪酷。一日,上司差督民夫往筑城池,一名夫,私放银五钱。那一日点少了三名夫,你道这三名人夫,原来差役权折作银,称要交康相公过付,谁知此差人复往别乡,银尚未交巡司。巡司辄差内丁去问乡民,乡里的人都说康相公遣人来折去了。那巡司竟不待分辩,默然具一禀贴报县。县主大怒,朱批即拿康梦鹤回话。至晚坐堂,衙役拿到,立在阶下。县主道:“你为保不跪?”康梦鹤道:“童生无罪,何跪之有?”县主怒道:“敢说你无罪!朝廷民夫,你好大胆,擅自私放,是何道理?”康梦鹤道:“情实虚诬,有谁见证?”县主道:“你本官现证,岂有你本官自卖而诬赖你手?”掷下四枝签发打梦鹤。梦鹤坚执不屈,说道:“饱学书生打不得。小童生不过暂屈佣书而已,非比衙役之辈。且实无弄权真情,决打不得!”且官愈怒,喝差役将竹板乱打,打得一身黑烂,走亦走不动,着差役赶出回家免究。 嗟嗟!梦鹤真个可怜!以平日激昂慷慨,英雄自命,至此因家贫之帮,而受这苦楚差辱,如之奈何?特师友怜惜之,各有诗慰问。其诗甚多,不录。惟记得吴先生一首。诗云: 停杯不饮意殷殷,思象有牙身致焚。 欲效执鞭希求富,何如闭户勤论文。 虽云穷困正相迫,孰识智愚自此分。 湛负性心应增益,古来俊杰多如君。 又有一友郑判躯,乃锦园之子,心虽侥险,文理稍通,与康梦鹤世交,亦慰一首。诗云: 问君何事戚眉贫,且向花前看暮春。 岁月易迁人易老,乾坤当(门舌)志当伸。 峣峣难缺必须缺,皦皦无尘终有尘。 吾辈未亭多堰蹇,可怜和寡辱金身。 又有一友,姓洪名袖中,其为人奸险骄傲,腹无点文,好交高明贤士,以慕虚名,并不自知其分量,亦勉强作一首来慰。诗云: 祸不单行运未来,福无双至且有灾。 劝君休得多愁虑,有山不怕无烧柴。 却说梦鹤被打之后,母子相抱而哭。亏了他母亲,与邻里辟纑佣雇,食一餐,饿一餐。养了数日,稍能行动,即到师友书馆中谢诗。见了洪袖中,说:“多谢兄盛心,做诗相慰。愧弟袜线短材,有辱一一知已。休笑,休笑!”袖中有夸之能之意,说道:“总是命运未亨,谁敢笑兄?昨日之诗,弟甚爱惜兄,未知兄既得否?”梦鹤道:“弟亦知是爱惜,但其中有荡然深沉处,弟未曾觉悟,愿兄勿吝云泥开塞。”袖中道:“弟这诗不只矜怜兄,且愿兄后日发达。”梦鹤道:“多谢多谢。敢问兄做诗学业是谁?”抽中道:“诗不过字要多寡相对,词要长短相参,便尽了诗之能事,何必学业?弟皆聪明句也。”梦鹤道:“兄差了。俗云:‘三年读成举子,十年学不成诗翁’。诗非锦心绣口、旷达不羁之才,不能道只字。诗正未可容易轻之也。”袖中怪其有藐他,遂拂然道:“论兄之才是欲压倒元、白乎?”梦鹤:“弟不愿自比杨汝士,兄亦安可自称元、白乎?但朋友之义,有善相赏,有疑相祈,要愿死后日推敲为佳。”梦鹤知其无受益之心,礼意稍疏,遂拱了一拱,告别出门,袖中亦不眷恋他。袖中窃自说道:“自病不能医,延街卖嗽药。他自己把一书算尚做不成,还敢夸他才学,明明是奚落我了。”遂抱恨在心不题。正是: 奸人匿怨外相亲,弄起祸胎有一因。 玉石相须各从类,才高难合庸流身。 他日,康梦鹤抑郁在家,闷闷不乐,含羞忍耻,出游街市。忽见一簇旌旗伞盖,坐着一位官人,前呼后拥,乘马而来。梦鹤冷眼一觑,乃岳丈蔡斌彦也,遂要躲亲藏拙间,已被他属目看见了。蔡斌彦心中自思要问他又不便,乃扬鞭过身去,但眼中观其衣衫蓝褛,状如丧家之犬,心内十分不快。原来蔡斌彦因吊征山贼有功,除授湖广指挥,现今又超升广东都司,才给文凭,告假归家。 却说这斌彦,一武夫之流,那里晓得什么才子,不过趋炎避冷已耳。见康梦鹤这等穷酸落落,归来对他妻许氏说道:“你知康家贫辱之事乎?”许氏道:“自夫君别后,俺母子只是闭户勤针指,窗前观古书,并不管一毫闲事。但前日闻得行路人叹道:‘康其祥有这般丰采伟略,无故充为书役,于今被打,深可痛伤。’未知其祥是何人?”蔡斌彦道:“其祥即是梦鹤的字。我昨日去拜客,在街上遇着他,看他形体枯槁,衣冠破烂,不知羞耻,还敢在街市中摇摆。这样人,终非发达之器。我今想了一计,唤家僮去请他来,把聘礼假做送他为家资,还他去别娶,你母子好同我一齐到任,我可在那任中选一个膏梁子弟匹配吾儿,亦不负吾儿一生受用,岂不是好?”许氏力劝道:“他亦是富贵儿子,今虽落薄,安知后日不富贵乎?当日成亦是君,今日要败也是君,姻缘大事,那里这等儿戏?”蔡斌彦道:“你不晓贫穷之艰苦,一日难度过一日。今我把银子与他生涯,庶免饥饿他,吾儿亦可得了一个佳婿,岂不是两便?”平娘侍在母亲身傍,闻他爹这等言语,粉头低垂,蛾眉颦蹙。既而两颊通红,正色说道:“儿闻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既受了聘,千金不移,岂容变更?”蔡斌彦道:“妇有三从,在家从父。你父主意是要你好处,吾儿苦什么?”平娘道:“共姜其生死且不改,纵连理之枝可破,而比目之鱼难分。之死矢靡,铁石之矢,只何不谅儿乎?”蔡斌彦低首无言,心内思想,忽叹一声说道:“闷杀我了!罢了,我自有道理,不过多以金帛酢他。”正是; 冷暖顿殊深可忧,天时人事两悠悠。 花枝失却东皇主,雨雨风风那得休。 且说平娘,自幼从母教养,到十四五岁时,真果秀气所钟,天地阴阳不爽,有百分姿色,自有百分聪明,便知书能文,竟已成一个女流学士。是以蔡斌彦爱宠他,不忍坠落贫贱之家,使之憔悴劳苦,误了一世风光。 至明日,斌彦默遣家僮往康家去请梦鹤。梦鹤对母亲说道:“蔡岳丈除升广东都司,领文凭归家,儿为半子,愧无樽酒洗尘,反蒙辱爱先施,如之奈何?”其母陈氏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俺家淡薄,你岳父必闻知。他念及表亲,重之以婚媾,况你父在日,与他把臂谈心,如胶如漆,今来请你,必是不怪你。我这头上一枝簪,你可持去买几件礼物,付他家僮带去送他,聊表一片悃忱之敬。” 梦鹤领命,遂借了衣冠,同他家僮往见斌彦。那知斌彦备了白金五十两、绫缎款端。及家僮报说康相公到了,斌彦出门亲迎。入堂坐定,茶罢,说道:“多烦台下贲临。”康梦鹤道:“岳父说那里话,愚婿不孝罪深。缘父弃世,家事萧条,礼意疏阔,徒郁结心血耳。幸得岳父高升,方恨拜贺无具,非不欲通殷勤,但寻思了无取。今岳父念及先父前交之情,遣使宠召,则大幸焉,何出此言。谨备些菲仪,聊表鄙忱,万望此存。幸幸。”蔡斌彦道:“何须多货。请问贤侄如今作何生涯?”康梦鹤思道:“此人必有异志,怎么叫我贤侄?且莫管,看他是何举动。”且应道:“儿不过一介书生,日以笔墨为勾锯,以诗书为田畴,斫情耘耔,无时休暇,儿之生涯如斯而已。若别有生涯,必多本钱,儿所不识。”蔡斌彦道:“吾亦知贤侄无本钱,是以备白金五十两,要付贤侄去生理。倘发大财时,要择佳配,岂无贵宅豪门之女?况你表妹平娘要随我上任去,未知何年何月得回,恐误贤侄青春,未卜尊意如何?”康梦鹤听得这话,心胸涌然,正容危坐说道:“岳父,你晓得‘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勿轻视。儿处今日穷苦,有辱蒹葭倚玉乎?”斌彦道:“不然。吾闻君子当知变通。今贤侄这等贫穷,权将这银去做本钱,倘后日发达,再择佳配,讵不善甚?何必执一?”康梦鹤道:“岳父,非此之意也。岂不闻自古英贤多磨挫,大困之后必有大亨?我学成满腹文章,胸罗象数,气吐云霞,思入云中,今虽因抑,譬鸽未羽,不日定奇锦标,奋力一击,万里之遥,岂藩篱之鷃所能料乎?”蔡斌彦道:“不必夸口,做过才是。如我当日数百盟兄弟,只得我一名侥倖,官正未易做也。”梦鹤道:“岳父这等说是欺儿日后不能成名乎?就将今日来论,你虽区区做了一个武夫,岂遂能胜我堂堂一书生乎?即我之家风,有不若你乎?抑我之品诣,有不若你乎?”斌彦艴然变色,默默不语。梦鹤道:“罢了,你要退亲,赁你退亲。我何慕金帛之有?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乎?”遂忙忙抽身出门去了。斌彦怒其狂妄,对家人道:“这个人。终日夸言大语,胡思乱想,不久讯到颠,不要管他,等他疯颠了,正来处置未迟。”嗟嗟!富贵则亲戚畏惧,贫穷则婚姻不许。正是: 反躬自问信真贤,不必求人然不然。 富贵吐言颠亦正,贫穷出话正犹颠。 许氏与平娘在后堂,听得梦鹤这话,对平娘说道:“这人雄才伟略,言谈皆琳琅,唾笑成先王,不坠青云之志,愈令人可爱可敬,决不可轻忽他。我自然有区处,即唤一个丫鬟,去等他出门,请他到这花园私轩中,我可说些言语安慰他,并可与之设下一策来娶。倘跟你父亲去广东,大为不便。”乃吩咐丫鬟去候他。那知丫鬟候他已久,坐在此石上打睡。梦鹤怒气汹汹,向路直走,足加蓬转,挨在丫鬟身边过。那丫鬟醒时,梦鹤离身已远,任丫鬟叫,梦鹤绝不回头了。丫鬟回报说他不肯来,平娘柳眉低蹙,杏脸生愁,忽长叹一声不题。 那许氏亦尝力劝斌彦,说:“这婚姻乃凭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记,未出母胎时,已先注定了。况且当日与表舅相交,如雷同,如管、鲍,云你我之私,到于今变了卦,倘我君百岁后,何面目见舅亲乎?”斌彦沉吟半晌,喟然叹道:“叫他有银子火速来娶去就罢。不然,若随我到任里去,那时关山阻远,悔之无及!”许氏即退与平娘商量,如此如此,唤丫鬟去请梦鹤。不知梦鹤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注生庙誓约花烛 诗曰: 高歌一曲向花前,遥忆当年酒席边。 碧沼鸳鸯交颈固,妆台鸾凤同心坚。 百磨不侮方成节,一见相亲始是缘。 漫道婚姻月老定,人情胶漆可回天。 却说康梦鹤回来见母亲,说蔡斌彦非实情来请,却是要退亲。即将自己与蔡斌彦应答的话,细细说与母亲陈氏知道。陈氏说:“吾儿有志,要他银作什么!”母子愤恨不已,且按下不题。 却说旗氏叫丫鬟去请梦鹤,道:“我家奶奶要请康相公叙话片时。”康梦鹤道:“你为我多多拜上家主,说我不肖被嫌,有愧窗下磨励之志,无颜去见。且相见不亲,不如不相见。要问闺闱花烛艳,必须金莲彻夜时。随他去退亲,我再不反悔他。”丫鬟把这话一一回覆,平娘道:“他那里朦胧怨咨,我这里心如棘刺,如今思量将奈何?有意诉衷情,急奈他志气昂昂,反做一个无情郎。”时人有歌《离亭怨》一曲: 从今后,玉容消磨,桂花朵,秋风吹罗,这相思何时谐和?记得当初,天后为斧柯,到了如今,父母作风波。望夫石渺渺,太行山峨峨。白茫茫,陆地来厚,碧腾腾,青天般高。仰望东落海,毒害的恁么。 过了数日,梅瓣白飞,柳眉青青,正孟春和煦之时。漳俗,男女不论官家贵族,出外游春踏青,真真可观,但见: 紫白红黄色色艳,粉青黛绿溶溶娇。有个雅淡梳妆,海棠闻遍;有个薄施脂粉,柳絮飘残。澄澄苍苔莲深浅,蔼蔼清馨兰麝飘。采梅的带香,摘花的微笑。水月耀碧,花柳争研。宿鸟惊腾巍巍,花梢扳弄纷纷。惹恨的春光,撩乱的艳冶。端的是闉阇如茶,胡然而天;真个是东门如云,胡然而地。 那日,平娘坐一兜轿,带一丫鬟,乘这明媚之景驾言游春,实是要往注生娘娘庙冲愿。早来到,登了门阶,入到庙堂,参了菩萨,左顾右盼,忽见壁上有题一首诗,仰读云: 虔心默褥对神明,汗染栏杆恨注生。 玉箸金瓯鳌起舞,琼林瑶树鸟飞鸣。 三峰笔写愁途远,九曲观磨泪水盈。 愿得牡丹交御草,五云加色谢升平。 本郡弟子康梦鹤题 平娘知是其祥咨嗟自愤之笔,读了又读,不觉叹道:“清新俊逸,然诗之中有愿求佳人之意。我不知是怎么模样,是怎么才德,是怎么风流,才做得一个佳人。妾虽色恶词芜,不妨和韵一首。”即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就定。正是: 艳女恍如七步人,温柔体态珠玑新。 始知天地山川秀,编在娥眉文略神。 平娘题完,又觇见桌上一枝扇,着女婢持来,展开一看,内写唐诗一首,后题为“其祥老杜台正字。”平娘知这扇是梦鸽的,少顷必来寻觅,我不免到后殿参数罗汉,等他一等。 原来康梦鹤与蔡平娘虽是表兄妹,从未曾见他形容才学。那时庙中题诗,见了一乘女轿来,他便抽身往后门去,将扇丢在桌上,忘了持去。少顷,果然来庙中觅扇。仰见壁上不知那一个和他诗,遂无心觅扇,留情看诗。然未读之先,见其笔精墨良,耀耀动人,心中已有勃勃景仰不尽之意。及读云: 仰上高山月色明,何时殊引慰三生。 人遥室迩冷猿泪,情隔河长秋雁鸣。 云鬓懒梳叶落满,晓妆羞对苔生盈。 神如有应骊珠合,免得深闺抱不平。 本社信女敬和 康梦鹤读完,不觉惊讶说道:“天下有此大才的女子,近在眼前,梦鹤何褒然弃耳而未之闻也?然无题名氏,又不知是何人?”想了又想,说道:“这诗中,似素相识[未]嫁的女子,存仰慕见爱之意。晓得了,必是来的一乘轿之女,谅在后殿未出,不免相见他一面,看他如何。”乃躲在锦屏后偷看,只见得: 眉弯新月,眸凝秋水。脸衬二片朝霞,唇带一点红日。锦裙下,覆一双小小金莲,轻移香阶,有蕊珠宫娇娇之态,罗袖边,露一对纤纤玉笋,软玉舒展。若水月殿溶溶之姿。秋波一转,惹得魂灵飞天,美蓉半掩,动得眼睛乱撩。娇的是仪容袅娜,媚的是体态旖旎。形不尽轻身秀体,说不尽锦肠绣心。翩翩清爽,辉辉金石。若非嫦娥降临,疑是洛神再世。 康梦鹤道:“我要四海求佳人,谁知佳人即在门前,却不晓得是那个女子,不妨近前问他。若是应我也罢,若是不应我,我随他轿后,看他何方去便知。”即向后堂踱入。那丫鬟认得康梦鹤,是时立在边傍,见康梦鹤进来,即厉声叫道:“康相公,你要寻扇哩,扇在我小姐手中。”那平娘先时见一汉子突然进来,正要转身躲避开去,听见女婢说是康梦鹤,便住了脚,把梦鹤的扇掩在面上,启一点朱唇说道:“原来就是哥哥。我母亲前日清哥哥叙话,不晓得哥哥怎么如此坚执?今观题诗之意,乃知哥哥是要求天下佳偶,是以执一不去。未知这几时佳人有得否?”康梦鹤风流任兴,春风满面答道:“贤妹你有所不知,贱兄与贤妹乃凭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记,五百年前红丝系足,焉肯效扊扊之炊,白头之吟,为百世后讥薄情汉乎?无奈你爹爹忘却瓜葛之好,绝发葭莩之亲,贪富贵,厌贫贱。你兄恨不能蚤占鳌头客,而反作银样蜡枪人,是以有愧,癞出见面。若论贤妹一人,贱[兄]不能寤寐忘情矣。未知和的诗即是贤妹么?”平娘道:“俚言腐秽,有辱邯郸学步,哥哥休笑里妇之颦。”梦鹤道:“句句秀雅,字字佳章,真珠玉也。”平娘道:“休说这诗闲话,且说我爹爹,不日要接俺母子随任,斯时路途远,恐银河阻隔,汉槎难渡。今我爹爹被我母亲力劝,亦稍有冰消雾散,愿哥哥可乘势应时,庶免事事有变之叹。虽奴家柏舟自誓,然现今不作同心结,而要后日作连理枝,悔之无及。”康梦鹤道:“你贱兑现在陈蔡之际,涸辙之中,倘要成就了大事,鹑衣何以为礼?醑蕨何以为情?且贤妹入门时,清波可饱乎?绿草可茹乎?”平娘道:“哥哥不须忧虑。”平娘乃取身边所带象牙环一枚,又以所佩碧玉猫儿坠一个、并银簪金钿,尽拔下来,付女婢交与梦鹤,说道:“哥哥可将此物去变卖,休误了誓约。”梦鹤喜出望外,对平娘道:“感情良不少,报德何时了。夫以梦鹤百年属望,慰在一朝。”二人眷恋,不忍分拆。看看红日渐渐西附,没奈何,含泪而别。正是: 本思四海求蝉娟,谁料芝兰在眼前。 有意求珠珠不吐,无心归壁壁完全。 康梦鹤回来,不胜欢喜,见了母亲,说注生庙遇见媳妇,如此如此,陈氏忻然道:“我媳妇有此贤淑坚贞,是我家门之幸也,亦正是吾儿之敌配也。”梦鹤即将这些物件卖数十两银,费用殆尽,所剩无几。不幸遇着郑锦,那几年破家之后,闻梦鹤要娶亲,登门追讨媒银,无奈将所剩的银子送他去了,要用又无分文,不觉叹道:“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先父在日,有酒肉交欢,个个知心,今至我身,人情亦做不成,如今还他罢了,闲事不要管他。”斯时,即择了一吉辰,雇了一乘轿子,衣冠齐整,门庭光彩,虽无灿烂盈门之华美,亦有风光清雅之仪容。 且说平娘回家,许氏见平娘簪细等物皆空,问道:“你出去踏青,一身首饰物件那里去了?”平娘即与母亲告其情由。许氏道:“我儿你好大主宰!倘你父若知道,就活活打死你。他如今这等设处亦妙,未知他要何日来娶?”正在说话间,只见媒婆持一红帖,说:“康相公择此月十三日要娶小姐过门。” 那知蔡斌彦先往广乐去上任,次日,在路中差数十个家丁来搬请平娘母子,轿马拥簇,亦约在十三日起程。母子二人正在分别之际,相向痛哭。平娘泣道:“儿从父命,恐亏了生平大节;要顺夫命,又吧舍了骨肉分离,教儿怨得好[苦]。”许氏道:“五伦之内,造端夫妇,男婚女嫁,古今同例。安可以一时之别而误终身大事乎!”平娘只是低头掩泪,一句亦说不出。许氏催他上轿,平娘呜呜咽咽,又哭起来,许氏亦泫然泪下。无奈何,只得吞声而别,许氏往广东随夫,平娘往康家成亲。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意不移。 万般依古事,死别与生离。 话说许氏到了广东见蔡斌彦。蔡斌彦忙问道:“吾儿怎么未到?”许氏道:“男长当婚,女长当嫁,平娘与梦鹤娶去了。”斌彦忿然怒道:“你好擅专!我明日即差人去扛他回来。”许氏朝夕力劝他,未知何如。 话分两头,且说梦鹤娶得平娘到家,两人如鱼得水,如鸟得林一般。是夜,梦鹤咏《桃夭》之章,平娘答《绸缪》之什,情浓意合。一个得了意外之喜,忘贫穷于何有;一个得了终身之托,忘骨肉之分离。正是: 洞房今夜降真仙,暖玉温乡满被春。 漫言别离情最苦,且夸欢会思更新。 意中有意无他意,亲上加亲愈见亲。 欲得此情常不断,蚤寻月下检书人。 到夜来,并枕同衾,贴脐交股,难以曲尽其合欢之情。惟有一篇《天下乐》为记: 春见生绣帐,溶溶露滴牡丹开,擅口温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湿,碧泣含皓月,满池泛浮鸥。我将这纽扣儿松,你将这履带儿解。阳春和暖浑身泰,软玉温香抱满怀。柳腰款摆,半推半就,花心轭折,又惊又爱。背后着腮润,不知春光何处来;胸前着肉磨,不闻花落几多少。杏脸观月色,桃唇映日开。鸾被若金钗,首饰挺云鬓。曲尽人间之乐,不啻天上之降。 两人至云消雨散之后,直睡到天明,携手而起。康梦鹤口念一绝云:“花摇月影露淋淋,过尽春光绿色阴。”平娘即续云:“昨夜庭前关不住,今朝遇雨吐新心。”嗣后夫妻心神相契,或我倡被和,或我和彼倡,恍若关雎之和鸣,凤凰之相应。 一日,平娘向梦鹤道:“俺须想一活路,庶君夜间好磨励经史,日闻好求些利息,不可朝朝暮暮恋高唐,磋跎人间日月忙。”梦鹤道:“有什么活路?我想不来。”平娘道:“不消愁。妾善绣凤织鸾,你去街市中,问有人要雇女工等事,你可承领他工价,任他奉送。妾又思士君子埋头潜修,安肯露面求利?妾有一策,君可去赁铺一间,吊起一张蔑帘,写着一大坊表,与世游艺,君得坐这铺内,有人来求吉课,问卜书画,会须得了世间利息,如无人来求时,亦可静心息气而悟圣贤,有何不可?”