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圣人陆稼书演义》 序 平居嘗與友輩讀報章,輒歎吏治之风近岁愈下,贪黩枉货,道民无方,而小民之憔悴於威力下者,終歲匍匐,不得見天日,则相与咨丧,以为國政若此。思所以澄清之者,殆未有其方也。又尝于客居之隙,返家園經鄉里,故老相勞,聚談近事,則覼缕以告语者,又無非臨政者之苛暴、被虐者之呼號也!唏嘘久之,百不一當。一日以語餘杭戚飯牛,飯牛曰:吾舌固尚在也,幸得多暇,試為子叙虞初言,果得一足為百世之表率者,播其餘風以示薄俗,亦庶幾收效於萬一乎。余曰:顧安所得其人者?飯牛矍然曰:有清陸清獻公,以碩儒為循吏,道德文章百世不惑,而練川政績,至今猶在鄉老之口。得盡採之以實吾書,其興趣當何如也!於是相顧稱善。飯牛乃以其講課之隙,排日為之。余更為之批末。書既成,復綴一言於此。果他日此書流行,而當世苛悍之風得以減殺其毫末,則吾二人蚊蚋之勞為不虚矣。民國十三年夏青浦魯莊雲奇叙 第一回 崇祯帝吊死煤山 平南王借兵清国 古語道:百年風水輪流轉,千年田地到三村。這二句話,是說天下斷無不散之筵席,皇帝江山亦然。你想朱太祖牧牛童出身,跟隨郭子興東征西戰十六年,辛苦打成大明江山,奄有天下,定鼎南京。後來傳位於長孫简文,被燕王弒篡,遷都北京,一傳再傳。那一個不想學秦始皇萬世基業?然而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萬事終有結局開場。我先把一邊結局一邊開場的情形,細細講與列位聽聽。 却說明朝思宗,雖然是個末代亡國皇帝,然而却是個英明强幹、仁慈忠厚的英主,自從接位以來,前後十七年當中,所作所為,很想挽回造化,補救隙漏。但是已被上兩代的祖宗嘉靖、萬歷弄壞了,好像一個人滿身瘋癆臌膈,實病難醫。兼諸天災兵禍相逼而來,百姓個個驚恐;加以官場苛刻暴虐,人心思亂。於是挺而走險,東亦反,西亦變,大好神州,竟無一片乾淨土!其時最利害之反寇,總要算李闖。李闖擁兵百萬,自稱闖王,十三省盡被蹂躪。國庫空虛,將不用命,李闖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兵皆倒干相向。所以闖王聲勢滔天,一聞李闖名姓,彷彿張遼烕震逍遙津、小兒不敢夜啼。這時崇禎帝身在九重,各省告急的奏章渾如雪片飛來,不是失城,定是催餉,京城大小官員一籌莫展。年輕有錢的私自逃奔,年老貧弱的長噓短歎。皇帝深坐宫中,愁眉暗鎖,究不知外邊到底如何?獨自一人在宫闈裏走來踱去,踱去走來,好似着了瘋魔的樣子。皇后田氏,亦不敢來問詢,不敢來解慰,也只得長吁短歎,悶悶地在暗底裏彈淚。所有宫娥侍婢,看見帝后如此情狀,也各在階墀簾幙下交頭接耳的閒談。 皇帝出於無奈,傳旨黃門官:宣召國丈田奎到南書房商議國政。黄門官奉了密旨,趕到楊梅竹斜街田王府,自有田府門差入内稟報。那國丈田奎得知聖上宣召,安敢逗留,隨即整冠執笏,駕了驢車,與黄門官相見,一同登車,直抵紫禁城下。車進南書房,見過聖駕,賜坐賜茶,茶罷收杯,皇上對國丈看了一眼,連歎了幾口冷氣,然後啟口道:“今日朕特召卿家入宫,實因四庫無一錢,各省告荒告災告變,諒卿家久已聞知。巧媳難為沒米之炊!工部鄭琳,亦心力交瘁,別無商量。萬不獲已,向國丈暂借纹銀三十萬兩,以濟倒懸之急。望國丈以國為重,速即如数解交工部。”田奎不待皇上說完,頓時滿頭臭汗,彷彿像落湯雞一般,跪倒地下磕了兩個響頭,奏道:“臣田奎蒙聖上天高地厚之恩德,風日雨露之栽培,草茅賤士,未答涓埃。一身除父母遺體之外,悉皆出於我主之賜。今國家多故,聖上勤憂,小臣踐土食毛,豈有不効忠盡職?視力能為,當盡心献納。”皇帝聽他如此回答,於千萬焦慮中,倒覺一絲暢快,隨雙手在田奎肩上一握,强作笑顏道:“田卿起來!朕果知喬木之臣,休戚相關。倘得如朕之願,且圖目下之安……”田奎一面謝恩立起,頭上之汗,直與珍珠無異。小立片時,退朝回府。 皇帝亦退入西宫,面呈喜色。田后接駕,心中頗為驚奇,暗想:皇上從去年秋間直到現在,約及五六月光景,日日愁眉淚眼,真似西廂曲所云“一萬聲長吁短歎,五千遍搗枕捶牀”久矣,不見龍顏開霽,故而亦不敢多話多言,觸動震怒。今忽覩帶笑微微,必有可喜之事,不免待奴問問,亦足聊破妾憂。田后亦輕啟樱唇,含笑而詢,崇禎帝道:“此事全仗卿家。”這一句話倒弄得田后如墮五里雲霧,疑上加疑。蘇州人打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路。“妾在深宫,那得辦國政兵權,弭災消禍?‘全仗卿家’一語,教臣妾那裏可以擔當呢!”思宗說起方纔與國丈借餉,承渠一口答應,極是難得。田后聽到這話,心上一怔,自想父親素来刻薄,只知有家不知有國,何以現在肯捐輸如此鉅款?諒他或是假話……心中如是想,口中不敢與皇上直言,恐言之而轉增聖躬不悅。只得勉强作笑,以言語枝梧過去。皇上多日辛憂,一時身子疲倦,呵欠連連,遂和衣倒臥於龍床之上。宫娥忙將繡被為他輕輕蓋上。 迨至一夢醒來,已是紅日三竿。皇上陡然想起昨日面召國丈借銀一事,等候了一夜未有回音,心中忐忑不定:萬一言而無信,餉銀不發,御林軍變動真不得了。正在思想,忽宫門守衛太監凌金泉,氣急咆哮,趕至御座前起奏道:“現有御林軍統带臣史繼香,急欲見駕。兵士騷動,無法勸阻,須立發餉銀,尚可遏止。若再遲延,萬難統御!”皇上闻奏,愁眉雙鎖,宛比螞蟻走熱鍋。一面宣召史統帶進見,一面飭黃門官急至國丈田府召田奎商議。史統帶陛見請安,照例三呼萬歲,賜平身站立,奏明兵變情形。不多片刻,黃門官掩淚而入,跪於丹陛號哭而奏曰:“臣奉旨赴田國丈府第,豈料國丈不問情由,大駡而回!”皇上聽報,這一氣非同小可!凌統帶見此狀态,亦呆若木雞,料想軍餉無着,如之奈何? 君臣默默无言了半晌,凌統帶要起立,正待請訓之際,忽聞宫牆外連天钲鼓之聲。左右各各側耳凝神,凌統帶急忙不別趨出,早有黄門監飛報入宫,說李闖帶領雄兵七十萬殺奔前來,已將京城團團圍繞,彰儀門勢將不支,難免攻破。守城將官雖肯效忠死守,特是兵士多因連日不發餉糈,都是怨聲歎苦,竟有倒戈相向,投入敵軍者。崇禎帝此時無可奈何,問國丈借銀又不肯,李闖又攻破彰儀門,看看大勢已去,天命無可挽回。“國存朕存,國亡朕亡!大明三百年天下,壞於朕躬,并使天下子民流離慘痛。上不能見祖宗,下不能對臣民,惟有一死以謝天下!”念頭打定,遂即回宮與田后說知,抱頭痛哭了一場。田后先閉宫闈,頃刻間宫娥大哭而出,跪奏皇上說田后已伏毒駕崩。 思宗大笑而走,至夾道,遇見長平公主徽娖。公主年十七歲,生得天姿國色。徽娖見父皇手提寶劍,淚痕滿面,吃了一驚,上前叫聲“父皇萬歲”。正待雙膝跪下,思宗趕上一步,將近徽娖身邊,手起一劍,劍光落處——這劍鋒利無比,早把公主連衣斫破,血流如注,暈倒於地。思宗見公主臂斷而死,心中罣礙已盡,走出後宰門。門監杳無一人,獨上煤山,望北跪下,呼天愴地,號啕痛哭了一場,将腰間玉帶解下,挂於松樹枝頭,自縊而崩。是日為庚申年三月十九日也! 皇帝一死,國內無人,所有朝廷大小臣工,盡節的盡節,逃走的逃走,投降的投降,紛紛擾擾,好似天翻地覆。十三頭城門,開得直堂堂,闖王長驅而入。入宫尋不見皇帝,尋到煤山,方始曉得殉國,闖王吩咐手下,將帝后尸首不可怠慢,用上好棺槨安殮。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傳投降諸臣分部辦事,擇日登大寶,御海內。 這個信息,驚動了平南王吳三桂,率領大軍五十萬打入燕京。闖王領兵拒敵,連打幾仗,三桂每戰必敗,死亡過半。形勢抵擋不住,只得步步為營,望後而退。接連三十餘戰,相持約八十餘日。此时已經夏末秋初,氣爽天高,戰馬肥飽,正可大戰一場。紮營山海關,吳王以逸待勞,專等李兵殺來,進則可直搗燕京,退則可出關求救。七月七夕,那一天天上女牛相會,人间盜賊相殺。吳三桂兵微將寡,兼諸銳氣屢挫,怎當得闖王長勝軍一鼓作氣,吳營轍亂旗靡,前隊拋戈,後隊棄甲。所賸七零八落之殘軍,擁護着吳王落荒而走,彷彿曹操赤壁遇周郎光景。三桂抱頭鼠竄,一口氣逃出關外,方纔驚魂稍定,一檢手下人馬,祇賸三千多步兵、七八百馬隊,并且大半衣衫不整,身帶傷痕。 吳王整理舊部,重編新伍,與偏稗將商議。內中有一書記官,姓魏名傑,原是東邊人氏,雖屈於下僚,胸中頗熟韜略,惜未能大用。現在吳王敗到如此田步,謀士大都陣亡,可以商量商量行军大事者,惟此魏傑一人而已。此際吳王,竟像鬥敗的公雞,神志昏亂,志氣衰頹,莫衷一是,不識如何是好:若就此歸老林泉,長為農夫没世,總要功成身退,纔是英雄本色;大將軍馬革裹尸,本屬分內之事。今遭李賊挫辱,心實不甘,再欲與之一决雌雄,勝果欣然,敗亦可喜。將一片心腹事,就與魏書記細細說了一遍。魏傑聽了不語,點頭搖膝,目視吳王,似乎相面先生談流年看氣色,吳王倒好笑起來。魏傑接口說道:“將軍休笑。我且問將軍,到底要與李闖戰,還是不與李闖戰?如其欲與李閥戰,自問有力量可與對壘乎?兵法云‘知己而不知彼,百戰十敗;知彼而不知己,百戰十勝;知彼知己,方許百戰百勝’。今將軍欲與决勝負,可謂不知彼而不知己矣。如將軍有意欲與李闖一决,據在下目光看來,不如卑禮厚幣,親赴蒙古,向愛新覺羅借精兵十萬,斷無不勝之理。將李闖驅逐出京,或僥倖擒獲,再與蒙古王開議,論功行賞,可以將明社江山,大將軍與清室平分。則大將軍非僅一吐今日之怨氣,且不失南面稱孤,名傳千古。未識殿下尊意如何?” 三桂聽了,不禁哈哈拍手大笑,離席拱手向魏書記長揖:“先生之言,頓啟茅塞。不啻撥雲霧而覩青天。當照計而行!”遂即飭部下收買珠玉錦繡、山珍海錯各種貴重寶物,不日備齊。一面按兵不動,一面帶了魏書記,立刻動身向黑龍江長白山來。此去乞借清兵,為報仇起見。不知清兵肯假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評 明思宗以英明精察之才,而躬罹亡國之禍,萬壽山上寸帛長留,風雨悽其,幽恨無限。推原其故,皆由於嘉靖萬歷,已將國家元氣断喪殆盡,故賢主雖興,國命難繼。易曰:履霜堅冰至。其由來也漸矣!君子觀於此,誠不能不興慨於先幾也。 宫内大亂,瑣尾流離,文筆描寫最力。思宗手刃长平公主一段,尤觉有声有色。昔人有言:願子子孫孫毋再生帝皇家。持誦斯言,可为涕下! 吳三桂雄才大略,自是不凡。文筆亦極寫其不凡之致。 第二回 多尔衮摄政治国 洪承疇贬节封侯 話說吳三桂與魏記室,载了珍寶禮物,水行用舟,陸行用車,早夜趕路,匆匆投蒙古境界而來。一路沙漠,正是萬里黃天。遙望長白山高矗霄漢,四圍樹木層層密密,都是森林。山顛白雲覆護,紅日分外鮮明。魏記室博古通今,深曉堪輿之學,今見長白山氣勢崔巍,風景茂盛,斷非中原所有。即五嶽泰岱,亦無此雄壯。想鍾靈毓秀,地方上必有豪傑挺生。現當世亂時荒,國家兵戈迭疊,生民塗炭。安得聖主出世,奠定戡平,出萬姓於水火,而登於袵席,未始非閭閻之福。眼見中華絕少英俊,李闖好殺殘暴,吳三桂亦驕奢淫逸,不忠不孝,為了一個歌妓陳圆圓,竟把生身老父抛棄。這人豈成大事?此間地靈人傑,或者天意攸歸,真主不在華夏而在此蒙古部落乎?亦未可决。且待到那裏相機行事,看風使船。魏公自己思想,也不與吳王說起。 一日午牌時分,吳王等已到黄旗界,自有旗長探明來歷,一頭出接,一頭快報狼主可汗。此刻狼主可汗恰值天聰賓天,大阿哥正在冲齡,胞弟多爾袞代理朝政。國母天生絕色,古之西子太真昭君蔡琰,亦無其美麗。蒙古風俗,貞節二字不甚看重,不比中邦寡婦,當以柏舟苦守為上。將來太后下嫁攝政主,载在東華錄,恬不為怪。所以後世有清朝世界烏若若,爺死吃娘喜酒之諺,這是後話。 言歸正文,却說清國攝政王多爾袞,闻報大明朝平南王吳三桂大將軍親自來旗,不知有無事故。遂問左右帶領多少人馬,左右回報:並無多少人馬,不過數百人而已。言罷,並將書札呈上。多王將書札拆開,從頭至尾一覽,上邊客套,下邊訴說李闖蠻横,京城已失陷贼手,欲借我兵為之驅賊。下邊附贈各種寶物。多王看了又看,心中莫明其妙。一面吩咐手下開招賢留賓館,接待從豐,自有手下出來款待來賓。多王召集旗下八處大小臣工,商論借兵一事。有的主張借,有的主張不借,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多王聽了各有意見,不能定誰是誰非,且行散席回府,再定計較。吳三桂住於館中,一班蒙古官將輪流前來把盞,看了他們的打扮,頭上矗起頂子,腦後拖根鳥毛,袖管反折,衣裳兩爿四爿,暗中好笑。看他們都是精神抖擻,規矩肅穆,雖屬外國,倒也有興隆景象。特因心事重重,急於回國報仇雪恨,催促晉謁。 那攝政王多爾袞命手下整頓陳設,鋪張揚厲,也耀自己威風,擇定吉日,恭請吳王台駕。吳王到了那日,亦肅衣冠而入。多王格外卑小,降階遠迎,兩王拱手見禮,賓主坐定肆筵,設席款待。堂下奏起細樂,堂上陪座者濟濟跄跄,彷彿蔣幹與周瑜羣英集會。一時觥籌交錯,說說風景,講講兵戈。雖属異國口音,尚可通達,無須翻譯。彼此相見恨晚。席中談起李闖猖獗無禮,崇禎帝殉國弔死煤山頂上,田國丈不肯捐輸,田后亦隨駕而亡,長平公主徽娖被斬,不知死活存亡,言下異常悲憤。多王亦扼腕唏嘘,一時義憤填膺,準允借助精兵十萬,預備兵五萬,輜重隊、衝鋒隊五萬,共二十萬大軍,擇日興師,浩浩蕩蕩殺奔山海關來。 當夜席散,吳王非常快意,與多王握別,先行入關督理舊部,與清兵合而為一,分前後左右中五軍。吳王自領中軍,多爾袞領前部先鋒,魏記室挂將軍銜率領左軍,直逼燕京。早有探馬報與闖王,李闖得信大驚,欲待出戰,實因清兵火器凶猛利害,猛不可當,無計可施,只有緊閉城門,不敢越雷池一步。清兵把京師圍團圍繞,好像鐵桶相彷。一連圍了兩月光景,城中糧草缺乏,不戰自亂。吳王學漢朝張良故智,命謀士陳樑編作歌曲三首,令軍士高声歌唱;並飭書手寫此歌曲幾千張,縛於箭头之上,射進城中。城中小兵拾得,東也幾張,西也幾張,傾刻之間拾着無數。這曲中的意思,無非引動他思鄉之念。一時軍心大亂,都有越城而來投降吳軍者,亦有得了吳王賞賜還鄉者。李闖困守皇城,看看不能支持,只得背城一戰,開門衝鋒而出,與清軍混殺一陣,死亡不可勝計。李闖乘势,落荒逃往西川去了。清軍亦並不追戰,打着得勝鼓,長驅而入皇城。 那多爾袞正是英雄人物,自從得勝以來,看看中原錦繡江山,誰肯捨之而去?况且目下無敵,中原無主,何不趁此機會就作中原之主?好在皇上年在冲齡,萬事皆我作主;料想吳三桂是敗軍之將,亦不能與我抵抗,不如加封王爵,錫土分茅,裨他永鎮南藩。他既得了好處,亦再不與明朝出頭。多爾袞想定主見,請吳三桂商議,甜言蜜語,騙得吳王歡喜之至。三桂亦想自己力量薄弱,不如趁水推船,做了好人,後日看風使篷,再作計較。當時一口答應。 多王入宫,大宴功臣,并下諭旨一道:明室已亡,清室繼統。政號順治元年。前朝大小文武諸臣,所有一切官职如舊,不事更張。願從者從,不從者悉聽己意,去留亦不相强。百姓剪髮易服。明朝臣子也有貪生怕死者,也有倔强不服者。內中有一位文華殿大學士三邊總制經略大臣洪承疇,有經天緯地之才,不減興周姜子牙、旺漢張子房,在崇禎十六年的當兒,見國势日非,權奸當道,無可挽救,與李闖打仗,假作陣亡,其實隱姓埋名,隱居遼陽村裏。崇禎得報洪經略陣亡之信,痛哭失聲,御祭十九壇,營衣冠墓於陶然亭,可謂極人臣之哀榮;百姓亦大家曉得洪經略已死,“忠臣”“忠臣”之聲,街談巷議不絕於耳,孰知他優游林下,逍遙詩酒,嘯傲琴棋,暫作無懷葛天之民哉!順治登基,大赦天下,搜訪遺賢,有人舉薦洪承疇。多王在旗下亦素聞中原有此能臣,今既未死,正當開國之初,用人之際,如何不傳旨嘉獎?蒲輪徵召,近臣多方勸駕,郡縣逼迫催促上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洪承疇出於無奈,只得進京拜職。 自洪承疇陛見之下,多王言聽計從,國政皆由洪定。洪承疇顧念先朝恩澤,遂勸多王大從小不從、陽從陰不從、男從女不從,清朝百姓皆受其賜。洪承疇入朝,見了多王確有英主器度,明朝氣數已絕,大丈夫應當識時務,俗言識時務者為俊傑,不妨効學王景略出相符堅,彊兵富國。所以人稱之為洪經略是王景略。 但是人各有心如面不同,當明清交革之際,効其忭忭愚忠者不可計算。山西太原府知府陸靜,表字守墨,原是進士出身,規行矩步;原籍浙江嘉興平湖縣人氏,作秀才時,即以天下為己任,頗有范仲淹先天下憂、後天下樂之概。自從出守太原,官清民樂,案無留牘,農耕於野,商遊於市,行旅皆出其途。一個邊僻區域,日見興盛。別處荒歉,獨有太原,三年餘一,九年餘三,從無饑饉之苦、疫癘之侵。自庚午至庚申,一載之間,五穀豐登,風調雨順,男有餘粟,女有除布,紅男綠女,白叟黃童,莫不熙熙攘攘,講讓型仁,太原府竟像鏡花缘裏的君子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照這太原地万情形看来,禎祥疊見,毫無亡國的氣象,閉關安居樂事,不知兵戈為何物。庚申三月十九皇帝駕崩之噩耗,五月初七興朝順治皇帝登基之驚報,直至六月中旬方始得悉。知府事陸靜得信之下,形如瘋癲。順治謄黃聖諭頒布省中,特令庶民剃髮易服。閭閻驚動,羣集里社,共哭赴郡城中來。未知陸太守如何安插?且聽下回分解。 評 吳三桂借兵一舉,似是而非。雖此時出於萬不得已,然亦當酌量行之。明社之所以至屋,三桂亦不得辭罪矣! 清兵圍攻李闖一段,繪声繪色,有三國志赤壁風味。寫明代沉亡景象,蕭條有致。洪承疇隱而復用一節,極盡波瀾詭譎。太原府治平一節,插於天下紛紛之際,尤耐玩味。文筆亦蕭洒堪誦。 第三回 長平公主嫁周郎 骯髒書生魁蕋榜 話說滿清入關,順治幼主登庸,這也是天命所歸,人力不能挽回。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攝政王多爾袞萬幾餘暇,想起崇禎英傑,雖是亡國之君,然與歷代昏庸不同。明社之屋,一半係饑饉疫癘,一半係貪官污吏,以致民不聊生,四方揭竿而起,壅塞上聞,猶復歌詠昇平,百般粉飾;及至養癰成癖,病入膏肓,縱有扁鵲神醫,也難起沉疴痼疾。所以他的殉國,實應另眼相看。隨飭六部九卿從優議典,一月議出,當以金棺銀槨,帝王之禮,崇葬皇陵,並上尊谥為思宗皇帝。又想他一生只留一個女兒,聞說殉節上煤山時,先把長平公主徽娖一劍將右臂斫斷,到底不知存亡,傳諭黄門徧訪公主消息:如有知公主下落留養於家者,無論軍民人等,能將公主安撫無恙者,保護來京,賞千萬黃金,三等侍衛;若公主已死,能指其埋香處,賞萬金;如以偽作真,察出治極刑無赦。 這個風聞,一傳十,十傳百,早已鬨動了宜興全城。當庚申三月十九那一天,思宗皇帝獨步庭闈,巧遇公主,把他一劍斫傷右臂,一時公主负痛倒臥於地,皇帝轉身出後宰门。宫娥曉得公主被斫,自有人傳說。守宫太監老何福,從小極歎喜徽娖,保抱提攜,宛如保姆相仿。現在聽得公主被殺,豈有不來看視?老太監何福跟了那報信宫娥,急匆匆趕到甯馨宫門前御道夾弄中間,看見公主橫臥於血泊,何福一陣心酸,眼淚那裏留得住,早 已奪眶而出,撲簌簌如珍珠斷線。忙即跪近公主身軀,一頭哭,一頭起兩只手,抖抖的來摸公主。先摸頭上,微微尚有熱氣;再摸他兩手,温度亦不減。惟按到胸口,覺着一顆心勃勃地亂跳,忽上忽落,跳個不住。隨即附於耳髩上,輕輕叫了“公主,公主”幾聲。起初叫的時候並不答應,叫到臨了,只見公主樱唇微啟,星眼斜颺,對老何福點下兩點眼淚。老太監心痛難言,看公主的右臂,宫妝已經斬破,料想有這般紅血,臂上一定受傷,心亂如麻,莫衷一是。只得將自己身上衫袖撕下一條,把公主傷臂包好,吩咐宫娥將公主扶一扶起,自己將身子蹲下,背馱了公主,漫吞吞緩步走到永宵宫。宫門早已緊閉,再折走御花園,園門亦閉。 此時天色漸漸黃昏,又聽得耳邊一陣金鼓之聲,遠遠地叫殺連天,又是一羣宫娥帶哭狂奔望後宰門而去。何太監見勢不妙,也祇得拚着老命,馱了半生半死的公主,也望準後宰門抄近路而走。剛纔奔出後宰門,幸虧遇着奪口御史李靖瀾。這李靖瀾是甲科出身,平日狠與何老太監最為莫逆知己。御史屢諫不聽,今聞聖上赴煤山,想必有變,此刻在後宰門正想盡節而亡,恰恰何太監馱了公主出來。也是公主命不該絕。他二老聚首之下,亦無暇訴說情由,何太監氣喘吁吁的說道:“御史,御史!公主在這里!”李靖瀾看見何太監背上馱了一個人,正不知就裏,忽聽得公主在這裏,料想他背上馱的必是長平公主。李御史趕緊一步,打定精神抄到何太監背後,子細把背上的女子一看,只見梨渦慘澹,雙目緊閉,好像大病的光景。欲待細問情由,此時宫内大亂,逃難的宫娥都紛紛出後宰門去。 李御史見了長平公主,尋死的念頭倒也消滅,以為一死無益,現既公主被何太監救出,想先帝一生並無儿子,只有這一塊親生骨血,當此離亂時候,我不保護,誰來保護?主意想定,也不與何老多言,就在他背上將長平公主扶了下來,自己來替他背了。太監在後,也有十餘個宫娥帶哭帶走,跟了李御史何太監出了宫門。但見四面火光燭天,照耀如同白晝,他二人也顧不得山高水遠,只得落荒而走。走得脚腿酸痲,實無力支撑,就在村莊草屋檐下歇息一夜。把長衣卸下,公主宫裝亦為脫却,扮作難民,一程程逃到家鄉。 李靖瀾原在江蘇宜興城外,夫人孫氏,大賢大德。說明何老忠心救出公主,孫夫人拜見公主之後,事到其間無法可想,在人前只得權認作義父義母義女,稱呼何太監作為京中舊用老僕。眾鄉隣見御史歸來,大家歡迎。從此李老即住在家中,代他訪問周氏情形。國家雖然易姓,宜興常州一帶不過小有兵戈,並不十分翻攪。周氏公子安閒在家,御史與何太監打聽得這個消息,暗暗歡喜,容緩幾時再與成婚,以了心願。長平公主右臂斫傷處,亦為延醫敷藥,平健如常,倒也快快活活過了一任。聞得有黃榜張挂,縣中鬨動,全城說新朝皇帝上諭,招訪周氏公子與長平公主下落,如有人得知下落,將周公子長平公主報告縣中,賞萬金,送入京師金殿完姻。李御史與何太監也出去看了榜文,這如天之喜,何等快樂?歸來告訴夫人,孫夫人自然也是謝天謝地。獨有公主,得知此信,忍不住放聲大慟。這也人情之常,亦猶箕子麥秀、黍油之歎。老夫婦兩個與何老也悲傷了一回,自有侍婢等來勸住了。 打點拜會縣主與府尊,告明原由。李老是進士出身,本地紳士,所以官場亦素來欽敬。進衙門訴說一切根由,邑府尊亦異常欣喜,隨即至周宅拜謁周郎。可憐周公子衣衫襤褸,短褐不完,草屋三椽,聊蔽風雨。屋中陳列思宗皇帝木主,其實即是他的岳丈,朝夕焚香,暗中彈淚。現在邑尊府尊絡繹不絕的光降,說起黃榜招賢欲完姻事,周郎又驚又喜又痛。三方面會議起來,擇日將周郎與公主起程,伴送入都。一面申詳督撫,先行奏上一本,所有衣服车馬,盡是府縣辦差,事在人為,有錢不難。不多幾日,奉旨:前朝公主原配周郎,給官頒帑,御赐田宅,金殿完姻。百姓人人額手,稱颂本朝厚德,千古未有。这虽是滿清收服民心,然而較諸用硬力欺壓,似勝一籌。因此上四海人民歸向清朝。 順治二年秋,開放秋闈,各省士子都入闈考試,取士之法悉照前明,毫不更動:正場八股文三篇,二場五經題文三篇,三場策論五言八韻排律詩一首,用硃筆錄謄迷封閱卷。掄才大典,慎重非常,此為大清定鼎後第一次開科。有湖北省黃岡縣孝廉劉子壯、熊伯龍二人,素有才名,因秉性倔强,不諧於俗,自從中了舉人之後,淪落家園,無人延請。他二人性格相同,倒也非凡知己,弄得少吃没穿沒法想,走江湖賣卜為生。半卷殘書消永晝,一枝秃筆度春风。走關東,闖關西,宛若嚴君平在成都市上垂簾設硯,日進百文錢,聊充飢渴;荒亭寄宿,煞是堪憐。一日街上小鑼響亮,大眾圍攏聚觀,乃賣朝報之小販。劉子壯出三個青銅,也買了一張來看,並無別文,說的是二月內朝廷開科取士,春闈招考的話頭。子壯看了,即與伯龍看了,心裏功名念頭怦怦而動,你對我笑,我對你笑,歎了一聲窮氣。劉子壯眉心一皺,默不作聲。熊伯龍笑道:“劉兄,我與你二人,飄蕩江湖,終非久計。何不趁此機會,或者僥天之倖,及第榮身,亦可揚眉吐氣。”子壯微微冷笑說:“伯兄,你說得容易。照今日光景,如何動身晉京?北京嚴寒,正當殘冬將届,水路又不通,陸路去非驢馬不可,那裏有這考本,可以飛渡燕京麼?”伯龍亦笑道:“劉兄,你可謂聰明一世,懞懂一時。我二人現作賣卜營生,何不借這筆墨,一路賣卜進京。俟春初二月,雖有千里之遙,亦可達到目的之地了。你意下若何?”子壯一聽,甚為高興,隨即照計而行。 於是劉熊二人,借賣卜為業,曉行夜宿,到明年正月初,已抵皇城。只待試期,投院報考,三場完畢。御筆親鴻臚唱名,孰知第一聲,即是劉子壯狀元及第,獨占鼇頭。第三名探花,即是熊伯龍。他二人高掇巍科,正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評 何太監忠心義胆,長平公主之得脫於難,實賴其力。文筆描寫其時情景,如同目擊。讀之令人興亡國之憾也! 長平公主與周郎成婚一事,乃清室收買人心之舉。寶鼎已移,人心未改,黄金玉帛相與羈餌。此正近世社會學者所謂溫情主義也。 開榜選士,用心正復相同。明太祖曰: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矣。循誦斯語,想見其當時得意之致。不圖後之覆其宗廟者,仍用此入吾彀中之策也。 第四回 宴杏苑新狀元誇街 會花山老强盜排陣 却說劉子壯與熊伯龍,患難友朋,竟做了同榜兄弟,天子門生。金殿臚唱,以後名聞天下,自然與從前大不相同,早有同鄉故舊來趨奉了。俗語說得好:門前騎得高頭馬,不是親來也是親。何况杏苑探花,御筆题名。照例瓊林開宴,皇上賜酒三杯,鼎甲藍衫雀頂,頭戴金花,騎了高頭白馬,全副鑾駕,六部九卿站班侍候。皇帝臨殿捲簾,親授玉鞭,出午朝門三吹三打,連放九聲大砲。一路百姓看狀元誇街,人山人海,擠擠挨挨,軋得六街三巷;紅男綠女,白叟黄童,立得兩旁水洩不通。隨從行仗旗旛伞扇,名目繁多,有開道旗、飛虎旗、竹筱旗、清道旗、八標旗、黄龍旗、尖角旗、八卦旗、孔雀旗、押隊旗,一對一對的過去。還有各種的行仗牌銜。三鼎甲滿身簇嶄新鮮,俗語所說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一妝扮自然錦上添花,分外起看。得意人氣概昂昂,兩旁看客人人羨慕,個個稱揚,大家都起書包翻身之念。(舊時科舉取士,讀書人入泮宫採芹,登賢書拆桂,入翰林攀杏,功名連捷,顯宗耀祖,謂之書包翻身。若讀書一無出息,謂之書包落在鹽菜缸裏去。雖齊東野語,然亦通行傳誦)男男女女看的呆了。道子一直走,曲曲彎彎,彎彎曲曲,長街短巷,接連誇官三日,滿京城裏的人没有一個不來爭看新狀元遊街。劉子壯好不快活!真人间第一福星;熊伯龍亦滿懷適意,他人與前年比較,可謂今昔不同。 等到遊街誇官事了,入朝謝恩,當殿御授翰林院修撰與翰林院編修。劉熊二人身伏丹墀,叩頭拜職。退下來回轉寓所,早有一班同鄉人皆來拍馬趨承,這也是炎涼世態,從古如是,倒也不消多說。劉熊擇日拜謝恩師,拜會同年,你來我往,車如流水,馬若乘龍,好不熱鬧。喜事過了,熊伯龍特授明史館編修,在京供職。劉子壯素有文名,兼諸狀元及第,特授浙江全省學政,奉旨還鄉。劉熊二人各自為官,暂且按下。 話分兩頭,書中講到陝西省城固縣,該管地方有一座花山,這山周圍有二百六七十里,高矗雲霄,真所謂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洞壑深遠,巖岫奥冥,氣勢極其雄壯,風景極其秀丽。山麓之下居民,傍陸者樵,傍水者漁,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熙熙攘攘。雖土階茅屋之中,却都豐衣足食,不憂凍餒,宛有世外桃源之概。滿山遍植桃花,故稱之曰花山,一名桃花山,僻處邊陲,絕不聞國家離亂黜涉。這一座花山上面,向來有公平强盜,不欺孤寡,不刦單身過客,專除貪官污吏,彷彿宋公明在山東蓼兒洼梁山泊上,聚集無數英雄。山頭扯一面杏黄色布旗,上寫替天行道,也有忠義堂、聚義廳,東廊西舍,前山後山,都有城郭保護鄉村。所以山左山右的人家,倒懼怕官家而歡戴盜窟。內中為首的大王,原是本省本縣人氏,姓廖名從化,天生膂力,雙手能挽十粒强弓,擅使一把紫金刀,重一百二十餘斤,射箭有百步穿楊之技。幼時曾讀詩書,深通韜略,詳明仁義,愛民如兄弟,嫉惡如仇寇,欺硬怕軟,吃苦辭甘。平時敬老憐貧,冬施衣食,夏施茶藥,遠近百里之間,都稱讚廖從化叫他廖老爹。富家大戶有時供給些銀錢於山上,他亦收受,並不苛求,不供給亦不取討,任人之便。那廖公黑色面龐,微白鬚髯,身站平地六尺五六高低,聲若鐘笙,氣奔山岳。手下隨從都是彪長大漢,所謂强將營中无弱兵也。今年恰值五十壽辰,各鄉各鎮的農戶,平時有得着廖從化大王的恩惠的人,都凑起賀份來,或送香燭,或送糕糰麪菜。到了大慶前三日,就鬧熱起來。山上亦預備筵席,款待嘉賓。一客多是客,也不分貧富貴賤,大家在聚義廳恩義堂上,向大王祝嘏晉爵,眾頭領分席敬酒,奉陪堂下。雖无清音絲竹,自有軍樂奏動,吹吹打打,堂上猜拳行令,說說笑笑,不知胡天胡帝。 這一場壽事,前後足足鬧了七日,太覺鋪張揚厲,放浪無忌。鄉農歸去,在小茶寮來扇鋪裏,指手畫脚的閒談,一傳十,十傅百,這强盜做壽的風聲,漸漸傳到縣官府衙門裏,大小官員大半知曉。那城固縣知縣官,原是明朝孝廉公出身,本在安徽甯國當府學教授老師,後值崇禎甲申明社傾覆,他遂投降滿清,轉輾夤緣,拋却苜蓿杯盤冷淡生涯,得升是缺。到任以來,纔不過半個年頭,坐堂判牘,處處小心,患得患失,終是飯碗主義。百姓因他姓韓名叫世書,諧音稱他寒試試。現在寒試試本縣地界上有這一座花山,花山上有這一班嘯聚綠林的人物,心中兀自忐忑不定,原想設法剿辦,又苦縣小糧空,兵力單薄,誠恐一惹胡蜂窠,胡蜂弗曾捉着,倒被胡蜂毒螯了。故而悶氣吞聲,不敢去捋虎鬚,一只眼睛開,一只眼睛閉;官只為官,盜只為盜,好像官盜分治的架形,盜也不來犯官,官也不去犯盜,彼此相安無事。在百姓方面,提着官字,頭昏腦漲;說起强盜,手舞足蹈,神清氣爽,喉嚨也響得多,覺着心頭一股怨憤奪眶而出。 此刻花山大王做壽,熱鬧了幾天,喧傅府道,那知縣官韓老先生揑了一把汗,懷着鬼胎,不動聲色,獨自跨了一條牲口,背後跟了一個秃頭書僮,一鞭得得,走村坊街巷,一路來耳朵裏只聽得瘟官害人、無刀强盜,百姓弗認識韓公,韓公亦低頭據鞍,趕奔省城。一日午牌時分,晉得省城,先謁親臨上司府裏。知府事姓田名穰,原是六房小吏出身,於江湖險阻世故艱難極為明晰,不比書呆子只知己不知彼的。當日韓知縣拜謁田知府,二人相見坐下,韓老把花山强盜首領廖從化做壽的情形,縣中百姓與他來往,聲勢浩大,為虺弗摧,為蛇若何,卑縣兵力單弱,不能對壘,請府大人作主。 韓公把一番言語說完,田知府幹事老練,眉頭緊蹙,嘴裏又自舒舒舒的響,好似上足心事一般。想了半刻,急忙衝口而出道:“貴縣治下花山既有强盜如此猖獗,本府兵方亦弱,須稟明中丞,或剿或撫,方可定奪。若萬一失誤,我與貴縣兩人處分有關。”韓世書聽了,連種了幾十棵樹。田知府又道:“此事不比等閒,岂容眈閣。據卑府愚見,最好立刻同上撫院,聽候吳大人鈞裁。”韓世書又接連來不及的種了幾棵樹。田知府即傳衙役速備竹兜兩乘,與韓知縣坐了竹兜,飛也似的上撫部院來稟見。傳稟號房看見现任府、縣上衙門,兩人同來,必有要公,非面稟不可。所以接了手本,不敢稽延,隨即摳起了衣角,手裏拿手本,急急匆匆進簽押房來。 吳大人正在批行文書,見傳字房吏呈上府縣手本,亦知必有要公,立即傳見。田知府韓知縣聽傳,躋跄晉謁,照例下屬見上司,自有一番禮節,也不用多說。他兩人見過了撫院,送茶命坐,田知府斜轉身體,輕聲低語,把韓知縣方纔所說的花山一節,詳細告稟過了。那吳大人聽了,雙眉頓皺,面帶愁容,說:“既然貴府縣有這座花山,山上有這夥大幫强徒,何不早为之計,搗毀其巢穴?照今說來,竟與梁山泊水浒無異。那盜魁廖從化,究竟有幾許嘍囉?”府縣稟道:“卑職等雖不知其細,據道路傳聞,大約實數五六千之譜;或者外幫也有通同幾處,亦未可知。總言此人極有势力,餘不足慮,所最可怕者,深得民心。”吳中丞聽到深得民心四個字,陡然大發雷霆,說:“這還了得!一個小小毛賊,有何德化,恩澤及民?難道皇上洪福齊天,容此跳梁小醜,在光天化日之下猖獗不成!”一面吩咐府縣留心防城,一面傳檄中軍将畢魁,吊齊三千人馬,殺奔花山,务於一月之間把花山首領廖從化擒獲銷差。 當時文官知府、知縣,武官中軍將三人,退出巡撫衙門,在官廳裏商議,面面相觑。畢中軍久聞花山廖大王的利害,“今吳大人命我前去征剿,恐螳臂不能當車,如之奈何?且限期逼促,更難着手。貴兄台二位有何高見?”府縣二人只不作聲,如何開得出口來?撫院吩咐守城,也只怕中軍前去征剿,一個不得手,他乘勢下山來刦庫,亦未可知。文武官三人,如濕手揑了乾粉麪,進既不能,退又不可,只得彼此分別,各行各事而去。 却說畢中軍排行第三,營中戲呼之為畢三,平日待人尚稱寬厚,肯與兵卒同甘苦。現在奉了撫院緊急命令,囑他連夜調兵拔隊,速往花山攻打,畢中軍回到營中,把上項事說與偏稗眾將聽了,休教洩漏風聲,立刻點齊馬步兵三千,分三路進發,繞城而走。不到兩日,早已逼近花山。 花山上正在做壽未了,大家歡天喜地的當兒,忽然探風的小嘍囉急急忙忙,奔得滿頭臭汗,趕上忠義廳找尋大王,說:“大事不好!山下有官軍來攻打,旗上飐出一個畢字,乃知必是中軍畢三親自前來。探聽是實。”廖從化聽了,仰天哈哈大笑道:“我不去捋虎鬚,他們竟入虎穴了。孩子們,速傳命,前山後山保守住了;我從斜刺裏殺下山去,殺他一個片甲不回!”當時鄉村上来賀寿的,聽得官軍來圍攻,如何不嚇?竟號呼多欲奔逃下山,不知家中若何光景。廖大王一面分付好好送賀客下山,一面調集嘍囉二千,一聲呼嘯,金鼓亂鳴。欲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評 昔日流離,今朝得意。此前代文人最得意之舉也。作者細寫其聲威儀仗,殆猶不勝其欣慕者? 世亂年荒,民不聊生,悍者為盜,懦者從風。此歷朝亡陷時必有之象也。顾瞻四宇,吾心傷悲矣! 第五回 廖軍畢軍大評議 蘇社錫社各經營 却說畢中軍統領三千人馬,不動聲色,人銜枚馬勒口,連夜殺奔花山。那花山之上,早有探子報告廖大王知曉。廖從化深通戰略,聽得官軍來圍困山頭,毫不介意。常言道兵來將擋、火來水掩,隨即排座在聚義廳前,命小嘍囉立在滴水檐前,把竹邦子敲動,眾山大小頭領聽得竹邦子響,都趕到聚義廳來。這原是山上的定章,凡有火急情事,然後敲動竹邦子;若平常小事,叫小嘍囉傳唤。 頃刻之間,各山頭大小眾頭領,一個個奔上聚義廳,早見廖大王高坐虎皮高椅,面帶歡容,眾頭領上前參見過了,各依座位坐定。廖從化不慌不忙,四面一望,笑微微對眾頭領說道:“今日官裏率領人馬到山剿伐,吾們宜各自努力,下山應敵。諸位有願守山者,有願下山者,悉聽自便,予亦不相强。”眾頭領不待大王說完,大家一齊挺身而起,齊聲曰:“都願跟隨哥哥下山,殺这欺虐百姓的狗官,食其肉而寢其皮,方雪胸中之恨,好代百姓出口鳥氣。”廖大王又道:“足見眾弟兄一心。但是有下山的,也要有守山的。我今點領一半下山,其餘多在山固守。”眾頭領個個摩拳擦掌,不肯守山。廖從化也無法阻止,想出一法,拈紙阄而定。於是請司書頭領寫了一十八個紙捲,九個下山,九個守山,各人上前來拈,當眾開看。拈得下山者乃飛天藥叉程咬玉、雲裏仙趙得勝、鑽江鯉魚史天福、陰間秀士童龍、轟天炮張靖、獨腳虎錢彪、小松鼠戚德身、無用霸王潘四、尖嘴神猿周大銀,拈不着的九人只得垂頭喪氣退下,守山而去。拈得着下山的,都是精神抖擻,雄纠纠氣昂昂,各歸房頭預備戎裝兵器,到山前演武場聽令調遣。廖大王看得眾弟兄如此英武,滿懷歡喜,隨走出聚義廳,飭手下擂起大鼓,鼕鼕敲動。