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小史》 楔子 做书的人记得:“有一年坐了火轮船在大海里行走,那时候天甫黎明,偶至船顶,四下观望,但见水连天,天连水,白茫茫一望无边,正不知我走到那里去了。停了一会子,忽然东方海面上出现一片红光,随潮上下,虽是波涛汹涌,却照耀得远近通明。大众齐说:“要出太阳了!”一船的人,都哄到船顶上等着看,不消一刻,潮水一分,太阳果然出来了。记得又一年,正是夏天午饭才罢,随手拿过一张新闻纸,开了北窗,躺在一张竹椅上看那新闻纸消遣。虽然赤日当空,流金铄石,全不觉半点藃热,也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停了一会子,忽然西北角上起了一片乌云,隐隐有雷声响动,霎时电光闪烁,狂风怒号,再看时,天上乌云已经布满。大众齐说:“要下大雨了!” 一家的人,关窗的关窗,掇椅的掇椅,都忙个不了。不消一刻,风声一定,大雨果然下来了。诸公试想:太阳未出,何以晓得他就要出?大雨未下,何以晓得他就要下?其中却有一个缘故。这个缘故,就在眼前。只索看那潮水,听那风声,便知太阳一定要出,大雨一定要下,这有什么难猜的?做书的人,因此两番阅历,生出一个比方,请教诸公:我们今日的世界,到了什么时候了?有个人说:“老大帝国,未必转老还童。” 又一个说:“幼稚时代,不难由少而壮。”据在下看起来,现在的光景,却非幼稚,大约离着那太阳要出,大雨要下的时候,也就不远了。何以见得?你看这几年,新政新学,早已闹得沸反盈天,也有办得好的,也有办不好的,也有学得成的,也有学不成的。现在无论他好不好,到底先有人肯办,无论他成不成,到底先有人肯学。加以人心鼓舞,上下奋兴,这个风潮,不同那太阳要出,大雨要下的风潮一样么?所以这一干人,且不管他是成是败,是废是兴,是公是私,是真是假,将来总要算是文明世界上一个功臣。所以在下特特做这一部书,将他们表扬一番,庶不负他们这一片苦心孤诣也。正是:读书自昔轻司马,直笔于今笑董孤;腐朽神奇随变化,聊将此语祝前途。 书中所言何事,且听初回分解。 第一回 校士馆家奴谈历史 高升店太守谒洋人 却说湖南永顺府地方,毗连四川,苗汉杂处,民俗浑噩,犹存上古朴陋之风。虽说军兴以来,勋臣阀阅,焜耀一时,却都散布在长沙、岳州几府之间,永顺僻处边陲,却未沾染得到。 所以,他那里的民风,一直还是朴陋相安。只因这个地方山多于水,四面罔峦回伏,佳气葱定,所有百姓都分布在各处山凹之中,倚树为村,临流结舍,耕田凿井,不识不知,正合了大学上“乐其乐而利其利”的一句话。所以,到这里做官的人,倒也镇日清闲,消遥自在。不在话下。 且说这时候做知府的,姓柳名继贤,本籍江西人氏,原是两榜进士出身,钦点主事,吏部观政。熬了二十多年,由主事而升员外,由员外而升郎中。这年京察届期,本部堂官见他精明练达,勇敢有为,心地慈祥,趋公勤慎,就把他保了进去。 引见之后,奉旨记名。不上半年,偏偏出了这个缺,题本上去,又蒙圣上洪恩,着他补授。谢恩之后,随向各处辞行。有一个老友,姓姚名士广,别号遁盦,本贯徽州,年纪七十多岁,本在保定书院掌教。这番因事进京,恰好遇着柳知府放了外任,从此南北睽违,不能常见,姚老先生便留他多住几日,一同出京。到了临动身的头一天,姚老先生在寓处备了一席酒替他饯行。约摸吃到一半,姚老先生便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柳知府面前,说道:“老弟此番一麾出守,上承简命,下治万民。不要把这知府看得轻,在汉朝已是二千石的职分。地方虽一千余里,化民成俗,大可有为。愚兄所指望于老弟者,只此数言。 吾辈既非势利之交,故一切升官发财的话头,概行蠲免。老弟如以为是,即请满饮此杯。”原来这位姚老先生,学问极有根底,古文工夫尤深,目下年纪虽已古稀,却是最能顺时达变,所有书院里的学生,无有一个不佩服他的。柳知府自己亦是八股出身,于这姚老先生却一向十分倾倒。且说当日听了他这一番言语,便接杯在手道:“小弟此行,正要叨教吾兄,今蒙慨赠良言,尤非寻常感激。但是目下放了外任,不比在京,到任之后何事当兴,何事当革,还求吾兄指教一番,以当指南之助。” 说吧,便干了那杯酒,将酒杯送还姚老先生,自己归坐,仍旧对酌。姚老先生道:“要兴一利,必须先革一弊,改革之事,甚不易谈。就以贵省湖南而论,民风保守,已到极点,不能革旧,焉望生新?但我平生最佩服孔夫子,有一句话,道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说这话,并不是先存了秦始皇愚黔首的念头,原因我们中国,都是守着那几千年的风俗,除了几处通商口岸,稍能因时制宜,其余十八行省,那一处不是执迷不化,杆格不通呢?总之,我们有所兴造,有所革除,第一须用上些水磨工夫,叫他们潜移默化,断不可操切从事,以致打草惊蛇,反为不美。老弟,你记好我一句话,以愚兄所见,我们中国大局,将来有得反复哩!”柳知府听了此言,甚为惊讶,除了赞叹感激之外,更无别话可说。当夜席散之后,自行回寓。次日分手,各奔前途。 姚老先生自回保定,接下不表。且说柳知府带了家眷,星夜趱行,其时轮船已通,便由天津、上海、汉口一路行来。他自从通籍到今,在北京足足住了二十多年,不料外边风景,却改变了不少,因此一路上反见识了许多什面。到了湖南,上司因为他久历京曹,立刻挂牌,饬赴新任。到任之后,他果然听了姚老先生之言,诸事率由旧章,不敢骤行更动。过了半载,倒也上下相安,除睡觉吃饭之外,其余一无事事。只因他这人生性好动,自想我这官,一府之内,以我为表率,总要有些作为,方得趁此表见。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从那里下手。齐巧这年春天,正逢岁试,行文下去,各学教官传齐禀生,携带门斗,知会了文武童生,齐向府中进发。这永顺府一共管辖四县,首县便是永顺县,此外还有龙山、保靖、桑植三县。通扯起来,习武的多,习文的少,四县合算,习文的不上一千人,武童却在三千以外。当下各属教官禀见了知府,挂牌出去,定于三月初一考阖属文童经古,初三考试正场。原来这柳知府虽是时文出身,因他做廪生时考过优拔,于经史诗赋切学问,也曾讲究过来。他在京时候,常常听见有人上廪折子请改试策论,也知这八股不久当废。又兼他老友姚老先生以古文名家,受他熏陶涵育,自然把气质渐渐的改化过来。所以,此时便想于此中搜罗几个人才。当下先出一张告示,叫应试童生,于诗赋之外,准报各项名目,如算学、史论之类。无奈那些童生,见了不懂,到了临期点名,只有龙山县一个童生报了史论,永顺县一个童生报了笔算,其余全是孝经论、性理论,连做诗赋的也寥寥无几。柳知府点名进来,甚为失望,无奈将题目写了,挂牌出去。 报笔算的居然敷衍完卷。考史论的那个童生,因见题目是《韩信论》,他虽带了几部《纲鉴易知录》、《廿一史约编》之类,却不知韩信是那一朝的人物,查来查去,总查不到。就求老师替他转禀大人,说这个题目不知出处,请换一个容易些的。老师被他缠不过,先同监场的二爷商量。只见一个二爷,接过题目一瞧,说韩信这个名字很熟,好象那里会过似的,歪着头想了半天,说:“是了,你这位相公书没有读过,难道戏亦没有瞧过吗?《二进宫》杨大人唱的末了一句,什么汉韩信命丧未央,可不是他吗?他是汉朝人,如果不是,为什么说是汉韩信呢?” 那二爷说到这里,旁边有他一个伙计,插嘴道:“老大!你别夸口,既然韩信是汉朝人,为什么前头还说他是登台拜将的三齐韩王呢?据我说,这韩信一定是齐国人。”回头同那童生说:“相公!你别上他的当,你照我的话去做,一定不会错。” 那晓得这个童生,自小生长外县,没有瞧过京戏,连他们说的什么《二进宫》也不知道,仍旧摸不着头脑。到底托了老师回了知府,重新出了一个《管仲论》,是《四书》上有的,不消再查《纲鉴》了。齐巧刻本文章上又有一篇成文,是管仲两个字的题目,被那童生查着,把他喜欢的了不得。连忙改头换面,将八股改做八段,高高兴兴腾了出来,把卷子交了进去。师爷打开一看,只是皱眉头。柳知府问他做的怎么样?师爷说:“如果改做八股,倒还有些警句,现今改做史论,却有许多话装不上。”说着便把这本卷子送了过来说:“请太尊过目,再定去取吧。”柳知府看了一遍,觉着实在太难,心下踌躇道:这样卷子怎么好取?然而通场只有他一本,他虽做得不好,到底肚皮里还有这史论两个字,比着那些空疏无据的自觉好些。无论如何,此人不肯随俗,尚有要好的心肠,总要算得一个有志之士。不如胡乱将他取了出来,叫别的童生看看,也可激励他们的志气,向史鉴上讨论讨论,也是好的。主意一定,便把那个考笔算的取了算学正取,这个做管仲论的取了史论次取,另外又取了几本诗赋。发出案来,接着便是正场、初覆、二覆、三覆,不到半月,都已考完。 发出正案,跟手考试武童。第一场马箭,是在演武厅考的。 第二场射箭,就在本府大堂校阅。因为人多,便立了三个靶子,一排三人同射,免得耽误日期。是日,柳知府会同本城参府,刚刚升堂坐下,尚未开点,忽见把大门的带进一个人来,喘吁吁跑的满头是汗,当堂跪下。那人自称:“小的纪长春,是西门外头的地保。今天早上,西门外高升店里的店小二哥,跑到小的家里来说,他店里咋儿晚上来了三个外国人,还跟着几个有辫子的。”知府道:“那一定是中国人了。”地保道:“不是中原人。如果是我们中原人,为什么戴着外国帽子呢?”知府又问:“你瞧见了没有?”地保道:“店小二来报,小的就去瞧了一瞧。外国人是有几个,小的也不敢走进去,怕是惊了他们的驾,就赶到大人这里来报信的。”知府问道:“他们来做什么的呢?”地保道:“小的也问过店小二,店小二说,昨天晚上有一个有辫子的外国人,为了店小二父亲不当心,打破他一个茶碗,那个有辫子的外国人就动了气,立时把店小二的父亲打了一顿,还揪住不放,说要拿他往衙门里送。店小二是吓的早躲了出来,不敢回去。”知府道:“混帐东西!我就知道你们不等到闹出乱子来,也就躲着不来报了。打碎一个什么碗?你知道,弄坏了外国人的东西,是要赔款的吗?”地保就从怀里掏出两块打碎的破磁盘子送了上去,说:“那碗是个白磁的,只怕磁器铺里去找还找的出。”知府取过来仔细端详过一回,骂了一声:“胡说!”说:“这是洋磁的,莫说磁器铺里没有,就是专人到江西,也烧不到这样。这事闹大了!先把这混账东西锁了起来,回来再办他!”地保听了这话,连忙自己摘掉帽子,爬在地下磕响头,嘴里说:“大人恩典!大人超生!”知府也不理他,又问:“店小二呢?”地保回:“躲在小的家里。”知府说:“原来你们是通同一气的!”顺手抓了一根火签,派了一名差,叫立刻把店小二提到。差人奉命自去不题。知府便说:“今日有交涉大事,只好暂时停考,等外国人这一关过去,再行挂牌晓谕。”说着就要退堂。那些童生虽然不愿意,无奈都有父兄师保管束,也只发退了出去。这里知府便让参府到签押房里共商大事。参府说:“既然外国人到此,我们营里应得派几个兵前去弹压闲人,以尽保护之责。”知府道:“老兄所见极是。”参府也不及吃茶,立刻辞了出来,坐轿而去。知府忙叫传首县,原来首县正从府里伺候武考,参堂以后,没有他的事情,便即打道回衙。刚刚走到半路上,齐巧地保、伙计赶来送信,他便不回县衙,立刻折回本府衙门,坐在官厅上等候知府。又叫请刑名韩师爷。跟师爷的小厮说:“不敲十二点钟,是向例叫不醒的。”知府无奈,只得罢手。不消一刻,首县进见,手本上来,知府赶忙叫请。首县进来,请了安,归了坐,知府便说:“西门外来了几个外国人,老兄知道么?”首县说:“卑职也是刚刚得信,所以来回大人,请大人的示,该怎么办,还是理他的好,还是不理他的好?横竖他们到这里也没有到大人这里来拜过。”知府道:“现在乱子都闹了出来了,你不理他,他也要找你了。”首县忙问什么乱子。 知府说:“难道你不还不知道?”便把地保所禀,店小二的父亲打碎了他们一个碗,被他揪住不放,还要往衙门里送的话说了一遍。首县听了,呆了半天不能言语。知府道:“你们是在外面做官做久了的,不知道里头的情形。兄弟在京里的时候,那些大老先生们,一个个见了外国人还了得!他来是便衣短打,我们这边一个个都是袍褂朝珠。无论他们那边是个做手艺的,我们这些大人们,总是同他并起并坐。论理呢,照那中庸上说的,柔远人原该如此。况且他们来的是客,你我有地主之谊,书上还说送往迎来,这是一点不错的。现在里头很讲究这个工夫,以后外国人来的多了,才显得我们中国柔远的效验咧。依兄弟愚见,我们此刻先去拜他,跟手送两桌燕菜酒席过去,再派几个人替他们招呼招呼,一来尽了我们的东道之情,二来店家弄坏了他的东西,他见我们地方官以礼相待,就是有点需索,便也不好十分需索,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等到出了界,卸了我们干系,那怕他半路上被强盗宰了呢?”首县道:“大人明见,卑职就跟了大人一块儿去。”知府说:“很好。但是一件,我们没有一个会说洋话的怎么好?”首县说:“卑职衙门里的西席老夫子,有个姓张的,从前在省城里什么学堂里读过三个月英文的,现在请他教卑职的两个儿子读洋书。”知府说:“原来世兄学习洋文,这是现在第一件经世有用之学,将来未可限量,可喜可敬。”立刻叫跟班拿名片去请县里张师爷。 停了一会了,张师爷穿了袍褂,坐轿来了。知府接着,十分器重,说了些仰慕的话。张师爷也高兴的了不得。三人会齐,立刻鸣锣开道,齐奔西门外高升店而来。有分教:太尊媚外,永顺县察看矿苗;童子成军,明伦堂大抒公愤。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识大体刺史讲外交 惑流言童生肇事端 却说柳知府同了首县、翻译,一直出城,奔到高升店,当下就有号房,抢先一步进店投帖。少停,轿子到门,只见参府里派来的老将,带了四个营兵,已经站在那里了。且说这店里住的外国人,原来是意大利国一个矿师。只因朝廷近年以来,府库空虚,度支日绌,京里京外,很有几个识时务的大员,晓得国家所以贫弱的缘故,由于有利而不能兴。什么轮船、电报、织布、纺纱、机器厂、枪炮厂,大大小小,虽已做过不少,无奈立法未善,侵蚀尤多,也有办得好的,也有办不好的。更有两件天地自然之利,不可以不考求的,一件是农功,一件是矿利。倘把这二事办成,百姓即不患贫穷,国家亦自然强盛。 所以,那些实心为国的督抚,懂得这个道理,一个个都派了委员到东洋考察农务,又从外洋聘到几位有名矿师,分赴各府州县察看矿苗,以便招人开彩。这番来的这个意大利人,便是湖北总督派下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个委员,因在上县有事耽搁,所以那矿师先带了两个外国人,一个通事,两个西崽,一共六个人,早来一步。到永顺城外找到高升店住下,原想等委员来到,一同进城拜客,不料店小二因他父亲被打,奔到地保家中哭诉,地保恐怕担错,立刻进城禀报,偏偏碰着柳知府又是个极其讲求外交的,便同了首县先自来拜。名帖投进,亏得那矿师自到中国,大小官员也见过不少,很懂得些中国官场规矩。 况且自己也还会说几句中国话,看过名帖,忙说了声:“请!” 柳知府当先下轿,走在头里,翻译张师爷夹在中间,首县打尾。进得店门,便有店里伙计领着上楼,那矿师已经接到扶楼边了。见面之后,矿师一只手探掉帽子;柳知府是懂外国礼信的,连忙伸出一只右手,同他拉手。下来便是读过三个月洋书的张师爷,更不消说这个礼信也是会的,还说了一句外国话,矿师也答还他一句。末了方是首县,上来伸错了一只手,伸的是只左手,那矿师便不肯同他去拉,幸亏张师爷看了出来,赶紧把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方算把礼行过。那矿师同来的伙计,连着通事,都过来相见。那通事鼻子上架着一付金丝小眼镜,戴着一顶外国困帽,脚上穿着一双皮鞋,走起路来格吱格吱的响,浑身小衫裤子,一律雪白,若不是屁股后头挂着一根墨测黑的辫子,大家也疑心他是外国人了;见了人并不除去眼镜,朝着府县只作一个揖,亏他中国礼信还不曾忘记。一时分宾坐下,西崽送上茶来,便是张师爷一心想卖弄自己的才学,打着外国话,什么温(owo)、脱利(three)、克姆(e)、也斯(yes)闹了个不清爽。起先那矿师还拉长了耳朵听,有时也回答他两句,到得后来,只见矿师一回皱皱眉头,一回抿着嘴笑,一句也不答腔。府县心里还当他们话到投机,得意忘言。停了一歇,忽见矿师笑迷迷的打着中国话向张师爷说道:“张先生,你还是说你们的贵国话给我听吧,你说的外国话不要说我的通事不能懂,就是连我也不懂得一句。”大家到这里,方才明白是张师爷工夫不到家,说的不好,所以外国人也不要他说了。张师爷听了这话,把他羞的了不得,连耳朵都绯绯红了,登时哑口无言,连中国话也不敢再说一句,坐在那里默默无声。首县瞅着,很难为情,亏得柳知府能言惯道,不用翻译,老老实实的用中国话攀谈了几句,矿师却还都明白,就说;“兄弟在武昌见过制台。这位制台大人,是贵国里的一个大忠臣,知道这开矿的利比各种的利益都大,所以才委了我同着金老爷来在贵府。一路察看情形,到了长沙,我还去拜望你们贵省的抚台。这抚台请我吃晚饭,他这人也是一个很明白的。今天到了贵府,因为金老爷还没有到,所以我没有到贵府衙门里拜见。现在劳驾得很,我心上很欢喜。”当下又说了些客气话,柳知府也着实拿他恭维,方才起身告别。柳知府还要约他到衙门里住,他说等金老爷到了再说。彼此让到扶梯边,又一个个拉了拉手,矿师便自回去。府、县同了张师爷下楼上轿,一直回到府衙门。知府下轿,依旧邀了首县同张师爷进去谈天。张师爷便不及上次高兴。知府还留他吃饭,他不肯吃,先回去了。这里首县说:“今儿卑职保举匪人,几乎弄得坍台,实在抱愧得很。”知府道:“你不用怪他,他学洋文学问虽浅,这永顺一府,只怕除了他还找不出第二个,留他在这里开开风气也好。老兄你回去,总要拿他照常看待,将来兄弟还有用着他的地方呢。” 当下又讲到店小二父亲打了他们的碗,刚才居然没有提起此事,大约是不追究的了。说到这里,门上来回:“店小二已经锁了来,现在就叫原差押着他去找他父亲去了,把他爷儿俩一齐拿到,连着地保三个,还是发县呢,还是老爷亲自审?”知府道:“一时也还用不着审,但是放亦放不得的,尚若放跑了,将来外国人要起人来,到那里去找呢?他们外国人最是反面无情的,究竟打掉一个碗,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也值得拖累多少人,叫人家败家荡产吗?不过现在他们外国人正在兴旺头上,不能不让他三分。可怜这些人那一个不是皇上家的百姓,我们做官的不能庇护他们,已经说不过去,如今反帮着别人折磨他们,真正枉吃朝廷俸禄,说起来真叫人惭愧得很!然而也叫做没法罢了。现在且等金委员到了再讲,看来不至于有什么大事情的。”那门上便自退出。首县又说了两句,亦即辞了出来。知府送客回去,连忙更衣吃饭。等到中饭吃过,便有学老师托了门上拿着手本上来,请示几时补考武童。他们人多,而且多是没有钱的,带的盘缠有限,都是扣准日子的,在这里多住一天,吃用也着实不少,有了日子几时补考,就好安顿他们了。知府道:“我拿得定吗?我巴不得今天就考完,早考完一天,他们早回去一天,我也乐得早舒服一天。无奈外国人在这里,不定什么时候有事情,叫我怎么能够定心坐在那里,一天到晚的看他们射箭,弄这个不急之务呢?而且还有一句话问问他们,射箭射好了,可是能够打得外国人的吗?”原来柳知府因为刚才捉拿店小二父亲一事,同首县谈了半天,着实有点牢骚,心想我为一府之尊,反不能庇护一个百姓,还算得人吗?因此睡中觉也睡不着,躺在“此处原文有缺失”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气。齐巧门上来回这事,算他倒运,碰了个钉子。门上出去之后,便一五一十对着老师说了。老师无奈,各自回寓。接着一班禀保来见,老师又同他说了,还说太尊正在不高兴头上,只好屈诸君暂留两天,少不得总要考的。 众禀保道:“考是自然要考,本城的童生还好,但是那些外县的,还有乡下上来的,大家都是扣准了日子来考,那里能够耽误这许多天?一个个吃尽用光,那里来呢?”老师道:“太尊吩咐下来,我亦没有法想。”众禀保无奈,也只好退了出来,传知各童生,大众俱有愤愤之意,齐说:“知府巴结外国人,全不思体恤士子!”这个风声一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霎时间满城都已传遍了。后文补叙。 且说那湖北制台派来的金委员,是个候补知州,一向在武昌洋务局里当差。从前出过洋,会说英、法两国的话,到省之后,上司均另眼相看。此番委他同了矿师沿途察勘,正是上宪极力讲求为国兴利的意思。那日柳知府去拜矿师,矿师原说他不日可到,果然未及上灯时分,已见他拿着手本前来禀见。柳知府立刻请见,行礼归座。寒暄了几句,金委员遂将来意禀明,还说洋矿师因见大人先去拜他,心上高兴的了不得。柳知府便说:“我已叫县里备了两席酒替他送去,我要邀他们到衙门里来住,他说等着老兄到了再定。”金委员道:“大人已经先去拜他,又送他酒席,这也尽够的了。同外国人打交道,亦只好适可而止。他们这些人,是得步进步,越扶越醉,不必过于迁就他。卑职是到过外洋,很晓得他们的脾气。依卑职的意思,大人可以不必再去理他,亦不必约他们到衙门里来住。”原来柳知府一心只想笼络外国人,好叫上司知道说他讲求洋务,今听金委员如此一说,心想我今日的一番举动,岂不成了蛇足么? 好在礼多人不怪,现在里头尚且十分迁就他们,何况我呢? 心上如此想,面子上不好驳他,满口的说:“老兄所见极是,兄弟领教。但是老兄同了他们来到此地,还是大略看看情形,还是就要动手开彩?说明了,兄弟这里也好预备。”金委员道:“这一回不过奉了督宪的公事,先到各府察勘一遍,凡有山的地方都要试过,等到察勘明白,然后回省禀明督宪,或者招集股份。置办外洋机器开彩,或者本地绅富有愿包办的,用土法开彩亦好。到那时候,自然另有章程,现在还说不到这里。 目下只求大人多发几张告示,预先晓谕地方上的百姓,告诉他们此番洋人前来试验矿苗,原是为将来地方上兴利起见,并无歹意,叫他们不必惊疑。等到洋人下乡的时候,再由县里同营里多派几个衙役兵勇,帮着弹压,免得滋事。府属四县看过之后,就要回省销差。这一路的山,虽比别府多些,顶多也不过半月二十天的工夫,就可了事。”柳知府连忙答应明天写好告示,尽后天一早贴出。金委员又谢过方才告辞出来,跟手去拜县里、营里,不必细题。第二天,又到县里开了本地绅富的名单,挨家去拜,却无一个出来会他。到了第三天,府里的告示已经贴了出来,县里派的衙役,营里派的兵丁,亦都齐集店中,听候差遣。话分两头。且说那班应考的武童,大都游手好闲,少年喜事之人居多,加以苗、汉杂处,民风强悍,倘遇地方官拊循得法,倒也相安无事,如若有桩事情,不论大小,不如他们的心愿,从此以后,吹毛求疵,便就瞧官不起。即如此番柳知府提倡新学,讲究外交,也算得一员好官。只因他过于巴结洋人,擅停武考,以致他们欲归不得,要考不能,不免心生怨望。加以这些武童,常常都聚在一处,不是茶坊,便是酒店,三五成众,造言生事,就是无事,也要生点事情出来,以为闹得有趣。却说这日正有十来个人在茶馆里吃茶,忽然有他们一个同伴的童生进来嚷道:“了不得!” 大家见他来得奇怪,一齐站起身来,齐问什么事情。那人道:“我刚才到府前闲耍,忽见照墙上贴出一张告示,有多少人哄着去看。有一个认得字的老先生在那里讲给人听,原来这柳知府要把我们这一府里的山通统卖给外国人,叫他们来到这里开矿,你们想想看,咱们这些人,那一个不住在山上,现在卖给外国人,叫咱们没有了存身之处,这还了得!”这人不曾说完,接着又有一个童生跑了来,也是如此述了一遍。不消一刻。来了三、四起人,都是如此说法,顿时就哄了二百多人,有的说:“我的家在山上,这一定要拆我的房子了!”一个说:“我的田在山上,这一定要没我的田地的了!”又一个说:“我几百年的祖坟都在山上,这一来岂不要刨坟见棺,翻尸掏骨的吗?” 还有个说:“我虽不住山上,却是住在山脚底下,大门紧对着山。就是他们在那里动土,倘有一长半短,岂不于我的风水也有关碍?大家须想个抵挡他的法子才好!”当下便有人说:“什么抵挡不抵挡,先到西门外打死了外国人,除了后患,看他还开得成矿开不成矿?”又有人说:“先去拆掉本府衙门,打死瘟官,看他还能把我们的地方卖给外国人不能?横竖考也没得考,大家拚着去干,岂不结了吗?”于是你一句,我一句,人多口杂,早闹得沸反盈天。看热闹的人,街上愈聚愈多,起初还都是考先生,后来连不是考先生也和在里头。众人正在吵闹的时候。忽有本地最坏不堪的一个举人,分开众人跑进茶店,忙问何事。于是众人都抢着向他诉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这个举人,一生专喜包揽词讼,挟制官长,无所不为,声名甚臭。当时听得此事,便想借题做文,连说:“这还了得!这瘟官眼睛里也太觉没有人了。好端端要把我们永顺地方卖给外国人,要灭我们永顺一府的百姓。这样大事情,茶店里不是议事的地方,还不替我快去开了明伦堂,大家一齐到那里商量个法子,在这里做什么呢?”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大家一哄而出,其时已有上千的人了。这茶店里不但茶钱收不到,而且茶碗还打碎不少,真正有冤没处伸,只好白瞪着眼睛,看他们走去;未曾把茶店房子挤破,已是万幸,还敢哼一声吗? 且说一干人跑到学里,开了明伦堂,爽性把大成殿上的鼓搬了下来,就在明伦堂院子里擂将起来。学里老师,正在家里教儿子念书,忽见门斗来报,不觉吓了一跳,不敢到前头来,隔着墙听了一听,来往的人声实在不少。他便悄悄的回到自己衙门,关上大门,叫门斗拿了衣包帽盒,从后门一溜烟而去,到府里请示去了。有分教:童子聚众,矿师改扮以逃生;太守请兵,佳士无辜而被累。 毕竟这些童生闹到那一步田地,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矿师窬墙逃性命 举人系狱议罪名 却说儒学老师,因见考生聚众,大开明伦堂议事,他便叫门斗把此事根由探听明白,急急从后门溜了出来,直奔府衙门,禀见柳知府。柳知府一闻此信,不禁心上吓了一跳,立刻请他相见。老师便把他们滋闹情形陈说一遍。柳知府听了,默默无语。老师道:“他们既会聚众闹事,难保不与洋人为难。这事是因停考而起,停考是为了洋人,这个祸根都种在洋人身上。再闹下去,怕事情越弄越大。所以,卑职急急来此禀知大人。” 柳知府道:“据你说起来,难道他们敢打死外国人不成?他们有几个脑袋,敢替朝廷开此外衅呢?”老师道:“这里头不但全是考童,很有些青皮、光棍附和在内。”柳知府诧异道:“与他们什么相干?怎么也和在里头?”老师道:“起初不过几个童生,为的没得考,又不得回去,难保不生怨望。在安分守己的人,自然没有话说。有些欢喜多事的,不免在茶坊酒店里散布谣言,说大人把永顺一府的山,通统卖给了外国人,众人听见了,自然心上有点不愿意。因此,一传十,十传百,人多口杂,愈聚愈众,才会闹出事来。”柳知府道:“真正冤枉!我虽为一府之尊,也是本朝的臣子,怎么好拿朝廷的地方私自卖给外国人?这不成了卖国的奸臣吗?他们这些人好不明白。你老哥既知道,就该替我分辩分辩,免得他们闹出事来,大家不好看。”老师道:“大人明鉴!他们已动了众,卑职一个人怎么说得过他?况且卑职人微言轻,把嘴说干了,他们也没有听见。”柳知府道:“我的告示上说的明明白白,说外国人今番来到此间,不过踏勘多处山上有无矿苗,将来果然有矿可采,亦无非为地方上兴利。况且此时看过之后,并不立时动工,叫他们不必惊慌。这有什么难明白的?”老师道:“识字人少,说空话的人多,卑职来到大人这里,已经有半点多钟,只怕人又聚的不少了。大人该早打主意:洋人那里怎么保护?学宫面前怎么弹压?兔得弄到后来不好收拾。”柳知府道:“你话很是。”便叫人去通知营里参府,请他派人到西门外高升店保护洋人,一面去传首县同来商量。正说着,首县亦正为此事,拿着手本,上来禀见。柳知府立刻把他请进,如同商议军国大事的一般,着实缜密。首县又问:“卑职来的时候,才出衙门,满街的强盗,把卑职的红伞、执事都抢了去,大街上两边铺户,一概关门罢市。卑职一看苗头不对,就叫轿夫由小路上走,才能够到大人这里来的。”柳知府道:“很好。西门外头,我已经招呼营里派了人去保护,你就同着老师到学前去晓谕他们,说我本府并没有把这永顺一府的山卖给外国人,叫他们各保身家,不要闹事。”首县无奈,只好诺诺连声,同了老师下来。这里柳知府满肚皮心事,自己又要做告示晓谕他们,因为他们都是来考的人,嫌自己笔墨荒疏,又特特为为叫书启老夫子做了一篇四六文的告示。正要叫书办写了发出去贴,偏偏被刑名师爷看见,说他们都是考武的,有限几个懂得文墨,一句话把柳知府提醒,就请刑名师爷代拟一个六言告示,然后写了,用过印、标过朱,派了人一处处去贴。柳知府又怕营里保护不力,倘或洋人被他们杀害,朝廷办起罪魁来,我就是头一个,丢了前程事小,还怕脑袋保不住。思到此间。急得搔耳抓腮,走头无路,如热锅上蚂蚁一般。 话分两头。且说一班考童听了那举人的话,大家齐哄奔到学宫,开了明伦堂,擂鼓聚众,霎时间就聚了四五千人。这举人姓黄,名宗祥,天生就一肚皮的恶心思,坏主意,府城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的。现在见他出头,大众无不听命。当下到得明伦堂上,人头挤挤,议论纷纷。他便分开众人,在地当中摆一张桌子,自己站在桌子上,说与大众听道:“我想这永顺一府地方,是皇上家的地方产业,是我们自己的产业。现在柳知府胆敢私自卖与外国人,绝灭我们的产业,便是盗卖皇上家的地方。我今与他一个一不做、二不休。头一件,城里、城外大小店面,一律关门罢市。第二件,先到西门外找到外国人统通打死。给他一个斩草除根。第三件,齐集府衙门,捉住柳知府,不要伤他性命,只要叫他写张伏辩与我们,打死洋人之事不准上详,那时候万事罢休。他要性命,自然依我。”众人听了,齐说有理。当下便有几百人分头四出,吩咐大小铺户关门。各铺户见他们来势凶猛,谁敢不遵?黄宗祥自己带领着一帮人步出西门,找到高升店,其时已有上灯时分,且说是日午后,住在高升店里的那个矿师,已经得了外面消息,怕有考童闹事,所有他的伙伴与同来的翻译、西崽人等,通统不敢出门。金委员为了此事,也着实担忧。自己悄悄穿了便服,步行到府衙门,请柳知府设法保护。一路上看见人头拥挤,心下甚是惊慌。到得府衙门,齐巧柳知府送过首县老师出去,独自一个在那里愁眉不展。一听他来,立刻请见。见面之后,金委员未曾开口,柳知府先问他外头信息如何?金委员便将外头听来的话,与街上看见的情形,说了一遍。 柳知府道:“兄弟已经照会营里到店保护。顶好是早点搬到兄弟衙门里来住,省得担心。”金委员道:“地方上动了众,无论那里都靠不住。”金委员又要柳知府亲自出城弹压保护。柳知府正在为难的时候,只见门上几个人慌慌张张的来报,说有好几百个人都哄进府衙门来,现在已把二门关起,请金大老爷就在这里避避风头。金委员连连跺脚,也不顾柳知府在座,便说倘若他们杀死外国人,叫我回省怎么交代?柳知府也是长吁短叹,一筹莫展。众家丁更是面面相觑,默不作声。里面太太小姐,家人仆妇,更闹得哭声震地,沸反盈天。外头一众师爷们,有的想跳墙逃命,有的想从狗洞里溜出去。柳知府劝又不好劝,拦又不好拦,只得由他们去。听了听二门外头那人声越发嘈杂,甚至拿砖头撞的二门呼呼的响,其势岌岌可危。暂且按下,再说高升店里的洋人,看见金委员自己去找柳本府前来保护,以为就可无事的了。谁知金委员去不多时,那学里的一帮人恰恰赶来。幸亏店里一个掌柜的人极机警,自从下午风声不好,他便常在店前防备。还有那营里县里预先派来的兵役,也叫他们格外当心,不可大意。当下约有上灯时分,远远的听见人声一片,蜂涌而来。掌柜的便叫众人进店,把大门关上,又从后园取过几块石头顶住。又喜此店房屋极多,前面临街,后面齐靠城脚,开开后门,适临城河,无路可走,惟右边墙外有个荒园,是隔壁人家养马的所在,有个小门可以出去。那洋人自从得了风声,早已踏勘明白,预备逃生。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外面人声愈加嘈杂,店门两扇几乎被他们撞了下来。掌柜的从门缝里张了一张,只见火把灯笼,照如白昼,知道此事不妙,连忙通知洋人,叫他逃走。洋人是已经预备好了的,便即摈去辎重,各人带一个小小的包囊,爬上梯子,跳在空园。 四顾无人,便把这家的马牵过几匹,开开后门,跨上马背,不顾东西,舍命如飞而去。这里掌柜的见洋人已走,仍旧赶到前面。心下思量,若不与他们说明,他们怎肯干休?将来我的屋还要被他们踏平。倘若说是我放走的,愈加不妙,不如说是还在城里,把他们哄进了城,以为缓兵之计。主意打定,便隔着门,把洋人早到城里的话,说给众人。众人不信,齐说要进来看过。掌柜的便同他们好说歹说,说我们大家是乡邻,你们也犯不着害我。黄举人隔着大门说:“有我在这里,决不动你一草一木!”立逼着要开门进去。掌柜的那里敢开?后来始终被这些人撞破大门,一拥而进,搜了一回没有,顺手抢了多少东西。店里的人,逃走不及,很有几个受伤的。众人见洋人果然不在店内,然后一齐蜂拥入城,直奔府衙门。刚刚走进城门,碰着营里参府,带领了标下弁兵,打着大旗,掌着号,呼么喝六而来。这绿营的兵固然没用,然而出来弹压这般童生,与一班乌合之众,尚觉绰绰有余。众人见此情形,不免就有点七零八落,参差不齐。及至参府到了高升店,一问洋人说是在府里,晓得这般人一定是要闹到府里去的,倘若闹出杀官劫狱的事情,那时干系更重,立刻拨转马头,打着旗,掌着号,亦往本府衙门而。而到得府前,才过照墙,参府便命营兵站定。照里一望,但见人头十分拥挤,听说知府大堂的暖阁已轻拆掉,亏得二门坚牢,未曾撞破。一干人还在里边吵闹。参府估量自己手下这几个老弱残兵,如何抵挡他们得过?心生一计,暂且摆齐队伍,把守在外,只是呜呜的掌号,恐吓他们。里头有人走了出来,也不去追赶,由他自去。等到这班人散走了些,再作道理。当下众弁兵听令,果然在照墙外面呜呜的掌号掌个不住。且说里头这班人,一无纪律,二无军器,趁得人多手众,拆掉一个暖阁,无奈一个二门,敲死敲不开。看看天色已晚,大家肚里有点饥了,有些溜了回去吃饭。等到回来,只见府门前呜锣掌号,站着无数营兵,便也不敢前进。里头的人,听见外头掌号,不知道发了多少兵前来捉拿他们,人人听了心惊。不知不觉,便三五成群,四五作队的走了出来。及至走出大门,见营兵并不上来捕拿,乐得安心回家。这时候只有去的,没有来的,不到三更天里头,只剩得二三百人了。这二三百人因为一心只顾攻打二门,没有晓得外面的情形,所以还在那里厮闹。外面参府一见里面人少,即忙传令拔队,进了府衙门,在大堂底下扎住。 此时首县典史,打听得府衙门人已散去,他们也就带领着三班衙役,簇拥而来。里头这二三百人,才晓得不好,丢下二门也不打了,齐想一哄而散。恰好参府堵着大门,喊了一声拿人,众兵丁衙役一齐动手,立时就拿到二三十个,其余的都逃走了。 然后首县亲自去敲二门,说明原故,里头还不相信,问了又问,外面参府典史一齐答话,里面方才放心开了二门,让众官进去,才晓得柳知府已经吓得死去活来。金委员见面,先问洋人的消息,参府说不在店里,问过店里的人,说是在府里。金委员道:“他何曾同来?不好了!一定是被他们杀死了!”立刻要自己去寻。柳知府便叫首县陪他一块儿去。参府又派了二十名兵。 一个千总,一同前去。及至到了店里,只见店门大开,人都跑散,东西亦被抢完,有几个受伤的人在那里哼哼。后来在茅厕里找着掌柜的儿子,才知道洋人是已逃走的。金委员的心才略略的放下,又盘问:“你可知道他们是往那里去的?”掌柜的儿子说:“我的爷!我又没有跟他们去,我怎么会知道?”金委员急的要自己去找。首县说:“这半夜三更,你往那里去找他们?既已逃出,谅无性命之忧。我这里派人替你去找,少不得明天定有下落。”金委员无奈,只得又回到府衙门,见了柳知府,嚷着要拿滋事的人重办,否则不能回省销差。柳知府诺诺连声,便留他先在府衙门里安身。首县立刻叫人从自己衙门里取到一副被褥“此处原文有缺失”帐,如缺少什么立刻开条子去要。柳知府又吩咐首县,把捉住的人,就在花厅上连夜审问,务将为首的姓名查问明白,不要连累好人。金委员嫌柳知府忠厚,背后说这些乱民拿住了,就该一齐正法,还分什么首从?柳知府晓得了也不计较。是日,自从下午起,闹到三更,大家通统没有吃饭。 柳知府便叫另外开了一桌饭,让金委员首坐,参府二坐,首县三坐,典史四坐,自己在下作陪。吃完了饭,参府带着兵,亲自去查点城门,怕有歹人混了进来。又留下十六名营兵,预备拿人。首县会同金委员,就是审问拿住的一干人。当下开了点单,同到花厅,就在坑上,一边一个坐下。外面八九十个兵壮,两三个看牢一个,如审强盗的一般,一个个带上去审问。也有问过口供不对,捱着几下耳刮子的,也有问过几句就吩咐带下去的。总共拿住了三十四个人,内中有三个秀才,十八个武童,其余十三个,有做生意的,也有来看热闹的。金委员吩咐一概都钉镣收禁,首县也不好违他。当时在堂上问出是黄举人的首谋,问明住处,金委员便回柳知府,要连夜前去拿人,迟了怕他逃走。柳知府立时应允,又委首县一同前去;带了通班衙役,还有营兵十六名,又带了一个拿住的人做眼线,灯笼火把,汹涌而去。且说黄举人自从明伦堂出来,先到高升店,及至打开店门,不见洋人的面,赶忙奔到府衙门,正想率领众人帮着打过二门,捉住柳知府,大闹一顿,谁料正在高兴头上,忽听大门外呜呜的掌号,心下惊慌,以为有兵前来捕拿,后来看见众人渐渐散去,自己势孤,也只好溜了出来。幸喜走出大门,没人查问,一直转回家中,心想此事没有弄倒他们,将来访问,是我主谋,一定要前来拿我。愈想此事,愈觉不妙,忙与家人计议,关了前门,取了些盘缠,自己想从后门逃走,往别处躲避一回。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忽闻墙外四面人声,前后大门都有人把守。他的门既比不得高升店的门,又比不得本府的宅门,被差人三拳两脚,便已打开。捉住一个小厮,问他黄举人在那里,小厮告诉了他,众人便一直奔到他屋里,从“此处原文有缺失”底下拖了出来。一根练子往脖子里一套,牵了就走。回到衙门,已有五更时分了。金委员又逼着首县,一同问他口供。提了上来,黄举人先不肯认,金委员就要打他。首县说:“他是有功名的人,革去功名,方好用刑。”金委员翻转脸皮说道:“难道捉到了谋反叛逆的人,亦要等到革掉他的功名方好办他吗?”首县无奈,只好先打他几百嘴巴,又打了几百板子。还是没有口供,只好暂时钉镣寄监,明日再问,问明白了,再定罪名。柳知府因为没有革去黄举人功名就打他的板子,心上老大不愿意,说:“如果打死了外国人,我拚着脑袋去陪他,金委员不该拿读书人如此糟蹋,到底不是斯文一脉!”第二天,便说要自己审问这桩案件。 有分教:太守爱民,郡县渐知感化;矿师回省,闾阎重被株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仓猝逃生灾星未退 中西交谪贤守为难 却说那洋矿师一帮人,自从在高升店爬墙出来,夺得隔壁人家马匹,加鞭逃走,正是高低不辨,南北不分,一口气走了十五六里,方才喘定。幸喜落荒而走,无人追赶。及至定睛看时,树林隐约之中,恰远远有两三点灯光射出。其时已是五月初旬,一钩新月,高挂林梢,所以树里人家,尚觉隐隐可辨。 逃走之时,不过初更时分,在路上走了只有一刻多钟。当下几个人见有了人家,心上一定,一齐下马,手拉缰绳,缓步行来。 矿师道:“此地百姓,恨的是我们外国人,我们此番前去借宿,恐怕不肯,便待如何?”西崽道:“此处离城较远,城里的事他们未必得知,有我们中国人同着,或者不至拒绝。”通事道:“纵不至于拒绝,然而荒郊野地,这些乡下人,一向没有见过外国人,见了岂不害怕,还敢留我们住吗?矿师踌躇了半响,说道:“这便怎样呢?”亏得那矿师同来的伙计,虽也是外国人,这人却很有心思,便同那矿师打了半天外国话,矿师点头醒悟,忙问通事:“带出来的包袱里,还有中国衣裳没有?” 通事道:“有,有,有。”矿师道:“有了就好说了。”便把他伙计商量,通统改作中国人打扮的意思说了出来,大家齐说很好。西崽道:“如果不够,我的包里,还有长褂子砍肩哩。” 一面说,一面与通事两个,赶忙各将衣包打开。那通事本来是爱洋装的,到了此时,先自己换了中国装,又取出接衫??件,单马褂一件。西崽取出竹布长衫一件,砍肩一件。两个洋人喜的了不得,就在道旁把身上的洋衣脱了下来,用包袱包好,把长衫、马褂、砍肩穿了。但是上下鞋帽不对,没有法想。西崽又在包袱里取出一双旧鞋,给矿师穿了。然而还少一双,西崽只得又把自己脚上穿的一双脱了下来,给那个洋人穿着,自己却是赤着脚走。脚下已齐全了,独独剩了头上没有商量。如果不戴帽子,却是缺少一根辨子,叫人一看,就要破相;如若戴了外国草帽,乡下人没有见过这样草帽,也是要诧异的。大家议论了一番,一无妙法,两个洋人也是急得搔耳抓腮,走头无路。歇了一会,那个西崽忽然笑嘻嘻的说道:“我倒有个法子。” 众人忙问什么法子?西崽道:“荒郊野外,又没个剃头店,要装条假辫子,一时也来不及。现在依我意思,只好请二位各拿手巾包了头,装着病人模样,由我们两个扶了,再前去借宿。只说赶路迷失路途,夏天天时不正,两人都中了暑,怕的风吹,所以拿布包了头。今天权宿一宵,明天再赶进城去。”矿师听了,连称妙计,急忙忙,两个人依言改扮。如若乡下人问时,只说辫子盘在里头,便可搪塞过去。改扮停当,仍旧牵了马,走到一家门口,把马拴在树上,听了听声息俱无,想是已经睡了,不去惊动。又到第二家门口,听见内中有两个人说话,西崽便伸手敲了几下门。内中问是谁,西崽并不答应,仍旧敲个不住。究竟乡下人心直,也不问到底是谁,见打门声急,便有一个男子,前来拔了闩,开了门。四个人,一个扶一个,一齐走进;那两个洋人,便把头低下,妆出有病模样。进门之后,见了“此处原文有缺失”,随即和衣倒睡。这家人家,本是母子两人,那男的是儿子,此外只有一个老太婆。一见这个样子,心下老大惊慌,忙问怎的。西崽告诉他道:“我跟了他三个出来做买卖,原想今日赶进城的,不料多走了路,迷失路途,不知离城还有多远?现在天时不正,他两个又在路上中了暑,发了痧,不能赶路。所以要借你这里权住一夜,明天一早,打总的谢你。”乡下人母子听了,将信将疑,忙问:“还有行李铺盖呢?”西崽道:“早上出城,原说当晚便回,没有带得铺盖,各人只有小包袱一个。”母子二人听了,信以为真。又问吃饭没有?西崽回说:“没吃。”老太婆道:“只有你两吃饭,他两个病了,让他静养一夜,饿饿也好。” 那懂得中国话的矿师,听了欢喜,心里说:我这可把他瞒住了。 但是在店里动身之前,并没有吃得饭。此刻他不让我吃,叫我睡在这里,却是饿的难过。救了性命,救不得肚皮,这亦说不得了。且说那乡下男子,便叫他母亲重新打火做饭,自己出外淘米。不提防走至树下,一排拴着好几匹马,心下一惊。想这四人来路古怪,不要是什么歹人闯到我家,那却如何是好?急急淘完了米,奔到母亲面前,趁空低声告诉了一遍。他母亲趁空走到门外,看了一看,见是真的,便对他儿子说道:“你听这几个人说话,都是外路口音,现在又有这几匹马,不要是碰着了骑马贼呢?我在家料理他们吃饭,你快到地保家送个信去。如果不对,先把们捆起来,省得受他的害。”他儿子一听不错,仍旧到屋里招呼了半天,托说解手出门去了。这里只有两个人吃饭,老太婆着实殷懃,要茶要水,极其周到,一霎时吃完了饭。到底人家的马,漠不关心,并不当心喂草喂料,还是老太婆问了声:“四位爷们的马,也该喂喂了。我们这里却少麸料,如何是好?”西崽道:“喂上把草,也就中了。”老婆子听说,自出喂马。这里四个人,两人一“此处原文有缺失”,暂时歇息。因日间受了惊慌,晚上逃难又赶了十几里程,两个外国人先已装病睡倒;西崽究竟是个粗人,还可支持得住;独是苦了这个通事,生平没有骑过马,一路上被他颠的屁股生痛,吃过饭,丢过饭碗,连忙躺下。西崽乐得一同歇息。四个人睡在“此处原文有缺失”上,趁屋里无人,各诉苦况,还感念老太婆母子的好处,说:“如果不是碰着了他,今夜尚不知在那里过夜?”两个外国人只是闹肚里饿。西崽包袱里还带着几块面包,两个外国人看见,如同得了至宝一般,只得权时取来充饥。说时迟,那时快,这里几个人方才合眼,那个老太婆的儿子已经去找到地保。说是庄上来了骑马贼,现在他家里住宿。地保一听,事关重大,立刻齐集了二三十人,各执锄头钉耙,从屋后兜到前面。老太婆儿子当先,地保在后,一帮人跟在后面,静悄悄捱至门前,一拥而进。这几个人究竟是劳苦之余,容易睡着,屋里进来的人,并未觉得。