梦鹤道:“静坐铺铺内,不殊置身书斋中,这计策做的。”未知后来开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为衣食星卜设教 诗曰: 漫道文章不察饥,挥毫亦有卖钱时。 章台街上九流士,金屋家中三教师。 儒者生涯无垄断,书生货殖有毛锥。 堪怜闺艳画筹策,不敌奸人计谋欺。 却说康梦鹤既善其言,依而为之,每日坐在馆中看书,萧然寂寞。人家看见一个新牌坊,都个个说:“拣择口课,不是要处,我须求那经用的老人家才停当。这个后生家,不必问他,若是问卜书画,这个无关性命,求他不妨。”又有人在傍说:“这个人书役且不会做,教书又做不得,如今复在那里星卜。俗云:‘一事成,百事精;一艺颠,百艺败’。我晓得这个人,不农不秀,都是颠狂。”又有一二半通识之流在那边议论说:“这个人学问稍稍通,不过命运未亨,为衣食所累故也。你若不信,我有一把白扇,到那里求他一首诗,试他才能如何?”又有一人说道:“古诗我亦会念数首,他不过抄写就是,何以见其学问?”又有一人道:“我们各限一个韵,出一个题目与他做,便晓得了。” 三人遂齐到日课馆中,惹得梦鹤心中想到:“我今日有利息了。”谁知都是要来试他。那人陪一面笑脸对梦鹤道:“我们要求一求,不晓得先生前否?”梦鹤道:“领教。”那人道:“外人都说先生狂颠,不晓得先生是真狂假狂?要求一首五言佳章。”大家发起笑来,说道:“你这个人更颠狂,怎么好把这话对先生说!”那人道:“我心实抱不平之愤,要把这个话为题目,类字为韵。先生休怪了。”梦鹤道:“合当领教。小子忘却壮士志,无怪乎流俗之讥也。但诗之事,弟极蓬蒿铅椠,望诸兄休笑。”遂举起笑来,不须思索,臾立成。大家求读一明白,梦鹤即读云: 潦倒尘埃中,于今有数年。 花忧风雨夜,竹耐水霜天。 我笑世愚昧,世讥我妄颠。 奋飞期后日,谁识此幽玄。 又一个人持出一幅笺纸,要七言律诗一首,以《菊生于六月间》为题,‘青’字为韵。斯时菊未盛,花未开,实要难他。梦鹤又提起笔来,即题云: 四顾众芳开满庭,懒看金不才叶青。 甘心篱舍聊沉醉,翘足风霜来唤醒。 堪笑趋时何种种,可怜知已独零零。 天生穷达无非运,愿寄陶潜共一听。 中又有一个人看他文字飞舞如神,忙忙走去街中,买一把金扇来,说道:“小弟斗胆,求一道贺寿诗,中要句句藏‘诗’、‘酒’二字。”梦鹤又题云: 蚤期脱颖聊沉醇,对席无文俗了人。 寓目高怀五斗解,停杯覆翩三都新。 露渑增赏调商羽,珠玉挥成醉寿春。 椒柏长吟贺反饮,喜题时旨祝芳辰。 康梦鹤题完,并读在家听。大家不晓的是如何美,如何不美,但观其举笔如雷驱雨,挥毫如风扫地,满纸如龙蛇飞舞,个个叹服。那个道:“我明年觅一书馆,寻几个生徒来,请先生教书。这生业又稳些儿,免被俗人讥谤。未知有当先生尊意否?”康梦鹤道:“小弟命途多蹇,读书满腹,不合时宜,区区株守馆中,管窥天卜,无计安枕。倘蒙垂顾,铭刻不忘。”遂拱了一拱,大家别去。 是晚,梦鹤归家,对平娘叹道:“道士憎兹多口,流欲之辈皆说我颠狂,正是要利途反生谤门。才有一二抱不平之心,要试我文墨,考我题诗,我即时问他题目,遂题云云。那人称誉说明年要寻一馆,请我去设帐,未知虚实何如。”平娘道:“君何患谤?必谤而后见君天下大才之人。不遇盘根错划,无以见利器,不经千回百转,无以见人情;必有人谤我,乃有人成我。来年之学,妾卜是实的,不是虚的。”正是: 与世无争守藩篱,因何蜂蝶乱侵欺。 一身成败随人转,艳女胸中蚤度知。 过了来春,果不出平娘所料,忽见一人,手持一个关书和几个小子,遥指门首,施施然而来。那人道:“先生认得我么?小弟前日有约,不敢失信,敬奉关书一纸,内题束金十两,膳米四石,万望叱存,并和生徒在这里,要请先生即日开馆。”康梦鹤道:“今日虽是吉辰,何其速也!小弟书箱行李收拾未便,虽择别日可也。”即约迟了五日,众弟子方才别去。 至五日后,正要起程,适逢平娘腹痛。梦鹤吓惊,疑是搬出衣箱,动了胎神,却教我怎好?梦鹤即净口整衣,指龟而筮,占得泽风大过三爻动,系已未日。梦鹤道:“不好了!是要生男子了。”平娘道:“生男子,怎么又说不好?”梦鸽道:“《易》有之曰:‘栋挠凶。’正应长男挠折之兆也。”平娘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休信乎卦。”言未了,而腹愈痛。须臾,果生男子。梦鹤道:“好,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遂后亦欢喜不题。 且说梦鹤,幸得平娘生产明白,即到乡村开帐设教。将近半年,亏了平静娘在家守有夫之节。愁闷起来,闲看古书,见一篇古诗韵,不觉勃勃,援笔题一首《闺思》回文: 萧声几度暗伤情,岫出飞云晓日晴。 寥静深闺窗弄月,妒娇花园竹敲筝。 桥高泛水流声急,夜寂寒蝉噪语轻。 遥寄锦书传去雁.销魂拂柳渭啼莺。 平娘写毕粘在壁上,又要思起《闺怨》,限韵一题。正要下笔之时,忽听得革履之声,回头视之,乃夫君梦鹤也,手持一柄破雨伞,足穿一双草鞋,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坐在椅上长吁短叹。平娘吃一惊,不知是什么缘故。原来这馆中弟子多是洪袖中的表兄弟。袖中要报前日之恨,屡屡在他表叔面上说:“这先生先日经做书算,因不识字,被官府责逐,又在街上星卜,胡讲乱说,被人弃嫌,平生并无一长,想必是长于教读,大家乃请他乎?”那学父说道:“或能或不能,我辈不识字,那里晓得他?”袖中复知梦鹤家贫,要讨束脩,又想道:“这人口嘴不好,要脾眦骂人。”因假意入馆,写一张字,暗暗嘱托一个[年]长的弟子,教他如此如此,那弟子不肯。忽一日,合当有事,那弟子读书差错,被梦鹤责了数板。那弟子恼将起来,不知已之不是,竟听袖中嘱托,把一张字持与父亲看。他父亲不识字,怎晓得缘故,因问道:“这字谁写的?”那弟子道:“是先生写的。说束脩若不尽还,一个要打二十板,嘴里又劳劳叨叨在那里骂。”那学父持出与识字之人读,尽是衙门的口吻。读云: 读书好事,拖尔束礼,恶俗可鄙。屡计数次,并无分厘,深可痛恨。今写数字闻知,立等送还,不许挨延日子。倘再挨延,你等学生各责二十板,仍呈官究治,决不轻发。积压宜遍告凛尊,毋违速速! 那读的人说道:“这口气真是他写的,他前日经走了衙门来,这等真个胡说!”众学父闻知,发怒起来,遂不理不管他。大家商量道:“这先生亦不是教书,不如辞他去罢。”大家即到馆中,对梦鹤说道:“今七八月农忙之际,小子个个要樵牧,不得闲暇,请先生暂回,束金随后送来,书箱着人和先生挑去。”梦鹤道:“何必挑书箱去,如此之速也?”众学父道:“路途跋涉,寒馆凄凉,免先生再来。”梦鹤道:“任人之事,务要劳人之苦,说那里话。”众学父道:“虽是这说,争奈俺大家这七月要获稻,八月要耕种,九月要叔苴,十月要收成,十一月采茶薪樗,不如就此罢馆便了。若是束金,有托无负。”梦鹤微知其意,忽吧一声,相辞而归,闷闷无已,一步分两步。正是: 已道无翻覆,忽然犹变更。 贫穷当此际,不忍听蝉鸣。 平娘问道:“君一去半载,回来直喜,胡为不乐之甚?毋乃以妾之故而见忌乎?”梦鹤道:“不然。”遂将馆中被嫌缘故一一说了。平娘听了,怡怡自适,说道:“君何必忧焉?君不闻孔子见诅书社,麝裘被谤,文王拘囚美里,不殓厥愠,两座无损为圣人。展禽为士师三黜,子文为令尹三已,而卒不损为贤者。他如展出平之见放,张仪之被谤,马迁之腐型者,何可胜数?大凡士君子卓然自命,不肯与世同尘,往往为流俗谤绝,大抵如斯。虽然,宁为流俗所弃,不为流俗所取。君何不乐天安命,淡然自得?而何苦乃尔乎?矧俺家衣食虽不至丰裕,然妾之女工亦聊足以清饥矣。君何患焉?”梦鹤听了欢然喜乐。 须妗,洗爵当前,梦鹤饮了数杯,仰观壁上一首诗说道:“这诗清逸俊雅,思致蕴奇,不失诗人之志也。文韵一笔。”平娘道:“不必步韵,别有《闺怨》,限韵之中要存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丈尺两双半。妾正思索间,适遇君到,知悬在此,请君一笔赐示。”梦鹤诗思泉涌,顷刻间满纸珠玉乱坠,持与平娘看。平娘接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万叠云山九曲溪,十年有梦半辽西。 八行锦字又江鲤,一盏孤灯五夜鸡。 六七钗环羞鬓懒,二三花柳妒眉齐。 楼高百尽愁千丈,四望凄凉两泪啼。 平娘看完说道:“君有此捷才,目有此秀雅,真可与东汉诗人相颉颃。”梦鹤道:“鼓在内打,声不见外响。贤卿啧啧称誉,外人庆庆谤毁,教我怎么好?”平娘道:“相识满天下,知已有几人?大抵人情多慕虚名,待郎君一举成名时,即天下皆知其贤,岂独区区一漳郡乎!今郎君年二十余,功名未就,虽有韩陆之才,李杨之学,夫孰从而信之?愿君无怪乎流俗人也。”两人谈论相慰,不觉日已晚了。 正逢六月十四夜.月白风清。二人开了后门到菜园中。这菜国约有二支阔,四围墙蔽,外面有数丛绿竹,能引清风,内面有数珠桐柳,能勾月色,芳菲阴浓.丽丽鲜鲜,俯仰高典。既而梦鹤在月下顾盼平娘,百媚千娇,宛若嫦娥下界,欲心难禁,抱住平娘,对了一嘴,要求合欢。平娘道:“幸有先人敝庐在,无端于露天之下,得毋近于淫荡之辈乎?”梦鹤道:“念夫妻情分,不妨见这月下会佳期,愈加生色,望勿见拒。”平娘摇曳不肯,益生娇态。梦鹤益生眷恋,无奈情牵意绊,即在这梧桐下,石片上,扶龙扶凤,同入桃源洞了。那时月白风清,悠忽之间,黑云满天,狂风暴起,恍若神童子下降,宛如十八姨懊恨。平娘问道:“此何兆也?”梦鹤道:“天人同道,盖夫妇和而云雨交,天地和而雨泽降。德泽知俺云雨交,而他亦要雨泽降也,何足异哉?”姑置不题。 且说梦鸽被奸人所弄,无学教读之后,人人皆藉此为口实,每年设都,尽无终始,多者误无书教。惟夫妻二人,清粥(文韭)盐,并无怨尤,只乐于诗章而已。 忽一日,郑判躯来报道:“康哥哥,你知之乎?文宗入省,约明日县考,初三府考。”梦鹤慌忙买了卷笔,候次日入考。未知进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遭大变妻子俱亡 诗曰: 寒风拂帐冷单衣,睡觉沉吟悲寂帏。 薄暮摇灯玉影动,平明斜日镜容辉。 离衿一旦杜鹃啼,共枕十年蝴蝶飞。 望断巫山隔万里,可怜燕子同西归。 却说康梦鹤县考批郑案首,府考亦夺魁名,郑判躯落在孙山之外。及文宗接临,郑判躯慌忙求买府名进考,幸买得续榜一名,名做乜物生。因那提学入省,去拜察院,察院与提学说:“诏安县有兵部侍郎乜一芝,乃本院恩人,其子孙名做乜物争。因前年已经本院观风,拔他案首,今此岁考,全赖老先生鼎为玉成。”那提学连连应诺,遂揖而退。却说文宗到了,即吊漳州府十县童生到泉州府听考,约有半月路费、并伺侯揭晓,计银必须五两才做得事。平娘道:“今无盘费,怎么处?”康梦鹤道:“不妨,任众人先走,我带一本命书,沿途算命,省却盘费,岂不是好?不过功名念切,贫穷无奈,怕什么羞?”决计已定,明早遂行。 那知文宗科期日迫,把远县童生先试,有盘缠者皆赴及,惟康梦鹤挨延算命日久,及到府城打听考期,已考过完场了。要入别县,又被革除,冒籍峻严,一时没法,只得去恳求送考知县,求他代禀宗师补考。知县道:“三年一望,你读书所于何事,为何今日才到?”康梦鹤道:“望老爷垂怜。童生家贫,缺少盘费,沿路算命,是以来迟。”知县怜其真诚,与之实告说道:“你有这等才学,不怕无高飞之日。今这文宗,因朝内六要索他银子,他把秀才尽卖,额数已定了。你回去罢,等后科来,本县求太尊同送你入道。”康梦鹤无奈回来,空走一场。 且说提学承命荐拔亿物争,拳拳记在心胸,不意那时误听了乜物生,茫茫不知,这举乜物生为首名。且喜郑判躯幸入泮宫矣。意福善祸怪之言亦无凭也,以其祥之累世积德而困穷着此,以判躯之累世积恶而发达若被。时人有拖幛之诗为证: 潇潇风雨太阳玄,隐隐空山迷树烟。 陋苍匝衣终殒命,险林暴客多寿年。 尝见恃力威矫矫,曾无尚德禄绵绵。 今日莫论天道定,祸淫福善总虚然。 只康梦鹤归来,与线亲及平娘告知如此如此。平娘闻之,亦愁起来,说道:“这银子是要紧的。如今这般贫穷,缺乏盘费,一个区区芹泮尚采不得,况望云霄之高哉!真所谓英雄无容武之地,教我怎么好?” 二人正在愁闷之间,忽报郑判躯来相拜,梦鸽出门接入,对坐。梦鹤拱了一拱道:“恭喜,杜兄怀抱利器,今幸荣游泮水,异日折桂广寒自立基矣。”那积压郑判躯做了秀才之后,骄矜益甚,因说道:“社兄得了府县案首,为何不入考?”庚梦鹤道:“既知道了,何必把这话来相谑?”郑判躯道:“弟果实不知。虽然,兄有此多材多艺,人所难能。昔迁父司马谈善于星历书卜,率为汉太史,世称贤士,何知兄台后日不以材艺见长而为太史乎?琐琐文衡,是兄所优为而不屑也。”梦鹤心内愁闷未消,忽然又听这言语,心内之火沸沸莫禁,因发出道:“兄何必如此讥笑!小弟不过命运未通,岂不闻‘三年不飞,飞即升天’乎?‘三年不鸣,鸣即惊人’乎?今年文宗,秀才尽卖,见不过侥悻于万一,何足贵哉!”郑判躯道:“必秀才尽卖而小弟侥悻,乃见才学。”梦鹤满身皆火,半句话也说不出。郑判躯见此光景,知是恼他,因说道:“弟短于言语科,但所言皆堂堂正话,愿见千顷海涵,不胜荣幸。”即抽身揖别,康梦鹤送出门道:“兄得了一领蓝衣,真可谓意气扬扬矣。”判躯笑而不答,攸然而去。在路中想道:“你不要夸嘴,等我把你弄一场饱戏来看。”正是: 得意读书本等焉,失时不过未亨宣。 可怜娇傲伤人语,六月犹如腊月天。 且说郑判躯既去,梦鹤夫妻自相慰勉。不出二年,岁考又到。康梦鹤道:“岁考将至,文宗限这月终决,如今又无盘费,却怎奈何?”平娘道:“不妨。把妾身中所有衣服物件尽剥去当,倘得侥倖,漫漫取赎未迟。”。 梦鹤正要拿衣服出门,忽闻郑判躯敲门叫:“哥哥在这里么?”梦鹤道:“他又要来气死我了。”平娘道:“你不闻孔子见阳货乎?任他无心之说,我不过以无心之听就好了,何必忌他。”梦鹤心以为然,即开了门,请入坐定。梦鹤道:“兄此来,有何见教?”郑判躯道:“兄知文宗又案临泉州,要吊十县上去考么?”梦鹤道:“晓得。”判躯又道:“兄须念功名吃紧,不可自误。”梦鹤道:“晓的。”判躯又问道:“兄约何日起身?我们明日就要走了。”梦鹤道:“好,兄请先走,小弟随后就来。”判躯道:“兄若无盘费,小弟有三两银子,铜钱二百文,愿借兄,未卜兄要否?”梦鹤心内暗想道:“那时有这样好心?”猜疑未闪,冷笑而已,因说道:“兄不要来弄弟。”判躯道:“岂有此理!银子现拿在此,那里有假。天下事,真的便不假,假的那里肯真?”把一包银子就交与梦鹤手中。梦鹤欢喜出于意外,说道:“其然,岂其然乎?”判躯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古人有脱衣解骖,车马轻裘与共,又何怪也!”梦鹤:“恩不在多寡,而在当阨。弟今处困阨之际,幸兄借助之恩,倘得侥倖,是兄之赐也。弟当入五内,断不敢忘这恩德。”遂起身相揖而别。 梦鹤入内,与平娘说出此事,平娘道:“妾窃视这个人,而皮带杀,心肠奸险,那里有这等开心见佛!莫不是天助德有所假乎?”康梦鹤道:“有这银子,命书不须带去。你入内收拾行李,明早即便起身。” 至次早,别了母亲与平娘,肩负一小小的包袱,身穿一领旧旧的白衣,足踏一双新新的草鞋。平娘送他出门,如愁如痴,泪流两行,说道:“君要去了,须要早回。”梦鹤不觉惊讶道:“贤卿常时,处别离困苦之中,皆淡然自适,今奈何顷减玉肌,断却愁肠,与往日大不相同?此是何故?”平娘道:“妾非有别事,只因君要起程,精神恍惚,气脉汹涌,三魂飘飘,七魄渺渺,不知为着何来?且观我君眼下黑筋浮现,愿君这去,务要眠早起迟,顺时自调,不要想着妾身。只要我君这去,鳌头独占,早早回来相见一面。”梦鹤道:“不须烦恼,请了。”正是: 泪随流水急,愁逐浮云飞。 临别叮咛语,章章是隐微。 且说康梦鹤,行至半途,二百铜钱用尽,是夜店主要索宿房钱,康梦鹤道:“你不要慌,我有银子在此。等我去换了钱来算还你。”乃走到银铺中,换了钱来,理还饭钱明白,就要起身。忽见一个人,头戴一顶尖坛帽,歪在半边,身穿一领青布短袄,走得气冲冲,乱叫道:“秀才不要走!”吓得康梦鹤魂不附体,暗想道:“我平娘斯料不差了。”那人道:“你是斯文君子,怎么好行这小人事?我这银子是铜银。你好好拿钱还我,倘若不肯,定要扯你到县里严究!”康梦鹤道:“我银经你看是好的,你才肯算钱把我。如今换了许久,乃把这零碎银子来诬赖我。”那人道:“无天理!这银子明明是你的,怎说我诬赖你?”两人相争不开,扯到知县里去究问。 那县官即出堂问道:“康梦鹤,你乃读书家,怎好用铜银骗人,干犯国法?”康梦鹤道:“这银不是小童生的,小童生的银子没有这等碎,是他赖小童生。且小童生若是铜银,他那里肯把钱换小童生许久时?”那人道:“小的看他是君子家,全不疑是铜银,只看银面而已。及他拿钱去了,小的疑似不决,乃把银剪开看时,里而尽是铜。”知县对那人道:“你做生理之人,必须勤谨,若有疑危,不当面剪开与他看,他就无言,怎好这般糊涂做事!”发打十五板。又向康梦鹤道:“你偷用铜银,律不容赦。隐害良民,该当何罪?”发打四十板。衙役拑将下去,康梦鹤泣禀道:“容小童生苦诉冤枉。”县官道:“是你自取其罪,有什么冤枉?”康攀鹤道:“瞒不得老爷,这银是小童生一个朋友、痒名叫做乜物生的。想必是他前日怀恨在心,假意把这银子来借小童生,实是要害小童生了。伏祈老爷垂怜恩赦。”那县主道:“念你是斯文家,为人质直,被人所言,无心之过,其情可原,姑免你一命。你务宜把钱还他,铜银自己收去。”两人叩谢而出。 那时,梦鹤在半途之中,去还两难,没奈何,脱出身上一领礼衣,卖钱二百文回家。正是: 铁石奸心传不虚,害他半路空踌蹰。 圣人失意丧家犬,豪杰逃生漏网鱼。 却说康梦鹤回来,在路中行迈靡靡,头低颈垂,譬如雨滴鸡,眉锁眼涩,宛若丧家犬。一步宽一步紧,忽到了门首,听得房内哀痛之声,愈觉忧愁,窃自思道:“必是平娘知我被害在这里哀哭。”忙忙趋入,见平娘同一儿子病在床里。那时平娘手足虚损,不能动履,忽闻梦鹤回来,勉强起来,坐于床中问道:“君何来之速也?”梦鹤发即与之云云。平娘道:“妾知他无这好心,如今来得好,俺母子亦得与君相见一面。”梦鹤含泪说道:“贤卿千万保重金体,若有不测,叫我怎么好?”平娘道:“君前日会卜,如今再与妾占元如何?”梦鹤即盥洒焚香,占得地火明夷卦,初爻落空。梦鹤拂龟而谢,说:“不好了!初爻属小口,应属妻;明夷者。伤也。然而天数虽定,人事亦不可不尽,速请医生调治。” 服事半月之后,汤水不入口。平娘向梦鹤道:“妾望与君是年驾凤友,那知今日化作两参商。我君,我君,妾误你了,妾误你了!”言讫,瞑目不语,呜呼哀哉,归与归与!正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收。 魂消肠断落花尽,晴鸟寒依声不休。 越有二日,儿子相继而去。