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巧说》 之一补南陔:收父骨千里遇生父 裹儿尸七年逢活儿(1) 诗曰: 新燕长成各自飞,巢中旧燕望空悲。 燕悲不记为雏日,也有高飞合母时。 这首诗,将白乐天《咏燕》古风一篇约成四句,是劝人行孝的。常言:“养子方知父母恩”。人家养个儿子,不知费多少心力,方得长成。及至儿子长成,往往反把父母撇在一边。那时父母嗔怪他不孝,却不思自己当初为子之时,也曾蒙父母爱养,正与今日我爱儿子一般。我当日在父母面上未曾尽得孝道,又何怪儿子今日这般待我。所以,白乐天借燕子为喻,儆劝世人。 然虽如此,也有心存孝念,天不佐助的,如皋鱼所言:“子欲养而亲不在”。又有父母未亡,自己先死的,不惟不能养亲,反遗亲以无穷之痛。如卜子夏,为哭子而丧明,岂非人伦中极可悲之事。如今待在下说一丧父重逢,亡儿复活的奇遇,与列位听。 话说宋仁宗时,河北贝州城中,有一秀士,姓鲁名翔,字翱甫,娶妻石氏。夫妇同庚,十六岁毕姻。十七岁即生一子,取名鲁惠,字恩卿,自小聪俊,性格温良,事亲能孝。鲁翔亲自教他读书作文。他过目成诵,点头会意,年十二即游庠入泮。鲁翔自己连走数科不第。到儿子入泮时,他已二十九岁,那年才中乡榜。明年幸喜联捷,在京候选。春选却选不着,要等到秋选。因京寓寂寞,遂娶一妾。那女子姓咸,名楚娘。美貌知书,赋性贤淑。有词为证: 红白非脂非粉,短长难减难增。等闲一笑十分喜,撇下半夭半韵。停当身材可靠, 温柔性格消魂。更兼识宇颇知文,记室、校书偏称。 鲁翔甚是宠爱。到得秋选,除授广西宾州上林县知县。领了文凭,带了楚娘,一同归家。 石氏见丈夫才中进士,便娶小夫人,十分不乐。只因新进士娶妾也算通例,不好禁得他。 当下鲁翔唤楚娘拜见夫人。楚娘极其恭谨。石氏口虽不语,心下好生不然。 又闻他已有了三个月身孕,更怀醋意。因问鲁翔道:“你今上任,要带家眷同行么?”鲁翔道:“彼处逼近广南。今反贼侬智高正在那里作乱,朝廷差安抚使杨畋到彼征讨,不能平定。近日方另换狄青为安抚,未知可能奏效。我今上任,不可拖带家眷,只着几个家人随去。待太平了,来接你们罢。”石氏笑道:“我不去也罢。只是你那心爱的人,若不同去,恐你放心不下。”鲁翔也笑道:“夫人休取笑。安见夫人便不是我心爱的?”又指着楚娘道:“他有孕在身,纵然路上太平,也禁不得途中劳顿。”这句话,鲁翔是无心之言。那知石氏却作有心之听,暗想道:“原来他是护惜小妮子身孕,不舍得他路途跋涉,故连我也不肯带去,却把地方不安静来推托。”辗转寻思,愈加恼恨。正是: 一妻无别话,有妾便生嫌。 妻妾争光处,方知说话难。 鲁翔却不理会得夫人之意,只顾收拾起身。那上林县接官的衙役也到了。鲁翔唤两个家人跟随,一个中年的,叫做吴成,一个少年的,叫做沈忠。其余脚夫数人。束了行李,雇了车马,与石氏、楚娘作别出门。公子鲁惠直送父亲至三十里外,方才拜别。鲁翔嘱咐道:“你在家好生侍奉母亲。楚娘怀孕,叫他好生调护。每事还须你用心看顾。”鲁惠领命自回。 鲁翔在路晓行夜宿,行至广西地界。只见路人纷纷都说:“前面贼兵猖獗,路上难走。”鲁翔心中疑虑,来到一馆驿内,唤驿丞来细问。驿丞道:“目下侬智高作乱,新任安抚狄爷兵未到。有广西钤辖使陈曙,轻敌致败,贼兵乘势抢掠。前途甚是难行,上任官员如何去得!老爷不若稍停几日,等狄爷兵来,随军而进,方保无虞。”鲁翔道:“我凭限严急,那里等得狄爷兵到!”沉吟一回,想出一计,道:“我今改换衣装,扮作客商前去,相机而行,自然无事。” 当晚歇了。次日早起,叫从人改装易服。只见家人吴成把帕子包着头,在那里发颤,行走不动。原来吴成本是中年人,不比沈忠少年精壮,禁不起风霜,因此忽然患病。鲁翔见他有病,不能随行,即修书一封,并付些盘费,叫他等病体略痊,且先归家;自己却扮作客商,命从人也改装束,起身往前而去。按下慢题。 且说吴成拜别家主,领了家书,又在驿中住了一日。想公馆内不便养病,只得投一客店住下,将息病体。不想一病月余。病中听得客店内往来行人传说:“前路侬家贼兵,遇着客商,杀的杀,掳的掳,凶恶异常。”吴成闻说,好不替主人担忧。到得病愈,方欲作归计,却有个从广南来的客人,说道;“今狄安抚杀退侬智高,地方渐平。前日被贼杀的人,狄爷都着人掩其尸骸。内有个赴任的知县,也被贼杀在柳州地方。狄爷替他买棺安葬,立一石碑记着哩。”吴成惊问道:“可晓得是那一县知县,姓甚名谁?”客人道:“我前日在那石碑边过,见上面写的是姓鲁,其余却不曾细看。”说罢,那客人自去了。 吴成哭道:“这等说,我主人已被害也。”又想:“客人既看不仔细,或者别有个鲁知县,不是我主人,也不可知。我今到彼探一实信才好。奈身边盘缠有限,又因久病,用去了些,连回乡的路费还恐不够,怎能前进?”寻思无计,正呆呆的坐着。忽听得有人叫他道:“吴大叔,你如何在此?”吴成抬头一看,原来那人也是一个宦家之仆,叫做季信,平日与吴成相识的。他主人是个武官,姓昌,名期,号汉周,亦是贝州人,现任柳州团练使。 当下吴成见了季信,问他从何处来。季信道:“我主人蒙狄安抚青目,向在他军中效用,近日方回原任。今着我回乡迎接夫人、小姐去,故在此经过,不想遇着你。可怜你家鲁爷遭此大难,你又怎地逃脱的?”吴成大惊道:“我因路上染病,不曾随主人去。适间闻主人凶信,未知真假。欲往前探看,又没盘费。你从那边来,我正要问个实信。你今这般说,此信竟是真了。”季信道:“你还不知么?你主人被贼杀在柳州界上,身边带有文凭。狄安抚查看明白,买棺安葬,立碑为记,好等你家来扶柩。碑上写:‘赴任遇害,上林知县鲁翔葬此。’我亲眼见过,怎么不真!”吴成听罢,大哭道:“老爷呀,早知如此,前日依着驿丞言语,等狄爷兵来同走也罢。为何冒险而行,致遭杀身之祸!可怜新中个进士,一日官也没做,弄出这场结果!”季信道:“你休哭罢,家中还要你去报信,如今快早收拾回去。盘费若少,我就和你作伴同行。”吴成收泪称谢,打点行囊,算还房钱,与季信一同回乡。时已残冬,在路盘桓两月,至来年仲春,方才抵家。 且说家中自鲁翔出门后,石氏常寻事要奈何楚娘,多亏公子鲁惠解劝,楚娘甚感之。鲁惠闻广西一路兵险难行,时时挂念。这日,正坐在书房,听说吴成回来,喜道:“想父亲已赴任,今差他来接家眷了。”连忙步出,只见吴成哭拜于地。举家惊问,吴成细将前事哭述一遍,取出家书呈上,说道:“这封书,不想就做老爷的遗笔。”鲁惠听了跌脚捶胸,仰天号恸。拆书观看,书中说:“我上任后,即来迎接汝母子。”末后,又叮嘱看顾楚娘孕体。鲁惠看了,一发心酸,与石氏、楚娘俱皆哭昏。正是: 指望一家同赴任,谁知千里葬孤魂。 可怜今日途中骨,犹是前宵梦里人。 当日家中都换孝服,先设虚幕,招魂立座,等扶柩归时,然后治丧。鲁惠对石氏道:“儿本敢即去扶柩,但二娘孕体将产,父亲既嘱孩儿看顾,须等他分娩,方可出门。”石氏道:“都是这妖物脚气不好.克杀夫主。如今还要他则甚?快叫他转嫁人罢。”鲁惠道:“母亲说那里话,他现今怀孕,岂有转嫁之理。”石氏道:“就生出男女来,也是克爷种,我决不留的。”鲁惠道:“母亲休如此说。这亦是父亲的骨血,况人家遗腹子尽有好的,怎么不留!”石氏只是恨恨不止。 楚娘闻知叫苦,思欲自尽,又想:“生产在即,待产过了,若夫人必欲相逼,把所生孩子托付大公子,然后自寻死路未迟。”不隔数日,早已分娩,生下一个儿子,又且眉清目秀。鲁惠见了,苦中一乐,就与他取名为鲁意,字思之,取思亲之意。只有石氏不喜,说道:“我不要这逆种,等他满了月,随娘转嫁去罢。” 鲁惠见母亲口气不好,一发放心不下,恐自己出门后,楚娘母子不保,有负亡父之托。正在踌躇,不想鲁意这小孩就出起痘花来。鲁惠延医看视。医人说要避风,鲁惠吩咐楚娘好生拥护。石氏却睬也不睬,只逐日在丈夫灵座前号哭。楚娘本也要哭,因恐惊孩子,不敢高声,但背地吞声饮泣。石氏不见他哭,只道他没情义,越发要他改嫁。过了两日,鲁意痘花虽稀,却不知为甚,忽然手足冰冷,瞑目闭口,药乳俱不进。捱了半晌,竟直挺挺不动了。楚娘放声大哭,泪如雨下。鲁惠也哭一场。 石氏道:“不必哭,死了倒干净!”便吩咐吴成:“末满月的死孩,倒不用棺木。快把蒲包包着,拿去义坛上掩埋。”楚娘心中不忍,取出绣裙一条,上绣白凤二只。楚娘裂做两半条,留下半条,把半条裹了孩子,然后放入蒲包内。鲁惠也不忍去送,就着吴成送去。吴成领命,携至义坛上。那坛上住着个惯替人家埋尸的,叫做刘二,说道:“今日星辰不利,埋不得。且放在我家屋后,明日埋罢。”吴成见说不利,不敢造次,只得依言放下。到明日去看,却早埋好在那里了。吴成道:“怎不等我来看埋?”刘二道:“埋人的时辰是要紧的。今日利在寅、卯二时,等你不及,我先替你埋了。难道倒不好?”吴成道:“也罢。”遂取些钱,赏了刘二,自去回复主命,不题。 且说楚娘,夫亡子死,日夕悲啼。石氏道:“你今孩子又死,没甚牵挂了,快转嫁罢。”楚娘哭道:“妾受先老爷之恩,今日正当陪侍夫人,一同守节。就是妾有二心,夫人还该正言切责,如何反来相逼?”石氏道:“你不要今日口硬,日后守不得,弄出不伶不俐的事来,倒坏我家风。”楚娘见夫人出言太重,大哭起来,就要寻死觅活。鲁惠再三劝解,又劝石氏道:“二娘有志守节,是替我家争气的事。母亲正该留他陪侍,何必强他。”石氏道:“我眼里容不得这样人。你若要他陪侍我,却不是要气死我了!” 鲁惠听说,踌躇半晌,乃对楚娘道:“二娘,你既不肯改节,母亲又不要与你同居,依我愚见,不如去出家罢。但不知你情愿否?”楚娘道:“夫人既不相容,妾情愿出家。只恐没有可居的庵院。”鲁惠道:“你若肯出家,待我寻个好所在送你去。”便吩咐吴成:“要寻一清净庵院,送二娘去出家。”吴成道:“本城中有个女真观,名为清修院,乃是九天玄女的香火。小人亡故的母亲曾在那里出家。内中道姑数人,都是老成的。二娘若到这所在去,倒也稳便。鲁惠闻言,即亲往观中访看,见这些道姑,果然都是朴实有年纪的,遂命吴成通知来意。道姑见说是鲁衙小夫人要来出家,不敢不允。鲁惠择了吉日,备下银米、衣服之类,亲送楚姐到观中去。楚娘哭别了灵座,欲请夫人拜别,夫人不肯相见。楚娘掩泪登车,径往清修院中出家去了。石氏此时方才拔去眼中之钉,十分欢喜。 鲁惠既安顿了楚娘,便收拾行装,哭别母亲,仍唤吴成随着,起身出门,住柳州扶柩,一路上,水绿山青,鸟啼花落,适增鲁惠的悲感。不则一日,来至柳州地面,问到那埋柩的所在。只见荒冢垒垒,其中有一高大些的,前立石碑,碑上大书鲁翔名字。鲁惠见了,痛入心脾,放声一哭,天日为昏。吴成亦哭泣不止。鲁惠唤吴成买办香氏、酒肴,就冢前祭奠,伏地长号。 正哭得悲惨,忽有旌旗伞盖,拥着一位官人,乘马而来,行至冢前,勒住马,问:“哭者何人?”鲁惠还只顾啼哭,未及回答。吴成上前代禀,只见那官人马后随着一人,就是前日途中相遇的季信。吴成便晓得这官人是团练使昌期,遂禀道:“此即已故鲁爷的公子,今特来扶柩。小人便是鲁家的苍头。”昌期忙下马道:“既是同乡故宦之子,快请来作揖。”吴成扶起鲁惠,拭泪整衣,上前相见。 昌期见他一表非俗,虽面带戚容,自觉丰神秀异,暗暗称羡。问慰了几句,因说道:“足下不辞数千里跋涉,远来扶柩,足见仁孝。但来便来了,扶柩却不容易。约计道里、舟车之费,非几百金不可。足下若囊无余费,难以行动。”鲁惠哭道;“如此说,先人灵柩无还乡之日矣。”昌期道:“足下勿忧。令先尊原系狄公所葬,足下欲扶柩,须禀知狄公。今狄公驻节宾州,足下也不必自去禀他,且暂寓敝署,等学生替你具文详报,并述足下孝思,狄公见了,必有所助。学生亦当以薄赙奉敬。那时足下方可图归计耳。”鲁惠拜谢道:“若得如此,真生死而肉骨也。”昌期便叫左右备马与鲁惠乘坐,并吴成一同带至衙中。鲁惠重复与昌期叙礼。昌期置酒款待,鲁惠因哀痛之余,酒不沾唇,昌期也不忍强劝。 次日,正特具文申详狄公,忽衙门上传进邸报,探得河北贝州有妖人王则等作乱,窃据城池,势甚猖獗。昌期忙把与鲁惠看道:“贝州是你我家乡,今被妖人窃据,归路不通。学生家眷,幸巳接到。不知足下宅眷安否?扶柩之事,一发性急不得。狄公处,且不必申文去罢。”鲁惠惊得木呆,哭道:“不肖终鲜兄弟,只有孀母在堂,没人侍奉。指望早早扶柩回乡,以慰母心。不能事父,犹思事母。不料如今死父之骸骨难还,生母之存亡又未卜,岂不可痛!”昌期劝道:“事已如此,且免愁烦。天相吉人,令堂自然无恙。妖人作乱,朝廷不日遣兵讨灭。足下且宽心住此,待平定了,扶柩回去未迟。”鲁惠无奈,吞声忍泣,勉强住下。住了多时,昌期见他丰姿出众,又询知他尚未婚聘,且系同乡,意欲与他结姻。 原来昌期有女无子。夫人元氏,近日在家新得一子,乳名似儿,年甫一岁,与女儿月仙同携至任所。那月仙年已十四,才色绝伦,性度端雅,昌期爱之如宝,常欲择一佳婿。今见鲁惠这表人物,欲与联姻,但不知内才若何,要去试他一试。 看官,你道昌期是个武弁,那文人的学问深浅,他那里试得出?不知那昌期原来是弃文就武的,胸中尽通文墨.所以前日安抚狄青取他到军中参赞,凡一应檄文告示,表章奏疏,都托他动笔。今欲面试鲁惠,却是不难。 当日步至书斋,正要探鲁惠所学,只见鲁惠取一幅素笺,在那里写甚么,见昌期来,忙起身作揖。昌期看那笺上,草书夭矫,墨迹未干,便欢喜道:“足下字学大妙。”鲁惠道:“偶尔涂鸦,愧不成字。”一头说,一头便要收藏。昌期却先取在手中,道:“此必足下所题诗词,何妨赐览。”鲁惠道:“客馆思亲,不堪入览。”昌期遭;‘学生正欲请教.’遭晨笺细着,乃七育律一首,云: 荷蒙下榻主人贤,痛我何心理简编。 莪蓼有诗宁可读,陔华欲补不成篇。 死悲椿树他乡骨,生隔萱帏故国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未如孤子泪无边。 昌期看毕,称赞道:“仁孝之言,一字一泪,容学生更细吟之。”鲁惠道:“拙句污目,敢求斧政。”昌期道:“学生当依韵奉和。”说罢,把诗笺袖入内来,想道:“鲁生诗又好,字又好,真才可知。若以为婿,足称佳选。但女儿自负有才,眼界最高。我今把此诗与他看,要他代我和一首,看他如何说。”便叫丫鬟请小姐来。那小姐果然生得: 眸凝秋水,黛点春山。裙下小小金莲,袖中纤纤玉笋。端详举止,素禀钟仪。伶俐心情,足称闺秀。若教玩月,宛见嫦娥有双。试使凌波,真是洛神再世。 月仙闻唤出来,问:“爹爹有何呼唤?”昌期取出诗笺,道:“这便是在此作寓的鲁生思亲之咏,试与你观之。”月仙接来看了,称赏遭:“诗意既凄侧动人,字迹又离奇耸目,真佳制也!”昌期见他称赏,便取扇一柄,付月仙道:“我欲将此诗依韵奉和,写在这扇上,就送与鲁生。你可为我代笔。”月仙道:“诗,便孩儿代咏。字,还是爹爹自写。恐闺中笔迹不宜传示外人。”昌期道:“我说是自写的,他那知是你的笔迹。你不必辞。”月仙不敢违命,取过笔砚,展开扇子,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其诗曰: 得窥翰墨景高贤,仁孝留题诗一编。 至性可方莪蓼句,深情堪补白华篇。 经成阙里来黄玉,泪洒空山格旻天。 他日朝廷升季秀,声名应到凤池边。 月仙写完,昌期大加称赞,便连那原笺一齐拿去,与夫人元氏观看,把鲁惠如何题诗,月仙如何和韵,并自己欲招他为婿之意,细述一遍。夫人道:“你既看得鲁生入眼,女儿诗中又赞他后日声名必显,这头姻便可联了。” 两个说话,不防月仙从外厢走来,听得父母是说他的姻事,遂立住脚,听了仔细。回至房中,暗想:“爹妈欲把我与鲁生联姻,此生诗字俱佳,自是才子,又常见爹爹说他丰姿秀异,不知果是怎样。”沉吟一回,道:“婚姻大事,不可草草:待我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方才放心。”正在思想,恰好这日昌期因有紧急军情报到,连诗扇也未及送与鲁惠,忙忙出外料理去了。月仙乘间唤一丫鬟随着,以看花为由,悄然至书斋前,从门隙偷觑。见鲁惠身穿麻素,端坐观书。但见: 眉目带愁,是孝子之容。器宇昂藏,有才人之概。素衣如雪,正相宜粉面何郎。缟带迎风,更不让飘香荀令。若叫笑口肯轻开,未识丰姿又何似。 月仙偷觑半晌,悄步归房,心上又喜又惊。喜的是,此生才貌双全。惊的是,此生的面庞与月仙的幼弟似儿仿佛相像。那似儿貌极清秀,月仙最爱之。今见鲁惠状貌相类,故此惊疑。因遂取花笺一幅,题一词云: 常怜幼弟颜如玉,目秀眉清迥出俗。今日见乔才,宛然类小孩。萍踪忽合处,状貌何相似。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 题毕,把来夹在针线帖中。次日,夫人偶至月仙房中,适值月仙绣倦,隐几而卧。夫人不惊醒他,但翻玩其所绣双凤图,忽见针线帖中露出花笺角儿。取出一看,上有词一阕,认是女儿笔迹。依旧放好,密呼丫鬟问之,晓得他昨日曾窃窥鲁生,故作此词。因想:“他平时最爱幼弟清秀,今以鲁生状貌与之相类,却不是十分中意!此姻不可错过。” 之一补南陔:收父骨千里遇生父 裹儿尸七年逢活儿(2) 是晚,昌期回衙。夫人把女儿题词之事说知。昌期欢喜,随取诗扇并原笺到馆中见鲁惠,说道:“足下阳春一曲,属和殊难。学生聊步尊韵,幸勿见哂。”鲁惠看罢,极口称谢。昌期因问道:“足下质美才高,宜早中东床之选,为何至今尚未婚聘?”鲁惠道;“寒家本系儒素,不肖又髫稚无知,安敢遽思射雀?”昌期道:“足下太谦了。从来才士不轻择偶,犹才女之不轻许字。若平常男女,倒容易替他寻家觅室。偏是有才貌的,其遇合最难。即如学生有一女,亦颇不俗,欲求一佳婿,甚难其人。”鲁惠道:“令爱名闺淑质,固难其配,然以先生法眼藻鉴,必得佳偶。”昌期笑道:“学生眼界亦高。今见足下,不觉心醉。”鲁惠逊谢道:“过蒙错爱,使不肖益深愧赧。昌期道:“足下勿过谦。我蓄此心已久,今不妨直告,不识足下亦有意乎?”鲁惠忙起,揖谢道:“蒙先生如此见爱,感入五内。但娶妻必告父母,今不肖父遭惨变。母隔天涯,方当寝苫枕块、陟屺望云之时,何忍议及婚姻。”昌期道:“尊君既捐馆,足下便可自主。日后令堂知道,谅亦必不弃嫌。”鲁惠垂泪道:“不肖以奔丧扶柩而来,姻事断非今日所忍议。尊谕铭刻在心,待回乡之日,请命于母,即来纳聘,不敢有负。”昌期道:“足下仁孝如此,愈使我敬爱。今日一言已定,金石不渝矣。”言罢,即作别入内,将这话述与夫人听了。夫人也赞他仁孝。月仙闻知,亦暗暗称其知礼。 自此,昌期夫妇愈敬鲁惠,待之竟如子婿一般。鲁惠十分感激,但贝州妖人未平,归期杳隔,逢时遇节,惟有向冢前哭拜而已。 光阴迅速,不觉一住五年。鲁惠年已十八,学识日进,只是悲死念生,时时涕泣。一日,正在闷坐,忽昌期来说道:“近日侬智高已败死,其部将以众投降,寇氛已平。昨狄安抚行文来,要我去议军情,又要我作平贼露布一篇。我想,这篇大文非比泛常,敢烦足下代为挥洒。”鲁惠道:“弱笔岂堪捉刀,还须先生自作。”昌期道:“必欲相求,幸勿吝教。鲁惠推辞不过,便提起笔,顷刻草成露布,其文甚雄。正是: 狭巷短兵相接处,沈郎雄快无多句。 岂若鲁生今日才,雄文快笔通篇是。昌期见了,大喜称谢,随亲录出。别了鲁惠,就起身,至宾州参见狄公。 原来狄公杀败侬智高,尽降其众,并日前被掳去的人,俱得逃回。狄公恐有贼党混入其中,都叫软监在宾州公所,特取昌期来,委他审问,果系良民,方许归籍。 当下昌期见了狄公,呈上露布。狄公看罢,大公道:“团练雄才,比前更胜十倍。”昌期道:“不敢相瞒,此实非卑职所作,乃一书生代笔。”狄公惊道:“何物书生,雄快乃尔!”昌期把鲁惠的来因,并其孝行高才,细说一遍。狄公喜道:“才子又是孝子,实不易得。我当急为延访。”遂命昌期修书一封,又差偏将一员,速至柳州,立请鲁生来相见。 鲁惠接了昌期书信,备知狄公雅意,不敢违慢,即令吴成跟随,与来人同至宾州安抚衙门,以儒生礼进见。鲁惠拜谢狄公收葬父骨之恩。狄公赞他代作露布之妙,命坐看茶。问答之间,见他言词敏捷,且仪表堂堂,不觉大喜,便道:“我军中正少个记室参军,足下不嫌卑末,且权在此,佐我不及。即日当表荐于朝,以图大用。”鲁惠辞道:“愚生父母,死别生离,方深悲痛,无心仕进。”狄公道:“足下服制已满,正当奋图功名,以显亲事。不必推辞。”遂命左右取参军冠带,与鲁生换了。鲁惠不敢过却,只得从命。 