老太婆一见他儿子领了许多人来到屋里,晓得是来拿人的,就把嘴照着“此处原文有缺失”上努了一努。地保会意,便吩咐众人,快拿绳子将他四人捆起。老太婆的儿子,也帮着动手。可怜四个人竞如死人一般,一任众人摆布。等到捆好,地保道:“先把他四个的行李打开看看,可有抢来的东西没有?”谁知倒有一大半外国人衣服在内,还有两个草帽、两双皮鞋,其余中国人衣服不多两件,另外一个手巾包,里头包着些面包食物之类。地保看了,也不认得。又叫搜他身上,看有家伙没有?众人又一齐动手,才把那个矿师惊醒。睁眼一看,见了许多人,心想一定是城里那班人赶下来捉他们的,急欲起身。谁知手脚被捆,挣扎不得。欲待分辩,又不敢分辩。心里横着总是一死,看他怎的?地保搜了一会,只有外国人出门时用的两根棍子,其余一无所有。又拿火在门外照了一会,四匹马只有两匹有鞍辔,两匹是光马。内中有一个人说道:“这一定是骑马的强盗无疑。除掉强盗。谁有这们大的本事,能够骑这光马?不要管他,把他扛到城里,请老爷发落便了。”地保一想不错,便叫乡下人取过两扇板门,两个筐箩,把他四个,两个放在门上,两个放在箩里,叫几个乡下人抬了就走。地保自己押着,又拉了老太婆的儿子同去做见证。谁知他们在门外商议这些话时,都被矿师听见,心上一喜,知道他们不是城里的一班人。既而又听见众人说,要把他四个往城里送,心上又是一惊,又是一喜。惊的是到得城里,不要又落在考童之手,那是性命全体;喜的是此番逃难,不认路途,况且行李全失,盘川亦无,见了地方官,不怕他不保护资送,而且都是见过的。既而一想,不要说破,且等他们抬到城中,再作道理。主意打定,索性装睡,任凭众人搬弄。当下众人,便把两个放在板上,两个放在箩里。四人之中,一个矿师是装睡,一个矿师带来的伙计,是不会中国话的,见此情形,早已吓得做声不得,一个通事,被马颠破了屁股,正在那里发热昏晕,一个西崽,毕竟粗人,由人拨弄,只是不知。又选了十多个有力气的乡下人,沿路换肩倒替,其余的牵了马,拿了包裹,径奔西门而来。 且说城里的官。金委员自从拿到了黄举人,打了一顿,叫在监里,他便进来歇息。首县亦回衙理事。柳知府亦因一夜未曾安顿,送完了客,便独自一个,要想到签押房里烟铺上,打一个吨。谁知睡不到一点钟,太阳已经下地,再想睡亦睡不着了。爬了起来,坐着吃水烟,心想:这件事如何办法?现在滋事为首的人虽已拿到,究竟洋人逃落在何处,至今一无下落,金委员住在这里,老等洋人,一天没有下落,他一定是一天不走,将来被上头知道,这便如何是好?而且案关交涉,倘若外国人要起人来,叫我拿什么还他?就是杀了黄举人,我这个罪名也耽不起。想来想去,正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正思想间,忽见门上拿了一大把名帖,说是合城绅士来拜。柳知府忙问何事?大清早上,他们会齐了来做什么?门上道:“也不知为的那一项?恍惚听说是为了黄举人没有详革功名,金大老爷就打他板子,所以大家不服,先来请示老爷,问问这个道理,倘若不还他们道理,他们就要上控。”柳知府急的顿脚道:“怎么样?这话我早说过的了。这位金老爷,办洋务原是精明的,若讲起例案来,总得还学习上几年。这个官是容易做的吗?你想,我如今不见了外国人,金老爷不肯走,一定吃住了我,替他找打了黄举人,众绅士又不服气,也来找到我。我如今真正做了众人的灰孙子,若有地洞,我早已钻进去了。实在,这个官我一天也不愿意做。”门上拿着帖子,站在一旁,不敢答应。 别的跟班,早伺候他把衣帽穿戴齐全,出来见客。这永顺府城里,十二分大的绅士也没有,文的为首的是个进士主事,武的为首的是个游击连着佐杂千把之类,合拢了不过二三十人,当下也只来了十几个人。柳知府接着行过礼,分宾坐下。柳知府先开口说:“今日倒一早惊动了诸位!”大伙儿说:“昨天晚上,大公祖受惊了。”柳知府道:“兄弟德薄望浅,不能镇抚黎民,虽在这里为官,实在抱愧得很。”众绅士道:“考童并不敢闹事,不过大公祖停考之后,他们绝了希冀,不免心中怨望,也是有的。至于闹事的人,还是地方上的痞棍,那些求名应考之人,断断没有此事。”柳知府道:“这个兄弟也晓得。” 众绅士道:“大公祖晓得这个,就是我们地方上的运气了。但是一件,何以昨夜又去捉拿黄举人,打了不算,还收在监里?黄举人平日人品如何,且不必讲。但他也是一个一榜出身,照着律例上,虽说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而也得详革功名,方好用刑。他究竟身犯何事,未经审问,如何可以打得板子?”柳知府道:“这是他们同伙供出来的。”众绅士道:“设如被反叛咬了一口,说他亦是反叛,难道大公祖不问“此处原文有缺失”白,就拿他凌迟碎剐,全门抄斩吗?大公祖是两榜出身,极应爱惜士类,方不愧斯文一脉。要说举人可以打得,我们这里头还有个把进士,同大公祖一样出身,也就粟粟可惧了。”柳知府听了这话,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这事兄弟还要亲自审问,总有一个是非曲直,断乎不能委屈姓黄的。”众绅士道:“既然大公祖肯替我们作主,我们暂时告辞,明天再来听信。至于昨日被痞棍打毁的大堂暖阁,事定之后,我们情愿赔修。”说罢一齐站起。 柳知府还要说别的话,见众人已经走出,不好再说了。 当下把众人送了出去,才进二门。只见门上又拿着手本来回,说首县禀见,外国人也有了。柳知府听了不禁大喜过望,如同拾着了宝贝一般,忙问在那里找着的?现在人在那里,来了几时,为了什么不早说?门上道:“不是派人找着的,是乡下人捆了上来的。”柳知府听说,又吃了一惊,说:“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乡下人捆了上来?倒没有被乡人打伤?”门上道:“这是首县大老爷,才同家人说的,其中底细,家人不知道。” 柳知府便把首县请进,又叫人去告诉金委员,说:“洋人找着了,少停首县进来。”刚说得两句,金委员也赶来了。柳知府道:“恭喜!恭喜!外国人找着了。”金委员道:“怎么找着的?”柳知府道:“你听他讲。”首县便说道:“卑职今天一早,刚从大人这里回去,就有这乡下的地保,来报说拿住四个骑马强盗。卑职听了,很吃了一惊,因为地方上一向平安,没有出过盗案,那有来的强盗呢?先叫人出去查问,回说一共有四匹马,两匹鞍辔俱全,那两匹是光马,包袱里很有些外国衣服。卑职听了,就疑心到这上头。跟手坐堂,把四个人抬上来。谁知道外国人一见卑职,他还认得,就叫了卑职一声。卑职一见是他们,立刻亲自起身,替他们把绳子解去。只有那个通事,说是昨日骑马,受了伤,身上发烧,头里昏晕,不能行动,现在卑职衙门里,另外收拾了一间书房,让他在那里养病。那两位洋人,饿了半天一夜,留在卑职那里吃饭,吃过饭就来。卑职恐怕大人惦记,所以先来报信的。”柳知府道:“他们那里来的马?怎么到了乡下,会被他们认做强盗呢?”首县道:“卑职也问过洋人,说昨天傍晚的时候,有好几千人闹到店里,店里掌柜的把大门关上,让他四个由后墙逃走。齐巧墙外是人家的马棚,他们跨上马背就走,一气跑了十几里,就跑到这乡里。恐怕乡下人见了疑心,所以改了中国装,两个洋人又装作有病样子,拿布包了头,才遮住乡下人的耳目。谁知逃过一关,还有一关,乡下人因见他们会骑光马,所以认做强盗,通知了地保,地保亦不细细查问,竟把他们一齐捆起,送进城来。真正笑话!幸亏还没有打坏他们。现在地保同乡下人,一齐被卑职暂收在班房里看管,听候大人发落。”柳知府道:“捆他们的时候.为什么不喊呢?首县道:“捆的时候,四个人本是通统睡着的,矿师第一个惊醒,听说是往城里,晓得总会明白的,免得说破,又生别的枝节。那三个,一个洋人不会说中国话,一个通事病昏了,说不出话;一个西崽,睡的像死人一般,由乡下抬到城里,他就一觉睡到城里,直到卑职叫人解开他的绳子,才把他唤醒。”柳知府道:“啊呀呀!天谢地!这一头有了下落,我放了一半心,还有那一头,将来还不知如何收场呢?”首县来的时候,已知道众绅士的来意,现在柳知府所言,正是此事。刚要追问下去,门上来回:“洋大人已到,在二堂上下轿了。”柳知府、金委员、首县三个人,一齐迎了出去。只见一排三乘轿子,两乘四人轿是洋人坐的,一乘二人轿是西崽坐的。西崽到了此时,并不预先下轿,直等府县出来,他三个人方才一同下轿,让了进去。柳知府拉手不迭,先说诸位受惊,又说自己抱歉,说完归坐,西崽是有金委员的管家,拉着谈天去了。这里柳知府先问矿师,昨日逃难的情形,洋人便自始至终,详细说了一遍。金委员又告诉他,现在拿到几个人,已经打了,收在监里,等到审问明白,就好定罪。矿师道:“柳大人!你们贵府的民风实在不好!昨日考生闹事,我们几乎没有性命。逃到乡下,他们乡下人又拿我们当作强盗。我们是贵总督聘请来的,贵府就应该竭力保护,方是正理,现在如此,不但对不住我们,并且对不住你们总督大人。我们的行李盘川,现在通统失落。这些乡下人,还有昨天拿住的那些考生,都要重重的办他们一办,出出我们的气才好。”柳知府听了矿师的言语,心上一气,又是一句话也对答不来。有分教:委员和事,调停惟赖孔方;绅士责言,控诉不遗余力。 欲知柳知府如何发付洋人,及众绅士能否免于上控,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通贿赂猾吏赠川资 听撺拨矿师索赔款 却说柳知府先受了众绅士的排揎,接着洋人见面又勒逼他定要办人,真正弄的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心上又气又急,一时楞在那里,回答不出。其时金委员也正在座,一见有了洋人,卸了他的干系;至于闹事的人,已经收在监里,他这一面有了交代;也就乐得做个好人,一来见好于柳知府,二来也好弄他两个。当下见柳知府回答不出,他便挺身而出,对洋人竭力排解道:“这桩事情,柳大人为我们也算得尽心了。自从我们到得这里,柳大人是何等看待?只是百姓顽固得很,须怪不得柳大人。自从昨日闹了事情出来,柳大人为我们足足有四十多点钟不曾合眼,不曾吃饭。现在闹事的人,既然已经拿到,有些已经打过收在监里,将来一定要重办,决计不会轻轻放过他们的,你但请放心罢了。至于我们几个人失落的行李、铺盖、以及盘川等等,将来能够查得到固然极好,设如真个查不到,柳大人亦断乎不会叫你空手回去的。还有捆你上来的那些乡下人,论理呢他们还要算得有功之人,不是他们拿你捆送上来,只怕你几位直到如今,尚不知流落何所。但是他们不应该将你们捆起来,这就是他们不是了。这个都是小事,少不得柳大人替你发落,你亦不必多虑。现在,你二位昨夜受了辛苦,今天一早又捆了上来,苦头总算吃足了。可到我屋子里先去歇息一回,一切事情回来再讲。”矿师道:“各事我不管,但凭你金老爷去办罢了。”又回头对柳知府道:“柳大人为我们吃苦,少不得后来总要谢你的。”柳知府听了,也不知要拿什么话回答他才好。洋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走。金委员赶忙走在前头引路,把他两个一直引到自己屋里。柳知府知道他们要去休息,怕的一张“此处原文有缺失”不够,立刻叫人又送过去几副“此处原文有缺失”帐被褥,不在话下。 这里首县见洋人已去,便要请教府大人,这事怎样办法,柳知府道:“你听见他们的口音吗?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都是串通好了的。赔他们两个钱倒不要紧,但是要赔多少,总得有个数目。我现在别的都不气,所气的是我们中国稍些不如从前强盛,无论是猫是狗,一个个都爬上来要欺负我们,真正是岂有此理!”柳知府一面说,一面嘴上几根胡子,一根根都气的跷了起来,停了半天不语。首县道:“就是赔钱呢,亦陪煞有限。但是昨天捉来的那一干人,同这乡下人,如何发落?”柳知府道:“乡下人并没有错,他们看见异言异服的人,怕不是好来路,所以才捆了上来。送来之后,原是听我们发落的。他们又没有私自打他一下子。倘若真是骑马的强盗,他们捉住了,我们还得重重的赏他们,怎么好算他们的不是呢?”首县道。 “但是不略加责罚,恐怕洋人未必称心。”柳知府道:“要他们称心可就难了。拿我们百姓的皮肉,博他们的快活,我宁可这官不做,我决计不能如此办法。至于赔几个钱,到了这步田地,朝廷尚且无可如何,你我也只好看破些。如要带累好人,则是万万不能。”首县道:“外国人只要钱,有了钱就好商量。乡下来的一班人,且把他搁起来。还有黄举人那一帮人,打的打了,一齐收在监里,有的功名还没有详革,这事要请大人的示,怎样办法?”柳知府道:“没有别的,拚着我这个官陪他们就是了。”首县见太尊正在气恼之下,不好多说,随便应酬了几句闲话,告辞出来,回衙理事。这里洋人同金委员在府衙门里,一住住了两三天,那翻译在县里将息了两天,病也好了,也就搬到府衙门来一块儿住。黄举人一帮人,仍在监里;乡下来的一帮人,仍在县里;柳知府也不问不闻,就是绅士们来见,也不出见,只说有病,等到病好亲来回拜。如是者四五天,倒是金委员等的不耐烦了,晓得柳知府有点别致性情,有时胆小起来,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了头,等到性子发作,却是任啥都不怕。这两天与洋人见面,虽然仍旧竭力敷衍,无奈同金委员讲起来,总有点话不投机,所以金委员不愿意去惊动他,亏得同首县还说得来,这天便独自一个,便衣走到县衙,会见首县,同他商量说:“我们来到此间,闹出这们一个乱子,真是意想不到的事。现在矿也不必看了,就此回省销差。但是失落掉的东西,兄弟的呢,彼此要好,多些少些,断无计较之理,但是洋人一边,太尊总得早些给他一个回头。在此多住一天,彼此都不安稳。就是拿到的那些人,或者怎么办法,也不防叫我们知道,将来回省销差,便有了话说。太尊只是闷住不响,究竟不晓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首县道:“东西呢,是一定要赔的,人也一定要办的。太尊这两天心上很不高兴,我们做下属的也不便怎么十分逼他。好在我们至好,你吃了饭,没有事,可以常常到我这里闲谈,多盘桓几天也好。”金委员道:“我的老哥,你说的真定心!我们出来两个多月,事情做的一场无结果,还不回省销差,尽着住在这里做甚?老哥!千万拜托你,今明两天去问他一个准信,好打发我们走路。只因这位太尊,初见面的时候,看他着实圆转,到得如今,我实在怕与他见面。老哥好歹成全了兄弟罢。”说罢,又站起来,作了一个揖,首县只得应允。又问他单赔行李,要个什么数目?金委员道:“若依了外国人,是个狮子大开口,五万、六万都会要,现在有兄弟在里头,大约多则二万,少则一万、五千,亦就够了。” 首县无语,彼此别过。列位看官!须晓得柳知府于这交涉上头,本是何等通融、何等迁就,何以如今判若两人?只因当初是恋着为官,所以不得不仰顺朝廷,巴结外国,听见外国人来到,立刻就命停考,听见店小二打碎茶碗,就叫将他父子押候审办。 如今闹事的人,百倍于店小二,遗失的东西,百倍于茶碗,他反不问不闻,行所无事,是个什么缘故呢?实因他此刻内迫于绅士,外迫于洋人,明知两面难圆,遂亦无心见好。又横着一个丢官的念头,所以他的心上反觉舒服了许多。倒是金委员瞧着他行所无事,恐怕这事没有下场,所以甚是着急,不得已托了首县替他说项。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首县上府禀见之下,当将金委员托说的话,婉婉转转陈述了一遍。又说洋人住在这里,终久不是个事体,不如早早打发他们走路,乐得眼前清静。柳知府起先是满腹牢骚,诸事都不在他心上,如今停了几天,也就渐渐的平和下来。听了首县的话,便问他们要怎么样?首县当把金委员说的数目告诉了柳知府。柳知府道:“太多!他那点行李,能值到这许多吗?依我意思,给他两千银子,叫他走路。他的行李,也不过值得几百,现在已经便宜他了。” 首县见所要的数目,同所还的数目,相去悬殊,不好再讲。 又问拿到的人如何发落?好叫金令回省,也有个交代。柳知府道:“这事我已经打好主意,须得通禀上宪,由着上头要如何发落,便如何发落,你我犯不着做歹人,也不来做好人。我现在倘若要对得住洋人,便对不住绅士,要对得住绅士,就对不住洋人。况且这些人,一大半是当场拿住,有的是堂上问了口供;由金委员自己去拿了来的,打也是他自己擅作主张打的,百姓固然不好,金老爷也未免性急了些。现在谁是谁非,我均不问,据实通详上去,看上头意思如何,再作道理。”首县无话可说,下来之后,照实告诉了金委员。金委员也自懊悔,当时不该责打黄举人,又把他们一帮人统通收在监里,事情办的操切,便不容易收场。既而一想,到了上头,一切事可以推在外国人身上,与我不相干涉;我今乐得趁此机会,弄他们两个。 便与首县再四商量。说两千银子,叫我洋人面前如何交代?凡事总求大力。并且自己跌到一万。不能再少。首县无奈,只得重新替他说项。柳知府从二千五百加起,加到三千,一口咬定不能再加,首县出来,又与金委员说过,金委员只是一味向他婉商。首县因为太尊面前不好再说,只得自己暗地里送了金委员一千两银子,好在一钱不落虚空地,将来自有作用,便告诉他说:“这是兄弟自己的一点意思,送与吾兄路上做盘川,不在赔款之内。”金委员接受之下,心上倒着实感激他,而恨柳知府刺骨,口说:“吾兄的一千兄弟一定领情,至于太尊听说的三千,兄弟也犯不着同他争论,只要外国人没得话说,乐得大家无事。”首县见此事他自己安排停当,外国人回省有金委员一力帮衬,以后万事可以无虑,便也不再多讲,一笑辞去。 这里金委员见柳知府许赔的数目,不能满其欲壑,回至房中,便向矿师撺掇,并说了柳知府许多坏话。矿师道:“我看这里的府县二位,都不肯替我们出力,倒是营里还替我们拿到几个人。”金委员道:“闹事的那一天,柳大人是一直关着二门,躲在衙门里,亏得首县大老爷先同了捕厅到街上弹压,后来半夜里又同了我去捉那个姓黄的,整整一夜没有睡觉。首县大老爷,那天倒很替我们出力。如果不是他,那姓黄的首犯怎么会拿得着呢?”矿师道:“看他不出,倒是一个好官。那位柳大人,我们同他初次见面,看他的人很是明白,怎么他倒不替我们出力?”金委员道:“不替我们出力也罢了,如今我们的行李通统失掉,住在这里不得回省。我去同他商量借几千银子做盘川,他不但一毛不拔,而且捉来的人,他也不审,也不问,不知道要把我们搁到那一天!”矿师道:“我是他们总督大人请来的,他得罪我,就是得罪他们总督大人。我的行李,是一丝一毫不能少我的,少了一件,叫他拿银子赔我。我们上下六七个人,总共失落多少东西,定要他赔多少银子,快算一算,开篇帐给我,我去问他讨,少我一个也不成功。”当下金委员便亲自动手,开了一篇虚帐,算了算,足足二万六千多两银子,交给矿师,便一齐跑到花厅上请见柳知府。柳知府闻报,赶忙出来相会。只见矿师气愤愤的照着他说道:“柳大人!你可晓得我是谁请了来的?我是你们贵总督大人请来的。到了你这地方,你就该竭力的保护才是。等到闹出事来,我们好容易逃出性命,你又叫乡下人把我们捆了上来。承你的美意,总算留我们在衙门里住。现在,拿到的人既不审办,我们失落的东西也不查考。我们现在也不要贵府办人,也不要你赔我们的行李,只要问你借两个盘川,好让我们回省销差。至于闹事的人,你既不办,将来我只好托你们总督大人替我们办。我们失落的东西,现在有篇帐在这里,一共是二万六千多两银子,我们带回武昌,不怕你们总督大人不认,少我一个也不成功。”一席话弄的柳知府摸不着头脑,连说这是那里来的话?闹事的人是你们金老爷拿到的,打也打了,收监的也收在监里了,还要怎样? 柳知府话未说完,矿师接嘴道:“可又来!全亏了我们金老爷,还拿到几个人,要你们地方官做什么用的?柳知府道:“那天我还叫首县先出去弹压,后来又叫他帮着拿人。”矿师道:“是了!一城里头,只有首县大老爷,还替我们出把力。” 柳知府听了,真是又气又恼,接着说道:“你们失落的东西,我已经应允了三千,难道不是银子?况且这银子,都是我自己捐廉,难道还去剥削百姓不成?”矿师道:“你三千银子我没看见,你交给那一个的?我的帐总共是二万六千多银子,这三千是赔那一项的?”柳知府道:“说三千就是三千,还有什么说话不当话的?”其时金委员也坐在一旁,见柳知府讲到三千的话,这句话原是有的,是他吃了起来,没有同洋人说,倘若当面对出,未免难以为情,赶紧站起来解劝,好打断这话头,因向矿师说道:“我们出来已经不少日子了,现在须得赶紧回省的销差。柳大人这边能够再添上两千,自然是再好没有。倘若不能,就是三千,我们回去的盘川,也将就够用了。这里的事情,好在柳大人也要通禀上头,且看上头意思如何,再作道理。”那矿师本来还想同柳知府争长论短,听见金委员如此一说,也就罢手。只有柳知府到底是个忠厚人,心上还着实感激金委员替他排难解纷,便同矿师说:“我这里三千是现成的,倘要再多,实实凑不出来。几时动身,检定日子,好叫县里预备。”当下金委员便同矿师商量,后天一准起身。金委员又同柳知府说:“要先支几百两银子制备行装。”柳知府也答应了,立即传话账房,先送五百两银子过去。次日,柳知府将银子一并找足,矿师出立收据。是晚,柳知府又特地备了一席的满汉酒席,邀了营、县作陪,宾主六人,说说笑笑,自六点钟入席,直至二鼓以后,方才散席。席面上所谈的,全是闲话,并没有提到公事。次日,营、县一同到府署会齐,送他几个起身。府、县各官,一齐送至城外,方才回来,金委员同了洋人、翻译、自回武昌不提。 且说柳知府回到衙中,先与刑名师爷商量,这事如何申详上宪?拟了稿子,改了再改。毕竟柳知府有点学问,自己颇能动笔,便将这事始末,详详细细,通禀上宪。并说现在闹事的人,都已拿到,收在监里,听候发落。但未题到停考一节,又把武童闹事,及拆毁府大堂情形,改轻了些。禀帖发出,又传了各学教官到府谕话,告诉他们洋人已去,前头武考未曾考完,定期后天接考下去,叫各教官去传知各考童知道。谁知到了这天,来赴考的,甚是寥寥,却是为何呢?一半是为了川资带的有限,不能久待,早已回家去的;一半是此番闹事,武童大半在场,恐怕府大人借考为名,顺便捉拿他们,因此畏罪不敢来的,十分中倒有五六分是如此思想。所以赴考的人,比起报名的时候,十分中只来得一二分。柳知府无可如何,只好草草完事。至于那些绅士们,也曾来催问过好几次,柳知府推诚布公的对他们说:“这事情已经禀过上头,只得听候上头发落。至于拿到的人,但有一线可以开脱他们的地方,我没有不竭力的替他们开脱,还有武童聚众,以及打坏本府大堂这些事情,通统没有叙上。”众绅士道:“大公祖体恤我们百姓,诚属地方之福,但这事实实在在是因停考而起。”柳知府无可说得,只有深自引咎。众绅士别过。有几个忠厚的,也不再来缠扰,专听上头回批,有几个狡猾的,早已拟就状词,到省城上控去了。 有分教:宵小工谗,太守因而解任,贪横成姓,多士复被株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新太守下马立威 弱书生会文被捕 话说那个洋矿师,路上听了金委员的话,回到长沙,见了抚院,先说了柳知府许多坏话。说他性情疲软,不能弹压百姓,等到闹出事来,他又置之不理。幸亏得那里的知县还能办事,当时就拿到几名滋事首犯,收在监里。现在我们几个人虽然逃出命来,带去的行李全被百姓抢光,至今一无下落。抚院听了,少不得安慰了洋人几句,叫支应局每人先送一千银子,回来再行文下去,着落知府身上,赔还你们东西就是了。洋人无话退出,自回武昌,不在话下。 原来这位抚台大人,也是极讲究洋务的,听了这般情形,便说这些百姓如此顽固,将来怎么办事呢?当下正有许多官员进内禀见,有一个发审局的老总,姓傅名祝登,是个老州县班子出身,便说道:“卑府从前在那府里,也做过一任知县,地方上的百姓,极其顽固不化。卑府到任之后,一面开导他们,碰着有不遵教化的,就拿他来重重的办了两个,做了一个榜样,后来百姓都不敢怎么样了。”抚院道:“是啊!我想要办一桩事情,总得先立一个威,好叫百姓有个怕惧,自然而然跟着我们到这条路上去。不然,现在里头交办的事情又多,而且还要开捐,他们动不动的聚众挟制官长,开了这个风气,还了得!我看柳某这个缺,是有点做不来的,不如暂时请他回省,这个缺就请老哥去辛苦一趟。第一,先把那里的百姓整顿一番,是最要紧的。”傅祝登听了,满心欢喜,连忙站起来请安谢委,退了下去。抚院便传藩司进见。说起永顺百姓闹事打洋人,现在须得将该府撤委,就委傅某前去署理。藩台听了,自然照办。下得司来,辕门前粉牌早已高高挂出,并一面行文下去。当下便有永顺府听差的人,得了这个风声,立刻打禀帖寄信到永顺通知。这日柳知府正在衙中无事,忽见门上拿进一封信来,拆开看时,便是听差写来的,就说的是撤任的一桩事,新委的是傅祝登傅大人,不日就来履新各等语。当时合衙上下众人听了,不免都有点惊慌。毕竟柳知府是个读书人,稍有养气工夫,得了这信,心上虽不免懊恼,面子上却丝毫不露,常说:“像我这样做官,百姓面上总算对得住的了。然而还不落他们一个好,弄到后来,仍旧替我闹出乱子,使我不安其位,可见这些百姓也有些不知好歹。将来换一个利害点的官,等他们吃点苦,到那时候,才分别出个上下呢。”说罢便自嗟叹不己。不多两日,藩司行文下来。柳知府便料理交卸事宜。又过两天,傅祝登行抵府城,注销红谕,定了吉日接印,一切点卯、盘库、阅城、阅狱,照例的官样文章,不必细述。向来新任见了旧任,照例有番请教。此番傅祝府见了前任柳知府,却一直是淡淡的。柳知府等到把印支出,当天即将眷口迁出衙门,寄顿在书院之内,自己一人独自先行回省。 动身的那一天,绅士们来送的寥寥无几,就是万民伞亦没有人送。柳知府并不在意,悄悄自回长沙。不在话下。 且说博知府一到永顺,心上便想前任做官,忠厚不过,处处想见好于百姓,始终百姓没有说他一个好字,而且白白把官送掉。我今番须先生他一个威,做他一个榜样,帮着上头做一两桩事情,也显得我不是庸碌无能之辈。主意打定,接印下来,便吩咐升坐大堂。一班前来贺喜的官员,得了这信息,只得在官厅等候,不敢退去,齐说府大人今天初上任,不知为了何事要坐大堂。等了一刻,里头又传出话来,要提聚众闹事,殴打洋人的黄举人等一干人听审。众人听了,方晓得是为的此事。 少顷,传点升堂,众官照例堂参毕,傅知府便叫先带黄举人。 黄举人早已是黑索郎当,发长一寸,走上堂来,居中跪下,口中自称:“举人替大公祖叩头!”傅知府坐在上头,一副油光铄显的面孔,听了他自称“举人”,便把惊堂木一拍,骂道:“你自己犯的罪还不知道么?你可晓得我本府,须比不得你们前任柳大人,好说话。本府奉了抚台的札子,此番就是办你们来的。这件事情,你的为首,是赖不掉的了。此外还有几个同党,快快的照实供出,免得受苦。”黄举人道:“青天大公祖!举人实在冤枉!举人坐在家里,凭空把举人捉了来,当做滋事的首犯。举人既未滋事,那里来的同党?”傅知府道:“不打不招!他的举人,好在离着革掉已经不远了。我比不得你们前任柳大人,碰着这种反叛,还想保全他的功名。不招就打!” 两旁衙役吆喝一声,黄举人只是在地下喊冤。傅知府又一迭连声的喊打,当下便走过几个衙役,拿黄举人揿倒在地,一五一十的又打了几百板子。傅知府道:“你招我拿人,你不招我也要拿人!”遂出了一张票,差了四名干役,所有黄举人家族并他的朋友,凡有形迹可疑的,一齐拿来治罪。一面又把先前府衙门提到的二十多个人,不论有无功名,每人五百小板,打了一个满堂红,一齐钉镣收禁。傅知府说这般人聚众滋事,挟制官长,将来都要照反叛办的。一面又叫刑名师爷打禀帖,申详上司,说这些人如此这般,须得重重的惩办,有功名的,一齐斥革,其余同党滋事的人,一律捕拿治罪。禀帖上,又说柳知府许多坏话。说他如何疲软,等到闹出事来,还替他们遮掩,无非避重就轻,为自己开脱处分地步。禀帖出去,首是回禀公事,便中提起先前打碎外国人饭碗的店小二父子,连着地保,还有捆押外国人上来的一帮人,现在通统押在县里,求大人示下,怎样发落?傅知府道:“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些人得罪了外国人,都是要重办的!”立刻又亲自坐堂,从县里提到一干人。店小二父子,各打八百板,押缴赔碗银三百两,限半月缴案,违干血比。地保保护不力,责一千板斥革。一般乡下人,每人或六百板,或八百板,押候上宪批示。发落已完,又叫刑名师爷将情具禀各宪,又添了许多枝叶,无非说他慎重外交之意。另外又多写两套禀帖,一套禀湖广督宪,一套禀武昌洋务局宪,以便卖弄他办事勤能,好叫上头晓得他的名字。不在话下。 且说博知府当堂签派的四名干役,奉了本府大人之命,领了牌票,出外拿人。这四人一名钱文,一名赵武,一名周经,一名吴纬。四人当下出得府衙门,先到下处,私相计议。各人的伙计,听说头役奉了重大差使,晓得这里头定有生发,一齐前来会齐商量,钱文先开口说道:“我们这个差使,还是拿人的是?还是不拿人的是?”周经道:“你瞧本府大人,今天头一天接印,就发这们一个虎威。现在差了我们,倘若拿人不到,一定要讨没趣,不要把十几年的老脸通统丢掉!”赵武听了,鼻子里扑嗤的一笑,说道:“据我看来,真正闹事的人,拿到的也就不少了,省的再去累拖好人。依我说,还是趁这个挡里,弄他两个,乐得做好人,还有钱财到手,岂不一举两得?”吴纬道:“依我说,不是如此,人也要拿,钱财也要。倘若一个人不拿,本府大人前如何交代?一个钱不要,我们出力当差,为的是那项?现在依我的愚见,碰着有钱的,就放松些,碰着没有钱的,就拿他两个来搪塞搪塞,也卸我们的干系。”大众听了,齐说:“吴伙计说的有理,我们就依他的话去办罢。” 主意打定,各自分头办事。可怜这个风声一出,直吓得那些人家,走的走,逃的逃,虽非十室九空,却已去其大半。至于已经被拿的几家家族,男人已被拿去,收在监里,家中剩得妻儿老小、哭哭啼啼,尚不知这事将来如何了局,怎禁得一般如虎如狼的公差,又来讹诈?这些人家,大半化上几个钱,买放的居多。其实在拿不出钱的,逃的逃了,逃不脱的,被公差拿住两个,解到府里销差。傅知府不问青红“此处原文有缺失”白,提到就打,打了就收监。不日批禀回来,着把滋事首犯,一概革去功名,永远监禁,下余的分别保释。傅知府遵了上头的话,遂把一干人重新提审,定了八个人的长监,其余一概取保。不日又奉到批禀,说他所办的店小二及乡下人,很顾外国人的面子,现在外国人已无话说,足见他能够弭患无形,办事切实。批词内将他着实奖励。傅知府自是欢喜,连忙坐堂,又把店小二提审,追他的赔款银子。可怜他一个做小工的人那里赔得起?后来傅知府又叫地保分赔,少不得卖田典屋,凑了缴上,方才得释,早已是倾家荡产了。傅知府又要讨好,说这里的绅士最不安分,黄举人拿到之后,他们屡次三番前来理论,看来都是通同一气的。 因开了一张名单,禀明上头,意欲按名拿办。后来幸亏上头明白,说事情已过,不必再去打草惊蛇,叫他留心察访,果然有不安分的,不妨随时惩办一二,此时切切不要多事。傅知府接到批词,心中老大不悦,说上头办事,全是虎头蛇尾,我却不能够便宜他们,便出了一张告示,把他所恨的绅士名字,统通开在上头,说这些人不安本分,现经本署府查明,不忍不教而诛,勒令他们三个月内闭门改过,倘若不遵,一经本署府访拿到案,定行重办不贷。告示贴出,众绅士见了,一个个都气的说不出话,然又奈何他不得。 话分两头。且说傅知府出票拿人之时,当中有两个秀才,一个姓孔名道昌,表字君明,一个姓黄名民震,表字强甫。姓孔的是黄举人的同门,姓黄的就是他族中兄弟。两人家下薄有田产,却一向最安本分,除读书会文之外,其余事情一概不问。 那天闹事的时候,他两人原在茶店里吃茶,后来因见人多,孔道昌却拉拉黄民震的袖子说:“强哥,这里恐怕闹事,我们去罢。”两个人便自回家,躲在家中,听候消息,不敢出头。次日,晓得府大堂被拆,黄举人被拿,其余同学的人为着闹事,当时被捉的不少。两人虽与黄举人均有瓜葛,到了此时,也是爱莫能助,只得任其所之。且亦晓得黄举人平时为人,屡劝不听,如今果然闹出事来,这是他自作自受,旁人莫可如何,相与叹息而罢。过了几日,换了新太守,打听黄举人一案,已经申详上去,专候上头定罪,又因学院来文,中秋节后,就要按临,他俩都是永顺县里的饱学秀才,蒙老师一齐保了优行,自然是窗下用功,一天不肯间断。是时已经七月,黄强甫便约了孔君明到家商量,再齐几个朋友,大家会文一次。 原是场前习练之意,孔君明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于是为了知单,共请了一十二位,叫人分头去请。所请的都是熟人,自然一邀就到。当下借的是城隍庙的后园,由孔黄二位备下东道,届期齐集那里,尽一日之长,各做两文一诗,做好之后,再请名宿评定甲乙。是日到者,连孔黄二人,共是一十四位。且说知单发出之后,便为府差所知,因他二位与黄举人有点瓜葛,就此想去起他的讹头。孔黄二人自问无愧,遂亦置之脑后。不料府差借此为名,便说他们结党会盟,定了某日在城隍庙后花园起事。又把他们的知单,抄了张作个凭证。又指单子上“盍簪会”三个字,硬说他私立会名,回来禀明了知府,意欲齐集大队人马,前往捕捉。傅知府听了,信以为真,立刻就叫知会营里,预备那日前去拿人。其时幕府里也有个把懂事的人,就劝傅知府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无论他们有没有这会事,可以不必理他,就是实有其事,且派个人去查一查,看他们到底为何作此举动,再作道理。”博知府道:“私立会名,结党聚众,便是大干法纪之事,上头正有文书严拿此等匪类,倘若走漏消息,被他们逃走了,将来这个干系,谁担得起?”说罢,便命差人暗地查访,不要被他们逃走了。这里傅知府私心指望要趁这个当口,立一番莫大功劳。 正是有分教: 网罟空张,明哲保身而远遁;脂膏竭尽,商贾裹足而不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捕会党雷厉风行 设捐局痴心妄想 却说署理永顺府知府姓傅的,听了差役一面之词,自己立功心切,也不管青红“此处原文有缺失”白,便一口咬定这几个秀才,是聚众会盟,谋为不轨。一面知照营县,一面写成禀帖,加紧六百里排递,连夜禀告省宪。禀帖未批回,已到他们会文的这一日了,头天夜里,傅知府未敢合眼,甫及黎明,他便传齐通班差役,会同营里、县里前去拿人,自己坐了大轿在后指点。正要起身的时候,忽见刑名师爷的二爷,匆忙赶到,口称:“我们师爷说过,他们就是要去,也决无如此之早,请大人打过九点钟再去不迟。”傅知府那里肯听,立刻督率人马启身。走到城隍庙前,尚是静悄悄的大门未启。兵役们意欲上前敲门,傅知府传谕休得大惊小怪,使他们闻风逃走。便叫随来的兵役,在四面街口牢牢把守,不准容一个人出进。其时天色虽已大亮,街上尚无行人。等了一刻,太阳已出,呀的一声响处,城隍庙大门已开。走出一个老者,你道这人是谁?乃是庙中一个庙祝。早晨起来开门,并无别的事故。开门之后,看见门外刀枪林立,人马纷纷,不觉吓了一跳。兵役们预受知府大人的吩咐,逢人便拿,当时见了此人,不由分说,立刻走上前来,一把辫子拖了就走。一拖拖到知府轿子跟前,揿倒地下。博知府胆大心细,惟恐他是歹人,身藏凶器,先叫从人将他身上细搜,并无他物,方才放他跪下。傅知府道:“你这人姓甚名谁?今日有人在这庙里谋反,你可知道?”那庙祝本是一个乡愚,见此情形,早已吓昏,索索的抖作一团,那里还能说出话来?傅知府三问不响,认定他事实情虚,今见败露,所以吓到如此地步,大声喝道:“本府料你这人,决非善类,不用刑法,谅你不招,少停带回衙门,细细拷问!”言罢,喝令差役将他看守。一面分一半人进庙,搜查其余,一半仍在庙外,将四面团团围住。进去的人,约摸有一刻多钟,搜查完毕,出来复命,只拿得几个道士,战兢兢的跪在地下,却并无一个秀才在内。傅知府见了诧异道:“难道他们预先得了风声,已经逃走不成?再不是应了师爷的话,我来的太早了。”心下好生疑惑。又问兵役道:“庙里后花园,可曾仔仔细细查过没有?”兵役们回说:“统通查到。”有一个说:“连毛厕里,小的也去看过,并没有一个人影子。”傅知府想了半天,说道:“道士容留匪类,定与这些歹人通气,这些人一定要在道士身上追寻。”吩咐从人把道士一并锁起,带回衙门审问。原来这庙里香火不旺,容不得多少道士,只有一个道士,两个徒弟。当时颈脖子里,一齐加上练条,老道士在地下哭着哀救道:“小道在这庙里住持,已经有三十多载,小道今年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一向恪守清规,不敢乱走一步,请大人明鉴。”傅知府也不答应,但命带下去看管。当时鹰抓燕雀一般,把他师徒三人带了就走。傅知府想,倘若我今番拿不到人,不要说上司跟前不好交代,就是衙门里朋友面上也难夸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把那个出首的衙役开来的名单取了出来一看。却喜这些人都有住处,把他喜的了少得。立刻请了营、县二位,同到轿前,一同商议,又添了城守营一位。傅知府便说:“我等四人,各分带数十兵役,分头到这十二个人家,连为首的孔黄两个,一共十四个人家,趁此天色尚早,他们或者未必起身,给他们个疾雷不及掩耳,拿了就走,必不使一名漏网。”众官听了,甚以为然,便议定参府东门,首县南门,城守营北门,傅知府自认西门。因为孔黄两个都住西门内左近,交代他人不能放心之故。自己多带了几个人,一半保护自身,一半捉拿匪类。并留四名兵役看守庙门,遇有形迹可疑的,便拿来交案。众官分头去后,傅知府先掩到黄家,一则知他是黄举人族中,一则因他是案中首犯。到黄家时,大阳已经落地,黄秀才正因是日文会,是自己起的头,理应先往庙中照料,所以特地起了一个大早。梳洗完罢,正待出门,却不料多少兵役一涌而进,有个差役认得他的,不管三七廿一,锁了就走,拉拉扯扯,拖到傅知府轿子跟前,叫他跪,他不跪,他还要强辩。那里容他说话?早被傅知府吆喝两声,衙役们如狼似虎一般,早拿他揿在地下了。当时喝问名字,口称黄强甫,正与单子相同。傅知府便叫锁起,与刚才的道士、庙祝,一齐带在轿子前头,径到孔家。原来这孔君明住的地方,只离黄家一箭之远,出得巷口,只有一个转弯便到。这位孔秀才,因为吸得几口鸦片烟,不及黄秀才起得早,此时刚刚才醒,尚未穿得衣服,这些人已进来了。走进上房,见狗便打,见人便拿。这些兵役,却无一个认得他的,问了老妈,方才知道。 立刻上来三人,一个拉辫子,两个架胳膊,从“此处原文有缺失”上把他架了出来。只见他赤体露身,只穿得一条裤子,下面还赤着一双脚。 这些兵役们怕他逃走,所以一齐动手,其实他是个文士,手无缚鸡之力,又兼上了烟“此处原文有缺失”,那里还有气力与人争斗?当时拖出大门,轿前跪下。傅知府问过名字,亦同单上相符,使点点头说:“皇天有眼,叫你们一朝败露!”孔君明急得忙诉道:“不知生员所犯何事?”傅知府冷笑两声,也不理他,喝令差役们好生看守。连忙又到别处,一连走了三家,居然拿到两个。 只有一个姓刘的,因欲早起会文,已经出门,及到庙门,看见兵役把守,此时街已有了行人,三三两两,都在那里交头接耳的私议,议的是合城官员,不知为了何事,今日来此拿人,道士已被拿去,此时又到别处捉人去了,究不知所为何事?刘秀才听了,甚是疑心,想前番闹事的人,早已办过的了,此番捉的,又是那起?与道士有什么相干?但是庙里既不容人进去,我且径到黄家看看强甫,如何再作道理。一头走,一头想,正想之间,只见一群营兵,打着大旗,拿着刀,擎着枪,掌着号,一路蜂涌而来。兵后头就是本府的大轿,轿子旁边乃是一群衙役,牵了三个道士,另有四个人,两个长衫,一个赤膊,一个短打。定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今日会文的三个朋友,那个打赤膊的,便是孔君明,但那个短打的不知是谁?刘秀才不看则已,看了之后,大惊失色,晓得事情不妙,只得掩在一家店铺里面,看着他们过去,方才出门。幸喜没有人认得他,未被拿去。他此时也不及打听,立刻奔回自己家中,幸喜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又因他年纪尚轻,未曾娶得妻室,独自一人,住的是自己房子,又因为人少,自己只住得一进厅房,其余的赁与两家亲戚同住。这天早上,他已出门,傅知府前来拿人,这两家同住的亲戚,却被他连累,受惊不小。傅知府见人委实不在家中,想必已往庙内,细细的查看了一回,无甚实在凭据,料想如到庙中,尚有把门兵役,不至被他逃走。且因首犯已经拿到,急欲回衙审问,便先带领着一干人匆匆回去。那知刘秀才因见庙门有人把守,先已不敢进去,后来路上又听人言,急急缩回自己家中。那同住的两家亲戚,便一长二短,把刚才的事,统通告诉了他。他本已略知一二,听此情形,却也吃惊不小。当时两家亲戚,便劝他须速逃往别处,躲避几时,省得官府又来拿你。如果要走,尤宜从速,保不定那般人少停又要回来。刘秀才听了此言,一想不错,也不及多带行李,但随身带了些银钱,拿了两件衣服,一个小包,房子交代两家亲戚代为看管,他自己一个,便匆匆出门而去。按下慢表。 且说傅知府回到衙门,那三处的人也就来了。三处总共拿到七个,逃走两个,合算起来,总共拿到十一个,逃走三个。 幸得首犯未曾漏网,又拿到同谋道士三名,庙祝一名,一共拿到一十五个。傅知府不胜之喜,回了衙门,原要立时审问,不料省城派了一员委员下来,也是知府班子,前来拜会,说奉省宪公事,须得当面一谈。傅知府一看名帖,写着“愚弟孙名高顿首拜”几个字,晓得他是现在湖南全省牙厘局提调,也是抚台的红人,与藩台还沾点亲戚,便也不敢怠慢,立刻叫请。孙知府下轿进去,见礼之后,分宾坐下,寒暄过后,提到他:“此番前来,系奉抚藩二宪的公事。因为现在部款支绌,不但本省有些大事,如开学堂、设机器局等等需款其亟,还有大部奏明按年认派的赔款。湖南一省,本是最苦的省分,藩库里一时那能筹措得及?所以上头意思,一定要办一个城门捐,一个桥梁捐,这个本是兄弟上的条陈,是无论府城县城,有一个城门,便设立一个捐局,凡出出进进,在这城门走过的人,只要他身边所带之货,值价一百,抽他十文。能照兄弟的办法,湖南一省,也有好几十座城池,这个城门倘若是热闹地方,出出进进,一天怕不有上万的人,这个捐款也就大有可观了。至于桥梁捐,是一道桥设一个捐局,捐款照城门捐一样。不知贵府府城,以及城乡远近,共有多少桥梁,须得责成地保详细查考,不得被他们隐匿。至于城门,只要一问便知,是用不着查考的。”傅知府忙问这捐局几时开办。孙知府道:“兄弟此来,不能有多少时候耽搁,多则两天,少则一天,把事情弄停当就要动身。此番出来巡查各府,已有二十多天,省城本局里事情很多,偶然偷空出来,实属不轻容易。”傅知府道:“这又何必劳动大驾,亲自出来,受此一场辛苦?请上头派了委员下来,照老哥所定章程,定期开办,岂不省事?”孙知府道:“这事既是兄弟上的条陈,兄弟是首创之人,将来还想上头的保举,焉得自己不各处察看一番?回省办事,便有把握。”傅知府道:“照此看来,马上就要开办的了。”孙知府道:“自然早则中秋,晚则九月初一,一定要开办的。”傅知府道:“要用多少人?”孙知府道:“兄弟条陈上原说明白的,每府每县,上头各派委员一人为总办,府城更加委本府为会办,县城更加委本县为会办,总办、会办统通不支薪水,收下来的捐钱,准其二八扣用。设如贵府一年能捐二十万,本局便可扣用四万,以二万作局用开支,那二万就做老哥及委员的薪水。老哥,你想兄弟上了这个条陈,那些候补班子里的人,个个称颂兄弟不置。却是不错,一府一个,一县一个,马上就添出几十个差使,他们为何不乐呢?所以他们巴望此事成功,比兄弟还急十倍。”傅知府道。“不要说候补诸君感颂阁下,就是兄弟辈实缺署事人员,于本缺之外,又兼得怎们一个好差使,饮水思源,何非出于老兄所赐?”孙知府道:“不但此也。兄弟条陈上还说明的,请上头每年汇奏一次,无论何处捐到三万,总办、会办俱得一个寻常劳绩保举,有六万便得一个异常。设如老哥能捐二十万,不妨先报销十八万,可得三个异常,那二万则留在下一年,再报销上去。为何如此办法?因为兄弟条陈上说明白的,不到三万不算,譬如做买卖抹掉零头的一样,所以犯不着报销上去。兄弟同老哥是知己,所以知无不言,倘若别人,这里头的窍妙,非化贽见,拜在兄弟门下,兄弟决不肯同他讲的。”傅知府道:“倘有三个异常,这个怎么保法呢?”孙知府道:“即以老兄而论,一保自然过班,再加一个二品顶戴,或者添一枝花翎,再保一个送部引见,合上去也差不多了。” 傅知府道:“光送部引见,算不得异常。”孙知府正色道:“引见之后,立刻记名,记名之后,立刻放缺。老哥你想想看,设如一个试用知府,马上放一个实缺道台,这里头等级相去多少?”傅知府听了,心想这事又有财发,又有官升,正是天下第一得意之事。