嗟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林鹤于斯时也,室如悬磐,一身恍如巨石之压,要泣无泪,要言无语,忙忙愕愕,束手无策。其母陈氏泣道:“不如把这一间瓦厝典卖,俺母子移在这边一小间茅屋居住。”乃卖了五两银子,买棺木依衾。收敛埋葬明白后,梦鹤每于晦明阴雨,触景伤情,渐渐痛哀不已。正是: 红粉佳人并儿倾,夫君玉碎苦零丁。 愿随汀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恒里生。 傍观闻者无不垂泪叹伤。时有一曲《红纳袄》为证: 徒向着土,唯前列酒卮.恨不得是玉容对镜时。纵则向梦儿中能相会,痛杀我,安得日中见伊?想当初,十年前无知识,到如今,此时间免泪垂。除非是起死回生,一双双(此手)丁令还灵,也现原身,使我知。 那时梦思想之情莫禁,援笔做一篇忆情文云: 忆我前日,执手偕盟。若我生你死望峥嵘。呜呼哀哉!糟糠已往,骨肉才倾。抚松以吊影.临流壑而叹声。月翳翳以将入,寒气侵衿谁共明;风飘飘而呼拂,吸声在耳忽眠惊。哀哀我情,淑温智惠,才德幽雅,吁嗟妻兮,谁知鸾萧叫凤笙?呈嗟殂兮,谁知你之坚贞?哀哀我情,魁梧梭伟,聪明情英,吁嗟子兮,谁无雀跃与鹤鸣?吁嗟今兮,谁知你之无成?枫叶无风自舞,或吧幽人之寂寂,阴云不雨自冷,或泪我身之茕茕。哀哀我情,睹衣裳以失色,睡衿席而如醒,望林泉以悽愤,愿草木之无菁。哀哀我情,你二人其亡矣,我一人独存哉!兰风空兮夜鹤怨,玉人去兮晓猿惊。万籁俱寂心常动,百精减寂影自行。已矣乎!寓形宇内凶难测,未知何时能回生。 康梦鹤吟完之后,不胜兴嗟流泪。但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因游学喜逢诗友 诗曰: 风从虎兮云从龙,鱼趋深水鸟趋峰。 绝无琴瑟声相左,那有芝兰气不浓。 外处奸人休遇合,远方知已喜相逢。 闻音默契丝桐操,岂在区区对酒钟。 却说康梦鹤妻子俱亡之后,说不尽凄凉悲苦。忽一日在家抑郁无聊,对其母陈氏说道:“儿要出外游学。闻广东有雇考,儿可乘此机会游学。倘有人雇儿入考,便得些银子回来。但思母亲在堂,有犯远游之训,将奈何?”陈氏道:“男儿志在四方,何必郁郁局守林壑间也。你若有上殖蹊径,放心奋翼,安知不无天作奇逢,使吾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乎?你弟今年长大,生理亦略无忧,我母子可以淡薄自安。即你在家,亦于有何事业?任你去游罢。”梦鹤即日拜别母亲,嘱咐胞弟,促装起程。 一种受尽风霜雨露,忍饥耐渴,先到了潮州府。观其城郭之壮丽,山川之名秀,人物之清俊,然民风土俗略不相同,士女老幼渺不相识。康梦鹤道:“我在这泛泛若水中之鸥,却怎了?今夜不免投在庵院,借宿一宵,再作区处。”正在沉吟间,有一个老和尚出见,说道:“客官从那里来?”康梦鹤道:“小生家居漳州,闻上刹清爽幽雅,一求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三来游学雇考。今要来假一房暂宿几日,得以温习经史。苟遇良缘知已,得以雇考,房金一一奉纳。”和尚道:“尊官来不及时了。前日因一个光棍冒托秀才游学,宿在这庵中,后来拐带人家女子,惹起一场大祸。如今太老爷出告示,严禁寺院庵观,不许窝宿匪类,有朔望写结。尊官要宿这庵中,万万不敢收留。”梦鹤看这和尚好无理,恼起来,把笔提一纸张以言之: 芯萏犹识向阳生,堪笑阇藜肉眼睛。 举头瑶林任我宿,吾儒孰苦无贤迎。 梦鹤题诗之时,那积压有一人在身边,熟视了半晌,不觉高声赞道:“好文才!”梦鹤转身视之,乃一个庠士也。那庠生拱了一拱,就问道:“敢问社台世居何郡?高姓大名?因甚至此?”梦鸽即取前日有占一本命卦为姓名,乃应道:“小弟姓蔡,名允生,家居霞漳,因游学至此,要假庵暂宿几天,候有机会,得人雇考,谁知和尚不肯容纳。敢问社兄贵姓大名?”那书生道:“小弟姓陈,号天英。”又说道:“兄何患无处宿?小弟有茅斋离此不远,虽鄙陋荒芜,却无嚣尘繁冗,未知有当尊意否?”蔡允升道:“得蒙垂爱,三生有幸,但弟碌碌庸躯,恐不敢搅扰。”陈天英道:“萍水相逢,孰非我辈?然小弟家居清贫,仅是蔬食菜羹而已,倘有怠慢失礼,希祈见谅。”蔡允升道:“这等多谢了。”两人即携手同行到家,吃了晚饭,宿了一夜。 次早,有一位朋友,乃丁卯科举人,叫做许文泰,同一位查必明来问:“漳州有朋友称要雇考,在这里么?”陈天英出见,说道:“在这里。社台问他何事?”许文泰道:“我这位朋友要雇他做卷。”陈天英即引入见允升,说道:“这位就是霞漳社台,姓蔡,名允升。”许文泰拱道:“失候了。”允升道:“不敢。”允升复问道:“这位社兄高姓大号?”天英即将两位通了姓名。蔡允升拱道:“失敬了。”许文泰道:“不敢。”正谈论间,而早膳已至,陈天英道:“无肴之酌,可谈心乎?”许文泰道:“极妙,极妙!”四人送对席同饮,议论雇考之事。 允升又观槛外兰花下有一块石,生得甚美极奇。允升道:“此石胡为乎来也?”陈天英道:“弟前日游山水而得也。其色如斌珐之光泽,这数日内,要咏赏一会,但思索未就。幸兄屈驾贲临,希祈椽笔见教。”蔡允升道:“不敢。书云:‘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陈天莫道:“对客挥毫,最是文人雅怀。小弟得亲见瑶章,兴复不浅。”允升复让许文泰,许文泰道:“兄休太谦。”允升见推辞不得,且诗思勃勃,正要卖弄才华,因说道:“既蒙列位雅爱,敢以献拙,诸兄休笑无盐之丑。”乃任意挥洒,不消半刻,成了一篇。席中数位都挨拢来看,只见上写道: 槛前卓尔一峥嵘,说是元章神出璎。 圭壁文华称国器,横琮秀美羡朝英。 岂真织女机中坠,恍似浣纱津上生。 谈理点头千古在,虎丘寺内传顽莹。 只因这一首诗使人爱敬,大家称羡欢饮,那查必明见人人赞美,彼窃自思,以为用这人代替,不患不进泮。虽然,外才虽美,未知内学何如?即开口道:“俺大家吃了酒后,拈一题头来做文章,正见以文会友之意。”天英笑道:“我知你非要会文,乃欲试蔡兄内学耳。”又对克升道:“瞒不得蔡兄,我这风俗,同有朋友来雇考,必须亲试一篇,果然是好,然后敢用他。不然,恐有一二冒假之徒,借雇考为行,不但虚耗日食,诱骗银两,而且误人功名不浅。兄之大才,不待试而后知,但查兄要作.兄不妨就做一篇,指示大家。休怪冒读,幸幸。”查必明道:“弟极不才,安敢当试一字?不过大家润思集益而已。”允升道:“传前论文,斯文乐事,若不亲试,何必见得真假?请出一题。”许文泰道:“就出君子以文会友一节。”允升即提起笔来,随心应手,游刃有余,不须臾,满纸珠玑立成。持与天英诸友看,天英称赞不已。文泰道:“如今当写契立数了。必明朗立了契,内写如进泮,谢银一百两,否则只送路费五两,立云英等为中人。”立议明白,大家揖别分散。打探文宗接临消息,东提学未到,姑置勿题。 且说蔡允升在书馆中涌习经书。有感石洞泉水之声,援笔题一首诗云: 独坐幽云洞,泉流似我清。 静听危石响,宛对素琴鸣。 润曲声轻转,峰斜影倒横。 心闭似入定,尘事不关情。 是日,陈天英遣小斯送《喜逢益友十二回文》至,蔡允升拆开一看:“芳名喜得善交浓久敬容。”允升随时即和,交与小斯持去。天英接来一看:“芳名传友得心浓喜敬容。”陈天英暗想道:“我做一首诗,必推敲半日,在他不用半刻,真捷才也。” 过了数日,适逢三秋佳节,枫悬锦旆,菊设金钱。允升值这良辰美景,正在思想说道:“昔怅翰思蓴,屈平飧菊,此其时也。我贤妻,你若在日,依韵和倡,许多快畅,而今不可复睹矣。”正在愁怀之际,忽见许文泰,陈天英诸友齐至,说道:“兄在这里寂寞无聊,俺大家要扳兄登高游玩,未知兄肯去么?”蔡克升道:“小弟抑郁局处,才发此兴,幸蒙宠召,敢不从命。” 众人邀了允升,一齐出门,俱到名山秀水,登虎豹之上,踞虬龙之下,左顾右盼,其乐无穷。既而,村沽、野黍、山蕨、溪鱼具列于前,数位即次坐剧饮。酒至半酣,乘兴限韵做诗,各自对景吟哦。允升先完,具稿与众席看。诗云: 九日携襄天际游,嵯峨片石自悠悠。 江摇干尽层层浪,枫落孤村色色秋。 万里乾坤岁月共,一肩琴剑烟霞俦。 休教踏遍苍苔路,且向传筋曲水流。 二人看毕,口里称赞不俗,心中思索诗词,说道:“待我们做完一齐来看。”须臾,许文泰亦完,兄见写上: 相传此日皆萸游,载酒登临兴自悠。 片石有情留客醉,黄花开遍耐残秋。 白衣不让陶潜趣,落帽宁夸王子俦 作客每欢逢胜会,眼前山水有风流。 陈天英道:“弟亦做完,希祈教正。”数人皆拉在席上看: 披昔登山纵意游,旷观寰宇心悠悠。 水天一色清泉趣,霞骛齐飞满树秋。 曳屐遐思高士迹,摄衣追慕骚人俦。 携来菊酒对君饮,始觉茱萸古今流。 三人看了,各相称誉不题。 却说席中有一个姓姚名安海,系许文泰密友。其为人口舌利便,好险嗜利,性慕风月,善于逢迎,虽并诗友之益,但笑谈游乐,不可无其人。满筵在席,高吟和兴,惟姚安海寂寂无趣,说道:“蔡兄有此丰姿才学,真不愧相如、君瑞之风,谅令尊嫂必是佳人可知。”蔡允升道:“小弟之内拙,虽不敢以佳人自负,要亦非庸妇之可比,不幸于旧年花谢小筑,幽明永隔,千兮一年。”夫抚景伤情,眼泪将下。众友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眷恋之情,谁忍不伤?虽然,修短有命,惟祈高明,以理节哀。”姚安海道:“兄何患焉。弟那边离书斋不远,有一个女子,姓卞名五真,生得艳冶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他当天发誓,有才有貌的才子才晋配他,如今已二十岁了,尚未婚对。兄有这才貌,来去小弟书斋中,不时吟诗挑动他,借弟为斧柯,焉知天缘不凑合乎?若然,则弦断再续而佳音犹在,妻亡再娶,而佳人犹存,耒知兄意何如?”戏升道:“极承雅爱,但念亡妻死未三年,忍再娶。”姚安海道:“社兄年方壮盛,岂有不续弦之理。”蔡允升道:“不然。小弟非独情有所不忍,且处发今末世,聘仪不备难以议亲,小弟不过一介寒儒,那里有聘仪?”姚安海道:“他父亲是老儒,库名世杰,年已五十多岁,他母亲林氏,为人极贤淑,年已四十余,并未有男子。倘回思转念,要赘一佳婿以娱晚景,不消聘银,亦未可知。”许文泰道:“姻缘乃百年前系定,非人所能料。但安海兄一个书馆清净幽雅,有花木水石,不时可玩赏,比天英兄之茅斋枯淡不同,蔡兄不妨去歇他。且查兄家居与他相近,日食奉侍又便一些儿。”诸朋友一面谈话,一面吃酒,到了天晚,各各分散归家。 至次日,蔡允升移居姚安海书斋中,看见席上一柄金扇,展开一看,乃前日被人所试贺寿诗,后写“敬贺许老社台”,其笔迹与诗字略相径庭,梦鹤不觉叹奇,问安海道:“这柄扇那里会到此地?”姚安海道:“这笔迹之人与兄相识否?”允升道:“题这扇之人,与小弟相爱,如共一身。若持这扇来送兄之人,与小弟渺不相涉,不知是何人?”姚安海道:“钧是一个人。那里有题诗是一个人,送扇又是一个人?即因前年,兄贵漳有一个朋友,姓康,名梦鹤,亦如兄来游学雇考,幸逢许举人寿旦,诸人贺诗,各要句句藏诗酒,盖因文泰乐于诗酒而取义也。那康梦鹤亦题一首去贺他,诸友无不称赞为上乘,乃请他入考。”允升道:“为何不试他内学?”姚安海道:“许文泰本要试他,但因端午节与他到园中观菊,文泰说:‘处今之时,寻芳者孰识菊花之坚贞?’康梦鹤忽叹一声,遂吟诗一首。文泰观其诗才敏捷,句句精工,甚然叹服。不久宗师要考,是以不试他。”蔡允升道:“这诗不知兄曾记得否?”姚安道:“记得首二句,请诵与兄听:‘四顾众芳开满庭,悚金石才叶青’。其余六句,则小弟忘之矣。”允升道:“后六句弟会诵得,兄会认得么?”姚安海道:“诵得真,那里认不得?”允升即诵了一遍。安海道:“莫不是兄在书斋中看见乎?”允升道:“后来这人入考如何?”姚安海道:“彼时这才子,许举人极称他有隐德,出场后即要他写出文章看,他一定不肯写。及至出榜,坠落孙山,开诚布公送他五两银子归家。”允升道:“梦鹤前年未曾来,那时有梦鹤这等多耶?”闲话莫题,且说安海要谋玉真婚姻,未知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康梦鹤客斋夜梦 诗曰: 静面万物皆前来,是假是真莫细裁。 达者谈天有可信,痴人说梦终难猜。 岂期情切幽明感,不意心诚微显开。 留得只身飘落在,安知离合不奇哉。 却说康梦鹤在姚安海书馆中沉潜读书,姚安海每日劝他求亲。允升道:“小弟今日此来,原为功名,非为婚姻。”安海道:“今日无事,不如同到街市闲游一要如何?”允升道:“这个还不妨。”乃携手同行。正是: 身入桃源溪径开,问针得线真奇哉。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二人走不几步,遇着一个媒婆,安海认得他,把扇招他一招,叫:“张妈住了,我问你。”那张婆笑得忻忻,说道:“我今日有利趱不?姚官人是要抬举我?”安海道:“你和我蔡兄做媒。”那媒婆将允升一看,说道:“姚官人你不要说谎了。那位官人这等花容玉貌人,这等壮大,还没有秀才娘,我不信。”安海道:“瞒不得张妈,他前年失了一个佳配,如今是要续弦的。但他发誓必有才貌双全、如前妻一样,才肯娶他,不然,虽终身零落,亦所不惜。我观世杰之家有一个女子,正是蔡兄佳偶,烦你去求他一求。若是凑合,重重一个礼谢你。”那张婆道:“我看蔡秀才配得他过。但我问你有多少聘礼?”安海道:“才子配佳人,有什么聘银。”张妈道:“这个做不得。他女立誓要才貌夫君,他父又要有财的女婿。每人去求他,有财又无貌,有貌又无才,养到于今,二十岁了,未有下落。我想他一个女,必寂守孤帏,钧死然后有匹配。这个任是相知亦难撮合。”头摇手摆,转身而去。安海道:“这个老贱人,好大胆!不要管他,走罢。” 二人游览街巷,日将过午,允升道:“回去罢。”过了大街,转过一湾,望见数株梧桐,四周绿竹,宛如汉林幽凤。当时卜玉真尝游此竹圃,有诗一首为证: 竹柳幽阴日影斜,时游树下醉忘归。 闲观粉蝶双双舞,惊得黄鹂树上飞。 时人亦有录一首为证: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绿竹阴。 更有梧桐和月林,珠玑错落缀花心。 允升观了一会,就问安海道:“这一个所在是谁家景致?”姚安海道:“即卜世杰后园,他的女儿玉真常在这园中玩赏花木。俺不妨到那时看一看。”行了数步,忽见玉真正园内井边观女婢汲水灌花。安海引允升密迹潜行,走到后园一声坏墙处偷看。见得: 柳烟桃露春衣,月色花香飘长翳。唇似桃兮腰似柳,脸如花兮肤如脂。立得竿般袅娜,行得万般旖旎。花魄已消焉敢妒,月魂如动定相依,朱边引绳舒玉笋,恍然洛浦临溪游。园内凭栏映芙蓉,犹如观音莲花坐。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真是谎。亭亭袅袅,记不尽娇姿娉婷;悄悄冥冥,描不尽香莲步稳。 当时有录五言诗为证: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允升见了玉真,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慌,说道:“我试高吟一绝,看他说什么?” 偶遇名花惹问时,阳春和断求心知。 玉柱会渡天河路,安得娇娥许一词。 玉真听得有人在墙边吟咏,把秋波一转,看见有两个人躲在墙后,看见一个生极俊秀,说道:“好思慕俊逸之诗!但不知是那一个咏的?这等思慕之深也。我依韵和他一首。” 诣惜倾筐梅落时,灵台一点有天知。 引绳汲得浆中液,不是同舟无一词。 那玉真和诗毕,把小小的双脚儿轻移房内去了。允升道:“好酬应得快出!”安海道:“凭两个是好做一首儿的。可恼走得快,亦不等我饱看一会。回来去罢。” 允升见境伤情,在路中如醉如痴,说道:“这女子行动声音好似我平静娘一样。”归至书斋中,愈想愈真,愈忆愈现,莫不是阴灵不泯,真身出现乎?又想道:“若是我平娘妻,为什么在这里?且我在那里吟诗,他亦舍得不认我?”又转一念道:“莫不是梦?”正是: 情因境遇愈思前,欢欲来时又泪涟。 此日偏能惹追忆,新弦弹出疑旧弦。 是时,天色已晚,金乌渐渐西附,玉兔徐徐东升。那允升独坐无聊,一时困倦,身倚在床板中,头枕在床栏上,辗转思想,口念一绝云: 坐对浅灯照悴容,几声夜雨落丝红。 因何柳絮牵花舞,醉杀游心倒槛中。 允升想了一会,不能成寐,将近半夜,不觉两目酸涩,心内暗想道:“未知何日得见我平娘妻,不免来去追寻,会他一面,许多受用。” 顷刻间,遂别了他乡客,寻了故国人,早来到即是泉台路。但见绿杨芳草萋萋,金凤玉露飒飒,寒气硬骨,阴冷侵肤。开了玉门关,走到转界司,听得里面有妇人声音,“原来我平娘就在这里。”不免敲门。平娘道:“谁敲门哩?”听了半晌,又道:“这声音恍似我夫君梦鹤的声音,他为什么到此?待我开门来看。”平娘一见,果是梦鹤,说道:“难得我君恁般心勤,衣袂盖沾露泥了。”康梦鹤道:“我这几日不曾见我贤妻,为你割肚牵肠。亏你昨日在井边亦舍得不认我,到如今害我这等跋涉。”平娘道:“君差了,妾未尝到阳间,为何有在井边?只因俺六月十四夜,梧桐树下,石片上空合云雨,触怒天威,城隍申文东岳帝君,把妾拘到阴府究问。帝君怜妾贤德孝慈,不甚拘究,惟责罚我君损了一长子,断了俺夫妻三年风流债,然后,许再相逢。”康梦鹤道:“听你这说,我妻你是死了,未曾到阳间?”平娘道:“正是。如今这里乃是阴府。”梦鹤道:“人死不可复生,贤卿说什么日后再相逢?除非是梦中相逢.或是待我同到阴会相逢……”平娘道:“君有所不知,那一日,东岳帝群唤注生司官拿簿来看,那司官禀道:‘查得蔡平娘于二十二岁身一劫,过了这劫,寿至八十。今身尸朽烂,不可起生。小神查得广东海阳县人氏,系庠士卜世杰之女卜玉真,生得容貌才品与蔡平娘恍惚相似,玉真寿数,今年皆终,宜将蔡平娘神魂依在卜玉真尸魄上。’无可凭据,准妾心同而眼异。心同者,使妾将前事一一都记忆得;眼异者,使妾交易人身,将旧人的容貌都忘记得。若要重相会时,必依然记得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证,正显阴光有应。妾即叩谢而出。今幸我君不辞劳若来寻妾,妾正可与君同回阳间。”康梦鹤道:“俺儿子如今在那里去了?”平娘道:“判在河南开封府去投胎出世了。”康梦鹤道:“俺如今不在漳州家里住了,现今羁身在潮州府城内姚安海书馆中。”平娘道:“妾正要去潮州府城内寻卜玉真了。”二人一种相随,欢欢喜喜,恰如: 花开花谢谢更丰,宝镜重新月复胧。 谁积世间事是戏,那知天下人皆空。 却说康梦鹤夫妻同到潮州府城内,梦鹤道:“来到这里,即是我寄寓的书斋了,请贤妻入内,同坐片时。”平娘道:“可有人在那里么?”梦鹤道:“仅小生一人而已,不须惊疑。”平娘即入内对坐,说道:“君这等凄凉,宁不思妾乎?”梦鹤道:“一日十二时,那一时不伤嗟?