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观楼》 第一回 钱是命建楼求子 老西商索项投生 诗曰: 钱财无义莫贪求,巧里谋来拙里丢。 不信但看新说部,开场听讲雅观楼。 这部,莫问出于何代。单讲一人,姓吴名文礼,住扬州,娶妻赖氏。祖父并无家资,从小未读书,不过做些微贱营业,赖氏兼代人家洗衣服,敷衍度日。父母亡过,只夫妇二人。因思没有出头日子,与妻计议。妻本打把市浪账人家女儿,父母在日,做些经手借贷营生,房产绰行交易,于放债一途,最为耳熟。因说道:“目下扬城,惟放债最易发人。我们设措几千文,先从八折加二加一,坠二钱印子钱不等放起,托菩萨,三年不打坌,何愁不成个人家。”夫遂依从办理。也是合当发财,不三年,就盘剥到千金有余现物。外人估他,有三千两家财。他又搭台开个钱庄,店号文盛,在一卖盐西商人家对门。 这西商在扬多年,卖盐为业,约有二三十万金盐本,与文盛共换银钱交易。西商无事,在文盛店小坐消遣,吴又善于周旋,且外面朴实,间有大宗银两与伊倾换,毫厘不欺,前后数年,西商信为正人君子。一日,西商闻得银主要来扬盘账,有收本之意。西商本无盐本,每年生意,却私下赚得十余万金,意在独得,不便入公,思量要隐瞒十万金,无处寄放。因数年与文盛交易,见其为人周正,谅不昧心。遂密约吴某至家,别室置酒谈心。屏退左右,西商膝地恳求:“寄放本银十万两。事平来取,当有重报,没世不忘。”吴某始而推却,继而坚求甫允。席散,次日西商即检点帐簿内凡可隐匿者,或根卷纲单智头盐课等项,陆续交存文盛钱庄。不半月间,已得十万金之数,家人不知。况且纸片财物,毫不惊天动地。吴某收下这宗银子,少不得回家与赖氏大娘谈及。谁知赖氏一闻此言,即起昧良之见,意在鲸吞。吴某说:“西商与我,数年交易,每年公平正道,都要寻他几百金。他待我如骨肉,何忍为此不义之举。天理难容,来生变驴马填,还不知几千百世才得还清。”赖氏又道:“老爷非也,这分明是西商前世欠我家这宗银子,今生来还宿债。不然如何不凭人交待,又不要立店票。分明是鬼使神差,来了此一段公案,只管放心享用。日后来取,我自有妙计。”吴某被一席话,心已活了。说:“依你如何办法?”赖氏道:“明日将店过人,另更字号。我们远远寻一所房子居住,总以僻静为佳,改名换姓。他是同你对面做的事,即一时会见,直装做诧异笑话,看他如何分剖。他若是到我家来,我自然会开发他,你不必会面。”吴某道:“就是心太毒了。”赖氏道:“一不做,二不休。现钟不打转撞铜,你我快活一生,连子孙都穿吃不了。”这番议论,登时吴某把心改变了。次日果然过店与人,另更店号为大盛钱庄,一切照旧不动,所有西商寄放之件,都存大盛号,一分生息。另迁一所僻静房子,更姓为钱,名士俊,他却有个命意在内。当初从几千文放债得手,可见钱是贵重东西,遂以钱为姓,消受十万之富。真人鬼不知,深藏不露。更兼俭朴,鲜衣美食从不入门。外人但笑他一文如命,谁知他有这股横财。亲友因见他如此悭吝,遂呼他为钱是命。此是人不足,赠他的个绰号,连作人,此后已称他为钱是命。 这钱是命,亦由人笑骂,落得自己有钱快活。俗语说:“银上万,无边岸。”这钱是命却有心机,想到十万金一分息算,每月利有千金,仍有别项。就于床下起一地窖,以为藏金之窟。自歇店搬家以来,足忙了个月。同时,西商银主已到,盘账结算已约个月,方才事毕。银主回家,西商另行章程,再办生意,约有个月。 一日午后,到对门闲坐。众伙计招呼,免不得说些久违套语。西商旋问:“贵东有何公干?”伙计遂将旧东过店、新东某某更名大盛、旧东迁居某处,一一说知。西商大惊,旋即回家。暗想道:“某人若拐这宗银子,就该远走高扬,如何乃搬在本处?搬家亦人之常事,况此人诚实不欺,或者代我收藏这宗财物,不便存留在店,亦未可知。此人大有古风,明日且去会他,自然明白。”西商忖度已定,次日午后,带一短童,一路问到钱是命住处。谁知昨日伙计不曾谈着更改姓名,仍问吴某。邻人总回:“新迁钱姓,并无吴姓在此。”西商又加惊诧,只得独回。自忖说:“是了,此人代我收藏这宗银两,他怕风声耳目,因而更改了名姓。说不得明日大早去,直接叩门请会。” 次日大早,西商仍带短童到门。事有凑巧,钱是命开门小解,劈面撞见,不无有些面赤。招呼入室,惟以闲话虚词托散。西商不耐,即开言说:“向蒙大德,刻刻不忘。”钱是命依妻言不答,装作不知。西商又说:“托收存之项,连日事定,早晚来取,仍当重谢。”钱是命作大惊状,说“与台翁丝毫无欠,有何存项?有何凭据?可有文盛印票?”这一句话,把个西商问得无言,真是满口衔冰。赖氏大娘在内听见,恐怕其夫不能抵赖,连喊:“老爷进来说话。”钱是命巴不得脱身,连忙进内,说:“就来奉陪。”赖氏大娘在内,撒泼说:“我家丈夫,在外与人共事,清清白白,并无分文不清。如果有银,在店定有文盛印票,取来一对,照数归结。”西商听如此言语,明系夫妻串同抵赖,有口难分。只得叹气而回,自悔当初晦气,有万千“早知道”横塞胸中,又不可告人。终日抑郁,不数月抱疾,旋登鬼箓。死之日,家人但见切齿恨恨而终。 钱是命闻得西商物故,放下这条肠子。夫妻二人,辛苦拾有余年,年近四十无子。赖氏望子,各庙烧香许愿。遇石将军狮子显灵,都要倒倒;上念佛会,偷罗汉帽,下土地灯,攀桥砖,偷番瓜,无一不做,都是空谈。与丈夫商议,想到家中屋后有一空地,约亩许,建造一楼,供观音圣像,朝夕焚香,“虔心求他,自然有灵。俗语说得好,就是铜铁铸的菩萨,也要把他心烧软了。”主意已定,次日即唤匠人估定,不日起就一座高楼,单供大士。钱是命又央左近义学馆先生,起个楼名。说此楼只供观音,余者不供。先生起“惟观”二字,惟者独也,言其惟供观音也。择日上匾,夫妇朝夕焚香礼拜,每月吃斋无间。可也奇怪,不到半年,妇已怀孕。自此上楼礼拜,俱钱代劳。看看足月,一切生子应办之事,早停停妥妥,齐齐备备,专待足月分娩。到期,钱是命坐客位内,恍惚间见西商直入后堂。欲向前拦住,忽闻小儿啼声,旋有妈妈出来,恭喜老爷说:“生了官官了。”钱是命不语,心里明白,肚里有句话却未说出。做人代说,他说是“讨债鬼来了。”赖氏却从心眼里欢喜出来。他也有句话,索性代说,他说是“亲生子著已财,带个会伢子养,终是别人骨血,那有我这滴滴亲亲的好。”他夫妇心里的话也太多,不必赘叙。 单讲吉日洗三,稳婆问乳名、拜娘娘,赖氏说:“我这儿子是求观音赏的,叫个观保罢。”当日亲友道喜寥寥,因素不与人交接,不甚热闹。始而钱是命无子,望子甚切。此时反闷闷不乐,这件事又不好向赖氏说出,惟有自己寻思说:“从前若不听妻言,焉有今日,那晓冤家债主,如此顶真。细想来,这宗银子,却是我夫妇代他看守,嗣后不必吝惜。将来他把十万金用完,终不成我自挣的几千金,他讨去不成。”所以此子,除衣服装饰外,凡有微疾延医,药饵药金等费用,周岁内已用去二三百金。周岁外出痘,又用去千余金。看看六岁,思量请一塾师,教他读书,指望将来他把银子用尽,尚可教书糊口,不致流于乞丐。岂知此子是来讨债的,总不上你心路。这钱是命请师进馆,有妈妈抱观保出来拜师,代他起名世英。初读书,无非《千字文》、《百家姓》,喜得聪明,一遍成诵,不用费事。只终日不肯到书房读书,兼赖氏惯得骄傲性成,竟是随他如意上学。钱是命暗想:“此子尚小,不知上学规矩,须觅一附从孩子上过学的,让他看看样子。”男有邻人费姓小儿,计年十岁,无父寡母,藉针指度日,一向在义学馆读书。钱是命到他家,一说便成,次日即送儿子到钱府上学。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家财散尽从今始,十万花银作雪消。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费家子跳离义学馆 尤老实喜得钱家婿 说这费家小儿,名人才,在义学读书二载,只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大学》、《白文尚书》未终篇。八岁入义学,把一堂学生,都遭他带坏。不但顽皮第一,还叫同窗小儿家去榆钱,他代买耍货、吃物,于中取利。或踢球、跳鞬、跌三星、打墙迸种种弄钱,诱引花消。每每败露,人家闹到塾中。先生几次要逐出门墙,念其寡母在堂,勉强二载。今闻附从钱宅,喜得冤家离眼,深为钱小官虑。业已事成,听之而已。?这费人才到馆,书不会读,自不必言。引人花消,故态仍是不改,较在义学尤甚。钱观保始而怕进书房,今遇费家儿,竟寸步不离馆地。若互相砥砺读书,岂不是件美事。无如专听费家儿引诱之言,随便说件东西,即刻就要钱买。稍一展转间,放赖打滚,哭僵过去。赖氏恐他因气染疾,一说便依。还要费哥哥去买,他才欢喜。凡有要货,无不买到。虽上书房,竟终日在戏房一般。先生自忖道:“我年逾六旬,在学多年,处馆多年,此馆如何教法。父母姑息如此,功课不严,师之咎也。意在辞馆别图。光阴迅速,又到次年,他处又无馆地,只得来冷坐。 一日,先生叫世英来:“我问你说,你家请我来教你读书,你尚聪明,非费生可比,可以读书上进做官,岂不荣宗耀祖,连我面上已有光辉。”观保说:“先生,我家银子多,将来买个老爷做罢。这书苦苦恼恼,读他勿的。”先生点点头,微笑说:“罢了。”又叫费人才说:“世英可以读书,他不肯读。你实不能读,终日引世英皮顽,不是长久之计。你也要认得几个字?会写几个字,将来学个生意,也可以养老母。”这费人才说:“我会弄人钱,何愁母亲没饭吃。”先生亦点点头,暗说:“罢了。两徒如此,此馆不能教。明年无地,亦不能在此。”次年先生辞馆,钱是命依赖氏言,说“小儿十岁外,再请先生,功课从严。这八九十三岁,听他随意读书。”先生唯唯,暗忖道:“如此惯法,到十一岁,便尼山设教,已化裁不来,敷衍三载,再作别图。”到三年,是钱观保十岁。赖氏说:“罢罢,小孩子养到十岁,生日已该代他做做,下个长寿面,办几席酒,请些亲友来热闹一天。”钱是命一说即行。到日不过几家亲眷,并无朋友,只有个尤姓字实夫,为人朴实,人遂呼他老实,生有一男一女。男年十九,女十岁,与钱是命有通家之好。观保生日,尤奶奶带小女凤姑来拜寿,留子在家看门。尤大娘虽年近五旬,十分俏丽。凤姑更算件尤物,生得乖巧伶俐,有几分姿色。钱是命一见便喜。赖氏心已喜他,当日事过,次日赖氏同夫计议,说:“尤家小女,好个乖巧女孩子,喜得,已是十岁,若配我家观保,到也门户相当。”钱是命道:“我也有此意。从古无对面说亲之理,须凭媒氏撮合。伊家允了,择吉下个求书,也要通知亲友,此为人一生之大事也。”于是央媒,一说即成。那知尤奶奶亦有此意,看定钱观保,欲做女婚。故此媒人无多话说,专候择吉起红,俟五六年后,再行择吉议娶。渐交腊月,先生决意辞馆归家,钱亦不留。钱是命思量,儿子已大,须请位举人进士为师,自然儿子有用。这五年的先生,不过是个老秀才,他的火候已退了,因慕名请一位新中举人。他以为:“举人滥不济事,教人进个学,唾手可得,谅不难也。”这一日,举人进馆,与前监师大不相同。室则张灯结彩,席则海错山珍,邀两位在痒朋友作陪。当日到馆,不过派些功课。到了次日,进馆先背书。观保死记背去,费人才连宇尚认不得。先生说:“世英敷衍皆得,明日不准死记,如违定责。费生全不能读,去年先生如何教法?”观保说:“我们读书,是如意办,这书房人叫做个如意馆。”先生说:“我来教书,是不能如意办的。”观保闻说,心里暗忖道:“这个老儿顶火呢,我会赖在家中不来看,他能进来拿我。”有了这下流心肺,他一溜烟就走家去。先生着馆童喊他进馆,赖氏反代他说谎,说:“官官有些肚疼。”并喊费相公进去和他玩耍。这孝廉做诸生时,未教过这宗纨绔馆,对此不觉难过,他便引经书两句,说是“教不严,师之惰,我岂可无功食禄,坐享脩脯乎。明日将朴作教刑,略施夏楚之威,反其骄傲之习。”次日,两生进馆,先生先欲责观保不禀明逃学之过,要责十下。这观保从出娘胎肚,连重话没人敢向他说句。从前塾师是说明,不加朴责,随他高兴读的。今日平空如闻霹雳,不觉放声大哭,就地一路十八滚。其实未曾打一下,他就喊出:“救命,打死人”的刁话。赖氏在内听见,吓得魂不附体,跑到书房,就将观保抱家去。乖乖儿子叫了有几百遍。先生没趣,连早饭已不暇吃,就到荐馆人家,一一说知。荐馆人说:“他家原是娇生惯养,不能照资格规矩,我去会钱某,代足下申明,明日仍进馆,敷衍终局可也。”其人向钱说“令郎不受师教。”之意,钱百般陪小心,要求先生慢慢化导他,自行登门叩请,因而进馆,听钱费二子如意上学,自己转可用会试功夫,希冀释祸,免作活狲王也。又糊混个月,到底于心不安。一日,二子偶到书斋,先生说:“你们久不读书,我在此已无益。尔等玩兴已该稍减。今不教尔等读书,出一对与二子属之,直作闲玩可也。”观保欣然。师出“映雪”二字。“向曾与尔等,讲日记故事说过。”观保随口即对“贪花”。先生欣然,认作对“探花”二字。随说“我再续上几字与尔对。”遂作“映雪曾经千万卷”句。观保道:“有了,‘贪花不满三十岁’。”先生不悦,恨声道:“平仄不谐尚是小病,语太不吉祥,如何出口作此语也。”问费生:“对有么?”挣了半日,只说“开花”二字。问能接下去否?他便随口说:“开花冲了一人家。”先生大恨一声,说每况愈下,呜呼难矣。二子须要读书,变化气质,不可流于轻薄,贻祖父忧也。”观保口虽不言,心里暗笑。说:“好肉头话,我们还是同费哥哥街上闲耍去好。”一溜烟同出了书房,不知闹到何处去了。岂知人越大玩头越甚,凡一切玩笑之事,费人才无不引观保入局。渐渐由门户到上街,教场看把戏、西洋景、掷糖、赶羊、吃茶、跌成无一不为,每日都要带几百文出去,回来总有东西到家。赖氏反喜得儿子有伴,出去玩有照应,可以放心。还要叫裁缝,代观保做身新衣服。他丈人家有个大生日,是他舅子二十岁。从小在他家玩,如今做了亲,岂有不到之理。这边赖氏要打发儿子拜寿,尤奶奶在家已与尤老实议道:“我家大学生本月二十岁,也该请钱奶奶来玩一天。去年观保十岁,我家扰他一天。如今做了亲,兼可就此接女婿上门,嗣后也好来往。”尤老实说:“言之极是,免不得备个舆金名帖,到钱家具请他们。”一处忙出门,一处忙生日,约有几日。闲中且将尤老实儿子,略叙几句。 这尤家子,名乐山,字静峰,从小刁钻情性,曾读书,勉强完篇。现随波□县府试人。因他狡猾,呼他为尤进缝。他到了这天生日,钱氏一门都到。钱观保一见了尤进缝,如半天见月一般,就拉住尤进缝不放手,就要同他上街玩耍散心。尤奶奶暗喜,心里说“姑爷同我家儿子自幼这般相好,将来我家儿子不愁没事拉扯。”到晚席散,观保还叮嘱“尤哥哥,明日到我家去。”从此尤进缝不时到观保家来,与费人才合同一气,只糊弄观保一人。叙他两人家世,在《封神演义》中是封王两个臣子,一名费仲,一名尤浑,却是他家始祖。真乃遥遥华胄,谁想于百年后,子孙同入钱门。此是书中闲话。 