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曝闲谈》 第一回 陆直镇当筵说嘴 元和县掷禀伤心 俗语说的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单说这苏州,自从吴王阖闾筑了城池直到如今,那些古迹都班班可考,不要说什么唐、宋、元、明了。却说苏州城外有一所地方,叫作陆直,古时候叫作甫里。《千家诗》上“甫里先生乌角巾”,就是指它而说。这陆直,姓陆的人居其大半。据他们自己说,一个个俱是陆龟蒙先生的后裔。明哲之后,代有达人,也有两个发过榜,做过官的,也有两个中过举,进过学的。列公不信,只要到三高祠门口,看那报条贴得密密层层,有两张新鲜的,有两张被风吹雨打得旧的,都写着贵祠裔孙某某大人、某某老爷、某某相公,扳了指头也算不了。春秋二祭,城里抚台派了官下来,开着锣,喝着道,到祠堂里主祭。旁边站着房分族长,朝珠补褂,顶子花翎,没有一个不是乡绅面孔。所以陆直那些挖泥挑粪的平头百姓,都敬重姓陆的如天地鬼神一般。 如今单表一个姓陆的人,单名叫鹏,表字霄翥。他父亲陆华园,务农为业。平日省吃俭用,挣了几十亩肥田,又盖了三四间瓦房,家中又养了两三条耕牛,粜了十多担粮食。陆直人眼浅奉承他,称他作“财主大老官”。陆鹏自小有些聪明,他老子花了三百文一年的束修,把他送在村塾里念书,不上数月,斗大的字就认识了不少。念到了十三四岁,更是来煞了,写封把不要紧的信,虽有几个别字,人家看了都还懂得。于是陆直镇一传十,十传百,都说陆家孩子将来是个人物。这风吹在陆华园耳朵里,自是欢喜。等到陆鹏十五六岁,他老子叫他跟了一个本家叔子,开笔作文章。这本家叔子虽是个老童生,到了县府考复试团案出来,总有他的名字。学台大人也曾赏识过,说他文章做得平正,就可惜解错了题,几回要想进他,几回又把他搁下了。他负此才学,不能见用于时,也就无志功名,在镇上招几个走从学生,一年弄个三四十吊钱,将就度日。那天陆华园亲自把儿子陆鹏送过来,求他指教。两面言明:每年束修六吊,还有一钱银子、一封的贽见。他何乐而不为,满口答应了。从此以后,要陆鹏拿些钱交给航船上,叫航船上到城里书坊店,买了几本《启悟集》之类,朝夕用功。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陆鹏已是十九岁了,文章做得粗粗的通顺,就是起、承、转、合的法子,也会了个齐全八套。他叔子有天对他说:“你有了这点本事,可以去考他一考了。自古道:场中莫论文。一战而捷,也是难说的事。”陆鹏听了,回家与他老子陆华园商量。他老子陆华园一力撺掇叫他去考。 当下收拾行李,雇了一只柴船,父子两个,一同进城。到了考棚左右,看明白了告示上开考的日期,又寻到礼房,买了卷子;为着要搭几个沙壳子的小钱,和礼房大闹,经旁人劝散。考过县考,取了名字。接着府考。府太父姓钱,名有用,旗人出身,当过笔帖式、满文却十分精通,汉文上就不免吃亏了。幸喜幕中一位老夫子是个通品,无论哪一路文章他都识货。陆鹏的卷子,恰好落在他手里,打开一看,原来做的是未冠题,却还清楚,便取了复试。一连两复,到了三复的时候,因为抢粉汤包子吃,被人推跌了一个筋斗,一只右手登时青肿起来,不能拿笔,只好气愤愤的回船坐着。因他终复跌坏了手,没有进去。 发出长案,取在五十多名上。陆鹏看看离着道考尚远,父子两个,趁了原船,回到陆直。 他叔子就是教文章的先生,知道侄子府考取了终复,过来道喜,说:“我说如何?头一遭就高高取了,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呢。不瞒你们说,我观场的时候,府考连卷子都不曾完;除了名,扣了考,只得改了名字补考。整整用了四吊多钱,才够得上道考。到现在想着,还是肉痛的呢。”他老子陆华园再三致谢,说:“这是你老弟的教法好,所以把这么一个糊涂孩子都弄明白了。道考如果侥幸,那时候要好好送几担陈米,补补你的情。”他叔子说:“那倒不在乎此。”又说了些别的话自去。 过了数日,便是关帝菩萨圣诞,陆直镇上,大男小女都要到关帝高去进香。这庙在王家村后树荫里面,房屋甚是宽大。 到了这日,庙祝清早把地面打扫净了,便有许多烧头香的,一群去了一群来。到了晌午,有个王家村上的王老爹,备了副三牲,整齐了衣帽,来替关帝菩萨祝寿。住持和尚法雨,晓得是大檀越到了,赶忙出来招呼着。摆上茶盘,斟上茶,请王老爹坐下。恰好陆鹏也来了,法雨便请他陪客。二人本来认识,彼此闲谈着。王老爹抹着胡子道:“陆相公,你不日就是秀才了,我却记得你抓周的日子,犹如在目前一样,叫我怎样的不老!” 陆鹏道:“可不是么!”王老爹又道:“陆相公,你们老人家巴了一辈子,才巴了你这么一条根,也不枉东庙里烧香,西庙里还愿。再过两日,他倒要做老封君了。”说罢,哈哈大笑。 少时摆饭,甚么豆腐、面筋、素菜、索粉大盘大碗的端上来。除掉王老爹跟陆鹏两个,法雨又拉了几个做买卖的来,坐了一桌。陆鹏一面吃着,一面说道:“前儿府里终复,照倒有一席酒,是大厨房备的。燕窝、鱼翅、海参那些倒还不稀罕;有一只鹅,里面包着一只鸡,鸡里面包着一只鸽子,鸽子里面包着一只黄雀,味道鲜的了不得。” 同桌一个做买卖的,便把筷子放下说:“阿弥陀佛!一样菜伤了四条命,罪过不罪过呢?”陆鹏板着面孔道:“你们没福的人,吃了自然罪过,我们却不相干。”另外有一个人插嘴道:“陆相公,据你如此说法,你是有福气的了!”陆鹏把脸一红道:“怎么没有!不要说别的,就是府太爷下座来替我们斟一巡酒,要不是有福气的,就得一个头晕栽了下来。你们当是玩儿的么?”当下众人听了他的话,默默无言。一时吃完,各自散去。 不想一天陆华园为了跟西庄李家粜麦子,李家一会说他升斛不对,一会说他麦子里又搀了砻糠,口角了几句。李家倚着人多势众,就打起来。陆华园挨了几下拳头,心下不服,便千方百计的想出出气儿。他有个小舅子叫周老三,是在城里元和县当快班伙计。自己特地费了二十四文航船钱,赶到城里找他小舅子。哪里知道,他小舅子跟着本县大老爷到黄埭镇相验去了,要三四天才回来。他小舅子有个妹子,是他的小姨,留他住下,问明来意,就说:“这个不妨。县里的针线娘跟我就如亲姊妹一般。让我过去言语一声,托她在里头帮忙。外头的事托了老三,李家小子叫他吃不了兜着走。”陆华园千多万谢。 不上五天,他小舅子果然回来了。陆华园见了面,如此长短述一遍。周老三把帽子一扔,拿小辫子望头上一盘说:“这还了得!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赶忙出去找着头儿,细细的商量了半天,又叫代书做了张呈子,说是行凶伤人。陆华园装作受伤,弄了两个人扶着。扶到县里,元和县大老爷把呈子看了一遍,叫仵作下去验伤。仵作禀说:“腰里有伤一处。”大老爷离座一看,却一些影儿都没有,便问仵作:“既然有伤,为什么瞧不见?”仵作回说:“这是内伤。”县大老爷道:“胡说!”仵作吓得连忙退下。又问陆华园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陆华园说:“有一个儿子。”县大老爷说:“你儿子为什么不来?”陆华园道:“小的本来要他同来的,他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县大老爷道:“更胡说了!”把呈子丢了下来,不准。 陆华园回到他小舅子家里,互相埋怨。周老三想了半日,想出了一个主意道:“何不叫外甥上来,只说他也在场被打,叫他到学老师那里去哭诉。学老师准了,移到县里,县里不好意思不答应他。”大家都说有理。周老三随即替他姊夫写了一封信烧上许多香洞,专门派了一个人下去,把陆鹏逼了上来。 陆鹏心里不情愿,对他老子说道:“祸是你闯的,如今却要我出头,我哪里有闲工夫管你的帐!”他老子再三央告,陆鹏方始允了。 次日照计行事。陆鹏去了。等到下午,只见陆鹏怒冲冲的来了,一屁股坐在第一把椅子上说:“你们用的好计,哪知依旧落了空!”大家问起情由。陆鹏道:“不要说起!我跑到学里,门斗进去回了,足足等了三个时辰,学老师才出来。我把情节说上去,学老师说我多事,把禀掷在地下,他竟自进去了。”说罢,在袖中拿出禀帖,面上果然有许多泥迹,大家面面相觑正在没法的时候,忽然闯进一个人来。 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沈金标无颜考月课 柳国斌得意打盐枭 却说这人闯了进来,大家定睛一看,不是别人,乃是周老三的伙计,走的气急败坏的说:“头儿,老爷叫了你两遍了,你还不去么?”周老三正躺在铺上抽着鸦片烟吃,赶忙爬起来。 他头上那顶帽子本来只剩一根帽襻儿,扣在脖子底下,那帽子却撇在脑后,用手往前一推就是。站起来头也不回,跟着他伙计,到了衙门里。知县正坐在堂上,问了两件别的公事。周老三退了下来,刚刚出得头门,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老三,哪里去?”引转头来一看,原来是捕快王九。便道:“老九,我倒被你吓了一跳。”王九说:“咱们去香一筒好吗?”老三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把眼睛揩揩,一声儿不言语。王九说:“你放心,不要你请埃”老三方才摇摇头道:“那倒不在乎此。我还有差使。”王九道:“你别弄鬼了,跟着我走吧。”说毕,拖了老三就走。 老三搭讪着,一同到了一家小烟馆。推门进去,里面横七竖八有个十几张铺。也有做买卖的,也有县前朋友。老板过来招呼道:“周头儿,王头儿,请这里来。”二人对面躺下,王九让老三先烧。老三道:“我刚抽了几口,还是你先烧吧。” 原来老三是要吃热枪的,第一口冷枪,白费了许多烟,不能过瘾。王九知道他这个脾气,自己便嚓、嚓、嚓吃了几筒,然后递与老三。 二人正在谈心,瞥见一个人,头上戴着八品军功,倒拖着一杆洋枪,拿着一块毛布手巾擦那脑门子上的汗,一脚跨进了门槛。老板迎着说道:“老爷,今儿恭喜是超等?”那人撇着庐州府腔道:“你妹子,说什么超等,一等都不等!”周老三跟王九才知道他是候补的武官,今儿上辕门考月课,打靶子回来的。别转头来,又见他探帽子、脱衣裳,一面叫道:“快给我排十滩烟。”烟馆里的伙计拿了过去。又叫道:“快给我去端面,另外打四两高粱。”忙得个不亦乐乎。旁边铺上有两个老头儿,在那里窃窃私语道:“像他这样子,将来打起仗来如何呢?”一个老头儿答道:“他到了那个时候,我知道他准是躺在地下等死。”这话不打紧,倒把周老三跟王九两人引的大笑。当下周老三跟王九吃完了烟,会了钞自去。按下不提。 却说这位打靶的老爷,姓沈名金标,安徽省合肥县人氏,出身是在江湖上耍拳弄棒的。有年,在杭州梅花碑底下摆下场子,胡乱弄几个钱混饭吃。因他四门开得好,蒙本处提标营营官的少爷常识了,替他补了一分粮,又给了他一道八品军功的奖札。过了一年,便升什长。由什长升哨官,把他兴头的了不得。驻扎凤山门汛地。这凤山门外,有个小小的市集,不过百十家人家,却还热闹。 有天,沈老爷正伏在桌子上打盹儿,猛听得外面大喊大叫,合着一片锣声,心上着了一惊。打发一个副爷悄悄的往后门溜出去打听,原来是镇上闹强盗呢。把个沈老爷吓得魂不附体,正待叫手底下的关门,找石头把门顶住,禁不往镇上的百姓飞风也似的来报。沈老爷一想不好:“若待出去,那些强盗都是亡命之徒,我若被他害了,岂不白死?若待不出去,将来被上司知道了,这个罪名可吃不起。”一时心上就如有十五个吊桶,在那里七上八落。到后来咬咬紧牙齿,硬硬头皮,吩咐手下副爷,掮了洋枪,自己骑着一匹别人家的马,一面催手下那些副爷进发。那些副爷东藏西躲,总在沈老爷的马前马后打转。沈老爷发了急了,嘴里就骂他们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你们这些脓包,一个都没有中用的么?” 正骂着,忽听前面树林里訇的一声,沈老爷在马上着了忙,对手下的副爷说:“你们赶紧跑到前头去看,看看这枪是空枪还是实枪。要是空枪,我老爷可不怕。”那副爷寻思道:“我们这位老爷,他的胆量比绿豆还大,不要管别的,我姑且哄他一哄再说。”主意定了,往前奔了几步,转了一个弯,随即缩回来,跑到沈老爷马前禀道:“不好了,不好了!强盗就在面前了!”沈老爷登时面如冬瓜一般的青,忙说:“回马!回马!”哪里知道那匹马两天没有吃草料了,饿得在槽头上打晃,被副爷们硬牵了出来装上笼头,配上鞍辔,又被沈老爷打了两鞭子,此刻站在那里发楞,任你如何吆喝,它动都不动。沈老爷又是狠狠的几鞭子,那马索性伏了下来,把沈老爷一个倒栽葱栽了下来。沈老爷生怕强盗杀来,一骨碌从地下爬起来,也顾不得腰胯痛,撇下众人,如飞的跑回去了。众人见老爷跑了,也都一哄而散。镇上被打劫的那家人家,看着强盗把东西一件一件搬下了划子,还放了两枪,如飞而去。这里沈老爷在屋子里,把石头顶住了门,过了半天,毫无动静,才敢探出头来,问了一问。落后又呼么喝六的去踏勘了一遍,详报了上去。上头将他撤任,幸亏还没有“限期缉获”的字样,这却是提标营营官少爷替他想的法子。 沈老爷看看浙江站不住脚了,打听得江苏太湖留防营有个帮带,跟他是同乡,又有点亲,从前在浙江也曾会过面。他横竖是单枪独马,一无牵挂,当下由杭赴苏,寻着了那位帮带,说明来意,意思想要投效。那帮带说:“现在人浮于事,实在无从安插。老兄暂请住下,再行想法吧。”沈老爷住了下来,终日催那帮带替他想法。那帮带被他闹得急了,只得写了封信,荐他到抚标营里去。抚标营里收留了下来,叫他候补。目下新抚台定了新章,凡营里候补的人到了三六九,一概都要打靶。 中了三枪的算超等,中两枪的算特等,中一枪的算一等。这回月课,他老人家正犯了肝气,又不能不去。哪里知道把枪端上,准头对了又对,这枪子却个个从斜里飞掉了。打完了靶,又气又急,烟瘾又上了,实在熬不住,所以打抚台辕门上溜了下来,到这烟馆里,狂抽了一会,又乱吃了一会,他的肚子这才不委曲。直挨到上灯时候,才一步一步的挨回家来。 他的家住在一个实窒胡同里,到了门口,在身上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把墙上挂的油盏点着了。歇息了一会,又央隔壁的小厮买了些菜,打锅做饭。坐在烧火登上,把柴引着了,一面往灶堂里送,一面唱着京调《取成都》。耳边厢忽听见有人打门的声音。想了一想:“今天二十九,是个小尽,大约讨帐的来了。”一时间不得主意,又听见那门外的人叫道:“沈大哥,快些开门。”却是同事柳国斌的声音,才一块石头落地,赶忙站起身来答应道:“来了,来了。”把门开了,彼此见了面,请进客堂坐下。沈老爷道:“柳大哥,不怕你见笑。舍下实在乏人,烧茶煮饭,都是我兄弟自己动手的。如今且请宽坐,待我到灶下把饭弄熟,再和柳大哥谈心。”柳国斌道:“请便,请便。”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沈老爷捧着一把紫砂茶壶,一个黄砂碗,把酱油颜色一般的茶斟上一杯,连说:“怠慢得很。”柳国斌接了茶,说了几句别的闲话,就提起:“现在新抚台为着盐枭闹事,想要发兵剿捕。你我何不跟了去,不要说打败盐枭可以得保举;就是好歹抢了几条船,拾着几包盐,都可以卖好些钱呢。”沈老爷连连摇手道:“柳大哥,这些事情却只好让你们去做了。我的身子又弱,在风口儿尚且站不住,何况打盐枭呢。至于说弄钱这桩事,哪个不想,但是也有命在那里。命里该应得钱,一个也不会短;命里该应不得钱,一个也不会多。”柳国斌见他说出这种话来,当下岔住道:“算了,算了!天不早了,我要走了。”沈老爷也不留他,送了出来,关门进去。 柳国斌正在自言自语,说沈金标无用,远远的看见一顶轿子、一对灯笼如飞而来。 欲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什长有才击船获利 老爷发怒隔壁担心 却说柳国斌走到前面街上,看那一对灯笼簇拥着一乘轿子,轿子里面坐着一位官。这官架着碗口这么大的一对墨晶眼镜,一只手靠在扶手板上,一只手却托着腮,在那里想明天的心事呢。柳国斌正看得出神,一个护勇拿着藤条,上来吆喝道:“深更半夜,什么人还在街上行走!连老爷来都不回避么!”柳国斌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见是护勇,便笑了一笑道:“老弟兄,推扳点吧。咱们是一块土上的人,谁欺的了谁?”这护勇听柳国斌的话来得硬札,顺手把那个护勇手里的一对灯笼夺了过来,望柳国斌面上照一照,慌忙说道:“原来是柳老爷! 请便,请便!”柳国斌也不理会他,慢慢的走。 去到家中。妻子迎着他,问道:“回来了?”柳国斌道:“回来了。”他妻子道:“早上跟你说的话,怎么样了?”柳国斌楞了一楞道:“什么说?”他妻子便骂道:“天杀的!难道连吃饭的事体,都不打算打算么?”柳国斌道:“饭是天天吃下肚子去的,有什么打算?”他妻子道:“前儿吃的是锅巴,昨儿吃的是粥,已经两天没见饭面了,你还装什么幌子呢?” 柳国斌恐怕他妻子一吵起来,单墙薄壁,街坊邻舍听了便要笑话,只得佯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样的喉急。你别嚷,一到明儿,就有钱了。”他妻子道:“你要有钱,除非去偷人家一票!”柳国斌当下正色道:“你越说越不是了!我们当老爷的都做了贼,那些平头百姓,不一个个都该做强盗么?”他妻子道:“你开口老爷,闭口老爷,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的影子照照,看配当老爷不配!”柳国斌当下被他妻子抢白了一顿,气的哑口无言。后来连鸦片烟都抽不进,把手揉着胃脘,只喊啊唷,原来犯了他肝气了。等到第二日,一早营里头的差官就跑来打门,说:“大人都上了炮船了,老爷还只管慢吞吞,到底要这功名不要?”柳国斌无奈,只得掩着衣襟,趿了双鞋,勉强挣扎下得床来,随着这差官垂头丧气而走。 看官,你道柳国斌是什么人?他也是个把总,现在盐捕营右营做了一个哨官。他的官运不佳,刚刚这个时候,太湖里的盐枭闹得不亦乐乎,要去拿他,他竟开枪拒捕。营官把这情节通禀抚台,抚台批下来:“着该管带认真巡缉,毋任盐荚之利,任彼侵占。如有拒捕等事,格杀勿论。”营官得着了这道札子,一面准备军器,一面调齐船只,定在平望镇会齐,分头巡缉。 这一下子可把柳国斌派在里头了。可怜他自从做了哨官以来,前任的顶收就去了一百多吊,另外还有营官那边、号房里、门房里、厨房里,都得点染点染,把这位柳老爷弄了个家产尽绝。 刚刚到舢板子上过得几天安逸日子,家里奶奶一会儿说没有米了,一会儿说没有柴了。看看关饷的日子离得尚远,便把他熬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昨天晚上跟沈金标说的话,原是拼死吃河豚的意思,哪里知道果不其然把他架弄上了,他又是苦又是恨,又是怕又是急。及到得营官那里,营官照例吩咐几句话,什么“奋勇当先,不得退后”,又是什么“吃了皇上家的粮,该应做皇上家的事”那些老套头。下来了,只得整理船只,收拾枪炮,硬着头皮跟了营官一同向太湖进发。 古人说的好:“太湖三万六千顷”。远望过去,白茫茫一片,无边无岸。有些打鱼的小划子,看见大队舢板子来了,他早已远远的躲开了,省得那些副爷们这个要虾子,那个要黄鳝,应酬他们不了。巡缉了一日,一些儿没有。寻着了收口的地方,把舢板子一溜儿湾了。等到明天天亮,大家正在烧饭,听见咿咿哑哑的声响,看见芦苇里摇出几只快船来。大众还不在意。 一会儿砰的一声,有颗枪子刚刚穿在柳国斌带的那只舢板子上的布篷上,打了一个窟窿。柳国斌大喊:“盐枭来了,你们快些预备!”说完了这句话,便把两只手捧住了头,往舱底下一滚,连气都不敢出一出。这里到底人多势众,登时呜呜的掌起号来,把舢板子排开,装枪的装枪,上炮的上炮。忙了一会,刚刚完毕,那盐枭的快船就蜂屯蚁聚而来,只听见枪声如爆竹一般,夹着喊杀之声,真是惊天动地。 柳国斌这只舢板子上,有个什长,倒是个胆识俱优的人物,一眼觑定一只人少的盐枭快船上,就是一个田鸡炮。那炮子落下来,正中这只快船,哗喇一声,这船成了齑粉,那盐一包一包的沉下去。什长急的跺脚说:“你们这些饭桶,挠钩在哪里? 还不快快的搭起来!”众人听了,赶紧把挠钩寻到手中,一包一包的搭起来,可惜一大半已送到海龙王的厨房里去了。有一个烧饭的夫子,这人最是卤莽,举起一大包盐来,望舱里一丢。 不想他老爷在底下蹲着呢,这一下子把柳国斌砸了一个狗吃屎,头昏眼黑。那浸过水的盐,分量又重,几乎把他压死。 幸亏什长眼快,喊声且慢,三脚两步跨下舱去,把盐包推开,把他老爷拖上来,望后艄头一送,说:“老爷,别害怕,歇息歇息吧。什么事都没有!”柳国斌气喘吁吁的道:“老弟兄,全仗大力,只要保全我的性命,就是感恩不浅了。”这里两人说话的当口,那边盐枭早已败阵下去,一声唿哨都走了。 营官发令,擂鼓扬威紧紧的追赶。追赶了一阵,领哨上来禀道:“前面的汊港太多,恐有埋伏。况且古人说的话叫做‘究寇勿追’。卑弁不敢作主,请大人示下。”营官点了点头,传令收军。那些舢板子又放了几个炮,这才“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按下不提。 且说苏州有一座大酒馆,开在闾门城外,名叫近水楼。打开了窗户,就是山塘河。这山塘河里全是灯船,到晚上点了灯,明晃晃的在河里一来一往,甚是好看。因此,这近水楼吃酒吃菜的人更来得多了,每天挤不开。这近水楼有座河厅十分轩敞,可以摆得下十几席酒。老板会出主意,把它用落地罩一间一间的隔开了,算做房间。这些吃酒吃菜的也可以方便方便。这日柳国斌得胜回来,有些同事的要与他庆功,大家凑凑分子,在这近水楼定了一间宽大的房间。这些同事的都先到了,等到将要夜了,方才看见柳国斌踱了进来。 五月天气,渐渐热了,他穿着半新旧的熟罗长褂,外罩天青实地纱没有领头的对襟马褂,袖子放下来,足足有二尺三四寸长。这身行头他本来是没有的,全靠那几包盐卖在盐公堂里,得了几十两银子,这才跑到估衣铺里选了一身。今日因为是大家和他庆功,所以要穿出来光辉光辉。当下众人看见了他,一齐作揖。柳国斌也还了一揖道:“兄弟何德何能,敢劳诸位破钞?”众人齐声说道:“一杯水酒,幸勿见哂。”等到入了座,堂倌送上酒送上菜,众人又一个一个跟柳国斌把盏。 正喝的兴头的时候,忽听见隔壁房间内有个人撇着京腔骂道:“这些王八羔子,不晓得是干什么的!酒也凉了,菜也凉了,叫破了嗓子,连人影儿都不见一个。我问他忙些什么!” 又听见旁边一个人也气忿忿道:“老三别这么着!咱们打他几下,骂他几句,倒便定了他;回来告诉了老爷,一条链子,把他锁到衙门里,他这才吃不了兜着走呢!”柳国斌听了,把舌头一伸,道:“好大的势头!”少时,便听见老板出来招呼的声音,跑堂的过来赔不是的声音,甚是热闹。这个当口,由外头跑进一个人,脚步赶的登登登的响。一揭开帘子,便道:“我的大爷呀,叫我哪里没有找到,却在这里作乐呢!”那个劝老三别这么着的,就赶紧问道:“有什么事情没有?”外头来的说道:“怎么没有!”老爷正在那里发气,坐堂打人,大爷们要迟去了一会子,说不定三十五十板子一个!”那两个人嘴里啊呀啊呀,脚底下却似沾了油的一样,一步一滑的忙着去了。 这里大家笑道:“原来是虎头蛇尾。”柳国斌和众同事直吃到二更多天气,才谢了扰,回家而走。众人也各自西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装模样乡绅摆酒 运财物知县贪赃 却说苏州有一个顶阔的乡绅,姓吴,官名一个图字;父亲吴祝,由翰林出身,开了坊,升到工部侍郎,虽没有外放,钱却弄得不少。是什么缘故呢?原来这吴祝跟一个军机大臣是亲戚。他在这军机大臣面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有些人想放缺的,想得差的,总得孝敬这吴祝几个,求他在军机大臣面上吹嘘吹嘘。或者写封把书字给该省督抚,那是比圣旨还灵。而且这吴祝“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如蒙枉驾,不误主顾。”这个名气传扬开了,他的生意就十分拥挤,日积月累,他的宦囊也就可想而知矣。等到吴图出世,吴祝早已一病身亡,幸喜丢下万顷良田,千间广厦,过的日子着实富裕。 吴图幼年在书房里用功,等到十七八岁,就出去考小考。 学台大人点名的时候,看见他的三代,就晓得是吴祝的儿子,因此留了神。等到发案,高高的进了。次年乡试,三文一诗,做得花团锦簇;只不过请人家抢了一个头场,又买了三场誊录,等到发榜,又高高的中了。吴图进学中举,却如此容易,人家总以为他这进士,总别在荷包里了。哪里知道三上春官,挣不到一名进士,便把他气的死去活来。幸亏他有的是家当,便援海防新例,报捐了一个道台,分省浙江,也当过几回差使。只是他的人糊涂不过,无论什么事,一味的敷衍。抚台见他这样,便叫人通个风给他,劝他不要候补了,还是回去享现成福吧;倘然恋栈,就要把“心地糊涂,遇事颟顸”八个字,参他用银子换来的功名。吴图无可如何。后来一想,索性趁老太太还在,告个终养;不为忠臣,便为孝子,也叫人家说得好听些。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吴图在家不知不觉已是两年多了。 在苏州颇结交得两个势要:一个叫潘明,是位惰回籍的太史公;一位李百德,是位原品休致的臬台。这三个人如兄若弟,天天聚在一块儿饮酒看花,倒也不至于寂寞。有天潘明写封信给他道:明日在仓桥滨张红玉家,请一位北京来的同年,要吴图跟李百德二人作陪。吴图答应了。等到明日,吴图一早起来,梳洗过了,用过早膳,便传轿夫伺候,顺路拜过几个客,看看到了午牌时分,轿子便望仓桥滨如飞而来。原来苏州的规矩,要是有人到妓女家里请客,上半天就得过来,起码要扰他一顿中饭,一顿点心,这妓女家里,就得伺候他一天。这是各处的风俗不同,也不用细述。 话说这张红玉已牌抽身而起,才洗脸,潘明已经来了。正在闲谈着看张红玉梳洗,外面传呼吴大人进来。婢女打起帘子,吴图早已进来了。张红玉把他上上下下一打量,见他穿的是竹根青宁绸夹袍子,枣红摹本缎马褂,脚下一双三套云的镶鞋,袜子却是乌黑,想是许久不换之故。只见他坐下来,对着潘明寒暄几句,嘴里就叫一声“来!”房门外一个二爷答应了个“是。”只听见他吩咐道:“把东西拿进来吧!”二爷又答应了个“是。”才匆匆的走了出去。先搬进一只小轿箱,外面是用青布套套就的,却不曾落锁。二爷随手把轿箱开了,取出一件又长又大的品蓝线绉的背心来。吴图立起身来,把马褂解开钮子,两只手就不动了。二爷轻轻的替他脱去,把背心替他披上,这才回过身来,把马褂叠好,放在轿箱里。又在轿箱里拿出一套白铜的漱盂,一只江西细窑的饭碗,一双镶银的象牙筷,把轿箱关了,望美女榻底下一塞。吴图还骂道:“混帐东西!你什么要紧?回来把衣裳倒乱了,又得收拾!”二爷一声不言语,只骨都着嘴,跑了出去。少时又拿进一只白铜的小面盆来,白铜面盆里还搁着一条雪白的毛巾。张红玉看了,不禁好笑。随即问他道:“吴大人,你的铺盖来了没有?”吴图觉着有点不好意思,仰着脸,只看壁上挂的单条字画。一会儿,张红玉也梳洗完了,下人等搬进饭来,是四盆四碗,也很精致。另外有一壶酒。就请二人对坐,又斟过酒,自己打横相陪。一时饭毕,李百德也来了,三人坐下说笑。 春天天气,容易变天,一霎时太阳阴阴,便萧萧的落起雨来。潘明急的跺脚,说:“我们那位老同年,要下雨,他一定不得来了!”李百德道:“何不用你的轿子去接他?”一句话提醒了潘明,随即喊自己的靠班进来,到西门斌升客栈接昨天京里下来的黄大人,一面吩咐他到家里拿了油衣再去。轿夫答应。等到三点多钟,轿夫仍旧抬着空轿子回来,说:“黄大人早出门了。他们管家说是就要回来的,所以叫小的们等了半天。 后来看看雨越发大了,黄大人尚未回来,小的们恐大人等的心焦,所以先来复大人的命。”潘明听了无话。直等到上灯时分,方听底下喊客人上来。三人都喜道:“这一定是黄兄了!”岂知是隔壁房间内陈媛媛的客人,前来躲雨的。潘明急得搓手。 不多一会,楼梯上一阵怪响,只见一人像水淋鸡一样,手里倒提着一把雨伞,大踏步径至房里来。潘明眼快,抢前一步道:“乐材兄,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小弟候之久矣!”黄乐材一时不得劲儿,赶忙把手里的雨伞往红木炕床旁边墙角上一戤,那伞上的雨早点点滴滴溜了一地。回过身来,方和他二人拱手,随口寒暄几句,然后坐下。他的管家也跟了来了,拿过一双鞋,把他主人脚上一双钉靴换下。潘明又述了打轿子来接的一篇话,黄乐材连忙道歉,说道:“对不住的很!刚才是拜周方伯。不瞒三位说,方伯是小弟的年伯,拉住了,一定叫吃了饭去。小弟脱身不得,只好扰了他一顿,不想就下起雨来。 方伯本来要传衙门里的轿子,送小弟回栈房,小弟恐怕开发他们少了,于面子上不好看;开发多了,小弟却不值得。因此苦苦辞了,冒雨回了栈房,又换了雨具,才望潘兄这儿来。可是有累候久了,实在对不住的很!”潘明又廉逊了几句,便喊摆台面。一时肴盛玉碗,酒进金壶,也说不尽当时情景。 看官可晓得这黄乐材的履历?原来这黄乐材是榜下即用知县,分发江西。到了省,却是好班子,自然容易补缺。不上半年,便补了万载县。这万载县是出夏布的地方,虽不算十分富饶,也还过得去。谁想这位黄乐材是个穷读书出身,见了钱便如苍蝇见血,到任不久,腰包里着实多了几文。有天因为一桩弟兄争产的官司,他接了词状,便肚里打主意道:“好买卖来了!”一面准了,拘集两造,当堂判断。弟兄两个呈上一包田契,一包房券,还有二十几个庄折,至少三千一个。他一时没了主意,便发落道:“你们祖上又不曾做官做府,哪里来这许多产业?