三通鼓罢,九个头領帶了所轄人馬,統統齊集演武場,一字兒排開,只等大王發令。此時廖大王立在演武場中心,先發一令:第一隊,尖嘴神猿周大銀作衝鋒,小松鼠戚德身中軍,飛天藥叉程咬玉斷後;第二隊,鑽江鯉魚史天福水營,領十條漁船助戰,陰間秀士童龍衝鋒,雲裏仙趙得勝斷後;第三隊,矗天砲張靖衝鋒,無用霸王潘四斷後,獨腳虎錢彪分頭助戰,作巡邏查察。自己暂領五百刀斧弓箭手相機行事。三隊合計二千七百餘人,那各個頭領聽令之下,一聲吆喝,勢如海嘯,殺下花山。一時山鳴谷應,聲势分外凶猛。 山下官軍聽得半山裏金鼓齊鳴,喊殺連天震動,顷刻間在山麓排成陣势。畢三看了,知是八卦陣,按杜傷生絕景死驚開八字,當年諸葛亮在魚腹浦迷困東吳陸遜,即是此陣。攻破却非易易,若不從生門打入、開門打出,必定全軍覆沒,片甲不還。倘小不謹慎,走差一門,一敗塗地,不可收拾。畢中軍自己心中暗想:我一人識得他陣圖格局,所帶三千兵卒,知者能有幾人?萬一失着,為之奈何。故而見了此陣,心中異常耽憂。若畏難而退,豈非被草賊哂笑?然廖從化這人老於軍事,非等閒可比。心中一想:若與他武力對壘,决難取勝,不如先禮後兵,用好言勸勉他一番。彼或能醒悟,去邪歸正,投誠降服,非但去一心腹之患,且可得一手臂之助。能得彼投降,亦可算戰勝而回,歸稟中丞,亦必歡喜。畢中軍想定心思,遂出馬陣前,兩邊見了,於馬上欠身作拱,滿面笑容高叫:“廖大王,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今幸有緣拜識,何快如之。想大王秉良信之才,具涓臏之略,生不逢辰,暂寄綠林。本中軍雖未與大王有杯酒之誼,然聞名欽仰,早知英賢抱屈之心。我中丞吳大人,亦素知大王之豪傑,閭閻感戴。今特遣畢某前來恭請,去暗投明,立身行志。若能投顺,則不失封侯之位;若趁一時之忿,千古無荒山落草者青史傳名也。望大王熟思之!”說罷,把鞭梢一揚,三千軍士盡向後退下半里之遙,陣前獨賸畢中軍單騎、護衛親兵數十人而已。廖從化看他一面誠意,語言懇摯,諒來非偽。轉念落草荒山,雖獨霸一方,到底終非了局,不如聽他忠告,就此進身,將來或有翻身之日,顯祖耀宗,封妻蔭子。念頭想定,然亦不能當場即應,未免被他們看得太輕。也在馬上欠身拱手,答道:“蒙中軍見愛,不棄菲樗,容鄙夫回山與眾兄弟商議三日後再行答復。”畢三笑道:“甚好,甚好。”兩人彼此撥馬而回。大家打得勝鼓,一面歸營,一面上山。 話分兩頭,不說畢中軍回營,却說廖大王上山到忠義堂坐定,眾弟兄都來聽令。廖大王開言道:“山上弟兄共有一十八位,今日九位隨戰,九位守山,隨戰者已知今日情形,在山者均未知一番詳细……”就把陣前畢中軍勸降說話,子細說了一遍。十八位弟兄一時議論紛紛,有的說大哥願降弟等亦當相從,有的說莫要鑽了畢三圈套,七嘈八雜,鬨動滿堂。這是應該之事,廖從化亦難定是否。大家談到半夜,吃了夜飯,各歸山寨,明日再議。一連議了兩日,仍是莫衷一是,有願主戰,有願主降,直到第三日,廖從化倒心中忐忑,立起來對眾說道:“諸位弟兄聽愚兄一言,我等嘯聚深山,原為從權栖身之計。今既有機會,還是去邪歸正,以圖立功邊徼。據我愚見,且降了清朝,看他待我輩如何。若優容厚禮,亦不失良禽擇木之意;倘刻薄無味,仍可落草謀生。諸位意下如何?”眾弟兄平素服從廖大王的,是蛇之首、烏之翼,常言道蛇無首而不行、鳥無翼而不飛,“今日大哥主見已定,我等小弟進退悉隨,進亦隨大哥,退亦隨大哥,並無兩個心腸。事已至此,大哥作主是了,不必疑慮了。”廖從化素來作事極有决斷,今見眾弟兄都願相隨,滿懷適意,遂於當夜出榜,分貼四山:如小弟兄等等有願隨山主降服清軍,約日取齊下山編隊;倘有不願跟從,並不相强,各給白銀十兩,分遣歸耕。这榜文貼到三日之久,並無半個人前來領銀,大家一心皆願跟從大王下山編隊歸降,仍照向日,悉聽指揮。廖大王見此情形,亦非凡歡悅。山上各頭領,都紛紛料理一切,打點下山。也有押寨夫人的,準備箱籠細軟物件,小嘍囉等收拾軍器。 到了那日,廖從化率領十八位弟兄,共一十九匹馬,並不攜帶從人,他十九人下山親投軍前。畢中軍聞訊,即命放炮開營,亦率領偏稗將士,歡歡喜喜的接入營中,肆筵設席,奏起軍中細樂,彼此行過相見之禮,在席間說說談談,相見恨晚。正是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從化稟說:“山上共有八九千人馬,皆願相隨鄙夫下山,先曾出榜給銀遣散,竟三日之久,並無一個願去。”畢中軍聽了,執杯在手,歎顏笑口稱贊不迭,敬了廖公雙杯,再滿滿篩了十八杯,各敬十八位頭領一杯。廖等也篩了雙杯,各各敬了在席諸公。是日可稱盡歡而散,但是從明日起已作一家人,不再客套。臨行時約定,一月內入城參見中丞吳大人,暨府縣文官。畢中軍一一答應,拔隊先歸。此番未折一矢,未傷一卒,能得十九位英傑、八千餘弟兄,豈不快活!畢軍打了得勝鼓,長驅返旆,先稟中丞府縣,然後再行申奏朝廷,定職授官,這是一定的事。將來廖從化一班十九人,做出幾許驚天動地的事體,此乃後話,暂擱不提。 書中說到,江南本為文秀之鄉,自從甲申三月十九以後,思宗殉國,滿人入主中華,榮登大寶,令下剪髮易服,一班貪生怕死、愛富貴保身家之徒,自然聽從懼怯。更有一輩子守節不阿之紳士,暗中四出運動,意欲興复明社,重振乾坤,不甘以黄冑大好錦繡江山,輕易拱手捧歸夷族。當時蘇府崑山顧炎武、吳江金日生、常府屬顏習齋、恽居易等等道學名儒,痛思宗之殉國,各處設位哭祭,大家會議興復明室,東林復社諸秀才,多有招兵買馬,意欲起義。現聞福王已敗,顾亭林與顏習齋等,登鍾山望氣,一望之下,見明朝王氣消沈,諒也不能重振乾坤,只得野服僧裝,逍遙世外,了此殘生足矣。這時天下盛平,雖有幾處勤王,特是大势已去,一木不能支廈。 在滿清正當開創之初,延攬人材,原屬最為要緊。各省開科取士,河南為中州華夏,旨下派差特加恩科廣額,七月初七取齊錄遺,八月中秋試畢,九月重陽放榜。待放榜出來,却取出一個驚天動地之人。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 文中寫廖從化智勇兼備,自是草澤之英。聞畢中軍一言,涣然冰解,尤識邪正。文筆描寫盡致,與水浒傳之寫武松,可謂各盡其能。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當南都淪陷之秋,而顏顧諸公,不忘故主,惓惓之忱,百年如一日。觀其鍾山望氣,故土營齋,一往纏綿,哀動行路,可謂忠矣。惜乎魯戈空揮,逝日難返,此古今有志之士所同為放聲一哭者也! 第六回 河南开榜得一士 浙西兴师丧三贤 却說清朝定鼎燕京,凡事百政,悉照前明制度,一無更改。春秋兩闈,也是八月中秋試畢,九月重陽龍虎日放榜。是年癸卯六月初考差考,取常熟錢謙益、太倉吳偉業為河南正主考副主考。那錢謙益表字牧齋,別號蒙叟,原為明朝禮部尚書,博學知名,宏獎風流,家有紅豆山莊,絳雲樓藏書可與毛氏汲古閣、甯波范氏廖天一閣相頡颃。曾娶秦淮名妓柳如是為妾,投降清朝,仍居原職。那吳偉業字駿公,別號梅村,太倉人,崇禎十三年探花及第,年纔二十,奉旨金殿完姻。當十七年崇禎死殉社稷,吳梅村不過二十四歲,在籍得知思宗已弔死煤山,三桂借清兵入主中夏,改號大清,自思手無寸柄,不能興復漢室,宇宙重光,回想金蓮撤炬,帝賜完姻,如海皇恩,莫報萬一。本欲即日盡節,以答涓埃,因堂上白頭慈母、房中紅顏嬌妻,兼諸寒門無息,嗣續尚虛,一旦决絕,兩代孀居,如何度日?只得偷活草間,再圖別計。清朝愛才慕賢,仍以舊職充國子監祭酒。今考差得河南大省,與錢老尚書同任閱卷,奉旨簽點,可谓榮幸之極。遂即擇日出京,親友同鄉咸來作賀,他二人謝了皇恩,走别親友,一帆風順,直抵河南,按驛停泊。不到一月,安抵河南。地方官站班迎接聖旨,恭請聖安之後,一齊與簾官等乘軒排道,吹吹打打,敲鑼擊鼓,懸旗升炮,簇擁而進貢院。正副主考、簾官、監臨,并謄錄、書記、聽差、守護、兵卒人等,封門放告,按期點名開考。 全省七十府州縣貢監生員,濟濟莪莪,都萃集貢院左右寓舍,一班考客彼此交頭接耳,說起錢吳二公博洽通品,不易僥倖。此番命題扃試,關防一定嚴密,况新朝初次求賢,不比遜國埋埋虎虎。所以老少士子,大家揑着一把汗,在寓舍勤讀文章,翻閱策論經籍,欲借敲門磚獵取功名,為富貴計。急來抱佛脚。專候到期獻藝。時光迅速,转瞬中秋,各州縣士子紛紛來集,棘闈三場已過,吃了月餅饅頭,只等放榜。 却說睢州有一個姓湯名斌的卷子,落在第七房裏。房官費繼馨,原籍宛平大興人氏,也是道學宿儒,閱到一卷,滿紙周孔宋朱說話,仁義忠信之氣溢於言表。費公從頭至尾,三文三策,看了再看,讀了再讀,一線到底,毫無破綻。就是一首五言八韻的排律詩,也有一股邵康節先生擊壤集“一枝清香爐内裝,謝天謝地謝三光。所求處處田禾熟,惟願人人壽命長。國有賢臣安社稷,家無逆子惱爺娘。四方平靜干戈息,我若貧時也不妨”之意,真靄然仁者之言。所以費房官得了此卷,得意非凡,隨即加批,荐上副考官。吳大人批閱荐呈各卷,濃做的,淡做的,雙敍單寫的,奇橫清正的,文章如人面,一人一人的心思,卷卷不同。讀了湯斌那一卷,異乎尋常,故分外注意,也提起黄色筆,加了一個評語,呈於正考官錢老先生。從來闈中的定例,寫字祇有考生可用墨筆,謄錄用硃筆,簾官用蓝筆,副主考用黃筆,正主考用綠筆。綠筆加批,則功名到手矣。當時吳副官批評了一番,呈上正主考,一看也大加讚賞。龍虎日發榜,湯斌高中榜魁。湯斌字介庵,研究陽明性理之學,將來要做一番事業,此為發軔之始。全省皆慶得人。待試罷來參謁,座師見了湯生一表不俗,各加勉勵,彼此相賀。各考生還轉家鄉,得意者欣欣,失意者慼慼,孫山被摈,也是無可奈何。然而不願文章中試官,只願朱衣暗點頭。儘有高才落寞,所謂“劉蕡下第,吾輩登科”,走馬看花中,不知埋没了幾許英才博學。因錢吳兩主試都是鼎鼎盛名的法家,這班失意書生悶氣吞聲,自嗟命薄,不敢嚕囌。 錢吳二公秋試事竣,為國求賢,捧了題名策,三場硃墨試卷,攜帶一切,趕程進京覆命。明年春闈二月,杏花開放,各省舉子紛紛皆集輦下。事有湊巧,春試大主考四人,錢吳兩公亦在四人之內。及至試竣放榜,睢州湯斌聯捷成功,欽點翰林院庶吉士,朝考散館一等。老虎班子,弗論雙單,月選用籤,分山東直隸州知縣。湯斌聯捷,分發山東候補,不到五六月,適有新城縣缺出,魯藩熊秉履即以湯斌試用。湯公一上任,敬事而信,節用愛人,官聲清如冰水,自後步步遷陞。 書中暂停,話分兩頭,却說滿清入關以來,雖是未改明朝舊制,然百姓心中都有不服新朝制度,各處有志之士,皆想興復漢統,重振乾坤。浙江嘉興府平湖縣有陸氏兄弟三人,長名鑫,次名森,三名淼。他本來同胞五人,第四名焱,第五名垚,早年亡故,賸三人在家侍奉父母,並不做官經商,守产度日。居鄉行善,所以遠近百里之間,都讚他陸氏善門。父親名叫仁範,平時以忠孝訓子。適逢甲申鼎革,陸仁範老封君聽得先帝弔死萬寿山殉國,當即擺了香案,號啕痛哭了一陣,三位公子看見父親这般情狀,也曉得世務至此,國終不國,現在滿人入主中夏,所謂用夏變夷,上國衣冠淪於夷狄。并且順治年號的黄榜,早已貼遍通衢,人人傳說。他兄弟三人到街坊上去看了黃榜,一腔怨氣直透腦門,回轉家來悶悶不樂。今又看見父親痛哭,上前去勸了一番,陸封翁如喪考妣,滿身换了全白的衣襟,好像死了爺娘一般,又痛哭了一場,即命全家上上下下,妻兒媳婦,以及僮僕廝養婢女一應人等二十餘丁口,統統挂起孝來,燒香點燭,望北稽首,供三牲禮品,誠懇祭拜,閉戶不出。 過了一月有餘,浙江全省人民大半翦髮易服,黃榜上寫得明明白白:倘有執拗不從,作謀反叛逆論。地方官隨拘,就地正法。陸氏父子得了此信,對天立誓,抵死不從。如其死得無聲無臭,不如烈烈轟轟,做一番動地驚天之事,也博得個千古芳名,不枉人生一世。父子四人商議妥當,情願毁家招兵,雖明知以石击卵、螳臂當車,百足之蟲死而猶僵,奮不顧身,義不顧家,將家中所有現銀一箍腦兒從地坑裏搬出來,檢點有二十四萬兩,即命大兒子陸鑫,星夜赴山東徐州一帶招集亡命三千;即命次子陸森至湖北荊州一帶,買辦刀鎗弓箭;命三子陸淼至安徽廬州一帶,買辦糧食。不到三月,陸森先從廬州回來,陸森辦好兵器,也從荊州轉來。大兒陸鑫在徐州招足壯勇三千,陸續水程用船载、陸路用馬駝,都到平湖城外。這個風聲非同小可,早傳遍蘇杭兩省,亦有崑山顧亭林先生手下的義士,聽得平湖有此義舉,也來相助。并有餘姚上虞台州常州江陰吳江金匱各縣遺民,湊集嘉興,來會陸家父子,約計有一萬人馬。陸封翁大為欣喜,成敗在此一舉,把嘉興府城獨立,竖起義旗,傳檄宇內。 此信傳到北京,北京即調兩路人馬,水陸兼程,趕奔杭州而來。第一路大將姓郭名鵬年,原是明朝三關總制;第二路水師督軍,滿洲有名上将,名完顏哈赤。兩路人馬到來,把嘉興府團團圍繞,好似鐵桶相仿,水洩不通。城内萬餘人馬固守城關,休想發展。城內糧草雖然足備,坐吃無助,總要吃完。陸氏父子與各處相助的人商議,大家見此情形,面面相觑,半籌莫展。守了半年餘,看看城中糧草將絕,外邊又無救援,势必束手待斃,為之奈何?這日正值八月中秋佳節,天上一輪明月,照得如同水銀一般。陸老翁封月傷感,忽發大憤,敲起梆子,傳齊各營守城兵士,對眾宣言說道:“圍城困守,終非了局。與其坐斃,還是背城一戰,死得有名!未知眾位意下如何?”言猶未了,只聞大眾一呼,聲如山坍海嘯,趁此喧嚷聲中,四門齊闢,刀鎗人馬擁出四門,與郭完二軍混殺一陣。直到天明月落,究屬陸氏兵少,怎敵得城外雄兵?清兵一鬨破城而進,殺得雞犬不留。可憐陸氏三子,皆死於亂箭之下。老封翁則有義僕丁福源扮作難民模樣,逃出南門,暫躲長亭,再往松江招尋舊友而去。欲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評 自古文人,為名為利而喪其人格者,比比皆是。錢謙益吳偉業二人,降清復職,靦為士宗。虽聲譽燦然,不減疇昔,然深宵自撫,內疚多矣。梅村晚年雖有“一錢不值,草際偷活”之言,然遂事不諫,已往難回,赤誠空留,白圭終玷。不過較之牧齋,尚勝一籌耳。 陸氏三子售產集兵,圖復明社,可謂義舉。惜乎石卵難敵,卒致殺身,與鄭成功彈丸莫保千古同憾。文筆叙失城一節,哀感動人,可謂傑構。 第七回 陆迂阁训蒙秀水 汤介庵巡抚苏城 却說平湖陸鑫陸森陸淼等三弟兄同時殉難,賸有乃父老封翁,逃走出城,孤苦零丁,無所歸宿。當道官府又行文到四鄉八鎮,畫影圖形的搜捕,以致親戚友朋皆不敢留住,老僕又走散了。陸封翁單身孤獨,幸虧身體康健,步履尚能勉强,日間不敢出頭露面,只好星夜黃昏挨程而進。可憐他從平湖走到秀水,雖然不遠,也有九十里路光景,在少年時候太平日子,本無什麽道理。陸翁又是年高,又是偷偷摸摸,故一里有十里之長,九十里路足足走了一月以外。在動身逃難的時節,在七月初頭,暑威未退,朝夜不寒。此刻已值八月秋中,天氣新涼,朝夕薄寒,临行匆匆忙忙,亦未帶得衣裳。在路思量,到何處栖身?垂頭喪氣,百無聊賴。忽然想到秀水朱廷夫,是胞妹所生,與我有甥舅關係,瓜葛至親,諒來决可招留。念頭打定,望東迤邐行來。八月二十那一夜,陸老已抵秀水縣境。離城三十餘里,地名竹垞。朱廷夫世世住於竹垞老宅,廷夫幼年作孤,無父無母,幸自己有主,居然成立。此時年已三旬,娶妻生子,耕織營生,粗堪自活。 陸老翁走上竹垞村莊,時已三更,鄉農家家閉戶,深入黑甜。陸翁在月光底下,看準外甥家門戶,輕輕叩了幾下。裏邊聽得外邊似有打門聲,凝神靜聽,意謂半夜三更誰來敲門?莫名其妙。朱廷夫在臥床上起來,披衣到門前來問,陸老翁聽得外甥口音,即低低的道:“賢甥開门。”廷夫聽得是外祖的聲音,心中奇怪萬分,何以這時候涼宵深夜,他老人家光降呢?內中必有緣故。隨即拔去門閂,一見果是外祖,攙扶步進草堂,忙到房裏喚起妻子奚氏,出來見了外祖,點起燈來,入廚燒水暖粥。請問外祖安否,何以半夜來至此?陸翁把兄弟起義失敗,我逃難至此,把上項事一一說了一番,暗中揮淚。朱廷夫聽了,亦長吁短歎。而奚氏燒好了水,倒了一碗茶送與母舅,翻身重入廚下,端正了幾樣家常小菜。鄉間並無佳味,終不过雞蛋鴨蛋黄薺酸芥而已,端了一盤粥,請母舅點饑。陸翁連日未能暢吃,今日遇此,如同玉液瓊漿,自家人無須客套。舅甥說說談談,甥媳在側侍奉。 廷夫問起舅父:“現在到處捕捉,還是在竹垞村上盤桓幾年。甥兒又無父母,正好服侍,稍盡小輩之孝敬。”當夜說說談談,雄雞喔喔,東方微微吐白,奚氏甥媳已將床鋪端正舒齊,陸老倦極,倒臥一覺。直到傍晚起來,再與甥兒商酌,在村中訓蒙,以解憂悶。朱廷夫云:“舅父在舍間,儘可逍遙自在,何必辛苦勞碌?所有粗茶淡飯,無愁饑餓;其餘布衣,亦可禦寒。何以自尋煩惱,再與小兒村童重温經籍?”陸翁嘆了一口氣,道:“承你好意,感荷靡極。但是窮老赋閒,也非得計。且素性喜動不喜靜,動則不生疾病,守靜則轉覺寂寞無聊。故想到這一層,以破岑寂罷了。還是請你賢甥,假我一椽一榻地權且棲託,了此殘生!”說罷唏噓。廷夫見母舅如此,倒不好過意勸他,只得順他老年之意,一口答應。等到重陽節後,就在草堂上首排了幾張書案,自有東鄰西舍人家把小兒女送來讀書。好在陸翁並非靠冷板櫈營生,不過欲借此消磨歲月,聊破岑寂罷了。閒來外甥說晴話雨,甥媳奚氏賢慧有餘,服侍老人知暖知寒,十分週到。所以陸翁在鄉間,倒反覺適意。村上幾家鄰舍,也來請教請教,萬事都來問示;一村的少年,被他型仁講義,感化不少。草堂裏咿唔呫嗶,十分鬧热,頗合村夫子詩所謂“一陣烏鴉噪晚風,諸徒齊趁好喉嚨。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元黃宇宙洪。千字文完翻鑑略,百家姓畢理神童。塾中有個超羣者,一日三行讀大中。”——最高程度,大學、中庸而已;其餘學生,都是三字經、百家姓、神童詩而已。郁郁都都,嘈嘈雜雜,陸老翁借此消磨歲月,亦未為不可。其餘一切世事,功名利祿、爭權鬬氣的心腸,早已抛入九霄、丟諸爪哇國外去了。清朝入關已有二十餘载,各省反正的英雄,亦漸漸入彀,老的老了,隱的隱了,死的死了,也有看破紅塵的,改裝做道士和尚,往深山大澤中去了。所以四海昇平,萬民悅服,人心怕亂。現在倒比明末時世好得多,百姓自然快活。 書中要提起河南睢州湯介庵先生,介庵單讳一個斌字,確有文武全材,名符其實。從小讀書,即似宋朝范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為秀才時,以天下為己任。後來聯捷成進士,秋闈折桂,春闈探杏,朝考散館,做了幾任知縣官,到處政尚廉明,一清如鏡,卓異紀錄,連陞府道臬藩,官聲鼎鼎,名動九重。内閣御史交章特荐,保舉天下清官第一。康熙皇帝知道了,龍顏大悅,存諸在心。此時正值江蘇巡撫噶禮為貪臟拿問進京,噶禮是白旗人,康熙的宗親。他想滿人做皇帝,滿人做大員,應當為自己人爭口氣,保存些體面,那知反不如漢人忠良,故而一心要放漢人到江蘇。况江蘇為東南富庶第一個省分,最好選一個第一個能員去統治。康熙正在思想,躊躇不定之際,奪口西臺御史趙則芳奏上一本:考查良吏,祇有江西藩司臣湯斌,清、慎、勤三字,字字不愧,應破格内用,請授侍郎銜,在六部分派試用,求皇上就近察看,再行陞賞。康熙本是御史中極信趙則芳敢言不阿的,既保荐湯斌,朕早聞湯斌是個好臣子,此刻江蘇巡撫出缺,正在躊躇,何不即令他去?一定官清民樂。皇上主意打定,也不煩六部九卿荐人擇用,隨於上書房用硃筆手書:江蘇巡撫,着原任江西布政司湯斌前去。上諭到赣,該司無容來京陛見請訓,仰即兼程水程趕赴江蘇。所有江西遺缺,再行於該省候補道中,仰該省巡撫擇賢奏明,聽旨定命。欽此。 黃門官捧了御旨,直貼宫門。傳遞官即抄下,吩咐八百里快馬飛遞江西省城。不多幾日,飛馬早到南昌藩司衙門,號房曉得京報到來,誰敢延遲?急急接下聖諭,飛報湯憲知曉。湯藩台隨即整理衣冠,安排香案,開讀聖旨,謝恩畢。自有手下小官陪伴差官賓館中相待,討了回文,趕奔進京覆旨,不在話下。却說湯藩台自得了陞任蘇撫之信,官場勢利,從古厲害,不必上院稟知,江西巡撫業經先來,借恭請聖安為名,其實專為賀喜而來。滿城道府州縣佐雜,以及武官自城守中軍以下,聽得中丞大人已到藩司衙裏,那个不极屁連連,上轎的上轎,騎马的騎馬,紛紛攘攘都到藩司裏來請安賀喜。湯介庵素性儉讓,不喜吹拍,也看得澹泊得極,與大小官员相見了。諭旨上吩咐速速離任即赴新任,一面囑手下各科房辦清交代,一面上衙門,把印信文卷一一點交撫台,一面往省城各紳士府宅辭行,一面擇定吉日動身赴蘇履新。這幾日忙不勝言,一應衙門人等也預備送儀,所有刑名錢穀親信,都攜挈同行。當臨行這一天,百姓攀轅,香花滿路,走送十里长亭,竟有大哭失声者。湯藩司一一安慰道謝,後日相見再圆快晤。士民等依依不捨,無法挽留,升炮執香,直望到官船看不見了,方始回去。可笑湯藩台兩袖清風,行装單薄,只有鋪蓋一副、竹箱一只、書簾數件而已。江西人去此好官,心感不已,罷市半日,只望使君重來。 却說湯藩台離了江西,坐了官船,好得天公相助,顺風快意,長江如矢,浪静波平。介庵先生在艙中,看看兩岸景物,山明水秀,犬吠雞鳴,一路太平景象。閒與隨員說說談談,不到幾日,已達鎮江。遙望金焦,如兩點螺鬟,隱見於夕陽暮靄,畫也畫不盡,說也說不完,正所謂觀之不足,賞之有餘。蘇東坡詩,江南好風景,名不虛傳。湯先生亦滿懷適意,船過金焦,也不停泊,因聖旨上吩咐星夜到任,愈早愈妙。一到蘇州,即要拜本進京,告慰聖懷。官船張帆,曉夜不停,過丹陽、常州、戚堰墅、無錫、望亭、浒墅關、楓橋,一到浒關,關官檢查來往舟船,異常嚴密。這是各關的定例,誠恐走漏捐稅,偷運糧食,藏匿鹽厅,所以不論什麼大小船隻,均要照章停泊關閘之外,俟關吏檢點過了,然後發給關單,雙日東至西,單日西至東,一絲不亂,無可逃遁。湯介庵不喜誇張,也看不出他是新任巡撫,他也報了民船,關吏踏下艙來一看,只見一個蒼顏老叟,大布之衣,大帛之冠,餘外有五六七個衣冠之輩,並無夾帶私貨,自然別無多言,查驗一周,照例給了關單,明日開閘放行。誰知艙中坐的蒼顏布衣老叟,即是新任特簡的頭品頂戴侍郎銜新任巡撫大人呢?他非仙人,不知不罪。等到船隻放行,無數大小商船,挂帆的挂帆,搖櫓的搖櫓,扳縴的扳縴,一聲欸乃,千聲邪許,百十隻船飛也似的過關。浒墅關到胥門,不消半日水程,在接官亭把船停了下來。新巡不許聲張,先要私行察訪,問問此間風土人情,然後再說。新巡撫要做一番事業,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評 陸迂閣以耄耋之年,圖復明社,事既不成,流避異鄉,尚欲待機而動,其忠荩之思,可質天日。朱廷夫再三勸誘,始訓蒙終老。哀垂千古矣! 湯介庵巡撫蘇城一段,文筆頗有聲勢,蓋作者擅長鋪排,諺語所謂“拉在籃中便是菜”也。 第八回 下纤埠私行察访 上方山淫祀邪神 却說新巡撫的官船,停泊在胥門萬年橋堍。城中文武官員,大大小小,自朝至暮,都在那接官亭恭候,車馬紛紛,脚靴手版,衣冠濟楚,好不热闹。只恨新巡撫消息全無,不知幾時纔抵碼頭。一班官員朝等一個空,夜等一個空,接了十餘天,仍舊是接不到。大家心白火燥,那裏曉得新中丞早已一葉扁舟、半肩行李,在那萬年橋下,冷眼看得你們清清楚楚了。那一日湯中丞傳喚隨身僕人,吩咐他到接官亭遞個信息,說新巡撫已到碼頭,即在萬年橋堍小船上。這信說與他們聽了,急得屁滾尿流,大家整衣冠,躋躋跄跄趕奔前来。藩臬兩司走上小船,小船搖曳不穩,險幾乎把兩位大臣跌落。河干艙中,湯中丞接見,先對聖旨牌三跪九叩首的,在船頭上請了聖安,然後打千作揖,再行僚屬相見之禮。其餘糧道、織造、府、縣佐雜、經历、總捕、鄉巡、保甲、区董,武職自中軍、旗牌、戈什哈、守備、參將、營哨、艙長等,一字兒排開,都跪倒岸邊請過聖安。藩司走到船唇,招呼各官上船參謁,於是一個一個的立起來,恭身親遞手本履歷,一一收受了。那時接官亭,早已三吹三打,連珠炮響,好不熱鬧威风。湯先生是素來不喜誇張的,今見如此排場,頗不為然。藩臬兩司陪話了片刻,岸上預備八座綠呢大轎一乘,藍呢小轎數乘,迎接巡撫與師爺們上岸,進接官亭,獻茶晉酒,此乃照例之供張。新中丞與各僚屬說說吳郡風俗,講講京師情形,百官唯唯諾諾,暗窺中丞規行矩動,况素聞他是道學中人,决不喜歡趨承供奉,所以一面在亭上飲宴,一面即飭聽差進城,把衙門內的陳設燈彩折卸。少停片刻飯罷,即排道進城。胥門內外一帶店家民戶,在滴水檐前排設香案,迎接新官。湯中丞坐在轎中,望兩旁觀看,只見燈燭輝煌,香烟繚繞,肅然靜穆,百姓們扶老攜幼,立在階砌上看接新官。富庶太平氣象描寫出來。湯公看了,滿懷樂意。接官亭到蜜蜂洞,只有來遠橋、侍其巷,相去不遙,故不消炊飯時光,台駕早抵部院,頭門旗竿上高颺三軍司命統屬文武的黃旗,吹鼓亭裏笛聲鑼聲吹打,送進衙門,百官道賀。接印之後,各自散歸汛地。 湯中丞自從接印以後,把從前一切陋規悉數革除,六十三州縣全省的官員,聞得中丞名字,各懷鬼胎,個個謹慎小心。院前貼出放告牌示,無論軍民人等,如有寃抑訴訟事宜,縣府州道判斷不明者,或有宿案久懸未結者,倘有妖魔怪鬼纏繞不清者,可向本部院投呈來訴,無須經由號房傳递;若有向民間原被告需索分文,一經察出,定與重辦不貸。這種牌示挂出,自然喧傳鬨動全城,茶坊酒肆交頭接耳,抵掌高談新官湯公,非但肯受理民刑訴訟,並且會批審妖魔古怪,真正閻羅包老復活。閭閻半信半疑。這個消息,傳到婁門城外敵樓頭下縴埠,下縴埠一帶住戶,大半開設雞鴨哺坊,哺坊生意另有妙法:把雞蛋鴨蛋,用煤炭柴火烘出小雞小鴨,賒與鄉農餒養,春夏間哺小雞鴨,等到秋盡冬初,鄉村稻穀登場,雞鴨亦養得長大,然後向其收款。年年歲歲有老例定章,交易公平,絕無爭執。大小哺坊,上下塘大大小小約有二百餘家,各安營業。故市面雖比不得金閶、元妙觀前,較諸葑門、盤門外冷落地方,不可同年而語。 内中有一家姓禇的哺坊,招牌叫禇長興,開翁老板名叫蓮生,祖業傳下來,到蓮生手裏已有五六代了,家資小康,足供衣食。娶妻凌氏,也是近處鄉農人家女兒,雖無十分姿色,裙布荊釵,亂頭粗服,也有一二分雅麗光澤。蓮生成親之後,將近四载,祇小產過了一次,尚未生育,小夫婦唱隨極其和睦,男勤女儉,鄰里稱慕。孀姑亦異常歡慰,一家三口,無愁凍餓。不料於今年夏間,婆媳正洗浴晚飯乘涼,蒲葵竹榻,快哉當風。蓮生不在家中,婆媳正在閒談之際,忽見有一年少書生模樣,黄昏時候看不分明,闖入禇長興店門,直撲庭心,笑逐顏開的叫一聲婆婆嫂嫂,就出雙手把凌氏一抱。凌氏嚇得魂不附體,急待高聲呼救,咽喉似乎塞住一般,任爾如何,再也叫喊無聲。婆婆見了這種情狀,怒火如焚,正待欲上前攔阻,手脚軟化,莫說動彈,連立都不能立起,欲想呼喚,宛如喉嚨被棉絮塞緊。只見那少年擁了媳婦,進臥房而去,唧唧噥噥纏綿情話。及至蓮生歸來,時已半夜,庭心中見老母獨坐,叫之不答,问之不應,又不见妻子凌氏,心中疑惑,入房尋覓凌氏。只聽得似有人聲,房門緊閉,極力不能推开,莫名其妙。窗外一張,見妝台上紅燭高燒,一少年裸體坐於床前,妻子亦赤身一絲不挂。這時蓮生怒不可遏,急奔出門外,狂呼捉賊。街頭乘涼,多有唱歌說笑,尚未熟睡,一聞捉賊之聲,大家跟了蓮生一鬨而入。眾人未明来歷,只見臥房中飛出一人,認以為賊,亂喊狂追,其人不知去向,頃刻間形影俱渺。鬧嚷了一番,围繞蓮生问起情由,蓮生氣急敗壞的走進自己臥房,可憐凌氏兩眼翻白,一臉變青,手足都僵。眾人覩此情狀,料必被斜神纏繞。蓮生又氣又急又恨,然亦可無奈何,只得一面裝香點燭,一面延醫購藥,合家直鬧到天明,妻子亦漸漸蘇醒了。但自這夜以後,每隔八九日,或五六日,所謂翩翩少年,必要大駕光臨。少年一到,凌氏必血流床席,疲憊不能動作。蓮生雖恨如刺骨,終歸沒法解除,以致合家不寧。 現在看見婁門磚橋頭貼起大字告示,說新任巡撫,日判陽來夜判陰,好像包龍圖相彷,何不趁此機會,寫個狀紙,聲明起訴?也有幾家鄰居前來撺掇,蓮生與母親商量了,託人寫了一個詳詳細細的狀紙,等初一清早到撫院衙門前來投呈。收稟處接了他的投呈,即飭投狀人退下靜候批示。蓮生走回家中,說也奇怪,當夜那少年即貿貿然來在臥房中,與凌氏敲台拍櫈,大肆咆哮,把凌氏的耳光打得如同拍熟猪肺,青一塊紅一塊紫一塊白一塊,五顏六色,疼痛難熬,吵鬧不休,鄰里咋舌。少年臨行時,怒猶未息,叮囑凌氏说:“不日巡撫部院當有傳單提人,假使汝夫直言不隱,莫怪老爺反面無情,將汝全家燒燬。”悻悻而去。蓮生母子懷着鬼胎,不敢聲張,只等撫院傳提。可憐他母子二人出世,未曾见過竈君老爺,此刻要去見江南小天子,真叫逼上梁山泊。(吳俗舊時稱撫台為江南小天子,蓋言官階最尊者也)隔了五六日,蓮生正在發蛋,門外走進衙門裏差役,袖出傳票,聲势赫赫,耀武揚威。這是差役的習慣,縣衙門出來的尚且呼五喝六,何况大憲裏出來的呢?這到不在話下。蓮生見了他,恭恭敬敬,小心翼翼接了傳票,倒茶送烟,來不及的奉承。把傳票展開一看,上寫他母子三人的姓名,初十午時早堂。看了答應,打發了一兩銀子茶儀,差役鄭重吩咐不可失時,須要來衙伺候。蓮生連連答應,送了差役出門。早有遠近鄰居前來探聽,蓮生把院上傳票遞與鄰居看覽,一輩鄰居都得知初十早堂,大家眼巴巴專候初十那一天,可以跟去看審這希奇古怪的案件。這個風聞,頃刻之間一傳十、十傳百、百傅千的,傳遍了六門三關八碼頭,大小人家統統曉得,都打聽開堂審問碻期,皆要來看看新撫台審判新鮮神案。 光陰容易,初十易到,一到初十那一天,天色黎明,下縴埠一帶的居民,少年好事,朝飯也不吃,願甘餓了肚皮,立在哺坊門前恭候。却說蓮生母子婆媳三人,吃了點心,叫了一只小船,動身開往蜜蜂洞撫院前來。遠近鄰居一見原告已開船動身,人山人海的蜂擁而來,撫台衙門前軋得擠擠挨挨。到了午正三刻放炮擊鼓,三聲梆子,麒麟暖閣開放,湯大人袍帽領頂坐出大堂,幾聲吆喝,六房書吏站班高呼:原告上堂稟事。可笑這件公事,祇有原告,並無被告,却是一面頭官司,所以希奇。看客越擠越多,庭中直軋到大堂上,幾無插足之地。好在湯大人正要百姓觀看,不許差役驅逐,只吩咐靜立不許嚕嘈,人雖多却是肅然。只聽得堂上皂隸高喚:“禇蓮生一名,母嚴氏,妻凌氏,進…進——”褚蓮生在人叢中聽得呼喚自己姓名,心頭七上八下跳個不住,答道“來哉,來哉”,兩邊看客與皂隸們,都抿着嘴笑。蓮生走上大堂,翻身跪下,湯大人把他一看,是個安分良民的模樣,先安慰了他幾句,叫他不必驚惶,把案中情節從始至今,一一照直稟來,好待本部院審理。蓮生跪上一步,心中亦略定,按正六神,把家中一切事,從爺死起到成親遇径如何如何,詳详細細陳訴了一番。湯公聽了,教他跪過一旁,再提老婆嚴氏。嚴氏也照上项事訴說了一遍,與兒子所說一字不更。然後再提媳婦凌氏,可笑凌氏上堂,足見正能剋邪,一見堂上正印欽命大員,早已嚇得如野貓一般,滿身擞擞抖抖,一句也说弗出,獨說些不相干的說話。什麽孫行者大鬧天宫,猪八戒落難盤絲洞,沙河尚受戒流沙河,七弗搭八,七差八纏,背了幾回西遊記。 湯公听了凌氏的言語,看了凌氏的色相,明知邪魅纠繞,也不多問,傳諭退堂,擇日出城踏勘,再行辦理。褚蓮生遵斷,謝了恩,磕了幾個響頭,立起身來,攙扶了母親,攜挈了妻子,出衙門還家聽信。湯公打鼓退堂,百姓紛紛散出,哄动六街三市,聚論紛紛。不知湯公究屬如何辦理,且等下回分解。 評 日間審陽夜間審陰之說,在近世科學昌明時代,雖三尺童僮亦皆知其為妄。此回所述湯公審妖一節,皆委巷無稽之談,本欲尊重湯公,而實則反損湯公價值者也。讀者試思,天下甯有以嚴正閎博之儒,臨縉紳觀瞻之地,而肯妄信邪言,空為推勘者?賢如湯公,必不出此。即曰湯公處時較舊,不知鬼神之無稽,然須知湯公係理學名儒,服膺聖訓,而怪力亂神子所不語,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亦安能據捕風捉影之談,為索隱行怪之事哉!在作者假托稗官,造為諧語,固無不可。特恐讀者以辭害意,故表而出之。 第九回 中丞大怒击五通 师爷小劝奏六部 却說禇家母子婆媳,從巡撫部院回到家中,自有一輩子鄰居未曾跟去听審者,前來問信,七張八嘴,擠滿一屋子。褚蓮生對答閒人,說當堂並未有何動作,不過湯大人子細問了一遍口供,我亦照稟單上從實講了一番。這件官司祇有原告並無被告,一面頭官司,正是萬難處理。并且被告是無形無蹤的妖怪,教他如何辦理呢。除非包龍圖轉世,方可審斷清楚。湯大人說過幾日他老人家自己親自要出城來踏勘。眾鄰居三長兩短的亂講了一場,也有說三大憲正印官江南小天子,何等威武顯赫,正能剋邪。一待撫台大駕到來,自然妖魔肅靜,諸邪廻避。也有說須到江西龍虎山去請張天師作法降妖捉怪,也有說佛法無邊,還是到甯波落伽山燒香,求佛菩薩保佑。也有說以後邪神再來,只消多喊幾個年輕力壯的男子,在房門口敲鑼擊鼓嚇退他,陽氣一重,自然陰氣消除。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所謂閒人只說閒話。褚蓮生心裏再是憂悶不堪,七嘈八雜鬧了一回,眾人絡續散去。蓮生陪了妻子凌氏進房,關門下闥,燒了夜飯睡覺。 家中弄得七顛八倒,生意也無心經營,一條婁門塘,那一家不講禇家哺坊裏的新聞?茶坊酒肆也都作為話柄,一個風說,曉得撫台大人要出城來踏勘,倒是各茶館小飯店裏做着幾主外快生意。這外快生意,都是城內外好事之人,想來看新任湯撫台捉妖怪的,所以閒常日脚,下縴埠不甚熱鬧,現在彷彿像了閶胥觀前大街。並無信息幾時来,所以這班吃飽宕空筲箕飯的老朋友,借看湯撫台拿妖捉怪踏勘為名,成群結隊的都到下縴埠來,兩戶兩岸的茶館酒樓,倒因此做着一筆好交易。月半那一日,忽起一個謠頭,說湯撫台出城來哉,聽得鏜鏜两聲銅鑼,大家侍立拱手的看,那裏曉得是王衙矗燈娶新娘好日;忽然又是一聲金鑼,大家認得湯撫台來了,那裏曉得又是一個空心湯糰衙牌掮過來,一看乃是誥封恭人晉封淑人欽加五品衔布政司理問候選縣左堂錢府上老太太出棺材。看的人觸了霉頭,不想他今朝出城了。有人說今朝月半,或者大關帝廟拈香,順便出城,亦未可知。正在三叢叢四測測的當兒,只聽得一陣吆喝之聲,遠遠地連一接二的越聽越近,大家肅靜無聲,撫臺轎子到了。 褚蓮生曉得湯大人已到,嚇得手足無措,連忙整整衣袖,跪在當街迎接。四鄰看客,都靜悄悄的立在兩岸觀看。湯撫台叫褚蓮生立起,自己出轎,即命蓮生引領到他哺坊裏來。說也希奇古怪,刚巧撫台大人出轎,腳步尚未跨上階沿,這凌氏已坐在房中床沿上,擻擻抖抖個不住,嘴裏極喊救命王菩薩,“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玉皇大帝來了!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王靈官陸壓真人,四金刚八臂哪咤温天君,元坛韋陀斗姆王母,太白金星呂純陽曹國舅藍采和韓湘子鐵拐李,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統統來了!婆婆来救救媳妇!”那婆婆曉得撫台大人已來,前日雖然到過衙門見過,今日他親身大駕光臨,也要出去迎接;現在聽得媳婦叫救連天,只得進房來看顧。正待動脚要進媳婦房來,早見兒子蓮生領了一羣人,簇擁了撫台大人緩步進來,蓮生請母親來迎接撫台,老年人颠笪,欲得前来叩頭迎接,湯撫台是愛老存心的,隨即雙手去扶,說:“不必如此。”言未畢,走進房中。小人家的臥室,床榻之外,无非衣橱、箱籠、春櫈、坐杌、馬桶、夜壺之類,加之房裏臥了病人,並且有妖魔纠纏,如何會乾淨清爽呢?所以房间里面的物件,都是七縱八横,灰塵齷齪,一榻糊塗,莫說好坐,連搭立也不能立。蓮生心中又是嚇又是難為情,勉强拖了一張春橙,用衣袖管拂了幾拂,遂請撫台大人坐。好在這個湯撫台大人不比別個大員,他素來歡喜節儉的,所以到了此地,並不以為骯髒,坐在矮春櫈上頗覺舒服。