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香》 序 夫人之立言,惟贵乎于世道人心有所裨益。若不切于纲常伦理修齐治平之学者,虽字字珠现,篇篇锦绣,亦泊如也。余自乙已秋,秉铎江部,月进诸生而课之,又凛遵新令,更以策、论、经、史相劘切,库序多士,固已烝烝向道矣,至于市井乡野略读书与不读书之人,余不能一一萃而教之也。今有天基石子,为人长厚,每喜立言,晓示愚蒙,撰刻甚伙。兹观《雨花香》一编,并不谈往昔旧典,是将扬州近事,取其切实而明验青,汇集四十种。意在开导常俗,所以不为雅驯之语,而为浅俚之言。令读之者,无论贤愚,一闻即解,明见眼前之报应,如影随形,乃知祸福自召之义,一予一取,如赠答焉。神为之惊惧,心为之憬语,志行顿然自新。若以此书遍布户晓,人各守分循良,普沾圣天子太平安乐之福,亦有补于名教不小,又何可计其言之雅驯浅俚也耶?因乐为之序。时在雍正岁次丙午仲春望日。 文林郎内阁中书改授扬州府江都县儒学教谕兼训导事年家眷弟袁载锡拜题 自叙 昔云光禅师于江宁城南,据冈阜最高处设坛,讲经说法,每日听者,日常千余人。如欲入世者,听讲经而善愈进于善,虽有不善,亦悔改而从善,或有志出世者,闻法而心明性朗。其功胜于恒沙宝施,缘此而感召上天雨花,异香远袭,后名其地为雨花坛。游人登其巅,则江耒与林峦文相映带,大是奇观。自梁历今,昭然耳目,垂诸不朽。于欣羡久矣,乃将吾扬近时之实事,漫以通俗俚言,记录若干,悉眼前报应须如,警醒明通要法,印传寰字。凡暗昧人听之而可光明;奸贪刻毒人听之而顿改仁慈敦厚,若有优愁苦恼之徒,听讲而得大快乐;或遇毁仙谤佛之辈,自闻谈说,亦变虔信皈依;若夫出世之高哲,往习净土,任专参悟,可照其功而证果位。是为善有如此善报,为恶有如此恶报,皆现在榜式,前车可鉴。种种事说,虽不敢上比云师之教济雨花,然而醒人之迷悟,复人之天良,与云师之讲义微同,因妄以《雨花香》名兹集。 雍正四年二月花朝石成金天基撰写 第一种 今觉楼 世人要享快乐,只须在心念上领略,则随时随地俱享快乐,切莫在境界谋求,不独奢妄难遂,反多愁苦无休。试看陈画师,不过眼前小就,便日日享许多自在快乐之福。谁个不能,那个不会?读者须当悟此。 予尝诌二句,曰:“福要人会享,会享就多福。”要知人若不会享福,虽有极好境界,即居胜蓬瀛,贵极元宰,怎奈他心中优此虑彼,愁烦不了。视陈画师之小局实受,反不如也。人能安分享乐,病也少些,老也老得缓些,福也受得多些,寿也长些。陈画师即现在榜样也。 崇贞年间,扬州西门外有个高人,姓陈,名正,字益庵,生得丰姿潇丽,气宇轩昂,飘飘然有出尘之表。家甚淡薄,只一妻、一子、一仆。幸西山里有几亩旱田,出的租稻,仅仅供食。这人读书不多,因看破人世虚幻,每日只图享乐。但他的乐处,与世人富贵荣华,酒、色、财、气的乐处不同。 他日常说:“文人有四件雅事,最好的是琴、棋、书、画。要知弹琴,虽极清韵,必须正襟危坐,心存宫商,指按挑剔,稍不留意,即失调矣。我是个放荡闲散的人,那里奈得,所以并不习学。又如着棋,高下对敌,筹运思维,最损精神。字若写得好,亲友的屏轴,斗方、扇条,应酬不了。且白求的多,我俱不为。四件之内,只有尾上的绘画一件,任随我的兴趣。某处要山就画山,某处要水就画水,某处要楼台树木,就画楼台树木。凡一切风云、人物、花鸟、器用,俱听我笔下成造,我所以专心学画。若画完一幅,自对玩赏,心旷神怡,赠与知音,彼亦快乐。”每喜唐伯虎四句口号,云: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画幅青山卖,不用人间作业钱。 陈画师因有了这个主意,除卖画之外,一应诗文,自量自己才疏学浅,总不撰作,落得心无挂碍,只是专享闲乐之福。就在西门外高岗上,起盖了三间朝南小屋,安住家口。苑阔约四、五丈,栽草花数种,如月季、野菊之类,并无牡丹、芍药之贵重的,周围土墙柴门。苑之东南上,起了一间小楼,楼下只可容三、四人,一几四椅,中悬条画,几上除笔砚之外,堆列着旧书十余部,用的都是沙壶、瓦盏。楼上起得更加细小,只可容二、三人,设有棕榻、小桌,四面推窗明朗。楼之南面,遥望镇江、长山一带云树、烟景。楼之北面,正对着虹桥、法海、花柳、林堤。楼东一望,各花园亭阁,高下参差。惟楼西都是荒坟、荒冢。 陈师坐此楼,自知往日之尘劳尽去,顿生觉悟。因题“今觉楼”三字匾,悬于下层。又诌一封联粘柱,时刻自省,兼以省人。联云: 觉性凡夫登佛位,乐心斗室胜仙都。 此联重在“乐”、“觉”二字,所谓“趣不在境”也。楼之上层,曾有客登此楼,西望尽是高低坟墓,每云不乐。师因晓之曰:“昔康对山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我深敬服。其所以起楼在荒冢旁,原是仿此。今每日目睹此累累者,皆是催我急急行乐,不容少缓也。因又诌一联,粘上层柱,云: 引我开怀山远近,催人行乐冢高低。 陈师自立规矩,每日上半日画些山水,卖得笔赀,以为沽酒杂用。凡有求画之人,都在上半日相会,一到午后,便停笔不画。一应亲友,令小童俱答外出,却在楼上,任意颠狂笑傲。夏则北迎保障,湖内莲叶接天,荷花数里,或科头裸体,高卧榻上,或乘风透凉,斜倚栏边。世之炎暑,总不知也。冬则西岗一带,若遇有雪,宛如银装玉琢。否则闭窗垂幙,炉烧榾柮,满室烘烘,世之寒冷总不知也。春秋和暖,桃红柳绿,梧翠菊黄,更自快心。每日清晨向东遥望,瞳瞳朝气,生发欣然。每日午后,虹桥之画船、萧鼓,恒舞酣歌,四时不绝。 陈师曾遇异人,传授定慧功夫,静坐楼上,任意熟习。少有倦怠,或缓步以舒身体,或远眺以畅神思,或玩月之光华,或赏花之娇媚,或随意吟几首自在诗文,或信口唱几支无腔词曲,或对酒当歌,或谈禅说偈,种种闲乐,受用甚多。 但陈师的性情,落落寡交,朋友最少,只有两人与师契厚。一个是种菜园的,姓李。只因此人邻近不远,极重义气,所以时常来往。一个是方外僧人,诨名“懒和尚”。一切世事,俱不知晓,只喜默坐念佛,偶然说出一句话来,到有许多性理,所以时常来往。 这两个人酒量甚小,会饮。每人不过四、五杯,就各酣然。陈师每常相会,也不奉揖,也不套话,也不谦上下,只一拱手,随便就坐。且这卖菜李老,并不衣帽,惟粗粗短衣、草鞋,卖完了菜,就到陈师楼上闲玩。若遇饮酒,就饮几杯,桌上放的不过午饭留下的便肴一、二碟。这“懒和尚”不吃荤腥,只不戒酒。若是来时,不过腐干、盐豆佐酒。 隔几日,卖菜的李老,也煎碗豆腐□□师和尚,到他家草屋里饮乐。因陈师的小楼在荒郊野外,忽一夜有六个强盗,点明火把,各执器械,打开陈师门,吓得陈师连叫:“大王,怜念贫穷,并无财物。”众盗周围照看,并无铜、锡物件,即好衣也无,正在搜劫,忽闻门外有多人呐喊捕捉。众盗慌张,既无财可劫,又听众声喊叫,一哄而散。原来,是卖菜李老,在竹篱内探知盗至师室,因叫起众邻救援。陈师知道,感激不已。 自后过了两个多月,又见一军官骑着马,带了三个家人,捧着杯缎聘礼,口称:“北京来的某王爷,闻师画法精妙。特来请师往京面会。”礼拜之后,力辞不脱,陈师亦有允意。忽见“懒和尚”到来,同见礼后,向来人说:“既承好意远来,屈先暂回,待僧人力劝陈师同去。”来人闻言,遂将礼物留下送别。 这“懒和尚”拉陈师密说:“我等世外高人,名利久忘,只图闲乐,何苦远到京都,甘受尘劳?可将妻子、仆人,暂移乡村,只留我僧人将礼物壁回,推陈师得病,已搬西山服药。”陈师依计。 次日,来人见画师藏躲,因无罪过,遂而辞去。续后闻得聘到京都之人,俱遭罪辱,方信懒僧高见。陈师迟了几日,知京人已散,复又至小楼,仍旧安享闲乐。每常自撰四句俚咏,云: 岗上高楼整日闲,白云飞去见青山。 达人专领惺惺趣,不放晴明空往还。 又常述大义禅师,传授密诀八句,普示人众,云: 莫只忘形与死心,此个难医病最深。 直须提起吹毛利,要剖西来第一义。 瞠起眼睛剔起眉,反复看渠渠是谁。 若人静坐不施功,何年及第悟心空。 陈师后来老而康健,寿至九十六岁,无病而终。予曾亲见此老,强壮不衰,乃当代之高人,诚可敬、可法也。陈师所生一子,承继父业,家传的画法,甚是精妙。其契友李菜佣、懒和尚,寿高俱至九十以外,总因与陈师薰陶染习而致也。 惺斋十乐 乐于知福人能知福,即享许多大福,当常自想念,今幸生中国太平之世,兵戈不扰。又幸布衣蔬食,饱暖无灾。此福岂可轻看,反而思之。彼罹灾难,困苦饥寒病痛者,何等凄楚。知通此理,即时时快乐矣。 乐于静怡不必高堂大厦,虽茅檐斗室,若能凝神静坐,即是极大快乐。试看名缰利锁,惊风骇浪,不知历无限苦楚。我今安然,静怡性情,此乐不小。惟有喜动不喜静之人,虽有好居室,好闲时,才一坐下,即想事务奔忙,乃是生来辛苦之人。未知静怡滋味,又何必强与之言耶! 乐于读书圣贤经书,举业文章,皆修齐治平之学,人不可不留心精研,以为报国安民之资。但予自恨才疏学浅,年老七十余岁,且多病多忘,如何仍究心于此,尚欲何为乎?目今惟将快乐、诗歌文词,如邵子、乐天、太白、放翁诸书,每日熟读吟咏,开畅心怀而已。又将旧日读记之得意书文,从新诵理,恍与圣贤重相晤对,复领嘉训,乐何如耶? 乐于饮酒予性喜饮酒,奈酒量甚小,每至四、五杯,则熙熙皞皞,满体皆春,乐莫大焉。凡酒不可夜饮,亦不可过醉,不但昏沉不知其乐,且有伤脏腑也。 乐于赏花观一切种植之花,须观其各有生生活泼之极,袅袅娇媚之态,不必限定牡丹、芍药之珍贵者,随便各种草本木本之花。或有香,或有色,或有态度,皆为妙品。但有遇即赏,切勿辜此秀色清芳也。 乐于玩月凡有月时,将心中一切事务,尽行抛开。或持杯相对,或静坐清玩,或独自浩歌,或邀客同吟。此时心骨俱清,恍如濯魄冰壶,置身广寒宫矣。此乐何极!想世人多值酣梦,听月自来自去,深可惜哉! 乐于观画画以山水为最,可集名画几幅,不必繁多,只要入神妙品。但须赏鉴之人,细观画内有可居可游之地,心领神怡,将予幻身恍入画中,享乐无尽,不独沧海凄然,移我性情也。 乐于扫地斋中扫地,不可委之僮仆,必须亲为。当操箕执帚之时,即思此地非他,乃我之方寸地也。此尘埃非他,乃我之沉昏俗垢也。一举手之劳,尘去垢除,顿还我本来清净面目矣。迨扫完静坐,自觉心地与斋地俱皆清爽,何乐如之。 乐于狂歌凡乐心词曲、诗歌,熟读胸次,每当诵读之余,或饮至半酣之时,即信口狂歌,高低任意,不拘调,不按谱,惟觉我心胸开朗,乐自天来,直不知身在尘凡也。 乐于高卧睡有三害:曰思、曰饱、曰风。盖睡而思虑,损神百倍;饭后即睡,停食病生;睡则腠理不密,风寒易入,大则中厥,小亦感冒。除此三害,日日时时,俱可享羲皇之乐。不拘昼夜,静卧榻上,任我转侧伸舒,但觉身心快乐,不减渊明之得意也! 第二种 铁菱角 积财富翁,只知昼夜盘算,锱铢必较。家虽陈柴烂米,有人来求救济,即如剐肉。有人来募化做好事,若修桥补路之类,即如抽筋。且又自己甘受苦恼,不肯受用,都留为不肖子孙,嫖赌浪费,甚至为有力势豪攫取肥橐,全不省悟。观汪于门之事,极可譬心。家贫妄想受用,固是痴愚。若有财富翁,不肯受用,所谓好时光、好山水、好花鸟、诗酒,都付虚度。岂非枉过一生?更为痴愚,诚可惜可怜。 曾有一后生,姓汪,号于门,才十五岁。于万历年间,自徽洲携祖遗的本银百余两,来扬投亲,为盐行伙计。这人颇有心机,性极鄙啬,真个是一钱不使,二钱不用,数米而食,秤柴而炊,未过十多年,另自赚有盐船三只,往来江西、湖广贩卖。又过十多年,挣有粮食豆船五只,往来苏、杭贩卖。这汪人,每夜只睡个三更,便想盘算。自己客座屏上,粘一贴大书云: 一、予本性愚蠢,淡薄自守,一应亲友,凡来借贷,俱分厘不应,免赐开口。 二、予有寿日、喜庆诸事,一应亲友,只可空手来贺,莫送礼物。或有不谅者,即坚送百回,我决定不收。至于亲友家,有寿日、喜庆诸事,我亦空手往贺,亦不送礼,庶可彼此省事。 三、凡冬时年节,俱不必重贺,以免往返琐琐。 四、凡请酒,最费赀财。我既不设席款人,我亦不到人家叨扰,则两家不致徒费。 五、寒家衣帽布素,日用器物,自用尚且不敷,凡诸亲友有来假借者,一概莫说。愚人汪于门谨白 汪人生性吝啬,但有亲族朋友来求济助的,分厘不与;有来募做好事积德的,分厘不出。自己每常说:“人有冷时,我去热人;我有冷时,无人热我。”他自己置买许多市房,租与各人开店铺,收租银。他恐怕人拖欠他的房租,预先要人抵押房银若干,租银十日一兑,不许过期。如拖欠,就于押银内扣除。都立经账,放在肚兜,每日早起,直忙到黑晚,还提个灯笼,各处讨租。 有人劝他寻个主管相帮,他答道:“若请了主管,便要束脩,每年最少也得十多两银子。又每日三餐供给,他是外人,不好怠慢。吃了几日腐菜,少不得觅些荤腥与他解馋。遇个不会吃酒的还好,若是会吃酒的,过了十日、五日,熬不过,又未免讨杯酒来救渴,极少也得半斤、四两酒奉承他。有这许多费用,所以不敢用人,宁可自己受些劳苦。况且银钱都由自手,我才放心。”他娶的妻子,可可也是一般儿俭啬,分厘不用。 一日,时值寒冬,忽然天降大雪。早晨起来,看地下积有一尺多深,兀自飞扬不止,直落得门关户闭;路绝人稀。汪人向妻道:“今日这般大雪,房租等银,是他们的造化,且宽迟这一日,我竟不去取讨,只算坐在家中吃本了。但天气这等寒冷,我和你也要一杯酒冲冲寒,莫失了财主的规矩。”妻道:“你方才愁的吃本,如今又要吃起酒来,岂不破坏了家私?”汪人道:“我原不动已财沽酒,我切切记得八月十五中秋这一日,间壁张大伯请我赏月,我怕答席,因回他有誓在前,不到人家叨扰,断不肯去。后来,他送了我一壶酒,再三要我收,勉强不过,我没奈何只得收了。我吩付你倒在瓦壶里,紧紧封好。前日冬至祭祖用了一小半,还剩有一大半,教你依旧藏好,今日该取出来受用,受用。”妻笑道:“不是你说,我竟忘了。” 即时去取出这半壶酒来,问丈夫道:“须得些炭火暖一暖方好饮。”汪人道:“酒性是热的,吃下肚子里,自然会暖起来,何必又费什么炭火!”妻只得斟一杯冷酒送上。汪人也觉得寒冷,难于入口,尖着嘴慢慢的呷了一口,在口中焐温些吞下,将半杯转敬浑家。妻接下呷半口,嫌冷不吃了。汪人道:“享福不可太过,留些酒再饮罢。” 他自戴的一顶毡帽,戴了十多年,破烂不堪,亦不买换,身上穿的一件青布素袍,非会客要紧事,亦不肯穿,每日只穿破布短袄。但是,渐次家里人口众多,每日吃的粥饭,都是粗糙红米,兼下麦粯,至于菜肴,只拣最贱的菜蔬,价值五、六厘十斤的老韭菜、老苋菜、老青菜之类下饭。或鱼、或肉,一月尚不得一次。 如此度日,还恨父母生这肚子会饥渴,要茶饭吃;生这身子会寒冷,要棉衣穿。他自己却同众人一样,粗饭粗菜共食,怕人议论他吃偏食。就是吃饭时,他心中或想某处的盐船,着某某人去坐押;或想某处的豆船,叫某某人去同行;某处的银子,怎的还不到?某处的货物,因何还不来?某盐场我自己要盘查,某行铺我自己要看发。千愁万虑,一刻不得安宁。 其时,西门外有个陈画师,闻知:“汪人苦楚得可怜。”因画一幅画提醒他,画的一只客船,装些货袋,舱口坐了两个人,堤岸上牵夫牵船而行。画上题四句,云: 船中人被利名牵,岸上人牵名利船。 江水滔滔流不尽,问君辛苦到何年? 将画送至汪人家内,过了三日,汪人封了一仪,用拜匣盛了,着价同原画送还,说:“家爷多拜上陈爷,赐的画虽甚好,奈不得工夫领略,是以奉还。”价者依言送至陈楼。陈师开匣,看见一旧纸封袋,外写:“微敬”二字,内觉厚重,因而拆闻一看,原来是三层厚草纸包着的,内写“壹星八折”。及看银子,是八色潮银,七分六厘,陈师仍旧封好,对来价说:“你主人既不收画,竟存下来,待我另赠他人。这送的厚礼太多了,我也用不起,亦不敢领,烦尊手带回,亦不另写回贴了。”价者听完,即便持回。陈师自叹说:“我如此提醒,奈他痴迷不知,真为可怜。”这汪人因白送了八分银子,就恼了半日,直待价者回来,知道原银不收,方才喜欢。 他的鄙吝辛苦的事极多,说也说不尽。内中单说他心血苦积的银子,竟有百万两,他却分为“财”、“源”、“万”、“倍”、四字,号四库堆财利。有这许多银子,时刻防间。他叫铁匠打造铁菱角。每个约重斤余,下三角,上一角,甚是尖利,如同刀枪,俱用大篾箩盛着,自进大门天井到银库左右,每晚定更之后,即自己一箩一箩捧扛到各路库旁,尽撒满地。或人不知,误踹着跌,鲜血淋漓,几丧性命,到五更之后,自己又用扫帚,将铁菱角仍堆箩内,复又自捧堆空屋。虽大寒、大热、大风雨,俱不间隔。其所以不托子侄家人者,恐有歹人通同为奸。这汪人如此辛苦,邻人都知道,就将“铁菱角”三字起了他的诨名。一则因实有此事。收撒苦楚;二则言“铁菱角”,世人不能咬动他些微。 这汪人年纪四十余岁,因心血费尽,发竟白了,齿竟落了。形衰身老,如同七、八十岁一般。 到了崇贞末年,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奉御王令旨,久知汪铁菱家财甚富,先着大将军到他家搬运银子来助济军饷。大将军领兵尚未到汪门,远远看见一人破衣破帽,跪于道旁。两手捧着黄册,顶在头上,口称:“顺民汪于门,迎接大将军献饷。”将军大喜,即接册细看,百万余两,分为“财”、“源”、“万”、“倍”四字,号四库。因吩咐手下军官,即将令箭一枝,插于汪铁菱门首,又着百余兵把守保护。如有兵民擅动汪家一草一木者,即刻斩首示众。汪人叩首感激,引路到库,着骡马将银装驮。自辰至午,络绎不绝。汪人看见搬空,心中痛苦,将脚连跳几跳说:“我三十余年的心血积聚,不曾丝毫受用,谁知尽军饷之用。”长嚎数声,身子一倒,满口痰拥,不省人事,即时气绝。将军闻知,着收敛毕。 其子孙家人,见主人去世,将盐窝引目,以及各粮食船只,房屋家伙,尽行出卖,以供奢华浪费。不曾一年,竟至衣不充身,食不充口,祈求诸亲族朋友救济,分厘不与,都回说:“人有冷时,我去热人;我有冷时,无人热我。”子孙闻知,抱愧空回。只想会奢华的人,怎肯甘贫守淡?未久俱抑郁而死。此等痴愚,不可不述以醒世也! 第三种 双鸾配 世人只知娶妻须要美貌,殊不知许多坏事,都从此而起。试看陈子芳之妻,常时固是贞洁。一当兵乱,若或面不粗麻,怎得完壁来归?前人谓:“丑妻,瘦田家中宝。”诚至言也。 这一种事说,有三个大意:第一是劝人切不可奸淫,除性命丧了,又把己妻偿还,岂不怕人?第二是劝老年人切不可娶少妇,自寻速死,岂不怕人?第三是劝人闺门谨慎,切不可纵容妇女站立门首,以致惹事破家,岂不怕人? 崇贞年间,荆州府有一人,姓陈,名德,号子芳。娶妻耿氏,生得面麻身粗,却喜勤俭治家,智胜男子。这子芳每常自想道:“人家妻子美貌,固是好事。未免女性浮荡,转不如粗丑些,反多贞洁。”因此夫妻甚是和好。他父亲陈云峰,开个绸缎店铺,甚是富余。生母忽然病故,父亲在色上着意,每觉寂寞,勉强捱过月余,忙去寻媒续娶了丁氏。这丁氏一来年纪小,二来面貌标致,三来极喜风月,甚中云峰之意,便着紧绸缪。不上半年,竟把一条性命交付阎家。子芳料理丧葬,便承了父业。 不觉过了年余,幸喜家中安乐,独有丁氏正在青年,又有几分颜色,怎肯冷落自守。每日候子芳到店中去,便看街散闷,原来,子芳的住房,却在一个幽僻巷内,那绸缎铺另在热闹市口,若遇天雨,就住在店中,因而丁氏常在门首站立。 一日,有个美少年走过,把丁氏细看。丁氏回头,又看那少年,甚是美貌,两人眉来眼去。这少年是本地一个富家子弟,姓都,名士美,最爱风流。娶妻方氏,端壮诚实,就是言语也不肯戏谑。因此士美不甚相得,专在外厢混为。因谋入丁氏房中,十分和好。往来日久,耿氏知风,密对丈夫说知。但子芳极孝,虽是继母,每事必要禀命,因此丁氏放胆行事。 这日,子芳暗中细察,丑事俱被瞧见,心中大怒,思量要去难为他。只碍着继母不好看相。况家丑不可外扬,万一别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人?踌躇一回,倒不如叫他们知道我识破,暗地里绝他往来,才为妥当。算计已定,遂写了一贴,粘在房门上,云: 陈子芳是顶天立地好男子,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屑。何处小人,肆无忌惮?今后改过,尚可饶恕。若仍前怙恶不悛,勿谓我无杀人手也。特字知会。 士美出房看见,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奔出逃命,丁氏悄悄将贴揭藏。自此月余不相往来,子芳也放下心肠。 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见一个军校打扮的人,走入店来,说道:“我是都督老爷家里人,今老爷在此经过,要买绸缎送礼,说:‘此处有个陈云峰,是旧主顾。’特差我来访问,足下可认得么?”子芳道:“云峰就是先父。动问长官,是那个都督老爷?不知要买多少绸缎?”那人道:“就是镇守云南的,今要买二、三百两银子。云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随我去见了老爷,兑足银子,然后点货何如?”子芳思量:“父亲在日,并不曾说起。今既来下顾,料想不害我什么,就去也是不妨。”遂满口应承,连忙着扮停当,同了那人就走。 看看走了二十余里,四面俱是高山大树。不见半个人烟,心上疑惑。正要动问,忽见树林里钻出人来,把子芳劈胸扭住。子芳吃了一惊,知是剪径的好汉,只得哀求,指望同走的转来解救。谁知那人也是一伙,身边抽出一条索子绑住子芳,靴筒里扯出一把尖刀,指着子芳道:“谁叫你违拗母亲,不肯孝顺。今日我们杀你,是你母亲的主意,却不干我们的事。”子芳哭道:“我与母亲,虽是继母,却那件违拗他来?若有忤逆的事,便该名正言顺送官治罪,怎么叫二位爷私下杀我?我今日无罪死了,也没有放不下的心肠。只可怜我不曾生子,竟到绝嗣的地位。”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那两人听他说得悲伤,就起了恻隐之心,便将索子割断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泪拜谢道:“这就是我重生父母了。敢问二位爷尊姓大名,日后好图个报效。”那两个叹口气道:“其实不瞒你说,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们一个叫都义,一个叫都勇,生平不肯妄害无辜的。适才见你说得可怜,因此放你,并不图什么报效。如今你去之后,我们也远去某将军麾下效用,想个出身。但你须躲避,迟五、六日回家,让我们去远,追捕不着,才是两全。”说罢,随举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 子芳见他们去了,重又哭了一场,辗转思量,深可痛恨,就依言在城外借个僧舍住下,想计害他。 这士美见子芳五、六日不回家,只道事已完结,又走入丁氏房内,出入无忌。一夜,才与丁氏同宿,忽听得门首人声嘈杂,大闹不住。士美悄悄出来探信,只见一派火光,照得四处通红。那些老幼男女,嚎哭奔窜,后面又是喊杀连天,炮声不绝,吃了大惊,连忙上前叩问,方知李家兵马杀到。 原来,那时正值李自成造反,联合张献忠,势甚猖獗。只因太平日久,不独兵卒一时纠集不来,就是枪刀器械,大半换糖吃了。纵有一、两件,也是坏而不堪的。所以遇战,没一个不胆寒起来。那些官府,收拾逃命的,就算是个忠臣了。还有献城纳降。倒做了贼寇的向导,里应外合,以图一时富贵,却也不少。 那时,荆州也为官府,一时不及提防,弄得百姓们妻孥散失,父子不顾。走得快的,或者多活几日;走得迟的,早入枉死城中去了。 士美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径望家里奔来。不料,这条路上已是火焰冲天,有许多兵丁拦住巷口,逢人便砍。他不敢过去,只得重又转来,叫丁氏急忙收拾些细软,也不与耿氏说知,竟一溜烟同走,拣幽僻小路飞跑。又听喊杀连天,料想无计出城,急躲在一个小屋内,把门关好。