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绡剪》 弁语 夫说也者,欲其详,欲其明,欲其婉转可思,令读之者如临其事焉。夫然后能使人歌舞感激,悲恨笑忿错出,而掩卷平怀,有以得其事理之正。斯说之有功于世,而不负作者之心矣。 且六经子史皆说也。其气意深以庄,非湛志单精,十年閤户,无由得其涯际。人苟勿湛志单精,十年閤户,将古今人物之态,朝野诡谲之情,与夫闺阁山林出奇无穷之人品,意外凑合之奇踪,鬼神应感之快事,卒无从观慕而遂叹书有缺失。能大而不能小,有庙堂铮鋐之声,无茅茨纤细之韵,则又文人之罪也。 每感世无无衣之人,一经习服,勿忍遗忘。若夫兜罗氍毹表其奇,金铺翠纬衣其丽,蕉葛草羽衣其朴;其有不丽不奇不朴,亦丽亦奇亦朴,则生绡是。兹剪之者将以为衣,将习服勿忍遗。且剪有声韵,尤琐琐可听。比之坐屋粱,打细腰鼓,不既多乎善乎?井天居士之以此定说也,又安在此说之非六经衙官,而子史之介绍。 谷口生漫题于花幔楼中。 第一回 有缘结蚁三朝子 无意逢人双担金 尺八蚂蚁真罕见,说与人听毛骨颤,试将缘故看从头,方信黄金如土贱。 罢胡琴,掩秦瑟。玲珑再拜歌初毕。莫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 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前)没。腰间紫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 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还(更)歌。 这首歌是唐朝刺史白乐天所作。他是个绝代才人,品行清高,晚年学道。遇鸟窠禅师,问法指化,因而感叹人世虚浮,富贵脆幻,忘机脱洒,诗酒娱情,至今千载留名。奉劝看官们,未来之事,切莫妄想,任他南山崩,北海竭,我只是随寓而安,顺理而行。虽心怀致君泽民事业,也非是空劳劳一时呵得成的。太公望本是渔翁,诸葛亮原为田叟,机会到来,不得已而应之。何曾有预先指望的心。古来如此二公人品学问,终身不得一遇,连名也不留在人间的,又不知有多多少少?织席任舂,酒佣屠保,气丐疯魔之内,通有异人隐遁,皆是明理安贫的大丈夫,莫作等闲嘲笑。想他这干贤者,肚里如水晶塔子一般玲珑剔透,不被尘情搅动,所以白日青天之下不打渴铳,小可的及他不得。我又奉劝君子们,家中薄薄有碗稀粥度日,切莫扒山扒海,眉头上金锁难开,心坎上车轮自转,一万个人中,到有九千九百九十零九个九分半还有四厘十毫狼藉在那里使乖使诈队里。依在下讲起来,万人之中,没一个高人,高人定该绝种了。看官,不然,不然。 那个真正出格异人,普天之下出一个也够了,百年之间,生一个也够了。请问一样是天地间人,为何贤愚这样不同?只为不听好人说话,将圣贤言语,如耳边风,不肯受用,所以成个下愚不肖的人,再没药救。就如: 蚕出桑抽叶,蜂饥树给花。 有人期有福,贫者不须嗟。 这四句岂不是好话,还又有明白些的说: 富贵若从奸巧得,世间呆汉呷西风。 这都是好话,人谁肯用心佩服。所以生出百般劳攘,把一个乾坤弄得是个地狱堆儿,可叹,可怜!我今说一个苦恼子的财主你听: 这财主成化间人,姓贾名文科,号慕怀。其父原是北人,以篦头为生,游到浙江绍兴府,专在绍兴府城里土地庙住下,后来娶妻生个儿子。儿子十三四岁,丢他去世了。这儿子文科,自小刁钻乖觉,十六七岁上,不习父亲篦头生理,做个八鲜行赈,海蛳市里专卖海蛳。如此过了几年,不上三二两本钱,将就度日。文科只因少年筋节有力有胆,会说会道,就是点点生意也不吃亏。 一日,文科该骤富了,此时乃四月天气,他正挑着一担海蛳往街上去生意。只听得人声哄哄,说道城隍庙间壁,李家火起。文科抬头一望,果然红光焰焰,烟气烘烘,一越城人,跑得似飞鸦奔马。文科挑着担子,也急急走上去看,将一二斗海蛳并做一处,藏在篮下,用篓盖盖好,寄与熟识主顾,单身奔上前去。将近火烧处有个美貌后生妇人,从人中挨挤,无人随伴,况且鞋弓袜小,忍丑含羞,行走不动。文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妇人就一把抱了,从万人中挨出,到人稀之处放下。那妇人道:“我家高楼上,有皮箱十四只,但是箱子上贴纸剪花儿封口的,内中都是金银宝贝,你快去取来!”文科即将妇人着落在人家檐下,转身如飞一般,竟钻进火烟里去。一座高楼,正将烧及,拼命吊上,果然一楼东西不动,箱子果有贴花,尽力拖了两个,下得楼来,径往家里一溜。 母亲问他箱子那里来的,他道朋友寄的。飞风转身又去,楼子却已烧到八九了。也不向安放妇人处去,转身忙到家下,向水缸内兜两碗冷水吃吃,略坐一会,他就心生一计道:“母亲,母亲,你绞脸周阿太家,一定吃惊,你时常去的,不如这时节走去望望,也是个人情。火已息了,路上好走的,你就去去来。”娘听他说,将青布衫穿了,拿把扇儿,一径出门。文科等得母亲出门,闩上了门,打开箱子一看,都是出娘肚皮不曾见的东西。只见大小青纱袋五六个,都是鸡头大的珠子,绵纸包包着成锭赤金,每包五锭,挨实一皮箱,上面几个段匹。又打开一箱,小小银链子,约有半斗之数。 绢纸匣子八九个,都是金银酒器、琥珀数珠,扎成首饰,金钏犀杯,几件好衣服挨着。文科一见,就如上天一般道:“好了!好了!省得挂欠行帐。”先将些散碎小锭,安在腰边,依旧盖了箱子,藏在窝凹之处。反锁了门。又到火起处探探。只见火已过了,李阔老家化作灰烬,大庭柱还象蜡烛一般点着。文科不理,径到周阿太家,同了母亲回家,也不对母亲说句老实话,连晚去挑了海蛳担子回来,照旧日日去卖海蛳。过了半月,去行海蛳,听得说海蛳行要顶与人。文科对行主说:“金老哥,你这行头要顶多少银子?”金老道:“我是十五两银子顶钱见川的,如今思量做件别样生意,得一个银子。让他罢了。”文科道:“让我三两,我去做个会,先付五两,挂哥老二两,来春生意行动,找足如何?”金老道:“开春找三两罢。”金老倒请他发头发头,将话来说定了,作别走散。 次日,将几锭足色纹银去出了成色,一径称了五两,拿到行中,去交与金老,写了一个欠票。金老五日之内即出行与文科,换了贾慕怀招牌了。慕怀移家进行,牙钱利息,也只平常。坐了二十多日。有个客人到些鱼子吐蚨,要在这海蛳行发卖。幕怀道:“老客有所不知,老客来下顾小行是美事,只是海味另有行家,若还我们抢了,决要费嘴,不当稳便。”心里又思算道:“必定货物走作,没处出脱,到我这里来,难道是新作客的,不晓得行场去处么?且留他歇一夜再处。”遂留他宿了。这一夜间,慕怀悄悄拿灯,将鱼子吐蚨坛开几坛看看,窃取他些,尝尝滋味。他将包的坛头一打打开,取根竹棍往里一掏下底,辘辘动有物,又拨又动。他就丢了棍儿勒起衣袖,伸手下去摸摸,乃是两头翘的东西,摸一个起来,是五十两的元宝,再摸摸,又是一个。那个坛里照样摸摸。也是一双,又打开一坛摸摸,又是一对。这三十六坛海昧,准准七十二个元宝,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谁知这做官的,都是用心机,寄回银子,被强人劫了,有所不知,当货物贱贩与客人的。慕怀撮去楼上着落了,依旧将坛头包好睡了。次日海味客人起来与主人相见道:“烦劳老哥兜个店家发脱发脱。”慕怀道:“老客,小行巴不得尊客看觑,若是不要替你出脱,为何我连夜替你开坛打个花色,把行贩来好看呢?”客人道:“多谢!多谢!”慕怀道:“我去寻个店家,替你一总出脱了罢。”客人道:“越好!越好!” 晚间慕怀接风,客人进帐出来,揭倒要一百零二两银子。次日,慕怀将银子变化,二十两一封,共成五封,交与客人,要讨让二两。客人欢天喜地,收拾去了。 慕怀得了许多横财,锦上添花,又开海蛳行,又卖海味。过了半年,讨个好人家女儿为妻,接连八年之内,生了三个儿子。母亲过世了,结果也淡淡薄薄的。慕怀一味镂搜刻薄,凡百仁义上方便好事断不做的,及僧道二行如眼中钉,社中些须公千,要他出三分、五分,就如拔鼻毛一般。 阴漆漆将金珠日逐变化,十年之内。家私约有五六万金。身下这所房子,始初是租的,后来典了,又后来买了。渐渐买到邻家,规模大不同了。只是慕怀鄙啬刻薄,加五起利放课钱开暗当,昼夜盘算,全不想银子来处,也不想日后如何承载悠久之法。搭肩头三个儿子,看看大了,请个先生,毕竟要扳扯别人,供膳六七个月。妻家弟兄来望,茶也罚咒不留。妻子生病,医人再不请一次。也没年,也没节。大斗量进,小斗量出。戥子有几样,秤砣定两个。讨得小人一厘便宜,眯眯的笑,一分只买得十厘的货,就面如土色,睡梦不安。木屐借人的穿,火种不喜人讨。小使们打碎一只碗,罚他一日不吃饭。准准年年九月半买煮熟大菱三分,每人六只一个,到有三日不买小菜。说不尽他许多为富不仁,刻薄情状。 人都道他家私数万,齐整三个儿子,好不羡慕他。那知道光阴迅速,慕怀三十九岁了,大儿子十六岁,名初魁;第二子十四岁,名初元;第三子十二岁,名初甲。一个个蠢如牛,恶如狼,猾如狐鼠。大儿子读完四书、本经,三字课还对不出,先生做鬼替他买个秀才,过了两年,又买一名科举,做了怀挟,察院打了三十,枷死在贡院门前。次子去偷妇人,跌折了腰,只会吃不会做。三子长大,好的是打拳弄棍,一日将一个乞丐因他上门求讨,没得与他,就咕咕喃喃,初甲将他一拳打个昏晕,佯佯死去了,乞丐伙里知觉,叫了百十个上门吵闹。慕怀将银子乱塞与地方闲汉,塞去了千数,乞丐到了第三日复醒转来,飞走去了。因此慕怀愈加刻薄,坐家只以剥取为事。妻子们饭也不容他吃个饱。 瘫子初元在家,饥不过了,瘫出门去,解了山西客人一个钞袋,被他拿住,叫破地方,慕怀去救应。晓得贾家是财主,地方只要送官,又诈了一块。慕怀自此渐渐运退,得了吐血病,二十余日将死不死,心头有气,叫老妈官并两个儿子,分付道:“为人切不可读书请先生,见斯文人切不可拱手,只做不认得才是。切不可与贫人相处,切不可直肚肠。切不可吃点心。切不可浆洗衣服。切不可结交朋友。亲眷往来切不可熬夜。家中丫头们四十岁外方可婚嫁,不可早嫁了。”说完瞑目而逝。又挣一口气醒将转来道:“我不放心,我不放心!还有话说,凡听得火起之处,切不可贪懒,不去走走。牢记,牢记!”说完,呜呼哀哉,尚飨。妻子又苦又喜,竟去开他箱子,取些银子出来,央亲眷买材买布,钱财如泼水使用,七七之内,好不风光。瘫子蹲在家里,方才吃得爽利。老婆舅两三个,串进串出,嚼得白骨如山。个个白松松直裰穿起了。 七七已过,那三子初甲,结识好汉,昼夜不归。也不娶妻,只在红楼翠馆,串过日子。踢球骑马,串戏呼卢,结交十二个顶尖雄悍好汉,内中一半是粗蠢不良之人,写了生死盟书,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不过半年,一个盟兄,见王府搬运钱粮经过,术鱼样的东西,里面都是元宝。想得动火,思量要他几鞘用用,来与初甲计较。初甲道:“先父遗言,火起之处不可不走走。今晚银鞘官船来开,我们伺候更夫睡着,放一把火,彼时人手撩乱,我与你驮一鞘就走。”盟兄道:“妙,妙。”买起硫磺发焠,阡张碎纸,各人带了些到彼处。果然更夫睡着,走上船头,二人摸出火种,发焠焠起,烧旺阡张。船中人见火亮,一齐扒起,执了器械,走出船头,一棍一个,打下水了。将火扑灭,慢慢拿起两个劫鞘强盗,大大绳子捆着。到了天明,解官一一细问。初甲道:“我二人情愿肯出赎罪银子一万两。”解官道:“不够。”就加一万两。解官道:“你二人都该砍头的,二万不够。”渐渐添到四万。解官道:“今日就要银子,迟到明日,就要送官。”初甲道:“今日有,今日有。”说定了到家去取银子。解官带了七八个跟随人,牵了两个强盗,径到贾家。贾老娘受苦多年,正要风光受用,只见小儿子用大绳缚着,一班公人押了,竟进内房。对娘说:“要银子四万,四万,快些,快些!”娘说:“你与我甚的银子,三万,四万,说得要紧。”儿子说:“快些,快些!”初甲见娘不走动,径同公人上楼,将箱子一一发下,开箱取出银子,用秤来称。娘看了不知甚么事情。有头没脑,上前叫喊,被公人们几个嘴巴,只骂老贼婆该死,该死。七八个人,将家私尽行搬出,银子酒器,珠子首饰,逐项上秤称,算不上二万两之数。解官道:“还欠一半,如何说谎骗我!”即将初甲一顿铁尺,几十公人也来乱踢乱骂。贾老娘一发慌了,只得自己去收抬,连表服铜锡器皿,一齐算价,不上一千两。只得跪禀道:“丈夫初死,儿子原是安分的,只因邪人引诱,骑马顽耍,从来并不做歹事的。丈夫家私尽扫,只得这些,老爷得饶,饶了罢。”解官道:“你这贼婆,多话该打!既是没银子了,带去送官。”将金银各项物件,细细搬到船里,将二人依旧进官,那问官道:“夜半擅登官船,已是贼了,何况明明放火,劫夺银鞘。虽未有赃,大辟何辞。”通定了罪,各打四十板收监。 解官钱粮事大,径去下船说道:“万一我睡得熟些,被他将船烧了,失了官鞘,我的性命也难逃,落得搬他这些银子用用。”手下人备赏数十两一个,开船燥踱,好不燥皮。 只说贾老娘是个苦命的人,受用得不上几月,家私一扫光了。大儿子已枷死,第三个的问了死罪,寄信到家,衙门监口使用,速速要卖房子,眼见得饭也没得吃了。夜间思量,苦楚痛哭,一偶而死。兄弟得知,奔来买棺殡殓。止得瘫子在家,凄凄凉凉,看这两口棺材。家中什物,前日通被邻舍闲人,涌进趁伙抢去,好的一件也无,止存些折脚凳椅门扇,卖来度了几月。再挨不过了,只得放下面皮,老爹,奶奶起来。这是暴富小人,悭贪刻薄之报,如此结局,粗粗说过,看了毛骨耸然,无非是悖入悖出的道理。话归正传,正是:欲知今古无穷事,更取来文仔细看。 单表一个千万人中无一人的贫汉,就如神龙一般。奇奇怪怪,没人识得。直待做出事来,方知他是个璞中之玉,剖而后知;土中之金,磨而自辨。说来其实好听: 也是弘治年间人,本籍福建,父亲江鲁州,是个积德良医,止得弟兄两个。此人学名叫有芷,乃兄学名叫有芸,幼年同学读书。乃兄记性不高,到肯读书。有芷教过就记得,只是好顽耍,不肯读书。读完了四书本经,父亲也不教他作文,任其自然。他便十分如意,只好听说说因果、奇怪的事,或自看看仙佛之书,吃些酒过日子。其父去世时节,原着他两家分过,有芷不肯,要与哥子一家过活。其兄读书入学,又有嫂子,两个侄儿,人口重大。有芷不要娶妻,单单一身。同家过活,得分家私也有数百金,逐年都被哥嫂嚼在肚里,有芷全不为意。有人将作家打算的话对他讲,他只是笑,冷冷说道:“家兄用就是我用,兄弟原是一体,不消老爹们费心,多谢,多谢。”人见他每每如此说,亲戚朋友,都目他是个痴人。有芷到还时常怜悯哥子读书,千方百计寻几钱银子,与哥子买纸笔,哥子亦甚爱之,每每有不安之词。嫂子亦与哥子一样心肠,不胜感激。他平日相交的朋友,无非是不僧不俗,落拓无羁之流,不喜趋势附利,假斯文,假体面,虚花做作的。哥子相交又是一种,无非是些假名士,白衣秀才,与有芷臭味不甚相同。 一日,对有芸说:“哥哥为人之道,须是真心真意,生平做的事,件件可对人说,肚肠就如青天白日一般,普天下的人,就如我的心腹手足一般,才唤做个人。若是二十四气不脱,端然是个俗子,读书何益?”哥子问道:“那二十四气?”有芷道:“哥哥,我数与你听:一者富豪气二者公子气三者名公气四者时文气五者学究气六者清客气七者恶少气八者光棍气九者市井气十者尸灵气十一者能干气十二者酒徒气十三者弓箭气十四者作家气十五者衙门气十六者阉媚气十七者刻薄气十八者谋算气十九者乡愿气二十者孤高气廿一者庸浊气廿二者拘囚气廿三者阴贼气廿四者自负气。 哥子听他数毕道:“二弟惯会说自己话,如今人那里脱得,不在这气,就在那气。其间有弓箭气、阴贼气,我不明白,二弟讲讲我听。”有芷笑道:“哥哥听讲:有一种人将些小小聪明搁在脸上,逢着一人,便估计打算,唯恐自己弱于他,全无一些和蔼意思,人见而恶之,避之,唯恐伤身一般,这叫做弓箭气。有一种人,满面春风,奉承乱滚,替人忧,替人喜。及至明日,肚肠又变一样,那心术如洞之阴,不可测识,怀心如夜间之贼,悄然难觉。若是忠直之人遇他,财帛往来,妻子寄托,必定遭他毒手,还要粉饰自己是个好人,这个叫做阴贼气。”有芸道:“二弟果然说得透。你是个聪明人,若肯一心读书,不似我青衿闲守,毕竟中举中进士的。”有芷摇摇手道:“不要,不要,哥哥你道我的生性,可是要做官的么?除非是把我做个皇帝的师父,那些阁老尚书,听我像手下人一般使唤,我才去做做。不然,宁使做个胡乱散人。”有芸听他说迂阔之谈,微微的笑道:“你的记性绝好,目下比当初何如?”有芷答道:“觉得长了些。”有芸道:“这本唐诗随我指一首,只许一看就要倒念出来,你来得么?”有芷道:“来得,来得。”有芸指一首杜甫《夜闻觱篥》诗与他看,他就用心默默正看一遍: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 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将书覆转,倒念出来道: 难路行湖江见不,满戈干地天知君。湍风复管急灯孤,寒夜此霜飞雪积。 壮悲欻更三曲塞,伤感多听一舟邻。向所情耳侧年衰,上江沧篥觱闻夜。 有芷背毕道:“哥哥差否?”有芸道:“倒不差,亏你,亏你。我竟与书本没缘了。”有芷道:“哥哥家里清淡,你何不将门面收拾,卖些现成丸药,还好度日。我是只身,不须管我,那里不去吃碗饭。”有芸道:“二弟说那里话,你又不曾娶妻,家私都为我读书逐年消去了。岂忍你只身飘泊,我独妻子团圞,天理也不容。”有芷道:“哥哥不须说起,不须说起。”立起身径往街头去了。算来不走僧房,就寻道舍,搭搭身子,便是一日,如此已多年了。 一日,有芷在家,恰好有芸的一个同盟朋友来望,且是斯文,披领月白丝绸道袍,戴顶绉纱四角唐巾,脚穿双大红方舄,手拿着诗画金扇,摇摇摆摆,到了江家门首。先叫跟随小使问道:“江大相公在么?庄相公来拜望。”有芷将眼一瞧道:“庄一老,好光鲜,一向不来,今日来望哥哥,我去招接他吃茶。”流水走出去作揖道:“庄大哥多时不会,一向好么,有何贵干?”这庄一老心中道:“有芷不是吾辈。”便挺起胸膛道:“一向在黄太史府中,因有几部书要刊刻,在那边批订。本府又要请我处馆,他只是不放。令兄一向可好么?”有芷道:“家且安贫度日,近来无意功名,思量门首开个丸散小铺,方才出去买些药料,即刻就来,可到里面请坐。”庄一老同有芷进到里面小轩里坐着,小使站在门首。有芷进内,对嫂嫂说,打点茶,覆身出外,对庄一老说:“大哥请坐,我去寻家兄来,慢慢谈谈。”有芷一径出门,走了四五家门面,思量得起,要还巷口酒店里的银子,适才称起又忘带了,往他门首走过不像意思,不免回家,拿去丢与他罢。转身回家,只见庄一老立在一根凳上,将脸儿紧紧贴着壁缝,反绑了手儿,张觑内里,有芷走到,他还不知。有芷叫声道:“庄大哥,凳子看仔细。”庄一老面皮通红,一跳跳将下来。有芷道:“大哥要见家嫂,待家兄回来,接出来相见便是,何必如此,恐有失误,跌翻一跤,坏了手脚干系。”庄一老道:“我只道令兄在里面,渴想之极,所以如此。令兄真不在家,改日再来会罢。”急急促促,没趣而去。此后老庄再不上门,有芸亦知前情,心中甚为鄙薄。 过了半月,有芸开张药铺。庄一老常常荐个买药主儿来,或一钱,或三五钱,字来字去,有芸是个好人,不念旧过。一日途间遇着庄一老,被他扯将回去,将有芷百般模写,谤他不务生理。在外面没体没面,茶坊酒肆,就当家里。歪僧野道,就如弟兄,岂不玷辱家门。又惯轻薄士林,嘲笑我辈。日后此人有祸,要连累盟兄哩。有芸道:“舍弟虽不读书做时文,肚里极有分寸的。又迂腐有古道,将家私都让我自己,连妻子也不要,极难得他。”庄一老听他如此说,也就不敢多说了。只是日长岁久,用尽浸润之谮。有芸只是不听,两边越觉得疏了。 有芷到晓得在肚里了,一日思想道:“哥哥既有生意,已过得日子,我今年三四十岁,只管蹲在家里何用?”次日清晨对哥哥嫂嫂道:“我要出去走走。”哥嫂道:“你又无盘缠,又无行李,往那里去,几时回来?”有芷道:“不要盘缠行李。有路就走,回来日子竟论不定几十年哩!”说声道我去也,嘻嘻的作了两个揖,径去了。 走了七八里路,遇着一个贫汉,十月天气,穿件单衣,赤脚而走。有芷道:“哕,我的鞋子与你穿穿。”那贫汉道:我穿了,你倒赤脚。”有芷道:“你到那里去?”贫汉道:“我要到山东泰山去耍耍,问我怎么?”有芷道:“我也身子空的,同你去走走。鞋子你穿一程,我穿一程,破了再买一双合穿,如何?”贫汉道:“你这个人倒有趣的,便与你同去,只是对你说过,一路去: 有荤吃荤,有素吃素。古庙安身,茅庵借宿。 骂我只是笑,打我也不哭。有余的分与人,肚饥时挨一粥。行坐无常,去留无束。 这几种事,件件依得我,才去得。”有芷道:“我与老丈乍会,你不晓得我。我的生性正与老丈所说相合,出娘肚皮便是这样的。”贫汉道:“好,好,好!同去,同去。”贫汉腰边到有几钱银子,这晚两人吃个醉醺醺,寻个古庙去睡。有芷道:“天色冷了,到不想得夜间事情,没被盖怎好?”贫汉道:“包你不冷。”二人竟在佛前青石上睡觉,只觉得贫汉身边暖烘烘起来,好不有趣,一会子,连石板都温温的了,有芷不觉酥酥睡去。 二人天明趁来,有芷问道:“一路来失问老丈,高姓大号?”贫汉道:“不要问,都没有了,都没有了。”有芷道:“老丈身子夜间暖热,小弟赠老丈一个号何如?”贫汉道:“使得,使得。”有芷道:“叫做无寒罢。”贫汉道:“通,通。我也赠你一个号,你为人脱洒,就叫做老脱罢。”有芷道:“更通,更通。”自此二人只唤无寒,老脱,嘻嘻呵呵,足足氽了年把,到得山东太安州,说不尽景致: 泰山天下奇观,古来胜岳。小天门有千尺高峰,大天门有百回细道。 日观秦观,面面飞五色神霞;吴观国观,处处绕多般怪树。黄河如带曲回回,白骨如生光烁烁。 药灶前多天麻鬼箭,茅庵里关薄霭轻云。鹤唳一声仙客过,猿啼三下客星来。 看看吕公石像,摸摸洪迈碑文。果然不是人间世,谁肯偷闲走一巡。 无寒领了老脱,各处观看,十数日间,看玩已毕。老脱道:“恰像我曾走过的一般。”无寒道:“我走了二十多遍,越走越觉得好看。”又思量道:“当日养两个小厮在这里,去看看带了去罢。”走到一个峰岩之下,有平阳地一片,通是野花奇草生满。无寒道:“老脱你站着,待我唤出来。”老脱道:“无寒,你惯说鬼话,空山荒野之处,鸟鹊稀疏,那里去叫甚么小厮。”无寒笑道:“你只看我便是。” 走向地中央处,将草来拔去三五尺大一片,下有一块大大方砖,又折了一根竹条,将四围掘掘松动,将砖头一掇,掇将起来,下面却是个小缸,缸里盛着一对奇货。那奇货: 光似镜坚似铁走如飞轻似蝶 这两件罕货,头搭尾,尾搭头,耐耐烦烦蹲在里面。听见无寒做声,两个昂起头来,就像两把铁钳一般。老脱心里猜道:“又不是猫,又不是狗,又不是飞禽,到像个放样的蚂蚁。”问道:“无寒,无寒,这两个小厮,到像蚂蚁。你看,你看,扒将起来一发像了。”无寒道:“不是蚂蚁是甚么?他两个七年前,在这里斗个不歇,我替他讲和了,免他两条性命。他情愿随我,我将些符咒制他,又与他辰砂圣水丹服换他的毛骨气味。又待七年药力充足,骨节换尽,然后取他耍子。”无寒将手擎他起来,身子就如水磨的徽州漆器一般。将鼻子闻闻,到有些梅花冰片气息。用指爪身上弹弹,铛铛有声,如弹砖片一样。仔细看来,每个长一尺七八寸。他倒有百十斤气力,由你将风快斧头,砍他一下,若是没钢火的,还要转口,只当替他搔痒,无寒将这两个小厮,放在地上,每一只脚踏着一十,叫道:“小厮立起。”两个齐齐立起,叫声走,两个齐齐走一个团圆,好似开路鬼,脚下有毂辘子一般。无寒跳下,老脱道:“活作怪,这两件土货,到是少的。”无寒将小厮收了,就如折叠桌子一般,折得伏伏贴贴。将件破衣服裹了,动也不动,挈在肋下。二人到庵庙投宿去,无寒将这个小厮布包,将来做枕头,或将来当凳坐,又不见与他吃东西。过了四五日,打开包来在泥土上走走。对老脱道:“这叫做打沙,隔五七日打一遭沙,颜色愈加好看,若在船里不打沙也罢。” 说完,依旧包了。两人在泰山庵观茅蓬,处处住到,约有半年。老脱又恩量走动,问无寒道:“我们离了山到别处走走,静悄悄,只管住这里做甚?”无寒道:“你要自去走走,我不勤力,要在此多住住。你不曾出门见大天,世情还不曾尝着,正该各处走走,你几时起身?”老脱道:“即刻就去。”无寒道:“你立着,我将小厮与你一个。”老脱道:“我不要他。”无寒道:“阿呆,这件东西极有趣的。不要饭吃,又不要酒吃。又不肯咬人,且是乖乖的听入说话。耐冷,耐热,夏天晒他,冬天放冰里却不妨事。你便带一个去做做枕头也好。”老脱承他好意,切切要与他一个,只得领了他一个。将衣服裹了,安顿作别,径下山了。只打听某处有庵,某处有观,肚饥了就要秋风一顿。东荡西荡,荡了年半有余。 一日,荡到淮安桃源地方,忽然这个小厮一漓溜在地上。这小厮闻得人气息,能辨生人熟人,紧随老脱脚跟走着。一起少年游人,路上瞧见道:“一个怪物,一个怪物!”老脱不知小厮落在地上,回头看看,依旧取来着落了。那伙少年,走近身来,定要求看。老脱道:“有何好看?不过是个异样蚂蚁,乃是朋友送我当小厮的。”这班少年绰了老脱,到一个酒肆中,叫拿酒来,对老脱欢喜赔情,毕竟要求一看。老脱只得打开衣包放在地上,老脱走,他也走。老脱又将他擎起,长脚撩手,耀日增光,好似一盏做成的蚂蚁灯,众人无不啧啧称怪。老脱收拾了要去,被这些人道他是个不凡之人,才有此异物,你一杯,我一盏,吃得个脚酥腿软,人事都不醒了,众人各各自散。 老脱睡着在这酒店里,直到鸟晚,酒家点灯,还不肯醒。店家看得老脱衣服褴楼,不着管他歇宿。叫两个酒保,将老脱扛头扛脚,扛出门外,把门扇关好。正叫做: 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老脱被酒保扛出门外,睡到半夜,一忽醒来。只见满天星斗,知道昨日醉极,不醒人事,撞在此处安歇。虽在露天,只因日前亏与无寒朋友同睡,得他暖气熏了,一向全然不怕寒冷。九月天气,露水洋洋,身上绝然不冷。所睡石板,照样像同无寒眠的,有些温暖。老脱想道:“今后寺院里也好困,寺院外也好困,倒还是露天爽快些,醒来看看天也有趣。”思量一会,又睡去了。 睡到四更将尽,忽然茅草窝中,簌簌之声,溜出一条蟒蛇。这蛇安身湖泊芦苇之内,芦苇蔓延,跨洲越渚,广阔百十余里,尽他藏匿。只是日间,难以吃人,夜间徜出来,寻些荤腥嗒嗒。将火光焰焰的一根三尺来舌头,东撩西撩,撩到老脱身边。原来蛇吃东西,再不会得细嚼细咽,就是小蛇吃大物,也只是囫囵一吞。况此蛇有三十多丈长,竟将老脱一口吞下,溜溜撒撒,水也不消呷得一口。好好一个老脱,连衣服蚂蚁通吞下肚了。 可笑那老脱,下了蛇肚,还不就醒,且梦见哥哥在家里,生意兴头,父亲,母亲通安葬了。与无寒换鞋子穿,登看泰山,无数好处,笑耍快活。那小厮在腰边发急乱拱,老脱被他拱醒了。想道:“小厮一向忘却不与他打沙,想是要打沙哩,不然为何如此乱拱作怪?”只听得耳边塌塌之声,就像剪桑条一般。连忙将手摸摸,竟不知是何所在。难道这个怪物不与他打沙,他就将我来活埋在这里了?为何身子不滚而自滚,不翻而自翻?哟,哟,哟,不好了,气闷不过,快些扒出去便好!耳边塌塌之声不住,将身子乱摇乱摆,用力乱扒,有斗口大一点透风去处,老脱尽力攻出。叹一口气,眼花乌暗,东西南北,都不能辨。这小厮且在老脱身边摸摸索索,老脱用心一审,此是何等去处?蓦然大吃一惊,只觅身边横着三石米来粗一条花蛇,肚皮穿透而死。乃在一片荒草沙滩之处。细细想来,知是昨夜被蛇吞下,亏得小厮用钳剪开蛇腹,才得钻出。小厮伏在老脱面前,身上许多污秽。老脱道:“小厮,小厮,有劳你了。我将你到水里洗洗。”即将小厮到水里细细一洗。洗毕,老脱想道:“我这一身臭秽衣服,如何了得,虽然不冷,那有冬天赤膊的?此处人迹稀少,无人瞧见,不免尽行脱下,荡洗一番,草上晒燥了,再图吃饭去。即将衣服洗净晒晾,赤身坐着,小厮蹲在膝前。 只见远远一只大船来了,看看近前。十多人打牵,牵手们走到大蛇身前,个个丢了牵板,惊骇称奇,看个不了,说个不休。有的道:“这个业畜,专一塞河塞港,成精作怪多年了。”有的道:“再歇两年,就要上天哩。”有的道:“想是修行不到,天上降下来的。”正哄个不了,船中人闻得,都要上崖看看。船家邀拢船来,一齐上岸观看,七嘴八舌。 老脱坐定,看晒衣服,只不做声。内中有个秀溜人物,像个书生,近前问老脱道:“这样天气,我们通着棉衣,你为何赤身在此?”老脱道:“衣服洗了,等燥了穿。”又问道:“这个死蛇,是甚么缘故?”老脱道:“他夜间将我吞在肚里,我睡着做梦不知,亏我带得个能干小厮,将他肚皮剪穿,方得走出。衣服通污秽了,故此洗洗,不得穿着,少礼,少礼!”少年即叫家人,船中取几件衣服来。家人下船,取了一条单裤,一件夹袄上岸。少年道:“两件便衣,送与尊兄将就穿穿,省得风吹寒冷。”老脱穿了,作谢,作谢。少年又问道:“尊使在那里?”老脱在背后草根头取起,叫他站着,他就恭身立着,似人家烧神化马的铁纸炉模样。少年扑手大笑道:“奇,奇,奇!你们来看,蛇到不奇,这个管家怪绝。老丈你一定是个异人,有此异仆,我们决不放你,要同你到船里谈谈,慢慢请教。”又问道:“那里讨的?”老脱道:“敝友送的,他还有一个跟在身边,一般模样。”少年道:“我们可得一个么?”老脱道:“不是他的真正主人,他就要强头强脑,那里伏得他来。他光似漆,坚似铁,走如飞,轻似蝶。就是竹篙子不经他一剪,烧火的铁钳,他只消笃的一声,啮做两段,他用髭须观看东西,腰间两个小孔,是他耳朵,天晴须朝上,天雨须朝下。夜间我就将他做枕头,动也不动的。”这一班人,看个满意。内中有的道:“趁顺风开船去。”少年定要老脱同上船去,老脱力辞道:“学生性格疏野,一毫无用的人,下船搅扰不便。”就将身上衣服解带脱下,又去脱裤,要送还少年。少年急急止住,老脱只得受了。少年上船,又叫拿些果子、烧饼、乾食之类,送与而去, 老脱肚里正要吃,拿到就嚼,正嚼得高兴,又一只船,大橹大桨摇来,隔一箭之地就吆吆喝喝道:“看龙,看龙!”摇近岸来,跳上四、五个人,吱吱喳喳,内中一个米客道:“这蛇油点灯,夏间再没蚊虫,人吃也吃得的。”老脱道:“你收拾去罢。”米客道:“老兄如何处制他的?我们敝乡有个斗大的蛇,就没法处制他,老兄去拿了到好。”老脱笑道:“他也是一条性命。他先有害人的胆气,所以到这田地。他若守蛇的本分,如何得到横死,人前出丑。”米客道:“老兄肯将蛇与我,我送些薄礼如何?”老脱道:“但凭,但凭。”客人到船中取了十两银子,送与老脱道:“小弟将这蛇去了。”老脱道:“你收拾去。”米客叫人去寻刀斧,要弄做几段,安在船里,前途歇船之处,寻个空地,剔骨熬油。原来蛇骨可以做器,蛇油可以点灯,弄出来有无算的利钱哩。 老脱肚中已饱,衣服已干,又有十两银子,包包裹裹,又荡到别处去了。秦淮地面,茶坊酒肆,且是有趣,老脱尽情游玩,那里有一些羁绊。真个是: 江海闲人,乾坤浪子。僧不僧,俗不俗,着处为家,呆不呆,痴不痴,逢人是伴。 富贵功名,抛在脑后。嘻笑怒骂,不挂心头。今日不忧明日事,得开怀处且开怀。 这老脱将卖蛇的十两头儿。去买了三个猪头、三只鹅、三尾鱼,借一个寺里烧煮安排。又加上银锭阡张,果品酒浆,他将一付三牲,祭献当境城隍土地、江淮神众;一付三牲,祭献生身父母,三代宗亲,一切有分亡戚。这一付三牲,请出小厮来,对他说:“小厮,小厮,你随了我年把,沙也不曾打个爽利,且是吃惊吃吓,教你孤孤伶伶,拆散了你的兄弟。今备三牲酒果,专席请你。你若要吃,吃一个饱。你若不喜吃,也在上面走一遭,尽了我的一点心。”那小厮听说罢,抖擞精神,轻轻的将脚尖恭起,在三牲左右盘旋走了一遭,跳下地来伏着。老脱三宗祭献已毕,叫寺里道人相帮收拾进内。送一付与寺主,两付将来切碎,用盘子盛了,拿到十字街头施舍。看官们,你道奇否,只有舍茶、舍粥:舍汤、舍水的,几曾见有舍猪鹅鱼肉的?那胆小乞丐不敢来吃。老脱叫道:“不吃素的朋友,来吃几块。”先是拖几个呱子们吃起,一个时辰,尽行消缴。拿了盘子还寺宿了。停了一两日,高兴出门,又走新鲜地方去了,一路逍遥自在,自不必言。 光阴易逝,只见瑞雪飘飘,寒林漠漠,又值岁寒时节了。老脱此时荡过徽州,到宁国地面。这个乡风,寺庙稀疏,人家俭朴。腰边还有几两银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日日在县前饭店,买些饭吃,夜夜在庵庙,勉强借宿,僧道冷脸难看。一日想起,寻间人家空房,借住过年。随路走去,走到一个圣堂巷里,一所绝大房屋,墙垣齐整,门面轩昂,乃是赵员外之家。其家专囤长落,家里有四方杂货,贱时收,贵时卖,如此生理发家,也非一日。老脱经过门首,立定脚看了一会,只见对门,到有间小小空屋,门扇也无,且是矮矮楼子。老脱看了又看,又步将进去,细细瞧瞧,道这屋子空着不知是那家的,今日是十二月廿六了,僧道们怕我在那里过年,做嘴做脸,若得在这间房子过年也好。 立了半晌,只见赵家走出一个人来。老脱问道:“长兄,动问一声,这间房子不知是那家的?我要租他的住住,长兄对我说个明白。”那人咯地里一笑道:“这房子到是我家的,你若不怕死,只管搬进去住,房租到不论。”老脱道:“难道这房子会吃人的不成?”那人道:“这房子空了廿三年了。你却不知,倒是四远闻名的。老实对你说,搬进去的,不上三日,就有应效。若有四五口人,还剩个把还你,只一二口的人家,竟不够死哩。”老脱道:“是甚么缘故?”那人道:“对你说,连你也要打寒噤哩!”老脱道:“你且说说我听。”那人道:“这房子里,闻得说先年有个女人,吊杀在楼上,夜夜响动,以此人不能安庄。后来一年一年,越发弄得鬼多起来。五年前,一个书呆,说道不怕鬼,进去宿一夜试试看。只见夜里走出一班来,上头上脸,发急乱喊起来,登时跑回家里,病了十多日。就是僧道驱遣,也经几十次了,全没相干。去年我家员外,欲得拆了这房子,这一日就有个弟兄病将起来,乱话说道:“你家若拆了房子,不把我们安身,我们就搬到你家里来住。员外知道利害,至今不敢拆这屋子。若是没有缘故,十间房子也没得空哩。”老脱听罢道:“老兄,老兄,多谢你替我这等说得详细。这屋子千万要借住一住,若有些鬼,我在下到不理论的。”那人道:“你不理论他,他要理论你。”老脱道:“不妨,不妨。”即同那人走到赵家,腰边取出银包,撮出五六钱一块,包了送与那人道:“凡事你都莫要管,一定要借住住。”那人笑道:“房租到不打紧,年深日久,门窗都是没的,止得几块楼板,年近岁逼,那里去修理?”老脱道:“我是只身,又无多少箱笼,没有门窗关闭倒爽快些,极中我的意。但是今日我就要在这楼上歇了。对你说过,休得又生变卦。”那人道:“我对你说得明明白白,你硬要住,但凭你几时住就是哩。”老脱欣然去到寺中,央了一个香公,拿把条帚,自己背了几件破衣,欣然来了。香公替他到赵家拿条梯子,登楼扫了一番。左首一片大大空地,屋后一个洋洋冷荡,右首屋子,是些牛羊猪圈、毛厕而已。老脱登楼看看,十分欢喜道:“清净得有趣。”又叫香公去问赵管家借张桌凳来,迳回寺去。老脱独坐楼头,细细观看,觉得心旷神怡。毕竟不知这屋子有鬼无鬼,且听下回分解。 谷口生著 第二回 偶然遇鬼姑谭鬼 蓦地聆仙急觅仙 有屋住一间,无屋住千间。势败奴欺主,时衰鬼放颠。 草深扬子宅,壁立长卿轩。地湿兼天漏,新年接旧年。 那老脱蹲在这楼上,一尘不到,屡引清凄,道心静对果是如何?但见: 凄凉,凄凉,红日坠,暮云低。远远几声犬,朗朗一声鸡。 叫不应的是左邻右舍,看不尽的是雀窜鸦飞,寒风壁缝都都响,饥鼠空梁略略啼。 衰草野中,立几株槎枒古树;败杨水畔,布一片缭绕枯薇。赛过深山最深处,颜回陋巷不为奇。 老脱在这楼上,且是看得快活。取几个烧饼吃吃。天色已晓,将小厮做枕头,在楼板上径睡也。一觉睡到更尽光景,醒将转来。看看窗外,绝无星点,只有些冷风飒飒,且是睡得清爽。口里唱唱随心曲儿,不曾唱得两三句,只听得楼下簇簇之声,又有妇人声,又有几个男子声,忽然一齐哭将起来,轻轻重重,呜呜咽咽。或有如抽丝不断细而长者,或有如哑鸭声者,或有作嚎嚎狗哭声者,或有一声声只叫苦者,或有叫阿育阿育之声不断者,杂七杂八。老脱都听在耳里,全不关心,又睡去了。停不一会,一齐通哭上楼来了,足足立了一楼,鬼灯且是明亮。老脱逐个看看,只见一个披发白面妇人,年纪极小,穿一件红袄,两手垂下,颈上有带子一条挂着,拖出了一根血红舌头。一个壮大黑汉,赤身将两手钩紧肩头。蹲着不动,眼珠大不可言。一个披发纷乱,着件白衣,是乌青汉子,且是长大。一个汉子生得最凶最恶,一面短胡须,手中提着四个血染人头,衩裤子一条,十分猛悍。 老脱细细看过,只是困着,任他做作不扒起身。一齐叫道:“我们要铜钱银子,要酒饭吃,要衣服穿。”那手中提着四个人头的,径来坐在老脱身边,将四个血拌人头,安在老脱头边。老脱道:“你不要没正经。”那壮大黑汉也来坐在脚上,那妇人又来以面对面相觑,那乌青汉子呜呜而叫。这班鬼道:“他的魂呢?魄呢?”鬼中答应道:“没得,没得。” 看官们要晓得,但是人被鬼迷者皆是被他夺了魂魄,然后慌张无主,若魄定魂强,再无事的,所以这班鬼中如此问答。老脱见众鬼撒野,只得和衣立起,去解个小道:“你这干鬼,都不像做鬼的。既是个鬼,只该安分守己,思量个出头日子,如此男女混杂,没廉没耻的不图来世。你内中那一个是头儿,快快说来。”那妇人道:“妇人是先去世,又且在这楼子梁上结果的。他们都是后来搭住的,惟我为尊。”老脱道:“你们都要报名字来。你若斯斯文文,一人赏你一个烧饼吃。”那妇人道:“我叫做周六姑。”黑汉道:“我是杨一,是十年前火中烧死的,至今还痛,好苦也,好苦也!”乌青汉子道:“我是掏摸的韩六,吃醉了酒,水中淹死的,并无棺材葬埋,好冷也!”老脱指着凶悍短胡子道:“你是甚名字?”提着人头走过来道:“我是好汉叫做孙打狗,犯了王法绞死,无棺无祭,心中好恨!这四个是我弟兄们,他身首两处,无脚可走,只得提挈着他。一个是冯三、一个是卫仰,一个是苗青、一个是劳天禄。个个都是好汉,杀人谋财,王法处斩,无主可依,痛苦杀也!”又一齐吱吱喳喳,叫哭起来。老脱道:“你们不要叫,不要哭,听我说,烧饼虽与你们一个,你们通要去学好。鬼是阴途,人乃阳道。尔等以阴犯阳,罪业转大,不得超生了。你若肯悔生前之过,草根树叶之下本分栖身,神明自然怜悯汝等,把你托生。若一味贪吃贪财,搅家惑众,将来蛆虫也没得变哩!”众鬼道:“江先生讲得有理,我等不敢罗唣。”老脱去破衣袖里,摸取四个烧饼,递与各鬼取去。青汉手中一个,被黑汉一把抢了。老脱看见将黑汉括地一个嘴巴道:“做人做鬼都要公公道道才是。一人一个烧饼,如何你却僭强抢夺他的?”那黑汉酥酥的递还青汉。只见那四个人头,也呜呜的叫起来说:“我要吃,我要吃。”老脱道:“也各与你一个。”又取四个烧饼,放在人头嘴里,一般嗒嗒之声,渐渐吃将下去。老脱道:“你等速速远去,一里之内,不许你歇宿。树茂草丛之所,许你悄悄度日。分付你们的话,都要记着,各自学好,不要自误自己。快去,快去,我要睡了。”众鬼各各应允,一刻之间,风声一溜都散去了。楼中依然黑漆漆,静悄悄,毫无所见。 老脱枕了小厮又睡,直到天明起来,又打帐到各处寺院消闲,别了小厮出门,刚刚遇着赵家管家。管家问道:“江先生建屋可将就住得么?”老脱笑笑道:“你的话是真的,夜里一班鬼来,一个个与他一个烧饼,他已应承,今后再不来了。多谢记念。”两人别了,管家伸伸舌头道:“这屋子真亏他住,只是方外人惯会说嘴,和尚道士不知驱遣了几番,希罕你两个烧饼吃,到说得好笑。”这话休提。却说: 光阴如箭,腊尽春回。市上人如蚁聚,无非因事奔忙;街头货等山堆,都只为岁朝置办。 写门联的,飞五色花笺,剪神花的,弄百般巧样。儿童偏喜新年到,老子愁眉白发添。 老脱到了年三十夜,寻些干粮果品之类,抵暮归来。清瑟瑟的坐于楼上,且是快活,对着寒林烟霭,野水苍茫,果然这段清幽,正叫做: 不是闲人闲不得爱闲非是等闲人 看看天将黑,老脱枕了小厮睡觉,这一夜清清静静,果然那一班杂鬼,半个也不来搅扰。 次早天明,老脱道:“又是一年过了,新正元旦,在此旅寓,比不得家中规矩。虽无半点东西可以尽我之情。大礼却不可缺。巾子早已坏了,道袍不曾补得,袜子一向不穿,不免胡乱着了道袍,去拜拜天地祖宗。”就将些冷水洗冼面,披一片挂一片,径下楼来,跪在门前,朝天祷告道: 残年已过,新岁复来。但愿国事清宁,万民乐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普天下官长个个清廉,普天下贫 民人人饱暖。下民江有芷弃家远游,感天地覆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山川社稷水土之恩,父母祖宗生育 之恩。有芷只身浪走,祭祀有缺,不知家道若何?江氏当方土地神祗,愿加护祐,但愿人口平安,贸易如 意,君子道长,小人远避。祖宗坟墓无虞,超升仙界。有芷撮土为香,致心虔祷。 老脱朝了东南跪拜,口中朗朗,就像对人讲话一般。翻来覆去,说了又说,念了又念。恰好赵员外家里烧香已毕,小使章了香烛,随到对门猪栏羊圈烧香,正见老脱虔诚祷祝,喃喃不歇。员外听了一会,心中忖道:“这样一个贫人,破衫破履,身上棉袄都是没有的,他口中祷祝,都是忧国忧民的说话,看他模样,不是以下之人。前日闻得说,破屋内有个人住,想就是此人了。”赵员外拜了猪羊五圣回来,老脱方才八拜完了,立起身来,抬头见了员外,就将手高拱,口称:“员外请了,去年借宝屋暂住,未曾奉拜,学生是个脱略的人,不要见责。”员外道:“彼此,彼此,老丈贵处那里?”老脱细细说了一通,员外道:“这样是个旧宅,又是云水高人了。此屋不曾修整,且风雨不便,况又无宝眷,家间颇多空室,请过去住如何?况家下人众,三餐亦便。若不相嫌,今日就到家下如何?”老脱道:“多谢员外高情,难得,难得。”说毕,两人各别了。 员外到家,对家中人说道:“对门空屋里住的这个人,今日见他不是个下流之辈,是个古古怪怪不耐静坐要东走西游的人。独自一个,又不起烟爨,我家有的是吃食东西,我要接他来家里住,他已欢喜应允。万一不来时,三餐拿些与他吃吃,路又不远,你们不要忘记了。”分付已毕,到了次日侵晨,老脱收拾小厮在身边,往赵员外家,走到正厅上坐了道:“我是住对门屋子的江家,一来拜员外,一来谢员外。”管家道:“员外拜年去了,留江先生在此坐坐吃饭。”老脱坐了一会子,里面走出许多穿红着绿的妇人女子,大大小小,也有道他是不怕鬼的,也有道他把鬼烧饼吃的,也有道他身边说有个小狗儿的。笑的笑,说的说,有几个正经内客,伸头探脑,在门后张张觑觑。先擎一杯茶出来吃了,就摆糕团点心果子,请老脱吃。老脱见他家里真率殷勤,放怀欢喜,吃茶吃果,全不介意。 吃毕要回,赵家又留,老脱只得坐定,心中道:“这家人家倒也不欺贫压贱,我便放心在此坐坐。左右空闲工夫,不免将小厮出来,在此大天井内打打沙儿,把他家看看。”老脱腰间解下小厮来,将破布衫打开,小厮还自伏着,老脱道:“打沙,打沙。”小厮立将起来,一齐惊骇道:“原来不是狗子,是一个双料蚂蚁。”看他在天井内走来走去,拈须搭嘴,洗面伸腰,自由自在。那些官官姐姐,丫头小使,欢喜得跌天跌地,却不敢有人近身撩他一撩。老脱道:“我唤他到堂中来,与你们细看。”老脱唤他到堂上来,抱了一个三四岁呱子,要放在小厮身上坐坐,呱子将脚缩起不肯坐。老脱道:“不妨的,不妨的,你不耍就罢了。”老脱将一条凳子翻转,放在小厮身上道:“小厮,你走来走去,走个好的。”那小厮速速急走,凳子却不倒下,十分古怪。内中女眷要看之极,唤一个十六七岁丫鬟,名叫莲花道:“你去取来我们看。”莲花来取又怕。老脱道:“姐姐,你不要怕,他不肯咬人的。我捧与你,你放心拿去耍耍。”莲花捧了小厮,轻轻的一径擎将到内里,放在地上。一班女客,无不欢喜观看,笑做一团。刚刚手边有两个新枕头,莲花姐乖巧,顺手儿将一个枕头安在小厮身上,小厮不动,又将一个安在上面,小厮又不动。莲花姐说:“走呀。”这小厮便速速行走,大家笑做一堆道:“莲花说的话,他倒依他教训。”都道:“到好耍子,好耍子。”玩了半日,老脱道:“小厮出来。”轻轻说得一声,小厮便往外走,径走到老脱身畔。莲花姐与一班侍女呱子,都出来围着观看,不歇口里问长问短,老脱随口答应。即将小厮依旧收拾,挂在腰里。莲花姐道:“员外还未回,我们先整饭与先生吃。”大家进去,随即捧饭出来。但有: 酒果诸般,香鲜各样,美食美肴,果是旧家气味,情到礼到,绝非薄俗虚文。搬汤送茗,如故友之亲 情,盏满盘高,尽新年之富丽。不因贫士聊疏略,岂为穷邻懒献勤。高鱼大肉,美果酥羹,堆了一桌。 老脱才吃得点心、吃不下,止饮三五杯酒,吃些新鲜果品,连饭也不吃,立起身。莲花姐又来在桌边道:“员外不得在家奉陪,请再坐坐。”老脱道:“有了,多拜上员外,多拜上你奶奶,多扰多谢。”径出门了。莲花姐又道:“江先生日日到我家来便饭,员外说在家的。”老脱谢道:“我得便就来。”别到对门楼上,解下小厮,枕头睡了。 赵员外出外贺节,抵暮归来。家中细细说上留江邻之事,员外眯眯笑道:“正该如此,他若来时,留他吃些,他若不来,送些去就是。”原来老脱得了这个吃饭的所在,却也毕竟便当。或一日两往,或两日三来,举家无有厌他的。若是莲花得知江先生到,分外殷勤,茶茶酒酒更速刮些,还要向问蚂蚁闲话,如此过了数月。 却说城外水闸口,有名富户蒋承川,果然有田园千顷,家私巨万。承川年有六十之外,尚未有子。有个填房计氏,十分妒悍刻薄,年纪不过四十多,没有一男半女。身边有两个没正经的通房,亦无所出。亲亲眷眷,都劝承川再娶个侧室,以为生子之计。一时媒人得了口风,就四处说合,走到赵家,说这莲花姐。赵员外与家中计议道:“莲花年纪长成,看他有些造化的,不如许了他罢,以完他终身之事。况且蒋家富厚,走去不吃亏的。我家丫鬟尽有,那里在乎这一个。”商量已定,对着媒人一口应允。那蒋家又道是赵家人物,且是放心,随即下些礼物,择日迎娶。过了数日,蒋家来娶莲花姐上轿之时,莲花姐个个人都别过了,毕竟还要请江先生作别作别。江先生因赵家来接,连晚也来相送。 莲花嫁去,蒋承川喜他年纪正好,人物端正,又且活动能事,满怀欢喜,自不必说。只是计氏见丈夫宠爱,十分气不过,生出许多磨难的条款:自己马桶,毕竟要他亲身到后门去倾。自已私房小灶,要他亲手炊煮。自己鞋儿,要他亲手做着。莲花姐聪明能事,都不被他难倒,也不十分吃打吃骂。过了两月有余,莲花姐却有喜了。计氏知他有喜,就如闻得恶信一般,朝朝切齿,夜夜捶胸,妒忌之极。先主意道:“若生出来,决不容他收起,定要淹死的。”心中如此如此,已自计定。自此折磨莲花姐的手段,更觉有增无减。 不觉到了九个月有余,莲花姐肚痛一会,囡地一声,一个儿子生下。也不消收生老娘,蒋承川在房中自己接了,讨汤洗洗包了,连妇人女子通不得知。直待呱子收拾,承川接了,计氏才走到房,却也只得默默无言,不敢将肚里计较的事提起。只说自己脱下地的东西,那里养得大的。冷言冷语,无法可施。转身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大哭起来道:“我竟是没相干的人了,生呱子都不通知我一声。老奴才自己收生,屄里撮了出来,拿些汤洗洗。男子汉做这些龌龊的够当,还思量为人。我自死了,让他们一对受用。”哭了又哭,骂了又骂,遂生一计道:“不难,不难,我只是不认他做儿子,若有丫头小使抱一抱的,登时打他一百,赶他出门,三日之内,看他活得成么!”又亏莲花姐平日会得做人,凡是伙伴中人,及一应内外,都不怪他。早已有个风儿到了赵家,说三日之内要处制这孩子于死,决不容留。 谁想老脱正在赵家吃饭,赵家人就纷纷说:“莲姐生个儿子,大阿妈三日之内要弄杀他,今日是第二日了。”老脱心上急促不安,坐立不定。归到破楼中,打个计较道:如此、如此。连忙起身往华严寺里,问个老道人,借了一副糖担、糖锣,挑将回来。将船中年少所赠单裤一条、夹袄一件,去糖店里换了许多大麦黄糖。将回捏作饼子,放在担里,又买了一刀草红纸扎放在桌上,另有用处。老脱挑了糖担,取了小厮,一径寻水闸口蒋家。出城四五里之遥,老脱到他门首,将糖锣乱打一回。又将担子挑进在大门槛内。将糖锣又乱敲起来。里面大大小小,就走几个出来,他便取出小厮来地上走一回,依旧收了挑糖担,径回来了。 再表蒋家计氏好生利害,昼夜啼啼哭哭,敲桌打凳。承川虽是家长,为人平日本分。又想道孩子不知养得大否,便是养得大,自己年纪有了,少不得在嫡母手中过活。岂可因点点孩子,伤了夫妻之情。外人闻知,只说我纵妾灭妻。只是耐耐烦烦,看顾孩子。此亦是父子至情,老牛舐犊,无怪其然。计氏只是不肯放松,分付家里,前门出入人多,须要谨慎,不许轻放人进。凡有出去者,都要仔细瞧看,不得作弊做事。计氏袖中藏了几个钢针,一心念道:“这个淫妇,不制他死,我便自己下手,除了后害。”一面计较,一面骂:“狗妇,不要倚着那个的势耀,装模做样,连忙儿子未大,诰封你做夫人哩!我这马桶都告致仕,三日不倒哩!终不然改换天朝,叫别人倒了!”骂一番,敲桌打凳一番,又找一个拖声假哭,一家人不得静办。 可怜莲花姐虽坐床中,身子颇健,心中想道:“昨晚小使们吃惊打怪,说甚么一个卖糖的到门里,腰边取出一个东西,不是猫、不是狗,膀脚膀手,黑漆漆的,好不奇怪。难道是江先生卖糖到这里,他吃我家饭,为人极懒,为何肯卖糖?其间必有原故。”正想之间,计氏大骂大叫,要倾马桶。莲花姐只得勉强起身来,裙子拴了腰儿,帕子包了头儿,正出房门,又听得小使们道:“昨日卖糖的又在外面卖糖,那件东西今日到不见。”莲花姐有心就问道:“卖糖的是旧主顾,还是新来的?”小使们道:“这个人从不曾来卖糖,像个新出来的,锣都不会敲,随手乱打的。”莲姐知是江先生卖糖,那里得见他一见,着落这孩子也好。正想之间,计氏走到莲姐房中道:“你这淫妇,倚着没廉耻的老乌龟的势,天样胆大。你养了这个血块,连人都不认得了。你若不把这血块活活埋了,我就斩草除根,将你也断送了。”承川在旁边,只是微微陪笑。计氏花娘狗妇,骂个不歇,又到房里号天大哭去了。 莲花姐道:“我且不要冲撞他,便与他倒了马桶再作区处。”忙到计氏房中,掇马桶去倒。承川抱了孩子,随莲姐而走,同到了后园。看官们,三朝孩子,如何财主人家,便东抱西抱?承川只为晚年得子,嫡母利害,若走近前来下手,亲娘不在,难以拦挡,也是承川有肚肠所在。干亏万亏,亏杀老脱,尽费了一片心机。他绝早挑了糖担,在蒋家门首敲了又敲,只要播扬至内。谁知房屋深远,无处讨个消息。只见蒋家两个小使玩耍,随口而说:“莲姨娘今朝起床,到后门倒马桶去哩。”老脱听了,挑起糖担,寻到蒋家后门,将糖锣尽力乱敲,越敲得不像专行。莲姐正在那里倒马桶,早已听得锣声。心中忖道:“这锣声果然不是惯卖糖的,敲得竟不断头,其中定有原故。”不觉坠泪下来,心中发急,无计可施。 那知老脱正在墙外嘱付小厮道:“你可走进他家园里,不得与生人看见。悄悄的躲在黑处,打听得莲姐所在。你就走向他身边,他有何分付,你千万要小心,不得有误。”那小厮听说罢,如飞一般,平空插翅过墙去了。 当初只信坚如铁,今日方知轻似蝶。 从来不见这神通,老脱观之也吐舌。 小厮进了重墙,伏在草内。莲姐不见小厮,小厮先见莲姐了,徐徐伸到莲姐身边。莲姐一见大喜道:“你如何到得这里?”耳边糖锣又镗镗不绝,“明知是江先生闻我母子有难,特来救我了。”即向承川怀里取了孩子,与他些乳吃,吃一个满足。那小厮在脚边依依不去,莲姐眼中噙泪,解一条束腰带子,将孩子结束得紧紧,系在小厮背上,比当日口枕头玩耍更稳,心无忧虑了。小厮得了孩子,就如平移鹤背,风送雕鞍,越墙而出。莲姐望一会,听一会,不断头的糖锣一声也不敲了。即放心转身,竟入卧房,号天大哭起来。 承川随进房里道:“孩子呢?”莲姐只是号哭,哭得长声振地。承川道:“啐,连我也不晓得,马桶也不倒,孩子都不见了,且是大哭,问你又不做声。”莲姐道:“看你这个瘟货,不像个长养儿子的,你问他做甚。”说了又哭,连承川都发极了。计氏听得吵闹,走过房来。见莲姐放声大哭,心中想道:“毕竟将孩子断送了。”满心欢喜,倒向承川道:“孩子呢?是你方才紧紧抱着的,如今在那里了?明明你两个打成一路,将孩子着落好处,故意做作。”承川道:“我若得知孩子,也要遭瘟。赵家的替你倒马桶,我抱着孩子,一会儿他接过孩子吃乳,我斩得斩眼睛,孩子就不见在手里,他就呜鸣的哭将起来,不知是何缘敞。”承川将脚乱跌,十分恼躁。不觉也像老黄狗叫,嗷嗷之声大哭起来。计氏道:“两个大人管一个孩子管不过,若是把别人抱着,不知要生出怎样事来哩!算来是他的亲娘将孩子埋没,要显得我做人不好。你自悄悄问他,他自然向你说真话,不干我事。”承川收了泪,又来叫莲姐道:“赵家里孩子呢?”莲姐正不快活,向承川一个渗吐道:“我吃下肚了!一个三日孩子,不容他活。限定要逼死他,我只得将他着落了,你同他做甚?”承川又像老狗叫哭起来道:“苦呵苦,眼见得做人家不成了,是那狗妇不好,碎碎刮刮,你也不该就认真,将他弄杀了。”一步步又走到后园草里面、墙脚边、毛厕里,处处寻觅,全无踪迹。又到池边水里望望,一发心上孤凄,咽咽的下泪。寻得没兴,只得到房里睡了,叹气不了。家里人个个吃惊,都道古怪。蒋口口口口口,愈加不利,承川也没情没绪,无可奈何。正叫: 万贯金银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却说那小厮,从墙内背出孩子,竟奔老脱身边。老脱十分庆幸,将孩子解下,盛在糖担之内。收拾了小厮,挑担飞跑到了破屋。将糖担子放楼上,掇开梯子,寄与邻家。怀中抱了孩子,到前街后巷,走去三五里路,见个雄壮妇人,正乳自己孩儿。老脱走近对妇人道:“妈妈,我这儿子,落地三日,他娘难产死了。可怜孩子一条性命,妈蚂若肯收养,每月送银子一两五钱酬谢如何?”妈妈道:“银子小事,真个孩子可惜。我的乳多够吃,你今日就留在此便是。”老脱将孩子付与妈妈,妈妈放了自己儿子,与他乳吃就吃。老脱欢喜,就向腰边取出一两银子,付与妈妈道:“妈妈尊姓?”妈妈道:“我姓丘。”妈妈也问了老脱姓名。老脱道:“丘妈妈暂收此银,数日之后,再送些来。”妈妈收了。老脱又道:“难得一缘一会遇着妈妈,这孩子算做有福,就叫做福缘罢了。”自此,过了数日,老脱便去看看。 原来妈妈丈夫叫丘敬山,做柴主人的,家业且是过得。这敬山回家见有两个孩子,问妈妈这孩子是谁家的,妈妈细细说明。敬山却也欢喜道:“省得日日将大碗的乳都倾掉了。”再说老脱本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自寄了这孩子,每月要一两五钱银子,准要送去与乳母的,却从何来?心生一计道:“明日合些膏药卖卖看。”次日就寻些药料,熬起膏药来。贴起膏药招头,到也有人来买。每日钱数银子,捆定有的。 一日早间,老脱又取那一刀草红纸,裁作四寸阔一条,上面写了几句话儿。你道他写些甚么?他写道: 蒋家添个小官人,今年三月十五生。送饼糖来极个口,他年一语值千金。 一写写了七八十张,拿了七八十饼糖。在蒋家左邻右舍,前前后后,一饼糖、一张帖,家家送到。这些人家,得了此帖,无不将来念念。连小学生们,通记得了念耍子。外面飞飞扬扬道:“不知那个蒋家?”蒋家亲邻将这些送糖进帖的话,吹到蒋承川及计氏、赵莲姐耳朵里。止有莲姐心中暗喜。承川不信是自己家里的事。计氏道:“这个事左右像我家,这样做怪的东西,百般做作,睬他做甚么,也去提起他。”老脱半日间,将糖帖送遍,到赵家吃饭。赵员外说起这事道:“他家夫妻父子间事,不好预得。承川晚年得子,岂无一分主张,一定还是承川自己寄顿了。”老脱懈洋洋的,只像不知情的,道:“人命关天,后嗣事大,定该如此呢。”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老脱回到破寓,只是卖膏药为事,靠天地生意,一日兴一日。谁料鬼出的房子,一旦热闹起来。年终盘算,自酬谢乳母零碎用度之外,到有十余两积下。老脱便买些吃食送送乳母,又做几件衣服与福缘,自己也制些衣履之类。 光阴易过,不觉过了几年。这孩子福缘在那丘家养着,看看会走会说。蒋家自没孩子之后,莲花如是乖滑的人,再不露出消息;只时常念着孩子,痛哭一场。几年之内,一干妇人通没得生长。承川七旬之外的人,也不思量再生儿子,心中追思前事,只是不快。莲花姐每每安慰他道:“你不怕没了儿子,但是得那三月十五生的在眼前看看也好。”承川只是长叹而已。莲姐对承川说:“万一前日孩子还在,你心上如何?”承川道:“家私财物都是他的,我日后也得做个饱鬼。”莲姐不觉吊下泪来,又说道:“你的那房分侄儿,待你百年之后,闹闹吵吵,何以处治。你空闲时节,料理身后之事,毕竟要将我三月十五生子之事,写下一笔,免得人说我是以下之人。”承川点头道:“晓得,晓得。”就将遗嘱写了,竟说有子寄养在外,万一一时寻觅未归,家私不得擅动丝毫。家中愿守节者,平分田产花息。十年之后,寻儿不归,方许将庄屋一所,祖田二百亩,拨与服孝应继之侄。若寻出寄子,止与庄房一所。遗嘱中有此数语,一样两张。计氏收一张,莲花姐收一张。又过三两日,服药无效,承川一口气不接,作泉下之鬼了。彼时死信报开,堂侄侄婿、外甥男女,都来送殓,闹闹吵吵。 有个应继侄子,名叫尚德,三十多岁了,乃粗恶无籍之徒,一向贫穷无赖,看相伯伯家私,每每借贷不还。承川十分鄙贱他,多年不敢上门的。今见伯伯死倒,又无儿子,走来十分狰狞。登时就要搬运家私。计氏并莲姐将遗嘱念与他听,他只不睬,横跳竖跳,唯吾独尊。又兼后生小伙子一班,七嘴八舌,个个帮他,他一发看得家私通是他的了。计氏道:“你就要东西,不遵遗嘱,也待七七之后,请众亲尊长,说个明白,然后一五一十,分明交割,终不然用强抢劫不成?”那尚德就将计氏一推一交,趺个银锭样子;计氏骂声畜生,尚德就是一掌。计氏大哭道:“你就是继承与我,也是我的儿子,如何打我,我决不甘休,断送你的狗命”。尚德道:“谁与你做儿子,你们通去嫁了老公,光身子出门,草也不许动我一根哩!还做春梦,叫我是儿子。你的儿子在那里?你若变得个三朝五日的儿子出来,我一文也不要你的。谁叫你妒恶,好端端养了儿子,还要活逼丢掉。”计氏道:“我家原有儿子,寄养在外,少不得寻回做孝子哩!”尚德道:“啐,此时不寻,更待何时。这个说话,只好哄孩子对鬼说。当年养的儿子,明明是你安排杀了。若说起三月十五的,还要问你个杀子孙的罪哩!”计氏、莲姐同众姬妾哭做一团,日不成日,夜不成夜。计氏只要寻死,始悔平日妒悍,不留这一子,受此凌辱。促急里粉捏得个儿子,泥塑一个呱呱也好。 蒋家如此大乱,风声吹到赵家,老脱早已知道。即刻收了膏药摊头,飞风到蒋家门首打探。果然飞飞扬扬,说侄儿夺家私、打伯母,逼这一班女人改嫁,竟要水屑不漏,平得一个偌大家缘。老脱急忙到蒋家邻舍,当日曾送糖过者,通去约了,说道:“蒋家有儿子,寄养我处,今已五岁,昔日曾有喜帖报知,乃三月十五日生者,一语千金,正在今日。通要高邻,作个证明。”众人道:“原来就是承川家事,自然就来。”老脱拜谢而别,迳到丘家,看看福缘。福缘且是乖巧,长得齐整。老脱道:“明日同你去耍耍,叫你拜就拜,叫你揖就揖,你听我说。”老脱抱了他一回,就去登时做了一副斩衰、麻服、三梁冠、草绦、鞋杖,端端正正,藏在袖里。专待明日侵晨,领福缘到蒋家做孝子去。 这日刚刚是承川三朝,家里闹闹吵吵,十分解拆不开。蒋尚德妄尊自大,做乔家主公,呼大喝小,分派使用;接山人,分付厨子,荤酒几桌,素酒几桌,布匹若干,孝巾多少。一般学人做作,高谈阔论。就有些不知事体的小伙子,当个真正财主奉承他了,渐渐做出掇臀捧屁腔范来了。蒋家一班内眷,哭得汪汪不歇,攒着棺材。尚德就如生翼翅的一般,飞来飞去,轩轩得意。只见门外一班老成邻舍到了。尚德只道是来吊孝的,不思想道吊孝的如何都穿吉服,共有十八九位。与蒋家亲眷相见已毕,挨排坐下。尚德也摸头不着,又不敢问。顷刻间,老脱领了福缘来了,众人一齐立起身道:“小官人来了,好,好!”老脱道:“他名字叫做福缘。”莲姐先见了老脱,就如做梦一般欢喜,不知从那里来的,又见他领个白白嫩嫩一个孩子,道:“好了,好了,娘娘,儿子有了。三月十五养的儿子,我寄与外公养着。今日得知父死,来做孝子了。”计氏一见,先叫两声:“我的亲肉,我的心肝!”大家又好笑,又好哭。老脱道:“不要哭,不要哭,儿子先拜了大娘,拜,拜,拜!”拜了四拜;又叫“拜你生母,拜,拜,拜!”拜了四拜。袖中取出小小一顶三梁冠,老脱替他箍在头上。又向那只袖里摸出口口着上,腰边取出杖来与他拿了。叫儿子拜你的父亲,拜,拜,拜,拜了四拜。老脱道:“列位众亲,恕他年幼,又是孝子,礼数不得周到,另日登门拜谢。”又叫福缘作揖,团团逐位作一个相唤喏。 那尚德在旁边看了,目定口呆,气得死去还魂,他就开口道:“既有儿子,如何不早说,今日方领来?”老脱道:“三日成服,正不迟哩!”尚德嗨道:“从不闻得有这个大儿子。”老脱道:“邻邻舍舍都知道,你叫做侄儿,反不知道,想是不大上门的。”众邻舍一齐道:“小官人三月十五生的,我们通吃他的糖过。你看好个模样,与过世老太公一毫不差。是个有造化的。”计氏共莲姐真真得了活宝一般快活,这个抱一会,那个搂一会。尚德肚里思量,说话不知说那一句好。挣了半响,挣得一句道:“伯伯遗嘱田园我是要的,讣状我要列名的。”计氏道:“啐,没廉没耻的小乌龟,只吃你不认得字。伯伯遗嘱道:寄子回来,一由田也没得分的。伯伯遗嘱不曾叫你打我,不曾叫你逼我们一齐改嫁。你这个吃狗屎的强盗,狗畜生!”众邻舍一齐道:“这个不该,这个不该。”尚德已自醉了,又挣了半响,挣一句道:“田园是要的。”计氏道:“稻草也要与牛吃,不与你这畜生!”只见厨子摆出饭来,邻舍叙齿而坐。尚德亦坐在桌角边,面如灰土,比前大不同了。挣了半日,又挣一句道:“小阿妈养的,算不得数。”邻舍道:“此言差矣。妻有小大,子无嫡庶。帝王之家,正宫无子,也是庶子继位。兄这样的都不晓得。”福缘跳进跳出,早有两个丫鬟跟随伏侍。果然是有福之人人伏侍,他一毫没生也不怕,自由自在。老脱看了,好不眉花眼笑。吃了一会酒饭,山人写讣状,单写孤子蒋福缘泣血稽颡拜。尚德道:“我呢?”众人道:“论起大道理,定是不该写的。但向令伯母老太喜你,或者搭一名在侧边。”计氏骂道:“强盗畜生,我家没有这打尊长的侄儿,快走出门。走得迟些,叫小使们一顿孤拐!”尚德道:“伯伯许的田产,定要说个明白。”正说之间,讣状已将屏风贴了,摆在门首。只是尚德心上不平,口中只说要田要地,要讲明白。计氏又在内骂个不了。邻舍内有个老者嘴直,说道:“蒋大官,我对你讲:大丈夫八字生成,妻财子禄,一毫强求不得的。有这样一位令弟,他大来自然看顾你。此时新丧之际,要长要短,觉得与情理上不便。”尚德道:“我只要遗嘱上分内东西,又不分外多要。”老者道:“虽非分外,只是大官不该冲突伯母,所以令伯母心上不肯。大官若依我说,向令伯母作礼,赔个不是,待我们说个人情,些须送些罢了。”尚德依老者说,要得东西,只得走到伯母跟前拜了四拜。计氏道:“拜也没用。”又向莲姐作揖,莲姐道:“在先你忒凶狠,所以伯母心上不愤,对我说也没干。”尚德赔了礼,吃了许多没趣,窘到没安身处。 老者又对老脱道:“江外公,你是内亲,去说个方便。令亲有的是米粮,看蒋姓面上,与他几石做一念罢。”老脱去对计氏讨个方便,计氏只得允从道:“若不是高邻与江外公说人情,还要官法处他。今依高邻、江外公说,待七七已毕,赏他谷子五石罢了。”蒋尚德此时正叫做哨官跌折腿,兵驮也不敢做声。也不敢向内里走一步,到灵前拜了四拜,又向伯母作个揖,索然而去。 外面早有吊孝客来,福缘回礼,老脱陪茶,一日清清楚楚,整整有条。当夜留老脱安歇,灯下莲姐与老脱外公长,外公短,细说前情。老脱只是笑,莲姐只是哭,莲姐千恩万谢。老脱道:“你不须谢我,日后教儿子,做个富贵好人,不要欺剥贫民,不要酷虐下人,做些好事,恤孤怜寡,年年布施些贫汉,不枉我看他一场。”莲姐愈加感激,口口道:“外公之恩难报。”老脱自此在蒋家宿歇有十余日。老脱乃是好动不好静的人,只虑尚德来吵,没奈何在蒋家多住这几日。尚德到也没脸嘴来,蒋家平平安安。过了二七,老脱辞归。计氏与莲姐苦苦啼哭留住,福缘也晓得来绕膝牵衣,恋恋不舍。计氏说道:“外公一人,我家尽有房屋多余,外面亦有庄所。福儿虽蒙恩养,正要外公教训。家中大小事,还要外公照管。外公不嫌怠慢,定要供奉外公百年居寿。”老脱笑道:“我是好走动的人,一个所在,那里闲住得定。恭喜福缘长大,我的寄托不负。心事粗粗完了,明日要归去了。得空之时,再来看儿子罢。”莲姐晓得江先生性格,就不絮烦多说。与计氏商量道:“福儿亏外公用尽心机,又有五年恩养,这个情意大如天地。那里有这样好人,不若与他些东西,听他自由自在罢了。”计氏道:“也说得是。我有积下一千两小锞银子,将来送他。”莲姐道:“我也有几百两过活银子,也送他去。譬如被尚德这亡八占去了。”计氏又道:“遗嘱二百亩,祖田庄屋一所,也值二千金之数,我们只照这数酬谢外公,亦不为多。竟凑二千两银子送与外公,听他做事便了。”计议已定,到了次日早间,老脱要去。别了灵,又转身抱抱福缘,分付他些好话,教他孝顺两位母亲。又去别计氏、莲姐。二人知他意思已决,即对老脱说:“外公决意要去,千万得空再来照管我们。有银子二千两,并有些布段,随即着人送与外公用度。如要米粮,陆续来取。”老脱道:“好笑,好笑。我要银子何用?一年不过吃得三四石米,衣服做一件,穿了十数年,一文也不要他。况且我近日卖几个膏药,又好消闲,又得几文钱,一些也不忧愁。银子要他没干,不要,不要。”计氏与莲姐双双跪下道:“外公若是见却,我们心上不安。反要折罚在外甥身上。随外公将去做好事,或造些书房也好老来安身。”老脱道:“实是我不会用他,你们苦苦如此说,权且将去罢。只是我日后没用处,仍旧要担来还你们的,预先说过。”老脱要去之极,一揖而别。计氏、莲姐又叫福缘拜拜外公,相送出门,老脱径回破屋去了。计氏、莲姐随即唤两个老实耕作之人,将所整二千银子,布段用叉袋盛好,追着老脱,相随而去。老脱先脚进门,两担东西随后而到。正所谓: 酒逢知己千盅少,钱到恩人分外轻。 老脱先到开门,道:“替我放在壁边。”二人放好去了。老脱道:“前日寺里卖糖道人,六七十岁了,又借他担子用,他身上衣服破损,不免敢一匹棉布送他。”遂解一个叉袋看看,并无棉布,通是羊绒潞绸。又打开一袋看看,也是纱罗绫锦。又打开一袋看看,也是绵绸绵子。又打开一袋看看,也是衲织纱罗。老脱道:“啐,一样也用不着”。又思量一会道:“便与他一匹羊绒也不为过。”取了一匹羊绒,依旧结好袋口。关上门,竞去送与道人。自已又在僧寮吃茶谈笑一会,才到家里,走去望望赵家,细细述其侄子争夺家财,亏得当日莲姐寄养儿子之故。赵员外不胜赞叹,愈加敬重。次日,老脱依旧摊卖膏药,气色与旧时一样。 过了数日,谁料赵家专有四方客商来往。