惟望贤卿垂念。小生自贤卿别后,枕冷衾寒,亦极渴念,今幸得见,希祈怜悯。”平娘道:“自今以后,合当勤慎。”梦鹤道:“如今在书斋内,非犹昔日梧桐树下之比也。”平娘道:“务宜快些儿,妾要去了。” 两人正在情浓之际,忽闻敲门之声,听得查必明在外叫道:“蔡兄好起来了,天已亮了。”梦鹤翻身惊觉,即是一梦,遍体困倦。忙忙起来,将门儿推开一看,见红日已半壁了。查必明道:“蔡兄好高睡。兄知提学不几日将到了?”梦鹤道:“文宗到得好!查兄可急急去寻一个府名,便于进考。”查必明又说了闲话,随即出来宽府名了,且按下不题。但未知平娘回生之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蔡平娘魂栖玉真 诗曰: 乾天变革旧更新,通共两人为一身。 藕断亦知丝不断,魄沦又见魂难沦。 阴阳合理无他理,人鬼联姻非别姻。 世上犹然未解悟,请君借问焄蒿神。 却说卜玉真自井边和诗之后,恨不得看真,斯时亦有转盼他,虽未甚详细,亦晓得有一个生极俊雅,然未知这诗是他咏的否。自是以后,终日寻思悒怅,神魂梦样,茶饭少进。尝说:“好句有情求淑女,落花无语怨东风。若是那一个人,他脸儿清秀,身又俊,性又温。且想他这一首爱情诗,知他一天星斗焕文章,不枉十年窗下苦。如今谁肯作针线引?又不好向东邻通殷勤,又不好和我母亲说出真情。除非到了黄泉路,才得与他结婚姻。”不数日,睡不安,坐不宁,幽思昏昏,香消玉减。时人有歌《鹊踏枝》为证: 见了那人,吟得句儿真。想了那诗,念得字儿新。青春年少,俊俏聪明。怅惹眉桃,心事向谁吟。愁撞心苗,性命有谁怜。真是有心了奈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其母林氏道:“吾儿这几天针线懒拈,诗书不理,闷闷不快,恹恹瘦损,为什么事?”玉真道:“儿非为别事,只因前日,儿在花园内看女婢汲水灌花,有二位秀才,一个生极标致,吟一首诗,儿此时亦酬和他一绝。未知此人是何方人氏,何姓何名。儿这精神是为他牵绊,敢以真情告。”林氏道:“这一个人,吾儿认得真么?”玉真道:“儿一时看见有二人,未曾认真,但听他吟诗声音似漳州人氏。”林氏道:“若是漳州人,找闻有一个漳州人在这里雇考。既然敢来雇考。必是大才可知。然不晓得这人生得怎么模样?”林氏又想道:“倘他娶过了亲,却怎好?”玉真道:“想他昨日之诗似断弦未娶的。”林氏道:“儿何以知之。”玉真道:“他诗道:‘偶遇名花惹闷时’,又道‘阳春和断求心知’,吟这几个字眼,便可知是断弦未娶的。”林氏道:“我不晓诗中意味,儿试说与你母亲晓得。”玉真道:“凡遇名花必喜赏,何为‘惹闷’?阳春其曲愈美而知愈寡,何为说‘和断’?‘和断’定是他前有贤妻,如今断了。”林氏道:“吾儿好聪明。” 母子正在愁闷之间,闻得外面老妪之声,叫:“秀才娘开门。”林氏即出来开了门,说道:“原来是张妈。敢问张妈到舍,有何见教?”张妈道:“来到贵府,总是为着婚姻好事。即因漳州有一个秀才,姓蔡,名允升,旧年才断了弦,现今来此雇考。前日游耍,到你后花园,见小娘子在井边看女婢汲水灌花。不觉伤情,倡和了诗,情意眷恋,想得废寝忘食,无奈托我来求一求。其人生得美貌,才学自不消说,然未知卜先生肯许否?”林氏道:“若是前日和诗的人,俺母子都允喜,须待他父亲早晚到日,我自当赞助。倘得许允,即当一人报知于你。”张妈道:“卜先生若许允,直速速报我知,恐送了人性命,不是耍处。我今且回去罢。”林氏送他出门,遂入内谓玉真道:“吾儿前日花园内所见之人,确是我所说雇考之人。此人姓蔡,名允升,果是断弦未娶的。未知你父亲今晚会到否?”玉真闻这消息,知有下落处,心神渐渐安定。 过了二天,卜世杰到家,玉真心内怡然自旷,其病十分已有八分轻松。其母林氏把前日事情逐一细细陈了一遍,卜世杰道:“我不曾目睹过,既然中你母子之意,便是好的可知。” 那张妈闻卜世杰回来,即走来探问,见了世杰,问道:“卜先生台驾到有几天?”世杰道:“昨晚才到。”又问道:“令千金这桩事曾闻知否?”世杰道:“吾儿誓拣择良配,至今有年矣,幸得有缘,中吾儿母子意,定是月老推排。敢问他有多少聘金?值今日良辰,可许他即来定聘。”那张婆道:“他说嫁女议聘乃夷狄之俗,佳人配才子,何用聘金?”卜世杰道:“既无聘金,要娶什么亲?这个做不得。”林氏力劝世杰道:“我夫妇年已半百,未有男嗣,不如招他进赘,以为年老这计,岂不是好?”卜世杰道:“你妇人家,所虑者浅,所见者短。不知他是福建人,倘一旦侥心要去,你我两个老人家肯跟他去否?如不肯随他去.教我怎好?不如他有银子来娶,处得两便。一来欢喜吾儿得了良缘,不虚生平才学之托,二来我好把这银子觅一个螟蛉子,庶免绝嗣之苦,且亦好做后来的棺木本,岂不是一举两得乎!”林氏听了,低头无言可答。张妈道:“既然如此,我且回去问他。他若是有银子,我即刻就走来回覆;他若是无银子,我也不必来了。”说罢,就起身而去。 那张妈即转来问允升,不知允升是一个穷酸才子,那里有银子定聘。正是: 古来才子皆先贫,劳苦心肠情正伸。 漫道姻缘无聘金,天光偏要困贤人。 且说卜玉真这一日翘望音信,直等到天晚,知是不谐了,心中怅然,郁郁不乐,说道:“吾立誓要嫁才子,吾父坚意要银子,天下事那里有这等两全,总是我终身命悭而缘薄。”郁郁数日,恹恹在床,形骸憔悴,瘦似丝麻,气息如缕。世杰看了,骇然说道:“吾儿是何病症?必速请良医调治。”林氏道:“不消请良医调治,良医即在你身上。”世杰道:“良医什么在我身上?”林氏道:“吾儿因你要索人聘金,愁闷至此。他说:‘天下财利可求,天下才子难得。若必待有才子、聘礼两全而后嫁,则将就木焉。’你若不回心转念,纵有扁鹊之手,恐也难医这病症。”世杰道:“这个容易。你去和我女儿说知,我即来去唯咐张妈。”乃到张妈家,着他去请蔡允升,速择吉课,或是要娶,或是要赘,任他主意。张妈忻然,忙忙报与允升。允升即择一良辰,说要随便进赘,张妈即来报知。 不停刻,到了世杰家,听得里面哀哭之声,吃了一惊。到得房内,只见卜玉真瞑目缄口,手足冰冷,呜呼哀哉。世杰夫妻相抱面哭,说道:“吾儿,你是允升害死了。”张妈看见,说:“不好了。”转身跑走,忙忙报与克升得知,说:“玉真为你相思害死了。”允升闻之,不胜悲痛。有一首《长相思》为记,词曰: 木兰车,木兰舟,万斛相思载不浮,胸臆待回忧。江潮断,江潮流,十种伤心洗不瘳,珠泪何日休。 那时卜世杰对林氏说道:“想起来吾儿之死都是我害他,与别人无干。”林氏道:“如今悔之无及。虽然,吾儿不幸,遇着这贪财的父,死也好苦。总是亏我十月怀胎,养他无成。”世杰听了,默然不语。既而叹道:“倘得还魂来,我就凭他主意。今没奈何,我且出去买棺木来。”林氏道:“必须急去急来,不可耽阁。” 卜世杰正要出门备办物件,忽听得玉真有鼻息之声,既而颜色依然,停了半晌,玉真忽然叹了一声,说道:“我苦呵!我康梦鹤夫君,你在那里去了?你好薄传倖!你好薄情!”世杰夫妻见玉真还魂,不胜忻喜,只说是胡言,问道:“玉真我儿,你回来了?你父亲母亲在此,不要胡说。”玉真道:“你是那个?烦你去叫我夫君来。”世杰道:“想必是他死去去见了月老,月老和他说明白了。”乃问道:“吾儿,你夫君是谁?”玉真道:“我夫君姓康,名梦鹤便是。”世杰道:“是了,如今问有姓康名梦鹤者,便可招他为婿。”又问道:“我儿,你试张了眼,起来看看须是。”玉真张起眼来一看,遂翻身在床中里,说道:“我若呵!我看这里都不是我家。我家在漳州,我嫁与康梦鹤,字其祥,他是天下风流的才子,我与他经生一个男子。我姑姓陈氏,我父姓蔡,名斌彦,现任广东都司,我母许氏,我乃蔡平娘便是。当日因六月十四夜与夫君月下会佳期,触犯天怒,拆离俺夫妻恩爱。今东岳帝君怜我贤德孝慈,判我回生来,俚皆在我家,怎么在这里?”世杰夫妻闻之,不觉大骇,说道:“我儿你说差了,你名玉真,你父就是我,你母即是此人。我儿又说什么蔡家许家,莫非是你心昏了?”平娘道:“我神清气定,那里会昏?你儿玉真在那里?请来相见。”世杰道:“玉真我儿,你就是。”平娘笑一笑,说道:“有这奇事!我是蔡家女子,名平娘.怎么又是你儿,名玉真?莫不是我之神魂借你儿之死魄来回生不成?这也罢了,我如今若要去寻蔡家之父母,他不认得我,纵我说出这般回生之事,他亦不信,不如我就把你为亲[生]父母,你把我为亲生女儿,仍做玉真,不要名平娘。但梦鹤与儿系百年前注定姻缘.已经与几十年夫妻了,生了一个儿子,年已八岁,东岳帝君责辊他,亦都死[了],怜我贤德,命未该死,合与康梦鹤百年偕老。希望爹爹访问漳州此人,与之实说其由。”卜世杰忻然道:“天下有此奇奇怪怪之事,恍如说梦一般。我如今不免新走到漳州地方,与吾儿访问一遭。”林氏道:“前日来求吾儿这亲,亦说他失了妻子,其才貌,人家都称他好,但他又是姓蔡名九升。”夫妻二么相议论,又乐得无子而有子,想如梦而非梦。正是; 事不关心,关心者迫。理一俄闻,俄闻者惑。花谢花开不纪年,愁眉笑眼变时刻。 姑置勿题。 且说蔡克升,闻卜玉真相思病死,无可奈何,惟有叹悼而已。婚姻事,自此以后渺不关心。越有二日,姚安海走来对允升说道:“蔡兄曾闻一奇事否?”允升道:“什么奇事?”姚安海道:“卜世杰之女死去一日,回魂起来,言声说他是漳州康梦鹤之妻,名叫蔡平娘,不是叫做玉真,著世杰去问康梦鹤的人,乃肯嫁他。但康梦鹤曾来到敝地,弟虽认得他,而未知家居何所。兄说与康梦鹤极相爱,何不同来去见他一会,说出蔡平娘回魂之事。”允升听他这说,想着前日梦中之语,若醉若醒,若疑若信,忙忙问道:“果有这等实事?”姚安海道:“怎么不是实事?难道小弟骗你?”蔡允升道:“康梦鹤小弟便是。”姚安海笑道:“兄犹来说谎了。康梦鹤前年曾与弟相会过,你欺我忘记了么?”允升亦笑道:“你有所不知。那前年一个康梦鹤,是假弟名字的,我是真的。”乃与之说其因由。姚安海听了,心尚未信,说道:“如今凭任你有苏、张口舌,亦难成就了。但他说还有什么会合的签诗为凭,做过的事业为证。苟非真真的康梦鹤,那里知他签诗事情?”允升道:“这个事,我一一都晓的。兄若不信,同弟到他家,说出当初缘故,就不差了。”姚安海道:“好好,也说得有理,但见不要说谎。”允升道:“若是假的,那里敢同兄去人家女子那里好耍的?兄不必疑也。”安海听了,点头道:“有理,有理。但这桩事,若得撮合,兄何以谢我?”允升道:“朋友之谊,谢话不消说了。” 二人乃齐出门,望世杰之家而走。忽路边冲出一个人,头戴一顶破帽,身穿一领旧袍,把安海扯着问道:“姚兄要往那里去?我和你来去趁二两银子。”姚安海道:“那里去趁?”那人道:“本县著差役缉拿漳州姓康名梦鹤、字其祥的,若晓得这个人去报知,赏银二两。弟闻见书斋中宿有一个漳州朋友,谅他必晓得。且兄前年又曾与他相处过。”安海闻了这话,向克升说道:“漳州朋友,这位蔡兄就是。”吓得允升魂不附体,乃问道:“康梦鹤有何犯法,要缉拿他?”那个道:“我也不晓得。”姚安海道:“既然不知,明是骗我。不要管他,来去干一件好事。”对那人道:“兄请了。” 不一时,到了世杰门首,允升道:“弟与他素不相识,且无针难引线,弟不便唐突见他。兄先进去和他说,他若问你是何赁据,你说现人在此,他必来请我。我暂在此土地庙里候佳音。”姚安海道:“有理。”遂自往所门敲响,叫道:“卜秀才在家否?”内林氏应道:“昨日书馆里去了,敢问你是谁?叫他什么事?”姚安海道:“老婶你来开门,我有一句好话对你说。”林氏即开了门说道:“原来是姚叔叔,你要说什么话?”安海即把康梦鹤实情告之。林氏道:“这个是真的。吾儿回生来,亦说要这事体为证。如今他父亲不在家,不要请他来相见。待我明早寄信去,着他就来。婚姻大事忙不在一时,且吾儿去伊姑家中做客,亦不在这里。你去和他说说,俺决许他,不必挂疑。”姚安海辞了林氏,即来土地庙中,与蔡允升一一说了。允升道:“迟了一二日亦无妨。若果有此实事,任他久久,亦是我的,断断不能入他人之手。”姚安海道:“蔡兄你就敢决定了,这亦未可知。那卜世杰是个贪利的腐儒,倘有人慕他女儿才貌,把一百八十两银子送与世杰,安知不入他人之手乎?”允升道:“兄你不晓的,他若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值此时穷势迫,亦不过轻身赴死而已,断不肯因世杰贪利而入他人之手。”正是: 肠断梦魂结巫峦,伺心相信入芝兰。 说他若入庸夫手,壁碎珠沉也不难。 却说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忽遇着查必明,道:“弟在遍处寻兄不见,兄你知事体不好了。”允升惊甚,疑是那人说要拿康梦鹤的事已出觉了,忙间道:“什么事不好?”查必明道:“请来去书斋中说。”允升道:“就在这里细声说也不妨。”查必明道:“街到馆中说亦未迟。”允生愈觉慌然,到书斋就问道:“是何事体?快快说来。”查必明道:“不是别事,只因文宗昨日到,弟每日立等出府名.那知太尊性贪酷,恃父为当朝宰相,每名秀才卖银一百五十两,交七十两与提学,自己得了八十两。这提学又不是清廉之官,不敢应承他,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今进身无门,休烦社兄入考。,弟今赠路费五两,望兄叱存,万勿见拒。”蔡不允升道:“弟无寸功,多谢社兄三餐爱敬,安敢复贪财利?”查必明道:“弟闻君子取予以道,今蔡兄路途窎远,聊可为路费之资。”允升拱一拱,说道:“蒙社兄深惠,未知他日何以报也。”允升叹其命穷苦此,又忧其祸及若彼,遂收拾行李,约明早起程。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被奸人陷害沉船 诗曰: 一叶轻舟鼓浪行,西风吹起惹心惊。 思予不挫窗前苦,处世难求宇内平。 人祸忽临俦可测,天灾俄到谁能争。 茫茫四海本无事,都是谗奸扰乱萌。 却说蔡允升明日要回家,其肝肠恍然寸断,一心思这奇逢良缘;“我若归去,两人各别东酉,何时再来相会?若不回去,查兄又送盘费,我心虽无邪不怕鬼,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异日惹起祸来,教我怎么好?嗟嗟!我这一片心绪有谁诉?一点丹心有谁知?惹得我这哭声似莺啭乔林,恨得我这泪珠似露滴花梢。” 允升在这书馆内愁闷,那知许文泰、陈天英诸友因蔡允升明早要回去,设一个席,办几碗菜,来扳允升欢饮,聊以叙将别之情。早来到此馆,边听得允升在里面愁怨之声,恋恋不忍去之意,乃入去说道:“蔡兄胡为郁郁不快?大家今晚要扳兄叙别片时,醉中可以分(礻央)。”允升陪了笑脸说道:“多谢了。”须臾,姚安海亦到,众人道:“姚兄都一齐来去。”姚安海道:“小弟这几时身体不安,酒半点吃不得。今见诸兄这等高情雅谊,小弟对蔡兄愈增愧歉。诸兄请了,小弟不能奉陪。”允升道:“姚兄尚未出去,锁头交你,锁匙交我,晚间好来睡。” 允升即同众友到馆,次第坐下,陈天英道:“流光如驶,自蔡兄之来,转盻裘葛更矣。今欲顿然别悰,实难以为情。”允升道:“小弟蒙诸兄雅爱,一逢相投,谊坚金石。今欲告别,心内惘然如有所失,展转怀想,真难以为情。”查必明道:“兄不幸尊嫂弃世,在家复无别个生涯,若是归去,愈生惆怅,不如少留几日,庶弟得以饫聆宏诲。倘执意恝然,毋乃嫌弟不能为居停主人乎?”许文泰谑而笑道:“居停主人,恐亦不免。”众人皆抵掌而笑。陈天莫道:“蔡兄非寇准,你可安枕无患。”允升道:“朝夕聚首,弟之素志,是以不惮跋涉关山。今得蒙光宠,不胜雀跃。若要分手阳关,特以囊筐萧然,不得已催迫矣。”陈天英道:“士君子论文谈心,以水可以乐饥。小弟虽不如查兄治疱盈设,但啖粥清蔬,兄若不厌,甚至一年半载,弟亦可供。固敢失坠,何必说囊箧之匮乏也?”许文泰道:“不必多言,蔡兄决去不得,大家酒要吃干。”允升道:“酒好了。小弟今晚尽量,差不多要醉了。”许文泰道:“醉就在这里睡。”允升道:“小弟蒙查兄馈赆五两,并包袱都在那里,不便这里睡。”查必明道:“兄赆仪合当随身,怎好放在包袱内。请问兄,你来时,安海在书馆否?”允升道:“门儿是交他锁。”查必明道:“不好了,不好了!兄你不晓得,安海为人心肠奸险,我们和他相与,是把他为儿戏好耍的。”陈天英道:“草木无知,尚向春荣,他亦人也,岂无垂念之心。”大家畅饮,直至鸡唱才散。 却说姚安海见允升出去吃酒,心窃自思道:“他是福建人也,我是广东人也,犹如风马牛之不相及。他明早要去,后日那里有相会之期,怕他怎么?不如把他这银子偷起来,他若是默默不语,也就罢了,他若是要讨,我就把他的真名字反在县里,犹得赏了二两,不是凑来共七两?任我终身赌钱,那有这样趱得快。”遂将银子偷去,行李依早旧放在床上。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休言灾难有胎藏,自古财利惹祸根。 却说蔡允升吃酒回来,闻查必明之言,必中带疑,遂把行李开看,银子果然不见,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如今教我怎么归去。”心焦神瞆,劳攘至天明,见姚安海施施而来,说道:“蔡兄还未起身?”允升陪着笑脸说道:“社兄,别事好耍,银子不是耍的。”安海佯为不知,说道:“你有银,我不晓得。”允升道:“弟有银五两,藏在这包袱内。今包袱在而银子不见。倘是外贼,必将衣服尽偷去,明是兄与弟戏耍,教弟后日知谨慎了。”姚安海道:“我昨夜不曾书斋中睡,果不知你有银子。”允升道:“弟锁头都是交兄,银子怎么不见?”姚安海变了脸,厉声道:“真果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好意把书斋借你宿,今要回去,就计藏奸,妄猜为盗。你若无盘费就实实对我说,我可去化那些儿送你。怎么以盗贼目我?是不以我为德,反以我为仇。这个人真无良心!”允升道:“你银子好好还我。若是不还我,我遍处投告朋友,你就无体面。”安海艴然而出,把手指一指道:“你这等无理,不要走!” 就立一张状,竟往海阳县口,对长班道:“我晓得康梦鹤,直来报说求赏,另有一状烦传禀。”那长班即入内禀道:“有人来禀报康梦鹤在这里,另告一状。”呈上县主看,上面写首: 告状人姚安海为屠良吓骗事。祸因漳州棍徒康梦鹤改名蔡允升,伪托士名,假借书馆,并无系带一物,不料于昨日突生无良,声称失银,希图吓骗。似此流毒,无法无天,势得上告。 县主看了,立批朱签:“即着该差同原告速拘奸棍康梦鹤即刻到县究问,速速!”那签差同安海来拿蔡允升,将朱签与克升看。允升看了愕然,精神瞆乱,少顷,把住了心,亦立一颖诉状,恳衙役转进内衙,呈上县官看。上面写着: 诉状人蔡允长为叩天追究事。缘升家居漳州,抑郁无聊,游学半载,多感良朋馈赆五两。谁知投宿一日,犹恐安海书斋,不测梦觉半夜,反为郢(足乔)山萡。□□包袱,尚存床中;世传白金,忽空衣里。倘是别贼,必尽偷馆内所有之利;明系他奸,□□行李所藏之银。