丁氏道:“我们生死难保,不如趁此密屋且干个满兴,也是乐得的。” 士美就依着他,把衣服权当卧具,也不管外边抢劫,大肆行事。谁知两扇大门,早已打开,有许多兵丁赶进,看见士美、丁氏,尚是两个精光身子,尽指着笑骂。士美惊慌无措,衣服也穿不及,早被众人绑了,撇在一旁。有个年长的兵对众说道:“当此大难,还干这事,定是奸夫、淫妇,明白无疑。”有几个齐道:“既是个好淫的妇人,我们与他个吃饱而死。”因将丁氏绑起,逐个行事。这个才完,那个又来,十余人轮换,弄得丁氏下身鲜血直流,昏迷没气。有个坏兵竟将士美的阳物割下,塞入丁氏阴户,看了大笑。复将士美、丁氏两颗头俱切下来。正是: 万恶淫为首,报应不轻饶。 众兵丁俱呵呵大笑,一哄而散,可见为奸淫坏男女奇惨奇报。 这子芳在僧舍,听见李贼杀来,城已攻破,这番不惟算计士美不成,连自己的妻小家赀,也难保全。但事到其间,除了“逃命”二字,并无别计。只得奔出门来,向城里一望,火光烛天,喊声不绝,遂顿足道:“如今性命却活不成了,身边并无财物,叫我那里存身?我的妻子又不知死活存亡,倒不如闯进城去,就死也死在一处。” 才要动脚,那些城中逃难的,如山似海拥将出来,子芳那里站得住,只得随行遂队,往山径小路慌慌忙忙的走去。忽见几个人,各背着包裹奔走。子芳向前问道:“列位爷往那里去的?”那几人道:“我们是扬州人,在此做客,不想遇着兵乱。如今只好回乡,待太平了再来。”子芳道:“在下正苦没处避乱,倘得挈带,感恩不浅。”众人内有厚友依允。 子芳就随了众人,行了一个多月,方到扬州。幸这里太平,又遇见曾卖绸段的熟人说合,就在小东门外缎铺里做伙计度日。只是思想妻子耿氏,不知存亡,家业不知有无。日夜忧愁,过了几月,听人说:“大清兵马杀败自成,把各处掳掠的妇女尽行弃下,那清朝诸将看了,心上好生不忍,传令一路下来,倘有亲丁来相认的,即便发还。”子芳得了这个信息,恐怕自己妻子在内,急忙迎到六安打探。问了两、三日,不见音耗。 直至第六日,有人说:“一个荆州妇人,在正红旗营内。”当下走到营里;说了来情,就领那妇人出来与他识认,却不是自己的妻子。除了此人,井没有第二个荆州人了。子芳暗想道:“她是个荆州人,我且领了去,访她的丈夫送还他,岂不是大德。”遂用了些使费银子,写了一张领状领了回来。看这妇人,面貌敦厚,便问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么?”那妇人道:“母家姓方,丈夫叫都士美,那逃难这一夜,不在家里。可怜天大的家私尽被抢散,我的身子亏我两个家人在那里做将官,因此得以保全。” 子芳听得,暗暗吃惊:“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奸淫,不料他的妻子就来随我。只是他两个家人,却是那个?”方氏又道:“两个家人叫做都义、都勇,也是丈夫曾叫他出去做事,不知怎的就做了官?如今随征福建去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子芳问道:“因何啼哭?”方氏道:“后有人亲见,说我丈夫与一个妇人俱杀死在荆州空屋里,停了七、八日,尸都臭了,还不曾收殓,是他就掘坑埋了,连棺木也没得,可不凄惨。”子芳听了暗想道:“那妇人必是丁氏,他两人算计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确然的了。” 子芳见方氏丈夫已死,遂同方氏在寓处成了夫妻。次日,把要回荆州查看家业话说明,便把方氏暂安住在尼庵内,一路前往。 行了几日,看见镇市路上有个酒店。子芳正走得饥渴之时,进店沽酒。忽见一个麻面的酒保,看见了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哪里?怎么今日才得相会?”子芳吃惊道:“我有些认得你,你姓甚的?”酒保道:“这也可笑,过得几时,就不认得我了。”因扯子芳到无人处,说道:“难道你的妻子也认不得了?” 子芳方才省悟,两个大哭起来。子芳道:“我哪一处不寻你,你却在这里换了这样打扮,叫我哪里就认得出?”耿氏道:“自当时丁氏与都士美丑事,我心中着恼。不意都贼陪着笑脸,挨到我身旁作揖,无耻。我便大怒,把一条木凳劈头打去,他见我势头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妇小厮来叫你。他说:‘不在店里。’说你:‘同什么人出去,五、六日没有回来。’我疑丁氏要谋害你,只是没人打听,闷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听得满街上喊闹不住,起来打探,说:‘是李贼杀来。’我便魂不附体,去叫丁氏,也不知去向。我见势头不好,先将金银并首饰铜锡器物,俱丢在后园井内,又掘上许多泥盖面,又嘱邻居李老翁:‘俟平静时,代我照看照看。我是个女流,路途不便,就穿戴你的衣帽,改做男人。’随同众人逃出城来。我要寻死,幸得胡寡妇同行,再三劝我,只得同她借寓在她亲戚家中,住了三、四个月,思量寻你,各处访问,并无音信,只得寄食于人。细想:“除非酒店里,那些南来北往的人最多,或者可以寻得消息,今谢天,果得破镜重圆。”他两人各诉避难的始末。 回到店中,一时俱晓得他夫妻相会,没一个不赞耿氏是个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传。店主人却又好事,备下酒席请他二人。一来贺喜,二来谢平日轻慢之罪,直吃到尽欢而散。 次日,子芳再三致谢主人,耿氏也进去谢了主人娘子,仍改女装,随子芳到荆州去。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杀,及方氏赎回的话说将出来,耿氏听了,不但没有妒心,反甚快活,说道:“他要调戏我,倒不能够,他的妻子倒被你收了。天理昭昭,可是怕人。” 到了荆州原住之处,只见房屋店面俱烧做土堆,好不伤心,就寻着旧邻李老翁,悄悄叫人将井中原丢下的东西,约有二千余金,俱取上来。子芳大喜,将住的屋基,值价百余金,立契谢了李老翁,又将银子谢了下井工人。因荆州有丁氏奸淫丑事,名声大坏,本地羞愧,居住不得,携了许多赀本上路。走到尼庵,把方氏接了同行。耿氏、方氏相会,竟厚如姊妹,毫无妒忌,同到扬州,竟在小东门外自己开张绸缎店铺,成了大大家业。 子芳的两个妻子,耿氏虽然面麻,极有智谋,当兵慌马乱之时,她将许多蓄积安贮。后来合家俱赖此以为赀本,经营致富。福在丑人边,往往如此。方氏虽然忠厚、朴实,容貌却甚齐整,子芳俱一样看等,并无偏爱,每夜三人一床,并头而睡,甚是恩爱。不多几年,却也稀奇。耿氏生了两男一女,方氏又生了一女二男,竟是一般一样。子芳为人,即继母也是尽孝,即丑妻也是和好,凡出言行事,时刻存着良心。又眼见都士美奸淫惨报,更加行好。他因心好,二妻、四子、二女,上下人口众多,家赀富余,甚是安乐享福。 一日,在缎铺内看伙计做生意。忽见五骑马盛装华服,随了许多仆役,从门前经过,竟是都义、都勇。子芳即刻跳出柜来,紧跟马后飞奔。 原来是到教场里拜游府,又跟回去至南门外骡子行寓处,细问根由。才知都义、都勇,俱在福建叙功擢用,有事到京,由扬经过。子芳就备了许多厚礼,写了手本,跪门叩见,叙说活命大恩,感谢不忘。又将当日都士美这些事情告诉,各各叹息。 他两人后来与子芳做了儿女亲家,世代往来,这也是知恩报恩的佳话。可见恶人到底有恶报,好人到底有好报,丝毫不爽。 第四种 四命冤 凡为官者,词狱事情,当于无疑中生有疑。虽罪案已定,要从招详中委曲寻出生路来,以活人性命,不当于有疑中竟为无疑,若是事无对证,情法未合,切不可任意出入,陷人死地。但犯人与我无仇无隙,何苦定要置他死地?总之,人身是父母生下皮肉,又不是铜熔铁铸,或是任了一时喜怒,或是任了一己偏执,就他言语行动上掐定破绽,只恁推求,又靠着夹打敲捶,怕不以假做真,以无做有?可知为官聪明、偏执,甚是害事。但这聪明、偏执,愚人少,智人多;贪官少,清官多。因清官倚着此心无愧,不肯假借,不肯认错,是将人之性命为儿戏矣。人命关天,焉得不有恶报!孔县官之事可鉴也。师道最尊,须要实有才学;教训勤谨,方不误人子弟。予每见今人四书尚未透彻,即率据师位。若再加棋、酒、词、讼,杂事分心,害误人子弟一生。每每师后不昌,甚至灭绝,可不畏哉! 刀笔杀人终自杀,吴养醇每喜代人写状,不知笔下屈陷了多少人身家性命,所以令其二子皆死,只留一女,即令女之冤屈,转害夫妇孤女,以及内侄,并皆灭绝,天道好还,阅之凛凛。 人之生子,无论子多子少,俱要加意教训,切不可喜爱姑息,亦当量其子才干如何。若果有聪明,即令认真读书;否则更习本分生业,切不可令其无事闭荡。要知少年性情,一不拘管,则许多非为坏事俱从此起,不可不戒。予曾著《天福编》云:“要成好人,须交好友;引酵若酸,那得甜酒?”总之,人家子孙,一与油刮下流交往,自然染习败行,及至性已惯成,虽极力挽回,以望成人,不可得矣。 明末,扬州有个张老儿,家赀富厚,只生一子,名唤隽生。甚是乖巧,夫妇爱如掌上珠宝。七岁上学读书,预同先生说明,切莫严督,听其嬉戏。长至一十六岁,容貌标致,美如冠玉,大凡人家儿女肯用心读书的少,懒惰的多,全靠着父兄督责。若父兄懈怠,子弟如何肯勤谨。况且人家儿子,十四、五至十八、九,虽知他读书不成,也要借读书拘束他。若无所事,东摇西荡,便有坏人来勾引他,明结弟兄,暗为夫妇,游山玩水,吃酒赌钱,无所不为。 张隽生十六岁就不读书,没得拘管,果然被几个光棍搭上了。那时做人“龙阳”,后来也去寻“龙阳”,在外停眠整宿。父亲不知,母亲又为遮掩,及到知觉,觉得体面不雅,儿子也是习成,教训不转了。老夫妇没极奈何,思量为他娶了妻房,可以收拾得他的心。又道:“如今大人家好穿好吃,撑门面,越发引坏了他。况且门面大,往来也大,倒是冷落些人家,只要骨气好便罢。但他在外边与这些光棍走动,见惯美色,须是标致的女儿方好。若利害些的,令他惧怕,不敢出门更好。”两人计议了,央了媒妈子,各处去说亲。等了几时,门户相当的有,好女子难得。及至女子好了,张家肯了,那家又晓得他儿子放荡不好,不肯结亲。 如此年余,说了离城三里远的一个教书先生吴养醇家女儿。这吴先生才疏学浅,连四书还不曾透彻,全靠着夤谋荐举,哄得几个学生,骗些束脩度日,性喜着棋,又喜饮酒。学生书仿,任其偷安,总不教督。反欢喜代人写状词,凡本乡但有事情,都寻他商议,得了银子,小事架大,将无作有,不知害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本乡人远近都怕他。他生的两个极好的儿子,不上三年都死了。只存一女,名三姐,且喜这女性贞貌美,夫妇极爱。 因媒来说张家婚姻,吴老自往城中察访。一见此子标致,且又家财富余,满口依允,择日行礼,娶过张门。吴家备些妆奁来,甚是简朴。张老夫妇原因吴养醇没子,又且乡下与城中结亲,毕竟厚赠,到此失望。张隽生也不快,及至花烛之时,却喜女子标致,这番不惟张老夫妇喜欢,张隽生也自快意。岂料,新人虽有绝世仪容,怎如得娈童妖妓,撒娇作痴,搂抱掐打。张隽生对她说些风流话儿,羞得不敢应,戏谑多是推拒。张隽生暗说:“终是村姑。”只是张老夫妇见她性格温柔,举止端雅,却又小心谨慎,甚是爱她,家中上下相安。 如此半月,隽生见她心心念念想着父母,道:“你这等记忆父母,我替你去看一看。”次日,打扮得端整,穿上一皂新衣。平日出入也不曾对父母说,这日也不说,一竟出门,出了城,望吴养醇家来。约有半路,他尝时与这些朋友同行,说说笑笑,远处都跑了去,这日独自行走,偏觉路远难走,看见路旁有个土地祠,也便入去坐坐。只见供桌旁有个小厮,年约十六、七岁,有些颜色。 这隽生生得一双歪眼睛,一副歪肚肠,酷好男风。今见小厮,两人细谈,见背着甚重行李,要往广东去探亲贸易。隽生便留连不舍,即诌谎说:“广东我有某官是我至亲。”便勾搭上了,如胶似漆,竟同往广东去了。只是三姐在家,见他三日不回,甚捉不着头路,自想:“若是我父母留他吃酒,也没个几日的,如何不回来?” 又隔两日,公婆因不见儿子,张公不好说甚的,为婆的却对三姐道:“我儿子平日有些不好,在外放荡,三朋四友,不回家里。我满望为他娶房媳妇,收他回心,你日后可拘收他,怎这三、四日,全然不见他影?”三姐道:“是四日前,他说到我家望我父母,不知因甚不回?公婆可着人去一问。” 公婆果着家人去问。吴养醇道:“并不曾来回报。”张老夫妇道:“又不知在哪妓者、哪光棍家里了?以后切须要拘束他。”又过两日,倒是三姐经心,要公婆寻访,道:“他头上有金挖,身上穿新纱袍,或者在甚朋友家。”张老又各处访问,几多日并不见他,又问着一个姓高的,道:“八日前见他走将近城门,与他一拱,道:‘到丈人家去,’此后不曾相见。” 张老夫妇在家着急痴想,却好吴养醇着内侄吴周来探消息,兼看三姐。这吴周是吴养醇的妻侄,并无父母,只身一人。只因家中嫁了女儿,无人照管,老年寂寞,就带来家改姓吴为继子的。 这日,张老出去相见,把吴周一看,才二十岁,容貌标致,便一把扭住道:“你还我儿子来。”这吴周见这光景,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倒是三姐见道:“公公,他好意来望,与他何干?”张老发怒道:“你也走不开,你们谋杀我儿子,要做长久夫妻,天理不容!”说到这话,连三姐气得不能言语。 张老把吴周扭到县里。这县官姓孔,清廉正直。但只是有一件癖处,说:“人若不是深冤,怎来告状?”因此,原告多赢,所以告的越多。 这日,张老扭吴周叫喊,县官叫带进审问,张老道:“小的儿子张隽生,娶媳方才半月,说到丈人家中去,一去不回,到他家去问。吴周就是小的媳妇吴氏姑舅兄妹作兄妹的,他回说:‘并不曾来。’明系她姊妹平日通奸,如今谋杀小的儿子,以图夫妇长久,只求老爷正法。”县官叫上吴周:“你怎么谋杀他儿子?”吴周道:“老爷,小人妹子方嫁半月,妹夫并不曾来,未尝见面,如何赖小的谋害?”县官又问张老说:“你儿子去吴家,谁见来?”张老道:“是媳妇说的。”又问:“你儿子与别人有仇么?”张道:“小的儿子,年方十九岁,平日杜门读书,并无仇家。”又问:“路上可有虎狼么?”张老道:“这地方清净,并无歹人恶兽。” 县官想了一想,又叫吴周:“你有妻子么?”吴周道:“不曾。”县官就点了一点头,又问:“家中还有甚人?”道:“只有老父、老母。”知县道:“且将吴周收监,张老讨保,待拘吴夫妇并媳吴氏至,一同审问。” 不数日,人犯俱齐。知县先叫吴氏,只见美貌,便起疑心,想道:“有这样一个女子,那丈夫怎肯舍得?有这样一个女子,那鳏夫怎能容得?好有十分,谋杀也有八、九。”便作色问道:“你丈夫哪里去了?”三姐道:“出门时原说到我父母家里去,不知怎么不回。”县官道:“这句单饶得个不同谋的凌迟。”叫吴夫妇问:“你怎纵容女儿与吴周通奸,又谋杀张婿?”吴道:“老爷,天理良心。女儿在家,读书知礼,他兄妹女儿在家时,一年相会不过一、两次。女儿嫁后,才到我家,张婿从不曾来,怎么平空诬陷?” 县官叫吴周,问:“你这奴才,如何奸了他妻子,又谋他命?尸藏何处?”吴周道:“老爷,实是冤枉。妹夫实不曾来,求老爷详察。”县官道:“你说不谋他,若他在娼家妓馆,数日也毕竟出来。若说远去,岂有成婚半月,舍了这样花枝般妇人远去??把吴氏拶起来。快招奸情!这两个夹起,速招谋杀与尸首。” 可怜,衙门里不曾用钱,把他三人拶夹一个死,也不肯招。官叫敲,敲了,又不招,捱了多时,县官道:“这三个贼骨,可是戾气,钟于一家。”分付:“且放了,将吴氏发女监,吴老、吴周发隔壁大监,吴老妇人讨保,到次日另审。”吴老妇人见此冤惨,到家晚夕,投井而死。 次日审问,又各加夹打,追要尸首,并无影响。吴老因衰年受刑,先死狱中。县官不肯放手,把吴周仍旧拷打,死而后已,只有一个吴氏,才知父母并吴周俱死,叫冤痛哭,晕死复苏,道:“父母死了,叫我倚靠何人?”傍人道:“正是。夫家既是对头,娘家又没人,监中如何过?也只有一条死路了。”三姐道:“死,我也不怕,只是父、兄实不曾杀他,日久自明,我要等个明白才死。”县官送下女监。 喜得不多时,官已被议。这孔县官是陕西人,离任回籍,新县到任,事得少缓。只有张隽生,只因一时高兴,与小厮去到广东,知无贵亲,将隽生灌醉,把他金挖衣服,席卷远去,醒来走投无路。后来遇见一林客人,惯喜男风,见隽生年少清秀,便留在身旁,贪他后庭。过了年余,身上生了广疮,人都嫌恶不留,隽生自想:“我家中富厚可过,娶得妻子才得半月,没来由远来受此苦楚。” 沿途乞化回来,乡里不忿,将隽生扭至新县,问出实情,重打四十,将吴氏提监发放宁家。三姐不肯回去,众邻再三劝他道:“你不到张家,到何处去?”三姐道:“我原说待事明即死,只是死了,要列位葬我在父、兄身旁,不与仇人同穴。”众人道:“日后埋葬事,自然依你,但你毕竟回张家去为是。” 三姐依言,回到家中,见了公婆,张老夫妇自己也甚是惭愧,流泪道:“都是我这不长进的畜生苦累了你,只是念他是个无心,还望媳妇宽恕。”三姐走到自己房中,张隽生因受刑伤,自睡一处,叫疼叫痛,见三姐到房,又挨起来,跪着三姐,思量哀求。这三姐正色道:“我与你恩断义绝了。我父、兄何辜,你平空陷害他,夹打至死,母亲投井而亡,二年之内,你的父母、上下衙门、城里城外人,那个不说我奸淫,坏我名节?两载牢狱,百般拶打,万种苦楚,害我至此。你好忍心,你就往远处去,何妨留一字寄来,或着一朋友说来,也不致冤枉大害。如何狠心,竟自远去,自己的妻子从不思想,那有年老的父母全不记念?你不孝、不慈、无仁、无义的畜生,虽有人皮裹着,真个禽兽不如。” 隽生只抵着头道:“是我不是。”因爬起来,把三姐的手一把捏。三姐把手一挥,道:“罢了,我如今同你决了。”因不脱衣服,另睡一处,到得夜静,自缢而亡。 各乡绅士夫闻知,才晓得从前不是贪生,要全名节,甚是敬重,都是来拜吊,即依遗言,葬于吴老墓旁。吴家合族同乡里公怒,各处擒拿隽生,要置死地。隽生知风,带着棒疮,逃难到陕西地方,投某将军麾下当兵。随奉将令,于某山埋伏。 正在山坡伏处,忽见一人蓬头垢面,披衣赤足,如颠如狂,亦飞奔来,自喊道:“我是孔某,在知县任上,曾偏执已见,枉害四条人命,而今一个被刑伤的瘸腿老鬼,领着一个淤泥满脸溺死的女鬼,一个项上扣索吊死的女鬼,又跟一个瘸腿少年男鬼,一齐追赶来向我讨命,赶到此地,只求躲避一时。” 隽生知得此事,正在毒打。恭遇大清兵已至山下,架红衣大炮,向山坡伏处,一声晌亮,打死几百人。孔县官、张隽生,俱在死数,打做肉泥,连尸骸都化灰尘。可知有子不教之父,误人子弟之师,刀笔客人之徒,偏执枉问之官,以及习学下流,邪心外癖,竟忘父母、妻室之子孙,俱得如此惨报、结局,可不畏哉! 为官切戒来棍大刑,古今律例所未载,平刑者所不忍用也。若非奇凶极恶之大盗,切不可轻用。更遇无钱买嘱之皂役,官长一令,即不顾人之死活,乱打腿骨,重收绳索。要知人之腿足,不过生成皮肉,并非铜炼铁祷,才一受刑,痛钻心髓,每多昏晕几死,体或虚弱,命难久长。即或强壮,终身残疾,竟成废人,是受刑在一日而受病在一世矣。仁人见之,真堪怜悯,予亲见一问官审问某事,加以大刑,招则松放,不招则紧收绳索,再加审问,招即放夹,不招即敲扛。当此之时,虽斩剐大罪,亦不得不招,盖招则命尚延缓月日。若是不招,即立时丧命。苦夹成招,所谓:三木之下,何事不认?嗟乎!官心残忍至此。试看姚国师已经修证果位,只因误责人二十板,必俟偿还二十板,方始销结。误责尚且如此,何况大刑,又何况问罪,又何况受贿受嘱,不知问官更加如何报复耶? 但审问事情,若惟凭夹棍成招,从来并不真实,必须耐着性气,平着心思,揆情度理,反复询诘,莫执自己之偏见,缓缓细问,多方引诱,令其供吐实情,则情真罪当,不致冤枉平民,屈陷良善。此种功德,胜如天地父母,较之一切好事,不啻几千万倍矣。 或谓:如此用功细问,岂不多费时日,倘事案繁积,如何应理得完?殊不知为官者,若将酒色货财诸嗜好,俱自扫除,专心办理民事,即省下许多功夫,尽可审理。虽有迟玩之谤,较彼任听己意,草率了事,任随己意,不顾民之冤屈者,岂惟天渊之隔也。 予亲见一好官,终其任,并未将一人用大刑收满。后来子孙果然显报,福寿无量。此为官第一切戒,最要紧之事。又有不可轻易监禁人犯,不可轻易拘唤妇女诸件,予另著有《于门种》一卷,《升堂切戒》一卷,以及命盗奸斗诸案,各有审问心法,俱已刊刻行世。凡为官者,细看事情,时刻体行,福惠于民,即福惠于自己,流及于子孙,世代荣昌矣。 第五种 倒肥鼋 能杀得人者,才能救得人。虽孔圣人遇着少正卯,亦必诛之。要知世上大奸大恶,若不剿除,这许多良民都遭屠害。试看甘翁将元凶活埋,便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仝了无数人的夫妻,保了无数人的赀财,功德甚大,府县嘉奖,百姓讴歌,天赐五福三多,由本因而致也。杀除此等凶恶,用不着仁慈姑息,以此辣手,不独没有罪过,反积大德。 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只因史阁部不肯降顺,触了领兵王爷的怒,任兵屠杀,百姓逃得快的,留条性命,逃得缓的,杀如切菜一般。可怜这些男女,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抱孩,弃家狂奔,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但扬城西南二方,兵马扎着营盘,只有城之东北邵伯一带地方,有艾陵湖十多里水荡,若停船撤桥,兵马不能往来。只有南荒僻静小路小渡可通桥墅镇,走过桥墅镇,便是各沟港乡庄,可以避乱。 要知这桥墅镇,乃是归总必由之路。这地上有两个恶棍,一个诨名“大肥鼋”,一个诨名“二肥鼋”。彼时江上出有癞鼋,圆大有四、五丈的,专喜吃人,不吐骨头。因他二人生得身躯肥胖,背圆眼红,到处害人,是以人都叫他做“肥鼋”。 他二人先前太平时候,也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到了此时,看见这些人背着的,都是金珠细软,又有许多美貌妇女,都奔走纷纷,好不动心。即伙同乡愚二十多凶,各执木棍,都到桥墅总关要路上,拦住桥口。但有逃难的,便高喊道:“知事的人送出买路金银,饶你们性命。若是迟些,就当头一棍,送你上大路。” 那些男妇听见,哭哭啼啼。也有将包裹箱盒丢下来放过去的,也有不肯放下物件被抢被夺的,也有违拗即刻打死撇在桥下的。这为头两个恶棍,坐在桥口,指挥抢劫,欣欣得意。方才大半日,抢劫的包裹等物,竟堆满了两屋,又留下标致妇女十余人,关闭一屋,只到次日同众公分。 日将晚时,又来了六个健汉,情愿入伙效力。那两个肥鼋,更加欢乐。到了定更时,来的六个大汉,忽然急忙上前,将二鼋绑住,其羽党正要动手解救。忽然河下来了一只快船,装载了十多人,四面大锣齐敲,乌枪五杆齐放,呐喊振天,犹如数百人来捕捉。众恶见势头不好,俱各飞跑,船上一白须老儿,跳上岸吩咐从人:“但跑去不必追赶。”就在桥口北首,并排筑两个深坑,着将捆的两个肥鼋,头下脚上如栽树一般倒埋,只留两只脚在外,周围用土拥实。 原来,这老儿姓甘,名正还,就住在桥墅北首半里远。家业不甚富厚,彼时闻知两恶伙众劫夺,忿恨道:“如此伤天害理,若不急救,害人无数。”即刻传唤本庄健汉并家人二十多个,自备酒饭,先着六人假说入伙,深晚密将为首捆下,自己飞船随到,活埋二凶。又将写现成大字贴,粘在桥柱上,云: 为首两恶,我们已捆拿活埋,余党不问。倘再效尤,照例同埋。凡被掳劫的金银等物,开明件数,对确即与领去;掳来妇女,已着妇看守,问明住处,逐位送还。特字知会。 贴出去对确来领者,已十分之七,其余封贮不动,又封己银赠送跟去有功的人。过了十多日平静,将剩的物件,俱缴本县收库,俟人再领。