其餘跟進來的一班差役頂馬戈什哈等人,約有二十餘個,房中侍立了幾個,餘多在房外,擁擠得不亦樂乎。蓮生向眾人告了一聲罪,眾人倒也非常客氣,點了點頭,說“不客氣,不客氣”。遠近的看客閒人,也不敢直闖進來,也不敢鹵嘈喧嚷,反寂靜立在街上門口,或者庭心裏面,好看好聽。 湯撫台坐在矮春櫈上望四壁廂,東看西看,並無什么花樣痕蹟,只見那媳婦凌氏,坐在臥床沿,四肢抖個不住,牙齒捉對儿似的廝打,面皮一塊青一塊白,忽而一陣紅忽而一陣紫,好像强盜破了案,將畫供定罪時的光景。湯撫台宛比坐堂審詢,親自問那凌氏,湯大人問一句,凌氏頭低一低;撫台问了十幾句,凌氏只管低下去,低下去……低到低無可低,頭在下,背朝前,一個鷂子翻身簿弄筒,一個倒垂葱,兩腳向上,一交觔斗跌出床沿,像元寶一只跌在地上,動也不動。差役等都在那裏抿嘴暗笑,湯撫台吩咐褚蓮生把妻子抱起來,仍舊坐在床沿上再問,看他有何回答,聽聽他出言吐語,聲音若何。孰知蓮生過來,想抱再也休想抱得起,動也不能動,移也不能移,一移直挺挺的横在地板上,宛有千百觔重。撫台回過頭去,再喚手下差役前來相幫,過來兩個年輕力壯的戈什哈,摳下身體,把凌氏兩手想一把提起。奇哉怪哉,凌氏未曾提起,倒被凌氏把手一拖,那兩個少壯的長大的戈什將軍,撲翻身踢倒了平定旁宕,(平定旁宕四字,見西湖志餘,謂聲音之震動也)一齊爬在地板上。湯大人看了又驚又怒,料想此中必有崎嶢,否則一個年輕的病女子,如何三個力壯的男子都扶抱不起來,非但扶抱不起來,反而會被他一拖,兩個人都會撲翻身體?其間定有邪魔作祟。湯撫台見了這種情形,怒不可遏,从矮春櫈上立起來,自己走過來攙扶凌氏。真是奇怪之至,不待湯大人動手,那凌氏早已骨碌的爬起來,口中忽作男子聲音,說“弗敢當,弗敢當”,又聽得一聲“三老爺去了”,似乎有一人脚步聲音出去。撫台正想凝神觀看,只見凌氏神志清爽,見了撫台,即慌忙叩頭。湯公見他已知人事,隨即問他自己邪魔来時如何光景,凌氏羞颜答答不肯多說,只有雙淚如流,嗚嗚咽咽的哭起來。這時地上跌交的差役與戈什哈爬了起來,個個額角上有幾處紅碎,又痒又痛。湯大人明知一定妖魔,問了蓮生,說這邪神在胥門外十里上方山。湯公聽了,曉得此乃江南之五通,既屬五通,當必有法取締。一面吩咐好好看視病人,遂即立起来动身回衙。 褚蓮生送了撫台上轎,街上的閒人看客,擠得渾如春社迎神赛會,张三说長,李四說短,足足鬧了一兩個時辰,方始漸漸稀疏。時光不早,蓮生去请了幾個道士來家,鐃鈸喧天的鬧了一夜,道士畫了幾道符,大門上、房門上、後門上、灶門上,連那狗洞上都貼滿,這是道士得人錢財與人消災的老規矩,明知無益,做與閒人看看的交易。大家自從湯撫台來過之後,更加請了道士念了經,做了法事,貼了靈符。事有湊巧,凌氏面色復舊,作事照常,那位三老爺亦影蹤不來。一班鄰居都說撫台正能剋邪,也有人說道士靈符有驗,但是蘇州城裏城外,都把這件事作新聞資料。 却說湯撫台回轉院門,走到刑名師爺書房裏,談起這件神怪的案子。師爺聽了,倒勸主人翁敬鬼神而遠之,不必與妖魔對壘,勞而无益,還是不去管代。湯公聽了,頗不為然,雖是師爺勸我敬鬼神而遠之,孔聖名言,果是不差。但是這是害人的邪神,如何可以敬遠呢?總要想個妙法,把他驅除消滅纔是。紹興師爺何等鑑貌辯色,冷眼一看話不投機,頓時回過頭來,說:這種邪神,應當想法驅除。江南五通,猶北道的狐仙,頗為民害。但是根深蒂固,一旦欲剷滅,也非容易。現在褚蓮生一案,想是城外的一家;恐防城內也有這種情形。據我愚見,不如請大人出示,若有邪神纏繞的人家,儘十日內前來起訴。等到收齊狀子,飭縣查辦,然後申奏朝廷,奉旨燒燬淫祀,最是光明正大。否則事過境遷,蘇人迷信甚深,牢不可破,再加師巫邪觋從中播弄,踵事增華,装頭添脚,為害伊於何底。主翁既有志為民除害,最好親至上方山察看情狀,俟民间多數被蠱人家起訴,把狀紙上被害一切稀奇古怪的花樣臚列案牘,然後烧燬,使愚民亦可恍然醒悟。未識主翁尊意若何?湯公聽了,句句真碻,頭頭是道,點頭稱是,準其照此而行。頭門上懸挂虎牌招告,下縴埠褚哺坊裏這件事早已講動全城,現在又貼招告,自然一班被害受累的人家紛紛前來呈狀起訴,不到七日,收發處共收訴呈三十三張。湯公閱了大怒,暗想如此邪魔,可惡之至,殺不可赦。一个性起,立命統兵三百,隨本部院出城到上方山頂察勘邪神殿宇。號房傳出命令,自有中军旗牌官料理,點齊三百護兵,聽候調遣。三百兵齊集轅门,不離左右,只待令下,立即護座出城。未知湯撫台到上方山如何擺佈,且聽下回分解。 評 文中描寫湯巡撫捉妖一節,筆下頗有異致,是殆摹仿西遊記者。 刑名師爺對湯巡撫一段,始則勸其遠禍,繼則勸其剗除,察言觀色,自是老槍。 第十回 泥神奉旨游街衢 木偶经火成石像 却說湯撫台與紹興師爺商議,紹興師爺原意要勸主翁敬鬼神而遠之,不必管这閒事。後來看看撫台顏色不對,聽聽語氣不洽,馬上得風便轉,就助風使篷,趁水开船,勸他出城到上方山踏勘神廟光景,再上奏明聖上,請旨查封燬滅。湯撫台點首稱是,一面即託師爺起摺稿,一面下諭,定期八月十七日黎明出城,赴上方山查看五通神廟。這個消息傳播满城,下縴埠的褚家哺坊蓮生亦得知,並有幾家来告發邪神被累的人家,曉得八月十七那一天湯撫台要到上方山踏勘廟宇,鬨動閭閻,家家傳說,人人閒談。蘇州向來風俗,八月十八為石湖串月,大小船隻都要彙集於横塘、聚福橋、行春橋一帶。十七夜通宵遊人如織,六十三市鄉鎮村的男巫女觋、關亡師娘等眾,約有三四千人,於八月十六日起至十九日止,四五日當中,這一班師巫邪術鬼話連篇的人,統統要到上方山來進香,做出許多妖腔魔势,欺騙鄉愚信以為真,装頭装尾畫蛇添足的故神其說。有的在烛台上立,有的在木欄上臥,有的用刀刺血,有的力大如虎,十餘壯偉男子扶之不住。有的燒红油镬,雙手在鍋底撈物,其實彼輩均有手法,局外人一看莫不驚奇駭異,歎為真正靈怪,誰敢不信?年年八月中秋,胥門一帶非凡鬧熱,香燭紙馬售買一空,畫舫燈船,富贵王孫雇叫,搖櫓撑篙之舟子,亦靠此利市三倍。茶坊酒肆零食小販灘擔,盡皆生意興隆。 今年百姓聽得撫台要來捉妖怪献神通,所以格外熱鬧,河裏船隻,覅說大的定完,連搭臭糞船灰船柴船陽溝水船,一齊叫空,甚至昌善局、安節局、輪香局幾處善堂裏殯舍葬材船,也都有人請教。一到十八那一天,幾個高興朋友扒起來,推牕看天,一看天無片雲,料得晴乾不雨,這快活說不出其所以然。辰牌時分,河裏的船櫓横篙倒岸上,馬的馬驢的驢轎的轎,成羣結隊一起一起的,推背接踵,齊向胥門萬年橋、棗市橋,轧得蝦爬不過、蟹爬不通,遠望只見萬頭攒動,人聲吆喝,如潮湧海啸一般。午牌時,湯撫台統領三百餘護衛兵丁,全副道子,約有五百餘人,金鑼三下,行人肅靜,烏鵲無聲,兩岸的人等撫台已過,背後頭擁上來,人山人海,只望上方山來。不消片刻,道子已抵山麓,山上燒香幫紅男綠女白叟黃童,擠擠挨挨,求籤的求籤,借債的借債,(蘇州貧人有向上方山借陰債之俗例,至今不歇,真可怪也)真是觀之不足,說之不盡。更有無數師巫觋,為要在湯公面前獻出神道靈異,加二加三的拚命裝做奇形怪狀,滿山亂奔亂嚷。湯公看了,怒從心起——諸君諸君,你想湯公是位道學先生,這種殺不可赦、難畫難描的師巫邪術,看得入眼麽?越看越氣,遂拍扶手吩咐停轎,命把師巫不論男婦老少,盡數捉住。這命令一下,帶來的護兵三百奉令捉人,那班師巫正在裝妖作怪,算老爺附魂身上,自己身不由主亂奔亂嚷的當兒,不料一聲捉人,早有幾個老太婆被太極圖(清朝護兵軍衣胸前背後有紅黑圓補,故謂之太極圖,像其形也)横拖倒曳,繩綑索綁起來,宛比猪玀一樣。有的明知不妙,極口高呼救命,有幾個尚且裝烊鬼話嚇人,你想太極圖怕你鬼話,嚇得倒么?可憐可笑,頃刻之際,山前山後的師巫,捉有二百五六十人,十份中一二份捉着,有一班見機聰明乖巧的,一溜烟向山僻靜村莊裏躲避去了,披頭跣足,狼狽不堪。護兵摩拳擦掌,抖擻精神,逢着便拖,碰到即扯,也有鄉間燒香的香客,誤被捕捉,此時也只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一時嚕嘈之間,難分皂白,少停審詢明白,取保釋放。此乃後話不提。 却說護兵一面捕捉,湯公綠呢八座大轎抬進五通神正殿,抽扶手出轎,閑人站立兩旁,靜悄悄觀看。湯公向殿上細瞧,這大殿九楹,畫棟雕梁,硃紅漆窗櫺,青石門檻,正中紫檀木佛龛內,高坐金裝泥塑的神像五尊,上首兩尊,下首兩尊,皆有鬚髭,獨有中間一位是少年打扮,塑得長眉入髮,齒白唇紅,精神饱綻,活像烏衣翩翩公子。湯公看到這裏,猛然間想起褚哺坊裏去查勘時節,護兵戈什哈幾人去攙扶凌氏,無端跌倒,自己要想去拖,忽聽一聲“三老爺去了”,今見五通神像之中第三位是少年裝束,莫非就是這個作怪?此刻不知褚蓮生在這山上麽?湯公即喚從人附耳過來,吩咐殿中司香火人來。少停片刻,那司香火的人,年約四旬左右,五短身材,姓魏名叫老狗,蘇州本地梅灣里農戶出身,老婆邵氏也是師巫行業中的前辈老手。魏老狗一家靠此神殿,日進斗金,買田得地,造屋修園,十年來造孽錢却積了不少。現在得着香火專職,今日正在殿上應酬香客,差役呼唤,嚇得魂不附體,冷汗直流,戰兢兢走到撫台身邊,雙膝跪下。湯大人對他一看,鼠目狼鬚,頭尖如瓜,嘴闊似鴨,聲音彷彿敲破竹筒。撫台一見了他,早知是個小人之尤,命他抬起頭來,撫台即坐在皮椅子上。此時香煙繚繞,燭光閃爍,人声雖寂靜,而一股火氣薰蒸,秋暑還未消盡,颇覺有些蒸熱,命把香罏燭臺搬开。護兵過來,悉数把殿上大大小小的香鑪、高高低低燭臺,移擲廣庭中間,炎炎爍爍的儘他去焚燒罷了。湯公喝了一口茶,問那魏阿狗:“你須把這山上五通廟從前經過一切情形,直到此刻的事實,邪神如何作祟,師巫如何騙钱,你是廟中司香火,一定得知詳細,速速從實供招,本部院有賞無罰。若有半句隱藏瞞弊,有罰無賞。本大人賞罰分明,言出法隨。上方寶劍在手,你休做了上方山香火,來試上方寶劍的滋味!”說罢微微冷笑,哼哼未了。那魏老狗聽得上方寶剑要試上方山上人,這一嚇非同小可,連忙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相仿,磕個不住,口中極叫“大人救命!青天大人救命”,一個閒話說弗出。左右喝住了他,叫他跪好。只見這魏阿狗,竟像偷雞賊上了擺渡船,兩只眼睛烏溜烏溜煞是好看。湯撫台問魏阿狗:“此廟幾年代蓋造,害的人家城內外遠近共有幾家,男女巫觋共有若干人數,一年四季敬奉齋獻燒、香客進款幾許,你須一椿樁細細答復。倘有半句隱藏,重責决不寬貸!快快從實招來。”魏阿狗聽了,祇是眼睛一白一白,半句答不出來,左右吆喝追問,阿狗没法想,又磕了幾個響頭,說:“青天大人聽稟,此地廟屋不知年月蓋造,諒必盤古皇帝手裏所造。五位神道,大的稱大老爺,二的稱二老爺,坐在居中的這位年輕打扮的人稱三老爺,其餘四老爺、五老爺,五位老爺當中,獨有三老爺最靈最凶最利害,大二三四皆無感應。所有各鄉鎮人家婦女迎接的,亦皆是三老爺。至於城內城外巫觋師娘,共約二千七八百人,代人家看香頭、關亡、走陰差、調水碗、捉牙蟲、算命做生意的,約一千三百餘人。一年十二月香燭錢粮,進帳也不是我阿狗一人經手,不曉得仔細;阿狗一年當中,只有七八九三個月,三個月當中,八月裏最旺,約有一百五六十千文,其餘正二三四五六十十一十二九個月,是呂桂卿、丁順福、錢聽濤所管,小的不知其数。齋献等情,一年也有百十次,錫箔灰都買於紹興老蠟燭頭,近處鄉下人來買。至於奶奶小姐被污,皆是三老爺,這是陰空無憑無據,小的是陽間的,小人實在不知。所供是實,望青天明鑒。”湯撫台對他細細一相,心中想道:這魏阿狗雖則鬼頭鬼腦,聽他言語,却是句句真情,並不虛假。命他立起來站在一邊,阿狗再叩幾個響頭,立了起來。撫臺即命護兵把閒人驅散至天井中,吩咐不必走開,閑雜人等多到廣庭擁擠一堆,吩咐不許走散,不知有何道理。 只見湯公立起來,走到露台中間,對眾高聲宣言道:“蘇州好百姓大眾聽者,本部院河南人,向來讀聖賢書,嫉惡如仇,愛民如子。未出京時,早知江蘇有五通邪神,淫亂害人。到任以來,即明查暗訪,出示招告。婁門下縴埠褚蓮生哺坊妻凌氏,被五通玷污,本部院於初十親往踏勘,得聞實情。臨行時聽得憑空‘三老爺去了’,諒必果有邪神。從古在生正直,死後封神,可見神道聖賢,務必正直。若淫邪蠱惑妖怪,且不如何能稱之為賢聖?今本部院查訪的確,一面奏明皇上,一面為民除害。你們今日到此,親眼見本部院打毀邪神木偶泥像,沈諸石湖,稗眾周知。以後不必再事張皇,人人安分守己。倘再有邪神惡鬼作祟,切不可相信師巫,如家中疾病,亦應當延聘良醫,診脈服藥,是為正道。看香頭、調水碗、關亡魂等情,皆屬奸徒設局拐騙,千萬勿被瞞矇。本院苦口奉勸汝等,勿作過耳秋風。”庭心中老年人口稱“大人青天,大人青天”,少年人附和,亦連聲“青天大人,青天大人”。撫台宣諭畢,回進殿上,立即飭手下兵丁動手。欲知後事,且待下回分解。 評 湯撫台上上方山一節,乃為民除害,情出萬真。可見古昔良宰,視民如子,乃非虛誑也。 拷问魏阿狗一段文字,諧趣百出,令人捧腹。作者於滑稽方面素负盛名,此乃得意之作也。 湯公當眾宣言,詞嚴義正,如讀韓退之驅鱷魚文。 第十一回 崇正克邪朝珠显法 安良除暴泥像游街 却說湯撫台吩咐手下護兵,把閒雜看客驅至廣庭,這天井極大,可以客納千數百人。是日八月十八,又值天高氣爽,遊石湖、看串月之期,所以白相人比往日更加上幾倍,兼諸曉得今朝撫台在山上勘查,遊人都上山來,愈聚愈眾,從頭門起直到正殿階沿,立得搭搭鋪鋪,天井裏、衝天寶鼎裏的香烟轰轰烈烈,高透九霄。一應看客,大家鶴起子頭頸,站起子腳跟,望殿上看。要說大殿上一班戈什哈護兵人等,只待撫台號令。湯撫台吩咐:先把殿上物件盡行搗燬,然後把五通木偶泥像扛下,抛入石湖中心,消蹤滅蹟,不留半絲痕象,遺害將來。這個命令一出,你想這班年輕力壯的山東夸子,身體又長,臂膊又粗,拳頭又大,够什麽帶,砰砰訇訇,不消片刻,早把正殿上的窗櫺格子、枱條椅櫈、香爐蠟筌蒲團、長旛短旆,廟宇內一切裝潢物件,新新舊舊大大小小,有一樣打一樣,霎時间腳踢手折,打得落花流水,雪片相仿,滿地橫陳。然後湧上露台蓮花座,將五通神泥像想搬。 說來真是奇怪,誰也不信。動手的人剛正奔上蓮台,扯開黃綢繡幕,正待要把泥像搬下,只見左右四個泥像,眼中撲撲簌簌的滴下淚來,猶如活人哭泣一般。這班動手的戈什哈護兵等見了此種神情,倒也縮住了手,心上一驚。並非膽小,泥像如何會得流出眼淚?自覺有些詫異,且行稟明一聲,再行移搬。内中有個護兵目,名叫笪得標,走下蓮台来謁撫台大人:“稟大人,泥像眼睛内流出淚珠,如同活人一般。”湯公聽了也覺為奇,移步走近蓮台,望繡幕框中一看——此时繡已扯去,獨賸幕框遮瞞小半,看不甚清楚,湯公用手一指,令把幕框一齊打去。護兵遵命,用力一扳,這幕框一齊拍落。望進去一無遮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子細一看,果然見泥塑木雕的偶像,眼睛裏撲簌簌滾下紅淚,顏色猩鮮,竟如雞血新殺一般。湯公自左至右看這五個泥像,左首兩個右首兩個一樣的出血淚,單單居中的一個,所谓三老爺的泥像上,面色如生,鮮豔活潑,眉開眼笑,喜容可掬。湯撫台看了大怒,頭髮上指,目眥盡裂,說:“你這邪魔,真是冥頑不靈!你左右的,雖是與你同是一般的邪神偶像,土木形骸,今日得知本部院前來,尚知大禍臨頭,將有殺身之難,故而膽戰心驚,急出淚血。獨有你自稱三老爺,害了多少人家費錢破業,玷污幾許閏閣貞淑,今對本部院,尚敢嬉皮頑臉,啞裝聾作。既有靈感,速即垂下血淚,本部院或可開一綫之恩。”言末畢,只見左右四個泥像,滿頭汗下如潮,摇搖欲墜,一眨眼訇然倒於蓮花座下。獨有中間一個三老爺,泥像面色轉現紅潤,嬉嬉似笑,危然不動。 湯公看了,明知必有邪魔附屬,痛罵了一頓,即命護兵等動手,將泥像倒扳,與四個泥像一同扛至山下,出示遊街示眾。護兵奉命動手,那知這三老爺的神像,宛如銅澆鐵鑄,堅硬萬分,搖也不搖,動也不動。數十戈什哈兵士一齊用麻繩扳曳,再也無用。拖曳了半日,仍舊分毫未動。眾人只得停手,上來回稟。湯公大怒,說“豈有此理”,自己性發,走上蓮花座,對泥像一看,起右手在泥像面上摑了幾掌,只見泥面皮彩色一塊大一塊小的落下來。湯公把自己頸項內挂的珊瑚朝珠,拿起來一頭套在泥像頭頸內,立一立定,與泥神對面,把朝珠一扳,只見那泥像搖動。護兵等見泥像搖動,隨即趁势用力一推,這泥像砰訇倒於蓮台之下。眾人大為奇怪:數十有氣力人拖曳不動,撫台老年人,一串朝珠,竟能把泥像扳倒。足見正能剋邪。這三老爺實是利害,非待湯大人自己動手,他尚不倒。現在五個神像已經倒仆在地,湯公即命護兵端正繩索扛棒,把五個泥塑木雕邪神像扛往衙門,聽候示下。一面打道進城。山上下閒雜看客人等,並今朝遊石湖看串月的人眾,曉得湯大人將五通神扳脫扛進城中,一路傳說紛紛閒人,看撫台坐轎下山,兩個兵丁扛一個泥像,自有好事少年跟隨進城看好看的。胥門横塘一帶,家家談說此事,最是弗色頭是廟祝阿狗,用練條鎖了頭頸,横拖豎扯,押進城來,交吳撫管押起來。山上空廟打得不亦樂乎,大殿打得乾乾淨淨,二殿三殿書房書院,都發封起來,隔日再發縣查封,然後燒燬。此是後話,暂擱不提。 却說湯撫台打道回衙,從行春橋一直過斷橋灣、横塘鎮、彩雲鎮、七里塘、棗市,上萬年橋,進城胥門。城門官跪接上來,遠走道前街,右轉灣侍其巷,過董橋、蜜蜂洞進轅,吹吹打打,三炮連聲。一路看客人山人海,也有人說多事的,也有人說為民除害的,也有人說得罪神道,冥冥中定要報復作梗的。三人說九頭话,莫衷一是。湯公回轉衙門,將日間上方山上的情形,一一告訴紹興刑名老師爺。老紹興聽了,也說詫異之至:“東家正能剋邪,為民除害,其功非淺。”一面把起好奏章稿底,喚徒弟呈於東家。一班學幕的小紹興師爺,手捧奏稿,深深作揖,呈奉東家。湯公呼腰曲背接了奏章稿底,略翻一閱,藏入袖中,攜歸簽押房再行細看下行。一面再與老紹興商量:今日已將五通邪神泥像悉數扛回,香火廟祝魏阿狗,現交吳縣姜霞初管押,在彼暂寄外監,再行定罪發落。老紹興一只眼睛開,一只眼睛閉,手裏拖了一枝長旱烟筒,想定念頭,說:“東家,這件大案,非同小可,不比尋常。據晚生愚見,最好出示,張貼六門三關、城廂内外、大街小巷、長弄短灣、里頭橋脚,百姓看見之後,傳三首縣知縣上轅,交代知縣官分期當差,一月分上中下三旬,把這五個邪神泥像金鑼示眾。等到一月下來,六門三關幾百條街巷橋弄,自然遊到周遍。蘇州百姓人人聞見。並將十八日在山上捉到之師巫三百六十三人三,縣監裏分押一百廿一人,不分男巫女觋,與五個泥像同時游街示眾。”……三縣官唯唯連聲,湯公端茶送客。縣官退出撫轅,各遵憲諭照辦。當日長洲縣縣官李廷揚,吩咐手下差役將五通神泥像扛抬至本縣,然後再連同所押師巫一百廿一人,同時遊街。自己上轎打道回衙,撫台命令,豈敢延宕?所以一回本衙,上房也不進去休息,隨即升坐大堂,傳集六房書吏三班皂役,吊齊本縣衛兵史官,立即當堂出示畫行,着各圖地方保正村董鄉圖,隨地隨時照料,不許痞棍流氓滋擾生事造謠,分派日期,把泥像師巫,儘十日上旬內遊遍全縣城市鎮鄉村莊里巷。史官傳諭已畢,打鼓退堂,手下兵役人等自去遵諭照辦。把五個泥像分作五杠,在監牢裏提師巫男女共計一百二十一名,用粗蔴繩牽縛,十名押一兵,分作十二隊走,敲鑼、掮牌自有地方夥計當差,一羣人等出衙門,看準路程圖,排定日脚出發。此時衙門前的看客興高采烈,為目所未覩,擁擠不消說得。一路過來,無一處不人山人海,看的人都議論紛紛。从初一起至初十止,長洲縣境總算走遍。十一挨着元和縣輪值,縣官潘庭碩接手照辦;廿一挨到吳縣縣官姜霞初,也照長元兩縣辦法。城裏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新鮮活巴戲足足看了一個月,眼福實在不少。等到城鄉內外各境統統遊遍,长元和三縣知事官上轅來覆命銷差,五個邪神泥像,仍舊扛到撫院收管;其餘男女師巫三百六十三人,還押三縣外監。三縣銷差不提。 再說湯公將上項事寫成奏章專摺拜本,六百里快馬雙牌晉京,六十日工夫,御旨下來:便宜行事。撫院得了京批,遂即择定明年正月元日,一趁民間休息之時,出示懸挂頭門,再貼四言白話告示於通衢,裨眾咸知。時光容易,轉瞬歲闌,百姓人等看見了告示,又是拍手拍腳,歡喜得什麽似的:新年裏又有新鮮戲看了。舊年還有許多人未曾看見,今年新年,工商歇業,趁此時間可以廣廣眼界了。所以閭閻街巷,大家小戶,專盼年初一到上方山看放火。一傳十十傳百,大除夕不睡,眼巴巴只等天亮。一到天亮,胥門一帶格外鬧熱,三五一羣,八九一隊,紅男綠女,新年裏都打扮得衣裳楚楚鞋帽整齊,還有做小生意的人,越加擠軋。也有出阊門的,城裏人攏總出城,幾有空城之概。巳牌時分,撫院上大小官員皆來賀禧,湯撫台今日有事出城,藩臬兩司府道縣佐,武官自中軍守備各營汎地,共有七十餘員,一齊護衛撫台出城。正是好看之極。欲知湯公到上方山如何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評 五通邪神,本唐人筆記中所謂山魈木魅之流,湯公除之是也。吳俗尤負有佞鬼之名,焚香奉佛,習為故常,耗財既多,昧心滋甚。得贤豪長官起而闢之,厥功偉矣! 魏阿狗為廟祝,亦不過為貧困所迫耳。邪神之罪與彼無干,而湯公必欲下之桎梏,殊為不解。 全篇自上山至下山,洋洋灑灑,极描寫之能事。 第十二回 燒神廟後圃得金銀 養老院前樓收孤寡 却說湯撫台特令三首縣知縣官,分旬把五通邪神並男巫女觋三百六十三人分日遊街示眾,看得城鄉鎮市村區的百姓,人人破除迷信,曉得巡撫手段正道剋邪。風行雷厲,擇定年初一到上方山焚燒泥像及神廟。這歲首元旦,工商歇業,家家閉戶,人人遊玩,所以此番出城的看客,比舊年八月十八更加千倍,胥門棗市横塘一帶,較阊門中市南北兩濠尤為熱鬧,塘岸上幾無插足之地。但聞一棒金鑼響亮,文武官員道子,一起一起都上山來,煞是好看。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兩旁看的人脚也立得酸麻了,直等到道子過完,一眾百姓們等放開脚步,提足精神,一湧趕上山頭,萬頭攒動,不知有多少人數。湯公出轎,文官各各跟隨,走進大殿,早有差役把各處封條扯碎,帶過魏阿狗,重復問了幾聲。各官多隨撫台到二殿三殿書院書房,以及廚房寶庫等處。這一所五通廟,正是造得層樓聳翠,上徹重霄,飛閤流丹,下臨無地,說不盡的畫棟雕簷、粉牆堊壁,不知費了幾許有用金錢,作此無益的所在,令人可驚可歎。照撫台原意,本想留此場所改作公共事業,繼而一想:不好,斬草務須除根,斬草不除根,逢春必要發。做官是蓬蘋浪蹟,今日在此,明年到彼,萬一换了他人來,奸民想法重興,則我一番心機,豈非白白空費了麼?不能愛惜,只頓付之一炬,削根斬枝,免得遺害於將來。隨即與藩臬司道府縣、中軍城守參將營汎等官僚屬,說起邪神五通歷年來害人不淺,今已將泥像與師巫游街示眾,諒百姓人等老幼皆知,此後再不準信奉五通,並不許民間疾病延請巫觋,凡屬師巫釋放後,四隣親戚取保,另作別業營生;五通泥像沈諸石湖,此間廟屋一火燒成白地,再不許重建房廊,請會銜出示,懸挂通衢。下屬誰敢說一聲不字,當然唯唯諾諾,連稱極是極是,遂将一聲號令:將所有廟屋盡行封鎖,屋內傢伙一件不能搬動,再將所捉師巫三百六十三人盡行細繩縛住手足,放火燒屋時,將師巫抛入火中。 號令一出,一面兵丁放起火來,霎時间烈焰冲天;一面兵丁由細繩索梱縛師巫,這個當兒,三百六十三個師巫曉得盡數要拋入火窟活活燒死,這一嚇魂飛魄碎,號啕痛哭,力竭聲嘶,叫起撞天屈來,哭聲震動山谷,嚇得看客也面面相觑。内中有吃過師巫苦頭、受着師巫欺騙者,巴不得一一燒個乾淨。此時三首縣走到山前來做白面孔,說:“你們這班該死的師巫,照你平常作為,專門鬼話敛錢,本應活活處死。但是想你們有父有母有妻有子,殺不可赦,情有可原。湯大人體上天好生之德,你們速去懇求,立誓去邪歸正,自經赦後另作別業,世世不作騙人事體,本县身為民之父母,今日看你們煞是可憐可恨,汝等肯改過從新做好百姓,棄賤業別謀生計,並勸同道勿再胡為,本縣當代汝等向撫院大人前叩恩,貸汝們一死。你等情願立誓,去邪歸正否?”這班三百六十三人,聽得湯撫台要把他統統活活燒死,豈不驚懼?此刻聽得知縣大老爺肯他代們乞恩,豈不快活?於是同聲齊呼救命恩公,情願立誓去邪歸正,永遠不再胡為。親戚鄉鄰甘出保結,三首縣做紅白面的向湯撫台叨情,好容易總算答應了,眾師巫個個叩頭,如同搗蒜相仿,跪在一旁。看火焰冲霄,燒了一殿又燒一殿,看的人看的好看。午牌時分燒起,直燒到半夜方止。湯撫台在申牌時分,吩咐三縣把三百六十三人仍舊帶回各縣,另外將廟祝魏阿狗一名枷號臬司衙門,示眾三月,從寬取保釋放。其餘師巫,嘱他切具甘結改業,放他回去。三縣連連種樹。火燒場自有行春橋圖董地方保正照料,明日進城報縣不提。新年日短,湯撫台打道回衙,藩臬司道各文職、中軍守備各武官,各各坐轎的坐轎、騎馬的騎馬,分道賦歸,明日再來上轅請安聽訓。 却說上方山上火燒過了殿宇樓閣,可憐焦土彷彿如秦始皇帝的阿房宫,昔日雕闌畫檻,今日瓦礫荒蕪。地保經造鄉民等把殘火澆息了,所有燒賸枯木斷樑,自有横塘一帶江北草棚裏江北老來拾取偷拿。事有極奇怪不可思议,却正有一江北老婆,小脚伶仃,手裏拿了竹夾,背上掮了竹籃,一步一颠,白髮蓬鬆,青衣襤褸,如同丐嫗一般,剛巧在三殿基址邪神太太臥宫地位內,搜尋有無殘銅廢鐵,伛偻在地。保正走來叫喊,不許老婆揠扒,那江北婆一嚇,將手中竹夾一挑,天下事無巧不成書,挑出金光耀目的幾絛金條。那保正原想藏匿,無如年初四城內出來看客不少,保正豈敢藏匿,隨即喝退江北老婆,走過來一看,目定神呆。不是別樣,乃燦燦黃白物也!看了摳下身去,把手細翻,金銀不少,遂即檢了兩錠藏在身邊,趕進城來報縣得功;一面吩咐家中人看守。他趕到縣衙,直進宅門,看門人見是着役保正,隨即稟報縣官。此時縣官姜老爺,正在上房與太大對脚背吃中飯,年初頭上燒的年東,雞呀鴨呀肉呀魚呀糟貨呀,擺得滿枱滿桌。太大齊巧夾了一塊肥鴨,送與老爺飯碗上,姜老爺笑迷迷接了,自己亦夾了一塊嫩雞,敬還太太,好算得举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好夫妻了。看宅門的心腹二太爺,名叫連貴,那連貴素日穿房入戶,不避什麼的,所以今朝看見有人來稟事,馬上進來稟報姜老爺,得知上方山那邊來的人。這是撫台公事,如何敢半絲怠慢?保正進城來,一定有緊急事情。聽了連貴稟報,立即丟落飯碗,連搭太太敬的一塊壯鴨也來不及吃,連忙三步兩跨的走到簽押房來。宅門二太爺喚胥門橫塘保正進見,那保正走進簽押房,打了簽請過安,隨手把上項事情一一禀告,然後在懷中揠出兩錠燒殘的金銀呈上。姜霞初看了,翻來覆去的再看了幾遍,說:“汝速即回去,把火燒場看守,以免旁人盜取。”保正回答:“已經飭家中老婆兒女看守。”姜知事點頭,說:“你辦事能幹,將來重賞。”保正聽了,又是贊他能幹,又是將來重賞,這快活那裏描畫得出。姜知縣既得發見金銀之信,隨喚衙門中幾個心腹,一同與橫塘保正前去保護,自己再入上房,將上項事告與太太知曉。太大自然迷花眼笑,恭賀老爺高陞有望。姜知縣趕緊吃了一些飯,喚站班伺候上轅辦公。一霎间六房三班齊集大堂上,擊鼓打點,縣官坐轎上轅,見了撫台大人,跪安之後,隨即稟知上方山發現金銀,即袖出金銀錠两只。湯公了看大喜,囑姜知縣速即出城到上方山,所有火燒場上發見之金銀,盡數掘出送歸本院,再作別用。姜霞初奉命之下,不敢逗留,隨即出城,將火燒場上之金銀盡行掘出,用船載入城來,上院交納。用天平一秤,足有二萬餘兩,内中黄金一千三百兩,其餘那是白銀。湯撫台吩咐送交藩庫收貯,一面與紹興師爺商量:城內養老院前樓空廢,城内外孤兒寡婦實多,現在既有此二萬銀子,正可收養寡婦孤兒,經費有着,可以開支。即日召集紳士同議,大家非常忻喜,不日興工,將養老院之前屋修理,出示招收孤兒,自一歲至八歲者少年;寡婦自願清節守貞者。告示一出,報名者紛至杳來,十日不到,二百人早已滿額。後至者無處安插,湯公心有不忍,因此另造清節堂於虎邱山對河,專收寡婦。其養老院之前樓,則專收孤兒。開創之日,湯公手寫“老安少懷”匾額,懸諸門口,並書一聯分挂左右,文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城中百姓莫不稱誦賢德,口碑載道。上方山任其荒蕪。 最是奇怪事體,自從上方山燒滅之後,下縴埠褚家哺坊裏新婦病也好了,所有巫觋三百六十三人,與廟祝魏阿狗,盡行由三縣審過一堂,親族鄉鄰出具保給釋放。這一件公事至此,作一個結束,萬民戴德,為立石坊於胥門接官亭下,題曰“民不能忘”。從此湯公又要整理屬下六十三州縣,考察勤惰貪廉,各加按說,奏明升黜。自有太倉州嘉定縣陸稼書先生之事。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評 焚燬神廟,痛責師巫,鋤邪納正,為民除暴。湯撫台的是不凡宰才。觀其焚廟得金,半錢不私,移築院墅,养孤撫寡,清、慎、勤三字,湯撫台足當之矣! 三百巫觋生死间不容髮,得知縣一言始免於死,情殊艱險,文筆亦极寫其緊迫之致。 姜老爺為公忘餐,其關心國事之忱,正與湯撫台相同。有此清廉之宰,滿清烏得不興。 第十三回 建石坊循吏得賢名 遞狀紙酒鬼告忤逆 却說湯公奏燬五通淫祀,并添設養老恤孤安節等院,惠及閭閻,萬民稱戴。大家集資,為建石坊,以旌表其德。湯公上任以來,事事躬親,絕不假手於胥吏,所有六十三州縣官,人人敬畏,個個寅恭。審理民刑案件,不敢稍有疏忽。三首縣同在一城,更加難做,即遠隔百里及數百里外者,雖屬迢遙,然耳目亦易,每逢三月必考查一周。時有太倉州底下嘉定縣,僻處海隅,民俗素稱强悍,近海居民大抵野蠻無理,歷任知縣官到任,終無三年滿任而去,休說連任到六年九年。自從陸稼書到任以來,民風大變,幾幾乎像孔子治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安居樂業,揖讓而治。書中說起陸稼書先生,雙名隴其,表字稼書,原籍浙江嘉興府平湖縣人氏,進士出身,大挑考選知縣,特授嘉定陸知縣。一上任,就将宿案結清,罰則罰,打則打,放则放,斷得清清楚楚,一絲不錯。滿縣傳播出去,以為從來所未有,現在到了一個清官,官既廉明,民自醒悟。 有一日來了一件告忤逆的案子,陸官正在內堂與夫人擘麻上機,忽聽得大堂上鼕鼕鼓聲敲動,必是擊鼓伸寃叫喊的大案件,若是小小案情,决不擊大堂之鼓。陸官一聽外堂鼓聲響亮,接連鼕鼕不斷,明知緊急公事,遂即丢掉手中麻線,別了夫人,獨自升堂,也不傳喚六房書吏、三班皂役。陸官坐在暖閤裏,看那人正在擊鼓拚命的敲打個不住,滿頭大汗,陸官暗暗好笑:他來擊鼓,一定有大大事情,否則何致擊鼓告狀呢?遂即唤住了他。這告狀人回轉頭來,一看是知縣大老爺,倒吃了一驚,遂即停手,趨上一步,跪在地下,叩頭如搗蒜相仿,叩個不止。也無稟單,不知他為了何事,遂問那人:“你今日來衙擊鼓,速將稟單呈來。”那人回道:“老爺聽稟,小人姓趙名叫灶虎,年紀五十九歲,種田賣藕為業。老家婆錢氏,年紀五十七歲,所養兒女四人,兩男兩女。長男已於十年前死了,兩女均已出嫁,膝下獨賸第二孩兒,名叫金龍,年紀二十三歲,上年討親苗氏。金龍作泥水匠為業,並不種田,自從娶妻之後,聽了老婆枕邊言語,即將小人老夫妻二人的供養,漸漸缺少起來。去年春裏,老妻一病嗚呼,小人把他安葬了,自己又生了一場病,腿上生了一個癤,不能行動,以致田也不能種,藕也不能賣,各種小生意均無力去做,坐臥家中。小人的兒婦時時毒駡,連一日三餐都不給,自己吃魚吃肉。昨日竟敢把小人打起來,他們平日凶横,所以鄉鄰也不敢來勸。小人年老有病,如何受得起?兒媳痛打,一時忿不可遏,無處伸寃,所以斗膽前來擊鼓告狀。曉得大老爺明鏡高懸,請求大老爺為小人作主。”語罷,又連連叩了幾個頭。陸官聽他訴說了一番,其語言之間,好像背熟書的模樣。命他立起,對他從頭至腳細細看了一遍,只見他頭戴破氈帽,身着舊衣服,滿身油光,脚上鞋子也是頭穿底落,面上露出懶惰神氣,像貪吃怕做不長進的老年人模樣。陸官看了這人的架形,察言觀色,早知二三。然後問道:“趙灶虎,兒子趙金龍,此刻在何處?”灶虎答道:“此刻去做手藝去了,不在家中。”陸知縣點點頭說:“你既要告兒子的忤逆,須歸去補寫稟單上來,方可出票提人。不能全憑你一口空話作為算數,快快下去補狀,再來縣告可也。”趙灶虎興匆匆叩了幾個頭,下堂出衙門去了。 此時六房三班,看見本官獨自坐堂,大家希奇,只得站班伺候。今見告忤逆的老人出去了,照例打鼓退堂。陸官走進二堂,獨自思量:看這趙灶虎行景,身上骯髒,口中酒氣直噴,言語無禮次,非是個善良之徒。雖然是來告做儿子忤逆,且待傳提他兒子到來,看他如何說法,再定辦法。看官,你曉得陸先生的做官,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說出來也是笑話:衙門裏也無錢穀師爺、刑名師爺、硃筆師爺、墨筆師爺,也無文案二爺、宅門二爺、着身二爺、親隨二爺,獨自知縣一個孤家寡人,外邊六房書吏三班皂役,都教他們去做生意的做生意,種田地的種田地,萬一有公事,然後再去挨戶叫來。所以一個嘉定縣衙門,冷清清竟像了一只土地廟,訟庭中大堂、二堂直到內廳、花廳、上房,天井裏的青草高高,長得與人一樣齊,好似百年衰敗的墳堂屋相仿。知縣官自己無事,在花廳上讀史記漢書、春秋左傳,閒下來寫了各種勸人為善的大小告示,四言呀六言呀,通俗白話,毫無官樣文章氣息。每種告示,寫好了自己拎了漿糊桶,拿了棕刷帚,到橋頭巷口,行人來往熱鬧所在,牆壁上貼起來。官過路人圍攏來觀看,他就一一的告訴他們,有人曉得他是本縣知縣官;本人也有不認識得他的,認到他是善堂裏的老人。若然逢到初一月半,必定清早起,到孔廟裏去拈香、城隍廟裏講鄉約。你想這種州縣官,那裏去尋第二個呢! 却說趙灶虎自從擊鼓叫喊之後,縣官命他須上稟單,他出得衙門,興匆匆搖頭擺尾,先到酒店裏,耀武揚威的弄攤手講張,說:“此番告忤逆,一定準,不必娘舅抱告,看這小畜驢忤逆我老子,今番須得要教他吃些苦頭,方始相信窮爺的手段利害!倒是一樁為難,正經知縣老爺不許我一面之詞,必定要寫呈稟單,恨自家不會寫字,只好去請教橋頭拆字先生了。”趙老在酒店裏吃飽了燒刀,興匆匆走到測字攤頭,把擊鼓告狀事訴說了一番,即託測字先生寫了一張狀子,付了三百銅錢,笑嘻嘻捧了這張狀紙對他看。其实一字不識,倒像從頭至晃翻来覆去的看,說:“做得出出色,先生名不虚傳,江湖才子!”灶虎捧了狀纸,不回家來,一直奔到衙門,要想把老文章抄他一抄,趕到大堂上暖閣半邊堂鼓架上,一望,要想拿起鼓槌又來擊鼓,尋來尋去尋不到。孰知陸官防他再來擊鼓,故而把鼓槌兩根早已取了進內堂。此時趙灶虎尋不着鼓槌,無計可施,東一張西一望,走到大堂天井裏尋可有竹梢木梗。好在這嘉定縣衙門不比別處衙門,總有幾個六房三班衙役聽差,獨有這寶衙門,除却本官之外,師爺也弗有,差人也少見,真所謂妻子之外孤家寡人罷了。現在灶虎一個人在大堂天井裏尋物事,所以無人禁止他。灶虎尋不着東西,情急智生,賊肚皮裏轉出聰明念頭,拾起一塊大黃磚拾在手裏,重新走到暖閣旁邊堂鼓前,掮起膀子,用足力氣,蓬動蓬動的把黃磚敲鼓。鼓聲起處,驚動了縣官陸大老爺,陸大老爺正在與夫人拿紗錠子上摇車,一聽大堂上又起鼓声,料想必是那趙灶虎又來告狀,隨即拋却紗錠子,披了外套,戴好朝冠,穿上布靴,快步走出大堂。一看正是灶虎,忙即喝住了他。灶虎一眼回過頭來,一看見知縣老爺出來,慌忙跪下,身邊摸出狀紙,就是方纔請橋頭拆字先生所寫的,呈於陸知縣。陸公接過來一看,真要笑煞人——寫得七弗搭八,連頭弗搭尾巴,別字聯篇,無非說來說去,說兒子忤逆,要請知縣嚴辦的意思。