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仙传》 弁言 古今良史多矣,学者宜博观远览,以悉治乱兴亡之故,识忠贞权奸之为,既以阔广其心胸,而复增长其识力,所益良不浅也。至稗官野史所载济仙诸人,虽事皆奇异,疑信参半,而其扶善良、除奸邪,其足以兴起人好善恶恶之心者,与古今史册无异焉。其较诸世之淫哇新声,荡人心志者,自不侔也。大雅君子宁必遽置勿道也哉!于是集为一编,名之曰《升仙传》而付诸梓,以公斯世焉。 倚云氏主人书于宝月堂 第一回 嘉靖爷开科取士 济小塘落榜读书 尝谓天下大势,士农工商各居其一,求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农耕于野,以及各色技艺,无不自食其力,大约皆朝夕经营,纷纷仕途。得志者,则意气扬扬,自鸣得意;失时者,则垂首丧气,怨天尤人,甚至寡廉鲜耻,卑屈乞食。孰能看破红尘,抛离乡井,出乎四民之外,不入俗情之中?闲言提过,引出一部《升仙传》野史,说的是济小塘功名未遂立志修行,云游四海之外,受尽辛苦万端,得遇仙人传授法术,广行善事。虽则惹了无限灾殃,终至羽化飞升,提纲叙明。 话说明朝自太祖洪武扫除宇內,位登九五,传至嘉靖皇爷,这位爷原是封为胡席潘三囡,正德祖宗晏驾,无人承统,把这位王爷取进朝纲,承袭天下。真乃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日早朝,文武百官朝拜已毕,分班站立,忽从班中闪出一位官来,手执牙笏口称万岁。天子举目,认的是阁老严嵩,说:“先生今日出班有何事奏?”严嵩奏道:“臣启我主,今乃上元甲子,大比之年,理应开科取士,乞我主定夺。”嘉靖爷说:“先生,朕自登基以来,历科考选举子,直隶八州府县二百三十二处,未见真才,今传朕旨意,此科将辽东宣府两镇的秀才俱赴北京,与直隶学子一同应试。”严嵩领命,答应下殿,知会礼部速行牌票,传二处学子赴北京,这且不表。 且说关东沈阳城有一秀才,姓济名登科,号小塘,父亲济仰俯,曾做铁岭卫参将,不幸早丧。母亲李氏相继而亡,遗下登科一人,年长二十四岁,尚未娶妻,只有两个家童服侍,终日奋志攻书,真乃满腹经纶,胸怀锦绣。一闻北京开科取士,满心欢喜,连忙打点资财行李,把祖业住宅托付一位族兄料理,雇了牲口,带了两个家童,竟扑北京大道而来。那日进了北京齐化门,寻觅住所,到了肖家胡同,才找了下处。 房主是严阁老的长班,只有两间闲房,每月租银十两。主仆三人一同住下。济登科就去顺天府报名,领了卷子,置买了进场的东西。到了八月初八进场,一连三场篇篇锦绣,堪中得解元,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八月十五天气清明,嘉靖爷传旨,在望月台上摆筵,三宫六院相陪,共赏佳节。这位爷乃是聪明帝王,饮酒高兴,说:“御妻,今当此佳景,朕要做一套《大四景玉娥》,即叫宫女依韵歌唱。不知能尽善否?”正宫郭娘娘欠身离坐,说:“以我主英资明敏,自当音律并美。”说罢吩咐宫官取过文房四宝,不用思想,把头一套春景做完,叫掌宫婆拿去,挑选八个伶俐宫女,立刻念熟,立刻就唱,宫婆答应拿下台去。万岁又把第二套夏景做完。也叫宫婆拿去挑选宫女,宫婆才把夏景曲儿拿下台去,那头班学春景的宫女齐上月台,各拿笙箫等物唱道: 春色娇丽,融和暖气,瞧景物斑斑美堪怜,花开三月天,姣娆嫩艳鲜。草萌芽,桃似火,柳如烟。士女王孙戏秋千。惜伤惨,春归两泪连,恨锁两眉尖。对对蝴蝶穿花把两翅翩,清明上景园,和风吹牡丹,玉楼人醉倒在杏花天。 唱完,龙心大悦,赏了一把紫金豆儿给八个宫女。这一班刚才下去,第二班宫女也上台来,唱道: 端阳节间,龙舟水面上划,锣鼓叮咚响波喳,多采玉兰花,佳人甚可夸。采莲船尽是豪富家,枝叶灵符,鬓边扎着轻纱,沉李与浮瓜,新鲜饮玉茶。水阁凉亭对对佳人把彩扇拿,三伏似火发,薰风透体纱。赏各园开败了梅柳花。 唱完,万岁也赏了一把紫金豆儿。又与娘娘饮了几杯,天已三更时分。万岁爷乘着酒兴要编那秋景,想了一回难以下笔。说:“御妻,寡人欲把四季曲儿做完,怎奈遇着秋景竟是难以措词。也罢!宫官过来,把这春夏二景的曲词拿去,不论阁下、翰林,若能续上秋冬二景,明早进朝,朕自有赏。” 吩咐已毕,转驾回宫。传旨官不敢怠慢,手捧花笺出离禁门,搬鞍上马,一直到了严府的私宅,叫门上的值日官儿往里通报。 这一日严阁老与赵文华等人饮酒赏月,忽见值日官禀道:“圣旨临门,请相爷接旨。”严嵩闻言,连忙将传旨官迎接进去,拜跪已毕,太监开言说道:“严老先生,这是圣上作的《玉娥》即兴词调,只有春夏二景,叫你们阁下、翰林等官若能续上秋冬二景,明早进朝,万岁自有升赏。”说罢,将两套曲词交与严嵩,出门上马而去。严嵩回至后堂,把两卷花笺打开与赵文华等三人一同观看,看了一回,竟是一窍不通。严嵩说道:“咱三人里是在朝,但才学欠精,若有个才子将这两套曲词续上,进与圣上,假称是老夫所作,面上也有光彩。” 言还未尽,忽有一个长班,跪在面前说:“恩主,今乃大比之年,纷纷学子尽在京都,内中岂少才人?不免拿些礼物前去寻访,或者能访的着。”严嵩闻言心中大喜,说:“长班的,你的识见不差,真正中用。你可带上四礼、两锭黄金去访一个才子续续两套曲词,天明回来,重重有赏。”这长班应一声“有”,接过花笺,和年七领了礼物,出府而去。 且说这个长班姓任名有智,就是济小塘的房东。当下出了相府,一路寻思,不知才子在于何处。忽然想道,听说家中住的那个相公一连三场文理皆通,待我前去烦他,或者他能续这两套曲词,也未可知。主意一定,来到自己门首,叫小使开了街门,先到自己房中将两锭赤金交与妻子,只拿表礼花笺往小塘住房而来。小塘一见,说:“房东此时方回,想是朋友请去赏月?”任有智说:“相公,你那知我们的苦处,官府一更不散,必得伺侯一更。今因相爷请客玩月,故此来迟。” 说毕,从袖中取出两卷花笺,说:“相公,你看这两套曲词如何?”小塘接来,打开一看,不禁惊而问道:“这系何人所作?”任有智说:“实不相瞒,这是当今万岁编的,只有春夏二景,三更时分传旨出来,叫阁下、翰林续上秋冬二景。我家相爷因多贪了几杯,且是又没工夫,故此拿这表礼烦个高人续上,好去进与万岁。我看相公高才,何不编上两套,明日进上。相爷奏上一本,相公的解元便稳当了。”小塘听了,肚内说话:想我子乡百里来此应试,三场文字虽好,还不知试官眼力如何,不如趁此机会施展才学,使圣上知道,也是一条门路。想罢开言说:“老房东,在下学疏才浅,恐怕不堪入圣上之目,待我胡乱编上两套,奉与恩相,若是中意,进上之时只求把学生带上个名儿足以够了。这表礼送与房东,当是举荐的谢仪罢。”有智听了喜个不亦乐乎,说:“相公不受表礼,小弟过意不去。也罢,我且收下,待相公恭喜之时,我再作贺敬罢!须要就动大笔方妙。”说罢,叫小使将表礼收了,亲自与小塘研墨。小塘展花笺,提笔便写,登时把两套曲词凑完,与嘉靖爷的原稿包在一处,交与任长班。任长班出门,直奔相府,此时才交五鼓,不用通报,竟至后堂。双膝跪倒,说:“小人访着一个才子,给他礼物,立时将两套曲词填来,呈与相爷过目。”严嵩闻言,接来一看,看到后边写着沈阳学生员济登科续编。奸贼看到这里,心中想道:这人好生可恶,既知是我叫他做曲,就不该写上自己的名姓。一个秀才就敢如此狂为,倘若金榜有名,必定作怪。想罢,遂向年七说道:“你速到贡院向考试官说,如遇济登科的名字,不许中他。”年七答应,出府而去。严嵩拿起笔来将小塘的曲词另誊一张,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姓,把济小塘的花笺一火焚之。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观曲词严嵩动怒 救房东小塘施恩 话说严嵩焚了小塘的花笺,把自己另誊的一张曲词,并嘉靖爷的原稿袖在袖内,辞了赵文华等二位,吩咐看轿上朝。 及至到了朝中,正赶着万岁早朝,他连忙阶前进礼说:“万岁,臣奉命编成《玉娥》曲词两套,呈与万岁过目。”言罢,两手高捧,近侍官接将过去,展放在龙书案上。嘉靖爷先把那秋景曲儿看了一遍,上写着: 七月七,织女共牛郎,一年一度却成双,因何阻隔天河两岸厢。回文织锦,怗赏中秋各欢娱,喜性狂风吹,铁马响叮当。难成行,离人思故乡,对景好凄凉。梧桐叶儿飘飘起飞扬,金风透体凉,佳人恨夜长,赏蒲酒家家庆重阳。 万岁看完又看冬景上写着: 十月节,朔风寒景物悲,绣女停针,怕冷观雪梅,寒风阵阵催,鹅毛庄上飞。暖阁内煨红炉,罗香被独宿,佳人泪暗垂,守寒帏,衾枕共相遂。赏景人儿各各饮三杯,飘飘片片飞,青春再不回,玉人几时归,孟浩然踏雪去寻梅。 万岁爷看罢两篇曲词,龙心大惊,说:“先生真才人也。朕赐你黄金百两,彩缎十端,每年加俸米千斛。”言罢退朝,群臣皆散。 且说八月二十四日乃揕挮之期。济小塘在寓所静坐专候喜信,只等到日出三竿不见动静,心中闷闷,有些不悦,忽然思道:论我场中的文章,虽是不中头名,也不至于落榜,且是昨日作那两套曲词,任长班原许下阁下推荐于我,为何却是榜上无名。自己想了一回。说:“家童。你将房东请来,我有话说。”家童应了一声,往后而去。谁知任有智只因得了表礼,误人功名。不好出来相见,只说是出差去了。家童出来,回复小塘说:“相公,功名有早晚不同,如今也不必后悔,咱早些收拾行李,回家去吧。”小塘沉吟多时说:“家童,我今科不中,也无颜面回家。我欲在京中读书以待下科。只是此处房子太贵,须得另找下处才好。”家童说:“相公,从这街直往东去,小人见那大门上贴着个帖,见上写着闲房三间,每月租银九钱。相公要找下处,何不到那边看看。”小塘闻言满心欢喜,遂与家童走到彼处,见一老者迎面出来。小塘上前,口呼:“长者,学生是不第的举子,想要间闲房在京念书,因见府上有招帖。故此动问。”老者说:“既然如此,里边请坐。” 二人到在院中,老者说:“相公请看,就是这三间倒坐,每月租银九钱,若用家伙须再加上一钱。”小塘看了看房子洁净,正如已意。说:“学生正要用些家伙,待我回去就搬行李过来。” 说罢,就去重回到下处,叫家童通知房东,搬着行李来到新租的下处。老者迎接进去,放下行李,一些使用物件俱从院内拿出,收拾已毕,老者与小塘坐下,说:“请问相公尊姓贵处。”小塘通了姓名,亦问老者。老者说:“在下姓王。名叫王太。在禄米仓当书手,虚度五十三岁,生有一女。”言罢,叫小使端了茶来,随后就是酒饭。二人在酒席之间闲谈了一回。饭罢老者告辞回后宅而去,小塘从此立志念书。住了几日,忽听着院内悲啼,甚是惨切。小塘发闷,叫家童进去打听多时,回来说:“相公,房东原是禄米仓的书手,只因天雨连绵,仓房倒塌,把官米坏了三千余石,价值一千五百银子,叫他五名书手赔补,每人罚银三百。房东折变了一百银子,还少二百,如今被官送在监里,所以家中悲痛。” 小塘闻言动了他一片恻隐之心,说:“家童,你去与王奶奶说知,不必为难,我情愿给他还这二百官银,救王大爷出监。”家童说:“相公,这事难行,如今主仆三人在外,盘缠短少,只顾接济别人,自己使用什么?”小塘说:“唗!好大胆的奴才,我的事情谁叫你管?”家童见主人动怒,不敢再言,只得走到后边把小塘的话说了一遍。王奶奶听罢,说:“世上那有这等好人!既然如此,待我亲自去见。”言罢与家童走到前边,见了小塘,道过万福,说:“方才盛情传说,相公情愿拿出二百银子救我夫主回家,不知此言真假?”小塘说:“在下实有此心,并非伪言。”说着说着走到房中取出四封银子放在桌上,说:“请快去交官,好叫长者出监。”王奶奶说:“相公真仁人也。今日救我夫主,可不知这二百银子日后怎样偿还?”小塘说:“既救人,便不望报,自管放心,请拿去罢。” 王奶奶千恩万谢,拿起银子往后而去。此时他家的小使已竞卖了,只得求家童到北锣鼓巷把他姑姑妹子请来和女儿作伴,亲自带了银子到禄米仓交兑明白。 真正是钱能通神,不多一会把王太放出,夫妻见面。王太问知得出监的情由,感念不尽。来到家中,一见小塘连忙跪倒,说:“多谢相公救命之恩。”小塘用手_扶起,说:“老贤东莫要如此,似此小事何足挂齿。”王太说:“虽然如此,但相公是异地之人,能有多少资财?今日为我垫去二百银子,恐怕日后盘费不足,老汉欲就奉还,却又无可折变,现今还有这处房子,前后三层一共二十一间,原价一百二十五两,待我给与相公为业或卖,任凭尊意;下欠七十五两从容再还,不知尊意如何?”小塘说:“贤东此言差矣,我既慷慨相助,就无望报之心。今后若再言此,就是轻慢学生了。”王太闻言,说:“既如此,老汉尊命就是了。”言罢拱手作别,到后边,把言词与妻子说了。王太的妻子马氏听了丈夫之言,说:“难得这样好人,必须怎样报他才好。”王太说:“我这心中也是如此,但是无法可报。”马氏说:“依我看来,济相公才貌兼全,有仁有义,不如将咱女儿招他为婿,一来报他的恩德,二来咱也终身有靠,可不知娶过没有。”王太说:“此言甚善,待我问问家童,再作计议。”言罢,将家童叫到后边,夫妻二人就将此意说予家童,家童说:“此事有些难成。论来我家相公还未定亲,但是他的功名心胜,不把亲事放在心上,且是他又仗义疏财救了你的危难,岂当成此亲事落个图婚之名!若要成事,除非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也不知家童说些什么言语,下回分解。 第三回 王书手报恩嫁女 济小塘择日完亲 话说王太受了家童的密计,等到次日早饭以后,走到前边与小塘闲谈。小塘说:“贤东这几日常在家中,外边无有事么?”王太说:“却无什么正事,只因敝友相托一言,甚难处理,我这个朋友与我同姓,年过五旬,只有一女,虽然不是出色,也算是才貌无比,如今年方二八,正宜求聘,不论本京、外省定要寻一个饱学秀才。恩人你说这事如何替他去做?” 家童在旁说:“王大爷,这门亲事何不给我家相公说呢?”小塘说:“好狗才,谁叫你在此多言!”王太明知故问,说:“恩人当真还未完婚事么?”小塘说:“实不相瞒,只因功名未遂,苦守寒窗,二十有五载了。”王太说:“相公,你这就不是了,常言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功名虽然要紧,自有迟早不同,以有限之光阴,往再坐废,岂不甚为可惜,不如俯就这段良缘,倒也使的,还请恩人三思。”小塘听罢,心中想道:看来王长者之言皆是正理。我想家中又无父母兄弟,就在此作亲倒也可以。想罢,开言说:“贤东之言使学生茅塞俱开,但恐贵友豪富,不肯招此穷酸耳。”王太见小塘有了口气,乘势说道:“实不相瞒,昨日我出监之后,前去看望敝友,他尊相公为人,就有许亲之言,方才老汉不敢直言,恐相公不允,难收口耳。今若此,待我看个吉日,就下定礼。”言罢拿过历书一看,说:“恩人,明日初七就是下聘的日子,十二日乃嫁娶良辰,事不宜迟,相公快拿聘礼过来,我好送去。” 小塘连忙打开箱子,取出一对碧玉妃块交与王太。王太辞出来,到后边暗把家童叫进去,说;”如今亲事已成,到过门的时候难道还能哄他不成?”家童说:“你老放心,我已筹计停当,到过门的时节,只用黄昏之时,叫我相公上了喜轿,拾出去多绕几条胡同再抬回家来,进门之时放着轿帘,他又从来没进内宅,那里认的?他若要见丈人、丈母,只说京内风俗,头一日忌相见面,等他与姑娘入了洞房成了夫妇,次日见面也就没的说了。”王太夫妇听了心中大喜。 到了次日,煩人写了一张嫁娶良辰,后面写着此日完亲,男者忌见丈人丈母。王太亲自交与小塘,小塘也甚欢喜。转眼之间到了十二,王太在外边雇下花轿、灯笼火把、乐器等类,到了黄昏之时,齐到门前,王太走进书房,看看小塘更完衣服,送在门外打发上轿而去。鼓乐喧天在街上转了几个湾子,复又抬将回来,把轿拾在大门以里,灯笼散去,王太才请小塘下轿,黑夜之间小塘那里认的,跟王太进了内宅,见堂前辉煌,摆着香案。王太说:“相公,岳父岳母今日不宜相见,已经托我夫人主婚。”言罢,叫马氏抚出新人,拜了天地,送入洞房,转身而去。 且说小塘与玉容小姐一夜情景难以尽述。到了次日清早,小两口起来桅洗已毕,小塘出了房门,拾头一看,见王太夫妇坐在堂前,连忙上前,说:“老贤东为何来的尚早?”王太说;‘我还未曾出门,这话从何而来?”小塘并不惊忙,复又言道:“老贤东,烦你把我岳父岳母请来,我好拜见。”王太说:“恩人,你那岳父岳母没有工夫,说是叫我夫妇二人替他受了礼罢。”小塘说:“这事如何使的,还是请来为是。”正然间就看两个家童在旁乱笑,小塘说:“没规矩的狗才,在此笑的什么!”正然怒骂,玉容走到跟前,说:“爹,娘,如今不必隐瞒,将此事说明了吧。”小塘听见这话越发胡涂,呆呆的只是等着。王太将那始末情由说了一遍,小塘半信半疑,走到前边看了一看,依旧还是旧的住处。自己不觉失笑,反身进来,说:“房东既要成全此事,何不明言?“王太说:“恩人你曾说过,君子施德不望报,我若明言,此事难成。略施小计才能得报大恩。”小塘听罢倒身便拜,王太夫妇受了两礼,小塘从此安心乐业以待下科。住了月余自觉盘费短少,岳丈又不从容,无奈写了一封家书,叫家童回家折变产业。 这家童去了半载。一日回来,见了小塘说:“小人到家把书信与大爷看了,大爷找了一个财主将地当了五百银子,小人怕路上难走,买了一些人参带了来了。”说罢,从被套里一包一包掏将出来,一共五十五斤。小塘一见大怒,骂声:“不中用的狗才,银子乃是活物,你买这些东西几时打发出去?” 正然骂着,王太走来问知情由,说:“贤婿,咱的时运到了,如今人参卖价很高,这些人参足值三千银子。”小塘听说大喜,遂将参包交与王太。王太叫家童跟着,找着经纪,会了铺家,每两六换,除了花消,净落银子三千。小塘也给家童娶个媳妇,又买了两个使女,王太用两千银子在关东贩买货物,数次赚了五万多两,从此就在肖家胡同开了一座当铺,玉容又生一子,起名财哥。小塘到了丁卯年间连场科举,不料又被严嵩所阻。 那日,小塘骑马走到西四牌楼,见闹闹哄哄,军兵排列,不能行走。不多一时,只见刽子手架着一名斩犯亡命,旗上写着员外杨继盛。这位爷仰面朝天不住大笑,看的人等无不落泪。小塘看到这里心中纳闷。只听众人纷纷议论说,是因他参了严嵩一本,没有参倒,今被奸臣假传圣旨问了斩刑,小塘听到这里,猛然心中一转,起了一点修行之心,把那功名就看轻了。从那人空之中催马出来,回到家里坐了一会,自己出来,走到街上买了一副道家行头,回至书房穿带起来,走到院中。王老者一见,说:“贤婿真会取笑了。”小塘说:“并非取笑,小婿实要出家,就此告别了吧。”王太看小塘的光景非有虚言,连忙说道:“贤婿,我夫妻虽然有些不周之处,也当包含一二。”小塘说:“并无不周,实乃心有所感,自欲修行,今立志已决,岳父不必狐疑。”小塘说了这话,一家大小你说我劝,俱皆泪垂,又有财哥拉住衣服,大放悲声。小塘一见这个光景,自知不能脱身,故意的拍手大笑,说:“我原是试探你们,谁知尽皆当了真了,却惹一场好笑。”家人听说,止住泪痕。马氏说:“姑爷,叫你可骗死我了,快把这宗行头去了罢!”小塘脱了道衣、道冠,交与丫鬟,马氏吩咐排酒筵合家畅饮。这日把小塘灌了个大醉,从此门常上锁,出入皆有人相伴,纵然有翅也不能飞上天去。 这小塘原有神仙的果仪,修道之念一起,早惊动了纯阳老祖。这日,老祖正在洞中打坐,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早知其意,说:“柳树精,你速到北京安定门内肖家胡同显个手段,把济秀才领出城来。”柳树精领命不敢怠慢,一驾云头转瞬就到,从那云端之中往下观看。这日小塘与玉容对坐饮酒下棋,柳树精一见收落云头,变了一条板凳放在门前,专等度脱小塘。且说小塘吃的有几分酒意,猛然抬头见门外一条板凳三尺多长,一头青一头绿,并非家中之物,不由心中猜疑,说:“莫非是我出家心虔,那家仙长变化,前来度我,待我暗暗试探,看是如何?”想罢,说:“那条板凳若是仙家点化,你可动上三动。”柳树精早知其意,便往前踮了三踮。小塘心内明白,说:“贤妻,你看这条板凳好哇不好?”玉容往外一看,并非家中之物,不由的心内惊疑。小塘说:“贤妻你不知道,这是我的一件宝贝,你看我变个戏法,你们看着。” 说罢,走到跟前骑在凳上说:“你们都看着,我要上天去了。” 玉容与丫鬟见这光景,不禁大笑,小塘说:“贤妻你休要轻视这条板凳,只因我看破红尘,求道的心诚,所以这板凳前来度我,咱二人的恩爱从今算割断了。”言罢,把那板凳一拍,不觉不知起在空中,转瞬不见。玉容一见,面目更色,放声大哭。一家大小无不垂泪,这且不提。 且说小塘在那凳上旋转多时,落在尘埃。小塘定了定神思,往东一看,波浪滔天,一道大河,河上一座板桥,来来往往都是驮煤的垛子。小塘这才知道是过了运河,但不知是什么地名,回头一看,又不见了那条板凳,心中自己后悔,少不得迈步往西走。到天晚,在店中住了一宿,明日又行,书要简短,绝不可重叙,一连行了几天,一日走到百花山内,游玩多时,忽见有一座洞,门半掩半开,小塘想着洞内必有神仙,遂自侧身而进。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柳树精奉命点化 纯阳祖度脱济生 话说小塘进了洞门,曲曲弯弯越走越黑,走了半日,里边明亮,只见正中石桌之上放着棋盘,一边一个石礅,棋盘上摆着棋子,推着便动,只是拿不起来。小塘想道:看这局棋,一定是有神仙,或者往后去了。遂又往后行走,走到后边,只见粱上悬着石钟、石锣,石桌上边放着锣箫等件件俱全,只是没有神仙。盼望多会,无奈从旧路出来,又往前走,走够多时,又入一座高山,大涧正中只有一个独木小桥,小塘访道的心胜,并不害怕,就从桥上过去,正走中间,忽听见一阵风响,从林中跳出一只虎来,剪尾摇头,二目如灯。 小塘见了,只管往前行走,并无半点惧色,走过这深林,又有一阵怪风从那石穴之内出来,一条大蟒比碗口还粗,二丈多长,扬头吐舌,迎面而来。小塘扬扬不采,那蟒竟从顶门上过去,转眼无有影踪。小塘越过此山,饥餐渴饮,漂流半年,并不知谁是神仙。 那日到了陕西西安府,又入了一座高山。只见山前一座石楼,楼上横匾写的是终南笫一山境。小塘只知访仙,并不知自己劳苦,一层一层进了深山,那些景致观之不尽。游赏多会日已沉西,就在破庙之中,盘膝打坐,坐在半夜之时,寒风透体,树木皆鸣,整群虎豹声声乱叫,又有无数的妖怪,奇形异状,皆言要吃生人。小塘坐在那里置若未闻,并无退悔之心。天明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出庙又往前走上了半日,肚中饥渴,山中又无买卖,又无庄村,无奈捧起清泉喝了几口,倚着一颗大树歇息。正在困倦之际,忽听得这个说:“将!”那千哈哈大笑。小塘顺着声音仔细一看,只见山坡下有两个人在卧牛石上对坐下棋。小塘说:好了,既有人,必有庄村,待我上前去问。急忙迈步走到近前,留神一看,左边的穿黑,右边的穿黄,原是二位道者。小塘平生爱好下棋,站在穿黄的背后看了一会,小塘腹中并不饥了。 且说这两位道人,穿黑的是钟离大仙,穿黄的是纯阳老祖,他二位原是故意来点化小塘。小塘见那黄袍道人着着占先,穿黑的只是招架,那穿黄的故意的闪了个空,把小塘只急得抓耳挠腮,不由的说:“爷,漏了空了,仔细着炮打。”黑袍道人抬头一看,故意怒道:“走,何处凡夫混乱我们的仙着,还不快走。”小塘见话非俗,连忙跪倒,说:“仙师爷爷度脱了弟子吧!”黄袍道人把小塘推在一边,说:“道友,咱走咱的,莫要管他。”小塘听说越发的急了,说:‘二位仙真,弟子千辛万苦,好容易来到此处,今日若不度脱,弟子就要死了。”说罢就往树上碰头。黄袍道人连忙拉住,说:“你这呆子只管胡缠,你若是肯把我脚上疮脓舔净,我就收你。”言罢坐在石上,脱去鞋袜,露出疮来。小塘一见,正犯思想,道人说:“你这光景,定是嫌脏。我们事忙,各自走罢。”小塘说:“仙师莫急,弟子这就去舔。”言罢蹲身,两手捧疮,用口舔咂,只觉着香美异常,越舔越有滋味,不多一时将疮舔完。老祖说:“你可不嫌脏么?”小塘说:“不脏,不脏!”老祖说:“既然如此,待我度脱了你罢!”遂把鞋袜穿上,从袍袖中取出一张柬帖,又取出一个金色葫芦,说:“济秀才,你如今还不是修行之时,且把这葫芦紧紧收藏,细看柬帖,便知明白。”说罢递与小塘,与钟离祖扬长而去。小塘正要说话,转眼已不见了。自己愣了一会,拆开柬帖一看,上写着: 修行二字容易,惟恐访道艰难,往前进步心要专,须当苦处熬炼。 欲求仙诀妙术,莫辞涉水登山,洒州城内去参禅,三教归一才见。 后而又有一首诗句,说道是: 小小葫芦玄又玄,生来肚大嘴儿尖。 无当昔分盘古日,他比无当还在先。 急往赫家村里去,细观柬帖要心专。 秀才问我名和姓,口口山人闻世间。 诗后还有一行小字,乃是持受五鬼的妙诀。小塘看罢说:“口口山人”乃是吕仙二字,早知是纯阳祖前来点化我,岂肯轻易放他走了。后悔多时,把柬帖葫芦取将起来,迈步往北,行到赫家村內。只见路西一家人家,门左边挑着纸钱,右边贴着一张殃榜,上写着:“亡夫贺龙年二十三岁,生于癸亥年、癸亥月、癸亥日、癸亥时,不幸死于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妻少子幼无人承管,哀恳仁仁君子问全。”小塘看罢,心中大喜说:吕祖的柬帖原写着让我到赫家村,我这里看他生的年、月、日、时与死的时月,命中犯着五鬼,死后就有五鬼之法。今已到此,我可如何进去收这五鬼?低头一想,说:有了,必须如此这般。主意已定,走到杂货铺内买了两盘纸钱,走到贺家门口,用手把门敲了两下,里边便问是谁,小塘说:“我与贺贤弟原是八拜之交,今日知他辞世,特来吊孝,还有些须帮助。”里边听见,连忙开门,小塘进去,到了灵前,祭奠已毕。贺龙的妻子出来叩谢,小塘说:“弟妹,我看你丈夫死的日期不好,怕犯重丧,取一盅净水过来,待我与你破破。”女子信以为真,亲自取了一盅净水放在灵桌之上,小塘用手端起,左手掐三指诀,将水托住,右手在水中画符,依着吕祖柬帖上的五雷咒语念了三遍,口含法水往灵前一喷,只听着棺盖响了一声,一股黑气往外就冲,小塘一见忙把葫芦取出把在手中,将塞子拨开,连叫三声:“疾!疾!疾!”那股黑气入在葫芦之内,小塘把葫芦盖好,取在怀内。回头一看,见贺龙的妻子昏到在地,遂又含了一口法水把女子喷醒,扒将起来,说:“吓死奴了,方才见我丈夫自棺中撞出,带着五个恶鬼,转眼就不知哪里去了。”小塘说:“那就是重丧鬼,已竟被我破了。”说着从袖内取出一小封银子放在桌上,说:“弟妹,这些许奠礼给你丈夫买点钱纸烧上,表我一点敬心罢。”女子说:“不知大爷贵姓?”小塘说:“不必向我名姓,死鬼心里明白。”说罢扬长而去,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念大学化饭充饥 宿僧舍许修佛寺 话说小塘出了赫家村又走向大道,要上泗州。无奈盘费已尽,难以行走,正在踌躇之时,忽见路旁放着一个木鱼,贴着一个帖儿,小塘上前拾起,见那帖上写道: 访道何须要装束,儒书亦可化斋粮。 泗洲城内修佛寺,自有拙家玄妙方。 小塘看完把柬帖收在袖内,心中想道这又是老祖的指引,既然叫我念书化斋,我想《大学》乃是圣经,就念这本《大学》罢,主意已定,信步行走上到一个村中。见有一个学堂,他就坐在门外,手敲木鱼,把《大学》念了一遍。小塘正然念着,从里走出来一个学生拍手大笑,说:“这个秀才穷断筋了。”正然笑着,从里面出来几个学生,笑成一团,内中有个姓丁的,名叫丁昆,走到小塘跟前,说:“化缘的先生,我这里叫作伯王店,行恶的多,好善的少,我还有买笔纸的三十六文铜钱奉送,先生别处再去化罢。”将钱递与小塘,扬长而去。小塘接过钱来,收了木鱼,走到饭店买东西吃了,又扑大道,往前行走,一路上饥了念书化斋,晚了投宿古庙。 那日走着,望见一座城池,天色已晚,不能前进,走到一座破庙跟前,但见墙垣皆倒,砖石满地,走将进去到在大殿之中,牌匾上写的是三教主殿,小塘拜了神像,走到后边,见有两间草房,里边露出灯光,上前把门敲了两敲,小沙弥便问是谁。小塘说:“师父,我是出外之人,只因错过店道,前来借宿。”小沙弥听说,将门开放。小塘跟小沙弥进了草舍,见一个半老和尚在那里烤火,连忙近前惶惶陪笑说:“师父,学生有礼了。”那和尚见小塘身上破烂,只还了半个问讯,没好气,向小沙弥言道:“半夜更深,不问张三李四,只管放他进来,要是一个歹人你也不管么?”小塘见这光景恐不肯留自己住下,遂拿出一个小银包儿,约有四钱来往银子,双手捧定,说:“老师父,不要嗔怪令徒,学生因没处投宿,前来惊动,望乞容留一宿。这是四钱银子,请几股好香烧罢。” 老和尚一见银子,当时变过脸来,说:“相公,不是贫僧狠哆小徒,只因敝寺荒凉,时常有友人来往,方才言语莽撞,相公休怪,既要投宿,岂敢不留,何必又赐香资。”口里虽说这话,早把银子接到手中,说:“徒弟,相公想来还未用饭,快忙取斋来。”小和尚领命,不多时把饭端来。小塘也不推辞,立时吃完,说:“老师父,这对面是座什么城池?”和尚说这是南京凤阳府,所管名为泗州,我这敝寺叫作三教寺。”小塘听了心中想道:老祖柬帖上说的明白,叫我泗州城里去参神,又说三教归一,如今已到此处,正好修行。想罢开言,说:“敢问老师父大号?”和尚说:“贫僧法名如本,我庙原当初有六个门头,僧人五百有余,后来寺院凋零,大众俱四处散了,只剩俺师徒二人在此苦熬。”小塘说:“久闻泗州富户很多,何不化些钱粮重修寺院。”如本说:“相公不知,此处人不好善,且是连年荒旱,谁肯施舍。”小塘说:“长老放心,待我与你重修宝刹。”如本说:“相公休要戏言,你看这寺院虽小,也得三两万银子的工资,你非僧非道,不能募化十方,如何包的重修寺院。夜深了,请安歇罢。”言罢各自就寝。 次日,小塘起来梳洗已毕,小沙弥端了茶来,如本陪着。茶罢搁盏,这和尚心中想道:昨晚他说了一些大话,欲要不信,又怕他有些来历,待我问他一问,说:“相公,昨晚只顾闲谈,失问贵姓尊名,仙方何处?”小塘说:“学生祖居关东沈阳,我在黉门,今移居北京,姓济名登科,号是小塘。”如本听了肚内说话:我前年上京募化,听说有个济小塘,乃是财主秀才,原来就是此人,怨不的敢说大话。想罢,说:“济相公,贫僧闻名久矣,今日出门,为何这等行径?”小塘说:“不瞒长老,只因屡科不中,参破红尘,出家访道,云游天下。曾得异人传授,所以昨晚应许重修寺院,不知可有僻静去处没有?”如本说:“后边有个菜园却甚僻静,不知作何使用?” 小塘说:“既然如此,你可备下高桌七张,黑碗五个,乌盆一个,香油半斤,黄纸一张,笔砚朱砂,俱各送在莱园。这几件东西就是与你修寺的本钱。”如本听说,心中纳闷说:这几件东西如何会作修寺的本钱?只管诸件给他,看他如何使用。 遂叫小沙弥将破供桌找了七张,其余的东西俱找齐全,送至园内,把小塘领至园中。小塘看了一看,果然僻静,说:“长老,千万莫叫闲人进来,你师徒也不可私自来看。”言罢将如本师徒送出,翻身把门闭上,把七张供桌搭在一处,一切应用物件,摆设停当,到了黄昏之时,除去儒冠,打开头发,上在高桌之上,手托葫芦,将乌盆敲了三下,只见一股黑气冲将出来,鬼哭神嚎,一齐伸手,与小塘要命。小塘虽然害怕,仗着有吕祖的法术,把心秉了一秉,忙把咒语念将起来,五个鬼魂一闻法言,往后退了几步,还是哀鸣不止。小塘把乌盆揭起,露出灯光,往下一看,只见五个恶鬼像貌奇异,连忙画了一道灵符,就灯上烧了。只听得空中一声雷响,五鬼一齐跪倒,说:“法师息怒,我等愿归正教。”小塘说:“既然如此,领我的符水。”五鬼领命,各自近前端了一碗水去,饮在腹内,小塘说:“听我吩咐,尔等为金木水火土混元五鬼,可要逐处听令。”言罢复将五鬼收入葫芦,塞上塞子,收入怀内,迈步出园,进了草舍,一见如本说:“长老,明日要你出去募化,可不知城内谁是头家财主?”如本说:“本城有个赵绅宦,做过浙江布政使司,算得起头一家财主,但是此人毁谤僧道,不敬明王。”济小塘说:“长老放心,管叫他做个缘簿领袖。”言罢,复到菜园,从怀内取出葫芦,扳开塞儿,叫出鬼头贺龙,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鬼头领命而去。小塘出园来见如本。说:“长者,你拿着缘簿到赵绅宦门首如此如此,管叫他自上缘簿。”如本应从不定。 且说鬼头贺龙一阵阴风到了赵绅宦家,这绅宦名叫赵完璧,正在书房闲坐、只听着帘子乱响,连问几声,无人答应。绅宦说:“好奴才,难道哑了不成?”混元鬼听说,叭的一声将帘子揪落,现了原形。绅宦一见,大喊了一声,忙从壁上取弓搭箭当弦,照着混元鬼连射了三箭,这混元鬼一溜火光冲出房去,忽有一个使女慌张跑来说:“老爷可不好了,老太太在佛堂烧香,忽然咽喉中箭,绝气而亡。”绅宦听说真魂皆冒,跑到佛堂一看,果然是他母亲。正在惊慌悲痛之际,又有一个丫环跑来说:“不好,太太正和公子在楼上玩耍,忽从窗外射进两只箭去,把娘儿两个全射死了。”绅宦听说,急急跑到楼上,定睛一看,果是他妻子身亡,一声还未曾哭完,看门的又报道:“启察老爷,祸从天降,二奶奶光着身子吊死在门前槐树之上。”绅宦听说,咕咚咚又往外跑,跑到外边抬头一看,只见他那二夫人吊在树上,如是一只白羊一般。绅宦一见又痛又烧,只急的他暴跳如雷。正当绅宦忙乱,忽听的木鱼响亮,那僧人高声念道: 舍了罢,大造化,舍不的,没造化;恩爱牵联体悬挂,母死妻没子又亡,心爱美妾高高挂。 休要哭,别害怕,劝君如今舍了罢。若肯把我缘簿开,管叫你骨肉团圓都说话。 赵绅宦听罢抬头一看,认的是三教寺内和尚。不由的心中大怒,说:“好秃奴才,我家遭此大祸,他还在此狂叫,明是打趣老爷。人役们还不与我打开!”如本听见这话,高声言道:“绅宦爷你家现有此祸,还不回头向善,若肯与我做个开簿的领袖,管叫你死的活了,哭的笑了。”赵绅宦听了这话那里肯信,只是喝着家丁快打。有一个家人言道:“老爷息怒,这和尚既说大话,定然有些来历,何不与他开了缘簿叫他救活咱的死人!”赵绅宦想了一想,无计奈何,说:“和尚,你若果有本领救活我一家四口,我就与你做个开缘簿的领袖。” 如本说:“绅宦你若开了缘簿,保证就活。”绅宦说:“可开多少银子?”如本说:“只得一千。”绅宦说:“也罢,我就开上一千,你若没有本领,那时再讲。”言罢拿过缘簿,亲自写上赵完璧施银一千两,如本见赵绅宦开了缘簿,他遂暗念灵文,死尸皆都还原。赵绅宦写完缘簿抬头一看,吃一大惊。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混元鬼赵府作祟 开缘簿死者复生 赵绅宦抬头一看,见那树上吊的原是一个看家的白狗。正在疑惑之际,忽见老夫人与妻子齐都出来,吓的个绅宦战战惊惊往后倒退,口中只说:“有鬼。”老夫人娘儿四个听见这话,一齐发怔,并不知因何这样。如本在旁哈哈大笑说:“绅宦,这是你的老母、妻子,全都活了,不必多疑,进去看看便知明白。”绅宦听说跑到佛堂看了看,笤帚钉着一只大箭,又到楼上一看,原来是两个棒槌俱中雕翎。绅宦看罢才知和尚佛法玄妙,迈步下楼来在门口,说:“师父,今日我可的服了你了。老管家,你把长老领到当铺兑一千银子,送长老回三教寺去。”管家答应一声,将如本领到当铺兑了一千银子,送归禅林。这如本一见小塘满脸笑,说:“济相公你的法术真正不错,到他家就化了一千两来,不知几时可以兴工?”小塘说:“若要动工,必须一两万银,我还有个妙法,不过三天一齐送来,你还到城内,在十字街前搭棚一个,供上三教圣像,我有灵符一道,你可带去埋在棚前,只管拦路化缘。若有不肯信的,你把木鱼连敲五下,自有妙用。”如本领命,复又进城,不提。 且说小塘打发知本去了,取出葫芦打开塞儿,将五鬼叫出。如此这般吩咐一遍。五鬼奉命进城,这也不表。且说城里那些官宦财主闻知赵老爷有这场异变,齐来压惊贺喜。赵老爷摆席款待,天晚席散。绅宦们走到十字街前,就有认得如本的,说:“这就是救赵先生一家性命的长老,咱们大家何不上些布施,各保平安。”言罢要过缘簿多少不等一齐乱上,内中有不信的,说:“列位,这秃驴哄人钱财自己享用,那有钱财与他,咱们走罢。”如本听见连把木鱼敲了五下,但只见青天白日霎时昏暗,飞沙走石,狂风大作,那舍财的全然无事;不信的立刻昏倒,口吐白沫,人事不醒,各人的家人将主人挽扶回家,俱都是到在家中满口胡言狂笑不止,如中疯的一般。家中人知道得病的缘由,齐到棚内祷告,愿上布施,也有三五百的,也有一千八百的,上了布施回到家内俱各平安。这一番哄动,合城的百姓齐往三教寺来施舍。不过三日,聚了两万多银。小塘叫如本请了两个老者管工,重修古寺,不消半年焕然一新,城內绅宦又另布施建雕,请戏庆贺开光。小塘怕名头显露,躲在河东养静不提。 且说三教寺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在那日,天交午时,佛殿前忽然响了一声,平地冒出一朵莲花,大如车轮,绿叶遍地。众人正然观看,又听的哗喇一声,五色霞光,乱人眼目。不多时,从那花蕊之中现出一个青衣女子,眉如新月,服似秋波,杏脸桃腮,金莲三寸,俨然是一个素衣仙子。众人纷纷议论,据说是善心感动菩萨显灵做众。众人正然言讲,只见那素衣女子启一点朱唇,吐婉转莺声,说:“尔等众人不必多疑,我乃白衣大士,只因此处人多知善,所以降临来度众生,有缘者快上金莲,早入西方佛教,不受阎王的拘管。”众人听罢,一齐念佛,内中有个老者说:“众位闪闪,待我先上金莲,早入仙国。”女子一见,用手招呼说:“那一老者休要前来,你虽好善,吃亏有了年纪。西方路远,难以前去。还是年力精壮些的前来入缘。”一言方尽,就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高叫“菩萨,弟子年力精壮,望乞度脱。”言罢分开众人跳在莲花之上。女子一见满心欢喜,架起妖云与后生俱各不见。众人一见齐声念佛,俱说是造化后生。 谁知这三教寺破旧多年,树多人少,有妖精在内居住,如今寺院复整,他们无处存身,所以就作起怪来。这莲上的女子原是个九尾狐狸,那后生上去,早被妖精提到庙后吃了,只落下一堆尸骨。到了次日,又是如此,一连五日,就害了五个性命。到了第六日,小塘从河东回来,到在庙中,只见人山人海争看观音度人,小塘问知缘由,心中疑惑,要试观音的真假,遂挤到跟前,高声叫道:“菩萨,待我与你上西方去罢!”言罢纵身跳在金莲之上。妖精不知好歹,架起妖云把小塘捉到庙后,离地有三丈多高往下就摔。小塘手脚利便,且是早已有了准备,被妖精一摔,趁势跳将起来,那妖精见小塘有些耿气,即忙复原形,要吃小塘。小塘一见,微微一笑,把左手一撒,说:“野畜着打!”立时着一声雷响,把一个妖精劈了个粉碎。小塘定睛一看,原是一个九尾狐狸。又看了看,地下的白骨共有五堆。小塘看罢,叹惜多时,转身回到寺内,向众人言讲一遍,个个惊异,齐往庙后观看。这且不提。 且说泗州知州姓任名是尚义,听说小塘破了妖异之事,心中欢喜,差人将小塘请进衙门,待为上宾,酒席之间,言语投机,这州官恋恋不舍,要留小塘盘桓几月,遂将小塘送在魁星楼上居住,每日拨人服侍。这本处的一些士绅见小塘有如此法术,知州又如此敬重,遂拜望的拜望,送礼的送礼,终日应酬不绝,这且不讲。 且说九尾狐狸被小塘用雷劈死,他的子孙四方奔逃,内中有个成了气的青面狐狸,乃是九尾狐的儿子,见他母亲死的甚苦,自己又无处可依,遂哭往青莲洞去。这青莲洞在洞庭山下深潭里边,內中乃是个多年青鱼精,称为青莲仙子,是九尾狐的结拜妹子。小青面狐到了洞中,一见鱼精放声大哭,就将他娘死的始末说了一遍,哀告鱼精替他报仇。鱼精听罢,伤感多时,说:“贤甥,我和你母亲里系结拜,情同骨肉,她今死到这样苦处,我焉有坐视之理,待我与你前去,以报此仇。”言罢一齐出洞,架起妖风,往泗州而来,不多时到了三教寺后,鱼精说:“贤甥,你可知害你母的那人姓字名谁?现在那里居住?”小狐说:“愚甥去时心正惊慌,那得知他名姓,待我前去打,听便知分晓。”言罢,变了一个小沙弥,去不多时打听回来,说:“姨母,此人叫作济小塘,重修寺院就是他的法术。现在城中魁星楼上居住,姨母若去,多加仔细。”鱼精说:“贤甥放心,你且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 言罢一阵妖风,来到城內,从空中把小塘一看,说:且住,我看此人像貌不凡,日后有地仙果位,我何不采取他的真阳,成我的正果。鱼精动了这个念头,就把那报仇的事情忘了。等到黄昏之时,变了一个美色女子,走到魁星楼下,正遇楼门半开,轻轻走到楼上,站在小塘背后,故意的咳嗽一声。小塘听见,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绝色佳人,连忙问道:“你是谁家女子,更深夜静,到此何为?”鱼精见问,满腔陪笑说:“相公,奴乃庙东隔壁之女,父亲去世,只有一个老母,自知相公在此独伴孤灯,故不顾羞耻,瞒着老母前来,不知相公肯容纳否?”小塘听罢正容开言说:“小姐,这可断使不得。我济某乃正人君子,岂肯为此苟且之事。请快下去,莫使旁人知觉,议论是非。”鱼精说:“相公,你好不聪明,今已夜静之时,你我的事情还有何人知道?”小塘说:“虽无人知,于心不能无愧。不必多言,快下楼去罢。”鱼精说:“相公之言固是正论,但奴已经来了,岂肯空自回去。相公如果不允,奴但不愿回家,情愿自刎于君前。”小塘闻言,心中急促,忽然想到:且住,我看此女来历不明,妖媚异常,未必不是妖精前来作祟,待我暗念咒语,用掌心雷震他一震,若要是人,自然他不害怕,那时再作道理。主意已定,说:“女子,你果真不下去么?”鱼精说:“奴是不去的了。”小塘说:“既然如此,你可真要后悔。”言罢暗暗念咒,把左手向妖精一张,只听着一声雷响,火光满室。欲知妖精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回 青鱼精戏弄小塘 独角龙水淹泗州 话说小塘把左手向妖精一张,一溜火光向妖精扑去。鱼精一见心惊,转身便走,小塘那里肯舍,说疾道快,掌心雷又向鱼精打去,鱼精无奈,把身上一领衫子脱下,才得逃回寺后。青面狐迎着,一看见鱼精的鳞甲不全,连忙问道:“姨母你到那里怎么样了?”鱼精说:“厉害,厉害!若非腿快,已死于那人之手。”小狐说:“如此看来,这仇难以报了。”鱼精说:“无碍,我有一位姑舅哥哥是东海龙王十代玄孙,姓敖名叫倒世,九江八河俱称他为独角大王,现住淮河逆水潭中,把他请来便可以报此仇。你可先到青莲洞中替我看管,我今去也。” 言罢,足下生风,到了逆水潭边。叫看门的老鳖往里通报,野龙听说,即忙就请。青鱼精到了里边,一见野龙,放声大哭,野龙说:“贤妹,你有什么冤屈事情,对愚兄说了,包管与你出气。”鱼精说:“表兄,小妹也无别的事情,只因泗州来了个游方秀士,姓济名是小塘,口口声声要捉三个妖怪头,一个是九尾狐,二名就是小妹。狐姐姐被他用掌心雷打死,小妹的鳞甲又被他扯碎,幸是腿快,未曾丧命。”独角龙说:“三名是谁?怎么样了?”鱼精说:“表兄,三名就该着你了。他说你是什么独角大王,不过是一个多年的泥鳅,有本事捉了来,生炸下酒,表兄你说这还了得了么!”野龙听说,心中大怒,说:“好穷酸敢如此猖狂,揭我的短处。贤妹与我看守洞府,待我前去会他。” 言罢,出离水面,一阵怪风,来到泗州城中,变了一个儒流秀士,竟到魁星楼上去见小塘。小塘一见,连忙请坐,说:“请问尊兄贵姓?”野龙说:“小弟姓敖名倒世,住处水府,因仰大名,特来奉拜,还有不明白的一件事情,要请教请教。” 小塘说:“敖兄,不知是件什么事情?”野龙说:“你乃北京人氏,来在泗州把一个千年狐狸伤害,不知是何缘故。”小塘说:“敖兄差矣。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况那妖狐哄迷愚人,连伤五个性命。”野龙说:“这罢了。听说你口出大言,说几天的狂话,要捉青莲洞的青莲仙子,逆水潭的独角大王,难道他们也害生命不成?”小塘听了心下寻思,说:住了,这些话问的古怪,想必又是一个妖精,若论青莲洞逆水潭我并不知道,何从有捉二怪之说?他既如此说了,我若不承当,又落他的褒贬。我且应承起来,看是如何。想罢开言说:“小弟实有此话。休说是两个妖怪,普天下的妖精我济某定要斩尽。” 野龙说:“无论天下的妖怪,就只一个独角大王,可就有些难缠。”小塘说:“独角大王不过是个妖怪。就是翻江搅海的毒龙我也只当是个泥鳅。”野龙一听此言,见与鱼精的言语相同,不由的心头火起,说:“好穷酸,我就是独角大王,你可岂奈我何!”说着照小塘就是一掌,小塘侧身躲过,连忙念咒,把左手掌一撒,哗喇喇就是一个沉雷。这要是別的妖灵早已着伤,独角龙只是不理。小塘又念咒语,连连又是两个掌雷。野龙着忙,怕的是五雷俱发难以支持,将脚一跺,一道金光出泗州,回到淮河之内,点了些水卒,兴波作浪水淹泗州,要拿小塘报仇。 泗州任爷见水势头来的恶,指挥百姓土壅城门,自己上到城上,往下一看,见那水头几与城齐。知州没了主意,急的直要寻死。转过一名书吏说:“老爷莫慌,咱这淮河常有水怪作乱,从前也曾涨过一遭。多亏许真君把条孽龙赶下西江,所以至今不受水患。今日这个水势未必没有水怪,现今济相公广有法术,何不把他请来,看看能以除了此患也未可知。” 任爷听说,忙把小塘请到城上,说:“先生有何法术能退此水?快着救这一城的性命。”小塘说:“老爷放心,只管且下城去,待学生细看明白,再作计较。”任爷依言,带领衙役下城而去,小塘自己走进敌楼,从衣中取出葫芦,扳开塞儿,将灵鬼叫出,说:“现今淮河水涨,泗州将及不保,命你出去打听打听,看是什么妖精作怪?”灵鬼去不多时回来,报道:“法师你可惹下祸了,只因你掌心雷劈了妖狐,青鱼精在你手中逃命,勾引孽龙敖倒世来,你又用雷震他,他一怒,水淹泗州,要捉法师报仇。”言罢,复入葫芦而去,小塘听罢,吓的魂不附体,不由的二目之中落下泪来。 吕祖正在洞中打坐,只见一股怨气冲空,慧眼一观,早知其意,遂拿了一条黄绒带子,一个小药葫芦,把柳树精叫到跟前如此这般吩咐一遍,交与带子葫芦,叫他去与小塘擒拿野龙。柳仙領命,一架云头来到泗州城上,收落云头走入敌楼之中。小塘正然焦愁,抬头一看,见面前站着一丑恶无比之人,心中只当是独角大王前来追命,遂大着胆子大叫一声,说:“好野龙,我济某降妖除怪,为的是与民除害,你若要与狐狸报仇,只该捉我一人,为何伤害满城的百姓?”柳仙听了,晴暗点头,说:“小塘,你错认人了,我乃纯阳老祖的门徒,姓柳名是垂青,今奉老祖法旨,来解你的危难。”小塘闻言双膝跪倒,说:“仙长,不知此水几时可退,救这一城生灵。”柳仙将小塘扶起,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将绒条、葫芦交与小塘,一纵金光忽然不见。小塘收了宝贝,差人去请任爷,任知州来在城上说:“济先生,可知这是什么怪物了吗?”小塘说:“这原是一条野龙,老爷可速差人捉燕子数十只,锅灶柴薪、香油等物一齐送上城来,我自有捉他的法术。”任爷听了,立时着人将应用之物一齐治办了来,下城回衙而去。小塘亲自动手,支锅烧火,把燕子与香油倒在锅内,不多一时,香气扑鼻,原来虾龙鱼鳖之类好吃这件东西,独角龙正然兴波作浪,忽闻见这股香气,馋得他顺口流沫,张牙舞爪出离水面。小塘一见,满心欢喜,忙念咒语,把手一张,就是一个掌雷。野龙正闻香气,听的一声雷响,抬头一看,见小塘在城头站立,不由得心中大怒,把颈项上的金鳞一乍,那水往上就涨。柳仙一见,解下虎皮战裙,迎着金光一叫,收去一片金鳞。 书以简短为妙,不可重叙。济小塘发了七次掌雷,野龙把那金鳞乍了七乍,柳仙就收去七片金鳞,野龙只急的怒发如雷,咬牙切齿说:“穷酸,你怎敢破我的七片金鳞!今日不生吞你,誓不再居水府。”言罢出离水面,飞奔小塘,小塘忙把柳仙给他的葫芦、绒条一齐撇去,自己隐在敌楼之中。那葫芦迎风就变,变的与小塘一般,在那里端然站立。野龙不辨真假,扑到跟前把个假小塘吞在腹内,回头就走。柳仙看的明白,忙现法像,骑在野龙背上,说:“野畜哪里走!”野龙此时怒气未患,把身子一滚,想把柳仙翻下水去,柳仙念动真言,那个如意葫芦在野龙腹中变成五把钢钩,抓住心肝。那绒条变成一条铁索直到咽喉,野龙觉着有件东西在嗓子之内,不由的把口一张,那索子从口內掉出半截。柳仙一见,把野龙头上独角用手抓住,往怀里一扳,伸手抓住索子,提了一提,疼的个野龙声如牛吼,只叫放生。柳仙说:“野畜,还不与我退水,等到几时?”野龙不敢不从,吩咐水卒将水退去,柳仙请了四位揭地神来,把野龙拉到东门以外,推入塔下枯井内,这且不表。 再说柳仙走入敌楼之中,把擒龙之事与小塘说了,小塘千恩万谢,说:“仙长,弟子在这泗州不能久住,欲同大仙前去叩见祖师一面,不知可否?”柳仙说:“如今还不是叩见之时,你若不欲在此,可去告辞官长,我带你到长安罢!”小塘说:“若去告辞,恐怕他们留恋,不如在此粉壁留诗一首,咱快走罢!”言罢,取出随身带的笔砚,在那敌楼墙上写道: 四海云游济小塘,柳仙护庇把龙降。 临行留下诗一首,水患永除保吉祥。 小塘写完,方要下城,柳仙说:“不可,你既然怕大家留恋,不必下城,待我传你驾云的法术,咱二人腾空去罢!”遂将咒语念与小塘,小塘学会,二人驾起云来,不多时到了陕西交界,收落云头。柳仙说:“以后若要驾云就是依此咒语,我还有个柬帖,上面俱是仙家的妙术,你可紧紧收藏。”言罢递与小塘,转眼不见。小塘望空拜谢了一番,竟奔西安大道。 一路上化斋充饥,夜宿古庙。那日到了西安城中,正遇着王府大放花灯,小塘随着众人去看了一看,果然热闹。原来这座王府是嘉靖爷的御弟,封在西安,名为秦王。小塘贪看花灯,不觉天晚,就在街上一座小店投宿,睡到五更醒吋,想着要化秦王一些银钱,在西安行些好事,却又无门可入。想了一回,想出个主意。天明起床租了店家一张桌子,借了一方大砚,烦店小二送到十字路口。自己又买了笔墨、红纸。 将红纸裁了几付对子,写春对出卖,谁知从早至午,并没人上前问问。小塘无事,把柳仙给他的柬帖取出观看,原来上边俱是变戏法的法术,小塘暗暗记熟,找了几根干草截成节儿,摆在桌上,来往行人就有好事的,说“今已是正月十七,为何还卖春对,这些草节有何使用?”小塘说:“学生路过贵处,缺少路用,无奈写些对子卖,这些草节善能变化,列位要我几付对子,待我变个戏法你们瞧瞧。”众人听说要变戏法,大家把些对子尽情买去,小塘见对子已卖,拿起草节用手巾盖上说:“那位吹口法气?”过来一个后生吹了几口。小塘念完咒语,把手巾一掀,只见蚂蚱坦张一齐乱跳,对对蝴蝶上下翻飞,众人大喜,你扑我夺,夺到手中却是长尾大蛆,及至摔在地下,仍旧还是草节,一齐拍手大笑,称妙不绝。适赶着有王府太监从此经过,见小塘的戏法巧妙,勒马观看,看罢大喜,说:千岁正然闷倦,何不叫他进府玩玩,叫千岁喜欢。想罢,吩咐小厮:“你去与玩戏法的说知,叫他跟到府里边玩去。”小子领命,上前与小塘说了。小塘大喜,当下收拾了收拾,跟着小子往王府而来。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西秦王爱财受骗 赵知府存仁施恩 话说小塘进王府,到了银安殿前,也不作揖,也不叩头,在旁停身站立。王爷问道:“你是何方人氏,姓字名谁,为何不跪?”小塘说:“生员祖籍辽东,寄居北京,姓济名登科,草号小塘,因看破红尘,云游访道,学了几件戏法以为糊口之资。”王爷说:“闻听你的戏法巧妙,可将上好的玩与孤家看看。”小塘领命,就在银安殿上暗念咒语,说疾道快,从空飞了一条龙来,张牙舞爪,须臾不见。次后,又玩的白猿献桃,五女降乩,俱是一些出奇的玩艺,王爷看了连声喝彩,当下赏了酒宴,就留小塘在府中住着,诸日里变戏法。住了几日,小塘告辞,王爷叫承奉官取出十两银子,送与小塘以为路费,小塘一见,心中凉了半截,想了一个主意,说:“多谢王爷的赏赐,无以可报,今日暂且出去,明日还进府来玩一个出奇的戏法与王爷看看。”言罢,接过银子出府,到了街上,买了一只芦花鸭子,又买了五钱赤金细末,回到店中先把鸭子拴住,给了店小二百文钱,买了半升高粮半斤白面,将白面打成一碗糨子,把高粮拌了,然后在桌上铺了一张大纸,撒上金末,把拌的高粮倒上,来回滚了几次,滚成一些金珠,及至金珠子干了,那天将近二更,复把高粮又放在碗里喂鸭子。 那鸭子饿了一天,见食就吃,立时吃完,从新把鸭子拴住。这才安歇。次日起来,把鸭子拿出店门,买了个有盖的花篮,盛了鸭子,来在王府门口,正遇着承奉太監,将小塘領至殿前,秦王一见,说:“先生来的甚早,想是要玩出奇的戏法来了!你那篮子可是盛的什么物件?”小塘说:“这里边乃是无价活宝,特意带来与王爷看看。”言罢递予秦王,秦王一看不禁失声大笑,小塘说:“王爷休要轻看这只鸭子,此乃祖上传下来的一件活宝,专会屙金溺银。”秦王说:“这话叫人难信,待我再细看看。”遂从篮内把鸭子取出,放在桌上,正在端详之际,只见那鸭子把颈子一伸,尾巴一撅,噗的一声,屙了一桌子臭屎,秦王用袍袖遮了鼻子,说:“承奉官快着拭去。”太監说:“王爷,这鸭子既然屙了,何不试试看有金子没有。”秦王向小塘问道:“可欲当面试么?”小塘说:“这有何妨,我这宝贝一日只屙一遍屎,洗出来放在分金炉里定煎五钱赤金。” 秦王闻言,叫承奉官把煎金匠人立时叫来,先把鸭粪淘挣,剩下的末,放在炉内用火煎起,不多一时,粪末化为飞灰,将剩下的汁子倒在铁槽之中,凉了一会,果然是块赤金,用戥子一称,准准的四钱八分。 秦王看了心中大喜,说:“先生你这鸭子可肯卖么?”小塘说:“此乃祖传之宝,学生的费用尽赖乎此,岂能卖与他人。” 秦王说:“不瞒先生,我孤甚爱你这个宝贝,卖与我罢!”小塘恐怕许的快了争不上价钱,故意言道:“王爷若要别的东西学生皆可奉送,只有这个鸭子不敢从命。”秦王怒道:“我好意买你的东西,你倒推三阻四,倘若再说不卖,休想出此王府。”小塘放意着忙,说:“王爷息怒,王爷真要买这鸭子,莫说卖与王爷,就是送了王爷,学生也是情愿。”秦王说:“我岂肯白要你的!你须说个价值。”小塘说:“王爷要买,学生岂敢多说。赏赐五千银子足以够了。”秦王言道:“一个鸭子如何值的许多!”小塘说:“王爷是你未曾盘算,这鸭子一日屙金子五钱,一月就是一十五两,共算起来一年二百八十两赤金。这二百八十两金子兑换一千八百两纹银,不过三年,有本有利,王爷试再思之。”秦王听了这话,心中算了一算,果然不错,说:“也罢,我就给他五千银子。”并想待我难他一难,想罢开言说:“济先生,五千银子孤也不减价与你,但这银子只许你一人一总拿去。”小塘说:“王爷吩咐,学生敢不从命!”秦王吩咐库官拿出一百个元宝,摆在殿前,小塘不慌不忙,暗用搬运法术一个个都装在花篮之内,上殿谢恩,手提花篮扬长而去。秦主一见满心不舍这五千银子,却又不好改口,自己哼哈了会子,叫承奉官买了个朱红笼儿,把鸭子装上,提到后宫,亲自喂它食水。过了一夜,见那笼中许多稀屎,遂提出笼子,叫煎金匠淘洗入炉,如前法煎炼,煎金匠煎了多会、见那罐中只有灰末,并无汁水,连忙禀了秦王,秦王大怒,只当是匠人偷去金子。吩咐将两个匠人锁住,次日,另找匠人,亲自看着煎炼,也是如此。秦王正然纳闷,有一个多嘴的太监说:“王爷,依奴婢看来是叫小塘哄了。他既会玩戏法,那鸭子屙的金子想必也是变了来的。”秦王听说猛然醒悟,说:“好穷酸竟敢戏弄孤家,我孤将他拿住必要碎尸万段。”言罢吩咐速行牌票,画影图形,捉拿小塘,这话不表。 且说小塘带着五千银子出离陕西,到了山西平阳府,这一年,此处大早,颗粒未收,一些百姓饿的如黄病一般。小塘见这光景,心中怜念,把那哄来的元宝在银房破开了五十,在四处买了粮米运至平阳城内关帝庙中,分给一些贫民,救活了这一城的生灵。到了伏天又求了一番大雨,这平阳府知府赵宽向他的书办言道:“本府到任三年从未下雨,今日这场甘泽可为万民之幸,理宜献供以谢天地。”书办说:“老爷,这场雨有个来历,新近来了个游方秀才在关帝庙买粮济贫,救这一方生灵,又在庙中搭起高台,虔心求雨,所以终有这番甘泽。”知府说:“原来如此,世上那有这样好人!待本府亲去拜望。”言罢上轿,摆开执事,来到庙中与小塘相见。 尚未及说话,只见一个书办手执文书,说:“老爷,有陕西秦王的龙传票到了。”知府接来拆开一看,上写着秦王手谕:“各府州县知悉,今有游方秀士妖人济小塘拐去王府库银五千两,即时拿获解往西安,自有升赏。如要隐匿,一例同罪。外有图像一张,以便对拿。”知府看完把图像打开,看看图像,瞧瞧小塘,瞧瞧小塘,又看看图像。看了一会,把图像卷起,喝退左右从人,说:“请问先生尊姓高名?”小塘说:“生员姓济名登科,草号小塘。”知府说:“先生你可看看这张龙票。” 小塘接来看了一遍,不由的微微含笑,心中想道:我济某要被人擒拿,但不知这个知府心田如何,待我试试他看。想罢开言,就把那哄银子的始末原由对知府说了一遍。说:“这也是合该大人成功,就把学生解了去罢。”知府听罢,心下作难,有心放了小塘,一则不能献功,且是恐怕久后事犯,自己有罪;有心拿他,他又不是贼盗,虽然哄了几千银子,是东西换的,且是哄来的银子又是救了穷民,想了一会,说:“也罢!我宁可放他逃走,莫要害此仁义之人。”主意已定,说:“济先生,本府不拿你,但此处离西安不远,不宜久停,你改名换姓逃往他方去罢!”小塘说:“有心叫大人请功,不料是位忠正父母,既然施恩,敢不从命。