狄公置酒后堂,并传昌团练来,与鲁参军会饮。饮酒间,狄公问起鲁惠曾婚娶否,昌期便把昔日欲招他为婿,他以未奉亲命为辞。狄公道:“参军与团练本系同乡,且久寓其中,这姻自不容辞。况相女配夫,以参军之才,而团练欲以女为配,其令爱必是闺中之秀了。”昌期道:“小女不敢云闺秀,然亦不俗。卑职因见他无心中称赞参军的佳咏,故有婚姻之议。”鲁惠道:“令爱几曾见过拙句?”昌期笑道:“不但见过,且曾和过。不但小女见过尊咏,足下也曾见过小女和章。昔日那扇上的诗与字,实俱小女所书,非学生之笔也。”鲁惠惊讶道:“原来如此,怪道那字体妍媚,不像先生的翰墨。” 狄公便问:“甚么诗扇?”昌期将二诗一一念出。狄公赞道:“才士才女,正当作配。老夫作媒,今日便可联姻,参军不必更却。”鲁惠还欲推辞,一来感昌期厚恩,二来蒙狄公盛意,三来也敬服小姐之才,只得应允。乃取身边所带象牙环一枚,权为聘物。昌期亦以所佩碧玉猫儿坠答之。约定扶柩归后,徐议婚礼。正是: 象环身未还,玉坠姻先遂。 贵人执斧柯,权把丝萝系。 鲁惠当日就住在狄公府中,昌期自去公馆审理逃回人口。 次日,鲁惠问起狄公如何败死侬智高,狄公道:“据军士报称,此贼自投山涧中溺死,其尸已腐,不可识认。因有他所穿金甲在涧边,以此为信。”鲁惠沉吟道:“据愚生看来,此贼恐未死。”狄公点头道:“吾亦疑之,但今无可踪迹。且贼众已或杀或降,即使贼首逃脱,亦孤掌难鸣,故宽追捕耳。”鲁惠道:“然虽如此,擒贼必擒其主。愚闻此贼巢穴向在大理府,今若逃至彼处,啸聚诸蛮,重复作乱,亦大可忧。还宜觅一乡导遣兵直穷其穴为是。”正议间,忽报昌团练禀事。狄公召进,问有何事。昌期道:“其事甚奇。卑职审问逃回人口,内有一人自称是上林知县鲁翔。”鲁惠听说,大惊道:“不信有这事!”狄公亦惊道:“鲁知县已死,文凭现据,如何还在?既如此,前日死的是谁?”昌期道:“据他说,死的是家人沈忠。当日为路途艰险,假扮客商而行。因沈忠少年精壮,令其挎刀防护,文凭也托他收藏。不意路遇贼兵,见沈忠挎刀,疑是兵丁,即行杀死。余人皆被掳去,今始得归还。有同被掳的接官衙役,口供亦同。卑职虽与鲁翔同乡,向未识面,不知真伪,伏候宪裁。狄公道:“这不难,今鲁参军现在此,叫他去识认便了。”昌期道:“他又说有机密事,要面禀大人。卑职现带他在辕门伺候。”狄公即命唤进。鲁惠仔细一看,果然是父亲鲁翔,此时也顾不得狄公在上,便奔下堂,抱住大哭。鲁翔见了儿子,也相抱而哭。 狄公叫左右劝住,细问来历。鲁翔备言前事,与昌期所述一般。又云:“侬智高查问被掳人口中有文人秀士,及有职官员,即授伪爵。知县不肯失身,改易名姓,甘为俘囚。”狄公道:“被掳不失身,具见有守。”又问:“有何机密事要说?”鲁翔道;“侬贼战败,我军获其金甲於山涧边,误认彼已死。不知此贼解甲脱逃,现在大理府中,复谋为乱。知县在贼中深知备细。今其降将,实知其事。大人可即用为乡导,速除乱本,勿遗后患。”狄公听了,回顾鲁惠道:“果不出参军所料。参军真智士,而尊父实忠臣也!”遂传令遣兵发将,星夜至大理府,务要速除贼首侬智高。其降将姑免前此知而不首之罪,用为乡导自赎。一面令昌期回柳州任所,将前所立鲁翔之碑推倒,一面拨公馆与鲁翔父子安歇。 鲁翔谢了狄公,与鲁惠至公馆。此时鲁惠喜出望外,正是: 终天忧恨一朝舒,数载哀情今日快。 当下家人吴成也叩头称贺。少顷,昌期也来贺喜,说起联姻的事。鲁翔欢喜拜谢。昌期别过,自回柳州任所。鲁家父子相聚,各述别后之事。鲁翔闻家乡寇警,不知家眷如何,又闻幼子不育,楚娘出家,未免喜中一忧。 过了几日,那发去大理府的兵将,果然追获侬智高,解赴军前。狄公斩其首级,驰送京师献捷,表奏鲁翔被掳不屈,更探得贼中情事来报,其功足录;鲁惠孝行可嘉,才识堪用。叙功本上,又高标昌期名字。不一日,圣旨到下:狄青加升枢密副使,班师回京;鲁翔加三级,改选京府大尹,鲁惠赐进士第,授中书舍人,昌期升山西指挥使。各准休沐一年,然后供职。恩命既颁,狄公即择日兴师。恰有邸报到,报朝廷因贝州妖人未平,特命潞国公文彦博督师怔讨去了。狄公对鲁翔道:“文潞公老成练达,旌旗所指,小丑必灭。贤乔梓与昌指挥使既奉旨休沐,可即同归矣。” 鲁翔大喜,即与鲁惠辞谢狄公,至柳州昌期任所商议,欲先叫鲁惠与月仙小姐成婚,以便同行。鲁惠哭道:“母亲存亡未卜,为子的岂忍先自婚娶。”鲁翔见他孝思诚至,不忍强他,遂别了昌期,主仆三人起身先行。昌期领了家眷,随后进发,鲁翔等行至半途,早闻贝州妖贼被文潞公剿灭,河北一路已平,即趱程前进。鲁惠此时巴不得一翅飞到贝州看母亲下落。这话且按在下。 却说石氏夫人自儿子去后,日夜悬望。不意妖人王则,勾结妖党,据城而叛。那王则原是州里的衙役,因州官克减兵粮,激变军心,他便恃着妻子胡永儿、丈母圣姑姑的妖术,乘机作乱。据城之后,纵兵丁打粮三日。城中男女,一时惊窜。且喜这班妖人,都奉甚么天书道法,凡系道观,不许兵丁混入。因此,男女都望着道观中躲避。那些道士、道姑.又恐惹祸,认得的便留了几个,不认得的一概推出。 当下石氏值此大乱,只得弃了家业,与僮仆、妇女辈一齐逃奔。恰遇兵丁冲过,石氏随众人避入小巷。及至兵丁过了,回看仆妇辈,都已失散。独自一个,一’头哭,一头走,见有一般逃难的妇女说道:“前面女贞观中可避。”石氏随行逐队,奔至观前,只见个老道姑正在那里关门。石氏先挨身而入,众妇齐欲挨入。道姑嚷道:“我这里躲的人多了,安着你们不下。”众妇那里肯去。道姑不由分说,把门关上。只有石氏先挨在里面,抵死不去。道姑道:“你要住,也须问我观主肯不肯。”石氏道:“我去拜求你观主。”便随着道姑走进法堂。果然先有许多避难的女人,东一堆,西一簇。法堂中间,有一少年美貌的道姑,端坐在云床上,望之俨如仙子。石氏方欲上前叩求,仔细一看,呀!那道姑不是别人,却就是咸氏楚娘。 原来此观即清修院。楚娘自被石氏逼逐至此出家,众道姑见他聪明能事,遂推他为主,每事要请问他。不想石氏今日恰好避入,与他劈面相逢,好生惭愧。看官,你道当初石氏把他恁般逼逐,如今倒来相投,若楚娘是个没器量的,就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了。那晓楚娘温厚性成,平日只感夫主之恩,公子之德,并不记夫人之怨。那日见石氏避难而来,忙下云床拜见。石氏告以相投之意,楚娘欣然款留。石氏倒甚不过意。有词为证: 逢狭路,无生路,夫人此日心惊怖。旧仇若报命难全,追悔从前真太妒。求遮护,蒙遮护,何意贤卿不记过?冤家今变作恩人,服彼汪洋真大度。 三日后,外面打粮的兵已走,观中避难妇女渐皆归去。石氏也想归家,不料家中因没人看守,竟被兵丁占住,无家可归。亲戚俱逃,无可投奔。石氏嚎啕大哭,楚娘再三劝道:“夫人且住在此,安心静待,不必过伤。”石氏感谢,权且住下。 不意妖人闻各道观容留闲人在内躲避,出示禁约。兵丁借此为由,不时敲门打户来查问。众道姑怕事,都劝楚娘打发石氏出去。石氏十分着急,楚娘心生一计,叫石氏换了道装,也扮作道姑,掩人耳目。然虽如此,到底怀着鬼胎。 却喜妖母圣姑姑是极奉九天玄女的,一日偶从观前经过,见有玄女圣像,下车瞻礼。因发告示,张挂观门,不许闲人混扰。多亏这机缘,观中没人打搅,不但石氏得安心借住,连楚娘也得清净焚修。石氏在观中,设立丈夫灵座,日夕拜祷,愿孩儿鲁惠路途安稳,早得还乡。楚娘亦不时祷告。 直至五年之后,文潞公统兵前来,灭了妖贼,恢复城池。破城之日,即出榜安民。此时石氏意欲归家,奈房屋被乱兵践踏几年,甚费修理。婢仆又都散失,难以独居。只得仍住观中,候鲁惠回来计议。 却说鲁家主仆三人星夜赶回贝州。但见—路荒烟衰草,人迹甚稀,确是乱离后景象,不胜伤感。到得家中,仅存败壁颓垣,并没人影。欲向邻里问信,亦无一人在者。鲁惠见这光景,只道母亲凶多吉少,放声大哭。鲁翔道:“且莫哭,你想楚娘在那观中出家,今不知还在否?若彼还在,必知我家消息,何不往问之。”鲁惠依命,一齐奔至清修院来。 那日恰值下元令节,楚娘设斋追荐夫主,正与石氏在灵前拜祭。忽叩门声甚急,老道姑开了门。鲁翔先入,石氏看见,吃了一惊,大叫道:“活鬼出现了。”举步欲奔,却早吓倒在地。还是楚娘有些胆识,把手中拂子指着鲁翔道:“老爷阴灵不泯,当早生天界,不必白日现形,以示怪异。”鲁翔道:“那里说起,我是活人。” 随后鲁惠、吴成也到。鲁惠看见母亲,方才大喜,忙上前扶起道:“母亲勿惊,孩儿在此。父亲已生还,前日凶信,乃讹传耳。”石氏与楚娘听说,才定心神。四人相对大哭。哭罢,即撤去灵座,各诉别后之事,转悲为喜.众道姑莫不啧啧称异。正是: 只道阴魂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凰返丹山。 鲁翔收拾住房,重买婢仆,多将金帛酬谢道姑,接取夫人并楚娘归家。楚娘不肯道:“我今已入玄门,岂可复归绣阁?”石氏道:“当初都是我不是,致你身入玄门。五年以来,反蒙你看顾,使我愧悔无及。今日正该同事荣华,你若不肯同去,我又何颜独归。”鲁翔遭:“夫人既如此说,你不可推却。”鲁惠又再三敦请,楚娘方允诺,拜了神像,谢了道伴,改装同归。自此石氏厚待楚娘,不似前番妒忌了。 过了几日,昌期家眷亦归。鲁翔择吉行礼,迎娶月仙与鲁惠成婚。奁具之丰,花烛之盛,自不必说。合卺后,鲁惠细觑仙姿,真个似玉如花。月仙见鲁惠紫袍纱帽,神采焕发,比前身穿缟素、面带愁容时又大不同。二人欢喜,同入罗帏,枕边叙起昔年题诗写扇之事,愈相敬爱。此夜恩情,你贪我悦,十分美满。自此夫妻恩爱,不必细说。 且说楚娘出家过一番,今虽复归,尘心已净,凡事都看得恬淡。只有亡儿鲁意,时常动念。那裹尸剩下的半条白凤裙,一向留着,每每对之堕泪。一日,昌家有人来问候小姐,说起昌期身边有个宠婢怀孕,前夜已生一子,老爷、夫人甚是欢喜。楚娘闻知,又触动了思念亡儿,即取出那半条白凤裙来看,泪下如雨。 适月仙进房来闲话,楚娘拭泪相迎。月仙一见此裙,即取来细看,口中嗟呀不已,问道:“这半条裙是那里来的?”楚娘道:“是我自穿的。七年前裂下半条裹了亡儿去,留此半条以为记忆。”月仙听说,连声道奇。楚娘道:“有何奇处?”月仙道:“我也有半条,恰好与此—样。”便叫丫鬟快去取来看。 少顷取至。楚娘展开细看,好生惊讶。再把那半条来一配,恰正是一条,大惊道:“这分明就是我裹儿的,如何却在小姐处?”沉吟半晌,又道:“是了,此必当日掩埋亡儿之时,被人偷此半裙去卖,因而宅上买得。”月仙摇头道:“我家买的,正不独一裙。”楚娘道:“还有何物?” 月仙想了半晌,问道:“当时小叔死了,拿去何处掩埋?”楚娘道:“着吴成拿去义坛上掩埋。”月仙道:“二娘可曾自去看埋?”楚娘道:“我那时生产未满月,不便出门。大公子不忍去看,只着吴成送去。又值这日星辰不利,不曾埋,放在坛上人家屋后。明日去埋时,那坛上人已替我埋好了。”月仙又问:“这坛上埋人的可是叫刘二?”楚娘想了一想,道:“记得当初吴成来回复,正说是刘二。小姐问他则甚?” 月仙听罢,拍掌道:“奇哉,奇哉!如此说起来,莫非小叔不曾死?”楚娘大惊道:“如何不曾死?”月仙道:“不瞒二娘说,我那幼弟似儿,实非我父母所生。当初母亲未至爹爹任所之时,有个赶婆,抱一个两三月的小孩子来,说是义坛上人刘二所生,因无力养育,要卖与人。母亲见他生得清秀,自己无子,遂将钱十五贯买了,取名似儿,雇个乳娘领着,携至爹爹任所。爹爹甚喜,竟如亲生一般。今年正是七岁,聪明可爱。这半条凤裙,就是裹那孩子来的。因我爱这凤绣得好,故留我处。今裙既系二娘物,孩子又从刘二处来,莫非我似儿就是你的亲儿么?” 楚娘闻言,半信半疑道:“想刘二当初只为要偷这半条裙,故不等我家人去看埋,竟先埋了。如今裙便是我的,孩子或是他的,也未可知。”月仙道:“二娘勿疑,此子必非刘二所生。只看他相貌与我相公无二,若非兄弟,何相像至此?但不知既死如何复生?此中必有故。今只唤刘二与赵婆来问,便知端的。”楚娘道:“有理。”遂把这话述与鲁翔并夫人听了,月仙也对鲁惠说知,俱各惊异。忙令吴成去唤刘二。月仙亦传谕家人季信,要唤赵婆。次日,季信回复:“赵婆已死。”吴成却寻得刘二来。鲁翔细细问之,果然那昌公子就是鲁公子重活转来的。 看官听说,一个未满月的孩子,出痘死了,如何会活?即使活了,那刘二怎不来鲁衙报喜讨赏,却把去卖与人? 原来有个缘故。凡痘花都要避风。偏有一种名“紫金痘”者,倒要透风。若透了风,便浆满气足,不药而愈。若只藏在暖房,风不透,反弄坏了。这种奇痘,出的也少。就有出的,医人也不识。昔有神医周广,能识此痘,可惜不曾传示后人,所以人多未晓。 当日鲁意出的正是此种痘,被医生误事,叫他避风,弄得昏晕了去。人见了,只道他已死,把蒲包包了,拿去义坛上,又不便埋,放在刘二屋后。那时的风,透得爽利了。到晚间,刘二忽闻屋后孩子哭声,吓了一跳,急呼老婆同去看。只见蒲包在那里动,解开看时,那孩子已活。大家都遭奇怪。刘二叫老婆抱起,正要去报知鲁衙,恰值他相识的赵媒婆走来,说知其故。赵婆说:“吾闻鲁家大夫人妒忌,此儿是小夫人所生,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今若抱去还他,不讨得好,反断送了孩子。不如瞒着鲁家,待我替你另寻个好人家去养育,倒赚得几贯钱。”刘二依言,把孩子付老婆乳哺,遂将空蒲包埋了,瞒过吴成。 隔了月余,孩子痘花平复,越长得清秀。赵婆晓得昌衙夫人无子,遂把此子仍用绣裙裹去,只说是刘二养的,卖与昌衙,得钱十五贯,自取五贯,把十贯与刘二。后来赵婆已死,刘二移居城内。不想今日被吴成寻着,扯来见主人,质问此事。刘二料瞒不过,只得把前后事情备细说出。举家骇异。 鲁翔又把五贯钱赏刘二,就取这两半幅裙,同着鲁惠往见昌期,备言前事。昌期惊叹道:“死而复生,离而又合,千古奇事。不意多见于君家父子兄弟间,真可庆幸。”遂入内与夫人说知,呼似儿出拜亲父。 却说这似儿年虽幼稚,性极颖悟,向并不知自己是螟蛉子。“近因昌期生了幼儿,家人私语道:“此才是真公子,不是假公子了。”这句话落在似儿耳中,不觉惊疑,想道:“我既是假公子,我的真父母何在?”又想:“姐夫便惠,千里奔丧,却遇生父。不知我亦有父母重逢之日否?”正疑想间,忽闻昌期叫他出去拜见亲父,又闻姐夫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大惊大喜,忙奔出堂,望着鲁翔便拜。 鲁翔抱他起来,仔细一看,果然与大儿鲁惠面庞相像。鲁惠向在昌衙,曾见似儿,无心中不知他与己同貌,今日细看,方知酷肖,父子兄弟意外重逢,好不欢喜。昌期设宴庆贺。宴毕,便叫把轿送似儿归去。鲁翔道:“久蒙抚育,不忍遽去。今暂领归拜母,仍当趋侍左右。”昌期笑道:“令郎久离滕下,今日正当珠还合浦,岂可复使郑六生儿盛九当乎?”鲁翔也笑,遂命似儿拜谢恩父恩母,领归家中。 楚娘见了,悲喜交集。石氏心也欢喜。月仙道:“二娘,你看他兄弟二人,可不是一般面貌?我昔年曾题一词,末云:‘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不想竟猜着了。”众人听说,尽皆称异。正是: 奇情种种,怪事咄咄。冢中非父,不难将李代桃;包内无儿,幻在以虚作实,偶然道着拆雁词,猜得如神,忽地相遭半凤裙,凑来恰一。嫂子就是姐姐,亲外如亲,姊丈竟是哥哥,戚上添戚。幼弟莫非小叔,月仙向本生疑;舅爷与我同胞,鲁惠今才省得。 再来转世未为奇,暗里回生料不出。 当日大排喜筵,合家称贺。自此似儿仍名鲁意,常常到昌家来往。 至明年,鲁、昌二家各携家眷赴任。鲁翔做了三年官,即上表乞休,悠游林下,训课幼子。鲁惠以狄公荐,累迁至龙图阁待制,母、妻俱应封诰。鲁意勤学孝弟,有阿兄之风。年十六即成进士,联姻贵室。后来功名显达,楚娘亦受荣封。昌期官至经略,以军功,子孙世袭指挥使,与鲁家世为姻好。 这段话,亲能见子之荣,子能侍亲之老,孝子之情大慰。《诗经·南陔》之篇,乃孝子思养父母而作。其文偶阙,后来束晳虽有补亡之诗.然但补其文,未能补其情。今请以此补之,故名之曰《补南陔》。 之二反芦花:幻作合前妻为后妻 巧相逢继母是亲母(1) 诗曰: 当时二八到君家,尺素无成愧桑麻。 今日对君无别语,莫叫儿女衣芦花。 此诗乃前朝嘉定县一个妇人临终嘱夫之作。末句“衣芦花”,用闵子骞故事。其夫感其词意痛切,终身不续娶。这等说来,难道天下继母都是不好的?平心而论,人子事继母,有事继母的苦。那做继母的,亦有做继母的苦。亲生儿子,任你打骂,也不记怀。不是亲生的,慈爱处便不记,打骂便记了。管他,即要淘气,不管他,丈夫又道继母不着急,左难右难。及至父子之间,偶有一言不合,动不动道听了继母。又有前儿年长,继母未来时,先娶过媳妇。父死之后,或继母无子,或有子尚幼,倒要在他夫妻手里过活。此岂非做继母的苦处? 所以,尽孝於亲生母不难,尽孝於继母为为难。试看“二十四孝”中,事继母者居其半。然虽如此,前人种树后人收,前妻吃尽苦辛,养得个好儿子,倒与后人受用,自己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深可痛惜。如今待在下说一人,娶第三个浑家,却遇了第一个妻子,他孩儿事第二个继母,重逢了第一个亲娘。 这件奇事,出在唐肃宗时。楚中房州地方,有个官人,姓辛,名用智,曾为汴州长史。夫人孟氏,无子,只生一女,小字端娘,丰姿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父母钟爱,替他择一快婿,是同乡人,复姓长孙,名陈,字子虞。风流倜傥,博学多才。早岁游庠,至十七岁,辛公把女儿嫁去,琴瑟极其和调,真好似梁鸿配了孟光,相如得了文君一般,说不尽许多恩爱。有词为证: 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带绾二鸳鸯。花间唱和莺儿匹,梁上徘徊燕子双。郎爱女, 女怜郎,朝朝暮暮共徜徉。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忘。 毕姻二年后,生下一子,乳名胜哥,相貌清奇,聪慧异常。夫妻二人甚喜。只是长孙陈才高命蹇,连试礼闱不第。到二十七岁,以选贡除授兴元郡武安县儒学教谕,带了妻儿并家人,同赴任所。在任一年,值本县知县升迁去了,新官未到,上司委他署县印。 谁知时运不济,署印三月,恰遇反贼史思明作乱,兵犯晋阳。朝廷命河北节度使李光弼讨之。史思明战败而奔,李光弼从后追击。贼兵且战且走,随路焚劫,看看逼近武安县。飞马连连报到,长孙陈正商议守城,争奈本县守将尚存诚,十分怯懦,一闻寇警,先已逃去,标下兵丁俱散。长孙陈欲点民夫守城,那些百姓都已惊慌,那里肯上城守御?一时争先开城而走,连衙役也都走了。 长孙陈禁约不住,眼见空城难守,想道:“我做教谕,原非守城之官。今署县印,便有地方干系。若失了城,难免罪责。”又想:“贼兵战败而来,怕后面官兵追赶,所过州县,必不敢久住。我且同家眷,暂向城外山僻处避几日,等贼兵去了,再来料理未迟。”遂改换衣装,将县印系於臂上,备下马一匹,车一辆,自己骑马,叫辛氏与胜哥坐了车子,把行李、干粮都放在车上,唤两个家僮推车。其余婢仆,尽皆步行。 出得城门,看那些逃难百姓扶老携幼的奔窜,真个可怜。但见: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鼠窜狼奔。前逢堕珥,何眼回首来看,后见遗簪,那个有 心去拾。任你王孙公子,用不着缓步徐行;凭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香闺冶女, 平日见生人吓得倒退,到如今挨挨挤挤入人丛,富室娇儿,常时行短路也要扛抬,至此 日哭哭啼啼连路跌。觅人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问路的,伯伯叔奴逢人乱叫。夫妻本 是同林鸟,今番各自逃去;娘儿岂有两般心,此际不能相顾。真个宁为太平犬,果然莫 作乱离人。 行不数里,忽闻背后金鼓乱鸣,回望城中,火光烛天。众逃难的发喊道:“贼来了!”