被客贼尾着,知其家中虚实。某货在某处,卧房在某处,银房在某处,通打听得细细备备。只苦大门谨慎,进去不得。一夜黄昏时分,两个积贼,商议停当,如此如此。先着一个到赵家扣门,赵家管门的听得敲门,连忙走起开门。那贼就走去十多家门面,立着说道:“赵家大伯,走来我对你说句话。”管门的不合走将过去,早有一个乖滑贼党,溜进大门了。及至管家走过去问他,他道:“有个苏州李龙桥在你家歇落否?”管家道:“并无,并无。”管家就转身回来,闭门睡了。不料关一个贼在家里。这贼等得人睡去了,开了大门。却有三四个贼伴,里应外合。将客商东西及赵家所囤货物,并内房衣饰银两,搬一个不亦乐乎。早有贼船准备,连夜开船去了。 赵家次日早起,见房子货物空了,看看大门,又豁达大开,这一惊不小。细细检点东西,就如笤帚扫的,干干净净。有二三远来客人,嗟嗟怨怨。赵员外道:“自己东西失了也罢,将客人的物件通偷了去,如何是好?”原来两日前,有一宗药材,揭起银子七百两,约五日内打发银子的。客人正等这宗银子,虽是揭起的帐目,不怕赵家不还银子。但是随身东西都没了,所以不胜懊恼,埋怨管门的,且有疑心之意。赵员外劝解道:“老客不用心焦,揭帐银子自不消说,一一奉还。所失零星物件,谅情奉赔,便是与老仆无干。小弟自己家私,一旦都空了。明日去县里进张呈子,出捕人广缉。若缉得出,自有分晓了。”客人听这说话,十分有理,觉得一时心平,也不恼躁了。 看官们,今日有名的财主,却是有名无实的。如今人眼是浅,见这家住间大屋,一年内演几本戏文,日日买些东西吃吃,穿几件华服摇摆,讨几个小使跟随,就道是富家了。殊不知不过是来得去得,手头宽绰,实实要几千几百,响当当现兑得出的,也就不多几家。赵员外时运好时,有几千银子,造房造屋,纳个前程,囤些长落,就算是个财主了,也不甚有现钱多少。一家不知一家事,谁料被贼一偷,要赔七八百两现物,也就吃力。况且自己内囊已扫仓了,一时那有现钱。只得东挪西凑,凑成七百余两,兑与客人,客人欣然而去。赵员外十分不乐,老脱知情去望,赵员外要做好汉的,不十分说得窘急。自此以后要长没长,要短没短,内眷们那一个不嗟恨。赵员外只得好言宽慰说道:“慢慢再挣起来,陆续再置与你们罢了。”清清淡淡,不觉过了五六个月。家中囤一主油,有五百余两本钱,幸得时价腾涌,约有百余两利息。还有千余川黄麻,并几担苏木之类,指望行情,渐渐挣还原本。此亦人情之常。 一日有个小客,来买桐油。讲定价钱,兑起银子,止差得七两银水。争多论少,交易不成。谁料当夜三更,本家内房火起,被扑不得,烧到五更时分,止剩得一片白地。老脱同些亲友看了,不胜感叹。赵员外的内眷都向对门羊牢小房里安身,员外却到老脱屋子里暂住。赵员外道:“此番休也,寸草皆无了!我家积祖不买田地,别无底囊。家中人还有十七口,个个都要饿死哩!”正是: 真个福无双至,果然祸不单行。 赵员外看了这块白地,浩叹不已。老脱委曲解劝,问员外道:“你愁叹不已,意要如何主意?”员外道:“仍旧造得几间小屋,栖栖身子。如今没本钱囤货了,将来开得个酒米店儿,度度日子,也便罢了。”老脱问道:“不知要多少本钱?”赵员外道:“这个是越多越好的,极少也得二三百金。”老脱道:“老员外你不要忧愁,我再去寻杯酒你吃吃。”老脱去买些荤素酒肴来,与员外谈笑对酌。赵员外只是怀抱不开,忧忧戚戚道:“我倒扰你,老妻及小妾、小儿、小女,还没有饭吃哩!”老脱道:“我已籴米五斗,并买柴菜送去了。老员外但放心,不必忧愁,宽吃一杯解闷,明日造屋开店之事,通在小弟身上。”赵员外笑道:“老兄又来,你是流寓远客,只身拮据,那得许多银子?”老脱道:“你但吃个醉饱,你就有银子,房子也造得起,酒米店也开得成。”赵员外不觉一时生出欢喜来,吃酒吃食,吃到醺醺有些醉意,不肯饮了。老脱道:“老员外再肯吃两碗饭,银子还有一倍。”赵员外嘻嘻的笑,心中想道:“难得他苦劝之情。” 又吃了两碗饭。老脱道:“我把银子交付与你,你自己运用去。”指指那壁边说:“这叉袋四个,里面藏的通是银子。余外还有些段匹,老员外做些衣服穿穿。你自收拾,我不管了。”赵员外不知是真是假,正狐疑之际,老脱道:“你不信么?我取开你看看。”老脱解一个袋头,将袋尾颠倒一抖,抖出许多段匹。又是两个蒲包,又将蒲包打开,通是大锭小锭银子。老脱总不得知明白,其间还有锭把焦黄金子,就随手取起来与员外看看道:“这个也一总奉送。那三袋左右差不多一般的,你自去看,我不勤力得。”赵员外见江先生如此轻财,就倒地一拜,谢道:“不是老兄,几乎将我窘死,多谢,多谢,明日还要奉票,加利奉还。”老脱道:“俗了,俗了。承老员外当日正月初一,殷殷勤勤要小弟家里同住,千万人中无一二的。今日员外有些不幸,焉有坐视之理。以德报德,人之常情,不要说起借字。” 赵员外千谢万谢,满怀欢喜。将银子细细检点兑过,除出金子二十余两,银子净有二千零四十两。又有段匹价值七八十两。乐不可言。眼见得过得日子了。悄悄对妻子说知,商量发木起屋,然后开店。还好依旧囤货,得一日时运,再作图报之计。妻妾亦千感万谢,通道他一定是炼丹来的东西,想是个神仙了。 过得数日,赵员外发了许多木头。叫了工人十余个,在那基地上搭厂。乒乒乓乓,兴工动作。亲自料理,不在老脱家住了。老脱将许多白物一朝发脱,无挂无碍,连膏药摊也几日不开,只是街头闲走。 一日,走到街头市中闹热之处。有一个高年长大头陀,手执鼓简,正唱歌词,这头陀如何打扮? 这头陀,身有七尺长,发盖双眉布衲黄。如摩道履粉头双,一钵随身罗汉样。闲敲渔鼓坐街坊。 句句真,字字朗,底事为谁忙?他要度几人,直度到西天上。 头陀手执鼓简,坐在市上,高歌大唱,却有百十人围着观听。老脱荡到,见一丛人里,朗朗歌唱,也挨进去听听。那头陀唱过了妤一会,他又唱道: 笑乾坤,冰雪妆。遇阳春,也要烊。忙忙人物蚁旋样。名来利到通为巧,鬓白须黄草见霜。 好英雄,觑不到鸡皮样,劝明公,暂时放下,岂不闻梦里黄梁。学道人,似救焚。 访金丹,遍楚秦。担担阁阁真迟钝。婴儿姹女原难识,更有黄婆着意寻。 老斋公自把灵台问,你若遇钟离十试,得真传指日飞升。 老脱听他唱了一遍,钻心发痒,如恍恍有失,如耿耿有思。定睛注想,不知计将安出。那头陀收拾鼓简,将要别去,立起身来,又念几句道: 斋公们,请散去罢。工夫各自忙,世上万般,无你实处,莫要为功名富贵,赚过一生; 莫要为儿女妻房,误了己事。但是未发心者,及早讨个门头;已发心者,毕竟要寻个归着。 腊月三十日,转眼到也,请了,请了。 头陀正走,老脱去一把扯住道:“师父,师父,你在那里安歇?”头陀道:“我们云水踪迹,是处为家,那有定所。”老脱道:“既然如此,我弟子廿载浪游,童身独处,不嫌凡俗,同到小寓安歇,何如?”头陀道:“你念载邀游,童身独处,曾在江湖上遇着一位闽海江老脱么?”老脱道:“弟子便是。”头陀就恭身下拜,口称:“道兄,道兄,你既是脱老,龙子在何处?”老脱道:“并无甚么龙子,曾在此地看成一个孩子,近日送还他生母,顶立家缘去了”。头陀道:“昔日泰山上,周真人送你的龙子。”老脱道:“并不见甚么周真人,昔日在泰山止有个无寒道友,赠我一个大样蚂蚁。我将他昼夜相伴,如今现在身边。” 头陀呵呵大笑道:“你原来至今不知,这蚂蚁乃是四海龙王第十三个孽子所生之孙。只因兄弟两个争占江淮河汉,在于泰山顶上争斗。震动山灵,北斗三星闻得,怪他嗔怒不除,暴戾未化,难以供职。命我师周玉清降伏,罚他作奴,贬作虫蚁之身,听主人使令,消磨他暴气,待他悔过自新,修养醇正,仙命依旧取他。今贬限将满,我师正要取他。我师周玉清,即道兄所称无寒者是也。我师切切思你,要你入环修炼,以继元风。特命我四下访你,不期便得相逢,可庆,可庆!”老脱便望空拜道:“失敬真人,多有亵渎。怪得自与周真人同睡以来,身体强健,不怕寒冷。弟子生平可为侥幸之极了。”头陀道:“道兄不得如此称呼,我虽得丹之诀,功行未完。道兄功行已完,俗情了无牵绊,只得入山问诀,指日成真。兄之了道还在我前,良可敬也,良可敬也!”一路细细叙谈,使老脱心神洞爽。 到了寓所,老脱取纸一张,题诗二首,一首留与蒋福缘,一首留与赵员外,以当面别。 蓦地相逢便五年,乘龙福子记吾言。 云霞是我邀游处,碧落苍梧共一天。留嘱蒋福缘 重整家缘莫皱眉,云踪不得更相随。 多君相识相逢意,祝汝桑榆看锦归。留呈赵员外 老脱题了二诗,大书粘在壁间。一切器具,膏药摊子通不理论。那头陀道:“周师望我,不得停留,当与道兄快去。”二人携手,即时便走。 篱隐君著 第三回 丽鸟儿是个头敌 弹弓儿做了媒人 花花世界好风光,最是春情不易降。 洞府莫云天样远,人间亦有打鱼郎。 话说当初有个姓刘名晨、姓阮名肇,为樵采药草,两个摸入在天台山里。走到一个去处,潺潺的一条深溪,黑黑的千嶂巨木。两人带得些干粮,都吃尽了,腹中正饥,又饥又渴,忽见巨术。两人带得些干粮,都吃尽了,腹中正饥,又饥又渴,忽虬岸边有几碟子胡麻香饭。四顾无人,两人都一顿子呷喽喽的啖了下去。只见洞中走出两个仙女来,将刘、阮二人一把抓住:“你这两个汉子好大胆,吃了咱们的珍珠胡麻饭。”二人慌做一团。饭却吃在肚子里,吐又吐不出还他,只是跪了求饶。那仙女道:“你那汉子,要官休私休?”刘、阮道:“官休怎么?”仙女道:“官休,咱们即刻锁解你到雷府真人位下,先打三百棍桃条,再问你个偷瓜盗果的罪名儿。”刘、阮道:“私休怎么?”仙女道:“私休,你两个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向咱二人叩个头儿,咱们就与你做老婆。”刘、阮二人笑嘻嘻的道:“但凭娘娘发付。” 列位看官,这个撇科引子,话说着丽鸟儿是个头敌,弹弓儿做了媒人的故事。你们侧着耳朵听者。 话表应天府溧阳县,有个书生,姓奚名冠,字章甫。年不满三十,生得一表人才,轩轩豪迈。更有多般技艺,别样神通。文章魁首,诗赋班头。调丝理竹,画马书王,按律吹天,踏峦测地。情耽鸡黍,舌赛苏张。他父亲叫做奚豸,也是个有名科甲,登仕不久死了。章甫幼年间曾娶下一房妻子,三五年在产中殁了。只是性好闲游名山大区,不肯潜修牖下。以故常在秣陵玩耍,寓在那淮清河上。 彼时南都有个永懿侯,姓俞名楠,在太平里居住。此侯性鸷傲,爱畜珍禽: 有的是白毛鹦鹉,异采鸾鴚,戢篱黄翣,占山画眉。鸜鹆子个个能言,鹪鹖儿群群会跃。 南园舞鹤,速命开帘;此苑斗鸡,频呼劝酒。鸳鸯鸂鶒,对对池中;鹭鹚,行行树下。 忽一日,倭夷琉球国,进贡圣上一双丽鸟。大如两雁,毛羽异常。善通中土之音,俨似人说话。来此南都经过,永侯见了,不觉醉心。遂输蓄贮银数千,贿赂南北礼部,并查关送节的内侍,竞将这对鸟儿私自留下了。初时恐怕各衙门谈论,只养在内堂。渐渐事冷,会宾宴客的时节,遂命下次的将金笼提贮,置在筵前。呼唤应对说话,以此谈笑取乐,卖弄他的异物。谁知这个永懿侯,把这些鸟儿当了性命。每一对鸟儿,即选一个伶俐乖觉的姬妾掌管。若一有些失误,小则棍打钳锤,大则磔身杀命。以故那些姬妾都战战兢兢,管养这些鸟儿,如养娘和爷的一般。咳!孔夫子说得好:“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看官,你道他这对丽鸟,却与众鸟不同。又费了数千银子,担下一把干系,弄得到手。且巧语如簧,谲言似鬼,那个永懿侯儿魂梦里也是爱的。你道是个作耍的物件么?故特特命那个心爱的巫姬掌管。那巫姬怎生模样: 娉娉婷婷,如飞燕轻盈;袅袅娜娜,似流莺绰约。歌喉宛转,双音绕动雕粱;舞袖翩翩,弓腰贴绵红锦。 善乘人意旨,惯调物性情。不泥脂粉不铅华,淡淡衫儿薄薄纱。却似宓妃行水上,看来多衣眼生花。 那个巫姬没奈何,只得应承掌管这双丽鸟。叵耐这个鸟儿,最难畜养。别的鸟儿,不过藏在雕笼,每日放置些豆米粉粞,或间与些鸡酥虾肉、草虫生活之物,频添些砂水。到那午后,或携至水盆中就浴一番,自然精神较壮,羽片新鲜。这个丽鸟只喜食燕窝,饮些百和香油。每日只啄三顿,在卯午酉三时,先不得,后不得。失时饮啄,便觉脚缩头垂。且不肯停卧笼内,要随他性儿飞走,只是常常招呼便来。如此作怪,此话且按。 奚章甫在那淮清河上寓所,正值暮春天道,客绪撩人。止携一个小厮,唤做青童,在寓所伏侍。每日里到有几个诗人来往酬酢。这一日鬼也没得上门,寂闷不过。他平生最打得好弹儿,九弹十着。却好一张竹弓儿在手边,他就捏了,遂拿下些弹子,竟自出门。要往太平里,弥勒寺中去打那些野鸽。经过那永懿侯的后园,见一株大梅树扑出墙来。他望着树梢,要打他那个豆梅耍子。却好见有一只鸟儿,雨鸠的相似,那毛羽却是异常。章甫道:“我眼里并不曾见这怪鸟,打他下来看看。”忽应手滴溜一弹,那鸟儿似一片残梧叶落将下来。 章甫连忙拾起观看,脚上带有小紫金牌一块,上凿“侯府丽鸟”四字。章甫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侯府的养鸟,打死了他的怎么处?”是日永侯不在家,这鸟儿飞到一个所在,便有几个丫鬟看视。章甫打时,丫鬟只听得扑刺一声响,只道鸟儿飞出墙外,随即开了园门看时,见章甫拿这一只死鸟在手叹息,又见他拿着弓儿,才晓得是他打死了。慌得只是叫苦,三五个丫鬟上前紧紧的将章甫扯住。一个去报知巫姬,因鸟儿在园,他也坐在一个亭子上,听得此话,只是蹙眉跌脚,跌得个脚尖儿粉破,便急抢抢的走到园门首来,口叫道:“快拿那人进来,缚住见老爷。”三五个丫鬟,似拖猪拖狗的一般,将章甫拖进园门,便把园门锁上。 巫姬愁着脸道:“你这男子,真不晓事!打死这个鸟儿不打紧,却害了我这一条性命。”章甫道:“打死鸟儿,某家愿赔,却怎么娘娘就没了性命?”巫姬道:“你有所不知,这鸟唤做丽鸟,是倭夷国里来的,会答应说话。俺家老爷费了无数银子买得他。俺老爷性儿,正如那撮盐入火。就是那泛常的鸟,若有差池,小则棍打钳锤,大则磔身杀命,何况此鸟!府中异鸟最多,每对都是派人掌管。此鸟是我该管,被你打死了,却不是害了我一条性命!”章甫听了,不觉手脚都软了。那巫姬只是跌脚,呜呜的哭。章甫沉吟一晌道:“娘娘不必愁烦,某家不是个等闲的人,姓奚名冠,是溧阳县里一个饱学秀才。先父名奚豸,也曾叨登科甲。某游学至此,现在淮清河上胡家借寓,待你家老爷回来,我亲自面说,这丽鸟飞出墙外,某家不知,一时误打死了。如今情愿将一个饱学秀才填偿丽鸟一命。一口保娘娘,绝不相干。”那巫姬道:“你既是个秀才官人,岂不晓得‘虎兕出匣,龟玉毁椟’是谁之过?你说到说得好,只怕老爷单来寻趁着妾身,秀才官人到放饶得过。”章甫又沉吟一回道:“某家还有一句话。只是不敢便说。”却不住左顾右盼。那巫姬解得他碍着这些丫鬟在旁。一霎时打发几个去探老爷回来也未,又打发几个去照管那只鸟儿。止一个小小丫头,又叫他拿茶来吃。 刚刚剩得两人对面,巫姬便问道:“秀才官人,你还有甚说话?”章甫道:“这句说话,实不知进退。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苟全性命。娘娘不若随了小生,连晚雇只船儿,同到湖州府归安县一个舍亲家里躲避,日后再做区处。” 巫姬听了,思忖一回道:“事已至此,真没奈何了。去便随官人去。只是一件,打死鸟儿,是你几乎害我至死,今又将身随你,你切不可负心。”章甫便双膝跪下,对天罚誓道:“苍天在上,我奚冠若是有负了此位娘娘,遭火火焚,逢水水淹,遇雷雷震,见虎虎伤,裂首刀兵,碎尸崖岸。”巫姬见他如此真诚,又像是个风流韵士,心下自忖道:“我便随他,料不耽误终身。”遂道:“去便同秀才官人去,待我留下一个形迹儿与侯主。只说鸟儿没了,情知事急,我自向江中投水去死了。绝了他的抓寻,何如?”章甫道:“如此更妙。” 巫姬乃急急觅了一只笔,拿下一方纸,上写道: 贱妾巫姬,达言侯主老爷得知:丽鸟飞出墙外,不知恁的狂徒,飞弹打死。 妾监守有亏,自分不免,只得向江中自尽。附俚言四句,伏乞见怜: 女容不比羽容娇,何惜微躯殉一毛。 侯主若还怜断叶,借杯残酒曲江浇。 章甫见他写了,才晓得他唤做巫姬,却自脉脉的赞羡,这般好才伎,不道因祸得福,天掉下这一个美人来。 却说巫姬匆匆忙忙,这一方纸粘在园轩壁上。自家还房去,收拾些银两,并细软物件,交付与章甫拿了,竟开了后园的门,捱晚同走到船埠。雇下一只船儿,两人登舟,扯着风帆,连夜望着东南去了。 那永懿侯当晚回来,闻知丽鸟死了一只,便渤瀺瀺的发了万丈怒波。急唤巫姬,并无踪影。即命家奴满屋搜寻,只见园轩壁上,粘下一方纸儿,是巫姬的字迹。家奴辈持与永侯观看了,到改下容来道:“他既知有罪,投江自尽,也罢了。”乃唤这数十个丫头来,打下一百棍一个。口中只叫:“可惜此鸟!”这日的晚筵也不开了。 却说章甫和那巫姬在舟中,巫姬细细的将章甫盘问。章甫道:“小生家中还有数顷薄田,几间屋子,待事稍冷,我与娘子到家中居住。”章甫也问:“娘子是何处人,还有父母兄弟否?”巫姬答道:“妾身姓杨,系扬州府江都县人。十四岁被这永侯讨了,教习吹弹歌舞,并学得几个字儿。于今二十六岁,是六月初二卯时建生。我父亲叫做杨少泉,是个老清客,母亲倪氏早已亡过。止有一幼弟,叫做喜郎。永侯家政森严,不许姬家亲人往来,如今不知父弟生死存亡。”言毕泪下。章甫道:“娘子不必愁烦,事定之后,小生去打听,往来便是。”说话之间,章甫便双手搂了巫姬,做了一个嘴亲,就要动手动脚,巫姬笑道:“官人不要性急,我既随你,自然是你的妻子了。宽待几日,到了湖州,觅个媒主,交拜天地,方可成亲。”章甫道:“娘子差矣,小生今日与娘子是天作之合。主婚的便是苍天,通问的已是丽鸟,做媒的是这张竹弓。反经行权,成就了百年姻眷。况是舟中,怕有猜嫌。就是到了敝亲家里,也不可重订,娘子请自三思。” 那个妇人也是解事的,听了此话,转过身来,捧住了章甫,两个在船舱里合合和、合合和哩。说不尽言亲意贴,暮雨朝云。 行了几个日子,到了湖州。原来这个亲眷姓林,是章甫的姑娘,嫁在他家,已做了二十年寡妇,又无男女。章甫上岸,见了姑娘,那姑娘好生欢喜道:“甚风儿吹得侄儿到此?”章甫道:“侄儿久失探望,刻间与一富豪,为些田土讼事,他有钱有势,打他不过。一则要探望姑娘,二则权借避几日。已带了侄妇在舟中,来拜见姑娘。”姑娘笑哈哈的道:“一发来得好,只因隔了数百里,侄儿做亲,礼数全缺。今大娘也来,老身正耍和他打伙哩。”遂出到门前,接了巫姬进门。章甫和娘子同拜姑娘,姑娘决不肯受。一边去打发船钱,令他回去,一边命小厮买东西,点茶造饭不提。 谁料那个永侯是江西宁王的心腹。宁王造反,皇帝亲征,已被那赣州军门王守仁擒了。拷出协谋人数,带有永侯在案。神庙嚇然大怒,密差数十番子手去扭拿。上了囚车,解至北京。发在刑部牢里,监候听勘。 却说那个青童,在寓所不见主翁回来,各处去打听抓寻。听得侯府丽鸟,被一个过客将弹儿打死。心里猜疑,没的就是我家官人。又去侯府前打听,并不见踪影。只见那侯府造谋事露,扭结上京,他也竟收抬了寓所物件,竟回溧阳去寻家主了。那知家主章甫和那娘子在姑娘家里,好不快活。姑娘的住处,原来离湖州府城北门三里之遥,地名蔡家兜。好一派野景: 只见疏矮矮篱笆一带,碧迢迢河港三湾。几番新月上栏杆,数次狂花发塘堰。 有时节,同上扁舟,做个五湖载西子;有时节,共登古庙,做个千叶闹江娥。 吃不尽的鱼虾夜酒,采不了的菱豆朝餐。 章甫在此一住,已过了七八个月。向姑娘说,央及这个小厮捎个信儿,到溧阳家中去探探。那个小厮辞了主母并章甫,竟到溧阳章甫家里,见了青童。青童才晓得主翁在彼,就同来人搭了夜船,来见章甫。备细将不见主翁,只得回家,说了一遍。又说永侯因宁王扳招协谋造反,已扭解在京师去了。那娘子听了又惊又喜。青童又说:“宗师老爷已发科考牌,本县相公个个都去应试,官人不可在此耽搁。”那姑娘听得说,也劝他去考,只是巫娘不则声。 章甫寻思了一会,走进房内。那巫娘也进来和章甫一同坐着。巫娘开言:“官人,方才青童说考期已届,你何不作速去应试。倘得就第,我和你终身受用不尽。”章甫道:“此句话是未可必的。我也曾两番应试,未曾一第,那料得这般稳实。”巫娘道:“功名是终身大事,不可错过。”章甫笑道:“自古云:恩爱重于功名,我此去应考,倘取了一名科举,就要往南京入场,却不有好些日头耽搁。教你独自个住在乡中,早晚没人陪伴,我实是放心不下。不去,不去!”巫娘又道:“当时蔡伯喈两月夫妻,也要生擦擦的别了去应试。我和你比他,却不多了几个月了。”口虽如此硬说,心上实软怯怯的不乐。不觉将袖梢儿浥着泪痕。霎时那姑娘也踱进房来,抵死的劝他去考。又向章甫道:“你不要记挂大娘,有我在此,早晚相伴。你一心去做文章,中了科甲,耀祖荣宗,封妻荫子,不是等闲的光景。”只见那青童又来聒絮,娘子也再口硬着口相劝,章甫只得应允。姑娘即就命人去打点路菜、叫船了。娘子也即转身,在房中收抬衣裳铺盖,并琴剑书箱,交付青童。少顷,姑娘摆下几碗菜,暖一壶酒,为章甫侄儿送行。三人坐了一会,姑娘说些顺流话儿。不一霎船已来了,青童也吃了些酒饭,搬行李下船。 章甫起身别了姑娘,那娘子扯章甫到房门前说道:“官人路上客边,须要小心。你如此高才,自然进步。只是不要忘了,那日打鸟的事情。”章甫道:“有誓在先,断不相负。”又向娘子温存了半晌,说几句贴心的话儿:“但愿我此去不中,便好回来和你快活。”娘子拭泪,章甫也蹙着眉。姑娘来送下船,也暗暗落了几点眼泪。正是: 恩爱难分首,离情满渡船。 日斜郎影没,一步一回看。 当下章甫别来,却心分两处:一心思想巫娘,一心思赴应试。在这船中,乱昏昏过了几日。也不回到家下,竟到学院按临府中。却值正考溧阳本学,就去赴试。出案之日,已取了一等。耽迟几日,竟到南京入闱。列位哥,你道章甫前番在南京,做出这一桩事情,虽不大露,还不该到这旧下处歇宿便好。可奈这个青童是个下次的人,那有针线不知。这歇家胡凹鼻是个京师有名的大光棍,专拿鹅头走空,促眉害物,斩限杀人。青童倚着是个旧主人家,托得情熟。一日,这凹鼻与青童闲坐着,叫家里做下几碗菜,斟下数巡酒,与青童一言一语,偶问起你毕竟在那里寻见你那官人。青童道:“说来好笑。”一五一十,竟将章甫打鸟撞着巫娘,同逃至湖州某处躲避事情,从头说与。那光棍就心头一突,自想到:“造化,造化,坐在家里,平白地掉下一主子大钱。不要慌,那奚冠不中,不消说要吃我老胡一大钟酸酒,便中了,我也要撮他一个俏儿。”是时两人散了不提。 那章甫三场事毕,过不得几日揭榜,奚冠已中在一十三名,报子迭迭往下处来报,章甫喜不自胜。赴宴回来,一面写书,差青童往湖州姑娘处,报娘子的喜。谁知这个光棍凹鼻,早已打点船只人手,在水西门外俟候。青童领了家书,别了主人,也到水西门埠头觅船。那凹鼻却在船内相唤:“大叔,到我们船里来吃钟酒。”青童见是主人家叫他,歇下行李,竞到船里相见。凹鼻道:“大叔,你到湖州去,不要叫船了。我们也要到湖州干办事情,不若搭我们船去,更觉有兴。”青童即忙拿了行李,就在凹鼻船那里同去。行至半路,凹鼻向青童道:“我们到湖州做一桩生意,你若入我们的河港,便作成你赚几个银子。”遂飒琅响,抽出刀来样着:“你若作怪,叫你刀下见血。”那青童惊得个眼白口开道:“既上了阿爹的船,自然依阿爹指挥,不知要做甚么生意?”凹鼻道:“就是你前日对我说的那个巫姬,他是侯府的姬妾,你家主人拐他逃走。如今我和你只说官人中了,要接他南京去。他见你同去,自然不疑。我们摇他到扬州地方,卖与乐户,却不有一二十个银子。我与伙计得了些,分些与你。我教会你,你若见了主人时节,只说不知甚的人接了去,已不在湖州了。若是主人要难为你,你就来我家里一处住,说出拐侯府的事来,怕做甚么!”那青童到也滑俐,心内不然,口里答应到:“好,好,好!”正是: 胆大黑心,白昼横行。 天理二字,日后分明。 却说这凹鼻凶贼,要撮这个俏儿。这俏儿到也撮得,其如头上有天。况那奚章甫是个中科甲的人,夺他的造化不过。却好奚章甫拉了几个同年,送大座师到扬州。一则要在江都县小座师处打个抽丰,二则他先要为娘子访问他父弟的下落。故在扬州耽搁几日。 却说这凹鼻凶贼,押了青童竟到湖州北门外,蔡家兜林家,拿了一张红纸上岸,进林家报喜。押了青童对他的姑娘和娘子说:“官人已中了第十三名,在南京寓所,特着小人来接娘娘去。”那姑娘听了,十分欢喜,娘子也百般快活。向青童道:“官人如何没有书来。”青童回道:“实有一封书,小人来得性急,竟忘记在寓所了。要回去取,争奈船已开了一日。同来接的人说道:‘接娘娘须要讨个顺海,不要打个到回头。’故此不曾取得。”巫姬听来有理,便不精细根究。林家一面打点酒饭,犒劳来人。凹鼻只是押着青童,催促娘娘下船。林姑娘道:“侄儿既中了,来接大娘,自然要去。我也不好留你。我这里打发一个妇人,伏侍大娘去便是。”凹鼻又押着青童来催。林姑娘已差了一妇人,同巫姬下船。巫姬要拜谢,姑婆断不肯受。两边都欢欢喜喜的别了。 这凹鼻凶贼见下了船,打个暗号,即刻便驾起双橹四桨,箭也似摇将起来。娘子和那妇人在船里三两日,巴不得要到南京。凹鼻只是押着青童不许他开言。他只是齁齁的在船头上打盹。只见船出了镇江口子,一直竟冲过江到了瓜州。 这娘子在船中观看,就问到:“南京去是沿江直上的,如何到往瓜州来?”那凹鼻就答应道:“相公官人不在南京,乃在扬州,如今载娘娘到扬州去。”那娘子忙问青童,连叫两声,这个奴才只做睡着,不肯答应。凹鼻有几个同党的凶人,在后艄调嘴儿胡答应。那娘子已知是古怪事了。到此地位,慌也没干,且到了扬州,看他怎么样摆布我。到是那个随来的妇人,慌得寒虱不过。 渐渐的到了扬州,不泊在马头,竟到那三牌坊僻静的去处住下。凹鼻唤伙计看着青童,他自上岸去兜乐户。青童捉得个空儿,悄悄的对娘娘说:“小人该死,该死!方才这个上岸的,叫做胡凹鼻,是官人寓所的主人家。谁知他下起歹心,要拐娘娘到扬州,卖与乐户。一路押着小人,不准转款,是以不好对娘娘说得。若是泄了机关,我小人一死不足惜,怎的害得娘娘。故小人将计就计,随他来此。识认了娘娘的下落,即便去报知官人迎接娘娘,兼报这个大仇。官人实中了一十三名,书有一封,不是接娘娘去的。因他押着我,我不好递出。”言毕,即在衣缝里,取出书来,递与娘娘。 娘子看了,这书是真的。只是这个凶徒如此胡为,却怎么处?正慌悸踌蹰间,只见岸上一班衣冠人走着,其间一个却象章甫。这巫娘眼快,疾忙叫青童上岸去看,果是官人。青童就叫:“官人不好了!我们着了强盗,连娘娘也在这里。”章甫吃了一个大惊道:“在那里?”青童指道:“在这船上。”那巫娘听果是章甫,进三步做一步走到岸上。那两个同伙人,见妇人上岸,便来拦阻。被青童尽力一把揪住了头发,将拳在那个人的背梁脊骨上如雨点的乱打。那巫娘见了章甫,一把扯住哭道:“官人,快些救我,报此大仇!” 章甫道:“娘子不要慌,慢慢的且说原由。”那班同年,也惊得呆了,都立做一堆。巫娘遂细细的,将歹贼头由,告诉一遍。章甫听了道:“有这样大胆的贼!”唤青童扭住这贼,不要放走了!转身就对同年说:“年兄们,都要为小弟出一番力。”指巫娘道:“此边就是寒荆。”众同年都来相见了年嫂。章甫遂将贼由告诉。众同年大怒道:“有这样事!”即叫家人去锁住了船只。谁知天理就在眼前,那个凶贼胡凹鼻已兜了几个乐户,却好的来到船边。被青童看见,指道:“这个就是胡凹鼻l”那时人多,都上前一把拿住。那几个乐户,看见势头不好,都一溜风了。 拿住胡凹鼻,那凹鼻也不提防。打眼一看,见奚冠举人,又见巫娘立在他身旁。向章甫道:“相公官人,娘娘在此作证,我曾说送娘娘到扬州见官人否?”章甫大怒道:“歹贼!还要胡讲!”众年兄向章甫道:“且喜这班神棍一个个都捉住在此。路次不便,且唤乘轿来,抬年嫂到寓所住下。我们商量,寻个风利的衙门,锻死这班神棍。”章甫道:“年兄说得是。”随即唤两乘轿儿,抬了巫娘和那随来的妇人,到下处去。一班光棍和船只遂叫地方协同送官。 却说永懿侯在北京刑部牢中,烂用钱钞,别的协谋都处死,独他未决。只要有一个官儿出来保奏一本,方好问减。京中虽有几个相知,也都怕事,不敢出头。其时章甫在扬州遇见娘子,已将胡凹鼻一班神棍、送到刘理刑手里。那理刑素著廉明,又恨是拐骗良家妇女,双夹棍,五十毛板,交监禁保,个个拖牢。章甫又寻觅娘子的父弟相会。为此二事,在扬州耽阁数月,也不归家,即同娘子上京会试。 一路里同行同坐,两情如醉如痴。招商店常做洞房,骡轿里时为卧榻。 看不尽的晓雾笼花,玩不尽的晚烟漾月。娇娇怯怯,做个马上琵琶;止止行行,像似路头蝴蝶。 穿了些柳城桃塞,渡了些鸦市鸡关。 章甫和娘子已到了北京,觅了一所洁净的房儿寓下。却是会场时节,章甫劳劳的过了三番。停迟几日,出榜来已登进士。传胪之际,乃是鼎甲。二人欢不自胜,章甫即修喜报一封。伴书二十四两,另外又付散碎盘缠二十余两,叫青童竟到湖州,迎接恩姑,到京相会。巫姬额外人事,姑绒潞绸,附书致意不尽。 但巫姬只是叫章甫打听永侯下落。章甫细察,尚在狱中,到有些生气,只是要个官儿出来保奏便好。回来对娘子说了,那巫姬便道:“官人,多承你不弃陋质,百般爱我。你可思不曾种花,何因结果;不从渔父,怎见奇波么?”章甫应道:“正是。初则恨我那弓儿,后乃亏煞这鸟儿,得和你成其夫妇,下官办岂敢有忘?”巫娘道:“为丛驱雀,为渊驱鱼,那个鹯獭虽痴,若是到那死亡之际,官人你可也怜悯他么?”章甫道:“鹯獭虽痴,实可怜悯。”巫姬笑一笑道:“那个永侯便是鹯獭了。”章甫解悟:“明日即出本保奏永侯便了。”当晚点了一枝巨烛,草下奏章: 五更三点入鹓行,象简绯袍拜玉皇。 只为恩从怨里结,至公廷上表私肠。 章甫这一本,专保奏永懿侯事: 翰林院编修国史臣奚冠谨奏,奏为仇反噬,伏乞宸断事。臣冠一介寒士,甫荷国恩,与永懿侯俞楠素无根 柢。计臣在野时,游学南都,适楠遭宁贼噬扳被逮。目击合郡士民,无不为楠涕泣。盖宁贼叛萌方炽,以 南京旧都兵饷所萃,嘱其腹贼吓压俞楠从中袖手从事。楠以太祖在天威灵,不可欺妄,更颂皇上覆冒大 德,不可希冀。楠执春秋大义,乱臣贼子人人得诛,愤将说贼正刑,宁贼自此仇痛衔骨。幸果仗太祖威灵 皇上大德,一鼓就擒,理宜殄灭。宁贼受刑,供扳余孽,罗织俞楠在案,以忠作叛。及楠抵对党贼实迹, 皆属扑风捉影。是以公论在世,直道由人。臣闻已有士民数千,伏阙鸣冤,岂楠侥幸之可致也。今满朝臣 子无一人出言者,皆畏首畏尾,各保身家。然身家一保,则国事属之何人?致使天下后世以堂堂照胆之公 庭,陷一冒昧不明之忠士。但恐直史在后,美玉微搛,臣所以扼腕而三叹也。臣与俞楠素无一面,今矢口 进言,不避斧铖,亦是公论直道之鸣。伏恳皇上鉴臣无私,鉴楠无过,庶使效忠者,无不人人自奋,而邦 国永宁,万寿遐祝,何有极也。臣无任激口悚惶,引领雀俟。谨奏。 过本达上天听,已票得极好: 永懿侯俞楠愚憨不暗口口,已洞瞩非协谋,着刑部与保。 刑部奉了旨意,即时释放永侯。永侯出来晓得新科榜眼奚冠保奏他,死心感激,还不知是甚来由。他即备礼仪,持名帖,到章甫下处拜谢。章甫出来相见,分宾主坐定。永侯道:“学生平昔无尺寸之效,何意蒙老先生孑身保奏。真万死一生,恩如父母,断当衔结以报。”章甫道:“学生受老先生大恩,保奏一节,尚未云报。”永侯听了,呆想半晌道:“学生并未有尺寸之效。”章甫遂道:“当初老先生在金陵时,所畜丽鸟一时飞出墙外。学生不知,偶有弹弓在手,应弦打死。后见贵姬巫娘投江,学生偶在江边遇着,捞救询知情由,乃为此鸟,其时恐老先生督责,只得载归家下,已成婚配。今得侥幸在京,细访老先生下落,故特出身保奏,等报大恩于万一。”永侯讶然道:“原来如此。学生只道小姬投江死了,于今尚在,又得上配,真学生之愿也。”章甫笑道:“现在敝寓。”其时巫娘已在帘后视觑,听得说了,即忙出来拜见永侯。永侯随即扶起,转揖谢巫娘道:“若非足下得生,我也自分必死。”巫娘道:“贱妾有罪,幸侯主恕我。”永侯笑道:“前话不必提了。此后我与奚老先生是生死之交,不要说一个巫姬,就是十个巫姬也相赠了。”当下章甫命摆过筵席,款待永侯,欢乐不尽。有诗为证,诗曰: 鸟儿头敌弹弓媒,锦上添花做一堆。 若个因缘希罕话,日长无事且敲推。 铁舫著 第四回 六月雪英年失智 齐云塔高衲成孤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鸡晓唱,尘里事如麻。 人生在世,第一件俗气,是分得尔我太清。这个原故,不是道理悟得透彻,世情看得到底,怎能够在美满的境界,领会个中未必单单是我。我今更有个譬如:当时堕地,只得一点儿,腌腌臜臜,软骨皱皮,后来一件一件涂饰上去,连本来的爷老子都不认得了。且要寻个碗大的蜡烛照照后头,毕竟造到一分一厘,都落自己兜肚里边,别人瞧得一眼,也恐财帛瘦损了的一般。那知到笃底头,由你生平绕着绣锦般的事业,也只得撒个双手,连声儿唉唉罢了。故此劝世上列位,人我两字,略略放松,也尽使得。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提醒梦中人。 却说福建汀州府武平县,元朝有个征聘处士,姓甘名和,号受庵。他姑夫叫做哈刺必,是枢密院掌事;表舅孩猛打思,是兵部管堂;嫡亲侄婿嚣栋,是御案通书。以此老甘得个美缺,选了临清知州。那些上司,晓得他脚力牢壮,任他胡乱的生发,哼哼腾腾,做了七年。东昌府、丘县、馆陶县、夏津县、莘县,是处出缺,上司便做鹅酒送他。他团圝圈都署印转了,却不知他那里靠这些儿。他蹲在这南北往来紧要埠头,又倚着这几个至亲线索,那钻刺官员,如搬雪填井一般。以此七年迁调,他就知足,燥皮回家。 有福方知足,知足方不辱。 却说受庵先已有子,已三十五岁,名唤甘儒,字伯义,媳妇龚氏。那伯义倚着个金带父亲,现任公子,四辈都是官趷路儿,好不放肆。倒亏妻子龚氏时常扫他:“你不识一丁,不知羞耻。”那受庵挈了宦赀,同妻林氏阔绰回来,一到家里人稳财稳了,未免快活得紧,两个还魂骚发起来,又呆出一个儿子。其年老儿五十五,婆儿五十一。那受庵掐指一算道:“这小儿子叫做百零官罢。”那甘儒蠢才就没人伦说道:“两个老人家没些正经,甚么天光,簇新养起儿子来。”龚氏听了,把甘儒一个噀吐道:“有你这骨肉无情初世为人的死胚!譬如在先,再多几个兄弟,难道你掐杀了他不成?”不料这呆话,吹到林氏耳里,道:“一瓜一蒂的弟兄,还要望你照管。谁知你欺心得紧,说出这等话来。”郁郁不平,不上数月尚飨了。 受庵即唤甘儒并媳妇龚氏道:“我年老断弦,拿定主意不再娶了。所以然者,是我不欲汝辈事晚母也。今我将所有二股平分,百零年小,其物俱托尔收,俟其长成,一一交还。”当请族中眼同分析,田地房产之外,黄白宝贝,缎匹玩器,不下十万,一一查盘,叫甘儒领去。分拨已毕,个个伸伸舌头道:“这个老柴根,一任知州刮这许多,也不知临清地皮掘深几尺?”不料甘儒黑心,见了这些东西不能独得,遂乱话得没样道:“这个百零未必是我嫡亲兄弟,不知受享得成,受享不成。”那老儿没了婆儿,寂寞不过,兼之甘儒蠢货,不体父母意思,只恨多了兄弟,一句又咒他不杀。受庵看在眼里,暗暗叫屈。媳妇也怪丈夫不良,在阿公小叔面上,竭孝尽恭。受庵日复一日,毕竟也被甘儒憋气死了。殡殓营葬,也费五百余金,只要开些夹帐,以为后日欺心章本。看官,这个甘儒是个极没天理的了,却有一件极有天理的事:一个字也不认得,他厘毫丝忽,必要龚氏上帐。 龚氏便留心道:“我偌大年纪,尚没个儿花、女花,分内赀财,未知若何?何苦在佛面上刮金。”以此帐目不敢多开一厘。连甘儒左右不识一字,写着帐时,只叫用去一两公公道道加上两倍。那百零看看大了,甘儒替他婚娶,费得数百,又打一盘虚开肚帐。怎奈妻子不肯一路,从实记着。及至接拢亲族,分拨家私,看了这些东西,要分一半去了,眼泪巴巴,肉割的一般不舍。旁人看来,只象不忍分析的光景。及到论量婚丧两节,摊手跌脚,用过多少多少,现有帐簿可算。龚氏将帐簿送出,大家看了,哈哈一笑道:“亲笔所载,一千余两而已。”甘儒晓得妻子不是心腹,弄个没趣,支吾道:“我笔头懒惰,失上的多了。”看官,你看这几个字儿,弄得甘儒一场乌羞,若把他一笔滔天,不知将人怎生欺侮,这却不是一件极有天理的事么?到是百零见嫂十分正气,事之如母,终身不忘。甘儒直到五十五岁,生个儿子,次年身殁。又是百零竭力照护,以报嫂德。看将起来,最难得者兄弟,正未必然。叫做: 但识孔方兄,何必同胞弟。 贤哉秉笔人,白丁徒算计。 予尝见铜钱眼里叠床铺的,事不凄趣起来,再没个替他讨饶。反提起生平怎么刻薄,钱财怎么上紧,一旦等他有事,大家落得趁脚敲打死虎。偏生十分忠信待人的,事到极奇极险处,神仙也难措手,到有几个没要紧,非亲非戚的旁流外教,眉也不皱,事情井井的停当了。总之,看我不重,看人不轻,一副水到渠成的肚肠,天理人心也肯多帮衬他几分。正是: 一生都是命安排,若个聪明若个呆。 聪明当吃天公弄,始知呆人倒假乖。 话说四川龙安府崆峒山,有一座安龙寺。因元兵驻扎,草场失火,回禄过了。寺基大有百亩,在先有个江西地师,曾将此寺题破,说沙散龙贪秀气,不结得寺,东山腰造一座四十九丈镇神宝塔,把龙身七寸紧紧款住,这寺便永久吉样了。几个有志僧徒,正要结缘领募,却遭祝融煽虐,这些禅士,陆续散了。只有一个自幼出家的长老,是云南罗次人氏,名唤普竺,号云巢。看这寺金碧无常,嵯峨忽尽,道心一发坚决。对着那些半立半坐烧出相的伽蓝老爷,熏不过的韦驮尊者,立下誓来:先造宝塔,次第造殿。塔名齐云,这塔工费浩繁,自不必说。那匠头说:“塔在山上,却要七颗定风珠,层心作镇。”云巢道:“我曾闻得云南卞府夫人,到寺来进香,他挂一串猫儿眼数珠,都是定风珠做着间子,但这样宝贝,生在卞府内眷手中,怎能够化他出世?”正是: 骊龙犹易探,掌内怎生求? 那云巢长老随在寺基架起一斗草庵,旦暮焚修。他天分空灵,虽然是个浮屠,正乙明威之诀,都到手了。因他自惜智慧,不肯逞弄,以此稳坐崆峒山里。那山,幻邃凌空,洞回溪曲,人迹全疏。只有一个本府江油县县丞,是脱洒任达的,常到庵里盘桓白话。那县丞姓左名嘉,号孟山,年过六十,是贡生出身,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住在二十八圩三仙港上。选到这个地方,携妻陆氏、家人义能,家中有子有业,只因草芥前程,不惮千里。孟山算道:“二尹滋味有限,只可做个因头,寄兴山水。”以此留下儿媳,守着家缘: 既伤千里目,还断去乡魂? 却说孟山为人坦易真率,耽慕清修,一到任来,民安吏妥。除却自己难辞的公务,略略空闲,便带些米菜钻到山里与云巢清谈枯坐。云巢有时出山,他到替他住庵焚扫。常对着义能道:“云师大意力沉,果保得定是菩萨金刚。我替你辞乡别井,远在客途,这样古朴宁耐的人,缓急可恃。不要看他是个黄烂斋胚,独拄门的自了汉子。”义能覆道:“看他对付老爷,和盘托出。没半点儿生人气。”两个主仆一递一句,都是心事角落头的说话。不料在任未久,陆氏梦一颗有光尺许的明星投入怀中。陆氏惊醒,生下一个孩儿,且是眉长目秀,耳大声清。不知怎么一生下来,刑父克母。随着东西到手,弄得马败兵消。原来是颗彗星夺舍投凡,这是后话,且按一边。 陆氏因大儿子不在,正苦寂寞。生出这个小公子,好不欢喜。乳名唤做忘怀,他取夫妻得此,消遣目前之意。古人说得好:“丈夫怜少子”,连孟山也颇娱乐。不知怎的,忽一日耽忧起来。想到年暮子娇,家乡辽阔。又没个离任消息,倘有些儿美中不足,托靠着谁?正是: 日与骨肉远,渐与僮仆亲。 若说出路好,便是福轻人。 一日,孟山抱着忘怀,对着义能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道:“早知不到这里,省了许多干系。”义能噙着泪珠低头拭干了道:“老爷奶奶好不康健,落得且自宽怀,靠天地转得附近南缺,大官人也好时常来往。”孟山听了,越发凄然。想道:“别了大儿二年,讨不得一些实信。今又从新穿着这个湿布衫,好不耐烦。”列位看官,大凡事体不提破,只管毛胆大,混帐得去。不知怎么一经说破,左思右想,便有许多不妥当的所在。正忧想间,门上报道:“云师太来候。”孟山请见,将与义能所虑一一抵掌。那云巢道:“居士度量清廓,今夕却多婆气。我们和尚,云海为家,烟霞作侣。说道释氏兼爱,毕竟诳义哄人。若是真实肝胆中人,伦理做得的事,便一口气应承,也不为分外兜揽。”孟山听见云巢说得爽利,哈哈大笑道:“方外亲人,天涯知已,某死且不朽。”一面分付抱公子来见师太。只见夫人抱着忘怀站在屏风背后,孟山自抱出来在手,顿首、顿首的不歇。把他年月日时细细道明说:“此子远生异地,小弟身子狼狈,恐卒有不讳,看他不成,送与老师做个行脚。”说罢,即命垂帘,请夫人自内裣衽。云巢回礼说道:“贫僧宝塔之愿才方起头,居士前程远大,正要仰借荣扬,成此宏果。”说罢云巢进山去了。 那孟山自生忘怀之后,积疑积虑,竟成怔忡症候。幸而在任二年,堂上朝觐,他署印六月,囊中约有二千余金。一晚,对陆氏道:“前日云巢访我,我命你母子稽首,他也领会的了。我只望身子健朗,今有增不减,与其途中有事,不若安心在此。”说到此已哽咽不成话了。陆氏道:“相公且宽怀将息介儿,出角告病文书,回去了罢。”孟山道:“不是这等说,告病是了,而去却不便。”陆氏便泪下道:“终不然怎么处?”孟山道:“我主意已定,你遵而守之,则薄薄宦资,茕茕骨肉,倒都有个还乡日子。若不这般,事难逆料。去请云巢到来,与他长算。”正是: 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 却说孟山请了云巢到衙里来,设桌素斋,定他上席。孟山和妻子端端四拜,又抱过孩子,也学大人起兴,长老一一回礼。遂两手捧过公子,仔细一看,朗朗道:“奇哉!顶有异筋,脚有奇骨,前日推他八字,俱是以克为生。此子生平,非常之祸福他能承载,天下之财帛他能聚散。明日居士自然荣耀而归。贫僧僭取一名,单名环,字赐南。”孟山道:“多谢老师期望了。弟今屈过,更有话说。弟感怔忡,多应不济。所生獾孤,不欲令回。些许吏赀,恳师收去。视此子成立,付其挟归。中或夭折,便助和尚数片瓦儿,遮盖塔廊罢了。”即叫义能掇出两个安东箱,交与长老。那长老且是向天闭了眼睛,半晌覆道:“居士衷曲,贫僧领得。但收此阿堵,莫必要贫僧纳券否?”孟山大悟道:“弟有数字,乞师收执。”书着: 浙中湖州乌程左嘉,客仕于蜀。有子环,时方襁褓,嘉将吏余二千两,托安龙寺道友云巢收去。 子肖与之归乡,不肖与之度日,天则舍助建塔。此凭。左嘉押 写罢递与长老。长老取个封筒,封筒口上,倒是四个名氏封识: 左嘉同妻陆氏仆义能收执银两文券僧普竺 云巢收藏了道:“此物依愚僧之计,不用箱子,分作二处,口将布匹卷紧。乘着此时黄昏,正好进山。”扎束停当,各揭一捆,辞了到庵。云巢将自己打坐蒲团拽开,下是磨砖铺砌。叫义能相帮,掘起四块。扒深尺许一潭,将银挤下。上仍掩沙,依先砖头鞔好,泯然无迹。拽过蒲团,和尚就打坐定息了。正是: 季布无一诺,侯赢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言。 看官,你看干净二千银子,到托与一个萍迹相逢,却又是个半间草披里,打坐过日子的和尚。更可笑银子已在他手,反写一纸付券与他。依我过虑起来,不要说和尚要赖此银,就儿子大来,将甚凭据去取?这样所为,岂不是人己色相都化了。若据孟山这样看来,又象是在身边不稳,交付与人更稳当如自己哩。叫做: 金逢火炼方知色,人若财交更见心。 却说忘怀已跨三岁,乖觉得没的不晓。只是孟山病势沉重,人事渐迷。分付陆氏,向日主意,遵而守之,不可妄动。说罢,阎宅奉请去了。陆氏放声大哭,忘怀也哭个不歇。幸得陆氏先有主意,后事预备,死得不消忙乱: 洛阳花,粱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时来也? 普天乐 上司府县,倒有助丧。县公怜他客亡子幼,赙赠百金,陆氏做主,看经念佛,不敢从奢,将柩权厝安龙寺侧,不提。 却说陆氏出了官衙,租赁民房作寓。忙忙过了数月,不斯七情感伤,染成弱症。夫死儿孤,百般煎染。嘱付义能道:“小官倘得成人,扶我二柩归家,便是你的德义。若小官有个长短,凭你情愿如何罢了!”说得痛不成声,奄奄气息儿又完事了。忘怀哭得跌脚捶胸,衙门旧役,都来效劳,不知陪了多少眼泪。恰好云巢师太到来,义能禀道:“奶奶不幸,虚文一概从简。只棺木是要紧的,明日千山万水,搬丧回去。若有些差误,家中大官人就责备我了。老爷的事好推奶奶,奶奶的事却推不到小公子身上。”云巢道:“有理,你量该是如何,速速去办。”说罢,抚着左环,无限的感伤一回,进山去了。义能寻个邻媪,窝盘公子。忙忙备办,就权厝孟山柩侧。云巢作吊,十分惨伤,无泪的大哭道:“孟山居士,你儿子弱小,放出主意来,扶祐他些,你可也不作他乡之鬼了。”遂叫义能到庵道:“这事大是仗你,我目下要出去募缘,我与你搬些石块、和些泥土,就在打坐砖上,砌他一个石座,将烧旧韦驮,供在高处。”义能道:“稳当无迹。”那和尚就收拾禅褡,募缘去了。 义能回家,留了邻媪照管公子。他思量去世的虽然留得东西,还有日子正长。他遂置副豆腐家伙,磨刮起来。他做的湖州石膏豆腐,落锅一汪水的。起初人还来买,看看鬼也没个往来。义能道不过是个存耐因头,不在话下。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却说那左环六岁上学,先生是本府石泉学廪生,叫做韩广,号微之。喜这孩子聪明天纵,一目不忘。且晓得他父母来历,是个真正孤哀,分外怜惜。只有一桩奇事,先生这馆,在先热热闹闹,有十来多个。自从左环进门,这十来个学生,也有忽然死的,也有生病不歇,挣扎不起的,也有爹死娘亡,没力量来读的,弄得跳纤纤,只得左环一枚了。那微之是有意思的秀才,也不在心上。免不得暗想道:“如何收了这个左环,学生们不上数日,一伙儿都来不成了?难道他克父克母,连同学学生都刑克得着么?”还有好笑处,极闹热好耍子的所在,那左环挨去看看,人都不知不觉零零落落的散了。县中人认得他是左二衙的公子,屡试屡验,有此奇处,取笑叫他“六月雪”。他自小儿,行这一派透骨冷、一扫光的运气。却说今日明日,明日今日,左环忽已十三岁了。他经书已完,行文通透。就看得天公箬帽大,在磨子侧边做个书房起来。咿咿唔唔,引得买豆腐的,个个笑得嘴坍,他只不理。读罢,他忽呆呆着想,向义能根究道:“这豆腐生意,是我爹娘祖业么?”义能道:“去世的是老爷、奶奶。”左环便道:“可知我爹娘在此做官,怎没宦囊遗下?”将几句义能欺主的话去拿捏他。义能垂泪道:“老爷奶奶,接连结果,年把县丞,有多大光景。别的不晓,只等云巢师太回来,他尽知的。”光阴似箭,左环已十六七岁,相貌魁梧,伟然丈夫了。 那韩先生中了解元,左环去恭候。性儿不喜修饰,十月寒天,穿着青绢单袍,肩上一个碗大鼠伤,露出里衣。韩先生见了,心下恻然道:“怎么清到这般。”踅身进去,向女儿讨件冬衣送他,是鹦哥绿纻丝夹道袍,却已掇肩补尾的了。替左环披了道:“贤契勿嫌是我故服。”左环珍重谢别。原来老韩断弦,女儿四岁,一向养在外家,已十四岁了。因老韩要带他会试,接在家中。女儿问道:“来者何人,赠此旧服?”老韩道:“就是那个左环学生。”正是: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 那左环才晓得穿着破衣,他将爹娘遗下箱笼,启将开来,意要取衣。见有银子,他连衣不取,只拣是银子理起,约有百金。也没一分留下,都缩在袖里,箱笼也不盖,一阵风去了。义能垂着泪道:“自从奶奶去世,箱上灰尘也不敢拂去,恐人议我瞒着小主,擅动他的东西。今日禁他不住,吾尽吾心罢了。”依旧好好锁着。 那左环携了百金,雇匹生口,一迳跑到府里。向古书店中,一总买了三十多两。拴在生口上,取路回来。蓦见一座大酒楼,甚是富丽,刚面涪江,临着: 风拂烟笼锦绣妆,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羁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梦乡。 左环正在饥渴,滚鞍下来。只见那五间酒楼,何止数十客座,结队成群,歌呼浮白。左环打个独座,不曾坐定,遂叫掌鞭驮起书来,旁若无人的“诗云子曰”起来。众人起初笑他,偶然作景。后来见他颠头播脑,一楼酒客算帐起身,走得一空。只他一座,读一阵,吃一阵,直饮到晚。掌鞭说道:“回去不迭了。”左环道:“就在此处歇了罢。”当时展开银袱,取五两一锭与店主人说:“你这楼有趣,山裹江朝。酒食又便,我欲多住数日。你先收此银,后与总算。”主人乐极,笑眯眯道:“相公打长主顾,加三奉让,小可叫做贾翠泉。”左环又取五钱银子与掌鞭,叫他先回,捎一口信与义能,说我在此读书,如安龙寺师太回庵,即来寻我。 掌鞭依言回覆。义能正心焦他,听得如此,他倒好笑,大酒楼上读书已是奇了,又一心记挂云巢师太,那知小官家生性变得没样古怪了。谁知左环蹲在酒楼上,读得发猛,个个晓得酒楼上,新来一个叫街学士,别个要吃杯幽静酒儿,替他沸反的搅臭,弄得个鬼也没得上门。 原来这座酒楼是个公所,有名的涪江楼。见得酒肴齐整,都是浮脚生,趁时赶市,连家小也没有的。那翠泉自留左环,三日不发利市,急将起来。想道:“不知那里来这雏儿,前日银袱里尚有一主东西,今晚弄他一弄,大家散伙罢。”先将铜锡器皿运去,到晚搬上酒肴,翠泉自来陪饮道:“相公读书辛苦,多用几杯。”左环问道:“如何这三四日不象初时热闹,寂静得就似深山?”翠泉巧言覆道:“因相公在此读书,是有人来都引他到后边轩内,低低雅雅的行酒。”左环昏头,只道真个,作谢道:“妙人知趣。”翠泉腼腼腆腆的,灌得左环烂醉,早早把那话儿看清。左环和衣跌倒,鼾声如雷。翠泉取了此物,逃之夭夭了。看官们,那贾翠泉衣食饭碗,都在这涪江楼上,岂是情愿做此歹人?初见进门,一锭纹银开手,也图留他读书,与饮酒的不碍。不知那酒楼上,大凡有了几个书呆,别的酒客当不得他尖酸谑浪、皮里春秋,就都坐不久了。况单单一个,大呼喊叫,读个不歇,一边吃酒,你道可厌不厌。贾翠泉计出无奈而已。正叫做: 人急造反,狗急跳墙。 次日天明,左环宿醒未解,躺在凳上,向着楼下大叫:“店主哥,快些做碗酸辣来。”连叫不应,道:“如何今日下面也如鬼出一般?”只得探落楼来,却是空屋了。知是堕计,复身上楼,别项都在,只银袱不见了。左环叹息道:“天下有这样小人,好好对我说,要我这些银子,焉知我肯不肯,就这等不冠冕起来。只是丢我单身,这些书籍一个拖他不动,如何是了。”正在那里拴捆设法,只见义能在酒楼下面高叫。左环听得有人,下楼来看。义能告道:“一来云师太回庵,二来这闹热酒楼,岂是读书之所。”左环笑道:“到忒幽静了些。”义能上楼收拾,见果有许多书,毕竟要雇牲口。左环道:“银子分文没了。”把买书上店,昨日被盗之事说了一遍,反埋怨义能道:“既是云师太回庵,早来接我一日儿,就没这节厌事。”义能又气又笑,只得出门,寻个牲口,装上书籍,一齐回去。 那左环也不到家,抄路往崆峒山去,向云巢就拜。云巢忙忙回礼道:“何方相公,老僧罪浮得紧了。”左环道:“云师太,怎便忘却孤哀子左环了?”那云巢定睛一看道:“原来是赐南公子,一别十年,这般峥嵘也!”左环道:‘不肖罪孽,考妣继逝。幸吾亡父,邂逅老师,必有素托,愿受遗云。”那云巢只合着眼儿,微微含笑,想道:“只得初次从权,打个诳语罢。”——“老僧着脚山门,常与令先公清茶对坐,除却这些,也再没有往还了。”左环听得,倒也一呆。暗道:“这个老奴,说着就是云巢尽知,他知些甚么来?”掇转身,走到爹娘材边拜了,一迳回来。 那义能不见公子在家,恐他到庵里冒冒失失,言语差讹。折身入山,叫声:“师太,义能在此。”不等云巢开口,将别后如此这般,目下又这般如此,细述一遍。云巢道:“尚早,尚早。这样事还有几件才老成哩!待他再来,老僧有处。”义能也向材边磕头去了。叫做: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那左环走到家中,不见义能,气烘烘扯本书来消闷。想道:“父亲是个贡生,怎没一点手泽,终不然是不识字的?且闻家中还有哥哥,怎么二十年来放心得过,再不来探探?几时我得回去,访个下落也好,只是没有盘缠。”遂将前日几个箱子,从新开来。把衣服铜锡,值得钱数的东西,尽行搬出。也不打个肚帐,匆匆的叠做三担。婆子问公子道:“甚么主意?”覆道:“双亲客死他乡,卖做路费,寻亲人来搬丧。”竟往外边,寻了三个大汉,叫他挑到府里,脚钱二两。那三个贼精,原来专做一伙,偷舱剪剥。见左环嫩相,就打了暗号,腾腾沓沓,尽着耽搁,进城不及,只得在饭店歇脚,耸他在湾兜客铺里。左环道:“发货进房来。”三个道:“我们一人管一担,就在上面打盹,到不牢靠似你?况且脚钱不曾见你红的白的,干系还在我们。”左环道:“这样罢了。”那三个在间房里,讨个亮儿,只拣成匹棉绸、新鲜衣服、铜炉锡壶,银镶杯筋,各担抽分,面上照他手迹叠好。次日,左环分付要到府桥市上,一程到了。拔出戥子,要称脚钱。那知左环冒失鬼,只得数钱银子,已还昨日饭帐,身边并无财物了。覆道:“银子倒不曾带得。”两个川老鼠,就屁嘴辣舌起来。一个做好兜收道:“客官还到那里去?”左环道:“就在这里出脱。”那人道:“既如此,我们消停来称。”三个心照,一顿乱搬,并做一堆,一道烟散了。只见左环提出毡条铺了,寻几件上概东西,拣来拣去,有了这件,没了那件。总之没个帐目,不知去了多少。道:“不好了,又上涪江楼了!难道三个狗才,脚钱还不曾有,看他还有胆气来称否?”没奈何,懈索索的铺开。只见一个一个,挤将拢来,看的买的,且是兴头。不上半日,滥贱的送得精光。连毡条也卖去,只留得空身,踅进酒饭店去修肚皮。把银包并并,也有三十多两。想道:“可恨着这道儿,路费不够怎处?”只见一个黄瘪老儿,唱个油口歌,挨着讨赏。他开包撮块与他,仍旧放在侧边。 那老盗长见他孤身,楼上又没第二座酒客。便寻个伻头商议,如此如此。伻头竟上酒楼,替左环修痒。便有三个一伙,也上楼来吃饭。坐得一会,伻头驮起左环,背贴背儿,湾腰至地的摇摆,做个四马攒蹄。楼下一个叫道:“刘水来在么?”三个伙里一个应道:“来了。”那话儿顺手牵羊去了,落楼与那人捣鬼两句,复身上楼吃饭。伻头立起身来,叫左环坐着,又找个醉杨妃昏晕了半响。伻头远远的立着等赏。那左环执杯吃酒,伸手去摸银包,摸了一个空,打眼一看,不见影了。还不吃惊,问伻头道,“除了那些吃饭的,曾有甚么闲人往来?”伻头道:“一楼两座,连我闲人共五个。”左环道:“奇了,一个银包,你看见么?”伻头道:“小的一心服侍,到不着眼。” 左环细想道:“伻头是服侍我的,三个坐得远,又不曾去,况且伻头在这里服侍,料那三个怎敢动手?”伻头又问道:“相公多少银子?”左环道:“三十多两。”伻头假吃惊道:“一定忘记在家里。”左环道:“适才赶唱的来,是我亲手开包取银赏他。”只不说出才卖东西来的。店主得知,跑上楼来看看,共总五人,都是赤体。向左环道:“小弟叫做司长卿,小店就是有名的长卿馆。酒客虽杂,极谨慎的。平日楼上,少煞也有数十,从不见人失了东西。况今日楼上,只得两座,两座四人,四人都在。”左环道:“罢了,以后切记,酒楼是决不可上的。前日涪江楼上弄了一火,今日又开跟着贼。”店主道:“就是涪江楼失所的么?小店是有家小,不比那些脱脚云,相公还是别处失所的?”左环道:“罢,罢!左右不够做盘缠,只是一件,无银会钞。”将件里衣递与主人。主人道:“岂有此理,改日见还便了,速速回去查考。”左环看了伻头道:“有劳你怎处?”闷闷出门去了。 运陷阴翳里,孤踪类转蓬。 却说左环回家,见了义能,告诉与他。义能只是跌脚,道:“怎再不与老奴商量。”左环就怨怅起来:“晓得我有事,再等你不回来,我如今顾不得你了。闻得云巢募化了许多造塔的银子,要在你身上,索性借他千把,到家里去寻人,相帮搬丧。”说罢,扯了义能就走。来到草庵,见礼坐定,到是义能开口道:“公子多时过了,一时要取静读书起来,将百来两银子,送在涪江楼上。这几日立等要回去,将老爷遗下东西光光收拾出去,交与脚子送他一半,其余半价卖得三十两,送在甚么长卿馆里。今又要我向师太借千把造塔的钱粮,回去寻人来搬丧,要师太就兑兑,一刻也迟不得的。”左环听了,止又止他不得,脸上气得就是血珀。长老知左环是个气性男子,运限该有这些小星散。正经覆道:“昨日刚到一主,却是一千,赐南公子取去就是。只要记着,世途叵测,则帛上面还要加几分机密,不是堪好露嚣嚣的。”就在禅床下,扯出一钵袋来,交付左环。义能慌了,阻又阻不得,想道莫必就是云云。他懒得管了。左环看了,促着义能肩驮,辞别出庵。云巢就当日起身,往云南想那定风珠去了。正是: 阅了今日还明日,行过云乡又水乡。 那义能驮着,想道:“韦驮台是不动,那里来过整千的?”驮到家里放下说:“公子,这银不是取笑,着实要仔细。”左环道:“不要你管,我自有主意。”他取了一百两,竟到府里寻长卿馆,早忘记那机密两字,就在柜上展开银包,还他酒钱。恰被刘水来瞧见,通知伻头,伻头叫声:“相公,前日银子有了么?”左环一面摇头,就在包内捻块银子赏他。出了店门,伻头钉紧跟着,道:“相公那里去?”左环道:“我要寻个浙江去的客伴。”伻头道:“凑巧之极,若迟半日,已会不着了。”左环说:“这样就同你去。”伻头领到弯弯冷巷,一所大宅,中堂坐定。 伻头进去半晌,荡出一个山陕模样的人,拱拱手道:“台丈要往浙江去么?”左环道:“正是。愿附骥尾。”伻头出来道:“请老爷相公后轩试茶。”走到一个三间雪洞,堆上一间皮箱、拜匣、铺盖等类。坐定就摆上酒来。左环力辞,那山陕人怫然顾着伻头道:“谁要你说我老爷在此!”左环心下不安,只得坐了。左环问道:“先生是往浙贵干?”那人装憨打势,叫把门掩了,说:“不瞒台丈,学生姓骆,名得,贱号爱泉,陕西沔县人。祖业是云南收金刚钻,今有此物二十余斤,要到浙江发卖。顺便回去,带些贵细药料,杂在里边,混些税务。”左环听了,把袖里这九十多两银子只当做一撮茅灰,遂说道:“小弟借资千两,恳求挈带。”那爱泉道:“待我想来。”他想一天鬼话,只要算计袖中,谁知还有千字,遂道:“学生明日起身归家,舍下住在沔县,县中是个埠头。有的是麝香、熊胆、石青,硃砂,学生代兄置些同去。”左环道:“小弟明日回家取银,晚上可会。”爱泉道:“学生有牲口在此。”席散了,就留在雪洞侧边歇下。不等天亮,左环将袖里银子交与伻头。伻头道:“骆爷牲口,相公骑去。”也不别爱泉就去了。到得家里,钵袋里摸出一百两一封,交与义能道:“留着做报税盘缠,我到陕西沔县去,买些药料就来。”义能正要说同去,他将银子拴上牲口,一句话也不说,豁上儿鞭,那是归槽马,云眼里钻去了。急得义能没奈他何,叹了口气道:“又去干甚么茧儿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翳,万事无根只自生。 连夜会着爱泉,将银驮进雪洞,吃了夜饭,爱泉道:“明日五鼓起身,今晚将银扎好。”左环讨出早上银子,一总拴缚。到四鼓大家起来,将爱泉极重的皮箱、褡裢,拴在一个驴儿背上,将左环钵袋银子,拴在一匹极劣的骡子上。大家吃了早饭,骑了生口,挨出城去。还是五更天气,那伻头尽力把左环骡子一鞭,一个前失,左环不提防,跌将下来,腰已闪了。左环道:“骆爱老,小弟骑不得这劣货,调换骑骑何如?”爱泉道:“使得,待天亮换转行李着。”左环道:“行李天亮换转,只生口此时打换。”爱泉只得落驴,让与左环。爱泉上了骡子,加上一鞭,就相去十来丈路。伻头只顾赶上去加鞭,那爱泉会意,撒了双缰,一个辔头,一转两湾影儿都没了。左环在驴上叫:“爱老等等!”那里有人接应,要驴快时,行李重极,再挨不上。 疲到天明,只离城三四里,左环疑心起来道:“又有些跷蹊!”下驴来拴了,把手向背囊内一摸,是破布裹着顶大的鹅卵石。便跌脚道:“开交不得了!”料道前去远,带转驴儿到他下处打听。那驴儿没了这一被囊石块,便松了许多。不一时转到旧处,其尾已锁。细问邻舍,都道是乐户,三日前卖了粉头,出空房子,今日五鼓起身,讨人手去了。左环索性将皮箱撬开,都是破絮塞紧的石子。连箱子被囊一齐撇下道:“要这晦气东西做甚!”恨着驴儿起初不快,一步一鞭的打到家里。义能见左环又是空身,问道:“公子,是忘记物件回来取么?”左环道:“不关你事。”义能见势头不趣,替他喂喂驴儿,烧碗好茶递上。左环想道:“云巢已去云南,什物又都卖尽,再没处作娇了。”道:“罢,罢!我又被奸人算了,九百纹银换得这匹鳖驴,又算折本一次罢了。”义能道:“说着又是我多嘴,东西到你手里,就是红炉点雪,还亏留得这一百,歇两日别寻个头路去送罢。”左环道:“有理,我而今正经了。”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他遂依旧读书起来,其时正行乡试,发愤归心,应试得手,已列乡荐了。忙忙打点上京,这番十分老到。叫义能存落的银子夹得粉碎,都称做一钱一包,盛在钵袋里边。择个日子,在爹娘柩前拜辞。将被囊捎在驴上,扮做走差的模样,陆路长行。分付义能道:“前边亏你多了,今我上京,讨得个前程,转身来与你搬丧回去。柩边时常去看看,我今番不比前遭孟浪,你不须过虑。”说罢去了。正是: 出门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他果然这次机密得紧,上店洒饭,只叫扣数一钱,摸出一包与他。跨驴赶路,好不省力。不一日到京,场事已毕,揭晓已中进士。老到得极,出入依旧是驴,酒饭依旧上店打点一钱,或高兴起来,索兴即是两包,罚咒不用戥子了。 只是一日街上闲踱,忽然有个幼年全真,上前施礼道:“客官莫非姓左?”左环应道:“正是。”全真道:“既是姓左,请借一步讲话。”左环同到自己下处,两个从新施礼。 全真道:“妾身韩氏,父亲韩广。”左环吃惊道:“住了,原来你是老师之女,老师在口里,如何这般打扮?”女子垂泪道:“一言难尽,父亲前科中了进士。不料兵部尚书带管礼部,磨勘父亲策内有‘文官只爱钱,武官只爱命’等语。那尚书叫做洒蜜兔,大怒道:‘新进酸子,辄敢无状’,寻些反乱蛮方拈个药阄儿,阄着云南鹤庆军民府御点荡蛮司。原来这府土产有蛤蚧麝香,朝廷新造百尺宛转玲珑阁,要取麝香涂壁,计五千斤。要合金刚杵的闹香丹蛤蜊五千对。就是云南楚雄府定边县人卞阿者,谋这一差使到彼,着急搜索。遂激反了,将卞阿者杀死,杀到楚雄,把卞府抄劫焚洗。自后朝廷要存体面,二次差官都被害了。父亲拈着这阄,那洒爷星夜打发人到其处,谣言惑众道:‘不日就有官兵,敕赐尚方剑,要屠荡这府。’那一府急了,着奸细凶人,伏在半路馨枫驿,父亲在驿,半夜火起,一时混乱,连父亲并跟随人都不见了。妾往驿后逃出,扮作道人,一路乞食问来。适见足下道袍是我父亲所赠,是妾缝补手迹,故此认得。”左环听了,不觉大哭起来道:“我今幸叨进士,就要上本,为师报仇。”就留女子在寓,各有歇宿。次日将洒尚书一本,上是“借刀杀人奸臣误国事,内带诤谏朝廷之语。有蛤蚧原非方贡,麝香岂并泥沙,蛮方蠢动,实藐朝廷。驿地有含冤之鬼,阙下有负痛之人,孤茕处女,千里哀号”,云云等语。 那洒尚书看了大怒,就票道:“筮仕小臣,忠直可取,蛮不服化,律难从宽。即赐尚方剑一口,着左环抵阙,或抚或剿,听尔便宜。”左环知道旨意,即回寓所,将银子数了三百包,对女子道:“你可安心在此,这是一钱一包的盘缠。明日我领了文凭赐剑,只说病在这里,一应跟随人役,叫他照常伺候。过七八日,便说老爷私行去久了。”女子依计记着,竟认左环是胞兄。左环凭剑到手,他别了女子,连驴也不骑,离远京城。将女子那副全真袍仗打扮起来,背着尚方剑,就是云游方士。正叫做: 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一路抄化度日,不则一日,到了蒙化府天耳山经过,见个大寺上写化城禅院。其时正值秋早,左环进去躲热,只见无数禅士,在那里听说偈子。左环挨去听听,觉是四川声口,定睛一看,正是云巢。高叫道:“云巢师太请了。”云巢吃个大惊,留到方丈说话。左环一五一十,前前后后,细细说上。云巢想道:“此人前去,可保无虞。但楚雄卞府遭此大劫,定风珠只索别募了。”就对左环说:“今夜你在此宿,老僧有几句要紧说话,与我记取。我明日就收拾回去,打点造塔,钱粮已有三万余了。”当晚云巢与左环同榻,一灯共照。到三更时分,云巢叫左环起来,如此如此,左环跪在灯前受领,一一如法。次日就在化城禅院彼此分别。正是: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却说左环受了云巢正乙明威之决,到了鹤庆地方,只见赤日烧空,非干泽竭,可怜百姓,就似人干,一日不知渴死几千。那杀卞尚书的反蛮,在青玄洞里安身,自称青玄洞帝。写张祷雨告示道:“有人能求雨一坛,就封他甘霖大王。”那左环揭了告示道:“贫道能降时雨,但要洞帝自来拈香。”即刻报进洞去。左环当时分付,搭一三丈六尺、五方角子的高台。画了锁龙符咒,将所负之剑,插在坛前。画了五岳借镇符,金刚吊夺咒,戒人不许擅动。约道明日辰时请洞帝拈香,午时雨到,共下三十六个时辰倾盆大雨。 只见次日男男女女,万千的来看,要想新鲜雨水救喉。那洞帝骑匹白象,相貌凶恶。前后拥着千数杀星,拈了香毕,左环升座发符,叫洞帝去取了剑来,那洞帝去取,尽着生平雄悍之力,一毫拔他不动。洞帝蛮法起来,叫声有力健儿都来相帮,你拔我拔,用尽气力,就是蜻蜓摇石柱一般。左环道:“罢了,贫道自来。”轻轻的应手起来了。服得那反蛮只是磕头。左环依旧把剑仗了,令洞帝且回,待雨足了,来谢雨。只见道犹来了,黑云层布,雷电交加,足足落了两日半,平地水深三尺,洞帝跪在坛前谢雨。左环念个小鬼拖脚咒,那洞蛮一步难移。左环掣剑在手道:“洞蛮报名来。”那反蛮道:“小蛮姓牛名金版。”左环道:“朝廷征你土产,你如何造反,三害天使?问你那馨枫驿内天使怎样害的?”那牛金版道:“已前两个实已杀害,驿内天使还是活的,还有几个跟随的都在。”左环道:“我亦朝廷所差,赐尚方剑,屠荡你们。既是韩天使还在,快请相见。”那牛金版跪着叫道:“快去洞东崖栅,请韩爷出来!”韩、左两个相见,抱头大哭,还恐怕是个好梦,再三的你叫着我,我叫着你。两个坐了,把见先生女儿,如此这般,又亏遇见云巢,转授法术,才得服这反蛮。两个说了半日,牛金版只立不起。喊道:“二位天爷饶命,再不敢造反了!”老韩道:“罢了,饶他则个。”左环道:“且饶起去,你们性命都是剑下之物,早晚可取。”牛金版起来,率了以下磕头如捣蒜。正是: 在他檐下走,怎敢不低头。 只见次日,牛金版抬了麝香蛤蚧如旨交纳。又送无数金银宝贝,内中一串念佛珠,白光青气,照耀一室。就问牛金版道:“这数珠是何名件?”牛金版道:“不瞒天爷说,这是抄劫卞府中女太太的。”左环晓得间子是定风珠了,遂说:“别的都回,只将这串念珠收下。”金版再三跪禀,免不过又收些黄白之类。 次日就行,鹤庆一府人道:“不但免屠荡之惨,又得甘霖救命。”焚香点烛,夹道稽首,直送出府界。