也罢,且将济字去了三点,改名齐好善,就此拜别,他年相会,恩有重报。”言罢,拜别知府,手提花篮出了庙门,用左手把脸一摸,变了面貌,离了平阳,一路行着方便,往扬州而来,这且不表。 且说北京顺直门外,骡马市东,徼家坑有个光棍,姓徼名是承光,专会拿人的讹头,平生有一件好处,仗义疏财,软的不欺,硬的不怕,取了富家钱财,却去帮那穷汉。北京城中他也算是个小小的财主,那日八月初八,悯忠寺打醮请客,募化布施,本处居民多去随喜。徼承光也同两个朋友来到寺里会了布施,一见众人无论认识与否俱各拱手让坐,惟有上面一个少年,头带貂帽,身穿绸袍,上罩孤裘披风,见了承光昂昂不理,承光心中就有几分不忿,及至坐下,摆上斋饭,大家一齐举箸,那少年并不动手,忽然天降大雪,狂风驟至,人人俱说天寒,那少年偏说好热,把貂帽摘将下来,吩咐小厮拿到窗户眼前迎风吹吹。徼承光看了心中忿恨,从草纸袋内暗暗取出图书印色,推故外面小解,走到窗前说:“长家的,好齐整一顶貂帽,借与我看看,我也照样买顶。”小厮闻言,双手递过,承光接来看了一看,暗把印记打在帽里之上,复归坐位,那小厮如何得知。众人席散,各自回家,只见那少年戴上貂帽,小厮打着雨伞出寺门,上了牲口,扬长而去。承光连忙也上了骡子,跟那少年一路行走,走到米市大街,承光把牲口夹了一夹,赶到跟前把那少年的帽子伸手抓将过去。 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当铺中贿通严府 琼花观小塘拜友 话说承光抓过帽子,却将牲口勒住不动。少年回头说:“小厮们还不与我拿贼!”承光说:“好一大胆的狂徒,你昨晚偷去我的东西,今日被我拿住,还敢说我是贼!待我与你当官去辨。”二人正然吵闹,两旁围上许多人来,有那认的徼承光的说:“徼大爷,您二人为何这样?”承光说:“众位有所不知,昨晚舍下被盗,没了衣服首饰好些东西,还有一顶貂帽,今日见他带着我的帽子,被我拿住真正赃了。”少年说:“列位莫要信他的胡言,他把我的帽子抓了去了。我是新纳的监生,住在顺直门里头发胡同,难道是个贼么?”众人说:“不必争论,各人的东西岂没记号,相公你既说是你的,可有什么根据?”少年说:“我的帽子乃是辽东紫貂,月白绫里子,众位不信,尽管看看。”承光说:“囚贼,你把我的东西偷去,住了一天一夜,岂不记在心里,除此以外还有记号没有?”少年说:“不过如此,难道我在上面打个花押不成!”承光说:“你的没有花押,我的却有图书,但是我心爱的物件俱以图书为记。列位不信,请拿去看看。” 众人听说,将帽子接过,翻来一看,只见帽里上边果有一颗图书,乃是“徼宅印记”四个真字。众人向少年言道:“相公这顶帽子分明是徼大爷的,如何赖的过去,看你也不像贼人,想必爱小便宜,买了贼赃来了,认个晦气,物归本主,省的彼此争闹。”少年那里肯服,说:“列位,我就不信有什么印记,拿来我看。”众人把帽子递与少年,少年仔细一看,只是发愣。众人说:“相公看明白了没有,倒是谁的东西?”少年说:“东西可是我的,却未从打上图书,这件事叫我也难分辨。”众人说:“既然如此,拿来给徼大爷罢!”少年无奈把帽子递将过去。承光故意怒道:“众位乡亲,小弟没的东西尽多,今日既有真赃实犯,可得叫他照数给我赔,少一件定然是要见官。”众人说:“徼大爷,常言说,认赃不如舍赃,既然认着现在的,别的也不必究了。那位相公也不像做贼之人,叫他去罢!”众人们做好做歹,叫少年走了,说:“徼大爷,你向来小心不过,怎么忽然失盗呢?”承光拍手大笑说:“列位,哪是我真个失了盗,只因此人太狂,故我略撞小计叫他花了这顶帽子。如今年已切近,我也不肯肥己,烦众位拿去卖上二、三十两银子济了贫罢!”众人听罢,俱各敬服,将帽子拿去卖了,又大家凑些钱财周济贫穷。这且不提。 且说承光诸日讹诈,抱打不平,得了钱来,不是救苦,就是济贫,从来不知肥己,渐渐的家道消疏,有些难以支持。打听着东四牌楼有两三个徽州朝奉开了一座当铺,每两定要五分行利,专当大宗货物,从三两千本钱增到万金有余,承光想着要去讹他,到了珠宝市找着两个朋友,罢成颗的珠子三百个,每颗要值十两开外的银子。这珠宝市里谁不惧他三分,行中商议商议凑了三百颗珠子,作价两千七百两银,交与承光,言明一个月交账。承光得了珠子,盛在金漆匣内,到家骑上骡子,来在当铺门口,下了牲口,进去言道:“朝奉,这宗珠子要当三千银子,快着,拿去看看。”朝奉接过,打开匣子看了看成色,点了点数目,说:“老爷,论这珠子值二千余银,但小铺本钱短少,只当一千两罢!”承光不依,朝奉又加二百,写了当票收了珠子,将银子与票交与承光,承光收了银子,出门乘骡回到家中,请了一位会写字的,把当票照样写了,叫刻字的刻成印版,印了一张当票,年月日及珠子若干写的俱与真的一样。待了二十多日,把原当的本银又添了六十两利银,连假当票托付一个心腹朋友前去回当。当铺里认票不认人,不辨真假,将珠子交出。那人得了珠子,拿回承光家中,交付明白。承光把这珠子又托一个朋友折变二百,卖了二千五百银子,等到一个月上,本利又兑了一千二百六十两,驮在骡子上,拿着真当票,请了两个朋友同往当铺里去。到在当铺,把手一伸,将票子递与朝奉,朝奉把当票一看,说:“老爷这宗东西昨日赎了去了。”承光满脸陪笑说:“朝奉想必是错看了。”朝奉说:“我看的不错,这是三百颗珠子,当银一千二百两,五六日前有人赎去,怎么会不记的。” 承光要过当票说:“朝奉,现有我的当票在此,如何有人赎去?到底是你记的错了。”朝奉说:“不错,现有回当的原票可凭。”说完找出假票,说:“列位请看。”同承光来的二人接过当票看了一看,说:“票子虽然相同,只怕那日当了两宗也是有的,你须查查底账。”朝奉说:“只当这一大宗,何用查账。”承光说:“我且问你,我这票子是假的么?”朝奉说:“你的真假我不知道,我这当票乃是千真万真。”承光说:“不必如此,把你的新旧当票多多拿出几张与这张对对便明白了。”朝奉依言,取过几张票子,连假当票递与承光,承光接来,张张对看,又对着日影照了一遍,说:“列位请看,他家的当票和我的当票俱是竖纸,惟有这张是横纸的。”众人听说,一齐看了说:“朝奉先赎的票子分明是张假的,如何赖的过去。这是你自不小心被人哄了。这是徼家坑的承光徼爷。认个晦气赔了他罢!” 朝奉那里肯服,要过票子去自己照看了照看,只是发愣。走过两个伙计,低声言道:“这人是有名的光棍,他的票子又真,少不的暫且赔他,日后再报仇罢!”朝奉无奈,把承光与承光的两个朋友请到里边,再三恳求共赔三千两银子。承光说了多少光棍言语,这才做了人情,把当票交与朝奉,和两个朋友拿出银子驮在骡子上边,扬长而去。当铺之中气岔不过,找了一个门路,乃是严阁老的管家名叫年七,送了他二十个元宝,托付南城察院访拿光棍徼承光,这且不提。 且说承光得了银子,先到珠宝市还清账,且送了两个朋友二百,各自回家。过了几天,是承光的生日,众家亲友俱来送礼,正在闹热之际,忽听的喊声震耳,进来七八个公差把承光锁住,众亲友们一齐发愣,承光说:“众位,我并未从犯法,为何这样行事?”公差说:“若不犯法谁敢拿你,现有牌票,看看自然明白。”说着将票递与承光。承光接来一看,上边写着:“巡示南城察院,立拿讹棍徼承光赴院听审。”承光看了说:“列位请坐,略吃几杯再走不迟。”公差说:“老爷立等回话,谁敢迟滞。”不由分说,推拥而去。众位亲友也有回家去的,也有跟去打听信的,公差把承光带进衙门,朝上跪倒,察院一见,微微冷笑,说:“徼承光我把你这该死的奴才,遍处讹诈,无法无天,今日恶贯已满,休想活命。”言罢,吩咐皂隶先打四十大板,然后问罪。徼承光乃是富家出身,没受过刑,这四十板打的死去活来,几至废命,打罢收监。这且不提。 且说承光相厚的朋友和他那贴已的仆人扒了一个太监的门子,送察院一千两白银,免其重罪,只问了一个扬州府的配徒。承光罪名已定,提出监来,差两名解子,押解起身。承光回到家中,打点行李盘费,别了妻子老小,出彰仪门,竟奔大道。那日到了扬州,解子把公文下到江都县,要了回批回京而去,知县把承光发到驿地早晚当差。承光来到驿地住了些时,盘费用尽,只得跟着众徒挨门打粮,如乞丐一般。那日承光在街乞讨,正遇着小塘在街上卖药,承光走到跟前伸手讨钱,小塘掏了七八个钱递将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会,说:“朋友,你是北京人么?”承光说:“先生好眼力,我正是北京人氏。”小塘又瞧了瞧说:“朋友,你莫非是徼家坑的徼承光么?”承光说:“正是,先生怎么认的?”小塘说:“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去处,随我来罢。”二人到了当年琼花观中,小塘说:“承兄可记的,那一年在后宰门外,与人打不平么?”承光低头想了一会,说:“是了,那年有几个内相家的猫食,欺负一个关东的济相公,硬要夺他的骡子,小弟路见不平,把那些猫食打散,这件事先生如何晓的?”小塘说:“实不相瞒,我就是关东的济某。”承光听说,仔细瞧了一瞧说:“不是,不是。当日虽是一面之交,那秀才不是这个模样。”小塘说:“有个缘故,且不必说,不知尊驾因何问罪?”承光把那平素讹诈,周济贫穷,因有名头在外,被察院访拿,究配扬州的话,说了一遍。小塘也把弃家修行,云游在外,诓哄王府,图影画形拿他,用法术改变形容的话,说了一遍,说:“徼兄,你我俱在不足之间,意欲与你拜个朋友,不知意下如何?”承光说:“先生既不弃嫌,就是这样。”二人叙了年庚,小塘为兄,承光为弟,就在琼花观中拜了生死兄弟。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偷库银承光被擒 济小塘结识苗庆 话说小塘和承光拜了朋友,承光虽在驿地,多亏小塘时常周济,免了乞丐营生。这一年,高邮邵伯遭了水灾,田地冲坏,百姓饥荒,地方官不行赈济,小塘一见又起了慈悲的念头,但是手中没钱,有心要盗扬州府的库银,又怕出家人犯了偷盗之戒。想了一会,到了驿内,把承光叫入琼花观中,说:“贤弟,有件事情与你商议,不知可肯去否?”承光说:“兄长,无论什么事情,小弟无不从命。”小塘就把要盗库银周济穷民的话,说了一遍。承光说:“兄长,小弟在家虽时常讹诈,却是不会做贼。这事小弟不敢。”小塘说:“无妨,我自有妙术与你。”遂打锦囊之中取出一块石灰递与承光说:“贤弟,你把这石灰好好收藏,带到馆驿,等到更深夜静,在墙上画一门户,还有一个咒语,当时念上三遍,钻进门去,须要紧闭二目,万万不可睁开,若是摸着元宝只许拿他十个,要是正封的银子,也只拿他十封,出来睁眼,拭去石灰。再用再画。”说完把咒语教与承光,各自散去。 承光回到驿中,等到三更时分,取出石灰,在墙上画了一个门户,紧闭二目,往里一钻,不知不觉钻进去了。到了里边,摸着几口铁柜,虽有封锁,却是应手而落,摸了摸柜内也有元宝,也有成封的银子。连忙数了六封四个元宝装在搭包之内,摸着旧路,还从门里出来,睁眼一看,仍旧是在驿中。映着月色,把灰门拭去,等到天明走到琼花观中,一见小塘说:“兄长,真正好妙,昨晚小弟得了来了。”言罢,解下搭包,倒与小塘。小塘满心欢喜,说:“贤弟,如今有了这宗银子,我要上高邮州赈济穷民,往返不过十天。把这银子给你三两,一日只可使用三钱,若是多用必有灾难。”言罢称了三两银子,递与承光,将搭包束在腰中,出了琼花观,一路买粮雇船,往高邮而去,到了高邮,六七天的光景,将粮散尽,十停饥民不过救了一停。复又回到扬州,找着承光,叫他又去取运。 话不可重叙,小塘一连济了六次饥民,承光就盗了六回库银。到了第七次上,进了灰门,他那心内言道:我可不叫多贪,只管来往来取,今日何不多拿几封,免的费事。想罢,装了十封整的,又摸了十几个元宝揣在怀内,想要出来,总是摸不着门户。摸了会子,心内着急,把眼睁开,赶着月色一看,只见重重封锁无路可出。仔细找那灰门并无踪影。把个承光急的抓耳挠腮,无法可处,不多一时天色大明,偏有一个库官一早下库。承光无处躲藏,被库官一眼瞧见,上前抓住,搜出赃来。查了查库银,少了三千两,立时把徼承光解上府堂问成斩罪,解赴南京刑部处决。 且说小塘打听了这个信息,连忙跑到府前,正遇着承光脚镣手铐出来起解,抬头一见小塘,说:“大哥你可坑杀我了!”小塘说:“贤弟不必多言,且吃愚兄三杯饯行酒罢。”遂叫铺内送出一壶酒来,小塘接过斟上一杯,看了看路旁一个木头,说:“贤弟请坐,吃这三杯再行。”承光依言,坐在上面。小塘口内含酒,照承光脸上一喷,那木头驮着承光腾空而去。解子一见拉住小塘,不肯放手,推推拥拥要去见官。小塘故意将鞋摔掉一只,说:“列位,等我提上鞋可再走。”稳住众人,弯腰把土堆了一撮,用鼻子一闻,踪影不见。公解一见,只急的捶胸跺足,无可奈何,回了官府,官府重责解役,行文天下严拿犯人。这且不提。 且说小塘从土遁飞去,赶上那根木头,只见承光两手抱定木头说:“仁兄快着救命!可吓杀我了。”小塘说:“贤弟休要害怕,把眼闭着要紧。”说着说着也跨在那大木之上,约有三个时辰,叨念真言,那根木头轻轻落地。小塘说:“贤弟睁开眼罢。”承光闻言,把眼一睁,仔细瞧了一瞧说:“仁兄,这不是北京城外海子北红门么?”小塘说:“正是此处。”承光说:“仁兄,我这一向想家的心胜,待我前去看看。”小塘说:“去不的。你乃充配的犯人,年限未满私自回家,罪上加罪,况且又有盗库银的罪名,如何进的京城?”承光听了,心下为难,说:“既然如此,城外可以住几日么?”小塘说:“若不露像,住几日却也无妨。”承光说:“我有个朋友住在永定门外狮子口菜园后边,姓苗名庆外号赛时迁,人俱称他神偷一枝梅。” 小塘说:“既会做贼,称为赛时迁,罢了!这一枝梅不又像个友人名字么?”承光言道:“仁兄不知,此人做贼他有五件不偷:若遇婚嫁死丧鳏寡孤独不防备他俱不偷。专偷的是赃官、土豪、财主、客商,偷了临走必用石灰在墙上画一枝梅花,使人知道是他,故此叫就神偷一枝梅。虽是偷盗为生,却是不肯多偷,偷了去孝敬母亲与自己使用,下剩的周济贫苦。有时不偷,没了又偷。倒是个义气男子。小弟与他最好。今日且到他家住几日何如?” 小塘听说,满心欢喜。当下与承光到了菜园后边苗家门首,用手叩门,里边一枝梅的母亲将门开放,一见承光说:“原是徼大爷么,快着里边请坐。”承光与小塘同到里边草堂中坐下。承光问道:“奶奶,苗兄弟那里去了?”奶奶说:“实不相瞒,今乃老身生辰,他自昨日出去制办素果,至今尚未回来。”正然说着,只听的外面叩门,奶奶出去开了门,一枝梅走进草堂,一见承光,说:“徼大爷,小弟正然想你。今日怎得回来?”承光把扬州遇着小塘,传授法术,盗库银济贫苦,后来事犯,遁法脱身的话,说了一遍。一枝梅听罢大喜,从新施礼让坐,自搭包中倒出十个苹果放在桌上。承光说:“贤弟,今乃三春之时,那里得这新鲜东西?”一枝梅说:“实不相瞒,老母素日好吃这件果品,今逢他老人家寿辰,无物可敬,故昨日出去,夜进皇城御果房里,我遍找没有,打听着德胜门外冰窖里藏着三坛。小弟略施个手段,取了它十个,故此今日才来。”小塘听了满口夸奖。 承光言道:“今是奶奶的寿日,何不请出来大家上寿。”小塘说:“正当如此。”一枝梅把桌椅摆设停当,又把来果品盅箸等物,俱各摆上,把他母亲请进草堂,让在上坐,三个人行礼已毕,落坐饮酒。小塘说:“徼贤弟,今日苗朋友制的果品很全,但少一件要紧的东西。”承光说:“仁兄,可是那一件呢?”小塘说:“寿筵席上桃为首品。”一枝梅说:“济先生,这件果品连春也不能放的过,今已立夏,那里还有。”小塘说:“这也易得。苗朋友把你那画梅花的石灰借我一用。”一枝梅从袋内掏出石灰递与小塘。小塘接来,在墙上画了一株桃树,口中念动真言,立时开花放叶,结了碗大一个鲜桃。小塘亲自摘下递与一枝梅,一枝梅满心欢喜,双手献与母亲。奶奶说:“多承伯长所赐。”言罢吃在口内,只觉着香美异常。一枝梅看着他母亲吃完说:“济先生再赐一个,我也尝尝。”小塘说:“你自己去摘吧。”一枝梅回头一看,见那墙上,果然又有个鲜桃,伸手一摘,叭的声掉在地下,变成个癞蛤蟆,在屋中乱跳。大家笑了一回,饮酒尽兴。一枝梅就留二人住下,在草堂安歇。到了夜间,承光与小塘商议,要与一技梅结拜。 小塘说:“如今尚早,等明日我先进城,一来打听你家中信息,二来到我家中探望。贤弟千万不可出门。”言罢安寝。 天明起来,小塘扮作道人,进了永定门,找到徼家坑,遇见一个老者,问及承光。那老者就是承光的娘舅,小塘说:“老人家,贫道天下云游,在扬州遇着令甥,俺二人八拜为交,情同骨肉。他因手内空虚,偷盗库银,事犯问罪,得便脱逃,恐怕连累家庭,故叫我回里报信,家中可要早寻出路。”老者闻言惊疑不止,说:“这话果然真么?”小塘说:“若是不信,现有徼贤弟的一个戒指为证。”说罢从手上摘下戒指,递与老者。老者接过金戒指一看,果是他外甥的旧物。列位,小塘平日见承光有这么一个戒指,所以今日照样点化一个,好使他娘舅不疑。且说老者看了戒指,说道:“爷,这件大祸叫俺可往何处躲避?”小塘说:“若投伯州,灾星可免。”说完抽身便走。老者一把拉住,说道:“爷贵姓尊名?”小塘说:“贫道姓齐名是好善。”说罢一拱而别。老者回到家中将此事告知,承光家眷连忙收拾行装,雇车辆往伯州而去。这且不表。 且说小塘辞了老者直奔前门,进里城,来到自家胡同自己门首,盘膝打坐,口念经咒。正然紧敲木鱼,从里边出来一个丫鬟,说:“道人,我家奶奶心烦,你往别处化罢!”小塘一看,认的是春花,并不答言,把那木鱼敲的更响。丫鬟说:“你这道人好没来由,叫你去罢,偏乱敲打,当初我家主人放着万贯家财不过,却要访道,骑着板凳飞去,丢下我家主母终日悲啼,到如今他那父儿子母相继而亡,仆人尽散。我主母听见道士二字,心恼头疼,你今还不快走,劲着敲的什么!”小塘听了这些言语,暗暗掉泪,说:“大姐你家既是不敬三宝,我就再化别处,但可惜误了你家一件事情。”丫鬟说:“什么事情呢?”小塘说:“我看你家宅子不净,必得个明人破了方好。”丫鬟听说大怒,说:“好牛鼻子满口胡诌,我家安安稳稳有什么宅舍不净!大清早起,出此不吉之言,还不与我快走!”小塘说:“你也不肯信,若见形迹只怕还要求着我哩。”言罢往里吹了三口,背起蒲团反身而去。丫鬟进去,把这些话告诉了他家主母。王氏说:“这不过是鬼话,启发人的钱财,再来不要理他。”谁知小塘方才吹了三日,把五鬼吹进院中,还有两颗五鬼高粱,暗暗种在大门门板里边。列位,何为五鬼高粱呢?此乃癸年癸月癸日种上,到癸年癸月癸日收来。若治那一家,把高粱种在门板里边,到晚上必定喊叫。这一日,天至黄昏,丫鬟出来关门,方将门扇一掩,只听着这个说:“哎哟!压了我的胳臂了。”那个说:“苦了我的腿了。” 丫鬟听说只是发愣,四下里瞧了一瞧并无一人,把门又掩了一掩,又是齐声乱叫。丫鬟说声不好,跑到院里,说:“奶奶,可不好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济小塘回家戏妻 遣五鬼混闹家庭 话说丫鬟跑进去,说:“奶奶,可不好了!当真的有了鬼了。”一言未尽,只听着屋中乱响,满院里显露鬼形,整整的闹了一夜,天明方止。王氏向丫鬟言道:“你昨日说的那个道士想必今日还来,你在门前等着,他若来时,报我知道。”丫鬟答应,往大门而去。话不可重叔。丫鬟三天没见道士,家中就闹了三夜。到了第四日上,丫鬟又在门前等到日色平西,远远的听着木鱼响亮,待不多时,只见小塘来在门前,紧行几步竟自过去。丫鬟着急,迈开三寸的金莲,跑到跟前,一把拉住,说:“神仙爷爷,前日冒犯你几句,休要在意。跟我来,有件事情合你商议。”小塘明知故问,说:“大姐,你有什么事呢?”丫鬟说:“实不相瞒,我家果然有了鬼了。”小塘说:“信我的话么?”丫鬟说:“神仙老爷的话谁敢不信,只求爷爷慈悲,与俺除了妖怪,俺多多进些谢礼就是了。”小塘说:“要我除怪还须你主母亲自求我。”丫鬟说:“这个自然。你且少站一站,我去通报。”丫鬟进去不多时,出来说:“我家主母有请。”小塘听说,跟定丫鬟直进后堂。但见王氏站在帘外,钗环不整,形容消瘦,好似带病的一般。小塘看罢,心中暗叹。列位,难道小塘认的王氏,王氏就不认的小塘了么?只因着小塘有意试探妻子,先用法术掩了本来面目,所以王氏不得认的。 且说王氏一见小塘虽是道家打扮,却是衣服华丽,行动轻薄,并不是久修的老道,她那心中就有些不悦,只得含羞开言,说:“道爷,只因我家宅子不净,连日有鬼,听说仙长能以预先知晓,若能与俺除了邪祟,自当重谢。”小塘故意前后瞧了一瞧,说:“贵宅妖气甚重,皆因你家无有男子,妙女独守空房,所以才有这些儿怪。除非得个男人在你卧房睡上一宿,方得除的邪气。”丫鬟一旁多言,说道:“爷,你准是个神仙。自我家的爷走了,管家、小厮俱各逃散,果然没个男人。你倒是个男子,何不住下,与我家镇镇邪呢!”王氏喝道:“好个多言的丫头,我的卧房难道叫人住么!”小塘听说微微冷笑说:“既没缘法,何必苦苦求我。”说罢迈步就往外走。丫鬟仆妇一齐怨道:“好容易才等来的,又给放出去,还当请回他来,方是正理。”王氏无奈,又叫丫鬟去请。小塘说:“若叫我回去,只得你主母亲自留我。”丫鬟报明了,王氏不允。忽然空中砖瓦乱响,更甚于夜。王氏无奈,亲自出来说:“仙长,方才是我喝骂丫鬟,别见怪,且请回去。”小塘说:“叫我回去,须把你的卧房让我。”王氏说:“但凭尊意。”小塘复又回到后宅,空中砖瓦还是乱响。小塘用手往空中一指,忽然平静。丫鬟把小塘领至卧房,秉上灯烛,说道:“爷可用饭么?”小塘说:“不用,暖壶酒来就是了。”丫鬟暖了一壶酒来。小塘说:“你们各去安歇,不许轻出房门。”丫鬟领命,各自散去。 这小塘早已留心,看看王氏宿在那房中,打发丫鬟散去,自已吃酒多时,从新又作起法来,满院中鬼哭神叫,吓的丫鬟蒙头盖被不敢作声。小塘出房,走到王氏窗下,将窗棂弹了两下,低声言道:“女菩萨你枉守空房,岂不害怕!贫道与你作伴一宿,何如?”王氏闻言心中好恼,说:“好一个无法的野道,休得胡言,若不快着走开,到明日送官问罪,看你那颜面何光!”小塘听了满心欢喜,说:“既是娘子这等贞烈,我也不好强求,待我与你除去妖邪,宅内平安。但只一件,孤阴无阳,久后怕是又有鬼怪,若有当家公子前来求亲,你要许他,设若不许,必有灾难。”小塘言罢,借土遁而去。到了天明,丫鬟们见院内平安,无有动静,一齐起来,走到卧房一看,只见房门半掩,并无道人。又把王氏叫起,问及道人的去向,王氏并不说破,只推不知。丫鬟又把前后门看了一遍,俱各没变动,以为神仙显圣,都望空叩谢。 且说小塘从土遁走了,到了一枝梅家,待不多时,一枝梅收拾早饭与小塘、承光食用。承光见正中摆着一尾鲜鲥鱼,说:“苗贤弟,这等美味,你自何处得来?”一技梅说:“实不相瞒,昨在彰仪门闲走,见有两匹报马,马上之人皆着朱红箱子,街上人等都说是与严府进的鲥鱼。我想,还没进上,他先受用,气他不过,晚间暗进严府开了吃食库,见有十二尾鲥鱼,我拿了它四尾,两尾奉敬仁兄,那两尾孝敬我的姑母。” 小塘说:“令姑母在哪里居住?一向作何生理?”一技梅说:“我这姑母住在东四牌楼三官铺西,有名的许姥姥,专做官媒保山。”小塘听说,将鲥鱼眼点成两颗明珠,又用砖块点成两锭黄金,交与一枝梅,说:“烦你把这金、珠送与令姑母,烦她到肖家胡同我的家中,见了王氏如此这般,无论事成与不成先谢她银子十两。还有书信一封,你可装作外来客人,先将此书送到我家,见了使女这般如此。”说罢取了十两银子一封书信交与一枝梅。 一枝梅揣在怀中,用饭巳毕,换上衣服,到了他姑母家中,把金、珠交付明白,又把小塘的话说了,留下十两银子出门往肖家胡同而去,到了肖家胡同济家门首,将门打了两下。里边出来一个丫鬟。原来一枝梅能通十三省的乡语,他就装成扬州的口音,说:“你们可是济相公家的人么?”丫鬟说:“正是。我家相公出家好几年了,你今问他怎的?”一枝梅说:“我乃扬州人氏。只因你家相公出外访道,流落在扬州,我二人说话投机,结成兄弟,来往一年有余,不幸他身得大病,写下遗言家书一封,倘若不好,叫我与他捎在家来。谁知写书之后,不多几日竟是死了。我今进京买卖,故将家信与他捎来。”丫鬟闻言开门接过书信,说:“大爷少等一等,待我报知主母,再来回话。”说毕进内,把书信呈与王氏,又把一枝梅的话学了一遍。 王氏听毕,将书拆开,上写着:“拙夫亲笔拜上姣妻王玉容:自从出外访道,数年辛苦,劳而无功,流落扬州,不幸身得重病,幸有结拜兄弟煎烫服药,寸步不离,岂知命中无救,丹药不灵,故写遗言,以通音信。倘若拙夫辞世,贤妻只管另嫁,莫误青春。余不及言,特此奉闻。” 王氏看罢,不由的放声大哭。丫鬟说:“奶奶且莫悲伤,捎书人原是死鬼爷的朋友,现在外面等候你老人家。还见他不见?”王氏想了一想,从柜内拿了四两银子交与丫鬟说:“你到外边学说,就说你家主既然亡故,主母就是寡居,不便与人相见,权送这四两银子以当路费。多多拜上他罢。”丫鬟听罢,到了外边,向一枝梅把话说了,又把银子献出。一枝梅说:“我与你家主原是相厚的朋友,捎书寄信理之当然,怎好受此程谢。”言罢竟去,头也不回。丫鬟把门关上,到后边回复了王氏。王氏取了几百铜钱,叫老丫鬟买了些纸钱果品,设下小塘的灵位,自己换上重孝,祭了一番。正然守着灵位啼哭,丫鬟说:“奶奶,四牌楼的许姥姥来了。”说着许妈走到跟前,明知故问,说:“济奶奶这是谁的灵位?”王氏说:“妈妈你还不知道么,我家相公死在他乡了。”说着放声又哭,许妈说:“奶奶,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无益,我想济爷放着偌大家财不享,撇下姣妻要去修行,到如今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撇下奶奶青春年少,算是他的心也太狠。依我说别哭他了,还是另寻个主儿,再风光几年罢。”王氏听说叹口气道:“这也是我命该如此,怨不得丈夫。少不的苦熬,以尽我的心罢。”许姥姥说:“罢呀,他如今又没留下一男半女,你可熬个什么,待我给你打听个好主,嫁了是正理。”说罢告别而去。 过了两日,许姥姥又到济家,见了王氏,满面堆欢说:“奶奶,恭喜了。”王氏说:“丈夫新死,喜从何来?”许姥姥说:“奶奶有所不知,如今严阁老府里主文的相公姓齐名好善,青春年少,好齐整人物,又有家财,新近没了当家的奶奶,要寻个斯文人家的二婚,我就提起你老人家来,齐相公甚是如意,当时与了我明珠二颗,黄金二锭,要求这门亲事,你老人家嫁了他去,他还有个七品的前程,后日官位出来,你就是诰命的夫人了。”言罢,将金、珠取出,放在王氏面前,说:“这就是定礼,不久就来娶你,你可早些打点打点。”王氏一见而带怒色,说:“姥姥休得胡言,一来我丈夫的死信才到,二来我原有愿在先,誓不改嫁,快把这些东西拿去。”许妈微微冷笑说:“济奶奶休要错了主意。齐相公乃阁老幕宾,谁敢惹他,他既要娶你,那怕你不愿意,这定礼我也不敢拿回,你亲自回复他罢。”言罢,头也不回竟自去了。王氏见这光景,气的似哑人一般,只是发愣。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王玉容怒骂夫主 一枝梅偷富济贫 话说王氏正然生气,忽听得鼓乐喧天,有人打门了。丫环说:“奶奶,想是抬亲的来了。你老人家倒是怎样的主意?” 王氏说:“我的主意已定,你只管开门,叫他进来,我与他隔着帘子说话。”丫鬟听说,走去开了大门,只见灯笼火把,无数的盒子俱各抬进,后边又有无数的小厮拥着一人走到堂前,端然站住,叫小厮打开盒子,拾出一些头面首饰,交与了丫鬟端进房中。只见中间那人说:“小厮们请济奶奶收过礼物早些上轿。”王氏闻听此言,说:“君子住口,我和你非亲非故,送这些礼物有何话说?”那人说:“娘子,难道不晓的么?在下就是齐好善,昨日已差媒人送来明珠二颗,金子二锭以为聘礼,娘子已经收下,许了亲事,在下今日特来娶亲,娘子缘何明知故问?”王氏说:“君子差矣,世上求亲,须是两家情愿,早间媒人来说此事,我说有誓在先,再不改嫁,谁知那个老贼婢把定礼放下扬长而去,如今君子不察虚实,擅来求亲,成个什么道理。若要不速出去,奴家惟有一死。”说罢将金银首饰唰唰丢将出来,回首拿了一把解手刀子就要自刎。 小塘一见,连忙跑进房中,一把拉住,说:“贤妻休要如此,我是你丈夫回家来了。”王氏那里肯听,口中只是乱骂。小塘说:“贤妻到底看我是谁?”王氏定了定神思,仔细一看,果然是他夫主。又往院中一看,那些灯笼盒子,跟来的仆人皆无踪影。王氏正然发愣,小塘说:“贤妻休要多疑,昨日卧房捉妖,敲窗调情,连今日娶亲,其实是我自己一人三试贤妻,果然贞烈,所以今日方露本像,你我相认。”王氏听了,这才明白。夫妻二人对面坐下,小塘把得道原由说了一遍。王氏醒悟,也要出家修行。小塘喜极,说:“贤妻既要修行,你我难在一处,待我选你一个去处,受些磨难,才得超凡。”言罢,把众丫鬟叫到跟前,每人赏了三十两银子,叫她各人出去投主,单留春桃、秋桂同去作伴。 分发已毕,把家中细软装了四个皮箱,又向王氏言道:“贤妻,伯州城其离城二三里地有一座观音院观,内住着几个道姑,我今就送你到那里修行。伯州今年必有水灾,将带去的财物盘费之外,量力济贫,日后自有好处。”言罢走到外边,雇了两辆小车推至门首,叫车夫把行李装上,打发王氏和丫鬟上去,小塘把门锁了,贴上一个帖,写着济秀才合家已回原籍,此房情愿入官变卖周济孤贫。贴上帖子,跟着小车到了永定门外。一枝梅和徼承光已在路旁等候。小塘说:“徼贤弟,我今叫你二位在此等候,不为别故,只因我回家度你仁嫂出家入了道,送她到伯州安身。你可写上一封家书带去。” 承光说:“仁兄,伯州无亲无故,叫我写家信捎与何人?”小塘说:“贤弟,我若不言,你怎能晓的。只因你在扬州犯事,借道脱逃,如今广行文书各处拿你,我怕连累你的家眷,前日进京,我已瞒着贤弟打发宝眷去伯州安身,所以今日叫你捎信。”承光听了,如梦方觉,说:“小弟哪里知道。要写家信,只是无有笔砚。”小塘闻言,走到车前,取过文房四宝,放在路旁一块石上。承光立时把字写完交与小塘,小塘说:“苗朋友,烦你辛苦一遭,把我的家口进到伯州城北丘尼观内安身,将这封信送至城内,访问新近去的徼家,交与徼贤弟家中。千万就要回来,不可停滞。”苗庆接书,跟着车子往伯州而去。小塘、承光仍是在一枝梅家。 住了七八日的光景,一枝梅自外回来,说:“济仙长,小弟将宝眷与徼大爷的书信俱各送到,还有给徼大爷的一封回字。”言罢将字交与承光。自此以后,小塘、承光就住在苗庆家中。小塘要试一枝梅的道心,自己虽然用素食,却只拣那贵物才吃。一枝梅家道贫寒,又无生意,少不的每日去偷。这日,一枝梅在街上闲游,见一人跪在十字路口,面前铺着张告白帖字,写的是: 陕西榆林县李七告白:因本处年景大旱,同母来京投亲,不幸老母得病,死在店中,投亲不遇,缺少钱财,并无棺木以掩尸灵,小人情愿卖身葬母,水为人奴,后无反悔。 一枝梅看罢,学着陕西的声音说:“老乡里,你母亲死在谁家店中,领我去看看。若果是真,我就买你。”李七闻言,把一枝梅瞧了一瞧说:“老乡里,你当我是诓哄钱财的么?若要不信,只管跟我去看看。”言罢收了告白帖子,把一枝梅领到店中。一看,只见耳房中坑上躺着一个年老妇人,仔细访问店家,果然是李七的母亲。一枝梅说:“老乡里,今日银子不便,明早准来。千万不可远离。”言罢出店,等到夜间做了一宗买卖,得银四十余两,自己留了十两以作家中费用,下剩一包尽都送与李七。说:“老乡里,这是一包银子,与你发送你的母亲,下剩几两可以作个生意。”把银子交与李七,扬长而去。李七接过银子甚是感念。立时买了棺木,发送了母亲。剩的银子带在腰中,到街上去找生意。遇着一个乡里,现当刑部监的锁头。李七托他买了一个提监禁子的差使。这且不提。 且说一枝梅这晚摸到东厂掌印周大监家,偷了金银五百余两、玉带一条。自得了这件买卖,暗自坐在家中求教小塘修炼的真法。小塘说:“修炼不难,只在各人用心,如今且把一个戏法传休,眼前就要用的着。”他言罢,将隔墙的法术教与一枝梅。一枝梅从此也不去偷,时常里各处闲游。那日正在人家墓林中闲坐,只听的土山子背后,一人啼哭,一人解劝说:“贤弟你过于不济,似咱这当差使的人受上二三十板子算的甚事,这就寻死寻活,岂不叫人耻笑。”又听的那人言道:“我的哥,这宗差使你可休当儿戏,失主现是东厂太府老爷,因贼又是一枝梅,这个一枝梅虽是有名,又不知他姓张姓李,怎个模样,可往那里去拿他?明日又是交差的日子,我实在受不的刑了。”说罢又哭。一枝梅听到这里,起了慈悲善念,心中想道:自己做了犯法的事情,连累别人受罪,天理何在?我如今若不出头,岂不白送了此人的性命。一枝梅想罢,转过土山背后,说:“二位太爷莫不是要拿一枝梅么?”差人闻言把一枝梅瞧了一瞧说:“朋友,你问这话,想是认的一枝梅么?” 一枝梅说:“我倒认的此人。”差人说:“你既认的,若肯成全我们这个差使,情愿谢你一斤银子。”一枝梅说:“既然如此,可得依着我说。我见一枝梅常从正北火神庙里出来,二位跟了我去,闪在一旁,待我进去诓出他来,只昕我咳嗽一声,二位进去就拿,此人服软不服硬,只可善办方可。”差人说:“这个容易,烦你老同我们走罢。”言罢,一枝梅头前引路,不多时到了火神庙前,自己先走进去游玩了一番,反身来到角门,咳嗽了一声,两个差人听见齐往里跑,迎见一枝梅,说:“有了没有?”一枝梅说:“你问的是谁?”差人说:“问的一枝梅。”一枝梅说:“既是一枝梅,为何不拿?”差人说:“在那里呢?”一枝梅说:“实不相瞒,一枝梅就是在下。”差人闻言,一齐动怒说:“这个囚囊的,甚是混帐,我们拿不着差正愁不了,你还耍笑。”说着照一枝梅就是一棰。一枝梅侧身躲过,说:“二位,我曾说过见面只可善拿,为何又动起手来?”差人说:“好囚囊的,还说混话。一枝梅在哪里呢?”一枝梅说:“你可认的一枝梅么?”差人说:“俺若认的焉能叫你取笑。”一枝梅说:“可所以啦!既不认的,焉知我必不是。实话对你说罢,是我先在坟地内见你们寻死上吊,我动了慈心,假说认的,把你们哄到此处。虽是取笑,实要成全您的差事。您若说我不是,只怕天下无有第二个一枝梅了。” 差人听见这话,心中暗暗想道:说此人不是,他岂肯前来假充,若说是真贼犯,岂肯倒寻差人?也罢,无论真假且拿他去,搪这一限。想罢开言,说:“朋友,你倒是个仁义之人,既来投首,少不的难为老哥,把这刑具带上。”一枝梅说:“这是万岁的王法,自然要带。”公解闻言,心中大喜,把锁链子给一枝梅带上,出了火神庙,来到锦衣衙前,正遇着镇抚司打点升堂,差人将一枝梅带到堂前,双膝跪倒,说:“禀老爷,贼犯一枝梅今已拿到。”官府听说有了真贼,满心欢喜,往下一看,只见那个犯人衣帽干净,身体利便。官府问道:“那一贼犯可是一枝梅么?”苗庆说:“小人就是一枝梅。南北二京只怕没有两个。”官府说:“唗!好一个该死的奴才,还敢夸口,我且问你,东厂太府老爷失去玉带金银,这些赃物寓在何处?从前偷过多少人家?作案共有几人?”一枝梅说:“老爷在上,小人自幼做这营生,失主颇多,难以全记。昨日照旧,东厂老公公金银玉带如今已全用尽,丝毫无存。小人偷的富户,俱是周济了贫穷,并无窝主,也无同伴,自始未尝事犯。只因自知业贯须满,所以前来投首与老爷擎功。”官府听了,问了问两个差役,果然是他自己投首,不禁心中大喜,说:“原来是个仁义之贼。”遂叫书吏办文书,呈报东厂,将一枝梅送到刑部监中,请旨定罪。 这一枝梅到了监中,其苦难言。到了第四日早晨,锁头换班,把犯人全叫出来点名,点到一枝梅的名次,这锁头上下打量一番,说:“一枝梅你可认的我么?”一枝梅看了一看说:“倒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来。”锁头说:“我就是卖身葬母的李七,你可认的了么?”一枝梅说:“原来是孝子李七哥,如今当了差了,恭喜恭喜!”李七说:“自恩人周济之后,无日不念大德,不料此处得遇。”遂叫牢头,把自己住的一间房子打扫出来与一枝梅居住,又与一枝梅去刑具,叫人买了一瓶酒,端来几碗肴馔,二人叙谈。李七说:“恩人这个官司到是人家扳的,还是自己常走此道呢?”一枝梅就把平日的行为与自己投首的话说了一遍。李七更加敬服,说:“恩人不必忧愁,在这监中自有小弟照应。”酒罢撤家伙,李七就与一枝梅同房居住。住了几日,正遇端阳佳节,李七和一枝梅共赏端阳,饮酒中间一枝梅眼中落泪。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试遁法苗庆出狱 显神通小塘传法 话说苗庆两眼含泪,说:“李七哥,自从小弟进监,家中并未通信,老母在家不知怎样悬望。小弟想要回家走走,不知七哥放与不放?”李七说:“恩人,这事如何使的?一来你是贼情重犯。二来监中耳目甚多,我若放你出去,你是罪上加罪,我是知法犯法,咱二人都有性命之忧。”一枝梅听了这话心中烦恼,忽然想到济仙长曾传我隔墙遁身之法,今日何不试他一试,若果灵验,自然可以回家。想罢改变愁容,说:“七哥的话句句有理,我是出去不得,到明日烦七哥到我家中探望一番可使的么?”李七说:“这个容易,到明日小弟亲去送信,再与老母留下二两银子,可以无他虑了。”二人言罢复又饮酒。李七说:“恩人,常听说你夜间得了买卖,临走必留一枝梅花,今日无事何不画枝梅花瞧瞧?”这句话正合一枝梅的心意,遂从草纸袋内取出一块石灰,说:“七哥,我这花从不空画,你先吃三杯我才画哩。”李七依言吃了三杯。苗庆走近墙边画了一枝梅花,又画了一只小船,说:“七哥,我这小船是个戏法,你若再吃三杯,我就叫他会动。”李七说:“大话哄谁,明是叫我吃酒就是了。我就吃上三杯,看你怎样!” 李七言罢又吃了三杯。一枝梅走到墙边暗暗念咒,往那墙上一指,只见那只小船在墙上幌幌荡荡来往行走。李七一见拍手大笑说:“好妙法,真真的奇怪!”一枝梅说:“这不为奇,你若再吃三杯,我上到船上与你瞧瞧。”李七并不推辞,一连又吃了三杯。一枝梅暗暗念咒,将身往船上一跳,站在船头就如一张活画一般,喜的个李七手舞足蹈,说:“众位夥计,你看我这朋友变的戏法儿何如?”众人看了俱各惊讶,只听着一枝梅在船上言道:“李七哥,今日暂且失陪,我要开船去了。” 李七有了酒意,说:“再凭你往那里去罢!”一枝梅借着这个口气,把船撑开,转眼不见。众人站在那里,怔了一回,说“李锁头,你那朋友坐船走了。”李七闻言,睁眼一看,果然无影无踪,只急的他抓耳挠腮,把酒醒了大半。正然害怕,狱官进来查监。众人不敢隐瞒,把实情禀了,狱官动怒,把李七上了刑具,若是拿住一枝梅便罢,若拿不住就叫他顶一枝梅的重罪。 这节书暂且不表。且说一枝梅遁出监来,到了家中,见过他的母亲,又到后院见了小塘、承光,说:“二位太爷,这几日有失奉陪,多有得罪了。”小塘说:“苗朋友,我预先算定你有三十日牢狱之灾,今方七日你就用遁法逃回,这个罪该加一倍,六十日始能脱身。”一枝梅说:“济仙长真神仙也。果然是我事犯,只因垂挂老母,所以回来。”小塘说:“既然如此,咱且坐下吃酒,明早速速回去。”言罢三人同坐共饮。 承光说:“济兄,咱在苗贤弟家中打搅多日,只传了他一个遁法,今日趁此端阳,意欲和他结为生死弟兄,不知兄长以为何如?”小塘说:“我也总有此意,只因未见苗朋友的心田,自今观之,果然是个义气男子,咱三人正当结拜。”言罢一齐净手焚香,对天发誓。小塘居长,承光为次,苗庆第三。三人复整肴馔饮酒,天晚各自安眠。到了明日早晨,小塘向苗庆言道:“贤弟,你今日当回监中去了。”苗庆说:“小弟来时多仗仁兄的法术,今要回去可怎样去法?”小塘闻言从纸袋内取出一根草来,又取出一张符来,交与苗庆,说:“贤弟,这草叫作隐身草,这符乃是来去符,你若要往哪去,把符贴在头上,即可遂心所欲,如遇急难之时,将此草插在领项上,人即看不见你。将此二物紧紧收藏,速回监去,不可有误。” 一枝梅接了两件宝贝,辞别老母与徼、济二人,出门贴上灵符,不知不觉到在牢内。只听得李七在牢房之中,时出怨言。一枝梅说:“七哥不必着急,我回来了。”李七听的是一枝梅的声音,说:“我的祖爷爷,你可坑杀我了,快救我罢。” 一枝梅说:“七哥放心。”正然说着,只见狱官进来查监,一枝梅取下隐身草来,上前跪倒,说:“老爷在上,小人一枝梅叩头。”狱官一见,说:“好一个大胆的奴才,倚仗妖术,私自脱逃,连累禁子受罪,人役们快与我拿下,先打三十,打在他死囚牢里。”一枝梅说:“老爷息怒,小人脱逃不过一时戏要,仍自回来投首,若不难为小人,小人也就安分,若要打我,又锁铐起来,我就又要走了。”说着把隐身草往领内一插就不见了。狱官着忙,左右观瞧并没踪影,又听的李七喊冤,说:“是狱官放走囚犯。”他要禀明堂上。吓的个狱官只是跺脚,说:“贼王爷,是我的不是,你回来罢,再也不敢难为你了。”一枝梅见这光景,将隐身草收了,显露身体。狱官一见,上前拉住。说:“贼王爷,任你怎么着罢,只求别卖神通私自出监,我情愿把官房让与你住。”一枝梅说:“小人怎敢,只求免责,大家安稳。”狱官吩咐放出李七。这李七一来感念一枝梅的恩惠,二来怕他遁走,比着从前更加敬重。一枝梅在这监中倒也自在。 住了两个整月,嘉靖爷生了太子,天下大赦,李七买酒与一枝梅贺喜,一枝梅才把真名姓告与李七,饮酒多会,拱手相别。这日小塘、承光早在门前等候,一见苗庆,说:“贤弟,恭喜了!”一枝梅说:“借二位兄长洪福,得遇大赦,这也是大家同喜。”言罢进门。一枝梅先拜见了母亲,然后到后院之中与徼、济二人饮酒叙谈。自此以后,苗庆也不去做贼,终日与济小塘言论道术,堪堪两月有余,苗庆的母亲忽然得病,医药无效,数日之间气绝而亡。苗庆本来是个孝子,见他母亲辞世,痛哭不止。徼、济二人劝解了半日,一枝梅方止住悲声,拿了三十两银子,买了一口棺木,把苗奶奶成殓起来,放过一七,雇人抬出与他父亲合葬。发丧之后,一枝梅只是啼哭。 那日,东四牌楼唱戏,小塘与承光商议,要约一枝梅看戏解闷,承光说:“小弟难以进城,仁兄陪去何如?”小塘说:“贤弟也进得城了。一来日久事冷,二来你的灾星已退,三来我还有个方法与你改头换面,叫人认不出来。”承光大喜,当下约了苗庆。小塘说:“苗贤弟,你时常窃取物件,可有收着的新鲜衣服没有?”一枝梅说:“这却现成。”走去取了两件上色衣服。小塘叫承光把这衣服穿上,一枝梅说:“还少两件东西不大相称。”言罢又取来收着的方巾皂靴都叫承光换上。小塘看了看,没有牲口,照着门旁那条板凳吹了一口,立时变作一个骡子,摇头摆尾,色样鲜明。苗庆一见,心中欢喜,说:“仁兄,这个骡子虽然好看,总归是条板凳。”小塘说:“二位贤弟以后再别说破,方才幸是我还掐着诀,不然被你说破,就还了原了。还有一件,不可叫四眼人看见。要紧切记。”言罢,叫承光上了骡子,当作财主,自己当作帮闲的陪客。还未出门,小塘往承光脸上一吹,立时闻形容改变,面如古月,额下生须,腆着肚子,真真是个财主气像。一枝梅说:“这真是神仙的妙法,待我取面镜子,叫徼兄自己照照。”言罢,取了镜子递与承光。承光接来一照,连自己也不认的自己。三人笑了一回,小塘又点化了一个小厮,拉着骡子,一同出来,把门锁上,走到永定门,又雇了两个骡子,三人一齐上去,不多时到了四牌楼戏台跟前。三人下了牲口,一同观戏。看了会子,戏罢人散,小塘叫赶脚的牵着牲口到了灯市口路西酒楼跟前,小塘说:“二位贤弟,咱们在此沽饮三杯。你二人且先上去,我小解小解就来。”言罢掏了几十文钱与赶脚的去买饭吃,自己走到包办席面的铺中,给与柜上一两银子,叫他治办一桌整席,又与他一块青纱说:“立时把席办完,用此纱盖住,我自差人来取。不可有误。”分付已毕,上了酒楼。三个人坐在一张桌上,走堂的摆上果碟,筛了两壶暖酒,弟兄三人慢慢的叙谈。 饮了几杯,苗庆想起他的老母,手端酒杯只是发愣,小塘要与苗庆解闷,遂向承光言道:“员外,你看苗朋友饮酒不乐,想是为没有肴馔可以下酒,待我取些现成的东西来用何如呢?”承光说:“使的,不知你往哪里取去?”小塘说:“不用远求,只从这墙上取罢。”承光说:“这个最妙,你若果取的来,我与你做身衣服。”别的席上听见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一个个呆呆观看。只见小塘走近墙边,用手画了个小小的门儿,口中不知念了些什么言语,把手往墙上一拍,从里面拉出二张桌子,桌上摆着一桌席面,齐齐处处尽是新鲜之物。小塘说:“员外,东西已竟取来,你可劝苗朋友多吃几杯。”承光说:“这个自然。”满斟一杯递与苗庆。苗庆不好推辞,一气饮尽,就将小塘取来的席面,任意拣用。旁边众人,这个说是真的,那个说是假的,就有好事之人走将过来,说:“先生们请了,方才取来的肴馔我们尝尝何如?”小塘说:“列位疑我是假东西幺,只管请尝。”众人听说,夹肉的夹肉,吃鸡的吃鸡,俱各夸奖真正不错,俱是真的。众人说:“不知先生还有什么戏法?变个大家瞧瞧才好。”小塘说:“列位既然高兴,我也不好推辞,变个空中飞杯,大家取个笑罢!”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变戏法大闹严府 避捕捉奔往伯州 话说小塘说要玩空中换杯,暗暗念咒,拘了一些搬运鬼来,在空中移杯换盏,满楼上的碗盏叮当乱响。众人一见,拍手大笑一齐喝彩,这且不提。 且说阁老严嵩的儿子名叫严世蕃,这日从赵文华家赴筵回来,从酒楼经过,听的楼上笑语喧哗,勒住坐骥,向小厮言道:“这酒楼与咱府也甚近,什么人任意喧哗,快去与我查问。”小厮领命,到楼上与掌柜的说了。掌柜的出来,跪在马前,说:“禀大老爷,今日来了三个吃酒的客人,内中一人变绝好的戏法,所以引的众人乱笑。求大老爷暂且宽恕,小人叫他们安静就是了。”世蕃说:“这也罢了,我这些时有些闷倦,叫那人上我府中玩玩,若要好时,自有重赏。”手下人听见这么一声,同掌柜的跑上楼去,一声断喝,说:“尔等太胆大,此处离严府能有多远,竟敢如此狂笑。哪是会变戏法的呢?”小塘说:“就是在下。”手下说:“大老爷叫你府中去玩,与我快走。”小塘说:“是哪一位大老爷呢?”手下人说:“还有哪位?就是当今阁下的大公子严大老爷。”小塘说:“既然如此,我们三人都会玩艺儿,一同去罢。”手下人说:“去也无妨。” 三人一齐下楼,会了酒帐,打发赶脚的走了,叫点化的那个小厮牵着骡子,跟着手下人来在严府。此时,世蕃已先回到府中,在大厅上坐着。小塘叫把骡子拴在厅旁,与府内下人言道:“烦你通知公子,我们乃江湖朋友,与人无辖,要以宾客相待。”手下人说:“这个自然,你们只管作揖,我自有话说。”小塘暗与苗庆、承光言道:“二位贤弟看我的眼色行事。”言罢一同上厅,说:“公子请了。”世蕃怒道:“好一些村野匹夫,焉敢如此无礼,与我全锁起来。”手下人过去回道:“他们系江湖客人,与人无辖,还望宽待他们。”世蕃想了一想,说:“也罢,叫他们作揖便了。”手下人传下话来,弟兄三人上前施礼,狗子还了个半截揖,吩咐放下三个座儿,叫三人坐下。 狗子问道:“你们三人姓什名谁,会玩什么戏法?”小塘说:“在下叫作齐有道,这一位是文员外,这一位是师弟道号梅二仙,同在碧山学了几件仙法,不知公子想看什么?”狗子言道:“常听说有个仙女歌舞的故事,未见有人玩过,你可会么?”小塘说:“公子既然要看,我也不好扫兴。”言罢暗把五鬼拘来,如此这般吩咐一遍,五鬼听令,把严府的四只大狗赶来,变成四个仙姬,手执乐器,显露身形。狗子一见,喜了个不亦乐乎,对手下言道:“快拿酒来,我看着仙人痛饮三杯,也是一件乐事。”下人闻言,连忙摆上酒馔,那狗子在上,让也不让,自己独乐。忽有个丫头出来言道:“禀太爷,大奶奶和姨娘们都要来看看咧!”世蕃说:“也罢,放下帘子,叫她们出来见见世面。”丫头领命,垂下帘子,世蕃的大小老婆共有十七八个,俱在帘内往外观看。 且说狗子手拿酒杯,观看仙女歌舞,快活的他浑身痒痒,无法可治,说:“齐道士,我要叫仙女陪我盅酒,不知可使的么?”小塘说:“使的。”连忙吩咐仙女上去陪酒。这四个仙女招展花枝,轻移莲步,上的厅来,斟酒的斟酒,歌唱的歌唱,把一个狗子引的意马难收,才要伸手去搂,小塘把剑诀一撒,四个仙女汪的一声,献了原形,把桌上的肴馔吃了个精光,饿狗争食,咬在一处。手下人吆喝打,而严世蕃还是呆呆瞧着,满口里乱嚷,说:“好厉害的仙女,为什么反穿皮袄,一齐跑了?”手下人说:“大爷,那里是什么仙女,原是四只大狗!” 小塘喝道:“尔等休得胡言,这是大爷动了邪念,所以仙女恼怒,上天去了。”狗子说:“不错,这是我的不是。”连忙跑出厅来望空施礼。小塘说:“公子请坐,以后不可再如此了。”狗子坐下,复又问道:“三位还有什么戏法,再变一个。”小塘说:“文员外会变蝴蝶。”狗子说:“倒也雅致,就烦变一变罢。” 承光听说,只瞧小塘,小塘使了个眼色,承光会意,要过一张纸来,撕了个稀烂,眼望小塘,说:“我要变哩!”小塘说:“变罢!”承光把手一撒,小塘暗暗吹了一口仙气,只见对对粉蝶上下飞舞,喜的帘内一些妇女欢笑不住。有个丫头扑了两对,送与狗子的妻妾观看,小塘把仙气往帘内一吹,只见那个蝴蝶把翅子一展,扑拉在世藩的两个美妾脸上,只听的一齐嚷道:“不好了!六姨的眉毛跑到眼下边了!”那个说:“你再瞧瞧,九姨的鼻子倒长起来了!”世蕃听说,连忙跑到帘内,看了看果是如此。急的他满屋中乱转,无法可使。 丫鬟说:“大爷尽着发急是不中用的,还是求求玩戏法的,看是怎样?”狗子听说这话,跑到了小塘的面前,也不叫齐道了,说:“先生,方才丫头扑了两对蝴蝶与小妾们观看,不知怎的飞在小妾脸上,忽然间,一个眉毛长在眼下,一个鼻子倒长,望先生行个方便,打救打救,恩有重报。”小塘故意作难,道:“公子,只怕尊宠身上不大洁净,冲了仙法,似此有些难治。” 狗子听说,更加发急,吩咐家人年七,取了两个元宝,交与小塘,说:“先生权且收住,等救好时,加倍再谢。”小塘接过元宝,递与一枝梅揣在怀里,说:“既然公子这样恳求,且看你的造化何如!”言罢,往帘子里吹了一口仙气,说:“公子,你再进去看看。”狗子即忙进去瞧了一瞧,二美人复好如初,还是本来面目。狗子欢喜,吩咐妻妾进去,不许再看。复又出来归坐,向手下言道:“快看酒来,款待三位。”真个是阁老府中诸事方便,立时摆来两桌酒席。世蕃陪着弟兄三人坐下饮酒。正然又要请变戏法,忽听的院内嚷道:“福寿儿,还不躲开,看骡子踢着。”这也是合该生事。这福寿儿乃是家生子,他娘正在西耳房内听见这话,怀着个肚子出来一瞧,望众人言道:“你们见了鬼了?放着一条板凳,有了什么骡子!狂声死气的吓我这么一跳。”小塘听见这话心内着忙,偏偏的承光又要下去小解,及走到西廊,也被那孕妇冲的露了本相。 年七原来认的承光,一眼看见,说:“大爷不要陪他们吃酒了,这个文员外就是从前的光棍徼承光,充配扬州,他又偷盗库银从邪遁里逃走,如今正要拿他,不打想他投了来了。”世蕃闻言,心中大怒,说:“好大胆的奴才,竟敢进我府中诓骗元宝。小厮们,快忙与我拿下。”正然说着,严嵩也下朝来,问知原故,吩咐人役一齐动手。小塘时下用隐身法隐住弟兄三人的身体,照严嵩父子与年七吹了一日仙气,严嵩变成小塘,世蕃变成承光,年七变成一枝梅,众人役难辨真假,一齐赶上按倒,短棍铁尺乱敲乱打,打了一会,小塘在暗中收了仙气,一个个露出本相。众人才知道打的是自己的主子。一齐跪下哀求饶命。严嵩说:“此乃妖人的邪术使然,怪不的你们,待我明早上本,捉这三个妖人,以报此恨。”言罢回后宅而去。这且不提。 且说小塘弟兄三人用隐身法,出了相府,到了永定门外一枝梅家。一枝梅拍手大笑,小塘说:“贤弟休笑,咱今日闹了老贼一个合家不安,他岂肯和咱干休,到明日必定上本捉拿咱们。论来我倒不怕,只是二位贤弟难以脱身。”苗庆说:“若果如此,这便怎么处呢?”小塘说:“贤弟,你可快忙收拾行李,咱往伯州去罢!”苗庆闻言,不敢怠慢,连忙收拾了收拾,三人出门,直往西南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李家集小塘点将 伯州城金蝉兴兵 话说三人走了几日,到了一个庄,庄名为李家集,但只见家家关门,鸡犬无声,街上并无一人。往前走了几步,见路东篱笆门里,有个老者往外观看。小塘上前拱手说:“借问长者,这是什么庄村?为什么没有人烟?”老者说:“客官你不晓的,只因土贼作乱,困了伯州的城池,百姓害怕,所以关门闭户。”小塘说:“此处岂无官兵?为何任其猖狂?”老者言道:“客官你可哪里知道,这为首的贼人叫作刘六、刘七,还有他的个小站舅妹子,名叫邓金蝉,颇善敌能战,又会邪术,因此官兵不能擒她。”小塘说:“长者贵姓?”老者言道:“在下姓李,草号李仰泉。”小塘说:“李长者,我与你们除了这一方之害罢!”老者笑道:“客人莫要取笑,你乃斯文之人,焉能除得此害!” 老者正然讲话,他的三个儿子:长子名进孝,次子进忠,三子进悌,从后边出来,说:“老人家,这位客人既出大言,想来有些手段,何不请到里面大家商议。”老者闻言,将小塘三人让到家中草堂内坐下。李进孝说:“客人,你果然能以除此害么?”小塘说:“难道说路话不成!只要助我几百闲汉,包管能以成功。”李进孝说:“闲汉尽有,但不会抡枪舞剑,要他何用。”小塘说:“也不要他的武艺,只叫他们擂鼓助威,我自有捉贼的手段。”李家兄弟听说这话,满口应承,不过半日功夫,集了五六百人,都到李仰泉场院中伺候。小塘亲自前去点了五百整人。吩咐各人回家,明早取齐,又叫李老者买了一百张五色绵纸,找了二三十根秫楷,取来一把剪刀,送在一间洁净房中,秉上灯烛。小塘打发众人走去,闭了房门,把五色纸剪成盔甲,把秫楷仿成旗帆枪刀,又扎了两匹竹马,自己俱运在场院之内,等到半夜子时,诵诀念咒,照那些东西吹了一口仙气,俱都变成真的。不多一时,天色大明,五百乡民齐到场院,见了这些东西,各个发愣不知是何处来的。 小塘说:“列位不必多疑,这些东西乃是夜间天神所赐;吩咐前去平贼,尔各领披挂、兵器,听吾号令。”五百阉汉取盔的取盔,拿甲的拿甲,一齐妆束起来,手拿旗旌,立于两旁。 小塘向承光言道:“贤弟,你今领这一付盔甲,作前部先锋,可要奋勇杀贼。”承光说:“仁兄,我又不会打仗冲锋,知道先锋怎样做法?这事万万不能从命。”小塘说:“唗,好一个怯懦匹夫。当初咱进京时,我已算定此处有难,因你罪恶多端,只得为民除害,方能将功折罪,怕你今日担心,所以先将你的家眷送到此处。现今城池被贼围住,你若退后,何人去救你的家眷?”承光听说这话,猛然醒悟,说:“仁兄,小弟欣然愿作先锋。不会厮杀怎样办?”小塘说:“不妨,我有灵符一道,拿去掖在盔内,临时自有妙用。”言罢与承光妆束起来,掖上灵符,给了他刀马。又给苗庆披挂起来,也掖上一道灵符,交给他刀马。分派已毕,自己执掌中军,吩咐众人起身。相离伯州不远,与贼人对面安了一座营盘。 贼营中刘六、刘七见有敌兵前来,二人披挂上马,各拿兵器,带了三百小卒,来小塘营前讨战。报事的报与小塘。小塘叫承光出马。此时承光头上有了灵符,杀星附体,不觉有了胆量,说:“小弟愿往。”小塘又向承光耳边吩咐了几句,承光提刀上马飞临阵前,小塘亲帅乡民擂鼓助阵。且说刘六、刘七见有一将飞马往前来,二贼高声招呼说:“来将休往前闯,你是何处的兵马?从实说来。”承光闻言,抬头一看,两个贼全身甲胄,手拿利刃,倒有些杀气。看罢开言,说:“吾乃上天三界巡察善恶总管将军,因你们不守本分,玉皇差我统领天兵,前来擒你。若知好歹,各自散去,还有活命。倘若不然,叫尔等尽作刀下之鬼。”刘六说:“好一个匹夫,你拿这话吓谁!坐牢着,看我擒你。”说着拧枪刺来,承光两手抡刀往外一开,两个人战在一处。约有七八个回合,承光闪个空把刘六一刀劈于马下。刘七一见心中着忙,才然旋马要退,被承光赶上,一刀也送了性命。 那些贼兵败回营去,一齐乱嚷:“邓姑奶奶,可不好了!二位大王一齐丧命,各人快逃生罢!”邓金蝉说:“休得胡言,哪个要走,先把头来割下。”众人说:“姑奶奶你不知道,这来的全是些天兵天将,厉害着呢!”金蝉说:“尔等不要惊惶,就是天兵我也不惧。”言罢披挂起来,提刀上马,带领着五百喽卒,放炮出营。 且说承光力斩二贼,小塘才要收兵,听的贼营炮响,知是又有贼将出来,把住阵角,往贼营一看,只见两杆黄旗分为左右,一员女将飞马出帐而来,真真是而似桃花初放,纤腰如杨柳拭轻风,衬着全身的腰甲,更显的姣柔可爱。小塘观罢,用声招呼:“那一马上女子莫要向前,即早递名姓,我好度脱与你。”金蝉听得有人招呼,抬头往对面一看,见是一个儒流秀士,便开言答道:“问吾,听真,吾乃武当山弘阳教主余道爷的门徒,姓邓名是金蝉。尔是何名?通报上来。”小塘说:“我乃纯阳老祖的徒弟,以儒教归玄门,姓济字小塘,道号随缘子。今领天兵前来,若知好歹,收邪归正,还有生路。若执迷不悟,管叫你马下丧生。”金蝉说:“好匹夫,伤我二位表兄,还敢在姑娘面前胡言,看我的刀罢。”催马抡刀直扑小塘。小塘一见,照承光吹了一口仙气,承光撒马抡刀迎将上去,两个人战了多时,金蝉见承光杀法厉害,不能取胜,虚幌一刀,败将下去。这承光乃是杀星附体,不知不觉追赶下去,邓金蝉回头一看,见承光赶的相近,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剪的虎来,口中念念有词,往空中一撒,竟成了一只飞虎从空往承光扑来。承光的杀星不过是个鬼魂,一见飞虎,吓的一阵旋风扬长而去,单留下一个承光,哪里还能支持,被那飞虎呼的声音,扑于马下,众喽卒拴进营去。小塘一看,忙又叫苗庆出马,也是被贼人如此捉去。 小塘无奈,暂且收兵,到了夜深之时,暗暗取出五鬼葫芦,叫出五鬼,问徼、苗二人的吉凶。五鬼说:“法师不必忧愁,承光不过两日监禁的浮灾。