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 前 言 《章台柳》一书,是仅存于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的孤本,系齐如山先生之旧藏。书叙唐代才子韩翊和绝代佳人章台柳的爱情故事:安史之乱,情人离散,柳姬削发为尼,流落于悍将手中,坚贞不屈,终被勇士救出,喜得团圆。虽系典型的才子佳人,但在史上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章台柳故事,由演为戏曲,又由戏曲演为,自唐宋至明清历代不衰。齐如山先生认为:“其结构颇特别”,“自言自语,宛然代言体,与杂剧传奇无异,这种体裁,在中尚属仅见,疑系明朝人所为。”但也有人认为是清代,系由梅鼎祚的《玉合记》删削而成。原书为四卷十六回,醉月轩梓。醉月轩又刻有《五凤吟》、《八段锦》、《霞笺记》等,系清代书坊。 第一回 李侠士豪情赠骑 唐明皇御幸春游 词曰: 华堂春色浓于酒,花插盈头杯在手。百年三万六千场,人世难逢开笑口。青天高明闲搔首,眼底英雄谁更有?试歌垂柳觅章台,昔日青青今在否? 右调《玉楼春》 李王孙仙游浊世,许中丞义合良缘。 柳夫人章台名擅,韩君平禁苑诗传。 话说唐朝天宝年间,有一才子,姓韩名翊字君平,本贯邓州南阳人氏。生得颜如宋玉,貌似潘安,儒雅风流,性情洒落,胸藏五车之书,口擅八叉之技。学压班马,才冲斗牛。但家室萧条,尚未婚配。只为应试礼部,因而流寓京师。橐囊已空,衣食莫给。幸遇长安城中一个李王孙,散财结客,置驿邀宾。犹如孟尝君,不亚孔北海。与韩生萍水相逢,却相交甚契。但他的真名真姓,总不肯道出,一概称为李王孙。大约是有托而逃的光景,韩生亦不能深究,惟有朝朝把臂,日日谈心,总不厌倦。一日,当二月中旬,春和景丽,残梅洒雪,细柳餐风,意欲约李王孙携他家乐,郊外一游。恰好李生来访,让至斋中,分宾主坐定。韩生道:“小弟蒙兄矜爱,诸般周济,高厚之德,何以报之。”李生道:“我们义气相投,斯文契合,另是一种神交,岂同那世上一等悭酸的,惟知锦上添花,谁肯雪里送炭。以后这些感激套话,韩兄再不要提起,才是吾辈相处哩。此时花朝在迩,风景渐和,欲到春郊闲游,一开吟兴如何?”韩生道:“正有此心,至期敬当如约。”李生道:“韩兄,你抱此才学,不久待诏金门。但这时节,内廷专宠,边将擅兵,眼见天下多事了。你既学成文武器,自当卖与帝王家。但不知遇主何年,不胜翘望。”正说话间,忽见小伺牵一骏马,向李生道:“郎君马在此了。”李生道:“韩兄,小生不惜千金,买得此马,你试一赏鉴。”韩生道:“果然好马。你看他竹批双耳,镜夹方瞳,我再赞他一诗何如?”李生道:“愿闻。”韩生随口题道: 鸳鸯赭白齿新齐,晚日花中散碧蹄。 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李生夸道:“真乃佳作,如爱此马即当进上。”韩生道:“既欲共之,只得留下。多谢了。”李生道:“苍头,把这马送到韩相公厩中去。”苍头应声去了。韩生道:“李兄,我们到门前闲玩一回何如?”李生道:“使得。”二人刚出门来,只见一伙人,携着笙管笛箫,急忙而过。韩、李二生问道:“你们那里去的?”众人道:“我们是御前供奉人,皇帝爷与贵妃娘娘,要往乐游园赏春,如今去教坊司点名哩。”二生道:“原来如此。”随后又一班人,慌慌张张,各执乐器而走。二人又问道:“你们往何处去的?”乐人道:“我们是杨相国家乐人,相国爷与诸姨们,要游秦川,如今去府中点名哩。”二生道:“却又如此。”李生向韩生道:“往年天子行幸,赐长安士民,大酺三日。我们虽不得侍驾,也去游玩一番。今日暂别,至期同行。请了。”正是: 蓬莱阁下是天家,上路新回白鼻(马呙)。 急管昼催平乐酒,春衣夜宿杜陵花。 且说内使高力士,现授右监门卫将军之职,殿头供奉班首,传宣是明皇最宠信的内使。到了花朝,早来伺候。说:“今日圣上同贵妃娘娘行幸曲江,闻得国舅和那虢国夫人们,也去游赏。或者中道相逢,又不知几多恩泽哩。”道言未了,只见有两个宫娥笑嘻嘻走将来。却是怎的?不免前去问他:“宫娥,御驾今日游春,此时贵妃娘娘,像是未动身。你道圣上如何却这般宠他?”宫娥道:“高公公怪他不得,去年重阳,我随去绣岭宫登高,娘娘醉了,我也就戴在他头上哩。”高力士道:“调谎,娘娘若醉了,不知多少人扶着,怎么戴在你头上?”老宫娥道:“听他扯淡,他折得一枝醉杨妃菊花,戴在头上,说是娘娘一般。”高力士道:“这算不得。”小宫娥道:“我前几日,春色困人,略与娘娘睡一睡,委的是好。”高力士道:“一发胡柴,娘娘如何与你睡?”老宫娥道:“他赖风月,前日在书几上,偷得本郭舍人《壶谱》投了个‘杨妃春睡’,就说与娘娘一睡。”高力士道:“如何算得呀。” 隐隐闻得脚声。“想是圣驾来了,我在此伺候,你们且速避去。”宫娥道:“使得。”只见圣上与贵妃同至。明皇向贵妃道:“朕与卿遇此月夕花晨,正好天行云从。”贵妃道:“臣妾愿同观瞻。”高力士跪倒说:“百花院采得千叶绯桃进献。”明皇道:“妃子,此花既可销恨,又足助娇,朕与你戴上何如?”随将花戴于鬓边,说:“果然鲜花,更添秀色。高力士禀道:“奴婢奏上,早已传旨,銮驾司列仗,光禄司排筵,金吾卫清道,宜春苑演乐,俱各齐备。”明皇道:“启驾前行。”只听那外厢,群呼万岁,声到龙耳。分付道:“金吾官,不得惊动都人,由他瞻仰。”众应道:“领旨。”又谕高力士道:“传旨到曲江南苑去。”高力士道:“领旨。”只见銮驾凤辇,一拥而去。 且说国舅与虢、秦二夫人,一簇男女,往秦川进发。一路上说笑欢腾,香气盈陌,锦绣迷目。只顾游玩,尽有落翠遗钿的,也有失帕抛巾的。惹得那观人夸他富贵,羡他豪盛,声满花尘。忽听杨国忠分付道:“家奴们,你们五家,每家一队,不可混杂。”众人应道:“晓得。”又向前一望问道:“那一片绿的,是何处?”众役道:“是秦川。”分付道:“催往前去。”众应道:“晓得。”这且不表。 却说圣驾正行,闻得一声喧哗,问道:“是何处喧嚷?”高力士奏道:“是杨丞相、大姨八妹们游春到此,朝谒圣驾。”明皇道:“传他进见。”那杨国忠得旨,近前跪倒:“臣杨国忠见驾。”二位夫人跪下说:“臣妾虢国、秦国见驾。”明皇道:“卿等平身,今日之游,乐乎?”三人齐答道:“陛下恩波,俯及臣等,乐事仰同。”明臭道:“今春乍雨乍晴,不寒不暖,真好天气。”两位夫人道:“陛下元德格天,圣母徽仪应地,自当雨师效驾,风后扫尘。”明皇道:“可命梨园子弟,与谢阿蛮、王大娘辈,各随本技,一路承应前去。”高力士将旨传出,只听哔嘣嘣琵琶声、支支笛儿、骨冬冬羯鼓、悠扬扬玉箫,一派笙管齐鸣,许多筝琴并奏,忙杀了梨园子弟,累坏了歌舞娇娘,烘动了一街两巷,共去观瞻。慌张了老叟幼童,齐来窥探。果是繁华,真个热闹。高力士方也奏道:“日御暂停,夜筵已启,请圣驾回宫。”杨国忠和虢、秦二夫人说:“臣等趋送。”明皇道:“不消了。”只见圣驾一拥回去。杨丞相等亦催赶回府去了。这正是: 古来徒羡横汾赏,今日宸游圣藻雄。 第二回 章台愁锁怀春女 曲院欣逢悄意郎 话说李王孙改名藏姓,旁人总不知道来历。家有万贯,地有千顷,使奴唤婢,结客宴宾,极是豪侠一流。家中有爱姬柳氏,却是他自幼养育起来的,安于章台别墅。手下有个心腹侍婢,名唤轻娥。一日,当花朝时候,不免有些春愁,怎见得: 柳含烟,花蘸雨,春色已如许。绣户罗帏,探取起还未。他待娇倩人扶,懒听人唤,是何处流萤双语。 调《祝英台》 柳姬道:“奴家柳氏,长安人也。从小养育在李生家。他交游任侠,声色自娱。奴家年方二八,尚在待年。我女侍数人,只有轻娥粗通文义,颇识人情,却也那晓我心事来。”轻娥道:“姐姐你清歌善舞,尽可博欢,有此才貌,将来自然嫁个俊俏才郎,有什么心事来。”柳姬道:“我性厌繁华,情耽文墨,况且我郎君暂称豪俊,每爱仙游,那桃夭之期,知在何日。这些时,日暖风恬,花明柳媚,好恼人的春色也。”轻娥道:“门色初高,晓妆久待。双鸾镜,九凤钗,燕脂螺黛,俱在此了。我看你星眸半掩,笑靥懒开,还像是春梦末醒的光景。你梳妆起来,我与你再把眉儿重描一描。呀,到似一段春愁扫不开的模样。”柳姬梳妆已毕。“那杏子衫,茱萸带,凌波罗袜、镂麝金裙,也都在此了。可试穿一穿。”柳姬穿完,说:“我且下阶行行,可好看么?”轻娥道:“只是围带宽些,想是腰肢瘦损了些。”柳姬道:“那画阑杆外,簇簇摇摇的是甚东西?”轻娥道:“这是云影和那花荫。你看这豆蔻花,就是我姐姐模样。再看这满床丝竹,已被尘埋。想你近来,弦管也都生疏了。姐姐这两日不到门前那银塘上,草都青了。我看你许多幽怀,何日得金屏射雀,才得欢容。”柳姬道:“我便是李家人了,如何能有那日。”轻娥道:“我们游玩半日,天色将暮,且与你回绣阁去罢。”正是: 细树含残影,春闺散晚香。 到了次日,柳姬起来,梳妆已罢,忽想起一事,说:“轻娥,我曾许法灵寺绣幡一挂,前几日绣得大半,没情没绪,又丢下了。今日清闲,乘此春和,正好做完,你再添些香去,烹茶来。”轻娥道:“姐姐,牙尺剪刀,金针彩线,俱安在阁子上,沉水香也放在炉里了。我再去烹茶拿来。”柳姬才把幡儿拿起,绣了一回。说道:“奴家如此虔心,或有灵应,也不可知。”只见轻娥走来,说:“姐姐,茶在此,你的幡绣完了,先挂起来看看。”随将幡悬上,说:“呀,你看光彩迷目,锦色迎人,好一挂幡儿。”柳姬道:“轻娥,后日是黄道吉日,你可去法灵寺,寻语空老师,办些香水挂在佛前。”轻娥道:“晓得。”柳姬道:“我前日教你曲儿,你记得么?”轻娥道:“这几日姐姐不去理会,轻娥也忘记了。”柳姬道:“趁着无聊,试再教你一番。”重新又教唱数回。轻娥道:“多谢姐姐指教。你看,春气余寒,转添愁绪。那红楼之外,浓李落梅,都是些长安仕女,与你倚阑遥望则个。”柳姬一探,说道:“你看,轩车映日过,箫管逐风来。”轻娥道:“姐姐,若非邯郸友,便是洛阳才。待我把帘儿卷起。”忽听一片马嘶,说:“姐姐,那西郊头一个少年郎,骑着匹马,敢打从此间过哩。”柳姬道:“是那骑紫骝的白面郎么?把帘儿放下来。” 且说韩生游春回来,经过此处。说:“这是章台之下,方才楼上的人儿,想在此了。”因下马来,分付小厮:“你且牵马回去,我随后步来。”小厮应声去了,韩生道:“门开在此,待我窥看。呀,有这般好楼阁哩。雕阑十二,真个好观。”听得楼上说:“姐姐,那碧桃花开得烂熳也。”说完笑了一声。韩生道:“可谓一笑东风放碧桃了。”轻娥道:“门外为何犬吠?我去看来。”下楼来,见了韩生在那里探望。“呀,是谁家郎君,辄敢到此。”韩生道:“便是瑶池蓬岛,也须有路。”轻娥道:“谁引你来的?纵瑶池有路,恐无青鸟。”韩生道:“小娘子就是王母使者了。”轻娥道:“呸,你错想三偷阿母桃了。”韩生道:“小娘子,岂不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轻娥道:“我又不是郑康成家婢,谁与你诗云子曰。”韩生道:“小生寻春,郊外迷路到此,愿借琼浆,以慰消渴。”轻娥道:“且不要忙,我去问姐姐,肯时擎一瓯与你。”“姐姐,门外便是那骑马的少年郎在此,你嫁得这般一个也勾了。”柳姬道:“这丫头是甚说话来。”轻娥道:“他道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柳姬道:“他可知道‘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吗?”轻娥道:“茶借他一杯也无妨。”柳姬道:“你与他有甚往来?”轻娥出外道:“快去,快去,偏你会说诗,我姐姐道‘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哩。”韩生道:“借茶何如?”轻娥道:“他说了,你与他有甚往来。”竟自转去,说:“姐姐,我们掩上门自去也。”正是: 日暮且归去,江城未可邀。 却说韩生,自付道:“这是我邻近人家,到不知有这般绝色。好令人惊魂动魄,须索打听一番便了。” 第三回 佛殿中欣传玉合 幽闺里巧露机关 话说法灵寺,有许多尼僧住持。每日里有那士人随喜的,也有女眷们还愿的,来来往往,甚是热闹。到人散之后,未免也有些偷情的勾当,从来女庵中断无清净的。有词为证: 身如杨柳面如花,削发披缁学出家。道是佛胎容易结,年年生个小呱呱。 右调《诵子今》 其中有两个小尼,一个名唤法云,一个名唤慧月,清晨起来,开门洒扫。法云说:“师弟我这法灵寺,是先朝长孙娘娘盖造的,香火最盛,如今春明景和,多有烧香仕女,随喜官员,都要来此。师父下山去了,且与你打扫殿堂,开门等候则个。” 且说轻娥领了柳姬之命,迤逦行来,说:“此间已是法灵寺。只听得鸣钟击鼓,想禅师们都在殿上了。不免径入。列位师父万福。”法云道:“呀,柳娘子家轻娥姐,为何到此?”轻娥道:“我姐姐向日许下佛前绣幡一挂,今日特还前愿,命我来此,拜上老师父,酌水焚香,通个意旨。”法云道:“家师不在荒山,我们就此行事。”随将法器动了一回,说:“轻娥姐拈香,待我宣疏跪读:窃以金仙出世,启震旦于东方。