师生两个,同了跟随人役,骆驼骡马,捎着辎重。来到京中就到寓所,老韩见了女儿,抱头痛哭。指着左环道:“他是我们的重生父母,怎么拜谢?”正是: 一切万般皆下品,惟知恩德是良图。 却说那洒尚书已死了,这麝香是圣旨也只要得百斤,蛤蚧是老洒自要搭在圣旨内去取。韩广、左环共出一本,大概是仗圣威灵,平蛮输贡的话儿。其时老韩的座师当国,叫做贝可通,两个送他麝香百斤,蛤蚧百对,乐不可言,将韩广、左环不次陛擢。左环是兵部掌堂,赐谕祭葬,驰驿回乡,钦赐营墓银二千两。韩广是浙江靖绥督抚大三司,是特设官衔。两人领旨,大吹大擂,入川去了。早有驿地支应,说石泉江油到了两员乡宦。左环分付手下,府中驻扎,奉吾呼唤,然后齐来。那义能打听,晓得就是小主,前日云巢回庵已说公子中了,到云南公干的话。只见左环一匹驴儿已到面前,还是豆腐架儿拦门。义能上前磕头,婆儿也来要跪,左环扶起。依先骑驴到崆峒山拜了爹娘的柩,去见云巢,将祷雨平蛮之事,一一述过:“幸吾师骨肉复圆,和尚塔愿可就,或一快耳。”云巢就同左环到后山去看,只见遍地楠木,山高石块。云巢道:“凡事就绪,只这定风珠竟没想头。”左环笑道:“和尚不济,我说塔愿可就是何也?”袖中提出数珠道:“这不是云南卞府夫人的么?”把得此之事又说,双手递与云巢。云巢就向空稽首道:“这样缘法,何处讲起。”只见韩微之也同义能到来,扯云巢过去,附耳道了几句,云巢点头,一齐回到庵前。云巢叫义能请开韦驮,下面扯出一个封筒,递与左环,上有四人封识。眼前不见爹娘,泪如泉涌。拆开一看,才见父亲手泽,如此云云,放声大哭。云巢即叫义能道:“这是我与你亲手藏的,筑此石堆,今日开了,请公子取去。”说罢便拆堆取银。左环道:“这都是和尚成就,难道我就不肖,助不得这几片瓦儿?况前不肖,已曾预借一千。”和尚稽首谢了道:“公子这奇才,大略尚无佳耦。这韩老爷令爱,实是女内陈平,贫僧斗胆,美满良缘。况西席东床,皆称国士。”左环道:“恩师错爱,义不敢辞。但和尚听我一言,不肖身负朝旨,待丧服扶柩,葬祭已毕,方成婚礼。”云巢道:“这个自然。”老韩当面允了。 次日,一个浙江到任,一个钦赐搬丧。云巢直送下船,袖出数珠道:“菩萨天龙已受你七颗定风殊了,余者公子收去。”左环收了道:“和尚塔成,不肖再来随喜。”两个钦旨官儿一路威风支应,不上一月,已到浙江湖州府。早有头站驿夫,报到乌程县二十八圩三仙港上。那孟山长子名襄,字思山,年已四十五,子已十六岁。晓得父母在蜀,是处兵火相连,以此隔绝。今晓得双亲已殁,兄弟做官,一忧一喜。只见少停,几只座船泊在港口,老韩在船等着。一簇人马,拥到左家。先是义能见了思山,两个忍不住流泪。指着左环道:“这是老爷任上生的,是你小兄弟。”两个拜了,哭做一堆。嫂嫂侄儿,也来拜见。拣了后日,扶柩安葬。因说起韩师女儿一节,思山道:“你两重大丧服过,倒是我做长子的不曾一日披麻,你正该明日完婚,后日谕葬谕祭,是西房儿媳,何不风光。况你的娘子就是命妇,为先人荣耀也好。”思山随即上船,把这话一说,微之道:“有理,有理。次日完婚,后日营葬。”一个县丞,显扬到这地步,九人十羡。老韩别了上任。左环夫妻都是肝胆中人,好不投机。二年后,生个儿子。左环记挂云巢的齐云塔,就要起身到川中去。分付夫人道:“义能虽老,他心事光明,事情叫他经手,决不造次。”就带些小厮访故人云巢去了。 这一篇事,载在《吴太虚家抄》,元朝至大年间的事。喜他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个个一股义气,不分人己。况金帛之事,那些儿在他眼里,但一个和尚成就多少奇缘,真是美谈。诗曰: 得失荣枯命里该, 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终须至, 囊内无财莫论才。 浮萍居士著 第四回 六月雪英年失智 齐云塔高衲成孤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鸡晓唱,尘里事如麻。 人生在世,第一件俗气,是分得尔我太清。这个原故,不是道理悟得透彻,世情看得到底,怎能够在美满的境界,领会个中未必单单是我。我今更有个譬如:当时堕地,只得一点儿,腌腌臜臜,软骨皱皮,后来一件一件涂饰上去,连本来的爷老子都不认得了。且要寻个碗大的蜡烛照照后头,毕竟造到一分一厘,都落自己兜肚里边,别人瞧得一眼,也恐财帛瘦损了的一般。那知到笃底头,由你生平绕着绣锦般的事业,也只得撒个双手,连声儿唉唉罢了。故此劝世上列位,人我两字,略略放松,也尽使得。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提醒梦中人。 却说福建汀州府武平县,元朝有个征聘处士,姓甘名和,号受庵。他姑夫叫做哈刺必,是枢密院掌事;表舅孩猛打思,是兵部管堂;嫡亲侄婿嚣栋,是御案通书。以此老甘得个美缺,选了临清知州。那些上司,晓得他脚力牢壮,任他胡乱的生发,哼哼腾腾,做了七年。东昌府、丘县、馆陶县、夏津县、莘县,是处出缺,上司便做鹅酒送他。他团圝圈都署印转了,却不知他那里靠这些儿。他蹲在这南北往来紧要埠头,又倚着这几个至亲线索,那钻刺官员,如搬雪填井一般。以此七年迁调,他就知足,燥皮回家。 有福方知足,知足方不辱。 却说受庵先已有子,已三十五岁,名唤甘儒,字伯义,媳妇龚氏。那伯义倚着个金带父亲,现任公子,四辈都是官趷路儿,好不放肆。倒亏妻子龚氏时常扫他:“你不识一丁,不知羞耻。”那受庵挈了宦赀,同妻林氏阔绰回来,一到家里人稳财稳了,未免快活得紧,两个还魂骚发起来,又呆出一个儿子。其年老儿五十五,婆儿五十一。那受庵掐指一算道:“这小儿子叫做百零官罢。”那甘儒蠢才就没人伦说道:“两个老人家没些正经,甚么天光,簇新养起儿子来。”龚氏听了,把甘儒一个噀吐道:“有你这骨肉无情初世为人的死胚!譬如在先,再多几个兄弟,难道你掐杀了他不成?”不料这呆话,吹到林氏耳里,道:“一瓜一蒂的弟兄,还要望你照管。谁知你欺心得紧,说出这等话来。”郁郁不平,不上数月尚飨了。 受庵即唤甘儒并媳妇龚氏道:“我年老断弦,拿定主意不再娶了。所以然者,是我不欲汝辈事晚母也。今我将所有二股平分,百零年小,其物俱托尔收,俟其长成,一一交还。”当请族中眼同分析,田地房产之外,黄白宝贝,缎匹玩器,不下十万,一一查盘,叫甘儒领去。分拨已毕,个个伸伸舌头道:“这个老柴根,一任知州刮这许多,也不知临清地皮掘深几尺?”不料甘儒黑心,见了这些东西不能独得,遂乱话得没样道:“这个百零未必是我嫡亲兄弟,不知受享得成,受享不成。”那老儿没了婆儿,寂寞不过,兼之甘儒蠢货,不体父母意思,只恨多了兄弟,一句又咒他不杀。受庵看在眼里,暗暗叫屈。媳妇也怪丈夫不良,在阿公小叔面上,竭孝尽恭。受庵日复一日,毕竟也被甘儒憋气死了。殡殓营葬,也费五百余金,只要开些夹帐,以为后日欺心章本。看官,这个甘儒是个极没天理的了,却有一件极有天理的事:一个字也不认得,他厘毫丝忽,必要龚氏上帐。 龚氏便留心道:“我偌大年纪,尚没个儿花、女花,分内赀财,未知若何?何苦在佛面上刮金。”以此帐目不敢多开一厘。连甘儒左右不识一字,写着帐时,只叫用去一两公公道道加上两倍。那百零看看大了,甘儒替他婚娶,费得数百,又打一盘虚开肚帐。怎奈妻子不肯一路,从实记着。及至接拢亲族,分拨家私,看了这些东西,要分一半去了,眼泪巴巴,肉割的一般不舍。旁人看来,只象不忍分析的光景。及到论量婚丧两节,摊手跌脚,用过多少多少,现有帐簿可算。龚氏将帐簿送出,大家看了,哈哈一笑道:“亲笔所载,一千余两而已。”甘儒晓得妻子不是心腹,弄个没趣,支吾道:“我笔头懒惰,失上的多了。”看官,你看这几个字儿,弄得甘儒一场乌羞,若把他一笔滔天,不知将人怎生欺侮,这却不是一件极有天理的事么?到是百零见嫂十分正气,事之如母,终身不忘。甘儒直到五十五岁,生个儿子,次年身殁。又是百零竭力照护,以报嫂德。看将起来,最难得者兄弟,正未必然。叫做: 但识孔方兄,何必同胞弟。 贤哉秉笔人,白丁徒算计。 予尝见铜钱眼里叠床铺的,事不凄趣起来,再没个替他讨饶。反提起生平怎么刻薄,钱财怎么上紧,一旦等他有事,大家落得趁脚敲打死虎。偏生十分忠信待人的,事到极奇极险处,神仙也难措手,到有几个没要紧,非亲非戚的旁流外教,眉也不皱,事情井井的停当了。总之,看我不重,看人不轻,一副水到渠成的肚肠,天理人心也肯多帮衬他几分。正是: 一生都是命安排,若个聪明若个呆。 聪明当吃天公弄,始知呆人倒假乖。 话说四川龙安府崆峒山,有一座安龙寺。因元兵驻扎,草场失火,回禄过了。寺基大有百亩,在先有个江西地师,曾将此寺题破,说沙散龙贪秀气,不结得寺,东山腰造一座四十九丈镇神宝塔,把龙身七寸紧紧款住,这寺便永久吉样了。几个有志僧徒,正要结缘领募,却遭祝融煽虐,这些禅士,陆续散了。只有一个自幼出家的长老,是云南罗次人氏,名唤普竺,号云巢。看这寺金碧无常,嵯峨忽尽,道心一发坚决。对着那些半立半坐烧出相的伽蓝老爷,熏不过的韦驮尊者,立下誓来:先造宝塔,次第造殿。塔名齐云,这塔工费浩繁,自不必说。那匠头说:“塔在山上,却要七颗定风珠,层心作镇。”云巢道:“我曾闻得云南卞府夫人,到寺来进香,他挂一串猫儿眼数珠,都是定风珠做着间子,但这样宝贝,生在卞府内眷手中,怎能够化他出世?”正是: 骊龙犹易探,掌内怎生求? 那云巢长老随在寺基架起一斗草庵,旦暮焚修。他天分空灵,虽然是个浮屠,正乙明威之诀,都到手了。因他自惜智慧,不肯逞弄,以此稳坐崆峒山里。那山,幻邃凌空,洞回溪曲,人迹全疏。只有一个本府江油县县丞,是脱洒任达的,常到庵里盘桓白话。那县丞姓左名嘉,号孟山,年过六十,是贡生出身,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住在二十八圩三仙港上。选到这个地方,携妻陆氏、家人义能,家中有子有业,只因草芥前程,不惮千里。孟山算道:“二尹滋味有限,只可做个因头,寄兴山水。”以此留下儿媳,守着家缘: 既伤千里目,还断去乡魂? 却说孟山为人坦易真率,耽慕清修,一到任来,民安吏妥。除却自己难辞的公务,略略空闲,便带些米菜钻到山里与云巢清谈枯坐。云巢有时出山,他到替他住庵焚扫。常对着义能道:“云师大意力沉,果保得定是菩萨金刚。我替你辞乡别井,远在客途,这样古朴宁耐的人,缓急可恃。不要看他是个黄烂斋胚,独拄门的自了汉子。”义能覆道:“看他对付老爷,和盘托出。没半点儿生人气。”两个主仆一递一句,都是心事角落头的说话。不料在任未久,陆氏梦一颗有光尺许的明星投入怀中。陆氏惊醒,生下一个孩儿,且是眉长目秀,耳大声清。不知怎么一生下来,刑父克母。随着东西到手,弄得马败兵消。原来是颗彗星夺舍投凡,这是后话,且按一边。 陆氏因大儿子不在,正苦寂寞。生出这个小公子,好不欢喜。乳名唤做忘怀,他取夫妻得此,消遣目前之意。古人说得好:“丈夫怜少子”,连孟山也颇娱乐。不知怎的,忽一日耽忧起来。想到年暮子娇,家乡辽阔。又没个离任消息,倘有些儿美中不足,托靠着谁?正是: 日与骨肉远,渐与僮仆亲。 若说出路好,便是福轻人。 一日,孟山抱着忘怀,对着义能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道:“早知不到这里,省了许多干系。”义能噙着泪珠低头拭干了道:“老爷奶奶好不康健,落得且自宽怀,靠天地转得附近南缺,大官人也好时常来往。”孟山听了,越发凄然。想道:“别了大儿二年,讨不得一些实信。今又从新穿着这个湿布衫,好不耐烦。”列位看官,大凡事体不提破,只管毛胆大,混帐得去。不知怎么一经说破,左思右想,便有许多不妥当的所在。正忧想间,门上报道:“云师太来候。”孟山请见,将与义能所虑一一抵掌。那云巢道:“居士度量清廓,今夕却多婆气。我们和尚,云海为家,烟霞作侣。说道释氏兼爱,毕竟诳义哄人。若是真实肝胆中人,伦理做得的事,便一口气应承,也不为分外兜揽。”孟山听见云巢说得爽利,哈哈大笑道:“方外亲人,天涯知已,某死且不朽。”一面分付抱公子来见师太。只见夫人抱着忘怀站在屏风背后,孟山自抱出来在手,顿首、顿首的不歇。把他年月日时细细道明说:“此子远生异地,小弟身子狼狈,恐卒有不讳,看他不成,送与老师做个行脚。”说罢,即命垂帘,请夫人自内裣衽。云巢回礼说道:“贫僧宝塔之愿才方起头,居士前程远大,正要仰借荣扬,成此宏果。”说罢云巢进山去了。 那孟山自生忘怀之后,积疑积虑,竟成怔忡症候。幸而在任二年,堂上朝觐,他署印六月,囊中约有二千余金。一晚,对陆氏道:“前日云巢访我,我命你母子稽首,他也领会的了。我只望身子健朗,今有增不减,与其途中有事,不若安心在此。”说到此已哽咽不成话了。陆氏道:“相公且宽怀将息介儿,出角告病文书,回去了罢。”孟山道:“不是这等说,告病是了,而去却不便。”陆氏便泪下道:“终不然怎么处?”孟山道:“我主意已定,你遵而守之,则薄薄宦资,茕茕骨肉,倒都有个还乡日子。若不这般,事难逆料。去请云巢到来,与他长算。”正是: 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 却说孟山请了云巢到衙里来,设桌素斋,定他上席。孟山和妻子端端四拜,又抱过孩子,也学大人起兴,长老一一回礼。遂两手捧过公子,仔细一看,朗朗道:“奇哉!顶有异筋,脚有奇骨,前日推他八字,俱是以克为生。此子生平,非常之祸福他能承载,天下之财帛他能聚散。明日居士自然荣耀而归。贫僧僭取一名,单名环,字赐南。”孟山道:“多谢老师期望了。弟今屈过,更有话说。弟感怔忡,多应不济。所生獾孤,不欲令回。些许吏赀,恳师收去。视此子成立,付其挟归。中或夭折,便助和尚数片瓦儿,遮盖塔廊罢了。”即叫义能掇出两个安东箱,交与长老。那长老且是向天闭了眼睛,半晌覆道:“居士衷曲,贫僧领得。但收此阿堵,莫必要贫僧纳券否?”孟山大悟道:“弟有数字,乞师收执。”书着: 浙中湖州乌程左嘉,客仕于蜀。有子环,时方襁褓,嘉将吏余二千两,托安龙寺道友云巢收去。 子肖与之归乡,不肖与之度日,天则舍助建塔。此凭。左嘉押 写罢递与长老。长老取个封筒,封筒口上,倒是四个名氏封识: 左嘉同妻陆氏仆义能收执银两文券僧普竺 云巢收藏了道:“此物依愚僧之计,不用箱子,分作二处,口将布匹卷紧。乘着此时黄昏,正好进山。”扎束停当,各揭一捆,辞了到庵。云巢将自己打坐蒲团拽开,下是磨砖铺砌。叫义能相帮,掘起四块。扒深尺许一潭,将银挤下。上仍掩沙,依先砖头鞔好,泯然无迹。拽过蒲团,和尚就打坐定息了。正是: 季布无一诺,侯赢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言。 看官,你看干净二千银子,到托与一个萍迹相逢,却又是个半间草披里,打坐过日子的和尚。更可笑银子已在他手,反写一纸付券与他。依我过虑起来,不要说和尚要赖此银,就儿子大来,将甚凭据去取?这样所为,岂不是人己色相都化了。若据孟山这样看来,又象是在身边不稳,交付与人更稳当如自己哩。叫做: 金逢火炼方知色,人若财交更见心。 却说忘怀已跨三岁,乖觉得没的不晓。只是孟山病势沉重,人事渐迷。分付陆氏,向日主意,遵而守之,不可妄动。说罢,阎宅奉请去了。陆氏放声大哭,忘怀也哭个不歇。幸得陆氏先有主意,后事预备,死得不消忙乱: 洛阳花,粱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时来也? 普天乐 上司府县,倒有助丧。县公怜他客亡子幼,赙赠百金,陆氏做主,看经念佛,不敢从奢,将柩权厝安龙寺侧,不提。 却说陆氏出了官衙,租赁民房作寓。忙忙过了数月,不斯七情感伤,染成弱症。夫死儿孤,百般煎染。嘱付义能道:“小官倘得成人,扶我二柩归家,便是你的德义。若小官有个长短,凭你情愿如何罢了!”说得痛不成声,奄奄气息儿又完事了。忘怀哭得跌脚捶胸,衙门旧役,都来效劳,不知陪了多少眼泪。恰好云巢师太到来,义能禀道:“奶奶不幸,虚文一概从简。只棺木是要紧的,明日千山万水,搬丧回去。若有些差误,家中大官人就责备我了。老爷的事好推奶奶,奶奶的事却推不到小公子身上。”云巢道:“有理,你量该是如何,速速去办。”说罢,抚着左环,无限的感伤一回,进山去了。义能寻个邻媪,窝盘公子。忙忙备办,就权厝孟山柩侧。云巢作吊,十分惨伤,无泪的大哭道:“孟山居士,你儿子弱小,放出主意来,扶祐他些,你可也不作他乡之鬼了。”遂叫义能到庵道:“这事大是仗你,我目下要出去募缘,我与你搬些石块、和些泥土,就在打坐砖上,砌他一个石座,将烧旧韦驮,供在高处。”义能道:“稳当无迹。”那和尚就收拾禅褡,募缘去了。 义能回家,留了邻媪照管公子。他思量去世的虽然留得东西,还有日子正长。他遂置副豆腐家伙,磨刮起来。他做的湖州石膏豆腐,落锅一汪水的。起初人还来买,看看鬼也没个往来。义能道不过是个存耐因头,不在话下。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却说那左环六岁上学,先生是本府石泉学廪生,叫做韩广,号微之。喜这孩子聪明天纵,一目不忘。且晓得他父母来历,是个真正孤哀,分外怜惜。只有一桩奇事,先生这馆,在先热热闹闹,有十来多个。自从左环进门,这十来个学生,也有忽然死的,也有生病不歇,挣扎不起的,也有爹死娘亡,没力量来读的,弄得跳纤纤,只得左环一枚了。那微之是有意思的秀才,也不在心上。免不得暗想道:“如何收了这个左环,学生们不上数日,一伙儿都来不成了?难道他克父克母,连同学学生都刑克得着么?”还有好笑处,极闹热好耍子的所在,那左环挨去看看,人都不知不觉零零落落的散了。县中人认得他是左二衙的公子,屡试屡验,有此奇处,取笑叫他“六月雪”。他自小儿,行这一派透骨冷、一扫光的运气。却说今日明日,明日今日,左环忽已十三岁了。他经书已完,行文通透。就看得天公箬帽大,在磨子侧边做个书房起来。咿咿唔唔,引得买豆腐的,个个笑得嘴坍,他只不理。读罢,他忽呆呆着想,向义能根究道:“这豆腐生意,是我爹娘祖业么?”义能道:“去世的是老爷、奶奶。”左环便道:“可知我爹娘在此做官,怎没宦囊遗下?”将几句义能欺主的话去拿捏他。义能垂泪道:“老爷奶奶,接连结果,年把县丞,有多大光景。别的不晓,只等云巢师太回来,他尽知的。”光阴似箭,左环已十六七岁,相貌魁梧,伟然丈夫了。 那韩先生中了解元,左环去恭候。性儿不喜修饰,十月寒天,穿着青绢单袍,肩上一个碗大鼠伤,露出里衣。韩先生见了,心下恻然道:“怎么清到这般。”踅身进去,向女儿讨件冬衣送他,是鹦哥绿纻丝夹道袍,却已掇肩补尾的了。替左环披了道:“贤契勿嫌是我故服。”左环珍重谢别。原来老韩断弦,女儿四岁,一向养在外家,已十四岁了。因老韩要带他会试,接在家中。女儿问道:“来者何人,赠此旧服?”老韩道:“就是那个左环学生。”正是: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 那左环才晓得穿着破衣,他将爹娘遗下箱笼,启将开来,意要取衣。见有银子,他连衣不取,只拣是银子理起,约有百金。也没一分留下,都缩在袖里,箱笼也不盖,一阵风去了。义能垂着泪道:“自从奶奶去世,箱上灰尘也不敢拂去,恐人议我瞒着小主,擅动他的东西。今日禁他不住,吾尽吾心罢了。”依旧好好锁着。 那左环携了百金,雇匹生口,一迳跑到府里。向古书店中,一总买了三十多两。拴在生口上,取路回来。蓦见一座大酒楼,甚是富丽,刚面涪江,临着: 风拂烟笼锦绣妆,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羁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梦乡。 左环正在饥渴,滚鞍下来。只见那五间酒楼,何止数十客座,结队成群,歌呼浮白。左环打个独座,不曾坐定,遂叫掌鞭驮起书来,旁若无人的“诗云子曰”起来。众人起初笑他,偶然作景。后来见他颠头播脑,一楼酒客算帐起身,走得一空。只他一座,读一阵,吃一阵,直饮到晚。掌鞭说道:“回去不迭了。”左环道:“就在此处歇了罢。”当时展开银袱,取五两一锭与店主人说:“你这楼有趣,山裹江朝。酒食又便,我欲多住数日。你先收此银,后与总算。”主人乐极,笑眯眯道:“相公打长主顾,加三奉让,小可叫做贾翠泉。”左环又取五钱银子与掌鞭,叫他先回,捎一口信与义能,说我在此读书,如安龙寺师太回庵,即来寻我。 掌鞭依言回覆。义能正心焦他,听得如此,他倒好笑,大酒楼上读书已是奇了,又一心记挂云巢师太,那知小官家生性变得没样古怪了。谁知左环蹲在酒楼上,读得发猛,个个晓得酒楼上,新来一个叫街学士,别个要吃杯幽静酒儿,替他沸反的搅臭,弄得个鬼也没得上门。 原来这座酒楼是个公所,有名的涪江楼。见得酒肴齐整,都是浮脚生,趁时赶市,连家小也没有的。那翠泉自留左环,三日不发利市,急将起来。想道:“不知那里来这雏儿,前日银袱里尚有一主东西,今晚弄他一弄,大家散伙罢。”先将铜锡器皿运去,到晚搬上酒肴,翠泉自来陪饮道:“相公读书辛苦,多用几杯。”左环问道:“如何这三四日不象初时热闹,寂静得就似深山?”翠泉巧言覆道:“因相公在此读书,是有人来都引他到后边轩内,低低雅雅的行酒。”左环昏头,只道真个,作谢道:“妙人知趣。”翠泉腼腼腆腆的,灌得左环烂醉,早早把那话儿看清。左环和衣跌倒,鼾声如雷。翠泉取了此物,逃之夭夭了。看官们,那贾翠泉衣食饭碗,都在这涪江楼上,岂是情愿做此歹人?初见进门,一锭纹银开手,也图留他读书,与饮酒的不碍。不知那酒楼上,大凡有了几个书呆,别的酒客当不得他尖酸谑浪、皮里春秋,就都坐不久了。况单单一个,大呼喊叫,读个不歇,一边吃酒,你道可厌不厌。贾翠泉计出无奈而已。正叫做: 人急造反,狗急跳墙。 次日天明,左环宿醒未解,躺在凳上,向着楼下大叫:“店主哥,快些做碗酸辣来。”连叫不应,道:“如何今日下面也如鬼出一般?”只得探落楼来,却是空屋了。知是堕计,复身上楼,别项都在,只银袱不见了。左环叹息道:“天下有这样小人,好好对我说,要我这些银子,焉知我肯不肯,就这等不冠冕起来。只是丢我单身,这些书籍一个拖他不动,如何是了。”正在那里拴捆设法,只见义能在酒楼下面高叫。左环听得有人,下楼来看。义能告道:“一来云师太回庵,二来这闹热酒楼,岂是读书之所。”左环笑道:“到忒幽静了些。”义能上楼收拾,见果有许多书,毕竟要雇牲口。左环道:“银子分文没了。”把买书上店,昨日被盗之事说了一遍,反埋怨义能道:“既是云师太回庵,早来接我一日儿,就没这节厌事。”义能又气又笑,只得出门,寻个牲口,装上书籍,一齐回去。 那左环也不到家,抄路往崆峒山去,向云巢就拜。云巢忙忙回礼道:“何方相公,老僧罪浮得紧了。”左环道:“云师太,怎便忘却孤哀子左环了?”那云巢定睛一看道:“原来是赐南公子,一别十年,这般峥嵘也!”左环道:‘不肖罪孽,考妣继逝。幸吾亡父,邂逅老师,必有素托,愿受遗云。”那云巢只合着眼儿,微微含笑,想道:“只得初次从权,打个诳语罢。”——“老僧着脚山门,常与令先公清茶对坐,除却这些,也再没有往还了。”左环听得,倒也一呆。暗道:“这个老奴,说着就是云巢尽知,他知些甚么来?”掇转身,走到爹娘材边拜了,一迳回来。 那义能不见公子在家,恐他到庵里冒冒失失,言语差讹。折身入山,叫声:“师太,义能在此。”不等云巢开口,将别后如此这般,目下又这般如此,细述一遍。云巢道:“尚早,尚早。这样事还有几件才老成哩!待他再来,老僧有处。”义能也向材边磕头去了。叫做: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那左环走到家中,不见义能,气烘烘扯本书来消闷。想道:“父亲是个贡生,怎没一点手泽,终不然是不识字的?且闻家中还有哥哥,怎么二十年来放心得过,再不来探探?几时我得回去,访个下落也好,只是没有盘缠。”遂将前日几个箱子,从新开来。把衣服铜锡,值得钱数的东西,尽行搬出。也不打个肚帐,匆匆的叠做三担。婆子问公子道:“甚么主意?”覆道:“双亲客死他乡,卖做路费,寻亲人来搬丧。”竟往外边,寻了三个大汉,叫他挑到府里,脚钱二两。那三个贼精,原来专做一伙,偷舱剪剥。见左环嫩相,就打了暗号,腾腾沓沓,尽着耽搁,进城不及,只得在饭店歇脚,耸他在湾兜客铺里。左环道:“发货进房来。”三个道:“我们一人管一担,就在上面打盹,到不牢靠似你?况且脚钱不曾见你红的白的,干系还在我们。”左环道:“这样罢了。”那三个在间房里,讨个亮儿,只拣成匹棉绸、新鲜衣服、铜炉锡壶,银镶杯筋,各担抽分,面上照他手迹叠好。次日,左环分付要到府桥市上,一程到了。拔出戥子,要称脚钱。那知左环冒失鬼,只得数钱银子,已还昨日饭帐,身边并无财物了。覆道:“银子倒不曾带得。”两个川老鼠,就屁嘴辣舌起来。一个做好兜收道:“客官还到那里去?”左环道:“就在这里出脱。”那人道:“既如此,我们消停来称。”三个心照,一顿乱搬,并做一堆,一道烟散了。只见左环提出毡条铺了,寻几件上概东西,拣来拣去,有了这件,没了那件。总之没个帐目,不知去了多少。道:“不好了,又上涪江楼了!难道三个狗才,脚钱还不曾有,看他还有胆气来称否?”没奈何,懈索索的铺开。只见一个一个,挤将拢来,看的买的,且是兴头。不上半日,滥贱的送得精光。连毡条也卖去,只留得空身,踅进酒饭店去修肚皮。把银包并并,也有三十多两。想道:“可恨着这道儿,路费不够怎处?”只见一个黄瘪老儿,唱个油口歌,挨着讨赏。他开包撮块与他,仍旧放在侧边。 那老盗长见他孤身,楼上又没第二座酒客。便寻个伻头商议,如此如此。伻头竟上酒楼,替左环修痒。便有三个一伙,也上楼来吃饭。坐得一会,伻头驮起左环,背贴背儿,湾腰至地的摇摆,做个四马攒蹄。楼下一个叫道:“刘水来在么?”三个伙里一个应道:“来了。”那话儿顺手牵羊去了,落楼与那人捣鬼两句,复身上楼吃饭。伻头立起身来,叫左环坐着,又找个醉杨妃昏晕了半响。伻头远远的立着等赏。那左环执杯吃酒,伸手去摸银包,摸了一个空,打眼一看,不见影了。还不吃惊,问伻头道,“除了那些吃饭的,曾有甚么闲人往来?”伻头道:“一楼两座,连我闲人共五个。”左环道:“奇了,一个银包,你看见么?”伻头道:“小的一心服侍,到不着眼。” 左环细想道:“伻头是服侍我的,三个坐得远,又不曾去,况且伻头在这里服侍,料那三个怎敢动手?”伻头又问道:“相公多少银子?”左环道:“三十多两。”伻头假吃惊道:“一定忘记在家里。”左环道:“适才赶唱的来,是我亲手开包取银赏他。”只不说出才卖东西来的。店主得知,跑上楼来看看,共总五人,都是赤体。向左环道:“小弟叫做司长卿,小店就是有名的长卿馆。酒客虽杂,极谨慎的。平日楼上,少煞也有数十,从不见人失了东西。况今日楼上,只得两座,两座四人,四人都在。”左环道:“罢了,以后切记,酒楼是决不可上的。前日涪江楼上弄了一火,今日又开跟着贼。”店主道:“就是涪江楼失所的么?小店是有家小,不比那些脱脚云,相公还是别处失所的?”左环道:“罢,罢!左右不够做盘缠,只是一件,无银会钞。”将件里衣递与主人。主人道:“岂有此理,改日见还便了,速速回去查考。”左环看了伻头道:“有劳你怎处?”闷闷出门去了。 运陷阴翳里,孤踪类转蓬。 却说左环回家,见了义能,告诉与他。义能只是跌脚,道:“怎再不与老奴商量。”左环就怨怅起来:“晓得我有事,再等你不回来,我如今顾不得你了。闻得云巢募化了许多造塔的银子,要在你身上,索性借他千把,到家里去寻人,相帮搬丧。”说罢,扯了义能就走。来到草庵,见礼坐定,到是义能开口道:“公子多时过了,一时要取静读书起来,将百来两银子,送在涪江楼上。这几日立等要回去,将老爷遗下东西光光收拾出去,交与脚子送他一半,其余半价卖得三十两,送在甚么长卿馆里。今又要我向师太借千把造塔的钱粮,回去寻人来搬丧,要师太就兑兑,一刻也迟不得的。”左环听了,止又止他不得,脸上气得就是血珀。长老知左环是个气性男子,运限该有这些小星散。正经覆道:“昨日刚到一主,却是一千,赐南公子取去就是。只要记着,世途叵测,则帛上面还要加几分机密,不是堪好露嚣嚣的。”就在禅床下,扯出一钵袋来,交付左环。义能慌了,阻又阻不得,想道莫必就是云云。他懒得管了。左环看了,促着义能肩驮,辞别出庵。云巢就当日起身,往云南想那定风珠去了。正是: 阅了今日还明日,行过云乡又水乡。 那义能驮着,想道:“韦驮台是不动,那里来过整千的?”驮到家里放下说:“公子,这银不是取笑,着实要仔细。”左环道:“不要你管,我自有主意。”他取了一百两,竟到府里寻长卿馆,早忘记那机密两字,就在柜上展开银包,还他酒钱。恰被刘水来瞧见,通知伻头,伻头叫声:“相公,前日银子有了么?”左环一面摇头,就在包内捻块银子赏他。出了店门,伻头钉紧跟着,道:“相公那里去?”左环道:“我要寻个浙江去的客伴。”伻头道:“凑巧之极,若迟半日,已会不着了。”左环说:“这样就同你去。”伻头领到弯弯冷巷,一所大宅,中堂坐定。 伻头进去半晌,荡出一个山陕模样的人,拱拱手道:“台丈要往浙江去么?”左环道:“正是。愿附骥尾。”伻头出来道:“请老爷相公后轩试茶。”走到一个三间雪洞,堆上一间皮箱、拜匣、铺盖等类。坐定就摆上酒来。左环力辞,那山陕人怫然顾着伻头道:“谁要你说我老爷在此!”左环心下不安,只得坐了。左环问道:“先生是往浙贵干?”那人装憨打势,叫把门掩了,说:“不瞒台丈,学生姓骆,名得,贱号爱泉,陕西沔县人。祖业是云南收金刚钻,今有此物二十余斤,要到浙江发卖。顺便回去,带些贵细药料,杂在里边,混些税务。”左环听了,把袖里这九十多两银子只当做一撮茅灰,遂说道:“小弟借资千两,恳求挈带。”那爱泉道:“待我想来。”他想一天鬼话,只要算计袖中,谁知还有千字,遂道:“学生明日起身归家,舍下住在沔县,县中是个埠头。有的是麝香、熊胆、石青,硃砂,学生代兄置些同去。”左环道:“小弟明日回家取银,晚上可会。”爱泉道:“学生有牲口在此。”席散了,就留在雪洞侧边歇下。不等天亮,左环将袖里银子交与伻头。伻头道:“骆爷牲口,相公骑去。”也不别爱泉就去了。到得家里,钵袋里摸出一百两一封,交与义能道:“留着做报税盘缠,我到陕西沔县去,买些药料就来。”义能正要说同去,他将银子拴上牲口,一句话也不说,豁上儿鞭,那是归槽马,云眼里钻去了。急得义能没奈他何,叹了口气道:“又去干甚么茧儿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翳,万事无根只自生。 连夜会着爱泉,将银驮进雪洞,吃了夜饭,爱泉道:“明日五鼓起身,今晚将银扎好。”左环讨出早上银子,一总拴缚。到四鼓大家起来,将爱泉极重的皮箱、褡裢,拴在一个驴儿背上,将左环钵袋银子,拴在一匹极劣的骡子上。大家吃了早饭,骑了生口,挨出城去。还是五更天气,那伻头尽力把左环骡子一鞭,一个前失,左环不提防,跌将下来,腰已闪了。左环道:“骆爱老,小弟骑不得这劣货,调换骑骑何如?”爱泉道:“使得,待天亮换转行李着。”左环道:“行李天亮换转,只生口此时打换。”爱泉只得落驴,让与左环。爱泉上了骡子,加上一鞭,就相去十来丈路。伻头只顾赶上去加鞭,那爱泉会意,撒了双缰,一个辔头,一转两湾影儿都没了。左环在驴上叫:“爱老等等!”那里有人接应,要驴快时,行李重极,再挨不上。 疲到天明,只离城三四里,左环疑心起来道:“又有些跷蹊!”下驴来拴了,把手向背囊内一摸,是破布裹着顶大的鹅卵石。便跌脚道:“开交不得了!”料道前去远,带转驴儿到他下处打听。那驴儿没了这一被囊石块,便松了许多。不一时转到旧处,其尾已锁。细问邻舍,都道是乐户,三日前卖了粉头,出空房子,今日五鼓起身,讨人手去了。左环索性将皮箱撬开,都是破絮塞紧的石子。连箱子被囊一齐撇下道:“要这晦气东西做甚!”恨着驴儿起初不快,一步一鞭的打到家里。义能见左环又是空身,问道:“公子,是忘记物件回来取么?”左环道:“不关你事。”义能见势头不趣,替他喂喂驴儿,烧碗好茶递上。左环想道:“云巢已去云南,什物又都卖尽,再没处作娇了。”道:“罢,罢!我又被奸人算了,九百纹银换得这匹鳖驴,又算折本一次罢了。”义能道:“说着又是我多嘴,东西到你手里,就是红炉点雪,还亏留得这一百,歇两日别寻个头路去送罢。”左环道:“有理,我而今正经了。”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他遂依旧读书起来,其时正行乡试,发愤归心,应试得手,已列乡荐了。忙忙打点上京,这番十分老到。叫义能存落的银子夹得粉碎,都称做一钱一包,盛在钵袋里边。择个日子,在爹娘柩前拜辞。将被囊捎在驴上,扮做走差的模样,陆路长行。分付义能道:“前边亏你多了,今我上京,讨得个前程,转身来与你搬丧回去。柩边时常去看看,我今番不比前遭孟浪,你不须过虑。”说罢去了。正是: 出门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他果然这次机密得紧,上店洒饭,只叫扣数一钱,摸出一包与他。跨驴赶路,好不省力。不一日到京,场事已毕,揭晓已中进士。老到得极,出入依旧是驴,酒饭依旧上店打点一钱,或高兴起来,索兴即是两包,罚咒不用戥子了。 只是一日街上闲踱,忽然有个幼年全真,上前施礼道:“客官莫非姓左?”左环应道:“正是。”全真道:“既是姓左,请借一步讲话。”左环同到自己下处,两个从新施礼。 全真道:“妾身韩氏,父亲韩广。”左环吃惊道:“住了,原来你是老师之女,老师在口里,如何这般打扮?”女子垂泪道:“一言难尽,父亲前科中了进士。不料兵部尚书带管礼部,磨勘父亲策内有‘文官只爱钱,武官只爱命’等语。那尚书叫做洒蜜兔,大怒道:‘新进酸子,辄敢无状’,寻些反乱蛮方拈个药阄儿,阄着云南鹤庆军民府御点荡蛮司。原来这府土产有蛤蚧麝香,朝廷新造百尺宛转玲珑阁,要取麝香涂壁,计五千斤。要合金刚杵的闹香丹蛤蜊五千对。就是云南楚雄府定边县人卞阿者,谋这一差使到彼,着急搜索。遂激反了,将卞阿者杀死,杀到楚雄,把卞府抄劫焚洗。自后朝廷要存体面,二次差官都被害了。父亲拈着这阄,那洒爷星夜打发人到其处,谣言惑众道:‘不日就有官兵,敕赐尚方剑,要屠荡这府。’那一府急了,着奸细凶人,伏在半路馨枫驿,父亲在驿,半夜火起,一时混乱,连父亲并跟随人都不见了。妾往驿后逃出,扮作道人,一路乞食问来。适见足下道袍是我父亲所赠,是妾缝补手迹,故此认得。”左环听了,不觉大哭起来道:“我今幸叨进士,就要上本,为师报仇。”就留女子在寓,各有歇宿。次日将洒尚书一本,上是“借刀杀人奸臣误国事,内带诤谏朝廷之语。有蛤蚧原非方贡,麝香岂并泥沙,蛮方蠢动,实藐朝廷。驿地有含冤之鬼,阙下有负痛之人,孤茕处女,千里哀号”,云云等语。 那洒尚书看了大怒,就票道:“筮仕小臣,忠直可取,蛮不服化,律难从宽。即赐尚方剑一口,着左环抵阙,或抚或剿,听尔便宜。”左环知道旨意,即回寓所,将银子数了三百包,对女子道:“你可安心在此,这是一钱一包的盘缠。明日我领了文凭赐剑,只说病在这里,一应跟随人役,叫他照常伺候。过七八日,便说老爷私行去久了。”女子依计记着,竟认左环是胞兄。左环凭剑到手,他别了女子,连驴也不骑,离远京城。将女子那副全真袍仗打扮起来,背着尚方剑,就是云游方士。正叫做: 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一路抄化度日,不则一日,到了蒙化府天耳山经过,见个大寺上写化城禅院。其时正值秋早,左环进去躲热,只见无数禅士,在那里听说偈子。左环挨去听听,觉是四川声口,定睛一看,正是云巢。高叫道:“云巢师太请了。”云巢吃个大惊,留到方丈说话。左环一五一十,前前后后,细细说上。云巢想道:“此人前去,可保无虞。但楚雄卞府遭此大劫,定风珠只索别募了。”就对左环说:“今夜你在此宿,老僧有几句要紧说话,与我记取。我明日就收拾回去,打点造塔,钱粮已有三万余了。”当晚云巢与左环同榻,一灯共照。到三更时分,云巢叫左环起来,如此如此,左环跪在灯前受领,一一如法。次日就在化城禅院彼此分别。正是: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却说左环受了云巢正乙明威之决,到了鹤庆地方,只见赤日烧空,非干泽竭,可怜百姓,就似人干,一日不知渴死几千。那杀卞尚书的反蛮,在青玄洞里安身,自称青玄洞帝。写张祷雨告示道:“有人能求雨一坛,就封他甘霖大王。”那左环揭了告示道:“贫道能降时雨,但要洞帝自来拈香。”即刻报进洞去。左环当时分付,搭一三丈六尺、五方角子的高台。画了锁龙符咒,将所负之剑,插在坛前。画了五岳借镇符,金刚吊夺咒,戒人不许擅动。约道明日辰时请洞帝拈香,午时雨到,共下三十六个时辰倾盆大雨。 只见次日男男女女,万千的来看,要想新鲜雨水救喉。那洞帝骑匹白象,相貌凶恶。前后拥着千数杀星,拈了香毕,左环升座发符,叫洞帝去取了剑来,那洞帝去取,尽着生平雄悍之力,一毫拔他不动。洞帝蛮法起来,叫声有力健儿都来相帮,你拔我拔,用尽气力,就是蜻蜓摇石柱一般。左环道:“罢了,贫道自来。”轻轻的应手起来了。服得那反蛮只是磕头。左环依旧把剑仗了,令洞帝且回,待雨足了,来谢雨。只见道犹来了,黑云层布,雷电交加,足足落了两日半,平地水深三尺,洞帝跪在坛前谢雨。左环念个小鬼拖脚咒,那洞蛮一步难移。左环掣剑在手道:“洞蛮报名来。”那反蛮道:“小蛮姓牛名金版。”左环道:“朝廷征你土产,你如何造反,三害天使?问你那馨枫驿内天使怎样害的?”那牛金版道:“已前两个实已杀害,驿内天使还是活的,还有几个跟随的都在。”左环道:“我亦朝廷所差,赐尚方剑,屠荡你们。既是韩天使还在,快请相见。”那牛金版跪着叫道:“快去洞东崖栅,请韩爷出来!”韩、左两个相见,抱头大哭,还恐怕是个好梦,再三的你叫着我,我叫着你。两个坐了,把见先生女儿,如此这般,又亏遇见云巢,转授法术,才得服这反蛮。两个说了半日,牛金版只立不起。喊道:“二位天爷饶命,再不敢造反了!”老韩道:“罢了,饶他则个。”左环道:“且饶起去,你们性命都是剑下之物,早晚可取。”牛金版起来,率了以下磕头如捣蒜。正是: 在他檐下走,怎敢不低头。 只见次日,牛金版抬了麝香蛤蚧如旨交纳。又送无数金银宝贝,内中一串念佛珠,白光青气,照耀一室。就问牛金版道:“这数珠是何名件?”牛金版道:“不瞒天爷说,这是抄劫卞府中女太太的。”左环晓得间子是定风珠了,遂说:“别的都回,只将这串念珠收下。”金版再三跪禀,免不过又收些黄白之类。 次日就行,鹤庆一府人道:“不但免屠荡之惨,又得甘霖救命。”焚香点烛,夹道稽首,直送出府界。师生两个,同了跟随人役,骆驼骡马,捎着辎重。来到京中就到寓所,老韩见了女儿,抱头痛哭。指着左环道:“他是我们的重生父母,怎么拜谢?”正是: 一切万般皆下品,惟知恩德是良图。 却说那洒尚书已死了,这麝香是圣旨也只要得百斤,蛤蚧是老洒自要搭在圣旨内去取。韩广、左环共出一本,大概是仗圣威灵,平蛮输贡的话儿。其时老韩的座师当国,叫做贝可通,两个送他麝香百斤,蛤蚧百对,乐不可言,将韩广、左环不次陛擢。左环是兵部掌堂,赐谕祭葬,驰驿回乡,钦赐营墓银二千两。韩广是浙江靖绥督抚大三司,是特设官衔。两人领旨,大吹大擂,入川去了。早有驿地支应,说石泉江油到了两员乡宦。左环分付手下,府中驻扎,奉吾呼唤,然后齐来。那义能打听,晓得就是小主,前日云巢回庵已说公子中了,到云南公干的话。只见左环一匹驴儿已到面前,还是豆腐架儿拦门。义能上前磕头,婆儿也来要跪,左环扶起。依先骑驴到崆峒山拜了爹娘的柩,去见云巢,将祷雨平蛮之事,一一述过:“幸吾师骨肉复圆,和尚塔愿可就,或一快耳。”云巢就同左环到后山去看,只见遍地楠木,山高石块。云巢道:“凡事就绪,只这定风珠竟没想头。”左环笑道:“和尚不济,我说塔愿可就是何也?”袖中提出数珠道:“这不是云南卞府夫人的么?”把得此之事又说,双手递与云巢。云巢就向空稽首道:“这样缘法,何处讲起。”只见韩微之也同义能到来,扯云巢过去,附耳道了几句,云巢点头,一齐回到庵前。云巢叫义能请开韦驮,下面扯出一个封筒,递与左环,上有四人封识。眼前不见爹娘,泪如泉涌。拆开一看,才见父亲手泽,如此云云,放声大哭。云巢即叫义能道:“这是我与你亲手藏的,筑此石堆,今日开了,请公子取去。”说罢便拆堆取银。左环道:“这都是和尚成就,难道我就不肖,助不得这几片瓦儿?况前不肖,已曾预借一千。”和尚稽首谢了道:“公子这奇才,大略尚无佳耦。这韩老爷令爱,实是女内陈平,贫僧斗胆,美满良缘。况西席东床,皆称国士。”左环道:“恩师错爱,义不敢辞。但和尚听我一言,不肖身负朝旨,待丧服扶柩,葬祭已毕,方成婚礼。”云巢道:“这个自然。”老韩当面允了。 次日,一个浙江到任,一个钦赐搬丧。云巢直送下船,袖出数珠道:“菩萨天龙已受你七颗定风殊了,余者公子收去。”左环收了道:“和尚塔成,不肖再来随喜。”两个钦旨官儿一路威风支应,不上一月,已到浙江湖州府。早有头站驿夫,报到乌程县二十八圩三仙港上。那孟山长子名襄,字思山,年已四十五,子已十六岁。晓得父母在蜀,是处兵火相连,以此隔绝。今晓得双亲已殁,兄弟做官,一忧一喜。只见少停,几只座船泊在港口,老韩在船等着。一簇人马,拥到左家。先是义能见了思山,两个忍不住流泪。指着左环道:“这是老爷任上生的,是你小兄弟。”两个拜了,哭做一堆。嫂嫂侄儿,也来拜见。拣了后日,扶柩安葬。因说起韩师女儿一节,思山道:“你两重大丧服过,倒是我做长子的不曾一日披麻,你正该明日完婚,后日谕葬谕祭,是西房儿媳,何不风光。况你的娘子就是命妇,为先人荣耀也好。”思山随即上船,把这话一说,微之道:“有理,有理。次日完婚,后日营葬。”一个县丞,显扬到这地步,九人十羡。老韩别了上任。左环夫妻都是肝胆中人,好不投机。二年后,生个儿子。左环记挂云巢的齐云塔,就要起身到川中去。分付夫人道:“义能虽老,他心事光明,事情叫他经手,决不造次。”就带些小厮访故人云巢去了。 这一篇事,载在《吴太虚家抄》,元朝至大年间的事。喜他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个个一股义气,不分人己。况金帛之事,那些儿在他眼里,但一个和尚成就多少奇缘,真是美谈。诗曰: 得失荣枯命里该, 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终须至, 囊内无财莫论才。 浮萍居士著 第五回 七条河芦花小艇 双片金藕叶空祠 鼓子冬冬钹子喳,登场评话说些些。 这回古怪清虚事,秋月年年照断杈。 列位的看官们,你打着精神,侧着耳朵,听我这一篇词话,都要打一个寒噤子。从来《剪灯新话》、《艳异奇篇》,都是纸上陈言,虚空摩拟。只我这一桩事,实实的有个下落,不是影响的说话。正是情痴到极处,自然现出一个如意景界,又教他抓也抓不着,通身冷汗,撒然梦醒。叫做: 便饶他醉柳迷花,也总是晓风残月。 话说宋时东坡苏子瞻,他也在色香队里留情,最爱的是一个朝云,在黄州死了。谁知他生平做下一节事儿,甚是不韵。他身边又有一个妾,叫做春娘。春娘颇能歌舞,亦解诗词,且又生得如花似月。怎见得?有词为证: 巫女朝朝艳,杨妃夜夜娇。行云无力困纤腰,媚眼晕红潮。 阿姥梳云髻,檀郎整翠翘。起来罗袜步兰苕,一见又魂销。——巫山一段云 可笑那东坡到不大识赏他,大约东坡这个人,虽有文学,未免性情拓落,闺房之事造次不辩。若是那幽细殢情之人,与他绝不揌头。其时那楚王府里有一匹良马,唤名紫雪驹,日行千里。那个王子,一日骑来望他,东坡见了,不胜垂涎。那王子便道:“老苏,你爱我这个驹儿么?”东坡道:“果然可爱。”王子道:“你若爱他,咱闻你有个侍儿春娘,你舍得他与我,我就舍得此与你。”东坡道:“名马丽人,俱属韵事,将来交易,颇颇不俗,殿下不要食言。”王子道:“我言出如箭。”东坡便去唤出那春娘来,要交付与王子去,换他这匹马。春娘知道将他换马,乃口念一诗: 相随三五载,嫒嫒在房帏。 一朝弃如草,人畜岂相媒? 可怜那春娘,便急跄跄的走下庭除,向一株槐树上肐扎一声响,把这粉骷髅儿撞得个粉碎。那时佛印禅师知道了,就对徒弟说:“那个东坡老子,造下这一桩业案,要罚他三世没有好眷属。”列位哥,后世那有才学的男子,一生遇不着一个好眷属,皆因前生做了东坡的勾当,轻贱了韵人,故此今生单单别别,魂梦里也无个宁帖处。 如今再表一个惊才绝艳风韵多情的秀士,他姓袁名晓,字青霞。虎林人氏,也是个科甲苗裔,身长六尺,眉清目秀,淹贯古今书史,悟通贤圣性情。在那钱塘门外青芝坞山里,依岩傍涧,结构几间书屋,极其精雅。怎见得?但见: 疏洒洒一带篱笆,密丛丛千株林木。冷清清数幅单条,净寥寥几盆蒲草。 架上书叶叶丹钳,炉中火条条熨贴。铜雀砚,端置案头,时太壶,旋烹几上。 胆瓶儿斜插野田花,罄缸儿洁注灵岩水。穿几件儿淹润衣裳,坐几行儿温清祖褥。 有孔竹箫闲挂壁,无弦桐瑟冷抛床。 这袁生年不满三十,意趣迥别。说他好色,又不见他贪恋烟花。常是对着皓月,临着清风,把酒奠花,将茶灌草,扯着罗衫儿掩泪;忽一日携了个蒲团儿,带了一只响笛,走在他那庄东边一个高冈山坐着,将笛吹了几曲。忽见一只白鸟飞来,停在他面前,他就作一个痴想说:当初西王母有一只青鸟,那王母到一个去处,青鸟先去报信。今忽然一只白鸟飞来,没得有甚仙子来么?小生好打点去迎接。少顷,那只白鸟去了,他懈洋洋的叹道:“仙缘难得,那能侥幸一遇。”一步一步踱回庄上。庄上伏侍的有两个童子,一个叫做秋燕,一个叫做星槎。秋燕专务扫地洗衣,向圃头种些蔬菜。星槎专务焚香煮茗,向户外答应些往来朋友。那袁生相与的,有几个诗僧,有几班赋友,虽在山斋,却也酬和还往,甚不寂寞。日月如丸,滚滚易过: 又早是朱炎飞雀,白律横彪。朱炎飞雀,祝融谢退南宫;白律横彪,蓐收践登西阙。 岩边几阵竹梢风,窗外数声梧桐雨。草虫儿叫得喳呀,花蝶儿飞来逯遬。 天空云阔,鸷鸟扬翎鸣肃肃;木落烟收,惊獐入草吠呦呦。宋玉多感以吟诗,欧阳触怀而作赋。 袁青霞不觉有动于中,乃援笔题诗一绝: 满径幽花碧碧攒,看看秋月上栏杆。 焚香扫地无人至,信眼闲书到手口。 题罢,又数声长叹,卧于藤榻之上,忽有一苍髯使者踏入柴门,那使者怎生模样? 圆彪彪一双怪眼,乱莲蓬半面赤髭。锦文袖,角带拴腰;麂皮靴,红绦系足。 革囊儿盛了丹符,绣裎儿挂了珊袅。好似雷山的从者,俨然判院里符官。 一递里竟到青霞书阁中。青霞见了,吓上一跳,问:“你是何人,到此何干?”那使者答道:“郎君竟忘却小人了?小人是青溪七娘子从者。”是时青霞恍惚记得,清溪有个七娘子,十年前曾会一面。乃向使者道:“有何说活捎来?”使者道:“母主七娘子素闻郎君精通音乐,今制得教坊一部,无人规正,特持小启,着小人奉请郎君,至清溪闲叙。外奉聘金百两,彩币八端,幸求笑纳。”青霞不觉改容而受,拆开启看,乃是籀文,青霞亦朗口而读,无甚艰涩。使者把眉一蹙,默默的赞道:“真是旷世逸才,怪道俺家七娘子慕他。”青霞收了金币,孜孜的笑道:“某就击,就去。”唤秋燕、星槎分付早晚好好看守庄园,我到清溪走一遭。一面命二童款待使者。使者再三推谢,说:“七娘子分付,郎君山庄清苦,不可耽搁搅扰。即求郎君起武,门外已备蹇驴一只。请郎君即出武林关,更有小艇,在长亭渡头相候。”青霞一发欢喜道:“就去,就去。”才离了柴庄,跨上青驴,桑桑琅琅,望西北上劈风也似的走,那使者赶也赶不上。不一会,竞到了渡口。下了驴子,果见一只小艇,一个摇艇的人在艇上应接。青霞上了小艇,转眼不见了驴,问使者道:“你那驴那里去了?”使者笑道:“这驴就是这近村一个敝亲家里借来的,这畜生到这所在,认得自家屋里,他一迳回去了。”随即摇开小艇,却是顺风,青设设的布帆儿,招招飏飏。青霞一向潜住山中,久不见这些村落塘塍光景。况又新秋时候,白鹭数行。青霞在这艇子头上坐着,快眼儿相接。那摇艇的人又唱个歌儿。列位哥,原来这摇艇的就是那只驴变的。那歌儿唱道: 布帆一叶揽秋风,夹水双塘漾小篷。 今夜月明何处宿?多在芦花浅埭中。 青霞听了,又兜底心上转,今晚去见七娘子,好生欢洽哩。十年不见,莫得七娘子老了些。大抵妇人家有了几分年纪,更觉风味苍辣,尽堪耐人咀嚼。我袁生一向痴想天上的嫦娥,不得到手。近日来单求个墓鬼花仙儿见面也不能勾。我想这个七娘子十年前一见,于今特地来招,岂不是个有心的人。若果称我袁生之愿,袁生也不虚此生也。说的迟,行的疾,看看黄昏时候,已到了清溪去处。但见: 皎月团团,溪光滟滟,密依依乱柳排塘,翠漪漪丛篁护屋。数声仙犬吠行人,几辈青鬟迎上客。 艇子已泊了岸,那使者先上去报知。不一会,两个青衣笑走出来,向袁青霞道:“主母七娘子已在中堂,请郎君上崖相见。”青霞一跃上岸,走不数步,已到了他的住宅。好宅子: 青围墙鳞叠重重,粉画楼雉行挤挤。朱栏曲砌,千步长廊闻响屧;宝榭横池,三回幽径触鸣铃。 芙蓉亭上列青鸾,菡萏堂中屏孔雀。更闻环佩之声出于玉户,麝兰之气布于琼阶。 青霞心下怀疑道:“此必是七娘子也。”近前一看果见数个青衣拥着七娘子下阶来迎。那七娘子十分美貌,袁生瞥见,几不自持。有词为证: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异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你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玉女摇仙佩那七娘子标致,自不必说,却怎生打扮? 一步一回迟,月似花非。朱鞋凤嘴鬓鸦,栖来素烟,纱笼细玉,小扇轻提。 十载上元期,人面依稀。南金双片挂青罗,一点柔情割不断,瘦尽还肥。 原来这个七娘子,是这七条河上一个女神。十年前,袁青霞为探亲苕上,经过于此,泊舟宿歇。正是上元灯夜,祠中花灯最盛,游观士女最多。青霞也上岸入祠游玩。未几,游人尽散,花灯亦撤。一祠明月,霭然笼罩。青霞近睹女神之像,见他艳逸非常,遂扒在台上,捧了这个泥塑女神,亲了一个嘴儿,口里念道: 形躯若不仙凡隔,打叠衾裯梦里来。 题罢,不觉的欣欣自乐,就除那臂上幼时所系的双片南金挂在帐上,向女神道:“小生袁晓,借此灯月为媒,赠卿作记。”那时青霞已有数杯酒了,这些亵狎事情,不放在怀。隔了十年,在青芝坞庄上,见那使者说着“七娘子”三字,便似魂摄的一般,故道着十年前曾会一面。 那七娘子见青霞已到,不觉款步下阶,凳颜相接,同至中堂坐定。只见这些丫鬟侍女们,托茶的托茶,摆酒的摆洒,抬桌的抬桌,上灯的上灯,闹闹哄哄,偬偬簇簇,疾忙了好一会。那七娘子一会青霞,不像个乍相见的,竟是老旧相识,言投意合,口口声声,却似怪着青霞薄情,十年不来。青霞到此,色胆昏迷,看着那七娘子浑身冶态,遍体风情,那里要吃什么初会楚席,恨不得搂住妖娆,倒在帐里滚做一团,搅做一片,点得个雪消,搏得个云碎,方才快活。 说话之间,那七娘子又道了几句闲话,在那臂上取出那青霞所赠的两片南金,在手中捉弄。青霞见了,遂向七娘子道:“此金是小生幼时所系之物,不道得在娘子手里?”七娘子忽的皱了蛾眉,嗔着星眼,向青霞道:“郎君真薄情人也!此乃十年前,郎君亲手赠我之物,如何便忘记了?可怜儿家日夜系在臂上,时时不肯放心,正所谓痴情女子负心汉,便是儿家与郎君了。”青霞到也猾俐,听得此话,便松转舌头道:“娘子,我逗你耍来,难道是我幼时所佩之物,又亲手赠与娘子的,焉得忘记。只恐娘子忘记,故作此言相挑。”七娘子道:“这才是。”遂起身携青霞手:“我与你到后庭吃酒去。”两人一步一笑,走至后庭,有词为证: 沉沉夜酌,借金瓠盏,鸬鹚柄,分曹赎采明琼簿。何处人间,得似尊前乐。 事如山,投倚阁,从渠蛮触争蜗角。夜寒陡觉衾裯薄。睫未全交,梦中闻剥啄。——醉落魄 正饮酒间,青霞向七娘子道:“娘子书中说有教坊一部要某点染。何不此时唤出,请教请教。”七娘子道:“儿家亦粗知音乐,近日来集得几个丫头,将八音十二宫,装成套数。歌舞之时也曾见白鹤来翔,青鸾至止,但不能吸得海枯,敲得石烂。儿家细思,除非是拨动南金,方才有些征应。蒙郎君所赠,我知是个雌雄照儿,又不知谁是雌,谁是雄?十年相思,一旦相见。”说话间,七娘子双手捧起鸾尾大杯,满满斟着郁金香酒,笑欣欣地向青霞深深的敛枉一拜:“要郎君开指一开指。”青霞亦疾忙下跪:“何劳娘子如此过情,雌雄拆辨,也非难事。其声宏而宫者为雄,其声越而徵者为雌。拨动他时,要在八音十二宫起处作个影儿,中间打个节儿,末际掉个梢儿,自然海水干枯,石头粉烂。”七娘子听了,欢喜不胜。两个又重重叠叠说些知心话儿。不一会,用了些美味,劝了些美酒,青霞有七八分醉上来,只要和那七娘子去睡。少顷间,只见许多丫环,提着纱灯,捧着香炉,请郎君和娘子到洞房安息。青霞听得,即便起身,七娘子不觉娇娇羞羞做下许多态儿,挽手入房,说不尽房中精致,但见得: 兽炉喷雀脑,菱镜传狸脂。百尺虾须帐,干层蝉翅丝。唾壶雕玉骨,如意琢珊枝。 绣稳芙蓉褥,绫披鸂鶒褫。荷檠三尺炬,隺胜九围甆。象牙床宝嵌,瑁背几金支。 翡翠琉璃隔,玲珑玛瑙墀。龙宫安可数,贝府莫如斯。 青霞和七娘子在房中,搂搂抱抱,正要脱衣解带,谐云雨之欢,遂于飞之愿。忽地西南上一声炮似雷响,唬得青霞战战兢兢,没地缝去躲。七娘子也慌张起来,只见丫环们齐齐嘈嘈的赶将来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玉帝照见娘娘动了凡心,留了下界的生人,故遣天兵无数,前来稽考,这事怎么了得!”七娘子听得此话,亦慌了手脚道:“快快叫苍髯使者来,率了这生去,我自有处。”丫环们唤苍髯使者领青霞仍上小艇去了。叫做: 世间好事不坚牢,采云易散琉璃碎。 却说天兵无数已到七娘子本宫,七娘子忙披大服出宫迎接,那天兵元帅共一十八位: 一位留黑煞密都天蓬,一位万贯羽金府天龙,一位恕猊招费力天空,一位杳伍徐赖臈天聪, 一位安夷居无息天蒙,一位苏思霭凑力天中,一位悍串宇毕骨天东,一位揽俞须弥眷天穷, 一位庆铙则海灭天风,一位安都审澄弗天松,一位也周求害马天轰,一位宁咸各抹糜天红, 一位古随单泛栈天公,一位宓期吾明列天庸,一位消分揭夜拔天通,一位允鸠虞平石天冬, 一位懔离希聂协天洪,一位犯牛琚云劈天同。 十八位天兵元帅向七娘子道:“上帝照见汝欲心大炽,潜留下界生人,着某等前来稽讨,汝有何说?”七娘子俯伏道:“小神岂敢妄炽欲心,只因过客迷路,到俺祠中歇宿,一时慈悯,茶饭相待,刻间已去百里了。”众天兵道:“既如此,汝可随俺们回覆玉旨去。”七娘子便驾起云端,随天兵去回覆玉旨。正是: 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那苍髯使者,急拥青霞入了小艇,仍摇到武林渡口。摇艇的依旧变了一只驴儿,驮送青霞至青芝坞庄上。两个童子出迎主人。青霞打眼一看,秋燕已做了白发老翁,星槎已长了一部落腮胡花花白了。青霞道:“我去不过两三日,汝二人却恁般老了?”二人道:“主人说两三日,我二人在此,足足守了三十多年,不见主人来,若再过数年,我二人已要去世了。”青霞道:“有这样异事?”二人道:“主人不见手种的梧桐等树都已成拱了。”青霞命二人款待使者,回头看时,那使者和驴都不见了。青霞方省悟道:“我青霞此番侥幸,敢是遇仙也。”捱不到晓,急唤秋燕、星槎跟随,买了一只小舟,摇至青溪旧游去处,乃是七条大河。上岸一看,止有朝南一所空祠,后庭池中无数败荷,座上却是一位女神之像。青霞登台瞻礼,头触帐上,玎当一响,便将手上去除下来,仔细观看,却是幼年所佩的双片南金。低头想着那事,不觉潸潸泪下。二人嬉嬉的笑道:“主人好痴也,呆也。”青霞对二人道:“你却不知,这位女神与我有姻缘之约,未曾欢洽,即便分离,故不觉触景增悲。”二人道:“主人好差矣,这位土木女神,怎的与主人有姻缘之约,没得这神像作怪哩!”青霞在祠中左看右看,前踏后踏,低头暗自思忖:前日七娘子命使者接我来时,何等欢娱,何等热闹,来往的个个精灵,酬对的言言活现。今我在此,行踏多时,绝无一个影响。但见那: 宫垣倾圮,庙貌堆颓。香炉里无烟无灰,神帐上多尘多渍。 青霞又仔细定睛,向神像看了一会道:“七娘子,小生袁晓在此,七娘子,小生袁晓在此!”唧唧哝哝,叨叨嗒嗒,好不奈烦的心绪。向庭中拾得断炭一块,划壁题诗一首: 十年一面果依稀,甫得个亲又别离。 不道仙凡恁寥廓,前缘不与后缘齐。 吟罢,遂觉神思有些恍惚,就在那神案上打一个盹儿。似醒非醒,似梦非梦,见那个七娘子冉冉而来,却有羞中带怨之意。青霞接着,那七娘子扯住青霞袖子,说道:“郎君你还在这里?儿家留了郎君,已被上帝知觉,差遣天兵来拘我,亏我支吾得过。如今上帝迁我到湖广洞庭湖香象祠安置,即刻起程,不许耽搁。只是此生不得和你一处,不识后晤有期吾?”言毕掩面大泣,青霞亦捧住了他痛哭。那两个家僮,疾忙叫道:“官人为何白昼梦魇。”遂一惊而醒。正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青霞醒了,也不说出梦里原故。想道:“世上锦样前程,花般富贵,都是南柯一梦。”乃向二僮道:“我今不回到庄上去了,汝二人可守那庄作个道庐。我要去云游访道,得道归来,与汝二人相见,那时好来渡你。”我将两片南金每人分了一片:“此金是我幼时所佩之物,我若不得回来,汝二人见金,即见我主人也。”二僮放声大哭,挽留主人,煞不肯回去,只得就在祠中叩头送别,青霞竟拂衣不顾而去。竟不知他去向何所。有诗为证: 诗曰:(缺) 白迂著 第六回 布贾冤随布贾翻 盗情难过盗婆关 只为花开笑口开,黄鹂又叫两三回。 垆头有酒莫辞醉,天下有山都看来。 请把眉头休打结,再将肠路少安排。 听人说个新文去,也好将来刷闷怀。 我今诌这几句话,非是劝人游游荡荡,听讲笑话过日子。乃是劝人放开肚肠,莫使机心。不要日里忙忙碌碌,茶饭不得安享一餐,夜里魂魄飞扬,好梦不能做得一个,着何要紧!只为不信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两句话儿,所以误了一生,到头来始知是错。我共你都是耳目聪明的男子,也是前世修来的。若能安分守己,依着好人言语,定不教冻死饿死。还有一种疲聋残疾之人,看之十分可怜,其间亦大有好歹不同。 话说嘉靖年间,南京城里有个瞽者,日闻卖卦,夜里烧送祸福。姓杨,号了仙,半中年纪,未娶妻子。每恨自己前世不修,以致无目,不敢打奢华发达的妄想,苦苦恼恼傍个舅子家过日子。一日晚来,他的烧送行中朋友拉他到人家酌献,连他四个,一齐去做生意。直至半夜天气才散,一齐走到半路,三个朋友作别分路去了。了仙拿着引路榜儿,的的搭搭摸回,已将到家,想道肚里吃得顶满,何不解解去睡。步拢墙去,忽然脚尖头一踢,几乎绊了一交。了仙弯腰摸摸,却还一个袱包。就在袱包上坐了一会,并没有一个人来走响。了仙就背了到家,止有一个小厮在家开门。眼花乌暗,也不问他。他竟拿在自己床上放了,脱衣睡觉。睡到五鼓,爬将起来,拿了袱包,又将自己青布海青裹上,用绳结好,急急背了出门。摸到前街那拾包之处,将包放下。此时天还未亮,坐在包上,就如钉钉的一般,寸步不移。 少顷,天色渐明,行人渐多。耳中只听得嚷嚷,有一个乡下人声音,哀哀苦苦诉说:“昨日黄昏时分,同十来岁一个儿子,走到此处,天色昏暗。因要解手,将个袱包放下,叫这儿子坐在上面,等我解完了,你就背背,分付得明明白白。谁知我解完了手,叫他快走去去,肚里饥了,好到下处主人家吃饭去。我便先走,儿子立起身赶着。这小使一来因天色昏暗,恐失了队。二来肚饥,听说吃饭,小的们一发肚肠痒,十头丢了九头。我又昏头答脑,不曾问得他一句,把一个袱包忘失背了。直到主人家,方知没了袱包,将儿子打下一顿。主人家再三劝道:‘南京街道,昼夜行人不绝,一千个也没有了,打他也没帐。且到明早去叫喊明白,倘有人拾得者,财物与他对分,或者你造化,撞着做好事的,还了你也不见得。’我这袱包内,有银子十七两,绵绸三匹,首饰一包。只因要嫁女儿,进城来置办些物件:染这三匹绵绸,安排些首饰,都是卖田的东西。如今没了,怎么开交?嫁女的事,日子又近了!”不觉哀苦发急之极。行人沸沸之声,东说西说,杨了仙坐在包上,细细都听在肚里,悄地对一个呱子说:“小哥,你去对那失袱包的人说,叫他来问我一数,便知袱包下落,不要他铜钱,快来就是。”那呱子忙跑去说了。乡人即来问数,说一个丑时。杨了仙叫列位略去开些,附着乡人耳朵,说了几句话,立起身,了仙背了包子,乡人随他同走,走到了仙家里。了仙道:“老丈,老丈,包儿端然在这里。我适才不便还你,恐被地方人见了,有那游手好闲的,就要动手动脚打开看看,看时必有所失。我虽不要你谢,地方人使有索东道的、索谢钱的,反多事了。我特同你到家还你,你将上面青道袍还我,你自拿了包去。”那乡人忙解下青道袍,见袱结如旧,一些不动,笑嘻嘻背上道:“造化还好,果然撞着好人,改日怎么报你!”谢道又谢,去了。 了仙依旧洗面整冠,开店端坐,专等主顾来问卜,且是日兴一日。了仙一心好行方便,忽一日,一个乞丐走上他门,叫道:“瞎子,瞎子,与我些钱!”了仙道:“有钱。”慨然与他三文。乞丐又道:“瞎子,瞎子,你晓得天下有空青,人间无瞽目么?”了仙道:“空青怎能够得?”那乞丐呵呵大笑道:“好道器也,好道器也!”遂对了仙道:“闻得你有德行,我今特来救你。汝且过来,我对汝说。”即向了了仙耳边,轻轻道了几句。授与空青一粒,丹经一部。道:“吾尹蓬头也”,飘然而去。 了仙次日整冠焚香,对天拜祷,将空口口口水向眼上一抹两抹,那眼睛就如脱下皮子的般,口然一口,口口口口重生口口口口活不煞,自三岁丧了目,今日口口口口口口般口口见,说不尽反瞽还光之乐。口口口口口口仙口得口口口口之言,飘然怀了丹书,竟口口口口口口去,你道如何:不是口口口口客,口为口口会中人。 看官们,你道天下的人,口口口口口口口不论有眼没眼,连官府也不必刑罚,也不消口口。又有一个瞽目先生,且聪明又伶俐,又有志气,又有机变,口遗下万古臭名,做了千秋话靶。闻者酸心,听者肉颤。这瞽者是近代人,生长杭州府海宁县,六岁上出痘子,双口上生了痘子,以此坏了两只眼睛。他姓李,幼年叫做阿口,后来学成卜课之业,搬在嘉兴城内开店,起个号儿,叫做李心所。这心所眼睛虽瞎,会抹骨牌,善相棋,常与人赌事,口人反要输与他。若有人口须欺他,这个人就敢死了,他不但要认输赔礼,还要口上门,扯破衣服,咬碎指头,真口不当耍的。到了三十来岁,身边积得二三十两银子,娶了一个二婚头邹氏为妻。家中原有一个小使,叫做阿隆,三口儿度日。他自从取娶了这个妻子,生意也只将就,亏煞别样生发些用度。那妻子又是个刁钻恶薄的,心所有了他,就如老虎添翼翅一般。凡邻舍家婆,过往小使,不许在他面前道个“瞎”字,若道了个“瞎”字,定要骂得足食足兵。就是卖小菜东西的,到了他家,定是磨牙不过,折本出门。万一挑起担子,咕哝一声“瞎毒”,他就追着,尽情踢打。路间人聚集解劝,反道有眼的欺侮没眼的。如此多年,说不尽他瞎毒的口状。正是: 毒而不瞎者有矣夫,未见瞎而不毒者也。 那瞎子却结下一个前世冤家,乃是平湖县人,叫做魏玉甫。有个病凄江氏,止生得四岁的一个儿子,叫名官寿。玉甫虽是收贩小布,也是一个半光不糙的闲汉。一日起个五更,要到嘉兴府里告张状子,思量“言乍”一个财主。吃了些饭,黑漆漆的出门,却被门槛一绊,跌下一跤。也不知疼痛,扒起就走,径讨船到了府城。肚里有些七上八落,不知此主钱财诈得到手否,心怀忧虑。一头走着,远远望见一个招牌,上写着“李心所,卜易如见”,旁边有两行小字:“致诚烧送祸福,酬还神愿”,走到门前,且是收拾得有些模样,但见: 袅袅香烟,生生神像。袅袅香烟,水碓末香盘九曲;生生神像,泥金彩笔点双睛。 竹椅数张,到也摆得假乖;诗笺几幅,且是贴得精致。 牌位上,供着周文并孔子;水板上,书着年月及今辰。瞽目先生端正坐,虔心主顾降来临。 这李心所店到蚤蚤开张,打扫得洁洁净净。洗手水盆满满兜了清水摆着。凉秋天气,硬邦邦黑绿布道袍穿起了,头上戴顶分心如意鸡鸭嘴口口巾。两只螺蛳肉眼反上反下,侧耳听声。专等个人来上门,竭力奉承他一番,报个主顾。若有问疾病的,教他降星告土,鼓乐响送,起发他一主,热闹热闹。肚里件件想到,又思量上天,又思量入地,不良之事种种都搜索到。古人说得好: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无目之人,朝朝暮暮。 黑漆漆的,眼中无见,心内多思,无怪其然。 列位哥,只是要思量得好,若如李心所,心怀不正,有何好思量思出来!不一会儿,将巳牌了,鬼也没一个上门。刚刚魏玉甫走在门首,往内瞧瞧,就如钉钉的一般,再不走去,便起个念头道:“且问个卦,看那事儿称我心否。”一脚跨入他门,叫声“先生请了”,竟取课筒,望门外朝天,暗暗祷祝道:“魏姓香火,来意致诚。今日到府城,某家财主,我气他不过,要告他一状。他是忠厚没用之人,日后他怕见官,央人来处,财份十分旺相,还个上上之卦。万一其间有鬼作怪,不来调停,利息淡薄,还个下下之卦。”魏玉甫祷告已毕,作了揖,转身将课筒捧与心所。心所问了姓,的掇的掇,且是念了一长篇,摇了半个把时辰,将钱掷了三掷,得了内卦。又摇又掷,完成一卦,乃是个“泽水困”卦,遂道:“阿爹请坐听讲,这是泽水困卦,有何贵干?”玉甫道:“要求主大财,不知落空不落空,先生从直断来。”李心所道:“此卦上妙。卦名为困,求财者不消劳力,困在家里,也有人送上门来。且又六爻乱动,乃是钱财旺相,乱滚进门之兆。今日勾陈玄武直日,七煞黄幡直时,又有豹尾拖枪塍蛇布阵,一伙钱财尽行赶来与你。再查得天罡塞道,五鬼拔桥,蟆蝎乱钻,枭神滴血,恭喜财旺之极!” 魏玉甫是个贪财愚下之人,那晓得易中道理,听他一派胡言,眯眯地笑,想着身子就在元宝堆里一般。就向腰边兜肚内摸出一包银子,撮了七八分一块,用纸包了,递与先生,叫声有劳,低头便走。暗想道:“若处了银子,再写得些田地过来。三郎菩萨,保祐介弟子,猪羊还愿!” 却说李心所接了魏玉甫课钱纸包,就是一捏,早已欢喜。即将纸儿去了,把银子放在口里一咋,知是好银。连叫:“阿隆,阿隆,快些去赶那起课老爹转来,说先生还有话对你说。”阿隆原是做心所眼目的,人去人来,看在肚里,常有低假银子要换,追赶惯的。一口气追去,不上二十来家门面,扯住魏玉甫衣袖道:“先生请阿爹转去,还有要紧话说。”玉甫心上欢喜,随他转来。李心所早已与老婆速成一计,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不施万丈深潭计,焉得骊龙颔下珠。 魏玉甫随着阿隆,步步转来,到了课店坐下。