一枝梅今夜即回。”小塘说:“邓金蝉的来历可知道么?”五鬼说:“她原是个财主的女儿,因有个化缘的道士给她家化缘,给她留了一本邪书,叫作《阴魔宝录》,她的本领全仗着此书。”小塘听了将五鬼收进葫芦,取了一些白纸,做成一本书,吹了口仙气,篇篇画着符咒,皮上写着《六甲天书》,又写了一封家信与天书收在一处,专等一枝梅的信音。这且不提。 且说邓金蝉把徼、苗二人拿进营去,看了看承光人品魁伟,刀马又好,想要招他为夫,遂吩咐喽卒将二人绑在两处,用心看守,等捉了姓济的,一同斩首报仇。 单说一枝梅这个帐房,共有七八个喽卒轮流看守,一枝梅从灯亮之中见有一人甚是眼熟,想了半天,暗暗说道:这不是焦二黑么!他当日在禄米仓偷盗官米问成乌龙江的军罪,我因与他是街坊,使了好几两银子救出他来,今日相遇为何他不理我,想是离的日子久了。一时认不出来,待我使个声光,看他怎样?主意已定,自己叹气,言道:“我苗庆住在北京永定门外,不料死在伯州贼营之中,无亲无故,谁是个救手,看起来我这命算是没有救了。”苗庆自言自语,通了名姓。焦二黑听见这话,又把苗庆瞧了一瞧,不禁吃了一惊,心内言道:这是我救命的恩人到了,我若是不救他出去,岂不是知恩不报!想了会子,拿了一个主意,到了帐房外边,复又回来说:“夥计们,你看前帐房里好不快乐,吃酒的吃酒,抓骰的抓骰,怎么咱就倒运,在此看着这个败将,你们且坐着,我要先睡上哩!”就有那好事的说:“且慢,我们要出恭去咧,你且在此看着。”言罢出去了两个,往前帐房而去。过了一会,又有两个言道:“焦兄弟,咱们在此看守败将,干系不小,他们一去不回,只叫咱在此处是个什么道理?贤弟,你且自己看着,待俺找他们来去。”言罢又去了两个。 焦二黑看了看,只剩了自己,走到苗庆跟前悄悄的问道:“恩人,你还认的我么?”苗庆说:“你是焦二黑,怎不认的。”二黑说:“我有心救你,但只是贼营防的甚严,只怕不能出去。”苗庆说:“这却无碍,你只给我松了绑,我自有法出去。”二黑听说,连忙用小刀割断绳锁。一枝梅起来,见旁边立着一个挡箭木牌,忙从腰中取出石灰,在术牌上画了一只小船,用手挽定二黑说:“贤弟,你也上去,同我走罢。”接着把二黑推上小船,自己随后也跳上去,念动咒语,那船就走起来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小塘夜造假天书 王氏计换阴魔录 话说苗庆和二黑坐着小船,不多对到了自己营中,见了小塘,把遇见二黑方得逃来的话说了一遍。小塘大喜,谢过二黑。小塘说:“苗贤弟,徼兄弟怎么样了?”苗庆说:“俺二人未在一处,不知他是怎样。”小塘说:“我已算定,他有两日灾难。这且莫论,我有一封家信,还有假天书一本,烦你暗用遁法送进城去。你王氏嫂嫂必与徼贤弟家同居,你可将此书信、天书交与王氏,即便回来。”苗庆领命,接过书信、天书揣在怀内,辞了二黑仍坐小船往伯州而去,及至到了城中,天已大明,到了承光的住处,正遇着承光的舅舅,问起小塘的家眷,果是在此同居。一枝梅说:“有济兄书信在此,烦你把他家娘子请出来,我还有口信。”老者把一枝梅领到前厅,到了院里对王氏说了。此时王氏是道家打扮,不避外人。竟与苗庆相见。苗庆通了姓名来历,将书信、天书交给王氏,告辞而回。 且说王氏看了书信,叫承光的舅舅引路,到了知州的衙门,王氏向门士言道:“烦爷通禀老爷,说有一道姑情愿出城收伏群贼,特来请见。”门上人禀了知州,知州正在堂上坐着,愁这贼人难破,听说这话,忙叫门上把王氏领进衙门。王氏到了堂上,打了个问讯。知州上下把王氏打量了打量,开言问道:“那一道姑你是哪里人氏?姓字名谁?有何本领能以收伏此贼?”王氏说:“道家祖籍北京,姓王名玉容,夫主姓济名叫登科,他原是辽东秀才,只因好道出家,我也入了玄门,到此伯州已有半载,现今贼人困城,忽接了我夫主的书信,说是刘六、刘七已经丧命,惟有女将邓金蝉不能收伏,叫妾前去盗取他的宝贝方得成功。” 原来知州也是辽东人氏,和小塘是同学、朋友,姓崔名玉。听了王氏这话,连忙离坐,说:“尊嫂原来是济兄的夫人,下官失敬了。令夫君的书信若无妨碍,可否与下官看看?”王氏打袖内取出书信,传与知州,知州看了一遍,说:“原来济兄已在城外安营,细看书词,真有神鬼不测之术,尊嫂前去定立奇功。”言罢,叫人拿着钥匙,把王氏进出城去,仍旧落锁。这且不提。 且说王氏出城,过了吊桥,抬头往贼营一看,但只见旗帆蔽日,刀枪如麻,王氏见了心中也有些害怕,无奈有夫主的书信,不能不去。正当这王氏迟疑,贼营中的喽卒应声发喊说:“那一道姑,难道没有眼么?这是兵马营盘,不可前进。” 王氏止住脚步,说:“尔等不罢乱嚷,进去报与你家女大王,就说有武当山的道姑要见。”喽卒闻言,报到中军。邓金蝉听见武当山三字,连忙出来迎接。一见王氏,说:“仙姑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见教?”王氏说:“兵主,出家人姓吴名金娥,奉武当山徐道爷的命令,前来与兵主共图大事。”金蝉说:“原来咱是一师之徒,小妹多有仗赖。”言罢,将王氏让进大寨,分宾主坐下。吃罢酒饭,二人对坐叙谈。金蝉说:“仙姑今日到此相助,有何良策?”王氏说:“兵主,我在武当山学艺多年,兵法战策略通一二。昨日老师夜观天象,说是兵主在此用兵,也是他的门徒。他从前化缘之时,曾与兵主留下一本《阴魔宝录》,那上边不过是哄弄愚人的一些魔法,不能成其大事,因此给了我一本《六甲天书》,差我前来送给你。书上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能以拘神遣将,呼风唤雨,纵然遇见神仙,他也难出我手。”金蝉听了这些言语,她那心中悠悠忽忽神思不定,竟自想道:我自得了《阴魔宝录》以为此外更无奇书,可以独自逞能,今听道姑的言语,这书竟是不为奇了。思想多时开言问道:“仙姑,小妹意欲借那天书一观,不知可否?”王氏说:“这书轻易不使人见。你我一师之徒,看也无妨,兵主可秉上灯烛,退了左右,净手焚香,方可看的。”金蝉听了,忙吩咐丫鬟秉烛,退去,不许私入帐房。 吩咐已毕,王氏才从锦囊之中取出天书,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边。金蝉连忙净手焚香,走向前去。一看,只见那本皮上写的是《六甲天书》,揭开一看,上面画着几道灵符,皆不认的。正然端详,王氏伸手揭过,说:“兵主请看第二篇罢。” 金蝉又瞧二篇,上面写的尽是呼风唤雨的灵咒。正然观看,只听的营外喊叫连天。王氏伸手把书合上,说:“兵主,你听外面为何喊叫?”金蝉看书的心胜,说:“仙姑别要管他。”言罢,揭开又看。有一个喽卒飞奔帐前,丫鬟把手一摆说:“姑奶奶有令,不许擅入帐房,有事外边禀吧。”喽卒止住脚步,高声喊道:“不好了!有人劫营来了!”金蝉正然看的高兴,听见这话心中不悦,往外喊道:“既然有人劫营,叫众头目出去堵挡。”言罢揭开又看。喽卒又来报道:“劫营的势大,头目们堵挡不住。”金蝉听见,又对望王氏,言道:“仙姑,这第三篇上有一道灵符,专退偷营的敌兵,仙姑何不试验试验?”王氏说:“我也正要如此。”忙取笔砚黄纸,照样画了一张灵符,叫丫鬟传与喽卒拿到营门以外烧化。喽卒接符飞奔营门以外,用火烧着,向空—撇。小塘看见,倾兵回营。喽卒连忙回到帐房以外说:“姑奶奶,小人方把灵符烧化,那劫营的都跑回去了。”金蝉听说,满心欢喜,才然要往后看,王氏把书合上,说:“兵主,此书不可看完,怕的是泄漏天机,得罪神圣。”说着,将书收在锦囊之内,故意的装了个困倦的形像,伏在桌上竟自睡了。金蝉用手推了两推,叫了几声,王氏动也不动。 金蝉坐在那里,心中只想着那天书,忽然心内想道:常言说的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位道姑虽是前来助我,各人有了宝贝是各人的能处,如今趁她睡熟,何不将那天书偷换过来,明早看个机会打发她回去,她若知觉前来问我,我就和她胡赖一回,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又到王氏耳边叫了几声,见是无有动静,遂伸过手去从王氏锦囊之中摸出假天书来,又从自己囊内取出《阴魔宝录》与王氏装在囊内,将假天书揣在自己怀中,吹灭灯烛,上床侧身而卧。 王氏得了《阴魔宝录》,心中大喜。她二人各有心事,俱没睡熟,天明一齐起来。金蝉说:“仙姑,想必昨日路途辛苦,尊体困倦。伏在桌上就睡了,连叫几次不醒,所以不敢惊动,夜间多受冷了。”王氏说:“昨日真是乏了。”二人言语之间绝不提那天书一字。过了—会,用过早饭,忽有喽卒来报小塘在营外讨敌。金蝉正然没法开发王氏,见说有人讨战,她那心中想道:趁此机会何不叫她去临阵,倘若失机丧命,后患可免;若是得胜回来,那时再作议论。主意已定,向王氏言道:“今有敌将讨战,意欲叫仙姑出去显显手段,不知尊意如何?”王氏正想这么句话,不由的连声答应。金蝉说:“可用披挂么?”王氏说:“不用,交战时我腰中有此宝剑足矣,可以成功。”金蝉说:“既然如此,我与仙姑瞭阵。”言罢提刀上马,和王氏直扑阵前。此时小塘也在步下,后面跟着许多乡民。一见王氏满心欢喜,彼此紧行几步,相离切近,小塘说:“贤妻,宝贝可到手么?”王氏说:“已经得到。”小塘说:“既然如此,同我回营。”言罢,携手同行,竞自回去。金蝉看见,心中纳闷,高声叫道:“仙姑,你与贼人有连手么?为何跟了他去?”王氏说:“兵主,你休推睡里梦里,淹二人乃结发夫妻,做成圈套取你的宝录,现今宝贝已到我手,你可还有什么能处!”金蝉听了这话,气的她怒发冲冠,撒马抡刀赶上前来。小塘不敢怠慢,忙把樊梨花的灵魂拘来,附在王氏身上。 这王氏见金蝉举刀劈来,不由的心中大怒,抽出宝剑,二人杀在一处,步马相交,战有二十个回台,金蝉堪堪不济。要使法术,怀中又无宝录,无奈虚劈一刀,往下败走,刚刚旋回马去,只听着咕咚的一声,连人带马吊在坑内。 列位敢说这是怎么的坑呢?这是夜间小塘叫人挖的。闲言少叙,且说小塘把剑诀一撤,樊梨花的灵魂归位,又叫乡民把金蝉用挠勾搭上坑来,用绳捆住。王氏走到跟前说:“兵主,你今已经被擒,我倒有个慈心,要度你改邪归正,不知你可肯否?”金蝉说:“情愿相从。”王氏叫乡民与金蝉松了绑,又叫金蝉放回承光。小塘向众喽卒言道:“尔等主将已经投降,你们可各自回家,改邪归正,以后休入邪道。”喽卒们一齐答应,哄然而散。小塘这才领定承光、苗庆、王氏、邓金蝉直扑伯州的东门。 且说崔知州在城上看的明白,连忙率众下城,前来迎接。小塘急行几步,上前打恭。崔知州顶礼相还,说:“济年兄,自念书那年会试,在京中一别,至今数载,岂料足下却到此处立了这件奇功。待小弟申明上司,奏于朝廷,管叫兄嫂坐享荣华。”小塘说:“年兄不知,小弟出家已久,天下云游,路过贵治,收伏群贼,无非是救民行善,若说保奏朝廷叫小弟出仕,这个断断不能从命。”知州说:“既然年兄如此清高,小弟也不敢勉强,且到衙门,略备小酌以尽朋友之情何如?”小塘说:“这也不必费心。小弟叫拙妻同邓金蝉在此处玄贞观内修行,时常照看一二,足以见情了。”知州说:“这个自然,年兄不必挂心。”小塘说:“还有一事,同小弟破贼的这五百乡民求年兄记本花名册子,免他们一年的民差,使他们皆知奋力。”知州说:“年兄吩咐,敢不从命。”小塘诸事说完,又向承光言道:“徼贤弟,你可进城探望家小。”承光说:“既已出家,何必顾恋,就此同行罢!”小塘欢喜,望知州言道:“我们要告别了。”言罢照乡民吹了一口仙气,那些盔用旗帆皆都还原。众人无不惊异,无不称奇。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终南山吕祖点化 黄河岸鱼精作耗 话说崔知州打发小塘三人去,叫书办去造花名册子,又叫人将王氏和金蝉送至玄贞观内。这金蝉到了观中,把《阴魔宝录》烧了,安心与王氏修行。这且不提。 且说小塘弟兄三人,自离伯州走了三个多月,那日望见一座高山,小塘说:“二位贤弟,这是终南第一山,内有钟、吕二位老祖的仙洞,咱们须要至诚顶礼,拜上高山,求一个长生大道。”徼、苗二人一齐答应,三人一步一拜,拜上山去,找了七日,并不见仙洞的踪迹。这日,正然礼拜,猛然间一声雷响,大雨倾盆,把弟兄三人湿了个净光,三个人总是虔心不退,在那泥水之中还叩拜不止。不多一时迎面来了个牧童,披着蓑衣,骑着青牛,一见小塘三人,哈哈大笑说:“你这三个乞男好没来由,大雨里,在这山中化的什么缘?”小塘仔细一瞧,认的是吕祖,上前拉住牛尾,说:“牧童哥,我们要化一个长生大道,求你指引指引。”牧童听说,哈哈大笑,信口作诗一首,诗曰: 欲求大道不费难,只要苦修心常坚。 此去早登黄河岸,自有得道好机关。 言罢,一阵大雨,牧童忽然不见。徼、苗二人一齐问道:“仁兄,那牧童哪去了呢?”小塘说:“二位贤弟有所不知,那牧童就是纯阳祖,前来指引。咱就依着老祖去到黄河,看那里有什么动静。”三人言罢,望空叩谢,竟奔黄河的大路而去。不止一日,回转平阳地方,到了黄河岸边。正然找船过渡,忽然一阵怪风把徼、苗二人刮去了。小塘着忙,急念追风咒语,赶将下去。这且不提。 且说清江浦运粮河口有座天妃闸,此水上通黄河,下通淮河,闸下之水其混无比,俗名叫做老龙窝,里边有三个多年的母鱼成精。最大的李金花,二姐李姣花,三姐李赛花。那日无事,姐妹三人出来闲游,鱼伏于水,不知不觉游到黄河渡口,看见小塘三人各有仙风道骨,三个鱼精动了邪念,出来使风,指望要摄三人。谁知小塘修炼多年,难以近身,只把徼、苗二人摄去,送到清江浦花街一座空宅里边。大鱼精向两个鱼精言道:“是我无福,一个秀士未曾摄住,你二人须要如此,事自可成。”言罢回洞而去。这两个鱼精听了大鱼精之言,变作两位标致女子,叫鲇鱼变作个寡妇,叫作年姥姥,二位鱼精当做他的甥女,又叫水族们变了一些丫鬟,满院之中笑语喧哗。这且不提。 且说徼、苗二人醒定多时,睁眼一看,但只见画栋雕梁,重门紧闭,原是一所宅院。二人正然惊疑,忽然出来两个丫头,一齐嚷道:“这是哪里的两个汉子跑到院里米了!快去禀知姥姥。”言罢回后面去了。苗庆把承光一拉,说:“二哥,你看这一阵风把咱刮到人家院里,这可惹下祸了!”正然说着,从屏风后而出来一个年老的妇人,跟着七八个胖大丫头,说了一声:“拿贼!”一拥上来,把徼、苗二人获住。老妇人怒道:“好两个撒野的村夫,无亲无故,私入院中,是何道理?”苗庆说:“你老休要动怒,俺二人乃是被风刮了来的,并非无故入院,无事无非,还求你老见谅。”年姥姥叹气,言道:“我看你二人也不像为非作歹的人,我有两个甥女,年皆及笄,有心招你二人为婿,小知你可从与不从?”二人闻言,面面相觑,并无一言。年姥姥言道:“看你们这光景,有些不放心吧!丫头们请二位姑娘出来,叫二位看看。”丫鬟闻言,请的两个鱼精出来。徼、苗二人抬头一看,真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那一种风流体态叫人难言。苗庆向承光言道:“二哥你招了这门亲事罢。”承光说:“我的妻子已竟舍了,岂有又招之理。贤弟你还不曾,我看正好与她匹配。”苗庆说:“我是个金真身休,再不做亲。”承光说:“既然如此,待我回复了她罢。”遂向姥姥言道:“奶奶,俺二人俱是道家,是招不的亲的。”姥姥一声断喝:“唗!满口胡言。你二人现是俗人打扮,怎称道家?既然不愿招亲,休想出我的宅院。丫头们与我把二人捆住,吊在后园空房子里,饿死他们罢。”丫鬟闻言一拥齐上,把二人捆住,送在花园,吊在空房之内,这且不提。 且说两个鱼精手提灯笼,走到窗外故意咳嗽一声,停身站住,苗庆开言问道:“窗外何人?快放我们出去。自古招军买马,两家情愿,那有强求亲事的呢!”两个鱼精说:‘君勿轻言,俺姐妹二人自幼父母双亡,多亏姥姥养成。今见二位欲招婚姻、也是一片好意,只因二位不从,所以多有得罪,我二人私自前来,请问一声倒是允呢不允?”苗庆向承光言道:“徼哥,你看这两个丫头好没廉耻,待我骂她几句,看她臊啊不臊。”说:“我把你这两个没羞耻的丫头,世间只有男家求女,谁家妇女求男?似俺这光明正大的汉子,岂肯罢你们这不顾体面的妖精!休生妄想,快放我们去罢。”李姣花说:“妹子,你看村夫骂出咱的短处,想是知道咱的来历,咱索性明说与他,叫他知咱的厉害,不怕他不依。”赛花说:“姐姐你就说与他罢。”姣花开言说:“两个村夫休要做梦,俺乃老龙窝的两位仙女,已修炼五百多年,好意和你商量,共效于飞。你倒如此无礼,倘要再说不允,眼前将你们生吞活咽。” 承光说:“苗贤弟你听这番言语,分明是两个妖精,依着我说,你答应了罢,免的你我白送了性命。”苗庆说:“徼哥休得乱言,她既说是妖精,我自有言语回她。”向外高声言道:“好两个有眼无珠的妖精,你也该打听打听,俺二人乃北京人氏,这是天下闻名的徼承光,我是神偷一枝梅,俺二人曾得异人传授,专会捉妖。我们的法力不消说,还有我大哥济小塘,神通广大。曾在泗州雷劈狐狸,擒拿孽龙。这些事,谁人不知。我劝你趁早歇心,免的临时后悔。” 两个妖精听了这番言语,赛花把姣花拉在一边,说:“姐姐,这事有些不妥,岂不知咱舅舅在泗州兴波作耗,被小塘拿住,咱如今摄来他的两个朋友,他若找来,那时怎了?咱不如且与大姐姐计议计议,看是如何。”姐妹二人言罢,来到前边,叫使女把金花请来,告知此事。金花听了,心内吃惊说:“怪不的,在黄河渡口要摄那个秀士,只见他毫光透顶,难以近身,想必就是济小塘。今把他的朋友摄来,他焉有不来找寻之理。也罢,他若不来则已,来时这般如此,可保无虑。”计议已定,领着一群鱼虾,到在闸口天妃娘娘庙里。自己变了个娘娘,众精变成侍者,专等小塘。这且不提。 到了早晨天明,众人进庙烧香,抬头一看,只见那个泥胎娘娘眉展眼动,两边的从人尽都成了活的。吓的众人惊疑不止,放下香烛,就想要跑。坐上的泥胎开言说:“尔等休要害怕,吾神因见此方人民心虚,故此显圣,保你们这一方的平安。你们可传喧出去,吾神每日讲经,无论老少男女僧道俗家都许听讲。”众人闻言,一齐叩头,不多时远近哄动,四面八方尽来礼拜。这也不提。 且说小塘行着遁法,往前追赶,赶到清江浦,风头全然不见。小塘收了遁法,往前行走,走到天妃闸间,只见一座庙宇,人山人海,挤拥不开。小塘不明就理,向一位老者拱手问道:“长老请了,今日又非初一、十五,这庙中为何这等热闹?”老者说:“君子不知,此处乃水旱马头,来往行人全到这娘娘庙内烧香。只因此处人民心虔,那位泥胎娘娘,昨日变成活的,讲经说法,超度众生,所以都来参拜。”小塘听说,心内疑惑,同众人挤将进去,往上一看,只见一股妖气直冲庙外。小塘看罢,又往前走,只听的鱼精言道:“那一秀士或是进香,或是还愿,姓什名谁,有何心事?与吾神说明,我好与你查看。”小塘说:“既是神圣,便知过去未来之事,为何反来问我,你若说出我的姓名、心事,我便服你;倘有差错,休想在此受这香火。”鱼精闻言,心内说:住了,此人出语不善,精神异常,想必是姓济的来了。往下开言说道:“你的来历我岂不知,明知故问,无非试探你的道心何如耳!你本姓济,名叫小塘,因失散了同伴朋友,前来找寻,是也不是?”小塘说:“既然知我心事,可晓的我那朋友今在何处?” 鱼精说:“你那两个朋友只因道心不坚,在黄河边上遇见两位仙友,用风摄到蓬莱岛上结婚姻去了。你要与他们相见,待吾神送你一辆登云车儿,坐上管叫你顷刻就到。”言罢吩咐左右,抬过登云车来。小塘一见,心中暗想,说:也罢!既然她来哄我,不免将计就计,看是怎样。想罢,把手中扇子吹了一口仙气,变成自己的模样,跳在车上,自己用隐身法隐住身形,在一旁暗看。 鱼精见小塘上了车子,心中大喜,吩咐两边抬将起,往空中就起。小塘暗用遁法,暗暗跟随,跟到一所空宅之内,只见一伙妖精往房中而去。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得道书小塘辞友 遇仙洞苗庆修真 话说小塘闪在一旁,只听的房中言道:“大姐姐可曾捉住小塘了没有?”那个说:“贤妹,你们都来瞧瞧,我用网兜子兜他来了。快着绑起他来,同那两个吊在一处,好成婚姻。” 小塘闻言,从窗户眼往里一看,只见那辆登云车原来是个破网,两三个丫鬟走向近前,把扇子变的小塘往上一抬,说:“姑娘,怎么这等轻呢!”三个鱼精上前一看,一齐嚷道:“不好了!被这村夫哄了。”小塘在外一声断喝说:“好一些大胆的妖怪,现有我济某在此,还不前来受死。” 三个鱼精听见这话,一齐跳出门来,直奔小塘。小塘忙从腰中抽出宝剑,望着三个鱼精乱劈,此时鱼精手无兵器,难以迎敌,三合两搪,架起妖风就要逃走。小塘那里肯舍,用动遁法,遂后赶去,赶到天妃闸边,三个妖精尽都跳入水内。 小塘看了看,水势汹涌,无法可治,回去找着那处房子,但只见大门封锁,并无居人,问及附近邻人,说是郑乡宦的宅子,因有妖怪来往,不敢居住,故此封锁。小塘说:“我有两个朋友被妖怪藏在里边,借重列位转求房主,把钥匙借来开门瞧瞧。”就有好事的,把钥匙取来开了大门,跟小塘进去,一直到了后花园中,见有两间破房,门户倒扣,房内有悲怨之声。小塘推门进去,见徼、苗二人背绑着,吊在粱上,急叫众人解将下来,二人脚踏实地,说:“兄长,几乎不得见面了。不知仁兄怎么得到此处?”小塘把前情说了一遍,二人才得明白。众人怕妖怪来了,催促小塘出去。小塘说:“众位不必害怕,我倒有心与你们除这一害,不知列位以为何如?”众人说:“如此甚善,但不知如何能以除它?”小塘说:“妖怪今晚必来,列位可将我这两个朋友送在店中,待我独自在此等候,自然能以捉它,大家出去莫要喧嚷,将大门与我锁上,明早来看,自见分晓。”众人答应,把徼、苗二人领出,锁上大门。这且不提。 且说小塘打发众人散去,自己坐在上房之内掏出五鬼葫芦,去了塞儿,叫出五鬼,问那妖怪的来历,五鬼言道:“法师,此乃天妃闸下三个鲤鱼,只因日久年深成精作怪。它三个腹内有三卷道书,法师若能得了此书,可以得悟大道,不老又长生。”小塘听罢,满心欢喜,将五鬼收入葫芦,揣在怀中,安心要捉三个鱼怪。又恐怕它们有些神通逃了去了,于是拘来了二十四个水獭,藏在花园之内,自己掩上房门,静坐养神。 约摸天有三更时分,忽然闻一阵怪风,只听的当院之中人语喧哗。小塘从那窗棂之内往外一看,但只见一个大嘴老婆,后进三个女子,还有男女多人,俱都是全身披挂,手拿兵器。小塘看罢,怕在房中难以动手,手提斩妖宝剑,大喝一声,跳出门来。三个鱼精一见,心中大怒,帅领着一些精灵,把小塘围在中间。小塘与妖精战了几合,将妖精引在后花园内,把剑诀一掐,一群水獭围上前来,鱼精一见魂飞魄散,吓的它们架不起妖风,现了原形。一群水兽赶到跟前,就像那犬拿免子的一般,几个按着一个,拉倒在地。小塘满心欢喜,手起剑落,把三个鱼精杀死,用剑剖开鱼腹,一个里边取出一卷道书,收在锦囊之内,宝剑入鞘,发放了水獭,看了看那些跟随的精灵俱被水獭咬死在地。小塘翻身出了花园,又到那座房中,打坐养神。 不多一时,天色大明,徼、苗二人同众街坊开门进来,一见小塘,说:“兄长,妖精怎么样了?”小塘说:“已经被我斩绝,现在后花园内。”众人听说,齐进花园,但见三尾大鱼有二丈多长,还有一些鱼鳖虾蟹横躺竖卧,腥气难闻。一时哄动了,合镇人民都来观看。小塘怕人众招非,叫郑乡宦家仆人把众人赶散,弟兄三人商量着又要同行。小塘说:“如今咱不可同在一处,须要各奔前程。愚兄要到浙江走走,不知二位贤弟何往?”承光说:“弟闻四川古迹最多,要去游玩一番。” 一枝梅说:“老母的坟墓现在北京,小弟要回家探望探望。”小塘说:“徼贤弟要上四川,别无可虑,此处山高水险,地窄人稀,我有三道灵符与你。头一道专避水火刀兵,二道能避妖魔鬼怪,三道能避虎豹狼虫。有此三道灵符可以无虑。”言罢交与承光。又向苗庆言道:“贤弟进京倒也使的,但咱在京中闹过严府,如今奉旨访拿。我也与你两道灵符。头一道改头换面,使人不能认识,可以到处行走。若有时思念朋友,将这第二道灵符一展,立时就到。”言罢,递与苗庆。弟兄三人洒泪而别。 且说苗庆要上京去,从王家营过了黄河,在路上制了一副道家行头,扮作玄门,饿了化斋,晚了投宿。日复一日,那日来到北京永定门外,先买了些钱纸,拜过坟墓,把那头一道灵符藏在头巾之上,回至家中,见大门上帖着大兴县的封条,知是官司未了,于是迈步往西进了永定门,来到顺直门。 见城门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写着: 五城兵马司为访拿三名妖人事,年貌形象开列于后: 计开 第一名妖人济小塘,又叫齐好善,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白面长须,儒流秀士打扮。 第二名妖人徼承光,又叫文员外,年纪四十以下,胖大身材,白面微须,富翁打扮。 第三名妖人苗庆,又叫一枝梅,年纪三十以下,矮小身材,紫面微须,小帽短衣。 后边批着:“如有拿住一名者,赏银一百两。知而不报者,一例同罪。” 苗庆看罢,心中暗笑,才然转身要走,迎面来了一个老道,须发皆白,彼此打了个稽首,苗庆问道:“老法师尊姓大号,现在何处修真?”道人说:“老朽姓于,名玄素,自幼在百花山出家,不知尊长贵姓?”苗庆说:“晚辈姓田,名叫五省,在清江浦出家。今日初到京城,幸遇仙长,听说百花山景致最妙,意欲前去走走,没有伙伴,敢烦仙长携带携带。” 道者说:“如此甚妙。就此同行何如?”二人言罢,从平则门过芦沟桥,直望北来到了百花山上,向四外观看了一回。于玄素把苗庆让进草庵,二人坐下,有一个道童献茶,茶罢随后就是酒饭,二人对坐。酒饭已罢,老道问道:“老朽有个朋友,姓济名小塘,原是弃儒归道,听说现今也在清江,道长可曾遇见此人没有?”苗庆说:“那是敝友,时常总在一处。” 道人闻言哈哈大笑,说:“一枝梅你好没道理,咱们既是同道,为何改头换面,前来哄我?”苗庆听见这话,惊魂千里,说:“老神仙,弟子怎敢相瞒,只因闹过严府,如今当作妖人访拿。小塘恐我进京招灾,所以给我一道灵符,叫我改变形容,既被仙长看破,还求度脱度脱。”长老复又笑道:“上人休要害怕,老朽非神非仙,乃是山中野人。今既相遇,就算是有缘。我有一些戏法送你,不知你欲学否?”苗庆听说,满心欢喜,说:“仙师在上,弟子情愿受教。”老道说:“小塘的戏法俱是真的,我这可是假的。学完假的,真的就易学了。”言罢从纸袋内取出一本书来,用手打开,出示各种咒诀,教了苗庆几遍。天色已晚,老道叫徒弟与苗庆铺炕,打发苗庆安歇,师徒二人出房自去。苗庆游了一天,身体困乏,躺下一觉睡到天明,翻身起来瞧了一瞧,身在山凹里边躺着,并无什么茅庵草舍。怔了一会儿,低头一看,见有一个柬帖放在面前,伸手拾起拆开一看,但只见上面写着几句言语: 清江别后三月零,终日常思朋友情。 道书三卷入吾手,各分南北奔前程。 愚兄变做于玄素,百花山上显神通。 传授戏法须谨记,从今苦练要修行。 后边还有一行小字,说:“戏法本内,末后三篇具是运气炼神的妙诀,功夫用到自有好处。”苗庆看完才知是小塘点化。现从袖内取出那本戏法妙诀,揣在怀中。回头一看,见有一座洞门,上写着仙人洞三个大字。苗庆看罢,信步走将进去。也不知洞内有何景致,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济小塘折芦过江 戚总镇兴兵平贼 话说苗庆走到洞中,越走越黑,走有半箭之遥,里边甚宽,有现成的石炉、石炕,甚是洁净,还很明亮。苗庆看罢,心中甚喜,从此就在这洞中住下。白日里下山化斋,晚上入洞演习戏法。这且不提。 且说小塘自从兄弟们分手,竟到杭州天月山找了一座古洞,昼夜观看三卷道书,得了长生大道,变化无穷,所以用分身法变作道士,把一枝梅引到百花山上,叫他修真炼性。自己在天月山住了年余,要过钱塘江海上游玩。遂离了天月山,到了西湖,游了几日。 这日正要过江,但只见人民慌张,东西奔走。小塘心中纳闷,问及行路的老者,才知是海外倭子作反,堪堪就要过江,来抢中原。小塘闻言,正然嗟叹,忽见一支人马飞奔江岸,那纛旗上写着斗大的金字,乃是总帅戚继光。小塘看罢,心中言道:闻听这位将军用兵有法,但恐倭蛮势众,难以征剿,我倒有心与他出力,怕他不肯信用。我今趁他人马过江,何不学那达摩过江的故事,叫他知我的手段。主意已定,折了一枝芦苇,放在江心水面之上,将身一跳,站在上面,就如一只小船一样顺水飘流。戚总爷正然领兵过江,在船上看见,甚是惊异,吩咐左右快请秀士上船,两边家将答应一声,望小塘喊道:“那位相公,我们老爷请你上船说话咧。”小塘闻言,两脚一蹬那枝芦苇,飘飘摇摇,来到坐船跟前,将身一纵,跳上船头,说:“兵主,呼唤学生有何话说?”戚总爷欠身离坐,说:“请问先生是儒家呀,还是道教?”小塘说:“当日原是儒家,如今已归道教。”戚总爷又问说:“尝闻人言,达摩曾折芦过江,他是佛门老祖,如今先生怎么也会此道?” 小塘说:“在下自幼学文,长大习武,访道参佛,无非是明心见性;折芦过江,无非游戏小术。何足为奇!若能为国出力,救民水火,方算是真正本领。”总爷说:“先生原是文武全才。不知尊姓大名?”小塘说:“学生姓济名登科,号小塘,原籍关东人氏。”总爷说:“莫非大闹严府就是先生么?”小塘说:“就是学生。”总爷大喜,说:“闻名久矣。如今本镇奉命征剿,欲请足下作一参谋,不知尊意如何?”小塘说:“学生才浅,怕不能照应军中大事。”总爷说:“先生不必过谦。”言罢让进船中,分宾主坐下,各船头目参见已毕,将船驶到东岸。 总爷、小塘与一些人众,弃船乘驹,放炮起营,往西而去。兵马过子兰山,往前正走,报事的禀道:“启上老爷,兵马不可前进,倭寇困了绍兴,离此只有三十余里。”总爷说:“可有多少贼兵?”报子说:“禀上老爷,倭贼共有一万,头上缠着整疋的红布,身穿短甲,手使斩马刀有五尺多长,尽都是步下。”总爷听说,打发报子出去,默默无言。小塘说:“兵主为何不语?”总爷说:“先生不知,本镇愁的是贼兵势众,且绍兴地方水多地窄,他在步下,咱在马上,难以动手。他又有红布缠头,短甲护体,似乎很难取胜。”小塘说:“可有地理图么?待学生看看。”总爷叫家将把地理图取来,呈与小塘。小塘看了一遍,说:“兵主,学生细看图式,定海县相近蛟门海口,地方宽阔,可立战场。如今先把兵马抄上海塘,竟扑定海县安营,断住蛮贼的归路,他若来时,自有捉他之术。” 总爷说:“先生之言甚善,但恐有人去救,绍兴城池难保。”小塘说:“兵主放心,学生自有手段。”言罢暗念真言,用手往西北一指,立时间,狂风大作,飞砂走石,从空飞来,小塘又往东南一指,那风顺手而去。小塘叫总爷催动人马直往定海而去。这且不提。 且说那些倭子乃是日本流球国的蛮夷,因往中国进贡,严嵩把貢物私自留下,未与表礼答谢,国王动怒,所以发了万数人马来抢中国。为首的大将名叫乜律洪,手使斩马大刀,重有三十六斤,还有许多的邪术,从定海蛟门上岸,直抢到绍兴,将城池围住,正然攻打,忽然间狂风大作,飞砂走石,迎面打来,打的些倭寇抱头鼠窜,齐奔漕姚江边,抬了些船只渡过江去,走到哪里,那风刮到哪里。一路之上也顾不的放枪,离定海不远,方才把风止住。乜律洪把众寇聚在一处,安下营寨歇息,这且不提。 再说戚总爷領定人马在定海城外安营,定海县文武官员恭见已毕,总爷说:“列位,倭贼的船只今在何处?”众官答道:“在蛟门山下。”总爷听说,叫众将领了五百军卒将守船的倭寇杀死,把船上的货物运上岸来,然后放火烧船,把货物运进大营,叫总爷观看,小塘在旁叫总爷将吸铁石留在军中备用,余皆交与知县入库。吩咐已毕,有长探来报,说是倭寇离定海只有五六十里,不久就到。总爷听说,向小塘言道:“先生有何妙计,早作准备。”小塘说:“兵主放心,学生自有主意。”言罢,暗祭神风把倭寇的去路堵住。吩咐定海知县速做藤圆牌一千面,限三日全完,又要红布三百疋,芦花三千斤,一同送到。又叫军卒把民间捣米的石臼抬了十数个来,将吸铁石捣碎。到了第三日,知县把圆脾送到,小塘叫人找了成衣、彩画两行匠人来,叫成衣匠将红布缝成圆牌式样,絮上芦花,粘上吸铁石,缝在圆脾上面。叫画匠俱全画上虎头。挑选了兵丁,每人给他一面圆牌,又给他一把打牛鞭子,不许带着铁器,又挑了马步二千人马,俱是手使齐眉短棍,埋伏在松林之内,单等着要打倭寇,这且不表。 且说倭寇被风砂迷了归路,不能前进,到了第四日早,风停雾散,这才调动人马上了定海的大路,乜律洪领着人马正往前走,猛然间抬头一看,但只见旗幡招展,一座军营挡住去路。乜律洪心中动怒,帅着倭寇硬往里闯,真正是如虎似狼,十分凶恶。藤牌手一见,不敢怠慢,齐往前迎,只见那倭寇的斫刀剁在牌上,就似贴住的一般,不能抽回。藤牌手连忙齐举牛鞭,唰唰乱打,打的一些倭寇正然无处可跑,又听的一声炮响,从那树林之内出来一些马步儿郎,手使短棍把倭寇围在居中,打死了大半,其余的得命,指望奔到蛟门上船逃走,谁知百十号船已被小塘烧尽,乜律洪到了此时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心中一急,要摆一座万蜂恶阵。这个阵势甚是厉害,若摆一次损人的阳寿一纪。乜律洪到了此时,一心报仇,也顾不得折寿,连动丹田之气,往外喷了三口,立时间烟雾迷空,把众寇遮住,不见形迹,从囊中取出五道灵符,分给五个头目,各領人马往五方站住,又从怀内取出五个葫芦,放在手中,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拘了蜜蜂、马蜂、土蜂、游蜂、黄蜂五样蜂来,收在五个葫芦之内,揣在怀中,来在官军营前,声声讨战。小校报入中军,总爷动怒,就要亲自出马。小塘连忙拦住,说:“兵主,不可,闻听外国蛮夷多会邪术,他既是单身前来,必有鬼计,待学生出去,看是如何。”总爷说;“先生乃文墨之人,如何去的?”小塘说:“无妨,学生自有法术。”言罢出帐,从怀内取出葫芦,把塞子扳开,放在耳根之下,暗问吉凶。五鬼如此这般报了一遍。 小塘听罢,收了葫芦,反身进帐,叫中军官立刻取了麝香一斤、雄黄一斤、朱砂一斤、流黄、硭硝每样四两,共研为末,装在磁葫芦里,用栾带一条拴了个结实,背在背后,里边放上火种,将口塞住,走出营来。 乜律洪正在营前骂阵,见有一位儒者从里边出来,只听一声喝道:“好倭蛮!休得逞强,报你的名来。我有话告你。”乜律洪说:“懦夫听真,我在日本为臣,官拜先锋大将,姓乜名叫律洪,你可速速回去,叫那有名的上将出来,似你这无用之人,我也不忍杀你。”小塘说:“乜律洪莫得目中无人,用藤牌破你一万倭刀,一把火烧你百十号船,件件是咱一人做的,为何反到说俺无能!”乜律洪听见这么说,气的他暴跳如雷,说:“好匹夫,我今正来找你,你还敢自己招认,仔细看看我的刀罢。”说罢剁下一刀来。小塘侧身躲过,暗拘剑仙附了身体,双手抡剑与乜律洪杀在一处,战有十数个回合,乜律洪虚劈一刀,往下败走,小塘随后赶来,赶入阵中,乜律洪取出五个葫芦,放出了数万毒蜂,把小塘围裹起来。小塘一见,微微冷笑。伸手把背后的磁葫芦扳开塞子,一股黑烟往上直起,立时把毒蜂熏散。乜律洪见了又羞又恼,将海螺一吹,那些倭寇齐围上来,且说戚总爷在营门与小塘瞭阵,只见小塘把乜律洪追赶下去,不见回来,忽听的正东上喊声不止,总爷带了藤牌军与那些棍棒手一齐赶来,赶到跟前发了声喊,往里冲杀,又把倭寇的兵器吸住,榔头棍棒一齐乱打,这一阵把倭寇尽皆打死,只剩了二九一十八人,与乜律洪逃到招崖山上,乜律洪到了此时无颜回国,在山上歇了一宿,到次日,把那十八个倭寇藏在山中,单身一人来闯官营。这倭寇本来凶蛮,又会邪术,刀枪不能伤他的身体,他那口刀又非刚非铁,乃是生银造成,吸铁石吸不住他,他这一冲杀,竟把官军伤了二百有余。次日又是如此,一连三日,闹的总爷设法,把人马散在定海城內,紧闭不出,与小塘商议捉贼的计策。这且不提。 且说一枝梅自从与小塘别后,诸日在洞中修炼。这一日,忽然想道:“济兄与我分手之时,给我灵符两道,头一道改头换面已经试过,二道说是思念朋友,将符一展即可相见,如今相别已久,何不试试,与济兄再会一面。想罢,取出灵符用手一展,不知不觉将身起在半空之中。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定海城小塘摆阵 白鹿洞承光遇狐 话说一枝梅起在空中,不多一时落在定海县城头之上,将符收了,露出本形,走到小塘跟前,说:“仁兄你今在此何为?小弟来看你咧!”小塘一见满心欢喜,说:“贤弟,你今来的正好,只因日本国倭寇作乱,愚兄仗着法术与戚总爷主谋打救黎民,至今众寇皆灭,惟有一个头目名叫乜律洪,善会妖术,不能捉他,所以与总爷退兵在定海城中,商议捉他之计,愚兄要摆一座太乙迷魂阵牧伏此人,只少一个全真之人前来主坛,贤弟是个全真身体,今日既来,合该这倭寇当灭。”言罢领着苗庆见了总爷,又把要摆太乙阵的话说了一遍。天色已晚,让中军官到县里要三十六张桌子,五色五面大旗,八根黄布长帆,童子八名,暗暗运往城外七里铺,搭起一座高台,周围堆起八个土堆,收拾妥当,进城来报。中军官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复来回话,说是诸事已完,小塘辞了总爷,领着一枝梅出了城,来到七里铺,将五色旗插五方阵上,又叫八个童子各执长幡按八方站定,安排已毕,又向苗庆言道:“贤弟,你可拿我的雌雄宝剑坐在高台之上,还有令牌一面,若见乜律洪到了台前,件可叫他的名字,他若答应,你将令牌连敲三下,愚兄自能擒他。”言罢将宝剑、令牌交与苗庆,打发苗庆上了高台,他这才披发、仗剑口诵灵言,用剑往周围一指,立时成了一座阵式。诸事完毕,日已东升,小塘就在法台之前盘膝打坐,这且不讲。 再说乜律洪天明起来,前往城下讨战,想见正南上有座营盘,杀气冲天。这倭寇舍了城池大踏步闯进太乙阵去。小塘一见用剑往空中一指,忽然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鬼哭神叫,对面不能见人。乜律洪见这光景,半响不理,手提钢刀直扑法台。一枝梅在上边见倭寇像貌凶恶,心中也甚恐惧,壮着胆子开言,问道:“咦!来的莫非是倭寇乜律洪么?”倭寇说:“然也。”苗庆说:“我看你也是条好汉,我今叫你三声,你若敢应,才算你是真正豪杰。”倭寇听了,微微冷笑,说:“台上的村夫,料你不过会些瘴眼法儿,焉敢在老爷面前逞能,纵有聚魂瓶,收气袋,我也不惧,十声、八声只管叫来,哪个不敢应你。”一枝梅听了,口中不言,肚里说话,好一个有胆量的倭寇,但不知我哥的方法何如!待我叫他几声,看是怎样?想罢开言,说:“乜律洪何在?”乜律洪说:“我在这里咧。”一枝梅连叫了三声,乜律洪应了三声,一枝梅把那令牌共总敲了九下,但只见法台之前,显露一位尊神,上触天,下触地,青脸红发六臂三头,好像重出世的方弼一般,倭寇看罢心中惊怕,一阵昏迷,跌倒在地。一枝梅看见,心中大喜,跑下台来要取首级,小塘说:‘贤弟不可,我这阵式只好收伏,不可杀害,与我绑起来罢!”一枝梅听说,从腰中解下黄绒丝绦,就要动手,小塘说:“这不中用,绒绦怎能绑的住他。”遂从怀内取出一根红线,递与苗庆,苗庆接过,心中笑道:我的哥忒也玄虚,这么一条绒线怎能捆住这个汉子。莫耍管他,且绑起来再看,想罢上前,把倭寇背绑起来,小塘把剑诀一掐,乜律洪忽然苏醒,涌身一跳,喊叫如雷。谁知那根绒线原是仙家宝物,乜律洪越挣,他越往内里头煞,疼的个倭寇哀声不止,大汗直流,直叫饶命。小塘说:“我出家人到处慈悲,你今既是乞怜,我也不肯杀你,你可写下降书、降表,待我放你一条生路。”乜律洪被那绒线绑的实在难受,满口应承,情愿尊命。小塘连忙祷念真言,诸神归位,吩咐八个童子各自回家,这才与苗庆,押着倭寇,上城来见总镇,把倭寇服输愿写降表的话说了。总爷大喜,叫人给了倭寇笔砚,立时写了降表,把倭寇放回本国,这且不提。 且说中军官领着京报,上前跪倒,说:“老爷,千万之喜,当今圣上加升老爷威镇三边为蓟辽挂印总帅。平贼之后,走马上任。”总爷见报,心中甚喜,赏了京报二两银子,打发出去。又向小塘言道:“本镇侥幸,得蒙皇恩升转,又赖先生的法门平了倭寇,待本镇进京上本,包管先生玉带荣身。”小塘说:“多谢总爷美情。但学生出家已久,散心成性,断不肯复恋红尘。这事别让爷费心了罢!”总爷听了这话,知是小塘不肯作官,又送金银彩缎,小塘坚持不受,总爷无奈,叫人摆上酒席,三个人同桌共饮,天晚席散,就在总爷公馆之内住下,待了一会,众人皆睡,小塘向苗庆言道:“贤弟,如今倭寇已平,你我不可在此久住,听说南岳衡山乃仙人聚会之处,咱们先到那边游玩一番,再去访寻徼贤弟的下落。”一枝梅说:“兄长之言甚善,但恐总爷不肯放行。”小塘说:“无妨,咱从遁中出去,有何不可。”言罢取过笔砚写了一首诗句,放在桌上,从怀内取出一条汗巾铺在院中地下,弟兄二人上去,小塘把双脚一跺,飘飘摇摇起在空中,竟扑衡山而去, 且说戚总爷歇了一宿,次日起来不见小塘、苗庆的动静,自己走入小塘住房中,只见房门大开,并无一人,桌子上边有几句诗词,上前拿起一看,上写着: 散淡逍遥济小塘,平伏倭寇救灾殃。 汗马功劳全不受,礼物也不入己囊。 奉托总镇戚元帅,济困扶苦救饥荒。 今朝暂且告辞去,他年相会在辽阳。 总爷看罢甚是敬服,就依小塘的言语,拿出三百银子,交与知县赈济穷民,自己带着一些兵马前往蓟州上任,这且不提。 再说徼承光到了四川,遇缘化斋,逢山玩景,那一日行至夔州府地方,有一座高山,甚是险峻,山下有一座石碑,上边刻着“白鹿山”三个大字,徼承光看罢,走上山去,及至走到山顶,约有四十余里,只见山凹里面闪出一座洞门,洞上一块横石,上边写着“白鹿洞”,洞门半掩半开,承光信步进去,走了半日,越走越亮,走到大亮之处,只见青堂瓦舍,两三进房子,房内有桌、椅、板凳、围屏、床帐。当院之中,奇花异草,香气袭人。承光看罢,正要走去,忽听的外面有人喊叫说:“娘娘来了。”承光听见这话,知此洞是妖精的巢穴,想要出去,又恐被妖精撞见,忙把小塘给他的第二道灵符从纸袋内取出,放在道巾之内,闪在梅花树后,暗地里偷瞧。不多一时,但只见无数使女前面排对,后边轿内一位佳人,十分美貌,来至院中,下轿进房,坐在上面,两边使女献了无数的奇花。那女子俱都不喜,有一个老丫鬟言道:“娘娘不喜此花,想是要朵并头莲么?”那女子闻听,微笑了一笑,老丫鬟说:“并头莲花倒也易得,前日我上九姨奶奶家去,听说新近来了三个地仙,一名济小塘,二名徼承光,三名苗庆,已经全把真阳炼成,不久要成正果。那姓济的、姓苗的还在别处云游,姓徼的现在四川访道,娘娘若得此人做并头莲,包管长生不老。”那女子听说,心中大喜,说:“中用的丫头,你若留心能把此人访来,重重有赏。”言罢,带领丫头往后洞而去。 承光听了老丫鬟一片言语,惊疑不止,幸有隐身灵符,群妖不能看见。等到天晚,暗暗的往外要溜,及至走到洞门,已经牢牢拴锁,还有几个丫鬟看守,不得出去。无奈寻个幽僻去处,盘膝打坐,一夜晚景不提。 原来这座侗中也见星辰、日月。到了次日天交正午,承光正在洞中闲步,忽然间大雨倾盆,身上衣服尽皆湿透,见旁边有座小石洞,想要进去避雨,往里一跑,把头上的道巾掉在地下,连忙拾起来带上,谁知那张灵符已经掉在雨水之内,及至抬起,已成了烂纸。承光正然着急,忽听的丫鬟们嚷道:“九姨奶奶到了!”承光听见,心中想道:前日老丫鬟说他九姨奶奶知我弟兄三人的姓名,今日到此不知可晓的我在这洞里否?徼承光在此害怕,暂且不提。 且说这个九姨奶奶乃是一个九尾狐狸,修炼千年有余,神通广大,变化无穷,善知过去未来之事,住在山前茭花桐中,与白鹿洞洞主姐妹相称。白鹿洞主号称银花娘娘,也是五百多年的白玉狐,这日午错大雨,正然摆席庆赏,听说九姨奶奶到来,连忙吩咐开放洞门,亲自把九尾狐迎接进去,照旧把门锁上,姐妹二人就在那现成的席面上坐下,对面饮酒。白玉狐说:“贤姐,听说近日出了三个地仙,有一个在咱四川,不知是真是假?”老狐说:“我来正为此事,昨日我袖占一卦,其人现在你这洞中,可使丫鬟前后找寻,若要找到他前来,愚姐与你作媒,好成全你的大事。”二妖正然讲话,有一丫鬟跑来说:“娘娘,咱这洞内有了贼了。”白玉狐连忙问道:“贼在哪里?”丫鬟说:“在出恭的小洞里咧。”老狐听说,袖占一课说:“贤妹恭喜!毛厕洞里就是那人。待咱亲去叫他前来。”言罢,离坐领着一些丫鬢往毛厕洞而来。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湿神符承光遇难 焚仙洞小塘除妖 话说二妖領着丫鬟来在毛厕洞门口,往里一看,果然蹲着一人。老狐说:“徼道人休要隐藏,请出来,有话商议。”承光蹲在那里,还只当看不见他,今见妖精叫出他的姓氏,知是烂符不灵。无奈何,强打精神出洞,喝道:“好个妖精,还不送我出洞,可有什么话说?”老狐说:“道人住口!休当俺是妖怪,俺乃天上仙女。这位是银花公主,我是茭花娘娘,请到厅上,自有好言道你。”承光闻言,迈步上厅,坐在上面,两个妖狐两边相陪。老狐说:“徼道人,你是用荤用素?好去治办席面。”承光言道:“荤素俺俱不用,有话快着讲罢。”老狐说:“不为别的,我二人乃天上仙姬,只因思凡,偶落红尘。昨日月老前来,说是姻缘簿上注明我这贤妹该当与你为婚,正要差人前去寻你,谁知已经前来。这也是姻缘前定,所以如此。待我与你们作媒,完全了这件大事,不知你那心下如何?” 承光言道:“我徼某姣妻贤妾、万贯家私尽皆弃了,今日岂肯再配婚姻!快忙送我出洞去罢。”老狐闻言微微冷笑,说:“徼道人,你这话太容易了。你若应下亲事,万事皆休。如若不然,休想出此古洞。”承光闻言,心中不悦,说:“好妖精,我今不从,你便怎样!”老狐也发怒道:“你这道人忒也不识抬举,好意与你善讲,你倒妖精长,妖精短,如此无礼。待我与你些妖精看看,休要吓的痴了。”言罢,用手往院中一指,但只见无数的狼虫虎豹张牙舞爪。承光一见,心内害怕,忽然想起小塘给他的灵符,说是第三道能避狼虫虎豹,遂又壮起胆来,两手使劲用桌子往外一砸,那些猛兽齐往后退,趁势从纸袋内取出符来,只这么一抖,狼虫虎豹立时尽散。 白玉狐一见大怒,说:“好村夫,焉敢破我姐姐的法术,若有本顿,跟我前来。”承光见退了猛兽,那胆越发的大了,说:“好妖精,哪个怕你!”言罢和妖精到了后花园中,只见那妖精往左右指了两指,一边是汪洋大水,一边是烈火熊熊,前有刀枪,后有弓箭,四面八方并无出路。承光连忙取出第二道灵符,展了一展,水火刀兵立无影像。妖狐一见心中惊疑,有心再使妖术,又恐再被承光破了,反觉没趣,遂架起妖风,出了花园,把门倒锁过来。吩咐丫鬟看守,来到前边,从新又与老狐饮酒,这且不提。 且说小塘和一枝梅寻找承光,那一日进了四川交界,正然行走,忽见一股怨气直冲斗牛,掐指一算,早知其意,对苗庆言道:“贤弟,你徼二哥有了难了,大概离此处不远,你我快去找寻便了。”言罢,同登古道,三两日的工夫,走到白鹿山中,坐在松林之内歇凉。只见两个使女抬着一对坛子迎面而来,小塘向苗庆言道:“你看这深山之中并无居人,因何出来两个使女?咱且闪在树后,看她说些什么?”言罢站在树后。只见两个丫鬟走至切近,前边的言道:“姐姐,咱家奶奶好没正经,往白姨娘家去,一住几天还不回来,叫人取东送西,好不烦气。”后边的说:“贤妹,咱奶奶给白姨娘成了亲事才回来呢,谁知那个徼道人没有福分,总是不依,如今锁在后园里了。”小塘听见这话,知道说的就是承光,迈步出林,说:“妖怪哪儿走!”两个小妖回头一看,才然要跑,早被小塘抓住一个,从背后拔出剑来,说:“是何方妖怪?方才说的徼承光,今在何处?“小妖吓的战惊惊的,说:“老爷饶命,我家主母是个九尾狐狸,住在山前茭花洞中,他有个结义妹妹乃是个白面玉狐,住在山后白鹿洞。昨日有个姓徼的道人误入洞中,我家主母要叫他与白玉狐成亲,那道人只是不依,如今锁在后花园内,这都尽是实情,求老爷放了我罢。”小塘听毕,一剑挥为两段,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大獾。又找那个,已经跑回去了。 苗庆说:“仁兄,如今二哥已有下落,咱是怎样去救他呢?”小塘说:“贤弟莫慌,愚兄自有主意。”忙从纸袋里取出笔砚、朱砂、黄纸写了一道符,给苗庆掖在道巾里边,又在他手心之中画一道雷符,晴暗的吩咐了两句。这苗庆找到洞门之前,装做女人的声音叫门,说:“是来与娘娘送香饼的。”里边小妖信以为真,开放洞门,叫苗庆进去,原来苗庆被那灵符改变了形容,变成一个黄毛丫头,进的洞来,小妖难辨真假。及至走到厅上,只见两个妖狐对面饮酒,老狐问道:“那个黄毛丫头是哪里来的?”洞中小妖言道:“是来与娘娘送香饼的。”老狐说:“我那洞中从没这个丫头,莫非是细作么?”苗庆说:“你的眼力不错。”说着说着把头上的灵符摘了,露出本相,把手一撒,咕噜噜一个沉雷,将白玉狐同一些小妖,俱皆击死。苗庆看了看,洞中无人,来在后洞,砸锁开门,与承光相见。这且不提。 且说九尾狐指望借道光逃走,谁知小塘先在洞外等着,老狐往外一跑,不防备被小塘一剑劈死。徼、苗二人从洞内出来,与小塘相见。弟兄三人叙谈了一会,小塘说:“二位贤弟,我如今要上辽东走走,不知二位贤弟还是分路还是同行?”徼、苗二人一齐言道:“从今一路同行,再也不分离了。”三人言罢,出白鹿山,游山玩景,晓行夜宿。 那日到了江南安庆府地方,错过店道,无处投宿,抬头一看,见路旁树林之内隐隐露出灯光,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座寺院。苗庆上前将门敲了两下,从里边出来个沙弥,手持灯烛,将门开放,说:“夜静更深,三位敲门有何贵干?”小塘满脸陪笑,说:“小师父,我们是游方道家,只因错过店道,没处投宿,所以前来惊动。”沙弥听说,把三位让进门房,复将山门闭上。三人人室,见有一老和尚,在灯下补衲。小塘说:“老师父,夜晚不施礼罢。”老和尚并未听见,还是小沙弥走到跟前向耳边说了几句,老和尚才把头点了两点。小塘知道是个聋僧,也就不去答话,忽从外边进来一个秀士,儒巾儒服,眉清目秀,虽然是个儒家,却是有些仙风道骨。进的门来,与小塘三人彼此相见,在灯前坐下。开言问道:“三位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小塘说:“小弟姓济名登科,贱号小塘,祖籍辽东人氏。这一位是徼承光,那一位是苗庆,都住在北京城内。俺三人乃结义朋友,出家访道,路过贵处,多有惊动,不知足下贵姓尊名?”秀士说:“小弟姓韩名庆云,贱字瑞庵,舍下离此只有五里,叫做隐仙庄。只因家事甚繁,故借此寺读书。请问济兄,既然出家,为何还是儒家打扮?”小塘说:“三教归一,自古有然,道家儒服,有何妨碍?”韩生见小塘人品端正,言语不俗,徼、苗二人又是北京人氏,想要与他们落下相遇,日后上京会试,好叫他们照管。主意一定,走到自己房中,将现成的果品、暖酒叫小沙弥端进僧舍,与小塘三人叙谈饮酒,天晚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早晨,韩生又叫小沙弥买些莱蔬,收拾早饭,陪着小塘三人吃了,韩生言道:“小弟意欲高攀,与三位结拜兄弟,不知三位意下如何?”小塘带笑开言说:“游方野人,只恐有辱尊体,既不弃嫌,敢不从命。”四人言罢,就在神前焚香盟誓,各叙年庚,韩生将三人领到家里,拜见了景氏老母,就留三人在书房住下,一连住了几日。小塘常劝韩生出家,韩生功名心切,只是不肯。一日小塘向徼、苗二人说道:“你看韩贤弟执迷不悟,贪恋红尘,你们二人拿出旧日的手段,徼贤弟去行讹诈,苗贤弟偷他个精光,那时看他如何?”承光说:“怎样讹他?兄长说明,我好便宜行事。”小塘说:“你到外边,不论死猫死狗拽一个来,愚兄自有用处。”承光依言,到外边找了一会,见有一个带箭的兔子,拾到手中,暗暗的带进书房,交与小塘。小塘放在地下,用手巾盖住,掐诀念咒,照那兔子吹了一口仙气,只见那死兔子变成一个道童,把手巾一掀站将起来。小塘叫到跟前,向耳边吩咐了几句,道童点了点头,溜将出去。小塘又向承光如此这般说了几句,这且不提。 且说韩生,这一日有些闷倦,亲自往波若寺去取衣服,及至回来,走至半路之中,只见一个道童坐在路旁痛哭不止,口中只叫师父,韩生上前问道:“你的师父是谁?为何在此哭他?”道童见问就把眼泪拭了一拭,说:“相公,俺师父姓徼名叫承光,是个胖大胡子,还有两个伙伴,一个姓济,一个姓苗,我因出恭落后,迷了道路。几日并未找着,所以在此作难。”韩生说:“原来你是我徼二哥的徒弟,不用哭,跟我去罢,你师父在我家里咧。”言罢将道童领到家中,一进书房,说:“徼二哥,你的徒弟来了。”承光闻言,抬头一看,说:“好你这个顽皮,路途之中不老实,你往哪里去来?叫我各处寻你不见。”说着说着,心中大怒,照那道童就是一掌。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假道童韩府丧命 死乞丐法场受刑 话说韩生见承光怒打道童,连忙上前劝解,小塘言道:“这孩子论来该打,且看韩贤弟分上,饶了他罢。”承光故意的把假怒收了,说:“只是便宜这个顽皮。”言罢落坐,四个人彼此叙读,这且不提。 且说道童站了会子,把书童拉到二门外头说:“咱们顽罢。”书童说:“怎么顽呢?”道童说;”咱说大话顽罢,谁比谁说的大,谁打三刮子。”书童说:“我就先说。我是个财主。”道童说:“我是大官员,管着财主。”书童说:“我是个皇帝,又管着官员。”道童说:“我是个神仙,不服皇帝所管。”书童说:“我是个玉皇大帝管着神仙。”道童说:“我是玉皇老子。”书童说:“我是玉皇老子的老子。”道童拍手大笑,说:“你輸了,从没见有老子的老子,过来受刮子罢。”道童就要去打,书童不服,两个人你争我嚷,立时反目,打将起来。 小塘四人正然闲谈,听的外面连声吵嚷,四个人出来一看,乃是书童与道童厮打,韩生上前把书童拉开,搧了几掌,才要去安置道童,只见那道童往后一倒,绝气而亡。承光一见故意的双脚乱跳,说:“韩庆云我把你这个没规矩的恼徒,你奴才打伤人命,该当何罪?咱二人同去见官,我看你这个秀才有什么能处!”说罢,拉住韩生往外就走。小塘上前劝道:“徼贤弟,你且撒手,咱到书房之中有话慢慢商议。”承光闻言将手放开,同到书房之中,小塘向韩生言道:“韩贤弟,你惹的这祸不小,你约束不严,使书童打死道童,徼贤弟岂肯与你干休,纵然徼贤弟不告你,也不能私了这个人命。依着我说,你不如同俺出家,天下云游,也就没有事了。徼贤弟的话是好说的。”韩生说:“仁兄这话小弟不敢从命,我想出家人赖教乞食,除非是精一无二的人肯去走此道,小弟虽不算是財主,也还颇可过了。等着时来运转,一举成名,还要改换门风。今日纵然不依,就是成了官司,小弟也是不出家的。”小塘听说哈哈大笑说:“贤弟,你也太痴心了,既然不愿出家,跟我出去把那道童看看再作商议。”言罢四人出了书房,小塘用手把道童一指,说:“韩贤弟,你看那个道童是什么东西。”韩生走到跟前,低头一看,并非道童,原来是个中箭而死的兔子。 韩生看了,呆呆的只是发怔。小塘说:“贤弟不必疑惑,无非是与你取笑,算是官司结了案吧!”言罢一齐大笑。韩生这才知道是小塘弄的法术,说:“兄长,叫你吓杀我了!宁可是取笑罢,不是真的才好。”四个人说笑一回,到了书房之中,用了晚饭。天晚各自安歇。 一枝梅睡了会子,听了听天交二鼓,将近午夜,悄悄的爬将起来,开了房门,走出去,反身把门掩上。使出当年的手段,将身一纵,跳在房上,虽有两三层房子,哪里隔的住他?他又在院中来过,知道景氏太太在上房内住着,约摸着细软东西尽在上房,走到跟前,轻轻的将门撬开,掩身进去,翻箱倒柜,将那衣服首饰银钱等物,拾在一处,有小塘给他的神符,贴上了一道,出来将门端上,又把其他各屋内使用的东西,也俱拾在一处,贴上灵符,将他粮房中粮食囤上也贴了一道灵符。诸事已毕,找了一块黑炭,在影壁上画了一枝梅花,回到书房将门关上,仍旧睡觉。及至到了天明,书童把门乱敲,说:“相公,可不好了,不知哪里来了个狠贼,把咱偷的一无所有了。”韩生听说,魂不附体,爬将起来,开开门,往后就跑,小塘故意的惊道:“这是怎说,贤弟莫慌,待俺与你同去看看:“言罢一齐出门,来到后边,各处里一看,真真是精一无二。急的个韩生捶胸跺脚,几欲寻死。小塘说:“贤弟不必如此,奶奶也莫要悲伤,贼打火烧皆有一定之数,韩贤弟同我且到书房,有话和你商道。”言罢回至书房,向韩生言道:“贤弟,你昨日说若要出家,除非是精一无二,今日看将起来,乃是神差鬼使,应了你的言语。依着我说,急早回头,同俺出了家罢。”韩生听了,满眼落泪,说:“兄长,我现有老母在堂,如何能以出家?纵然讨饭乞食,也是不修行的。”小塘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你,你且再到后边看看,那贼又回来了。”韩生闻言连忙跑到上房一看。只见那些细软东西,尽在柜旁边里,接着又到各房里看了一看,原旧物件一概不少,喜的他眉开眼笑,跑至书房说:“兄长,小弟造化多了,诸样东西皆未拿去,如今俱已有了。”小塘说:“既然有了,我们也都心净,就此告别了罢。”言毕取过笔来,在墙上画了一只小船,同徼、苗二人跳将上去,说:“韩贤弟,你也上来罢!”韩生摆手,言道:“小弟胆小,不能上去。”小塘说:“既不上来,我们要告辞了。”言罢抛下一个柬帖,忽然不见。韩生愣了会子,伸手拾起柬帖,拆开一看,原来是四句诗词,朱笔写着: 劝你出家头不回,闭门家内遇神贼。 