霎时间,狂奔乱走,一阵拥挤,把长孙陈的家人都冲散。两个推车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长孙陈与辛氏、胜哥三人。 长孙陈忙下马,将车中行李、干粮移放马上,要辛氏抱胜哥骑马,自己步行。辛氏道:“我妇人家怎能骑马?还是你抱孩儿骑马,我自步行罢。”长孙陈道:“这怎使得?”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马,辛氏只是不肯。长孙陈只得一手搀妻子,一手牵马而行。不及数十步,辛氏走不动了,长孙陈着急道:“你若不上马快走,必被贼兵追及矣。”辛氏哭道:“事势至此,你不要顾我罢。你只抱胜哥自上马逃去,休为我一人所误。”胜哥哭道:“母亲怎说这话!”长孙陈也哭道:“我怎割舍得你,我三人死也死在一处。”一面说,一面又行了几步。走到一个井亭之下,辛氏哭对丈夫道:“你只为放我不下,不肯上马。我今死在你前,以绝你念。你只保护了这七岁孩子,逃得性命,我死瞑目矣。”言讫,望着井中便跳,说时迟,那时快,长孙陈忙去扯时,辛氏早已跳下井中去了。正是: 马上但求全弱息,井中拼得葬芳魂。 慌得胜哥乱哭乱叫,也要跳下井去。长孙陈双手抱住胜哥,去望那井中,虽不甚深,却急切没做道理救他,眼见不能活了,放声大哭。正哭时,后面喊杀之声渐近,只得一头哭,一头先抱胜哥坐在马上。自己随后也上马,又将腰带系住胜哥,拴在自己腰里。扎缚牢固,把马连加数鞭,望山僻小路而去。听后面喊声已渐远,惊魂稍定。走至日暮,来到一个败落山神庙前。 长孙陈解开腰带,同胜哥下马,走入庙中。先有几个人躲在内,见长孙陈牵马而来,惊问何人。长孙陈只说是一般避难的,解下马上行李,叫胜哥看守。自己牵马去吃了草,回来系住马,就神座旁与胜哥和衣而卧。胜哥痛念母亲,哭泣不止。长孙陈心如刀割,一夜未曾合眼。天明起身,寻些水净脸,吃了些干粮,再喂了马,打叠行李。正要去探听贼兵消息,只见庙外有数人奔来,招呼庙里躲难的道:“如今好了,贼兵被李节度大兵追赶,昨夜已尽去。城中平定,我们回去罢。”众人听说一齐去了。 长孙陈道:“贼兵即去,果不出吾所料。”遂与胜哥上马,仍回旧路。行近官塘,胜哥要下马解手。长孙陈抱下来,系马等他,望见前面有榜文张挂,众人拥看。长孙陈也上前一观,只见上写道: 钦命河北节度使李,为晓谕事,照得本镇奉命讨贼,连胜贼兵,贼已望风奔窜。其 所过州县,该地方官正当尽心守御。昨武安县暑印知县长孙陈及守将尚存诚,弃诚而逃, 以致百姓流离,城池失守,殊可痛恨。今尚存诚已经擒至军前斩首示众,长孙陈不知去 向,俟追缉正法。目下县中缺官失印,本镇已札委能员,权理县事,安堵如故。凡尔百 姓逃亡在外者,可速归复业,毋得观望。特示。 长孙陈看罢大惊,回身便走,胜哥解手方完,迎问道:“甚么榜文?”长孙陈不答,忙抱胜哥上马,拴缚好了,加鞭纵辔,望山僻小路乱跑。穿林过岭,走得人困马乏。臂上系的印,不知失落何处了。奔至一溪边,才解带下马,牵马去饮水,自己与胜哥也饮了几口。 胜哥细问惊走之故,长孙陈方把适间所见榜文述与他听。胜哥道:“城池失守,不干爹爹事。爹爹何不到李节度军前把守将先逃之事禀告他?”长孙陈道:“李节度军法最严,我若去,必然被执。”胜哥道:“既如此,今将何往?”长孙陈道:“我前见邸报,你外祖辛公新升阆州刺史。此时想已赴任,我要往投奔他。一来,把你母的凶信报知;二来,就求他替我设法挽回。若挽回不得,变易姓名,另图个出身。”说罢,复与胜哥上马而行。正是: 井中死者不复生,马上生人又惧罪。 慌慌急急一鞭风,重重叠叠千行泪。 行了一程,已出武安县界,来至西乡县地方。时已抵暮,正苦没宿处,遥望林子里有灯光射出。策马上前看时,却是一所庄院。庄门已闭,长孙陈与胜哥下马叩门。见一老妪,携灯启户,出问是谁。长孙陈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见拒。”老妪道:“我们没男人在家,不便留宿。”长孙陈指着胜哥道:“念我父子俱在难中,望乞方便。”老妪道:“这等说,待我去禀复老安人则个。”言毕,回身入内。少顷,出来说道:“老安人闻说你是落难的,又带幼儿在此,甚是怜悯。叫我请你进去,面问备细,可留便留。” 长孙陈遂牵马与胜哥步入庄门。见里面堂上点起灯火,庭前两株大树。长孙陈系马树下,与胜哥同上堂。早见屏后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老妪道:“老安人来了。”长孙陈连忙施礼,叫胜哥也作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处人,因何到此?”长孙陈扯谎道:“小可姓孙,是房州人。因许下云台山三元大帝香愿,同荆妻与小儿去进香。不想路遇贼兵,荆妻投井而死,仆从奔散,只逃得愚父子性命。”老安人道:“如此真可伤了。敢问客官何业?”长孙陈道:“是读书。因累举不第,正要乘进香之便,往阆州投奔亲戚。谁料运蹇,又遭此难。”老安人道:“原来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妪看晚饭。 长孙陈谢道:“借宿已不当,怎好又相扰?”因问:“贵庄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去世五载。老身季氏,不幸无儿,只生一女。家中只有一老苍头,一老妪,并一小厮。今苍头往城中纳粮未回,更没男人在家,故不敢轻留外客。适因老妪说客官是落难人,又带幼子在此,所以不忍峻拒。”正说间,小厮捧出酒肴,排列桌上。老安人叫客官请便,自进去了。 长孙陈此时又饥又渴,斟酒便饮。胜哥只坐在旁边吞声饮泣。长孙陈拍着他背道:“我儿,你休苦坏了身子,还勉强吃些东西。”胜哥只是掩泪,杯箸也不动。长孙陈不觉心酸,连自己晚饭也吃不下。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侧榻上,讨些汤水,净了手脚,又讨些草料,喂了马,携着胜哥同睡。 胜哥那里睡得着,一夜眼泪不干。长孙陈又因连日困苦,沉沉睡去。次早醒来,看胜哥,见他浑身发热,口叫心疼,不能行动,一时惊慌无措。甘母闻知,叫老妪出来说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宽心住此,将息好了去,不必着忙。”长孙陈感激称谢,又坐在榻前,抚摩着胜哥,带哭的说道:“你母亲只为要留你这点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长短,连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说着,眼中泪如雨下。却早感动了里面一个人。 你道是谁?就是甘母的女儿。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颇知书。因算命的说他婚姻在远不在近,当为贵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户来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他嫁个读书人。 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听说借宿的是个秀士,偶从屏后偷觑,也是天缘合凑,一见了长孙陈相貌轩昂,又闻他新断弦,心里竟有几分看中意。今早又来窃窥,正听得他对胜哥说的话,因想他伉俪之情如此真笃,料非薄幸者,便一发有意了。只不好自对母亲说,乃私白老妪,微露其意。 老妪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撺掇道:“这正合着算命的言语了。那客官是远来的,又是秀士,必然发达。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缘前定。”甘母本是极爱秀娥,百依百顺的,听了这话,便道:“难得他中意,我只恐他不肯为人继室。他若肯,依他便了。但我只一女,必须入赘,不知那人可肯入赘在此?” 正待使老妪去问他,恰好老苍头纳粮回来,见了长孙陈,便问:“此位何人?”老妪对他说知备细。苍头对长孙陈道:“昨李节度有宪牌行到各州县,挨查奸细。过往客商,要路引查验。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无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连客店也去不得。”长孙陈道:“我出门时,只道路上太平,不曾讨得路引,怎么处?”苍头道:“宪牌上原说,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许赴所在官司禀明查给。客官可就在敝县讨了路引罢。”长孙陈道:“说得是。”口虽答应,心愈忧疑。正是: 欲求续命线,先少护身符。 到了晚间,胜哥病势稍宽,长孙陈私语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那知又要起路引来。叫我何处去讨?”胜哥道:“爹爹何不捏个鬼名,到县中去讨。”长孙陈道:“这里西乡与我那武安县接壤,县中耳目众多,倘识破我是失守的官员,不是耍处。” 父子切切私语,不防老苍头在壁后听到了,次早入内,说与甘母知道。甘母吃了一惊,看着女儿道:“那人来历如此,怎生发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在我县中讨路引却难,我们要讨个路引与他倒不难。”甘母道:“如何不难?”秀娥道:“堂兄甘泉现做本县押衙,知县最信任他。他又极肯听母亲言语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讨个路引,有何难处?”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苍头速往县中请侄儿甘泉来。一面亲自到堂前,对长孙陈说道:“官人休要相瞒,我昨夜听得你自说是失守官员。你果是何人?实对我说,我倒有个商量。”长孙陈惊愕了一回,料瞒不过,只得细诉实情。甘母将适间和女儿商量的话说了,长孙陈感谢不尽。 至午后,甘泉骑马,同苍头到庄.下马登堂,未及与长孙陈相见,甘母即请甘泉入内,把上项事细说一遍,并述欲招他为婿之意。甘泉一一应诺,随即出见长孙陈,叙礼而坐,说道:“尊官的来踪去迹.适间家叔母已对卑人说知。若要路引,是极易的事。但家叔母还有句话说。”长孙陈道:“有何见教?”甘泉便把甘母欲将女儿秀娥结为婚姻之意说出。长孙陈道:“极承错爱,但念亡妻惨死,不思再娶。”甘泉道;“尊官年方庄盛,岂有不续弦之理?家叔母无嗣,欲赘一佳婿,以娱晚景。若不弃嫌,可入赘在此。若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阆州之行,且待令郎病愈,再作商议,何如?” 长孙陈暗想:“我本不忍续弦,奈我的踪迹已被他知觉。那甘泉又是个衙门贯役,若不从他,必然弄出事来。”又想:“我在难中蒙甘母收留,不嫌我负罪之人,反欲结为姻眷,此恩亦不可忘。”又想:“欲讨路引,须托甘泉。必从其所请,他方肯出力。”踌躇再四,乃对甘泉道:“承雅意惓惓,何敢过辞。但入赘之说未便。一者,亡妻惨死,未及收殓。待小可到了阆州,遣人来收殓了亡妻骸骨,然后续弦,心中始安。二者,负罪在身,急欲往见家岳,商议脱罪复官之计。若入赘在此,恐误前程大事。今蒙不弃,可留小儿在此养病,等小可往阆州见过岳父,然后来纳聘成婚罢。” 甘泉听说,即以此言入告甘母。甘母应允,只要先以一物为聘。长孙陈听了,遂向头上拔下一只金簪为聘。甘母以银香盒一枚回敬。正是: 思到绝处逢生路,又向凶中缔新姻。 聘礼既定,长孙陈急欲讨路引,甘泉道:“这不难,妹丈必须写一禀词,说出情由,待弟代禀县尊,路引即日可得。”长孙陈就写一个禀词,改了姓名,叫做孙无咎,取前程无咎之意。因要往云台灵山进香,特求路引一张,以便前往。写完,递与甘泉。甘泉收了,遂别而去。 却说胜哥卧在榻上,听得父亲已与甘家结婚,十分伤心。霎时间”心疼复作,发热起来。长孙陈好生急闷,只得把自己不得不结婚的苦情对他说明,又恐被人听见,不敢细说。至次日,甘泉果然讨得路引来了。长孙陈看见有了路引,十分欢喜,又见胜哥的病体沉重,放心不下。甘母替他延医服药,过了几日,方渐渐愈。长孙陈才放宽了心,打点起身。甘母治酒饯行,又赠了些路费。 至次日早起,长孙陈请甘母出来拜别,又嘱他看顾胜哥。甘母道:“令郎病体,自然代你调养,不消吩咐。只是贤婿此去,料理明白,速速回来,勿使我倚庐而望。”长孙陈道:“自然领命。”说罢出门。胜哥送出门外,长孙陈令他入去,不必远送,各道“保重身体”,梳泪而别。 长孙陈身边有了路引,所过关隘,取出呈验,竟无盘诘,一路上想起辛氏惨死,时时流泪。 行了几日,在一个客店安歇。晚饭后,出房散步。忽有一人认得长孙陈,忙叫道:“子虞兄,你在武安县……”长孙陈回头一看,不等他说完,忙摇手道:“禁声。”那人便住了口。 看官,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长孙陈一个同乡的好友,姓孙,名去疾,字善存,年纪小长孙陈三岁,才名不相上下。近因西川节度使严武闻其才,荐之于朝,授夔州司户,领凭赴任。他本家贫未娶,别无眷属携带,只有几个家僮并接官衙役相随。不想中途遇贼,尽被杀死。他幸逃脱,又复患病,羁留客店。 当下见了长孙陈,问出这话。长孙陈忙道:“禁声。”遂遣开了店主,见四下无人,方把自己的事告诉他。孙去疾也自诉其事,因说道:“如今小弟有一计在此。”长孙陈问:“何计?”孙去疾道:“兄既没处投奔,弟又抱病难行。今文凭现在,兄可顶了贱名,竟往夔州赴任。严节度但闻弟名,未经识面,接官衙役又都被杀,料无人知觉。”长孙陈道:“多蒙厚意,但此乃兄的功名,弟如何占得?况尊恙自当痊可,兄虽欲为朋友地,何以自为地?” 孙去疾道:“贱恙沉重,此间不是养病处。倘若死了,客店岂停棺之所。不若弟倒顶了孙无咎的鬼名,只说是孙去疾之弟。兄去上任,以轻车载弟同往。弟若不幸而死,乞兄殡殓,随地安葬。如幸不死,同兄到私衙慢慢调理,岂不两便。”长孙陈想了道:“如此说,弟权且代庖。候尊恙痊愈,禀明严公,那时小弟仍顶无咎名字,让兄即真便了。” 计议已定,恐店主人识破,即雇一车,将去疾载至前面馆驿中住下。然后取下文凭,往地方官处讨了夫马,另备安车,载孙去疾,竟望夔州进发。正是: 去疾忽然有疾,善存几不能存。 无咎又恐获咎,假孙竟冒真孙。 不一日,到了夔州,坐了衙门。孙去疾就於私衙中另治一室安歇,延医调治。时严公正驻节夔州,长孙陈写着孙去疾名字的揭帖,到彼参见。严公留宴,欲试其才,即席命题赋诗,长孙陈援笔立就。严公深加叹赏,只道孙去疾名不虚传,那知是假冒的。以后又发几件疑事来审理,长孙陈断决如流,严武愈加敬重。 长孙陈莅任半月,即分头遣人往两处去。一往武安城外井亭中捞取辛氏夫人骸骨,殡殓寄厝,另期安葬。一往西乡城外甘家,迎接公子胜哥,并将礼物、书信寄与甘泉,就甘母同秀娥至任所成婚。一面於私衙中,设立辛氏夫人灵座。 长孙陈公事之暇,不是与孙去疾闲话,就是对灵座流涕。一夕,独饮了几杯闷酒,看了灵座,不觉痛上心来。遂吟《忆秦娥》词一首云: 黄昏后,悲来欲解全凭酒。全凭酒,只愁酒醒,悲情还又。新弦将续难忘旧,此 情未识卿知否?卿知否,唯求来世,天长地久。吟罢,取笔写出。常常取来讽咏嗟叹。 过了几日,甘家母女及胜哥都接到。甘母、秀娥且住在城外公馆里,先令苍头、老妪送胜哥进衙。长孙陈见胜哥病体已愈,十分欢喜,对他说了自己顶名做官之故。领他去见了孙去疾,呼为老叔,又叫他拜母亲灵座。胜哥一见灵座,哭倒在地。长孙陈扶他去睡。 之二反芦花:幻作合前妻为后妻 巧相逢继母是亲母(2) 次日,衙中结彩悬花,迎娶新夫人。胜哥见这光景,愈加悲啼。长孙陈恐新夫人来见了不便,乃引他到孙去疾那边歇了。少顷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轿进衙。长孙陈与秀娥结了亲,拜了甘母,又到辛氏灵座前拜了,然后迎入洞房。长孙陈于花烛下觑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说。有一曲《黄莺儿》,单道那续娶少妇的乐处: 幼妇续鸾胶,论年庚,儿女曹,柔枝嫩蕊怜他少。憨憨语娇,痴痴笑调,把夫怀当 做娘怀倒。小苗条,抱来膝上,不死也魂销。 当夜,胜哥未曾拜见甘氏。次日又推有病。至第三日,方来拜见。含泪拜了两拜,到第三拜,竟忍不住哭声。拜毕,奔到灵前,放声大哭。他想:“我母亲惨死未久,尸骸尚未殓,为父的就娶了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长孙陈也觉伤心,流泪不止。 甘氏却不欢喜,想道:“这孩子无礼。莫说你父亲曾在我家避难,就是你患病,也亏在我家将息好的。如何今日这般体态?全不看我继母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下好生不悦。自此之后,胜哥的饥寒饱暖,甘氏也不耐烦去问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养病时的亲热。胜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 又过几日,差往武安的人回来,禀说井中并无骸骨。长孙陈道:“如何没有,莫非你们打捞不到?”差人道:“连井底下泥也翻将起来,并没甚骸骨。”长孙陈委决不下。胜哥闻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捞,须待孩儿自去。”长孙陈道:“你孩子家,病体初愈,如何去得?差去的人,谅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那里去了?”胜哥听说,又到灵座前去痛哭。一头哭,一头说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我娘不但眼前的荣华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坟,也消受不起。”说罢又哭。长孙陈再三劝他。甘氏只不开口,暗想;“他说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着我。你娘自死了,须不是我连累的,没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寻。如何却怪起我来?”辗转寻思,愈加不乐。正是: 开口招尤,转喉触讳。 继母有心,前儿获罪。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毕竟那里去了?看官听说。那辛氏原不曾死,何处讨他骸骨? 他那日投井之后,众贼怕官兵追杀,一时都去尽。随后便是新任阆州刺史辛用智领家眷赴任,紧随着李节度大兵而来,见武安县遭此变乱,不知女儿、女婿安否?正想要探问,恰好行至井亭下,随行众人要取水吃。忽见井口有人,好像还未死的,又好像个妇人。辛公夫妇只道是逃难民妇投井,即令救起。众人便设法救将起来。辛公夫妇见了,认得是女儿端娘,大惊大哭。夫人摸他心头还热,口中有气,急叫随行的仆妇、养娘们,替他脱下湿衣,换了干衣,扶在车子上。救了半晌,辛氏渐渐苏醒。 辛公夫妇询知其故,思量要差人去找寻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时没寻处,迟误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载了女儿,同往任所。