想起刚才虽然拿到几个会党,审问明白,办过之后,虽说一定有个保举,然而未必有如此之优,而且没有财发,何如这个名利兼收,一举两得?如此一想,他一心一意只在办捐上头,便把惩治会党的念头,立刻淡了一半。便对孙知府说道:“老哥此来,只有一两天耽搁,兄弟须陪着老哥,把此事商议停妥,并到各门踏勘一遍。把设局的地方踏勘明白,将来回省也有个交代。此处只候委员一到,便可开办。老兄放心,兄弟没有不尽心的,况且还是自己的考程所在。”孙知府道:“如此甚好。”博知府便叫门上传谕出去,把拿到的十五个人,除道士、庙祝发县收押外,其余十一名秀才,全发捕厅看管,等我事完再行审讯。门上答应着出去。孙知府便说:“老哥真是能者多劳,所以如此公忙得很。”傅知府叹一口气道:“也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尽我的职分罢了。况且兄弟素性好做事情,等到出了事情,要学他人袖手旁观,那是万万没有这种好耐心。”孙知府道:“现在的人,都把知府看得是个闲曹,像老兄如此肯替国家办事,真算难得的了。兄弟脾气就同老兄一样,每天总要想点事情出来做做才好。”博知府道:“正是如此。”当下二人话到投机,傅知府便一直的陪着他,两人还要拜把子换帖。当时开饭出来吃过,两人又一同出去,到各城门踏勘一周,回来天色已晚。 傅知府又备了全席,请他吃饭,又请了营县前来作陪。过了两天,孙知府辞行回省,傅知府送过之后,先把他所拟的告示,贴了出去。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设卡横征,商贾惨逢暴吏;投书干预,教士硬作保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改洋装书生落难 竭民膏暴吏横征 却说傅知府送过孙知府动身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在这抽捐上头,凡孙知府想不到的地方,他又添出许多条款。因为此事既可升官,又可发财,实在比别的都好。故而倒把惩办会党,见好上司的心思,十成中减了九成。黄孔一班秀才,一直押在捕厅看管,城隍庙三个道士,一个庙祝,押在首县班房,他亦不题不问,随他搁起。因此,几个秀才,不致受他的责辱。也幸亏得孙知府来了这一回,还要算得他们的大恩人呢。但是此案一日不结,几个秀才就一日不得出来,那几个逃走的,亦一日不敢转来。 话分两头。且说当日同在文会里头捉拿不到被他溜掉的那位刘秀才,他是本城人氏,双名振镳,表字伯骥。自那日会文不成,吃了这们一个惊吓,当将房屋交托同住的两家亲戚代为看管,自己携了一个包囊,匆忙出城,也不问东西南北,也不管路远高低,一气行来,约摸有二三十里,看看离城已远,追捕的人一时未必能来,方才把心放下,独自一个缓步而行。又走了一二里的路程,忽然到了一个所在,面前一座高岗,岗上一座古庙,岗下三面是水,临流一带,几户人家,这些人都以渔为业,虽然竹篱茅舍,掩映着多少树木,却也别有清趣。高岗上面,古庙后头,又有很大的一座洋房。你道这洋房是那里来的?原来是两个传教的教士所居。他们因见这地方峰峦耸秀,水木清华,所以买了这地方,盖了一座教堂,携带家小在此居家传教。不在话下。 当时刘伯骥到得此处,观看了一回景致,倒也心宽意爽。 又独自一人在柳阴之下,溪水之旁,临流叹赏了一回,不知不觉日已向西。他早上起来的时候,虽已吃过点心,无奈奔波了半日,觉得很有些饥饿。心想这些人家,房屋浅窄,未必能容得我下?且喜那座古庙,余屋尚多,不如且去借他一间半间,暂时安身,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一步步踱上山来。踱到庙门前,连敲了几下,只见有个小沙弥前来开门,询明来历,进去报知老和尚。老和尚出来,问了姓名住处,刘伯骥以实相告,但说因城中烦杂,不如乡居幽静,可以温习经史,朝晚用功,意欲租凭庙中余屋一间,小住两月。原来这刘伯骥父母在日,于这庙里也曾有过布施,所以题起来,和尚也还相信。又知道他父母都已亡过,并未娶得妻室,本是一无牵挂的人,此时嫌城中烦杂,偶然到乡间略住几时,也是意中之事,且又乐得嫌他几文租金,亦是好的。当下老和尚便嘻嘻的回答道:“空房子是有,既是施主远临,尽管住下,还说什么租金?但是庙里吃的东西,只有豆腐、青菜,没有鱼肉荤腥,恐怕施主吃不来这苦。”刘伯骥道:“师傅说那里话来?我们有得青菜、豆腐吃,这福气已经不小。你想此时山东闹水,山西闹旱,遍地灾民,起初还有草根树皮,可以充饥延命,后来草根树皮,都已吃尽,连着草根树皮且不可得,还说什么豆腐、青菜呢?我们现在只要有屋住,有饭吃,比起他们来,已经是天堂地狱,还可不知足么?况且古人说得好:『菜根滋味长』,我正苦在城里的时候,被肥鱼大肉吃腻了肚肠,却来借此清淡几时也好。至于租金一层,你却断断不可客气。只有出家人吃八方,如今我要吃起和尚来,还成什么话呢?”老和尚道:“旋主既然不嫌怠慢,这就很好的了。”忙问小沙弥:“大相公行李拿进来没有?”刘伯骥道:“天气还热,用不着什么行李,只此一个随身包袱便是。”和尚看了,却也疑心。想他是有钱之人,何以出门不带铺盖?幸亏他父母在世,屡屡会面,不是那毫无根底之人,或者因料理无人,以致如此,也论不定。所以虽见他不带行李,也并不十分追问。但料他城中住惯的人,耐不得乡间清苦,大约住不长久,也就要回去的。当下便开了一间空房,让他住下。一日三餐,都是和尚供给。到了第二天,刘伯骥便把包裹内洋钱,取出十二块送给老和尚,以为一月房饭之资。 老和尚见了,眉花眼笑,说了多少客气话,方才收去。 刘伯骥来时,原说借这幽静地方温心文史,岂知来的时候匆促,一个包袱内,只带得几件随身衣服,一本书也没有带,笔墨纸砚也是一样没有。身上虽尚有余资,无奈这穷乡僻壤,既无读书之人,那里来的书店?他本是手不释卷的人,到了此时,甚觉无聊得很。每日早晚必到庙前庙后,游玩一番,以消气闷,游罢回庙,不是一人静坐,便与老和尚闲谈。幸亏和尚得了他的银钱,并不来查问他的功课,有时反向他说道:“大相公,你是一位饱学秀才,可惜这村野地方,没有一个读书的人,可以同你考究考究。只有我们这庙后教堂里头,有位教士先生,虽是外国人,却是中华打扮,一样剃头,一样梳辫子,事事都学中国人,不过眼睛抠些,鼻子高些,就是差此一点,人家所以还不能不叫他做外国人。虽是外国人,倒有件本事亏他,我们中华的话,他已学得很像,而且中国的学问也很渊博。不说别的,一部全部《康熙字典》,他肚子里滚瓜烂熟。大相公!我想你也算得我们府城里一位文章魁首,想这读熟《康熙字典》的,倒也少见少闻呢,不过这位教士先生,同别人都讲得来,而且极其和气,只同敝庙里一班僧众不大合式,往往避道而行。所以他来了多年,彼此却不通闻问。”刘伯骥听了和尚之言,心上半信半疑,也不同他顶真,低头暗想,别的且不管他,明天得空且去访访他看。现在的教士,朝廷见了都怕,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现在我也被这班瘟官逼的苦了,几个同会的朋友,还被他们捉去,不知是死是活。我不如借此结识结识他们,或者能借他们的势力,救这班朋友出来。则我此番未曾被拿,得以漏网,或者暗中神差鬼使,好叫我设法搭救他们,也未可定。主意想定,便同老和尚敷衍一番。老和尚别去,他便借出游为由,绕至庙后,竟到教堂前面,敲门进去。原来这教士自从来到中国,已经二十六年,不但中国话会说,中国书会读,而且住得久了,又很欢喜同中国人来往,只因乡下都是一般粗人,虽有几个入了他的教,却没有一个可以谈得来的,至于学问二字,更不用题。今听得有人敲门,急急走出一看。只见这来人丰神秀逸,气宇轩昂,知是儒雅一流,必非村氓之辈。 便即让得里面请坐,动问尊姓大名,贵乡何处。刘伯骥-一告诉了他,也只说是为嫌城中烦杂,不及乡居幽静,所以来此小住几时,现在就住在前面庙内。教士道:“刘先生!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不要生气。这个佛教,是万万信不得的。你但看《康熙字典》上这个佛字的小注,是从人从弗,就是骂那些念佛的人,都弗是人。还有僧字的小注,是从人从曾,说他们曾经也做过人,而今剃光了头,进了空门,便不成其为人了。刘先生!这《康熙字典》一部书,是你们贵国康熙皇上做的,圣人的话,是一点不错的。我们一心只有天父,无论到什么危难的时候,只要闭着眼睛,一心对着天父,祷告天父,那天父没有不来救你的。所以,你们中国大皇帝,晓得我们做教士的,那是好人,并没有歹人在内。所以,才许我们到中国来传教。刘先生!你想想!我这话可错不错?”刘伯骥起初听了他背字典,未免觉得好笑,但是不好意思笑出来;等到讲到后面一半,见他说得正经,很有道理,也只得肃然起敬,听他讲完,着实谦恭了几句,又说住在庙里无可消遣,贵教士有什么书可借我几部。教士一听向他借书,知道是斯文一派,立刻从书橱内大大小小搬出来十几种,什么《四书》、《五经》、《东周列国》、《三国演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地理图之类,足足摆了一桌子,还有他亲手注过的大学,亲手点过的《康熙字典》,虽然不至于通部滚瓜烂熟,大约一部之中,至少亦有一半看熟在肚里,不然怎么能够脱口而出呢?当下刘伯骥检来检去,都是已经读厌看厌的书,实在都不中意,然而已经开出了口,又不好都不拿他的,只得勉强检了唐诗古文及地理图三种,其余一概不要,请他收起。然后又坐了一回,方才起身告别。教士道:“我们外国规矩,是向来不作兴送客的。拉拉手,说一句“姑特背!”算是我们再见的意思,这就完了。今天刘先生是第一次来,又是住在庙里有菩萨的地方,我们是不到的,我不能来回拜你,所以我今天一定要送你到门外。”刘伯骥推之再三,他执定不肯,只得由他送出。等到出得大门,恰巧对着庙的后门,老和尚正在园地上监督着几个粗工,在那里浇菜。教士见了,头也不回,指着这庙说道:几时把这庙平掉就好了。” 刘伯骥道:“没有这庙,教堂面前可以格外宽展。”教士道:“刘先生!你解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古文观止》上有个韩愈,做了一篇古文,说什么火其人,庐其居,就是这个意思。”刘伯骥听了才晓得他还是骂的和尚,乃与一笑,拱手而别。教士亦叮嘱再三,无事常来谈谈。刘伯骥答应着,教士方才进去。自此以后,刘伯骥同他逐日往来,十分投契。已是无话不谈,但是还未敢把心事说出。 只因刘伯骥逃出来的时候,天气还热,止带得几件单夹衣服,未曾带得棉衣,在庙里一住两月,和尚只要有了租金,余事便不在意。山居天气不比城中,八月底一场大雨,几阵凉风,已如交了十一月的节令一般。这日,刘伯骥因怕外面风冷,自己衣裳单薄,不敢出外,竟在房中拥被睡了一日。那知竟为寒气所感,次日头痛发热,生起病来。至此,老和尚方才懊悔不迭,生恐他有一长半短,不应该留他住下。虽不常时也走过来问他要汤要水,无奈词色之间,总摆出一副讨厌他的意思。刘伯骥虽然看出,他素性一向是豁达惯的,不愿与这班人计较,所以也不在意。但因冻的实在难过,意欲向老和尚商借一条棉被,两件棉衣,以御寒气。老和尚道:“我们出家人,是没有多余衣服的。各人一两件棉衣,都着在身上。就是棉被,也每人只有一条,如何可以出借?刘相公!你要借,你为什么不去问那外国教士先生去借呢?我听说他常穿的,都是什么外国绒法兰布,又轻又暖,不比我们和尚的高强十倍吗?”原来这个老和尚,近来见刘伯骥同教士十分要好,曾托刘伯骥在教士面前替他拿话疏通,以便日后来往,好想他的布施。刘伯骥是晓得教士脾气的,又因自己素性爽直,不去同教士说,先把实情回绝了和尚,免他再生妾想。谁知老和尚听了,不以为然,只说:“刘相公不肯方便。”今日此言,正是奚落他的,谁知一句话倒激动了刘伯骥的真气,从“此处原文有缺失”上一骨碌爬起,也不顾天寒风冷,拿条毡毯往身上一裹,包着头,拖着鞋,夺门就走。老和尚看楞了,还白瞪着两只眼睛,在那里望他,谁知已被他拨开后门,投赴教堂去了。 这里教士正因他一日不来,心上甚是记挂,想要去找他,又困这庙门是罚咒不肯进来的,正在疑虑之际,忽见他这个样子走了进来,忙问:“刘先生!你怎么样了?”刘伯骥也不答应,见面之后,双膝跪下,教士扶他起也不肯起。问其所以,他至此,方才把当日城中之事,朋友怎样被拿,自己怎样逃走的详细情形,自始至终,说了一遍;末后,又把感冒生病,以及和尚奚落的话,也说了出来。谁知这教士是个急姓子的,而且又最有热心,听了此言,连说:“有此大事,何不早说?倘若你一来时就把这话说给了我,这时候早把他们救出来了。现在一耽误两个月,这般瘟官,只怕已经害了他们,那能等到如今?”说着,又叹了几口气。刘伯骥却还是跪在地下,索索的发抖。教士只是踱来踱去,背着手走圈子,想计策,也忘记扶他起来。还亏他来的熟了,教士的女人、孩子都见惯的了,女人说过,才把教士提醒,连忙拉他起来,叫他困在榻上养病,又拿一条绒毯给他盖了。教士夫妇,本来全懂得医道的,问他什么病,无非是风寒感冒,自己有外国带来的药,取出些给他服过,叫他安睡片时,自然病退。教士又道:“我本说过,出家和尚,没有好人,你为什么要去相信他?”刘伯骥闻言,也无可分辩。教士又说:“我想这事,总得明天,我亲自去到城里,去走一躺才好。他们都是好人,我总要救他们才是。只要地方官没有杀害他们,就是押在监牢里,我也得叫他们把这几个人交给与我。”刘伯骥道:“我好去不好去?”教士道:“你跟了我去,他们谁敢拿你?”刘伯骥听了,心中顿时宽了许多,朦胧睡去。教士自去吃饭。等到刘伯骥一觉睡醒,居然病体痊愈,已能挣扎着起来。但是身上没有衣服,总挡不住寒冷。 教士道:“我虽有中国衣服,但是尺寸同刘先生身材不对,而且你穿了中国衣服要被人讹诈的,倒不如改个打扮的好。齐巧楼上昨日来了一个到中国游历的朋友,要在这里住两天,他有多余的衣服,我去替你借一身。至于鞋帽棍子,我这里都有,拿去用就是了。”说着,果然到楼上借到一身衣服下来,又说:“这身衣服,我已经替你买了下来了,快快穿吧,免得冻着。你们中国人底子弱是禁不起的。”刘伯骥见了,非常之喜,便一齐穿戴起来。但是多了一条辫子,无处安放。教士劝他盘在里面,带好帽子,果然成了一个假外国人。自己照照镜子,也自觉得好笑。教士便催他赶紧把庙里的行李收拾,拿到堂里来,预备明天大早,可以一同进城。刘伯骥此时改了洋装,身上不冷了,走回庙中,一众和尚见了,俱各诧异,齐说:“刘相公想是入了教,所以变成外国人打扮了。”他本来没有什么行李,拿包袱一包,就好提了就走,才出房门,齐巧老和尚赶来看他,连说:“刘相公,你真会玩,你的病好吗?”刘伯骥道:“我是落难罢了!那有心思去玩呢?像你和尚才乐呢?”说罢,提了包裹,掉头不顾的去了。老和尚本知道他是住不久的,算了算,还多收了他几天房饭钱,也就无话而罢。 且说刘伯骥仍回教堂,过了一夜,次日跟着教士一同出门。 一个外国人,扮了一个假中国人,一个中国人,扮了一个假外国人,彼此见了好笑。此地进城,另有小路,只有十五六里,教士是熟悉地理图的,而且脚力又健,所以都是步行。但是刘伯骥新病之后,两腿无力,亏得沿途可以休歇,走一段,歇一段,一头走,一面说,商量到城之后如何办事,因此倒也不觉其苦。他二人天明动身,走到辰牌时分,离城止有二三里路了,只见前面一群一群的人退了下来,犹如看会散了的一般。但是这些人也有说的,也有骂的,也有咒的,情形甚为奇怪。他二人初见之下,因为嘴里正在那里谈天,没有把这些人在意。等到看见了种种情形,也甚觉得诧异,方才驻足探听。正见路旁一个妇人,坐在地下哭泣。问他何事,一旁有人替他说道:“只因今天是九月初一,本府大人又想出了一个新鲜法子弄钱。四乡八镇,开了无数的损局,一个城门捐一层,一道桥也捐一层。这女人因为他娘生病,自己特特为为,几天织了一疋布,赶进城去卖,指望卖几百钱好请医生吃药。谁知布倒没有卖掉。已被捐局里扣下了。”正说着,又一人攘臂说道:“真正这此瘟官,想钱想昏了!我买了二斤肉出城,要我捐钱,我捐了。谁知城门捐了不算,到了吊桥,又要捐。二斤肉能值几文?所以我也不要了。照他这样的捐,还怕连子孙的饭碗都要捐完了呢!”教士听了,诧异道:“朝廷有过上谕,原说不久就要裁撒厘局的,怎么又添了这许多捐局呢?真正是黑暗世界了!等我见了官,倒要问问他这捐局是什么人叫设的!”说罢,拉了刘伯骥,一直奔往城中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毁捐局商民罢市 救会党教士索人 却说刘伯骥自从改换洋装,同了洋教士,正拟进城面谒傅知府,搭救几个同志,不料是日正值本府设局开捐,弄得民不聊生,怨生载道。教士听了诧异,急急同着刘伯骥奔进城门,意思想见知府问个究竟。岂料走到将近城门的时候,只见从城里退出来的人越发如潮水一般。他二人立脚不稳只好站在路旁,等候这班人退过,再图前进。岂料这些人后面,跟了许多穿号褂子的兵勇,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竹板子,一路吆喝,在那里乱打人。吓得这些人一个个抱头鼠窜而逃,还有些妇女夹杂在内。 此番进城的这些妇女,也有探望亲戚的,也有提着篮儿买菜的,有的因为手中提的礼包分量过重,有的因为篮中所买的菜过多了些,按照厘捐局颁下来的新章,都要捐过,方许过去。这些百姓都是穷人,那里还禁得起这般剥削?人人不愿,不免口出怨言。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就同捐局里的人冲突起来。傅知府这日坐了大轿,环游四城,亲自督捐。依他的意思,恨不得把抗捐的人,立刻捉拿下来,枷打示众,做个榜样。幸亏局里有个老司事,颇能识窍,力劝不可。所以只吩咐局勇,将不报捐的,一律驱逐出城,不准逗遛。在捐局门口,一时人多拥挤,所以这些妇女,都被挤了下来。当时男人犹可,一众女人,早已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倒的倒,跌的跌,有的跌破了头颅,有的踏坏了手足,更是血肉淋漓,啊唷皇天的乱叫。教士及刘伯骥见了,好不伤惨。正在观看的时候,不提防一个兵勇,手里拿的竹板子,碰在一个人身上,这人不服,上去一把领头,把兵勇号褂子拉住。兵勇急了手足,就拿竹板子,向这人头上乱打下来,不觉用力过猛,竟打破了一块皮,血流满面。这人狠命的喊了一声道:“这不反了吗?”一喊之后,惊动了众兵勇,一齐上来,帮同殴打。这人虽有力气,究竟寡不敌众,当时就被四五个兵勇,把他按倒在地,手足交加,直把这人打得力竭声嘶,动弹不得。那知这人正在被殴的时候,众人看了不服,一声鼓噪,四处攒来,只听得一齐喊道:“真正是反了!反了!”霎时沸反盈天,喧成一片。兵勇见势头不敌,大半逃去,其不及脱身的,俱被众百姓将他号褂子撕破,人亦打伤,内有两个受伤重些的,都躺在地下,存亡未卜。当下教士同着刘伯骥,看了这情形,又见城门底下拥挤不开,只好站定了老等。其时百姓为贪官所逼,怨气冲天,早已大众齐心,一呼百应。本来是被兵勇们驱逐出城的,此时竟一拥而进,毫无阻拦。 捐局里的委员司事,同那弹压的兵丁,一见闹事,不禁魂胆俱消,都不知逃往何处。此时傅知府坐着轿子,正在别局梭巡,一听探事人来报,便提着嗓子嚷道:“抽厘助饷,乃是奉旨开办的事情,他们如此,不都成了反叛了吗?我不信,我倒要看看这些百姓,是他利害,是我利害!”一头说,一头便催着轿夫快走。本府虽然胡涂,手下人是明白的,知道事已动众,不要说你是个小小知府,就是督抚大人,他亦不得不怕。无奈傅知府不懂这个道理,一定要去,又亏局里的两个巡丁,都是本府的老家人,再三劝着,不让主人前去。一个巡丁又说道:“别处既已闹事,打了局子,保不定立刻就要闹到我们局里来。老爷还是早回衙门,躲避躲避为是。”傅知府做腔作势说道:“我怕他怎的?他们能够吃了我吗?如果是好百姓,就得依我的章程。如其不肯依,就是乱民,我就可以办他们的!”不料正在说得高兴,忽听一片喧嚷,众百姓一路毁打捐局,已到了此处了。傅知府一听声息不好,也自心慌,连忙脱去衣服,穿了一件家人们的长褂子,一双双梁的鞋,不坐轿子,由两个巡丁,一个引路,一个搀扶,开了后门,急急的逃走了。说时迟,那时快,这边刚跨出门坎,前门的人已经挤满了。当下不由分说,见物便毁,逢人便打。其时幸亏人都逃尽,只可怜几个委员司事,好容易谋着这个机会,头一天刚到局,簇新的被褥“此处原文有缺失”帐,撕的撕,裂的裂,俱被捣毁一空,有的并把箱子里的衣服,什么纱的、罗的、绫的、绸的,还有大毛、中毛、小毛,一齐扯个粉碎,丢在街上。其余门、窗、户、扇,一物无存,总算还好,未曾拆得房子。其时众百姓虽然毁了对象,究未打着一个人,后见无物可毁,仍复一拥而出,沿路呼喊:“我们今天遇见了赃官,你们众人,还想做买卖,过太平日子吗?还不上起排门来?谁家不上排门,便同赃官一气,咱们就打进去,叫他做不成生意!”此话传出去,果然满城铺户,处处罢市,家家关门,事情越闹越大了。众百姓到了此时,一不做,二不休,见街面上无可寻衅,又一齐哄到府衙门来。不料本城营官,早经得信,晓得这里百姓不是好惹的,生恐又闹出前番的事来,立刻点齐人马,奔赴府署保护。一面学老师,也得着风声,同了典史,找到几个大绅士,托他们出来调停。有几个绅士说道:“这件事情,本来府大人做的也忒卤莽些,要捐地方上的钱,也没有通知我们一声,自从他老人家到任以来,我们又没有扰过他一杯酒,我们管他怎的?”幸亏这典史在这里久了,平日与绅士们还称接洽,禁不住一再软商,众绅士只得答应,跟了典史、学老师到府前安慰百姓,开导他们。其时营里的人马也都来了,众百姓见绅士出来打圆场,果然一齐住手,不过店面还不开门,要等把大局议好,能够撤去这捐局,方能照常贸易。 众绅士无奈,也只好答应他们。好容易把些滋事的百姓遣去,方才一齐进府拜见,商议这桩事情。傅知府见了众人,依旧摆出他的臭架子,说道:“兄弟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也署了好几任,没有见过像你们永顺的百姓习恶!”他这话本是一时气头上的话,见了绅士,不知不觉说了出来。其中有个绅士,嘴最尖刻,不肯饶人,一听本府这话,他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们永顺的百姓固然不好,然而这许多年,换了好几任,本府想办一桩事,总得同绅士商量好了再做,所以不会闹事。像大人公祖这样的却也没有。”傅知府听了不禁脸上一红,不由恼羞变怒道:“绅士有好有坏,像你这种--!”这个绅士不等他说完,亦挺身而前道:“像我怎样?”当下别的绅士及典史、老师,见他与本府翻脸,恐怕又闹出事来,一齐起身相劝。那绅士便愤愤的立起,不别而行。傅知府也不送他,任其扬长而去。于是典史、老师,方才细细禀陈刚才一切情形,又说:“若不是众位绅士出来,恐怕闹的比上次柳大人手里还凶。”傅知府至此,无法可施,只得敷衍了众人几句。众人说:“捐局不撤,百姓不肯开市,现在之事,总求大公祖作主,撤去捐局方好。”傅知府道:“这个兄弟却做不得主。捐局是奉旨设立的,他们不开市倒有限,他们不起捐,就是违背朝廷的旨意,这个兄弟可是耽不起。”当下众绅士见本府如此执拗,就想置之不理,听其自然。还亏典史明白,恐怕一朝决裂,以后更难转圜。于是又将一切情形,反复开导,足足同本府辩了两点钟的时候,方才议明捐局暂缓设,俟将情形禀明上宪再作道理。 一面由绅士劝导百姓,叫他们开门,照常贸易。傅知府又趁势向绅士卖情说道:“今日之事,若不是看众位的面子,兄弟一定不答应,定要办人,办他们个违旨抗捐,看他们担得起、担不起?”众绅士知道这是他自己光脸的话,也不同他计较,随即辞了出来,各去办事。果然众百姓听了绅士的话,一齐开门,照常贸易。不在话下。 单说傅知府一见百姓照常交易,没有了事,便又胆壮起来。 次日一早,传见典史、老师,提起昨日之事,便说:“为政之道,须在宽猛相济。这里百姓的脾气,生生的被前任惯坏了。你们不懂得做官的道理,只晓得一味随和,由着百姓们抗官违旨,自己得好名声,弄得如今连本府都不放在眼里。所以兄弟昨天不睡觉,寻思了一夜,越想越气。现在捐局暂时搁起,总算趁了他们的心愿。我们做官人的面子,却是一点儿都没了。所以兄弟今天仍旧同你二位商量,昨天打局子闹事的人,也要叫他们绅士交还我两个,等我办两个,好出出这口气,替我们做官的光光脸。此时就请二位前去要人,兄弟吃过早饭就要坐堂的。”说罢端茶送客。典史、老师只好退了下来,心上晓得本府胡涂,昨日的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调停下来,他非但不见情,而且还出这个难题目叫我们去做,真正懊恼。两人在官厅上商议了半天,想出一条主意,一同到得县里,同首县商量一条计策,再定行止。按下不表。 且说教士同了刘伯骥,见百姓毁局罢市,细细访出根由,不胜愤“此处原文有缺失”。晓得今天本府有事,断无暇理会到前头那件事情,便同刘伯骥找到一“此处原文有缺失”客栈,先行住下。刘伯骥因为自己改了洋装,恐怕众人见了疑讶,所以不敢归家。当下洋教士又出去打听消息,”晓得前头捉去的一帮秀才,傅知府因为办捐,一直没有工夫审问,至今尚寄在监里。教士听了,心上欢喜。到得傍晚,又见各铺户一律开门,又打听得是众绅士出来调停的缘故。是夜教士回栈,同刘伯骥说知一切,预备明日向本府要人。 商议停当,一同安睡。次日,两人一早起来,刘伯骥恨不得马上就去,教士道:“你们中国官的脾气,不睡到上午,是不会睡醒的,这时候还早着哩。”刘伯骥道:“昨天闹了捐,罢了市,今天有事情,大约总得起得早些。”教士道:“昨天的事,昨天已经闹过了,今天是没有事的了。而且昨天辛苦了一天,今天乐得多睡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开心处且开心,你们中国人的脾气,还要来瞒我吗?”刘伯骥听他讲得有理,只好随他。一等等到敲过十点钟,两个人方才一同起身,出栈奔向府前而来。谁知一到衙前,人头挤挤,本府正在坐堂。底下的衙役,却在那里揿倒一个人,横在地下,一五一十的在那里打屁股哩。刘伯骥说:“可惜我们来晚了,他已经坐了堂了。” 教士也觉得奇怪,怎么中国官会起得这般早?这会已经出来坐堂。心上如此想,口里便对刘伯骥道:“要他坐在堂上更好,你跟我去问他要人!”说罢,便拉了刘伯骥的袖子,一路飞奔,直至本府案桌跟前。众人不提防,一见来了两个外国人,一个虽然改了华装,也还辨认得出,不觉吓了一跳。虽是满堂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上来拦阻他二人的,还有人疑心是来告状的。傅知府正在打人,一见也自心惊,却把两只眼睛,直瞪瞪的望着他。只听得教士首先发言,对本府说道:“你可是这里的知府?” 傅知府也不知回答他什么话好,只答应得一声“是。”教士道:“好,好,好!我如今问你要几个人?你可给我?”傅知府摸不着头脑,不敢答应。教士道:“我们传教的人,于你们地方上的公事本无干涉,但是这几个人都是我们教会里的朋友,同我们很有些交涉事情没有清爽,倘或在你这里,被他逃走,将来叫我们问谁要人?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找你知府大人,立时立刻就要把这几个人交我带去。”傅知府愣了半天,依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要的是谁。幸亏一个值堂的二爷明白,便问你这两位洋先生,到底是要的那一个,说明白了,我们大人才好交给你带去。教士闻言,也自好笑,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名姓,叫他拿谁给我们呢?马上就向刘伯骥身边取了一张单子出来,由教士交给傅知府道:“所有人的名字都在这单子上。”傅知府接了过来一看,才知所要的,就是上回捉拿的那班会党。这事已经禀过上宪,上头也有公事下来,叫我严办,但恨我一心只忙办捐,就把这事搁在脑后。”如今我这里尚未问有确实口供,倘若被他带了去不来还我,将来上头问我要人,叫我如何回复。想了一回,便对教士道:“洋先生!你须怪我不得,别人犹可,但是这十几个人,是上头指名拿的会党,上头是要重办的。现在还没有审明口供,倘若交代与你,上头要起人来,叫我拿什么交代上头呢?你有什么事情,我来替你问他们就是了。”教士道:“这几个人,同我们很有交涉,你问不了,须得交代于我,上头问你要人,你来问我就是了。好在我住家总在你们永顺府里头,不会逃走到别处去的。”傅知府道:“不是这样说。我不奉上头的公事是不放人的。”教士道:“这几个人替我们经手的事情很不少,放在这里,我不放心,倘有不测,如何是好?所以我要带去。”傅知府道:“人都好好的在我这里,一点没有难为他,你不放心,我把他们提出来给你看看,你有什么话不妨当面问他。”教士道:“好,好,好。你就去提来给我看。”傅知府立刻吩咐二爷,带领衙役,到监里,把一班秀才,一齐铁索琅珰提了上来,当堂跪下。教士看了一看,遂指着一个瘦子说道:“不对!不对!这位先生,从前是个大胖子,到了你们这里,两个月头,发也长了,脸也黑了,身上的肉也没有了,再过两天,只怕性命也难保了。在这里我不放心,须得交我带去。”傅知府不答应。教士便发话道:“这些人是同我们会里有交涉的,你不给我,也由你便,将来有你们总理衙门压住你,叫你交给我们就是了。”说罢便拉了刘伯骥要走。傅知府道:“慢着!我们总得从长计议。” 教士道:“交我带去,不交我带去,只有两句话,并没有第三句可以说得。”傅知府道:“人是交你带去,想你们教士也是与人为善,断不肯叫我为难的。将来上头要起人来,你须得交回来。”教士道:“上头要人,你来问我要就是了。”说罢,立逼着傅知府将众人刑具一齐松去,说了声惊动,率领众人,扬长而去。傅知府坐在堂上,气的开口不得。堂底下虽有一百多人,都亦奈何他不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纵虎归山旁观灼见 为鱼设饵当道苦心 却说刘伯骥同了洋教士,跑到永顺府,亲自把几个同志要了出来,傅知府无可如何,也顾不得上司责问,只得将一干人松去刑具,眼巴巴看着领去。当下一干人走出了府衙,两旁看审的人不知就里,见了奇怪,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私议,又有些人跟在后头,哄的满街都是。教士恐人多不便,便把刘伯骥手里的棍子取了过来,朝着这些人假做要打,才把众人吓跑。 教士见他们如此胆小,也自好笑。一路言来语去,不知不觉,已到了昨日所住的那“此处原文有缺失”小客栈内。栈里掌柜的见他们一个个都是蓬首垢面,心上甚是诧异,只因惧怕洋人,不敢说甚。这一干人恐怕离开洋人,又生风浪,只得相随同住,再作道理。按下慢表。 且说是日傅知府坐堂,所打的人,不是别个,却是四城门的地保。因为这四城门的地保,不能弹压闲人,以致匪徒肇事,打毁捐局。知府之意,本想典史、老师,向绅士们要出几个为首的人,以便重办。无奈绅士们置之不理,所以他迫不及待,就把地保按名锁拿到衙,升坐大堂,每人重打几百屁股,以光自己的脸面。其中有个狡猾的地保,爬在地下捱打,一头哭,一头诉道:“大人恩典!小的实在冤枉!昨天闹事的时候,从大人起,以及师爷、二爷、亲兵、巡勇,多多少少的人,都在那里,他们要闹,还只是闹,叫小的一个人怎么能够弹压住这许多人呢?”傅知府听了这话,愈加生气,说:“这混帐王八蛋,有心奚落本府,这还了得!”别人都打八百,独他加一倍,打了一千六百板,直打得屁股上两个大窟窿,鲜血直流,动弹不得,由两个人架着,一拐一瘸的搀上堂来,重新跪下。傅知府又耀武扬威的一面孔得意之色,把一众地保吆喝了一大顿,才算糊过面子。正在发落停当,尚未退堂,不提防教士同了刘伯骥到来,立通如火,要把十几个人一齐带去,说是有经手未完事件。博知府想待给他,恐怕上司责问,欲待不给,又怕教士翻脸。不要说是写封信托公使到总理衙门里去评理,叫他吃不住,就是找出领事在督抚面前栽培上两句,也就够受的了。因此左难右难,不得主意。后来把一干人提上堂来,替教士追问经手事件,无非两面转圜的意思,却不料教士一见了人,不容审问,立逼着松了刑具,带了就走。堂上虽有百十多人,竟也奈何他不得。傅知府两只眼睛,直巴巴的看着他们出了头门,连影子都不见了,他犹坐在公案之上,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歇了两刻钟头,方才回醒过来,起身退堂。踱进签押房,宽衣坐下,忙叫管家把刑名老夫子请了过来,商量此事。这老夫子姓周名祖申,表字师韩,乃绍兴人氏,是傅知府从省里同了来的。当下一请便到,见了东翁,拱手坐下。傅知府先开口说道:“老夫子!我这官是不能做的了。”周师韩忙问何事。傅知府把教士前来要人的情形,自始至终说了一遍。周师韩道:“请教太尊,为什么就答应他呢?”傅知府道:“我不答应他,他要到总理衙门去,到了总理衙门,也总得答应他。我想与其将来拿好人给别人去做,何如我自己来做,乐得叫外国人见个好,将来或者还有仰仗他们的地方,也论不定。”周师韩道:“送掉几个人是不要紧,但是这件事情,太尊已经禀过上头,上头回批,叫太尊严办。这个把多月,太尊因为忙着办捐,就把这事搁起。前日,上头又有文书,来催我们赶紧审结。现在一审未审,怎么好叫教士带了去呢?”傅知府一听师爷之言有理,心上好不踌躇,连说:“怎么样呢?”又想了一回,说道:“如此,让我就坐了轿子去要他回来。”周师韩听了,鼻子里扑嗤一笑道:“说的,谈何容易!他肯由你要回,方才不带他们去了。”傅知府道:“他原说这些人同他有经手未完之事,所以带他们去的。如今他们的事情已弄停当了,我这里案子未结,他自然要还我的。”周师韩道:“什么经手事情,不也过叫名头说说罢了,那里有什么紧要事情,少他们不得。如今人还了他,一个个在那里逍遥自在,一点点事情也没有。”傅知府道:“据此说来,是我受了他们的骗了。”周师韩道:“岂敢!”傅知府道:“你没见刚才在堂上的样子,真是刻不容缓,无论什么人都拗他不过。”周师韩道:“他若要人,只要翻出条约来同他去讲,通天底下总讲不过一个『理』字,试问他还能干预,不能干预?” 傅知府道:“谁记得这许多呢?做官的人,都要记好了条约再做,也难极了。”周师韩道:“现在做官,不比从前,这里头总得留点心才好。”博知府道:“这个只怕连制台、抚台,肚子里都没有,不要说我们做知府的了。”周师韩道:“肚子里不记得就要吃亏。”傅知府道:“目前且不管吃亏不吃亏,总得想个法子把人弄回来才好。”周师韩道:“据我看起来,这件事有点难办。这些穷酸,岂是什么好惹的?而今入了他们外国人的教,犹如老虎生了翅膀一般,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事情来呢。”傅知府道:“无论有事没有事,办得成办不成,苦我了这老脸,总得去走一趟再说。”周师韩一见话不投机,只好退出。傅知府传门上上去,问他这里有几处教堂,刚才来的洋人,是那里教堂的教士。门上道:“这个小的不知道,回来叫人到县里去查查看。”傅知府道:“几个教堂都不记得,还当什么稿案?门上快去查来!”稿案、门上不敢回嘴,出来回到门房里,嘴里叽哩咕噜的说道:“做了大人也记不清,还有嘴说我们哩。”吩咐三小子:“去找县里门口鲁大爷,托他替我们查一查。”三小子去不多时,回称鲁大爷也不晓得,回了他们大老爷,又叫了书办来,才查清楚的。一共两个教堂,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这里有个条子,写的明明白白。至于刚才来的那个教士,不在城里住,一定在乡下住,只要在那里一问就知道了。稿案道:“连着县太爷也是糊里胡涂的。要到得那里再问,我又何必问他呢?”说完了这两句,立刻上去,回过傅知府,又说:“至于方才来的那个教士,横竖不在城里,就在乡下。先到城里的教堂去问一声儿,如果不在那里,再往乡下未迟。倘若是在那里,就免得往乡下去走一遭。”傅知府听了有理,便传伺候,先到城里的教堂去拜望教士。一霎时三声大炮,出了衙门,投帖的赶在前头,先去下帖。及至走到那里一问,回称教士不在这里,三日里头就往别处传教去了。傅知府听说,心中闷闷。正想回轿一直下乡,不料事有凑巧,那个硬来讨人的教士,正同了几个秀才前来探望这堂里的教士。 轿里轿外,不期同傅知府打了个照面。博知府一见,认得是他,便拿手敲着扶手板,叫轿夫停轿,嘴里不住的叫:“洋先生! 我是特地来拜你的!你不要走,我们进去谈谈。”教士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乡下,这里是我的朋友住的地方,你不要弄错了。”傅知府道:“借他这里谈谈也好。”一面说,一面已经下了轿,一只手拉住了教士的袖子。又看教士后面跟的几个人,就是前头捉去的几个秀才,傅知府统通认得,就拿那只手招呼他们,一块儿到这教堂里去。教士被他闹不过,只好上去敲门。有个女洋婆,也是中国打扮的,出来开门,同这教士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洋话,自己关门进去。教士便同傅知府说道:“我这朋友不在家里,我们不便进去。”傅知府道:“街上不能谈天,我们同到衙门里谈一会罢。”众人心上明白,谁肯上他的当,一齐拿眼瞅着教士。只听教士对傅知府说道:“傅大人,你的意思我已懂得。我有这些人同着不便,改日再到贵府衙门里领教罢。”说罢领了众人,扬长而去。傅知府一个人站在街上,几乎不得下台,把他气的了不得,站了半天。 轿夫把轿子打过,他便坐上,也不说到那里去。走了两步,号房上来请示,他老人家方才正言厉色的,说了声回去。众人不敢违拗,立刻打道回衙。他一直下轿走进签押房,怒气未消。 正在脱换衣裳的时候,忽见跟去的一个二爷上来回道:“刚才碰见的那个教士,并不住在乡下,就住在府西一“此处原文有缺失”小客栈里,出了衙门朝西直走,并无多路。”傅知府听说,连忙又传伺候,说即刻要到他栈房里拜他。官场规矩,是离了轿子,一步不可行的,当下由这个跟班在前引路,知府大轿在后,走到栈房门口,不等通报,先自下轿,一路问了进去。问洋先生住的是那号房间,柜上回称小店里这两天没并有姓杨的客人。傅知府只得同他细说,并不是姓杨的客人,是个传教的洋人,柜上方才明白。回说十一号、十二号、十三号房间通统是的,但不知这位洋先生住在那一间里。傅知府只得自己寻去,一问问到十二号房间,果然在内。其实这教士同这一帮秀才,听了鸣锣喝道之声,早已晓得知府来到,等他自己进来,不去睬他,等到他身走进房间,众秀才只得起身回避,让教士一个同他扳谈。当下傅知府进来之后,连连作揖,口称:“一向少来亲近。兄弟奉了上宪的礼子,到这里署事,接印之后,公事一直忙到如今,所以诸位跟前少来请安。”教士道:“傅大人客气得很,要你大人自己亲来,实在不敢当。”傅知府道:“众位先生既在这里,可以一齐请来见见。”教士道:“他们是怕见官府的,不要他们见你的好。”傅知府道。“他们的学问品行,兄弟是久已仰慕,既然来了,自然见见。”教士道:“他们同我一样,都是不懂道理的人,还是不见的好。”傅知府听了无话,又想了一想,说道:“兄弟此来,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有一点小事情,要同你商量商量,千万你看我的薄脸,赏我一个面子,叫我上头有个交代。”教士道:“我是外国人,到了贵府,处处全靠你贵府保护,贵府还有什么事情要同我商量?”傅知府道:“不为别的,就是早上贵教士要来的那几个秀才。”教士道:“不错,几个秀才,你把他们交给我的,现在又有什么事情?”傅知府道:“这几个人,是上头叫我捉的,现在捉了来还没有审口供,就被贵教士要了来,将来上头问兄弟要人,无以交代。”教士道:“贵府这句话说差了。不要说这些人本来冤枉的,就是不冤枉,上头叫你拿了来,你就该立刻审问,该办的办,该放的放,也没有不问“此处原文有缺失”白,通统收在监里的道理。 现在是我因为他们有替我们教堂经手未完事件,并且有欠我们的钱未曾清楚,若长久放在你那里,倘或被他们逃走,将来我这钱问那个去要,所以我把他们要了来,叫他们在我这里,我好放心。”傅知府道:“这个事情,我总得同你商量叫他们同我回去,我情愿收拾房子给他们住,供给他们,决不难为于他,你可放心的了。”教士道:“你那里有房子给他们住?不过收在监里,等到上头电报一到,就好拿他们出来正法。此番倘若跟你回去,只怕死的更快。”傅知府道:“他们犯的事未必一定是死罪,不过叫他们回去等兄弟光光面子,那里就会要了他们的命呢?”教士道:“我不信贵府的话,贵府请回去罢。我这栈房里龌龊得很,而且是个小地方,不是你大人可以常来的。” 傅知府听了,不觉脸上红了一阵,又坐了一会,两人相对无言,只好搭讪着告辞回去。进得衙门,千愁万绪,闷闷不乐。 他有个妻舅,名唤赖大全,从前到过汉口,在一“此处原文有缺失”什么洋行里当过煞拉夫的,自从姊夫得了缺,写信把他叫了来,在衙门里帮闲。遇见没事的时候,陪着姊夫、姊姊打打牌、说说闲话;等到有了事,却是一句嘴也插不上去的。这两天见姊夫头一天为了开捐被人打了局子,第二天又来个洋人把监里的重犯硬讨了去,姊夫气的气上加气,众人一无主意,他便有心讨好。硬着胆子先在姊夫跟前递茶递烟,献了半天殷懃,他见姊夫不说话,他也一声不响。后来想出一条计策,熬不住要献上来,先叹了一口气。姊夫问他:“因为什么叹气?”赖大全道:“我见姊夫这两天遭的事情,实在把我气的肚子疼!”傅知府道:“办捐一事,我是理直气壮的,小小百姓,胆敢违旨抗官,目前虽然我受他们的挟制,暂时停办,将来禀过上头,办掉几个人,一定不能便宜他们。但是受这教士的气,我心上却是有点不情愿,总得想个法子方好。”赖大全道:“教士是外国人,现在外国人势头凶,我们只可让着他点。硬功不来,只好用软功。我从前在洋行里吃过几年饭,很晓得他们的脾气。为今之计,我倒有个计策在此。” 傅知府忙问何计,怎么用软功?赖大全道:“明天一早,姊夫吩咐大厨房里买下二十只又肥又大的鸡--他们外国人以十二个 为一打,所以一定要十二只,再买了一百个鸡子,一块羊肉,或者再配上一样水果,合成功四样礼。教士是认得中国字的,姊夫再写上一封信,信上就把这事情委婉曲折说给他听,哀求他请他把这十几个放了回来。信随礼物一同送去。只要那教士受了我们这一分礼,这事情十成中就有九成可靠了。”傅知府道:“外国人吃心重,这一点点东西怕不在他眼里,他不收怎么好呢?”赖大全道:“外国人的脾气我通统知道,多也要,少也要,一定不会退回来的。只要他肯收,这事就好办了。” 傅知府听了他言,心上得了主意,立刻吩咐大厨房里,明天一早照样办好,以备送礼。自己又回到签押房,亲自写了一封信,次日一并遣人送去。 但不知此计是否有用,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却礼物教士见机 毁生祠太尊受窘 却说傅知府听了舅老爷的话,一想此计甚妙,便把礼物办好,将信写好,次日一早,叫人送到教士住的客栈里。且说那教士自从送傅知府去后回来,便向众秀才说道:“诸位先生,我看此处断非安身之地,今日他虽回去,谅来未必甘心。我们一日不行,他的缠绕便一日不了。我乡下教堂里也容不得诸位这许多人,而见诸位年轻力壮,将来正好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如此废弃光阴,终非了局!”众人听了他话,都说不错,但是面面相觑,想不出一个主意来。怕的是离开洋人,官府就要来捉,踌躇了半天,终究委决不下。教士知道他们害怕,便说道:“诸位但肯出门,我都有法保护。只要把你们送到上海租界地面,你们就可自由。”当下众人俱备点头应允。有的说与其在家提心吊胆,自然是出门快乐了。有的说老死窗下,终究做不出大事业,何如出去阅历阅历,增长点学问也好。教士道:“诸君既以鄙见为然,就请收拾收拾,明日我就送你们动身,何如?”众人俱各应允。方谈论间,忽听窗外有人高嚷,问茶房道:“洋大人、洋先生在那号房间里住。”茶房一见那人头戴红缨大帽,脚踏抓地虎,手里拿着帖子,晓得便是大来头,立刻诺诺连声,走在前头引路,一直把这人领到第十二号房间里,见了教士。这人先抢前一步,请了一个安,口称:“家人奉了敝上之命,叫家人替洋大人请安,敝上特地备了几样水礼,求洋大人赏收。这里还有一封信,求洋大人过目。”一面说,一面把信双手捧上。教士在中国久了,《康熙字典》尚且读熟,自然这信札等件也看得通了。