偷者原来是苗庆,去观墙上一枝梅。 韩生看罢,走到后边,见那影壁墙上,果有一枝梅花,这才知道又是小塘弄的法术。吩咐书童把堆着的物件俱各收拾起来,见了景氏大奶奶,仍回波若寺去,这话不提。 且说小塘三人,用遁法离了隐仙庄,不消半日,早到了北直保定府交界。一齐收了遁法,脚踏平地,小塘往东北一着,见有一股怨气,占一课,早知其意,说:“二位贤弟,我要上北京去救一位忠臣,你二人可到通州北门外店中等候。” 言罢双足一跺,顿时之间,遁到北京城外。手上吹了一口仙气,往脸上一摸,当下变了形像,进了平则门一直走到四牌楼前,见有许多军校扎下法场。走至切近,问及众人,俱说是太常寺正堂慕怀古因得罪严嵩的儿子,被奸臣陷害,问成死罪,今日处决。小塘听说,往法场一着,只见桩橛上捆着一人,面如古月,鼻似悬胆,虽然是身有大难,却倒是并无惧色。小塘看罢点头赞叹,回身从帝王庙南夹道出砖塔胡同,过了石桥,低头一看,见桥下有个乞丐的死尸,看了看左右无人,照那死尸吹了一口仙气,立时变成慕怀古的模样,爬将起来。小塘又从囊中取出一道灵符,给那乞丐贴到头上,跟着小塘上了石桥,直奔法场而来。此时慕爷在法场以内,只等三道驾帖一到,就要开刀,小塘看了看,天将近午,急忙领着死乞丐来在法场之外,用手往西北一指,猛然间狂风大作,飞砂走石,迷人眼目,刮的刽子手、监斩官一些军兵人等俱都是袍袖掩面,不敢抬头。小塘趁势领进死尸,与慕爷解了绳锁,把死尸绑上,抓了一撮土尘往慕爷脸上一撒,借着土遁与小塘出了法场,小塘叨念真言,把风沙息了,同慕爷往通州而去。这且不表。 且说风砂方定,三道驾帖已到,刽子手才要开刀,看了看,已经是个死人,连忙报与监斩官。监斩官说:“不论死活,给他一刀罢。”刽子手答应一声,走到死花子跟前,揪住头发呵哧一刀,人头落地,地下流了些紫血,监斩官验了首级,回朝交差。 再说小塘同慕爷借着土遁来在通州北关无人之处,收了遁法,但只见慕爷昏迷不醒。小塘唤了他几声,慕怀古渐渐醒来,把眼一睁,看了看四顾无人,面前惟有一个儒者,心中不解,怔怔的只是发呆。小塘说:“大人不必狐疑,我学生救你脱了大难,逃到此处来了。”慕爷闻言,定醒多时,心中方渐明白,向小塘言道:“先生贵姓尊名?仙乡何处?素日并不识面,因何前来救我?还求先生说个明白。”小塘说:“学生姓济名登科号小塘,原籍辽阳人氏,只因功名不遂,弃家访道,曾遇真仙点化,普救众生。今知大人有难,所以特来搭救。”慕爷说:“虽承先生的美情,只恐歹人不甘心。”小塘说:“大人无虑,已有替身,在法场受刑,包管无事,请与学生同行,再作计议。”言罢迈步,方进了店,正遇徼、苗二人也是才到。四人合在一处,复出了店街。找在一块高粱地里边坐下,小塘把慕爷的姓名来历与二人说了,又把二人的姓名出身与慕爷说了,彼此谦逊了一回,小塘给了苗庆一块银子,立时叫苗庆买来道衣、道巾,与慕爷把囚衣换了,又叫苗庆到下店雇来四个驴子一齐骑上,直奔山海关的大道。往前行走。 小塘说:“慕大人如今要速离北直,远走高飞,得保无事,但一路同行,须得改名更姓方好称呼,这如今趋吉避凶,你就改名为化吉罢。”慕爷说:“多谢美言,往后就以道友称呼。”小塘说:“化道友,你这官司倒是因何起呢?”慕爷说:“济兄,这个官司提起来,令人可恼。当初一日,老夫下朝回家,正遇见天降大雪,轿至草帽胡同,见一人冻倒雪内,是我一时起了善念,叫人把他扶到私宅,用热汤把他灌醒,他说他是苏州人,专会裱画,叫作杨振,昔日因投亲不遇,无有盘费,所以冻在雪中。我听了这话,叫人与他换换衣服,留在府内,时常裱些字画,吃穿之外,还加手工。谁知这个奴才不是好人,偶然看见贱妾玉娘有几分颜色,他就生了歹心,不知怎的投在严嵩门下,在严世蕃跟前暗进谗言,说我藏有的玻璃盏,价值千金,叫那狗子来与我要。那狗子听了这话,竟自写字差人前来。那时老夫不睬,给他来人空回。狗子因此怀恨在心,上本参我私通倭寇,朝廷不察详细,遂至屈打成招,问成死罪,所以绑赴法场。若非济兄打救,早作无头之鬼。”济小塘三人听了,因此嗟叹。 四个人在路行走,非止一日。那日到了山海关上,商议过关,小塘又作起难来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山海关小塘遇友 总帅府怀古受惊 话说四人到了山海关上,想要过关,没有腰票路引,有心借遁法过去,但慕爷不会法术,且是又受过大刑。小塘无奈,叫苗庆前去报名,小塘改名齐化样,承光改名文化瑞,苗庆改名田化庆,慕爷还是先改的名字。苗庆到了挂号厅,将四个名字报上去,上边官府要路引查对,苗庆说:“我们俱系游方道士,那有闲钱去买路引,望老爷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罢。”官府说:“既然俱是道家,一齐过来验看明白。”苗庆答应一声,转身回来,把三人叫到挂号厅前,官府往下一看,说:“住了,方才报时俱是道士,为何头一名就是儒者,分明有私,前来闯关。军校们与我拿下。”那些守关的军士听说这话,手执棍棒,一齐上前。 小塘一见微微冷笑,用手中棕扇向众军一指,一个个站在那里,就如泥塑的一样,连一动也不动。上边官府看的明白,说声:“不好,有了妖人了!”连忙出厅抓鬃上马,跑到总旗衙门,报与总帅。总帅听说,即忙点了五百军卒提枪上马,直扑挂号厅来,来到跟前,小塘认的是在定海征倭寇的戚继光,满面陪笑说:“总帅请了。”戚总爷听见声音,定睛一看,认的是小塘,只因如今正然拿他,不便叫出他的名姓,说:“济先生请了,方才他们不认识,多有得罪。”说着滚鞍下马,向小塘言道:“先生别来无恙?不知到此有何贵干?”小塘说:“一来回家祭祖,二来相伴道友云游,所以要从此关经过,早知总帅在此,何用许多饶舌。”总爷说:“皆因挂号官有眼无珠多有冲撞,求先生开恩,把众军放了罢。”小塘闻言,把棕扇一摆,众军都能活动。一齐过来给小塘叩头。挂号官也来陪罪。小塘说:“众位不必如此,各自执事去罢。”挂号官谢过,领着众军退去,总爷将小塘与同伴道友约进衙门,在书房之中茶罢闲谈。总爷留心一看,不由的心內惊疑,吩咐众人散去,向小塘言道:“昔在定海曾与苗兄会过,不知这二位尊姓高名。”小塘说:“这胖大的是北京城的徼承光,那位道友名叫化吉,乃是南京人氏。”总爷说:“这位化兄好似做过官的,怎么也出家了?”怀古说:“贫道自幼出家,并未出仕。”戚总爷微微冷笑说:“慕大人休要瞒我,昨日有人从京内回来,说是尊驾身受冤枉,问成死刑。今日不知怎样得脱大难,与济先生来到此处?”慕爷听说,连忙跪倒,说:“总帅谨言,既然已被看破,怎敢相瞒,多蒙济仙长大显神通,方能救的下官脱了大难,还望总帅见容,千万不可说破。”总爷听罢,忙把怀古拉起,复又落坐。小塘又把救怀古的始末原由,向总爷说了一遍。总爷说:“原来如此。依着本镇的主意,且将慕大人留在我这府中,慢慢打听京中的信息,免的途中被人看破,又费唇舌。”小塘闻言,心中大喜,就叫怀古谢了总爷。总爷给怀古换了衣服,当作主文的相公,到后来改名邹元标,又中进士,本参严嵩。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小塘与徼、苗二人住了两天,辞了总爷、怀古,出了山海关,不多几日,到了辽阳,也不去看祖业住宅,竟到坟上先去祭扫,祭拜已毕,看了看树木,少了两颗,叫徼、苗二人找了一块石头抬到坟中,掐诀念咒,将石头变成一只石虎,看守坟营。又怕庄上有人看见,前来留恋,遂与徼、苗二人,回转旧路,又奔山海关来。那日来到关上,有心过关,怕总爷不肯放行,三人下在店里,住了一宿,次日天明起来,封了一钱银子,放在桌上,俱从遁中过关而去。店主早晨起来去算房钱,看了看房门紧闭,叫了几声,不见动静,把门端将下来,进去一看,桌上放着一钱银子,客人并无踪影,店主心内惊疑,不敢隐瞒,禀了总帅。总帅约摸着是小塘回来,用法术过了此关,也不究问。忽有一个差官从京內回来,上前请安,呈上一封书信。总爷接将过来,拆开一看,原来是济小塘的,上写着: 自从定海征倭蛮,彼此相别有一年。 只为打救忠直客,故人重会在高关。 多承款待情义重,家乡祭祖转回还。 欲待登门亲拜谢,又恐相留扰盛筵。 暗投旅店无人晓,寄此空书达座前。 几句言词须谨记,別当山人是流谈。 准备兴兵绝烟火,怕遇三伏大雨天。 马兰峪下有真宝,求取焦石仔细参。 后边又有一行小字,说是: 焦石入水就滚,生米可成熟饭。 总爷看罢,心中不解,吩咐差官与店主去了,回到书房,与怀古观看了会子,也是不明白末后四句。二人正然的猜想,忽听的墩堡炮响,不多时监旗来报,说是蓟州边上有敌兵到来。总爷听说,忙传军令,挑选了人马三千,同慕怀古放炮起营,直奔蓟州而来。适逢着天雨连绵,走了三日,就下了三天大雨。这日远探来报,说是敌兵在墙子外养马,总爷见报,立时吩咐安营,安锅造饭,此时天上是雨,地下是泥,那些打柴的军士打了柴来,内外全湿,虽是找些引火的干草,架上湿柴,点着就灭,人不得饭,马不得料,总爷十分忧愁。还是慕怀占猛然想起,向总爷言道:“可应了济先生的话了,他那字上说是:准备兴兵绝烟火,马兰峪下取焦石。如今烟火已绝,可不知焦石是什么东西,只怕一时难找。”戚总爷猛然醒悟,连忙披上雨衣,出营上马,带着数人,亲自去找焦石。 找到山脚以下,但只见一股清泉,热气腾腾,似滚了的一般,总爷心内觉悟,把本处乡民传来一问,乡民说:“此处叫作汤泉。听见老人言讲,说当初天上有七个日头,二郎单鞭赶去六个,有一个钻在马兰峪下,此泉有太阳真火,所以这水滚热。”总爷听了,心內想道,或者此内就有焦石,也未可定,想罢开言说:“尔等军民有本事者,在此泉眼内取出一块石头,赏银五十两。”内中就有不怕死的,脱去衣服鞋袜,一个猛子下去,搬上一块石来。总爷见那石头色如墨染,祥光耀目,知道就是宝物,赏了此人一个元宝,说是再有能捞石者,还是如数赏赐,真真是财帛动人心,又有一人下去取了两块,得了两个元宝。总爷吩咐军校抱着二块石头,转回营中,把民间的大缸找来几个,打上水,倒上米,把焦石放在里边,立时之间,水滚饭熟。总爷一见满心欢喜,叫军士们饱餐一顿,又吩咐下去,上黑豆给马煮出料来。满营中,人强马壮。这且不表。 且说敌兵在墙子岭边外,差细作打听,说是戚总爷营内,不动烟火便会做出饭来,人强马壮,似乎难以征战。兵主闻言,以为神异,倒转干戈出口而去。戚总爷打听明白,凯歌回朝,这且不提。 且说小塘弟兄三人离了山海关,那日到了北京东直门外六里屯,天色已晚,投在一个织绢的机房住下,这房主送茶送水,甚是勤谨。小塘见他房中虽有两张空机,却并无人做活,知道他是本钱短少,有心助他,又怕他邪心田不能始终如一,到了临睡之时,向徼、苗二人言道:“明日早晨你二人出去,装着化缘,可在左近处住上三日,到第四日方许回来。”二人答应,睡了一夜,早晨起来,向主人言道:“老居士,我二人要出去化缘,好做前途的路用,不过饭时就回,我们一同起身。”言罢出门而去。 这房主打扫完了,吃过早饭,不见二人回来,走到机房一看,小塘还自睡着,说:“相公,天不早了,我家中有现成的便饭,请先起来用些,等二位同伴回来,你们随意再吃。” 小塘见问,故意的哎哼起来,说:“老居士,我今日头疼眼昏浑身发冷,想必是受了风了,煩驾与我找回两个同伴,留一个在此看我,差一个回家送信方好。”主人听说,上前把小塘摸了一摸,说:“相公想是感冒着了,二位同伴大约不久就回,待我与你熬些姜汤发散发散就好了。”言罢进去端了一碗姜汤出来,打发小塘喝了,又与小塘盖了几件衣服,出门向外而去,到了晚上回来,看了看小塘,只是哎哼,问及二位同伴,并未回来。小塘说:“他二人一天不回,必有缘故。”说着挣扎起来,把衣服被窝摸了遍,说:“好两个狠心的野贼,可坑死我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济小塘机房装病 搬运神京城运丝 话说小塘言道:“天杀的,坑死我了,将我的银子,尽情偷去,这可叫我怎样回家!”说着说着放声大哭。主人说:“相公莫要如此,你只保养身体要紧,银钱皆是人挣之物,恼他怎的。到明日我与你请个医者看看脉,吃两剂药就好了,你家在何处?我自送你回去。”小塘听了这话,把气平了一平,故意的要东要西,百般的试探,这主人百依百随,并无怨言。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到了第四日上,小塘起来,向主人言道:“多承照管学生病体痊愈。不知贵姓尊名,为何放着空机,却不织绢?”房主见问,叹气言道:“在下姓邓名叫存仁,只为平生好友,把资本叫人坑去,因此连年未做生意。”小塘顺口答言,说:“学生也是姓邓,怪不的这样有缘,既然缺少资本,这却不难,我有个贩丝的朋友,现在此处发货,待我找着他,赊他两担,包管会依。”言罢出门,向西走了几步,见路北有一座七圣祠,走进去看了一看,原来是座空庙,走到正殿,口诵灵文,把搬运神拘来,朝上打躬。小塘说:“烦驾到北京城中,捡那富户丝线铺子,把织绢的上好青丝运两担来。可要记清他的字号住处,日后好还他的本银。”搬运神领命,去不多时背了四捆青丝回来,放在小塘面前,说:“启上法官,这丝是鼓楼东路北,陈明字号的货物,请法官查收。” 小塘说:“有劳尊神,请归本位。”打发搬运神走了。出来找了两个闲汉,把丝担到邓存仁家。存仁一见,满心欢喜,说:“相公真赊来了!不知什么价值?几时要钱?”小塘说:“按时价计算,对月交还罢了。你可快去料理机房,不要迟了时日。” 邓存仁不敢怠慢,把机房打扫干净,找来旧日的机匠,立时之间热闹起来。到了晚上,机房停工,各自散去,小塘等至夜静,把织女星请来助工。织女星领了法旨,一夜的工夫,八疋绢俱已织完,交旨升天而去。次日早晨众机匠一进机房,看了看绢,皆已完备,一齐乱嚷,俱说是活见鬼了。邓存仁从院内出来,闻知此事,心中甚是惊疑,走到机前,依次一看,八疋绢果然皆完,经纬又齐,颜色又俊,单丝尽成双丝。小塘假装不知,也走过去看了一看,说:“众位不必惊疑,想是主人时来运转,神人相助,列位以后就照此样织来,包管买卖兴旺。”众人听说,一齐动手,将八正绢卸下机来,邓存仁治办香烛,供献答谢神灵,机匠从新安机,拿这八疋作样,织出来大不相同,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小塘推故有事,独自出门,走不上半里多远,迎着徼、苗二人,说:“二位贤弟,如今且别回去,到晚上可要如此这般。”吩咐已完,回至邓家。天色将晚,徼、苗二人在外而叫门,邓存仁将门开放,一见就问,说:“二位道爷,这二日那里去来,把你们伙计气的了不得了。”二人故意惊道:“此话怎讲,倒要问个明白。”说着走进房中。小塘一见,说:“哎哟!好两个大胆的狠贼,将我二百银子偷去,还敢回来见我,有何理说?”一枝梅说:“我的哥,你可错怪了人了,俺两临出去时,恐怕露白,将银子放在炕洞里边,没有言语。这也怪不得哥生气。”邓存仁听说,秉上灯烛望炕洞中一看。一个布包放在里面,拿出来打开,果然是二百银子,存仁交与小塘,说:“相公几乎屈了好人,快收起来罢。”大家说笑一回,各自安歇,邓存仁那知是小塘弄的法术,完他前日假病的案件。 且说到了次日,就有南京客夹买绢,邓存仁就将那现成八疋拿来,客人一见心中爱慕,比别的机房里的货物多卖一半银子,一定五十疋,先留定银一百两。邓存仁打发客人去了,将银子交与小塘,叫小塘还那两担丝的客账,小塘接来,仍烦搬运神送去。这且不提。 且说邓存仁家的买卖,从此兴旺,就把小塘弟兄三人留在家中待如上宾。那日,小塘思念韩生,正遇大比之年,写了一封书信,把乌鸦拘来一个,将书给它拴在尾巴之上,叫它把书送至江南,这乌鸦如通人性的一般,展翅飞翔,一直飞到江南隐仙庄韩庆云家楼角以上,不住的乱叫。韩生正在楼上看书,被乌鸦叫的心乱,用袍袖一甩,那乌鸦把双翅一展,飞在书案上边,把尾巴一撅,朝着韩生又叫。韩生才要伸手去拿,见那尾巴之上拴着一封书信,连忙解将下来,拆开一看,原来是小塘给自己的书信。上边写着: 劣兄小塘亲笔踪,拜上江南一友朋。 自从那日分別后,时常悬念在心中。 只因目今开大比,奉请贤弟奔前程。 早到南京先纳监,随后收拾上北京。 千万莫过九月九,包管金榜中头名。 差遣乌鸦带书信,贤弟一见莫消停。 韩生看罢,满心欢喜,心想:济兄真神仙也!这些飞鸟也听他使唤,我想科举的规矩乃是八月中秋,他这书中说是别过九月九日,难道今年改了日子不成?一行想着,下楼走到景氏奶奶跟前,说:“母亲,方才有一件奇怪事情。”奶奶说:“什么事呢?”韩生就把乌鸦带信的话说了,将书呈与奶奶,奶奶看了一遍,说:“我的儿,你的主意怎么样呢?”韩生说:“儿的主意是要上京,但恐日子有限误了日期。”奶奶说:“依我看来,你济兄有半仙之体,定有先见之明,既许你金榜有分,管什么八月、九月,你去了自有好处。”韩生说:“虽然如此,但不忍与母亲远离,如何是好?”奶奶说:“这也不难,我有积下的二百银子,可作盘费,把房产地土交与管家韩禄看守,咱母子带着书童,一同进京,岂不两全。”韩生大喜,说:“母亲见的极是。你老人家收拾行李,为儿的先去定船。”说罢走到河口,雇了一只江船回家,吩咐韩禄看守房产,将行李叫人送上船去,然后,韩生扶他母亲一同上船。 船家开船,正遇顺风,不多几日,已到南京水西门。景奶奶把银子交与韩生,韩生上岸进城,到在户部里报名,兑清银子,要了北京科举的文书,收在身边,出城上船,渡过江北,离船上岸,雇了一辆小车,书童将行李搬上,扶侍奶奶上去,韩生也坐在一边,两个车夫前拉后推,走将起来。此乃八月天气,秋雨连绵,在路上走了一月,倒误了半月的工夫,及至到了北直交界,已是八月二十以外。韩生看了看场期已过,且是路上泥泞难走,正要与他母亲商议回家,忽见路旁有人说话,韩生定睛一看,认的是徼、苗二人,连忙下车,紧行几步深深一躬,说:“二位兄长从何而来?”承光说:“俺奉大哥之命特来迎接贤弟。”韩生听说,连忙称谢,说:“二位兄长,老母现在车上,请去相见。”二人听说,上前请安。奶奶一见吓的面目改色,说:“二位到此有何事情?”苗庆说:“俺奉济大哥之命,迎接老母、贤弟进京。”奶奶听说,把韩生叫到跟前,附耳言道:“从前二人在咱家中,一个神偷,一个讹诈,几乎没把老母吓死。今日此来必无好意,须要远着他些。”韩生领命,走到二人跟前说:“二位兄长,小弟承济兄美意,叫小弟上京,谁知路遇阴雨,误了场期。如今进京,也是无益。方才母亲吩咐不如回家,还省几两银子,敢求二位兄长回去见了济兄,代小弟说罢。”承光说:“贤弟有所不知,今年场期已经改在九月,莫要迟疑,误了功名大事。” 韩生立意回家,要远二人,遂向二人言道:“老母已经吩咐,不敢不从,就此告别了罢。”承光向苗庆言道:“贤弟,你听见了么,半路之中忽要回去,咱大哥算的真是不错。如今把那话给他使上罢了。”说罢,向韩生言道:“既然如此,俺也不好相强,待俺别过老母,咱再分路。”言罢,齐走到小车跟前,这一个老母长、老母短,装说闲话。那一个把张神符贴在小车底下,说:“贤弟回家,一路保重。就此请了。”言罢向北而去。 韩生打发二人去后,叫车夫掉转车子,仍旧回家,给他来回的脚费。车夫听说要转车子,直觉着重如泰山,左右转不过来。韩生与书童一齐助力,扭了半日,竟不相干。韩生心下着忙说:“莫非他二入使了什么法儿了么?”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小厮带着车夫往北直走。韩生一见,心下着忙,领着书童往前就赶,谁知越赶越快,正然跑的汗流,忽见徼、苗二人在路旁站着。韩生说:“二位兄长快忙替我赶赶车子。”二人言道:“你若上京,俺就替你赶赶;你若回家,我们不管闲事。”韩生恐怕吓着母亲,说:“只要赶上车子,弟就情愿上京。”苗庆听说,用手一指,那车子猛然站住,韩生这才跑到车子跟前说:“母亲没吓着么?”奶奶说:“却也无妨。” 说着,徼、苗二人来到跟前说:“老母不要害怕,此皆济兄长命俺如此,必请老母同贤弟上京,功名自然有分。”奶奶见是不能回去,无奈点头应允。苗庆走去,雇来四个脚驴,弟兄三人连书童骑上,车夫推起小车,竟上北京。到了八月底,那日到了北京城外,从东直门绕到六里屯邓存仁门口,小塘将韩生迎接进去,邓存仁家服侍奶奶下了车子,让进院中,小塘给韩生开发了车子、脚驴。邓存仁也给韩生叔礼,摆酒接风,韩生母子就在邓存仁家住下,这且不提。 且说这一年,嘉靖爷正宫娘娘殡天,正是八月中间,所以把考期改到九月。韩生听见这个信息,心中大喜,连忙到顺天府投文,买了卷子,等九月初八进场,到了这日,书童拿着考场用具,济、徼、苗弟兄三人同送韩生下场,走至庄外,韩生向小塘言道:“仁兄,小弟夜得一梦,不知吉凶?”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韩庆云高中魁首 济小塘面辱严嵩 话说小塘问道:“韩贤弟,你做的什么梦呢?”韩生说:“小弟梦见一只绵羊撞我一头,又见镜子里面一只鲜花,才要伸手去折,那花迈步一走,堕落深坑,复又跳出,猛然惊醒,不知吉凶如何?”小塘言道:“此梦有名无实,美中不足之兆,羊头有角,乃是个解字,那羊撞你一头,解元定是你中了。但镜中之花,不过空喜。堕坑复又跣出,这是叫你早回头,跳出红尘之意。愚兄所见如此,不知贤弟以为何如?”韩生说:“兄说的也近情理,但是已中解元,又说空喜,难道解元被人夺去不成?”小塘说:“也定不住,临时自见分明。”韩生说:“若果如此,小弟可是要出家了。”小塘说:“君子无戏言,说了不可返悔。”说着闲话,不觉走出庄去。韩生辞了三人,主仆齐上牲口,来在科场门口,下驴进场,一连三场,篇篇得意。主仆出城,回至六里屯,单等揭晓。 及至到了九月二十四日,正与小塘等闲谈,忽听门外人声吵闹,齐往里跑,说是韩生中了解元,前来报喜。韩生听说,喜不自胜,打点银钱赏了来人,忙到城中买了乡试录,带回六里屯,与弟兄们观看,说:“济兄,你解的梦果然不错,但那空喜之言,未必准了。”小塘闻言,微微冷笑,说:“如今口说无凭,再三日后自见分晓。”韩生听了,也不理论,专等赴宴谢恩。这且不提。 且说韩生的房师名叫海瑞,与严嵩不和,又搭着考试官也与他不合。严嵩上了一本,说房师受贿,主考徇私,韩生是银子买的解元,嘉靖爷不辨真假,竟把房师与试官降级罚俸,革去韩生的解元。圣旨一下,人人皆晓。韩生听了这个消息,只气的目瞪口呆,闭口无言,迟了一会,缓过一口气来,急的他捶胸跺脚,仰面长叹。韩生的母亲走将过来说:“我的儿如今中了解元,为何倒不欢喜呢?”韩生把前言说了一遍,母子抱头大哭。小塘从外回来,明知故问,说:“贤弟,如今正该打点赴宴,为何反倒伤感起来呢?”韩生眼含痛泪,说:“兄长不消说了,中了你的话了。”遂把前言说了。济小塘叹惜了一会,说:“此乃造定之数,不必悲伤。”将韩生引到前边书房中坐下,徼、苗二人问韩生不悦的情由,小塘说:“中了镜中花那句话了。”苗庆说:“这等说来,合该韩贤弟要出家了。”承光说:“这是韩贤弟说过的话,自然要如此了。” 韩生说:“出家二字且休提起,有一句话请问济兄,既知小弟有美中不足之事,为何叫乌鸦寄信,把我母子诓进京来?”小塘说:“贤弟,非是我诓你进京,只因你命中无禄,妄想爬高,所以约你前来尝尝这个滋味,你若参透红尘,趁早回头,咱好修行。”韩生听罢,连声叹气,说:“虽然命该如此,也要人力,今科不中,还有下科。”小塘说:“原来贤弟未知明白。现有一本京报,上面写着永不科用,还论什么下科!”言罢,从袖内掏出京报,递与韩生,韩生看了一遍,呆呆的只是发怔。小塘说:“你灰了心罢,趁早同我出家却是正经。”韩生说:“虽然如此,现有老母在堂,小弟不能割舍。”小塘说:“既然贤弟有此孝心,我也不好强你。且自在此住着,再作计议。”言罢取出一块银子,叫邓存仁治办了一桌酒席,与韩生解恼。饮酒之间,小塘说:“韩贤弟,你的功名到手又有这样变更,虽是命之所使,皆因严嵩老贼欺君弄权,才有这事,待明日我把奸臣羞辱一场,权当与贤弟报报仇罢。”韩生说:“兄长免劳,不要惹他。”小塘笑道:“贤弟休要害怕,纵然惹下大祸,料也无妨。”说笑之间,饮酒兴尽,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早晨,小塘瞒着众人走出门去,变作韩生的模样,直进京城,到了东华门外,专等着阁老严嵩,事有凑巧,适赶着严嵩从此经过,小塘让过执事,上去拉住轿栏,说:“好老贼,我今特来会你。”严嵩一见心中大怒,吩咐人役上前就打,小塘微微冷笑,照着人役们吹了一口仙气,只听着乒乒乓乓棍棒乱响,严嵩看的明白,说:“好你们这些奴才,莫非吃了酒了,为何自己打起来呢?还不与我住手!”喝住人役。开言问道:“拦轿的狂生,是何名姓,报将上来。因何前来见我?”小塘微微笑道:“问我,听真。我乃安庆府府举生员,曾在南京纳监,来至北京科举,得中解元,姓韩名庆云,特来问问革退解元之故。”严嵩说:“你的解元原是买的,已经奉旨革去,为何前来问我?这等可恶。人役们与我锁起来,送至刑部问罪。”人役听说,不敢怠慢,上前将小塘锁住,拉着往东就走。 小塘时下显弄神通,照着众人吹了口气,转东向西,直往前走。严嵩看的明白,说:“尔等错走路了,为何又往西方走呢?”严嵩只管说,人役们总听不见,说着说着闯到紫禁城内,撞着嘉靖爷的太子。严嵩连忙跳下轿来,跪倒在地。这位太子原和严嵩不对,一见大怒,说:“好奸党,真乃胆大,竟把轿坐闯在紫禁城内,见了我佯佯不理,到了跟前才下轿。 不看你是父皇老臣,先打一顿御棍。”说话之间,一眼看见小塘,说:“锁的什么人?与我带将过来。”太监答应一声,把小塘带到跟前,双膝跪倒。太子说:“你是什么人,所犯何罪?从实说来。”小塘故意的满眼垂泪,说:“千岁,微臣是安庆府秀才,南京纳监,北京科举,中了解元。严嵩参奏一本,说我是用钱买的,把前程革去。今日前来辩冤,撞着严嵩,将我锁住,幸是遇着千岁,求千岁作主。”太子听了,向严嵩言道:“严老儿,你也太弄权了。”严嵩叩头在地,说:“千岁休听他一片之言。他那解元原是买的,千岁不信,当面出七个题目,他若做的好时,算是老臣屈他。”太子说:“七篇太多,三篇也就是了。”言罢吩咐宫官,拿过文房四宝,写了三个题目。头一个是不远千里而来,二道是虽不中不远矣,三道是人不知而不愠。写完传于小塘说:“你若做的好时,仍旧还你的解元。若是做不出来,你也难免有罪。” 小塘本来是个饱学秀才,又修成半仙之体,三篇文章值的什事?将题目接过,立时作了三篇文章,呈与千岁。千岁看了一遍,满口夸奖说:“严老儿,你看人家这样文字如何,是钱买的解元?”严嵩接来,妄加了一些评论,说:“这是极容易的题目,他把现成的文字抄来,何足为奇。他若能与老臣联句,才算真正才学。若是不能,还要问罪。”千岁向小塘问道:“你敢和他对么?”小塘说:“举子愿闻。”千岁说:“严老儿你就出对与他。”严嵩想了一会,说道: 肚中无才中解元,如今革去,岂不满而羞惭; 小塘听了,想要趁势骂他,遂出口对道: 心中有诈做学士,日后犯出,难免一刀苦楚。 千岁听了此对,说:“好对法。”严嵩虽是心中有气,但对着千岁不敢露出,他猛然看见小塘穿着绿袍,触起了现成的一付旧对。说:书生听着: 田水青蛙穿彩袄, 小塘听了心中笑道:好一个奸贼,竟把别人的旧对子说来难我,待我就将旧句改头换尾对他一对,奉承千岁,岂不是好。主意已定,开口对道: 上天金蟒着黄袍。 太子穿的正是黄袍,一闻此对,心中大喜,说:“严老儿你出的不过是个旧对,举子的对新奇工稳,真是高才。那一举子,你也出对,叫他对对,对来便罢;若对不上来,你可当面啐他。”小塘说:“举子不敢。”千岁说:“有我在此,不要怕他。”小塘听说满脸陪笑说:“严老大人,学生才疏学浅,没有好句,就是‘上大人’罢。”严嵩听说,想了一想,上对下,大对小,人字必须对个狗字,但如此对法,不但文理欠通,且是惹人耻笑,不如就将下句对上罢。主意已定,说:“千岁,为臣对个‘丘乙己’罢。”千岁说:“满口胡言,不但文理不适,字面并其不对,举子过来啐罢。”小塘心中想道:今日只顾羞他一番,太子若耍启奏,复了韩生的解元,老贼怀着今日之恨,日后定受其害,不如早从遁中走了,以绝后患。算计已定,说:“千岁,举子当真的要啐了。”千岁说:“只管啐罢。”小塘含着一口唾沫照着严嵩就啐。老贼用袍袖遮了面门,往后倒退。小塘往前就赶,此处就是金水河沿,小塘伸手把老贼的袍袖拉住,就象打架的一般,适赶着地下有块石头,小塘用脚往河中一跳,早借遁法走了。那一些宫官太监一齐嚷道:“不好了,严先生把个举子推在河中去了。”太子闻言,心内着忙,叫水手下去打捞,不见踪影。太子大怒,用手指定严嵩骂道:“好你这个奸贼,竟敢在我面前放肆,把个举子推在河中。人命关天,非同小事,武士们与我打这老贼。”众多武士闻听此言,一齐动手,把严嵩拉倒,拳头巴掌打了一顿。太子喝退武士说:“暂且饶了你这老贼,权且回去,明日听参。”言罢回宮而去。严嵩鼻青眼肿,手提着玉带出东华门上轿回府,躺在床上哀声不止,严世蕃闻知此信,前来观看,父子二人恐怕千岁上本,打点了些金珠,连夜到太子的国丈李皇亲家求情。到了次日,李皇亲求了太子,才把此事压下。 且说小塘从遁中出了前门,走到天桥,天色已晚,看见一座小庙,走将进去。只见中梁上吊着一盏琉璃灯,满屋里明亮,原来是座七圣神祠。小塘看罢,拜了几拜就在供桌一旁盘膝打坐。那天约有半夜,忽听的喝道之声,睁眼往外一看,但只见对对执事分列左右,后边一顶四人大轿,走向街西一间破房子里去,随后静悄无声。小塘趁着月光看的明白,见那门面只有一间,如何住的下这些官员?心中疑惑,等到天明,走到路西房子门口一看,房门锁着,墙根底下放着个破缸磨子,原来是个豆腐作坊。看罢,走到对面酒铺子里,把手一拱,说:“请问一声,对门的豆腐房为何不开门呢?”酒家说:“相公休要提起,里面不知是些什么妖精,夜夜混闹,所以房主搬出去了。”小塘说:“房主姓什名谁,现在何处?” 卖西的说:“房主就是开豆腐房的老王,今在这赵村甸东头,街东第二家篱笆门就是。”小塘听说拱手相别,往南而去。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磨大王兴妖作祟 碾将军领众抢亲 话说小塘走到王家门首,叫出王老者来,要赁他的豆腐作坊,王老者告以有妖之故。小塘说:“学生善会捉妖。这却无妨。”老者说:“那妖精不是好惹的,相公要赁房子另往别处去罢。”小塘说:“不瞒长者,我的来意原是耍捉妖怪,并非什么赁房子,只把钥匙给我,今晚包管成功。”老者听说,满心欢喜,把钥匙给了小塘,说;‘相公,你若果能除妖怪,等我开了门,做上好的豆腐请你。”小塘说:“放心,管你不日前去开门。”言罢,别了老者,散步闲游。游到一个花园之内,但只见菊花盛开,颜色鲜明,正在赏玩之际,园工过来言道:“相公要买花么?”小塘说:“虽然要买,吃亏五色不全。” 园工说:“相公你没仔细看看,色道全多着咧。”小塘说:“没有黑、绿二色,如何算的过俱全呢?”园工说:“相公哪里话,自古以来菊中无此二色。”小塘说:“现在我有这几样种子,待我种来与你瞧瞧。”园工听说,不由的大笑说:“相公好会说谎,纵然你就会种,到几时才开花呢?”小塘说:“立时就开。”遂把畦中花埂子平平,将种子两颗栽在那里,用汗巾盖上,吹了几口仙气,将汗巾一揭,说:“园工你来看看。”园工过来一看,喜了个不亦乐乎,说:“神仙相公,你这个方法果然是妙,可将这个方法传给我吗?”小塘说:“这法是传不得人的,你可将这两颗花移出来,往严府去卖,保管得他二十两银子。”言罢出园,往天桥而去。及至来至豆腐房前,天色已晚,开了锁,推门进去,复将门关上,走到房中一看,尘土满地,物件俱全,只有豆腐磨子少了两扇,小塘看罢,心中疑惑,遂开了后门,就在窗户底下盘膝打坐专等妖精。 那天到了三更时分,忽听的一阵风响,满屋里闹闹哄哄,说是:“板丞相、石国舅、杵先锋,尔等全来了没有?”一齐答道:“我等俱全来了,只有磨皇后还未到来。”磨大王怒道:“想必被碾二抢去了!”正然说着,忽听的一阵风响,娘娘回来,向磨大王言道:“夫主可不好了,奴家走至半路途中,遇见恶贼碾二,前来抢我,是我得便逃回,那恶贼随后赶了来了。”一言未尽,忽听的喊杀连天,灯笼火把打将进来。小塘在窗外听的明白,念动降妖咒,手掐三台诀,大喝一声,说:“妖精哪走!”当的一声,一脚把门跺开,妖精一见,个个惊慌,才然要跑,小塘用宝剑一指,皆显原形,上前下跪。小塘喝道:“尔等是些什么妖精?报上名来。”磨大王说:“仙长在上,我是一扇石磨。下边有脐的为阳,称为大王,上边无脐的为阴,就是皇后。板丞相是个捶板石,鼓将军是押磨的石鼓,石臼子称为国舅,石杵子称为先锋。原来都是老王家使的家伙,只因孩子破了鼻子,把血固在我们上边,所以日久年深成了气候,夜间在此处相会,天明往西山安身。来回走动,从鹅庄上经过,那个碾二必定截住厮杀,一心要抢我这皇后,求上仙除暴安良把那碾二除了,就是莫大的阴功。” 小塘听罢,一声断喝,说:“世间怪物哪里有什么善恶,待我一概皆除,为民除害。”众妖闻言,一齐哀告。小塘忽然想道严耑行奸,神鬼不佑。如今这起妖精苦苦求饶,何不叫他们前去把严府混乱一番。主意一定,向群妖言道:“尔等既然求饶,我也不忍杀你们。你们可到严嵩府中闹他一番,不得有违。”众妖领命,一阵妖风,全然不见。不多一时,天色大亮,王老者推门进来,说:“相公,妖精怎样了呢?”小塘就把是何妖精,并已经往別处去了的话,说了一遍。王老者心中大喜,要留小塘款待,小塘推以有事,拱手相别,王老者从此又做生意,安然无事,这且不提。 且说众石精,一阵妖风到了严府,正赶有严府起造楼台的砖、石、木料,堆积如山。石精一见,俱混在石头里面。到了次日,管家年七查点材料,点到石料跟前,但只见碾子、石磨、石臼、石杵、捶板石,石鼓子尽在里边。年七看罢,心中大怒,说:“好一些瞎眼的狗头,弄来这些东西,要它何用?” 买办的言道:“当家爷,小人并没买过这些东西,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年七说:“好奴才,妄开银钱,故推不知,若不打你,如何出的此气。”石匠闻言一齐言道:“七爷莫要屈了好人,昨日点材料的时节,小人们亲眼见的,并没这些东西。今日忽然有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待匠人们费些工夫把石磨、碾子做成材料。只求七爷开恩,免打买办的罢。”七爷说:“也罢,且看众人面上,饶他三十大板。以后若是再要如此,定责不恕,把这些不成用的小物件,谁要的,拿了去罢。”匠人闻言,谢过年七。这且不提。 且说石匠拉过碾磨,一齐动手,只听着碾子说道:“石匠爷,我与你无仇无恨,苦苦剥我,是何缘故?”旁边石鼓哈哈大笑说:“碾二,你诸日以强压弱,要抢人家的老婆,今日可也遇着铁家伙了么!”石磨言道:“可惜不分善恶,连我也挂带了。”石匠们听见这话,吓得东跑西奔,齐叫打鬼。年七只是发愣。正是众人惊慌,适赶着严嵩回府,前门听见众人吵闹,问其所以。年七把石头说话的事,说了一遍。严嵩说:“吾乃朝中大臣,何方邪物敢入我府?待我亲自看来。”言罢,走到跟前,把那些石头家伙端详了一回,并没什么异样,向年七言道:“好好一些石器,怎就见神见鬼,会说什么话了!似此张狂,俱该重责。”言还未完,忽见那碾、磨乱转,石臼子、石鼓子、捶板石满地乱跳,严嵩一见吓的魂不附体,往后飞跑,跑的过慌,不防备被门坎子一绊,栽倒在地,手下人急忙扶起,送入书房床上,只见他二目紧闭,口中只说“有鬼1”就似那中疯的一般。外边的那一些匠人见风不順,也都跑了,年七连忙差人把天坛里的法师请到府中,谁知那些妖精俱各不怕,倒把法官的衣服扯了,法冠也被打掉了,吓的个法官,披头散发,逃命而去。这些妖精足足的闹了一夜,天明方才安静。到了日出三竿,严嵩起来,仗着胆子,吩咐众人围随齐至前边。一看,只见那些东西俱在大厅內,堆成一堆,严嵩吩咐,叫人役用绳杠把这些东西抬出,岂人入役虽多,总是不能抬动。严嵩无奈,吩咐将厅门封锁,再请法官除治,这且不提。 且说严嵩的儿子,名叫世蕃,另有一处私宅,就在阁老府的西边。一日拜客回家,刚然下轿,只见门前筐內两颗菊花,一黑一绿,心中甚是惊异,走进府中,坐在厅上,吩咐人役,叫卖花的拿在里边,仔细一看,只见那花开的又鲜又嫩,枝叶又全,果然是好看,遂向卖花的言道:“你这花要多少价钱?”园工说:“小人怎敢讨价,任凭太爷赏罢!”狗子最喜的是人奉承,闻听园工之言,满心欢喜,吩咐将花留下,赏他二十两银子,将花抬到书房,视如珍宝。忽然听见阁老府内出了妖怪,闹的阖家不安,吩咐人抬了两盆菊花,前往阁老府中,与他父解闷。严嵩一见,以为新奇祥瑞之兆,遂叫人摆在书房,父子二人赏菊饮酒。严嵩向狗子言道:“此花颜色虽异,但不知香味如何?”狗子说:“其百倍于寻常,待孩儿折一朵来与父亲闻闻。”言罢欠身,才要伸手去折,忽听的菊花喊道:“严世蕃千万莫要掐我。”父子二人听见这话,一齐发怔,又只见花枝上面一阵烟起,两朵鲜花变成血淋淋的两颗人头。一个是杨继盛,一个是阁老夏言,一齐大骂严嵩,前来要命。严嵩一见吓的魂不附体,跑进卧房将门关上,死也不敢出来。把一个狗子吓倒在地,口歪眼斜,成了瘫症。手下人抬回家去,请医调治,这且不提。 且说两颗菊花放在书房之中,无人敢进去抬,只得将门封锁,到了晚间,大厅上石精作祟,书房内鬼哭神嚎,严嵩无奈,写了几张请人的帖子,使人拿出,各处去帖,上面写的是: 阁下严府,今被妖精混乱,无论军、民、僧、俗人等,如有能驱除者,愿谢白银一千两。此帖为证,决不食言。 且说济小塘自从豆腐房捉妖之后,仍回六里屯店中,邓存仁一日进城,看见严府的帖子,回家告诉小塘,小塘说:“这是愚下的手段,混乱他一番,如今既然他有这个帖儿,正好取来他的银子赈济饥荒,但是我们弟兄三人难以出头。除非邓贤东前去走走。”邓存仁说:“恩兄,这事我可如何去的?” 小塘说:“我有两道灵符与你,包管你进门邪退,手到病除。” 言罢,取出神符两道,用红白纸各自包上,交与存仁,又向存仁耳边嘱咐了几句。存仁点头出门,进城到阁老府的门首,向门上人把手一拱,说:“掌家的请了,在下专门除邪,烦你通报进去,请出个正经人来说话。”门上人听见这话,连忙报与年七,年七吩咐有请,门上人把存仁领进到了年七跟前。年七抬头一看,说:“这个人非僧非道,有何手段,敢说是会除妖呢?”存仁说:“在下曾遇高人传授降妖除邪,连带着医治病瘫。掌家的太爷休要小看了愚下。”年七说:“我家大爷目今吓了个瘫痪,你能治么?”存仁说:“手到病除,永无后患。”年七说:“你要多少谢银?”存仁说:“谢银二千,连除妖的谢银共是三千,要短少是不治的。”年七说:“话是如此说,但不知你的手段如何?请问你贵姓尊名?”存仁说:“实不相瞒,在下是邓存仁,在六里屯开个小小机房。”年七说:“原来是邓机户,若有手段,果能除妖治病,谢银包在我身上。”存仁说:“空说无凭,要先立下文约。”年七是被妖精吓怕了的,听说这话,连忙应许。写了三千银子的文约,递与存仁。存仁收了,向年七言道:“叫人与我点个火来,待我先除妖怪,再去治病,你可叫人先把二处房门开开,我好施展法术。”年七闻言,叫人开了二处房门,点了火来,交与存仁,存仁将红纸包的灵符取出,用火点着,往空一抛,滴溜溜随风而起。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焚灵符退除邪鬼 索谢银赈济饥荒 话说那道灵符随风而起,只听着半空中一声雷响,早把群妖惊坏。年七一见,心中欢喜,连忙禀了严嵩,严嵩走到前边,先到了书房门首一看,只见两颗菊花并无踪影。两个盆子被打了个粉碎,地下还有一滩紫血,又到前厅一看,但只见隔扇大开,一些石头家伙全然不见,地下放着一个柬帖,叫人进去拾来一看,上面写着八句言语,说道是: 神符莫作等闲瞧,驱鬼除邪远遁逃。 任你疯迷与瘫痪,一见符水自然消。 从今灾退人安乐,还当步步把好学。 谢礼三千不可少,倘然图赖定吞刀。 严嵩看罢,心下大惊,向年七言道:“不知是何神圣留下一个柬帖,说此人连瘫疾也能除治,你可将他领在那边,快与大爷治病。”年七说:“小人已经与他批过合同捉妖、治病,他要谢银三千两。”严嵩说:“不错,柬帖上写的也是如此,谢礼足数给他,千万不可短少。”年七领命,把存仁领到世蕃的私宅书房之中,年七叫小厮连软榻把世蕃抬出。存仁上前一看,只见他口眼歪斜,昏迷不醒。看毕,叫人取了一盅无根水来,点了一盏明灯,把白纸包的灵符取出,在灯上焚化,放在无根水中,用手撩匀,灌在狗子腹内。不多一时,只听狗子腹内响了几阵,一口浊痪吐在尘埃,立时间手足活动,待了一会翻身爬起说:“吓杀我了,还不告与相爷!”年七一见,喜的眉开眼笑说:“大爷别害怕了,现在这位明月把相府的妖怪与书房中的鬼花尽皆除了,大爷的病体也是他治好的。共总该他谢银三千两。大爷快兑三千银子与他,好打发他回去。” 狗子闻言,眉头紧皱说:“为何他诈这些银子?”年七说:“这是大老爷知道的,若不给他终有后患。大爷若没银子,小人先与大爷垫上,不过上大爷一笔账就是了。”言罢,将存仁领到库上,兑了纹银三千两,用三个麻裢口袋装上,备了三个骡子,叫内司跟着送在六里屯存仁家中。邓存仁送了内司五两银子打发回去,把小塘请出说:“恩人的神符果然灵验,现今得了严府白银三千两,俱在这三条口袋之内,请恩人收去。”小塘说:“我原说过,要取这宗银子赈济饥荒,就烦店东代劳再请几位年高有德之人,把三千银子分为四股,在京城四处买粮放赈。你也算一件功德。”存仁依言就去料理此事。这且不提。 且说韩庆云在邓存仁家住着,无事之时教他两个孩子念书。那一日,韩生的母亲忽然无病而亡。韩生在学馆中听说此信,与小塘同到院中,只见奶奶倒在炕上,二目紧合,鼻口无气,早已身亡过世。韩生看罢,满眼垂泪,向小塘言道:“兄长可有什么方法救的母亲还阳?恩有重报。”小塘说:“贤弟,岂不知药救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如今老母大数已尽,气绝身亡。这可如何能以搭救!”韩生听罢,哎哟一声,栽倒在地,小塘连忙上前扶起,唤了多时,韩生复又醒来,上前抱他母亲的死尸放声大哭,只哭得死去活来,无止无休。正在悲痛之际,承光早和苗庆从外进来,哭了几声,和小塘三位苦苦相劝,韩生才止住眼泪,说:“众位兄长,小弟身在他乡,手內空虚,这可如何是好?”小塘说:“贤弟放心,现有严嵩的三千银子,虽然拿去赡济,从内里抽出百八十两银子足够用了,连送灵回家,我一面全管。”言罢就叫邓存仁到赈济地方每处抽银二十两,共凑了八十两白银,置买了棺木入殓。放过一七,驾了两个长行骡车,送韩生和灵柩起身,韩生千恩万谢,扶灵起程。小塘说:“韩贤弟,这是神符一道,贴在棺木头上。你可紧紧扶定灵柩,包管你七日之后可到安庆。我还有四十两银子,到家以为丧葬之资,待老太太身入土,守过百日,即刻早回,有个大大的前程等你,千万不可迟误。” 韩生听毕接过银子,又接过神符贴在棺头之上,与书童扶灵起身。仙家的法术果然奇妙,走到路上两个骡子其行如飞,六七日的工夫,到了隐仙庄。庄上有自己看门的苍头,又烦了几个邻舍,把灵柩抬进院中,停在中堂,打发骡夫回去。开丧破孝,放了七日,出殡之后,守过百日之期,想着小塘的言语,将家园交与苍头,依旧和书童起身上京,半月的工夫复到六里屯邓存仁家,小塘与徼、苗二人一见韩生,满心欢喜。小塘说:“韩贤弟真信实人也。”苗庆说:“大哥不知,韩贤弟今日之来想是动了出家的念头了。”韩生说:“小弟虽有出家之念,如今并非出家之时。济仁兄曾许我有个大大的前程,所以不远千里而来。若叫我出家入道,除非是出将入相,做一个公侯驸马,烈烈轰轰显耀一番,了我平生心愿,那时方肯出家。”小塘哈哈大笑说:“韩弟好个志向,眼前定有一番事业。”言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砑砑葫芦通与韩生,说:“贤弟,你的富贵功名尽在此葫芦之中,你可带在身边,出门向东南而去,自有一番奇遇。”韩生听罢接过葫芦带在身边,辞了众人,出门往东南而去。 韩生功名心胜,不问备细,往东南走够多时,神疲力倦,看见前边有个土台,坍坏不堪,走至跟前一看,上边有一碑碣,写着一行大字,是战国乐毅拜将金台,旁边一棵槐树,又高又大,枝叶甚盛。韩生正在困倦之际,且是天气又热,将葫芦放在树下,当作枕头,放倒身子,睡将起来。真正是一觉心安稳,梦魂到阳台。刚刚的合上二目,只见有人,睁眼爬将起来。来了一位长者,开言说道:“相公你这个葫芦乃是无价之宝,跟老汉前去,自有一番好处。”韩生听说满心欢喜,向老者言道:“我若果有好处,恩有重报。”言罢,跟着老者往前就走,走了多时,来到一座城池,只见门上石匾的金字乃是乌衣国。韩生看毕心下自思,离了六里屯不过半日,为何另有一个国度?一行想着,走进城去。但只见人烟闹市,买卖成行,无数的人民都是穿着青色衣服。韩生看罢,心中疑惑。又只见迎头来了一队执事,齐声喊道:“丞相来了,闲人还不闪开!”韩生躲之不及,被两个青衣拉到轿前,轿内的丞相言道:“我看你不是俺本国之人,或是哪里来的奸细,从实说来。若要不然,一定打死:“韩生听说,心中害怕,说:“大人息怒,学生乃江南安庆府的秀才。上科同老母进京,曾中解元,不幸遇着奸臣,无故革去,后来遭了母丧,扶灵回家。只因思念朋友,复到北京。有一个敝友济小塘,给我一个葫芦,叫我带在身边,往东南来,自有好处。故此学生信步而行,误入贵地。”丞相听毕,满脸陪笑,说:“原来是个文华之人,方才言语冒渎,多有得罪。把你那个葫芦给我瞧瞧。”韩生听说,忙从身上解下葫芦,双手递进轿去。丞相接去一看,连声喝彩,说:“真乃仙家至宝,国王遍处找寻,谁知落在贤士之手,跟我上朝见驾,包管你有一场富贵。”韩生听说心中甚喜,跟在轿后穿街过巷,来到午朝门前,丞相下轿,向韩生言道:“贤士在此少等,自有好音。”言罢进朝,不多一时,传宣官出来,把韩生领至朝中。韩生跪倒,国王见韩生人品出众,心中大喜,开言问道:“上天贤士贵姓高名,仙乡何处,因何至此?”韩生见问,将姓名来意说与国王,国王说:“你乃上邦名儒,若非有缘,何能至我偏邦。方才丞相把你的葫芦献与我孤,真乃仙家至宝,我有心招你做个驸马,但只公主有一对联,不知你可对的上否?”言罢从袖中取出花笺,叫内侍传与韩生,韩生接来一看,上写着: 鞋头绣凤凤穿花,鞋动凤舞; 韩生看罢向国王言道:“学生才疏学浅,恐怕对的不工,既然承命、少不的胡乱对对。”言罢向内侍要过笔砚,不用思想,立时写上一对,叫内侍传与国王,国王一看对的是: 扇面画龙龙戏水,扇动龙飞。 国王看罢甚喜,手拿花笺转回宫去,叫内侍送与公主去看。公主看了,甚是如意,吩咐内侍,还要亲自考验。內侍回来禀了国王,国王依允叫把韩生宣到昭阳正院,赐了绣墩,在殿上坐下。兰英公主隔着帘子把韩生端详了一回,真真是少年风流,令人可爱,看罢提笔写了一句对联,叫宫娥送与韩生。韩生接来一看,上写着: 雨里打墙,捣一堵,倒一堵; 韩生看了暗夸公主的才学,这里也有现成的笔砚,韩生得笔写了十个字,对的是: 风中点烛,流半边,留半边。 写罢交与宫娥,宫娥拿到帘内,公主一看,十分欢喜。叫宫娥吩咐出来,让韩生朝房候旨。韩生领命,回到朝房,自己坐了一会,不觉的一阵疲倦,竟自睡了,一心里想着要招驸马,魂梦之中呆呆的候旨。正在盼望之际,从外边进来两个内臣,向自己言道:“穷酸听旨,公主说你品貌不济,才学欠精,快快出去,回你的家吧。”韩生听了这话,好似掉在凉水里的一般,怔了一会,不由的捶胸跺足,呻吟长叹,才然往外要走,忽听得有人言道:“国王旨下,韩贤士后宫相见。” 梦中的韩生听说这话,把眼一睁,只见两个宫官在面前站立,说:“韩先生,国王有旨,命你便殿更衣,好与公主成亲。”韩生把眼揉了两揉,说:“二位内侍,这可是梦是醒呢?”宫官笑道:“明明醒在这里,为何说此梦话。”韩生听毕,方知以先是梦,喜的他眉开眼笑,同两个内侍便殿更衣,往后宫而来。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韩庆云梦里做梦 济小塘法中变法 话说韩生来至昭阳正院,只见国王与三宫六院坐在合欢殿上,无数的宫娥才女两旁站立,真正是若要大富贵,还让帝王家。只听内侍言道:“王爷有旨,驸马乃上邦贵客,中国名贤,免行君臣之礼,今乃吉日良辰,命丞相为媒,三宫六院同王爷主婚,就请公主与驸马同拜花烛成就良缘。”吩咐已毕,才女把公主扶出后宫,在合欢殿上同拜天地,鸿胪司一旁赞礼,笙琴细乐,好不热闹。拜罢天地又拜高堂,夫妻交拜以后,王爷传旨送入洞房,饮了合欢酒。韩生在灯下观看兰英公主,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怎见得,现有几句诗为证: 淡扫梨花面轻盈,杨柳细腰不禁风。 满面堆欢如含笑,一团浑是姣形容。 韩生越看越爱,打发宫女散后,闭上宫门,共入销金帐中,不用说你贪我爱。次日,宫人报道:‘济小塘求见。”韩生想济小塘如是知道我招了駙马,不过前来贺喜,少不的见他一见。想罢走在大门以前,把小塘迎进待客厅去,分宾主坐下。韩生说:“多承仁兄指教,小弟果然有此奇遇,正要差人去请仁兄,不料今日仙驾光临,还求仁兄见谅。”小塘说:“不敢,际遇乃各人的福分,愚兄怎敢当指教二字。”说话之间宫官摆上酒席,二人对坐共饮,韩生把得招驸马的始末向小塘说了一遍。小塘说:“贤弟休怪愚兄直言,你今日这场富贵乃是妻子携带,论文不曾名登金榜,论武又没汗马功劳,你如今还是依靠别人保护,焉能保举别人。奉劝贤弟死了这个念头吧。”几句直言,说的韩生无言可对。一连敬了小塘三杯,说:“兄长言到此处,小弟好不羞惭,但只一件,小弟也有拜将封侯之心,只是没有机会。”小塘说:“贤弟既有此念,自然遇会,劣兄有几句诗词,要你谨记。”言罢手敲牙箸作诗一首,诗曰: 志大心高人难及,可惜时垂命运低。 当年解元非虚假,如今驸马不真实。 忽然又想为将相,于今争战已立基。 挂印封侯道心愿,只恐乐极又生悲。 小塘歌毕,把酒斟上一杯递与韩生,说:“贤弟,愚兄的言语休要认真。也不可不信。还有一件事情几乎忘了,我给你的那个葫芦,今在何处?”韩生见问,满脸陪笑,说:“小弟言过,我这富贵是从葫芦里边得来,今被乌衣国王收在皇宫內院以为至宝。料想此物不能归还仁兄的了,但不知价值多少,小弟情愿奉补。”小塘微微冷笑说:“贤弟说哪里话,一个葫芦什么出奇,愚兄还有一个,若要用它,索性都送贤弟。”言毕从衣衿之下,取出一个砑砑葫芦送与韩生。韩生仔细一看,见与那个葫芦分毫不错,说:“仁兄,这个葫芦不知有什么好处?”济小塘道:“好处多着的咧,有几句歌词待我念与你听: 小小葫芦妙无穷,先者为雌此为雄。 善能呼风与唤雨,还会撒豆就成兵。 粮草军器般般有,兵书战策件件精。 挂印封侯非难事,全仗内里勇先锋。” 小塘歌罢,说:“贤弟若要不信,何不跳在里边看看。”韩生听说不由的笑将起来,说:“兄长休要取笑,这小葫芦能有多大,如何跳的进去?”小塘说:“贤弟,我料你不信,果然如此,待我跳进去试试你看。”言罢,将身一纵跳在葫芦里面,全然不见。韩生说:“仁兄,別变戏法了,快着出来,吃几盅吧!”叫了几声不见动静,拿起葫芦来看了一看并无踪影,韩生不由哼哈长叹,服了小塘是个神仙。方要回后边去,只见守门的百户喘吁吁的跑到面前说:“驸马爷,国王有旨请驸马急速进朝议论紧急大事。”韩生闻报,把葫芦交与一个宫官,吩咐送与公主用心看守,上马出府,带领手下,不多时到了朝中殿前见驾。国王吩咐免礼,赐坐。韩生在一旁坐下。国王说:“驸马,今有槐北坡州黄衣小国近来取了一员猛将,叫作马大娄,绰号生铁嘴,带领十万雄兵前来犯边,特请驸马前来商议此事。”韩生说:“小国无知,既然来犯边界,少不的遣将发兵对阵迎敌,休失上邦的瑞气。”国王说:“孤的主意正要如此。”言罢,吩咐二子乌豹、乌熊,带領十万雄兵出城迎敌,国王同韩生亲自上城观阵。 且说黄衣国主将马大娄,正在城外讨战,忽见城门大开,从里边出来两员大将,领着无数的人马奔前来,马大娄并不答话,一马冲将上去,三五个回合把乌熊斩于马下。乌衣国王在城上看的明白,哎哟了一声,栽倒在地。韩生在旁唤了多时,国王醒转过来放声大哭。正在伤感之际,只听的城下喊声不止,人叫马嘶,国王与韩生往下一看,只见大太子同本国的人马败将下来,国王吩咐即开城门放进人马,复又将门关上。黄衣国的人马赶到跟前看了看城门紧闭,拨开人马,将乌衣国围了个水泄不通。国王一见魂不附体,呆呆的只是发怔。丞相转将过来说:“主上不必惊慌,依为臣的主意,如今咱国将老兵残难以争胜,不免且将免战牌挂出,回朝写榜招集贤才,若遇英雄好汉拜他为将,自然能解此围。”国王依言,領定文武回朝,写榜各处张贴,整整的等了三日,并没个贤士。国王正在焦愁之际,只见一个巡城的副将跑至金阶朝上跪倒,说:“启我主得知,马大娄将免战牌打碎,声声要降书降表。还有许多不逊的言语,望城大骂。乞吾主定夺。” 这员副将刚然奏罢,又有巡城官上前跪倒,说:“启明我主,今有马大娄从城外射了一枝箭来,上边带着一封书字,特来献与我主过目。”国王听说,接过来拆开一看,乃是一张反表。写着: 黄衣国元帅马大娄,字通乌衣国王知悉,如今已困城池,既无能将出马,就该速献降表。若再迟延,杀进城去,拿住公主作我的妻妾,驸马为军中奴仆,那时休道本帅不仁,后悔无及矣。 国王看罢,气满胸膛,半晌不能言语,韩生向国王言道:“主上看了反书为何不发一言,待小婿看看是些什么言语,再作计议。”国王见韩生要看反书,连忙袖在袖里,说:“此不过是写了些讨战的言词,看它无益。”韩生见国王不给他看,知是没有好话,再三恳求,国王无奈,递与韩生。韩生看了一回,不由心中大怒,说:“好匹夫,焉敢如此张狂,句句伤人,特我领兵出城拼一个死活,方泄此气。”国王闻言微微笑道:“你乃文人,不通武略,如何能以领兵对敌。贤婿莫要生气,不如咱写降表与他罢。”韩生见国王小看与他,只气的搓手舞掌,说:“主上休要轻视,小婿虽系腐儒,志向颇高,我今日领兵前去,若不杀他个片甲不归,誓不为人。”国王说:“只怕驸马不能,若果有此本领,朕就拜你为帅。”言罢,将帅印交与韩生,又赐了一口尚方宝剑,说:“贤婿此去步步留心,果然得胜回来,情愿与你平分江山。”韩生说:“为臣进忠理之当然,况女婿有半子之分,些须微力,何必挂齿。”言罢出朝,回至驸马府中,把黄衣国造反,甚是张狂,今日自己为帅领兵对敌的话说了一遍。公主满眼垂泪,说:“二家兄死于敌人之手,想是贼人厉害。如今驸马挂印,我有三件事情替你耽忧,头一件不晓孙武兵略,第二件将老兵残,第三件不能出马对敌。这个元帅似乎难做。”韩生先时一见反书上的言语,怒气攻心,所以才有几分英勇之气,今听公主这番言语,句句不错,把那豪气去了八分,低头沉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公主放心。”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韩驸马花园试宝 风如虎军前立功 话说韩生言道:“公主所虑虽善,岂知我昨日交与公主的那个葫芦是件至宝,兵书战策精兵猛将里边全有,若要不信,取来当面试看。”公主听说、叫宫娥把葫芦取来交与韩生,韩生接将过来揭盖一看,还是空空的一个葫芦,心中想道:济兄长之言原来不假,待我祝赞一番看是如何。想罢,将葫芦两手举定,暗暗的祝道:“神仙,济仁兄赐我这个葫芦,曾许我拜王封侯;今有敌兵外患,乌衣国王拜小弟为帅,宝贝果有灵验,赐我兵书一卷。”祝罢,葫芦口儿朝下往外一倒,唰的声倒出一卷来,拾起一看,面上写着:天字第一卷兵书。韩生说:“有一卷必还有二卷三卷。”复连倒了两倒,果然又有两卷,乃是地字人字二三卷兵书,韩生依次揭开看了一遍,天字号乃安营下寨,地字号乃闻隐埋伏,人字号乃攻城略敌,其法满详。 韩生看罢心中大喜,说:“公主,你说我一个寒儒不晓的兵书战策,岂知宝贝里边件件皆全,内中还有许多的妙处,同我到后花园内,待我试与你看。”言罢同到花园,韩生叫宫官取来黄豆一升装在葫芦里边,双手捧定,暗暗的祝赞了一回,往外一摔,摔出了无数的人马,旗分五色,在五方站住。当先还有一员大将,黑盔黑甲,豹头环眼满部虎须,面如锅底一般,坐下黑马,手中使长枪,那一团的杀气令人可怕。韩生向公主言:“你方愁着无有勇兵强将,这些人马可不弱么?” 公主见问连声称妙。韩生向台下问道:“将军贵姓高名?仙居何处?”那将说:“末将姓风,名如虎,绰号猛先锋,乃槐西沙板窝人氏。”韩生听毕满心欢喜,说:“好一个猛先锋,我就封你总领先锋之职,领定人马在教场伺候。”风如虎答应一声,帅领人马往教场而去。公主见了喜的眉开眼笑说:“驸马,此去定然成功。但只一件,既为元帅,必须有副披挂才好。” 韩生说:“有何难哉。”从葫芦中倒出来金盔、金甲、帅带宝剑,件件皆全。韩生披挂起来,公主甚是欢喜,吩咐宫娥看酒,与韩生饯行,韩生饮了三杯,辞别公主,来在前厅上,上马出府,来至教场,同风如虎领定人马出了北门,直扑黄营而来。 且说马大娄正要领兵骂阵,忽见从城内出来无数兵马,为首两员大将。马大娄用声招呼说:“来将休要往前使马,有你帅爷在此。”韩生听见有人招呼,抬头一看说:“黄面贼莫非就是马大娄么?”马大娄说:“怎敢言你帅爷尊名,尔等为谁,通上名来。”