典守者谁任其责?狗窃者欲诿何人?迢迢道途,举目多山河之感,萧萧剑佩,跬步有穷途之嗟。人心不忘,讵无垂怜之念;天道不远,岂容奸究之徒。能欺穷儒,难逃冰鉴。哀哀泣诉。 县主看毕,心内有想道:“我观蔡允升这张诉状,其笔秀雅,如落花流水深溶溶,其声哀愁,如风清月朗鹤唳空。既是游学的书生,必然饱学可知。但细查这二张状,明是姚安海偷他银子,借他漳州人,诬陷蔡允升为康梦鹤亦未可知。那里凭据?若要严刑,着他自认,我看文学又不忍。”想了一会,拿一张红贴子,写着几个字,藏在袖内,遂敲板出堂,吊原告姚安海、被告蔡允升听审。 县主看见蔡允升人物翩翩,愈加敬爱,问道:“你银子在那里不见?”蔡允升道:“小生银子在包袱里,约明早回家,那时蒙诸友扳去饯别吃酒,包袱变在安海书斋内。到次早打开一看,不见了银子。”县主对安海道:“你这畜生,人面兽心,知他要归家,偷他银子是真。重责二十板。逐出!”又对允升说道:“你是漳州人氏,晓得康梦鹤否?本县要见他一面。”允升道:“康梦鹤有何犯罪?”知县道:“那里有犯罪?本县闻他才学,要请他设帐教示小儿。遣人去霞漳请,他家说游在这里。本县着衙役方问有此人来回报,赏银二两。你若不信,我现有关书在此。”送与允升看,只见红帖上写着: 远闻其祥先生,腹笥五经,心贯万古,不让关西夫子。敢想高驾贲临,宏开绛帐,沾儒有造,倘异日获传衣钵,皆借栽培之力也。谨题束金五十两,聊为纸笔之资,希勿峻拒,适慰鄙怀。 允升视之,不觉怡然,心窃自维:“说俺读书君子,无罪戾,无犯法,官长拿我何事?大抵要请我设都是真的。”因对县主道:“老爷果是要请他?那康梦鹤小生便是。”县主道:“你果是康梦鹤?请起来。”又问道:“父母号名不可解,你既叫做康梦鹤,为什么改名易姓,叫做蔡允升?莫不是犯罪逃讳么?”允升不无言,但说:“小生惟书是视,非事不染,有什么犯罪?”县主着承发科吏持一张文书与允升看: 广东察院李,为究赏女命事。据都司蔡斌彦伏告前事,本院已经移文漳州,现拿康梦鹤之母陈氏,并胞弟二名在监候解。惟梦鹤一名,据陈氏称逃潮州府,实是虑罪罔法已极。合票仰该县官吏照依词内事理遵行,细察缉拿,锁解到本院严究,慎勿私放。速速! 允升观毕,昏倒阶下。县主传该差即日押解,又问梦鹤女命之由,梦鹤即诉其妻蔡平娘病死苦情。县主怜之,叮咛该役道:“梦鹤不幸,妻子身故,系命数皆终,今罹此祸,实非其罪。念他斯文,不奈风霜,休走旱路,本县出银三两,与你等雇船去,船中不许你等拘束他。”及许文泰等闻知,齐往保结,而梦鹤已解上船去讫。正是: 侧隐称仁人,孰能认得真。 若非是才子,安肯发心怜。 却说康梦鹤解在船中,一心思想卜玉真是他前妻蔡平娘这等奇事,又一心想着故乡老母、幼弟被禁在监,不能尽其职分。眼泪汪汪,拂泪偷瞧,见得水波飘摇,浩荡不测,遂吟一词以记悲云: 猿声乱杂水声噪,嫠妇怮怮,罪人怮怮。风流鼓起波流急,江水悠悠,胸怀悠悠。泪添刀曲黄河溢,潮信长流,眼泪长流恨压三峰华岳低,目断故邱,心化故邱。昔思举案齐眉乐,从此休休,自此休休。今日一线泉台近,终日忧忧,连夜忧忧。 又见波石有感,口吟一绝云: 石叠高兮波叠兴,波摇石动身兢兢。 波来问石何坚美,石却问波那日静。 是夜开船之时,风静月朗,水波不兴。那知到了半江,康梦鹤口念未完,蓦然一阵狂风,恍如龙吟虎啸,走石扬沙,把船头覆在水里去了,共淹死一十八人。未知卜玉真闻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卜玉真闻凶尽节 诗曰: 百年伉俪一时休,盼望未遂曾泪流。 秋雨梧桐悲噪鸟,春风桃李恼鸣鸠。 只为君命牵缠苦,弗顾妾身粉碎瘤。 不怨天兮不怨地,怨依半世逢多忧。 却说卜玉真之母林氏,既许康梦鹤亲身,要待卜世杰到日议成合配之礼。至次早,卜世杰果到,林氏即与之陈告其前日来求亲之蔡允升,即是今日要求的康梦鹤,有诗词情事为证。世杰闻之,忻然说道:“天下有此天作之合,免我寻觅之劳,相似所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我且问你,是他亲来说的,或是托媒婆来说的?”林氏道:“是那大街上一个姓姚名安海的来说,道是他朋友,歇在他书斋里。你可去拜他,看其容貌五美,问其情由真假,请他亲来俺家,与吾女儿相认。”世杰许诺,遂不逞吃饭,竟往姚安海家去。 见得书斋带锁,卜世杰向邻人问道:“姚官人往那里去?”那邻人道:“他因漳州一个朋友,银寻不见,两人扯到县里去审,不知胜负何如。”卜世杰道:“这等请了。”遂奔到县前遇着姚安海打了出来,傍边一人道:“天理昭彰,打得好!”世杰拱而问道:“兄说什么天理昭彰?”那人道:“兄有所不知,这柱事我都晓得。”乃与告其情由。 卜世杰闻说,吃了一惊,奔告林氏。玉真听得,凄凄惨惨哭将起来,说道:“他为我死,我必为他已。如今教我怎么救他?虽然,儿生既不得与之同衾,死愿与之同穴,正是《西厢》所谓‘从今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云饮巫山’是也。”心内想了半晌,说道:“是了,儿不免赶上,跟他同往省城,诉出先时身故、今日回生情由,免他受刑罚,方可救他一命。”遂放下云鬓,再梳实些儿,兜起绣鞋,再束紧些凶,即日促装起行。你道如何?诚有不尽惨淡中之素娇: 无心胭粉西施颦,停手针绣隐娘英。纤纤玉指舒软玉,扳着雨伞光荣。小小金莲香步稳,踏过露草芳亭。浑身是胆,遍体皆醒。一心耿耿,两眼瞪瞪。兜紧服饰锦藏囊,芙蓉簇泠弦求装。鬟鬓云归岫,柳絮拖冠缨。飞霜舞雪翳长裙,定电驱风飘裙旌。但但迢迢仍怨怨,悲悲切切又(忄孕)(忄孕)。 世杰见他坚意要去,亦收拾行李各他同往。一路上风餐露湿,颠颠倒倒,难道这般艰苦。正是: 猿啼鸟叫逢三秋,不是愁人亦带愁。 死死生生期自誓,时时刻刻为君忧。 世杰、玉真同走在路上,遇一个汉子说:“可怜昨日江中沉一只船,淹死一十八人。”又一个人说:“还有一个才子,说是漳州人,也淹死了。”世杰父子听得这话,便住了脚。玉真道:“父亲,你去向前问他一个明白。”世杰即叫:“大哥,借问一起。你说沉船淹死漳州才子,敢问是什么名姓?”那个道:“变是康梦鹤。”世杰道:“他为什么事在船里?”那人道:“因他被岳父蔡都司在蔡院告,押解在船。” 卜世杰听了,愁然错讶,玉真在傍闻之,不觉腿软,颠仆于荒草之上。世杰扶起,玉真哭不出声,咽喉哽咽,向世杰泣道:“儿今日与父亲永诀矣。请坐,受儿四拜。”又向南方拜母亲,说:“感谢生育之恩。今为情人已亡,义可独存。”遂倾身磕向石头寻死。世杰一时劝他不听,止他不住,没奈何,将一身拦在石上,两手把石遍遍掩掩。玉真磕在手肱边,近在石尖上,是以不死。但见遍身都红,昏倒石下。世杰叫道:“千万救我!千万救我!”那些行路的人都挨进来看,见一个少年妇女,满面红血,瞑目不语。大家忙忙脱下衣服来覆他。直至两个时辰方才渐渐回魂,又停了半晌,乃能言语。正是: 幽冥永隔泪珠垂,一点丹心向日葵。 生死不移姜桂志,海枯石烂身甘痍 众人问世杰道:“这一个是你女儿不是?”世杰道:“正是我女儿。”众人又问道:“为什么缘故这等情切?”世杰即将从前根由逐一陈告,行路之人无不叹其节义,伤其祸惨,因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他走不得到店里了,不如扶他到前面乡村里宿,切不可在这里冒风。”世杰即将衣服拿还路人,说声:“多谢,众人请了。”世杰乃轻轻扶起玉真到乡里去歇。 及至村内,闻得啼哭之声,说:“我儿婿去做生理,昨日起风,在船中沉死了。”世杰听了对玉真道:“这消息是真,如今却怎好?”玉真道:“儿心里痛染沉疴,断然难活,必随他去,乃合道理。”世杰道:“吾儿必须把定,念我二老未死,所赖何人?今康梦鹤已死,死者不可复生,为人当回心,以理制私,孝节两全,乃可问世无愧。如必区区节烈,死而后已,忍父母置身于无依之地,九泉下虽瞑目于无缘之夫君,但天地闻岂能口诀于至亲之父母乎?”玉真道:“想光阴也是无凭,说儿与他系夙世前缘,除非是要儿死去与他结缘。今听爹爹这说,儿不免随爹爹回家,誓不改嫁,愿奉爹娘百年后死亦未迟。”世杰道:“一日在生,胜你百日在扩,死亦无益,到那时再来区处。”世杰父子乃寻觅人家,暂宿一宵。 孰知这乡村中有一监生,姓高名仁,家积万金,与姚安海素甚相熟,来府城里,都宿在安海书馆中,安海亦极趋承。他旧年才失妻,今要选美丽的女子为妻,末有中意。出门觑见玉真低头垂颈,眉蹙鬓攲,恍如西施之颦,喟然叹道:“世间有这个女子,生得姿色,若娇妆梳整,真有闭月羞花之容。不知他这等忧愁为着什么事?免近前去问他。”遂向世杰拱一拱道:“敢问尊叔带此女到敝社有什么事?”世杰即与之实告其由,今要求歇一夜,未知谁家肯行方便,明早饭钱即当奉送。那高仁心欢意洽,恰恰颜色出得和气,婉容之声说道:“晚生有一间茅斋,床褥具备,专候那住来赶不到路站的家眷安歇,就直此眼前,未知中尊叔意否?”世杰道:“这等阴骘齐天。”遂同高仁到书斋中安歇。 是夕,高仁宰鸡烹鱼,满席丰盛。世杰道:“弟带少盘费,怎么敢受这盛馔?”高仁道:“买卖算分,请客莫论。尊叔倘肯垂爱,不却微薄,晚生不胜荣幸。”世杰道:“无功安敢受禄?弟不过行路之人,安敢受兄厚惠?”高仁道:“人情何处不相逢。敢问尊叔家居何所?高姓大名?”世杰道:“弟家居府城内兴贞庵旁边,姓卜,名世杰。”高仁道:“这等是老先生,晚生失敬了,希祈见谅。请问老先生晓得姚安海否?”世杰道:“姚兄与兄是何贵亲?”高仁道:“不过相识而已。”高仁把眼光偷觑玉真,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忧想,真个窈窕,问道:“老先生之女婿是何等人?曾娶过门否?”世杰道:“女婿姓康,名梦鹤,尚未曾过门。”高仁道:“他是霞漳才子。”世杰道:“贤官那里晓得?”高仁道:“晚生尝去姚,安海书斋中,曾相会过了,如今死得可惜。虽然,人之生死乃命所定,断无有忧哭而能使死人复生之理,实皆自损身已,自误青春矣。”世杰问道:“贤官尊姓大名?”高仁道:“晚生姓高名仁,前科忝叨成均,家中虽不至如石崇之巨富,然鱼塘数十口,果丛数千宅,瘠田数千亩,衣食稍可过日。”世杰又问道:“兄有见位舍人。”高仁道:“晚生命薄,年近三十,尚未有儿子。前年不幸失妻,至今未有婚对。”卜世杰道:“兄当此青春之时,又兼有此家业,何怕无娇妻美妾乎?”高仁道:“晚生托媒婆遍处去求,尚未有合意,倘有合意者,虽用千金之聘,亦所不辞。”世杰微知高仁之意有慕于玉真,只是默默不言,高仁亦相辞而出。惟卜玉真心神飞在康梦鹤身中,任他言语,并无半句入耳。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愿赴阳台一点上,不闻金口说天华。 却说高仁相辞出去,世杰因对玉真说道:“天上神仙境,地下富贵人。”玉真即应道:“儿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之无有。爹爹好去睡了,明早好走路。”世杰道:“吾儿饭亦不吃,睡也不睡,明日路途窎远,怎么走得?教我怎得不苦?”玉真道:“爹爹不必多优,儿一身未死,路便会走。”斯时玉真羁寓他家,苦不可言。时人有吟一词为证。词曰: 静听流莺栖未稳,风寸潇潇,哀鸣嘹嘹。愁自眉峰独自吟,暗室寥寥,幽恨晚晓。月下销魂有谁诉?引领翘翘,号呼瞧瞧。江边附魄愿君闻,精灵辽辽,心神飘飘。晓看天色暮看云,飞雪瀌瀌,忧心切切。千点啼痕万点红,肠断怮怮,愁恨憀憀。雨打梨花深闭门,长夜迢迢,泪流漻漻。风吹柳絮紧掩棂,思君愮愮,颜色焦焦。那知,高仁听得卜世杰说:“明日路途窎远,怎么走得”,即须先雇一顶轿候他起身,待到半路走不得时,好把这轿抬他去,岂不感德我乎?俟后日慢慢再来希图。 到了次日,世杰拜谢高仁,领了玉真相辞而去。一路上颠颠倒倒,一步挨过一步。到了半路,玉真果然寸步难移,不得已,俯伏在坏墙边。坐到日色将午时,世杰搔首无策,只是叫苦而已。此时父子无可奈何,只得相向而哭。忽见远远一顶轿飞跑而来,大声叫道:“秀才不必叫苦,高老爷着我们二人来扛小娘子。”世杰看见,欢喜说道:“好了,这等多谢了。吾儿从权请上轿去。”玉真没奈何,上上轿去坐,不一时即到了家。玉真下轿,对轿夫说道:“烦你去多多拜谢高老爷,说我感激他这等盛德,异日自然报酬。”玉真即入内,与母亲林氏说康梦鹤沉舡淹死情由,哭了一场,动人哀伤。未知玉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变一策打走光棍 诗曰: 莫道闺中计不深,闺中白壁谁能侵。 饰忠匿怨空用力,外善内奸徒用金。 寄语文章勤苦读,莫将佳句等闲吟。 当年若坠庸夫手,视死如生不负心。 却说康梦鹤,船至半江,被风吹覆,共十八人皆沉水底,惟康梦鹤如萍之浮水面,被风飘泊,一心昏迷蒙昧,一身如死如梦,任他波流,恍若睡在船中,不觉泊于一山屿许沙坝上。翻身一起,张眼一视,嗟嗟,但见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茫茫杏杏,绝无人烟,忽仰天叹道:“此何地也?想必犹是梦中,来寻我妻蔡平娘也,得无此处是泉台路乎?如今叫我要往那处寻起?”又道:“我怎么遍身这等湿透?若是露水,不过半身湿而已。”想了一想,道:“是了,我昨夜押解在船里,大抵是船被狂风吹沉,流落到此。但我看这山屿,尽是深江大海环围四面,却怎了?必是我命不该水里死,要在山上饿死我是真。罢了,我且将这衣服披在这风里吹干,好穿起来。”坐在那石岩下参禅,做了一个活佛。谁知这几天果然狂风兴作,船只不到,连饿三日,饿得真是可怜。时有一词为证,词曰: 呜咽口里喉,愁闻水声潺潺。瞑瞬眼中睛,斜见山色斓斓。金销玉减,无奈穷愁恋。废寝忘餐,那恨深湾。顾不得花残月缺,忍不得肚饥身艰。露水沾惹,云石同板。身非夷齐。何以坐饿首阳山?相是逃了台城,要见阳襄尊颜。 幸得一日,风恬浪静,适有商船要回漳州,扬帆摇橹,顺水而来。康梦鹤耳无闻,目无见,昏昏昧昧,倒在岩下甘泉边。且喜商人将船泊在山脚,二人上来,要索干草去起火炊饭。得到甘泉里吃水,看见死人在那里,近前一视,认得是康梦鹤。那康梦鹤闻有人在身边说话,张眼来看,说道:“救我,救我!”那商人道:“你莫不是康梦鹤么?”梦鹤道:“正是。”那商人道:“你为何在此?”康梦鹤把手指口,说不能言。那商人知其饿得苦了,遂把康梦鹤抱起来,二人相邦,负到船里,用些饭汤灌入,渐渐把清粥与他吃。至第二日,乃一一说出一篇冤枉艰苦,满船听了,无不叹伤骇异。至第五日抵漳,即送他下船。梦鹤感他救命之恩,称谢不已,临别问船家姓字,遂一一记在心中,说道:“弟日后得志之日,自当重报。”正是: 临险不险,临危不危。 天地钟英一大器,推迁自有人来持。 却说康梦鹤下船恩母与弟,未知是在监中,或解落广东去了?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到了自家门首,听得里面哭声,梦鹤寸心如割,再进入会乃是母亲和胞弟在这里哭,他沉船死了。忽见他回来,不胜欢喜。梦鹤道:“母亲不必哭,儿在此。儿闻母亲与弟禁在监中,怎得出来?”陈氏道:“官府说吾儿沉船死了,是以放俺母子出监。吾儿于今那里得活?”梦鹤道:“母亲请坐,待儿慢慢说来。”即将游学雇考至沉船事情,自始至终,一一说了一遍。陈氏听了,欢喜儿子活了性命,又听得平娘回生,将信将疑,似奇似巧,喜慰交集不题。 且说霞漳诸朋闻其祥回业,皆来相探,询其游学来历,惟郑判躯用铜银陷害他,不敢来见。那洪袖中听得梦鹤有一桩婚姻事,恨无聘金难得成就,心窃自思,以为我来去请他吃酒,细问他因由,亦好来去娶一个娇妻。 及至次日,即办了酒,去请梦鹤,说道:“久别社兄,渴慕驾旋,今幸荣归,大慰鄙怀,敬备蔬酌,为兄作软脚局,希同责临勿却。”梦鹤道:“弟命薄多蹇,种种莫诉,死中归来,仅存萧条微躯而已。今无可为口,又辱宠召,愈增愧颜,若承兄命,能无贻羞二三知己乎?”洪袖中道:“不过使运未能,何羞之有?兄若见拒,是弃小弟于门墙之外矣。”梦鹤见其难以推辞,乃同他去。梦鹤叹道:“这酒都不该吃。”洪袖中笑道,“酒不该吃,连饭出不该吃了?”康梦鹤道:“果然有之,弟连饿三天,无勺水入口。”洪袖中道:“足证天降大任之际也。敢问社兄游学功名事体何如?”康梦鹤道:“弟之功名,所如皆不合,及要回家,蒙朋友送路费五两,被一奸贼偷去,且偷去也罢,又起无良心,去告害弟。”洪袖中道:“那人什么名姓?在那里住?”康梦鹤道:“在府城内大街上,姓姚名安海。”洪袖中道:“这个可恨可恼。敢问社兄,有遇婚姻好事么?”康梦鹤道:“弟有一奇逢佳人,他父亲姓卜,名世杰,其女小字玉真,为我相思病死,后来回魂起来,声声说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会晓得我当日妈祖天后为媒、签诗为记的诗章,称说不论那人有此诗章对合,就要嫁他。”洪袖中道:“这等奇事,兄何不去娶他?”康梦鹤道:“先时他父亲贪利,不慕才名佳誉,后来适逢小弟命薄,屡遭不遇,是以婚迟。”洪袖中道:“要天妃什么诗?”康梦鹤即诵与他听。洪抽中又问道:“弟闻兄与令先嫂倡和的诗词甚多,未知要合什么诗?”康梦鹤道:“不必多,只有注生庙内二首诗就足矣。”洪袖中道:“敢求笔笔,赐小弟为炤席明珠,得以朝夕讽诵。未知兄肯赐下指示我乎?”康梦鹤道:“夜光在前,鱼目焉敢此?倘不鄙弃,敢录巴人之章,兄勿吝删抹是幸。”康梦鹤即写两首诗与他看。洪袖中接过手,称誉叹赏不已。正是: 从来黄雀与螳螂,得失机关皆暗藏。 漫喜窃他云雨赋,已将宋玉到东墙。 二人吃得及酣,至醉而别。 次早,洪袖中具备银两,促装起行,直至潮州府城内大街上,访问姚安海名字。适遇姚安海在家,懊恨被责之辱,心内自想道:“有天理!如今他沉船身死,正消我恨。”忽闻有一个漳州人在那里问他名字,出来拱一拱道:“你问他怎么?”洪袖中道:“弟是漳州人,姓洪,名袖中,远慕芳名,专来拜访颜范。”姚安海道:“还有什么话说?”洪袖中道:“有一个知心话是有利的。”安海听得有利,遂说道:“安海就是小弟贱名。”袖中喜道:“这等有缘,第一件事大抵十分得成了。”姚安海乃请他入坐,待茶,问道:“兄一件什么事?”洪袖中道:“弟幸早失妻,闻贵府城内有一个卜世杰的女儿,生得标致,弟要求兄为斧柯,以成人之美。”姚安海道:“这事甚难,他要候康梦鹤对合什么签诗。如今康梦鹤已死,兄虽可假做康梦鹤,但不晓得他之诗,却怎么好?”袖中道:“这个不难。签诗词赋,弟一一都晓得。盖康梦鹤与弟为邻,其详细审之熟矣。”姚安海道:“这个就做得。”那时姚安海遂设席与洪袖中剧饮谈论,二人非说梦鹤之痴,即说梦鹤之短,是以相得甚欢。 至明日,姚安海唤一个媒婆,就是卜世杰族亲卜妈妈。卜妈妈道:“姚大官人,有何抬举?”姚文海道:“要抬举你起银子。”把手指道袖中道:“你晓得这位是何人?