及到任后,即蒙钦召,星夜领家眷赴京,一面着人到武安打探。却因“长孙陈”三字,与“尚存诚”三字声音相类,那差去的人粗莽,听得人说:“尚存诚失守被杀。”误认做长孙陈被杀,竟把这凶信回报。辛氏闻知,哭得发昏。及问胜哥,又不知下落,一发痛心。自想:“当日拼身舍命,只为要救丈夫与儿子,谁知如今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岂不可痛。”因作《蝶恋花》一词,以志悲思云: 独坐孤房泪如雨,追忆当年,拼自沉井底。只道妾亡君脱矣,那知妾在君反死。君 既死兮儿没主,飘泊天涯,更有谁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济,不如仍赴泉台去。 辛氏几度要自尽,亏得父母劝住。于是,为丈夫服丧守节,终日求神问卜,讨那胜哥消息。真个望儿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泪干。那知长孙陈与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 各天生死各难料,两地悲欢两不同。 今不说辛氏随父在京。且说长孙陈因不见了辛氏骸骨,心里惨伤,又作《忆秦娥》词一首,云: 心悲悒,香消玉碎无踪迹。无踪迹,欲留青冢,遗骸难觅。风尘不复留仙骨,莫非 化作云飞去?云飞去,天涯一望,泪珠空滴。 长孙陈将此词,并前日所属的词,并写在一纸,把来粘在辛氏灵座前壁上。甘氏走来见了,指着前一首道:“你只愿与前妻天长地久,娶我这一番却不是多的了。”看到后一首,说道;“你儿子只道无人用心打捞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寻觅?”说罢,变色归房。慌得长孙陈忙把词笺揭落,随往房中,见甘氏独坐流泪。长孙陈陪着笑脸道:“夫人为何烦恼?”甘氏道:“你只想着前妻,怪道胜哥只把亲娘当娘,全不把我当娘。”长孙陈道:“胜哥有甚触犯,你不妨对我说。”甘氏道:“说他怎的。”长孙陈再问,甘氏只是不语。长孙陈急得没法。 原来长孙陈与甘氏恩爱,比前日与辛氏恩爱,又添一个“怕”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几样怕法:有势怕,有理怕,有情怕。势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贵,仰其阀阅;二是畏妻之富,资其财贿;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贤,仰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钦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贫。情怕亦有三:一是爱妻之美,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其怒。今甘氏美少而娇,大约理怕居半,情怕居多。有一曲《桂枝香》,说那怕娇妻的道: 爱他娇面,怕他颜变。为甚俯首无言?慌得我意忙心乱。看春山顿锁,春山顿锁,是 谁触犯?忙陪欢脸,向娘前,直待你笑语还如故,才叫我心儿放得宽。 这叫做因爱生怕。只为爱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额,他也皱眉,妻若忘餐,他也废食。好似虞舜待弟一般,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一般,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 闲话少说,只说正文。当下长孙陈偎伴甘氏半晌,却来私语胜可道:“你虽痛念母亲,今后却莫对着继母啼哭,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胜哥不敢违父命,勉强趋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个面红颈赤,强支吾的温存,一个懒词迟言,不耐烦的答应。长孙陈见他母子终不亲热,亦无法处之。胜哥日常间倒在孙去疾卧室居多。 此时孙去疾的病已痊愈。长孙陈不忍久占其功名,欲向严公禀明其故,料严公爱他,必不见罪。乃具申文,只说自己系孙去疾之兄孙无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权冒名供职,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胧之罪,愿乞宽宥。严公见了申文,甚是惊讶,即召去疾相见,试其才学,正与长孙陈一般。严公大喜道:“二人正当兼收并用。”遂令将司户之印交还孙去疾,其孙无咎委署本州司马印,遂奏请实授。 於是,孙去疾自为司户。长孙陈携家眷,迁往司马署中,独留胜哥在司户衙内,托与去疾抚养教训,免得在继母面前厌恶。此虽爱子,也是惧内。只因碍着枕边,只得权割膝下。正合着《琵琶记》上两句曲儿,道:“你爹行见得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甘氏离却胜哥之后,说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时常变脸了。 光阴迅速,不觉五年。甘氏生下一女一男,如女珍姑,男名相郎,十分欢喜。那知乐极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甘氏哭泣躃踊,哀痛之极,要长孙陈在衙署治丧。长孙陈道:“衙署治丧,必须我答拜。我官职在身,缌麻之丧,不便易服。今可停柩於寺院中,一面写书去请你堂兄甘泉来,立他为嗣,方可设幕受吊。”甘氏依言,将灵柩移去寺中。 长孙陈修书,遣使送与甘泉,请他速来主持丧事。甘泉得了书信,禀过知县,讨了给假,星夜前来奔丧。正是: 虽敦族谊,亦是趋势。 贵人来召,怎敢不去。 甘泉既到,长孙陈令其披麻执杖,就寺中治丧。夔州官府并乡绅,看司马面上,都来至吊。严公亦遣官来吊,孙去疾也引胜哥来拜奠。热闹了六七日方止。 却不知甘氏心上还有不足意处。因柩在寺中,治丧时,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到甘泉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舆抬至灵前奠别,又不能亲自还乡送葬。为此,每日哀痛,染成一病,恹恹不起。慌得长孙陈忙请医看视,都道伤感七情,难以救治。看看服药无效,一命悬丝。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氏病卧在床,反复自思:“吾向嗔怪胜哥哭母,谁想今日轮到自身。吾母抱病而亡,有尸有棺,开丧受吊,我尚痛心。何况他母死于非命,尸棺都没有,如何叫他不哭?”又想:“吾母无子,赖有侄儿替他服丧。我若死了,不是胜哥替我披麻执杖,更有何人?可见生女不若生男,幼男又不若长男。我这幼女幼男,干得甚事?”便含泪对长孙陈道:“我当初错怪胜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唤来见我。”长孙陈听说,便道:“胜哥一向常来问安,我恐你厌见他,故不便进见。你今想他,唤他来就是。”说罢,忙着人到去疾处,将胜哥唤到。 胜哥至床前,见了甘氏,吃惊道:“不想母亲一病至此。”甘氏执着胜哥的手,双眼流泪道:“你是个天性纯孝的,我向来所见不明,错怪了你。我今命在旦夕,汝父正在壮年,我死之后,他少不得又要续娶。我这幼子幼女,全赖你做长兄的看顾。你只念当初在我家避难的恩情,切莫记我后来的不是。”说毕,泪如泉涌。胜哥也流泪道:“母亲休如此说。正望母亲病愈,看顾孩儿。倘有不讳,这幼妹幼弟,与孩儿一父所生,何分尔我。纵没有当初避难的恩情,孩儿在父亲面上推爱,岂有二心!”甘氏道:“我说你是仁孝的好人。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对长孙陈道:“你若再续娶后妻,切莫轻信其语,撇下这三个儿女。”长孙陈哭道:“我今誓愿终身不续娶了。”甘氏含泪道:“这话只恐未必。”言讫,瞑目不语。少顷,即奄然而逝。正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收。 长孙陈放声大哭,胜哥也大哭。免不得买棺成殓,商议治丧。长孙陈叫再买一口棺木进来,胜哥惊问何故,长孙陈道:“汝母无尸可殓,今设立虚柩,将衣服殓了,一同治丧,吾心始安。”胜哥道:“爹爹所见极是。”便於内堂停下两柩,一虚一实。幕前挂起两个铭旌,上首的写“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写“继配甘孺人之柩”,择日治丧,十分热闹。 但丧帖上还是孙无咎出名。原来唐时律令:凡文官失守后,必有军功,方可赎罪。长孙陈虽蒙严武奏请,已实授司马之职,然不过簿书效劳,未有军功,故不便改正原名。 恰好事有凑巧,夔州有山寇窃发,严公遣将征剿。司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往。长孙陈即督同将校前去。那些山寇不过乌合之众,长孙陈画下计策,设伏击之,杀的杀,降的降,不几日奏凯而还。严公嘉其功,将欲表奏朝廷。长孙陈那时方说出自己真名,把前后事—一诉明,求严武代为上奏。严公即具疏奏闻。奉旨:孙无咎即系长孙陈,准复原姓名,仍论功升授工部员外。正是: 昔日复姓只存一,今日双名仍唤单。 长孙陈既受恩命,遂遣人将两柩先载回乡安厝,即时辞谢严公,拜别孙去疾,携着三个儿女并仆从,进京赴任。 此时辛用智在京,为左拾遣之职,当严武上表奏功时,已知女婿未死,对夫人和女儿说了,俱各大喜。但不知他可曾续娶,又不知胜哥安否,遂先使人前去暗暗打听消息。不一日,家人探得备细,一一回报了。夫人对辛公道:“偏怪他无情。待他来见时,你且莫说女儿未死,只须如此如此,看他如何?”辛公笑而许之。 过了几日,长孙陈到京谢恩,上任后,即同着胜哥,往辛家来。于路先叮嘱胜哥道:“你在外祖父母面前,把继母中间这段话,可隐瞒些。”胜哥应诺。既至辛家,辛公夫妇出见,长孙陈哭拜于地,诉说妻子死难之事。胜哥亦哭拜於地。辛公夫妇见胜哥已长成至十三岁,甚是欢喜。夫人扶起胜哥,辛公扶起长孙陈,说道:“死生有命,不必过伤。且请坐了。” 长孙陈坐定,辛公便问道:“贤婿曾续弦否?”长孙陈道:“小婿命蹇,续弦之后,又复断弦。”辛公道:“贤婿续弦,在亡女死后几年?”长孙陈局蹐道:“就是那年。”夫人道:“如何续得恁快?” 长孙陈正待诉告甘家联姻的缘故,只见辛公道:“续弦也罢了。但续而又断,自当更续。老夫有个侄女,年貌与亡女仿佛,今与贤婿续此一段姻亲何如?”长孙陈道:“多蒙岳父厚爱,只是小婿已誓不再续矣。”夫人道:“这却为何?”长孙陈道:“先继室临终时,念及幼子幼女,其言哀惨,所以不忍再续。”辛公道:‘贤婿差矣。若如此说,我女儿惨死,你一发不该续弦丁.难遭亡女投井时,独不念及幼子么?贤婿不忍负继夫人,何独忍负亡女乎?吾今以侄女续配贤婿,亦在亡女面上推情,正欲使贤婿不忘亡女耳。”长孙陈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得说道:“且容商议。”辛公道:“愚意已定,不必商议。”长孙陈不敢再言,即起身告别。辛公道:“贤婿莅新任,公事烦冗,未敢久留。胜哥且住在此,尚有话说。”长孙陈便留下胜哥,作别自回。 辛公夫妇携胜哥入内,置酒款之,问起继母之事,胜哥只略谈一二。辛公夫妇且不叫他母子相见,也不说明其母未死,只说道:“吾侄女即汝母姨,今嫁汝父,就如汝亲母一般。你可回去对汝父说,叫他明日纳聘,后日黄道吉日,便可成婚。须要自来亲迎。”说毕,即令一个家人同一个养娘送胜哥回去,就着那养娘做媒人。 胜哥回见父亲,备述辛公之语,养娘又致主人之意。长孙陈无可奈何,只得依他,纳了聘。至第三日,打点迎娶,先於两位亡妻灵座前祭奠。胜哥引着那幼妹、幼弟同拜,长孙陈见了,不觉大哭。胜哥也大哭。那两个小的,不知痛苦,只顾呆着看。长孙陈直觉凄伤,对胜哥道:“将来的继母,即汝母姨,待汝自然不薄。只怕苦了这两个小的。”胜哥哭道:“甘继母临终之言,何等惨切。这幼妹、幼弟,孩儿自然用心看顾。只是爹爹也须自立主张。” 长孙陈点头滴泪。黄昏以后,准备鼓乐香车,亲自乘马,到门奠雁。等了一个更次,方迎得新人上轿。一路上,笙箫鼓乐,十分热闹。 及新人迎进门,下轿,拜了堂,掌礼的引去拜两个灵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长孙陈正错愕间,只听得新人在兜头的红罗里大声说道:“众人退后,我乃长孙陈前妻辛氏端娘的灵魂,今夜附着新人之体,来到此间,要和他说话。”众人大惊,都退走出外。长孙陈也吃一惊,倒退数步。胜哥在旁听了,大哭起来,上前扯住,要揭起红罗来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阳气相逼,且莫揭起。” 长孙陈定了一回,说道:“就是鬼也说不得。”亦上前扯住,哭道:“贤妻,你灵魂向在何处?骸骨为何不见?”辛氏挥手道:“且休哭。你既哀痛我,为何骨肉未冷,便续新弦?”长孙陈道:“本不忍续,只因在甘家避难,蒙他厚意惓惓,故勉强应承。”辛氏说:“你为何听后妻之言,逐胜儿出去?”长孙陈道:“此非逐他,正是爱他。因他失欢于继母,恐无人调护,故寄养在孙叔叔处。”辛氏道:“后妻病故,你即治丧。我遭惨死,竟不治丧。直等后妻死了,趁他的便,一同设幕,是何道理?”长孙陈道:“你初亡时,我尚顶孙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丧。后来孙无咎虽系假名,却没有这个人,故可权时治丧。”辛氏道:“甘家岳母死了,你替他治丧。我父母现在京中,你为何一向不遣人通候?”长孙陈道:“因不曾出姓复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氏道:“这都罢了。但我今来要和你同赴泉台,你肯随我去么?”长孙陈道:“你为我而死,今随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胜哥听说,忙跪下道:“望母亲留下爹爹,待孩儿随母亲去罢。”辛氏见胜哥如此说,不觉堕泪,又见丈夫肯随我去,看来原不是薄情,因说道:“我实对你说,我原非鬼,我即端娘之妹,奉伯父命,叫我如此试你。”. 长孙陈听罢,才定了心神,却又想:“新嫁到的女儿,怎便如此做作?听他言语,宛似前妻的声音。莫非这句话,还是鬼魂哄我?”正在疑想,只见辛氏又说:“伯父吩咐,叫你撤开甘氏灵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灵座。”长孙陈没奈何,只得把甘氏灵座移在一边。辛氏又道:“将甘氏神主焚化了,方可成亲。”长孙陈道:“这个说不去。”胜哥也道:“这怎使得?”辛氏却三回五次催逼要焚。 长孙陈此时,一来还有几分疑他是鬼,二来便认是新人的主见,却又碍着他是辛公侄女,不敢十分违拗,只得含泪,把甘氏神主携在手,欲焚不忍。辛氏叫住,道:“这便见算你的薄情了。你当初在甘家避难,多受甘氏之恩,如何今日听了后妻,便要把他的神主焚弃?你还供养甚么?你今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罢。” 长孙陈与胜哥听说,都惊道:“这却为何?”辛氏自己把兜头的红罗揭落,笑道:“我如今已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则甚?”长孙陈与胜哥见了,俱大惊,一齐上前扯住问道:“毕竟是人是鬼?”辛氏那时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说明。长孙陈与胜哥如梦初觉。夫妻母子,抱头大哭。正是: 本疑凤去秦台杳,何意珠还合浦来。 三人哭罢,胜哥就引幼妹、幼弟拜见母亲,又对母亲述甘氏临终之语,望乞看视这两个。辛氏道:“这不消虑。当初我是前母,甘氏是继母,如今他又是前母,我又是继母了。我不愿后母虐我之子,我又何忍虐前母之儿?” 长孙陈闻言,起身称谢道:“难得夫人如此贤德。”因取出那两首《忆秦娥》词来与辛氏看,以见当日思念他的实情。辛氏也杷那《蝶恋花》一词与丈夫看。自此,夫妻恩爱,比前更笃。 至明年,孙去疾亦升任京职,来到京师,与长孙陈相会。原来去疾做官之后,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几,生一女。恰好辛氏亦生一子,即与联姻。辛氏把珍姑、相郎与自己所生一子样看待,并不分彼此。长孙陈欢喜感激,不可言尽。正是: 稽首顿首敬意,诚欢诚忭恩情。 无任瞻天抑圣,不胜激切屏营。 看官听说,第四个子与第一个子是同胞,中间又间着两个继母的儿女,此乃从来未有之事。 后来甘泉有个侄女,配了胜哥。那珍姑与相郎,又皆与辛家联姻。辛、甘两家,永为秦晋,和好无间。 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间,尽如这段话,闵子骞之衣可以不用,嘉定妇之诗可以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芦花》。 之三赛他山:假传书弄假反成真 暗赎身因暗竟说明(1) 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 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话说前朝嘉靖年间,南京苏州府城内,有一个秀士,姓高,讳楫,号涉川。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亲名叫高子和,母亲周氏,每每要为他择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姻之事,原该父母主张,但一日丝萝,即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这是要终日相对,终身相守的。倘配着一个村女俗妇,可不憎嫌杀眉目,辱没杀枕席么?”遂立定主意,就权辞父母道:“孩儿立志,必待成名之后,方议室家。如今非其时也。”父母见他志气高大,甚是欢喜,又见高涉川年纪还小,便迟得一两年,也还不叫做旷夫,因此也不说起婚姻之事。 一日,高涉川的厚友,姓何,名鼎,表字靖调,约他去举社。这何靖调,家私虽不十分富厚,最爱结交名人,做人还在慷慨一边。是日举社,预备酒席,请了一班昆腔戏子演唱。不多时,宾朋毕集。大家作过了揖,分散过诗题,便开筵饮酒,演了一本《浣纱记》。高涉川啧啧羡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见范蠡,即订终身,绝无儿女子气,岂是寻常脂粉。”同席一友,叫做欧若怀,接口说道:“西施不过是一个没廉耻的女子,何足羡慕。”高涉川见言语不投,并不去回答他。 演完半本,众人道:“《浣纱》是旧戏,看得厌烦了。将下本换了杂出罢。”扮末的送戏单到高涉川席上来,欧若怀忙说道:“不悄扯开戏目,就演一出‘大江东’罢。”高涉川道:“这一出戏不许做。”