一定是盘剥重利,所以有这些不义之财。现在本县既往不究,一概充公便了。”这弟兄两个,如何肯依呢?急的眼中出火。他还大喝道:“你们当这些东西是本县么?”这弟兄两个异口同声道:“不算老爷要,难道算是朝廷要不成?”他听了大怒,便喝“掌嘴!”快班过来,把这弟兄两个一人五十嘴巴,赶了出去。 这弟兄两个越想越气,就在府里告了他一呈子。府里在外面也听见些风声,便道:“这还了得!”一面具禀禀过抚台,抚台马上把他撤任,缴印听参。他一想:“我的官没得做了,我的产业倒是现成的了。”哪知田地房屋都是呆货,一点不能搬动,要把它变价,一时也无人敢买,只索丢了。提了庄款,满满的装上几箱子,带着家眷,连夜运出城。就在埠头叫了一只船,叫家眷们押着,运回原籍去了。他在省里耗了两个月,部文回来,把他革职。他又一想:“知县革了,叫化子没有猢狲了。何不进京去打点打点,拼着多花些钱,弄个开复?”主意定了,便端整行李,打算到上海趁了轮船到天津,由天津坐火车进京。他原籍是湖州府长兴县,从长兴到上海去,苏州是必由之路,所以带便看望看望潘明。 潘明倒并无势利之见,不因他革职人员,把他两样看待。 一听他到了,第二天就在张红玉家替他洗法,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两角洋钱动嗟轮舶 一封电报败兴勾栏 却说黄乐材与潘明、吴图、李百德,欢呼畅饮,直到三更时分他那管家方才提着一盏没有革职以前糊的灯笼,照他回去。 一宵无话。 次日,黄乐材便叫管家去买了小火轮船的票子,打算动身到上海,由上海动身到天津,由天津搭火车进京,好谋干他开复功名的大事。一面又叫管家拿张片子,到潘明家里辞行。潘明少不得又送两色礼物,以代程仪。黄乐材收拾停当,算还店钱,雇了个挑子,把行李挑至盘门外青地小火轮船码头。管家一件件点明白了,打发挑子去后,自有船上的伙计接进中舱。 铺陈好了,黄乐材躺下抽烟。一会儿搭客都满了,言语嘈杂之声夹着做小买卖叫唤之声,喧成一片。等到汽筒一响,小火轮船解缆开行,方觉得耳根清净。黄乐材这时已经把烟抽足,立起身来,巴着舱门,观看沿路的景致。瞥见一个少年,嘴里衔着一支纸卷烟,露出半个面孔,在后面舱门口呆呆的对着岸上瞧着,一时又把只手拳着在篷边的铁柱,露出指头上一个晶莹澄澈的金刚钻戒指。黄乐材心里想,这人必是个公子哥儿。心上正在盘算,船上的伙计进来开饭。黄乐材胡乱吃了一顿,管家也饱餐了。看看到二更时分,只听见后面舱里有人仿着小叫天唱那《卖马》一段的戏,临了,又听见自己喝彩道:“好呀!”黄乐材猜去,一定是白天看见的那个少年了。 第二天天亮,黄乐材尚在朦胧睡着,船上伙计早喊:“客人们洗面,快要到码头了。”黄乐材被他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把衣裳穿好。管家伺候盥漱已毕,船上伙计来讨酒钱。管家只给他两角钱,船上伙计掼在地下不要。黄乐材便骂道:“好个混帐东西!这样的撒野。回来拿片子送你到上海县去!”船上伙计把两只眼睛睁的圆彪彪的道:“你不要说是上海县,就是上海道也没奈我何!要不好好的添上几角钱,回来看你上得成岸上不成岸!”黄乐材不觉叹了一口气道:“现在的人都要靠洋势了,你看他止不过做了洋人造的小火轮船上的一个伙计,就有这样的威风煞气,真真了不得!”后来还是管家做好做歹,添了两角洋钱,方才嘟嘟囔囔的走了。主仆二人上了岸,叫好小车子,把行李分装在上面,二人跟在后头,径向雅仙居栈房进发。黄乐材是初次到上海,不免东张西望。猛听见隆隆声响,一部马车如飞而过,马车上坐着的,正是昨天同船的那个少年。 二人也不理会。到了栈房门口,接客的连忙领进,看定了一间房间住下。忽然想起城里有个朋友,姓邹名齐贤,现在正在上海县当钱谷老夫子,甚是得意何不去找找他呢。饭罢,吩咐管家看了门,一个人叫了部东洋车,讲明拖到城门口。进城之后,逢人问讯,来到上海县衙门,向宅门上说明来意,领入钱谷房。 那位邹老夫子正架着大眼镜,在那里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算本年的粮串呢。看见了他,慌忙作揖让坐,送了茶,问了些别后的景况,便道:“乐材兄是难得到上海的,兄弟横竖没有什么大事情,可以奉陪逛个两三天。今天姑且到酒馆子上去谈谈如何?”黄乐材道:“只是打搅不敢当。”邹老夫子道:“乐材兄,说什么话来,多年朋友都要这般客套,那就难了。” 说着,掀开嘴唇皮,翘起两绺黄胡子,哈哈的笑了。乐材无话,邹老夫子又把粮串收拾收拾,向抽屉内一塞,把暗锁锁了。回过头来又换衣服,那时已经快天黑了。两人踱出上海县衙门,出了城,邹老夫子低头想道:到哪里去呢?一会儿道:“还是鸿运楼。”黄乐材也不晓得什么红运楼、黑运楼,唯唯而已。 邹老夫子一路上又和他说长说短,不知不觉,走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酒馆,邹老夫子让他先进去,黄乐材便知道是鸿运楼了。进去拣了座头坐下,堂倌奉过烟茶二事,便请点菜。邹老夫子点了一席壳子,堂倌答应,自去安排。少时酒到,邹老夫子又同他把过盏,就问他这番来意。他就把进京谋开复的事略说了几句,邹老夫子点头道:“这是极容易的事体,说不得多花几个钱就是了。”黄乐材道:“可不是呢?”邹老夫子忽然笑嘻嘻的道:“乐材兄如果再得了缺,这钱谷一席,有个小徒很过得去,可以叫他过来效劳。”黄乐材满口答应,邹老夫子不胜之喜。直到酒阑席散,堂倌送上开的横单,邹老夫子拈着胡子看了一看,吩咐记在帐上,堂倌一叠连声的答应。邹老夫子仍旧让黄乐材先走。刚刚出得鸿运楼门口,又看见昨天同船的那个少年,吃得醉醺醺的,同着两三个朋友,脚底下趄趄趔趔,嘴里说道:“老江,咱们上西公和去打个茶围吧。”一个人接着道:“毓翁,你真醉了。这儿是法兰西,西公和在大英地界四马路,这么远的路,你走的动吗?”少年道:“你这人真是不开眼!咱们还拿鸭子吗?有的是马车、东洋车,一会儿就到了。”说着,嘻嘻哈哈的去了。邹老夫子回转头来对黄乐材道:“你认得他么?”黄乐材道:“是却是同船来的,认可不认得。”邹老夫子道:“他是现在贵州巡抚的儿子,阔得很,与敝东极其要好,到苏州去是到省去的。”黄乐材道:“他这个样子,难道也是个官么?”邹老夫子道:“如何不是? 还是个盐运使衔的尽先即补道哩。”黄乐材听了,不禁肃然起敬。邹老夫子又叮咛道:“明日千万在栈房里候我,我迟到掌灯时分来。”黄乐材答应了,彼此拱手而别。黄乐材仍旧叫了东洋车回栈房不提。 且说那少年姓陈名毓俊,父亲现任贵州巡抚,单生他这一子,便十分的溺受。因此书也不甚读,等到十三岁上,就给他捐了一个官。看看长成,加捐道台,并捐盐运使衔。他原籍是浙江人,指省江苏。这回由贵州进京引见,带了无数银子,他的手段又撒漫,整捧的拿出来给人用,从不皱一皱眉头。因此在京中,颇结交了几个朋友。引见已毕,领凭到省,拜过了客,看看无事可做,心里想:“不如住到上海去,离苏州又近,况且上海的堂子是甲于天下的,借此也可以消遣消遣。”故此在上海新马路租了一所六楼六底的房子,门口贴起陈公馆,用了四个跟班的、一个厨子、一个打杂的;自己又打了一部马车,用两个马夫;另外还有一位书启师爷。这位书启师爷,是贵州巡抚衙门里教读王师爷的儿子,为人甚是伶俐,陈毓俊此番引见,是他陪着去的,摸着了这少东家的脾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也就很红;既在上海公馆里,虽没有什么事可做,不妨做做现成篾片,等少东家得了差缺,再作道理。 这天是一个洋行里做买办的叫做江裴度,替陈毓俊在鸿运楼接风。散了席,看看时候还早,所以要到西公和去打茶围。 当下马夫拉过马车,便让江裴度,还有江裴度舅子叫作范仲华的,搭了一车。马夫加上一鞭,不多一刻,就到了西公和门口。 三人跳下马车,陈毓俊吩咐马车在第一楼后面等。踱进弄堂,找着江裴度的相好王小香牌子。三个人走进院子,看见楼上灯烛辉煌,夹着呼幺喝六的声音,甚是热闹。江裴度道:“我们回去吧,他们这儿不空。”陈毓俊道:“就是不空,他们也得找个地方给咱们坐。”江裴度无法,只得头一个上楼。二人跟着,相帮喊了一声,楼上自有娘姨接着,连说:“对勿住,请亭子房间里坐。” 少时,王小香出来,应酬了一遍,便飞了陈毓俊一眼。陈毓俊是个中老手,哪有不领会的道理,当下喜的他手舞足蹈。 三人正在说笑,听见院子里有人问道:“江老爷可在这里?” 娘姨答应,那人便登登的上来了。娘姨领着他进了亭子房间,也来不及招呼,说:“老江,行里来了电报,叫你快去!”江裴度惊惶失色,便道:“什么事?”陈毓俊道:“只怕是外国的货来了。你忙什么?”江裴度道:“委实不放心,容兄弟回行去看一看。”陈毓俊道:“要走咱们一块儿走,这是你的地方,你走了,咱们还坐得住吗?”说罢,一哄而出,王小香送之不迭。 欲知江裴度行里接到的什么电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家室勃谿阔买办无端忍气 园林消遣穷候补初次开心 却说江裴度跟着那人,一气赶回行里,其时已有十二点钟模样。自来火半明不灭,江裴度把它拧亮了,急将电报新编一个一个字的翻出来,方知道什么地方倒了一座银行,他行里也关倒十多万。江裴度正如一瓢凉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口内无言。他舅子范仲华道:“姊夫何必如此?只等明天与洋东碰了头,再商量一个绝好的主意。”江裴度无法,只得咳声叹气的出得行门,偏偏包车夫又不知去向,把他恨得跺脚。只得叫了一部东洋车子,拖回新闸。等到了,给了铜线,寻着自家的门口,蓬、蓬、蓬敲了三下,老娘姨在内接应,将门开放。江裴度刚刚踏进门口,看见天井里放着一部包车,认了认是自己的;再回头一看,他那个车夫披着衣裳,揉着眼睛,昏头搭脑的撞将出来。江裴度正是一肚子没好气,开口就骂。那车夫不服道:“我本来等在行门口的。后来你为着坐了陈大人的马车,所以叫我回来的。”江裴度他细一想,果然不错,便没得什么话说,登、登、登一直上楼。 走进外间,看见他娶的那位姨太太,正低着头在灯底弄什么呢。听见脚步声音,回头一看,便问道:“回来了,替我买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江裴度一楞道:“什么?”他姨太太道:“就是外国缎子,颜色漂亮不漂亮?花头新鲜不新鲜?”江裴度啐了一口道:“还顾得买外国缎子哩!我们的身家性命都要不保了!”他姨太太道:“什么身家性命,什么保不保我都不管,我的东西是不能少的。”江裴度又好气,又好笑,随手一屁股坐在躺椅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对她瞧着。停了一会,他姨太太又发话道:“我给个信给你,这下半月是跑马汛,马车呢倒不用愁,已经叫人包好了,就少一件出色的行头,你明后天无论如何总要替我去买。要不然,我自己会到洋货铺里去看定了货色,让上你的帐,不怕他们不相信!”江裴度恨极,说:“你们这种人,不管人家死活,一味要装自己的场面,真正可恶!”他姨太太道:“这个场面,是装你的场面,难道还是装我的场面么?”江裴度听了诧异道:“怎么说是装我的场面?” 他姨太太道:“你是个有体面的大买办,要是你家里的人出来,拖一片挂一块,那还像什么样?”江裴度道:“装你的场面也罢,装我的场面也罢,到那个时候再看吧。”他姨太太方始无言。 如今且提陈毓浚陈毓俊自与江裴度作别,坐了马车回到新马路公馆,即有家人们伺候着,洗了脸,漱了口,便到书房里过瘾。问问小王师爷回来没有,家人答道:“睡下多时了。” 他伸手便从桌子上抓过一张新闻纸来,又在怀内掏出一支麻色的雪茄烟来。家人们赶着点上火来,他一面吸雪茄烟,一面看那新闻纸。翻来复去看了一会子,把新闻纸搁下,他家人早端上半夜餐来,陈毓俊用毕,便在书房里踱了几个圈子,伸手摸出一只打璜金表一拧,早听得滴滴的报了两下,又打了三下,便知道是两点三刻了,随即上楼安睡。 到了次日,四点余钟光景,忽然有人敲门甚急。那些家人想道:“我们少爷的朋友,是向来不作兴早上来的。”开门一看,那人有些不对帐。你道为何?原来那人年纪只有三十余岁光景,面黄肌瘦,身上穿着天青羽毛的夹马褂,下面一件青不青蓝不蓝的夹袍子。家人便问:“你是来找谁的?”见他袖子里头挖出一张片子来,说:“拜会你家主人。”家人接过片子一看,是冯勋,扬着脑袋一想,仿佛没有来过似的。因此细细盘问了一番,方知道他是陈毓俊的表兄,名字叫冯勋,号叫正帆,是浙江省金华府人氏。幼年进过学,后来改了幕,处过两回阔馆,多了几文钱,就报捐了个佐杂功名,到省候补。一候候了十多年,候了个家产尽绝。这回幸亏从前的旧居停替他在方伯面上吹嘘吹嘘,派了个浏河厘局分卡的委员,总算是苦尽甜来了。因要到差,路过上海,打听得老表弟住在此地,一则探望探望,二则还想借几个到差的使用。一到了上海,本想住在老表弟家里的,后来一想:“他们是阔排场,我这样的行李萧条,未免叫他瞧不起。”就在一家小客栈里暂且住下,第二天才衣冠齐楚的来拜会这位老表弟。 当下家人把他让进书房坐下,家人便上去通禀。过了半天,还没有消息,把他急的抓耳挠腮。停了一会子,小王师爷起来了,先过来招呼了一招呼。落后陈毓俊慢慢的在楼上下来,彼此作了揖,分宾主坐下。小王师爷看见没有他的事了,便溜之乎也。陈毓俊一回问问他的景况,一回问问他的行径。冯正帆直陈无隐。陈毓俊把眉头皱了又皱,像是不耐烦的光景。谁知这位冯正帆,早晨只拿了八个钱买了两个烧饼吃了,这会肚子里已经饿着,不住的辘辘的作响。冯正帆不好意思,把背伛了,竭力的去压住它。陈毓俊看了,不禁好笑,因问:“中饭怎么样了?”家人回称:“还要略停一停。”陈毓俊便提着嗓子,吩咐快拿来。家人答应着,一叠连声的传到厨房里去了。少时,家人们请到对过去用饭。冯正帆一看,只对面摆着两个座头,心里想:“那位王公呢,为何不见?”又不便问。陈毓俊举筷道请,冯正帆乐不可支。一看桌子上虽是便饭,却也大盘大碗的十分齐整。一时吃毕,仍到书房里坐下,陈毓俊便告便上楼去了。冯正帆无聊之极,踱到正间闲望,只见一个厨子端着一盘鱼、一碟菜、一铜锅的饭,望小王师爷房间里去,才知道小王师爷吃的是另有一种东西,心中不禁叹息。 等到陈毓俊下来之后,便道:“表兄今天没事吗?”冯正帆道:“没事。”陈毓俊道:“如此咱们去逛逛吧,你也是难得到上海来的。”冯正帆无语。陈毓俊便问:“马车呢?”家人们答道:“早来了。”陈毓俊道:“叫他们匀一个进来。” 家人传出话去。冯正帆眼睛里忽然看见一个头戴红缨帽子,身穿绿呢袍子,周身滚着阔边的,跑了进来。心里想:“这是什么人?后来看见他把水烟筒袋子拿了出去,方知道他也是个当跟班的。等到陈毓俊邀他出去,看见马车上还坐着这样打扮的一个人,方才明白就是陈毓俊说的马夫了。霎时,一鞭展去,双轮如飞,冯正帆不住的四面留心细看。只见一片大空场,围着铁栏杆。陈毓俊对他说道:“这就是跑马厅了。”冯正帆点头不置。及至到了一处,陈毓俊和他下得车来,一片森林夹着松柏柳榆之类,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望上去极像墓道。转了一转,露出一所房子来,那房子却造得十分华丽,上下都是用红砖一块一块砌就的,顶上有几处像宝塔一样,溜尖溜尖。二人踏进门来,好大一间厅,摆着百十副座头,但是人影寥寥。 陈毓俊道:“太早了。”冯正帆道:“难道这儿逛的人都要老晚才来么?”陈毓俊道:“可不是!”二人徘徊了半晌,拣个座头坐下,有人泡上茶来,促膝谈心。 良久良久,方看见一串人鱼贯而入,还有些婆娘在内。冯正帆正待要问,陈毓俊忽然不见,心下着了一惊,随即立身来找寻。不知找到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恣游览终朝寻胜地 急打点连夜走京师 却说冯正帆一回头不见了陈毓俊,四边乱找了一会儿,才见他好好儿的在那边坐着呢。三脚两步的跑走过去,一看不对帐。却是为何?原来陈毓俊与一个二十多岁年纪的妇人,在那里唧唧哝哝的讲话。再把这妇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见她穿的甚是时兴,脸上涂脂抹粉,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东张西望。冯正帆心下盘算:“这是什么人呢?要说是表弟的姨奶奶又不像,要说是表弟的亲戚又不像。忐忐忑忑了一会子,他才从恍然里跑出了一个大悟来,自忖道:“要不是人家常常说的上海的倌人吧?”既知道是倌人,回头一想:“我还是远远的走开为是。 倘若给什么熟人看见了,说我初得差使就到上海这般胡闹,那还了得!”心里这么想,眼睛里看出来,便觉得那倌人和天地鬼神一般。少时陈毓俊的话也说完了,便踅了过来,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不多一刻,听见门外车辚辚,马萧萧,一大堆人嘻嘻哈哈踱将进来。为头一个穿着雪青湖绉夹衫,登着乌靴,紫巍巍的一张面孔,好部浓须,口里衔了一支东西,那东西在那里出烟呢。冯正帆不胜稀罕,忙问陈毓俊,毓俊说:“这是雪茄,出在吕宋的,所以又叫吕宋烟。”冯正帆不提防今日倒晓得一个典故。那老头儿后面跟着几个年轻的,都穿的很华丽,就在他二人对面坐下,少停高谈阔论起来。只听那老者大发议论道:“上海张园一带栽着许多树木,夏天在边上走不见天日,可以算它东京帝国城;大马路商务最盛,可以算它英国伦敦;四马路是著名繁华之地,可以算它法国巴黎;黄埔江可以算它泰晤士河,苏州河可以算它尼罗河。”几个年轻的一齐拍手道妙。 一个年轻的说道:“上海商务,是要算繁盛的了;天下四大码头,英国伦敦、法国巴黎、美国纽约、中国上海,这是确凿不移的。”冯正帆听了半天,没有一句懂得的,觉得发烦的很,因和陈毓俊谈了些别的事情。看看天色傍晚,便催着陈毓俊要走。看陈毓俊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催了两遍,陈毓俊才和他上车回去。又在各处兜了几个圈子,直兜到大小店铺俱点灯了,方始在一家门口停祝二人下得车来,进得门去,冯正帆觉得不是新马路公馆模样了,忙问这是什么地方。毓俊说:“你别管。”冯正帆无可奈何,上得楼去,看见一个圆圆的东西挂在扶梯口,里面也没有蜡烛,却点得雪亮,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还有一个穿竹布大褂的管家,斜签着身子,引他二人到一间房间里。陈设的器具,也有方的,也有圆的,也有扁的,也有长的,这器具的质地冯正帆却认得,就是玻璃。毓俊问他要什么菜,他才知道是个吃饭的饭馆子,便道:“随便也罢。”毓俊知道他不懂,替他写了几种。少时,又见穿竹布大褂的管家拿了一个盘子进来,盘子里一块一块的东西,摸摸冰凉挺硬。冯正帆就不敢去惊动它了。一会又拿上一盘子汤来,冯正帆端起来一呷,陈毓俊早哈哈的笑了,还说道:“你别装着傻呕人了!”一时胡里胡涂的吃毕,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后来看见刀叉等件,说:“你今儿可破费了,难道还请我吃烧烤么?就是吃烧烤,也得厨子来动手,难道自己可以切吗?”陈毓俊道:“你别管,看看我的就明白了。” 冯正帆忽然腹胀,想要小解,陈毓俊叫人领了他去。溺毕回来,走过一个门口,里面丁丁冬冬有琵琶的声音,心里想:“这是谁在那里唱曲儿呢?”巴着下半截门一瞧,原来都是些空红着绿的小姑娘。冯正帆想道:“这里风气真真不好!上馆子吃饭,还叫小姑娘们陪着,他也太乐了。”正在呆呆的立着,有个人拿着无数盘子,急忙忙的走过,一个不留心,撞在他身上,豁啷一响,全行碰翻,泼了他一身的汁水,淋漓尽致。 冯正帆怕这人要他赔盘子,赶忙一溜,溜到自己房间里。 陈毓葵他这样,便问怎么样了,冯正帆对他摇手,陈毓俊莫名其妙。又叫人拧了把毛巾,替他揩抹干净,然后叫开帐来,一个人便来诉说冯正帆碰破他的盘子。陈毓俊睁着眼睛道:“你要他赔盘子,他还要你赔衣服呢。到底是你盘子值钱,还是他的衣服值钱?”这人无言而去,冯正帆方晓得有这样一个巧妙。 出得这馆子,方才看见门上有三个银朱写的大字,是“金谷香”。 毓俊又带他上戏馆,拣定座位,便告个失陪,匆匆要走。 冯正帆一把拉住,问他到哪里去。陈毓俊道:“过瘾去。”冯正帆无可如何,叮嘱快去快来而已。冯正帆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背上像有针刺的一般。眼睛看着戏,耳朵里听着锣鼓,台上又跳出一个黑盔黑甲的人,哇呀哇呀的闹了半天,把他头脑子都弄胀了。良久良久,始见陈毓俊回来。戏散,陈毓俊要拿马车送他回栈。他怕陈毓俊拉他去逛窑子,一定不肯,说:“我认得路,我走回去就是了。”陈毓俊无奈,与他作别。 冯正帆出得戏馆,记得一条横马路,跑过去拗一个弯,就是栈房。他便一步一踱的踱了半条马路,看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有些女人在屋檐底下,遮遮掩掩,见他到来,个个有招呼之意。冯正帆心中不解,正走之间,有个又粗又麻又胖又黑的扬州婆子,拉了他一把。他着了急,嘴里就骂:“混帐东西,连廉耻都不要!”扬州婆子吱吱呱呱回骂了他几句。冯正帆既脱此险,便一直回去,开了房门,带来的小管家,名唤三儿,过来伺候,安睡下去,一宿无话。第二日一早,差小管家送片子到陈毓俊公馆里去辞行;下半日收拾收拾,即往浏河差次而去。后文不提。 且说昨天碰到的那老头儿,姓周名自强,号劲斋,是一个佐杂出身,谋到了一个差使,两年下来很多了几个钱,加捐知县。正值简放出洋差之际,他又钻得路子,当了一个随员。期满回来,便以异常劳绩,保升知府。前年晋直捐内,又花上许多银子,过了道班,便是一位巍巍乎的观察公了。因他到过外国,所以开口就是伦敦,闭口就是巴黎。 这天回去,接到一封京里打来的电报,是要他进去,大有机会可乘。周劲斋见了,如何不喜呢,当下嘱咐家人,赶紧到招商局去定轮船上的大餐间,一面归归行李,弄弄铺盖,一夜不曾合眼。次日,又到各处辞行,就有一班天天见面的朋友,在一个花园里,替他饯行。饯完了行,又到各相好处打了一转,说明进京的说话。看看十点钟左近,周劲斋便一直上船。船上买办叫作施礼仁,与他向来熟识,招呼得十分周到。一路无话。 等到轮船进了塘沽口,由小船驳至紫竹林,住在鸿安客栈。 本来天津的客栈,都是用火炕的,这鸿安却比别家讲究,是拿几块松板搭成的床铺。歇息了一夜,次日搭火车进京。不到半天,便到了正阳门。叫了骡车,装了行李铺盖,径奔打电报给他的烂面胡同贾子蛰家。子蛰到衙门去了,早有家人接住,把他安置在书房里。原来北京的房屋,都是三开间一进,两明一暗,接着一个院子。这贾子蛰是工部员外郎,颇通声气,前回曾与周劲斋同事,两个人气味十分相投,便做了拜盟的兄弟,所以这般照顾他。 周劲斋外国虽是到过,北京却没有到过,一举一动,都存一点小心,怕人说他怯,笑他不开眼。这回正坐在书房里,四边一瞧,裱糊的倒也十分干净,就是地上脏一点,桌上铺满了一层灰。心里诧异,说:“好好一个书房,为什么不拾夺拾夺呢?”后来听见家人们说:“收拾过了,风一刮,又是一塌胡涂。”方才明白他们听其自然的道理。看看天要黑了,贾子蛰还不见来,急得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等到掌灯时分,忽听一声咳嗽,一个家人回道:“老爷过来。”便打起了帘子,贾子蛰低着头进了书房,二人作揖坐下。 欲知二人谈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崇效寺聊寄游踪 同庆园快聆妙曲 却说贾子蛰走进书房,与周劲斋见礼已毕,谈了一会正经,又说了一会闲话,慢慢的提到写信叫他进京的那桩事。周劲斋忙问如何,贾子蛰道:“机会呢是有,只要你肯花上两文。” 周劲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老把兄,我难道是不识窍的人么?”贾子蛰道:“不是啊!你老弟的事,愚兄有不帮忙的道理么?”又凑着周劲斋的耳朵道:“里面张口张得却不校愚兄代你磋磨磋磨再说。至于愚兄这面,同你老弟是自家人,有也罢,没有也罢,都是不在乎此的。”周劲斋听了,起身谢过。从此周劲斋就在贾子蛰家住下,等候消息。 有天起来得早,想要出去逛逛,便叫贾家的管家去叫辆车子。讲明了一天给三十吊钱,是明欺周劲斋没有到过京城,所以开他一个大价钱。周劲斋一算三十吊钱,合起来不到四块钱,在上海上趟张园,有的时候还要贵些,何况是一天,因此欣然应允。当下换过衣服,又问贾家借了一个管家,因他自己带去的底下人都是外行之故。 劲斋上了车,那管家跨上车沿。掌鞭的拿鞭子一洒,那车便风驰电掣而去。周劲斋在车里望去,人烟稠密,店铺整齐,真不愧首善之区。忽然那里转了弯,望左边一侧,劲斋的头在车上咕咚一响,碰得他疼痛难当。随即把头一侧,哪里知道这车又望右边一侧,劲斋的头又在车上咕咚一响,这两下碰得他眼前金星乱迸。劲斋想道:“京里的人可恶,连车也可恶!” 好容易熬了半日,熬到一个所在。劲斋下车一看,原来一座大庙,题着“崇效寺”三个字。原来崇效寺是个名胜所在,当初相传寺里有三株古树:一株红杏,一株是青松,一株是碧梧。后经兵燹,把这三株树都砍了。现在只绘着一个卷子,在寺里藏着,凡有名人,皆留题咏。当下劲斋步进山门,见这崇效寺规模阔大,气象崔巍,心里赞叹了一回。刚刚打从抄手游廊进去,劈面转出三个人:一个是灰色褡裢布的夹袍子,上面穿着蓝呢半袖马褂,却拿黑绒挖了大如意头,周身镶滚;一个把衣裳都掖在身上,系一根玄色整匹湖绉的腰带;一个穿着短打,头上贴着大红布摊的头痛膏药,一手托着画眉笼子,一手盘着两个铁弹,“忒儿郎当,忒儿郎当”的,不综响。三个人都托着大辫绳儿,一个看着周劲斋笑了一笑,嘴里说:“糟豆腐!”劲斋茫然不觉。三个人便挺胸凸肚的扬长而去。回头一问贾家的管家,管家说:“这三个人都是混混。”劲斋方知道是流氓。逛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回头又问贾家管家道:“还有什么好玩的所在?”贾家管家道:“那么着琉璃厂吧。”劲斋道好,重新上车,径向琉璃厂进发。 这番光景竟不同了。只见一家一家都是铺子,不是卖字画的,就是卖古董的,还有卖珠宝玉器的。有一家门上贴着“代办泰西学堂图书仪器”。劲斋进去一看,见玻璃盒内摆着石板、铅笔、墨水壶之类。向掌柜的要一本泰西的图书看看,掌柜的郑重其事拿将出来,原来是本《珀拉玛》。劲斋笑了笑,还了他。掌柜的道:“你老准是不懂。我告诉你老,这是洋人造的洋书,你老要是能够念通这本书,就可以当六国翻译。”周劲斋一声儿不言语,往外就走。又到隔壁一家,见玻璃窗内贴着许多字样儿,都是些状元:什么夏同和、骆成骧、张謇。进去一问,可以定写,连润笔、连腊笺纸价一古脑儿在内,也不过三四钱银子。劲斋暗暗纳罕,心里想:“这种名公到了外省,一把扇子,一副对联,起码送他十两二十两程仪;要是多些,就一百八十,如何在京里,倒反减价招徕呢?”随手又买了些铜墨盒、铜镇纸之类。 又逛了一回,天色不早,想要去吃馆子,因向贾家管家问:“京城里面哪一家馆子好?贾家管家回说:“至美斋。”劲斋交代了掌鞭的。及至到了至美斋,是小小的一个门面。进去了,官倌赶着招呼,说:“这边有雅坐。”揭开门帘进去一望,那个雅座只能够坐四个人。一带短窗紧靠着一个院子,院子里堆了半院子的煤炭,把天光都遮住了,觉得乌漆墨黑。煤炭旁边,还有个溺窝子,此刻已是四月间天气,被倒西太阳晒着,一阵一阵的臊气望屋里直灌进来。劲斋闭着鼻管,皱着眉头,将就坐下。跑堂的送上茶壶茶杯,问道:“老爷请客不请?”劲斋说:“你去拿副笔砚来。写明烂面胡同贾宅贾子蛰老爷。跑堂接着去后,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弄得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 看看日色平西,跑堂的点上一枝白蜡,又坐了一会,才看见贾家的管家回说:“老爷过来。”劲斋连忙起身让坐。子蛰口称:“有劳久候!”跑堂的晓得没有别客了,摆上筷碟,又拿了一叠纸片过来,便陪着笑脸,问道:“老爷们要什么菜?”劲斋先让子蛰要,子蛰要了槽溜鱼片儿、炮鸡盯烩银丝、红烧大肠四样。跑堂的问劲斋要什么菜,劲斋说:“炒个肉丝,带爸爸!”跑堂的站在一旁楞着。劲斋道:“你怎么难道连爸爸都没有么?”子蛰听了,哈哈大笑道:“不要就是饽饽吧!”跑堂的始诺诺连声而去。劲斋觉得叫错了名字惹人发笑,脸上很磨不开,一阵红,一阵白。还亏子蛰是个积年老猾,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拿别的话来把他岔开了。二人喝着酒,吃着菜,口味倒还不错。劲斋觉得身后有些热烘烘起来,把马褂也脱了,袍子也剥了。及至到院子中小解,方看见这雅座的隔壁,是连着一副大灶头,烈烈轰轰在那里烧着呢,焉有不热之理?赶忙催饭。会过了钞,便和子蛰一车回去不提。 又过了两天,子蛰忽然高兴,邀他到前门外大栅栏听戏。 劲斋久闻京师的戏子甲于天下,今番本打算见识见识,焉有不往之理?午饭后同车而出,到了一个很窄很窄胡同里面,门口花花绿绿,贴着许多报条,门上有块匾,叫同庆园。进得门去,一条土地,七高八低,走起路来,要着实留心,方不至于蹉跌。 劲斋觉得阴森之气逼得人毛骨悚然,忙问怎么样。子蛰道:“到了里面就好了。”过得一重栅栏,便觉人多于鲫。子蛰要官座,官座已经没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看座的回说没有了。 