不觉一岁将终,先生解馆,公车北上。钱是命向赖氏说:“尤亲家儿子,县考复试,我亲见团案上,每次取在第一,不知大案怎么就低了。他不知新例照报,名册写草案。”意在请他代馆,儿子不致荒废。赖氏闻说:“此举甚善,明日同尤亲家说知,早晚即可请进馆。”只因尤进缝此番进门代馆,有分教: 钱家气运应当败,狼狈为奸鬼在门。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游平山乘舟邀妓女 进水关带醉闹娼门 单讲这尤进缝,巴不得到钱家走动。一闻代馆,欣然欲往。尤老实恐他学问浅薄,难为人师,未便即允。尤进缝说:“我去陪妹夫读书,自己且可用功,免得在家,终日三朋四友,拉去酒食,不无多费。太亲翁真一举三善,晚生敢不从命。”尤老听他所说甚喜,钱亦喜。当下无话,次年择吉期,请尤进缝来代馆。其年,费人才十六岁,钱观保十二岁。费读书几年,不过作公子陪堂而已。观保四书尚未读完,尤进缝来,又添一位玩朋。况不拜从,并无师生之谊,无非豺狼之交。钱是命也不另请先生,就是尤费二人,终日陪相公游荡。每日在书房日少,游玩日多。这费、尤二位,得了个钱观保,视同鱼肉。钱是命见如此光景,心里明白知道,十万金要出窖了。“事已如此,姑且听之,十万银子随他用罢;我自挣几千金,便金钩子随他也搭不去。再过三五年,替他娶了亲,我两口儿把几两银子携去,削发入空,了结此生。这作做场春梦。”因此,听儿子玩去,赖氏又不管儿子学好。渐渐一年过去,昔日举人先生北闱未售,又在本京教书。到了十三岁,钱观保一切皆知,渐渐愿头不是从前光景。早间茶点徽面,中要点菜吃饭,晚间还要约几个说书唱曲,猜拳行令,饮酒开怀。每天总有两桌。闹了一年,钱是命虽看得达,到底怕人闲语,说某人不能教子,将来倾家败业,因与赖氏说:“儿子今年十四岁,看看成丁。如此玩法,终非了局。外人骂我们夫妇不能教子,将来不好。”这番话未说终,反被赖氏抢白了几句,说:“我家银子,够他一生玩吃不了。等他娶了亲,养了儿子,难道还这样玩呢?他自然收心,你不必过虑。”钱是命叹口气,说:“罢了,听他闹去罢。”赖氏当即将费、尤二人请进去,说:“老爹如此云云,他是个不曾开过眼的人,要把儿子,也学他做个鬼不搭。从今以后,拜托二位,同观保每日出去玩耍罢,银子到我这里取,不必在家惹他说些霉话,得罪了朋友,叫儿子怎么做人。”费、尤二人同说道:“太太如此行事,光明正大,真扫眉才子,巾帼丈夫。晚生二人,敢不惟命是听。包管兄弟出去,没得苦吃。”赖氏千拜托,万拜托,把个十四岁儿子,交与这两个冤家,听他摆弄,分明有鬼撮合。看官不可不知,他两人巴不得要带观保出去游走,因碍着他父母不便,平日不过到教场为止,游湖惟每年扫墓二次,龙舟从未看过。今得赖氏之言,喜出望外。 时维首夏,芍药初酣,二人公议:“次日湖上看芍药,永日一乐。要他十分快活,我辈均可润色。”尤进缝说:“岂曰小补之哉。” 到次早,约观保。赖氏说:“带几两银子,出去使用。”尤进缝说:“有我去,一文不用带,明日叫他们来取。”赖氏更把尤进缝当作好人。果然踱到码头,就有舟人招呼上船,一切停妥。原来尤进缝,玩头门中无不认识,又处处代人帮衬说好话,自己从不出钱。别人钱拿做人情,故脸面极好。钱观保见如此光景,如得命友,思量要和二人拜为兄弟,作同胞手足一般,此是后话。当下船出虹桥,红日方中。假馆午饭饭毕,船到三贤祠,看芍药男女杂遝,一时毕至。观保眼都望花,真个心花儿大放了。回船上平山,复登尺五楼看花。尤进缝促登舟:“泊花台左右,看来回船只,看女戏子唱船,晚间看灯船打招。”二人说这番话,把个钱观保说得,喜从心上起,笑向脸边生,眼睛都望定了睛,不暇转。刚望间见一只划船,荡桨而来,坐两个打辫子的女郎,又两个梳大头的女客,船头坐一半老婆子。观保不知何等人家女眷,因问费、尤二位哥哥。这费、尤乘便即说:“你不知道,此是湖上唱大小曲的女玩友,前在家中是男玩友,这两种人,是天地生下来代人消愁解闷的东西,下酒开心的物件。为人在世,不可不领略。也有两句话道得好,若无花共酒,神仙白了头。”钱观保说:“我们可以教他唱唱么?”费、尤说:“一呼即至,何难之有。”尤进缝复说:“妹夫万安,包管如意。”于是尤进缝着船家到码头,重雇大船一只,将划船四妓,安插大船,泊于僻静,邀请观保上大船,所坐划船,俟酒后赶快送归。这观保上大船,四妓招呼三人入座。少不得茶烹盖碗,烟喷铜壶。俗套毕,观保无言,反觉害羞。这尤进缝要开他玩窍,倩女优等唱艳情小曲,荡其心志。这观保始而腼腆,继而轻狂百出。夕阳将坠,早有送席人到。尤进缝把钱观保安置上横坐下,两个打辫左右,两个人头坐小妓下,费、尤坐下横。席间猜拳行令唱曲,各献所长,总要得一人欢心。原来尤进缝酒量极大,凡观保输拳,俱尤代饮。更余,船家催回船,恐城门之阻。观保恋恋不舍,恨不得乐到东方既白。这两个小脚色,一个苏州人氏,姓赵,小字福官,约年十二三岁,尚未梳拢。一个姓陈,系有夫之女,因夫行一,呼他为陈一娘,系本地人氏,约年十六七岁,已在风尘三年,虽不十分姿色,却有一段迷人伎俩。把个初出甲的观保,盘得难解难分。临别时,还携陈一娘手,约到后日湖间欢会,千万不可入他人之局。湖上归来,约有二鼓。费、尤送观保归家各回。赖氏见儿子回来,说:“乖乖今日玩得好?有甚玩头,说与我听听。”观保细述一遍,赖氏大喜。说:“好儿子,见过世面了。不知用了几十两银子,怎么一文不要?你家舅子才算得个市面上人,脸面不小,须要学他行为。你家老子是个活死人,万分无用。”闲词不叙。 次早,费、尤二人到了钱门,直入内室。观保未起,早有赖氏出来。“难为二位,你家兄弟玩了家来,连睡着都笑醒了。我这里有一封银子,交与二位开发,候用完再来取,不必家中言及,老爹晓得,又有厌话,累我母子受气。”费、尤二人答应:“就是,包管机密,老爹不知。”原来钱是命,自生观保后,就在惟观楼居住,与赖氏分榻,十有余年,意在仟悔前愆。故观保玩闹,都不十分晓得,终日惟跪求大士,慈悲解结。 且言费、尤同拿了银子,到茶馆中,每人先拿十两银子用,以为进财。开发船钱、酒馆、堂名一切去十余金,余银为次日游费。到第三日,观保起来,专等费、尤来约,二人傍午始到。观保怪其来迟,二人说过早寂寞,何趣之有。三人同到码头,有前日船家招之上船。尤进缝叫船家拢双喜堂带人。船家说:“双喜堂赵福官、陈一娘早间院道爷们带去看花,吃上顿饭,傍晚始回家中。只开门东家高翠官,伙计王二保,他二人前日湖上陪过酒的,就他两个带了玩玩罢。”观保说:“没得陈一娘,我都不要。”说着,船到双喜堂门口。翠官同王二保在搂窗看见,忙出来迎。连说数声:“得罪,晚间请来吃酒,把福官、陈一娘留下奉陪。”观保不乐。尤进缝说:“晚间不可再留他客人,我辈空走扫兴,再不替你家邀姑爷了。”说着船摇出水关游园看花。午饭上平山眺望。观保终是闷闷,如有求而弗得。尤进缝思量,何以为观保解忧?遂不等到晚,移船总口处泊,即着倌人送席到船,他借酒意,说风月笑话,观保稍觉色喜。正笑语间,见一只快划船,摇桨而来,上坐赵福官、陈一娘,从观保船傍经过。观保喜从天降,认作他赶来入局。那知这两个小脚色,总招呼了一声。一娘回望观保,丢了个眼风,船竟不顾,直入水关。此是门头人家,勾人入门俗套。观保不知,说:“他们到我船上唱个曲儿,陪我们吃杯酒才是,怎么这等大模大样。”尤进缝乘酒兴,遂骂道:“这些贱媚根,把妹夫不当人,欺你年幼。约几个武朋友,弄场祸他,叫他上门磕头。今日且等我先去骂他一阵,以消妹夫之气。”观保说:“我们且到他家去,看他如何,再把祸他不迟。”说着,天气将晚。也是合当有事,观保虽迷恋陈一娘,尚不敢到他家去。费人才又怕有祸,不能抵挡。独尤进缝乘酒兴,将到水关,大叫进关。船家答应,抽跳进关,重访秦淮佳丽。到了双喜堂河房门首,尤进缝抢上几步,进了耳门,就从门口一路骂进去说:“我们三日前留的人,怎么今日同人游湖,老爷来把你几间牢拉吊,不许在扬州混这个帐。”惊得翠官,连忙出来陪小心,带扯带拉,捏腰捏手,推入自己房内,亲手捧茶递饮,说些恩爱软语。初来,尤进缝有万人莫敌之威。到此温柔乡中,只好作饧糖也似。那边王二保把费人才邀到房中,无非俗套样子。单言陈一娘,把观保招进房中。观保就问:“我在船上,望你到船上来吃酒,你怎么就赶回去?”一娘说:“我特为赶到家收拾,等你来,我们亲热亲热,做个亲家。”说着,将茶递与观保,说:“请吃茶,我献丑,且来唱只小曲你听。”一娘将琵琶拨起,唱道: 千山万水将你盼,盼到跟前已是枉然。想当初山盟海誓,两相情愿。到如今有了新人,你心改变。你只图新鲜,不愿长远。恨将起,喝口水儿将你咽。 唱毕,一娘媚态百生。观保初次攀花,如入桃源仙境。那边费、尤了事出房,邀观保同赴花筵,各携相好,比肩而坐。饮到更阑,尽欢而散。费、尤送观保归家,叮嘱不可说出到双喜堂云云。观保点点头晓得。这一场大乐,有分教: 从今只喜秦淮水,除却桃源不问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钱观保结盟誓青楼 尤进缝作烟花月老 话讲观保游湖归家,不免赖氏要问,只如前日云云。赖氏无词,令其早睡。次早观保起来,一人独坐书房,想到昨日:“一娘待我何等恩爱情重,天下无此好人,须要同一娘枕席一宵,便是天上神仙了。记我临行,他还约我今日畅叙幽情。可怜,泪珠儿都要滚将下来。我只得硬着心肠走出,今日一定去会他。此刻费、尤两个哥哥,怎么还不来。”那知费、尤已到,观保一见便说:“今日须到双喜堂走走,不可失信。”尤进缝说:“这不难,恐怕太亲母不允。”观保说:“母亲托你二人带我玩的,他有甚话说。”尤进缝说:“不能过夜,早去早回。”观保说:“也罢。”就拉二人同行,此番又到双喜堂,观保熟径,直到一娘房中。一娘梳洗方毕,摆上茶点,观保与一娘同吃早汤。尤进缝在外,着伊家办中晚两顿,永日宴乐,外客概不准接。早饭后,费、尤同高、王二妓抹牌掷色为乐。观保不博弈,只与一娘在房中,寸步不离。写不出他千般缱绻,万种缠绵之态,连午饭也在房中与一娘并坐而食。饭后无事,一娘问观保贵庚,观保说:“我今年十四岁。”一娘便叹口气,不觉珠泪欲下。观保不知何意,双手捧住一娘粉面说:“你有甚苦恼?说与我听。”一娘说:“我的苦处不能告诉人,惟有一时自己想想,淌淌眼泪就罢了。”一娘始终不说,观保无计,说:“你再不说,我就跪在你面前哀求你说,把你心跪软了。”一娘说:“我说也是白说,不如不说,留你跪去。你要我说,除非你娶了我,做了结发夫妻,才对你讲。”观保说:“我一定娶你为妻,你肯嫁我么?”一娘说:“我正为此事伤心,你今年十四岁,记我当初十四岁,嫁与陈大这狼心忘八,把家资荡尽,去年将我送到双喜堂接客。今年十六岁,从未遇见个好人。似你这般样,风流儒雅,待人又好,恨不得与你生同罗帐,死则同坟。想我生来命薄,那里有这样福气,都是妄想,空流下这几点泪来,反惹人笑话。”观保听这番话,到认真哭起。一娘将他嘴按住说:“你放乖些,都是我这贱人嘴快不好,累你流泪。”观保说:“你的心事,我已明白,你是真心要嫁我。但我十岁,父母又代我订了尤家凤姐,如何办法?”一娘说:“只要真心娶我,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你不曾听过弦词《十美图》么?”说着,观保就双膝脆地,对天发誓,说:“我钱世英若负了陈姐姐,不来娶他,就不逢好死,永坠地狱。”一娘自跪地发誓:“我若负心,不跟钱小官到老,叫我也不逢好死,永坠地狱。”当下二人私盟,费、尤不知,只道他们两人做混账鬼事,也不问,信他另有手谈,消遣生活。到晚席上,费、尤与二妓百般戏谑,惟观保与一娘正容端坐,彼此另有一种相亲相近之意。虽费、尤这般狡猾,都猜不着。当晚花酒各散,观保归家。赖氏说:“今日又玩一天,也要歇歇。花市已过,到龙船市玩两回罢。”观保说:“今日不曾游湖,到戏园看戏,晚间小饮步月而回。”赖氏说:“也好,还有一件事,银子大约用完,不可累他们两个哥哥,再贴钱同你玩。明日拿封银子,交与你舅子代你用。”?一宿无话,次日观保又独坐书斋,暗忖说:“怎得将陈一娘娶了家来才好。若还母亲不肯,我就假意寻死吓他,不怕他不肯。须得尤哥哥来,同他商议。”是日费人才有事,尤进缝一人来。观保见他到了,忙说:“我正要着人来请你,同你到茶馆,有要话相商。”尤进缝说:“家里说罢,无非要想双喜堂叙旧。”观保说:“非也,难得费兄未到,我和你静处一谈。”二人到了茶馆,观保将昨日陈一娘订盟之事,说了一遍。尤进缝说:“只要舍得用几千金,包管到手。所虑太太不肯,我就无法可使。”观保说:“这要待我办成银子,尽有得用,不怕太太不肯。”尤进缝说:“此事长在我身上,今日午后,双喜堂走走,你在家中权且瞒着,只到用银子时,再去大题神通。”说着,观保从袖中取出一封银子,交与尤手。尤进缝说:“差得多哩。不到用银子之时,这几两银子不够赏他家下人。”观保说:“此是母亲,恐怕这三四天内银子用完,存封银子你身上用,不必算甚么账。”尤进缝说:“我权存下,过一日到底开一清账,交太太过目。此刻有件俗事,下午来约你,到双喜堂吃酒。你两个郎才女貌,真一对玉人也。”各散后,观保下午,门户望尤进缝。刚望得他个影儿,即迎上去,拉了同赶到双喜堂。尤进缝自与高、王二妓鬼混,观保抢进一娘房中。一娘并不抬身,说了句:“你来了,昨日的话你记不得了?”观保说:“我怎么记不得,今日到你家特为办这件事。有尤大爷说合。”一娘说:“我又下了火坑了。”观保摸头不着,急问缘由。说:“我没造化,昨日你在我房中,我二人对天发誓,我家忘八在外,将我呆包与院上个公子,即前日游湖那个本京人,呆包八个月,钱八百两,与东家高翠官平分,明日起到院,后要进京,若不买我,还可同你生死白头,好歹守到十二月终。如有买我之信,我即与你永别了。”说着泪如雨下。“此一刻,还可陪你玩过今夜,等那公子来过宿,万不能与你亲近。”观保听说,犹如提到冷水中,即出房与尤进缝商议。尤进缝说:“这且莫谈,俟我明日访确。恐怕这小丫头做的鬼,也未可知。你且胡乱闹闹,早些吃酒回去。”一刻,高翠官来,请二保房中摆酒,并观保一同坐席。一娘出来,向观保说:“今日不来陪你,他家三儿已到,把过信在外伺候,我得空着人来请你。彼此在心,我还要梳洗妆饰,重整罗帏,莫怪,莫怪。” 观保不乐,只得到二保房中。二保是个三十内外半老佳人,风尘多年。席间百般撩攘观保,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酒至半酣,翠官出席。尤进缝也随他出席,明让观保与二保订交。观保亦借二保消渴。事过,二保同观保闹到翠官房中。忽闻酣歌弦索之声,却是一娘陪本京人在上面客位,弹唱琵琶饮酒。观保闻之,心中不乐,即拉尤进缝,“速走罢。”到家愁眉不展,面带忧容。赖氏不知,说:“乖乖,往日玩了家来,欢欢喜喜,今日回来,为何不乐?