欧若怀道:“怎么不许做?”高涉川道:“我辈平日见了关夫于圣俾,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样裴做傀儡.我们饮情作乐,岂不亵渎圣贤?”欧若怀大笑道:“老高,你是少年豪爽的人,为何今日效了村学究的体态,说这等道学话来?”随即对着扮末的说道:“你快吩咐戏房里装扮。”高涉川听了,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与汝辈为伍。”竟自洋洋拂袖去了。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独自掩房就枕。翻来复去,不能成寐。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戏场上的假西施来,意中辗转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寻一个活跳的西施罢。闻得越地多产名姝,我明日便治装出门,到山阴去寻访。难道我高涉川的时运,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计已定,方才睡去。 过了些时,忽见纱窗明亮,忙忙披着衣服下床,先叫醒书童琴韵,打点行囊,自家便去禀知父母,要往山阴游学。父母许允。高涉川即叫琴韵取了行囊跟随,就拜辞父母。 才走出大门外,正遇着何靖调来到。高涉川问道;“兄长绝早要往那里去?”何靖调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终席奉陪,特来请罪。”高涉川道;“小弟逃席,实因欧若怀惹厌,不干吾兄事。吾兄何用介意?”何靖调道:“欧若怀那个怪物,不过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类。吾兄不必计较他。”高涉川道:“这种小人,眼内也还容得,自然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只是小弟今日匆匆要往山阴寻访丽人,不及话别。此时一晤,正惬予怀。”何靖调道:“吾兄何时言归?好翘首伫望。”高涉川道:“丈夫遨游山水,也定不得归期。大约严慈在堂,不久就要归省。”何靖调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挥泪而别。 高涉川一路无事,在舟中不过焚一炉香,读几卷古诗。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赏玩,忽又止住,说道:“西湖风景,不是草草可以领会。且待山阴回棹,恣意游览一番。”遂渡过钱塘江,觉得行了一程,便换一种好境界。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荒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 到了一个所在,见了无数戴儒巾、穿红鞋子的相公,拥挤着盼望。高涉川也挤进去,抬头看那宅第,上面一匾,是石刻的三个大字,写着“香兰社”。细问众人,众人俱说是妇女做诗会。 高涉川听说,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早有两三个仆从看见,便骂道:“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规矩,许多夫人、小姐在内里举社,你敢大胆擅自闯进来么?”有一个后生,怒目张牙,赶来咤叱道:“这定是白日撞,销去见官,敲断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惊动那些锦心绣口的美人,走出珠帘,见众家人争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乱打!”仆从才远远散开。高涉川听得美人来解救,遂上前深深唱了一喏,弯着腰,再不起来,只管偷眼去看众美人。众美人道:“你大胆扰乱清社,是甚么意思?”高涉川道:“不佞是苏州人,为慕山阴风景,特到此间,闻得夫人、小姐续兰亭雅集,偶想闺人风雅,愧杀儒巾不若,不觉擅入华堂,望乞怜恕死罪。” 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道:“你也想要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叵罗酒,才许分韵做诗。”高涉川听见众美人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叵罗入社酒,与此生吃。” 侍儿领命,把文几、纸笔墨砚安顿,就先斟一叵罗酒,递与高涉川。高涉川接酒在手,见那叵罗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见了,皆说好量。高涉川被美人赞得魂□□□,愈加抖擞精神。 侍儿又斟第二叵罗酒来,高涉川又接酒在手,勉强再吃下肚,还剩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执着酒壶,在旁边催道:“快,快,吃完酒,好重斟的。”高涉川又咽下口去。这一口酒,才吞过喉,便立不住,只得靠在桌上。 原来高涉川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叵罗,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妇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做个半雄的女子,拚得书生性命,结果这三大叵罗。那知到第二叵罗,嘴唇虽然领命,腹中先写了壁谢的帖子,早把樊哙吃鸿门宴的威风,换了毕吏部醉倒在酒瓮边的故事。 此时众美人还在那里赞他量好,不料高涉川却没福分顶这个花盆,有如泰山石压在头上,一寸一寸缩短了身体,不觉蹲倒桌下去逃席。众美人见了,大笑道:“无礼狂生,我今不如此惩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渔郎可以问信。”随即唤侍女们,涂他一个花脸。众侍女闻令,各各拿了朱笔、墨笔,不管横七竖八,把高涉川清清白白、赛潘岳、似六郎的容颜,倏忽□□□□□庙中的瘟神痘使。众仆从走来,扛头拽脚,直送他到街上丢下。 那街路都是青石铺成的,高涉川浓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胧,心内想道:“我今睡在美人白玉床上。”但见身子渐渐寒冷,揉一揉眼,周围一望,才知帐顶就是天面,席褥就是地皮,惊骇道:“我如何拦街睡着?”忙立起身来,正要踏步归寓,早拥上无数顽皮孩童,拿着荆条,拾起瓦片,望着高涉川打来。有几个喊道:“疯子,疯子!”又有几个喊道:“小鬼,小鬼!”高涉川不知他们是玩是笑,奈被打不过,只得抱头鼠窜。 归到寓所,书童琴韵看见,掩嘴便笑。高涉川道:“你笑甚么?”琴韵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戏来。”高涉川道:“我从不会□□,这话说得可笑。”琴韵道:“若不曾串戏,因何开了小小的花脸?”高涉川也疑心起来,忙取镜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疯子。”琴韵取过水来,净了面。 高涉川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这等恶取笑,并不留一毫人情,辜负我老高一片伶才之念。料想苎萝山也未必有接代的夷光。便有接代的夷光,不过也是蠢佳人慕名结社,摧残才子的行径。罢了,罢了,我今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吴门,留着我这干净面孔,晤对那些明窗净几,结识那些野鸟幽花,还不致出乖露丑。倘再不知进退,真要弄出话把来,难道我面孔是铁打的,累上些瘢点,岂不是一生之玷。”遂唤琴韵,收拾归装,接浙而行。连西湖上也只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兴来游,败兴遇过。 前有子猷,后有小高。 话说高涉川回家之日,众社友齐来探望。独有何靖调请他接风,吃酒中间,因问高涉川道:“吾兄出游山阴,可曾访得一两个丽人否?”高涉川道:“说来也可笑。小弟此行,莫说丽人访不着,便访着了,也只好供他们嬉笑之具。总是古今风气不同,妇女好尚迥别。古时妇女,还晓得以貌取人。譬如遇着潘安仁貌美,就掷果,张孟阳貌丑,就掷瓦。虽足他们一偏好恶,也还眼里识货。大约文人才子,有三分颜色,便有十分风流,有一种蕴藉,便有百种俏丽。若只靠面貌上用工夫,那做戏子的一般也有俊优,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只是他们面貌,与俗气俗骨,是上天一齐秉赋□的,任你风流俏丽杀,也只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嘴了。偏恨此辈,惯会败坏人家闺门。这皆是下流妇女,天赋他许多俗气俗骨,好与那班下贱之人浃洽气脉,浸淫骨髓。倘闺门□上流的,不学贞姬节妇,便该学名媛侠女,如红拂之奔李靖,文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侠肠的裙钗。近来风气不同,千金国色定要拣公子王孙,才肯配合。闾阎之家,间有美女,又皆贪图厚赀,嫁作妾媵。间或几个能诗善画的闺秀,口中也讲择人,究竟所择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见佳人心事,原不肯将才子横在胸中。况小弟一介寒素,那里轮流得着?真辜负我这一腔痴情了。” 何靖调听了,笑道:“吾兄要发泄痴情,何不到扬州青楼中一访?”高涉川道:“苦说着青楼中,那得有人物?”何靖调道:“从来多才多情的美女,皆出於青楼。如薛涛、真娘、素秋、亚仙、湘兰、素徽,难道不是妓家么?”高涉川闻言,拍掌大叫道:“有理,有理!请问:到处有妓,吾兄何故独称扬州?”何靖调道:“扬州是隋皇歌舞、六朝佳丽之地,到今风流一脉,犹未零落。日前有一个朋友从彼处来,曾将花案诗句写在扇头,吾兄一看便知。”说罢,便将扇递与高涉川。高涉川接扇在手,展开一看,就读那上面的诗道: 润容幽如空谷兰,镜怜好向月中看。 棠娇分外春酣雨,燕史催花片片传。 高涉川正在读罢神往之际,只见欧若怀跑进书房来,大嚷道:“反了,反了!我与老何结盟在前,老何与小高结盟在后。今日你们两个对面吃酒,便背着我了。”何靖调道:“小弟备这一席酒,因为涉川兄自山阴来,又要往扬州去,一来是洗尘,二来是送行,倘若邀过吾兄来,少不得也要出个份子,这倒是小弟不体谅了。” 欧若怀道:“扬州有一个敝同社在那里作官。小弟要去望他,就同高兄联舟何如?”高涉川道:“小弟还不就行,恐怕有误尊兄。”欧若怀想是他推却,酒也不吃,作别出门去了。高涉川还宽坐一会,才告别去。 且说欧若怀回家,暗恼道:“方才小高可恶之极。我好意挈他同行,怎便一口推阻?待我明日到他家中一问。若是不曾起身,便罢。倘若悄悄先去了,我决不与他干休。”那知高涉川的心肠,恨不得有缩地之法,霎时到了扬州,那里有想欧若怀来查问。候至天色微明,假托事故,禀明父母,要往扬州,仍带书童琴韵同行,起身出门,登舟去了。 这欧若怀偏又多心,道是高涉川轻薄,说谎骗我,是日竟到高家查问。知他已起身去了,也忙忙雇船,赶到扬州,遍问宿店、饭店,并不知高涉川的踪迹,只得罢了。 原来高涉川到了扬州,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园里。他道扬州名胜只有个平山堂,寻画船箫鼓,游妓歌郎,皆集于此。每日吃过饭,就循着寒河一带,览芳寻胜。看来看去,都是世俗之妓,再不见有超尘出色的女子。 一日,正在园中纳闷,忽见书童琴韵慌慌走来,道:“园主人叫我们搬行李哩,说是新到一位公子,要我们出这间屋与他。”高涉川骂道:“我高相公先住在此,那个敢来夺我的屋?”还不曾说完,那一位公子已踱到园里,听见高涉川不肯出房,大怒道:“众小厮,可进去将这狗头的行李搬了出来。”把高涉川赶出书房门。高涉川正要发话,忽看见公子身边,立着一位美貌丽人,只道是他家眷,便不开口,走了出来。园主人接着道:“高相公,莫怪小人无礼。因这位公子是彭显宦的儿子,极有势力,人皆畏他。他住不多几日,就要去的。相公且权在这竹阁上住下,候他起身,再移进去罢了。”高涉川见那竹阁也还幽雅,便叫书童搬行李上去,心中只管想那一位丽人,道是:“世间有这等绝色,反与蠢物受用。我辈枉有才貌,只好在画图中结交两个相知,眼皮上饱看。这个尤物,那得能够沐浴脂香,亲承粉泽,做着一双夫妇?总是天公不肯以全福予人,偏偏生此丽人,配在富贵之家,与那目不识丁的为伴,再不肯与那无财无势的才子为偶,真是可恨。”正是: 天莫生才子,才人会怨天。 牢骚如不作,早赐与婵娟。 高涉川自见了丽人之后,心神恍惚,时时挂念,屡屡走到竹篱边偷望。有时见丽人在亭子中染画,有时见丽人凭栏对着流水长叹,有时见丽人蓬头焚香,有时见丽人在月下吟诗。高涉川常常见了,心神愈加荡漾,情不自持,走来走去,就像走马灯儿,照上个火,不住团团转的一般。几番被彭家下人呵斥,高涉川亦不理论。 这些光景,早落在彭公子眼里了。彭公子算计道:“这个色中饿鬼,我且叫他受我一场屈气。”就呼小厮研墨,自家取了一张红叶笺,拿起笔来,杜撰几句偷情话儿。写完了,用上一颗鲜红的小圆印。钤封好了,命一个后生小厮,叫他:“将这书送与竹阁上的高相公,只说这书是娘娘的,约他在今夜等到夜静相会。切不可露是我的机关。”小厮笑了一笑,接了这书,竟自持去。 才走出竹篱门,只见高涉川背剪着手,望着竹篱内叹气。小厮走到他身后,轻轻拽一拽衣袖。高涉川回头一看,见是彭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骂,慌忙跑回竹阁去。小厮跟到阁里,低低说道:“高相公,我来作成你好事的。”高涉川还道是取笑,反严声厉色道:“胡说。我高相公是个正经人,你辄敢来取笑么?”小厮听了,叹道:“我好意传我娘娘的情书与你,如今被你这般拒绝,岂不辜负了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书来,在高涉川面前略晃一晃,依旧走了出去。 高涉川一时认真,忙赶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说知就里,我买酒酬谢你。”小厮道:“高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高涉川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书来。”小厮道:“我这带柄的红娘初次传书递柬,不是经易打发的哩。”高涉川听了,忙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来送他。小厮接了金簪,将书交付高涉川,又说道:“娘娘约你夜静相会,须放悄密些。”说罢,从竹阁外去了。 高涉川取书在鼻头上嗅了一阵,就如嗅出许多美人香来。拆开一看,只见书内写道: 妾幽如敛衽拜具书,高郎台下:素知足下钟情妾身,奈无缘相见。今夜乘拙夫他出, 足下可于月明人静之后,跳墙而来。妾在花阴深处,专候张生也。 高涉川看完了书,手舞足蹈,狂喜起来。坐在阁上,呆等那日色衔山,又待那月轮降世,就走出竹阁,打听消息。只见彭公子穿着簇新衣服,乔模乔样的,后面跟着□□□家人,□了毡包,一齐下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个家人,大声说道:“大爷吩咐,叫你们早早闭上园门。今夜不得回来,这园中四面旷野,须小心防贼要紧。”高涉川听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偷物的贼,那里防得我这园内的偷花贼。” 候至更阑,悄悄走到竹篱边,把园门推了一推,那门是虚掩上的,一推便开。高涉川喜道:“丽人用意,何等周到。你看他先把园门开在这里了。”遂进园内,将门虚掩,从花架边走去。 那高涉川原是熟路,便直进卧室。但初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胆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趑趑趄趄早被一块砖头绊倒。众家人齐声大喊道:“甚么响?”忙走出来,看见高涉川,不问是贼不是贼,先打上一顿,拿条索子绑在柱上。高涉川喊道:“我是高相公,你们也不认得么?”众家人道:“那个管你高相公低相公,但夤夜入人家,非奸即贼,任你招成那一个罪名罢。”高涉川又喊道:“绑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罢。”众家人道:“我们怎敢擅放?待大爷回来发放。”高涉川道:“我不怕甚么,现是你娘子约我来的。” 忽见里面开了房门,走出那位丽人来,骂道:“何处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约你?”高涉川道:“现有亲笔书在此,难道我今夜无因而至?你若果然是个情种,小生甘心为你而死。你今既摈我於大门之外,毫不怜念,反骂我是狂生之浪子哉。”那丽人默然不语,暗地踌躇道:“我看此生,风流倜傥,磊落不羁,倒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写书约他来,他这样孟浪而来,必定有个缘故。”叫家人细细搜他身中,看有何物。 那些家人闻言,一齐动手,把高涉川身上一搜,搜出一幅花笺来,拿与丽人.丽人却认得是彭公子笔迹。当时猜破机关,亲自替高涉川解缚,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痴杀可怜人。 不信桃花落,渔郎犹问津。 看官,你道这丽人是那一个?原来是扬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个叫做润容的便是。这润娘,性好雅淡,能工诗赋。虽在风尘中,极要拣择长短,立心要择一个可托终身之人。不料择了数年,莫说郑元和是空谷遗音,连卖油郎也是希世活宝。择来择去,并无一个中意的。因此润娘镇日闭户,不肯招揽那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且诙谐笑傲,时常弄出是非来。 老鸨本意要女儿做个摇钱树,谁知倒做了惹祸胎,不情愿留他在身边,就暗暗要卖他。当时得了彭公子五百白金,瞒神瞒鬼,将一乘轿子抬来,交付彭公子。及润娘晓得这事,但身已落在火坑。也无可奈何,只是终日忧郁,不觉染成一病。彭公子还觉知趣,便不去歪缠,借这七松园与他养病。 之三赛他山:假传书弄假反成真 暗赎身因暗竟说明(2) 那一夜放走高生之时,众家人候彭公子回来,预先下石润娘,说:“夜静时,把高涉川绑得端端正正的,等待公子回来发落。不料被润娘放了。”彭公子听了,正要发作,润娘反说出一片道理来,道:“妾身既入君门,便属君家妻妾。岂有冒名偷情,辱没自家闺阃之理?风闻自外,不说君家戏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诮。