韩生说:“吾乃乌衣国王新招的驸马姓韩,双名庆云,原来是中国安庆府的饱学秀才,今因尔等张狂,国王拜我为帅,领兵前来擒你。”马大娄听罢微微冷笑说:“可见是你国中无人,用你这无能之人为帅,我劝你早些回去,叫你岳父快写降表;如若迟延,打破城池,公主就成了我的人了。”韩生听了气冲斗牛,说:“猛先锋,与我捉这反贼。”先锋闻言挺枪出马,和马大娄杀在一处,风如虎乃仙家点化,枪法精奇。马大娄招架不住,败阵而逃。韩生一见传令往下追赶。赶至一道河边,马大娄见无船只,甚是惊慌,忽然从柳阴下过来两个学生,把手中玩的桃棍劈成一只席长筏,将黄衣人马渡将过去,韩生赶到跟前,二生已将席筏看不清了。韩生一见不由的怒从心起,说:“猛先锋,与我将此二生拿住。” 两个学生听见这话,自己走到元帅马前说:“贵人请了,我二人并无得罪之处,为何要拿我们?”韩生一声断喝:“好一个撒野的顽童,为什么私通外国,把反叛人马渡过河去,你二人姓氏名谁,报将上来。”二生说:“贵人息怒,我二人乃弟兄二人,哥哥米郊,我名米祁。一生好善,时常编筏渡人,只因一点阴功,同榜中了状元、亚元。今见他们正在危急之际,忽然起了一点善念,所以渡他们过去。”韩生说:“既然如此,可将我的人马渡过河去,将功折罪。”二生闻言微微冷笑,说:“我们渡的全是真正生灵,以元帅这戏法中的兵将,不过哄迷愚人。若要过河,还从你怀内搜寻。元帅回头,又有两个后生来了。”哄的韩生回头一看,及至扭过脸来,二生踪影不见。 韩生想道:二生来无踪去无影,必是两个神仙。他说要过此河还在你怀内搜寻,我想怀中惟有一个葫芦,这葫芦可以渡的人么?想罢取出葫芦往水中一撒,摇摇飘飘,就如一只大船一般,韩生一见满心欢喜,催促人马齐上葫芦,渡河登岸,往前追了一会,密树层层,难寻去路。猛先锋圈回马来,说:“元帅,前面山高树密路径难辨,乞元帅定夺。”韩生怒道:“过山开路,遇水成桥,乃是先锋的职分,虽有高山,岂无路径?与我催兵追赶!”风如虎答应一声,往前又赶。 越岭爬山刚刚寻着一条蚰蜒小道,忽听的一声炮响,伏兵齐起,火枪火箭四处齐发,霎时之间树木皆着,烧的三军无处逃命,吓的韩生胆烈魂飞,几乎把梦惊醒,忽然想起宝贝葫芦,连忙从怀內掏出,两手捧定说:“济兄在上,小弟今日有难,快来救救。”祝罢,只见从葫芦之中黑云上升,一声雷响,一阵大雨将火息灭,韩生心中大乐,吩咐人马又往前追,追了一夜,并无贼兵的踪影,忽然遇着个行路客人,问了一问,说是马大娄只因损兵折将不敢回国,指望槐四求救,偶然遇见一阵暴雨,山水大发,连兵带将俱淹死了。韩生听了这话好不欢喜,忽又想了一计,吩咐大小三军换上黄衣国的旗帜,等到天晚,将黄衣国城门诈开,到在皇宫內院杀了一个干净。韩生灭了黄衣国,差人报知乌衣国王,国王批下旨意,送兰英公主至槐比城中同驸马掌理江山,韩生接了这道旨意,又见了公主,那一等的欢喜非同寻常。过了二日,正然大宴群臣庆贺太平,忽然间大水滾进朝门,楼台殿阁一霎时成了汪洋大海,韩生被水淹着堪堪更死,大叫了一声,猛然惊醒,翻身坐起来把眼擦了一擦,还是在槐阴树下,又看了看天上浮云未散,遍地甘雨,身上的衣服皆已淋湿,细想梦中的景况,历历可见。 韩生正然发呆,忽见小塘站在面前,笑嘻嘻的言道:“听说贤弟在乌衣国招了驸马領兵征战,大破黄衣得了王位,所以愚兄前来看你,若念朋友之情,求你周济周济。”韩生闻言忙站起,长叹了一声说:“仁兄休要提起,承你的高情指教,说小弟有大大的富贵,富贵虽有,谁知是在梦里。但有一件事情不得明白,小弟的梦,仁兄既然知道,那乌衣国、黄衣国是在何处,公主是鬼是怪,小弟为何又被大水冲淹?”小塘见问微微冷笑说:“贤弟,你若问那梦中的国都离此不远,公主国王也全在眼前,只因天降大雨所以将你淹死。贤弟不信在地下细细观看,自然明白。”韩生闻言低头细看,说:“仁兄,方才下雨不必说了,什么国王公主黑黄二国小弟不知在何处,惟有槐阴树下两个蚂蚁窝,一个干干净净,一个窝边死了许多蚂蚁,不知是何缘故?”小塘说:“贤弟,这两窝蚂蚁正是你梦中的国,只因你心高妄想,所以蚂蚁也会与你作戏,你想怎样它就能遂你的心愿。”韩生低头想了一想说:“仁兄,这番富贵虽然是在梦中,其景历历可述,纵然醒着,不过如此。小弟如今看透世事,情愿跳出圈来,但还有两件事情不明,要领教兄长。乌衣国、黄衣国,仁兄说是黑黄两窝蚂蚁,黄衣国的元帅与我帐的的猛先锋善能排兵布阵,俱有万夫不当之勇,还有兰英公主,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书法诗句件件皆精,难道也是个蚂蚁不成?”小塘说:“痴人,你如今还是做梦,你看槐根以北蚂蚁窝边马大娄现在低涯之处。”韩生听了走到跟前一看,只见窝处死一个蚂蚁,头大颅粗有半寸多长,浑身上下皆是黄色。韩生猛然醒悟说:“兄长,小弟认的马大娄了,但不知猛先锋在何处?”小塘见问,把韩生的葫芦要将过来,打开盖,见从里边出来一个漆黑的山蚁。韩生仔细一看,原是一大山蚂蚁,说:“兄长,莫非这就是猛先锋么?”小塘说:“正是此物,贤弟再看那边是乌衣国的人马去救公主去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槐阴下点破奇梦 趵突泉演试飞杯 话说韩生听了小塘之言,低头一看,只见树南蚂蚁窝中出来一群黑蚂蚁,到了北边窝间转旗了,乃遭撵将进去。不多时抬出一个白蚂蚁来,垂首搭腰的待死,韩生不得明白,向小塘言道:“仁兄,这群蚂蚁怎么抬出个白蚂蚁来呢?”小塘说:“贤弟,你不认的那个白蚂蚁么?那就是兰英公主,只因它遍体发白,所以美貌动人。如今已被水溺的待死,贤弟不念结发之情问候她一声么?”韩生听了这话满面羞惭,说:“仁兄休得取笑,如今小弟大梦方醒,看破红尘,还求仁兄脱度。”小塘说:“贤弟果然醒悟,何用愚兄度脱,从今以后半师半友,与我天下云游如何?”韩生说:“小弟愿随二人一行。” 说着回至六里屯邓机户家中,徼、苗二人一见韩生,笑脸相迎,说:“韩贤弟想必得了富贵来了。”韩生说:“二位兄长想是也做梦来,为何在此也说梦话呢?”小塘说:“二位贤弟,韩弟如今已经回头,情愿修行,咱们今日收拾行李,再到山东游玩一番。”二人听说,到房内打点行李,辞别邓存仁,存仁苦留不住,设酒饯行,弟兄四人各饮一杯,告辞起程。 一路上观山乐水,日复一日,那日到了济南西关南边趵突泉间,只见一座门楼甚是整齐,上边横幅上写的是“海脉江源”。弟兄四人知道趵突泉是有名的胜地,进了大门到了水阁凉亭上,只见居中一座大池,约有五亩宽大。池内出来两股趵突泉,翻涛破浪,真是好看。又在各处里游玩一番,回在凉亭之上,小塘叫韩生去灌了一葫芦酒来,从直袋内取出枕大的两个椰瓢交与承光,说:“贤弟你持此瓢站在对面亭上,咱二人飞杯饮酒取个乐吧。”承光依言持瓢走到对面亭上,小塘又说:“徼弟你先把杯飞过来,待我与你斟酒。”承光闻言将杯往空中一抛,滴溜溜飞过池来,小塘用手接住,把酒斟上,朝上一举端端正正飞过亭去,往回飞了几次,观看之人个个喝彩。小塘恐怕人多惹事,弟兄四人挑起行李出庙而去。 走不多远,到了一座龙王庙前,迎见庙中一个道士,彼此打了稽首,小塘说:“庙主,我等也是同教,要借圣地歇宿一夜,不知肯否?”住持说;‘咱们既是同教,莫说一宵,一年也不为过。”言罢,将四人领至方丈,彼此问了姓名,道童端上茶来,茶罢又端上一锅子小米稀粥。住持说:“四位道友,俺这里连年荒旱颗粒无收,没有什么招待,休要见笑。”小塘说:“贵处地方宽大,财主不少,难道没人赈济饥民么。”住持叹道:“休说财主不肯破费,就是官长也是如此。”小塘闻言暗暗嗟叹,不多时天色已晚,住持回房安歇。小塘说:“众位贤弟,仁兄方才听了住持之言,忽然起了一个善念,要在此处赈济饥荒。”承光说:“兄长,咱们手内无钱,这事怎么做法。” 小塘说:“趵突泉乃人烟凑济之所,明日就在这龙王庙内借两间房子开一个命馆,若是遇着富翁财主,把名头传将出去,保管每日进的钱粮可以广济饥民。”言罢,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早起,小塘就向住持借了两间房子,摆下桌凳文房四宝,用红纸写了一张招牌,上面写的是“济小塘亲设命馆”,旁边又赘两句言词,左边是: 神相惊人善观穷富夭寿; 右边是: 奇课有准能断祸福死生。 后面又批一笔云: 卦礼不论多少,钱米一概全收。 把招牌贴将出去,众人一见纷纷乱讲。都说:“小塘神通广大,天下闻名,曾在西安府骗秦府的银子,周济贫穷,如今来到此处,大家要会一会。”大家商议了商议,齐到命馆之中与小塘拱了拱手,在两边坐下,有一位年长说道:“请问相公,相一面要多少钱呢?”小塘说:“列位不曾看见,招牌有卦礼不拘多寡,钱米一概俱收;若是没有,也可与他说相。” 众人听说个个欢喜,一齐都要相面。小塘说:“都不必开言,您的心事我已知道。待我写与您看。”言罢给每人写了一张,众人各自接去一看,都笑着说:“不错。”众人告辞出去,也有送钱的,也有送米的。济南乃省城地方,人烟众多,这个名声一传,远近皆知,每日来占课的不绝。 那一日清早方才开门,有两个人一同进来。俱是方巾服色财主的气像。小塘一见拱手让坐,二人在两边坐下,右边的开言说道:“先生可知我二人来的意思吗?”小塘把二位看了一看说:“二位的来意学生已经明白,待我写几句言词各人去看,灵与不灵便见分晓。”言罢写了两首诗句递与二人,左边那人展开一看写的是: 你的心事我已明,房契分单影无踪。 求占问卜要寻找,还得许我事一宗。 此人看罢甚是惊异,不住的直看小塘。右边那人把那字条展开留神一看,上写着: 你无心事陪令亲,但观气色有祸临。 若求相者去打救,可得许我济饥贫。 这人看罢心中不悦,说:“济小塘好没道理,我陪舍亲前来占课,虽然被你诌着,我却是好好的气色,可有什么祸事。大清早起出此不吉之言,若是不看斯文,一道就赶出境去。” 左边的连忙劝道:“表兄莫要如此,他算我的心事既然不错,看你的气色自然也不错了。”说罢向小塘言道:“实不相瞒先生,在下姓高,父有百万家产,生我弟兄二人,临终之时留下分单二纸,家产各分一半。忽于昨日把分单房契一齐不见了。先生既然算着,望你指条明路。”小塘说:“这却容易,谢仪若干,可得批下合同。”高公说:“若要找着,重重相谢就是了,何必又批合同。”小塘说:“其中有个缘故,学生开这命馆并非为己,只因贵处年景荒芜,学生有意济民,缺少一个领袖,我看尊驾的产业至少也值二三十万,做个领袖不过二十半千,所以要批下合同才肯与你说知。”高财主听罢更加敬服,说:“先生既然有这善念,在下愿做一个领袖,只要叫我找着分单房契,还有家表兄的灾星,先生若能打救,叫他也先批下合同。”小塘说:“怕的是重财有些反复。”高财主说:“先生放心,家表兄的事情全在我一人身上,待我与他代写合同。”言罢立时写了合同交与小塘。小塘把高財主那张一看,上写着: 立合同高应举,因失分单房契前来命馆占课,济先生神课有灵,应许原物不失。若是果然到手,情愿賑济饥荒做一个行善领袖,恐有反悔立契存证。 后面写着某年月日,还有亲笔画押。小塘看罢,又把第二张仔细一看,写的是: 立合同辛友生,因在命馆闲坐,济先生说我气色不祥,灾星立至,还许可以搭救。如果应言,愿同高应举做一济贫领袖。如有反悔,高应举一面全当。 后边也赘着某年月日。小塘说:“合同就是如此,还有画押,得辛財主亲笔一画方妥。”辛友生说:“这倒容易,得把我的灾星说破,我方画押。”小塘听说提起笔来写了几句言语,说道: 今夜丙丁发怒威,速搬家口免灾危。 高檐大厦虽难保,幸喜人财不作灰。 写完递与友生,友生一看不由的心中着忙,说:“先生,你这言语虽然写的厉害,可不知准不准,今晚若要不验,你可肯受罚么?”小塘说:“是令亲作证,要不验,搬家的使费全是我的。”友生听了,亲笔画押。小塘把画押合同收了,向高应举言道:“你那房契分单书箱之内,前日开时没有锁严,被你家五岁孩童当做红纸拿去玩耍,适赶着丫鬟絮被停针偷眠,孩童将那红纸填在被里,若要不信,回家拆看便知。”言罢吩咐苗庆同去作一证见。友生也要前去看看,三人出了命馆,走到珍珠泉东街高应举的家中书房之内,高应举也顾不的叙礼待茶,叫丫鬟把昨日新絮的被拿将出来,亲自拆开一看,房契分单果然全在里边。应举见了满心欢喜,就要收拾酒饭款待二人,辛友生说:“表兄,你的事情济先生既是算的不错,我的事情想必也是准了,快着回去搬家要紧。”应举说:“正当如此,把我这里的下人全跟你去抬东西。都送在我这边来吧。”辛友生带了一些下人,回家而去。 且说一枝梅打发友生去了,说:“高财主,你的东西已经有了,莫要忘了前言。”应举说:“这是不必说的了,但看舍亲事情怎么样吧。”苗庆说:‘既然如此,贫道要告辞了。”言罢握手,应举把苗庆送出大门,转身回去将分单房契交与安人。不多时辛员外家的东西俱已搬至,后跟着车辆轿子,男女百十口人一齐都至,应举的房子分为两院,把辛家安放在里边。天色既晚,应举置酒与辛员外解闷。辛友生说:“表兄不必费心,咱只用此晚饭,两家子俱别留人,免的连累你家。” 应举依言而行,各用了晚饭,吩咐下人不许留火,连灯也不许点。吩咐已毕,二人上了座高楼,可以望的见辛友生的住宅,对面静坐,专看有什么动静。那天约有三更时分安然无事,辛友生向应举言道:“表兄你看天有半夜,并无信息,济先生的话未必灵了。”二人正然讲话,忽听的空中云磨声响,抬头一看,只见火鸠火鸽空中乱舞,火云之上显出一位神圣,赤面红须,三只眼睛,手执宝剑,大声言道:“辛友生休推睡里梦里,只因你平素败心损人利己,今晚该遭天火,合家烧死,产业成灰。因你今日有意济贫,将功折罪,免尔赤烧之苦,从今以后须要广行善事。”言罢一闪金光忽然不见。高辛二人跪在楼上如吓瘫了的一般,定醒多时,爬将起来,友生说:“表兄可吓死我了,今日若非济先生,人财俱为灰烬。天明快去见他,断乎不可失信。”二人言语之间,那天也就将及明了,要知二人怎么去见小塘,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高仲举典产求名 靠山王图财剪径 话说二人天明出城,到命馆之中一见小塘,应举上前一恭说:“多承指教,分单房契已皆到手,小弟来宋面谢,商议济贫的事情。”辛员外故意面带怒色说:“济先生,舍亲的东西虽然有了,只是想的,全然不准,咱两个怎样算帐。”小塘听见这话,把友生看了一看,摇了摇头言道:“岂有此理,我若没有这个眼力,怎敢开此命馆,只因你许了济贫的领袖有点功德,所以免了这场灾祸,你夜间曾见什么来没有?”友生满脸陪笑说:“先生真神人也,如同眼见一般,闲言休提,咱是怎样济贫?”小塘说:”学生已打算妥当,我今在趵突泉西南搭起几间棚来,写上一些由头散给卿宦富户,大伙子集起钱来,治办粮食煮饭济贫,再治棉花布疋做成棉衣散给穷人,可得一个老实人经营帐目。”高、辛二人听了小塘之言,告辞回家前去治办济贫的事情,不多几日诸事完备,小塘将积下的钱米也都运至厂中,管帐之人就是高应举的族弟名仲举号殿臣,乃是个秀才,他的妻子姓于名月英,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她娘家的父亲现任户部福建司郎中,不幸夫人去世,鳏居在京。这话不提。 单说高应举把仲举派在济贫厂中经营帐目,堪堪冬过春宋就是新正,仲举领着仆人治办了些过年的东西,回在家下辞别母亲,到了晚上夫妻二人饮洒闲谈,于月英说:“夫主,明岁乃大比之年,你在济贫厂内管帐,是好事,到底也该温诗书,到秋间好进举场求取功名。”仲举说:“妻之言甚是有理,但在本省之中,已进三遍科场未得中,过年要上京科举,不知贤妻以为何如?”于小姐带笑开言说:“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奴家久想进京看望父亲,欲要一同前去,不知可否。”仲举闻言满心欢喜,说:“我心中也要如此,过了新年不免急速起身。”言罢就寝,一夜晚景不提。 初一日应酬了一天,到了初二早起,仲举写了一张房产典契袖在袖中,走到高应举家。一来拜年,二来商议上京之事。应举一见置酒相待,仲举就把典契递与应举,遂将上京之事说了一遍。应举闻言把典契看了一看说:“贤弟,论来五百银子也不为多,但是一时难办,待我和你嫂嫂商议,看她还有积下的银子没有。”言罢到了后边,不多一时领着小厮背了一个皮箱出来,打开与仲举一看乃是五十两一封的十封细丝白银。应举说:“贤弟,这是白银五百两,你可拿去求取功名,这张典契,沦理我不该留,今日我且收住,全当与你照管照管,贤弟此去也好放心,但不知贤弟几时起程?”仲举说:“小弟上京心胜,只在一二日间就要起身。”应举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留你,且把银子送回家中,打点起身之事要紧。” 言罢吩咐小厮背了皮箱送仲举回家而去。仲举到了家中,拿了几百铜钱打发来人回去,又把典产业的事说与月英知道,于氏甚喜。仲举取过历书揭开一看,自初一到初十并无出行的日期,惟有初五是个黄道日子。仲举说:“贤妻,咱就定于初五起身罢了。”于氏上京见父的心胜,也没理论是个破败日期,便遂口答应。夫妻商议已定,仲举掖了一封银子到大街刘小子店中雇了一乘驼轿,两个长骡,共价银三十二两,先付一半。仲举兑下十六两银子,回家料理行装。这且不提。 且说山东连年荒旱,遍处出贼,泰山娘娘山后出了一伙强贼,聚有千余,之中为首的叫丘四,自称靠山大王。诸日差喽卒装做三教九流,各处打探哪一个财主几时起身,走那条路径,妤去劫截。这日仲举雇的牲口正是喽卒假充的脚骡夫,见仲举拿着一封银子来雇牲口,知道是个财主,暗叫伙伴先往山后投信前来劫截,这且不提。 且说仲举回到家中将行李收拾完备,次日清晨来到济贫厂中交接经手的账目,把上京的话向小塘说了。小塘听罢,把高秀才的气色看了一看说:“高兄,依学生看来此去不妥,后日的成败且不必论,须要防备目下的灾星。”仲举说:“多承先生指教,但牲口驼轿已皆雇下,准于初五日起身,如何能再迟疑。”小塘把头点了两点说:“高兄,你读书识字,连百日的吉凶也不晓的,常言说初五十四二十三,老君闭炉不炼丹,况是新正头一个初五,若要出行,恐凶多吉少,将来还要家破人亡,夫妻逃散。”仲举听了这一番言语眉头紧皱,说:“先生,似我们读书之人,从来百无忌讳,且是已将居产典出,焉有不去之理?先生不必再劝,我的主意已经定了。”小塘闻言点头说:“既如此我不劝你,待我赠你几句言语,须要紧记在心,日后自有应验。”言罢提起笔来写了一首七言律诗递与仲举,仲举接来一看,写的是: 出行偏在初五间,须知路途防不然。 打过一关算万幸,还恐从此祸相连。 酉日初三方有祸,家破人离最可怜。 若问破镜重圆日,须得贵子生门前。 高仲举看罢满心不如意,说不出口来,勉强言道:“多承指教。我要告别了。”拱手出门扬长而去,走到路上把那首诗撕了个粉碎,回到家中拜别亲友。等到初五早晨一些亲友前来饯行,到了起身之时天已过午,走到日色平西才走了十七八里路。仲举向赶脚的言道:“天色已晚,到何处方可住呢?” 胡大说:“齐河乃是唐道,到那里歇吧!”说着说着天已黄昏,仲举问道:“离齐河还有几里路?”脚夫说:“不多远了。”往前走不多时,天色黑暗,东西难分。骡夫使了个暗号,把牲口投转回来,反向东南而去,走不多会,那天约有三更时分,仲举又向骡夫问道:“离齐河还有多少路呢?”骡夫说:“莫要心急,这就到了。”话犹未了,只听得一声锣响,闪出了无数的贼人,灯笼火把如同白昼,一声大叫:“献金银!”仲举一见吓的他栽下牲口,骨软腰麻,被众寇捆绑起来拉至丘四马前说:“大王爷,这就是露了白的那个呆子,轿里还有一个美貌佳人,正好与大王做个压寨的奶奶。”丘四闻言满心欢喜,说:“快把这呆子杀了,好与那个姣姣成亲,别叫他在一边吃酸。”喽卒听说才要动手,忽听的一人高声言道:“刀下留人!” 丘四一见,认得是河间府的史相公,专一坐馆教学,还带看寿星算命,名字半纲,后被请上山来做了一个谋士。丘四见了开言问道:“史先生,俺这里正要宰他,你为何叫留人呢?”史半纲说:“大王有所不知,一来今日是个破五开刀不利,二来他的妻子现在面前,因为宰他丈夫哭坏了美人,大王怎样和他成亲。”丘四说:“先生之言有理。”言罢吩咐喽卒押着驼轿骡子一同上山,这且不提。 且说小塘打发仲举去后,把弟兄三人叫到跟前说:“高仲举不听吾言,定于今日起身,不过三更以后就要先遭一场大难,怜恤此人是个正人君子,只得前去救他一番。我想韩贤弟进步修行还无半点功果,这件功劳让你做吧。”韩生说:“怎样去立此功,还求师父指教。”小塘说:“不用细讲,只用你到泰山岭后,逢贼便杀,把高仲举夫妻救出山寨,就算你的头功。”韩生说“师父,弟子不会骑马抡刀,如何能以杀的贼寇,这件功劳还让别人做吧。”小塘说:“贤弟不必推辞,你在乌衣国曾做元帅,难道今日连些草寇也不能平么?你还背将起来照样行事,自然可以成功。”言罢写了一张灵符给韩生掖在头巾之上,又把葫芦给韩生背上,教与了他四句咒语,说:“贤弟此去出门直向正南,走到三岔路口便站住,可将咒语念上三遍,立刻就到岭后,躲在松林之中,等着贼人将至,就把葫芦解下来,照槐阴梦中一样行事。立功之时,小弟自然前去看你。” 韩生听罢,勉强从命,出门走到三岔路口,把咒语念了三遍,只觉着身不自由两脚腾空,不多时落在山岭背后,看了果然有一松林,便走进去将灵符揭了息坐,全神专看强人的动静。等够多时,远远的灯笼火把人喊马嘶往前而来。韩生忙把背上的葫芦解将下来,就如那梦中一样摔出来了许多兵卒,又摔出来盔甲刀马,自己披挂起来,提刀上马,一些兵卒排列两旁,专候贼人。韩生虽然害怕,现今有了这些兵马也就胆壮起来,把那宝刀掂了一掂还没二斤多沉,仔细一看,非铁非铜,原来是金银箔贴的一口木刀。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用木刀立斩丘四 演戏术打救高生 话说韩生看见是把木刀,不由的心中恨怨小塘,说:“济神仙这就错了,给我这个木头家伙,叫我怎样与贼动手。”正然心中作难,但只见一伙强贼走近林来。韩生连忙领众出林,把贼人的去路挡住。丘四正往前走,忽见迎头无数人马,为首一员大将金甲红袍赤马大刀,却也有些杀气。丘四看罢用声招呼说:“尔等是哪里的人马?主将为谁?从实说来。”韩生见问,往对面一看,只见一个强贼身高膀圓甚是凶恶。把个韩生吓的胆战心惊,欲进不敢要退不能,挣着胆子想了一个吓将之法,说:“问我,听真,吾乃玉帝殿前巡天大帅,专察人间善恶,惯拿贼寇,厉害将军是也。”丘四听说微微冷笑说:“穿红的休拿这话吓人,你是天神也罢天将也罢,快着闪开俺的去路,别叫大王爷动手。”韩生说:“好强贼,吾神此来单为高秀才夫妇二人,快快与我留下。放你过去,若要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史半纲在旁言道:“大王爷哪里工夫和他说话,哄着打发他回去,上山成亲要紧。”丘四闻言把马一催,说:“好匹夫,还不闪开,看你王爷。”侃侃说着他就是一枪,韩生一见手忙脚乩,旋马就跑,丘四紧紧相随,跑着跑着断了路径,面前闪出一条深涧,把一个韩生吓的魂不附体,正在危急之际,忽听得半空之中一声断喝:“强贼休要撤野,天雷到了。”强贼听见这一句话,吓的惊疑不止,有心要往上看,又怕天雷打将下来,把腰一弯将脑袋伏在马头之上,韩生听得空中是小塘的声音,遂把胆子放开,举起木头刀来要打丘四,以解心中之恨,谁知这刀往下一落,小塘在空中往下一压,只听的咔嚓一声,丘四的人头落地。韩生一见吓了个发怔。众喽卒见主将阵亡,一齐逃跑。徼、苗二人也都来到,俱是金盔金甲,跨马提刀,挡住要路,吓的些喽卒叩头乞命,把一个参谋史半纲生生的吓死,济小塘从半空之中落将下来,说:“众强人,尔等莫慌。你们俱是良民,为饥寒所逼,所以如此。自今为首的已死,你们改过自新,各自去吧。”众贼闻言满心欢喜,叩头散去。 小塘抬头一看,见仲举绳捆二臂,他妻子丫鬟痛哭不止。小塘向前与高秀才解开绳锁,问他:“还是上京去还是回家呢?”仲举垂泪道:“先生,我的房产已皆当卖,回家何以度日,不如上京投靠岳父再作商议。”小塘听了长叹道:“你一心上京,我也难以拦阻,待我叫一人送你。”说罢,遂把一枝梅叫至面前,吩咐道:“我与你写帖一柬,把高仲举送上北京,至四月初八可将柬帖拆看,照帖行事。”一柱梅听罢穿了甲胄,把柬帖揣在怀内等候。高仲举双膝跪倒,叩谢了小塘,又到韩庆云马前道:“韩兄救命之恩不知何日答报,小弟就在马前拜谢了。”韩庆云说:“不用拜谢了,要走快走。若迟了时候,倘再过一伙强人,连我也难保了。”高生拜罢,起身上了坐骑,小厮来兴与一枝梅左右扶帮,赶着骡子催动驼轿,往北京而去,不表。 再说小塘见仲举去了,吩咐韩庆云、徼承光带领人马上了高山,那守山的喽罗一齐跪倒哀求饶命,小塘道:“尔等俱是良民,不过为饥寒所迫才归山寨,今如将积下的余粮等物尽皆献出,免尔之死。”众嘍罗答应一声,齐去搬运财物,内有一个老者立身不动。小塘惊问其故,那老者眼含痛泪尊一声:“众位老爷,小人的家主叫王鼎甲,真定府秀才。那一年上京科举中了第一,韩秀云高中第二,因他得罪了严阁老,当即革去解元,就把我的家主顶了。他的高儿上科中了三甲进士,一年选了扬州府刑厅,带领家眷上任经过此地,被强人杀死,将家口抢上山来,小人的主母恐被贼辱,投涧而死,我等在山上为奴。”小塘听了点头叹息叫声:“韩贤弟,你是亲耳明见的,古人云:得福者未必非祸,得祸者未必非福。你若非革去解元,焉知不和王某一样,况且他之遇祸偏叫贤弟亲闻,又何必别处去司道参禅,这王刑厅就是你度脱的榜样了。”韩生闻听跪下道:“多亏恩师指教。”小塘用手扶起,吩咐徼承光卸去甲胄,拿了盘费把王刑厅奴仆送回家中,那老者叩头谢恩去了,小塘命人焚了山寨,将与韩生的葫芦要在手中,先把徼承光、一枝梅脱下的盔甲刀马吸进葫芦里边,又把葫芦嘴儿一晃,人马也都钻将进去。那些喽罗才知是神仙降世,无不敬服,于是装载粮米财物下山,一直往济南府西关趵突泉而来。到济贫厂中,将粮米财物交清,小塘每人赏银三两,吩咐各自散去,务要改邪归正。众人去后,小塘即委韩生照管济贫的事务,不上十余日徼承光也回来,师徒三人尽心竭力赈济饥民,暂且不表。 再说高仲举夜宿晓行,那日进了北京,问清他岳父的住处,一枝梅引路来到涯儿街火神庙路西户部郎中于宅门首,叫门上人报进,说是山东高姑爷和姑奶奶到了。不多一时,丫鬟出来把于月英接入内室,高仲举随后进去,于遐思迎下客舍,满脸笑容,便道:“贤婿远路风尘,多有辛苦。”高仲举道:“岳父一向纳福。”夫妻二人朝上叩拜,丫鬟服侍小姐往后转去,高仲举出来谢了一枝梅护送之情,送了盘费。一枝梅别了仲举也不回山东,此时遇过恩敖,并不怕人拿他,竟往永定门家中去了,这于遐思将仲举请至书房,茶罢,仲举道:“小婿此来,一来探望岳父,二来顺便纳监,就在京中乡试,万望岳父大人照管。”于遐思满心欢喜道:“贤婿主意不错,老夫明早就去与贤婿办理纳监之事。”说罢吩咐仆人摆上酒席与姑爷洗尘接风,翁婿二人借酒淡心不提。 却说于月英来至后宅,丫鬟在路上已告以后娶之事,月英吩咐丫鬟先去通报丁,随后进入房中,定睛观看,这位后娶的奶奶,年纪有四十多岁,描眉画鬓,自觉风流无比。于月英看罢,心中早不以继母相待,也不呼长唤短,上前只拜了一拜,这位京里奶奶心内大不自在,明知故问道:“这是谁家娘子,到我官宅有何事情?”丫鬟回明:“就是老爷的小姐,同姑爷进京来了。”那奶奶道:“原是你家老爷的小姐到了,我说这么大模大样的。我心里不耐烦,请姑娘到别的房内安歇。” 月英无奈,只得随着丫鬟到在別房坐下,丫鬟们伺候茶饭已毕,于遐思即到在后边,父女二人悲喜交集,又叙了些闲话,吩咐打扫了一座净室,与仲举夫妻居住。 次早于遐思早上衙门,把女婿纳监之事办理妥当,至晚回家。原来那继娶的奶奶褚氏,因于小姐没给他行个大礼,记恨在心,时时不悦,于遐思总不理论,过了几日,恰遇于遐思寿辰,众同年亲友送礼拜寿忙乱了多时,到后面歇息,只褚氏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于遐思有心说她几句,恐惯成了的性儿擞起泼来,一则恐被女婿女儿听见吵嚷不成体面,二则怕外人知道传至科道耳中参他家教不严,由此心虽不乐却含笑叫声:“奶奶,今日是我的贱辰,你该早些梳洗出去料理酒席,好和女婿女儿一同吃杯寿酒,合家欢乐一番。”只这女婿女儿四字,褚氏听了冷笑道:“做官的,你也有女儿女婿吗?我却不知道呢。既是你的女儿,我即在你脚头上睡一宿也是他的继母,为何一进门来就把我放不到眼里。”说罢大哭大吵起来。于遐思怕人耻笑,无奈躲至书房,只是发怔。不料高仲举夫妻二人打点了寿礼正来拜寿,走至褚氏卧房门口,早把吵嚷的话听在心里,一齐转身回房,夫妻商议买房搬出,免得于遐思生气。仲举即带上银包暗走出来,至草帽胡同赁了一处宅房,回来与妻子说知,才一同到书房与于老爷拜寿,又送上寿礼。于遐思命人收了,吩咐后堂看洒,仲举连忙拦阻遭:“既有寿酒,就在书房奉敬老父三杯。”于遐思道:“既是这样,即在此看酒。”家童不敢怠慢,忙将酒筵摆上,仲举同妻于氏亲自把盏,连敬了于遐思三杯,就要告辞到后边去。于遐思道:“今日老父贱辰,预备下一杯水酒,原为合家欢乐叙叙家常,怎么连坐也不坐就要后去?”仲举道:“实不相瞒,外边已赁了房子,今日就要搬移,到后边打点打点。”于遐思听了低头暗想,早知是为泼妇吵嚷之故,心下为难多时,不由的含泪向月英道:“我儿,那不良之人早晨与我吵嚷,只以为你夫妻不曾听见,谁知皆已尽知。非是为父的软弱不能休她出去。但恐遇着懂事的说是贱人不良,若遇不知道的只说你夫妻无容人之量,唆调父亲休了继母,这个名传将出去惹人耻笑。老父所以为难。贤婿既然寻下房了,且在外边暂住几日,老父自然还有主意。但今乃正月二十三日,是个月忌日子,且在家住这一日,明早再搬不迟。”于月英接口道:“吉人自有天相,怕什么月忌日忌,早搬一日父亲免一日气生。” 于遐思见他夫妻二人主意已定,即不拦阻,夫妻两个随即叩辞,来至后边,先叫来兴同于宅仆人把衣物搬运过去,仲举、月英又到书房,翁婿父女洒泪而别。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月英东岳还香愿 年七见色起淫心 话说仲举夫妻辞了于老爷,月英上轿,仲举上马,带领奴仆,不一时到在草帽胡同路西新宅住下。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那日到了三月二十七日,月英便道:“遇寇之时曾许下东岳泰山进香,家神圣灵应默默使人来救,夫妻始免灾殃。想京中庙宇甚多,必有东岳行宫,明日这位老爷的圣诞,我意欲前去进香以了心愿,不知夫主意下如何?”仲举一时失了主意,便道:“要进香,明日同到东岳庙走走,一来还愿,二来也看看热闹。”于月英听了满心欢喜,到了晚上夫妻各自沐浴,两铺安歇。 次日早起,梳洗已毕,仲举先去请了香烛元宝,雇了一顶二人小轿,把房门锁了,托咐隔壁老者照看,打发月英上了轿,高仲举带领小厮丫鬟一同前去。走了多时,来至东四牌楼街上,但见那些进香的男男女女挤拥不透,仲举与来兴帮着轿子挤至庙门以前,丫鬟近前掀开轿帘,月英下来,少不得出头露面,被人观瞧。仲举当先引路,挨挤了半日方进大殿,夫妻二人焚香跪拜,默祝已毕,月英转至子孙殿前拜了金身,见那些妇女正打那神前悬挂的金钱,月英也近前去打。 忽从殿下来了一人,乃是严嵩的头一个管家名叫年七,此人倚仗主子威势无所不为,跟他的几个小厮一齐吆喝开众人,年七上了子孙殿的台阶,不错眼珠儿往殿上看那些打金钱的妇人,一眼瞧见丁月英那一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不由的心生一计,叫小厮拿过一吊钱来,在月英身旁把钱取下,一把往金钱上撒去,并没打着,一连打了几把,与那金钱竟两不相干。 于月英那里还在前边打那金钱,无意之中往上撂去,那钱正中在金钱眼内,蹿将过去正落在子孙娘娘怀中。年七高声叫道:“这位娘子固是手准,也是虔心所致,日后定养个绝好的儿子。”月英听见此言,直羞得面红过耳,一回头看见年七那等的轻薄体态,知非好人,忙着叫着丫鬟往外竟走。年七也随后跟来,正要调情,忽见一人走上与这女人讲话,穿带的是秀才衣巾。年七虽有势力,明朝秀才甚有声价,也就不敢十分撒野,叫了一个能干小厮附耳低言嘱咐了几句,这小厮紧跟着他夫妻二人出了庙门,看着于氏上了轿子,秀才领定丫鬟小厮一齐往西而去。年七的小厮紧紧后跟,一直到草帽胡同,细细打听明白,回至玉河桥严阁老新府旁边,见了年七一一回明。 年七笑道:“我说那个妇人怎生得那样十全,原来是个官宦小姐。”说罢从护书内取了个名帖,叫方才去的小厮双喜道:“你拿此帖到高家,如此这般,务必把他请来。”双喜答应一声接了名帖,骑上一匹走骡,不多一时来至高秀才门首叫门。 高仲举亲来开门,双喜一见便道:“我奉严阁老府中年七爷所差,有名帖在此,耍请高相公说话。”仲举接过名帖一看,上写通家卷弟年拜柬,问道:“这位年爷非亲非故,请我有何话说?”双喜笑道:“我家七爷是阁老府中头一位总管人,仰高相公鸿才,有一篇祭文送你老人家去写写,自有重金相送,还要与相公干办前程。” 仲举听了满心欢喜,并不去与月英商议,即骑上牲口,双喜当先引路,不多一时来到年七门首,下了骡子,双喜进去通报,年七迎至书房见礼坐下,茶罢,仲举开言道:“弟乃一介寒儒,蒙赐尊召,有何见谕?”年七道:“久闻先生大才,有篇祭文是上边相爷发下来的,烦大笔代作,所以奉请前来。” 仲举道:“恐才浅学疏不能胜任。”年七道:“不必太谦。”遂吩咐取过文房四宝,年七从袖内取出一个底儿,仲举接来一看,乃是与定国公的夫人上祭的祭典,看毕提起笔来用吃一顿饭时候当即作完,双手递与年七。年七并不识字,接来瞎看了几句,连声夸奖:“真是高才,上边相爷见了,定然抬举你个大小前程。”仲举听了扫地一躬,道:“全仗七爷保举。” 年七吩咐:“看酒,与你高大爷润笔酬劳。”小厮答应一声,登时摆上肴馔。年七亲自把盏,先敬了三杯,然后问道:“高兄仙乡何处,昆仲几人?”仲举答道:“小弟祖居山东济南府历城县人氏,并无手足弟兄。”年七故意点头叹道:“高兄命孤原来与小弟相同,也是独自一人,况且又是同乡,若不弃嫌结为兄弟何如?” 仲举道:“小弟寒儒,怎敢高攀。”年七道:“不必太谦,请问贵庚多少?”仲举道:“今年二十七岁,四月初四日所生。”年七本来年长,他图后日好见娘子,便道:“小弟也是二十七岁,四月初八日生人。”说罢即滴酒为盟结为兄弟。年七欠身道:“兄长请上,受小弟一拜。”忙跪将下去,仲举顶礼相还,二人拜毕复入坐饮酒。 年七满口都是患难扶持,一片义气,还许下秋闱托付主考,必中魁元。仲举信以为实,满心欢喜,杯杯饮干,吃的已有八分醉意,欠身离坐告辞。年七拿了元宝掖在仲举腰中道:“这是与老嫂祝福的,明日小弟到府叩见仁嫂,必须要相见的。”仲举道:“这个自然。”双喜拦着牲口,仲举上去一拱手去了,来到自己门前,趔趔趄趄下了骡子,把门叫开,打发双喜回去。来兴将仲举搀扶到家,一入卧房,不觉沉沉大醉,倒在床上酣睡如雷,直到次早方醒。于氏问在哪里吃的大醉方归?仲举便把年七请出作祭文结拜朋友,许下照应功名,又送了两个元宝,一一说明,把元宝掏将出来。 月英一见沉吟不语,暗想恐非好音,才要讲话,忽听外面敲门,来兴回道:“严府的年七爷来拜。”仲举连忙出迎,二人携手来至书房叙坐饮茶,年七道:“兄长昨在舍下受劳,小弟特来拜谢,还要拜见尊嫂,有一分薄礼望乞笑纳。”仲举昏天黑地的言道:“昨日已领厚赐,怎好又受此礼。”口内说着将礼帖接过,见上面写着:珠花四对、金钗二股,红绫二匹,牙梳全副。看罢递与来兴说:“你拿去与奶奶看,这是太师府年七爷送来的礼物,还要进去拜见的呢。”来兴听说,去不多时出来,向年七言道:“主母说与七爷非亲非戚,无故送礼求见理上不合。这还是原帖奉回,礼物是不受的。”年七闻言羞了个满面通红。仲举在旁连忙言道:“贤弟不必吃恼,这是小子传话不明,多有得罪,待愚兄进去说个明白,自然请你相见。” 言罢到了里边向月英说道:“方才这礼帖是严阁老的大掌家年七的,昨日卑人已与他结拜,他与娘子有叔嫂之称,他既备礼求见,娘子何妨见他。”月英说:“官人,我想年七与咱非亲非故,无故的送礼求见,未必就是好意,出妻献子,可有什么好处。依奴看来还是不见为是。”仲举见月英说的有理,只得拿着帖子走将出来,见了年七说:“贤弟,今日贱内非不相见,只因偶得小恙,未曾梳洗,改日再相见吧。”年七说:“这话太外气了,常言道老嫂比母,小叔如儿,既是嫂嫂贵体不安,小弟理当问候。”说着说着往里就走,仲举无奈,只得随后跟着到了绣房门口。 佳人一见开言大骂说:“好一个无知的野人,擅闯良人之户该当何罪,若不快着出去,可要落没趣了。”年七见风不顺,回头就走。仲举随后跟出,到了书房之内,仲举上前赔礼说:“贤弟莫要生气,贱内生来愚蠢不会说话,还要贤弟见谅。”年七勉强陪笑说:“嫂嫂教训乃是正理,小弟何敢见怪。”言罢告辞,仲举将他送出门去,回到自己房中见了于氏,含怨不语,月英说:“官人,你好没主意,我看年七分明是庙中见的那个狂徒,他今日送礼求见,定非好意,官人何竟粗忽如是也。”仲举听了这话猛然醒悟,自知理短,闭口无言,这且不表。 再说年七回到家中书房之内,独自坐着,想起这番没趣,令人好恼,一想于氏那一种风流实在可爱。正在出神之际,忽有小使言道:“今有李虎求见七爷。”年七闻言心中甚喜说:“叫他进来。”不多时,李虎来到书房与年七请安,年七说:“久不相见,你这一向可发财么?”李虎说:“小人有何财发,只因当着个差使,诸日穷忙。今日是个空子,特来看七大爷。” 年七说:“我想你无事也不前来,必定还有什么话说。”李虎说:“不瞒大爷,家兄店内的客人要算帐回家,欠他几两银子,一时凑不起来,望大爷借与几两,打发他回去,异日加倍奉还。”年七言道:“自家爷们讲什么还与不还,使银子时拿两封去就是了。”言罢叫小厮取出三百银子递与李虎。李虎说:“小人不用许多,只顾今日借与小人,怕小人日后还不起了。”年七说:“这宗银子不用你还,我有一件事情烦你,不知你肯与不肯。”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贪钱财李虎害命 骂知县仲举受刑 话说李虎听说年七有事烦他,遂满口应承说:“小人受大爷莫大之恩,正愁着无处可报,今日既有用我之处,总然是死也不敢辞。”年七听见这话满心欢喜,遂将要害仲举的始末原由说了一遍。李虎只为图那三百银子,遂满口答应,说:“衙门上下还得大爷打点。”年七说:“这个自然,你只管放心去吧。”李虎回到家中,把一个布客用酒灌醉,一刀杀死,将尸首移在高仲举的门口,买通总甲大人在四下里埋伏,只等仲举天亮出来,就要赖他图财害命。这原是年七对李虎说的,知道仲举这日上国子监作文起的早,所以把个死人放在他家门口。 且说仲举天还未明,爬将起来,叫丫鬟跟着关上大门,往前走了两步,一跤跌倒在地。李虎和总甲王成在暗处藏着,见仲举绊倒在地,二人闯至面前应声吆喝:“什么人在此?”言罢用灯笼一照,见地下躺着一人,二贼故意言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你的朋友醉了,你就该送他回家,为什么叫他在此躺着。”仲举说:“列位,在下姓高名仲举号殿臣,现在是个监生,住在这个门内。只因今日是国子监考文之期,所以出门甚早,不意被这个汉子绊了我这一跤。”李虎说:“原来是高相公,这个人在哪吃酒睡在相公门前,等我拉起他来打发他回家去。”言罢把死尸往上一拉,王成用灯笼一照,说声不好,将死尸丢下。二人拉住仲举说:“好个斯文相公,图财害命,夤夜移尸,这也是天理昭彰,遇见我们二人。”说着说着李虎掏出索来与仲举带上,你推我拉,不容分说要去见官。 到了衙门前,日已三竿,正赶着知县陈琏升堂,李虎上前跪禀道:“今有监生高仲举杀死人命,夤夜移尸,被小的和总甲王成拿住,现在外边候审。”知县听说是人命,吩咐:“将犯人带上来!”不多一时李虎、王成押着犯人跪在台下。知县留神往下一看,见高仲举不像歹徒。正在寻思之间,只见一个刑房走至案前,呈上一个礼单,把年七送礼的缘故低言悄语说了一遍。陈知县看了看礼单上写的是白银千两。这知县一来爱财,二来怕严府的势力,收下礼物打发来人回去。先见仲举斯文,还有怜念之意,今既受了年七的贿,只得变下脸来问仲举杀人的情由,凶器的下落。仲举原是屈情,以实言回禀,知县那里肯依,非刑拷打,立逼着仲举画招,仲举明知是知县受了年七的贿,要与自己作对。受刑不过,随向知县言道:“宗师不必动刑,我想我是一个犯人,你是一个问官,我要不招,你也难以回复年七。事到其间也说不的了,拿过笔来待我画了招吧。”知县说:“好一个凶犯,既然画招,哪有这些巧言!”吩咐书役将纸笔交与仲举,仲举写完传与知县,知县一看写的是:“监生高仲举图财害命,更夤夜移尸,被地方拿住,其情是实。”并无写着凶器在于何处,知县明知是件屈情,也不深究,随即收禁,退堂不提。 且说仲举到在监中,其苦难言,有一个禁子名叫王英,见仲举官司被屈,起了一片怜悯之心,暗暗近前间道:“高相公,你今犯罪在监,难道无个亲人前来看望你么?”仲举说:“长官,我乃山东济南府人,寄居北京,除了我妻,再无别的亲人了。”王英说:“既然如此,你把住处说知于我,我与你家娘子送个信去,让他前来给你送饭,岂不是好?“仲举听说感念不尽,遂将住处说与王英。王英出监到了高家门首,将丫鬟叫出说:“是你家相公叫我送了一个信来,快去报知你家奶奶。”丫鬟赶快进去说与奶奶。此时月英见丈夫天晚不回,正自心神不安,听说有人前来送信,急冷冷打了一个寒战,忙叫丫鬟把来人请到书房里边,自己来在室外问:“是带的何信?”王英把仲举早晨怎么撞着死尸,被地方拿住,说他图财杀人,送在当官问成死罪,现在监中无人送饭的话说了一遍。 月英听罢放声大哭。王英说:“娘子不必如此,你家相公一日未曾吃饭,所以叫我前来送信,难道你哭会子就算了不成。”月英闻言止住泪痕,回房拿出两件衣服,还有些首饰,叫丫鬟递与王英说:“烦长官把这两件衣服送与监内的众位长官,好叫他们早晚照应我家官人,这几件首饰长官变卖了买些东西与我那相公充饥,叫他放心耐等,我到他岳父那里说知,必然替他鸣冤告状。”王英答应了一声,回监而去。 且说于月英回到房中,用绫帕罩头,长裙系腰。叫来兴雇来一顶小轿,上轿往娘门而去。到了于府门口,下轿走进书房,在于户部而前倒身下拜,于遐思见女儿衣服不整,神气张惶,问其所以。于月英把和年七结仇的始末述说一遍,于户部勃然大怒说:“亏你是宦门之女,名门之妇,竟自抛头露面惹是生非,弄出这等无体面的事来,还敢叫我替你伸冤告状,这个是断不能的。”月英闻言跪在那里苦苦哀求。于户部说:“非是为父的不慈,皆因你不守闺训,有辱天伦,从今以后恩断义绝,再不许上门上户,快着去吧,免的老父生气。” 于月英见他父亲说话决绝,心中一恼,放声大哭,返身出门,上轿回到家中,哭哭啼啼住了一夜,天明起来也不梳洗,做了些吃食之物盛在篮内,叫来兴提着,主仆二人到在衙内监门以前,将门敲了两下,来兴说:“长官们,僮给高相公送饭来了,众位行个方便,放我们进去吧。’禁子听的是买卖上门,心中暗喜,说:“高相公犯的乃杀人命案,官府吩咐不许亲人送饭,恐饭内若有舛错,我等干系不小。”月英说:“禁公,我家相公虽然犯罪,原是屈情,我还要到府里告状救他,岂肯害他的性命?这是白银一两送与众位买杯茶吃,众位积点阴功,容我夫妻见一面吧。”禁于听说有了银子,开门言道:“是我怜念你夫妻的苦处,容你二人见面,快忙出来,不可迟误。”月英答应,把银子递与禁卒,迈步进去,夫妻二人一见抱头大哭。哭了多时,月英把饭喂了仲举,仲举说:“娘子,卑人智短,与年七结下此仇,今日既然入了他的圈套,大约看性命难保,等我处决之后,贤妻莫误了青春,凡事自作主张吧。”月英说:“相公说哪里话,妾虽才粗,深知礼义,岂是那样无耻之人。你岳父不久就要替你鸣冤,暂且耐性等侯,妾今暂回,明日再来看你。”言罢洒泪而别,这且不表。 再说一枝梅奉小塘之命,把高仲举夫妇送到京中,自己回到永定门外住了三月有余。到了四月初八,忽然想起小塘给他的柬帖,说是今日打开观看,遂从直袋之中取将出来,拆开一看,上边写着几句言语: 秀才仲举运不通,妄想求名进北京。 不信阴阳话有准,因为上庙惹灾星。 夫妻造定该拆散,十七年后再相逢。 贤弟前去将他救,须问刑房于嗣公。 一枝梅看罢心中暗想:宛平县的刑房与我素不相识,叫我怎去问他?我不免到县衙前打听打听,看高仲举犯的什么官司再作区处。想罢进城,穿街过巷到了县衙以前,只见一些人在那里纷纷议论,俱说的是仲举的事情。一枝梅听的众人说完,上前开言说:“列位,昨日这件人命并无凶器,又无尸亲,不验尸就动刑,看来这是个冤枉官司,陈太爷是最清廉的,今日为何这等糊涂起来了呢。”内中有一位老者,将仲举遭官司的始末,怎样得罪年七,年七怎样行赌,说了一遍,说:“列位,这个案件是于舍亲经手的,所以我才知的明白。你说冤不冤!”一枝梅说:“怪不的长者知的详细,原来是令亲经手的稿案,不知令亲贵姓高名?”老者说:“你好糊涂,方才说过姓于,怎么又来问呢?宛平县的刑房于嗣公难道还有第二人么?”一枝梅听说,满心欢喜,说:“久闻令亲之名,未曾会面,不知令亲寓在何处,若有点事情好去奉烦。”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一枝梅借宿报信 于月英全孝救亲 话说老者见一枝梅问于嗣公的寓所,遂开言说道:“别房的师傅俱在衙门里边,惟有他住在后宰门大街西,两扇黑漆大门,隔壁是一个纸马铺,那地方好找多着的咧。”一枝梅听罢将手一拱,直扑后宰门来,找到于家门首,适赶着有个小子出来,他上前问道:“于师父可在家么?我今和他有要紧的话说。”小于闻言进去报于嗣公,嗣公只当是年七差人前来问信,吩咐请到书房里边坐下。嗣公从里边出来,一见一枝梅身高六尺,膀乍腰粗,门楼头观四面,甚是凶恶。作揖叙坐,吃过了茶,嗣公说:“尊客贵姓,有何事见谕?”一枝梅带笑开言:“小弟此来有一件事情相求,只因高舍亲那件官司甚是屈枉,闻听先生仗义救人,特意前来奉求救他一救。”嗣公闻言连忙说道:“这是不中用的,舍亲犯的是人命重罪,昨日已经当堂画招,叫我怎样救他?”一枝梅说:“先生差矣,舍亲若是真杀人自然难说,他原是被人陷告。自古道,吏不举官不行,你既然为官,这件事情那有作不来的?”嗣公说:“你这人好糊涂,难道我与高相公有仇,必定要他与人偿命不成?一节是他定了口供,二节他这个对头磨牙。你们既系亲戚,难道还不知道么?”一枝梅微微冷笑说:“于嗣公你只怕他那对头磨牙,你可认的我一枝梅么?你与本官通同作弊,诬害好人。我今心怀不平,前来烦你救他,你若允了便罢,若要不然,今夜放火烧了你的房子,我新近又偷了朝廷无数银子,一朝事犯,必定判你是个窝主。今日暂且失陪,咱二人再算帐吧。”言罢起身就走。 于嗣公听说他是一枝梅,心中着忙,口呼:“义士,有话慢慢的商议。”一枝梅说:“你既不允,还有什么商议?”于嗣公说:“非是在下不允,只因本官受了年七的贿赂,断不肯开放令亲。若要救他,除非详明本府,从府里打点妥当,令亲方得活命。但只一件,这个使费非千金不可。”一枝梅说:“这却容易,只要你去打点官司,千两银子三日后如数送到给你。我作丈夫的人能说能行,你要在我跟前失信,那时小弟得罪了别后悔!”言罢拱手出门,走到棋盘街上。一声点响关了城门,一枝梅见是不能出城,心中想道:我今且到高仲举家,一来报信,二来借宿,有何不可?想罢直扑高仲举的家门而来。于月英自从送饭回来,正自悲啼不止,忽听的有人打门,连忙叫丫鬟去问。丫鬟回来说:“是护送进京的一枝梅。” 月英听说,即叫丫鬟将他请进绣房,道过万福,说:“恩人,山东路上亏公打救,送我夫妻进京,此恩此德终身难忘。我夫现今又遭冤枉,身在南牢,恩公既然前来,怎样设法打救打救?”言罢双膝跪倒,泪流满面。 一枝梅忙打躬说:“夫人请起,吾师济小塘有言在先,知道高相公到京有难,叫我在此等着救他,我今早已到县上打点妥当,但是许他千两纹银,一时凑不起来,我想令尊大人现做部堂,可以叫他帮助帮助。”月英闻言长叹了一声,把于遐思听后妻之言,不救女婿,昨去求情被赶出来的话说了一遍。一枝梅听到这里不由的心中动怒,睹暗的发恨说:“既然如此,明日我再办理去吧。”于月英千恩万谢,叫来兴送往前边书房以为安歇。一枝梅到了书房之中,回手把门关上,心中想道:可恨于户部,嫌贫爱富,不认亲情。今夜晓间何不偷他几两银子以作救高生的费用。主意一定,和衣滚在炕上,迟不多时,听了听鼓打四更,翻身爬将起来,脱去长衣扎上搭包,一切应用的家伙带在身边,迈步出户,将门扣上,把那身子一纵,早已到了房上,于遐思的住宅原来离草帽胡同不过半里之遥,贼仙素知路径,在房上行走如飞,直往西去。 正往前走,只见一家院内有两人打着灯笼,一枝梅伏在房上往下观看,见是一个女人挑灯在前,后面跟着一个少年男子,那女子言道:“今乃大朝之日,老厌物再也不肯出门,被我死活说着他才去了,快同我屋里去吧!”二人一行说着进房,将门关上,一枝梅知道是个奸夫,既下房来在窗外暗听。 只听二人云雨已毕,那女子言道:“咱二人情投意合,怎么着才能以常常相守夜夜取乐才好。”奸夫说:“这个却难,你丈夫常在家中,如柯能这等便宜。”女子言道:“不是这样说法,你若肯与我做夫妻,咱二人逃往他方,隐姓埋名好过日子。”奸夫说:“倒也使的,但是手内无钱,如何是好?”女子说:“这却不难,我的首饰也值三五百两,老厌物新近又给官府办了一件事情,赚了七八百银子,现今俱在皮箱之内,只要你明日想个地方,咱好同走。” 一枝梅听到这里,心中暗喜说:“这也是老于的运好,不该破财,待我取了这个现成的去吧。”不多一时鼻声响动,灯未熄灭,二人竟自睡了,一枝梅将门拨开,走到床前,见二人脸对着脸儿交颈而睡,看罢火起,心中发恨说:这样无耻的淫妇,败坏人伦,要她何用,我今日送她归阴认母投胎,叫她另嫁好的去吧。遂从袋中抽出刀来将二人双双杀死,开开箱子把金银首饰装在搭包里边,出门上房,从原路回到高府书房之中,将长衣穿上。坐了一回,天色发亮,把来兴叫将出来说:“你与我多多拜上你家奶奶,就说高相公的事情全在我一人身上,只管放宽心吧。”言罢,出门一直到了于家房门首,叫开大门走到书房之中,见了于嗣公,解开褡包往炕上一倒,哗喇喇一声响亮、倒了一炕,嗣公一见黄的是金白的是银,还有一些首饰珠宝,看罢心惊,明知这些东西来的不正,却又不敢推辞,向一枝梅问道:“这些东西是多少呢?”一枝梅说:“于师父你只管收了,不必害怕,你就是不取,这个官司也是要你周全,你只说叫我几时来讨信吧?”于嗣公说:“义士不必性急,迟两日问信就是了。”一枝梅告辞出门。 于嗣公骑上骡子到了年七家中,见了年七说:“七大爷,高仲举虽然画招,并无凶器,难以问成死罪,况且他妻寻死觅活,倘或寻个短见,七大爷岂不白费了银子,不如打县里详招到府,把高仲举问个充军罪,不许携带妻子。家中只剩一个女人难以过活,那时再叫媒人说亲就易成了。”年七被于刑房说的心动,连忙差人与知府送礼,说知此事,县里文书上去,立时批准,把仲举发在陕西生郎卫充军,不许携带妻子,一枝梅得了此信,报于月英,这且不提。 且说陈知县见府尹把高仲举批成充军罪,明日就要起程,忙把解役的名字呈送上去,府尹点了一名解役,乃是王英,年七闻知,又烦于嗣公拿二百银子给王英,叫王英路上害了仲举,带个凭据回来,还谢纹银二百两。王英得了这宗银子,回家而去。 且说王英的妻子姓刘名叫素贞,问知夫主银子的来历,力劝大主休行此事。王英哪里肯听,反倒穷命贱人长、穷命贱人短,骂了一顿,往街上买东西去了。贤人刘氏见丈夫立意不从,心中又恼又恨,又怕将来事犯了去受罪,把心一横,遂将未满三月的娃子活活摔死,自己悬梁命尽。王英从外边回来,到了房中一看,只急的双足乱跳,放声大哭,哭了会子,到衙门中向班头说知,帮着他把妻子埋了,家中的物件交与邻舍看守,往衙门中等着起解不提。 且说次日清晨,知县把高仲举提出监来,当堂上枷,交付王英就要起身,于月英在县门前边见解子挽着丈夫出来,手铐脚镣,骨瘦如柴,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放声大哭。夫妻二人悲悲切切,到了彰仪门外,仲举止步言道:“贤妻不必远送,总然你再送我,咱二人终须要别,不如你早些回去,我这心中倒还好受些。”月英闻言泪流如雨,将两套冬衣交与仲举,又斟了几杯酒叫他吃了,说:“夫主,你我今日远离,不知何年月日才得相见,可有什么遗言嘱咐几句。”仲举闻言满面泪流说:“贤妻,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恨当初不听贤妻之言,至有今日,这也是我命中造定,该当如此。我这一去死生未定,抛的贤妻青春少年无依无靠,你想起来只恨我,不可思念我。”言罢痛哭,从袖中掏出一张离婚书来递与月英,月英一见又痛又恼说:“夫主,我为你受尽艰难,指望着有个团圆之日,白头到老,谁打想你做出这样狠心事来。如今看将起来不如我死在你眼前却还干净。”说着说着往墙上一头撞倒在地。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为全节对夫剜目 因救友威唬解公 话说高仲举见于氏撞倒在地,昏迷不醒,不由的两眼泪流,哀声长叹,走向前把贤人扶起呼唤了几声,这贤人才醒转过来,仲举说:“贤妻,非是为夫的薄情做出这样狠心事来,只因年七为你将我陷害,等我起身之后,他要再行霸道,那时只怕就由不得你了。”于月英听见这话,知道是丈夫有了疑心。今日若不做个结实,从后见面难以取信,遂把心一横,举回手腕将眼剜下了一个,立时之间鲜血直流,昏倒在地。 仲举一见心如刀搅。一枝梅在旁唉声不止说:“高相公,令正为你心机使碎,痛断肝肠,你在监中哪里知道。今日分别,你却说出这样话宋,怪不得令正着急,我今有个两全之意,不知你二人肯与不肯?”仲举夫妇一齐言道:“恩公之言无不从命。”一枝梅当下把离婚书从月英处要将过来,一撕两半分与二人说:“你夫妻各人收着一半,以后团圆作个凭证岂不是好?”二人闻言各自收了一半,月英近前拉住仲举,附耳低言说:“奴今怀孕在身,男女未定,你给他留下个奶名,以后成人好叫他去寻父。”仲举听说含泪开言说:“天若要不绝高门之后,生下一男,奶名叫他丁郎,官名叫他再兴。若是一女,那就不必论了。”月英听罢紧紧记着,从腰中取出一面镜子,在地下摔开,留下一半,递与仲举一半说:“夫主,倘若日后有子寻父,这就是个凭据,妾今日已经剜目,你在途中也就可以放宽心了。”一枝梅上前言道:“贤人不必伤心,今日分别,自有相见之日。且请回去保养伤痕要紧,我还有话告高兄计议。”月英听说,走到仲举跟前说:“夫主保重,妾要回家去了。”言罢扭头硬着心肠往前行走,街上那一些观看人等个个落泪,这且不表。 且说一枝梅劝的于月英回家而去,把仲举同王英约到一个酒铺之内,烫了一壶酒,要了两盘小菜,满斟一杯递与王英说:“差公,我这舍亲原是屈枉官司,一路上的照应全要仗赖你了。”王英见一枝梅身材高大生的又凶,连忙应道:“这个自然。”一枝梅正然说着好话,把眼一瞪说:“王班头,你可认的我么?在下姓苗名庆,浑号一枝梅,料想你也知道,你若受了年七的贿赂,在路上有什么动作,我可是随后跟着你走的,那时节我要得罪于你,你可不要后悔。”王英听见一枝梅三字,心中害怕说:“苗爷太多心了,我和高相公无仇无恨,为什么难为他呢?”一枝梅说:“这事由你,我也不过说在这里,彼此作个准备就是了。”一行说着还了酒钱,三人出店拱手相别。一枝梅回到店中,收拾行李回山东不表。 再说于月英辞去,回家终日痛哭,不多几日愁出一场病来,睡倒月余不能起身,年七打发仲举起解之后,听说于月英失去一目,还不相信,叫媒婆去看了一回方信是实。且是卧病在床,素日的风流半点全无。贼人这才死心,悔当初不该做出此事。 花开两朵,各占一枝,且说王英押着高仲举起解时,正是伏天日晒,行人浑身流汗。高仲举哪里受过这等苦处,只是哀告王英慢慢行走,王英哪里肯依,死囚徒长死囚徒短,只是催着快走。这一日走的高黄河不远,天交正午,热气蒸人,面前遇着一处松林,王英说:“囚徒,可叫你奈何死人了,在松林歇歇去吧。”仲举听说这话,心中大喜,进林躺在地下就如瘫了的一般。王英一见,把水火棍一撂,坐在地下,心中暗想:高仲举这个囚徒两腿带伤,一天走不了五六十里路,走了半月有余,还没有过黄河。今日这个地方甚是僻静,不如早些结果了他吧。主意一定,向仲举言道:“囚徒,你今休推睡里梦里,只因你管家不严,纵妻上庙勾引七大爷动心,所以才生法害你。昨日起身又给了我二百银子,叫我路上结果你的性命,我看你两腿带伤步履艰难,多活几日也是受罪,不如我今送你早归那世,寄梦与你妻子去吧。”言罢举起棍来劈头就打。仲举一见胆裂魂飞,连叫:“解公饶命。”王英那棍将至要往下落,只听的林外大喝一声,一溜火光直扑王英而来。王英回头一看,一阵昏迷扑倒在地。 高仲举正在闭目等死,忽听的噗咚响了一声,睁眼一看,解役躺在地下,旁边站着一人,仔细一看,认的是小塘。连忙上前跪倒说:“恩公何由得到此处,若要一步来迟,学生的性命完了。”言罢大哭,乞求小塘打救。