子蛰发怒,混帐王八蛋的大骂了一顿,那看座的受了他的发作,颠倒让出两个座子来。劲斋一想,原来北京人是欺软不欺硬的。 劲斋与子蛰坐定,其时台上正唱着《无水关》。子蛰道:“这些都是乏角儿,不用去听他。”劲斋不懂,回脸一望,只见嚷卖冰糖葫芦的、瓜子儿的,川流不息。还有一个人站在人背后说:“涝!”劲斋说:“什么叫做涝?”子蛰道:“端一碗来你喝喝。”少时,管家端上一碗来。劲斋见是雪白的东西,面上点着一个红点儿,十分可爱。用手一摸,觉得冰凉的,便说:“太冷啊!可要拿点开水冲冲?”子蛰道:“并不凉,你喝下去就知道了。”劲斋喝过一口道:“原来是牛奶。”等到喝到第二口,不知如何的胃里受不了,哇的一声,吐将出来。 子蛰道:“别勉强了。”就把他端过去,叫家人喝了。 一会,台上唱过了四五出戏,大家嚷道:“叫天儿上来了!”原来叫天儿这日唱的《空城计》。二人听过一段摇板,便有人哄然喝彩;还有闭着眼睛,气都不出的;也有囔囔在那里骂的,说:“你们老爷别只管喝彩,闹得我听不着!我今天好容易当了当,才来听戏的。”劲斋暗暗诧异。叫天儿唱毕,大家就散了。一片拥挤,就如潮水一般。二人方到得戏园门口,劲斋望身上一摸,忽然“啊呀”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失钻戒大人恨小利 诓冤桶贱价得名驹 却说周劲斋望身上一摸,一只四喜袋不知去向,便急得面容失色。贾子蛰忙问可是给小利偷了东西去。劲斋道:“岂敢!”子蛰道:“偷了什么东西去?”劲斋道:“是一只四喜袋。 四喜袋里别的不打紧,只有一只五个克拉的金刚钻戒指,要值到一千块洋钱。”子蛰道:“你好糊涂呀!戒指为什么不戴在手上,倒搁在腰里呢?”劲斋道:我为吃了饭要洗脸,所以把它取了下来,放在四喜袋里。出门的时候,偶然忘记,这回被小利偷去了,才想起来了。”子蛰道:“京城地面,小利最多,一个不留神,就要会把东西丢了。你这个戒指值到一千块钱,那就不是玩的了。咱们姑且回去,想个法子,把它找着才好。” 劲斋道:“报官如何?”子蛰笑道:“别说报官,就是出奏也没用的。”劲斋闷闷不乐,只得垂头丧气,随着子蛰出了戏馆。 回到子蛰家中,倒是子蛰过意不去,替他托了衙门里的人到处查缉;又写了一张赏格,贴在正阳门洞中。过了几天,毫无影响,劲斋也只索罢了。 有天,劲斋出门拜客,走在半路上,忽见贾家的管家跑得满头是汗,在那里东张西望。一见劲斋,如获异宝一样,忙跑过来道:“请周老爷停步!”“劲斋便问何事。管家一手在腰里拉上一条绢子来,擦脑门上的汗,一手垂下去,请了一个安,说:“老爷大喜!刚才王中堂宅里打发人来,说上海的回信已经来了,老爷委了招商局的总办。”劲斋一喜非同小可,便与贾家管家一路回到子蛰家中。子蛰已经戴着大帽子,在客堂里候着道喜。劲斋忙了两日,打点出京,也不去提他了。 且说京城里有个阔公子,姓孙,排行老六,正是北边人所谓“冤桶”,南边人所谓“洋盘”。据说他的老子是个军机大臣,权倾中外,因此人人叫他孙六公子。这孙老六平日专喜的是斗鸡走狗,家里养着帮闲无数,出起门来,把这些人都带在后面,几十骑马犹如流星赶月一般。这日,正是新秋天气,孙老六忽然高兴,说:“咱们到南城去逛窑子。”帮闲人等哄然应了。马夫牵过马,第一个孙老六坠鞍认镫,其余帮闲人等,还有家人小子一窝蜂的赶出南城外。 南城外有一段人烟冷落的地方,前面一个喇嘛僧,跨下“小银合”得得的走得飞快。孙老六说:“咱们抢过他的先!” 一使裆劲,那马便两耳一耸,长嘶了一声,直窜过去。那喇嘛僧也是照样一催,孙老六偏偏又落在他背后了。孙老六一时无名火发,又仗他有几分膂力,逼进一步,照着喇嘛僧的光头上,的就是一拳,以为这下总把他揍下来了。哪知喇嘛僧昂然不动。孙老六大为惊异,一想一不做,二不休,爽性再是一拳。 喇嘛僧蓦然回转身来,把孙老六的拳头夹在胁肋底下,用力一提,把孙老六就提了过来。幸亏孙老六还有点家数,随即跳上波罗盖,跟着喇嘛僧你一拳我一拳的打起来了。手下家人小子见此情形,发了一声喊,使鞭子的鞭子,马棒的马棒,像雨点一样望喇嘛僧身上落将下来,喇嘛僧虽有功夫,却也双拳难敌四手,早从小银合上掉将下来。孙老六大乐。一看左边有一泥潭,那潭里的泥满满的浮着,便喝令家人小子:“把这撒野的扔下泥潭去!”家人小子一声答应,你推我搡,咕咚一声,那喇嘛僧直沉的沉下去,把泥溅起,家人小子弄了一身,连孙老六的春纱大褂也沾了几点。孙老六忙用手巾揩去了痕迹,大伙儿便嘻嘻哈哈的一溜烟跑了。后来这喇嘛僧亏得有人救起,才不致有性命之忧。 孙老六在窑子里逛了一夜。第二天将要进城,便有人来报,说有许多喇嘛僧,在城洞里候着要报仇呢。孙老六一时间不得主意,帮闲里面有一个叫智多星的,便附着孙老六的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孙老六便叫窑子里的伙计,叫了一乘车子,自己换了一件又长又大的洋布大褂,外加蜜色纱的夹背心,戴上一副大墨晶眼镜,混进城去。这个时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要说是看见了和尚头才担心事,就是看见了天生的秃子,也觉得心头小鹿撞个不祝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又是初冬光景了。京城内世家子弟到了这时候,有种兴致,就是斗鹌鹑。那鹌鹑生的不过麻雀大小,斗起来却奋勇当先,比蟋蟀要厉害到十倍。却是有一种:那鹌鹑天天要把,把得它瘦骨如柴,然后可以拿出来斗。 有些旗人们,一个个腰里挂了平金绣花的袋,把鹌鹑装在袋里,没有看见过的,真真要把他做新鲜笑话。 孙老六是最喜欢这门的,他的鹌鹑分外养得多。有天,腰前腰后,挂了无数的袋,袋里装了无数的鹌鹑;手里还把着一个雪白雪白的叫做“玉鹑”,是好不容易花了重价买来的。刚刚出得大门,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喊过,孙老六叫住了,买了一串在嘴里吃着,劈面遇见一人,这人是谁?原来是孙老六的舅舅,现任山东道监察御史。这位山东道监察御史,平日十分俭朴,布衣粟食,自命清廉,性情又十分固执,一句话不对,便反插着两只眼睛叫骂起来,所以孙老六畏之如虎。今天冤家碰着对头人,孙老六早已毛骨悚然,将两只手藏在背后,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这位山东道监察御史看见了他,把头点点便走将开去。 孙老六吓出一身冷汗,转回头来对着后面的小跟班道:“险啊!”顺手又把冰糖葫芦望嘴里送。哪里知道记错了,这手把着一个玉鹑呢,使劲一咬,把个玉鹑的头喀嚓一声咬将下来。 孙老六觉得味道两样,定睛一看,魂不附体,连说道:“糟了! 糟了!”他心上气不过,也不顾什么了,用手望屁股背后一提,道:“唉!”耳朵里听见吱的一声,又拍死了一个“麻花”。 这“麻花”也是鹌鹑当中的健将,战无不胜,孙老六仗着它赢得好些钱,曾经有人还过三百两银子,孙老六不舍得卖,一旦死于非命,叫他怎的不痛呢?一时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那种神情实在难过。只得将小跟班喝骂了几句,说:“你们为什么不替我当心当心!”小跟班里面有个叫白张三的,十分狡猾,便回道:“少爷自己都不能当心,小的们如何能当心?” 孙老六气极,赶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刮子,再要想打第二下,白张三已飞风的跑了。 孙老六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忽听见马蹄声响由远而近。仔细一看,是他至友快马陈三。这快马陈三年纪也有五十多了,无论什么马,他骑上去格外走的快,所以人家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快马陈三。剩下的一个小跟班,正想找个人给他解围解围,一看见快马陈三,直着脖子嚷道:“三爷,咱们少爷在这儿呢!”陈三听见,望前一看,连忙收住缰绳,跳将下来,说:“老六,我正要找你。”孙老六道:“你有什么事,咱们家去说。” 陈三便叫小跟班牵了马,一直到孙大军机的宅内。二人来至书房内,陈三四面一望,看见墙上挂的胡琴、弦子、笛那些乐器,就像军器架子一样,十八般兵刃件件皆全,不觉笑了一笑。值书房的端上茶来喝过,陈三就告诉他道:“昨儿李膘子拉了一匹枣骝来,要卖给我。我试了试,脚底下倒还不错。可惜我这两天家里打着饥荒,哪里有钱给他?所以我来问问你。你要不要?”孙老六道:“他要多少呢?”陈三道:“他说是一百银子,哪里能够依他?给他六七十两银子,也就罢了。”孙老六道:“既然如此,叫他上我这里来拿就是了。”一面吩咐到帐房里去交代一声。陈三见事已成,便欢欢喜喜的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试骅骝天桥逞步 放鹰犬西山打围 却说快马陈三欢欢喜喜的回到家中,便打发人去把李膘子叫了来,吩咐他明日把马牵到孙军机宅里去,他家六爷要买呢。 李膘子晓得孙老六是个冤大头,哪有不愿之理,当下诺诺连声的去了。 第二日一早,快马陈三正在洗脸,李膘子已经牵了马来了。 二人同到了孙军机宅里,管门的说:“六爷还睡着呢。”白张三见了快马陈三,因为昨日是他的救命恩人,否则至少要挨几下嘴巴子,当下殷殷勤勤让三爷书房里去喝茶。李膘子自在门房里老等。看看十一点钟打过,孙老六睡得胡里胡涂的,两只眼睛还睁不开,一面钮衣扣,一面嘴里哈着气,见了陈三,嚷道:“好早啊!”陈三道:“也不算早了。”孙老六道:“你来了什么时候了?”陈三道:“有一会了。孙老六一屁股先在炕上坐下,这才让陈三上炕,便问:“那马呢?”陈三道:“拴在院子里树上。你可要去瞧瞧?”孙老六道:“别忙,别忙! 等我定一定神儿。刚才被他们把我架弄着起来,一点儿没有吃呢,一点儿没有喝呢,闹得我有些发虚。”正说着,家人端了茶点出来,孙老六用过了。白张三又跟他装上一袋兰花烟,孙老六接在嘴里抽着,呼噜呼噜的响,抽了一袋,又是一袋,直抽到第三袋上,才略略有些精神。回头叫白张三去叫李膘子,谁知李膘子趁空已跑出大门外,去吃高汤老饼了。 等了一会,李膘子才慌慌的走进书房,见过孙老六。孙老六先开口道:“昨儿三爷跟我说你有匹小枣骝,要卖一百银子。 有这回事吗?”李膘子道:“有这回事,马已经牵来了。”孙老六道:“好,咱们过去瞧瞧。”说着就走,陈三和李膘子跟着,走到那马身边。那马火炭一般的赤,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像是个神骏。孙老六点头道:“还勉强去得过。你不是说过的,一百两银子?拿五十两银子去就得了。”李膘子笑道:“货卖实价,哪里有这么大的虚头。”孙老六道:“别累赘,六十两。”李膘子咬定一口要八十两,再少不行。陈三做好做歹,总算七十两银子。一面孙老六叫李膘子到帐房里去领银子,一面和陈三说道:“三哥,回来咱们吃了饭,到天桥去出一个辔头看。”陈三答应。李膘子收了银子自去。陈三就在孙老六书房里午饭。 一时饭毕,自有马夫牵了马,孙老六跨上去倒也合式。另外又叫马夫配了一匹珍珠青给陈三骑着。二人按辔而行,来到天桥。正是仲冬时候,绿荫已尽,露出一道垂虹,说不尽野旷草低,天高树远,中间一条道路,其平和砥,共直如矢,在京城里是有一无二的了。孙老六一面走,一面将腰一挺,把裆劲一下,那枣骝马忽喇喇跑将开去,四个蹄子如翻铙撒钵一般。 孙老六甚是得意,骑了两趟,便跳下马来,一面招呼陈三也下了马,在一个小草棚子里坐下。跑堂的送上茶来,孙老六便夸说:“三哥好眼力!这马果然不错,足值一百两银子。”陈三忙回道:“六爷肯出大价钱,哪有买不着好货的道理!”孙老六道:“可不是呢!南边人的俗语,叫作‘贪口强买猪婆肉’。 不要说别人,咱们帐房王老顺的儿子,专好贪小便宜儿。上回上黑市去买东西,有天买了一只烧鸭子,刚想用刀片,谁知道是拿颜色纸糊的,气的他望河里一扔。又有一回去买了一双靴子,有天穿了出去,碰着大雨,靴筒子是高丽纸做的,一碰着潮都化了,只好打着赤脚回来。这不是喜欢贪小便宜的报应吗?”陈三听了,哈哈大笑。 孙老六又说:“咱们喝过了这壶茶,三哥你上去把那马试试。”陈三道:“好。”一时会了茶钱,陈三攀鞍上去。刚才扫了半个圈子,那马长嘶一声,耳朵一耸,胸脯一挺,但见四个蹄子在肚皮底下滚。旁边看的人,都直着嗓子喝彩,把孙老六乐得跳起来。陈三要显他的能耐,等那马扫过一趟,扫到第二趟,把缰绳望判官头上一搁。在腰里掏出套料的鼻烟壶来,把鼻烟磕在手心里,慢慢的闻着。人坐在上面,丝纹儿不动,犹如端着一碗水似的,把个孙老六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陈三把马扣住,下来了,孙老六伸着大拇指,拍着陈三的肩道:“三哥,我真服你!”陈三还陪笑说:“我在六爷面前献丑。”二人说了几句,彼此作别。 又过了几日,孙老六静极思动,约着王尚书的儿子王大傻子,周侍郎的儿子周瞎子,沈祭酒的兄弟沈桐侯,李郎中的内侄李毛包一同去打猎。这些朋友平时最淘气不过的,人人听了都是兴兴头头的。大家带了把式匠,挑了帐逢锅灶,拿了器械,把了鹰,牵了狗,家人小子有些气力的都跟了去。在西山左近安上帐逢,埋上锅灶,就如行军打仗一般。看看天色晚了,各人坐在一处吃饭,嘻嘻哈哈的,闹得糊里糊涂。孙老六张着嘴合不拢来。沈桐侯是专于绰趣的,什么古典、笑话、灯虎,记着一肚子,大家每日轮流作东道请他,要他替大家解闷,有时还作揖请安的央告他。王大傻子是只晓得吃喝睡的,真是个傻子。周瞎子人甚精刻,幸亏得登在北边惯了,性情近于豪爽一路,所以还与大家合得来。李毛包心直口快,无什么事,总是他做挡人牌,因此上大家喜欢他。这五个人日日凑在一起,实在热闹。 有一日,在各处搜寻了好半晌,什么东西都没有。孙老六的一只大猎狗,在枯草里追出一只兔子来。把式匠一眼看见,便把臂上的鹰解去了红布遮眼,放将出去。那鹰名叫“兔获”,每架要卖到百十两银子,在空中打了一转,一翅扑将下来,把爪拳起就如拳头一样,在兔背上一拳。这兔子正被狗追得发昏,不提防这一下子,便滚在地下。那鹰把它抓了,提在空中,又把它扔下来;扔了下来,又把它抓上去。等兔子死了,把式匠连忙把鹰收了回去。大家一拥前来,早有孙老六的小子把兔子脚往两下里用力一分,那兔子便裂为两半,鲜血直冒出来。孙老六咕嘟嘟一气喝了,说:“真好鲜味儿!真好鲜味儿!”大家都要争着尝尝,只有沈桐侯便说:“好脏!”孙老六把大家看看,把自己看看,嘴上都是鲜血,淋淋漓漓,连下颏都染红了,不由他不笑。小子打过水来,把手巾擦净,便命将这兔子剥了,回来弄着吃。 周瞎子有个小子,叫作麻花儿,这麻花儿膂力很不小,年纪才十七八岁,因为随着大家赶兔子,把他丢在后面。这小子一时要解手,找着一个坟背后蹲了下去。看见前面来了一条狗似的,浑身金黄的毛,站了起来,朝着他一扑。麻花儿笑道:“怪好玩的!”也学它的样子,朝它一扑。这东西刚刚压在麻花儿的身子底下,四个爪子只顾在地上爬。麻花儿道:“你再爬,爬深了变成一个坑,爽性把你埋下去!”嘴里一边说,心上一边想:“把它如何处置呢?”浑小子自有浑主意,把一条腿跪在它的腰里,用一只臂膊把它的头扛起来,那一只臂膊把它的屁股也扛起来,使劲的一拗,括的一响,把这狗似的东西生生拗断了。麻花儿不胜之喜,手也不解了,把带解下来捆住了它四只脚,横拖倒曳的拖了回来,对着大家道:“我得了一条大狗!”大家都不识货,说:“果真是一条大狗。”沈桐侯仔细一看,说:“不对!狗嘴虽然是尖的,然而不至豁到两边,我看是另外一种异兽。”沈桐侯正在考据,把式匠听见这话,分开众人上来一看,说:“我的爷!这是个狼啊!你怎么得来的?”麻花儿一长二短诉说了一遍。把式匠道:“幸亏你当它狗,你才敢去扑它。你要晓得它是狼,早吓得一团糟了,说不定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麻花儿不觉毛骨悚然,连大众都有些害怕起来。 孙老六道:“咱们这几天也玩够了,不如换一个法子吧。” 王大傻子便张着嘴笑他道:“你说出这种话来怯不怯?要是我,什么豺狼虎豹,大爷一概儿不惧!”孙老六听他说出傻话,便丢了一个眼色,叫两人走开了,背着王大傻子商量说:“咱们悄悄的回去吧。他要在这儿喂狼,让他去,咱们可不奉陪!” 沈桐侯本是个文弱书生,首先赞成。当下众人偃旗息鼓,一路回城,王大傻子也只得随着他们。这就是书上所说的“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乡秀才省闱观光 老贡生寓楼谈艺 却说江南镇江府属,有一个小地方,叫做谏璧,不过三四百户人家,大半是务农为生的。其中有一家姓殷的,颇有积蓄,在这三四百户中,要算魁首了。这殷家有个儿子,名唤必佑。 自幼留心书史,到了二十岁上,恰值学台岁试,报名应考,不知不觉的高高进了,自然荣耀非常。就有镇江城里大户人家,请去教读,一年也可赚四五十吊钱的束修。况且殷必佑本是有家,过的日子便着实宽裕了。那年碰着朝廷恩典,特开恩榜,端午过了,看看已是乞巧之期,殷必佑便告诉东家,要去南京乡试。东家自是应允。殷必佑一面整顿铺盖以及考篮、书箱之类,预备动身;一面找了一个老童生同他代馆。等到中元一过,殷必佑打开皇历,检了一个破日,约了几个同伴,径往南京。 看官,你道殷必佑为何要检破日呢?原来是取破壁而飞的预兆。 话休烦絮。且说殷必佑顺风顺水,不上三日,到了南京。 进了旱西门,寻到石坝街预先租定的寓所。歇息了一两日,进场录遗。案发又高高的取了,准其一体乡试。殷必佑自是欢喜,每日在寓里养精蓄锐,专等秋风一战。 到了初八一早抽身而起。隔夜由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将吃食买办齐备,殷必佑一样一样放入考蓝,还对别人说:“这是功名大事,不可草率。”收拾好了,将辫子挽了个疙瘩,把一件千针帮的背心穿在里面,还有什么铜边近光眼镜,毛竹旱烟管,戴的戴在脸上,拿的拿在手里。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一手把考篮扛在肩上,跟着殷必佑,一路吆喝着直奔贡院而来。 远远的看见“天开文运”的灯笼点得辉煌耀目。 殷必佑往人山人海里抢将进去,早听得丹徒县门斗在那里唱名了。殷必佑心中吃了一惊,侧着耳朵仔细一听,还不到一半。自忖道:“还好,还好!我亏得是录遗场里取的,名字还在后头,要是有了正科举,名字排在前头,不早早点过了吗?” 等了一会,点到他了,接了卷子,一看是月字四号。打开天地玄黄的扇子一找,巧巧在东文常引着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进了龙门,找着月字号。号军把他的考篮接了去,归了号。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替他铺好号板,钉起号帘,这才回去。 殷必佑忙着把吃食一齐取出,还有沙锅、风炉。叫号军生些炭,拿出半个猪头,用水将就洗了洗,放在沙锅内。又拿出一大把葱蒜,也不切断,就放入沙锅内了,加上两瓢浑水,煮将起来。一会儿,扑鼻喷香的味儿已渐渐透露出来。这时候,进来的人更加拥挤,有看朋友的,有找号军的,络绎不绝。殷必佑坐在号子里,两眼望着沙锅,是怕有什么人横冲直撞,损伤他这宗宝货。 一会儿,听见三声炮响,夹着明远楼上呜呜呐呐的吹打,大约是封了门,进出的人觉得略略清净了,霎时,一轮红日推下西山,他的猪头也熟了。拿出一盏风灯,插上一支蜡烛,照得号子内通明雪亮,便动手将猪头盛起,却已烂如泥了。又把沙锅洗过,放米下去,烧起饭来。不到一个时辰,饭也熟了。 取过碗筷,将猪头和饭,狼吞虎咽了一顿。 饭罢,收拾收拾,摊开褥子,待要想睡,无奈堂上人声嘈杂,墙下梆锣四起,闹得他不能入梦。只得把旱烟一袋一袋的慢慢抽去,磨延时刻。良久良久,方才入了黑甜乡。各号的人也睡了,准备明日鏖战。一时鼻句声大作,四面都是呼噜呼噜的,和打雷一般。等到殷必佑一觉醒来,觉得满眼漆黑,睡得糊里糊涂的,嘴里便叫道:“小柿子,灯也灭了,还不起来拨拨啊!”这小柿子就是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了。一个号军正在号门外打盹,便接嘴道:“莫慌,莫慌!要火我这里打呢。” 殷必佑才知道叫错了。号军从身上摸出镰刀火石,劈劈拍拍打了几下,打着了火,点了灯。殷必佑问道:“有多少时候了?” 号军道:“大约三更天。”殷必佑一场儿不言语,重新再睡。 看看参横月落,五鼓鸡鸣。殷必佑朦胧中觉得有人推了他一下道:“先生,题纸来了!”殷必佑一听这话,一骨碌爬起,揉揉眼睛,见头题是“辞达而已矣”,二题是“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心里便咕咚一下。三题是“滕文公问为国”一章,诗题是“小庭月色近中秋”得秋字,五言八韵。殷必佑将题纸折起,翻开褥子,起身下地。要号军弄了些水,洗过了脸,把带来的晒干锅巴在开水内一冲,略放些糖,一块一块的咽了下去,这肚子也就不为难了。先把带来的木版《大题汇海》细细的将目录一行一行查去。头题却有一篇对题,二题只有《上律天时》一句的题目,三题全然脱空。只得将头篇对题刻文翻出,恬吟密咏了一篇,觉得平平无奇,心中甚闷。想了一回主意,又背了一回上下文,哪知毫不相关的,便放大了胆。转念这“辞”字是要风华掩映的,赶忙将《文料大成》、《文料触机》、《四书类典》查查。谁知《文料大成》刚刚缺了一本,是有文学一门的,闷不可言,只得叹了一口冷气道:“罢了!罢了!” 另取了一张纸,将刻文上的浓重字眼摘了几个下来,以备用入自己文章里面。构思了半日,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起起草来。 才得了个前八行,涂了又涂,改了又改。看看终究不能当行出色,急得他抓耳挠腮。好容易敷衍完了八股,藏在一边。二题三题,亦然如此,不必细表。等到做五言八韵诗,更觉烦难,又怕出韵,又怕失粘,又请教隔壁下江先生,说没有毛病,这才一块石头落地。誊正了,上堂交卷,已经放过三排。 跨出头门,有些苦人想做这注买卖,抢着考篮望肩上扛,也不管站在旁边那些穿太极图的鞭子、板子和雨点般下来。殷必佑看见考篮被一个后生接去,伸手把这后生的辫子揪牢了。 直到石坝街寓里,看这后生把考篮安在地下,一面掏出一块手巾,擦脑门子上的汗,这才把手一松,随意拿了几个钱给他。 后生去了,上了楼,几位同伴的早在那里高谈阔论了。一个丹阳县廪生开口道:“今年的题看似容易,其实烦难。头题‘辞达而已矣’,千手雷同,无所见长。兄弟曾经读才才气文章的,是一个叫做韩湘南的,有一篇叫做‘文不在兹乎’,换了破承题,钞将上去,却足足的有七百多字。诸公想想看:辞达而已矣,文不在兹乎,真是天然的转语!这种蓝本,凑巧不凑巧,现成不现成!”殷必佑听了,茅塞顿开,拱手道:“如此说来,今科一准要高中了!”那丹阳廪生道:“这也看!”面上却很露出得意之色。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溧阳县的监生,便道:“晚生是做两板股的:一股辞,一股达,其中还有个枢纽,仿佛是个一浅一深的样子。”丹阳廪生点头道:“格局不错,只要措词得当,就可有望了。”这溧阳监生对面有个扬州甘泉县老贡生,摇头晃脑道:“我的念给你们听。破题是:‘辞以达意为贵,不以富丽为工也。’”殷必佑嗤的一笑道:“这是朱注。”甘泉老贡生道:“惟其是朱注,别人不敢用,我所以钞他。” 丹阳廪生默然无语,溧阳监生还咂嘴弄舌的道妙。殷必佑悄悄的扯了他一把道:“你真是没有见过文章的!用了朱注,你都要这般的佩服,少时看见我自出心裁的,不要跪下磕头么?” 甘泉老贡生愤然作色道:“你们这样,不是‘非尧舜,薄汤武’么?”言罢,登登登下楼而去。众人见他动了气,也有埋怨殷必佑不该鄙薄他的,也有说这老贡生不自量的。殷必佑也不理会他们,过了二场,又过了三场,便趁了原船回到镇江上岸。 又带了些土产,送与东家,择日到馆,仍旧当他的教读老夫子。 看看满城风雨,渐近重阳。殷必佑因为自己做的文章钞出来之后,经了许多亲友称赞,他心中也觉得热蓬蓬起来了。看官,要晓得,应考的人,在这两天也最好过,也最难过:求签问卜,测字扶乩,没有一桩不做到;如饮狂乐,如溺迷津,而且方寸中辘轳上下,正应着俗语一句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虽然可笑,也觉可怜,这都不提。 欲知殷必佑果然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讲维新副贡失蒙馆 作冶游公子出学堂 话说殷必佑好容易熬来熬去,熬到重阳之后,打听得放榜的日子是在二十四晚上。一面托南京的朋友,要是中了预先给个信;一面又关照自己家里,二十四晚上不要关门睡觉。诸事已妥,才略略把心放下。 到了二十四这日,便把他急的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有时想着文章内哪句少意义,哪句欠功夫,便心灰意冷,就流下泪来;有时想着文章内哪句极精神,哪句顶光彩,便兴高采烈,哈哈大笑起来。学生们看见先生又是哭又是笑,弄得丝毫不懂。这晚东家又备出四碗菜来:一碗是炒蚬肉,一碗是炒鸡蛋,一碗是烩银鱼,一碗是烧猪肝,另外一壶酒。 小厮捧将出来说“这是东家预备着给先生等榜的。”殷必佑自从到馆之后,每天豆腐青菜,把他闹得慌了,今儿看见这四碗菜、一壶酒,犹如天上落下来的宝贝一般。当下一个人自斟自钦,吃得有些醺醺了,才把饭来吃。吃罢了饭,一头倒在床上便睡着了。直到大天白亮,方才惊醒,依旧杳无消息,知道举人漂了,便叹了一口气,一步一步挨出城来了,雇了一只舟冒舟冒船,径回谏璧。在船里看见夕阳红树,沙鸟风帆,无穷秋色,也解不脱他心里的牢骚。不到两个时辰,摇进了一个小小村庄,这就是谏壁了。 他家中,父亲拄着拐杖,在门前和雇着的长工说话。旁边立着两三个邻舍,像是等他似的。见了他,齐说道:“回来了! 回来了!”殷必佑忙问:“你们为什么这样乱嘈嘈的?”他父亲道:“今儿一早,学里的门斗到家里来,说你中了一名副榜,闹着要多少钱,多少钱。我们不肯,他把囤里米也挑去了,圈里的猪也捉去了,像强盗一般凶狠!如今不得主意,等你回来,和他理论。”殷必佑听了,半忧半喜。忧的是中虽中了,却不是整个儿,将来若要求取功名,还要上南京乡试,不过省了岁科两考;喜的是这么一下,胜于名落孙山。他平常把做官念头横在胸中,捐局章程看得烂熟,将来由副贡底子,或是加个知县,是可以免人保举一笔钱的。当下开言对他父亲道:“这都是小人之见,父亲不必生气。”一面说,一面引他父亲进去,并让几个邻舍坐下吃茶。长工自去开发船钱。 殷必佑刚到堂中,看见报单高高贴起,是:“捷报贵府少老爷殷必佑,江南乡试中式第二名副元。”又不觉鼓起几分兴致来。又一会,里正团董得了信息,赶来贺喜。刚才那几个邻舍,也各从家里回来,带了几升炒米和几十个欢喜团,与他贺喜。殷必佑的父亲是个土财主,除了耕种刨锄之外,其余丝毫不懂;早上为着学里门斗挑了他的米,捉了他的猪,心上十分着脑。现在看见里正团董都老封翁长、老封翁短的奉承他,才知儿子这副榜有些用处。转念一想,把一腔怒气,都化在爪哇国去了。 过了几日,殷必佑也得出门去拜老师,会同年,做那些故事。东家那里明年既连了馆地,又加了束修,更喜之不荆眼巴巴到下科去再中他一个整个儿的。谁知那年皇上家里下诏维新,把八股一齐废去,另换了什么策论,还有叫作《四书五经》义的。殷必佑听了,赛如打了一个闷雷,心里想:“这策论,书院小课也常常问的。倒是这四书五经义,自己敢具结,不知它是件什么东西!”无可奈何,请教别人,别人亦只能略举大凡,不能穷原竟委。这个时候,镇江的风气渐渐开通,就如黑暗里得了一线光明,然尚不能十分透彻。有几个念书的,立了一个阅报阅书会,把上海出的各种报纸,译的各种书籍,一种一种的买齐了,放在社里,听凭人家翻看,借以启发愚蒙。殷必佑的东家本做钱庄生意,在上海立有字号。殷必佑特地托东家,叫人在上海另外买几种好的报,几种好的书,以便简练揣摹,学战国时候苏秦的样子。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殷必佑在这上用功了半年,心里也有些明白了,懂得有什么二千年历史、五大洲全球那些字面。有时与人谈论,便要举其一二,夸耀于他。比他下一肩的那些秀才们,便送了他一个外号,叫“维新党”。殷必佑想道:“维新党三字是个好名目,我不妨担在身上。”自此,人家叫他做维新党,他亦自居为维新党,动不动说人守旧,说人顽固。 人家如何答应他呢?自然而然要闹出口舌来。镇江城里,有两个发科发甲的老前辈,听了便不自在,说:“殷家小子偶尔侥幸中了一名副榜,不想巴图上进,却学这种口头禅来吓人家,想来不是个安分的!”他东家听了,便透个风给殷必佑,叫他以后敛迹些。殷必佑大为不然,立时辞了馆地,到家收拾收拾,带了盘缠,要到上海学堂里去念书,竭力做他的国民事业。他父亲也拦阻他不住,只好听其自然。 原来那时候,上海地方几几乎做了维新党的巢穴:有本钱有本事的办报,没本钱有本事的译书,没本钱没本事的,全靠带着维新党的幌子,到处煽骗;弄着几文的,便高车驷马,阔得发昏;弄不了几文的,便筚路蓝缕,穷的淌屎。他们自己跟自己起了一个名目,叫做“运动员”。有人说过:一个上海,一个北京,是两座大炉,无论什么人进去了,都得化成一堆。 殷必佑这个维新党,既无本领,又无眼光,到了上海,如何能够立得稳呢?