宝律披文,衍恒河于西界。仰凭法力,缔结良缘。南瞻部洲,大唐国长安,李门柳氏,向许本寺世尊座下,绣幡一挂,今遣侍女轻娥,持赍信香,拜还前件。伏愿韦驼尊者主盟,忍辱仙人普化,过去未来兼现在,明证三生,多福多寿亦多男,消除百难。又愿轻娥,就为厮养妇,也偕鸾凤之欢。若近主人翁,常踮鹭鹚之步。”轻娥道:“佛前休得取笑。”慧月道:“好好,幡挂起了,再与你祝赞视赞。四天神女献花来,八部龙王大会斋。小姐今春还捉对,轻娥明岁定怀胎。”轻娥道:“经上那里说怀胎。”慧月道:“我念的胎骨经。”礼佛已毕。“师兄,你去收拾,我陪轻娥姐阁上廊下行行。”法云道:“使得。”慧月说:“轻娥姐,随我来。你看,这是潮音阁。那是诸位禅院,转去就是回廊。”轻娥道:“果是幽清。”慧月道:“山门下又有人来也。” 却说韩生,偶然闲步,经过禅林,说:“你看,朱门半开,已到法灵寺了。那前面有一女娘,见了我,怎生若惊欲避。却是半面低回,又似恼还喜的光景,却是为何?呀,我那里曾遇他?”想了一想:“似红楼下那女子一般。且住,天下有这等厮像的么?”那边轻娥亦低头暗想,说道:“郎君像曾见来。”韩生迎着道:“小娘子拜揖。”轻娥道:“相公万福。”慧月道:“韩相公,荒山募缘疏头,要请大笔。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你家孔圣人,也重我们。”韩生道:“怎见得?”慧月道:“你不见孔圣人叫做仲尼。”韩生道:“使不得,呵佛骂祖。”慧月道:“师兄取茶,再不见来,我催一催去,你们坐坐。”韩生道:“小娘子,记得小生那里相遇来?”轻娥道:“今偶相逢,原无半面。”韩生道:“数日前寻春郊外,章台之下,红楼之上,曾遇小娘子来。”轻娥道:“你说曾到章台,可知此间从何处去?”韩生道:“在柳市南头。小生那日借一杯茶,兀自不肯,就把门儿锁上了,也太绝情。且问小娘子,何事到此?”轻娥道:“为挂幡而来。”韩生道:“原来为此。敢问宅上小姐无恙么?”轻娥道:“承问何为?”韩生道:“小生居止,原与章台相近,虽非西第之宾,实慕东家之子。”轻娥道:“相公差了念头,只似想做春梦也。我姐姐冰清玉洁,莫认东家之女。”韩生道:“小生马上遥望,尚未分明,像也不见何如。”轻娥道:“我家姐姐貌如西子,色比王嫱,正当二八之年,堪称窈窕之女。”韩生道:“果然这般,敢是未成人哩。攀话良久,到不曾动问小娘子谁家宅眷?”轻娥道:“妾是万岁街李王孙家女郎。”韩生道:“呀,原来是我好友家。失敬了。”轻娥道:“适闻长老叫韩相公,敢是与我郎君相契的韩君平么?”韩生道:“就是小生。”轻娥道:“郎君常道相公才貌来。”韩生道:“多承奖饰。那红楼上小姐是谁?”轻娥道:“便是李王孙柳姬。因他性好幽闲,别居在此。”韩生道:“是人传的章台柳么?”轻娥道:“正是。”韩生道:“如此小生枉劳神了。你小姐年已在时了,李郎怎生只放闲他?”轻娥道:“相公又来劳神。他好事也只在这早晚了。”法云走来道:“你们在此话长哩。”韩生道:“长老,小生有一个小玉合,原是族中韩休相国家的,欲托令师换数百文钱,以为杖头之费。”法云接看道:“好玉合。轻娥姐,你看,气吐白虹,文雕彩凤。虽然径寸,便是连城。”轻娥道:“我姐姐妆奁中,玉导金蓖都已有了,正少个玉合儿。”韩生道:“便奉小姐,聊充膏沐。”轻娥道:“自当奉价。”韩生道:“小娘子告别了。长老拜上令师,改日再访。”法云道:“多慢多慢。”轻娥亦道谢而归。正是: 细蕊浓花满目班,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游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话说柳姬,打发轻蛾挂幡去后,独坐无聊,说:“轻娥料想也就回来,我且在绣帘下等候片时。”只听得外面有人说话,一个问:“往韩君平家从那边去?”那个答道:“柳营西去便是。”少迟,又有一个问信的说:“俺是高常侍,去访韩相公。王摩诘员外、孟浩然山人去了么?”有人应道:“有两位过柳营去了。”柳姬俱听在耳中。“呀,又是访韩君平的。那韩生在长安作客,末路依人。幸他门前犹多长者之车。有此才学,愁不名登天榜。得与他婚配,真好福分。我想起李郎,珠围翠拥,何惜我一人。虽有此意但怎好说出口来。你看那飞絮横空,香尘扑地,好春色都辜负也。吾闻‘士羞自献,女愧无媒’。罢罢,我终是笼中之鸟,那能自由。不免少睡片时。” 且说轻娥转回,说:“姐姐晚妆未毕,怎生就睡去。”候了一时,柳姬醒来道:“轻娥,你回来了。”轻娥道:“是,幡已挂完,倒得一个好信来。”柳姬道:“有甚好信?”轻娥道:“你道那日红楼下那郎君是谁,就是东邻韩君平。”柳姬道:“早知是他,借杯茶与他吃也罢了。”轻娥道:“如今也尚未迟。”柳姬道:“他认的你么?”轻娥道:“那一双俊眼儿就认得。再三问姐姐起居。”柳姬道:“这丫头,问我做甚。”轻娥道:“姐姐,还有一件东西儿。谢了我,方与你看。”柳姬道:“我也不要看他。”轻娥道:“啊呀,姐姐好乔作衙。”随将玉合拿出,递与柳姬。柳姬接过来一看,说:“好个玉合儿。”轻娥道:“与温家玉镜一般。”柳姬道:“玉镜是结婚的故事,说他怎的。”轻娥道:“姐姐,我家李郎,虽是豪侠,你在此也不过选伎征歌,那里是出头的勾当。倘随着韩君平,早讨个夫荣妻贵。纵然不能,郎才女貌,却也相当。”柳姬道:“李郎负气爱才,最重韩生,无所吝惜。只是我原非□女,他也难同弃妻,如何使得。”轻娥道:“姐姐事不可料。”柳姬道:“哎,这话也休提了。李郎说今日来看我,还不见到,你且去门前伺候。”轻娥道:“晓得。” 果然李生走来,问道:“你姐姐在那里?”轻娥报道:“郎君来了。”李生见了柳姬,说:“你好生妆裹,数日后要会客哩。”柳姬道:“天气困人,这早晚好生体倦。有的是他们一班弦管,好省我了。”李生道:“我这番宴客,不是他们好承应的。”柳姬道:“是谁?”李生道:“是韩君平秀才。”柳姬道:“韩君平一穷士耳。”李生道:“你那晓得,他虽穷士,是当今一个大才子哩。近有寒食诗,都谐入御前供奉了。”柳姬道:“可是那‘春城无处不飞花’的诗么?”李生道:“便是。”柳姬道:“清新俊逸,庾、鲍不过如此。”李生道:“你在此数载,一向深藏,似这般人,也该一见。”柳姬道:“豪客贵人,郎君不教妾一见,而见一穷士,真高义也。那韩秀才家徒四壁,并无个当垆丽人,我郎君所不足者,非财也。况且后房玉立,有女如云,又能黄金结客,最心许者,惟韩生一人。看那韩生,所与游多名士,必非久贫贱之人。”李生背身说道:“这妮子倒是个女英雄。自古道‘凌霄之姿,安能作人耳目之玩乎。’我有道理。”转身说道:“柳姬,韩君平仆马之费,我尽输与他。只是一件,凭他这般才貌,必须得个丽人。只今谁有似你的。”柳姬道:“呀,郎君不用多疑,终须石见水清,休猜有女怀春。”李生道:“你且安心,还是去么?”柳姬道:“郎君有命,妾须强行。”李生道:“如此我去,其日,你只到春明园来。不要送了。”正是: 桂山留上客,兰室命娇娃。 轻娥道:“姐姐你听得郎君说么?”柳姬道:“轻娥,你好轻信。”轻娥道:“大丈夫一言为定,那有不真的理。只是韩生忒贫些。”柳姬道:“这何足病,你且看他人地,岂有韩夫子而长贫贱者乎。我只虑他薄幸。”轻娥道:“敢或有大娘子,也不可知。料他不做薄幸。”柳姬道:“轻娥,适才那玉合做甚?我不曾问你。”轻娥道:“这也是韩君平的,他客囊亏乏,将来托悟空师父转卖,是我袖来与姐姐。”韩君平说道:“就奉姐姐,聊充膏沐。”柳姬道:“那有这话,你且送钱十千,为取酒之资。”轻娥道:“我有计了。只做送钱与他,因便探他事体何如?”柳姬道:“你总来闲在此,这也使得。”不知李生肯把柳姬赠韩君平否?且听后回分解。 第四回 侯节度新蒙敕授 轻娥婢细问根由 话说平卢帅府,气象雄威,兵甲齐整。一日,大开辕门,鼓吹升帐。主帅坐于虎皮椅上,说:“下官姓侯名希夷,营川人也。身长七尺,学敌万人,从戎十载,仅得副将平卢。一月前,因那王元志之子,殒身部下,共推我为节度。押衙许俊,义烈超群,骁勇绝世。他道是,六师无主,众意所归,劝我权且俯从,以安反侧。我就遣他,具表奏闻去了。近闻安禄山这厮,善得虏情,将窥神器,不时窃发,须要预防。日下狼烟暂静,把军士们操练一番。中军官那里?”有人转上,说:“中军官叩见。”侯节度道:“今日开操,你到将台上传令,中军操鼓搴旗,四面分营结队,务要首尾相应。步伐整齐,违者以军法从事。”中军道:“得令。”出去宣传已毕,又分付道:“中军官,再传令,务要旗职鲜明,戈矛犀利,弓弯满月,马逐奔虹。违者以军法从事。”中军道:“得令。”又出外宣述一番。望见许押衙捧着敕书下来,慌忙摆香案迎接。押衙下马,进了辕门,来至堂上。说:“圣旨已到,跪听宣读。皇帝敕摄平卢节度使侯希夷,顷者,祸降平卢,变生肘腋,共戕若主,归命于卿,尔即暂授本官,毋兹狂狡。虽少嫌于专制,实有利于国家。尔奏以闻,朕心加悦。今就授尔为平卢节度使,兼御史大夫。尔其益懋忠贞,作先敌忾,乃眷西顾,守在四邻。押衙许俊,面阙之日,进阶二级,别有敕行。钦哉勿怨,谢恩。”侯节度谢恩起来,押衙上前打恭说:“久违麾下,恭喜主帅。”侯节度道:“惧难胜任,何喜之有。许押衙,一路上多劳苦你了。闻范阳禄山,颇有异志。”许俊道:“范阳与此处,地相接踵,灾近剥肤。有倚主帅在上,料不患他。”侯节度道:“许押衙,军士们今日我已操演—场,自后,你可常监督他,定要精强,须同甘苦。其不用命者,付军正司治之。”许俊道:“领钧旨。”随各退去。 真个王师非乐战,果然士子慎佳兵。 今朝莫负卢龙塞,他日归邀麟阁名。 且说韩生,闻知柳姬就是李生畜养的,把那妄想心肠消归无有,每日在旅馆,未免寂寞。忽发叹道:“我韩君平从来慷慨,不会凄凉,近来却另是一番光景。想我风流出众,才气无双,不能寻个倾城佳人,与他匹配。到如今,功名未就,四海漂零,如何是好。当此春景融和,不奈乡心忽动。正是: 自在残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猛听门外,娇滴滴声音,行来叩门。“待我开门,看是何人?呀,原来是李家女郎。”轻娥道:“相公,你在此何干?”韩生道:“我这里昼眠。”轻娥道:“莫非中酒?”韩生道:“何尝中酒。”轻娥道:“非关水酒,定是伤春。”韩生道:“我那里伤春来。”轻娥道:“前拿去玉合,姐姐奉价十千,以为取酒之资。”韩生道:“这是平乐价了,女郎请坐。”轻娥道:“相公是郎君契友,怎生好坐。”韩生道:“女郎原是大人家风范,况且柳夫人有命,道不得个敬主及使么。”轻娥道:“僭了。相公客舍萧条,何以娱目?”韩生道:“归思甚浓,马首东矣。”轻娥道:“一向与我郎君相处,到不曾晓得相公行藏。敢问几时到此?”韩生道:“淹留已久。”轻娥道:“莫非寻亲?或是访友么?”韩生道:“李郎与我倾盖相与,承他过盼,是没有的。”轻娥道:“家里中馈,自然是闺秀佳丽的了。”韩生道:“室中尚无人哩。”轻娥道:“莫非秦楼楚馆,有些牵连,故此久留么?”韩生道:“不欺女郎说,闲花野草,也不到小生眼底。”轻娥道:“久别故园,又无妻室,未免太孤冷了。”韩生道:“小生青年,不愁佳丽。”轻娥道:“只怕就有好消息了。”韩生道:“只怕仙宫锁定嫦娥,不容人相见,却怎奈何。即如你家小姐,倒似嫦娥,谁近得他。”轻娥道:“韩相公,你未必近得他,他却说你不远哩。”韩生道:“愿闻其详。”轻娥道:“姐姐常对我说,韩夫子岂久贫贱之人。”韩生道:“这般说,李王孙有孟尝君之贤,柳夫人就是僖大夫之妇了。”轻娥道:“他还说得你好哩。”韩生道:“一发见教罢。”轻娥道:“他说你词藻尤华。”韩生道:“这是夸我才学。”轻娥道:“说你丰姿俊逸。”韩生道:“天生如此。”轻娥道:“你好不识夸。”韩生道:“小生就话答话,休要认真。”轻娥道:“他还说你相如四壁,却少丽人当垆。”韩生道:“小姐也想到当垆上了?”轻娥道:“我小姐颇有此意。我来透漏消息。”韩生道:“此是小姐美意,你郎君何如?”轻娥道:“料我郎君,虽无粉黛三千,不少金钗十二,尚堪换马,何况赠君。”韩生道:“虽如此说,只是小生与李郎,礼则宾主,契合弟兄。极欲揽子之祛,无奈夺人之席。也多难了。女郎,你多多致谢小姐,只恐此生无以为报。”轻娥道:“相公耐心,就是李郎,也有几分在意了。我且回去,自有分晓。”韩生道:“不送了。”此时不禁喜出望外,惟有专听好消息也。下卷分解。 第五回 韩氏子明园配柳 李家郎弃产寻仙 话说李王孙,已欲将柳姬归于韩生,但未曾说明。这日,因想起生平作为,说道:“我虽变迹埋名,还要弃家访道,诸事俱在不论。惟有柳姬,才色绝伦,前对我说,韩郎现在困苦,终非贫贱。这妮子所见,到与我同。我今日设酒春明园,就把柳姬与他,遂了心愿。然后把家产交付他们,岂不是好。”因叫苍头来道:“我昨日分付你,打点庖人乐部,想俱齐备,可去接柳娘子先到春明园。我自寻韩相公来。”苍头应命去了,李生道:“人生都为这一个情字,惹出多少无明烦恼。俺早已打破此关了。我且去寻韩生,柳姬想也就来了。”按下不表。 且说轻娥,要回复信音,走到章台,见门锁了。“定是姐姐不在。我且到春明园去看。行已到此。