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彭公子闻言,目定口呆,羞惭满面。 润娘从此茶饭都减,病势转剧。彭公子求神请医,慌个不了。那知润娘起初害的病,还是厌恶公子、失身非偶的病症。近来新害的病,却是爱上高涉川、相思抑郁的症候。这相思抑郁的症候,不是药饵可以救得,针砭可以治得,必须一剂活人参汤,才能回生起死。润娘千算万计,扶病写了一封书,寄与那有情的高郎,指望高郎做个医心病的卢扁,那知反做了误杀人的庸医。 这是甚么缘故?原来高涉川自幼父母爱之如宝,大气儿也不敢呵着他。便是上学读书,从不曾经过一下竹片。娇生娇养,比女儿还不同些。前番被山阴妇女涂了花脸,还心上懊悔不过,今番受这雨点的拳头脚尖,着肉的麻绳铁索,便由你顶尖好色的痴人,没奈何也要回头,熬一熬火性。 今日想又接着润娘这封性急的情书,便真正笔迹,高涉川也不敢认这个犯头。接书在手,拆开看了一遍,反拿去出首,当面羞辱彭公子一场。彭公子无言可答,疑心道:“我只假过一次书,难道今日这封书,又是我假的?”把书一看,书上写道: 足下月夜虚惊,皆奸谋预布之地。虽小受折挫,妾已心感深惰。倘能出我水火,生 死以之,即白头无怨也。 彭公子将书看完,勃然大发雷霆,赶进房内,痛挞润娘。立刻叫家人去唤老鸨来,叫他领去。高涉川目击这番光景,心如刀割。尾在润娘轿后,直等轿子住了,才纳闷而归。 迟了几日,高涉川偷问彭家下人,备知润娘原委,放心不下,复进城到润娘家去询视。老鸨回说:“女儿卧病在床,不便相见。”高涉川取出三两一锭,递与老鸨。老鸨道:“银子我且收下,待女儿病好,相公再来罢。”高涉川道:“小生原为看病而来,并无他念。但在润娘卧榻边,容小生另设一榻相伴,便当厚谢妈妈。”老鸨见这个雏儿是肯出手的,还有甚么作难,便一直引高涉川到润娘床前。 润娘一见,但以手招高涉川,衔泪不语。高涉川道:“玉体违和,该善自调理。小生在此,欲侍奉汤药,未审尊意见许否?”润娘点头作喜。高涉川即时跑回寓所,把铺盖行李携来,寓在润娘家里。一应供给,尽出己资。及至润娘病好,下床梳洗,艳妆浓饰,拜谢高涉川。当夜自荐枕席,共欢鱼水。正是: 银缸照冰簟,珀枕坠金钗。 云散雨方歇,佳人春满怀。 高涉川与润娘,在被窝之中,订了百年厮守的姻缘,相亲相爱,起坐不离。但小娘爱俏,老鸨爱钞,是千百年铁板铸定的旧话。高涉川初时,还有几两孔方,热一热老鸨的手,亮一亮老鸨的眼,塞一塞老鸨的口。及至囊橐用尽,渐渐拿了衣服去编字号。老鸨手也无银了,眼也势利了,口也零碎了。高涉川平日极有性气,不知怎么,到了此地位,任凭老鸨嘲笑怒骂,一毫不动声色,就像受过戒的禅和子。 忽一日,扬州有许多恶少,同着一位下路朋友来闯寡门。老鸨正没处发挥,对着众人,一五一十的告诉道:“我的女儿已是从良过了,偏他骨头作痒,又要出来接客。彭公子立逼取足身价,老身东借债,西借债,方得凑完。若是女儿有良心的,见我这般苦恼,便该用心赚钱,偏又恋着一个没来历的穷鬼,反要老娘拿闲饭养他。许多有意思的主客,被他关着房门尽打断了。众位相公请思想一想,可有这样道理么?” 那班恶少听了,□袖挥拳道:“老妈妈,你放心,我们替你赶他出门。”一齐拥进润娘房里,看见高涉川正与润娘说话,正要动手,那一个下路朋友止住道:“列位盟兄,不可造次。这一位是敝同社涉川兄。”高涉川认了一认,才知道是欧若怀。 众人闻言,一齐坐下。欧若怀道:“小弟谬托在声气中,当日相约同舟,何故拒绝过甚?莫不是小弟身上有俗人气息,怕污了吾兄么?”高涉川道:“不是若怀兄有俗人气息,还是小弟自谅不敢奉陪。”欧若怀讥诮道:“这样好娘娘,吾兄也该做个大老官,带挈我们领一领大教,为何闭门做嫖客?” 高涉川两眼看着润娘,只当不曾听见。欧若怀又将手中一把扇子递与润娘,道:“小弟久慕大笔,粗扇上要求几笔兰花,幸即赐教。”润娘闻言,并不做腔,取过一枝画笔,就用那砚池里残墨,任意画完了,众人看了,称羡不已。 欧若怀道:“这一面是娘娘的画,那一面少不得要求涉川兄题一首诗。难道辞得小弟么?”高涉川提起笔来,胡乱写完。欧若怀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晖,王孙叩犊不能归。 骄人惭愧称贫贱,世路何妨骂布衣。 润娘晓得是讥刺欧若怀,暗自含笑。欧若怀不解其中意思,欢欢喜喜,同着众人,辞别出门。 那老鸨实指望劳动这些天神天将,退了灾星、难星出宫,那知求诗求画,反讲做一家的人,心上又添了一番气恼。想了半响,只得施展出调虎离山之计,暗暗另置一所房屋,欲将润娘藏过。 候一日,高涉川因手中并无分文,难以度日,只得写一封书,递与书童琴韵,叫他回苏州去,送与何靖调,要借他几两银子来应用。琴韵接书去了。高涉川就脱下一件衣服,出去典当些银来用。 老鸨乘他外出,密遣鸨儿去雇两乘轿来,假说一个姨娘因今日是他生日,要请老蚂并润娘去赴宴。润娘不知是计,遂与老鸨上轿。鸨儿与丫头把门锁了,随轿而去。 高涉川回来,见门封锁,不知缘故。访问邻家,邻家说:“方才有两乘轿在门前,只见鸨妈与润娘上轿,挈家而去。我们不知他是往何方。”高涉川听了,好似一桶冷水在头上淋下一般,弄得进退无门,一身无主。遍问附近人等,并无一人晓得,只得权在饭店中安身。正是: 累累丧家之狗,惶惶落汤之鸡。 前辈元和榜样,卑田院里堪栖。 话分两头。再说欧若怀回到苏州,将那一把扇子到处卖弄。遇着一个明眼人,解说那高涉川的诗句,道是:“明明笑骂,怎还视如宝贝,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态?”欧若怀听了,将扇扯碎,心中衔恨,满城布散流言,说:“高涉川在扬州嫖得精光,被老鸨赶出大门。我亲见他在街上讨饭。”众朋友闻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话传播的。 独有何靖调,闻知高涉川落在难中,十分着急,想了半晌:“除非如此如此,可以激他。”遂去见欧若怀,问明妓女名姓。及时回家,带了银两,正要起身往扬州去。忽见书童琴韵来到,将书递与何靖调。靖调将书拆开一看,知是要借银子,就将流言究问琴韵。 琴韵料难隐匿,只得将前事说明,在街上讨饭是未有的。何靖调想是他为主人隐讳,不肯一尽说明,只得叫他回家:“去见你老主人,不可说出这事,使你老主人忧愁。只说大相公不日就回来,我今要亲身往扬州去寻你小主人回来。”琴韵听了,欢喜回去。 何靖调急急叫船,连夜赶到扬州,访的确了润娘住居,敲门进去,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何靖调道:“然也。”老鸨道:“尊客莫怪,小女实不能相会。”何靖调询问何故,老鸨道:“是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叫做高涉川,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无奈何。”何靖调道:“既是令爱不肯接客,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他逃走。稍不随他的意,寻起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他,再讨一两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 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寻不出主客来。”何靖调道:“令爱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何靖调道:“若肯减价,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门外,就说道:“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那移不去。”何靖调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与你,只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何靖调叫仆从放下背箱来。 老鸨引到自己房里,配搭了银水,充足数目。正交赎身契,忽听得外面敲门。那老鸨听一听,认是高涉川声音,便不开门。何靖调道:“敲门的是那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要嫁他的那穷鬼。”何靖调道:“原来是他。我倒少算了,你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女儿说明。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有法度。你令一位大叔速速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何靖调道:“我晓得了。”起身告别。 老鸨开门,送出门外,四面一望,不见高涉川,放心大胆回身进内,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你心下何如?”润娘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见他,必是他寻不到此处。若重到旧居,或者可以相会。”就点头应允。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润娘又向镜前梳妆,指望牛郎再会。老鸨转一转身,向润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润娘并不疑心,出来上轿。老鸨出来,与何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抢了去。何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何家小厮。 原来这小厮叫做登云,两只脚正跑得高兴,忽被人扯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头一看,见后面一个人,破巾破服,宛如乞丐一般,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个人也不等登云开口,先自说道:“我是高相公,你缘何忘了?”登云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高相公竟不认得,该死,该死。”高涉川道:“你匆忙跟这轿子往那里去?”登云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我跟着上船去哩。”高涉川还要盘问,不料登云将被扯的衣服脱去丢下,飞跑去了。 原来高涉川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牵挂润娘,住在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得着,又闭门不纳。高涉川闷闷走到旁边庙里闲坐,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坐了一个时辰,踱出庙外,远远望见他门内一乘轿子出来,恰如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子更跑得迅速。高涉川却认得轿后的是登云,拉着一问,才知他主人娶了润娘,一时发怒,要赶到何靖调那边,拚了你死我活。争亲受这一口气,下部尽软。赶不上五六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 那何靖调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高兄,渴想之极。”高涉川礼也不回,大声骂道:“你这假谦恭,哄那个?你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胆,硬夺朋友妻妾。”何靖调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那一件?”高涉川道:“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何靖调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铜臭,换得美人来家受用。你只好想天鹅肉吃罢了。” 高涉川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有半点墨水么?”何靖调道:“我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高涉川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儿戳得死你这等白丁哩。”何靖调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像叫化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还敢夸口说腹中有墨水?纵是有些墨水,也不该如此行径,只好安心去做叫化罢了,还敢说甚么?”高涉川听了,气得手冰足冷,心恨目睁,只得说道:“待我中了举人、进土,好让你这小人来势利罢。”说毕,竟走去了。 彼时润娘□到船中下□,知是为□□□□卖在此间,放声大哭,要去寻死。忽见何靖调赶到,上前说道:“嫂嫂不必悲伤,我是高涉川同窗至厚朋友,如今代高兄为嫂嫂赎身,要送嫂嫂去与高兄完聚,但思高兄虽是绝世才子,未免有暴弃心性,我意欲激他用心勤读,以图上进。待他功名成就之日,自然送嫂嫂与他完聚。如今且到我家中过日,我自然以礼相待,决不敢有些欺心。愿嫂嫂勿疑。”润娘听了这话,又见他是正人,举动并无半点邪意,也就安心与他回去。 这事按下。且说高涉川当日被何靖调一段激发,又思:“润娘终是妓女心性,今日肯嫁了他人,有甚么真情,我何苦恋他怎么?”自此思想润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的心肠,连夜回家,闭户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供给。 高涉川埋头勤读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士,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至,尚淹留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只是纳闷。 忽见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高老者认得是何家的登云,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简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何家来送盘费。”高涉川见了,分外焦躁,认是何靖调来奚落,拿起拜匣,掷在阶下。登云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甚么,如何做这样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 高老者道:“何靖调是你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他?”高涉川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这无义之财!”高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埋怨。 又见学里门斗柳向茂走来催促道:“众相公俱已进京,你家相公怎么还不动身?”高老者道:“不瞒你说,我因家事萧条,糊口尚且不暇,那里措了许多盘缠?只算不中罢了。”柳向茂道:“不妨,不妨。我有十两银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罢。”高涉川接了银子,十分感激,就别父母,带领琴韵,上京应试。 到了应天府,次日便进头场,果然篇篇掷地作金石,笔笔临池散蕊花。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若一分才用在画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将一分才用在宾朋应酬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终身博不得一第,都是这个病症。 高涉川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自然中选,那里怕广寒宫的桂花没有上天梯子攀折。及至三场完毕之后,看见监场御史告示,说放榜日近,生员毋得回家,如违拿歇家重究。高涉川只得住下。 过了数日,一日在街上闲步,撞到应天府门前,只见搭棚挂彩,用缎结就一座龙门。再走进去,又见一座亭子内,供着那踢斗的魁星,两廊排设的桌尽是风糖胶果。独有一桌,物件更加倍齐整。高涉川就问承值的军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预先排下鹿鸣宴,那分外齐整的是解元桌面。心内十分欣慕,回到寓中,是夜在床上思想:“未知明日我有福分能享此宴否?” 到了五鼓时候,耳边听见外面喧嚷。早有几个报人,从被窝里扶起来,替他穿了衣服鞋袜,要他写喜钱。高涉川此时如立在云端,就写喜钱,赏了报人。及看试录,见自家是解元,愈加欢喜,慌忙打点去赴宴。 及到应天府,拜座师,会同年。主考房官见解元少年风流,各各欢喜。及至宴罢,鼓乐送回寓所。同乡的人,都送礼来贺。高涉川要塞何靖调的口,过了两日,急急回家。 那出榜之日,报子报到苏州,何靖调见高涉川中了解元,忙忙入内,报知润娘。润娘听了,不胜欢喜。何靖调道:“我今可以放此担子了。”遂叫小厮雇一乘轿子,请润娘上轿到高家。又选一个丫鬟跟随,自己亲身送去。 高老者见何靖调来,出来迎接.又见一个美女下轿,忙问缘故。何靖调就将三年前之事细细说明。高老者闻言,感激拜谢,遂引润娘入内,见了老妻,说明缘故。老妻欢喜.润娘请翁姑拜了四拜。 过了数日,忽见琴韵来报:“解元回来了。”不多时,鼓乐迎高涉川入门,拜见父母,各个欢喜。少顷,房中走出一个丫鬟,说道:“娘娘要出来相见。”高涉川问道:“是那个亲戚?”父母道:“孩儿,你倒忘记了。当初你在扬州时,可曾与润娘订终身之约么?”高涉川变色道:“这话提他则甚。”父母道:“你这件事负不得心。何靖调特特送他来与你成亲,岂可今日富贵,遂改前言?” 高涉川骂道:“那何靖调畜生,我决不与他干休!孩儿昔日与润娘订了终身之约,被何靖调挟富娶去,反辱骂孩儿一场。孩儿怀恨,奋志读书。