就是卜玉真要求的康梦鹤。”卜妈妈道:“闻康梦鹤沉缸了。”洪袖中道:“我幸神助,漂流江边,遇别船救活。”卜妈[妈]道:“这等恭喜!是我小娘子三生有幸了。”即到卜世杰家说知,那卜世杰也正在乡间才回,两人一齐入[内]。 卜世杰问道:“妈妈到此有何话说?”卜妈妈道:“来与叔叔贺喜。闻叔叔要求康梦鹤,不知者以为梦鹤沉船身死,谁知他漂流江边,幸遇商舡救活起来。前日与安海有隙,今二人相认说合,投契如初。”世杰道:“安海为人奸险,他已熟悉,今又故意来宿他斋里,未必是真。这个我也不管他,只要有签诗对合便好。”卜妈妈道:“明明是真实的人,难道我好骗你?若要签诗,我就去拿。”卜妈妈来回复袖中,袖中即写签诗、并注生庙二首诗,与他持去。世杰见得此诗,持入与玉真看。玉真看完,脸生春色,唇露白玉,眉开眼笑,说:“是了,是了!且喜谢天谢地。”正是: 昔人偷玉今偷诗,玉是真兮诗是欺。 设网求鱼错入雀,种桐等凤认栖鸱。 即日,洪袖中备聘金二十两,买一个全红,写为“文定之敬”。卜世杰亦备朱履等物,买一个全红,写为“回福之敬”。择一个吉课,约五日之外即要花烛之会,得全卺之礼。惹得世杰夫妇欢欢喜喜,打扫厅房,铺藤床蓐,一完齐齐整整。 至期,洪袖中心中喜中了计,说:“万事非所愿,惟得一佳人足矣。”你道喜得怎生模样?但见他: 头载一顶方巾,强作斯文气派;身穿一领蓝衣,假装才子丰雅。形神鄙陋,有类荒烟照蓬草;骨相凡庸,浑如狂风吹枯木。笑时两肩耸头上,行时双脚驾胸前。盖藏内美,掩尽奸狡行踪;炫耀外色,装不出诗书气味。 至晚,洪袖中穿得衣冠齐整,摇摇摆摆到卜世杰家,世杰欣然出迎。是时,世杰设席在外厅请客,一席在房内与他合夫妇之礼。洪袖中到卜家陪客在堂吃了三杯酒后,即入房内。见得玉真梳妆打扮,恍若临溪访洛神,对月赏嫦娥,浑然不知天台与人间。遂向席上提起杯来,筛一杯酒,两手恭恭敬敬捧来,要与玉真饮。然玉真虽是平娘回生,只记得前日所做之事情,不可得梦鹤的面貌。那知玉真把秋波一盼,灵犀一点,晓得行状举动大不类风流才子,心下暗想道:“不免考他一题,倘是梦鹤,一试便就。”玉真道:“酒且放下,俺不比庸流之辈。要成夫妻之礼,必行古人之法,一人各吟一首诗,以今夜即事为题。”洪袖中听得要当面做诗,真是青天上一个霹雳,吓得魂不在身。须臾,说道:“念良辰无几,小生心在佳期之会,神驰恍惚,那里有诗?请待后日,与贤卿吟风咏月也未迟。”玉真道:“后日是后日事,今晚无诗,难说得话。”洪袖中惹得满脸如火,心内乱跳,没奈何,装出文人体态,口中糊糊涂涂,将头暗点了两点,但无一字落纸,怎么是好?玉真道:“许你出外触境起兴罢。”洪袖中听了此活,喜得心窝里都是痒的,定了精神,暗想道:“我可去席中托人代替。”把两手搔在头上,慌然出去。 玉真知是假的,暗想道:“如今堕落他机关,若飞鸟之入笼中,教我怎么脱出?”思想半晌,无计可施。忽然想着必须如此如此,遂变得一个: 头发散直,如收鲤鱼的南海;遍身乌黑,如治龟蛇的玄武。手执起杨柳枝,脚脱下绣弓鞋,披衣露体,睛转声烈,真个令人吓怕。 斯时,灯火不明不亮,及洪袖中一入来忽然跳落一个黑鬼,吓得洪袖中魂飞魄散,抽身要走,被黑鬼把粗大的柳条乱打。洪袖中心慌,叫不出声,两腿软绵,走不出来,双手俯伏在地,做四脚爬走出来说:“房内有鬼,大家救一救!”这鬼径赶出来,擒着洪袖中胸里痛打一场,打得一身好[厉]害哩。这黑鬼又将席上馐味一尽扫落,满席之人无不骇异。卜世杰道:“你是何方鬼怪,敢入我家害人?”那黑鬼道:“你不晓得,我乃玉皇上帝殿前毛狮王便是。上帝差我来,打阳间拐骗康梦鹤妻的棍徒。我差玉女仙姬将玉真化去还梦鹤,将这光棍要活活打死。”卜世杰与同席中之客都跪下道:“恳求毛狮王,乞饶这人性命,念他是外方人氏,放他去改过自新。”卜世杰哭诉道:“望毛狮王千万放我儿来,怜我未有男子。”那黑鬼道:“你女儿放不得,这一个畜生准大家求饶。各各退避,我依旧要归天曹去了。”那黑鬼将柳条把两班人挥打,两班人一闪,那黑鬼就冲出,捷捷转过一湾,冲入竹丛内,慢慢手扳竹枝跳过墙去,伏在芙蓉花下。 那众人一齐赶出,四处挨寻,果然不见踪迹,点起火来抄觅,杳不知其所之也。一个说:“他腾空驾雾上天去了。”一个说:“他变化不测,那得见他上天?”卜世杰道:“上天与不上天慢些说,大家且同我入房寻个女儿。”众人即去抄看,寂寂无影,连衣服首饰都不见了。卜世杰夫妻哭将起来,大家无不感伤。 却说洪袖中,打得手痛脚酸,面破肤黑,神不辅心,形不辅体,声声说道:“劝人莫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众人问道:“兄这等说,你果是假的?”洪袖中道:“瞒不得诸兄;我实是假。今幸毛狮王饶我性命,日后再不敢做非理之事。”大家听得这话,皆举头相视,说:“现报得紧,必如此,才得福善祸淫有准。”大家劝戒一会,分散而归。洪袖中如掩尾狗一般,依旧回姚安海书斋中歇,到次日起来,收拾回漳州去了。 惟世杰夫妻在那里抱哭说;“梦鹤已死,吾儿必被玉女扶支阴府相认了。”那玉真知众人散了,从后门叫:“爹爹不要哭,快来开门。”世杰忙开了门,说道:“吾儿怎么会来?”玉真道:“爹爹,你就认不得了?毛狮王就是儿设计假的。”即与之说。世杰道:“那一个光棍在此房内,儿怎得一身皆黑,衣服脱不见了?”玉真道:“儿知他是假的,骗他出去,儿即剥去衣服首饰,藏在后门花架下,折落一条杨柳枝,把灶里黑烟抹得遍身乌乌的,张起声音,使检认不得是女儿骗他将女儿化去,绝他念头,使他不敢来讨聘金。他若是敢来讨聘金,爹爹就问他要女儿。”世杰闻之,恰然爽快,说:“好计,好计!”正是: 奸狡之人实呆痴,深闺艳女有英华。 聘金费了仍羞辱,天理昭昭报不差。 不知玉真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幸有缘客乡相会 诗曰: 久别重逢万解开,呼童酌酒幸无灾。 遐思前事泪将坠,近说今时心暂回。 早喜云霓一旦起,雨时虹蝀忽然来。 佳人才子真磨挫,避了狂风又慎雷。 却说卜玉真既用计脱出奸人之手,终日恹恹,朝夕悬望,针线无心站,脂粉懒去添,意以为今而后不复望其样在世矣,纵有诗章对合,皆属虚假矣。因作《蝶恋花》词,以志悲思云。词曰: 独坐孤房泪如水,追忆当年触天威。只道妾亡君在世,那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妾无主,飘泊沧海有谁知?痛妾奇回何所益,不如仍赴泉台去。 时人嘉其节操,有歌《天净沙》一首为证。 词曰: 黄昏后,悲来欲解全凭酒,全凭酒。只凭酒醒,悲情还又有。难解姜桂耐心久,此情未识君知否,君知否。惟求来世,天长地悠。 一日,其母林氏对玉真说道:“以我之鄙见,梦鹤还在。”玉真道:“母亲有何高见?”林氏道:“倘梦鹤不在这里,他小畜生怎知俺要讨签诗为证?就有签诗来,复晓得假做梦鹤,安知不是他在漳州和朋友说乎?”玉真道:“大抵是当年与朋友说,亦未可知。”林氏道:“诗固不足疑,那里知俺要求梦鹤乎?”玉真默默不语,按下不题。 且说康梦鹤自商缸救活之后,追忆蔡平娘,遥想卜玉真,肝胆如割,不能一刻忘也。忽见洪袖中来,说道:“康兄,恭喜恭喜!”梦鹤愕然道:“兄恭什么喜?”洪袖中道:“弟前日往潮州府买布,情意真切,专为兄去报沉船未死、得人救苏这桩事,早与令岳知消息。闻尊嫂被玉帝殿前毛狮王差玉女仙姬扶来,寻兄做夫妻。”康梦鹤道:“兄胡为青天白日说鬼话乎?”袖中道:“非是鬼话,是弟亲眼见的。兄若不信,有如皦日!”梦鹤笑道:“又来说谎了。方才正说耳闻,今复说亲见。我问你,亲见毛狮王生得什么模样?说什么话?”洪袖中道:“毛狮王生得毛长身黑,手执杨柳,把一个假兄名字的乱打,说他是光棍,敢来设计骗康梦鹤之妻,‘我差玉女仙姬,将玉真化去还梦鹤,我要把这光棍活活打死!’这事弟乃同一簇人拥门入去寻看,果然见毛狮王腾空升天,惟世杰夫妻寻不见玉真,相抱而哭。”梦鹤听其言语说得有理,而且亲切,仰天叹道:“梦鹤何其命之蹇也!”又想道:“耳闻不如目睹,我明日不免借些盘费,往探真实。”斯时,梦鹤之弟生理趁有五两银子,并求借五两,共凑十两之数,交与兄梦鹤,说道:“穷室莫穷路,倘姻缘凑巧得成,亦要些银子费用。”梦鹤不辞,欣然接过手来,即时起身。正是: 端士从来正直思,毒心偏喜惹人悲。 不知虚实有主张,到底弄奸独自欺。 却说康梦鹤到了潮州府,径往卜世杰家去。看见门关得紧紧的,再往后门一观,只见满地生绿苔,锁着一把大锁头,不觉惊疑,依旧转到前门,向那邻人问道:“请问大哥,可知卜世杰连家眷那里去了?”邻人道:“他往别处去住了。”康梦鹤道:“请问,他为什么别处去住?”那邻人道:“都是为着他一个女儿,那个女儿又是为着漳州一个康梦鹤,害得他颠连苦修。”康梦鸽道:“弟闻他一个女儿,说被毛狮王化不见了,有此事否?”那邻人道:“这个说起来,好一场大笑话。只因一个光棍,假做康梦鹤写诗对合,一夜要成亲。那知玉真英烈智谋,知他是假冒的,就装做毛狮王,手执杨柳条,打得那光棍抱头鼠窜。”康梦鹤道:“这个就好了。怎用搬家别处去住?”那邻人道:“你有所不知,因康梦鹤被祸解省,玉真要去救他,到了半路,闻他沉船,没奈何,歇在乡村人家里。谁知冤家,歇得乃是监生高仁,极是豪富,一时窥见玉真美丽,意有所图,遂来与姚安海商量。那知姚安海就是康梦鹤的仇人,与之设计,用白金一百两托媒婆持到世杰家里,说:‘西关外监生高仁是卜秀才熟识的,寄来银一百两,着我特来说放在秀才家里。’世杰力辞,不许他寄。那张婆说:‘秀才,你不要怕,寄银子是好事。秀才若要用,任从你用。他若与秀才讨,有我在此。’那知世杰原是贪利的人,心内暗暗想道:‘高仁未曾当面交银与我,那里敢来与我讨银?若是张妈来取,即便还他,怕他有么诡计!与他寄亦不妨。’张妈见世杰收了,即时别去。玉真听得这事,忙对世杰道:‘爹爹不该收他的银,收他这银子,是速之祸也。’古云:‘无端获福,祸心随这。他明明是贪图孩儿,爹爹何以堕其术中?’世杰道:‘他是富贵人家儿子,生得相貌堂堂,即交儿嫁他亦妙。’玉真道:‘爹爹你当速速拿去还他!倘若不肯,儿便身死。不知爹爹是要银子,或是要孩儿?’世杰闻得女儿要死之话,即刻将银子送还张妈,张妈倚势就变脸说道:‘你既收高监生的聘银,怎么送来还我?’卜世杰道:‘谁见我取他聘银?’张妈道:‘干证姚,安海现见,媒人是我现交。’吓得卜世杰心慌,将一百两银子掷在桌上,抽身便走,回到家中,将这话说与林氏母子得知。玉真听了,寻思无计,因说道:‘孩儿生死总是为着康梦鹤一个冤家,不如身死,断了这般祸根。’遂自缢数次,幸世杰夫妻救免。现今母子相离得,无奈何,乘夜逃出外方,未知住在何处。”康梦鹤听得这话,不觉面目焦悴,又不晓得从那一处去寻起。正是: 塞北孤飞无树依,江南失旅徒歔欷。 茫茫宇宙寻何处,为情牵绊自依依。 却说康梦鹤,念切要见玉真而不可得,垂头丧志,遂往大街里去,不幸被姚安海窥见。姚安海想道:“这个畜生果然未死。不免叫人去请高兄来,设下一计,把他害死,断了玉真念头,玉真自然肯嫁高兄。”决定了计,且按下不题。 却说玉真乘夜逃去,那个得知?鱼荡荡四海,那处寻起?梦鹤无计,暂宿旧交朋友书馆中。那知邻屋一个汉子,姓邵名福,亦识些文字,惯习口舌,闻知康梦鹤有银,假意入馆亲交,知梦鹤要寻玉真,说道:“兄要见的人莫是卜秀才,名世杰公?”梦鹤道:“正是此人。”邵福道:“这个弟晓的。”康梦鹤听了,欣然道:“兄既晓得,是弟三生有幸了。希赖鼎力,引弟去见他,另日自当报答,决不敢忘。”邵福道:“弟过蒙雅爱,自当效劳,安敢望报。只因卜秀才与弟家兄为友,甚然莫逆,凡遇有事,必请家兄较量剖断,然后施行。弟因家兄,所以识他,但他与弟不过一面之交而已。当时乘夜逃出外方,谅必与家兄商量,在家兄必然知之。”康梦鹤道:“既是如此,烦兄引弟会见令兄何如?”邵福道:“这个做不得。弟之家兄住在乡里,离城二百余里,如兄必欲亲到,势必动费经营。不如弟自往问他,卜家消息便可得知。”康梦鹤道:“这等敢烦兄明早就走,何如?邵福道:“瞒得兄昨日与人纳了一件要紧事情,团伙计每人派出银五十两,要入山炼矿,弟尚欠银十两。弟有一位至亲朋友,名角有用,约明日要借弟,弟必在此等他。”康梦鹤道:“炼矿如何?”邵福道:“天财地宝,有福者每月趁得三二千两。”康梦鹤道:“朋友要借兄,未必就有。弟现带有十两银子,借与兄,兄好明日和弟去问信息。”遂拿出银子,交与邵福道:“这银十两,足足在此。”邵福接过手来,揖了一揖,道:“多谢厚爱,铭刻五内,弟断非小人之辈,另日自当如数奉还。卜秀才之事,弟明早就行,兄不必罣虑。”遂相揖而别。正是: 人面兽心难得知,世情艰险波涛危。 只因择财为情绊,秋雨凄凉不胜悲。 邵福去了,梦鹤直等了七八日,并无音信,去问邻人,邻人说道:“这个人入山去炼矿了。”梦鹤即入山,寻见了邵福。即福不胜故喜,沽酒买杀,与梦鹤酬饮,说道:“弟前日承兄嘱托来家兄处问消息,来至半路,被伙计扯入山来,无奈,写一张字说其缘由,并与家父借银十两,交弟亲朋,名角有用转送兄处,未知兄曾收否?”康梦鸽道:“弟不曾见面,今日专为此事而来。”邵福勃然大怒,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假作叹声不绝,又说道:“酒罢了,弟与兄同去见他,以表弟一点丹心。” 两人一路全行,梦鹤身系一个包袱,只是几件衣巾袴袜而已。邵福道:“弟空身,兄这包袱与弟代劳。”梦鹤思这岭崎岖,亦固辞,就交他负。那知邵福负至半路,故意入林出恭,逃走不见了。亏梦鹤一身穿行蓝蓝缕缕,又不好去见朋友,在路踟蹰,仰天叹息。幸遇梅峰禅师,进而问道:“贫僧视尊官举动,必是斯文君子,其身体破碎,容貌带忧,莫不是在患难中乎?敢问缘由如何?”梦鹤即与告其实情。禅师道:“可见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如今进退两难,莫若且到庵中吃些斋饭,看些经籍,未卜尊意如何?”康梦鹤听了欢喜,拱一拱道:“这等多谢了。” 康梦鹤随同梅峰禅师到庵,住了月余,时有题诗一首为证: 暂寄梅庵荒径幽,眼前动兴作清流。 半肩云水添春梦,满地烟波入夜愁。 风乱松声欺古壁,月斜峰影挂危楼。 诗怆欠达人何处”晚度疏钟出远丘。 却说康梦鹤在庵,无衣无褐,栖身无所,兼举动是大儒气象,素不能逢他,往往取怨于人,而梦鹤略不芥蒂,一心只在玉真身上,日夜相思,要见他一面而不可得。 那知天缘凑巧,一日,卜玉真同母亲林氏到庵中进香,叫和尚持缘簿来,上面写着“信士卜世杰之女玉真喜舍香银二两正”,信还写了几个小小的字,即“住在锦霞村”。及玉真看轿要回时,撞见梦鹤。两人相顾,若有熟面之意,若有眷恋之情。梦鹤见玉真上轿去了,心内想道:“此女容貌好似前日后园所见的,莫非此人就是玉真么?”忙入庵内,问和尚方才来的女子姓名,和尚交缘簿与他看。梦鹤展开一看,见是卜玉真名字,不觉欣欣大喜,说道:“原来冤家就在这里!”即日,向朋友借了衣巾,径往锦霞〔村〕来问。那知这锦霞村就是卜世杰设教之处,世杰有一妹嫁在此村中,玉真母子就住在他家。梦鹤直到书馆中问教书先生,说道:“请问先生可晓得卜秀才讳世杰住在那里?”卜世杰道:“你问他怎么?”康梦鹤道:“晚生乃霞漳人,姓康,名梦鹤,今到此要来拜他。”但世杰本是斯文人,岂不晓得斯文人?见他说是康梦鹤,乃将他上下一看,只见生得: 玉影翩翩,琼树瑶林。丰姿皦皦,璞玉泽金。神凝秋水,貌绘华琳。春风吐面,诗思满心。肤耀光彩,骨带文琛。素称人瑞,当世长吟。九龄风度,传名至今。问谁得似,梦鸽同音。 卜世杰看了,喜其人物清秀,仪容俊爽,心内暗暗想道:“这人谅不是光棍,与他说也不妨。”乃对梦鹤道:“小弟贱名就是世杰。”梦鹤听了,深深一揖,道:“晚生入慕尊范,时切怀仰,奈命薄祸临,不克亲聆玄海,徒抱歉耳。今何幸得亲光霁,大慰渴思。”卜世杰道:“小弟居乡,鄙人学悝疏浅,那堪尊官法眼,未知有何指教?”康梦鹤道:“晚生因前者尊婶对姚安海亲许晚生兼葭依玉,晚生幸以为良缘佳会,就奉令承教。无何横罹罗网,风雨飘摇,流落至今,幸而获生,实侥倖于万一。如今敬来拜访,未卜尊叔果不食言否?”那卜世杰道:“久慕芳名,亦尝逢人说项斯矣。但处今之世光棍甚多,谅兄非其伦也,然弟亦必问小女主意。盖主婚须待父母之命,而择婿要途女儿之愿,终身大事,不可草草。兄请暂坐,弟去就来。”卜世杰即入内,与林氏母女说道:“外面有一个书生在书斋中,说是康梦鹤,言谈如此如此,生得如何如何。”玉真道:“不如请他亲来,待儿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才得放心。”卜世杰即请康梦鹤入内,玉真一见,果然父亲说得不差,心内想道:“诚恐别有才子,考他诗章也不相干,不如问他当年行事(原文下缺) 第十四回 出意外被奸拆离 诗曰: 说起谗邪舞剑时,奸人之恶甚于罴。 泪添流水江潮涨,愁锁秋山楚峡微。 伐木友朋服不解,关睢夫妇苦相离。 相思只恐未相会,会犹会最可悲。 却说卜世杰回来旧宅,也不待择日,即打扫一间房,整起一张床,点起蜡烛,排起果品,等候康梦鹤来成合婚之礼。 那知姚安海前日撞见了康梦鹤,要报此仇,即遣人去请高仁来。姚安海道:“弟闻玉真承兄之惠,至今尚感不尽。奈康梦鸽果然未死,是以玉真眷恋于他,而不暇及社兄。必如何将梦鹤害死,断了玉真念头,他必实心待兄。”高仁道:“康梦鹤在那里?”姚安海道:“前日被光棍骗去银两,今寄栖在丛林庵中。”高仁道:“你敢操刀去杀他不成?”姚安海道:“不容刀杀,现今太爷是兄义父,可去你义父处告他。说是光棍骗你银子,扯我为干证,用些银子嘱托该班,把康梦鹤当堂活活打死,叫谁来讨命?”高仁道:“卜世杰还收我之聘银,不如都告了他。”姚安海道:“不可做一起告,且待害死了康梦鹤,再来区处。那时怕他不还我娶?今康梦鹤未死,老哥亦再娶他不得。”高仁即依计而行。那太爷遂差两个班头速拿棍徒康梦鹤究问。 是日,康梦鹤正整起衣冠,喜悦自得,望世杰之家而来。到了门首,世杰看见,出来迎接。不料后面铁锁早已系在康梦鹤颈里,康梦鹤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何人,敢来侮弄斯文君子?怕有法度么?”那该班道:“我乃太爷公差,现有朱签在此,要锁拿你这光棍击活活打死。”苦得康梦鹤就如死的一般,正是: 半晌迷津幸得知,忽然非祸复相催。 英豪失意魂销矣,喜处逢怨珠泪垂。 却说康梦鹤被锁到太爷行前候审,斯时高仁、姚安海俱在场。梦鹤暗想道:“这个都是姚安海弄起鬼来害我,然不晓得他弄的是什么鬼?等审了便知。” 时长班入内禀报:“原、被、证齐了。”太爷即开了衙门?坐在堂上,叫康梦鹤,问道:“你是何方人氏,敢来在此骗高仁的银子?”康梦鹤道:“小生是漳州人氏,游学到此,未曾见他的面,那里胡骗他的银?”太爷又问高仁,高仁道:“他当日假做卖珠客商,身负一皮箱,锁得坚固,赶不到路站,借宿小生家里,将一皮箱,说是真珠、琥珀,交小生收。