其掳的妇女,俱各回家团聚。府县闻知此事,欢喜不已,俱差人持名贴到甘翁家慰劳。破城在四月,到七月十二日,即是甘翁八十大寿,本日自城至乡,有数百多男女,俱各焚香跪满庭堂。挤不上的,俱跪门外场上叩头。 又听见鼓乐喧天,乃是江都县知县,奉陈府尊委来贺寿,全副旗牌执事,亲自到门,抬着彩亭,上列“齿德兼隆”四金字匾额。又本城佐贰各官,同乡绅人等公,送许多礼物庆贺。甘翁一概不收,置酒款待。 翁是时三子、十二孙,五个曾孙,寿高一百又三岁,子孙科甲联绵。后来凡贼盗过桥,即战兢畏缩,几十年路不拾遗。 第六种 洲老虎 事有不便于人者,但有良心,尚不肯为,何况害人命以图占人田产?此等忍心,大干天怒,周之恶报,是皆自取。 或问癞鼋吞食周虎之子,何如竟吞周虎,岂不快心?要知周虎之毒恶,因谋占洲滩,遂害人性命,若竟吞其身,则有子而家业仍不大坏。今只吞其子,留周虎之头以枭斩示众,并令绝嗣,又今妻妾淫奔,家赀抄洗。人谓周之计甚狠,孰知天之计更狠。不孝为诸恶之最。今曹丐只图进身,现有瞽母,竟谎答只身,既进身而自己饱暖受用,竟忘瞽母之饥寒苦楚,曾不一顾,又不少送供馈,是曹之根本大坏,即不遭周虎之棍击脑破,亦必遭雷斧打出脑浆矣。其形相富厚,何足恃乎! 顺治某年,江都县东乡三江营地方,渡江约四、五里,忽然新涨出一块洲滩,约有千余亩。江都民人,赴控具详请佃。其时,丹徒县有一个大恶人,姓周,名正寅,家财颇富,援纳粟监护符,年已半百,一妻、一妾,只存一子。这人惯喜占人田产,夺人洲滩,淫人妻女。家中常养许多打手,动辄扣人毒打,人都畏惧如虎。乡里因他名唤正寅,寅属虎,就起他诨名叫为“洲老虎”,又改口叫他做“周虎”。他听人呼之为虎,反大欢喜。 本县又有一个姓赵的,家财虽不比周富,却更加熟谙上下衙门,也会争占洲滩,却是对手。因江中见有这新洲,都来争论。周虎道:“这新洲,我们预纳了多年水影钱粮,该是我们的。”赵某道:“这新洲,紧靠我们老洲,应该是我们的。”江都县人又道:“这新洲,离江都界近,离丹徒界远,应该是我们的。”互相争讼,奉院司委镇、扬两府,带领两县,共同确勘,禀驳三年有余,不得决断。 周虎家旁有一张姓长者,谄小词二首,写成斗方,着人送与贴壁。周虎展看,上有词云: 莫争洲,莫争洲,争洲结下大冤仇。日后沧桑未可定,眼前讼狱已无休。莫争洲,各自回头看后头。且争洲,且争洲,争洲那管结冤仇。但愿儿孙后代富,拚将性命一时休。且争洲,莫管前头管后头。 周虎看完,以话不投机,且自辞去,照旧不改。 周虎每日寻思无计。一日自街上拜客回来,路遇一气丐,生得形相胖厚,约有三十余岁。周虎唤至僻静处,笑说道:“你这乞儿,相貌敦重,必有大富大贵,因何穷苦讨饭?”乞丐回复道:“小人姓曹,原是宦家子孙,因命运不好,做事不遂,没奈何求乞。”周虎又问:“你家中还有何人?”乞丐问道:“蒙老爹问小人家中何人?有何主见?”周虎道:“若是个只身,这就容易看管。”曹乞丐有个瞽母现在,因谎答道:“小人却是只身,若蒙老爹收养,恩同再造。” 周虎向丐笑道:“我有一说,只是太便宜了你。我当初生有长子,死在远地,人都不知。你随到我家,竟认我为生父,做我长子,我却假作怒骂,然后收留。”丐即依言,同回家内,先怒问道:"你这畜生,飘流何处?如此下品,辱我门风。”要打要赶,丐再三哀求改过自新,方才将好衣好帽,沐浴周身一新,吩咐家人,俱以大相公称呼。乞丐喜出望外,犹如平地登仙,各田各洲去收租割芦,俱带此丐随往,穿好吃好。 如此三月有余,周虎又带许多家人、打手,并丐同往新洲栽芦。原来新洲栽芦,必有争打。赵某知得此信,同为头的六个羽党,叫齐了百余人,棍棒刀抢,蜂拥洲上,阻拦争打。这周虎不过三十余人,寡不敌众。 是日,两相争打,器棍交加,喊声遍地。周虎的人多被打伤,因于争斗时,周虎自将乞丐当头一棍,头破脑出,登时毕命,周虎因大喊大哭:“你等光棍,将我儿子青天白日活活打死,无法无天。”赵某等看见,果然儿被打死,直挺在地,畏惧都皆逃走。 周虎即时回去,喊报县官。因关人命,次日本县亲至新洲尸处相验,果是棍打脑出,吩咐一面备棺停着,一面多差干役,各处严拿凶手。赵某并羽党六人,都锁拿送狱,审过几次,夹打成招。县官见人命真确,要定罪抵偿。 赵某等见事案大坏,因请出几个乡宦,向周虎关说,情愿将此新洲总献,半亩不敢取要,只求开恩。周虎再三推辞。其后,周虎议令自己只管得洲,其上下衙门官事,俱是赵某料理,他自完结。赵某一面星飞变卖家产,商议救援。这周虎毒计,白白得千余亩新洲,心中喜欢,欣欣大快乐。因同了第二个真子,带了几个家人,前往新洲踏看界址。 是时天气暑热。洲上佃屋矮小,到了夜晚,父子俱在屋外架板睡着乘凉。睡到半夜,周虎忽听儿子大喊一声,急起一看,只见屋大的一个癞头鼋,口如血盆,咬着儿扯去。周虎吓得魂不附体,急喊起家人,自拿大棍,飞赶打去,已将儿身吞嚼上半断,只丢下小肚腿脚。周虎放声大哭,死而复苏。家人慌忙备棺,将下半身收殓。 方完,忽见三个县差,手执朱签。周虎看签朱:“标即押周正寅在新洲,俟候本县于次日亲临验审。”周虎看完,惊骇道:“我这儿子是癞鼋吞食,因何也来相验?”问来差原委,俱回不知。地方小甲,搭起篷场,公座俟候。 到了次日,只见县官同着儒学官,锁着被犯赵等六人,并一瞽目老妇人,带了刑具仵作行人,俱到新洲芦席棚子下坐定。周虎先跪上禀道:“监生儿子,实是前夜被江中的癞鼋吞死,并不是人致死,且尸已收殓,棺柩已钉,只求老父母准免开棺相验。”县官笑道:“你且跪过一边。”因吩咐仵作手下人役,将三个月前棍打脑破的棺柩抬来。 不一时抬到,县官吩咐将棺开了,自下公座亲看,叫将这瞽目老妇膀上用刀刺血,滴在尸骨上,果然透入骨内,又叫将周虎膀上刺血滴骨,血浮不入。随令盖棺,仍送原处,即唤周虎问道:“你将做的这事,从实说来。” 周虎见事已败露,只得将如何哄骗乞丐,如何自己打死情由,逐细自供不讳。县官道:“你如此伤天害理,以人命为儿戏。因你是监生,本县同了学师在此。今日本县处的是大恶人,并不是处监生。他虽已实说,也一夹棍,重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着将赵等六人讨保宁家,就将锁杻赵某的锁杻将周虎锁杻,带回收在死牢内,听候申详正法。洲上看的无数百姓,俱各快心。 有精细人细问县官的随身的内使,方知县官因在川堂签押困倦,以手伏几,忽见一人头破流血满身,哀告道:“青天老爷,小人姓曹,乞化度日,被周虎哄骗充做儿子,在众人争打时,自用大棍将小人脑浆打出,登时死了,图占人的洲滩。小人的冤魂不散。但现有瞽目老母在西门外头巷草棚内,乞化度命,只求伸冤。”县官醒了,随即密着内使,唤到瞽目老妇细问,果有儿子。犹恐萝寐不确,特来开棺滴血,见是真实,才如此发落。众人听完,总各知晓。 这县官审完事,同学官即到周家查点家产,有周家老仆回禀:“主母同家中妇女,闻知事坏,收拾了金珠细软,都跟随了许多光棍逃走了。”县官听完道:“这都是奸淫人妻女的现报。”因将家产房物,尽数开册变价,只留五十两交瞽目老妇,以为养生棺葬之用,其余银两贮库,存备赈饥。至于周虎自己原洲并新洲共计三千余亩,出示晓谕城乡各处,但有瞽目残废孤寡之人,限一月内报名验实,仅数派给,各听本人或卖或佃,以施救济之恩。 不多时,京详到了,罪恶情重,将周虎绑了,就在新洲上斩首,把一颗头悬挂高杆示众,人人大快,个个痛骂。赵等六人并江都县人,俱不敢再占洲滩。本乡人有俚言口号云: 两个尸棺,一假一真。假儿假哭,真儿真疼。谋财害命,灭绝子孙。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枭斩示众,家化灰尘。现在榜样,报应分明。叮咛劝戒,各自回心。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第七种 自害自 人之所为,天必报之。凡一往一来,皆在因由。在明眼观之,通是自取。彼昏昧之徒,任意作为,只图谋利于己,全不代他人设想。殊不知,或报于本身,或报于子孙,断然不爽。要知徽末,尚有赠答。何况于陷害人之身家乎,阅之凛凛。 王玉成前生必负此偷儿之债,所以今日特地卖妇偿还,即其嫂之慧心应变,亦是上天知王心之坏念有意安排。不然,远人久隔,何独于此□恰归耶! 我有老友赵君辅,为人最诚实,从不虚言,他向我说:“扬州有两件事,原都是图利于己,不顾他人的。谁知都是自己害了自己,说来好不怕人。”顺治四年,有个许宣,随大兵入粤,授为邑令。他妄欲立功,乃搜乡间长发愚民十四人,伪称山贼,申报上司,尽杀之。杀时为正午时。是日,许之家眷赴任,途中遇盗劫,杀男妇,恰是十四口,亦是正午时,此果报之巧者。 又崇贞年间,南乡王玉成与兄同居,兄久客粤,成爱嫂甚美,起心私之。乃诈传兄死,嫂号哭几绝,设位成服,未几,即百计谋合,嫂坚拒不从。成见其事不遂,又起坏念,鬻于远人,可得厚利,因巧言讽其改嫁,嫂又厉色拒之。适有大贾购美妾,成密令窥其嫂,果绝色也,遂定议三百金,仍绐贾人曰:“嫂心欲嫁,而外多矫饰,且恋母家,不肯远行。汝暮夜陡猝至,见衣缟素者,便拥之登舆,则事成矣。”计定,归语其妻。 嫂见成腰缠入室,从壁隙窥之,则白金满案,密语多时,只闻:“暮夜来娶”四字,成随避出。嫂知其谋,乃佯笑语成妇,曰:“叔欲嫁我,亦是美事,何不明告?”妇知不能秘,曰:“嫁姆于富商,颇足一生受用。”嫂曰:“叔若早言,尚可饰妆。今吉礼而缟素,事甚不便,幸暂假青衫片时。”因成独忘“以缟素”之说语其妻,且妇又性拙,遂脱衣相易,并置酒叙别,嫂强醉之,潜往母家。 抵暮,贾人率众至。见一白衣女人独坐,蜂拥而去,妇色亦艾,醉极,不能出一语。天明,成始归,见门户洞达,二稚子嚎啼索母。始诧失妇,急追至江口,则乘风舟发千帆,杂乱不能得矣。于是寸肠几裂,不知所出,又念床头尚有卖嫂金,可以再娶成家。及开箧视之,则以夜户不闭,已为穿窬盗去。 方捶胸恸哭。而兄适自客归,肩橐累累,里巷咸来庆贺,嫂闻之,即趋归。夫妇相见,悲喜交集。成既失妇,又失其金,二子日日伶仃啼泣,且无颜对兄嫂,惭痛之极,自缢而死,后来倒靠兄抚养二子。 我细听老友说完,极为叹息。可见天视甚近,岂不畏哉! 第七种 自害自 人之所为,天必报之。凡一往一来,皆在因由。在明眼观之,通是自取。彼昏昧之徒,任意作为,只图谋利于己,全不代他人设想。殊不知,或报于本身,或报于子孙,断然不爽。要知徽末,尚有赠答。何况于陷害人之身家乎,阅之凛凛。 王玉成前生必负此偷儿之债,所以今日特地卖妇偿还,即其嫂之慧心应变,亦是上天知王心之坏念有意安排。不然,远人久隔,何独于此□恰归耶! 我有老友赵君辅,为人最诚实,从不虚言,他向我说:“扬州有两件事,原都是图利于己,不顾他人的。谁知都是自己害了自己,说来好不怕人。”顺治四年,有个许宣,随大兵入粤,授为邑令。他妄欲立功,乃搜乡间长发愚民十四人,伪称山贼,申报上司,尽杀之。杀时为正午时。是日,许之家眷赴任,途中遇盗劫,杀男妇,恰是十四口,亦是正午时,此果报之巧者。 又崇贞年间,南乡王玉成与兄同居,兄久客粤,成爱嫂甚美,起心私之。乃诈传兄死,嫂号哭几绝,设位成服,未几,即百计谋合,嫂坚拒不从。成见其事不遂,又起坏念,鬻于远人,可得厚利,因巧言讽其改嫁,嫂又厉色拒之。适有大贾购美妾,成密令窥其嫂,果绝色也,遂定议三百金,仍绐贾人曰:“嫂心欲嫁,而外多矫饰,且恋母家,不肯远行。汝暮夜陡猝至,见衣缟素者,便拥之登舆,则事成矣。”计定,归语其妻。 嫂见成腰缠入室,从壁隙窥之,则白金满案,密语多时,只闻:“暮夜来娶”四字,成随避出。嫂知其谋,乃佯笑语成妇,曰:“叔欲嫁我,亦是美事,何不明告?”妇知不能秘,曰:“嫁姆于富商,颇足一生受用。”嫂曰:“叔若早言,尚可饰妆。今吉礼而缟素,事甚不便,幸暂假青衫片时。”因成独忘“以缟素”之说语其妻,且妇又性拙,遂脱衣相易,并置酒叙别,嫂强醉之,潜往母家。 抵暮,贾人率众至。见一白衣女人独坐,蜂拥而去,妇色亦艾,醉极,不能出一语。天明,成始归,见门户洞达,二稚子嚎啼索母。始诧失妇,急追至江口,则乘风舟发千帆,杂乱不能得矣。于是寸肠几裂,不知所出,又念床头尚有卖嫂金,可以再娶成家。及开箧视之,则以夜户不闭,已为穿窬盗去。 方捶胸恸哭。而兄适自客归,肩橐累累,里巷咸来庆贺,嫂闻之,即趋归。夫妇相见,悲喜交集。成既失妇,又失其金,二子日日伶仃啼泣,且无颜对兄嫂,惭痛之极,自缢而死,后来倒靠兄抚养二子。 我细听老友说完,极为叹息。可见天视甚近,岂不畏哉! 第八种 人抬人 凡为官者,只是淡无嗜好,静不多事,便是生民无限之福。要知得“淡静”二字,即是纯臣。凡人只是安分不妄想,但享许多自在之福。 当四海升平,但有奏请,以及廷臣面对,建置更革,或书生贵游,不谙民事,轻于献计。若一旦施行,片纸之出,万民滋害,可不慎欤。为官者,往来仕客甚多,如何应酬?但须酌量轻重,速赠速去,不可听在本地招摇生事,致污官箴。 我生于顺治末年,如今寿将七十,江都县的官,我眼见更换几十人,再不曾见熊县官,自康熙二十六年到任,至三十三年,在任八年之久的。 这熊县官,讳开楚。他是湖广人,只是不肯多事,小民便享许多安静之福。那时汤抚宪颁有对联云: 不生事不懈事自然无事 能养民能教民便是亲民 凡为官的,须把此联时刻警佩。熊公做到二年后,闻有个刘御史坏了官,自京都回家,由扬州经过。熊公即备程仪银十二两,前去迎接。柬房禀道:“这个御史是削职回去的,老爷可以不必送礼迎接。”熊公笑道:“世人烧热灶的极多,烧冷灶的极少。本县性情专喜用情在冷处,但本县与此人无交,只此便见心思了。” 柬房不敢违拗,因随熊公到东关外刘御史船上相会,御史立于舱口,惊叫道:“人情浮薄,我自罢官,一路来无人睬着,今何劳贵县远迎,又送程仪呢?”熊公道:“些须微敬,不过少尽地主之谊。卑职不敢动问大御史,因何被议?”御史道:“我在朝房议事,科道各官,多有妄行改革。我说:‘当此太平之时,民以无事为福。’那众官俱以我为庸才,暗中竟说我既喜无事,只宜致仕闲逸的话奏闻。蒙皇上削职还乡,今贵县问及,不胜惭愧。” 熊公道:“凡治民之法,利不百,不可轻易变法,在上台更为紧要。倘上宪若喜多事,再遇不善奉行的下司藉情滋扰,小民受无限的苦累,上台那里晓得?即如做县官的,若喜多准词状,多听风闻,那恶棍并衙役人等,便藉倚着遍地里诈骗愚懦百姓,就难以安乐了。若地方上有大奸大恶,又须严刑尽治,榜示众知,令棍徒敛迹。若是一味安静不理。则虚费朝廷俸禄,而奸恶得志,百姓反不得安生了。总之,滥准、株连、差拘、监禁,此四件是为官大忌,请教大御台,以为何如?”刘御史点头道:“此论深得为官妙法,我心敬服。但我平生自爱,沿途以来,从不谒客,今虽承贵县光顾,又承赐惠,感激不已,即日开船起程,亦不敢到贵县告辞,说完打恭,相别而去。 到了康熙三十三年,正值大计,考察各官贤否。江南督抚会题,竟将熊公填注才政平常,揭语已经到部。熊公探知此信,就打点罢官回去。过了两个多月,忽然京中飞报到县云:“江都县熊知县大有才能,已奉旨行取来京内升。”遍传此报,府官同大小各官,两城乡绅士民,都到县贺喜。 这熊公甚是惊疑不信,只恐虚报。续有都中来的亲友细说,方知刘御史去后年余,因有一县官多事,百姓聚众鼓噪,皇上闻知,想及刘御史曾说“民以安静无事为福”的话,特召进京供职。此时科部已将熊知县议令解任。刘御史看见,因而抗众议道:“目今四海升平,为州县官的,不肯多事,与民安静,最是难得,这知县不可不行取进京升赏,以厉各官。”因同了天下遴选卓异的好官,并列上奏,奉旨依议,才有此报。 熊公方才知感,又向县柬房道:“岂料昔日些微,今得如此好报。”便择日起程进京。这日,官宦士民齐到县前恭送,人千人万,拥挤不开。前边列着“奉旨行取”的两面金字朱牌,许多旗执整齐,好不荣耀,无人不赞扬。虽是熊公清正,却深亏刘御史之力。可见人要抬举人,切不可遏抑人,亦不可随俗炎凉也。 第九种 官业债 圣人治世,不得已而设刑,原为惩大□□□以安良善,非所以供官之喜怒,逞威以□□□,每见官长坐于法堂之上,用刑惨酷,虽施当其罪,犹不能无伤于天地之和,况以贪酷为心。或问事未实,或受人贿嘱,即错乱加刑,甚至拶夹问罪,枉屈愚懦,其还报自必昭彰。观姚国师之事,甚可凛也。 州县前有等无籍穷民,专代人比较。或替人回官,明知遭刑,挺身苦捱,这样人扬俗名为“溜儿。”今日得钱挨打几十,调养股腿尚未全好,明日又去挨打。可怜叫疼叫痛,不知领打了几千几百。同是父母生成皮肉,一般疼痛,为何如此?总因前世做官,粗率错打,所以今世业债,必然还报。试看姚国师修至祖位,亦难逃避,可不畏哉? 永乐皇帝拜姚广孝为国师。这姚广孝,法名“道衍”,自幼削发为僧,到二十余岁,就自己发愤上紧参悟,因而通慧。凡过去未来,前世后世,俱能知晓。辅佐皇上战争,开创大有功勋,及至天下平定,皇上重加恩宠,他仍做和尚,不肯留发还俗,终日光着头,穿着袈裟,出入八轿。人都知道皇上尚且礼拜,其满朝文武各官,那一个不恭敬跪拜?从古至今,都未见和尚如此荣贵者。 他是苏州人,一日启奏皇上,要告假回苏祭祖。皇上准假,又与丹诏敕书,令其事毕速回,自出京城,一路来奉着圣旨,座船鼓乐。上至督抚,下至承典,无不远接,他路上有兴,即唤一二官谒见面谕,爱养百姓,清廉慎刑。若是没兴,只坐船内,参禅念佛,沿路旌旗锦彩,执事夫马,填满道涂,好不热闹。 及离苏州约十里多远,吩咐住船。国师于黑早穿了破纳、芒鞋,密传中军官进内舱,低说:“本师要私行观看阊门外旧日的风景。这苏州城内,备齐察院,候本师驻扎,凡有文武各官接到船上的,只将手本收下,谕令都在察院候见。”说完,遂瞒着人众,独自上岸,往城步踱。那常随的员役,却远半里跟着。 行至阊门外,只见人烟骤集,甚是繁华。路上遇见许多大小官员,俱是迎接国师的。这国师亦躲在人丛,忽遇一细官,两个皂隶喝道奔来,也是跟随各官迎接国师的。这国师偶从人丛中伸头看望,只见那马上坐的细官,一见国师,便怒气满面,喝叫:“这野僧侧目视我,但本厅虽是微员,亦系朝廷设立,岂容轻藐,甚是可恼!”忙叫皂隶将国师拉倒,剥去衣服,重责二十板。 责完放起,只见远跟的员役,喊道:“这是当今皇上拜的国师,犯了何罪,如此杖责?”一齐拥上,将这马上坐的细官用绳捆绑。一面扶起国师,坐轿进院。随后,院司各官闻知大惊失措,各具手本,但请国师:“将这细官任行诛戮,免赐奏闻,宽某等失察之罪,便是大恩。” 原来,这细官乃是吴县县丞,姓曹,名恭相。他知责了国师,吓得魂不附体。曹县丞也道性命只在顷刻,战战兢兢,随着解差膝行到案下叩头请死。国师吩咐:着大小各官上堂有话面谕,说道:“凡为官治理民事,朝廷设立刑法,不是供汝等喜怒的,亦不是济汝等贪私的,审事略有疑惑,切莫轻自动刑,不要说是大刑大罪即杖责。若是错误,来世俱要一板还一板,并不疏漏。本师只因前世曾在扬州做官,这曹县丞前世是扬州人,有事到案,因不曾细问事情真确,又因他答话粗直,本师一时性起,就将他借打了二十板,今世应该偿还。所以特特远来领受这苦楚,销结因果。本师出京时,即写有四句偈”,一面说,一面从袖内取出,谕令各官共看: 奏准丹诏敕南旋,袈裟犹带御炉烟。 特来面会曹公相,二十官刑了宿愆。 各官看完。因吩咐各要醒悟,将曹县丞放绑逐出。又吩咐侍者烧汤进内,沐浴完,穿着袈裟,端坐椅上,闭目而逝。各官无不惊异。续后督抚奏闻,不说责辱一事,只说自己回首。钦赐御葬,至今传为奇闻。 第十种 锦堂春 富贵贫贱,皆难一定。如蔡文英,本是寒士,江纳以眼前境界,妄欲悔亲,岂知未久而即荣贵乎?予友史搢臣,题堂匾曰:“那里论得。”诚格言也。 一饮一啄,尚有数定。何况夫妻之配合乎!婚已聘定,即境异当安,若妄想悔改,皆痴迷之至也! 昔年扬州有个江纳,原系三考出身,选得某县丞。因本县缺员,他谋署县印,甚是贪脏,上司叱逐回乡。只生一女,欲将宦赀择一佳婿,倚靠终老,奈曾定于蔡文英为妻。 这蔡文英虽然读书进学,家甚贫寒。江纳外装体面,便目之为路人,常怀离婚之念。所虑女婿是个生员,没人弹压得他。蔡家也不来说亲,江家也并不题起。 一日,与本地一个乡宦商议此事。这乡宦姓曹,名金,颇有声势,人都怕他。他见江纳欲要离婚,便说道:“这事何难?我与兄力为,须招他来,我自有话与他说,怕他不从。”江纳欢喜道:“此事得成,学生自当重谢。”就下了眷弟名贴,期次日会饮。蔡文英看称呼虽异,亦要去看他怎生发付。到这日就是布衣便服,辞了母亲,竟来赴酌。 进了江门,只见坐中先有一客,行礼之后,问及姓氏,方知是曹老先生。蔡文英要把椅移下些,不敢对坐,曹乡宦那里肯?正在那边推让,只见江纳故意慢慢的摇将出来。蔡文英就与江纳见了礼,茶也不曾吃。江纳道:“我们不要闲坐,就饮酒罢。”曹宦道:“但凭主人之意,无有不可。”江纳便把盏要定曹宦坐第一位。曹宦道:“今日之酒,专为蔡先生而设,学生不过奉陪,怎么好僭?” 蔡文英听见这话,便暗想:“我说他今日请我,有甚好意?他特地请那曹老,要来弹压着我,就中便好说话。那江纳不来定我首座便罢,若来定我首座,我竟坐了,与他一个没体面去。” 江纳此举,只为离婚,况且原与曹宦商量过的,见曹宦不肯上座,道:“里边有甚九里山计埋伏在内?”江纳走过来,一力定要蔡文英坐。蔡文英初时也逊与曹宦,因有奉陪的话,此番并不推却,俨然竟上座了。 大凡不修名节的人,日日在没廉耻里住的,那里来顾蔡文英这一座,就是轻薄曹宦了,但只要蔡文英依允,便为得计,明知轻薄,也死心受了。座中只有三桌酒,一桌是蔡文英上座,一桌是曹宦奉陪,下座一桌是江纳傍座。蔡文英见有酒送来就吃,有问就答,欢呼畅饮,毫不知有先达在坐。 直到酒阑立起身的时候,只见那曹宦走上前,与蔡文英说道:“学生久仰长兄,今日才会,恨相见之晚。今日得奉陪尊兄这半日,足见高怀,不消说起是个聪慧过人的了。学生有句话劝问,可知江翁今日此酒为何而设?”蔡文英带笑说道:“我晚生是极愚蠢的,老先生休得过誉。但是今日之酌,晚生虽不晓事,或者可以意想得到。” 曹宦携着蔡文英之手,满面堆着笑容道:“我说兄长是个伶俐人,毕竟是晓得的,但兄长且说出来。若与江翁之意一些也不差,一发敬服了。”蔡文英带着冷笑道:“毕竟是亲事上边有甚说话了。” 曹宦点点头,道:“长兄所见极到。学生又请问长兄,令先尊过聘之日,用几多财礼?”蔡文英道:“实不瞒曹老先生说,闻得先父在日曾说,当初原是江翁要来攀先父,此时江翁在京,要图一个好缺,少欠使用,着人与先父说过,钗镯缎疋之类,一应折银,先父就依来人说话。过聘之日,只用银一百两,此外并无所费。”曹宦道:“尊兄未到之前,江翁也说有百两之数,足见至公,一毫也没甚相欺了。江翁见长兄目下窘乏,意欲将日前尊公之聘送还,一来尊兄有了这些银子,经营经营,可以度日;二来明日尊兄高掇之后,怕没有好亲事?要江翁这样的,恐怕还多呢。” 才说完话,也不待蔡文英答应,就叫手下人取笔砚过来。只见豪奴十余人,突然而入,拿纸的拿纸,拿笔的拿笔,磨墨的磨墨,虽显无相抗之情,却隐有虎豹之势。 蔡文英看了这光景,便鼓掌大笑,伸手抒毫写了一纸退契,又在自己名下着了花押。蔡文英道:“今要烦曹老先生做个见人,倘或晚生一日侥幸,岂可令世人疑晚生有弃妻短行的事。”曹宦一心要图江老之谢,况且事做到八、九分了,岂可为这花字不写?便丢个空。曹宦也提起笔来,着了花押。 把银子兑足,要交割的时候,蔡文英失声道:“嗳呀!这银子且慢与我着。”曹宦与江老道:“却还有甚话?”蔡文英道:“我还有老母在家,必须与老母讲明,须她也用一个花字便好。”又转口道:“这也但凭江翁之意。” 江翁只要做事十分全美,便道:“我到忘了令堂这个花字,是决要的。”曹宦道:“这个不难,把银子且交付我家人拿了,就随了蔡兄,去讨了蔡孺人的花押,把银子兑换了这张退契回来,岂不甚好?”江老连声道:“是。”蔡文英欣然别曹宦,曹宦就叫四个管家跟了蔡文英去。 蔡文英一到家里,对管家道:“我老安人性子却甚不好说话,待我拿这纸退契进去,与她说个停当,讨了花押出来,那时自当奉谢,诸位且宽心坐坐。” 安放了曹家人,一边自走进去,对母亲说:“江老假意将酒款待,藉曹宦势威逼退婚事说了一遍。