心所在里头踱将出来道:“魏阿爹来了么?魏阿爹,你方才此课,有十二分财喜,小弟心中庆贺。此番家道兴隆,规模比前大不同,大要改变一番,就如脱皮换骨的一般。小弟当日学得揣骨神相,只为缠扰的人多,如今不行相法,单单起课。今遇老丈财星,索性替老丈细细一决,不要相金,待日后果然应验,再来重重谢我就是了。”魏玉甫痴想所蔽,竟把自己当个财主,立起身来要相,伸手过去与心所。心所道:“此处起课人来,又要应接他,后面小轩,可以细讲。”阿隆早已将将侧门开了,心所逊玉甫在前,一步步走进后面。那妻子已叫阿隆将大门掩上,招牌早早除了,止得魏玉甫李心所两人走入轩里。瞎子立着,玉甫坐定,两人面面相对。心所道:“借手摸摸。”又转身背脊摸摸,又将腰边摸摸,摸着腰间兜肚,内中有物。李心所又将他头面摸了一摸,口中只说好好,又叫他抬起头来,那玉甫就抬起头来。李心所将手轻轻摸到喉咙居中之处,将鼻子嗅嗅,那玉甫还道是嗅其气味,谁料瞎毒将头一侧,尽力一口咬定不放。老魏痛极难当,将手解拆。瞎毒妻子闪将出来,反绑其手。瞎毒咬得太重,就如吃西瓜一般,完完全全咬下毛桃大一块来,吐在地上,就如血浸的蝴蜂窠。可怜玉甫昏晕跌倒,喉间滚滚鲜血如潮。手脚乱颤,不能做声。不上半个时辰,动也不动了。阿弥陀佛,正叫做: 何年造下冤家结,今日相逢一口间。 魏玉甫已尚飨了,瞎子公婆两个,忙叫阿隆索性把大门闩上,取他财物,剥他衣服。心所瞎七瞎八,拿了锄头,忙到后面空地上,打帐扒掘。阿隆、邹氏一齐下猛力相帮乱掘,约掘了两个多时辰,已有三尺深了,三人将玉甫尸首拖去放入,以土掩之。三个笑做一团,全不惊惧半毫,到象是久惯做这把刀儿的一般。瞎子摸摸银子,微微而笑。妻子收拾血地。一日不开店门,晚来吃酒吃内,三口儿满怀欢喜。次日依旧开张课馆。就是三日不发市,捆定要买鱼买肉,一家受用。如此过了半月,没人讲起闲话。 却说那可怜魏玉甫的妻子,因产妇得了瘫病,能吃而不能行。儿子四岁,不晓人事。时时在家盼望,念道:“如何出门许多日子,竟不想家里,信也没一个回来?”止有一个老价,与人作工,叫做老苏,有七十多岁,每常回来领领孩子,也无处去打听下落。家中原收些小布,日日有人拿布来卖,通回头去了。魏娘子盼望丈夫,好不凄惶,正是: 谁知无定河边骨,犹作深闺梦里人。 看官哥,你道此段事,黑漫漫的,何时发作,何日伸冤?古人说得好: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却亏了魏玉甫昔年曾结下一个盟弟兄,姓傅,因年青,人人叫他是傅四官。也收些小布,一日拿了四五十匹布,进嘉兴城中去卖。城中东走西走,卖得六七匹。一荡荡到起课的李心所门首,只见一个乔势妇人,半露红颜,身上且是清楚。叫声“拿布来”,傅四官就走进课店。这妇人讨布看看,拣了五个。傅四官要一两五钱银子,妇人还一两二钱五分。傅四官道:“称银子看,若是纹银,情愿少些。”妇人转身进内,称了银子,递将出来道:“都是纹银。”傅四官将银子一看,暗暗的吃了一惊。傅四官是乖觉之人,想这银子来得古怪,将就讨些添添,就卖与妇人。出门时节,把他起课招牌念了又念,肚里一路思量道:“这一小锭纹银,乃是周歪头还魏玉甫的布钱。半个月前,我经手称过的,是我戥子九钱七分半重。仔细又认,将银子一称,毫厘不差。如何在他课店手中?想是带在身边盘缠,也不该用在这里。难道这个雌儿有几分人物,玉甫不老成与他的?现今玉甫半月多不回,家里好不思念。昨日我到歇家问问,又说他不曾到。打听府中,又不曾去告状。其间必有原故,必有原故!”放下布包,将银子又摸出来看看,又将原戥称称,压在九钱七分半上,水也没这样平。这傅四官好生惊疑不决。 一二日间,布已卖尽,转身回到平湖,就到魏玉甫家望望。见了玉甫妻子哭哭啼啼,儿子亦索索莫莫。遂道:“魏大哥多日不归来,我去府里打听,又不曾告状,又不曾到歇家,又不说明远出,将一锭周歪头家讨来布钱,用在府城内起课店里,原生不动,是我经手的。我哥哥平日又不嫖不赌,银子如何落在这个去处?我卖了这主银子,好生疑惑,不敢收货用去。若再访问得哥哥没有踪迹,就将这锭银子到县里去告发,问那起课的,讨此银何方来头,自有下落。若是哥哥在就罢了,哥哥一日不见,一日挨查,有何不可!” 魏娘子悲悲咽咽道:“说得有理。我日日在此心焦,只是儿小我病,没人到县里做事,如何是好?”傅四官道:“我做干证,叫老苏抱了官寿,将银子首状递上,且存了个案,做个指实。”魏娘子道:“没人做状怎好?”傅四官道:“待我去买张纸来,直写就是了。”忙到纸店,买了一张纸来,上写道: 告首人魏官寿,告为寻父事。父亲入城做买卖,二十日踪迹不见。身边银子到在起课先生李心所家,有盟叔傅四官,卖布与他,见其原银,可叹可悲!将原银呈在龙案,恳乞爷爷查究银子根苗,要见何处来的,父亲自有着落。娘苦之极。上首。 傅四官就将这不合格式的状子,半真半草写了。说道:“明日清早去,叫了老苏来,抱了官寿,一同去告,银子就留在你家。” 次日绝早,傅四官来到魏家,老苏驮了官寿,拿了原银状子,一齐到平湖县里。那平湖县是个清廉古怪的官,最恼人告状。年纪才三十来岁,乃是广东琼州府人,新中进士,姓沈名瑶章。其父是老道学,晚年生他,家事贫落,受尽许多寒苦滋味,所以守着家训,要做好官,不肯受词状,信赏必罚。衙役积蠹如小鬼见钟馗一般,不敢作弊。百姓都称他是小城隍。是日升堂,傅四官、老苏抱着官寿,三个挨在众人丛里,共有七八十告状人。那小城隍叫都收了,将呈状就在当堂一一细看。看了三十多张,通是大笔一勾。看到魏官寿这张,将头点点笑笑儿,批个“准缉”二字,打个到日。 八十余张呈状,准得三张,魏官寿的在内,就将这三起告状人唱名问问。叫到魏官寿,见老苏抱着官寿,口中只叫阿伯阿伯,惊惶可怜之状。又叫傅四:“这银子是你何处来的?”傅四官一一从头说个明白。三起事问过退堂。 沈公退到私衙,对门子道:“我要差一个老实守分的甲首,你可举一个来。”那门子不敢作弊,举了一个至老实,不会趁银子诈酒食的甲首,叫做曹升。对沈公道:“只有曹升老实本分。”沈公即起一只签,就差曹升,又分付道:“你去唤那府城里起课的李心所,明日下午我有事问他。不可说一句闲话,不可要他酒食吃,叫了来,我自赏你酒饭。” 曹升领了签,叩头自去。次日起个五更,径往府城里,问课店李心所,到了李家,温温雅雅送出签来。李心所将手摸摸,亦不惊恐,道:“叫我为着何事?”曹升说:“我不知道,或者要你起课,也未可知。即刻就要去的,先生不要哼腾了。”心所道:“老牌,你晓得老爷衙里,有人口不安的么?”曹升道:“我不晓得,先生自去问我们老爷。”李心所道:“老牌坐坐,吃杯酒去。”曹升道:“烂嘴的要你的酒吃,烂手的要你的铜钱,日子短,快些起身!”心所只得进内,吃了碗饭,别了几两银子。恐防平湖县要他起课,又带了一个课筒。出门对妻子道:“去去就来。”两人出门,叫船竟到平湖县中。 曹升带心所在私衙伺候。天已将晚,只见私衙内点着红烛。沈公坐在私衙那公座上,问道:“曹升一起,可曾带来么?”曹升带瞎子进见。沈公在袖内取出一个纸包,叫道:“曹升,你公干谨慎,赏你五钱银子买饭吃。”曹升叩头谢赏,竟出衙外站候。瞎子跪在案前,沈公问道:“李心所,你是个瞎子,千得好事!可怜那个小小呱子。”将怒子案上一扑,瞎子吃惊道:“老爷哟,不干我事,这小使原是做贼的,事已多时了,老爷问他做甚么?”沈公道:“话从那里说起,这样小小一个呱子,会做甚么贼?”瞎子道:“老爷哟,他偷了家主的银子首饰衣服铜锡东西,原不是个好人,故此小的断送他的。”沈公道:“你怎么断送他的?”瞎子道:“去年四月,这小使做了贼,偷了许多物事,寄在小的家里,落后来讨。小的妻子怪他,骗他进门,只得一顿孤拐打倒,将纤索缉死。实是小的眼睛不便,都亏妻子动手的。”沈公道:“这样又是一条人命了。那小使是谁家的人,叫甚名氏?”瞎子道:“小使叫做乌三,是徐郎中驮箱的。”沈公问尸首在那里,瞎子道:“在后天井内。”沈公叫:“夹起来。”左右一齐动手,先夹一夹棍,应应急,细细再问。这瞎囚只会在家里装老虎谋害人,那里晓得王法如炉,衙门中的利害。如今到此,正所谓: 犯法身无主,运退一齐来。 这李心所瞎囚,一夹棍夹得魂飞魄散,黑地昏天。出娘肚皮从不曾尝着这般滋味,昏晕去了又苏醒转来。沈公不恼不躁,又徐徐问道:“那魏客人银子,你用得好,如今到在我这里,还我这个人来!”瞎囚道:“老爷,老爷,老爷,魏客人尸首同乌三埋在那里。”沈公又道:“你谋财杀命,始末从头直说,饶你今日打死。”瞎囚道:“八月十九他来起课,因他送我课钱体面忒好,就与妻子商量。妻子道,放他不得,倒是一主好买卖。快些唤他转来,将他杀了,得了他身边的银子,慢慢受用。小的道,罪罪过过,我不会杀人。妻子道,你不会用刀,作做揣骨相法。口口咽喉处,一口咬着他的喉咙,使他叫喊不得,我就来相帮你,却不是好!还道,你若咬得松一松,我就打你一千。自古道瞎猫驮鸡死不放,千叮万嘱,小的才敢下手。止得他八九两银子,一身衣服。求老爷天恩,饶了草命,只将妻子与家里阿隆偿命罢了!”沈公道:“这个恶人,无半点人心的!”遂叫左右,重打四十大板。瞎囚打了四十,痛哭无声,在地下乱滚。沈公叫收监,明日拿他妻子并阿隆来,一同定罪。沈公遂标了签,拿李心所妻子邹氏、阿隆二名。仍差曹升,明日晚堂候审。曹升领签,沈公退堂。 次日,曹升又起个五更,竟到瞎子家里,叫声:“有人么?”那妇人嘻嘻的笑道:“曹老爹,我们家主公几时回来?”曹差道:“未得回来哩!老爷叫你同阿隆一齐到县去。”妇人道:“先生会起课,叫我们做甚么?”曹差道:“不要你起课,要你们算命哩!”妇人还不懂得,嘻嘻的拿杯茶出来。曹差道:“快些打点到县去。”妇人道:“难道真个要去?”曹差道:“不是真个,倒是取笑!阿隆在那里,一同快走。”妇人还不打点走,曹差道:“县里大爷叫你二人,你丈夫没工夫来,巴巴望你们去,有心事话说。再迟不得,迟了带累我们不便。”妇人见说得紧了,只得收拾些饭与曹差吃。自与阿隆忙忙也吃几碗,就梳洗着衣,拿些银子铜钱。对两边邻舍说了几句,央及:“看看屋里,若我们外公来,替我说声,我们到平湖县里去去。”取把锁儿锁上了门扇,穿了那件青衣服,有男子长大,生得: 一脸青气,两眼如星,鼻尖耳破,颧大眉高。 这妇人会说会道,走得快,说得多。曹差只是不答应。一路搭船,到了平湖上岸。旋到县里,曹差到私衙传禀道:“李心所妻子、阿隆带到。”沈公就发票收监,明日候审。 瞎囚在男监,妇人在女监,消息不通,会面不能。妇人在这监中,只管思量,不知是那一件事发作。又没有对头,并无人提起。也不知是丈夫起课不准,以致有此。难道是我家老子带累,或者还是我家舅舅事情发作。家里那两桩事儿,倒竟不曾说起。一夜千思万想,好生着急,扑簌簌吊下泪来。岂不是: 坐来墙角鬼磷寒,睡起梦中乡路杳。 那妇人正悲之际,忽来取他听审。瞎囚早在县堂,象狗一般扒着,好没光彩。妇人一见凶多吉少,与丈夫说话又不能彀,只是阁泪汪汪。魏家对头两个跪在一边,妇人眼尖,看见傅四官,认得是卖布的。心头一触,但不知是何缘故。不要这布是他偷来的,难道卖得贼了,告卖价不登哩?妇人心里到又一放道:“看得见的,做这五匹布着。”沈公道:“妇人,你是那家生长嫁来的?”妇人道:“小妇人邹氏,前夫死了,嫁到李家的。”沈公道:“你主谋害命,快快招来。现有买布银子为证!”妇人做作口里含糊,沈公叫左右拶起来。妇人拶了,又哭又说,说道:“不是小妇人主谋,是父亲从小儿教的。”沈公道:“胡讲!”将拶子收紧,妇人十分悲楚道:“不是小妇人主意,是舅舅教的。”沈公怒道:“你家谋财杀人,埋在家里,将亲戚乱扳,是何话说?”妇人道:“老爷哟,我家父亲舅舅,不知谋了多少财,杀了多少命,老爷不去寻趁他,小妇人好嬉子儿,算计得这个把,求老爷方便罢了!”沈公问道:“你父亲是谁?” 妇人道:“小妇人的父亲是邹短胡,有名的强盗头儿,做了二十多年强盗了。舅舅叫做尤保关,也是头儿,另是一班。这两班常常相会,夜夜生意,内中还有小盗,不会谋财害命的。老爷放了拶子,待小妇人细细禀告。”那瞎囚听得妇人说得高兴,掩又掩他的口不得,只暗暗的骂道:“臭花娘,便少说两句,如何把根脚直倾!”沈公道:“且松了拶。”喝道:“你但少了一人,说一个谎,登时打死你!”遂拿笔逐一登记。妇人道:“小妇人直说,只要老爷饶打,老爷听禀: 父亲叫做邹短胡,只为杀过客,今年生意不济,只杀得十六个,以前杀的不计数。今年年纪五十八,家住乡壁北里栅。手下有个羊腊梨,明火执仗做先锋,先进门,后出门,东西他要两倍分。手下有个皮画眉,会撬墙挖墙,先偷狗,后动手,会装假死诈人。手下有个陆九伯,千斤力气,惯放火做生意,贩卖妇人。手下有个陶小五,飞檐走壁,日夜只是吃酒。手下有个童强遭瘟,单会抽帮打劫。手下有个馒头六,打劫不留一合谷。手下有个烂腿丁,到人家劫了金银,并生口也不留。手下有个网巾鬼,专用火烧人身子,缉人脑箍。手下有个光打光,和尚出身,惯步软梯。手下有个鳖棋孙,瞎一只眼,会钻狗洞。手下有个黑皮油五,假装卖油,专一打听人家,又当应捕。还有零碎毛贼,醋蒜王三是剪绺的。章阿卦,偷鸡的。还有周姐夫,李亲爷、胡六官、贾表叔,一大半是舅舅十弟兄。又有舅舅贴身伙计,只得四五个:糟赭鼻、鸡儿黄、脓胞阿酉、戚火筒,这四个能干,夜夜生意,杀人打劫,不知多多少少过哩。” 沈公将笔写完了,又要再背一背对对看,用笔逐名再点过去,果然一字无差。便问道:“你如何记得这些人名?”妇人道:“小妇人自小在家,空闲的时节,常与母亲数数耍子,再不忘记的。”又叫阿隆:“那魏客人如何谋死的?”阿隆道:“我在外面管门,不知他们怎样弄死的。掘地埋他,是我相帮的。”沈公叫左右将妇人褪裤打了四十,仍复发监。将李瞎子家私查报,尽数断与魏官寿。 掣一支签,次日原差曹升,押苦主魏官寿,同到李家掘尸。掘起那魏玉甫,面庞端然可认。傅四官放声大哭,买棺殡殓,祭奠烧钱。 沈公怜官寿年小,不便离母,不去更拘。傅四官为友雪冤,大行嘉奖。李瞎子、邹氏,问成大辟。阿隆奉主之命,年小徒配。一面又出牌,着徐郎中收乌三的尸。其邹氏所供许多贼盗,沈公精密,忙差心腹捕役,照单密拿,个个问真了,同解上台。一时积盗,倒亏这贼妻供得尽情,罄尽搜剪,万民感激。 诗曰: 国正天心顺,官清民不冤。 劝君莫作亏心事,举头湛湛有青天。 旧剑堂著 第七回 沙尔澄凭空孤愤 霜三八仗义疏身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可笑今人动辄风生,借名公愤,不知激出多少事来。大则震撼朝廷,小则武断乡曲。这公愤可是当耍发得的?我以为愤而不公,仗着一股血气;公而不愤,何异脂粉妇人?若真正公愤,也博得个青史题名,口碑载道。 气节人人妄自矜,一朝遇事也风生。 身尔转念真堪惜,若个刚肠亘古今。 叵耐古今天下最可恼的,小人得令,乘权使势,威福生死,真是炙手可热。随有一伙呵脬捧腿的,也就狐假虎威,那小人气焰一发热腾腾当不得了。若是把守清谨的人,只是各行其道。我也不随波逐流,我也不吹毛求疵。如阳货欲见孔子,朱文公注得绝好,君子之待小人不恶而严也,恐疾之已甚,不免事外生事。这样说起来,趋和的趋和,养高的养高,终不然听凭小人煽虐天下,更有何事赖着轰轰烈烈丈夫表表奇男子。虽然这却大难,纲常胜事,气节快举,怎能够事到其间,利害不摇,生死不撼,把身子推作孤注,轻于一掷。况是以下不三不四的小民百姓,纲常气节与他有甚相干。正是: 当场个个奇男子,转眼乔妆妾妇行。 说只如此,气性到底人人有的。却怎么: 天启年间,魏阉作耗起来,势不可当。缙绅大夫,非惟没有力量救正剪除,反有作为鹰犬,遇着弹论他的。从而排挤下石,敲朴成招,衣冠体面,文章生气,一些都讲不起了。朝中文武,津要官员,大半抹落脸来,乞怜摇尾。其时做造假旨,校尉横出。无论当事官府,遭其荼毒;即标下士夫,借事蔓延,污蔑锻炼,也没有一夜得安枕的。 一日,忽然差出校尉数名,向苏州地方拿人。开读圣旨,自司道府县,个个怀着鬼胎,咬牙咇卟,外边又有人山人海,围绕打听。正是: 日间不干亏心事,半夜敲门也吃惊。 不料开读旨完,沸传要拿某人,要拿某人,彼时三三两两,即有为他叫冤叫屈的,道犹未了,昕得一片喊响,跳出一伙豪杰。时方天雨,也有拿着砖头的,也有拿着木屐的,也有钉靴乱踢的,也有伞柄肥鞭的,就是雨点雪片一般,俱向校尉乱打,不分太阳肋扇。各官各府,衙门人役,晓得民变,乱呼乱叫,只好救护本官,那里还敢禁止。只见那些人: 凶眉倒豁,人人拼命争先;恶眼圆睁,个个舍生取义。如当公战,以挟私仇。 一拳复一拳,气断多时拳不歇;一脚又一脚,死已半日脚仍加。 可怜几个校尉,不消半个时辰,打做肉酱。官府慌了,随即安抚百姓,只叫认查个把做头的,再处其余,不得混拿。看官们,你说这些官府内中,不知多少魏阉亲人在内,但目击民变,恐怕此时雷厉风行,一发变生不测。但只是魏阉声势,便是他的鸡犬,热气也呵他一口不得。况又有些甚么圣旨在内,各官面面相觑,正没一个妥当局面。只见人声乱嚷嚷中,几个高声叫喊:“是我打死!是我打死!”劈条人路,跪在官府面前,共有五个。连不上十四五岁瘌痢荒荒一个小使也在里边。官府尚自分付,只要一名。那五人怒愤愤的争前认首,各将凶器口供。颜佩韦等端端正正五名即刻锁押收监。看官,你看校尉赍旨,要拿周顺昌等进京,其时两榜同年,当道长官,尚没一个出头痛恤,却与这般平民何干?做出这样轰轰烈烈,直到身正典刑,尚且谈笑自若。此事声震朝野,不知多少衣冠士夫,汗流浃背。如此节义,却让没有半点墨水的攘臂争光。这叫做: 衣冠不任纲常事,付与齐民一担挑。 看官们,当时魏阉煽毒,暗暗切齿的难道没有,那有明目张胆,这般痛快。然尚说道:眼见是非颠倒,皂白不分,一时血气,睛眼出火,做个舍手,传名千古燥脾的奇事。如今更有一件希罕的新文,却在魏阉相隔三四年,又从没要紧戏耍场中,冷灰爆出一个热栗来。一向人岂不闻,那知其中还有许多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层层折折的因由。犹如: 古镜尚蒙尘,奇人不遍闻。 开尘磨镜叟,演义胜丹青。 口口口口一朝晏驾,崇祯御极。把从前黑漆漆不由分说的陷人坑,一旦扒平。上朝下野,也该报他一个民和年丰了。不知甚么缘故,连年间或水或旱,百姓流离。若是守株待兔的,九个饿杀十个。有些薄技微长的,除非是东奔西走,方才过得日子。正是: 不将辛苦易,难赚世间财。 话表南京城内,有个太学,姓蒋名有筠,号淇修。年三十余,有子方才十岁。祖父甲科,族中叔伯弟兄,科甲贡监,不下十人。淇修援例,父兄要他进取捷径,省得零碎考试,小题分心,也不是团于兰一段真正白木头。兼他天资颖悟,苦志攻书,你说他是科甲两字肯不放在心坎儿上的。但只因他家事繁重,交际颇多。田地房产上的差徭粮税,见年里长,也讨个源源而来。读书身分,也毕竟吃些亏了。以此功名不得遂意。每有浪迹江湖,结识异人之志。却有一个总角同窗,八拜订盟的,姓沙名原,字尔澄。祖籍真回教。其父沙象坤,曾发乡榜,周旋世务,只得圆融出教。尔澄幼与淇修笔研有年,两人志同道合,吃尽灯窗滋味。却是: 埋头经史三冬足,不见青藜借火燃。 淇修京缘羁绊,不得尽兴交游。尔澄文事既不得意,孑身聊落,到处穷途,又是淇修接过家里。尔澄自愧年纪三十,不采一芹,但因家事凄凉,欲辞不得。却有一件胎里疾,不修边幅,任侠负气。每见人有恃势凌物,欺压良善的,也就奋不顾身,他便下老实不平起来。就是读着书史中冤抑的事,便击案而起,破涕牢骚。看到怨愤发雪田地,又仰天大笑,呼酒破闷,开怀歌唱。伏侍书童,说他是失心风的书呆。又怕他难捏鼻头的性儿,况是家主尚且周旋。以此要长要短,就似呼风唤雨的一般,并不敢半点的违拗。正是: 堂上绸缪朱履客,阶前若个不殷勤。 却说蒋家后园五间书楼,上上下下,有的是牙签万轴,锦帙千缃。尔澄涉猎之外,更有报房日送。却是朝中时事,随到随阅。淇修每到晚闻,必梯己与尔澄小酌,从他口里借看时局。 其时正是魏阉、客氏表里为奸,十件朝报,到有九件是拿问清官,酷拷名士。向淇修说着便咬牙切齿,悲愤填膺,不则一遭儿了。但其时这般炎势,钳口结舌,尚有飞文中伤,况蒋家是有几分身家,怎不怕事。又在南京城市,且是巡纠官府,密缉番子张着网儿捕人。淇修是个意气男子,话也相投,当不得他内里恐怕惹事,每每撺掇淇修,打发出门,远些祸祟,独是淇修不肯。白驹过隙,日月如梭。熹庙宾天,毅宗登驾。魏阉一伙凶人都倒灶了。此时尔澄就象嫡亲仇家一旦报雪,狂呼踊踊,乐不可言。忽一日告诉淇修,向为四方荆棘,志士杜门,今幸少少清宁,欲纵远游,以舒郁闷,淇修应道:“使得,使得。”说话的,前日蒋家内里要打发他出门,淇修独独不肯,今竟慨然,这是何意?看官哥,前日淇修见老沙动辄骚愤,块垒难平,怕他出去不合时宜,惹出身命不保的事来。今日与前不同,以此一口应承道:“弟有年伯张雪峨讳恒者,现起兵部职方司。今年值弟上元县御白解头,正欲自去交兑,便道修候,也讨他些寅僚面情,早发收批也好。兄今有兴,同往更妙。但此去必须粗细人事,倒有些东西京中所重,出在湖州,劳兄往彼一行,俱有主人代办。尽不费力。”尔澄应允。淇修即便交出置办帐,是湖绵湖笔,埭溪雨前,庙后秋芥,共银一百八十两,额外盘缠二十两。带些南京轿夫营鞋舄搭作人事。叫他到湖州府德清县下钟鸣村上,问着蔡平泉,是我家一向粮食主管,寻他料理,事毕同来。我要用他押运。我去冬先有字去约他的。诸事打点停当,三杯作别。老蒋对尔澄说道:“吾兄意气激昂,且不肯修边幅。就是昏色银子成色不甚鲜明,恐世途势利起来,兄便宁耐不定了。切戒闲气少惹,事完速归,候兄同往。其时二年正月尽了。”尔澄遂诺诺连声,便老老气气,迳出水西门,搭船到湖州。一路风景: 芊眠草色怯春寒,作客天涯兴未阑。 两岸敲残佳节鼓,河桥剔历又关山。 话说浙江绍兴府上虞县郭外百麻村,有个霜三八老,姓葛名俭,金山卫军籍。在先父亲是老乡塾,三八也读书识字,二十来岁学成缝皮手艺。为人遇事风生,轻身尚义。因崇祯元年,上虞大早,颗粒无收。平民百姓连麦粥粞包,日不两餐。老霜幸是孤身,又亏煞着这件一动手便动口的技艺,捱得个半饥半饱。三八算道:“守着一块所在,实为不妙。况且本处凶荒,家家户户口糊不来,那个还理论到脚上。”三八忙忙收拾一担行李,到大半是挣饭家伙。料道杭州城里必是用人马头,随即挑起行囊,搭船到了萧山。那: 西兴渡,船乍开,一水穿江省会来。年荒情急打盘旋。 家私一担动人哀,归来未审家何在?活身手艺难迁改,知穿线因缘甚日回。——啄木儿 三八乘着冬底,积得几钱盘缠,初二搭船到杭州。那知杭州省会之地,不知多少鞋店,又有散碎皮匠,穿街踏巷。况且大小人家,不论大人小厮,或布或绸,都是新鞋度岁。那一桩缝皮生意,是极冷淡。三八暴出笼儿,不知这些时势,火脚啾啾,正月初五跑到了杭州城里,只道大家都赤脚专等这个皮郎种。一肩行李挑在淳佑桥苏州河下,金汁行头冯肖溪家中。老冯因是同乡,又与三八族甥有表姨兄弟之亲。三八担儿落肩,略略扯淡。他一心要赶着初五发发利巿,把家伙忙忙整顿,就钻出去了。 新正街上并没半个皮郎,独有他高兴,荡来荡去。倒也是他时运,毕竟兜着两主生意。都是主跟,共来十二文。三八暗道:“不照,不照。”有心没想,脚高步低,抬头一看,却是一座巷头五圣,且是有人拜献不绝。三八进歇下担子,口列三牲,心点香烛,要问目下生意去向。打下三筊,是圣阴阴。经云: 湖水听鸣钟,身忙不落空。 相逢多意外,无初事有终。 迳取归路,细将筊经自解,大约有些光景,只少路头儿。连晚顺溜,淳佑桥猪行客人,钉鞋帮绽,要他缝缝,歇担动手,各通乡贯。客人说是湖州德清县下钟鸣地方,三八兜搭上心,便问:“贵乡多少人家,贱业可以糊口否?”客人见他出口妥贴,应道:“正少,正少。去春多雨,春花蚕麦,一概坏了。家家急迫,各色手艺营生,一齐散去。去冬晚稻倍收,新正人上还闲,家家要缉理些鞋儿脚手,年年是有生意的,到关蚕门才懈哩!”三八竟把四句筊经念了又念道,颇巧合鸣钟两字,决意要去。问他路数,并客人姓名居址,求他帮衬,那客人一力应承。钉鞋缝完,工钱也不肯接。正是: 共作天涯客,应怜萍梗人。 话说猪客姓穆,号敬萱,是湖州收猪牙人。倒怜三八没寻头路,便满口应承说:“船是便的,初八以准同行便了。”至日同船,竟到下钟鸣老穆家里,就留他暂寓。三八早出晚归,生活到做不及,连午饭也没工夫回来吃。 再说沙尔澄南京起身,走了九个日头,方到德清县,同到下钟鸣地方,那个乡村不大,都务桑麻。但见: 田塍曲曲,河港湾湾。曲曲田塍,豆瓣麦芽多鹭迹;湾湾河港,竹篱茅屋半鱼罾。 老农鼓腹,初晴量雨絮叨叨;村媪蓬头,浴茧哺蚕忙切切。 一似辋川景,桑绕桐箍;不则桃花源,松交柏荫。 这乡风烟景,小李怎不踌躇;那古渡斜阳,大痴也应搁笔。 那尔澄提着行李,玩着这乡风古淡,只见一个小小庵儿,上写“般若上因”,且是清幽雅静。尔澄进去息足。走出一个黄瘦老和尚,尔澄上前问讯道:“我来贵地要会蔡平泉老爹,可晓得么?”老僧说:“晓得,也是本庵檀越,年年来往南京,住在港西,说他灯节后就要出门。”尔澄听说,便将行李暂寄庵中,只向行囊中取书一封,鞋子二双,迳去寻老蔡了。 看官,你说沙尔澄好混帐人,行李别项不要说起,乾净纹银二百金光景,孤身闯进,就一并丢在庵里,并不照管。倒也亏他不修边幅,人不起眼。你看他: 头戴着盔洗毡巾,身披着折浆布服。尤墩袜,桶完底破;陈桥鞋,头翘跟低。 捻断黄须,落落胸中藏甚事;张开白眼,口口行径傍何人。 那和尚估定是个教书先生,见他取鞋二双,一定向东家去献土仪了。老沙问到蔡家,将书鞋送进。半晌走出一个老妇人来道:“南京蒋相公处来人,请坐便饭,行李可发进来。”尔澄便问:“平泉老爹在么?”妇人覆道:“家老爹因去冬蒋相公有字来请,正月十八起身,去里家大官县里催粮,明日方回。”尔澄道:“既如此,明日来会。”转到庵里,只见老和尚过来作揖,通了姓名。尔澄想道:“人生路不熟,天又将晚,不如权在庵中,明日到蔡家讨覆。”尔澄将这话说上,和尚虽住乡间,势利是在行的。眼见老沙行经淹润,没甚想头。巴不得把那上司明文,不许庵观寺院收留面生可疑之人,一气读将出来。又碍着蔡平泉是个本境施主,况口谈不甚长久,只得勉强应承,也淡淡扯些闲文。 年规二月十四,是德清县城隍生辰,各乡科敛钱米,或佛事庆赞,或演戏燕乐。下钟鸣地方是十二般戏预庆,却在本境土地庙前台上。那台高不四尺,紧对庙门周围空地,尽可撑篷张伞,安凳布席,斟茶饮酒,笑耍取乐。尔澄在庵歇宿,大早出门,忙忙到蔡家讨覆。却在这土地庙经过,正见众人打扫坛场,知是乡规。 走到蔡家,仍是昨日老妇出来,作谢完了说:“家大官昨夜回来,见过书了。但县中粮米约定十五出兑上船。相公书内事,二十头边回来效劳。留相公在家下住着。有一字留覆”上写: 鞋二双已收明,不知有寸数大的还要一双,奉价。此达,感感。 沙尔澄老爹收 不名 尔澄看了这字,倒也好笑。正经事不提起,只是还要买鞋。看官,乡村里原是人才难得,要像蔡一官这样识得字透的能有几个?他见与文字中有沙尔澄来湖置货,也不知为何等项人,故只疏疏数字,写个沙尔澄老爹收。连下处都相忘,家里人也没一个问起。_就是老妇人,也只看这顶瘪方巾分上叫做相公。尔澄道:“既官人无暇,我到二十来会。”那老妇人兀自留茶留饭,尔澄抽了字儿出门远了。想道:“左右无事,不如到演戏所在,混他一昼去。”举眼一望:人山人海,男男女女。却似: 蚂蚁扛着鲞骨,苍蝇琮了脓包。孝无常出头透气,黑脸鬼扒脚流涎。 花花粉面,踹着一对采莲船;簇簇针颔,披着半肩编棕伞。 背驼的,如猿独驮儿;怀抱的,似婆罗拖子。也有频摇着扇睁睁看,数撮粞团口口吞。 尔澄看光景还早,回到庵里。向盘缠包内摸出五钱多大一块松纹,包了送与长老说:“学生要在贵庵打搅,尚有三、四日子,先送饭金少许,容再总谢。”和尚笑谢道:“不消费心。”道人接着,仔细捏一捏,便向厨下洗锅抹灶起来。和尚进来商量:“如今待慢不得了。”两个栗栗碌碌足足忙了半日,拿出六碗新鲜现成素莱。尔澄等得不耐烦,讨不得快些,吃了去散闷。和尚偏有情没绪,左请右请,一饭将完,早已日过西了。别过长老出庵,未到土地庙前,听得锣鼓喧天,已上了三折,是魏太监新戏,叫做《飞龙记》。一班弋阳腔水磨到家的,扮魏监的戏子叫做秋三,是他出色长技。 老沙踱到,看戏的都挤紧定了。团圞走转,却好一个缝皮的身边,因他在那里,打掌主跟,人略松他一分儿。老沙站住脚,看正生却是杨涟,魏阉、客氏折折打点伏案。那三八一头缝皮,只是娘嬉长,娘嬉短,眼睛不瞧。听得魏监出场,雌声雌气,他便口里狠狠骂道:“杀个娘嬉,何等勿好!”那沙尔澄逐折看去,早把那抱不平的肚肠点得火着。 正没处发泄,见皮匠愤愤不休,尔澄赏鉴他倒也是个刚肠男子。不料看到魏监出场,分付大小官员要用非刑“大五花”醅拷杨、左、周、魏等官。不怕他不招赃认罪。那五件: 黄龙三转身,是铜蛇绕体,灌以滚油; 善财拜观音,是捆住双手,以滚沥青浇泼手上; 敲断玉钗,是铁锤锤去牙齿,使其含糊难辩; 相思线,是锋快铁索,穿过琵琶骨; 一刀齐,是钢利阔凿,凿去五个足趾。 只见那扮的魏监,尚指天画地用心水磨。谁料沙尔澄看到此处,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喊道:“再耐不得了!”提起皮郎切刀,三脚两步跳上台去。掀翻魂监,按颈一刀,早已红光乱冒,身首两处了。那时戏子只道强盗上来打劫行头,到一齐往戏房乱躲。台下人亦不知甚么事发,各各逃窜,捱挤践踏,,儿啼女哭,人住马不住了。三八倒着急,恐怕没了皮刀,飞风上台寻取,拾刀在手,并死尸也不看见。沙尔澄丢刀只不做声,溜落台来,也乱在众人里,呐声喊,没命的跑了。还有几个做头内中老成的,走将拢来。高叫:“不要乱跑,认拿凶身要紧!”说得快时,却也走得个七八。只见霜三八提着皮刀,还在那里叹息:“这个好汉奇得紧,杀得有趣。”众人已围住道:“不要寻了,凶身在这里!”三八本不杀人,心自凉的。正听得凶身有了,心里想着,有这样高兴的人,不知面貌上有多少义气。他即应声问道:“在那里?在那里?”众人道:“是你!是你!”正要辩时,众人倒恐他行凶,背后将绳子一套。三八还不着忙,当不得众人一拳两脚道:“害着地方怎处?”三八方才呆了。众人问道:“他与你有何冤仇,偏生杀在我们地方上?”一班戏子,将三八乱扯乱推到台上尸边,打打骂骂,问他姓名,只不肯语,鬻应。只见尸边一条纸儿,众人拾起一念。上写: 鞋二双已收明,不知有寸数大的还要一双,奉价。此达,感感。 沙尔澄老爹收 不名 众人听得道:“这是杀人真赃了!鞋子说话不是他本行买卖?原来叫做沙尔澄”。三八见众人问他名姓,死不肯说。赖他是沙尔澄,他才说我叫霜三八。众人不由分说,打点送官,将带血皮刀,着叠在楦头担内。却见一个荷叶包儿,打开一看,是包牛肉。众人大叫起来,不消说得,一法是他杀的了。尸边字儿上写着鞋子事情,不必说是缝皮的了。姓沙的都是回子,今担内又有牛肉。况且血淋淋的皮刀在手。无疑,无疑。 众人连晚带了三八并一副皮担,到县击鼓,登时传开,已拿住杀人的沙尔澄(霜三八)。倒是蔡一官、穆敬萱阿家躲得没影。沙尔澄飞风跑进庵里,喘息方定。自已想这节奇事,就是梦里一般。将皮匠拾刀行像仔细记着,但先自己走脱了。不晓得后面拾着字儿,搜出牛肉,他自供认叫做霜三八,不肯认沙尔澄的事情。因自想道:“杀人大事,可是吹得隐灯的?况蔡家知我姓沙,乘大家手乱脚忙,走为上着罢。”对道人说:“蔡家接我,我搬行李去了。多谢师太。”道人好不快活。尔澄一溜烟走到船埠头搭载,恐怕株连老蒋,不回南京,身边盘缠颇饶,竞改姓海,字口口,混到长安去了。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下钟鸣一行人,到县已黄昏时分,擂鼓禀上。县官听得,事涉不经,收监再审。当晚先出里递收尸朱票。次日升堂,带出霜三八,并一班地方。众人细禀本末,如此这般。 那县官姓岑名苔,是按察司知事。署印德清,贡生出身,湖广辰州府溆浦县人。慕西湖山水,挈资从仕。年纪不上四十,吏事精明。审这节事,听众人禀的时节,却把霜三八冷冷瞧着,见三八或嬉笑自得,或愤懑不平。岑知县早早估定,是个侠客的替身。却寻着的是戏子,这又难解了。再不命到仇恨魏监,认戏作真。及至叫着沙尔澄,三八只不理。 县官叫众人问道:“这凶身可是哑子么?”只见众人扒起捺倒,鸦飞鹊乱,七嘴八丫叉的,沸做一堂,官府一字也听不出。岑知县喝道:“一节杀人重情,成招按律,少不得要个对头,着一个老成地方上来。”众人听得这句,好像曲蟮,个个倒缩。堂上堂下,寂静得就是黄昏古驿的一般。然后那霜三八不慌不忙禀道:“小的霜三八。”那知县到吃一惊。 三八口口籍贯来历后,禀:“本处年荒,到杭存身,到湖生理。及这日台边缝皮,别个杀人,我去收刀。若要冤小的杀人,小的也是恨魏监的,他杀就是我杀一般。若要冤小的是回子沙尔澄,小的死也不服。怎的小的当刑,倒把别人名姓冒个抱不平杀奸贼的美举!”县主听了,倒也口定目呆。天下古今,有这等认真透彻的男子。便叫为首递年戏子报名。比律拢招: 审得沙尔澄即霜三八也,与戏子秋三,必先构冤仇,凑秋三演戏,假扮缝皮,利其刃而杀之,痛哉!秋三出其不意,曾不得抵敌而剖白,致旁人无一解救。而其彼此构衅之由亦莫闻也。当堂研鞫,则曰夙怒阉人,一时愤杀,则真莫须有之案。词颇穷遁,人命儿戏至此乎!本县只据地方目击而可据者有五:杀人凶器切皮刀也;尸边字纸鞋寸尺也;字尾名氏沙尔澄也,沙非华姓,回子也,担有牛肉,回所食也。而况现提血刃,当时其获者乎!则霜三八者,固沙尔澄之乳名无疑也。三八供称军籍,按律:卫军死刑,倍调远卫充军例,收监候夺。 县官当堂,将审单读完。又将各里递分付,以后不许搭台演戏,生事扰民。众人散去不提。 却说蔡平泉到蒋家,淇修知尔澄会不着了。适上元县御白粮事,改了折色,只要出一人,帮押银鞘到天津交纳。淇修打发平泉去了。自家等着尔澄。谁知过了端阳,也没捎个字来。淇修等得不耐烦,寂寞不过。收了五百多两纱罗段匹,合了同伙,到京师出脱。私房带有金珠银两二千金,锁在个旧皮头巾盠内,要去乘便,干个通判行头。船出京口,一路平安。不料到宿迁地方,撞着大王的人了,将他的东西抢得如洗,连众人的共有万金。众人垂头落颈,各自散去。 淇修妄自念头,要去见他头目,讨这头巾盠子。众盗见他跟紧,说这呆子还要纳条性命。走了三五里,并没人烟,见一座高山,巨木参天,郁林蔽日,西边临着大泽,内结一个窝巢。众贼拥进一个为首的泗州人,姓丁名翼,绰号丁张飞。也是有胆力好汉,饿不过了,干此营生。那人生得: 撑着吊眼,满身突肉如拳。鹰眼虾须,遍体缠筋似炭。 不用三头罗刹,鬼见消魂,何必八臂哪吒,神当碎魄。 却说那大王坐下,众贼将这些货物,摊做一地。那皮盠也在,尚锁着的,喝声收好。看见老蒋面生,尚衣冠济楚,问左右道:“这汉子怎的说?”淇修答道:“我本书生,不图财利。因有亲在京,搭船去探。所有段匹,尽当贡献。但头巾皮盝,内有书信,哀恳见还。”那贼头听了说:“我等各有身家,因山东一带,吃白莲教扰害。可恨贪官污吏,将富足平民,埋陷株连,且弄到天荒地白,父东子西,冻饿无聊,逼到这条路上。我看你这娇怯行径,必定到京里谋官做的。但做官第一要诀是黑心,没阴骘,我劝你莫去罢。我这里有粮没兵,有兵没将。要做几件痛快的事,也不能够。敬屈贤者在此主盟。”说罢纳头便拜。慌得淇修回礼不迭。 淇修想道:“虽是绿林,话却正气。料我要去,那皮盝是没分的了,且只得再图机会。”遂各通名贯。淇修道:“既承招纳,当设盟誓。”即焚点香烛,折矢八拜。随出誓书示众:妇不上山,孤客竟放,商税加三,招安各散。丁翼笑道:“妙,妙,结末一句,更合吾意。但是过往赃坯全抄罢了。”大家又笑。只是淇修如坐针毡,那能忘怀。 再提沙尔澄迳到北京,寻了下处,安顿行李,即去刻位金字牌儿,上书“义士皮公之位”。酒肴香烛,誓终身不忘代死之恩。就去打听得兵部职方司张公,目下正该掌选了。尔澄做这奇事以后,一路与人打伙,造得十分唧溜。他便写副大礼,用通家晚生海源拜帖。门上传进,便请见留茶。张公道:“足下过爱口玉,学生到忘却是何亲谊,远来必有见教。”老沙见他兜收,便抿进去道:“南中上元,贵年侄蒋淇修,讳有筠者,晚生之姑表兄弟也。闻大人集思广益,葑菲不遗,特着晚生登龙恭谒。表兄押运御白,到即禀候。诚献一芹,恕乏手奏。”张公见话头温雅,卯眼又对。笑容可掬道:“足下才高年壮,肯觅封侯事乎?学生虚席以待。”一茶又茶,直送出门。点出礼帖,是口鞋二双,湖纱二端。尔澄即忙送进。 到九月初一,是张公掌选,便将尔澄新改名氏海源选了蓟州镇屯捕总司,驻扎蓟门。这个地方兵精粮足,是京师蔽翼。与司道敌体,兼理民词,放铳扯旗,好不威风。离京不远,即日领凭亲谢。张公说道:“略有机会,便当超迁。”尔澄千恩万谢,到任去了。正是: 丈夫会合须有时,燕壁秦关徒自苦。 话表霜三八,问了个车盖儿,一下不打,在监中就缝起皮来,且是热闹。众人道他是冤屈的义士,酒儿食儿,倒不绝口。岑公审定,申详上司,俱批依拟。恐防接县的驳招,即定调了保定镇杂站卫卫军。岑公怜他朦胧受罪,慷慨招承。嘱两个本分军牢,长行押解,每人倒赏十两盘缠,连霜三八也赏五两。三八堂上痛哭,誓必犬马报恩。两个解子,一个犯人,好不相知。把三八脚镣手铐,遣戍文书,装做一袋,各人一个行李包。搭船到苏州,趁着腌腊客人回北的船,货人已满,三人与船家商量,便在那火舱内捱着。行了好多日子,刚到了宿迁地界,船家苏苏拢岸。早有暗号手势,那客人也心照的,说道回此南货,倒是加一。只见几个狰狞大汉,尖帽翁鞋,逐舱跟估,说这水手停当,大家省力。次到梢上,见三人是南音,问船上是甚货,船上不知细底,只得含糊道:“想没货的。”那大汉估定是进京勾当,把行李褡裢一一提过,内一包沉重得紧,那知是三八皮郎家伙。大叫道:“大伙漏税!”将三人不由分说,拖猪拖狗扯去了。 捉到寨里,老丁、老蒋吆喝升堂。八个大汉将行李打散,见官封一件,递上老蒋。拆开一看,便大惊道:“沙尔澄在那里?快请相见!”霜三八听得抖抖衣服,立将起来说:“犯人有。”老蒋道:“胡说!沙尔澄是我同窗,他携资到湖,竟无音耗,原来这干奴才谋死,倒假冒他名氏。”两个解人慌了,霜三八是雪亮的,遂细细禀上:如此这般,害小的问罪充军,文书审招可据。老蒋遂细细看了道:“这人分明是老沙杀的,况且搬演魏监一发是了。”老丁听说,怜霜三八是替死鬼,劝老蒋杀了解人,放了三八罢。三八听了,磕头饶命。老蒋道:“岂有此理。”叫三八后堂分付道:“我明白了,我此时放你,有何难处。看你是义气的,决不肯害解人。不如且到衙所,再图后会。我叫做蒋淇修,南京监生,是上元人。”说了又说,三八牢牢记着。与了三人酒饭,收拾行李,着人护送一程。 却说三个拾得性命,星夜赶到保定。保定卫官接上文书,已是开拆过的,恐有倒换之弊,不肯发出回收。三人禀道:“遇着当官强盗,先查验过了。”卫官晓得是丁张飞的节掯,便与收批。 三八在衙,小心公事。空了仍旧缝皮,倒也糊得口来。一日保定屯局司文书下卫,是关会蓟州屯司比例开屯,是军足饷事。正该三八杂站值差,领了关文,三个日子走到蓟门。正是沙尔澄巡署,先日挂号,次日等他三通吹擂,三个大铳,吆喝开门。三八随着投文进去,却好结束,叫着三八。那沙尔澄眼尖,分付跪着,等领回关,将他面貌仔细模写,看了一回,想了一晌,暗道:“如何得到这里?”问道:“那赍关卫差报名。”三八应道:“沙尔澄。”惊得老沙遍身冷汗,有这般奇事。把头乱点,即叫掩门。叫三八到后堂,问三八道:“你不叫做沙尔澄,怎么到得这里?”三八即将别个杀人,将我抵罪根由,一五一十,细细说了。钞袋内摸出一张烂纸是县官审招底儿。沙尔澄一看,走下来纳头下拜:“义士,义士!”叫个不绝。三八倒惊呆了,不知甚么来头。尔澄即命备酒,两人共是一席。三八那里敢坐,尔澄道:“义士坐了,我好细细讲话。”把南京蒋淇修央我湖州德清下钟鸣置礼,那日看戏,一时愤杀魏阉,逃到京中,姓沙改海,如此这般。足下高义,日日想报。轩后现供着牌位儿,称你做“义士皮公”以志不忘。三八陡然听见南京蒋淇修,暗道又是奇事,也乱点头问道:“蒋公不是上元县监生么?”尔澄道:“正是,怎么晓得?”三八又将宿迁事情细说。将淇修临别“我叫做蒋淇修,南京监生,上元人”,说了又说,“像是偶然落草的”。尔澄叹息一回道:“即同你去救他。”叫书手打点回关,又写一私书与卫官,内封银十二两,与卫官雇军值日,要他发回三八。卫官看书,即叫三八将银子去雇人值日,收拾起身。 到蓟门衙里,尔澄即写一书,差官送张试选。内禀蒋淇修挟资来京,被劫落草,且宿迁系南北要津,宜作急招安,免得聚久凶穷,梗塞通道。张公会意,即转尔澄扬州操捕司,给与官凭。又有私书与尔澄,叫他便道散楚救他出劫。若差官招抚,把淇修上了纸笔做个贼头称呼,玷辱终身并子孙都不便了。尔澄接书叹道:“君子爱人,文人作用何等妥贴。”忙忙收拾起身,将到宿迁地界,早有豪杰拱候。是丁张飞分付过往官船,不照旧例,喝声“官船泊岸讲话。”三八心照,忙应道:“正要与丁爷一会,众位哥不劳动手,泊岸就是。”老沙瞧头便服出舱,分付:“水手泊岸,我去拜客就来”。那些好汉见话有路头,就不声势。一行人走到山寨去,两个头儿出来。尔澄一见淇修,抱头大哭。两边事情,三八也讲明一半。但淇修何以落草,三八何处口着尔澄,两个呜呜的细说。 老丁知老沙是现任官府了,及与丁翼周旋,老丁倒垂泪起来道:“山水有相逢,偏我老丁没个亲人来往。”大家安慰他一番,大开筵宴。老蒋心照老沙来意,先把丁翼无奈到此,只望朝廷招安的说话打动他。丁翼道:“我受招安,倒与官儿做饭,且出头露面过了,虽说自新,终久是有名的贼头,到底受人轻薄”。老沙便将兵部只要差一官,张选君不欲差官招安,深体老丈之意,高明所见略同。老丁快活得紧,指着老蒋道:“罢了,只听沙爷调停,难得知己如此,毕竟有个冠冕局面。”尔澄即问道:“有多少人马,有多少积聚?开一清数。”次日,尔澄与老丁、老蒋商量道:“人有二千,幸得资货颇饶,可使豪杰散去,不致失所。”即叫众人俱来听令:“我等异姓结义,胜于骨肉。初非得已,皆因白莲流毒,官府贪污,逼迫至此。今幸官府怜我无奈,朝廷许我自新。今日公分积聚,可以各归田里,勿踏前辙,笑我绿林中人,皆贪顽无耻。必取灭于锋镝也。”众人泣下,愿如所约,遂大列牛酒。明日各束行李,三五结队,东西南北,各寻生路。 老丁得力数人,收拾细软,俱要跟随老沙到任,将寨屋放火烧光,俱到老沙船里。不则一日,到了扬州,早有属官迎接。三八正名葛俭,做了中军。丁翼改作干羽,作个把总。老蒋令叫小船,别了老沙,忙到家里,举家见了,又喜又悲,悄悄把事情说了。把霜三八、沙尔澄两个生辰朔旦举家香烛拜谢。 看官们,老葛是个手艺中人,薄负义气,坎坷之中,累有奇烈。老沙的性命是他替的,老蒋的骨肉是他全的,老丁的落劫是他出的,南北的梗路是他通的。千古奇人,千古奇事。愧我笔拙,万不能表扬一二而已。 诗曰: 毅魄如虹吐,英风旷古无。 欣期荆聂共,不令郭朱孤。 热血浇寒剑,深情击唾壶。 堪垂金石永,莫笑画葫芦。 第八回 挑脚汉强夺窈窕娘 巧丹青跳出阎罗网 销减芳容,端的为郎烦恼。鬓慵梳,宫妆草草。别离情绪,待归来都告,怕伤郎,又还休道。 利锁名缰,几阻绝当年欢笑,更那堪鳞鸿信杳。蟾枝高折,愿从今须早,莫辜负凤帏人老。——风中柳 自古红颜女子,未有不薄命的。如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妇;汉帝明妃,出为胡地妾。只落得个文士标题,史书叹息。不要说前代,即如了明朝杨升庵、王弇州、徐文长、汤若士这些名公,那个不吟诗作赋,垂吊芳魂,令人读之,且悲且愤。悲的是窈窕佳人,不配得风流才子;愤的是狰狞异类,断送了绝世名姝。就如万历末年,吴郡一个秀士,唤名陆斯才,表字千公,裔出簪缨,中年落魄。其妻喻氏,单生一女,小字蟾舒。自幼矜庄,长来妍丽。丹青翰墨、诗赋文辞,无不风雅绝伦。至于女红针指,巧夺天孙,一些不在话下。有一贴邻楚老,素以篾片为生,亦生一女,因产下母亡,乳名萱念。生年月日俱与陆家蟾舒相同,也有七八分姿色,只是才思不如。 一日萱念对楚老道:“孩儿与陆家蟾姐,生年同日,意欲结为姊妹。一来可以学习他女工,二来可以讲论些经史,闺阁之中殊为不俗。”楚老甚是欢喜道:“我儿,你大有见识。然他家日下虽是清寒,却乃冠绅旧族。俗语说得好,‘旧凉伞,好骨气。’你怎好与他同行并坐,姊妹相呼?”萱念道:“爹爹差矣。我见当初男子,尽有草茅下士与帝室天潢,一日盟心,谊同刎颈。我与陆家,也没贵贱之分,料不尊卑阔绝,这也何妨!爹爹何不趁今日中秋佳节,过去与他商量,肯与不肯,再作区处。”楚老道:“这也有理。”连忙戴了一顶绰板巾,穿了一件串香色眉公布道袍,走到陆家。 见了陆生,恭恭敬敬唱几个喏,两个分宾主坐下。楚老道:“老汉叨居咫尺,日与各位老先生盘桓,不能时常亲近。今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说话,特来告禀。”陆生道:“莫不是替小女作伐么?”楚老道:“老汉人微言轻,怎能当此重任。老汉向来并无子嗣,当年继娶寒荆,产下小女,即便弃世。今老汉年逾六旬,弱女无依。闻得令爱既娴坟典,又擅丹青,诚女中之学士,天上之仙姬。小女不揣,欲与令媛谊订金兰,情联花萼,得窃余光,三生厚幸。”陆生徘徊片晌,心下狐疑,即进与喻氏商议。喻氏道:“楚家女儿少年伶俐,其父亦与衣冠来往。与我蟾儿姊妹相称,我们为彼义父母,他日择个女婿,完被终身,亦是一段阴功,你去应允他便了。”楚老听得这些说话,十分快活。就请出陆生夫妇来,从新见礼说:“今日团圞之夜,即率小女过门何如?”喻氏道:“只是寒家门衰户冷,恐攀承不起。更有一言,礼物不须费心。”楚老回道:“深蒙雅爱,不但小女终身有托,即老朽身后无忧。”辞别去了。喻氏随到蟾舒房内,细述其事。蟾舒笑吟吟答道:“孩儿上侍二亲,下无同气,得他作伴,亦不寂寞。” 那楚老回到家中,对萱念说:“陆娘子如此美情,你可即换件衣服,插带簪珥,待我备了代盒之礼,亲送你去。” 过门之后,二女赛过同胞,事事相投。到了九月十五,乃是二人生日,蟾舒做了一首古风,写自己悬帨之意: 吾家机与云,藻翰胡煌煌。千秋勤缅仰,风期河岳旁。 繄我嗣厥后,蕙质袭明珰。为星耻为嫠,为鸟羞为凰。 苞翙不言彩,熠煜难云光。悬帨当今夕,恰乃数之阳。 影拟东篱瘦,蕊移蟾窟香。叔宝清谈日,千里驹昂昂。 更羡神秀姿,莹朗如珩璜。荆布敛修容,怀古意自伤。 安得红丝缕,绣作双鸳鸯。天地日以老,中心徒彷徨。 写得齐齐整整,递与萱妹看了,要他和韵。萱念只得勉强做绝句一首,犹流播人间: 乌衣端是昔乌衣,犹见差池下上飞。 却恨雌辰惭配拟,碔砆何幸傍珠玑。 日月如流,残年已过,又是上元。人家看灯嬉戏,姊妹二人翻阅毛诗,读到后妃阃化,《葛覃》《樛木》诸篇,流连讽咏,就即景描绘一图,十分精饰,写景传神,不数长康摩诘。 一日,楚老去探望萱念,萱念即将此图要父亲装裱。楚老持回裱成,送还萱念,因而带在身伴。偶遇北京兵部尚书湖广谢藿园,问何人手笔,展开一看,极口赞赏道:“这画借在此细观一观。”问此女是何等家风,楚老道:“他父亲乃黉门秀士,祖系科甲,官至少参,历世簪缨。只因嗜酒喜啖,以至家道清乏。止有此女,誉擅闺闱。”谢公道:“我今要上京赴任,夫人去世,宦邸无人,欲取为侧室。就劳老丈为媒,聘礼自当从厚。”楚老道:“老先生分付,老汉敢不效劳。但他秀才人家,又是宦裔,不好启齿。”谢公道:“天下无做不得的事,你说我尚无公子,又无夫人,过去做现成的奶奶,寒儒听说厚聘,或者动心,也未可知。” 楚老是个篾片,一味趋承,领了谢公之命,往见陆生。巧语甜言,陆生听了,不觉动火:“女儿做奶奶,我老子就是雌封君了,不特利其利,而且阔其阔。你去回覆谢老爷,径择日行聘便是。”楚老覆了谢公,谢公就写下一个双红名帖来拜陆生。那喻氏母子见冠盖临门,不明是何缘故,及听见说特来谢允,还只道为他公子求亲。谢公去了,留住楚老,细问端的,喻氏放声大哭起来:“我诗礼人家女儿,岂有为妾之事,还不快快覆他!便是尚书,难道可强占人家闺女么!我女儿素有烈性,倘是有些长短,阎罗天子面前伸冤诉屈,不是当耍。”楚老道:“都是陆大官人当面应允,明日就要行礼成亲了。黄金一百两,彩缎二十端,钗钏首饰都端端正正,况是当朝大老,我老人家怎好嘴不当嘴,不便,不便!” 蟾舒见事势不妥,无计可施,暗将头发剪下,夤夜瞒了母亲妹子,投至一所古院,上写“同心圣院”,角门尚开,犹有灯影,避匿进去。这尼僧唤作月指,见了一个标致女娘,又且香云半觯,吃了一惊,即便细问。蟾舒从头哭诉:“师父若不见留,有死而已。”那尼僧月指只得留住院中。蟾舒对月指道:“极承美意,只恐谢家知觉,干连师父。我带得几件衣服钗梳在此,如今要他没用,将来变卖,以做盘费,同往僻静去处藏身几时。若借保全,师父恩德,没齿不忘。” 月指怜他志气清高,就道:“此去毘陵不远,我有个道友在彼,觅一小船,同投彼处。”转身去设法了盘缠,把院中事务分付徒弟,二人下船。到了毘陵,寻着道友法名智弘,欢天喜地收拾一间幽雅关房安顿。蟾舒日夕在内繙经作画,不见一个生客,外边人铁桶不知。那月指也口口伴在彼。 蟾舒投院之日,谢家正来行礼。喻氏走到房中,不见了女儿,只是呜呜咽咽,又不敢一字张扬。陆生写了谢帖,一毫礼物也不回,两盏清茶,打发媒人管家回了。喻氏说:“女儿自幼寸步不出闺门,一定奔井死了。天杀的,还我女孩儿来!”陆生道:“女儿没了,尚是小事。倘谢家风闻,如何是处!且不可昭彰,我有计较在此。萱姐左右不是亲生的,把他送去成亲,他哪里得知真假。只要与楚老官说通,况是他做媒,不怕他不遮盖。”当晚与楚老计较,楚老怕谢公势焰,且女儿嫁去就是奶奶,落得应承,遂道:“然虽如此,他行来的钗钏首饰,依旧还他,这些金子尺头,一件也动不得,都要拿来与我。你做太爷,我得金帛。”两个商议已定,遂把萱念假充蟾舒,拣定十日后成亲。 不料神宗晏驾,泰昌御板,传出旨意,照今戎马生郊,疆场多事,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都要星夜来京,料理边关军务。谢公正掌本兵,见邸报如此,即日单骑赴京,止留一苍头及老专房二三人,分付至期迎娶蟾舒,小船赶至途中成亲便了。谁料又有兵科一本,凡兵部大臣赴镇临戎,不许携带家眷。谢公又差人来止:“如已在途,且沿途停泊,待我回京之日,马上差官来取。”不料起程,巳到昆陵马头。船中不便,苍头只得上岸觅一暂寓,竟没幽僻所在。远远望见一个尼姑,苍头上前问道:“那里有空闲院宇,可以安歇家眷之所,房金厚谢。”这尼姑就是智弘,是那同心院尼僧月指的道友。见说是家眷,没有男人的。便道:“我们庵中都是女众,倒也清雅幽静,雄苍蝇也飞不进的。”苍头道:“如此甚妙,即烦师太指引。”苍头进庵一看,果然好一座净院,只见: 松涛夹道,柳絮垂阶。洗钵泉香,护幢云霭。供着的襄阳怪石,礼着的道子丹青。 苍头回船禀过萱念,迁到庵中住下。时与智弘清谈,说及目下因缘,不觉泪零红雨。 萱念一日忽见侧轩内题着数行小字,宛如闺怨,不写姓名,问系何人制作,智弘支支吾吾,不肯明言。萱念再三详问,却也遮瞒不过,说:“姓名倒与夫人不甚差迟,但他是空门弟子,夫人是香阁娇蛙,身分悬绝。”萱念道:“我辈皆有佛性,引我一见,听些出世立言,不枉道场旅宿。”智弘引到关房门首,又觉别一洞天。二人才接仪容,悲喜交集,心内各自惊诧。恐智弘专房涉疑,佯不厮认,假意各通姓名,序茶而别。嗣后智弘他出,两个诉出中肠苦楚。萱念再四劝解道:“姐姐天生才品,决不终落空门。况事已如此,妹子已愿作周坚,父母在堂,还当定省晨昏,克全孝道。”蟾舒听伊苦口,坚志少回。作词一首,粘之座右: 偶写新词染碧纱,多情纤月照袈裟,篝灯无寐自横斜。 夜静独嫌鱼子寂,漏沉更呢茗炉哗,焚些百和敌奇葩。——浣溪沙 月指观见此词,就来委曲劝谕,智弘也来撺掇,蟾舒意允。月指就唤了船只,一同回家。香云已蓄,但未长齐。归家见得父母,又撇了萱念妹子,终日短叹长吁,抑郁不乐。母亲问道:“却是为何?”才说起萱念消息。正通知楚老,赶到毘陵,早已差官迎取去了,白白空走一场。 不及半载,天启传旨,遍选宫人,以成大婚盛典。江南一带,部文未到,婚的婚、嫁的嫁,含香豆蔻,一霎时都做了病蕊残花。蟾舒知得,仍要薙发披缁。楚老闻之,来解劝道:“当初为妾,姐姐决意不从,今拣一门当户对的,完了百年大事,庶不负天生智慧之意。”蟾舒只得微微首肯。 忽有城中少年顾又凯,十五游庠,名家旧族,且留意丹青,擅绝一时,自拟虎头再世。特央近邻刘妈妈到陆家议亲。此时事在危急,虽又凯家业凋零,陆生亦难计论,人才聪秀,喻氏必定应承。果然一说就成,下了些须聘礼,次日临门合卺,真是一对天仙下临凡界。 成亲未满一月,忽有燕京旧识吴祭酒,是他祖父通家,书来招致幕中。虽琴瑟之欢难舍,为糊口计,不得不割爱远就。择日起程,共倾别酒。京华迢递,宿雨餐风,不则一日,到了京师。谒见吴公,吴公异常款待。 却好圣上大婚礼成,各官争绘《葛覃樛木图》进上,没有当圣意的。吴祭酒亦命顾郎绘写,泼墨匠心,出人意表,用黄绫裱成进上。天颜大悦,赐赉吴公金帛,命宣画士见朝。召至文华殿面试长笺十余幅,皆画后妃故事,幅幅称赏。即着内官魏忠贤,赐内帑黄白金各十锭。谁知那忠贤是个风大监,随要顾又凯画太真出浴,禄山洗儿等图一百幅,都是春意淫蝶的故事,顾生回道:“又凯乃吴中秀士,今场期已迫,要归家应试,求取功名。”魏监道:“你要功名不难,描画完日,就分付主试官儿,与你一个举人,却不省了奔驰。明年进士,都在洒家身上。”顾生又托言父母年老悬念,一意要回,抵死也不肯画,违拗了魏监。魏监密令番子手,说“顺生盗内库金银,可搜他行李辎装,一一盘抢,都赏与你们,只饶他性命。”番子手如命而行。 顾生一朝富贵,恰又顷刻贫穷。只得隐姓埋名,奔出京师。一路画些画儿,卖了充饥。挨到济宁地面,只见岸边泊着一只头号座船,上贴着兵部正堂封条,舡内只闻女子声音,并没正经男子。顾生口中高声卖画,舱中萱念见了顾生眉清目秀,衣衫褴缕,必定是暂时落魄的。即唤老苍头,叫他近舡,买了一张山水。仔细看来,上题“吴门天蹇痴生”,便叫人问“吴门相距千里,为何卖画至此?”顾郎含羞不语。又命专房再三盘问,方才回答,把这些圣上知遇并触忤雌奸的情事,从头告诉。说“家有山妻陆氏,成婚半月,即尔远行。今出于无奈,将画换钱,以作归计。”萱念在船,闻说陆氏,心中暗想:“既是吴门,又言新娶,决是蟾姐的姐夫了。嫁得这样郎君,我姐姐也不吃亏。”但众人属目之地,衷肠事不便细问,只说“还要画幅人物,是《葛覃樛木图》,可会得么?”顾生听了这四个字,猛然惊骇,暗道:“我娘子在室之时,曾作此图,不知飘零何所,独有义妹萱念得知,此女如何晓得?”便将计就计回道:“此图去年闻有我郡女郎描绘精工,今此稿不传,小生不能献丑。”萱念是个乖巧的人,便问“那女郎是何等样人?”回道:“便是山妻陆氏。”萱念笑道:“若如此说,男反不如女了。”道:“那绘图的与我有些瓜葛,今有书一封,就烦捎寄。”那书面上写着“封寄蟾姐姐亲启”,只看这几个字,都是钟王笔法。又赠元宝一个,以为资斧之需。顾生收了书,元宝辞谢不受。萱念又分付老专房:“这是我嫡亲姐夫,路途窘迫,你去拜上他,决要受的。”顾生只得受了。谢别去久,萱念跌脚道:“一时有伤怀抱,倒忘问他姓名。” 那顾生拿了这个元宝,露了形迹,行得不上一站地方,几个捕人紧紧跟着。看他花子一般,那得这个元宝,决然是个贼盗。正走进酒饭店里,捕人叫破地方,一把拿住:“你这元宝是那里偷的,从直说来!”顾生哀哀告道:“我是姑苏秀士,打从京师出来,带此以作盘费。”内中一捕人说:“啊!是有来历的赃物了。半月之前,我离北京时节,闻说魏公公差一班番子手,拿获盗内库金银的大盗,尚未获着。你是钦犯了,拿去送官!”把元宝搜出,剥得赤条条的,止得单裤一条,送到官司。又撞着一个花脸,浑身是口也难分辨。受了刑罚,赃物入官,幸无对证,这官儿元宝到手,便也拖绳放了。 这番遮身衣服都没半件,投在城隍庙中安宿。庙中老道见是斯文落难,与他一领缸灶色棉布道袍,又送一两银子。顾生千恩万谢,扮做云游道人,沿途抄化。可怜读书后生,那受得风霜箠楚,身子已是狼狈,耽耽阁阁,场期算来赶不迭的了。随路搭了个客船,挨到毘陵,回家乡不远。叵耐病势沉重,船里客人嗟怨。水手将床被单藁荐裹了,抛在岸上,不顾而去。歇得一夜,已是呜呼尚享。恰遇中秋之夜。正是: 人间共赏嫦姮魄,地下难追李贺魂。 偶有顾生邻舍,叫名杜小七,与人挑脚,送至毗陵。经过身边一看,认得这是顾大舍,客死穷途。便生一计,认做是他义男,将此为讹,骗些银子铜钱,有何不可。即在旁边假意啼哭:“可怜幼主是苏州秀才,京里回来,中途遇劫,一命归阴。求乞善男信女,随缘乐助,置买棺木衣衾。”那女僧智弘看见,发个慈悲,是他为首,共敛了十余两银子。也有助纸钱的,也有舍布匹的,俱是杜小七收下。买一口板皮棺木,捱到夜间,放落材去,上掩一条破布单,钉上棺盖,安在驿前滩上。其余银钱布匹,都一齐干没。 可恨小七,就起天大不良之心,暗想:他新娶的娘子,乃是陆酒鬼之女,此妇十分标致。今顾大官死了,两家一样精穷,毕竟思量改嫁。只可惜我生意低微,不好开这臭口。趁他家中未知凶信,我走去报与他岳父母,先讨一个好。后来再看机缘,或者该是我小杜受用,不怕飞了上天。忙忙走到陆家,见了陆家夫妇道:“你女婿流落他乡,我因生意适在毗陵。见他裹床单被,躺在岸边,病体危笃,我要寻医救治,前中秋之夜,不想命赴黄泉。我将身边几两脚银,备办衣衾棺木,盛殓了他,才放心回来。”陆娘子痛哭,蟾舒晕倒不苏。楚老在家,听得震淫啼哭,跑到陆家,道为何事?喻氏说:“杜小七报道,我的女婿中途死了。”楚老也大哭起来,慢慢劝说:“死者不可复生,且免愁烦。”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劝断肠人。 那杜小七一日替人驮着一担米,在阊门外撞着陆生,见陆生垂头搭脑,走近前来。小七问:“大官人那里去?”陆生道:“不要说起,我有万般心事,出来城外踱踱,以遣愁怀。”小七说:“闲踱怎遣得愁来,前面有个新开的酒馆,小子与大官人一壶解闷。”陆生听得酒字,口说“不好取扰”,肚肠痒刮起来。那小七又身无半文,就把别人的米舀出二三斗,递与店官道:“我两人要取醉尽欢。”满座酒客看见脚夫与秀才对饮,个个吃惊。吃到半酣,小七道:“方才不曾问得大官人心事,若要厮打操拳,在下尽当效力。” 陆生道:“只为我女婿没在他乡,不能彀去奔丧,母女二人,终日把我僝僽、絮絮聒聒,家里实是安身不得。”小七暗道:“不趁这机会,更待何时!若要财礼,又一时不能措办,前日毗陵赚来财物,尚剩得几两,将来做这酵水,岂不妙哉!”真叫做: 巧施恶计天难昧,用尽机心鬼莫知。 小七又讨一壶梅花三白,接连劝了几大瓯道:“大官人不须愁闷,在下日逐攒得几两零碎银子,明日送与大官人去搬丧便了。”陆生假意说:“我与你水米无交,前收殓顾郎,已亏你好情。你的银予,是肩头上磨来的,我怎好承受!”再三辞谢而散。 次日,小七对父亲杜济闻说知,至至诚诚买个大红封筒,封了三两多些银子,都是毗陵智弘在人上化来的,足足有一二百块,央个表兄—是苏州有名闲汉,绰号石崖柴,送到陆家。陆生接着,见是个红封袋,问“此是何意?”崖柴说:“杜家表弟致意官人,愿凶去吉来之意。”陆生不与喻氏得知,径自落盝。且不说起奔丧,买些酒肉肥嚼,数日之间,用得罄尽。 将有半个多月,石崖柴走到陆家说:“表弟要与官人一会,在舍拱候。”陆生只道又请吃酒,高高兴兴同老石走去,见他坐上一间屋不光不糙的小人。小七出来,开口便道:“我与你许多恩惠,前者送财礼来,八字儿也不回一个。”陆生目定口呆,一字也回覆不出,那班人就支手舞脚起来。石崖柴假在中间做好人:“众兄弟不可动粗,他斯文一脉,只要他今日写个八字与杜七舍便罢。”陆生一时落局,只得写: 陆门花女,丙午年九月十五日吉时建生。 写完了,放在桌上。那一班人说:“若是假八字,我们脚伙里拳头是不认得人的。”崖柴道:“陆官人当初没眼睛,嫁了那短命穷酸。今朝杜七兄弟运米搬柴,一生受用不尽,决不是那样穷酸。陆官人,你放心。”随即买些鱼肉老酒,逊陆生上坐。小七道:“小婿奉敬一杯,明日黄道吉期,就央石表兄来取亲。妆奁之类一齐乾折,不消打点。”大口口口乱嚼而散。 陆生路上思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样说法,我妻女两人才得相从。没奈何了,不若直道本旨罢休。”昏昏闷闷,睡到天亮起来,对喻氏道:“今日你要做送亲,早些打点。”喻氏道:“你莫非痴了,难道还是醉话?”陆生道:“我并不醉,却也不痴。蟾儿不幸女婿夭亡,青年守寡,极是难事。我已拣得个有饭吃的女婿,又不是偏房侧室,完了他终身。吉期定在今日。”蟾舒一听此言,犹如几盆烈火泼上身来,走向父母面前跪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岂更二夫!顾郎早逝,柏舟之风日夕自勉,有死无二,万望鉴从。” 陆生道:“血性男子,尽有历事几君的,何况女流之辈!听父之言,终身有倚。”蟾舒道:“古来丈夫不如巾帼,那李陵失身异域,冯道仰事四朝,至今言之,尚有余秽。孩儿宁甘饿死,决不效那些狗彘,靦觍人间。”陆生无计可施,只得往外一溜。蟾舒求救于母亲,喻氏道:“我儿立志坚贞,何不原到同心院里,且躲过了今日难星,再作道理。”蟾舒会意,忙忙穿了一身麻衣重孝,扯了母亲,打从后门同走,径叩同心禅院。那尼僧见外面叩门甚急,开门接见,乃是陆家母子,请进内轩坐下。 只说是,脱离那虎穴龙潭;那晓得,又逢着狼牙虎爪。 不想露了风影,石崖柴领着一班,押了陆生,寻到院中。摩拳擦掌,踢下门来,不管灵感神佛,把同心娘娘神像都推倒半边,撺到密室。蟾舒自料躲闪不过,推母亲出来,意欲寻个自尽。院主恐怕人命干连,紧随着蟾舒。一伙人都哄进内,那里遮挡得住!见了蟾舒,石崖柴就去唤两乘小轿,不由分说,把母女二人揿在轿里,一径抬到杜家。母女哭做一团,只要寻死。可恨陆生,竟将一领大红袄儿罩在女儿麻衣上面,披头散发,硬要把女儿与杜小七交拜成亲。蟾舒只是哭,喻氏只是骂,街坊上来看的捱挤不开。 杜小七正要与蟾舒交拜,天网恢恢,忽然头痛难熬,一交甩倒,口中乱胡乱话,说“我是同心娘娘,要拿杜小七去见掌婚使者!”众人荒了,一齐跪倒哀求。又道“依我两桩,饶你狗命!第一桩,要待顾生回来;第二桩,是再塑金身,重新庙宇,方才保汝残生。”那一班人听了,毛骨耸然。众人说:“第二桩杜七舍没有力量,是我们攒凑得来的。头一件从那里说起,好怪,好怪!”杜小七是夜昏昏沉沉,竟象死的。他父亲杜济闻跳将出来,把石崖柴打了四五个巴掌道:“都是你做媒的不是,将一个新娘子扮得象送丧的一般,来魇钝我的儿子,不死不活,如何处置!”那干人见杜小七病倒,没蛇弄了,乌羞而散。只有陆氏母女两人,暗地拜谢神明,有这等灵感的娘娘,适才说顾郎回来,或者那凶信,是这狗才捏造的也未可知。 杜小七挺长昏沉了十来日,见神见鬼的死了。石崖柴一场伤力病,相继而亡。杜济闻道:“蟾舒是个晦气东西,一过门来,弄得家破人亡,只求他回去罢!”因此,自居别室,偶然写幅画儿消遣,复作《长恨吟》十首,字字珠玑,比朱淑真《断肠集》更凄楚万倍。做完即寄回母亲,叮嘱看过就烧毁了,一笔一字不存。在杜家有客寓诗人平学山者,偶见蟾舒翰墨道:“天下有这样才情两绝的女子!”亦赋诗十章,一时脍炙人口。 话说这个时节,宠任的是魏忠贤,忠臣义士个个不欲居官。那谢藿园是掌兵的大司马,眼见时事多艰,遂上一本道:内宠貂珰,外弛武备,满纸血诚。差官赍奏,留中不发。又见杀戳忠良如同儿戏,那顾得身后无儿,说甚么娇姬嫩妾,霎时又愤仗剑而死。少詹李湘梧是他极厚同年,又同是湖广人,闻得他捐躯死谏,叹息不休,即命公子李根仙出关吊奠。及点简宦囊,别无他物,止有兵书数箧,画图一轴而已。李公子体贴父心,扶谢公柩至京,安厝竹林庵侧。就差人到张家湾,报知新娶的小夫人,迎娶到我署中,再议奔丧回籍。 一日,那李公与夫人郁氏偶取携来画图展玩,旁有蟾舒小款,谓“世间有这等奇女子,但不知何许人物?”及迎谢夫人到,李夫人送些下程肴馔,只见回转谢帖,却叫做蟾舒。李夫人即便盘问,萱念只是含糊。随到竹林庵,见了谢公灵柩,从无半面,大哭一声,登时晕倒在地,忙忙抬向李公衙内,少顷气绝。李公叹曰:“古来淫乱,惟媵妾居多,侧室中得见此人,真亘古罕闻之事!男忠女烈,千载流芳,可敬,可敬!” 还有奇事,那萱念死了几日,心窝只是热的,不要入殓,渐渐苏醒将来,便讨茶吃。李夫人问他,为何一哭,就死了数日,萱念道:“天上人间,事却古怪。我老爷虽未会面,原来一生正直,为国而亡,玉帝怜他忠义,敕封为婚籍仙曹。还见天榜一通,上有苏州人周宗建,又有杨涟许多名姓。末后一个,记得是浙江人姓魏的,上了榜,不知何故又勾抹去了。或因魏监同宗,也未可知,且看后来作何应验。我家老爷,专掌的是婚姻一案。又有一秀士顾又凯,告甚么杜小七并石崖柴强夺妻子蟾舒,告准了,要拘蟾舒对质。只因奴家名字也唤蟾舒,生年月日又与相同,把奴家误摄到老爷面前,从头问起说‘你既与我为妾,怎么又嫁那秀才!’我说‘奴家是蟾舒的结义妹子’姐姐不愿为妾,他父亲又受了老爷许多聘礼,恐老爷着恼,奴家原名萱念,改做蟾舒,情愿代丁姐姐。’老爷又唤顾生上来,顾生道:‘抢劫婚姻皆是那石崖柴设计行凶,与那陆斯才贪财嗜洒,以致于此。’老爷即叫手下,拿了杜小七、石崖柴当面,一字不敢只声,惟有低头伏罪,把杜小七上起脑箍来。只见霎时间绣幢宝盖迎着两位娘娘,报道:‘同心圣母驾到。’那娘娘原来是晋朝两个结义姊妹,节操贞坚,同生同死,生前恩好,没后为神。见了老爷道:‘今日单为蟾舒一事而来。杜小七这厮,须费心研审。’那杜石二人在地,见说‘同心’二字,一齐胆丧。小七将毗陵驿前,借尸骗物,一一都招承了。老爷即时备细启奏天庭,玉帝旨下,道‘阴阳总无二理,善恶终有报施,迟速靡差,纤毫不爽。作善莫隆于孝,为恶莫大于淫。杜小七、石崖柴见色贪渔,永堕阿鼻地狱,楚萱念孝亲全节,永超恶道轮回。顾又凯姿才绝世,立节忤奸,即与尸解。陆蟾舒不字守贞,十年之后,再与又凯逍遥阆苑。’此是奴家死去眼见的因果,好奇怪也。”李夫人说:“我们两口,替谢爷扶枢收留,不知谢爷也知道么?”萱念道:“若非夫人提起,几乎忘了这段公案。李大人少年曾失一妇节,应该绝嗣,这位大公子,命中也是招不得的,今番是牢稳的了。明年第三位小夫人陶氏,在十月内该添一位公子,就与奴家拜作螟蛉。名字都是老爷分付的,叫做谢枝仙,以存谢氏一脉。奴家抚育成人,后有两元之报。但不可预先泄露天机,要紧,要紧。”李夫人听了,毛骨悚然。正是: 善恶皆相报,纤毫不漏针。 再说那楚老儿,年纪老了,篾片行中,件件俱换新腔,老骨董却用不着。偶然蹈袭得些修养之法,几句卫生歌,篾着一个老先生。