那花径中遮遮掩掩走来的,多是我姐姐。”柳姬看见轻娥,说:“你回来了,我今日妆束的可好看么?”轻娥道:“鬓儿梳得绝精,只是安璜不正些,我且与你正正。适才那韩生,好生致意。早承鸾信,愿偕凤占。姐姐,他并未结婚,亦无外宿。”柳姬道:“住口,前话只好你知我知,郎君自去邀韩相公,想必就到。我们一壁厢候他便了。”只见李生携着韩生手,一同走来。见了柳姬道:“你过来见韩相公。”柳姬向前,道了万福,韩生回礼道:“这就是章台柳么?”李生道:“正是,他久深居,今特荐上客耳。”韩生道:“李兄名园,不殊金谷,丽人何减绿珠。仗此花神,愿得青春无恙,自首同归,何幸如之。”柳姬道:“相公与郎君,可俱称玉堂之宾,奈妾愧石家之妇何。”李生道:“叫乐人承应。”轻娥拂席,柳姬把盏。“韩兄,你寒食佳篇,柳姬近来颇习,试歌一番。”柳姬歌罢,韩生道:“李兄聆音,不数四时子夜,绝胜举国阳春。”李生道:“待我手奉一杯,韩兄请酒。柳姬,我久不见你舞了,好一折腰,试他垂手。”柳姬遂起身舞了一回。韩生夸道:“看他如花前翠带从风,似树下霓裳出月,真个舞的绝伦。”李生道:“当真的,把酒移到瑶光台,我们从金波桥过去。”小伺们遂将酒筵移去,又复安坐。李生道:“我再敬一杯。韩郎,你名士无双。柳姬,你佳人独立。一个赤绳未系,一个□的犹存,自合双飞,真难再得,便相配偶,不必迟疑。轻娥掌烛,柳姬送酒。酒来,我代你们一祝。”将酒对天,酬后说:“祝此二人,佳期之后,天长地久,夫贵妻荣。”韩生道:“李兄,他虽未抱衾裯,已在小星之列。小生后来鸟鹊,敢分明月之栖。”李生道:“你两人恰好一对儿,何容推辞。大丈夫相遇,于杯酒之间,一言契合,尚许以死,何况一女子乎。”韩生道:“大德不报知己诚难,安可复西子之施,夺人之好。”柳姬道:“妾方待年,并无过愆,何故相弃。”李生道:“柳姬,你差了。你就是仙女,也有个吹箫碧落,怕不做悔药青天。”轻娥道:“姐姐他相女配夫,韩郎他为君择妇,佳人才子,正好成双。趁此吉日良辰,莫误花烛。”李生道:“韩郎、柳姬,你们当此星月之前,花烛之下,誓同结发,都莫负心。”只见韩生、柳姬跪下,各祝一番。起来,李生方分付苍头:“将鼓乐、花烛送到园中西洞房去。”韩生向李王孙深深打了一恭,说:“小生拜谢。”李生道:“义气相与,何谢之有。韩兄三日之后,同柳姬到俺宅中,还有一言相告。”韩生说:“遵谕。”李生作别回去,韩生方向柳姬道:“娘子,我与你红楼偶逢,喜随同根之愿。”柳姬道:“当日将无永绝,今生何意为欢。” 此夜,轻娥走来说:“韩郎,你那得闲坐,快入洞房去。姐姐请行,这事替不得你的。韩郎走来,我教你个七字经儿。道是‘软款温柔不识羞’,我替你们带过门去。”却背地说道:“他两个遂了心,却怎生发付我来。”正是: 一样玉壶传漏去,南宫夜短北宫长。 竟自去了。 韩生打发轻娥去后,方才紧闭绣房,把烛移向床前,宽去大衣。柳姬亦卸下妆饰,仅留内衣不去。同入罗帏,香腮相猥,舌尖吐送。韩生把他抹胸解去,露出两个乳峰,犹如新剥鸡头。摩弄一回,才褪去小衣。只见两峰夹溪,鸡冠上露。到了此时,情不自禁,将玉杵举起,徐徐放入。渐觉探着玉洞桃花,轻抽缓送。柳姬因爱慕已久,倍觉情浓。虽是疼楚,只好半推半就。后来魂销几次,频吐娇声,颠鸾倒凤,约一个更次,觉酸麻上来,方一泄如注。云雨已毕,韩生将绫帕一试,上带猩红,缘知尚是处女。重新搂抱,交头而卧,叙起从前爱慕之情,相思之境。到了半夜时分,听玉漏频催,金鸡将唱,方才睡去。 正是欢娱嫌夜短,不同寂寞恨更长。 且说李生,到了三日之后,想起前言,说:“俺一向不乐人间情欲,寻仙方外。只有柳姬撇他不下,又已配与韩君平。前约他夫妇三日之后,过俺宅中,早着轻娥请去。待他来时,这几十万家计,尽付与他,俺便飘然长往了。韩郎,韩郎,你怎知俺数十年前,曾为名将,北征突厥,西讨吐番,后来却混迹屠沽,逃名花酒。到今日好似一场大梦也。”正说话间,忽见韩生夫妇走来。李生道:“韩兄,你们来了,俺检点些小家计,大约有数十万,家童数百人,都已在此。今日就交付你们,俺从此去矣。”韩生、柳姬同道:“呀,却为何这般说起?”李生道:“韩兄,俺与你都是英雄辈,一诺无爽,不必再让。”柳姬道;“怎受这许多。”李生道:“柳姬,你知俺是豪爽的人,怎做的守钱虏。”韩生道:“李兄纵要寻仙,再住几时,去也未迟。”李生道:“迟了,迟了。”韩生道:“李兄,我那件不受你惠来,既赠仆马,又付家赀,你却孤另飘零,如何使得。”李生道:“韩兄,这些腐物,岂足以系我心。听我说来,俺也曾登台拜将。”韩生道:“原来李兄身曾为将了,到头来却如何?”李生道;“我就长揖谢了公卿,混迹市中,聊寄色酒,不用姓名。”柳姬道:“如今却又何为?”李生道:“你看我白发渐渐盈头,到底落个臭皮囊。我如今要游历名山,寻求修炼之法。骑鹤升天,才是我下生快乐哩。”轻娥道:“郎君我虽婢子,性亦好仙。”李生道:“轻娥肯从俺去么?你纵不是仙才,亦非凡骨。姓做个秦宫毛女,梁家玉清,数年之间,到是你先会俺哩。”轻娥道:“郎君此去,云水浮踪,寄迹要在何方?”李生道:“俺多在终、华二山了。”韩生与柳姬不觉凄然泪下道:“你定要去了,相见之期,今生未卜。待俺执一杯相别。”李生道:“将酒拿来,饮上几杯。去后,这酒做用不着了。倘得正果,恐难到旧家门哩,俺就此去也。”仰天大笑出门去,却伴青云入翠微。柳姬道:“呀,他就长揖而去,你何不追之再致一言。”韩生道:“不是。此豪达行为,适已备言之矣,勿复致讶。纵挽之亦不回来了。”柳姬道:“真是无可奈何。相公资用颇给,室家有人,日月磋跎,功名在意。”韩生道:“天子行幸将归,尚须春试。礼部侍郎杨渡,他常知我才名,我便应试去也。”正是: 人无回意似波澜,琴有离声为一弹。 纵使空门再相见,还如秋月水中看。 第六回 沙番归顺禄山逆 韩子登荣柳氏欢 话说有一吐番大将,名唤沙吒利,蒙赞普擢他镇守河陇。他虽为番将,却最爱中华。何以见得,曾说道:“近日来被唐朝哥舒翰攻拔诸城,尽收故地。郡浇河于积石,军神策于临洮。国中苏毗,又已归降,封土赐姓。俺想起那日,辞胡佐汉,由余从戎入秦。这都是用夏变夷,到落得画图标史。俺身留番地,心慕华风,愿备外藩,将称内属,且与部将乞力斤一商。把都儿,唤乞力斤来帐中议事。”不多一时,乞力斤进来禀见。沙吒利道:“乞力斤,俺意欲散离戎部,归附唐朝。倘列雁臣,犹胜鸟使。你道如何?”乞力斤道:“大唐统接帝王,西戎亲本甥舅,合有金鹅之献,以代铜马之图。只是要力修表章,得预朝请方好。”沙吒利道:“俺意正如此。”一面修表,收拾那玉带金皿,作进贡之物。“劳你前往长安一行。”乞力斤道:“小将便须速行。此时长安,已是三月了。”沙吒利道:“秦中花鸟已应阑。”乞力斤道:“塞外风沙犹自寒。”沙吁利道:“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气尽忆长安。你早去速回。”乞力斤道:“这个自然,小将去也。” 看官,你看这沙吒利辞胡归唐,尚是正策。可笑安禄山,现为东平郡王,明皇待他何等宠荣,他偏另有一番肠胃。却说他来历:他本是营州胡人,姓康名轧荦,幼蒙张守珪养为己子,后来累官做平卢节度,兼柳城太守。天宝初年入朝称旨,唐天子坐他金鸡大障,起第京师,又拜杨贵妃为母,出入宫掖,即令总领范阳三道,进封东平郡王,恩宠极矣。他偏妄想道:“俺生多异相,难道只位极人臣。况且那海内无兵,朝中多故,正是天与不取,反受其殃。俺帐下番汉各兵之外。又有那契丹落河八千人,家奴善弓矢者数百人。日前曾遣人,筑雄城于范阳之北,又遣人员,锦绣数万,以佐军赀,想俱完备。曳落河,你们近来勇力何如?俺指日就要渡河入洛了。”曳落河道:“我们日日演习的。”禄山道:“家奴,你们近来弓矢如何?”家奴道:“我们弓矢习熟了。”禄山道:“叫筑雄武城的,那城果是何如?”应道:“如金汤之固,尽可保障。”又问:“那买的锦绣服色何如?”应道:“俱各鲜明,霞氎霜毡无数,组练还有三千。”禄山道:“你们成功之日,都有重赏。”众人道:“多谢王爷。”禄山道:“数日前何千牛与俺说,平卢一带,虽则属俺节制,那侯希夷是个不良的人,倘或俺直入中原,哥舒翰提潼关之众,侯希夷统河北之兵,以蹑其后,却不做腹背受敌,进退无门。俺已命高尚,修一书,遣中人韩朝敭去说他连和便了。”你看,禄山这等行事,正是: 昼暗狐狸得势,天阴魑魅持权。 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且说韩生应试,尚未有佳音。那柳姬向轻娥道:“韩郎今日南宫引奏,北阙敷言,不知他文福何如?”轻娥道:“姐姐常说,韩郎才貌,岂久贫贱之人,自然就有佳音了。”柳姬道:“说便这般说,你见那显达的,几个有才貌来。”正说话间,只见奚奴急忙走来,说:“相公喜得高第了。”柳姬道:“奚奴,你见谁来?”奚奴道:“小人亲在午门外见的,只有俺相公年少,主上赐名探花使,特敕京兆府仪从鼓乐送归第哩。”柳姬道:“他如今在那里?”奚奴道:“如今赴琼林宴,到曲江题名去了。”柳姬道:“你还去接相公。”奚奴道:“是。”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轻娥道:“姐姐,你好喜也。”柳姬道:“也只偶然,何足为喜。你且去排个夜筵,待相公回来作庆。”轻娥道:“知道了。” 只听外面一片喧嚷,鼓乐连天,送韩探花到了门前。韩生下马,转进后宅。柳姬道:“相公恭喜。”韩生道:“小生偶应凤举,夫人亦有鸾封,正当同欢。”柳姬道:“相公,可惜李郎不见你有今日。”韩生道:“我正在念他,只是他已尘垢浮名,糠秕浊世,看着我们,犹如浮鸥在海中,宛雏视腐鼠了。”柳姬道:“正是。早已命轻娥设筵后阁,且少叙一回。”按下韩生夫妇欢庆不表,再听下回陈言。 第七回 斩逆使侯公拒间 初登第员外参谋 话说侯节度,奉敕实授平卢,操演精勤,不肯少懈。一日闲坐,说:“俺节镇数年,所喜胡尘不动,日羽停飞,此皆主上之威,及诸将校之力也。”许俊向前说道:“闻得安禄山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又闻得多进骆驼犬马,以蛊上心。日前献媚玉乐器以谄妃子,真个是狐媚方深,豕心难化。肘腋之变,只在旦夕了。”侯节度道:“有如高见。他必有细作往来探听,俺们须要谨防。”正说话间,报有安禄山中人请见。侯节度道:“我们方才议他,却好就有人来。着他进见。”只见一人走上说:“中人韩朝敡,叩见。”侯节度道:“你是东平王差来的,可有书么?”中人道:“未曾有书。只怕军情泄漏,遣小官口代天言。”侯节度道:“怎么叫做天言?大意何如?”中人道:“大意欲兴晋阳之师,以清君侧之恶。元帅若能互相摛角效力,则天下不足平矣。”侯节度道:“差了,差了。当今天衢清朗,社稷永长,女谒虽行,王纲犹振,何损桓公之霸,敢借晋阳之名。”中人道:“俺大王功高赏薄,以此不安。他有这般勇略,怎肯置身人下。古今霸王之主,也都是及时成功。”侯节度道:“哎,他已封东平王了。”中人道:“我主就要亲提霜甲,一扫天狼哩。”侯节度道:“他自作张罢了,怎的污及于我。他既废人伦,又昧天道,窃恐神人不容。”中人道:“你要问天道么,这是月晕围参的时候了。”侯节度道:“便是霸王之业,岂就容易成得。”许俊道:“上官,俺元帅忠良报国,岂肯为此。”中人道:“唐家多少功臣宿将,有甚明白处。”侯节度怒道:“唗,我从军白发三千丈,报国丹心一寸长。决不受人蛊惑。”中人道:“你若不见从,他一定移兵相击,怕当他不过哩。识时务者为俊杰。侯元帅再请三思。”侯节度大怒道:“唗,这厮好无状。叫刀狯手,推出辕门,枭首示众。”众军应道:“是。”遂把中人绑去,霎时斩了,献上首来。许俊道:“元帅,这厮斩讫,贼必先加兵于我了。”侯节度道:“虞侯,俺如今幕下少人,闻得金部员外韩君平,文武兼备,才力俱壮,遣人去长安,把禄山反状奏闻,就辟他为书记便了。”许俊道:“如此极好。”正是: 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 渔阳老将多回席,鲁国诸生半在门。 且说韩生,得中探花郎,又新授金部员外。柳姬心满意足,打发韩生五更上朝去了。直睡到日上三杆,方才起身。说:“相公此时,还不见回来?”轻娥听得马鸣,说:“相公想就回来了。我预备茶去。”只见韩生,冠带齐整,众仆跟随,回到宅第。说:“当置的,把朝衣解去。”院子应道:“晓得。”韩生道:“我方乘月出朝,到家却早见日上了。”转入内时,见了柳姬说:“夫人,你晓妆完了?”柳姬道:“鬓儿好么?”韩生道:“梳得好看。你为何双眉未画?”柳姬道:“留待君归,作京兆故事。”韩生道:“我与你画来。”画后,抱着香腮,亲了一亲。柳姬道:“这是甚样子,可像个官人们么。”韩生道:“依你说,纱帽底下,到会俗了人了。”轻娥恰好走来,说:“相公,夫人,茶来了。”柳姬道:“我们去园子边行行。”夫妇起身同去。韩生道:“穿着这洞儿过去。”二人过了洞外。韩生代柳姬整衣罢,说:“天气乍暄,待脱衣着。”柳姬道:“轻娥,把衣接去,可将酒移到水楼上去。”轻娥道:“晓得。”