至次早,借小生银一百两,把这皮箱与小生做当,约次日就来取赎。谁知他一去八九天,不见回来。小生打开皮箱一看,尽是零碎石头。时有姚安海见证。”乃吊姚安海,问道:“康梦鹤骗高仁的银子,你果亲见至?”姚安海道:“时小的才到他家,亲见有银交他。”康梦鹤道:“实无此情。这姚安海前日曾偷小生的银子,被县官靓了二十板,经审在案,于今怀恨在心,唆谋高仁来诬陷小生,愿老爷垂怜明察。”那太爷虽受高仁嘱托,但看康梦鹤仪容俊伟,出言吐气概有才子之风。勒写供状,康梦鹤供毕,呈上太爷。太爷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供状人漳州康梦鹤为诬陷莫白,恳求昭察事。窃惟萋菲奸谗,善创平地生波之词;雀角穿屋,能生无风起浪之悲。唾面白干原素志,眦目捏诬心难知。明系机关要害我,全无相争口头资。实是牛马不相及,孰肯甘为直不疑。漫漫暗想,断非谋财致官司;悠悠忖度,必是因色致危。切思不受于乘国,谁信肯食嗟来粢。只因前有安海结仇,无端个和高仁侵欺。苟能审得无偏无党,便各吾儒非棍非私。伏望大人明镜斧断,垂念小子流落孤离。生当仰天祈祷,死愿结草报禧。不在多言,伏乞台鉴。 太爷看得布词有典故,押句步诗韵,心知是真才子,非光棍之比,不忍打他,然受高仁之银,又不好放他。想了一会,因说道:“这桩事属莫须有,本府饶你一命,不加你罪,着你还本籍。”差一衙役押解,禁他不许复来,好去在家安以读书。彼时许文泰、陈天英、杏必明等都在那里看审,各怀手本,倘若丢发要打时,众人俱要公呈保结。及审完无事逐出,数人皆向前慰悯,含泪而别。自是康梦鹤亦无见卜玉真一面,即时解归本省去了。正是: 红州衫柏千秋湿,易水衣冠万古悲。 莫道英雄不下泪,英雄有泪只偷垂。 那玉真闻知梦鹤之事,心下越生懊恼,眉央愈见皱聚,对世杰说道:“爹爹,你知高仁这一个好贼,不日定来强娶孩儿。若不从他,俺一家定然遭他毒手了。如今却怎么处?”世杰道:“吾儿有何计策?”玉真道:“少不得与他见官,乃能开交。”正说间,不期张妈果然来说道:“高老爹择了吉课,要来亲迎,着我先来通知。末〔知〕卜秀才肯许他否?”世杰道:“吾儿已许康梦鹤,那里又许高仁?无端说要亲迎,是何道理?真是任尔冰霜至,难凋松柏坚。当今升平世界,未闻有财势敢占人家女子。我求你去劝高老爹,说他不必胡思乱想,纵有干奸百巧,也是徒然。” 张妈见其意坚,将此话归告高仁。高仁即问姚安海道:“卜世杰这等无理!银既收去,女子不许我娶,兄有何法处他?”姚安海道:“必太爷处告他。多用些银,求太爷当堂亲判,那时怕他不与我娶!”高仁依言,即具状在太爷里去告: 告状人高仁,为阻娶灭聘事。切仁用金一百两,借张婆为媒,姚安海为证,于某月某日纳采卜世杰之女名玉真为妻。证料世杰狼贪虎行,聘银既收,娶女不许,无地无天。苦乞太老爷严拘究治,判断撮合,以遂二家之缘。阴隲齐天,沾恩切告。 太爷阅毕,即差役立拘卜世杰、卜玉真并原告、于证,一齐听审。人犯齐到,太爷问世杰道:“你既收高仁聘银,又不许他娶女,目下全无三尺了?”卜世杰道:“一女只嫁一婿,小女已许配漳州康梦鹤,那里有收高仁聘银之事?”太爷道:“你女儿既许康梦鹤,经有定聘?曾过门否?”卜世杰道:“未有定聘,亦未曾过门。但女儿发誓坚操不易,愿嫁与康梦鹤。”太爷疑其有私,问玉真道:“他是外面之人,你妇人不出闺门,他与你有何熟识?”玉真遂说其回生之由,相见之日。其答辩言语,便便然如撞巨钟,佩侃然若决江河。太爷笑了一笑,说道:“这都是鬼话。”乃对世杰道:“你敢说并未收高仁聘金?媒婆亲交,干证确据。你是生员礼义之门,岂不识此理?你不过寄放张婆家中,本府一尽都知道了。如今着张婆送还你,好好将女儿嫁他罢。”又劝玉真道:“本府判你配他,亦不负你。他本身是监生,家资数万,嫁他许多受用。且你前日歇在他家,亦经受他送轿之惠,你下轿时,又说要报他,有之乎?”玉真泣道:“妾虽有此说,不过多以币帛相报,那里以身报他!是何道理?妾有供状,伏乞龙眼亲鉴,以表妾心。”呈上太爷看,只见上写道: 供状人卜氏,为恃强赖婚、以败名节事。伏念氏处闺中,谨训内则。前世结谊,已系丝于梦鹤,今生缔交,又受命于父母。一言既许,千金不移。妾宁为鸡口,莫为牛后。愿与鸾凤同栖,羞与鸡鹜比翼。豚犬非龙驹之比,凤雏异黄口之俦。建安才子孰嫌家贫;辽东白豕,何贵浊富。瑶玙经纬甘同死,鱼虫醯鸡愧同生。泾渭判然,薰獲迥别。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萧曹无逆娶之律,明官无改婚之理。关山虽远,而望夫之石尚存;舟楼虽离,而成灰之心可会。补兖有望于梦鹤,黔驴无怪乎高仁。愿奉镜照临,祈孟剑剖析,则妾三生之幸也。谨具口词,伏惟尊鉴。 那时太爷由进士出身,博学好文,素重风情,观玉真之姿色,读供状之典雅,知其有佳人好逑才子之志,自思道:“他虽富贵,彼视之如浮云,安肯以皎皎之身而受议汶之汗乎?若判他嫁高仁,是迫之死也;若不判配他,又受高仁之银,不好意思。”想了一会,暗暗自说道:“吾前日观康梦鹤是个真才子,有此才学,谅他不久定中,待他中了,来娶隶迟,不免做了一个人情机关罢。”即提笔立判云: 查得玉真温惠堪敬,节烈可风,推其心,揣其意,愿随知音死,不向回尘生。日月可移,而红定之选不可移;山河可改,而丝梦之结不可改。盖知因贤慕才,而非狎昵之私;却富忘贫,而非矫强之志。交鸳颈,至此不能以挑其琴,孔雀屏,至此不足以约其箭。 情牵意绊,志切心坚。询有海枯石烂之盟,信有天高地厚之誓。愁梦鹤阻远,未知何日来亲;沮高仁比邻,尝不自量欲夺。度以中正之道,处以两全之机,着玉真为父母之家,守身不字以待;令高仁收未聘之礼,选娶别女以成。判语已毕,遵照施行。 判毕,乃对玉真道:“这一张文案,本府用印在此,交与你为执炤,不许你嫁他人。”又吊高仁道:“你取银回家别娶。本府不许他嫁,准他全节,奉侍父母一世就罢。”于是命卜世杰将玉真领回去,又对玉真与高仁假做人情,说道:“你若是要嫁,准你嫁高仁,如康梦鹤与别人都许。”玉真誓道:“三军之帅可夺,匹夫之志不可夺。是可别,而抱璞之心不可屈,身可死,而连理之枝不可离。”太爷爱其玉立,敬其金石,说道:“本府晓得,总不许你嫁。” 及高仁出来,姚安海对他道:“好了,康梦鹤不许他来娶,玉真不准他去嫁,我好用多多银子,与他父亲,慢慢引诱他。不然再创一非祸加他,将他秀才黜退,料他孱懦之儒,何怕有不成之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处势穷设计脱身 诗曰: 淡淡青天不可欺,人情反覆似没猕。 休夸外阔多英敏,堪叹内闺有才技。 岁晚知松松恨迟,阳春寻柏柏无知。 可叹一二豚犬子,翘首高思饮玉卮。 话说康梦鹤被太爷差押归籍,高仁即用银嘱托差人,待押到半路险隘之处,将刀刺死,埋藏身尸。幸得许文泰等闻知,伴他同往,厚待解差。行至半路,解差才露言道:“康相公,是你福人天相,幸有这二位相公伴行,不然,高仁买嘱我们,要如此如此。如今交这二位相公去,我们要回去了。” 自是,康梦鹤得平安归家。迨归家之后,不胜悒怅,思慕之情,日益憔悴,遂援笔题一首,以记悲云: 剑佩翩翩别一天,倦飞思还到乡田。 昔时风景皆无异,今日妻儿尽不然。 村锁寒烟空寂寂,路明芳草碧连连。 敲门无语云封闭,愁听庭前啼杜鹃。 诗才吟完,忽本省镇官闻知康梦鹤大才,要请他去设帐教化子侄,遣役到家拜请。那差人道:“俺老爷要请康相公为西宾,现有关书名帖在此。”梦鹤颜色憔愁,心内自思道:“此必是蔡斌彦知我尚存,行文再来拿解了,否则,必是姚安海、高仁又弄起鬼来。这关书犹是海阳知县之故套也,不如瞒他罢。”因说道:“我乃姓蔡名允升也。你去请别人,我不会教书。”那差人道:“我明明晓得你是康相公,怎说不是?俺老爷还有吩咐,说本该亲来,但念军务绊羁,希祈早去。相公若是不去,下役如何回复?如同我去见老爷面辞何如?”康梦鹤又想道:“倘是非祸所及,必着有司官来拿,何必行文武弁?谅必去见他亦无心。”乃同他去坯衙门,那差人道:“相公请住,待我去禀过老爷,来请相公入去。”少顷,那老爷果然出来迎接,梦鹤心中稍安。自是,梦鹤在行内设教读书不题。 且说高仁,既审出来,心下拳拳,只在玉真身上。又听姚安海唆谋,赁一间房,紧邻着世杰的宅,日则夸耀华美以动之,夜则吹萧鼓瑟以引之,藏篱躲壁,以窥其意,钻穴穿隙,以砚其容。卜玉真寂然,渺不相涉,听管弦如流水,观华美如浮云。正是: 游蜂有意到花边,空惹竹离含笑嘕。 妾想多因不自呈,千奸百巧总徒然。 玉真每日坐在孤帏,郁郁不快,思着后园花木,也懒去玩赏。时人有歌《油葫芦》为说,词曰: 翠被生寒压绣絪,休将兰麝薰香。残灯挑尽难成梦,莫把珠泪添然。想那时,锦囊佳篇;思那人,玉堂蹁迁。这些儿,坐既不宁,睡又不眠。那见日,登临不快,闲行又烦。情绊意承,泣涕连连,神魂飞经在君边。 那一日,蔷薇盛开,玉真同女婢名晋锦出来游观,偶被高仁窥见,高仁遂将钱掷落花丛下甚多,玉真视之,略不相干,依旧入房内去,惟晋锦在后,高仁放起胆来,脱所穿衣巾,掷在晋锦肩背上。玉真想道:“这畜生甚是无理之极,若不早预防他,异日必惹起大祸。”且一日又闻高仁遣人来,与世杰说道:“秀才若告以女儿许他,他愿与聘金三百,你若不许他,他要生一非祸,将你前程黜了,仍要害你性命。”吓得卜世杰惊惶说道:“我那有不肯之理?奈我女儿执性,教我怎处?倘高兄若有计设施,劝得我儿心愿,弟皆听命。”那人道:“只求秀才将聘金收了,他一介女流有何才能?高老爹自然有计乱络他,不由他不愿。”卜世杰与林氏商量,不使玉真知道,竟收了聘金。玉真闻之,坐立不安,千恩万想。正是: 松筠节操耐霜天,铁石不磨一样坚。 咫尺霞漳隔着汉,不知何日会团圆。 大夜,月明如昼,高仁、姚安海在内饮酒歌乐,玉真乘此时出来散步。行到竹篱边,见一只死狗甚大,忽然想到:“吾计有所出矣。”把死狗宽宽拖入房中。其房在后园,离他爹娘睡房稍远,较高仁一间宅又近,尝特因高仁来此住,都在爹娘房里睡。今晚说要独睡,他爹娘因收了高仁的聘银,稍有不管之意。玉真即将自己衣衫脱下,将那一只死狗装作人形,丢在房内床中,积多干柴在内,乃将高仁所掷的银为盘费,所掷的衣巾装做男身,自想道:“吾父被他势压,收他聘礼,倘使得知这计,决行不得,若带晋锦伴行,未免步疑,不如都满过罢。”玉真乃俟至更深人静之时,放火尽烧,本身即乘夜逃出。 好得此火一发洮如神助,无暴迫之声以惊动人,是以玉真爹娘睡得稳稳的,那知柴干火烈,自风上吹落风下。时高、姚二人吃得醉昏昏的,睡在床里,被火烧得痛觉,翻身坠落床下,爬将起来,二人自相冲倒。但见两人翻来覆去,如鸟鼠坠落水缸,爬不得起一般,口又被火烟熏得不能叫,只是两手做四脚爬走。顾不得衣衫烧坏,忘不得骨肉痛烂,一撞出门,乱走乱跳,大声喊叫,惊得邻人大家起来打火。卜世杰正在眠中,被他叫醒,出来看时,火发在女儿房里,慌忙去救,叫:“玉真吾儿,你快出来!”连叫数声,并无人应。至火灭入内一看,嗟嗟!玉真已烧死于床下矣。世杰夫妻痛哭一场。大家挨扰来看,果然烧死了。高、姚二人闻玉真烧死,亦走来看,只见其色如杉炭,其形似虾蟆,高仁忽叹一声道:“呜呼哀哉!我的心肝。天杀我也!”不觉泣泪数行。时人有讥其不自量,吟一绝为证: 漫言一笑值千金,半句感情惹泪淋。 燕雀妄思鸿鹄友,多贻世上说痴心。 于是世杰备了棺木,埋葬明白不题。未知玉真逃出如何,且看不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三及第荣授皇恩 诗曰: 贫士求官真可怜,一时登第如登天。 琼花捷报闾生色,御酒啣杯容吐妍。 凤阁龙门称俊品,玉堂金马羡姿鲜。 休夸蓬岛神仙境,鳖禁彻莲胜万千。 且说玉真逃出,意望霞漳来寻梦鹤,一路颠颠倒倒,询途问店,虽然受尽艰苦,亦直任而不辞。只身路行,傍人观之,有俨然不可犯之锋。时人有感而吟一绝: 柳营浑令实严威,天堑江河又峻巍。 欲到桃源不惮远,独行踽踽赞闺闱。 是夜,玉真在路中吟一首《寄与风月传闻爹娘得知》: 塞烟野草树轻襟,无奈蹇裳独自吟。 不惜微躯浑是胆,忍闻悲雁尽非音。 临行仰视月为瑟,须去和同风作音。 弹得情思难两全,只因势迫泪淋淋。 不数日,卜玉真到了霞漳,逐处寻访,未有踪迹。忽一日,走到大街,认见一位汉子,脚未行而头先趋,如饮马之奔江,身未动而手乱摆,如狂狗之爬沙,冒突风雪而来者,乃前日光棍也。玉真正要躲身避他,奈洪袖中乃是色中饿鬼,虽不敢认是玉真,但看见是个丰姿少年,遂近前施礼问道:“贤兄似非本省之人,敢问要寻贵产么?”玉真道:“弟闻贵漳才子康梦鹤,自来拜访,今未知康府在何处?”洪袖中道:“此乃天假之缘,幸问得人。梦鸽正是小弟亲朋,其屋与弟比邻,愿先引进。”袖中骗他穿入偏巷曲街,欺他心目认不行大街市,直引到破古庙极深处,内系坏墙破屋,树木丛草。及玉真入门去,意以为旧栅栏。袖中把庙站紧关。入到庙后,看见树木茂草,玉真意以为荒埔,殊不知至此四围并无去路。袖中就起不良之心,要调戏他,倘若不肯,便要行强。玉真自知中计,不能脱得身去,“况我一介女流,安能敌得他过?”正是: 冤家路隘为浓情,松柏经霜正见贞。 束手徬徨天地小,飘飘风雨动猿声。 玉真静思半响,因在路中耳闻吴翰林之事,忽生一计,心自思道:“这个痴汉,只可以理骗,不可以力争。”乃假笑脸而问道:“康梦鹤家在那里?你可快引我去见他。我不日要这漳城到任,你晓得我是谁?我乃广东吴翰林,现授福建布政,访查微行到此。因康梦鹤前年游学相训特来拜他。你若不信,现有文凭在身。你近前来求看,手不要动,恐汗坏我的。”玉真即抽出文凭与他看,并读与听。洪袖中头如水碓,心如春杵。盖那时五尺童子皆传说吴布政,尚青,为少年,微行在漳州有数日,其为人忠义正直,不避炎势,因弹劾朝奸,被贬布政,有人犯着,十生九死,凛然可畏。你知玉真一时那里有这文凭?因被高仁告害之时,太爷将一张文书判语,用一颗印,付玉真执炤。玉真丢在他父亲靴里,其靴犹是他父亲嫌小不穿的。因那日逃出,把此其他穿在路中,乃持起文书,带在身上。抽出与袖中看时,又把一幅纱罩在上面,视得不明不亮,洪袖中字又不甚深识,只认得一颗大印,便心内惊恐,意以为真,遂跪倒请罪,说道:“小的肉眼无珠,愿大老爷赦罪。”玉真佯为不知,说道:“你好意引我去见康梦鹤,有何罪过?我不怪你,且请起来。你是什么名姓?”袖中道:“小的姓洪,名袖中。”玉真道:“异日我自然看顾你。”袖中欢喜许诺,即引到康梦鹤家中。 遇梦鹤去应试,其母陈氏,问道:“小官人贵姓大名?要寻我儿何因?”玉真道:“我乃吴翰林便是。因年兄前年游学相熟,敬来探问。今既不在愿入内堂借文房四宝,写一字寄此,以表厚情。未知尊婶意下如何?”陈氏道:“愿请老爷入内,且日色已午吃了菜饭去。”玉真又回头对袖中道:“你且回去,待你到任时必须来见我。”袖中唯唯而去。 卜玉真把门闭起,脱了男服,依旧女妆,及陈氏在内收拾饭出来,依然一个绝色女子,怪而问道:“你说是什么吴翰林,那里又变做女身?想你不是鬼怪,是何方人氏?来俺家何因?从头说来我知。”玉真即将前事自始至终说得明明白白。陈氏听了这些言语,与梦鹤所说句句相合,知今见得是真,不胜欢喜之至。自是母子相得,不消说了。 且说吴翰林果然访得漳州知县酷虐害民,次日即走马上任,差役拥护簇簇。洪袖中遂以为实,说:“吴布政亲许我去见他,他要看顾我。”遂慌忙持着手本,突然直入,被衙役拿到台前,说;“你这汉子好大胆,敢来冲撞大老爷!”那吴翰林亦不待分析,着差役拿下,发打二十板,赶出辕门。洪袖中心内暗想道:“这个翰林好薄情,既许我亲见他,为什么又打我?”及后日闻梦鹤中了,要来迎请夫人,乃知前日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夫人。又思前日被毛狮王打,今日又被他骗,皆是我之自痴,满面羞惭不题。 去说康梦鹤会试中了第六名,殿试中了探花,圣上观其二三场对策,明亮典雅,堪以理烦治剧,查广东缺了一员察院,遂除授为广东察院。圣上特旨着康梦鹤即日起程到任。梦鹤领旨,遂到广东上任。 各属下文武官员当来拜参,那时审解康梦鹤回籍的太爷认得是前日康梦鹤,有藏羞虑罪之意。康梦鹤对那太爷说道:“你可认得本院否?”那太爷惶恐俯伏,说道:“荆山璞玉,肉眼何知?但卑职当时勘其才猷,亦识掀揭恢廓,是以要大老爷归籍潜修,可以早得成名,不必流落他乡。今大慰鄙望,伏乞恕罪。”康梦鹤道:“那里话,本院不怪你。但高仁、姚安海,这两奸险小人,你做本府将何以教我也?”那太爷连连打恭道:“卑职回去,自当效力。”正是: 男儿失意世多欺,得志无人不奉持。 奎壁光辉扬艺海,公门桃李向春滋。 及文武拜贺已毕,阅看手本,有写蔡斌彦的名宇,康梦鹤道:“我的岳父尚在此任,不免写一名帖,请他夫妻齐来相见,看他说什么话?”不一时,长班报:“蔡老爷与奶奶齐到外堂。”康梦鹤道:“请蔡奶奶先入内相见。”那许氏入见,逡巡畏缩,不敢举头,梦鹤道:“岳母,你认不得梦鹤了?”许氏仰首一看,乃是女婿,泣道:“恨我女儿福薄,不得共享天禄。”康梦鹤道:“你女儿活了。”即与之告其回生之由,“如今现在潮州城内,前日即差人去迎接,过几日想必就到。但我被岳父告得忒害,几乎丧了性命。”许氏道:“我亦常常劝他,奈他执意,说吾儿不报他知。如今可喜可贺,望吾儿将前事赦落千顷波流万幸。”康梦鹤道:“待儿出外见他,看他如何?”乃出外堂相见。康梦鹤尊他上坐,蔡斌彦推逊不已。康梦鹤道:“敬你是客,不妨就坐。”蔡斌彦将眼角把察院一看,恍如女婿一样,但他沉船死了,恐是人貌相似。康梦鹤问道:“本院阅观前任旧案,有一件究偿女命事都是年翁尊名,未知曾得究偿命否?若是未完案,本院即为年翁亲提偿命,未知尊意若何?”蔡斌彦怆惶不安,禀道:“那同大老爷尊讳的就是卑职女婿,今不幸沉船身故了。”康梦鹤道:“既是年翁女婿,女儿虽死,不过命数该终,岂有夫妇相得而下毒手打死乎?你该写一书封去骂他,说缘何不报你知便罢了,因何告偿命,害他致之死地?是年翁失德之甚也。若然,则康梦鹤之死是你害之也,你能为女儿告偿自终之命,我今要为康梦鹤告偿迫死之命。上表奏过圣上,说你陷害无辜书生,把你禁劾天牢,活活饿死,你信乎不信?”吓行蔡斌彦面无红色,揖了又揖,说道:“求大老爷恕卑职性命,愿乞骨骸归本乡。”康梦鹤笑了一笑,叫左右领蔡斌彦退入后堂,与许氏相见。许氏见丈夫来,笑容满而,起来迎接。正是: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 一声雷震霹雳天,燕雀魂飞栖不住。 那斌彦看见许氏欢乐异常,问道:“我这等忧愁,你因何这等欢喜?”许氏道:“乐人之乐,忧人之忧,不相同也。”蔡斌彦道:“我观此大老爷恍似我女婿。”许氏道:“若是女婿,你还敢见他?”蔡斌彦道:“你不晓得,倘是女婿,居此地位,福大量必大,安肯责备此小事乎?”许氏道:“害人性命,还是小事?亏你敢说!”许氏乃与之实告其由,蔡斌彦羞惭满面,按下不题。 