自然是随波逐流的了。先到一个什么学堂里去投考,投考取了,搬了铺盖进去念书。上半天念的西文,下半天念的是中文。吃亏一样,殷必佑是镇江口气,读珀拉玛不能圆转自如,自己心上十分着急。迟之又久,听听自己,听听别人,渐渐的一模一样,方才罢了。学堂里的规矩,除掉念西文念中文之外,另外有一两个时辰,叫他们退到自修室里,做别样的功夫。列公要晓得,自修室就是自己的房间,名为做别样功夫,其实叫他们歇息歇息。有几个好动不好静的,便你跑进我的自修室,我跑进你的自修室:有品行的,不过谈天说地;没品行的,三个一群,四个一簇的,讲嫖赌吃着的经络,讲得丝丝入扣,井井有条。殷必佑是没有见地世面的人,听了心痒难熬,想出去小试其技。无奈这学堂除掉礼拜日可以听凭学生出入,其余日子门口稽察极严。殷必佑只得礼拜日这个空儿,约了几个同窗,上上茶馆,看看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光景,已觉得心旷神怡。晚上回到学堂,不免遐想。 有天礼拜,一个同窗的姓单名幼仁,却是个世家子弟。他父亲是个实缺道台,因见他在任上闹得烟雾尘天,恐怕于自己声名有碍,故此打发他到上海学堂里念念西文,趁此可以拦住他的身子。谁知这位单幼仁是大爷脾气,不曾进学堂的时候,住在栈房里,便终日在窑子人家厮混;及至进了学堂之便,却似飞鸟入笼,常常要溜着出来,做那偷鸡摸狗的事体。学堂总办因与他父亲是会榜同年,想要开除他怕于他父亲面上不甚光彩,因此只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任他胡行乱走。他不晓得几时又和殷必佑说得入港,彼此投机。这天悄悄约了殷必佑同去吃花酒。殷必佑喜的心花怒放,把家里带出来的大呢小袖对襟马褂、二蓝线绉棉袍一齐穿上,跟着单幼仁摇摇摆摆出了学堂门,径奔四马路而来。 到了一条弄堂里,殷必佑抬头观看,许多密密层层的都是金字招牌。殷必佑肚里疑心:“这里面不要是我们旧东家说过的那些票号吧?”转眼之间,单幼仁忽然不见了,殷必佑大惊失色。定睛一看,原来在那边等着他呢。于是两人寻到一家,拾级登楼。早有人在扶梯口侍候着。看见单幼仁便嘻嘻哈哈的拉将进去。殷必佑踅在后面。进了房间,早有倌人过来招呼坐下。殷必佑虽是老外,然而听见那些同窗讲过什么规矩、什么规矩,又亏得他虚心好问,所以各事烂熟于心。不过脸上禁不起一阵热烘烘,登时红了。当下单幼仁提笔写成条子,吩咐分头请客。不多一会,殷必佑耳轮中听见橐橐之声,一个人闯然而入,穿着一件布长衫,下边黑袜皮鞋,头上戴着一顶外国帽子,又宽又大,如覆盆一样。殷必佑识得这叫做拿破仑帽,心中暗暗稀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讲哲学妓院逞豪谈 读荐书寓斋会奇客 却说殷必佑跟了单幼仁在窑子里吃酒,看见那个戴拿破仑帽子的人上来之后,也不和单幼仁打恭作揖,只用一只手在耳朵旁边一扬,单幼仁也照他这么回了一个礼。单幼仁当下脸朝着殷必佑道:“这位姓李,名平等,是国民会的接待员。”殷必佑道声“久仰!”李平等却一声儿不言语。单幼仁又脸朝着李平等道:“这位姓殷,名必佑,乃是敝同窗,人极开通。李兄和他谈谈,便知分晓。”李平等这才过来和殷必佑握了一握手。 彼此坐下,正待开言。楼下乌龟一叠连声的喊着:“客人来!”单幼仁忙巴着门帘一望,说:“原来是鹫公到了。”所谓鹫公的,穿得也还体面,只是戴着一顶凹顶的灰色窄边帽。 殷必佑到底见多识广,知道这个帽子名叫卢梭帽。鹫公之后,继之者还有两三人,一色芝麻呢衣服,也有戴着金丝眼镜的,也有吸着雪茄烟、纸卷烟的;另外还有一个清瘦老头儿,撇着几根鼠须,穿着斜纹布袍子,天青哈拉呢对襟马褂。单幼仁忙着跟殷必佑通名道姓:鹫公姓陆,后面的一个叫做王开化,一个叫作沈自由,清瘦老头儿叫做陈铁血。殷必佑也无暇问他们干什么的,看上去大约都是同志。 单幼仁一数,连自己已经有了七个人,一面招呼他们吃茶抽烟,一面便吩咐摆席。娘姨答应下去,就有几个笨汉,上来搬开椅凳,端上果碟。调排停当了,然后安放杯筷以及四个大荤盆,另外还有糖食蜜饯。殷必佑一一都看在眼里。单幼仁见诸事妥贴,便请诸位叫局。李平等兴高采烈,首先叫了两个。 此外也有叫一个的,也有一个不叫的。单幼仁又和殷必佑代叫了一个,叫什么花月红,说是个清倌人,将来只要开销半块洋钱就是了。殷必佑自是乐于从事。坐定了,倌人上来斟过一巡酒,大家举杯向单幼仁道谢。单幼仁举筷让菜。不消片刻,这些盆子早如风卷残云。乌龟把鸡、鱼、鸭、肉一样一样的端上来。众人放量饱餐过了,然后谈锋四出,满室嚣然。只有陈铁血一人甚是沉静,低眉合目,就如庙中塑的菩萨一般。殷必佑是初次上这种演说坛,生怕说错了话被人耻笑,只得唯唯而已。 就中以李平等最为激烈,讲了半天的时事,论到官场,看他眉毛一扬,胸脯一挺,提着正宫调的喉咙道:“列位要晓得,官是捐来的,升迁调补是拿着贿赂买来的。就以科甲一途而论,鼎甲翰林是用时文小楷换来的,尚书宰相是把年纪资格熬出来的。大家下了实在的本钱,实在的功夫,然后才有这么一日。 什么叫做君恩?什么叫做国恩?他既没有好处给人家,人家哪里有好心对他,无怪乎要革起命来!”这话没有说完,众人一齐拍手,就和八面春雷一样。殷必佑再拿眼睛去看陈铁血,见他也在那里颠头播脑。 众人乱了一阵,才听见陈铁血开口,一口的杭州土白,他说得越清楚,大众听得越糊涂。只听他一字一板的说道:“泰西哲学家说的,一个人有两个公共心。这两个公共心里面,要分出四派。”刚刚说到这里,一个倌人婷婷袅袅的走将进来,在他肩上一拍道:“耐做舍介,实梗叽哩咕噜?”陈铁血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相好,嘻开嘴笑了一笑,就不往下讲了。大众也哄然道:“林先生来了!林先生来了!”殷必佑就扯了单幼仁一把,问他:“谁人叫做林先生?”单幼仁低低地告诉他道:“就是陈铁血的相好了,叫做林新宝。”殷必佑方才明白。 一转眼粉白黛绿蝉联而至,这些人却丢了高谈阔论,一个个别转头去喁喁私语起来。单幼仁见此光景,忍不住高声嚷道:“我有一首诗在这里,诸公愿闻否?”李平等首先答道:“洗耳恭听。”单幼仁道:“同席久不见,渴想诸公面。”陆鹫公岔嘴道:“既说是同席,又说是久不见,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单幼仁道:“莫慌,莫慌!底下还有两句,你听了方知其妙。” 于是乎王开化、沈自由都催他快说。单幼仁又念道:“而今始得之,只有一条辫!”大众方知道是讥诮他们的,便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闹了一会,乌龟端上干稀饭,大众随意用了,渐渐散去。只是殷必佑叫的那个局,始终不曾来。单幼仁一叠连声叫去催,殷必佑忙拦道:“不必,不必。”单幼仁方才罢了。 看看时候已是亥正。单幼仁在腰里摸出了四块下脚,同着殷必佑走出了弄堂,叫了两部东洋车,自回学堂不表。 且说这陈铁血原是浙江省金华县人氏,祖上也是世代书香。 他老人家是个饱学秀才,七上乡闱,文章憎命,遂改学了幕道。 出手之后,就在钱塘县衙门里处馆。及至生了陈铁血,自幼叫他用功念书,十三岁上撷了泮芹,一时有神童之目。及至乡试,竟步了他老人家的后尘,两次名落孙山,心上十分着恼。刚巧那年七月,朝廷下诏维新,饬各省督抚设立学堂,培养人才,将来好为国家所用。他有个母舅,是个举人,文学兼优,闻名远近,学堂总办以重礼聘为教习。陈铁血得了这个信息,一想自己功不成名不就,倒不如走了这条捷径,也可以图个出身。 当下写封信给他母舅,诉明来意。他母舅平日也把他十分器重,见了信自然答应。把他带进学堂之后,先给他在帐房里面位置一席。这陈铁血天资又好,记性又高,不过跟着洋文教习念念什么珀拉玛、福斯乎礼特、色根乎礼特。久之又久,颇能贯通。 他母舅又检些新书,叫他阅看,因此学问一日深一日,见识一日高一日,竟成了一个中西一贯的人才才。那年上海创办民立学堂,遍地皆是,就有人慕名来请。陈铁血一想:“混在杭州城里,一万年也不会有什么机缘。上海是通商口岸,地大物博。 况且又有租界,有什么事,可以受外人保护的。”主意拿定,便向他母舅说知一切,他母舅也无所不可。 陈铁血收拾收拾,到了上海。那个学堂叫做蒙养书院,学生都是小孩子,程度尚浅,用不着高等学问,随随便便教些粗浅功夫。过了半年,谁知这开学堂的因为经费支绌,就此停办。 陈铁血失了馆地,弄得进退两难。幸亏有个朋友,叫做张东海,在大马路开了一所翻译新书局,请他暂时住下,帮他翻译翻译,每月送他五十金的束修。陈铁血这才安心乐意,住在上海。 却说上海那些维新党,看看外国一日强似一日,中国一日弱似一日,不由他不脑气掣动,血脉偾张,拼着下些预备功夫,要在天演物竞的界上,立个基矗又为着中国政府事事压制,动不动便说他们是乱党,是莠民。请教列位,这些在新空气里涵养过来的人,如何肯受这般恶气?有的著书立说指斥政府,唾骂官场;又靠着上海租界外人保护之权,无论什么人奈何他们不得,因此他们的胆量渐渐的大了,气焰渐渐的高了。又在一个花园里,设了一个演说坛,每逢礼拜,总要到那演说坛里去演说。陈铁血局里的同事,大半是自命为未来主人翁的,俗语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以陈铁血这样的矜平躁释,也要被他们鼓动起来,其余初出茅庐的少年子弟,是更不用说了。陈铁血与单幼仁本不认识,因得张东海介绍,说单幼仁虽然是纨绔子弟,却有爱国的精神,彼此相与起来,却还投合。不过单幼仁有少年盛气的样子,陈铁血有老成持重的派头,这个里头不免分些界限。 这日陈铁血赴单幼仁之宴而回,到得局中上了楼,开了房门,点上一盏洋灯,检得一张刚才送来的《文汇西报》正待细看,忽然茶房送上一封信,说是傍晚时候有个人自己送来的。 陈铁血拈在手中,只见信面上写着“陈铁血君启”,下署着“鹿原”二字。便沉吟道:“这好像是日本人的名字。”拆开之后,忽然掉下一张白纸的名片来,名片上印着黄明,角上一行是个什么大学堂政治科卒业生。再看那信时,原来日本东京勖志社总理鹿原中岛写来的。中言“现有敝社运动员黄子文名明,因回国运动政府,久慕先生人品,乞书以为介绍。”那些话头。 陈铁血把信和名片搁在一边,重复将《文汇西报》看完,钟上已经敲十二下了,收拾安睡。 次日还没起身下楼,听得下面有人喊:“铁公,铁公!”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安垲第改装论价值 荟芳里碰和起竞争 话说陈铁血听见有人叫他,连忙爬了起来,穿好衣裳,赶到楼下。看见一个西装朋友,一手拄着根打狗棒,嘴里嘘、嘘、嘘的作响。一转脸看见陈铁血,便把帽子摘将下来,和陈铁血拉了一拉手。陈铁血请他坐下,这才动问尊姓大名,那人道:“兄弟姓黄,号子文。昨儿有封信拿过来,不知先生看见没有?”陈铁血拱手道:“原来就是鹿原先生信里说的黄子文黄兄了。 久仰,久仰!”黄子文道:“岂敢,岂敢!”陈铁血道:“请问子文兄是几时到上海的,现在寓在什么地方?”黄子文道:“是前天趁博爱丸轮船来的,现在寓在虹口西华德路一个朋友家里。从前在日本的时候,听见鹿原先生说起,先生热心爱国出于至诚。兄弟听见了,恨不能插翅飞回来,与先生共图大举。”陈铁血听了,便觉得有些不对帐,便沉吟不语。黄子文知道他的心思,便接着说道:“先生老成持重,为守俱优,兄弟是极佩服的。但是现在的时势腐败到了极点,古云:‘剥极心复,贞下起元。’海内同志诸君,想革命的十居其九。就和把炸药埋在地下一样,只要把线引着,便能轰然而起。”陈铁血见他愈说愈不对帐,只是敷衍了几句,把他送出大门。 黄子文在路上寻思:“陈铁血这样的人,顽固极了。为什么鹿原中岛说起他来,这般倾倒?”一边想一边走,早走到黄埔江边上了。觉得有些疲倦,就叫了部东洋车拉到西华德路,数明门牌,敲门进去。他的朋友正在午餐,他便一屁股望上首交椅上一坐,家人添过碗筷,虎咽狼餐了一顿。盥洗过了,便大踏步出门而去,心里想:“许久没有运动了,血脉有些不和。 今日天朗气清,不如到个什么地方去疏散疏散。”主意定了,由西华德路认准了到张园那条路,两只腿一起一落,和外国人似的走的飞快。不多时到了,只是累得他满头是汗,浑身潮津津的。进了安垲第,看看没有什么熟人,觉得无味。将要想到豫园去,那边转过一队人来,仔细一瞧,不禁大喜。你道是谁? 原来是李平等、王开化、沈自由那一班人。 你道这黄子文如何认得他们的呢?原来他们这班人,立了一个出洋学生招待所,凡有出洋的学生,及至出洋回来的学生,都要上他们那里去住,也有饭可以吃,也有床铺可以睡,就像客栈一般,而且价廉物美,每日只取二百文,比起客栈里来,既是便宜,又是便当。黄子文虽不住在招待所,然有些同伴回来的,一大半住在招待所,黄子文时时去探望同回的那些朋友,久而久之,自然会熟识起来。 闲话休提。且说李平等那些人看见了黄子文,赶忙上来招呼。立定了,说了一回闲话,大家出至台阶上,流连眺望。那松柏树林里,一阵阵凉风透将过来,吹得衣襟作响。黄子文道:“爽快,爽快!”回头看李平等、王开化、沈自由,却一同走到安垲第去了,黄子文也跟着进去。众人坐下,茶博士泡过茶来,众人闲谈着。黄子文在身上摸出纸卷烟来,吸着了。众人闻着气味两样,便问是什么烟。黄子文说道:“名目叫做菊世界,是日本东京的土产,每盒四十本。日本人的一本就是中国人的一支。价钱也不过金四十钱,金四十钱,就是中国四十个大钱。”众人都道:“好便宜,好便宜!”黄子文道:“还有一种叫大天狗,出在日本大阪。那个铺子极大,足足有半里多路,人家都管着他叫烟草大王。”众人自是赞叹。 李平等因问黄子文道:“请教子文兄,在日本留学了几年了?”子文屈着指头道:“有五年了。”平等道:“那边的饮食起居如何?”子文道:“学校里头,什么被褥、台椅、盆巾、灯水样样都有,不消自己办得,不要。饮食要自己买、自己煮,也不至于十分恶劣,有碍卫生。”王开化抢着说道:“现在这样的时势,岂是我们这种少年求取安乐的时候么?只要有益于国,就是破了身家,舍了性命,也要去做他一做,何况这区区的饮食起居上面?”黄子文听了,肃然起敬。沈自由接着道:“黄大哥,你改这西装,价钱贵不贵呢?要是合得算,我们这班朋友通通改了,岂不大妙?就是竹布大褂,一年也可以省好几件哩。”黄子文道:“说贵呢也不贵,不过在日本穿跟在上海穿两样。”沈自由道:“这是什么道理?”黄子文道:“日本极冷的天气,也不过像上海二三月天气,买一套厚些的,就可以过冬。你们在上海,虽说是冬天不穿皮袍子,然而棉的总要好几层。不然,一出了门被被西北风赶回去了。” 沈自由道:“你不要去管它,我且问一起要多少钱?”黄子文道:“常用的衣服,要两套,每套合到二十块洋钱,或是二十五块洋钱。软胎颜色领衣四件,每件合到两块洋钱。为什么要用颜色的呢?白的漂亮是漂亮,然而一过三四天,就要换下来洗。那颜色的耐乌糟些,至少可以过七八天。我看诸位的衣服,都不十分清洁,所以奉劝用颜色的。外国人有穿硬胎的,硬胎不及软胎适意。所以以用软胎颜色者为最宜。白领一打,合到两三块洋钱。领要双层的,不可太低,不可太小,不可过阔,阔了前面容易掉下来。掉下来沾着头颈里的垢腻,那就难看了。黑颈带两条,每条合到半块洋钱。钮扣一副,合到一块洋钱。厚衬衣三套,是冬天穿的,每套合到三块洋钱。薄衬衣三套,春天秋天穿的,每套合到一两块洋钱。软胎黑帽一顶,合到四五块洋钱。鞋一双,合到八九块洋钱。吊裤带一条,合到一块洋钱。小帽一顶,外国名字叫做开泼的,合到一块洋钱。 粗夏衣一套,合到七八块洋钱。” 黄子文说的时候,沈自由早在身上掏出一本袖珍日记簿来。 这日记簿有枝现成铅笔,沈自由拿在手里,黄子文说一句,他写一句,就和刑房书吏录犯人的口供一般,等黄子文说完了,他的笔也停了。而且沈自由还会算学,用笔划了几划,便摇头说道:“这么要一百多块钱!”黄子文道:“我还是望鼠一路算的。”沈自由道:“不行,不行!像我这样每月摸不到一二十块洋钱,哪里去筹这等巨款制备西装衣服呢?我还是穿我的竹布大褂吧。”黄子文见他说得鄙陋可笑,便一声儿不言语,做出一副不瞅不睬的模样来,沈自由还不觉得,坐在那里问长问短。到底李平等阅历深了些,暗扯了沈自由一把道:“天色快晚了,我们回去吧,改天再谈。”当下一齐立起身来。李平等掏出几角洋钱,会了茶钞,一哄而出。 黄子文慢慢的走到泥城桥,转了弯,从跑马厅的河滨有条横街,就是四马路上,看那林木青翠,清气扑人,轮声历碌,鸟语繁碎,别有一番光景。少焉夕阳西下,六街灯上,就如火龙一般。黄子文想道:“这时候,朋友家里将要开饭了,我就是坐了东洋车赶回去,也来不及了。这便如何是好呢?”转念一想:“有个同来的朋友叫做金慕暾的,在一家春请客,不如去找他吃了一顿,也就完了事了。”想到其间,不觉欣然举步,走到一家春门口站定脚步,先把门口挂的水牌一瞧,见有“金公馆定六号房间”八字,便踅上去问六号房间。侍者领上了楼,喊道:“六号客来!”黄子文进去一看,见金慕暾朝外坐着,两旁有三个客人。 金慕暾看见了黄子文,赶忙让坐。茶房泡上茶来,侍者又拿过纸片儿来,请他点菜。黄子文写了一样牛汤、一样沙田鱼、一样牛排、一样鸡、一样加利蛋饭、一样泼浪布叮金慕暾问他用什么酒。黄子文道:“谑脱露斯吧。”放了笔,金慕暾指着首座的那个胡子,对他说道:“这位钱有绅,是江南什么学堂的总办,是位观察公。”又指二座的一个少年,说道:“这位包占瀛,是什么大律师那里的翻译。”又指三座一个滑头滑脑的中年人道:“这位是时豪人,是什么洋行买办。”黄子文一一招呼过了。少时,侍者端酒端菜忙个不了。黄子文一看,盘子里只有两块挺硬的面包,便对侍者道:“有康生馒头没有?”侍者答称没有。黄子文冷笑了一笑。金慕暾道:“子文兄,这也难怪他们,这个东西除掉你要,别人只怕连名字都叫不出呢!”黄子文听了,不觉大笑。 少时,外面喊“六号局茶一盅”,早见一个又长又大的倌人走将进来,对着钱胡绅笑了一笑,叫声“钱大人”,在他旁边坐下。钱胡子顿时意气飞扬。那倌人和准了琵琶,唱了一支京调。钱胡子更是得意。时豪人望着钱胡子说道:“有翁先生,这位贵相好叫啥格芳名?住勒啥场化?”钱胡子答道:“叫作袁宝珠,住在西荟芳。”黄子文心里想道:“这么大的个儿,什么袁宝珠,只怕是元宝猪吧!”当下袁宝珠唱完了小曲,和钱胡子肉麻了一阵,要钱胡子翻台过去吃酒。钱胡子道:“轮船局里的柳大人和余大人,约我在三马路薛飞琼家里吃酒,还有要紧事情面谈。今天没有空,明天来吧。”袁宝珠一定不依,时豪人还在旁边帮着腔。钱胡子沉吟道:“人太少吃酒似乎寂寞,还是碰和吧。”袁宝珠说:“碰和也好,吃酒也好,随你钱大人的便。”钱胡子当下就约时豪人,又约了包占瀛。包占瀛回说:“有事。谢谢。”钱胡子只好托金慕暾约黄子文。黄子文虽在日本留学多年,嫖赌两字却不曾荒疏过,便答应了。 钱胡子又催侍者快快上菜,包占瀛道:“我还有个局没有到。” 钱胡子不好违拗他,便叫侍者快去催催张缓缓的局。良久,良久,张缓缓方才来了,一张刮骨脸,脸上还有几点碎麻子,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包占瀛与她啧啧的咬耳朵,张缓缓似理不理的。黄子文心下气闷,便想道:“他们这个样子,到底还是包占瀛给张缓缓钱呢?还是张缓缓给包占瀛钱呢?”黄子文正在肚里寻思,张缓缓已倏地起身走了,包占瀛便也讪讪的告辞而去。 当下四人用过咖啡茶,鱼贯而行,出了一家春,钱胡子自有马车,便请三人同坐。时豪人道:“我有包车。”钱胡子请金慕暾、黄子文二人坐下,风驰电掣,不到片刻到了西荟芳门口。相让登楼,看房间内却冷清清地。钱胡子当下叫娘姨撮台子。娘姨答应,拿出一副麻雀牌,派好筹码,扳了座位。钱胡子便对那娘姨道:“阿珠,你替我碰两副,我去去就来。”一面又向众人告罪,登、登、登下楼而去。阿珠坐了钱胡子的座位,掳动麻雀牌,四人便钩心斗角,碰将起来。黄子文恰恰坐在阿珠对面,一眼望去,见阿珠蛾眉淡扫,丰韵天然,不觉心中一动。阿珠也回眼过来看看黄子文,见他把帽子脱了露出了头,就像毛头鹰一般,嘻开了嘴一笑。黄子文以为是有情于他,喜得心花怒发,意蕊横飞;只是碍金慕暾和时豪人,不然便要动手动脚起来。 一霎时间,碰了四圈,看看没有什么大输赢,四人立过身来,拈过座头。这一回黄子文是阿珠的上家,看见阿珠台上碰了三张九索,三张一索,又吃了三、四、五三张索子,轮到黄子文发牌的时候,黄子文故意把一张七索发将出来。阿珠把牌摊下一数:一索碰四和,九索碰四和,七索与二索对倒两和,加上和底十和,共二十和。一翻四十和,两翻八十和,三翻一百六十和。刚刚是时豪人的庄,十块底二四,要输六块四角洋钱。时豪人便鼓噪起来,说黄子文不应该发这张七索。黄子文听他埋怨,不禁发火,便睁圆了眼睛,对着时豪人大喝了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入栈房有心学鼠窃 办书报创议起鸿规 却说当下黄子文对着时豪人道:“我要打什么牌就打什么牌,这是我的自由,你难道敢来干预么?”时豪人口中尚在喃喃不绝,黄子文跳起身来,要过去揪他。阿珠连忙把牌推过一边,上来解劝,把黄子文两只手拉住,嘴里说道:“才是倪勿好,唔笃要勿动气。”时豪人那边,也有金慕暾解劝,两边这才罢了。又碰了几副,方才听见楼梯上登、登、登的响,娘姨喊声:“钱大人进来!”众人回头一望,只见钱胡子吃得醉醺醺的,连面皮都发了紫酱色的了,朝着众人拱手,连说:“对不住!对不住!”一面脱下马褂,在炕床边坐下。一个大姊递过一支银水烟筒。钱胡子接过,拜着缓缓的吃水烟。一会儿又立起身来,看阿珠手里的牌,一会儿又坐下去,看他忙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少停,将八圈庄一齐打毕,相帮绞上手巾来,众人揩过。 检点输赢帐,钱胡子大赢,赢了三十多块洋钱;金慕暾也赢的,赢了八块洋钱;时豪人大输,输了三十多块洋钱;黄子文也输,输了六块洋钱。金慕暾知道黄子文没有带钱,便把赢的推给黄子文。黄子文也不同他客气,就连余下的两块头,也一齐塞到裤子袋里去了。时豪人却只拿出十块头一张钞票,两块现洋钱,算了头钱;还有输的十多块洋钱,便与钱胡子划过帐。 当下众人立起身来,娘姨将台子抬到原处,另外在床前一张红木四仙桌上放下四副杯筷、八个碟子,什么火腿风鱼之类。 袁宝珠上前斟了一巡酒,众人略用几杯,便吃稀饭。吃过稀饭,金慕暾拉着黄子文先走,钱胡子赶紧起身相送。 却说金慕暾与黄子文出了袁宝珠家之后,慕暾与黄子文作别,自回四马路鼎升栈。黄子文坐了东洋车回到朋友家中安歇。 次晨起来,盥洗过了,便到四马路鼎升栈,按着金慕暾所说的号头,问明进去。慕暾正在那里洗脸,见了子文,招呼让坐。 慕暾带来的家人送上茶来,子文接过,一面喝茶一面留神细看。 见慕暾被褥衾帐十分华丽;又见床头摆着装夹板的大箱五六口,又堆着十几只网篮,网篮里头东西放得满满的,可惜上面都盖了油纸,瞧不出是些什么。当下心中十分羡慕,暗想:“这小子从哪里混来这些油水,我何不打打他的主意?”金慕暾洗完了脸,与黄子文寒暄了几句,便问黄子文:“到上海有所高就没有?景况如何?”黄子文支吾了几句,却细细地盘问金慕暾。 金慕暾是个老实人,便一一告诉他道:“兄弟出洋的时候,家里带了十年的学费,共是六千块洋钱。到日本在鸿文学校里肄了五年的业,便有人约到美国纽约去。到了纽约之后,把剩下来的五年学费,一齐买了金刚钻。此番到了上海,卖了两颗金刚钻,已经归了本,余下的多是多是赚头了。”黄子文听了,不觉把舌头吐了出来道:“老兄的经济学问实在可以!兄弟佩服之至!”金慕暾也颇为得意。两人又高谈阔论了一回,金慕暾便约黄子文到雅叙园去吃中饭。两人甚是相处得来,便分外热络,每天闹在一处。金慕暾又是个大手笔,整把银子撒出来,毫无吝啬。黄子文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有天,黄子文欠了他朋友一笔赌帐,这朋友非常厉害,立等着要拿去。子文腰无半文,便想和金慕暾相商。到了鼎升栈,谁知金慕暾一早出门去了,就剩一个家人在房门口打盹。黄子文唤醒了他,问他主人的踪迹,家人答称不知道。黄子文甚是怅怅。家人见他与少爷相好,又时常来的,不得不款待款待他,当下拿了把茶壶,出房泡茶去了。黄子文立起身来闲踱,看见床上丢下一件雪青纺绸夹袄,黄子文将它提起,瞥见夹袄袋里,袋着一卷东西,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红签信封,内套着一卷钞票。黄子文又惊又喜,悄悄的把那卷钞票藏在自己身上,又将夹袄丢在原处,慌忙走到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装作不曾离开半步的样子。家人泡茶回来,黄子文喝了,还留下一张字,写着“过访不值,甚为怅怅”的那些话,这才扬长走了。后来金慕暾不见了钞票,自然要寻,又想着自己不加检点,将钞票随便放在衣裳袋里,脱下来又忘了,信手一撩,如今不见了也不能责问家人,也不能责问栈使,只索罢了。 黄子文得了这意外之财,虽是来路不正,却也不无小补。 及至取出逐张检点,有到二百十五块洋钱。黄子文喜出望外,心里想如何缴消它呢?便撇了金慕暾,与王开化、李平等、沈自由那些人混在一起。金慕暾见他骤然与自己冷落,疑心有什么事开罪于他,叫家人请了他两回他不来,只得由他;过了几天,收拾收拾回广东原籍而去。这里黄子文可是花天酒地,征逐起来了;看中了清和坊一个倌人,叫做花最红的,接连叫了几回局,又吃了一个双台。李平等、王开化、沈自由那些人,虽是家无担石,等到手里有了钱,却是视如泥土。黄子文更不消说了,况且他这洋钱是侥幸得来的,不上半月,便已烟消雾灭了。幸亏五行有救,他有一个至交朋友,姓田名雁门,是广州一个大富翁,家里总有几百万银子。小时读过几句书,于文理上也还了了,到了中年之后,堕了这维新的魔障,便维新起来。 先在农乡开了个阅报社,又造了座藏书楼,挂起维新的招牌;再请人做了些论说诗词之类,赘上自己的名字,寄到日本“新民业报社”“新社”里,请他们刻在报上,好叫人知道他的名字。久而久之,声气广通,在维新党界限上,也算一个莫大人物了。黄子文出洋的时候,路过广州,慕名去访。二人见面之下,甚为要好,便学外国人换贴的法子,他送了黄子文一张照片,黄子文送了他一张照片,算是再要好没有的了。此番因为上海后马路一爿茶栈是他本钱,挡手先生亏了客帐,他得着了这个电报,便以查店为名,带了几万银子,坐了火轮船来到上海,就住在那爿茶栈里。听见人说黄子文来了,便派了四面打听,有天打听着了,便叫人拿了张片子去寻他。 黄子文这两天正在“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的时候,坐在朋友家中叹气。忽然听见有田雁门寻他的信息,便如天上掉下宝贝来的一般,赶忙跟了来人,来到茶栈里。田雁门一见,便道:“黄大哥,你可想煞我也!我听见有人说你在日本卒业回来了,到了此地。我天天派人去找,几乎把个上海滩翻了过来,也没有瞧见你的影儿。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在那里做些什么事体?”黄子文道:“不瞒兄弟说,我自回国之后,原想去运动政府,做一番事业,以尽我们同胞的一点义务。谁知到了上海,你也来请去当教习,他也来请去当翻译。你想这些事我肯干的吗?他们却拉住了我,抵死不放。我一想:也罢,上海是个通商大口岸,趁此调查调查一切情形,倒也不为无益,因此耽搁下来的。”田雁门便把自己到此查店的事告诉了他,便道:“我们别久了,须得痛痛快快的叙几天才好。”一面喊了声:“来啊!”进来一个漂亮管家,垂手而立。田雁门道:“你去把黄老爷的行李搬了来。”管家答应了一个“是!”黄子文要过笔,写了一张条子给他的朋友,前面说要搬到后马路茶栈里的缘故,后面写了两三句“叨扰多谢”道谢的话头,又注明了住址。一会儿车声隆隆,早把黄子文的一个不满一尺阔不满三尺长的一卷铺盖,一个脱襻的皮包送了上来,黄子文看过无话。田雁门便叫在对过厢房里排下床铺,预备黄老爷歇宿。 安排妥当,二人便一同出门闲逛。黄子文知道田雁门是个大富翁,心里想沾他一片大光,便向田雁门开口道:“现在我们中国贫弱到这步田地,由于政治不能改良,教育不能改良,法律不能改良。其所以不能改良之故,一言以蔽之曰:无法以开通之。这开通有什么法子呢?除掉看新书阅新报,再没有第二把钥匙了。愚兄打算纠合几个同志,开上一爿书局,书局里面开上一爿报馆。书也有了,报也有了,所费有限,而获益之处,就非浅鲜了。老弟,你是个维新魁杰,必明白这层道理。” 田雁门接着说道:“黄大哥,你的主意真好!我兄弟为国民公益上起见,哪有不赞成的呢?”黄子文欢喜到十二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开书局志士巧赚人 得电报富翁归视妾 却说田雁门听见黄子文说要开办书局,黄子文又是他向来信服之人,因此满口答应,便道:“黄大哥热诚爱国,可钦可敬!现在又为输灌文明起见,这点点子股本,我兄弟还敢吝惜吗?但是要请问大哥,章程定了没有?”黄子文道:“现在不过创议,就蒙老弟赞成,这书局已有了基础了。至于章程一切,总得细细斟酌方能呈教。”田雁门道:“岂敢!岂敢!这呈教二字,下的太廉虚了。” 黄子文见事已有眉目,不觉大喜,又和田雁门谈了些别的,就出了茶栈,叫部人力车,一拉拉到棋盘街鸿文书馆。这鸿文书馆是专售铅字机器的,有几十万的资本,一应俱全。黄子文跳下车来,给了车钱,便到鸿文书馆的第二层楼上,找寻陆先生。这陆先生名必奎,是鸿文书馆管帐的,与黄子文本来认识,不过没有什么交情罢了。二人接见之下,黄子文便把来意细细告诉了他。陆先生道:“黄兄原来是要作成敝局生意的。