母便咬牙切齿,千禽兽、万禽兽,骂将起来。蔡文英慌忙道:“母亲悄声,曹家人在外边,且不要惊动了他们。我如今开了后门,就将这纸退契去喊府尊。” 一气跑到府前,却好府官晚堂未退。蔡文英将此事始未禀了:“现有曹宦家人,在生员家里持银守候。”这府官姓高,是个一清如水、尽心爱民的,听见此事,差人即刻唤到曹家人问道:“江纳要蔡秀才退婚,这事可是真的么?”曹家人都说:“是真的。”又问道:“如今,江纳要还蔡秀才的聘札,现在何处?” 曹家人一时瞒不过,只得取出来道:“现在这里。”又问道:“今日,你家老爷也是目击这事的么?”曹家人说:“今日是江纳请家爷吃酒,看见是看见的,其中退婚因由,恐怕也不知道。” 高府尊就笑道:“本府晓得你家老爷是有道气的,怎么得知这事?”就叫库吏,分付将这一百两银子且上了库。一面发签拿江纳,明日候审。蔡秀才召保,曹家人发放回去,就退了堂,那些差人晓得江纳是个佛主,怎肯放手,连夜伙去吵闹,这也不题。 明日,高府尊早堂事毕,见农民跪上来禀道:“曹爷有书拜上。”高府尊问道:“那个曹爷?”农民又禀道:“本城乡宦讳金,曾做过科官的。”高府尊道:“取来看。”中间不过是要周旋江纳体面,退婚实出蔡秀才本心等语。看完了,就叫柬房发一回贴,便问堂吏道:“那江纳可曾拿到么?”只见差人跪上去禀道:“已拿到了。”府尊道:“既是拿到,怎么不就带上来?要本府问起,才来答应,你这奴才,情弊显然了。”就在签筒里起三枝出来,将差人打十五板。 要知道这十五板,是曹宦这封书上来的,先与江纳一个歹信。凡为官的,做事理上行走,在宦途还有人敬他。若似这般歪缠,那正气官自然与个没趣。即或情面难却,做事决不燥辣。 江纳看见差人先打了板子,万丈豪气已减去大半。府尊就问江纳道:“你因甚缘故,就要蔡秀才退婚?”江纳道:“爷爷,小官江纳,怎敢行此违法之事,但见蔡文英好赌好嫖,不肯习上,他家道日贫,屡次央人来索还原聘,情愿退婚。江纳见他苦苦追求,万不得已应允。昨日蔡秀才又要在聘礼之外,加倍取索,江纳执意不从,他就来诳告,伏乞青天爷爷鉴察。”府尊道:“我昨日看见那蔡秀才,全不像个好赌好嫖、不肯习上的,恐怕还是你嫌他贫么?” 江纳满口赖道:“实是蔡秀才自要退婚,况且江纳薄薄有几分体面,蔡秀才不曾死,女儿又要受一家聘,也是极没奈何的事。望老爷详察。”府尊道:“据你口词,是极要成就蔡秀才,到是蔡秀才有负于你,他今不愿退婚,你正好成就他了。”江纳道:“如今既是他不仁,我也不义,江纳也不愿与他结亲了。”府尊笑道:“据你说,如今又不要成就他了。也罢,如今本府与你处一处。毕竟要蔡秀才心悦诚服才好,不然本府这里依你断了,他又到上司那边去告,终是不了的事。本府处断:‘当初蔡秀才有百金为聘,你如今要与他开交,直须千金才好。’” 江纳连忙叩头道:“尽江纳的家当,也没有千金,那里设处得出?求老爷开恩。”府尊道:“你既是这般苦求,本府与你两言而决。你若不要退婚,蔡秀才一厘要你不得;你若立意要退婚,限三日内再将七百金上库,凑成八百,叫蔡秀才领了这些银子,本府就与你立一宗案,可令蔡秀才没齿无怨了。”江纳却全没有要蔡秀才完姻之意,只要求八百金之数,再减下些便好。 府尊看了这光景,藉势威逼,不问可知。江纳便磕穿了头,告破了口,再不睬了,提起朱笔批在签上:“着原差限三日内带来回复,如迟重究。”江纳回来,只得又与曹宦商议,出五百金完交。 到第三日,一面进曹宦的书,一面将五百金上库。午堂差人又带江纳上去,府尊问差人道:“江纳完多少银子了?”差人道:“已上过六百了。”江纳又跪上去,苦苦的求道:“江纳尽力措置,才得这些银子,此外一厘也不能再多了,叩求老爷开恩。”府尊道:“这二百银子,也不要你上库了,你到曹乡绅家讨一贴来,就恕你罢。” 差人又押江纳到曹宦家来讨贴。曹宦晓得这风声,就不相见,说:“有事往乡里去了,有话且留在这里罢。”江纳一向结交曹宦,今略有事,就不肯相见,却是为何?若是江纳拿了这二百两去,那曹宦自然相见了。空着手去说话,怎肯相见?江纳会意,只得回来凑了一百现银,写了一百欠贴,叫人送与曹宦。曹宦那个贴,就是张天师发的符,也不得这样快到府里了。 当日,蔡文英、江纳一齐当面,府尊就叫库吏取出那六百两银子,交与蔡秀才,蔡文英看也不看,那里肯收?府尊看在肚里,悉见江纳之诬了。因失声道:“我到忘了。”对着江纳道:“你女儿年纪既已长大,定是知事的了。本府也要问她,肯改嫁不肯改嫁?”就发签立刻要江纳的女儿来审。 不多时,女儿唤到。府尊叫江纳上来道:“你女婿有了六百金,也不为贫儒了。我今日就与蔡秀才主婚,两家当从此和好,不可再有说话。若不看曹乡宦的情面,本府还该问你大罪。”一面吩咐预先唤的花红鼓乐,一乘轿,一匹马,着令大吹大打迎出府门。又叫一员吏,将江纳完的六百两银子,送到蔡家,看他成亲回话。 惊动满城的百姓,拥挤围看,没有一个不感府尊之德,没有一个不骂江纳之坏,那江纳羞得抱头鼠窜而归。这蔡文英有了膏火之助,并无薪米之忧,即便专心读书。职科及第,不过几年,选了崇阳县知县,又生了公子,同着老母、妻子上任,好不荣耀。他做官极其廉明正直,兴利除害,凡有势宦情面,一毫不听,百姓们遍地称功颂德。又差人接了江纳到任上来,另与公子并教公子的西席,俱在书房内安养,甚是恭敬,将从前的事,毫不提起。倒是江纳,每常自觉羞愧。 一日,蔡文英到书房里谈话,江纳拉到一小亭子上,背着西师恼愧道:“当日的事,都是曹宦做起,从来府尊要他贴子,才减二百两,他就躲了不面,掯去我一百两现银,又写一百两欠贴,才肯发贴,后来,晓得府尊另断成婚,自己不过意,着人将欠贴送还与我。但曹宦在地方上,凡有事不论有理无理,只得了银,使以势力压做,不知屈陷了多少事。有一日,忽然半夜里失了火,房屋家产尽成灰炭,父子家人共烧死九口,竟至合门灭绝,你可不快心,可不害怕,当初他若肯好言劝止,或者没有其事也不可知,我如今想起来,恨他不过。”蔡文英笑道:“岳父恨他,在小婿反欢喜他。当初若无此事,小婿江宁科举,北京会试,一切费用,那有这许多银子应付,即或向岳父挪借,也只好些微,决不有六百两助我,可是感激他不了。”翁婿大笑。 一日,时值立春,天气晴和,内堂设宴,铺毡结彩,锦幛围列,老母、夫妻、公子,团聚欢饮。蔡文英道:“今日在这锦绣堂中,合家受享荣华,皆是高府尊成全,不可不知感图报。”其时高府尊已年老告致,因备了许多厚礼,差人赍书遥拜门生,往来不绝,竟成世交矣。 第十一种 牛丞相 雷者,因阳气被阴气包裹不得出,猛然劈出,所以成声,原有天神主之。人有乖戾之气,上与相合,则击之。要知良善之人,从未有遭雷击也。 牛耕马驮,辛苦万千;猪羊充食,千刀万剁。是皆恶报偿还,前因后果,必然之理也。人心行好,狗可变做状元;人心行坏,丞相可变做牛,好坏都是自作自受,冥王何预焉? 明朝有个状元罗伦,他是江西吉水县人。极有胆气,凡见事有不当者,即敢言直谏,朝廷因他忤旨,谪他到福建市舶。未几,奉旨复官,他辞疾不赴。这罗状元是个理学大儒,腹中博通今古,天下的事物,哪件不知!哪件不晓! 一日,由扬州经过,行到湾头东乡地方,忽然阴云四合,大雨倾盆。罗状元奔到村馆中避雨,只见雷电交加,霹雳一声,将耕牛一只击死田内。少刻云散雨止,远近的人都拥挤来看,罗状元亦随众往看。只见牛身被雷斧破开,血流倒地,因而心中不忿,大喊道:“牛是诸畜生内最有功于人的,每日耕田耙地,千辛万苦,到后来皮肉筋骨,都供人用,最为可怜,有何罪过?此时朝中有许多大奸大恶,天雷不击,何以击此最苦之牛?”就借避雨村馆中笔砚,在于牛身上大大的字写二句,云:“不去朝中击奸相,反来田内打耕牛。”同看的都欢喜说道:"这才批得真正有理。" 众人正在称赞之时,忽见天上乌云一块,疾来如飞,罩聚牛身,复又一雷,看的众人都惊跌在地。少刻爬将起来,同罗状元再去一看,那牛身上二句之下,竟是雷神用朱笔另写二句,云:“他是唐朝李林甫,十世为牛九世娼。”罗状元同众人看罢,方才知道这牛是奸相变的。他受尽万千苦楚,再加雷斧而死,以报宿世之恶也。唐朝至今尚未报完,惊叹不已。 这罗状元因此明白,回到吉水本乡,闭户另著明理书传世。可见恶人果报,填还应在屡世不止也。 第十二种 狗状元 佛法广大,不论四生六道,但有觉悟,自然证果。可惜此狗,修入洪福,贪迷荣贵,幸而不幸也。 极细如蝼蚁虮虱,皆具佛性,一得觉悟,俱可成道,况狗兽之大乎!独叹人为万物之灵,百般呼唤,痴迷不省,深可惜也。 一踢尚还五板,若杀彼生命,供我肥甘,如何还报得了,可不害怕!予于状元不说姓名,恐卑污于人也,阅者相谅,勿谓无稽虚语。 扬州小东门内,有个韦明玉,三十多岁。因往镇江游甘露寺,就在寺内削发为僧,方丈中彻大师,是个参悟得道的高僧,每常说法,直捷指点,座下拱听甚多。方丈内养有一狗,但遇大师说法,即伏旁侧耳细听,或说世情闲话,狗即外出。 一日,明玉腹饥,先取一饼在东廊下倚柱咬吃。这方丈狗来跳望,如有求食之意。明玉性起,怒踢一脚,其狗负痛,就地急滚,明玉懊悔自思:“饼又不曾与食,何苦踢此一脚,令他痛滚?”心中不忍,因将吃不完的半个饼,丢地与狗咬吃。过了三日,狗死,报知大师,令埋于后园。 过了一十八年,忽报本地新科状元到寺内进香,兼看江景。大师即忙传众僧远远迎接。只见许多旗伞执事,皂隶夫马,好不荣耀。状元在山门外下马步行,甚是幼小,美貌端壮。上殿焚香拜佛完,到方丈谒见彻大师,留茶谈话,甚是谦和、恭敬,揖别而出,又往两廊闲步。 忽见明玉倚柱背脸,状元看见大怒,呼来跪下,说道:“我来寺里进香,又不曾滋扰汝等,如何没眼看我,好生可恶!”喝叫左右拖在廊下,责了五板逐出,然后往山顶后边观看江景才回去。众僧送山下辞归,都来看明玉。这明玉苦眉道:“我并不曾说话冲撞,又不曾行止犯法,无辜遭此官棒,其实不服,恼恨不已。” 正在苦楚之时,忽又见戴红高帽的两个夜不收,将明玉和尚拉着往外飞走,口中喊道:“状元叫你去立等说话。”明玉惊怕,暗想道:“莫不是方才打得不好,又要重打不成?”没奈何,只得随去,慌得寺内众和尚,齐进方丈,公禀彻大师,要往状元府前焚香跪门,彻大师吩咐道:“汝等不必前去,此番必不难为他。我于状元未来时,已先有二句,粘在壁上。”呼侍者取来与众共看,上写云: 一脚还五板,半饼供三年。 众僧看完惊异,方知这状元前生是本寺狗变的。随着人探听,果然唤到时,状元看着明玉道:“我方才一时怒气,责汝五板,仔细想起,甚不过意。但你在寺众清苦,竟在我府中别扫一间静室,每日蔬菜茶饭供养你修行,岂不自在?”明和尚喜出望外,感谢不已,竟依住下。 光阴瞬息,已将三年,明和尚忽而去世。状元吩咐造龛送化而终。可见世人一举一动,都有前因,凡事岂可不惧耶? 第十三种 说蜣螂 神鬼仙佛,或现或隐,遍满世界,奈人之肉眼凡胎,何能知识?可见一切欺心坏事,虽于无人处为之,在神明已洞若观火。所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者,丝毫不错。人只要心存正念,虽形迹垢污,亦不妨碍。若徒饰精洁于外,机甚左矣。 康熙初年,扬州有一人,姓陈,名友德,年四十余岁,性最爱洁。每喜穿玉色极细布袍。石青缎套,常坐船至江西、湖广卖盐。 一日,行到湖广岳州府,顺路间往岳阳楼游玩。但见楼虽倾坏,其江山景致甚佳。正在玩赏时,见一寒士,身穿破衣,尘灰垢泥,来向友德拱手道:“台兄想是闻岳阳楼的景致来玩的,但此楼胜处,全在衔山吞江,气象万千,真天下之奇观。” 友德是个爱洁的人,见其人邋遢,因而不礼貌,亦不应答。那寒士忽倚着楼上栏干,来携友德的手,指点山水之妙。忽有蜣螂虫迎面飞来,友德以手挥落楼檐。那寒士看见,说道:“这蜣螂虫,俗名‘推屎郎’,虽是积污推粪之虫,但其志在于转凡脱化。鸣蝉楼于树杪,飧光吸露,蝢加飞腾,乃最有能干之物,未可轻忽也。”友德口虽微应,亦不答话,少刻下楼别去。 后十年,友德一日进扬城南门,由大街出小东门有事。正行路时,忽然见三个人将友德周身一看,慌忙齐说道:“兄可姓陈,名唤友德么?”友德惊异问道:“小弟是便是的,但与兄们从未识面,如何知我姓名?”三人道:“祖师在南门里常家降乩,判云:‘此时有一人,姓陈,名友德,年约六十余岁,须发雪白,身穿玉色布袍,石青缎套,从南门大街往北走,可代我赶上唤来,我有话说。’因此奉请回去一见。”友德怒喊道:“我平生最不喜仙佛。你们说甚么祖师,妖言惑众,哄骗谁来?快快回去!” 那三个人坚不放手,婉言恳求道:“你就不信仙佛,屈去一到,即刻便回,也不妨事。”说完,拉着急走。友德无奈,只得随去,口里自说道:“我只不信,看他们如何骗我?”旁人听见的,也跟随二十余人,同去看如何行止。 到了南门内常家,果见香烛供献,二人扶鸾。友德站立案旁,亦不跪拜。忽见乩判云:“陈友德,你来了么?”友德恼怒,亦不应答,乩因判四句云: 十年不见陈友德,今日相逢鬓已霜。 记得岳阳楼上会,倚栏携手说蜣螂。 友德见此,即刻跪倒在地,叩头百余,谢罪敬服。众人细问原委,友德将十年前如何逢遇,如何说蜣螂的话,从头至尾细说一遍。在道的三人,跟去二十余人俱皆叹服。 友德从此投拜祖师门下,修真悟道,后得证果。可见不曾通彻仙佛的人,切不可一言毁谤也。 第十四种 飞蝴蝶 金钱化蝶飞,唐库之奇传。此从前听闻之语,不意再见真事于今日,岂非异乎?或者道士藉此以醒世之钱财,未可着实看也。 事有利益于人者,或幻或不幻,虽凡夫亦是仙佛。否则即真仙、真佛,正与凡夫相等,乃知人具济世利人之言行,即是现在之仙佛矣。至若藉道法以图遂贪欲坏事,恐凡夫人身俱不得也。 哄传杨州府学前,有一道士卖药甚奇。予随众往看,果见数百人围聚。予挤进观看,见有一道士,约年四十余岁,头戴小木冠,纳衣蒲团,手执云帚端坐,余无他物,人来问话,他不多言,人来买药,只取钱一文。将钱丢于道士面前,道士随用手在云帚上一抹,即有一颗丹药与之,随抹随有。虽数百人数百颗,丹俱不完。其丹大如指顶,朱色,能治百病,茶汤任下。 卖药一时内,道士忽有向来人说:“你为人极孝,奈少奉养,我当赠送。”即用手在钱堆上,或抓一把,三、五十文不等,或两手捧一捧,一、二百文不等。忽有向来人说:“你家有婚姻喜事,缺少银钱,我当赠送。”任意取钱与之。或说饥寒急迫赠送的,或说病欠调养赠送的,钱数多少不一,人人都说着,道士赠送人的钱虽多,来买药的钱更多。未曾半日,面前即堆积钱约有数千,看的人越多。 正在拥闹之时,人丛中忽挤出两个公差来,向道士喊道:“你是何方妖人?敢在江都县衙门左近,以卖药为名哄骗人的钱。我是积年快手,专拿你这等人治罪。”道士笑道:“贫道在此卖药,治人疾病,积下来的钱虽多,贫道整几百几十救济人。二位既是县差到此,贫道不好简慢。该以茶奉敬。” 一面说,一面在袖衣袖内用手接一钟热茶,茶内两个枣儿,连茶匙俱有,奉与来差。复将手在袖内,又接出茶一钟,一样奉上那一位,两个差人惊怕,不敢吃,因说:“我们来不是吃你茶的。”道士笑道:“你二位不吃茶,贫道知得二位的心思。但这面前堆的钱,是留了济世利人的,非比外道用以遂自己贪欲的,莫想擅动一文。”又向二位道:“既不吃贫道的茶,可仍旧将茶还我。”两县差因将不曾吃动的茶两钟递交道士。 那道士用左手开着袖口,右手接过一钟茶,把茶钟连茶果远远的往袖中一撩,又接过那一钟茶,也远远的往袖中又一撩。临了,将两只袖子往空中一大摆,说道:“贫道这钱是没得奉敬的。”因两手将钱捧了许多,往空中一戽,只见钱都变了许多大蝴蝶,纷纷飞去。那道士又捧着钱,一戽一戽,都戽完了。那满空蝴蝶,有几千,飞得好看。 众人都仰面齐看,这道士竟不见了。少停一刻,许多蝴蝶,都往天心里上飞如灰点,也没了许多。众人议论,也有说是神仙下降当面错过的,也有说是幻法骇人的,也有说是真正救济人的,也有说是差人不该滋扰他的。这两个县差也甚懊悔。后来人都散去,遍传以为奇闻。 第十五种 村中俏 妇人若有奸情,心变两样,嫌此爱彼,渐成杀身大祸,甚可畏也。不听邻老极好佳言,自速其死,皆由平昔藉以卖线,喜看妇女而喜调妇女所致,又可畏也。老诚男人,切莫娶风流妇女,汪原事即是明镜。 扬州南门里,有个汪原,是沿街背着线笼生理,年当强壮,尚无妻室,藉卖线为由,专喜看人家妇女,兼且说粗谈细,油嘴打话。因生意稀少,有朋友荐他到西乡里走走甚好。 一日,到了陈家庄地方。见一妇人叫住买线,这妇人美貌孝服,约有二十四、五岁。汪原与之眉来眼去,甚是欢喜。访问庄邻,遇一老者说道:“这妇女郭氏,有名的叫做‘村中俏’,虽然标致,去岁嫁了一个丈夫,不上半年,得了痨病而死,不问而知,是个喜动不喜静的妇人了。我看你是个老诚人,身就壮实,恐怕还不是她的对敌。”汪原道:“只因我家中无人照管,不妨娶她。”因而烦媒说合,一讲就成,娶进门来,夫妻十分和好。 过了两个多月,汪原的面皮渐渐黄瘦了,汪原的气息渐渐喘急了。他有个同行卖线的刘佩吾,时常在汪家走动,早晚调妇,遂成私好。这佩吾晓得温存帮衬,又会枕上工夫,妇人得了甜味,因而日渐情密。且见丈夫有病,哼哼叫叫,煎药调理,看为仇敌。邻里人都知道风声。那汪原弱病卧床,佩吾假意问病,遂与背地亲嘴,被汪原看见,奈病难开口。 次日略觉清爽,因向妇人说道:“我在这坊住了多年,虽然小本生意,却是清白人家。你须要存些体面,我是不肯戴绿帽子的。倘然出乖露丑,一刀头落,休想轻饶。”妇人勉强说了几句白赖的话,转脚便向佩吾说知。佩吾道:“既然你丈夫知觉,我下次谨慎些就是。”妇人道:“你我恩情是割不断的,乘其病卧,我自有法。”佩吾别去。 那妇人淫心荡漾,一心迷恋奸夫,又恐丈夫病好,管头缚脚,不遂其欲。夜半乘夫睡熟,以被蒙其头,将一袋米压上,不容转气,汪原被他安排死了。到天明料然不醒,假意哭将起来。 佩吾听有哭声,又听得街坊邻佑都说:“这人死得不明,我们急速报官。”佩吾心内如乱捶敲击。“三十六策,走为上策”,要往淮安亲家逃躲两、三个月,等事情平静再回来。因一气从湾头高庙走至邵伯镇,已有四十多里,心略放宽。因饿,见个饭店,便走进去,拣个座位坐下,叫主人家:“快取些现成饭来吃,我要赶路,有好酒暖一壶来。”主人家答应了。 须臾间,只见店小二摆下两个小菜,放下两双箸、两个酒杯。佩吾道:“只用一双箸,一个杯。”小二指着对面道:“这位客人,难道是不用酒饭的?”佩吾道:“客人在哪里?”小二又指道:“这不是你一同进门的?”佩吾道:“莫非你眼花了?”小二擦一擦眼道:“作怪,方才有长长的一个黄瘦汉子,随着客官进来,一同坐地,如何就不见了?”佩吾想着汪原生时模样,料是冤鬼相随,心上惊慌,不等酒饭吃,便起身要走。 店中许多客人闻知小二见鬼,都走拢来围住佩吾座位,问其缘由。佩吾慌上加慌,登时发狂起来,口中只喊:“我死得好苦!”众人道:“这客人着鬼了,必有冤枉。”有附近弓兵知道,报与邵伯巡司。巡司是冷淡衙门,以有事为荣,就着弓兵拘审。 半下众客人和店小二扶着佩吾,来到巡司衙门。佩吾双眸反插,对着巡司道:“你官小,断不得我的事。”巡司大惊,即叫书手写文书,解江都县来。即刻带审,鬼附佩吾,将自己通奸,郭氏压死丈夫的事直说。县官取了口词,便差皂拘拿郭氏对理。 这郭氏安排了丈夫,捱到天明,正要与佩吾商议。不料他已逃走,这场大哭,才是真哭。哭罢,收拾衣物当银收殓。众邻见汪原暴死,正在疑心。忽然公差来拘。郭氏到官,兀自抵赖,反被佩吾咬定,只得招承。冯知县定郭氏谋杀亲夫,凌迟处死。 若非佩吾通奸,杀心何起,亦定斩罪。不多时,男妇同赴法场,一斩一凌迟。来看的人几千百,都各凛知,果报昭然。 风流悟 世上人既奸其妇,复杀其夫,心为欲遣,一时不慎而犯此法者甚多,其相报不一而足。或因争风而彼此互杀,或因夫见而男妇并杀,或假手于叔伯公姑,或假手于邻里亲党,或鸣于官而以刃杀,或罹于狱而以杖杀。可见淫者,天下第一杀机也。 我独异其既远窜他方,乃冤魂犹相随不舍,必致于杀。则世之奸人妻女者,其夫、其公婆其父母之冤魂,必时刻跟随左右可知矣。设于暗室独处之际,或黑夜远行孤身旷野,更或逆旅凄凉棘闱寂寞之时,想着此等冤魂披发切齿,怒目汹汹,必欲相报而后快者,真可寒心、痛心,亟宜改过忏悔,庶可免祸。 若其夫、其公婆、其父母未及身死,彼耻悬眉目之间,恨入心骨之内,必欲食其肉、寝其皮,刺刃于仇人之胸而后快者,亦无以异。所以行奸卖俏之人,其妻儿女媳,往往亦著丑声,旋遭杀戮,虽天道好还,亦未必非此辈冤魂,阴为协助也。 第十六种 关外缘 恩若救急,一芥千金,试看彭之施济,不过银五两,袄一件,遂令受者铭感肺腑,诚可法也。 人一好赌,未有不受苦丧身破家者。试看彭案,若非慈心为主,得遇救济,竟至身家妻子莫保。是谁强逼,可不譬醒。 俗谓钱在手头,食在口头,可知若非大有主见之人,现钱在手,未有不多费滥用而致害者。观彭事,甚可鉴也。 人若不经一番大苦,其平常动谕,何能改易?只看彭人,自从遭难之后,即另换一副心肠,竟至勤俭成家。但恨事败悔迟,世人急须早醒。 官徵钱粮,必须入柜汇解。若任役私收,定致侵挪。虽惩重法,又何益乎?扬州旧城东岳庙前,有个开磨坊的彭秀文,性喜赌博,又喜奢华。因买充了江都县里书办,把磨坊交与胞弟开张。 那时候,县官征钱粮,只有田亩地丁,是听民自封投柜,其余杂办银两,俱交收役私取给串。逢解时,将银入解。这秀文,因而谋收行夫牙税银两得权到手,收的银子任意大赌大费。次年复又谋收,挪新掩旧,不得露丑。却喜一件,为人极有慈心,时常将官银封小包几十个,每包五、六分,放于身边,遇见跛的、瞎的、年老有病的,给与不吝。 一日,县中收完钱粮,在磨坊店门前闲立,看见对面庙门石鼓旁,倚了一个薄布衣的穷人,低头流泪,连声愁叹。秀文因问那汉子:“为何如此愁苦?”那汉子说:“小子姓黄,是某科举人,有至亲在扬州现任的某官。因来向官恳些盘费,前往京都谋事。谁知这官,只推不认得,反令下役呼叱,不容见面。害得小子宿的寓处房饭钱全无,房主赶逐,进退无路。计惟寻死,所以伤惨悲痛。”秀文蹙然道:“你既是书香一脉,前往京都,需用几多盘费?”其人说:“还房饭连搭顺船艄,若有银五两,将就可到。” 秀文因见此人苦楚,遂说:“此时十月,天气寒冷,我看你身上尚无棉衣,我先取件旧布棉袄,与你穿暖,明日仍到此处,我有滋助。”与衣别去。次日,果来俟候。秀文就与银五两,黄举人记着姓名,感激叩别。 忽然,本县因事参离任。康熙某年间,新县官到任,大有才能,点收钱粮,俱系亲自遴选,不容夤谋。不论正项、杂项,俱听纳户自封投柜,逐项清查。秀文侵用的夫税银子,水落石出,节年计共侵银一千六百余两、严拿收禁比追,受了许多刑杖。怎奈家产尽绝,官不能庇,问成斩罪在狱。 未曾年余,幸遇皇恩大赦,死罪减等,秀文改为流徙关外三千里,因而佥妻出狱,急押起程。胞弟哭别,亲友赠送盘费,奈上路未久,银已用完,可怜夫妻沿途乞化而去。真个破衣赤足,受尽万苦,出得关外,自量有死无生。 行至流徒之处,忽遇一人,立于店铺门首,呼近细看,先说道:“你莫非是彭恩人么?”秀文日久总忘,并不相认。那人自说:“昔日在扬州东岳庙前,赠我盘费、棉衣者,即是我也。我受活命大恩,时刻切记。” 说完,就将秀文夫妇拉入店铺内室,与好衣帽换着,治席款待,叩头致谢。秀文因问:“黄举人如何住到此处?”黄举人道:“重蒙大恩,得银搭船到京,投某王爷宫内效力。某王见我至诚,十分优待。其时王有契友,犯罪该斩,王求父皇,免死流徒此地。王因我可托,特交银万两,着我同王友开这店铺。凡山、陕、川、广,各省货物,即日用米粮布帛,俱皆全备。恩人夫妇可住于我家,代我掌管料理。” 秀文喜出望外,因受了万千苦楚,性情顿改。凡事俭约,虽不过啬过吝,却也诸事朴实。过了年余,黄举人又分一铺与秀文,立起最富家业。后来,寄书信并带许多关外土产物件,与胞弟磨坊内,方才得知详细。如此因缘奇遇,不可不述其始末也。 第十七种 假都天 人心多愚,原易惑以邪说。如释则有炼魔之术,道则有黄白彼家之说。外此,又有“无为教”、“白莲教”,名号不一,要皆惑人者也。一为所惑,因而脱骗财物,生盗生奸,甚至聚党作乱,然及其后,未有一人不败者。两陆棍只知藉神谋财,害命惊众,彼时富未享而俱丧狱底,其为首之“活都天”,乡愚信哄,尤为怜也。 