再说那时广东文宗到任,要往潮州岁考,康梦鹤即荐查必明进泮。及科考,陈天英错落第三等,不得乡试,适许文泰除授山西泌县知县,路经广东省,入拜梦鹤,陈说天英三等之事,梦鹤即荐天英。斯时总裁官与康梦鹤乃系同门,即青眼陈天英,选中了第十五名。 去说许文泰到泌县到任后,出来城隍庙拈香,路遇一簇人追赶一个汉子,声声唱打。看见县尊来,众人拘到轿前,跪禀说:“老爷敕命,小的这三四人被这光棍骗害得凄惨。旰日白昼,乘其不虞,攻其无备,入内偷小人衣被银两。今他穿的衣服被小的认着,乃呼众人捉捕。幸遇青天,伏乞追究,以儆将来。”文泰诘问,件件皆真,究其人,乃当日在潮州府骗康梦鹤银两包袱之邵福也。文泰登时打了四十板,追赃还后,即解到广东康梦鹤台前待罪。斯时梦鹤本要处死他,以杜民害,奈邵福磕头,声声说道:“老爷救蚁残命!小的自今以后悔去前日之非,愿削发出家。”梦鹤怜其有回头之念,即赦他逐出。邵福自是悔悟,就在广省庵堂修行。 又过了数日,肇庆府百姓来呈告知县贪酷虐民,梦鹤勘其三十四款,赃证皆实。原来就是数年前乱棍打梦鹤卖放人夫的赵知县,如今已除授在此。康梦鹤知其暗昧贪酷,又兼款证确实,即特上本题参,钦奉圣旨,御批“削职为民,归家免究,钦此钦遵”等事姑勿题。 却说康梦鹤上任之时,即差一班家丁去漳州,搬请母亲并胞弟,赴任又差一班往潮州,迎请玉真家眷。未知玉真迎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接回雁惆怅凶信 诗曰: 一段姻缘一段磨,岂能容易便谐和。 好花究竟开时少,明月终须缺处多。 且喜日中照日色,谁知塞外报风波。 死离三载千肠断,天意如斯无奈何。 却说康梦鹤差了三巡大轿,二十匹马、凉伞、旌旗,到潮州府迎请夫人,及到府城,知府庞端及满城大小官员办灯结彩,修盖公馆,迎接烂然,令人可爱。及到了卜世杰之站,人马簇簇,知府以下官员皆差人持手本叩候,吓得卜世杰不魂不附体,暗想道:“莫非是高仁、姚安海弄什么祸来?”忽见二位女婢、一个标致的官家,手持一封书,跪在世杰面前说:“太爷叩头。”世杰忙扶三人起来道:“你们众人认差了老夫并无儿女,太爷从哪里来?”那管家道:“小的是察院康大老爷差来的,现有书在此,那里是认差。”世杰展开一看: 霞漳康梦鹤百拜奉启 卜玉真即蔡平娘贤卿妆次: 时光易近,离恨难穷。想我别卿晓,太行山稳稳,谅卿思我时,天堑水悠悠。今幸上赖祖宗之灵,不负芳卿之德,一仙独登,五荣俱至,擢拔探花,飞下木凤,除授广东察院。敬遣差役迎请赴任,千祈夙驰星驾,无烦悬结为慰。 卜世杰看完,乃知是他无缘的女婿,不觉流涕道:“吾女儿不幸被火烧死了,今埋葬许久,敢烦大叔回覆大老爷。”那管家道:“可怜,可怜!但大老爷吩咐极是严切,今既被火烧死,太爷可同小的齐去,亦好和大老爷说个缘由。”卜世杰道:“老夫不便去,你若不敢空回,待我写一封书付你持去。”那管家遂待世杰写书,持了回去。正是: 苍烟迷惘遇风开,衰草连天幸雨栽。 迎接载途设赫赫,谁知好事多磨猜。 却说满路文武官员迎接甚多,见未有夫人,皆散而归。梦鹤尚未知,至将到之日,大开东阁,挂起红彩,张乐设饮,喜得新婚宴尔。思前日做了踏鳌折桂子,今夜得了跨凤乘驾客,坐在交椅里寻思。不一时,见一管家跪下道:“禀大老爷,卜太爷有书回覆。”梦鹤忙忙问道:“夫人到否?”管家禀道:“小的奉命去请夫人,见卜太爷,卜太爷说夫人不好了。”梦鹤吃了一惊,疑是高仁占去,问道:“什么不好?”管家道:“卜太爷有书在此。”梦鹤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追维别后,女儿每日废寝〔忘〕食。不幸命薄福浅,是夜万籁俱寂之时,天降火灾,将女儿玉真烧死。今蒙念旧,益添泪流,临笔依依,欲言难尽。谨此拜复。 梦鹤看毕,泣流两行,仰天叹息,说道:“梦鹤,何一个佳人尚居不得!”遂颠倒在椅上,昏昏如失。须臾,叫:“管家在那里?”管家道:“小的在。”梦鹤道:“卜大爷你何不请他来?”管家道:“小的强他同来,他说‘女儿福薄,我有何面目去?你速速去报你大老爷得知,免得大老爷翘望’。”梦鹤叹道:“罢!罢!” 且说康梦鹤差人去漳州请老夫人,一路灿然,闾里生色,自不消说。其母陈氏屡请玉真上轿,玉真泣道:“母亲你同叔叔去,儿不去。”陈氏道:“吾儿何出此言?一生所望,夫主金榜题名。今幸侥倖,正是吾儿同享君禄之时,说什么不去,得无薄却夫君觅封侯之意乎?”玉真道:“儿为他受尽艰辛劳苦,只望他成名,显儿坚贞之志,光荣我父母。今儿被奸陷害,乘夜偷走到此地父母不知,儿若去享富贵,弃父母于受苦之地,心何忍乎?”陈氏道:“吾儿同我去见你夫主,着他差人去请亲家亲母来,也未为迟。”玉真道:“也非此之谓。儿闻‘君子不矜细行而弃大节’,今儿与他全未相熟,忽然同母亲去,是贪他富贵也。贪富贵即矜细行也;未待新迎,是弃大节也。若然,则儿乘夜偷走而来,今复不待迎请而去,究与淫奔者何异乎?儿断然不去。”陈氏道:“吾儿既有此坚贞之志,不免我先往,着你叔叔伴吾儿暂在这里。”于是陈氏即先往。正是: 关睢淑女待君逑,郑重合浦名节休。 不比游荡轻薄子,忽逢富贵喜心悠。 陈氏在路数日,一日到了广省城外,长班先报与梦鹤知,梦鹤忙忙出郭跪接。见了母亲,不胜砍喜,见兄弟不在左右,因问道:“兄弟缘何未到?”陈氏道:“你弟要慢几天来。”陈氏道:“我问你,你何不去请媳妇?”梦鹤叹息流涕道:“儿命孤缘薄,玉真被火烧死了。”陈氏道:“你从何得知?”梦鹤道:“儿前日去请,他家回书来报。”陈氏道:“玉真既然烧死,只得罢了。我为娘的替你娶了一房在俺本里,生得极是丑陋,但他一日病死,后来回生起来,说他名玉真,声声道去潮州府寻卜世杰,说是他父亲,又说吾儿是他夫主,名做兰竹。”梦鹤听得“兰竹”二字为“难得”,知母之话有哑迹,一时怎猜得破?只说道:“即有媳妇,母亲何不带他同来?”陈氏道:“他有名节之此,要吾儿亲差女婢去迎请他。他到潮州府认了爹娘,然后同爹娘一齐至此。”梦鹤听了愕然道:“天下事那里有这等奇怪,把人生为南柯之戏?”陈氏变色道:“吾儿说蔡平娘回生,你母即信,今我说玉真回生而你不信。岂我之言尽不若你之言,而你之心遂不符我之心乎?”梦鹤道:“儿安敢以他人之心疑母心,但母亲说名做‘难得’,若有可异。”陈氏道:“难得是实,难得谁敢说易得乎?”梦鹤不敢再问,遂请母亲入察院行内,即奉母命,差数个女婢并管家再去漳州,迎请兰竹夫人。但心中叹奇,自想道:“若以为梦,则母亲之言是真;若以为真,则恍然犹是梦。”沉吟不悟。 且说康梦鹤差役起身,只限三十日到,及过了限期未到,心下愈生犹豫不决,乃再差数匹马去请。不知玉真请来未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能知足衣锦还乡 诗曰: 知足优游绿野堂,功成身退简遍彰。 归来松菊加生色,兴起弦壶倍有香。 御草增光秋水薄,金莲华美浮云凉。 挂冠解组世风远,才子佳人喜色扬。 却说康梦鹤又差人去迎请夫人,原来夫人到了潮州,即入门见爹娘,正逢世杰、林氏在家愁痛。林氏忽见玉真入来,吃了一惊,大叫道:“毛儿出现了!”举步欲退。正在踌躇间,惟世杰放些胆为,指着玉真道:“吾儿阴灵不泯,自恨命薄,当早升天界,不可自日现形,以示怪异。”正是: 只道阴灵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还丹山。 玉真道:“父亲母亲休怕,儿是生人,未曾被火烧死,是儿设计。”乃与这告其无死之由。世杰大喜,自不必言。 且说潮州知府去拜贺梦鹤,梦鹤说起姚安海、高仁之事。及回来,即差班关封锁去拿来治罪,押解广省。奈姚安海闻知,自缢身死,高仁即将数万家资尽付太爷赂贶买命。那太爷自思道:“他又非贪利之官,教我如何区处?”幸闻大老爷夫人到,太爷即张乐设筵,着奶奶亲自去迎接,又自己亲到卜世杰家,殷勤拜请。玉真脆然说道:“妾本一介寒门女流,未曾荷蒙圣恩,何劳奶奶玉驾屈舍?况妾那里有此厚颜到奶奶衙门,能无贻笑士君子之口乎?”奶奶知其必不肯去,乃结彩设宴,就在世杰家中。 那奶奶善于奉承曲意,及酒至二巡,说道:“妾闻夫人才德佳誉,但必事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天欲夫人显其名节,是以生这两个小人以磨挫夫人。如今姚安海虑罪自缢,高仁拘禁在监,候解发落。奴家想,夫人宪度汪洋,胸涵万汇,岂耿耿见忌这一蚁物乎?谨奉白金五千两,伏乞纳入,幸幸。”玉真屡辞不受。那奶奶又添五千送与卜大爷,玉真道:“论高仁奸险,情实可恶,罪不容赦;若论前日送轿之惠,情又可恕,念奶奶面上,不究他罢,银再不受。”那奶奶道:“这礼若不收,夫人之情虽领,奴家之心何安?虽薄礼不敢渎献,特以为花粉之资而已。”玉真知其难却,没奈何,乃收了。 却说玉真被奶奶深爱姿雅幽闲,不忍分别,留恋数日,是以过限。及数匹催马赶到,奶奶即亲送卜氏起身。 不数日,到了广省,梦鹤与母亲陈氏出接。玉真下轿时,梦鹤属目观其形貌,与玉真无二。梦鹤道:“来的就是难得夫人乎?”玉真举眼看陈氏,陈氏无言可答,惟大笑而已,乃指梦鹤问道:“你认得此人么?”梦鹤道:“儿当初在锦霞一见玉真一面,恍然相似。”陈氏即与之说其来由,大家欢喜。梦鸽又问道:“夫人何来之迟也?”玉真即告以大爷的奶奶殷勤及说请之事。梦鹤道:“饶他性命罢了。”乃遣人去请蔡斌彦夫妻来相认,斌彦与许氏不敢认,玉真道:“我即是你女儿蔡平娘也,面形虽认不得,但娘亲生我之劳苦、爹爹养我之恩情、当日所做过事业,儿一一都记得。愿爹娘不必怀疑,受孩儿四拜。”玉真拜毕,蔡斌彦乃与卜世杰结为兄弟,许氏与林氏拜为姊妹,合家欢喜。正是: 大都苦从甘中生,冷暖分离见世情。 假使安然居宇宙,那知今日此和鸣。 去说康梦鹤得了卜玉真,是夜洞房花烛之间,二人说起前日之事,有可笑的,有可恨的,有可嘉赏的,有可叹异的,说得情意浓浓。交欢之乐,比寻常人不相同。时梦鹤忆前日之蔡平娘,其美丽若彼,今日之卜玉真,其风神若此,喜以旧婚而乐新婚;卜玉真思前日之蔡平娘是我,今日之卜玉真又是我,既以一人之身而做两新人,二人情浓意洽。时人有一首诗,单道梦鹤之乐处: 无限情深世叹稀,淡妆碧玉斗芳菲。 摇曳弱柳如风嫩,掩映芙蓉带月辉。 醉倒烟花附风舞,醒随云雨扳龙栖。 婵娟解晤君堪羡,牵惹挥毫魂魄飞。 时人又有歌一曲《黄莺儿》,单道那旧人变为新人的乐处: 成就了知心,知心和谐,记得尝相寻。相寻浑忘,一段浴浴春娇,春娇画不成。气味深,形销骨霪,魂飞沉,我长吟。云锁双禽,遍体尽香侵。当年鼓瑟,今日又同衾。萧萧阳台,浓浓花阴。审问明,又疑是昨夜梦和湛。梦和湛,值千金。 思梦鹤前日正上鸾殿彻金莲,今日又入桃源寻仙姬,时人亦有一词《满庭芳》,单道鹤的乐处。词曰: 断肠赋,断肠篇,幸得相同惕病干。叶落时,花开年,喜得月缺又团圆。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结绾二鸳鸯。志遂旋踵,比指心恋,梁案同坚。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颠。深恨光阴无再,日光易迁。堪慰广寒折桂,池塘采莲。硕者仰宴赐酒,恍然颠倒鸾凤天。今兹洞房花烛,犹然抱占有鳌头边。朝绸缪,暮绸缪,闺中侣和情意绵。郎爱女,女怜郎,探骊得意形神翩。 梦鹤、玉真到次早齐齐起来,正在闲话,忽然一阵秋风吹来一张纸,内写天妃娘娘四名签诗。梦鹤、玉真拾来一看,狂然惊叹,犹疑在梦中。两人相顾彷徨,因出来问母亲陈氏道:“儿生平只因天妃娘娘四名签诗,合则离,离则合,悲了欢,欢了悲,离合悲欢,颠连反覆。往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儿今日之事莫不是梦乎?”陈氏道:“吾儿今日之事虽非梦,然亦何可认为真非梦也!盖人生世了,尽是梦中人也。吾儿若疑为梦,就是梦也。即可因现在所居之梦去行可矣,何必问其真哉?且今日既成就了事,宜焚香当天拜谢天妃娘娘之恩。”梦鹤觉悟,盥沐焚香,八拜而谢。 拜毕,退而对玉真道:“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命安排。贤卿你前年九月初七日别离,至今犹是九月初七日会合,想起来,岂非签诗之意、梦中之语一毫不差乎?”玉真道:“妾观人生世上,犹是春梦。”梦鹤道:“此真可谓智者道。阳生于子而沉于午,阴生于午而降于子。盖天下事物,视以为有,则有者自无;视以为无,则无者又有。盈天地间皆物,即盈天地间皆属有无之数也。夫有者,春梦也;无者,春梦之觉也。此浮屠所以一空尽之,而吾儒以一理尽之。空无所附,以理字属之;理无所见,以空字目之。况吾与你触犯天威,死别三载,世之人多以为虚;业债未完,回生再结,世之人多以为妄,殊不知正属有无之数也。安知昔日之死非即今日之生,今日之生能定后日之死乎?”玉真道:“此论诚然。妾尝读书至‘仁者寿’句,试问古来仁者甚多,而今安在哉?妾想亦是春梦也。”梦鹤道:“卿知其一,未知其二。盖仁者之身是空也,仁者之寿是理也。何则?仁者之身,至今安在?可见空矣;但仁者之功业德泽,自一世以至万万世,无一人不见仁者,此是理也。况我与你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昔日之春梦,贫贱劳苦,今日觉来,于我何有?今日之富贵逸乐,安必非昔日之春梦也?不如著有事绩,垂之简编,令后世传而颂之,身虽空而名不空,以表春梦可矣。”玉真道:“即如俺之事绩,可著之简编乎否也?”梦鹤道:“可矣。吾著之,使天下后世知托质寰区之数无几,凡富贵贫贱寿夭皆命所定,不必藏机关,结冤仇,而鳃鳃泪及,以图侥悻也。但吾父临终之日,曾交下书一封,说待我得志之后方可展观,今功成然遂,可以开矣。”乃虔敬展开一看,别无所言,只说: 你父将生吾儿之时,梦见一鹤:生得毛羽丰厚,衣翼鲜妍,无奈被泥压湿,不能奋飞。中有一二燕雀,都飞来欺侮他。忽然又一雌的来与之同栖,就生下一小鹤,须臾,一的与一小鹤子杳然不知其所之。那一雄的四顾一望,见有一个别雌鹤在土堆上,欲飞与之颉颃,奈颠连不得前。两鹤徒哀鸣而已。既而,一雌的视禽鸟多非其伦,飞来与一雄的翱翔于九霄之遥。及你父梦见这等事醒来,而吾儿降生矣。是以知吾儿前途虽偃蹇,后来必发达,要待得志之后开看,乃知吾梦之有应,吾言之不诬矣。 康梦鹤看毕,回思前日本身所为的事业,喟然叹日:“我之一生,吾父已早梦及此矣,究竟皆是一梦。”当时有一绝为证: 寓形宇内其如梦,自古英雄一旦休。 富贵贫穷天注定,人生何事多心忧。 自是梦鹤觉悟,知足辞官归家。在路遇着数位商人,衣衫破碎,延路求丐。梦鹤听其声音系是自己乡亲,差人去唤他近前来问。数商人说是漳州人,因船被风扫沉,本钱罄空,幸俺数人扶了船篷上岸,今不得已,延途求化。康梦鹤道:“本院认得你是某人,经救康梦鹤,有之乎?”商人道:“有之。”康梦鹤道:“你如今认得我否?”商人道:“不敢。”康梦鹤道:“快请起来,你等皆是我恩人,各送银一百两,仍雇轿送你们归乡。众张人欢喜,叩谢而去不题。 却说康梦鹤到潮州府,同玉真到梅峰庵,去拜谢掸师当日收留穷途之恩。梦鹤对玉真道:“我数年以前,因寻夫人不见,寄栖此庵,及夫人来此进香,题了缘薄,才各踪趾。”玉真道:“妾记得当时看见相公一面,但不敢认。”又想道:“妾前日题二两香银,尚未有送他,今当一并送他。” 到了庵外,禅师迎入参佛,坐定,献茶,梦鹤谢他前日之恩,无可为报,今要奉白金三百两。禅师道:“出家人以清净淡薄为本,这银都无用,只求大老爷椽笔一挥,增光山门。”梦鹤道:“这等大妙”即提起笔来,写“梅园山水禅师必亨”八个字以赞之云: 梅熟芳草满袖襟,园中菩提自知音。 山明幽静无尘色,水秀拓开见地心。 禅语圆明理乐转,师言寂灭昙花阴。 必然道与乾坤约,亨传曹溪归北岑。 及玉真看见壁上一首诗,读云: 梅峰大异木阑庵,梦鹤争如王播惭。 不禁笑鹏何所适,愁心难对俗人谈。 玉真对梦鹤道:“这诗是相公当日微贱时题的,今何不和一首?”梦鹤又举笔和云: 当年寄食梅峰庵,逻思古人聊慰惭。 振翩雄飞今遂志,眼前宛对嫦娥谈。 于是玉真亦援笔和一首: 拜敛飘零栖此庵,为情绊羁耐心惭。 当年雾蔽不堪道,今日云开聊可谈。 题毕,二人拜别禅师回来。行不数日,将近漳州,又遇着二人带锁,并四个押差,梦鹤视之,乃郑判躯、洪袖中也。停轿问之,判躯道:“小的无冤受屈祸,因父亲被反诬赖人命。”袖中道:“小的父亲在县为赋役,被察院访察十恶。今俺二人父亲年老逃出外境,未知生死,今文书又来拿解家属。”梦鹤问判躯道:“你原是生员,安可同锁?”判躯道:“因前年为人所讼,黜退前程,问了徒罪,幸逢大赦。”梦鹤道:“有罪不及妻孥,我为你二人解围。”押差道:“恐违了日子。”梦鹤道:“我即写呈交你带去。”乃立写呈状,并一名帖,付押差去投递。 那察院拆开一看: 原任广东察院康梦鹤为恳情赦宥事。痛思郑判躯、洪袖中之父,一则衙蠢害良,一则迫死人命,罪不容赦。惟念洪斾扬、郑锦园之子,几諌不从,罪有可原。况以髦老之父而逃出,露湿风霜,是责之愆也;以孱懦之子,欲拘代父服刑,是重之罚也。骨肉参商情何切,至性若离心何安。国法之威未加,逃亡之惨已至。然袖中等不忍亲骸秽狱,何患一身艰危。但尧有自新之士,舜有改过之民。开一面之网,可复抵合之风;视如伤之心,可登苍姬之世。谨呈。 那察院看毕,即批云: 斾扬、锦园之抛离,袖中、判躯之讥諌,皆不足以偿其罪。惟念寅翁之情,洪筛扬免追罪属,郑锦园宜出棺木,俱释放。 嗣后,这二人悔前日之非,感今日之恩,俯伏谢罪,自不必说了。 且说梦鹤在任,喜得双生贵子,后来俱显名于世。及荣归之时,远方亲戚、并附近邻里闻之,各牵羊携酒来相贺。自是,梦鹤日与玉真优游于绿野之堂,咏歌倡叹,俯仰上下,乐夫天命于无穷。乃举和倡所作之诗集为单家稿,当世已经刊刻,流传不衰。 弥坚堂主人与梦鹤交契,不啻胶漆之亲,熟悉一生所经事迹,不觉因后之和乐,而有感于前之坎坷,忆前之坎坷,而有慰后之和乐。且思积恶之人,其后来之报若此,积善之人,其后来之报若彼,犹可信福善祸淫之不诬也,天生贤才之不偶然也,因为之作《终须梦》以记焉。既成,乃为之赞。赞曰: 伟哉梦鹤,冰霜松柏;懿哉玉真,坚操铁石。曰才曰佳,今古无双;曰情曰节,万古不易。几回离合,几回悲欢,可感可叹。丰城龙剑,合浦骊珠,可羡可嘉。霜竹雪梅,平娘之节以之,大江巨海,其祥之情以之。非节何以见其佳?非情何以见其才?且无平娘之节,不能见梦鹤之情:无梦鹤之情,亦不得不显玉真之节。因为之歌曰:日月可转兮,节难转;云雾可消兮,情难消。情也者,先天地而始,后天地而终。节也者,参造化之德,成造化之均。嗟嗟,微斯情兮,吾谁与俦?微此节兮,吾何以终?且微此数奸从兮,吾之情节才佳何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