是那个欺你,还是同尤哥哥搅嘴?有甚事,说与做娘的听。只要你放乖些,随便甚的事,你老子不肯,有我做主。”观保到底是个小孩子,被娘一问,就把一娘如此这般,一一说出。赖氏说:“这件事你愁甚的,好个呆小伙。今日早些睡,明日请尤哥哥来,等我托他代你办。”观保说:“若本京人要买他怎么?”赖氏说:“你又呆了,他是有夫之女,怎么能强买他。我们先下手为强,预先说定价钱,多几两银子与他男的,余事人银两交。这些事,你家娘从前都代人办过,那怕三只眼王令官,我钱可通神。”观保得了赖氏这番话,方转忧为喜。 一宿已过,次日大早,赖氏着人请尤大爷说要紧话,即刻请到。尤闻请即至,赖氏重托尤进缝,代观保办陈一娘事。只要成功,不惜银子。尤进缝说:“太亲母委晚生办这件事,敢不尽心。昨已同老妹丈谈,恐怕高家见一娘与老妹丈这等亲热相好,做出本京人呆包八个月事,自抬声价,希图得多金亦未可知。俟晚生即去访确,再来定计买他。”赖氏说:“尤小亲翁,做事不错,娼家往往如此做色。”尤进缝说:“我就此出马。”赖氏说:“事成重谢。”尤进缝说:“岂有此理,骨亲如何说此套话。只是一件事成,不能娶在家中,只好在外寻房居住,瞒着亲友,寒舍断不可晓得。”赖氏说:“看小亲翁做事,可谓周密之至。”当下尤进缝四处访实,果非虚情。即回赖氏信,商量谋买一娘。赖氏特办一席,请他上坐。观保执壶敬酒。赖氏亲自上茶,大事奉托,朝上拜了一拜。尤进缝连忙回礼。又叫儿子下他一礼,连忙拉住,说:“如此盛意,晚生若不尽心,是禽兽不如。”当日席散,观保送至大门,深深打一躬,说:“拜托,大事办就,永不忘恩。”这些闲文不叙。尤进缝已有成见在胸,说:“这件大财爻,淌到我手里来,我一生穿吃不了,明日须上紧代他捏成。”次日即来拉观保,到双喜堂吃酒。直接就与赖氏说:“迟了到二鼓后,即在他家过宿,明早家来。”赖氏点点头,向观保说:“到人家,睡觉放乖些,不要在床上夜里搅嘴。”说说笑笑出门,早到双喜堂。真是事有凑巧,本京人住了一宿,次日官府点他出门公干,有十余日不到这。观保到了高家,陈一娘即将观保拉到房中。观保即把娘允他一切说知。一娘大喜,不免有些琐事,不叙。 且言尤进缝,进了翠官房中,说:“我有个大财神送你,你肯收下么?”翠官说:“你我相好,不曾分家,诸事要你挑我。倘有财爻,均沾福庇,你伙计也不是外人。你的财神,我也晓得,此刻在一娘房中混账哩。”尤进缝说:“你实在太油。”翠官说:“那有你,油进缝了。”尤进缝说:“我只会进你的缝。”翠官说:“你代我抹皮放乖。说说正经话,是件甚么财气?”尤进缝才说出,观保要买一娘一番话。翠官说:“此事,小钱子没得一万两银子,须得五千两才打得动他。他家男的,把这个女人当作摇钱树一般,每年借他身体,要寻几千两银子。有某少爷出银千两买他为妾,还打不动他。现在呆包一百两一月,仍有差办。也作一百两,没几担银子,打他不动。你我代他做这件事,未免伤天害理,活拆散人家夫妻。不要寻千把两银子,我说万金是宽打窄用,那里没人拜光,还要悄悄。”尤进缝说:“今日小钱在你家过夜,我陪你晚间谈谈。”翠官说:“又来挑我,我代你把事办成,我也不开这牢门,瘟气难受。在这件事上,寻千把银子,闭了堂名,和你过经纪日子。我从小做生意,到而今又没得个亲男人,混了这些年代。”尤进缝说:“若如此,我也不娶亲了。”翠官说:“有了我,你也不敢出去胡行,试试我的手段。”尤进缝说:“还未到我家,预先吃醋。”翠官即把尤进缝身上一把掐,把个尤进缝掐了跳起来,说:“好奶奶,我不敢了。”翠官方才放手,同出房来,唤观保一娘坐席。他二人同出房门,席间翠官发挥,敬观保一大杯酒,要他即干:“我代你做个好媒,你就明白了。”观保不善饮,勉强吃了一口,早有一娘说:“你不济事,我代你干罢。”翠官看见,说:“这小丫头,专会疼男人。明日嫁钱相公,真正当作儿子待哩。”当下说说笑笑,观保忽问到二保:“如何不叫他出来吃酒?”翠官说:“他今日有人带出游湖去了。”这句话,提起一娘心中件事,说:“无耻淫货,前日他把十四岁小孩子,拉了混账,真正是个滥淫妇,不值钱。”把个观保好没意思。有尤进缝打花脸,说:“不用多言,大家早些进房干正事。”随即一娘起身,拉观保进房吃酒。他们是熟径,不叙。 单讲尤进缝与翠官,夜间说定,一娘身价五千两,陈一子净得三千两,外二千两,媒人偏手当兑五百两立契,余俟抬人交兑清讫。次日一说与观保,观保归家,告诉赖氏。赖氏说:“只要人合你式,几千两银子不为过,须要稳妥,不可有变。”观保说:“明日尤哥哥来,自然明白。事已定局,来年新正即可抬人。今年须要看所房子才好。”赖氏细想:“单门独户,没人照应。他年纪又轻,如何住法,须想出一条万全万美善策,必要与人同住。家中亲眷,一个都倚靠不得,就忽然想出一条路来,说眼前一个好好人家,如何忘却。这因生出这一段无情枝叶,有分教: 钱成蝶舞如飞燕,又入寻常百姓家。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贺新年途间逢旧雨 感寒疾梦里入阴曹 这赖氏想到费人才家:“止母子二人,住了两三间房子。在他左近寻一所大些房子,先安置费母子在内,我与费奶奶拜为姊妹,观保便是他姨侄,明年一娘娶到他家,岂不是两全其美,谅费家母子不能推辞。独这两三天,费人才不到我家相应,明早到他家去面谈。”次早,赖氏到了费家,见了费大娘,问及费人才,说:“连日代人管件闲事,羁绊住了,故而三日未来陪府上少爷。小儿一切,蒙太太盛情,念念在心,无以为报。”赖氏便说:“相好莫作客话,还有一事奉求。”赖氏把所想之事,一一说出。费大娘大喜,满口应承。“房子仍托令郎代觅,看定成交,到我处来兑价。”当下赖氏,约费大娘并伊子到家,先结拜姊妹,然后观保拜认姨母,钱家添出一门姨亲。钱是命终日在楼,并不管赖氏这些闲事。银子出入,俱赖氏经理。费人才在家,母子商议说:“寻房不如自起,我家屋后,现有空地,平常种些菜蔬,莫若撮他有钱财主,起造朝南三间,两厢大大一进,后边余地,可起几间厨房下房。有法怂恿他,包管一说便成。”果然费人才向赖氏说:“外边房子尽有生处,居住总不妥贴。兄弟年幼,且此事到底略为牵强,府上有此事业,外面人都晓得,若离家过宿,太远亦不便。”费人才即将商议办法,细细说与赖氏。赖氏大喜,说:“好极,就如此行,索性连府上外面两三间,一起动手,改作客位。太太同贤侄,先请正室住下,留一房间与观保,岂不大妙。”费人才故意推说:“我家仍住旧屋,后面空地,借府上盖屋,为兄弟恭喜娶如夫人之宅。”赖氏说:“还好哩,我家观保,诸事要姨娘照应,与亲生一般,将来他两口儿,要格外孝顺你家母亲才是。贤侄这般说法,不像至戚。”费人才说:“如此真切,光莫大矣。”赖氏说:“套话莫说,拜托把匠人叫来,一切起造花样,都托你办,到我这里兑银。”费人才说:“敢不尽心。”银子凑手,诸事易办。不一月间,已起造毕。这里费人才代钱家监工,尤进缝得便即带观保到双喜堂,与陈一娘相会,兼将一娘身价,与翠官谈定。其夫陈一子,得银三千两,当兑五百两,余十二月三十日,银票一纸,交人给银。外二千两,偏手使费,也到一娘进门交兑。与赖氏说知,一切如命。费家房子已成,费大娘先搬进住下。陈一娘探得本京人差出,即着小厮来请观保,到堂过宿。凡到一次,总用十余金不等。赖氏又要了一娘衣裳尺寸,代他做四季衣裳,打造时尚首饰。忙了几个月。 不觉一年将尽,这本京人,要跟本官来年进京,遂与一娘打账。一娘喜出望外,其夫又急需钱项,年下应用,催促钱家拾人。这观保巴不得,即娶来家,就于三十日,用一乘小轿抬到费家新房。当夜将银交兑清讫。观保如得至宝,不暇择日,就与一娘旧店新开,成其好事。尤进缝这一夜,将二千两交与翠官,开发一切,仍余一千六七百两,便就在高翠官河房守岁,天明始回家拜年。观保亦于次早,回家拜年。新正贺节事毕,赖氏欲见一娘,到初四日,只说到费府拜年,钱是命那里得知。赖氏见了一娘,满心欢喜。一娘向赖氏请安磕头,又递上一碗莲子果茶,代太太发兆。赖氏递手赤金二锭,一娘又下礼说:“多谢。”这赖氏,原是放印子钱,做稍媒的人,那里受过这种恭维,真个心满意足。不时就过来走动,爱如掌珠,只瞒了钱是命一人。钱是命虽无多朋友,有几家亲族,一两个朋友。到平时,足不出户,亦不大下楼,银钱出入,交与赖氏。 也是合当此事要破,有一个文盛钱庄老伙计,京江人氏,姓周字厚安。为人口快心直,自钱是命过店之后,几年不曾见。今日途间巧遇,便喊:“吴老爹久违了。”说两句新年套话,便邀钱是命到茶馆,少坐谈心,将观保娶有夫之妇为妻,告诉钱是命。虽然钱知债主找到,听这番话,不觉又气又恨。说:“怪道如此,他母子瞒我,做出这种事来。”继又暗想:“若家去与他们理论,又怕赖氏说出恶言恶语。不如代观保完娶尤家亲事,了其首尾。事后已不与赖氏说,带几两银子出门,访一禅门高僧,拜他为师,忏悔从前过失。”主意已定,与京江人无多谈,各别。次日,与赖氏说:“观保今年已十五岁,人已长成,早晚须烦媒保,同尤亲家说,今年择吉,代他们成其百年大事。”赖氏说:“老爹今年要大发了,我说你也该把儿子身上事办办,终日登在楼上,对着个观音,磕头烧香。你又不是个和尚,菩萨赏了你个儿子,你还求他甚的。休整年也不与我同床,难道叫我找人代你再养个现成儿子。”钱是命说:“你又来说笑话,有个儿子就罢了,如今代他们成就起来,明年你就可抱孙子了。”赖氏欢喜说:“老爹莫说空话,就要去办,一切事有我料理。你办桌酒,请媒人家来谈谈。”于是,钱是命请媒吃酒,两边说定,择了吉,于八月二十一日过门。赖氏忙儿子亲事,少不得费、尤二人。观保自得一娘,足有三个月不曾出门。高翠官收了门头,辞了王伙计,二保、福官随母带去,房子退与业主。尤进缝要娶翠官,同父亲尤老实说是大家打发出来的小老婆,有二千金现物,首饰衣裳在外,又不花费多钱,只用择了吉日,用一乘轿子悄悄抬到家中,衣裳什物到日发来。尤老实信为真事,满心大喜。此是尤进缝娶老婆一段佳话。 还有费人才,代赖氏起屋,兼观保娶亲事,大有沾润。语云:“饱暖思淫欲。”他见尤进缝娶了翠官,观保娶了一娘,独他当日相好王二保,自翠官脱籍,二保不知何往。原来王二保是本城剃头王二老婆,虽不甚美,却生得油样。从前未上门头,阅人甚众。后来王二将他送到翠官家做伙计,颇得客家欢心。今翠官歇业归家,意在重寻旧好,费人才亦思叙旧。一日遇于途次,二保邀至家中吃酒。他二人是渴衷初解,嗣后得便即往。王二素有生癖,与二保琴瑟久悬,竟听二保自便,且可博金。费人才想到自己尚未娶亲,与二保商议说:“你做王二之妻,若非你有相好,岂不终年守寡。”二保说:“他与坤道,恶之如矢,终日在矢里寻乐境,我也不喜他来缠我。他能开笼放鸟,你也未娶,我跟你家去,一夫一妻,那里还做这些勾当。”费人才说:“你若真心跟我,你问王二肯卖你否?如卖,我出银子,凭媒嫁我。”二保说:“你今日莫在我家宿,等他晚间回来,我套套他口气,明日你来讨信。”费人才说:“我去了,明日耳听好音。”二保心中暗想说:“观保现将一娘娶在费家,观保与我有一次之交,将来我去,他断不能忘我,岂不是一举两得。”王二家来吃晚饭,二保即说:“你今日不必出去打兔子,在家里睡,我同你有个心谈。”王二说:“奶奶,你连日颇有个把脚,难道还吃不够哩,又找到老王了。”二保将王二啐了一口,骂道:“嚼舌头哩,我同你说正经话。你晓得,小费子被我盘住了。他想买我家去,我同你是一个人,如今同你商议,将计就计,卖与他混几个月,卷他一股大财出来,叫做放鹰。他若不依,就告他一状,叫他嫌的不义银子,花消干净。”王二说:“你好主意,就如此办法。”当晚,王二过了一宿,次早出去,费人才即来讨信。二保说:“我代你办得便宜,有观保撒下几个钱。”费问若干?二保说:“便宜得很哩,连靡费二百金,人即到你家了。”费说:“就是。”又问:“你二人说定,没得反悔了。”二保说:“决无反悔,如今就凭隔壁做媒王妈妈写张喜书,明日即可抬人。你须家去收拾房间,办齐银子,莫漏风声,怕有拦妆打降争论。”费人才说:“我即去办事。”当下回家,与费大娘说知,旋即让出房间,移向厢屋,取银去做事。到次日晚间,一乘轿子,抬到家中,草草成礼。从此,一娘不悦,时刻提防观保不题。 且讲赖氏,代观保办理娶亲,每每已届七月。观保终日与一娘形影不离,费、尤办自己亲事,兼办观保亲事。这半年如在雾中过去。钱是命在楼间,秋来偶感寒疾,赖氏也不经意。一日夜间,合眼睡去,见有二青衣持票至楼。票标:“吴文礼即钱士俊,该差扭赴来辕”字样。钱不知不觉飘飘荡荡,随二青衣至一大衙署,仿佛郡庙规模。上坐一位官长,又听有人报名:“吴文礼带到。”钱是命匍匐阶下,听上面叫:“吴文礼,尔本无赖细民,不能安贫。先听妻言放债,盘剥人家幼年子弟,赚有多金;后开店,又听妻言,干杀西商十万金。西商控尔案下。尔家供大士求子,已命西商托生尔家,消此十万之金。尔又畏强妻,不教之以正。明示前因与尔,尔坐观成败,任交匪友,不日财尽,仍有困苦,以偿暴殄之愆。尔妻曾逼一富家子,私债未偿,致寻自尽,累人斩祀。此子祖父,控尔妻案下,尔妻阳寿未终,尚有恶报。了结后,冥间自有发落。尔寿已尽,亏尔平日虔奉大士,今大士为尔救苦,减去大罪一等,发在穷乡,做一迂腐秀才,终年教一副馆。有八口之家,无百亩之田。日闻号寒啼饥之声,一世不见细丝白纹,惟得几吊青蚨,养活老小。今权放尔回阳,将此言传谕尔妻知之。”言讫不见,仍卧在床。天明,即唤赖氏上楼,将此一番言语,说与赖氏。他不信,说:“你是个时邪之病,有鬼晓得你我隐事。来戏弄你的王爷,独不拿我去分付,可想而知。”钱是命又将生观保时,恍惚见西商进去,一并说出。赖氏说:“这更没相干,我记得不来的。你放精神些,儿子快是稳婆家老伙娶亲了。我下去,把幅天师符挂上楼来,再代你到东岳神堂,请两个香火,今晚来代你退送。再寻服秘方丸药你吃,自然就好。”钱是命心里明白,说:“这些事都不用做,我今日下楼住。”赖氏说:“原该下楼,等儿子娶亲,我们老夫妻受拜。那个人家像我家,又没有斗气,整年不同床共枕,也是件好笑事情。十几年阴阳不和,人都干出病来了。我下面煨粥你吃,好来搀你下楼。”这赖氏也是个骚货,听得钱是命下楼,指望做些关目,病就好了。这一下楼,有分教: 阴曹添个看财鬼,从此门庭鬼更多。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过大礼三朝送殡 脱凶服七里完姻 说这赖氏,听得钱是命下楼来住,喜笑颜开,叫人煨粥,请神堂香火,今晚到家退送。又将自己床铺收拾洁净,扶钱是命起来吃粥。钱是命闻了一下,不能下咽。说:“慢慢扶我下去,有浓茶把碗我吃。”此时心如火热,茶下去稍觉好过,浑身汗如雨下。赖氏代他用手巾抹干,又着两个小厮,左右衬垫,一步一步,搀下楼来。到得床前,就睡下去。说:“这床自观保养后,我就没有睡过。”