刚才接信在手,正待拆阅,那来人又登登登的跑出去,叫跟来的人,快把送的礼抬进来。教士将信看了一遍,晓得来意,送的东西,信上-一注明,便连连挥手,吩咐来人:“不必拿进,我是万万不收的。”来人一听不收,呆在那里,一言不发。教士道:“你回去拜上你们主人,他的情我已经心领了,我是不受人家礼物的。至于这几个人,我明天就要送他们到上海去,我把他们送到,我是仍旧要回来的。等我回来,再来拜望你们主人罢。”来人道:“家人来的时候,敝上有过话,说是送的礼物,倘若洋大人不赏收,不准小的回去。洋大人!你老人家总算可怜小的,赏收了罢。”教士笑道:“这又奇了!送不送由他,收不收由我,那有勉强人家收的道理?你快快回去,我的话已经说完,你再在这里,就无人理了。”说罢,踱了进去。来人无法,只好叫人将礼物仍旧抬回,自己又进来向教士讨回信。教士道:“你回去同你主人说,我的话昨天同他当面都说过了,用不着回信。”来人道:“既无回信,赏张回片也好销差。”教士道:“我来的匆促,没有带得片子。”这人无奈,只好搭讪着出去。同来抬盒子的人,暗地里拉这人一把,说道:“大爷回信没有?回片没有?东西虽然不收,我们府衙门里出来送礼,脚钱是一向有的。”这人道:“滚你娘的蛋罢!你也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好问他要脚钱?真正不知死活!”说完,率领着众人,抬了东西而去。且说傅知府自从交代了门上,叫他到栈房里送礼,以为我今番送礼给他,他不能不顾我的面子,或者因此将人交回,也好叫我上头有个交代,想罢甚是开心。 不料等了一回,家人戴着帽子,拿着帖子回来了。博知府一见,便赶着问道:“看见外国人没有?东西可收下?怎么说?那几个人带回来没有?”家人道:“外国人看见是看见的,东西没有收,人也没有带回。”傅知府一听,不觉顶上打了一个闷雷,心上想道:怎么外国人送他礼也会不收的,不要是嫌少?忙又问道:“我给他的信,他看了说什么?回信在那里?”家人道:“他看过,但是笑了一笑,说:“我知道了,回信没有。” 傅知府听了,生气道:“他是什么东西,好大的架子!他竟同皇上一样,『知道了』。真正可恶!回信既然没有,回片呢? 怎么写法?不收我的东西,总要有个说法。”家人道:“回片也没有。”傅知府发恨道:“我好好的事情,都坏在你们这些王八蛋手里了!特特为为派你去送礼,回信也没有,回片也没有,不晓得你真去假去,你是个死人,我要你做什么!替我滚出去!”家人不敢做声。傅知府正骂着,送礼抬盒子的人,已把礼物抬到厅上。傅知府道:“外国人没有收,还抬来做什么?水果还给铺子里,说我没有用。鸡同鸡子亦送还人家。羊肉给厨子做饭,菜该多少钱,叫账房里照算一分重礼。”外国人虽然没收,他老人家却是分文未曾化费。分派已定,方才进来,同师爷商量,打禀帖给上头,好把这事情敷衍过去。等到这个禀帖上去,前头闹捐的事,绅士已经上控到省,抚台亦早有风闻,便叫藩台挂牌,把他撤任,另换一个姓鲁的接他的手。 接印交印,自有一番忙碌,照例公事,毋庸琐述。 等到傅知府交卸的头两天,自己访闻外头的口碑很不好,意思想要地方上送他几把万民伞,再于动身的那一天,找两个绅士替他脱靴,还要请一个会做古文的孝廉公、进士公,替他做一篇德政碑的碑文,还想地方上替他立座生祠,如此交卸回省,也可以掩饰上头的耳目。因为这事自己不便出口,只好托师爷把首县请来,同他商量,首县道:“不瞒老夫子说,我们这位太尊,做官是风厉的,但是百姓们不大懂得好歹,而且来的日子也太少,虽有许多德政,还不能深入人心。这件事情,兄弟也有点不便,不如去找王捕厅、周老师,他二人地方上人头还熟些,或能说得动他们,也未可定。”师爷道:“敝东有过话,只要他们肯顶名,就是做万民伞的钱,还有那盖造生祠的款子,通统是敝东自己拿出来,决不要他们破费分文,这总办得到了。”首县道:“既然太尊自己拿钱,随便开几个名字写上去,何必又去惊动他们?肯与不肯,反添出许多议论。” 师爷道:“盖生祠的事,敝东早说过了,也不必大兴土木。记得书院后面,有个空院,里头有三间空屋,外面幸喜另外一扇门,将来只要做一个长生禄位,门口悬一块匾,岂不是现现成的一座生祠么?但是到送伞的那一天,总得有几个人穿着衣帽送了来,这却找谁呢?”首县道:“这个容易,别人不来,本衙门里的书办,就可以当得此差。”师爷听了不解。首县道:“老夫子!枉负你十年读律,书办可以戴得顶戴的,叫他们一齐穿了天青褂子,戴了顶子,还怕他不来吗?至于脱靴一事,就叫他们衙役们来做。这样遮人耳目的事,也还容易。倒是要找一位孝廉公,或者进士公,做这一篇德政碑的碑文,却不易得。兄弟在这里几年,此地的文风也着实领教过。时文尚且有限,如何能做古文?兄弟虽不才,也是个两榜出身,然而如今功夫也荒疏了,提起笔来,意思虽有,无奈做来做去,总不合意。否则,这个差使,兄弟一定毛遂自荐,省得太尊另外寻人。至于本地的两位举人进士,我看也算了罢,大约做起时文来,还能套篇把汪柳门的调头八韵诗,不至于失黏。再靠着祖宗功德,被他中个举人进士,已算难得,还好责备求全吗?倒是秀才当中,很有几个好的,可惜太尊把他们当作坏人,如今入了洋教,吃了外国饭,跟了外国人一齐,不晓得到那里去了。早知如此,当初很应该照应照应他们。到了今日找他们做篇把碑文,他们还有不出力的吗?”师爷道:“这些话都不必题了。我看你衙门里的书启老夫子,他的笔墨倒还讲究,太尊题起,常常夸奖他的。说他做的四六信,没有人做得过。干支对干支,卦名对卦名,难为他写得出。我想请教他去做一篇,再由阁下替他斟酌斟酌,这桩事情不就交了卷么?”首县道:“太尊说的是古文,古文一定是散作,人人都说散体容易整体难,我说则不然。太尊如要整体,倒好叫他费上两天工夫做一篇看;再不然,旧尺牍上现成句子,抄上几十联,也可以敷衍搪塞。倘要散体,他却无此本领。”师爷道:“何以散体倒难?”首县道:“你看一科闱墨刻了出来,譬如一百篇文章,倒有九十九篇是整的,只有一两篇是散的。散体文章中举人如此之难,所以兄弟晓得这散体东西是不大好做的,这是读书数十年悟出来的。所以兄弟一听你老夫子,题到古文两字,兄弟就不敢接嘴。” 师爷道:“这个,太尊也不过说说罢了。据我看来,还是做四六的出色。太尊只要做成功一篇德政碑的碑文就是了,还管他整体、散体吗?”首县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叫我们那位书启老夫子,做一篇来试试看。”师爷道:“如此,费心了!” 说罢,彼此别去。 师爷果然听了首县的话,交出钱来,找了裁缝,把伞做好,同门上商量,找到两个从前受过大人恩惠的书办,叫他二人出头,约会齐了众书办,到这一天一齐顶帽袍套,进来送伞。是日,傅知府同他们敷衍了一番,也未识破,就是识破,要顾自己的面子,也就不肯说了。首县回去,果然找书启老夫子拟了一篇德政碑文,全体四六,十成中倒有九成是尺牍上的话头。 幸喜声调铿锵,平仄不错,念起来也还顺口,对仗亦尚工整。 傅知府见了,异常称赞,连说:“费心得很!”还说将来贵书启老夫子的文集当中,有了这篇文字,流传不朽,彼此都有光辉的。看罢,便叫书禀门上照誊五份,一份交给首县,叫他选雇石工,立碑刻字,余四分,预备带回省城,好呈给藩、臬、道诸位大人过目。分派已定,便择定动身日期。等到临走的那一天,预叫自己旧门稿把那受过恩惠的差役派了两名,嘱咐他们在城门底下,预备替大人脱靴。向来清官去任,百姓留靴,应得百姓拿出钱来先买一副新靴,预备替换。这两个差身虽然受过大人的恩惠,肯替他留靴,然而要他们拿出钱来,再买一双新靴,却是做不到。所以这买靴的钱,还是大人自己的钱,由师爷发下来的。这日傅知府有意卖弄,从衙门里摆了全副执事,轿子前头,什么万民伞、德政碑,摆了半条街,全是自己心痛的钱买得来的。事到其间,要顾面子,也就说不得了。其时两旁观看的人,却也不少,有的指指点点,有的说说笑笑,还有几个挺胸凸肚、咬牙切齿骂的,傅知府宽洪大量,装做不知,概不计较。一霎时走到书院跟前,只见山长率领着几个老考头等的生童,在那里候送。傅知府下轿进去,寒喧了几句,山长定要把盏。博知府不肯,众生童磕头下去。傅知府还过礼,后叫管家每人奉送白折扇一把,上头写看一首七言八句的留别诗。众人接过,一齐用两只手捧着,这都是他老人家预先叫西席老夫子替他做好、写好,如今竟装作自己门面了。正在谦让的时候,忽听门外一片声喧,刚要叫人出去查问,已经有人来报,说是大人生祠上的一块匾,同着长生禄位,被一班流氓打了个粉碎,还说要把大人的牌位丢在茅厕坑里。傅知府听了,面孔失色,做声不得。山长道:“那有此事?问流氓正在那里,书院重地,胆敢结党横行,真正没有王法了!”一面说,一面走出来,一看只见一大班人正在那里捋臂挥拳,指手画脚的大骂昏官、赃官不了。内中有两个认得的,是屡屡月课考在三等,见了山长眼睛里出火,想要上来打他。幸亏山长见机,一声不响,缩了进去,对傅知府道:“大公祖!你请在这里头略坐一坐,外头去不得,怕碰在乱头上,吃他们眼前亏,是犯不着的。” 傅知府道:“谅他几个生童,有多大的本领,敢毁本府的祠宇!”说着硬要亲自出去,呵叱他们。幸亏被山长一把拉住,没有放他出去。你道这班打生祠的是什么人?就是傅知府上次捉拿的一班秀才的好友。然其中也有真来报仇的,也有来打抱不平的,因此愈聚愈众,一霎时竟聚了好几百人。后来幸亏首县到来,好容易把个太尊保护了出去,从小路抄到城门。正待举行留靴大典,不提防旁边走出多少人,不问“此处原文有缺失”白,一拥而上,不但靴子留不成,而且傅知府的帽子,亦被众人挤掉。靴子刚脱掉一只,尚未穿上,被人冲散,只得穿了袜子,一高一低的,在人从中挤来挤去。幸而顶帽不戴,人家瞧不出他是知府,所以未曾被人殴打。然而顷刻之间,轿子也打毁了,执事也冲散了,万民伞亦折掉了,德政牌亦摔劈了。傅太守好容易找到一个二爷,由这二爷搀着他寻到一个小户人家躲了半天,要等外面风声渐定,方敢出头,你道这班人又是谁?就是那班闹捐局的人,上次未曾打得爽快,所以今番打听得博知府动身,要在城门经过,还要在此留靴,所以凑在这个档口,打他一个不亦乐乎。毕竟来的卤莽,傅知府仍未打到被他漏网脱逃而去,后来又幸亏营里、县里一齐赶到,一面将众人弹压,一面又替太尊预备轿子。但是,找了半天,不知太尊被众人弄到那里去了! 首县心上甚是着急,设或被众人戕害了性命,那却不了。立刻传地保率领衙役,挨户去寻,后来好容易从一个小户人家找到。地保跪在地下磕头说道:“我的大人!真把小的找苦了!快请大人出去,首县大老爷候着呢。”傅知府还当是一班闹事的人,要哄他出去打,他抵死不敢出去,只是索索的抖。幸亏地保一找到的时候,早已打发人送信给县大老爷,县大老爷相离不远,得信之后,赶了前来。傅知府一见,方才把心放下,大着胆子出来。首县说了一声:“大人受惊!”博知府不及回言,先骂办差的欺负我,已经交卸,没有势力的人,随我被百姓打死了,他们也不上来拉一把,真正混帐王八蛋!首县听他骂人,也不便说什么。叫人打过轿子,让他坐好。营里又派了十六名营兵,一个哨官,围着轿子,保护他出境而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助资斧努力前途 质嫁衣伤心廉吏 却说上回书讲到博知府撤任,省宪又委了新官,前来管理这安顺一府之事。这位新官,或是慈祥恺恻,叫人感恩,或是暴厉恣睢,叫人畏惧,做书的人,都不暇细表。 单说教士自从听了刘伯骥之言,把他同学孔君明等十一人,从府监里要了出来,就在府衙前面小客栈里住了些时。傅知府两次三番前来索讨,甚至馈送礼物,哀词恳求,无奈教士执定不允、然而这些人久住城厢,若是离了洋人,保不定何时就要祸生不测。所以教士力劝他们出门游学,暂且躲避几时,等他年此案瓦解冰消,再行回里。刘伯骥、孙君明等一干人,都是有志之士,也想趁此出门阅历一番,以为增长学识地步。而且故乡不可久居,舍此更无自由快乐之一日。因此,俱以教士之言为是。教士见了,也甚欢喜,立刻催促他们整顿行装,预备就道。其时各家的亲戚,有几个胆子大的,晓得有洋人保护,决无妨碍,也都前来探视,有的帮衬些银两,有的资助些衣服,有的馈送些书籍,十二个人当中,倒有八九个有人帮忙,其余三四个,虽是少亲无靠,却由教士资助些银两,以作旅费,也可衣食无忧。因此,他们多人,俱各安心出门,并无他意。 又过了几日,教士遂同他们起身,一路晓行夜宿,遇水登舟,遇陆起旱,在路非止一日,已到长沙地面。教士将他们安顿在客栈中,自己去到城里打听,又会见省里的教士,说起现在省宪,已有文书下去,将傅某人撤任,另换新官。教士闻言大喜,立刻回栈通知了众人,众人自然也是高兴。有两个初次出门,思家念切,便想住在长沙候信,口称倘能就此无事,再过两日,便可回家,省得路远山遥,受此一番辛苦。教士听了,尚未开言,幸亏孔君明生有强性,乃是个磊磊落落想做事业的人,听了此言,不以为然,便发话道:“诸君此言差矣!教士某君,救我等于虎口之中,又不惮跋涉长途,送我们至万国通商文明之地,好叫我等增长智识,以为他日建立功业之基础。他这一片苦心,实堪钦敬,今诸君不勉图进步,忽然半途而废起来,不但对不住某君,而且亦自暴自弃太甚!还有一说,诸君以为旧官撤任,更换新官,新官决以旧任为不然,必处处与旧任为反对,凡旧任所做的事,一概推倒,因此诸君敢大着胆子回去。然而中国事情,我早一眼看破,新官即使不来追究我们的事,然而案未注销,名字犹在里面,所有地方上的青皮无赖,以及衙门前的合役刁书,皆可以前来讹诈。我们若要平安,除非化钱买放。我们的银钱有限,他们的欲壑难填,必至天荆地棘,一步难行。诸君到了此时,再想到小弟的话,只怕已经嫌迟了!”众人听了他言,一齐默默无语。教士连连拍手道:“孔先生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刘伯骥也帮着,着实附和,劝大众不可三心两意。众人无可说得,只得点首允从。 又过了两天,仍旧一同起身,不多几日,到得武昌。武昌乃是湖广总督驻节之地,总督统辖两省,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正合着古节度使的体制。隔江便是汉口。近数十年来万国通商,汉口地方亦就开作各国租界,凡在长江一带行走的火轮船,下水以上海为尽头,上水即以汉口为尽头,从此汉口地方,遂成为南北各省大道。其时虽未开筑铁路,论起水码头来,除掉上海,也就数一数二了。因之,中外商人到这里做买卖的,却很不少。各国又派有领事,来此驻扎,以便专办交涉事件,并管理本国商民。至于武昌地面,因这位总督大人很讲求新法,颇思为民兴利,从他到任,七八年,纺纱局也有了,枪炮厂也有了,讲洋务的讲洋务,讲农功的讲农功,文有文学堂,武有武学堂,水师有水师学堂,陆军有陆军学堂,以至编书的、做报的,大大小小事情,他老人家真是干得不少。少说,他这人要有一百个心窍,方能当得此任;下余的人,就是天天拿人参汤来当茶喝,一天也难办得。但是这位总督大人,人是极开通,而且又极喜欢办事,实心为国,做了几十年的官,只知拿大捧银子给人家去用,自从总督衙门起,以至各学堂、各局所,凡稍有声望、稍有学问的人,他都搜罗到他手下,出了钱养活。 他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官,依然是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有年十二月初,他的养廉银子,连着俸银,早经用尽,等到过年,他还有许多正用,未曾开销。生来手笔又大,从不会锱铢较量的,又念自己的位分大了,无处可以借贷,盘算几日,一筹莫展。 亏得太太富有妆奁,便亲自跑到上房,同太太商量,要问他借八只衣箱,前去质当。太太道:“人家做官是拿进两个,像你做官,竟是越作越穷,衣箱进了当,那里还有出来的日子?再过两年,势必至寸草俱无。我劝你不如早早告病还家,或者还有碗饭吃,我也不想享你做官的荣华富贵了。”太太说罢,止不住扑籁籁泪下。总督大人见了,只得闷坐一旁,做声不得。 后见太太住了哭,他又上来软语哀求。太太叹一口气道:“你偌大一个官,职居一品,地辖两湖,怎么除了我这一点点破嫁妆,此外竟其一无法想?我晓得这两只衣箱,今天不送进当铺,你今天的饭一定吃不下去。来,来,来!快拿钥匙去开门,要多少尽你去搬,早晚把我这点折登尽了,你也绝了念头了。” 当时众丫环得了吩咐,只得取了钥匙,前去开门,检取衣箱,交付老爷当当。这位总督大人,一听太太应允,立刻堆下笑来,喊了一声:“人来!”便有七八个戈什,如飞而进。总督大人又吩咐一句:“抬衣箱!”立刻七手八脚,脱衣撩袖,从上房里抬的抬,扛的扛,顷刻间,把八只大皮箱拿了出去。当下委派出门当当的一个差官,忙抢一步上来请示,问大人要当多少? 总督道:“此刻有十万我也不够,但是八只衣箱,多恐不能,你去同人家软商量,当他一万银子,至少也得八千,再少便无济于事了。”差官回道:“大人明鉴!当铺里规便,一向是当半当半。譬如十个钱的东西,只当五个,当了六个,已经是用情。倘或这柜上的朝奉,一时看花了眼睛,七个八个,也还当得。如今这八箱子衣服,要当人家八千。果然衣服值钱,莫说八千,就是一万,人家也要;怕的是人家估着不值,求大人先把箱子开开,看是些什么衣服再拿去当。”总督道:“我这个也不过半当半借,拿衣箱放在人家做个押头,横竖开了年总得赎的,所以我叫你去同人家软商量。倘若要看了东西,预先估一估值几个钱,我随便叫什么人也就去当了来了,还来劳动你吗?”差官听了这话,竟不是当当头,明是叫他去做押款。心想就是做押款,也得看货估价,十个钱押六个钱,也与当典不相上下,不过利钱少些罢了。这个档口,总督已经叫人取过封条十六张,自己蘸饱墨,-一写过,又标了朱,叫手下人帮着,一概用十字贴好,然后立逼着这个差官替他去当。差官无奈,只好叫人抬了出去,自己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想。出得辕门,便是当铺。差官叫人把箱子抬进,一只只贴着封条,又不准人开动。差官同朝奉商量,说明是奉了制台之命,前来当银八千。朝奉道:“莫说八千,就是一万我也当给你,但是总得看这东西价钱值不值,才能定局。”差官道:“箱子是大人亲自看着封的,谁敢揭他的封?横竖里头是值钱的衣裳,今年当了,明年一定来赎就是了。”朝奉道:“呀呀呼!当典里的规矩,就是一根针也得估估看,那有不看东西,不估价钱,可以当得来的?真正呀呀呼!我劝你快走罢。”差官赌气出来,又走一家,也是如此说。不得已又接连跑了三四家,都是如此说。 差官跑得腿酸,便坐着不动,一定要当,朝奉一定不肯当,两个人就拌起嘴来。差官仗着带来的人多,抬箱子的都是亲兵,虽然没有穿号衣褂子,力气是大的,一声呼喝,蜂涌而前,就把这朝奉拖出柜台,拳足交下。霎时人声鼎沸,合典的人,都喊着说是强盗来了!差官一听这话,更加生气,说道:“你们这些瞎眼的乌龟,还不替我睁开眼睛看看箱子上的封条,可是我们制台大人的不是?你们骂他是强盗,这还了得!不要多讲,我们拉他到制台衙门里去,有什么说的,当面去回大人!”这差官正在那里指手划脚的说得高兴,旁边惊动了一位老朝奉,听说有什么制台大人的封条,便带上老花眼镜,走出柜台,踱到箱子跟前仔细一看,果然不错,连忙摆手叫大家不要吵闹,有话好讲。无奈这差官同朝奉已经扭作一团,朝奉头上被差官打了一个大窟窿,血流如注,差官脸上,亦被朝奉抓了几条血痕,因此二人愈加不肯放手。于是典里的伙计,飞奔告诉了大挡手的。大挡手的道:“制台是皇上家的官,焉有不知王法,可以任性压制小民的道理?为今之计,无论他是真是假,事情已经闹得如此,只好拉了去见官。我们开当典的,这两年也捐苦了,横一捐,竖一捐,不晓得拿我们当作如何发财,现在还来硬啃我们。我们同了他去见官,讲得明白便罢手,讲不明白索性关照东家,大家关起门来不做生意。”众人俱道:“言之有理。”他这番话,来当当的差官,亦已听在耳朵里,他自己以为是总督大人派出来的,腰把子是硬的,武昌城里任你是谁,总得让他三分。现在听见当铺里管事的要同他去见官,他便一站就起,一手撢撢衣服,一手拉着那个朝奉的辫子,连说:“很好!很好!我们就一同去回大人!”当下他一个拉了朝奉,众人围随在后,几个亲兵,仍旧抬着衣箱,跟在后面;一同出了当铺,转湾抹角,走了好几条街,惹得满街的人,都停了脚,在两旁瞧热闹;还有些人跟在后头一路走的。这座当铺,离制台衙门较远,离武昌府知府衙门却很近。霎时走到武昌府照壁前面,不提防这当铺里的人抢前一步,赶进头门,一路喊冤枉喊了进去。后面的这些人,也就一拥而进。此时差官身不由己,竟被大众推了进来。差官心上明白,晓得这位府大人是制台大人的门生,断无帮着外人的道理,因此胆子益壮,挺身而进,毫无顾忌。霎时间惊动了合衙书役,就有人慌忙进去报知二爷,二爷又上去回过知府。知府听说是督辕差官,因为当当与人斗殴,还当是差官自己的事,并不晓得是总督大人之事,随即传谕二爷道:“这种小事情你们就去了了开,那用着这样的大惊小怪吗?”二爷道:“这差官是制台派去当当的,还有制台的八只衣箱,现在一齐抬在大堂上。”知府一听大惊,连连说道:“胡说!制台大人一年有上万银子的养廉俸银,还怕不够用?就是不够用,无论那个局子里提几万来,随便报销一笔,还要他还吗?如今说他老人家当当,只怕是他手底下的人,借他名宇,在外招摇,压制人家,这倒不可不去查问查问。至于说他老人家要当当,他做制台的没有钱用,我们的官比他差着好几级,只好天天喝西北风哩。总是你们没有弄清,快去查明了来。”一顿话把二爷说的无可回答,只得出来转了一转,又略为问了一问,的的确确是制台当的,而且还有新贴的封条为凭,无奈仍旧上去禀复知府。知府道:“制台竟穷的当当,这也奇了!”一面说,一面踱了出来。一踱踱到二堂上,叫衙役们把差官同当铺里的人替我一块儿叫上来,等我亲自问他们,看看到底是谁当当?衙役们奉命,去不多时,把一干人带了进来。 差官走在前头,见了知府,是认得的,连忙上去请了一个安,起来站在一旁。当铺里几个朝奉,毕竟胆子小,早已跪在地下了。知府正要问话,当铺里的人,只是跪在地下哭诉冤枉。知府大喝一声道:“慢着!我要问话,不准在这里瞎闹,等我问到你再讲!”一声呼喝,当典里的人不敢作声。差官便抢上一步,把这事情原原本本详陈一遍,又说:“这当铺里的人,眼睛里没有我们制台大人,还骂我们制台大人是强盗,标下因此呼喝他两句是有的。他不服差官呼喝,上来就是一把辫子,因此就扭了起来了。知府道:“别的闲话慢讲,怎么大人要当当?” 差官道:“这八个箱子,大人也不知在太太跟前陪了多少小心,说了多少活,太太才答应的。标下来的时候,大人坐在厅上,候标下的回信。现在标下已经出来了三四个钟头,又被他们这伙人打了一顿,脸亦抓破,求大人替标下作主。”知府听了点点头,丢开差官,就向当铺的人说道:“当不当由你,怎么平空的乱打人?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当铺里朝奉说道:“我的青天大人!他是制台大人派来的老爷,手底下又带了这许多的人,小的当铺里人虽多,谁是他的对手?小的们这个当铺,有好几个东家,当典里的钱,都是东家的血本。如今他来当这八只衣箱,果然东西是值钱的,莫说几千,就是几万,也得当给他,小典是将本求利,上门的那个不是主顾?无奈他一味逞蛮,箱子里的东西又不准看,开口一定要当八千,大人明鉴,小的怎么好当给他呢?倘或当了去他不来赎,或者箱子里的东西不值这个数目,将来这个钱,东家要着落在小的们身上赔的。小的一个当伙计的人,如何赔得起呢?不当给他,就拿拳头打人,现在头上的疙瘩都打出来了,大人请验。”知府听了这话,也似有理,心上盘算了一回,想道:“这事情的的确确是真的闹出来不体面,总得想个法顾全制台的面子方好。”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欲知这武昌府知府想的是什么两全之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不亢不卑难求中礼 近朱近墨洞识先机 却说武昌府知府当时听了两造的话,心下思量,万想不到果真总督大人还要当当,真算得洁己奉公第一等好官了。现在想要仰承总督的意旨,却苦了百姓,想帮着百姓,上司面前又难交代,事处两难,如何是好?想了一回,说道:“也罢!你们几个暂且在我衙门里等一会儿,我此刻去见两司,大家商议一个妙法。制台大人跟前,一定有个交代就是。你们做生意的人,也不好叫你们吃苦。”差官及当典里人听了这话,一齐谢过。 武昌府便去先见藩台,禀明情形。他虽是个首府,乃是制台第一红人,藩台亦很佩服他,所以拿他另眼看待,而且为的又是制台之事,更没有不尽心的,便道:“这位制军实在清廉得很!有的是公款,无论那里拨万把银子送进去,不就结了吗?何必一定要当当呢!”武昌府道:“制军为的不肯挪用公款,所以才去当当。如今再拿公款给他用,恐怕未必肯改,而且还要找没味儿。”藩台一听他话不错,便道:“现在没有别法,只好由我们公摊八千银子送给他老人家去用,要他老人家当当,总难以为情的。”武昌府道:“大人说送他,他一定还不要,不得已只好说是大家借给他的。卑府晓得他老人家的脾气,一定还要写张借票,这借票一定要收他的,如此他才高兴。”藩台道:“银子先在我这里“此处原文有缺失”出来,你拿了去,你就去通知臬台一声,等明天院上会着,由我领个头,约齐了大众,然后凑了归还。”武昌府答应称是。藩台立刻叫人划了一张八千银子的银票,交给了武昌府,然后武昌府又去见臬台,见过臬台,然后回衙,传谕一干人,叫当铺里的朝奉自己回去养伤,各安生理。再吩咐打轿,带领着差官亲兵,抬着衣箱上院交代。 武昌府到得院上,先落官厅,差官督率亲兵,抬着箱子,交还上房。这时候制台大人正在厅上等信,等了半天,不见回来,以为当不成功,今年这个年如何过得过去?不时搓手的盘算。猛一抬头,忽见差官亲兵,抬了箱子回来,不觉气的眼睛里出火,连骂:“没中用的东西,我叫你办的什么事,怎么不替我办就回来了。”差官道:“回大人的话,通城的当铺,标下都走遍了,人家都不肯当。后来首府叫标下不要当了。首府现从藩台那里借了八千银子送来孝敬大人用,所以标下才敢把箱子抬回来的。”制台道:“胡说!岂有此理!我要他们的孝敬!我那一注钱不好挪用,我为着不用这些钱,所以才去当当!总怪你不会办事,怎么又弄得首府知道?”差官听了,不敢说出殴打朝奉的事,只得一声不响。制台又道:“吩咐外头,今儿如果首府禀见,告诉他说我不见。如果是送银子来的,叫他带回去,说我不等着他这钱买米下锅。”正说着,巡捕拿了首府的手本上来回话。制台一见手本,也不问青红“此处原文有缺失”白,连连挥手,说:“不见!不见!”巡捕一见如此,只得退了下来,-一告诉了首府。幸亏首府是制台的门生,平时内签押房是闯惯的,见是如此,只得自己走了进来。从下午等到半夜,制台到签押房里看公事,碰见了他。他们是见惯了的,也用不着客气。制台问他来做什么?武昌府把来意婉婉转转说了一遍。制台道:“要你们贴钱,是断断乎使不得的。”武昌府道:“老师不要属员贴钱,等老师有钱的时候再还给属员们就是了。这也不过是救一时之急罢了。”制台想了一会,说道:“既然如此,我得写张凭据给你,将来你们也好拿着向我讨。”武昌府是晓得老师脾气的,他既如此说,只得依着他做。一时交割清楚,武昌府自行退去。不在话下。 且说那湖南安顺府的教士,同了孔君明等十几个人到了武昌,打听得这位制军礼贤好士,且能优待远人,教士等把一干人安顿妥当,自己便先去拜望洋务局里几位老总,托他们先向制台处代为先容,说有某国教士某人,订于某日前来拜谒。这洋务局里的几位老总,早就受过制台的嘱咐。原来这位制台大人,最长的是因时制宜,随机应变,看了这几年中国的情形,一年一年衰败下来,渐渐的不及外国强盛,还有些仰仗外国人的地方,因此他就把年轻时的气焰全行收起,另外换了一副通融办理的手段,常常同司道们讲:“凡办事情礼让为主,恭维人家断乎不会恭维出乱子来的。我们今日的时势,既然打不过人家,折回来同人家讲和,也是勉强的。到了这个地位,还可以自己拿大吗?你要拿大,请问谁还肯来理你呢?我如今要定一个章程,只要是外国人来求见,无论他是那国人,亦不要问他是做什么事情的,他要见就请他来见,统统由洋务局先行接待。只要问明白是官是商,倘若是官,通统预备绿呢大轿,一把红伞,四个亲兵。倘若是商人呢,只要蓝呢四人轿,再有四个亲兵把扶轿杠,也就够了。如果是个大官,或者亲王总督之类,应该如何接待,如何应酬,到那时候再行斟酌。孔圣人说的:能以礼让为国,便是指明我们现在时势,对证发药,诸公以后须得照此行。”洋务局里的几个道台,一见总督尚且如此,谁亦犯不着来做难人,便把外国人,一个个都抬上天,亦与他们无涉。单说这番来的??教士,既不是官,又不是商,洋务局里几位大人,一概会齐了商量,应该拿什么轿子给他坐。一位道:“《孟子》上『士一位』,士即是官,既是官,就应得用绿呢大轿。”一个道:“教士不过同我们中国教书先生一样,那里见教书先生统是官的?况且教士在我中国,也有开医院的,也有编了书刻了卖的,只好拿他当作生意人看待,还是给他蓝呢轿子坐的为是。”』又有个人说道:“我们也不管他是官是商,如果是官,我们既不可简慢他,倘若是商人,亦不必过于迁就他,不如写封信给领事,请请领事的示,到底应该拿什么轿子给他坐。”众人齐说有理。洋务局里的翻译是现成的,立刻拿铅笔画了封外国字的信差人送去,并说立候回信。齐巧领事出门赴宴会了,须得晚上方回;这边教士明天一早就要上院,若等第二天回信,万来不及。几位总办会办,急得无法,一齐说道:“领事信候不到,不如连夜先上院请个示,最为妥当。就是接待错了,是制台自己吩咐过的话,也埋怨不到别人。”几个人商议已定,便留一位在局守候领事回信,一位上院请示。手本上去,说有要事面禀。齐巧制台晚饭过后,丢掉饭碗,正在那里打磕铳。巡捕官拿了手本,站立一旁,既不敢回,亦不敢退。原来这位制台,是天生一种异相,精神好的时候,竟其可以十天十夜不合眼,等到没事的时候,要是一睡,亦可以三日三夜不醒。一头看着公事,或者一面吃着饭,以及会着客,他都会睡着了的,只要有事,一惊就醒,倘若没有事把他惊醒,一定要大动气的。此刻巡捕拿了手本进来,论不定他老人家几时才醒,喊又不敢喊,只得站立门内,等他睡醒再回。谁知他老人家这一睡,虽没有三天三夜,然而已足足有八个钟头。他老睡了八点钟的时候,巡捕就站了八点钟的时候,外面那个洋务局的总办,也就坐了八点钟的时候。晚饭没有吃就上院,一直等到夜半一点钟,肚子饿了,只得叫当差的买了两个馒头来充饥。至于那个站睡班的巡捕,吃又没得吃,坐又没得坐,实在可怜。好容易熬到制台睡醒,又不敢公然上去就回。又等制台吃了一袋烟,呷了一口茶,等到回过脸的时候,他把手本捏在手中,不用说话,制台早已瞧见了,便问是谁来见,为的什么事情?巡捕忙回,是洋务局总办某道来请示的。制台到此,方命传见。及至坐下,照例叙了几句话。洋务局老总欠着身子,把日间的事情,面陈了一遍。制台一面听他讲话,一面摇头,等他说完,制台道:“老兄们也过于小心了。为着这一点点事情,都要来问我,我这个两湖总督,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来。教士并无官职,怎么算得是官?又不集股份开公司,也算不得个商人。既然介乎不官不商之间,你们就酌量一个适中的体制接待他。只要比官差点,比商又贵重点,不就结了吗?” 洋务局老总听了这话,赛如翠屏山里的潘老丈:“你不说我还有点明白,你说了我更胡涂!”他此时却有此等光景。但是怕制台生气,又不敢再问,只得辞了出来。回到局中,拿这话告诉了几个同事,大家也没了主意。后来还亏了一位文案老爷,广有才学,通达时宜,居然能领略制台的意思,分开众人,挺身而出道:“制军这句话,卑职倒猜着了八九分。”众人忙问是何意思?文案老爷道:“我们现在只要替他预备蓝呢四轿就是了。”众人道:“蓝呢四轿,不是拿他当了商人看待吗?” 文案老爷道:“你别性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等我说完了再批驳。”众人于是只得瞪着眼睛,听他往下讲。文案老爷道:“轿是蓝呢轿,轿子跟前加上一把伞,可是商人没有的。”众人一齐拍手称妙,老总更拿他着实夸奖。一时议定,总办会办方各自回私宅而去。 话分两头,再说要见制台的教士,晓得制台优待远人,一切具饬洋务局预备,较之在湖南时官民隔阂,华洋龃龉,竟另是一番景象,心中甚是高兴。到了次日,尚未起身,办差的大轿人马,具已到齐。教士虽穿的中国衣装,然而只穿便衣,不着靴帽,坐在四人大轿中甚不壮观。洋务局的轿夫亲兵,是伺候洋人惯了的,倒也并不在意。就是湖北的百姓,也看熟了,路上碰着,亦不以为奇。一霎到了制台衙门,大吹大擂,开了中门相接。教士进去,同制台拉了拉手,又探了探帽子,分宾叙坐,彼此寒暄了一回,又彼此称颂了一回。教士便将来意向制台-一陈明,又道:“目下在此盘桓数日,就要起身,等把同来的几个人一齐送到上海,等他们有了生路,我还要回到湖南,将来路过武昌的时候,一定还要来拜见贵总督大人的。” 制台听了教士的话,想起上月接到湖南巡抚的信,早已晓得永顺有此一宗案件。当下心上着实盘算,想这几个生员明明不是安分之徒,倘是安分之徒,一定不会信从洋教;现在把这几个人送往上海,上海洋人更多,倘若被他们再沾染些习气,将来愈加为害。我外面虽然优礼洋人,乃为时事所迫,不得不然,并非有意敬重他们。这班小子后生,正是血气未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此时受了地方官的苦,早将中国官恨如切骨,心中那里还有中国?与其将来走入邪路,一发而不可收,何如我此时顺水推船,借了洋人势力,笼络他们,预弭将来之患,岂不是好?主意打定,便装做不知,定要教士把永顺闹事情形详说一遍。教士自然把众秀才的话,一半有一半无的和盘托出,通统告诉了制台。制台登时跺脚捶胸,大骂博知府不置。又说他如此可恶,我此刻就做折子参他。教士听了制台的话,看他甚为高兴,制台故意又连连跌足道:“国家平时患无人才,等到有了人才,又被这些不肖官吏任意凌虐,以致为渊驱鱼,为丛驱爵,想起来真正可恨!我这里用人的地方却很不少,我想把这几个人留在湖北,量材器使用,每一个人替他们安置一席,倒也不难。然而我不敢,怕的是谣言太多,内而政府,外而同寅,不晓得要排揎我到那步田地?知道的说我是弃瑕录用,鼓舞人材,不知道的,还说我是通逃薮呢。贵教士请想,你说我敢不敢?”教士起先听了制台的话,说要把这几个人留在湖北予以执事,还疑心制台是骗人的,从来他们做官的人,一直是官官相护,难保不是借此为一网打尽之计,后来见他又有畏谗避讥的意思,不免信以为真,便道:“我要送他们到上海,也并非得已,实在可怜他们受了地方官的压力,不但不能自由,而且性命难保,上帝以好生为心,我受了上帝的嘱咐,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既然贵总督大人能够免去他们的罪,不来压制他们,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很可以立得事业,等他们出来帮着贵总督办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而且贵总督的名声格外好,将来传到我们敝国,也都是钦敬的。”制台道:“贵教士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到我们中国有多少年了?”教士道:“来是来的年数不少了。我初到你们湖南的时候,一句中国话不会讲,那时候通湖南,敝国人只有我夫妻两个,还有一个小孩子。我不会说中国话,我偏要学,我就离开我的家小,另外住到一个中国人家,天天跟着他说,不到半年,就会了一半了。”制台道:“通湖南只有你一个外国人,倒不怕中国人打你?谁肯还来教你说中国话呢?”教士道:“那时候,我身上的银子带的很多。贵国的人,只要银子,有了银子,他不但肯教我说话,各式事情,都肯告诉我晓得。只要有银子,谅他祖传的坟地,都肯卖给我盖房子了。到如今,我样样明白,我的银子也就化的少了。”制台听了他的话,半天没有做声,又歇了一会,说道:“你且在我武昌盘桓几天,等我斟酌一个安置他们之法,再来关照。”教士听说,又称谢了几句,方始告辞而去。 但不知制军如何安置这一帮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解牙牌数难祛迷信 读新闻纸渐悟文明 却说湖广总督送出教士之后,回转内衙,独自思量,这些人倘若叫他们到了上海,将来认得的鬼子多了,无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得出,那时贻患正复无穷,如何是好?不如趁早想个法子,预把他们收伏,一来可以弭患无形,二来也可以量才器使用。主意打定,次日传见译书局、官报局两处总办,交下名条若干张,吩咐暂将这些人权为安插,薪水从丰,随后另有调动。两局总办遵办去后,制台又传谕洋务局,立刻写信通知教士。到了第二天,教士率领了众人前来,叩见制台,异常优待,即命分赴两局当差。教士又在武昌住了些时,辞别回湘,不在话下。 从此这班人有了安身之所,做书的人,不能不把别处事情,略为叙述一番,以醒阅者之目。 却说江南吴江县地方,离城二十里,有个人家。这家人家姓贾,虽是世居乡下,却是累代书香,祖上也有几个发达过的。 到如今,老一辈子的人,都渐渐凋零,只剩得小兄弟三个,长名贾子猷,次名贾平泉,幼名贾葛民,年纪都在二十上下。只因父亲早故,堂上尚有老母,而且家计很可过得,一应琐屑事务,自有人为之掌管。所以兄弟三人,得以专心攻书,为博取功名之计。这时候,兄弟三个,都还是童生,没有进学,特地访请了本城廪生著名小题圣手孟传义孟老夫子,设帐家中,跟他学习些吊渡钩挽之法,以为小试张本。一日,孟传义教读之暇,在茶馆里消遣,碰着一位同学朋友,谈起说现在朝廷锐意维新,破除陈套,以后生童考试,均须改变章程。今日本学老师,接到学院行文,道是朝中有人奏了一本,是叫各省学臣晓谕士子,以后岁科两试,兼考时务策论,以及掌故天算舆地之类,不许专重时文。孟传义是个八股名家,除却时文之外,其它各项学问,不特从未学过,且有些名字亦不晓得,一听这话,呆了半天,方说道:“这不是要绝我的饭碗吗?”那个朋友听见这话,赶紧宽他的心,说道:“现在又不是拿八股全然废去,不过经古一场,诗赋之外,准人家带着报考时务掌故之类。你不去投卷,他并不来勉强你。”孟传义道:“那还好,那还好!” 然而朝廷既然着重这个,自然懂得杂学的人沾光些,我们究竟要退后一步。”那个朋友道:“这也未见得?即以宗师大人而论,他亦未必全能懂得。”孟传义道:“他懂也罢,不懂也罢,不过你这话千万不可传到我那几个小徒耳朵里去。怕的是他们小孩子们,见异思迁,我这个馆地就坐不成了。”那个朋友只得唯唯答应。孟传义辞别回馆。好在三个徒弟,年纪尚轻,老太太家教极严,平时从不许出大门一步,这个消息,先生不说,他们决不会晓得的。好容易又敷衍了几个月,学院行文下来,按临苏州。兄弟三个,跟着先生上省赴考。搬好下处,这日上街玩耍,在考棚外头,看见学台告示,心中诧异,回家后,请教先生,什么叫做“时务掌故天算舆地?”孟传义至此,只得支吾其词,说道:“这些都是杂学,不去学他亦好;正经修身立命,求取功名,还在这八股上头。”徒弟听了,信以为真,不去理会。过了一日,学院又挂出牌来,上面写明某日考试在吴江县文童。孟传义一身充两役,又是业师,又是廪保,头一天忙和着替三个徒弟装考篮,藏夹带,又教导徒弟进场、点名、接卷、归号一应规矩。不到天黑,先打发徒弟睡觉,自己却在外头听炮。好容易熬到半夜,放过头炮,忙催徒弟起身、吃饭、换衣裳。赶到考棚,学院大人已要升堂开点了。他忙着上去打躬、唱保,眼巴巴瞧着三个徒弟一齐进去,方才放心。 等到回寓,天已大亮。他也不想打吨。趁着衣帽未脱,先取过一本牙牌神数,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口中哺哺祷祝了半天,拿桌上的骨牌洗了又洗,然后摆成一长条,又一张张的翻出,看有几多开。如此者三次,原来是中下、中平、上上,赶忙翻出书来一看,只见上头句子写的是: 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 盈科无不进累卵复何危 孟传义当下看了这首诗,心上甚是欢喜,以为这遭三个徒弟,一定要恭喜的了。倘若一齐进了学,将来回乡之后,廪保贽敬,先生谢仪,至少也要得几百块钱。坐在那里,怡然自得,倒也不觉疲倦。这位学院放牌最早,刚交午刻,已听得辕门前拍通通三声大炮,晓得是放头牌了,忙叫小厮去接考,乃是老大、老二兄弟两个一同先出来。孟传义赶着问是什么题目?只见贾子猷气吁吁的说道:“题目是『滕文公为世子四章』,我自有生以来,从没有做过这样长的题目。恍惚记得有一篇夹带被我带着,不料又被搜检的搜了去了。因此我气不过,胡乱写了一篇就出来了。”又问老二贾平泉,贾平泉道:“出题之后,学院有扇牌出来,是叫人从时务上立论,不必拘定制艺成格。什么叫做时务,我不懂得。碰着这种倒霉学台,有意难人,我料想也不会进学的,因此也随便写写完的卷。”孟传义听了无话,一等等到天黑,已经上灯,才见老三贾葛民垂头丧气而回。 孟传义问他做的可得意。贾葛民道:“今天笔性非凡之好,可惜没有功夫去写,卷子抢了。”孟传义一听,大惊失色,忙问是怎么做的?贾葛民道:“我想长题目总得有篇长议论,我一句句做去,刚才做到吊者大悦一句,数了数已经有了二千多字,正要再往下写,倒说天已黑了,我只得把蜡烛点好,倒说卷子被人抢了去,不许我做,赶我出来了。”孟传义听罢说道:“制艺以七百字为限,原不许过长的。你今虽然违例,然而我今天占了一课,或者尚有几分希望。”三个徒弟忙问什么课? 孟传义便把签诗句子念了一遍,又解说道:“这第三句『盈科无不进』,明明指的你们三个没有一个不进学的。老三的文章虽然做的太长了些,好在学台先有牌示,叫人不拘成格。或者见你才气很旺,因此进你也未可知。”三兄弟将信将疑,各自歇息,静候出案。且说这位宗师阅卷最速,到了次日,已经发出案来,兄弟三个通统没有名字,一齐跑回寓中,大骂瞎眼学台不置。孟传义道:“别的且不管他,但是我这本牙牌神数,一向是灵验无比,何以此番大相反背?真正不解!” 贾子猷道:“怎么不解?这课上原说明是不进,你自己瞧不出罢了。”孟传义道:“课上说的明明是无不进,无不进要当没一个不进学的解,你何以定要认做不进?”贾子猷道:“盈科是说这科的额子已满。无者,没有余额也。没有余额,怎么会得进学呢?”孟传义道:“我过矣!我过矣!是我误解!今年又不是科考,等到明年科考,一定无不进的了。”兄弟三个因为不进学,正在没精打采的时候,也不同他计较,消停一日,仍旧坐着原船回去。孟传义等到送过宗师,依然回到贾家上馆。 无奈兄弟三个,因为所用非所学,就有点瞧先生不起。后来人家进学的一齐回来了,会着谈起,才晓得时文一门,已非朝廷所重,以后须得于时务掌故天算舆地上用些功夫。他兄弟三人,到此方想起学台所出的告示,所勉励人的话,都是不错的。今为姓孟的所误,今年不进学尚不打紧,尚或照此下去,姓孟的依旧执而不化,岂不大受厥害。兄弟三个商议一番,颇有鄙薄这孟传义的意思,乘空禀告老太太,想要另换一个先生。老太太毕竟是个女流,不知就里,只好好端端一个先生,我看他坐功尚好,并没有什么错处,为什么要换?就是要换,亦得等到年底再换。三人无奈,只得私自托人介绍,慕名从了一位拔贡老夫子问业。这位拔贡老夫子姓姚名文通,乃是长洲县人氏。 长洲乃是省会首县,较之吴江已占风气之先,而且贾家住的乃是乡间,更觉望尘不及。这姚文通未曾考取拔贡的前头,已经很有文名,后来瞧见上海出的报纸,晓得上海有个求志书院,宁波有个辨志文会,膏火奖赏,着实丰富,倘能一年考上了几个超等,拿来津贴津贴,倒也不无小补。因此托人一处替他买了一本卷子,顶名应课。这两处考的全是杂学,什么时务掌故天算舆地之类,无所不有。他的记性又高,眼光又快,看过的书,无论多少时候,再亦不会忘记。他既有此才情,所以每逢一个题目到手,东边抄袭些,西边剽窃些,往往长篇大论,一本卷子不够誊清,总得写上几页双行。看卷子的人,拜佩他的才情,都不敢把他放在后头,每逢出案,十回之中,定有九回考列超等。如此者一二年下来,他的文名愈传愈远,跟他受业的人,也就愈聚愈多了。事有凑巧,凡从他门下批的文章,或改过策论的人,每逢科岁两考,总得有几位进学,上科乡试,还中得两名举人,所以那些大户人家,互相推荐,都要叫子弟拜在他的门下。这贾家兄弟三个,也是因此慕名来的。但是这位姚拔贡一向只在省城自己家里开门受徒,不肯到人家设帐,所以这贾家三兄弟,同他只有书札往来,比起当面亲炙的,毕竟要隔得一层。