但是敝局的机器也有好几种,铅字有好几号,不知黄兄要哪种的机器?哪号的铅字?”黄子文道:“又要印书,又要印报。不晓得要用什么机器?什么铅字?”陆先生道:“这样说,一副十二页的机器总要了。铅字除掉头号跟着六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都缺一不可的。”黄子文说道:“就请先生估算估算,要多少价钱。”陆先生在书桌上拿过一把算盘,滴滴搭搭算了半天:“这一部机器,总在一千左右;一副打样机器,总在一百左在;四副铅字,总在一千五百左右;还有什么花边、铅条、铅线、铅胚之类,一古脑儿非四千块洋钱不办。”黄子文道:“我也是替人经手的,将来事成之后,折扣总要好看些。”陆先生道:“无例不兴,有例不减。人家是什么样的折扣,黄兄也是什么样的折扣。这个名堂,叫只做欺众不欺一。”黄子文听了,沉吟半晌,又叫陆先生照刚才所说的开了一篇帐,揣在怀里,告辞而去。 黄子文出得鸿文书馆之后,心中便想道:“照他所开的价,却也不即不离。我这回开书局,不过是个由头,原要把田雁门的钱诓一大票,以供嫖赌吃喝之用。这点点子折扣,有限得紧。 我不如寻两副旧机器、旧铅字,搪塞搪塞,也就完了。”主意定了。由棋盘街踅到四马路,看见出局的轿子络绎不绝,又看见袁宝珠的大姊穿着一件点子花白洋纱的衫子,底下白点子花洋纱的裤子,着了一双剪刀口的玄缎鞋子,一个头梳得光泽可鉴,不戴一些簪珥,更觉波俏动人。黄子文定了脚,呆呆的看她,那大姊头也不回,径自去了。黄子文不觉怅然。后回来到后马路茶栈,打听得田雁门赴宴去了。管家开了晚饭,黄子文吃过,便在自己床前一张外国写字台上点了一支洋蜡烛,找出笔墨,写了一张创办书局的小启。后面附了八条章程,把日本新名词填了又填,砌了又砌,都是那些文明野蛮开通闭塞的话头;又誊正了一张折好放在身边,听那壁上的挂钟,已当、当、当的敲十二点了,田雁门还不见回来。心里十分纳闷,便把自来火旋灭了,单留下一个洋蜡烛的头儿,随手在皮包内抽出一本破书,横在床上,细细的看,原来是本《流血主义》。看了一会,两眼朦胧上来,便把书丢在一边,扯过被头,和衣睡去。 一霎间,外面人喧马嘶,却是田雁门回来了。问过管家,知道子文已睡,便也安寝。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黄子文毕竟心中有事,绝早起来去推田雁门的房门,一个管家低低的说道:“还早哩!老爷总要晌午时才伸腰呢!”黄子文自是闷闷,用过早点,出去绕了一转。回来看看田雁门仍无消息,便急得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直到吃过饭,日色平西,才见管家舀脸水进去。黄子文耐不住了,一脚跨进去,看见田雁门正在马桶上,两人便谈起天来。等到雁门解完了手,盥洗已过,黄子文例将昨晚写的那份东西,送给他瞧。 田雁门且不看,望床上摆的那副烟盘里一撂,管家送过打好的鸦片烟,都是什么金沙斗银沙斗,一个个装好的。另外一个白磁盘,把这些装好烟的斗,都放在白磁盘里。只见田雁门拿来,一个个套上象牙枪、虬角枪、甘蔗枪、广竹枪,倒过头去,呼呼的抽了半天,方得完事。这才伸手把那份东西取过,细细的看了一看,连声说好。便问黄子文道:“大哥高见,自是不差。 但不知这份印书印报的家伙,到什么地方去办呢?”黄子文道:“我已经写信到日本横滨市山下町百六十番日原活版部去定了,不过要先汇些定银去,才能算数。”田雁门道:“这定银要多少呢?”黄子文道:“一共要到六千银子,至少一成总要了。” 田雁门道:“这又何难!”一面叫管家把铁柜开了,检出一叠纸头来。田雁门扳着看了一遍,抽出两张汇票、一张二百两,一张四百两,递与黄子文道:“这是六百两,先拿去作定银。” 黄子文接过,喜得满心奇痒,便道:“现在日本金融的价值,不知有无上下,我须自己到正金银行里去问个明白,扣着中国的折头,然后叫他们汇过去,不致吃亏。”田雁门道:“悉凭尊便吧。” 当下黄子文只推说要到正金银行里去,向田雁门告辞出门。 到了庄上,将汇票换成钞票,一起放好;赶到中虹桥下广东小馆子饱餐一顿;又沿路叫了部马车,先到虹口红帮裁缝店内,定了几套华丽的西装衣服,又去看金慕暾那些人,也有碰着的,也有碰不着的。 晚上却一个人到了海国春,写了几张客票,去请沈自由一干人物,也到了两三个。大家闹着要叫局,黄子文正在跃跃欲试,巴不得一声,抢过笔砚替众人写了。自己故作踌躇道:“我叫谁呢?”众人七张八嘴的举荐陈书香、洪如花、周飞霞、李玉环那些人,黄子文只是摇头。落后还是沈自由道:“主权不可放弃,还是我公自己想吧。”黄子文便写了袁宝珠,众人不晓得前番那篇文章,却不甚留意。少时吃过了几道菜,叫的局陆陆续续来了,临末方是袁宝珠,袁宝珠见了个毛头鹰一样的人,心中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仿佛有些记得,便道:“耐阿是搭钱大人淘格?倪一帮里是勿做两个人格。”说罢,抽身便走。黄子文甚为扫兴,亏得跟局大姊一眼瞥见了黄子文,便道:“俚亦勿是钱大人格朋友,俚是金大少格朋友呀。格日子是钱大人托金大少去邀得来格,碍啥介?”宝珠方始讪讪的坐下,黄子文不觉又鼓起兴来。 那大姊一面装烟,一面便向黄子文攀谈。黄子文把编造的假话,子午卯酉,说了一遍。那大姊十分相信,宝珠却是冷冷的。少时吃毕,各局纷纷而去。宝珠临去的时候,免不得说声:“晏歇请过来。”那大姊却把眼睛一睃,睃得黄子文六神无主。 会过了钞,沈自由那些人便拖着黄子文去打茶围。看看已到十二点种,黄子文恐怕田雁门疑心于他,便急急忙忙的回去。谁知田雁门又出去了,黄子文便自己埋怨自己道:“早知如此,我何不再逛一回呢?”没奈何,只得闭了房门,悄悄安寝。 过了两日,田雁门忽然请黄子文到自己房间里坐下,说道:“刚才接到舍下一个电报,第三个小妾,病在垂危,催促兄弟连夜回去。书局的事,兄弟既然答应了一手接流,不便食言。 如今有四千银子的庄票在此,你先拿去,创办起来。以后倘有不敷,再写信给兄弟,另行筹汇,决不致事败垂成的。”黄子文接过庄票,便道:“我二人相见以心,那些契券文凭的故套,也可以蠲免的了。但是无论如何,我必断不负此重任就是了。” 田雁门说了几句“全仗大材”的话,便忙丢丢出门去了。一面管家捆行李打包裹,忙得不可开交。黄子文钱已到手,心满意足。见田雁门出去了,他便故作镇静,回到自己房间内秉烛观书。等到田雁门将上轮船,他才起身相送,彼此叮嘱而别。田雁门既去,他想茶栈里不能住了,到了次日,便搬到四马路一家顶阔的栈房里,“居移气,养移体”的起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出乡里用心寻逆子 入学校设计逼衰亲 却说黄子文搬到了大栈房之后,过了几日,又在新马路华安里租了一所两楼两底的房子。又去租了两房间外国木器,搬了进去,陈设起来,居然焕然一新。黄子文诸事没有动手,先把一块洋铁黑漆金字招牌,钉在墙上,做个媒头,招牌上大书“兴华书局”,天天引的那卖机器的掮客,卖铅字的掮客,来了一批又是一批。黄子文却毫不理会,只是吃他的酒,碰他的和。人家问问他,他总说是:“这事其难其慎,不是旦夕可以奏功的!”人家也懒得问下去了。 黄子文在上海如此胡闹,早有人传到了他的家乡。他家乡是在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一个什么村上,家里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母亲,守着几亩田过日。这回听见人家说儿子在上海发了财了,便和邻里们商量。邻里们撺掇道:“你何不自己去找他?” 他母亲道:“他在家的时候,常常要与我吵闹,如今我去找他,他倘然不认我呢,这便怎处!”邻里们道:“老太太,凡是人总有个见面之情。何况你们自己少爷,这是天性之亲,有什么不认的?”他母亲摇头道:“我那不肖儿子,动不动就讲什么‘命是要从家庭之内革起的。’那一派话头。所以和我吵闹起来,便睁着眼睛,捏着拳头说:‘我和你是平权,你能够压制我么?’常常这个样子。此番前去一定受了气回来,没有什么好处的!我们家里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生出这种后代。祖宗在阴司,想也在那里淌眼泪呢!”说到这里,这老婆子便呜咽起来,众人连忙劝祝过了几日,他母亲忽又心活,将门户交代了一个小丫头。 检点检点,带了个小小的包裹,趁着便船,过了江,到了钱塘门。由钱塘门雇乘轿子,直抬到拱宸桥租界大东公司码头。老人家是鼠惯的,只趁烟蓬,只得一天半,到了上海。可怜她举目无亲,只得借住在一爿小客栈里,慢慢的打听。打听了三四天,方才打听着,问明了一切。次日起来,算清帐目,背了小包裹,拄了根拐杖,一步一步的直摸到新马路华安里来。 且说黄子文因为这两天将近中秋节了,堂子里担盘送礼,络绎不绝。人家是要躲掉她们,可以省花两块钱;他却在家里候着,以示阔绰。然而两天之内,已去了几十块了。这天起来之后,心里想道:“如何没有一个送盘来的?算算还有小桃红、张媛媛、王宝宝、周雪娥等二十余家,难道她们约齐了才来么?”一会儿在楼上踱踱,开开柜门,取出一瓶香水,细细抚玩了一番,心里想道:“这瓶香水是要留着给张缓缓家小阿金的了。 她得着了这瓶香水,不知如何快活呢!”正在胡思乱想,听得楼下呀的一声,像是一个人推门进来。又听得喘喘吁吁的声音,赶上楼来。心里吃了一惊,将香水瓶放在桌子上,刚要想自己下去看,那人却早上来了,先叫了一声“儿啊!”黄子文这一惊,如青天掉下霹雳来一样。定睛一看,不是他的母亲还是何人?惊定了,气便跟了上来。老人家已经挨到写字台边坐下,唠唠叨叨,埋怨个不了。黄子文一声都不响,立起身来,关了柜门;又把钥匙开了铁箱,把所有钞票洋钱,尽行塞入身边,登、登、登的头也不回,下楼而去。他母亲这一气,气得几乎发昏,女人家有什么见识呢?无非是哭而已矣! 且说黄子文出得门,气得脸都发了青了,有人招呼他,他也不看见。本来想到四马路去的,看看越走下去越冷落。止住脚步一看,原来快到张园了。心中想道:“我气了一气,走路都会走错了。看来养气功夫尚差。”于是拨转身来,叫了一部东洋车,拉着如飞而走。到了迎春坊口停车,给了一角小洋钱,大踏步径到张媛媛家。上了楼之后,房间里却是静悄悄的。媛媛尚睡在床上。一个老娘姨在那里揩台抹凳,见了子文,招呼进去,在炕床上坐下。 那个老娘姨去叫醒了张媛媛,便去舀脸水。媛媛道:“大少,耐倽能格早介?”子文道:“舍故歇辰光勿作兴打茶围格?”媛媛道:“作兴格,作兴格。”一面说,一面跨下床来,趿了拖鞋走到炕床面前,揉揉眼睛,对着子文着:“耐是勒亻舍场化住仔夜出来哙?面孔浪难看得来。”子文道:“勿要瞎三话四,倪是再规矩呒不!”媛媛拿嘴一披道:“啥人相信!” 子文道:“真格勿骗耐。”媛媛道:“耐拿面镜子自家照照看吧。阿像格来?”子文道:“耐阿是说我面色勿好看啊?格是刚刚搭倪老太太拌仔两句嘴舌落。”媛媛道:“倪曾勿听见耐说歇该搭有倽老太太呀。”子文道:“还是今朝勒绍兴来格勒。”媛媛道:“大少,格格是耐勿是哉!唔笃老太太第一日到该搭,耐就搭俚呒不好说话,格是算亻舍一出?倪堂子里格人,也勿造至于哙!耐大少是读书人,亦懂洋务,只怕中国外国才呒不格种理信格!” 这番话说得黄子文良心发现,满面通红,只得挣扎着说道:“依耐末那哼介?”媛媛道:“依倪末蛮便当格:拍拍俚格马屁,请俚看看戏,吃吃大菜,坐坐马车,白相白相张园。老太太哚曾勿到歇上海来格,看见仔格种,自然勿开心也开心哉。” 子文摇头道:“勿局,勿局!我有戏勿会自家看,我有大菜勿会自家吃,我有马车勿会自家白相张园,倒去让格格老太婆写意?俚也勿曾生好格副骨头!”媛媛道:“耐格种人呀”又用手指头指着子文道:“真正是只众生!”子文拿脸一沉道:“耐骂我亻舍哉?”媛媛正待回言,老娘姨已掇了脸水进来,说:“先生揩面吧。”媛媛过去盥漱,方才打断话头。媛媛盥漱之后,小阿金与她解开头发,坐在窗下梳头。子文无精打采,坐在那里呆呆的思想。 看官,你们道黄子文想什么?原来是出脱他的母亲的念头。 左想不好,右想不好,到后来想定了一条绝妙主意,不觉眉飞色舞起来,登时立起身来。媛媛道:“再坐歇去。”子文连道:“勿哉,勿哉!”媛媛只得听他扬长而去。 他出了迎春坊,看看天色尚早,便一人踱到金谷香,吃了几样大菜,签过了字,仍回新马路华安里。推门进去,新雇的小使名唤来喜,迎着诉道:“老太太刚刚住哭。少爷你什么地方去的?为何弄的她老人家这样的伤心?”子文听了,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急忙赶上楼去,看见他母亲正坐在他那张铁床上,垂头丧气,默默无言。 子文见了他母亲,便自靠在台子上,和他母亲说道:“一个人总要自立,你苦苦的来寻我做什么?”他娘正没好气,对他道:“来寻你做什么?寻你要吃!寻你要穿!”子文道:“既然要吃要穿,更不可不自立!”他娘道:“你张口自立,闭口自立,怎样才叫做自立?”子文道:“自立是全靠自己,不依仗人家的意思。”他娘道:“我这样大一把年纪了,天上没有掉下来,地上没有长出来,难道还叫我去当婊子不成?”子文道:“胡说,胡说!谁叫你当婊子?我只要是叫你读书。这读书就是自立的根基,这里头什么都有。”他娘道:“真正笑话!这不成了‘八十岁学吹鼓手’了么?”子文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城里有个强种女学堂,学堂里都是女学生。 可敬啊,可敬!她们都是牺牲其身而报国家的,你老人家要是进去了,于我的面上光荣不浅。”他娘道:“我只要有饭吃,有衣服穿,不要说是女学堂,就是仁济善堂、广济善堂,我也去的。”子文听了,不胜之喜。当下又窝盘了他娘几句,他娘的气也渐渐的平下来了。 子文当下写一封外国信给城中强种女学堂,说:“今有家母要来念书,伏乞收留。”等语。午后,差了一个出店的送了去。良久,良久,方得回信,说:“后天是开学的日子,可请老太太前来,敝处当拭几候教。”子文看了无话。 原来这强种女学堂总理羽衣女士接到子文信后,心里想道:“他的老太太一定博学多才,这回进来,是要来作教习。”刚好堂上出了一个教习的缺,便与监院、监起居那些人商量。大家一听是黄子文的母亲,有什么不造成的?当下商议定了,才写这封回信,所以下这“拭几候教”四字。黄子文虽然通彻,他老太太从小种田出身,却是一字不识,黄子文当下又教导了她许多规矩,说:“不要叫人家笑话,扫我的脸。”他母亲只得一一记下,专等开学那天,便去念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仗义疏财解围茶馆 赏心乐事并辔名园 且说到了强种女学开学的那一天,黄子文绝早起来,等他母亲梳洗已毕,便叮嘱了那老婆子无数若干的话。老婆子要穿要吃,只得唯唯从命。黄子文又拼着肉痛,替他母亲制了一幅铺盖,一套粗布衣裳,说是到学堂里去,身上污秽了,有碍卫生,学堂里就要革逐的。其实一古脑儿还不到一台花酒的下脚。 闲话表过。子文那日送了他母亲进强种女学。强种女学的董事、司事人等,待她十分恭敬,而且处处都按着教习的礼节。 他母亲预先得了儿子叮嘱,说:“你此去是当学生,处处须还他学生的规矩。”所以两边都弄得局促不安。第一天将就过了。 第二天,要请这老婆子去上讲堂演说了,这老婆子如何能够呢? 便把根由底细,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董事听了,方始恍然大悟,跟手写了一封西文信给黄子文。黄子文正在西荟芳底袁宝珠家,碰二十块二四架的麻雀,忽然接到新马路华安里书局里转送过来的一封要信。拆开一看,是张外国信笺,用拼音读去,是:“密司脱黄:你的母亲到我们学堂里念书,她的年纪大了,不合格了,请你另外再给她找一个地方吧。”下头签着名字是佛兰英。黄子文随手一撩道:“这老乞婆真真是惹厌!”等到黄子文回去,他母亲早端端整整坐在家里了。黄子文咕噜了几句,也就丢开。第二天,只得给了他母亲五十块洋钱,叫她:“回到绍兴乡下,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去,不要在上海混搅了。”他母亲生平没有见过整封洋钱的,现在看见这么一卷光华灿烂的东西,早笑得她眼睛没缝。当日收拾收拾,趁便船回她的绍兴去了。黄子文就如拔去了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好不松快。 转瞬之间,便是中秋。黄子文有的是洋钱,早将各处店帐,一律开发清楚。便有几个同志的,什么王开化、沈自由,平时穷的和叫化子一般,到了节上,更是束手待毙,打听黄子文得了田雁门这笔巨款,便一个个的转他的念头。黄子文酌量交情,一一点缀,也有念块十块的,也有三块五块的。这班人得了这个意外接济,自然是感激涕零了。到了中秋这一天,天气晴明,风日和美,黄子文无家一身轻,有钱万事足,用过早饭,便踱到四马路升平楼,泡了一碗茶,看那些娘姨大姊讨嫖帐的,来往如梭。黄子文想起去年今日,在日本东京时候,欠了精养轩十块金圆,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终究上了趟警察公署,弄得第二日《读卖报》上上了这条新闻,朋友们看见了,个个嘲笑。 正在那里暗暗的记念,肩头上有人拍了一下,吓了一跳。 忙看时,原来是同淘的周策六周大文豪。只见周大文豪皱着眉头,指着旁边一个相帮、一个娘姨道:“黄兄,我不过欠了他们一台菜钱,十几个局钱,今天竟在茶馆里坍我的台!你替我处分处分看。”那娘姨迈开鲇鱼脚,上前将黄子文打量一回,见他戴着一顶外国细呢窄顶的帽子,一身外国黑呢的衫裤,俏皮得紧,里面露出一个杨纪色的软胸;襟前黄橙橙的挂着一条光绪通宝铜钱表链,链上还有两个坠子,是红宝石的,鲜艳的如玫瑰花颜色一般;嘴里衔着一只蜜蜡雪茄烟管,边上也镶着金子,知道此人很有钱,有他招架,就不怕了。当下吱吱喳喳的对子文说道:“外国大少,倪先生末叫小桃红,住勒哚尚仁里。格位周老,从前是搭招商局里乌老一淘格。乌老末是倪格老客人,俚荐拨仔倪,吃仔一台酒,叫仔十几个局,倒说就此野鸡缩仔头,连人面才勿见哉呀!”倪去问问乌老,乌老说:“我老早搭耐说,叫两个局是勿碍格,吃酒是我勿管帐格!” 倪听仔急煞快,寻仔俚好几埭,寻俚勿着。今朝刚刚碰着哉,倪阿要问俚讨格注铜钱格落。”黄子文把周大文豪叫了过来,说:“现在事已至此,你该怎样打算打算?”周大文豪道:“我有什么打算?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我的台已经坍了,听凭她们把我怎样罢了。”黄子文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凡事总得有个过常自古道:‘杀人抵命,欠债还钱。’你难道连这两句都忘记了么?”周大文豪听他一番埋怨,只得骨都着嘴,坐在一旁。 黄子文屈指一算道:“一台酒八块。”那娘姨抢着说道:“外国大少,俚连下脚才勿曾付格,要算十二块哚!”黄子文皱着眉头道:“这太难了。”又道:“十几个局,算他十五块洋钱,加上十二块洋钱,一共二十七块洋钱。也算不了什么事!”一面说,一面在身边摸出一卷钞票。周大文豪见他摸出钞票,肯替自己惠钞,便没口子的说道:“黄兄,你代我解了这场围,赛过重生父母,再世爹娘了!”说罢,也不管有人在旁没有人在旁,爬下来,就和黄子文磕了一个头。黄子文摇头道:“你的奴隶性质太重!”随手检出二十块钱——两张汇丰银行钞票,捏在手里,对那娘姨道:“有二十块钱在这里,可拿去勾了帐。”那娘姨道:“外国大少,依耐算也要二十七块哚,那哼现在只得念块介?”黄子文道:“我是代朋友还帐,不是我自己还帐。你既嫌长道短,这事就不与我相干了,你去和他自己说吧!”说罢,便将钞票收回。那娘姨慌了道:“外国大少,耐总算照应倪格,念块末就是念块哉哙。”黄子文方才拿出,重新递了过去。 那娘姨钱已到手,便对那同来的相帮道:“阿虎叔,倪去吧。”方始登、登、登的下楼而去。这里看的人也满了,还有人啧啧的在那里称赞黄子文仗义疏财。 回转身来且说周大文豪,见黄子文代他惠了嫖钞,那种刻骨铭心的样子,描摹也描摹不出来。黄子文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立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去吃饭了。”随手摸了两个角子,叫堂倌算清茶帐,还多下三四个铜圆,周大文豪抢在手中道:“借给我坐东洋车吧!”黄子文又好气,又好笑,对他道:“拿去,拿去!”周大文豪笑嘻嘻的跟着下楼。到了升平楼门口,黄子文向周大文豪拱拱手道:“再会,再会。” 回身出西荟芬,到金如玉家里,是楼下房间。一掀门帘进去,金如玉已经在那梳洗了。见了黄子文,满面堆下笑来,连说:“坐,坐!”黄子文随意向沿窗一把红木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下,看金如玉掠鬓修眉,涂脂抹粉。如玉道:“耐是勿曾吃中饭格来哙?”黄子文点点头。如玉便喊老姆姆拿笔砚过来,黄子文写了一样糟溜鱼片,一样红爆鸡丁,一样米粉肉,十张薄饼,一碗酸辣汤,叫到雅叙园去叫。老姆姆接过条子,探头出去,喊相帮快去快来。不多一会,菜已来了,老姆姆摆下杯筷。黄子文对金如玉道:“你为什么不吃?”金如玉道:“倪刚刚起来勒,吃勿落来里。”黄子文无话,便巍然上坐了。 如玉梳好了头,过来斟了一杯酒,说:“耐慢慢叫用,倪到后头换衣裳去。”黄子文一人独酌,甚是无聊。饮到半酣,就叫盛饭上来。用过饭揩过面,金如玉已换好衣裳出来,坐在那里吃水烟。黄子文便问她道:“你今天可去坐马车?”如玉道:“倪犯呒不铜钱哙,耐阿请倪?黄子文道:“部把马车,有什么大不了事!你们只管到森大去喊就是了,叫他上在我帐上。” 如玉自是欢喜。一面传话出去,一面又挨延两个时辰。看看表上,已指在三点左右,又叫相帮去催了一遍马车。马车来了,黄子文又叫他去配部轿车,预备自己坐。这不是黄子文的道学,他怕同如玉坐了,有人看见不甚方便之故。霎时轿车配好,二人各自上车,如玉又叫黄子文同她到福利公司去买些零碎东西,黄子文只得应允。 一鞭才发,便如风驰电掣一般。到了福利公司,如玉拣了许多洋纱之类,算帐不过二十余元。黄子文摸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来,找出二十多块洋钱塞在身上,觉得沉甸甸的,便用手巾包了,交代如玉带去的娘姨小阿金。二人又在四马路兜了个大圈子,才到张园。过了泥城桥,滔滔滚滚,看那大自鸣钟上,已经三点五十分了。黄子文将自己的表拿出来一对,刚刚慢了五分。抽出发条,拨得一模一样,仍复将表藏好。正是“车辚辚,马萧萧”一片声响。忽听前面发起喊来,黄子文顿吃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花冤钱巧中美人计 打急电反动富翁疑 却说八月中秋那日,黄子文与金如玉同到张园。刚刚走过泥城桥,忽然听见前边发喊。探出头来一望,只见一部橡皮轮,飞风也似的擦肩而过,一个骑马的红头巡捕一头赶一头嘴里衔着一个叫子,哔呖哔呖的吹。子文知道是溜缰,方才把心放下。 及至到了张园之后,四处寻找金如玉,竟毫无踪影,心中颇为诧异。一会儿,他平日相处的那班狐群狗党一哄而至,簇拥着他四处兜圈子。兜了一会圈子,拣张桌子坐下,堂倌泡上茶来,又拿了许多栗子、莲心之类,摆在桌上。那些人你抓一个,我抓一把,霎时罄尽还不算数,叫堂倌一样一样的添来。看看日色沉西,门外车声雷动,那些人道:“不早了,我们散吧。” 说着就走。黄子文那张桌上,登时干干净净。等到堂倌前来算帐,茶是两角洋钱一碗,栗子是一角洋钱一碟,莲心也是一角洋钱一碟,那些人吃了毛毛的三块洋钱。黄子文叫声晦气,掏出一张五块头的钞票,叫堂倌找了两块洋钱。立起身来,踱到门口,找到自己马车,坐定了,马夫把鞭一晃,那车便如驾雾腾云一般的快,向来的那条路上,滔滔进发。 马夫照例兜了两个圈子,便问在何处停车。黄子文在身上掏出一叠请客票头,也有六点钟的,也有七点钟的,排好了时候,便说:“先到北西安坊。”马无答应。霎时到了,黄子文跳下车来,叫他明天到华安里来拿钱,马夫不甚愿意,说道:“老板,马车钱准其明日子到华安里去拖,阿拉格酒钱,是勿能欠格哙。”黄子文听了,满心生气,掏出一块钱,丢给马夫,头也不回,进北西安坊去了,马夫自将车拉回行内。 再说黄子文进得北西安坊,认明金巧云牌子,拾级登楼,便问:“陆大人可曾来?”娘姨回答在小房间里。黄子文踅将进去,只见主人陆明远正躺在榻上,吃得烟腾腾地,见了黄子文,连忙除下金丝眼镜,口称:“得罪,得罪!”一面请黄子文在那边榻床上坐下。黄子文举目一看,便问:“还有朋友呢?”陆明远道:“他们忙得很,要吃过一台才能够翻过来。”黄子文道:“原来如此。随手就将帽子摘下,把打狗棒倚在旁边,在榻床下首躺将下来。陆明远打好一口烟,递给黄子文道:“可要试一筒?黄子文不接,嘴里说道:“去年东洋开博览会,弄了一个鸦片烟的,摆在人类馆里。还是兄弟看见了,和人类馆的总理磋磨了好几天,又和日本内阁桂太郎说明:‘这人类馆里吃鸦片烟的,不把他撵掉,你们开会那日,我们便下黑旗以吊中国。’这样一说,他们才答应了,现在要我作法自毙,那可不行!”陆明远听罢黄子文一番议论,不觉肃然起敬。过了一会,那些朋友吃得醉醺醺的,登、登、登走上楼来。陆明远一一招呼。忙叫:“摆起来,摆起来!”娘姨答应,登时七手八脚将杯筷安排停妥。陆明远又请那些朋友多叫些局,绷绷场面。黄子文抢笔在手,便一张一张的写起来。等到别人的写完了,自己写了一个西荟芳金如玉。入座之后,黄子文也不管他们,只顾自己虎咽狼餐。 少时金如玉姗姗而至,在黄子文旁边坐下。黄子文问她方才张园为何不见,如玉道:“倪格车子刚刚过泥城桥,拨一匹断命溜缰马,直撞撞过来,倪个车子几乎撞翻。倪格车子浪格只马,吃仔格格大吓头,乱跳乱碰,撞倒仔一部东洋车子。拨巡捕拉到仔巡捕房里去,要倪存念五块洋钱勒,放倪出来。大少,亏得耐刚刚有注洋钱,交换倪老娘姨格。倪就勒格当中拿仔念五块,存勒巡捕房里,难末放倪出来格。今朝是八月半,就弄格种勿色头事体,倪勿高兴哉,所以就转去格。”黄子文听了,方才明白。心里一想:“刚才买东西剩下来的二十多块洋钱,被她拿去了念五块,所有也不过两三块洋钱了,索性送给她吧。”但无缘无故出了这注洋钱,未免冤枉,然而也不能说了,当时垂首不语。如玉坐了一回自去,黄子文还去应酬了两三处,方才回到华安里。 次日已是十六了,节已过了,田雁门的款子也去其大半了,不能不赶紧办些印书的材料,撑起一个空场面。将来就是缺本,在田雁门前也有一个交代。主意定了,便去寻了一个铅字机器的掮客,一共在内,说明白是一千五百块洋钱。先付五百块,到过年再付五百块,到明年五月节再付五百块。等到合同订好,黄子文便到庄上,划了一张五百块洋钱的即期票子。交割清楚,便在楼上楼下陈设起来。又招了几个排字的工人,摇机器的工人,将就弄起,拣定了八月二十六日开局。这日向九华楼定了两席酒,请了陆鹫公、王开化、沈自由、李平等那班人。只有陆鹫公回说有事不能来,其余都到了。少不得都要叫局,闹到半夜,方才散去。黄子文又想到译书一节,便请了两个读过几个月东文的,讲明白每一千字只出一块洋钱。那两个人起先不肯,后来一想,譬如在家中闲坐,就答应了。黄子文把校对的事情,也托了他们,乐得自己花天酒地。两月之后,果然译出一部《自由原理》。黄子文也不曾看,便叫排樱等到排印成了,封了十部,寄给田雁门。 田雁门回家之后,正在记挂黄子文,忽然接到邮政局寄来一个大包,拆开一看,原来是黄子文寄来的信。信上说的天花乱附:开局之日,各国知名之士俱到,由日本横田武太郎演说,如何如何热闹。后面又说:“现在译出《自由原理》一书,附去呈政。”那些话头。田雁门喜之不荆等到打开那书一看,原来只有薄薄的一本儿,加以字迹模糊,纸张粗糙,便有几分不快。再看那序文道:自由者,如人日用起居之物,不可一日而废者也。 故法以自由,遂推倒拿破允之虐政;美以自由,遂赞成华盛顿之大功。我中国二千余年,四万万众,其不讲自由也,如山谷之闭塞,如河道之湮淤;所谓黄帝子孙的种种同胞,皆沉埋于黑暗世界之下。 呜呼!人心愦愦,世道昏昏!安蛔杂晌隳溃? 此欧洲各国上中下三等社会人之口头禅也。我中国安有如此之一日哉?是书为日本博藤太谷原著,阐发自由之理,如经有纬,如丝有纶。志士黄君子文及某某二君,以六十日之局促,成三万言之丰富,诚擎天之一柱,照夜之一灯也。但使人人读之,而勃发其自由之理想。我中国前途,其有望乎? 时在某年某月 邹仁识 田雁门看了,心里想道:“这篇序文,寥寥数行,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看来这位邹公手笔,也不过如此!”及至一页一页翻阅下去,那些“之”字“的”字用的都不是地方,心里更加几分不快。随手写了一封回信,虚庚了几句,把书搁在一边。自此之后,便接到黄子文好几封信,无非说款项不足,求他再汇几千银子,以资接济云云,田雁门置诸不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已到隆冬时候,看看将近送灶的日子了。忽然电报局送进一封急电。拆了开来,拿《电报新编》逐字查去,只见写的是:广东省城朝天街田雁门鉴:局款速汇一二千金,免得支绌。否则即将闭歇,候复。文叩马。 原来是二十一发的。田雁门不觉着恼起来,随手拟了一个电稿,叫家人送到电报局里去。不到四点钟,到了上海。上海电报局里,照着写明了号码,送到华安里黄子文那边去。 黄子文这几日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专等田雁门款子来开销那些嫖帐。