小塘伸手把仲举拉起说:“高兄当初若听愚言,怎有今日?这也是你命该如此。贫道在济南救贫,知你今日有难,所以前来救你。以后须要小心,不可任意。”言罢把丹田的法水照王英脸上一喷,王英醒转过来,翻身爬起捋棍在手,才待要打仲举,忽见一个道人手执宝剑站在面前。这王英大喝一声:“好毛道,你敢劫夺犯人么?”小塘说:“好王英,还不与我站了!”王英听了这一句话,站在那里就像钉住的一般,济仙微微含笑说:“王英,你说贫道劫夺犯人,你受贿行凶就不提了?”王英虽被定身法定住,心里明白,他还不肯承认,说:”老道,你说我受何人的贿赂,是银子是钱?是何人的过付?”小塘说:“凶徒,你只当济先生不知道么?年七给你二百银子,原是于嗣公的过付,谁知上天不容,把银子拿到家中,倒惹的你妻刘氏自己吊死,眼睁睁的报应,还不知改过向善,今日若要放了高仲举便罢,不然的时节我就将你一剑杀了。”一句话说的王英毛骨悚然,不敢强辩,说:“神仙爷爷你说的果然一字不差,只求饶了我的狗命,我情愿把高相公放了。”济仙听说把剑诀一掐,王英就活动起来,撇下大棍说:“神仙老爷方才说是姓济,莫不是小塘济爷爷么?”小塘说:“正是。”王英连忙跪下,说:“小人瞎眼,多有得罪神仙老爷了。”小塘说:“你且起来,把高相公的枷锁去了。还有话讲。”王英不敢怠慢,连忙起来把仲举的枷锁打开。 大家坐在地下,小塘向王英言道:“你今放了高相公,无有回批,可怎么样呢?”王英见问,合眼痛哭,把未出门丧妻亡子的话说了一遍,又说:“神仙爷爷,我如今思想起来也回不得家了,不如跟仙爷出了家吧。”小塘说:“如此甚善。待我与高相公商议商议再说。”遂向仲举言道:“高兄,如今王解公虽然把你放了,你也回不得北京回不得祖籍,只得远走他方才可以无患。”仲举说:“仙长,学生总愿意远走天涯,盘费如何是好?”小塘说:“你且放心,我自有道理。”又向王英言道:“你既跟我出家,也用不着多的盘费,把你腰中一百八十八两银子拿出来吧。”王英听说毛骨悚然,说:“只受了年七二百银的贿赂,除了发送妻子与一路费用整整剩了这些。”即忙连包掏出递与小塘。小塘将包打开取出了十锭,约有五十多两,仍旧将包卷上,袖中取出一封柬帖,一并递与仲举,说:“高兄,你此去竟奔正南,过了黄河任意而走,有急难之时方许拆此柬帖一看。”仲举听罢倒身下拜,说不尽的千恩万谢,回身又拜了王英,洒泪而别,直扑正南而去。 王英待仲举走了,随即拜小塘为师。小塘与他改名叫作王从善。王从善甚是欢喜,说:“师父,咱也走吧。”小塘说:“你要往那里去呢?”从善说:“师父走到那里,弟子跟到哪里。”小塘说:“如今你且不必跟着我走,我还要回到济南办理济贫之事,你可把这十两银子带在身边,回转北京与高仲举的妻子送个信去。”从善听说,摆手言道:“我的师父,你是叫弟子送死去了,弟子在北京宛平县当差,谁不认的。这一回去无有回批,若叫官府知道,那时怎么了的?”小塘说:“这却无妨,我有一道变相灵符你带去。掖在帽沿里边,人就不能认的你了。”言罢从直袋内取出灵符递与从善。从善说:“师父别哄我,这可不是玩的。”济仙微微冷笑,从腰中取出一面镜子,从善掖上灵符,自己照了一照,果然变了形像。从善心中大喜说:“师父,我这一去见了高氏娘子,他若认不出我来,不说我是报信之人,只当我是个撇白的怎么样呢?”小塘说:“你到那里,去了此符,他自然就认的你了,你就说路上撞见我来救他丈夫,你发善念放他逃走,自有相会的日子,不必挂念。可将你这十两银子与她留下九两,剩一两作你的盘费,她如今怀孕半年,久后生了儿子叫她千万口稳,瞒着众人,恐怕年七知道,大生意端。传了此信,即往山东济南府趵突泉去见我。”王从善领命,仍回原路而去。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王从善仗义报信 胡尚书款留年侄 话说小塘打发从善去后,一驾祥云回到济南,此时一枝梅也从京中回来,彼此把前后话说了一遍,俱各欢喜不提。 且说王从善那日到了北京,将变相符掖上,进彰仪门一直走到仲举门首。天已黄昏,竟是无人认的,看了看左右无人,将门拍了两拍,把丫鬟叫将出来,说:“你快去禀你主母,我与你家相公带信来了,要见你家主母面讲。”丫鬟听说报于于氏,于氏说:“你可见那来人了么?”丫鬟说:“我从门缝中瞧着是个年老之人。”于氏说:“既然如此,前堂点灯,请他进来。”丫鬟领命到了前边将灯点上,开开大门把从善请进,复又将门关上。从善来到堂前,见了于氏把灵符一去,忽然露出本像,把个丫鬟同于氏吓的惊疑不止。从善说:“高大娘不必心疑,我是解役王英,与你送信回来了。”于氏听说仔细看了一看,果然不错。王英遂将路遇小塘放走仲举,特意回来送银子报信的话说了,掏出银子放在桌上。于氏千恩万谢,要留从善酒饭,从善再三不肯,又把小塘嘱咐的话述说一遍,告别出门,连夜奔济南不表。 再说仲举自别了小塘,渡过黄河,悲悲切切走了几日。这日走的甚是饥渴,赶到一个庄村饭馆之中,正然吃饭,忽听的隔壁一家人家痛哭,其声甚惨。问及饭馆的,方知是个催粮的里长,只因输了十两官银,逼交甚紧,把妻子卖了赔补官银,如今就要分别,所以痛哭。仲举听了这话,触目伤情,遂起了一点惻隐之心,要周济他夫妻不散,烦走堂的把里长叫到这边,问其情由,里长说:“是我一时没有主意被人哄了。 所以输了官银,如今卖妻赔补,夫妻分别,所以伤感。不知客官叫我有何话说?”仲举说:“是我听见你夫妇的哭声,心中不忍,有心周济你几两银子,免的你夫妻拆散,不知你心下如何?”里长听说泪流满面说:“若得客官如此周济,没世不忘大德,从今以后再也不赌钱了。”仲举即把银包打开,取出了两个中锭递与里长。里长叩头拜谢,欢喜而去。铺中之人个个称赞仲举是个仁人君子,谁知这个里长是个黑豆虫儿,见了高仲举的财帛就起了一个没良心的念头,这里长姓吴名良,他有个妹夫名叫刘六,兄弟刘七,专在路上丢包骗人财帛,吴良见仲举的银子不少,遂勾刘六、刘七在路上等候仲举不提。 再说仲举出了饭铺往前面走,刘六赶上一路同行,问长问短说些闲话,刘七扮了个客人,扛着被套低头而行,正然走着,叭嗒一声把一个褡包丢下扬长而去。刘六故意左瞧右望,走将过去,拾起来照着仲举笑道:“老哥你着这个东西沉甸甸的,至少有二百多两,这是咱俩的造化,快些岔路到别处分了去吧。”仲举说:“人家的银钱不是容易来的,叫他来给了他吧。”刘六说;‘老哥你太忠厚了,自古说天赐横财不可辞,若要不受,反遭其害。”说着将褡包递与仲举,先往高梁地里去了。仲举此时也没了主意,把褡包填在被套里边,跟着刘六下去。及至到了高粱地内,左瞧右瞧并没刘六的踪影。 胡乱钻了一回,依然上了大路。只见迎面来了一人跑的喘吁吁的,拉住仲举满跟垂泪,说:“大爷,可怜还了我吧。”仲举明知故问说:“还你什么呢?”刘七说:“是我方才走的慌张把褡包掉了,里边是做生意的血本,若要失了,关系一家的性命,此路并无别人,准是大爷拾了来了。”仲举听罢,良心不昧,说:“朋友,你好不小心,今日幸而是我,若要逞着别人,岔路走了,你还能找他么?’遂从被套中取出褡包说:“这不是,原封未动,拿了去吧。”刘七接过来说:“大爷真是好人,待我打开银包,谢上大爷几两。”说着说着把褡包口朝下往地下一倒,倒出一个包来,刘七故意的发怔说:“大爷这不是我的银子包了。”仲举说:“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好意还了你的东西,难道你还赖我抵换不成?”刘七说:“大爷不必动怒,我原是青布包儿,如今成了蓝布的了,且看看银子再讲。”仲举打开包儿看了一看,原是一堆生铁,刘七把眼一翻说:“你却也会做贼,将我的银子换去,还装好人!若要还我的银子便罢,不然的时节叫你跟前有难。”仲举听说这话,急的只是搓手。 二人正然吵闹,来了两个行客说:“二位是为什么事呢?”二人各自把话说了一遍,谁知这两个行客也是刘七的伙伴,故意向刘七问道:“你说他换了你的银包,你的原封是什么包着?捆着没捆?你先说了再往他行李中搜搜,若有或无再作道理。” 刘七说:“我的银子是青布包着,白棉线绳子捆着,也有整锭的,也有半锭的,他这行李中若是没有,便算是我赖他。”这些话原来是吴良在饭铺中看见先对他说的,两个客人向仲举言道:‘客官你有什么银包,取出来大家看看,免的争吵。”仲举不肯轻易取出,二个贼不容分说,先把被套翻了一遍,又把仲举架住从腰中把银包掏将出来,果然与刘七说的相同,二贼说:“不必吵了,这原是你的银子,拿了去吧。”刘七接过银子往高梁地里一钻,扬长而去。二贼倒把仲举啐了两口说:“你也太没良心,换了人家的银子还和人家胡赖,不看你是个异乡人的时节,打你一顿还送官咧!”二贼说罢亦自走了。 高仲举自己站在那里怔了会子,只急的两手拍胸,暗叫皇天,辗转多时,忽然想想小塘给他的柬帖,说到急危之时方许拆看。如今在难中,何不看看是什么言语。主意已定,从顺袋中掏将出来,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因管闲情遇小人,资财讹去又愁贫。 速投湖广武昌府,自有恩星来照临。 后边赘着一行小宇:若遇宦门长者,可通真姓名,自有好处。 仲举看罢心内犯难,腰中又无盘费,又不知武昌府还有多远,无可奈何问路前行,及至走到武昌,衣服行李已经卖尽。又赶着夏尽秋初,天气渐寒,垂首丧气,在街上往来行走,不知道哪是恩星。正然走着,忽然间天气阴云蒙蒙细雨,仲举紧行几步,见面前有座走马门楼,半掩半开,里边放着一条板凳,左右无人,忙进去坐下,等侯雨止。等了半天雨又不住,心中焦愁,口中吟起诗来: 秋雨蒙蒙声烦躁,金风飘飘又送凉。 离人对此凄凉景,不由泪眼望家乡。 吟的高兴,就如唱的一般,看门的正在门房里坐着,听的有人胡唱,急忙跑将出来,照高仲举啐了一口,说:“撒野的狗头,这是什么地方,你坐在这里胡喊乱叫,还不快着走吗!”仲举大怒说:“好奴才,怎敢骂人,难道此处坐不得么!”看门的见仲举不服,抬起手来一个嘴巴,打的仲举暴跳,不住的只是乱嚷。 且说这个宅子乃是一位乡宦,姓胡名泰,嘉靖丙午进士,做到兵部尚书,告老回家,年过六旬并无儿女。这日正在前厅看雨,忽听的外面吵闹,遂叫小厮打着雨伞,自己亲自来看。到了外边把看门的骂了几句,叫他跪在一旁,又把仲举上下打量了打量,虽是衣服破旧,像貌却是不凡。胡尚书带笑开言说:“足下休恼,这个奴才不通道理,已有老夫究诘他了。不知足下贵姓高名,仙居何处?”仲举见他言语谨恭,又是宦门,遂尊小塘的柬帖把祖籍姓名与胡尚书说了。胡尚书满面添欢,将仲举一把拉住说:“贤侄你可认的我么,老夫姓胡名泰,也是丙午进士,曾为兵部尚书,如今告老回家,我和你令尊又是同年又是一拜兄弟,如今欠已不通信了。”言罢,将仲举让到待客厅上。 仲举叩拜了胡尚书,二人落坐,茶罢,胡尚书问及仲举家中景况,仲举不肯吐出详情,恐怕胡尚书耻笑。遂含泪言道:“小侄的苦处一言难尽,只因先父为官太直,惹恼严嵩,他上了一本,说是先父私通外国。圣上不察虚实,批准此本,发往锦衣卫审问,先父含冤服毒而死,合家回了祖籍。不幸先母辞世,又遭一番天火把房宅烧了。小侄无奈出外经营,半路之中又遇强贼将钱财劫去,因此流落武昌。早知年伯在此,登门叩拜才是。”胡尚书听罢点头长叹说:“哪知贤侄这等遭际。既然如此,就在舍下住下,我与你打算个长久之计,不知贤侄意下如何?”仲举听说满心欢喜说:“多蒙伯父相留,只是打搅不便。”胡老爷说:“原是通家,休说客话。”遂与仲举换了衣服,倾到內宅见过樊氏夫人,又到前边书房之中待了酒饭,仲举又给看门的说了情,胡老爷就叫仲举书房中安歇,自己回了内宅就问樊氏太太说:“夫人你看高家年侄像貌如何?”夫人说:“好个品格,日后定有好处。”胡老爷说:“夫人眼力不差,我想咱夫妇年近六旬并无子女,高年侄也是无依无靠,我欲把他过继为子,不知夫人以为何如?”夫人说:“此意甚善,明日和他商议,看是如何。”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清晨胡尚书来在书房与仲举闲谈了一回,说:“贤侄,我夫妻年已花甲,并无子嗣,如今你又流落在外无家可归,我有心过你为子,不知贤侄肯否?”仲举闻言犹豫不决,老院子向仲举言道:“高大爷不必犯想,你如今过与我家老爷为子,一则有了家产,就是妻子功名俱不难了。”一句话把仲举提醒,连忙说道:“既蒙伯父抬举,孩儿焉敢不从,只恐有辱侯门,亲朋见耻耳。”胡公大喜说:“我儿不必太谦,且去跟我见你母亲,等看择日请客,过了明路好把家业交付与你。”言罢同到后堂拜见樊氏太太。一些下人俱来叩头,以大爷呼之。胡老爷与仲举改名为胡继业,等到第三日请客。家中忙乱了几日,到了第三日上,好不热闹。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高仲举重婚张氏 于月英产生丁郎 话说胡老爷这日请客,那些至亲好友都送贺礼,前厅的酒席俱摆满了。及至客齐落坐,酒过三从,菜过五味,高仲举出来谢客,就在旁边设了一席,仲举坐下。那些亲朋见仲举品格非凡,你言我语,一齐夸奖,坐首席的有一位乡宦姓张名乘忠,曾做过吏部天官,也是年老无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风英,年长二十一岁,尚未许人,今见众人皆夸仲举,他遂有了爱慕之心,同坐的有一个风鉴先生叫赵铁嘴,张乡宦低声问道:“赵先生你的眼力极好,胡公子的像貌怎么样呢?” 铁嘴说:“依学生看来胡公子虽有福像,骨软着寒,功名未必有分,只可坐享荣华,得两个贵子之济。”张乡宦听了心中暗想:我把女儿许他,他生贵子就是我的外孙,何必要他自己得贵呢。想罢开言说:“先生,我有心招胡公子为婿,你道如何?”铁嘴说:“老爷既有此念,待晚生作伐,与胡老爷当面一讲。”遂问胡乡宦言道:“胡大人今日得此佳公子,后必大贵,久闻张老爷有位小姐德貌双全,晚生今欲作伐与二位大人取亲,不知二位大人以为何如?”众人听说一齐言道:“一家是吏部天官,一家是兵部司马,门当户对,正宜作亲。” 张乡宦说:“我却也有此意,不知胡年兄见弃与否?”胡公满脸陪笑说:“虽承张年兄美意,只恐犬子不才,有玷门楣。”赵铁嘴说:“二位大人不必讲了。”遂叫人提过酒来与二家乡宦换了盅儿,又叫高仲举前来谢亲,仲举满怀心事,口不能言,无奈上前谢亲。大家吃了一个大醉方才散去。过了几日胡府下定,择了吉日,张太太亲自送亲,凤英小姐和仲举洞房花烛,且不必表。 再说于月英自从王英报信之后,虽然知道丈夫逃走,又不知流落何处,诸日家只是悲伤。光阴易过,十月的胎气将满,这日忽然一阵腹疼,贤人知是将要临盆,忙叫丫鬟到安府胡同请了一个李姥姥来等候收生。贤人怀的这胎,原是七方掌岁童子临凡,日后天榜有名,定主大贵,所以下生之时并不艰难,顺顺当当回生落草。收生婆说:“高大娘恭喜了,生了个白胖的相公。”贤人定了定神,暗暗的念佛,吃过定心汤,叫丫鬟拿过包的现成的三两银子递与收生婆,收生婆说:“大娘太费心了,你家大爷又不在家。哪得有钱,今日送我这样厚礼,叫我如何过意的去呢!”于氏听罢两眼泪垂说:“姥姥你有所不知,可怜我的夫主含冤充军,如今死生未定,这也是上天有眼,生下这条根芽,多承姥姥接生,薄礼不堪为敬,只求把嘴放稳,别传于外人知道。”姥姥说:“大娘放心,我是不多说话的。”言罢出门回家而去。 自此以后于月英紧闭门户扶养孤儿。不知不觉就长到七岁,贤人和丫鬟商议,烦隔壁周老者买笔墨书纸,封了一钱银子的贽敬,将孩儿送入对门学堂念书,并不提起本姓,只就叫他丁郎。这丁郎天生聪明,过目成诵,不上一年就能出口成章。但只一件,生来有些淘气,众学生们个个怕他。这日师傅不在,学堂学生们商议商议齐成伙子,皆骂丁郎,说:“你是个浮萍种,飘流根,有名无姓浪荡羔子。我们不理你就是了,你敢欺负人吗!”丁郎听说这话,心头火起,赶着学生们乱打,学生们说:“好个有娘无父的业障,竟敢打人!你且回去问问你妈,有个爹再来说话。”把一个丁郎骂的张口结舌,跑回家去见了于氏,二目之中滚滚泪流,贤人说:“我的儿,外边有人打你来么?”丁郎说:“母亲,我不打人就够了,谁敢打我?只是骂的我太伤心了。我只问你,咱家倒是姓什么?我父现在何处?”贤人见问,止不住口吐悲声说:“我的儿,你跟我要你爹爹么,你爹死生还未定啊。”悲悲切切哭了一回,遂将家门姓氏、他父亲的名字与充军的始末原由说了一遍。丁郎听罢哭了一场,又问年七的根基,于氏也与他说了。自此以后丁郎还去攻书,他把每日买果子吃的钱积存成一块,买了一把解手刀子藏在身边,心心念念直想要杀年七。 堪堪长到九岁,正遇着元宵佳节,严阁老府内大放花灯,丁郎天生的聪明,知道年七是严府的管家,既是主儿放灯,他必定出来照应,遂把刀子掖在腿里想着要去报仇,等到黄昏时节,溜出街门走到棋盘街上,只见人千人万尽往东走,都说是上严府看灯去的,丁郎听说暗暗欢喜,跟在他们后边,走到灯市口里好不热闹。此日天气又暖,月如白昼,一路上那些景致不必细述。到了严阁老府门口,把丁郎挤到八字墙下,瞧了瞧北边有一条石凳,他从人空子里钻到石凳前,上在石凳之上,往阁老府门前一看,只见扎着一座鳌山,明灯万盏,怎见的?有诗为证: 万盞明灯映月光,精工奇巧世无双。 一片虚明连云汉,点点火光照玉堂。 丁郎看了一回,又不认的谁是年七,正犯难为,只听着里边一片声的喊叫:“闲人闪开,七爷出来放花炮哩!”丁郎听见这话,约摸着这个七爷就是年七,暗暗的跳下石凳挤到大门根前在暗处站住,只见从里面出来一人,恶眉恶眼,跟着一些小厮,抱着花炮,到在门前雁翅排开。那人站在台阶上面,叫小厮们点着炮竹往人空子里乱扔。丁郎一见,向旁边一位老者问道:“老爷于,那台子上站的是年七吗?”老者连忙摆手说:“你这孩子悄悄的,知道是他何必问呢,若叫年七爷听见,摘了牙还要割舌头哩。”丁郎听罢认的是恶贼,才要弯腰去拔刀子,忽听的里边高叫:“太爷传年七爷哩。”年七一转身扬长而去,丁郎心内说道:“难道这个奴才不该死么,我今既到此处,少不的还要等他出来。”正然心中打算,又只见大门内几个小厮嘻嘻哈哈一齐乱跑说:“仔细着,看飞老鼠烧了衣服。”丁郎正往里望,只见年七复又出来,站在大门里边,叫小厮们出来放花放炮,丁郎一见满心欢喜,把胆子壮了一壮。轻轻的把刀子握在手中攥了个结实,将身一纵,跳在门槛里边,对准年七的小肚于就是一刀。一来是年七人高,二来了郎力微,虽然用力扎了一下,不过只扎着皮面。年七哎哟了一声,说是:“不好,快些拿贼!”那些小斯放炮的放炮,看花的看花,哪里还听的见年七喊叫。年七是在明处,丁郎是在暗处,头一刀子没有扎倒,将身一闪跳在年七背后照着腰眼又扎一刀子,倒是丁郎年小力薄,一刀子又没扎倒,复又照腿腕子扎了一下。年七疼的难受,一跤跌倒在地,昏迷如醉,丁郎跟上前去按住后背,手拿刀子往脖子里乱扎,谁知忙中有错,扎的并非致命之处,尽是扎在肉厚的地方。年七疼痛难禁,连连的喊叫不绝,众小厮们猛然听见,一齐往里乱跑。这且不提。 且说小塘正在济南府与朋友庆贺元霄,忽然耳鸣眼跳,掐指一算说:“不好,丁郎替父报仇要杀年七,怎知年七还有几年阳寿,我若不去打救,丁郎必遭罗网。”忙把夜游神寻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夜游神不敢怠慢,往灯市酒铺中来,这个铺中吃酒的有一人姓屈,名必直,绰号屈大汉,生的凶猛,身子高大,原来是个闹灯的醉鬼,正在铺中酗酒。夜游神把他扶将起来,酒未吃完往外就跑,跑到外边,拔了一根挂酒幌的竿子,左右抡开往前直跑。人人知他是个魔头,谁敢挡他,他一直跑到严府门首,往里一跳,被门槛又绊了一跤,正正的压在年七身上,那一些小厮家人跑到门里,看见一个大汉压着年七。顿时之间人乱如麻,短棍铁尺把大汉好打,打一下哼一声,往下一压,压的年七乱喊乱叫。众人把大汉搬在一旁,扶起年七用灯笼一照,浑身上下如同个血人一般。年七说:“疼死我了,这些该死的奴才,人家拿刀子扎我都不管了,可曾拿住贼了没有?”众人说:“已拿住了。”把年七架在里面,又将屈大汉捆绑起来。此时夜游神已经归位,屈大汉就如泥块一般吊在班房以内,单等明早送在衙门去问口供。 再说丁郎趁着众人闹哄屈大汉,倒得空溜将出来,心中甚是如意。定了定神,还认着来时的原路回家而去。要知丁郎回家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判冤情恩开大汉 救孤子雷击凶徒 话说于氏贤人,天晚不见丁郎回来,叫丫鬟出去张望了几回,踪影不见。那天将至半夜,贤人亲自到了门口东西张望,正是贤人惠念,忽见丁郎来到面前,贤人说:“畜生也不告诉我声,竟自看灯去了。”言罢关门,到了房中灯亮之前,只见丁郎衣服上带着血迹,贤人说:“畜生,你这血是哪里来的?”小神童随口应道:“看灯人多挤破鼻子了。”贤人把丁郎拉到面前仔细一看,只见他面如金纸,不住直喘,贤人心中犯疑说:“我的儿,莫非遇着什么歹人吓你来么?”丁郎倒是年小收不住话,见他母亲问他,他随把杀年七幸而遇着一个大汉闹灯得便回来的话说了一遍,贤人听说吓得面目更色,有心打他几下,心中却又不忍,说:“小畜生,你可坑死人了,这场祸事怎么了的!你扎年七之时可曾言语来没有?”丁郎说:“既是暗中行刺,岂肯言语,就是回来在路上也未曾说话。”贤人说:“你的刀子现在哪里?”丁郎说:“我跑出大门就丢在人空子里了。”于氏听说把头点了两点,说:“既然没言语又没凶器,量他也找不着你,从今以后只在家中念书,不许出门,若要不听我就不和你过了。”言罢与他换衣服,各自安眠。从此关闭大门,打听年七的消息不提。 且说严府把屈大汉吊了一夜,次日禀明严嵩,严嵩大怒,叫听事官送到有司衙门打问口供。且说这位有司姓海名瑞,曾坐过兵备道,因为忠直得罪权臣,降了个知县,这日外堂放告,门上的上前禀道:“严府听事官要见。”方才若是别的官府,就要下个请字,海老爷生性刚直,说:“叫他进来。”门上人将听事官传至堂前,朝上打恭说:“相府昨晚放灯,有个凶徒打碎鳌山闯入府门,把年七爷用刀扎坏,性命难保,今将凶徒送来审问口供。”海瑞说:“尊驾请回,我明白了。”打发听事官去了,把屈大汉带到当堂跪倒,又把幌竿抬在堂上。 海老爷吩咐两边与屈大汉把绳锁去了,开言问道:“你是什么名字?因何持刀杀人?从实说来。”屈大汉往前爬了两步说:“青天老爷,小人屈枉死了,昨晚看灯在铺吃酒,忽见一块黑云往身上一扑,一时不省人事,并不知怎么进的相府,到五更时醒转过来,浑身疼痛,方知是身受捆绑吊在屋内,别的事情小人一概不知,望青天老爷救命。”海爷听说心中暗想:严嵩主仆行奸,神知其恶,或者是神差鬼使扰乱他一番也是有的。海爷一来不怕势力,且是久作恶的年七,遂认真追问了,往下问道:“那幌竿是作何用的?”知府差役回道:“这是凶徒的凶器。”海爷说:“你说他持刀扎伤年七,怎么幌竿又是凶器了呢?快把刀子拿来我看。”差人说:“他的刀子不知撇在何处,小人们未曾找着。”海公微微笑道:“满口胡说,既说他持刀杀人,又无凶器,况且那幌竿十分沉重,一人如何举的起来,看来是酒后发狂打碎花灯是实,杀人的事是没有的了,似你们诬人杀人,论来该打顿大板,且看阁下的分上饶你们去罢。”将严府的差人撵出,又把犯人寄监,然后照着酒醉闹灯办了。一路文书申报上司,事毕退堂,这且不提。 且说严府差人回去,把海爷的话向二管家孙旺说了。孙旺也就未曾理论,请名医与年七调理刀伤,不多几日复原如初,迟了几天刑部批回海爷的文来,把屈大汉发往湖广武昌府充徒,海老爷点了差役,屈大汉起解而去不提。 且说年七有个小老婆怀孕十月难以生产,把收生丁郎的李姥姥请来,手到落草养了个儿子,狗奴满心欢喜,赏了李婆二两银子,问起他的住处。李婆说:“住在草帽胡同。”年七听说,忽然想起当年之事,说:“你街上有个高仲举可知道么。”李婆一时口快,把月英当初嘱咐的话竟自忘了,遂顺口答道:“七爷问的是那高秀才么,我才知道他家自从高仲举去后,他娘子生了个儿子,今年算来已九岁了,只因灯节看灯,半夜才回家去,他母亲怕他在外惹祸,如今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这个大娘家教好严着哩。”言罢转身而去。年七听了李婆之言,心中暗暗的想道:灯节那夜用刀子扎我的影影绰绰像个孩子,方才收生婆说的这话有些对景,想必就是这个冤家也未可知,我如今若不将他害了,定有后患。凶奴起了这个念头,他遂把因犯官司投在他手下使用的一个飞贼,名叫曹庆的,要他到半夜之时上高仲举家去把于氏母子一齐杀死,回来再赏他两个元宝。凶徒满口应承,等到半夜暗去行事不表。 再说济小塘在济南济贫已完,过了灯节与韩庆云、徼承光、一枝梅商议着往北京而来,讲话之间小塘忽然往西北一看,吓一大惊说:“列位,高仲举的儿子今晚有难,待我先去救他,你们随后进京在平府胡同朱家店里取齐吧。”言罢将袍袖一抖腾空而起,黄昏之时早到北京,站在云端之中,往草帽胡同中观瞧。那天约有二更时分,只见仲举家墙外一人飞身上房,其势凶猛。济仙一见知是行刺之人,掐指一算此人罪恶多端,应遭雷击。济仙不怠慢,忙把雷部请来将曹庆提在半空之中。凶徒被捉,一阵眼黑,把手中的钢刀撇落在地,只听着一声雷响,把凶徒劈死,撇在皇城以下。于氏和丁郎睡不多时,先听见院中刀响,正然害怕,又听见一个霹雷从房檐上过去,震的满屋里落土,母子二人只吓的一夜没有合眼。等到日出三竿,贤人起来将房门一开,见院子里放着明光光的一把钢刀,吓的面目更色,心里不定,忙叫丫鬟拾起藏在炕洞之内,左思右想不知来历。丫鬟上门前去买豆腐,听见街上人说皇城下劈死一人,进来告诉于氏,于氏听说这话,又一想夜间的事情甚是耽惊。这且不提。 且说年七到吃饭时不见曹庆回来,正然着急。忽有一个小厮跑到街前说:“七爷,咱家曹管事的今夜被雷劈死在西皇城下,满街上都嚷起了。”恶奴听了惊疑不止,还想着是曹庆该死,改日另差人去行刺。这且不提。 再说小塘晚上救了丁郎,在朱家店中住下,清早起来要去救那丁郎,遂化了一个瞥目年老先生,手拿明杖往草帽胡同而来。到了高家门口,打着卦板来回走了两遍,贤人听在耳内,向丫鬟言道:“昨晚那件事情使人放心不下,外面有个算命的先生,你去将他叫来看看咱的日后如何,叫他指咱一条明路。”丫鬟听说,不多时把小塘领在院中天井里坐下,复又将门关上。于氏同丁郎坐在房内,先把仲举的八字说与小塘,小塘故意的算了又算说:“这个八字伤官太重,不但父母早丧,妻子也不能相守。观今的运气却倒旺了,虽在外边,有贵人扶持,又有美妻还主,双生贵子,自此以后破镜重圆,夫妇偕老。此命算完,不知还算不算?”于氏见他说的有些相合,又把丁郎的生辰说出,求他占算。小塘迟了一会说:“这个命可倒不错,我算他聪明伶俐,将来名登金榜。但只一件,他一出胎胞就不能见他父亲,正月的时节瞒着母亲出去看灯,暗用钢刀刺人,幸而得脱罗网。有一个阴人走了风声,仇人一心想要害你母子,昨日晚上就有凶徒进院,幸遇神人相救,将凶徒打雷劈死,把一把钢刀掉在你这院中,你心中害怕,叫丫鬟埋在炕洞之内。可不知是与不是?”贤人昕罢毛骨悚然说:“先生真是神算,但不知目下吉凶如何,还求先生指教。”小塘说:“我已算定,休要怪我直言,凶煞已入命官,这个小命只怕有些难保。”于氏听见这话更加惊慌,说:“先生你再占算占算,看还有个救星没有?”小塘说:“若要救他却也不难,只得是远走高飞前去寻他的父亲,方可以离了此难,他命中注定该有两个母亲,这一去骨肉相逢,破镜重圆,一举成名,报冤雪恨。” 于氏听见这话,两眼流泪,闭口无言。小神童跳将起来说:“母亲,已往之事先生算的一字不差,未来的事情必定也错不了,既然叫这先生费心指了明路,母亲怎么难为起来了。” 贤人说:“我的儿,你如此年小,又不知你父在何处,可往哪里去找?总然知道他的坐落,我就放心叫你去么?”丁郎闻言满恨含泪说:“母亲难舍孩儿,孩儿岂能舍的母亲,如今大难临头,也说不的了。若愁不知我父的下落,还求先生指教指教有何不可。”小塘听见说:“好一位聪明相公,我已算定你父今在西南。”于氏说:“西南路径极多,知是从那条路上去呢?”小塘说:“贤公是有福分的吉人,自有天祥,包管他走不岔路。”贤人说:“不知路上可有颠险没有?”小塘说:“一句包了总吧,且走一日少一日颠险。我的话已说尽,把我领出去吧。”于氏闻言到房中取出二百文钱,叫丫鬟递与小塘,小塘说:“你母子太苦,我如今不受谢礼,等着破镜重圆再领谢吧。”言罢,拿起明杖,叫丫鬟送出大门,扬长而去。 于氏打发小塘去了,手拉丁郎只是痛哭,丁郎说:“母亲不必如此,倒是依着先生之言,打发孩儿急速起身为妙。”于氏说:“虽然如此,我岂舍得叫你出去。”丁郎说:“母亲差矣,趋吉避凶乃是达人,只顾了难舍孩儿,假如昨日晚上被凶徒将孩儿一刀杀死,难道母亲也能拉住我么。”于氏听了这话半晌无言,说:“我的儿,你说的也近情理,待我明日打发你起身去吧。”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徼承光护送孤子 小神童辞母脱逃 话说于氏母子哭哭啼啼一夜无眠,将行李收拾妥当,就要打发神童起身,这且不提。且说年七一心要害丁郎,自从雷劈曹庆之后,他又差了两个行凶的小厮,一名项鸣,一名牛二虎,每人赏了二两银子,叫他们每日在高仲举门口瞧望,见有孩子出来,诓到荒郊害了性命,每人还赏两个元宝。这话也且休提。 再说小塘从高家算命回到店中,徼承光、一枝梅、韩庆云这日也进了京城,找到朱家店与小塘会面,小塘把雷劈凶徒打救丁郎的话说了一遍,又差徼承光护送丁郎,附耳低言吩咐了几句。承光连声答应。小塘又取出一联柬帖递与一枝梅说:“贤弟你也是明日起身,先到武昌府等候与丁郎会面,到那里一看柬帖自然明白。”一枝梅领命。这且不表。 且说于氏一夜之间给丁郎做的道袍道帽,又做了个化缘的直袋,将那半面破镜装在里面,还装上了七八两银子,到了天明与小神童将破镜的来历说了,母子二人痛哭一回,趁着天早,丁郎暗暗出门而去。 且说项鸣、牛二虎这日将明的时候,就在高家左右探望,只听着吱喽一声开了街门,有一个孩子倒神气,从里边哭将出来往西而去,两个贼轻移脚步跟在后边,转弯抹角出了右安门,到了马场无人之处,紧行几步跑到头里说:“小厮与我站住。”小神童听的这话,吓的浑身打战,止住脚步。牛二虎把钢刀亮将出来,说:“你这孩子假装道童,可是高仲举的儿子不是?”丁郎听的这个问法,知是年七使来之人,料想着难以支吾,连忙跪倒说:“二位大爷既然知道,我也不敢隐瞒,我这直袋里还有几两银子,送与大爷,放了我吧。”言罢,将直袋中的银子取出递与牛二虎。牛二虎接过揣在怀中说:“小哥哥,实话对你说吧,我们是年七使了来的,纵然你给几两黄金,也不能买了此命,你到死辰可不要恨怨我们。”言罢将钢刀一扬就往下落。 哪知徼承光奉小塘之命,早已用隐身法隐住身形随后跟来,见牛二虎手举钢刀要往下落,连忙显露身形,一脚将刀踢落,用定身法定住两个恶奴,开言说道:“小童与你们有何仇恨,苦苦直要害他,若要不是吾神前来,此子几乎丧生。我若不给你个厉害,你也不知改过。”言罢拾起钢刀就要动手,两个贼奴身子虽不能动,却是还会说话,战战兢兢只求饶命。 承光说:“你既苦苦哀求,吾神也不肯轻易杀害生灵,我今饶你,你将小童的几两银子只管拿去,见了年七只说是把高仲举的儿子杀了,不许说是放他逃走。”二贼闻言满口应允,承光撤了剑诀,两个贼活动起来,叩头谢恩,承光把钢刀递与二贼,二贼扬长而去。 承光打发二人去后,看了看丁郎倒在地下如死了的般,上前叫了几声,丁郎醒转过来,翻身爬起,看见承光站在面前,只是发怔。承光说:“孩子不必害怕,凶徒已经被我赶走了,你也起来去吧。”丁郎定了定神,看见承光不是行凶之人,满眼含泪说:“我的银子已被贼人拿去,如今也走不的了,求道爷送我回家去吧。”承光说:“你可回不的了,若愁没有费用,待我送你一个去处,叫你父子相见。”言罢走到一座破庙之中,拿出金扇变成一辆小车、推到丁郎眼前,叫丁郎上去紧闭二目。仙家的妙用真真的不错,顿时之间到了武昌府的城外,丁郎将眼睁开跳下车来说:“道爷,这是什么地处呢?”承光说:“这里湖广省,前面就是武昌府了。”丁郎说:“寓北京多少路呢?”承光说:“三千六百余里,送你到此你好找你父亲。”丁郎见没有半日工夫走了如此之远,知道承光是个异人,遂又问道:“不知我父是何模样,可往何处去找?”承光说:“我也不认的你父,你这一进城去,见一个人问一个人,问到一百单八个上就问着了,但不知他肯认不认,看你的造化罢了。” 言罢将身一晃,踪影不见。丁郎知是神人前来点化,望空拜谢已毕,就依着承光的话走进城去,逢着个人,一把拉住说:“大爷曾见我父亲没有?”那人说:“你这孩子,我可知道你父是谁?”用手一隔扬长而去。丁郎只依承光的言语,不管老小逢人便问,问到一百单七个上,末后一个秀士身穿锦绣,仆人相随,年纪只有三十以外,看那像貌和他母亲嘱咐的言语有些相同,遂不管好歹上前拉住说:“君子慢行,你可是我父亲不是?”仲举见了,一闭眼睛,不禁发起笑来说:“你这孩子好没来由,我和你素不相识,怎么叫起父亲来了呢?”丁郎说:“只因你面容相似,所以才敢动问。你既不是,不知可曾见过没有?”仲举听见是北京声音,看了看他那模样有些彷佛于氏,一时触起心事,开言问道:“我看你这顽童好像是北京娃娃,不知你父姓什名谁,作何生理,你从何处至此?对我说个明白,我好替你访问访问。”丁郎见问,约摸着已离京三千余里,总然说了实话也无妨碍,遂把家乡住处与他父无罪充军得便脱逃的话说了一遍。 高仲举听罢,想了想与家中之事句句相投,有心就此相认,又见有仆人相随,恐怕走漏风声被胡老爷知道,要问隐妻再娶之罪,遂把血心一味,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今日且把他支开,再找机会相认,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回丁郎说道:“小娃子,你这一片言语我一句不懂,休要耽误你的工夫,另往别处去问吧。”丁郎眼含恸泪说:“君子有所不知,只因有位神仙把我送到此处,叫我逢人便问,问到一百单八个上许我父子相见,我已问过一百零七,俱说不是,末后遇见君子只当是我父亲,我才吐露真情。谁知君子推三阻四连句实话也没有呢!”言罢恸哭。 仲举见这光景,心中不忍,又不好哭,那脸青一阵红一阵只是暗暗饮泪,踌躇多时复又开言说:“孩童,我看你命中太苦,有几句良言嘱咐与你,以后有人盘问不可尽吐实情,怕的是遇着歹人又有性命之忧。”言罢扬长而去。丁郎见仲举说话是山东声音,临走又有几句关切言语,心中疑着是他父亲,才走又要去赶,自己又想他今既是不肯相认,总然赶上也是无益,自己怔了会子,出城向南而去。 且说徼承光把丁郎送到城外,用隐身法隐住身形,找到之阳路口和一枝梅会在一处说:“小弟的差事已完,特来与大哥会面,今我要先回北京去了。”言罢作别,翻身而去。一枝梅忙把小塘给他的柬帖拆开一看,写的是“至武昌南门以外江口等候,此子名叫丁郎,年方九岁,身穿道袍,他要投江之时即便将他打救,教他打夯歌儿,等胡尚书家兴工盖房之时,你可也去揽工,将丁郎领去,口念夯歌以为认父的由头,等他父子相认方许回京,不得有误”。后边写着夯歌一套,苗仙看完收了柬帖竟扑江口而去。 且说丁郎一行哭着出了南门,饥饿难忍,却又无处投奔,自己哭着走到大江岸上,前思后想其苦难言,把心一横就要投江自尽。一枝梅早已在此等候,连忙用手拉住说:“丁郎不可如此,等我送你个好去处去吧。”丁郎听见叫他的奶名,回头一看见是一个道家,说:“道爷,我要寻死干你何事,快些撒开手吧。”一枝梅说:“人死不能生,依着我说,跟了我去自有好处。”丁郎说:“你别哄我了,早上也是一位道爷把我送到此处,许我父子相见。我进城找了半日并无踪影,已经被他哄了一次,难道还被你哄么?”苗仙说:“你有所不知,那一位道者是我的同伴,他只管送你到此,若要见你父亲还是在我身上。”丁郎说:“不知几时可见?”苗仙说:“不过三日以内。”言罢将丁郎領在饭铺之中吃了饭,走到关帝庙内,借了一间空房,到了晚上点上灯,将夯歌教于丁郎,丁郎原有过目成诵之才,不上三遍连歌并腔念的纯熟,这且不表。 再说高仲举回到家中,坐在书房之内想起丁郎,不由的暗暗流泪。看凤英小姐掀帘进来,一见仲举说:“相公因何伤感?莫非有什么心事么?”仲举遮掩说道:“这二日看书,二目伤神,方才去拜朋友,又被大风刮到眼里一个砂子,所以流泪。”张氏言道:“方才来兴对我告诉说你遇着个寻父的孩童问长短,你也同他流泪。不知是何缘故?”仲举见问随口答道:“那一孩童原来也是山东人氏,飘流在外其苦不堪,所以我替他伤心。”张氏才待又要盘问,忽有老院子胡旺前来说道:“老爷请大爷商议兴工的日子,在花园立等。”高仲举巴不能的这么一声,忙辞张氏往花园而去。张氏见仲举去了,只得也回后宅,这且不提。 且说仲举到了花园,胡尚书言道:“前日商议起造花厅,方才地理先生看了日子,明日就要兴工,你可吩咐管帐的胡定雇觅土工先打地脚。”仲举答应自去料理事情,因怕张氏再问流泪的情由,遂在外书房安歇。 单说打地脚的土作俱住在南关以外,一枝梅闻的此信,扮做土作头的模样,揽了这个工程。向丁郎言道:“今日胡尚书家兴工,你同我去,等到打夯的时节,你把那夯歌唱上二遍,父子就相识了。”言罢把丁郎领到街上和土作混在一处。到在胡府,丁郎站在高阜之处说:“众位伙计,我有一个夯歌,内里包着一片苦情,我念一句众位打上一夯,可要齐心努力。” 众人答应,将夯杵收拾妥当,专候丁郎念歌。丁郎手敲响板,高声念道: 正月十五闹元宵,薰焚香天地上烧;郎儿寻父本姓高,父是秀才好文学。 二月杜甫去游春,一寸光阴一寸金;月英于氏是贤母,只因美貌把灾临。 三月桃花满园开,惹的游蜂阵阵来;为着烧香东岳庙,年七看见计安排。 四月提篮去采桑,采桑只为把蚕养;万恶奴才心不良,图谋打算我亲娘。 五月端阳景色新,戏龙舟在泗水滨;设计施谋请父亲,结足兄弟图上门。 六月三伏热怎当,燕子双双绕画梁;调戏我母骂一场,回家就起歹心肠。 七月初七丢巧针,织女牛郎得成婚;杀人图害我父亲,屈打成招冤怎伸。 八月中秋好美天,月儿圆来人未圓;我父充军上广南,烈性亲娘把眼剜。 九月初九是重阳,菊花开放满院香;母亲生下我丁郎,冤仇未报惹灾殃。 十月姜女送寒衣,哭倒长城血泪滴;郎儿寻父把家离,武昌府里哭啼啼。 十一月数九朔风刮,水滴成冰把人冻杀;丁郎命里该受苦,父亲不认小娃娃。 腊月梅花似粉妆,冬尽阳回思故乡;丁郎没奈来打夯,无非借此诉衷肠。 知音之人听了去,不悲伤处也悲伤;父亲若要不认子,哭杀儿来想杀娘。 丁郎把夯歌念了二遍,众人听见个个落泪。仲举来看土作做工,听见这个夯歌,心下着慌说:好这个冤家,是谁教的这样夯歌,竟是找到此处来念,假若恩父听见问起根由,叫我如何回答,不如暂且赶出他去再作道理。主意已定,才要开言,只见一个丫鬟走来说:“唱夯歌的那个相公,我家奶奶叫你去问话哩。”仲举连忙拦道:“一个打夯的孩子怎么能入的内室,不用叫他进去。”丫鬟说:“大爷不知,是我大奶奶听见夯歌唱的甚苦,要叫他进去问问他咧。”言罢拉着丁郎竟自进去。一枝梅高声道:“徒弟,你今进去可把实话尽情说出来吧。”丁郎答应一声,同丫鬟进房而去。张氏见丁郎像貌不俗,开言问道:“你这孩子方才念的夯歌十分悲切,不知是谁的歌词。”丁郎见问,看了看这个妇人温柔典雅,他就依着苗仙的咐咐将实情尽皆吐露。贤人听罢心中甚惨说:“你父离家之时既是还没生你。总然父子对面也难认识,不知你可有什么凭证没有?”丁郎见问到这里,即从直袋内取出半面破镜,两手高举说:“这原是一面整的,我那父母分离之时磕为两半,各收一块,以为日后的记证,不知那块今在何处?”张氏贤人看见这块镜子,忽然想起时常见丈夫在背地里拿着半边镜子流泪,不知何故,如今那半边镜子现在书箱之内,何不取出来对对。想罢叫丫鬟端出书箱,亲自打开,找出那半边镜子,和丁郎的那块对了一对,分毫不错。贤人一阵心酸,伸手拉住丁郎说:“我的儿,你可认的我么?自从你父到了此处,就与我配为夫妻,如今巳九年了。”丁郎听说满心欢喜,连忙上前叩谢。此时仲举早在帘外听着,听见张氏认下丁郎,即忙掀帘进房双膝跪倒。要知仲举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张贤人收留幼子 小神童改姓攻书 话说仲举跪在平川说:“多谢贤妻收留孤子,非我心狠不肯相认,怕的是父恼妻嗔,所以不敢冒昧。”张氏慌忙拉起说:“夫主放心,总然老爷太太和我那父母知道,有我一力担当。”仲举闻言谢过张氏,上前抱住丁郎,放声大哭。张氏劝的他父子止住悲恸,叫丁郎净了面,又把惠郎的衣服与丁郎换上。 原来张氏生了个儿子名叫惠郎,只比丁郎小了两岁。张氏叫丫鬟把惠郎找来和丁郎相见,又吩咐端上饭来四人同吃。忽有一个小厮进来说:“作头叫问大爷,看是把那念夯歌的留下或是叫他出去。”丁郎听说先就开言说:“你多多拜拜那小头儿,就说中了他的话了。”小厮答应一声转身而去。仲举向丁郎问道:“我的儿你说中了他什么话呢?”丁郎把亏了一个道人送来,又亏这个土工头儿教夯歌指引的话说了一遍。仲举听说连忙出去相见,谁知一枝梅早已走了。 且说一枝梅用道法出了武昌进了北京,到朱家店与小塘会面,把丁郎认父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济小塘点头赞叹说:“高仲举忘恩负义不认骨血,只怕这次私进北京,又有性命之忧。”徼承光、一枝梅、韩庆云一齐问道:“高仲举屡遭颠险,俱是教长救他,他若私自进京果有灾难,不知怎样打救?”小塘说:“仲举进京还有五年牢狱之灾,本当打救于他。只因他不认骨肉行止有亏,我也不管他的事了。”韩庆云说:“咱出家以慈为本,到底还该救他一番。”济仙说:“这是他自作自受,如何能以救他,只可保全他的性命罢了。我如今还有一桩心事,自从解子王英改恶向善拜我为师,与高仲举家报信回转山东,我又差他往四川采药,如今也有一场大难须得我去。徼贤弟随我为伴,韩贤弟与苗贤弟还在北京等着仲举有难之时好救他的性命。”言罢取出一封帖说:“二位贤弟收好,外面有开封的日期,临时一看自然明白。”吩咐已完,与徼仙一同出京往四川而去。一枝梅和韩庆云在京等候不提。 再说仲举认了丁郎,张英把此事先禀了胡老夫人,这位夫人乃系王氏,原是张小姐的干娘,后来做了婆媳甚是相得,遂把此事委曲宛转告诉了胡尚书。这位爷为人耿直,听见这事心中大怒,要将仲举撵出。王氏太太再三相劝,怒气方消,叫家童把仲举和丁郎叫到眼前,丁郎行礼已毕,一旁站立。胡老爷见丁郎眉清目秀像貌清奇,心中也觉欢喜,开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把你寻父的始末说与我听。”神童见问满眼垂泪说:“小孙孙未起学名,奶名丁郎。”遂把家中事情说了一遍,胡老爷点头赞叹说:“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番本事。”又向仲举言道:“既然你有前妻,当日何不实说,若不是为这好孩子,定不容你。我今与丁郎起下学名,随我胡门叫他胡世显,小孙惠郎叫他胡世兴,择日请师一同攻书,不可叫他们闲玩。”仲举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叩头谢过,领着丁郎见了王氏夫人,回到西宅,拣了个入学的日子,请师入学,暂且不表。 再说高仲举认子之后不知不觉将一年,虽然父子相认,时常思念前妻,遂和张氏商议要亲自进京接取于氏。张氏听说甚是欢喜,仲举禀明胡老爷,老爷依允,发出二百两银子做路费,雇下骡子,差胡旺、张明一同上京。仲举看了出行的日子,将丁郎托付张氏,主仆三人往北京而来,一路无词。那日进了顺直门,天色尚早,仲举恐怕遇着仇人,又惹是非,遂叫掌鞭的将牲口赶到安府胡同朱家店内暂且住下,等到晚上好回家去。适赶着苗、韩二人闲游回来,从仲举房门前一过,见是仲举在内,二人到了自己房中。韩庆云向一枝梅言道:“这不是高仲举?已竟来了。教长的柬帖写的是今日开拆,咱就看看是何言语。”言罢取出柬帖拆开一看,写的是:“高生进京也下此店,苗贤弟可扮作相面的先生,叫他此日不可回家,至次日难星已过就无妨碍了。他若不听良言入了罗网,再看后边一行小字自然明白。”二人也不再往下看,韩庆云收了柬帖,一枝梅当下化现了个相面的先生,走至高仲举的门前说:“信阴阳者明灯指路,不信阴阳暗中推车,有疑难事者一观气色立时决断。“此时仲举盼黑不黑,又不敢早回家去,看见是一个相面先生,遂即让至房中,要看气色。苗仙故意的看了一看说:“我看尊客十年前甚是低微,幸亏了有此救星不至丧命,十年后倒还罢了,有衣有食又有姣妻爱子,去年还有骨肉相逢之喜。但目下气色甚是不济,别说不可出店,就连房门也不可出。到明日难星已退,再行走就没有事了。”仲举听罢送了一分卦礼,打发一枝梅出去,心下自思这个人相的倒也极准,但我已经到了此处,恨不能即刻回家,如何能等到明日?不免黄昏以后再往家去,看来也无妨碍。 主意已定,好歹等到掌灯的时候,掖上了两封银子,叫张明跟着出店往家而去,安府胡同离仲举家原不甚远,急急忙忙走到自己门首,将门拍了几下,丫鬟出来问是何人?仲举低言说道:“丫头,快着开门,我是你主子来了。”丫鬟听说,也不及再问虚实,即忙翻身报于氏。于氏心中疑惑说:“别轻易开门,你去问问他是何年离家?可有什么凭据没有?” 丫鬟复又出来说:“你既然是我家主回家,可有什么凭据?”仲举闻言暗暗点头夸于氏的心细,说:“丫头,我是你丁郎相公拿着破镜找了来的,快着开开门吧。”丫鬟又进去向于氏言道:“他说是相公章着破镜找了来的,这可断不错了。”于氏说:“既然如此快些开门去吧。”丫鬟听说急往外走,不料被二门框上的钉挂住衣服,一时摘不下来。 仲举在门外等着,忽见从北来了两个灯笼,心中害怕,急急将门重拍了几下说:“还不快开,巡夜的来了。”丫鬟听说,也顾不的摘钉,往前一挣,把衣裳挂了一块跑将出来,将街门开开。仲举未曾举步说:“张明夜已深了,你且回去,明早来回信吧。”话说完灯笼已到跟前,仲举速进门內把门关上,张明见此光景,也就速出巷口。这也是仲举该着有事,方才这对灯笼原是年七从赵文华家回来从此路过,刚走到高仲举家门首,见有一人往里一闪将门关上,恶奴猛然想起此处系高仲举的住宅,他家妻子是个寡居,更深夜静有人进去,定有缘故。遂向小厮许禄言道:“你今晚不要回家,就在此处临近地方找店住下,打听方才进去的是他家何人,明早等你回信。”言罢一催牲口跟着灯笼回家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高仲举探妻遭害 韩庆云为友访亲 话说高仲举关上大门进院入房。夫妻相见各人泪流,离别之苦一时述说不尽。于氏说:“夫主,你说丁郎前去找你,既然父子会面,怎么不见孩儿来?”仲举说:“只因路途遥远,恐怕孩子难受辛苦,如今叫他在外边上学攻书,所以我独自前来接你。”于氏说:“小孩子家留在外边依靠何人,你却如何这等放心?”仲举见问到这里,有心说了恐怕于氏生气,欲要不说又怕日后难以见面,踌躇多会无奈以实相告。于氏说:“既然如此咱该早些起身,免的再惹是非。”仲举说:“贤妻之言有理。”二人说话,暂且不提。 且说许禄奉年七之命打听高家的事情,等了会子不见有人出来,遂到朱家店内找房住下,到了夜静之时,只听隔壁屋里有两个人说话。这个说:“大哥你方才把大爷送到家去,可是什么街呢?”那个说:“叫作草帽胡同。”这个说:“嘱咐什么话来没有?”那个说:“在路上怕人撞见,哪里还敢说话,及至到了门口刚开开门,偏偏遇着一对灯笼,大爷只吩咐了一句叫我明早去讨回信。”这个说:“依着我的主意,明日雇个牲口再去问信,省的耽误工夫。”那个说:“这倒使的,还有一件,雇牲口的时节合同上只可写个假名,别提出高字来。” 这个说:“不错,如此办法方妥。”二人只顾说话,谁知许禄住在隔壁这间屋里,听见二人这等说法,知道是仲举私自回家。等到天明起来,叫开店门回去报与年七。年七叫许禄拿一个帖到中城察院邬懋卿处支吾了一声说:“高仲举私自回家,快着差人去拿逃军,问他解子王英的下落,务必招成问他一个死罪,异日面谢。”这邬懋卿乃是严嵩的门下,听了许禄这一番话,就叫许禄做眼,同两个皂隶往仲举家去。 且说张明也是起早出店,到了高仲举门口,把门敲了几下,丫鬟出来问了姓名开门放进。张明复又将门关上,把张明领至后堂。仲举一见说:“张明,我自昨晚到家心惊肉跳,你到店中多带几两银去雇一顶驼轿,三个牲口,必须今日起身方好。”张明答应一声翻身而去,丫鬟随后出来才要关门,谁知许禄同皂隶已在门口,轰的一声跑到院中把高仲举锁上,拉着就走。于氏拉住再三哀求,哪里肯依,把仲举拉进衙门。 邬懋卿立时升堂,一见仲举说:“好你这个无法的凶犯,充军私自回家该当何罪?与我拉下去先打四十。”两边人役答应一声,将仲举按倒在地,四十板打的皮开血流。上边开言问道:“当日的解子王英下落在哪里去了?”仲举见问,心下惊慌,并不知王英当日归往何所,无奈跪爬半步,把当日充军路遇济小塘,王英释放自己逃走的话说了一遍。邬懋卿闻言微微冷笑说:“好一个凶徒,当日杀死人,幸而减等充军,尚不知改恶从善,路上又把解子害了远走高飞,今日回家又犯在本院手里,你还有何话说?”仲举听说这话满心冤枉说:“青天老爷,小人乃怯懦书生,焉能害人。原是他放我逃走,他自己也逃走去了。”邬懋卿一声断喝说:“好奴才,竟敢还不实招,着枷棍上来。”两边答应一声,提过枷棍,把仲举的鞋袜脱去,一枷棍枷的死去活来。仲举受刑不过,遂又招了打死王英的口供。赃官也不再问,就吩咐把仲举上了刑具,借寄铺中明日解送刑部。 且说张明讨了示下回到店中,拿了银子同胡旺到了骡子店里雇了牲口驼轿,叫掌鞭的跟到仲举门口,张明上前叫开门,与丫鬢说道:“已雇牲口来了,叫姑爷收拾行李去吧。”丫鬟说:“不要提起,早晨你刚回去,就有两个差人推门进来把家主捉往衙门去了。”于氏在院中听的是张明说话,遂叫到里边说:“你姑爷已经被人拿去,听说在中城察院审问,你快去打听信息要紧,叫他们把牲口赶回去吧。”张明听说即忙出来叫赶脚的回去,与胡旺言明此事。二人找到中城察院,又问到西口铺里,给了铺头三钱银子方许见面。仲举一见二人,满眼落泪说:“只因我不听相士之言,致有今日之祸,又有赃官作对说我打死解子王英私自回家,屈打成招,明日要解送刑部。看来这个官司有些费力,你且回去,明日再来打听好作商议。”二人领命回去报于氏说:“主人的官司大概无妨,到明日再听信吧。”言罢回店,这且不提。 且说一枝梅到了黄昏之时,见仲举出去没有回来,到了明早见两个仆人从外进来,面有忧色,遂暗走到窗下窃听,只听的胡旺说:“张明,刑部衙门在何处呢?”张明说:“明日起早先到铺中,等察院文书出来,自然往刑部起解,咱跟去就是了。”苗仙听罢翻身入房与韩庆云说知此事,也要到明日去探虚实。 再说邬懋卿做了文书到天明发出,差了两个衙役到铺内将仲举提出,张明、胡旺连忙上前,一个背着一个扶看走到刑部门口,原差先往司务厅挂号投文。一枝梅、韩庆云瞧见高生,点头暗叹,二人走到一个小酒铺中,取出小塘的柬帖一看,只见末后一行言道:“高仲举犯官司,可找魏东泉商议,求他问个秋后死罪,方得活命。若要银子,多少自管许他,可往陈铁笔状子铺内等候自有机会,事完可到四川巴东岭相会。”二人看完收起柬帖。韩庆云说:“这个魏东泉我却认的,他是六部通家,曾替人料理官司,与小弟原系老亲,待我前去找他看是如何?”言罢要了一壶酒来,二人喝了还钱出门,一枝梅在街上等候,韩庆云到了雹子街正往前走,魏东泉迎面而来说:“贤弟一向不见,从哪里来呢?”庆云说:“只因在外游学,所以久违。”魏东泉让到家中书房里坐下,正要叫人看酒,庆云说:“且慢,小弟有件事与兄商议,有一个同学朋友高仲举,十年前曾遭冤枉官司,几至丧命,奔走减等充军。 有一个解子王英一心向着,在路上放走仲举,自己也不敢回家。这仲举流落湖广武昌府,与乡宦做了螟蛉,因为回家探妻,又被仇人首告官司,把他拿去,赖他打死解子,现送刑部问罪。求尊兄替他打点打点,自有重谢。”魏东泉说:“这事难办,待我先去看看再作道理。”言罢同韩生出门来到刑部门口,说:“韩贤弟,你在对门酒铺中等等我,我到里边说说。”言罢进衙而去。 韩生见一枝梅还在街上等着,叫进酒馆把魏东泉的话说了一遍。一枝梅说:“事有几分妥当,等他来时就说我是高仲举的仆人,好便与你说话。”言罢坐在一旁。不多时魏东泉进来,和韩生坐在一处,要了一壶暖酒,二人吃着,东泉说:“贤弟,我方才到了司务厅,烦朋友私自开了文书,看了看高生已经招了口供,只怕是个立斩之罪。”一枝梅走将过来说:“爷爷,高某这个死罪还有救无救呢?”东泉说:“这个人好没道理,我们说话谁叫你在此答腔。”韩生说:“不是外人,这是高朋友的盛价。”东泉说:“既然如此就不妨碍了,你主人这个死罪似乎难免,除非问个秋后决或者遇赦也未可定。但是他的对头难缠。若要打点这事至少也得千两纹银。”韩生说:“表兄若能办理,我同这管家前去操办何如?”东泉说:“贤弟,这可不是一两半两,只怕难以办吧。”一枝梅说:“无妨,现有一宗货物价值千金有余,小人同韩相公找个主儿贱贱的出脱了足够用的,不过三日必定妥当。”东泉说:“若然,待我自去办理。”言罢会了酒钱同出酒馆,三人作别,各干其事。 且说苗、韩二人遵小塘的柬帖去找词讼铺子,往前走不多远,见街西有个招牌,上写陈铁笔代写词状。二人一见满心欢喜,掀帘进去,铁笔把手一拱说:“二位要状么?”苗仙说:“我们不是写状,特借宝铺坐等个朋友。”言罢方才坐下,只见进来十个南方人和铁笔一齐拱手,有个年老的开言说道:“我们十人俱是江西客人,在京中开磁器店,今被严阁老的管家年七依势霸行,把店和货物尽皆夺去,算来价值万金有余,我们要去告状,叩求先生写张状子,自有重谢。”陈铁笔听罢把头一伸说:“众位未曾告他,也该想想,满朝文武尚且怕他,何况你们客人,快着请出去吧,休要连累学生。” 众人无奈一齐出去,韩、苗二位也跟出来,只听那些客人说道:“陈铁笔不给写状,这气难以出了。”一人说道:“虽难告他,若有个好汉能以将他凌辱一番,将那些磁器尽皆打碎,也算是出了气了。”又一人说道:“或有这样汉子咱就送他一千银子。”一枝梅听到这里心中想道:“要闹磁器店非我不可,或者这就是得银子的机会,也是有的。”想罢与韩生附耳说了几句,韩生点头。一枝梅赶上那些客人,学出江西的口音说:“列位乡亲请了,方才说是要访一位好汉替你出气,不知此言是真是假?”众人听的是本处声音又是道家打扮,说:“乡亲,我们不过是句气话,哪里可有这等好汉子呢!”苗仙说:“只怕众位不是真心,若是真心,只怕就有这等好汉。”众人说:“这人现在何处,乡亲何不指引指引。”苗仙说:“不用求,我敢独自承担。”众人说:“休要取笑,各人请吧。”苗仙微微笑说:“这等事情我一枝梅若办不来,只怕没入能以办了。”内中有年老之人素知一枝梅好打不平,有惊天动地的手段,遂满脸陪笑说:“义士你要替我们出气,不知是怎样出法。” 一枝梅说:“年七人多势重,难以打他骂他,待我使个手段把磁器打个土平,叫他得不成利,霸不成行,众位以为何如?”众人说:“若果如此,咱情愿送纹银千两。不知几时行事?”苗仙说:“只要你有银子,立时就去。”众人说:“义士放心,我们断不失信。”苗仙说:“也不怕你失信,若要失信,管叫你费的就多了。”要知一枝梅是怎样手段,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一枝梅大闹磁店 苏九宫仗义疏财 话说一枝梅同江西客人言罢,先扑磁器店来,不多时到了磁器店前,只见年七正在街上卷棚底下坐着,许多人在那里闲着说话,又见走马门楼台阶石上卧着七八只大狗,苗仙遂从怀中取出一条花手巾来,又取出一条白汗巾,卷了两个卷吹了一口仙气,立时变成两个兔子,一个花的一个白的光洁可爱,当时围了许多人一齐观看,个个喝彩。年七向小廝问道:“这是做什么的,如此热闹?”小厮说:“是看兔子的。” 年七说:“好没见过世面,一个兔子有什么稀罕,叫他拿来我看。”小厮听说把一枝梅拉到卷棚底下,年七看了看果然一对好兔。遂向苗仙言道:“把那兔子拿来我看。”苗仙说:“我这兔子认生,怕咬着你老。”年七说:“胡讲,哪有兔子会咬人的,只管拿来。”苗仙听说递与年七,年七抱在怀中正然观看。 苗仙暗把剑诀一掐,两个兔子往年七脸上一蹿,七贼着忙,将手放开,两个兔子落在地下,一个路南一个路北往前直跑,台子上的七八双大狗一见兔子直跑,往前就赶,把路南的兔子赶入一座磁器店中。众人一见着忙,赶兔子的赶兔子,打狗的打狗,只听唏哩哗喇家伙乱响,路北的兔子也是如此。众人正然赶打,苗仙见磁器已经打尽,将两条手巾收回,兔子转眼不见。年七见这事情,气的一跤栽倒,口歪眼斜,就似个疯子一般。苗仙趁着众人忙乱,用隐身法隐住身形在一旁观看。看着众人把年七用轿子送回家去不提。 且说那些客人在远处看着闹了磁器店,俱各欢喜。往回里走了不远。一枝梅赶到跟前说:“众位可如意么?”众人说:“仙长果有神通。”言罢将苗仙领到会馆,凑了千两银子交付明白。苗仙用上法术,把银子尽装入褡包之中,回店而去。韩庆云早已先到店中,一见苗仙拍手大笑说:“师兄的法术果然高强,不知谢礼得了没有?”苗仙说:“整整一千,快些送给魏东泉打点官司,咱好起身。”二人说罢出店,苗仙还扮作仆人,同到魏东泉家把一千两银子交了,又托咐了一遍,回到店中专候信息。 