赖氏说:“是你老人家心苗所发,那人推你出去的,还是那件待你坏了。你平空嫌人,今日是我福气,到又来同我成双作对在一处。等你病大好了,要同你再养几个小孩子,摆在面前开开心,何等不乐。还是愁他没得穿没得吃,不怕三个五个,都会抚养。”钱是命说:“我不过今晚的人,在世随你,死后更随你。你须记我梦中之言,勉行为善,以赎前愆。”赖氏说:“我不信这些邪,待你做些符法,自然没事。”钱是命已不复再言。到晚,香火来跳过。刚出大门,钱是命神气大变,眼朝上转,痰如牛吼。赖氏知道不妙,要喊观保来见一面,又恐儿子害怕。到三更气绝,才着人去唤观保。观保与一娘伉俪方兴,一闻凶信,魂不附身,浑身汗出。一娘说:“你不要怕,多叫几个人陪你,进房见见面。到家先要变服报丧。”观保说:“我在此躲几天,让家中抬吊了再回去。”一娘说:“这行不得。”观保无奈,只得同人回家,变服报丧。赖氏放声大哭,早有费大娘已来劝说:“老爹百年大事,一切未备,七月天气尚暖,须早为置办。”赖氏即拿出二百两银子,交与费、尤二人,办棺衣等事。可怜观保报丧回来,不由得大放悲声,说:“叫我八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喜事怎样办法。单为这一天,我苦死了。”哭得碰头打滚。赖氏劝说:“呆牙子,你莫哭,先把死的事办过,难道你身上大事就不办了,我自有道理。目下人家遇此等事,都行孝里招的礼。看下年庚,不能又改,也不吉利。他死是他没福,少不得关起殓来供三天,放台焰口送他到土。古语入土为安。奔土如奔金。做娘主见,不得错的。今日是七月二十一日,八月初一日过大礼,这些事我都想定。”观保方才不哭。当下草草收殓,几家亲眷勉强来一拜而已。止费、尤二人,内外照管。旋着人下乡,与工佃说知,到第三日,请几个和尚,念念经。焰口毕,到五鼓,天未明起柩出门。赖氏与观保,坐两乘轿子下乡,并无亲友送葬。费、尤在家收拾,七个七都在坟上缴了。三日后,复过山,一概无事,家中专办喜事。赖氏说:“今日办两样菜,叫观保在他老子牌位前磕个头,烧个包子,借他一个月孝,多戴一个月孝再脱,不能喜事穿此孝服,又不少他一天。此事也该行得,没人骂我。”问之费、尤,都说:“大市通行,太太不可过拘。”赖氏道:“我说行得。”自八月初一日起,观保仍穿吉服。家中并无丧事样子。大礼已过,赖氏说:“我家这些亲眷,平素都不到。今日大事,每家转送他一盒果子,到正日,随他来与不来,我叫班十番,玩三天,敲敲打打,热热闹闹,吹打拜个堂,强如这些穷人来吃两天白大,他背后还有鬼话说。”费、尤说:“太太此行甚是。你不把个信他,他日后不出人情,还要怪说把他穷人看不上眼哩。”果子送毕,尤进缝家中,有尤老实办事。 到十五日后,尤进缝要在家中,因请了两个相好朋友,一个姓毕字瀛洲,一个姓管字嘉卿,他两人都做些没本钱的营生。毕善画观音相,人赠他如刀二字外号,管凡玩头门中,无人不认识,均与尤进缝有刎颈之交。来向赖氏说及:“寒舍打发妹子,到尊府不能来帮忙。这两个朋友,一应事都能办。铺房以至正日大轿开发,他到了,说句就是,连高声也没有一句。”赖氏说:“尤亲翁的相好,定不差事。”十六日,毕、管二人,进门调停,一切尽善。赖氏大喜。到正日,花轿进门,委实二人说出,都无争论。费人才在内管账。新人进门,做富贵,一切俗事不说。是日,亲族一个不到。十番吹打坐席,并无一客。毕、管二人眼亮,说:“今日不惊动亲族,外客相应,烦诸位吹打,送了回来,我们如意畅饮,请两个小伴娘,出来吃杯酒,大家闹闹,早些送房,好让新贵人做团圆大戏。”众人齐声赞好。于是,送子后坐席,十番两桌,平时书曲玩友做两桌,毕、管、费三人一桌,叫十番两个唱旦的同桌坐。这两个唱旦的,一名增福,一名增寿,恰是两件尤物。不多刻伴娘代观保出来拜菜,早有费人才将红毡抢去,说:“胡闹了,我们不晓得这些礼数。相宜二位,同新郎官,我们吃几大杯,回来送房,还要大闹新人。”观保见这两个唱旦的,十分爱他,恨不得带他同入洞房。七碗菜毕,有两个老伴娘,出来催请同着全福人送房,并无其人。赖氏说:“怎么办法?”内有个小伴娘说:“太太府上没有请人,如今席上两个相公,一名增福,一名增寿,合成福寿双全,真乃万全吉兆。请别的相公奏细乐,这两个相公送姑爷进房,真乃天缘凑巧。”赖氏闻说大喜,就如此办。观保进房,赖氏另取两锭银子赏十番,两个送房的、小伴娘想出这个法来,又消化他一定银子。外面毕、管回家,费人才在内。办明日拜堂事。次早,尤家送茶拜堂,晚间新娘做席,诸俗事不叙。分朝后,赖氏另请毕、管、费三人,办两席酬谢,肴极精美。观保又着人将十番增福、增寿并前小伴娘唤来。是日大宴钱门。赖氏封银二宗,每封十两,酬毕、管二人,二人再三不受。到是费人才说:“如不受,太太反不欢喜。”谦之至再,说声:“权领。”观保在席上,和这两个唱旦的,闹得不成话说,还有毕、管于中招着发挥。是日席散,来日尤家看亲事过,尤进缝仍来走动。观保恋着新婚,终日与凤姐绸缪。到满月做过,无事更了素服。 一日,想起一娘来,说:“不觉得已一月不会。”即走到一娘处,一娘独坐房中,把当初琵琶抱着,轻轻拨动。观保进房,也不理他。到是观保笑嘻嘻说:“一娘,你自从到我家来,几时要请你唱只曲儿,再三求你,总不肯。今日难得姑娘高兴,我洗耳静听。”一娘也不回答,便把当日千山万水小曲,重唱一遍。唱毕,放下琵琶,倒身向床里睡。观保知道怪他不来,只得陪个小心,双膝跪下,求他掉过脸来。苦求至再,一娘方才转身说:“你家有如花似玉美人,又来缠我做甚。我们是可怜没福的人,一个月连面见都不曾见过。我看你连日瘦了一层,辛苦坏了。我劝你落落篷,热锅里着罢,冷锅里也着罢。”观保说:“我当初和你,对天发过誓的。我那肯丢你。我实在家中有事,万不得分身。”一娘说:“月已满了,可以无事。今晚能赏光,屈你来过一宵?不勉强你。”观保说:“我今晚定来,此刻且暂回,不到日落即到。”原来观保娶一娘,止尤进缝知道,尤老实一门,并不知情。观保回来,反向凤姐面前说谎,说到仪征谢孝。还有赖氏帮说:“该去得很,须两日就回来。”观保说:“夜行船去,来可傍晚。”观保到了一娘处。一娘说:“我有句话同你说明:‘合下我说过,你娶亲我不阻你’,今有句闲话,须要依我。你若不行,我们就从今日打账,我还干我旧业。”观保满口应承:“但说但依。”一娘说:“一家半月,公道无欺。”观保发誓遵教,无敢更变。一娘说:“一言为定,你若更变,与你打账。我从前发的誓,也是不应的。就从十月初一日起,月之大小不论,到十六日才许你回去。如其不然,那时莫怪我无情。”观保此时,到有难处。心想:今夜且同他住一宵再作区处。连住两宿,观保欲回家,想出一法,与一娘说:“每晚上半夜在此处,下半夜回去。一娘点头,说若有一晚不到,我就不依。”自此,遂以为例,总不离两处卧室,与费、尤久疏宴乐。这因一番冷淡,有分教: 嫩杨朝夕经双斧,还有狂风横雨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茶坊私议诱花消 空地绘图兴土木 话讲费、尤二人,早间无事,在茶社闲聚吃茶。费人才向尤进缝说:“这两个月,小钱子足不出户,不在家中就在舍下,几番约他,他都不理我们。不但没钱,连酒食都混不到。想出个甚么法来,要他用动银子,你我才有生色。俗云:碓磨不动,鸡犬无食。”尤进缝说:“费兄也该饱了,他代你空地起堂房子,难道日后还让他不成。二保身价,是那里来的。”费人才说:“你代他办一娘,不知寻多少银子。独我那几天有事,不得分身,你赚了个翠官做老婆了。”尤进缝说:“这些已过的事,都不谈。你我今日起,日后恶赚义分,你不欺我,我不欺你,大家热闹,难得捉住个肥鹅。”尤进缝细细一想,说:“有了,此事撮他必行。他家住房隔壁,有一空地,是一旧家。两个宅子,久无售主。去年卖与拆剥户拆料,至今空地尚无人售去,租入起草房居住,已经住下两三家。今日就去说这句话,我自有说法。事成,你我都照今日说头。”费人才说倘有欺心,天诛地灭。二人各散。 尤进缝直奔钱家见赖氏,闲话过,观保才起来洗脸。约已将中,尤进缝借问话,引到正文,说:“现届冬令,火烛偏多,府上隔壁空地,新起草房,颇为犯嫌。”赖氏说:“我岂不知,何能阻他不起,除非买他。我家要他无用,现在这几间房子已够住,还有惟观楼三大间,堆贮什物,下人住住。”尤便说:“据晚生代亲母想,这块地到可起得十几进房子。不过百金,便可以买下,起几进房子租与人住,亦可生利。”赖氏说,如果百金,还可以买得。观保在旁说:“我们买他,何不起所大房子居住,比今日岂不冠冕些,能要多少银子。”尤进缝说:“你家住已太多,须留一半租与人住。”当下尤进缝作句闲话,知道已有几分光景,暂且不谈。也不约观保出去,就要他往。赖氏留他吃中饭,也就坐下。观保同他到客位谈谈,便说:“你哥哥所说空地,我要买他起所大房子,还要起个花园,约些朋友天天聚会,也是一乐。”尤进缝说:“你志量颇大,如此作事,真荣宗耀祖之规模,发福起家之气象。须要说与亲母听,使他明白,自然我代你办得合式。”饭后,尤进缝去了,观保与赖氏商议,买空地起房。赖氏便依他,请尤进缝来谈说交易,正价百金,糜费中资几金,立契买定。龙即请人绘图,除正宅前后七进,旁一宅空地,与旧宅毗连合并,起花园一座,从正宅甬道旁圆门进去,假山一岭,朝南大厅二间,沼山高下,尽种春梅,从假山石洞进去,连旧住房二进,改两番轩套房,后惟观楼不动。另换装修空院,栽芍药几堂,左右廊房。右首廊房中间,方门一座,进去有竹一林,花墙透露,通梅花厅。花墙后,荷花池,池边垂柳数株,蝴蝶厅一进,四面轩窗,厅后桂树十数株,山石高低点缀。中有楼下厅三间,旁有月台,中楼通惟观楼,楼上四面轩窗,兼可眺远。余地有茶房,园丁住房通新宅厨房。此图绘成,花树竹石,加之设色,真一幅本地洋画。赖氏、观保见了此园大喜。观保恨不得早晚构成。尤进缝说:“万不得已,今年开工,明年落成。”赖氏说:“且把匠人叫来,着他先估看,要多少银子。”大凡匠人估看,都从少里说起,果然匠人估了二千两银子。赖氏尚嫌多,匠人说:“若敷市起,不必十分坚固,可以千余金,如今且择日开工,砖瓦木料,一切代府上,都从省俭里用,包管便宜好看。”赖氏即择日开工,托费、尤二人采买砖瓦木料,兑出银一千两。岂知平地起房,这一千两银子材料到家,有掌作匠人一算,才得十分之一。赖氏向前匠人说:“当初你估看二千两银子,如何今日掌作大师傅这般说法。”匠人说:“我是约略估看,那知动起手来不够。太太府上开大工,我请两个大师傅来算料,都是从省俭里办。我匠人保佑府上千年万年,是我个门楼生意。将来大爷日后做官,还要我来起府第哩。太太旧宅是老爹在日我办的,房子成功就生子,相公今年到娶了小娘,明年大房成功,太太又要抱孙孙了。”赖氏被匠人一番奉承,说得快活。说:“拜托师傅办省俭些,明日再付银一千两,置办一切。”话无多烦,到年终已用到五千两银子,初具规模。费、尤二人监工购货材料,观保日与两少妇盘桓。到了春初,房子才有三分样子。转瞬又届四月.芍药花开。观保想:“我当时得陈一娘,大亏芍药为媒。自看龙船后,就办陈一娘事,未曾登过游船。今花事正盛,相宜约二人,看来往女郎看花。费、尤二位,湖上一游。唱船有出色俏丽,可唤上来,开怀行乐。连日实在困倦无力,藉此以消长昼。”想定,即约二人同行。这番复游,保障惹出风流案件,有分教: 绣帏重结鸳鸯带,再到天台访玉人。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钱观保落水妄站龙头 赵福官定情诱尝鸦片 话讲钱观保,带了费、尤二人,同到码头。这些船家,都认得观保,就有多少舟人,捡只大划船请他上来,看过花,闲坐船中,见岸旁匠人收拾龙舟,观保说道:“去年五月,龙舟上站头少年,颇为出色。”因向费、尤二人说:“我想站个龙头倒还有趣。”尤进缝说:“这龙头是一等有脸面的朋友,头等把什才能站,如何得到外人。”观保说:“你代我想个法,让我站站。”尤沉吟半响,说:“须得在船上做个大功德。他们船是敬神的,太子最灵。若做了功德,站上去有太子保佑,如履平地一般,心并不怕。若旁念一生,失脚落水,有性命之忧。此事我担不起。”观保说:“我用宗银子,略站一刻就罢了。”尤说:“一刻也要小心。明日代你会会船上会头谈谈。”当日游湖,各归无话。次日,尤进缝代同费人才,会玩船把什,谈定出五十两银子,一应不开,包站五天龙头。他两人回说:“在会上出一百两银子,办顾绣旗伞、水手等人。五天服侍,每天十两。观保点头就是,专等五月初一日站头。这十余天,也不出门,费、尤二人赚得银百金平分。月底即雇下一只大船,包定五天,到初一日,勉强站了一刻,便叫头晕足软,上大船安坐不站。初五日晌午过,坐上大船。观保素不善饮,这日在家晌午,吃了一小杯雄黄烧酒。来酒兴,要趁人众里夺趣,龙头上一站。费、尤说:“让过酒兴,到闹热处站一站,且稍定定。”那龙船上人不知,早来请大爷站头。观保即跳上龙头。两边划船人,都是得过□化,人人亲热照应,把船摇得稳稳。谁知远远有只大船,不知谁家堂名,带了几个人出来看龙船抢标。瞧见一个冤家,妆扮得似玉人一般。观保望出神,忘却站在龙头,便手舞足蹈,轻狂起来。摇船人喊:“大爷站稳,不要乱动。”尚未说完,观保从旁落水。大亏跳水抢标人眼快,即跳下将观保捧上。口中尚未有水,浑身衣服湿透。幸未出虹桥,水浅,早有大船接住,将他坐在船头上。费、尤二人,吓得面貌失色,船上人晓得,说:“不碍事,起水快,口中幸没多水,速换衣裳,定定神,吃碗姜汤。”船上人送上姜汤,打热手巾揩脸,衣裳没得换,尤进缝忙中有计,说:“幸才离码头,着人跟我,我到混堂洗澡,将我衣裳即刻拿来与钱大爷换,不必家去拿衣服鞋袜,恐太太受惊。到城里店铺。把衣裳鞋袜查全了来。”尤进缝进了混堂,早有人将衣服鞋袜拿去,与观保换。另有人进城查衣服鞋袜,不到一个时辰,俱办停妥。观保二次换衣,仍将衣服送与混堂,闹了两个时辰,才平安上船静坐。观保站头之心已灰,又有一条肠子。此刻事定,才说出来道:“怪不得尤哥哥说,站头不可有他事出神。独巧下水之先,遇见那只大船。上有无限女玩友,内有一女人,是前年双喜堂赵福官。不过年余未见,便留起头来,梳了大头,比从前标致多少。我眼睛望他,他已将眼睛望我,留意我,一恍忽,不觉两只脚就空了,从旁边歪下,大亏划水人抱起,明日要格外□化他十两银子。”费、尤说:“原来为此。”尤进缝说:“你算是同赵福官下过水了,不用胡思乱想,早些家去,明日谢谢菩萨,是个人险板。”观保说:“龙船无可看,我们趁早去望望赵福官,看他在那家堂名,无事到他家走走,也是一个消遣地方。”尤进缝说:“你要晓得他的落脚,他自离了双喜堂,就上了同兴园苏帮。今年才十五岁,他的相好甚多,其门如市。今日端阳,或者他家无客,还可陪你吃顿酒。”观保闻说,心痒难挠,即换三把桨快划,摇进水关,到了同兴园。