贾家三兄弟自从拜在姚拔贡名下,便把这孟老夫子置之脑后,出了题目,从不交卷,有了疑义,亦不请教于他。这位孟老夫子自觉赧颜,不到年底,先自辞馆,对三个徒弟说道:“三位老弟才气很大,我有点羁束不下,不如府上另请高明罢。”又说:“三位老弟才情虽大,但是还要敛才就范些才好,将来不要弄得一发难收,到那时候再想到我的话,就嫌晚了。”兄弟三个听了,并不在意,照例把他送过,不在话下。 单说这年冬天,兄弟三个时常有信给这姚拔贡,问他几时得暇,意思想要请他到乡下略住几时,以便面聆教诲。姚拔贡回信,说是:“年里无暇,来年正月拟送大小儿到上海学堂里攻习西文,彼时三位贤弟倘或有兴,不妨买舟来省,同作春申之游,何如?”贾家三兄弟接到回信,披阅之后,不免怦怦心动。姚拔贡从前来信,常说开发民智,全在看报,又把上海出的什么日报、旬报、月报,附了几种下来。兄弟三个见所未见,既可晓得外面的事故,又可藉此消遣,一天到夜,足足有两三个时辰用在报上,真比闲书看得还有滋味。至于正经书史,更不消说了。这贾家世代,一直是关着大门过日子的,自从他三人父亲去世,老太太管教尤严,除去亲友庆吊往来,什么街上、镇上,从未到过。他家虽有银钱,无奈一直住在乡间,穿的吃的,再要比他朴素没有。兄弟三个平时都是蓝布袍,黑呢马褂,有了事情,逢年过节,穿件把羽毛的,就算得出客衣服了。绫罗缎疋从未上身,大厅上点的还是油灯。却不料自从看报以后,晓得了外面事故,又浏览些上海新出的些书籍,见识从此开通,思想格外发达。私自拿出钱来,托人上省在洋货店里买回来洋灯一盏。洋灯是点火油的,那光头比油灯要亮得数倍。兄弟三个点了看书,觉得与白昼无异,直把他三个喜的了不得。贾子猷更拍手拍脚的说道:“我一向看见书上总说外国人如何文明,总想不出所以然的道理,如今看来,就这洋灯而论,晶光烁亮,已是外国人文明的证据。然而我还看见报上说,上海地方还有什么自来火、电气灯,他的光头要抵得几十支洋烛,又不知比这洋灯还要如何光亮?可叹我们生在偏僻的地方,好比坐井观天,百事不晓,几时才能够到上海去逛一趟,见见世面,才不负此一生呢?”兄弟三个自此以后,更比从前留心看报,凡见报上有外洋新到的器具,无论合用不合用,一概拿出钱来,托人替他买回,堆在屋里。他兄弟自称自赞,以为自己是极开通、极文明的了,然而有些东西,不知用处,亦是枉然。一天,接到姚老夫子的回信,约他们去逛上海,这一喜更非同小可,连忙奔入上房,禀知老太太,说是姚先生有信前来,特地邀他兄弟三人明年正月去逛上海,无非为增长学问起见,因此来请老太太的示,求老太太答应下来,一面写信回复先生,约定先生明年正月,务必在省相候同行,一面料理行装,一过新年,便当就道。老太太听了,半天无话。禁不住兄弟三个,你一句,我一句,要逛上海的心,甚是牢固。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 “上海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虽没有到过,老一辈的人常常题起,少年子弟一到上海,没有不学坏的。而且那里的浑帐女人极多,化了钱不算,还要上当。你们要用功,在家里一样可以读书,为什么一定要到上海呢?”贾子猷道:“有姚先生同去,是不妨的。”老太太道:“姚先生一个人,那里能够管得许多?而且他自己还有儿子,你们毕竟同他客气,他也不便怎么来管你们。由着你们的性子去干,倘或闹点乱子出来,那可不是玩的!我劝你们收了这条心罢。如果一要到上海,好歹等我闭了眼,断了气,你们再去不迟。有我一日,断乎不能由着你们去胡闹的!”兄弟三个,见老太太说得斩钉截铁,不准去逛上海,一时违拗不过,无可如何,只得闷闷走回书房,彼此再作计较。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违慈训背井离乡 夸壮游乘风破浪 却说贾子献兄弟三人,因为接到姚老夫子的信,约他三人新年正月同逛上海,直把他们三个人喜的了不得。谁知等到向老太太跟前请示,老太太执定不许,当时兄弟三个,也就无可如何,只得闷闷走回书房,静候过了年再作计较。正是光阴似水,日月如梭,转眼间早过了新年初五。兄弟三人,又接到姚老夫子的信,问他们几时动身。兄弟三人遂在书房中私相计议。 当下贾子猷先开言道:“我们天天住在乡间,犹如坐井观天一样,外边的事情,一些儿不能知道。幸亏从了这位姚老夫子,教导我们看看新书,看看新闻纸,已经增长不少的见识。但是一件,耳闻不如目见,耳闻是假,目见始真。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有姚老夫子带着同到上海,可以大大的见个什面,偏偏又碰着这位老太太,不准我们前去,真正要闷死我了。” 贾平泉道:“老太太不准我们去,我们偷着去,造封假信,说是明年正月学台按临苏州,我们借考为名,瞒了他老人家,到上海去玩上一二十天。而且考有考费,可以开支公中的钱。如此办法,连着盘川都有了,岂不一举两得?”贾葛民道:“法子好虽好,去年院考有姓孟的一块儿同去,所以老太太放心,如今姓孟的辞了馆了,只有我们三个人,老太太一定不放心,一定还要派别人押送我们到苏州。同去同来,一天到晚有人监守,仍旧不能随我的便。而且学院按临,别人家也要动身去赶考,如今只有我们三个动身,别的亲戚里头,并没有一个去的,这个谎终究要穿的。我看此计万万不妥。”贾子猷想来想去,一无他法,忽然发狠道:“两只脚生在我的腿上,我要走就走,我要住就住,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谁能来管我?老太太既然不准,我想再去请示也属无益,我们偷偷的,明天叫了船,就此起身。横竖我们这趟出门,乃是为着增长见识,于学问有益的事,又不是荒唐。等到回来见了老太太,拚着被他老人家骂一场,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出这一趟门,三个人买买东西,连着盘川,至少也得几百块钱,少了不够使的,这笔钱倒要筹算筹算。我们自己那里来的这注钱呢?”贾平泉道:“这个银钱之事,依我之见,倒可不必愁他。我想老人家死了下来,留下这许多家私,原是培植我们兄弟三个的。到如今我们有这样的正用,料想管帐的也不好意思将钱扣住,不给我们使用。只要权时把老太太瞒住,省得说话,等到我们动身之后,再给他老人家晓得。将来回来报得出帐,不是赌掉嫖掉的,尽可以摊出来给大家看的。”贾葛民道:“你们的话,说来说去,据我看来,直截没有一句话中肯的。现在的时势,非大大的改变改变不可。就以考试而论,譬如朝廷,本来是考诗赋的,何以如今忽然改了时务策论?可见现在的事,大而一国,小而一家,只要有好法子,都可以改的。不是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倘若我做了大哥,立刻就领个头,同着两个兄弟,也不必再请老太太的示,自己硬行作主,跳上船,且到上海走一趟,谁能来管得我们?”一句话说完,贾子猷跳起来道:“我何尝不是如此想?只要我们三个人一齐打定了主意,还有什么事做不到?现在只要凑好了盘川,骂那个不起身的。”贾平泉道:“钱财原是供我用的,我用我们姓贾的钱,只要不是抢人家的,我都好用,谁能来禁住我用?”贾葛民道:“二哥的话虽然不错,但是据我之见,譬如要做一事,自己的钱不够使用,人家有钱,亦不妨借来用用,只要于我们的事有济,将来有得还人家就是了。”贾大、贾二齐说有理,当下一鼓作气,立时就叫伺候书房的一个小厮,前去替他们唤船,又去同管帐的商量,要在公帐里移挪几百块钱使用。管帐的不敢擅作主张,又不敢得罪小东家,忙问是何正用?乡下用度小,就是有钱,也没有家里横着几百块,可以拿着走的。意思要去替他们禀告老太太。兄弟三个,又一定不准,管帐的格外疑心。兄弟三个见没有钱,也无法想,只得另作计较。那个叫船的小厮,毕竟年轻,听说小主人要逛上海,并且带着他去,便把他兴头的了不得。乡下财主,船只是家家有的,只要把撑船的招呼齐了,立时立刻就好动身。后来兄弟三人,见账房里没钱,终究有点怕老太太,不敢声张,于是私下把各人的积蓄拿了出来,凑了凑,权且动身,到了苏州,会见了姚老夫子,再托他想法。 霎时间诸事齐备,等到晚上老太太安寝之后,神不知,鬼不觉,三个人带了小厮,轻轻的开了后门,跳上了船。齐巧这夜正是顺风,撑船的抽去跳板,撑了几篙子,便扯起篷来。兄弟三个在舱里谈了一回,各自安睡,耳旁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响,汨汨的水响,不知不觉,尽入黑酣。等到天明,已归入大河,走了好几十里。”听船上人说,约摸午饭边,就可以到苏州了。 兄弟三人,一听这话,非常之喜,顿时披衣起身,一个个赶到船头上玩耍。带来的那个小厮,见主人俱已站在船头,也只得一骨碌爬起,铺“此处原文有缺失”迭被,打洗脸水,然后三人回舱盥洗。等到诸事停当,齐巧到了一个镇市。船家拨船上岸买菜,兄弟三人也就跟着上岸玩耍。走到一条街上栅栏门口,只见一个外国人头上戴着外国帽子,身上穿着外国衣服,背后跟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大捆书,这个外国人却一本一本的取了过来,送给走路的看,嘴里还打着中国话说道:“先生!我这个书是好的。你们把这书带了回去念念,大家都要发财的。”正说话间,贾家兄弟三人走过,那个外国人,因见他三人文文雅雅,像是读书一流,便改了话说道:“三位先生!把我这书带回去念了,将来一定中状元的。”三人初出茅庐,于世路上一切事情,都是见所未见,听了这个,甚是希奇。但是听了他的口彩,心上也就高兴,一齐伸手接了过来。等到街上玩耍回船,取出书来一看,原来是几本劝人为善的书。看过之后,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遂亦搁在一旁。 一霎船户买完了菜,依旧拉起布篷,一帆风顺,果然甫交午刻,便已到了苏州。三人匆匆吃完了饭,弃舟登陆,连年小考,苏州是来过的,于一切路径,尚不十二分生疏。晓得这位姚老夫子住在宋仙洲巷,三人贪看街上的景致,从城外走到城里,却也不觉其苦。一问问到姚老夫子的门前,便是小厮拿了三副受业帖子,并代看门的老头儿投了进去,兄弟三个也就跟了进来。其时姚老夫子正是新年解馆,同了儿子在那里吃年下祭祖先剩下来的菜,一见名帖,知是去年新收吴江县的三个高徒,连忙三口饭并两口吃完,尚未放下筷子,三个人已走进客堂里。初次见面,照例行礼,姚老夫子一旁还礼不迭。师生见礼之后,姚老夫子又叫儿子过来,拜见三位世兄,当下-一见过。姚老夫子便让三位坐下谈天,看门的老头儿把吃剩的菜饭收了进去。停了一刻,又取出三个茶盅,倒了三碗茶送了上来。 姚老夫子一面让三位吃着茶,一面寒暄了几句,慢慢的讲到学问。三位高徒颇能领悟,姚老夫子非常之喜,当下要留他三个搬到城里盘桓几天,然一同起身再往上海。三个人恐怕守着先生,诸多不便,极力相辞,情愿在船上守候。他三人到苏州的这一天,是正月初九,姚老夫子因他们住在船上等候,不便过于耽搁,途与家里人商量,初十叫儿子出城,约了三位世兄进城玩耍一天,在元妙观吃了一碗茶,又在附近小馆子里要了几样菜,吃了一块三角洋钱,在他三个已经觉得吃的很舒服了。 是日玩了一天,傍晚出城。姚老夫子是择定十一日,坐小火轮上上海,头一天便同三位高徒说知,约他们在城外会齐。到了这日饭后,父子两个出城,看门老头子,挑着铺盖网篮跟在后面,一走走到大东公司码头,在茶馆里会见了贾家三个。吃了一开茶,当由姚老夫子到局里写了五张客舱票,一张烟篷票,又到岸上买了一角钱的酱鸭,一角钱的酱肉,并此茶食、洋烛之类,一拿拿到茶馆里,等把行李上了公司船,然后打发看门老头儿回去。贾家三兄弟,亦吩咐自己的来船在苏州等候。诸事安排停当,计时已有四点多钟了。小火轮上呜都都放了三口气,掌船的把公司船撑到轮船边,把绳索一切札缚停当,然后又放一声气,小火轮鼓动机器,便见一溜烟乘风破浪去了。兄弟三人身到此时,不禁手舞足蹈,乐得不可收拾。不多时,船到洋关码头,便见一个洋人,一只手拿着一本外国簿子,一只手夹着一枝铅笔,带领了几个扦子手走上船来,点验客人的行李。看见有形迹可疑的,以及箱笼斤两重大的,都要叫本人打开给他查验;倘或本人慢了些,洋人就替他动手,有绳子捆好的,都拿刀子替他割断。看了半天,并无什么违禁之物,洋人送带了扦子手,爬过船头,又到后面船上查验去了。这边船上的人齐说:“洋关上查验的实在顶真!”那个被洋人拿刀子割断箱子上绳子的主儿,却不住的在那里说外国人不好。姚老夫子看了叹道:“国家不裁厘捐,这些弊病总不能除的!”旁边一个人说道:“从前说中国厘捐局留难客商,客商见了都要头疼,然而碰着人家家眷船,拿张片子上去讨情,亦就立刻放行,没有什么“此处原文有缺失”嗦。如今改用了外国人,不管你官家眷属,女人孩子,他一定一个个要查,一处处要看,真正是铁面无私。更有一般跟随他的,仍旧是中国人,狐假虎威,造言生事,等到把话说明,行李对象已被他翻的不成样儿了。即如刚才那个朋友,听说到了上海,要搭大轮船到天津,到了天津,还要起早坐车到山西去,所以把个箱子用绳子结结实实的捆好。岂知才离码头,已被洋人打开,你说叫那人恨不恨呢?”贾氏三兄弟听了此言,方晓得出门人之苦,原来如此。 贾子猷近来看新闻纸,格外留心,晓得国家因库款空虚,赔款难以筹付,有人建议想问外国人再借上几知万两银子的洋债,即以中国厘金作抵。倘若因此一齐改归洋人之手,彼时查验起中国人来,料想也不会放松一步。从此棘地荆天,无路可走!想那古人李太白做的诗,有什么《行路难》一首,现在却适逢其会了。正想着,船上已开出饭来,每人跟前只有一碗素菜。姚老夫子便取出在苏州临走时买的酱鸭、酱肉,请三位高徒吃饭。此时贾家带来的小厮,听见开饭,也从烟篷上爬下来,伺候三个小主人。一霎时开过了饭,众人打铺,各自归寝。客舱之中,黑压压虽有上百的人,除却几个吃鸦片烟的,尚是对灯呼吸,或与旁铺的人高谈阔论,其余的却早已一梦蓬蓬,鼾声雷动。姚氏父子,贾家兄弟,到了此时,亦只有各自安寝。 不上一刻,姚家父子二人,都已睡着。贾家兄弟三个,虽然生长乡间,却一直是娇生惯养,生平何尝吃过这种苦?如今的罪孽,乃是自己所找,也怪不得别人,但是睡在架子“此处原文有缺失”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稳。侧耳一听,但听风声、水声、船上客人说话声、船头水手吆喝声,闹个不了。过了一会,又远远的听见呜呜放气的声,便有人说上海的小轮船下来了。贾平泉、贾葛民毕竟年轻,都抢着起来,开出门去探望。岂知外面北风甚大,冷不可言,依旧缩了进来,正说话间,那船已擦肩而过。此处河面虽宽,早激得波涛汹涌,幸亏本船走得甚快,尚不觉得颠播。新春夜长,好容易熬到天亮,合船的人,已有大半起身,洗脸的洗脸,打铺盖的打铺盖。贾子猷看了看,只有昨夜几个吃鸦片烟的,兀自蒙被而卧。此时姚家父子,亦都睡醒起来漱洗,又从网篮里取出昨天买的茶食,请大众用过,然后收拾行李,预备到码头上岸。贾葛民年纪最小,抢着问人,到上海还有多少里路?一个人同他说道:“前面大王庙,已到了新闸,再过一道桥,便是垃圾桥,离着码头就是不远了。”毕竟小轮行走甚速,转眼间过了两三顶桥,就有许多小划子傍拢了大船,走上二三十个人,手里拿着红纸刻的招纸,有的喊长春栈,有的喊全安栈,前来兜搅生意。姚老夫子是出过门的人,嘱咐大家不要理他。末后有一个老接客的,手里拿着一张春申福的招纸,姚老夫子认得他,就把行李点给了他,一准搬到他客栈里去住。此时公司船已顶码头,那个接客的便去喊了几部小车子,叫小车子上的人上船来搬行李。贾家兄弟还要叫人跟好了他,那个老接客的道:“几位老板尽管坐了车上岸,把东西交代与我,那是一丝一毫不会少的。”姚老夫子也嘱咐他们不要过问,主仆六人,随即一同上岸,叫了六部东洋车,一路往三马路春申福栈房而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妖姬纤竖婚姻自由 草帽皮靴装束殊异 却说贾氏兄弟三人,跟了姚老夫子,从小火轮码头上岸,叫了六部东洋车,一直坐到三马路西鼎新巷口下车,付了车钱,进得春中福栈房。当由柜上管帐先生,招呼先在客堂里坐了一回,随见那个接客的,押着行李赶到。就有茶房开了三四两号房间,等他主仆六人安顿行李。诸事停当,姚老夫子因天色还早,便带了儿子、徒弟一共五人,走出三马路,一直向西,随着石路转湾,朝南走到大观楼底下,认得是“此处原文有缺失”茶馆,遂即迈步登楼。其时吃早茶的人毕竟有限,他师徒五众,就捡了靠窗口一张茶桌坐下。堂相泡上三碗茶,姚老夫子只肯两碗,堂官说他有五个人,一定要三碗,后来姚老夫子说堂倌不过,只得叫他放下。其时离开中饭还远,姚老夫子叫儿子向楼底下买了五块麻“此处原文有缺失”饼,拿上来叫大家充饥。贾家兄弟身上都还有零钱,进来的时候,早已瞧见楼下有馒头烧卖出卖,当由贾葛民下楼,又买了些上来,彼此饮餐一顿。点心吃过,彼此一面吃茶,一面阐讲。姚老夫子便对他四个人说道:“你们四个人,都是初到上海夷场上的,风景也不可不领略一二。我有一个章程,白天里看朋友、买书,有什么学堂、书院、印书局,每天走上一二处,也好长长见识。等到晚上,听回把书,看回把戏,吃顿把宵夜馆,等到礼拜,坐趟把马车,游游张园。什么大菜馆、聚丰园,不过名目好听,其实吃的菜还不是一样。至于另外还有什么玩的地方,不是你们年轻人可以去得的,我也不能带你们走动。”贾家三兄弟同他儿子听了,都觉得津津有味。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卖报的人,手里拿着一迭的报,嘴里喊着《申报》、《新闻报》、《沪报》,一路喊了过来。姚老夫子便向卖报的化了十二个钱,买了一张《新闻报》,指着报同徒弟说道:“这就是上海当天出的新闻纸,我们在家里看的都是隔夜的,甚至过了三四天的还有。要看当天的,只有上海本地一处有。” 卖报的人,见他说得在行,便把手里的报一检,检了十几张出来,说道。“如要看全,也不过一百多钱;倘若租看,亦使得。” 姚老夫子便问怎么租法?卖报的人说道:“我把这些报通统借给你看,随便你给我十几个钱,等到看过之后,仍旧把报还我就是了。”姚老夫子听他说便宜,便叫他留下一分。贾家兄弟近来知识大开,很晓得看报的益处,听了卖报的话,竟是非常之喜。立时五个人鸦雀无声,都各拿着报看起来。不晓得看到那一张报,忽然贾子猷大喊一声,说了句:“你们快看呀!” 姚老夫子不晓得报上出了什么新鲜新闻,忙问什么事情?同桌几个人,也把把身子凑近来看。谁知不是别事,乃是看见报后头刻的戏目,今夜天仙戏园准演新编文武新戏《铁公鸡》。贾子猷在乡下时,他有个表叔从上海回家,曾赞过天仙戏园唱的《铁公鸡》如何好,如何好,所以他一直记在心上,如今看见,自然欢喜,连他兄弟老二、老三看了,亦都高兴,一定今天晚上吃了饭去看戏。姚老夫子说道:“原来如此,世界上最能开通民智的事,唱戏本在其内,外洋各国,所以并不把唱戏的当作下等人看待,只可借我们中国的人,一唱了戏,就有了戏子的习气。这出《铁公鸡》,听说所编的都是长毛时候的事情,看过一遍,也可以晓得晓得当日的情形。但我听说此戏并不止一本,总要唱上十几天才会唱完。”贾子猷道:“如今难得凑巧,我们到这里,刚刚他们就唱这个戏。总之,有一天看一天,有一本看一本,等到看完了才走。” 师徒几人,正在谈得高兴,忽见隔壁桌上有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同桌吃茶,还一同在那里指手划脚,高谈阔论。看那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身上穿了一件蓝湖皱皮紧身,外罩一件天青缎黑缎子镶滚的皮背心,下穿元色裤子,脚下跌着一双绣花拖鞋,拿手拍着桌子说话;指头上红红绿绿,带着好几只嵌宝戒指,手腕上叮吟当啷,还有两付金镯。贾家兄弟瞧了,以为这女人一定是人家的内眷,所以才有如此打扮,及至看到脚下拖着一双拖鞋,又连连说道:“不像不像!人家女眷,断无趿着鞋皮就走出来上茶馆的!”既而一想,听说上海这两年有人兴了一个什么不缠足会,或者这女人就是这会里的人,也未可知。贾氏兄弟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又看那三个男人,一个是瘦长条子,身上也穿着湖皱袍子,把个腰礼的瘦挺绷硬,腰下垂了两幅白绸子的札腰,上身穿一件三寸不到的小袖管的长袖马褂,头上小帽,有一排短头发露在帽子外面,脚下挖花棉鞋,嘴里含着一根香烟,点着了火在那里吃。这男人同那女人坐的是对面,但是只有女人说的话,那男人却拿两眼睛看着鼻子,一声也不言语。再看那两个男人,却是一边一个,在上首坐的,穿一身黑,是黑袍子、黑马褂、黑札腰、黑鞋、黑帽子,连个帽结子都是黑的。这个人一脸横生肉,没有胡须,眼望着女人说话,并不答腔。坐在下首的,是个短搭,虽有正月天气,却不戴帽子,梳的净光的一条大辫子,四转短头发,足足有三寸多长,覆在头上,离着眉毛反不到一寸;身上也穿着蓝湖皱大皮棉袄,腿上黑绒裤子,黑袜,皮鞋,脸上却带了一付外国黑眼镜,这个人有时也替那女人帮腔两句。但是,一个个那朝着带黑帽结子的人说话,并不理那个瘦长条子。贾氏兄弟见此四人,不伦不类,各自心中纳闷,看了一回,便回过头去请教姚老夫子,问这三个人是做什么的? 姚老夫子未及答言,旁边桌上有个人对他说道:“有什么好事情?不过拆了姘,姘了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姚老夫子看上海新报新书看的多了,晓得上海有一种轧姘头的名目,颇合外国婚姻自由的道理,等到事情闹大了,连着公堂都会上的。姚老夫子此时只因三个高徒,一个儿子,都是未曾授室之人,只好装作不听见,不理他们。贾子猷连问两声不答,便晓其中必有原故,也不便过于追问,只好拉长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岂知正要往下听,忽见女人同那个瘦长条子一言不合,早已扭作一团,带黑帽结子的人,立刻站起来吃喝,不准他二人动手。他二人不听,戴黑帽结子的人,便把二人竭力的拖到扶梯边,朝着楼下一招呼,早有一个中国巡捕,一个红头黑脸的外国巡捕守在门口。等到上头一对男女刚刚下楼,跨出了门,早被两个巡捕拖着朝北而去,后边还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于是楼上吃茶的人,纷纷议论,就有人说:“刚才这个女人,名字叫做广东阿二,十三四岁上曾在学堂里读过一年的外国书,不晓得怎么到了十七八岁上,竟其改变了脾气,专门轧姘头、吊膀子。那个瘦长条子,是在洋行里当跑楼的,不晓得怎么就被他吊上了。如今又弄得这么一个散场,真正令人难解。现在一同拖到大马路行里去,论不定明天还要解公堂哩。”又有人说:“那个戴黑帽结子的人,就是包打听的伙计。他们拆姘头拆不好,所以请了包打听的伙计来,替他们判断这件公案。后来连着包打听的伙计都断不下来,所以才拖到行里去。”说到这里,便有人问刚才那个穿短打的是个什么人。那人道:“那个是马夫阿四,一向不做好事情,是专门替人家拉皮条的。这一男一女,就是他拉的皮条。如今到了拆姘头的时候,仍旧找着原经手。原经手劝不好,只怕明天还要陪着吃官司呢。” 姚老夫子见他们所说的都是一派污秽之言,不堪入耳,恐怕儿子、学生听了要学坏,正想喊堂倌付清茶钱,下楼回栈。 刚正付钱的时候,忽又听得楼梯上咯咯咯一阵鞋响,赛如穿着木头鞋一样。定睛看时,只见上来一个人,高大身材,瘦黑面孔,穿了一身外国衣裳,远看像是黑呢的,近看变成了染黑了麻线织的,头上还戴了一顶草编的外国帽子,脚上穿了一双红不红、黄不黄的皮鞋,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这人刚刚走到半楼梯,就听得旁边桌上有个人起身招呼他道:“元帅,这里坐!元帅,这里坐!”那来的人,一见楼上有人招呼他,便举手把帽子一摘,擎在手里,朝那招呼他的人点了点头。谁知探掉帽子,露出头顶,却把头发挽了一个警,同外国人的短头发到底两样。他们师徒父子见了,才恍然这位洋装朋友,原来是中国人改变的。再看那个招呼他的人,却戴着一顶稀旧的小帽,头发足足有三寸多长,也不剃,一脸的黑油,太阳照着发亮;身上一件打补钉的竹布长衫,脚上穿着黑袜,跌了一双破鞋。当下师徒五个人,因见这两个踪迹奇怪,或者是什么新学朋友,不可当面错过,于是仍旧坐下,查看他们的行动。只见来的这个洋装朋友,朝着这人拱手道:“黄国民兄,多天不见,来了几时了?”黄国民道:“来了一点多钟了。”洋装朋友道:“国民兄,我记得你还是去年十月里,我们同在城里斗蟋蟀的时候我同你在邑庙湖心亭上吃茶,你剃的头。如今一转眼又三个月,你的头发已经长的这般长,也可以再剃一回了。”黄国民道:“外国人说头发不宜常剃,新剃头之后,头发孔都是空的,容易进风,要伤脑气筋的,所以我总四五个月剃一回头。”一面闲谈,一面又问洋装朋友道:“元帅,你吃点心没有?”洋装朋友道:“我自从改了洋装,一切饮食起居,通统仿照外国人的法子,一天到晚,只吃两顿饭,每日正午一顿饭,晚上七点钟一顿饭,平时是不吃东西的。但是一件,外国人的事情样样可学,只有一件,是天天洗澡换新衣裳,我是学不来的。” 黄国民道:“外国人天天洗澡,不但可以去身上的龌龊,而且可以舒筋活血,怎么你不学?”洋装朋友道:“我不洗澡,同你的不剃头一样,怕的是容??伤风,伤了风就要咳嗽,咳嗽起来就要吐痰。你几时见外国人吐过痰来?我们谈谈不要紧,倘是真正遇见了外国人,有了痰只好往肚里咽。记得去年十二月里,我初改洋装的时候,一心要学他们外国人,拿冷水洗澡。谁知洗了一次,实在冻的受不得,第二天就重伤风,一天咳嗽到夜,偏偏有个外国人来拜会我,同他讲了半天的话,我半天一口痰不敢吐,直截把我瘪得要死。所以我从今以后,再不敢洗澡了。” 黄国民道:“还是你们洋装好,我明天也要学你改装了。”洋装朋友道:“改了装没有别样好处,一年裁缝钱可以省得不少,二来无冬无夏只此一身,也免到了时候,愁着没有衣服穿。”黄国民道:“夷场上朋友,海虎绒马褂可以穿三季,怎么你这件外国衣裳倒可以穿四季呢?”洋装朋友道:“不满你说,你说我为什么改的洋装?只在中国衣裳实在穿不起,就是一身茧绸的,也得十几块钱。一年到头,皮的、棉的、单的、夹的,要换上好几套,就得百十块钱。如今只此一身,,自顶至踵,通算也不过十几块,非便可以一年穿到头,而且剥下来送到当铺里去,当铺里也不要。这一年工夫,你想替我省下多少利钱?”黄国民听了,不觉点头称是,连说:“兄弟回去,一定要学你改良的了。”正说话间,只见洋装朋友,忽然把身子一挪,像是脖了上有东西咬他痒痒似的,举起手来一摸,谁知是一个白虱。洋装朋友难以为情,立刻往嘴里一送,幸亏未被黄国民看见。不料隔壁台上贾葛民眼睛尖,早已看得明明白白,私底下告诉了大众。姚老夫子也听出这两人说的话不过如此,随即立起身来,领了徒弟、儿子,一同下楼,仍由原路回栈。等到走至栈中,正值开饭,师徒四个商量,吃完了饭,同去买书。霎时间把饭吃完,姚老夫子便嘱咐儿子道:“你过几天就要到学堂去的,你还是在栈房里静坐坐,养养神,不要跟我们上街乱跑,把心弄野了,就不好进学堂了。”儿子无奈,只好在栈里看守行李。 他们师徒四个,一同出门,贾家兄弟三个,更把个小厮带了出去,说是买了东西,好叫他拿着回来。当时五个人出得三马路,一直朝东,过望平街再朝东,到了一个地方,有一个大城门洞子似的。贾家三兄弟不晓得是个什么地方,要姚老夫子领他们进去逛逛。姚老夫子连连摇手道:“这是巡捕房,是管犯人的所在,好好的人是不好去的。”三兄弟只得罢手。跟着姚老夫子朝南,到了棋盘街,一看两旁洋货店、丸药店,都是簇新的铺面,玻璃窗门,甚是好看。再朝南走去,一带便是书坊,什么江左书林、鸿宝斋、文萃楼、点石斋各家招牌,一时记不清楚。姚老夫子因历年大考、小考、赶考棚的书坊,大半认识,因同文萃楼的老板格外相熟,因此就踱到他店里去看书。 谁知才进了店门柜台外边,齐巧也有一个人在那里买书。那人见了姚老夫子,端详了一回,忽地里把眼镜一探,深深一揖道:“啊呀!文通兄,你是几时来的?”姚老夫子听了,不禁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极熟的熟人。 你道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老副贡论世发雄谈 洋学生著书夸秘本 却说姚文通姚老夫子率领贾家三兄弟,从春申福栈房里出来,一走走到棋盘街文本书坊,刚刚跨进店门,正碰着一个人也在那里买书,见了姚文通,深深一揖,问他几时到得上海,住在那里。姚老夫子本是一个近视眼,见人朝他作揖,连忙探去眼镜,还礼不迭。谁知除了眼镜,两眼模糊,反辨不出那人的面目,仔细端详,不敢答话。那个朝他作揖的人,晓得他是近视眼,连忙唤道:“文通兄,连我的口音都听不出了?请戴了眼镜谈天。”姚文通无奈,只得仍把眼镜戴上,然后看见对面朝他作揖的不是别人,正是同年胡中立。这胡中立乃是江西人氏,近年在上海制造局充当文案,因总办极为倚重,重新又兼了收支一席,馆况极佳,出门鲜衣怒马,甚是体面。从前未曾得意之时,曾在苏州处过馆,他的东家也住在宋仙洲巷,因此就与这姚文通结识起来。后来又同年中了举人,故而格在亲热。近已两三年不见了,所以姚文通探了眼镜,一时辨不出他的声音。等到戴上眼镜,看清是他,便喜欢的了不得。两个人拉着手问长问短。站着说了半天话。姚文通告诉他,此番来沪,乃是送小儿到学堂读书,顺便同了三个小徒,来此盘桓几日。 今早到此,住的乃是春申福栈。等小儿进了学堂,把他安顿下来,就要走的。说着,又叫贾家三兄弟上来见礼。彼此作过揖。 问过尊姓台甫,书坊里老板看见他到,早已赶出来招呼,让到店堂里请坐奉茶,少不得又寒喧了几句。当下姚文通便问胡中立道:“听说老同年近年设砚制造局内,这制造局乃是当年李合肥相国奏明创办的,李合肥的为人,兄弟是向来不佩服的,讲了几回和,把中国的土地银钱,白白都送到外国人手里,弄到今日国穷民困,贻害无穷,思想起来,实实令人可恨!”胡中立道:“合肥相国,虽然也有不满人意之处,便是国家积弱,已非一日,朝廷一回一回派他议和,都是捱到无可如何,方才请他出去。到了这时候,他若要替朝廷省钱,外国人不答应,若要外国人答应,又是非钱不行。老同年!倘若彼时朝廷派你做了全权大臣,叫你去同外国人打交道,你设身处地,只怕除掉银钱之外,也没有第二个退兵的妙策。”姚文信道:“朝廷化了千万金钱,设立海军,甲午一役,未及交绥,遽尔一败涂地,推原祸始,不能不追咎合肥之负国太甚!”胡中立听他此言,无可批驳,便说道:“自古至今,有几个完人?我们如今,也只好略迹原心,倘若求全责备起来,天底下那里有还有什么好人呢?”姚文通晓得他一向是守中立主义的,从前在苏州时候,彼此为了一事,时常断断辩论,如今久别相逢,难为情见面就抬杠,只得趁势打住话头,另谈别事。当下言来语去,又说了半天别的闲话,胡中立有事告辞先走。临上马车的时候,问老同年今晚有无应酬?姚文通回称没有,胡中立遂上马车而去。 姚文通眼看胡中立马车去了一段路,方才进来,同店主人扳谈,问他新近又出了些什么新书?店主人道:“近来通行翻译书籍,所以小店里特地聘请了许多名宿,另立了一个译书所,专门替小店里译书。译出来的书,小店里都到上海道新衙门存过案,这部书的版权一直就归我们,别家是不准翻印的。”姚文通便问他译书所请的是些什么人?店主人道:“你们的同乡居多,一位是长洲董和文董先生,一位是吴县辛名池辛先生,这两位是总管润色翻译的。其余还有好几位,不是你们贵同乡,料想是不认得的。”姚文信道:“董和文却是兄弟的同案,他一向八股是好手,他在家乡的时候,从没听见他读过外国书,怎么到了上海,就有了这门大的本事,连外国书都会改呢?至于姓辛的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也不晓得是那一案进的学。” 店主人道:“这两位都是才从东洋回来的,贵处地方文风好,所以出来的人材个个不同。就以辛先生而论,他改翻译的本事,是第一等明公。单是那些外国书的字眼,他肚子里就很不少。他都分门别类的抄起来,等到用着的时候拿出来对付着用。 但是他这本书,我们虽然知道,他却从来不肯给人看。这也难怪他,都是他一番辛苦集成的,怎么能够轻易叫别人家看了学乖呢? 所以往往一本书被翻译翻了出来,白话不像白话,文理不成文理,只要经他的手,勾来勾去,不通的地方改的改,删的删,然后取出他那本秘本来,一个一个字的推敲。他常说,翻译翻出来的东西,譬如一块未曾煮熟的生肉一般,等到经他手删改之后二,赛如生肉已经煮熟了。然而不下油盐酱醋各式作料,仍旧是淡而无味。他说他那本书,就是做书的作料,其中油盐酱醋,色色俱有。”贾氏三兄弟当中,算贾葛民顶聪明,悟性极好,听了他话,便对姚老夫子道:“先生,他那本书,我知道了,大约就同我们做文章用的《文料触机》,不相上下。”店主人道:“对了!从前八股盛行的时候,就以《文料触机》而论,小店里一年总要卖到五万本,后来人家见小店里生意好了,家家翻刻。彼时之间,幸亏有一位时量轩时老先生,同舍间沾点亲,时常替小店里选部把闱墨刻刻,小店里一年到头倒也沾他的光不少。当时我们就把这情形告诉了时老先生,时老先生替我们出主意,请了三位帮手,化了半年工夫,又编了一部广文料触机,倒也销掉了七八万部。后来人家又翻刻了,时老先生气不过,又替我们编了一部《文料大成》,可惜才销掉二万部,朝廷便已改章添试时务策论,不准专用八股,有些报上还要瞎造谣言,说什么朝廷指日就要把八股全然废掉,又说什么专考策论。你想倘若应了报上的话,这部文料大成那里还有人买呢? 闹了这两年,时文的销路,到底被他们闹掉不少。后来幸亏碰着了你两位贵同乡,才在东洋游历回来,亦是天假之缘,有日到我们小店里买书,同兄弟扳谈起来,力劝小店改良,他说八股不久一定要废,翻译之学一定要昌明。彼时也是兄弟一时高兴,听了他二人的话,便说这翻译上海好找,那一“此处原文有缺失”洋行里没有几个会说外国话的,只要化上十几块钱,就好请一位专门来替我们翻译。后来他们又说不要西文要东文,这可难住我了,我只得又请教他们,这东文翻译,要到那里去请。他两位就保荐也是他们从东洋同来的,有一位本事很大,可以翻译东文,不过不大会说东洋话罢了,东洋书是看得下的,而且价钱亦很便宜,一块洋钱翻一千宇,有一个算一个。譬如翻了一千零三十字,零头还好抹掉不算。彼时有了翻译,我就问他们应得翻些什么书籍,可以供大小试场所用。他二人说翻译之事,将来虽然一定可以盛行,但是目下还在萌芽时代,有学问的书翻了出来,恐怕人家不懂,反碍销路。现在所译的,乃是《男女交合大改良》、《传种新问题》两种,每种刷印三千部,出版之后,又买了两家新闻纸的告白,居然一月之间,便已销去大半。现在手里译着的,乃是《种子大成》。这三部书都是教人家养儿子的法子。文通先生,你有几位世兄,不妨带两部回去试验试验。” 说着顺手在架子上取一本《男女交合大改良》、一本《傅种新问题》,送给了姚文通。姚文通接在手中一看,全用外国装钉,甚是精美,于是再三相谢。贾子猷听说辛名池有抄本外国书上的字眼,心想若是得了他这本书,将来做起文章来,倒可以借此熏人,实有无穷妙处,便问店主人道:“辛先生既然集成功了这本书,你们为什么不问他要来刻出来卖呢?”店主人道:“我何尝不是这种打算?无奈辛先生不肯,一定要我一千块钱,才肯把底子卖给我。”贾平泉把舌头一伸道:“一本书能值这们大的价钱么?”店主人道:“辛先生说他费了好几年的心血才集了这们一本书,倘若刻了出来,人人都学了他的乖去,他的本事就不值钱了。”贾子猷道:“他这书叫个什么名字?” 店主人道:“有名字,有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先叫做什么《翻译津梁》,后来自己嫌不好,又改了个名字,叫做什么《无师自通新语录》。”贾子猷道:“名字是后头一个雅。”店主人道:“然而不及头一个显豁。我们卖书的人专考究这个书名,要是名字起得响亮,将来这书一定风行,倘若名字起的不好,印了出来,摆在架子上,就没有人问信。”贾家兄弟听了,才晓得印书卖书,还有这许多讲究。当时因见店主人称扬董、辛二位,心想这二人不知有多大能耐,将来倒要当面领教才好。随把这意思告诉了店主人,店主人满口答应道:“等三位空的时候到小店里,由兄弟陪着到小店译书所看看,他二位是一天到夜在那里的。”一面说话,一面姚老夫子已选定了几部书,贾家兄弟三个,也买了许多书,都交代小厮拿着。姚老夫子因为来的时候不少了,心上惦记着儿子一个人在栈房里,急于回去看看,遂即起身告辞。店主人加二殷懃,送至门外,自回店中不表。 且说姚文通师徒四个一路出来,东张张,西望望,由棋盘街一直向北,走到四马路,忘记转弯,一直朝北走去,走了一截,一看不是来路、师徒四人慌了。后来看见街当中有个戴红缨帽子的人,姚老夫子晓得他是巡捕,往常看报,凡有迷失路途等事,都是巡捕该管,又听得人说,随常人见了巡捕,须得尊他为巡捕先生,他才高兴。当下姚老夫子便和颜悦色的走到巡捕跟前,尊了一声巡捕先生,问他到三马路春申福栈应得走那一条路。巡捕随手指给他道:“向西,一直去就是,不要转弯。”原来他四人走到了抛球场,因之迷失路途,不晓得上海马路,条条都走得通的。当下师徒四人,听了巡捕的话,一直向西走去。果然不错,走到西鼎新巷口,看见春申福三个大字横匾,于是方才各各把心放下。 回得栈来,不料房门锁起,姚老夫子的儿子不见了。姚老夫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茶房,茶房回称不晓得,又问柜上,柜上说钥匙在这里。姚老夫子问他见我们少爷那里去了? 柜上人道:“钥匙,是个年轻人,穿一件蓝呢袍子,黑湖给马褂,是他交给我的,不晓得他就是你们少爷不是?”姚老夫子道:“正是他,正是他!他往那里去的?”柜上人道:“恍惚有个朋友,一块儿同去的,没有问他往那里去。”姚老夫子道:“这小孩子忒嫌荒唐,倘若被马车挤坏了怎么好?再不然,出门闹点乱子,被巡捕捉了去,明天刻在报上,传到苏州,真正要丢死人了。”说着便要自己上街去找。贾子猷忙劝道:“世兄也有毛二十岁的人了,看来不至于乱走,闹出什么乱子来。既然柜上人说有人同了出去,或者是朋友同着出去吃碗茶也未可知,先生要自己上街去找,上海偌大一个地方,一时也未必找着,我看倒不如等他一会,少不得总要回来的。”姚老夫子听他说得有理,也只得作罢,一个人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好象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定。看看等到天黑,还不见回来。 姚老夫子更急得要死。这日师徒几个,原商量就的回栈吃饭之后,同到天仙看《铁公鸡》新戏,如今姚世兄不见了,不但姚老夫子发急,连着贾家兄弟三个,也觉着无趣。霎时茶房开上饭来,姚老夫子躺在“此处原文有缺失”上不肯吃,贾家兄弟也不好动筷。后来被姚老夫子催了两遍,说:“你们尽管吃,不要等我。”三人无奈,只得胡乱吃了一口。总算凑巧,三个人刚刚才吃得一半,姚世兄回来了。姚老夫子一见,止不住眼睛里冒火,赶着他骂道:“大胆的畜生!叫你不出去,你不听我的话,要背着我出去胡走,害得我几乎为你急死。你这半天到那里去了?”骂了不算,又要叫儿子罚跪,又要找板子打儿子。贾家兄弟三个,忙上前来分劝,又问:“世兄究竟到那里去的,以后出门总得在柜上留个字,省得要先生操心。”姚世兄道:“我的脚长在我的身上,我要到那里去,就得到那里去。天地生人,既然生了两只脚给我,原是叫我自由的。各人有各人的权限,他的压力虽大,怎么能够压得住我呢?”贾子猷听见他说出这些来话,怕姚老夫子听了添气,便握住他的嘴,叫他不要再讲了。幸亏姚老夫子只顾在那里叉着手乱骂,究竟他们说的什么,也未曾听见。贾子猷便请他父子吃饭。姚老夫子还要顶住儿子,问到底往那去的,儿子被他逼的无法,才说有同栈房住的一位东洋回来的先生,他来同我扳谈,他说如今有“此处原文有缺失”学堂里,已经请了他做教习,将来彼此要常在一起的,他来约我出去,我怎好回他说不去?姚老夫子又问到了些什么地方?儿子说道:“在一个三层洋楼上喝了一碗茶,后来又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子,有个弄堂口站着多少女人,那个东洋回来的先生要我同进去玩玩,我不敢去,他才送我回来的,如今他想是一个人去了。”姚老夫子见儿子没有同那人去打野鸡,方才把气平下。起来吃了一口饭,洗过脸,正打算带领他四人一同到天仙看戏,忽见茶房递上一张请客票来。姚老夫子接过来一看,乃是胡中立请他到万年春番菜馆小酌的,遂吩咐他四个先到天仙等,我到万年春转一转再来。于是师徒五众,一同出门,出一弄堂门,各自分头而去。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一灯呼吸竞说维新 半价招徕谬称克己 却说姚文通在春申福栈房里吃完了夜饭,正想同儿子、学生前往石路天仙戏圆,看《铁公鸡》新戏,忽然接到胡中立在万年春发来请客票头,请他前去吃大菜,他便嘱咐儿子、学生,先往天仙等候,自己到万年春转一转就来。当下出得栈房,踅至三马路各自东西。 话分两头。单说姚文通走出三马路,一直朝东,既不认得路径,又不肯出车钱,一路问了好几个人,才到得万年春。问柜上制造局胡老爷在那号房间请客,柜上人见他土头土脑,把他打谅了两眼,便叫他自己上楼去找。姚文通几年前头,也曾到过上海一次,什么吃大菜,吃花酒,都有人请过他,不过是人家作东,他是个读书人,并不在这上头考究,所以有些规矩,大半忘记,只恍惚记得一点影子。如今见柜上人叫他自己上楼找胡中立,他便迈步登楼。幸亏楼梯口有个西崽,人尚和气,问他那一号,他才说得制造局三个字,那个西崽便说四号,把他一领领到四号房间门口,随喊了一声四号客茶一盅。姚文通进得门来,劈面就见胡中立坐在下面做主人,见了他来,起身相让。其时席面上早已有了三个人,还有两个躺在炕上抽鸦片烟。姚文通向主人作过揖,又朝着同席的招呼,坐了下来,又一个个问贵姓台甫。当下同他一排坐的一位,姓康号伯图,胡中立便说:“这位康伯图兄,是这里发财洋行里的华总办,酒量极雅。”姚文通又问对面的两位,一位姓谈号子英,一位姓周号四海。胡中立又指给他说。“这位子英兄洋文极高,是美国律师公馆里的翻译,这位四海兄,是浦东丝厂里的总账房,最爱朋友,为人极其四海。”姚文通又特地离位请教炕上吃烟的两位,只见一位浑身穿着黑呢袍、黑呢马褂,初春天气,十分严寒,他身上却是一点皮都没有,问了问,姓钟号养吾。那一位却是外国打扮,穿了一身毡衣、毡裤、草帽、皮鞋,此时帽子没戴,搁在一边,露出一头的短头发,“此处原文有缺失”可爱。姚文通问他贵姓,他正含着一枝烟枪,凑在灯上,抽个不了。好容易等他把这袋烟抽完,又拿茶呷了一口,然后坐起来,朝着姚文通拱拱手,连说:“对不住!放肆!”然后自己通报姓名,姓郭号之间。姚文通拿他仔细一瞧,只见脸色发青,满嘴烟气,看他这副尊容,每日至少总得吃上二两大土清膏,方能过“此处原文有缺失”。 姚文通-一请教过,别人亦-一的问过他,然后重新归坐。西崽呈上菜单,主人请他点菜,他肚子里一样菜都没有,仍旧托主人替他点了一汤四菜,又要了一样蛋炒饭。一霎西崽端上菜来,姚文通吃了,并不觉得奇怪,后来吃到一样拿刀子割开来红利利的,姚文通不认得,胡中立便告诉他说:“这是牛排,我们读书人吃了顶补心的。”姚文信道:“兄弟自高高祖一直传到如今,已经好几代不吃牛肉了,这个免了罢。”胡中立哈哈大笑道:“老同年!亏你是个讲新学的,连个牛肉都不吃,岂不惹维新朋友笑话你么?”姚文通还是不肯吃。康伯图道:“上海的牛肉,不比内地,内地的牛,都是耕牛,为他替人出过力,再杀它吃它,自然有点不忍。至于上海外国人,专门把它养肥了,宰了吃,所以又叫做菜牛,吃了是不作孽的。”周四海亦说道:“伯翁所说的不错,文翁!这牛肉吃了,最能补益身体的。你是没有吃惯,你姑且尝尝。等到吃惯之后,你自然也要吃了。”几个讲话的时候,烟炕上一对朋友,把这些话都听在肚里。后来听见胡中立又称姚文通为讲新学的,他二人便抬高眼睛,把姚文通打量了半天,趁势同他勾搭着说话。姚文通外面虽是乡气,肚里的文才却是很深,凡他二人所问的话,竟没有对答不上的,因此他二人甚为佩服,便把他引为自己一路人。