这日接到回电,译将出来,原来是:马电已悉。年底款不能筹,祈谅。余听裁酌。雁复梗。 黄子文看了,如一瓢凉水,从顶门上灌直下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学切口中途逢小窃 搭架子特地请名医 却说黄子文正在为难时候,得了田雁门的一个电报,回复他没有钱了。黄子文赛过顶门上打了一个焦雷。看看时候已是年终,那些派帐条子几乎踏穿门槛。书局里的工匠又闹着要算薪资,厨房里有两天不开饭了。黄子文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咳声叹气而已。 直到了送灶日子,黄子文的同志叫做王开化的,偶然走过新马路,便踅进了华安里,想去找子文谈几句天。谁想他的印书局两扇门上钉了两块木头,粘着十字式的封皮,是“居安洋行长条谨封”,上边还有许多帐条子,什么一品香大菜馆八十九圆四角,公大马车行六十三圆,外欠酒钱二圆,又是什么外国成衣店、煤炭店、米店、蜡烛店、酒店、洋货店、绸缎店,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王开化才晓得黄子文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了,心内大为诧异。回去告诉那班维新朋友,也有说:“他平日过于荒唐了,以致到这步田地”的,也有说:“他如此没出息,连我们面上也少威光”的,七嘴八舌,纷纷议论。缩转身来,再说田雁门自从那天上了轮船之后,坐的是头等官舱,汽筒迭连响过了三遍,不多一刻,就起碇开船。一阵铃声,那轮船便如弩箭离弦,前往厦门等处进发。 田雁门用过晚膳,又抽了几筒鸦片烟,家人们铺好被褥,请他歇宿。田雁门宽衣解带睡了下去。只是满船的人声嘈杂,夹着机器间内的乒乒乓乓一片价响,急切不能入梦。良久,良久,方始朦胧了一会。忽然觉得房门处有个黑影一闪过去,心想:“房门是关着的,为何看得见房门外走路的人呢?”心中一惊,睁开两眼,见房门已是大开的了,家人们却一个不在。 发了急,直着喉咙叫了几声,始有个家人叫钱升的,远远接应着跑了过来。田雁门骂道:“你们这班王八蛋放着觉不睡,跑到哪里去了?”钱升撅着嘴,一声儿也不敢响。田雁门道:“房门开了,想是有人进来过了。你替我细细的查查看。”钱升道:“箱子是在箱舱里的,不妨事的。只要看看零碎东西就是了。”一面说,一面拿了枝洋蜡烛,在各处照来照去,并不曾失落一件东西。及至照到房门口,脚下踢着一样东西,豁琅一声,钱升倒吓了一跳。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把钥匙,什么样子的都有。钱升拿在手里,问田雁门道:“老爷,这把钥匙可是你的么?田雁门道:“我的钥匙不是高福身上带着么?怎么会到此地来?”说话之间,高福已经暗暗站在钱升背后了。见田雁门问到这句,便抢前一步道:“钥匙在奴才身上呢。况且老爷的钥匙,是一个样儿的,这把钥匙什么样儿都有,不要是轮船上的贼忘记在这里的吧?”田雁门方才恍然大悟。又吆喝了他们几句,吩咐他们:“从今以后,无论什么时候,不许跑开。 要是跑开了被我查将出来,卷铺盖替我上岸滚蛋!”家人们连连应了几个“是”。顺手将房门关上。钱升又掇了一张凳子,把门顶住,才从田雁门的床底下,拖出行李来,就在地上摊开,息心静气的睡觉。刚刚躺下,钱升听见有人在门外走来走去,又打了一个唿哨,只听他低低的说道:“我的先生呢?”说了几遍,钱升也不去理会他。 等到次日天明,钱升起来,到厨房里打水洗脸,只见一个茶房跑过来向他说道:“你们昨天晚上捡着什么东西没有?” 钱升板着面孔道:“没有捡着什么东西。”那茶房道:“你不要作耍,还了他们吧,他们是不好惹的。”钱升觉得茶房话中有因,便细细的问他。茶房道:“他们的外号叫作水老鼠,专以偷窃扒摸为事,始终也破不了案的。你们昨天晚上捡到的那把钥题,就是他们的衣食饭碗,你要是拿了去,岂不是绝了他们的衣食饭碗么?”钱升这才恍然。舀了脸水回去,便把钥匙带了出来,找到那个茶房,交还了他。又拉住了问他道:“我要打听你一桩事情。”茶房道:“什么事情?”钱升道:“我们昨天晚上,捡到了这把钥匙之后,后来听见有人在房门外连嚷‘我的先生呢?’那时已是三更多天了,满船睡的静悄悄的,不消说总是他们那班人了。不然,谁还放着觉不睡,满到四处的跑来跑去呢?这先生是谁?难道他们也有老夫子么?”茶房扑嗤的一笑道:“你真糊涂!这先生是钥匙的别号。如今你学了乖去,回来又好充内行了。”说罢,忙忙的去了。钱升回到自己舱内,那时不过八点多钟,田雁门正自睡得浓浓的。 一直等到十二点钟之后,田雁门方始伸腰而起。用过午膳,闲着无事,便衔了一根吕宋烟去找买办谈天。原来这轮船上的买办叫做杨小汀,是广东顺德县人,与田雁门同乡,田雁门本来也认识他。及至到了买办的房门口,一推门,早紧紧的锁住了。问问荣房,茶房说在帐房里叉麻雀。田雁门再寻到帐房里,见买办杨小汀正和两个帐房、一个副买办叉麻雀哩,见了田雁门,连忙让坐。田雁门坐下,看他叉麻雀,法儿甚是新奇:那时正有了点风浪,轮船一晃一晃的,他们叉麻雀的桌子,用竹丝和插篱笆一样插在上面,却有两面,每人面前二十一张牌,都砌在竹丝里面,当中放了一只升箩,每人十三张牌,都拿在手里。对面一个帐房问道:“一筒要么?”下家道:“不要。” 就把这一筒望升箩里一丢,无论如何倒不出来。田雁门连说:“好法子!好法子!”看了一回,这船越发晃荡了,田雁门有些恶心,便辞了杨小汀,一路扶墙摸壁,回到自己房中,在自己的床上船下。觉得头晕得很,侧耳一听,那边房里呕的一声,这边房里又哇的一声,一时并作。如此约有一昼夜,方才到得广东。轮船下了碇,家人们招呼挑夫搬运行李,径奔省城第七铺自己家中。管门的看见了,飞风也似的进去通报。大太太随即带了五个姨太太,站在穿堂门口迎接。他那些姨太太,一半是谷埠紫洞艇上讨来的,与近人做的诗所谓“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的一般模样。只有生病的这位三姨太太,却是从上海窑子里讨来的,生得玲珑剔透,所以能够宠冠专房。 闲话休提。且说田雁门到得家中,先和大太太寒暄了几句,又和各位姨太太招呼过了。洗过脸,用过午餐,便踱到三姨太太的房间里来。却是绣帏深掩,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但闻一股药香直钻鼻观。丫头们忙向床前通禀,说:“老爷回来了。” 三姨太太才有声没气的说:“老爷呢?”田雁门走近一步,丫头挂上帐子,只见三姨太太一息恹恹,像书上所说的“西子捧心而颦,愈增其媚。”似的。田雁门问了几句病情,便问请谁瞧的。丫鬓送上一叠药方,田雁门逐张看去,无非是防风、荆芥、甘草、当归之类,有一张用了左牡蛎、夜交藤。田雁门摇头道:“太重了,太重了!”三姨太太接着说道:“我也说太重了,他们都说不妨事的,所以吃了下去,越加不好。”田雁门当下立起身来道:“你安心静养吧,我去请一个有名的医生来替你瞧,包管一帖就好。”三姨太太又微微的应了声。田雁门嘱咐了丫头几句,无非是“好好服侍,倘然违拗了,我要重处你们的。”那些话头。丫头们齐声应诺,田雁门就出去了。 当夜大太太备酒接风。 到了次日,便去看了几家亲眷。那些亲眷又来回看他,整整忙了两日。第三日稍稍定了,便要替三姨太太去请名医。无奈那些名医他家都请过了,都不相上下,田雁门甚为纳闷。忽然有个朋友对他说道:“现在太平门外柠溪大街有个医生,叫做胡銮来的,甚是高明。你何不去请他呢?”田雁门听了这话,连忙打发家人,拿了请封,骑了快马,请胡先生随即到来。家人去了大半日,回来回复道:“胡先生说,请封是每趟二十块,轿封每趟是四块;但是多过一重门槛,要多加两块洋钱,要是上楼还得加倍。小的不敢作主,所以前来回复。”田雁门道:“混帐东西!只要人病好,哪个计较这些!”那家人答应了一个“是。”骑了马再去。田雁门以为这一下子胡先生总可光临的了,谁知家人回来说:“胡先生已经出诊去了。他们挂号的诊,一共有六十余家,论不定三更天四更天回来,只好明日的了。”田雁门听了,急的暴躁如雷,骂那家人道:“都是你这王八蛋,二十块、三十块和他讲价钱,要不然,他早已来了。 都是你这王八蛋误我的事。明天他细揭你的皮!”家人被骂,吓得一溜烟跑了。 次日绝早,田雁门打发一个总管去,说是“务请胡先生立刻就来。”总管去了,回来说:“胡先生知道了。”田雁门这日本是要去扫墓的,为等着陪胡先生,祖宗也来不及顾了,在家呆呆坐着。看看日色平了西了,胡先生还是音信全无,急的连连跺脚。直到用过晚饭,才听见大门上擂的一片声响,胡先生坐着蓝呢轿子,四个人打丰火把,照得通明雪亮。胡先生下了轿,气喘吁吁的走到花厅上。田雁门朝着他深深一揖。胡先生拱拱手,嘴里先说:“请坐,请坐!”一屁股蹲在炕床上。 那时虽是八月天气,广东地气又温和,胡先生却早戴上夹纱帽子,帽子上钉了一块又桃红颜色的披霞宝石。只见他先把帽子除下,在帽筒上一架,又从腰里打子儿的京扇袋内掏出一把名人书画的象牙骨扇子来,捏在手中,扇个不住,又掏出小手巾来擦脑门子上的汗。 田雁门刚要和他说话,他道:“我们先进去瞧一瞧病人再说。”田雁门只得引了他在前头走,两个家人照着羊角风灯。 进了中门,就是内堂,上得楼去,才是三姨太太的房间。胡先生走到床前,坐将下来,说:“请出手来诊诊脉看。”丫头们隔着帐子,把三姨太太的一只手捧将出来,用小枕垫着。”胡先生起了三个指头,按在脉上,便歪了头,闭了眼睛,细细的凝了一会神,站起来对田雁门道:“我们外边去说。”田雁门道:“可要看看面色跟着舌苔?”胡先生道:“不消,不消。” 田雁门只得又把他引到花厅上。 家人们早在红木嵌螺甸的台子上预备好纸墨笔砚。胡先生更无别话,坐到椅子上,提笔飕飕的便写。写完了,递给田雁门道:“吃一帖再看。要是好了些,就连一帖;不好再来请我。”田雁门道:“请教胡老夫子,小妾究竟是什么病?妨事不妨事?”胡先生道:“方子上写的明明白白的了。雁翁,你自己去看吧!兄弟实在忙得很,出去还有二十几家哩。”一面说,一面拱手道:“再会,再会!”竟自扬长走了。田雁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回头,看见胡先生一顶帽子还在帽筒上,便对家人说道“你去赶上胡先生,说他的帽子忘记在这里了。” 家人答应着,如飞而去。又一个家人赶进来道:“胡先生去远了,不必赶了。他明日想着,自然会来取的。”田雁门点头道:“不错,由他去吧。”顺手拿起药方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脉来沉细而数,审是阴血有亏,郁怒伤肝,以致月事愆期,木火上升。故口苦微渴,治以养血疏肝法,即候诸大高明指正广木香五分熟地三钱炒枳壳一钱杭甘菊钱半川芎钱半青陈皮五分酒白芍钱半归身钱半制香附五分活水芦根一尺田雁门看了一遍,赞叹不置,说:“果然名不虚传!”一会帐房过来说:“胡先生是二十块钱的看封,四块钱的轿封;走了九道门槛,二九十八埠;上了一重楼梯,是四块,一共四十六块洋钱。”田雁门道:“知道了。我只要病人好了就是了。 钱是身外之物,算它则甚”当下家人又飞风也似的去打药。打得药来,田雁门亲自监督他们煎煮。三姨太太服了下去,也不见什么效验。问她自己,不过说是略为松动些,田雁门便连赞良医不绝。 且说这太平门外柠溪大街上胡銮来胡先生,本是个秀才,因为教书没有人要,学了医生。俗谚说的好:“秀才作医,如菜作齑”,这是极其容易的。胡先生天分又好,读了什么《汤头歌诀》,不消二十遍三十遍,便已滚瓜烂热。后来又从了一位名师,据说是叶天士的嫡玄孙,叫作叶礼仁,本领着实高强,自收了这个徒弟之后,悉心指授,拿了许多《笔花医镜》、《金匮秘要》、《仲景伤寒论》,叫胡銮来仔细揣摩。不上三年,居然出手,便挂了招牌。在这广东省里,医活了的人固然不少,医死了的人也实在多。有些胆小的,闻风而惧,以致胡先生生意十分清淡。他便发了个狠,说是要有人请他,非敲他了一个大竹杠不可,不然情愿躲在后面屋子里剔指甲。叫挂号的胡吹乱嚷,说是今天有几十家,明天有几十家,好等人家相信。他的挂号的,是他的表弟,就连四个轿夫,都是他的侄子和他的儿子。出门起来,华冠丽服;回到家中,只剩一件旧棉袍子,肩头上还打了两三个补钉。这天田雁门请了他去,他发了一注小小的横财,满心欢喜不荆因为要故作匆忙的样子,特为把帽子留在他家。到了第二天,叫大侄子就是当轿班的田雁门家中去龋谁知田雁门的门口作起刁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掉画船夕阳奏箫鼓 开绮筵明月照琴樽 却说田雁门的门口,为着胡先生那天来看病装腔做势的,他心中暗暗好笑。他们是在外头走惯的,什么事情都知道,胡先生平日的行径,他们早已了如指掌了。这回看见胡先生的轿班来拿帽子,故意和他作耍,开口道:“那天我看你们先生匆忙得很,不要是忘记在别人家里去了吧。我们这儿可是没有。” 那轿班来回了几次,门口一定不给他。胡先生想着帽子上一块双桃红颜色的披霞,是他祖老太爷传给他的,也曾向珠宝铺里估过,说要值到百十来块洋钱。他从前穷的时候,有人劝他卖掉了吧,他说:“这是先人手泽,不可轻弃。”如今因为到田雁门家看病,故意拿它装装幌子的,一旦丢了岂不可惜。这样一想,就发了急,告诉那轿班道:“你去对他们门口说,说先生那天只有你们一家请他看病,是断断乎不会记错的。”轿班照直说了。田雁门的门口少不得大笑一场,把帽子拿出来交给了他们轿班去了。 闲话休表。且说田雁门回家之后,便有些人替他备酒接风。 有天得着一封请帖,上面写的是: 八月二十九日六句钟 驾临谷埠区家紫洞艇便酌一叙。 包光顿首拜订 原来广东的谷埠,就和上海的四马路差不多,一种繁华热闹,不可以言语形容的。谷埠对面就是花田。花田栽的茉莉花、素馨花一望成林,到了好月亮的时候,望过去便如天上下了雪的一般。这些紫洞艇都在谷埠两边停着,真个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田雁门那天便坐轿子出了城,问到区家的紫洞艇,便有人上来招接。田雁门吩咐轿夫及跟来的一个管家回去,叫他们明天一早,打轿子来接。原来广东一省,盗风甚炽,一到黄昏,便将城门紧闭,无论什么人都叫不开的。所以,到城外来逛的总是一夜,第二天才能进城回去。当下田雁门走到船里,包光早站在舱门口拱手而立。彼此廉逊几句,到得舱中落坐。 田雁门举目一看,那舱可以摆得下四席酒,就和人家的厅屋一般,四壁俱镶嵌着紫檀红木,雕刻就的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无不栩栩如生。一切茶酒的器皿都是上等官窑,与上海窑子里残缺不全的碗盏,便有天渊之别了。船上的服侍人献上一道乌龙茶,又是八碟糖食,什么莲子糖、冬瓜糖、生姜糖、荸荠糖、杏仁糖、糖金桔、糖藕、糖佛手之类,摆满了一桌。包光当下请田雁门随意用些,两人闲谈着。少时伺候人又报客到,只见一个有胡子的,是顺德的绅士,叫做王占梅,与田雁门本来相识。又是一个中年的,叫做熊梦渭;一个年轻的,叫作方亚松。 彼此厮见,通过名姓,其时已在太阳落山之后。舱中点起灯,越发照得四面金碧辉煌。驾船的上来问道:“老爷们客齐了么?”包光答言:“齐了。” 贺船的回到艄上,扳着舵,六七个人走到船头上撑着篙。 那船慢慢的开到对河,与那一排铁链锁住的船,面对面一排停着,船头相接,赛如一条弄堂。田雁门心中想道:“这真是‘花为四壁船为家’了!”当下包光吩咐烫起酒来,伺候的摆上八个碟子,无非是鱼肉鸡鹅之类,但是广东派不是下面衬着几叶生菜,就是上面撒着一把芝麻。酒却入口津津,浓醇得很,田雁门知是青梅酒。五个人浅斟低酌了一会,包光便问:“叫的条子来了没有?”伺候的答道:“田老爷的银松姑娘还在李家琼华艇上呢。王老爷的细凤,熊老爷的万仔,方老爷的采姑,与你老爷的玉美,立刻就来。”包光方始无言。 果然不多一刻,叫的条子陆续来了,一个个挨着肩膀坐下。 乌师等人齐了,便上来了,伺候的掇了一个凳子,让他坐下,却只带着一把胡琴,一面铜锣。姑娘们自己打着鼓板,便咿咿哑哑的唱起《晴雯补裘》来。闹了大半天,又陆续的去了。这面船上撤去残席,煮茗清谈,倒不十分寂寞。但是耳轮子里听得一片管弦丝竹之声,自东而西,自南而北,其中隐隐约约,又夹着些莺啼燕语。 这面船上直到十点余钟之后,方摆正席,五人重新入座。 却有几种新奇的大碗,一种是西瓜烧鸭,一种是荸荠切成薄片煨鸡,大约是兼着甜咸两味。田雁门道:“我们广东菜竟有些像外国大餐了。外国大餐有些都是兼着甜咸两味的。譬如一盆烤猪肉,他旁边摆上了攻瑰沙士或是苹果沙士,就是这个道理。”王占梅道;“雁翁平日精于饮食,自然有此体验。据兄弟看起来,外国大餐所以兼有甜咸两味,其中还有化学在里头。甜主升,咸主降,一升一降适剂其平。还有一说:他们吃的果子,不取其甘而取其酸,酸能助养气以化胃中之物。”众人听了,连连点首。正在议论风生之际,先前叫过的那些条子,又陆陆续续的来坐了一会,又陆陆续续的去了。当下五人饱餐一顿,剩下的就给管家们吃。 田雁门是不能熬夜的,吃过了这顿饭,便船在炕床上睡着了。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被人拉到别的船上吃酒去了。就剩包光一人,坐着无聊,横在烟榻上,烧起鸦片烟来。可巧是个外行,刚刚烧好了一筒烟,想要上在斗上,不料用力太猛,斗又滑,签子在斗六门一个偏势,直戳到手上来,着了一下,“啊呀”一声,急回头看看他的手,一件香云纱长衫袖子,在烟灯上轰轰烈烈的着起来,赶忙扑灭,弄的一团糟。伺候的笑将起来。这一笑方把田雁门笑醒,便问何事。包光自己诉说一遍,田雁门也笑起来,随即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 伺候的绞上一块手巾,田雁门揩过眼睛,伸手向身上表裢褡里摸出打璜表来,只用指头一揿,当当的响了两下,又当当当的响了三下。田雁门知是两点三刻了,四边一看,除掉包光之外,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那些人一个个不知去向。因问包光道:“他们呢?”包光道:“他在别人家船上作乐呢。” 田雁门听了无言。一会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等吃的醉醺醺的回到这边船上,又灌了许多茶,方才坐的坐,立的立,睡的睡。闹到四更多天气,伺候的摆上稀饭,也是八个碟子,什么排骨、叉烧肉、香肠、咸鱼之类。先前叫过的条子不召而自来,这回却长久了。直等众人吃罢稀饭,每人在身上掏出两块洋钱现给她们,她们接了,称谢而去。 少时,东方大亮,这船仍撑回原处,大家上岸。那时卖茉莉、素馨花的,个个都提着小筐子嚷成一片。有些人家在楼窗上丢下几个钱来,他便抓了一把,用一张树叶包了。楼窗上的人也放下一个小筐子,他便把花放在小筐子里,楼窗上的人掣着绳抽上去。田雁门看着,不禁称羡。当下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分头去了。田雁门的管家招呼轿子这边来。田雁门又向包光作别,这才匆匆而去。 且说广东谷埠的紫洞艇,就和吴门画舫差不多。那谷埠又叫作珠江,是天下闻名的。紫洞艇大的用链条锁着,在江里如雁翅一字排开。紫洞艇旁边,有一种小船叫作皮条艇,是专门预备客人带着姑娘到其中过夜去的。这皮条艇虽紧紧靠着紫洞艇,一个太矮,一个太高,相距总有五六尺光景。要是惯家,一跳便跳下去;不然,一翻身跌下水去,那可无影无踪的了。 名曰安乐窝,其实险境。这都是广东风俗,看官们不可不知道的。正是:珠江风月也无边,不让吴娘只棹船;茉莉为城兰作障,酒香花气自年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祝万寿蓝顶耀荣华 借士金绿毛招祸患 话说田雁门回到广东之后,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已是十月初头了。那天在家里坐着,门上传进一张知单来,是用活版印的,上面写的是:谨启者,十月初十为皇太后万寿之期。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允宜同伸祝嘏之忱,略表献芹之意。是日五鼓,衣冠齐集城中长乐寺,恭候随班祝嘏,是为至要。 粤省绅商公启 旁边还注着一行小字是:“每位随带分银三大圆。”田雁门看了,便随手撂过。 到了十月初十这日,田雁门闲着无事,便带了两个家人,踱到长乐寺。原来这长乐寺已是数百年香火,住持僧名唤智利,专门结交仕宦官员。前年花了无数若干银子,到京城里去了一趟,请来一套《龙藏真经》,因此他的名气一天大一天,他的交情也一天广一天。田雁门是讲究新学的人,不欢喜与僧道来往,所以这智利至今没有见过面,不过耳闻其名罢了。今番来到寺里,心里想倒要留神看看这位住持如何举动。刚刚走到山门口,早听见一片吆喝之声,两个亲兵穿着太极图的号褂子,手里拿了藤条,在那里驱逐闲人。寺门上挂了一匹红绸,红绸下面挂了四盏“万寿无疆”的金字灯笼,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旁边墙头上贴着诵经的榜文。田雁门也看不尽许多。 走进山门,两旁松柏参天,青翠欲滴。正中一条甬道,直接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外面,有个台阶,台阶上歇着许多轿子,也有蓝呢的,也有黑布的。台阶下歇着十几匹马,马夫在旁边守着。田雁门进了大雄宝殿,只见殿上供着一座“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龙牌,还有一张椅子,用黄龙绣花的缎子搭着,想就是御座了。地下铺着毡毯,有几个戴红缨帽的管家,垂手站在旁边,颇有严肃整齐气象。 田雁门心里想:“那些祝嘏的呢?为何一个都不看见了?” 回身转到方丈,听得一阵阵嘻嘻哈哈之声,望将去,许多穿蟒袍补褂的,在那里坐着谈天。田雁门站定身躯,定眼一望,只见一个酒糟面孔有两撇黑胡子的,戴着蓝顶花翎,笼着马蹄袖,在地下绕弯儿。田雁门认得是大街上恒泰绸缎店里的掌柜;一个颀而长五品冠戴的,是鹿芝堂药铺里的帐房。再定睛一望,连途馆店的老板、洋货店的跑街他们一个个都来了。田雁门心里想:“这糟不糟呢!” 只听得药铺的帐房说道:“今天天好,真真是国家的洪福齐天!”在地下绕弯儿的那位绸缎店里的掌柜接嘴道:“可不是么?要一下雨,别的不打紧,人来的少了,咱们的分子就收得少。一个人三块洋钱,那是儿戏的么?”洋货店跑街正端着一碗茶在那里喝,听见药铺帐房和绸缎店掌柜两人说话,便把茶放下,对二人道:“今天是你们二位起的头,居然聚到一二百人,收到这一大堆分子,也算不容易了。”二人道:“这不算什么,我们开销也要好些钱。什么和尚念经、鸦片烟、水烟、茶叶、煤炭、柴火、一切零星杂用,我估了一估,怕不够本。” 酒店老板便岔口道:“和尚念一天经,我知道你的价钱是二十四块洋钱。一应在内,加上借地方两块,香工酬劳两块,打扫人等两块,花不到三十块洋钱。鸦片烟是你自己吃的,人家不过抽一袋水烟,喝一碗茶就是了。门上挂的那匹红绸,是这位仁翁本店里的货色。四盏灯笼,值不了五角钱。加上煤炭柴火,顶多到了四十块钱,那是关门落闩的了。你自己说收到一二百个分子,就算他一百五十个分子,一三得三,三五十五,就是四百五十块洋钱。除掉四十块开销,可以多到四百块洋钱,还说够本不够本,还不是欺人么?”这番话把二人气得面皮紫涨,意思想要发作。洋货店里跑街的使了一个眼色,二人方才不响。 田雁门听了不觉好笑。踅出来,走旁边一扇门进去,有几竿修竹,数本芭蕉,地方甚为幽静,一条石子砌的羊肠路。由羊肠路进去,三间广厦,当中设了一张檀香木做成的交椅,两旁一边架着一支天台藤杖,一边插着一把棕拂,上面写着“方丈”二字。旁边一副对,写的十分奇倔,句子是:金杵力催魔雾黑玉釭光闪佛灯红四边一望,鸦雀无声,一个人儿没有。 田雁门东张西望了一会,忽然一个小沙弥从里边跑出来,看见田雁门人物轩昂,衣冠华丽,便过来问“施主是哪里来的?”田雁门随口捏造了一个地方,告诉了他。小沙弥道:“施主请坐。”飞风也似的跑了进去。少时,一个和尚头戴玄色绉纱僧帽,身穿玄色绉纱僧袍,慢慢的踱将出来。看见了田雁门,蒙头蒙脑的打了一个问讯。问过名姓,那和尚便道:“久仰!” 田雁门也回问他上下,他说叫广慧,是智利的大徒弟。田雁门问:“令师哪里去了?”广慧道“到制台衙门里念延寿消灾经去了。还有十月初一去的,要月底方能回来。”小沙弥泡出茶来,田雁门东转西转,转了半天,正在口渴,端起茶碗要喝。 一摸滚烫,开开碗盖让它出出热气,然后再喝;谁想闹了一嘴的茶叶,吐之不迭,而且茶味甚苦,如吃药一般。田雁门只得蹙了眉头咽将下去。和尚当向田雁门开口道;“施主就在本地城里,想是发财做买卖的了?”田雁门道:“正在。”广慧又问:“做什么买卖?”田雁门道:“是开书画铺的。”广慧听了,不觉变成一脸怒容,忙把头别转去,盯了小沙弥一个白眼。 田雁门心知其意,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广慧发话道:“你可以请了。回来番禺县大老爷要借此地请客,你在此有些不便。” 田雁门道:“我本来要去了。”说罢,站起身来,叫那个跟来的管家道:“你到门口去,把我那匹秃驴配好了鞍子,我骑着要回去了。”一句话把广慧骂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带着小沙弥,怏怏的走开了。 田雁门哈哈大笑出了方丈,由原路抄到大雄宝殿。见台阶上的轿子和台阶底下的马,都不在那里了,想是什么绸缎店老板、药铺帐房、酒老板、洋货店跑街都走了。等到出了山门之后,看见酒店老板也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换了便服,慢慢的在前面走哩。一个学徒弟的,肩上掼着两只鞋子,腰里挟着衣包,一顶金角大王的红缨帽没处放了,便合在头上,紧一步慢一步的跟在酒店老板后面。田雁门又逛了一阵,回转家去。 刚刚他有个堂弟,叫做田龙门,从福建而来。田雁门接着,自是欢喜,当夜便命备酒与他接风。谈论之间,龙门似乎有些不高兴。田雁门便细细的盘问于他。龙门道:“不要提起,我为着一桩打官司的事。”田雁门道:“你好端端在家里守着,和人打什么官司呢?”龙门道:“哥哥你不知道,你兄弟在福建做了几年生意,公买公卖,从不欺人,别人也不来欺我。如今为了一桩玩意儿,闹出一场官司,岂不可笑。哥哥,你知道了,是一定要埋怨我的。”田雁门道:“什么事,你自己说吧,我不来埋怨你就是了。”龙门道:“我在福建历年是做的茶叶生意,倒也赚了许多钱。有个朋友,他是开古董店的,与我甚是投契,不是我到他家去,就是他到我家来。有天,他急急忙忙的跑来,问我借十块洋钱。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收了样货,缺了钱,我就借给他去了。第二天傍晚,我到他店里去,他便喜形于色的告诉我,昨天收到了一件至宝。我问是什么至宝,他说是绿毛乌龟。我叫他拿出来,原来弄了一缸水,把它养着,那毛浮在水上,就和青苔一般。我问他有什么好处,他说可以避火。我一时看它可爱,就叫他让给我吧。他说:‘可以。我昨天就是拿你那十块钱买来的;你既要,你拿去就是了。’我说:‘咱们就此两不蒂欠。’说罢,便叫了个人,把绿毛乌龟弄回店来了。谁知惹了一场大祸!”田雁门听了,不觉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断乌龟难为堂上吏 赔鸟雀讹尽路旁人 话说田雁门听田龙门说,为了一只绿毛乌龟,惹出一场灾祸,急于要听,催他快说。田龙门道:“我欢欢喜喜把它拿回家后,换了一个磁缸,好生养着,便有人知道了,要来看看。 我想,叫人看看这又何妨呢。谁想那人去后,便有个像贵公子模样的问我要买。我说不卖,他便怒气冲冲走了。第二天,便有差人出差传我,说:‘漳州县大老爷有话要同你讲。’我说:‘我上不欠皇粮,下不欠私债,你们大老爷传我,却是为何呢? ’差人道:‘不必多言,到了堂上自然明白。’及至到了堂上,漳县大老爷戴着水晶顶子,拖着花翎,捋着胡须,问我道:‘你知道你家里藏的那样东西是哪里来的?’我说:‘是朋友卖给我的,难道是抢来的偷来的不成?’漳州县大老爷哼哼冷笑,说:‘我对你实说了吧!这样东西是内务府里避火之宝,后来赏了桐大人。桐大人做了本省将军,可就把它带来了。前几天还在他家玉石池子里面,听说这两天到了你家了。桐大人少爷桐益吾好容易打听出来,给你个面子,问你买回去,你倒跟他装起傻来,要起窨来!你知道私藏禁物是个什么罪名!哼哼,你的胆子可比磨盘还大!’我那时一句摸不着头脑,就回他道:‘老公祖的明见,这乌龟可是实实在在花十块洋钱在朋友那里买来的,不晓得什么叫做铜大人铁大人。’漳州县大老爷一拍惊堂木道:‘胡说八道,我本县难道是诬赖你么?’我又回道:‘如此说来,大老爷你倒成了这乌龟的嫡亲干证了!’漳州县大老爷气的胡须直竖,连说:‘这还了得!他竟骂起本县来了! ’回头望差人一望道:‘来啊!’差人答应一声‘是’。” 田雁门更着急道:“这光景要打你了。”龙门道:“你别慌!我虽不算什么,还是个监生老爷,他打了我不犯处分么? 当时漳州县大老爷只说得一声:‘替我看起来!’两个差人便把我带下来了。后来我们掌柜知道了,赶忙把乌龟送到衙门去,说他既爱乌龟,就送他一个乌龟吧。他收到乌龟之后,这才糊里糊涂开释的。”