这同兴园,是个大门头。他家苏扬两帮,有二十余人。观保要定福官,费、尤看定两个女脚,各自回房。观保进了福官房,便说:“我为看你站龙头落水。”福官说:“我装鸦片烟你吃,先代你消去寒气,嚼与你亲热。”观保说:“我不会吃。”福官说:“你不像个玩的人,你睡在我这榻子上,我来服侍你吃。”那福官取出鸦片,一套家伙。观保从未看见,福官说:“你先左右两边吃过,慢慢把你看。”福官卷起袖子,在小盒内挑出烟来,在小灯上点着,叫他左边嗅过,又叫翻身如前,也嗅过。观保觉得清香异常,如入芝兰之室,浑身精神抖长。说:“有趣有趣。”福官说:“这是第一件有趣东西,你若想吃,不时到我家来,包你长长吃去,不愁不做地上神仙。你把陈家一娘娶到家中,可有这些有趣的东西。当初弥呆心同他赌咒,那时我才十三岁。你去,他便同他家男的商议,说借你家放场大生意,少不得不出三年内,就有变动。当初若还要了我,我是没得男的,有个寡居母亲,同你一线到头过日子。我貌丑,你不中意。今日有缘相会,我陪你吃过酒。若还不弃嫌,下次可来挑挑我家。”观保说:“你的人多,那里有我在眼。”福官说:“你如此说,我明日便不接客,专接你一人。”观保被这一番话,说得茫茫无主。事后吃酒。费、尤因他落水,匆匆催他家去。不知观保心内,又怀了个核子,但觉心中时时有一福官在内。家中凤姐与陈一娘,虽照常过宿,只是敷衍门面。日里只觉四肢无力,由得要鸦片嗅嗅,才得清爽。越想福官之言不谬。这鸦片,岂是人一日离得的件东西,就要到他家吃两口,这一天才得过去。始而与费、尤同去,后来渐渐胆玩大了,直接自去自来。每到一次,总要用数金。从前用银还向赖氏说,自娶亲后,以至起大房,一切事故,要用多寡,即取之不论。房子到五月,才有六分工程。观保不耐烦,催匠人日夜赶办。他自吃鸦片后,大有精神,往往一夜不睡,催起成功。赶到七月,大工将以告竣,与费、尤商办摆设裱糊,这一番焕然改观,有分教: 大厦将成谁是主,暂时行乐等浮云。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钱观保大宴 陈一娘私探假山洞 话讲观保与费、尤商量铺陈一切。尤进绕道:“此事我已在心,定有章程。现在功亏一篑,待大工各账结清,我自有点缀,不用烦心。大约迁移过中秋团圆节,赏月饮酒,决不有误。铺陈约计千金。”观保说:“只要成功,也惜不得银子。”到七月将终,尤进缝将起造各账结下,共银一万几千,算至厘毫,一本细账。赖氏此刻,已是照账兑交,又另开铺陈一单。正宅只不过檀梨,应有什物。尤进缝知观保意在外边,花园除铺陈外,另请毕如刀起园名,并各进匾联,与新宅门楼、屏门、大厅匾联,写一清单,与观保过目。上写是: 谨将吉宅名园逐进匾联恭录呈政,间有一二妄参管见点景处祈酌而行之。 计开: 新宅门楼屏门: 联射朝新世泽 让国旧家声 又大厅: 匾睦谨堂 联凤趾高冈堂构忽然俱改旧 莺迁乔木规模从此又重新 二厅: 联谈笑有鸿儒观花自娱 春秋多佳日对酒当歌 住房(可以从俗用吉样句): 联门前陡长摇钱树 堂上新添聚宝盆 花园大门: 匾小安乐园 梅花厅: 联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 匾吟到梅花馆 假山石洞: 匾阳春曲径 两番轩套房(天井宣栽牡丹点宜石): 联于此间得少佳趣 赤足以畅叙幽情 匾迷香深处 惟观楼: 匾改雅观楼 联平地起楼台点出山林归大雅 依山培竹树偶来风月咏奇观 廊下方门: 匾竹深留客 联到门不肯题凡鸟 看竹何须问主人 荷花地(临水宜添水亭): 匾南风消夏 联到此调冰水 还教烹藕丝 蝴蝶厅: 联四面轩窗临水阁 一庭明月浸幽居 楼下厅: 匾三友草堂 联逍遥岁月惟三友 啸傲琴书有一人 以上匾联俱含讥刺之意,只欺了费、尤等人。观保一一看过,不胜之喜。说:“要三两日办成。”尤进缝约计要作十天。花园匾联或用楠木板镌,或用漆粉灰镌,赶工加价,十日方可。”观保择定十三日搬家,十四日宴客,要尽初十日齐备。自初一日起,各匠裱糊油漆,费、尤去购买各物请善书者写匾联,以至画条签壁炕背,无一不备,整整忙到初十日齐全,十三日搬过去。是日,贺客送礼者,尤老实一人,余者平日玩友。十四日宴客,尤老实素不人家赴席。费、尤暨毕、管二人十番玩友等,晚间摆酒雅观楼下,有十番增福、增寿二旦敬酒,直饮到尽欢,更阑方散。以后凡遇饮酒,都在雅观楼下,与两番轩套房。尤进缝又代他觅了两个小妖,不过十三四岁。一名玉郎,一名桂郎。两名贴身服侍,在套房安宿。观保到套房,这两小厮侍立,无非茶烟微事。尤又知他鸦片有瘾,又代办了鸦片一套物件,教这两个小厮服侍。这一番大宴,外面人,背后也不称他小钱,也不叫他乳名,直以雅观楼三字作他的外号。遂传一传百,无人不唤(以下书中叙他的事,亦以此称之雅观楼)。到十五日,请的是费、尤两家女眷,陈一娘认费大娘为干娘,同到了钱家看新房,游花园。时桂花正放,诸女眷坐桂花厅,听十番唱曲,打嘉兴锣鼓弦词,说玉蜻蜒等书。晚间席散颇早,各人回家敬月。惟陈一娘不回,要与凤姐月下拜为姊妹,还要同凤姐进假山石洞、阳春曲径、迷香深处耍子,日间未曾游到。上雅观楼玩月,然后才回。这是一娘用的鬼计,他日闻见雅观楼刻刻与增福、增寿在一处,又见贴身有两个小妖,知雅观楼又有左癖。尤凤姐虽是件尤物,到底是良家女子。一娘是歌舞中人,况又尖伶,一见便知。此时凤姐不能却他,与他月下拜为姊妹。一娘大两岁为姊,姊妹称呼。更余同携手慢步,到假山石洞。这一天,女眷席不用增福、增寿敬酒,雅观楼自备一席,摆在套房,有费、尤并二旦一桌。雅观楼微饮即醉,酣时连玉郎、桂郎都在一桌,也就无言不谑。不料凤姐与一娘在帘外看得明白。一娘不悦,凤姐说:“姐姐他们闹酒,我陪姐姐雅观楼看月。”是日月色如银,一娘与凤姐慢慢步上楼来。四面短窗,推开一望,真一大观也。两下看了半晌,一娘要回去,凤姐仍留他过宿。说:“是了,今日佳节,姐夫要与姐姐团圆。”一娘说:“我是守寡的人。”凤姐惊问说:“姐夫怎么不待你好?”一娘道:“贤妹不知,他终日在外,寻花问柳,还与恶少狭昵,干不洁勾当。这样下作,我能与他好么。”凤姐点点头说:“怪不得姐姐心冷。”说罢作辞,凤姐着家中妈妈送他回去,仍约菊花开时,还请来园赏菊。一娘多谢回家。是晚,雅观楼大醉,费、尤扶他在套房榻上睡,叫二小厮服侍着。家中人照料灯火毕,各自回家。一娘回到家中,心内暗忖道:“小钱子如此负心,前月来说告假一月搬家,我道是真话,如何能拗他。那知假山石洞内,添了这些妖精缠住,那有心肠记挂着(原书下缺) 第十回 初请画观音 陈一娘复归旧夫婿 话讲雅观楼等得尤进缝来,尤见他面有忧色,一时不解。因问:“兄弟今日为何不乐?想是宿酒未消,害酒不成?”雅观楼道:“我正要同你谈谈。”遂将早起一娘事说了一遍。尤进缝道:“妇人家除此事,喜的是衣裳首饰,你办件他心爱的东西与他,包你无事。他见你有两个小的贴身,面孔衣服略为干净,他便疑到邪路去。不合叫他两个小的坐下吃酒,我后来听得,他同舍妹晚间步月,进假山石洞,雅观楼看月到二鼓,家中妈妈送他回去。”雅观楼方知为此动气。说:“为今之计如何办法?”尤进缝说:“你把好珍珠换几粒与他,再用巧言粉饰其事。不妨将此事都推在我与费身上,你们和好,再请我们吃酒。如今依我办法,我与费太太商议,今晚悄悄到他家,轻轻推门进去,让他开门不及,你大踏步进房。这进房的关目,是出独脚戏,你一人唱。”雅观楼如法,晚间进了费宅,恰一娘独坐房中,便直走进房内,陪着笑脸说:“我换了几颗大圆珠子,与你穿枝花戴。待菊花开时,我家凤姐约你玩一天。”一娘说:“我便去,要甚么眼睛珠子,留与你两个标脸,钉钉小帽,到不更好看些。我这样人消受不起。”说着,雅观楼就将此件递与一娘手中,他也就来接。一见,不由得脸色便转了,说道:“也还合用。我留着嵌副耳环,少一对大些的做坠脚。”雅观楼说:“明日就办了来。”一娘赶口就说:“你明日倒进了洞,拿钩子也搭不出你来,还代我办哩。”雅观楼说:“此事冤枉难明。昨日费、尤两位,他们叫十番两个唱旦的,进来陪酒,后来酒吃深了,他抵死叫我家两个小的,坐下吃碗饭。他们两个小牙子,站着伺候两个时辰,是一时权便之处。况又在套房深处,并无外客。不料被你同我家凤姐,看月出来窥见,你就乱疑,我观保最不喜此一道。两个小厮,不过跟着出门,应酬到还伶俐,岂有别故。你如不信,发誓你听。”一娘说:“牙疼咒须要明日,待我打发吊了。”允定明日打发,嗣后照旧,一夜不问,一娘方与雅观楼共宿。过了一宵,次日并不打发两个小厮。午后又到同兴园会福官,将一娘闭门不纳,说与福官。福官道:“他是初闹,将来把全套做出,不怕你不请他出去过,要卷笔大银子,才肯住手。有几句闲言,你试记着,日后句句总是要应。一哭二饿三睡觉,四剪头发五上吊。到上吊时,看你怎么了事。”说着,雅观楼脸便吓白。幅官道:“你不用怕,早为斟酌。”又说道:“一娘与我,对天发过誓的。”福官道:“这是弄人的套子,你不晓得,不知我们正经。”自此,雅观楼怀了鬼胎在肚。 不觉重阳将近,菊花初放,凤姐接一娘赏菊,二次游园,仍进假山石洞内,与凤姐游曲折套房。走到深处,另有暗门半掩。一娘欲进去,被凤姐拉住说:“姐姐不用进去,这是你家妹夫,两个小跟班在内做房,我从不到此。”一娘眼快,早窥见两个在内,折叠衣裳,便不进去。回头上雅观楼眺望,他心中有了主见。当晚回家,雅观楼来过宿,也不与他说闲话。推道:“今日体倦”,让他混闹半夜。去后想起一件的心事,央人把他当日的王妈妈约来,着他带信与陈一子。这陈一得了一娘身价,在南京秦淮寻了一所房子,开了大门头。今番王妈着人专信叫他来拐,钱事有活动处。陈家星夜赶来,住王妈家中。一娘得了信,早起在房也不梳洗,也不饮食,倒在床上,阴阴的哭。费大娘不知何故,问他不说,劝他不住。再问他,他起来拿把剪刀要剪头发。费大娘连忙抢下,即着人悄悄寻钱大爷来。雅观楼得信,又不敢到。费、尤二人在坐知情,说:“此事须要你去调停,必有开罪之处。”雅观楼说:“就是菊花一看,看出这场事来,叫我有甚法。我如今心已灰了,这样吵,还有甚好处,分明是冤家对头到了。相宜拜托二位,把他男的喊来,叫他带去罢了。”尤进缝说:“你太看得容易。他来得还去不得,他家男人并不在扬州。我闻得他在南京开了门头,此事非经官不可。”雅观楼说:“要托二位想法,把我眼前钉拔掉,拼用几两银子。”费、尤二人道:“你到底要去解释,这人平时并不见有不妥贴处。”雅观楼有福官之言在肚,死也不去。尤进缝说:“你不去,恐老这样弄出件事情。今日费兄家,要夜间防备些,明日再作区处。”果一娘到晚间,见雅观楼不来,他便起来梳洗,敷粉涂朱,穿起衣裳,坐于房内。费大娘即送粥与他吃,他便吃了一两碗,并不同人说话。独坐房中,如有心事之状。费大娘也不好问他,专等雅观楼来交代他。及费人才家来,方知不到。把日间尤进缝夜间防备的话,说与费大娘。都来劝他睡觉,他便叹口气,将门拴起。费大娘不睡,在儿子房中听他动静。只听得箱柜响声,不知何故。少顷,听得开房门声,阴阴哭出。在板缝里偷瞧,是夜月光正满,堂屋大槅未上。见一娘穿一身新鲜衣服,钗环首饰,妆束得齐整,如出门模样。仍将自己房门闭住,即取小杌一张,双脚站上,腰间解下大红顾绣洋绉长腰巾,做成一圈,挂于门帘钉上,欲去投缳。费大娘知其不妙,忙开门出来,双手把一娘抱住。说:“姑娘做甚呆事。”一娘说:“亲娘,我不害你,让你女儿超生去罢。”费大娘说:“你遇见邪了。”这里,费人才拿苕帚来,在他身上打了几下。费大娘即将一娘拉到房中,叫小厮烧开水。又叫人到钱家,悄悄把信与雅观楼。此时还在套房与玉郎、桂郎混。闻得信,便请尤进缝议事。尤得信,便连夜来会雅观楼。说:“事已至此,非经官不得了事。”雅观楼说:“我要避避才好。”尤说:“不用避,我请毕如刀来,他专代人办官事,且一枝好笔,无词不准,无理亦赢。此人请他来一议,包管六爻安静,不过用笔银子。”雅观楼情愿用银,催着请毕如刀办事。尤进缝又到费家开说,要他婆媳看着一娘,约费人才次早会毕如刀。毕知是笔财气,大有生色,就捏了费、尤一把。说:“你我一人。”毕如刀同到了钱门,雅观楼见了,就下他一礼。连忙拉住说:“小事,包我身上。先做个底子,你看何如?”即坐下,取张纸写个底稿,与雅观楼看过。说:“此事叫做宰闷猪,我这东西进去,即刻内单出来,驱人出门。但一件事,要破费你千金。一切事,有令舅我小弟,帮办效劳。非明即后,人便出门。”雅观楼听说大喜,说:“拜托,事后重重有谢。”毕如刀到县前,会值日头翁一谈,将内外事说定。三日内将人逐出,着娘家领回。果然说:“熟事易办。”次日即有差人,率同众伙计多人,喊了引居,打一乘小轿,将一娘抬到官媒家,着他家来领人。陈一子知他用了手脚,不写领子,声言上府喊状,告他谋买人妻。又有原差,来会毕如刀,叫他问钱某,早为想法。有毕如刀同费、尤于中说合,房内东西,尽他发去,外银三百两,名曰遮羞钱,方才陈一子认为胞兄,写了领状带回。此事才息。陈一子又将一娘二次入南京河房,倚门卖笑。雅观楼才把心里块石头放下,旋备酒酬客,毕另有润笔之资。从此又添一个讼师朋友。这一来,有分教: 家有讼师多讼事,鼠牙雀角日来争。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安乐园玩灯起衅 女僧庵入柜藏奸 话讲雅观楼,与陈一娘打账之后,每日家中与费、尤专讲园中添补摆设。先是赶办成功,不十分精美,他二人诱他买古玩、瓷铜玉器等件,俱重价购买伪物。又添补套房、牡丹厅、池边临水小亭各处,窗槅嵌大洋玻璃。雅观楼下厅三间,隔板裱糊,作暖房过冬。忙了三个月,连福官家不过到两三次。中间增福、增寿二旦,来玩一天。到次年正月,贺节过,雅观楼欲买几张灯园中张挂。商之费、尤两人,说:“园中张灯之地颇多,据我们看来,四处天井搭五彩大布棚,张挂红灯、玻璃灯等。雅观楼前扎大鳌山一座,五色滚龙二条。十五日元宵用十番打细锣鼓,席上看放烟火,各色花炮流星,龙灯舞于庭下,杂耍戏于筵间,此乐非凡之乐,真天下之一大乐也。”雅观楼听得大喜,便托代办。两人得了此言,即行购买,十三日,一应俱全。家中先玩。十五日请费、尤两家女眷看灯。这十五日晚,到处点得灯山灯海一般,十番奏细乐。费大娘婆媳到,赖氏与凤姐接进。礼毕,凤姐便问:“陈家姐姐因何不到?”他说去年腊月,陈姐夫带家去,家内无人。说话间尤奶奶婆媳已到,同坐在雅观楼下,摆上酒肴,看鳌山灯并龙灯,滚球,杂耍戏法。外边灯都点齐,雅观楼说声开宴,坐客有费、尤、毕、管四人。三巡酒过,正在热闹之间,忽听得一片喧嚷之声。园丁急来回话,说:“有一群恶少,三五成群,不由分说挤进看灯。梅花厅槅玻璃都碰碎,小人阻挡不住。”雅观楼说:“看灯也是件雅事,何得如此粗鲁。托诸位出去,好言劝他莫挤,我家灯要点到三更,慢慢看不妨。”谁知这四人都有了酒意,带醉出来,用势语压之。