那老先生送了他一百两银子,白米十挑。楚老自道:“我与陆家老邻老舍,女儿又拜他为义父,他蟾姐薙发出家,实是我带累他的。他今女婿没了,又吃石奴才这番大亏。我那女儿音信杳然,晨昏想念,难过日子。不期遇这大老官,天上脱下这主财香,就送几两银子,与他去收拾女婿的棺木,也了一件心事。那陆大官人向来是个盲鳅,不免竟去见陆大娘子。”喻氏闻了此言,倒地便拜:“公公有此美意,我同官人亲去,别人恐不放心。”楚老即向袖内摸出一包银子,计有十七八两,递与陆娘子。陆娘子收了,千恩万谢。楚老别了。 陆生就去觅定舡只,次日五鼓,夫妻起身。到了毗陵驿前,果然岸上一口棺木,却近水边。细问岸上人家,说来也是对的。众人问:“二位是死者何人?他前没的时节,有个粗夯汉子,说是他家人,今日何故不来?”喻氏含泪回道:“那是一个邻舍,为因挑脚至此。”众人道:“邻舍肯做家人,这必有缘故。”又一人道t“亏煞那个尼僧,实是有缘,一见便起菩提之念,敛了许多银子布匹纸钱,约有二十来两,东西件件齐备。死的却又受用不着,都吃那夯汉乾没了,止刘一条破布被单,就下材里,甚是可怜。”喻氏便问尼僧是谁,答道:“叫做智弘,离此不远。若要寻他做功德,我与你唤来。”陆娘子道:“不是做道场,我要去拜谢他。”就领了陆娘子到这庵里。 智弘动问:“娘子何来?”陆娘子道:“老师父法号是智弘否?”咎道:“贫尼便是。”喻氏便拜将下去道:“前者中秋没在岸边的,就是小婿。小女蟾舒又遭横祸,我夫妻二人,特地自来收他骸骨。”智弘道:“不消拜得。”遂问仙乡何处,回道:“拙夫姑苏陆氏。”智弘道:“去年曾有两个女郎,前后到小庵寄寓几时,名字都叫做蟾舒,一位想是令爱了。一位许与湖广谢尚书做小夫人,借寓小庵,后来谢公迎取。闻得侨泊山东,两下竟不识面,都相继亡了。此人也是姑苏,可晓得么?”陆娘子听说,身子酥了,手里茶杯也落在地下。智弘问是何人,陆娘子一一将前情细说,他还有老年生父。不觉伤感起来,其实哀惨,彼此吁嗟。作谢辞别。 那陆生寻了几个人手,抬棺木下船。动动看象纸糊一般轻的,大家笑道:“真是苏州人,是个空心鬼。”陆娘子又哭起来,难道几块骨头,又被人偷去了不成?仔细一看,面上是钉好的,缝里望进去,当中惟有破布一幅,老老幼幼都道奇事。早有地方报到县里,县官差人发棺相验,果然一些骨殖俱无,只有破布衾一条。知县道,这毕竟是个尸解,就做一篇小传以纪异闻。 夫妻回到家中,楚老就来探问,陆娘子就将这段奇事告诉与他:“棺木没得带来,到讨了萱念一个信儿,闻得与谢尚书相继而亡。”楚老哭得闹热,陆娘子也帮兴哭起来。正哭之际,耳边听得一声“顾郎回来了!”影又不见,叫官人走去望望女儿,就说奔丧奇怪之事。陆生随往,只见蟾舒独坐在房里,自语自笑。陆生道:“女儿,你平日再不肯妄笑,今日却是何放?”蟾舒回道:“昨夜是一对青衣侍女来报我的,他说顾郎上帝怜他才节,尸解返魂,故放他回来了。”陆生也笑起来,问如今在那里。回道:“因萱念妹子扶谢尚书灵柩将归,又远迎去了。”陆生道:“萱念已死多时,现有毗陵尼僧可据,你敢是学杜小七说鬼话哩!”即便回家,说与喻氏。喻氏呆了半晌道:“但愿如此,谢天谢地!”正是: 青龙自虎同行,凶吉全然未定。 却说李公第三个夫人陶氏,十月廿八日子时,果然生下一男,且是面方耳大。李公与夫人郁氏,看了十分欢喜。月子内便拜萱念为母,名叫谢枝仙。李公见常州来的尸解小传,与那平学山的《长恨吟》,这三桩都是佐证,忽然念及我本命该无后,亏得谢同年留了我的长子。今又如期产下一儿,岂不是冥冥之中报施不爽!又恨权阉当路,国是纷张。写下一本致仕奏章,内把谢藿园幽明始末,俱载分明。圣旨随即票下,准他致仕。其谢文忠棺木,载归苏州,任择郭外民房安厝。待谢枝仙长成之日,扶柩回楚。所有顾又凯绘成《葛覃樛木图》,赐还伊妻蟾舒,以表贞妻不忘手泽之意。各与温字号勘合支应,该部知道。李公接了旨意,谢恩辞朝,择日起程,一路助丧的礼物,不知受了多少。 来到苏州地面,那时除夕将近,陆生冷淡不过,走到街上撞魂。忽听人说詹事府李老爷同原任兵部大堂谢老爷的灵柩,大勘合来的,舡顶马头了。迁抬灵柩上岸安厝,要用脚夫一百余名,夫头叫屈叫苦,没处寻人。陆生听了谢公灵柩归来,想道必定满载,且要去打探萱念的消息,三脚两步,杂在脚夫队里,跑到舡边,只见灵前不挂真容,倒挂着一幅画儿,黄绫子裱的《葛覃樛木图》。远远望着,却象女儿当年手笔,不知为何挂在当中,甚是古怪。不好冒冒失失走下舱去,且归家与楚老官同娘子商量,再来未迟。忙到家下,说与喻氏道:“我回来报喜信了!”娘子道:“有何喜信得报?想是那个送银子柴米来过年啊!”陆生道:“这个不足为喜,萱念女儿原来不死,如今坐了一号大座船,大吹大打,已到马头上了,岂不是喜!”正是: 马头渐入扬州路,亲眷应须洗眼看。 说犹未了,那萱念安厝灵柩祭奠已毕,就到陆家问安,先送二百两银子。楚老官听见女儿回了,过来相见,又悲又喜。萱念就拜了八拜,命人抬了两个卷箱,外又榛松食品之类,抬了两杠,叫送到楚太爷家里。少顷,那李公夫人陶氏,打发奶婆抱了枝仙上门。喻氏一见道:“好个有福相的小官,是那个的?”萱念将前事一一细说。喻氏道:“我蟾舒女儿怎么这等有造化,又做这现成的娘!”萱念与母亲道:“事已明白,不消隐瞒,此后只呼萱念便了。”萱念问:“姐姐还在那边?”喻氏只道萱念不知,正要告诉,萱念道:“孩儿都是预先晓得的,但不知尚在杜家否?”喻氏道:“那老杀才舍而不舍,还要思量他改嫁,得财礼着哩!”萱念怒从心起道:“现奉圣旨,谁敢违背!左右都是重孝未满,叫手下就把我白围大轿,去请回来。” 白轿一去,正是新年朝头,那杜老儿见白轿子进门,说“又来魇钝我了”,把来人抢白一场。手下人回来告禀谢夫人,夫人道:“老杀才,恁般无状!去禀李老爷,拿个名帖,送到本府太爷,以违逆圣旨论,从重治罪!”风响一声,公差齐到,把几两家私,霎时弄得个光光乍。知府自押了杜老,到陆家厅上,打了四十大毛板,爬到蟾舒面前,磕头服罪,方才饶他。旬日之间,在阊门外讨饭而死。这也是纵子作恶的报应! 是日,姊妹二人联床共榻,呕呕咽咽,说到天明。次日萱念又取银二百两,送与母亲姐姐。古人说得好: 受恩不报非君子,有怨须偿是丈夫。 哪里知道这两句旧话,却被一个巾帼女流都做尽了。世上顶天立地的男子,胡涂过日,恩怨上那曾报得一些来!萱念又说起那敕赐的葛覃画儿,蟾舒急欲求见,因上有御号,命排香案,方可展玩。蟾舒才一观看,他道“一笔一画与我向年所画的不差毫忽,妹子还记得么?”看到后边:“吴郡草莽臣顾又凯”,不觉伤心,肝肠寸裂。萱念劝道:“你既失偶,我亦孀居,二人情投意协,共度朝昏。听愚妹之言,还该消遣。就是姐姐画的,也在妹子身伴。”蟾舒道:“两画倒有相逢之日,画画的人决不能勾相逢了,不由人不悲伤痛楚!”萱念道:“这幅画儿,圣上钦赐姐姐,叫见画如见顾郎,不必又多烦恼了。” 李公自回湖广去后,那楚老官移在陆家做一处住,就似嫡亲骨肉。只有陆斯才,真得福不知,自道:“雌太爷又被楚老儿占了,如今闻得朝廷广开事例,我已半世寒酸,不免进京去,倘做得一官半职,燥燥脾胃,也是好的。银子却也不难,只是没好路头。”沉吟半响,遂道:“有了,闻得黄楫溪是李湘梧的门生,他正在掌选,我今套写一书与他,提起枝仙之事,他必然看假为真,我的富贵功名,在此一举。” 蟾舒劝道:“此时阉宦当权,居官的都退归林下,爹爹当明哲保身才是。”陆生那里肯听好言!看官们,这陆生文理原通得的,只是贪财忘义,可是做官的货料么!他果然写下一书,极其恳切。即唤萱念手下一个认得黄吏部的管家,自己带几百两银子并些尺头礼物,由小路进京。 行到济宁地方泊船,一晚主仆二人都吃醉了,被贼钻进舱里,把银子物件尽数卷去。两人醒来,知道被钻舱贼偷去,无计可处。陆生道:“去府县告了追赃何如?”那管家道:“我们在江湖上行走,晓得舱老鼠都倚官托势,在外胡行,小可官府不敢惹他,枉费了衙门使用。”只得上岸投一饭店,住了数日,身边分文无了,不能归家,愁叹不已。那管家道:“小人有计在此,事出无奈,惜不得体面,不消动得等子银剪,两人‘言寸’而归,此计何如?”陆生面上又羞,心中又恼,身边又鳖,腹中又枵,挨不三日,得了一病,那黑脸胡子来邀请去了。那管家也不顾他骸骨。正是: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这管家幸遇着粮船上熟识,带得出来,走到家中,蟾舒问“陆大官人做官了么?”回道:“官到做了,只是不得回来,小人不好说得。”大家吃惊问道:“敢是没了?”回道:“也差不多。”蟾舒母子哭倒在地,萱念也号咷大哭道:“当日不听好劝,至有今日,然亦是前生注定的了。”管家说“明日是官人五七日期了。”合家虔诚请了几员有法力的道士,做水火炼度功德。 忽有一个道者,打扮得羽衣芒鞋,棕麈丝绦。他道:“你一家虔心设醮,我特来化一件东西,肯与我,我才讲。”蟾舒道:“四大都是虚空,何况身外之物,焉有不从。”道者说:“你一轴《葛覃图》肯布施么?”螗舒道:“此是皇爷钦赐,怎好与你。”道者说:“既然如此,讲甚么四大皆空!” 蟾舒不拂来意,遂道:“我另有一轴,布施道者何如?”道者接过一看说:“果是好笔仗,只是落款不妥些。”把麈子略拂一拂,画上一些墨迹儿也都没了。就叫取笔来,不加思索,提起就写古风一首: 几笔丹青动玉宸,痴生天蹇是何因。蟾蜍半月谐佳偶,土木经时坐苦迍。 楚楚鬓边惟白发,陶陶又看觐龙鳞。可怜葵藿餐锋刃,却喜梧桐为蹙颦。 喻义同心巾帼在,萱枝挺挺出风尘。王济奸闻何等畜,崖柴恶类虎豺龂。 莫言冥冥无明算,天榜施行果是真。请看几姓庞眉者,都是今朝种德人。 欲问姓名无处问,当日吴中草莽臣。 那道人写完诗句,这诗内包着许多姓名应验。蟾舒上前问他底细,他道“三年之后,在玉楼相会便了。”化作一道清风而去。 列位,你们道是甚么人?原来是顾又凯尸解的化身。蟾舒对萱念道:“这事却也古怪,诗中字字句句尽是我们半生光景,‘陶陶又看觐龙鳞’这句,不知如何下落。我的笔迹,一霎时都没了。再把顾郎画的展玩一番,见画如同见人。”叫丫鬟取来,展开一看,又是这首诗在上,只有圣上的御号独在上面。蟾舒道:“这一发跷蹊了。”问萱念妹子“此是何意?”萱念道:“姐姐一向说画画的人儿不能相逢,今日相逢了,又要那画儿何用?我倒还有一幅在此,你要看么?” 袖中拿出来,与蟾舒观看。见了“天蹇痴生”,不觉伤心泪下,问:“这一幅可就是妹妹前日说,济宁舟中所得的么?为了这些笔墨,把性命都葬送了。”萱念道:“若不亏这些笔墨,怎么得白日升仙呢?你晓得他拂去墨迹的意思么,他说证果不远,不要你吟诗作画,再去拈弄笔墨了。” 蟾舒就别了母亲妹子,到花山静室独居。三年后中秋之夜,只见顾又凯乘云而下,携了蟾舒,双双跨鹤而去。有诗为证: 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兼室尽登仙。 君能仔细窥朝露,须逐云车拜洞天。 其时那些文人墨客、缙绅闺秀,有做传记的,有做诗赋的,一时相聚,以为美谈。 那谢尚书毕竟亏了谢枝仙这个螟蛉之子,大振家声,书香不绝,都是忠烈上来的。那枝仙五六岁就是神童,到十五岁便无书不读,都是楚老与萱念母亲延师教育的。十六岁奔丧回楚,儒士进场,中了第二名经魁。因为习春秋,不中得解元。上京会试,特往苏州经过,拜了萱念母亲,问道:“大姨娘在那里?”告诉了这末后一段异怪事情,也做一篇祝文,亲到花山焚奠而回。次年又联捷中了进士,殿在二甲传胪。一揭晓,去见本房座师,就问:“贤契如此青年,恁般才思,真神仙中人也。在场中看到贤契卷子,觉有一羽衣道者向我点首,直等填了名次,方才不见。若论佳卷,还该作元,实有屈了。且今考选翰林,这馆元都是学生料理便是。”后来选馆,果然不差。那两元之报,也有应验了。拜授翰林,差人到苏州,迎取了母亲及楚陆两家,一齐赴任,同享荣华。不上几年,也就到了詹事府少詹地位。 那李湘梧与生母陶氏夫人,写一封家书,差人到京,说且今兵戈四起,中外骚然,尔食禄天朝,固当尽忠王室。但尔年尚幼,尸位贻羞,可请告回籍,以俟老成,再图效犬马可也。枝仙见了此书,就与母亲说:“李家父母睽违日久,父亲未葬,叨受国恩,这都是孝道有亏之处。不称孝子,岂是忠臣。李家爹爹有书在此,叫孩儿致仕回去。孩儿立志已决,明日就上本辞官,特地禀过母亲。”萱念说:“时事不宁,做娘的也有此意。”枝仙自草了本稿,面奏圣上。天颜大喜,说:“忠臣孝子节女贞妻,都聚在谢李两姓,实也难得。尔父母已有封诰了,生父生母未有诰封,就令卿撰文,中书房写给诰命,以彰朝廷优隆忠孝之意。”枝仙叩头谢恩,辞朝回籍。子撰父文,诰封异姓,此亘古未有之事。 谢枝仙二十多岁的小翰林,一路驰驿回来,好不轩昂荣耀。两姓骨肉,都请到谢家团聚。鹤发童颜,又间着金章紫绶。真个是:天上神仙府,人间馆阁家。这十个字,包罗完了千言万语一回说话。 诗曰: 劝君财色莫贪心, 头上青天湛湛临。 善恶两端无别事, 只分忠孝与奸淫。 一渔翁著 第九回 势利先生三落巧 朴诚箱保倍酬恩 报应本无私,影响皆相似。 要知祸福因,但看所为事。 世上有几种人,有几种事,浑身浸在势利场中,人或谅他世情恶薄,不得不靠着势利两字。是那几种人,那几种事,我便容他势利?如和尚、星相、帮闲之类。怎说他便势利不妨?我替你说:就是千财万富,毕竟善钱难舍,被那和尚甜言蜜语,恭敬笼络起来,就一百、五十慨然挥洒。 这样施主岂不是光头的父母。由你道行高僧,不下这势利套子,十方钱粮,管情一点也弄不到手。至于星相、术士,寻着他的时节,只叫先生千万直讲。及至听他一顿褒奖,出手包儿也肯浓重两分,你说他肯不势利么?若是蔑片朋友,低三下四人家用他不着。用着他的,不过是乡绅公子,一发是苦恼子的道路。大老官的话自然是圣旨,大老官的屁自然是喷香。就是以下小使也未免要哥哥、弟弟小心捉摸,方才安身得牢。你道他敢不势利么?若论到尼姑、优伎身上,品概一发卑微。不由你不涎涎媚媚,色赛势利。说他有甜头儿,便当面软款,没挽抹的,便当面奚落。其实可恶,不知揆之情理,实为可怜。凡此种种,譬如生意落在其中,无可奈何。独有一件好笑的事,医家也靠着势利,这便是极没阴骘的事了。却不道: 从来医道通仙道,半积阴功半养身。 看这两句话,那医者一道,何等清高。又说道医人有割股之心,原是个济人积德的生涯。势利两字,却是用他不着。而今世道恶薄,这些行医先生略略有几个睬他,就把轿儿扛起,装憨打势,阁起一副科道的嘴脸。一进人家,先把他门景什物,量头估脚个星移月直。有些起发的,三个指头还多按半晌,病原始末还勤力得多问几句。若没甚想头,指头才上去,就叫拿箱来,胡乱歇几撮,药引也不说明,袖了包儿,飞上魂桥去了。可怜那不足之家,请个时医进门,十分当心。要听两句切脉按症的话儿,谁知道这些得水便浮的狗腿,倒像十二分晦气,错走到这病人家里一般。列位看官,这行医救人,有此不情不愿的心事,不知误害多少人命,看起来庸医杀人,到也未必。所以时病名医,自死必自伤寒;产症名医,女死必多产厄。小儿科断绝宗代,怯病科痨弱传尸。天之报施,一毫不爽。若名医之后而昌盛绵延者,必不是那样头轻脚重,一团势利的小人。正是: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却说嘉靖年间,松江府上海县有个秀才,姓申名尧,号瑞禾。他的子、史、医、卜无不究其骨髓,为人慈爱有余,济世扶人之念刻刻有的。妻子鲍氏已故,有个二十岁儿子,名唤申尹,少年伶俐,跟他舅子在京。自己在家坐着冷板凳,已不耐烦。到五十外,他道功名蹭蹬,出身利物,不能够了,倒不如把这一肚皮医理试发试发。古人说得好,“儒改医,菜作齑。”事又衣冠体面,不费本钱,老老气气,就在门首贴个“儒医”两字,下又写小字四个“贫不计利”。邻舍说他初行医道,下面一句是兜收主顾之文。医道朋友见他出来发作,呵呵冷笑道:“学字纸费,学医人费。这些宽头巾,教书是他本等。张得几句《本草》、《药赋》就思量干这营生,少不得打开宝箱人命散伙哩!”谁知瑞禾恻隐为心,贫富平等。小户人家请他,越发不论厚薄、不论早晚。大凡对付病人,宁神静气,小心斟酌,却也指到春生。正是: 脉明指下玄机,药用胸中活法。七表八里,定关格之浮沉;六气四时,辨阴阳之标格。 风虚寒热之症,一览无余;弦洪芄石之理,莫不通晓。不是死看叔和书,果然活会丹溪法。 却有一个驮箱的叫做林子华,嘉善人,五十余岁。他儿子在乡下开个生药铺。子华偶到上海卖药,一见瑞禾仁厚长者,便寄书与家,要在申家相帮行医。瑞禾也喜他坦朴。他在先原有个小使驮箱出入。倒是林子华有心要习医道,早早晚晚,不辞辛苦,驮了就走,把老申切脉问症的说话,已理会得溜亮的了。瑞禾尝与老林说道:“医不甚行,误人有限。偏是盛名之下,常把病人做个行医草稿,这也利害不小,最伤阴德。今我老人家没些子事,行行医儿,譬如我的身子要无病逍遥,我的年命要康健长久,人有疾患痛苦,怎不与他实心攻治。至于穷人,日趁月吃,犯了病症,尤属可怜。别样好事我没力量,这几撮药料容易处的,便不受他东西,早早医好。常因医好一个病痛,活了一家性命。切莫忘记。”老林听了,深服其言,敬佩其德。其时上海一县,大小人家都受他的好处。真是: 人称有脚阳春,世号及时甘雨。 那瑞禾见了病人,除非是不治之症,愁结眉卷,凄然不乐。若是别的,只见他那不惊不急,春风蔼然的气度,早把病怀开荡几分了。以此二十多年医士,财势颇轻,人却不忍轻他,倒积下千金。只见儿子申尹回来了。那申尹已号玉峰,在京跟的舅子,就是鲍晴岚。那时严介溪当国,晴岚在他门下走脚通风,顺便讨个鸿胪寺序班官衔,把申尹阔绰起来。申尹日与那班乞怜摇尾的小人接谈来往,权柄虽然没分,虚势是乔惯的。后来严嵩势倒,一干用事之人没命的乱窜,申尹不顾舅子逃得回来。起初尚自躲头凹脑看看医书。后来渐渐事冷,一发看人不在眼里。遂把昔日京师光棍局面,凌驾亲友。尝夸口道:“我若行医,决不像我老子,做那半三不二的行步郎中,毕竟要做个绝顶的名家。”将瑞禾积下银两,刻些医书起来,欺世盗名。叫做:《申玉峰心医丹诀》《玉峰玄珠脉说》《申氏异注本草》《申道人医断》。都是申玉峰一派胡诌,强不知以为知,抄袭些正经医理,加添偏僻论头。不知怎么,便有那以耳为目的,附会其说,说他独辟心裁,自然名士。随有不怕死的,接他看病。却也古怪,冒感风热之症,被他一帖两帖,即连赶散了几个。正是: 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医。 玉峰就妄自尊大,身分做作,就拣人布施起来。见父亲与驮箱的林子华如兄若弟,只管在老林面上寻事削刮。说我们行医是高人识敬,当道缙绅也要僭他上席。一个药箱保不分上下,若被上人瞧见,好不知重。子华也没回他,倒是瑞禾过意不去。一日对子华道:“老林,老林,我与你素无名分,萍水相逢。怜你真心好道,帮我积济阴功。我今看我那儿子大没受用,不但福薄兼有祸事。倘有旦暮不测,可惜我心血无传。我有经方两卷,脉丹四卷,三十年来,指到回生,惟此而已。不敢轻泄。遇子诚人,好生佩受。你可一一研究,代我流福。我儿子虽说行医,他立心偏颇,抱富欺贫,事事与我相反。”叫做: 盗道无师,有翅不飞。 瑞禾将书卷与他,又赠白金百两,叫他收拾回去。子华垂泪不忍,再三推让,才把二事收藏,拜谢珍重而别。那玉峰颇为快活,只道老林空手去的。正是: 酒逢知己千盅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却说林子华原有家园,儿子敬华开个小小药店,将就过得。几次要父回来,他恋着申瑞禾的传头,不肯抛舍,今得到手,踅身回家,把银子交与儿子。自己就在此药铺里撮药写方,修合丸散,一遵瑞禾手抄,全不计利,倒也应心得手。叫做: 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料子华回去不上三年,瑞禾老者忽然奄奄不快。儿子玉峰诊视,猜他气血两亏,要把老儿做弱症医。撮些补气生血之剂,强要他吃。瑞禾道:“这药周好,奈我不是这样病。你方要行医,不要把我应死之症,损你方盛之名。待我清虚寂寞,好好儿去罢。”五峰就把医书错综一篇道: 气为血之先血为气之配。嗜欲无穷,忧患不止,气伤血耗,宜补宜培。 瑞禾听了,只是摇头道:“我病不妨,你医别人,用药还要仔细。”是日夜间,含笑而逝。 人间失却和丹手,天上应添种口家。 玉峰免不得结果殡殓,自不必说。那瑞禾殁后,玉峰自出招牌,怪头怪脑,迥然不同。写着:申玉峰京传御医世家方脉。把招牌矗出。那道地朋友好不替他肉麻。他数年之间娶了妻小,家中铺设模样尽好,水牌帐轿,日照提灯,那提灯号着: 歧黄济美,华扁流芳。牌扁门联,色色富丽。 一日之同,虽有几家请他,他绝早自己把水牌上天、地、玄、黄排起字号。添上一半鬼名,日日如此。每日出门,定要捱到下午,棱棱层层的拿班做势,跨进帐轿,带着护书,靠着扶手,官腔官板,一味儿咬文嚼字。到病人家,他一头撮药,一头慢条厮演,没有一些根究病原,斟酌药味之意。都是那日会着某乡宦,那日会着某老爷。某财主的恙,亏我一帖扳转。某奶奶的命,亏我几剂唤回。这都是有生发的人家,他才挂这势利榜文。我和你平等百姓,他看下脉来,却似吃木鳖子一般。三言两语,便喝声打轿,登上魂兜去了。正是: 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亲人说短长。 却有那上海知县姓周名睦,号太和,浙东人氏。看他申氏异注《本草》,倒也扭捏聪明,便倾心道是医门才子。那《本草》怎的?姑道一二: 恋绨袍<陈皮>苦相思<黄连>洗肠居士<大黄>川破腹<泽泻>觅封侯<远志> 兵变黄袍<牡丹皮>药百喈<甘草>醉渊明<甘菊>草曾子<人参> 如此之类。不过是市语暗号,欺侮生人。那知周知县喜他穿凿得妙,下帖请他,邀着二尹陪酒。二尹是山西贡生,叫做郭正,直耿汉子。那玉峰只是胁肩谄笑,与周公接谈,二尹也有几分削色。及至过来周旋玉峰,反被他尖酸开了。倒是周公匀泛绸缪,大家终席。可惜玉峰读书不透,不晓得: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一日,本县一个皂隶也是极生事的,却又极要体面,惯争饿气,且是一身气力,姓祝名高,绰号铁壳蜒蛐。妻子产后感寒,他主心要接玉峰到家阔阔,在县中也好扯天。一口气跑去请他,不患迟了,排在荒字号上。那老祝停当,叫声“申相公,老爷有请。”只见玉峰忙忙出来,及问细底,知是老祝自接,吃了一个空欢喜,脸就一挂,两个别了。玉峰有心,这日直到上灯出门,分付轿上,看完别家,荒字号堪好留他结末。出门又迟,未免该多说的所在,耽搁工夫,轮到祝家,足足半夜。那祝皂隶妻病事小,一团高兴,吃个鸟羞,闷昏昏挺在床上。只见灯笼火把,就是抱丧一般,一乘轿子歇下,就向祝家门上擂鼓的一般。喊道:“申相公在这里,快些开门!”铁壳蜒蚰正恨得没处出气,速造奇谋,应道:“来了!”连忙开门,“相公、相公”,叫声不迭。又叫箱轿阿哥请坐,提着灯儿前走,说:“相公请行,都端正的。” 玉峰大摇大摆踹上楼去。老祝叫妻子伸出手来,玉峰不曾贴着,道换手诊脉,遂立起身道:“下面取药。”谁知祝皂隶同老申上楼,放得灯盏,就把楼梯靠壁侧着。看老申将到楼门,把灯草一扯,灯弄黑了。老祝道:“相公慢走,等我下去取灯”。那老申躁暴,看这小房小屋,那里等得。往下一跨,倒掀下来,疾地一声,叫道:“不好了!”那老祝乖贼,早把楼梯安正,走将下来。老申跌得扒瘫不动,老祝反埋怨道:“我说相公等等,待我掌灯。你这样性急,何不天亮时来。亏我们守着病人等到这样时候,若是急症,早筹过了多时,只当请先生来批书入殓。”唠叨的不歇。只见箱轿众人俱来搀扶,那玉峰慢慢挣起,又气又恼,一拐一跷,扒进轿去。正是: 使心用心,反累己身。 那玉峰跌下接来,没趣之极,药也不撮,就上轿子。轿夫问道:“相公不跌坏么?”玉峰道:“幸而楼低,不致伤损。”但右脚先跨落地,一顿,筋吊缩了短了半尺。因细想道:“跌下并无绊碍,好像没有楼梯,况我跌落在地,又在楼梯之下,莫必这切脚筋的设法害我?”又转念道:“罢,罢,从古来没有敲门看病之理。我也有些不是。”一程已到家中,半晌挣不出轿,右腿疼极,竟提不起。只得一个抱了脚,一个驮上肩,上楼睡了。疼了一夜,天亮正要起来,脚已通身红肿,动弹不得。玉峰急了,只得把生意暂覆,接个外科郎中医治。有诗为证: 好汉病来欺,医人不自医。 思量这般痛,怎不恨楼梯。 接了一个外科郎中,是准提庵和尚号飞泉,有名的外科。把玉峰一看,道:“这右脚没帐了!”玉峰急急问道:“如何这般毒狠?”飞泉道:“跌下时节,就揉挪伸屈,筋络活动,今已停周,筋裹毒血,挛结难行,医得身轻,脚要跷了。”玉峰道:“只要身健,便由他残疾,十两之酬,老师放心。”飞泉道:“这到小事。七日包管行走,只是两脚不能平稳,莫怪老僧。”玉峰摇得头落:“不妨,不妨。”飞泉将煎药敷药付了玉蜂,吃了下去。一日松一日,到了七日试试步儿,疼痛到也相忘。但脚下有些高低,走落楼来一跷一拐,大家掩口而笑。玉峰气得直挺道:“早知这狗秃没用,另寻个外科看看,不信这只脚拿稳要跷的。”道不多时,忽然飞泉来望。见玉峰拐来拐去,想十两头是到手的。及至两个见礼,玉峰谢也不谢。飞泉问道:“尊足全愈了么?”玉峰道:“多承厚爱,见赐这个榜样!”飞泉道:“不是老僧夸口说,若不是我医,管情你要困一百日,到底还是个瘫子。今据尊意起来,谢是罢了,还该赔你一只好脚才是。” 玉峰道:“师太,今日要谢么?若是谢礼说一句是一句,人上欠我倒还有一二千哩!希罕你这外科草头郎中,弄坏人家脚手,还要十两半斤讨谢,响榧子且吃个去!”那飞泉大笑道:“我与你都是天医院里子孙,怎么分得内外?亏你没点人心,说出这诈死埋命的话来!罢,罢!”茶也不吃去了。正叫做: 不结子花休要种,无义之人不可交。 那玉峰依旧行医,腔调一些不改。只是吃这脚的薄亏,到底肉麻起来,不比在先冠冕,心里恨铁壳蜒蚰,一刻不忘。正是: 只有感恩与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铁壳蜒蚰耍这玉峰一耍,弄得他终身残疾。玉峰每每对着县中朋友就把这事告诉,说毕竟要捉个孔窍报他个死。那些朋友把这风儿吹到他耳里。老祝道:“他还不识老爹手段,一定他额角还是黑的。”一日打听得玉峰医好了南乡卜监生,拣定日子,演戏酬神,专是首席,礼谢玉峰。老祝扯了三个十弟兄,在城外酒楼上痛饮,中间说起道:“有个风蚂蚁在此。那个弟兄高兴去叮他一口耍子?’那三个齐应道:“就去,就去。”却是那三个,叫做甚么? 一个皂隶戎福,绰号碎蚂蝗,一个甲首陈元,绰号歪庭柱,一个门子白凤,绰号耍儿。 铁壳蜒蚰道:“全要白阿弟出力,我们来应手解局。”遂与歪庭柱一五一十,计较端正。 等到那日,玉峰出门,提灯围轿,耸到卜监生家吃酒,独桌南面,捧出谢礼,是: 彩币二端,珠履一双,折席五两,谢仪十两。 玉峰叫人收起,打副神道脸,装模做样的请来请去,一堂亲友正厌他这王八憨。不防外边一片嚷响,只见那白门子一身麻衣,劈直跑进,竟把玉峰衣领掀住。大喊叫屈,“医杀人命!”玉峰目定口呆,又吃这只脚亏,挣扎不过。众人拆解不开,叫且停住锣鼓着。白门子号咷大哭道:“我的父亲冒暑,被他做阴症医杀了。母亲吃他的药,又只管啜气,我要别请医人,他又拉着不许,只要包医,叫我热孝在身。那里不寻你到,今只要你再去看看。”那玉峰气得没头没绪,舌头胀做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那卜监生已六十多岁,怕的是死,伤寒新好,是个喜日头,了还愿心,撞着这节魇钝,只是跌脚。扯白门子道:“大哥不要这般,请坐坐儿,老夫陪礼。”白门子又哭道:“冤有头,债有主,叫我两三日要结果两口,怎的来得及!”只见外头又是三顶孝巾荡进来道:“凤官,快些回去,你娘只在此时了!我们还接申先生去看看。”一头说,扯的推的,那玉峰就是牵牛上纸桥。侧边卜家亲眷道:“列位老哥,这申先生是名医,现今医好舍亲,戏文独桌谢他。令尊长短算是年命罢了。令堂的事,堪好等申先生认个晦气。”遂向玉峰道:“打个譬如,如此如此。” 又扯三个孝巾说:“劝劝令亲,今日申先生只得这些,老丈们且拿去。让舍亲是好日,改日与他说得话的。”孝巾内一个道:“罢!老丈是在行朋友,见驾识见驾,古人说得好:宝剑赠与烈士,红粉送与佳人。”那三个道:“凤官且去,今日是卜阿太喜辰,怎么倒是在这里打搅?明日到他家中讲理。”大家把物事袖了,再三去扯白门子。白门子道:“我今且去,明日少不得要你偿命。”卜家还恐又来,关上大门做戏。老申有心没想,不到半本,就辞了去。卜家亲友说说笑笑,传做话靶。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那玉峰又吃这番狼藉,体面十分剥削。还怕那些人来寻趁,怀着鬼胎,装病几日,慢慢跷将出来,略略温克修省些了。只见轿夫来说道:“前日那班,像是县前闲汉,那姓戎的皂隶,绰号碎蚂蝗,曾在我们邻舍行差过的。相公前日该问他,住在那里,姓什么?几时接的,怎么扎个火囤,怎便一股东西酥酥送他去了。”玉峰道:“我几乎气杀,那里记得。只你说县前闲汉,我倒有些亮头。”跌跌脚道:“又是那狗才了!” 只见过了数日,生意如初。那周知县报了行取,选日进京,玉峰办礼去贺。周公正要商量丸剂方子,留他后堂管待。问起足疾因由,他流下泪来道:“不好说得。”周公道:“何妨。”玉峰就把皂隶祝高两次谋害,如此这般,实是医生仇人。周公点点头道:“如此,如此,明日寄个信与他,叫他不敢暗算你罢了。” 次日黑早,传出一个名帖,叫祝高去请申相公,就一同来。他一气赶到申家,递进帖子,要相公就去。半响里头回覆,今日脚痛,实去不得,下午些看。老祝跌转身,向私衙门口传玉峰的话。只见开出门来,叫皂隶俟候。祝高过去回话,周公说:“你能干!一个医生也请不到!”喝声打,伏地二十板。分付道:“那申医生怎么脚痛,好教你得知,我明日还要央你寻那爹死娘病的孝子哩!”祝高谢打而起,才知是申玉峰放水。衙门前早有那些十弟兄接着暖痛。众人道:“怎的大家做事,倒累哥哥一个。我们今日吃杯齐心酒,堪好耐这水儿去了。下次来的,随着机会,看风使帆,除起人命强盗,贼也买个扳扳,打得个跷奴才狗吃粪,才快活哩。”大家哈哈而笑,畅饮方别。那玉峰晓得周公为他出气,好不燥脾。谁知: 明枪犹易躲,暗箭实难防。 一报还一报,报报适相当。 年岁如流,日月易改。周公去了半年,上海县来了一个山西宁武人,新科进士,姓武名宪,号张甫。中年纪人,与郭二尹邻县人氏,两个极其投机。奶奶内里,因是同乡,开扇厢门来往。但来这位县官,又是这个二尹,只当申玉峰摆着两个关煞。 一日合当有事。那武知县衙内一个夫人,两个小姐。小姐都及笄了。只因南北风俗相殊,一路又受辛苦,两个小姐一齐抱病。武公着急,向门子道:“我老爷一到任来,衙内人口不宁。今二位小姐有病,此地好医生去请一个来。”原来问的正是耍儿白凤。自凤禀道:“只有申玉峰列位老爷都用他医。”武公就发一个帖子,差着那甲首歪庭柱官名陈元。武公退堂。白门子遂与歪庭柱寻那一班秘密商议定了。陈元即到玉峰家中,拿出帖儿与他,写着:通家侍生武宪顿首拜 玉峰看了,眯脒地笑,喜的新到县令就来寻他。他自吃了两番暗算,衙门中人,着实周旋。又是新官新府,要讨些春儿。便叫搬出酒饭与歪庭柱对坐。玉峰问道:“老爷唤我,要看何人?”歪庭柱道:“是奶奶们。”又问道:“几时起的,曾接人看过否?”歪庭柱道:“看到不曾,也是吃得落的病,不打紧的。”玉峰问:“吃些甚么?”歪庭柱道:“日日买办单上线梅、细酸准准有的,不过恶心作呕,年纪后生得紧,莫不是喜欢这些吃的病。”玉峰又问道:“是老爷甚人?”歪庭柱道:“衙内只听得奶奶的叫响,并没有第二样称呼。”说完立起身道:“相公就去,老爷性急的。”谢别去了。玉峰就拿定是前件了。到县里私衙门首,武公请见,宾主茶罢,即命垂帘。两位女子,逐一伸出手来,都是臂如玉藕,指若春葱。玉峰看完,武公便问:“是何症候?”玉峰道:“老爷恭喜!这二位奶奶,俱已坐孕四足月了,故此作呕思酸,神烦肢怠。专要清理任冲二脉,任主胞胎,冲为血海,医生就用导达调护之方,元气足而胎安结。” 武公听了,一身冷汗,索性一句不应,竟进内衙,叫且留住先生。对奶奶道:“这胡说狗才,若当堂用刑说我不重衣冠。我有主意,只如此如此。”一面出来与他吃茶。奶奶叫开了侧门去二尹衙内,却好二尹下仓比卯。就告诉那郭奶奶,商议已定。只见二衙着人来请老申。武公送个封筒。玉峰辞了,到二尹衙里,也不垂帘,走出一个女子,看脉完了,又一个女子,也看完了,年可十七八岁,都进去了。奶奶问道:“是何症候?”玉峰道:“风寒感冒,胃气冷弱,以致饮食不进。只用人参加减平胃散。”奶奶道:“与适才堂上衙眷何如?”玉峰道:“此是小姐水土不服,那是奶奶抱孕成胎,天差地隔哩。”奶奶道:“胡说,我就是武奶奶,两位有孕奶奶,就是这二位小姐。使女们何在?可与我先掌嘴巴五十个,若做一声儿就升堂大板枷号示众。”只见后帘涌出七八个拳头大、胳膊粗的妇人,鬓发乱揪,衣巾乱扯,巴掌栗爆,那里还有工夫计得个数。可怜一煞时间,那玉峰脸上打得个深紫罩天青,眼睛鼻头都没处寻了。玉峰知是递春的恶取笑,只是磕头。那郭奶奶又来劝道:“武奶奶罢了,他是威风惯的,假如拙夫卑弱,也是朝廷命官,他与前任周官儿饮酒,把拙夫百般欺侮。今日磕个头儿,我替你还消受不起哩!”武奶奶道:“晓得,天色将夜,打一个雨打灰堆散场罢。”那众妇人一齐乱打,除出舌头,从新密密的又排下一顿。夫人喝道:“饶这囚攘的罢!”玉峰磕头谢饶,扒出衙门,挣进轿子,只得一口气了。抬到家中,扶出坐着。轿上对家里说:“相公在郭老爷衙内看病,不知怎么打将拢来,吃些薄亏哩?”掌灯一照,惊得合家魂飞魄散。问他原故,只摇摇头儿,连把红花酒灌上几碗,和衣睡了。次日浑身火烧,疼痛绑紧,说道:“快封十两银子,去谢飞泉师太,就接他来,不可说我被人打得这般模样。”正叫做: 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 那飞泉长老,接封在手,上写“谢敬”。就问申家人道:“你家老爹的脚,竟不跷了么?”那人道:“照旧的。今日请师太就去,还有话说。”长老又喜又疑道:“如何倒有体面起来,莫必这只脚又有些长短。”只得收了银子,竟到申家。道请师太上楼,上楼看了这打坏的人没头没面,竟认不出。看完脉息,问申家人道:“玉峰老爹在那里,此位是谁?”回覆道:“此就是家老爹,被人算计。”长老吃惊道:“原来就是玉峰,多谢厚赐了。”玉峰含含糊糊道:“师太,不好了,莫念前情!”长老道:“岂有此理,但这重伤都在上三关,必是被伤之时心闷郁而羞愤,不曾高声出得两口叫喊。今要护心散毒,活血消淤,面上却要敷药。我又要先断过,谢是不敢指望,尊颜却要变做紫膛砂饼色。”玉峰道:“只要性命,颜色不拘。”长老道:“先有丸药一包,煎药两帖,可先吃下,敷药还要特制送来。”作别去了。 那飞泉到庵,想道:这个轻薄小人,原来又有今日。不去害他性命,只弄得他又跷又丑,装不成憨罢了。忙忙捣鬼端正,用桐油调和,叫人送去。说要满面厚厚敷涂,燥了再加。玉峰依言,又吃又敷,也便日日松些。那知飞泉带医带耍。正叫做: 无秃不毒,无毒不秃。 却说歪庭柱晓得武奶奶打得玉峰半死,知县必是恼他,忙与铁壳蜒蚰商量道:“何不打个落水狗,送这跷奴上路”。铁壳蜒蚰道:“略消停着,他这一顿打,有两日挣扎哩。”只见过了半月,玉峰慢慢挣起,脸上肿消,蜕剥出来,却似个冰裂紫砂盆。原来那和尚敷药是大红风仙花、五倍子、斑猫一齐捣烂的。那斑猫搽上把肿肉进裂,拔呼毒血,凤仙花口口生肌,却被那五倍子把这大红颜色随着斑猫裂路咬涩定了,变得这脸有纹有采。又是桐油渗透,面皮越发粗糙。玉峰讨镜一照,流下泪来道:“这副嘴脸,不成局面了。”千方百计三造刷洗,胰子肥皂打磨一番。又用玉容膏搽上,取镜又照,依旧斑斑驳驳,气得玉峰哭不得、笑不得。又懊悔道:“早知十两头不送这秃驴也罢。”道犹未了,只见四个人来,拱拱手道:“玉峰相公,几时不见,怎么这样老苍了?”玉峰道:“请坐,学生一言难尽。”那四人道:“借一步讲话。”玉峰逊到里边。两人先开口道:“敝县有张呈子,却有老爹尊讳。”玉峰一惊,想到时运晦气,雪上加霜。道:“罢,罢,借牌面看看。”上是: 假官窝盗事:内有医棍申尹,假充御院招牌,将积盗莫有窝匿口赃,云云。 原呈盖三思玉峰看来呆了。又那两个接上道:“小弟亦来奉请的,有张府里批下的状子,老丈是被告头名。”牌上写着: 连杀二命事:内有杀人,只用三指,药箱都是砒霜,乞正典刑,地方除害,云云。 这玉峰一唬不小,道莫必又是原告陆元那个火种。忙忙打点东道,小心调停。送他差使铜钱,只是争多嫌少。玉峰道:“这不算甚么,还要到县诉状,再来了落。”四个方才住嘴,谢也不谢去了。玉峰想道:窝盗人命,身家所系,怎么辩得清的。一向有个表叔在嘉善城中,不如且去避避。对妻子说知,寻得数两盘缠,往嘉善去寻表叔。表叔叫做钱近山,是小经纪生意。见玉峰四十多岁,脸上七拼八凑,完全变了形状。问道:“如何这般?”玉峰细述。近山知他屡屡生事,现有官司。过得两日,想他在前兴头,一些没得孝顺,如今有事,却来躲避。又恐讼事连累,遂对玉峰道:“我住城中恐不隐看,于你不便。有个生药铺子与我熟识,你晓得药性,他又住在乡间,正好避迹。只是原旧气性,一些放不出来,千万要依头顺脑,还须得改个姓儿。”玉蜂道:“我去,我去,随他要我做甚。”又想道:“罢,罢,脚弄跷了,脸又呆不去了,今又为事缩头躲脚,不若撂头去尾,改申姓田。”两个同到林敬华店里,钱近山把上次事说与敬华,敬华慨然收了。道:“口口没甚的做,正少一个驮箱的。一日不多人家,到有活钱,空了与我磨磨药儿。”可怜玉峰只得一一应承,立了雇工文契,写定三两六钱一年。 吃些酒饭,近山别了敬华。玉峰一跷一跛,送那表叔几步。含着泪道:“我父亲怎不惜阴骘,害我到这田地。家里人来寻我,千万不可说我如此。”近山道:“晓得,晓得。”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劳碌过平生。 却说那林敬华的父亲子华,年已七十外,须眉皓然,也不出去行医,也不住在店中。另置一个园居,在那厢种花念佛,修合丸散,附店济人。家中事务,一些不管。敬华收了玉峰,将他文契名字叫做田玉了。一日叫他驮箱出门,只见两岸的人拍手大笑道:“林敬华的药,毕竟是仙丹了,李铁拐亲自来做药箱保。”那些呱子们跟着二三十个,笑得鼻塌嘴歪。玉峰一头跷,一头走道:“阿弥陀佛,偏我申玉峰现世报得刻毒。巧巧做歇行时郎中,折罚下来,做个又跷又丑八不就的箱官。”林敬华也走一段等一段,远远望见也笑断肚肠。看完病人回去,那玉峰暗暗哭了一夜。正是: 凄凉往事无聊也,恨杀寒鸡不肯鸣。 次日,敬华道:“这新到田玉驮箱不便,坐在人家,看脉完了半晌,他还拐不到哩。不如送在阿爹园内,相帮合药去。”那子华正苦太寂,与他灌花丸药,到也相安。 一日,子华手执一本旧书,上有“瑞禾经方”四字。玉峰瞧见闻道:“阿爹,这书那里来的?”子华道:“你也识得字么?这是上海一个先生传授我的。姓申,号瑞禾。自他已去世,儿子也行医,只是嘴脸势利,时常吃亏。怎么那样忠厚人,养出这个刻薄不肖来。”玉峰羞得没法,还恐他骂出没体面的话,连忙道:“阿爹住了,我就是他儿子。”子华吃惊道:“说你姓田。”又将他面庞仔细一看道:“声音倒像呢,难道我年老眼花。”玉峰就道:“阿爹有所不知。”将一次坏脚,二次改脸,一一说了。子华道:“怪见得,我认不得了。”又说:“闻你也兴头。”玉峰又把武知县大恼,近又被人诬告,没奈何改姓躲难说了。又问:“你家还有何人?”玉峰道:“止有一妻,个把小使。”子华便放声大哭道:“我那瑞禾恩人,我正没处报你。”就请他对坐道:“足下在上海住不安稳,不如移来这乡间到好。只是件色要家怀势利一毫行不通的。”就着人叫儿子来说:“我为父半生家计,都亏这个恩人,我常说的,你也晓得。他的儿子落难,我今义不能辞。”敬华道:“他儿子在何处?”子华指着玉峰道:“这不是。”敬华道:“有此奇事!” 彼此从新见礼,就道:“但凭父亲分付。”子华道:“一面与他收拾衣帽床帐,一面搬他家小到来,再作区处。”敬华一一遵言。即命人去。不一月,申玉峰家眷已到。夫妻相见大哭,随即拜谢子华。遂问娘子县中事情。申娘子道:“央邻人到县打听,是匿名诬害。差人出手,用些银子,已注销了。”玉峰才放心,依先姓了申。林子华特设一席,请他夫妇。中间捧个拜匣,内安二百银子,医书三本。子华对玉峰说:“承令先君赠我医书,白金百两,二者俱在,一一奉还。外又一百,聊作薄报。劝足下以后遵照令先君广积阴功,苍天在上,保佑善良。”玉峰也几番风浪,锋芒已颓,今忽难中得吉,感佩不可言状。就在近镇开张药店兼行医道,人也变得谦恭和气,不似前番势利,才得父亲医书派头正路,也就日兴一日。后与林家结婚世好,以报厚谊。 这节事载在李则吾《闻戒编》上。你看瑞禾古道,结子华于微贱之中,无心食报,反在儿子颠沛之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岂不信哉!诗曰: 善恶从来报有因,吉凶祸福并肩行。 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免吃惊。 腐庵评曰:时医业重,如老申结束者,可谓上将军矣。要晓得折脚赭面通是父亲积德所致,乃假此钳锤之耳。作手奇奇正正,用意微到。 不解道人著 第十回 竹节心嫩时便突 杨花性老去才干 借问古今风月窟,不知多步销魂。秣陵新事又重听,半江杨柳雨,一馆杏花阴。 激得骚人冲发愤,红裙欲付青萍。断头香尽梦还醒。碎云归旧峡,残叶响孤城。 这首词儿,专慨叹那些吟风弄月的主儿。初时一味在那趣里钻研,寻香拾翠,希图快活,谁知到贩了这离愁载儿,就如着了一条湿布裤,洒又洒不迭,脱又脱不下。列位哥,你道有几个李亚仙,去恋着那郑元和!从来做子弟的,做到那郑元和,也是有一无二的了。他这一点痴心,抛尽资财,不为希罕,杀了五花马,卖了来兴保,也还是有人做得的。直至自己入了养济院,做了叫花子,上长街,穿短巷,打莲花落儿,相对的无非是这些色长化头。腌腌臜臜,痢痢癞癞,披了破叉袋,眠了破藁荐,虱子扒在头上做窠,臭虫钻在身边说话。到这样一个极底尽头,他也甘心领受。 列位的,你道这样一个嘴脸,随他什么人见了,无不掩了鼻头,吐出几口涎吐。独自那个李亚仙见了,就将那绣襦儿裹包着他,千般疼痛,万般怜恤,岂不是真正一点血情!做姊妹的,那一个不爱富嫌贫,疾丑恋俏。李亚仙偏与这个叫花子做了一程儿夫妇,九死无辞,所以难得。总是他两个情真意切,便做了一对鸳鸯鸟儿也得,便做了一枝连理木儿也得,便做了一双相思虫儿也得。刀也砍他不断,斧也铲他不碎,锯也解他不开。便将他两个烧做灰,碾做土,他两个依旧热贴贴的搅做一处。这点心,却最永远无底,便到那海枯石烂的时节,他动也还不曾动着哩! 如今这些男女相交的,或是男真女假,或是女真男假。初时节便热切切的,割得个头下来,后来渐渐竟如陌路人了。不要说浑全是假,若略有些些渗漏,便成了一个大窟衢。 那个男子无假的,却有个尾生。尾生与那女子偷期,约于蓝桥之下。女子爽约不来,只见那山水发作了,密都都渤滚滚山也似推将来。那尾生只是站在所约之处,水过了头一二尺,一会儿淹死了。那个女子无假的,却有个秦娥:秦娥送他的丈夫到兰陵去,出了东郭门,到了十里亭,哀哀哭哭,折枝杨柳,奉了三杯马上酒,那丈夫竟去了。他那妇人便痴痴的不肯归去,走出在那半塘边,盯着眼儿,翘着脚儿,向着那丈夫只是望。只见轰地一声响,平地壅起一个山头来,那秦娥就不见了,这山却是秦娥的化身。至今这山叫做望夫石,犹昂着个头儿望着。 闲话休题了,而今话表浙江嘉兴府秀水县,有两个秀士:一个姓赵名沛,字蓬生;一个姓陈名鉴,字飞光。两个约都有三十余岁,同窗艺学,却如那亲弟兄一般。蓬生的性儿风流活动,在那书斋里焚香扫地,胆瓶儿里时时插换些新鲜花草。每翻阅些情书,看着那婚姻不到头的,遂掩卷长叹道:“若是我赵郎,决不如此!”飞光的性儿一味豪迈,不惜资财,广访收藏,得一把芙蓉宝剑。每在书斋酒后,辄提宝剑下阶,狂舞一会。口经常道:“汾阳桥上那班豪杰,是我陈鉴一流人。”两人共事多年,一向与本学师长,姓徐名道复字引先,往来相厚。这徐引先系南京上元县人,任满已回去了。两人在窗间发下一个高兴,要去候他。 那蓬生道:“久闻秣陵自古帝王基业,繁华佳丽的所在,我和你不可不去看一看。”那飞光道:“正是,也该南京去走走。”两人商量已定,各备多金,次日便行。随即叫一家童去雇下一只浪船。两家将行李书剑之类,搬下了船,家童随了就开船。 行不上三四日,苏州丹阳已过,不觉到了那镇江口子上,歇着等风。这一晚月明如昼,大江一泻千里,平铺如掌。那一座金焦山儿,宛在水中央。二人走在那船头上看月,因瞧见那座山儿,甚是好看得紧。怎见得? 难道是鳌鱼晒翅,又不是鼋子伸腰。登莱海里的螺头,洞庭湖中的蜗角。 张骞痴想着浮槎,楚王错认了萍实。翠烟施霭,仙人桥上好吹箫;紫雾笼云,帝女矶边看漂练。 现放着月明鱼网集,多管是人静夜江声。 那蓬生只是要到金山去耍子,对飞光道:“老兄,我和你此来,原为游览名山大川。今夜这样好月色,且平风静浪,我和你不去金山上一看,也是个没解的俗物了。”那飞光意思道:“看看也好。”遂叫小厮:“唤那船家长起来,摇我们到金山去耍耍。外加他酒钱。”那家长在艄里答应道:“这两位相公不知紧要,我辛辛苦苦伏侍了口日,要睡一睡,明日绝早又要赶路。不要说酒钱,就是饭钱,也不敢领教。不去,不去!”二人听了,咀咀唔唔的骂了几声,仍坐了看月。只见那北边一只小船儿,咿咿呜呜的摇将来,二人见了,就忙问道:“摇来的是甚的船?”那人答应道:“我是鱼船。”蓬生说:“渔翁阿哥,我们要到金山上去耍子,你载我们去去,谢你酒钱。”那渔人答道:“去到使得,东边乌云起,少顷只怕有风暴起来,要去快些上船来才好。”蓬生忙到舱里取了二钱银子,先送与那渔翁,遂上了他的船。两人分付小厮,照管船上,去去就来。那渔翁即驾起了橹,慢慢的摆。船轻如叶,万顷茫然。月漾风旋,水纹露白,一派月江夜景。正是: 空虚一气水天连,银样乾坤丹九还。 借问蓬壶那风景,不知可与此间然。 不半晌,荡到那金山脚下了,两人挽手上岸。渔翁道:“二位相公,上山去看看就下来。你看那些江猪,只管在水上拜风,只恐就有大风浪起来理!”两人踏着如昼的月色,指东话西,顾山盼水,已进寺门。踅入回廊,月光照耀,都是名人题咏。也有白板青书的,也有粉壁墨赋的,也有横披纸咏的。两人因诗玩景,逐首推敲,颇有乘兴不眠游玩到晓之意。不料江中果然波卷涛惊,急得渔翁没法道:“这些书呆,没搭圾的,不知踱到那里去哩!”把船缆定,走上山来寻找。见了二人,忙道:“相公,风浪来了,快下船回去,正是顺风!”飞光听得,已先走了。蓬生意正未足,壁上的诗却念得一停,道“有这样不做美扫兴的事!”便急忙忙的把壁间纸上的诗赋,都揭得七零八落,放在袖内,急急跑来,一同上船。只见江心里却似饭锅滚的一般,白浪滔天掀翻起来。风越发乱旋,拔得满船都是水,两人衣衫尽行湿透。那飞光埋怨蓬生:“只管看甚的诗,耽耽阁阁。”渔翁道:“相公坐稳些。我们喜得是只打鱼船儿,久惯耐得风浪的,不然方才这几阵猛浪,老早告乾千岁哩!”两人都吓得呆想,遂叫快摇回去罢。怎奈那船小风大,只管在水溜里打个来不回,直荡到三更光景,方摇得到自船边。二人忙跳上了自船,就是雨淋鸡一般,两人你埋我怨,嗟叹不已。 次早开船,天不大亮,蓬生先钻起来,把夜间揭的诗词,逐一看过。却有奇巧的事,内有“徐引先偕马翠娘校书即景口占”,是玄雅斋相思笺写的七言绝句。蓬生对飞光说:“徐老师果是风雅中人,先与甚么丽人马翠娘同玩联诗,应不象我们,遇着那样煞风景的苍天。”说罢,蓬生把这徐引先的诗来朗吟: 千轴浮沉似乱鹀,堆螺隐隐碧涵初。 断松古寺赢僧在,能说当年武穆戈。 又将马翠娘校书和的诗来朗吟: 飞来不是雨云鹀,两瓣蛾眉点黛初。 若遇雪城吹笛侣,浣纱此处可抛戈。 吟罢,两个赞赏不迭道:“这也算得个雅韵的女郎了。”两个酸子因看金山,吃了这一惊。飞光口虽赞诗,心内有些兴阑,终日只在舱里打盹。连那江上的龙潭、野鸡山、观音门的景致,都不曾看得。到是蓬生,亏煞金山一游,收拾得这些零碎诗草,细细玩阅消遣,胸中兀兀突突,有个马翠儿的鬼胎,暗暗着魔。 不一日,到了南京水西门。两人率了小厮,携了行囊,将几件出手货,竟到那徐学师家里问候。学师正值在家,两人投帖相见。学师喜不自胜道:“足见两位贤契有情,不惮千里而来。”两人道:“门生无日不想幕老师丰范,今特来恭候,聊具土仪,幸为笑纳。”徐公展帖一看道:“盛情敬领。”佳菜脚炉,作谢已毕,遂命设席款待。席间,蓬生把乘月高兴,游玩金山,揭得许多诗句,内有最妙的是老师与马校书唱和佳章。徐公道:“小弟俚句,取笑大方,或者翠娘之笔,差足叨兄说项耳。”说话间,飞光因问道:“老师,门生欲觅一个下处。”徐公道:“此处寓所固多,只是租金甚贵。我小弟有几间书室,去此不远,两位贤契不嫌,便请下榻,早晚又好请教。”两人作谢道:“一发承老师周旋了。” 原来旧院里那个妓女,姓马名姗,小字翠儿,年纪不满二十。自小在这旧院里出身,因而吹弹歌舞、琴棋书画,般般技艺都精。名头正是喷香的时节。庞儿又且生得: 腻如截肪泽如油,月见还笼花见羞。 脆竹玲珑描不出,丹青周昉把图收。 不想翠儿年纪不多,身边到积有千余金。他自思日在这沸滚汤中,讨不得一刻清凉世界。赎身从良的事,他到留心已久。忽一日办了一付礼,去央及一个妈儿得意的朋友,要他在妈儿面上讨个情分。那朋友欣然对妈儿说道:“令爱翠娘,为你赚了多少银子,又有多少衣服首饰与你,他今又肯出数百金银子赎身。你听我劝,放他出门罢了。”不想妈儿竟慨然应允,翠儿随即置酒,遂赎了身。自己就典了桃叶渡一所新盖的河房,到也算是个女中豪杰。在这河房里住下,也还略略清闲些。相与朋友,才得自做主张。每日有几个道地的清客谈笑。 忽一日,有一个老词坛口了一首新曲儿,牌儿名是《桂枝香》,拿着与众清客看看。翠儿笑笑道:“曲儿做得怎的样好,借我看看。”上写着: 凤凰楼下,鹦哥传话,门前金勒频嘶,却是玉郎回驾。扶头儿醉着,扶头儿醉着,跌向那罗帏一捺,和衣拳脚。这个薄情爷,不知在何处酣酣饮,教奴独自挑灯守着他。 翠儿就将此曲点了板,拽扎起那清润喉儿唱着。一班清客,弹弦子的、挨提琴的、弄竹箫的,正在那里弹唱取乐。 翠儿在院中的时节,徐引先喜他才情幽艳,与他盘桓,只是笔头上吟咏做些工夫,实是道义之交。那日徐引先遂信步率了两人,就到翠儿家里。入得门来,听得翠儿歌唱,便缩住了脚,三人在外厢窃听。那赵蓬生平昔最喜的是这一件把戏,你道他听了,怎不魂灵飘荡!遂等不得唱完,先自走到里面张探。 丫头连忙去通知说:“徐老爷同两位相公来了。”翠儿和这几个清客一齐起身来迎。那徐引先见了翠儿,便道:“翠娘好快活!便带挈我老辈儿们,怎的独乐?”翠儿笑了一笑道:“自那日奉陪金山之游,一望波光,弥连黛色,至今梦寐犹自清赏。今日甚么好风儿,吹得你来?”这两个酸子,也和翠儿见了礼。那几个清客,便捉个空,一个一个的趿了去。丫头们就搬了几品精致茶食来,说“请相公吃茶。”四人坐定,翠儿问徐引先道:“这二位官人尊姓?”答道:“这两个是敝门生,在我秀水县学中的。这位姓赵,字蓬生,这位姓陈,字飞光,都是通今博古的好秀才。我一向契赏他的,他两人特来看看我。我因道翠娘是个盖世的佳人,不可不见。况我与你前日金山口占,早被两兄赏鉴过了,今他两人特来拜你。”翠儿笑一笑道:“不要你当面夸奖。” 赵蓬生看了这个翠儿,又一头想着他诗才清隽,一发弄得话也说不出来,浑身都苏软了。那个婆娘却也眼乖,见他有些垂涎的意思,一面说话摇扇子儿,一面递果子的时候,只顾暗暗的把那眼色儿丢在赵蓬生身上。那蓬生也弄乖,也暗暗的将眼色儿回着他。三人和翠儿坐谈了一会,那徐引先在袖里取出一个封儿来,向翠儿道:“我一向要备个饭儿请你,你今不比昔日,不肯出门。今又值我这两个门生在此,你可唤厨下人来,叫他胡乱收拾些菜儿,好和你说说闲话儿。”翠儿笑道:“徐老爷,你真有些广文先生的气。我这里是极便的,那里要你拿出封儿来,俗煞,俗煞!”徐引先道:“你若不叫拿封儿去,我们就去了。”三人一齐起身要走,翠儿只向那赵蓬生一把拽住,笑道:“如此我权收在此。”又吃了些清异香茗,闲谭了一会,那些丫头们搬上肴馔来。那肴馔怎生调制: 鲨鱼翅,炒和了山鸡;燕窝菜,烧烂了狸肉;鹿条筋,伴着松粉;黄蟹酱,合了胡麻。有的是仙人脯、红娘肘、大夫裙,滋味鲜肠;现放着桃花蝘、蒟蕊虾,莲房鲊,馨香可口。玉蛆浮脆云和糁,金薤轻甘雪色羹。 三人同翠儿排次,坐着饮酒。饮到那中间时分,只见那几个清客,又一个一个的原趿将来。翠儿便道:“这几位的丝竹绝胜。”赵蓬生道:“不识可请教否?”那些清客道:“翠娘便领袖一领袖。”徐引先又做笑脸央及道:“适才隔了壁子,听得觉不鬯快,此时觌面,安可放过!”赵蓬生又将眼色睃着道:“断要请教。如此仙音,使我下界凡人听了,也好超脱。”翠娘遂笑了一笑,便提腔按板,清客们丝竹相和,越显得翠儿喉音香润,就唱了一折自制的时曲: 梧桐树 迎春唱野桥,一辈书生到。邀至书斋,品竹谐奴调。狂烧宝定香,泛煮琼芽草。不放奴归,月满黄昏翠,深杯浅盏情怀好。 东瓯令 香囊递,罗帕交。彩扇相投鸳订牢。歌师几次雇人棹,洒不脱胶衫祆。堪笑他,榆钱乱撒买春宵,挽不住月儿飘。 浣溪纱 晓磬敲,晨鸡叫,下场头酒散人抛。酩子里,冲烟破雾归他去,那些个弄雨拈云来路遥。残灯照,猛思量,不由人一点点泪滴鲛(绡)。 尾声 琵琶空在奴怀抱,想书生似天上碧桃。从此后,懒向炉头沽绰俏。 翠儿唱罢,众人赞赏不尽,果然是: 娇莺百啭杏花梢,楼外飞云歇绛绡。 香扣数松裙带缓,个中谁是捏红幺。 赞罢,大家又笑哈哈的吃了数巡酒,那些清客又个个都趿去了。这一席间,也说不尽的欢娱,那翠儿与赵蓬生眼去眉来言语勾兜的光景。 不一会,有个丫头来对翠娘说话。那翠儿即便起身到里厢去了。赵蓬生遂开口对徐引先道:“老师,这个姊妹,果然妙极,门生生平从没有见,未审他肯留朋友么?”引先笑道:“若贤契见悦,我试作媒何如?” 少顷翠儿出来,引先就向翠儿道:“酒已多了,我到有句话,翠娘你先应允了,我才说。”那翠儿便道:“徐老爷的说话,自然不是甚么难事,我便先应承了,你请说。”徐公道:“我要为赵门生做媒,你便惜他是客邸,留他一程儿。” 翠儿笑道:“我道是甚的话,原来是这话。”假做个作难的势儿,悄悄的对徐公道:“老爷你晓得我的,自从赎身以来,不欲混帐留人,今不合先应承了,却怎么处!”引先又千央及万央及,翠儿笑笑道:“且看,且看。”那个飞光在旁边看了,心里有些不奈烦,暗道:“这个徐老师,也大没要紧。”少顷,徐公扯了飞光道:“贤契,我们自回去,明日早来扶头。”那蓬生向飞光道:“老兄,小弟在此,不得奉陪,罪罪。”飞光便道:“吾兄没正经,只好今晚,明日断不可了。”遂两人竟别了,翠儿和赵蓬生送出了门。 那飞光在途中对徐公说:“老师,不要忒帮衬他。这个盟兄,是极没正经的。前日金山揭回诗句,有老师与马翠娘酬和笔迹,极道老师风雅,女郎韵致。不科今日果然水到渠成了。”徐公鼓掌道:“无非缘分,且自由他。” 却说蓬生与翠儿回到房中,丫头们又泡上绝好异茗来,两人灯下坐了对谈。蓬生道:“小生今夜天大的侥幸,得与翠娘做一程儿夫妇,永不敢忘足下这样美情。”翠娘笑一笑,起身轻轻的跌倒在蓬生怀里说:“我一向不肯留人,见了你这样风流韵士,不觉醉心。”蓬生便搂了翠儿,亲个嘴,叫声“我的心肝!”翠儿亦搂住蓬生,回叫几声。蓬生等不得上床,就要做事。翠儿笑道:“你不要性急,少不得是你口里的食,慌他怎的!待我与你净了手脚着。”那丫头会意,就促着翠儿去了。不一会转身来,伏侍翠娘梳了晚头。 那个蓬生先蹲上床去睡着。翠儿故意又停停答答,丫头方才出去。自己关上房门,才笑怯怯的走到床边来,不大肯脱衣裳。蓬生起来,陪着笑脸,跪在床内,与翠儿松扣解带。他便一笑,就自蹲在被里,将被儿紧紧的搂住,故意没得把蓬生进被。蓬生又千求万告,他才说“我逗耍哩,那个教你起先这样性急。”才把被儿松松,两个在被里做得个: 花花世界,美美乾坤。旧风情,宿趣重挑;新春兴,初交方炽。一往一来,犹如将军战马队;又松又紧,犹如老媪炒茶锅。只见一霎时,漏了胞浆,浑沌打开生死窍;发了机决,巫阳翻动云雨囊。 原来那蓬生本领却也好,那个翠儿快活了两度,蓬生犹然不动,只是在那里讨好。翠儿便问道:“你可曾有妻室否?”蓬生道:“小生只因没个可我意的,并未曾娶得。”翠儿道:“你若不弃嫌,侬愿做你的妻子,你意如何?”蓬生道:“若是翠娘慨然,是我一生造化了。”翠儿道:“你只不要负心。”蓬生道:“小生明日就和小娘子对神设誓。”两个又说了些贴心话儿,不免的睡着了。 却说陈飞光回到寓所,一夜睡不着,暗道:“这个阿呆,在此迷花卧柳,我同他来此,若不苦口相谏,就不是了。只是那徐老师,该训诲他,不该撺掇他便好。”为此待得略略天亮,忙起来梳洗了,也不去见徐学师,竟自走到陈房里。见他两个犹自睡着,在外叫了几声。丫头传说:“河相公来了。”那蓬生只得先起来接见。飞光便道:“仁兄不要着迷,快些同我下处去,拿几两银子送了他,再和你寻山问水几日,便好收拾回去。”蓬生心中正要和翠儿盘桓相订终身之事,口里胡乱答应道:“仁兄高兴,在此吃早饭,如不欲,请先回下处去,小弟就来也。”那飞光素不奈这些光景,兼之他又怀友谊在心,说:“千万不可着迷,你速来便是,我先回寓所。” 那蓬生怎的肯回寓,进到房中,只见那翠儿也起来,裹裹脚儿,穿穿衣服,说不尽他千般袅态,万种冶情。看官,不要说那赵蓬生,便是那深山中枯木寒崖的老僧,见了这样风情有趣的人儿,也要做出那月通和尚的伎俩来。这马翠儿便向妆台着意梳裹去了。有诗为证: 不匀脂泽不调铅,一段乌云覆月边。 可体罗衫轻漾漾,看来多半是神仙。 不一会梳洗完了,和蓬生吃些早饭。那翠儿说:“官人,我今日便和你订了百年之事,我已请了神马在此。”随命丫鬟供了,点下一对红烛。蓬生便托出那至诚的心来,拈了香,拜了四兴,跪在神前,朗朗的设誓道:“尊神在上,弟子赵沛,萍水相逢马翠儿,蒙他许我为妻子,我若有负了他,惟神显圣,即时追我魂魄,永堕刀山地狱。”马翠儿见他罚得真切,也觉呆了。蓬生道:“翠娘,只恐你今日许我,日后变卦,却是怎么!”那妇人一时的心,到也还不是假的,听了此话,也就跪到神前誓道:“我马姗若不与赵沛做夫妻,变了初念,遭凶被劫,不得好死。”那蓬生便来掩了他的口道:“娘子的心,自然真的,何消罚得咒!”两人送了神马,欢欢喜喜在房中闲戏。 那飞光等蓬生不去,只见气冲冲的叫小厮携了蓬生的行李,来交与莲生,也不说些甚么话,竟自回寓所去了。 这日,徐学师也就来看蓬生。蓬生见了,遂将翠儿要从他的前事,一一说与学师。学师便与蓬生低低悄悄的道:“二位才貌相当,订好终身亦是美事。但翠儿方在盛名,不是门前冷落的时候,契兄还该斟酌。”蓬生摇得头落道:“翠娘是死心搭地的了。”徐公又点点头儿:“这也罢了。” 再表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公子姓邵名维邛、字秀甫,来到南京,在他年伯处打抽丰。因在院里耍子,晓得个马翠儿才出院的,同几个清客来望他。这个邵秀甫也是风流公子,又肯用几分烂钱,只是情性轻薄,不一些就要翻云覆雨的。一见了翠儿,抵死的要嫖他,那妇人初时也再三不肯。一日两,两日三,只管央了清客说合,夸他是富豪公子,又肯撒漫使钱,个个都来撺掇。 那赵蓬生在翠儿家里,一住不觉两月。飞光苦口劝了几次,他反把翠儿要嫁他的事情从前说与道:“仁兄,我与你既为金兰之契,此系小弟百年大事,你也该为我出力缘情便好,如何到再三拦阻?”飞光道:“百年大事从没有取青楼的,我看这些烟花,情性不能长久。我近闻得又有一个吴江邵朋友,与他往来。若果真心要嫁你,自然不与别人往来了。只此一件事,老兄你也该省悟了。”蓬生听了,只是笑道:“吾兄不要劝解我,如何马翠儿肯留他人的理!” 列位,原来那个马翠儿因那吴江邵秀甫诚求不过,又被那些旁人撺摄,果然是烟花情性,一时竟与邵秀甫作伴了。因此设下一计,赚蓬生道:“官人,我见你那朋友陈飞光,甚是板腐,你若竟在我处歇宿,大有不便。不若往来其间,待我把这些旧债清楚,诸务端正了,我就好和你同往嘉兴去。” 他这一句话,只要发脱了蓬生,好与秀甫相与。蓬生这个阿呆听了,死认着是真心,信之不疑。两月之后,常回寓所,与飞光同榻。正是: 蜜钵口,毒蛇心。香窝里,陷人坑。当局暗,从旁清。何以救,觅医人。王魁药,药尾生。 蓬生信了翠儿,在寓所住了数日。只见一日那翠儿特差个人来接蓬生去,说“翠娘记挂,为何相公好几日不来?”蓬生见了,即忙就去,晚间留宿,仍旧欢娱。蓬生次早起来,偶用草纸,将手向席下去扯,到扯了一顶孝头巾出来。蓬生看了一惊,遂问翠娘:“何处来此孝巾?”那翠儿答道:“这些丫头可恶,怎的拿张清客的头巾,放在我的席下!”拿起,手扯得粉碎。蓬生暗想道:“张清客的头巾,看来不是这个式样。”也丢过不言。又住了一晚,他回到寓所去了。 翠儿见他去了,便去约邵秀甫来。谁知这个赵蓬生掉下一个锁匙在床头,走到半路才记得起,回转去取。走进门,丫头报道:“赵相公来了。”翠儿只道是邵秀甫,遂笑嘻嘻的迎将出来,口里说道,“你这活冤家,怎的前晚拿这一顶头巾放在我的席下,几乎做出来……”说尚未完,抬起头来一看,却是赵蓬生,不觉的呆了一呆。蓬生听了,方才有些知觉:“怪道我那飞光说,又与一个吴江邵朋友往来,却是实的。”遂不说破,竟自取了锁匙,和那翠儿依旧欢欢喜喜的辞别了出门。 蓬生自忖道:“我也还不可猜疑他,且莫回寓所,在这间空屋里站着,看有何人进去。”站不一会,只见一个戴孝头巾的,急走进去。又复闪进去听,见那翠儿迎着他,两个如胶似漆,就抱向床上颠翻云雨去了。 那蓬生方才省悟。欲得要进去撞破他,又缩住了脚,道“日后不好相见。”遂气呼呼走到寓所。见了飞光,述此一段事情,那飞光道:“老兄,今日才信我的话。青楼薄幸,从来如此,你却着迷。我今为兄气愤这妇人不过!”遂提起一把剑来道:“不若我傍晚去杀了这薄幸妇人,我和你连夜起身回去,怕做甚么!”蓬生急止道:“老兄既为我,不可造次。待我明日去证他,看他有甚言语回答!我与他既对神设誓,难道神也饶过了他不成?” 次日,蓬生又去。翠儿见了蓬生,蓬生有这傀儡在心,虽着意温存,脸上却有几分颜色。那个婆娘还只道蓬生不晓得细底,假愤孜孜的说道:“不知那个掉下这顶叫化头巾,弄得我不干不净。”蓬生听了这“头巾”二字,不觉伤着心,叹了一口大气。妇人见他叹气,也提起当日罚誓的真情,不觉溲溲的下泪。看官,那翠儿这几点泪,原也是真的,一心原要嫁赵蓬生的。只因那邵秀甫钻求,又且一时水性,应允了他,却也是没奈何。谁知弄假成真。赵蓬生不合直说出那本文来,向翠儿道:“你哭怎么,既有好似我的,你就嫁他便了。”翠儿道:“你好黑心的话,叫我去嫁谁?” 蓬生答道:“嫁吴江那姓邵的好!”翠儿就呆了一呆,便放声大哭起来。蓬生说了这几句话,便气哼哼的跑到下处去了。 其时淮安府有个花阁老的孙子,叫做花正色,号伯朱,是个白木监生,来在南京坐监,等考积分。也在院里顽耍,闻得翠儿美貌,接了几次,只是回却有病。今正听得留客,火辣辣的带了十数个家人篾片,到翠儿家里吵闹。却值翠儿与蓬生合气,闷闷的睡在床上,听得闹吵吵的,急忙回避过了。一班人不见翠儿,把手面上什物玩器,狼藉得罄尽。 临出门时,狠狠的分付道:“明日叫他在家伺候,准来掌嘴挦毛!”道犹未了,只见几个穿青衣摺子缨鬃大帽,大大道道摆将进来。高声道:“徐府有人在这里!”正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却是徐国公的头号管家来讨房钱。翠儿骇然道:“这房子是我用价典的。”那干人一齐乱嚷道:“好不晓事的小花娘!俺家府里希罕银子,将产业与乌龟成交?”那樊将军不识局面,上前分剖,巴掌拳头,不由分说打个发风,立刻要撵翠儿出门。又亏几个邻人再三相劝,房钱依例奉还,方才住手。汹汹然道:“且限你明日,还银出屋!” 翠儿忙着人去寻原中房主,个个都凹过了,都是一班无家的光棍。原来就是一向相与的这些篾片,扎的火囤。又央人去寻赵蓬生,适值陈飞光接着,竟认做蓬生。将来人臭骂一顿,只少的是打。却好邵秀甫到来,见他泪痕犹湿,说道:“翠娘,为何在此恁般凄楚?”翠儿将花监生吵闹、徐府着人讨房钱,典价落了骗局,又将赵蓬生的醋话告诉他。秀甫就说:“翠娘,你好呆,他又不是讨你的,你怎的由他做主?况我去冬丧偶未续,家下尽可居住,你不若随了我去,也讨得耳根清净!”那妇人毕竟还舍不得蓬生,捱着不允。 只见徐学师又来说道:“我那门生老赵与我说你忒薄情,他的朋友陈飞光一发大不快活,要来寻你的是非哩!”翠儿听了这一席话,自忖道:“啐!我到还有心向他,他到要寻人与我吵闹!着甚来由,我当真又不是他讨的,怎由他做主,便从了邵秀甫也好。”乃送了徐公出门,就与邵秀甫商议:“我每日在此受气不过,我便从了你罢。只是明朝这班凶神又来,怎生发脱得他?须是连晚起身才好。”秀甫道:“这有何难!一面你在此收拾,我就去打点觅船便了。”一口气跑到下处,雇了一只船,叫小厮拿了行李来,和马翠儿、两个使女,一帆风去了。 那蓬生在下处,自悔道:“我昨日不合太认真,他又未曾归我,我又不曾将财礼定他,或者他日后自悔,也未可知。”等不得天亮,走到翠儿家里,只见静悄悄没有人了。吃下一个大惊,遂叫一声。只见走出一个龌龌龊龊有病的“锅边锈”来,蓬生问道:“翠娘在那里?”答道:“往仪真探亲眷去了。”遂在空房子里踱来踱去,自悔自叹。只见桌上尚有一幅残纸,笔砚在上,即题诗一首: 宿粉眠香两月浓,原何誓水却流东?依稀纱阁犹娇影,愁眼生花想际逢。 写完诗,依旧荡来踱去。只见几个穿青的走将进来,不见了翠儿,大惊小怪。蓬生便问:“尊丈是那里?”那干人道:“我们是徐府里,他约今日还房钱,为何都躲过了?”蓬生道:“这屋是典的。”一班人见翠儿溜了,正没处出气,竟将蓬生唐唐突突扭到本府去了。只见徐公踱将出来,家人禀道:“昨日逐马翠儿,他许今日还银出屋,如今都躲过了。走出这个光棍,硬争道这屋是典的,故此扭他来见老爷。”徐公遂问缘由,蓬生将前情一一告诉道:“学生是嘉兴秀水学,为因访徐引先老师,来到此间。”徐公道:“引先是我舍侄,既是禾中庠友,不可造次。”即将家人喝退,留到后厅请茶。问及禾中人物景致,目下文章风气,对答如流。徐公即引出公子同到书房盘桓道:“正要从容请教。”正是: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也有情。 