且说魏东泉把银子留下三百,只用七百两银子把官司打点妥当,问成个秋后绞罪,张明、胡旺得了此信,往监中去看仲举,仲举说:“我这官司已经问成死罪,你们快回南京报信,好作区处。”张明说:“姑爷店中的银子,昨日出了骡夫的脚价不能退回,如今剩了几两银子,除了店帐也不剩么了,俺二人没有盘费怎样走法?”仲举听说这话正犯艰难,旁边转过一人姓苏号是九宫,乃是一个丹青画客,生平仗义疏财广行善事,也在草帽胡同居住,和仲举虽是没有交往,却也认识,今因给狱宮送喜容,来在门口等候笔资。听见仲举和仆人说话,其情甚苦,他便动了恻隐之心,隔着牢门拱手言道:“高兄请了,方才听说要叫盛价回去没有盘费,不知待往哪去?”仲举闻言抬头一看,还认的是九宫,遂拱手言道:“苏兄有所不知,武昌府还有个家小,今叫二人回去报信好来给我打点官司。”二人正然说话,出来一个狱官的家人说:“苏先生,这是薄礼三两,老爷多多拜上,有劳大笔。”九宮接过礼来说:“承费心了。”复向仲举言道:“若愁盛价没有盘费,我还带着二两银子,连这共是五两,也够他们路上用的,你在监中耐心等侯,自有出头的日子。”言罢递与仲举扬长而去。 仲举心中甚是感念,遂向仆人言道:“你们回去还了店钱,把你大奶奶请来我有话说。”仆人领命回店算还房钱,到了仲举家中把高仲举的罪名对于氏说了,于氏泪流满面放声大哭,两个仆人一齐劝道:“奶奶且莫伤悲,姑爷在监中等着和大奶奶说话哩。”贤人听说止住泪痕,叫张明雇了一乘小轿,上轿到了刑部监门口。张明给了管监的一个小礼,才开监门放他主仆进去。夫妻见而不用说是彼此伤感,高仲举说:“贤妻这番官司还是被害,幸亏遇着好人仗义疏财,与我打点了官司,方得问一个秋后发罪,若要遇着大赦,还可以有命。我叫贤妻前来不为别事,今日要叫二人起身回去报信,家中还有几两银子,时常与我送些饭来。没有也就罢了。”于氏听说两眼垂泪说:“夫主只管放心,我就是讨一碗饭也与你送来半碗。” 仲举点头,遂将写下的书信和那五两银子递与张明说:“你二人急速回去,快打点救我要紧。”正然说话,老爷前来查监。张明、胡旺领出于氏上轿回家而去,两个仆人把仲举的衣服行李送到高家,天色已晚,二人回店闲谈,胡旺说:“张哥你看苏九宮真是好人,平白里就肯给咱五两银子,若要不然,咱还不知怎样回去法哩。”张明说:“可不是么,此人定有好处。”二人在房中说话,苗仙从窗前经过,把话尽皆听见,回到房中对韩生言道:“咱们教长常说北京有个苏九宫,也有神仙果位,今日听说果然是个好人,待我明日访他一访,看是如何?”言罢就寝。 到了次早,张明、胡旺起身去了。苗、韩二仙出店问到苏九宫的住处,苗仙叫韩生化现了个财主,用石头点成两个元宝,叫韩生拿着,又嘱咐了韩生几句,韩生点头,上前叫门。九宫出来见是个财主,让到书房中坐下,说:“尊兄贵姓,下顾有何见教?”韩生说:“在下姓韩。要求画个形像,画一个男子与我的形容一样,添上几根胡子,把他赤身绑在柱子之上,对面画个恶鬼开弓放箭。”九宫说:“这画异样,不知是什么故事?”韩生说:“实不相瞒,我祖上有万贯家私,生我弟兄二人,我要用这镇压法治死家兄,我好独得家业。”言罢取出两个元宝试探九宫。九宫听了这话心中大怒说:“好一个无义之人,快忙去罢,这画我是画不来的。”把韩生推出街门翻身进去。 韩生一见苗仙,把九宫的话说了,苗仙说:“此人虽不爱财,未必不好生气,我再试他一试,看是何如?”言罢化了个叫花,推门进去,说:“爷爷、奶奶有饭讨碗吃哩。”苏九宫有十七八岁的儿子端出一碗饭来。苗仙一看倒动起怒来,说:“要舍上碗好饭,这饭是打发叫花的吗?”言罢泼在地下。小孩子说:“好个可恶的花子,好意给你饭吃,你倒泼了,快些给我去吧。”苗仙说:“好个大胆的孩子!”手拿打狗棍子就要去打,九宫从院内出来问知所以,却是并不动气,从腰内取出两文钱来递与苗仙说:“朋友,想必饭是冷了,这也不值的动火,另过一家去吧。”苗仙故意动怒把钱往地下一摔,大声言道:“这是打发花子爷的吗!”九宫满口陪不是,苗仙只是不依,街坊们气不过齐来要打苗仙,九宫再三拦挡。 苗仙得空溜出,把方才的事告诉了韩生说:“这个人虽然免了财气,还不知酒色上何如,待我再试他一试。”言罢同韩生走到一个僻静地方,点了一所房子,和高仲举的住宅一样,又用三个纸人变成仲举、于氏和丫鬟,房內的物件一概俱全,苗仙又化现了个仆人到了苏家门口,叫出九宫说:“高相公昨在监中多承厚情,幸是官府清廉,释放回家,今日特差小人来请大爷过去叙谈叙谈。”九宫听说满心欢喜,说:“既然如此,倒要过去看看。”言罢出门,同苗仙往前行走,不多时到了现化的门前。仲举迎接进去,让在书房以内,干恩万谢,说了些承情的言语,立时叫仆人摆上肴酒,二人对坐同饮。苗仙原是搬运来的皇封御酒,美味香甜。三人吃了一会,九宫有了八分酒意。只见有一个仆人进来言道:“我家爷请高大爷说话,在家立等。”仲举起来把手一拱说:“对门来请说话,小弟暂且失陪。”言罢出门扬长而去。 九宫自己坐了会子,忽见有个丫鬟领着一位佳人走进房来,九宫一见连忙倒退,说:“梅香大姐,此位是什么人呢?”梅香说:“这是我家主母,趁爷不在家中特意出来敬酒。”言罢往外一溜将门反扣,那佳人过去轻启朱唇说:“我丈夫今晚必不回家,待我奉陪一杯有何妨碍。”言罢端酒就往前递,九宫头也不抬直往后退,还未及开口,忽然撞见一块石头,一脚绊倒,及至起来一看,原是一块空地。正在发呆之际,苗、韩二仙拱手言道:“居士在此莫非有心事么?”九宫说:“二位不知,青天白日在此见鬼,所以发呆。”苗、韩二位拍手大笑说:“京城之中哪有鬼怪,想必你有善根,是仙人度脱与你,你今日的闻见我却知道。”遂把求画的讨饭的和方才的所见说了一遍。 九宫心中暗想,这事奇怪,今日的事情二人如何知的这等清白。正在烦想之际,苗仙说:“居士不必心疑,这分明是你有善根,用酒色财气试你,你若能以跳出圈外,就可以去作仙了。”九宫听罢猛然醒悟说:“我看二位大有来历,就求度脱度脱我吧。”言罢双膝跪倒再不起来。苗仙说:“我二人修行尚浅,怎敢取个徒弟,你若真心出家,咱们做个道友,同往四川去见教长方可。”九宫问及教长姓名,苗仙说了,又说了韩生与自己的姓名。九宫心中大喜,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回家去,咱们就此走吧。”苗仙说:“好,苏兄倒有决断,你同韩兄先到芦沟桥去等我,我到店中就来。”言罢各自分手,苗仙回到店中还了店钱,到了芦沟桥上,三人会面直扑四川大道,这且不表。 且说解子王英奉小塘之命往四川采药,及至到了四川,盘费已尽,偶然遇着个过路的巡检要往夔州上任,此人姓周名鼎,他原是宛平县的书办。三考已满选了个异路前程,从巴州经过,瞧见王英说:“王二哥你怎么流落在这里来了呢?”王英一看说:“那不是周先生么,看光景恭了喜了,不知选在何处?”周鼎说:“是夔州永丰镇的巡检,王二哥你为什么出了家呢?”王英把改恶从善的始末说与周鼎,周鼎说:“行善不过心正就是了,何必出了家呢,你不如和我到任里受用几年去吧。”王英一来没有盘费,且是受苦不过,一时把心变了,遂和周鼎到任。 这一日周鼎的家眷前来赴任,离任所还有五六日的程途,周鼎听了此信,拨了八个弓兵,叫王英领着去接家眷。这王英当过差,本来也会些武艺,接出去了三百多里,方才迎着,保着轿马往前行走。路上隔着一条山岭叫做齐云岭,岭南有个猕猴洞,洞内有个多年的猴精,领着几千小猴在此作怪,时常差猿猴四外打探,男子任其行走,如有妇女抢入洞中即成夫妇。这一日几个猿猴正然探望,看见周鼎的家眷,满心欢喜,一齐跑到跟前围起来了。要知周鼎的家眷怎样,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王解公猴洞受难 济小塘四川降妖 话说王英只因马肚带松了下来,被马闪在后边,看见一些猿猴把轿围住,连忙催马前来开弓放箭射散一群猴,他心中一怒追赶下去,赶过山头,见有竹木树枝结成的一座寨门,众猴俱跑进去,到了里边说:“洞主不好了,我们在山下看见个官人娘子,还有个丫鬢,堪堪抢上山来,忽有一个恶人把我们同伴射死两个,夺回妇女,他如今赶了来了。”老猴听说大怒,于拿大棍帅众出来,一见王英齐往上拥。王英抽出腰刀左右乱砍,老猴着急,将身一纵跳在王英的马上搂住后腰,把王英摔下马来。众猴上前用葛条捆上,抬到洞中。老猴升堂口吐人言说:“与我把恶人先打一顿,然后吃他。”众猴听说,手拿棍棒,把王英的浑身打个个皮开肉绽。王英受刑不过说:“快些杀了我吧。”老猴微微笑道:“你要速死我却偏不杀你。”遂吩咐住刑,把王英送入水牢不提。 且说小塘正在山中游逛,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早知其意,向徼仙言道:“王英不守本分,今被猴精捉去,我与你灵符一道紧紧收藏,到夔州东北七里滩外等候韩、苗二人,还有一个姓苏的道友,你们见面同到齐云岭南猕猴寨,仗此灵符打进去,在后寨水牢中把王英救出,我自在外接应。”徼仙领命到了七里滩前,果然遇着三人,彼此说了来意,各人取了一条树枝到了岭南寨前,一齐闯到里边。众猴只当是些天神,四散奔逃。四人到了后边救出王英说道:“你快着走吧,教长差俺救你来了。”王英说:“众位师兄,我这两腿带伤,不能行走了。”苗仙说:“既然如此,我们扶你走吧。”言罢把王英扶出洞门,回头一看并没山寨,还是一个花花世界。小塘一见拍手大笑,众人方知是小塘的幻术,从此锁住心猿。师徒六人,就在伯劳山洞中养性,这且不提。 再说张明、胡旺回到家中,把书信送与张氏,张氏拆开看了一遍,暗暗的叫苦,遂叫丫鬟吩咐两个仆人不许把实话告诉二位公子,自己袖起书信到了婆婆房中,把书信与胡老爷看了,胡老爷两眼落泪,把张明、胡旺叫到跟前,把仲举遭官司始末问了一遍。向张氏言道:“幸你丈夫问的是秋后死罪。今年朝觐该河南道恤刑掌道御史刘可然,是我的年侄,待我写一封书,收拾些银子差人上京,叫刘御史在三法司说个分上,等到恤刑之时就可把你丈夫罪名开出来了。”张氏说:“既是老爷发这慈心,早些打点方好。”胡尚书立时叫张、胡二人去雇牲口,明早还要上京。二人答应出去将牲口雇妥,各回家去。次日早晨张明进来从书房间经过,丁郎迎头撞见说:“张明,我那父母来了没有?”张明顺口答道:“还在路上,未来到哩。”丁郎满心欢喜,信步走到门前,又见胡旺,说:“胡旺,我那父母几时到呢?”胡旺未和张明计议停当,说不对节,说:“只因路费不足,还未起身哩。”丁郎见二人话不相同,心中犯疑。走到院中见了张氏说:“母亲,张明、胡旺回来,我那父母怎么还不来呢?”张氏说:“我儿不知,你父因在京纳监不得回来,故使二人回来报信。”丁郎听见这话又是一样,有心再问,又怕太烦,遂回书房留心打听。 且说胡老爷打点一千银子连书信交与张明、胡旺,二人到外边装上行李,又到后边叩见张氏。丁郎悄悄的跟在后边暗听消息,只见张氏走到堂前交与张明两个包儿说:“这是赏你们的二两银子,这二百银子到京交于于氏姐蛆,叫他随便使用,你大爷监中的饭食千万不可缺少。”丁郎听见这话,两眼含泪跑进房中说:“母亲,我父是又遭的什么官司?将实话与孩儿说吧。”张氏见事不能隐瞒,以实相告。丁郎说:“既然如此,孩儿也要进京。”张氏素知丁郎性气,不好待说,不叫他去又怕哭坏了,他遂叫丫鬟把胡尚书请来,把丁郎要上京的话说了,胡尚书说:“孙孙你要上京倒也罢了,倘或要叫仇人知道,只旧你的小命难保。我今日已叫张、胡二人带着一千银子,去找刘御史开免你父之罪。不过一年半载你父母就都来了。你此时不必挂心,姑且用心念书,将来好报冤仇。” 丁郎听的差人去救,心中少安,说:“爷爷吩咐,小孙孙谨尊。”遂哭回书房写了一封书信,交与张明。张、胡二人这才出去,骑上牲口往北京而去。走了几天,那一晚上在店中遇着窃盗把行李银子尽皆偷去,二人不敢回家,逃往他方而去。 这也是仲举灾星未满,所以北京湖广不能通信。堪堪待了五年,丁郎长到一十六岁,和张氏生的儿子一年进学,同场中举。胡尚书收拾行李,差了四个家人,送两个孙孙上京会试。丁郎和兄弟到了京中,在报国寺找了下处,将他兄弟安住,自己带着仆人进顺城门到了草帽胡同,指望得见母亲,谁知门户改变,问了问街坊,才知是于氏度日艰难,将房子卖与别人,同丫鬟不知流落何处。丁郎打听了比信,心如刀搅。无奈仍回下处,胡世兴说:“哥哥可曾见了母亲没有?”丁郎两眼含泪,把打听来的话说了遍,胡世兴说:“母亲虽无下落,到监中看看父亲,自然连母亲俱知道了。”丁郎说:“我也想到这里,但恐仇人知道又生祸端,咱且等到场后,倘若中了进士,有了三百六十同年。就出头也不怕了。”胡世兴说:“哥哥之言有理。”弟兄二人从此静心念书,胡世兴虽然思父,尚不十分啾唧。丁郎终日牵挂父母,茶饭渐减,想出了一场大病,这且不提。 且说济小塘和道友在伯劳山归元洞修炼了五年有余,这日小塘说:“列位,高仲举已在监中住了五年,今年该他难满,他的两个儿子都该高中,但是丁郎得了思母的大病,不能进场,须得助他一膀之力。但是我还有两件心事,完全之后,好到金殿去讨封号,不免大家再走一遭。”言罢写了五个柬帖,俱各封上,定了开封的日期,每人给了一个,同收拾了行李出洞往北京而来。师徒六人俱有半仙之体,几日到了京城,在白云观借房住下,到了次日乃是正月二十,一枝梅看了看帖正是开拆的日子,遂拆开一看,上写着两行言语,头一行是先至报国寺与丁郎相见,劝他带病进场,包管得中。二行是用隐身法至各学子寓所,察看动作,打听籍贯名姓,记下一帐,限二月初一日回信。 苗仙看完,辞众而去,到了报国寺前化现了个土工形像,进了寺中问着丁郎的家人:“你去向胡大相公说声,就说是教夯歌的师父来了。”这家人知道丁郎寻父是夯歌的引进,遂即走到书房中说:“大相公,外边有土作头儿,他说是教夯歌的先生,特来拜访。”丁郎听见这话,连忙向世兴言道:“我如今卧病难起,兄弟替我迎接迎接,千万不可轻待与他。”世兴不知就里,问及敬他的情由。丁郎把当初的事情说了,又说:“兄弟,那本是个神仙现化,今日既然前来,必知母亲的下落。”世兴听了,只得出来迎接。看见苗仙虽系土作,人品不俗,遂拱手陪笑说:“家兄卧病在床不能动转,特命学生迎请。”苗仙说:“不敢。”把手一拱,同进书房,走到床前坐下说:“丁相公一向好么?”丁郎定睛一看,果然是当年教夯歌的师父,含泪言道:“仙长恩师,当年承情引进,使我父子相认。今若知我母亲的下落,还求指引指引。”苗仙说:“丁相公,你既还认得,在下就好说了,你母亲如今还在,终在相会之期。如今场期将近,整理进场要紧。” 丁郎说:“恩师,我母存亡未定,即使中个状元,也无益了。”苗仙说:“贤徒,你只顾思念母亲,难道就忘记了你那监中的父亲么?你若功名不显,终须不能搭救。依我劝,你只管进场,包得中头名,母子相会大报冤仇。”二相公在旁说:“兄长细听,此言句句有理。”丁郎说:“贤弟,我岂不知事当如此,只是我病体沉重,进场不能作文,况且母亲并无音信,焉有见面之期。”苗仙说:“贤徒,想当年我许你父子相认,果然骨肉团聚。难道今日我会说谎不成。”丁郎听到这里,心中少觉开怀,说:“但愿如此,恩师就是我重生父母了。还求慧眼看看舍弟功名如何?”苗仙把世兴看了一看,说:“令弟虽然功名有分,略次一等,二位一定是同榜连捷的了。”说罢告辞。胡世兴送出寺外,苗仙拱手而去。世兴进来,兄弟二人商议进场,叫家人胡定到礼部投了卷子,单等二月初八进场不提。 且说一枝梅又按柬帖上的言语,往各学子寓所察看动静。这一日走到一个寓所,乃是间壁两座楼房,这边楼窗前一个学子,那边站着一位仕人,只见这个递把扇子,那个递个包儿,二人嘁嘁喳喳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各把楼窗关上。苗仙看罢,知是二人有私,遂用摄取法把两边换的物件摄到手中,装在直袋以内。到了次日打听了这个学子的姓名籍贯,记在帐上,回到白云观,将帐呈于小塘。小塘看了一遍,看到南京应天府上元县薪科解元吴必显,夜间和隔壁楼上女子私换东西。小塘问苗仙,把两件东西要过来看了看,是一把扇子。上面写着一首情诗,包里是个金戒指,济仙看罢点头暗叹,也不言明就里。这一日正是二月初一,乃韩庆云拆看柬帖的日子。庆云走到无人之处拆开一看,写的是:“力作誊录书写,暗带鸳鸯笔一枝随众进场,遇地字七号卷子,乃是丁郎的令弟胡世兴的字眼。如有差讹,与他用心改正。”韩生看罢进城自去办理,小塘随后也进城去打听着司务厅一个书办名叫虞文焕,住在绍兴会馆。打听明白,到了会馆门首等他出来,看了他的模样仍回观去。 且说众学子进场,头天先点廉官、各项提调官、书役人等进场,小塘天未明起来,用隐身法到了虞文焕家把瞌睡虫取出几个撒在窗内,俱各钉在虞文焕的脸上,一觉睡熟再也不醒。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于月英寓所讨饭 胡世显金榜夺魁 话说济小塘用瞌睡虫叫虞文焕睡了,自己化现了个虞文焕的模样混进场去,韩生扮作书手,也进了场。到了次日,众举子纷纷进场,各领试卷按号作文。谁知小塘扮作虞书办跟司务厅混进场去,到了晚上就把胡世显和吴必显的卷子查出,用干烧酒启去符签子,二人换粘过来。二人哪里知道吴必显领卷归号,将七烷文字作完,满怀得意。丁郎只因思念母亲,懒作文章,竟交了白卷。阅卷所见了这本卷子,呈与主考,主考拆开弥封,见是南京应天府上元县解元吴必显。主考看了心中不悦,遂叫试官将白卷粘出,罚他三科不许会试。试官写了条子连白卷发出,高高粘起。吴必显见粘出他的卷子,心中纳闷。遂在场外喊起冤来。偏偏的试官和他作对,同主考商谈上了一本,连解元也都革去。 再说韩庆云在誊录所查出地字七号的卷子用心改正了一遍,然后誊写朱卷,字字端楷。小塘又用分身法遁出场来,叫苗仙去让丁郎再进二场,丁郎交了白卷见没粘出,又被苗仙再三相劝,只得又同兄弟去进二场。这一场中心内高兴,策论全是自己作的。三场已毕,揭晓之日,会元是陝西洛阳县邹应龙,胡世兴中了第二,丁郎胡世显中了三名。一些报喜之人忙忙乱乱,胡世显心中一喜,那病就去了七分。 一日正在寓所独坐,只听着下人胡定吆吆喝喝,不住的乱嚷。胡人相公听见,吩咐小厮去看。小厮回来禀道:“原来是个讨吃的贫婆,胡定不叫她进来,所以吵闹。”世显说:“人到难处方才乞讨,给她些东西也是好事,与我叫那贫婆进来。”小厮答应一声,把贫婆叫到书房门口,一见世显才要下跪,世显连忙拦住,抬头一看好像是他母亲一般,说:“老妈妈,我看你年纪还壮,与人家做些针织也好,为何乞讨度日,不知还有丈夫儿女没有?”贤人见他问的详细,心中疑惑,仔细把世显一看,只如丁郎一般。有心相认,又怕是面貌相同反讨没趣,想了一想遂把实情吐露。世显明知是他母亲,有心相认,又怕走露风声被年七知道,为难多会,心生一计,想不如问下住处,暂且叫她老人家回去,瞒着兄弟,我到家中相认,免的露了风声,等着金殿传胪,知会同年好报冤仇。主意已定,说:“妈妈你方才说的果然苦恼,不知你家住何处,你儿子有多大年纪,倘或撞着,我好与你报信。”贤人见问,满眼垂泪,说:“君子,我丈夫坐监五年,家产变尽,如今住在东南角上破瓦窑中。若问我那儿子,年纪面貌皆与君子相同。”世显点头,叫小厮把大米干饭给贤人盛上一罐,又装了一柳斗烂肉交给贤人,贤人千恩万谢出寺而去。一行里走着,心内想:这个举子分明是丁郎孩儿,看他的光景是怕人多眼众,所以不便相认,既然问我的住处,必定随后跟来。这贤人心中暗想,且不必提。 且说胡世显打发贤人出去,急到房中,掖上包银子,推故闲游独自出去。那贤人一行走着,不住的回头盼望,只见寺中见的那个举子,远远相随,贤人一见心中大喜,知是丁郎无疑。不多时走到窑前,贤人方才进去放下柳斗瓦罐,丁郎也就进了窑门,双膝下跪说:“不孝男丁郎叩见。”贤人连忙拉起说:“我的儿;你可想煞娘了。”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坐在土炕之上。丁郎说:“方才寺中见面不敢相认,为的是虽然中试还未传胪,恐怕泄漏风声,所以跟了前来暗诉苦情。”于氏说:“我的儿果然你中会了么?”世显说:“孩儿岂敢撒谎,自从那年到了湖广父子相认,我父便进京来,谁知又犯官司。张明、胡旺回去报信,恩祖发了一千银子,仍差二人进京打点官司,谁知二人一来再无音信,那时为儿就要上京,恩祖再三拦阻,留在家中攻书,和张氏母生的那令兄弟一同进举,又同科举会试,兄弟世兴会了第二,独儿改名世显,会了三名。一进京来我就回家探望,谁知亲人音信全无,孩儿思母得了大病,幸有仙人扶助榜上有名。因为不曾殿试,怕年七知道,不敢出头。殿试以后有了三百六十同年就不怕了。”于氏说:“但愿如此,急速救你父亲。”丁郎遂把一包银子递与贤人说:“母亲可拿这几两银子暂且使用,先到监里与我父通知一信,就在刑部左近赁间房子住着,一来往监中送饭,二来打听传胪的信息,只在刑部门口等候,若见孩儿游街,即便拦马呼名,那时自有道理。”言罢含泪而别。 于氏随后进城,到监中通知此信。仲举满心欢喜,暗谢天地。于氏就在左近赁了一间房子,暂且住着,不觉到了三月初九,嘉靖爷亲自殿试,一来是丁郎的才学,二来是祖上阴德,三来又是个孝子,天榜有名。殿试已毕,竟中举一名状元,榜眼就是会元邹应龙,三名探花名叫李春芳,胡世兴中了二甲第一名进士,俱各冠带上朝,赴过琼林宴,奏乐游街。胡世兴率領着三百六十同年来至朝房说:“列位年兄,小弟的父亲被严嵩的管家年七用计谋害,现在刑部监中,十六年冤仇未报。今日游街,借重列位同到监中一望,不知众位肯否?”邹应龙说:“既是令尊在囹圄之中,礼当一拜。”众人齐声相应都说:“愿随。”大家一齐上马。状元在前,众人随后,笙吹细乐,来到刑部衙门,叫人投进三百六十个名帖。狱官一见心内不明,说:“我有多大官职,怎么先来拜我?”正然犯想,又拿进一把帖子来,狱官一看,头一个帖是不孝男世显世兴叩首拜,其余俱是年侄。狱官说:“这可闷杀人了,倒是拜谁的呢?”提牢吏出去问了一问,回来说道:“新科状元和二甲第一名进士,俱是高仲举的儿子,今自领着同年特来看望生父。”狱官听说,亲举名帖去见仲举说:“高太爷,恭喜了,二位令郎俱中高魁,今率同年来拜,现有名帖在此。” 仲举接来一看喜不可言,即同狱官出来,开开牢门走至监外。世显弟兄两个一见父亲,跑到跟前双膝跪倒,说:“父亲苦杀了,自从张明、胡旺回去,知道父亲犯了官司,恩祖差二人带了银子来打点,谁知一来无信,幸是神天保佑我弟兄一齐侥幸,今日才敢出头,破着这个功名不要,必定本参奸臣,斫剐恶奴,方才消了心中之恨。”仲举说:“休要胡言,打算救我就是了,只顾了苗叶救柱,只怕又惹灾祸。”邹应龙为人耿直,听见仲举的言语,心中不忿,说:“老年伯,你现有这么两个儿子何必胆怯,我家有个羊皮作坊就在草帽胡同,年伯的这件冤枉也略晓一二,待小侄做个本章,务必要参倒权臣,活剐恶奴,方才如意。”众进士齐声言道:“邹年兄既有此心,我等都要添个名儿。”邹应龙说:“既然如此,同到会馆再议。” 言罢一齐托咐狱官,辞別仲举,出门上马而去。鼓乐喧天正往前走,忽有一个贫婆拦住马头说:“不孝的畜生,你竟做了官儿了么。”那些长班人役才要赶打,胡世显滚鞍下马,跪倒在尘,说:“为儿罪该万死。”世兴见如此称呼,知是于氏,也就下马跪倒。众进士一齐下马上前施礼。于氏明知故问说:“不孝子既中状元,为何不到监中看你生父?”世显说:“才和众位同年去看过了,不知母亲现居何处。”于氏说:“这几年家产变尽,讨吃度日,赁了人家半间破屋以为栖身之所。”世兴满眼落泪说:“贤德母亲苦死你了,待俺回了下处,急速去找房子。”探花李春芳说:“胡年兄不必,小弟现有处闲房在兵部街里,叫伯母去住吧。”世显说:“如此甚妥,容日奉价就是了。”遂叫家人胡定找了轿子,同李春芳的家人把于氏送去不提。 且说世显打发母亲去了,遂和众同年同回会馆,用过下马酒饭。世显拿过文房四宝,先写了一道本章与众人观看。邹应龙说:“人多难以全看,待小弟念与众位年兄听吧。”言罢高声念道: 微臣胡世显胡世兴,本参权臣严嵩纵奴行霸事。臣本高姓,因当年于氏母亲上庙,被恶奴年七看见,兴心图谋未得如意,遂用移祸计赖臣父杀人。宛平县屈打成招,减等问充军罪。年七心还不歇,又贿买解子王英,途中相害。谁知王英一心向善,途中放了臣父,自己外走他乡。臣父流落湖广,遇着恩人收作螟蛉,娶妻张氏,生了臣弟胡世兴。那时臣还在腹,到了九岁离母寻父,幸得相认。臣父因进京搬取家誉,又被年七知道,命中城察院拿去拷打,又诬打死王英,关入刑部监内,臣母乞食数年,其情甚苦。幸是上天有眼,臣兄弟皆登皇榜,情愿交还冠带以赎臣父之罪。乞万岁大发仁慈提问口供。臣感戴无尽。 邹应龙念完,众人无不伤感。应龙说:“还有一件,本上只说救父,并未叙严嵩的过恶,待小弟再做一本,众位年兄看看。”言罢提笔写道:“本头邹应龙和诸进士,为削奸党以安社稷事。有严嵩得权欺压群臣,具罪多端,不可悉述,高仲举案即是明证。求我王退佞亲贤,诚为国幸。”写罢叫众人看了。众人也俱添上名字,约定明日五鼓上朝,各回下处不提。 且说世显兄弟二人到了新宅子里见了于氏,把上本救父的话说了一遍。于氏甚喜,母子三人用了酒饭,各自安歇。次日五鼓,兄弟二人起来梳洗已毕,冠带入朝。及至同年会齐,正赶着嘉靖爷登了宝殿,文武朝参已毕,鸿胪寺正卿出班跪倒说:“臣启陛下,今有新进士齐来谢恩,在午门伺候。”万岁说:“传旨宣进。”鸿胪寺领旨,把众进士宣上金殿,谢恩已毕。胡世显同邹应龙各献本章,传官把两道本章接过送至龙书案上。万岁一见,龙心大悦,只当是条陈时务的,遂放在袖中,将袍袖一抖,君臣皆散。及至到了后宫,把两道本章一看,心中不悦,暗暗想道:胡世显因为救父,情尚可原;邹应龙新选登科,本参大臣,过于狂妄。拿起笔来才待要批,又想:且住,胡世显的冤枉虽然未辨虚实,言词其是可怜,若把邹应龙的本批驳了,胡世显的若何批法?想了一想,遂把胡世显的一本批到锦衣卫堂官陆炳,将有名官员人犯立时拿审;邹应龙的候后另批。旨意一下,钦差官往陆爷衙门而来。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赴酒席年七被捆 审众犯陆爷动刑 西说陆老爷接了旨意,心中作难,忽然心生一计,吩咐看轿回了私宅,叫家人拿了个名帖去请年七,然后写了个拿人的票子,把值日的白靴校尉传到书房,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众校尉领了牌票,先把李虎、王成拿了。此时宛平县知县陈琏和兵部车驾司员外御史邬懋卿转了都察院佥都,锦衣卫拿人,不多时刻把两个犯官也俱拿住。 再说陆爷的家人,到了年七的住宅,将名帖投进。年七自苗仙闹磁器店时得了个疯瘫之症,如今才好,正想出门散心,一见陆爷的名帖,心中甚喜,遂即上轿出门,到了陆爷的宅前下轿,陆爷亲自迎接到了待客厅上,叙礼让坐。方才茶罢,只见校尉上前禀道:“邬老爷、陈老爷俱到了。”年七说:“现在何处,何不请来同坐。”陆爷说:“已在衙门设了公席,正要请尊驾去陪。”言罢回头说:“校尉何在!”只听着答应一声,提绳拉锁直扑年七,好似鹰拿燕雀的一般,把年七绳捆二臂。年七不知是何缘故,说:“陆大人,你是疯颠了么?” 陆爷微微冷笑说:“恶奴休要多言,到衙门自见分晓。”言罢,吩咐带至衙门。陆爷随后上轿也到衙门之中,在公堂看了看一干人犯俱全,吩咐:“把高仲举带上,其余的分在五处伺候。”言还未尽,就有严阁老的长班在堂口里站住说:“相爷有令,有要紧事情和年掌家商议,快些打发回去。”陆老爷微笑开言说:“长班的你回去拜上相爷,这是奉旨的官司,年掌家又是一名犯人,似乎难以回去,待官司完结,我再登门谢罪。”长班答应一声,转身而去。陆老爷才要问话,又有门上禀道:“三元鼎甲同众进士来拜。”陆爷说:“就知是为的这件官司。”遂即吩咐有请。胡状元领着众进士来至堂上,一齐打恭,陆老爷顶礼相还,说:“小弟还未去拜贺,先承枉顾,何以敢当。”状元说:“不敢,学生与众位仁兄一来奉拜,二来为家父这件冤情,求大人从公审问,愚父子感恩不浅。”陆爷说:“小弟自来无私,不看人情,列位请坐,待小弟追问口供。”众进士打了一躬,在堂下两旁落坐。 陆老爷坐了正位,把高仲举带到当堂,往下开言说:“高仲举,今有状元胡世显、经魁胡世兴上本,替你辩冤,可将从前的实情从实说来。”仲举见问满面泪流,将被冤的始末述了一遍,陆老爷吩咐退下,把李虎、王成带上,老爷问道:“你二人当年杀死布客,赖着仲举,是谁主使你们?受了多少银钱?从实说来,免受大刑。”李虎说:“青天老爷,当年高仲举杀死布客是小人和王成亲眼见的。现有他的口供,怎么今日反赖小人,还求太爷做主。”陆爷一声断喝说:“好个刁恶奴才,还敢强辩!你既当一个地方,看见杀人焉有不报之理,况你二人又非神仙,怎知仲举杀人,先去等着拿他?看来其中定有隐情,不打如何肯招。”言罢吩咐看上枷棍,把二人一齐夹起,夹的二人昏迷不醒,用凉水先把李虎喷醒过来,陆爷又问,说:“杀死布客倒是何人主使?从实招来。”李虎心下自思,若要说了实话,稳是剐头,倒不如舍了下半截,或者可以求的出去。况有年七爷在内,严府必说人情,主意一定,说:“青天老爷,杀死布客高仲举已有口供,小人其实不知别的。”陆爷吩咐退下,又把王成喷醒过来,说:“王成,方才李虎说是当日的布客是你杀的。你可从实招来。”王成人当总甲,也是个滑贼,听见陆爷这等问法,约摸着是个诓局,望上叩头说:“青天老爷,高仲举杀死布客已有口供,方才李虎定是受刑不过信口胡说,焉能算的实话。还望青天老爷明镜详察。”陆老爷微微冷笑说:“好一个呆头奴才,我看李虎像貌凶恶,必定能以杀人,他如今已经供出你,看你倒替他遮掩,真正可笑。布客若是李虎杀的,你只说了实话,与你无干,若要不然,定打一百杠子。”王成看了看刑法,实在难受,自己又没经手杀人,总然实说谅也无妨,遂往上开言说:“老爷不必动刑,待小人实说了吧。李虎当初是个地方,常在年七那里行走,年七要商谋高仲举的妻子,给了李虎三百银子,叫他杀此布客,诬赖着高仲举。通知小的埋伏擒拿。小的一来怕严府的势力,二来地方管着总甲,因此不敢不从,其实杀死布客小人并未经手。” 陆爷听毕把头点了一点,又吩咐把李虎押上堂来。陆爷把惊堂一拍说:“恶贼,王成已经实招,你也快着招上来吧。”李虎说:“青天老爷,王成必是胡说了。”陆老爷微微冷笑,叫上王成与他对质,王成说:“李虎你不用再口硬了,当日你奉年七之命杀了布客,赖着高仲举,把三百银子自己独吞,今日官司翻案,枷死不招才有声名,为何反倒赖我杀人?实话对你说吧,我已经招了,你若不招也不过是皮肉多受些苦。” 李虎听了这话半晌无言,暗暗的恨怨王成,陆爷说:“你是招与不招,快着说来。”李虎说:“老爷,王成说的尽是实话,就算是小人画了招了。”陆爷说:“你得三百银子,分给王成多少?”李虎说:“给他五两。”王成说:“你这人好没良心,你只给了我四两七钱,还是七五成色咧。”陆爷叫书办记了口供,又把年七带至当堂朝上跪倒。陆爷说:“年七,李虎、王成已经亲口供招。李虎杀死布客赖着仲举,是你用银三百行贿主使,你可从实说来免受刑法。”年七见问只是冷笑说:“大人,我与高仲举并不识面,为何无故赖他。但是我不傻不呆,岂肯白与人家三百银子,老大人再思再想,莫要屈枉了好人。” 陆爷说:“年七,你今不必强辯,现有李虎、王成,你可和他质对。”李虎说:“七爷,不必支吾,我与王成已经招了。”年七闻言把李虎啐了一口,说:“我把你们这些奴才,受刑不过胡乱供批。等官司完了,出去和你们算帐。”陆爷听见这话不由的动怒,说:“年七,他二人良心发现,俱各实招,你不肯承认反倒威吓别人,难道仗着严府的势力看我不敢动大刑么。”言罢吩咐人役快看枷棍上来。 众役一声答应,才要动手,门上的领着严府的家人走到堂口说:“禀老爷,今有严太老爷差人下书。”陆爷闻言就知是世蕃与年七讲情,遂把来人唤到面前说:“你回去拜上太爷,公堂之上不拆私书,且把原书带回,去吧。”下书人答应一声,反身而去。陆爷把看门的叫上来说:“好一个大胆的奴才,本堂正在此审事,你自放人进来,拉下去重打三十。”衙役闻言把门上人拉至堂下三十棍,打的皮开肉绽,爬下堂去。众青衣这才把年七上了枷棍,将绳一紧,年七昏迷过去。一个人揪住头发用凉水喷醒,疼的他哀声不止,陆爷说:“年七,你也知道刑法厉害么,再不实招定要将你勒死。”年七看了看陆爷不顺人情,若要不招必定还动非刑,不如暂且招了再作道理,恶奴主意已定,说:“陆大人,不要动大刑,我也招了。” 陆爷说:“既然如此,把大刑去了,亲自供来。”青衣答应一声,把夹棍去了,年七说:“我也没有别的口供,李虎、王成俱是实话就是了。”陆爷说:“各人是各人的口供,须把始末原由细细述说。”年七无奈,把要害仲举的始末从头说了一遍,陆爷叫书办记了口供,又向仲举问道:“你这官司果是屈情,当日宛平县是怎样审的,细细说来。”高仲举说:“青天老爷,当日宛平县受了一千两银子的贿,不问虚实屈打成招,将小人定了罪名。这都是年七托咐了的。”陆爷听罢,吩咐把犯官陈琏带至堂上。陆爷说:“陈琏你当日受年七一千银子的贿赂,把高仲举屈打成招,你可从实说来。”陈琏说:“这就奇了,图财害命是高仲举自己供的,若说犯官受贿,可是何人的过付?” 仲举说:“过付就是解子王英,你当我不知道么?”邬懋卿在丹墀以下闻听此言,说:“好了好了,全要他说此话,大家的官司就要翻了。”陆爷闻言把邬懋卿叫上堂去,说:“本堂未曾问你,你为何在下喧哗?”邬懋卿说:“大人的恩典,高仲举私自进京,被地方拿住送到中城察院当堂审他,他说解子王英被他一肘打在河內尸首全无。方才他又说是王英的过付,这不是没对证的话么?”陆爷说:“你的这话也近理:“又向仲举问道:“你打死王英可是真么。”仲举说:“并无此事,这也是屈打成招。”陈琏说:“大人,这个囚犯真真的可恶,赖着犯官受贿,屈打成招,过付人却是供个死的。这一次就算宛平县屈他第二次官司,难道中城察院又是屈打成招么?我二人与他何仇,若是与他作对?分明是他儿子新登皇榜,妄奏当今,指望着翻招。还求大人仔细察详。”年七爷喊叫起来说:“大人,一宗虚百宗虚,若是有了王英便罢,如没王英,我也要翻招了。”陆爷又向仲举问道:“解子王英倒是你打死了没有?”仲举说:“老爷,一个怯儒,焉能打死个壮手?实在是他放了小人,自己也逃走了。”陆爷闻言向年七言道:“你方才说没有王英就要翻招,若要有他便怎么样呢?”年七、邬懋卿等齐声言道:“若有王英,我们情愿认罪。”陆爷说:“口说无凭,须要立下供状。”书办闻言把纸笔拿到下边,原被告俱写了供状交与陆爷,陆爷吩咐众犯收监,又把三鼎甲同众进士请到堂上。陆爷离坐说:“众位,先小弟审的此事还是有私没有呢?”众进士说:“老大人从公直断,学生们深服,只求急出文书,寻访王英,早结此案。”言罢告辞,俱各回家。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严世蕃差人行刺 徼承光怒摔凶徒 话说胡世显弟兄二人回家,见了于氏,把陆爷审的官司说了一遍,于氏说:“当日王英把你父亲放走,他还私自回家与我报信,自古说行善之人福寿必昌。我想此人还在,务必差人寻找方好。”胡世显忽然想道:“当初教我夯歌的师父他有仙之体,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前在报国寺和孩儿会过两次,想必还在京中,找着此人占算占算就知道了。”言罢,用过晚饭,歇了一宿,次日起来一行差人往监中送饭,一行差人寻找苗仙,这且不提。 且说年七犯了官司,到了次日,严嵩闻知此信,心中大怒,说:“好一个大胆的陆炳,既知年七是我府中之人,总奉圣旨也该留些情分,竟是胆大动刑,令人可恼。”遂即叫人将狗子严世蕃叫到跟前,说:“昨日陆来宋拿年七,你为何发人给他?”狗子说:“他原是自己要去的,差人去和他要人,他仗着圣旨不肯放回。又差人送了一封书去,谁知他不拆封,原书发回。”严嵩说:“年七犯的什么事呢?”狗子把始末说了,严嵩笑道:“我只当什么天大的事情,原来是些须小事。昨日新状元谢恩,手举本章,众进士也有一道本章,想必就是此事。我把这些畜生,将来一个个死在我的手内。但不知年七的供词怎样?”狗子说:“已曾差人打听,李虎、王成和年七俱各招了,只等找着王英就要定罪。”老贼说:“既然如此,别等过付出来,先把原告害了,也就完了。我这两天心神不宁,你自己办理去吧。”言罢回后房面去。 狗子走到书房,想着要害仲举,无处下手,忽然想起一人,叫小厮把他找到跟前,此人乃赵文华荐来的家将,名叫毛广,能飞檐走壁行刺杀人,严世蕃赏了他一个元宝,叫他往锦衣卫监中行刺,杀了仲举回来还要加倍重赏。毛广满口应承,这且不表。 且说徼承光同众道友在白云观内,这一日该他拆看柬帖,将封拆开,上边写的是:“今晚用道法进锦衣卫监中打救仲举,若遇刺客即时摔死不得有误。”承光看罢即时进城,等到夜静之时遁进监去,看了看那些受罪之人甚是可怜,忽用慧眼往上一看,只见一人爬在瓦垄子上。徼仙看见知是刺客,到了二更以后,只见那人慢转身形溜到下边,走到牢门跟前,伸手把锁拧去,挨身而进。承光一见紧紧跟进房去,只见一盏孤灯半明半暗,高仲举在草榻之上酣睡。毛广一见,从腰内抽出钢刀就要动手,徼仙不敢怠慢,伸手揪住毛广的头发一纵,顿时提到半空之中。毛广说:“神圣饶命。”徼仙说:“你饶谁来,叫我饶你!”言罢抓住踝子骨往下一摔,只听着喀嚓一声摔了个脑浆迸裂。徼仙在半空之中大声喊道:“监中有刺客了。”一连喊了两声,竟向白云观去了。 那些牢头更夫从睡梦中惊醒,点起灯笼把各处牢房一看,只见仲举的门口倒着一个死尸,脑浆迸裂。又看了看仲举身旁放着一把钢刀,叫醒仲举问其所以。仲举并不知什么缘故,立时把狱官请来从死尸身上搜出一个元宝。天明禀了堂上,陆老爷升堂,把钢刀、元宝一看,只见元宝上刻着四字,乃是进献严府。陆爷看罢心中想道:这一定是严府差的刺客,杀了仲举没了活口,好叫年七狡赖出监。谁知天神不容,将凶徒摔死。我想高仲举乃是钦犯,若要被人杀了,我可如何吃罪的起。不免把这元宝钢刀差人送到严府,叫他知道我已察透机关,打断念头,好免后患。主意已定,把钢刀元宝交给一个长班,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长班倾命,把两件东西用毡包了送至严府,和门上的说道:“这是陆老爷送来的礼物。”将东西放下返身而去。门上的把礼物送至后边,严世蕃打开包一看,不由的心中发毛,就知是毛广被擒,陆炳察透机关,从这一来把害仲举的心也就灭了。 且说王英这一日该拆柬帖,自己走到无人之处拆开一看,写的是“先到通州,如遇张明、胡旺,劝他进京,同至状元府替二人说情,然后到锦衣卫自去投首,你认识年七的过付,打救仲举不得有误。”王英看罢不明其意,走至方丈去问小塘。 小塘说:“你只管前去,柬帖后面还有许多细话,到三月二十五日,映着日光一看,自然明白。”王英听罢也不敢再问,竟往通州而去。 且说胡世显的长班奉命去找苗仙,这日回至府中说:“禀状元老爷,小人去寻那个道家并无迹影,听说白云观内住着几个羽士,内中有个神人名叫济小塘,能知过去未来之事。老爷何不差人前去问问,或者知道王英的下落。”大爷听罢,立时上轿亲自去见小塘,到了白云观前,方才下轿就遇着苗仙,二人同进方丈见了小塘,小塘说:“贵客莫不是要问王英的下落么,这事不必忧虑,等到四月初八自然他去投首,叫你骨肉团聚。”胡世显说:“但愿如此,异日再谢先生指教之恩。” 言罢告辞,小塘送至门外说:“胡贵人,在下听说贵同年邹榜眼为人甚是忠直,明日要去拜望拜望,还有大事商议,请贵人做个引进。”世显说:“如此甚善,明日专候仙驾。”言罢拱手上轿回府,这且不提。 且说严府内有个打细的家人,专打听胡世显家的事情,今见胡世显往白云观去拜望小塘,遂暗暗的打听,知道小塘要去拜望邹榜眼,遂即报于严嵩。严嵩大怒说:“怪不的胡世显替他老子翻案,原来有济小塘给他主谋。闻此人善会邪术,必定先除此人,年七的官司方能出头。”严嵩想了一想,叫堂官吩咐督察院传知五城司坊,多差捕役在邹应龙下处左右埋伏,如遇小塘前去即便拿住,送与巡城御史问他妖言惑众,与胡世显一党同谋之罪,堂官传令,这且不表。 再说小塘闭坐,忽然耳鸣眼跳,袖占一课,早知其意。到了次日早晨,出了白云观,到了一座土山子上,看了看四处无人,遂用仙术拘来一个马猴一个小石猴跪在面前,济仙吹了口仙气,老马猴变成个白胡子老道,小石猴变成个道童,济仙又走到跟前吩咐了几句,领进白云观,叫一枝梅雇了一乘小轿,一个脚驴,打发二猴去拜邹榜眼,不多一时到了门前,小道童下了牲口,到门前高声言道:“门上的快来接帖,小塘济道爷来拜望。”方才喊了这么一声,那些捕役正在左右探望,听的此言,唰的一声,把轿子围住,不容分说把个假小塘拉出轿来用索子锁住,说:“你可是济小儿么?”老猴把头点了一点,一言不发。捕役说:“你看这个牛鼻子,倚老卖老,故意的装憨,且把小道拿住。”言罢走上前去把小猴锁住,小猴说:“众位爷爷,我师父就是济小塘,拿住他就是了,为何又拿我呢?”捕役们说:“小道休要罗唆,叫你同去不过替他招认口供,休言,跟着走吧。”众役拉着两个假道士,路过一个地方,乃是一座风流院,里边有两个名妓,一名摸摸儿茉,一名挨挨儿茉。严世蕃每年包银二千两,不许另接别人。这一日有两广军门的儿子替他父亲打点任内的事情,请赵文华引进,借风流院设席和严世蕃讲话。他们正在里边吃酒谈笑,有个小厮在门前闲看,见众人拉着两个道士,开口问道:“你们拿的什么人呢?”内中有认得的说:“小大叔,这就是太老爷叫拿的两个妖道。”小厮说:“你们慢走,大爷今在里边饮酒,正要看看他咧,待我进去问问。”言罢转身进内禀明狗子。狗子说:“叫他们进来,我先问问口供。”小厮听说翻身出来说:“大爷有令叫你们带进去咧。”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马猴大闹风流院 京城画影捉小塘 话说捕役把两个道士带进院中,狗子向马猴问道:“你是济小塘?”老马猴把头点了一点,只不言语。捕役说:“大爷,这个老道装聋作哑,只问小道便知。”世蕃依言说:“小道,你师父可是济小塘不是?”小猴说:“我师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原是济小塘。”狗子说:“既是他不会说话,带他往察院去吧。” 军门的公子说:“且住,久闻济小塘善变戏法,何不叫他变变大家看呢。”世蕃闻言说:“小道,你师父会什么戏法,叫他玩上一个。”小猴闻言在老猴耳边说了几句,老猴用手比了一比。小猴说:“大爷,我师父耍飞琵琶咧。”世蕃说:“好,叫他耍吧。”老猴听说用手往挨挨儿茉一指,她怀中的那面琵琶滴溜溜起在空中,左舞右舞只如一个飞鸟一般。众人看着正然喝彩,小道说:“琵琶要下来,美人细看可别打着。”言未尽,唰的一声琵琶落将下来,把一个摸摸儿茉打倒在地,哀声不止。狗子大怒说:“好妖道,可害了我的美人了,小厮们快与我拿住。”小厮和捕役一齐动手。小石猴左跳右撞说:“莫要动手,还有好戏法哩。”说看就往席上指了两指,那些月琴弦子之类一齐乱飞,落将下来把赵文华、军门公子和严世蕃俱各打倒在地。 两个猴精现了原形,跳在厅房以上嘻嘻乱笑,此时小厮捕役未伤着的俱趴在花阴之下,听了会子,没有动静,爬出来看了看房上坐着两个猴子,这才把世蕃扶起来说:“大爷,两个道士变成猴子上了房了。“赵文华、军门公子和两个娼妓听见这话,挣扎起来向猴子往上观看。狗子看见心中大怒说:“好妖道,焉敢倚仗邪术在此作祟,小厮们快取弹弓来,再传火器手,用三眼枪打这畜生。”小厮闻言分头而去,各取了弹弓,又将枪手叫来了,几名兵士往上乱打。两个猴左右躲闪,哪里能打的着。呼的一声,一齐跳到海棠树上,把一树鲜花抓了个稀碎。狗子正然吩咐叫打,忽然间一阵狂风,二猴踪影不见。 狗子同众人怔了一会,无可奈何,说:“你们暂且去吧。”捕役说:“小人们奉察院的宪牌拿住妖道,如今叫他逃走了,小人们怎么消票呢?”狗子说:“这却无妨,我使人去说一声就是了,放心去吧。”捕役们散去。 军门公子因要看戏法,惹了这么一番风波,自觉颜面无光,告辞而去。剩下赵文华向世蕃言道:“这个妖道实在可恶,怎么禀知太师本奏当今,画影图形拿住这个妖道,碎剁其尸,方解今日之恨。”狗子说:“我想此事内阁不便奏闻。只用禀明家父,叫一个门下奏上一本,连邹、胡二人一概参在本内,一来出年七的官司,二来除今日之恨。”赵文华满心欢喜说:“倒是世兄高见。”言罢各自上轿回府而去。 狗子见了严嵩,把今日之事说了,严嵩立时托了一个门下本奏当今,说:“两个妖道和邹、胡二人同谋,无事生非、扰乱人心。”圣上因同谋的话没有凭据,发下一道旨意,先拿妖道。旨意已下,五城的察院带着地方书办齐到严府问清白了妖道小塘师徒的形容,叫画匠画了图像,张挂四门,凡有过往僧道对像盘话,这且不提。 且说济仙自从差二猴闹了风流院,听见外面纷纷传说要拿妖道,济小塘自己到了西门上,看了看告示上的言语同那图像,回到现中和众道友言道:“如今朝廷指名拿我,虽然图像上是个年老的道士,咱们在此住着也不妥当,不如大家走吧。”言罢告辞了白云观的道士,各带行李出观而去。及至走到三岔路口,苗仙向教长:“咱是到何方去呢?”济仙说:“只管前走,自然有个安身之处。”众人又往前走,这且不提。 且说苏九宫自三月二十四日拆了柬帖看了看,是至东便门外找房三五间,到二十六日从城南小巷迎接,这一日苏九宫早在东便门外找了五间闲房,前来迎接。大家会在一处,小塘向九宫问道:“寓所有了没有?”九宫说:“已现成了。”不多时,一齐进了新找的房子。小塘改为儒家打扮,改姓为齐,称作三相公。四个门徒也都是俗家衣帽,更名改姓不在话下。 到了次日,小塘向众道友言道:“今是三月二十七日东岳庙上大会,大家不免去走走,一来游玩,一来找个机会好去金殿面圣讨个封号。”众人听说俱各欢喜,将房门锁上各往东岳庙来,不多一时到了神路街的南头,只见一座松林里边搭着许多席棚,俱是酒馆,师徒几人走进一席棚去,就坐饮酒,这且不提。 且说东岳庙的地方乃巡视东城的一位察院所管。这位爷姓包,名叫士廉,科甲出身,为人耿直,二月里方才到任,听说东岳庙烧香的尽多男女混杂,常有恶徒借端生事,遂带领人役亲往庙中观看,到了庙口恭过神像,在门前预备下的棚内坐下,看了多时并无生事为非之人,遂向衙役们说道:“闻听东岳庙是个是非地方,本院到此半月连个胡言乱语的也并没有,以此看来北京百姓还算良善。”有一个多嘴的书办言道:“北京百姓良善者固多,凶惡者亦复不少,今日老爷在此,谁敢出头呢。”察院闻听此言,猛然醒悟。遂吩咐人役站班,自己带了随身的家人回到署中,换了一身儒衣,同家人仍向庙来,主仆二人走到棚前,见那酒棚之中吃酒行令甚是热闹。这位爷心中想管闲事,遂进酒棚拣了一个干净桌儿坐下。仆人要来一壶暖酒,满斟一杯放在老爷面前。 且说这座酒棚正是小塘师徒们在内吃酒的地方。包爷一行吃酒,抬头看见小塘,人品下俗,谈古论今,甚是有致。遂起了爱慕之心,起身走到近前,拱手言道:“亲翁请了。”济仙一见连忙站起身来往对面一看说:“尊官请了。”包爷笑道:“亲翁为何这等称呼呢?”济仙说:“在下从无客言,因见尊像非俗,所以这等称法,若不弃嫌,同坐奉敬三杯何如?”包爷说:“正要领教。”言罢归坐,包爷居中,济仙师徒下面相陪。 正然饮酒谈论,只听的外面锣鼓喧天甚是热闹。小塘说:“这必是赛会的来了,咱们酒已足兴,何不大家去瞧瞧呢。”包爷说:“如此甚妙。大家随喜随喜。”小塘叫承光算了酒帐,一齐出了酒棚。只见那赛会的一起一起果然齐整,打发过去。 大家随后跟着又叙谈了一会,包爷才问济仙尊姓大名,济仙说:“在下姓齐草号三点。”也问包爷的名姓,包爷随口答道:“姓郑,名是秉义。”包爷又问苗庆等四人的名姓,四人也是随口答应,及至走到庙门前边,忽然来了一伙人把苗庆等挤散,只留下济仙和包爷二人挤进庙去,到了棚前,那些书办人们一齐说:“老爷来了。”包爷到此难以隐瞒,把济仙拉到棚內说:“齐先生我与你从不识面。一见就知我是官长,真是奇人,劳为再陪本院后面巡察一番,千万不可泄漏。”言罢携手走到后边寝宫殿上,两个人站在此台之上四下观瞧,这才是有心观察民间事,无意撞出是非来。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孙疯子混闹神庙 徼承光护守节妇 前回书说的是济仙和包爷在高台之上四下观望,且不必表。再说北京有一家功臣,几代世袭怀宁侯之职,姓孙名豹,好酒贪色,依仗着侯爵无所不至,人家给他起了个混名叫作孙疯子。齐化门外有他一坐花园,里边养着十八个小老婆,只因着东岳庙离花园不远,这一日他把大老婆也接了来观看热闹,自己却是坐上轿子,带领家将在庙中而来。到了庙内大殿之前下了轿子,也不烧香,也不拜神,摇摇摆摆一直走到寝宫之内,那一些烧香的男女见他进来,闹哄哄的往外乱跑,內中有个年轻的妇人,在忙乱里把绣鞋踩掉,下腰提鞋没走麻利,被怀宁侯一眼看见,甚是美貌,遂走近前去用扇子搧了两搧,那妇人往后倒退了几步,才待要骂,背后跟随的丫鬟说:“奶奶这是个醉汉,咱往前头去吧。”言罢就往前走,孙疯子一时高兴,说:“小厮们,这个美人正好做个十九房的姣姣,休要叫她走了。”众恶奴一闻此言,上前拥着两个妇女往前就走。高台子上包爷看的明白,说是:“反了,反了,清平世界哪有抢人的道理!”旁边一人言道:“相公你是疯了么,这是怀宁侯孙老爷,他若听见这话,其祸不小。”济仙遂乘势说道:“大人休要急躁,我看那妇人满面晦气,该有几日幽禁之灾,且是妇女们上庙,也是自招祸端。且跟到前面看他们如何行事,再作商议。”包爷依言,二人跟到前边,只见恶豪率领家人把两个妇女拥到西廊之下,正然痛哭。忽有一个小厮带着一乘小轿从外面跑进来,说:“春花休要啼哭,快着打发妍奶上轿走吧。”怀宁候的家人走上前去,一个嘴巴把那小厮打倒,说:“好一个野囚囊的,怎么叫我家的人上你的轿呢?” 孙疯子也就指手画脚说:“好一个小狗养的,这是我府中走出来的侍妾,你怎么跑来叫上轿呢?小厮们与我打这狗养的。”恶奴们闻言,不容分说一齐乱打。包爷一见冲冲大怒,才要上前分解,被恶奴们挡住说:“书呆子,你吃了早酒了么,在此惹的什么灾星?各人干你的营生去吧。”言罢,往前一推,几乎把包爷推倒。 孙疯子向家人言道:“休和仆人饶舌,快抬我的轿来,打发美人上去。”众人答应一声,抬过轿子,将那个妇人强装在轿内,抬着就走。孙疯子随后上了牲口,带领从人轰的一声拥将出去,把一个包爷急的大声喊道:“反了,反了。”随后赶出来,到了棚前向那些衙役骂道:“我把你这些瞎眼的奴才,凶徒在此抢人家的妇女,还不与我拿么!”衙役以先是怕孙疯子的势力,所以袖手旁观。如今包爷吩咐拿人,大家仗着官威,赶上去一齐动手,怎奈孙疯子的人多,一顿棍棒倒把衙役打的倒退,眼看着抬着轿子如风而去。济仙在旁正要想法去救,忽见徼承光走近前来,济仙说:“道友,你来的正好,这件事情你去走一遭吧。”言毕走进棚内,从囊中取出一副柬帖,用公案上的笔砚写了几句言词,折了折递与徼仙,附耳低言吩咐了几句,徼仙出庙而去,这且不提。 且说包爷见轿子去了,向衙役骂道:“好一些没用的奴才,连顶轿子也拦不回来,若不赶上夺回,俱把腿打折了。”济仙说:“大人不必急躁,怀宁侯人多势众,大约难以抢回。学生已托敝友前去,先保妇人的贞节。大人可把他家里人叫来问是姓什名谁,叫他补上一张呈子,待学生想个计策制住凶徒,有了真赃实犯,然后本奏当今,好便拿他。”包爷依言,遂吩咐衙役把小厮丫鬟叫到面前,一齐跪倒只是痛哭。包爷问及两个人的名字。小厮说:“我叫来保,丫鬟名叫春花。”又问他的家主,他说:“姓蔡,名先觉,在天津卫道爷衙门中主文。方才抢了去的是主母吴月莲,住在海岱门内茉州胡同,因为去年家主患病许下一炉香愿,所以今日到此庙内,谁知遇着这样歹人抢夺而去。只求老爷作主与小人要回主母来吧。” 包爷叫书办记了口供,差人把二人送回家去,又向济仙言道:“济先生若不弃嫌,请到署中做一位先生,不知肯否?”济仙说:“学生本当效力,但还有些事情不能脱身,待等三五日还要亲到贵署有话商议。”包爷说:“既然如此,临时恭候。”言罢拱手相别,上轿而去。济仙也出了庙门,与苏九宮、韩庆云、一枝梅找在一处。韩生说:“教长,方才许多人拥着一乘轿子打出庙来,不知是何缘故?”济仙就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家回到寓所。济仙吩咐苗庆往天津与蔡先觉报信,这且不提。 且说徼承光用隐身之法跟到怀宁府里,只见孙疯子吩咐两个丫鬟把抢来的美人扶出轿来,送往一座高楼而去。徼仙随后跟到楼前,看了看匾上写着三个大字,乃是“蜗牛居”。看罢系衣上楼,只见那个妇人满眼是泪。旁边两个丫鬟,那个大的开言说道:“娘子不必啼哭,你虽是好人家儿女,嫁的丈夫无非是个平民,怎如我家老爷世袭侯爵,富贵无比。你若乐心乐意和他成了婚,这一辈子就受用不尽了,暂且莫讲别的,你先吃杯香茶尝尝滋味,只怕就不想家了。”言罢拿过一杯茶来往妇人口内一灌,那妇人粉面通红,用手一推,把一个茶杯推落在地,打了个粉碎。 孙疯子听见这个光景,走上楼来,到了妇人跟前不容分说,双手抱住就要行奸。承光一见哪里肯容,抓住脖子往后一拉,把恶徒摔了个仰面朝天,手脚乱动。慌的两个丫鬟上前扶起坐在床上,满口言道:“摔死我了。”大丫头把嘴一咂说:“我的爷,想必多贪了几杯站不住了,要干正经事当少吃几盅。”正然说着,有一个老丫鬟跑上楼来问知原由说:“我的爷吃酒多了,也要撑着点,怎么就跌倒了,且下楼去歇息歇息,晚上再来不迟。”言毕架着下楼而去。不多一时,送点心来的,送酒饭来的,又有抬着皮箱送衣裳来的,吴氏只是一味痛哭并不旁视。徼仙在一旁看着,暗暗点头,佩服吴氏的贞节。 且说孙疯子自从被承光在暗中摔了一跤,扫兴下楼,就使丫鬟们拿吃食衣服打动妇人之心。怎知她心似铁石,并无活动口气。丫鬟们怕担不是,回禀孙疯子,说是送去的酒食衣服俱已留下。孙疯子信以为真,到了天晚,从新换上套新鲜衣服,假装斯文走到楼上,坐在床上就要动手。老丫鬟说:“老爷还该斯文一些,难道有官还愁妾么。”孙疯子听说,连忙缩回手来,说:“新娘,方才送来的吃食可曾用了些么?”大丫鬟插口言道:“想必新奶奶今日害羞,过一晚到明日就热呼起来了。”孙疯子闻言点头,说:“方才送来的果酒用了没有?”丫鬟说:“原封没动。”孙疯子说:“既然如此,摆上果品,我敬新奶奶三杯。”丫鬟答应,摆上果品,将酒暖热,用玉杯斟了一杯递与恶徒。恶徒接杯在手,满面堆欢向吴氏言道:“咱二人今日相遇,乃是前生有缘,我劝你开怀饮上几杯,咱二人好成双配对。”言罢把酒杯往吴氏口边一送。佳人心中一恼,用手一推,把一只玉杯落在地下,打了个粉碎,那些酒都洒在孙疯子身上。恶豪落了个没趣,不由的动怒说:“好泼妇!这样不识抬举,丫头们与我把鞭子拿来!”丫鬟劝道:“老爷息怒,新奶奶初来乍到,总然有冒犯处,还要老爷担待几分。我想这样密事不是同人做的,等我们下去你二人再商说吧。” 一行说着各自散去,留下两个丫鬟影在床后。这恶豪反怒为喜说:“娘子,方才是我一时粗鲁,休要挂怀,我还未曾问及姓氏,望娘子说个明白。”吴氏闻言,索性把身子扭转过去,一言不发,抽哇抽的只是痛哭。孙疯子心痒难挠,伸过手去把粉颈一摸,吴氏着忙用手一推,开言大骂。要知后事,再看下回。 第五十回 吴月莲上吊遇救 欧法官煎药骗财 话说吴氏用手指定孙疯子说:“好一个该死的贼徒,不顾王法硬夺民妻,该当何罪?你今虽然把我抢来,我不过舍上一死,要我顺从于你,怎得能够。”言罢把桌子一推,把一些家伙打了个粉碎,自己回过手来抓破粉面,披头乱发,放声大哭。恶豪一见微微冷笑说:“贱人,你会放泼,难道就撒手了不成,既然把你抢来,岂肯善罢甘休。既然不爱温存,待我上个硬弓,看你怎样。”言罢,把丫鬟叫到跟前说:“你把贱人的两手拉住,待我剥他个赤身露体,看他依与不依。”丫鬟听说,上去两个把吴氏的玉腕一边拉住一只。吴氏本来身体柔弱,今被两个丫鬟拉住,心中一气,只如瘫了的一般,哪里还能动转。恶豪说:“贱人,你怎么不动了呢。”说着走到跟前解开衣扣,顺手就去解裙,急的个吴氏嚎啕痛哭,无法可使。暗中的徼仙心中动怒,伸手抓住恶豪的头发往后一带,趁势两手端起往楼板上摔,摔的个恶豪昏迷过去。吓的两个丫鬟一齐跪倒在一处,不敢动转。徼仙故意的满楼上乱转,只装鬼叫,吴氏看见这个光景也顾不的害怕,只是一味痛哭。 再说楼下边的丫头们正然探听楼上的动静,忽听的鬼哭神嚎,满楼上乱响,慌的他们一齐跑上去看了看。家伙尽皆打碎,两个丫鬟爬在一处,吴氏在一旁痛哭。又往墙根底下一看,只见孙疯子躺在那里四脚拉叉,两眼紧闭,口流白沫。 丫鬟们你瞧我看,正不知什么缘故。徼仙又装起鬼叫,打的楼上乒乓乱响,把一些丫鬟们吓的一步一跌滚下楼去,齐声嚷道:“楼上有了鬼了!”掌家婆听见这话,把管家们叫进来,一齐上楼把恶豪抬下来送到书房,叫丫鬟看守不提。 且说吴氏见把恶豪抬下去,上面落下独自一人,心中想道:这个贼白日间上来跌了一跤没得起身,方才正要无理,好似有人拉住把他摔在那里的一般。看起来,这鬼哭神嚎并不是邪祟,不知是那家神圣保护与我。吴氏想到这里心中少宽,忽然又一转念说:虽然如此,恶贼未必死心,他要再来缠饶怎么是个了,不如趁此无人死了倒干净。吴氏想罢自己哭了一会,从袖內取出香帕栓在床头之上,挽了一个扣儿,就要伸头。