三教大圣,觉世利人,俱当敬奉,何宋秀才惯喜讪谤,今遭惨死,是皆平昔毁轻神佛之自取也。 扬州便益门外黄金坝地方,于康熙十四年间,有一乡愚担粪灌园,忽有陆大、陆二两个人向说道:“你终年灌园,极其劳苦。我有一法,可得万金财主,你可依呢?”乡愚听得,喜不可言。因引至无人僻静空处传授,须得如此,如此,乡愚领会。 明日,乡愚正在灌园时,忽然狂呼踊跳,自称都天神下降,大喊道:“若不立庙祀我,这地方上百姓,各家男女都遭瘟死。”是时,正值瘟疫大行,家家病死的人极多,人都信以为真。旁边陆大、陆二,竭力赞助,先于空地暂搭盖芦席殿篷,奉乡愚正中居坐,称之曰:“活都天”。远近闻名叩首祈祷,男女杂遢者不可计数,香烛牲礼,酒肴供献,络绎不绝。 这“活都天”终日默坐神案上,并不饮食。乡人愿免灾疫,俱争先布施,或施殿梁银若干,或施殿柱银若干,砖瓦、木料、石灰、人工等银,俱交陆大、陆二登填姓名,收银入柜。 正在人众拥挤时,忽有一屡年毁神谤佛的宋秀才走进席殿来,指着“活都天”高声大骂道:“你这瘟奴才,不知死活,平空的自称‘活都天’,哄骗乡野男妇,须不能惑得我宋相公。我且打你个死,看你如何治我。”一面骂,一面走到神座,打‘活都天’两、三掌。陆大、陆二拦阻不放。宋秀才又喊道:“我从不信邪,我且将你这些供的酒肴,先请我相公受用,受用。”即用手乱抓入口,又斟大钟酒乱吞,又吃又骂。 那日看的人竟有上千,都拥挤不开。只见这宋秀才吃完了酒肴,忽然跳上几跳,跌倒在地,反手如捆绑一般,高声自喊道:“‘活都天’老爷,我小人一时愚昧,冲犯得罪,只求‘活都天’老爷饶我小人罢。”又高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活都天’老爷不肯饶我,又打棍了。” 喊了多时,口鼻七孔中俱流出鲜血来,面色渐渐青紫。少停一时,气断身冷,直挺在地。陆大、陆二大喊道:“这宋秀才不知人事,获罪‘活都天’老爷,因不肯宽赦,就把他的性命追去了。你们众人内有认得他家的,速些送信去,着他家人来收殓。” 停了一日一夜,次日,宋家男妇多人,痛哭不已,买棺抬去埋了。众人都亲眼看见,个个惊怕,更加凛然敬重,人来的越多。 将近一月,布施的银钱、米粮、木料、砖瓦,堆满几屋。忽一日,本府太守金公亲来进香,只见许多旗伞、执事、皂快人等,好不热闹。这日哄动远近人更多,陆大、陆二欣欣然大有兴头。 金公到了“活都天”处,下了轿,也不上香,也不礼拜,即立着。先问:“‘活都天’之外,庙中主事的是那几个人?本府问明,便好布施礼拜。”那陆大、陆二站立在旁,急忙说道:“就是我兄弟两个做主。”又问:“已有钱粮若干,尚欠若干?”“俱有收簿。”逐细禀答完了。金公即便于席殿正中坐下,吩咐皂快,先将陆大、陆二拿下,然后将“活都天”绑倒。 不由分说,把这三个人,就在席篷下每人先打二十大板,然后叫上来喝道:“尔等做的事,本府俱已知道,可从直说上来,如何造谋装都天,如何害死宋秀才,细细说明。如不实说,即刻打死。”这“活都天”哭禀道:“小的是个挑粪的愚人,一些事都不晓得,俱是陆大、陆二做的,求老爷只问他二人就明白了。” 金公即唤二人审问,抵赖不肯承招。金公吩咐将带来的夹棍,把二人夹起,捱不过刑,陆大只得直说道:“当日哄这愚人装做都天,俱是小的二人主谋帮助的。预先说明,凡得银钱,俱是三人均分。这宋秀才,平日是个惯会骂神佛的人,因筹计于某日黑夜,小的们请他到无人处商议,求他假来打骂,却自己跌倒喊捆喊打,惊骇人敬怕,骗人多布施的。说明凡有财物,俱作四分均分,宋秀才才肯入伙的。”金公又问:“这宋秀才因何七孔流血呢?”陆大又不肯招。金公怒叫:“用棍狠敲。” 陆大只得直招:“是放了毒药在酒肴内,哄他吃下,七孔流血死了的。”金公又问道:“宋秀才既然依你入伙,何苦又害他的命呢?”陆大供说:“恐怕多他一人,就添一股分银,因此害他的。”金公又问:“这‘活都天’,用何法不饮食呢?”陆大供说:“每夜三更人静时,把‘活都天’抬下来,荤饭吃得极饱,所以日里不吃饭食了。” 金公听完大怒,放了夹,吩咐:“每人再加责二十大板,带回府收禁。”吩咐将收积的银钱同物料变价贮库,买米赈济饥民,众百姓都感颂金府尊神明。回衙门之后,过了三日,又提出三人,各责二十板,先后俱死于狱底。至今多年,但遇不真实的事物,即云:“黄金坝的都天假到底。” 第十八种 真菩萨 财也者,天地间之公物也。天地间公物,理宜为天地间公用。富翁当推有余以济人,所谓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此司马温公之至言也。观世音菩萨,普天之下,家家供奉,人人感颂,总为能救苦救难而致于此。人之言行,有能多方救济者,虽是尘凡之人,即是现在之菩萨矣。 闵世璋,是歙县人。他在扬州行盐,乐善不倦,乃笃行君子也。每年盐业利息,自奉极俭,余悉施济,全不吝惜。 曾一日见郡有夫妇负宦债,以身偿宦,逐夫收妇,其夫妇痛哭,矢死不离。闵公知实,代偿其逋,夫妇仍归完聚,此特一节。 当时扬州水旱频仍,闵公捐赀赈济,全活饥民,不计其数。 再如倡育遗婴,提携贫交,施絮衣,救难妇,修理桥路,种种不可枚举。闵公寿过八十,康强如壮,子孙蕃衍,科名鹊起,咸谓德行之报。 扬州有个蔡琏,这人秉性仁慈,于顺治十二年创立“育婴社”在小东门。其法以四人合养一婴,每人月出银一钱五分,遇路遗子女,收至社所。有贫妇领乳者,月给工食银六钱,每月望验儿给银,考其肥瘦,以定予夺,三年为满,待人领养。 时陈公卓致政家居,为之刊定社规,内分:缘起第一,乳母第二,捐银第三,收养第四,保婴第五,领养第六,清核第七,艺文第八。其议论至详至善,每本二十余页,名曰“育婴编”。此法不但恤幼,又兼济贫,免人世溺婴之惨,功莫有大于此者。凡城邑村镇,宜永远仿此而行。 始初,蔡公五十余岁,尚未有子。因倡此社,后生三子、五孙,寿至八十七岁。天报善良,洵为不虚。扬城因其活儿甚多,俱以“真菩萨”称之。予见愚人溺儿最惨,要知物命至微,尚体天地之心,放生戒杀,况乎子女?乃或以野合淫奔而灭其迹,或以家贫身病而弃所生,于是有既生而损者,有未生而坠者,骨肉自残,良心灭尽,人世恶业,莫过于此。若所以杀女之情,近愚山施氏破之甚悉。歌云: 劝君莫溺女,溺女伤天性。 男女皆我儿,贫富有定分。 若云养女致家贫,生儿岂必皆怡亲。 浪子千金供一掷,良田美宅等灰尘。 若云举女碍生儿,后先迟速谁能知? 当阶玉树多先折,老蚌双珠不厌迟。 有女莫愁难遣嫁,裙布钗荆是佳话。 婚不论财礼义存,择婿安贫免牵挂。 漫忧养女玷家声,为儿娶妇亦关情。 淫首百恶尔先戒,不种孽根孽不生。 杀女求儿儿不来,暮年孤独始悲哀。 不如有女送终去,犹免白骨委蒿莱。 赎人妻女救人殃。阴骘缠绵后必昌。 若还多女竟无男,前生债主今生偿。 劝君莫杀女,杀女还杀子。 仁人有后恶人亡,桂折兰摧疾如矢。 劝君莫杀女,杀女还杀妻。 生珍婴孩死索命,牵衣地狱徒悲凄。 劝君莫杀女,杀女还自杀。 冤冤相报几时休,转劫投胎定夭折。 孺子入井尚堪怜,如何摘女葬黄泉? 及笄往嫁尚垂泪,何忍怀中辄相弃。 古往今来多杀机,可怜习俗不知非。 人命关天况骨肉,莫待回首泪满衣。 扬州有个程有容,业盐生理。大清初年,条陈利弊,当事多嘉纳之。性醇好善,诸如育婴拯溺,以至桥路之施,力行不倦。城南有败闸,植巨楠百数,沉于水,大舟触之立破,人目为“神桩”。有容募人涸水拔之。岁大寝,请于鹾院,出金粟助赈,身董其事,就食者计有七十余万人。凡两个多月,未尝告瘁,恩赉有加,生平推诚待物,行必以恕。曰:“吾留有余,以与子孙也。”后果子孙绕膝者三十余人,科甲联绵。更置义田,以赡宗党之不振者,至今尚存。乡里咸呼公为“菩萨”。 扬州府太守蒋恭靖,讳瑶。正德时大驾南巡,六师俱发,所须夫役,计宝应、高邮站程凡六,每站万人。议者欲悉集于扬,人情汹汹。公惟站设二千,更迭遣以迎,计初议减五分之四,其他类皆递减。卒之上供不缺,民亦不扰。时江彬与太监丘得,挟势要索,公不为动。 会上出观鱼,得一巨鱼,戏言:“直五百金。”彬从旁言请以界守,促值甚急。公即脱夫人簪珥及绨绢服以进,曰:“臣府库绝无缗钱,不能多具。” 上目为“酸儒”,弗较也。 一日,中贵出揭帖,索胡椒、苏木、奇香、异品若干,困以所无,冀获厚赂。时抚臣邀公他求以应。公曰:“古任土作贡,出于殊方,而故取于扬,守臣不知也。”抚臣厉声令公自复。公即具揭帖,详注其下,曰:“某物产某处,某物出某处,扬州系中土偏方,无以应命。”上亦不责。 又中贵说:“上选宫女数百,以备行在。”抚臣欲选之民间。公曰:“必欲称旨,止臣一女以进。”上知其不可夺,即诏罢之。 予谓此一官,当急难之际,用尽智力,宁可自己不顾客累,而庇令万民安稳,何等心思?虽西方菩萨,现身救世,亦不过如此。目今官之有才能、有智谋者颇多,但专图利己,谁肯利民?请以蒋公为式而力行之,不惟功德福报,抑且芳名流传不朽矣。 第十九种 老作孽 男女虽异,爱欲则同。老年人只宜安静,乐享余年,切不可寻少艾在旁。不是取乐,反是自寻苦吃,又是自讨罪受,于人何尤? 予曾著《笑得好》书,载有老人房事、修养、软圈、跪香、寻齿等说,极其形容。不是有意嘲笑老人,正是谏老人也。 富贵之家,每每老夫多娶少妾,或老而断弦,仍娶幼女,只图眼前快乐,不顾后来苦楚。要知老人之精力,日渐衰败。在少年妇女,青春正艾。若要遂其欢心,则将灭之灯,何堪频去其油?必致疾病丛生,身命随丧,甚可畏也;若要不遂其欢心,则女虽有夫,如同无夫,孤守活寡,误害终身,衾寒枕冷,日夕悲怨,于心何安,甚可怜也。若要防闲太紧,则女必忧郁生病,往往夭死,岂不大损阴德;若要防闲稍宽,则种种丑事,远近哄传,岂不大辱家声。总之,老虽爱少,怎奈少不爱老。憎嫌之念一起,虽烈妇亦生心外向。请述者自想:何必贪一时之乐,而受无限之苦耶! 妇女生来情性,犹如流水,即以少配少,若有风流俊俏之勾引,还要夺其心肺,何况以老配少?既不遂其欢心,又不饱其欲念,小则淫奔,大则蛊毒,甚至计谋害命。此理势之所必然,每每极多,可不凛然。沈老之作孽,还是三妇人不曾同心计谋,留得病死,事出万幸,未可以此为法。 康熙初年,有个沈登云。他居住扬州南门外,年已六十岁,精力强健。 他生平坏病,终日只喜谋算人的田地,盘剥人的家财,自己挣积,约有六、七千金事业,仅好过活。有了正妻,又娶一妾,只是并不曾生一个儿女,此是沈老儿做人残忍,所以上天令其无后。 到了六十岁大寿日,亲友来祝贺的甚多,沈老儿备了许多酒席,款待人众。自于席上,忽想起年周花甲,尚无子息,好不苦楚,因流下泪来。近他的座上,有个樊老者,约有七十余岁,是他的好友。看见他苦恼,因劝慰道:“我也是六十岁上无子,现今生了儿子。虽然幼小,毕竟可免无后之议。你既悲伤,何不再娶个如夫人来家,还可生得一、两个儿子出来。空空流泪,有何益处?”沈老感谢他:“教得是”,散了酒席。 过了几日,算计又要娶小。家中原初的妻、妾闻知,齐劝道:“有子无子,都是前世修来的。若命里无子,就娶一个来,也没得生育。不如安分过活,何等不好?”沈老不依,主意要娶,寻了媒婆,各处说合。 寻了三叉河镇上范家女儿,名唤二姐。这女儿的父亲已故,只有寡母在堂,女才十九岁。因高不成、低不就,媒婆来说:“沈家有几万两银子的财主,田地极多,一马也跑不到,家里陈柴腊米,穿金戴银。若是嫁了他,如何享用。他情愿把岳母如何养老送终。倘若生了儿子,万贯家财,都归你手里执掌,造化不了。只是莫忘记了我说合的谋人”。 妇女们没得见识,听了这些话,满心欢喜,竟依允了。可怜把一个少年如花的女儿,活活葬送了。不多时,这沈老儿事事丰盛,娶了范二姐过门。见了这少年标致女子,极大的欢喜,床上的事,曲意奉承,十分努力。范二姐原是黄花女儿,情窦未开,趣味未知,混过了满月。这沈老儿因扒得多了,虽然强壮,终是年老,身上就添了好几般病痛,看看再扒不得了。添了那几样病? 头里昏晕,眼里流泪, 鼻里清涕,喉里痰喘, 心里火烧,肚里胀塞, 腰里酸疼,腿里软瘫。 沈老周身病痛,请医百般调治,医令:“独宿保养。”原旧的一妻一妾,不必说起,仍是常守活寡。新娶的范二姐,如何守得?捱过了两个多月,沈老的病症,幸喜好了。怎奈那下身物件,竟软如棉花,一些不硬,扶捏不起,如何干事?沈老舍不得范二姐娇媚,未免做干工夫,越挑拨得二姐春心缭乱,情兴火热,无处发泄。沈老没奈何,只得睡在二姐身上,将物件勉强挨塞。不料,这件东西绵软折转,他还在上叠个不了。 二姐怒啐道:“我里边一些也不曾进来,你还在上边叠个什么?”沈老也自觉没趣,只得扒将下来,说道:“我有许多钱财,又有许多田庄,我与你穿好的、吃好的,尽好快活过日子。”二姐恼怒,道:“古人说得好:‘良田万顷,不如日进分文’,我要家财何用?”沈老又勉强应道:“我因害病,被你吵笑,待我调养几日,与你耍要,只怕你还要讨饶哩。”二姐把手在沈老脸上一抹道:“你自己好不知羞,还来说大话哄人!”因而男女俱扫兴而止。 自此以后,二姐看见俊俏后生,恨不得就吞在肚里。只因嫁了这老年人,不由得她不痛恨母亲,不由得她不咒骂媒人,苦在心里,说不出来。 偶一日,在后门口闲玩散闷。看见一个美少年走过去,彼此对看个不住。正在看得有兴,忽被家人冲散。原来这少年姓张,因他生得标致、俊俏,人都叫他做“赛张生”,只离沈家半里路远。此生一见二姐,魂都留恋,每日来盼望。一早一晚,竟与二姐勾搭上了。你贪我爱,如胶似漆,乘沈老养病,不必红娘勾引,亦不必跳墙。每晚竟是二姐于更深时,从内里开门,接迎“张生”入房做事,黑早送出。原旧的妻妾以及家里人,俱也知道风声,都不管事。如此往来,也有两个多月。 一日晚间,沈老到二姐房里来,在门外听得有男人在房内低声嘻笑。沈老着实动疑,敲门多时,二姐假推睡着,将人藏躲桌下,才开门。俟沈老进房,于黑处遮掩放出。沈老只推不曾看见,说了几句闲话,回到书房里再三思量:“若要声张,只恐丑名遍传,如何做人?若要不声张,如何容得?”想出一计,正屋后一进有高楼三间,沈老将二姐移到高楼上做房。 二姐恐沈老疑心,只得依从。又着原妻妾看守,不许下楼。沈老又在楼旁一间屋里独宿。沈老只是病不离身,有一长者来候他的病,也略知他家些消息,因劝他道:“尊体年老多病,何不把二位小夫人早早配与人,就积了些阴德,又省了些烦恼,且又得了些财礼,岂不甚好?”沈老口虽答应,心还不舍。 过了两个月,二姐日夜思想那少年,渐渐饮食减少,面色枯黄,医药不效,意成了相思百日痨。果然,未满百日,呜呼死了。二姐的寡母来吵了几场,哭死了几回,过了十多日,伏在棺上死了。 这“赛张生”,终日在后门前痴望,杳无消息。买棺的日子。才知道二姐日夜相思死了,这“赛张生”走头无路,只得回家,日夜痛哭了几十回,着实想念不舍,白日里看见二姐牵了去,竟是“活捉张三郎”真正戏文,也是他奸人的妻女现报。 沈老原初的妾,终日孤眠,守得没出头日子。虽看上了几个人,奈看得严紧,总不能到手,随后月余,也忧郁死了。原配首妻,无人做伴,孤苦伶仃,终日烦恼,不上半年,也往阎家去了。沈老见儿女不曾生半个,一妻二妾都死了,心上好生不过意,好生孤苦凄惨。看见原初妻、妾的两个棺村,想起当日她两个人曾说许多好话,劝我莫再娶小,只因我一时昏迷,都不依从,致有今日,痛哭一场。 又看见寡妇的棺材,想起她在生时,费了多少辛苦,养成一个上好女儿,指望配人图后来快活养老,都因我不曾把她女儿安置好处,坑害死了,以致她衰年无靠,苦恼死了,又痛哭一场。及至看见二姐的棺材,又想起初婚的月内,我与她两个人恩爱绸缪,何等亲厚,都因我不自谅衰老,早遣另配,保全她性命,以致把她活活害死了,又痛哭不止。 自此日夜悲啼,声哑泪枯,病症日添,服药不效,时常看见寡妇同三个妇人讨命,没有几日,活拉了去。族众并不理着收殓,都来吵闹家财。停尸四日,臭气薰人,蛆虫满地,方才草率买棺入殓。幸有一个略好的,将公项提起些须,雇人把五个棺材抬去埋了,随即把房卖银瓜分。 可叹这个老儿,只喜谋算人的家财,苦挣一生,不曾做件好事,只落得将许多产业,一旦都分得精光。他把四个妇人性命,活活的坑害死了。后世又不知如何果报?岂不是老来作孽,世人不可不知警戒。 求嗣真铨 今之无子者,往往多置少姬,恣行淫欲。要知妾婢既多,嫌疑必起,一遇妒妻,遂有冤屈横死之惨。其为我宠者,枕席迭侍,精液内于,其究也必成我之病。外或不能遍御,幽闭一室,怨恨愁苦,灭绝上天,生生种子,其究也复成人之病。因无子而造诸孽,因造孽而愈无子,且以少年之妾,守一衰迈之翁,徒苦人子女为活寡妇。如此损德而欲望生子,何能哉?况精竭神枯,一旦弃世,其间丑名播扬,闺门失节,尤多不可言者。从来寡欲多男,每见富贵之士,一子或艰,贫贱之家,多男为累。总在欲之寡与不寡,异之也。 昔一人无子,有医者教之,保惜精神,忽过思过劳,勿大扰大怒,俟经净施之,有娠即异榻。如此半年,果然生子。要知生者,生道也。若不以生生之道,求之句能应乎?要法曰:莫阴险、莫残刻、莫杀生。凡种种无子之行,俱悉改除。久之又久,未有不获多男之庆矣。 第二十种 少知非 少年子弟,宁可终身不读书,不可一日近小人。此陈眉公格言也。要知少年人虽不读书,只是愚朴,却不害大事。若一与小人亲近,染成败坏习气,如油入面,岂独贫贱?每致丧心非为,身家不保,及陷于罪,悔之已晚。试看郑友,若不改邪归正,必遭大难,小人之害如此。 少年人只是勤俭守分,不务外事,则一生受享许多快乐。若或一时昏迷错误,随即悔改,犹可收之桑榆。此帙书,少年人不可不熟看。 我有一个朋友,姓郑,名君召。他父亲开张布店,约有三百余两本银。因只生他一人,母亲又去世得早,十分钟爱,不曾教训。从小时就不肯读书,最喜玩耍。到二十一岁,就娶了媳妇与他。若是勤俭安分,尽好过活,不意父死之后,他把布店都交与汤伙计掌管,自己只喜闲荡,最爱穿好的、吃好的,每日摇进摇出。人人都说他为“富家郎”。我看这光景,因做了个鼓儿词,写成斗方,劝他莫学奢华。词云: 劝你们,莫奢华,淡泊些最是佳。何须浪费争高大?珍馐罗列喉如海,衣服新鲜锦上花。只恐福小难招架,这作为怎能长久?总不如朴实成家。 有个小人姓杨,他帮闲称最,蔑片居先,专会吸人咬人,所以人都叫他做“杨辣子”。看见郑友奢华,不知有几万两的家财,因来假同他亲厚,凡有诸事,十分帮衬,十分奉承。郑友不知利害,竟与他往来,做了莫逆,一刻不离。 一日,杨篾片欢喜,向郑友说道:“人生在世,最难得是少年标致,又难得是手有余钱。古人说得好:‘不玩不笑,误了青春年少。’若过到壮老年纪,岂不将好时光虚度?须要学几出好戏,不独自己玩玩,又且免些村俗,知些欢乐。我有个极好极厚的师傅,他是个串戏老作家。我同你去玩玩,岂不甚妙。” 郑友点头道:“承兄指教,好是极好,只恐怕多费银子,又恐怕我生性蠢拙,习学不来。”杨帮闲道:“都在我身上,尽力嘱师傅,用心教导,包管学会。在别人要学会了一出戏,极少也要谢银一两。我与他至厚,只等他教会了,串熟了,每一出不过谢他五钱银子,他也不好较量。”郑友听见所费不多,就满心欢喜,拣了一个好日子,穿了新衣服,同了杨帮闲来拜戏师。 那师一见郑友大喜,叙过几句闲话,笑说道:“尊兄这样一个标致相貌,该做个旦角,只是不敢有屈,竟学一个小生罢。”郑友依允,将抄的曲本交与他,按着鼓板,口传身教。他偏有聪明,不消两、三日,已将一、二支曲子唱上了。师傅又大喜,上半日唱曲子,到了下半日,就大家闲散玩玩。 那同伙的五、六个少年人,都说道:“取纸牌骰子来,大家看个东道,晚上吃酒,不好偏扰一家,不过费几分银子,事极微末。”拉郑友入座。他回道:“从来不知看牌掷骰。”随即有一个人指教他习学。果然,一学就会。先是几回东道、酒食,到后来竟是赌钱。先是几钱,到后来竟是几两。我听见郑友入在赌钱场里,心中大恼,又做了一篇戒赌的唱儿送与他。词云: 劝你们,莫赌钱。迷魂阵似蜜甜,无昏无晓相留恋。头家帮客都想赚。打骂争喧最可嫌,娼优隶卒同卑贱。起先时衣囊拆揭,到后来典卖田园。 怎奈郑友听如不听,只因众赌友串通一气要赢他,不肯放松,总不要郑友拿出一厘现银,都是杨帮闲一力招架。郑友初出来玩的,赌到兴头上,竟写一行字付银几两,又付银几两,都交与杨头家。不过玩了十多日,竟输了一百二十余两。 临了那一日,众人收起筹马牌骰,都向郑友要银子,他却并无分厘。众人大嚷道:“好不公道。假如你赢了别人的银子,你可要别人的银子?”这个要剥衣服,那个要拳打脚踢;这个要抓泥来涂污,那个要锁起来喊官。 郑友急得走投无路,只得哀求杨朋友招架,宽期几日。做好做歹,放去设措银子交还。因将父遣的本银,又将些布疋贱价卖银。反是杨头家假做好人来说合,纹银八折交代,兑出纹银一百余两,又封一两银子谢戏师,方才退贴开交。他一伙小人在暗处瓜分完结。 这郑友回到家中细想,自恨道:“无端信人去串戏,起先看东道,及至后来赌钱,白白被人骗去百十两银子,受了多少羞辱,着了多少气恼。若早听某人好话,不到如此,银子费去,又不曾玩得快活,好生不值。” 正在纳闷,另有一个姓袁的帮闲蔑片来说道:“我闻得郑大爷因输去银子,连日在家纳闷。目今苏州来了一个出奇的妓女,才一十七岁,人才出众,真个是现在的西施。我同你去玩一玩,消消优闷,何等不好?”郑友听得大喜,因同了袁人前往,诱到钞关门外堂巷里一家,果见有妓女,骨格轻盈,十分娇媚。 郑友春兴勃然,又袁人在旁撺掇,自然上了道儿。郑友就星飞回家,取了五两银子,两疋彩缎,两只银杯,送到妓家,交与鸨儿,以为初会之札。那鸨儿收了银子、礼物,甚是欢喜,连忙定桌席,花攒锦簇,吹弹歌舞,宿了三日。一切赏赐等项,俱出袁人之手。郑友银子用完,又来家设措银子去接用。我那时在他布店里,闻得郑友才离了赌场,复又去嫖,不怕他取厌,又做一唱词送了去。词云: 劝你们,莫要嫖。姊妹们,惯逞娇,做成假意虚圈套。痴心恩爱如珍宝,当面温存背跳槽,黄金散尽谁欢笑?只落得梅疮遍体,最可怜衣食无聊。 那郑友只当不曾看见,慌忙带了银子,又到妓家去。原来这妓者,叫做“怀哥”,不独生得标致,且有一身本领,吹得弹得,写得好,画得好,唱得又好,饮得又好。所交的都是介公子,在垳衏中也是数七数八的。这郑友不过生意人出身,字画吟咏,总不知晓。即打差之费,亦在鄙吝半边。 那怀哥眼界极广,那里看得他在心,所以鬼脸春秋,不时波及。郑友是个聪明人,用了几十两银子,反讨不得个喜欢,心中深自懊悔。推事辞了妓者,独自坐在家里,好生烦恼,痛恨这杨、袁二人。想道:“若不是他们来引诱我,怎得自寻罪受?”因吩咐门上店里人:“此后二人若是再寻我,总回他不在家,发誓永不与他们会面。” 正在懊恨时,适值我到了他家,说道:“我今日特备了一肴一壶,在舍下恭候,同你去散闷。”又请了汤伙计做陪客,遂同了二人到家里。三人共席,饮了几杯。我对郑友说道:“在坐无别人,可谈肺腑。我因与你父亲交厚,他去世之时,请了我在床前,当你的面,叮咛托我教训,虽然我是你的朋友,我却是你的父辈、尊长。你这几年嫖赌摇噍,凡下流的坏事,无不做到,我几次做歌词劝你,你都不睬。 你只想这四、五年来,总因不守本分,费了多少银子,吃了多少苦恼,受了多少羞辱,也知道盐也是这样咸,醋也是这样酸,苦辣味都尝尽。但你是个极聪明人,智巧有余,凡百诸事,一学就会。如何这等瞌睡昏迷,呼唤推摇,都不得醒,你若再不急急改过自新,必致贫贱非为,死无葬身之地矣。 我向日曾将少年人的行止好歹,细细的做了一帙,刻在《人事》通书内。因说得甚长,今印了一本,装钉整齐,送与你带回家去,细细熟看,心中自然明朗。我劝你就从今日起,依我的好话,只当重又从你母亲胎里另生出个新鲜身子来。真是‘已过昨日如前世,睡起今朝是再生’,把那些坏人一概都辞绝,把那些坏事一概都不做。每日只坐店中,一心一意只勤本分生理。你这汤伙计,是个诚实好人,齐起本银来,快托他代你往娄塘、江阴、苏州,收买布来,多买多卖。 我又闻得你尊嫂十分贤能,屡次谏劝,你总不听。今后家中事,快托他代你料理。我知道尊翁听积有限,怎比得富贵人家、王孙公子,成千累万供着浪费?幸喜这汤铭兄至诚照管。若遇坏人,此时本银已经都亏折完了,切须改过,包你不久就兴旺发财。