柳姬道:“妾有一言,愿陈郎君。”韩生道:“试说何妨。”柳姬道:“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可眷恋妾身而不归省。况且器具资用,足以俟君之来也。”韩生道:“夫人,桑梓久违,岂不思念。今得寸进,不久也要给假还乡了。”柳姬道:“我和你俱喜少年,为欢有日,请勿内顾,决意前行才是。”韩生道:“如此即当卜日起程便了。” 忽见奚奴来报道:“相公,那安禄山意要谋反,使人去说平声节度侯希夷,侯节度斩了来使,奏闻圣上,要请相公为书记。圣上就着相公,去参他军事,因便体察安禄山反状,即日就要动身了。”韩生道:“呀,如何是好。你可去打点行装,领着随行军校,都到青门外伺候。”奚奴道:“晓得。”柳姬道:“方言吉锦,又得星轺,却不是两得其便。大丈夫正当立功边陲,安可系情儿女。妾有玉剑一口,赠君佩之。”韩生道:“我此番虽属壮行,终多离恨。我无别物赠你,只有这帕上几点眼泪儿,是痛肠中出的。”柳姬闻言,不觉泣下,说:“轻娥置酒在青门外。”轻娥道:“知道了。”遂一拥同往青门。 到了那边,轻娥说:“夫人,酒在此。”柳姬道:“古今送别,多唱阳关。我试歌阳关送酒罢。”不觉滴滴泪滚。韩生道:“你方才何等慷慨,到如今也泪下了。听你歌儿,虽说娇娇滴滴,内带多少切切凄凄。正是:思深应带别,声断似兼秋。歧路风将远,关山月共愁。古今边塞,多唱关山,我也歌关山一曲,送你一杯。”歌罢,谓柳姬道:“归觅菱花,莫不是徐德言与乐昌公主一段公案么。”柳姬道:“相公不须疑虑,自后妾当罢妆,一意相待。”韩生道:“只怕你腰肢渐瘦了。”柳姬道:“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只恐白碛沙寒,绿鬓流霜哩。”韩生道:“我不久就回,少要相忆。”柳姬道:“我还送你一程,到渭河相别。”又复前去。奚奴道:“渭河已到,请相公行了罢。”轻娥道:“日色将晚,夫人别了罢。”只见韩生与柳姬,交拜起来。那些众军,捧敕列队,说:“小的们,随老爷去河北,在此久等。”韩生道:“叫捧敕官先行,军校们照队前进。” 一拥行讫,落下柳姬与轻娥,犹自目送多时。又见一官军,飞马回来道:“韩爷差小官,拜上夫人,请就回车。”柳夫人道:“拜上韩爷,边庭之事,务必留心,不须念我。”那官答道:“晓得。”竟策马回旋。柳姬同轻娥亦洒泪而归。正是: 世上万般伤意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第八回 果老仙偈言指教 法灵寺祝赞平安 话说八仙之中,有位张果,现称九霄仙伯。看官你听我说他来历,便知端委。生本尧时,历经唐代,名题仙籍,职掌天曹,寓身汾晋之间,栖志蓬瑶之上。三辰默运,邢和璞不见其形;万劫常通,师夜光莫穷其算。放骡兽戏朝元殿,真看挥手如神。骑驴每过赵州桥,须信回头即道。正是: 紫烟衣上绣春云,青隐山书小篆文。 明月在天将凤管,夜深吹向玉宸君。 他一向隐在中条。这日说道:“前几日云头起处,望见那长安城中,有个李王孙。原系仙都散吏,到今来谪限将满,功行未圆,他已弃家到此,指点他去西岳华山,金天部下,修真炼性。又还须虔诚度物,来往人间,方可上升,复归本位。且分付山神土地,多设魔难,试他一番。”正是: 欲寻仙路近,须辨道心坚。 且说李王孙,自从那日,别了韩生夫妇,出的门来,各处寻访,随地栖迟。说:“俺弃家求道,云游到此,闻得那通玄先生张果,向隐中条,意在访他。”一路来,千峰蔽日,万嶂疫云,或闻牧唱樵歌,只有兽蹄鸟迹。“这是中条山了。呀,忽律律的无影无形,半明半暗,好一阵风也。呀,原来一只金睛白额虎来了,怎生是好。你看,萧萧岭外风生,凄凄树梢雾起,中途遇此,不觉魄落魂飞,怎么处。哎,我闻昔人,投岩喂虎,不过为道。还向前去,也则凭他。你看,他却张牙怒呼,摇头肆舞,竟自去了。谢得灵圣,虎到走了。呀,又见那阴云四合,腥风满耳,却为何来?呀,是山中神鬼都来了,怎生的好。你看,他三头六臂,朱睛绀发,神儿惊顾,鬼儿群趋。且住,吾闻山鬼伎俩有限,至人不见不闻,也则凭他。正自穿林乱呼,吹灯暗舞。噫,幸喜那边有人来了。那山鬼何故退去?”这人道:“李生,你来了么?要寻通玄先生,则我便是。”李王孙闻听,慌忙跪拜在地。说:“既蒙圣恩,使弟子枯骨,复见光明,刻骨铭心,愿随云驾。”果仙道:“李生,你道心虽固,仙骨未全,更须炼性修真,还要虔诚度物。”李王孙道:“愿赐一言,终身佩服。”果仙道:“你试听者。夫大道守真,三品为则。以一为度,以正为德。子能知一,万事将毕。”李王孙谢道:“敬领真言。”忽听一片仙乐之声,远远望见仙童玉女,持着节儿走来。他说道:“云卧留丹壑,天书降紫泥,群仙已集蓬莱上宫,请先生赴天池会,论五元真人,神游记事。”果仙道:“如此俺就去也。”李王孙道:“弟子拜送。”果仙道:“还有两言,你再听者,待后来有人来访我。”李王孙道:“弟子愿闻。”果仙道:“遇华则止,遇侯则行。后会有期,珍重珍重。”言完,方随金童玉女而去。李王孙道:“你看玉盖金铃,朱裳翠佩,乘云西去,冉冉如飞。俺本意要往终南、太华,今日先生说遇华则止,一定是华山了。又说是遇侯则行,这却不晓其义,想日后自有验处。问得华山是金天氏所掌,云台道观,奸生灵异。须索那里去也。正是: 得道从来相见难,又闻东去幸仙坛。 先生去后身须老,乞与贫儒换骨丹。 且说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那日新坐朝堂,说:“随驾官,拿平天冠来朕戴。呀,这冠戴的不自在,御制几句来赞他:平天冠,平天冠,压得头疼眼又酸。有朝打碎天灵盖,要做光头其实难。随驾官道:“好一个服周之冕。”禄山大笑说:“这是秀才官,只有那四书学问。拿衮衣来朕穿。衣上花花斑斑是甚东西?”随驾官道:“是云廷十二章。”禄山道:“这衣穿得不自在,也御制几句赞他:十二章,十二章,鲍老当筵笑郭郎。若教鲍老当筵舞,舞袖郎当转更长。”随驾官道:“又道是服之不衷。”禄山又笑道:“这官儿诌来诌去,还记得左氏摘奇,且休闲说。俺既登宝位,速传羽书,以讨杨氏为名,河北之地,望风瓦解。如今先下东都,长驱西入,百万江山,在吾掌握矣。众将官,就此起兵前去。你看这洛阳地面,人不知兵,势犹卷席。好喜,好喜。将校们,此去潼关,是长安要隘。闻得哥舒翰镇守。他只欺吐番部落,怎当得俺的前锋,不日就攻破了。”声声腾腾而进,且按下不表。 再将法灵寺事,试说一番。话说悟空老尼,却是安心修行的。一日他说道:“俺自到这寺中,白马驮经,黄龙说法,禅心久定。僧腊已高,当此长夏清闲,且自安禅打坐。”正是: 白日无来客,青山独坐禅。 他有两个徒弟走来。大徒弟法云说:“呀,师父又在此入定了。我们且试他一试。我做个白衣大士。我是白衣大士。你那老尼姑,法行虽全,宿缘犹在。下界固然扰扰,西方也只漫漫。此间最近渭水,可去寻八十岁的姜太公,结本来之眷属,完未了之姻亲。”慧月鼓掌,笑了一番说:“我便做鸠摩罗什。那老尼姑听者,我是鸠摩罗什,偶有欲障,必须妇人。天帝敕我与你一交,即生二子。”大家又笑了一回,说弄的他好。只见老尼醒来,说:“徒弟那里。”法云、慧月道:“徒弟在此,等师父出定。”老尼道:“我心已如死灰,何以革囊见试。定是你这两个捣甚鬼了。”法云道:“师父不要骂,动了嗔心,要变白蛇哩。”老尼道:“你两个佛口蛇心。你且去殿上伺候,怕有客来,好生支应。或是女客来也,与他相见。”法云道:“晓得。呀,果然有人来了。”只见轻娥道:“夫人,这是法灵寺,早有小尼相候了。”法云、慧月接将前来,柳姬问道:“令师在么?”法云答道:“待我去报知师父,柳娘子们在此。”老尼出来,迎接相见道:“何缘莲驾下及花宫。”柳姬道:“专侍清谈,兼伸私祷。”老尼道:“李王孙一向好么?”柳姬道:“李王孙早已弃家访道去了。弟子已嫁与韩君平。韩郎也叨领科名,官授金部员外,参军河北去了。我们今日到此,烧一炷香,保佑他。”老尼道:“原来恁地,老僧全然不知。且请到殿上去。”柳姬道:“相去咫尺,兀自不知。”老尼说道:“这是大雄宝殿,请夫人拈香。”只见柳姬跪下,祝道:“长安善女柳氏,顶礼诸天。奴婿韩翊,他如今出塞佐戎,凭如来保佑,令他早归,并祈成功。”祝罢,轻娥道:“我也烧一炷香,愿我相公与夫人,连理共枝,比目以行,早早归来,以图完聚。”祝完,遂在殿上共谈。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沙府中一个院子,他说:“俺奉老爷之命,资一炷香,到这法灵寺来。此是。山门下了有人么?”法云道:“沙大叔何来?”院子道:“且见你师父。”见了老尼便说道:“老师父,俺老爷前因大奶奶病,许了本寺的香愿,如今全愈,因往陇西巡边,不得自来,着我代还。”老尼说道:“大叔请到殿上去拈香。”这院子,上的殿来,跪下拜祝道:“主人骠骑大将军沙吒利,因太夫人有病,全仗圣力得保平安。”祝赞已毕,起的身来,把老尼唤在背地问道:“这儿位娘子,也是来烧香的么?”老尼答道:“便是。”院于便说道:“前日我家老爷托老师父寻个房中人,老师父只说没有。似这般一位娘子,再要怎生好。”老尼道:“他是韩员外家柳夫人。近因他员外远出,到此间烧香。京城中女子,那里有这般好的。”便叫法云、慧月:“陪大叔茶堂去告茶。”院子辞道:“俺就回去,不扰茶了。”院子去后,柳姬便问道:“这是那家的?”老尼道:“这是沙将军府中人。将军常托我觅个专房,且他家大奶奶好不利害哩。我出家人,那管这闲事。”柳姬道:“轻娥,我家的马,前日说卖与沙府中,敢就是他家。”轻娥道:“多便是了。”老尼道:“夫人请到方丈去闲话。”柳姬道:“弟子有一语,请叩大师:比如一切有为,何为正法?三千大界,何界安身?”老尼答道:“夫人,是身非身,是法非法。三千大界,尽属恒沙。一切有为,皆如无为。试观见在,便见来生。”柳姬谢道:“多承指教,弟子言下有悟了。”老尼道:“你看这世上的人,尘踪难定,总是虚花,徒劳此生耳。”轻娥道:“夫人你看,这寺中分外清静。”柳姬道:“我们今日到此,也是前因。”老尼道:“夫人请到禅堂一游。从西廊下走去静些。”轻娥道:“老师父,是甚么香得好。”柳姬道:“桃李还是旃檀?触鼻幽香。”轻娥道:“堂外海榴花开了。”柳姬道:“果然照眼分明。”老尼道:“那松下是翻经台。”柳姬道:“层台玉砌,上栽青松。”轻娥道:“夫人,天色日晚,上车去罢。你看那斜阳映着浮屠,影儿半侧,暮鸦投林,鸣蝉息树了。”柳姬道:“大师,就此相别。”老尼道:“夫人请进。”轻娥道:“却早月又上了。”老尼道:“夫人,前时相公常到荒山。”轻娥道:“那玉合儿也在此与我。”老尼道:“但愿相公早早荣归,再与夫人随喜。恕不送了。”下卷分解。 第九回 韩参军东会青州 唐陛下西迁蜀地 话说韩君平,奉敕参谋平卢访度,兼访范阳消息。持着节,一路行来。说道:“谁知安禄山果然反了,先收河北,直破东都。况我家在清池,料他松菊之闾,都成荆棘之地。侯节度又援兵从海上去了。我今既已许国,安得顾身,只得追向前去。” 且说侯节度,对许虞侯说:“你看,反了安禄山这厮,河北一带,尽为贼有,俺且拔兵到此,以避其锋。前去辟韩员外为书记,他不知可来否?如今意欲泛海,径至青州,你道如何?”许虞侯道:“主帅此去,借淄青之师,挫江淮之阨,再图一举,可保万全。”侯节度道:“如此便从海路去。”正行之时,只见后面有一官员,持节而来。许虞侯问道:“后来官长是谁?”韩员外答道:“是韩翊,奉诏参军。”许虞侯道:“启主帅,韩员外到了。”侯节度道:“快请相见。”韩员外参拜,侯节度答拜。说:“久慕兰芳,幸披芝宇。”韩员外道:“忝参莲幕,自愧蓬枢。”许虞侯道:“参军拜揖。”韩员外道:“将军拜揖。”侯节度道:“这是虞侯许俊。”韩员外道:“虞侯,你名在五陵,豪侠之雄。”许俊道:“员外,你诏从三殿,文章之伯。”侯节度道:“韩参军,贼党纵横,驿途劳险。”韩员外道:“特由间道追及前麾。”侯节度道:“许虞侯,你可从陆路前去,探青州事体,到海岸来相会。俺们祭过海神,就开船了。”许虞侯道:“小将即行,主帅前途保重。”遂催马而去。侯节度道:“俺差人去看海上水势,想必回也。”军校回来禀道:“禀爷爷,海势极平,不必过虑。”侯节度便叫“水手伺候,作速开船便了。”众水手应了一声,遂解缆放舟而行。侯节度向韩员外道:“参军,下官誓不与此贼俱生。”韩员外道:“吾闻太平之世,海不扬波,安有今日。”侯节度道:“古今治少乱多,以此孟博登车,祖生击揖。”韩员外道:“元帅,下官一路来,不胜去国之思,又作无家之别。名虽星使,迹类波臣。”侯节度道:“汉朝管丫,也由此渡辽避乱。”韩员外道:“我们奔走□□,到是他全名高节。望见城郭楼台,想是青州了。”侯节度道:“这是海市,一到日中,尽消灭了。”韩员外道:“人生浮华,也都如此。想起那齐桓五伯,犹思共主。鲁连匹夫,尚不事秦。望元帅乃心王室,永作纯臣。”侯节度道:“承教承教。”正说话间,只见许虞侯领着军校走来相见。说:“可喜主帅参军,布帆无恙。”侯节度问道:“青州事体如何?”许虞侯道:“冠带三千,河山十二,真用武之国也。