等他把咖啡吃过,那个打扮外国装的郭之问,便让姚文通上炕吃烟,姚文通回称不抽;郭之问又让他到炕上坐,自己躺在一边相陪,一面烧烟,一面说话;那个穿呢袍子的钟养吾,顺手拉过一张骨牌杌子,紧靠烟榻坐下,听他二人谈天。当下郭之间打好了一袋烟,一定要敬姚文通吃一口,让了半天,姚文通始终不肯吃,只得罢手。郭之问自己对准了火呼呼的抽了进去,一口不够,又是一口,约摸抽了四五口,方才抽完起来,两手捧着水烟袋,慢慢的对姚文信道:“论理呢,我们这新学家就抽不得这种烟,因为这烟原是害人的。起先兄弟也想戒掉。后来想到为人在世,总得有点自由之乐,我的吃烟就是我的自由权,虽父母亦不能干预的。文翁!刚才康周二公叫你吃牛肉,他那话很有道理,凡人一饮一食,只要自己有利益,那里管得许多顾忌?你祖先不吃,怎么能够禁住你也不吃?你倘若不吃,便是你自己放弃你的自由权,新学家所最不取的。”他们三个人围着烟灯谈天,席面上主宾四位,也在那里高谈阔论起来。 钟养吾听了厌烦,便说道:“我最犯恶这班说洋话,吃洋饭的人。不晓得是些什么出身,也和在大人先生里头摆他的臭架子。 中立好好一个人,怎么要同这些人来往?”郭之问道:“养吾!这话你说错了。中立肯同这些人来往,正是他的好处。人家都说中立守旧,其实他维新地方多着哩。就以这班人而论,无论他是什么出身,总在我们四万万同胞之内,我们今日中国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要合群,结团体,所以无论他是什么人,我等皆当平等相看,把他引而进之,岂宜疏而远之?文翁!你想我这话可错不错?”姚文通只好说:“是极!”郭之间还要说下去,只见席面上三个客都穿了马褂要走,他们三个也知不能久留,郭之问又急急的躺下,抽了三口烟,钟养吾等他起来,也急忙忙躺下抽了两口,方才起身穿马褂,谢过主人,一同兴辞。走到门口,郭之问又拉着姚文通的手,问明住址,说:“明天下午七点钟兄弟一定同了养吾来拜访。”姚文信道:“还是等兄弟过来领教罢。”郭之问道:“你要来也得上火之后,早来了我不起,怕得罪了你。”姚文信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在栈里恭候吧。”说完彼此一拱手而别。胡中立坐了马车自回制造局,不在话下。 姚文通急急奔到天仙,案目带着走进正厅,寻着了他世兄弟四个,戏台上《铁公鸡》新戏已经出场。姚文通四下一瞧,池子里看戏的人,一层一层的都塞的实实足足。其时台上正是名角小连生扮了张家祥,打着湖南白,在那里骂人。台底下看客,都一迭连声的喝采,其中还夹着拍手的声音。姚氏师徒听了,都甚以为奇,急忙举头四望,原来后边桌上,有三个外国人,两个中国人,因为看到得意之处,故而在那里拍手。贾子猷再定睛看时,齐巧今日早上在大观楼隔桌吃茶的那个洋装元帅,并那个不剃头的朋友,都在其内。贾子猷回过头去望望他,他也抬起头来望望贾子猷,四目相射,不期而遇,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都像认得似的。一霎台上戏完,看客四散,出去的人,犹如水涌一般。姚氏师徒等到众人快散了,然后跟了出去。他们在家乡的时候,一向睡得极早,再加以贾氏兄弟,昨日在小火轮上一夜未眠,便觉得甚是困乏。当下几个人并无心留恋街上的夜景,匆匆回到栈房,彼此闲谈了两句,便乃宽衣而睡。 一宵易过,又是天明。姚老夫子头一个先起来,写了一封家信,然后他儿子起来,贾氏三兄弟直睡到十二点钟,栈房里要开饭了,小厮才把他三个唤起,漱洗之后,已是午饭。等到吃过,姚老夫子想带了儿子先到说定的那“此处原文有缺失”学堂里看看章程,贾家三兄弟也要同去见识见识。姚老夫子应允,当下便留贾家小厮看门,师徒五众一块儿走了出去。刚刚走出大门,只见一个人戴了一顶外国草帽,着了一双皮靴,身上却穿着一件黑布棉袍,连腰带都没有札,背后仍旧梳了一条辫子,一摇一摆的摇了过来。众人看见,都不在意,倒是姚世兄见了,他甚为恭敬,连忙走上两步,同他招呼。那人本想要同姚世兄谈两句话,一见这边人多,面上忽然露出一副羞惭之色,把头一别,急忙忙的走进栈中去了。姚老夫子便问儿子:“他是什么人?你怎样认识的?”姚世兄便把昨天的话说了一遍,大众方知昨天引诱姚世兄出门,后来又独自去打野鸡的,就是他了。姚老夫子学问虽深,无奈连日所遇,都是这些奇奇怪怪,出于意表之人,毕竟他外面阅历不深,虽然有意维新,尚分不出人头好歹,所以见了洋装的人,能说几句新话,他便将他当作天人看待,这是他所见不广,难以怪他。在他尚且如此,至于几位高徒,一个儿子,又不消说得了。 闲话休题。且说姚世兄所说定要进的那“此处原文有缺失”学堂,在虹口靶子路离着四马路很远,当下五个人出了三马路,又走了一截路,喊了五部东洋车,约摸走了头两刻工夫,沿途姚老夫子亲自下车,又问了好几个人,方才问到。及至到了学堂门前,举头一望,只见门上挂了一扇红漆底子黑字的牌,上写“奉宪设立培贤学堂”八个扁字,一边又是一块虎头牌,虎头牌上写的是:“学堂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另外还有两扇告示,气概好不威武!师徒五人,都在门外下车,付过车钱。姚老夫子在前,世兄弟四个在后,进得学堂。姚老夫子恭恭敬敬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片子,交代了茶房,叫他进去通报。这学堂里有位监督,姓孔,自己说是孔圣人一百二十四代裔孙。片子投进,等了一会,孔监督出来,茶房说了一声:“请!”他们五个进去,见面之后,-一行礼。姚老夫子要叫儿子磕头。孔监督道:“我们这敝学堂里,不开馆是不要磕头的。等到开馆的那一天,我们要请上海道委了委员,到我们这学堂里监察开馆,到那时候是要磕头的。”姚世兄听了,于是始作了一个揖。当时通统坐定。姚老夫子先开口道:“敝处是苏州,兄弟一向在家乡,去年听了我们内兄弟说起,晓得贵学堂里章程规矩,一切都好,所以去年腊月里就托舍亲替我们小儿报了名字,今年特地送小儿到贵学堂里读书。”孔监督听了,便问道:“你们世兄今年多大了?”姚老夫子回称:“新年十九岁。”孔监督又问叫什么名字?姚老夫子回称:“姓姚,叫达泉,号小通。”孔监督顺手在案桌抽屉里翻了两翻,翻出一本洋式的簿子来,又拿簿子在手里尽着翻来覆去的查,查了半天,才查到姚小通的名字,是去年十二月里报的名,名字底下注明已收过洋五元。孔监督看完,把簿子撩在一旁,又在架子上取了一张章程,送给姚老夫子道:“我们敝学堂里的住膳章程,每半年是四十八块洋钱,如果是先付,只要四十五块,去年收过五块洋钱,你如今再找四十块来就够了。”姚老夫子未来的时候,常常听见人说,上海学堂束修最廉,教法最好,所以幕了名,托他内兄找到这片学堂。他内兄又模模糊糊的替他付了五块洋钱,究竟要付多少,连他内兄还不晓得。姚老夫子来时只带了二十块钱,连做盘川,买东西,通统在内。以为学堂里的束修,已经付足,可以不消再付的了。及至听了孔监督的话,不觉吃了一惊。又详细查对章程,果然不错。想要退回,一时又难于出口。幸亏孔监督有先付只要四十五块的一句话,便以为等到开学的那一天,先叫儿子进来,等自己回转苏州,然后按月寄款上来,遂将此意问过孔监督是否如此?孔监督道:“凡是开学前头付的,都算是先付,等到开学之后,无论第二天第三天,通统要付足四十八块,倘若三天之内不把束修膳费缴清,就要除名的,章程上载的明明白白。你们读书人看了,自然会晓得的。”姚老夫子至此,不禁大为失望,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原来要这许多!”孔监督道:“我们这个学堂并不为多,现在是学堂开的多了,所以敝学堂格外克己,以广招徕。如果是三年前头,统上海抵有敝学堂一所,半年工夫,敝学堂一定要人家一百二十块洋钱。如今一半都不到了。怎么可以还好说多?”姚老夫子道:“这样看起来,上海学堂倒很可以开得。”孔监督听了此言,把眉头一皱道:“现在上海地方,题到趁钱二字,总觉烦难。就以敝学堂而论,官利之外,三年前头每年总可余两三千块钱。这学堂是我们同乡三个人合开的,一年工夫,一个人总可分到千把洋钱。这两年买卖不好了,我那两个伙计,他们都不干了,归并给我一个人。照这个样子,只好弄得一个开销罢哉。若要趁钱,不在里头。总是我们的中国人心不齐,一个做的好点,大家都要学样,总得禀清上头准我们一家专利,不准别人再开才好。”姚老夫子道:“学堂开的多,乃是最好之事,怎么好禁住人家不开呢?”孔监督道:“人家再要多开,我们就没有饭吃了。”说到这里,姚老夫子见来的时候已久,便带了儿子、徒弟,起身告辞。孔监督道:“二十开馆,早一天世兄的行李就可以搬了进来,乐得省下栈房钱。我们这里多吃一两天,都是白送的,再要公道没有。我们敝学堂里的章程,一向是极好的。教习当中,不要说是不吃花酒,就是打野鸡的也没有。”姚老夫子憎嫌这里价钱贵,意思想要另外访访有无便宜的所在,只要比这里便宜的,情愿把这里的五块钱丢掉。一头走,一头心里盘算,所以孔监督后来说的一番话,他未曾听见。一时辞了出来,仍旧回到栈房。刚刚下车,跨进了西鼎新巷口,忽见贾家小厮,站在栈房外面,见了他们,冲口说道:“啊哟!回来了!可把我找死了!”众人一听此言,不禁齐吃一惊。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婚姻进化桑濮成风 女界改良须眉失色 却说姚文通姚老夫子,带了儿子、徒弟从学堂里回来,刚才跨进了西鼎新巷口,忽见贾家的小厮,在那里探头探脑,露出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及至瞥见他五人从外面回来,连忙凑前一步,说道:“快请回栈,苏州来了信了,信面上写的很急,画了若干的圈儿。”师徒父子五人听了此言,这一吓非同小可。 姚文通登时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回栈,开了房门。只见苏州的来信,恰好摆在桌子上,伸手拿起,拆开一看,原来是他夫人生产,已经临盆,但是发动了三日,尚未生得下来,因此家里发急,特地写信追他回去。现在不知吉凶如何?急得他走投无路,恨不能立时插翅回去。等不及次日小火轮开行,连夜托了栈里朋友,化了六块大洋,雇了一只脚划船去的。临走的时候,又特地到书坊里买了几部新出的什么《传种改良新法》、《育儿与卫生》等书籍,带了回去,以作指南之助,免为庸医旧法所误。收拾行李,随即上船。又吩咐了儿子几句话,说我此去,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一定可以回来的,你好好的跟了世兄在上海,不可胡行乱走,惹人家笑话。至于前回说定的那个培贤学堂,也不必去了,等我回来,再作道理、儿子答应着。等送过他父亲去后,因见时候还早,在栈房里有点坐立不定,随向贾家三兄弟商量,意思想到外边去游玩一番。贾家三兄弟都是少年,性情喜动不喜静的,听了自然高兴。于是一同换了衣服,走到街上。此时因无师长管束,便尔东张张,西望望,比前似乎松动了许多。四个人顺着脚走去,不知不觉,到了第一楼底下。此时四马路上,正是笙歌匝地,锣鼓喧天,妓女出局的轿子,往来如织。他们初到上海,不晓得什么叫做出局,还当轿子里坐的,一个个是大家眷属,不兔心上诧异,齐说:“这些太太奶奶们,尽管坐着轿子在街上逛的什么?”后来看见轿子里面,一边靠着一支琵琶,方才有点明白。一向听说上海的婊子极多,大约这些就是出来陪酒的。但是这些女人,坐了敞轿,见了男人,毫不羞涩,倒像书上所说,受过文明教化的一样,正不知是个什么道理。站着果看了一回,听得楼上人声嘈难,热闹得很,于是四人迈步登楼。此时第一楼正是野鸡上市,有些没主儿的,便一个个做出千奇百怪的样子,勾搭客人。他四人穿的都是古式衣服,一件马褂,足有二尺八寸长,一个袖管,也有七八寸阔,人家看出他们是外路打扮,便有心去勾搭他。头一个贾子猷,走在前面,一上扶梯,就被一个涂脂抹粉,脸上起皱的中年野鸡,伸手一把把他拉住。 贾子猷正在挣扎不脱,跟手他兄弟贾平泉、贾葛民,连着姚小通,都被这班女人拉住不放。此时他四个眼花撩乱,也分不出老的、少的,但觉心头毕拍毕拍跳个不止。毕竟他四个胆子还小,而且初到上海,脸皮还嫩,挣扎了半天,见这班女人只是不放。贾葛民忍耐不住,把脸一沉,骂了声:“不要脸的东西!你们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了!”那班野鸡,见他寿头寿脑,晓得生意难成,就是成功,也不是什么用钱的主儿,于是把手一松,随嘴轻薄了两句,听他四人自便。他四人到此,赛如得了赦旨一般,往前横冲直撞而去。谁知一路走来,一连碰着了许多女人,都是一个样儿,四人方才深悔不该上楼。 意思想要退下楼去,却义怕再被那班不要脸的女人拉住不放。 正在为难的时候,忽见前面沿窗一张桌子,有人举手招呼他们。 举眼看时,吃茶的共有三位,那个招手的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头一天同着姚世兄出去玩耍的那位东洋回来的先生。四人只得上前,同他拱手为礼。那东洋回来的先生,见了贾家兄弟三个,因在栈房里都打过照面,似乎有点面善,便晓得是同姚世兄一起的,忙让他三人同坐。贾子猷举目看时,只见头一天在大观楼吃茶的那个洋装元帅,同着黄国民两个,却好同在这张桌上吃茶。当下七人坐定之后,彼此通过名姓,洋装元帅自称姓魏号榜贤,东洋回来的先生自是姓刘号学深,黄国民是大家晓得的,用不着再说了。当下贾姚四人,亦-一酬应一番。起先彼此言来语去,还说了几句开学堂、翻译书的门面话。正谈得高兴,齐巧有个野鸡兜圈子过来,顺手把刘学深拍了一下,这一下直把他拍的骨软筋酥,神摇目眩,坐在那里不能自主。魏榜贤朝着他笑道:“学深兄,你这艳福真不知是几生修到的?” 说完这句,便指着他同别人说道:“你们可晓得这位学深兄,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一直没有娶过夫人。他的意思,一定要学外国的法子,总要婚姻自由才好。今年从东洋回来,非但学界上大有进步,就是所做的事,无不改良。他有一个议论,我今告诉你们诸公,料想诸公无不崇拜的。”众人都道:“倒要请教。”魏榜贤道:“学深兄说,一切变法,都要先从家庭变起,天下断无家不变而能变国者。”贾子猷听了,连连点头道:“确论,确论!”魏榜贤道:“学深兄又说,治病者急则治标,乃是一定不易之法,治国同治病一样,到了危难的时候,应得如何,便当如何,断不可存一点拘泥;不存拘泥,方好讲到自由;等到一切自由之后,那时不言变法,而变法自在其中;天下断没有受人束缚,受人压制,而可以谈变法的。所以这学深兄的尊翁老伯大人,同他尊堂老伯母大人,屡次三番写信前来,叫他回去娶亲,他执定主意不去,一定要在上海自己挑选。他说中国四万万同胞,内中二万万女同胞,只有上海的女人,可以算得极文明,极有教化,为他深合乎平等自由的道理,见了人大大方方,并无一点羞涩的样子。所以学深兄一定要在这里挑选人材。”贾葛民道:“好虽好,但是这些女人都是些妓女。”刘学深不等他说完,插嘴辩道:“良家是人,妓女亦是人,托业虽卑,当初天地生人,却是一样。我们若小看她,便大背了平等的宗旨。所以她们虽是妓女,小弟总拿他当良家一般看待。只要被我挑选上了,两情相悦,我就同他做亲,有何不可?”贾平泉道:“尊论极是,小弟佩服得很!但小弟还有一事请教,这几年社会上把女人缠脚一事,当作大题目去做。我想天下应办的事情很多,何以单单要在女人这双脚上着想呢?” 魏榜贤抢着说道:“这件事须得问我们贱内,目前就要进这不缠足会了。不瞒诸公说,兄弟自从十七岁到上海,彼时老人家还在世,生意亦还过得去,兄弟在这里无所事事,别的学问没有长进,于这嫖界上倒着实研究。总而言之一句话,嫖先生不如嫖大姐。”贾葛民听了先生二字诧异,忙问先生怎么好嫖?魏榜贤忙同他说:“上海妓女,都是称先生。”方才明白。 魏榜贤又说:“上海这些当老鸨的,凡是买来的人,一定要叫他缠脚、吃苦头、接客人,样样不能自由。如果是亲生女儿,就叫他做大姐,不要缠脚,不要吃苦头,中意的客人,要嫁就嫁,要贴就贴,随随便便,老鸨决不来管她的。我见做大姐的有如此便宜,所以我当初玩的时候,就一直玩大姐。好汉不论出身低,实不相瞒,我这贱内,就是这里头出身。不要说别的,嫁我的时候,单单黄货,就值上三四千哩。现在又承他们诸公抬举,说贱内是天然大脚,目下创办了一个不缠足会,明日恰巧是第三期演说,他们诸公一定要贱内前去演说,却不过诸公的雅爱,兄弟今天回去,还得把演说的话句,通统交代了她,等她明天过去献丑。”贾子猷说:“不错,我常常听人谈起上海有什么演说会,想来就是这个,但不知我们明天可否同去看看?” 刘学深道:“榜贤兄就是会里的头脑,叫他带你同去,有何不可?”黄国民道:“诸公切莫看轻了这个不缠足会,保种强国,关系很大。即以榜贤兄而论,自从他娶了这位尊嫂,一连生了三个儿子,都是胖胖壮壮,一无毛病,这便是强种的证据。” 一席话正说得高兴,不提防又走过来一只野鸡,大家看出了神,不知不觉打断话头。刘学深更忘其所以,拍着手说道:“妙啊!脸蛋儿生得标致还在其次,单是他那一双脚,只有一点点,怎么叫人瞧了不勾魂摄魄?榜贤兄!这人,你可认得晓得他住在那里?”魏榜贤忽然想起刚才正说到不缠足会,如今忽然又夸奖那野鸡脚小,未免宗旨不符,生怕贾、姚听了见笑,连忙朝着刘学深做眉眼,叫他不要再说了。偏偏碰着刘学深没有瞧见,还在那里满嘴的说什么只有一点点大,什么不到三寸长,也不晓得当初是怎样裹的。他一个咂嘴弄舌,众人只得又谈论别的。贾家兄弟便问不缠足会是个什么规矩?魏榜贤又同他说:“这个会是我们几位同志的内眷私立的。凡是入会的人,通统都得放脚。倘或入会之后,家里查出再有缠脚的人,罚一百两银子,驱逐出会。因为要革掉这个风俗,所以立的章程不得不严。”贾葛民道:“现在不问他章程严不严,我只问叫女人不缠足有什么好处?”魏榜贤道:“刚才所说的强种,不是头一样好处吗?而且女人不缠脚,脚下不受苦,便可腾出工夫读书写字,帮助丈夫成家立业。外国的女人,都同男人一样有用,就是这个原故。目下教导这般女人,先从不缠足入手,能够不缠足,然后可以讲到自由。人生在世,能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还有再比这个快活吗?”贾葛民听了,怦怦心动,心想我们弟兄三人,虽然都已定亲,幸亏都还没有过门,不晓得长得面貌如何。不如趁此写封信回去,叫家里知会女家,勒令她们一齐放脚,若是不放,我们不娶。料想内地风气不开,一定不肯听我们的说话,那时我们便借此为由,一定不娶。趁这两年在上海,物色一个绝色佳人。好在放脚之后,婚姻可以自由,乃是世界上的公理,料想没有人派我们不是的。他一个人正在那里默默的呆想,不提防堂官一声呼喊,说是打样,只见吃茶的人,男男女女,一哄而散。他们七人也不能再坐,只得招呼堂官前来算帐,堂官屈指一算,须得一百五十二文。谁知刘学深及魏榜贤两人,身上摸了半天,只摸出二十多个铜钱,彼此面面相觑,甚是为难。幸被贾家兄弟看见,立刻从袋里摸出十五个铜圆,代惠了东,方才一同下楼。他们吃茶原是七个人,此时查点,人数止剩得六人,少了黄国民一个。原来他一见打样,晓得要惠茶帐,早已溜之大吉,预先跑在楼下等候了。 当时六个人下楼之后,彼此会着,贾家兄弟又问他们住处,以便明日拜访。魏榜贤说在虹口吴淞路,黄国民说住新马路,刘学深是同他们同一栈房,不消问得。魏榜贤说明日不缠足会女会员演说,诸君如欲往听,打过十二点以后,可在栈房等候,兄弟来同诸公一同前去,众人俱道好极。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马路,彼此一拱手而别。魏、黄两个,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却连东洋车都不雇,都是走回去的。贾、姚四人,自从今日会着了刘学深,恁空又添了一个同伴,五个人说说笑笑,回到栈房。刘学深极力拉拢,亲到贾、姚房中闲谈,至三点钟方自归寝。 一宵易过,又是天明。上海地方早晨,是无所事事的,刘学深又跑了过来,指天说地,他四人听了,都是些闻所未闻的话,倒也借此很开些知识。一会又领他四人上街吃了一回茶,又吃了碗面,都是贾子猷惠的东。又在马路上兜了一回圈子,看看十二点已过,恐怕魏榜贤要来,急急赶回栈房吃饭等候。 吃过饭又等了一点多钟,看看不错,已将近两点了,方见魏榜贤跑的满头是汗,一路喊了进来。会面之后,魏榜贤也不及坐下吃茶,便催诸位即刻同去。众人是等久的了,随即锁了房门,六个人一同踱出马路,雇了东洋车。当下魏榜贤当先,在路上转十几个弯,方走到一个巷堂。下车进去,见一家大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保国强种不缠足会”八个大字。 魏榜贤让诸位进门之后,特地赶上一步,附耳对贾子猷说道:“此时女会员都已到齐,还没演说,你我只可在这旁边厢房里听讲,堂屋里都是女人,照例是不能进去的。”众人只得唯唯。 原来厢房乃是会中干事员书记员的卧室,会中都是女人,只有这干事书记二员是男子,当见魏榜贤同了五个人进来,立刻起身让坐,可怜屋里只有两张杌子,于是众人只得一齐坐在“此处原文有缺失”上。 六人之中,只有魏、刘两个最不安分,时时刻刻要站起来从玻璃窗内偷看女人。一会刘学深又拉住魏榜贤,问一个穿湖色的是谁?一时又问那个穿宝蓝的是谁?魏榜贤-一告诉他。后来又问到一个浑身穿黑的,魏榜贤笑而不答。刘学深向众人招手说道:“你们快来瞧榜贤兄的夫人。”众人正起立时,只见外面又走进一群女学生,大家齐说,这是虹口女学堂的学生,是专诚请来演说的。众人举目看时,只见一个个都是大脚皮鞋,上面前刘海,下面散腿裤,脸上都架着一副墨晶眼镜,二十多人,都是一色打扮,再要齐整没有。众人看了,俱各啧啧称羡不置。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演说坛忽生争竞 热闹场且赋归来 话说贾子猷兄弟三人,同姚小通,跟了魏榜贤、刘学深到不缠足会听了一会女会员演说,说来说去,所说的无非是报纸上常有的话,并没有什么稀罕,然而堂上下拍掌之声,业已不绝于耳。当由会中书记员,把他们的议论,另外用一张纸恭楷誊了出来,说是要送到一家报馆里去上报,特请刘学深看过。 刘学深举起笔来,又再三的斟酌,替他们改了几个新名词在上头,说道:“不如此,文章便无光彩。”魏榜贤看了,又只是一个人尽着拍手,以表扬他佩服的意思。贾、姚诸人看见,心上虽然羡慕,又不免诧异道:“像这样的议论,何以他俩要佩服到如此地步?真正令人不解。要像这样议论,只怕我们说出来,还有比他高些。”一面心上想,便有跃跃欲试之心。魏榜贤从旁说道:“今天演说,全是女人。新近我们同志,从远处来的,算了算,足足有六七十位。兄弟的意思,打算过天借徐家花园地方,开一个同志大会,定了日子,就发传单,有愿演说的,一齐请去演说演说。过后我们也一齐送到报馆里去刻。别的不管,且教外国人看见,也晓得中国地方,尚有我们结成团体,联络一心,就是要瓜分我们中国,一时也就不敢动手了。” 大众听了,甚以为然。当下刘学深同了贾、姚四位,先回栈房,魏榜贤便去刻传单,上新闻纸,自去干他的不题。 光阴如箭,转眼又是两天。这天贾子猷刚才起身,只见茶房送过四张传单来,子就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的是。“即日礼拜日下午两点钟至五点钟,借老闸徐园,特开同志演说大会,务希早降是荷。”另外又一行,刻的是:“凡入会者,每位各携带份资五角,交魏榜贤先生收。”贾于猷看过,便晓得是前天所说的那一局了,于是递与他两个兄弟,及姚小通看过,又叫小厮去招呼刘老爷。小厮回说:“刘老爷屋里锁着门,间过茶房,说是自从前儿晚上出去,到如今还没有回来,大约又在那一班野鸡堂子里过夜哩。”贾子猷听了,只得默然。于是催着兄弟,及姚小通起来梳洗。正想吃过饭前赴徐园,恰巧刘学深从外头回来,问他那里去的,笑而不言。让他吃饭,他就坐下来吃。贾家弟兄,因为栈房里的菜不堪下咽,都是自己添的菜,却被刘学深风卷残云吃了一个净光,吃完了不住舐嘴咂舌,贾家弟兄也只可无言而止。一霎诸事停当,看看表上,已有一点钟了。刘学深便催着贾、姚四位,立刻换衣同去。贾子猷把四个人的份资一共是两块钱,通统交代了刘学深,预备到徐园托他代付。刘学深因为自己没有钱,特地问贾子猷借了一块钱,一共三块钱,攒在手里,出门上车,一直到老闸徐园而来。行不多时,已经走到,一下车就见魏榜贤站在门口拦住进路,伸出了两只手,在那里问人家讨钱。一见贾、姚四位,后头有刘学深跟着,进门的时候,彼此打过招呼,于是魏榜贤把手一摊,让他们五位进去。进园之后,转了两个弯,已经到了鸿印轩。只见人头簇簇,约摸上去,连逛园带着看热闹的,好像已经有一百多位。此时贾、姚四人,无心观看园内的景致,一心只想听他们演说,走到人丛中,好容易找着一个坐位,大家一齐坐了听讲。其是已有二三个人上来演说,过不多一刻,魏榜贤亦已事完进来了。贾子猷静心听去,所讲的话,也没有什么深奥议论,同昨天女学生演说的差仿不多,于是心中大为失望。”正踌躇间,只见上头一个人刚刚说完,没有人接着上去,魏榜贤急了,便走来走去喊叫了一回,说那位先生上来演说。喊叫了一回,仍旧没人答应,魏榜贤只好自己走上去,把帽子一掀,打了个招呼,底下一阵拍手响。大家齐说,没人演说,元帅只好自己出马了。只见魏榜贤打过招呼之后,便走至居中,拿两只手据着桌子,居中而立,拉长了锯木头的喉咙,说道:“诸公,诸公!大祸就在眼前,诸公还不晓得吗?”大家听了,似乎一惊!魏榜贤又说道:“现在中国,譬如我这一个人,天下十八省,就譬如我的脑袋及两手两脚,现在日本人据了我的头,德国人据了我的左膀子,法国人据了我的右膀子,俄罗斯人据了我的背,英国人据了我的肚皮,还有什么意大利骑了我的左腿,美利坚跨了我的右腿,哇呀呀,你看我一个人身上,现在被这些人分占了去还了得!你想我这个日子怎么过呢?”于是众人又一齐拍手。魏榜贤闭着眼睛,定了一回神,喘了两口气,又说道:“诸公,诸公!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想结团体吗?团体一结,然后日本人也不敢据我的头了,德国人、法国人,也不能夺我的膀子,美国人、意大利人,也不能占我的腿了,俄国人,也不敢挖我的背,英国人,也不敢抠我的肚皮了。能结团体,就不瓜分,不结团体,立刻就要瓜分。诸公想想看,还是结团体的好,还是不结团体的好?”于是大众又一齐拍手,意思以为魏榜贤的话还没有说完,以后必定还有高议论。谁知魏榜贤忽然从身上摸索了半天,又在地下找了半天,像是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找了半天,找寻不到,把他急得了不得,连头上的汗珠子都淌了出来,那件东西还是找不着。 他只是浑身乱抓,一言不发。众人等的不耐烦,不好明催他,只得一齐拍手。他见众人拍手,以为是笑他了,更急得面红筋胀,东西也不找了,两手扶着桌子,又咳嗽了两口,然后又进出一句道:“诸公,诸公!”说完这句,下头又没有了。于是又接着咳嗽一声,正愁着无话可说,忽一抬头,只见刘学深从外头走了进来。他于是顿生一计,说一声今天刘学深先生本来要演说的,现在已到,请刘先生上来演说。说完这句,把帽子一掀,把头一点,倒说就下来了。众人摸不着头脑,只得又一齐拍手。此时刘学深被他一抬举,出于不意,无奈,只得迈步上去。幸亏他从东洋回来,见过什面,几句面子上的话,还可敷衍,没有出岔。一霎说完,接连又有两个后来的人跟着上去演说了。众人听了,除掉拍掌之外,亦无别话可以说得。魏榜贤见时候已有五点半钟,便吩咐停止演说,众人一齐散去。只留了贾、姚四位,跟着刘学深、魏榜贤未走。魏榜贤便检点所收份发,一共是日到了一百三十六位,应收小洋六百八十角,便私下问刘学深他们四位的份发带来没有?刘学深于是怀里摸出十六个角子给魏榜贤,魏榜贤道:“他们四位,依理应该二十角,为何只有十六角?”刘学深道:“这四位是我替你接来的,一个二八扣,我还不应该赚吗?”魏榜贤道:“你一个人已经白叨光在里头,不问你要钱,怎么还好在这里头拿扣头呢?今日之事,乃是国民的公事,你也是国民一分子,还不应该帮个忙吗?”刘学深一听这话,生了气,撅着嘴说道:“这个钱又不是归公的,横竖是你自己上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要说只有这几个,就是再多些,我用了也不伤天理。”魏榜贤还要同他争论,倒是贾子猷瞧着,恐怕被人家听见不雅,劝他们不要闹了,他二人方才住嘴。一同出门,贾、姚,刘三个走回栈房。恰巧天色不好,有点小雨,贾子猷便叫开饭。刘学深匆匆把饭吃完,仍旧自去寻欢不题。贾、姚四人便在栈房里议论今天演说之事,无非议论今天谁演说的好,谁演说的不好。 贾平泉道:“魏元帅起初演说的两段,很有道理,不晓得怎样,后来就没有了。”贾葛民道:“他初上去的时候,我见他从衣裳袋里抽出一张纸出来,同打的稿子一样。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说出来的。你们没见他说了一半,人家拍手的时候,他有半天不说。这个空档,他在那里偷看第二段。看过之后,又装着闭眼睛养神,闹了半天鬼,才说下去的。 等到第三段,想是稿子找不着了,你看他好找,找来找去找不着,急的脸色都变了,我是看的明明白白的。”大家听了,方才恍然。贾子猷又说:“我交给姓刘的两块大洋钱,他又借我一块,共是三块大洋钱,怎么到后来,见他拿出角子来给人家呢?” 贾葛民道:“他不换了角子,怎么能扣四角扣头呢?我们一进去的时候,我就见他抽了个空出去了一回,后来不是魏元帅演说到一半他才回来的?”大家前后一想,情景正对。贾家兄弟,至此方悟刘学深、魏榜贤几个人的学问,原来不过如此,看来也不是什么有道理的人,以后倒要留心。看他们两天,如果不对,还是远避他们为是,看来没有什么好收场的。四人之中,只有姚小通还看不出他们的破绽,觉着他们所做的事,甚是有趣。当晚说笑了一回,各自归寝。 次日亦未出门。不料中饭之后,贾子猷忽然接到姚老夫子来信,内附着自己家信一封。他弟兄三个自从出门,也有半个月了,一直没有接过家信。拆出看时,无非是老太太教训他兄弟的话,说他们不别而行,叫我老人家急得要死,后来好容易才打听着是到苏州姚老夫子家里去的。访师问道,本是正事,有什么瞒我的?接信之后,即速买棹回家,以慰倚闾之望各等语,三人看过,于是又看姚老夫子的来信上说:“自从回家,当于次日又举一子,不料拙荆竟因体虚,产后险症百出,舍间人手又少,现在延医量药,事事躬亲,接信之后,望嘱小儿星夜回苏,学堂肄业之事,随后再议。又附去令堂大人府报一封,三位贤弟此番出门,竟未禀告堂上,殊属非是,接信之后,亦望偕小儿一同回苏,然后买棹回府,以尉太夫人倚闾之望。至嘱,至要。”贾家兄弟看了,无可说得,只好吩咐小厮,把应买的东酉赶紧买好,以便即日动身。正忙乱间,忽见刘学深同了魏榜贤从外面一路说笑而来。两个人面上都很高兴,像有什么得意之事似的。他二人走进了门,一见贾、姚四人在那里打铺盖,收拾考篮,忙问怎的?贾子猷便把接到家信,催他们回去的话说了。魏榜贤还好,刘学深不觉大为失望,连连跺脚。说道:“偏偏你们要走了,我的事又无指望了。”众人忙问何事。又道:“我们去了,可以再来的?你何用急的这个样子呢?” 刘学深叹了一口气道:“我自从东洋回来,所遇见的人,不是我当面说句奉承话,除了君家三位,余外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办事的。我正要借重三位,组织一桩事情,如今三位既要回府,这是大局应该如此,我们中国之不幸。事既无成,亦就不必题他了。”说罢,连连嗟叹不已。众人听了不解。贾葛民毕竟小孩子脾气,便朝着他二人望了一望,说道:“昨天我们见你二人为了四角钱番脸,我心上甚是难过,心想大家都是好朋友,为了四角钱弄得彼此不理,叫朋友瞧着算那一回事呢?如今好了,我也替你俩放心了。”魏榜贤道:“我们自从今日起,还要天天在一块儿办事呢。四角钱我今天也不问他要了,横竖他有了钱,总得还我的。”贾子猷忙问二位有了什么高就? 魏榜贤说:“是这里一个有名的财东,独自开了一片学堂,请了一位翰林做总教,现在要请几个人先去编起教课书来,就有人把我们两个都荐举在内,目下再过两三天,就要去动手。” 刘学深听到这里,忽然又皱着眉头说道:“可惜我的事情没有组织成功,倘若弄成,我自己便是总教,那里还有功夫去替人家编教课书呢?”魏榜贤道:“你不要得福不知,有了这个馆地,我便劝你忍耐些时,骑马寻马,你自己想想,无论如何,一个月总得几块钱的束修,也好贴补贴补零用,而且房饭都是东家的,总比你现在东飘飘西荡荡的好。”刘学深见话被他说破,不觉面上一红。贾子猷亦劝他:“权时忍耐,我们弟此番回家,不久亦就要出来的。学深兄如有别的组织,等将来兄弟们再到上海,一定竭力帮忙的。”于是,二人见他们行色匆匆,不便久坐,随各掀了掀帽子,说了声后会,一同辞去。这里贾、姚四人,亦各叫了挑夫,径往天后宫小轮船码头。搭船回家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还遗财商业起家 办学堂仕途借径 话说上海有个财东,叫做花千万,这人原姓花名德怀,表字清抱,为他家资富有,其实不过几十万银子。因中国经商的人,没有大富翁,这花清抱做了洋商,连年发财,积累到五六百万的光景,大家妒他不得,学他不能,约摸着叫他花千万,是羡慕他的意思。不在话下。 你道这花千万怎样发财的呢?原来他也是穷出身,祖居浙江宁波府定海厅六豪村,务农为业。他十八岁那年,觉得种田没有出息,要想出门逛逛。可巧有一班旧友,约他到上海去开开眼界。这些旧友是谁?一个骅飞马车行里的马夫,叫做王阿四,一个汉兴纺纱厂的小工,叫做叶小山,一个斗智书局里的栈师,叫做李占五,四人聚在一个小酒店里,商量同样的事。 花清抱却一文的川资都没有,自己不肯说坍台的话,约定后日上宁波轮船,只消一夜,就到上海。那三人是来往惯的,这点路不在心上,花清抱却因川费难筹,担着心事,当下酒散回家,走到村头,听得牛鸣一声,登时触动机关,自忖道:“何不如此如此?”想定主意,就不回家了。先到邻家找着陆老钝,说道:“老钝!我前天听说你要买牛,有这句话没有?”老钝道:“有的!东村里余老五一匹黄牛,他要我三十吊钱;我嫌他太贵,还没有讲定哩。”清抱道:“我有一匹耕牛,是二十吊钱买来的,老钝,咱俩的交情合弟兄一样,少卖你几文,算十八吊罢,你要也不要?”老钝道:“看看货色,再还价便了。” 清抱就同了陆老钝走到自己的牛圈里,指着一匹水牛道:“你看这牛该值得三十吊吧。”老钝连声赞好道:“不瞒你说,我昨日粜麦子,恰好只存十五吊钱,你要肯卖,我便牵牛去,你去驼钱来!好不好?”清抱沉吟一会道:“也罢,你我的交情,也不在三两吊钱上头,就卖给你吧。”当夜两人做了交割,清抱驼钱驼了两次才完。次日一早,王阿四合李占五来了,叫他收拾行李同去,清抱那有什么行李?将几件旧布衣服,打了一个包,十五吊钱扣成两捆,找根扁担挑在肩头,出来要走。 阿四看了,好笑道:“你这样出门,被上海人见了,要叫你做曲辫子的。那沉沉的一大捆钱,合着一条粗竹扁担,不是好跟你到上海去的!满了十吊钱,关上就要问你的。我劝你破费几文,到城里换了洋钱吧。”说得清抱面红过耳,没话讲得,只得同到城里,去了些扣头“此处原文有缺失”洋十六元有零,带在身边,再要轻便没有。他自己也快活道:“果然外国人的东西好。”正说着,恰好叶小山赶到,四人同行上了轮船,果然一夜路程,已到上海。王李二人各自去了。清抱没有住处,叶小山同他到杨树浦,就叫他在自己的姘头小阿四家里搭张干铺住下,每天花销两角洋钱。过了几日,清抱觉得坐吃山空,将来总有吃完的时候,到那时候,如何是好?于是合叶小山商量,拿十块洋钱,买些时新果子、肥“此处原文有缺失”、香烟之类,搭个划子船,等轮船进口的时候,做些小经纪,倒也有些赢余,日用嫌多。那天上十六铺贩果子去,走了一半路,天已向黑,不留心地下有件东西,绊了一交,顺手抓着看时,原来是个皮包,提起来觉得很重,清抱想着,这一定是别人掉下的,内中必有值钱之物,被人拾去不妥。莫如在此等候些时,有人来找,交还与他,也是一件功德之事。 想罢,就将皮包藏在身后,坐下静等。不到一刻工夫,有一个西洋人,跑得满头是汗,一路找寻。原来清抱质地聪明,此时洋泾“此处原文有缺失”外国话已会说得几句,问其所以,知道是失物之人,便将皮包双手奉上。那西洋人喜的眉开眼笑,打开皮包,取出一大把钞票送他。清抱不受,起身要走。那西洋人如何肯放?约他一块儿去。但见把手一抬,来了两部东洋车,西洋人在前领路,到了大马路一“此处原文有缺失”大洋行门口歇下。这洋行并没中国字的招牌,里面金碧辉煌,都是不曾见过的宝贝。西洋人留他住下,请了个中国人来合他商量,要用他做一名买办,每月二百两的薪水。清抱有什么不愿意的?自此就在洋行里做买办,交游广了,薪水又用不完,只有积聚下来。积聚多了,就做些私货买卖,常常得利,手中也有十来万银子的光景。那知不上十年,西洋人要回国去,就将现银提出带回,所有货物,一并交与清抱,算是酬谢他的。清抱袭了这分财产,又认得了些外国人,买卖做得圆通,大家都愿照顾他,三五年间,分开了几“此处原文有缺失”洋行,已经有三四百万家业。在上海娶亲,生了三个儿子。又过了二十几年,清抱年已六十多岁,操心过重,时常有病;幸亏他用的伙计,都是乡里选来极朴实的人,信托得过,便将店务交给他们去办;自己捐了个二品衔的候选道台,结识几个文墨人,逍遥觞咏,倒也自乐其乐。这班文墨人当中,有一位秀才,姓钱单名一个麒字,表字木仙,合他最谈得来。清抱自恨不曾读过书,想要做些学务上的事业,以博士林赞诵他的功德,就合钱木仙商议。木仙道:“现在世界维新,要想取些名誉,只有学堂可以开得。”清抱拍掌道:“不错,不错!我们宁波人流寓上海,正苦没有个好先生教导子弟,据你所说甚是,莫如开个蒙学堂吧。我独捐十万银子,如何?但是学堂的事,只有你是内行,就请你做个总办吗。”木仙连连谦让道:“这晚生却不敢当。观察有为难的事,尽能效劳,学务的事,实不敢应命。” 原来木仙当过几年阔幕友,很认得几省的督抚,清抱合官场来往,尽是他从中做引线的。他于这文字上面,也只是一个充场好看,其实并不甚在行,所以不敢冒昧答应。当下清抱要他荐贤,他想了半天道:“晚生认得翰林进士却也不少,但是他们都在京里当差,想熬资格升官放缺,谁肯来做这个事情?” 清抱听了没法,只索罢论。 岂知事有凑巧,是年北方拳民闹事,烧了几处教堂,闹得各国起兵进京,这番骚扰不打紧,却吓得些京官立足不稳,纷纷的挈眷南回。内中有个编修公,姓杨名之翔,表字子羽,世居苏州元和县,少有学问,粗知新理,木仙却听惯了他的议论,佩服到极地。这杨子羽不但学问好,而且应酬工夫又是绝顶,从前在京城读书,就合些大老们交好,大家看重他是个名士。后来中了进士,殿试名在第二甲,朝考的时候,可巧碰在一位老师是旗人手里,说他写的颜字,取在一等五名前头,就蒙圣恩点了翰林。但是翰林虽然点了,依旧穷的了不得,考了五回差,只放了一回云南副主考,没得银子结交,抡不到学台。幸喜他知时识务,常合些开通的朋友来往,创议开办了几处学堂,从中出了些力,名望倒也有了。人家只道他深通西学,其实只有二三十年的墨卷工夫,高发之后,那里还有闲暇日子去研求西学呢?又亏得结交了一位学堂出身的张秀才,拾得些粗浅的格致旧说,晓得了几个新名词,才能不露马脚。交游广了,他有几个戚,一个个都替他荐了好馆,每年贴补他些银两,方度了日子。那年正想得个京察,简放道府出来,偏偏遇着匪乱,就此偃旗息鼓的携眷出京。 这时海道还通,搭上轮船,直至上海,住了泰安客栈。当下就去拜访钱木仙,叙了寒暄,谈起京中的事。这杨编修竟是怒发冲冠,痛骂那班大老们没见识,闹出这样乱子,如今死的死了,活的虽然还在,将来外国人要起罪魁来,恐怕一个也跑不掉。 说到忘情的时候,这钱木仙虽然平时佩服他的,此时却不以为然,鼻子里嗤的笑了一声,连忙用别话掩饰过去。杨编修有些觉着,便也不谈时事了。木仙道:“据我看来,大局是不妨的。但是北方乱到这步田地,老哥也不必再去当这穷京官了,譬如在上海找个馆地处起来、一般可以想法子捐个道台到省,老哥愿意不愿意?”杨编修正因冒失回南,有些后悔,听见这话大喜,就凑近木仙耳朵边说道:“兄弟不瞒你,我此番出京,弄得分文没有,你肯荐我馆地,真正你是我的鲍叔,说不尽的感激了。”两人谈到亲密时候,木仙道:“我有个认识的倌人,住在六马路,房间洁净,门无杂宾,我们同去吃顿便饭,总算替老哥接风。”杨编修称谢道:“千万不可过费。”木仙道:“不妨。”说罢进去更衣,停了好一会才走出来,却换了一身时髦的装束。杨编修啧啧称赞,说他轻了十年年纪。木仙也觉得意。两人同到六马路一家门口,一看牌子题着“王翠娥”三个字,一直上楼,果然房间宽敞,清无纤尘。翠娥不在家里,大姐阿金过来招呼,坐下拧手巾,装水烟,忙个不了。本仙叫拿笔砚来,开了几样精致的菜,叫他到九华楼去叫。一面木仙又提馆地的事,忽然问杨编修道:“花千万的名老哥谅来是晓得的,他春天合我谈起,要开一个学堂,只因没得在行人做总办,后来就不提起了。可巧老哥来到上海,这事有”几分靠得住。一则你是个翰林,二则你又在京里办过学堂,说来也响。不过经费无多,馆况是不见得很佳的。你愿意谋事,我就替你去运动起来。”杨编修沉吟之间,却好王翠娥回寓了,不免一番堂子里的应酬。须臾摆上酒肴,两人入席,翠娥劝了他们几杯酒,自到后歇息去了。杨编修方对木仙道:“开学堂一事,却不是容易办的。花清翁要是信托我,却须各事听我做主,便好措手。至于束修多寡,并不计较。”木仙道:“那个自然,听你做主。你既答应,我明日便去说合起来,看是如何,再作道理。”当晚饭后各散。次日,木仙去拜花道台,偏偏花道台病重,所有他自己几“此处原文有缺失”洋行里的总管,都在那里请安。木仙本来-一熟识的,先问了花公病症,知道不起。木仙托他们问安,要想告辞,便有一位洋行总管姓金表字之斋的对他说道:“你走不得。观察昨晚吩咐,正要请你来,有桩未完的心事托你呢。我进去探探看,倘还能说话,请你到上房会会罢。”木仙只得坐下。之斋去了不多一会,出来请本仙同进去。见花清抱仰面躺着,喘的只有出的气,睁眼望着木仙半天,才说得了一句话道:“学堂的事要拜托你了。”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木仙也觉伤心落泪。里面女眷们也顾不得有客,抢了出来哭叫。本仙见机退到外厅,听得内里一片举哀之声,晓得花清抱已死。各洋行总管也都退出,问起木仙什么学堂的事,本仙-一说了,又说替他请了一位翰林公,在此等候开办。金总管听了道观察的遗命,不可违拗,须由我们筹款,赶把房子造好,其它一切事务,都请木兄费心便了。各总管答应着,这事方算定局。木仙辞回找着杨编修,说明原委,又说等到房子造好,就请来开学。杨编修道:“这却不妥。虽然房子一时起不好,也须破费几文,请些人来订订章程,编编教科书,不然,到得开时,拿什么来教人呢?”木仙点头称是。杨编修便与木仙约定,将家眷送回苏州,耽搁半月,就来替他请人办事。当下作别不表。 且说浙江嘉兴府里,有个秀才姓何名祖黄,表字自立,小时聪颖非常,十六岁便考取了第一句算学入泮。原来他的算学,只有加减乘除演得极熟,略略懂得些开平方的法子,因他是废八股后第一次的秀才,大家看得起他。他自己仗着本领非凡,又学了一年东文,粗浅的书可以翻译翻译。在府城里考书院总考不高,赌气往上海谋干,幸而认得开通书店里一个掌柜的,留他住下译书,每月十元薪水。其时何自立已二十多岁了,尚未娶妻,不免客居无聊,动了寻春之念。却好这书店靠近四马路,每到晚间,便独自一个上青莲阁、四海升平楼走走,看中了一只野鸡,便不时去打打茶围。店里掌柜的劝过他几次,不听,倒被他抢白道:“我们是有国民资格的,是从来不受人压制的。你要不请我便罢,却不得干涉我做的事。”那掌柜的被他说得顿口无言,两个因此不合式,自立屡欲辞馆,无奈又因没处安身,只得忍气住下。一日,走进胡家宅野鸡堂子里,迎面碰着一位启秀学堂里的旧同学张秀才,就是杨编修的知己,表字庶生,自立大喜,拉他进去,叙谈些别后的事情。庶生就问自立何处就馆,自立叹口气道:“我们最高的人格,学堂里尚没人敢压制,如今倒要受书贾的气了。”就把在开通书店里的情节-一说了。庶生道:“老弟,你也不必动气,从前是做学生可以自由的,如今是就馆,说不得将就些。