陸公看過之後,内中情節明白,隨即傳喚差役:先把趙灶虎押起來,然後退入內堂。這位陸老爺既無刑名師爺,又無硃墨筆書吏,事事親身下降,走到書案裏提起紅黑筆來,寫了一張提單:速提趙灶虎兒子金龍。差快皂兩人,捧了提票,立提趙金龍。 可憐這趙金龍,日夜勤儉作工,要撑扶這家門戶。生身父貪吃懶做,吃飽宕空筲箕飯,終年遊玩浪蕩,還要七更八調,對兒子媳婦横不好、豎弗好,弄得兒媳走頭無路。有時吃飽燒酒駡鄉鄰,空來下小茶館裏赌銅鈿,現在弗稱心,居然告起忤逆来。今朝縣裏差了張千、李萬、丁得勝三個差役,拿了公事,到趙家村來提人。那趙金龍早有所聞:老子在縣裏告他忤逆不孝,但是處境貧乏,要做孝子亦做不來,只得聽其自然。此刻三個差役登门,喝六呼吆,嚇得他妻儿老小屁滾尿流,雞鳴狗吠,大哭小喊。四隣八舍聽得縣裏捉人,自然大男小女圍集攏來看好看,七張八嘴的說閒話。也有說趙灶虎弗像個爺,全不顧戀兒子為難;也有說養兒防老,積穀防飢,人到老年,全靠小輩侍奉。張千李萬要等好处,衙門前吃公事飯的人,又無薪水,又無伙食,獨靠公事出來尋些油水吃吃。自從陸官到任以來,真所謂清打清、餓斷脊梁筋,今朝又碰着件好生意,照例差費且拿不着,還有什麼蟹脚肉吃呢?此時恰值趙金龍在外工作未歸,早有人傳信去報告金龍得知,金龍是從來東廚司命灶君都没有見過,聽說要去見官,嚇得心頭跳躍,急汗滿額,連口都開不出,脚步也行不動,真是一個好百姓!只以此一層,看來如何會作忤逆不道的勾當?在金龍自己想,並非要不孝,老父實為進帳少、出帳多,無力供敬,他竟不肯體恤,把我告了一狀。不想事果弄假成真,欲待躲避,料也無處藏匿,只得挺身而出,從直伸訴。好在听悉知縣老爺明镜高懸,伸頭也要去,縮頭也要去。當時也有幾個朋友與金龍要好的,曉得他老子果真請兒子吃官司,前來拍腰包,叫他放心胆大,一到當堂自有分曉,不必憂愁家內妻兒吃用,一兩月儘管無妨。趙金龍既蒙朋友幫忙,多多感謝,停了手工,趕回家來。只見張千李萬等三個差役,坐在家中,拍手拍腳,揚武耀威的在那裏索討差費。可憐這惡習,知縣官那裏得知?趙金龍没法可想,只得把所有幾件衣服,央人去質典了三兩白銀,送與張千等作為茶敬。張千李萬看看不是話頭,石子裏逼弗出油渣,只得冷笑一聲,暂且收下。照例告忤逆是十惡大罪,非比等閒公事,馬上摸出鐵純手銬,把趙金龍上了傢伙,横拖倒扯的押入嘉定縣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評 在民智未開之際,地方之治安全在行政者之調度有方,如湯撫台之燬祀建院,破除迷信,為萬民倡利益者,自是大才。而陸稼書之感化愚民,至於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則更非易事。當今兵戈騷擾,民不聊生之際,安得有其人出世,以蘇吾民哉! 訴告忤逆本為常事,乃文織罪狀以陷其子,天下甯有此狠心之父。然竟見之於趙灶虎,則不能不謂為倫常之怪矣。此事在庸吏為之,必且累及無辜,而陸公胸中雪亮,早燭其奸,自非常人所及。 第十四回 老趙小趙共投官 振興鴻興各果腹 却說衙役把趙金龍呼么喝六,横拖硬擁的提進衙門來,知縣官陸大老爺早已高坐堂皇。張千李萬等差人上前,打了一籤銷差稟到,將公事帶過一旁,自有值堂差人接過。趙金龍當堂跪下,身體發抖,膽戰心驚。陸官對他上上下下子細一相,看他狀態,却是一個安分守貧的手藝工匠模樣,絕無下流不肖架形;看他父親趙灶虎,必是個貪吃懶做的遊民。雖是父告子逆,不得視為具文,但是內中亦須分清皂白,不可聽乃父一面之辭,就把案情草率斷理。 陸官想定主意,命把原告趙灶虎帶來,差役一聲吆喝,即將趙老頭帶上,跪於案下。陸官再問他住址、年歲、營業、金龍是你何人、何以要告他忤逆,須得從實說來,倘有半句虛偽,一經本縣查明,非惟不准,反要重辦。這兩句說話,已有些廻護金龍的意思,灶虎那裏明白,仍舊扮出窮爺面孔,一門心思稟上來,說得儿子不好到二十分地步,如何聽信妻言,如何貪吃懶做、不務正業、不敬老父……一一稟完,仍舊嘮唠叨叨。差役喝住。陸官道:“你是他爺,從古道養兒防老、積穀防饑,人家生男育女,原為老來侍奉起見,古今世界人人同具此心,誰無父母?做父母的衣食教養,誰不望兒女孝順以娛晚年?但是其中亦當分出貧富病健情形,你是他父親,來告他不務正業,你自己所作什麼生計?年紀也未耄耋,走得動吃得落,窮人一家數口,也不能全靠仰事俯畜。你現在家中,平時做生意否?春夏種田否?”趙灶虎聽了,眼睛一白一白,兩只上下替换煞,一時想弗出如何還答,亦算眉頭一縐、計上心来,只好推託中年多病,所以不能做工,並非貪吃懒作,就是要靠兒子,也出於無奈。否則自己强健,正可幫兒子的忙,替兒子撑些产業,何致反要弄到被親生兒子看輕、媳婦憎厭?說時,跪在案前,爬倒在地上,嗚嗚咽咽假作哭的樣子來。陸官聽了他說話,一半知道他胡說,隨即喝住了,命他跪过旁邊。 遂唤他兒子金龍跪上一步,問他何以聽信枕邊言語,獨顧妻子、不顧老父?快把實情供上來,若有半句虛話,定當加等治罪。那趙金龍從出母胎,未曾見過灶君老爺的,故而一見公差,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提進衙門,又是膽戰心驚。此刻看見縣官面孔並不凶險,故而心思略定,頭腦略清,現在聽得傳唤,叫他跪上一步,金龍遵命,把膝饅頭移動,跪近公案,恭恭敬敬老老實實,把自己家貧,賺錢不多,無力孝事老父的情形苦衷稟上。言語之中,並不提及父親酒水糊塗。陸官聽了,暗暗點頭,別樣不問,倒問他说:“你們父子兩人,來此已多時,想腹中一定饑餓了——”隨喚公差李得勝,到帳房内去取銅钱二百来。李差奉命,到帳房內取小銅錢二百,呈於公案。陸官伸出手來,將一百文授与趙灶虎,一百文授與趙金龍,笑嘻嘻對他二人道:“本官腹中也饑餓,想必你們二人也饑餓,你們窮苦,諒來决未带钱来打官司,本官回到上房去吃飽肚皮,再好來審斷官司。你們二人,可先把錢去到飯店裏吃飽肚皮,再來聽候審理。速去速來,不可眈閣。本官有一句要言吩咐你們,今朝你們父子二人,既到衙門裏來對簿公庭,有父不父、子不子的道理,須得待本憲審理明白,把案由結束,始可父子如初。此刻如同仇敵,同出去,不可在一家飯店吃飯。灶虎你往東,金龍你往西,早吃完者早來候審。”說罷立起身來,踱進麒麟門內堂去了。堂上站班的三書吏皂隸,照例打點擊鼓,連聲呼喝,退堂散班。 今朝趙老老倒是心中怀疑不定:告忤逆,老爺有賞錢吃飯,無怪滿縣百姓說陸官好。照此看來,真正是好!一頭想,一頭攜了青蚨,聽老爺命令,腹中正在有些蛔虫叫、酒蟲癮,來得正巧。出衙門,急匆匆望東市心,來鴻興館來吃飯。走上樓梯,揀靠窗桌子上坐下,自有跑堂的小二官過來,把抹布一揩,笑逐顏開的說:“老伯用什麼點什麼菜?”這是酒保的照常見客的老规矩,人人上來是人人這般對待的,趙老老今朝心裏的快樂,真是從出母胎第一遭,坐下来點了兩樣菜,打了三角酒,有公事在身,不敢淺斟緩酌,吃了飯還鈔問價,連小帳九十七文。看官看到這裏,大為不然,要責問編書人道:三瓶酒兩盆菜,遠有飯,外加小帳,何以還鈔只有九十七文呢?豈非大大一個漏洞麼?列位有所未知:二百年前的時世,與現今天遠地隔,大不相同。康熙年間,白米二文一升,拿一個銅錢進醬園,可買一碗油、一碗醬、一碗醋、一碗酒,叫做四碗一文錢。到此刻聽了這話,誰人肯信?彼一時此一時!閒話丟開,言歸正傳,趙灶虎吃飽肚皮,滿心適意還了鈔,下樓出得店門,一直緊步再進衙門來候審。兩廊衙役看見趙老進來,面孔上紅雲兩朶,知他一定吃了三酉兒,喚住了他,在班房長櫈上叫他坐定,與他搭訕,瞎三話四。 書中話分两頭,说了一頭,撇了那邊。再要提起趙金龍,在堂上領了一百青銅錢,出了衙門望西走,就在衙門右首横街上振興館老飯店裏進去,穿堂裏與人并桌坐了,叫了一盆青菜入油荳腐,別樣小菜不叫,吃了四碗飯,共用去十三文。當时飯店裏的飯,兩個青钱一碗,四碗八文;青菜油荳腐四文一盆,再加堂倌洗面手巾小帳一文,故所以共總只用去十三文。再賸八十七文,袋好搭膊裏,走出振興館店門,別處概不停留,一直趕到衙門來候審。這時已經未牌時分,知縣陸老爺飯亦吃舒徐,重整衣冠,擊鼓打點升堂。此時看客聽得鼓聲鼕鼕,差役吆喝,皆來滴水檐前看審官司,立得擁擠異常。知縣踱出麒麟門,公案内坐定,六班書吏差役照例兩旁站立,傳喚趙金龍上堂。一聲呼喚,趙金龍當堂跪下。陸老爺笑微微問他道:“金龍,你飯吃過否?吃飽否?酒吃幾斤,菜吃幾碗?”一一問過,金龍將吃去十三文告稟陸老爺,說完,在袋裏摸出八十七文,送呈案上還老爺,“謝謝老爺”。陸知縣聽他言語,對他看了一看,點了幾點頭,然後再提趙灶虎。 此时趙灶虎酒性正發作,兩爿面孔紅如猩猩屁股,連耳根都紅,好像關公單刀赴会過江轉來,七跌八衝,跪在堂上,蹲倒子頭,恨弗得睏下去的樣子。陸官看了一半明知,亦是笑嘻嘻問他道:“趙灶虎,你到那裏去吃的飯?飯吃幾碗,菜吃幾樣,酒吃幾斤?”此時這位老伯伯,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吃的東西、用的錢數,已经糊糊塗塗,忘記得乾乾淨淨,再也回答不出半句。今聞縣官一問,似乎一嚇,略為清醒些些,勉强打起精神稟道:“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賜賞了小的一百大錢,小的奉了青天大老爺之命令,一出衙門,不敢到小飯店裏去吃酒飯,揀一家大酒館裏吃的。小的對堂倌說的,今朝小老來吃酒吃飯,這錢是青天大老爺赏賜的,他們相信的,曉得青天大老爺是好官,所以今朝小的吃的酒菜,滋味格外討好。謝謝青天大老爺……銅鈿用完,齊巧正好,不多勿少,大老爺真是青天,賽过仙人,阿彌陀佛。不肖金龍的忤逆,一定要求青天恩准,重重辦他一辦,代小的趙灶虎出這一口惡氣。大老爺公侯萬代,立刻高陞……閻羅大王”一套麻嚌麻嘈的說話,三班站堂也聽得抿嘴暗笑,若不在堂上,大家都要捧腹噴飯。陸官聽了,明知他已入醉鄉,忽地裏把驚堂木一拍:“趙灶虎!你實在好!你倒来告兒子的忤逆,本憲與你一百錢吃飯,你竟敢去吃酒,吃得酩酊大醉,把一百銅錢盡數用完,可見你平時好吃懶做。你兒子只吃去十三文,並不吃酒,所賸之錢,今猶交還本憲,足見平時勤儉當家。我看你這老頭子好無道理!”說罷,喝一聲來,衙役各應一聲。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評 無辜良民一旦被陷面官,必且觳觫無對。庸吏不察,每易誣指,千古寃屈之事,無逾於此。觀陸公獨具英明,絲毫不爽,其赐錢買飯之舉,正所以試彼父子也。而鄉愚無知,立露其荒唐行跡。陸公智明,令人嘆佩。 文叙趙灶虎酒後一節,詼諧百出,讀之令人忘倦。 第十五回 東西席訛稱作賊 風雅事竟致告官 話說陸官,已將趙灶虎父子勤惰情形,在吃飯上試察出來,把忤逆案件撤銷。趙灶虎自知理屈,情願作事營生,不再向兒子纠纏,出具甘結。又把言語叮囑了趙金龍一番:生身之父本當孝順,以後得能處境舒徐、菽水旨甘,時時奉養,不可稍存忤逆之心。又黾励相勸,諭畢,趙金龍叩了幾個響頭,諾諾連聲,遵命而退。兩旁看客各各稱頌神明。趙氏父子退出衙门,各歸鄉里不提。縣官照例打鼓退堂,書吏皂役紛紛散值。 陸官正在退堂之際,忽有一人,年約四十餘歲,五短身裁,頭戴紅纓暖帽,身着藍布箭袍,脚穿雲頭鑲鞋,在人叢中滴水檐前擠出,走至暖閣前深深一揖,蘇州聲音,口稱公祖大老爺,袖出一稟,站立案側。陸官即在公案上推開稟單,從頭看下,乃知告狀人姓秦名叫綬源,表字紳石,是蘇州府元和縣生員,現在嘉定城中廖宅教書,歷已七八年頭,主賓甚為相得,師生亦極和洽。每歲寒盡放學歸蘇,來歲元宵重來疁東,習為常事,並無閒言。今年三月館東家來一內親,姓皇甫名叫定慧,原是安徽池州學縣生員,也曾補廪食饩,举過優行,貢入成均,在本地也是個黌宫,鼎鼎盛名、磐磐大才的人物,因來探視親戚,特至嘉定耽閣。廖氏西廂與書房臥室媲連,彼此往来,言談莫逆。繼於春初返蘇,約及月餘,迨由蘇來館,而書簏中所藏宋板漢書一部,遍尋不得。書房中并无閒人出入,或係僮兒盜竊,僮兒粗蠢鄉愚,不知宋板明板為值錢之物,初不疑及東翁之戚所攘。後忽走入皇甫君之臥室,見其正在翻閱此書,彼見予入内,張皇無措,藏匿不迭。予見原贓已在,驚喜交集,不啻兒女走失,遇諸於歧塗,豈肯再令其走散?當即問其索還,彼初猶嬉皮笑臉不認,繼則竟然老羞成怒,硬作己物,出言不遜,势欲用武。予見彼非理可喻,遂無言而退,乘暇專告東翁。敝東以親誼攸關顏面,用婉言相勸,冀其原璧歸趙,物還故主。不料皇甫先生膽敢曰:偷書官兒不为賊,况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彼已將此書別貯他處,令我搜尋,且云如尋獲不着,誣人偷盜,應得何罪。東翁當時亦代為搜其衣箧書簏,均尋不得。東翁與彼究屬至戚,言語之間未免怪予魯莽,予忿不可伸,故特前來告稟,敬求公祖大人提審,以期物歸舊姓,曷勝盼禱,銘感无涯。 陸官聽了,問其事有見證否,秦綬源回稟:證人是並無,惟書中眉批,以及頁數缺字,皆可指明,以見秦氏家傳之物,他人偷得者,决不能若內中詳細,即此一端,亦可證明。陸官點頭稱是,諭他退下候傳。秦生員諾諾連声,打躬作揖,搖頭揩鼻的出衙門了。陸官退堂,三班散值不提。姓秦的气急败壞,搖頭擺尾走出衙門,陸官退入簽押房,把他所說一番說話仔細推测,自言自語道:“這事不難,一訊便得。”稼書先生素來案無留牘,隨時審判,免得入訟人延時誤事。陸官到明朝清晨起身,即寫了兩張傳單,自有值日差役取去傳提,向午時分,差役早把兩造傳到。秦綬源坐在吏房長櫈上,皇甫定慧坐在戶房廊簷底下,兩人對面不招呼,彼此惡狠狠的,火起面孔,斜轉眼睛,在眼角裏看人。這時若有拍照機器,代他倆攝一個影,煞是好笑,真是十八位畫師也畫弗出的。你則揩鼻子,彼則捋鬍鬚。兩造傳到,差役見他是斯文一輩,倒也不敢怠慢,值日公役李陞、張遷輕步走進簽押房,打了一個千,回稟:已將皇甫生員、秦先生傳到。交上傳票消差。陸官傳諭坐堂,張遷李陞諾諾連声而退,一直走出宅門,隨即高聲呼喚“站堂站堂站……堂……”,早有三班擊堂鼓三點鏜鏜,麒麟門開放,紅帽黑帽,呼幺喝六。本官衣冠,坐出暖閣。今日并無別起案件,單單只有秦生員一案,堂面上照例公事格式,先傳提秦綬源上学,詳問原告。秦生員上堂,高拱手低折腰,連連作揖,口稱:“公祖大人在上,晚生蘇州生員秦綬源見過禮。”陸官是翰林出身,也敬重讀書種子,故亦立起還揖。秦公站在案前,再將皇甫定慧偷書不還的情形重復,不還的細情訴說一遍。陸官聽他說完,乃問道:“此部板書,共有幾本?”答十六本。“有否眉批?”答有硃色綠色螣黄墨筆,四人批過。問“共有幾頁”,答“每本三十三、三十四五頁不等,第八卷裏有蛀蟲痕,第十卷裏有濕爛三四頁,第十七卷裏有破殘,手寫補寫字十五行半,此係先君孝廉公手蹟,家傳四代,奉為珍寶。去年敝东廖氏見之,願出六百銀兩易之,生員寧饑寒,不甘以先代手澤賣花銀而得一時飽暖。今無端被無恥皇甫竊去,猶如刀割心腸,痛不勝言。但求物歸故主,其餘亦不必追求。”说罷唏噓不盡,幾至垂涕。察其情狀,此書决為秦氏物無疑。 陸公問了原告,已有端倪,再傳皇甫定慧被告上堂。一聲傳喚,那坐在戶房廊簷底下的皇甫君,立起身来,也整一整衣帽,究屬也是拔貢老爺,不比尋常小民,故而懂得官場模範禮貌規矩。他並不做賊心虛,擺出官腔,不慌不忙緩步轻移,彷彿老臣危素,靴聲橐橐,踱上大堂,望上深深一揖,高稱公祖。自稱貢生皇甫定慧,站而不跪。陸官對他相了一相面,只見皇甫貢生眉心緊蹙,鼻尖鷹嘴,颧骨高聳,髮際低落,頗有凶恶之狀,不似秦綬源文質彬彬,有窮讀書人模樣。陸知縣相了他這種神氣,早有三四分不快,料想此書一定是他偷盜。問他年歲籍貫,答道:“公祖聽稟,貢生原籍安徽池州,十九歲人泮,二十五歲舉優行補廪伏饩,康熙二十年丁酉貢成均,五上秋闈,文章憎命,三荐不售。舍親嘉定廖氏,與有中表之誼,因路隔千里,山水迢遞,疏於來往。今為訪山尋水,覓六朝古蹟,下榻廖氏西廂。廖氏所聘西賓,一塞窒腐儒耳,餖飣未辨,帝虎不分,觍顏好為人師,真誤盡少年子弟。平时惟利是視,贩賣書畫古玩,以西席作市儈,實不足齒之。傖儈甜言蜜語,阿諛趨奉,貢生行李中攜有祖傳珍本宋版漢書一部,於春暮上己令辰,舍親廖君邀友賞花飲酒,酒興濃時,出法書名書一碑帖銅石相玩,此乃文士之積習。貢生一時高興,遂爾忘形,將枕中鴻祕一一取出——此乃自己不好,既屬珍秘,何必烏斯献寶,誨盜取禍?初不料秦綬源一見,讚不絕口,拂刷摩娑,劇於十五之女。當時即欲借觀,貢生因彼此客居,且同住一室,觀玩觀玩有何不可?於是借與瀏覽。孰知秦綬源乃贩賣能手,早識此書可得巨價,暗中四出兜銷,竟有彼同縣潘氏一人,特至嘉定,借訪友為名,竊觀此書,當然愛不忍釋。閒談中,願以白銀六百兩交换。雖未敢與貢生明言,而茶餘酒後,乘隙而探予之口氣,不止三回五次。貢生付諸一笑,絕不介意,意謂文士酷愛古籍,亦屬常事,既無心脫售,又何必與彼齭齭置辯?事過後亦忘懷。再說誰料秦綬源恶心不死,一再无理取鬧,終以攫騙為計,貢生始終不受其愚。彼無中生有,竟想出花樣,膽敢作為自己之物,竟難理喻,形同反噬。幸得當堂明察秋毫,一經水落石出,務請從嚴按律處辦,以儆傚尤,而戒刁頑,实為德便沐恩之至。”陸官側耳細聽皇甫供詞,滔滔汨汨,宛如熟讀舊文,伶牙俐齒,好不利害,說得自己乾乾淨淨。觀其眸子、察其顏色、聞其聲音,縱使這件案子曲在秦姓,這皇甫平日行為,决非善良之輩。今兩造說數,究屬誰是誰非,一時雖未能斷定,此中蛛絲馬跡,尚可尋覓,亦不能憑他一面之詞,即下判决。 陸官聽皇甫供狀已毕,自己打定念頭,對皇甫道:“這件案本縣略有線索,此部漢書,想在你處,速去取來,呈案備查。將來了结後,再行出結來領。”皇甫始初不肯,然既經入訟,不能由你作主。皇甫依舊崛强不遵憲諭,陸官势將大怒,皇甫看勢不好,只得諾諾連聲,打發差役去取,隨於當堂寫了憑條。堂上抽硃籤在手,唤張遷李陞道:“你兩人狠能辦事,速去廖家,將秦綬源先生家傳的宋版漢書一部,共計十六本,現在廖宅至戚安徽人皇甫慧定房裏,你兩个速去取來,俟案了結,本縣重賞。倘有疏虞,照例重責。”張遷李陞遵命而退。堂上的皇甫聽了問官說話蹊蹺,語中有骨,心中勃勃跳個不住,斜轉眼角,對上首站立的秦綬源看看。那邊站立的原告秦綬源,聽了方纔皇甫之供詞,怒火幾乎燒穿頂門,鬱極險些落下淚來,後來聽得陸官的語氣暗暗幫助,又是樂極,也斜轉眼睛對皇甫看看。一副面目,兩般神氣,若在京戲館班子做起戲來,戲台上板要敲一記小鑼。陸官靜坐在暖閣裏,望下一看,只見他二人怒目而觀,真正好看煞人:看皇甫的情狀,恨不得一口氣把秦姓的吞了下去;姓秦的也是恨得難畫難描。 張遷李陞捧了硃籤,拿了憑條,一直退下堂來,走到自己房裏吃了一口茶,兩人也不耽閣,不敢遲延:本官在堂上恭候立等,火燒公事,如何可以拖宕片刻?故而拔步飛奔,一直趕到市前巷廖府牆門,門公見公差到來,手捧硃籤,倒是一嚇。張遷上前說明來因,未識漢書取到與否,下回分解。 評 趙灶虎無端控告,終至水落石出,君子觀之,能不額手歡呼,與不平人同聲稱快也哉! 一案方終一案又起,案情奇特尤甚。在俗吏當之,且將束手无策,而陸公拈手即得端倪,其左右逢源之狀,不減當初宜僚之弄丸也。昔人云借書一癡,還書一癡,於以見文人積習,癡者多矣。雖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然世果有宋版漢書,我亦願得而久假之。一笑。 清朝聖人陸稼書青浦魯莊雲奇評餘姚戚飯牛著 第十六回 取漢書詳革功名 考知事確定優劣 却說張李兩役,奉命趕到市前巷廖宅門牆,說明来意與門公知曉。廖宅也是閥閱人家,不能造次從事,公差雖然奉命前來,也只得循規蹈矩,踏準理信而行。將硃籤與門公看了,這枝硃籤並非提人所用——公差出門辦公事,須得手持硃籤,表明確是奉公而來,並非私下出來敲詐恐嚇之意。再拿皇甫取書憑條,交與門公,門公接了,問明原委,隨即匆匆入內,稟明主人。主人廖啟祥也是孝廉出身,候補福建,署理四五年知縣過,現在林下優游,守產度日,閉戶讀書,吟詠飲酒,清簟疏簾,一枰對客,消遺餘生,絕不干預外事。故鄉里中有廖好人、老糊塗之謠。廖老聞知,也樂得此美名,嘗曰“難得糊塗,難得糊塗”。然此老似呂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雖日在醉鄉,北窗高臥,怕談世俗,嘯傲羲皇,自比陶潜,無懷葛天,與人無爭。亦知舊戚與西賓秦先生漢書一節,此部漢書的,真淳熙初刻,字跡紙張均臻上乘,家藏精本,秦公愛如珍寶。不意皇甫借來觀玩,據為己有,於情理上確實話不過去。後經老夫調停,勸過舍親:既愛此書,何不出銀兌换?商諸西席,亦屬執之一見,不聽諫勸,已致弄到入訟,公役到我門牆,成何體統?今既持憑來取,他又自已不來,我又何便到他臥房翻箱倒箧?他又不將此書擺在外邊架上,又未曾交託與我。想定主意,即囑門公:“請衙差進來,我有話講。”門公奉主人之命抽身出來,傳言主人請進。張遷李陞跟了老門公,走進內廳,站立滴水簷前不走。當公的極懂禮貌,眉毛裏會說話,鼻觀裏會演戲的,看什麼人講什麼話,人王老虎狗,三色頭面孔。今见廖宅是有功名人家,何敢放肆?并且公事是他親戚,並不是廖家本人,故而格外留神。正在四面觀看之際,只見遮堂門背後走出白髮朱顏的一位,紳士裝束,料必就是主人。凝神肅靜,只等傳喚。廖翁步至中堂,朝外一望,見庭心內有兩個公差模樣,遂和顏悅色的喚他入來。張李闻喚,趨一步搶上前,打了一個千,叫了一聲老相公,侍立拱手聽命。廖翁手裏托了憑條,對張李二人說:“二位有所未知,這書乃鄭重珍寶,舍親之物。雖係有憑來取,小老未便交付。如要取書,須得本人来取,望原諒為要。”張遷素有能幹之稱,聽了廖翁此言,遂含笑低聲道:“老相公所說極是。但是奉了主命,無物不能復命,須望老相公作主。皇甫相公既有憑條前來,即老相公付了,也不妨礙,他日皇甫相公也决不見怪。况聞得堂供,此書係皇甫原物,而秦相公冒認的,如此刻來取不放,反為不妙,問官誤為情虛,訟事倒難免見虧。求老相公原諒,俾差役回去銷差。况本官在堂上坐候,如空手歸去,必遭斥駡。即使令皇甫相公自己來取,這案又須延閣一天。最好求請老相公作主罷。”廖翁一聽公差異常圆到,自己又何必為難他兩差?况有他手寫憑條,即與了他,虽要見怪,亦不敢出口。隨即喚書僮,到皇甫住房内把漢書十六本尋出,連木箱一只齊交公差。張李二役捧了書箱,藏了硃筌,回一聲廖翁,急匆匆飛步回衙復命,將書箱呈於案上。那秦綬源立在東首,一見書箱擺在公案,差役尚未上前繳籤銷差,他忘形骸奔過來,兩手連身體直撲將來,彷彿小孩兒思乳,見了母親解襟相仿,口中說“書在此了!這木箱不是我的!”陸官見了又好笑又好氣,兩旁差役喝退一旁。張遷李陞上來繳過硃籤,打了一千,退下去站立一旁。陸官體諒入微,命他二人出外安歇,張遷李陞退下不提。 言歸正傳,却說知縣把木箱豎蓋抽開,取出漢書兩三本,展卷瀏覽,真一部宋版原印的寶書,無怪愛者。是愛讀書朋友,見此誰不歡欣?猶美人見脂粉,烈士見刀劍。陸官正翻出刘項鴻門大宴,樊噲吃豚肩,項莊舞劍,沛公如廁,花花綠綠的一段好文章,看得起勁出了神,倒把兩造打官司事體忘掉,搖頭點腦的朗聲,大讀特讀。引得站班差役暗笑起来。陸官又看上下眉批,丹鉛朱墨蠅頭小楷,正草兼有,真批得好,讚不絕口。足足看了半個時辰,然後自已亦覺着了忙,把書頁折轉,再問皇甫道:“這書是你的,有何證據?”皇甫自見此書,早把全部中細目一一看得爛熟,故而脫口而出,一一回稟。再問秦綬源說:“你說這書是家傳,你有何證據?”秦綬源聽皇甫回稟時,已恨得不亦樂乎,心裏頗詫異,皇甫居心可險,已看得如此清楚,現在聽陸官問他有何證據,他究屬是家傳的,更比皇甫詳盡,自然說得更比皇甫細致,連那幾個缺筆字、幾個蛀虫洞、幾家眉批字、上代名字、某代祖宗名字,與某人為友,一件件如小學生背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背得一字不差。陸官再問他:“眉批上的人名,是否是你先代?若屬是你先代,则你所刻試草上,一定與眉批上相同。再不然,我提問兩姓親戚來问,便可分曉此部漢書究是誰家之物。”皇甫聽了此問,頓時兩耳發紅,面上發青,一句話都說不出,不比先前滔滔汨汨了。陸官再教綬源背一遍,綬源仍舊一絲不亂。陸官審得清楚,即諭將漢書斷歸秦姓,而皇甫慧定身入黌宮,不應欺詐賴人,即行備案申院詳革功名。皇甫見事不妙,只得叩頭求拜開恩。陸官不睬,袍袖一拂,就此退堂。秦綬源歡天喜地抱了漢書,把書箱拋于堂上,口頌青天,歡躍出衙門去了。皇甫亦無顏再取書箱,只得抱頭似鼠,滿臉羞慙而去。堂上打點三聲,衙役各退,庭槐鴉噪,已是夕陽時候。陸官回進臥房,提筆上詳學院,六十日回文轉來,將皇甫功名革去,與秦綬源結成深寃,另起別樣花頭,秦綬源弄到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此是後話,要在下文再行提及,暫且擱起。 秦綬源原有些書呆子模樣,自從陸官斷結此案,逢人說好,到處揄揚歌功頌德,做了八首七言詩,刻板送人。這個好官名聲傳至省裏,撫台大人湯介庵亦有所聞。湯斌一清如水,最喜僚屬不貪,江蘇一省上四府下四府六十三州縣,其中府州通判知縣,好好壞壞,豈能個個如嘉定縣陸稼書一樣呢?現在觸動了他甄別下屬的念頭,遂與藩台臬台商量,會衔下札別省會課,以觀各縣文才。此時藩台姓孔名希堯,山東曲阜人,確是聖人裔孫,也是翰林出身;臬台姓戚名叫蓉鏡,浙江餘姚縣人,是明朝大將軍戚繼光的子孫,拔貢出身,精通法律,尤熟韜鈐,撫台極為倚重。一月三十日,約有二十天在撫院裏聚談,案無留牘,嫉惡如仇,真所謂訪拏貪官污吏、剪除势惡土豪鄉紳;要有請託,愈弄愈僵,不避權貴,能與撫台一鼻孔出氣。故而非常投機。湯公言聽計從,倒反比藩台親熱。此刻三大憲會銜行文各府州縣,擇定明年正月初十日,趁晉省團拜賀歲之際,留省七日,會考文墨,送部評閱。并另開會審,所審理疑難案件。所有租糧欠缺,亦須一律繳齊,以重國課而裕財源。這札子行到各縣,縣官是科甲或生監出身,動得來筆墨者,猶不至大嚇;若是捐班商吏出身,捧讀此札,嚇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一陣清風,將化為闕黨童子,搔頭摸耳,巴不得天不要夜、日不要落,方可不到正月初十。否則夜去明來,日來夜去,總要到正月初十。小百姓交了正月,共說阿彌陀佛治世,大家小戶歡天喜地,穿新衣吃葷酒,敲鑼鼓放邊炮,接龍擲羊賭銅鈿,恭喜賀歲。猶有捐班州縣,坐立不安。 時光流水,瞬眼即是除夕,店家結帳,住家還帳,年初一極其容易。蘇州虎阜獅林湖田上元妙觀幾處熱鬧場所,無一處不是人山人海,紅男綠女白叟黄童,都是熙熙攘攘,如登春台,快活得口不能言、筆不能寫。獨有下縣的知县老爺,急得如鬥敗雄雞。五日頭一過,已有一班筆墨来得及之知縣,紛紛絡續進省參謁三憲,借此大出其風頭;還有一班入糞不通的老州縣,挨一日兩個半日,挨半日兩個三刻,直挨到初九那一天,方始抵胥門碼頭,一肩行李一疊手版,如鳥歸籠,都尋下處安歇,上衙報到。真正性命交關,荳腐說不出,只說腐腐。一到正月初十那一天,又是傾盆大雨,六十三州縣官個個似落湯雞,狼狽不堪,拖泥帶水,齊集轅門聽點。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 璧歸故國,須籍相如之慧;書還原主,亦賴陸公之明。皇甫坐罪,綬源勝獄,明刑公斷,可謂不爽毫厘。邑有良官,得在上者提攜引用,在天下升平之日,每有見之。湯撫台之加爵陸公,亦若是也。然當世運凌夷之際,鋤良誣正,雖有良官,亦復見黜,是以盛者益盛,衰者益衰。縱觀古今,深堪嘆惜! 第十七回 大中丞統屬文武 小天子甄別賢奸 却說江蘇大小六十三府州縣全省官員,自從得了撫藩臬三憲臺會銜通札,都於正月上旬紛紛晉省,絡續取齊。長元吳三縣在蘇州城內,近在咫尺,幸無跋涉之勞。然新年來同僚酬應,格外鬧忙,幾至日鮮暇晷。各府縣知事官咸在胥門一帶租借民房居住,道前街養育巷慈悲橋左右商店,皆靠此莫不利市三倍,街道上車馬往來,正是肩摩轂擊,異常熱鬧。說到蘇州一省,為東南富庶之區,原分蘇州府、常州府、鎮江府、松江府、徐州府、淮安府、揚州府、江甯府。八府之中,以江甯為首,蘇州次之,因兩江總督部堂駐節江甯,巡撫部院常駐蘇州故也。餘如太倉州、南通州、太湖廳,較知縣為大。而一府有轄五六縣者,七八縣八九縣不等。此刻全省府縣正印官,不論實授、署理、代理,皆奉札來省,只待初十那一天五鼓,齊集轅門聽點。兩司兩道守備中軍城營衛隊等武職,也都隨班伺候。一到黎明交着初十那一天,撫台大人升座大堂,一聲呼喝,打鼓打板,好不威風凛凛。全省六十三州縣官,個個領頂輝煌,腳靴手版,謹慎小心,恭恭敬敬的挨班站候儀門外聽點進見。堂上五通板三通鼓罷,案上紅燭搖光,庭中烏鵲出巢,寂靜肅穆中,祇聽得堂上高呼“江甯府蔣焕章”,本人答應一聲“到”,躋躋跄跄上前打拱,接卷按號入座。座位多排列在大堂兩次間,東西相向。績一連二的蘇州府魏國柱、松江府袁觀濤、揚州府徐乃嘉、淮安府史可儀、徐州府何夢周、太倉州錢諟明、上元縣黃廷棟、句容縣笪謙、長洲史廷揚、元和潘庭碩、吳縣姜霞初……直點到豐、沛、蕭、楊。六十三州縣官,一個個應名接卷入號,各人排出文房四寶,息靜無喧,只等題目紙下來。 時光容易,不消幾個耽擱,早已辰牌時分,天光亮透,鳥鵲亂飛。幸得檐溜停歇,旭日高挂綠槐樹頂,而一股曉寒之氣,直逼硯池。各官呵凍磨墨先行試筆。這種情景,在一班考職出身的知縣府,想來仿彿從前院試闈場,永已不彈此調,未免感今思昔;在幾位捐班出身的,只自滿腹憂愁,從出母胎未曾幹過這癆什子,少停不知玩些什麼把戲,兩爿老面皮上一股熱氣透上來,被那朔風一吹,倒也熱不出,惟有兩朶紅云,從眉心湧起。三聲炮響,吹鼓亭裏吹吹打打,將頭門儀门角門統統封鎖,關防嚴密,水洩風縫不通。正是急得那一班搖頭大老爺,人中吊過額角,暗暗裏兀在搖頭。轅門上差使早幾日派定,旗牌守门,戈什哈伺候,文巡捕武巡捕左右巡邏,以防傳遞代槍。糧道秦聯元派題目紙,蘇州滸墅關督辦收卷,發照出簽,藩臬兩司打戮收卷。題紙發下,按位发給,有一個人有一张。大家捧来一看,乃“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兩句論,後附蘇台懷古詩不拘體韻。那老在行科甲出身的,放出老本事來,究屬不推板,磨墨握管,點頭播腦,伏案而書;最苦那捐班老爺,官則做了長久,逢着考試,只會考別人,不會試自己,此刻真正要他的老命,說不出、畫不出的苦,啞子喫黄連,獨賸對這張題目紙呆看,嘴裏“道之以政齊之以刑……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兩爿嘴唇上下一開一闔,嘴角裏唧唧有小聲音。看到“蘇台懷古不拘體韻”,更加莫明其土地廟城隍廟。再看看別位老兄,都是下筆颼颼風雨,春蠶食葉之聲,有時得意忘形,露出本來色相、舊時面目,低吟緩詠,推敲起來。今朝不是撫台大人考試,簡直閻羅天子索命! 閒文休絮,講到湯大人,身坐暖閣,望閣下兩旁諸州府縣看過来,盡是衣冠濟濟,領頂光光,獨有坐在靠階栅東首第二排第一位的,衣冠敝舊,面目憔悴,好似帶病的狀態。湯公坐在高處望到栅階,太遠有些看不清楚,但見他伏案而寫,有時仰天而噓,似乎搜索枯腸,神氣狠肯用心似的。湯公着實留意,但看不清此人為誰,特於座上抬身,仍恐他人立起有礙文思,故走下與藩司作閒談,移步至各人案前東看西看,慢慢走至階栅之旁,横眼斜觀此人,方識是嘉定縣陸隴其。湯公看到陸稼書,心中一快:陸知縣在任聲名極好,聞得一貧如洗,兩袖清風,今見其衣冠殘碎、面目枯黃,確是憂國爱民的現象。歷觀全省同僚七八十人,誰不是肥頭胖耳、華服鮮裳?素聞陸隴其乃浙江平湖籍進士,過班文章必妙,且觀他筆墨如何。湯公一面想,一面仍是東看西看,與臬司略為小談,然後走入暖閣坐下。時光極其容易,已將巳牌時分,打戳官手捧印泥磁缸,右手執小玉圖章,從上邊打下来。有的卷子已謄一兩葉,有的僅寫十餘行,你寫到那裏,這硃印戳在那裏。閱卷的亦颇注意,看你筆性遲速。此刻打戳的並不問你,也有好幾個只寫了一個題目,一句句子都沒有;也有連題目都未寫,打戳的不能不打,也只得埋埋虎虎在半頁之前打了一個印在上面,就算卸職,究屬非考秀才舉人,那個肯來頂真與同寅為難,做頂死寃家呢?可曉得十幾個捐班知县搖頭大老爺,如沛縣彭景薌、金匱縣馮世杰、上海縣尚之敬、丹徒柳陽鳳、江陰談古岱、山陽管汝安、新陽褚潔身、崇明真葆佩、靖江孟賢孫、昭文李瑚圖等,你對我看,我對你望,不是搔鬓,定是挖耳,有個面孔漲得像血貢豬玀,有個像胡猻屁股,目定銅鈴,顏如僵屍,十八畫師畫弗像,煞是可憐可笑。初十那一天,蘇州府三首縣,事前早有成約,彼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將詩文草草完篇交了卷,先出場,或有別樣傳唤,倘使綳在場面上,堂上未免不快活,反為不妙,求榮反辱,何苦呢?所以他三位好似同氣連枝的,長洲史廷揚交了喜卷,接連就是元和潘庭碩;潘公方纔取拔照出籤在手,吳縣姜太公已把卷子搶步上前,也交藩台親手收了,笑欣欣打了一個招呼,掣了一枝照出竹籤,趕緊一步奔到甬道上,彼此傳呼了,笑迷迷大搖大擺的出去,在儀門內恭候,只等开門,與戈什哈握手閒談。此時已交午正三刻,撫台衙門本有子午例炮,三首縣交了卷,恰恰趕到儀門,而頭門外照牆裏亦恰恰放炮,好像接他们三人似的,好算無巧不成書。湯公看見已有人交卷,望下一看,乃是長元吳三首縣,暗暗點頭稱讚能員。那東面坐的山陽管汝安、江陰談古岱,看了三首縣繳卷出去,那一陰一陽兩位寶貝,江山不保,性命難逃,昨夜三更來院,今日午正肚皮又是餓,身上又是冷,卷子上墨跡未留,蛔蟲不客氣咕嚕咕嚕底亂嚷,真所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甯可丢官回陝西抱兒子吃大餅,這種無告的苦頭吃了何處伸寃!到未牌時候,他二人坐得上下肩,平日是同鄉,素來久慕大才的,料想今日等到康熙萬萬年,也等不出半個西瓜大字,肚饑實在難熬,也顧不得什麼了,大家將身體移近一些,附耳低聲,恐防他人聽了難乎為情,打了陝西土白,商量了一回:題目不寫,未免說瞧不起撫台,我们題目寫得好好的,我老子文章不做是不妨的。山陽江陰兩位賢令尹絕妙計策打定,就呵了凍硯,說也奇怪,老天也與他作難似的,一只蒲扇大手,五只蘿蔔大指,握了一枝七寸斑管,揑了實心拳頭,寫“道之以政”的道字,被這凍墨拖住,呵一筆化一筆,一個道字,足足寫了三個格子,還在紅線以外。北邊人身體長大,連那寫的法書也長而且大,凍筆更不由自主,明明要寫道字寫成之後,亦像遒字,亦像達字。陰陽二君,宜兄宜弟難弟難兄,只顧肚皮餓,不顧面皮厚,也學長元吳的法子交卷掣籤,頭也不回,二人一縷烟急望甬道,大踏步如飛而至儀門,高鳥脫籠,猛虎離山,心中又氣又喜又恨又慙愧。长元吳見有有二位早交卷同僚來了,歡迎暢叙,聊盡地主之誼,不在話下。堂上收卷朋友心是閒空,看有卷子自然要翻開来赏鑒賞鑒,换换眼光,奇文欣讀,先覩為快,这是讀書人的積習如是。那裏曉得真是奇文,一部无字天書!蘇州人俗語,笑殺夷亭王三。一看他浮票上尊姓大名,方知山陽管汝安、江陰談古岱,這一陰一陽,正是太極圖玄機妙理,都包涵在不言之中。這時官廚房按位送上熱湯暖碗麪,各人一碗,諺所謂饑不择食,大家均餓了,故而一到手大家吃個精光大吉。