田雁门听他说毕,不禁叹息道:“玩物丧志,古人的话真不错!”两人谈着,用过了几杯酒,便叫拿饭上来。 吃毕,雁门回房安歇。龙门就耽搁在他家里。过了两三日,仍回福建,做他的茶叶本行去了。 如今且说这桐重桐大人,原是镶黄旗人氏,出身笔贴式。 识字无多,从小在内务府当差,熬了二十年来资格,才爬到内务府员外郎。他的令郎桐益吾,是个翻译举人。爷儿两个,在北京城里什么事都干。有人送他父子两徽号:桐重叫做“老不要脸桐”,桐益吾叫做“小不要脸桐”。他们一党还有俩,叫做’混帐宝”、“倒乱平”,京城里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初穷得淌尿,连半个大钱都没有,天天在街上说大话诓嘴吃。 有天,老桐到大栅栏一座茶铺里去喝茶,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叫伙计泡一壶开水来,在腰里掏了半天,掏出几片叶子来,让它浮在水面。伙计说:“你老怕这茶不浓吧?”他说:“你真没有见过世面!这是真正武彝叶子,一片要换一两多银子呢。 我喝过了,还要把它捞起来,用丝绵揩干了带回去,还好请十几回客呢。”旁边人瞧了瞧,看见就是寻常喝的香片,便问他道:“这位朋友,你这茶是真正武彝叶子,何以见得呢?”他把茶壶一掀,道:“迟了,迟了!你要早问我,我就把稀稀罕儿给你看看,现在可不成了!”旁边人问:“怎样的稀稀罕呢?”他道:“这叶刚下壶,把壶盖儿一普。闷了一刻钟时候,把盖一掀,就飞起一朵云来,云头还现出一只大仙鹤。”旁边人听他捣鬼,便嘻开嘴笑了笑,走过去了。等到喝完了一壶开水,他站起身来要走,计说:“你老走了,一文开水钱现给了吧。” 他说:“好糊涂小子!你大爷这叶子,就值个十多两银子。你把它捞出来,将来碰着了行家,还可以卖好价钱哩!”伙计说:“你老,我不愿意发这个财,你把一文钱给了我吧。”他说:“你大爷身上带惯银子、票子,谁还带一文钱呢?记在帐上,明儿给你就是了。”说罢,扬长而去。伙计只好白瞪着两只眼,说:“北京城里哪里来这种不要脸的东西!还充大爷。大爷是几文钱一斤!”引得一茶铺人无不哈哈大笑。 还有天,小桐提了个百灵鸟,走到大街上,看见前面来了个戴夹纱帽子玳瑁眼镜的老头子,一步一步踱将过来。小桐暗想:“这是糟豆腐,好讹他一讹了!”故意迎了上来,用力一碰,那人叫声“嗳啾,便跌倒在地下了。小桐也趁势望地下一坐,顺手把雀笼一掼,雀笼本来是旧的,经这一掼,雀笼登时散了满地,百灵展开翅膀,腾的一声飞了去了。小桐回身把那老头子劈胸一把,说:“你赔我的百灵!”老头子正跌得天昏地暗,又有人将他劈胸一把,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旁边便有小桐的党羽先把老头子架起来了,颠倒问道:“你这糟豆腐,你走道怎么走到人身上去了?”小桐在地下直着嗓子嚷道:“诸位,别把他放走了。他得赔我的百灵哪!”便有个做好人的,走过来把小桐架起来了,说:“你们二位有什么话到茶铺子里去讲,别躺在地下,回来给车压死了,倒要连累街坊吃人命官司哩!”一面说,一面把两人簇拥到一家茶铺子里。 先问老头子,老头子道:“我好好的边儿上走,他把我一碰,碰倒在地,跌得我周身生疼,我正要找他呢。”又问小桐,小桐提着他那条卖估衣的嗓子,说道:“他倒说干净话儿!我提着雀笼,也在边儿上走,这老王八一晃一晃的碰到我身上来,把我雀笼碰在地下,成了两半个。这雀笼呢,原不打紧,倒是我那个百灵是个无价之宝,什么都会叫,猫叫、狗叫、马叫、驴叫,还有笙箫鼓笛,件件齐全。这两天又学会了外国山歌。 你们想想,可爱不可爱?这一下可跑了,不是去了我的命吗?” 他说得出便做得出,登时号啕大哭起来。那老头子急得目瞪口呆,计无所出。 小桐一头哭,一头还嚷道:“谁把他放走了,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等他哭完了,又是劈胸一把,说:“咱们上刑部衙门去!”那老头子吓得身体如筛糠一般,便央求众人道:“众位朋友,给我撕扌罗撕扌罗,我定不忘你们的大恩大德!” 众人又劝小桐道:“你刚说要他赔,他现在肯赔了。你到底要多少呢?”小桐把指头一伸道:“一百两。”老头子道:“岂有此理!一个百灵值到这个价,你简直是讹我了!”小桐啐了他一脸唾味道:“我把你这王八羔子!你就是赔了我一百两,我还不愿意呢。走,咱们上刑部衙门!”老头子央求众人道:“诸位大哥,你们公公道道,替我酌量个价钱吧。”众人道:“一百两呢太多,八十两是不能少的了。”老头子初还不肯,众人做好做歹的,逼他出了六十两银子,说明白跟他回寓去拿,这里众人才一哄而散。 小桐拿到了六十两银子,回到家中,刚才在外面飞掉的那只百灵,好好的在那里啄小米了吃了。原来他是养家的,常常借此讹人的。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摆架子空添一夜忙 闹标劲浪掷万金产 上回书说小不要脸桐讹人的那些故事,这回再说他父亲老不要脸桐。原来老不要脸桐,起初家道极贫,住在烂面胡同。 家里穷的淌尿,他还要满口大话,架弄他的身分。他住的宅子,倒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到他手里,又没有钱去修理,弄得破败零落,很像一座古窑。他隔壁住的乃是一位户部郎中,名叫文璧,是蒙古镶红旗人氏,和老不要脸桐还沾亲带故。文璧的书室,紧贴着老不要脸桐的上房。 有一年秋天,文璧喝醉了酒,回家一觉瞢腾大睡。及至醒了,已经是酉牌时分了。想要再睡却又睡不着,便一个人点了个灯,到书室里来写信。只听见隔壁老不要脸桐叫着丫头道:“来啊,拿我的帐子挂起来。”丫头道:“老爷什么帐子?” 他道:“是白的。”丫头道:“连黑的都没有,别说是白的了!”他说:“是长的。”丫头道:“连短的都没有,别说是长的了!”他道:“是把绳子系住的。”丫头道:“连不把绳子系住的都没有,别说是把绳子系住的了!”过了一会,丫头道:“哦,哦,哦,我知道了!”帐子的事情完了,老不要脸桐又道:“来啊,把我的枕头垫起来。”丫头道:“什么枕头?” 他道:“是高的。”丫头道:“连矮的都没有,别说是高的了!”他说:“是方的。”丫头道:“连圆的都没有,别说是方的了!”他说:“是硬的。”丫头道:“连软的都没有,别说是硬的了!”又过了一会,丫头道:“哦,哦,哦,我知道了!” 枕头的事情完了,老不要脸桐又道:“来啊,把我的被窝铺起来。”丫头说:“什么被窝?”他道:“是宽的。”丫头道:“连窄的都没有,别说是宽的了!”他说:“是厚的。”丫头说:“连薄的都没有,别说是厚的了!”他说:“是直的。” 丫头道:“连横的都没有,别说是直了的!”又过了一会,丫头道:“哦,哦,哦,我知道了!”北方节令较早,这年虽是七月,天气已经很凉了。只听老不要脸桐道:“今儿晚上,有点凉飕飕的,我把皮袍跟着靴子都穿上吧,省得明儿闹咳嗽。” 文璧也不在其意,把朋友来的信,复了一封,又是一封。 一直写到天亮,有些倦了,伏在桌上打盹。猛然间听见隔壁老不要脸桐屋子里“哗唧”一声,文璧登时惊醒。只听丫头嚷道:“老爷,你的靴子打烂了!”文璧十分诧异,心里想:“靴子怎么会打得烂?就是打得烂,为什么会这样响?”正在疑疑惑惑。听见老不要脸桐打了几个呵欠,说:“天不早了,该起来了。”说着,又听见他叫那丫头道:“金铃儿,金铃儿,你也起来吧!太太昨儿晚上上王府去吃酒看戏,没有回来。你该早早的梳好了头,洗好了脸,套车去接才是。”丫头应了一声。 旋即听见老不要脸桐穿衣裳的声音,打火的声音,吹着了煤纸抽潮烟的声音。又听得叫道:“来啊!你把枕头放到台阶底下去!把被窝安到门框儿上边去!”丫头答应了,忙乱了一会。老不要脸桐又道:“你再瞧瞧,帐子还有没有?皮袍还有没有?”丫头道:“帐子烧完了。皮袍喝完了。靴子打烂了。” 文璧更是不懂,进去告诉了他太太。他太太听了,也稀罕得很,悄悄打发一个老妈子顺便去问那丫头。等到文璧衙门里下来,太太迎着告诉他道:“刚才老妈子过去,把老不要脸桐的事情一齐打听明白了。你知道他帐子是什么?原来是蚊烟!” 文璧道:“还有枕头、被窝呢?”太太道:“枕头是台阶底下捡得来的砖头,被窝是门框儿上脱下来的门。”文璧道:“靴子怎么会打烂?皮袍怎么会喝光呢?”太太道:“靴子是酒坛子,皮袍是酒。”文璧这才恍然大悟。继而一想,拊掌大笑,不知不觉把眼泪都笑将出来。 过了一阵,文璧看他渐渐的光鲜起来了。一打听,才知道投着了一个主儿,所以吃喝穿着都不愁了。你道他的主儿是谁? 原来是木鲁额木中堂的大少爷。木中堂在日,做过文渊阁大学士,执掌军机。他的大少爷名字叫做春和,号蔚然,北京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阔少。什么都不用说,单说是鼻壶壶一项,也值个十多万金。京城里人用鼻烟壶有个口号,叫做春玉、夏晶、秋料、冬珀。玉字所包者广,然而绿的也不过是翡翠,白的也不过是羊脂。晶有水晶、有墨晶、有茶晶、还有发晶。料的那就难说了,有要是真的,极便宜也要五六十金。还有套料的,套五色的,套四色的,套三色的,套两色的,红的叫做西瓜水,又叫做山楂糕,黄的有南瓜地,白的有藕粉地,其余青绿杂色,也说不尽这许多。春大少爷春和,他除掉这些之外,还有磁鼻烟壶。磁鼻烟壶以出自古月轩为最,扁扁的一个,上面花纹极细,有各种虫豸的,有各种翎毛的,有各种花卉的,有各种果品的。春大少爷他有不同样的磁鼻烟壶三百六十个,一天换一个,人家瞧着,无不纳罕。 京城里有个杠房头,也讲究此道。他单有一个料鼻烟壶,上面刻着两个老头子,又刻着两个小孩子,一个编了条辫子,一个囱门口留着一搭胎发。据说这个壶的名字,叫做“七十九,八十三,歪毛儿,淘气儿。”是顶旧的旧货,现在再要找也找不出来了。有天,这杠头在茶馆里夸说:“咱这壶,无论什么人,他都不配有!你们别瞧木府那么阔,他们的壶那么多,要找得出一个跟这同样的,我把这个砸碎它!”众人听了,默无一语。便有耳报神把这话传给春大少爷听。 春大少爷听了,这一气非同小可。心中暗想:“这小子如此可恶,必得盖他一下子!”叫人把装烟壶的匣子搬下来,自己细细的检着,检了一天,果然没有这件东西,心里纳闷道:“这回输给这小子了!”谁想他兄弟成二爷成贵,看见他哥哥面上有点不自在,便问他哥哥为了什么事。春大少爷如此长短,告诉了他一遍。成二爷道:“七十九,八十三,歪毛儿,淘气儿,这个壶不能没有!”沉吟了一会,又说道:“咱们老爷子有这么一个,不知道是赏给了谁了。”正说着,他府里的老家人王富便上前回道:“老中堂有这么一个,在世的时候赏给了奴才了。”子春大少爷一听,大喜道:“这话真吗?”王富道:“奴才不敢撒谎。”春大少爷道:“现在还在不在呢?”王富道:“奴才为着是老中堂赏的,不敢拿出来用,现在还好好的藏在家里呢。”春大少爷一叠连声道:“你快去拿来!你快去拿来!”不多时,只见王富捧了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来把棉絮扯掉,露出壶来。春大少爷把它放在掌心,两边细看,和杠头的一模一样,而且杠头那壶,口上缺了一粒米这么大,木中堂赏给王富的这壶,一些破绽没有。春大少爷大乐,掖在腰里四喜袋里,匆匆忙忙吃完了饭,骑着牲口便去找那杠头。 那杠头可巧不在家中,出门去了。春大少爷一团高兴,登时打灭。回来之后,家人们去打听,知道这杠头天天在前门外一爿清风居茶馆里喝茶的。第二天一早,春大少爷便赶了去。 杠头恰恰在那里闻烟呢,春大少爷便朝他说道:“你是说过的,谁能够找出一个跟你合样的壶来,你就把你那壶砸碎。这话可是有的么?”杠头抬头一看,见是春大少爷,连忙站起,说:“大爷别听他们混说!!庇懈銎烊说峦酰谂圆碜斓溃骸澳翘炷阕约核档模一乖谂员咛哪亍D憬穸肜悼刹怀桑? 杠头两脸涨红,一声也不言语了。春大少爷把壶掏出来给他看道:“你瞧瞧,够得上你那个,还够不上你那个?”大伙儿听见了,便围上来了。春大少爷拿杠头的那个壶,又拿自己带来的那个壶,对着大伙儿道:“你们都是行家,瞧瞧谁的好,谁的不好?”大伙儿都认得春大少他,哪有不奉承春大少爷的。 春大少爷举着杠头那壶说:“是你自己砸,还是我替你砸?” 杠头见事不妙,便嘻皮笑脸的把壶抢在手中,一溜烟逃走了。 春大少爷这回得意非同小可,回到家中坐下,便叫人把田地房产契券的箱子搬来,掏出钥匙把箱子开了,翻出一搭市房的契纸来。随手检了一张,原来是花儿市的一所房子,每年可得租价一千多银子,留在外面。叫把箱子搬了进去,便对王富道:“拿这所房子,跟你换这个壶吧!”王富欢喜之状,也就难以言语形容了。春大少爷手笔如此之阔,这回老不要脸桐粘上了他,岂不要发财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演寿戏名角弄排场 报参案章京漏消息 话说老不要脸桐自认识春大少爷之后,车马衣服都渐渐的架弄起来。春大少爷本是个糊涂虫,只晓得闹标闹阔,于银钱上看得稀松。老不要脸桐又是老奸巨猾,始而买东西上赚点扣头。有些家人们妒忌他,他倚着和春大少爷要好,任凭他们如何妒忌,只是没奈他何。 光阴荏苒,已是隆冬时候了。有天,春大少爷在估衣铺里瞧见一件索库伦的貂马褂。原来这索库伦是老貂皮,毛深而紧,与那些秋貂冬貂大不相同。春大少爷用五百银子买了回来,十分欢喜。十二月初一,是他母舅华尚书寿诞,他在华尚书宅子里充当戏提调。这天定的是玉成班,一早掌班的戏箱发来了。 春大少爷穿着白狐开气袍,套着海龙马褂,腰里挂着鲜明活计,都是长圆寿字的,嚷着叫家人单拾掇一间屋子。家人们请示:“单拾掇一间屋子干吗?”他又嚷道:“单拾掇一间屋子,让叫天儿抽烟呀。”家人们唯唯的去了。少时,拜寿的络绎而来,都是些什么尚书、侍郎之类。春大少爷张罗了这个,又去张罗那个,早忙得他气喘如牛。等到开了席,端上面,他匆匆忙忙的吃了一碗,擦过脸,钻到戏房里去了。 那时台上已唱过两三出吉祥戏了,他四边一望,只有小朵儿一个在那里扮妆呢。他便走过来,替他理簪环,调脂粉,乱了一阵子。外边一叠连声说;“大人请春大爷!”春大少爷跑到了里边,华尚书正在那里闻鼻烟呢。他说:“舅舅有什么话吩咐外甥?”华尚书道:“没有别的,前回军机上陆大人说过,他喜欢听叫天儿的戏。今天他有事,光景下半天才来,你好好的叫叫天儿伺候着,别走开,回来找不到。”春大少爷答应了几声“是。”退下去便嚷着叫家人们去催谭老板。家人们说:“催过了,谭老板还睡在被窝里呢!”春大少爷打身上掏出表来一看,道:“现在已经十二点钟,他怎么还不起来?真混帐!”家人们说:“他家伙计提过,就是上里头当差使,也得两点钟才去呢!”春大少爷无言可答。一会儿,小朵上场唱过了《花田错》,便是孙怡云的《宇宙锋》。孙怡云《宇宙锋》完了,是李吉瑞的《长板坂坡》。这时已经两点多钟了,陆大军机也来了,春大少爷本来认识,上去见过了。陆大军机只说得一句:“今儿你当提调辛苦了!”便扭转头和华尚书说别的去了。 春大少爷在上头没有意思,便又溜进戏房里。看看戏单:李吉瑞的《长坂坡》下来,是金秀山德王君如的《飞虎山》;《飞虎山》下来,是余庄儿的《马上缘》;余庄儿的《马上缘》下来,就是叫天儿的《讨鱼税》了。春大少爷跺脚道:“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道言末了,家人赶进来说:“谭老板来了!”春大少爷大喜,赶着跑出来,只见叫天儿穿着猞猁狲袍子,翎眼貂马褂,头上戴着皮困秋儿,皮困秋儿上一块碧霞玺,鲜妍夺目;后头跟着伙计,拎着烟枪袋,挟着衣包,另外还有行头。春大少爷便说:“秋峰,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呢?” 叫天儿慢条斯理的道:“起迟了,累您等了。”春大少爷便让他到刚才拾掇的那间屋里去坐。 叫天儿进了这屋子,伙计打开烟枪袋,拣出一枝犀角枪,搁在炕上烟盘里。另外有一个紫檀木的小方匣子,开了盖共有三层,每层上是四个烟斗,三四一十二个烟斗。伙计又在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罐子来,玻璃罐子里满满的盛着一罐子烟泡,伙计们替他一个一个的上在烟斗上。这里叫天儿脱去翎眼貂马褂,里面原来穿鹿皮坎肩儿呢。春大少爷忙着叫家人泡好茶,家人们端上茶来,又摆上许多茶食,红的绿的,共有十几种。叫天儿端起茶来,喝了两口,便说:“我告罪,要抽两口。”春大少爷忙说:“请便!请便!”春大少爷却不走,一边坐着陪他。叫天儿躺下去,呼、呼、呼一连抽了七八口,这才有点精神,一面抽着烟,一面和春大少爷闲谈道:“大爷,您去年买的那个银合马,还在那哈儿吗?”春大少爷道:“喂着呢。”叫天儿道:“脚底下可不错?”春大少爷道:“也还下得去。”叫天儿道:“我前儿买了一对酱色骡子,花了四百银子,毛片儿一模一样,连城根周家那对都赶不上,您明儿瞧着吧!” 叫天儿正在高谈阔论,他伙计急得什么似的,跑进来道:“老板,场上余庄儿唱了一场了,你老扮戏去吧!”叫天儿道:“我知道了。”又抽了七八口,这才站起身来,对春大少爷道:“我扮戏去了,回来见吧。”春大少爷格外周旋,又把他送到戏房里。叫天儿从从容容的扮好,余庄儿已经下来了。接着《讨鱼税》,外面场上的鼓,打得雨点儿似的,叫天儿才放下京八寸,挂上胡子,一掀门帘出去了。春大少爷知道大功告成了。 这时候天黑了,内外点起灯烛,照耀如同白昼。春大少爷出来归座,一会儿觉得身上那件海龙马褂太累赘,便叫:“来啊!”家人们答应着,春大少爷道:“拿那件貂马褂上来!” 家人们在衣包里取了出来,春大少爷换上。这时候叫天儿正唱着《昨夜晚》一段,台下鸦雀无声,静静的侧着耳朵在那里听。 唱完这一段,陆大军机连声喝彩、叫赏。跟班的答应着,便掏出一封银子,呈上陆大军机过目。陆大军机皱着眉头道:“这里才五十两,太少了!再加一封吧。”跟班的又掏出一封银子,两封一齐扔到台上去,台上出过红人谢过,陆大军机便欠身向华尚书告罪,说:“是要早点回去歇着,怕明儿误了差。”华尚书不便强留,送了陆大军机出去。 回来朝春大少爷一看,便和春大少爷道:“你来,我有话跟你说。”春大少爷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他到一间书房里。 华尚书道:“你这件马褂,是几时买的?”春大少爷道:“前儿才买,舅舅看好不好?”华尚书鼻子里冷笑一声,道:“亏你是世家公子哥儿,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你可知道,这件马褂,主子打围的那一天,才穿上一回。你配吗?快给我脱下来啵!” 春大少爷羞的满面通红,只得把马褂脱下来。华尚书叫小跟班的进来,吩咐道:“你到上房里去,对管衣裳的十九姨奶奶说,把我前儿收拾好的那件甘尖的马褂拿出来,请春大爷穿。你把这个带进去吧。”说完了这句话,便踱出去了。 春大少爷只得在书房里呆等,等那小跟班把甘尖马褂拿出来换上,才搭讪着出来。少时开席,开过席戏也完了,各客俱散。春大少爷无精打采,混出了华尚书的宅,回家安歇不提。 且说这华尚书名叫华林,是满洲贵族苏丸瓜尔佳氏。少年时由一品荫生出身,现任礼部尚书,在朝里也是个有名角色。 这日是他散生日,没有大举动,不过唱唱戏,请请客罢了,已经闹得人仰马翻了。第二天,到过衙门,又到各处去谢了步。 回到宅里,门生故旧已经挤满在书房里了,华尚书一一接见。 便是部里的司官,赶来画稿。诸事完了,快天黑了。华尚书极好的酒量,终日醉乡。伺候惯的家人们,便摆上几种小厨房里弄的肴馔,捧上酒来。华尚书自斟自酌了一回。 忽然门上传进一封信,信上图书花押重重。华尚书暗自猜疑。拆开信封,上面盖着一张小字名片,是薛机。华尚书低头一想,想起了:薛机是军机章京达拉密。心里忐忑道:“什么事呢?”再看那信上写道:今日周楷递呈封口折一件,参公卖缺得贿,情节甚重。上意颇怒。公速求陆军机以解此围,否则恐有不测。十二月初八日名叩阅后付丙。 华尚书看罢,把他酒都吓醒了,连忙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楞了一会,又想周楷这人名字好熟,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就是有天在吴侍郎席上,他请教我,我没有理会他那个人。这真是杯酒戈矛了!”一面换衣服,一面叫提轿,上陆军机宅里去,求他解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落御河总督受惊惶 入禁省章京逞权力 且说华尚书听见御史周楷有参他的信处,连夜赶到陆大军机宅里,求他转圜。及至停下轿来,门口上挡着说:“中堂醉了,请大人明儿来吧。”华尚书再三央告。门口说:“大人不知道咱们老中堂的脾气吗?他喝上酒别的就顾不得了,无论什么人去见他,他给你一个糊里糊涂。他要高起兴来,论不定还灌上你几盅。” 华尚书无奈,只得怏怏的回去。第二天便上去请了三天操,暗地里托人到大总管那里去打点,面子上算是托了陆大军机。 到底钱可通神,这样一场大事,大总管不过得了华尚书三千银子,周楷那个列款纠参的折子,弄成了个留中不发。华尚书这才把心放下,又去谢过大总管,谢过陆大军机。从今以后,也稍为敛迹些,不敢再把他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拿出来了。 且说陆大军机陆颖,号筱锋,山东济南府新城县人氏。二十来岁就进学中举点翰林,好容易熬到开了坊转了侍郎,又放过一任巡抚。在巡抚任上升了总督。旧年出了个岔子,着开缺来京,另候简用。陛见之后,把两任所得的好处,分了一半,里头孝敬大总管,外面孝敬军机大臣。不多时候就署了户部尚书。那时正值人才零替,什么吴中堂、吕中堂都病故了,朝廷推算资格,陆颖也是个老人,就下了一道上谕:“陆颖着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这一下可跳高了。 但是陆军机有一种脾气,叫做嗜酒如命,量又大,谁都喝他不过。北京的风俗,四月向尽,就要搭上天棚了。他是个大胖子,异常怕热,四月里家里就弄了冰桶,杨梅、桃子都搁在冰桶里。每天在军机处散班之后,回到宅里,随意见过几个客,就在天棚底下闹了个独座儿。伺候他的烫上酒,摆下盘子碟子,他却正眼也不瞧一瞧,单就着冰杨梅、冰桃子下酒。喝了四五斤酒,有点意思了,把长袍宽去,再喝下一斤。索性把上身衣裳宽去,光着脊梁,小辫子绕成一个揪儿。喝到八分醉了,伸手下拉袜子。及至十分醉了,坐在椅子上,便呼呼的睡着了。 跟班的拿了条毯子,给他轻轻盖上。这一睡,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也许晚上一点钟,也许晚上两点钟。等到醒了,洗洗脸,漱漱口,饱餐一顿,顺便要进内城去了。 且说在军机处当差,从王大臣起,到章京为止,四更时分一个个都要催齐车马,赶进内城去的。章京有值宿的,王大臣总是四更进去。春夏秋三季倒还罢了,最苦的单是冬天,万木萧条,寒风凛冽,便是铁石人也受不住,何况是养尊处优的那些官儿!单说这天,陆大军机酒醒了,跟班们伺候过一顿饭,便出门上车。其时正是隆冬,悠悠扬扬,飘下一天大雪。陆大军机是经惯了,也不甚觉得寒冷;跟班们跨在车沿上,只是瑟瑟缩缩,抖个不祝及至到了内城城门口,陆大军机下了车,便有苏拉接着,提一盏小小灯笼。这灯笼是葫芦式,中间围了一条红纸,除非军机处和着两斋才能有这个灯笼,余外都是摸黑摸进去的。 苏拉在前,陆大军机在后,一路上也不知踏碎了几许琼瑶。 忽然觉着有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追踪而至。陆大军机便停了脚步,大声问道:“你是谁?”那人低低答道:“两广总督冯文毅。”陆大军机叫苏拉把灯举起,细细一照,只见冯文毅身上拖泥带水的,不胜诧异。便说:“你跟着来吧。”原来冯文毅那天刚刚召见,他进了内城门,不知路径,内城门一转弯,就是一道御河,这时被雪填满了,也看不出什么河不河,一个不留神,踏了一脚空,便跌向御河里去了。幸亏一则御河水浅,二则御河里结了一层厚冰,否则要载沉载浮的了。冯文毅把心捺定,摸着一根木桩,慢慢的把身子挣扎起来,拖泥带水的上了岸。正苦辨不清路径,远远看见一盏灯笼,把他喜的什么似的,放开脚步跟将上去,原来是陆大军机。当下三人进了西华门,冯文毅到了朝房,便自踱了进去,伺候召见。 陆大军机径奔军机处。原来军机处的屋子极像一座对照厅:一边是王大臣起坐之处,一边是达拉密章京跟着那些章京起坐之处。陆大军机歇息了一会,上头叫起,陆大军机就和一班王大臣进去。等到退下来已经是辰牌时分了。各军机回到军机处,叫达拉密章京进来,今天有几道什么上谕,军机大臣一面说,达拉密章京一面用手折记清,然后回到自己的那间房子里去分派拟稿:某某兄拟哪一道,某某兄拟哪一道,一霎时笔如风雨。 达拉密章京看过了,又斟酌几个字,然后拿给军机大臣看。军机大臣里面,有两个满洲人,文理都不甚通透的,还得汉军机细细的讲给他听。大家以为可用,就发下去,叫苏拉誊清了,送到上头去。送上去的时候,苏拉和太监都不准讲话,单是提着气,在嘴里呼的一声。太监知道了,拿了上去。少停,拿出来交给苏拉。苏拉回到军机处,那底稿后面有了个指甲印的,便已蒙上头允准了,然后发出去,颁行天下。这里王大臣各各退班,陆大军机最性急,总是头一个走。达拉密章京看见王大臣走了,他也照样,除掉那几个值宿的不能离开一步,其余也都溜之乎也。值宿的是两个人一夜,像轮缺一样,个个要轮到的。不过到了轮着某人的那一夜,某人有事,可以托朋友替代,不必限定是要原人的。在内值宿的,也无他苦,只是凄凉寂寞罢了。那夜还有半桌酒席,有样摊黄菜,外头是做不来的,这都不在话下。 再说军机章京里面,分为两班:一班是汉章京,一班是满章京。汉章京有五个字的口号,叫貂、珠、红、葫、熏:貂,是貂褂,每年立冬,军机处、南书房、如意馆、太医院,上头都有得赏下来的;珠,是朝珠;红,是红车沿;葫,是葫芦灯;熏,是熏人。满章京也有五个字的口号,叫做吃、着、困、躺、戤:吃,是吃饭;着,是着衣;困,是困在床上;躺,是躺在椅子上;戤,是戤在墙头上。汉章京跑得精光了,他们还没有散,这是什么缘故呢?他们原来想把几条不要紧的上谕出去熏人。看看日色平西了,满章京就发急了,口中混帐王八蛋的把苏拉大骂,叫他去钞上谕。苏拉说:“我的老爷,上头还没下来呢,你叫我到哪里去钞呢?”满章京更发急,连连跺着脚说:“瞧这是什么时候了,上谕还没有下来,你想赚谁!真有你们这班混帐王八蛋!”苏拉被他骂不过了,只得走过去,把那不打紧的钞个一两条给他,而且写得潦潦草草,歪歪斜斜,有几位认不大真的,还左一安,右一安,央告同班的人把认不真的字,一个个用恭楷注在旁边。这才一哄而散。 同是一样的章京名目,这样一看,真真是分隔云泥了。并不是汉章京里面都是精明能干的,满章京里面都是昏聩糊涂的。 不过满人里面,念书的太少,他们仗着有钱粮吃,仕途又来得比汉人宽,所以十成里头,倒有九成不念书的。朝廷满汉并用,既有了什么官什么官的名目,就是不行也只好拿来将就将就、搪塞搪塞了。汉章京里面也有些不行的,达拉密章京了然于胸,有些事情都不去惊动他,到了忙的时候,把批好的折子,什么“知道了”,“该部议奏”,都一条一条的夹在折子里面,叫他用浆糊一条一条的粘上去就是了。这又叫做“面糊章京”。 看官,这并不是做书的挖苦他们,实实在在有这么一回事。正是: 贤愚分两等,高下集群材。 一入军机处,青云足底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紫禁试说军机苦 白屋谁怜御史穷 上回书说了军机的乐处,如今再说军机苦处。有个御史叫做汪占元,是浙江人氏,有天要递个折子,那时老佛爷已住在园子里去。这个园子在西直门外,单有一条大路,直接这园子,两旁都是参天老树夹着桃李梅杏,又有许多杨柳。到得春天,红是红,绿是绿,真是天然图画。那时坚冰未解,地冻天寒,一路上不过枯木桠槎而已。汪御史坐上车子,出了西直门,径奔园子而来。那刮面尖风常常从车帷子里透进来,汪御史虽穿了重裘,也不禁肌肤起粟。及至到得园门口,汪御史下来了,赶车的把车拉过一旁。汪御史整了整衣冠,两手高擎折盒。进了园门之后,一直甬道,有座九间广殿。这广殿正门闭着,旁门开着。汪御史由旁门进去,到了奏事处,口称:“河南道监察御史臣汪占元,递奏封事一件。”随即在台阶底下跪了下去。 值日太监接了盒过去。汪御史朝上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退了三步,一直走出来。 这才留心四望。只见奏事处对过有三间抱厦,窗棂上糊的纸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了,门上用红纸条贴了三个字,是“军机处”。汪御史心上一凛,晓得擅进军机处,无论什么皇亲国戚都要问斩罪的,因偷偷的立在抱厦外面,仔细端详。只见里面共是三间:一间做了军机处王大臣起居之所;一间里面有几副板床,都是白木的,连油漆都不油漆,摆着几副铺盖,想是值宿章京的了;那一间不用说,是达拉密章京及闲散章京起居之所了。心中暗暗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起居不过如此!” 园里虽说是森严禁地,有些做小买卖的也可随意进来。太监们及有宫门执事的,为着就食便当,所以不肯十分撵逐。看官们试想想,那些做小买卖的有什么斯斯文文的,自然是嚷成一片。少时,看见两个苏拉,戴着红帽子,跑出来高声说道:“王爷、中堂们为着你们这儿闹不过,叫你们一起滚出去。要不然,要送你们到衙门里去打板子了。”