现在杨编修承办了个储英学堂,到处找我们这班人找不到,弄了一班什么刘学深、魏榜贤一帮人在那里编书。我想他们这种人都有了事情做,像你这样人才,例会没有人请教,真正奇怪。明日我叫他来请你,束修却不丰,每月也只有十几块洋钱的光景。”自立欢喜应允。 次日,果然庶生有信来约他去,自立就辞了书店,直到庶生那里。原来学堂尚未造好,就在大马路洋行里三间楼房上编书。 当日见了杨编修,谈些编书的法子,杨编修着实佩服,开了二十元一月的束修,又引见了刘学深、魏榜贤一帮人。自此这何自立便在储英学堂编起书来。好容易学堂之事各种妥贴,报名的倒有二三百人,酌量取了一半。真是光阴似箭,又入新年,学堂大致居然楚楚有条,取的尽是十三四岁的学生,开学之后,恂恂然服他规矩,杨编修名誉倒也很好。那晓得他时来运来,偶然买买发财票,居然着了一张二彩,得到了一万洋钱,他便官兴发作;其时捐官容易,价钱又便宜,立刻捐了一个道台,指省浙江,学堂事情不干了。花清抱的儿子及金之斋再三出来挽留,他决计不肯,人家见他功名大事,也只得随他。学堂之中,另请总办,不在话下。 且说他指省浙江、照例引见到省,可巧抚台是他中举座师,又晓得他办学堂得法,自然是另眼看待,便把本省一应学务,通统委托了他。过了半年,齐巧宁绍道台出缺,因这宁绍道台一年有好几万银子的进项,他就进去面求了抚台,又许了抚台些利益,抚台果然就委他去署理这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巧夤缘果离学界 齐着力丕振新图 却说杨道台系初到省的人员,骤然署了美缺,同寅中就有许多人不服。有说他是京里走了门路,拿某大军机的八行来的;有说他花了一万银子买的;只有银圆局的老总胡道台,是抚院的红人,晓得细底,听了这些谣言,叫他们休得混猜。杨观察是当今名士,他京里头交好的亲王大员却也很多,这番署缺,其实是抚宪因他学堂章程定的好,拿这缺酬劳他的,于是大家才息了那番议论。胡道台却把外面浮言觑个便儿告知抚院,那抚院是胆小的人,诚恐风声大了,弄成一个无私有弊,便密查资格,恰好胡道应补缺,就奏请补他宁绍台道,等到部覆回来,也只有三五个月的光景,生生把杨道台一块肥肉割去了一半。 不言胡杨交替的事。 且说胡道台补缺的风声出去,就有几位候补道想顶他银圆局的差使,内中有位大学堂的总办周道台,他本是接杨道台的手,只因他办学堂办得不大顺手,尤注意这个差使。你道这周道台是什么出身?原来也是个名翰林截取出来的,名颐号燕生,因他生得是个瘦长条子,学生背后都称他赛曹交。他接了这个差使,晓得难办,就有一种圆通办法,不但不肯得罪学生,还要拣几个恭维几句;学生要上天,只少替他搬梯子。大家见是这样,倒也不与他为难。只是有几个不习上的学生,正好借此到花街柳巷去走走,上了几次报,被他知道了,有些下不去,所以急欲脱身。这时正值抚院生日,传谕出来,一概礼物不收。 周道台打听着了明的不收,暗中有贵重之物却是要的,送礼也要有诀窍,须经他们上邓升的手。周道台想出一个法子,叫银匠打了一尊金寿星,一尊金王母,约值一千银子的光景,真是玲珑剔透,光彩射人。自己不便合那邓门上交涉,叫家人王福去结交了他,说明是送院上寿礼,托他从中吹嘘,是必要赏收的。那邓门上听了王福的话,笑嘻嘻的道:“怎么你们大人也送起寿礼来?莫非是送的书吧?再不然是他老人家自己做的寿文。”王福道:“都不是。我听得说是个一个金寿星,一个金王母娘娘。”邓门上道:“难为他想得到,敢是一两金子一个,也要费到一百块钱的谱儿。”王福道:“你体要这般看轻他,只怕还不止哩。”邓门上道:“你且把东西给我看看,好送的便替他送上去,不然,大人不收,不是两下没体面吗?”王福真个回到公馆,合主人说了,取出那两件礼物,送给邓门上看。邓门上一见雕镂精工,爱不释手,登一登分两,有二十来两重,便道:“这分礼很下得去,再配上两样,很可送得。但是我们照例的门包也要谈谈。王大哥!你是行家,不消多,把五个指头伸了一伸道:“就是这样便了。” 王福笑着道:“真正你老算是克己的,我回去禀明主人再讲罢。” 果然周道台又去配了几色值钱的礼物,送到院上,好容易把门包请妥,方蒙抚台赏收。抚台既然收了他这分厚礼,邓门上又帮着说些好话,事过之后,自然另有下文,后文再叙。 且说这位抚台姓万名岐,号尔稷,自个极讲究维新的,又是极顾惜外头的名声,到了过生日的那一天,预先传谕巡捕官,不准合属官员来辕叩祝,衙门里亦只备了两桌素酒,未待几位官亲幕友。在花厅上吃酒,酒过三巡,他老人家便衣踱了出来,大家起立。抚台把身上呵了一呵,让他们坐下。叫人搬张藤椅靠窗歪着,拿了一支长旱烟袋衔着,叫一声:“来!”就有两三个家人过来,点火装烟。抚台吸了几口烟,叹道:“论理,兄弟的生日,吃几条面都是不应该的。你想皇上家内忧外患,正臣子卧薪尝胆之秋,还好少图安逸吗?”席中有一位折奏老夫子,是吴大军机荐的,为人最爽直不过,听了这话,觉得他口是心非,便接口道:“大帅太谦了。大帅是一省表率,就是做生日铺张点,倒也不什要紧。世界上独有些人,面子上做得很道学的了不得。然而暮夜包苴,在所不免,倒不如彰明较着,受人家面子上的恭维,反冠冕得许多哩。”几句话说得抚台脸上青一块、红一块,霎时间五色齐全,原来正说着他的毛病。 又为这老夫子是大来历,不好得罪他,勉强陪笑道:“老夫子教训得极是,兄弟偏见了。”说罢,觉得身子有些坐不住,搭讪着想要站起来。可巧门上送来一封电报,是北京打来的,拆开一看,都是密码,连忙辞别众人,请他们多喝几杯,独自一个走到签押房,叫翻电报的亲信家人字字翻出。却是小军机陈主事打给他的,内言东事棘手,鄂抚调苏,阁下调鄂,梗电。 抚台看了这个电报,把眉头皱了一皱,连忙插在袋里,吩咐家人,不准走漏消息,依旧踱到花厅。大家问起电报何事,他说没什要紧,不过说些京里琐事,大家也不便深问了。那知鄂抚缺苦,又系督抚同城,事事掣肘,所以万帅不什愿意。料想内里主意已定,不能挽回的了。当下藩台来见,同他商量委周道代理温处道,离了学堂,总算趁了他的心。次日,又打一个电报给胡道台,借银一万两,接回电答应五千,某庄划送,只得罢了。停了数日,果然奉到上谕,并着毋庸来京,藩台护院。 交代清楚,带了全眷赴鄂,雇了五号大船,用两只小火轮拖到上海。各官员备酒接风,自不必说。又看了两处学堂,认得了几国领事,谈起中国的前途,锐然以革弊自任。在上海住了三四日,就定了招商局江裕轮船的大餐间,前赴湖北。到的那日,恰好是五月中旬。向例官员五月里是不接印的,万帅却不讲究禁忌,当日便去拜见前任抚台,定了次日接印,又去拜两湖总督。轿子回到行辕,尚未进门,忽然有一个人外国打扮,把袖子一扬,“此处原文有缺失”的一枪,把绿呢大轿的玻璃打穿了两层,弹子嵌在大门上。四个亲兵登时捉人,已不知去向了。四面搜寻,杳无踪迹。幸而抚台不曾受伤,却也吓得面皮焦黄。当下轿子,进了行辕,万帅到签押房换了便衣坐定,一声儿不言语。四个亲兵急得了不得,跪求邓门上说情。正是乱窜窜的时候,听见里面一迭连声叫邓升,邓升屁滚尿流的跑了进去。万帅着实动气说:“我遇着这样险事,几乎性命不保,你们倒没事人一般,来也不来。”邓升将帽子探下,跪在地下碰了二十四个响头,连称:“小的不敢,实因外面乱得慌,一时不敢进来。”万帅听得外头尚在那里乱,不觉惊皇失措,抖着身子问道:“什么乱?”邓升缓缓的回道:“不是乱,是闲人多。”万帅拍案骂道:“该死的东西!不叫亲兵弹压么?”邓升回道:“两个警察兵告假出去了。跟大人出去的四个亲兵,都跑在院子里。” 万帅更是动气,喝道:“谁要他们跑,快叫他们去弹压,以后留心,再有疏失,要他们的脑袋!”邓升捱了一顿骂,退了出去,把四个亲兵吃喝了一顿,叫他们在门口弹压,等到那些闲人散尽了,大家才得放心。接着就是道、府、首县禀见,停会两司也到了。万帅吩咐两司,饬警察局密查放枪的人。跟手制台也来回拜,万帅把方才遇险一节,亦说了个大概。制台道:“富有余党,虽经惩治,尚未痛断根株,这事只消警察局严查,不出三日,便有分晓,必须重办几个才好。”万帅道:“到底湖北民情强悍,要是江浙人,就有这番议论,也不敢有这番举动。从前李子梁在江苏任上,也遇着这种稀奇案件,是一个剃发匠出首的。据说有一班人偷着商议,结什么秘密社会,用什么暗杀主义,要学那上行刺的法子,将几位大员谋害了好举事的说话,亦曾约过这剃发匠入伙,又说我们大事办成是要改装的,你也没有主意。那剃发匠只当是真了,着实害怕,所以告发的。后来查得严紧,一个个不知逃到那里去了。有人传说他们有的出洋,有的躲在上海,仗着洋人保护,还在那里开什么报馆骂人哩。”制台道:“可不是吗?这都是报馆的妖言惑众,有些不安分的愚民,只道当真可以做得,想出那种歪念头来,弄到后来身命不保。兄弟晓得这个缘故,所以不准人挂洋人的招牌开报馆,现在汉口虽有报馆,却是要经我们过目才能出报的。”万帅着实佩服道:“老前辈这个办法果然极好,要是上海也能如是,那有意外之变呢?”制台道:“那却不能。上海虽说是租界,我们主权一些没有,竟算一个道逃薮罢了,说他则甚?”万帅听了这话,也只长叹了一声,没甚说得。当卜运者回来,到上房歇息了一会子。谁知这个档口,外面邓门上,正在那里把首县办差家人竭力的发挥,又是门房里的铺“此处原文有缺失”不齐了,又是上房的洋灯不够了,保险灯少了几盏子,茶叶是霉气的了,立刻逼住办差的一项项换的换,添的添。他又做好人说:“这些事是我替你们捺住,没教大人知道生气,叫你们老爷下回小心些。”首县里办差的家人,碰了这个钉子,一肚皮的闷气,走出去,嘴里叽哩咕噜,对他同伙道:“稀罕他娘!总不过也是奴才罢哩!摆他的那种臭架子!只不过一两天的工夫,要怎样讲究?门房里分明两堂铺“此处原文有缺失”,只剩了一堂大呢的,那堂好些的早塞在他箱子里去了。茶叶是我们账房师爷亲到汉口黄陂街大铺子里买的上好毛尖,倒说有霉气。洋灯四十盏,保险灯十三盏还不够,除非茅厕里也要挂盏保险灯才称他的心!你道这差是好办的吗?”他同伙道:“你仔细些,被人家听见,我们的饭就吃不成了!常言道:大虫吃小虫,我道是大官吃小官。论理,我们老爷也是个翰林出身,同这抚台大人原是一样的,怎奈各人的命运不同,一边是顶头上司,现任的抚台,他那昧良心的刮削百姓的钱,不叫他趁这时多花几文则甚?” 二人一路闲谈,回到首县,便合主人说知。那首县本是个能员,那有不遵办的?连忙照样添了些,又送了邓门上重重的一分礼,才没有别的话说。次日,万抚台接印,各官禀见,问了些地方上应办的事宜。第一桩是拿刺客,警察局吃紧,分头各处盘查,都说这刺客是外国的刺客,因为万抚台名望太高了,所以要刺死他,显自己的本领,现在人已回国去了,没法追究,只得罢手。从此督抚出来,添了十来个亲兵拥护。闲话体提。 过了三日,万帅便吩咐伺候,说是去看学堂。这番却不坐绿呢大轿了,坐的是马车,前后有警察局勇护着。到了学堂,学生摆队迎接,万帅非常得意。及至走入体操场,学生中有几个精壮有气力的,忽然将他抬了起来,万帅大惊失色,暗道:“此番性命休矣!”谁知倒也没事,仍旧把他放了下来。然后接见总办,那总办是个极开通的人,姓魏名调梅,表字岭先,本是郎中放的知府,因为办军装的袅是误了,制台为他学问好,请他做个书院的山长,后来改了学堂,便充总办之职。万帅是久闻大名的,当下见面,魏总办行了鞠躬礼,万帅说了些仰慕的话头。魏总办道:“大帅受惊了!方才他们是照外国礼敬爱大帅的意思。”万帅却不肯认做外行,连说:“那个自然,兄弟是知道的,也没什么可怪。”随即同着看了几种科学,万帅点点头道:“造诣果然精深,这都是国家的人材,全亏制军的培植,吾兄的教育,才有这般济楚。”魏总办谦言:“不敢!还要大帅随时指教。”万帅看见学生一色的窄袖对襟马挂,如兵船上兵士样式一般,甚为整齐,大加叹赏道:“衣服定要这般,才叫人晓得是学堂中人,将来要替国家出力的。上海学堂体操用的外国口号,我们这里不学他,究竟实在的多了,莫非都是制军之意?”魏总办道:“这都是晚生合制军酌定的。” 两下谈得投机,万帅就要在学堂吃饭。魏总办正待招呼备菜,万帅止住,说合学生一起吃。虽然这般说,魏总办到底叫厨房另外添了几样菜。万帅走到饭厅,见一桌一桌的坐齐,都是三盘两碗,自己合魏总办坐了,虽多了几样,仍没有一样可口的。 勉强吃了半碗饭,却噎了几次。魏总办实在看不过,无奈深晓得这位抚台的意思,正显得他能吃苦,并非自己不愿供给,他今要迎合他的意思,只得如此,饭罢,有一位教员,又呈上一部新译外国历史,是恭楷誊好的,上面贴了一张红纸签条,写的是:“五品衔候选州判上海格致书院毕业学生担任教员某恭呈钧诲。”万帅打开看时,可巧有梭伦为雅典立法时的一句,万帅皱一皱眉道:“我记得这梭伦是讲民约的,这样书不刻也罢,免得伤风败俗坏了人心术。”那教员哑口无言,扫兴而去。 始终这位教员,被魏总办辞退,这是后话,不表。 且说抚院回辕,依旧是魏总办率领学生站班恭送,万帅对魏总办谦谢一番,然后登车而去。次日,到各厂观看,却是坐的绿呢轿子。看过各厂之后,顺便去会制台,着实恭维一泡,说“湖北的开通,竟是我们中国第一处了。这都是老前辈的苦心经营。只是目今所重的是实业,晚生愚见,以为工艺也是要紧的,不知老前辈还肯提倡否?”制军道:“兄弟何尝不想开办工艺学堂,只因这省经费支绌,从前创几个学堂,几个机厂,弄得筋疲力尽,甚至一万现款都筹不出来。全亏前任藩司设法,用了一种台票通行民间,倒也抵了许多正项用度,现在这法又不兴了。库款支绌,朝不谋夕,如何周转得来呢?兄弟意中,要办的事很多,吾兄可有什么妙策,筹些款项?左右是替皇上家出力,同舟之谊,不分彼此的。” 万帅道:“那是应当尽力,但目下也只有厘金还好整顿,待会藩司计议,总有以报命便了。”正在谈得热闹,门上来回:“铁路上的洋员有事要见大人。”制军踌躇道:“铁路上没有什么交涉事件,他来找我则甚?”万帅起身要辞,制军留住道:“恐有会商的事件,请吾兄一同会他谈谈何如?”便吩咐那洋人进来。 不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为游学枉道干时 阻翻台正言劝友 却说制军请洋人到了一间西式屋里,同抚台去会他。原来那洋人是比国人,因中国要开铁路,凑不起钱,与比国人订了合同,由他承办的。向例铁路上有什么事合官场交接,都是中国总办出头,这回是因制军欢喜接见洋人,所以特地来的。当下由通事代达洋人之意,无非一路开工,要制军通饬州县照料供给的意思。制军-一答应。 洋人去后,万帅回辕,见制军待洋人那般郑重,自己也就收拾一间西式屋子出来,又吩咐门上:“遇有洋人来见,立时通报请会,不得迟延!”门上听了这般吩咐,那敢怠慢?说了奇怪,偏偏等了三五个月,不见一个洋人影儿。一日,有个湖南效法学堂的卒业生,想谋出洋游学,听说这位抚台是新学界的泰斗,特特的挟了张卒业文凭,前来拜恳。这学生却是剪过头发,一身外国衣裤,头上一顶草边帽子;恰巧他这人鼻子又是高隆隆的,眼眶儿又是凹的,体段又魁梧,分明一个洋人。 走到抚院的大堂上,可巧遇着那位听过吩咐的门上,那学生就对他说:“要见你们大人!”这门上见他是外国人,自觉欢喜,只疑心他口音又像中国。一想这洋人定是在中国住的年代久了,会说了中国话也是有的,就也不疑。又见那学生把手在裤子袋里掏了一张小长方的白纸片儿出来,上面画了几个狭长条的圈儿,门上见是这样,也不管他是不是,冒冒失失进去回过。偏偏遇着这位大人在签押房的套间里过“此处原文有缺失”,向例此时没人敢回事的,他进来找不着大人,急得满头是汗,连忙去找邓门上。原来这套间里,只有邓门上走得进,邓门上见他急得这样,问其所以,才知道原故,骂道:“你这个胡涂虫,不好先请他到洋厅上去坐吗?那曾见过外国人叫他好在大堂上站着的?”那门上听了这话,忙将片子交给邓门上,自己出去招呼。邓门上又偷偷的走到洋厅连边昭过,果是洋人,然后敢上去回。这时大人的“此处原文有缺失”已过足了,邓门上将洋人求拜的话回过,呈上那张名片。 万帅也当是真外国人了,便赶紧踱到签押房里。脸水漱盂,早经齐备,万帅擦过脸,漱过口,急急忙忙,披了件马褂,又戴了顶帽子,便走到西式花厅上来。谁知那学生却行的是中国礼,万帅见此光景,方知是中人西装,上了他的当了,不觉勃然大怒。正待发作,一想不好,现在制军尚且爱重学生,我这门样一闹,学堂中人一定要批评我,把我从前的名声,一齐付之东流了,岂不可惜?且看他对我说些什么,再作道理。想罢,便让他坐下。那学生踢踏不安,斜签着身子坐着。万帅问他来意,他站起来打了一躬,说:“要求大帅合湖北学堂里的卒业学生,一同资派出洋游学。”万帅又问:“你是那个学堂出来的?” 那学生连忙将效法学堂的卒业文凭从怀中取出呈上。万帅看了一看,果然是卒业文凭,原来姓黎名定辉,后面还签了许多洋字。万帅问他学过那国文字,他道是学过英文。又问要到那一国去游学,他道想到美国去。万帅道:“这里学堂开办不到三年,离着卒业尚早,一时没得学生派出洋去。听说京城里大学堂,却时常派学生出洋。除非保送你去考取了,三年五载学成,倒有出洋的指望。只是你这般打扮,京里是去不得的。”黎定辉道:“大帅若肯栽培,情愿改了打扮,拜在门下,听凭保送入都。”万帅见他说想要拜门。便正色道:“这拜门原是官场的陋习,怎么你也说这话?”定辉道:“学生是仰慕大帅的贤声,如同泰斗,出于心说??服的,不同世俗一般。”万帅受了他这种恭维,不觉转嗔为喜道:“也罢!添此一重情谊,我们格外亲热些。其实我只是爱才的意思。但你所说要改回中国打扮,岂是容易的?我有些不信。别的自然容易,那头发是一时养不来的,如之奈何?”定辉道:“剃头铺里现在出了一种假辫子,只要拿短头发编上一些儿,就看不出是假的了。带维新帽子的人,专靠他才敢剪辫子。”说得万帅大笑道:“原来辫子也做得假,将来五官四体都可以做假的了。”定辉道:“听说上海镶的假鼻子,假眼睛,假牙齿多着哩。”岂知万帅就是镶的一口假牙齿,听他这话,倒也没得驳回,只说:“你急急的改装,总不应该!”定辉道:“论理原不该的。只是志在求学,一意出洋,顾不得许多了。如今一时不出洋,自当改转来的。”他口里这般说,心里却寻思道:“要是我不扮西装,你也未必见我?”万帅听他语言从容,议论平实,颇赏识他,就叫他改转了中国打扮,搬到衙门里住两天,同他第二个儿子一起进京。定辉站起,打了一躬谢了,跟手端茶送客。 定辉回寓,果然改还中国服色,备了受业帖子,拜万帅为老师,把行李搬了进去住着。起先万帅公余之暇,还时常邀他来问些学业,谈得甚为融洽,后因公事忙,也不常接见了。至他那位令郎,说要一同进京的,却又不见面。弄得黎定辉举目无亲,沉沉官署,没一个人可以谈得的,只得自己发箧陈书,温理他的西文。可巧那天万帅走过他住的书房,听他在里面咿唔,只道他读文章;一时高兴,进去看看,谁知他桌上摆了一厚本西文书,问他:“是读西文么?”他说:“是读的外国诗。”万帅见这样讲究,便向他道:“我第二个小儿,本来就想到京里去考仕学馆的,只因他从没有读过西文,要费你心指点指点,只须有点影儿,将来进去之后,念起来顺利些便好了。”定辉趁势道:“这是极便当的事。但是门生来这许多日,世兄还没有拜见过。”万帅便叫声:“来!去请二少爷来!”家人去了半天,不见到来,万帅等得心焦又叫人去催,方才摇摇摆摆的,拖了一挂红须头的辫线来了,背后跟了两个俊俏小管家。看来这位世兄,年纪只有十七八上下,生得面如敷粉,唇若涂朱,一种骄贵的模样,却画也画不出。然而见了人的礼信甚大,先替他父亲请了一个安,回转身来才替定辉请安,定辉还礼不迭。但是他自己的腿是僵的,请安下去,只有半个,那世兄虽不在意,只外面站着的两位管家,早已笑的眼睛没有缝了。定辉也觉着,羞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听得万帅吩咐他的儿子说道:“你在此终日闲荡,终究不是回事儿。我去年已替你捐了个郎中的前程,如今跟着这位黎先生同到京里去,要能考上了仕学馆,将来那郎中是大有用处的。不是内用,就是外放,就是派出洋做钦差的分儿,都抡得到。但是我听说要进仕学馆,也总要懂得西文,方进得去。这位黎先生是精通西文的,你赶紧跟他操练操练,免得将来摸不着头脑。每天限你三个钟头的功课,早半天一点半钟,下半天一点半钟,读到下月初十边就要动身了。”万帅说一句,这世兄应一个:“是”万帅叫他明日为始,又着实属托定辉一番,才起身走出,世兄也跟了出去。次日十点多钟,居然到书房里来,仍旧是两个小管家伺候。见面之后,才问起定辉的雅篆。 定辉道:“我名便是号。”定辉也问他,他说:“单名一个朴字号华甫。”又说:“没有西文书怎好?”定辉道:“不妨,我这里有的是。”于是拿出书来,先教了他字母;几次三番的教他写,总写不上来,教他读,声音是学得上的;拆开了用石笔抽写一两个字问他,又不认得了。弄得定辉没法,一会儿就是吃饭去了。饭后到三点半钟再来,整整闹了三天,字母尚未读熟。定辉想出法子,叫他分作几次读,每次读四个字,读熟写熟,再加上去,自以为这样总可以成功了。谁知明天又叫了个家人来告假,说:“有病不来了。”幸而他父亲也不查究功课。只索罢手。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行期已到。万华甫迫于严命,只得克期动身。万帅派了一个有胡子的老管家,叫柳升的送去。那跟少爷的两个小管家,一个叫董贵,一叫韩福,仍旧伺候了去。又派了两个亲兵,带了洋枪护送。只为要弯山东省去看他母舅,那山东的路是著名难走的,所以特派两个亲兵护送。当下检点行李,只有少爷的行李顶多,什么铺盖、衣箱、书箱、吃食篮等类,足足堆了半间屋子;定辉行李却只有三件,一个铺盖,一个大皮包,一个外国皮箱,他无所有。当下万帅备了几样菜,算是替定辉饯行,再三把儿子嘱托,要他一路招呼。到上海不可多耽搁日子,招商局是已经有信去托他们照应的了;从青岛弯济南舍亲那里,多住几日不妨,招考日子还远哩;川费一切,交给柳升,贤弟不须另付。又叫人到账房取二百银子,送到黎少爷书房里去,说这是送给贤弟的学费。定辉感激不尽,再三称谢。 次日,用红船渡江,上了招商局的船。一路无话,到得上海,住了泰安客栈。定辉是到过一次的,很有几个同学熟人在学堂里,只有那位华甫世兄,虽说由上海到汉口走过两趟,却是跟着老人家,一步不敢离开,这繁华世界何曾梦见?起先不过同了定辉到江南春吃了一顿番菜,听了一次天仙的戏;后来定辉的同学三四个人来,要请他们吃花酒,定辉固辞不获,他们会见了万华甫,也就顺便请请,华甫一口应允。原来这时华甫虽不全是官场样子,然而见了人只晓得请安,于是定辉指教他些做学生的规矩,见同学的应酬,又同他讲了些新理,开口闭口的几个新名词。华甫-一领略。他本甚聪明,场面上工夫,一学便会,所以定辉的那班同学,也看不出他是个贵介只当他是定辉的同志。到得晚上,有字条来催请,定辉约他同去,他便叫董贵伺候着跟去,董贵只好跟了就走。马车套好,二人上车,董贵合车夫并坐在前头,到了西荟芳停下了,进巷第一家便是。定辉的几位同学已经到齐了,齐声闹着要他们叫局;两人没有相好,那些同学就荐了几个。定辉倒也罢了,不过逢场作戏,华甫到了这金迷粉醉的世界,不觉神魂飘荡,听了那倌人的话,便要翻台。定辉皱眉头,那些同学却都眉飞色舞,竭力撺掇他去。当下已有十二点钟光景,定辉便要辞别众人,回到栈中睡觉,那些同学如何答应,说他道学的很,太不文明了。定辉道:“若是偶然戏耍,原不要紧,至于沉迷不返,岂是我们学生所当做的?人家尊重学生,原为他是晓得自治,将来有些事业全靠我辈,何等价值。像这样混闹起来,乃腐败到极点了,将来还担任得起那件义务呢?我劝诸君快快回头罢。” 内中有几位惊然敬听,面带愧容;有两位吃到半醉,心里不服。一个道:“我们又不是真正嫖婊子,不过叫几个局,摆台把酒聚聚,几个同志这些小节,原可以不拘的。再者英雄儿女,本是化分不开的情肠,文明国何尝没有这样的事?不然那《茶花女》为什么做呢?老同学太古板了!”定辉道:“不然,你上半节的话倒还不错,至于说是文明国也有顽耍的事,虽然不错,只是我们那一样学问及得到人家?单单学他这样,想想合人家争什么强弱呢?”大家听了这些话,不免一齐扫兴,又得没驳他,也就不肯去吃华甫翻台的酒了。华甫气得面皮失色,停了半晌道:“小弟无端叨扰,应该覆东,世兄说出这些败兴话来,弄得大众离心,这不成了诸同志的公敌么?”定辉笑了一笑,也不则声。座上的倌人,一齐听的呆了,也不晓得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万少大人的酒摆不成。那倌人背后站着一个大姐,便插嘴道:“双台酒已经有人回去交代过哉,各位大少勿去末,万少大人阿要摊台!”华甫弄得局蹐不安,只得拉了定辉去咬耳朵,务必代他邀三五个人去一坐以全场面。定辉始而不肯,继而看他的脸上实在难过,几乎要哭出来的光景,却不过情,只得答应,重复入座,把“代请几位同学陪他去做个收梢”的话合众人说知,内中本有几个人是极喜热闹的,碍于定辉那几句话不好意思同去,今听他如此说,便乐得顺水推船的答应了。于是叫拿稀饭吃了,大家分头,有回去的,有跟万华甫同走的。定辉一人回到客栈,写了几封给湖南同学的信,等等华甫尚未回来,便先就寝,一时睡不着,添了无数的想头,暗道:“看这万华甫合倌人那种亲热的样儿,恐怕贪恋着要下水哩。为他牵掣,恐一时动不得身,错了考期,如何是好?” 又想道:“我所以投奔他老人家,也是为的出洋权宜之计,其实这番举动,还是何赖人的劣性,要算毕生之玷了。如今摆脱不开,倘所事无成,更觉乏味。”想到这里,不觉懊丧起来。 听得隔壁钟鸣三点,方才睡着,次日直睡到九点钟起来。梳洗已毕,只见柳升进来问道:“昨晚我们少爷同少爷出去,直到天明才回栈的。听得董贵说,是吃了两台花酒。少爷是有主意的人不要紧,我们少爷从来没有经过,恐怕他迷了婊子动不起身,怎好呢?倘有一差两误,将来回去,柳升当不起这个重担。” 定辉听了他话,一脸的没光彩,勉强对他道:“昨日之局,本是有人请我,顺便请你们少爷的。我是没法儿应酬朋友,你们少爷偏偏又要翻台,我劝他不听,只得先回来了。如今怕他迷恋,只有趁早上船。明天晚上恰好有船开,莫如检点行李,上了船就好了。”柳升连答应了几个“是”,自行退出。又停了好半天,十一点钟敲过,万华甫才起来,走到定辉房里,邀他去吃馆子。定辉道:“我吃过早饭了。”华甫定要拉他同去坐坐,定辉正想劝他早行,便也不辞。走到雅叙园,点了几样北菜,华甫一边饮酒,定辉一边劝说早走的话。华甫昨日听了他一番议论,把那住夜的念头早打退了许多,倒底少年气盛,也想做个维新的人杰,就一口应允了。次日附轮北上。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史维新喜膺总教 中丞课吏妙选真才 却说定辉与华甫上了轮船,此番坐的却是大菜间,果然宽畅舒服。次日出口,风平浪静,两人“此处原文有缺失”栏看看海中景致,只见水连天,天连水,水天一色,四顾无边,几只沙鸥,回翔上下。定辉把些测量的方法,机器的作用,合华甫说了解闷,华甫全然不懂,便来夹七夹八的问起来,弄得定辉没法儿回答。 正在不耐烦的时候,却好里面请吃饭,然后打断话头。上的菜,第一样是牛肉,定辉吃着,甚觉香美,华甫不知,咬了一口,哇的一声,呕出许多秽物,伺候的人,大家掩鼻,连忙替他揩抹干净。定辉见此光景,心中暗笑,就吩咐:“下餐开中国菜吧。”到了晚上,风略大些,华甫弄得躺在“此处原文有缺失”上,呕吐不止。 定辉忖道:“贵家子弟,原来同废人一样,四万万人中又去了一小分了。”捱到青岛上岸,华甫已是面黄肌瘦的了。好容易到得济南,说不尽一路风沙,举目有山河之异。一行人找到了华甫母舅的公馆里来,暂时住下不题。 且说他母舅也是长沙人氏,己丑科的翰林,姓王名文藻,表字宋卿,为人倜傥不羁。那年行新政的时候,他觑便上了个改服色的条陈,被礼部压下,未见施行。他郁郁不乐,正想别的法子,偏偏各样复旧的上谕下来,只索罢手。他的名望也就渐渐低下去,只好穿两件窄袖的衣裳,戴上副金丝边的眼镜,风流自赏,聊以解嘲而已。那知事不凑巧,过了两年,又有义和团的乱子出来,连他那金丝边眼镜都不敢戴了。其时义和团尚未到京,宋卿逢人便说这是乱党,该早些发兵剿灭,那日到他同年蔡襄生的寓里闲谈,又骂起义和团来。襄生道:“老同年快休这样,都中耳目很近,现在上头意思,正想招接他们,抵当外国哩。”宋卿得了这个消息,吓了一大跳,心上着实怀着鬼胎。到家里盘算了半夜,心上想着,现在要得意,除非如此如此。主意打定,半夜里起身,磨好了墨,立刻做了一个招抚义和团的折子,把义和团说得有声有色。这个条陈上去,比前番毕竟不同,等到召见时候,宋卿又趁便讲了些招安方法,果然把那些义和团招到京中,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后来看看风色不好,就携眷出都,靠着那条陈的虚名,倒也一路并无阻碍。及至外国人指索罪魁,他幸而声名不大,外国人不拿他放在心上,得以安然无事。只是事虽平静,京里却去不得,恐怕露了面,叫人家说出前事,有些未便。但是闲居乡里,又不甘心,家下纵还有点积蓄,是用得尽的。那时他姊丈万抚台正做着河南藩司,他就发一个狠去找他。姊丈见面后,着实怪他道:“老弟!你也忒没耐性!你当翰林是第一等清贵之品,只消循资按格,内而侍郎尚书,外而司道督抚,怕没有你的分吗?为什么动不动上折子,弄到翰林都当不成了,这岂不可惜吗?”说得宋卿满面通红,半晌才说出话来道:“小弟也是功名心太热些,论理揣摩风气,小弟也算是竭力的了,上头要行新政,就说新政的话,要招义和团,就说招义和团的话,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去处吗?时运不济,那就没法了。如今千句话并一句说,只要姊丈替我出力,找个维新上的事业办办,过了几年,冷一冷场,仍旧去当我的翰林便了。” 万藩台听他这般说,究竟至亲,他又是翰林,将来仍旧得法,也未可知,那有不看重他的道理?便道:“维新上的机关,一时还未必就动,我且写封切实信,问问山东抚台姬筱山同年,看有什么好些机会,替你图图。”当下就留他署内住下,见了姊姊,自有一番话旧的情景,不须细表。 过了一月,山东回信来了,内言:“令亲王太史,弟久闻其名,是个维新领袖,现在敝省创办学堂,正少一位通知时务的总教习,若惠然肯求,当虚左以待,每月束修,愿奉秦关双数”云云。万藩台看了此信,喜形于色,忙请宋卿来给他看,就催他动身。宋卿也是欢喜,便收拾行车上路。在路上晨餐晚宿,好不辛苦。但北道风沙,宋卿是领略过的,逢墙写句,遇店题诗,颇足解闷,也不觉得日子多了。到了济南,找到人和书屋熟店里住下,就雇了一辆轿车上院。姬抚台立时开中门请进,王翰林认了老前辈,自己分外谦恭。姬抚台道:“宋翁新条陈,都中早已传播,可惜没见举行。现在时势是不能再守旧的了,兄弟正想办个学堂,开开风气,可巧上谕下来,今得我公整顿一切,真是万分之幸。”宋卿谦让一番,说道:“老前辈提倡学务,自然各色当行,不知办些什么仪器书籍,请了几位教员?”姬抚台道:“却还未办,只等你来翁来调度,教员有了十来人,只西文教员尚缺。”宋卿道:“有个舍侄,是在上海学堂里卒业的学生,现时尚在上海,要想出洋,若请他做个算学教习,那是专门之学,必不辱命的。”姬抚台道:“既然令侄在上海,便请他办些仪器书籍便了,不知需用若干款项,好叫藩司拨汇。”宋卿道:“书倒还好,只仪器要向外洋购运,是不容易办的,粗备大概,也要二三万银子光景。”姬抚台就请他开个单子,好去照办。宋卿道:“这些器具名目,晚生虽开得出,只是办得齐全办不齐全,却拿不定。舍侄在上海多年,又那化学、格致里的器具是看惯用惯的,那件有,那件没有,还是他在行些。要办,莫如但寄款去,听他作主,妥便些。” 原来山东省虽办学堂,却是人人外教,正在无从着力,却好王太史说出这些方法,怎敢不依?当下姬抚台-一如命,因为请教这王太史的事多,足足谈了两个钟头,才端茶送客。宋卿又拜两司,未见。次早,藩台亲到下关书,送到二万银子的汇票,又托他写信,请他今侄办好书器,便来学堂,延为算学教习。 宋卿大喜,送了藩台出去,连忙到银号里,将票子划为三张,寄一万五干银子到上海,叫他侄儿购办书器,余二千寄到长沙接他妻子出来,三千留下作为租公馆等用。布置已毕,择日搬进学堂。原来那学堂里人尚寥寥,学生亦未招足,教员到了三位,倒有两个是学堂里造就出来的;只有一位收支,是江苏人,姓吴;一位学监,是绍兴人,姓周,上海洋行里伙计出身,略识得几个西文的拼音,大约经书也读过两三本,曾在洋行里发财,捐个通判到省,因为大家都说他懂洋务,所以就得了这个差使。当下总教习到堂,周学监赶忙衣冠谒见,宋卿吩咐他道:“学监是顶要紧的差使,学生饮食起居,一概都要老兄照料,万一学生荒功闹事,那就是老兄之责。”他站着答应了几个“是”,方才退出。吴收支又来见,宋卿看他样儿,也合自己从前一般窄袖皮靴,露出一种伶俐样子,进来就是一个安,问大人的“此处原文有缺失”铺安放那间屋里,一切应用物事恐有想不到的,请开条照办。王总教道:“屋子不拘。兄弟除了随带应用之物,一概不消公中开支。老兄不见兄弟的亲笔条儿,不要瞻化钱吗?” 吴收支也答应几个“是”,出去了。只那三位教员,却大模大样的,停了半日,才有个名片来见。宋卿请他进来,每人作了一个揖,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宋卿见他们这样,只得敷衍他几句,心上却着实厌恶他们。这月里正还没事,大家吃饭睡觉。 过了十余日,抚台打发人来,请王总教衙门里去有事相商,宋卿忙打轿上院。抚台请在签押房里见面,谈起来是为课吏的事,请他拟几个时务题目。那知这位王太史的时务,是要本子上誊写下来的,凭空要他出题目,就着实为难。不好露出不济的马脚,拈了一枝笔,坐在抚台的公事桌上凝思,头上的汗有黄豆大,一颗一颗从颈脖子上挂到那硬胎海虎绒领里去了。好容易做成了两个题目,恭楷誊真,双手呈与抚台。姬公看了,莫测高深,只笼统赞了声“好”又说日后考毕,还要请费心评定甲乙,这是新章课吏,关系他们前程,务要秘密才好。当下送客不提。 且说课吏的日期定得忒匆促了些,有几位新到省的州县,直急得佛脚也无从抱起。单表内中有一位尽先补用直隶州金子香,是浙江绍兴府人,家里有十来万家私,只是胸中没得一点儿墨汁。此番听得姬抚台课吏极为认真,要有不通的人,前程大为可危,便整日抬着轿子,在各候补熟人中托代找枪手,那里找得到,足足瞎撞了一天,回到公馆里,大骂:“用乐贼示,捐班还府,为会如要考,早驼得挨拉开心,夹脱子宫,倒也几千银子跺!”正在那里发牢骚,可巧学堂里的周学监是他同乡熟人,前来探望他。金子香满面愁容,周学监问其所以,原来为此,因献策道:“听得我们总教习昨日上院,抚台请他出题目的,我今晚回去,替你作个说客,但你须出个二三百银子,只说是仰慕他学问,情愿拜在门下,有了银子,我去说法,那怕他不收?只要明日见面求他,包管晓得些出处,便好下笔了。 就使题目不是他出的,请他多拟几款条对,也可应应急。考官究竟比考童生宽,将就得过,也没事了。”子香听他说得有理,又系同乡,知他不给自己当上的,便进去取了三张银票,每张壹百两,双手奉上,又拜托了一番。周学监拿了他三张银票,回去见了王总教,先探口气,说他同乡某人,怎样仰慕,怎样孝敬,要拜投门下的意思。王总教那有不愿,自然一说便成。 他便呈上两张银票,却干没有了一张。次日金直刺来拜,王总教着实抬举他,叫收支招呼厨房另外备了几样菜请他吃饭。说起课吏要请教的事,王总教道:“这个容易,题目是我出的,外面却不好说出去,抚台大人极秘密的,待我把出处翻给你看便了。”立起来开了自己的那个书箱,左翻右翻,把两个题目找出,原来是格致书院课艺里的现成文章,倒有五六篇,只题目上有两三字不对。金子香字是认得的,看看题目不符,就要请教。王总教道:“这几个字也差不多,是他刻错的,你照我的题目抄便了。好在卷子仍是我看,把你取在前头就是了。” 子香大喜过望,连忙又请了个安道谢,方才别过。次日便是考期,所有的候补同通州县齐集在院上,静候考试,抚台亲自监场,题目出来,问的是矿务,偏偏那个“矿”字照着周礼古写,大家不认得,只面面相觑,又不敢问。内中有几个人肚子里略略有些邱壑,尽其所有写上,都是牛头不对马面。只金子香官星透露,坐的位子也好,靠着墙壁,离着抚台很远,可以做得手脚,便把那课艺取出,对准题目,拣一篇极短的一字一句学写,捺定性子不叫他错。从九点钟写起,直写到下午五点钟,才把这本卷子写完。出得场来,那学堂里的周学监,已在他公馆里久候了。这时见面,一番感激,是不消说。当晚就请周学监到北诸楼,又邀了几个同乡朋友,预请一顿喜酒。 再说抚台收齐卷子,大略一番,通共七十一本,倒有三十多本白卷,其余的或几十字一篇,或百余字一篇,大约没得到二百字的,也不知他说些什么。又打开一本,却整整的六百宇,就只书法不佳,一字偏东,一字偏西,像那“七巧图”的块儿,大小邪正不一。勉强看他文义,着实有意思,翻转卷面,写的是“尽先补用直隶州金颎”,心里暗忖:捐班里面,要算他是巨擘了,为何那几个字写得这般难看呢?随即差人请了王总教来,把卷子交给他,请他评定。这番王总教看卷子,不比那出题目的为难了,提起笔来,先把金子香的卷子连圈到底,说也奇怪,那歪邪不正的字儿,被他一圈,就个个精光饱湛起来。 以下几本,随意批点,送呈抚帅。姬公见金颎取了第一,看他批语,是“应有尽有,应无尽无”八个字,便笑道:“我公的眼力实在不错,兄弟就拟这本头一,八字批得真正确当。” 又看底下有的批:“两个黄鹏鸣翠柳,文境似之。”姬公看了,却不懂得,说:“这本据兄弟看来,颇有些不通的去处,为什么倒批他好呢?”王总教道:“晚生这个批语,原是说他不通。那两个黄鹏大柳树阴中对谈,咱们正听不出他说的是些什么。” 姬公也大笑道:“我公真是倜傥诙谐。”王总教又道:“看这金颎的文字是极通达时务的人,倒好办两桩维新事件。”姬公点头称是。次日,挂出名次牌来,那交白卷的停委三年,余下俱没有什么出进。金子香因自己果然取了个第一,忙去谢老师的栽培。王总教叹了口气道:“我们中国的事总是这般,你看上头出来的条教雷厉风行,说得何等厉害,及至办到要紧地方,原来也是稀松的。我想这回抚院课吏,要算得你们候补场中一重关了,抚宪自己监场,抢替也找不得,夹带要翻也碍着耳目,他亲口对我说,要有不通的关系前程。我只通那些不通的应该功名不保,谁知弄到临了,交白卷也的不过停委三年。七十一个人,除了三十多个交白卷,又除了老弟一位,其余几十本卷子,那本是通的?一般安安稳稳静等着委差署缺,不见什么高低。既然如此,何必考这一番呢?老弟文章好丑不打紧,你却全亏我在抚宪面前替你着实保举了几句,说你懂得时务,大约将来差使有得委哩。只是时务书,以后倒要买些看看,方能措施有本。”金子香听了王总教的这些名言,一句句打在心坎上,说不出的感激,随请教应该看些什么时务书。王总教见他请教,就开了几部半新不旧的时务书目录给他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学华文师生沆瀣 听演说中外纠缠 却说王总办送出金子香,回到卧室,检点来往信札,内有上海寄来他侄儿的信,说汇款已经收到,但仪器购办不易,总须再歇两三个月,方能带了前来,自己放宽了这条心。只长沙的汇款,不知何时可到,家眷如到济南,总要半年以后,正是客居无聊,闷闷不乐。按下不表。 且说他侄儿名公博,表字济川,父亲名文澄,表字淹卿,合宋卿是嫡堂兄弟。长沙宗族的法则,向来讲究,虽然堂弟,犹如胞弟一般,所以他同宋卿往来,极其亲近。这淹卿从小飘流上海,做了大亨洋行买办,几年间颇有几文积蓄,因娶了一房妻室,生下济川,到他十三岁上,送入外国学堂读洋文。 济川天分极高,不上三年,学得纯熟。谁想他父亲一病死了,济川就想照外国办法不守孝,不设灵,早早的择地埋葬;他母亲不肯,定要过了百日才准出材,因此耽搁许多洋文功课。及至出材的时候,他母亲又叫他请了许多和尚道士,在家讽诵经忏,济川虽不敢不依,然而满肚皮不愿意,躲在孝堂里,不肯出来合那和尚道士见面。好容易把他父亲骸骨安葬罢,又要谢孝,一切浮文,足足闹了四五个月,才得无事。其时已离学堂放年假不远,济川赶到学堂,原只打算降班,岂知学堂里的教习,本有些不愿意他,借此为名斥革了出去。济川这时弄得半途而废,对他母亲哭过几次,要想个法儿读洋文,他母亲劝道;“我儿!你也不须那样悲戚!你老子虽死了,他却薄薄的有些家产,横竖不在乎你赚钱吃饭,那劳什子的洋文读他做甚?据为娘的意见,不如请个先生家里来,教你读中国文,你叔叔也是翰林,你将来考中,合叔叔一样,何等体面?为什么要学洋文?学好了也不过合你老子一般,见了外国人连坐位都没有的,岂不可耻?”这济川原来孝顺的,又听他母亲说得痛切,再兼觉得自己中文实在有限,暗思我且把中文念通了,然后去读洋文不迟,有了三年底子,也比别人容易些。想定主意,连连称是。他母亲见他允了,就托了几处亲戚,访请一位名师,每年束修一百二十两,自此济川就在家里读书。那先生姓缪,是在江阴书院里肄业的人才,颇有几分本事。起先教他经书,不上一年,温故知新,五经均已读熟。先生就拿东莱博议讲给他听,传授他做文章的法儿,又叫他左传要读熟。他向来未遇名师指教,今得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理,那有不服的道理?自然奉命惟谨了。叫他读左传,他就把一部左传翻来覆去的读起来。读到第六本宣公那一册,有什么“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一节,为他事迹离奇,留心细看,看出破绽来了,大启疑心。 要想问问先生,可巧先生有事出去。等到天黑回来,他把这本书摊开,对着先生问道:“书上的话,谅来决非谣言。”先生道:“书乃圣经贤传,岂有造谣言的道理?”他道:“既然如此,这节学生有些不懂。那鉏麑说的一番话谁听见的?如何会传到左氏耳朵里把他写上?”先生道:“这作兴赵宣于的家人们听见的。”他道:“赵家既有人听见,知道他要杀主人,为什么不把他捉住,倒随他从容自在的触槐而死呢?譬如我们家里有了刺客,是决不能不捉的,一人捉不住,喊了众人,也把他捉住了。先生常说左传文章好,据学生看来,也不过如此,这分明是个漏洞。”先生被他驳得没话说,发怒道:“读书要观其通,谁见你这般死煞句下,处处要恁般考到实处,那就没一部书没驳的了。”他见先生发怒,也只得罢手。过了些时,抽了一部欧罗巴通史,找出几段问问先生。这先生虽系通人,没得那般八股习气,却阁不住他如此考问,可巧有别的事,就便辞却这馆,荐一位浙江学堂里出来的教习,是他朋友瞿先生。到次年正月里,瞿先生来开馆,一般也是拜孔夫子,请开学酒。这瞿先生却比缪先生开通了许多,打开书箱来,里面尽是新书,有些什么鲁索民约论、孟德斯鸠万法精理、饮冰室自由书等类。他所讲的,尽是一派如何叫做自由,如何叫做平等,说得天花乱坠。济川听了,犹如几年住在空山里面,不见人的踪迹,忽然来了一位旧友密切谈心,那一种欢喜的心,直从肚底里发出来,暗忖道:“这才好做我的先生了!”谁知这位先生议论虽高,却不教他做什么功课,只借些新书给他看,平空演说演说他。忍不住要请教些实在的功课,先生没法,只得出去买了几张暗射地图,又是地理问答,打算教他初级地理。他道:“这些从前学堂里通都学过。”先生不信,拣几个岛名试试他,果然记得,那真没法难他了。以此类推,可见浅近的物理学、生理学类他都晓得。归到根来,只有仍旧教他中文。于是又买了几部选本古文,想要传授心法。打开一看,乃是什么战国策,默诵一篇,连句子自己也有作不出的地方,就只有欧阳公的几篇记,三苏的几篇论,好拿来讲给他听。又叫他每逢礼拜六作文。幸而这先生是济川拜服的,有些错处,可以将就过去,也不来挑剔先生了。但事不凑巧,有这位极开通的儿子,就有那位极不开通的娘亲。 且说济川的母亲,因为丈夫死了,觉得自己是个未亡人,没得什么意兴,拿定了个修行念头,简直长斋绣佛,终日的念“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倒还罢了,偏偏信奉鬼神,又是要烧雷祖香,又是要拜斗姆,七月半定要结鬼缘,三十日定要点地藏灯,济川劝了几次,说天下那里有鬼神?就是有鬼神,他的性质总不同人一样,人去恭维他,他那里得知?至于雷能打人,并非有什么神道主使,只因人不晓得避电的法儿,触了那电气,自然送命,烧烧雷祖香,也避不了电气。北斗是个星,天空有行星、恒星两种,恒星就是日,行星就同我们地球一般,外国人看出来的,那有什么神道在里面?拜他何益!他母亲道:“你这孩子,越说越不象样了,连神道都要诬蔑起来。据你说来,祖宗也是假的,供他则甚?那不把香烟血食都绝了么?昨夜我做梦你父亲同我要钱使用,我正要念些经,焚化些冥钱与他呢。你读你的书,休来管我闲事。” 济川被他母亲抢白一顿,肚里还有许多道理,也不敢说了。 