此時各人也有絡繹的交卷上來,收卷官亦無暇翻閱了,一手接卷一手掣籤。申初時分命放頭排,文武巡捕傳命出去,三吹三打,三炮高聲,頭排出去二十餘人,堂上三分中去其一分,此時交卷者更多。不多一刻,接連又放二排,到申末夕陽挂簷,三排淨放。收卷官送卷入内,各歸衙門,明日再來上院。湯公入內閱卷,如何情形,且待下回分解。 評 篇首叙述蘇境吏治沿革,瞭如指掌。 考試怪狀,歷來章回小說中叙及者頗少,作者独能蘸筆伸紙,淋漓摹寫,將蒲留仙所謂如蜂如蟻之情形,活躍紙上,可謂能手。間及禪語,尤覺妙趣横生。民國初年亦曾行所謂文官考試矣,聞友人言其中怪狀不一而足,惜談者未詳,諒亦不過如本書中陰陽二寶貝而已。一部無字天書,可謂妙喻。 第十八回 交白卷知縣觸霉頭 泡綠茶堂倌開惡口 却說六十三州縣晉省面試,上燈時節,湯撫台閱卷。卷卷都自己過目,並不假手師爺,以防內中無私有弊。湯撫台獨自在簽押房批閱考卷,新年裏借此消磨歲月。試卷中也有矞皇典丽,也有感慨蒼涼,也有借他酒杯澆自己塊壘,也有前不對後文不着題,也有寥寥幾句敷衍塞責。看到山陽江陰兩本好卷子,真是亦好氣亦好笑,不着一字,盡得風流,好算惜墨如金。看他寫的題目字,亦像篆隸亦像鐘鼎,正所謂有目當共笑。看了一回,另外將兩卷擺開。看到有一卷,雖係凍墨,筆致飛舞,並不為楷法所拘泥,字字銀鉤鐵畫,句句抉腎剔肝,似范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痌癏在抱、胞與為懷,能將孔聖心腸一齊寫出。湯公久不覩此種妙文,朗聲高誦,三復斯篇,翻出浮票看是何人所作,乃即坐在栅階口第一排第二位,衣冠寒酸面目黧黑之嘉定縣平湖進士陸稼書陸隴其。湯撫台把這卷推在案上,從頭至尾的看了兩三遍,一读一擊節,歎為得未曾有,即定為第一。以外各卷都看了,把名數自己用硃筆標題在卷子面上,一疊疊齊,自有值籤押房的當差的送於吏房寫榜出案,也與考書院無異。正月十五元宵佳節,那一班府縣都要看了榜,方始定心,請了訓還任的還任,或乘便請几日假歸里省親的省親,掃墓的掃墓。最可笑的那兩位陰陽先生的妙才,他們倆自己也明白大高而不妙,預備吃排頭丢紗帽。元宵聲裏,榜文高貼,撫院照牆應試,諸君統来看了。列前第的欣欣回寓,在下次的未免懷怨,這是一定的道理。十六日午前轅門上,文武巡捕奉命翻閱號房底册,其餘各縣飭即各各回任,毋荒厥政,單傳嘉定、山陽、江陰三縣花廳面諭。文武巡捕一翻底簿,曉得陸隴其寓在查家橋高陞小客棧,山陽縣管汝安、江陰縣談古岱同寓在長春巷山陝會館,知了他三位寓所,隨即分頭去傳請。 文巡捕林魁至查家橋去,武巡捕閔國樑至長春巷去。林魁走別高陞小客棧,說也可憐,這爿小客棧不是仕官行臺,簡直是江湖乞丐棲流所。一只竹樓橙,三塊硬閣松板,一條被頭,薄薄像張粉皮,如何熬得寒宵。林魁與陸知縣招呼了,陸知縣含笑作揖,說聲“慙愧”,拍拍板鋪,請林公坐下。林公一面客氣,看看實因骯髒不過,即立在牕前,說:“我們自己人,不用客套。恭賀貴縣名列第一,此刻奉憲臺大人之命,即請貴縣上轅,大約有話商量。”陸稼書得知名列榜首,自然色喜,人情大抵若斯。自己雖未看榜,諒巡捕來賀,决不謊說。且撫台特命巡捕來傳,必有事故。當即謙遜幾句,聊整袍帽,跟了文巡捕即出店門。好在查家橋之東不過一二百步路,望得出撫轅,左右甚近,一走就到。門房裏挂了號,不必落官廳候傳。文巡捕略為客氣,匆匆在前,陸稼書緊緊隨後,過儀門,穿大堂,直達內花廳。揭起暖帘,湯公坐在坑床上,見嘉定陸知縣進來,笑逐颜开,要待立起,而陸稼書搶步上前,請安不迭。湯公並不賣大,乘势扶起回禮,招手延坐。陸知縣正欲謙讓謝坐,武巡捕閔國樑領引了山陽知縣管汝安、江陰知縣談古岱两個海寶貝,亦高揭暖帘而入。但見他二人蹲倒頭曲转腰,臉漲通紅,趨步上前,至坑沿側連連打千,也沒有看清湯撫台,管汝安對准陸稼書叩頭——他誤認是湯大人,弄得陸知縣忙避不及,退至屏風背後,引得閔國樑抿嘴大笑。湯撫台暂按怒氣,勉强伸手招呼他兩人一旁坐下。兩人做賊心虛,吃屎面孔,那裏敢坐,彎身諾諾,拱手侍立。新年初春,天氣嚴寒,他二人額角上汗出如漿,竟與暑伏無異。湯撫台一想他二人,果然不應與他坐位,但是他二人此刻不坐,回頭轉去一看,屏風旁的陸稼書也不肯坐了,姑且放下歡容,說:“三位貴縣一同坐下,有事可談。”管汝安先謝了坐,尖起屁股搭在靠右一邊的末一位椅上坐了一只角角,一個頭頸,幾乎垂至胸前。談古岱看見管汝安已坐,也告罪一聲,仿他好樣,在左邊靠柱末一位坐了。湯公坐在坑上望下來,竟像一對石獅子在那裏生病。陸知縣從屏風邊轉到庭柱口管汝安背後椅上,斜身坐了。聽差照例送茶,這是衙門内會客應有的老規矩,書中不提。 少停片刻,湯公對山陽知縣道:“貴縣好文才!惜墨如金,好容易賞光,竟肯將題目寫出。貴縣從幼讀過幾年書?倒要請教,乞道其詳。本院作事核實,幸勿虛語。”管汝安聽了這話,滿身抖擻,險幾乎椅上跌下來,回答不出什麼,連連種樹。正在問管汝安的當兒,那左首的談老三,嚇得如雷擊頂,牙齒亂戰,身體搖搖不定,椅子戛戛作響,旁邊坐的陸知縣被他也帶動。若在輕薄的人,必要嘲笑他,陸稼書是道學先生,存心仁厚,倒代他擔憂:不知今日為了何事?恐怕到如此田步,或者必有別項過處,亦未可知。故而代他倆非常難過,低頭不語。湯撫台見他二人這般模樣,賊頭狗腦,可見平日為官,一定颟頇從事,如何臨民?大加申斥了一番,駡得他二人垂頭喪氣,閉口無言。令他回去速辦交代,另委賢員接任,端茶送客,留住陸公。山陽江陰兩員上來打了一個千,趱出花廳,抱頭鼠竄,各歸本縣,端正捲鋪蓋,吃泡飯抱小囝去了不提。湯撫台見管談二人已去,怒容渐退,改作笑顏,招陸知縣升炕。稼書照例謙遜,不敢越分,再三推辭也非所宜,恭敬不如從命。好在別無他客,陸稼書走近坑床,在下首一面坑沿上斜轉身子,似坐非坐的恭聆撫憲台諭。這是下屬對於上司應當如此規矩,聽差重行送上熱茶,湯公笑逐顏開的大加獎勵了一番,陸公受寵若驚,愧不敢承。湯撫台再问起嘉定風土人情,陸知縣一件件一椿椿明白回答,若數家珍,地方上應除的悉數除去,應興應辦的視力而作……撫憲點頭稱是,譽不絕口,歎曰:“如君為知縣,真不愧知縣二字!若山陽、江陰,可謂陰弗管、陽弗牧,再成什麼東西!”陸稼書看看時候已近向午,請訓告退。臨行撫憲握手謂之曰:“縣中地方上事,便宜而行。倘有勢惡土豪,不守王法,硬干訟事,隨時來院稟知,剷除盡淨為是。”陸公奉命,出院一直踱過查家橋,到高陞小客棧裏略坐片刻,算清房飯錢。可憐一主一僕,行李蕭條,極像明朝海瑞、海紅,主人則破帽殘衫,僕人則蒲鞋竹擔,路上行人必以為他們倆是鄉间出來的貧民,那裏曉得是現任縣尊!他二人一路看看省城的鬧熱,六街三市,店鋪林立,鱗次櫛比,烟火萬家,富庶氣象,滿目繁華。况且落燈時節,猶有幾分新年景色。緩步行来,不覺已到胥門萬年橋萬人渡口。僕人歇了擔子,走到貝大有醬園水碼頭,望嘉定航船。 向來嘉定航船,一來一往有兩隻,現在因為生意清淡,歸并一隻了,逢雙到蘇。今朝恰恰正月十七,是個單日,陸先生不見航船,僕人又從水碼頭走上來告知情形,陸先生倒是一悶。這便如何是好?且在萬年橋對橋脚萬年春茶樓,沿門泡一碗茶吃,歇歇脚接接力再作計較。二人坐定下來,早有茶博士過來,用抹布揩了一揩桌椅,問泡什麼茶。陸公說“隨意”。那堂倌是江北人,老蘇州老油腻,聽說“隨意”,一看陸公又似鄉下阿曲,并且吃吃頭枱茶,明欺他是個曲辮子,頓時出口駡人說:“紅是紅綠是綠,君眉是君眉,雨前是雨前,隨便拿茶館裏的茶一齊泡上來?你這老甲魚,阿是黄土僑初上來,吃過歇茶麼?”陸公被他駡了一頓,自知說得理屈,隨便二字囫囵吞,叫他是難泡的。等他駡停了嘴,接口道:“泡一碗綠茶罷。”那堂倌也不作答,眨了一個白眼,遂伸長頸脖子,提高聲音,朗朗打起調門喊過去:“君眉一碗個!”少停,一手拿了一只金華木面桶,一塊高麗布青破手巾,擱在面桶沿,一只手拿了一碗茶,兩只空茶杯,對他主僕面前一擺,然後再到煤爐上拾了一把大銅吊,走過來冲了兩碗茶。陸公洗了一洗手,正待捧起茶碗,喝一口潤潤喉嚨,暗想:蘇州省城裏的茶博士,竟如此蠻橫,肆無忌憚……忽聽得當頭樓窗口一片聲喧,帶哭帶駡,沸翻盈天,似有幾個婦女聲音在裏頭。沿窗口抛將碗蓋下來,水跡淋漓正滴在陸公身上,帽子邊亦濕透。只見無數閒人腳步奔忙,一齊趕上扶梯樓上,枱橙推翻,亂打亂嚷。陸公滿身茶水,門外看客擁進。不知到底為着何事,陸公主僕二人若何情形,且待下回詳解。 評 陸公以文筆邀榮,管談以白卷遭譴。一賞一罰,黑白分明。 苏州澆風,以衣飾美惡為謙驕之標準。陸公布衣敝冠,蕭然自適,在不知者,鮮不目為鄉曲。士大夫且然,又遑論區區茶博士哉?文筆狀其傖惡口吻,維妙維肖。為民父母,而能菲衣惡食,既極難能矣;及茶博士咻咻相向,犯而不校,一笑置之,尤可見其恢閎之度。 第十九回 勸相打陸知縣受辱 講斤頭馮地保留情 話說萬年春茶館樓上忽地裏相打,飛盆擲碗,大哭小喊,鬧得不亦樂乎。一班游手好閒,日裏吃太陽、夜裏吃月亮的朋友,趁此機會一齊擁上樓來,人聲噌雜。陸公主僕亦立了起來,望樓梯看,不曉得所為何事。七言八語,樓梯擁擠不堪。亦有貪小利茶客,一遇相打局頭,趁此推託逃走,茶鈿不還,就此夏侯惇明朝會。這是蘇州老茶館裏茶館楦頭的老規矩,既然茶客要溜之云乎,何以堂倌不喊住,叫他還鈔呢?內中也有一個道理,因為這班人都是地方上的老弟兄,横豎停停,好向動手打相打的總算帳,非但當日的合茶館茶鈔,敲碎的碗盞、打壞的烟袋枱櫈面桶,一古腦兒少停停結帳,統歸在打相打的身上;即是不過敲碎了一只碗,費心他要把從前連自己打碎的茶碗碗底碗蓋一齊拿出來,算你的帳。所以茶館內老規矩,一等喉嚨響動手動脚,這班老茶客就此弗客氣照牌頭。今朝陸公主僕難得到蘇州來,適逢其會,看見打架情形,陸先生是本性和平的,最恨的是不講理,現在見了此等事,不免插身其間,走上樓來問問為何情形。那相打的人,都是胥門棗市一帶的流氓,嘴裏三句說話,倒有兩句駡人。他們看看陸公像個村夫子模樣,又非是本地口音,面孔又不熟,獃頭獃腦,故而出言不遜,把他衝撞了幾句。陸公悶氣吞聲,自己怪自己多事,正欲想下樓來,與僕人挑了行李進城,再住一夜客棧,明日等航船抵碼頭,方可動身回嘉定,忽见樓梯上湧上一羣少年,脚聲如潮,嘴裏亂嚷“覅吵覅吵,覅打覅打,大家住手,有話好說,有屁好放,陳阿爺來哉,馮相公來哉!”只見一羣少年,簇擁一個年約四十八九歲的員外打扮,一個年約三十六七歲的公役打扮,陸公一想,此兩人必定是前來决斷的,我左右無事,不免看看子細,亦是探聽風土、查访民情的資料。所以打定主意,不動腳下樓,就軋在人叢中靜觀竊聽。那前樓打架的,也有人勸開几個,動手的都是扯得衣碎髮亂、滿臉紅漲,帽子也丟了,頭上的熱氣,一縷一縷直冲起來,好像饅頭蒸籠,惡狠狠猶是磨拳揎袖,口中别无話說,獨賸駡人,这边也是駡,那邊也是駡,駡得陸公暗暗好笑。究竟為着何事,看了半天,未曾知曉;聽了半日,亦未能明白。只聽那三十六七的那人開口道:“今朝新年新歲,何不快快活活,偏要打得頭開?既然請我們到來,速將前後情形告訴清楚。”話猶未畢,只見前樓走來一個二十餘歲的人,恭恭敬敬對那馮相公一揖,立在他面前,氣急敗壞的訴說道:“小人在年初三,到申衙前沈繼賢太爺府賭錢,一連十日,輸去三百七十餘兩銀子。在初五那一夜,小人赢了九十多兩——”說至此,右手一指前樓的那少年道:“潘阿根一同去賭,他那夜輸乾淨了,身邊分文没有,要想翻本。我與阿根素來認識,原是賭友,他見我赢了百兩紋銀,問我借去三十五兩。原約十四歸清,加利五兩,共計四十兩。到了十四,小人出城來向阿根取討,他避而不面,到他家裏,上廟不見土地菩薩,一個鐵將軍把門。小人連日赢了,這三四十兩銀子,朋友面上緩幾日還我,儘不妨事。此刻我又輸光大吉,自然要問他討還,自己想再到沈太爺府上去翻本。今朝出城來,恰巧在城门口碰見,扯他到萬年春來吃茶,開口問他要錢,誰想他非惟不還,教我拿出借票來。馮相公,你想在賭場裏,衣袖管裏暂移的錢,那裏有寫借票的道理?雖是借款,總有憑據收條,但是賭場裏白相人借移,全憑一個信字,牙齒當階石。誰料阿根不要臉,就此讀賴譜。馮相你去想,天下有此情理?我肯放他過門麼?”馮地保張開三角眼,對他看了一看:“閒話少說,你姓甚名誰,住居何處?”那少年答道:“我姓楊小名四知,住在阊門吳趨坊莼思橋,做帳竿竹旱煙袋生意。”那馮地保道:“你楊四知的說話曉得了,但是一面之詞,不足為憑——”高唤:“潘阿根!”潘阿根聽得本圖保正叫他,他是從小出身生長胥門,老子潘金玉,素來亦當吳縣衙門的皂役,現在死了,所以馮地保是一向認識他的。此時潘阿根聽得馮相喊他,滿心歡喜,意謂護身符到了,隨即拔步如飛的奔到後樓來,與陳書辦太爺點了一點頭。馮地保即把借錢是否果有其事,申衙前沈家賭錢輸赢如何……潘阿根推託乾乾淨淨,且說楊四知問他借過五十兩銀子,已有三年多本利弗清,今朝問他討討利息,反而動手打人出口駡人。“馮相,你明白人,天下世界有此種道理麼?”馮地保聽了潘阿根一番說話,斜轉三角眼回過頭去,對楊四知看了,冷笑幾聲,鼻子裏哼哼作響道“出出色,你又說他借你四十兩,他又說你借他五十兩,到底誰借誰的銀子?我姓馮的又不是中保,當時又不曾看見,你們過付這件事情,真叫包龍圖况青天活轉來,恐怕也斷不清楚。據我說起來,楊四知也不是好人,潘阿根也不是戶頭,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既然你們來请我出來,我來勸開一句。從今以後作為,叫開瓜葛,誰碰着誰,再也不許提起誰借銀子!朋友原是好朋友,大家不必懷恨,船頭有相逢之日,好軋未仍旧吃茶吃酒,弗好軋客客氣氣,各走各的千秋路。陳老相個句閒話,聽得進么?我姓馮的弗助和尚,弗幫道士,潘阿根,你聽得進嗎?”潘阿根一口答應,姓馮的也不把這話問楊四知,即連下來道:“既然如此,甚好甚好。你不問楊四知討五十兩,楊四知也决不能再问你潘阿根來纠纏了,說开算數。就是大家吃茶,大家吃茶,千弗好萬弗好,你们才好,獨有我姓馮的弗好。”說完,哈哈大笑。各茶館的人拍手的拍手,跳腳的跳腳,齊聲和調,響震屋瓦,彷彿春雷震耳。此時楊四知的神氣,急得幾乎要哭出來;潘阿根嬉皮滑臉,得意洋洋,兩只脚躲在長櫈上,手裏拿自己的辮子梢,在指頭尖上亂轉,嘴角裏合唇噓嘘嘘的吹孟姜女尋夫。 陸稼書先生立在人羣裏,看得明明白白,聽得清清爽爽,楊四知借銀子與潘阿根,雖在賭場裏私相授受,無人見證,是極不該應。然觀其情形,這四十兩銀子確有其事,而潘阿根之五十兩,一定是反誑,無中生有的。况且楊四知住在申衙前,到城外來討錢,馮地保是胥門之地保,潘阿根去叫來,通同一氣。察其原委,名為勸和,實为惡霸。蘇州乃省城繁盛之區,何容有賭窟害人?方纔聽得這賭場“沈繼賢,沈繼賢”三字,好生耳熟,不免待下官探聽探聽,能得除去賭窟,為地方上滅脫害人之事,亦不虛此一行。陸先生打定主意,翻身走落扶梯,走至沿街靠欄杆方纔吃茶那隻枱子上坐下,僕人叫應了,行李鋪程仍擺在桌邊。此時茶館中閒人亦絡續退清,人聲亦靜,陸先生意欲探聽申衙前賭窟,望茶堂裏一看,無巧不成書,恰巧左側一隻桌上,坐了三個中年人,都是雄纠纠氣昂昂精神抖擻興高采烈的,在那裏高談闊論:“白虎連三三伏一大跳,開出來一個青龍,王阿狗一擋攤摇官换子,五個人結帳下來,擋裏輸一千二三百兩銀子……”正在說得起勁的當兒,又走進來一個似下色人模樣,頭戴青氈笠,身着短綿襖,領鈕攤開,元色布褲,紫花布鞋子,口操本地音,走到那左首一只桌上,隨便坐下來,喝了一杯茶,接講:申衙前沈家賭台采花六百兩,還弗及白塔子巷施家采花一夜,采花連房工小頭一千多兩……四人講的皆是賭經,陸先生是有心的,等他四人說話之間,略為鬆懈之際,乘間笑微微說平湖口音南路話:“請問申衙前在那裏?沈繼賢是何等樣人?何以名聲普普?蘇州賭場如何規矩,至少有幾化本錢可去出手?”那四人都對陸公上下身打量了一回,像個秀才形景,不像睹客,又聽他問得賭經入細,又是南路聲音,湖州是絲繭綢縐出產地處,鄉下亦多富戶,不可衣帽取人。他既問得賭場規矩,或者此老新年到蘇來張親眷望朋友,帶了銀子想來白相相,亦未可知。做些輸赢,人不可貌相,看他雖然寒酸讀書人打扮,金錢不是著在身上的,或者比較身上十兩頭、屋裏火石榴的空心老官好得多。内中有一個紫棠色招耳朶杳山口音的答道:“老先生尊姓?”陸公哈腰半立,笑答:“敝姓鈕。”那招耳朵一聽,湖州姓鈕,怕人山水,勝於蘇州姓宋姓顧,隨即問道:“鈕先生,你阿歡喜白相相?”陸公趁势問起申衙前沈家賭場情形,那招耳朶把頭一蹲,舌頭一伸,右手大拇指一蹺,將沈繼賢罪惡一齊說出。不知陸知縣做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 茶樓為五方雜聚之處,形形色色,皆研究社會情形者之好資料也。陸公廁身其間,遂發見無窮隱秘。 公門胥吏,惡毒甚於猰貐,徇私也,貪利也,均為彼輩必守之成例。文中寫馮地保庇護潘阿根,雖無一語直叙,而意在言外,讀者自能知之。作小說者必知乎。此而後有含蘊之妙。 蘇臺言語,腴軟清丽,為全國冠。作者隨手拈來,皆作妙諦。可以知其為老蘇州也。 第二十回 遇幫閒親訪賭場 打白虎大赢籌碼 却說陸稼書在萬年春啜茗,聽得因賭而打架,有人大講賭經,就此探問情形。那招耳朶茶客誤認陸知縣為湖州鈕鄉紳同族,意必鄉間有錢富戶,欲想引入賭場,所以一聽鈕老老問起沈繼賢,他就竭力揄揚,說得沈繼賢家產如何富,手段如何闊,交際如何廣,妻妾婢僕清客閒漢如何多。天花亂墜,寶雨繽紛。陸公聽了,含笑點頭,裝出狠歡喜的神氣。那招耳朵看姓鈕的老者有些入彀的形狀,遂問道:“鈕老相公,可高興進城去看看蘇州沈家的場面?看得高興,還可以白相兩記。横竖這邊場子裏,隨便什麼都有,只要你大老官有銀子,無論什麼都辦得到。就是殺了人,也只要求沈繼贤一句閒話,康熙皇帝弗在心中;湯撫台如此清廉,也困在半夜裏夢中,一些風聞也不知;就是現在嘉定縣陸稼書,調到吳縣來,恐怕亦不能查訪。大大小小廿八頭衙門,新新舊舊九十家紳戶,那一處不與聯絡?單單瞞了一個豆腐湯朋友,這叫瞞上弗瞞下。鈕老伯伯,你老人家高興的白相相,我小南京可以奉陪。”陸公聽他如此說得沈家利害,湯公被他瞞過,為害地方不淺。今日正值無事,不妨跟只閒漢進城去看看,究屬若何光景。想定念頭,即對僕人附耳說了幾句,僕人隨手挑了行李,出萬年春店門,一直上萬年橋進城去了。陸公看不見了挑擔的,回轉身來,笑微微對招耳朵道:“好了,打發他先進城,我們今日可以暢遊了。尚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招耳朶道:“慙愧慙愧,晚輩南京出身,從小跟娘住在胥門皇亭頭,專門幫幫閑扯扯牌頭,日裏吃吃太陽,夜裏吃吃月亮,別人叫我小南京。”陸公聽了“扯扯牌頭”這一句話,倒有些不明白,上文有“幫幫閑”三個字,諒必也是幫閑之意。也不便再問,自己摸出四文錢來,還了茶鈔,也與他桌上兩個茶還了八文,坐在桌上的人都說聲謝,另有一個暢胸的少年對小南京道:“你今朝好過門哉。”小南京一笑,一跳先走,“鈕相公,一同走罷。”此時陸公腹中着實有些饑餓,走出茶館,過了萬年橋進城,一直過來遠橋臬台衙門前,好不鬧熱。陸公見一家小飯店,扯小南京一同進去吃了飯,請他吃了一斤酒,付鈔出飯店,過臬台衙門棋杆下,有兩塊五尺高二尺闊的木漆牌,上寫“訪拿貪官污吏,剪除勢惡土豪”。陸公看了,暗想:這兩塊木牌,明明欺人!貪官污吏,幾是訪拏?势惡土豪,何曾翦除?可歎可歎! 一路看看風景,小南京領了他轉灣走養橋持太平橋、慈悲橋、水潑粉橋,轉灣就是申衙前,一個極大的水磨竹絲六扇高大牆門,方方一塊照牆空地,这空地上歇滿賣糖擔、賣油荳腐的各種擔子不少,軋得挨挨擠擠,彷彿神廟前演戲酬神,門前竟其成市。也有驢子,也有轎子,也有高頭白馬,實似人家大喜慶一般。惟六扇竹絲牆門,關閉得緊騰騰,出進的無數人,都在上首一個石庫門内。小南京回轉頭,來呼聲:“鈕老相,此地此地!到哉到哉!”陸先生點頭會意,走緊一步,跟了小南京在人叢中,軋進石庫門。只見狠長狠長的一條備弄,備弄内出来的人,都是手捧銀兩與牙簽籌,進去的人各與出來的人招呼,極似朋友熟識模樣。小南京也不住口的招呼人。約摸走了有五六重房廊,轉了一兩個彎,小南京謂陸公曰:“鈕老相,你看看沈府上的房屋,進深麼?將要到了。”陸公口中答應,心裏狠是納罕。再過了一個小花園,在牆上另闢一個月洞門,月洞門是圆式的兩扇珊瑚飛金門,上有磨細方磚雕出蕉葉式的一塊小横額,題上“寒玉”二字,下款“董其昌”。這月洞外有五六人把守,一見小南京,即便招呼。小南京走到了月洞門外立定了,含笑對陸公曰:“鈕老相發財恭喜恭喜,請你進去,大得其意。”說罷,那門外的人把月洞門一開,陸公也不問所以,料想其中必定即是賭場了。 陸公挨進月洞門,那門隨即關好。一望前邊,是一只七開间的大廳,庭心裏都是些吃食小擔子,也有竹籃提托在手中,挾在臂彎,頂在頭上的,來來往往,却復不少,竟與會場節場戲場無異。只見大廳上東也圍攏一堆人,西也圍聚一堆人,七間廳屋,間間聚攏一簇人頭在那裏。陸公走到人堆裏,要看是賭什麼,再也擠不上。人雖眾多,聲音却是寂靜。只聽得有一人朗聲似唱又似說:“……白熱落掂阿來嘸不要開……”唱道:“亮又亮哉梅花一朶落地個,青龍對門白虎個,出進浪向起身個,龍腳浪向帶角個,廿兩頭浪啥個,卅兩要赢足百個……”其聲清脆,聽他唱了一陣,只見有幾個軋出来,手裏拿了無數象牙短籌,走至沿窗另一枱上,把牙籌上去换銀,天平砝碼掂斤播两,狠為公平,與錢鋪子裏無異。陸公立在天平旁邊冷眼看,持籌來兌銀的人也絡繹不斷。這牙籌一面是鐫刻花草,一面鐫刻申字,或沈字賢字不等。看了半天,實在莫明其妙,自出母胎未曾見過。想起孔子入太廟每事問,君子不恥下问,林和靖謂天下到處皆學問,學問學問,要學必須問,不問那裏會曉得?正在想問,忽見有一個人空手走来,攜了長湘妃竹旱煙管,陸先生上去打了招呼,請問他賭場規矩、籌碼兌銀的情形。那人一看陸公極像一個鄉下曲辮子,又是南路口音,所以是一是二的告訴他明白:押牌九一兩銀子赢一兩,押攤寶一兩赢二兩八錢,這牙籌五兩起碼,一千兩為止。莊家赢了一擄頭,如輸了,把銀子一兩一兩的配出来,豈不周折?所以配牙籌,賭客取了籌,可以到兌换處來兌現銀,絲厘不缺。今朝弗兌,康熙三百年來兌也不妨。此地沈繼賢的籌碼,藩台國庫裏都好兌,擺廿四個枕頭睏覺也不要緊。陸公聽了,想道:今朝難得到此,不免待我照他說法,也軋上去賭他一賭,輸去了也不妨事。若然赢了,我可以拿此牙籌,直稟撫憲,作為鐵證。方纔在茶館裏,聽那小南京說,蘇州廿八頭衙門處處與沈家通關節,獨瞞撫憲一人。湯公嫉惡如仇,被下屬矇蔽,教他如何能覺?今日天假奇緣,嘉定航船不開,幾回曲折,有這幫閒人,小南京會引領我到這里親知灼見。待我拿得證據,稟明撫憲,為民除害,方為正道。 念頭想定,一摸身邊却有六七兩銀子——何以陸窮鬼身邊有起銀子來呢?這是他的動身盤川。陸公身邊有六七兩銀子,也是難得的希奇事體。閒文休贅,書歸正傳,他走到東首一叢人稀少些的枱子上,此台上適逢上局輸了結帳,現在剛正亮攤,陸公靠近上首枱角白虎門上,搖官亮了三盆,即有人絡絡圍上來,將陸先生困在垓心。他是要牙籌來作證據的,並不是想贏錢——你想陸老伯伯道學先生,肯賭錢麼?今日此來,也是沈繼賢一班賭棍淫賊合當有事,死日臨頭,故而鬼使神差,無形無蹤,陸稼書來會到此,賭钱取去真實憑證,踏破確切切地盤——他摸了二三兩碎銀在手中,也不知押在那一門,也不知何為白虎何為青龍,管他東西南北,立在近處,就押在近處一門罷。開開盆子來,恰正白虎;又押,陸先生是不懂多少,配了他兀自未知,第二盆開出來,又是白虎,莊家再配牙籌,他又不動,仍舊一堆大小牙籌,連第一次的本錢,都堆在白虎門上。別個賭客看他鄉曲,倒像一個老賭鬼,等到第三盆唱出來,梅花一對落地個,又是白虎三連響。這一配,连本帶利有四五百兩銀子。莊子停盆取骰子,陸先生見連赢三次,也不再押,取了籌碼,袋在身邊,挨出人叢中去。也不到沿窗兌現銀,四邊再看了一看,子細走出天井。那庭心裏吃雜食的人真不少,甜甜鹹鹹都有,陸公走至月洞門,自有守門的看你要出去的形狀,他就把珊瑚漆門一扯。陸公纔出月洞門,小南京已在洞門口歡天喜地的迎接上來,說:“恭喜恭喜!鈕老相發財發財!”陸公倒又一大希奇,問小南京道:“我在裏頭賭錢,你在外邊何以得知?”小南京笑道:“這裏風聲極靈,莫說即在賭場中事體,就是大小衙門裏打個涕、放個屁,都會得知。”陸公聽了一怔,口中假說:“如此利害!”小南京道:“不利害,不成為沈繼賢。”一頭說,一頭跟他走。陸公明白了,他曾說日裏吃太陽、夜裏吃月亮,他是幫閒惯的,今朝引領我到此間得了贏錢,無非想幾文好處。隨即與了一枝二十兩銀子的牙籌。那小南京快活得什麼似的,千多萬謝,約鈕老相明朝仍在萬年春聚會,千萬叮嚀而別。陸公緩步問信,踱至胥門,來尋高陞客栈。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 陸公一路與小南京閒談,问者有心,答者无意,一經挑逗,情形畢顯。作者寫其漸漸入港之致,無語不肖。 以湯撫台之賢,而沈姓賭窟,猶為所朦蔽而不知,甚矣,為民牧者之不易也! 門戶重重,亭臺歷歷,寫沈繼賢家自是豪富不凡。『沈某的籌碼連藩台國庫都可兌』,小南京兩語,道盡其聲势煊赫之致。 陸公素不知睹,而為取證計,不得不下注。此類情形正不易寫。 附金匮錢梅溪「泳」《履園叢話》一則:國初蘇州大猾,有施商餘、袁槐客、沈繼賢,吳縣光福鎮則有徐掌明,俱攬據要津,與巡撫兩司一府三縣聲息相通,魚肉鄉里,人人側目。太傅金之俊歸田後,屢受施商餘之侮,至患膈症而歿。施下鄉遇雨,停舟某船坊內,主人延之登岸,盛饌款留。施見其家有兵器,遂挽他人以私藏軍器報縣拘查,施佯為之解救,事得釋,曰:以此報德。而其人不知也,再三感激,餽之銀,不受。適鲥魚新出,覓一擔送施,以為奇貨。施即命其人自挑至廚下,但見鲥魚已滿廚矣。又見一銀匠妻貌美,曰:此婦眼最俏。匠聞之,以石灰瞎妻眼,恐其計奪也。其勢燄如此。後金太傅門生某者來官江蘇,臬使聞其名,百般羅織,杖斃之,沉其尸於胥江。沈繼賢嘗與人鬬牌,被人誤捉一張,沈曰:我之牌,誰敢捉?其人曰:捉爾何害?沈唤家人耳語,少頃縣差捉其人去,其人恚曰:犯何法而捉我?沈笑曰:捉爾何害?關諸刑房三晝夜,備受苦楚。又一勢家款客,沈上坐,有一少年至向沈一拱,滿堂駭然,責少年。少年曰:我不認得沈繼賢,何妨乎?未幾,少年被盜攀害,下縣獄,其父兄以五百金求沈解救,得脫,踵門叩謝。沈曰:此事乃余討情。以五百金還之,少年懇受不從,感激無地,叩首不已。沈笑曰:如今是認得沈繼賢了。少年始恍然。以致吳中有一俗語:得罪了你,又不是得罪沈繼賢,怕什麼?亦可想見其為人矣。後被巡撫湯文正公杖斃於玄妙觀三清殿下,暴尸七日,滿城稱快。徐掌明住光福鎮,與崑山徐狀元聯譜,势可炙人,諺云:長吳兩縣印,不及掌明一封信。嘗與至戚黃振生有隙,令人毆死,村農扛屍至黃門,如張員外殺王德保正詐周羽故事,訐訟十三年。至康熙二十二年,制台王公新命斷結辦,徐掌明發遣,尋以逃歸論死。其子名遜如,扮强盜入孫氏室,姦污其婦女以洩舊憤,一婦被奸時摸盜手有六指,知為掌明子,案破,立斬。掌明之父,亦被湖寇赤腳張三餘黨斫死,三代不得首邱。殆所謂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耶!袁槐客死後,其子流落為盜,問立斬,亦天報也。 第二十一回 賢令尹竟得色彩 棧房主細說根由 却說陸稼書改姓鈕,跟小南京到申衙前沈家賭場押攤寶,贏了三百餘兩銀子。帶了籌碼回到查家橋高陞小客棧,僕人迎接進去。開棧房老板見客人去而復來,格外歡迎,早已問過陸僕,曉得航船未開,又有一夜生意。陸公走進房間,坐下來,滿肚皮尋思:申衙前在吳縣衙門左近,料必歸吳縣管轄。聽賭徒說城內城外二十八頭衙門,頭頭衙門中人與沈繼賢往來。此人有此聲勢手段,决非等閒之輩,所瞞者不過一個撫臺湯公,聲名被他玷污不少。此時得有真憑實據,若不密告湯公,未免有负一番栽培之德。又想:吳縣姜霞初,平日與我無仇,倘使被我密告他地方上有偌大賭窟,一旦巡撫得知,難保不丢官問罪。若先見姜公與之說明,同他兩人出首,畫虎畫龍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走漏風聲,賭場暂停,俟巡撫去查,渺無形跡,豈不是我之多事?非但無功,反而加罪欺弄上峯,罪名非淺。故而坐在榻上神志寂寞,定睛發呆,不言不語,廻腸如辘轳般的旋轉。這又不是,那又不是。繼而想着了:我與姜公雖屬同僚,而同為朝廷命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姜公為官清正,此賭場事並无關節,儘可原諒;若得賄包蔽,則未免辜负君恩,治民反而害民。但是我初到蘇州,究不知姜霞初平日官聲如何,且一問此地開客棧主人,即可分曉。 陸公想定念頭,霍地裏立起來,喚僕人呂貴。呂貴請問有何分付,陸公對呂貴道:“你快快到外邊去,請高陞主人房間裏來,我有事託他,教他一人進來。”呂貴答應出去,不多片刻,棧房主胡禮圖,一步三跳進來,含笑對陸公道:“老相公,啥事體,阿有啥見教?”陸公笑微微答道:“開翁這俚來請坐,小事談談。”那胡老板就坐在床沿前一只方骨牌櫈上,陸公坐在板鋪上:“我今朝欲乘航船歸去,不巧航船未來,所以重來住一夜。我實在獨自無聊,特來請你進來閒談閒談,破破寂寞。且請教,你現在蘇州的縣官,那一位聲名最好,缺分最優,進款最豐?申衙前一帶是歸那一縣管轄?老板你久住蘇州,必能深知其細,乞道其詳。”這位胡禮圖先生,近處綽號叫他七步查,又叫百有份,平生素性頂喜歡管閒帳,善於弄攤手講張,三日弗嘴酸、四夜弗口乾的長舌根說話祖師,今朝有人請教他閒談,正是酒甏到紹興,中了區區的下懷,遂接口笑道:“老相公,倷阿是要問蘇州地方官情形,並非誇口,我來一椿一椿的奉稟你老人家聽,還是粗講呢?還是細講?”陸公笑道:“何謂粗講?何謂細講?”胡老板也笑道:“粗講了,表一過,貓頭上一扯,狗頭上一抓,說東忘西,說南忘北。細講則未,有一得一,從頭至尾,原原本本,賽比吳鐵口算命,班班可考,句句可證。”陸公笑道:“這就請教,相煩細講罷。”胡老板道:“老相公,你問申衙前,乃是吳縣管轄。說起吳縣地方,極其廣闊,一年上忙下忙,田糧非同小可。這筆進款,是份內應得的,倒也不必提起他。你老人家說的申衙前,那申衙前有一個大進帳,真是勝過沈萬三的聚寶盆。我想沈萬三的聚寶盆,還要有銀子放了下去方始盆裏有銀子生出來,這沈繼賢的搖寶盆,不必放銀子在裏頭,而銀子日夜搖弗完。明朝姓沈的有聚寶盆,清朝姓沈的有搖寶盆。”陸公聽了沈繼賢搖寶盆,心中暗暗明白,他場裏的牙籌還在我身邊呢。胡老板鼻子管哼了一哼:“老相公,說着這申衙前沈繼賢,神通廣大,手段活潑,心思刁惡,產業充足,爪牙密佈,妻妾羅列,僮僕如雲。真正食前方丈,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出身本是藩台房庫,後來巴結官紳,與一班大奸大猾袁槐客、徐掌明、施商餘等連絡一氣,結拜弟兄四人,你商我量,如同一人。倘使碰着患難之處,四家頭打通銀子儘管用,即随弄出人性命——俗語說得好,天大個官司,只要地大個銀子。有了銀子擋頭,再怕什麼呢?所以他四個老爺,人性命看得如同兒戲,弄殺個巴人,比了殺一头狗還要看得轻!因此上人人側目,個個搖頭,那個再敢吃了豹子膽,去捋他虎鬚?有一椿頂頂詫異事體,待在下來細细的講與你老先生聽,恐怕你老人家聽了,也要怒髮衝冠呢!去年三月初頭清明时節,豔陽天氣,正是桃紅柳綠,翩翩團扇,緩緩羅裙,白袷青衫仕女,嬉春陌上,虎邱山塘,簫鼓畫船,萬人空巷,好不熱鬧。施商餘也叫了一只六門旗槍燈舫,約了城裏幾位有名的鄉紳,都是彭宋潘韓公子爺,船過南北濠,就在幾家堂子裏出條子,叫了十幾個婊子,如花如玉,嬝嬝婷婷,彈絲吹竹蕩山塘。這只船一路在山塘七里湖裏打招搖來搖去,搖船朋友個個年輕力壯小夥子,三出跳雙點篙,一只船好像一條彩龍,兩岸看的閒人自然拍手喝彩叫好。施商餘左擁右抱,真是一個活神仙,岸上的人那個不羨慕?後來這只船打了一泡抬,停在野芳浜吃飯,猜拳唱曲,閒人看見施商餘在船艙裏,那個不認得他?就有不認得他尊容,聞其大名也要過來瞻仰瞻仰丰采。恰恰有一家住在東城臨頓路潘儒巷口開銀匠店的,正月裏為大兒子討了新婦——小人家討新妇不很容易,老夫妻自然快活。這一日合家歡,老銀匠領了老家婆、大兒子、新婦,也雇了一只小船出來遊賞春光,作樂作樂,也隨眾照例,山塘湖裏打了幾個招,進浜停船吃飯。巧不巧恰巧船碰船,這只老銀匠的船停在施商餘的船並肩,春三月,遊春船四面船窗一齊卸落,那施商餘懷中抱了兩個粉頭,正在說笑,老銀匠新婦也打扮得花花綠綠,不應該對他嫣然一笑,一陣風來吹過粉花香,施商餘聞着花粉香,掉轉頭來,正見那銀匠新婦!老相公,你想這施商餘,还不是殺不可赦麼?馬上色膽如天,不避耳目,在千人百眼時候,竟其伸手過船艙,照準那新婦面孔摸來。新婦不提防被他一摸,嚇得臉漲通紅,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那老太婆自然拔出嘴來就駡,他的丈夫更加怒火上冒,就在桌上把酒碗象牙筷一齊飛過去了。這也無怪其然,白晝調戲人家婦女,該當何罪?艙裏忽然吵鬧起來,後梢頭搖船人看見了,這班船戶走千家的,久已曉得施商餘利害,今朝看見坐客闖禍,不當穩便,明知是施商餘,大差特差,無如他的势燄薰天,誰敢吹他一根汗毛?今朝坐艙客人老虎頭上去拍蒼蠅,一定嘸不便宜的。船老板急急忙忙,滿頭冷汗,從後艙平基板上,小狗似的爬出來,連那鍋子小菜碗一齊打翻,也顧不得許多,急忙對銀匠老板道:這是施商餘本人,不得了,不得了!說完馬上鑽出去,到後艙喊船夥計,快些搭上櫓搖。他母子聽得‘施商餘本人’五個字,賽過忤逆兒子聽得了雷響在當頭,轉嚇得一響都不響。老銀匠別樣弗說,獨自縐眉頭拍手說:‘窮人薄福,不該應今朝出來白相。窮人開心,大禍臨門!’反怪老家婆何以要駡人,兒子少年不更事,何以要飛盆擲碗?摸摸你家小,也不甚要緊,發火也要看看清人頭。今朝好出出色,該該死!頃刻之間,急得面孔像温將軍,青一塊黑一塊。後來轉去了,恐怕施老賊出花樣,就把新婦一雙眼睛,用石灰弄瞎!可憐做了殘疾之人!過一日,施商餘果然差人到銀匠店裏,借名打首飾,意欲報復。打聽新婦眼睛已經灰瞎,別人添了好話,總算格外看鬆,不曾家破人亡。然而施商餘搭沈繼賢敢於如此横行,皆由吳縣大老爺包庇之故……” 棧房老板正要講下去,忽有人來喊他出去,打斷話頭。陸公點頭轉念:初不料姜某如此可惡!料棧主所說非虛,我也顧不得同寅之誼,且待明朝帶了籌碼,上院將上項事一一稟明。所瞒者惟巡撫一人,湯公明鏡高懸,被手下昏矇,豈不有玷官聲?我去告稟,也决不會怪我多事。遂與呂貴出棧門,到巷口小飯店裏吃了夜飯。一日也覺得有些困倦了,吃了夜飯隨即回棧安睡,一宵無話。天明起身,梳洗畢,整衣冠,吩咐呂貴看房間,也不與他說明上院,誠恐小不謹慎,洩漏一絲風聲,大為不妙。陸公袖了手本,踱過查家橋,走到轅上號房裏挂了號。號房是何等势利,曉得陸知縣是初試第一名,撫台最是賞識,誰敢怠慢?立即通報。不多片刻,號房出來說請見,陸公匆匆跟了號房,走進東花廳,揭起門帘,湯公含笑出迎。陸知縣上前,照下屬通例打千請安,分賓坐下,一面送茶。陸公此來告稟密情,不知湯撫台如何辦理,且聽下回分解。 評 陸公宅心既正,處事復周,觀其歸寓後思索一番,即可知賢者用心,無微不至。 胡禮圖健談如此,真所謂閒嚼蛆兒者。然對於陸公一席話,言者無心,聞者有意。不如此,亦正不足以堅其告發之心。