说罢,有一个苏拉手里拿着根马鞭子,在那里劈头劈脸的乱打。那些做小买卖的,一霎时哄然四散,却都闪在树底下或是墙边,都不肯走开去。 汪御史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少时,见他们又渐渐围拢来了。 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威权,不过如此!” 少时,太阳渐渐的直了,苏拉们都一个个跑到小吃担子上买东西吃。有两个给钱给少的,拉住了袖子不肯放他走的;有的把碗端了过去,钱也不给碗也不给,卖吃的人在那里叫骂的,一时不能尽述。少时,一个红顶花翎的慢吞吞的走出来,巴着门儿,对那卖冰糖葫芦的招手。汪御史细细的一看,原来是陆大军机。只见卖冰糖葫芦的把一串冰糖葫芦递在陆大军机手里。 陆大军机在身上掏出几个钱来,给卖冰糖葫芦的。看他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回过头来四边一望,早已三脚两步的跨进军机处去了。又是一个苏拉,拿着铜钱在手心里数,又掉了两个,毛腰捡起,跑到卖粢团的担上买了两个粢团,嘴里还说:“你多搁糖,这是里头孙中堂吃的。”旁边又一个苏拉说道:“他一把的年纪,吃这个粘腻东西,回来不怕停食吗?”买粢团的苏拉道:“麻花他又嚼不动,还是这个烂些。他现在饿的慌,停食不停食也就不能管了。”说着,托了粢团去了。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饭食不过如此!” 一会儿,又是两个苏拉嘻嘻哈哈的在汪御史面前走过,一头走一头说道:“老塔呀,你刚才没有听见王爷埋怨孙中堂吗?”那个苏拉说:“为什么事情要埋怨他呢?”说是:“他上去的时候,有桩事回错了话,碰了钉子下来,又给王爷埋怨了一场,你不看他脸上那种怪不好意思的样子”以下走远了听不清楚。汪御史心中又暗暗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荣耀不过如此!” 心里一头想,不知不觉的走了出来。走到园门口,看见侍卫们在那里闲谈,一个道:“老玉,咱们那哈东头,开了座羊肉铺子,好齐整的馅子!咱们明儿在那里闹一壶吧。”那个叼着小烟袋,一声不言语,这个就说:“你放心啊,不吃你的。” 那人方才把小烟袋攥在手里,在牙齿缝里迸出一口唾沫,吐在地下,说:“那倒不在乎此!”汪御史抢前了几步,那边又有两个侍卫在那里敬鼻烟呢。这个接过来,且不闻烟,把个炮针筒的磁壶翻来覆去,说:“这是寒江独钓,可惜是右钓;要是左钓,就值了钱了。” 说完了这句,把烟磕了点在手心里,用指头粘着,望鼻子管里送,接连便是几个喷嚏。那个哈哈大笑道:“你算了吧! 回来呛了肺,没有地方贴膏药。”那个把壶递过去,嘴里还说:“好家伙,好家伙!包管是二百一包!”汪御史又抢前了几步,便到空场上。跟班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汪御史走过去,跟班的服侍着主人上了车,自己跨上车沿子。赶车的把鞭子一挥,那车便望来的那条路上,滔滔的去了。 汪御史在车子里,心中感叹道:“方才看见军机大臣的样子,令我功名之念登时瓦解冰销!”正在出神,车子已进了西直门,赶车的便问:“爷要上什么地方去?还是回家?”汪御史道:“我要到浙江会馆去拜个客。”赶车的听了,便把车子望东赶去。不上二三里,就是正阳门。正阳门一条大路,车马往来,自朝至暮,纷纷不绝。汪御史在车子里忽然觉得车轮停了。探出头来一望,原来是叉车。后来愈来愈多,把一条大路挤得水泄不通。汪御史十分着急。看见人家也有下车来买烧饼吃的,也有在车厢里抽出书来看的,也有扯过马褥子来盖着睡觉的,无不神闲气静,汪御史也只得把心捺定了,在车里呆呆的等。等到太阳没有了,方才渐渐的疏通。汪御史看时候迟了,客也来不及拜了,便说:“回去吧。” 赶车的把车赶到家门口,汪御史进去了,脱去衣冠,太太便同他说道:“今天煤没了,米也完了,跟班的和老妈子要支工钱。你明天要打算打算才好!”汪御史听了,异常愁闷,便道:“太太,我何尝不打算?偌大京城地面,像我们这么样的官儿,正不知论千论万。照这样一年一年熬下去,实在有点烦难。就是我同衙门的几位,光景和我不相上下,除掉卖折子得那几个断命钱之外,还有什么意外出息么?”两人说着,又相对唏嘘了半日。太太忽然想起道:“你不是前天说,你有个堂房兄弟,进京引见来了?他是个阔人儿,可有什么法子弄他几个?”汪御史摇头道:“那是我一脉之亲,怎么好意思去想他的钱财呢?”太太道:“现在家里这个样子,年又来了,也叫无可奈何了!”当夜无话。 次日,汪御史便去找那个堂房兄弟。他堂房兄弟叫做汪占魁,很有家财,在杭州城里专事游荡。他父亲愁的了不得,看看他年纪大了,什么事不能做,还是替他捐上一个官,虽不望他耀祖荣宗,也给他留下一个衣食饭碗。那年秋里黄河决口,急待赈捐,到处遍设了局子,只要七成上兑。他可就花了五千银子,给汪占魁捐了个大八成知县。这回进京引见,嫌店里嘈杂,借住在一个人家。这个人家,是在京里当书办的,有个亲戚在杭州织造那里当茶房,不知如何被他认得,此番与汪占魁结伴来京,汪占魁就住在他家里。临行时,他父亲给他一封信,说:“京城里有你堂房哥子在那里做御史,一切事体托他,谅无不妥的。”他到京之后,到汪御史家投信,汪御史刚刚拜客去了,不曾会着。他因为着居停主人连日替他摆酒接风,忙得不亦乐乎,也不曾到汪御史家里去过第二遭。这天,刚刚起身梳洗,外面传进一张片子,他一瞧是堂房哥子来了,连忙叫“请”。 欲知汪御史见了汪占魁面后,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急告帮穷员谋卒岁 滥摆阔败子快游春 且说汪御史的兄弟,自得杭州织造家人介绍,认识一个书办,到京之后,就住在书办家里。连日狂嫖滥赌,乐不可支。 这天汪御史前去看他,他却坦然高卧。及至家人把他摇醒了,他才慢慢的披着衣裳起来,趿着鞋子,踢踢的赶到前厅。 汪御史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二人见面之后,少不得谈些家乡的故事。他兄弟举目一看,只见汪御史这样冷的天气,还穿着一件旧棉袍,上头套了一件天青哈喇呢的羊皮对襟马褂,棉袍子上却套着双没有枪毛的海虎袖头,心中十分诧异。 少时那书办出来相见,请教名姓,方知姓尹名仁,是直隶人,在吏部有二十多年了。衣服倒也朴实,只是生了一双狗眼,几撇鼠须。汪御史少不得周旋他两句,说:“舍弟在尊府上打扰,不安得很!”那些套话。尹仁便呲牙裂嘴的说道:“汪老爷,您别闹啦!令弟二爷既和咱盟兄周老寿要好,就跟咱要好一样。舍下有的是房子,只是三餐茶饭,没有什么好东西吃罢了!”说罢,哈哈大笑。一会儿又说道:“现在已经是晌午了,汪老爷住的老远,赶回去怕府上的饭已经吃过。不知道可肯赏脸,就着舍下的破碗儿破碟儿,吃一顿穷饭?”汪御史看这人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本来想辞他的,只是肚子不争气,咕噜咕噜的叫起来了。当下只得连说:“客气,客气!奉扰就是了!”尹仁听了,便喊:“来啊!”有两个小子跑了出来,尹仁对他们嘁嘁喳喳的一阵,两个小子又跑进去了。一会儿用一个木盘先端出茶来,尹仁敬了汪御史,然后又敬汪御史的兄弟,临了自己拿了一杯。尹仁一面喝着茶,一面两个眼珠子望着茶在那里发怔,像是想什么心思似的。汪御史看他这个样子,便拉着他兄弟问长问短。他兄弟才把要捐官的事一一告诉了汪御史。 汪御史想道:“怪不得尹书办这样款待他,原来他想赚这注上兑的扣头呢!” 正在狐疑,又听见碗盏丁当之声,两个小子早搬饭出来了。 一面调排座位:自然是汪御史首座,他兄弟二座,尹仁下陪。 汪御史举目看那菜时,十分丰盛,方明白刚才尹仁嘁喳了一阵,是叫小子到厨房里去多添几样肴馔出来的缘故。一时饭毕,又漱过了口,心里想和他兄弟借个一百五十两。一想第一回见面,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昨天太太同他说的家里窘迫情形,实在挨不过,只得硬了头皮走过去,把他兄弟拉了一把。他兄弟会意,便走到一间套房里,汪御史跟着进去。两人坐定了,汪御史凑着他耳朵,说道:“论理呢,我不应该同你老弟开口,争奈愚兄实在迫不及待了,所以只好同你老弟商量,借个一百金,或是二百金,过了年,有别处的钱下来,先把来还你。” 他兄弟听了,心里一个鹘突,想:“我们老兄在京城里做官,做了这许多年,难道一个钱都没有剩,穷到这样?临行时节,家里上人交代过的,一切事都要他照应。他如今既和我开口,我要不应酬他,似乎于面子上过不去。”便满口答应道:“有,有,有!”一头说,一头直着嗓子喊道:“老尹呀,老尹呀!” 尹仁急急忙忙的走进来道:“二爷什么事?”他道:“我昨儿存在你那里的一封银子,你给我拿过来,我有用常”尹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汪御史一眼,方才走出去。少刻捧了一封银子过来,说:“你可自己点点数目,对不对。”他一手抢过来道:“算了啵!你也会错吗!”他跟手把一封银子打开了,数了数,整整的一百两。对汪御史道:“大哥,你先拿去使,要不够,我还替你筹画。”尹仁在旁边听了这两句话,不觉的微微笑了一笑。汪御史羞的脸红过耳,忙把银子揣在怀里,把手一拱,说声“多谢。”匆匆而去。 他兄弟送到大门口,尹仁也跟着出来,彼此弯了弯腰,汪御史上车走了,他们俩方才进去。尹仁不禁叹了一口气道:“难啊,难啊!”汪老二道:“你说什么?”尹仁道:“我就说你们这位堂房令兄,他还算是好的。有些穷都穷到腿没裤子的都有!”汪老二听了,又十分诧异。尹仁说:“你怎么把那封银子全给了他?”汪老二道:“怎么不全给他?一起只有一百两银子,牌算什么事!咱们昨儿打一百银子一底二四的麻雀牌,我一副不就赢了六十两;只要今儿出去,再和上两副三百和,他借去的这一百两,就有在里头了。”尹仁道:“不错,不错,借给了他,就跟输掉一样。你譬如给人家敲了一副庄吧!”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是四点钟时候了,尹仁道:“你今儿还出去不出去?”汪老二道:“怎么不出去!昨儿不是在顺林儿那里,许他今天吃个饭吗?你先答应了,我才允他,你现在又装起糊涂来了,可是开我的玩笑?”尹仁道:“哦,哦,哦。是的,是的。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又道:“你坐了我的车去吧,回来我来找你。”汪老二道:“你自己怎样?” 尹仁道:“说不得,拿鸭子了!”汪老二皱着眉头道:“这个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尹仁道:“你别装腔了,老实的坐我的车吧!你要心里过意不去,多请我吃几回相公饭,那就补报了我了。”汪老二道:“何消说得!”一面汪老二上楼去换衣服,一面尹仁叫小子喊赶车的套车,伺候汪二爷出去,自己便扬长走了。 汪老二换过一身时新衣服,拿镜子照了又照,方才停当。 出得尹家门,坐上车,赶车的问:“二爷上哪里?”汪老二道:“韩家潭。”赶车的知道他去逛相公窑子,不是喝酒就是吃饭,又有车钱到手了,便格外起劲,鞭子一洒,那施车的牲口如飞而去。不多一会,到了韩家潭,找着了安华堂的条子,下了车。 车夫用手去敲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跟兔,问:“爷是哪里来的?”汪老二说了一遍。跟兔说:“请里面屋子里坐。” 汪老二进了大门之后,细细的看了一遍。只见进了大门之后,便是一个院子。院子里编着两个青篱,篱内尚有些残菊。 有一株天竹累累结子,就如珊瑚豆一般鲜红可爱。一株腊梅树开满了花,香气一阵阵钻进鼻孔里来。上了台阶,跟兔在外面说了声:“有客!”里面有人便把帘子打起来。汪老二一看,原来是一排三间,两明一暗,两边都有套房。正中那间屋子里摆了一张炕床,炕床上一只天然几,供着瓶炉三事。两边八把红木椅子,四个红木茶几。汪老二站定了,跟兔说:“请老爷书房里坐。”便掀起一个白绫淡水墨的门帘。 到了里边,汪老二随意在一把楠木眉公椅上坐下,四面一看:身后摆着博古橱,橱里摆着各式古董,什么铜器、玉器、磁器,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壁上挂着泥金笺对,写的龙蛇夭矫,再看下款是溥华。汪老二知道这溥华是现在军机大臣。又是四条泥金条幅,写的很娟秀的小楷,都是什么居士、什么主人,底下图章也有乙未榜眼的,也有辛巳传胪的,还有一位,底下图章是南斋供奉,便知这些都是翰林院里的老先生。跟兔早把紫檀茶盘托了茶来,是净白的官窑。汪老二揭开盖,碧绿的茶叶,汪老二是杭州人,知道是大叶龙井,很难得的。细细的品了一回,又问:“这水是什么水?”跟兔说:“这是玉泉的泉水。”汪老二点头赞叹。 忽然门帘一启,一个美少年走了进来。头上拉虎貂帽,身上全鹿皮做的坎肩儿,下面是驼色库缎白狐袍,脚上登着漳绒靴子,原来就是顺林儿。顺林儿对着汪老二把腿略弯了弯,算是请安了,汪老二已是喜形于色。顺林儿又奉承了他几句,汪老二更是心花怒放。随即叫拿红纸片,跟兔答应着送上一叠红纸片。汪老二走到书案边一张树根独座上坐好了,顺林儿便来磨墨。汪老二连忙止住他道:“你别脏了手。”顺林儿笑道:“不妨事的。”汪老二写了几个客:什么西单牌楼张兆璜张老爷,南横街李继善李老爷,烂面胡同周绳武周老爷,还有浙江会馆两个同乡,一个姓王,叫做王霸丹,一个姓胡,叫做胡丽井。汪老二写毕,叫跟兔的拿出去,速速打发分头去请。正在忙乱的时刻,门帘外突然钻进一个人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坐华筵像姑献狐媚 入赌局狎友听鸡鸣 且说汪老二在韩家潭顺林儿家请客,正在拿红纸片写条儿的时候,门帘外钻进一个人来。汪老二定睛一看,原来是尹仁,连忙起身让坐。尹仁坐下,顺林过来招呼了几句,便走出去了。 这里汪老二便和尹仁到套间里那对嵌螺甸红木小榻床上,叫跟兔拾掇烟枪。汪老二并不抽烟,不过借此躺躺罢了。尹仁却是大瘾,每天要抽一两多,抽的脸上变做铁青色了。当下二人对面倒下,尹仁也顾不得说话,一上手,飕、飕、飕就是十几筒,这才和汪老二说话。 一会儿顺林出条子去了,有两个徒弟,一个叫做天喜,一个叫做天寿,走进来伺候他们。天喜便爬在炕上,替尹大爷烧烟;天寿无事,帮着上斗脚纱。汪老二看那两个小孩子生得也还清秀,便问他二人是哪里人。天喜说是扬州人,天寿说是苏州人。汪老二又问他们现在学了几出戏,再过几年可以满师,二人一一回答了。 看看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外面跟兔嚷声“客来!”汪老二连忙爬起一看,是王霸丹和着胡丽井,二人都是猞猁狲袍子,戴着熏貂皮困秋。彼此作过揖,尹仁才慢慢从榻床上爬起来,与他们厮见。他们和尹仁是熟朋友,向来玩笑惯的。尹仁看见胡丽井钮扣上挂着赤金剔牙杖,手上套着金珀班指,腰里挂着表褡裢、象牙京八寸、槟榔荷包、翡翠坠件儿;一掳袖子,一只羊脂底朱砂红的汉玉金刚箍,这箍要值好多银子,便皱着眉头,对胡丽井道:“老丽呀,你要打架可不了!”胡丽井道:“你瞧见我和谁打架来?”尹仁道:“别认真,我不过这样说罢了!”大家哈哈一笑。回头再看王霸丹,身上一切着实鲜明,就是底下趿着双毛窝子。尹仁又道:“老八,你穿着这就出来了么?”王霸丹道:“我为着它很舒服,所以懒得换了。”尹仁道:“你图舒服,那还是蒲鞋。”王霸丹道:“你别耍你那贫嘴了,瞧瞧你自己吧!”尹仁道:“我自己没有什么呀,不过这件茧绸袍子,配不上你那个猞猁狲就是了。”王霸丹道:“要拿好的衣裳望你身上搁,也称不起你那脑袋。”尹仁道:“我这脑袋还推板吗?”胡丽井在旁插嘴道:“这可成了虾蟆跳在戥盘子里,自称自赞了。” 三人说说笑笑,还不见张兆璜、李继善、周绳武三人到来。 把他们等得不耐烦。问问催客的,说是:“统统知道了。”良久,良久,李继善来了,张兆璜、周绳武尚无影响。汪老二在身上摸出表来一看,已经八点多种了。李继善说:“我们摆吧。 兄弟今夜要早回去,明天有事。”汪老二无法,便道:“也好,我们吃着等。”一面招呼跟兔的端整酒菜,一面又叫拿花纸片,请各人叫条子。尹仁头一个高兴,把笔抢在手中,说:“我来写。”李继善说:“我叫琴侬。”于是王霸丹叫红喜,胡丽井叫二奎,落后尹仁自己写了个绮芝。一共四张条子发了下去。 打杂的端上盘碗,早有人把台子搭开。等到杯筷上来,安排停妥,天喜在旁边便叫拿边果。这边果就是瓜子。众人相让入座,自然是李继善首座,又单单留了二座、三座给张兆璜、周绳武,胡丽井坐了第四位,王霸丹坐了第五位,尹仁与汪老二挤在底下做陪。这时候顺林已经回来了,便上前斟过一巡酒,先生在门外拉动胡琴,顺林唱了一折《桑园会》的青衫子,大家喝采。相公饭的酒菜向来讲究的,虽在隆冬时候,新鲜物事无一不全,什么鲜茄子煨鸡、鲜辣椒炒肉这些鲜货,都是在地窑子里窑着的。众人吃着,赞不绝口。还有一样虾子,拿上来用一只磁盆扣着,及至揭开盖,那虾子还乱蹦乱跳,把它夹着,用麻油酱油蘸着,往口里送。尹仁说:“你们别粗鲁!仔细吃到肚子里去,它在里面翻筋斗,竖蜻蜒,像《西游记》上孙行者钻到大鹏金翅鸟肚子里去一样,那可不是玩儿的!”众人大笑。顺林便拧了他一把道:“你又在那里胡说八道了!” 吃不到一半,胡丽井的二奎来了。尹仁便拍手道:“恭喜,恭喜!打着了头彩了!”胡丽井面上也很得意。少时,绮芝、红喜都陆续来了,惟有李继善的琴侬没有来。李继善忽忽如有所失,面上更露着一种惭愧之色,便道:“这王八蛋真可恶,他装红!顺林道:“你别怪他,他今儿可真忙!”李继善方才不语。忽地跟兔一掀帘子,冲着李继善说:“老爷的条子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琴侬穿着倭刀马褂,款步而来,但是身躯肥胖,一双眼睛又是萝卜花,汪老二心中暗暗的好笑。见他望李继善旁边儿一坐,一声不言语。李继善便咕噜道:“好大的架子!”琴侬不听犹可,听了之后,焱欠地立起身来,说:“得罪了,我要上天和堂去!”说罢就走,也不招呼李继善。李继善这一怒非同小可,登时嚷道:“好王八蛋!明儿送他!” 顺林劝道:“他是小孩子。李老爷,你何苦跟他一般见识!” 李继善也无颜再坐,只得讪讪的告辞走了。汪老二送过,回到屋子里,说:“琴侬今儿怎么发起标来?”顺林道:“不怪琴侬。李老爷先前叫过十几个条子,半个大钱没有给。他今天来了,没有问他要帐,还算是好的!”众人方才恍然。 这里胡丽井、王霸丹挥拳闹酒,闹到三更多天。汪老二道:“我也乏了,让我歇歇吧!”胡丽井、王霸丹方才罢手。一同用过稀饭,盥漱过了。胡丽井、王霸丹同叫套车,汪老二拦住他们道:“你们回到会馆里去睡觉也怪闷的,不如咱们来打小牌吧。”胡、王二人道:“有理,有理!”于是重新坐下,彼此谈天,一面又催尹仁快过瘾。他们谈天的当口,打杂的早把残席撤去,泡上上好的茶来。四人喝着,尹仁又抽了十几筒烟,这才精神奕奕。顺林儿叫天喜进去,拿麻雀牌和筹码,一面在套间那张红木小台子上点上四支洋蜡,照得通明雪亮。顺林替他们分好了筹码,叫天喜、天寿好好伺候着:“我告假。”说着进里边去了。 这里四人扳位就座,尹仁便问:“我们打多少底?”汪老二道:“你怪烦絮的,一百块底么二就是了。”胡、王二人还嫌大,汪老二道:“算了罢,这还嫌大,已经再小没有了!” 胡王二人只得勉强答应。四人打了两圈庄,没有什么大输赢。 刚刚到得第三圈,顺林出来了,坐在汪老二身后。汪老二和他鬼混着,也不顾手内的牌了。不提防对家胡丽井中风一碰,发风一碰,自摸一索麻雀,三翻牌摊了下来了。一数是中风四和,发风四和,自摸一索麻雀十四和,二十二和起翻,一翻四十四,两翻八十八,三翻一百七十六。汪老二正是庄家,应该双倍输,足足三十五块二角。汪老二却毫不介意,尹仁也声色不动,只有王霸丹便嚷道:“老二,你真正害人不浅!”汪老二道:“与我什么相干?”王霸丹道:“这中风、发风不都是你打的么?”汪老二愕然道:“怎都是我打的?”王霸丹嚷道:“奇!奇! 不是你打的,是谁打的?”汪老二细细一想,笑道:“不错,不错。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王霸丹嚷道:“你固然不要紧,我们都得输十七块六角一家哩!”汪老二道:“老尹不是一样的陪你输么?他却一声不言语。你这样喉急,不怕他笑你么?” 王霸丹方始无言。又说:“你叫顺林打几副吧,等你静静心再来。再要这样不顾人家死活,我们的帐都要你一个人认的。” 汪老二道:“也是,也是!”便让顺林坐下,自己躺在烟榻上,一会儿便朦胧睡着了。 顺林叫天喜到里面问师娘要件狐皮一口钟来,替汪二爷盖着,回头省得凉了他。直到又扳过了位,打完八圈庄,天色渐渐的明了,方才把汪老二推醒。汪老二揉揉眼睛坐起来,跟兔绞上手巾,汪老二揩过,便问:“怎么样了?”顺林道:“替你输掉了一底半。”汪老二道:“有限得很。”掏出靴页,拿出一张一百块的票子,一张五十块的票子,说:“你们拿去分吧。”三人中尹仁本是大赢家,赢了一百块;胡丽井赢了三十块,王霸丹赢了二十块。三人分完了,尹仁因为自己是大赢家,便给了屋子里人二十块。顺林替他们谢过了,打杂的端上稀饭,众人吃过,方才各自出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割靴腰置酒天禄堂 栽筋斗复试保和殿 却说汪老二在顺林儿家摆饭,饭后约了三人打了一场麻雀。 直到天明,算过输赢帐,伺候人搬上稀饭,大家用毕。胡丽井等纷纷告辞而去。汪老二在身上摸出一只打璜金表一看,已经到七点钟了。汪老二连说:“迟了!”便提了他那条卖估衣的嗓子,叫声“套车!”外面答应一声“嗻!”汪老二站起身来整理衣服,顺林儿忙着上来去替他穿马褂,扣钮子。汪老二整理衣服已毕,便说:“我走了。”迈步跨出房门,顺林儿在后相送,一面紧握着他的手说:“您今儿总得来一趟。”汪老二诺诺连声。顺林儿看他上了车,方才关门进去不提。 且说汪老二回到尹家,已经九点多钟了。上了楼,倒头就睡。睡到天快黑了方才起来。尹家送上晚饭,汪老二吃过,便问伺候人道:“你家老爷呢?”伺候人回道:“老爷上天禄堂去了。”汪老二道:“是人请他呢?还是他请人呢?”伺候人回称:“人请他。就是前面胡同里的户部刘四爷。”汪老二道:“不是常常跟你们老爷在一块的刘理台刘四爷吗?”伺候人回道:“正是。”汪老二说:“我也请过他好几趟,今儿他请客不请我!我去闯席,看他怎样!”说罢,便换了衣服,坐车直奔天禄堂。在柜上问明白了户部刘宅定的第六座,一直从堂里走进去,拐个弯儿就是了。汪老二依言往里直闯,其时已有六点多钟了,正值上市,满院都是弦管之声,夹着大鼓书、二簧京调。汪老二寻着了第六座,跑堂的嚷声“客来!”里面有人打起门帘。汪老二定睛一观:一面坐着两位年轻的,面貌约摸是南边人,横头坐着尹仁,底下坐着主人刘理台。 汪老二便嚷进去道:“刘四爷,您好呀!您请客,不找我!”刘理台听得声音熟,回过头来一看,也嚷道:“了不得了! 老二找了来了!”汪老二接着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失惊打怪! 怕我吃了你的心疼吗?”刘理台一面让坐,一面骂家人,说;“刚才叫你们去请汪二爷,你们说汪二爷一早出门了。原来是你们躲懒,编着话儿哄我,明儿一个个和我滚蛋!”汪老二忙解说道:“我虽没有一早出门,可是起来得不多一会。或者是我的底下人知道我睡的正浓,不敢上来回,所以随口说了句一早出门,叫你死了心,别让他俩再跑腿,也是有的。如今瞧我面上,恕了他们俩吧。”刘理台这才收蓬。 汪老二说话的前头,尹仁和那两个年轻的,都和他招呼过了。坐下了,便先请教两位年轻的尊姓大名。二人嗫嚅了一句,汪老二听不清楚。刘理台便告诉他道:“他们是哥儿俩,一位叫做江文波,一位叫做江澄波,江南镇江府丹阳县人,是上京里来会试的两位举人老爷。”汪老二记在心里。少不得江文波、江澄波也要问他的名姓籍贯。汪老二一一回答了。主人斟过酒,便让汪老二再要一个菜。这是北京的风气,凡客人后到,席上已要过菜了,总得让这个后到的客人另外要一个菜,以示恭敬。 闲话休提。再说汪老二随便要了一个菜,便嚷着要叫条子。 尹仁抿着嘴笑道:“你别叫了,一会儿就来,马上快!”汪老二诧异道:“怎么说?”刘理台见尹仁业经把那一重公案揭破,当下便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大哥,你老人家总得恕我兄弟的罪!”汪老二更诧异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更糊涂了!”尹仁这才告诉他道:“他那天在你席上看见了顺林儿,他赏识了他,叫了他几个条子了。今天这局所以不曾约你,是怕吃醋,并不为别。他刚才看见了你,就嚷‘汪老二来了,这可了不得了!’名堂叫贼人心虚。”说到这里,刘理台在尹仁肩上拍了一下道:“你才是贼人心虚呢!”尹仁道:“我好好的替你在这儿打圆场,你不谢,还来拍我一下!我要是加上两句火上添油的话,汪老二不通你的刀子,算你天月二德!”刘理台道:“自己弟兄,好意思吗?”尹仁还说了一句道:“那倒论不定。”一席话说得汪老二开口不得,心里暗想:“这是刘理台割我的靴腰子,今天被我撞着,我倒要瞧瞧他俩的神情!”嘴里便说:“理哥,你太小心了!叫个条子算什么事,也值得请安作揖!你还怕我跟你闹醋劲吗?我说句老实话,要是一个相公认定一个老斗;一个老斗能够在他身上花多少?他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不要喝西风么?”尹仁接着笑道:“好一个宽洪大量的汪二爷!这才真真够朋友呢!” 说话之间,顺林儿已到,一掀帘子,骤见了汪老二,便一声儿不言语,在汪老二旁边一坐。尹仁拿筷子敲着桌子叫好,刘理台浑身不得劲儿。顺林儿坐了坐,便向汪老二告假,说:“我今儿还要上绚华堂去,二爷您原谅吧。”说着就走,却扭过头来,朝着刘理台一笑,刘理台至此方才六脉调和。顺林儿这番做作,汪老二把方才那些意见,早已涣然冰释。以后陆陆续续有两个小相公来到,是尹仁叫的,唱了一两支曲子,告假去了。汪老二再看那江家兄弟,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尽着对了他们呆呆的瞧着。汪老二和他们攀谈几句,又吞吞吐吐的一口丹阳话。汪老二听了,甚是气闷。尹仁见席间不甚热闹,便道:“我来扌害两拳吧!”刘理台道:“甚好!”尹仁便和汪老二先扌害了一个“三拳两胜”。挨次到江家兄弟。江家兄弟拿手按着杯子,推说不会呷烧刀。尹仁说:“那就是黄酒吧。” 江家兄弟十分无奈,每人干了一小杯作为过关。尹仁又和主人刘理台扌害了十拳,看看天已不早,便叫拿稀饭。大家用毕,谢过主人刘理台,纷纷各散。汪老二自和尹仁同车回去。 这里江氏弟兄带了一个暂充跟班的村童,回到江苏会馆。 二人因为试期已近,到了会馆还在灯下狠狠念了几篇《东莱博议》方才安寝。一宵无话。到了次日,江氏弟兄既扰了刘理台,少不得找个地方还席。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已是残冬。汪老二镇日闹得发昏,把带来捐官的银子用得七零八落。 到了除夕,除掉罄其所有开销各帐,还托尹仁借了一千银子,才能够敷衍过去。到了新年逛琉璃厂,逛白云观,自有一番热闹。暂且把江老二按下不表。 且说江氏弟兄在客中过了新年,转瞬之间,各路大帮举子纷纷赶到。紧接着里头传出日子,各省举人在保和殿复试。这保和殿是轻易不开的,地下的草长到丈把多长,殿上黑洞洞的一无所有,所有的是鸟雀粪、蝙蝠屎、蜘蛛网三样东西而已。 复试前几日,方才有人上去打扫打扫。江氏弟兄于银钱二字最为吝啬,他们本是寒士,无怪其然。又舍不得出个二两、三两借住文渊阅、实录馆那些所在,只得坐着半夜,赶城进来:穿了衣裳,戴了帽子,手里提着考篮,背上背着可以支起来写字的小桌子。两个人一步高一步低,和着几个同乡同年进了中直门,到保和殿门口。 其时鸡才叫过了一遍。看看天明尚早。虽是春天天气,然而北地严寒,刮面尖风吹过来令人胆战心惊。大家商量着,蹲在房檐下,把背上的桌子卸了,把手里的考篮放了,趁着油纸灯笼围在一处吃潮烟。那江澄波更是不济事,守到四更多天气,他也不管什么,头靠在滚肚石狮子上就鼾然入梦了。大家也有些倦意,随便打个盹儿。 将及五更,远远听见吆喝之声,角门上点起灯笼,原来是监试的王大臣来了。少时天色微微透亮,各处靴声踢秃,都是些复试老爷们。这里大家揩揩眼睛,把东西收拾好了,凑上淘去。良久,良久,角门上方才点名。点一名发一本卷子,进去一个。江文波叫江之氵矣,江澄波叫江之涯,二人听得叫着自己名字,上去接了卷子,鱼贯而入。 江澄波是个近视眼,走路本来不甚仔细,接卷子的时候又摘去了近光镜子拿在手里,不想接了卷子刚刚跨步,不晓哪一位在他背上推了一下。他镜子拿不住,掉在地下,拍挞一响,想是碎了。他正嚷着,苏拉吆喝着:“勒汗勒积!”原来“勒汗勒积”是满洲话,叫做禁止喧哗,他也不懂。有个同年是老内行,拉了他一把说:“这地方可闹不得!”江澄波无奈,如瞎子失了盲杖一般,一步一步摸进去。等到上保和殿的台阶,那台阶有一百多层,比房子还高。大家正上得五六层,只听见“哗啷”一声,不由得大吃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下文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