若论润娘,只好算是随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旋嫁他人,虽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时设盟设誓者何心,后来嫁与他人者又何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骊黄之外,结交我这穷汉.可不辜负了他的眼睛。如今何靖调见孩儿侥幸,便送润娘来赎罪。孩儿虽愚,也不肯收此失节之妇,以污清白之躯。” 里面润娘听了这话。忙走出来,高声说道:“高郎,你不要错怪了人。那何靖调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待奴家细细说出原委。昔日郎君与妾相昵,有一个姓欧的撞来,郎君曾做诗讥诮他。他衔恨不过,便在苏州谎说郎君狼狈,做了郑元和的行止。何靖调信以为真,变卖田产,带了银子,星夜赶来,为妾赎身。妾为老鸨计赚,哄到他船上,一时要寻死,谁知何靖调不是要娶我,原是为郎君娶下的。” 高涉川道:“既为我娶下,何不彼时就送来?”润娘□□□有话说。他道郎君是天生才子,只不肯沉潜□□□妾归郎君之后,未免流连房闱,致废本业,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贻害郎君了。所以当面笑骂,正是激励郎君踊跃功名的念头。妾到他家,另置一屋,安顿妾身,以弟妇相待。便是他妻子,亦以妯娌相称。后来见郎君取□科举,无力进京,又馈送路费。郎君乃掷之阶下,只得转托柳门斗送来。难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穷之门斗,那得有十金资助贫士?这件事不该省悟么?前日得了郎君发解之信,欢喜道:“吾今可以放此担子了。”就送妾来。如此周旋,虽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迹,但凭白埋没了侠士一片热肠也。” 高涉川汗流浃背,如梦方醒,就请润娘同拜父母,又交拜了。随即叫两乘轿子,到何靖调家去,请他夫妇拜谢,说道:“小弟前日若非吾兄激发,安有今日之荣?诗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正吾兄之谓也。且吾兄又使小弟夫妇复合,不惟可比他山之石,实可赛他山之石也。此恩此德,未知何时可报。”何靖调道:“小弟不过尽友谊而已,何足挂齿。” 后来高涉川生下一女,配与何靖调儿子为妻。自此两家世世婚姻不绝。 之四忠义报: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1) 诗曰: □□□□□,□□□化□。 □□□一事,□□实相思。 话说南宋高宗时,北朝金国管下的蓟州丰润县,有个书生,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学多才,年方壮盛,立志高尚,不求闻达,隐居在家,但以笔墨陶情,诗词寄傲。他闻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浚等处,宋人莫敢拒敌。因不胜感悼。又闻:南朝任用奸臣秦桧,力主和议。本国兀术太子为岳将军所败,欲引兵北还。忽有一书生叩马而谏,说道:“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将军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兀术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将军被秦桧召还处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复汴京,迎还二帝了。李真因又不胜感悼。遂吟诗两首,以叹之。一曰《哀南人》,其诗曰: 八公草木已摧残,此日秦兵奏凯还。 最惜江南诸父老,临风追忆谢东山。 一曰《悼南事》,其诗曰: 书生叩马挽元戎,预料南军必丧功。 恨杀奸回误人国,徒令二帝泣西风。 李真把此二诗写在一幅纸上,读了两遍,夹在案头一本书内。 那知有个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内心奸险,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李真心厌之。他却常到李真家里来,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见李真待他冷淡,心甚不悦,一日,与李真在朋友家会饮。醉后,互相嘲谑.李真将米家石姓名为题,口占一诗,谑之云: 元章袖出小山峰,袍笏徒然拜下风。 若教点头浑不解,可怜未得遇生公。 众朋友听了此诗,无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顽石,且又当众友面前讥诮,十分恼恨。外面佯为含忍,付之一笑,心里却想要寻些事故,报这一口怨气。 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闯入书斋,翻看案头书籍。也是合当有事,恰好翻着那幅《衰南人》、《悼南事》的诗笺,米家石见了,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想道:“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了。”便将诗笺袖过,奔到家中,写起一纸首呈,说:“李真私题反诗,其心叵测。”把首呈并诗笺一齐拿到蓟州,赴镇守都督尹大肩处首告。 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时钻刺熟的,是个极贪之人,见了首呈并诗笺,即差人至丰润县,把李真提拿到蓟州,监禁狱中,索要贿赂,方免参究。李真一介寒儒,那有财帛与他。尹大肩索诈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 那时朝中丞相业厄虎,见了这参本,大怒道:“秦桧是南朝臣子,尚肯替我朝做奸细。李真这厮是本国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题反诗?十分可恶。”便禀旨:“将李真就彼处处斩,其家产籍没,妻子入官为奴。出首之人,官给赏银二百两。”这旨意传到蓟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狱中绑出李真,赴市曹处决。一面行文至丰润县,着县官给赏首人,并籍没李真家产,拿他妻子入官。 原来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岁,贤而有识,平日常劝丈夫莫作伤时文字。又常说:“米家石是歹人,该存心相待,不该触恼他。”李真当初不听这好话,至临刑之时,想起妻言,追悔无及,仰天大哭。正是: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非夫人恸。而谁为恸。 却说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两月。家中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丫鬟,并一个苍头,叫做王保。那王保却是个极有忠肝义胆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后,他亦随至蓟州,等候消息,一闻有拿家口之信,遂星夜赶回家,报知主母,教他早为之计,若公差一到,便难做手脚了。 江氏闻此凶信,痛哭一场,抱着生哥,对王保说道:“官人既已惨死,我便当自尽,誓不受辱。但放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这点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保全这孩儿,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泪领诺,至黄昏后,江氏等丫鬟睡熟,将生哥乳哺饱了,交付与王保。又取出一包银两,几件簪钗,与王保做盘费。自却转身进房,自缢而死。有诗为证: 红粉拼将一命倾,夫兮玉碎妇冰青。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遂胡笳拍里生。 王保见主母已死,哭拜了几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却又想道:“我若这般打扮,恐走不脱,须改头换面,方才没人认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计,走入房中,将一身衣服脱下,取出主母几件女衣来穿了,头上脚下都换了女装。原来王保是个太监脸儿,一些髭须也没有,换作女人装束,便宛然一个老妪形状了。当下打扮停妥,取了银两并簪钗,抱了幼主,开后门,连夜逃去。 至次日,县官接了尹大肩的文书,差人来拿家属,只拿一个丫鬟。及拘邻舍审问,禀称:“李真尚有个两月的孩儿,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向。县官遂差人缉捕,将丫鬟宫女,申文同报督府。江氏尸首,着地方收敛。 那时本城有个孝廉花黑,与李真素未识面,却因怜李真文才,又重江氏贞烈,买馆择地,将汀氏殡葬。又遣人往蓟州收殓李真尸首,取来与江氏合葬。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且说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门,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走上一二十里,腹饥口渴,生哥又在怀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思量要取些碎银,往村中买点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时,只叫得苦。原来走得慌急,这包银子和几件簪钗,不知落在那里了。王保不觉大哭,忽又想道:“莫说盘费没了,即使有了盘费,这两个月的孩子,岂是别样东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须得乳来吃方好。如今却何处去讨?若保全不得这孩子,可不负了主母之托!”遂立起身,仰天跪下,祝告道:“皇天可怜,倘我主人不该绝嗣,伏愿凶中化吉,绝处逢生。” 说也奇怪,才一祝罢,便打几个呕逆,顿觉满口生津,也不饥渴了。少顷,又觉胸前酸疼,两乳登时发胀。王保解开衣襟看时,竟高突突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头流出浆来。王保骇然,忙把乳头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顺热而咽,像呼满壶茶的一般。真是: 口里来不及,鼻里喷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满而溢。 当下王保大喜道:“谢天谢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没人认得我是男身了。”便一头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头起步前走,只向村镇热闹所在,求乞行去,讨得些饭食点心。行到日暮,没处投宿,远望前面松林内,露出一带红墙,像是庙宇,便趋步向前。及走到庙前,天已昏黑。王保入庙,抱着小主,就拜台上和衣而卧。 睡到天明,爬起来,看那神座上,有两个神像,座前立着两个牌位,牌上写的是春秋晋国赵氏家臣程婴、公孙杵臼两个的牌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声祷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赵氏孤儿,王保今日也抱主人的孤儿在此,望神力护佑。”拜罢起身,抱生哥,走出庙。看庙门匾额,是“双忠庙”三字。 王保自此竟把这庙作栖身之地,夜间至庙中宿歇,日里却出外求乞。有人问他,不惟日己装作妇人,连生哥也只说是个女子,他取程婴存孤之意,只说:“我姓程,叫做程寡妇。女儿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遗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愿再嫁人,又不愿去人家做养娘。故此只得求乞。”众人听了这话,多有怜他,施舍他些饭食,倒也不曾受饿。那时官府正行文各乡村,缉捕王保及生哥,亏得他改换女装,又变了两只大乳,因得无事。 王保行乞,过了数日。忽一日早起,走出庙门。只见一个道人,皂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来,看着王保说道:“你且慢行,我有话对你说。”王保见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颜鹤发,有神仙气象,便立住脚,问道:“师父要说甚么?”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这庙也不是你安身之处。我传你个法儿,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师父传甚法儿?”那道人便去袖里取出个小小盒儿,递与王保道:“这盒内有丹药一粒,名为银母。你可把此盒贴肉藏好,每朝可得银三分,足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跪下拜谢。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随我来。”王保便抱生哥,随道人走过半里路,到一个茅庵。门上用锁锁着,道人取钥匙开了,引王保入内,说道:“这里名留后村,此庵是我盖造的,庵中锅灶碗碟、床榻桌椅之类都有。我今将住别处云游,这庵让你安身。七年后,我再来相会。”言讫,转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问时,那道人步履如飞,已不见了。 王保看那茅庵两旁,右边是空地.左边有一带人家。再入庵内细看,是两间草房,外一间排着锅灶,内间设着一张木榻,榻上被褥都备。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内还有吃不尽的饭。王保大喜,以后就不消乞食了。 当晚,有几邻舍来问道:“这庵是两月前一个道人来盖造的,如何今日是你来住?”王保道:“是那师父哀怜我没处栖身,故把这庵舍与我住,他自往别处云游去了。”众邻舍听说,便由他住下。王保过了一夜,次早开那丹盒来看,果然内有白银一小块。取戥来称,恰重三分。自此日用不缺。 光阴茌苒,过了几年,生哥已不吃乳,只要吃粥饭。却又作怪,那银母丹盒内每日又多生银三分,共有六分之数,足供两人用度。王保欢喜无限,便每日节省一分半分,积少成多,把来做些女衣,与生哥穿着,只不替他缠脚穿耳。邻舍问时,王保扯慌道:“前日那道人说,他命□华盖,应该出家,故不与他缠足穿耳。”众邻舍信以为然。 每遇岁时伏腊祭祀主人主母,悲号痛哭。邻含问之,假说是奠亡夫,与亡夫的前妻。众邻舍都道他有情义。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着生哥,到双忠庙去拈香。一日,正烧过了香,走出庙门,忽遇着前番那道人。此时,生哥已是八岁,恰好是七年之后了。王保一见,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来求你施舍。”王保道:“师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都是师父施舍的,为何今日倒说要求我施舍?” 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不要你施舍别的,只要这孩子舍与我做徒弟罢。”王保道:“先夫只有这点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对人扯谎,便道我说他该出家,今日我真要他出家,你又不肯么?”王保无言可答。 道人笑道:“我特来试你,你不肯把他舍与我,正见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只要他随我去学些剑术。”王保道:“学剑恐非女儿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面前也说假话?他女子学不得剑,你男人如何有乳?”王保见说破了他的底蕴,吓得只顾磕头。 道人扶他起来,说道:“我要教这孩子的剑术,将来好为父报仇。目下当随我入山,五年后,送来还你。”说罢,袖中取出两个白丸,望空一掷,变了两把长剑。道人接在手中,就庙前舞起来。但见寒光一片,冷气侵人,分明是瑞雪纷飞,霜花乱滾。王保看得眼花。 比及寒光散处,道人连生哥都不见了。王保惊得呆了半晌,想:“这道人是个神仙。我当初遇他时,他说七年后来相会,今七年后准准到来。方才他说五年后送幼主来还我,定非虚言。我只得安心等到五年后,看是如何。” 当日独自回庵,邻舍问他女儿何在,王保道:“适才遇见前年那道人,领他去教习经典,约五年后送来还我。”邻舍道:“游方道人,那有实话?你被他哄女儿去了。”王保道:“他舍庵与我住,决不哄我。”邻舍心内终是疑惑,王保更不猜疑。正是: 桥边得遇赤松子,圯上休疑黄石公。 自此,王保独处庵中。看看已及五载。那时,北朝正值海陵王为帝,尹大肩升做京营统制。米家石求他荐引,也授皇城大使之职。二人逢迎上意,劝海陵广选民间女子,以充后宫。海陵准奏,即差二人为采选使,先往蓟州一路选去。凡十三岁以外,十六岁以内者,皆在所选。 二人奉了钦差,遂借端骗民间贿赂,有钱的便免了,没钱的便选去,不论城市村坊,搜求殆遍。凡人家有女儿的,无不哭哭啼啼,惊慌无措。王保见了这光景,心中暗忖:“我家这假女子,亏得那道人先领去。若还在此,今年恰是十三岁,正在选中,却怎地支吾?” 又过了两三个月,忽有人传说,尹、米二人尽皆杀了。你道为何?原来米家石私自於选到女子中挑取美貌的留下数人,自己受用。尹大肩闻知,恐日后被海陵王察出,连累着他,遂先具密疏奏闻。海陵大怒,即传旨将米家石就所在地方阉割了,逐归原籍。过了几日,忽一夜,尹大肩在公馆中被人杀死。榻前粉壁上,大书七个血字道:“杀人者米家石也。”手下人报知地方官,以其事奏闻。海陵怒甚,即将米家石处斩,收他妻子入宫为奴。 王保闻知这消息,私自庆幸道:“且喜我主人两个仇家都被杀了,真是天理昭昭,果报不爽。”又过月余,闻得朝廷差太监颜权持节到来,停罢选女之事,将选过女子悉还民间。一时村坊市镇,欢声载道。王保暗想:“我小主人躲过这灾难,此时若归,安然无事了。” 看看腊尽春回,过了一年。屈指算来,生哥已是十四岁了,不见那道人送来。王保终日盼望,常往双忠庙去拜祝。一日,走至庙中,忽见那道人同生哥坐在里面。王保又惊又喜,看生哥披发垂肩,已十分长成,依然是女子打扮。