則胡禮圖亦不得謂为無用矣。 施商餘遊春一節,文筆極清丽瀟灑,其描寫戲銀匠媳婦處,尤令人发指。 第二十二回 陆知县上院密告 汤抚官微服寻人 却說陸稼書悄悄上院來,東花廳撫台接見,分賓坐下。湯公是看得起嘉定知縣的,所以含笑而言曰:“本部院正在想昨夜天氣大寒,貴縣舟船辛苦,今日忽來,甚好,甚好!在省中耽閣幾天,亦無不可,且俟暖和再走。”陸公傴身而稟道:“大人垂愛,所說極是。今日卑職特來,有一件傷風敗俗、秘密害人的事奉稟。”湯公聽到“秘密、傷風”,更加以“敗俗”,又添入“害人”字樣,事非等閒,還當了得?况陸知縣去而復來,此事决係重大。陸公正待說下去,眼睛四面一望,撫台會意,霍地立起來,說:“貴縣這裏來。”陸公跟了撫台,一直走走到簽押房。清朝風憲,衙門裏的簽押房,猶之乎北京軍機處;如撫台在簽押房,簽押房四周圍二丈路,當中不許一個人經過立定。倘然違令,即以軍法從事。此刻湯撫台請陸知縣到簽押房,陸公亦明白湯公慎重其事,兩人坐近貼身,陸公亦不過謙,遂將昨日午前出胥門,欲趁航船歸縣,航船不開,萬年春吃茶小歇,看見賭徒暢談賭經,卑職更名改姓,假作南潯人姓鈕,與一賭徒名小南京者閒話;小南京誤認卑職為鄉間富翁初來省城,勾引入局,卑職即跟從小南京至申衙前一家大紳縉家,此人姓沈表字繼賢,門前成市,車馬喧阗,高其垣墉,深廊密室,曲曲折折,不知歷數十重門戶纔到小園中,牆上另闢一月洞門,兩扇珊瑚漆矮門,門外有人把守,門內有人接應,非熟識局中人引領,概不開放,異常秘密謹慎。小南京引卑職至月洞門口,遂與守門人招呼了,然後撥動機關,放卑職進去。一身纔入,两门已閉,卑職進去一看,只見一只大廳,五楹曉敞,中間擺設五枱,也有摇攤的,也有牌九的,庭心中盡是幾許賣吃食的擔子,葷素甜鹹色色俱全。卑職看了一回,繼思空來白走,當得拿些憑據才是,然而賭之一事從未得知,姑妄試之,挨入人叢,聽他們高唱青龍上個、白虎浪個,卑職不知何者為青龍、何者為白虎,身邊一摸尚有六七兩碎銀,也跟了眾人,把三二兩銀子順手押在身邊一門押了下去,只聽他連喊四次白虎浪個,卑職身邊已堆滿三百餘兩牙籌……說到此句,陸公遂把身袋裏的牙籌盡數取出,攤於桌上。湯公一枝一枝拿在手中細看,點頭贊好。陸公連下去再說:卑職既得了這牙籌的憑據,遂即抽身擠出人丛,至月洞門首開放了出來。月洞門外小南京笑臉欲迎,早知卑職赢了三百兩紋銀,他門消息靈通,奇怪不可思議,臂指相使,於此可見,能不令人驚服!卑職遂賞了小南京一枝牙籌,也不知十兩念兩,小南京歡天喜地相送一程,雅意拳拳,再邀卑職不時去賭。卑職自然含糊答應,與小南京分別,一路竊想,走過吳縣衙門,陡然想起申衙前貼近吳署,其地必係吳縣該管,難道地方上有偌大賭窟,知縣官全然無所聞知?頗滋疑竇。卑職走回高陞棧,心思紊亂,遂約棧主人姓胡的,意棧主人是本地久居,五方雜處,賓來客往,必有知聞。胡姓進來,卑職將上項事问他,這棧主語頗滑稽,問卑職還是粗講還是要細講,卑職於是請他細講。棧主人云,沈繼賢有三個换帖弟兄,一個叫袁槐客,一個叫徐掌明,一個叫施商餘,四人朋比狼狽,殺人宛同儿戲……徐掌明與崑山徐氏通譜作一家,蘇州大小廿八衙門無一不與聯絡,所瞞者大人一人而已……湯公聽到這一句,將手中牙籌一丢,怒容滿面立起来,向陆公深深一揖,說:“多謝,有勞貴縣費神。本院漫漫而來,當為地方除去大害!”重復坐下,說:“最好有勞貴縣將上項一切事情,寫錄一紙與我。本院恐有遗忘。”陸公遵命,走到書案旁磨墨鋪牋,提筆颼颼一揮而就,一事不漏,呈於汤公。湯公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摺疊好了,藏於身旁貼肉錦囊之中,遂與陸公商量:“沈家既屬如此秘密,破其機關自然非易,他又這等消息靈通,還请貴縣同去如何?”陸公沈思半晌,回稟說:“大人,他四猾通同一氣,二十八頭衙門都與聯絡,卑職斗膽放肆一言,據棧主云,所瞞者惟大人一人。貴院上上下下,或者亦有一二與彼聯絡,適或大人有所動作,鼓鐘於官,聲問於野,出去踏個空,打草驚蛇,畫虎類犬,反為不妙。卑職並非不遵憲諭,此事悉聽鈞斷。”湯公點頭,說:“貴縣主見,極是極是。本院再另行想法罷。”說完,略談幾句閒文,陸知縣稟辭,湯公重入東花廳,端茶送客。 陸公復翻身出院,到市上買了幾件蘇州食物,拿了到棧房。那棧主胡禮圖,素性喜歡鬧熱的,况且昨夜頭與老客人長談了一番,更加親熱。今見陸公手裏拖包甩袋,笑逐顏開,在帳台上趕出來,雙手來接了東西:“譁嗄,老相公辛苦,吃力煞哉!啥咾買物事弗叫貴當差一同去,要自家去費心呢。請坐罢!吃杯茶,今朝再住臘裏子白相兩日來去罷?玄妙觀兜兜,虎邱山逛逛,小的可以奉陪奉陪。”陸公含笑道:“多謝盛意,舍間還有許多俗事,歸心如箭,改日再來討厭,與貴主人暢遊幾天。來日方長,且圖後會。”說罷,就付了房金,呂貴早已將行李鋪蓋端正舒齊,裝了一擔,把新買來食物縛好定當,與棧主作別,一路出胥門過萬年大橋,在橋欄杆空隙處一望,呂貴高聲道:“航船來哉,航船來哉!”陸公也伸長頭頸一看,“來哉來哉”,不容耽閣,上船罷。呂貴挑過橋來,把行李停在岸頭,自有船家來接。呂貴攙扶主人上船進艙,將行李打開鋪好,陸公坐定,呂貴到岸上老虎灶泡了一壶香茗,陸公休息在艙中。看看岸上行人,胥門正是鬧市,紅男綠女,擊轂摩肩,一派昇平景象。少停片刻,航船上客貨都齊,拔跳板、下篙櫓,一聲欸乃,就此開船。 話分兩頭,筆無兩管,只得權將陸公回嘉定暫且閣起。書中回叙撫院內事,再說湯撫台送了陸知縣,在東花廳喝了口茶,重復翻身至簽押房——看官看到此際,要問編書的道:上文牙筹,湯公看了,未曾收好。既然祕密重大事情,這沈繼賢的牙籌推開在台上,被撫署中當差看見,必要走漏風聲,豈非編書的大大一個漏洞?看官,在下早已交代明白:凡屬風宪衙門裏的簽押房,任他開門關門,二丈路以内,隨便太夫人大人公子小姐姨太太親信,以及刑名、錢穀、摺奏、紅筆各位師爺,貼身親隨,不奉呼喚,不許走到二丈以內,要請軍令殺頭的交易,誰敢埋埋虎虎?以故不曾放好,送客出來,也儘不要緊的。閒文表清,湯公走入簽押房,把長長短短的牙籌細看,這籌光滑可愛,也有雕花草的,雕翎毛走獸,雕人物古蹟,雕徽班崑戏的,還有詩句詞牌,每枝末脚必刻一申字,或賢字、繼字、沈字,湯公看了明白了嘎,這即是沈繼賢賭棍的暗號記碼——申字即藏申衙前之意,或者籌碼上還有雕衙字、前字的,陸公未曾赢得耳。翻來復去,根根看了一遍,一數共總二十二枝,銀數一算共計三百十九兩七錢三分。檢點完畢,也藏在貼身錦囊裏面。这錦囊即是荷包袋,在前清時候,為人人必須之物,猶今日之皮夾也。湯撫台將牙籌藏好之後,獨自坐在皮榻子內閉目凝神,想陸知縣公忠為國,眾官僚贪財害人,沈繼賢如此猖獗,須用何法可以破其巢窟?竟敢在省城森嚴之地,目無法紀,殺人放火,若此大猾不滅,其禍勝於五通邪神萬倍。他又耳目爪牙密佈,斷斷不能與別人商酌,本衙門中的人難保不無一二與他通同一氣,陸令之所見甚是,又不可不防。左思右想,慮亂心煩,不知所從。想到無可如何之際,忽然絕處逢生:聽陸令說,小南京專在萬年春吃茶,引誘路人入局。我不如也從這條門路上進去。喬裝改扮一個鄉下富翁模樣,引他上眼,我再與他兜搭,祇要身入賭窟,查察確實,然後再作計較。料想他不能插翅騰空飛去。想定主意,悶中一快,自忖自量,决計照此而行。 湯公素性也是極迅速的,編書的也不賣什麼關子,曉得看官也急於要看下文,故而直接下去,不必颺開他去。當夜無話,一宵已過,早到來朝。湯公在京當京官的時節,五更三點待漏院,只聽景陽鐘動,上慣早朝的,所以出任封疆大員,也是常起五更早起。這一日乃正月二十日,天氣春寒,重裘不暖,瓦上濃霜,白如小雪。一輪旭日,斜照在綠槐枝上,凍鵲喜晴,唶唶唶的在屋角修翎。湯公自有小婢捧了湯盆,洗了臉,用過早點。北風怒號,正是十分乾冷,湯撫台想定念頭,换了一副衣帽。他是獨自一人私行察訪慣了的,出後門一直出胥門,左近人家百姓曉得,看見了又說撫台又去私行察訪了,倒亦不以為奇。湯公於巳牌時分走到萬年橋,意欲來尋小南京的。小南京一個賭奴光棍,今朝撫台都來求教他,也算交運。未知小南京逢得着否,且待下回細講。 評 陸稼書進見湯公一節,重叙上文,不至犯複,此正是作者經營之處。或謂此段文字本可簡叙,不必鋪排,自是小說家經濟作法。然如是為之,亦無不可。 湯公展玩籌碼一段,極寫文心之細。湯公與小南京相遇,不知作何辦法?此讀者所亟欲知,亦評者所亟欲知者。 第二十三回 万年桥寻觅赌棍 石牌坊寄慨先贤 却說湯撫台,從陸稼書密告申衙前沈繼賢家大賭窟,急欲剪滅此大害,遂改扮鄉村富翁模樣,私行察訪。只見他頭戴銀盤銀顶紅瓔皮帽,天藍團龍花紋杭甯綢缺襟長袖馬掛子,紫醬甘露葉飛鶴紋摹本緞緜袍,火黄色湖綢套褲,杜布白襪雲頭雲腳三套青綾鞋,手提一枝四尺七寸湘妃竹長旱煙筒,搖搖踱踱,緩步安行,路人一望而知為近城落鄉的老監生小康富翁。此時正巳牌時分,萬灶炊烟颺起,萬年橋、由斯弄、石灰橋、接官亭一帶,各種蔬菜魚蝦攤擔,都在那裏收拾乾淨,預備歸去吃飯,市面人聲略靜,各處店家招牌上都懸掛紙剪利市大小金花,新年景緻的尾聲,此乃蘇城年常舊規。湯公東看西望,踱過萬年橋,迎面正見萬年春茶館雙開間門面,一帶硃紅漆褪色半舊欄杆排門板橫放在裏面,可作茶客坐身靠牆;幾只七穿八洞的小台子,七縱八横,十幾只長板櫈。一面一爿餅鑪子饅頭攤,江北人恰在那裏洗罏盆,江北孩子盤銅錢。大門前金字招牌底下,高懸两塊新紅紙寫的一塊挂在右首,上寫“特請名家陳漢章先生開講三國志全部,元旦日起,每日下午申刻開書,風雨不更,時刻無誤。諸位請早”,挂在左首一塊,上寫“特請名家吳寄庵先生彈唱玉蜻蜒古今全傅,正月初三夜戍初開書……”,其餘字樣也與右首挂的相同。 湯公走進茶館,即在沿欄杆台子上坐下,茶博士拎了銅吊開泡紅淡,心裏想:如此老相公,何不内堂君眉房、壽眉房去,偏在此喫頭枱茶?料必在門口候朋友。湯公見問,隨意答道:“紅的罷。”那茶博士高聲喊道“一碗紅袍個”,送呈面湯,篩上杯茗。湯公思想:今朝萬年春是來了,就是前日陸知縣吃茶之處,但不知那小南京天天來否?我又不認得他,即使小南京立在面前,亦必交臂失之,如何會有凑巧遇到他本人呢?正在思想,忽見有兩三少年,形似光棍,歪戴紫氈帽,一團頭衣裳鞋皮跌塔拖,三步一跳的走進來,在排門板上一坐高叫“泡茶”。只見有一個弔眼皮,對一個小麻子笑道:“小南京,個兩日阿對個六月裏着綿鞋,時運亨通。一年你碰着十個鈕老老,你小南京好做大北京了。”只見這小麻子回答道:“事體正是希奇,前日這鈕老老與了我二十兩籌碼,他赢的三百十幾兩,亦未到帳房去领兌,一去不來。我也在此望他,巴望他來了,再領他去。呆人自有呆福,或者他再赢了,一定遠要賞我幾兩。可惜他不來,不知什麼道理。難說道,這籌碼三百幾十兩銀子不要用?或者這牙籌到老虎灶上去泡水麼?倒亦詫異之至,啥人想得出?亦算窮家裏額角頭浪黑澈澈臘里。”湯公聽他小麻皮如此說法,雖然當時未曾問陸令明白小南京面貌如如,但是此刻聽他口音,蘇州聲音中每句收尾,仍有些些南京人口氣,且所說賭場情節,與陸令改作湖州姓鈕并且銀子數目與我身邊袋袋裏貯藏的三百十九兩七錢三分亦相同,十中八九定是此人無疑。我不如移船就岸,要等他來兜搭勾引。小南京又不認得我,决無此理。湯公轉定主意,也不用河南話,也不用北京官話,恐怕說了這兩處口音,他要疑惑,和不認得姓鈕的,故而只得用强蘇白——好在湯撫台來蘇幾年,蘇州話勉强會說几句,所以叫作強蘇白。湯公看到其間,他們三人正在指手拍脚的講賭經,立起來向那三人打了一個喏——俗語說得好,一個喏唱到天下,恭敬謙和四字,無有行不通的。即含笑而問道:“三位老兄請了。三位之中,不識那一位是小南京兄?”小南京聞提他名字,自然直立起來,對湯公禮無不答也,是深深一喏,含笑道:“小人就是小麻皮。”小南京眼睛是試金石,最是利害炎涼,看湯公是富翁形狀,何敢輕慢,就稱“老相公尊姓?不知老相公來問小人,有何事體?”湯公笑道:“老夫姓趙,原来與姓鈕的是同巷老友,也是住在湖州。昨日他要緊歸去,我尚有事在蘇州耽擱幾天,臨行動身的時節,曾交與我象牙籌二十枝,囑我到此地茶館裏吃茶,奉訪你老大哥,什麼到城裏申衙前沈宅去領取三百餘兩紋銀。他自匆匆去了,且對小老說,如果到申衙前去,相煩小南京兄領了取着。之後叮囑我再送十兩銀子與小南京兄。姓鈕的老友如此託我,所以我今日特至此地奉訪,一早到此,已經多時。”小南京不待湯公說完,笑逐顏開的答道:“譁嗄嗄,真正巧極,有缘千里来相会,無緣對面不相逢。趙老相公,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多多失敬!原來就是湖州鈕老相公的貴友,勿罪勿罪!”一手就拖出一條長板櫈,推湯公靠牆坐了,自己坐在長櫈頭上,与他趙老相公長趙老相公短,自家心裏尋思:今年交了新年運氣,總算不壞。落灯日脚,碰着一個姓鈕的,鬼纏八丫叉得着了念兩銀子。今朝二十,隔不過兩日,又碰着一個姓趙的無端會到萬年春來尋我小南京,亦要來送我十兩銀子白用哉。真正路頭菩薩照應,再有啥個話說!更想到前日姓鈕的老頭子,被我七差八缠天花亂墜,說得他賭心一熱,就此入局,居然財運亨通,赢了三百多。倘然今朝姓趙的亦歡喜白相相,也未可知,湊口饅頭送上門來,不吃也叫呆鳥。想到這層,打足精神,滿目添花的告訴湯公,前日鈕老相公如何到申衙前去白相,亦是我小南京奉陪他去的,沈宅場子裏如何局面如何富足如何領款,別人家亮攤,隨便啥場化,只有二記多到三記,從來弗有四記,獨有申衙前枱子浪亮攤要亮到五記。押客個便宜,真正說勿盡言,所以賭客一年三百六十日,無不一日弗興,就是這個道理。蘇州城裏城外場子,大大小小扳指頭算算,總有七八十處,啥咾別人家總開弗長久,有個開子一兩月就歇閣,有個短壽命開子十幾日就收場,惟有申衙前沈家裏場子,八九年下來從來勿曾停過一刻,并且還有一樁大好處,別處萬萬不及:進去白相,放心膽大,有衙門裏護衛保守得鐵桶相似,安安穩穩。只要你有本事会赢,個是真正響票,比子皋橋頭孫春陽個招牌還要硬。“趙老相公,小人雖弗是玄妙觀裏三清殿吳鐵口,亦勿曾學過相面先生,看老相公眉開堂堂,神光佛現,印堂裏毫光紅亮,財星透露——趙老相公今年貴庚?”湯公含笑道:“犬馬春秋虛度六十四歲了。”小南京故為一看,說:“一定發財!”說得那同來的兩人,扭轉頭笑。 小南京信口開河,要想勾引姓趙的入局,於自己有進帳,管什麼別人竊笑?湯公点頭答應說:“我一則要去領兌銀子,二則也要去白相白相,試試手色,看看今年財運如何。”小麻子接口道:“一定好,一定好!小人早已說過,雖然弗是諸葛亮孔明先生未卜先知,亦有三四分道理曉得,趙老伯伯你放心放膽去,小南京領幾個白相人到申衙前,六七年下来,嘸不半個人失風,至少總有幾兩銀子脚步鈿。况且老相公你紅光透頂,額角頭浪點得着火,豈有不赢之理?今朝亦是巧極,巧妹做親在巧花園裏巧因緣嫁巧官人,押青龍開青龍,押白虎開白虎,撩響跌個三響,一定比鈕老相公要加幾倍。只要自家手骱骨放得落。小南京极意奉陪,趙老相公就去阿好?好得沈家場子一日开到夜,並無停歇辰光的。”湯公亦滿心急欲去察訪賭窟,現在聽得小南京如此說法,雖是他鋪張揚厲,然與陸令所說有七八分相符合節,今不勞而遇小南京,真是巧事。他既邀我即去,我正可隨他的意,教他引领。想定主意,喚茶博士問幾文茶鈔,小南京雙手一扯,笑道:“趙老伯伯笑話哉,茶鈔老早還個哉,個層層小東道引笑啥人,真正要笑煞夷亭王老三哉。”湯公說:“這是不敢當,那有此理,破你的鈔。”小南京頭一搖,眼一閉,道:“譁嗄嗄,貓要笑瞎眼烏珠,快些覅說罷。請趙老相公漫漫教走未哉。”湯公立起來,與他兩人作別了,小南京陪了湯公跟在背後,將近轉出欄杆,回轉頭去與他二人點點頭,霎霎眼,說多吃一杯茶晏軒會。只聽他倆說道:“六月裏着綿鞋,隔軒章萬全曉得。” 湯公上萬年橋一直進城,小南京在路上格外趨奉,東搭頭西搭腦,以免寂寞。一路走來,胥門到申衙前並不窎遠,約不过二里光景。兩人說說談談,轉瞬之间已到申文定公石牌坊底。湯公抬起头來一看,好座南大青石坊表!上邊鐫出“明故文渊閣大學士”八個大字,下款“顺治十年裔孫申某謹脩”。湯公知是明朝嘉靖宰相申時行,瞻仰之下,无限感慨。只見人来人往熱閙非常,小南京扯了湯公衣角,附耳低聲道:“老相公到哉。”湯公隨地留心觀看,果然和陸稼書所講一樣。走到賭樓邊,也隨意賭了幾注,居然也赢了二百兩銀子光景。抽身出來,小南京跟着討采頭,湯公隨手抓一把籌碼給他。小南京喜的磕頭如搗蒜,早驚動了一個人。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評 此回首節描寫湯公易衣一段,所舉者均確為清初裝束,語語逼真,多虧作者想出。 湯公與小南京相遇,既不宜太遲,又不宜太驟。作者乃借茶客口中道出其人名字,以便牽合,文心甚巧。 第二十四回 顾全宝旁观露破绽 沈继贤当局得风闻 却說那賭場裏有一個高等幫閒,名叫顧全寶,原是個破落戶鄉紳,而今只吃一口空手飯。恰巧从外面進來,正遇見小南京對一老者磕頭,似乎是湯公模樣。因為湯公歡喜私訪,這一班吃空手飯的人都很留心他的面貌。顧全寶當下心裏只轉念頭,一雙眼却釘住了湯公,越看越是。正在想算細細盤問小南京一番,然後再去密報沈繼賢好作預備,只見小南京送了趙老老走出申衙前口,回轉身來,要到賭場帳房裏大塊頭處把籌碼兌換現銀,兌了現銀再作計較。小南京此時的得意,好像羅夫子做夢,要買這樣,又要買那樣;要還人家,又要贖當;又是快活,反而又是憂愁。急匆匆踏上階沿,正要望石庫門裏走進,忽聽得背後有人高叫道:“小南京。”小南京自然答轉身來一看,乃是檯子上吃分頭的顧相,在當街走過來,說“慢些走,一同進去兌了銀子,我有閒話問倷。有一椿天大的重事,要替你商量。”小南京一聽要有大事與他商量,進去兌了銀子出来再說……這輩白相人最怕借銅鈿,我小南京難得大老爺照應,碰着了一個姓鈕的老頭子,因這姓鈕的又鑽出一個姓趙的老頭子,今朝得着些些油水,自家尚且未曾曉得數目,偏偏被顧全寶看見了。染坊裏從來弗會脫白捺,亨齊巧不巧趙老老拿出籌碼來,貼正撥臘顧全寶看見,此刻看我到帳房裏兌銀子,等在背後喊住我想花樣,啥個天大事體商量?有啥天大地大,無非要香香手,劃策幾文用。顧全寶顧全寶,倷別人還可以想想好處,惟有我小南京,手裏就叫鼻頭尖上挂勒魚,我頂乖。今朝弗起兌銀子,推頭趙老老弗曾撥我牙籌,看你拿我如何?這是小南京賊人心虚,誤認顧全寶要來分肥。顧全寶亦是閶門胥門老弟兄,鑒貌辨色,眼睛裏會說話,眉毛上能秤斤兩的白相人,况且比起聲價身分來,與你小南京天差地遠,我顧全寶是究屬上身,你小南京是塌皮,就是要轉念頭,也决不來與你商量。此刻一看小南京兩僵面孔,早已明白八九,馬上冷笑對他道:“小麻皮,你不要弄差了,東瓜纏到茄門裏。我今朝亦赢了一百多兩——”說時伸手衣袋裏摸出銀包來與小南京看了,“倷儘管放心,你去换了銀子,我實在有一椿天大的大事,與你身上亦大大有干係。你不要想銀子想昏了,禍到臨額,火燒屁股,還不曉得我顧相是一段好意。你萬萬不要纏夾二先生。弗必多言,你去换銀,我在門口等你,同你一同去吃夜飯長談——”拍拍腰囊,“小東我來。”小南京被他這麼一說,如夢方醒:言中有骨,他决不問我借錢。我也不必進去兌换。趙老老說分我一半,我也未曾數清,大約二十幾根籌碼是有的,弗曉得幾兩頭。我腰内無錢,他說請我,這也不好,不如進去换兩根用用,明朝再說,籌碼逃不掉的。一齊兌换了,又被他人看見現銀,要問我借起來,更為不妙。 小南京趕回帳房裏,摸出籌碼兩根,說是代人领的。六兩紋銀,此時已曉得根根是三兩頭的了。袋好銀子,遂即出來,石庫门跟首招呼了顧相。此時已申牌下三刻,正月底邊天氣日短易夜,小吃擔子去的去來的來,已上燈燭,店家亦多上火,申衙前口更加鬧热,老小賭客男男女女一羣羣一隊隊,出的出進的進,天天如是。夜市全靠沈家的一個賭場。顧全寶小南京二人說說談談,一直走珠明寺前,到察院場元妙觀前大監弄口松鶴樓酒菜館。二人走上樓来,揀了一間幽靜的閣兒坐,正月裏落燈过後,人家尚有隔年糟貨未完,故而菜館裏生意還不十分興旺。早有酒保過來泡茶送手巾,照例四只盆子:油雞、醬鴨、醉蟹、荳腐乾之類。酒保强作笑顏,問吃什麼酒燒什麼菜,這松鶴樓是有名的小吃大還帳的菜館,名廚烹調,新鮮佳味。顧全寶一腔心事在身,今朝要問小南京來蹤去蹟,所以預備破鈔,回轉頭去問小南京吃麼酒。小南京意下,今朝得了橫財,也想請請全寶,說“燉一斤紹興罷”。酒保侍立拱手敬問用甚湯菜,全寶點了一盆炒三鮮,小南京點了一只魚雜卷菜,酒保朗声高喊,少停搬上酒菜。顧全寶執壺在手,立起来恭而且敬的來篩酒,小南京直立來搶:“顧相不敢當,弗敢當,豈有此理。”全寶笑道:“無須客氣。今朝有一椿極大極大的事情,要來請教你,與你自己身上亦大大有干係。”小南京聽他兩次說起這天大事情,並且與自家身上有干係,倒莫名其妙了,轉笑問顧全寶道:“顧相有什麼天大事情,與我有何相干,倒要請教。”全寶笑道:“你一面吃酒,一面閒講。我問你,方纔在小天井裏,你對他磕頭的何人?你如何認識他?如何你會拖他入場?他老頭子何處人,姓甚名誰,做甚生意,家住那裏,與你多少籌碼?你須明明白白,是一是二的告訴我。聽你若有半句謊言,將來弄出禍來,非同小可!恐你與沈繼賢以及一應賭客,靠貝字傍裏吃飯的朋友,統統有身家性命之憂。”小南京聽全寶如此說得凶險,覺着小鹿撞胸,非常驚怕,倒问全寶:“这趙老頭子,你认得他是那一個?啥路道,什麼來路?”顧全寶冷笑:“我不認得,故特來問你。倘然認得,亦不來問你了。只要你不說虛話告訴我,或者可以再想手脚。”小南京略定一定神,喝了一口酒,吃了一些菜——此時堂倌已將魚捲送上,小南京遂把前日萬年春茶館裏碰着姓鈕的老頭子,引他入城贏了三百多銀子,姓鈕的出來賞我廿兩籌碼,他所贏的籌碼带在身邊未曾去兌,他約我再來,我眼巴巴等了他兩日,影子都不見。今朝朝晨到萬年春去吃茶,我搭銅匠巧生、板箱阿桂講張,正是講得起勁,忽然沿街枱上坐一位老老,立起來搭我攀談,說前兩日個鈕老老湖州人就是他的老鄉鄰,我問他尊姓,他說姓趙,鈕老頭子的籌碼在他身邊託他去兌换現銀,姓鈕的有要事回湖州去了。他問我沈家赌場情形,我自然想着了姓鈕的廿兩頭野味脚,湊此機會引他上局。他又教我領導,我是生意有牌頭可照,領他到申衙前。不料他又赢了,故賞我幾根籌碼,被你顧相看見,此是實話,並無半句虛言。顧全寶聽了小南京一番言語,點頭會意,並不露圭角風聲,誠恐小南京是個下流粗俗人,與他說穿,大為不妙,不如請他吃一頓酒,一個悶葫蘆。走漏消息,事關重大。我方纔看那姓趙的,一定是巡撫湯大人本人。他專門私行察訪,他出後門在我家門前不時走過,瞞得過別人,如何瞞得過我顧全寶?但是今朝沈宅出了這件事體,但不知姓鈕的是什麼樣人。這事非同小可,沈繼賢尚在夢中!我若不私下到他那裏報告,好教他預先防備,否則甕中捉鳖一網打盡,如何得了呢!顧全寶一面自己肚裏思想,一面與小南京假作殷勤,你一杯我一盞,添喊了幾樣小菜,吃了飯還了帳,兩人出松鶴樓店門分別了。弄得小南京吃了一頓,吃得莫明其妙。先前顧全寶邀我吃酒的時候,說得凶險得極。後来聽我講了,就此弗響。到底他葫蘆裏賣什麼藥,我小南京也不去管他,明朝去兌銀子再說。 話分兩頭,却說顧全寶獨自一人走出家院場,在四叉路口立一立定,想一想,還是轉彎走飲馬橋一直歸家,還是連夜到沈宅去告訴?還是等過一夜明日去?心思歷落不定。正在思想,只聽一棒金鑼呼么喝六,吳縣正堂姜霞初轎子,打從大關帝廟前過來,一直望南,諒必上撫台衙門去的。顧全寶有事在心,一時忐忐忑忑,隨即拔脚直走珠明寺郡廟前,抄西百花巷沈府後門。因為沈宅房屋極大,足有四百多間,前門申衙前現在開設賭場,中間關斷,自己親友出入,都在西百花巷後門。此刻顧全寶急急忙忙緊一步,趕來沈宅後門。看門人老金福,素來是認識的。全寶推進廣漆矮门,只見老金福坐在風燈之傍看小書,嘴裏唱“別家墳上飄白紙,孟姜女墳上冷清清……”在那裏寫意唱“萬里尋夫”。全寶走到他身邊,輕輕叫道:“金阿爹。”老福一看,認得是顧全寶,遂丢去了小書,立起來說:“顧相有何貴幹?”全寶含笑低聲問道:“你們主人老爺在府上麼?你曉得今夜二十夜裏,在那一位姨奶奶房頭?如果在府,煩你老人家進去宅門上通報一聲管家婆王媽媽。倘使弗在府上,我只坐在此等等。”金老福聽他如此說法,一定有要緊的事情,否則决不會深夜來此。回道:“老爺在家,今夜在三娘娘房裏。”顧全寶聽了說:“既然老爺在家,相煩你速即進去一報,說我胥門剪金橋巷顧全寶,有千萬要事面談,不可稍緩。託你要說得火燒屁股,他自然會見,否则有誤大事。”老金福點了一枝臘燭頭,拿了一個手照,一步一拖的走進内堂通報主人。未知沈繼賢請見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評 顧全寶招呼小南京,小南京遂誤會其意。江湖痞棍中確有此種手續,更確有此種情形。作者信手寫來,極見風俗情形無不洞曉顧。 全寶既问小南京,復不明語其故,深謀密算,自是不凡。此其所以有拆分頭之資格也。 顧全寶走出察院埸,即見姜霞初轎子,暗為下文伏線,極有草蛇灰線之妙。 顧全寶與老金福談話中間,其姬妾如何當夜,極見富貴人家身份。此等旁寫之筆,最耐尋味。 第二十五回 顾全宝报告细情 小月娟妆娇掩泣 却說顧全寶與小南京元妙觀前松鶴樓吃夜飯,討了口氣,雖未能十分清楚底細,然而那姓趙的賭客一定决煞是撫臺大人喬妝改扮的,但不知這姓鈕的老老先來打探,料必是轅上的心腹。然而申衙前既經被他踏破機關,禍在眉睫,終歸不妙。我虽與沈繼賢不見得十分要好,然我輩飯碗生計大半靠託在他身上,一朝風吹草動,樹倒胡猻同散,這事如何得了?我顧全寶不曉得也罷,現在既屬有些因頭,萬無袖手旁觀之理。鍋子防熱掇,事不宜遲,還是讓我趁早連夜趕到沈宅面談要務,好教整備,水来土掩兵臨將擋,免得迅雷不及掩耳,猛火不能脫身。顧全寶想定主意,提起腳步一直兜抄至沈宅百花巷後門來。原來沈繼賢的宅子極大,約有四百餘間房廊,前門在申衙前,後門通西百花巷,平時前後門隔斷,前門專做賭場,自己親友來往,悉從後門出進。今夜酉牌時分,顧全寶趕到,他是常常來的,故而和老金福一談便去通報。 此時沈繼賢正與第三愛姬月娟,在暖閣子裏圍鑪飲酒,淺酌低斟,嬉言戲谑,說說玄妙觀的千人碑,講講虎邱山的點頭石。月娟粉妝玉琢,澹笑輕顰,沈老老倚翠偎紅,飽領温柔鄉樂趣。鴉鬟小婢奔走左右侍奉,真快哉快哉,南面王無此福也!丫頭春梅恰恰提了一把鉛壶,從廚房間裏出來,走到宅門口,聽得咳嗽之聲,知是有人要見主人,遂問道:“啥人?”顧全寶聽是小鴉頭聲音,答道:“是我。”春梅走近一步,在牆頭紙糊燈光下子細定睛一看,認識的,笑微微叫一聲:“顧相,阿要見太爺?”全寶亦笑答道:“春梅阿姐,相煩你通報一声,說我有要事來見。”春梅答應進去,不多時,只見另一丫頭手裏照了一盞燭台,一路喊過庭心:“客人進來。”顧全寶聽喊,就趁燭光,跟了小丫頭直達暖香塢小閣,見了沈繼賢。繼賢問他:“吃過夜飯麼,再吃一杯酒?”全寶道:“多謝多謝,夜飯已經在松鶴樓與小南京吃過。”沈繼賢聽小南京三字,這種雅號,决非上等之輩,頓時覺着一呆。一面飭侍婢再取一只磁杯、一雙牙筷,侍婢篩了一杯酒,顧全寶也不多客氣,坐下來略為吃了兩杯,遂將高椅移近沈老身旁,輕輕告稟日间所見一節:松鶴樓盤問小南京……那姓趙的賭客我認定是湯撫臺本人,但是那姓鈕的湖州老翁不知是誰先來探望機關。沈繼賢起初聽了,似乎有些不信,後來一想,顧全寶住在翦金橋巷,即是撫院後門鄰居,湯公素性歡喜私行察訪,左右都認識他容貌,况且顧全寶一年吃着開銷,也盡靠在我這寶枱子上,他决不會無中生有造作謠言,勸我收場,把自己飯碗敲破,斷無此理。今朝他夤夜來報,足見他一片至誠好意,豈可辜负。想到此兩人贏去四百多兩籌碼,不來兌現銀子,最是可疑。故而愈想愈真,越想越怕,一動天君驟然間肝火直冒,滿面紅脹,小鹿撞胸,心頭七上八落的跳個不住。撫台自己踏穿,還當了得!况且這位湯老先生非比別人,嫉悉如仇,雷厲風行,地方上壞風俗的事體,不論大小,不曉得便罷,一曉得隨即重辦,芟草除根。現在據顧全寶所說,諒必非虛,如果屬實,禍在眉睫,這便如何得了? 沈繼賢默默無言,呆呆思想,獨自把眼睛一開一閉,念頭如辘轳價轉。半晌,遂與顧全寶商量有何妙策。全寶道:“此事不難安排,只要收鑼歇鼓,袍笏散場,他来踏勘捉賭,撲一個空,並無痕迹可查,他也無奈我何。所可怕者,倒是四百多兩籌碼在姓鈕姓趙的腰袋裏,這個真憑確據,難以抵賴,并且牙籌上面暗號‘申衙前沈繼賢’六字大書深刻,清清楚楚。把這東西追究起來,極是一椿萬難之處。”沈繼賢聽到這句說話,好比當頭一個霹靂,頭腦子發暈,賽過老虎一般的沈繼賢,此刻犯了真傢伙,嚇得像了一只煨灶貓,坐下去立起來,坐又不好,立又不好,搔頭摸耳,踱去走來,用得着一句京戲:伍子胥聽說昭關路不通,好似狠牙箭穿胸。顧全寶勸道:“事已成事,木已成舟,為今之計只有喊歇暂停。春季到夏天,且看風色再說。一面如有風吹草動,丈夫不吃眼前虧,你老人家避避開,到別處去躲過風頭,尋山玩水,反可以借此逍遙。或者到光福徐家去盤桓幾時,趁此香雪海虎山橋石樓石壁,望望太湖銅坑銅井,看看梅花,亦未為不可。蘇州城裏的風聲,自有小弟在外打聽。據我愚見如此,未知尊意以為然否?事不宜遲,遲恐有變。”沈繼賢是何等機警的人,明明丢脫進帳可惜,然到此地步,亦教無可如何,過一陣再說。全寶之勸不差,我困在鼓中,一些兒不知,今夜虧他来報信。一想他是窮人,賭場收了,他的生路斷絕,意欲出去帶他同走,帶他走了,城中又無人知心着意打聽,還是留他在城中,我出去唤別人相伴。遂摸出伍拾兩銀子一張即期本城莊票,交與全寶,說:“費心你來報告我,連夜吩咐一切隨即動身躲避他方,過幾日再作計較。”沈繼賢說這幾句言語時,面上狠現一副極不快活之色,他是從來未曾倒過霉頭的人,無怪其然。顧全寶是看風使篷的朋友,今朝得了五拾两銀票,心裏感激到萬分,應當格外賣力幫忙,鄭重叮嚀而別,明日再來。 書中不說顾全寶回歸翦金橋巷,却说沈繼賢飯也不吃,酒也收開,月娟自然要問情由,繼賢愁眉苦眼的对他從頭至尾講了一遍。女流聽得官場捉人事體,格外驚惶,不等他說完,早已淚落如珠,嗚嗚咽咽的哭起來。沈老頭子看見愛姬一哭,寸心無主,越是慌张,獨賸在地當中打轉,嘴裏舒哩舒哩,眉頭緊蹙,一無法想這身體安頓在那裏。時已不早,足有子牌時分,所有服侍的幾個婢女,都像秋聲賦裏的童子,垂頭而睡了。沈老老念頭历亂,遂差小丫頭桂芬,拿個鎖鑰開到前門,唤李子卿相公進來,說我有要事商量,速即進來。桂芬丫頭奉命接了鑰匙,照了一只手照蠟燭,曲折兜抄轉彎抹角,冷冰冰的備弄裏走到前進束腰庫門,開了鎖走出前廳,只見燈燭輝煌,人聲喧鬧,東一桌西一桌人頭擠擠,暖氣直冲。桂芬照了火來尋李子卿,賭場裏赌客一心在青龍白虎上,一個小鴉頭也不留心,旁邊弗賭的朋友看見小女照了蠟燭台,似乎尋人的架形,自然管閒帳要問了,桂芬說要尋李相公,那人曉得要尋李總管必有事故,隨即領了桂芬來到帳房間裏。李子卿正在秤銀子,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忽然看見宅內小鴉頭半夜來此,倒是一跳,遂放下天平,笑嘻嘻對桂芬道:“妹妹,你來做啥?”桂芬也笑微微答道:“李相公,老爺請你進去一埭,要快,老爺臘浪等。”李子卿聽了,半夜三更東家來唤,從來未有之事。今夜開了腰門出來叫我,必有大事。不覺心頭勃勃的跳躍不住,一面答應桂芬,一面將推散的元寶元絲錠小碎銀片交與手下王德官代秤代包,吩咐分量不可絲毫有誤,馬上跟了桂芬進來。桂芬在前,李子卿在後,過腰門,重把腰門鎖好,一直拔步來見東家。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 顧全寶一兒沈繼賢,即代為籌策,足見撅竪小人,拍馬工夫無所不至。 沈繼賢雖為再世老狐,神通廣大,而一聞湯公駕到,便不能不心慌意亂者,足見正直之能剋奸邪也。 小桂芬攜蠟燭臺往尋李子卿一節,描寫大戶排場睹場光景,均能逼肖。 第二十六同 李子卿料理賭局 沈繼賢預備遊山 却說總帳房李子卿,跟了桂芬小丫頭開了腰門,到後進來見東翁,心裏忐忐忑忑。抄出備弄,到房廳上叫應一聲,沈繼賢面帶愁容,將方纔顧全寶來,說起姓趙的來賭赢了三百多兩銀子,籌碼未曾來兌,姓趙的即是湯撫台本人,是一是二的轉告與子卿聽。李子卿初聽時不以為奇,聽到湯撫台本人來過,三四百兩籌碼的確無人來兌,越聽越嚇,也嚇得兩只眼睛地牌式一響不響,默無半語。一個能言舌辯伶牙俐齒的賽蘇秦、勝張儀的李子卿,像個嚇呆松鼠。可見湯撫台當日为官之清正,賭場裏生意之興隆。此刻沈繼賢與李子卿商量,萬事只怕陰陽夢懂,既然顧全寶有確實風聞,不可不早為之计,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儘今朝天亮散局,將所有籌碼儘数收清,早一刻收局,不可打草驚蛇。不動聲色,明日停止,收下來籌碼,或葬或燒,再行定奪。事不宜遲,局中人也不必與他們說明,說明了反恐囉唣。我今夜亦不睡了,等你進來再作計較。李子卿一一聽了,重行討要了鎖匙,後進抄到前進,走到帳房,已有幾化人來打聽信息。因為沈宅從來不開腰門,今半夜小丫頭出來唤帳房,一定有重大事情。外場賭客已三叢叢四測测七張八嘴說是論非,不過想不到湯撫台自己來賭過銅鈿。現在李子卿出來,面孔上雖裝出無其事的形狀,而眉目間終有一腔說弗出畫弗像的氣色。雞聲喔喔,東方偷牛黑,在冬天臘月,這時早經歇局。此刻適逢落燈初過,猶有新年尾巴,各賭客身邊梢板個個充足,所以每夜歇局,總要到大白天亮。此刻辰光,各隻格子上還是喊添臘燭,李子卿不能叫停,只得聽其自然,不能洩漏機關。但是有人要來買碼子,只推託時候不早要結帳,只收兌不賣出。光陰容易,轉瞬東方微明,老鴉出巢,哇哇哇的在庭樹上亂啼亂嚷,一輪旭日高射樹枝,曉風吹進窗櫺,初春冷氣,更比冬裏尖酷。一班賭客,赢钱的滿心快活,欣欣然來兌銀子,在吃局攤上熱湯熱水瞎吃;輸銅鈿朋友一副面孔,十八個畫師畫弗出,有個還不得家鄉,有個見不得爺娘、顧不得妻啼兒泣,賭場之害人,一言難盡。湯撫台是好官,愛民如子,嫉恶如仇,踏破了機關,你想再肯放鬆麼?李子卿心亂如麻,精神提在上部,滿面升火,一面結帳,算下來獨少姓鈕的與姓趙的兩注,其餘半根不少。想到此一層,更加提心弔膽,為自家進款東家祸殃,冷汗直透綿衣。粗粗草草,將所有籌碼大大小小包成十六七包,包面布上寫了一個總數,其餘大小元寶、散銀子、天平、砝碼、翦銀子的夾刀、算盤、帳簿一切物件,吩咐手下人盡行收拾清楚。幾個手下人看了莫明其妙,曉得其中决定不妙,也不敢多嚕囌。只見李子卿東張西望,交代把一應物件叮囑手下人拿了,自己拿了鎖匙先走。幾個手下跟了他望裏走,開了腰門,走到內聽,將所有一切交葛。沈繼賢也無心檢點,此時天已大明,辰牌時分,外場一應託李子卿料理,子卿答道:“已弄舒徐,骨牌骰子搖缸等類,我帶去藏好。賭場形狀,一絲也無痕跡。請放心可也。”沈繼賢拿出兩只大元寶,吩咐出去開銷各人走路,日後再有生路,當再召集。李子卿與各賭奴拿了銀子出來分派不提。從此腰門亦不關閉,前後通為一氣。 書中說到沈繼賢一夜未睡,吩咐家人弗必驚慌,如有衙門中人來問起賭博等情,須要咬定不曉得三個字,各人賞銀五两。倘有漏出半個賭字,决不寬貸。再與各姬說明原委,女流自然哭哭啼啼,好像死了家主一般。繼賢心驚肉跳,究屬做贼心虛,宛比大禍即在眼前,交代手下安心照常过度,我攜带月娟到光福徐家去暫住幾日,借此遊山玩景,亦未為不可。倘有亲眷朋友來問起,說我到嘉興烟雨樓去白相,千萬不可提及光福二字。内堂吩囑定妥,自己走到前頭來看過,見已排枱設櫈,已像書房模樣,毫無睹場局面,心裏倒覺着一鬆,遂即差人去喊一只蒲鞋快,說我去玄墓山看梅花。