内有两个带醉少年,无非张三李四之类,口中出言不逊。大众也跟他发狂,遂一拥进了假山石洞,直到鳌山面前,口中还有不堪言语。说:“小钱子,你家妈妈从前代人洗洗衣裳,做做稍媒,弄几吊钱放债,你家局气好,该得要发财。开钱铺,又得了西侉子笔横财。你家老子一钱不使,二钱不用,去下来你们享用。我们都是邻居,看见你长大,你家灯节闹灯,把脸面你家,看看灯,叫你家篾老来骂人。放把火,把这倒霉的山子烧得干干净净,把得老爷们怎干。”尤进缝识事,用好言将恶焰挽住。赖氏句句听得明白,大气雅观楼,气得目瞪痴呆。尤进缝进来同赖氏说:“此事非经官不可,将来一回被人欺了。耐下,下次由渐而入,还了得。”赖氏说:“亲翁代我母子出气,我拼用几两银子,把这两个魍魉枷号园门,重重打他四十头号,示众三个月,才得出气。”尤进缝说:“要如此办法。”即与毕如刀商议,先把坊保叫来,把为首两个名字记下。坊保把二人带去,押在铺房。?毕如刀写报呈,文坊连夜会值日头翁,讲笔后堂礼金,要把刮棍二名,重打四十,枷号园门三个月示众。里外说定,连夜过彩。果是钱可通神,接着报呈,即发内单拿人。次日早堂带到,当堂不问,喝令每名重责四十。头号枷安乐园门口三个月。责放不到午刻,两人已枷在花园门口。计用有千金。这一天十六日,重开筵宴,再点红灯,直饮到更阑方散。毕如刀又代他县前雇四个红黑帽子,门口拦人。这一晚,街巷真是一个也不敢到,敢怒不敢言,惟有背后唾骂而已。又另择日,请毕如刀等酬劳。十五日事毕,如刀说:“钱家兄弟年轻,致人欺负。我们相好,尽力代他办出个样子。到底少年人,保不住不时在外玩玩,逢场作戏,也是应世之人,所不可少。受这些无赖欺还了得,外面人头又生。我闻得某处你有个相好,有人几次要挤你,我暗中代你吹散了几回,你心明白。”雅观楼不觉面赤,说:“好哥哥大爷,你要代晚生想个法,杜绝这些魍魉,真莫大之恩人。”毕如刀说:“不难,只可惜你不肯结交朋友。能于赔个酒水,约几个一等有脸面的朋友,做个主人,拜个弟兄,所费无多,便宜甚大。我是乱谈,听兄弟斟酌。”雅观楼说:“此事全仗哥哥大爷大力,约几位明日园中小聚,看看梅花。”毕如刀知他肯行,次日即代他约有十人,无非狐群狗党之类。这番大会安乐园,合费、尤、毕、管、雅观楼,计十五人,同时结拜。毕如刀居长,管次之,余依齿序,雅观楼居末。开怀宴会,倍极豪奢。雅观楼从此玩心日甚,玩胆日大。闻得城中某庵有女尼妖艳异常,晚间仍作女郎,装束不亚秦谁光景。心慕神追,欲探这门风月。 一日午后,独自出门,直叩禅扉。内有老尼,引入曲室。便有小尼接入,真乃又一洞天。雅观楼一次之后,不时即到。渐渐外面有了风闻。园门口这两个枷犯,到了十余日后,再四央众街邻求情,到钱家磕头,嗣后永不敢滋事,方准他告病疏枷。两人怀恨在胸,访得雅观楼在某庵走动,他便另纠合匪徒,自不出面。探得进庵,大众便逾墙而入,直奔小尼接客之所。雅观楼此时,与小尼正在吃紧之处。登时闻变,无计可施,惟有大空柜一张,不得已请君入柜,销住为佳。众匪向小尼,叫把雅观楼献出,借个大大当包。小尼回没有。众进房遍搜无影,雅观楼在柜,浑身发颤,柜门摇动。众人说:“古怪,柜有跷蹊宝贝在内抖腿,我们抬你回去,挑担把银子来赎。”于是众人七手八脚,抬到一所僻静空地放下,候尼庵取银来赎。小尼知雅观楼有尤进缝主谋,即请尤来庵议事,尤旋即约毕如刀同议。那空地众人,又向柜问说道:“你要斟酌个调停出来,代你讲讲,你好回去。我们大众,用气力抬你到此地,大大沾你个光,下回就是朋友,庵中尽管你到。”雅观楼在内,喘嘘嘘说了个“尤进缝”三字。这里人即寻尤进缝去。尤会了毕如刀,毕说:“此事非了不可,我去了得便宜些。”适途间两边请的人,都遇见毕如刀。到了空地,叫众人将销扭开,放出雅观楼来。此时才得了命,方不发抖,面带羞容。毕如刀说:“你们不访访就做这件事情,钱某是我们兄弟,要你们照应。”众人惟说:“该死,不知,得罪钱大爷,随他老人家意思。”毕说:“你们把柜仍抬回原处,明日到我家来,我有道理。”众人说就是。于是毕如刀又拉雅观楼,进庵吃酒。说:“兄弟不该单行,此番有我在内,一来代庵中长长行,也为足下扳个脸儿,明日舍他们几两银子,下次再不敢放肆。”说得雅观楼大快。这番入僧尼庵饮酒大乐,雅观楼又过了一宿才回,有分教: 席间几句闲言语,惹出平地波浪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尤进缝遇盗身亡 捐官财散 话讲尤进缝,自尼庵酒散归家,心中自忖说:“雅观楼只我同费人才两人盘住,目下毕如刀又代他拉拢了多少朋友,皆是分肥之物。如今须想一法,大大弄他笔银子。”想自己将来受用。俗语“先下手为强”,想了半夜,偶然触着胸中一件,记他从小,先生劝他,读书可以做官。他回先生说,不消,将来买个官做做罢。虽是小孩子话,可以见其志量。明日用话打动他,看他何如?次日将中,会雅观楼在迷香深处吃鸦片烟,两个小妖服侍。尤寻到便说:“昨日你胆太大,如此软地,没点价钱就冒险去,若非毕兄,没得百十银子,贤弟不能出柜。”雅观楼说:“不用谈,我已称了十两银子,绝早订发人送与毕府,以后闲走,大可放心。”尤进缝便道:“非是我说倒旗枪话,你我背后讲,大小要有个老虎皮遮身,原不出奇。即如昨日事,你若有个功名在身上,无论自挣捐纳,那些匪徒也不敢罗唣。平日再同些小官酬应,他肯来碰这个方子。都是你我受他的气,亏我是个□脚,平时有朋情。你是初出土的嫩笋,外人把你当做呆鹅。前者娶一娘,若非我有点手段,未必平安无事。人抬到家,让你睡得安稳。”雅观楼听这一席话,说:“好哥哥,我怎么好哩,从小又不肯读书,人家进学,中举做官,是读书中出来。我的书到放在九霄云外。”尤说:“捐个前程,也是一样。便做一任小官,那怕到任一个月,告假归家,就是乡绅了,那个不敬重。你回家享田园之乐,过一世快活日子,出去便是老爷。”雅观楼此时,心已被他说动。道:“我今要捐个甚的官才好?”尤说:“有大有小,听人捐去。”雅观楼说:“想做个县官玩玩。”尤说:“要得二万金,可以到任。只要官运好,到任后遇几件事就可将本寻起,久坐寻得多,又可以加捐知府。俗说,三年穷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稳准得很的。”雅观楼说:“此事非玩笑事件,须与母亲说明。”尤说,“你与太亲母说知,等我代你办得停停妥妥,在部里领了凭下来。你去到任,辗转不过三个月功夫,门口就换了样子。”雅观楼听到此处,不由得心里一定要办。旋即将一番言语,告诉赖氏。赖氏说:“此是正经事,我不拦你。但你年纪尚小,未过二十岁,此事须在三十内外人做,那里有这样小孩子老爷,须迟得十年才可。目下捐个监生顶带,再捐现任官做,岂不是好。”雅观楼道:“我等不得,我恨不得明日就到任,才称我心志。”赖氏说:“须请尤哥哥来商议,看他想个法,可以行得。”尤进缝坐园中,即有人来请说话,知其有几分妥局。尤进内宅,赖氏接见,如此云云。尤说:“太太所虑者,妹夫年幼。明日履历上多填几岁,喜得身体像三十内外人的样子。若做州县官,到还去得。”赖氏说:“他那里会审事。”尤说:“做官全靠师爷,多大年纪人做官,离了师爷就不是的。”赖氏说:“我到底愁他年轻。”尤说:“亲母家中同妹夫斟酌,这是无非闲谈,可行可止。”雅观楼决意要行,赖氏无法,说:“家中这几两银子,都是你的,听你用罢。我也不管,让你做个官玩玩,你才得死心踏地,在家里过安稳日子。这些做官事情,做娘的一毫不晓得办。你去与尤亲翁商议,要多少银子?如何办法?”此时,雅观楼与尤进缝在园中密议,不期费人才来到园中,尤便止住不谈。雅观楼留他吃饭,饭毕,专候雅观楼出去闲玩,好作陪堂。尤推有小事告辞,止费一人,他也就走。晚间,尤进缝独自到园,与雅观楼细谈。到半夜,说定三五日内择吉动身。尤进缝见事已说定,银子随他带出去办,他便起了昧心之见,说:“我先弄两千金,捐个典吏做起来,谅他不能来同我要银子。找到我任上,我自有道理办法。且家中一概都瞒住,只说出门代人办件债务事情。”主意想定,他便叫雅观楼一应人都瞒着,三个月后,我领了到任文书下来,那时再为张扬,收拾到任。雅观楼一一遵从。 钱家银子,都在银号,取票到铺中兑齐,即到码头看船。刚刚事有凑巧,恰有一只大船泊于空处。见船尾坐一个俏丽梢婆,不由得一见,魂灵儿被他勾摄去了。两只眼就盯在这女郎身上。这女郎偏伶俐可人,即唤梢公上岸,问:“这位客人,可是叫船的?”尤进缝听他是山东人口音,说:“我们要叫船进京,你家船可装么?”梢公说:“我们专装进京人。”尤进缝说:“我们有二万银子,进京办公,须要小心妥贴。”这梢公听得有二万银子,船钱随便将就,彼时说定,尤进缝归家,带了一个仆人、银子上船,即扬帆北上。临行时,会见费人才,淡淡说了句:“代家父出门办件首尾事,约个月即回。”此时,雅观楼心无二用,专望京报到门,一切玩处总不到。费人才只说他收了心,每到园中,但见吃鸦片烟,静坐而已,莫明其故。单讲尤进缝,船到山东地界,舟人将船泊于芦荻深处。尤以为一路船行,绝少偷空之处。今日泊舟不行,要与这妇人挑逗一番,若能得手,客边颇不孤恓。正想间,只听见前面梢公说:“动手罢。”后面梢婆穿大红窄袖短袄,手执双刀,从船中小门跳出。尤进缝此时还说油儿话,说:“奶奶还会玩双刀,可会玩独棍?”这妇人骂了一句:“瞎眼囚,滚了罢。”手起一刀,挥成两段,弃于河中。这仆人唬得魂飞天外,双膝跪在舱内,求女王爷饶命。女郎说:“我不杀你,借你口带个信与他家,这囚囊瞎了鸟眼,把我们当做花船看待,该得送死。你上岸滚去,我们船已到家门口,再迟一刻,我家老王爷出来,你就没命。”仆人拿了行李,即行登岸,身边只有几钱散碎银子,觅饭店住一宿,再作归计。谁知遭唬染病,一病三个月,行李衣裳典卖俱尽。幸得已到五月,天气渐热,病亦小愈,饭店催他出门,只得沿途行乞。一天走十数里,竟要走到夏末秋初,才得到家。这里,雅观楼望到三个月,诸事打点,预备到任荣行,渐渐说出捐官之事。费人才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说:“当初与他茶馆立议,何等说法。他今两万银子到手,足有几千两银子可寻,他便瞒我做事。这等负心,叫他翻在天妃闸淹死。”此是费人才怀恨闲话。雅观楼心里,想到不日要赴任出门,六月初一日又是赖氏生日,指望贴起报子来过生日,因请毕、费二人来问:“可以行得吗?”他们二人见此事又是尤姓去办,也随便含糊其词,说:“已经报捐,贴报亦不碍。不过贴个即用知县而已。分发未见部文。”于是雅观楼即请人写报贴。到初一日,拜寿者无非玩友结拜等人,说些恭维的话。尤老实来拜寿,大加惊诧。问及始知,他儿子出门,是办此事。真是个老实人,他腹中便说:“此事也不应瞒我,可笑。” 彼时座中有一个人,席散心里打稿,有了篇文章。此人即毕如刀,说这事是笔大财气,小钱要大大用笔银子。明日就要去办,迟则捷足先得。次早,去会一个专门搭台多事的个劣绅,告他“贱役矇捐,诉出钱是命本姓吴,幼年曾为某宦服役,其妻做稍媒与贩人口,某年有案在县。如此卑污身家,岂容滥侧绅衿之列。”这一纸进去,分明是送的分大礼,官里即出票,带人质讯。可怜才过生日,到第三天。即有当地坊保,同几个差人到大厅坐下,要请钱大爷一会,说分礼金。雅观楼尚未起来,说厅上有多少人请会。只道报子到门,连忙起来,穿了衣服,即到厅上。有两个头翁,身边取出花边票子,请钱大爷过目。说:“老爷等钱大爷回话。”雅观楼吓得面如土色。内有一个头翁说:“钱大爷,你不是不开口,要屈你同我们走走。不要带累我们,已把轿务现成,抬你老人家到县前,觅个好地方你住下,包好如意。”雅观楼仍迟疑,这两个将他带拖带拉,到门口推他上轿,一溜烟抬去。赖氏不知儿子闯出甚么祸,叫人请费人才与毕、管三人到县前,代他儿子办官事。毕如刀是安定的绳索,差人进门,他就在费人才家客位内谈心,说雅观楼事,大家都要进进财。如尤进缝独得,下次不好办事。正说间,赖氏来请。毕、费二人先去见赖氏,管嘉卿仍未请到。赖氏尚蓬着头,说出早间的事故。毕如刀说:“不碍事,我去办得妥妥贴贴,不叫兄弟吃苦。”赖氏重重拜托了毕如刀说:“事后重谢。”毕如刀说:“此事长在晚生身,止不必多渎。此刻要几两银子,县前零用。”赖氏随即取一封银子,交与毕手,速赴县前,差人在县前左远,暂租了一所空房,收拾得齐齐整整。雅观楼下轿,即有人打水净面,泡上盖碗龙井茶来,即刻摆上满桌点心,宽汤细面。有两个小伙计陪他,又有说书唱曲玩友,纸牌色子,一应俱备。雅观楼此时,反不过意,说:“诸位如此待我,何以为报。”内有两个小伙计说:“大爷把府上用不着的银子,挑担把我家伙计,就算拜你大光。”闲话间,毕、费二人已到。雅观楼此时已麻木,说:“他们拉我在这里,如此管待何故?”毕、费说:“兄弟,你自己闯的祸,不向我们商议,听信尤进缝的话。要晓得,这件事没万把银子,是有红衣裳穿的。小小一个军罪,还要打四十大板。话回坏了,嘴要打出血来。”雅观楼一听,就哭起来,要寻死。毕如刀说:“有我,若叫你到老爷堂上跪讯,我誓不见你。”雅观楼跪下,求他救命。毕说:“你舍得用银子,我包你三天回家。”雅观楼无有不依,但求早些归家。毕、费说:“安稳在此地坐坐,我去代你办事。”刚说话,管嘉卿亦到,三人同去会原差,讲定差房五百两,老爷三千两,告状劣绅一千两,将状子说明,拿出销毁,不留形迹,着费人才回赖氏信,请他放心:“不过用几千两银子,事是一点没有。”毕、管二人回雅观楼信,亦如此说法。彼时,原差又摆上七簋中饭,肴极精美。饭过,又拿出牌色来,请雅观楼手谈。雅观楼又回说:“牌我认不得,掷色子罢。”众说:“到是掷掷热闹。”来到下午,雅观楼已输下五百两,大众停住色子,说结清一账再玩。雅观楼说:“让我回去取银子去。”众说:“你只批个手票,到尊府来取,晚间再掷,恐怕做了上家,即将此帖缴上,如此最妙。”晚饭精美不叙。饭毕,又叙上夜局,他便欣然从事。几人攻打一门,未及天明,又输下一千五百两,连前,共二千两。又写手票一纸,天明始睡。毕、管二人,微睡片刻,来会赖氏,催他办事,起速将银办齐,“令郎在下处,一天一夜已输下二千两。”赖氏无法,在银号内兑出六千五百两来了事。仍有寓所堂食、伙计一切杂费,又五百两,通共七千两。破出银票几张,当天了事。雅观楼回家,赖氏百般安慰,怕儿子受了惊吓。说了句勉强话:“道是财去人安乐。”这一番风浪过去,有分教: 朱提作祟难施法,祸到临头尚不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赵福官合谋迷浪子 尤老实丧命哭亡儿 话讲雅观楼归家,歇了两日,自儿暗想说:“不合预贴起条,候尤进缝部文来,悄悄到任,做了老爷,谁敢告我。这一着原是自家错了。”