朝廷又已有诏,主帅仍以平卢节度,兼领淄青,专等入城开读。”侯节度道:“君命既临,须当趋进便了。”按下不表。 且说,唐明皇帝,每岁避暑,俱在骊山,清凉幽雅,别是一番境界。正是: 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 好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 一日闲坐,向贵妃道:“妃子,俺与你行幸骊山,多在秋后。今年来此避暑,别有一种佳处。”贵妃道:“妄身方浴汤泉,十分困倦。”明皇道:“看你浴后,光似凝脂,润如灿玉,淡妆铺粉,凉思满襟。呀,殿前花落苔新,想是一番朝雨了。”宫娥道:“玉床银簟都设在此。”明皇道:“你浴后困倦,少睡片时。”贵妃道:“尊旨了。”见那贵妃,徜徉床上。明皇道:“宫娥把团扇来,轻轻扇着娘娘。”宫娥道:“晓得。”看那沙边(溪鸟)(涑鸟)戏得好,明皇道:“任他(溪鸟)(涑鸟)戏得好,怎胜这鸳鸯被底眠。”宫娥道:“奏爷爷,娘娘身上出血了。”明皇道:“痴婢子,娘娘汗是红的。”贵妃醒觉,说是“何物惊醒我?”宫娥道:“是那柳上新蝉。”贵妃道:“我方睡去,又早亭午也。”高力士禀道:“午宴排在芙蓉殿了。”只见明皇与贵妃同到殿中,高力士说道:“进水晶藕。”宫娥道:“进绿沉瓜。”贵妃问道:“点点滴滴是珍珠泉么?”明皇道:“这是疏龙激水做成的。”贵妃道:“真好凉景。”明皇道:“叫内侍宫娥,都去放舟采莲,要唱个采莲歌儿。”众人应道:“晓得。”只见放舟的放舟,举棹的举棹,此唱彼和,雅韵满耳。明皇道:“这俨然是江南风景了。”只见贵妃起身道:“妾已醉了,且停酒罢。”忽听马蹄飞走,铜铃齐响,有一探子走到宫门,说报报报。内侍上前阻道:“圣驾正与贵妃娘娘在华清宫饮宴,天大的事,也明日来报。”探子道:“军情紧急,这般时候还不许俺们见,俺撞进宫门去。”竟行撞进,说:“报子叩头。”明皇道:“这厮急急忙忙,来报甚事?”报子道:“小校是郭子仪、李光弼差来,报安禄山反信的。”明皇道:“却怎生说?快些,快些。”探子道:“那安禄山带甲百万,拥将数千,收河北之地图,鸣洛阳之天鼓,好不猖獗哩。”明皇道:“敢大半是胡兵么?”探子道:“金戈铁骑,番汉俱有。”明皇道:“他无故起兵,以何者为名?”探子道:“还说道,娘娘和杨国舅们身上哩。他说道,牝鸡生乱,雄狐肆奸。”明皇道:“如今那兵在何处?”探子道:“僭位东都,做大燕皇帝了。”明皇道:“长安与东都,只隔潼关,有哥舒翰领着朔方健儿,料也没事么?”探子道:“做官的大家蒙蔽,还不晓得潼关已破。关陇以东,都是贼据了。”明皇道:“那一路吏民何如?”探子道:“逃的逃,死的死,贼兵不日攻长安城了。”明皇道:“这报子辛苦,内库支赏与他。”探子道:“叩谢御赏。”起来去了。 明皇道:“高力士,你可传旨,即日驾幸蜀中。传位太子,诏郭子仪为兵马大元帅,李光弼、侯希夷等副之。各立忠勋,刻期恢复。”高力士道:“领旨。”贵妃道:“宫娥们,可收理锦幄钿车,妆奁乐器,从驾西行。”宫娥应去,贵妃跪倒,说:“贱妾蒙陛下厚恩,渔阳之变,子实兵端,何惜一死,以谢天下。”明皇扶起说:“妃子,他原是借名你们,奈龙运偶遭阳九,料狙智不过朝三,暂尔迁岐,终当兴汉。”高力士领着众军校奏道:“边信更严,敌氛其恶,就请发驾。”只见鸾驾一拥前去。高力士道:“蜀都是锦绣之乡,花鸟之地,请宽圣怀。”明皇道:“高力士,怎忘得长安。”贵妃道:“肠已九回,那堪杜鹃彻耳。”高力士道:“娘娘当指日还宫,不须悲泣。”明皇道:“来到何处?”高力士道:“前面是马嵬了。”明皇道:“天晚驻驾。”百官有赴行在者,即许随侍。高力士道:“承旨。”正是: 月殿真妃下彩烟,渔阳追肤及汤泉。 君王指点新丰树,几度亲留七宝鞭。 第十回 因避乱柳娘祝发 怜娇眷长老收徒 话说柳姬,闻得兵变,正在惊慌。轻娥走来报道:“夫人,城中人都说安禄山反了,已夺东都,杀入潼关来了,我们何处避好?”柳姬道:“轻娥,相公久在行间,京城忽生兵变,似我冶容,恐遭毒手。想起法灵寺,最近长安,老尼又是旧识,到不如剪发毁容,投禅寄迹。天倘见怜,贼散之后,再得会丈夫一面。就不然,也好保身全节了。”轻娥道:“夫人所见极是,轻娥也愿随行。”柳姬道:“又一件,这般兵荒时岁,寺中供斋甚难。我前日烧香,见那熙阳观,只隔数里,且是女观。你去做个道姑,早晚往来,岂不两便。”轻娥道:“既然如此,我办了镜子剪刀在此,再到门前打听贼信报你。”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又有词为证: 万户伤心生野烟,千门空对旧河山,红衣落尽暗香残。几处胡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百年多在别离间。 右调《浣溪沙》 且说柳姬,对镜子把头发破开,拿在手中,长叹—声说:“头发,不是我独亏你,古人也有那披发佯狂、断发文身的。只我自丈夫去后,久不治妆。一种妖娆,万般憔悴,纵使人见,安得似前。我还要剪你为尼,这是我过虑了。”你看,竟把发儿剪下。“头发,我既剪了你,只可恨结发人,今成两处了。”轻娥疾忙走来,说:“夫人,贼已薄城,圣驾奔蜀了。我便做道姑去,纵不能跨鹤,且伴鸾栖便了。又闻得相公与侯节度,泛海去青州了。夫人,你把伽帽缁衣,扮起来看。”柳姬只得换了衣帽,轻娥道:“夫人就是佛前天女一般。”柳姬道:“你把星冠羽衣扮起来看。”轻娥也改了道姑模样。柳姬道:“轻娥,你就似王母前头许飞琼。”轻娥指着夫人道:“你真是天女,若献花枝。”柳姬亦指着轻娥道:“你赛飞琼,宛赴瑶池。轻娥,惟那玉合儿,是相公当日原赠的,须带随身。其余家计,费用将完,纵有些许,也顾不得了。”只听外面喊叫声急。轻娥道:“夫人消息甚紧,快出门去罢。”柳姬是未曾外行之人,也不得不随众而逃。按下不表。 且说安禄山,统领大兵,势如破竹,一路上羯鼓羌歌,喧喧嚷嚷。禄山不觉仰天大笑道:“军校们,且喜那陇地俱平,长安已近,唐皇逃去蜀中了。大家奋勇入城,论功行赏。”众军闻听,俱各欢腾而进。只见那避乱的,不论男女老幼,一齐奔忙。其时柳姬、轻娥亦夹杂在内,随出城来。柳姬道:“轻娥,贼兵想已入城,闻说是孤寡僧道都不杀害,我们速向前去。”又听一片喧哗,倍觉惊怕。两人正在同行,忽被惊唬,竟冲散了。听得禄山分付众官,扈驾入紫宸殿,梨园乐部,都到凝碧池供奉。众应领旨而去。可怜那王子宫女,一簇一攒,也随乱人奔行,犹如丧家之狗。 巴说柳姬行去,被游兵一冲,各自逃避,早不见了轻娥。因叫道:“轻娥在那里?”并没有人答应。便想道:“我且寻法灵寺便了。”那轻娥被兵冲散,也来寻找柳姬。说:“夫人,夫人呀,何处去了。”此非久停之处,想起“李王孙行时,说只在终华二山,只得那里寻他,再作理会。我快去也。”再说柳姬,心慌意忙,行了许久时候,说:“且喜贼锋渐远,这月明中,望见那朱甍画栋,多是法灵寺了。”趱行前去。“呀,此间已到山门了。”门掩在此,叫声开门,内里问道:“是谁叩门?”柳姬迎:“可喜有人应了。”只见小尼执灯,同老尼走来,说道:“像是个女憎么?”开门见了道:“果然一位师兄,这时候从那里到此?”柳姬道:“持来奉投上方。”小尼道:“好宝相,敢是一位活菩萨么。”老尼道:“师兄莫怪我说,你不似惯出家的。”小尼道:“你们月下谈心,我取茶来。”老尼道:“师兄,年来行脚,请示同门。”柳姬道:“师父听启,一言难尽。只因胡尘乍惊,家缘都罄,愿寄空门,聊度此生。”老尼迈:“只怕你剃头不剃心哩。”柳姬道:“如今也都罢了。”老尼道:“可原有丈夫么?”柳姬道:“不敢相瞒,先曾有夫来,奈何远征未归。”老尼道:“我左顾右盼,你到像是柳夫人,怎么至此?”柳姬道:“师父,弟子就是柳氏了。”老尼道:“呀,原来果是夫人,我晓得你意儿。只因那月貌花容,怕有些风吹草动,因此剪发出家了。这寺中粗茶淡饭,且度时光。员外不日荣归了,自然夫妻团圆。”柳姬道:“我已无家可归,那有这个日子。师父升座,待弟子拜礼,请赐法名。”老尼道:“老憎原是悟空,夫人便名做非空罢。明日以后,只做师弟相称了。”柳姬道:“多谢师父。”正是: 乱离无处不伤情,半夜中峰有罄声。 愿得远公知姓字,焚香洗钵过余生。 第十一回 华山上逢婢谈旧 幕府中寄诗遣奴 话说李王孙,自到华山,日日做些修炼工夫,久惯也渐成自然了。一日说道:“俺径入中条,见张果尊师,他叫我纳新吐故,却老还童,来这华山云台观做个羽人。明星夜礼灵药,朝修绿简丹文。指日形骸欲委,青天白日冲霄,羽翼将生。住此数年,不觉又是初秋了。且自散步闲行,也可乘时观化。这华山,真好景物。你看,三峰如绣,一片残霞斜日,果是丹邱所在。俺想游仙的人,自有几多乐处。比如那尘世中搅搅扰扰,迫迫忙忙,一霎荣华,千年富贵,都只好做话柄了。这搭儿瀑布飞流,青松夹道,将蒲团打坐一回。正是: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呀,远远的望见人来,且自回观去也。”起身要走,恰好轻娥走来相访,说:“这边有个道人,待去问他。”见了李王孙,说:“仙长稽首。”李王孙道:“道姑何来?”轻娥道:“数年前,有个李王孙,在这华山么?”李生道:“这里没有什么李王孙,既别数年,想多不在了。他原是何人?”轻娥道:“他是青门隐名杰士,有句话不好说。仙氏到大像李王孙。”李生道:“你是何人?”轻娥道:“是他侍女轻娥。”李壬孙道:“我说你也像他。”轻娥道:“呀,这等说仙长是李王孙了。”李王孙道:“韩君平和柳姬何在?你为何道妆起来?”轻娥道:“王孙尚自不知。韩相公次年及第,官授金部员外。因去平卢参军,安禄山这贼,攻破长安,夫人犹恐不免,剪发为尼,我也做道姑了。”李王孙道:“怎么你一人来呢?”轻娥道:“当时要一投法灵寺,一投熙阳观,行至中途,游兵冲散,我特来华山相访,欲托余生,兼寻前约。”李王孙道:“原来恁的大乱了。我这山中人,那里晓得。正是:尚不知有汉,又安知有魏晋乎。哎,韩君平,韩君平,你既得佳丽,又享科名,何等荣华,到今却两下飘零,不如我萧然无累了。我住在云台观,此去数里,有个莲花庵,都是女冠,你可从柳姬姓柳,那里入道去好。”轻娥道:“我倒幸遇王孙,尚有栖身之处,不知我夫人流落何方?”李王孙道:“道家清淡,你敢还想着当时哩。”轻娥道:“物极则哀,花落必残也。一意清修了。”轻娥道:“就此别了。”李王孙道:“待我过几日,到庵来看你。”正是: 头白金章未在身,唯将云鹤自相亲。 舞衣施尽余香在,一饭胡麻度几春。 且说韩君平参军侯节度,已经数载,那暇想及家事。一日偶尔说道:“幸喜太子早践鸿基,禄山已遭獍难,两京光复,大驾西还。只是那长安破后,宫殿灰飞,士民星散,知我柳姬存否何如?哎,纵免他璧碎珠沉,少不得云孤月寡,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萧行路难。”忽见侯节度行来,只得上前相见,说“元帅拜揖。”侯节度道:“参军拜揖。”韩君平道:“元帅,可喜长安已平,多想朝元有待。”侯节度道:“参军,下官遁守东隅,师徙左次,坐观贼败,生戴君仇。何如泛五湖之舟,归南冈之步。”韩参军道:“元帅青徐施警,海甸晏安,此皆由节度先声制人,洪威及远。即令那三方多难,余孽犹存。闻得李太尉又代郭令公为将了。元帅就露表请朝,连兵讨贼,岂不是身名俱泰,终始两全。”侯节度道:“承教承教,下官便振旅长驱,参军望同心犄角。”参军道:“愿依大树,一借前筹。”侯节度道:“权且告别。”韩参军送节度去后,说道:“我数日间又要从侯节度赴义河阳。长安渐近。先遣一介西行,讨问柳姬所在。这般乱后,纵好,也只留得一身了。如今把个练囊,盛着白金百两,权寄他为朝夕之费。哎,柳姬,柳姬,想起你来,且都不要说别的。只你那窈窕的身儿,温存的性儿,也就有无穷想处。我与你在家时,少什么唱随,管几多风韵。我就把此意吟成一诗,题在练囊之上。”遂沉吟一霎,写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时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诗已题了。“想我柳姬,到渭河相别,眉峰锁黛,泪雨成珠。道是若逢江上使,须寄陇头人。我别去数年,那泪痕点点滴滴,尚在那衫儿上,却才寄得这一封书,叫他怎不怨我。”不觉泣下。“只一件,这几年长安城中,闾里成墟,门庭易主,知可寻得他着么?奚奴那里?”奚奴道:“有,相公有何使令?”韩参军道:“我命你去长安,寻访夫人消息。”奚奴道:“盗贼纵横,关途阻塞,怕还去不得哩。”韩参军道:“长安久已平复了。只是我羁身王事,不能早归。这里有白金百两,先寄夫人用度。咳,昔日秋胡的妻,怨其夫怀金陌上,投水而死。我却不是那般人。这练囊上是寄夫人的一首诗。”奚奴道:“相公不久还朝,且少忧忆。小人去长安,一定寻个下落。”韩参军道:“奚奴,早去早回,到洛阳城来会我。”奚奴道:“理会得,俺去也。”