却说翠儿和邵秀甫傍晚开船,行不上数里,忽然大风起来,就在那燕子矶边歇了。是夜黄昏,被江洋大盗数十个明火执械,打上船来,尽情搬得一个精光。翠儿吓得跳下水去了,邵秀甫慌忙叫艄水捞救起来,带水拖泥,在船中坐了一夜。那邵秀甫遭了这个劫,在舱里只管憎嫌:“这个婆娘是不利市的,才下得船,就有这桩‘顺溜’事来。若他到我家里,不消说,我这两根骨头也没了。”——自言自语的说。翠儿没了许多重资,又听得这些嗟怨,每日只在舱里哭泣。 不一日进了镇江口子,一溜风竟到了吴江。谁知到了吴江,原来秀甫果然断弦未续,但房中姬妾颇多。况性子轻薄,他见翠儿跟他不大顺溜,到了门首,也不许他进自己的门槛。逐他在一间旧屋里住,不过给些寻常衣食,也不来着甚温存。翠儿到有两三口人,身边又没货儿接济,有一顿没一顿,苦不可言。正是: 赫赫神明不可欺,亏心那得口儿肥。 早知今日风筝断,悔杀当初错接脐。 翠儿每日在这房里,嗟怨邵秀甫薄情。因而思念蓬生,恨不得见一面,便死也甘心。 话分两头,却说那飞光一连几日不见蓬生回寓,即到马翠儿屋里寻他。只见门壁俱封,连叫数声,无人答应。遂问两邻,道:“从甚么邵相公去了。”飞光心下一想:“怪道几日不回来,恐我阻他,他竟同他去了。”急忙回到下处,别过徐学师,一一告诉。徐公也叹“蓬生着魔,连我都瞒得铁桶。”飞光收拾行囊,雇了船只,竟自回嘉兴去了。那蓬生在徐府住了三四日,心下不安,再三告辞,徐公专席作饯。及接引先来陪,徐引先不知请陪甚客,到来见是蓬生,反吃了一惊道:“陈兄说你如此这般,如何邂逅在此?”蓬生亦将那日事情告诉。老徐道:“几乎屈杀贤契。”蓬生就在席上辞谢二徐,次日收拾回家。不一日到了禾中,就去寻着飞光。飞光道:“翠儿既真从你,何必瞒我竟自先回?可笑这样的好朋友!”蓬生将那日事由,又将翠儿从了吴江姓邵的去了,足足说了半日。 别了飞光回家,歇了半个多月,心里发痒起来,思想翠儿,要见他一面,终日的牵肠绞肚。忽一日对飞光道:“弟与翠儿之约,实出肺腑,今却不得个分明下落,心事耿耿不平。弟今特来别兄,亲到吴江细访。”飞光道:“仁兄这段痴情,只恐那人负你。我与你读书明理,怎被这妮子侮弄!你既主意已决,也难劝你,我有一物相赠。倘翠儿果然负心,可以一剑了局。一则完了兄的痴念,二则不辜弟伴守青萍半生侠气,却有用着他的日子。”蓬生接着剑道:“一定不负所托!”两人鼓掌大笑,一拱而别。 蓬生别了回家,叫了一个小厮,携了行囊,雇了船只,竟到吴江,泊在那黑水滩头。 是晚月色颇佳,蓬生心里好不耐烦,分付小使:“你看着船,我上岸去闲走走。”一心要打听这邵公子住所,自恨当初在南京不曾探得他的名氏,一时间也没处访问。行行步步,走过了一条石桥,桥东有一带黑楼房,岸边密密都是倒垂杨柳。蓬生感叹,遂吟诗一首: 月明如水柳阴横,有客牢骚卧短篷。 小燕薄翎轻去国,不知萍水可相逢? 吟罢,又步到那楼前观看。只听得一间楼上有个女人声息,唧唧哝哝发慨叹之声。蓬生自转道:“这个女人,毕竟也是不遂意的,却和我赵蓬生一般。若是我那翠儿,此时一定和邵公子,自有千种风流,万般旖旎,怎知我赵蓬生恁般孤零!”不觉泪儿早沾襟了。 谁知马翠儿住在这旧屋里,邵秀甫也竟不来。独自一人,愁闷不过。见此好月,临窗一望。却好赵蓬生步在此处,留恋低回,自言自语,在那月下站着,楼上望将下来,如日里一般!那妇人眼乖,对丫头道:“这个人,好象那嘉兴赵相公么?”丫头看了一会道:“有些象。”翠儿遂和丫头下楼来开了门。 赵蓬生见那女人开门,不好意思,欲闪过间壁去。翠儿见了,果是赵蓬生,疾忙叫一声:“赵蓬生官人!”便潸潸的流下泪来。蓬生听见叫着他姓氏,吃了一个大惊,仔细上前一看,原来是翠儿。两人相见如在梦里一般,且不叙寒温,两个抱头大哭,就如死了人的一般。连丫头陪出了许多眼泪。蓬生带哭问道:“说你从了邵公子,怎的到在这里?”翠儿道:“我一言难尽。你为何也在这里?”蓬生道:“我特来访你,若见得你一面,我就死也罢了!” 两人就携手同到楼上,翠儿将那日所遭的事情,逼迫不过,我着人来请你,你对来人痛骂决绝,叫我孤身一时无个投奔,只得没奈何跟他来了。燕子矶边,又被劫盗搬得罄尽,今日邵秀甫又如此薄情,细细告诉。蓬生听了,只是跌脚叹气,暗想:“飞光甚没眼力,翠娘毕竟是有肝胆的,这剑儿不消动弹了。”翠儿道:“我再不想今生有见你的日子!我今见了你这一面,即刻便自尽,你在此看了我去!” 说罢,就向身上解下一根鸾带来,往头颈上一缠。蓬生急急抢来掷掉了,遂说:“你若肯复理旧盟,就此随了我去,正好和你做夫妻哩!”翠儿道:“官人但恐弃我,我前番一时错志,千悔万悔无及,惟有一死报你的情。”说罢,据楼欲堕,寻个自尽。蓬生将翠儿捧住道:“娘子,你既旧盟不败,我岂有他心!如今就和你下了船,归去何如?”翠儿唤了丫头,忙忙收拾,随了蓬生,寂寂走到船上。不上半夜,摇到嘉兴家里。 次早请了陈飞光来,说遇翠儿的奇缘,又将他奇祸迭来,急迫无奈,只得强同逃难,皎日之盟,至今耿耿。足下青萍虽利,其如彼未负心也,这剑返璧归赵。翠儿亦上前敛衽,不胜凄惋。飞光道:“盘根错节,利器刀见。翠娘几番风雨,也是蓬生的前缘未到。正叫做: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大家欢欢喜喜,重整花烛,借重飞光主盟,结成良配。 诗曰: 情痴到底却成真,杨柳因风也捍门。 莫上歌楼再三叹,落花原是马蹄痕。 钝庵著 第十一回 曹十三草鼠金章 李十万恩山义海 翻翻覆覆又翻翻,海水汪洋几度干。 莫笑小儿骑竹马,伏雏无力总登坛。 仓鼠粮多无巧计,耕牛腹馁肯闲眠。 劝君日日呵呵笑,静听苍公打算盘。 尝论世间,除出那干名犯分的事,何者不可努力?若说只要存济自己,身去口去,原没有个甘心饿死的道理。况天地好生为本,怎忍把活碌碌的好汉擅便绝他衣饮。世上自有一种生成的饿杀胚,装做斯文,不良不莠。堪好说着世家体面,藏羞怕耻。弄到没设法了,还要干出那最不肖的营生。究竟体面何在?况是捏书本儿的,不得两榜上名,十个穷杀九个。若是秀才,儿子又读书,美名是接续书香,其实是世家穷鬼。除非速速知机,另显手段,即不想做发达路头,终久三头五分,暂且活活小肠。说他满肚子的才学,可惜不曾遭际,却丢在腹中,又不怕馊酸烂化了,少不得芥菜子也有落在绣花针眼的时节,这才叫不读死书的好汉。若今日诗云,明日子曰,指望天上脱落富贵来,不怕你九个饿死十个哩!这叫做: 腹中藏着五车书,饥来一字不堪煮。 且学曹家书史郎,不做漆商卖草鼠。 话说直隶徽州府休宁县,有个人姓曹名复古,字我思,排行十三。父亲也是饱学秀才,名唤曹亮号孔昭,在家受徒艺业。这曹十三自幼随父攻书,记性颇好,父亲因而喜他,教诲不辍。完了经书,就教他读史。读到十七八岁,廿一史都背得出了。只是一味读书,诸事全然不晓。母亲早逝,父亲老迈,无一分活钱进门。止得一个老仆名叫耕旺,虽然做些小生意帮助,终久坐食箱空。今日“史”、明日“史”,家道一发穷得不像样了。老仆每每嗟怨:小官人年纪小的时节,挣来养你,也还说小,该的;如今老大一个汉子,整日咿咿呀呀,荡来荡去,要吃自在饭,功不成,名不就。父亲又不思量养,生意也不寻件做做,怎的了结? 曹十三察听了这话在肚里,也眉头不展,无计可施,常自暗中涕泣。心中思量:我读了这许多书,看那古往今来大丈夫都要挺身做事。那有胶柱鼓瑟的,这也怪不得他嗟怨。果然如今父亲年老,甘旨全无,岂是人子之道?须是做些不论生意,以急目前之急方好。但是有本才可生利,如今一二两本钱也无,如何做得生意?不然明日与父亲计较,看有告借处,且借他二三十两,做做生意看。 次日,将要做生意之事与父亲商量。父亲说:“儿子,你所说也是,但恐你初出茅庐,暴吃馒头三口生。况生意两字,不比得读书,极是忧买忧卖,是艰难道路。况我从来不肯向人开口借贷,我们做穷秀才的,财主们见了就如眼中钉一般。走上他家门,就要量头估脚的。即是拿些东西与他,他也是吃惊的。所以我宁甘闭户安贫,胡乱度日,省得看人嘴脸。今到此田地,如何理会?”想了一会道:“说不得了,我有旧交金季峰,他家业颇饶,待我甚厚。平日信我为人,与别个财主不同。与我数十年交好,并不曾分毫启齿。待我试写一个字与他,借他三十两银子,与你做本钱,但未知稳不稳哩。”即时寻个书柬,写起字来道: 不佞衰病日增,久违台教。闻福履清康,殊慰下怀。小儿复古,久读无成,不但灯窗之膏火不给,即衰残之衣食难周。今将废学营生,为养老之计。但非母不能育子,无本何以生利?恳老仁兄余资,挪贷三十金,照常起息,即以敝庐为戤。倘能愿信下情,幸勿见却。感感。 季峰老朝奉台下小弟曹亮拜 字已写就,与儿子看过,将封筒封好,叫耕旺送去。曹十三连叫耕旺,耕旺先已知告借之情。哼哼腾腾,暗暗念道:“人家银子,一条纸儿借得来的?如今财主们银子出入,酒水也不知要费多少,中人也要央两个。看得财主的银子这等好担,还要满满吃他一个没趣哩。”曹十三叫之频频,耕旺只得佯佯的走近前来,接了札子。曹孔昭分付道:“送到金朝奉家投递,多多拜上,要讨回覆。”耕旺似应不应,懈索索将了札子踱出门,一路不爽不快。二里之程,足足半日才荡得到。伫在金家门首,未便走入。 忽然金季峰送客出来,别了客,瞧见了耕旺,立住问道:“你是曹管家?为何事在此,你家相公可好么?”耕旺见季峰来文和气,随口答应:“好的。老相公多多拜上,有一封问候朝奉的书,送在这里。”季峰接上手,就拆来看了一遍,倒有些不悦之色。暗暗道:“些小意思,何必将房子抵戤,也不像个老友,俗气,俗气!”耕旺侧着头瞧他风色,心中就想道:“说起钱,就没缘。我道要吃没意思的。”只见季峰将字纳到袖里道:“不写回书了,我在家等候,请你相公自己过来讲话。”耕旺诺诺而返,即将季峰的话,回来覆了主人。那曹孔昭听了,即便起身来到金家,季峰果然专等。曹孔昭一见,便十分欢喜。叙了寒温,各说心事,留吃了午饭。季峰便道:“老兄华翰,戤屋之说,太觉俗气。令郎学做生意,甚为美事。但只这几两银子,够做甚么生意。”曹孔昭道:“小儿诸凡事体尚然不谙,要多大本钱也无用。不过寻些小行业,为糊口之计,多金反为干系。”季峰道:“止要三十金,拿去就是。”转身进内,取了三十两银子,递与曹孔昭。又封一两贺喜,原字缴还,决不肯收。曹孔昭将银入袖,起身做别。耕旺随去,看见光景,只暗地伸伸舌头道:“原来世上也有这个好人。” 曹孔昭将这银子回家,与儿子细说一遍道:“银子也有了。可商量生意之事,莫负金老伯之恩。”儿子曹十三早已计定入山买漆生理,与父亲说了。择个好日,将银子腰了,独自出门。要到分水买了生漆,往苏杭去卖。次日就搭船到了严州地方,遇着一起苏州木客便船,就搭在他船上,一同往分水去。是日傍晚天色,风雨凄凄。此时九月天气,芦苇袅袅之处,忽然摇出五六只小艇,如箭也似飞来。攒住了船,那些强人手持利器,跳到船上喝道:“快拿宝来!快拿宝来!”逐个搜过。曹十三只得将三十两银子苏苏递与。同船客人或三百、五百、七百金者,一一都献上那班好汉。口内只叫“饶命”。诸客们面面相觑,牺牺惶惶道:“今空手进山,亦无用处。我们仍旧且回苏州,拿些盘费,再来告状缉获之计。”曹十三自思借人本钱,却被强人劫去,如何回见父亲?不若且随众人搭船同往苏州去,再作理会。 不一日到了苏州。曹十三与众客相交不深,一拱而别。大家都闷闷散去。曹十三权且在这埠头饭店栖住,检点身边铜钱,只剩得二百一二十文。坐了两日,用去一百七八十文,还余四十文,好生烦恼。天色又寒,身边盘费几尽,被劫之事又不敢写信回去,况父亲年高,倘若知道,又系别人银子,这一急却不急死了。困而孤孤恓恓,说不尽旅馆之苦。正叫做: 在家千日好,出门片时难。 日捱一日,曹十三见店主人又没个好颜面待他。夜间睡去,搅肠搅肚,千般算计,万种愁思。听得五更鸡唱,渐渐天明,随即披衣而起,想道:“今朝断难再坐一日了。就是没本钱的生意也要寻件做做,才好清楚饭钱,再作还乡之计。”正啾唧间,脸也未洗,只见店主人的大黄犬夜来咬死一鼠,足足有十四五两重,这鼠好利害也!生得不知怎样作怪,但见: 耳朵小,尾巴长,穿古壁,跳高梁。蛇来也不怕,猫来也不慌。偷油不变蝙蝠,拖鸡不弱黄狼。 来到人眠先弄碗,已经灯照尚窥窗。逐他时,敲断床栏浑不睬;捕他时,有名狸将胆消洋。 也是罪恶贯盈该出世,拦腰一口管家黄。 曹十三看了这鼠道:“鼠不满斤,这鼠也大不去了。”又看一回,忽然起一念道:“罢,罢,这鼠就是我的本钱了。”忙去寻出一把裁纸刀来,将这鼠细细剥下皮来,把肉撇去,把这张皮,将床上破草荐扯了两把,折做几折,装在那老鼠的肚里。寻个针线,缭将起来。鼠皮是湿的,一时将草植进,一个就有个半大,绝像个活鼠一般,好不怕人。曹十三读了一肚史书,真有些书呆气。看了这草鼠咪咪地笑,笑了一回,将来藏过。忙忙的梳洗了,吃了早膳,竟往市上去了。看官们,你道他到市上做甚么? 不极不发,极来蛇肚皮生脚。点金无计非为弱,洞宾另有亲传法。 通天妙计人难学,一箭红心须射着,暂时挖月且偷天,无过真方与假药。 曹十三身边拿着二十文净钱,到那颜料店买了些上朱,急急觅了一块黄泥。回到店中,将上朱和那黄泥研碎,搓成梧桐子大。要将草鼠做招头,卖老鼠药去也。不觉一圆圆了三五百颗,其余剩下安放寓所,也不令主人知觉。将草鼠暗暗袖了,走到二里之外,东看西看,未敢舍脸就卖。只见阊门外吊桥河下,有一团人观看,却正是卖老鼠药的。曹十三也挨进去看看,见他老鼠招头有三四十个,口里唠唠叨叨高声大叫: 赛狸猫,老鼠药。大的吃了跳三跳,小的闻闻儿就跌倒。 曹十三心中道:“俗煞,俗煞!我另到一处去试试。”走向西去一二里,人烟辏集。将这草鼠吊起来,高擎着那梳头匣子,高叫道:“老,老,老……”叫得满面羞惭,自己到好笑起来,却叫不出。看看肚里有些饥了,自思道:“啐,啐,啐,大丈夫为龙为蛇,变化不测。子胥也吹箫,伯鸾也任舂,勾践也行酒,申蟠也作佣。一时行权,何损终身。啐,啐,我好妇人女子气!”不免大叫起来: 老鼠药,老鼠药,买了家家睡得着。锦诗书,绣衣裳,美珍馐,不用藏! 天上天下老鼠王,惹着些儿断了肠! 将这草鼠高高擎起,掉来掉去。就有一般小厮们跟紧了看。曹十三立定,又叫一通。挨挨挤挤之中,就有人说道:昨夜一顶帽子,可恨咬坏了,买些去断送他。”又有人道:“我侬家婆一束假发拖了去,买些断送他。”一两个时间,就卖了百余钱。曹十三暗暗喜道:“顺溜,顺溜,且随路买些饭吃,就卖到那虎丘山上去踱踱儿也好。”即便吃了几十钱饭。又叫又卖,一卖卖得精光。算来卖了四百七十文。回到店中,默默笑道:“黄泥都卖得铜钱的。”袖中揣揣草鼠,暗道:“鼠哥,鼠哥,亏了你也!没些来由,将你剥皮楦草。”两头张张,看见无人,摸出草鼠,摆在桌上:“我今日不免拜你一个揖,谢你,谢你。”遂拜了一揖,连忙收过。 一日,两日,日日街头叫卖,竟有五六百文时节。曹十三暗算道:“我如此卖得一百日,漆商本钱够到手了。”光阴速迅,不觉卖过一冬。十二月中旬,算算铜钱存有二十六吊了。修书一封,附钱四吊,央一个便人寄到徽州家下,不说被盗之事,只说生意所羁,明春自归也。 看看年尽,曹十三胡乱挨过了残年,新春又到,计将改换生意,尚无门路。已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店中忽到一位美年少,随了大小四五人,行装十分华黄。主人奔走如飞,下在曹十三间壁房里。这人见曹十三人物有些文气,拱拱手问道:“高姓?”十三道:“小弟姓曹,贱字我思。”十三回问道:“老兄高姓?”答道:“小弟姓李,字云生。” 两人叙些淡话,遂都别到房内。当晚李郎在这房内,跌脚捶胸,长吁短叹,手下人亦个个有些不乐。曹十三听了,想道:“我与他萍水相逢,都下在这客店里安歇,止隔得一层壁子。他如此愁烦,我便再走过去问他一声,定不怪我。” 轻轻踱将过去,拱拱手道:“李先生为何如此不悦,外面有好灯,何不去走走散闷?花街柳巷,多少妇人女子,也好去观观。苏州是繁华之地,尽好游嬉的。若去时,小弟奉陪。” 李官人见他言语来得温存,不觉叹了一声说:“小弟心事,一言难尽。随你甚么乐处也解不得的。若告诉兄,连兄也是痛恨的。”曹十三又款款问之。李官人说道:“小弟家间在扬州邗关上住,家下粗粗过得日子。贱累悍恶异常。因有一婢,是小弟千金购得,年才十四。去岁十二月十九,被悍妇捶楚了一日,此婢不胜悲恨。天色将晚,悍妇犹然骂詈。小婢走向后门河口,意欲赴水。谁料水口停泊官船一只,乃是此地周尚书之船。闻得船上将此婢携上,五更开船来了。弟在馆中,次早方得知,随遍访踪迹,实在周府。今周府在苏城,相去不远。只是潭潭相府,如何得见,肯还我这人。弟无此婢,食不下肠,睡不安枕,因而愁叹。搅动尊兄,实是家丑,可笑,可愧!”曹十三云:“我道为何,此事不难。尊婢一定是有赴水之意。或者船上人因而救之,也未可知。况他尚书府中,自然有红裙无数,断不留此一女以玷官声。或因其美色变迁深匿,亦未可知。若竟去参拜,倘他门上拦阻,这也无可奈何的事。不若莫要惊动他,竟修书一封秘密进与周公,周公览而动情,怜你书生爱重,万无不送还之理。” 李官人闻说,十分欢喜:“尊兄说得甚妙,但弟方寸紊乱,不能操笔修书。尊兄能为我不惜珠玉,展我鄙怀。倘得周老先生慨然发还,仁兄就是我大恩人了,没齿不敢有忘,即就是至亲骨肉了。”曹十三说:“尊兄何必如此,只是小弟菲才,恐文理陋拙,不足以耸动公卿。但勉力为之,何敢有辞。”是晚李官人即整治夜酌,美酒佳肴,与曹十三痛饮欢畅。李家家人亦个个欢喜道:“若得这人归去,也省得官人僝愁,波及我们。”内中有的道:“如花似玉这样一个标致女子,几个字儿,就哄得来?张天师的符也没这样灵感。还是送他百把银子,或者他看钞儿面上,寡寡是这一封书,他也是个尚书,想则怕这封是圣旨着哩。”有的道:“看这个花扑扑的小货儿,周尚书又不是个太监,猫口里那里还挖得鳅出来?”大家胡猜乱猜:“或者这封字儿降着他的,他恐怕惹人谈论,酥酥送还也未见得,不要管他。”正是: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两人酒罢,各自作别。李官人遣使秉烛,送入卧房,随着小使进苦茗香炉,并精良笔砚。曹十三就在烛下,研得墨浓浓的,蘸得笔饱饱的,掩上房门,咿咿喔喔,摇头摆脑,簌簌簌簌,写得言简意深,极尽爱恋悲思之情。且又不卑不亢,堪敬堪怜。自家读了又读,念了又念,推敲已成。声如金石,韵似琳琅,就自睡了。只是李官人却睡不着,在那床上翻来覆去,梦魂颠倒。正叫做: 心心无翼飞腾,过齐粱,越楚秦,昼也不安,夜也不宁。鸡声茅店月,好梦几曾成。 天色半晓,曹十三急忙起来,持了书稿,叩李官人房门。李官人一个轱辘扒将起来,一见了欢喜之极。曹十三将书稿念与李官人听: 敬启,不肖久被道风,夙瞻玄斡。一世倚重,累冀怀芳。霞本湖泊浅儒,篇章陋子,一经未售,殊深草芥之羞;六息未遑,不免闺帏之眷。情重则绿梗为绿珠破研生辉,恨深将红泪积红衫锦囊空句。爰有小婢,天种痴缘。自嗟家范未闲,致生悍吓。迫以临河愁叹,星野徬徨,幸值慈航至止,投命危途,鱼鸟怆怆,粉香落落。霞实望风怀想,不禁其肠之寸裂也。于是探闻竭蹶,蹈刃犹甘。已知依戴高深,结环何足,今匍匐龙门,愿言携手。当不使梁燕笑人,而渊鱼枯肆也。匆匆未遑为寿,尚候虔图报德。临楮曷胜惋切盼结之至。 李官人听了这书,就是一个大揖道:“妙,妙,妙。一发烦兄清书封好,商量送递之法。”曹十三即为精精的楷书写毕、封完,遂道:“小弟同尊管去递何如?”李官人道:“大好,大好!万感,万感!”于是两人吃了几钟早酒,就整些饭吃了。曹十三同李家人,竟到城里凤凰桥周府门首。只见门上一个接书口夫,下一封年家的书,查起误事之人,打了十五板,正在那里揉痛。二人直走到面前道:“大叔,我们是新年来问候老爷起居的,书在此,烦传一传,有个薄礼奉送。”那人摇手道:“不要,不要,拿书来。”曹十三道:“我们远来,烦大叔即便一传。”那人忙立起身,转使一小使送进。 话分两头,你道那个婢子在否?如何?这婢子那日挨晚在河边立地,泪盈盈的。是周公的第七个小奶奶,帘里窥见。也着个小婢子,唤她上船问话,这女子不肯上船。奶奶亲自将手招他上船,细细问了,要送他归。女子道:“待他们寻寻着,且在此打搅奶奶一会儿。”不觉天黑了,岸上悄然。奶奶见此女人物可爱,就留他说说,吃些东西过夜,天明再处。岂料五更开船,一班女人尚自睡着不知。直至天亮,这女子见得船开已久,哭将起来。因而奶奶与周公说明。周公云:“船既开了,待他来寻,还他便是。” 再说这封书,交与小厮递进,恰遇尚书在家,不知为何事着恼。小厮将书递与周公道:“远处人来问候老爷的。”周公拆开细细看了一遍,道:“他家一个女子,不问来由,领他上船。那日就该送他上岸,还他家里才是。如何船开也不知,直带他到这家里。远乡远水新年之际,劳劳碌碌,也要他家费盘缠到此寻觅踪迹。知是我家,读书人还有许多疑心闲话。”叹一声道:“快些着人唤轿子送去,那下书人可在外面否?”左右人忙出外来寻觅投书人。周公又将那书看了又看,看得有些意味,又叹一声,将书压在案上。只见外面已唤了李家下书人进厅。周公踱出厅来,李管家叩了一个头。尚书便道:“女子好好在此,日日待人来寻,不道是你相公家的。我不写回书,你即随着轿子去便了。”李管家又叩了一个头谢道:“相公要来参拜老爷,因小病在寓,心事不宁,不敢来动静老爷,日后还要来拜谢老爷哩。”周公道:“书中说得详悉,我已知道。我再着一人同你进去就是。”周公进内去叫人封了一封程仪,回一个帖子,着小厮送出外面,早已抬一乘轿儿在厅。顷刻拥一班美貌妇女,送出这个女子来。怎生模样: 年纪儿小,模样儿巧。点点身儿风雪袅。啧啧声儿枝上鸟。古来都说绿珠娇,稳取绿珠还赛倒。 人中的仙,女中的宝。蕙性兰心肤玉皓,知琴解棋前生晓。虽然短发覆双眉,宜笑宜嗔天下少。 这女子欢欢喜喜,再三作谢上了轿。周家一个老管家,持了下程帖子,同李家人随轿而来,竟到寓处。曹十三先进说知,一班人倒吃一惊道:“这书果然是火笔灵符!”李官人听得就如做梦惊醒一般,豁然心目一开。出门接着轿儿,就去将轿帘揭开,看了又苦又乐。这女子未曾离轿,早已下泪以袖掩面。下了轿,李官人拥他进房坐下。 曹十三接了来帖下程,要留周管家吃酒饭。管家不要,就写一谢帖,并封二两银子谢他。打发已毕,进见李官人。李官人将曹十三深深一拜,并率着女子,拜谢大恩:“果然所料不差,将小弟起死回生,当日古押衙不过如此。”即时齐整酒席,与曹十三并店主人欢饮。高歌大唱,猜拳行令。李官人又在店主的面前说:“曹兄的高才妙算,热心为人,真是英雄豪杰之流。”店主人亦暗暗吃惊道:“小小年纪,看他不出。倒会做些事的。一向不曾礼貌得他”。口中只得勉强称赞:“可敬,可敬l难得这样透彻的好人。”酒散不提。 李官人次早,叫人接曹十三过去道:“向因心事匆匆,到失问仁兄,因甚贵业,耽迟在此。”曹十三料道:“所事妥贴,总是话得投机的了。”遂把挈本入山买漆,被劫难归的景况,略略告诉。只不道出目下所改贵业,这般如此。李官人大意已会,道:“仁兄寂寞在此,弟恳仁兄同到舍间,尚有寸私未报,兼图与兄共事经营,万勿辞阻。”促着曹十三一面收拾行李。曹十三口内虽然推阻,思在店中,无甚好处,便随他扬州走走也使得,强如在此做这个买卖,即便应允,只是取扰不当。次日整装叫船,一齐起身。李官人厚谢主人,连曹十三有些首尾也都还了。作别主人下船,竟一水到了扬州邗关上。 李家是个有名李十万,李云生原来是李十万独养儿子,系北京太学生,单名一个霞字。为人忠厚尚义,最好施义,不妄与人相交,在家诗书琴酒之乐。这女子不但姿色超群,且性最爱洁,善整文房,又能弦索箫管,所以李云生钟爱之极,原以千金购之。其妻闻知此女已归,自知有些没趣,也不生情,家中大小个个欢悦。 李云生送曹我思到书馆中安下,又将绝精铺盖器用,拨两个小厮殷勤服侍。李云生十分亲近相爱。过了三五日,又大设酒筵,唤了绝好戏子,又接了两个名妓,在花园中单请曹我思一人。曹我思惊谢不遑。李云生说:“大德未酬,特备小酌,以图一笑。且弟只身,无兄无弟,欲与尊兄结为生死之交,富贵与共,患难不忘。幸勿推阻。”曹我思亦十分欢喜,即日神前八拜定盟。李云生为兄,曹我思年小七岁为弟。设盟已定,是日看戏大乐,直至三鼓而散。 次日,李云生拣出房契一纸,纳在我思袖中。又将许多段匹衣衫,金银酒器,炉扇精玩之物,约有一二百金,白银五百两,都捧到曹我思面前,一揖道:“小物酬谢盟弟,不足见意,容日再补。因寓中诸物不周,先此留用。又左街房子一所,有园庭书室,亦可居住。特将原契送与盟弟,暂为居业,章勿见薄。”曹我思不能推却,只得领了。又将一个表妹与曹我思成了亲,并援了太学例。“只候盟弟移老伯来安享,都是愚兄一力为之。”曹我思事出意外,好人相逢,情不可却,不免再三致谢。次日修书一封,寄银物衣服到家。李家着能事家人二个,送到徽州,就请曹老相公到扬州居住。不及半月,到了休宁曹家。曹孔昭的身子颇健,见了书信物件,欢天喜地。因在家中,有金朝奉早晚看顾,全不心焦。将寄的银还了金朝奉三十两,又送些礼物酬情。因李管家觅下船只,再三催促,只得收拾些细软东西,留着家私房子,托金朝奉召租。同老仆耕旺,三人下船,径到扬州住下。父子相逢,盟侄款待,十分快活。 李云生又发一万银子,与曹我思先同伙计且做盐务生理,利钱悉归盟弟,以赡老伯。不上三年,曹我思利上生利,时运顺溜,约有二万余金在手。 忽一日曹我思想起前事,在苏州寓所光景。拣点旧时行囊,破竹篓中,草鼠尚在。暗暗将银子六两打一个银匣,殓而埋之。化些纸锭,奠了一杯酒。自后家中永不畜狸猫,写字断不用鼠须笔。也是厚道不忘本的人。 后因朝廷史书未纂,诏下各省,购求遗书,兼召山林隐逸,宏词博学之才,不拘资格,竟充史官。又是李云生促着曹我思道:“契弟淹贯旧闻,搜罗遗事,当今第一人也。朝廷有此华宠,何不应诏修史,不负所学,显亲扬名,在此一举。契弟岂甘心以商贾终身乎?”于是曹我思欣然以家中事务托与云生照拂,将名上郡县,咨牒到京,着入翰林院条对史中轶事。曹我思果然攀今吊古,应答如流。院中交相称荐,便实授了中书之职。真正锦上添花,年纪不满三十,富贵双美,前程正未可知。所以说祸兮福所倚,凡人不可逆料。安分忍辱,宽以度日,老天自有着落。 诗曰: 龙蛇变化古难量,但看曹家读史郎。 草鼠金章浑戏事,俗夫何必笑书囊。 甕庵子著 第十二回 举世谁知雪送炭 相看都是锦添花 父精母血结成胎,为甚薰莸不共才?君子自成君子品,小人徒作小人呆。 列位哥,俺这一篇说话,单说君子小人不同。君子自可恭可敬,小人自可恶可贱。俺有两个比方,君子就如那高岗松柏一般,霜雪打他不黄,风雨吹他不折;小人就是那粪窖里的臭蛆,一味钻新弃腐,以臭为香。若拿他在清水里,就直僵僵懒塌塌有许多不自在。这是甚么原故?皆因小时父母不曾教得,诗书上不曾讨得个分晓,时时在钱堆里养命。他那一种机智灵巧,都在这钱字上做了工夫。父母看做路人,兄弟认做别姓,那朋友一发是个外国四夷之人。单单只有那妻子,讨了他些便宜,若是势利到那极处,便是出妻献子,他也是甘心的了。所以世情渐次浇薄,民风专尚奢华。你争我夺,把个道义都撇在扬子江里,可嗟,可叹! 话表江西南昌县,有个儒士,姓虞名廷,字修士。父母已亡,早年娶下一个伍姓妻室。修士志气如云,一味钻研经史,不知岁月。一向亏煞父遗数亩薄田,数间房屋,也都卖去为灯窗之费了。伍氏不是绩麻,便与人缝纫,转换些活利,以助日常零用。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加之时荒岁歉,四处兵戈撩乱,米珠薪桂,蔬菜价腾。他夫妻二人,住在那十字坊,一条伛兜巷里。止得半间屋子,那屋子怎生模样: 说道有柱借柱,说道无梁搭梁。头上瓦数片缸块,壁间落几条草荐,一扇板门无扊桕,两条杌凳少梯档。歪倒西边,却似醉汉低头扶不起;丫撑北面,犹如病婆扒脚走难支。养济院里的散寮,铺兵队里传舍。到也月明常照疏床上,雨横频添破釜中。 那伍氏与丈夫虞修士,住此多载。堪堪食不充肠,衣不蔽体。东家借盐,西家乞酱。倒也亏得这些邻舍,缺米时常去借米,少柴时又去借柴。就是不大还得清楚,他也不大计较。 有个伯子名旭,字拱阳,伯母查氏。深居大宅,家业颇饶。只有一件惫赖病,性子极其悭吝刁钻,毫厘丝忽之事,他必皱着眉头,弯兜打算。弄得一厘便宜到手,有说有笑;若一厘只得一厘,扯个拽直,他便顿足伤心。毕竟算计家中男女借端生事,罚掉他一碗粥、半碗饭,补着便宜他才睡得瞑目。若逢邻舍贺吊之礼,他整整独自一封,凶事三分,吉事倍之,定主用的刮板骚铜。有人请他吃酒,预先一日,不离净桶,逼得肚里精干。次日赴席,骨头卤汁都并折装囊,干燥下饭,张得眼慢,还要袖些回家。米油吃着窖坑,垃圾留下换碗。乱发结顶网巾,浴汤挑去灌地。说不尽他千般刻苦,万种镂搜。他贴四句家训,以示酸啬之义。道: 冬日饮汤,夏日饮水。惜福有福,不可贪嘴。 他却有甘心伏小的所在,势利面上,他又极肯赔钱养汉。所以扶起不扶倒,个个唤他是的板小人。你看可怜侄子修士穷得彻骨,他一合也不肯资助。一日修士和那娘子,至晌午犹未起烟,修士肚子里骨碌碌也似雷鸣。娘子道:“我饿到不打紧,只是官人饿了难过,必不能看书怎么处?”修士低声道:“这些邻舍,我们都告紧得他不奈烦了。我再三寻思,还是向大宅伯子处挪借些银米,权支几日,再作区处。只是我颜重,不好自去,娘子,没奈何,央及你走一遭。”那娘子皱着眉道:“官人,你只管板难的事情要我做,你那伯子到犹可,那伯婆的嘴脸更难看。我去自去,万一没有,教我这羞脸儿,怎地回来?”叫做: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修士忖一忖道:“也罢,待我写一个字儿给伯子,你拿去不必开口,他看了字,自然有个回覆。”娘子道:“这还使得。”那修士拿起笔,将一张竹简上写得哀哀恳恳,却是早晚断然饿死,专候伯父可怜,借些银米,以救燃眉的说话。写毕递与娘子。娘子接了,三回五转,勉强而行。过得三五家门面,便是他伯子的大宅。娘子走到门首,只见三五只大狗,咆咆哮哮的叫将出来,惊得那娘子没处躲。只见里面听得狗吠,只道有客来,一个人在软门边张一张,见了娘子,便不睬走进去了。娘子见有人,急着走向前,那人已走进去,对那主母说:“不是甚么客。是二房里那个叫化娘子。”那娘子适到内轩,已亲耳听见了。其时见了伯婆,缩又缩不迭,只得带着哭容向伯婆下个礼,伯婆回了,便自去在那栲栳几上坐着。那娘子见他不叫坐,也不好去坐,只是站着叙了些寒温,泛泛说话。只见那些丫头们,拿人参汤的、拿圆眼汤的、拿百果糕的,闹闹吵吵,都自去答应那主母。那主母便是淡茶儿也不叫拿一碗与娘子吃。正是: 贫子万人嫌,犹如扑壁蚕。万千世事都容易,只有告债难上难。 那娘子心里自思:你看如此光景,官人这个字儿欲得不拿出来,那官人又忍饿在家,嗷嗷待哺;欲得拿将出来,伯公又不在。这个伯婆又不识字,便识字他也是回你个没有的。总是既已上了他的门户,羞也羞得够了,何在这一节事情,便拿出来罢。遂瑟瑟缩缩在袖里去取。那伯婆见他拿出在手,是个字儿,便取笑道:“我道娘子拿些甚么物件与我,原来是一张纸。”娘子就道:“这个字儿,是侄儿写与伯公的,欲向伯公伯婆,暂挪借些银米,以救目下之苦,另日设处了奉还。”那伯婆道:“可笑我那侄儿,这一把年纪,也不去觅些生意做做。就是扁担拿一条也好。终日在家,看了这半间破屋子,咿咿唔晤,只是装鬼叫,那里救得贫、济得饥。只管东处借米,西处借银,就借得些,也有用了的日子。这个字儿也不消拿与伯公看,娘子你依旧拿了回去罢!伯公这几日,好不心里焦闷,正要纳钱粮,又要嫁女儿,又要讨媳妇。各处的帐头帐脑,讨不得一分上手。那里有银米借与你们?你这样标致后生的一个娘子,随了别人怕没有这一碗饭吃?可笑我那侄儿,你又养妻小不活,抵死要留住你在家做甚么?却不误了你的终身。” 那娘子听了这一席话,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掇转身便辞别去了,急忙忙的走到家里。那官人见娘子走得急,只道有银米拿来。连忙出门迎着,却是一双空手。那娘子也不说个详细,便向自己的竹床上,只一跤的卧倒,将袖儿遮着眼面只是哭。修士知情不谐,去向那条歪凳上坐着,大声口口口口口气。不一会走至床边,将娘子抚了又抚,问了又问,道:“伯公在否?”娘子遂起来,一五一十,将那个老花娘的说话。备细说了一遍。那修士道:“娘子不要理他,难道我和你就穷了这一世不成?若有个吐气的日子,决不要忘了今日这老杀婆的说话。”那娘子便改容道:“官人,只怕你肚里饿了,我到气得个虚饱在此。不若还是向邻舍胡阿太处,再借他一升米来,煎些稀粥汤,且和你接过这一顿,再做理会。”娘子正要出门,忽见修士有个表叔姓夏名夔字王佐,常与修士论文,往来交厚。这日却好叫小使,拿了东西来望修士。叫做: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那虞娘子遇见,急回转家,避在床后。修士出迎那表叔。夏王佐道:“我这几日,家间有事,不曾来看得你老侄,你的书越读得多了。”修士道:“只是家贫,乏灯火之费,不曾读得甚书。”王佐道:“贫乃士之常,不足挂齿。我备得有白米一石,盘缠三两在此,聊奉老侄为灯火之费。”说了即唤自随的小厮携进米来。小厮进来见了修士,遂将这米袋放在地上。王佐袖里拿出银子来,也放在桌上。修士谢了又谢道:“不是老叔今日见惠,我夫妻二人也难存活了。后日倘有寸进,敢忘尊叔大德,定当犬马相报。”王佐笑道:“此些须小事,何足云报。老侄时有不足之处,我再设处送过来。”说了起身辞去。 为嫌绿叶逢秋尽,独取霜根着意栽。 那修士便唤娘子出来,将米藏在瓮里。娘子说道:“难得这个恩人,官人日后不要忘了他。”修士道:“正是。”一面娘子去量些米,淘了放在锅里;一面修士拿了银子,出门去买些蔬菜。正是: 柴米油盐酱酷茶,大小开门用着他。 世间劳碌无休歇,谁能七件免波查。 却说那个修士的伯子拱阳,只为田地门户,被人勒掯,没奈何,口渴吃盐卤。为儿子彦先买了个秀才,又新做亲,结了一个冠带耆民做亲家,纱帽圆领会亲。拱阳在那个宅子里大吹大擂,开筵摆酒,做戏庆乐。诸亲百眷,南邻北舍,都持了份子来贺他。他因而款待,过不得数日,又嫁女儿出门,女婿是典史公子。拱阳未免忍痛熬疼,免不得宅子里又大吹大擂的开筵摆酒,结识乡官。原来修士是他的亲侄儿,拱阳一向因他贫乏,不大睬他。就是他的儿子,与修士从堂兄弟,他也叫儿子不要理他。除非路途相见,彼此一礼而去。那日修士没奈何,写这封字与他借贷,又受了这一场没趣,反被这老杀婆言三语四,以此修士怀恨在心。就是他讨媳妇,嫁女儿,修士也不上他的门户。正是: 丈夫有骨不能柔,恩似春风怨似秋。 有日黄瓜茄子熟,贫儿也会觅封侯。 不觉光阴迅速,倏然过了一载。却值大比之年,修士去应了童子试,战北不利。拱阳的儿子,去钻一个分上,用了七八十两银子,到买一个正科举。又在那宅子里唱戏,开筵摆酒。宴的都是那些捧粗腿的人客。只见席间有一个人,问彦先道:“令兄修士此番的考事如何?”那个彦先小畜生笑一笑道:“这个家兄日日在家读书,不曾见他取一名。小弟日日玩耍,到也侥幸了。想是忒读过火了,文字深远,试官看不出。”说了又笑。又有那无耻的,插将来帮衬他几句,笑得个不绝口。 原来这个问修士考事的人,姓俞名桂,字秋英。幼时曾与修士同窗几年。他虽先进了个学,这次也没有正科举。来问修士,只道他兄弟是好的。谁知听了这个滑稽话儿,深恶这小畜生,这样轻薄。正斗着他此番没有科举,他或者是奚落我。初时耐了,吃了数巡酒。后来一句不揌头,进扭着那小畜生的胸脯打下三五个嘴巴,众人一齐上前来劝扯散了。 正走回去在路上,却好撞着修士,一把扯住,告诉他这一番光景,修士亦默默含愤而别。 过得几时,大场已近。街上沸沸扬扬,说道宗师大放告考,儒童也取应试。那伍氏娘子听见,向修士道:“闻知宗师大收告考,连儒童也取应试,官人何不去考一考?”修士答道:“我意欲,奈宗师大考秀才,他也是应酬故事。儒童未必收录,万一不济事,反惹外人笑论。且间壁那个小畜生,口舌更利害。”娘子道:“功名富贵,盖由天定。桃花三月放,菊花九月开。济不济走一遭,胜如坐在家里。” 次日告考。是夜五鼓,娘子起来,煮了些饭,收拾几个果饼,整备了一副笔砚,便叫官人起来去考。那修士犹在床上答道:“当真要去?”娘子道:“饭已有了,笔砚果饼,都收拾在此,便去走一遭何妨。”那修士只得起来,吃了些饭,拿了果饼笔砚,正要出门去。其如这个不做美的老天,骤湃湃的落下雨来,这雨好不大得紧,怎见得: 霎时间,堂前开沼;不多顷,市上成河。电母娘娘在半空中,倾了百万银盆;敖广爷爷向深渊里,驱了数千金瓜。雾昏昏,烟霭霭,不辨个南北东西;密稠稠,森喷喷,那晓得后前上下。现放着这个破屋子,便是露天;浇做了这壁两夫妻,却如淋鬼。可怜煞这惨檐头,滴不了有泪贫夫。那些个干田埂,沾着了无私膏沐。 那娘子道:“官人,这雨大得紧,待他住一住方好去。”叵奈这雨那里肯住。娘子要向那邻舍借把伞儿,其时正是五鼓,不便去敲门敲户。在那房中东张西望,那破壁子上寻得一个粉碎箬笠儿。向修士道:“官人,这个可好戴去么?”修士心里又恐误了时节,说道:“到也好。”就接过手来戴了。脚下原是一双歪乌刺,便肐浆浆的戴了这个破箬笠儿便走。 走到宗师衙门首,却好发擂。他裹了这一身湿袄子,在那鼓架边坐着。少顷,放了炮,开了大门。所属官员,鱼贯进去参揖了。只见一班头踏,吆吆喝喝的,抬着宗师出来,到那演武场宽大的所在去大考。单单只得一个修士是儒童,和泥带浆,跪在那教场大门,迎着道:“宗师老爷,儒童虞廷禀考。”那宗师听见说是个儒童,在那轿上问道:“你这儒童,有何学问,敢来应考?”修士答道:“儒童力学三冬,幸遇宗师老爷文衡高炳,格外拔人,恳求作养,一体与试,只字可收,乞天甄录。”宗师听了他这话,亦嬉然而笑道:“分付收考,但要面试,不许落号。”竟出三场题目,命修士作。修士就伏在案下,拈笔直书。宗师一面稽查告考生员情弊,又命人四下严缉。日未晡时,修士文字已完,呈上宗师。宗师看了,击节称赏道:“天下有这样奇才,为何埋没至今?”对修士道:“我取你入学,附正考一等生员,观场应试。”修士谢了出门。宗师遂取一面牌,写着告考儒童虞廷,文字优长,准入南昌府学附正考一等生员,后同例应试。 这修士回到家中,见了娘子,备细说冒雨苦楚。又说宗师看了文字,面许入场。那娘子不胜欢喜。笑言未毕,只见两个人急匆勿的,拿了一张红纸来报喜,要酒要饭,要折花红,吵吵闹闹,四邻都知道,一齐来看。见虞修士已取入学,又取应试,一堆一堆的,立了议论。也有说虞修士的相貌,原生得魁梧,像必发达。也有说毕竟他日夜读书,自然天不负他苦心,况他这样一个耐清耐冷的娘子,所以致有今日。嘈嘈杂杂,羡慕个不歇。那知: 不是这般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众邻台见虞修士像乏钞的光景,不能打发报人,各人就相知起来,互相攒斗。也有五分的、一钱的、七分的、一钱五分的,登时凑了一二两银子,送与修士。修士谢了,即忙买些下饭,款待报人,送了他些报礼。报人见他真穷,这打发的银子又是别人凑助的,也不争论,竟自去了。 只见当晚,大宅那个伯子也知道了。心里踌踌躇躇:欲打发人拿些银子与修士应用,只因前日有此一番不允,难道我这势利竟拿出来做?欲不打发人拿银子去,万一中了,一发趋附不上。叉想一想道:“是我一个嫡亲侄儿,不要卵翼他在怀里。”只顾在那房门前,踱来踱去。那个老杀婆,只因前日侈口,说了这些说话,也急得屁滚尿流,在那里着忙。只见一个家童进来,见主人道:“二房大相公的那些报人,已亏邻舍各助些银子,打发去了。”那虞拱阳便陡然自醒道:“邻舍尚且助他,我嫡亲一个伯子,难道坐视不成?”叫家童拿了二十两银子,挑了十石米,连夜送去。 那家童领了主人的命,携了银米,送去见修士。修士踌蹰,欲得不收他的。那娘子就悄悄的对修士道:“我和你前日受他这样奚落,今日进来,且收了他的,再慢慢奚落他,方才可出得这口气。”修士依了。向家童道:“米堆在壁边,银子掉在桌上。回去说我这几日不得工夫,改日来谢。”家童回去复了主人。那虞拱阳心头才放下这个块儿,自语道:“毕竟我这老主意大是。”就命儿子:“你明日绝早,先去看看二房大哥,须要小心。”次日,那虞彦先先去望修士。修士随即过来,谢了伯子。 过了数日,场期已届。那彦先狗呆,科举虽有一名,胸中墨水实无。又是新讨娘子,才方吃着甜头,日夜缩在房中,舞弄这把刀儿。经书后场,那里得知红的白的。临期极了,瞒着父亲,将些刊刻文字,揉做一团,塞在谷道眼口,贴个膏药。点名到他,搜简的见他扒手扒脚,细细一搜,挖到臀孔,肿出馒头大一块。军牢用手一撮,是膏药裹的纸儿,叫声有弊,禀上监临察院。果是怀挟文字,喝打三十。可怜此小粉嫩屁股,打做肉酱,昏晕在地。亏煞左布政怜他年小,免得枷号,发府监候。登时传到虞家,拱阳尚在家中烧香点烛,闻此凶信,合家就似提在水里,冷汗直倾。正是: 鹊噪未为喜,鸦鸣果是凶。 拱阳连夜着人打点监口,医救儿子,自不必说。 却说那修士,已进大场,从从容容,终了场事。揭榜之时,修士已登高第。是第五名经魁。那些报子,鸣锣呐喊,捱捱挤挤,都在修士那半间破屋子里吵闹,拱阳得知,又羞又愤,思量儿子不成材,还要靠着侄子救解。忙忙叫几个丫头妇人,将修士的娘子抢到大宅里安下。那个老乞婆,也想儿子这样辱贱,脸上真羞假喜。心中颜色,发上面来,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殷殷勤勤,下阶来迎。做下了千欢万喜的笑脸儿,陪着这大娘子。那些丫头妇人,都拿着人参圆眼汤、茯苓百果糕与娘子吃。这个老乞婆,忙去箱中取了一套新鲜衣服,向娘子笑哈哈的说道:“大娘不要憎嫌,这些衣服我老身从不曾穿过的,送与娘子暂且换换。”那娘子到也老气,接过来笑了笑,便脱了旧衣,穿了新服。那乞婆见他着了衣服,便道:“果然象个奶奶,但只目下有桩分上,决要奶奶撺掇。你的小叔进场,不大老成,带些字纸,吃这样没头冤屈,算来要侄儿解交哩。”古人说得好: 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那拱阳喜得修士娘子抢到家中供养,就自家拿了些银子去修士星内调停报子了。正是: 忙有工夫急有钱, 趋炎附势小人专。 贫居闹市无人问, 一举成名天下传。 那修士吃了鹿鸣公宴,两行旗帐,间着鼓乐,迤逦行来。谁料那伯子,已先打发人手,邀接到大宅子来了。只见戏子掌号迎他,亲邻酒客,排班打躬。在他那宅子里,恭喜庆乐。次日,拱阳急唤裁缝,买了无数绫罗段匹,为修士并娘子做下几套衣服。就对修士说:“侄儿,我已洒扫后楼,你如今就在我处住了,好迎送宾客。你随常日用,都是我处供给。你若是自爨,我拨两房家人与你,要丫头,也唤几个与你使用。”修士只是含笑谢了。便问道:“彦先阿弟这事,伯伯也要做急。他出娘肚皮,不曾尝着这般滋味。不像我们贫贱骨头,吃得亏捱得苦的。”那拱阳便掩袖低号道:“今日是老侄天大恭喜的日子,我这眼泪不该乱流。承侄儿念及,还要侄儿不记前情,讨个方便。酬谢听凭分付。多少你看虞字面上,为我遮遮羞罢。”修士道:“岂有此理,这个自然是我的事。” 次日,即去参谢提学,跪在地下不起。禀道:“有弟彦先,蒙恩师正取科举,入场误带字纸,当被按院责罚,发府监候。恳大人鼎言,实系误带,别无情弊,门生不胜焚顶。”那提学听了,修士是他识拔的得意门生,彦先虽有分上,也是自己正科举,体面不好看相。点头回覆道:“贤契请回。本道即刻行文,差人到府,要他一面发保,我自再与按院讨情。”叫做: 前边留人情,后头好厮叫。 次日宗师行文到府,知府即分付虞彦先召保。在监二十多日,棒疮未好。一跷一拐,凹将回来。那婆老两口,晓得修士的分上灵感,对着彦先道:“一般读书,偏你做出这般利世的事,带累我纳这一块败阙银子。你快快见哥哥嫂嫂,出格作谢。” 话休絮烦。修士忙忙过了数日,摆酒请客,是向日攒了分子打发报人的邻舍,并几个新来势利的亲眷。只见彦先坐在席上,羞不可言,并没半个人儿与他温存。其间有一个邻舍,向这个小畜生取笑道:“毕竟是真虎丘耐看,假虎丘决不久长。”那小畜生听了,也不回言,惶恐得个没地缩。那娘子在帘内看戏时,与那个老杀婆闲话。说到其间,那老杀婆不合开口说:“娘子到有福,随了我这侄儿。”娘子就快口答应道:“正是。若是随了别人,不过有一碗饭吃。”那老杀婆听了呆了一呆,自知前番失言,不觉面上红了半晌。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却说那个打小畜生的俞秋英,告考取了科举,也就中了,又与修士同房。一日修士同门会酒,这小畜生也在座。俞秋英酒席间,也说了许多讥诮话儿,嘲弄那小畜生。小畜生听了,又恐怕打巴掌,只是闷闷的,酒也不吃,走到房中,架火发热起来,却是缠染牢瘟,加添阴症感寒,食上兜气,七个日头,呜呼完事。 看官,你道虞修士中了,为何他那夏表叔不来?夏王佐是个真正君子,不慕富贵,专悯贫穷。修士中了,他其实在家,只说到乡间去了。单叫一个小厮,拿五钱银子来贺他。修士夫妻在房中共议,思想夏表叔之恩。夏娘子道:“官人,若非那日夏表叔的银米来,我和你也饿死多时了,怎得有今日的好处?他虽然不在,我和你同到他家中,去见表权婆拜谢才是。”修士道:“说得有理。”两人唤了两乘轿子,竟到夏表叔家中。 夏王佐不提防表侄来拜,适在外边走进。修士一见道:“原来表叔回来了。”夏王佐答道:“昨日才回,正要过来贺喜。适有小事,又耽搁了。得罪,得罪。”修士道:“老叔请上,受侄儿一拜。若非平昔看顾小侄,何有今日!”说了就拜,夏王佐回礼不迭。其时娘子先已被叔婆迎进在内。娘子要拜,叔婆一把扶住。修士拜了表叔,随即进去见表婶,要拜下去,被表叔一把扶起。夏王佐也就备了一餐寻常饭儿款待。当日两夫妇别表叔婶回去,到了大宅。夫妻二人,依旧搬在这间破屋子里,将婆儿、老儿所送的这些衣服,尽行赏了他的家人妇女,随即出了大宅。修士又题诗一首,在他大门扇上: 盗泉虽饮不能甘,昔日何严今日宽。 贵贱依然一个侄,伯爷莫做两番看。 夫妻两个在破屋内住了,次第的去答谢那些邻舍。只见那个势利老儿,同着虔婆走来,进得门,老虔婆就开口道:“啊哟,这样的房子亏你们怎样,倒要在这里住!”大娘子道:“我们倒久居在此,满屋里都有风光的,强如在大宅里站立。”虔婆听了“站立”二字,那心中却象小鹿儿撞的一般。老两口哀恳道:“侄儿和奶奶,一定要在我那里住。况我的儿子已死,又无小儿子,谁人看管。千万不要记着平昔的言语,骨肉到底是骨肉,路人到底是路人。”那虔婆又道得好:“侄儿你如今荣贵了,若不睬我这老两口,外人毕竟是说你凌轹我们。”那娘子就道:“伯婆只恐我们住在大宅家中,缺长少缺,又要来借银借米,惹你不快活。”那虔婆到也老实,回道:“如今不要你开口,我们自然周备了。” 修士见他哀请不过,只得对娘子道:“我们再去暂住几时,待我会试回来,再作区处。况他前番堪待,天已报他够了。伯侄之分,到底我要伏小的。不要把人看做小人报冤,就在眼前,我们越发要宽洪大度。”娘子道:“这话也是。”有诗为证,诗曰: 海水难将升斗量,劝人冷庙要烧香。 请看此个虞修士,昔日寒鸡今凤凰。 有砚斋著 第十三回 杨树根头开竹花 毒蛇泥马是冤家 从来积德胜遗金,迪吉惩凶善恶分。 正直鬼魂堪入圣,冥顽泥马亦昭灵。 莫言屋漏营谋密,当信天公记载清。 寄与含牙戴发辈,翻然憬悟免沉沦。 世上劝人做好事,开口说要行阴骘,但阴骘两字,随地可施,随人可做。今人错认毕竟要出入水火,救人颠沛,响当当做得几件事,方才算数。连婆儿念佛,老儿放生,开口任说我修行,惜些阴骘,心中实有许多希报之念,难道说他必无好处?岂知阴骘之说,正在检点不及、耳目不到之处,默施恻隐。俗语说得好: 积善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 人不见而天知,方才叫做阴骘。贵贱穷通,随人心力所能为,顺便做去,不消一些闲费。如姑苏申瑶泉相公,寓在京师,有一养马老卒,夏月无事,卧于柳阴之下。只见一个黄纱鹤氅,紫枫云笠,手拄着蛳斑梅丝的竹枝,将老卒面上仔细一看,蹴醒老卒问道:“汝作何事,面生阴骘彩纹?”老卒道:“看马厮役,有甚么阴骘所在!但我养的马匹,水草豆料之外,暑天牵他乘凉,雪天为他遮护,怜他是堕落畜生,饥寒与人一般。”那道士点点头儿道:“汝可随我一程。”老卒一头跟他走,一头摇首道:“不然,再陪伴师父走走。只是主人之马有病,一发饥渴不得,改日奉陪罢了。” 那道士听了,叹息道:“可喜有根,可惜无福。”见老卒赤脚,将自己草履脱与老卒,向袖中取出紫药一丸,授与老卒。老卒穿着草履,千恩万谢。抬头起来,早早失了道人了。老卒观看城市,非复京都。问之居民,已是云南省城了。老卒大惊道:“云南去京万里,身无一文,何由得达!”大叫道:“师父误我,师父误我!”众人见他大惊小怪,问他缘故,老卒把柳阴相遇,赠鞋与药之事,说与众人。众人道:“你这老子,怎样修行,有缘遇着张颠仙老爷了?” 只见一个狡猾小伙上前便问老卒道:“药在那里,把我瞧瞧。”老卒暗道:“这事奇怪,一霎工夫就到万里之远,这药必有好处!”张得众人眼慢,把药吞在肚里。药丸才下,身如一叶之轻,目不暇接,耳不暇闻,就似骤风集雨,呼呼化化的,忽然已到故处。瑶泉主人已归家故世了。一饭之顷,相隔三十余年。老卒大悟,不火不食的云游去了,后竟不知所之。正是: 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 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沧田生白波。 可见世上成佛作祖的人,虽然是天分使然,还是根器要紧。不论宰官厮役,心田总是一样。随着你做的事业,将一点忠厚至诚之意,恒久不变。不贪甚报,不干甚名,这才方是阴骘。若毕竟须损己利人,费钱破钞,这阴骘只是富贵中人有份,再没一毫儿轮到贫寒下辈了。如何一个马前小卒,神仙与他成此正果?且不要说阳间血性之人,立心忠善,足以致样。就如阴间渺茫之鬼,一念行仁,连那春秋血食、日日香烟的神位,天公也就推尊他了,何况于人,可胡乱作恶,昼做呆事,夜作歹梦,堕入苦海,何日出头!在下遍访逸闻,更有一件近事,乃是善鬼为神,泥马报冤的故事。有诗为证: 泥马曾将国祚延,如今显忌报沉冤。 虽无伏枥长嘶德,却有灵威果报缘。 话说浙江杭州府北新关外,离城四五十里地面,有个市镇。人烟辏集,百货俱有,叫做塘栖,乃是南北水路通衢。其间乡绅富室颇多,游手好闲的人却也不少。有一条大桥,名曰长桥。桥脚下有家铁店,乃是金华人,姓柳,号如山。他虽是打铁之人,却是为人致诚向善。夫妻们都吃些短头素,肯做些好事。门前虽开铁店,他却贴一张大字道:“本店不打一概屠宰刀器。”有那杀牛宰羊的屠户,道他生活出得有钢火,情愿肯多出几分银子,要他打造,他只是摇头不肯。店中单造的田家器具。因他约日准有,所以生意颇颇通泰。年年无是无非,且是饱暖。一日,这柳如山在门首买鸭蛋,交银子买倒四十个。卖蛋的数与如山,如山接过一数,却是五十个。如山道:“我只买得四十个,如何倒是五十?”退十个还与卖蛋之人。旁边一个后生,看见退还鸭蛋之事,就看着柳如山道:“你真是个呆卵!送你吃的东西不要吃,倒还了人!”原来这后生就是镇上住的,好嫖好赌,油嘴油舌,穿几件绸绢衣服,在市上幌来幌去。畏他的叫他是杨五叔、杨五官,贱他的叫他是杨阿五,杨小五。这日见柳如山退还鸭蛋一事,以后往柳家门首经过,便轻嘴薄舌叫道:“柳呆卵,柳呆卵!”如山有时不理,有时应他声“杨五叔”,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间雨雪凄凄,天色向暮,各家店面将收,行人稀少。柳如山生活已完,炉寒火冷,抄手坐坐。但见: 乱飘僧舍,密洒歌楼。晚来堪画,一叶渔舟。 柳如山坐不一会子,正欲收店,只见一位高年长者冒雪而来。那长者怎生打扮? 头戴破毡巾,身穿旧直裰。不着屐,不执伞,不审客从何处来; 有饥色,有寒容,有话一时难问讯。踉跄好象丧家狗,葳蕤端似雨淋鸡。 这长者一径的走铁店来,把手高拱道:“老丈,老丈,借坐一坐。”柳如山见他年纪高大,状貌可怜,疾忙掇根凳子与他坐了。就去把风箱拖上几拖,余火尚存。将汤罐搁上,顷刻间泡一碗姜汤,捧与老者吃。老者欠身作谢,接来啜尽。又坐一会子,起身作别要去。柳如山道:“阿爹,可要伞屐么?”老者道:“不要,不要。”竟出门冒雪飕地而去了。 自后隔三朝五日,阴雨之天,常来门首闲坐。柳如山问他姓号住居,他道:“我姓赵,贱字成章,住在前村草舍之内,晓得些医道。”如山自后只叫赵先生,来时定不慢他,定与他谈谈,仍与他杯茶吃吃。只是赵先生每每临别之时,便有些凄惋愁苦之容。柳如山是拙扑之人,不会得去问他。 如此往来年余,一日赵先生走到柳家来,欣欣的叫道:“柳老丈,你走来,我有句话对你说。”携了如山手,到后面空地上道:“柳老爹,我今日方对你说出,你不消害怕。你是个正直之人,我与你相与年余,今日方敢道我心腹的话。我原不是个阳人,是本处一个水中之鬼。只因我十九岁上,锅中暖洒,偶有苍蝇十四个,我戏将扇子扑入锅内。他口中嗡嗡之声求救,我看他在酒面上飞旋有趣,不解他的说话,一时听他淹死。早有日游神将我罪过记了,初一日类奏天曹,道我故杀生命一十四口,随喜淹亡。上帝要减我阳寿十载,仍受水死之报。只因日后行医,施舍疟痢草药一年,仍复阳寿,反增一纪,活了七十六岁。我因到此处行医,被人谋取枉谢钱十两,没水而死,该有四百八十五日水鬼之难。每当风雨之际,水泽凄凉,风来如刮,雨点如钉,鱼惊鳖撞,种种苦楚,千言难尽。水府道我是有出身的鬼,阴雨之际,放我上岸避避。奈此处家家门首贴着门神,有几家不贴门神的,又是杀气腾腾,我不喜走入。因你家有些善气,所以常来打搅。蒙兄待我情好,特来作别。明日黄昏时分,我得了替身,托生在江干化仙桥王马尾家。父亲有一万四千七百两家私,四十二岁无子,都该我承召的。兄不弃故旧,一月之后,千万来看我一看,我以一笑为信。”柳如山闻言,亦不怪惊,点头应允道:“原来如此。”说毕了,这赵先生怏怏而别。走不上一丈之地,倏然不见了。如山径自回家。 过得三四日,如山正动念头要到化仙桥马尾店王家,探其虚实。恰好赵先生依旧打扮,冉冉而来,进门厮唤坐下。柳如山亦不为怪,照旧与他茶吃。临别与如山道:“小弟本要长别,奈前者替身之人,我一时不忍动手,放他过去,情愿再在水中挨些日子,少不得另有下落。”柳如山道:“你为何不忍动手?”赵先生道:“那日黄昏时分,当方土地将那人姓名年貌开明,着鬼判押送阴魂与我。我在水口树根之下,正伺侯他,只见他走来了。我先将透骨冷气连吹他几口,他打了几个寒噤。原来是个三十来岁的乞儿。手中捏着一个碗‘咣’的一声,打碎在地。我到吃了一惊。他虽是魂出之人,且是曲了腰,将碎碗细细摸在手里。口中喃喃之声道:‘这里往往来来的人且是多,碗瓷截了脚底,是我的罪过。’天色乌暗,他摸了又摸,不肯偷懒留下一片儿。既摸完了,一把碗片要往水里抛,他想想道:‘日后有人下水。莫不截了他的脚底,又是我的罪过。’欲得要往田里抛,他又想想道:‘日后有人落田,截了他的脚底,也是我的罪过。’他左思右思,只得将碗片盛在破布袋里道:‘带回去明日埋他在墙脚边泥里罢休。’又道:‘阿娘倘问起碗,只说伙计借用用,省得他爱惜不快活。’道‘没碗,再向街坊上求讨一只罢了。’我在他左右正要动手,只因听他这番说话,乃是个方便行孝之人,不觉动我慈心,就缩了手。依旧还了他的魂灵,放他过去,情愿从容几时,凭天发落。故此不到王马尾家去了,又在此处打搅,老兄切莫对他人讲。” 柳如山诺诺点头。说毕起身便去。如山自此愈信阴阳报应,诚实生理,家道越兴。 过得数日,赵先生又来了,只见他满面欢容,神气十分踊跃,不似平日忧忧戚戚的光景。如山一见,问道:“赵先生,你今日为着何事,这等快活?”他就携了如山手,走到幽僻去处,对如山道:“我如今好了!我只道当日放过了那替死的人,还有几时淹浸之苦。不料因此一节,当方土地将我奏上玉皇上帝。道我矜怜孝子,甘心守苦,善大过小,即人间大富大贵,福短数促,不足崇奖。上帝准了奏章,即时将我推补山东兖州府城隍之职,昨日午时赍印与我。我自得了天府金章,一时心地通灵,聪明顿长,觉得便有神通,知得过去未来之事了。我与老兄多日相处,老兄又是个诚德之人,日后大有好处。上天有旨,限我三日内起程,不得暂停,我明日就要赴任去了。一应天兵天将、鬼判鬼卒,都在一处迎我。旌旗轿马,十分齐整,你们阳人,眼目自不见得。又承此处鱼官鳖吏鳅长蛇夫,无不鼓浪送行。大抵不能迟缓了。只是我去之后,你千万勿嫌路远,半月之内,即来看我一看。我有薄意到你,还要借你报仇,以显神通,切莫忘了!”赵先生说罢,一阵风去了。柳如山似梦非梦,将信将疑。独自归到家下,把此事放在肚里,只不与人说知。正是: 信道忘奇怪,喻理无鬼神。 却说山东充州府果缺了城隍,此时五月之间,田禾正要时雨,谁科亢阳久旱,万物枯焦,祈祷不应。刚刚赵城隍到口,托梦与本府太守道:“我是新任城隍,乃浙江湖州府人。我的相貌,汝可记取,为我重新庙宇,再塑真身。祈雨一事,不为难也:可在我庙前搭起丈八高台,请有德行的道士八人,朗诵太上玉皇心印经。诵到九卷,自然日光惨淡,阴云四起。再诵九卷,东北雷声隐隐,电尾放光。再跪诵十八遍,大雨滂沱,三昼两夜。管取江河浩荡,苗稼青荣。知府听取吾言,不得有误。”太守得此一梦,朝来即沐浴更衣,步至城隍庙中,分付打扫殿宇,整顿幡幢。捐俸命工修葺墙垣。随叫塑神高手,口授梦中所见,装就一位尊严轩冕。神廊庙貌,务要焕然一新。随即搭台祈雨,访请德行羽士,登坛经咒。果然即日大雨如倾,准准下了三日两夜,万民欢悦。半月之间,太守料理各事虔诚精丽。一时阴吏阳官,四远播颂。士女们到庙烧香的,挨肩擦背。但见: 庙貌巍巍,神威闪闪。刻桷朱楹新气象,全身法相更端严。炉台炫耀,少不少宝炬珍香;鬼判狰狞,动不动洋铜热铁。牲醴敷陈,正是朝朝寒食节;优歌沸闹,果然夜夜赛元宵。也是官清民快乐,多因神显事峥嵘。 说不了城隍庙前热闹,士女们昼夜如沸。一只因甘雨称心,一只为新神显应。又且太守诚心,鼓动合郡工农工商,谁不捐赀助钞,都来瞻仰一番。看官哥,你看赵先生一念仁慈,得了这个阴位荣华,名传万里。就是人间中状元做宰相,也无此光耀。有诗为证: 淹留苦海多年。一朝遐举升天。 能向心田种子,自然火里栽莲。 却说柳如山自那日得了赵先生临别叮咛说话,怀在心内。一日,分付家中。要往山东走一遭。收拾行李,怀了盘缠,径自出门。一程一程,因有神助,也不觉有远涉之苦。挨到了山东充州府,未进庙门,先有庙主道士迎接。问道:“老爷莫非杭州姓柳的么?”柳如山道:“正是,正是。”庙主道:“昨夜小道梦中蒙本庙府主分付:有故人柳如山到来,可迎接款待。小道们所以预先晓得。请进后殿,沐浴用斋,然后参拜。” 柳如山进内,吃了茶,吃了斋。香水沐浴,点烛烧香,尽诚礼拜,拜了四拜。柳如山还要再拜四拜,却象有人扶住一般,不容他多拜。如山把神像仔细瞻礼,宛如昔日往来接谈之状,肖不可言。道士们把太守祈雨、万民欢悦之事,细细陈说。柳如山也把交游始末与赵先生做鬼做神的详细,尽说一番。羽士们听了,方知道一念仁慈,便有如许福报,可见修行以方寸为本。从此元门之中,一人传两,两人传三,遍传人口。凡知此段始末者,无不改心易虑,学做好人。本府太爷也持斋修善,几次要辞官修道。元门一教,越发大震。庙中祈签问筊,许愿挂幡,日盛一日。 忽有两个梁上君子,一个叫做焦三,一个叫做欧大,二人合伙,偷了贾员外家许多银子首饰,在于庙门首分赃。焦三手快,先将一袱银子藏在纸炉灰内。二人分定,欧大疑心焦三有私相争,逼焦三罚咒,焦三随口罚个咒道:“我若有欺心,银子决不受用,要害瘟病。”欧大也就罢了。二人散去。次早五鼓,焦三走到纸炉内取前藏银子。正将手摸入纸炉,只见一个青脸炉神,大喝一声,惊得焦三仰面跌翻,通身冷汗直淋,没命的归家去了。 那柳如山在庙住了十余日,未免家乡介念。况且手艺之人,闲不耐烦。夜间城隍托梦与如山道:“柳老兄,我与兄虽是阴阳间隔,你却是我一个道义之交。当日在杭州,始初相会,你不慢我是个贫人。后来知我缘由,又不嫌我是个鬼魅。你这人品超越俗情。本欲留你多住几时,因你有思家之意,我不苦留你在此了。我有薄礼相送,止得白银一百两。后日是个好日,可以起程。有银一袱,在门首纸炉灰内,计九十两,你先取去了。待你出城之日,城外空地上有栗树一株,系马一匹,鞍辔完全,尾上有双结者,汝可径骑了还乡,一路上保你无虞。此马到家,你可只卖银十两,以凑百金之数。还有两句话,你须记着,切莫忘了:‘杨树根头开竹花,毒蛇泥马是冤家。’你到家若有察院唉你,对他诵此二句。日后也有久长相与,不必多言。请了,请了。”如山得此一梦,侵晨即对道士们说,后日即要起身。道士辈办斋办饭,送赆送仪,自不必说。如山即到纸炉内摸摸,却有重重一袱。开来一看,果系银子,即收拾了。 过了一日。早起,正在殿上拜别城隍。只见众道士大惊小异道:“奇怪之极,庙廊泥马不见了!难道老爷神灵,泥马也会变化不成?”柳如山暗暗称奇,也不对道士说知神道赠马之故,径别了众道士起身。 柳如山出了城门,端然一片空地上有大栗树一株,系着一匹梅花点子马。这马: 神似蛟龙,骨如虎豹。嘶鸣怀千里之思,蹢躅无恋槽之意。通身雪压梅花,点点斑斑; 遍体云铺星宿,疏疏落落。不数紫燕轻盈,定有青鸾迅速。闻说龙媒能逐电,早知神骥定追风。 柳如山见了此匹生龙活虎的马,满心欢喜。即将缰绳解在手内,且是驯良,犹如逢故主一般,徐徐随着。到了大路街头,如山搭上行李,跨上雕鞍。只听得脚下七个八个之声,耳边轻风飒飒,越岭登丘,跃溪跳涧,一日之间,如山总不知此马走了多少路。饥餐渴饮,遇晚投宿。不满五日半,早已到了杭州塘栖自家铁店门首。勒缰下马,卸下行囊。进门见了妻儿,方道出赵先生始末为神的缘故,大家十分欢悦。 吃了些茶饭,走出门外,交接乡邻。恰好一个后生,不满三十来岁,通姓曰赵。问道:“老丈是姓柳号如山,是山东新回的么?”如山回道:“正是,有何话说?”赵郎道:“晚生的父亲是赵成章,兖州府城隍。前夜有信到,说有家书一封,同封在奉送赆仪之内,着晚生自家来取,故特来亲领。”柳如山疾忙施礼,请赵郎坐了。进内将银包里检点。 果然有书一小封,藏在夹层包内。上写着“家书烦带至宅上,候小儿赵应龙来取,付之”。如山将书送与赵郎,细细将始末相与陈说。赵郎含泪拆开,逐一观看。惨伤伤道:“先父自昔日出路行医,竟不归家。晚生到处寻求,杳无音耗,原来被人谋死。天鉴可怜,今为正神,但不知大仇何时可报?”说罢,把书收了,两眼盘盘流泪,就要别去。柳如山苦留,待以酒席而别。 如山即将此马头上插一个草标出卖,便有人走近前来闲看。有道“这马值五十两。”有道“这马值七十两,只这副鞍辔也值三十金哩!”过了一会,里中杨五同几个破落户近前看马,问道:“此马果卖,实要多少银子?”柳如山道:“鞍辔一总在内,止要价银十两。”杨五便不自揣,要买这马骑骑。思量还要转卖,赚几十两用用。连道:“柳呆卵,你不要卖与别人,我去拿银子来与你!”转身便去亲友家里,千求万告,借了些当头,当了十两真纹。将六两忙到银铺内换了十两铜银,四锭一包,藏在袖里,急急跑到柳家,将此低银十两捏在手中。又叫:“柳呆卵,柳呆卵,这马价十两,你原说过,连鞍辔一总的。你可收了银子,我骑马去也。”柳如山将银一称,果有九两六七钱,便点头道:“杨五叔,你不比别一个,骑去罢了。”杨五耸身上马,扬扬得意,旁观者无不称赞喝彩,那马就如飞燕一般,奔腾前去。正是: 相传得马未为喜。假手锄奸忽降灾。 不是的卢能克主,须知天意早安排。 谁料杨五骑到前面,不上半里之路,恰好新到王察院特为拜谒座师,往塘栖经过。这杨五跃马闯道前去,一时见头踏整齐,欲得回避,奈马足如飞,收煞不定。众人拦阻不住,早已逼近察院。衙役一齐拿住,扯下马来,跪在街心。 察院是个后生聪察的,停了轿子,问道:“你是何等人,如此大胆!”杨五道:“这马是小的新买的,不曾练熟。老爷龙驾到来,一时收勒不住,以致冒犯,只求老爷超生。”察院道:“好胡讲!你既是生马,不曾练习,何不下马回避?你明明大胆,将生马为推,你马是几时买的?”杨五道:“是今日才买的,卖主是前面铁店,可唤来问便是。”王察院问铁店是甚么名字,杨五存想道:“不知他的名字,平日只唤做柳呆卵。”察院即叫快手拿柳呆卵到来。 快手径到铁店,见了柳如山,说道:“快去!快去!察院老爷唤你。”如山也不慌张,心里想道:“我临别赵城隍之时,梦中分付我,曾说新察院唤你,可将‘杨树根头开竹花,毒蛇泥马是冤家,’此二句对他。如今待我多念几遍,不要差念了。” 那王察院停着轿子,杨五跪在街心,花马系在路旁,只等柳呆卵到来。怪哉,怪哉,这一匹如龙似虎的花花马,倏然目定口呆,四蹄不动。身上毛片通是彩笔画的,铜铃铁啮通是金箔糊的,一时街坊鼓噪,个个称奇道怪。早有人役禀上察院道:“适才闯道犯马,一时变做泥马了。”察院大怒道:“青天白日之下,敢有妖孽横行!”问杨五道:“你毕竟是个鬼魅之流,为害地方,见我新任,敢来戏我!”杨五道:“小的实是适才买柳呆卵的。少顷柳呆卵到来,便是分晓。” 只见人烟簇里,一个快役将柳铁匠扯到。老柳跪下,口中便朗朗念道:“杨树根头开竹花,毒蛇泥马是冤家。”察院道:“你为何将泥马骗人,以致横行?”柳如山道:“小的这马是山东城隍老爷送的,小的一路骑来,会走会吃,软软净净,不是这样硬的。”察院又问道:“果是你方才卖马与他的么?”柳如山道:“是小的卖的,银子现在。”即将银子呈上。察院香验,即叫左右称估。左右称估,禀道:“银子是十两缺四钱,系对冲银。”察院道:“将杨五身边搜取,还有余银对验否?”左右一搜,还有四两,乃是纹银。察院又问柳如山道:“即是你一路骑来好马,如何止卖银十两?”柳如山将梦中城隍分付言语,一一说个详细。察院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好奇,好奇!”即将杨五银子,仍补与柳呆卵收去。柳如山又将“杨树根头开竹花,毒蛇泥马是冤家”两句说上,叩头念了又念。察院道:“我知道了。”叫快取夹棍来,将杨五夹起。道:“我不问你闯道之事,问你往日之事,从直招来!”杨五夹棍一收,就道:“老爷,这泥马实是小的低银买的,不敢隐瞒。”察院又问柳如山:“你既与神道相交,毕竟是个好人。如何学名也不取一个,叫做甚么呆卵,何说?”柳如山回道:“小的学名叫柳思恩,单号如山,并不唤做呆卵。只因上年小的曾买鸭蛋,止买四十个,那卖蛋的多数十个与小的,小的数一数,却是五十,小的退还他十个。彼时杨五叔在旁看见,说小的‘他送与你吃的,不要吃,倒还了他,真真是个呆卵。’所以相见之时,只称小的是呆卵。除了杨五叔,他人没有如此叫的。” 