不独我心欢喜,不负令尊的嘱托,即是令尊知家声不坠,也含笑于九泉矣。” 郑友听完这些话,两泪交流,说道:“我非草木,从今谨遵老伯台训,急急改过自新了。”我听完这话,也甚欢喜,三人痛饮而别。 自后,我又察访,郑友果然勤俭安分,一毫坏事不为。又过月余,我由江都县门前经过,遇见郑友在县前伺候。我急问:“因何在此?为着何事?”郑友诉说道:“自老伯劝谕之后,我专心改过学好。不意某人欺我忠厚,拖欠我许多布银。向他取要,除布银不还,反把我殴辱,忍耐不住,我因写了状子告他,与他不得开交。”我力劝他回去,“同中再要,如何不还?”又吩咐他:“今后宁可价钱让些,切莫赊欠,免得淘气,切莫告状。”因而又做一词寄与他。词云: 劝你们,莫兴讼。告状的,真是痴。花钱费钞荒田地,赢了冤家图报复,输了刑场活惨凄。如炉官法非儿戏,有甚么深仇大隙,自寻那困苦流离。 过了年余,郑友从大东门走,见城门内枷了许多人。访问,原来是县官访拿刮棍并赌博打降等犯,每人四十板,枷两月示众。看来,竟有杨、袁并当日同赌的在内。郑友急忙低头走去,只推不曾看见。自想道:“若不是改过学好,今日也难逃此难。”见了更加学好,每日将我与他的《人事通》一本,又另将我做的四个唱词抄写一本,都放在几上,时刻熟看体行。 又过了三年,郑友是三十大寿,生了一男一女。那日设席,请的亲友都是长厚好人。那酒席中甚是欢喜,自己计算,竟有父遗的本银增添两倍。因感激我教训成家,拜我为义父,极其尊敬。我又教他代汤伙计娶了亲。自后,除本分利。后来将生的男女,两家结婚至厚。现今过活,甚是快乐,真个是“败子回头金不换”也! 世上人只看这郑友,若不是肯听好话,自己悔改学好,怎得有个好日子过活?少年人不可将我这些话,看做泛常揭过,才有大益也。 第二十一种 刻薄穷 为人只要存心宽厚,富自久长。如财自刻薄奸谋中得来,子孙不独谋官一事,安保其不从嫖赌讼奢内破败耶! 扬州城隍庙,悬有一联,云:“刻薄成家难免子孙荡费,奸淫作孽岂能妻女清贞。”此格言,世人不可不时刻谨佩。 每月利息若三、二分,皆不为过,多则贫人如何交纳得起?财翁全以宽厚为心,自生好子孙矣。 康熙初年,有个张侉子。他原是辽东人,曾做过游击,因犯了事,带了二百余金逃走,到扬州东乡里躲住。最有勇力,能会刀、枪、拳、棒,专放加一火债,常于每年三、四月间粮食青黄不接之时,借米一担与人,到秋来还米一担五斗,名为“借担头”。只隔四个多月,就加米五斗,利息竟是加一之外。乡中但有穷人无粮的,没奈何,不顾重利,只得借来应急。 倏忽秋来,他就驾船沿庄取讨。若或稍迟,小则嚷骂,大则拳打,甚至占人田产,不管卖人也要交还。人都怕惧,不敢拖欠,积有千余两现银。生有二子,长子痴呆,不知人事,只会穿衣、吃饭,连数目、方向,俱不知晓。次子人都叫他做“小侉”,虽然乖巧,奈他性情不定,易惑易动,不安本分,奢华浪费。父死之后,竟是挥金如土。他的费用事甚多,我只说一件便知。 他曾于大雪时,看见一人骑匹白马,上好鞍辔,人众称赞。“小侉”羡慕不已,即着人买匹白马,置新鞍辔,又特另雇人草料喂养,出入骑坐,自为荣耀,欣欣得意。偶往仙女庙镇上骑马走动,遇着江都县县丞,不曾下马。那县丞差人拘查。小侉慌了手脚,忙请个大乡宦恳嘱,送了县丞礼物银子,约费百余两,方才了事。 因自恨平民无职,要买一微官才可骑马张盖,才可皂役喝道。有人知其痴呆,因伙通骗棍,谎说:“现今吏部某人,是我至亲,需银四百余两,即可印给凭据去做官。”小侉大喜,即如数交兑,立有笔帖为证。骗棍脱银过手,远遁他方。候至年余,毫无影响,告追无人,寻觅无处。 续后又遇一人,向小侉说道:“你向日只图价少便宜,不够料理,怎有官做?须得银千两,兑交我这样至诚人,星往北京图谋,包管确实。如不放心,某人做保。”小侉听说大喜,又如数兑交,脱银过手,伙同保人,又复远逃。小侉连连遭骗,今日卖田,明日卖房,到后来除没得官做,反将家产用尽。奴仆见穷将来,俱已散去。 呆兄与嫂妻,俱因饥寒难过,接连先死。小侉日夜愁苦,没奈何,照依乃父借米与人的例,走到人家借担头来度命。到得秋来没得还,受逼受辱,捱骂捱打,弄得孤苦只身,夜无宿场,日无食场。竟至饿死路上,棺木俱无,地方小甲用芦席卷了埋去。乡老都知老侉盘剥人报应。有诗云: 从来放债没羊恙,一月三分律有条。 色低数短真刻薄,坐讨立逼太凶豪。 授你家财无尽足,典他房地那宽饶。 不杀穷人怎得富?也与儿孙留下梢。 第二十二种 宽厚富 圣贤仙佛,莫不以利人为亟。世间第一好事,莫如救难怜贫。试看陈翁,存此好心,不过取息略微,遂享全福之报,最可法也。 穷富何常,有少富而老贫者,有祖父穷而子孙富者,沧桑迁改,盈虚消长,岂能预料?但彼我同生天地间,彼不幸而穷,我有幸而富,理宜周济扶持,乃世有不能怜之、恤之,而反欺之、谋之者,是诚何心哉!难免后报如然。 扬州便益门外有个陈之鼎,这人家赀没多,总不过银百余两,生有三子,开个小米铺糊口度日。他立志要救难济贫,每恨力不从心。因自立一法,将本银百两,到秋收成稻价贱时,尽数买稻堆贮。因冬米久贮不坏,即于冬腊人牛闲时,碾出米来堆在庄上。平时只在近处随买随卖,只到三、四月青黄不接,便将庄上的米,着儿子陆续运到米铺里,只零星卖与贫苦人论升论斗。 若到了三、四斗,整担的就出多价,也不肯卖。他的本意说:“成担多买,毕竟是有钱人家。”他铺里米价,又比别家减一分钱。譬如别处米价每斗银一钱,他只要九分。这些贫淡人,都到他家来买。这个三、四升,那个七、八升,日日拥挤不开,都是三个儿子料理。但是往乡装米,以及买稻上碾,并门前零星发卖。都是儿子,并无伙计,真是“父子同心山成玉,兄弟同心土变金”。因此钱财日发一日,又且省俭不奢。不到四、五年,竟积起本银五百余两。他又尽着多本多买,他仍开这小铺,照旧例发。 偶一夜,有小人把他米铺门前垫沟厚板偷起了去。早起,三个儿子在街坊喊叫:“谁人起沟板去?速些送来,免得咒骂。”喊了三、四遍,并无影响。不意黑晚,有个某刮棍,吃酒吃得大醉。此时三月春天,他把衣服脱得精光,在陈米店前指名大骂道:“你们前铺地板,是我掘起来卖银子用了。你敢出来认话,我就同你打个死活。如不出来认话,如何,如何,辱及父母三代。” 陈老三个儿子,俱不能忍耐,要出去理论。陈老先把大门铺门都锁了。吩咐儿子家俱不许出门:“他是醉汉,黑夜难较,尽他咒骂,切莫睬他。”那刮棍又将沟泥涂污门上,复又大骂四、五回,喊得气喘声哑,自己没意思,回家去了。 那人因大醉脱衣受冻,喊损气力,本夜三更时就死了。他妻子说:“虽同陈老儿家相骂,他闭着门,并不曾回言,又不曾相打,没得图赖。”只得自家买棺收殓。三子才知道:“若是昨晚不依父言,出来同他打骂,夜里死了,如何就得了结?” 陈老行的宽厚事,如此类颇多。他过七十岁时,家财竟至上万,时常吩咐儿子:“存心宽厚,不可刻薄贫人。”后来陈翁活到九十一才去世,虽无官职荣贵,却是夫妻结发皆老,三子四孙,人伦全美,财富有余。此天报良善之不爽也! 第二十三种 斩刑厅 世人切不可种恶因,若一有恶因,必有还报。如德宗禅功已修得道,奈前世之恶因未结,虽无刑厅叩拜之事,亦必有报。昔姚国师尚难逃避,何况德宗乎?凛然哉,慎勿起恶念而种恶因也。 弟兄如手足,损我手足而得赀财,至愚不为。今拼死狱底,是皆自取。最可嘉者,二小童竟有报仇坚志。今世罕见,不可不传,自恨忘其姓名。 顺治年间,扬州有个刑厅,姓武名缵绪。他为人甚是贪酷,恶事极多。我略说二件,便知其人。 这刑厅新到任,旧例要谒见漕抚。那时漕姓吴,最信奉佛法。因有个德宗大和尚,是扬州“福缘庵”里得道的高僧。吴漕抚请来对坐谈禅,听事禀扬州武推官新任来叩谒。漕抚即传进内衙谒见。武刑厅顶帽朝服,入内投上手本。朝上三叩头,辞出。于叩头时,看见有一僧人同漕抚并坐受礼,询问方知,是“福缘庵”和尚。 这德宗过了几日回寺,忽一日,有吏持武刑厅名贴到寺,请师谈讲佛法。德宗见贴,即吩咐侍者道:“我前世曾谋害了此人性命,今冤家会面,自难逃避,此去不得生回了。可备我龛塔。” 吩咐完,侍者随师行至府前,正值厅官坐堂。吏禀:“德宗唤到。”厅官随令即刻叫上来。德师自阶下朝上行走,立着候问。厅官大怒道:“你虽有些须禅学,但本厅是父母官,如何妄自尊大,相见不跪?”尚未答话,就令皂隶重责四十大板。逐出,才出仪门,已经气绝。侍者甚是叹服前知之明,慌忙用龛塔收殓。百姓都说:“刑厅毒恶。” 是年四月间,钞关门内有个盐商,家赀积二万余金。生二子二孙,父才去世,二子因家财富厚,你争我夺。兄说弟有偏私,弟说兄有暗蓄,较量吵闹,亲族劝解不开,竟在武刑厅衙门互告。这官一见家财几万,弟兄纷争,随即差拿二人收禁。二人在禁,两月并不提审,弟兄会意,懊悔不已。只得和同公中议出银五千两,烦当事缴进。厅官回说:“这商家几万之富,嫌少退出。”其后亲族人等禀了几次和息,通存衙不发。弟兄二人无法可施,只得安坐听命。 自四月监禁到十二月,年节将近,适有清军厅因年底亲自下狱清监,弟兄痛哭,跪禀道:“只因一时昏迷,”为家财事控告,蒙武老爷已禁狱八、九个月,不审不结。目下年节已近,总不能回家与老母一面。”诉毕又各大哭。清军面谕道:“既是和息,候本厅即面会武年翁释放。”弟兄感恩望信,军厅果然不回宅,即会刑厅言及此事,恳求推分释放。刑厅满口依允,清军又着人知会弟兄二人。 是时腊月二十九,不见释放,那知武刑厅于黑晚密传禁卒至衙内,本夜将二人讨病呈。家人总不知晓,只说恐不能出狱,尚办了许多酒肴,抬送禁中。忽闻得二人暴病俱亡。家人闻信,老母、二子,同家中男妇共有百余人,备二棺在狱洞口,哭声震地,远近俱闻。看者拥挤,满塞街路,无不流泪。 彼时,二子才各十四、五岁,披着麻,哭得死而复苏,续大喊道:“家中人众,痛哭出血,也是没用。我二人拚性命,星夜往北京喊御状,才得伸冤。”随有被害四个人说道:“你小小年纪,如果有志,我等情愿同往帮助。” 二子收殓毕,不理丧事,便将武刑厅恶事十二件,写成御状,飞往北京,击登闻鼓上奏,蒙发某部审问详细复上。奉旨将武缵绪革职,发江南督抚审拟具奏。督抚会审,事事俱实,回复。奉旨着即处决,奉上宪即令新刑厅王某监斩。随将武刑厅绑赴北门外斩首。 是日,阖城百姓来看的竟有几万。一路上拥挤不开,把斩下来的头,被众百姓用砖石棍斧打成烂泥。那时,预先有一木匠打枷,后来因此匠人犯了法,即用此枷枷号示众。有某生员,戏题一句,云:“木匠打枷枷木匠。”对了一年,没得还对。直至此时,方对云:“刑厅监斩斩刑厅”。岂不奇异!可见害人的恶因,是种不得的;弟兄手足,是伤不得的;贪酷坏官,是做不得的。如此果报,可不凛然! 第二十四种 埋积贼 马厅尊获积贼,先给本银,劝令改过。不改,后重法枷责。又不改,是一而再再而三,终无改过之日矣。及活埋除灭,诚为快事。 予曾见泰州州官,拿获贼人,即用大铁棍,约重二十余斤,手足铁环钉坚,朔望赴官验看,许其沿街求乞,兼令各处寻觅伙贼。若有续获,又将铁棍钉续获之贼。予亲见带铁棍而行者三人,是亦治贼之一法,较之活埋,还留其命。 扬州有个积年贼,叫做:“孙驼子”,这人矮小如猴,任你高楼大屋,将身一纵即上。更有本事,只用手指掐着梁椽,空中可行数十步。远近被其偷窃者甚多,恨不得寝皮食肉。 那时有清军厅马老爷讳骧,手下有四、五个老快手,专会捕盗。因报有失贼,马厅尊着令老快缉捉。不三、四日,即将孙驼子拿见马公,直认不辩。马公极仁慈,因吩咐道:“为人在世,诸般生意俱可养生,何苦做贼偷窃?获着夹打吊考,九死一生。本厅念汝初犯,一板也不打,反捐俸银五两,给汝做本钱。或卖薪蔬度活,改过自新。若再做贼,必尽法打死,决不轻饶。” 孙贼叩头感恩,领银而未曾三个多月,本银用完,旧性复起。又往一家偷卷一空。失主报了马公,老快又获孙贼,见马公,问实直招,随将孙贼重责四十板,枷两月。释放时,又当堂吩咐道:“本厅今从宽饶死。若或再犯,你莫想有命。”孙贼叩头感颂而去。 过了几个月又偷,又被捉获。马公一见孙贼,大怒道:“本厅两次如何吩咐?如何苦劝?奈汝坚不改过。可知再放汝回去,仍是不改。”即着皂头往材板店内,买棺一口,抬到堂上。即令把孙贼用绳捆紧,活活放在棺内钉好,即令抬出北门活埋了。取具土工小甲看守无失甘结回复。抬在府大门外,看的人众拥挤不开。我曾去挤看,尚听得棺内叫喊。自埋贼之后,扬城内外贼盗俱无。百姓夜眠安枕,皆感激马公之法治也。 第二十五种 掷金杯 人一举心动念,不独神鬼俱知,即慧明之人,无不悉见。凡做昧心事欲瞒人者,真是掩耳盗铃也。“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乃实在确语。试看崔公私蓄以及暗昧事,诸人不知,即妻妾子女,亦不尽知。遥遥智朗,千里如镜,岂非至隐至微之地。固已莫见莫显乎?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诚哉是言,阅之凛凛。崔公自会朗师之后,昧心事毫不敢为,虽曰朗师之警悟崔公,而实系成全崔公者大矣。世人俱当以此为鉴,受益不小。 凡见人危难,即思拯救,此即是活佛菩萨矣。朗师只因目击小民寒冻,即思不辞辛勤广募施袄,在禅理深通之人,自然如此。若今之和尚,大半藉募化以肥己,但恐偿还不了,安望有成? 功必要德助,若表里之难缺,只看朗师之言行,可敬可法。紫阳真人云:“黄芽白雪不难寻,达者须凭德行深”,应各省察。 扬州府崔府尊名■,字莲生。坐升两淮盐运司,到任三个月,门上接得某部院手书一封,着僧人智朗投进。崔公拆看书,内略云:“智朗和尚,深通禅理,乃有道高僧。倘过扬州,祈为推分青盼”云云。崔公平常最不喜僧道,因屈于部院手札,只得勉强随请相会。 少刻,看见一和尚,光头布衣,足着朱履,走上内堂,向上同揖。崔公只得请坐待茶,便开口问道:“某院台极称朗师佛理弘广,今请教大师,直指参悟妙法,足见施惠不小。莫谓我俗吏无知,不堪共语也。”朗师道:“人能明通佛法,则能超出生死苦海。但此法难以口说,全在本人立志坚刚,信心诚笃。僧人自幼出家,至今四十余年,才得明悉。知法则易如反掌,不知法则难若登大。” 崔公道:“法虽难说,毕竟有法。请问大师指示,如何才得法?”朗师道:“世人只因尘事牵缠,才一静坐,不是散乱,就是昏沉。要知寂寂治散乱,散乱去则生昏沉;惺惺治昏沉,昏去则生散乱。止观双持,昏散皆退,所以指群生行觉路而得妙境也。不知此法者,则学何所入?功何所施?智何所发耶?” 崔公听完,深为敬服,点头大喜道:“大师如此开发,院台的称赞,果不虚言。”朗师随又道:“虽说功夫如此,必要德行兼佐。若专功而无德,必致魔多难就。去冬贫僧因过淮上,见许多老少男女,俱赤体寒冻,难以度命,贫僧顿起怜慈,妄立微愿,募施棉袄一千件,散给受冻贫民。目今时已六月,欲要前往产棉地方,逐件置造,有费时日,转盼冬寒,岂不误事?况且衣工料物,件件缺乏。所以预为早计,约费银六百余两,已经募化某布政司施济五百件。今只缺少五百件,望大老爷慨然完此功德,免无限寒苦,皆出大老爷洪恩。” 崔公听完,即愁眉蹙额道:“积德固是善举,但须绰有余货。本司虽执掌几十万盐课,俱是朝廷正项,谁敢擅自动用?” 朗师又道:“亦有应得本分俸赀,何妨积德?”崔公摇头道:“俸赀无几,尚不足以供薪蔬,何有余润?”朗师笑道:“大老爷现存蓄三千两,可以动三百两积德,不过十分之一。”崔公含糊坚赖道:“何曾有得存余?” 两人正在问答不合,忽门吏禀道:“本府知府,因北郊虹桥荷花大放,来日请大老爷,兼请督粮道老爷酒船游赏。”崔公性喜饮酒,听见请召,随应道:“既是粮道领贴,本司岂有不领贴之理?” 朗师在旁,即忙禀道:“大老爷来日赴宴,贫僧斋戒不用荤腥,只饮蔬酒。可吩咐来人另备豆腐一碟,便可奉陪,共席清谈,叨沾台光,得玩赏十里荷花,亦是幸遇。”崔公笑道:“昔日苏东坡游玩,常以佛印相伴。此事未常不可。”随吩咐来役,补请朗师。谈毕,僧回法云寺寓处。 次早,府役奉邀崔公、粮道至北门外酒船,朗师先已在船。那船上张灯结彩,金杯象筋,古董炉瓶,笙歌鼓乐,极其盛设。这粮道因自江宁由扬经过,并不知请僧人何干,乃细询问。崔公将荐举根由,细细说明,才同朗师谈论。果然语言高妙,众皆敬服。 船行入虹桥法海寺,一望荷花遍开,清香扑鼻。真个是: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各皆对花畅饮,半醉换席时,朗师忽向三位老爷笑道:“今日叨陪盛宴,可为大幸。席上无可奉敬,贫僧用一小术以博三位老爷一笑。”众官点头,拭目以待。朗师即举面前金杯,当三位老爷向湖中掷去。众官惊骇,各皆怒色,急忙呼人下水捞取。 朗师笑嘻嘻,摇手道:“此金杯三位老爷不必着忙,贫僧已经送入崔大老爷银库内,安放在三千金俸赀桶上。如若不信,可着人速去取来,才知贫僧说话不虚。”众皆谓谎,朗师因又道:“崔大老爷腰间现带锁匙,何不发与近侍,星驰快马至运司库内,将金杯取来,方知不假。” 崔公闻言,即解匙交近侍,飞马至运司内,同公子开库,果见金杯放在银桶上,即取回献上。三位老爷大惊敬服,至晚各散。 次早,崔公即取银三百两,另封程仪,着人送至法云寺交与朗师,即刻起身。朗师烦来人携着原银,即到运司署内,面会崔公。朗师愁眉指银道:“此银分厘不敢收领。” 崔公惊问道:“大师前日再四求为施袄之用,今已照数交银,忽又推辞,本司不解何意?”朗师道:“此银是昨晚某乡绅与某人有仇。送银千两,欲诬陷为私囤,苦打成招。其实某乃良善好人,并非私盐囤户。若是贫僧领去此银,不独并无功德,且将来变驴变马,变畜生偿还不了,所以分厘不收。若是三千两桶内动与贫僧,即刻叩领。” 崔公听完,腹中惊骇,果是某乡绅送的银千两,丝毫欺瞒不得。崔公随将俸赀动三百两,另封程仪,设蔬斋送朗师回去。一面将原银千两,交还乡绅,分厘不收,所诬私囤,并不究问。 是年冬,有人从淮上来,果有圣僧装棉袄千件,称崔公施济,才知诚实不虚。崔公自会朗师之后,凡事但有贿赂,俱辞不收,亦不听情嘱。在任五年,两淮盐商感激至公,捐造崔公祠在运司前,流芳不朽。 第二十六种 还玉佩 从来欲之为害,最足以辱人声名,坏人心术,坑人性命。试看赛西施,貌可闭月羞花,若能贞洁自守,岂不遐迩钦敬?乃一见美少,心爱其人,假同胞以图枕席之欢,赠玉佩以联鱼水之想,全不思袁公之待我何等厚重。一旦挥其财物,弃之如遗,谁知情郎背盟,惨丧官刑,岂非欲之为害乎?袁公以堂堂刺史,不能修身以齐家,惟剥民脂以蓄色,究竟玉人何在,声势已玷,岂非欲之为害乎?更恨甫臣,不崇实敦本,丧失良心,致同惨死。予犹谓其死有余辜,又何非欲之为害乎?奈世之碌碌者,尚堕于欲中而莫之省,深可悲叹也夫。 甫臣三虑,却有见识,予特恨其前之失操,后之背盟。尤可恨者,置赛西施于惨死。读之泪下,真狗彘之不如也。此负义之毒,更胜于王魁,不必阴报,后亦照样杖毙,岂不大快人心! 绿林中每有仗义疏财者,甫臣之负心丧德,若非有此牵报,其赛西施之惨枉,孰得而超雪哉?予读之大快。袁公用金免盗于死,是亦以义报义,予读之又大快。筚门不敢行秽,恐旁属耳目也。偏是深闺大厦,恣意宣淫,罔知顾忌,前人以富贵之家多淫,嗣信然矣。然亦每多主人好淫之报也。 富贵人知有妻妒,便不该勉强娶妾,坑害他人儿女,非惟丧德,又自取丑污,看袁公事可省。 府东太平桥有个少年,姓唐,名甫臣。这人年方二十岁,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标致胜过美女。因往淮安贺一至亲年节,适值淮府迎春,遂随众立于东门大街,看各官鼓乐旗彩,络绎而过。 正看之际,忽见一小婢挨至身旁,低声道:“我家主母多拜上相公,今晚在此处有要话面说。”随送上汗巾一方,包里物件。甫臣将汗巾开看,乃是金扇一柄,小金如意一技。甫臣又惊又喜,满口应允。 至晚仍到原处,果见日间小婢立候,引甫巨入高门,转弯几层进内室。只见一美貌妇人,艳妆整齐,笑语先施。 原来,这妇人有名叫做“赛西施”,十分颜色。只是幼年娇养,不曾裹脚,却是一双大脚,乃袁府二夫人。这袁公先曾做过一任同知,极其贪财,因用多金娶此妇来署,所得多半奉与“赛西施”,以买其欢心。无奈正夫人甚妒,袁公升任某府,离淮千里,正夫人不容带妾同往。云俟到任后,再着人迎接,只留老仆同嫡亲老叔在家同居。这日看春,一见甫臣,如渴得浆,如鱼得水,是以私约佳期。相会时,假认为同胞姐弟,寂密来往,十分绸缪。 约有两个月余,妇与甫臣计仪道:“妾颇有私蓄,今既同心合意,愿罄囊奉赠,郎君须在此立业。或置田房取利,或做本分生涯,以便长久来往。”甫臣满口依从,却心中暗想道:“此妇虽然美貌,但其性甚淫,倘再厚他人,前交自然冷落,此一可虑也;妇足太大,且寿过三十,年纪太长,配不相当,此二可虑也;其夫现任黄堂,倘回来识破机关,身命难保,此三可虑也。不若用甜言骗他多金,逃回扬州,自创事业,另娶少女,岂不万妥。” 主意定了,外面假说:“回扬州料理家务,不到月余即来淮立业。”妇人大喜,罄囊捧交,约有四百余金。又将双龙白玉佩一枚,乃祖传稀世至实,交与甫臣,以为联心合壁。因悲泣叮咛道:“见此玉佩,如见妾身,不可遗忘。”两人洒泪哭别。 甫臣脱骗多金,即星回扬州。其时,武刑厅衙门吏书,十分锋利,最有钱赚。因用百多金谋充刑厅柬书,又用百多金另娶十七岁女儿为妻,十分和合,全不思念“赛西施”的恩爱,终日在厅署服役,甚是得意。武刑厅看见甫臣少年美貌,极其喜爱,竟成后庭至好。 这“赛西施”盼望半年,杳无音信,只得修书,寄至扬州。寻至甫臣家内。甫臣只推并不相认,寄书人回复,“赛西施”忧恼成病。又过了两月,筹想无法,只得自己改换女服,将袁公衣帽装扮男人,却好脚大,穿履甚便。带一小童,驾船至扬州太平街唐甫臣家内,两人相会。甫巨看见妇人,因病黄瘦,不似当日容颜,愈觉不喜,只推并不相认,这妇人情急争闹,甫臣惟向人众谎说:“此妇乃有名娼妓,惯会赖人。自淮来扬,知我诚实,平空掯诈,情理难容。”妇人指面大骂:“忘恩负义,鬼神不容。” 这妇人不改男装,竟到刑厅衙门前,意欲遍告此负义脱骗苦情。甫臣知晓,即时诬此妇无端掯诈情由,预禀武刑厅。这刑厅上堂,惟以甫臣之言为实,即签拿女扮男人,见面不由分说,重责三十板。妇既病后,气恼填胸,又遭重刑,抬出衙门气绝。是日,来看审的人有几千百。厅官吩咐皂头,即时买席卷埋郊外。甫臣见淮妇已死,十分欢喜。 过了半年,忽有淮扬道投公文一角,内系大盗劫杀案,内有伙党唐甫臣,现充刑厅柬书,即时锁拿解道审讯。原来是有淮上大盗,由扬经过,在刑厅前看审,“赛西施”打死,尽知屈害,切齿痛恨。后因事犯,就在淮道案下坚攀甫臣窝藏赃物玉佩等件,是以有此行提。 厅官难以徇庇,即日具文起解。另用禀启,辩其冤枉。不两日,道官审甫臣道:“盗伙或是诬害,但寄有蟠龙玉佩。若是三日内献出来,本道看验,便可以做主超豁了。”甫臣满口甫臣连夜到扬。将玉佩赍淮当面投上。 道官见有玉佩,即大怒道:“如此赃真罪当,还敢强赖!”喝叫皂隶,重责三十板,寄狱定罪。抬出衙门,喘急身死。道官就吩咐家丁,即用席卷埋于郊外,照庆“赛西施”一样惨死,丝毫不错。道官又行牌到江都县,追比家属贼赃四百两,以为赈饥之用。 时袁公因贪财削职回家,才知妾私扮男打死,盗义攀报情由,羞愧几死,因用重贿情嘱道官,将此盗免死改流,以报其义。道官探知袁公根源,因受其重赀,玉佩是袁妾故物,遂赠还回答。可叹甫臣,貌美必坏,遂至惨死,业绝妻嫁,报应好不惊畏! 第二十七种 乩仙渴 念佛贵乎念念无间,纯一不杂,自能作主。譬如狮子哮吼,象王蹴踏,有何妖狐怪兽,能当其声势而不消灭乎?人若不为妄想所迁,则神纯臻化,自然速成三昧矣。我佛设教多方,或小大始终,渐顿偏圆之不同。独此念佛,不涉地位,不落阶梯,一起直入如来实相法门,所谓“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只护法身”也。 禅宗云:余门学道,如蝼蚁上於高山;念佛往生,如风帆行於顺水。要知妄想起时,不须别作除灭。但举阿弥陀佛一句,尽力挨拶便是摄心妙法。时节到来,自然忽悟。昔永明寿禅师初出家,不知从何法修行。