正是: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第十二回 奚奴问息逢尼院 光弼功成奏凯歌 话说轻娥在莲花庵修行,真是: 雾卷黄罗帔,雪雕白玉冠, 野烟溪洞冷,林月石桥寒。 因想起前事,说:“向为兵乱,与夫人中途相失,来到华山,得遇李王孙,就此庵中做了道姑,不觉又是数载。想我夫人,虽曾削发为尼,不知当时得到法灵寺否?我纵然游方之外,岂无恋主之情,这几时好生放他不下。闻得昔时神僧杯渡,列仙御风,相见何难。今日我还不能到此境地,等与李王孙说,我还下山去,到长安近处,访个消息,却不是好。”把轻娥欲下山访柳姬消息按下不题。 且说那柳姬,托身法灵寺中,想起韩郎,说道:“他参军河北,近说转徙山东,多只为王事贤劳,贼徒猖獗,因此尺书不及,—价无闻。哎,我奇迹在此,就是你有个人来,教他何处寻我。想我两人,拈成一段风流,也亏杀李王孙周全。但百年无多,不能常常厮守,思想起来,觅什么封侯。的番兵乱,便是杨妃,也死在马嵬,真是薄命佳人,竟将金钿虚投碧海了。我如今暗藏机彀,暂向空门,只是我累这头发了。你看转轮藏中,有经在此,且翻一翻。”按下柳姬看经不表。 且说奚奴,持着练囊走来,说:“俺相公着我到长安访柳夫人消息,这长安兵荒之后,真个是第宅皆新主,衣冠异昔时,那里去寻他。听得一路人说法灵寺那里,有个尼姑,姿色双绝,原是官宦人家,到像俺夫人的行径。俺一直投这里来。呀,那弹堂上一个尼姑翻经,果然与夫人一般,且竟去问他。”进了禅堂,说:“柳夫人,韩相公有信在此。”柳姬道:“客官何来?是甚柳夫人呢?”奚奴道:“夫人你怎忘了,小人是奚奴,相公特遣来寻访夫人。”柳姬仔细一认,说:“呀,果是奚奴。”含着眼泪问道:“相公好么?”奚奴道:“相公平安,小人来城里城外,都已走遍。偶来此处,不意得遇夫人。”柳姬道:“你还想寻章台旧第么?万分不能了。”奚奴道:“相公寄来练囊,书就在上面。囊里有白金百两。”柳姬接来一看,原来是一首诗。念了一遍,说:“哎,这却说差了。纵使长条似旧,怎猜做陌头垂柳。他只道我还似当时哩,那知道,腰细渐渐惊秋了。相公一向在何处?敢他也忆着长安么?”奚奴道:“相公参谋淄青,长安不见,每日生愁。今烽火少停,故此遣小人,赍百金,特地相投。”柳姬道:“我出家人,要这金来何用。”奚奴道:“权作斋供,相公回来,另有区处。”柳姬落泪道:“知他儿时回归?”奚奴道:“且免愁烦,归期只在清秋了。相公颙望回报,夫人作速写书。”柳姬道:“我也把鲛绡一幅,写诗一首答他。”悲吟一回,说:“我这首诗,管着许多心事,新怨旧愁俱在中,写道:‘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使君来时岂堪折’。”奚奴道:“看你这样文才,何减苏惠,只是俺相公须不比窦安南。相公近在河阳,夫人不如去那里相会。”柳姬道:“这般时候,我孤身怎么去得。奚奴,你把这鲛绡带去罢。”奚奴道:“小人去就对相公说,夫人别后,梦断双蛾,犹如春后之柳了。”柳姬道:“到他来时,知我可还在么?”奚奴道:“小人晓得,叫我相公早办归身就是了。又一件要紧事,似你才貌,就是剪发毁形,犹恐招人耳目。比如那六祖,隐于猎家,一十九年,今后更要深藏些才是。”柳姬道:“你说的极是。只怕你相公要淹留哩。”奚奴道:“相公也只无奈,小人去了。”柳姬道:“你再说与相公,休虑我消瘦,虽现出家,却不知愁。”奚奴道:“晓得,俺去也。”忽老尼走来,说道:“师弟,你自入寺来,颇能摆落,今回却为何啼哭?”柳姬道:“韩郎遣信到此,不觉故态复萌,情缘难断。”老尼道:“这练囊是他寄来的么?”柳姬道:“正是。”老尼道:“你将何物答他?”柳姬道:“他寄我白金百两,囊上是一首诗。也寄一首诗答他。”老尼道:“将近授衣时候,你何不寄征衣去。”柳姬道:“纵欲缝裳,知他近来肥瘦如何?”老尼道:“相公既有信来,便不忘你,也就归了。” 正说话间,只见沙府中沙虫儿到来,说道:“老师父,沙府太奶奶生日,要诵莲花经。闻你有个新来徒弟非空师父,请你二人到府中去。”只见柳姬扯过老尼,背地说道:“师兄,还是去好不去好?”老尼道:“太奶奶平日好善,他老爷原是吐番大将,归顺我朝,近日立功陇西,十分得宠,怎生违得他。”柳姬道:“如此领教。”老尼转身道:“大叔,拜上太奶奶,自当奉命。”沙虫儿道:“俺回复去便了。”转过法云、慧月两个徒弟来说:“你们在此做甚?”老尼道:“这囊中是韩员外寄他夫人的白金百两,你们可收进去。”法云道:“待我来拿一拿。”拿起,却跌倒在地。说:“不好了,我怎么动弹不得。”慧月说:“你从来强健,今却怎的。”法云道:“这叫做财多身弱。”慧月说:“待我来拿。”也倒在地,说:“不好了,我待要死,快买杪板。”法云道:“却怎的这般说?”慧月道:“这叫做财旺升官。呀,这囊上原有字,我们若识得的,就收这银子。”法云道:“拿来我识。”故意沉吟一时,说:“金子是我的。”慧月道:“你一字不识,怎生要这金子。”法云道:“一字不识的,才有金子哩。”老尼道:“休罗唣,随我去罢。”按下不表。 且说李太尉,代郭子仪为统兵大元帅,坐整龙骧,雄开虎帐,平定那些鼠窃,如反掌之易,甚是威烈,行见凯歌欢畅了。正是: 卷旗生风喜气新,早持龙节静边尘。 汉家天子图麟阁,身是当今第一人。 他坐在帐中,说道:“下官李光弼,本营州人也。屡以战功,晋位司徒,近如太尉。只为国家多难,禄山始平,思明复起。如今史朝义也已弑父称尊,河洛悉为战场,幽燕是他营窟。蒙主上命俺总统六师,讨平诸镇。李抱玉那里?”李抱玉应道:“有。”李太尉道:“俺取径陈留,你可潜薄河阳。闻得侯节度韩参军部兵,自淄青赴义,但得诸君如此,贼不足平矣。待他来时,再作计议。” 只见侯节度统领军兵,将近大营。侯节度道:“此间是太尉营前。将校们通报,侯节度等到此。”小军报进。李太尉道:“疾忙请进。”侯节度同韩参军进营,参见已毕。侯节度道:“闻得太尉代郭令公,军麾不动,气象一新。真在玉帐之中,图上金城之略。”李太尉道:“节度东方留守,可当节制之师。参军西第称宾,足具先谋之伐。”侯节度道:“愿依左律,一效中鼙。”李太尉道:“下官刻期进兵,专候诸君见顾。节度帐下,有虞侯许俊,义勇之士,何不相从。”侯节度道:“下官带来临淄十万户,即墨五千人,是他为殿,以此来迟。”李太尉道:“下官料此贼,一战必败。败则必奔幽州,已遣仆固瑒等伏兵追击。前哨官,可传令许虞侯,径提一支兵去助他,不须来此。”众军传令已毕,李太尉道:“俺们即此拔营,前到横水,会回纥朔方兵。倘遇贼来,即便接战。众军一齐排队前去。”众应道:“得令。” 且说史朝义营中,亦议迎敌。田承嗣走到帐前禀见。史朝义道:“田将军,李光弼师次洛阳,又新来个侯希夷,他们部伍,十分严整,好生提防。”田承嗣道:“不妨,不妨。输了他也少不得你个平顶冠。”史朝义道:“却怎么说?”田承嗣道:“你去了头,自然平顶了。”史朝义道:“你也少不得封个并肩王。”田承嗣道:“却怎么说?”史朝义道:“你去了头,却就并肩了。”田承嗣道:“都好利市,只管杀向前去。”正遇天朝前哨。 李太尉分付:“上前打话。”众军喝道:“俺这里是李太尉、侯节度亲自领兵。”那边军也应道:“俺这里是大燕史皇帝,亲自领兵。”只听官营中銮铃响处,说:“李抱玉当先出马。”那贼营中彩旗分处,说:“田承嗣当先出马。”两人战了数台,田承嗣败阵而走。只见侯节度出营说:“你那反贼,敢晓得侯希夷么。”史朝义出马说:“待朕决战侯节度。呀,唐事已去,天命在吾,何用多言。”战了几个回合,史朝义败阵而逃。侯节度道:“俺们作速追去,务诛此贼。”李太尉拦阻道:“且住,穷寇勿追,穷兽勿逐。俺们只提大师,徐蹑其后。又一说,怕他诈败,或有伏兵。须若大敌之临,莫作中军之好。按辔徐徐前去,再作道理。”只见许虞侯迎来说:“太尉,许俊参见。”李太尉道:“许虞侯你来了,史朝义今在何处?”许俊道:“史朝义由前败去,欲还幽州,仆固瑒和小将等追及渔阳,他就医巫阁祠下缢死。降将李怀仙,传首京师去了。雍王及仆固瑒元帅们,伫候太尉早临,调停河北东都事体。”侯节度等说道:“太尉妙算,允服舆情。”李太尉道:“侯节度,你可同韩参军,遍传露布,先到长安。下官调停事毕,即与李将军,改入国之军容,举饮□之旷典。”侯节度道:“谨依尊命。”李太尉道:“就此别了。”正是: 双旌过易水,千骑入幽州。 只见太尉与李抱玉,领着大队而去了。侯节度向韩参军道:“河阳之役,予有微功,皆由参军指训。”韩员外道:“元帅、虞侯,如此元功,自宜懋赏。”侯节度分付道:“将士们,班师回朝。”众人应道:“得令。”俱各欢腾而归。正是: 月蚀西方破敌时,及瓜归日未应迟。 斩胡血变黄河水,枭首常悬白鹊旗。 第十三回 入虎穴柳姬底节 访云台故友谈心 话说沙吒利,投顺唐朝,屡立战功,竟承茅土。如今宝应皇帝,好生爱他,已封为归义王了。他偏最溺酒色。何以见得,那日静坐府中,说:“俺虽是番将,烟花心性,风月襟怀,府中颇有数十房侍儿,却少一两人可意。长安城中,只有那章台柳,色艳无双,才情第一,到落在韩翊之手。向年俺院子,曾在法灵寺见来,访得他近入此寺为尼,改名非空了。俺母一向好佛,前遣沙虫儿去说,太奶奶请到府中诵经,他畏俺的势,许着就来。倘若来时,却也不问原由,只要从俺。沙虫儿这般时候,如何还不见到?”沙虫儿道:“他敢就到。只是一件,俗语说得好,一来莫惹油头,二来莫惹光头。他先是油,后是光的,不要惹他。”沙吒利道:“胡说,光则光着他,由则由得我。”沙虫儿道:“还有一件,这风流行中,当以情亲,莫以势压。老爷要近他,也放温存些。”沙吒利道:“俺家自有制度,你且去府门前打听。”沙虫儿道:“晓得。” 且说老尼与柳姬,清早起来,说昨日之约,只得前去。迤逦行来,到沙府门前了,小心进去。柳姬道:“此来势不自由,事出无奈,全望师兄调停,同来同去。”老尼道:“凭他怎生,决不可说出你相公来。”柳姬道:“知道。”沙虫儿见了,说:“二位师父请进。”老尼与柳姬进来。见了沙王,只得叩头,起来站立。沙吒利道:“你这是悟空老尼,那就是非空的么?”老尼与柳姬同道便是。沙吒利道:“看他虽是禅踪,自然冶态,正是那天生尤物,世不虚名。小尼姑,你方在妙年,空门冷落,不若在俺府中,吃些安乐茶饭如何?”柳姬道:“尘世无缘,禅心久习,难从尊命,请勿多言。”沙吒利道:“女奴们,只管捧妆奁来与他。”柳姬道:“我已断发,将何饰妆。”沙吒利道:“不是哦,你是个吹笙鼓瑟的佳人,辜负俺惜玉怜香的子弟。”老尼道:“哎,老爷你后宫翠绕珠围,尽多娇娥,那少这一个人,尚望老爷垂怜。”沙吒利道:“那老尼,还要劝他才是。”老尼道:“贫僧是老年的人了。况他是少年清修的人,我也难为主张。”沙吒利大怒道:“把老尼与我扯出去。”只见柳姬抱定老尼,放声哭泣,说:“师兄,事当如何?俺是决不从命的。”老尼道:“他别是一般人,怎好劝得。”沙虫儿向前,强把老尼扯出去了。沙吒利道:“俺方才是怪那老尼,不是怪你。你既有这般丽色,却怎好错过芳年。看你容如满月,肤似凝霜,芙蓉帐冷,衾枕单怯,如何消受的。”柳姬背身说道:“我那韩郎呀,那知我今日遇此强徒,惟有一死相酬,别无生计了。”沙虫儿道:“你转心从了老爷吧。”柳姬道:“我衷怀耿烈,岂肯轻从,休生妄想。”只见沙虫儿慌忙上来,说:“奶奶走来了。”唬得沙吒利,离位跪接。柳姬在旁却不知是何缘故。只见一个白发老姬走来,说:“你们为甚事在此,大惊小怪。”沙吒利道:“呀,原来是母亲。”叫沙虫儿:“你怎么说是奶奶来,弄我吃一大惊。”沙虫儿道:“小的也说是太奶奶。”沙吒利道:“以后太字要说高些,好做定心九。母亲,这是法灵寺尼姑,孩儿唤来,服侍母亲诵经。”柳姬见了太奶奶,只得稽首。说:“闻得见招,速来赴命。奈将军太相凌逼,小尼坚不肯从,幸接慈颜,愿求解脱。”太奶奶道:“原来恁的,看你愁恨郁结,叫我慈悲顿生。”柳姬道:“为今之计,不如死休。”太奶奶道:“你快不要如此,只你一人独归,又恐中道打变,且传坏我将军声名。料想女工是你本等,且随我去绣几尊佛,再作区处。”柳姬背身说道:“定计潜设,也未可定。我有个道理,他若强来邀盟,我只得金蓖刺血了。”太奶奶道:“孩儿,你听他说么。”沙吒利道:“母亲作成孩儿娶这房小媳妇罢。”忽听得内院喊声一片,说:“外边是那来的个娇滴滴声音?”沙虫儿道:“老爷,不好了,这真正奶奶来了。”太奶奶道:“孩儿,你又惹动媳妇性子了。”沙吒利着慌道:“母亲,可救一救。”太奶奶道:“尼姑便随我去。”柳姬道:“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那时,跟着太奶奶,转向后宅去了。沙吒利道:“沙虫儿,几乎弄出事来。”沙虫儿道:“老爷,怎么太奶奶不怕怎的专怕奶奶呢?”沙吒利道:“这孩子,你不晓得老婆的厉害。”沙虫儿道:“老爷你长长大大,千军万马,一些不怕,小小一个奶奶,到是这等怕他。”沙吒利道:“又不晓得,蜘蛛吞象,海青拿天鹅,这都是大怕小。”沙虫儿鼓掌大笑道:“做官的人怕老婆,有许多解说。老爷为这尼姑,费尽心计,又打脱了。你可自叹儿几句,小的也续两句何如?”沙吒利道:“狗才,你也会对句么?待我说来:狗受热油又怕,蚕无桑叶空思。”