察院对杨五怒道:‘你这恶奴才!毕竟平日横行,欺慢良善之人。柳思恩唤你何等尊重,你却一口轻薄!”喝令快打嘴巴四十个,夹棍再收再敲,要供取欺心往事。杨五一时昏迷,眼中忽见赵城隍立在面前,口中方说道:“老爷放了夹棍,容小的直说。三年前曾见一个老者,袖中有银十两,露与小的看见,与小的同路而走。天色昏黑,小的将他脸上打了几拳,他即时跌倒。取了他的银子,将他推落水去。过了三日,只见水中浮起一个死人,就是小的推下水的。这个是小的的实情,只求老爷饶命!”王察院道:“是了,你有昔日之事,所以有今日之报。你本命属蛇么?”杨五道:“是,是,小的属蛇的。”察院道:“我今日要斩蛇当道了!”就在轿上朱票审判有云: 杨五谋财害命,漏网多时,鬼恨神冤,岂容不雪! 诛一警百,生民免使欺心;蛇马相逢,柳老证明铁案! 王察院写完此几句断语,叫皂隶一造打死回话。皂隶用力狠打,不一时竹片都打碎如开花一般,恹恹气绝而死。可怜一个尖嘴风流、惯讨便宜、惯使欺心、凶顽轻薄的杨五,立刻打死在路旁。毒蛇泥马,冤债已偿。察院随叫地方将泥马抬送到寺院里安顿,谁料泥马倏尔不见了,打轿自去。观者无不称快,地方上除了一个蝎子,相传十两银子受用不消,仍旧还人。谋人一命,自命填偿,天理昭昭,不爽如此。 柳如山依旧铁店生理,屠刀断然不造,且是茂盛。正叫做: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那偷儿焦三,瞒着伙计欧大,欺心了这袱银子,被炉神喝这一声,银子又不能拿回受用,却被神道送与朋友了。归家果应前咒,一病几危。将与欧大已前得分东西,用得罄尽。雇人扛到庙中,叩头伏罪。立意归依做好人,情愿在庙中洒扫殿字,终身无悔。许后病势方得渐除,行走得动。就将家伙什物典卖,来投老道为徒,法名得元。果然进庙之后,扫地焚香,十分勤紧。那欧大逼人罚咒,归家生了一个发背,受尽疼痛,不得做贼。见焦三回心转意,做了清闲羽士,又少了一个伙计,甚是凄凉。也就起心,愿到庙中烧香度日,发背渐渐好了。托焦三转对老道说进庙中,焦三道:“我要与你断过,不得毛病发作,捞东摸西,连我的面不像。”欧大对神立誓,焦三就为他转说。老道应允,就与焦三做了徒弟,取名探元。进庙之后,果然毛病不发。二人精诚不懈,烧火扫地,运水搬柴,替庙中出力收拾。 如此多月,忽一夜城隍赐二人各有一梦。唤焦三道:“焦三,焦三,你本是个不良之人,今肯回心向道,改过学好,极为难得。你本该有牢狱之难,不得善终。我今将你悔过自新,奏过天曹。不但赦你之罪,添你阳寿二十年。待我杭州道友柳如山今年腊月廿五到本府邹县做土地,你可去投他庙里。你前番与欧大分赃,将银子九十两暗藏纸炉之内,以致不匀罚咒,我使你银子不得受用。你次日来取,岂不见我神通拦阻。我后将此银送与杭州柳土地了。因你今悔过,故令你今半生衣食,仍旧靠他。你可一心行正道,不要心退,日后自有好结果。记取吾言,勿得轻泄。”又分付欧大道:“欧大,欧大,你数该死于杖下,尸无棺木。今因你悔过出家,一心不乱。我已同焦三一表录你信心,奏上天庭,天庭准奏。只是你在前偷鸡盗狗,酒食过度,口腹罪业太多,不能增寿。本月廿三日,是你命终之辰。我已对杭州城隍讲过,着你阴魂不落地狱轮回,令你去杭州塘栖地面,大河五里之内,委你做一个夜巡之神,自有阴禄享用。职满之日,看你功行大小,再行升擢。你在塘栖水口,夜间不得躲懒,就是大风大雪,愈要精灵护佑。一应过往之人,都要保他好好行走,免得有堕水之惨。生死分定,不可惊恐,好听吾言,切记切记!” 两人各得一梦。次早起来,各各说夜间城隍所赐之梦。欧大道:“我本月廿三,我要死了。”焦三解劝道:“大数已定,不必苦恼。你死去为神,有何不可!”不觉到了廿三午刻,欧大还是健的。到了申时,满身发痒,坐在凳上,嘻嘻微笑而逝。光阴迅速,斩眼间腊月廿五又到。焦三早起,向神前烧香点烛,叩了几个头,别了老道,背了随身衣单,径投邹县去了。 这赵城隍儿子赵应龙回家,说与父亲被人谋害为神故事。因念父亲寄书,叮嘱着到山东,即分付家下收拾行李。搭船到了淮安,适值河冻不能船行,只得起岸投住。忽见岸上有回兖州空马,马夫亦不论价,即便乘了。不上两日,到了兖州府城隍庙前。正欲下马,马夫早已不见了。只见道士们迎接赵郎下马。眨得一眼,其马仍归廊下,变作泥塑的了。众道士好生大惊小怪,灵神泥马显应如此。赵郎进庙,参拜父亲金身已后,在庙门首开张药寮,昔济万人。乡绅士贾,知他是城隍正神之子,施金助米者不计其数。随令人到湖州接取家眷,竟住在兖州府城,世袭医道,子孙绵绵永远。浙江王察院廉明执法,赵城隍祐他官显福增,位至二品,子孙都登仕籍。此是万历二年上事。 诗曰: 追忆当年抱积冤,几番月夜泣重泉。 谁知出鬼超神事,只在临歧一念间。 刻刻莫言阴骘远,人人有路可冲天。 三千行满金仙职,说与贤良仔细看。 卷石草庵著 第十四回 清廉能使民无讼 忠勇何妨权作奴 汉庭仙吏几时回?蜀道风烟此日开。 万里一琴将鹤去,九霄双舄望凫来。 云边石栈斜悬阁,树里春流曲抱台。 藏器久知盘错志,脱囊今见古人才。 此一首诗,乃是唐贤卢纶所作、送友人作吏新都之诗。无非赞他官守清而才干豫,足为地方倚赖。因想古今世上,从没有个安静时度。这却为何?只是没有廉干官府,使民无讼。看官,你说世界上事,靠着这班乌纱长者,内中却又不齐得紧:有操守的却又没才力,有才力的却又没针线,以此纷纭纠结,把世上事越发弄得有头没绪。这些官长,除起了又贪又酷粗蠢不良之辈,就是算做十分有学问十分有聪明,到那听讼时节,一些也没用处。只是宁神静虑,一点真心应付。虚而且公,不敢一些恃着聪明学问,才有许多耐烦体贴的妙处。若是胸中没有灵智,一味倚着此中无欲,好刚使气起来,毕竟走到刻字门里去了,百姓撞着他的生性,晦气到也不步。叫做: 从来官法火灵符,黑漆冤沉怎奈何。 纱帽只夸钱不要,严刑竣法闷葫芦。 看将起来,做官实是难事。古来帝王治世,极好的称呼,只得“民之父母”一句。因谓而今官府,谁肯把百姓当做儿女一般! 我且说个小故事儿。成化年间,福建建宁府内,有个财主,专囤琥珀犀香等货,家私也看得过了,姓平,名必用。只是为人刀刀见底,钱财面上,就是亲戚朋友,也要论量得足食足兵。结识一个举人,做了儿女亲家。这举人姓毕,名荣,性极贪痴。随着人的东西,不论堪好,他要开口讨讨看的。那平必用也替他拐得彀了。一日大雪,老平带顶绒方巾,因有期功之服,巾上罩个帽套,是雪白银貂,针锋约有二寸多长。毛里藏个鸭子,一些也看不见的。真是: 软欺绵,赛白雪。净洁无纤尘,狂风吹不凹。 不料戴将出来,合当有事,被老毕看见了,便问道:“亲翁,这帽套真是宝贝,不知多少得的?小亲也要寻一顶。”老平道:“这是辽东人参客带来,也费四百金交易。”老毕道:“这件东西,就是王侯驸马,一时也拿不出来,实是爱人。”次日随即就封八十两银子,半是七铜八铁,叫人送与老平,要买这顶帽套,不足再找。老平一看,呵呵冷笑道:“别项物事,堪好丰趣不笑秋风去了,这是我一生受用,就是要买,如何肯折三百二十银子!原银返璧。”回报老毕如此这般,老毕没奈何,又添二十两。往返数次,直添到一百一十七两三钱,连簪挖丁香挑牙戒指之类,都凑在里头。老平咬紧牙关,定要四百,一厘也不肯少。老毕贪不到手,闷不可言。 老毕有个外甥,叫做宣英,是个礼生,原是有名的宣丑驴。见老平如此板执,没点亲情,遂与老毕商量道如此如此。又值次年冬天冰冻大冷,老毕说:“明日要去乡绅人家上祭,亲翁帽套借我阔阔。”老平只得借他。果然次日下午就送还了。谁知宣英恶少,半年之前递张失单在县。县官姓史,名碑,广西人,进士出身,也是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先已准他广捕。那老平一日戴此帽套街上摇摆,宣英一见,劈领一把,大叫“强盗,强盗!”两个乱嚷,结结扭扭,扭到县里,一声大屈。县官叫道“拿来!”两个跪做一堂。宣英禀道:“生员去年被劫,曾将失单,具告在台。内有白貂帽套一顶,向未缉获。今日天网恢恢,现在此贼头上。”老平禀道:“小的平必用,雪白良民。这顶帽套,是小的自己买的。”县官问帽套何在,老平在袖里摸出递上。县官看了,吃个惊道:“我做老爷的,不曾看见甚么样人,这等阔绰!”心里老早打点亨他一下,遂说道:“盗情事重,失单不止一物,若一件审实,件件实了。这个帽套,你二人有何记认?”老平道:“通身纯白,并无一根杂毛。白花绫里,左边护耳有点点血渍,是小的冻耳累的。”宣英道:“这都是人人看见的,何消说得!生员却有暗号,有一方名字图书,是铁线朱文‘宣英之印’。在绫里背后,当中骑缝,拆开线脚可验。”知县果叫拆开,看了大叫道:“是了,是了!确有小小图书一方,是宣英之印”。老平有口没辩,待再说时,已叫收监再审。正是: 百姓该吃苦,有官没日头。 却有意料不及的事。有个廉明正直做得神通的察院,浙江人氏,姓官名镜,号铁山,恰好这日私行看审。审这节事时,他将两人神情细细摹拟。拿定老平不象贼腔,难道亲手劫来,公然藏在头上?回到衙内,仔细推敲,道“有了,有了。”次日黑早开门,朱笔小票,取建宁县监犯平必用,并拘原告宣英,立刻赴院听审。知县急得魂不附体,带着帽套,同去见察院。 察院叫拿帽套上来,安在桌上,将手一跨,知是九寸光景。又看他两人的头颅,大小迥然。又将背后图书看看,果是钤缝打着。遂问宣英道:“这件东西,何处来的?”宣英道:“是外父在沈阳做军门,带回与生员的。”察院道:“你曾戴过这帽套么?”宣英道:“是生员时常戴的,故将名字图书钤缝为记。”察院问平必用道:“你是那里来的?”对道:“向人参客人买的。是三百两银子。”察院点点头儿道:“你二人可将平日衣帽进来,不论方巾圆帽颜色道袍。”两个走到外面,各问家属讨了进去。察院叫他两个面前穿戴。老平是大绒道袍,本色绒方巾。宣英是夹纱片云披巾,天蓝单袖道袍。察院想道:“披巾单服,便不是配帽套的货了。”遂叫平必用,可将帽套去戴。只见老平戴上,端端正正,合着头寸。叫除下来,与宣英戴。宣英取来一戴,可怜头小巾低,帽套大极,脱将下来,连鼻头眼睛都带进去了。察院大笑道:“这顶不是你的!”宣英道:“现有图书,毕竟是平必用劫去,将生员的分寸拆大了。”察院番转绫里一看,元生不动。且图书又是骑着缝的。遂大怒道:“快取夹棍!”不由分说,把宣英夹将拢来。宣英熬不过了,叫道:“爷爷饶命!犯人直说:不干我事,是母舅要买他的,他不肯卖。母舅只得假借吊孝,犯人拆开里子,打上图书。预告失单,希图诬害是实。”察院叫重责五十,发府收监定罪。又问舅子是谁,宣英道:“举人毕荣。”即将帽套给还平必用,释放宁家。立刻叫知县举人进来。一顿发挥;千无耻,万蠢才,骂个痛快。竟将知县史碑参了浮躁,举人毕荣参了贪劣。宣英问了一名太上老,死于狱中。 劝人莫做欺心事,撞着清官是对头。 看官,你听这一篇话,官可是容易做的!史知县见有图书暗记,便章定是指实了。若不是官察院这点救星,把老平活活埋做强盗。就是九虚难换一实,审得清时,身家差不多了。 如今更说一个精细清官,乃江西进贤人,姓吉,名禹,号水元,正德年间进士。母亲早亡,父亲是个穷秀才,叫做吉圣祥,号道符。一生方腐古直,教训儿子,只教他不可昧了本心,穷达可以任命。万一侥幸出身治民,不但说节操清廉,便可任情刻厉,又要加些温慎,这才是文质并用的吏才。水元一一记着。三十多岁,父亲亡过,妻又继逝,幸已入学,他孑身苦读,不问寒暑。壁间粘着四守,那四件? 不教书,不赴饮,不见官,不结社。 那吉水元孤孤另另,闭户绝交,半饥半饱的读书度日。 光阴迅速,已是四十多岁,看看穷得不象样了。人劝他把四守开了,略略应酬世务,也不吃亏。他到底不变,且说四守实为有益。人问他有何益处,水元道:“师严道尊,方有体面。我见目下先生,都是瞒心昧己,奉承学生。嫖赌淫荡之事,反有自师倡导者,心术已坏,阴骘大伤。我是认真到底的,怎么打伙得来!至于饮食宴会之举,一发可厌,世上每每于此,图画厚薄。秀才赴席,终不尽兴,以其不理者众也,赴之何益!正经官府,都是秀才出身。及至做官时候,见了秀才,就是眼中之钉,不管几等秀才,见他时节,堪好横晕饭竖晕饭,尽情轻薄。你道这官是秀才可见的么!若说到今日结社,明日订盟,这是极没结果的事了。古人云:‘秀才如处女。’处女可与东西南北未尝谋面之人,盟兄盟弟摆在嘴上的么?以此宁穷饿死,我吉禹断不破守,堕落秀才习气。”众人听了,个个叹息道:“果是清奇有道之人。”正是: 无术炼黄金,为士多贱贫。 诗书拥四座,出门无故人。 这吉水元贫到没些涯际,众人劝他世务活动些儿。他道:“吾儒改业,实有忧患之思;讲易谈命,庶几古圣宁耐天人之道。我的数命已是雪亮。明年大比。今幸得已取科举,但明年衣食所需,进场所费,竟无生发,何不小试行道之端!”就寻一块板皮,纸儿糊糊,上写:四守居士儒家数命把招头靠在自己门首。一般一个一个问数看星,老吉舍手传名,据理直谈。好不打发得撇脱,已混过了四五个月。 忽一日,一个仪真人氏,姓米名年,头戴唐巾,身披阔服,通诚起课,却是姤卦。水元问他何用,米年道:“是娶一个妇人,看此人有福有缘,上下和睦么?”水元道:“除起元配正室之外,都是用得。姤者遇也,以五阳而遇一阴,乃有阴旺阳朝之象。况且今日肯龙喝道,朱雀吞声,红鸾司事,牵牛打盹,必主妇品虽微,而有非常宠遇之兆。只是贞节上次些。”那米年听了吉水元这一篇说话,心中暗道:“此课如见一般。”欢喜得无极,就把自己八字说了,要看终身。命是属龙,四柱却是:甲辰丙寅己卯甲子。 那水元把八字排看道:“奇得紧。”遂对米年道:“尊造奇不可言。八字互行,比肩乱旺。臬神效命而助食,紫微不邀而自临。命为低微不数之格,运行富贵莫上之乡。老丈果何许人也?”米年道:“感谢青目,异日相报。”袖里摸个封筒,谢了别去。正是: 穷通皆有命,推算后方知。 次日,水元就把招牌收了。想道:“昨日这命,是非常之贱命,而有非常之奇运,实算不出,莫要惹人笑话。况且场期已届,静坐坐儿,备办场事。” 三通已毕,揭出榜来,高中七名亚魁。一乡之人,莫不称怪道:“算命吉先生倒中举了!”都来恭喜。他只落落漠漠,照旧相待。他过了数日,拜拜座师,一些礼也不送。同年也不会会。自己背了包袱,进京去了。正是: 都门雨歇愁分处,山店灯残梦到时。 不则一日,会试已毕,水元又中进士。他在下处,着实懊悔忧闷起来,早知不来也罢。他见朝廷十分紊乱,津要官员都是势利相倾,倒把国事看作儿戏。遂设些酒肴,拜献天地,祭奠祖宗,设立盟词二句,却也不甚工致,只得清壮可喜。那二句如何道: 愿为朝廷出力,不受枉法一文。 在都门耽搁,水元娶了一个继妾,叫做侍琴。却选了山东即墨县知县。他一到任来,催科委婉,抚字恩勤,除非是奉上批发,薄拟罪名,自己职行一概免供,真个是清官只吃一口水。他又吏情温厚,吏才精敏,人命强盗,没头没脑的大事,不知审出多少。我今表他一二逸事不载正史的,见他做官精慎之妙。 一日,有个乡人携生鹅一只探望亲戚,转身小解,被人盗去。盗者狡猾,早已秤称过了。乡人追及,争夺相殴。适捕厅胡伯联来到,各禀口词。胡总捕道:“鹅不能言,你二人各说鹅重几何。”乡人倒呆了,禀道:“半月前称过的,四斤七两。”偷儿道:“小的鹅是五斤三两。”胡捕厅取秤一较,先搁在四斤七两上,秤杆豁跳。移到五斤三两,水也似平。遂将乡人责了,反给鹅与偷儿。捕厅已去,而乡人死不甘心,尚自结结扭扭。吉公适到,两个拦街跪禀。偷儿将捕厅审断禀上,乡人惟痛哭哀号。吉公想道:“一个何等狡黠,一个何等朴鲁。这个乡人万无非己所有而力争不舍如此者。”吉公对乡人道:“鹅之重轻相合,这鹅不消说是他的了。”又对偷儿道:“这鹅自然是你的,不知吃些甚么,这等肥壮?”偷儿道:“糠粞之类。”吉公才问乡人道:“鹅是他的了,你也猜猜这鹅吃些甚的。”乡人道:“吃的浮麦。”吉公令取刀剖开食袋,止有浮麦而已。吉公对偷儿道:“怎么并没一些糠粞?”偷儿叩首允服。将偷儿重责三十板,枷号一月。却是一个有名小贼,叫做毛甲首,一旦败露于吉公之前。 不则一日,又有一个积赋韩林鬼,探个富室取媳,因其混乱,串入新媳之房,匿伏床下。当夜两个新人闭门上床,未免绸缪燕尔,亵狎旖旎之语,都被这狗盗听得个不亦乐乎。少顷新郎熟睡,鼾声彻户。盗者听得床上静了,在床下渐渐簌簌打点扒探出来。新妇还是醒的,听得有些古怪,又碍着脸羞,不敢与新郎称谓,以手尽力一推道:“床下人响!”盗者寂然不动了。新郎道:“没有。”新媳道:“还是取火照照。”叫醒了丫鬟,点灯一看,果有一人伏在床下。当时叫起家人,拖将出来,扭到中堂,将绳拴起。正要打个下马威,那狗贼登时生出贼智道:“列位不消动手,我非无故而来,是你家新娘子亲口叫我来的,此女在家与我有奸,约我做亲之日混到房中,许赠妆奁,且续旧好。”众人听了,一身冷汗,愕然大惊,疑信相半,欲止其口不能。房中新妇闻之,粉脸胀得通红,有口难辩,只得悬梁自缢。亏得新郎救醒,一面安慰道:“尔若素无其事,此时死了,皂白难分,人反猜道:事果有的,没脸对人,做此羞惭死了。若系贼口含血喷人,少不得昭雪冤情。今日一死,实系无辜。”新妇只得忍辱而止。举家虽疑盗口污蔑,愚下之辈,好不胡猜乱度道:“这事莫不有些影子,不然,他只认贼罢了,凭空嚼这舌根,又解不得自己罪过。”大家听了,好生惶惑。叫做: 慈母三言变,曾参果杀人。 次日将盗送官,正在吉公手里。盗者不待官府问他,将夜来之言照旧说上。吉公喝道:“昏夜入人家,非奸即盗,这是定律。你即认奸,罪无重科,只等拘到女子,就可画供成招。”将盗收监,吉公退堂。到二鼓时分,点烛出来,密唤一吏,叫他如此如此。即于后堂叫出一个妖娆使女,交与吏人。一面升堂,取出监犯跪下,随叫带来犯妇,也跪了。 吉公道:“奸无干证,今此女已提到,你两人可直说来,免受刑罚。”女子故作娇羞含吐,半响方言道:“犯妇闺门谨守,那有此事,可怜冤屈无伸!”盗者于灯下偷视,一个袅娜女子,复以恶言侵之,说道:“你与我几次云雨,亲口叫我出嫁之日,乘着人众,躲在房中床下,赠我金银首饰,如何今日赖得干净?”吉公道:“奸情奸状,历历无疑。”叫盗者跪到女子身边,与彼亲质。盗者就跪拢去道:“你与我通奸情密,叫我如此,今日不认,害我做贼招承,我死不放你。”女子只叫冤屈。吉公对盗者道:“莫不另有妇人与你通奸,与这女子无干?”盗者说:“与小的通奸已久,声音学得来,面貌画得出,是他,是他!”吉公道:“果是么?”盗者磕头道:“老爷真青天,是是是。”吉公叫将盗者夹起来,着实收紧,口供只是不改。吉公大笑道:“你还说是有奸么?这是我衙内使女也。”随叫使女起来进去,女子笑嘻嘻往后堂去了。吉公道:“我早料你偷盗是真。”喝令皂隶五板一换,不必记数,打死为卒。不上一个时辰,呜呼尚飨。正是: 三尺如炉法,昭雪海样冤。 次日,女子的公婆父母,耽着一把干系,都到县前打听,只愁这事没好结果。谁知这个青天,对树剥皮已审明了,将贼处死。两家人口望着县堂公座只是磕头。候吉公坐堂,焚香顶礼。看官们,你道这贼狠不狠,他恨女子促醒其夫,故生贼计。以为认定和奸,即不为盗,又泄其恨,令两家构莫大之讼,毕竟这个女子人命开交。谁知造化撞着吉公,虾不跳,水不浑,不费两家一张纸,不要两家一个人,女子之冤立白。假如遇个葛藤官府,只叫女子一到公堂,便有不可知的事了。看他神智不测,顷刻了事。一县感激其明,三尺童子也晓得他吉照胆。正是: 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却说光阴易过,不觉吉知县已做五年,报了钦取,限日登程。他意同家小进京,一乘帐轿,去船埠头雇倩船只。只见一簇书生,腾倒一个船户,那船户发极叫冤。吉公已到面前,在轿子里问道:“甚么事情?”那班秀才摇旗擂鼓道:“我们相公去考,被建船家偷盗,与你乡绅无干。”吉公道:“我是吉水元,可认得这个乡绅么?”大家听得是老吉,就都有些觳觫之状。方才猢狲君子起来。吉公叫船户并一干秀才,都到驿里伺候。吉公坐下,五个秀才禀道:“生员到府赴试,就在其船作寓,乘生员赴试,船内盗去衣服玩器等物。”船户禀道:“五个相公唤我的船,言过往回一月,断定船银十两。今止二十七日,相公们要短三两,故把盗贼冤屈小的。”吉公喝道:“相公们在船作寓,你系典守,如有失所,你却何辞,你不晓得船不漏针么?”船户又禀道:“相公们有两个管家在船照管的。”吉公不理,叫左右将船户锁着。吉公问秀才们:“有失单么?”齐声应道:“有。”吉公叫拿来看,只见一纸失单,无非是些道袍衣被香炉拜匣之类,内却有端砚一方。吉公看了,点点头道:“既是秀才,请教一篇。”即唤驿夫将五张桌凳远远摆开,随便笔砚五付,白纸五张。吉公居中坐定,闲人一齐喝开。 秀才只道真个作文,好不技痒,宁神静气,坐以待题。吉公将纸一张,上写“诸生可画失去端砚之式,文字倒不敢劳。”五个秀才相隔坐远,不能知会。延捱半响,只得各自画个式样。吉公一看,大笑道:“做秀才要挣出身,这样无耻无赖,丧尽良心。使尔辈牧民,一定是个赃胚,把百姓嚼尽;使尔辈执政,一定是个国贼,把朝廷弄翻。如何一个端砚,倒有五个样式?三两船钱有限,可惜阴骘伤残。”五个秀才面面相觑,就是哑子吃黄连,一字也回报不出。吉公遂叫秀才家人过来,分付道:“你的家主,每人都该十个嘴巴,今暂借你二人屁股代打了去,每人该二十五板。”家人喊叫讨饶,已是拖翻在地,一五一十,一气打完了。叫五个秀才报了名字,申到提学,发学降青。自此清廉之名朝野远播,克期进京去了。正是: 埋轮亦在都亭下,揽辔仍行甸服中。 吉知县钦取到京,升了吏科给事。其时正德皇帝好不作呆,淫荡失德之事,不一而足。吉水元奏章切谏,如石投水。他心中忖道:“怎么能彀面见圣上,把圣上过失说个痛快,把撺哄圣上之臣个个处死,我便粉身碎骨,也是甘心!” 只见一日吉水元穿了便服,独自一个荡到街上。见一个方巾华服,毡包打伞,背后跟着,却正是六年前来问卜的米年,气势光彩,象个得时人物。吉水元慢慢跟他,他竟进院子里去了。这院子是当今头一座,叫做仙郎院。曲折幽敞,富丽之极。吉水元细细访问,原来这个主子有个粉头,唤作薛凤儿。正德圣上时常到他院里,宠幸非常。就把米年做了教坊司,目下威风,好不喝水成冰!吉水元回寓,对妾侍琴说道:“我要去访故人,有数日不回。官府来拜,可回有恙未痊,不得接见。”次日差个长班,告了病假。晚上戴顶口帽,一领青布直裰,竟到仙郎院里。叫道:“米爷在么,道有故人相拜。”只见里面,一对红烛照着米年出来。作了个揖,问吉公道:“足下何来,高姓大号?”吉水元道:“学生六年前曾替老丈看命,许老丈非常富贵,竟忘之乎?”老米掌灯仔细一照,道:“是了,原来是江西吉先生么?果然好命好数。我不瞒先生说,自讨了那个妇人,果有非常际遇。”遂附了吉公之耳,说了半晌,道:“正要厚酬,来得妙,来得妙!”又说,“吉先生何不在此行道?”吉公道:“不瞒仁丈说,学生为些没头讼事,逃来到此,不便出头露面,要借贵院藏身躲难。且闻得说当今圣上常到你家,怎能彀使我见见皇帝怎么样的,便是三生有幸了。”老米道:“这个不难,室帝常与我们猜拳行令混帐顽耍的。今日是九月十三了,十五若是有月,决到这里。只是要近前去,有屈你了,认做篦头修脚的方好。”吉公道:“只要近着皇帝,不论,不论。”商议已定,就留吉公,叫老吉权认小名叫做福蛮。 果然十五大月,只见院里各处张灯,异香烧得喷鼻。黄昏更静,一簇黄门拥着一乘金绣紫纱罩幔车儿,直到中堂,走出一个龙行虎步的风流天子。却是两个小小黄门,提对宫灯照着,那干跟随都自去了。米年俯伏在地,迎接进去。吉公躲在壁缝张见,想道:“皇帝没正经,怎到这个田地!” 不一会老米出来,对吉公道:“你看见圣上么?”吉公道:“看得不清。”米年道:“你可在后园露台侧边立着,我看机会叫你过来。”吉公依他走到露台下候着,只见宫灯一对,正德圣上携了妓女薛凤儿,冉冉如天仙步来看月。 娇似淡云笼月色,姮娥态度不分明。 露台上设着一张螺钿交椅;一个瓷墩,一张紫檀桌子,上列香炉香盒,茶壶茶盏。米年随即跪道:“教坊司米年,有事禀上。”禀道:“卑职新收得个修养小厮,叫做福蛮,特地朝参。”就叫福蛮过来磕头,磕完站着。正德爷分付米年道:“已后是院中人都要分付他,不可把朕顽要事情传将出去,使那班官儿多嘴多舌。前日有一个甚么吏科给事,叫做吉禹。奏上一本,唠唠叨叨把朕比做桀纣,干系社稷,说朕幸院一事,桀纣尚不至此。十分大胆,好生着恼。朕要处他,阁老官儿道:他是天下第一清官,叫做吉照胆,个个怕他。只得饶了。明日朕要亲自问他,问他在那里看见朕躬幸院,塞他的嘴。”那吉水元在侧听得,惊得一身冷汗。心中想道:“谁料今日吉禹侥幸,都是圣恩宽厚!”一发感激,毕竟要回天挽日,以报主知。正是: 圣朝容直气,敢惜万言书。 略一会儿,夜阑月冷,掌灯进暖阁去了。吉水元忠气冲起,促成一计。待人宿静,向厨下放起火来。其时秋风正紧,烟涨火狂。吉水元竟奔暖阁,大呼道:“不好了!有火,有火!驾在何处?”只见丫鬟开出门来,道:“在这里,在这里”!吉水元认得是了,背上肩头,从火中夺路而出。米年见他驮着,便道:“福蛮,你好好的服侍。”吉水元诺诺连声而出。大家七手八脚将火扑灭。 正是路遥知马力,果然日久见人心。 看官,你说吉水元忠义之心,直恁迫切,他肩了正德圣上,一径往自己寓所。敲开门来,请他坐在居中椅上。一面打发人到仙郎院门首,知会接驾的人,可到这里来。正德道:“你可是米家福蛮么?亏了你了,明日赏你一个官儿。”吉水元叩首道:“臣已叨圣恩赐臣黄甲进士,臣即吏科给事吉禹,蒙圣洪慈,宽以不死者是臣也。”正德大骇道:“朕且问你,你如何也在米家?”“吉禹道:“臣闻虎不离山,龙不离海。圣上以万乘之尊,亵身轻幸,火起犹是小事,万一变生不测,谁为陛下备卒然者!臣实为陛下寒心,故不惜贱辱其身,没入教坊,变名易姓,以卫左右。今日之事,大可戒矣。”吉禹伏在地上,直谏不止,继之以哭。正德感悟其忠,说道:“朕以后改行易辙,知你苦心了。”说未毕,只见接驾人已到,就上紫纱车儿去了。时尚五鼓天气。 次日,正德亲拔吉禹为都察院。嗣后上有邪行,每每惮其伺察,谓左右曰:“切莫使吉照胆知道。” 看官,你道吉水元做秀才时节,就是清操特立。及至登了两榜,誓必“愿为朝廷出力,不受枉法一文”。事君治民,到底不离二句,此之谓不失本心之士。其妾侍琴生子,少年鼎甲,仕至尚书。遂为豫章清宦世家。事载张凌崖《孤窗清夜录》,语之最详。演出公世,可以为穷达二心者戒。 诗曰: 今古原无事,蚩尤造曲弓。 为官须恻隐,匡主仗奇忠。 劲气凌冬柏,清标百尺桐。 秀才天下任,何必贰穷通。 无无室著 第十五回 木虎爪对手翻冤 金套头单词罹祸 天理黑如漆,人心独作狡。 不畏鬼神纠,却是循环巧。 色色占便宜,谁饥谁独饱。 算子到头来,请君去点卯。 说话人生,惟有一时气涌最难平静。气之决裂,结成多少生死冤家。古今以来,那有尽头。我劝人在气头上,略略转想,一概横逆之加,都可耐得。古人说得好,百忍胸中有太和。又有那认真客气的,便遇些少沙涩,也象硫磺发焠,爆跳如雷,只图个一刻燥脾而已,遑恤小忿酿成大祸。若是旁人善于救正,缓缓比喻,借譬开销,或者也能挽回少许。 若用真正道理,真正情义,危言正色,极力阻拦,怒气方冲的时候,不以为迂腐,则以为压他,非惟不能劝化,反成火上添油。若到手下奴仆而上,直是一句骂死,一下打杀,方才畅快。更可恨者,帮闲篾片在旁,还说打得该,骂得好。及至打出祸来,趁势腾挪,于中取利。却不道人命关天,身家干系。专一使气的老先生,也须虑其一二。俗语说得好:“酒醉打死人,醒来悔不得。”小可又有《莫须气》在此: 气,气,气,你气我不气。当气而不气,世事如儿戏。 打我不是真,杀我头生蒂。莫须气,莫须气,且看当场演甚戏。 虽然偶以些小事,至于驮刀弄杖,直到人命结煞,又是夙孽前冤,躲避不去了。小子久客楚中,眼见一节奇事,冤债相偿,却象迅雷,令人不及掩耳。不上六年,冤冤辄尽,事可寒心。正叫做: 有冤必偿,无施不报。 既如此说,难道恶人作恶,毕竟没个自新之路了?非也。恶有几等恶,若到人命田地,这可是儿戏当耍的!却说唐朝贞元年间,有李生者,家住河朔,少年轻薄,好侠任气,年二十余,椎埋胠箧之事不则一遭了。后方折节读书,累官至深州录参军。晓谙吏情,精明公干,风仪谈笑,事事出人,太守雅重之。时王武俊帅成德军,恃功凌物,郡守咸患之。尝遣其子士真巡属郡,至深州。太守曲礼士真,选声开宴。以李参军雅擅谈吐,差快人意,属其侍席。士真坐定,一目李生,色甚不平,少顷间,士真愈怒,喑哑叱咤,无复主宾杯酒之意。太守惧,莫之措。李生则汗如雨下,口不摄杯。士真敕缚李生,即刻械狱。守狱吏密讯李生曰:“君貌甚恭,未尝取忤王君,般勤酬献而变生非常,前日宁有别隙耶?”李生悲泣久之曰:“事由前孽,适今邂逅耳。某少贫,好与游侠,曾偶绿林。一日遇一少年,巨囊独行。吾艳其资,排堕千尺悬崖。得缯百余,家瞻折亏,资郎仕此。及今二十七年矣。昨夕王公之貌,乃吾昔所杀少年,一见愧惕,延颈待戮而已。”有顷,士真醉悟,命即狱收斩。李生首至,士真熟视而笑。且告太守曰:“李生亦无罪,但吾一见之,遂愤恨难平,杀之后快,吾亦不知其所以然也。”守乃密讯其年,则二十有七,盖李杀少年之岁,而士真生王氏之年也。 然则佛氏现世之报,岂独李之与王乎!偈曰: 众善奉行,纤恶莫作。丝忽厘毫,老天不错。 却说万历末年,湖广岳州府慈利县鸳鸯浦上,有一富翁,姓言名渊,字子龙。起家素封,半耕半读,年余而立,不曾入学。农贾之业,却又不肯怯气,乘三殿起工,纳资克附,大号工生是也。生平温饱,痴痴自足。说道读书,取其上口而已;说道识字,取其应声而已。以此正经朋友,也没一个理他。他又性颇尖吝,独拄丧门。家中有一书童,叫做仲夔,照管帐目。言渊小有聪明,但口吃肚算,倒也不差。 只有石门学秀才金乘,字孚吉,家事萧条,因而蔑片,两个称为世盟。金乘以薄有才名,与岳州知府宋欢最相结纳。也便带挈言渊拜门生,通线路。言生金生双吹双打,言破钞而金附名,足恭肥拱。宋公也黑心公道,好象瞎仓官收粮,银杯彩缎,八大八小,只是个一概全收,落得撮蛮小的用用,倒作成金生掇臀捧屁,季考月试,时常摸个把一等。衙门中便假托熟起来,穿堂内外,就是娘房里一般。老师门生,门生老师,编成一片。就是见了典史巡简的人,他也火滚亲热。大兄小弟,替他吃茶呷酒,行令猜拳。众人见他肉麻者气,久而厌贱起来。取他绰号叫做“金套头”。老金还道自己在行,终日在衙门缠帐。正叫做: 乡民不识吾辈虫,做窠倒在府县中。 点卯公呈切己事。扛帮打诈一帆风。 却说言渊家计颇饶,中年无子,也常思量置婢买妾。但正妻江氏假宽不容。况言渊又只财帛上棱,儿女消息也不甚勤紧。一日到夜,不过是督责耕种,比较收成。每当谷熟豆黄,黎明月上兀自巡行阡陌,恐防花息被人侵盗,以此佃户长工没缝下手。家中得力管事叫做黄中,将使女湘奴配与。田头地脑,豆息蚕租,是他一把撩成。只是有两着毛病: 既喜三杯矣,兼之酒下焉。 又喜的病还好医: 淡黄瓮熟,便是玉液琼浆; 躐蹋村姑,看作单眉细眼。 虽不破甚钱财,却也支吾费事,佃户男男女女,都是黄中通家。少不得时年节下,彼此桃来李答。俗话说得好:羊毛出在羊身上。又道是:在山靠山,在水吃水。所需用度,不过在田地花息,上七上八头穿底。 时当秋收,言家自种田地计总百亩,熟而且肥,黄中早早看相。当不得言渊五更钟响,茶水不沾,一个毂辘,便向田塍周围审视。量头估脚,某坂几石,某圩几钟,都也摘草算命。晓得黄中有些毛手毛脚,却又少他不得。时常告诉金乘,金乘再没句解劝,只叫送县送府,肥打肥鞭。黄中正苦没处下手,心生一计,有意无意在家佯言道:“新近槟榔洞茅岗寨自昼虎行,吃人不算,四散出来,早晚好不利害!”言渊无心听得,心上一跳,怎当他: 钱财是性命,性命是卵袋。 毕竟放心不下,早晚依旧照管,只比前略略稀疏。黄中乘虚搠空,小试行道之端。言渊知道,气得直挺。忍耐不住,便向黄中大呼喊叫,击击聒聒,说他管事不当心。黄中假意畏缩,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畏虎!这般蜚蜚扬扬,张家嚼猪,李家拖狗,起早落夜去看,性命可是盐换来的!”言渊一片一声,乱嚷起来:“虎在那里?青天白日,捣这大鬼,终不然虎饿得紧,连豆儿谷子一齐胡乱歇吃落去了!” 黄中没得回覆,心中思忖:“不为长便,人急计生,事难巧出。这几日来,家主闻说有虎,毕竟不敢早去,分明胆怯光景。何不趁此机会,显些神通!”遂将松柴一段,梢头雕做虎爪。大大朗朗,向自家田塍道上、界沟坂址,如《西厢记》上法聪和尚摹写莺莺脚迹,扭来踅去,毛确些身法步数,或稀或密,一拄两拄,滴滴团团,中边皆有。回来将虎爪藏在自己房门背后。正是: 目前不见斑斓虎,爪迹蹄痕事果奇。 只见次日天尚未明,黄中假做出门跑回,故意抱头鼠窜,抖做一团,寒寒噤噤的说道:“爹说虎是捣鬼,如今满田虎爪,惊得魂不附体。”言渊果信,直等日高正午,带领长工,肩着锄头铁鎝,筛锣击鼓,去看虎迹。果然个个伸伸舌头,反替黄中恭喜。 说话的差了,老虎难道独怪言家,只在他田里安身,故此脚迹满田,只要等着言渊,囫固吞他下去?且别家田天田地,并没一些口口。看官有所不知,一班长工都是愚蠢,再没转想。且落得这个因头,大家晏起早歇。就是言渊,身命为重,也恐变生不测,便不十分细想,匆匆而归。唯有仲夔东张西望,揣摩虎爪来踪去迹,暗想道:“如何独有我们田地,多少老虎,匀匀摆踱,别家竟无一脚之迹?且昨日才说有虎,今日就到我们田里,岂虎亦是老黄亲眷,一叫飞风便来!”时常悄悄破与言渊。言渊着实容心,到得花息上栈,十歉其七,终日与黄中擂碌,但不得把柄,终无拿捏。 言渊一日偶从黄中房首经过,听得饮食之声,却是憎嫌肉淡,唠叨鱼苦。言渊笑道:“儿好受用!”一脚踢开房门,只见房门背后骨碌碌滚出二尺长一段圆柴,半节青泥裹紧,仔细一看,乃是雕的虎爪。言渊恍悟仲夔之言,怒凶胆恶,竖起木虎脚,连头带颈,疾喇一声。黄中一个倒栽葱,合拍跌翻。但见背脊骨上吸吸的动得两动,呜呼不活了。古人有几句劝得好: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害。 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害。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 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 湘奴见丈夫尚飨,哭得发晕章不歇。言渊慌了手脚,飞跑出房,忙写一字,叫仲夔进城,请金相公来商议。金乘闻呼飞至,见言渊目瞪口呆,只见黄中尸横在地。金乘即便开口道:“事不宜迟,一面备口棺术,一面慰安他的妻子,许他终身厚待。”黄中一子,方才数月,许他大来婚配,拨产千金。湘奴自料主伤仆命,律无抵偿。又且女流子小,不得离窠做事。因而含悲入骨,将机就机,乘大家手忙脚乱,密将虎爪塞在自己枕头内。对尸默誓:待子长成,拆枕报冤。看官们,你道这样冤结,怎样解释?有解冤经在此,静心的听: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一日结成冤,千人解不彻。若将冤解冤,如汤去泼雪。 若将冤报冤,如狼重见蝎。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我今此忏悔,各把性悟彻。 照见本来心,冤愆自然雪。仗此经力深,荐拔诸恶业。汝当各托生,再勿将冤结。 不料,三人口阔一尺,登时传出:言家打死家人。里长口年,哄到言家,大肆“言乍”。又亏金乘钻到府里,将五百两松纹旧规船儿钱,零碎使用,一齐送与知府。宋公出票收尸。又连了两个结盟兄弟的差人,老金上下兜收。颇有滋味。后手圈儿落得个昏头搭脑。内里也是老金主张,同仲夔扛尸入棺,据盖钉好。只是前门众人汹汹,把截门路,只要揿住棺材,做个把柄,控告上司。且言家后门临河,河对稠密人家,众人料无去处,棺材插翅难飞。不防紧对言家后门,其家叫僦兆思堂,是老金学生家里,金乘行财贿嘱,乞其方便。未免使些先生势头,定计说通。假意前边竭力调停,后边叫仲夔下落实梬厚门七八大扇,路黑人稀,将棺材渡过兆家,一溜烟出去了。离有六七里地,一把火烧得绢光。只黄中骨头,仲夔怜而拾之,安在古梵庵侧墙上。前边众人不识局面,尚自喧嚷,不知后边这般。言渊知事已光鲜,便嘴巴铁硬。众人知已走炉,炒菜当肉香,假托手罢了。 事已渐冷,只是金乘倒替言渊捏把干系:打死黄中之事,都在仲夔肚里,一日因与言渊说道:“事虽如此,还有三件大可虑。”言渊忙问道:“那三件?”金乘道:“湘奴虽系妇人,与黄中多年夫妇,身死非命,淡淡惨伤,恐此中叵测,怨深口紧,一大可虑。”言渊解道:“黄中贪恋外色,于妻自应薄情。”金乘又道:“黄中死矣,一子虽孤,长成知此,宁不刺骨!”言渊解道:“不上岁把一丢水皮泡儿,阎罗王的点心,也不计较。”金乘又道:“此事首尾,都在仲夔,仲夔见此,岂不兔死狐悲?万一拿捏起来,一五一十,连我也是帮谋杀命了。”言渊听到这句,笃的一跪。金乘道:“一不做,二不休,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不若一发结果此小。”两人议定,如此这般。 一日将晚,言渊写字,叫仲夔连夜送与老金。到得金家,已自上灯。金乘心照,分付夜饭,好酒灌他。仲夔人事不知,解其腰绦,一连三转,缚住喉咙,料无生理。恐人认得尸首,将脸上油煤涂满,草荐卷裹,驮他撇向僻处。不料绦是绢线,三四转结,醉人喉气呼吸力大,结已渐松。仲夔气急挣醒,知堕计中,急将丝绦折散,脸上一抹,油煤臭秽。知是家主怀着鬼胎,下此毒着。若在言家,终落虎口。捱出城门,洗净面孔。喜得身边尚有小锞,逃难到京。言家不见回来,只道结果过了,那知: 空施八面网,猛虎已离山。 其时九边大乱,勤王兵将云集京师。边报略缓,旨下各兵调省留镇。有一川帅鄂幼鹏,保宁剑州人士,现调湖广岳州长沙一带镇守。但此帅力浮胸塞、笔重枪轻,出个晓示,要招募书记,仲夔呈进脚色手本,鄂帅喜他是湖广人,一见收用。试其诚实,待以腹心。择日率兵临镇,带有千余家勇,驻扎岳州。此时官府百姓,深以为忧,主意申文,请在各县郭外驻扎。慈利城外,言渊称富,恐怕兵丁扰害,嘱金乘设法挽回。金乘即假公济私,创词公举,自作呈头,顺带百姓管贤士等,恭请帅府进城,保障地方等情。宋太府正在难处,恐安插城外,地方广阔,难于控制,不若箍在城中一处。却不知金乘别有心事,顺便在新临武官撮空讨好,地方利害与他何干。 太守将金乘士民呈词申到鄂府,仲夔拆看,愕然大惊。只有兵要进城,有司卑词球驻郭外,岂有胡涂如此的!又仔细把呈子一念,念得开张,便是金乘呈请进城,保障军民两便。仲夔倒一身冷汗:“这个呆晕饭,缉喉谋命之仇,没处抓寻偿抵,今日自来送命了!城中百万人家,那个情愿兵马进城?知道此呆所禀,一人一人指头也拓死了。”仲夔不慌不忙,禀上鄂帅道:“府有申文,当从民便。且我们镇守将士,不比客兵,三两个月拔营开交,正当开心见诚,与民亲切。见得我们进城,据有士民公请,做个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样子,岂不冠冕!”鄂帅大喜,即写了碗大的告示,并到条回文,一齐封好。宋太守开封,抄贴城市。 城中乡绅百姓,见告示有金乘名字,知此人素行鸮鸠,众人立刻创议,火把为号,一拥上千,将金乘前后三间住屋,不分亲疏,黑腾腾一焰烧起。次日火熄,众人寻出金乘尸骨,乱踏乱蹍,恨不得磨粉拨扬。可怜昨日金乘活八八的,尚在府前指天画地;拖着一身四件素莱,老大人长,大宗师短,霎时间做个笔管煨鳅故事。那四件素菜是甚的? 巾是紫菜,衫是腐皮,靴是木耳,绦是芋艿。 却也怨不得别个,秀才们自有本等常业。其有余之士,正该延师取友,望上进取。便是不足的,或是认真处馆,纵是目下束修凉薄,馆地费手,不容易结得个馆缘,我便代人佣书抄录,呷碗薄粥罢了,何至好歹就往府前一跑,呈子手本事发,这是天上人间第一等一名不长进的了。你看金乘如此报应,那知是仲夔略施小计,报冤讨债,绝不费力。 其后鄂帅仁慈,知此一节,巡行往来,竞不常驻,兵民帖然。 金乘已死,旁人吹毛求疵,渐渐侵及言家。地方正恨旧日人命诈不痛快,巴不得借端生事。言渊着急,留些家人长工看守住屋。连忙收拾家小,避在余馀村庄。 此时言渊有子,幸已四岁,乳名通理。此乃言渊恨自己文理不通,祈保儿子不要肖父之意。此言且按。其先黄中儿子周余病殁,湘奴抚枕泪零,叹口气道:“这报仇雪愤之事,多应没帐。”唯有言渊暗暗欢喜,以为虎爪一案,寒灰不复燃了。江氏将通理要湘奴接乳。可煞作怪,通理四岁,早晚只是跟定湘奴,对着言渊夫妇一些笑影也无。自言渊搬在庄上,中楼安置江氏,侧楼湘奴做房,楼下即是言渊书房。贴壁楼板有一块破洞,直望底下,下面铺一小榻,饭后言渊坦腹,通理又喜在洞口张笑。以此言渊在下,百般引诱儿子,声叫声应。言渊以儿子才方认父,好不欢喜,率以为常,略不介意。 其时五月天气,天方出梅。湘奴收拾衣服浆洗,见枕头油腻,拆开浸洗,倒也忘却虎爪,不料拆开忽见,哽哽咽咽不歇。通理不知长短,一见这木虎爪滚将出来,抱来做儿做女。倒是湘奴恐防惹事,夺过要藏,他便大哭起来。且喜得楼上没人来往,听他顽耍。一日合当有事,言渊数尽,正在榻上睡浓,通理在洞口,叫长叫短,底下不应。通理将虎爪往洞下一塞,手轻势重,一溜到底。刚刚正中言渊太阳,皮肉脑浆,打作一饼肉酱。可怜一霎非命,阿哟也不叫出一声。湘奴正要抢抱,已是万不及了。叫做: 檐前滴溜水,点滴不差移。 出乎今反尔,冤冤奇又奇。 湘奴飞风哭报江氏,江氏跑来,看见木虎爪在尸灵侧边,就如血淋淋渍的无子东瓜。湘奴慌作一团,不知主母如何发作。江氏知是儿子误伤,且当日打死黄中,说是木虎爪,连江氏不曾看见怎么样的。今日巧巧不是别件,孩子手里偏将此物塞下,打死父亲。重重迭迭奇冤,分明是黄中来历。不然这件行凶物事,牢牢尚在。况且当时众人怎不收抬过了,留到今朝作祟。那里晓得一向却在湘奴枕中。江氏怨苦不得许多,只是口口声声念佛。 后来仲夔风闻言家奇事,又以黄中尸骨经手,竟自办吊到庄。把上项事情彼此说明,满堂痛哭。仲夔指引湘奴夫骨所在,祭奠埋藏。江氏道仲夔颇有情义,依先要他回来照管门户。仲夔慨然,禀了鄂帅,鄂帅厚赠令归。 江氏抚着通理,时常把这事痛哭动他。他如悟豁前因,百依百随的孝顺江氏,自不必说。每当凄风苦雨,死忌生辰,必跪在言渊小榻之前。痛自刻责,号咷叫跃,泪出痛肠,如不容死。后来成房结果,竟成一个终身纯孝。呜呼善哉!言渊之怒黄中,未尝有必杀之心,而信手一击,死不复生。斯时岂暇复有身家之虑哉!一时气涌,无所不至,是以君子养气,忍之须臾,乃全汝躯,所谓气是胸中一把刀。不醒居士乃作偈,偈曰: 怒是心头火,火发不由我。 临事肯三思,免得祸患大。 意外逢侵凌,彼自仰天吐。 设机害他人,如蚕丝自裹。 日日结冤家,冤家何日楚。 咦!道人终日笑哈哈,省得难来没处躲。 不解道人著 第十六回 梨花亭诗订鸳鸯 西子湖萍踪邂逅 天长地久诉绵绵,此恨无穷无极。解意莺花春罢冷,些子残膏谁惜。破阁骚人,歧途情叟,惹起闲呜咽。断肠一望,暮云千里重迭。 说起金谷园中,长殿里无限风和月。纵是下场收拾早,争似虎跑狼啮。昔日贞娘,今时某氏,一样啼青血。借题作案,费余许多饶舌。 古往今来,人都说那爱色的心,是钻皮入骨,随他五牛六马也拔不出。我却笑着这一句话,还是那爱才的心钻皮入骨,真正五牛六马拔他不出。怎见得?他那爱色的,因色儿正在好处,兜着眼儿便爱了他,一场风雨,两朝霜雪,那色渐渐退了,这爱便不觉的减了几分。只有那才,万古常新。风雨也打他不坏,霜雪也淹他不烂,越看越有滋味。这个爱,在魂里梦里婉婉转转的想着他。便是男人有才,男人也爱那男人,女子有才,女子也爱着女子。况那才男去爱才女,才女去爱才男。 看官,你道这个爱,叫我怎的形容得出。只有那个杨越公身旁的一个红拂妓,看见那个李药师来参谒,三言两语,便晓得那药师是天下奇才。他一谜的便爱了他。傍晚便扮了个打差的官儿,一径的到他那两明巷下处,成其夫妇。扶助药师,后来果做了一品夫人。若把那寻常妇人,自然有许多顾忌:生荒的,怎好去相亲他?又道:羞答答的,怎好去跟随他!念头一错,便把一个李药师掉下了。除非那真正才妇,方识得那真正才子。 话表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广文先生,姓张,名翼珍,字宿直,中年丧偶,脱洒不娶。单生一女,名唤丽贞,小字惜奴。那宿直家资颇饶,屋旁隙地十亩,尽种梨花,于中高筑基址,构一亭子,即名梨花亭。其余画廊修槛,粉阁雕楼,联络布置,就是那仙人琼岛一般。正是: 重重叠叠好楼台,香雪菲菲十亩开。 着意留春春欲去,问春却为阿谁来? 却说那张宿直的女儿惜奴: 已届佳期,未曾许字,窃弄文墨,试染丹青。且体裁丰于月拱,传神写影于冰壶。插花剪柘,接将坠之春;烧蜡吟篇,续甫明之夜。焚海南之沉水,烹洞顶之轻浆。当此艳阳满目,春绪撩人,开遍海棠,桃李无言先落;啼残杜宇,鹂鸠有梦还惊。芸芸芳草欲埋轮,滚滚杨绵乱随马。深沉院宇,酷如空谷含香;巍迥垣墙,逼似杳宫堕翠。 那个惜奴,娇娇倩倩,在那闺阁里因春感情,闷闷昏昏。也不去拈弄针线,也不去翻阅文史,春光九十,都被没情没绪的心事逗遛过了。只是搭伏定鲛绡,在枕头儿上打盹。 却说那个张宿直,见梨花大开,分付摆下酒席。叫人去请了几位诗客来,要做诗吃酒。请来的是那几个?一位姓徐名全,字备人。一位姓钱名彦,字谅夫。都是本地风雅文士。一位是个和尚,法号采公,齐都到这梨花园里。宿直出来相见,分宾抗礼。不一会,摆设酒馔,大家照量饮酒。正饮之间,只见沙沙沙一阵东风,吹得那梨花纷纷扬扬,却似旋风雪片悠扬婉转而下。那个钱谅夫拍案高叫道:“妙,妙!真是奇观也。”张宿直遂笑道:“有此美景,可无佳句乎!” 那采公和尚道:“说得有理,快取笔砚来。”小厮们捧了文房四宝,放在一张香几上。各位离席,援笔在手。先是采公倡咏,诗曰: 十年枕上不听莺,满眼梨花是旧春。 多谢主人抬冷客,此花宜种在山门。 次是徐备人赋就了,诗曰: 皑雪弥弥壅小亭,怕他风舞一园春。 玉人休向栏西坐,月下郎归没处寻。 再是钱谅夫咏墨,诗曰: 梦里曾游姑射壶,八分瀛海二分芜。 争如一座张公宅,十亩梨花香雪铺。 宿直看了,称赏不尽,即命小厮粘在亭上,为梨花写照。大家又坐了吃酒,吃得个尽兴,直至昏黄月上,歌咏而散。 原来那惜奴小姐有个侍儿瓶芳,也是风流唧溜的使女,看见惜奴神思萧索,遂去报与小姐说道:“园内梨花大放,昨日老爷在梨花亭宴客做诗,小姐去游玩一番,也拖带瓶芳去看看。”那惜奴正在春恨萦怀,答道:“看他怎么?”瓶芳又道:“一年一度,俺家梨园,好不人人羡慕。无数远客都来借观,到是本家,竟不寓目。”遂笑了一笑道:“小姐只怕一个俗字儿难免。”惜奴遂叹了一口气道:“不去看花,名为俗物,若去看花,断为愁鬼了。”瓶芳又道:“姐姐,你既淹通诗史,昨日那班诗客,也不可不去评跋他一番。”惜奴听此一句,兜着他爱才的心,便道:“如此,我和你便去走一遭。”两人闭了香阁,款款而行。却是: 袅袅婷婷践绿苔,春风一径小园开。 游鱼跃藻惊人语,立鸟迁枝晓客来。 到得园亭,那惜奴打眼一望,那些梨花纷纷扬舞似雪,不觉魆地伤心,数行泪下。瓶芳妮子却来笑劝。两人步至亭上,这三首诗儿,端端正正的粘在壁间。惜奴念了一遍,遂道:“果是宿名风雅,好诗才也。”那瓶芳道:“三诗果然都做得好,姐姐品题其中,又谁为最?”惜奴道:“采公是个和尚,他的诗意,自是不粘尘俗,固别有妙处。谅夫口角亦雄肆,大约其人豪迈而轩举。独有备人之作,最为得情,直将梨花神髓,于有意无意之间托事咏出。儿家最爱他后二句云:‘玉人休向栏西坐,月下郎归没处寻’。是镜花水月文字,读者味之,旨在言表。细看此人,真是情人,真是韵士。”又叹一口气道:“若才情如备人徐郎,儿家愿为之执帚矣。”瓶芳解得惜奴情热,遂笑道:“闻知这个徐郎宅子,去此不远。姐姐你既慕他,待小婢造到他的书馆,索他的集稿来看何如?”惜奴道:“如此固好,只是往来宜密,不可使外人得知。”瓶芳道:“侬自然小心谨慎,不须姐姐分付。”两人在园中徘徘徊徊,又看了一会,归到香阁去了。 那知那个徐备人,原是个风流才士: 他祖父曾叨宦籍,儿孙便守贫庐。虽然饱读三冬,未曾榜收一第。拈花弄柳,少年场上抽簪;斗酒分茶,壮士俦中打马。囊青琴,挂绿剑,赋天涯之游子;践黑履,戴黄冠,称市上之散人。诗学不让全唐,文情直媲两汉。落花矶上,坐来拂拭旧衣裳;点翠池头,步去拖翻寒样影。鬓丝飒飒类青荷,脚线微微坠红豆。分灯邻壁,脱帐底袍宽;观海鲁门,低饔头齑合。席上有琴,犹未帏中听燕;堂前纳履,何时间内乘龙? 那徐备人正在书斋里翻阅文史,只见“呀”的一声门响,走了一个花扑扑的女郎进来。备人一见,闪了一闪,疾忙施礼,这女郎也回个敛衽。两边坐了,备人问道:“敢问女郎尊姓,有何事由,光顾小斋?”这瓶芳笑道:“贱妾姓张,名唤瓶芳,梨园亭主人之侍儿也。”备人省道:“啊,是张宿直先生宅眷,小生失敬了。前日取扰令主人,尚未裁谢。”瓶芳道:“多有慢来,乌足为谢!主人又蒙官人赠梨花诗,在家时刻赞叹。”备人道:“小生一时提笔,句调甚俚,不堪再玩。”瓶芳道:“贱妾亦粗识数字,官人此诗,音韵清幽,梨花神貌宛然。不但贱妾醉咏,即主人小姐得官人佳句,如获珍宝,称咏数四,仰慕如渴。”备人笑道:生俚句,见赏于女娘已为奇矣。又复见赏于令主人之娃,岂不殒福!敢问令主人之娃尊表?”瓶芳笑道:“名丽贞,小字惜奴。今不自揣,先有献羞一缄奉达。”说罢,遂在袖中取出一封书来,递与备人。备人笑欣欣的接了,拆将开来看,上写着甚的? 妾张丽贞敛袂拜缄于备人徐郎文阁:素非达面有犯献羞,顷见瑶篇,曷胜蓬鬓,特遣妮子悄来心输慕悃。若不见却,出所尽藏,使妾咏之奁边,如见君子。昨来梨花,都委春事阑空,赖有郎诗,竟不凋谢。丽贞再拜 备人看了,神魂飞越,遂道:“下里微吟,何当大雅,得蒙不弃,真绝世奇逢也。拙稿固多。但未录出,自当盥写呈览。今有回缄,即烦女郎转达。”说罢,即援笔书写: 鄙人徐全,殷勤拜答惜娘妆次:梨花小咏,孰料见收,又复惠缄,恍如梦接。顷欲索我尘橐,固自糜繁,尚未诠次,焉敢遽达。容一二日,手录款诚,以聆芳教。谕以诗存花谢,情旨良渊。仆非菲流,翘盼来日。所恳奁香,谅不终吝。徐全再拜 备人写了,即将花筒封好,递与瓶芳。瓶芳笑道:“官人真应酬得快也!”遂辞了出户。备人温温存存送了一程,小两人各自归了。 却道好事多磨,备人有个逐出家奴,叫名戈二,好的赌博吃酒。在这吴江县里,专一不守本分: 日间在街头乱撞,夜里到庙角一蹲。处事酒擦将去吃他几碗,拉份子做头脑抽他几分。酒醉后不管人揪发便打,任官防判他个笞杖流髡。鹰嘴鼻,挖人脑髓;鹘子眼,见不得白璧黄金。却是个癞虾蟆队里的好汉,臭蛆虫堆里的钻精。 这样一个身段,故此那备人不敢用他,打发在外。一日这个奴才思量旧主,要备人收留复用,急溜溜的走到主人家中。备人却好采和尚相招,同钱谅夫到那寺里清谈,不在书斋。这个奴才在那里候着。 看官,不好了,不好了!冤家儿路窄,谁知那个惜奴一向慕徐备人之才,愿侍中栉。忽闻父亲有受杨家聘的意思,心下着了急。写下一封书,令瓶芳约备人今晚在梨花亭相会,同奔他方,以成夫妇。那瓶芳捧了这一道灵符,火速的扑到备人家里来,适凑备人不在。这个奴才原是个猾赋,见单单一个女郎来,毕竟是官人的相与了。将计就计,言三语四,应答如流。那瓶芳等了一会,不见备人回来。心里又要去和惜奴收拾,打点逃奔的事情,真是一刻三秋。这奴才见他着急,一发在心,问道:“姐姐不消急得,我官人原分付我的,说有一个娘子来时,你在此接待,我傍晚始归,有甚说话,叫你对我说了便是。”那瓶芳到也是斟酌的,心里转道:“此话如何便好对他说?况我前番来,又不曾见他,此人也不知是徐官人旧有的,新收的?”又忖一忖,向戈二道:“也罢,我要回去有事,今有书一封,交与你,待官人回来,你即进与他看。说书中的话,不可有误。千万千万!”说了,将书交与戈二,他自急枪枪的归去了。 这个戈二奴才,持书在手,口里自言道:“我戈二不要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方才这个婆娘,明明是人家的一个侍女,必与我官人有私情往来。我不免拆开他的书看,便知分晓。”就将书“沙”的一声扯开,念道: 妾张丽贞,致缄才郎备人文阁:梨诗醉目,密里潜通,正欲抽叙咏歌,以订白首。忽闻家君谬许,纳聘一朝。妾一思之,魂魄双堕。有才如君,怒执巾帚。订以今晚,在小园梨花亭上相会,即便出游,从君远去。唱予和汝,生死无辞。万勿爽约、使妾永恨。丽贞再拜 那戈二念了一遍,虽不大解文义,却也晓得是约他的主人同逃的意思。魆然自省道:“啊!梨花亭上相会,只有张宿直那老儿有个梨花亭。书上张丽贞,一定是他的女儿了。方才来的,是他的侍婢无疑了。且住,我要官人收我,恐他未必应承。况我此来,官人又不得知的。我不免窃了官人的衣巾,先雇了一只船在河口,至晚走到他家那梨花亭上。待这两个婆娘出来,身边必有银子,连夜拐他下船。一帆风扯到杭州,下了江船,竟到温州住地。温州是我的故乡,怕做甚么!只是一件,方才这个丫头,认得我的,万一在船中作起怪来,怎么处?啊,是了,我当晚下船,不由他厮认,先和这两个婆娘云雨破了,怕他不从!教他哑子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说了竟撬开备人书房,偷了备人衣巾,又偷了些铜钱银子,竟去河边雇了船。正是: 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那瓶芳妮子回来,匆匆忙忙向惜奴说了:“书付与他的随身小厮,徐官人回来看了,一定如约。我们打点了,在梨花亭上等他便是。”连忙收拾些钗奁珠钏并软细衣服,两人黄昏时候,悄悄的离了香阁,竟在梨花亭等候。只见那戈二头戴了备人的一顶旧巾,身穿着备人的一件旧服。那瓶芳早已把园门半开,他竟大踏步到园里来。黑娄娄的在亭子上相见,大家行了一个札。两个妖娆竟随了这戈二,出了园门。走了数十家门面,就是船埠。那戈二把这两个引进舱里,叫船家驾橹便摇。这一夜间事,罢了,罢了,不可言说。 蒙蒙天亮,瓶芳打眼一看,却不是备人,正是这个奴才,吓得呆了。惜奴惭恨欲死,对瓶芳道:“你怎的做事错了,误我终身,怎么处,怎么处?”慌惨惨掉下泪来道:“我不如跳在水里死了罢!”瓶芳道:“姐姐,事已如此,说不得了。谁知落在他这个圈套里边!我们且忍耐着,看他载到那里去。若到个通都大邑的去处,我与姐姐喊告官府,自然有个报仇的日子。若此时死了,备人徐郎也不知道,到死得冥冥无闻。”惜奴想一想道:“你也说得是。我和你为徐郎出来,落了他这恶圈套,总是一死,便耐了几日,伸告官府,报了这个仇,然后明白死罢!”两人商量计较已定,在舟中不过面面相看坐着,日不解带,夜不脱衣,随那强徒百般甜骗,他两人只是不睬。叫做: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却说那个张宿直老儿,知道女儿和瓶芳走了,吃了一个大惊。走到他房中去搜检,在妆奁里拈出徐备人这首梨花诗,并这一封回书来,看了才省道:“啊,原来随了这个狗才去了!我到平昔重他的才学,他便做出这狗彘的事,拐了我的女儿去!”愤恨不平,竟做了一张呈词,向本县陆知县处,告了徐全。陆知县即刻差人去拘。 备人正和那采公和尚、钱谅夫在寺里耍子,毫不得知。差人即刻押了备人见官,陆知县问道:“你既是个生员,怎的不守孔门家法,做出这样伤伦败俗的事来?那张宿直老先生告你奸拐他的女儿丽贞、侍儿瓶芳。”备人道:“父师在上,生员实不知情。”那陆知县笑道:“只怕你也说不得个不知情,梨花诗是个媒证,一封回书是个赃证。你还要赖到那里去?”备人道:“梨花诗果是生员做的,只见一日他的侍儿瓶芳持书来与生员,生员果系答他这书。奸拐事由,实不知情,望父师鉴察。”陆知县道:“我看你诗才甚好,就是那张宿直老先生,也爱重你的,你何不遣媒下聘,成此姻事?若如此胡做,有伤名教,断使不得的。你不若出此女子,我就为你与张宿直说明。不必再隐匿支吾了。”备人谢道:“父师言及于此,生员真感戴不尽。实是不曾拐他令爱出阁,难道父师许我成婚,生员断要为此败伦之事不成!望父师鉴察。”陆知县听了这一席话,想道:“其中必有原故。”复向备人道:“也罢,我就给与你一纸海捕牌,你各处寻觅。若见了他令媛时,急来报我,断为你成其姻事。你切须上紧在心去寻。”一面分付口房给牌。备人当堂叩谢出来。 那知这个戈贼,拐着这两个妇人,到了杭州,不往城内走,竟沿城落了江船,竟到温州去。船到柴埠,随即唤了两乘竹轿,抬了惜奴和瓶芳,要到城中花牌楼,他的一个姨夫姓姚的屋里借住。正在街上走时,却好撞着温州推官,姓陈名达,为官清正,是日出郭拜望乡亲。那惜奴在轿里看见是官府,连声叫起屈来。那陈推官听见了,叫住了轿子。惜奴连忙出轿,上前跪禀道:“老爷在上,小妇人姓张,名唤丽贞,系吴江县人,是好人家儿女。被这强徒戈二拐骗至此,伏望青天老爷为我作主,将强徒戈二正法明刑,生死感戴!” 一班从人就把戈二拿住。这奴才也跪禀道:“禀上老爷,莫听这妇人说。这妇人是小的妻子,因与外人有奸,要背我丈夫,故如此说。”惜奴哭道:“清天老爷,这是神光恶棍,利口辩舌,恳求老爷为小妇人作主,救小妇人性命!”陈推官见惜奴情真语切,遂叫人役的:“将戈二发大监监候,妇人张丽贞,发司狱司内里看好,待我回衙细审。”一班人都押了去,官府自出郭探乡亲去了。 一时瓶芳见丽贞禀官,两个轿夫却扯出瓶芳,抬了空轿走了。瓶芳也不知路途,信脚一走,已出了三角门外,投奔在一个女庵里。这庵名绣佛庵,有个老尼姓姜,一向在南京松隐庵修行。因本县乡绅严宅在南京作宦,严宅奶奶敦请在此。这日傍晚,瓶芳入了庵,见了姜师父,备说来由。姜师父听了慈悯道:“只怕女娘出不得家,如今既在难中,权在我位下栖住,我也不久要归南京本庵,其时带女娘还乡便了。”瓶芳道:“弟子实心要出家,望师父慈悲。只是放我姐姐的心不下,他既鸣官,不知如何剖断。”姜师父道:“不难。我邻舍有个肐老,央他去府前打探实信便是。” 再说那徐备人,领了这张纸牌,去和那采和尚、钱谅夫商量。钱谅夫道:“仁兄到只在三吴遍访,我小弟竞走南京去探。”采和尚道:“好,好。我山僧向因温州严老居士请在天宁寺开讲,未曾赴得期。今不若乘便,竞走上江赴请,一边为居士密访踪迹便是。”备人再三谢了和尚、谅夫道:“难得如此美情!”次日各自起程去了。 却说那惜奴在温州司狱司署中,这狱司姓伍,他的内人甚贤,四尊也给些衣食养他,早晚这伍内人亲自搬运茶饭,如同骨肉。戈二恶奴,陈推官带出细审两次,已知是拐骗情由。争奈这恶奴硬口争执,一时没有对证实据,止凭两造口波,未好定罪。官府也要差人到吴江细探,故此淹狱未决。 一日晚间,惜奴挑灯独坐,听着提铃喝号的声,不觉泪如雨下。自道:“当初一点爱才的念头,指望与徐郎美满做夫妻,谁知到坐在这个所在!”乃口占一词: 浪叶移湾粘鲗窟,撇履抛丝,吊影绵阡陌。想际明明在乡国,霎时无数烟山隔。 拨雾见天云又掣,幽系狸坑,有照无晴日,又是黄昏时候也,柝声敲起掩残月。 惜奴又自思维道:“我淹禁此狱,已是数月。官府又似明悉其情的,如何不将戈二问罪,释放了我?我想当初幽禁在狱的,往往因上书得明。在男子自邹阳以下,不可胜数。在女子密氏之后,亦有数人。今日儿家情事,正与密氏相类。我不免写下一封书,浼狱官达上陈公,或者异冤得雪,留此残躯,与徐郎半面,那时即死无恨!”遂磨墨援笔,呜咽而写。书曰: 沐恩犯妾张丽贞,叩首叩首上陈:悔此宵一念之差,呕心有血;致今日终身之误,剥面无皮。妾本吴江望族,曾解披章,闺阁幽姿,未闲窥户。北堂恩重,琅函深贮掌中珍;南浦春明,金屋周遮机上锦。小园开十亩梨花,中亭燕一行诗客。雀屏奇中,心媒一首阳春;鹑袂私奔,戒途万濡严露。所期者,风流才士徐生;不虞者,龌龊亏心戈二。方知假假真真,神呆半晌;已悟生生世世,罪大弥天。兹盖伏遇神明出世,云雾去天,雷霆劈鬼胆,冰鉴照妖形。惜残膏之上草,鹃血哀春;泣零线之拖衣,乌哺瞻日。顷者,延息入囹圄,含心悲尘土。凄清夜柝,坐来墙角鬼磷寒;憔悴春华,睡起梦中乡路杳。毕冤魂于此夕,青草黄泥;返故国于何年,白云红树。呜呼!鼫鼠拖肠,蜣螂化羽。倘青苹之得荐,尚白圭之可磨。已决策乎外黄,世无张耳;谁录瑕于上蔡,人是季孙。已矣!蛾眉淹然蚁命,图再新而不得,伏九死以何辞!铭骨输诚,仰兹游覆。 惜奴写完,却好伍君娘子送茶来,惜奴将此情告诉。那伍君娘子百口应承说:“明早早堂,我夫君一定为娘子申达。”伍君娘子别了惜奴。 次日,果然伍狱司做了一个揭帖,在早堂何候陈公,将惜奴此书呈递。陈公看了,赞道:“这女子真好才情,惜被此奴所陷。”登时取出戈二,夹了双夹棍,打了七十板,问成边外沈阳崇武卫军,即日起解。那陈公怜才念切,却好有个商人黄少江,有事在府。陈公给赠丽贞白银百两,要商人带回吴江原籍。又亲笔写文照一纸付丽贞,听其自便。文照上写着: 吴江县乡宦张翼珍女张丽贞,被强徒戈二局抢至温。幸遇本府,丽贞声告,勘出其情,局抢是实。已将戈二远配边外沈阳崇武军,永世为军。至于丽贞,原籍吴江,据伊口供,亲故俱稀。本府悯其宦裔,苦遭毒手,已给赠路费百两,听丽贞择人而于归。或有强徒豪霸,复效戈二之辙者,许丽贞鸣冤地方,申词官府,将本府批照为证,重惩其罪。年月日温州理刑陈给印押 即日陈公当堂,唤那商人黄少江来。将丽贞交与,文照与银子付丽贞亲收。丽贞叩谢陈公,出了衙门。复到司狱司谢了伍君夫妇,暂在黄少江寓所住。是时那绣佛庵瓶芳,已着那肐汉来打听。晓得推官如此断法,姐姐付客商黄少江带回了,瓶芳在庵中哭了几日。那惜奴又倩客商黄少江访瓶芳下落,不见踪影,也哭得不耐烦。谁知这个黄少江又是个利徒,一心只要拐惜奴这一百两银子。对惜奴说道:“目下路上干系,财不露白。我们的银子,都捆在货内。你的一百两头,一总捆在里边,方保无事。”惜奴听他有理,只得双手递与,止留文照拴在身边。那少江将他带至杭州,送在西湖南畔一个旧主人姓褚的家住了。他自押货过塘,一道烟往北去了。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那戈二强徒,手撩脚索。解子是姓林名德,在温州府有名的恶赖公人,在路上打着戈二,不许停留。这戈二腿上棒疮又疼,又无盘费使用。一日止吃得三碗粥汤,那里走得动,苦不可言。已捱走到丹徒县界,黑林冈地面。那戈二遍身火烧,头面肚腹俱肿,走不动了。只得跪了那林德,哀求道:“解子阿哥,可怜我棒疮发作,肚里又饥,身上又寒,如何走得动!”那林公人轮起水火棍便打,喝道:“你这个死贼军坯,你睁开驴眼看看,这个所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离那县里尚有四十里路,此时天色将晚下来,难道叫我睡歇在这草里不成!”那戈二受了数棍,只是滚在地下求饶,便叫:“解子哥哥可怜!”那公人道得好:“你这死贼军坯,你当初可怜那张丽贞么!”说了又打。他只得挣起来又走。走不数步,已在冈脚下了。只见西边一阵羶风,劈面的吹将来,吹得山摇地动,树倒崖坍。骤地一声响亮,跳出一个黄斑大虫来,竟将戈二一口抢衔去了。惊得林公人丢了袱包,拿了水火棍,飞也似赶过冈子来。劈面撞着一个人,口里叫道:“后面有个大虫,客人快、快、快不要过去!”那个人也惊得呆着,同了解人走在一个古庙里去躲。 少顷,解子喘息定了。那人问道:“老兄从那里来?”那林德道:“小子姓林,名德,是温州府里的解人。解着一个军坯戈二,因他奸拐吴江县一个娇女张丽贞。俺理刑陈爷,问他在沈阳崇武卫永远为军。如今被虎衔去了,却怎么处?” 那人听了,兜底上心,自语道:“谁料在此处得了实信。”即转问解子道:“老兄,如今这妇女张丽贞怎么样了?”解子道:“我闻得我家官儿,发与一个客商黄少江带回。这时节多应在杭州了,那客商的货是在杭州起的。”那人听了,只是点头的应。看官,你道这人是谁?正是徐备人。他原要到杭州去,只因缺少盘费,往丹徒县一个亲戚处借些银子。回来在这黑林冈过,遇着公人,方知张惜奴是戈二拐去。那备人在公人面前,也不说出原由。又问道:“戈二既被虎衔,老兄怎样回官?”林德道:“正是,小子如今要在丹徒县里递下一纸文据,讨个官批,才好去回覆。只怕我那老爷不信,要说我中途卖放,幸而晓得这个奴才是无钱的,还不妨事。”他两人也不过冈,同退在个乡村店里去安歇。次日,备人与公人别了,他自过了冈子,一径的往杭州去了,叫做: 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却说那采公和尚已到了温州,在天宁寺上堂说法,鼓舞聚众,上千人来听。那绣佛庵老尼姜师父,也率了这瓶芳徒弟,在那里听讲。少顷,和尚下座,一队队都去小参。姜师父同这瓶芳徒弟去参,采和尚原有心计。凡遇着少年的尼僧,必审详盘问。见了瓶芳,就问道:“你这比丘尼,还是久出家、新出家的?”姜尼回答道:“是新出家的,望和尚慈悲开示。”和尚便问瓶芳道:“一向在庵中做甚工课?” 瓶芳答道:“启和尚,一向诵经。”和尚道:“诵经固好,若要透最上一乘,毕竟参个话头方为了当。”那瓶芳便问道:“和尚,参那句话头?”看官,那瓶芳吐出三言两语,那采和尚是个见性的人,便晓得他是下路人氏,就有五分留心了。和尚遂答道:“参个来得明白去得明白才好。”姜尼问道:“和尚在此终了期时,弟子的檀越严老爷说,还要请和尚在小庵慈悲一席。”采公道:“山僧不得已来赴严居士之请,刻间敝县有个居士张宿直,与山僧交厚。他为思想令嫒一病垂危,山僧就要回去看他。老年人家万一有些不测,他又无子孙,我也要与他永决介儿。就是此间的期,也不能终了。”说时,只是冷眼看着瓶芳。那瓶芳闻了“张宿直”三字,便觉动颜。后说到一病垂危,不觉暗暗的掉下泪来。采公心里自转道:“此定是他的令嫒了。”当日姜尼姑和瓶芳谢了采公和尚,归庵去了。采公立刻修书一封,差一个侍者前往吴江。报知张宿直,说他的令嫒已有下落,可密遣一个老管家来认接便是。 却说那钱谅夫,在南京东访西访,并无影响,却住在城外松隐庵作寓。这庵原是个女庵,止有一个病老在庵照管。谅夫四下贴下招头,上写着: 吴江广文张宿直女张丽贞,同侍儿瓶芳,到杭州天竺进香。途次被强人抄劫,不知去向。倘有知风报信者,赏银五十两。收留存养者,谢银倍之。可在水西门外松隐庵报知。断不食言,招子是实。 那徐备人闻了解子的信,已到在杭州,寓在西湖大佛头僧舍。日日在江干,折来折去的,访问客人黄少江,没点踪迹。一日独自散步湖头,不胜感慨。自道:“我想自古至今,有几辈佳人才士,在此湖中讨快乐的,有几辈离姬孤客,在此湖中叹寥阒的。只怕寥阒者多,快乐者少。眼见得一个徐备人,又叹寥阒也。