因写三阄,一参禅,一念佛,一焚修,乃焚香拜佛祈祷。“弟子愚昧,何门修持,求佛明示。” 以三阄入香筒内,三拈三得念佛,因而专心念佛,果成正果。觉道人有鉴於此,所以信之不疑,力行而得大功也。扬州有一个觉道人。这道人言行敦厚,虽生於尘凡,却时时有出世之志。虽茹荤腥,每月到有二十馀日斋蔬。虽好饮酒,奈酒量甚小,只三、四杯便自酣然。有妻、有子孙,薄田数亩,耕读营生,治家勤俭,安分乐道。日常专喜念佛,手持数珠,时刻不懈。 康熙某年,同两个朋友往苏州有事,顺便到虎丘山游玩。是时夏末秋初,进得山门,至千人石、可中亭、剑池、大殿前后,各处玩赏。又到山顶,登宝塔向太湖一望,茫茫白亮,真是奇观。 续又到后天门,但见松阴树色,蔽日张空,幽辟至境。有一静室,进内观看,上供吕祖圣像。屋梁正中,钉有铁圈,用线悬挂木笔一技,乃是木条刻成,不是兔毫制造的。下边方几上,列有沙盘一面。旁有老翁,蒲团坐功,与之行礼茶毕。因问:“设此木笔何为?”翁曰:“世人但有疑事,只虔诚焚香跪拜,心内默祷。我用符咒代为启请,祖师即降乩,亲自判断。” 道人听说,甚是惊异,欲试其奇,奈心中并无一事。乃暗想:“何不以念佛请示?”因向翁道:“我是行路人,偶来游山,不曾多带银钱,只有银六分,奉为香赀,乞代召请。” 于是,点烛焚香,翁烧符持咒,道人虔诚叩首,心中默祝:“弟子愚昧,时常喜欢念佛,不知有无功效。特求大仙明白指示。”祷祝完,同去两个朋友并代请老翁,总不知心中所问何事。少顷一刻,只见悬空木笔,不用人扶,果然自己运动。先在沙盘内三个大圈,随即判八句,云: 念佛虔诚便是丹,念珠百八转循环。 念成舍利超生死,念结菩提了圣凡。 念意不随流水去,念心常伴白云闲。 念开妙窍通灵慧,念偈今留与汝参。 乩笔写完,末后又写:“纯阳子赠与扬州某人佩悟。”但见木笔迅运不停,顷刻而就。八句律诗,各以念字起首,语语深通禅理,且竟知觉道人姓名心事,尤为神奇。信是真仙幸遇,孰谓释、道二教,授各不同也耶?乃敬拜服,叩谢祖师之后,复谢老翁。回至寓所,道人同两友将抄偈细读,共加珍爱,不忍释手。后来回到扬州,愈加信心,昼夜虔诚念佛,惟恐世人执着,因撰十条: 何必胡思乱想,只要一心念佛。 何必高声朗诵。只要微和念佛。 何必成群做会,只要闭门念佛。 何必谈禅说偈,只要老实念佛。 何必奇异神通,只要正信念佛。 何必弃业离俗,只要止观念佛。 何必知书识字,只要虔诚念佛。 何必许愿祈祷,只要悔过念佛。 何必寺院披剃,只要坐家念佛。 何必敲鱼击鼓,只要安静念佛。 又述念佛要法,云: 一句弥陀无别念,不须弹指到西方。 渐渐鸡皮鹤发,看看行步龙钟。 任你富贵荣华,难免生老病死。 惟有径路修行,但念阿弥陀佛。 一句阿弥陀佛,真是宗门功券。 不拘大众人等,信持都有奇验。 行住坐卧莫离,直要不念自念。 若能念念不空,管取念成一片。 当念认得念人,弥陀与我同现。 从此永出娑婆,圆成极乐心愿。 觉道人又将“十何必”、“同念佛”要法,刊成斗方,印刷数十万张,遍於城乡各处送人,普劝念佛。 这道人生於万历,经崇祯、顺治、康熙,至雍正年。此人已百余岁,尚康健犹壮,不欲人知姓名,真当代之奇人也。 往生奇逝传志诚念佛,确定往生极乐。历有明验,亦未有予妻周氏之奇逝而速应也。昔年,乡里遍传,以笃周翁之女,生而敏异。六岁入塾师,过目成诵。及至十三、四岁,有类成人,谈笑不苟。女红之外,经文书算,无不精通。出口佳句,人俱以“才女”称许。 予闻而聘之,十六岁于归予门,果与传闻不异。香奁唱和,诗歌现在,予深自幸喜。且事公婆至孝,生二子三女,治家宽严互用,眷属二十余人,内外从无问言。予有小庄数处,凡夏秋麦稻收支,以及钱粮费纳,统掌无讹。予因得闲逸,怡然乐道,乃著书九十二部,不啻数十万言,流传天下。而其间凡涉闺阃女训,俱与氏讲论评定,予深服从。 氏之生性崇信佛法,若见闻经典禅语,如同轻车熟路,每每跪讽《金刚尊经》,时常念佛,不离于其口,数珠不离于其手,乃在家而有出家之行也。惟是最奇者,於雍正十年五月十四日午飧之余,在架上偶撤唐朝纲鉴,执书坐向诸媳女,讲论明皇事典两三张。忽以手自抹眼云:“我时常虔诚念佛,今日果有西天童幡来迎接,我当随去。” 说完,即抛书闭目坐逝。予急奔至,和手掩儿口鼻,孰知已屏气不息矣。要知氏之专信佛法,其坚固不二之志,以及其聪慧过人之才,非一世之偶然,由多生厚植善根,而始得天地毓灵所致。因是临去之时,毫无病苦,亦不受恶境缠累,怡然自在,了无愁惨之容,非其平昔笃信笃行之力,何能如是乎? 氏今年五十九岁,与予夫妇四十余年。虽云确定往生极乐,但氏倏尔长离,令予顿少内助而兼失良伴,时刻悲恸惨伤,何能已也。惟予年已衰老,虽同氏有念佛之诚,氏之念珠,现存予手,因失此佳偶,诸病丛生,棺衾齐备,不久当会氏于极乐莲世,永住净士,遂我心愿而矣。 凡予此述,皆乡里亲族,人所共知,并无妄褒假饰。今刻此以告十方,普劝世人,专心念佛,同臻至善,共乐莲域云尔。 第二十八种 亦佛歌 世人贪恋妻财子禄,不肯舍离。殊不知死期倏忽而至,丝毫难带,岂非痴耶?世人只以岁月尚多,不妨姑待。殊不知死期倏忽而至,懊悔何及,岂非痴耶?渤师大加惊醒,许公得以证果,诚有来由也。 出家原为脱离挂碍,予每见有等僧人,贪恋之心仍在,名虽出家,实则与在家之人无异,如此出家,反不如在家而有出家之行者,转为上等。试看古今在家之人得悟菩提者甚多,如傅大士、庞居士诸公,俱有尘累,于道无碍,但恐满眼邪魔,心不坚定,则事大坏矣。 扬州大东门有个开当铺的许长年,娶妻张氏,生了两子。这张氏治家、教子,极有能干。这许长年虽有几万之富,为人最贪、最吝,性情却与汪铁菱一样鄙啬。若看着钱财,便如性命一般。每日想道:“我的两个儿子尚小,我年还强健,可以料理支持,须等得儿子长大婚配,便好教他生意坐柜,自己就清闲快活了。” 他是个挣家之人,时时照看着,但见戥头上讨得他人厘毫便宜,也是满怀欢喜。凡来求布施抄化的,休想他破例开手。世上也有一般财主,不肯施舍与人,单图自家受用。这许长年连自己用一文钱,也要打几遍草稿。遇着万不得已破费些银子,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好不疼痛,整十来夜想起,兀自心痛睡不着。家中逐日三餐,真个是数米而炊,秤柴而爨。 有这刻苦,所以积下家私,如水浸黄豆,一日大似一日。正是: 生意如春长,财源似水来。 不将辛苦意,怎得世间财。 许长年正当五十寿诞,亲友邻里素知他悭吝,大家商议,要敛个小小份子,与他祝寿,要他设个戏席答礼。他那里肯收,推来推去,只是不纳。妻子看见,到不过意,说道:“自己的五十大寿,便受了份子,备筵席能用多少?一来不负了众人庆贺的美意,二来也是做财主家的体面。” 许长年道:“贤妻,你往日甚能干,今日这几句话却说差了。要知五十岁还不是收分子的时候。众人出份子,名为‘牵虎上门’,是要咬嚼的,有甚么美意?若说财主家体面,做财主的全是‘体面’二字误了多少事,要体面,就去穿好衣、吃好食、攀好亲、结好眷,与众财主争强赌胜,把家私日渐破坏,无益於事。我所以一味务实,这些虚体面让别人去做罢。”因吩咐家人:“将大门也关上。但有客来,只回不在家就是上策,省得费茶、费水。” 家里人都依着他,把门关闭,一切人祝寿,俱回散。独有一和尚辞不去,敲门甚急,自称是天宁寺巨渤和尚,特来贺寿,兼有话说。家人没奈何,只得代为传进。那许长年听得,愁眉道:“和尚哪有好话说?不是化斋,就是要布施,也只回他出门去了。”岂知这和尚定然不去,反高声大喊道:“磕睡汉,快些出来,我有话面说。”又呵呵大笑。 原来,这和尚是天宁寺大师,法号“巨渤”,是个得道的高僧。日常说道,凡有灵性,俱是前生有根基。若再兼财富福厚,更为难得,因来提醒度他。这许长年那里晓得?惟是听见他笑得奇异,只得踱出门来。看见和尚拍手大笑,自己不觉的也大笑。渤师问道:“你笑哪个?”许长年道:“我笑的是你。”那渤师道:“我笑的却是你。”因念四句道: 你笑我无,我笑你有。 死期到来,大家空手。 念完,呵呵的又笑。因向许长年说道:“我可怜你终日瞌睡,不曾得醒。我今日来,并不募化你的银钱斋粮,我有‘正觉佛法’传授你,你须要信心领会。”许长年问道:“这‘正觉佛法’有何好处呢?”渤师道:“佛者,觉也。人心有觉,即为有佛,能开六度之行门,能越三祗之劫海。普利尘沙,广作福慧,得六种之神通,圆一生之佛果。火镬冰河,闻之变作香林;饮铜入铁,听则皆生净土。瞌睡汉,你省得么?你若省得,就随我去修行,莫再贪恋。” 许长年道:“我苦创这家业,也让我安乐受用受用,我也甘心。”渤师又笑道:“你要安乐受用,只怕灾难来脱离不得。”许长年道:“我只安分守己,灾难何来?”渤师又笑道:“世上事哪里论得?你既不信佛法,俺即去矣。”说完,就飘然而去。 许长年也不送他,竟回内室。妻子迎着问:“和尚有何说话?”许长年道:“那疯狂僧人,睬他怎的?”说犹未了,只见一群乞丐,二十多人,蜂拥而来。为首的唤做“马六儿”,平昔深怪许长年悭吝,不肯打发。今日闻得他五十寿诞,率领部下乞丐,与他上寿,讨西食赏赐。看见闭门不开,齐来踢开门,拥入庭堂,只将许长年围住,不容转动。众乞丐叫的叫,嚷的嚷,跳的跳,唱的唱,闹得七横八竖。马六儿高喊道:“今日是寿星下降,大开金手,将几串钱赏赐众孩儿们,保佑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许长年欲要脱身,被马六儿扯定左边袖子,说道:“你快拿出几串钱来,放你进去。”许长年当下大怒,骂一声:“狗花子。”把右手一拳打去,正中太阳穴。六儿负痛放手,望后便倒。众乞丐喊道:“打死人也。”嚷做一堆。许长年恨道:“今日不是大晦气。适才疯和尚搅了一场,又被这伙狗花子上门罗唣,兀的不气杀我也。”众乞丐喊道:“人都打死了,还说甚么罗唣?” 许长年上前看马六儿,果然口内无气,身已冷了。只见众街邻、乡保,俱恼他鄙啬,巴不得有事,同众乞丐喊叫。这几个叫报官府,那几个叫锁凶手,这几个叫买棺材、衣服,那几个叫先打抢他家财物,东西哄闹不止。吓得许长年魂不附体,如痴如呆,走头无路。 只见无宁寺渤大师又踱进来,呵呵笑道:“瞌睡汉,你只说无灾无难,若再少停一时,搭尸蓬,买棺材,县官相验,仵作索掯,差皂人等,个个要钱,受刑送牢,问罪抵偿,俱是难免,不怕你不费钱财。” 许长年呆了半晌,总不说话。渤师又笑道:“人若是拜我为师,随我出家修行,我有法可以解救。”许长年听见,即跪倒在地,叩了许多头,哀求道:“倘老师若能解救这灾难,弟子情愿跟师出家。”渤师又笑道:“只恐怕事过退悔。”许长年忙说道:“断不敢虚言。” 渤师见众聚吵闹,挤入尸旁,向众说道:“这尸倘如救得活,诸位可是枉费精神,多说多闹。”众人大嚷道:“好痴和尚,人死了半日,如何得活?”渤师也不分辩,只将手中的拂尘,向尸上几拂,口中说道:“马六儿,还不速醒,更待何时?”只见死尸伸了一口气,即坐起来。 众人大惊,乡保喊:“快取大钱三、四串来,赏众丐散去吃酒。”许长年道:“既不打死他的人,何用多费?”就吩咐只把五百文钱赏他,众丐不肯收,又添五百文,才哄然散去。邻里人等一面惊异也都散去。 这渤师道:“事已完毕,你须拜我为师,速跟我天宁寺禅堂里参悟去。”许长年果然请了香烛,安了坐位,请渤坐上,拜了四拜,留在花园内设蔬斋供养,求传佛法。渤师道:“我这佛法,最简最易,只要信心明觉,一指即会,一会即成,我中峰先师传授大清顺治皇帝的歌诀,拣紧要的传与你切记。”歌云: 三界尘劳如海阔,无古无今闹聒聒。 尽向自己一念生,一念不生都解脱。 既由自己有何难,做佛无劳一指弹。 此念即今抛不落,永劫钻头入闹篮。 有何难,有何易,只责男儿有真志。 志真道力自坚强,力强进道如游戏。 亦无钝,亦无利,挑起眉毛休瞌睡。 不破疑团誓不休,寒暄寝食从教废。 行也做,坐也做,尺寸光阴休放过。 心存少见失真诚,意涉多缘成怠情。 渤师道:“此歌最切实,亦如我佛面传,不可轻视。”许长年跪拜受教。又过了两日,许长年料理财产诸事,贪恋不舍。因又哀求渤师道:“弟子今年五十岁,待过了六十岁,那时儿大事完,一心一意的修行,也不为迟。”渤师大笑道:“光阴迅速,人命呼吸,哪里等待你事完?若要事完,虽过千百岁也不得了结。我多方指教,奈你这瞌睡汉不得省悟,如之奈何?我也回寺里去了。”说完即行,挽留不住,许长年送别回家。 过了月余,忽得寒症,浑身火炭,服药不效。病中这件舍不得,那件丢不开。心如刀割,渐渐待毙,吩咐家人飞往天宁寺,就请渤师来永别。及至师到,他已经气断身冷多时,家中大小,痛哭不已。渤师竟到床前亲看,叹了几声,道:“早不听我好话,以致如此。”即忙用手中拂尘,向徒尸上拂了几拂,叫道:“徒弟,你还不速醒,更待何时?” 只见许长年转身起来,竟下床叩谢道:“弟子此番回生,再不瞌睡,认真参悟《正觉佛法》了。”渤师因教训道:“你在家出家,俱不碍事。凡有一切尘欲念起,便想譬如我身已死,还来管罢,只专心在‘坚持正觉’四个字用功,自然大有效应。” 许长年拜教,送回渤师。即在后园中另隔净室一间,只令小童捧接饭食,家中一切大小事,俱交与两儿同妻料理,丝毫不管,亦不许向说。或时自己起念,即依师训:“譬如已死,只坚持正觉。”寿至一百一十三岁,预于三日前吩咐家人,俱各念佛,不许哭泣。 至日,端坐合掌而逝,里郡威为证果矣。 第二十九种 枉贪赃 官若贪赃,自必坏法徇私,纵恶屠善。此等货财,欲自享受,欲遗子孙,予恐上天虽容,利未沾而害已随。观剥皮之事,即现在之前车也。 上司受下司之馈送,以为无碍当收。殊不知,属官谁肯动解己囊,不过仍剥民之膏脂以进献,是明教属官贪污害人。虽欲下司之清正,何可得哉?观某院之取县馈,即现在之前车也。 官之贪赃,不得安享,反致害灾;盗之劫财,不得安享,反致斩首。层层果报,阅之凛然。此事不列贪官姓名,因彼现有亲族,不欲扬人之短。观者勿疑予造言非实也。 顺治年间,江都具有一县官,年老已过六十,履历只开五十一岁,白须用药乌黑。这县官并不顾声名,又不望高升,一心专要多赚银子,回家养老贻后。所以每事不论大小,不问有理无理。若银子到手,无理也是有理;没银子送来,有理也是无理。板子、夹棍,都是他赚钱的家伙,真个连地皮都剥去了。 因他又贪又酷,合县的百姓都恨不得活剥了他的皮,所以起他一个浑名,叫做“现剥皮”。每日,县前人遇着,问道:“剥皮可曾发梆?”“剥皮可曾坐堂?”“剥皮可曾出门?”“剥皮可曾回衙?”如此不到半年,丧心的银子积有七、八千两,也不知冤屈了多少事,也不知坑陷了多少人,真是怨声遍地。 忽一日,内衙拆公文,拆出一封抚院到县官的密札。县官急忙拆开一看,上写着: 本都院查该县到任,方始半年,物议沸腾,民心丛怨。偏听左右,则滥系无辜,权归胥役,则事多寝搁,贿赂公行,官箴大坏。昏庸如此,万民汤火,应即参拿,姑宽谕饬。该县自今日为始,即速洗剔肺肠,痛改前非。若或仍前迷混,虽欲归老首丘,岂可得乎?勿谓本院言之不预也!慎之毋忽。 县官看完,大惊无措。随即唤儿子商议道:“上宪对此严切,我当设凑银子,藉以目下四月,时届奏销,亲往苏州呈送院台,求他护庇。倘收了我的财物,便放心了。不然,恐县官难保。”主意定了,便带银二千余两,到了院前,投手本候见,三日俱不传会。 这剥皮心慌,又另备了厚礼,谒送吴县与抚院最厚的某乡宦,将银转送。先送一千两、加至三千两才允。带去的银子不够,又重利在苏借凑送缴,方才收下,方才传县官面会。抚院吩咐道:“该县回去,大要改过自新,本院另眼青目。”剥皮连声应暗,薛回寓,方才欢喜放心。 正办着往某乡宦家谢劳,并往院前禀辞回县。忽见自己两个家人,自扬州连夜赶到,急报道:“大不好了!自老爷公出往苏,第二夜更深时,忽有一乘大轿,由人抬着,跟随六个大汉,都是广纱袍套,装束整齐,口称自北京来的某部某大老爷面会。彼时回答:‘老爷往苏公干。’彼即急说道:‘知县既然公出,这是紧急的事,就请公子面说。’公子听见,即走出内厅迎接。这大轿抬进宅门,有一官走出轿来,拉紧公子。那六个大汉,连轿夫共十人,各俱拔出利刀,放在相公喉下道:‘我们好汉,久知你父贪得银多,快快拿出买命银子来,饶你性命,少迟一刻,即送残生。’大相公吓得魂飞体颤,直说道:‘只有正项官银六千馀两,现在内署某处。’来汉手拉紧不放,道:‘无论官银、私银,快着人抬出来。’大相公要活命,只得急唤取出,逐封尽数都装入来的大轿内,仍着原抬的四人抬着,跟的六个大汉,同坐轿的大汉,拉住大相公手臂送出县。又要令箭一枝,说有急事,叫开城门,押着大相公抬上船。行二里远,才放回衙。如今只求老爷火速回去商议缉拿。” 剥皮听完,将脚连跳上几跳,即刻鲜血满口喷出,晕倒在地。因年纪衰老,听报此事,怎不伤心痛切?连忙医救,不省人事,汤水不下,未到半日,死于旅邪。连忙呈报吴县申院委员印署。家人不曾带得多银,因天气炎暑,急买平常薄棺,收殓停寓。众役听见本官已死,都各星散回县。 府尊闻知,星飞传齐内丁、各皂快,齐往县署。先将公子家属锁拿送狱,又差多人亲往署内搜查衣物,俱入账内。一面查盘仓库,已经侵空八千余两,仓谷二千余石。府尊着慌,随即通详上司,具题究追。行下文来,着将公子家属严比还项。 起先,拆揭完缴。未几,毫无完纳。怨恨的多,禀后县官,竟逐限比较,打了许多板子,坐了半年牢狱。公子无处拆变,思想抚院曾白得了几千两,因着人往苏告助。回报:“抚院因贪赃,科道参拿,赴京治罪。”公子忧哭不已。 府县追比无出,因他是绍兴人,请详发原籍查追,锁押公子家人起解。路过丹徒县,正值冬前决人。这公子挤看,斩的一起大盗,正是当日劫县的十个人。原来劫去的银,被捕役路上拿获,审实拟斩,监候处决,赃银入库充饷。 公子恐怕累害,不敢出认,行到本处,又送狱比追。公子羞见江东父老,忧郁死于狱底。只看贪官自己如此惨死,后代又如此惨死,可不戒哉! 第三十种 空为恶 访拿一事,其中弊窦多端。虽久已革除,后之为官者,如果真光棍大恶人,方可施行。切不可轻信虚言,以致良善倾家丧命,此德无量。 余人秉具文武全才,若是心存仁厚,早已受享荣贵。可惜流入毒恶,致令惨死绝嗣,空积有多金,皆代他人作嫁衣,有何益乎? 扬州北门内,有一少壮人,生得身体敦厚,因姓余,知他生性最毒,世人都呼为“土灰蛇”,言其咬着人则毒恶难救也。他却还聪明,极肯读书,文章倚马千言可待,但最喜刀笔词讼,又专喜嘲笑人,凡见人有些须毛病,如面麻、眼斜、头歪等类,诗词立就,远近通传。年已三十多岁,不能进学,或皆为此。他有大气力,又能弓马、刀枪、拳棒,就改文习武。考过几年,又不能做武生。因而生事打降,挥拳凶恶,乡里侧目。 后来同运司前专工刀笔的人相交最厚,谋人按院衙门充当承差。彼时,买访拿访,最为大弊。但有钱的人,若不殷勤馈送,他即平空陷害,致令破家丧命。“灰蛇”因有此大权,所以诈得钱多,妻虽淫妒,却生二子一女,衣食富余,安稳度活。 一日,吩咐妻子道:“我今日在书房中写要紧文稿,就在书房内安宿,一切客来,都回不在家。”妻虽应喏,心中暗想:“闻此人在外嫖几个好妓,莫不是今夜瞒着我,又接妓在书房内欢乐?” 因於更深时,唤婢取梯,放书房墙外,自爬梯上望夫动静。只见爬到墙顶,大惊跌下,口喘气急。家人细问,方说:“亲眼望见丈夫在灯下,不知写甚的文章,却只有身子,竟没头脸,岂不怕煞?” 未过三日,即害对口毒疮,医药不效,头害脱落,入棺时竟是身首离开,血脓满地。所有二子,一子淹死邵伯湖内,尸葬鱼腹,一子死於泰兴县路上,无棺土埋。妻女俱随奸夫拐逃,家财亲族瓜分。“灰蛇”一生为恶,如此结局,天之果报,何曾疏漏,可不骇然! 第三十一种 三锭窟 前生业报,注定大劫,虽仙佛亦自难逃。惟竭力尽孝,即能解脱,可见孝之惑应大矣。若非狂笑不语,横财可得,奈船小何能重载乎? 扬州日用柴草,大半倚靠瓜洲芦柴。康熙某年,挑三汊河,柴船不能装运,俱系脚夫挑卖,柴价倍增。徐宁门城外滩上,有个挑担穷人,姓丁,扁担为生。因他辛苦得来脚银,极力孝母,远近都称他做:“丁孝子”。生得充壮有力,每日五更早起,自爪洲挑柴到扬发卖。 一日,挑柴从教场法云寺过,遇一和尚,把丁孝子细看,因说道:“你这汉子卖完柴,到我寺里寓处来,我有要话向你说。”旁人说:“这大师自北京来的,法号‘智朗’,最有灵验。”丁孝子答谢应承。柴卖完,即拿扁担到寺内寓处寻见大师,叩求指教。大师道:“因是你前生造下来的罪业,注定目今三日内死於刀斧之下。只因你竭力孝母,不但大劫脱难,还有十余两小财可得。此后更要加倍孝母,切须谨记。”丁孝子叩谢回家。 次日。起早往瓜挑柴。因起得太早,走了十多里荒地,才交四更。昏昏月夜,远远望见许多大汉,涂的红脸、黑脸,各执刀斧,火把齐明。丁孝子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把扁担横倒,跌在河坎坑内,伸头遥看。那伙人内有抬着重大蒲包,在荒地上掘窟埋好,即各散去。 丁孝子看得分明,爬将出来,用扁担掘看,都是白银,就伸手取了三大锭,仍以土盖好,欢喜异常,急忙奔回自家。妻子接着他,并不开口说话,只指着手中三锭银子,如颠如狂,大笑不住,连饭都不吃。 笑过两日两夜,方才苏醒,说:“某处埋有一窟银子,乘今黑夜,快同你到彼地,分几次抬家来,岂不顿成财主?”夫妻急忙跑到,谁知只存空窟,银子毫无,如同做梦,只得恼闷空回。惟将此三锭为本钱,贩些少柴米,在自家门前发卖,家业小康。因记朗师吩咐,更加孝母。后来其子看见,照样习孝。里人共知孝感所致,名其得银处为“三锭窟”。 第三十二种 一文碑 事有最可恨者。莫如唆盗攀良。要知小民一奉拘拿,虽审无干涉,已受无限苦累。为官者,先除此弊,民享安乐之福,此德不小。 予曾著官念珠一帙,各载审奸情之法。大约奸情虽审出真确,亦当代为掩饰,则保全名节多矣。每有一等官府,喜审奸情,以当笑谈,任意诙谐。殊不知败坏男女声名,离间夫妇和好,丧德不小。尝有妇女犯奸,经衙门拘审,人众挤看,唾骂羞辱,多有改过自新者。看传公之审断,则得此中妙法矣。 看刮皮之事,恨不众食其肉。看傅公之事,又恨不逐日焚香礼拜。一喜一怒,人情原不昧也。 扬州府傅府尊讳泽洪,清正才能,善政甚多。我略说一、二件,便知其余。曾拿获一起大盗,那盗首供,攀西乡里吴某是窝家,坐地分赃,打劫某某财物,都堆在他家,只求拿来对质,傅公问明年貌、住处,当有捕快跪上堂禀,发签拘审。傅公道:“堂上如此明供,此系大窝家,倘再差役往拿,必然走风逃脱。本府自另密拿,且将盗收禁。” 迟了几日坐堂,将盗提出近座前,即呼皂头到宅门耳房内,将吴窝家锁出来面审。那盗坚攀吴某:“如何酒饭请小的,某某财物现堆在你家,你还乱赖?”这窝家禀道:“小的是本分乡民,从不敢丝毫为非,并不曾与你往来。你何曾有财物寄放小的家里,平空陷害小的?”两人争论多时。 傅公向盗笑道:“你这丧心的死囚!此人是本府衙里的家仆,因攀西乡吴某,本府随着内亲密到彼处细访,彼乃本分长厚好人。只为财富,并非窝家。”因将盗夹问:“是谁唆攀?”那盗方才供出:“某捕快叫小的如此坚攀的。”随将捕役重责四十板,枷号两月。如此明断,在西乡吴家,安稳过日,尚不知道。 彼时,南门内有亲夫拿获奸夫淫妇,齐带至府前。衙门外看的人,拥挤不开,填满街路。傅公先叫奸夫问,供:“并没奸情,明明诬赖。”傅公叫妇人问:“如何通奸?”看妇人甚有颜色。妇供:“并无奸情,如何冤枉假谎。” 说完,傅公叫其夫,吩咐道:“这奸情方才细审,并不真确。这样一个好端正妇人,岂肯做这无耻的事?都是旁人借奸谋害。你即把妇领去,照旧夫妻和好,切莫听信坏人唆弄。”看的众人,都不喜不眼。 只见傅叫奸夫上堂,说:“你奸情事,毫无影响。”奸夫连连叩头,呼:“青天如神。”傅公又道:“本府访闻你在地方上做‘刮棍’,惯会掯诈害人,因重责三十板,枷号示众。”枷封朱标“刮棍”。如此事情甚多。 莅任五年。因公挂误,解任那日,人山人海,多有痛哭攀留。内有西乡吴某,同拿奸的丈夫,为首高喊道:“这样好官,我们百姓每人一文钱,起造‘去思碑’,少报天恩。”因将庙中化布施的钱柜,抬在府前。 不两个时候,钱积满柜,因连夜造两碑。