王保望着道人磕头道:“多感仙翁大恩,真不失信。” 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教会他剑术,已报了父仇。但目下还出头不得,你可仍保他到你庵中住下。待十日后,有个姓须的画师到你庵侧居住。你可叫他到彼学画,将来自有奇遇。不得有误。”言毕,走出庙门,腾空而去。有诗为证: 邀游仙界在虚空,来似风兮去似风。 只为忠心如铁石,故能白日致仙翁。 王保见了,望空拜了数拜,回身抱着生哥,问道:“你去了这五六年,一向在那里?”生哥道:“我在那边住下,不多几时,怎说是五六年?”王保道:“想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间几年了。你且说,仙翁姓甚名谁,领你到甚么去处?可细述与我听。” 生哥道:“我自从那日看仙翁舞剑,忽见一道白光将我身子裹住,耳边如闻风雨之声。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看,却立在一个石洞里,洞中石床石椅、笔墨诗书等物都备。仙翁把男衣与我换了,着几个青衣童子服侍我。每日与我饮食,又不见他炊煮,不知是那里来的。仙翁常有朋友来,都呼为碧霞真人。这洞也叫做碧霞洞。仙翁先教我读书,后教我学剑。初学剑时,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跃,习得身子轻了,然后把剑法传我,有咒有诀,可以剑里藏身,飞腾上下。学得纯熟之后,常书符在我臂上,捏诀念咒,往来数百里,只须顷刻。记得几日前,命我到一个去处,杀了一人。又命我书七字於壁上,道:‘杀人者米家石也。’仙翁说:‘此人是你杀父之仇。你今杀了此人,父仇已报,可送你回去了。’便叫我仍旧女装。我对仙翁说:‘我一向但认得母亲,并不认得父亲,也不见母亲说起父亲的事。不知我父亲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人女扮?’仙翁道:‘你回去问你母亲,便知端的。’说罢,遂把我送到此间。母亲如今快把事情说与我知道。” 王保听说,不觉涕泗横流,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说道:“我不是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死於非命。”生哥闻言大哭,扯着王保问道:“你快说个明白。”王保正待要说,却又住了口,走出庙门,四下一望,见没有人,然后再入庙中,对生哥道:“此事不可声张。你且住了哭,待我说来。” 当下生哥拭泪,王保把李真夫妇惨死,并自己女装,保护幼主,细细说出。生哥听罢,哭倒在地。正是: 十年遁迹一孤儿,失记分离两月时。 前此犹疑慈侍下,谁知怙恃已双悲。 王保扶起生哥,说道:“今日既已说明,小人不该乔装假母,本当正主仆之分,但方才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头日子。小主人切勿露圭角,还须仍旧女装,呼小人为母,以掩众人耳目。”生哥道:“我若无你保护,性命早已休了。多亏你一片忠诚,致使神仙感应。我就拜你为母,也不为过。”说罢,便拜下去。王保忙叩头道:“不要折杀了小人。自今以后,只要在人前假装母女便了。” 当日主仆回到庵中,依旧母女相呼。邻舍见了,只道程寡妇的女儿已归,都替他欢喜。 数日后,间壁旧邻迁移了去,空下两间房屋,果然有姓须的人领着儿子来租住。那姓须的,不是别人,就是太监须权。 之四忠义报: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2) 原来前日海陵王并无停罢选女之旨,特命颜权来代尹大肩之任,收取女子到京。那知颜权是个极慈心、极义气的太监,他乘此机会,倒矫旨将众女给还民间。因此自料回朝必然被戮,乃於半路遣开从人,微服遁走,恰好也走到双忠庙里宿歇。 睡至五更,忽见庙中灯烛辉煌,一个青衣童子走来,把颜权按住,说道:“我奉神人之命,赐你须髯,以避灾难。”就把一只金针去颜权颏下刺了半晌,又向袖中取出一把须髯,插在他颏下。又脱下身上青衣并脚上鞋袜,放于地上,吩咐道:“这东西你可收着,明日好去救一个人。” 颜权忙爬起来,扯住童子要问,童子用手一推,颜权跌了一跤,猛然惊醒,却是一梦。伸手去嘴上一摸,果然有三绺须髯,约长一尺,须根里尚觉有些酸痒,好生奇异。直至天明,又见有一件青衣并鞋袜在地上,一发惊怪。起身拜谢神明,就取了青衣并鞋袜,走出庙门。想:“嘴上有须,没人认得我是太监了。”大胆向前行去。 走不上一里,忽闻路旁有哭声。颜权一看,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子,坐在路旁啼哭,丰姿甚好。颜权问其来历,女子不肯说。颜权好言再三慰问,女子方说道:“我乃蓟州玉田县人,父亲廉国光,官为谏议大夫,因直言忤旨,身被刑戮,家产籍没,近又有旨,收妻女入宫。幸我母亲向已亡过。我被统制拘捉,与所选民间女子一齐封置公馆。今众女奉旨放回,各有父母领去,唯我无家可归,所以啼哭。” 颜权听罢,想昨夜梦中之言,又廉谏议的忠节可敬,又想:“自己也是玉田县人,正与此女同乡,我当救他。”便算出一条计策,领这女子回至双忠庙里。先把自己的来历低声诉与他,因对他说道:“我和你都是避罪之人,我昨夜梦神人教我今日救一个人,想就是你。我今欲救你,你当认我为义父。但你是罪人之女,未经赦免,出头不得。昨夜神人赐我男人衣履,想要叫你女扮男装,方保无虞。你今就改扮男子,与我同行何如?” 那女子听说,忙忙拜谢。颜权教他拜了神像,把青衣鞋袜与他换了。问他甚么名,今年几岁。女子道:“我名冶娘,年方十三岁。”颜权道:“我今呼你为儿,把‘冶’字去了两点,改名台官罢。”冶娘欢喜领诺。 颜权想:“我有这假男儿,如今客店不是安身之处,必须租两间房屋居住。”恰好寻着那庵旁空屋住下。他因自己生须,便托言姓须。只说从玉田县携儿到此,投奔亲戚不着,回乡不得,只得在此权住。幸身边有些银两,不敢滥用,要寻个长久度日之计。 冶娘便道:“义父不须忧虑。我幼时读书,习学针指,又学得一件技艺是丹青。常画些山水花草,至於传神写像,也都会得。我今就卖画为活也好。”颜权大喜,便入城买了纸笔并颜色之类来。先叫冶娘画些山水花草,果然画得好。又叫他画自己形象,却又酷肖.颜权甚喜,便挂起传神卖画的招牌。外人闻留后村须家有个十三岁小儿善於丹青,便都来求他画。但若有人要请他到家去,冶娘即托故不去,只坐在家中卖画,取些笔资度日。 王保住在间壁,见须客人的孩儿善画,因记起仙翁之言,便来拜望颜权,要将生哥送过去,求他孩儿指教丹青。颜权想:“生哥是女子,我这假子也是女身,女子与女子相处,有何妨碍。”遂慨然应允。王保想:“生哥原是男身,便与他家孩儿亲近,也不妨事。”自此早去暮回,冶娘与生哥姊弟相称,甚是契合。 那时,海陵王闻颜权矫旨放回众女,十分震怒。画影图形缉捕颜权,又欲遣官重选女子入京。幸有人出使南朝回来,盛称南朝子女胜於北地。海陵王遂有兴兵南下之意,故把重选女子之事停搁。因此,生哥虽假女身,却安然无恙。 一日,生哥至冶娘处学画,恰值颜权他出。冶娘问生哥道:“姐姐姿性敏捷,丹青之道,略加指点,便都晓得。将来必然胜我十倍。这般颖悟,不识幼时曾读书否?”生哥道:“颇知一二。然我辈女流,读书原非所重。若贤弟少年才隽,必精词翰,何不以文章求仕进,乃仅以丹青著名乎?冶娘道:“君子藏器待时。此时世□,恐文章不足以取功名,适足以取祸患耳。” 生哥听了这话,想起父亲因以诗文被奸人陷害,触动本心,不禁悲愤起来,对冶娘道:“我幼遇异人,学得一件本事,今日试演一番与贤弟看。”说罢,向袖中取出一个白丸,走到庭前,望空一掷,化成一把长剑。生哥接剑在手,就庭前舞起,初时,犹见人影在白光里。后来,但见白光,不见有人影。及至舞完,依然一个白丸在手,不知剑在那里。 冶娘看了,说道:“姐姐有这般本事,真女中丈夫。若改换男装,秦木兰当拜下风矣。”因题诗一首赠之。诗曰: 剑锷簇芙蓉,寒光谢碧空。 霜飞如舞云,电走似驱风。 腾跃出还没,往来西复东。 隐娘今再见,不数薛冢红。 冶娘把诗写在纸上,与生哥看。生哥十分叹赏,笑道:“贤弟高才,方才道我是女中丈夫,我今看你这字体柔妍,倒像女子。我也有俚言奉赠。”遂题《西江月》词云: 休学夫人字美,文兼幼妇词芳。纤纤柔翰谱瑶章,不似儿郎笔仗。雅称君家 花貌,依稀冶女风光。若叫易服作宫装,奉引昭容堪况。 冶娘看毕,见词意比我是女子,不觉面色微红,笑道:“姐姐如何把女子比我?我看姐姐全无女子气象,如今不叫你姐姐竟叫你哥哥吧。”又题一绝以戏之云: 羡尔英雄大丈夫,应叫弟弟唤哥哥。 他年姊丈相逢处,也作埙竾伯仲呼。 生哥看了,笑道:“你若呼我为哥哥,我就呼你为妹妹。”因亦口占一绝以答之云: 爱你才郎似女郎,几疑书室是闺房。 他年弟妇相逢处,伉俪应同姊妹行。 两人戏谑了一回,生哥自回家去,只道须家的台官是男人女相,冶娘也道程家的存奴是女人男相,两下都不知是假的。 一日,正当清明节日,生哥这日不到冶娘家来,自与王保在家中祭奠亡亲。 这日,冶娘也对颜权说,要祭奠父母。颜权买些纸钱祭品,安放在家,自己往双忠庙去烧香。冶娘闭上了门,独自在室中祭奠先灵。 他终是女子家,不敢高声痛哭,只是流泪。忽听得间壁哀号之声。冶娘向壁缝里张看,原来他家还在那里设祭。只见存奴跪在前面,他的母亲倒跪在后面,叩头流涕。存奴哭倒於地,他的母亲去扶他,口中喃喃的劝。听得不甚明白,只听得他叫“小官人”三字。及祭毕而起,存奴望上作揖。 冶娘看了,好生惊疑,想:“他这般光景,甚是跷蹊。我一向疑他像个男子,莫非也与我一般改头换面乔装扮的?待我明日试他一试。” 至次日,生哥到冶娘家来。冶娘等颜权出去了,就说道:“姐姐如此聪明,必然精於女工。为何不见你拈针刺绣,织锦运机?请做来与小弟一看。”生哥道:“我因幼孤,母亲娇养,不曾学得组绣之事。”冶娘笑道:“题诗舞剑都学,我知你女工必妙,若遇着个女郎,定然把组绣之事做出来。今在小弟面前,故不肯做出。”生哥道:“丹青与组绣相类,莫非吾弟倒善於组绣么?”冶娘道:“我非女子,那知组绣?你是女子,倒习男子之事,奈何把女工问我?”生哥笑道:“你道自己不是女子,只怕女子中倒没有你这个伶俐人物。”冶娘也笑道:“姐姐本是女子,例像个男子,还怕男子中倒没有你这样倜傥人才。”因指纸上所画红拂私奔的图像,对生哥说道:“姐姐若学红拂改换男装,莫说夜里私奔,就是日里私奔,也没人认得你是女子。”生哥笑道:“你叫我私奔那个?我若做红拂,除非把你做李靖。”冶娘又指画上鸳鸯,对生哥道:“我和你姊弟相称,如雁行一般,恐雁行不若鸳鸯为亲切。倘蒙姐姐不弃,待代对爹爹说,结为夫妇何如?” 生哥听罢,沉吟半晌,忽然流泪。冶娘惊叫道:“姐姐为何烦恼?”生哥拭泪答道:“我的行藏,无人能识。今蒙吾弟错爱,我只得实说了。”便去桌上取过一幅纸来,援笔题诗一绝云: 改装易服本非真,为乏桃源可避秦。 若欲与君为伉俪,愿天真化女人身。 冶娘见诗,大惊道:“难道你真个是男子么?你快把自己的来历,实说与我知道。”生哥便把上项事细述一遍,叮嘱道:“吾弟切勿泄漏。”冶娘甚是惊异,因笑道:“我一向戏将姐姐比哥哥,不想真是哥哥。”生哥道:“我向只因假装女子,不好与你亲近。今既说明,当与你把臂促膝,为联床接席之欢。”说罢,就来与冶娘并坐,又伸手去扯他臂。慌得冶娘红了脸,连忙起身避开。.生哥笑道:“贤弟不是女子,如何做出这羞态?”冶娘便道:“你既不瞒我,我又何忍瞒你。”也取过纸笔,和诗一绝云: 姊不真兮弟岂真?亦缘无地可逃秦。 君如欲与为兄弟,愿我真为男子身。 生哥看了,也惊道:“不信你倒是女子。你也快杷来历说与我听。”冶娘遂将前事述了一遍。生哥称奇,因说道:“我是男装女,你是女装男,恰好会在一处。正是天缘凑合,应该作配。你方才说,雁行不若鸳鸯。自今以后,不必为兄弟,直为夫妇了。”冶娘道:“兄果有此心,当告知义父,明明配合,不可造次。” 正说间,颜权回来了。生哥亦即辞去,把这段话告知王保,那边,冶娘也把生哥的话对颜权说,大家欢异。 次日,王保来见颜权,商议联姻,颜权慨然应允。在众邻面前,只说程家要台官为婿,须家要存奴为媳。央一个老婆婆做了媒妁,择日行聘。邻舍中有几个轻薄的,胡猜乱想说:“程寡妇初时要女儿出家,如何今日许了须家的台官?想必这妈妈先与须客人好了?如今两亲家也恰好配作一对。”王保由他猜想,只不理他。 时光迅速,过了两年。生哥是十七岁,冶娘是十六岁了。颜权便替池择吉毕姻。拜堂时,生哥仍旧女装,冶娘仍旧男装,新郎是高髻云鬟,娘子是青袍花帽,真个好笑。但见: 红罗盖却粉郎头,皂靴套上娇娘足。作揖的是新妇,万福的是官 人。只道长女配其少男,那知巽却是震,艮却是兑;只道阳爻合乎阴 象,谁识乾反是地,坤反是天。白日里唱随,公然颠倒扮去;黑夜间夫 妇,暗地较正转来。没鸡巴的公公,倒娶了个有鸡巴的子妇;有阳物 的妈妈,倒招了个没阳物的东床。只恐新郎的乳渐高,正与假婆婆一 般作怪,还怕新娘的须欲出,又与假爹爹一样蹊跷。麋边鹿,鹿边麇, 未识孰麋孰鹿?凤求凰,凰求凤,不知谁凤谁凰?一场幻事是新闻,这 段奇缘真笑柄。 是夜,颜权受二人之拜。掌礼的要请王保出来受礼,王保只推腹痛,先去睡了。生哥与冶娘毕姻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但恨不敢改装易服、出姓复名。 那知事有凑巧,既因学画生出这段姻缘,又因卖画引出一段际遇。 你道有何际遇?原来那时孝廉花黑已中过进士,选过翰林,因与丞相业厄虎不睦,致仕家居。他的夫人蓝氏,要画一幅行乐图,闻得留后村须家的媳妇善能传神,特遣人抬轿来请,要邀到府中去画。冶娘劝生哥休去。生哥想花黑有收葬他父母的恩,今日不忍违他夫人之命,遂应召而往。 那夫人只道生哥是女子,请至内堂相见。礼毕,吃了茶点,便取出白绢教生哥写照。生哥把夫人细看一回,提笔描画起来。顷刻间,画成一个小像。夫人与侍女看了,都说像得紧。 夫人大喜,因对生哥道:“我先母蓝太太的真容,被我兄弟遗失了,今欲再画,争奈难於摹仿。我今说个规模,就烦你画。若画得像,更当重谢。”生哥领诺。夫人指自己面庞,说那一处与先母相同,那一处与先母略异。生哥依言,凭空画出真容。却也奇怪,竟画得俨然如生。 夫人看了,拍掌称奇,一头赞,一头看,越看越像,如重见母亲一般,不觉呜咽涕泣起来。生哥在旁看了,也不觉泪流满面。夫人怪问道:“我哭是想念先母,你哭是为何?”生哥拭泪道:“妾幼丧二亲,都不曾认得容貌。今见夫人描画令先慈之像,因想妾身枉会传神,偏无二亲可画,故不禁泪落耳。”夫人听说,问道:“我闻你的母亲尚在,如何说幼丧二亲?”生哥忙转口道:“夫人听错了,妾说幼丧父亲。”夫人道:“我如何会听错?你方才明明说幼丧二亲。莫非你不是程寡妇亲生的?可实对我说。” 生哥想:“花公是有情义的人,我今对他实说来历,料也不妨。”因向前对夫人道:“当初我父亲蒙花老爷厚恩,今日怎敢隐瞒?但望夫人恕我死罪,方敢说出。”夫人道:“奇怪了,我与你家素不相识,我家有何恩?你今有何罪?”生哥道:“乞夫人屏退左右,容我细禀。”夫人便叫女使们退避一边。 生哥先说自己男扮女装,本不当直入内室,因不敢违夫人之命,勉强进来,罪该万死。然后从头至尾缘故细细告陈,并将妻子冶娘的始末,一发说明。夫人听罢,十分惊异,便请花黑进来,对他说知其事,叫与生哥相见,花黑亦甚惊异。 忽家人进来说:“报人报到。报老爷原官起用。”原来海陵王御驾南征,中途遇害。丞相业厄虎护驾,亦为乱军所杀。朝中更立世宗为帝。这朝人主,极是贤明,凡前日无辜被杀的官员,尽皆恤赠,录其后人,其余被黜被逐的,起复原官。因此,花黑亦以原官起用。 当下花黑看了报文,便对生哥道:“当今新主贤明,褒录海陵时受害贤臣的后人,廉谏议亦当在褒录之例。你今既为他婿,廉公无子可录,女婿可当半子。至于令先尊题诗被戮,我当奏白其冤。你不惟可脱罪,还可受封。”生哥谢道:“昔年蒙恩相收葬先人骸骨,今日又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天高地厚。”说罢,侧身下拜。拜毕,回到家中,说知其事。冶娘与颜权、王保,俱各欢喜。 花黑即日赴京陛见,就上疏白李真之冤,说:“他所题二诗,一是叹本朝无人,一是叹南朝为奸臣所误,并无一语侵犯本朝。却被奸人谋害,无辜受戮,深为可悯。其妻江氏,洁身死节,尤宜矜恤。况今其子生哥,现配先臣廉国光之女,国光无子,当收录其婿,以酬其忠。”又将王保感天赐乳,颜权梦神赐须之事,一一奏闻。 世宗览奏,降旨:“赐生哥名存廉,授翰林待诏。封冶娘为孺人。王保忠义可嘉,授太仆丞。太监颜权,召还京师,授为六宫都提点。”命下之后,生哥与冶娘方才改正衣装。一个大乳苍头人,一个长须内相,都复了本来面目。一时传作奇谈。正是: 前此阴阳都是假,今朝男女尽归真。 众人受了恩命,各各打点赴京。生哥独上一疏道:“臣向因患难之中,未曾为父母守制。今欲补尽居丧之礼,庐墓三年,然后就职。”天子准奏。生哥与冶娘披麻执杖,至父母墓前,排下祭品拜奠。想起二亲惨死,死后有缺祭扫,直至今日方敢到墓前一拜,便伏地痛哭,哭得路旁观者无不悲伤。 王保闻得生哥夫妇都在墓所,便於赴京之前,备下祭礼,到墓前设祭。那时王保脱下冠带,换了青衣小帽,向墓前叩头,哭告道:“主人主母在上,小人王保昔年在蓟州时,因急欲归报主母消息,未及收殓主人尸首。及主母死后,小人又急保护幼主,避罪而逃,也不及收殓尸首。今日天幸,得遇恩赦,才得到墓一拜。向蒙皇天赐乳,仙翁庇佑,我主仆二人得以存活。今幸大仇已报,小主人已谐姻配,又得了官职。未识主人主母知道否?倘阴灵不远,伏乞照鉴。”一头说,一头哭。从人见之,尽皆下泪。 王保祭毕,换了冠带,恰值颜权也来吊奠。王保等他奠罢,一同别了生哥夫妇,再备祭品,同颜权到双忠庙拜祭一番。颜权又将庙宇重修,神像再塑,然后与王保赴京。 生哥自与冶娘庐墓。又闻朝廷有旨,着玉田县官为廉国光立庙,岁时致祭。生哥遂同冶娘到彼处拜祭了,复回墓所。三年服满,然后赴京,谢恩到任。 在京未久,忽闻塘报,临城县有妖妇牛氏,结连山寇作乱,势甚猖獗。你道那妖妇是谁?原来就是尹大肩之妻。那尹大肩存日,恃海陵王宠幸,作恶多端。近来被人告发,世宗有旨,籍没其家。不想他妻子牛氏,颇知妖术,遂与其子尹彪逃入山中,啸聚山贼作乱,自称通圣娘娘。官兵追捕,反为所败。 生哥闻知此事,激起雄心,说道:“此是我仇人妻子,我当手刃之。”遂上疏自请剿贼。天子准奏,命以翰林待诏兼行军千户,领兵三千,前往讨贼。 生哥奉旨,督师前进。牛氏统领贼众,据着险峻高岭,立下营寨,要用妖法迎敌。那知生哥有碧霞真人所传的剑术,便不等交锋,先自飞腾上岭,挥剑斩了牛氏并尹彪首级,然后驱兵杀去。贼众无主,非逃即降,寇氛悉平,奏凯回朝。天子嘉其功,升为中书右丞,兼枢密副使,并降旨追赠其父母。 生哥谢恩。是夜即得一梦,梦见一个金幞绯衣的官长,一个凤冠霞帔的夫人,对生哥道:“我二人是你父母。上帝怜我二人,一以文章被祸,一以节烈捐躯,已脱鬼录,俱得为神。今受皇恩,又膺天宠,你今不消哀念。”生哥醒来,记着梦中所见父母的形貌,画出两个真容,去唤王保来看。王保见了,惊说道:“与主人主母容貌一般。”生哥大喜,即去装裱,供养在家。 王保做了三年官,即弃了官,要去寻访碧霞真人,入山修道,竟拜别生哥夫妇,飘然而去。生哥思念其忠,也画他形像,立於李真之侧,一样岁时致祭。又画碧霞真人之像,供养於旧日茅庵,亦以王保配享。 后来花黑出使海上,遇见王保,童颜鹤发,於水面上飞身游行。归来报知生哥,知其已成了仙。颜权出入宫中勤谨,极蒙天子宠眷,寿至九十七而终。冶娘替他服丧守孝,也画真容供养。这是两人忠义之报。 看官听说,人若存了忠义,不愁天不助,神不佑。试看奴仆,宦竖尚然如此,何况士大夫?故这段话之名曰《忠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