连日部文不到,闷坐无聊,何以消遣,新学得掷色子,遂约毕、管二人并费人才,再搭上两个人,园中小掷,不过几两输赢。岂知,出小至大,毕、管二人又勾合了软硬相识,掷色子的名曰酒花,一输数百金,渐至门牌也会,竟是不学而能。也是银子要散,不两月间,约输去数千金。有同兴园赵福官,打发门子来请数次,都未曾到。一日,局中人都有事,时届初秋,节后同费人才驾一叶扁舟,经同兴河房前过,福官招之吃茶。晚间请过吃酒,少慰渴衷。雅观楼回说:“归舟即来小聚,不可又招外客。”雅观楼湖上一到即回舟,到同兴园时,红灯初上,狎客盈庭。雅观楼乘兴而来,欲与福官修旧。岂知又来相好留住,情不能却,只得叫鸨子在河岸伺候,候船到,善为婉辞,推说某府接去,三鼓始回。雅观楼大怒:“既已约定,又应他局,明系玩人,从此再不到你家了。”闷闷而回。次日,会见毕如刀等谈及,说:“这些忘八,非打不可。我代你多件事,约几百人摆个阵他看看,叫他丧胆忘魂。”雅观楼说:“托众位哥哥,代我吓他下子,不可动手打,事就大了。”毕如刀说:“你同费兄在园中,我出马代你去办。”于是,毕如刀约管嘉卿,同到同兴园。福官接住,说:“你家昨日得罪个人。某人来,你留他晚间吃酒,以接外客。雅观楼动了气。你知道,他有钱有势,祸不远矣。”福官说:“要托二位老爷施恩,我同东家说,备个东,选几位好姑娘,奉陪玩一天,要来吉星化解。”毕如刀说:“这到扰你,我代你家又生出股财气,我们来进房告诉你。”二人同进福官房,便如此这般说了一遍。福官喜得粉脸堆下笑来,即说与忘八鸨母,合家欢喜。即刻备下美肴,请用中饭。午后,毕如刀与福官盘相,管嘉卿另选一个尤物,各人进房,以至晚间坐席,闲文不叙。专待睡至三鼓,各人披衣而走,直奔雅观楼家。时雅观楼与费人才二人,在园中摸骨牌下棋,消磨时刻。见毕、管二人到,便问:“如何办法?”说:“已代约了武朋友两百人,打得干干净净。龟子只是磕头,婊子四处潜躲。福官唬得翻眼抽过去,姜汤灌醒。龟子已知你约的人,明日到门磕头请罪,备酒请大爷陪礼。”雅观楼说:“难道这样打法,他就肯甘心了。”毕如刀说;“你好不油,他是做的受人欺压生意,你不欺压他,他便就欺压人。明日早早,即有鸨子来请你,去设席陪礼,自认不是。你明日要施点恩,他打的家伙,赏他几两银子置备。”雅观楼听说大喜。二人说:“我们也不回去,相宜手谈一乐。”雅观楼也想手谈,要抓两下。于是四人小掷。这都是毕、管二人与同兴园说明,做出打降样子,地下损些破碗盏,桌椅推得东倒西歪。福官假装唬出病来,仍着人请雅观楼来吃酒,作陪礼介。 雅观楼色子掷到天明,即有个小厮在雅观楼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由不得丢了色子到门口,他们三人心里明白。雅观楼到门口,说:“福官因打降遭唬,知道自己不是,要请钱大爷过去说一句话,他就死也瞑目。”雅观楼道:“不必说,我就会他。即刻来你家去回他信。”雅观楼即歇局,说:“今日输赢有限,再算。我们洗洗险,要上同兴园看看福官如何?”毕、管、费齐说:“我们同去,大家打个花脸,以后谅他也不敢。”四人到了同兴园,走到客位,满地肴品,破碗盏损了一地,门窗倒了几扇,并无一个女脚,惟有几个下人。到了福官房中,满地粉盒等件,画片粉碎,福官在床上将被裹头,哼声不绝。雅观楼见此情形,不觉心中难过难舍,到床边,将手轻轻捧出福官脸来,说非是我叫人打你家,前日你约我来吃酒,又接他客,我回去同人说,毕、管二人动气,喊了两百人打你家,我都不晓得。”福官说:“我们散家了,将来讨饭回苏州,大家各散,那敢怨人,恨不该做这受欺生意,遇见你这狼心的人,下这样毒手。你龙目看看,我不过是一死。指望与你相好几年,有个倚靠。”观保说:“事已如此,你且起来吃点东西,收拾收拾,等我送笔银子来你们置办。我今晚陪你过一宿谈谈,不可再接外人吃酒。”福官说:“再如此,是不要性命了。”雅观楼说:“如此狼藉,我们三人先回去,即着人送银子来你家。”当下四人回去,雅观楼说打得如此落花流水,要与他一百两银子。这些动手的也要汏化他分礼金。问:“需多少?”毕、管但云:“随你意思谢谢。”再三问及,说:“不过每人把个鞋袜礼。他两百人,就要两百金。”他二人与费人才,干没两百金。当晚,雅观楼到了同兴园,这人家,把一家女人,都打扮得妖艳百出,齐齐出来迎接。真是目不遐接,止有福官不出,独坐房中,不施脂粉,齐眉边扎了个包头。雅观楼见了,不胜之喜。说:“受用了,吃些甚么东西?”说:“我自从昨日一唬,心里时刻乱跳,才合眼就像那些狼人站在面前,我疑感是魂掉了。你今日要早些同我睡一夜,我神气才得复元。你出去吃酒,莫贪杯酣饮,若还迟了,我坐不住。我是为你来,才勉强挣起。”雅观楼说:“你不吃东西,我也不勉强你吃酒,要吃碗稀饭过夜才好。”福官说:“我晓得,你出去做席罢,多少人候着你哩。”雅观楼出去,勉强吃两杯酒,吃碗饭,就说:“我倦得很,要睡了。少陪诸位,得罪。”他们三人,各自归房不提。雅观楼进房,安慰了福官半夜,允了他呆包一百两一月,不接外客。他才回嗔作喜,与雅观楼如意畅所欲为。天明回家各散。雅观楼到园中套房,足足睡到日已正午,方才起来。自有玉郎、桂郎服侍洗脸。早饭后,免不得毕、管、费三人并新结拜弟兄到席,无非聚赌狎妓而已。不必烦叙。 看看中秋将至,园中桂花大放。想到尤进缝,如何半年不到?越想越焦,只得借手谈消遣。约几个朋友,挂花厅赏挂花吃酒。有一班匪友,就来迎合。赞说挂花香妙,不可无酒。雅观楼依从,桂花厅设席。意在叫十番增福、增寿并小伴娘,又想约福官来,一同赏桂,为永夜之欢。却有一件扫兴事到,是晚竟罢宴而散。 尤进缝仆人自五月带病出饭店,每天走不上数里,一路行乞到了扬州,至八月初十日,到了尤家。见尤老实夫妇,将被盗遭杀、自己求饶得命、饭店染病、一路行乞来扬的话,说了一遍。举家大哭。尤老实夫妇要寻死,到是翠官哭过,还有主见,把他夫妇劝住。说:“我家的人,代钱府办事,人遭此恶死,我们三人到他家去,看他家如何说法。”尤老实说:“这句话到是的。”三人到了钱家,哭哭啼啼,说出如此这般。凤姐已大哭起来。雅观楼在园中与众人议论,怎么开心玩法。一闻此信,只唬得瞪目不言,赖氏在内,将凤姐劝住不哭,出来请教众人主意。那毕如刀问明,说:“此事须尊府善为安慰。据晚生愚见,尤兄之尸,谅已无着,被害之地,仆人亦不能指出。为今之计,取平日衣冠,招魂入殓,安葬,设灵位七七斋蘸,超度亡魂。”老夫妇养赡,也要出目,尤府高夫人,听其自便,如矢志守节,择族中有子承继,或无人,钱兄弟生子,须过继一位,以接尤氏宗祠。一定不易之良法,尤老翁夫妇谅无异说。”当下众人请尤老实出来,百般劝慰。尤老本忠厚人,也就依说,打发尤老一家回去。所有赏花之筵,变为烦恼之席。次日,如说办理。谁知祸不单行,尤老实因丧子,得病,不到五日,即呜呼哀哉。少不得一切丧葬事,俱钱家办理。足足忙了三个月,安葬后才得无事。这一场大变,有分教: 钱如流水滔滔去,还有狂澜在后头。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发毒延高士 王二保拐物归故夫 话讲雅观楼,自办尤家事毕,又近岁暮。赖氏将帐目用度,约计三年中,自起房至捐官,一切已用过六七万金。目下尚有五万金家财,遂向雅观楼说:“自你老子死后,三年我约算已用去六七万金,此刻止存银五万金有零。若如此用法,再三年惟有大房一所而已。明年须要整顿过日子,不可如此乱动妄为。你又少了尤哥哥一个帮手,诸事都要谨慎。”雅观楼说:“不但尤哥哥,毕如刀又为甚么官事拖累,十月里被上司差人拿了,解到苏州,闻说收了禁。平日听见毕、尤等人谈闲闲,说某人在盐务中挂窝子,一寻几万,某人亏折几万。今日偶然想着,娘不用愁,明年我去挂挂窝子,或者寻几万银子。我听得人说,挂窝子寻盈千累万,精穷人暂时富翁。现在管嘉卿他已代着做盐务生意,我们明年办千把两银子试试何如。”赖氏说:“这交易同赌钱一般,有输有赢,我看见有人发财,有人冲家,此事办不得,不若明年还等我出去放债。盐务中人最吃得苦,这几万银子本钱,不愁不寻几万银子起来。”雅观楼说:“母亲明年放盐务人债,我只预备千把银子,叫管嘉卿代我挂笔窝子,试试何如。”赖氏点头说:“把新年过了,大家要出去办事。”年下琐事易过,雅观楼想挂窝发财,商之管嘉卿,正入他彀中,说得花团锦簇一般。雅观楼兑出一千两银子,下场不到三五天,竟寻有五千两银子,举家大喜,司徒庙演戏酬神。雅观楼初做生意即寻有五千金,更觉骄傲淫佚。 也是乐极悲生,不知下部怎么起了个鱼口,疼得钻肌入骨,茶饭不沾。赖氏唬煞,四处寻名医调治,加之外科再用言语恐吓,赖氏跪在医士前,求他救命,悉听多少银子包医,总不吝惜。此事有费人才说合,五百两银子包医。当兑一百两合药,完日后,要一百天不近男女二色,犯者性命不保。赖氏叮嘱儿子,切不可有犯。雅观楼疼得难当,说我若逃出条命来,从此诸事都戒。赖氏说:“好乖乖,你已诸事见过世面,那件事你没有玩过,不过如此而已。我代你各处许下多少愿来,好了代你唱戏谢菩萨。”雅观楼说:“我今上了药,觉疼得轻些,我到花园套房,住家中颇为不静。”赖氏不能拗他,只得让他在花园养病,贴身惟玉郎、桂郎二人服侍。外科一天看两回,指望收功,好得找项。无如两个怪物在他左右,不无有了余事,一时疮口迸裂,疼昏过去。赖氏唬得浑身发抖,即请外科来看。外科说:“我与费公说过,百日内不犯色欲。女色犹可,况系男色。非我误事,不能医好,速将药本找项见赐,所办药料,即刻送到尊府,听府上斟酌。”此刻赖氏惟有磕头,求他想法。他故意沉吟说:“目下非人参八宝不可,若无人参,此人不过今夜。还是府上办参?委我代办?”赖氏说:“都托太爷。”“如此,先兑出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我即刻带药来,迟则难保。”赖氏即着人,挑一石银子,送到外科家中。不多时,送了药来。果然药效通神,登时便转。赖氏此刻无法,只得昼夜在他榻旁坐卧。外科又托费人才,要另加药本五百金。赖氏此时,已乱了,只求人好,情愿把寻的银子用了,也不吝惜,一说便允。从此就在套房,服侍儿子,苦了那些玩友结拜等人,不过到门问候而已。 费人才亦无事办,费自幼搭上个雅观楼十余年来,吃用都是他的,身边有两千两银子,这银惧二保收藏。二保见有了此数,却暗自起了要去之念,叫小厮将做媒王妈叫来,只说要买珠翠花换首饰,把他唤进房中,叫约他男的某日来是。费人才出去,有事一天不归,将王二装作王妈儿子,同王妈来商议大事。如期,王二同王妈到了,费大娘并不疑惑。平时卖花走惯的,只说二保到客位买花,那晓他夫妻相会,到商议定了,如此这般行事。雅观楼养病花园,费人才除出去过宿,回家都早。一日傍晚归来,二保催他吃酒,早吃晚饭睡觉。说身子不爽快,将酒叫费人才吃。费有半醉,与二保上床,不无有例。办事件做过,乘费人才睡熟,二保起来打了一个大大包袱,均是细软物件。现物已做三四回预出脱了。起来开后门,费大娘问,二保说:“日间开门,恐怕拴锁不牢。”他出了后门,即有一乘轿子现成,将自己包袱放在轿内,即刻抬去,不知所到何方。且缓讲他下落,这办法都前日客位内说定。?费人才天明酒醒,见二保不在床,只说他起得早,也不在意,仍然睡着。及费大娘起来,见后门未拴,叫二保。费人才起来,不见了二保。回头进房,见箱笼二千金不见,细软皆无。费人才知道拐逃,母子二人气得发抖。有个小厮,却在前面客位厢房住,那里得知,真是摸头不着。平时并无外人来往,后来想起,止有卖花王妈妈,时常来卖花,十几日前他有儿子跟了来,在前客位卖花,不多刻就去了。问家中小厮,跟王妈来的人甚么样子?那天小厮又不在家。费大娘亦未出来,但见二保拿了两对花进内,一直到今日。费人才一想王妈,从不带儿子出门,他儿子是在外头学活儿,那里肯跟妈妈到人家卖花,一定是老虔婆,把王二带来,将二保拐去。如今人是离了本城,问王妈是白话,他将人拐去,自然仍干旧业。几处婊子窟里,我都要找着,他同王二不得过门。费大娘劝说:“这样人到底野性,相宜由他去罢,不必张扬。拐去东西作少欠他的,他已跟你几年,只当在他家花消了的罢。挣两年,娶个经纪人家女儿,是个正理。”费人才不信,把房内不甚值钱物件,变换了二十两银子,思量到南京。他听得一娘在南京河房生意,猜量他们是熟人,必要投他。这一番上路寻妻,有分教: 桃花已逐随流水,苦煞狂蜂浪蝶争。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不惜千金买笑欢娱过半月 再迁一炬可怜母子乞长途 这回书不讲费人才寻妻,也不言二保下落。单言雅观楼,自疮口迸裂之后,赖氏日夜在他榻前,防闲将近三个月,看看完口。赖氏和他一床安宿,昼夜无闲。又不令玉郎、桂郎在他面前,这两个小厮渐渐进了内宅,凤姐也爱他伶俐,落得使唤。赖氏又另请内科,代儿子合人参丸药,恙后调补。外科因完口索找项,此时费人才又出门,都是赖氏当面交清。时交夏令,雅观楼可以起床行走。赖氏细细劝他:“过了夏天,欲来待你还福之后,再出门。”雅观楼要命,也就依了。内科又叫戒鸦片烟,他觉不能,先生代为想法,另合了一料丸药,每早吃三钱,百日后可以戒住。晚间吃人参丸药三钱,两种并行,到秋天自然身体爽健,百病不生。果调理到八月,雅观楼竟发了身,又白又胖,比前容貌壮观。赖氏此刻,到还欢喜。算下账来,可也奇怪,寻的五千金。自得外症到谢先生、酬神、唱戏后,用得一毫没有。赖氏说:“财去人安乐,此言不谬。”中秋日,赖氏母子,各归正宅。此时凤姐颇不喜雅观楼进房,说:“你就在园中,住过今年,调理身子。这场祸是你自己作出来的。”雅观楼说:“我此后再不做混帐事情,连玉郎、挂郎我明日把几两银子,也开发去。”凤姐说:“这小伙,留他出门跟跟你,少要到那些娼妇家去。他们人家妇女,个个有毒,靠都靠不得的。你今日要在家里住,只好睡睡,若要缠人,我是不能。你身上毒气未净,不要害我。到明年此日,我与你一样同床共枕。”雅观楼急得下跪求他,他就狠将起来,要到太太房里去说话。雅观楼见此光景,一团火热之兴,都化作冷水一般。原来这些话,都是玉郎、桂郎,教他这般说法。从此雅观楼仍在花园,或赵福官处过宿。又想要做挂窝生意,谁知有输无赢,不到两个月,都是管嘉卿一手把现物折尽,赖氏尚还不知。他家银子,都在银号中生息,纸上传情,两三回辗转,就已罄尽。地窖银子,起了新房,家中仅存几百两银子,尚不敷年下需用。雅观楼无法,欲与管嘉卿商议,管又是毕如刀在苏州供出,拿上苏州质讯。此时进退无门,茶饭俱减,凤姐并不问他。赖氏见这般模样,心下大焦,说:“观保连日神气大减,不知何故?”因问观保,俱回无事。叫凤姐背地问他,凤姐便说:“他心又不知想到甚么邪路了,他有甚心事。”渐渐精神更恍惚,面目消瘦,只得到花园盘问他,他才说出银子折尽之由。赖氏由不得放声大哭。雅观楼亦哭,要撞山石,投荷池寻死。