恰巧正月底邊,大多城裏鄉紳叫船賞梅時節,趁此巧當,亦可掩人耳目。用人中最是玲瓏乖巧,主人歡喜者,名叫升發,這升發是黄埭人,到沈宅來亦有五六年頭,討人歡喜,上上下下人緣極好,今朝要帶他同去;小丫頭服侍月娟姨太太,亦不可少。帶了桂芬,端正鋪程行李鞋籃食盒便桶夜壺茶杯酒盞翦刀傢火應用之物,後河頭下船,船家拔篙下櫓開船,顧全寶與李子卿相送出城。臨別之際,沈继賢吩囑他二人留心,如有信息,不可寄信,自己下鄉到光福来。顧李二人答應,一聲珍重而別。 書中丟開沈繼賢下鄉,要說一班賭客,每日下午絡絡續續到申衙前來,門前趕生意的小吃擔子不知歇局,仍舊紛集,所有熟客闖進側門,門上有人攔住不許進內。胥門小南京亦来想兌銀子,曉得歇局,這一急非同小可,只恨昨日顧全寶来忙邀他吃饭,未曾兌得現銀,今朝賭場關門,這籌碼有何用處?一打聽,沈繼賢出門了,尚有許多賭客,多在牆門口走来走去,七張八嘴,不知內中情形,都在那裏暗猜瞎測。做小生意的也曉得歇局,漸漸挑開去了,就此門前冷落。正所謂昨日今朝大不同。然而阊胥門一帶茶坊酒肆,自從沈家賭局停止,竟似出了一椿新聞,朝晨夜晚作為談助,但不知為着何事,終究猜度不出。別人不必去說他,獨有靠此營生活命的一眾賭奴,正望新年二三月長在天氣,占些油水,無端歇局,豈不難過? 閑話丢開,書歸正傳,却說湯大人從賭場裏赢了籌碼,回轉衙門,到簽押房內身邊取出牙籌,與陸知縣所赢的籌碼一對,一色一樣,不過分量銀數大小之分而已,牙籌上暗號配下來,“申衙前沈繼賢”六字,一字不缺。湯公看了,又喜又怒,看玩了一番,重復包好,藏在懷裏,閉目靜坐,想此案如何着手辦理。各衙門均與聯絡,稍不祕密,誠恐走漏風聲,他有防備,如何可以一綱打盡?昨今只隔一夜,諒來雖是耳目眾多,决無如此神速,此事須問本縣,看他如何還答。湯撫台想定主意,隨即傳唤戈什,戈什進來叩見,傳吳縣姜知縣速即來轅。戈什奉命而去,不多時稟字房通報姜知縣已來轅,立命西花廳見。姜霞初傴身進叩,湯大人不改常度,照例請坐送茶,茶罷收杯,湯大人開口問道:“貴縣管轄之地方,共有大小賭窟若干處?”姜縣一聞此言,面孔頓時紅雲布滿,唯唯諾諾,一時無從答應,說又不好,不說又不好。湯公看他不能回答,接口道:“貴縣近在咫尺,申衙前沈繼賢家,本部院久聞其名,昨日幸已去過。貴縣知其人否?”說到這裏,姜知縣連稱“卑職該死卑職該死”。湯公拍桌大怒,立命戈什哈弔集本院衞兵五百名,隨同本部院往城中去搜捕盜窟。這個命令下去,連那戈什不知,且聽下回分解。 評 沈繼賢與李子卿收拾殘局,雖属慌張,究稱整暇。於此見小人作恶,亦自有相當之才能。 李顧二人送別沈繼賢,一聲珍重,自崖而返。此情悒悒,正復難堪。若出之美女才郎,定必博人灑淚,惜二個光棍送一個大猾,不足為讀者掛齒頰耳。一笑。 第二十七回 汤巡抚亲抄赌窟 姜知县求教师爷 却說湯撫台傳唤吳縣知縣姜霞初上轅,在西花廳接见,問他申衙前沈家大賭局情形,姜知縣驟聆之下,宛如半天裏打個霹靂,教他如何回答?說曉得弗好,說弗曉得弗好,心裏想:沈家如此祕密,這個消息誰人洩漏?湯大人何以會得知?一時汗流浹背,回答弗來,只得吞吐,連連種樹。湯撫台是何等樣人,見其一而知其十,看姜知縣如是這般,早已若見肺肝,湯撫台鼻子裏哼的一聲,姜霞初低頭至腹,連稱“卑職失察,該死,罪該萬死,求大人栽培,求大人栽培。”這大人栽培四個字,本屬小官對上司的通套口頭禪,不過用於此際,實在文不扣題,有些用不着。湯撫台冷笑一聲,道:“本部院未曾能栽培你,你却栽培得沈繼賢,灌溉滋養,厥功非浅!”正在這個當兒,文巡捕呂超瓊、武巡捕邱廷棟兩人,一齊進來,打了一個籤,稟道:“奉命調集本衙門親勇衛兵五百名,點齊伺候聽撥。”稟完叉手拱立於帘門前。湯撫台微微頷首,又對姜知縣看了一眼,只見他額角上的汗宛如黃荳般大小,滴滴搭搭直挂兩頰,真是又好氣又好恨,想嘉定陸令說起城中大小二十八頭衙門,無一處不與沈家通声氣,單單瞞我一人。照此說法,非獨吳縣姓姜的一人得賄,連那藩臬兩司道府總捕,比吳縣上級官都受關節,簡實可惡萬分。若不澈底重辦,再用何法可肅?官方且慢慢地計較……戈什送上一杯香茗,湯公吃了一口潤一潤喉,對姜知縣笑道:“貴縣,你可曉得本部院今日請貴縣來院,有何事故?”姜霞初聽了,嚇得汗如雨下,急屁連放,引得文武巡捕掩唇吞聲,如何敢放聲大笑。湯公看他這種神氣,煞是可憐,那姜知縣也無半句還答,雙膝跪下,磕頭如搗蒜般的,口中只說“該死,沒法,該死,聽參,該死……”湯公笑道:“今日本院意欲相煩貴縣同往申衙前沈家,去賭他一場搖寶玩玩。”說完,遂命往申衙前。你道撫台衙門裏的人,雖然不比廿八頭衙門的通同一氣,然而沈家的開銷,撫台衙門也挨着一分,否則貓兒不吃素的,見了魚腥豈有不偷之理,不過略比別處衙門少些肥油罷了。本官雖是不要老虎不吃人,這班狐狸精要他遮瞞上頭,那敢不送一個乾人情呢?故而此刻湯撫台去密傳姜知縣,密調親隨兵,好算得人不知鬼不覺,落裏曉得早已螞螘傳信,關照申衙前去了!就是昨夜裏顧全寶不去通風報信,預備放走,此刻亦來得及,仍舊從從容容可走,你想厲害不厲害!湯撫台一面說,那兩位巡捕老爺也各自揑一把汗,心裏都在尋思,邱廷棟對呂超瓊看,意謂老頭子如何會親訪着這件事情?呂超瓊對邱廷棟看,意謂沈家事體那裏出的毛病,會被老頭子自已訪着呢?莫明其所以然。兩人心裏懷着鬼胎,面孔上那能可以露出半絲破綻呢,兀自立在窗前,斜側眼睛看姜霞初,想他此番一定該死,頂戴總歸雖保。 閒話休絮,却說湯撫台傳命更衣换帽,手下戈什哈文武巡捕等出去,預備往申衙前。不多一刻,撫台在前,知縣在後,兩乘轎子,五百親兵,一直来到申衙前沈宅照牆停下。呂超瓊看前门,邱廷棟圍後門,即令姜知縣引導進門。姜霞初戰戰兢兢,領了撫台大人暨護衛人等走進石庫門,曲曲折折,將所有關閉的門窗戶闥盡数推開,今朝撫台親自下来踏勘,不比等閒,前進到處搜覓,並無一絲半毫破綻。湯公走到前日賭錢處所,月洞門依然如舊,只少一個人把門罷了,心中頗為詫異,難道已有人報信不成?湯撫台如此想,姜知縣心裏却大放厥膽:只要搜尋不到痕跡,就可以脚踏實地。前進搜尋過了,再往後進搜查,既經到此,也不客氣了,親兵動手翻箱倒箧,連那天花板地閣板夾壁板統統翻起,非但牙籌骨牌不見一張一根,連那小孩子白相的賭具也沒有些些。眾兵搜查了一回,湯撫台坐在房廳上,命主人沈繼賢來見,自有一個半老婦人回稟:主人往江西去了,隔年十二月內動身,至今尚無信函寄歸家中,所留主婦練氏暨小妾三人。湯公聽了,勃然大怒,回看姜霞初面孔似有喜色,以為搜尋不到憑據,故而放心,孰料湯公早已窺破奥妙,即謂姜知縣道:“貴縣有所未知,本部院老實對你講了罷,二十那一天午牌時分,本院自己來此入局賭過,門逕看得清楚,一切局面都已知道。何以事隔一宵,竟為變動到此地步?若無走漏風聲,豈能料理到如此乾淨!”說完,即挖出錦囊內的牙籌来,姜知縣看了頓時失色。湯撫台即命帶主婦回院看管,俟捉到主人釋放,房屋前後發封。沈宅男男女女,霎時間大哭小喊起來,所有人口限一個時辰遷空,巡撫公事誰敢抗違,當面論姜知縣:限七日內將沈繼賢捉到,如私釋賄放,惟爾是問。姜知縣諾諾連聲,湯撫台帶了沈宅主婦練氏,念他小脚伶仃,罪非己犯,特命賞一竹兜,扛抬至院。練氏哭哭啼啼,無可奈何,只得似田雞捉入竹籠,跟了巡撫道子同走。這個當兒,早已哄動滿城,無論近處遠處城裏城外,一班年輕喜事的朋友,三五成羣,七八成隊,都到申衙前西百花巷沈家前後門來看好看。人言嘈雜,道三弗着兩,吵得甚囂塵上,茶坊酒肆間作為新聞資料,有的說湯青天為民除害萬代公侯,有的說沈繼賢惡貫滿盈眼前報應,有的說有財有势錢可通神,有的說湯青天活包龍圖關節不通。書中丢開沈宅遷空,妾婦奴仆彷彿逃難,各尋安身處所。講到湯巡撫帶了練氏回轅,督令姜霞初七日內須將沈繼賢交出,若不把正身捉到,當以姜知縣李代桃僵,替人受罪。此刻姜知縣身背上分量吃重。話分三頭,筆無兩管,湯撫台回轅,將練氏交官媒婆看管。那官媒婆姓孟,年紀四十多歲,人極圆滑,出名叫做孟婆太太。孟婆太太曉得沈練氏是一塊肥肉,兼諸撫台亲提公事,千萬分干係,安敢怠慢,故而把練氏好好安插。 書中再要說到吳縣大老爺姜霞初,今朝碰了天字第一號的大釘子,自家飯碗紗帽丢在腦後,倒是七天之限如何辦法捉得到本人,還有可說,或者將功抵過。倘然沈繼賢壞壞良心,神通廣大,怕吃官司,逃之夭夭,鴻飛冥冥,势必將我捉生替死。七日光陰一瞬即逝,這便如何弄法?一筹莫展,回歸本署,抓耳爬腮,終無善策。還是搭師爺去商酌商酌,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雖然師爺亦到手賭場裏個孝敬,究屬他是客位,我是主位,换一句說說,得人錢財與人消災,閒常日腳沈繼賢月月送規費來大家受用,此刻沈繼賢出了這樣天大的毛病,我亦適當其衝,邵達勤亦决不能袖手旁觀,青雲頭裏看廝殺。這位邵達勤,原是會稽孝廉,本衙門的刑席師爺,胸中極其齷齪,筆下極其尖利,平日撈横塘的本領亦極其靈敏,沈家月規,與本官三七均分。故而姜老老此時想着他有福同享有禍獨當,想想實在不願,真正弄到山窮水盡,也要拖落案不放他便宜安安逸逸還紹興去吃酸冬湯、買錫箔灰。除他以外別無商量,看他大才有何妙法可以脱卸自己罪名。故而走到書房門口,咳嗽一聲,邵達勤正在吸旱烟閱案卷,聽得咳嗽聲音,知是東翁到來,諒必有要事,遂即丢去旱烟筒,立起来招呼。姜公真是僵公了,皮笑肉弗笑,兩僵面孔,叫聲“邵老夫子”。那邵師爺打起紹興白:“東翁請坐。”姜公即把房門掩上,回轉身來,向邵先生深深一喏,說:“大禍臨頭,須求老夫子神機妙策幫忙。”邵達勤倒吃一大驚,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脑:“東翁請教乞道其詳。”姜霞初坐下來,遂把上項事從頭至尾一一告與邵師爺聽了。邵達勤別樣公事,任你萬難,鴨蛋裏會尋筋骨,象牙筷上要扳燥絲,省裏大小官員、同道刑名錢穀,都不把在眼裏,惟有這位吃荳腐的祖宗湯介庵,提起他尊姓大名,已經頭痛腦脹,實在清廉厲害,猛往難擋。聽親訪案子,且有牙籌实據,這件公案非同小可,不獨東家有礙,連那藩臬道府統统難免纠葛。眉毛緊蹙,一言不發,只拿雙膝亂搖,一頭亂點。姜霞初如失乳婴孩殷殷求教,未識孝廉公大名鼎鼎、博古通今的刑席師爺,運何妙算可以成全本官頂戴,暗地騙到賭棍銷差,且待下回分解。 評 姜霞初見湯公一節,形客逼肖,真是頰上三毫,栩栩欲活。 湯公親到沈宅,而賭博痕迹早已烟散火滅,且不待顧全寶通知,亦可以從容擺佈,消息傳遞捷於置郵,甚矣小人之可怕也! 绍興師爺自是有名,然不知其計將安出耳。 第二十八回 訪賭犯月下行舟 施妙計冥鴻見面 却說姜知縣賊人心虛,得了沈繼賢的賄賂,現在事體弄大,撫台公事交下來,限定七日須要把逃犯捉到。沈繼賢有財有黨,不知逃往何處,幸虧手下師爺邵達翁頗有心計,火燒眉毛,只得與他商量。那知邵師爺別樣公事,無論大小難易終有計較,聽得荳腐湯三字,頭像芭斗,張天師被鬼迷,有法沒使處。眉頭一縐,計上心來,究屬聰明人,想着念頭,遂問:“東翁,這事撫台親身訪到,諒也難逃。只要捉到沈繼賢,東翁即可將功抵过,這賭場陋規,得好處者不止東翁一人,不過在東翁地方上,自當貴重。東翁去捕獲,但望捕獲正犯到案,其餘迎刃而解,不庸焦慮。湯大人亦不過於拖累。為今之計,也顧不得朋友交情,晚生想來,沈繼賢早一日先走,必有撫院內人通信,否則何能如此乾淨?你想他急於動身,俗語說慌不擇路,并且攜帶小妾婢僕,舟車累墜,决不能高飛遠颺。本城……斷不在本城……窎遠……斷不會窎遠。據瓦落測度起來,一定郭外鄉鎮上大家暫避風勢,然後再作後圖。瓦落久慕他與光福玄墓徐掌明,是金蘭之契,性情亦近,舉止相同,此刻帶下家眷,不到徐家,却到那處?晚生雖非神仙呂純陽,然而也算得未卜先知的諸葛亮,院上有七日限期,儘可連夜動身,離城六七十里光景,黎明可抵光福。好在光福是本縣管轄,徐掌明又是該鎮區董,平日來縣,東翁頗與要好,大駕去候徐公,徐公當然推託沈某未來。晚生施小小巧計,包管如甕中捉鳖,手到拿來。”姜老老聽邵達勤說有巧計可獲要犯,如何不歡天喜地?立起身來滿面笑容,一天愁悶都拋入九霄雲外,接一連二的作揖,口稱“老夫子大才,後謝不盡,總總費心,後謝不盡,老夫子照應”,邵師爺道:“東翁,事不宜遲,遲恐生變。今夜不動声色,只消一葉扁舟,欵乃出胥江,攜一青衣童子,倣蔣幹訪周瑜故事。既到玄墓,投帖專拜掌明,掌明相見之下,東翁千萬不可露驚惶之態,語言間亦要從容宛委,兵家所謂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須將昨夜半夜裏特傳東翁上院,巡撫大人說起自己到申衙前賭了一局,居然贏了三百餘兩籌碼,尚藏在身邊,未曾兌現,籌碼東翁亦看見,今日帶領五百衛兵將沈宅團團圍繞,入内翻箱倒箧,徧地搜查,並無絲毫憑據。巡撫大人搜不到憑據,也何能定人之罪?他竟無可如何,即將沈練夫人帶回撫院,聲言以沈繼賢來赎,並把房屋前後封鎖了,並命東翁跟上院門……”姜霞初聽了邵師爺一番言語,似乎不以為然,太覺老實,徐掌明聽了未免要嚇。邵師爺哈哈大笑,道:“東翁真太老實了,方纔早已說過,兵家所謂實實虚虛、虛虛實實,東翁想,沈繼賢何等势力?消息何等靈通?暗中打聽問訊的人,势必絡繹不絕。徐掌明豈有不知?我以老實說話擋在前,先固其信心,然後方可用騙工。他已信東翁是好人,再說:巡撫大人所以下此毒手,並非有意與沈繼賢為難,其實用意要捐他一筆銀子,為城中紫陽、正誼、平江三書院月課膏火欠缺。想此一着,只要繼賢肯拿一萬八千銀子出來,就可以一天雲霧風吹雲散,東翁到那裏,只消以此言語說上去,包管你沈繼賢会跟了你進城。相機而行。” 姜霞初聽邵師爺如此說法,欽佩到一千二百分,决定照計而行,如法泡製。遂更衣便装,叫了一只小船,船上端正些夜飯,帶了一個伶俐小僮,出衙門慈悲橋水埠頭下船,吩咐開船到胥門,恰將下鎖,船家趕緊一櫓過横塘,轉木瀆敵樓頭善人橋,荒雞喔喔,冷月挂樹,櫓聲水聲咿啞潑刺,春寒透被。姜知縣心事重重,斜倚蓬窗,對如豆孤燈,那裏合得攏眼?只見童子呵呼熟睡,窗隙內透進一股冷氣,身上一個寒噤,想那搖船人煞是可憐……姜知縣心事如潮,捱一刻似一夏,第聞櫓綳時時脫落,船底碎冰砰訇有聲,四野雞聲遙吟俯唱,似乎黎明光景。又聞寒鴉啞啞出巢,繞樹亂飛。少頃,聽得人家開門汲水聲,知已抵鎮。船家推動艙門,望裏一張,見姜公醒坐,即叫:“姜老爺,光福已到,船停泊於那裏?”姜公是不認得徐家的,也不知停泊於何處,遂喚醒小僮,問那沿灘汲水的那人:“借問一信,鎮上徐掌明府上在那裏?”鄉鎮上不比通都大邑,問信大家曉得的,總肯指引,汲水的人還答:“徐掌明住在東市梢,這里是西橋頭,要搖過市河,見沿岸人家,一家門前有一株楊柳,月牙水照牆,磨細武康石踏埠,停下船來,上岸就是徐家。”問到信,一人點篙,一人搖櫓,曉色清爽,一輪紅日高挂屋脊,市心人聲漸漸嘈雜,各店家都將上市,吃早茶朋友等太陽來曝背。正月廿三的天氣,春寒實在利害,船家搖到楊柳樹、月牙照牆,一帶多是磨細石駁岸,對照踏埠石鐫象鼻眼,木樁上還有幾個手臂粗的鐵圈,乃停船繫纜所用。岸上一排大榆樹,高高黑牆,仿彿退光金漆六扇竹牆門,門上貼滿銜條,黄紙宋紙,好不威風。“欽加五品銜布政使理問光祿寺署正候補縣左堂”,嚇嚇鄉下人足够嚇了。姜霞初一看,知是徐掌明家到了,吩咐小僮拿了紅紙名片登岸通報。小僮踏進牆門,高聲呼唤叫了半日,並無人來接應,究屬鄉下大家及不到城裏紳宦,因為平常日脚來往親友皆是直衝直闖,並无客氣人出入,故而牆門雖好,不用管門人招呼的。小僮無法可想,直得一直望裏走,連走連喊,有一個戴氈帽着蘆花鞋的老頭子出來,小僮見了他,上前叫聲“老伯”,遞上紅帖,說:“蘇州姜老爺特來徐府賀歲,有要事與徐大老爺面商,敢煩老伯入內傳稟一聲,多感多謝。”那老鄉親看這小僮言語伶巧,聽得“蘇州姜老爺”,不知姜老爺何人,叫“老爺”二字,决非平常人物!隨手接了紅帖,問:“姜老爺呢?”小僮笑答道:“在船上恭候。”那老人囑:“弟弟,你在此立立,我代你進去通報一聲罷。”小僮又謝了他,只見那老人進去了。 却说那老兒是徐家的後村鄰居,不時來往的,今朝來上利錢出來,碰着姜知縣的小僮。重行走到房廳——昨夜沈繼賢一家門主僕六七人避難到此,與徐掌明譜弟講了足足半夜,滿腔憂悶,輾轉反側,觉着心驚肉跳,合眼不能成寐,困在床上難過,不如起來罷。此時徐掌明,方纔披了一口鏡的皮兜篷,走到窗口,要想到北廳來看沈繼賢,恰巧鄉下人褚根福,手裏捧了大紅帖子進來。掌明即問:“根福,你拿的什麼東西?”褚根福道:“掌相,外頭來一個小廝,說蘇州姜老爺船在水牆門。”說罷呈上紅帖。徐掌明一看,知是吳縣姜太爺,心裏勃的一跳竄到喉嚨頭,幾乎口也開不出,連忙說:“開正門出接!”褚根福趕緊一步奔到外面,高聲連喊“開大門出接”。小僮聽得開大門出接五個字,隨即到水照牆船上來通報主人。一面徐掌明着了外套,自己出牆門來接姜大老爺,鄉下人難得看見驀生人下鄉,昨日又有沈宅全家來,今朝又有吳縣老爺到徐家來,滿鎮市已傳說紛紛,當作談話資料,一個光福鎮早已講動。却說徐掌明懷着鬼胎,假作笑容,走到水照牆傴身恭迎。船裏姜霞初走出船頭,雙手高拱,招呼答話。船家搭扶手靠跳板,小僮攙扶姜太爺上岸。掌明伸手來扶姜太爺,上了岸,兩人挽手同行。兩岸的閒人看客,男男女女,不知其數。這是鄉间到處如此的情景,不必細講。姜老太爺主僕二人,掌明接到内宅南書齋坐定,自有送茶送點不提。 他二人相見,先講了一番照例寒暄的話,然後提起申衙前一件公案,姜霞初即把邵達勤所教的話頭,如法泡製。徐掌明先前聽了,假推不知,後來聽了姜太爺說話,句句心腹衞護繼賢,并且并無別種利害,歸根結蒂,不過要想些銀子充作善堂捐款。只要銀子,並不為難,掌明心裏想:獨怕撫院裏用弗進錢,今有路可走,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借此而進,倒是一個機會。面孔上堆下真笑來,心頭亦平復不跳,遂向姜公道:“公祖有所未知,既荷公祖處處照應,心腹相待,不敢相瞞。老實話對公祖講,沈兄已於昨日來舍暂避風頭,今日既蒙光顧敝廬,萬事均有商酌。少停去請沈兄來,同行商酌如何辦理,此事周旋,全靠公祖。”姜霞初心裏佩服師爺高見,果然不出他的錦囊妙策!面上堆下笑瞼,更作殷勤說:“既是沈兄昨日來此,小弟今日亦來,足見事有湊巧,即是吉兆。花些銀錢算什麼一回事呢?”徐掌明諾諾稱是,再談了幾句別文,問問田園,談談桑麻,一天風雨的緊急事,姜太爺視作輕鬆百懈。徐掌明看了心裏一寬,少停進去叫沈繼賢出來會面。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評 邵達勤饒有心計,虛虛實實,尤為洞燭人情之談。觀其為姜霞初設計,先以實言,繼以誑語,閱者到此,度無不拍案嘆賞。 姜霞初連夜到光福,一路水程,描寫清麗。破曉風光,尤写得如展圖畫,洵詩人妙筆也! 第二十九回 看梅花盡興而歸 返蘇州請君入甕 却說姜知縣用了紹興師爺邵達勤的妙策,到光福鎮來騙徐掌明,此兵家虛虛實實、實實虛虚、攻其有備、出其不意之法,果然靈驗非常。徐掌明本则見了姜霞初提心吊膽,他與沈繼賢金蘭結契,如同一人,申衙前賭局,原屬施商餘等四人合開,今沈宅出毛病,掌明亦有切膚之痛。昨日繼賢攜妾逃鄉,今早知縣追下來,任汝膽大如卵之姜伯約、一身是膽之趙子龍,做了虧心犯法事,能不魂飛魄碎?現在看姜霞初的面色,聽姜霞初的言話,句句為己,非常親熱,湯撫台密查親訪,其主意,不過想幾千兩銀子,補助紫陽、正誼、平江三書院裏幾個躄脚秀才的膏火罷了,要想銀子,極是容易。只待寶寶开口,吾們四份分派,花掉一萬兩,也不過大家二千五百,有何大驚小怪?故而絕不介意,也不瞞霞初,實明直白的告訴穿,沈繼賢昨日攜妾到舍眈閣,北廳小住。姜知縣聽了大喜,說:既然如此最好沒有,請來會晤商酌一個萬全之計。徐掌明立起身來,說:“公祖少陪,晚生進去請沈兄出來拜見。”姜知縣笑道:“走好走好,請便請便,不須客氣。”徐掌明遂即飛步到北廳來見繼賢。 此際沈繼賢,竟似嚇呆松鼠,何以故呢?因為已經曉得姜知縣来,賽過小賊碰着捕快,如何不嚇破天門!據徐宅的丫頭送點心面水,進來說主人在廳上與姜老爺在書房會話,一定凶多吉少,禍患臨頭,上天少梯,入地無洞,別無計較,獨賸發呆。現在看見掌明進來,又是勃勃地心跳不住。只見掌明笑欣欣道:“大哥,大事無妨,請放心罷!”用兩只手一圍,做了一個手势,似乎元寶形狀。“大哥,銀子是好寶貝,人言湯青天一文不納,那曉得也是一個三只掱包龍圖!”此時他愛妾月娟,并帶來的家人,都圍攏來聽徐掌明講張,掌明扯了繼賢,横坐在彌陀榻上,細細說姜知縣來意,一片熱誠,事有斟酌,姓姜的肯竭力幫忙。沈繼賢究屬是老狐狸,聽了不肯相信,只自縐眉搖頭,連連歎氣,不作一答。徐掌明笑道:“大哥,你休懷疑,做兄弟的與你如同一人,豈有哄騙之言?请你出去見了老姜再說。”沈繼賢此時身不由主,無可奈何,只得换了衣襟,跟徐掌明一同來會姜公。姜公坐在書房,暗暗佩服老邵,忽聽得一陣脚步響,知必沈徐二人出來,側轉身體,望窗外望,只見徐掌明在前,沈繼賢在後,緊步走來。姜知縣立起,至窗口笑接繼賢。沈繼賢面孔霏紅,心經亂跳,勉强搶上一步,深深一揖到地。姜知縣還禮打恭,伸手來握,又是一番寒暄寬慰話頭。繼賢寸心略安,三人推上下首分賓坐定,先用一套浮文閒談了幾句,徐掌明開口引到正文,說起姜公祖來的一番好意,全仗鼎力扶助。沈繼賢自然照樣說上去。姜霞初用足全身本領,裝足體貼入微的架形,沈繼賢聽了,始信方纔掌明之話一些不差,於是求教姜知縣,此事如何料理?總以速了為是。既是湯大人為三書院生童膏火不敷,欲借此罰款補助,不知公祖已得湯大人示意否?姜知縣笑道:“湯大人亦未便明言,兄弟窺其用意,曾於上月分上院時,三縣同在晉謁,似有一兩句提及書院膏火已填一萬五六千兩,此款向地丁錢量上移借,久宕非宜,遲至二月底須撥歸藩庫。如過三月,藩司林大人不肯擔當,要望湯大人身上移。故而湯窮鬼窮思極想,弄這花樣……”說得沈徐二人大笑起來。“據兄弟冷眼測度上峯之意——”用兩指頭一颺,“恐非此不辦。沈繼翁也是年災月晦,這一筆錢不能省了。”徐掌明插口道:“公祖明鏡高懸,並非沈兄要省此區區,但不知即辦了二萬銀子,如何交納?”姜霞初接口道:“兄弟所以特地下鄉到徐府上來者,即欲與二位商量萬全之策。顧此顧彼,湯大人雖有示意,現在練嫂嫂被孟婆看管,須得要沈兄到案,方可將練夫人釋出。此乃官樣文章,照例公事,不得不然。但是此案須歸本縣辦理,據兄弟愚見,沈兄與我同返城中,暂住行台,俟兄弟上轅銷差。湯大人限我七日內捉到本人,我於三四日即繳令,足見兄弟辦事能耐。藩司林大人三回五次的上院逼款,此刻有了款子交納,有錢可使鬼推磨,只要現銀子交進,俟兄弟再另託紳襟代為疏通,即使沈兄被押,也不過在本縣捕廳眈閣幾日。這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就此瓦解冰消。未識二位以為好否?”徐掌明接口道:“承公祖竭力斡旋,沈兄之幸也。但是有一件過慮之事,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倘然湯大人板定面孔,沈兄被押不放,這便如何?”姜知縣道:“徐兄過慮了,二萬頭在那裏說話,即無兄弟幫忙,亦又何礙?”說得二人又大笑起來。姜霞初又道:“世間萬事,逃不出銀錢兩字。古語云,衙門堂堂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又云,縱使天大的官司,只要有地大的銀子。况且沈兄的案子,乃是賭錢,上司訪案,並非殺人放火、圖財害命、謀反叛逆、忤逆不孝十惡大罪,訪案只愁無錢,既端正現款,再有什麼憂慮?自己投到,又可減輕一等,至多十日半月,沈繼賢依然沈繼賢,申衙前原是申衙前。”說得二人又拍手大笑。徐掌明笑道:“姜公祖之言不差,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晚娘拳頭,前後一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事有公祖在内幫忙,决無大礙。鑊子防熱掇,準其端正二萬銀子,或逕奉交公祖。如手頭一時不便,弟處亦可湊些。沈兄明日跟隨公祖同船進城,月娟住在鄉下白相。過梅花汛,等到梅花落,事體亦可舒齊了。做兄弟的隔一兩日,亦當鼓棹進城,一則專為謝步,二則探望沈兄,三則順便往諸親友處拜拜過頭年。”三人談妥,沈繼賢有姜徐二人拍了腰包,故而倒覺大膽起來,再講了幾句閒文,廚房裏端出盛席酒肴款待姜太爺。這是徐掌明地主之誼,無須多表。 再說沈繼賢趕緊入內,將上項事情一是一二是二,交訴月娟。月娟說道:“你不要上了姜知縣的當!他用騙工來騙你。”繼賢笑道:“你年輕女流,那裏得知外邊官場的出進?無須多慮,你住在玄墓,看看梅花,至多十日半月,等梅花落,事體可以舒齊,我來接你可也。”月娟聽他說得如此容易,終究有些疑惑,起初要跟他同返蘇城後来,繼賢再三說了,方始作罷。一面開箱子取出閶門源發莊的存摺來,自己提筆開了一張二萬兩正月底期的莊票,票脚銀數上押了一個篆文腰圆圖章——繼賢親筆跡,源發莊上看慣的,不比存根,亦可支取。寫好,將摺根藏好,一直出來,掌明過了目,即交與霞初,再三費心再四感謝,說了無數好話。姜霞初看了,藏在衣袋內。少頃席散,横豎要明朝動身,徐掌明看看不到未牌時分,忽動遊山之興,遂飭家丁後河船棚裏撑出自備的遊山畫船,請姜知縣遊山探梅。霞初一想,大計已成,落得借此嬉春,偷得浮生半日閒。這二萬頭,見機行事,或者可以上袋。滿臉歡顏,謝了擾,三人下船。一路野景,春氣盎然,遠遠梅花香隨風吹來,沁脾清鼻。船到香雪海停泊,也有城裏鄉紳出來看梅花的宅眷船,都停泊在香雪海隖下,翠袖紅裳,如入圖畫,較諸城市俗氛,竟有霄壤之隔。無怪西湖林處士,妻梅子鶴終身也。他三人說說談談,過銅坑上銅井,度虎山橋,欲登石樓石壁,一窮千里之目,自有竹兜抬上——竹兜風味,較諸綠呢大轎大有雅俗之別。三人飽觀野景,西崦夕陽,興盡下山,竹兜送至船邊,重行落船,一路摇歸。再擺酒肴,歡呼暢飲,半夜散席。書房中錦被繡衾,備姜知縣安寢,小使相陪另牀而臥。 一宵無話,已抵來朝,姜公起身,送過漱洗水,點心呈上,吃了。少頃徐掌明出來,照例款留姜公,照例謹謝,再重言拜託。姜公又大拍其腰包。直待沈繼賢進內料理舒齊,巳牌動身,掌明相送。原來船拔櫓架綳,一聲欸乃,出市河過木瀆善人橋敲樓横塘,頃刻之間,風順水利,已望到胥門。姜知縣與繼賢在船上假作殷勤,叮囑一切,實為替己,沈繼賢千分相信,萬分感激。不多一回,將到衙門慈悲橋,姜知縣謂繼賢曰:“沈兄,你亦不必另住行台,惹人耳目。還是耽閣在敝衙門,服侍亦為便當,信息亦覺靈通,免得諸事隔閡。”沈繼賢此時鱉已入甕,只得聽人調遣,點頭稱是。船一傍岸,小使上去,衙門中打兩乘轎子接進去,東花廳招待。姜知縣趕到邵達勤房裏,不待開言,深深一揖。邵師爺問:“如何?”姜知縣把昨夜事,是一是二的統統告知師爺,就瞞起二萬頭源發莊票。邵師爺笑道:“東家,如何?”姜知縣又是打一拱,說:“佩服之極!現在本犯已騙到,還要請教如何辦理。”邵師爺說出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評 姜霞初依邵師爺所言,如法泡製,而沈繼賢果入彀中。足見智謀之工,高人一等。 姜霞初等三人閒看梅花,頗有雅人深致。特此時之沈繼賢,心中吊桶七上八下,正恐視之而勿見耳。 第三十回 邵達勤再定陰謀 徐掌明初番探望 却說姜霞初騙到沈繼賢,軟看在衙門裏,與邵師爺商量辦法。邵師爺聽了大喜,對姜知縣道:“東家,此樁案件,非但無過,還可有功。湯大人最喜為民除害,蘇州四巨猾,施商餘、徐掌明等,手段通天,心思奸惡,東家趁此機會上院密稟,也用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的方法,將上任以來到目今的事實,一一和盤託出,把蔴布袋底透穿,湯大人一定聽了大怒,要責問東家,何以不早來通報。東家可實說,做了小官,要想保住前程,弄碗飯吃,上司重重疊疊,只有巡撫大人一清如水,其餘合省長官,那個不是千里做官不為財麼?斗膽放肆一句話,藩司裏也要,臬司裏也要,道府裏也要,官卑職小,實在應接不暇。撫大人能體諒苦衷,俾姜霞初洗心革面,整頓全神,為國為民,且觀後効!如無振作,兩罪俱罰。蘇州四猾由姜霞初一個個訪到案前,如有半個走漏,請大人以姜某補抵……東家上院求見撫憲,把上項說話一一稟上,包管有益无損!”姜霞初聽了邵師爺教訓,點頭稱是,打恭欽服。退出書房,再來與沈繼賢假意周旋。沈賊信以為真,心事丢開大半,廚房送進夜飯,自有左堂捕廳老爺戚荷齋前來奉陪。 姜霞初連夜亥牌時分,小轎一乘,屏去儀仗,獨上衙門來。號房看見吳縣半夜上院,定有要事,不敢阻隔,立即稟報。此時湯大人猶在簽押房,高燒紅燭,批讀各縣呈詳,目送筆揮,精神矍鑠。傳字房吏聯貴,手裏拿了吳令單片,望簽押房裏一張,門帘飄動,撫台知外邊有人——前回書中早已交代明白,這裏簽押房宛比京城裏南書房,隨便何人,不奉呼召命令,不能踏進脚步。如無命亂闖,雖至親密戚好友舊交,捋直面孔,竟要軍法處斬。所以無人敢亂撞吏房。聯貴掀動門帘,湯大人問誰,外答:“大人,傳字房聯貴,吳令姜獨上轅來請見。”湯大人一聲來,然後聯貴伛身入內打筌,呈上名片。撫台看了一看,說簽押房見。聯貴諾諾退出,飛步出外,對姜知縣道:“請大人在簽押房。”霞初連聲是是,傳字房吏在前,姜令跟了他緊一步,靴聲橐橐,一直到簽押房,掀起門帘。姜令進了簽押房,聯貴領到,出去不提。却說姜令見了撫台大人,照例規矩行過,姜知縣見旁無一人,遂將奉命趕緊下鄉,到沈犯同黨巨猾光福鎮徐掌明家查獲,現在本犯已押在本縣,應當連夜解上院來,恐有疏虞,故特來请示。湯大人聽了,贊一個好字。姜知縣用一句探撫憲口氣:“蘇州巨猾四人,横行鄉里,魚肉鄉愚,聲氣廣通。他四人聲應臂指,通同一氣,趁此一網兜拿,為民除害……”湯撫台不等他說完,接口道:“貴縣能包辦这件事嗎?”姜霞初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答道:“上峯差委,敢不竭力!”撫台看他有能耐,即委他儘一月內,把蘇州四巨猾一齊捉到重辦。姜霞初答應下來,全權交付,餘無多話,退出來,乘轎回本衙門。辰光不早,已子牌時分,連日辛苦精神,覺得疲倦,遂入上房安睡。 一宵無話,明日起來,姜知縣也不梳洗,急忙走到邵師爺書房。紹興師爺素來出名要擺架子的,嘸館地,則在鄉下抱小男、吃酸冬湯;一得館地,就此工架十足,臭脾氣拿出來。此刻本官走到書房門口一張,看看裏向寂靜無聲,師爺還高臥黑甜,做發財好萝。霞初没法,不敢驚動,退出去洗面,吃了些點心,停了一個時辰,然後再到書房來看。只見一頂帳子一動一動,曉得邵公已蘇醒,姜知縣實因心有要事,不能再等,遂在門口咳嗽一聲。邵達勤問誰,其實早已聽出東家聲音了,故作不知而問。姜知縣聽問,遂帶笑聲答道:“達翁,是我。”邵師爺連聲說請,姜霞初遂跨進書房。邵師爺說聲:“放肆。請坐,瓦落起來哉。”做作要緊披衣起來,嘴裏還說:“天氣好冷,春寒凍煞老黄牛。東家好早。”自有專侍師爺的聽差阿福,送茶送面水進來,邵師爺下床,拖鞋着衣,與東家招呼。霞初略候片刻,看他洗面已畢,送進點心,屏退左右,遂把昨夜上轅一番情形和盤託出。邵師爺聽了,說:“東翁,如何?”姜霞初拱手不迭的笑道:“欽佩高明,欽佩高明!”邵師爺亦笑道:“看病總要用藥對症,那怕不起死回生!此刻湯撫既然全權交託,東家可以用力做去。據我愚見,蘇州四猾,果然個個殺不可赦,但是殺之亦要有名,名正则言順。徐掌明此番儘可牽落案,因其窩藏賭棍,加罪有辭。若施商餘等两人,不能歸入一案辦理。少停幾時,留心暗訪,拿到真憑實據,再行想法不迟。”姜知縣點頭稱是,邵師爺又道:“晚生素聞徐掌明獨霸光福,家資富有,良田萬頃,廣廈千椽,較沈繼賢尤為充足。東家無啥客氣,大可借此窩賭藏棍題目,嘔他一筆肥汁出來。東家連年虧空,亦可補補;各朋友窮乏,亦可滋潤滋潤。當取不取,也是呆子。東家以為如何?”姜知縣連連點頭,說:“总请老夫子費心。”這一句,盡在不言中,彼此心照罷了。邵師爺說:“今朝徐掌明要來城麼?”霞初说:“昨日臨行送下船的時候,他說即日來城,一則謝步,一则探候沈犯。想今日不來,明日當來。”邵師爺道:“既然如此,再便宜沈繼賢一兩日,吩咐照看沈繼賢格外留心款待,防中生防,他耳目眾多,爪牙密布,衙門動作,門外七八分得知。徐掌明何等陰險,作事步步細密,豈有不派人打聽,自己貿然敢來嘗試?雖然事不關己,他與沈姓如同一體,他既云即日要進城來謝步,順便來望沈姓,他謝步只句話是順便,望沈繼賢是專誠。他來城之後,豈有不在外打聽?城中捉捕沈繼賢這件事,早已鬧得烟昏瘴黑,那個不知,茶坊酒肆必然講動。所以沈繼賢暂時萬不能難為,要格外款待,一面再騙沈氏幾文。俟徐掌明來城打聽,一打聽果然並不難為,他就膽大進衙謝步。等他一入牢籠,怕他插翅飛去不成?然後細細榨他油水出來,不怕他不拿十萬八萬銀子花用。到那其間,把兩猾向撫院一送,看他猾到那裏?東家尊意,以為如何?”姜知縣連連稱是,說了幾句閒文,走出師爺書房,到自己簽押房來,自有值日當差過來伺候。光陰迅速,今日已是正月二十五了,坐定下來,正想徐掌明不知來否?這源發莊的二萬頭即期銀票,未曾告訴師爺,託誰人去取可以不穿?想來想去,實難其選,不如稍緩幾日,自己去取。諒这家莊殷實有名,决不至在春季内倒閉。 話分兩頭,要說到光福鎮徐掌明,自從沈繼賢下鄉,出了這事之後,姜知縣一力擔保,然而心中終究萬難放心,繼賢跟了姜官進城,不知凶吉如何。照例應當謝步,便道來探望探望繼賢。想了無數念頭,推推委委,捱到廿五那一天,再不能捱了,想定進城後,好在與縣前人皆熟,若果然不把繼賢難為,我就進衙門謝步;倘然風聲不妙,馬上調轉身體撥他一個脚底,寫封信去了結。徐掌明出名老奸,色色顧到。端正備船,與月娟說明来望繼賢,月娟垂淚囑託掌明無窮記念,自己要跟掌明同來。掌明婉言安慰,約他即日回鄉,定有佳信,月娟鳴鳴咽咽的入房而去。然後徐掌明帶了一個莊摺,唤長工兩人,攜了茶籃開船。是日春風和暖,風順水快,不到傍曉,船抵胥門,船埠頭登岸,遂即進城,一直到養育巷元元行臺看了房間,那爿元元棧,雖挂仕官行台招牌,其實是光福、香山、木瀆、胥口、東西橋、南北橋一帶鄉莊生意,所以玄墓客人及徐府上的人進城來,總耽閣在元元棧,老板、茶房等悉是熟人。今朝徐老爺光降,招待自然格外殷勤周到,雖然及不來府上適意,而說啥有啥,亦未為不可。徐掌明一到棧裏,開了一間樓上靠河房间,窗明几淨,點上孫春陽通宵蠟燭。老板也是玄墓出身姓,蔣名叫元慶,排行第五,人人不叫他名字,而祇呼他老五。此刻蔣老五巴結徐富翁,特地帳房裏撥冗,登樓來敷衍老主客,装出笑臉來問長問短,說東說西。徐掌明有事在身,假作不知沈繼賢出事,問起申衙前新年裏賭局情形。蔣老五遂將小南京不知如何引了湯撫台親自入局,赢去三四百兩籌碼,作為真憑實據,限吳縣姜大老爺七日內破案捉人,申衙前房屋發封。據說逃到府上,徐相你不要瞞我,大家同鄉人,豈有手臂不望裏彎之事。姜老爺下鄉,此刻沈相在衙門裏,幸他平時有交情在前,姜老爺總算出色,留在衙門裏款待,格外要好,並不擺出官势。小棧裏時刻有人出進,所以曉得非常靈清……掌明聽了蔣老五一番談風,心裹一定,亦將繼賢逃下鄉來一切情形,實話告訴老板;今朝進城用意,亦與老五商量。