徼仙看的明白,伸手将香帕揪断,说:“夫人不可。”吴氏闻言吓得惊疑不止,自己想道:楼上并无一人,是谁说话,且是好好的罗帕怎么又会断了,想必是神圣护持叫我别死。既然如此,定然还有个出头的日子,我且耐心守着,再看看如何。吴氏主意已定,不住的念佛,这且不表。 再说众人把孙疯子抬到书房,掌家婆又领了两个大胆的丫鬟从新回到楼上,看了看吴氏安然无事,口中不住的念佛,掌家婆走至跟前用好话安慰了一番,又端了一杯茶来劝着吴氏吃了几口。大家说着话儿,足足的守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早,孙疯子还是闭目合眼,只说胡话。有一个小厮和老管家言道:“我想咱家老爷,今日把新人抢来成亲,必是日子不好,冲着什么凶神恶鬼,所以这等作祟。天坛庙內欧法官绝好的法力,请他来看看或者能治此症。”老家人说:“既有能人,你就快请去吧。”小厮不敢怠慢,即忙出门,立时跑到天坛庙里,见了欧法官,通知来意。法官听的是怀宁侯家请他,随即收拾了法器包裹,叫一个徒弟提着同孙府的小厮出庙而来。一路同行,问长问短,把话先都装在肚里,不多时进了孙家花园,到了蜗牛居楼下,法官猛然站住动也不动,老管家说:“法官为何发起怔来了呢?”老道迟疑多时说:“方才我一进来,有一位神圣在此经过,我因看他的来踪去路,故此发怔。”管家又问说:“是什么神呢?”老道言道:“我若不说你们焉能知道,只因你家主动了邪念,把个妇人抢在家中,招惹了一个邪鬼显弄神通,要追你家主的命哩。”管家说:“法官讲的不错,我家主如今胡念八说似疯了的一般,不知可还救的过来么?”老道说:“我却有一粒救苦保命仙丹,只是引子有些难配。”管家说:“是用什么东西、法师只管言讲。”老道说:“这药的引子定要珍珠元宝汤。”管家说:“这有何难。”言罢,叫掌家婆通知二奶奶立时拿出来了一个元宝,黄豆大的十个珠子交与欧道。 老道叫徒弟把带来的炉子铫子端将过来,放在花顺桌子上边,要了炭来将火升着,叫人打了一铫子无根水来,放在炉子之上,同着众人把元宝珍珠放在铫子里煽起火来,滚了一会,这老道暗念灵文,用小搬运法早把珠宝运在身上,故意的坐在一旁说:“掌家的,你揭开盖子,看那引子好了没有。” 管家的果然走到跟前揭盖一看,珍珠元宝全无踪影,只有半铫子清水,遂向道士言道:“珍珠元宝都不见了。”老道说:“造化造化,珠子银子俱煎成汤,这才算是好引子哩,但只一件,治好病我是要谢礼的。”管家说道:“爷放心,若要将病治好,我叫老爷送你两个元宝。”老道听说,从直袋中取出一个包儿,拿出一个栗子大的丸药放在引子之内,向老管家言道:“将药端去用金器研碎,灌入病人腹内,立时见效,还有一句话说,效与不效立时回信,好作商议。”管家答应一声,把药端至书房,叫丫鬟用金簪研碎,灌入怀宁侯腹中,不多一时,只见他龇牙咧嘴,哇的声吐将出来。老管家回来和老道说了,老道心里就放下胆来。原来他这丸药名为顶子,专治胸满积痰病人,吃了要好立时见效,不好立时就死。所以听说吐了,就知有几分见效,说:“这病已有一半好了,可再灌他半盏人参汤,立时就痊愈了。”管家听说,跑至书房看了看有现成的参汤,不费工夫把恶豪扶起灌了几口,这恶豪原是没病的人,不过是受了点惊气,吐了会子,又用参汤一提,自然就好了。睁开二目满屋中瞧了一遍说:“新娘那去了呢?”管家听见,急急跑至前边说:“造化造化,我家老爷好了,你且在此坐着,等我回明,一定谢你两个元宝。”老道听说满心得意,单等着两个元宝不提。 且说孙疯子又向丫鬟问道:“我方才是在楼上,怎么又在书房里呢?”众人把昨晚之事说了一遍,又把欧法官治病的话说了。恶豪听罢如梦方醒,把老家人叫到跟前说;‘欧道走了没有?”家人说:“小人许了他二百银的谢礼,如今还在花厅内坐着哩。”恶豪闻言心中不悦,说:“为何许他这些银子?” 管家说:“老爷不知,他煎药引子的时节已经用了一个元宝十个珍珠,还未曾登大帐哩。”恶豪听了这话,更加焦躁,低头一想,计上心来,腹中想道:我且把这个老道稳住,多叫几个丫鬟再到楼上。若有邪祟就叫他给我净宅,事后再作计议。如无动静,我和那妇人成了美事,然后把用去的元宝珠子和他要回,赶出他去。主意已定,叫人送出去两盘果子,一壶暖酒,将两个道士安住,自己领着丫鬟又往楼上而来。 徼仙一见,又弄神通,迎着恶豪伸出一只手来,大如簸箕,黄毛纷乱,恶豪一见说声:“不好!”同丫鬟一齐乱跑,及至跑进书房,急瞪着两眼又哼哼起来,稳了一会,叫小厮跟着往花厅而来。老道正与小道吃果子饮酒,看见恶豪出来,连忙站在一旁,让恶豪在上面坐下,自己下面相陪,那一些奉承的言语不必细表。奉承了一会,说:“老爷千万之喜,今日这一场病虽是亏了小道的药力,还是老爷的福大。”孙疯子佯推不知,故意的把脸一翻说:“唗!满口胡说,小厮请了你来原为驱鬼除邪,我又何尝病来?”一番话说的老道闭口无言,也不敢说讨谢礼,低头想了一想说:“也罢,他既叫我除邪,我就在这里边再作道理。”想罢开言说:“有病也罢没病也罢,不必动气,老爷叫我除邪,但不知是什么动静,说与小道,包管立时赶的他无影无踪。”恶豪闻言带笑言道:“不知法师有如此手段,失敬失敬。”遂将有邪的来历说了一遍。老道故意的摇头开言说:“这个妖邪虽然易除,只是坛场有些费力,第一要洁净,第二要整齐,须用新桌二十四张搭起高台,香案的一张要用四个元宝支住桌腿,名为银脚光生。这四个元宝不过仅用一用,仍旧交还。老爷若肯舍到坛内,打一个齐天大醮,更有无量的功德。” 恶豪闻言肚里说话:这个牛鼻子好大口气,不免且自应他,等用过之时连前物一并追回。想罢,一概应承说:“法师将应用之物开一清单交与老家人去办理就是了。”言罢仍回书房而去。老道遂开了一张清单交与老管事的,管事的拿去不多一时,治办妥当。法台顶上那张桌子用四个元宝垫起腿来,上面摆下香案五谷等物,诸事已毕,老道叫小道打开包裹,把法水盏七星剑朱笔黄纸和拘神的合牌一齐送上台去,他然后才换上法衣法冠,手执牙笏朝上叩头,起身上台点上香烛。口中咕咕哝哝,欠欠身拱拱手,就如和人说话的一般。 老管家在下边看着,心中纳闷,往上问道:“法官爷,你是和谁说话呢?”老道正然捣鬼,听见这么一问,故意的拿腔说:“好一个混账东西,偌大年纪竟是不知好歹,我刚把神将爷请来问长问短,叫你问这一声几乎冲散。看你那嘴,若再要是多言,我一定拘个割舌头的鬼来,把舌头给你割个稀烂。”管家听罢满心是气不好放使出来,只得是唯唯听命。 再说老道又在捣鬼,见他伸手把朱砂研浓,铺下几张黄纸,提起笔来曲曲弯弯胡乱画了十九张神符,说:“掌家的老哥,你这院中有多少门户,领小道去把神符贴上。”老管家满心不服,无奈当这个时候又不敢出口,怨气吞声开言答道:“连蜗牛居的楼门共是六处。”老道拿了六张符交与小道跟老家人各处贴去,及至贴蜗牛居上,笃动了暗中的徼仙,当初小塘给他柬帖,曾说如有道家除邪,趁势假装神鬼吓他一番,然后指条明路,叫孙豹前来请我,还有一场戏。徼仙记着这些言语,诸日在暗中探望。这一日知是欧道设坛,早在楼门中观看。等了一会,见小道和管家前来贴符,刚到楼梯上边,徼仙把膀臂往前一伸,吓的个道童和老管家哎哟了一声,咭哩咕嚕滚将下去,一步一跌跑到台前说:“不好了,毛神赶了来了。”老道在台上听见这话,连忙问道:“哪里的什么毛神,快着说个明白。”小道说:“楼上伸下一只簸箕大的毛手来,几乎把我抓住,这可不是个毛神么。”老道闻言吓的心中战惊惊的,口中还发狂言,用手指定道童说:“好一个无用的孽障,我的神符专退邪魔邪鬼,哪能近前。不说是你胆小害怕,疑心自生暗鬼,还不给我回去贴去。”老管家在下面听见老道还说大话,气的他怒发冲冠说:“欧道,别拿腔了,你说你的符能除邪,如今反把邪招了来了,邪鬼现在楼上,你还在此胡说大话,小厮们与我拉下他来。”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徼承光现形装鬼 欧老道中魔闹坛 话说老管家吩咐小厮们要拉下老道,小道童连忙摆手说:“掌家爷且别动气,想是方才把符错贴了,也是有的。待我问上我师父再说。”言罢走到台前,先往上丢了个眼色,说:“师父方才那符是错贴了不是?”老道顺口答言说:“可不,那原是着宅房中贴的一张,怨不的把毛神招来,待我另画一道。” 言罢拿起笔来又画了一张说:“徒弟,这是一道五雷神符,甚是厉害。还劳掌家爷和你贴上去吧。”管家的说:“牛鼻子,别放屁了,这道符既然厉害,自己下来贴上去吧。”老道说:“掌家爷,非是我不肯去,我若一到楼上,妖精跑了便罢,若不跑,我岂肯和他善罢甘休?动起手来,不是掌中雷就是斩妖剑,惊天动地,怕吓着你这府中之人,所以我不敢去。”管家没好气的言道:“你既有这样手段,只捉住妖精就好,吓着人也不与你相干。”小道说:“掌家爷既然这么说了,你就亲自去吧,到楼上捉住妖精,一来颜面有光,二来看看是个什么变的。”老道没的推托,说:“既叫我去,弄出事来可不与我相干。”说罢拿起笔来在手心里胡画了画,掌着剑提着符,走下坛来说:“掌家爷多叫几人跟着,带上绳锁好捆妖精,我的路径不熟,还得你同去走走。”老管家正要人多壮胆,就叫小厮们各提绳锁棍棒,同着老道走到楼前说:“欧道你自己上去贴吧。”老道无可奈何,仗着下边的人多,壮了壮胆子,战战惊惊走到楼上,没倒没横的把符一贴,回身就走到了楼下,喘息了一会,又拿架子说:“罢了罢了,方才幸而是我,要叫你来又弄坏了。”管家说:“怎么样呢?”老道说:“我一上去就撞见妖精,有心用雷打他,恐怕你们害怕,所以暗用法术把他赶了跑了,待我再施法术赶他到阴山背后,给你绝了根了,免的他再回来。”言罢,手举宝剑,口内乱咕哝。岂知徼仙早已跟下楼来,见老道如此捣鬼,心中暗笑,从脖子后边一掌把老道打了个前栽。老道着慌,丢了宝剑,浑身不住的筛糠,众人上前问其缘故,老道并不回答,四下里瞧了一瞧没有动静,他又嘴硬起来说:“你这些孽障,气死我了,我正在这里作法,你为何打我一掌,难道我是在此和你硬来么。” 老管家啐了一口说:“欧道,你真真的发怪,俺们离你这么远,难道有丈二长的手么?”老道听了心内说话;方才分明有人从背后打我。他们却又离的甚远,莫非真是邪了么。 正然心中胡想,徼仙又转到面前,用指头往老道鼻梁上一戳,咕咚一声,把老道摔了个仰面朝天,手脚乱动,慌的小道上前扶起,说:“师父是先时吃的酒过多了,怎么就会跌倒了呢?”老道并不答言,才待迈步要跑,徼仙又把手伸在老道面前恍了一恍,吹了一口凉气。老道猛然打了个寒战,毛骨悚然,不住的东瞧西望,只想要跑。徽仙趁势显了个鬼形,迎头站立,老道抬头一看说是:“不好!有了鬼了。”言罢和中了邪的一般。绕了一会圈子,瞅空往里就跑。老管家说:“不好,小厮们快着拉回他来,看他跑到里边吓着小奶奶们。” 小廝们听说,一齐乱赶老道,转了几个弯子,到了内书房门口,往里一跳,被门上框把法冠刮掉,披头散发。孙疯子和众多姬妾只当是妖精跑了前来,吓得一齐乱嚷,随后小厮们赶到书房说:“奶奶们别害怕,这不是妖精,是法官欧道。”孙疯子说:“法官怎么这么个样子,还不与我打他出去。”众人上前把老道按倒,用绳捆上抬了出去。复返回来,把老道捉邪见鬼的话和孙豹说了。孙豹说:“好牛鼻子,胡喇大话起发我的东西,反倒惹出邪来。快与我先打一顿皮鞭,追出财物,剥他个精光,赶出他去。” 小厮领命,回去说与管家。管家正要不依欧道,听说叫追打财物,正合其意,吩咐小厮把老道拴在花厅柱子之上,取了一个打牛的鞭子,说:“欧道,你今日没拿住妖精,我给你除除邪吧。”言罢,没头没脸抽了一顿,抽得个老道猫叫的一般说:“掌家爷饶了我吧。” 掌家的说:“好牛鼻子,对咱不嘴硬了么?别的也不必说,你药引子里用的珍珠元宝是假是真?”老道说:“掌家爷是你亲自看着我放在镜子之中,煎成清水,把你家老爷已救活了,为何又问起真假来呢?”管家的抡开鞭子又抽了一顿,老道左蹦右跳说:“不要打了,那引子原是假的,元宝珍珠俱在我腰里哩。”管家听说,叫小厮把两样东西尽掏出来。管家忽然想起坛内垫桌子的元宝说“小厮们,快把法台上垫桌子的四个元宝取来,别叫这老牛鼻子再盗脱了。” 谁知这话被徼仙听见,先把元宝取了,埋在花园土地神供桌下。及至小厮到了台前看了看,四个元宝踪影不见,跑回来向掌家的言道:“元宝俱不见了,不是和两个道士要吧。”管家说:“欧道,台上的四个元宝哪里去了?”老道说:“我的爷,自我离台贴符,再没回去,我可知道哪去了呢?”管家举起皮鞭唰唰唰又是几鞭。老道说:“我的爷,你可屈死人了,我所盗的东西已经全承认了,难道还会昧下这宗银子不成。老爷不信只管翻。”管家的果然叫小厮把老道的衣服剥去,翻了一会,并皆没有。管家的又向小道问道:“你师父把元宝藏在何处,从实说来。”小道说:“这件事情实在并不知道。”老管家说:“小囚囊的也是一张硬嘴,小厮们把他也拴起来。”小厮答应一声,把小道和老道拴在一处,才然拿鞭要打。徼仙把身形一晃,假装神道显露身形,但只吹阴风扬土满院乱响。管家的同小厮们吓了个胆裂魂飞,一直乱跑。徼仙说:“欧道休要惊慌,吾神非邪非鬼,乃是你的救命星官到了。”师徒两个听见这话,不住的往上磕头说:“神圣爷爷大慈大悲,快着救一救吧。”徼仙说:“只因你贪心太重,所以受此折磨,吾神念你是玄门弟子,指条明路于你。如今东便门外二闸上两岸南边,有一位齐三相公,须用怀宁侯的名帖请他前来,也就有了元宝的下落,也可以除了邪祟,那就辨出你的冤来了。此言谨记,吾神去也。”言罢,一阵清风,忽然不见。 且说小厮和掌家的一行跑着,恍惚听见一句说是“救命星官到了”,及至跑到前边迟了一会,掌家的叫小厮们各拿棍棒复至花厅,看了看安静如常,两个道士坐在一处。管家的复又问道:“你二人倒是把元宝藏在何处?从实说吧。”老道士战战兢兢说:“掌家的爷暂且別问元宝,几乎吓死人了。”掌家的明知故问说:“这话怎么说呢?”老道把方才神灵的话述说了一遍,老管家心中暗道:“这可不是捣鬼,我方才也听了一句。”想了一想向老道开言说:“要请什么齐三相公却倒容易。恐怕我家老爷轻易不肯发帖。”小道言道:“这是府上的大事,为何不请?若请明人来了,第一件元宝有了下落,第二件把邪除了,家中也得平安。老人家去回一声,千万的叫老爷发个名帖方好。”言罢,不住的叩头,老道士也是苦苦哀告。老管家说:“也罢,就依着你们,今日晚了,明早进去回吧。”言毕吩咐小厮们看守二道,转身而去。 再说吴氏在楼上有丫鬟们看守,又有徼仙暗中扶持,一夜晚景且不必表。到了次日早晨,老管家进内书房,把神圣显灵,欧道师徒哀求的话说了一遍,孙豹一来是不舍那四个元宝,且是又被徼仙闹的害怕,不得和吴氏沾身,万不得已,遂向管家言道:“论来我的名帖不肯轻易给人,既是姓齐的有些手段,给他个侍生单帖,你就和欧道请他去吧。”管家领命到外书房取了一个侍生帖子,来至花厅说:“欧道,造化你了,已把名帖讨出,你快同我去吧。”言罢,叫小厮带着老道骑上牲口,又抬了一乘空轿,齐出花园,管家的乘骥在前,老道和轿子在后。不多时,到了二闸南边,见着小塘的下处。欧道上前把门拍了两下,济仙听见向韩生言道:“这是怀宁侯家请我,你出去,如此这般先问他一遍。”韩生答应出来开了街门,一见欧道说:“你可是能治病、会捉妖、惯挨打的欧法官么?”老道见问毛骨悚然,连忙答应说:“小道就是,你可是齐老爷么?”韩生说:“齐三相公现在草堂,若是怀宁侯家的伙计,跟我进去。”管家听见韩生这一番话,知道齐相公是个明人,遂下牲口同往里走。到院中,老道士跪在尘埃只是磕头。小塘在草堂之中上面坐着,看着老道磕了半天,方才开言说:“那一道家,你只顾在此叩头,是何缘故?”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哄愚人物归本主 做活局治服恶豪 话说小塘问老道叩头的缘故,老道把在怀宁侯家治病除邪,因起发财物不见了,四个元宝无下落,苦受拷打,有了神人指教,前来叩请的话说了一遍,小塘说:“这件事情皆因你贪多无厌,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以明白,且是怀宁侯与我水米无交,我岂肯前去?你去另请明人去吧。”老道复叩头说:“爷爷,空中神圣叫我请你,何处还有明人?若说和孙府无交,这不是他家的掌家,现拿孙老爷的名帖在此?”老管家在旁这才拿出帖来,躬身说:“相公,这是家主的请帖,望乞大驾光临,替老道分明此事。”济仙接过帖来一看说:“贵东主既来请我,少不的同你前去,有一句话可要先说明白,贵府虽系侯门,我乃文墨之人,须要以客礼相待,凡事依着我说,我方肯去。”管家说:“相公此去吩咐的话,全在小人。”济仙把话讲明,吩咐欧道起来,叫管家给他去了绳子,一齐出门,济仙上轿,管家乘马,小厮们跟定老道,直扑齐化门来。 不多时到了花园门口,轿子落地,管家下了牲口,先跑进书房中,见了孙豹说:“齐相公来了,小的到他那里,他并不问就知道去的意思,看来是个明人。依着小的,老爷出去迎接迎接。”孙豹说:“满口胡言,吾乃公侯之贵,岂可轻身于他,叫他进来就是了。”管家说:“老爷何必太拘,他乃文士,与老爷无害,况咱正在用人之际,迎接迎接有何妨碍。” 孙豹听了说:“也罢,我暂且迎他一迎,如有法力便罢,若是没有,先打顿棍,叫他包赔四个元宝。”言罢,欠身出了书房,走到花园门口,小厮们向轿内言道:“老爷迎接来了,请齐相公快下轿吧。”小塘闻言这才出了轿子,一见孙豹笑面相迎说:“学生乃一介寒儒,轻进贵地,不打顿棍也就够了,怎敢又劳贵步,还怕要包赔四个元宝咧。”恶豪听罢心内发毛说:“我方才在书房中讲的话,怎么他会知道,这事真真的古怪。”想罢不由的钦敬起来,往前急走两步,猫腰打躬,说:“大驾光临,本当远迎,接待来迟,望乞恕罪。”济仙把手一秉说声:“不敢。”二人携手进内,在待客厅分宾主叙坐。 茶罢把盏,济仙明知故问说:“学生一个寒儒,从未叩拜公门,今蒙尊帖相招,不知有何见谕?”恶豪听了心中自忖,他开口两句,如从我心内走了的一般,如今他又问我请他的意思,我且囫囵答他,他若再参的透,我便信服。想罢开言说:“无事也不敢相颓,只因自不小心失了一宗财物,特请先生占算占算。”济仙微微淡笑说:“学生哪会占算,不过是胡猜乱道,依我看来非是自不小心,还是自惹琐碎。我算你有个阴人到此,进门犯了日干,冲撞着花园的土地,勾引邪魔,闹的家宅不安,四个元宝也是土地摄去,现埋在供桌以前,大人亲自领人去刨便见真假。” 孙豹闻言待信不信,说:“既然如此,暂且失陪。”言罢下了客厅,叫小厮扛着铁锨,到了土地祠内,看了看墁地砖,平平正正,并无裂缝,恶豪看罢,心中不满说:“小厮们且来刨刨看是如何。”小厮听说,用锨对准砖缝往上一掀,果然四个元宝尽在砖下,喜的个孙豹眉开眼笑,这才信服了济仙,急忙来至客舍,一见小塘说:“先生真神仙也,若要不是先生前来,欧道的冤屈如何得辨。”济仙借着这话假意要走,说:“既然原物已有,学生就此告别。“孙豹连忙拦住说:“少坐片时,还有一言奉告,只因在下新娶一妾,看的日子不好,不知怎的招了邪祟,混的家宅不安,请来欧道除邪,不料又没见了镇坛的元宝。因我不明此事,追问欧道,幸有一位救命星官显圣,叫把尊驾请来,一节可以辨明此事,二来能以斩妖净宅。既然能知元宝的下落,足见高明,还求施展法力,把邪除了,就谢方才那四个元宝。”济仙说:“学生有何法力,不过是以正除邪,既蒙大人台爱,敢不如命。但有一句话说,既叫学生除邪,学生的言语大人只得句句相从。”孙豹说:“这是自然的,一但有见教,无不从命,现有四个元宝在此,望先生笑纳,少表敬心。”济仙笑道:“大人休要小看学生。莫说四个元宝,就是万两黄金我也分毫不染,既承高情,赠与欧道一个以补他的冤枉,就当是学生领了情吧。”孙豹依言叫家人递与欧道一个,欧道叩头拜谢侍立一旁。 孙豹向济仙问道:“先生摆坛是用什么东西,吩咐出来,叫他们治办。”济仙说:“不用别的,只用一张香案桌、一杆黄帮长幡和文房四宝足够了。”孙豹听罢吩咐家人去办,不多一时诸物齐备摆在厅上,济仙提笔在长幡上写了“招魂使者”四个大字,立在桌旁说:“孙大人,你是坛主,只得亲自上香。”孙豹平日不敬三宝,今被徼仙吓怕,又被济仙说破心事,不得不信,遂即净手焚香,拜罢平身一旁站立。济仙要知会徼仙,从袜筒子里抽出一根戒方往桌上便拍,一声响亮,前后皆惊,徼仙在楼上昕的明白,知是济仙来到,遂顺着声音来到厅上,济仙看见,遂把圣人的言语念将出来,说道是: 孔圣之道,至正无偏。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仗我儒教,要灭偏端。未除邪祟,先问根源。 招魂使者,即至厅前。遵吾法令,倾此长幡。速降速降,休要迟延。 念完把戒方又拍了一拍,徼仙伸手把黄幡举起,往两边乱晃,众人看见幡动,不见人形,一个个吓的齐往后退,把个孙豹吓的躲在照壁之后,只是发呆。济仙说:“莫要惊慌,这是招魂使者降临,尔等在旁看我灭妖除邪。”言罢拱手躬身说:“无事不敢相烦,速把花园土地招来,我要问话。”徼仙领命,手举长幡往后而去,转了一转回至厅上,在暗中高声言道:“土地到了。”济仙把手一拱说:“土地公公请了。”徼仙又在暗中装了个土地说:“法师,招小神有何见谕?”济仙说:“你职司土地,乃是一位家宅正神,为何纵放邪祟在此作耗,是何道理?“徼仙说:“这事与小神无干,皆是怀宁侯自惹之祸,因他行为不端,上天命他祖先把邪祟引来,不但作耗,还要追他的性命。”孙豹听了这话更加惊慌,在照壁后边说:“济先生,借重金言,求土地公公救我一救。”济仙回头说:“不许高声,我自有道理。”说罢又向空言道:“既然与公公无干,且归本位。” 又向招魂使者言道:“再劳尊使,把孙家的祖先招来,我好问话。”徼仙闻言,手拿长幡出厅绕了个弯子回来,故意的吹了口仙气,立时厅中发暗,阴风侵人。济仙往下问道:“你是孙家的祖先么?”徼仙随口答道:“阴魂乃孙豹的五世祖,不知明人招来有何吩咐?”济仙回头向孙豹言道:“这是你的祖先在此,过来跪了。听我问话。”孙豹听说,壮着胆子晚到香案以前,济仙向空中问道:“你既是孙家祖宗,就该保佑子孙,却是反招邪祟来,是何缘故?”徼仙装着阴魂言道:“这件事情并非阴魂的本意,只因我这孙孙不肯学好,硬抢有夫之妇,良心丧尽,神圣见怒,奏于玉皇,玉皇命我招引邪魔混乱家庭,不久还耍追他的性命去见阴王,这是我门庭不幸,出了这等败坏子孙,叫阴魂也没有法了。”言罢悲悲切切,如有哭声。恶豪也就泪汪汪的说:“祖爷爷,你好歹生个法儿救你孙孙的命吧。”说着叩头在地嚎啕痛哭,把一个暗中的徼仙笑的说不出话来。济仙恐怕笑的露了马脚,连忙取笔在手上写了“亲笔供招”五字,暗与徼仙一看,徼仙心下明白,又装孙家的祖宗说:“孙孙,你既苦苦哀求,知道改过,你可将自己的不是亲笔写招,我替你哀告神灵,奏知玉帝,不但家宅可以平安,也可以保你的性命。”孙豹正然吓的没法,听说这话连忙答应,说:“祖宗若果救下孙孙的性命,孙孙情愿写招。”言罢,叫家人拿过笔墨纸砚,放在地下,就如犯人画招的一样趴在那里提笔写道: 画招人名孙豹,只因不守本分任意胡行,在东岳庙上抢了一个妇人,藏在楼上,俟望共偕连理成为夫妇。谁知神灵不依,活要追命,今日亲笔写供,望乞消灾,再不胡行。所招是实。 写罢叫家人递与济仙,济仙看了一遍,心中暗喜,说:“阴魂把你孙孙的供状持去,速乞众神转达天庭,好与你家消灾。”徼仙答应一声,接过供状,吹了一口仙气,但只见一阵旋风,那张供纸起在空中,转眼之间踪影不见,一些奴仆个个信服,孙豹站将起来仍躲在照壁以后观看动静,还没半个时辰,徼仙又装起神来,变出一片黄云直扑厅前,口中言道:“吾乃降妖神将,奉玉帝敕旨,与你家赦罪除邪,今往蜗牛居上降妖,尔等休要害怕。”言罢飘飘的竟往后去,去不多时忽听得呼呼风响,一股黑气真奔厅前,从那黑气之中露出簸箕大的一只毛手,还有一个尾巴,不住的乱跳。吓的孙豹和一些下人抖衣而战,你躲我藏。济仙故意的站起身来,手举戒方往桌下一打,只听着响亮一声,黑气消散,遂向孙豹言道:“大人不必害怕,妖邪已除,学生要告辞了。”孙豹这才挣扎过来说:“先生休走,眼前虽说清净,只怕妖精再来,求先生在舍下多住几日,一来镇宅,二来还要酬劳。”济仙微微冷笑说:“大人,不必多住,妖邪已经被我打死,从今再不来了。” 孙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说:“先生,邪祟虽除,我的罪名不知赦了没有?”济仙说:“赦是赦了,三日之内千万莫见阴人,若因阴人冲了,定是罪上加罪。”孙疯子唯唯听命,亲送小塘。小塘说:“大人不必远送,还有一事几乎忘了,既与欧道一个元宝,就该叫他回去,他原是招邪的祸根,留他在此何用?”孙豹闻言,连忙吩咐小厮去放欧道。济仙把手一拱,扬长而去。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怀宁侯闭户躲灾 徐夫人细问端详 话说济仙出了园门正往前走,只见欧道爷儿两个跟出门来,走到面前双膝跪倒说:“多蒙相公恩德救了性命,不知怎样答报。”济仙说:“恩德倒不用报,只有两句言语须要谨记,从今以后假灵丹不可骗人,假符水不可哄人,你师徒就此去吧。”师徒二人满心欢喜,叩头爬起回天坛而去。济仙也扑下处,走到总路口上,只见徼仙早在那里等着,师徒相见,彼此大笑。徼仙把供状交与济仙说:“教长,供状已经有了,不知几时结案?还有一件,我今离了他家,那妇人无人保守,倘若失了贞节,如何是好?”济仙说:“不妨,我已用话震住恶豪,包管他不敢妄动,要结此案只在三五日内。”二人一行说话到了寓所,见了苏九宫、韩庆云,把前言说了一遍,大家笑了一番。济仙说:“供状已入吾手,必须叫恶人自投罗网方显手段。” 且不言众道友谈论,再说孙豹,打济仙去后,家宅虽然清净,还怕妖邪再来,遂依着济仙的话,叫人收拾了一间僻静书房,闭门静坐,要东要西只叫小厮来送,凡系阴人一概不许见面。吴月莲在蜗牛居住了两日,倒也清静。这个风声传到孙豹的正室夫人耳中,他这夫人原是定国公徐老爷的女儿。这位小姐虽然贤惠,仗着是国公之女把孙豹管的伏服在地,凡系纳妾先要禀明大奶奶相看过了,叫他娶他方敢娶,所以孙豹的妾俱是平常。那日济仙净宅,徼仙装神裝鬼,大呼小叫,早惊动了徐氏,徐氏再三追问丫鬟,丫鬟把净宅的始末告禀了一遍。徐氏听了不由的动怒说:“好你这些奴才,既是家主做出此事,为何不来禀我?快去把那妇人叫来。”丫鬟答应,急忙出来到了掌家婆的房中,说:“大娘了不的了,蜗牛居上的事情被大奶奶知道,叫我叫那妇人前去见她。我想老爷说叫瞒着主母,如今叫她前去,老爷见怪如何是好?”掌家婆说:“无妨,我听说净了宅老爷还在僻静房中,三日不见阴人,暂且领那妇人前去,见了大奶奶再作商议。”言罢同丫鬟到楼上向吴氏言道:“娘子不必烦恼,如今妖也除了宅也净了,我家老爷也改了心了。正夫人大奶奶叫你去见她,这位奶奶心慈好善,你去求她做个主儿,把你送回家去也未可定。” 吴氏听了半信半疑,只得跟下楼来走到徐氏房中,见那夫人端然正坐,妆梳雅致,气象严肃。掌家婆把吴氏拉了一把说:“娘子,这就是我家夫人奶奶,快快拜见。”吴氏闻言,上前跪倒,叩头起来,满面泪流,口中只叫夫人救命。 徐氏奶奶抬头一看,只见吴氏温柔典雅,美丽绝俗,并不是下贱之人。看罢开言,说:“那一妇人,家住哪里,姓什名谁,怎么到了我这府中?从实说来。”吴氏见问带泪开言,把家乡住处丈夫的名姓和上庙被抢硬要成亲的话细细说了。徐氏说:“我只当是买来的小妾,并不知有这等事情,若要不是今日净宅,我怎得知道。你也不用悲伤,就在我房中静坐半日,我差人叫了你家人来领你回去。”吴氏听见这话即忙叩谢,遂在徐氏房中静候消息。 徐氏叫掌家婆吩咐管家到茉州胡同找蔡先觉来接吴氏,管家的听了这话心内犯难,有心找了蔡先觉来,恐怕老爷要寻不是;有心不去,又怕徐氏不依。想了会子想出一个主意,在外边混了半天,回家回信说:“到蔡家门口锁着大门,问及邻舍,说是他家的人往天津去了,给蔡先觉报信还得四五天才能回来。”徐夫人听了信以为真,就把这话对吴氏说了,说:“你在我这房中且住三两日,等你丈夫回来,我把你交付与他,彼此都好放心。”吴氏无奈,只得耐等,这且不提。 且说一枝梅奉济仙的差遣往天津卫与蔡先觉报信,这一日到天津道爷衙门,烦门上的传话,说是蔡相公的家中有天大的事情,有人前来报信。门上的传到里边,蔡先觉听说这话,连忙出来见了苗仙,问及情由,苗仙把吴氏上庙被怀宁侯看见倚势抢了去的话说了一遍。蔡先觉半信半疑,说:“亲翁尊姓,怎么知道我家的事情?”一枝梅说:“相公不知,在下姓王草号小山,就在相公对门居住,一些街坊见事不平,所以凑了个路费,煩我前来。如今还有回头的牲口等着要走,就此要告别了。”言罢拱手扬长而去。 蔡先觉转身进署,在书房之中见了道台,把来人的话从头说了。道台说:“先生,怀宁侯素行霸道,此事或者有之,若是这事果真,东城察院包御史是我的同年,为人忠诚耿直,待我修书一封在他台下告状,他好与你做主。”言罢,修了一封书信交与蔡先觉,吩咐备上两匹快马,差一名长随去送。蔡先觉即忙收拾行李,辞了道台,同长随起身星夜往京城而去。 不消两日的工夫进了京城,到了自己门首,街坊邻舍齐围上来告诉他妻子的事,适赶着小厮丫鬟一齐出来,见了主人也是哭诉前因。先觉把市人让到家中说:“列位,我家不幸遭此不测之事,等到明日告状,求列位做个干证,不知意下何如?”众人齐声言道:“似这无法无天之事,人人痛恨,我们情愿俱做干证。”说罢,一齐报名,先觉一一记了清单,向众人问道:“对门有位小山王爷没有?”众人说:“街上并无此人。”先觉闻言也不再问,吩咐小厮看茶。众人说:“不用,明日去告,通知我们一声就是了。”言罢拱手各自散去。先觉叫小厮买了些现成的吃食,自己和长随吃了,打发长随安了歇。自己秉灯取过文房四宝,自写呈词,提笔写道: 具呈生员蔡先觉,为恶徒不法倚势行霸抢人妻子事情。缘生作幕在外,家中无人,生妻吴氏因有口愿,往东岳庙中降香,不意被恶豪怀宁侯看见,见色生心,硬行抢夺。似此无天无法,欺压良善,治下小民何以堪此,叩恳恩准提审严究,感戴无既。 写罢,将众街坊的名字开在后边,以为干证。息灯就寝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请着街居带着长随,到了东城察院,先叫长随投进书去,包爷拆书一看,原是天津道托付给蔡先觉做主判断官司的几句言语。包爷看罢,立时升堂,放蔡先觉同众人打偏门进去,手举呈词双膝落跪。包爷叫书办接过状子,看了一遍说:“蔡先觉,你家这件事情是本院亲眼见的,自然要秉公判断。原告干证俱各回家听候传审。”先觉同众人答应,起身出去。 包爷随即叫书办写了牌票,亲自用朱笔标了,差四名皂隶去拿怀宁侯孙豹前来听审。当差的皂隶接票一看,跪在案前说:“回大老爷,怀宁侯权势太大,小的们如何能以拿他,还求大爷想个计策。”包爷听说不由的大怒说:“好一些没用的奴才,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哪怕他有权势!若要再说不去,活活打死!”包爷正然发怒,报门吏上前禀道:“回老爷,有个齐相公号三点前来一见。”包爷听说,知是济仙到来,吩咐开门,后堂相会,门上的答应一声,跑将出去,把小塘引至后堂和包爷见面,分宾主坐下。小塘开口问道:“前日庙上那件事情,听说那妇人的丈夫回来,现在台前告状,不知真否?” 包爷说:“呈词我已准了,立时出票前去提人,谁知皂隶都不敢去,先生既然前来,看是怎样拿他,望乞指教。”济仙说:“难怪皂隶不敢前去,怀宁侯万恶滔天,牙爪又多,如何拿的。依学生愚见,先把原告藏在内衙,再写出一面牌去,就说是蔡先觉诉告怀宁侯一事,专候被告自来投首,有据有证审明定夺。不过三日,包管恶豪自投罗网。他若不服,现有他亲笔供状在我手内,给他一看自然成招。”言罢,从袖内取出递与察院,察院接过看了一看说:“先生,这供状是从哪里得的?”济仙就把徼仙装邪,自己替他净宅诓写口供的话说了一遍。察院听说满心欢喜,方知济仙是个异人,说:“齐先生真神人也,费尽心机,为民除害,等着治服恶豪,本院必定上本,叫万岁知道先生这片好心。”济仙说:“学生何能,多承大人台爱。”言罢告辞,包爷送至堂口。济仙说:“大人,从今日算起到第三日,先把原告干证传来伺候,衙役们两边站班,不过午时,恶豪同那民妇一准前来。”说罢,拱手出衙而去。 包爷回至堂上,把方才那张牌票消了,吩咐班头暗把原告传来在衙中住着,听候发落。班头去了,把堂上一面挂牌依着济仙的言语写了挂将出去。百姓们见了,俱在暗地里谈论,说是察院做的这件事情不近情理。这且不表。 且说孙豹依小塘之言,在静室中躲了三天,闷倦不过,到了晚上出来把管家叫到跟前说:“蜗牛居可安静了么,这二日新娘怎么样呢?”管家说:“楼上也干净了,新娘现在大奶奶房中。”孙豹怔了一怔说:“这是哪个走的风声?”管家说“并不与哪人相干,这是昨日净宅被大奶奶听见,再三细究,才查考出来了。那时叫小人去找她丈夫前来领她,是小的说了个谎话,说她家无人,把奶奶哄信,所以把她留在房中。我想虽在大奶奶身边,老虎也有个打盹的时候,慢慢的再生计策,包管老爷能以如意。”要知后事,再观下回。 第五十四回 苏九宫侯府卖画 怀宁侯纸上遇仙 话说孙豹听了管家之言,心中却倒欢喜,说:“好一个中用之人,以后若要让你再去找她丈夫,还要如此支吾,我自然重重赏你。”家人答应,且不必表。 再说济仙辞了包爷回到寓所,向苏九宫言道:“借重妙笔,画一幅蓬莱仙境,楼阁务要整齐,上边门户要两路分开,我自有用处。”九宫依言取了一张顶高的纸,立时画完,大家看了一齐夸奖。九宫也会揭裱,济仙叫他裱成轴子,往上边吹了一口仙气,卷起来递与九宮,说:“道友,你将此画带至齐化门外怀宁侯花园门前去卖,他若要买,可和他要纹银千两。就说凡人可以上去游玩仙境。他若不信叫他先试,然后交价,得了银子即便转回,不得有误。”九宮领命出门而去。 再说孙豹这日闷倦不过,走到临街楼上看街上的买卖,忽见一人拿着一轴子画,插着草标,在楼下走来走去,吩咐小厮去叫。小厮把九宮领到樓上,伸手接过画来,打开与孙豹观看。孙豹也是一双识货的眼睛,看了看心中爱慕。开言问道:“你这画要多少钱?”九宮说:“老爷要买,定要千两纹银。” 恶豪一声断喝说:“满口胡言,此画可有什么好处,开口就要偌大价钱。”九宫说:“老爷不用生气,此画乃仙家的笔迹,古今流传三千余载,闷倦之时要想上去游玩,把画悬挂起来,用手弹上三弹,画上的门户自开,走进去任意游玩,若是有缘还可以遇着神仙了咧。若要不信,请先试试,就知千两价值不为多了。”孙豹说:“焉有此事,待我当面试试,若果如你所言,我就给你一千银子。”言罢,叫人将画悬挂起,用手弹了三弹,画上的两扇大门果然开开。恶豪心中欢喜说:“卖画的,我要进去了。”一行说着往里竟走,转眼之间踪影不见,家人小厮个个称奇,这且不表。 且说这画乃是仙家的妙术,不过愚弄庶人。孙豹从两扇门里进去入了幻境,只见青山绿水,异草奇花,那一片清雅景致令人可爱。往前走过一座小桥,又有一座朱红小门,出来一个道童,把孙豹引到里边,只见正殿居中坐着一位道者,气像端严,羽扇轻摇,真有仙家的气象。孙豹看罢,心中想道:卖画的说过,若有缘分,还可以遇着神仙,我看这个道士品格不俗,定有来历。想罢向前把手一拱说:“老仙请了。” 那道士抬头一看说:“孙豹,你原是一个匪类,谁知却也和我有缘,待我指你一条正路。”言罢,把羽扇上的鹤翎拔一根递与孙豹,说:“你如今走的虽是正路,只怕下次又行邪道,你把这根鹤翎藏在身边,若是来游玩,想往哪一处去,用此翎一指,门户自开;或与别人同走,最忌男女混杂,用此翎一指,其门自闭。須要牢牢记着,千万不可胡行,若叫对头撞见,要扣在网内。”孙豹听了这话心中不明,方待要问,那一道者说:“不好了,山中的大虫来了。”孙豹回头一看,只见一只猛虎摇头摆尾向前而来,慌的他撩衣就跑,惊慌之际猛然一跤摔在画外。 小厮一见连忙上前扶起说:“老爷是怎么来呢?”孙豹渴渴失失把眼一睁说:“老虎那里去了?”小厮说:“老爷,这是咱临街楼上,哪里的虎,想必是画中遇着妖精了么?”孙豹定了定神思说:“是没有什么妖精,我且问你,我可上画上去来没有?”小厮说:“怎么没上去,转眼之间不见踪影,住了半日才逛回来了。”把一个孙豹喜的手舞足蹈,说:“好妙画,真真的千两也不为多,管家的快兑给他一千银子。”管家闻言取来二十个元宝交与九宫,九宫也有半仙之体,把元宝尽装在褡包之内,轻轻省省下楼而去。孙豹将画捲起回至书房,很是得意,自不必表。 这个风声不知怎的传到徐氏耳中,徐氏不信有这等事,叫管家婆和孙豹来要。孙豹想了一想,腹内言道:何不趁此机会把画亲自送去,一来与新娘见面,二来把夫人哄上画去,用宝翎指闭门户,叫她迷在里边,我好和新娘亲近亲近。主意已定,亲自把画送至内室。徐氏见了,叫吴氏躲入里间,说:“我要画看看,叫人拿来就是了,老爷何必亲自前来。”孙豹说:“夫人不知,这画乃无价之宝,不肯经他人手,且是又怕夫人上去游玩,须得我亲彈三弹,门户方开,故此亲自送来。” 徐氏听了叫丫鬟把画挂上,着了一看说:“老爷你弹弹,看是如何。”恶豪轻轻的连弹三下,画上的门户分开,把一些丫鬟喜的连声夸奖。夫人一見也觉心喜,才要进画,忽然想起一事,说:住了,我若上去贪看景致,得半日的工夫,留下吴氏,倘被我那饿鬼撒起野来,岂不枉费我一番心机。不免把他叫来,同我前去乃为妥当。算计已定说:”丫鬟,把那民妇叫来同我上去游玩一番。”孙豹听说这话,好似打了一个霹雷,心内言道:实指望打发祸害上去,闭了门户,好和新娘亲近一番,偏又带她同去,真正败兴。又想了一想说:有了,她二人上去,我暗暗跟在后边,如遇进楼阁时我用宝翎指闭门户,先把祸害关在里边,将美人拉在僻静之处,岂不由我快乐?想定开言说:“夫人,你这一上去只可前后同行,不可携手并肩,怕的山路窄狭难以行走,掉在山涧之中,性命难保。”言罢,只见徐氏在前,吴氏在后,同入画中。恶豪轻步撩衣,也跟进去。 且说徐氏领着吴氏到了画中,抬头一看,果然是真山真水异草奇花,走进了三层金门,与外面大不相同,只见琼楼玉户密密层层。棕氏回头言道:“蔡家娘子,咱到楼上看看去吧。”吴氏说:“此楼高大,恐怕难以上去。”徐氏说:“无妨,跟着上吧。”言罢当先进了楼门,孙豹在后边看了真切,忙用宝翎一指,只听的吱喽一声门户关闭。把一个吴氏吓的心慌意乱,一声也不敢言语。这且不提。 且说徐氏闭在楼内不见吴氏来,里面黑洞洞的又看不见门户,东摸西摸,摸着楼梯,往上爬了两步,猛然间往下一滑,翻身跌出画来,昏倒在地,使女上前扶起,叫了几声,醒转过来说“跌杀我了。”丫鬢说:“奶奶为何独自回来了呢?” 徐氏把迷在楼内不见吴氏上楼滑倒的话说了一遍。使女们说:“哪有这等奇事,老爷后边也上去了,奶奶可见来没有?”徐氏说:“不必讲了,定是你老爷弄的法儿把我支开,他和吴氏去了,快把这画与我烧了,看他从哪里出来。”丫鬟不敢怠慢,把画摘将下来,一火焚之。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孙疯子当堂服软 包察院监禁恶豪 话说孙豹拉着吴氏正往前走,猛然间一片火光从背后烧来,吓的孙豹胆烈魂飞,有心要跑又舍不了吴氏,拉把着死也不放,迷迷糊糊往前跑。这原是济仙使的手段,要恶豪自投罗网。这恶豪只知身在仙境,谁知却是跑到察院公堂之上。 这日包爷依着济仙的言语,叫衙役站班,自己升堂,待不多时,只见孙豹拉着那个民妇从堂上跑来,包爷一见满心欢喜,说:“决把恶豪锁了。”皂隶答应一声,把怀宁侯套上法绳。孙豹觉的脖子上冰凉,这才把眼睁开,看了一看自己带锁,吴氏倒在地下,抬头往上一看,堂上坐着一位官长,堂上的牌匾乃是“至公堂”三个大字。恶豪看罢心中想道:方才我在画上找路避火,怎跑到衙门中来,不知上边是个什么官儿,待我问他一问。 想罢开言说:“那个官儿,你是什么职分,我又不曾犯法,为何锁我?”包爷一声断喝说:“唗,问吾行职,我乃东城察院你包爷便是。我且问你,你说不曾犯法,这个妇人是哪里来的?”孙豹闻言微微冷笑说:“我当你是多大一个官儿,原来不过是个御史。此妇乃是我家侍妾,因为逃走出来,我随后追赶至此。莫说你是个察院衙门,就是金殿之上,我也可以出入。”包爷说:“好个恶徒,这话焉能哄过本院?况且本院昨在东岳庙上巡视,见你领众把此妇抢去。今日自投罗网,这也是神差鬼使,现有他的丈夫在此,叫他出来一认便见明白。” 说罢吩咐衙役把蔡先觉和干证带至堂上,包爷说:“蔡先觉你认认这个妇人。”此时吴氏也醒转过来,夫妻一见,抱头大哭,一些干证齐声叫冤,说是:“怀宁侯倚势行霸,欺压良民,求包爷金殿上本。”孙豹虽然有几分惧怕,他还不肯口软,说:“好这一起刁民,串通一气,想赖我家侍妾,我就认姓包的奏上一本,我再面见当今,自然有个分辨。”包爷说:“孙豹,你且不必口硬,给你这个凭据看看,只怕就难以再分辨了。”言罢,从袍袖中取出他的那张亲笔招供抛在堂下。孙豹拾起一看,不由的毛骨悚然,只是发怔。包爷说:“孙豹怎么不言语呢?”孙豹长叹了一声说:“包人人,这张字纸既是到你手中,我还有伺分辩,念我也代侯爵,望念留些体面。”说着不由的双膝跪倒。包爷说:“也不劳你跪我,等着明日去跪当今去吧!”吩咐把孙豹送入监中。又叫蔡先觉领妻吴氏并干证人等,俱各回家候旨发落。这且不表。 且说孙豹的家人闻听此事,连忙报于徐氏。徐氏念夫妻之情,即往定国公府中,求他父和包爷讲情,定国公到了察院门前,谁知早已贴上回避封条,概不会客。定国公只得回府,候上本后再去打救。 花开两朵,各占一枝。再说解子王英,自从领济仙的柬帖到了通州,在店中住下,等到三月二十五日,又是照着柬帖的日期,遂把柬帖取出,映着日色一看,照出了几行小字,上写着: 此日可到新城仓内,如遇湖广二人被贼扳扯,即是张明、胡旺,须要假认朋友挺身救他。若要应许,到四月初一归结,临期自有一枝梅前去接济,仗他的隐身之法一同进城,免落贼人之手。 王英看罢,出店到了新城仓内,只见那些扛口袋的往来不断。正然观看,忽听吵嚷之声喧喧不绝,走到跟前看了一看,原是几个当差的、一个贼眉贼眼的小厮围着两个外路人,正要上锁。只听的那两个人高声言道:“众位大爷,我二人拉船至此,因为守冬不能回家。在此暂扛口袋,无缘无故赖俺做贼,真是屈死人了。”王英听了听是湖广声音,又是被贼扳扯,心中疑是张、胡二人,走上前去说:“列位老哥,这是弟的两个朋友。且莫上锁,有话和小弟商议。”公差听了,把王英看了一看,内中一人言道:“我看足下有些面善,莫非在宛平县当过差么?”王英说:“老兄眼力不错,小弟草号叫刘望山,如今在县里胡混。”公差一齐说道:“既是公门的朋友,这话就好说了,有话咱到外边讲吧。”带着贼和湖广二人同王英一齐出来,王英说:“街上说话不便,同到小弟下处去吧。”言罢,齐至店内,和王英面熟的那个差人说:“望山兄你不知这件事情,这个人只因偷米被擒,问他口词,他说还有几个接手俱在仓内。故此把他带着作眼拿人,一进仓门就说有他二人。故此才要拿他两个。既是足下的朋友,这事怎么撒开手呢?”王英听了,心中想道:我虽照教长的柬帖行事,但不知他俩是张、胡二人不是。待我问个明白然后再讲。想罢开言说:“列位,等小弟问问他们方好作主。”说罢,将二人拉到后边说:“二位姓什名谁,从实对我说了,我好替撕罗此事。” 二人心中慌乱,一时忘及惧罪脱逃隐姓埋名之事,遂把真名真姓说与王英,王英也不再问,回房和公差言道:“方才小弟和二人商议,不过只有一两,衙门数兄但是眼下还不现成,等到初一和小弟归结,不知众位尊意何如?”公差说:“既然咱们俱在公门,也没的什么争持,到四月初一,就在此处来取就是了。”言罢留下张、胡二人,带着贼犯回店而去。打发公差去后,二人向王英问道:“从未和老爷会面,今日解救,又问姓名,不知是何缘故?乞望说明,日后好报大德。”王英说:“如今也不必细问,事完之后自然明白。”言罢,同在店中住了两日。 到了四月初一,王英叫张、胡二人在店中看着,自己出去探望苗仙。刚到牛市间,站在高处观望,忽有一人从背后一拍,说:“道友,在此看什么呢?”王英回头一看,正是一枝梅,说道:“你从哪里来呢?”苗仙说:“奉教长之命,叫我到天津办了一件事情,又叫我顺便找你一齐进京。”王英说:“你可带着银子没有?”苗仙说:“还有十几两,不知够不够?” 王英说:“足够了。”言罢同到店中,两个公差已在店中等候。王英叫苗仙掏出十两银子,打发公差去了。随后算还店钱。苗仙说:“你们的事已归结,如今跟我进京,给你们一个安身之处。”二人听说心中虽然纳闷,却又不好追问,只得跟出店来。四人皆雇牲口骑上,不多时到了齐化门外,苗仙说:“道友,你是高仲举案内的干证,这一进城,怕被奸贼家有人看见,待我用隐身法把你隐了,然后进城。”言罢同下牲口,开发了脚钱。苗仙念了个咒,把王英影住一同进城。到了胡世显私宅门口,苗仙向门上的言道:“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有个打夯的教头要见状元老爷。”门上的听说进去禀了,世显兄弟二人连忙出来迎接进去,到了书房之中,二人才施礼,苗仙说:“不必,我今特来与你报个喜信,解子王英已经来了,眼前就要进城投首打救令尊。还有你家的仆人张明、胡旺,因当年被偷去银子,惧罪逃走。幸遇王英带他们前来。我先与他们洗清冤枉,好与你家分辨冤情。”世显听说,即把张、胡二人叫进来,收留家下。又把苗仙送出大门,回到后堂把此事和于氏说了。一家欢喜自不必表。 且说苗仙和王英到锦衣衙前,苗仙倒念真言,把影身法去了,王英进了衙门,往堂上直跑。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王解公当堂投审 众奸党从实招认 话说王英堪堪跑过仪门,被众役上前拦住,说:“瞎眼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地方,还往里跑。”王英说:“列位,我是解子王英,自来投首。”青衣听说,忙把王英扣住,禀知陆爷。陆爷立时升堂,把王英叫至案前跪倒,说:“你果然是王英么?”王英说:“小人便是。”陆爷说:“你一向沉落何处,今日之来,莫非是有人买的你么?”王英说:“太爷的恩典,小人自从放了高仲举,未敢回家,昨在保定府见太爷的告示,访拿小人。小人因念高仲举冤枉难辨,一时心怀不平,故此投首,并非有人买的。”陆爷说:“当日宛平县受年七之贿,可是你的过付不是?”王英说:“原是小人。”陆爷说:“既然如此,一时也难究问,等到明日动起刑来再辨虚实。”言罢,吩咐青衣带下王英。这且不提。 且说苗仙在衙门口听了信息,回至下处,见了济仙,把天津报信,又送张、胡二人回家,王英投首,陆爷明日还要动刑的话说了。济仙说:“王英虽入道教,只恐难以受刑。我有仙丹一粒,明日你进去与王英,喑暗的叫他吃在腹内,就不怕刑了。”言罢取出仙丹递与苗庆,这也不表。 且说次日早晨陆爷升堂,吩咐把犯官犯民俱带至堂上,先把邬懋卿、陈琏叫将过来,说:“高仲举的这个官司,说过付原是王英,所以本官访拿此人好结此案。谁知至今并无音信,依着我说,你和高仲举讲和,免了他的死罪,你二人认个审事不明,此案也就算是完了。”二人说:“大人差矣。今日既叫讲和,当初不该叫立供状。若要完结此事,除非是有了王英分个清白,才算了结。”陆爷说:“你二人讲的也是,只怕有了王英,那时就难分辨了。”陈琏说:“有王英,我们情愿认罪。”包爷听说,一声吩咐:“把王英带上来!”青衣答应一声,跑至班房,带着王英就走。苗仙赶到跟前说:“王哥,好久不见,你这一向好么?”假意说话,暗把仙丹递与王英,王英心中明白,说:“贤弟等我审了官司再说话吧。”一行走着把仙丹暗暗吞了。到了大堂,朝上跪倒,陆爷说:“王英,右边跪的那人你可认的他么?”王英抬头一看,说:“这是当日宛平县的堂上,小人的本官,怎么会不认的。”陆爷又向陈琏言道:“你看此人可是王英不是?”陈琏说:“此人却是王英。现有中城县的案卷,说王英被高仲举打死,如今他又活了,叫犯官也难辨真假。”陆爷说:“王英,陈爷说你被高仲举打死;高仲举又说你放他逃走,还说宛平县受年七之贿,是你的过付。你今既来投首,可要从实招来。” 王英见问,就把怎样过付,把高仲举问成充军罪,年七又托路上谋害仲举,还未起身先把妻子逼死,因此良心发现,半路之中放他逃走,自己流落在保定地方,打闲胡混。只因看见告示要拿小人,小人一来为高仲举冤屈难辨,二来又怕被人获住,自己落的没有名声,因此自来投首,只求大爷的天恩。陈琏说:“大人,这奴才私放军犯,惧罪逃脱,今日自来投首,分明是人买出来的,这些虚词何足凭信。”陆爷说:“王英,陈爷说你是被人买出来的,是有是无从实招来。”王英说:“老爷,小人因事不平自来投首,怎么又说是买出来的,这个又是冤枉小人了。”陆爷说:“这话究难凭信,人役们,看棍上来。”青衣答应一声,把夹棍抬至当堂,将王英按倒,剥去鞋袜,夹将起来。王英吃了仙丹,并不觉疼,却故意的哀声不止,说:“老爷,小的是自来投首,并没受贿,就是夹死小的也难招认。只求大爷明镜高悬吧。”陆爷吩咐去了刑具,又向陈琏言道:“王英受了大刑并无异词,可见话是真了。你当日怎样受贿从实招吧。”赃官说:“王英是狗骨头,本应再受刑,望大人详察。”陆爷把惊堂一拍,说:“好一个硬口的匹夫,拉下去把犯官夹将起来。”青衣答应一声,把赃官扳倒套上刑具,把绳一紧,疼的赃官连声喊叫,说:“招了,招了。” 陆爷吩咐去刑,拿下纸笔叫赃官亲自画招。赃官拿起笔来,把受贿卖法屈打成招的始末写了一张,传至堂上。陆爷看了又同邬懋卿言道:“你说仲举打死王英,这不是王英吗!现在还有何说。”邬懋卿知是不招不行,遂想了一个主意,要用严府的势力镇压陆爷,说:“大人不用生气,待犯官从实招承。当日审高仲举的时节,并没受贿,只因东楼面托,叫把仲举定个打死解子的罪名。那时犯官不好阻他,所以定了他的死罪。”陆爷说:“东楼是谁,你怎么这等怕他?”邬懋卿说:“大人何须故问,岂不知东楼就是严世蕃大老爷的台号?所说是实。”招罢,陆爷叫书办记了口供,又把案内有名人犯一齐叫到当堂,也俱亲自画押招供。陆爷吩咐连王英一齐收监候旨发落。言罢退堂,亲自写了本章。 到了次日五鼓进朝,正赶着圣上早朝。陆爷行至品级台前,朝上跪倒,说:“万岁,臣陆炳前奉御批,审问高仲举,如今已经审明,各有口供。呈陛下御监。”近侍内臣将本接过,铺在龙书案上。嘉靖爷通看了一遍,提笔批道:“恶奴年七,诬害良民,应当凌迟处死。地方李虎受贿杀人,知县陈琏贪贿害命,俱该立斩。王成知情不举,发边陲充军。解役王英,虽是过付,念他仁义,免死不究。严世蕃纵权行霸,邬懋卿趋势附利,一齐抄家,连妻子发往瘴地。高仲举无故受冤,赦放回家,受子封赠,其妻子贞节虽然可取,但妇女不该上庙出头露面,致生是非,不准旌表。”万岁将本批完,把严嵩叫出班来说:“严先生,这几个罪名虽是朕亲笔定的,恐有差错,你看一看然后施行。”老贼听说把批语接过来,站在旁边一看,心中发毛,腹内言道:这也不是叫我看什么批语,分明是责我的不是,说我家教不严,这事却是难以回答,我不免让定国公替我恳恩减等办理罢了。想罢,方拿着批语退步归班。忽见又一官员手举本章跪在品级台前说:“臣巡视东城御史包士廉,本参怀宁侯孙豹,倚仗侯爵,又是国公门婿,横行霸道,事审已实,奏知我主定夺。”严嵩听的是参定国公的门婿霸道,此人也是心焦,不好再去托他,遂自归班而去。 且说万岁见是本参内臣,叫近侍们接过来展开一看,上写着: 臣东城御吏包士廉,本奏恶侯行霸硬抢民妇事。臣前月巡视东岳神庙,见怀宁侯孙豹晌中抢一民妇,臣使衙役赶夺,反被恶奴打伤,竟将民妇抬进府去。民妇的夫主伸冤,臣虽准状,不敢拿人,幸遇秀才齐三点,略施仙家法术,哄信恶侯自投罗网,认了罪名。供状现在,乞我主御览。 万岁看罢、把供状要过去看了一遍,说“卿家,怀宁侯现在何处?”包爷奏道:“一干人犯俱在朝外伺候。”万岁听说即时差锦衣卫陆炳前去审问,立时就要面奏。陆爷领旨到了午朝门外,先把原告干证和吴氏的口供审了一遍,又将孙豹自投罗网的情由问明。翻身进朝跪奏于圣上。圣上向包爷言道:“孙豹霸占民妇,自当问罪,但是说他从画图中自投罗网,此事叫朕难信,可把齐三点宣来,待朕当面试他一试,方信真假。”包爷说:“臣启陛下,此人也在朝外伺候。” 万岁听说,即叫传宣官把济仙宣至金殿,在丹墀以下双膝跪倒。万岁说;‘那一秀才系何方人氏,先将籍贯报来。”小塘叩头,口称:“万岁,士子乃关东人氏,原不姓齐,本名济登科,因弃儒访道,又叫小塘。”圣上说:“济登科,包士廉说你一轴画把怀宁侯哄上去,使他自投罗网。这话可是真么?” 济仙说:“那是士子略展小技,不足为奇。万岁如不见信,无论什么画取两轴来,虛实立见。”万岁闻言,即叫内侍取了一轴画来挂在驾前。万岁一看乃是轴虎啸生风,说:“济秀才,你能把画上的猛虎叫它跳下纸来,怀宁侯自投罗网的事情,朕便信了。”济仙正要显弄神通,叫万岁爷好加封号,遂满口应承,向那画上吹了一口仙气,忽见那纸上的大虫摇头摆尾,唬的一声,跳在金殿上边,左旋右转,吼声惊人,吓的两边文武,一个个抖衣而战,万岁爷也觉惊恐。小塘用手一指,只听着一阵风响,那虎踪影不见,画上落了张空纸。万岁看罢满口称妙,又叫内侍拿了一轴龙舞腾云的画来,挂在面前,说:“济秀才,你若再能叫这龙入海去,朕定封你个大大的仙职。”济仙领旨暗念真言,用手一指,只见画上那龙张牙舞爪腾空而去。 万岁爷龙心大悦,吩咐赐宴。有一名太监朝上跪倒说:“启禀万岁,今乃四月初八,佛爷的圣诞,天下不动腥荤,只有素宴。”小塘要借此为由好讨封号,说:“士子不惯吃素,乞万岁赐坛御酒,就是士子受了恩了。”万岁闻言吩咐把上好的御酒抬了一大坛来,又叫把宝库中的温凉玉盏取来,叫济仙当面自饮。济仙谢恩起来,走到酒坛跟前,手拿玉盏,不多时将酒吃尽,故意东倒西歪,口出狂言,说:“万岁既然赐酒,就该管一个大醉,为什么拿个空坛前来戏弄学生”一行里说,一行里晃,猛然往前一栽,把一个玉盏掉在地下打了个粉碎,万岁一见龙心不悦。定国公徐明要借此为由,替女婿翻案,遂出班跪倒,说:“臣启陛下,温凉玉盏自上皇传留至今,乃镇虎之宝,有旨在先,毁坏此宝者全家诛灭。今日狂士毁坏,自当正法。”万岁还未开言,严嵩也出班跪倒说:“上皇既有遗旨,我王还当遵行。”万岁说:“既有祖训在凭,按律问罪。” 严嵩闻言,即传武士拿人。武士们不敢怠慢,上前将济仙按倒。才要捆绑,绳锁近身尽都变为飞灰,济仙起来哈哈大笑,将身一纵竟自跳入酒坛之内。万岁一见龙心大悦,说:“这就奇了,一个酒坛如何会容的下人去。快着出来,联赦你无罪就是了。”济仙在坛内言道:“我有心出去,恐怕万岁有些耳软听信谗言,还要治罪。”万岁闻言龙心大怒,说:“好意赦你,你倒说朕的不是。狂生真正可恶,武士们把坛与我打了,看这狂生跑在哪去。”武士領旨走近坛边,把金爪一举,嘡的一声,把酒坛打个粉碎,却是并无济仙的踪影。万岁看了龙心纳闷,说:“好个狂生,又躲到哪里去了?”济仙答道:“士子还在瓦片里咧。”万岁向内侍问道:“你们看看是哪一块里说话。找出来与我摔了。”内侍闻言走到跟前,拿哪一块哪一块就会说话,到了此时万岁爷怒气全消,手扶龙案,笑而言道:“济先生你的法术真是灵性,神也,仙也!朕封你真正神仙。”济仙连忙显出身来叩顶谢恩,双足一跺,腾空而去,与四家道友会合一处,同上蓬莱,这且不表。 再说金殿上君臣一齐夸奖,内中只有严阁老忿忿不平,在背地里冷笑,暗骂昏君。谁知这个老贼应该破败,被万岁听在耳内,宣到驾前说:“严先生你为何在背地里笑骂朕,该当何罪?”老贼神差鬼使的承认起来,说:“陛下莫怪老臣笑谈,姓济的不过是仗有邪术谀哄愚人,因何封为神仙,岂不可笑?”万岁闻言不由的心中动怒,说:“好老贼,焉敢毁谤朕,把老贼带出朝门候旨发落!”主官答应一声,架着老贼就往外走。 陆爷朝上跪倒,说:“万岁,还有高仲举一案的御批,在阁下袖内,望乞收回。”万岁听说,忙叫内侍把御批要回,放在龙书案上。又把包爷的原本提笔批了几句,说是:“孙豹身袭侯爵,霸占民妇,应该萆去前程,永不叙用。蔡先觉夫妇无辜,释放回家。包士廉不惧势力,为国为民,应加三级。”批完,又把高仲举的案卷交与陆炳,照原批发落。然后又批一道旨意:“学士严嵩弄权作弊,轻视联躬,纵子胡为,苦害良民,本当处置重罪。始念久从朕为臣,权且免死,抄没家产,发栖流所栖身,文武官员人等不许给他饮食,如有利济颗米滴水者立斩。”写完交与督察院发落,袍袖一展,群臣皆散。 且说陆爷手捧御批,出朝宣读一遍,各按批语发放。又有督察院捧旨出朝,亦是按照御批行事。偏偏的从严府抄出一把金夜壶来,嘴上刻着几个小字,乃“不肖男赵文华进献”。察院不敢隐瞒,奏与圣上,圣上大怒,把赵文华亦发在瘴地为民。这且不表。 且说严嵩发到栖流所去,一连七日水米没见,竟是生生的饿死。胡世显得了此信,心中欢喜,上本复姓,一家欢乐。把王英留在府中终身养老,这也不表。 再说济仙白日飞升,同四个道友过了东海,行至蓬莱岛上。就有三清教主的法旨前来。师徒们跪下听着仙使读道:“济登科封为玄法妙道扶正除邪神术大仙。一枝梅苗庆封为悟真子。徼承光封为悟空子。苏九宫封为悟清子。韩庆云封为悟静子。”师徒五人谢恩已毕,同归五真洞去。后人看到此处,有诗一首,单赞小塘师徒的结果: 自从修炼已多年,扶困济危除佞奸; 一旦金殿得封号,五真洞內自在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