赖氏只得不哭,反来劝说:“目下已将过年,莫被人笑。把家中细软首饰,权当几百两银子,敷衍过年,明年再为想法。”岂知节下要千余金开发,真是茫茫无措,都回到新年灯节后。这个风声传出,外边人都晓得雅观楼报干,做了郭脚。同兴园福官,遇一个过路官买去。玉郎、桂郎,将园中玩物,硬行拿去典卖吃用。雅观楼反向这两个恶少手里要几两银子使用。又欠下福官家两月包银,又怕他家鸨子来索,也不能到。就在园中,与这两个小妖盘桓。看看正月将终,家中日用,非典不可。赖氏想到凤姐房中细软,叫儿子拿出来当。凤姐就大哭,要寻死。母子无法,思量把花园卖与人。人来买者,要连正宅。此时急卖,并园中摆设,一应不动,只卖了五千两银子,只得硬着心肠,立契绝卖。赖氏指望将几千两银子,从新放债,再整家园。雅观楼故态复萌,成交后诸事不作,先拿二百两还同兴园两月包银。这家把银子收下,说福官同母回苏州,一两月即来扬。雅观楼不胜败兴,开门头人留他吃酒,另选陪酒之人,他却不愿而去。赖氏家中,把银子勒住,经不得雅观楼用惯。这头当,兑下三千金,除还年节项外,仅存不足二千金。个月又输去千余金,所剩无几,专等找项交房。赖氏想,此刻不必寻房,当初费大娘房子是我家起的,相宜在他家居住,彼此不算。商之费大娘,费见此光景,恐怕将来事坏,房子准折与人,立锥之地俱无,不若做人情让他。随他把几十两银子,我去上庵,等儿子家来再议。这个说头,赖氏大喜。说:“送府上二百两银子,我母子权且栖身。观保稍有转机,仍将此宅与姨母居住。”房子说定,费大娘觅庵栖身。这里赖氏将住宅什物卖出几百两银子,同儿子商议过经纪日子。雅观楼说:“从此收心,家下用人一概开发,止留了玉郎、桂郎两人。”赖氏亦要开发。雅观楼与凤姐都不能割爱。他两人亦情愿服侍,过经纪日子。可怜雅观楼搬家,十分寂寞,不过拣个好日,晚间走过去。这些朋友,一个不到。若从此回头,二千金找兑,房价在手,尚可小康。又有破财星到同兴园,访得雅观楼有了房价,即着人来请,说福官到了,请他过去。雅观楼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两脚如飞,走到同兴园,要见福官。有开头同兴园人,取出苏州礼物,如龙井茶叶糕饼之类,外书一封,书写福官有堂妹名喜官,初次来扬,着他来服侍,随后自己即到云云。看过,即令唤来会会。这喜官却有几分姿色,雅观楼一见,满心欢喜。说:“名不虚传,真令人喜也。”一连就与喜官住了半月,指望福官到,做个双美合欢会。那知迟迟不到,这半月允下喜官衣裳,一切半月花酒之费,结算有一千两将近。虔婆开口同他借五百两银子,雅观楼说:“我明日家去,取来与你。”赖氏在家,见儿子迟迟不回,知道他在同兴园,日夜焦虑,如何是好。转是凤姐说:“留他玩死,我婆媳们过经纪日子。”这日雅观楼到了家,拿了五百两银子,交与鸨子去。赖氏问他,也不回言,就长行了。晚间喜官又向他说,叫他把银子找清他家:“省得他们说闲话,我们也玩得安逸。”果然,雅观楼又到家拿了五百两银子,交与鸨子。同兴园主意毒极,雅观楼随后来,不见喜官。虔婆回说:“他是到扬州来玩玩,适才早间有一苏州便船,他已回苏州去了。不过暂在我家与你盘桓,我家不能留他做伙计,他苏州有门头。”雅观楼闷闷回家,已无可消遣。又约人手谈,不到半月,把银子输得罄尽。赖氏几番气得要寻死,到底舍不得儿子。凤姐软物都寄在他母亲家,只随身几件衣裳。家中一天不当,就要盖锅。每天薪水,到有玉郎、桂郎拿出钱来。此时已没规矩,这两个小厮出入,也不分上下,不时凤姐与他说笑话。雅观楼已无可如何,这两个又撮凤姐把房子卖了:“你回娘家,我两人到你母亲家服侍你。”于是凤姐催促卖房,各人想良方吃饭。赖氏已没法说,才住了不到三月,即行出卖。此刻已无可如何,只得卖了二百两银子。赖氏说:“从前上万银子,尚且用完。此刻二百银子,从何办起。”凤姐说:“我回娘家,帮母亲做针线度日。你母子想个良方糊口。”赖氏说:“如今权且依你,分饭减口,我仍去放债,不怕你笑,当初从几千文起手,如今但愿观保不玩,他在家吃碗现成的,等我苦几年,再整家园。”雅观楼说:“我从此足不出户。”赖氏说:“若如此,我情愿替你成交。”凤姐连夜归娘家,玉、桂二人要去,雅观楼留他不住。赖氏在城根,寻了两间房子居住。岂知才搬过去,夜间即遭邻人回禄延烧,只逃出母子二人。次早赖氏来扒砖瓦,料想银子火烧不去。任凭掘地,毫厘没有。可怜掘了一天,一粒未曾下肚。雅观楼饿得睡在地下,四肢无力。赖氏无法,去到尤奶奶家门口,央人进去说被禄之惨。尤奶奶拿出两吊钱来与他。凤姐说:“他们房价银子,一丝未动,又来做色。”尤奶奶说:“人家遭此横事,只当做好事一般。还有女婿在那里受罪,此心何忍。”赖氏拿了二千文,在城外搭个篷子代人洗衣服度日。每天有百余文。雅观楼又将人家送洗衣服卷去,当了两吊钱,便同些无赖在赌钱场上,输得一文没有。人家来取,无处偿还,各人认晦气,将票要回自取。从此生路遂绝。赖氏到此际,向儿子说:“我如今也不怪你,是我该死不听你家父亲临终之言,致有今日。”雅观楼不知,说:“娘怎么讲?”赖氏将钱是命得病,梦中神明指示,以及昧下西商十万银子,生他时见西商到门,一一说出。雅观楼到此时,有几分悔悟。说:“母亲,你何不早说,我也不至下流至此。”赖氏说:“是我该死,如今也不能束手待毙。俗云,一日不害羞,三日不忍饿。说不得明日带个篮子,上街讨些饭来养你。你在家中看着篷子。”雅观楼此时,良心发现,不觉大哭。赖氏说:“不用哭,且捱到那块说那块,或者你丈母可怜你,收你家去,我代他家照应,帮他收拾,不白吃他家饭。明日且等我上街,在他家左右行乞,也顾不得人笑话。”第二日,果在尤家左右。早有人把信与尤奶奶。尤知是他真穷,转出旁边邻人,送些饭菜与他,叫他别处去化。赖氏得了这些饭菜,忙自回去,与儿子同食。这里尤奶奶与凤姐说;“你家婆婆上街乞化,我们也难过。自然你家丈夫也上街了。我今得信,盛了些饭菜与他,如今莫若收他母子家来,把碗饭他吃。你丈夫一文也不把他用,自无处花消。”凤姐说:“他是偷嘴猫,将来到家,搭着东西,都可偷的。”尤奶奶被他说得,也有些害怕。后来又听得人说,雅观楼改装,更属不堪。原来城外火房恶丐,见他母亲上街讨乞,那些恶丐便来勾他入伙,说:“你坐在家中,等老妈妈讨你吃,也不过意。手头又无钱用,你又少年,我们和你扮出戏文上街,一天都有几百文。晚间回来,饮酒开怀,也是一乐。”雅观楼被他说动,说:“我们扮出甚么戏?”那丐说:“扮出花鼓,你年少,做个花鼓婆,我上些当,做个龟大老,还有一个伙计扮个呆公子,我们行头有处租。今日到我屋里演演,明日上街。”当晚同去,剩肴剩饭,吃得大乐。第二天妆成,送与赖氏看。不由得大笑,说:“该死,活现形。”雅观楼说:“母亲你今日不用上街,我们晚间回来,大酒大肉,吃他一饱。”果然,晚间竟分有两百文,买些市脯荒饭,母子大啖一顿。自此遂以为常,恬不为怪。这一番出丑,装女乞化,有分教: 冷饭铺中添弱丐,可怜浪子下场头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周厚安重报故人子 观我堂明现三世因 不讲钱家母子乞化,单讲凤姐在家,时有玉郎、桂郎走动,有代凤姐解渴之意。适高翠官其夫,在外跟官回扬。闻翠官嫁人守寡,托说堂兄在外多年,到尤家来看堂妹。这翠官明白,出来即叫:“大哥,数年不会。”说了些出门的事故。尤奶奶叫人备饭,翠官陪他在客位吃饭。当时二人即定计,如此这般,二人会意。这翠官,是个允惯。他见凤姐已是件尤物,遂姑嫂二人,晚间商议。他便同他说出真话。说:“我却不能守寡的人。你而今有了玉郎、桂郎两个相好,我这几年实在不耐烦人了。”凤姐说:“你比哥哥年纪大些,怎么还如此作怪。”翠官说:“我不瞒你。”遂将当初事,说与凤姐。凤姐说:“怪不得嫂嫂这般洒乐。我们今生已莫想这般快活日子。”翠官乘便说:“你如果要做这快活交易,今日来的人,是我丈夫,他叫门跟官。我在家开门头,都是各人自寻饭吃。妹妹,你丈夫已下了地狱,莫若明日同我高大爷,到南京陈一娘家中,去过几年快活日子。”凤姐说:“母亲不肯,如何办法?”翠官说:“自然肯,我去向太太说,到南京堂兄家暂住,避避钱家母子,眼不见为净。将来还有后累,被人笑死。一说包他必行。”果然,尤奶奶听了,十分合式,即请高姓来,重重托他。满口允说:“宾至如归,一切都不用置办。”翠官此时,即将房子退与房东,把家中什物变卖罄尽,只留几个箱子,叫一只大船,连高大在内,同上南京。凤姐又离不得玉郎、桂郎,翠官说带他去也有事他办。一帆风,直送到桃叶渡头,入了一娘河房。尤奶奶此刻知事已如此,且喜有自在饭吃,就不懊悔。玉、桂两人做了手下人侍席,也落得在花丛中热闹而已。只苦了钱家母子,二人指望尤家收他,谁知三五日举家都搬,不知下落,终日惟行乞而已。不觉就讨了三四年,雅观楼已过了二十岁。这三四年,扮女行乞,都不必叙。 一日,赶镇江会市,又扮花鼓。到了镇江,有钱是命故人周厚安,闻人说钱是命儿子装女行乞。当日钱是命因他为人周正,借一百银子,与他家中办理丧葬事,每年在店,俸金代扣。及至更店,钱是命便慨然说作帮项,不必归还。后来此老,又帮别家生意。数年前,曾于新正,途次退钱是命茶话。后闻其子日趋于下,钱是命又物故。念故人百金情重,俟此子流落下来,再为救他。今日果遇于途,疑是钱某之子,又恐不是,踌躇半日,说:“今日此地会期,他定来赶会要钱,不如问他一声,即问错了,亦不碍事。”于是抢上前,直接问装女的少丐说:“你是钱某儿子?”这雅观楼一听,便住了花鼓,站下来不吱声。周厚安大声呼叱:“如何搭此等匪类,做此不肖事情,明白对我讲。我是你盟叔,要把这些匪类,都要枷打充发出去。”那两个丐者,见话头不妙,就逃之夭夭走了。周厚安把雅观楼带到冷静处,一座荒庵,买好几件衣服,叫他把女妆换却。问他肚中可饥?他说早间吃了一饱出来。遂叫他混堂洗澡,带到家中,逐细问他,把十年所为,说了一温。周老惟叹气而已。说:“贤侄,你已二十余岁,我如今有几两银子,走广置货,来往发卖。我承你父亲帮我百金营葬之费,我岂肯忘本。你今如此漂零,相宜跟我到广,路上代我照应,另拿百金,代你置货,来去几年,可以成个小小人家。你家母亲,我着人接来,在我家住。你如今回不得扬州,将来少有进步,再为商酌。”雅观楼感恩戴德,在周家住了几日。赖氏接到,母子相会,同雅观楼磕了周老个头。周老连忙搀住,说:“尊嫂在舍下,莫嫌简慢。令郎事,都在我。”谁知赖氏在周老处,住了三日。周老行将上广东买货,不想赖氏睡到半夜,只听痰响。举家连忙起来看时,已呜呼哀哉。这一切身后事,俱周老置备。事毕,周老同雅观楼长行,一路直到了广东。周老同雅观楼进了洋行,周老出门,叫雅观楼看守货物。一连十余日,交易往来,他听得同住客人,谈说码头花艇,大有物色,遂动买花之兴,苦乏囊资。他听周老说,欠他家百金,他便把他箱中花边洋钱拿了一包,不问数目,直奔马头。但见花艇成阵,游女如云,眼花缭乱。正望间,却遇见一人,真是风流冤孽,原来是费人才。他寻妻寻到南京,会见陈一娘,说二保要在他家生意,因人数多,二保又年近四旬,当即辞去。二保在南京买了个十三四岁女子,认为己女,同王二上了广东。费人才赶到广东,盘缠已尽。及至遇见二保与王二,他寡不敌众。无可如何。只得央二保与王二说,在他船上做个相帮,代王二讨讨客欠,岸上招揽客人生意,没客仍与二保共宿。 这一日,雅观楼岸上徘徊,遇见费人才。两相惊诧。各叙毕,雅观楼正要上船,尝尝风味,难得他乡遇故。费人才知他脾气,遂约他上船。二保与雅观楼,素有交情,又将养女小保,叫出陪他。雅观楼自从行乞数年,此调不弹久矣。今一见美丽,如饿鬼得食,当夜在他船上住下,叫费人才将船开下数里,择僻静处多玩几天。这包洋钱在身,二保百般盘他。将近十日,二保与王二、费人才想法要吃他这包洋钱,到了半个月,费人才便向雅观楼说:“我们此地,船上行情你可知道?我家小保同人过一宿,十块二十块洋钱不等。你已玩了半个月,论理不该开口,刻有一急事,要同你借一百块钱,开发使费。”雅观楼知钱玩尽,说:“今日再过一夜,明日将钱与你,我住某行。”费人才说:“就是我船送你回去。”雅观楼此时,大有心事。当晚与二保乐到半夜。是夜,月明如昼,满船人都睡熟,他便起来。二保问他,他回小解。二保说:“现成夜壶,何必上岸,莫吹了身子,明日回去,还要和你玩玩。我家小保,那里舍得你去,恨不得要天长地久,同你结发。”雅观楼说:“我看看月就来。”披衣上岸。但见水天一色,心中百端交集,进退维难。路旁有一块石头,权且少坐,心下踌躇,不觉体倦,恍惚间来了一位老妇人,走到他面前,即呼:“观保,休得胡乱思想,随我走,带你到一所在,你便明白。”雅观楼此时,正在无聊,也就跟着走到一处。似庙非庙,门口横匾书“观我堂”三字,进了门,见大厅三间,空无一物。三面粉墙,中间一面大镜,约广丈余。老妇人说:“你望望镜中景致,可以开怀。”雅观楼对镜谛视,但见里面现出一人,年近六旬内外,身体魁伟,手拿纸片等件,逐件交与一人。这人是他父亲钱是命,旋即不见。忽见赖氏母亲,手抱婴儿,平空安乐园一座,又在面前套房内,玉郎、桂郎同凤姐一床而卧,俨似一幅秘戏图。再望去,尤进缝身首异处,现出高翠官、陈一娘与众少年,河房酣饮。忽尔毕、管二人,披枷带锁,有二鬼牵之过去。转瞬见一村庄,一寒儒教书茅檐,诸徒环绕。又见一人,肩挑重物,劳苦不堪,自镜中过去。凡所见诸般,但见走动,不闻其声。雅观楼心下大悟,触起被禄之后,赖氏所说一番话。此时已知自己是西商投生,知凤姐与玉郎等是偿淫报,所见两般,不能参解。他知老妇人非凡,因跪下求指示。那老妇人说:“这教书者,是你父亲钱是命,冥王罚变一世穷人。这肩挑者是你母亲,曾索债逼死一人,罚来生辛苦一世,挣下千金家私,与亲生一子消受,此子即前生遭逼命者。”雅观楼听到此处,浑身冷汗如雨。老妇人又说:“你再看看镜中甚么光景?”但见茫茫一片大水,忽粉墙上现出,上写是明明白白七言诗一首: 倚翠偎红总是空,前因后果了然胸。 今朝指尔迷途去,都付烟波浩淼中。 再回头,老妇人已不见,仍坐在一块石上。雅观楼起身高声吟咏这二十八字,惟末句玩味不出。忽然失脚落水,山水悠悠,流而不返。后不知所终。至今广陵城中,犹有雅观楼之口碑云。有观者,阅至终篇,题其词曰: 雅从平韵读为(犭亚),有号如斯半丧家。 况是夙因偿夙负,此间冥漠几曾差。 好色贪财尤进缝,偏教遇着雅观楼。 死遭妇手膏双刀,看下场头是不油。 迷香深处蝶蜂忙,狡兔无端匿绣床。 寄与世间营窟者,莫将断袖易闺房。 有笔知刀未足珍,周君高谊笃情真。 脱他水灾登衽席,世上酬恩见几人。 观我堂中镜照知,借神设教醒盲痴。 至今风土邗江水,雅号还传游戏词。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