左边是“官衔碑”,右是“恩流百世善政碑”,都在府大门外。未几,升做淮扬道,闻目今又升,天之荣报多矣。 第三十三种 晦气船 地方上多有惯会掯诈人之刮棍,因平昔生事,天叫由船而受刑。虽冤而偿愆,亦非冤也。 因妒奸竟忍心杀人,思欲独乐,孰知天理不容,夫久抵命。其杀人者,实所以自杀也。 东乡邵伯湖边杨家庄,那一日大风,刮了一只船在沟头摇摆不去。彼时,本庄上有两个惯会掯诈人的刮棍,商议道:“船是大风飘来,我们用索扣住,或有人来识认,极少也送四、五两与我们买酒吃。” 随后,又来两个刮棍,喊道:“你们做这样好事,须带我两个走走。”四个人同到船上一看,吓得毛骨直竖。原来船上杀了一个人,满身是血,直挺舱内。四个人着了急,连连推船下湖。怎奈那船推去又来,只在沟内乱撞,早惊动了乡约保甲:“适才你四人推船,必有缘故。” 即报了巡检司,又报了江都县,差了许多弓兵、皂快,押着四人并庄头田主,连累十余人。这县官亲到相验,杀伤是真,着保甲备棺权殓,将各犯俱送监。 审过三、四堂,将刮棍人等夹打几回,俱审不出真情。又追究此船是何人家的,又拿船主。船主又说:“曾有某人来借船去装粮食。”又连累借船人。那借船人却不在家,又拿借船之父收禁,逼要其子。辗转苦累,不只二十余人。已过两月,无辜的板子也打过许多,并无凶犯。 忽一日,借船的人背着被囊来家。众人正在累害,一见面,即时拿送县审。才知:“因同奸一妇,为妒奸争风,将此人杀死,思欲远走他方。路上忽听有人说:‘邵伯湖边船上杀人的事,县官不究,已经深埋完结。’是以回家,思谋旧好,不意又拿问罪,不用夹打,自供不讳。” 县尊听完大怒道:“这死囚虽然直招,也重责四十,定为斩罪在狱,秋后处决。”将一干人犯都释放宁家,船主人因此一船,害得人多,呼为“晦气船”,不敢存留,劈碎作柴烧锅。可笑杀人的人,本欲远方逃命,天叫人传说完结无事,令犯自回就戳。坏事岂可妄为乎! 第三十四种 魂灵带 前一事,因色致死人。此一事,因财又致死人。虽是致死他人,即自致自死。因财色丧命者,岂只此二人而已。愚昧不省,说之惨伤。 出外之人,凡有铜铁重物,俱明白开看,知晓同伴,则无谋害之事。昔有买圆酥烧饼,装入布兜,舟人以为白物,捆丢江心,可为明鉴。 钞关城外荒林中,死了一人,布衣布鞋,两手是棉线带捆住,下身卵子割去,血流而死。县官相验,并无苦主凶犯,着落捕快保甲,严加缉拿,半月并无着落。 忽有一小孩童说:“前日死的人,原在关口某饭店下的,是个爪洲卖布袜的人,不知何事被人害死?”捕快随至某饭店追寻,店人回说:“我家果有个瓜洲卖袜的人,现有行李在房,人未回来”又问:“同在一房是何人?”“是个泰州卖虾米的,现今在此。” 捕快拘此人到县。审过两次,因供说:“若是小的割杀,小的必然远去。还在此饭店等候人拿住,世上那有如此呆人?”县官点头,因事不真,不便加刑。只吩咐捕快押着此人,不可放走,一面缉拿真凶。 捕快同此人走了商日,忽一日,此人走至粪坑边,将一砖物丢入坑。捕快询查,用芦柴杆取看,乃是系腿的棉线带一条,惟恐有人识出与捆尸的棉带相同,因自己失虚,扎一砖块抛入坑内灭迹。 捕快知得此情,随拉至县,一审即吐真情:“原来,因卖袜人腰中积有大钱二百文,不放心,日夜系束腰肚。小的疑有许多银子。那晚间诱至林僻处,扎住他两手,将他卵子割去,死了。小的逃走几次,只看见有个长大黑人阻拦着路,不放远去。是以走来走去,只在此饭店专候捕拿正法。但小的若知道是铜钱,也不害他的命。” 县官审出真情,问个图财害命的罪,收禁处斩,赏捕快银十两,以奖其功。此事天叫小孩说出,又鬼拦去路,魂附棉带,必至败露而后已。请看世上,但有害人之事,岂有逃脱之人耶! 第三十五种 得会银 世人终日忧愁机谋,意谓利由我得。殊不知事皆数定,徽末亦难强拗。观胡姑对朱友之语明达,则一切奸邪恶念自息矣。 昔人云:“衙门里面好修行。”凡吏书、皂快人等,但事可以方便者,即实力为人周全。厚报或在己身,或在子孙,断断不爽。请看善差公,家贫德重,胡姑阴助,家遂小康。予曾撰书对联,赠衙门友贴司房,曰:“常存天理行文案,自有荣华荫子孙。”乃实录也。 扬州西门里城脚下有个县差,夫妇长斋,时常念佛。他遇着差遣事内,若有冤枉负曲之人,不独不赚钱,还赔钱周全。所以家甚淡薄,各乡人都称他做“善差公”。 一日,忽有白发老妇来拜会道:“久知台公真是良善好人,特来奉拜。”公问姓名,彼答:“姓胡,人都称我为‘四姑娘’,今求租东边一间草房,每月重奉租银,足够尊府用度有余。”差公道:“承姑娘好意,只恐屋小不堪居住。”胡笑道:“我只有佛像一座供奉,并无家伙,今先奉银一两,我明早即来。”说毕别去。 次日早晨,四姑娘已在东边房内说话,差公惊骇。胡姑空中忽说道:“你不必害怕,我并不是鬼怪妖邪。你须放心待我,我自有补报你处。”因而住寓间,或现美女形,并不饮食,每日只闻念佛。或有人问吉凶祸福,凡送香仪,不论多少,俱送差公。如此半年,远近都知灵验。 我有一朱友,因有会银五十两,要摇得急用,封了三钱银子同香烛来,在中间堂屋望空叩头,求四姑娘将会银暗助摇大点得来,祷祝完了,忽闻东屋里空中说道:“一切事不论大小,俱有数定,人何能强?譬如银钱,不应得的,虽一分一厘也不能到手。目令四月,银不到你,只到九月里,不必来求,你自摇得。”拜辞回来,果然不得。到了九月,才摇得来。 如此应验甚多。可见财物定数,妄求无益。人只安分随缘,即受许多快乐便宜。 第三十六种 失春酒 诸事有因,未有无因而至者。观此事,即知矣。 造业受报分两样:有“现世报”,谓今生造业,即在今生报也;有“来生报”,谓今生造业,来生才报也。今观蝎鳖之现报,虽昧者亦自晓然。一饮一啄,都有数定。何况大事,如不饮春酒是也。 江都县有个差役,诨名叫做:“蝎鳖子”。因他心肠狠毒,遇着事不肯轻放,所以有此“美”称。他过年节,家中一个铜香炉被人偷去,备香烛到同班善差家问四姑娘谁人偷去,以便追寻。胡姑说:“这香炉是你前生欠人些须,今偷去偿了宿债,不必追寻。到是你目今,我有四句话你写了去,切切记着,后有应验,再来见我,那时向你说明。”因说四句道: 十二春酒,你不得吃; 一路熬煎,回来苦极。 蝎鳖写了辞回。彼时,有同班人新买门户,於十二日请春酒。那晚席座已安,杯筋已派,忽有皂头急来说:“老爷坐在内衙,立等传你说话。”次即刻随到内署。只见本官与朱票同关文,吩咐:“即刻起程。飞往山东齐河县,关提某要犯。如敢过限,定拿重处。” 蝎鳖急速收拾盘缠行李,黑早动身。一路忧愁,又遇大雨连绵,提得人来,已是过限,本官怒责二十。回想四姑娘曾吩咐四句都应,“回来还有话说”,遂走到胡姑家叩问。空中说道:“你自想,半年前可曾索掯一人?那人因娶媳喜事,你乘急走要拘他寓处,不放归家,熬煎半月,诈银六两,才讨保宁家。神明鉴知,罚此苦累,大约你拘人半月。今一路往来,忧愁熬煎,加倍月余。当日诈银六两,今费用不止十二两,又责二十,此皆现世果报,你须当急速省悟。” 蝎鳖听完,毛骨悚然,才晓得凡人一举一动,都有神明鉴察。自后改过自新,最肯代人方便。但有坏心钱,俱不想赚,竟做了一个良善好人。 这胡姑过了年余,扬城远近问事的极多,每日应酬缠扰个不了,因辞了善差,归山习静修行。善差家业丰余,哭留不住,自后寂然。 公门修行前人云:“公门之内好修行。”要知人之出入死生,皆操之於手。且其虎狼毒性,一见魂消;牙爪怒威,顿叫魄裂。若人于生杀之时,能一念回头,心存天理,则地狱即是天堂;倘惟利是图,不顾天理,则天堂变为地狱。眼见造业者,不独子孙受殃,即本身多遭凶祸,惨伤报应,丝毫不爽。 公门最有功德者,凡遇无辜被累,必当代为明冤。贫苦无资,不可重加逼索,囹圄重罪,当生慈悲之心;朴责加刑,宜施蒲鞭之意。毋舞文以害平人,毋挟势而欺愚弱。奸情按律,休生轻薄心肠;捕盗催科,莫牵妻孥出丑。妇女当官,宜以好言安慰;妻儿送饭,须当怜恤容情。时刻存心积德,天必报以大福。昔徐晞为县兵房吏,有犯罪者求脱,贫无可馈。妻颇丽,具酒食令其劝觞。睎绝裾而走,力为救出,后由佐二历抵兵部郎中,复巡抚甘肃,仕至尚书。此修行妙法,在公门内谁个不能?但患在不为,真可惜也。 第三十七种 旌烈妻 五伦为世之纲领。予不知程氏不过一女流,乃即知夫纲之大义,岂不深可敬哉!忠孝节义,皆秉乾坤之正气。是以古今许多圣贤仙佛,俱从此立定根本。程氏可为秉正矣。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具此志气,程氏若系男子,必尽忠孝无疑。程氏年少女流,并不知书识字,即志重夫妇之伦,视死如归。今世之堂堂男子,读圣贤书籍,每有置伦理大义于不问者,观此可不愧煞。 予舍旁隔十数家,有邻人项起鹄。娶妻程氏,年方二十三岁,美貌端庄,夫妇和好,最孝敬公婆。未两月,同友往广东贸易,不意数月病故。凶信至家,程氏即换丧服,日夜痛哭,汤水不食者五日。公婆忍泪,谎言劝慰道:“路途遥远,生死未知确实,何即轻信?”再三婉解,程氏少食粥汤。 忽死信又至,程氏即哭辞公婆,又哀托夫弟竭力孝养公婆,程之父母齐来力劝。彼囗哭泣,答:“以无子,相守何人?公婆幸有夫弟相托,我可闭目于地下矣。”是夜自缢,时在雍正三年十月初七夜也。 王县尊询知其实,随捐俸买地,葬于平山堂旁,起牌坊题“义烈堪夸”四字。又刊对联云: 烈烈轰轰,我羡胜鬓眉男子。 生生死死,伊自了宿世因缘。 安葬之日,王县尊备许多祭品鼓乐,亲自至墓,焚香再拜,泪流满面,停伫多时方回。是日,合城乡宦土民,远近观者,填塞山岗。又有诸名公题赠挽诗歌章,粘满坊柱。 要知程氏不过一寻常贫妇,乃本县父母官,以及士宦祭拜感叹,何等光荣!直至今日,每年四时,凡游法海、平山之人,必至墓前瞻仰,无不悲伤叹息,实可垂诸不朽。 第三十八种 剐淫妇 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要知读书识字之人,淫词艳曲、风流惑乱在在难免。惟妇人水性,一有私情,即不顾天理王法。试看程氏,并不知书识字,却知伦理义烈,何等光荣!黄氏聪明多才,读书过目成诵,却灭伦犯法,万人唾骂。虽有满腹珠玑,何足贵乎? 牛之牵犁拽耙,万苦千辛,有大功于世,所以杀牛、食牛之人,历有恶报不爽。今黄氏之夫,喜杀牛,天假黄手,身剖六段,又因牛刀究出真情,罪犯凌迟,是皆现报自取也。 广储门城内,有妇人黄氏,生得身体丰厚,皮肤雪白。又知书识字,颇有聪明,读书过目成诵。善能行医,内外幼科,脉理药性,俱皆精通。出入乘舆,在城脚下三间屋居住,前有天井空地。凡外来男人,不拘老少贫贱,或有病无病,或知文不知文,俱面会谈论,滔滔不绝,全无愧忌。其夫最好饮酒,有利刀喜于杀牛,若囗教有不能屠者,即请伊宰杀,得银沽酒。平日夫妇最相和合。 黄氏忽又看上每日抬他的轿夫。这轿夫充实,颇有精力,因与往来稠密,过于胶漆,只虑处暂欢娱,不得久常快乐,且更碍眼碍手。二人造谋,先将平日用的老妈托事遣出,就用屠牛的刀,于某夜将夫灌醉,割下头来。又虑尸骸无处出脱,欲将天井空地,钃一深坑,埋藏灭迹。因将夫身、手、足、头、腹,分剖六段,便于深埋。 那日用锄钃地,方才向地一钃,谁知地坚如铁,声响如雷,左右邻人喊问,不敢再动,因此不敢埋藏。其住房与城墙相近,二人乘半夜无人时,竟各携尸段,走上城来抛于城外城脚下。又因心慌丢不及,留几段在城上。又恐有人认出夫像来,只将人头埋藏院中灰堆内。 次日,惊动合城内外,看的人多,如同蚁集。保甲飞报府县各官,是时熊县尊讳开楚,即刻亲至彼地各处踏看。吩咐保甲、捕快:“这杀人凶手,只在此地左右不远。若是遥远,怎能抬尸段囗囗揆度此事,且不是一个人所为。汝等须要上紧,挨家查访缉拿,先将尸段暂殓棺内。”保甲、捕快不敢迟玩,果然挨门逐户,细查细问。 这黄氏与轿夫日夜宣淫,声息渐闻于外,邻近人家,亦多疑惑。 一日,捕快同着保甲,走到黄氏家内,查问:“其夫因何不见?”黄氏答:“以川广贩卖药材,出门时原说迟四、五个月就回来了。”言语支离。 县尊拘押巡捕、快役查比,几次回禀:“只有黄氏可疑,除此之外,别无影响。”因将黄氏同轿夫拘拿到县,审过三次,口供坚定,也曾刑讯,并不招认,并无实据,又无见证。事关支解人命大案,县不能定,因详请解府审讯。 那时府尊姓施,讳世纶,为官清正,最有才能。细审黄氏、轿夫,俱不供招,收禁另审。后又唤黄氏紧邻至内堂深处,密密细问:“某夜可曾听见有何动静声息?”回供:“那夜二更时,只听得黄氏家地下有囗响数声,我们高喊问时,就安静无声了。”又问:“黄氏囗囗可有服侍的用人?”回供:“向日并无奴仆,只有一老妇以供炊煮,今已回去多日了。”又问老妇乡里姓氏。 施府尊因着内衙人到彼处密唤老妇至内署,婉转低言,细细询问,那老妇并不肯说。又再四盘问、哄诱,后来才说出真情:“黄氏叫老妇人回乡去,后来又着人来叫老妇人到他家内,下了我一跪,叮咛切戒,莫与人晓得,与我银三两,血污衣服四件,屠刀一把。血衣虽洗净,都存在我妇人家内。” 因着人取来,提出黄氏一讯,看见衣服、屠刀,不用多问,不用动刑,即刻招认。又问:“夫头埋于何处?”供明即干灰堆内取出。定招问为凌迟剐罪,其轿夫死於狱底。请详具题行文下来,着剐黄氏。 那一日,看的人有几千万,予亦随众往看。只见黄氏剥去衣服,只留布裤,雪白身子绑骑木驴,头发扣在驴桩铁圈上,牵至北门外,依律凌迟碎剐。扬城男妇老幼,无不快心,无不唾骂。皆是自作之罪,应当自受。虽有才能,何足惜哉! 戒食牛肉说人与物虽异,而其贪生怕死,原自相同。试看极微之虮蚁,逢擒则奔,乃知其惜命,莫不如然。但有仁慈之心者,凡一切物命,不论大小,俱当爱护,不可杀彼形躯,充己口腹。然其中最有功于人者,无过于牛,尤当怜惜,顾忍将有功之物,杀而食之乎? 夫牛之不可食者有三,予试言之:观牛之为物,起草除田,代民稼穑,任重致远,代民艰危,计在彼之年功,罔非劬劳之事,凡在我之资生,悉伊竭蹶之勤。人应惕然,想其百谷之何来,方且爱惜之不暇,岂忍或剥、或烹,以举箸而下咽耶?此牛之不忍食者一也。牛乃上天元武之精,下土太牢之气。非郊祀不敢用,非天神不敢歆。人若食之,岂不既不造食牛之孽,而复有僭妄之罪乎?此牛之不敢食者二也。在食牛者,固自以为有益于身也,殊不知正大有伤于身也。尝考之《本草》,黄牛有毒,食之发疽,黑牛尤不可食。自死者血脉已绝,骨囗已枯不可食。病死者发痼疾痃癖,令人洞下注病囗,囗疥牛食之发痒,独肝牛食之,令人痢血死,且牛能啖蛇,啖过蛇者其毒尤甚,食之立死。观于此,则知牛之为毒非轻。 人尚食焉,不几以性命仅易一脔,而片脯遂丧终生哉,此牛之不宜食者三也。合此三者以观,是凡今之人,理宜体天心、念物力、爱己身,而坚戒不食也,奈何庖丁之子,初不思牛之上列天星,下兴地利,中伤性命,日为宰割而饕餮者流,非牛不饱,是诚何心哉?卒之食牛者与不食者,气体未尝或肥,致令冤仇相结,罪孽是造惨恶之报,殃及其身。言念及此,能不凛然? 予历观今昔,其戒而不食与杀而食之者,善恶之报,彰彰可验,不觉目击心伤,因举家皆戒不食。复念俦伍之品不同,但好善之心则一,特述为愚言,广行劝勉。惟祈不食牛肉,曾不费财粟,坚意勉行,亦不甚难。伏望仁人君子,于阅览之后,即为戒食,其增延福寿,如影随形,可不待言矣。 第三十九种 定死期 甚矣,因不可种。有因必有果,未有无因而果者,亦未有种瓜不得瓜而得豆者,试看葛老事,因抚抱知府喜爱,又因公子被狗害命,辗转牵引,都有前世来因,岂是旋作而致耶? 一饮一啄,俱有定数,何况死生大事?所以死之时刻地境,皆不可移易。世人奸谋妄想,究何益乎?总之,惟要现今时刻,存心多种善因,而戒恶因,最为紧要。今之过河渡船,每每平板铺在船之上层,两边并无遮拦,取其站得人多,又因撑船人易于前后用力。殊不知船之上重下轻,或遇阴雨湿滑,或人多拥挤,或衰病老稚,或立脚不稳,倘船一歪欹,人多坠水。若在冬寒,性命难保。予欲造渡船,当着底铺板,人皆站立船底,且四围高拦,撑船人只在船之首尾用篙,则船下重实,不致上浮,何等安稳?但未试验,另日与老船家议之。 凡过渡上船,人众拥挤,不可抢争先后,最要留心略缓,足站稳实。昔有“过渡莫争先”格语也。 抚抱小儿,惟出恭之时,切防犬来吃粪,致误大事。 扬州东关过渡,往来拥挤,最要小心。康熙初年,渡船人多,舟人手滑,船忽半斜,坠落十余人。其时冬寒,随时捞救俱死。 只有一葛老者,六十多岁,自言落河时,但见水底明如白昼,堂上有一官员,查点人数。至葛老者,即高声说:“此人阳寿尚有二年,当死於苏州狱内,不该死在此处,速着人推上岸去。”葛老听得明白,切记在心,因而救活。 过了半年,有官船由扬经过,差人四处寻葛老面会。拉至船上,只见一少年官员,说道:“本府乃苏州府知府,因老太太每常说本府幼时,感你小心抚抱成人,又因你年老单身,时每挂念。今本府生有小公子,年方周岁,特来寻你,跟随本府至署内,抚抱公子。每年厚给工食,以为养老之用,又可报答向年之情。”葛老跪下,力辞不去。 府官再三询问,才将东关落河,死苏狱之话细禀。官笑道:“本府现任苏府,下狱不下狱都在本府执掌。况你年老,既不为盗,又不作恶,从何犯法,致令下狱?此虚谬之言,切不可信。”再三强劝同行。葛老遂依允,收拾行装,随船至苏府署内。夫人太夫人喜极,小公子一见如同旧识,极相亲爱,小心抚抱。 约有年余,其时奉督院传苏府赴江宁会审。葛老偶一日,在署内把小公子出大恭,旁边突出一狗来吃粪。葛老未曾防闲,狗竟一口将小公子肾囊吞下,公子即时疼死。夫人哭得死而复苏,急呼家丁:“将狗立刻打死。将葛老送狱,候老爷回署发落。”葛老至狱,仰天大哭道:“二年前东关落水时,即知苏狱是我尽命之处,又何能活?”因于是晚自缢狱内。 苏府回署,悲叹不已,方悟诸事皆是前生积业注定,各有来因,俱非人力可以逃避也。 第四十种 出死期 世人每多惜财,不肯施济积德。殊不知,大限到来,财可能带去否?安得神人预示死期指点而延促寿耶?早速省悟,勿再昏迷。 或有说我这出死期之事,乃是造语以劝世的。若有此意者,真大没见识之人也。试看从古至今,夭促因积德而至长寿者极多,又有该长寿因损德而致夭亡者亦复不少,载不胜载。即如裴度面上,螣蛇锁口,不独夭寿,且主饿死。只因还带一事,短命改为长命,复又贵登宰相,死期岂不可出乎?袁了凡因积德而延寿命,死期岂不可出乎?大数虽已注定,转移权柄在人。凡心中若起善念,当愈进于善;若起不善之念,即时消除。世上出劫长寿之法,无过于此。况钱广生系现在实事,又何疑乎? 顺治末年,小东门有个钱广生,开茶叶铺。每年从霍山等处置茶叶,贩与各铺零卖。为人性极刻薄,积得现银五、六千两。他生得相貌胖厚魁梧,皆以大富翁称之。 其时有个相士,名唤“余鬼眼”,生得两目碧绿。自淮上来,寓在府东旌忠寺内。风鉴决断如神,远近趋教者极多。广生自己倚着相貌甚好,亦备赀往看。到了寺寓,只见先有一人在内谈相,乃是平昔识认的赵朋友,见礼坐下。只得相士向赵友愁眉说道:“尊相生得头皮宽厚,山根高直,原是福寿之相。但嫌黑气侵入天庭,不知目今做了何等坏事?只在一月内,寿数难逃,且主凶死。”其人大恼而去。 随挨这广生即向前请教。相士将相貌细细观看,道:“尊相身体敦厚,准头丰大,一生积财富余。只是人中短缩,两眼露神,更加面皮虚薄。诀云:‘面皮虚薄,虽人中长而寿亦亏。’又云:‘面皮急如鼓,寿只三十五。’请问多大年纪?”广生答道:“今年正是三十五岁。”相士又道:“莫怪我直说,寿算只在百日内归天,身后之事,须要早为料理。” 广生送了相金,回家着实烦恼。自想:“先相的赵朋友,说他只在一月内必死,我尚远有百日,且细细询问赵朋友应与不应。” 原来,这赵某系江都县书吏。其年旱荒,奉上发赈米赈济,是他经管,自己就虚捏多户,侵蚀赈米五十余石肥己,本官察出处死,果在一月之内。广生见赵某已经神验,更加忧虑。 一日,坐在茶叶店后半间屋内纳闷。忽见已故某仆来说道:“奴因生平忠直,城隍尊神收奴充差役,专勾拘人犯赴冥。今见票上人犯四名,内有主人名字,特来报知。我先往丹阳等处拘人,挨拘到一同前往,可速些料理家务。我三日后必到,一到刻不能缓。”说完,不见了。 广生听得明切,且在白昼,非同梦寐可比。自想:“夫妻恩爱,难割难舍;儿女幼小,不曾成立。许多未了事件,不知料理那一件。”心绪如麻,只是嚎陶痛哭,声惊邻舍。旁有老翁来问知因,说道:“生死大事,无法可作,痛哭苦恼,俱有何益?闻得天宁寺巨渤大和尚,是个得道高僧,你急速去求他指点,或有可生之路,亦不可知。” 广生依言,即往天宁寺方丈,寻见渤师,说相士、故仆原委,痛哭跪求。渤师道:“人之死生定数,何能脱逃?”广生更又哭求不已,渤师道:“要依僧人两件,或可回天保护。”广生道:“若能不死,无不遵从。”渤师道:“第一先要焚香,对佛发誓,将平日刻毒尽改为仁慈。格语云: 仁是长生法,宽为大宝箴。 不惟怜救人之危难,即禽兽虫蚁,俱不可损伤。格语云: 天本好生,当行放生; 人欲长生,须戒杀生。 人欲长生须放生,此是循环真道理。 物命死时你救他,你命死时天救你。” 渤师又说道:“第二要将所积现银,分一半做实在救济人的功德,只留一半遗与子孙。格语云: 人生世间,方便第一。 力到便行,错过可惜。” 广生听完,满口依从。渤师问道:“汝积银若干,须要实说。”广生道:“实有现钞六千余两,今蒙吩咐,情愿将三千两积德。”渤师甚喜,又说道:“此二件系德行以为□主,又要二件功夫为之助。所谓功夫,并无多法,今传与汝,须当力行。只有一句曰:‘坚持正觉’。若能精悟此句,则西方莲座,续添汝矣。又尘世妙法,惺斋现刻有《三神咒》最简捷,最灵验,我俱查交与汝。虽遇俗事极忙,每日亦要三遍、七遍,只不间断,福寿必然全备。又‘十锭金’心法,一同传汝。若能体行,一生安乐有余。”因将诀法交与,广生信心喜授。 看毕,向师说道:“‘观音咒’、‘准提咒’,容易记诵,惟‘弥陀咒’,少为难记,弟子愚朦,只会念阿弥陀佛。至於神咒,另日持诵,不知可行得否?”渤师说道:“只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虔诚多念,功亦无量。”又问道:“汝用三千金做功德,意思要做甚的功德呢?”广生说道:“弟子亲见有人冒侵赈米五十余石,即促寿凶死。目今年岁大荒,米价贵至每石一两八、九钱,草根树皮俱尽,饥民遍野。弟子情愿将此银买米赈饥,这功德岂不实在?”渤师大喜道:“如此用心,普救民命,深为大德。但须即日买米,堆贮呈县,迟则悔石生而财难舍矣。” 广生即着人赍银三千两,飞往产米处买米送厂,接凑赈饥。渤师一面吩咐广生:“在僧人方丈法座旁,将我日用的念珠,专心念佛。过十日回家,则难劫去而寿命可保延长矣。”广生俱皆依从,果然并无灾殃。 自后存心宽厚,力行善事,每日诚诵神咒,并不隔间,常依十字心法。后来生子三人,孙七人,曾孙二人。玄孙一人,子孙又体祖父之志,存心慈厚,又持咒不懈。其子同心合力,乃贩茶贸易,又增开一大布店,十分兴旺。最难得者,夫妇结发齐眉,广翁寿至一百零六岁,康健少壮,鹤发童颜。 过百岁日,予往祝寿,只见满城内外,人众几千,拥挤不开。但他不过是贸易之人,本城府县、大小各官绅衿,俱亲自到门恭贺。又见亲友、鼓乐、寿轴、寿礼,迎赠金字对联二副: 眼见四朝事 身为百岁人 百年夫女齐眉乐 四代儿孙绕膝欢 又金字匾额二: 熙朝人瑞 期颐全福 又锦屏寿文,冗长不录。如此荣耀,扬城人民,俱赞扬罕见。 又过了六年,忽一日,广翁并无病痛,遍呼子孙至前,说道:“我寿命只该三十五岁,遇渤师指教,今已百六岁,可谓增延七十多岁,且又子孙满堂,财谷饶余,感念神天祖宗保佑,兼之自己专意栽培,所以致此。今日早晨见故仆某来告:‘向日勾摄之行,为有功德,中途撤销,午刻就有西方神圣,长幡宝盖,接引主人前往极乐世界,永享福果,并不由阎王地府。奴因感主人宽待恩惠,知此消息,特来预报。’说毕而去,是以呼汝等子孙来,当面吩咐,各要依我,常存天良,不可违悖。”说完,念佛数声,闭目端坐而逝。 由此看来,可见延寿享福之法,都在各人自己为持,丝毫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