你看:长堤杳绕,古树参差,白鹭数行,青山一带。记得旧人有两句诗,说着扬州好景:‘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今日小生要套改他的说:‘人生只合杭州死,西子湖边好墓田。’”自言自语,不觉徘徊缓步,已到湖南去处。 谁知那惜奴所寓褚家,褚老已死,止一个褚妈妈相伴,淹有数月,那黄少江骗了银子,一去不来。褚妈妈又贫窘,惜奴只是日逐做些针黹度日。一日,提了一个竹篮儿,拈着一把竹刀,乱头短服,在那湖畔挑采些野菜。备人劈面相遇,闲口厮问道:“小娘子,你遍地采甚么东西?”那惜奴答道。“是野菜。”备人就笑念道: 闲挑野菜和根煮,不是神仙不许尝。 那惜奴羞回道: 世间更有希奇菜,岂是家园种得来! 两边听了,都有些疑心。备人自转道:“这女郎却似我那边人。”那惜奴也自转道:“这官人却似我那边人。”备人有心,便问道:“小娘子仙乡何处,是那里人氏?”惜奴答道:“秀才,你是行路,问我怎么?我不是这里人也。”备人又问:“毕竟是那里人氏?”正是: 停舟借相问,或恐是同乡。 惜奴答道:“儿家是吴……”便缩了口。备人就道:“莫非是吴江么?”惜奴点一点头。备人惊讶,就道:“小生也是吴江,姓徐,名全,字备人。”惜奴见他道着意中的名姓,便仔细把备人看了一遍,遂潸潸的掉下泪来。备人惊喜道:“小娘子莫不就是张惜奴小姐么?”惜奴又定睛看了备人,泪如泉涌。备人就向天作谢道:“谢天谢天,此处相逢,莫非是梦!”叫做: 踏破天涯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备人复向着惜奴道:“小生遍处寻访,在丹徒路次,遇着一个解人,方知小姐被强徒戈二赚至温州。小姐鸣冤司理,司理把戈二问遣,将小姐托与客商黄少江带回,因而小生跟寻至此。杭州一郡,都已探遍,谁知就在脚跟遇着。小姐,多亏你了。”那惜奴只是呜呜的哭道:“徐郎,你真是信人也!儿家不惜一死,专欲与你一面。今既见郎君,侬心愿尽矣,愿向清波投体,以了残节。”说了,就走向湖堤欲跳。备人连慌一把抱住道:“小姐,你如何发此短见!小生来此,专寻小姐。令尊大人已在小姐房中,检出小生的诗稿与书,鸣告在县。幸陆父母断许小生和小姐为夫妇,就是父师为媒,对尊公说过,已应允了。只要小姐回去成婚。”惜奴变愁为喜道:“有这样事!如今家君可好么?”备人答道:“无恙。如今小姐寓居何处?”惜奴答道:“现同个褚妈妈居住。那黄少江这厮,赚了那司理所赠我的银子百两,竟不知去向,撇我单身在此。”备人道:“今日小生也不回敝寓,即同小姐到禇家暂住,择日归乡便是。”惜奴便道:“如此同行。” 仍旧提了野菜的篮儿,两人走到褚家。褚妈妈出来见了,惜奴备细说此情缘。褚妈妈不胜欣喜道:“今日待老身做个合卺茶饭,欢聚成姻。”备人与惜奴各将衷情细诉,正是: 泾原河上巧相逢,绿水青山助冶容。 落尽梨花方始合,春光还放碧栏风。 两人在褚家欢聚多日,备人日夕打点归计。 却说那瓶芳妮子见采公和尚,知了消息,日夜不宁。那姜尼姑甚是慈悲,一向原要别了严奶奶,归南京松隐旧庵,见徒弟瓶芳不安,说道:“我和你瞒了严奶奶,雇了船儿,往南京旧庵住罢。一则遂我本愿,二则免采和尚去通知不便。”瓶芳感甚,两人商量已定,原央那邻舍肐老去雇倩船只,就要肐老送到南京。姜尼姑写了一封书,央人达上严奶奶,他自和瓶芳收拾了庵中物件,下了江船。到得杭州,随雇下河的船,一帆风竟到南京水西门外松隐庵。 肐老先上岸打门,只见钱谅夫出来开接。谅夫只道此人是报惜奴信的,喜不自胜。见肐老便问:“你是何人,却为何事?”肐老说:“俺家师父向在温州,今日归庵。”那病老闻得姜师父回来,也出来迎接。少顷,姜师父率了瓶芳徒弟进庵,见了谅夫,三人各施礼。姜尼姑问道:“相公尊姓大号,为何事在此小庵作寓?”谅夫道:“小生是吴江县人,有事在此南都,因城里下处闹吵,特借贵庵侨居。不知师父归来,有失迎接。”姜尼姑道:“说那里话,既是客边,不过暂寓,相公可迁住外厢,内轩仍旧让我师徒居住罢。”谅夫道:“如此多感。”那瓶芳听得这人说吴江,心里有些着忙。谅夫见此小尼不象个久出家的,听得他声息,又是下路,心里有些疑感。 在庵又住了几日,一日姜尼姑出外去望旧檀越。谅夫步到后轩内佛堂,只见瓶芳正在那里阅经,见了谅夫,起身打个问讯。谅夫问道:“师父看的是甚么经?”瓶芳答道:“是弥陀经。”谅夫道:“小生也一向在这一着子上留心,只是不曾得个下落。正要请教。”瓶芳笑道:“相公你问道于盲,这一着子教我如何说得出!”谅夫遂笑一笑道:“师父是那里人氏,为何青年便出了家?”那瓶芳见谅夫这个人到也温存忠厚,自忖一忖道,“我便把衷肠诉他,况他是吴江人,不知与徐备人相与否?教他捎个信儿与备人,速速去寻姐姐也好。”遂向谅夫道:“弟子也是吴江人,今见相公是个君子,敢以诚言相禀,幸乞见怜。吴江徐备人相公可认得否?”谅夫道:“呀,他是我的好友。我小生贱字谅夫。”瓶芳省得道:“啊,就是钱谅夫相公!”谅夫道:“师父为何晓得?” 瓶芳道:“弟子非别,便是张宿直老爷家养女,名唤瓶芳。”谅夫听了,欢喜道:“原来在此相值,我小生正为备人,来寻小姐和足下。今小姐在那里?”瓶芳道:“不要说起!当日相约,原是备人徐相公,谁知他的逆奴戈二,扮做徐官人,晚色不辨,一时仓卒,随他上船。到了温州,俺姐姐在司理告发,已将这逆奴问边。小姐闻司理付一个客商黄少江带回。弟子又是中途拆散,投了这位师父为徒子,故得来此。千乞相公寄信与徐备人,叫他去寻觅小姐要紧。”谅夫道:“足下有所不知,自你两位出去了,你家老爷在房中搜出诗稿,竟将备人告在知县陆父师处。蒙父师许断成婚,给了一张牌。如今徐备人往杭州去寻觅,那采公和尚在温州来访,足下可晓得么?”瓶芳笑道:“采公弟子曾见,象似也晓得弟子下落的。因我师父要来南都,只得随到于此。”谅夫喜道:“好,好,我此来不为无功。如今宿直许了姻事,日夜思想二位归家。据我愚见,足下即该同我还乡。况宿直老爷老而无子,晚景悲伤,足下如此青年出家,岂是了事!”瓶芳道:“果如相公这般说,我便同相公回去也好,只要禀过师父。”谅夫道:“这个自然。” 正说话间,只见姜尼姑已归。两人见了,就将此事细诉一遍。姜尼姑百口劝瓶芳回去,又道:“我正要觅个便人,送你回去,况有钱相公的便。如今家中既妥,回去不妨事。你如此青年,原不可出家。”当日商量已定,次日谅夫雇了船只,同瓶芳下船。姜尼姑送了一程,各各挥泪而别。正是: 彩云飞去又还来,绿树堂前帘正开。 多少落花收不得,这回方见老春媒。 却说那采公,写书通知张宿直,宿直急差两个人到温州。见了采公,指引到绣佛庵去,这两个尼僧已无踪迹,两个差来的人自回去了。 徐备人和惜娘在褚家住了半月。褚妈妈苦口劝归。备人又说:“岳父应许我成姻,现有陆父师主媒,珠还合浦,破镜重圆,古人以为美谈。我和你十分侥幸,莫作等闲。不如依妈妈说,回去是正理。”惜奴方允,同了备人归去。褚妈送至关口,涕泪相别。雇了一只浪船,到得家时,只见那谅夫也同着瓶芳到了。 张宿直闻之,喜出望外。宿直将瓶芳认为义女,与谅夫成姻。已知惜奴与备人成婚,正值梨花大开,也不唤傧相,就在梨花亭上,做个极盛喜庆的筵席。惜奴与瓶芳相见,哽咽一场。两女与宿直父亲相见,旧话不提,也大痛哭。这两个女婿,宿直原是爱其才学,最得意的。从此夫和妇睦,父慈子孝,欢乐无量。成亲次日,备人就去拜谢陆知县。且喜采公又归,备人、谅夫都去酬谢他来。有诗为证,诗曰: 借题写我意中愁,可惜文鸳落虎丘。 世上绝无黄袂客,眼前都是黑心虬。 文章按古非谐俗,趣味逢人作好逑。 把酒一杯说一遍。春梨铺雪遍矶头。 抢龙居士著 第十七回 一篇霹雳引 半字不虚诬 王法尚有遗漏,天道必无疏虞。王者不忍,必有矜全;天心至仁,每容悔祸。 对青天而常畏,亏心事莫去思量;闻雷霆而不惊,阴骘事切须培植。万业到头皆败露,举头三尺尽神明。 尽着世间难事,都可使些机智,挽回转来。独有天公的算盘,再错他不得丝毫。他又极有耐性,说道恢恢,却实疏而不漏。一日算起兜底帐来,由你平日能说能道,机深术巧,一些都动不得了。故此说人间祸福之来,总是老天颠倒。就天道之中,独有雷霆一道,更来得豁辣,所以说迅雷不及掩耳。可怜雷殛死的,不但逃脱不去,把魂魄都震溃,连鬼也不消做得,六道轮回都没他的尊讳了,倒也死得干净。这叫做:世间但说人奸巧,造化原来巧又奇。 浙江杭州一府,属有九县。偏有海宁县加他一个“刁”字。以此说着海宁人,大家就怕他一分,让他一分,说道“海刁儿的买卖,把他讨些便宜罢了”。我说这都是呆话,人有几等人,物有几等物,同胞之子,善恶不伦,堪的带累好的,那有海宁百万之众,就没有淳良长者在内?还有句话,随你刁钻刻薄,不消得老天略施小计。今有一节事,却好是海宁朋友做的,眼见得刁到母亲身上,吃了亏去,被人传做十恶天诛的话靶。叫做: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海宁县郭外,瓦窑垷头村幅里,有个郭子才,世习农庄,从来温饱。十八岁娶了妻房顾氏,两个极其恩爱。到次年生个女儿,唤做喜妹。隔两年又生个儿子,叫名观保,到得三岁上,那郭子才得病早亡。可怜那子才娘子顾氏,刚刚才得念四岁,颇有几分颜色。如此青春,忽然丧偶,怎的排遣得来,怎的打熬得过!有词为证: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筋,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知肠已无。 那知顾氏颜如桃李,心同金石。他看了六岁女儿、四岁儿子,一口气回覆肚肠。旁人看来,青春寡妇,未免凄风引怨,夜月伤怀,自然寡字儿到不得头的。当他不得百般解叹,一眼看了儿子,巴不得用气吹他大来。日过一日,光阴似箭,不觉女儿喜妹年已十七岁矣,尚未适人。忽有邻人李爱为喜妹作伐,就是李爱的侄儿李玉吾。在临平镇上开酒米店的。顾氏一口应承,也就体体面面的嫁了出门。李玉吾用得十六两银子,讨了一个有礼度的女子,又得浅浅百金的陪嫁。玉吾因此四时八节,满盘满盒的来孝顺顾氏。只是顾氏这个儿子观保,自小油花刻薄。在孩子伙里,随着取笑耍子,毕竟要打骂过人,他才笑嘻嘻散场。若是讨不得些便宜,便哭啼啼缠帐不歇。那顾氏看此惫赖光景,也几番着实教训,他就放刁撒泼。顾氏转一念头,未免道只得一点骨血,可怜幼小丧父,又耐烦了。正叫做: 婉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 那观保六岁上学,读到十五岁,丢了书包。庞儿且是生得标致,便有一班不长进的,花哄搂他,请他吃酒吃食,送他汗巾香袋。观保着过几遭道儿,就不在心上,倒也是个滥少。他做这张肉夜壶不着,逢人便好,弄得自已屋里就是雌狗起的一般。顾氏晓得不是好事,又因他游荡惯了,一时不能急切教训。想想道:“罢了,不如寻个娘子与他,拘管他的身子。”仍请了女婿叔子李爱过来道:“我女儿侥幸,多谢阿爹做媒,配了令侄。今我这个小儿,尚未成器。央恳阿爹,再寻个门当户对有力量的丈人。照管得我儿子成人,使老身终身有靠,亦是阿爹莫大阴功。”李爱接口说道:“做媒极是难事,只因前日阿姆的姑娘自小敦厚,我侄儿少年老成。这段姻缘想来没有差池,果然一缘一会。今承阿姆问起,在下倒有个小女,今年十六岁,人物只中,妆奁没有。只是自幼孝弟,天性生成。一文不要,送与阿姆做个媳妇,只当女儿罢了。”顾氏听了,欢喜之极。原来李爱女儿唤做顺姐,顾氏日常相见的,果然人品举止却也端正。顾氏就复行了一个敛衽道:“多谢阿爹不弃,亲上加亲。但不才小儿,切望提携。后朝却是上好吉日,寸丝为定。”李爱应允出门。一路想道:“这顾氏寡居,真是冰清玉洁。况我女儿大了,又没娘管他,这湿布衫早脱一日也好。”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况复桃夭正及时。 次日,顾氏打发观保去接了女婿李玉吾,就央他作伐,办了聘礼,送到叔子李爱家中。大家爰亲做亲,欢天喜地。李爱回了庚帖,拣定八月十五日成亲。 原来那李爱是个海宁县外郎,为人忠厚有余,也务农桑,家道也是好过。五十多岁上断弦,倒靠顺姐能事,照料得来,遂不续娶。这日受了顾氏之聘,欢欢喜喜,随即置办些要紧物件。到了吉期,顾氏打点花船鼓乐,迎取媳妇,好不风光。邻居亲戚,个个赞叹说:“这顾氏念四岁丧夫,守节到今,婚男嫁女,有礼有文,真也算做女中豪杰。” 那观保成亲之后,看了顺姐娇姿美貌,十分恩爱,自不必说。顺姐性格且是温雅,在丈夫面上百依百随。又能知高识低,穿的吃的只拣好的孝顺顾氏。顾氏讨了这个贤慧媳妇,自道:“不枉我孤孀半世,女儿儿子守到成房结果。”心中暗暗喜欢。怎奈观保人大志大,另换一班勾神,勾到赌场上去宰宰儿起来。那观保聪明,般般去着脚耍子,当不得赌博行中万千弊窦,铜钱银子那里有得输与雏儿酒头。观保将顺姐的妆奁运将出去,不上半年,送个罄尽。可怜顺姐只是瞒着顾氏,屡屡向丈夫噙着眼泪的苦谏。未免絮聒几声,连妻子的恩情翻成怨恨。看看弄得毛手毛脚,随着铜锡器皿都走动了,顺姐才敢哭诉于顾氏。顾氏把顺姐埋怨道:“怎的倒瞒着我,只管随他,怎么过得生世?” 婆媳正在那里理论,观保忽然回来。听见内里喧嚷,狠骂他的不好。他就不进去,跌转身向赌场上,扯了一个相知朋友叫做穿山獭,告诉他道:“小弟连日大输,要回家寻些稍管。不料我那小花娘与我老不死的母亲,一梆一鼓的照管,没处下手。老兄素有智着,不知可有法术教我,弄母亲些银子才好。”穿山獭道:“你母亲身边,实有多少东西?”观保道:“田地房产不算,现银子三四百两,稳稳有的。”穿山獭听了,遂附观保之耳,如此如此说了半晌。那观保乐不可言,道:“已准是今夜了。”一拱而别。 观保回到家里,顾氏对他号天洒地哭道:“我只指望守你大来,讨个妻室与你,靠你顶立家缘,替我寡妇争一口好气。谁知你越不学好,把妻子的东西赌得精光!有多大家私,彀你赌这一世?”观保道:“我自今已后,再不去了。 娘明日设法些本钱与我,我去袁花硖石收些蚕豆,到杭州去粜,说有三分钱利息。”顾氏只道真情,便回嗔作喜道:“儿子若肯做生意,借也借些与你,只不要又到赌场,和本儿送。”观保道:“岂有此理,我若骗娘的,天诛了我!”顾氏欢喜,大家吃些夜饭睡了。 不上三更,屋里乒乒乓乓一片响声,火把照得满屋通红,一个一个手执刀斧,脸上都是红绳黑绳缉得花花绿绿。观保心照,披衣出来,一个通认不出是谁。有个长大汉子将观保的发辫揪了道:“快快领路献宝!”那观保竟领到娘房里,只拣箱子乱抢乱搬,顾氏惊得将被蒙头,死去还魂。 一霎时,强盗去了。观保叫妻子点起灯来,到娘房里去看。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顾氏知盗已去,被里伸出头来道:“这祸从天降,如何是好!”就问顺姐道:“你房里不来么?”观保道:“就象晓得我房里没货的,不来,不来。”顾氏又问道:“看看踏板底下的顺袋在么?”观保伸手一摸,道:“还在哩。”顾氏道:“还好,还好,几张文契,几件首饰,二十多两碎银在内。”因而流泪说:“只是儿子你没福,你过世父亲攒积下来,我省吃省穿,牢牢守着,今日一总去了!”观保有心,便问道:“共总多少?”顾氏道:“四只箱子,每只内一百五十两,衣裙布匹,不计其数。”观保假意不乐,说“明日正要打点去做生意,如今怎处?”顾氏道:“你要做生意,这是正经事,便将我首饰去变活些罢了。且到明日再处。”大家归房安宿不提。 次日,早有邻亲来望,李爱寂寂对顾氏道:“失盗遭官,从古如此。不如依我说意思,开些失单,到县里存个广缉案卷,不要去着落坐方应捕,也省得费酒费食,作成地方排邻。”顾氏眼泪盘盘的不绝道:“我的小儿不肖,花费过日,刚刚昨日发心肯去做些买卖,被这一场打劫,本钱没了,只得几件首饰,央阿爹去兑换,与他作本。”顾氏将一包东西递与李爱收了。叫做: 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次日,观保寻着穿山獭,到也难得他公道,扯到酒楼一乐,听起二十两银子,往他袖里一塞。观保捏捏看,问道:“多少?”穿山獭伸出两个指头,观保轻轻道:“六七百银子,怎么样分法,我只该这些儿?”穿山獭一个噀吐道:“共二百两,作十股开,我们吃惊吃吓的,多得几件衣服,见你娘的鬼,有六七百的说话!”他又满面堆下笑来道:“拿那银子来,做我不着,还有一个大锭,一发添了你,替你包在里边。”观保不识局,果然将银子递与他。他接过手就出酒店,洋洋大摆的去远了。观保正要赶去扯他,那店主人道:“二位来吃酒,钞也不会,竟要一齐去了,那里有这样所在!”观保说不理过,只得呆呆等着,竟不转来。没杂何了,将一件夹袄押着,连忙寻到赌场上。 那穿山獭正在那里三红四开,见观保走到,只是不睬。观保只得一把扯他到外边,千求万告,要他添些。穿山獭道:“小官家不晓得利害,我到十分为你,若是别个,便一文也没得与你,怕你说甚刁话不成!你既开口一场,可收了原物,再添你三两筹马,去掷掷儿,或者翻得几十两,也是我一点盛情。”那观保听见找他三两筹马,入骨入命的感激,多谢多谢的不歇了。把银子安在袖里,就跟他到场上。点了三两赌筹,挨身进去,匀作三注,接过骰子,恰恰一个九跌八,一根筹也不留。观保想想道:“打个譬如罢了,袖中之物,左右是翘起皮儿,索性买了筹儿翻翻看。古人说得好,赌钱不去翻,那个送来还!”那观保就将二十两尽买筹马,起手一顿乱掷,索叶子、老穿花、铁道冠、穷十六,一阵呆毛快,掳了五六个头注。不好了,一个相识上眼了,接连打浪几掷,把家伙动惮起来,骤骤地夹肉卷饼,不消半钟热茶时,观保只得数钱筹马,在那里讨床席债了。 少顷完事同家,却好丈人李爱兑了首饰送银还顾氏,共计三十七两,交与收了,说道:“这几日捉船上紧,要装载兵丁,就是农庄船,也捉去起剥马料。女婿要去籴豆,再歇几时,待我打听县里有差船,搭去方好。”观保听了这话,好个不情愿,没奈何进了出门,覆身转来,对顾氏道:“睬他做甚,别个正要发利市,要他走来打这醋坛!多少客人河路上来来往往,稀罕我这一个?若是这样说,前日安在箱子角落头东西万万稳当的,到被人一结生取了去。”观保说上说下,要骗顾氏的银子,顾氏只是不理。观保又道:“前日早把我些本钱,做些生意,强如白白把人打劫去。你又没有第二个儿子,终不然你件色东西鳖在身边,没廉没耻,思量再去嫁个老公不成!”顾氏别的话都耐过了,听了这句,号咷大哭道:“阿弥陀佛,我顾氏有这点心,天雷霹雳就打死我!”呜呜的哭个不住。观保跑出去了,顺姐再三来劝,顾氏道:“我到罢了,误你终身,你又身怀六甲,终日吃惊吃苦,如何是了!”顺姐听着,只得暗暗把泪痕拭了。正是: 伤心无限事,尽在泪零中。 那观保奔到赌场上,又与老穿计较道:“我娘的银子都替你们落盝,身边干净没了。还有些田地文契,怎能彀使他身离了货,将他来燥脾赌赌,省得场场稍短,缩手缩脚的输了。”穿山獭道:“这个何难,何不你假说亲眷人家接他,等他出门,就好做事了。”观保道:“有理,有理。”忙忙去问吕三官借了一只小船,系在港口,走到家里,对顾氏道:“阿姆,阿姆,喜阿姐心疼病重,姐夫自己到城里去接郎中,却好撞见我,叫我说声,要接娘下船同去。快些快些,只怕姐夫同郎中也将次到船边了。” 顾氏听得,身子酥了半边,他这女儿是喜欢的。又因吃打劫了,连日懊闷在家,儿子又要长要短,寻事讨闹,不若便去去,就接口道:“这样我决要去的,但是媳妇在家,我却放心不下,你早晚肯在家照管才好。”观保道:“这个自然。”顾氏就踅身到房中,把衣被东西细细收拾,揿做两袋。观保道:“阿姆看看阿姐,就要回来的,况媳妇也有孕在家,阿姆住不多日子,何消得这等收拾?”顾氏道:“前日着了手,恐不谨慎,也没甚的,等我带了去放心。”顾氏停当了,叫顺姐媳妇分付道:“早晚门户小心,百事看我面上,耐烦他些,等我回来,调停他去做些生意。”顺姐道:“婆婆放心。”说罢,婆媳两个都滴下泪来,惨伤伤的出门。 那观保挑着随后,心中就双照元色了,想道:“指望骗他出门,动手内囊,今货不离身,一担去了,罢罢罢,说不得了!”一程引到船边,叫母亲下船。坐得一会,便道:“姐夫说的,若是阿姆落船,叫先开去,不必等他,他随后搭船赶来。”说罢,他就动手摇了,摇到傍黑,到一水面深阔之处,观保走到顾氏身边道:“阿姆立立起,你身下漏了!” 顾氏才立起身来,那观保尽力一推,“扑通”一声响下去了,就拼命摇回,飞箭似快。可怜顾氏下去,几口急水,就完事了。看官,你说做得干净么?人不知,鬼不识,我但不知他的心是甚么做的!咳,这—— 罪到万恶处,天诛不待时。 那观保摇到黄昏尽,将船还了吕三官,就将一担东西寄在他家,说“我明日来取”,一径回家敲门。顺姐已料丈夫送去,今日是不回的。早早闭门睡了。及至开门,吃了一惊,问道:“娘呢?”观保道:“送到姐夫家了。”顺姐道:“姑夫住在临平。往回一日多路,下午出门,怎么往回得及?” 观保道:“半路上有船来接去了。”顺姐道:“你自然该送去,也好顺便望望姑娘。况且目下时势,路上好不干系。”观保道:“我记挂你独自在家,巴不得回来。”顺姐道:“你终日终夜在外,何曾晓得记挂家里!”顺姐见他话儿两三样,只管打破沙锅问到底,观保使性道:“厌得紧!我辛苦要睡了。”只听天上隐隐雷声,沙沙的下雨丁,顺姐一发慌了,问道:“娘若此时未到,如何是好!”观保道:“此时自然到哩,不要你絮聒!” 看看一阵一阵轰雷只在当头,电火钻得彻户。观保滚来滚去,冷汗如雨。要顺姐点了灯,将被蒙了头,东躲西躲。顺姐道:“雷是常响的,一个男子汉,如何这样怕得紧?”观保道:“不知今日有些怕,待我躲一躲。有只缸在此,我蹲着,你可合在我头上。”顺姐一头好笑,依他将缸覆了。 只见雷声愈猛,山摇地动的。一个霹雳脱将落来,却在观保家里,火黑之云,缭绕满室。少顷雷息,顺姐走到缸边去听听,寂无人气。将缸儿扣扣,不闻人声。将十指衬进缸口,吃尽老力的揭了半晌,一毫不动。 天将亮了,顺姐只得走到几个紧邻,央他来相帮。一个两个通不济事,直等叫了男男女女六七个人,一齐掀开。不开犹可,一掀开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众人揭开缸来,却是一个鲜血淋淋割去头的尸首。连顺姐惊得牙齿对打,半个字也挣不出来。内中一个老成的邻舍道:“这个事,只问郭娘子自知,怎么自己谋死亲夫,倒要我们邻舍来与你分罪!大家不要走开。地方人命,不是当耍的。”众人看了这个妖娆少妇,你长我短,胡猜乱猜。顺姐一句不回,又羞又苦,啼啼哭哭。 众人即刻扯了郭娘子就走。到得县前,李爱赶来,见了顺姐,抱头大哭道:“你点点年纪,怎么下得这般毒手?”众人晓得他是父子至情,便道:“李爱,你自问你女儿个细底,不是我们地方多管。”那顺姐哭哀哀的,将昨日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众人只是摇头。连李爱也道:“只恐官府不肯信,你反要吃亏。人命关天。不是吹得隐灯的。” 正说间,只见县官升堂。众人进去,将顺姐叫排邻掀缸,缸下有个没头尸首,是他亲夫之事回了。县官也叫李氏面貌仔细一看,道:“这人命事大,你到直说,免得动刑。” 顺姐将前前后后细禀一通,县官点点头儿,笑道:“雷是昨夜有的。”众人亦禀道:“昨夜一个霹雳,果象打在郭家一般。至于缸下之事,小的们是李氏叫去掀开,实不知何人下手。”县官道:“霹雳打人,好不省力,动刀的雷,却从古未有。看你这妇,青春美貌,干此凶事,定是奸情。”一面叫拶子何候。顺姐道:“若是妇人谋死,合在缸下,无人知觉,怎到去央邻舍,自已败露?如今只求老爷,去唤婆婆来问,就知小妇人的奸情有无。”那县官道:“是了。把犯妇李氏,收入女监。差快手押同地邻,到那顾氏女婿李玉吾家,看顾氏在彼,唤了顾氏来。不在,唤了李玉吾来,不许多说一句话!” 众人出了衙门,连那李爱也眼泪汪汪同了众人下船。乘夜摇到临平,打开李玉吾的门,便道:“瓦窑垷头郭阿姆在这里,我们要见他。”玉吾覆道:“我丈母并不曾来。”那李爱说道:“侄儿,我在这里。你丈母在,出来见见;若不在此,你就同我们去,没甚事的。”李玉吾懒洋洋的问道:“甚的紧急公文?便在侄儿这里歇了,明日早去。”众人只道李爱要卖春,一齐拥做一店道:“老爷分付,不许多说一句话,快去快去!”原来李玉吾也是镇上好汉,听得开口便问丈母在否,也是看得见的事体,就说:“列位不肯迟至明日,多有慢了,就同行罢。”倒是玉吾妻子听得人来寻娘,只道强盗捉着了,就要同丈夫去望望。李爱说道:“船只甚小,夜晚不便。”李玉吾道:“明日你自叫船到阿姆家来就是。”说罢下船,船中并不开口。 离临平不上二九,天已大明。只见船忽浅了,众人道:“如此满水,那有浅处,不期着几位上岸走走,船也快些。”几个钻出舱来,大喊道:“列位来看,原来是一个死尸。首顶着船头,再摇不去!”李爱道:“是个女人。”李玉吾道:“倒象是我丈母。”众人定睛一看,大叫起来道:“果然是,果然是!怎么右手又揪着一把发辫?”将篙子拨拨,却是一个人头。那李爱一看,跌天倒地哭起来道:“这人头正是我女婿!”李玉吾同众人仔细一看,果是丈母手提观保之头。大家舌头伸了出来,缩不回去,道:“好个湛湛青天,好个包龙图的县爷!只叫到李玉吾处寻顾氏,并不难为顺姐,就是眼见的一般。”李爱道:“事不宜迟,且速去县里回覆。” 县官坐堂,差人将到李家顾氏不在,带了李玉吾下船,中途河次,见有顾氏尸首,手中提着人头,地方认得的,道是郭观保的首级。县官听了,毛骨竦然,叫快取女犯李氏出来。县官又问李玉吾道:“你前日妻子有病,来接丈母,怎么不亲自去,口托舅子,致有此事?”玉吾禀道:“小的妻子无病,小的并不曾来接丈母。”县官道:“是了,是了。”遂援笔直书道: 子之忤逆不孝,雷之诛殛恶人,事固往往有之,特未有弑亲如此之惨,诛恶如此之奇者也。观保垂涎母橐,计无所出,而假以姐病告危,使之身离其货,乘机而取之也。苦哉顾氏,惧其子之纵赌无厌,竟罄橐而携之。而观保弑母之志遂决矣。乃天甫黑而推诸水滨,往回速疾。李氏慧心,早已料其有故,不谓惨动天庭,怒雷随至。观保已知雷之必为己设也,畏而匿之缸下。雷亦何难碎缸而殛之,而神其显报若日,观保之头必令母亲手斩而后快也。更有奇者,一缸也,天令李氏覆之,而不令李氏启之。李氏求邻启之,而数人不能揭也,必令多人聚集,而后示其无首之尸,亦犹杀人于市,与众共弃之义云尔。此天之所以怒彼之切,警世之深,下霹雳而不谴碎其首,而直使母亲提其首而寝诸水滨,以为穷凶极恶之明戒也。李氏口供诱赌有人,以致于此,除访实另结外,顾氏速着伊媳殡殓;其观保之尸首,听其水陆异处,毋得收殓,以违天刑极怒之意。呜呼善哉,尔百姓其有类于此者,毋曰天道甚疏,报且旋踵矣。危之念之,特为劝示。 县官写罢,读了一遍,叫书手大字写数十张,城市乡镇,遍处贴示,将一干人发付宁家。 大家出了县门,李爱就率了顺姐,拜谢众人,一齐下船。顺姐对众人道:“我丈夫不孝,已遭天谴,适才官府分付,只收殓婆婆,我思量夫妻一场,怎忍如此!况我前世不修,致有今生缺陷。幸已腹中有孕,若得产男,郭氏之宗未斩,我已誓作郭家之鬼矣。千乞列位方便,丈夫亦要殓收。”众人道:“这个难得。官府只说如此,我们好做人情。况你婆婆一生清正,不逢好死,娘子又肯守节,自然有好儿孙偿补你婆媳的操守。备了两付棺木便是。”正叫做: 律设大法,理顺人情。 却说一行人已到郭家,相帮殓了顾氏,又将观保身首置于一材,各各停当。李爱设了两处牲祭,就请众人吃酒,酬谢其劳。只见那借船的吕三官听得这节奇事,晓得是观保黑心娘的东西,一担挑了,送到郭家。将观保是日借船,连晚挑来寄的说话,说了一遍,叫顺姐收下。众人都道吕三官忠厚。 自后顺姐就与李爱同居。海宁一县,父教其子,兄勉其弟,个个把观保新奇的恶报做个榜样,互相警戒。这是今年六月初三的事。闻得顺姐同李爱过活,不上半月,生下一男,是顾氏有此媳,无子而有子矣;李氏有此子,无夫而有夫矣。 看官们,休说父母的资财,少不得是儿子的,千方百计的黑心弄得到手,都去送与赌贼们,你说可惜不可惜!甚而叫了强盗,打劫自己的东西,直到天理灭绝,良心丧尽,谋死了生身父母,若不登时活活打死,天上置这雷部何用!而今果然这个霹雳,变变幻幻,令人机巧刁钻一些都使不着。在下特表一番,不待阴云四合,而霹雳之声,固已满纸轰烈。有诗为证,诗曰: 王国纪纲如漏网,苍公毫忽不通针。 利己害人促夭折,积善终身养子孙。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莫道皇天无报应,远在儿孙近在身。 欺心折尽平生福,口口口教一世贫。 甕庵子著 第十八回 疾丑生贪姿害友 韩珠娘深智殉仇 这个西江风月,原来直恁伤魂。安排巧计夺婚姻,有甚金兰慧性。 只道柔枝可侮,谁知镔铁焙成。五年冤屈一朝伸,全赖情娘显圣。 列位哥,你听我一篇说话,大家去摸鼻一摸鼻,贪花好色的,不要撞在这个网里。只因色胆如天,做下这绝义亡伦的事,究竟到也讨了个闷葫芦儿,呷些歪辣醋,不得个自在。当初孟夫子说得好: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你不见那小孩子么?大人家骂他一句,他也瞅一眼哩。正是。 行过六月还六月,打了双拳复两拳。 却说松江府华亭县,有个镇头叫干巷镇。镇上有个姓郎的,名擢选,字伯升。一个姓聂的,名魁,字星子。那伯升与星子,自幼同窗,从师取友,在旁人看来,都道他两个是极相契的。星子有几分家事,伯升甚穷。只因星子为人,贪恋烟花,不管张家嫂子,李家姐儿,他死煞要用几分钱钞,去偷摸他,故此人人都叫做疾丑生。那疾丑生闻得镇东马埭乡中,有个美貌孀妇,姓韩小名珠儿,年可二十三四。前夫也是学里秀士,就亲三个月死了。这韩氏且是生得: 身如细柳,体若凝脂。颈似蝤蛴,齿同瓠子。眼含秋水,发赛乌云。看不尽的脸际芙蓉,撋不就的眉些螺榼。行行入画,行一步可人怜;语语推簧,语一声销人魂魄。见者无不拴蹄歇担,闻者莫不坐想眠思。 原来这个韩氏,通县人都晓得他生得美貌,多少乡绅士子、富室骄儿,都滴滴的口内流涎,要娶他做媳妇。那老聂也曾人上央人去说,只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混名况且不大风流,以此再三撮合,韩氏只是一说一个不肯。谁知这个妇人,并不怀慕富贵,只要嫁个酸酸楚楚、洁洁净净、焚香煮茗、吟诗作赋的一个韵秀才。只见那些长婆娘、短奶子,也有提着一把伞的,也有拿着扇子招摇的,有涂脂画粉的,穿着长衫的,有叠髻垂环、着个春布袄子的,也有从船里来的,也有打岸上走的,牵牵连连,络绎不绝,踏断了门槛来说媒。韩氏不还阴阳,只冷冷的包着个不肯的哑谜儿。 且说郎伯升,一日正在书房里坐,忽有个姨公王彦安来看他。伯升忙起身礼貌相接,问姨公近日好否。那王彦安口里只是叫不耐烦。伯丹又问:“却是为何?”王彦安皱着眉道:“颇耐我那侄妇韩氏,虽有几分颜色,已守了七年寡了。年纪后生,免不得要嫁人。目下来说亲的,都是富豪乡宦。他拿班作势,只是不肯。看他心里又似要嫁人的。我虽是个族长,那里有我的说话处?日日的看这些媒婆,旋门旋户,却也厌烦得紧。”伯升听了,心中怀思道:“自从父母去世,年将三十,家贫不能娶妻。若得韩氏这样一个标致娘子,也消受一生。”又听得姨公说,富贵乡宦来说亲都不肯,不觉脉脉的敬慕他。当时聂星子也在邻壁书房,听得有客,就踱将过来,淡淡说些闲话。那王彦安遂别了去。过不得一二日,伯升心痒坐不定,要去探望姨公、姨母,更打听韩氏的亲事成就也未。正是: 杰出佳人别有情,不贪富豪广金银。 彩楼百尺朱门女,偏打窑中冒雪人。 伯升一径的走到姨公家里,姨公却不在。见了姨母,不胜欢喜。那姨母道:“贤甥一向不来,想是读书工夫上紧。你姨公常说要叫个人来,接你在此耍子几日。我两口又无男无女,单靠着贤甥一人,为何不肯来亲顾我们。”伯升道:“姨母好说,愚甥只是手头空乏,无甚东西将来孝敬姨公、姨母,故此不好常来。”那姨母道:“自己至亲骨肉,不要说这样话。”殷殷勤勤,自向厨下打点些好茶饭相待。伯升因姨公不在,又听得要留他住几日,心下自忖道:“正为打听韩氏下落。”吃过了午饭,步到姨公书房闲玩。只见: 满架残书乱撒,一床闲具斜抛。 林中虽无大树,雀竿赖有蓬蒿。 就将架上乱书,整顿了一会。又将床上拈起竹箫,将袖梢揩抹,吹弄了一个《相思调》。又抱起琴来,拂去灰尘,将七条弦更翻上过,携在书几上,端正坐了,弹了一套《凤求凰操》。那姨母喜孜孜的,送碗茶来,伯升起身接了。那姨母道:“贤甥,久不听见你吹箫弹琴哩,如今一发妙了。若要烧香,我厨下是桑柴火,可将几上炉儿,你自拿来取些火。香就在书架上一个红剔盒子里,你也自取来烧。”说了竟自去理论他事去了。 却原来那个韩氏,就在间壁做房。闻知伯公外甥来,他便穴个壁隙儿悄觑。窥见伯升,好个风流人物,一眼也看个不睫。伯升走到书房里去时,他又在书房间壁张着。韩氏平昔专爱的是吹箫弹琴,又听得箫也吹得凄惋,琴也弹得哀慕。这个俏魂儿,竟被那伯升一溜的摄去了。心中自思:枉了这些媒人,说张说李,若说着这个郎君,我自然一打一个招承。也不觉的动了真心,起了良愿,慨叹下一声“嗨!” 伯升原有心的,听见间壁慨叹之声,即抽身向壁缝中张看。果见一个描不成、画不就的好美妇人。自语道:“此必是韩氏了。我与他是至亲,过去见他怕做甚么。”便往窗外,却有一扇小门儿,就走将过去。见了韩氏,深深的唱个偌。那韩氏不提防他过去,退又退不迭,便回了一个敛衽。两下里立住观看。伯升使开言:“小生的姨公、姨母,多亏大娘子早晚照拂。”韩氏笑了一笑道:“还是伯公,伯婆照拂着侬家。”伯升又道:“小生为文期趱迫,书课勤忙,不得常来姨公家里看视,故此大娘子处,未能亲近。”韩氏即答道:“既是至亲骨肉,便常来耍子儿也好。侬家伯婆也常做念,提起官人哩。”两下里立着说了一会。那妇人初相见,还避着嫌疑。渐渐的含着笑,佯佯的进去了。 伯升疾忙转回,竟到厨下见姨母道:“方才愚甥,遇见隔壁的大娘子,好生齐整。闻说要嫁人,不知要嫁甚么样的人?”那姨母道:“到是个希罕的,不肯嫁公子王孙,又不要富豪乡宦。只要嫁个有趣的酸秀才,你道好奇不奇?一向我到想着贤甥,不是我笑你说,只是你家徒四壁,娶了他也要养活。”伯升道:“添一个人也不打紧,只恐那大娘子未必喜我,又恐我未必有福。”姨母道:“岂有此理。你既如此说,姨公今日到府里去,未得回家。你在此几日,我明日为你说起,讨了个实信去再处。”说话之间,看看的又是黄昏时节,吃了些晚饭,伯升原到那姨公书房里歇宿。时正是那五月天道,端阳已过: 黄梅雨阵阵响芭蕉,裂竹风飏飏透帘幕。莎鸡振羽于柱下,草蛙鼓腹于田间。 青灯烁烁,照着客房生寂廖;薄幕飘飘,闪他邻屋好猜疑。茅店里叫起花冠,野塘边敲起梆板。 不觉渐渐的天大明了,伯升起来梳洗。却说那姨母一心的为着外甥,竟到那韩氏房中去说亲。那韩氏因想伯升,整整的一夜不睡。绝早起来,对镜梳妆,比往常更加光润。见了伯婆,礼貌相接。又说了几句闲话儿,那伯婆就开言道:“一向这些媒婆来议亲事,都是些名门旧族,大娘子一面回覆。可知大娘子是不贪恋豪门,甘心措大的了。老身不揣,有个外甥,人品到也俊雅,文学颇称富足。一来家寒,二来要寻个丰姿丽浩、性格雅淡的娘子,拣来拣去,蹉跎至今,二十八岁,未曾婚娶。不识有当大娘子心否?若肯见允,得亲上做亲,使老身亦靠中有靠。”谁知这句说话,竟打中在韩氏心坎儿上,晓得是此人了,即便回言道:“是伯婆的外甥,既有文才,自然发达。家事那里定得,只恐侬家粗质,不称巾帚之侍。”伯婆道:“既蒙应允,不必太谦。今日到是个人专吉日,我老身先做个会亲茶饭。你两人交拜一拜,拜定了,待我外甥回去,打点花船鼓乐来迎接大娘子过门。”韩氏听了,心内正想着,要嫁郎伯升这样一个丈夫,谁知伯婆说的就是,微微的笑笑儿道:“但凭伯婆主张。” 伯婆说了这一席话,竟去回覆外甥允诺之说。伯升听了这个允信,喜欢得没有头脑,只是在那轩子里,似瞎子般团圞圞的旋。那王伯婆一心要把外甥配了韩氏,真是个亲上做亲,靠中有靠。故此也不等那老儿回来,竟自己做下主意,会亲茶饭打点得端端正正。对韩氏道:“事已圆美,娘子可一面收拾。”韩氏喜不自胜,忙到房内箱子里,寻出新鲜衣服,洁净鞋裙,搭配穿着。头上戴了时样首饰,对那镜子儿照着,左顾右盼。正是: 冰作肌肤玉作骨,云想衣裳花想容。 那伯婆也不唤傧相,一身兼做。先命伯升在堂前筵席边立着,又自去请出那韩氏来。那韩氏一心爱着伯升,要做他的妻子。也顾不得羞答答的面皮,竟自轻移莲步,走将出来和伯升交拜了天地、拜了神马。伯升请姨婆上坐,姨婆谦让不肯,朝侧立了,伯升和韩氏拜了四兴。伯升道:“姨婆在上,今日多蒙姨婆主张,韩氏大娘子已做了我的妻室。古人以寸丝为定,今外甥带得有碧玉绦环,送与娘子。”说罢双手递将过去。韩氏接了,沉吟半晌,在袖里解下个同心百结香囊儿来,递与伯升。伯升也收了。三人欢的的的,坐了筵席。 各自把盏了一会,少顷撤了筵席。姨婆说道:“你两人既为夫妇,今夜合在一处歇,应应喜日。明日贤甥家去,遣花船鼓乐来迎接过门便了。”韩氏听了此语,佯做不睬。却被姨婆将一只手扯了伯升,一只手扯了韩氏,拉在一块,向卧房内只一推,便把门儿扣上,竟自去收拾理论去了。 伯升和娘子在那房内,一个是十载的鳏夫,一个是七年的孀妇,如渴龙赴水,如饥马思槽。看官们,你道这两个又风风流流、伶伶俐俐说的都是贴心话儿,做的都是贴肉景儿,鸾颠凤倒,凤倒鸾颠,赏心乐事,月夜花天,教我这作词的也等闲描画不出。正欢娱夜短,不觉日已对窗。两人起来梳洗,同去参见姨婆。 只见姨公老儿已回,进门来,姨婆疾快见了,就说伯升成亲一事。那老头儿古撇起来,怫然大怒,指着婆儿骂道:“你这老狗彘,做的是甚勾当!岂不惹外人谈论?我们是怎样人家,又未曾行媒合聘,况我主婚的男子又未在家,一时苟台,有愧终身!”又向伯升责道:“你这小官,读了几行书,也不想一想看,我又不在家,谁为主婚?夫妻人伦之始,如此苟合,你日后也作人不成了!快快不要声扬,即刻回去打点花船鼓乐来,迎接过门成亲才是。” 那韩氏听得说,即忙叫伯升去道:“伯公这些话也是。官人可作速回去,来接我过门。”又附伯升的耳道:“你若是缺些费用,我身边银子没有,有些首饰在此,你可拿去变了使用。”伯升却是嫩相,道:“娘子,这些使用不须挂心,我就去,就去。”韩氏又扯住伯升的衣袖道:“你速去速来,千万不要耽搁。”不觉的眼痕儿上滴下几点泪来。正是: 一般离别况,临去复踌躇。 伯升即时辞了姨公、姨母,又到房中去别了娘子,一径的走到镇上。也不回家,就往书房,去见好友聂星子商议,要向他挪贷些银两。见了星子,即将前情细诉一遍。星子听了,兜底上心,便生下一计来:“吾兄此番,约费五十金,奈我此时乏用,只有府城内程典铺,是我至亲,我常向他挪贷的。即刻同吾兄买小舟至城,待我出名挪贷了,与吾兄使用。”伯升听了,欢喜不胜。口口声声道:“十五年相交,一旦用着。” 却说聂星子,听伯升说了此事,心中大生忌嫉:这个妇人我一向买媒说合,再四不允,谁知这绣球儿倒打在这个穷酸头上。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心上踌躇,如此如此。乃随即唤了小舟,同伯升上舟。摇至泖中,时已将暮。星子有心,伯升无意,星子道:“我们大家小解一小解。”这时风又大,船又窄,立了小解。星子提个空儿,尽力把伯升一推,扑通的一声响,就做了个海底捞针,水中捞月。可怜那伯升只是要命,在那水中蹭蹬。星子即便取了篙子,口内叫救人。只见那伯升浮起来,星子将篙一点,又浮起来,又将篙一点,点了三五次。两个船上的人,都是星子心腹。坐定了看,也不来救。顷刻呜呼,沉下去了。星子即命回舟到家,一边打发一个心腹人去王家报信。自己就在那镇上一个观音庵里,为伯升竖了招魂幡,做了五七日道场。叫做: 欲昧心中事,难欺头上天。 却说那心腹到了王家说,我们是聂相公家来报郎相公的死信,一五一十说了。那王老儿、婆儿听了,惊下一身冷汗,哭得倒晕。韩氏听了,就如将身葬在冰窖里一般,哭得个眼枯,疼得个肠断。那婆儿带哭带骂,不住的埋怨老儿。老儿闷闷的,不言不语,只是跌脚。韩氏有心,忍着苦又唧唧的向来人细问。谁知这个来人,还有些呆,说话也欠伶俐。起初说道,郎相公借俺家相公的船,独自个到府中去借银子,后又说俺家相公亲见他跌下水去死的。这两句话韩氏便兜在心里。细细思量,记得前日有个镇上聂家来求亲,三番五次媒婆来,忒说得上紧,我不曾允他。谁知就是伯升官人的好友,心下只是耿耿的着疑,也不露一些儿齿角。正是: 风有形兮月有声,莫言揉粉不分明。 请君验请潮头信。日午何如夜半更。 只见过不得数日,这班聂家的媒婆又来了。韩氏心上转:我说伯升官人一死,其中必有原故。竟来见了媒婆,媒婆子千说万说,形容那聂星子的妙处,况又是郎伯升相公的好友。郎相公没了,聂相公在观音庵里立起魂幡,做了五七日道场追荐。大娘子既有郎相公的面情,何不因风爱火,吹在聂相公身上。韩氏道:“我已心许了郎相公,不幸死了,是我命薄,那里还又去嫁别人。”媒婆道:“大娘子差矣,郎相公大娘子不过是口许,又未曾嫁他。今他没福受用大娘子,死了。如今聂相公风流才调,不亚如郎相公,不好说,家事也大他一万倍哩!大娘子嫁了他,岂不一生受用。”韩氏留心不浅道:“也罢,依得我三件事,我便嫁他。一要打捞郎相公尸首;二要我终身不穿色服;三每年五月二十,我要哭祭郎相公的亡忌。你对聂家说,若依得时,择一日子,备礼送与我伯公王阿太。依不得,不必来说了。”众媒婆道:“自然依得的”。得此允信,快活辞去了。谁知: 青龙白虎同行,凶吉全然未定。 那韩氏含愤思痛,独自下阶,对天发誓道:“苍天在上,听我韩珠儿表白:丈夫郎擢选与我韩珠儿已做了一夜夫妻,约定百年偕好。今死得不明不白,多应是那聂奴羡我容色,谋死了他。我今舍身到他家里考出实迹,为夫报仇,决不干休,苍天作证。”言毕,泪如涌泉。这段意思,韩氏绝不露出些齿角。 只见过了几日,聂家一班人,拿了礼物,就要迎娶。韩氏竟自应允。伯公、伯婆不知玎冬,到也嫌他忒煞情薄。 话不絮繁。却说韩氏到了聂家,果然衣不穿色,每年五月二十做郎伯升的奠饭。只是尸首没处打捞。那聂星子千般爱养,万般恭敬。韩氏也步步留心,言言着意,并无甚踪迹。堪叹这流光,恁般迅速。正是: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盐雪撒人头上白;光阴似箭,风霜吹得脸皮焦。说甚么寒食元宵,常只是清明上祀。死冤家在快活里去寻,好姻缘从愁苦中去奈。好一个无毒不丈夫,赞着那有心真女子。 韩氏在聂家,悠悠的就有五年,已产下一个孩子,却已四岁,取名阿饶。不觉又是五月二十,乃伯升死忌。韩氏已做了郎伯升的羹饭。正值黄梅大雨,水满阶前。韩氏同聂星子,率着孩儿阿饶,在阶前看水。忽跳出一个虾蟆来,韩氏偶然一脚踢在水中。那虾蟆要上岸蹭命,旁边却有一根斑竹竿儿,韩氏拿起一点两点,就点一个白肚子向天,虾蟆竟起来不得了。星子在旁边看着,冷然一笑道:“好像……”不觉的缩住了口。妇人有心,便问道:“好像个甚么?”星子又笑道:“好像五月二十-…”又缩住了口。妇人又想道:“今朝正是五月二十。”急丢了竿儿,扯住了星子,撒娇撒痴,从头盘问:“你说五月二十,却是怎么?你细细的与我说明。难道我与你夫妻已做了五载,孩儿已养了四岁,便是说不得的话,也要对我说说儿,方是夫妻之情。” 那星子被他盘问不过,见他又说了五载夫妻,四岁孩儿的话,料道与他说破,却也何害:“罢,罢,我对你说了。我为贪你容貌,那郎伯升是我泖上推他下水的。他要蹭起来,被我将竹篙点下。就和你方才点虾蟆的一般,故此触着旧事,不觉的口头流出此事。只好你知、我知,外人切不可漏泄。”那妇人有心,机智异常,向量子啐了一啐道:“原来是这个事故,何不早对我说。我和你贴肉夫妻,又非外人,说也何害。”佯不在他心上,竟自去理论别事了。 少顷,有人来接星子吃酒,星子穿了衣服出去了。韩氏下阶,对天槌胸顿足,泣血数行道:“苍天,苍天!今日才有个分晓!”正道: 老天算子真明白,九九须还八十一。 急急觅下一把钢刀,磨得绝利,先将四岁孩子割断咽喉,盛在坐桶儿里。遂将自己细软衣饰,尽行毁却。渐渐黄昏时节,星子吃得烂醉回来。妇人迎了他到卧所,忍不住便将利刀砍去,星子举手一遮,一只手砍为两断了。星子要喊,妇人道:“你这歹心贼!你若一喊,我就乱砍死了你!今暂留你的臭口,片时说几句明白的话。”星子忍着疼,跪着道:“娘子,我知道你今日为郎伯升报仇。你若不肯饶我,千万好看我的孩儿阿饶,也是五年夫妻之情。”妇人嗔着眼,指着星子的额颅道:“你这歹贼!我和你什么夫妻!我那郎伯升丈夫被你这歹贼,轻轻谋死。我为冤仇未报,舍身到你家里。今日天网恢恢,你自口里吐出前情。言真事确,自当碎你的尸,挖你的心肝,祭我丈夫!你快快伸头就死,不然,我乱砍了!”星子又流泪哀求:“千万好看我的孩儿阿饶。”妇人道:“歹贼!这个仇子,我已先杀死了。”就在桶中索碌的提出来。星子见了,已魂不附体。妇人即将刀在星子颈上乱砍。星子痛昏,挣挫不住,一交晕倒。便矻扎的一顿子砍下头来,却似一个西瓜滚在地下。妇人弄了一番,一些气力也没了。等不得天明,怀了伯升的玉环,将两个人头,一把杀人刀,打做一个被包。叫下一只小船,摆到松江府华亭县堂上大爷处自首。哄动了满城士女,捱捱挤挤,人千人万,都来看这侠妇。好侠妇!好侠妇!正是: 志气与日月增光,英豪并山河壮色。这般手脚,做来鬼怕神惊;恁样经纶,显得天清地白。一夜恩,千载不枯;千朝恨,五年方雪。至今的泖水碧漪漪,秋林赤历历。不枉了吊诗三百首,颂赋五千篇。叹有须男子常无骨,敬没柄妇人果有情。 这一桩事情传闻开去,那王家老儿和那婆儿知了,吃了一惊:“不道这娘子,如此侠烈,当初我和你,还道他薄情,谁料有今日。” 且说县里大爷,听韩氏将前后细底呜呜咽咽的,禀得透彻次序。叹道:“一个青春妇人,如此烈气。”延至后堂,敬了三杯酒。韩氏道:“老爷在上,律法杀人者斩。小妇人行凶二命,死罪难逃。望老爷垂慈,容小妇人到丈夫受冤死的去处,哭祭一番,寻个自尽。”大爷道:“这随得娘子的主意。下官少不得上表称扬,安坟列葬,永立碑铭,以传不朽。” 韩氏遂叩头辞谢出来,设了一祭。竞叫船摇到沸中,望泖大哭,大呼“伯升丈夫!我韩珠儿为你报仇雪愤,杀死聂贼了!今日和你一处儿也。”痛哭四拜,扑通的往水里一跳,竟不浮起来了。 递年里长报知县里太爷,太爷即命渔船捞尸。捞了一日,竟没一些影儿。谁知过了三日,却旋在一个滨兜里,一株大白杨树根头浮起,面貌如生,只少一口热气。众人连忙报告太爷,即命捞起殡葬。众人捞起,只见臂上系着玉环,尸下却有烂衣裹着一堆白骨,衣带上有个百结同心的香囊儿,虽是水浸,一些不损。众人看了,大惊小怪道:“怎的又有尸骨,也在这妇人尸下?”一同捞起。大家胡猜乱猜,猜个不歇。只见那姨公、姨母来了,看见这副白骨,衣服上系的香囊,说:“这骨头是我那外甥郎伯升的!”哭得个不歇。众人向前问道:“怎么老亲娘认得?”那姨婆说:“香囊一向是韩氏所佩,因那日交拜,是我亲见赠与外甥的。这玉环是我外甥回赠与娘子的。今日附着粉身白骨,倒做了两人的记号。”遂大痛哭。 只见那知县太爷说:“这样一个红粉佳人,倒做出这许多烈烈轰轰的事来,可敬,可敬!”即命该吏造匾立碑。铭长不载,有诗为证。诗曰: 凛凛起严风,梅花岁过红。箫鸾千古调,梅鹤万年容。 逐臭徒伤节,亏仪亦慨蓬。冰贞鉴河汉,霞赤撼鱼龙。 忍死鸣刀愤,抛生誓水忪。孟姜崩石血,鲁义焰祠焧。 秋操蝉莎洁,春明雁羽丰。口矾激怒海,电雹搅威虹。 玉珥难濡染,金钗岂涅攻。夜沉人悄悄,宇静月濛濛。 寄与人间汉,无劳造曲弓。 篱隐君著 第十九回 严子常再造奇恩 成寿叔重施巧报 地厚天高秉至公,打完冬雪又春风。 为人须要同灭地,到底寥丁也不穷。 这四句诗,专说着为人在天地之间,要把这一双眼孔放得大些,不要在骨上转筋,夜行船上去捱板睡觉。可笑那些世上的人,却如秋天的蟋蟀儿一般,在那松土里钻个穴儿,前后门衔些泥儿紧紧塞住。或有那蚰蜒蜗牛蚂蚁之类经过,他觉着了,便呧呧吱吱,张着牙,踢着腿,做得恁般狠势,不容他进户,止和那三尾子在窝里打雄儿快活。谁知祸有不测,不消那鸡将军三耙两抓,一喙的完了事。或是二寸长一个蜈蚣老爹,走将来掀着泥,望这个好汉头上只一咬,格支的肝脑便涂了地。看官你道世上人为甚的心上这等褊隘?只因不读诗书,不明道义,单在那个钱眼里穿钻。夜里做的呆梦,日间便要行为,心头想的妄念,口中依样说作。不管有个明眼人在旁,笑坍了半边嘴撮子。今特借个高士儿说演一回,到也是个旁州例。 话表浙江严州府交界有个富春山,山中有个孤高隐士,姓严,名伦,字子常,系严子陵的后裔。自幼习儒,学贯天人,后复精微释道之学。只是志气豪迈,耽于挥洒,以故家渐贫穷,绝无长物。父母已亡,兄弟少有,自家在这富春山腰一个石岩边,结下数间茅屋居住: 萧萧数间屋,依林傍石头。 日间锄竹稚,夜里读春秋。 这个严子常的祖叫做严章,曾为将仕郎,不惜资财,最好古董。到他父亲手里,却已零落了一半。子常虽称善守,其如一向在山下村中居住,被江洋大贼将他家私和那古董罄囊而去,单单剩得一方砖头砚子。这砖头: 比玉玉无质,比琼琼有瑕。叩之其声铿以长,磨之其声沙以砾。夺了端溪之魄,占了歙石之俦。 金星作婢,鼍矶口口,口口得其一体,铜雀不过半班。澄泥还粗,古陶犹燥。 毕竟这个砖头是何处所出?列位哥,这叫做灌池砚。当初汉朝有个富翁越及氏,为那灌婴立庙,乃用五陵土,滤细研粗,再将银铅黑坶次珠膏黄等料,掺和土陶,印成砖块,周迭作墙,在当时便为至宝。后为黄巢乱兵所毁,坍塌在池。这池下通海穴,深无底止。偶然沙涨,好事者往往去淘,然百不得其一。取作研砚,以为希世之珍。若论他的身名,却也无价。子常携在山腰瓦屋之中,风清月白,好天良夜的时节,取出瞻玩。或吟诗写赋,临字作文,用李廷珪墨,研赏取乐。 这子常所居,苍莽蓊郁,纡邃深通,獐狐兔鹿也不知有多少。内中却有两个异物:一只金睛玄额虎,一条锦鳞白蟒蛇。那虎怎生威势: 抖一抖,针毛遍竖;跳一跳,刀爪尽张;吼一吼,山摇地动;弓一弓,树倒岩摧。两眼浑是金铃,独额却如玄胄。风生双肘,夜行速速草披靡;雾染四蹄,昼眠蹲蹲林惨睛。狐兔见之灭迹,獐麋闻也酸心。 此虎却在子常屋后一个石壁下作窠,子常早晚间常遇见他。他或摇首而迎,或摆尾而退,竟是子常家畜的猱儿一般。一日子常下山访友归来,只见有三五十个猎户,嘈嘈杂杂,砍树的砍树,撑网的撑网,围了一个小山头,将此虎铁桶的也似围住。子常挨身近网一看,就是平日相见的这个虎。那虎认得是子常,遂速地走近网边,摇头摆尾求救。子常就有心要救他,捉个空儿,不把猎户瞧见,遂将网脚一掀,那虎解得,竟嗖地一箭般跑去了。子常到喊将起来:“虎走了!虎走了!”那些猎户只道冒网走的,你埋我怨,各自唧唧哝哝的不快活。 那个蛇怎祥神通: 受了些云华月魄,吞了些沙露薤浆,眠了些原岑冷岫,行了些风岭烟峦。紫油油遍体香涎,黄糁糁一身殢粉。身长十丈,捱过了多少寒暑春秋;腰壮一围,吃尽了无边惊惶悸恐。鼪鼯各自逃生,蝌蚪实难躲避。 此蛇也常在子常屋边出没,子常见了,也不惊闪,蛇遂日久相狎。见了别人,行得疾速。见了子常,只是徐徐而行,或周旋折旋方去。原来那些山前山后,到黄昏更尽,都有猎人装着机关张卧弓在地,打着野兽。那些箭头,用乌头药物九次煎淬,中着虫禽,立时便死。打着人,只要拔出箭头,用药疗治,虽然不死,却也足足要睡一个月。忽一日,子常闲步门外,只见此蛇直条条的躺着不动。每日见了子常,有多少回环顾盼,今日怎如此光景?子常却也有些怪异。打眼把蛇身上细看,只见腰间着了一支竹箭,子常才省得此蛇夜来撞着卧弓了。即忙将手向蛇身上拔取这箭。那蛇知道子常救他,端然不动,子常一拔竟拔脱了。那箭竟射进蛇身约有五寸,拔出了此箭,蛇身便轻。却掉转头来,向着子常有百十个顿首,似谢子常的意儿。好一会,洋洋去了。正是: 不怀残杀念,蛇虎可同眠。 却说河南洛阳县有个进士,姓成,名国用,号五台,妻穆氏,妾佩兰。选在福建邵武县知县。止生一个孩儿,唤名大椿。年方一十五岁,随往上任。五台适当任满朝觐之年,载了许多宦囊,率着妻妾,带着孩儿,不行水路,却走陆程,来到这七里龙。时已将暮,忽听一阵率律吼啸之声,竹林中跳出一只乌花大虫来,威猛异常,竟把成五台的儿子一口衔了去。惊得这一干人也有跌折腿的,也有磕断牙齿的,也有溜在树上去的,也有酥软卧倒在草里的。独成五台和那妻妾搅做一堆蹲着,看见虎去,慌忙寻觅儿子,已不见了。 有几个跟随的人道:“亲眼看见公子虎衔去的了。”成五台听见,和那妻子放声大哭,叫人各处追赶。这个山僻去处,都是那漫天漫地的草木,那里去追赶!成五台只是要死,没奈何,只得走到前边,借了一家人家歇下。拿些银子,雇些人手,并身边跟随人役,连夜打起火把满山搜寻。直寻到五鼓回来,吃些早饭,又去各山搜寻。 那知这虎衔了这个成大官人,竟踉踉跄跄,一阵披靡臊腥之气,却往子常门首经过。子常正开门纳凉,月也照人,认得是屋后的大虫,拖着东西,随手执了门闩,赶将上去,喝声:“孽畜!你又害伤甚物,快快放下!”只见那畜生掇转身来,眼睛就是灯笼,把衔的个人掉在地下,将嘴蹲一蹲,竟自去了。子常连骂道:“孽畜孽畜,前日救你,你今害人!”正是: 畜生不解人恩德,救得他时又害人。 子常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官人,却生得眉轩目朗,齿白唇红。不是富豪子弟,必是宦势门楣。只是惊得酥软,毫不伤损。心里转道:“必是这孽畜衔来的了。”遂负了进门,将汤灌醒。那小官人跪着子常道:“不才却被虎衔,幸得老先生救我!”子常扶起坐定,那小官人道:“家父原任福建邵武知县,如今任满回京朝觐,路过七里龙地面,被虎陡然跳出衔了来。不知此是甚么地方了,望先生怜悯,将我送到前途家父处,自当衔环重报,决不食言!”子常听了,不觉一股子义气冲着:“我就带些盘费,送公子寻觅你那老先生去。”随即和那公子吃了些茶饭,即下了山,径沿大路向前访问。 行了一日,只见那行路客人沸沸的说这桩事。子常邀住了客人盘问,道:“那官儿还在某家歇着,叫人找寻他的公子哩。”得了此信,一径的走到彼处。成五台和那妻妾一见了儿子大椿,也不问个来由,一齐上前捧了,哭得个头昏颠倒。成五台道:“儿啊,我今日和你父子相逢,知是睡里梦里?”有诗为证: 玉簪跌折还成接,宝剑敲残又复磨。 世上几多生死别,那能重上望乡坡。 那孩儿即将虎攫情由,备细向父亲说了一遍。成五台说:“这个先生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了。”命那妻妾,自身和儿子一齐跪了,向子常纳头便拜。那子常也回礼不迭。就扯着子常坐定,细问姓名、家居何处。子常道:“学生在山间久住,已忘却姓名的了。”死不肯说。五台遂对妻妾儿子道:“孩儿是活宝,财物是死宝。这先生如此大恩,暂将所带来的财物,尽行相赠,另日访了先生的下落,再好酬谢。”那严子常一笑道:“学生不过一点方便之心,那里要财物!”竟不顾要去,被五台抵死的扯住。他因苦得身软,并无气力。只见那儿子忙向前来,把子常抱住。子常蹭着要脱,那些妻妾也来抵死拦住。此时只有五台骨肉数人,跟随的人都打发去寻儿子,一个也不在。扯搅了好一会,子常捉个空儿,竟一溜烟的跑脱了。五台和那儿子赶了一程,力尽而回,归来和那妻妾说,只好望空拜谢罢了。不一会,一行人寻觅的回来。知这节送来奇事,大家欢天喜地,收拾起程。 已拟生离别,谁知聚首缘。 再说那个洛麻村西二十里,有个鼻赭山,山中有个贼寨。那山赋唤做刘疙瘩,聚有五七百人。夜里沿江抄劫,日间就在各处村坊,搜寻富户打粮。斟酌今日要动手某家,明日要动手某家,骤地差数十个人来,将这些人家的要紧眷属拿上山寨,待你拿些金银珠宝来赎。一日竟下顾这麻洛村,有个方杰,算做村中温饱人家。那方杰老儿号泗水,止生一女,名唤琼儿。他婆老两口和这琼儿,正在那里吃着早饭,只见数十个凶人,执着器械打将进来,唬得这三日人没处躲命。其中一个,竟赶来将琼儿一把背着便走。老儿、婆儿哭哭啼啼向前求扯,被这些强人打下几个闷棍,道:“你这老子好不晓事,咱们拿到山寨里,你自怀了些宝钞来见大王,赎去便了!”一伙的抢着望西奔去了。 那老儿、婆儿呜呜咽咽哭得个眼枯。腾挪了几日,只得收拾些银子,央及一个的当好友,同上山寨去见那贼头。那贼头见这女子生得美貌,怎见得: 翠松松新月眉儿,生活活杏子眼儿。朱渗渗樱桃嘴儿,黑漆漆鸦翎发儿。 粉堆堆瓜子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窄尖尖笔苗脚儿,娇滴滴箫管声儿。 那强盗阿哥,看了这点点年纪美貌不凡,便想着那紧揪揪、香喷喷、光油油,篦箕大一块嫩红红的物件,定要留他,不肯与他赎回。将来的银两撒做满地。那贼头对方老子说:“你要赎那女儿回家去,除非是拿一双明珠来,才还你的女儿。”那老子听了这话,心中自踌躇道:“要添些银子,还是好计较的事情;若要一双明珠,我这乡村中那里设法出来!”只是向着那贼头磕头哀告,磕得个额角粉碎,鲜血淋淋的,都滴染在衣袄面上。那贼头道:“你这呆老子,你果然有了一双明珠拿来,我若不还你的女儿,叫我的身首不全!”那老子又只是哀告,只听得台上一声挥叱,两下里喽罗一齐吆喊,竟将这老子和那一个同去的人叉出寨门之外,复一步一棍的打下山来。老子只得忍着苦楚,啼哭归家,和那婆子说了。两人从新掩了门,跌脚绊手的号咷。正是: 峡里猿声最断肠,寒秋天地十分凉。 行人不要贪停脚,听了难干泪万行。 恰好儿严子常办事归家,打从洛麻村经过。其时正值深秋,或雨或晴。刚到方泗水门前,一阵大雨,竟落个长脚不歇。严子常在他檐下避雨,听得里面哭声凄惨,又是两口老人家,含含糊糊,竟有寻死觅活之意。叫做: 世上万千悲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那子常听不明白,心中却如刀割,十分凄楚。只见斜风狂雨,子常存措不定,想道:“我严子常真好呆也,打开他门,借安插介儿,就问他如何这般悲切,我也将些譬如比喻,替他消遣消遣。”随就转身敲门。里头方婆儿只道女儿有些消息,就要开门。泗水道:“夜晚天色,又且下雨,万一又是那班买卖,一发弄得断火绝烟了。”子常又敲,泗水没奈何,寂寂的捱到门边,静听半晌,知道并无第二个,遂开了门,逊到中堂坐下。严子常谢罪道:“一来天公骤雨,借府权避;二来闻内痛哭,衷肠欲断,不知为着何事,如此悲伤?”正是: 欲知断肠事,但听口中言。 只见老两口儿重新大哭道:“没了女儿。”子常只道他的女儿死了,一面慰安他。那老儿说:“活活的女儿,被此处山寨贼头抢了去的!我跟到山寨,他要我明珠二颗,方许赎女。客官,你道我两个老人家,只得点点丫头,又做不种牢,那里去偷天挖月,寻这明珠赎他!”说罢,两个索性大哭起来。子常听了,叹口气道:“要些银子,还不打紧,这明珠从那里讨得有?”谁知道事有奇巧,叫做: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少顷天霁,子常别了方老,取路归家。走到山腰,觉有些倦烦,不进家里去。瞧着朦胧月色,却在那一条石凳上坐息。口里唧唧哝哝道:“这老两口儿好苦哩,那里讨得这两颗明珠去赎那女儿?”真个是无巧不成话,那条大蛇先在这石凳旁边草里蟠着。却不道千年灵物已通人性,听得子常声息,叹这明珠的话,乃缩过身来,将头向着子常。子常有些惊骇,定睛一看,却就是平昔常见的大蛇。那蛇遂将口呕了几呕,吐出几颗绝大的好明珠来,把黄昏地下照得雪亮。子常见了,省得是蛇来报复,遂将手取了两颗。对蛇道:“我只要一双。”那蛇见子常取了一双,其余的他仍旧吞了下肚。又三回五转,将子常绕了几绕,竟自去了,正叫做: 昔人曾说隋侯事,今见灵蛇呕一双。 子常得了这一对明珠,竟不进门。就连夜的赶到洛麻村,见那方老子说:“我有一对明珠在此,你快拿去,赎了女儿回来。”那老子、婆子感得双双下跪,手接明珠道:“官人,这一对明珠,价值多少?”子常道:“我那里要价,送你拿去取赎女儿便是。”老两口谢了又谢,拜了又拜。死煞要留住子常茶饭,子常断然不肯,竟自回了。 次日绝早,这老子战兢兢带了这两颗明珠,还怕贼头变卦,怀着鬼胎,仍央前日同去那朋友,竟往山寨去。那贼头道:“你来何干?”老子道:“蒙大王分付说道,要明珠一双,还我女儿。今小人没奈何,只得向大户求问。有一个大户,藏得有明珠两颗,蒙他万代洪恩,竟布施了小人。故特赶来贡献大王,望大王收了,还了我女儿,使我父子团圆,无穷恩德!”说罢只是磕头。那贼头满拟着他没有这个物件,故先前罚下一誓,今见了明殊,却食言不得,收了明珠,竟还他的女儿。 那老子磕头谢了,背着女儿,和那朋友下山回来。两个一路打算:这两颗明珠,无价之宝。世人有了这件,不知多少索价,多步勒掯。如何有这样仗义疏财的奇人!连女儿驮在肩上,心里也正想:爹娘那里摸得来的?听说因由才晓得,也恨不得怎样的立刻报他便好。 那成五台因孩儿被虎衔时惊坏苦胆,回到家时,患了怔忡惊悸,过不得年巴,奄奄染病没了。幸得成大椿已长成,约又过了八九年冬夏,婚娶已过。只是性耽豪迈,挥金如土,四方名士,无不慕他。到也是个小孟尝,日日开筵会客,赏月看花。 这个严子常在富春山潜修高蹈,与世相违,只是造到一贫如洗。正是: 古怪蹊跷穷得奇,冬天葛布夏绵衣。 堪堪粞粒难克口,枵腹秋蝉风树啼。 自家寻思道:“我严子常真好呆也!年已及四十,一味为人,现放着双亲不曾下土,又不能娶个妻室。先圣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若将我这灌池佳砚,去到那通都大邑的去处,觅个售主,卖下数百金,归来葬了二亲,讨了一房妻小,却不了当我终身之事!”主意已定,随即怀了砚儿起身。一路上都有相识,随访随行,宛转借了些盘费。在苏杭耽阁了几时。没有售主,直至南京。在南京传播各王府并那些内监,也都来借看。识得此砚的,不过一两个人;不识的,就如一块瓦砾相似。识得的,他又身边未必有这一注子大钱。一日往三山街经过,遇着一个知交,姓符,名筏,字载夫,也是个有才的游客。见了子常,遂邀他到寓所话旧。 子常道:“小弟近年贫窘异常,兼之二亲未葬,一室无偕。是以将家中所藏灌池佳砚,觅个售主,以了终身之事。”那载夫道:“灌砚在何处,可借看否?”子常遂笑欣欣的出诸袖中。载夫看了道:“曾闻此砚,令尊翁千金购得,今幸一见,果然好砚!老仁兄,只是此间没有这个道地售主。”想一想道:“只是远些,我到有个相知,是个豪华赏鉴,人都称他是个小孟尝,在河南洛阳县住,姓成,字寿叔。他常对小弟说,要收尽天下的名砚。仁兄此砚,实是希世之珍,他若见了,一定大赏!”又想一想道:“小弟见仁兄衣衫不备,一定寓邸窘渴,待小弟赠兄十金,聊作盘费,写下一封荐书,兄持而往,必有遇合。”子常听了,不胜感谢道:“若有了盘费,何惮此行!得售归来,断不有负。”载夫道:“小弟与兄,道义相交,何出此话!”当日即留定子常同歇。 次日即送十两银子,现成衣服,行李一付,荐书一封。将书先念与子常听: 盟弟筏顿首顿首,致言于寿叔仁兄足下:审远鸿则,忽逾一秋,瞻鸟望云,曷胜翘慕,思昔共际龄堂,评章古案,佩服足下出经入纬,默洞赝真,艳目所笥,沛然神往。前聆足下欲收尽天下名砚一语,几令司王削胆,忌鬼张眸。无意之间,金陵偶值一素知严子常兄,怀宝未投,敢希龙藏。直令千里相从,一语便契,其人其物,良足贯寰。盖谓伯乐俨然,毋烦小斤置喙也。临启忳惕,不知所云。筏载顿首 子常见了,赞谢收好。就在载夫寓所,吃些茶饭便行。正是: 丈夫怜意气,千里却相思。 话表那个成寿叔在家,常是对着母亲作念说:“富春山里的先生,也曾打发数次人去查访,因当时那先生不肯道出名姓,故没处探得。父亲在日,曾留这一千银两子,待那先生有了确信,即持去送与他。至今无处寻访,却怎么处?” 看官,你道寿叔母子正思寻着报恩,又是符载夫这一封书去,叫做无针不引线,自然—— 一天好事月星华,风送滕王阁上霞。 手自种瓜收瓜子,数来粒粒不曾差。 那严子常在路,竟不耽搁,径到河南洛阳县,去访成寿叔。原来过了江北,寿叔的声名一发显播,不消探问得,已到洛阳,迳投成宅,名帖相谒。家人通报,寿叔出来见了,分宾主坐定。子常见了,到不大认得。毕竟这后生眼快,感义在心,坐谈之时,只管心里有些着疑:“这先生好生面善,到象那个富春山里的先生。”话到其间,子常又说严州人氏,现在那富春山居住。寿叔心下道:“一发是了。”就问道:“闻说当年有个福建出仕的乃郎,被虎衔了时,先生曾救了送还,可有这样事么?”子常笑道:“相隔千里,台翁何得闻此?此节事果是有的,是在福建邵武县作令的公子,路过七里龙,横遭虎厄,适往草舍经过,弟赶上喝下,幸不伤害,将汤救醒,送还乃父。”寿叔听了,即立起身,一把捧住子常,仔细定睛观看一会,遂率然跪下道:“大恩人,大恩人!你原来是姓严名伦字子常,你当初死不肯道,教我母子数年好费寻思!”也叫做: 东海里吴南山沈, 人生何处不相逢。 寿叔乃命家童,请太夫人出来,拜见恩人。只见那老夫人知道了,急急的赶将出来,见了便拜。子常亦回礼不迭。随即开筵款待,恭敬殷勤,如焚如顶。正是: 恩德重于山,万夫抬不起。 千金报漂母,一饭尚然矣。 子常在成家,日日大开筵宴,一住整整又是半月。心下自思道:“早知这个就是虎衔的成小官人,我不要来卖砚也好。” 一日,寿叔与子常闲坐讲谈,因问:“符载夫书中说,恩人有宝砚,不识肯借观否?”子常遂出灌池与看。寿叔看了,赞了又赞:“果是真物!”又问:“如此妙物,恩人何不留了自用,因何卖他?”子常遂吐真情道:“只因家道日贫,二亲尚未曾葬,一室也未曾娶,欲卖家珍,以完数事。” 寿叔道:“原来如此,恩人不必在怀。实不相欺,当日先君感恩人大德,已留千金在家相赠,小弟也曾数次打发人来查探,因不知姓名,无处探得。今小弟再倍其数,聊赠恩人,为葬亲之费。若果未娶,一月前家母舅从南边回,购得一位江南女子,名唤琼儿。家母见其贤淑,已取在舍,今当奉赠恩人,聊备小星。这个灌池佳物,弟实醉心,然闻君子不夺人之好,况且出自恩人,断不敢领,恩人仍收藏了自用。” 子常道:“既蒙盛爱,只(以下缺一页,计三百五十二字)…见山中人说:“自公相去后,有两桩异事:一只玄额虎,在贵庄门首,哀叫数日;又有一条白蟒大蛇,绕着屋顶,盘旋不已,不知去向。”子常听了,也不说出从前原故,自和妻子往洛麻村居住。自后子孙昌茂,科甲蝉联,仍为严郡臣族。有诗为证,诗曰: 恩恩相报不相亏,天理晶晶不可灰。 说与世人休负德,毒如蛇虎也知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