沙虫儿道:“老爷休怪,待小人续韵:吼动河东狮子,惊回海底鸥儿。”沙吒利道:“狗才,也会调嘴,可恶可恶,随我进来。”按下不表。 且说李王孙,在云台观修行,果是真境幽栖。正当高秋暮景时候,只见自苹风起天末,红果色标林间。他说道:“俺自弃家来此,将及二十余年,真个车马绝尘,只与渔樵为友。数日前,韩君平有个书来,道是目今见访.就卜他出处的事。他与俺原系金石之交,况负烟霞之性。既非俗品,又是旧友,倘若来时,未免相见。道童那里?”只见一个道童,吃得醉醺醺,走来说道:“道童,道童,剔透玲珑,常参北斗,别号南风。师父稽首。”李王孙道:“你怎生这般醉了?”道童道:“师父,小官们那里不吃几杯酒。自古道,南风之薰兮。”李王孙道:“师长之前,好生不敬。”道童道:“自古道,南风不竞。”李王孙道:“休得胡说。韩参军说来相访,你去门前伺候,来时通报。”道童道:“晓得。” 且说韩参军,领着车卒们,往华山行来。说:“左右的,前面有个牧童,问他云台观在何处?”众军问了一声,那牧童道:“转过那松林便是了。”只得转弯抹角,迤逦行去。忽抬头,看见匾字,说“这是云台观了。”问那道童:“李真人在家么?”道童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韩参军道:“今在何处?”道童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韩参军道:“休得取笑,你去说,韩君平相访。”道童说:“敢是韩参军么?我去报来。”道童转去,韩参军分付众军道:“你们都到山前伺候,不可在此打搅。”众军应声回避去了。李王孙迎出说道:“韩兄,请禅堂里坐。”坐定说:“你高掇巍科,远参名镇,可喜可喜。”韩参军道:“我等碌碌,因人成事,至如李兄所谓安石不起,其如苍生何。当今赋党虽平,皇舆未正,李兄虽守箕山之节,岂忘魏阙之心么。”李王孙道:“韩兄,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了。我已唤醒黄梁,如何又迷蝴蝶。你说当今的人么,犹如蝇集蚁聚,怎挂齿牙。惟有峰头玉版,鼎中金屑,才是吾愿哩。”韩参军道:“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敬闻嘉命,顿悟前非。与兄相别数十年来,劳攘风尘,渐渐鬓添白发,也就要辞了阙廷,愿随仙驾,觅个升天之策了。”李王孙道:“韩兄,你又差了。看你尘缘未了,才略有余,先毕运筹,方宜辟谷。此时候,正当展拓雄心,一腔热血,腰间宝剑,谁为脱去。还宜持节功业,觅个万里封侯。到老年来,俺才传你仙诀哩。韩兄,你从行后,问得阃中信息么?”韩参军道:“向曾遣人寻访,尚未回来。”李王孙道:“柳夫人落发为尼,轻娥也来莲花庵做道姑了。”韩参军道:“轻娥如今在么?”李王孙道:“数月前下山,去寻问柳姬了。”韩参军道:“原来如此。”二人攀话不表。 且说奚奴,得了回书,急忙前来。说:“小人出得长安,闻知相公先已回朝。到华山下,又说在云台观了。”进得观来,却见主人在坐。说:“小人访问夫人信息,却在法灵寺为尼了,讨得回书在此。”韩参军道:“我已知道,回书前路去看。李兄,王程有限,不得久留,就此拜别了。”正是: 欢逢一旦成悲别,再把仙缘云外结。 李王孙道:“韩兄,你若再来,只恐路(辶尧)天台空万叠了。请了。”众军已迎接参军,排队而去。正是: 怨别自惊千里外,论交却忆十年时。 第十四回 沙王府主婢欢遇 通政门合囊互投 说话沙府中一个侍女,承主人之命,教他劝柳姬顺从的意思。他说:“俺是服侍新夫人的,这夫人闻得原有丈夫,不知怎的,在法灵寺为尼。俺老爷诱他到府,坚志不从,几番寻死。太奶奶收在身边,同他卧起,老爷只索无奈。他虽在府里数年.镜中窥影,常常含啼。槛外将花,何能共笑。却正是:龙悲别剑,鹤怨离琴。怎怪得他。昨日老爷分付俺,再三劝解,且待出来试说一回。” 却说柳姬,剪发为尼,原为守节。不幸诱禁沙府,多蒙太夫人垂念,未致失身。近来逼他改妆,虽在蓄发,其实含愁,有长相思一词,描写他近日景况: 朝有时,暮有时,潮水犹知日两回。人生常别离。来有时,去有时,燕子犹知秋后归。君归无定期。 柳姬盼望韩郎早归,那一日不在心头,旁人何由得知。那女侍见柳姬出来,上前说道:“夫人,你只不从俺老爷罢了,却这般愁闷怎的。俺府中金浆玉馔,绣闼锦衾,好生受用。老爷教我劝你,从他也罢。”柳姬道:“女奴,你怎知道,玉馔金浆,都成鸩毒;锦衾绣闼,便是狂牢。教我如何不闷。”女侍道:“叫府中乐师们,承应一番解闷好么?”柳姬道:“也都是游童艳妇之词,谁要听他。你去门前看,或有尼姑叫他诵些经,若是道姑唱个道情儿也好。”女侍道:“待我出去看来。”不题。 且说轻娥下了华山,游到长安。他说道:“俺寻访柳夫人消息,谁知兵火之后,法灵寺也都毁了。闻说韩员外尚未回朝,待俺再到长安城中,试看一看。”才到城里,适经过沙府,被那侍女瞧见,说道:“是好一位仙姑也,不免问他一声。道姑,你如此仙品,可有什么道术么?”轻娥道:“设咒水,谈剑术,还有天符哩。”女侍道:“你住何处?”轻娥道:“俺列在金天仗,也曾投玉女壶。”女侍道:“这是华山来的了。”轻嫩道:“敢问这是何第?”女侍道:“这是沙王府。你且在此相候。”转进内宅,说:“夫人,门外有个道姑,自华山来的。”柳姬道:“记得李王孙别时曾说,只在终华二山。这道姑或者知他踪迹,唤他进来。”女侍出去,把道姑领来。柳姬望见,说:“呀,道姑到似我轻娥。”轻娥进见。亦惊讶道:“这夫人到似我家柳夫人。且把几句话探他便了。”柳姬分付女侍:“你去取茶来与道姑吃。”女侍道:“晓得。”竟自去了。柳姬问道:“道姑,你是从幼出家?是在嫁出家的?”轻娥道:“常侍香阁,曾伴绿珠。”柳姬道:“依你说,是人家女郎了。主人什么名字?”轻娥道:“皆称王孙,并无真名。主人是李王孙,还有个侍姬来。”柳姬道:“他又姓甚?”轻娥道:“姓柳,因僻居章台,故皆呼为章台柳。”柳姬道:“后来怎么?”轻娥道:“李王孙把这柳姬配与韩君平,竟入华山。后来韩君平官拜员外,也出塞参军了。”柳姬道:“你却如何?”轻娥道:“小道与他柳姬,为戎马冲散,两地分离。”柳姬道:“呀,你敢是轻娥?”轻娥道:“你敢就是柳夫人么?”二人抱头悲感,不敢高声。轻娥道:“各处寻访,不料在此相遇。”柳姬道:“你在华山,会李王孙么?”轻娥道:“王孙在云台观。轻娥就在莲花庵。”柳姬道:“你们都在华山,玉山青鸟,仙使难通,那知有今日之会。”轻娥道:“你当时分散,还到法灵寺否?”柳姬道:“那时投入法门,幸蒙悟空老师父收留。如今静守数年,才得音书一寄。”轻娥道:“相公书来,是怎生说?”柳姬道:“他惟问道:别后长条还在无?”轻娥道:“你如今在府中,却安乐了。”柳姬道:“说那里话,被他计诱至此,我朝夕只与太夫人相处。”轻娥道:“哎,沙将军,你错用心了。”柳姬道:“轻娥,你今在名山洞府,饮露餐霞,大强似我了。”轻娥道:“夫人,转眼一别,又是十数年。”柳姬道:“你住此伴我几时,再候韩郎信息如何?”轻娥道:“贫道既游方外,岂能复入人间。况这府中人多,倘或露形,反不全美。”柳姬不觉泪下,说:“就要去了么?”轻娥道:“夫人,轻娥告别了。相公有日归来,你且宁耐。”正是: 黄鹤有心留不住,白云何事独相亲。 且说韩君平,从军回来,说:“下官新从入觐,仍以本官擢升御史。前得柳姬回信,说在法灵寺中。只是长安再经吐番之变,知他竟是如何?方才谢恩已华,且自乘晓出城,访他下落,多少是好。呀,这是章台之下。当初与他相遇,正在此间。今日知在何处?我再到别处寻问便了。” 且说柳姬,在沙府数载,虽能全节,终是偷生。说道:“昨闻得青州将佐,近已入朝,想我韩郎亦在数内,他却怎知我陷身在此。且这沙将军,朝廷好不宠幸。就是知道,也不敢申言。今日府中女伴们约我闲游,我虽没这情绪或者在外讨个信儿也不见得。”却说一个女侍走来,说:“启夫人,车已驾了,他们都出延秋门去。”柳姬道:“也出延秋门去罢。”遂上了车儿,行了多时,女侍道:“这来到金沟上了,夫人你虽守志不从,外人都道你专房之宠哩。”柳姬道:“哎,韩郎闻得,只道我真个如此,却难分辩。”二人在车中谈论不题。 且说韩生寻来,说道:“我才到法灵寺,大半烧残。那老尼也不知去向,何况柳姬。这是我不合久留在外了。不免再往别处寻问。” 柳姬的车儿也复行来。说道:“自古说,兵凶战危,韩郎知他在么?”正说话间,韩生急忙走来,说:“这到龙首冈上,望着那骏牛驾着车儿,两个女奴在后,我且稍住,随着他行。呀,那车中女子,似我柳姬一般。”柳姬亦惊疑道:“呀,那路边立的,就似我韩郎一般。且开帘看来。”问道:“道旁立者,得非韩员外乎?”韩生道:“便是韩翊。车中得非柳夫人乎?”柳姬道:“是了。天哪,……”不觉得婆娑泪下。韩生问道:“你为何却在此间?”柳姬道:“妾今陷身沙府。非不能死,正图郎君一见,还寻个出头日子。”韩生方欲举步向前,再说一两句话儿。院子拦阻道:“唗,闲人不得近前。”韩生逡巡一会,不敢前进。柳姬道:“今日同行有人,难诉衷曲,明早到通政里门来,切莫爽约,就此去也。”只见仆夫催着车儿去了。韩生道:“柳姬怎生就去了,天杀的那驾车牛儿,他偏这般快法。呀,原来遗下许多花钿。也是你头上物件,我且收拾回去。” 且说那前行的车儿,已入延秋门里。女侍道:“他们车儿先去了,天色已晚,可速追去。”柳姬道:“已到府门,怎好下泪。只得忍耐,再作理会。”进了沙府,一宿晚景不题。 到了次日清晨,苍头起来,见了女奴,说夫人夜来分付,驾车伺候,车已驾了。原来夫人自有丈夫,昨日出城,恰好遇见,怪道他死不肯从哩。俺老爷那知他心里事来。”女奴道:“呀,夫人来了,我们一壁立地,伺候便了。”柳姬昨日见了韩生,虽然约会,却一宿不曾睡着。次日极早,束妆齐备,他说道:“妾身昨日出游,不意龙首冈上,果然遇着韩郎。眼见得咫尺天涯,真个神留足住。今日约他来通政里门,再图一会。夜来分付苍头,依旧驾车伺候。料不误也。”女奴道:“夫人今日往何处去?”柳姬道:“往通政里门去。”女奴道:“车已驾矣,就请夫人上车。”柳姬上车坐稳,催促前去不题。 且说韩生,昨日得见柳姬,不能明白入沙府原由,到愁闷了一宵。黎明起来说:“龙首冈得遇柳姬,原来落在沙府,又已蓄发了。看他容消色沮,决不是弃旧怜新的。约我今早到通政里门再会,只索前去。呀,我来得太早门还未开,他还未到么。”言犹未了,“你看,那边有一车儿来了,想便是他,我且立候。”却说柳姬早已遥遥望见,待到跟前,说:“韩郎来了,真信人也。”韩生道:“柳姬真个到此,你好多情也。我想起我家故事:昔日吴王之女紫玉,欲从韩重,竟不得遂而死。你不记南山之诗乎?那诗上说:‘南山有鸟,雌失其雄。’你可能效紫玉否?”柳姬道:“妾还记得君家一事:昔日韩冯之妻,为宋王所夺,赋诗见志,相继而死,有双冢鸳鸯之异。妾得一见,死有何难。但愿韩郎别选高门,再图后事,勿以妾为念。且试问君,向日题诗鲛绡,今尚在否?”韩生拿出来说:“鲛绡在此。”将鲛绡投去。“不如还你,免致相思。我初时与你的玉合儿可在么?”柳姬将合取出说:“玉合现存。”遂将帕儿包了,亦向韩生投去。韩生道:“便留你处也罢了。”柳姬道:“睹物伤情,反觉不美。”二人正然说话,女奴向前说道:“夫人请回,老爷一定有人察访。”苍头亦插嘴道:“相公揩了眼泪,别处去哭罢。”柳姬垂泪道:“当遂永诀,愿置诚念。”话未了,苍头们策牛而去。落下韩生,怅望一回,说道:“呀,他又则去了。看他轻袖摇摇,香车辚辚,情断意迷,去如惊鹿。待我看这玉合儿,原来一幅轻素,结着个同心,又着些香膏在内,分外光莹。但做不得连城再返了。” 忽见公差走来,说:“禀韩爷,小的是淄青帅府差来的,后日列位老爷合乐酒楼,请老爷同赴。”韩生道:“只恐有事,不得来了。”公差道:“众老爷曾说,韩爷一人不至,一席为之不欢,还望赴临。”韩生道:“我知道了,先去拜上。”公差应声去讫。韩生道:“哎,所喜将佐凯还,朝廷晏乐。只我,有去帷之叹,怎能免向隅之悲。好不苦也。”这正是: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湿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不知韩君平还能与柳姬重圆否?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许虞侯计归完璧 沙将军疏还紫骝 话说李王孙,道装行来,说:“俺自与韩君平相别,才是秋暮,忽已冬深,竟不知他与柳姬相会否?前日轻娥来约俺,同下山去。轻娥从舟,俺便游陆。一路来,寒威乍敛,积雪渐开,好一片清景也。轻娥行时,约在西岸相候,俺早到此,他还未来。呀,那边有人泊舟了。” 轻娥才下舟来,即遇王孙,向前稽首已毕,李王孙道:“你来了,舟中雪景好么?”轻娥道:“夜乘剡水放轻烟,绝胜骑驴上灞桥。”李王孙道:“且喜长安城近,此时早朝初散了。俺与你各寻庵庙且住,再探韩君平事体如何。”轻娥道,正是: 一别心知两地秋,寒鸦飞尽水悠悠。 山中旧宅无人住,来往风尘共白头。 