開棧房的人,素以胡調為旨的,趁水推船,看風使篷,亦瞎拍胸脯、亂裝膽氣,帶拍馬屁和吹牛皮,說沈繼賢决無妨事,况且有徐相幫忙,更不要緊。徐掌明聽了,滿心託膽,安睡一夜。到廿六那天起來,喚了一乘小轎,擺出楊樹松香架子,上吳縣衙門來投帖拜會。門房接了紅帖,遂即通報。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評 邵師爺妙計無窮,工架十足。觀姜霞初探望一段,便知其身份之高。作者使用紹興土語,尤覺活躍紙上。徐掌明與沈繼賢,著名大猾,自非有邵師爺之謀,必不肯步步就範。此猶諸葛亮與司馬懿,棋高一轉,自然縛手縛脚也。 徐掌明徐觀風色,緩緩而來,自以為審慎之至,而不知獵者已設阱待之矣。讀者至此,度必引觴稱快。 清朝聖人陸稼書 青浦魯莊雲奇評餘姚戚飯牛著 第三十一回 徐巨猾進城上當 邵師爺到莊取銀 却說徐掌明正月廿五到蘇州,要來探望沈繼賢,眈閣在棧房裏,不敢就到衙門拜謁吳縣姜公,暗问棧主蔣老五。蔣老五亦是一個白相人,况且棧房是五方雜處,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出進,一有新聞,別場處未曾聽得,棧房裏總歸先有幾許人來講起。何况靠近在衙門左右,衙門裏撒一個屁,蔣老五曉得香臭。沈繼賢一番前因後果告訴徐掌明。徐掌明裝出假癡假呆,聽了蔣老五說頭,心中一快,想起二萬頭足見有些效驗,明朝借腳上街頭,先去姜知縣處謝步,然後出來與繼賢細談,得能早日舒齊,申衙前賭局不致久閣冷場。此刻歇一日少一日進帳,這暗中損失說不盡言。倘使趁此機會打通撫院,亦未始非塞翁失馬,花落區區二三萬,算得什麼?所謂小錢不去大錢不來。但是這件事,須要懇求老姜竭力設法,防早弄開,早一日好一日。掌明私自轉念頭,萬穩萬當,再想明日去望賢繼,總要買幾樣食品去纔是道理,想到老沈最喜歡是吃糖食東西,於是即託蔣老五差棧房裏聽差,代付五兩銀子,到閶門皐橋堍孫春陽,去揀配些松子糖、葡桃肉、番桃餅、砂仁糕、山楂片、胡桃酥等細品。蔣老五即拿五六兩銀子,喚了聽差速去孫春陽買辦食物。少停食品買到,徐掌明船上一日也覺有些勞頓,遂早安睡,一宿無話。 明早起來,喚棧司雇了一乘竹轎,徐掌明衣冠齊楚,帶了從人,拿了紅帖及所買食物,出棧房上轎,逕到吳縣衙門來,不多幾步路,即抵照牆。從人持帖投進號房,號房接了帖子,一看上寫的治下愚弟徐亮頓首拜,號房曉得即是光福巨富徐掌明,與沈繼賢是同黨一氣,遂即取了帖子進宅門通報。此時縣官姜霞初正在邵師爺書房裏商量,如果徐掌明到來探望,如何對待可以弄他幾萬銀子,大家分潤分潤。邵達勤正在運籌帷幄、决勝千里之際,打起紹興白,“亨瓜”長“瓦落”短,興高采烈。忽號房把門帘一掀,看見姜官在內,不敢亂闖,立定伺候,這是官場老規矩。姜官回轉頭來,看見號房,一定有事或有客,一聲來,號房遂入內打千挂火腿,呈上紅帖。姜官一看,點頭說:“花廳見。”號房種樹退出。邵達勤曉得徐掌明來,路頭菩薩到了,遂笑對姜令道:“東家,徐掌明先用軟,慢用硬,六字要訣切記,切記。”霞初含笑點頭,走起身走出書房,到西花廳預备。不多片刻,只見徐掌明整其衣冠,尊其瞻視,規行矩步,趨進而來。姜霞初本是老知縣,又經紹興滑頭一教,心裏要想他銀子,故而滿面堆下笑臉,伛偻謙恭,來與掌明握手。徐亮見邑尊如此歡迎,喜出望外,也笑逐顏開的高拱手低曲腰,跨上階石請安謝步。差役掀起硬門簾,讓二人走進花廳,分賓升炕坐定,自有聽差送香茗、裝旱煙,照例客套不贅。談次詢及沈案,務祈公祖幫忙,將來竭誠補報。霞初三分包拍,七分推託,口口聲聲撫院大人公事,湯大人如何雷厲風行,如何關節不通,如何嫉惡似仇,如何重視沈案,恐有意外牽涉……徐亮聽到意外牽涉四個字,心頭小鹿亂撞,面上頓露紅雲,嘴裏勉强含糊酬應。正在閒談之頃,只見門簾揭處,堂外走進一人似差役模樣裝束,頭戴紫纓帽,身穿青藍布長衫,口帶河南中州土音,年約五十左右,走進來直到知縣炕床邊,挺身直立,側身旁侍,伸出右手遞上紅筌條官封尺書一信。當這人進花廳時,知縣早已立起作招呼之狀,此刻那人遞上書函,姜知縣雙手來接了,將信函翻轉來,把封條用小指甲揭開,抽出信內牋紙一看,面上頓露紅雲。翻覆看了兩三遍,似乎狠憂悶狠鄭重的,將牋紙袋入信函,握在左手,强作笑容,走下坑床,踏板櫈,向那來人道:“和哥費神,回稟大人,兄弟知道了,馬上一刻兒就上院。”那老人諾諾連聲,伛身而退。姜霞初跄步送出門帘,再連說一刻兒就來、一刻見再會,似乎那人去遠。 只見姜老老回進花廳,重行坐上坑沿,面帶愁容,一言不發,這封信仍舊握在左手。徐掌明聽得說即刻上院,料必那來人必從撫院中而来,心事在身,聽到撫台衙門,宛同繡花針刺屁股,能不驚心弔膽?所以忍耐不住,低聲啟問姜官說:“敢問公祖,方纔進來的那一位,從撫憲大人衙门裏的當差否?未知什麼要公,公祖即刻要去?公祖有公事,晚生告辭。”姜霞初正待他問,可以接口上去,所以不待他說完,裝作縐起眉頭,連摇其頭曰:“難了,難了。”掌明聽他說難字,心裏更為着急起來,須要討他一個明白。姜霞初对他面孔凝神子細一看,也不說話,即把手裏一封信换到右手拿了:“掌明兄,我輩交好,不敢相瞞。請看罷。”說完這句,就把這封信授與掌明。徐亮本擬想看,今既肯與我看,遂雙手來接過去,抽出來看,上面寫道:“沈猾繼賢,知已捉到,甚好。其同黨密布,最著名者為光福徐亮(即掌明),素與沈猾狼狽為奸,須即設法,早獲歸案同辦。幸勿疏颺漏網,至囑切切无違。此諭吳縣姜令知悉”下鈐小方章。筆墨龍飛蛇舞。徐掌明捧了這牋紙,滿身寒戰,三十六只牙齒捉對兒的廝打,一張箋紙,兩只手在坑几上蔌簌簌響。霞初冷眼看他這副神氣,心裏好笑,想:你徐掌明在光福耀武揚烕,天高皇帝遠,村中無虎狗為王,鄉下人見你怕。此刻着了道兒,真傢伙還未上,已經手足無措。我不趁此時候嘔你一個暢,等待何時!回轉頭去對掌明看,只見徐掌明面色死灰白,額汗賽珍珠,蹲頭無語,呆望那张牋紙目不轉睛。霞初曉得他心思已慌,神經已亂,趁此機會,叫一聲:“掌翁,現在撫台大人親手書諭,立刻命兄弟上院聽訓。好得閣下在此,可以當面斟酌。掌翁你大才,看如何辦法,可以幾面光鮮?”徐亮到此時間竟不亮,掌明竟不明,嚇到無可如何,忘形骸哭喪着臉,双膝跪下,口稱“大老爺開恩搭救”。此一來,到弄得知縣不提防,萬不料土皇帝如是不吃鬥,姜霞初說:“阿呀呀,掌翁何致于此!萬事容緩,或有商量。請起來再說,請起來再說。”掌明掮手揩了一揩額角上汗珠,又磕了一個響頭,嘴裏連說:“無論如何,總要公祖大老爺搭救!”爬起来,重新顫危危斜坐在坑沿上。 姜霞初心生一計,自己不便與他明言,還是託邵師爺來與之開談罷,并可免了邵公疑心。想定主意,向掌明道:“掌翁,兄弟有撫院來唤,不容緩去,須上院一行,聽撫憲有何吩咐。兄弟无暇相陪,且引與邵師爺處,邵師爺頗有商量,掌翁且往求教,定有一條出路。”掌明連連稱感不已,遂即領了掌明逕到邵師爺書房裏來,紹介攀談。姜知縣假扮好人,亦託了他幾句,似乎急匆匆要上院去的形狀,與邵徐二人暂別,出了書房,到姨太太那裏鬆骨頭,當作上撫台衙門。可憐徐亮,全在暗中摸索。却說掌明到邵師爺書房,又是一種景色,邵師爺工架十足,不比邑尊謙和,且從前又無十分交情,故而格外留神。方纔所看的撫台手諭一封信,姜霞初早已交與師爺,掌明看見他交信的時節重託他代為想法開路,坐了半刻忍不住,只得開口懇求斡旋。邵師爺是何等樣人,青石糞坑板愈硬愈臭,擺足臭架子,加二加三,拿這封信上的話頭來嚇掌明。掌明究屬鄉下大頭親家公,祇會做關門皇帝,未曾見過世面,怎禁得起他唱紹興高調來嚇?正如西廂記上所說,“嚇得倒躲倒躲”,邵師爺看他情状,火到猪頭爛,一烙鐵盪下去,弗怕皮裏弗走油。這種主顾,千年難得虎磕铳。常言道,城裏人做墳,鄉下人打官司,任汝老白相,總歸老毛病摸出来。邵師爺久渴之時,獅子大開口,要他一萬五千兩纹銀,方始代他揩刷。徐掌明當這個當兒,莫說一萬五千,就是三萬四萬兩,亦是一口應承,只望代他洗刷。此時深悔來探望繼賢,一入衙門,猶之游魚上釣,自己曉得脫不來身。邵師爺聽他一口即應,倒亦懊恅弗多要他一萬,事已如此,且拿到一萬五千,過一日再想法子。當時逼他交出現款,好在元發莊上徐氏有十餘萬存款,只消掌明親筆迹小方圖書條子,隨到隨付。邵師爺等徐亮寫好憑條,立刻差人到莊上去取兌現銀,不多一刻取到,掌明心裏一半放心,一半吊膽,正要懇求邵師爺設法。孰料姜知縣在姨太大房裏說說笑笑,方纔與邵達勤做好圈套,騙嚇徐亮銀子,只等好消息出去分折銀子。忽然號房送信到宅門,宅門心腹二太爺丁貴,氣喘吁吁趕進姨太大房來,手裏拿了一封信函呈與主人。霞初一看封面,兩目直定,真是巡撫部院湯大人來的公事。不知信中若何,急把繡花盤內小剪刀翦開一看,立即喚站堂伺候打道上院聽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評 徐掌明既入署,邵達勤又以偽信嚇之,妙計無窮,真可稱智多星矣。徐掌明以鄉間巨猾,作惡橫行,憑仗勢財,儼然南面。而一到縣署,便是銀样蠟槍頭,松諺所謂鄉智不如市呆,洵不誣也。 偽諭才成,真諭又到。文筆有風起雲湧之致。 第三十二回 邵達勤隔牆聽壁脚 陸稼書入城審賭頭 却說姜知縣接到宅門丁貴送來撫院湯大人親筆手諭,翦開一看,方知傳唤上院。立即换了衣冠,打道坐轎,趕换上院而來。號房通稟,即命東花廳傳见。姜知縣出轎進院,見了湯大人,照例請安,招呼旁坐。湯撫台諭:“貴縣辦事勤敏,沈繼賢正犯,不動聲色既已捉獲,須將他同黨徐掌明,一同捉到歸案訊辦。”姜知縣聽大人說停,遂即離座打了一千:“啟稟大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卑職奉大人面諭之後,連夜下鄉,并將徐掌明騙到登岸,未及半刻。正擬上院來密稟,而大人手諭適至。”湯撫台聽罷,掀髯哈哈大笑,點頭說:“正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貴縣好能幹!”面諭:“此案,本部院已去喚那第一進睹場的湖州朋友鈕公,來城與貴縣同審就是了。”姜知縣聽了莫明其妙,只得連聲種樹。湯撫台遂飭巡捕呂超瓊,將沈案犯婦練氏,令官媒孟婆移押吳縣監中,并將五百餘兩牙籌一應交與姜知縣帶回,一俟湖州人到來,即行審結可也。諭畢端茶送客,姜霞初出來,與文巡捕吕超瓊握手相見,稱兄道弟假知己了一番。呂超瓊早把官媒孟婆唤到,孟婆即在撫轅官廳見過姜令,姜知縣吩咐好好把沈女犯練氏送入本縣監房,歸案併辦。孟婆答應,下去料理不提。姜知縣與呂超瓊握別,升轎打道回衙,坐在轎中一路思想:那湖州姓鈕的是引領撫台入局賭錢勘破機關的朋友,究不知何人?此刻憲諭,要等他到了開審,這疑團可以冰釋了。 吳署離撫院一箭之路,轉瞬間已回本衙。知縣出了轎,不進簽押房,即到邵師爺書房裏來。師爺正與徐掌明長談,邵徐二人见知縣回衙,立起來招呼。徐掌明一個心直跳到喉嚨口,幾乎躍出腔子,一陣火冒穿迷丸宫,兩只耳朶紅如猩猩屁股,不知姜老爺上院去了,諒必多凶少吉。姜老爺看看邵師爺,坐下來,邵師爺送一眼風過來,似乎要加油加醬添鹹頭,說得凶險,趁此再好弄他一筆外快。姜知縣亦是老滑頭,兩下心照,所以眉毛雙鎖,牙縫中唧唧有聲,故意妝腔作势說不出的樣子。掌明冷眼偷看,心裏越嚇;邵師爺吃旱煙,亦不作声。三個人如三清殿上三位泥塑天尊。靜了一刻,霞初嘆了一口氣,對徐亮看了一看:“掌翁,這事如何辦法?撫憲面諭,此案即日有一湖州姓鈕的来同審,那姓鈕的湖州人,即是引湯大人到沈繼賢府上賭錢赢籌的人。兄弟本疑這姓鈕的不知何人,現在即要水落石出。但是這姓鈕的决非真姓鈕,料必係湯大人的心腹,否則何能引湯大人入場?并且此人能與兄弟同審,定然是現任官,或者候補官。若是紳襟親故祇,可聽審不能同審。”邵師爺插口道:“東家所說極是,可謂如見肺肝。亨個湖州人,不管真姓鈕假姓扣,只要是個官,也不問其現任候補,等到見了面自然認得。即使平時不甚往来,無甚瓜葛,有一樣物事可以說話——”說到這一句,冷笑一聲,眼角梢斜對掌明一看,說:“徐老先生以為如何?”掌明低聲下氣的答道:“全仗師爺與公祖費心,但求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徐亮傾家蕩產、碎骨粉身,亦所甘心。”邵達勤笑道:“當得効勞,儘管放心。到時徐老先生能聽瓦落勸,相信亨瓜說話,就是東家亦肯丟官幫忙。瓦落捲鋪蓋回紹興賣乾菜、收錫箔灰,儘可放心。但是事不宜遲,遲則變化萬端。徐兄進城謝步,尚未與繼賢碰頭,據我愚見,東家還是去請繼贤進來,到瓦落書房裏,把一切情形,相煩徐老先生是一得一、有二得二,細細告知繼賢——好讓沈徐二位接接笋頭。此案勝敗吉凶,不在東家身上,全在鈕湖州老身上。俗語說得好,有了五十兩花邊元寶,七十歲公公婆婆返老還少。沈繼賢徐掌明他兩位,亦是通達世故人情,豈必再要瓦落多言多語?兩位商酌下來,可以防早安排。徐老先生尊意如何?”徐掌明本來急欲一見繼賢,此刻邵師爺說去請繼賢進來碰頭,求之不得,馬上拱手答應:“妙極極妙。”心裏一想:用請字,足見未曾難為。姜霞初並不欺騙,尚顧交情。所患者,姓鈕的湖州人。然而邵師爺說這兩句古老話,亦是實情。事已至此也,顧不得花費了。姜霞初凝神半晌,似乎不允邵師爺之請,邵師爺又拍拍旱烟袋叫一声:“東家,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四書上這兩句,東家從小讀熟的,東家既是包拍胸脯,救人須救澈,讓他二人商量商量,或有妙計,亦未可知。”姜霞初答應下來,即飭聽差去請沈老爺。 沈繼賢自從鄉下被姜霞初騙到衙門裏,名曰款待,實則軟禁,在他豈有不知?特是鳥已入籠,縱有雙翅,又何能騰飛遠颺,真教無可奈何了。眼巴巴望徐掌明,掌明又不來,這個悶葫蘆難以打破。所有舊時城裏心腹到衙門前來探望,早有命令,一概擂揽。所以沈繼賢獨在衙門中,雖無脚镣手銬,心裏比子犯人還要難過,這種日脚出世從未過過。正在思想之際,忽一聽差來請,說邵師爺有請,光福徐老爺也在書房相候,請沈老爺即去。沈繼賢聽到光福徐老爺,曉得掌明已来了多時,這一樂,如同餓小兒見了母乳,隨即跟了聽差,三脚兩步興冲冲到書房來,彼此相見。此刻姜知縣已走出書房,書房中邵師爺做圈做套,徐掌明與沈繼賢咬耳朶,告訴他撫憲面諭姜官,此事我與老兄云須歸案併辦……語言中帶一二分見怪沈繼賢的口氣。沈繼賢來時高興,此時又冷了半截身體,呆看掌明,無言可對。掌明對他說:已交一萬五千兩銀子與邵師爺,託代斡旋。若然不日姓鈕的湖州人到來,萬一板定面孔,這便如何得了。沈繼賢想了半日,說:“……既有姜老爺邵師爺暗中幫忙襯托,天大官司地大银子,傾家蕩产亦是報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姓湯的不會三十年五十载世襲江蘇巡撫,總有走日。等他鴨蛋生脚滾開了,吾們再作計較。此時虎落窟穽,祇堪摇尾乞憐。紹興人鬼頭鬼腦,心存不良,這事落在他手,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當此用人之際,花錢也不能肉痛了,但求太平無事,已為萬幸。”他二人咬了半晌耳朶,邵達勤假作吃旱煙出恭,其實在門背後竊聽,究囑紹興人,聽不出蘇州人默測測的講張,聽了半日壁腳,一句都没有听出来。不料额角頭上搭着些些便宜貨,什麼便宜貨?他把額角靠在門縫裏張,門擱條上幾條陳年灰塵,一條一條都挂牢在他帽簷上。書房裏沈徐二人閒談,聲音放高,門角落諸葛亮邵師爺假登坑亦舒齊,緩步揑了旱烟袋出來。沈繼賢看他頭上琳琅挂了三四條灰塵,似烟囱管裏鑽出來的,禁不住要笑出來。徐掌明亦對他看了,不懂,後來聽差進來說穿,邵師爺方纔明白。 邵师爺鋪張揚厲,說得湯大人如何利害,如何猛烈,正在要嚇他二人之際,姜霞初進書房來。沈繼賢立起招呼,重言懇託。姜知縣素來老奸巨猾,絕不露圭角,仍舊虛與委蛇。正在說東話西,忽見傳字房書史榮陞掀起門帘進來,打了一千,呈上紅紙簡帖。姜霞初接來一看,上寫“寅愚弟陸隴其頓首拜”。霞初接了這帖兒,不覺呆了一呆:那陸隴其是本府同寅,現任嘉定知縣,此人進士出身,道學先生,在六十三州縣中最有清慎勤聲名,最得上峰賞識者。且年初大考,曾取第一名。陸公是湖州平湖人氏,他素不喜與人往來,今朝陡然来拜我,甚為蹊蹺。莫非那引領湯大人到沈家賭錢的姓鈕老翁,就是陸稼書麼?停睛一想,着實有些道理。一面吩咐南花廳請見,榮陞退出去;一面即将陸帖交與邵師爺看,說:“與此案定有關係!”邵師爺說:“東家出去款見,晚生随後窺探。”姜霞初走到南書房,穿整衣冠,恭候嘉賓。不多一刻,只見陸稼書青布箭衣,元色布大袖馬褂,外套也不穿,一只舊絨緯暖帽,一雙黑布靴——粉底都黑了,拱手走上廳來。姜知縣笑臉相迎,分賓而坐,照例送茶。花廳上两位縣官攀談,門背後善听壁脚的邵師爺,帶了沈徐二人都到,只聽得姜知縣先開口问陸知縣道:“稼翁幾時來府院,上謁過没有?”只聽得陸知縣答道:“院上去過,湯大人面諭,沈案從重从速辦理。此案起始,須捉小南京對質。實不相瞞,沈案發生在正月初十大考之後,兄弟到胥門趁航船,是日航船不开,萬年橋頭萬年春吃茶,遇着賭奴小南京,勾引至申衙前入局……”一番情節,備細說與霞初知曉。姜知縣方始明白,姓鈕的湖州人即是陸公。這一套說話說得狠清楚,沈繼賢在門背後聽了,方信顧全寶說得不差,悔不該上姜知縣之騙。現在已入圈套,真不得了。徐掌明亦驚心吊膽。南花廳上陸知縣要催姜知縣開審,姜霞初何敢違抝,只得喚伺候坐堂。沈徐二人嚇得不知所云,邵師爺拖了他二人回轉書房。欲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評 姜霞初既能受賂,自是惡吏傳中人物。湯公雖屢加讚賞,而審案之時,必派陸稼書同審,可謂有識。 徐沈相見一節文章,詼誕可觀。此正所谓流淚眼看流淚眼也。 徐掌明初到,談判未了,而陸稼書已接踵而至。寒暄才畢,便爾開審,文筆緊湊之至。 第三十三回 访茶馆先捉赌奴 坐暖阁重审巨猾 却說邵師爺帶了沈繼賢徐掌明兩人,到南花廳來聽壁脚,聽到陸稼書嘉定知縣,即是鈕姓湖州人,引領湯撫台入局赌錢,現在真憑實據,身入牢籠。邵師爺聽到開審兩字,馬上逃轉書房,沈徐二人急得六神無主,也只得跟進書房,跪求扶救。正在求救,外面走進兩三個公差,如狠如虎的聲音,也不叫“沈爺、徐相”了,竟直“沈繼賢、徐掌明,上頭要人!”不由分說,冰冷的鐵鍊條,頭頸骨裏來了。二猾如籠鹰柙虎,垂頭喪氣的,只得跟了公差到南花廳來。一聲吆喝推進門檻,跪倒塵埃。坑床上首坐的陸稼書,下首坐着姜霞初,兩旁站立六房書吏三班差役,雖非風憲衙門,已覺威靈顯赫。今朝是初審,嘉定縣為正審官,吳縣為陪審官,先問了籍貫姓名年歲住址,沈徐二人一一回答,旁邊自有書吏硃黑筆分錄口供,問了一堂,原是草草不工。先將二人收入刑房看管。沈徐二人你對我看、我對你看,眼睛地牌式尺貢老壽星,公差押了——已是犯人,正所謂今昔不同,昔為座上客,今作階下囚。沈徐押在刑房中,暂且擱一擱。 再說陸知縣耽閣在吳署花廳,即前兩日沈繼賢所住之處,一宵已過,陸知縣上院之後,即回吳署。此時蘇州城裏城外為了申衙前一案,鬧得一天星斗,處處講動,茶坊酒肆作為談助,各處大小賭局收拾乾乾淨淨,一輩子靠此營生的賭鬼餓癟肚皮,誰也不敢開手;舊时靠沈家吃飯的朋友,曉得繼賢弄假成真,都來縣前打聽。所以縣前幾家酒店茶館生意,非常擁擠,莫不利市三倍。徐掌明船上人,得着主人惡消息,嚇得城裏弗敢居,就此拔脚開船夏侯惇,回轉光福,到徐府送信。徐氏問得此信,免不得男啼女哭,雞狗不甯。沈妾月娟聽了,更加號啕痛哭,尋死覓活。徐府鬧了一陣,章夫人带些銀子,攜了月娟等十餘人,進城來探望,不在話下。陸知縣本性一塵不染、兩袖清風有名的,在吳縣裏上上下下,皆視為一椿好交易,軋一個陸老太即在中间,也不敢明日張膽的做生意,就是弄銅鈿,終有些礙手絆脚。然而衙門前人王老虎狗,霍嚇騙弄銅鈿本事,神出鬼没——沈繼賢徐掌明他兩人的家財,都是黑心錢,編書的亦不必為他節省,讓衙門前人多賺幾個罷。所以章氏夫人與月娟一到衙門前,足足花去二三千金。閒話少說,書歸正傳,陸稼書與姜霞初商量:此案須捉小麻皮南京人到案對審,方可語無遁詞。一面出示招告:如有受沈家賭局家破身亡者,並傳示光福鎮村莊愚氓受徐掌明荼毒者,儘七日內來縣投稟,一體歸案嚴辦。現任蘇州府吳縣正堂姜、嘉定縣正堂陸會衔硃印告示,张貼六城門大街小巷、四鄉八鎮,着各圖地保懸贴,一面立飭幹役張遷、李捷,出胥門搜捉小南京麻皮。 這小南京自從得了趙老老賞他籌碼,碰着顧全寶松鶴樓吃了一頓夜飯之後,明朝想去慢慢教兌換現銀,孰知明朝賭局關門,籌碼袋在身邊一無用處。这几日別無生路,正在萬年春吃白茶、駡山門,怨天恨地的講沈家賭場情形,張遷李捷眼明手快心靈,走上去一看面目,確像小南京,略為搭訕幾句,十拿九穩,兩只指頭拾一田螺,對勿住,黃牛上繩。弄得小南京弗明其白,張遷笑道:“象牙籌碼弗好拿個,湖州人鈕老伯伯請俚去,趙老頭子亦叫我來相請,走罷!”小南京聽了,方始明白沈繼賢的案子。好在家無一擔,身無一甩,吃官司安逸飯,坐監弗嫌日長,充軍弗怕路遠,跟了張李兩差拔,上鞋皮就此進胥門。胥門一帶游手好閒,認得小南京的,一路跟的人倒不在少數。張遷李捷將公事小麻子交與值日頭兒黄貴,拿小南京上了練子,鎖在班房裏。一班胥門外跟進來看好看的朋友,在班房外面打轉,亦有好事者通信與小南京的娘晚爺賣牛肉阿景,居然帶了幾兩銀子,與他娘到衙門前望望。父母愛子之心,無分貧富。那顧全寶、李子卿等,這幾日忙得不亦樂乎,到各處鄉紳處,並繼賢親友處通信想法子,實因撫台公事,并且嘉定縣陸稼書這位先生主審,大家不敢前來捋虎鬚,只好作東諸侯壁上觀,聽聽風聲,看看氣色,再作道理。班頭黃貴來稟:“小南京已提到。”賞了五錢銀子與黄貴,黃貴謝謝退出。 自從出了會銜告示,分貼六門之後,不滿五日,告發沈繼賢的狀子,收了足有近百張;胥門外七鄉八鎮告發徐掌明的狀子,收了四五十起。宅門絞案二爺看了吐舌頭,那狀子上的說數,不是欺孤兒,定是逼寡婦,否則重利盤剝、一本五利,還要强敲硬打……種種不法行為,他兩人統統做到。五日之间,共收告发狀紙一百三十余张,陸知縣晝夜批閲,幾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一一閱過,上院送呈,巡撫湯大人看到本城臨頓路銀匠店瞎目一案,怒不可遏,叮囑陸令照律重辦,萬難寬恕!陸令回轉吳署,即邀姜霞初坐堂。今朝升坐,大堂儘許百姓看審,這個信息傳出去,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傾刻間頭門照牆裏軋起,軋到宅門,第見萬頭攒動,蝦爬弗出,蟹爬不進。少焉打點起鼓,麒麟門開放,暖閣裏排兩只案桌,上首一只陸稼書,下首一只姜霞初。兩位太爺升座,先吊小南京,一聲呼喝,小南京當堂跪下。陸令諭抬起頭來,小南京偷眼一看:真是奇怪,這上首坐的老爺,竟像那萬年春碰着的鈕老老。看了發呆。陸知縣問道:“小南京,我認得你,你認得本憲麼?”小南京聽說官認得他,一定是鈕老老!我不妨也認得,故而叩了一個頭稟道:“大老爺在上,小的也認識大老爺,大老爺莫非就是湖州鈕相公,賞賜小的牙籌的?”陸官微笑點頭:“小南京,你記性尚好,目光不錯。前日賞你牙籌,今日又要賞你竹籌。你無庸瞞藏,速把申衙前沈繼贤家赌埸裏的情形,從頭至尾一一供上來。”回轉頭去提沈繼賢,一霎之間,沈繼賢提到,跪于小南京旁側左肩下。陸官道:“沈繼賢,你一生做得好事,你可曉得善恶之報,如影隨形!本縣放告,未滿五日,四鄉八鎮來告你的有百餘人,可見你平日為人。你今日亦不必躲賴,先聽小南京的招供罷。”沈繼賢斜轉上首向小南京一看,實在平時賭場出進的賭奴多極,也不認得大南京、小南京,此刻望他一看,似乎託他包瞞一些,不可亂說的意思。小南京稟道:“兩位大老爺在上,鈕相公聽稟——”這一句,引得陸知縣幾乎笑出來。“小人並無行業,平日專在胥門一帶,引領幾個賭客到沈家去賭。如其賭客輸了,小人可到賭局裏去拿幾分銀子用用;如其賭客赢了,看賭客各人手面,或者一二兩,多則三四兩,也有幾日領不到半個賭客,就此餓肚皮。至於賭場裏的情形,小人身價够弗到,實不知其細。鈕相公大老爺,吳縣大老爺,開賭場的老板在這裏,請兩位大老爺問他自家罷。”陸官說:“小南京,你狠老誠,不說謊,好!”小南京聽贊他老誠,他就在身邊摸出二十根象牙籌碼,說:“鈕相公,你老人家的朋友,姓趙的老相公來尋你,小人也領他去賭,他赢了,與小人彩錢。正要進去兌換現銀,忽然碰着顧相顧全寶,被他看穿,小人防他借钱,故藏在身邊,不敢去兌。那裏曉得賭場明朝就關門,沈相就此逃走,小人這十二根筹碼,也無用處。今特呈上。”小南京將牙籌交與案上,陸令看了,一些不錯,籌脚上都刻繼字申字。 小南京退下去,仍舊跪在一旁。陸令問沈猾道:“沈繼賢,事到今日,水落終須石出。下流眾惡,皆歸你與施商餘、徐掌明等四人狼狽朋比,無惡不作。巡撫大人早已訪悉,汝今惡貫已盈,徐亮自投羅網,先除兩猾,再除四凶。你自己明白,快快招供,也無庸抵賴,徒吃刑苦。你從幾時開賭起,害了幾許人家,一一供上來!”沈繼賢原是老奸巨滑,口舌何等利便,心思何等狡展,原想强詞奪理,移禍江東,實因此番案如鐵鑄,萬難推託,恨只恨姜霞初與邵達勤,連次包拍胸脯,現在看苗頭不妙,要死大家死!平時受我賄賂,今朝吃苦獨當,我死也不甘!何不趁此時機,咬他一口,看他如何辦理。所以沈繼賢到了此刻,横字擋頭,心定膽大,說:“陸大公祖聽稟,監職沈繼賢,開賭罪該萬死,自知理屈。但是賭場所得贏餘,並非沈繼賢一人享用,不知其餘享受者,應得何罪?”稼書先生聽他口供,早想着棧房老板對我說過,七十二頭衙門頭頭用錢,獨賸湯大人不知,瞞他一人。沈繼賢語中有骨,然而我不能不問,遂拍案道:“休得胡說,誰人與你朋分?一一供上來,本縣轉呈撫憲,法不寬恕。如有亂言妄語,加等治罪。”沈繼賢答應:“這個自然。”暖閣裏坐一位姜老先生,此時眼睛只望繼賢看,心裏勃勃跳不住了。沈繼賢也望暖閣裏一看,要說出姜知縣、本府史可章其餘大小衙門受賭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評 沈徐兩人,昔為座上客今作堦下囚,讀者試一廻想當日豪惡光景,度無不拍案稱快者。 小南京為本案主眼,初引陸縣令,繼引湯巡撫。沈家一案直全出於此人之手。此時當堂質證,尤為必要人物。陸公出示搜捉,正所謂擒賊擒王也。 五日之間,告發沈徐者多至一百三十餘起,甚矣,豪商大猾之作惡多也!古語所謂投畀豺虎、投畀有北者,正是此等人物。 沈繼賢當場供出賭局贏餘並非獨享,讀者試一揣當時姜霞初,面色當作如何光景?一笑。 第三十四回 姜知縣畏罪潜逃 邵師爺取銀賣主 却說沈繼賢自想,從前開賭,用銅錢人不少,有福同享,現在捉賭吃官司,我姓沈的有禍獨當,天下事太不公平了。所以陸官問他,他倒轉問陸官,賊咬一口爛見骨。姜霞初坐在暖閣裹,心中惴惴然如坐針氈,眼睛望準繼賢,似乎別人皆可攀叨光,不要攀我姜霞初,我正想捉牢沈徐兩猾,湯撫台贊我能幹,升官發財正在此時。若然今朝被你一攀,未免拖落案,弄出話巴戲,如何抵禦。只聽陸官說:“沈繼賢,大丈夫做事,終要磊磊落落,正大光明,切不可像那春二三月桃花狗,瘋瘋癲癲逢人便噬。湯大人秦鏡高懸,溫犀洞照,本憲一塵不染,真偽立辨。從實招供,當網開三面,决不刻責苛求。倘有半句虛言,一俟察出,加等處治。”即把驚堂木一拍,兩旁站班書吏公差,都是如狼如虎,說:沈繼賢,你魂靈性須擺在身上,千萬不可胡言亂語,張三李四瞎攀。兩位大老爺弗答應個。沈繼賢事到臨頭,放出老本領,跪跪上,挺挺直,朗聲說道:“陸公祖聽稟,治民沈繼賢,不務正業,開設賭場,自知罪有應得。但是歷年在家設局,所得頭錢,蘇州數十處大小衙門,除了湯大人與陸公祖兩處,那一處不受沈家賭場的關節?逢年則有年敬,逢節則有節規,就是本縣姜大老爺台前——姜老爺坐在上頭,沈繼賢豈敢妄說,請陸公祖問問姜大老爺,即可明白!” 姜霞初聽他這般說,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若有天梯就要登,若有地洞就要鑽,面孔上一朶紅霞,正如初日芙蓉。雅篆“霞初”,可謂名副其實。姜知縣素來剝削貧民,官聲狼藉的,此時兩旁看客忘形骸,齊聲吆喝,鼓掌如雷。這一來,倒弄得陸稼書無詞可問。請問到此地步,叫他如何問法?沈繼賢又道:“吳縣每月二百兩,長洲縣史廷揚史大老爺每月一百兩,時時嫌少,上年七月起加添三十兩,說是官太太的脂粉敬。府裏史可章史大人處,每月二百五十兩。臬台大人丁文豹、藩台大人林理,皆四百兩。其餘四守备、兩中軍、城守營、六城門城門官:閶胥門,每月六十兩;葑婁齊盤,各三十兩。一月衙門裏開銷,約共二千餘兩。名則沈繼賢開賭,其實各衙門開賭!陸公祖,當今包龍圖,須代沈繼賢伸寃!”說罷,磕頭如搗蒜,放聲大哭不止。陸稼書聽他如是供招,諒必不虛,這案如何問法呢?再問倒要弄僵。只得退堂,稟過撫憲再說。故而立命退堂,將沈繼賢小南京兩犯釘镣收監。丁丁當當兩副鐐釘好,押入外監收禁。牢頭禁子一樁路頭生意到了,敲打要錢不在話下。陸姜二官退堂之後,走入花廳,大家默無一言。陸稼書為難之極,不能問姜官;姜官情虛,不能求陸官。所以各無話頭。陸稼書一想,這樁案件越弄越大了,沈犯攀到全城官員,不能不聽,又不能全聽,只得上院稟知,定奪請訓再審。立刻提轎上撫院而去。 姜官待陸令動身,急不待緩,匆匆奔進師爺邵達勤書房裏來,把沈繼賢口供亂扳各官、陸令隨即退堂,一言不發,今已上撫院去。此去凶多吉少,禍在眉睫!倘澈底追究,小小前程不够抵擋,此事如何辦理?須煩師爺錦囊妙計。邵師爺屏退左右,把書房門關閉,拖了姜霞初走入自己臥室,床沿上並肩坐下,眉頭蹙縐,毒計如金井辘轳,盤旋不定,忽而這個,又是那個。想了半日,足足呼吸了五六袋旱烟,陡然附耳向霞初道:“東家,東家,此事不得了,不得了,大禍臨頭!不遠矣,不遠矣!兄弟情急智生,有一條計策在這裏:古人說得好,好漢弗吃眼前虧,三十六着走為上着。與其束手待斃,不如插翅高飛。好在逃走本鈿有在這里,兄弟與東家誼是賓主朋友,情同骨肉父子,敝處紹興山陰,茅屋三間,可蔽風雨;深山窮谷,彷彿桃源。移名改姓,儘可避秦。况且此案究非殺人放火、謀反叛逆,只要弗吃跟前虧,有口苦粥飯無妨事了。現在放着一萬五千兩銀子,東家歸一萬,兄弟歸五千,吃吃東菜飯,亦足够半世吃着不盡。未知東家尊意如何?”姜霞初至此地步,如蒼蠅摘去頭,紅蜻蜓摘去翼,六神没主,心話都肯說出,即對邵逹勤道:“實不相瞞,逃走本鈿還有二萬兩,尚未去取……”邵達勤道:“銀子在何處?”姜霞初道:“在源發莊上。”達勤道:“事不宜遲,東家快快去取了,不必回衙門,約在那裏聚會,立刻將太太姨太太料理細軟出後門,借好友處站一站腳,笨重東西不值幾文,亦不必愛,惜拋棄在衙門中,便宜了後任可也。宜速不宜遲,若等陸稼書回來,定有花樣。不必多言了!”於是姜霞初即在身邊取出徐掌明所寫的二萬兩頭源發莊票,交於達勤,即託他支了現銀,今夜暫住於同鄉好友凌木齋那裏。凌木齋住在齊門西匯,後門即是環城河,素與姜邵二人極為莫逆。此刻無可法想,只得暫到那裏權且躲避,再作計議。姜霞初吩咐邵達勤到莊上取了二萬銀子,不必回轉衙門,一直逕到西匯。達勤答應,到自己臥房裏料理料理,揀了幾件要緊東西,打了一包,即命自己紹興带來的用人阿星拿了包裹,与東家郑重说妥分別。臥房中的一萬五千頭,交代霞初拿了。姜官雖然心亂如麻,看見又有一萬五千兩,即與邵師爺分柝,亦有二萬多,逃出去儘管不妨。隨即趕進上房,與大太太姨太大說明,兩處上房趕緊打點細,軟粗硬物件一應割愛抛棄。姜霞初到書房裏取了銀子,挈了妻婢數人,出後門就此出齊門,來到凌木齋家裏。凌木齋頓時發呆,恐防禍到臨頭,着火燒身,後來看見他銀子不少,眼睛裏放出火來,且行留住下來,再想別法。姜霞初把上項事說与木齋知道,木齋照例安慰,聊盡同鄉之誼。大太太姨太太丫頭等,自有木齋的妻女招待。 霞初驚魂方始小定,又想起邵達勤去取銀子,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等人心急肝火直冒。孰知等到黃泉路上都不會相逢了,却說邵達勤攜了心腹用人董阿星,提了一個小小包裹,袋了銀票,逕到臨頓路源發莊支兌紹興利亨即期劃票,四千一張,四張三千五百,一張取五百两現銀,舒徐了,將五百兩分作兩包,邵達勤袋了一包,董阿星袋了一包,走出莊來,即到護龍街小客棧住了一夜,明朝動身,趁船到杭州回紹興遷居,面團團做富家翁去了。丢開不提。 再說陸稼書把沈繼賢口供上院來稟撫台,撫台大發雷霆,吩咐陸令:且照賭犯辦理,其餘拖落案各犯再行慢慢處分。陸稼書曉得事情弄大不妙,難以收拾,只得把沈徐二人重辦,其餘再行發落。奉命稟辭回轉吳署,時已深夜,遂即安臥。到天亮起身,始悉縣官挈眷潜逃,師爺亦同走。此事真非小可,陸官第一要要緊,先問沈徐二犯沈婦練氏小南京在押有無毛病,差役回稟一無毛病。再着書吏查檔案卷宗有無遺失,書吏去查了一刻,回報粗看似無花樣,其細一時難以檢點。即提宅門二爺,詢問縣官潜逃,汝豈不知?宅門二爺孫元指天誓日,實不知情。此時衙門裏吵翻了,街坊講動,作為奇談。陸知縣且將縣庫封鎖了,到内房一看,粗硬物件,連那衣箱靴帽、太太的裙鞋衫裤,都不動。速查印箱,原封藏在箱內,方知患罪潜逃,並無別故。遂將宅門二爺孫元押起來,一面再將徐掌明釘镣收禁,吩咐加意防範,无論軍民人等一概不許近監門與沈案諸犯通信探望。并將署中上房封鎖。陸稼書安排停當,馬上捧了吳縣印信一方,拿了上撫院來稟見湯大人。湯撫台見他托了印匣,到吃了一驚,莫明其妙。稼書即将昨夜由院返吳署,並無聲息,至天明署中吵動,始悉吳縣知縣官姜霞初挈眷潜逃,刑席邵師爺、僕人董阿星,連使女鴉鬟八名口,查無影蹤不知去向。卑職即四处查檢,所有案卷物件一無走漏,諒姜知縣患罪,恐被沈繼贤攀案,出此下策。印信為一縣重要之物,卑職帶來呈繳。湯撫台聽了這話,三尸神暴燥,七竅內生烟,說豈有此理再當了得麼!即傳諭陸稼書兼理吳縣,將印信帶回;傳文巡捕呂超瓊、武巡捕邱廷棟二人,五里單牌、十里雙牌、五十里加急文書,行文遠近各府州縣,捕捉逃官原任吳县姜霞初,并刑幕邵達勤、僕人萧阿星、男女八丁口。遍贴街廂,不論军民人等捉獲逃官正身者,赏白銀一千兩、米三百石、布一百疋,以此遞減。倘有不知法度窩藏在家,查獲同罪。巡撫公事,誰敢怠慢,故而這幾日大街小巷到處搜查,竟有秦始皇捉拿張良大索十日之概。 風聲一日緊一日,齊門外西匯的凌木齋,到街頭巷口來看看風頭,聽聽風聲,只見告示貼得密密層層,看到窩藏查獲與犯同罪,心裏勃勃跳個不住。究屬吃官司坐監牢是人人怕的,還念一想:姜霞初雖與我同鄉,到底不知他犯了什麼案,在任脫逃。內中决有不得了的事情。我也不便問他,我看他有一萬多銀子在手邊,并且告示上寫明有重賞,天赐横財,不取有殃。何不前去報告?說得有理。凌木齋放大膽,奔到撫院衙門来。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評 沈繼賢侃侃直說,迫得姜知縣如坐針氈。以常理論之,姜既誘沈出鄉,又復吞其巨款,詐欺之毒,無可復加,宜乎沈繼賢一口咬住,使之一齊落水也。 姜知縣畏罪潜逃,似乎太怯,然此特以今日之眼光視之耳。若在當年,則湯公秦鏡高懸之下,必無倖理。故黄鶴高飛,正是上策。 邵達勤既得銀票,即回故里,賓主之誼,頓時可賣。亦可謂陰狠之至矣。雖然,有此主固宜有此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