话说长安城中,那些伶人官妓,知道奏凯老爷们聚会,俱来伺候。老伶道:“俺们教坊人等在此,承应淄青将佐,合乐酒楼。官妓们,你们乐器齐备么?”女妓道:“俱已完备,你们有甚好乐府么?”伶人道:“有的是将进酒、临高台、君马黄、雉子璇,这都是盛世之音,军中之乐。”女妓道:“你就做一篇将进酒看。”伶人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女妓道:“呀,这是李太白的诗,你怎么抄他。”又一个妓女向伶人道:“你便依本朝乐府,做一个酒楼行罢。”伶人道:“亿昔洛阳董糟邱,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女妓道:“这也是李太白的诗.你如何又抄他。”伶人道:“咳,李太白的诗,我们便抄不得,如今人抄得李沧溟几个字,就说做诗哩。”老伶人笑道:“这叫做‘活剥杜工部,生吞李义山’。”小伶人道:“又道是,‘老虎口中讨脆骨,死人项下刮残盘’。呀,远远的望见一簇人马,有两位老爷来了,我们作乐迎候。” 却说韦巡官与韩员外,乘马同来。韩员外道:“韦员使,俺们淄青将佐,今日合乐酒楼,与你须索走遭也。行来此间,许虞侯还不见到,且待他来者。”话犹未了,许虞侯远远行来。说:“且喜西征奏凯,国泰民安,圣上赐长安大酺五日。俺这将佐们,相邀合乐酒楼。迤逦行来,只见那鼓乐喧阗,烟花缭绕,是好一座酒楼也。你看他,宝阁雕阑,云日交辉,许多佳致。”进了酒楼,见了韦韩二公,说道:“下官来迟,休得见怪。”遂各拜揖。韩员外道:“俺们先谢过圣恩,方许饮酒。”许俊道:“这个自然。”只听乐声齐奏。韦巡使道:“下官僭长,先把盏了。”安坐已定,又各交错把盏。只见韩员外含泪不语。韦巡使道:“韩员外风流谈笑,绝自可人,今日却为何惨然不乐呢?”官妓们送酒。却见韩员外仍旧停杯不饮,只带忧戚。许虞侯挺身离坐说:“俊虽不才,颇以义烈自许,倘可效用,决不辞劳。”韩员外道:“我的悲感,也只为同林宿鸟两处分飞。”许虞侯道:“说起是尊夫人的事了。乐人们,都退去后楼听用。”乐人妓女,俱各回避。韩员外才说道:“不欺虞侯,向年参军出塞,家姬柳氏,留寓京师。后因禄山兵变,削发为尼。下官归朝,到法灵寺寻他不遇,回至京城,东南龙首冈上,却向车中遇见,原来落在沙府了。相约次日,通政里门,再得一面,从此诀矣。”许虞侯道:“如此小事。左右的备马来。”众军应道:“晓得。”许虞侯道:“愿得足下数字,以为凭信。”韩员外连忙作书一封,递与虞侯。虞侯收好,说:“当立致之,你们且自饮酒。”只见虞侯脱了冠带,换上戎服。韦巡使道:“好,好,腰间佩双鞬似月,坐下车匹马如云。越显得雄威八面,却胜他猛将千群。”虞侯上了马,说:“俺此去非同小可也,你们准备喜筵便了。”韦巡便道:“好义气的人,就则去也。”韩员外道:“去则去,未知他事体如何,我们到后楼待他。”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按下不题。 却说沙吒利欲领姬妾们同去行猎,众军禀道:“启老爷,到何处打围去?”沙吒利道:“西郊外去。”只见军校们答应一声一拥前去。那许虞侯气忿忿急慌慌,见他过去说:“方才见沙吒利这厮打猎去了。趁此机会,正好前去。” 却说沙府存留军士们,他说道:“俺老爷早间去打猎了,这位新夫人,苦不肯去,分付俺们把守着门。望见夫人走来也。”想柳姬心中有事,散步闲庭,也是无聊景况。垂泪说道:“俺禁锁重门,我那百年恩爱,何日团圆。”忽见一将走来说:“报,报,报,将军坠马,势且不救,要见夫人一面哩。”柳姬道:“你是什么人?将军召我做什么?”许虞侯背面,将书交于柳姬。柳姬接过看完,不觉泣下说:“我那韩郎哦。”许虞侯说:“住声,作急的上马去也。”遂把柳姬抱在马上,飞奔而去。 那厢韦巡使,陪着饮酒,说:“员外放心,就有好音也。”韩员外道:“银瓶落井,恐怕空汲哩。”正说未了,远望见一马,驮着佳人,飞驰前来。韩员外道:“呀,许虞侯早则来也。”虞侯走快些,一霎时到了楼边。虞侯扶柳姬下马,才说道:“以君之灵,幸不辱命。”柳姬见了韩生,抱头相哭。一回。韩生拭了眼泪,向虞侯拜揖道:“多谢虞侯,下官去璧复还,破镜再合。只是一件,沙吒利那厮恩宠殊等,立见祸生。诸公何以处之?”许虞侯道:“俺们明日,把此事启知主帅,今晚且送韩员外夫人到馆中去,叫乐人们承应备。沙吒利,沙吒利,这才子佳人直闪杀你了。我们各回,明日再作理会。”不题。 却说沙吒利,打围回来,方知柳夫人被人劫去。他大怒道:“石门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俺道这两句,有个缘由。只为那章台柳,千方百计弄到府中。谁知是一位古古怪怪,不通情的小娘子,又遇着个遮遮护护不凑趣的太夫人,趁着那吉吉刮刮做冤家的王奶奶,辜负杀俺个标标致致惯风月的大将军。以此吃他白白的住了几年,昨日又被一个人轻轻的借去一用。千军万马,只做飞尘。铁壁铜墙,犹如平地。早已差沙虫儿打听来报,好多一会,这时想必到也。” 却说沙虫儿,一路上笑说道:“可笑俺老爷,平空的弄甚柳夫人到府里,准准的寡头醋吃了百来瓶,活活的干想思害了十几顿,剌剌的葡萄架倒了千数遭。枉费辛勤,没些巴臂。近日又被个人忽的赚去,好生吃恼。着俺打听信来,就回复他。”进的府中、说:“小的回来了。”沙吒利道:“信息如何?”沙虫儿道:“恭喜,照旧随着韩员外。”沙吒利道:“到俺府里的是谁?”沙虫儿道:“日前淄青部将,赴宴酒楼,韩员外席上说起事因,内中有一个虞侯许俊,将他手书,飞马请去了。”沙吒利道:“他怎知在俺府里?”沙虫儿道:“原来那夫人出游时,中途遇见,闻得人说,像甚么玉合儿,从车中投与他。”沙吒利道:“他们再待怎生?”沙虫儿道:“小人来时,他们去见侯节度,像要动本哩。”沙吒利怒道:“这厮安敢无礼。想俺在唐朝,颇叨恩宠,他便怎么。”沙虫儿道:“且请息怒,老爷若先奏本,反惹事端。况这夫人,原是韩员外的。如今去了,只叫做物归其主。老爷要先奏时,只说是近方晓得,送归原夫。也道他在府数年,完名全节。若是如此,非但盛德远传,亦且圣心加悦,请自尊裁。”沙吒利道:“这孩子也说得是。俺向年买韩员外家的马,唤做如意骝,一发进献罢了。”沙虫儿道:“这等更好,或朝廷把这马,转赐韩员外,他夫妇是一马一鞍,老爷只落得见鞍思马了。”沙吒利道:“胡说,就是这样办理。”不题,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尚书郎议奏丹陛 方外人同蒙敕封 话说侯希夷由淄青入觐,仰蒙圣恩,加授检校工部尚书,图像凌烟,赐封万户。未归本镇,暂寓神京。今早面圣回朝,他说:“闻得昨日俺部将们,合晏酒楼,许虞侯飞马到沙府中,夺取一女子,付与韩员外。又说这女子,原是韩员外家内君,真奇事也。待他来时,须问端的。左右的,韩员外、许虞侯一到,速来通报。” 却说许虞侯、韩员外同到帅府,有人通报进去。相见已毕,各自坐定。侯节度问道:“闻得许虞侯,从酒楼宴会,作一奇事,果然有么?”许虞侯道:“是有。”侯节度道:“员外,请闻其详。”韩员外道:“下官参军去后,遭禄山兵变,拙姬便暂寄空门。”侯节度道:“原来尊夫人落发为尼了。后来如何?”韩员外道:“被那沙吒利计诱到府,家姬誓死不从。幸遇他老母,向留身畔。日前下官入京,偶逢车中。”侯节度道:“相逢时说甚来?”韩员外道:“备说前由,又自车中投一玉合,从此遂别。若非许虞侯,安能携归。”侯节度道:“虞侯你把酒楼中始末,试说一番。”许虞侯道:“那日,一席之间,惟有韩员外惨然不乐。问其原由,俺便单身飞马前去。”侯节度道:“却怎能进他府中?”许虞侯道:“只说他将军坠马,要见夫人,一时闯入,众军披靡,方才扶他上马,竟夺回归。”侯节度道:“异哉,异哉。此吾平生所难事,君乃能之。员外,夫人尊姓?”韩员外道:“姓柳,李王孙待年之妾,却归下官。那王孙,又将家资几十万,尽数相让,竟入华山寻仙去了。”侯节度道:“又一奇事。俺便须具奏,此事亦当上闻。况今朝廷盖造先天观,也得一位高真,掌管教事,便到华山迎他。”韩员外道:“日前有书,约这几时下山。倘若来时,多在玄都观内。”侯节度道:“如此就去相访。俺闻报时,曾撰一奏章,只待诸君问明,然后奏上,且读请教。”韩、许同道:“愿闻。”侯节度念道:“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功。顷从乡赋,有姬柳氏,阻绝凶寇,依正名尼。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试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大略是如此了。”韩员外道:“多谢主帅。”正说话时,忽见公差来禀,说小的是中书省差来的,韩爷已升驾部郎中,知制诰,是御笔亲点出的。又遣中使,特召韩爷,来早面对哩。”侯节度道:“恭喜乔迁,兼承昼接。”韩员外道:“才薄望轻,恐无此事。”侯节度道:“员外且别,来早进对。许虞侯你可随俺入朝。”许虞侯道:“谨领。”各自散去不题。 却说柳姬完归,他说:“俺自陷沙府,一意捐生,不意得遇许虞侯,复脱重围,顿还旧好。闻得侯节度,也将此事奏闻。早间韦巡官报说相公新拜驾部郎中知制诰,朝廷特遣中使引对御前。此时,想多回朝也。” 却说韩员外回朝,分付把马牵到后槽去。进得内宅,柳姬道:“闻得相公又有新擢,可喜可喜。”韩员外道:“近日制诰缺人,中书凡两进名,御笔批出道:这韩翊,原来有个江淮刺史。却与下官同名。御笔又亲写下官寒食诗:‘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青烟散入五侯家。’道是与此韩翊,方知是的。”柳姬道:“闻得这诗向在御前供奉了。方才那马,像原是我家的。”韩员外道:“这马乃是沙将军所献,赐名如意骝。今早面对时,宫里因请下官调马诗,就便赐与。”柳姬道:“敢是看李王孙调马的诗么?”韩员外道:“正是。此马不知为何归在沙府?”柳姬道:“相公行后,妆资尽费,也将此马卖了。”韩员外道:“与你钿车惜别,玉合初投,已道今世不能复会,岂料浦珠重圆,我和你岂容易到今日的么。”柳姬道:“相公新欢重整,往事多惭,所谓思之又思,果然痛定犹痛。”韩员外道:“夫人,适闻李王孙、轻娥俱已下山,想必就到。” 话说李王孙、轻娥同来相访,说“门上的通报,有李王孙、柳道姑来见。”众人道:“即便请进。”韩生、柳姬早已接迎。柳姬道:“王孙别来,所喜道体清佳,玄宗大恨。”王孙道:“夫人别来,所喜节传哀鹄,缘合孤鸾。”韩员外道:“轻娥,那日李兄许你是东宫毛女,梁家玉清,果应其言,不负所志。”轻娥道:“相公夫人既仍谐宿世之因,须早结来生之果。”韩员外道:“李兄自华山相别,不觉白日如流。侯节度道来相访,曾一面否?”王孙道:“节度曾来,因知韩兄与柳夫人之事。他要举俺为先天观主,俺也许了。”韩员外道:“李兄为何许他?”王孙道:“俺昔出家,初见张果尊师,他命俺虔诚度物,来往人间。临别之时,又传两句真言,道是‘遇华则止,遇侯则行’。以此久往华山,今偶遇着侯节度,正相符合,以此许他。”韩员外道:“轻娥,你方外的人,休拘前礼。”便请坐了。“李兄,今日除夕,且逢立春,嘉会不常,旧知咸集,大家少叙一回。看酒来。” 饮过数巡,报道:“侯老爷来了。”众位离坐迎接,俱各相见。韩员外道:“这便是家姬柳氏,通家之义,理当出妻。”侯节度道:“韩君你诗传徽省,夫人你名播兰阃,已遇好文之时,又遂合欢之愿,特来奉贺。”韩君夫妇同道:“多谢,多谢。”王孙向侯公道:“昨承光降。”节度道:“幸接清辉。”王孙指轻娥道:“这道姑是昨说的轻娥了。”侯节度道:“下官领教之后,一并奏闻。因留许虞侯守候玉音,少刻定到。” 众报道:“圣旨到了,快排香案。”只见许俊捧旨到庭,说:“圣旨已到,跪听宣读。皇帝诏曰:‘朕惟昭明大节,实关王化之原。宏奖名流,式畅玄风之旨。天纮宜广,圣德益彰。咨尔驾部郎韩翊,可授中书舍人,仍知制诰。柳氏智占卫足,才敏挥毫,赵璧终完,南金愈砺,封昌黎郡夫人,仍归韩翊。王孙李赐号混元道人,主持先天观事。侍女轻娥,可赐号通德先生,岁给禄米。工部尚书侯希夷,久著元勋,进封淮阳王,实封二千户。中亟许俊出拜关东观察使。骠骑将军沙吒利,取其悔过,合有议功,赐钱二百万。呜乎,光天所复,咸沾湛露之仁。太岳维高,须竭纤埃之报。允承骏命,正阐鸿猷。谢恩’。”群呼万岁万万岁。谢 恩已毕,韩员外道:“自揣微生,忝致嘉命,皆由主帅吹嘘,中丞汲引。”侯公、许虞侯道:“好说,好说。”韩员外道:“李兄,你向无名字,圣上何以知之。”王孙道:“贫道初名李翼,出将有功,尝为李林甫所排,告归隐迹,后来入道,改名李筌。”节度道:“下官昨日问知,因而具奏。我们今日,俱授荣封,理当循环庆贺便了。正是: 璧月团团玉树新,尊前歌舞醉留春。 试翻剪雪裁云句,又作拈花弄柳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