出来走到书房寻思,母亲那般执迷不悟,总是没学问的原故。 女学不开,中国人没得进化的指望了。因此,动了个开女学堂的念头。一日,合瞿先生说起,瞿先生大喜道:“看你不出,年纪虽轻,却有这般见识,怪不得人家要看重青年。这女学堂前两年有人办过,但是没有办好,如今我有几位同志,正商量这件事大家凑钱,每人出洋五十元,现已凑成十分,有五百块的光景。想开个小小女学堂,但只也要三千块左右,那二千多竟没处设法。你可能筹划筹划,赞成此番义举?将来历史上也要算你一位英雄。”济川听了这话,尤其踊跃。只是家里有些积蓄,都放在庄上,那里几千,那里一万,自己虽然晓得,却抢不到作主。倘若同母亲说明,包管驳回,要先生替他想个妙计出来。瞿先生眉头一绉,想了半天,道:“这事容易。我听说令堂欢喜吃斋念佛,料来功德是肯做的。待我假造一本缘薄,只说龙华寺里的和尚募化添造一座大殿,只少二千五百块洋钱,要是肯捐,功德无量。你拿进去给他看,就说是我的来头,包管有点边儿。”济川听了,拍手大笑道:“先生妙策入神!中国人只晓得诸葛亮,先生就是个小诸葛了。”瞿先生被学生这样恭维,把金丝边眼镜里的眼睛一抬,也自扬扬得意。就在书架上找着写输联用剩的旧黄纸,取来裁订了一本缘簿,写了无数功德话头,作为募启,后面写某道台捐几千,某总办捐几千,某太太捐几千,总之,没有几百的一款。变了几种字体,做得一毫看不出是假的。次日,墨迹陈了,又慕仿了寺里一颗印印上,然后交给济川,捧了进去。他母亲见了,果然信以为真,念声“阿弥陀佛”,原来先生也相信这个,你是个谤毁神佛的,为何也肯拿进来?济川发急道:“儿子只说神道没有佛是有的,这个原应该信他的。”他母亲道:“我在上海多年,早听说龙华是个大寺,烧香的人也很多,却没有去烧过香,几时也要去走一趟才是。”济川捏了一把汗,暗道:他这一去,那话儿就穿崩了,如何使得?便道:“那龙华寺路远哩。平时山门都关起来的,只三月里才开呢。这缘簿,先生说,只要我们捐上二千五百块洋钱,就好买料修造大殿了。这功德有一无二,佛在西方,也要记下我们名字,算是第一件功劳。母亲定是寿高八百,儿孙们也后福无穷。”他母亲道:“我儿这话一些不错,如来佛一粒米能普救天下的荒年,我们就靠着他吃饭哩,替他修修大殿,还不应该么?你快去把缘簿上了,答应先生,我叫人去请钱店里的李先生来,叫他“此处原文有缺失”洋钱便了。”济川含笑棒了簿子出来,-一与先生说了。瞿先生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当下不禁大喜,就叫济川写在簿子上。济川道:“学生的字不好,请先生代写罢。”瞿先生把脸呆了一呆道:“那却使不得!不论好坏,总是你的亲笔。” 济川只得自己写好。次日,果然二千五百块的洋票写来了。 瞿先生道:“此款且交与我收藏,此时房子还未看定哩。待一一布置妥贴,开学时再同你去看。”原来这瞿先生在上海混得久了,颇沾染些滑头习气,他那里开什么女学堂?因为同几个书铺里伙计约定了翻刻一部书,原不过借济川这笔款子活动活动,赚出钱来,将来或是归本,或是捐入女学校里,由他怎样造言搪塞。济川不知,还当是真的,过了两月,才催问他道:“先生!为什么还不开学?”瞿先生道:“那有这般容易?房子还看不成。你想上海寸金地,稍为宽敞些的房子,人家不叫他空着,早赁去开店了。开学堂是贴本的事,万不可出重价租房子的,所以为难。”济川听得,十分焦灼,可巧有从前两位同学放假,同来看望他,约他到民权学社里去走走,济川欣然应允。这日先生有事出去,要耽搁几日才来,济川乐得偷闲,当下就合他同学到得民权学社。这学社不比别处,济川进去,只见那些学生一色的西装,没一个有辫子的,见了他三人的打扮,都抿着嘴笑。济川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觉着背后拖了一条辫子,就像猪尾巴似的,身上穿的那不传不俐的长衫,正合着古人一句话,叫做“自惭形秽!”那两个旧同学领他到了一处楼上,找着熟人,谈起来都是说的中国那般那般的腐败。 正在谈的高兴,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一头是汗,把草边帽子掀起,拿来手中当扇子扇。大家立起道:“宋学长请坐。”那人把头略点了点,拣张小方杌坐了,说道:“诸君还在此闲谈得快活,外边的事不好了!” 且说济川的旧同学,一姓方叫方立夫,一姓袁叫袁以智,他那熟人便是胡兆雄,来的那人就是宋公民。当下公民忽说出那句突兀的话来,大家惊问所以。他喘了口气道:“说也令人可气!云南边界上的百姓,因为受了官府逼迫,结成一个党,想要抗拒官府;官府没法,想借外兵来剿灭他们。诸君试想,外国人是惹得的么?他们借此为名,杀了我们同胞,还要夺了我们土地,岂不是反了?为此我们几位义务教员,印了传单,约些同志在外国花园演说,这时预先运动去。诸君见过传单,务必要到的。”大家诺诺连声,义形于色,又痛骂一回云南官府,方才各散。济川是不用说热血发作起来,恨不能立时把云南的官府杀了才好。到得书房,何曾肯好好睡觉?靠定椅子,咬牙切齿,恨恨不休。家童见了,不知他为了何事,满面的怒气,暗道:“我们少爷今天出去,一定吃了人家两个耳光没有回手,所以那般动怒,倒不好走开,他发起脾气来,少不了一顿拳脚。”只得站在书房门口趔趄着,欲进不进。济州连问外面何人?他才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济川看他那样儿,竟同百姓怕官府的样子一样,因叹一口气道:“你也不犯着这般怕我。论理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不过你生在小户人家,比我穷些,所以才做我的家童。我不过比你多两个钱,你同为一样的人,又不是父母生下来应该做奴才的,既做了奴才,那却说不得干些伺候主人家的勾当,永远知识不得开,要想超升从那里超升得起。我新近读了汉书卫青传,卫青说:“人奴之生,得免答辱足矣!中国古来的大将军,也有奴隶出身,当他做奴隶的时候,所有的想头,不过求免笞辱,简直没有做大事业的志向,岂不可叹?我如今看你一般是个六尺之躯,未必就做一世的奴才,如来说请佛众生一切平等,我要与你讲那平等的道理,怕你不懂,只不要见了我拘定主人奴才的分儿就是了。”那家童听了他这番大议论,丝毫摸不着头脑,一会又说什么汉书,想来就是两汉演义了,忖道:“怪不得人家说我少爷才情好,原来两汉演义那部书都记得这般熟。”一会儿又说:“什么如来佛,更是骇怪道,好好的怎么念起经来了?什么奴隶平等,一概不懂。”岂知济川是练就这一套儿,碰着题目对手总要发挥发挥,吐吐胸中郁勃之气。 闲言少叙。到了次日,济川一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合他母亲禀过,说要回看朋友。他母亲叫他吃了早饭去,他那里等得及,回说不饿,走到书房,把旧时的操衣换了,拿辫子藏在帽子里,大踏步的出门而去。走到外国花园,却静悄悄地不见一人,寻思这些有义气的人儿,怎么也会失信?日已三竿,还不到来。回转一想道:“嗷!我却忘记问问他们约的是几点钟?真正上当哩!今儿只好在此候一天罢!”等到午牌时分,肚里饿的耐不得,才看见有人把些演说桌椅向正厅里搬了进来。 要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入会党慈母心惊 议避祸书生胆怯 却说济川见人把桌椅搬入正厅,便跟上去,问他那班朋友为什么还不见到?搬椅子的道:“早哩!说的三点钟来。”济川无奈,只得在就近小面馆里买碗面吃了。呆呆的等到三点钟,果然见两个西装的人来到墙边,贴了两张纸头,上面夹大夹小的写了许多字。近前看时,就是宋公民说的那几句话儿,添上些约同胞大众商议个办法的话。又歇了多时,才见三五成群的一起一起的来了。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中间夹着一两个有胡子的,又有几个中国装的。济川等他同学,总不见到,看看大众已拣定座儿坐下,只得也去夹在里面坐了。第一次上台的人,就是那一个有胡子的,说的话儿不甚着劲,吱吱咯咯的半吞半吐,末了又是什么呼万岁的祝词。大众听了,却也拍过一回掌。 第二次是个广东人,说的是要想起义军的话,那拍掌之声,也就厉害了些。恨的是到了后面,他却变了调儿,说些广东话,多半人不懂的,也有凑着热闹拍掌的。旁边有些女学生,不知那个学堂里出来的,年纪都是十八九岁上下,只听见克擦一声,啊呀一声,大众注目观看,并无别事,原来是一位女学生身体太胖了,椅子不结实,腿儿折了,几乎仰翻过去,就有人连忙替他换了一把椅子。这个当儿,可巧有两个流氓,带了姘头来看热闹,却好紧靠着济川的座儿。听他那姘头问道:“这班人在这里做些什么事情?”那流氓答道:“这都是教堂里吃教的,在这里讲经呢!” 济川听了,不禁好笑。跟手就是一个黑大汉上台,脚才跨到台上,那拍掌之声,暴雷也似的响,只济川坏知他是谁,无从附和。果然这人说法与众不同,他道:“自己到过云南,那里的官府如何残酷,如何杀百姓是不眨眼的,那百姓吃了这种压制,自然反动力要大起来了。”又说他自己也是不得意的人,有什么事不肯做。说到此处,拍掌之声,更震的耳朵都要聋了。 台下有几个人,脸都泛红,额上的筋根根暴了起来,济川也是鼻中出火。谁知他那话是一开一合,转过来说,还是和平办法,电告政府,阻住那云南官儿借外国兵的事,问大家愿意不愿意,要是愿意,就请签下字。殊不知这场热闹,来听新闻的人居其大半,除去民权学堂的学生,真正他们同志也就有限了。当下有许多拍掌的人,听见要签字,都偷偷的躲了出去。只济川是个老实人,不知利害,见大众签字,他也签上个字。当时签字已毕,不免彼此聚谈一番,哄然而散。过了几日,济川只当他们真有些儿举动,便踱到民权学堂打听消息。谁知进去,只见几个粗人在那里看房子。问起众人,说又到那外国花园去了。 问其缘故,无人得知。仗着自己能走,便奔到外国花园。到得那里,偏偏错了时刻,大众已散。济川只得折回。走过一“此处原文有缺失”茶馆,进去歇歇脚,见有卖报的,济川买了个全份,慢慢的看着消遣。忽然见一张报上,前日那外国花园的演说,高高登在上头,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这一喜非同小可,觉得他们也算为同志,非常荣幸。正想再到民权学堂里去,合他们谈谈,不料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算计回家路远,怕有耽迟,原来济川家里母教极严,回去过晚了是不依的,只得付了茶钱下楼,一径回家。可巧瞿先生来了,问他到那里去这半天,济川正自己觉着得意,要想借此做做先生,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先生道:“暧哟!你上了当了!他们这班人是任了自己的性乱闹的,又不是真正做什么事业,只借点名目,议论一回,上上报,做几回书,贪图生意好些,多销几分儿。明仗着在上海,一时没人奈何他,故敢如此。那云南好好的,有什么官府借外国兵杀百姓的事?都是捕风捉影之谈,亏你肯去信他。将来闹得风声大了,真个上头捉起人来,那时连你带上一笔,跟着他们去坐监,才不得了哩广济川向来是佩服先生的,这时听他说话太觉不对,自己一团高兴,被他这么一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不觉气愤愤说道:“先生这话错了!做了一个人,总要做些事业,看着大家受苦,一人在家里快活,那样的人,生他何用?他们要上报做书,话也多着哩,为什么拣这些忌讳的话放上去?我所以信他,是真就算打听不甚详细,总也有点因头。难得这番热心,想要运动起来,真不愧为志士。况且内中有人到过云南,晓得那里官府待百姓的暴虐,说得何等痛切!难道也是假的?这些话说说,也教官府听见,怕人家不服,不至依然草菅人命。先生倒叫他不要说,恐怕招祸,又叫学生不要去听,恐怕跟他们坐监。学生要做个英雄,死也不怕,不要说是坐监。我们热血的人,说话是莽撞的,先生体要动气。”瞿先生大怒,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那金丝边眼镜掉了下来,几乎跌破,骂道:“你这孩子,越发不知进退了。我合你说的是好话,原是要保护你,恐怕你受累的意思。他们那里头的人,我虽不认得,也有几个晓得他们来历。那有什么热心,不过哄吓骗诈。 即如那位广东人,是著名的大滑头,他配讲到那些话吗?只你没阅历去信他们,将来吃了苦头,才知后悔哩!你说官府怕人家议论,不至草菅人命,你那里见官府草菅过人命来?况且他那几个人的议论,也不会就惊动到官府。你说你是热血,难道我就是凉血不成?不要我把你的血也带凉了,你不守学规,我教不得你,另请高明罢!”说完,就叫家人捆铺盖要走。济川见他这样,倒着急了,只怕母亲不答应,只得回转脸来赔罪,再三挽留先生。这瞿先生得此美馆,也非容易,如何使肯舍之而去?那般做作,原因太下不去了,料想学生总要服罪的,今见他如此,便也乐得收篷,道:“既然你自己晓得错处,我就不同你计较。自此以后,只许埋头用功,再不要出去招这些邪魔外道来便了。”济川诺诺的答应了,心里暗忖道:“我这先生向来是极维新的,讲的都是平权自由,怎么这外国花园一班人他会叫他不是,又劝我不必去附和他?这样看来,什么维新守旧,都是假的。又且听先生一番议论,倒像卫护官场,莫非他近来得了什么保举,也要做官了,所以这般说法。以后合学堂究竟如何?待我来问问他看。”想定主意,便问道:“先生这几日在外面运动,想是为女学堂的事,不知有些边儿没有?房子可曾租定?”瞿先生叹口气道:“房子倒已租定了,只是我们中国到底不开通,没得人来应考,新近有了两个人来报名,却又收不得。”济川惊异道:“一般是来学的人,那有不好录取的呢?”瞿先生道:“所以说你不曾阅历过,要好收我们还不收么?你道这报名的是何等样人?原来一个是兆贵里书寓里的女儿,一个是长裕里住家野鸡的女儿。”济川虽生长上海,那书寓是跟他父亲到过,不消说晓得的了,什么叫做住家野鸡却不知道。往常也听见人家说:“野鸡”二字,只道是可以做得菜吃的野鸡,此番听见先生说了这种名词,倒要请教请教。 幸亏那瞿先生诲人不倦,当下就把那住家野鸡的始末根原,详详细细的演说了半天,济川方才恍然大悟,忖道:“这样看来,我又不但要开女学堂,先要逐娼妓了。”就问先生道:“这种下流社会的种子,官府倒不驱逐么?”瞿先生道:“你这孩子又来说梦话了。你想你们外国花园演说,说的都是合官场为难的事,尚且没人来驱逐,那住家野鸡既然住在租界,他又不碍官场,为什么要驱逐他呢?”济川听了这话,也由不得要笑了。 自此常在家里用功,不去管外面的事。 过了半月,先生又有事出去了,可巧那旧同学又来看他。 济川责他道:“那天外国花园的会事,二位约明来的,为什么不到?这般没信?”方、袁二人道:“我们何尝不想来?只因外国学堂里的纪律严,比不得中国学堂,可以随便的,要是我们那天来了,一定开除我们。想那些空议论,听他无益,倘若因此开除了,倒不值得,所以未来。”济川暗道:“恁般说来,我们先生的话,也真不错了。”方立夫道:“老同学!你只知道怪我们不来,不知这班演说的人,如今都是不了!”济川大惊,亟问其所以。立夫道:“那演说直闹了三次,每演说一次,就上报一次,所说的又是有类于造反一般,既然如此,索性秘密些我倒也佩服,他那有青天白日宣言于众,说我们要造反的?老同学!你想这不是个疯子吗?好笑那些官府,当作一桩正经事务,不知道他们是闹着顽的,也不知那个传到那官府耳朵里去。虽说是上海报,然而这种报官府轻易不看的。一定是有人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你想他们把云南那些官府糟蹋到这步田地。常言道:官官相护,一般做官的人,那有肯容人骂官的?所以这里的官动了气,要捉他们这一班人,又捉不成,说来说去,总是中国不能自强,处处受外国人的压制。事到如今,连专制的本事都拿不出来,要想捉几个人都被外国人要了去。” 济川听到这里,大喜拍掌。立夫道:“老同学!且慢高兴!你说官府提不得了,是我们中国人的造化吗?他们那些演说的人,依赖了外国人,就敢那般举动,似此性质,将来能不做外国人的奴隶吗?做中国人的奴隶固是可耻,做外国人的奴隶可耻更甚!不但可耻,要是大家如此,竟没得这个国度了,岂不可伤!”济川听了这番惊动的话,由不得泪下交颐这是少年人天真未凿,所以还有良心。当下方、袁二人安慰他一番,他又急问端的。立夫道:“官府捉人的事太鲁莽了,不曾合外国人商通,外国人不答应,所以将人要去,也只三五个人,其余均闻风远避,有的到外国去了。这几个人既被外国人要去,也不至放掉,不过审问起来,不能听官府作主,要他们会审,不消说那种吓人的刑具是不能用了。官府岂不气愤,想了法儿合外国公使说话,也是无益,仍旧没得个收梢,但余党恐要株连,弄成一个瓜蔓抄,这才不得了哩。我们幸而没到场,置身事外。老同学!你去可曾签名字没有?”济川道:“不瞒你二位说,我去听说,能不签名吗?原为这事被我们先生发挥了一顿,此时倒要服他老成先见,怎样设法避脱这场祸才好?索性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倒也罢了,像这样没来由,暗暗的上了圈套,我也觉着不值得。老同学!有什么法儿想,替我想想看。只是那些官府,也真不知是何意见,如此同类相残,如何会得自强呢?” 立夫道:“你这问极有道理。譬如我们这班人,知道自治,自然不受人压制,官府虽暴,也无如之何。官府以法治人,自家也要守定法律,人家自然不议论他,这才是维新的要诀,文明国度也不过如此,如今还早哩。你签名一事,虽没什要紧,然而也要想个法儿避避才好。要是一时大意,被人家带上一笔,那却不是顽的。”济川被他们说得心中忐忑不定,当下二人辞去了。事有凑巧,偏偏他们说话的时节,济川家里的丫环细细听了去,就到里面和太太述了个大概。济川母亲听得,又是官府捉人,又是济川也有名字在内,后来又商量避祸的话,登时急得身子乱抖,忙叫济川进去。济川听见母亲呼唤,知道方才的话被他老人家晓得了,倒着实为难,只得走了进去。他母亲骂道:“你越读书越没出息,索性弄到灭门之祸了!那些造反的人可是好共的?”济川辩道:“没这事儿,方才方立夫、袁以智二人,是外国学堂里的同学,他们来看我,讲论些人家的闲事,不干我的事。”他母亲道:“你还要瞒我?我都听见了。” 济川道:“母亲定是听见丫鬟说的,他闹不清楚,知道我们说的什么,传话不实,倒叫母亲耽惊动气!”他母亲道:“你要没事便好,要有事总须叫我知道。好早早商量。”济川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来,心中着实忧虑。偏偏先生又不在家,没有知己的人讨个主意。正在躇踌,忽见书童报道:“外边有人送了一封信来,说要请少爷出去当面交的。”济川一惊,忖道:“莫非有人来拿我吗?”慌忙躲入上房。停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出来探望,迎面遇著书童道:“少爷!为什么不出去,那人说是山东寄来的银信,要面交,等得不耐烦了。”济川骂道:“你这个混帐东西,为什么不早说明?”书童呆了一呆,不知他少爷是何意见,朝外便走。济川随后走出,果然是汇“此处原文有缺失”庄上的伙计。当下问明了济川名号,与信而合符,然后交出。 济川看了,知是他叔父的,信上面又写汇银一万五干两,倒觉有些纳罕。票庄伙计请他去“此处原文有缺失”银子,他把信看完,才知是办书籍仪器的,又有请他当教员的话,便忙忙的穿好衣服,跟着那伙计到得庄上,议定要用随时去取,打了一张银票回来。可巧路上遇着瞿先生,一同来到书房。翟先生问他到那里去的?他把山东的事说了。正想问先生避祸之法,那知瞿先生一听此言,早已有心,道:“你前次闹的乱子,如今要发作了,果不出我所料。前天我看见你的名字高高在那报上,现在官府捉拿余党,你须想个法儿躲避才是。”济川正为此事耽心,忙问瞿先生躲避的法子。瞿先生道:“我已替你想出一条路道,莫如逃到东洋,那里有我几个熟人,你去投奔他,自然妥当的。你要你叔父办什么书籍仪器,我替你代办了罢。事不宜迟,须早早动身。” 济川道:“先生的话那有不是?只是学生这事不曾告知家母,且待商议定了再处。”瞿先生道:“你要不从速设法,祸到临头,那时就来不及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湖上风光足娱片晌 官场交际略见一斑 却说王济川听了先生的话分外着急,无奈把自己入会党的事,进内告诉母亲,又把想要东洋去避祸的话亦说了。他母亲骂了他一顿,说道:“我只你这个儿子,如今不知死活,闹了事,又要到东洋去,忍心掉下我吗?”说到这里,呜咽起来,弄得济川没了主意。半晌,又听他母亲说道:“东洋是去不得的,你姨母住在嵊县,来去不算过远,你到那里去住几个月,等事情冷一冷,没人提起,我再带信给你回来便了。”济川不好违拗,答应了。又说起山东信来。他母亲道:“你叔父信来叫你去,虽然是好,只我听见人家说,山东路不好走,你没出过门的人,我不放心你去,还是转荐你先生去罢。”济川听了,就去告诉了先生。瞿先生自然大喜过望,就替济川起了稿子,叫他誊好了,挟在身边,把银票也取了银子,自去置办书器,带往山东不提。 且说济川第一次出门,本有些怯生生的,幸他母亲请了自己钱铺里的伙计张先生送他前去,觉着不怕了。临行,他母亲又是垂泪,济川也觉难过。他母亲又交代他许多话,无非是挂念他姨母的套文,不须细表。济川同了张先生,带了书童,当晚上了小火轮,次日船顶万安轿歇下。张先生道:“这杭州是出名的好山水,世兄何不在此玩两天呢?”济川道:“好。”两人上岸,叫挑夫挑行李进城,讲明了一百二十钱一担。这张先生非常啬刻。却有一般好处,替人家省钱,就同首自己省钱一样。当下不但挑钱讲的便宜,还要把些零碎对象自己提了,向那轻的担子上加。挑夫急了,弄得直跳,口口声声的苦恼子。济川看此情形,又动了侧隐念头,添了一个担子才罢。张先生恨恨的叫声:“世兄!你没有出过门,到处吃亏,又上了你们的当了!那挑夫脾气是犯贱的,不加上他点斤两,他也不觉得你的好处,倒要敲起竹杠来。”济川笑道:“这些苦人儿,宽他们些有限的,大处节省,听你罢。”进了城,找着客店,每人一百二十文一天,饭吃他的,好菜自备。当日匆匆将对象行李安放停当,天光已黑,胡乱吃了些晚饭,打开铺来睡觉。济川才躺下去,颈脖子上就起了几个大疙瘩,痒得难熬,一夜到亮,没有好生睡。 那张先生却是呼呼大睡,叫也叫不醒。次日饭开上来,一碗盐菜汤,就是白开水冲的,一碟“此处原文有缺失”菜,咸得不能入口,济川只得停着不食。那张先生尽让他吃,他说:“我不饿。你先请罢。” 张先生就不客气提起筷来,呼拉呼拉几口就吃了一碗。直添到三碗才肯放手。济川看他如此,自己无奈,只得叫书童找店里伙计,端了两碗面来,主仆才饱餐一顿。饭后无事,合张先生商量了,加了厨房四角洋钱一天,另备几样精致的小菜,又把“此处原文有缺失”铺换了,然后议到出游。 次日,张先生同他到藩司前看池子里的癞头“此处原文有缺失”,济川莫名其妙。那张先生大破悭囊,身边摸出六文钱,买了一个山东馒头,分了两半个投入池里。果然绿萍开处,一个癞头“此处原文有缺失”浮出水面上来,那重身足有小圆桌面一般大小,将两半个馒头吞了去。 济川看了,也没甚意思。张先生又领他到城隍山上,去看那钱塘江的江景。找到一“此处原文有缺失”茶馆坐下。茶博士问吃什么茶?张先生叫了一碗本山,又叫他做两个酥油饼起马。却好这时正是八月里,那钱塘江的湖水是有名的,济川正与张先生闲谈,忽见大众“此处原文有缺失”栏观望。张先生道:“潮来了!”济川也起身,来靠着栏杆。看时,果然远远的银丝一线飞漾而来,看看近了,便如雪山涌起,比江水高了几倍,犹如砌成的一层白玉阶沿,底下有多少小船,捺桨直往上驶。济川叫声:“暧哟!”张先生问什么事?济川道:“眼见那船就要翻了!”话未说完,那些船一只一只的浮在潮水面上,济川着实诧异。张先生道:“这是他们弄惯的,世兄读书人,难道还不知?”济川想道:“记得小时听见先生讲过,什么嫁与弄潮儿,莫非就是这些人了。”正在观望,不提防茶博走来,将酥油饼在桌上一搁道:“饼来了。” 济川吓了一跳。张先生让他吃饼,道:“这也是杭州的名件,世兄须得尝尝。”济川分了小半个吃着,觉得有些生油味儿,不甚合意,放下不吃,两人坐了多时,看看天晚,想要回寓,就叫堂倌算帐。一算起来,整整三百文制钱。张先生拿几个铜钱在桌上一摆道:“两人一百六,三十二加十钱小帐,二百零两个钱。”堂倌道:“那酥油饼是一百二十钱一个。”张先生合他争道:“我吃油饼也吃过千千万万,没有吃过一百二十钱的起马酥油饼。”堂倌道。“客人不知,现在于面涨价了。” 二人争了半天,始终付了他一百钱一个饼,才得出去。那堂倌咕哝道:“千千万万的酥油饼,够他一世吃哩,没有见过这样啬刻人,也来吃酥油饼。”张先生只作没听见,走出店门,觅路下山回去。 次日,张先生又领济川去游西湖。早起饱餐一顿,踱出涌金门,望西湖一面走来。那时天气尚早,游客寥寥。二人走到湖边,雇了一只瓜皮艇,随意荡桨,遇着好景致,便登岸流连,或远远瞻眺。果然天下第一名胜,况是八月天气,有些柳树摇风,桂香飘月的意思。到得靠晚,只见天上一片晴霞,映着湖水青一块、紫一块,天然画景,就是描写亦描写不出。而且孤山达平,雷峰突兀,一时亦浏览不尽。但可惜那上、中、下三天竺,被和尚占去了。两人正在看得有趣,济川想道:“那和尚不耕不织,坐食人间,偏享恁般清福,真是世上第一件不平之事。”一边游,一边想,看见天色已渐渐的黑下来,方才回船拢岸。依着张先生的意思,要想回寓吃饭,济川道:“肚子饿久了,前面藕香居摆着好些中碗,我们去尝尝着。” 张先生道:“藕香居是吃得的吗?”济川道:“除非他菜里头有毒药,便吃不得。”张先生道:“世兄!不是这般说,他那菜又不好吃,价钱又贵。”济川道:“尝尝看,要好贵也无妨。”张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同他到了藕香居。这是西湖上有名的茶馆,兼卖酒菜。张先生替济川要了一样醋溜鱼,一样摊黄菜,一样炒虾仁,半斤花雕,两人吃酒赏玩。济川见阑干外面环着池塘,密密的全是的荷叶,只可惜荷花没有了,那五六月间不知怎样好看哩?虽然秋天,还是有些余下的清香,一阵阵被风吹来,着实有点意思。须臾酒饭已罢,仍回寓处。 次日,商量起身,搭船过江,一路走去,那绍兴的山水,更是雄奇。到绍兴住下。 次日,又去探过禹穴,见了岣嵝碑,一字不识。那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说法,虽然不错,却总没有西湖那般清幽可喜。 两人访明了到嵊县的路,一直进发。到得嵊县,原来小小一个城池,依着在上海打听的路儿走去,只见几家绅户,也有挂着“进士第”匾额的,也有挂着“大夫第”匾额的,末了一家更是不同,大门外贴了一张朱笺纸,上写着“奉宪委办秦晋赈捐一切虚衔封典贡监翎枝分局”,又挂了两面虎头牌,上写着“账捐重地,闲人莫入”,四扇大门里面,又挂着四顶红黑帽,两条军棍,两根皮鞭。济川见这里气概不凡,倒要看他是何官职,却见门外还挂着一块儿红漆黑字牌儿,上写着“钦加四品衔候选清军府“此处原文有缺失”公馆”字样。济川喜道:“这正是我姨母家了。”此时行李未到,他便同张先生上去敲门。那知门是开的,门房里抹牌的声音响亮,见有人进来,就有一个管家,穿着黑洋绉的单衫,油松大辫,满面烟气触鼻,问是那位,找谁的?幸而济川记得他母亲的话,晓得这姨母家是讲究排场的,所以带了一张名片放在身边,当下正用得着,就在怀里掏了出来,叫他上去替回。那管家走进大厅,打了一个转身出来,挡驾道:“老爷不在家,捕厅衙门里赴席去了,二位老爷有什么话说,待家人替回罢。”济川道:“老太太总在家的,你上去,回说我是上海来的外甥便了。”那管家见是老太太面上亲戚,才不敢怠慢,说了声“请花厅上坐,待家人进去回明白了再说。”济川叫他派一个人在门口招呼行李,自己合张先生随他走进厅上。原来小小三间厅中间,放了一张天然几,底下两张花梨木桌子,两旁八张太师椅,四张茶几,都是紫檀木雕花的。上首摆了一张炕“此处原文有缺失”,下首的屏风是开着通上房的。中间挂的对子,上款是“西卿仁弟之属”,下款是“罣亭汪鸣銮”。两旁壁上,杂七杂八挂着些翰苑分书的单条。济川合张先生在那中间椅子上坐定,等了好一会,那管家出来说:“请!”济川嘱咐张先生在花厅上少待,就跟了那管家走进去。 原来花厅背面,一式也是三间,一间走穿,两间有四扇屏窗隔开,高挑软帘,料想里面是间书房。济川再走进去,原来一排五间房子,一边有两间厢房,一边走廊。由那走廊绕进,便是上房,却一色的大玻璃窗,红纱遮阳。中间屋里,上首摆了个观音香案,黄纱幔儿,檀来之香,维绕慢外,他姨母正跪在蒲团上念高王经哩。济川在家侍奉母亲惯了,晓得经不念完,是不好合人说话的,便也不敢上去叩见,呆呆的站在当地。只见他姨母一面念经,一面却把头朝着济川点了两点,是招呼他坐的意思。少停,房门里帘子一掀,一个老妈领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出来,向济川磕头,叫表叔。那老妈又问姨老太太好。 此时济川的姨母经已念完,济川上去拜见他姨母,问了他母亲一番,非常亲热。叫人把他安置在外书房,就要自己出去料理。 济川道:“外甥会去招呼的,花厅上还有送外甥来的一位张先生哩。”他姨母叫丫鬟出去,传谕家人倒茶、打脸水,安置“此处原文有缺失”铺,又骂他们说老爷不在家,就那般偷懒,客来了也不招呼,仔细老爷骂你们。济川要见表嫂,内里传说有病,不能出来相见。然后济川退到外面,有人领了他同张先生到外书房里去。 原来这外书房在花厅旁边,另外一重门,南北相对两间,里面还幽静。窗前两棵芭蕉,一棵桂树,可惜开的不盛,也有些香气扑来。书桌旁有一个书架,上面摆的红纸簿面的是旧结绅,黄纸簿面的是旧朱卷。家人正在添设“此处原文有缺失”铺,恰好行李小厮已到,就拿来一一安放妥当。书童住了对面一间。济川歇息一回,正想到上房去合姨母说话,只听得外边一片声喧,家人报道:“老爷回来了!”又听呀的一声,大门开了,有轿子放下的声音,有老爷叫“来”的声音,有家人答应“是、是”的声音。济川暗道:“我这表兄又不是现任做什么,为什么闹成这个派儿?住在他家,看他这种恶毒样子,如何看得惯呢?既到此间,也叫无法,只索耐几天罢。他既到家,我应先去拜他。”就约张先生同去。张先生一向在买卖场中混惯,没有见过官府排场的,有些拘束,不愿意去见。济川道:“我们住在这里,能不合他见面吗?你虽然就要回去,也得住一半天儿。”张先生没法,只得同了济川,叫小厮先把片子去回。他家人进去了半晌出来道:“老爷说,请在签押房里见。”于是领济川二人进去,原来这签押房就是那花厅背后两间,掀帘进去,表兄迎了出来,满面笑容的招呼。济川正想作揖,看他表兄的腿势却想请安,济川无奈,只得也向他请安,那腿却是僵的,远不如表兄那个安请得圆熟。张先生更是不妥,一个安请下去,身子歪得太过了,全体扑下,把他表兄颈上挂的蜜蜡朝珠抓断了,散了满地。 原来他表兄赴席回来,知有远亲来到,尚未卸去冠服,不料遇着张先生,给他个当面下不去,就骂家人道:“狗才!还不快拣起来!”那张先生的脸儿红的同关公一般,觉得自己身子没处安放。他表兄又分外谦恭,请他们炕上坐。济川还想推辞,张先生却早已坐下了。他表兄又送茶,张先生忙着推辞,又险些儿把茶碗碰落。济川谦道:“我们作客的人,衣帽不便,实在不恭之至,表兄也好宽衣了。”他道:“表弟大客气了。愚兄在官场应酬,那衣帽是穿惯的。也罢,今儿天晚了,料想没得什么客来拜我了,换了便衣,我们好细谈。至亲在一处,不可客气。”济川正要回答,只听他叫了一声“来!”犹如青天里起了一个霹雳。张先生正端茶在手要想吃,不防这一吓,把手一震,茶碗一侧,把茶翻了一身,弄得一件银灰茧绸夹衫面前湿了一大块,忙把袖子去擦,那里擦得干。那位司马公却正看着家人们理花翎,不曾瞧见,回转头来,方见张先生衣服潮了一大块,就道:“老兄衣服湿了,穿不得。来!拿我的湖经衫给张老爷穿!”家人领命去拿了接衫来,张先生只得换上,殊嫌短小,弄成出把戏的猴子一般。司马公又道:“官场应酬,总要从容些。记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县,去见抚台,只因天热,这知县把扇子尽扇。抚宪想出一个主意,请他升冠宽衣,他果然探了帽子,脱了衣服,仍然搧扇子。抚宪请他赤膊,他不肯。抚宪道:“这有什么,天热作兴的。”他倒也听话,果然脱光了。抚宪端茶,底下一片声喊『送客』。他慌了,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挟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抚宪把他奏参革职。你道可怕不可怕?所以愚兄于这些礼节上头,着实留心。”司马公说这几句话不打紧,只把一个生意本色的张先生,羞得无地能容,什么作客,直头是受罪。济川脸上也很觉得不好看。他表兄更是妙人,衣服换过,靴子仍套在腿上,一个呵欠,烟“此处原文有缺失”发作。那些管家知道他应该过“此处原文有缺失”的时候,早把烟盘捧出,搬去炕桌,两人只得让他躺下吃烟。他表兄道:“我们一家人不客气,愚兄因病吸上了几口烟,时常想戒,恐其病发不当顽的,只得因循下来,表弟可喜欢顽两口吗?”济川生平最恨吸鸦片。 他道:中国人中了这个毒可以亡种的。往时见人家吸烟。便要正言厉色的劝,今见他表兄也是如此,益发动气。又听他问到自己,就扳着脸答道:“不吸。小弟是好好的不病,为什么吸烟呢?”他表兄觉着口气不对,有些难受,便亦嘿嘿无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戕教士大令急辞官 惧洋兵乡绅偷进府 却说济川的表兄,听他说话,有些讥讽,觉得难受,然而脸上却不肯露出来,歇了一歇答道:“表弟高兴,偶然吸两口烟,也不妨的。愚兄听现在那些维新人常说起要卫生,这是卫生极好的东西。而且现在,凡做大官的人,没有一个不吃的。愚兄别的不肯趋时,只这吸烟,虽说因病,也要算是趋时的了。” 济川听了这些言语,更不耐烦,只得告退,道:“小弟还要去挂点拴点行李,等会儿再谈罢。”他表兄不十分留他,便道:“表弟在此,只管多住些时,不要客气。”济川道:“说那里话,只是打搅不安。”是晚,他表兄备了几样菜,替他俩接风。次早,张先生回上海去了。自此济川就住在他表兄处。 你道济川的表兄是什么出身?原来他父亲也是洋行买办。 他小时跟着父亲在上海,也曾进过学堂,读过一年西文,只因脑力不足,记不清那些拼音生字,只得半途而废。倒是中文还下得去,掉几个之乎者也,十成中只有一成欠通。因此想应应考,弄个秀才到手,荣耀祖先。可巧他本家叔父,是杨州盐商,他就顶了个商籍的名字,果然中了秀才。应过一次考试,知道自己有限,难得望中,他父亲就替他捐了个双月候选同知。未几,他父亲去世了,回到嵊县三年服满,他以为自己是司马前程,专喜合官场来往。无奈人家都知道他的底细,虽然他手中颇有几文,尚还看他不起。他想道:我要撑这个场面,除非有个大阔人的靠山,人家方不能鄙薄我。忽然想起府城里有位大乡绅“此处原文有缺失”东卿先生,是做过户部侍郎的,虽然告老在家,他那门生故旧,到处都有,官府都不敢违拗他,去投奔他试试看。想定主意,便趁“此处原文有缺失”东卿先生生日,托人转弯送了重重的一份礼,又亲去拜寿,见面叙起来,虽然是同姓不宗,推上去却总是一个祖宗传下来。东卿先生因绍兴同族的人不多,也想查查谱系,要是有辈分的,来往来往,也显得热闹些。当下查了仔细,果然同谱,只因乱后家谱失修,又他们迁居外县,所以中断的,排出辈分,却是平辈。从此便与他认定本家,自然把他阔得了不得了。这济川的表兄,本名荣,因东卿先生名直坡,他就托人到部里将照上改了名字,叫直庐,合那东卿排行表字西卿,自此就印了好些“此处原文有缺失”直庐的名片拜客。人家见他名字合东卿先生排行,只道是他的胞弟,无不请见。西卿称起东卿来。总是“家兄”,自此就有人合他来往起来,认得的阔人也就多了。西卿到处托人替他弄保举,又加上个四品衔赏戴花翎,不但顶戴荣身,便也充起绅士来了。一个小小的嵊县,没有什么大绅士,他有这个场面,谁敢不来趋奉他?事有凑巧,偏偏这一年山陕两省闹荒,赤地干里,朝廷目下停捐,因此赈荒的款子没有着落。当时就有几位大老,提起开捐的话,朝廷有主意不肯叫人捐实官,只允了虚衔封典贡监翎枝几项。各省督抚奉到这个上谕,就纷纷委人办理捐务。西卿打听着这个消息,连忙出去拜客,逢路设法,果然弄到了一张委办捐务的札子。从此更阔绰起来,开口就有了那些排场。再说新到任的这位县大老爷,是个科甲出身,山西人氏,据他自家说,还是路闯先生的三传高弟,八股极讲究的,又是京里锡大军机的得意门生,只因散馆时闹了个笑话,把八韵诗单单写了七韵,锡大军机不好徇情,散了个老虎班知县,就得了这个缺。这位县大老爷姓龙名沛霖,表字在田,当下选了这嵊县缺出来,忙忙的张罗到省,又带了锡老师的八行书,藩司不能怠慢,按照旧例,随即饬赴新任。 方才下车,次日就是“此处原文有缺失”乡绅来拜。龙大老爷是个寒士出身,晓得地方绅户把持官府,最是害百姓的,就叫家人挡驾不见。西卿因县里不见,大是没趣,回到家里,唉声叹气,就同那落第的秀才一般。后来打听得这位大老爷脾气不好,只得罢手。 为着在家气闷,便想到府里去散散。有天他本家哥哥东卿先生请他陪客,可巧那客就是本县大老爷,原来龙在田有事到府,打听得这“此处原文有缺失”东卿是锡老师的旧友,特去拜望,因此东卿先生请他吃饭,西卿作陪。当时见面,西卿说起有天拜谒的事,龙县令早已忘怀。西卿道:“就是老父台下车的第二日。”龙县令深抱不安,再三谢过。西卿自然谦让一番。是日尽欢而散。西卿在府耽搁数日,回到嵊县,那龙大老爷亦已回衙多日了。西卿就备了一份厚礼送去,居然蒙龙大老爷赏收几样,而且次日就来登门拜望。起先西卿的左邻右舍,见西卿拜县里大老爷不见,就造了多少谣言,说他吃了访案,县里正要拿他,因为功名未曾详革,不便下手,这时县大老爷亲自来拜,那些人又换了一番议论,说西卿到省城用了银钱,上司交代一来,没事儿的了,县大老爷见他脚力硬,所以来趋奉他的。 闲言少叙,且说西卿请了县大老爷来家,着实攀谈,说了本城许多利弊,龙县令闻所未闻,悔不与他早早相见。自此西卿又合县里结成了个莫逆交,地方公事不免就要参预一二。有一回,他乡里的本家叔父,要买人家一注田,卖主要价太大了,以致口舌,他来求了西卿,讲明事成进西卿洋钱一百圆,西卿就从中替他设法,说那人欠他叔父一笔款子,说明以田作抵的,如今抵赖不还了。那人听得这风声不妥,赶紧贱价售与他叔父,才算没事。又一回,西门外一个图董包庇了几个佃户,不还人家租粮,那田主到县里告了。出票提人。图董发急,来求西卿,说定二百圆的谢仪,西卿向里县说了,诬那田主虐待佃户,收人家一倍半的租粮。县里听了一面之词,将田主着实训饬一顿,斥退不理,倒把那些佃户放了。西卿又发一注小财。自此西卿在本城管些闲事,倒也很过得去。不但把从前送人家礼物的本钱捞回来,还赢余了许多。这时他表弟来了,还要摆他阔架子,就备了一桌子好的翅席,请了县里的几位老夫子、粮厅、捕厅,叫他表弟作陪客。谁知他这位表弟志气高傲,就不喜同官场人应酬,虽然不好不到,只是坐在席间,没精打采,连菜都不大吃。西卿合他们是高谈阔论。正在高兴的时候,忽然县里一个家人来到,跑得满头是汗,慌慌张张的找着他们师爷,说:“不好了!老爷说出了大乱子,快请师爷们回去商量!”大家一听,都吓呆了。还是西卿稳定些,就问那家人是什么乱子?那家人却说不出所以然的缘故。只说老爷急的要想告病哩。那几位老夫子自不用说,赶紧回去,粮捕厅也告辞,当时散个精光,剩下了半席菜没吃完。西卿吩咐留下,预备次日再请客,就同济川拿鸭汤泡饭,各人吃了一碗,自去过“此处原文有缺失”。躺在铺上寻思,县里不知出了甚事?但这位老父台是京里有人照应,脚路是好的,大约不至丢官,我倒不要势利,先去问候问候。想定了主意,立刻传伺候坐轿进县。家人递上名帖,等了好半天,里面传出话来,叫挡驾,老爷有公事不得空,过一天再会罢。西卿没法,只得回来。一路上听人传说道:“一个教士被强盗宰了,又抢去东西不少,我们大老爷这场祸事不小,只怕参了官不算,捉不着人还要去坐外国天牢哩!”西卿才明白为的是教案。暗想这回随你皇上的圣眷好也没法了,不要说一个军机大臣照应不中用,就是皇上也顾不得你。只怕龙在田要变做个鳅在泥了。 他不见我也好,我也没得工夫去应酬他。当下西卿回家睡觉不提。 过了一日,西卿的家人惊皇失措的进来,回道:“不好了!前日所说的强盗杀了个教士,如今外国有一只兵船靠在海口,限龙大老爷十天之内要捉还凶手,要是捉不到,便要开炮洗城了,老爷快想法子避避罢!”西卿听了,急得什么似的,立刻请了济川来商量。济川道:“杀了外国教士,照别处办法,也不过赔款。凶手捉不到,那有什么法儿?外国人最讲道理的,决不至于洗城。这话是讹传的,不要去理他。表兄不信,何不到衙门里去打听打听?”一语提醒了西卿,连轿子也等不及坐,忙跑到捕厅衙门。到得那里,只见大堂上摆了几只捆好的箱子,捕厅却在县里没有回来。原来捕厅也因为风声不好,先打发家眷进府,外面瞒着不说起。西卿见此情形,连忙跑回家里,大声嚷道:“快快收拾行李,赶雇长轿进府!”一口气跑到上房,告知了母亲。他母亲倒有点见识的,便道:“什么事急到这般田地?那天主教是同如来佛一样的。我天天念佛,又念救苦救难的高王观世音经,我有佛菩萨保佑,他们决不至加害于我的,你们尽管放心罢了。”西卿道:“母亲同差了!来的不是教士,是洋兵,他那大炮,一放起来,没有眼睛的,不晓得那家念佛,那家吃素,是分不清楚的。”他母亲听说是洋兵,又有大炮,这才急了,连忙同他媳妇收拾起来。西卿自去招呼仆从,卷字画,藏骨董,只那笨重的木器不能带了走、其余的一件不留。 又幸亏府里有他开的几个铺子,可以安身,嵊县虽有些田产,却没有银钱放在市面上,倒也无什袅恋。济川在书房里听得外面闹烘烘的,知道他表兄去打听了回来,要想逃难,心中只是暗笑,说不得出来探望探望。只见西卿那双靴子也不穿了,换了双薄底镶鞋,盘起辫,合一个家人在那里装画箱呢。见他来了,说了声道:“表弟,还不快去收拾吗?洋兵就要来了。” 济川道:“究竟如何?”西卿对他咬着耳朵,低低说道:“捕厅里的箱子都捆好了,立时送家眷进府,我们还不快走,更待何时?”济川道:“其实不会有什么事情,进府去住些时再回来也好。”西卿听他说得自在,便有些动气,说道:“表弟,你是在上海见惯洋人的,那些都是做买卖的洋人,还讲情理,这洋兵是不讲情理的。那天听见东卿家兄说起,前年洋兵到了天津,把些人捉去当苦工,搬砖运木,修路造桥,要怠慢一点,就拿藤棍子乱打,打得那些人头破血淋,暧唷都不敢叫一声儿,甚至大家妇女,都被他牵了去作活。还有那北京城上放的几个大炮,把城外的村子轰掉了多少。表弟!这是当顽的吗?莫如早早避开为是,合他强不来的。”济川听了他一派胡言,也不同他分辨,自去收拾不提。 再说西卿整顿行装,足足忙了一日,次早挑夫轿夫都已到齐,就便动身。他夫人还带着病,一个三岁的女孩子,一路哭哭啼啼,这番辛苦,也尽够受的了。然而他老人家,那一天两顿“此处原文有缺失”,还是定要过的。因此,又耽搁了许多路程。济川性喜遨游,这点路不在他心上,叫“此处原文有缺失”家家人坐了自己的轿子,他却把他的马来骑,一路驰去,偏觉甚乐。到得绍兴城里,西卿吩咐在自己的当铺里歇下,腾挪出几间房子,来安顿家小。当日安排一切,自然没得闲工夫。次日过了早“此处原文有缺失”,便去拜望本家东卿先生。东卿正在书房里临帖哩。原来东卿隶书出名的,人家求笺求扇的甚多,只是不大肯写,遇着高兴,偶然应酬一两副,人家得了去,便如拱壁一般,骨董铺里得着他写的对子,要卖人家十两银子一副,人家还抢着买呢。西卿合他认了本家,也得过他一副对子,这回便衣来拜,家人见是本家老爷,并不阻当,一直领到书房,所以会看见他老人家写字。东卿见有人来,忙放下笔,立起身来招呼。西卿抢步上前,请了一个安,问大哥好,又问大嫂康健。东卿谢了声,也问问婶母的安。西卿指着桌上的字道:“大哥倒有工夫写字?”东卿道:“可不是,我因有人要我临一分孔庙碑去刻,日内无事,在此借他消闲。” 因问西卿为什么事情到府?”西卿道:“大哥不要说起,那县里不会办事,弄了些强盗,把外国的教士杀了,如今外国人不答应,有一只兵船驶进海口,听说要洗城哩。家母听见这般谣言,不得不防,所以全家搬到府里,靠大哥洪福,能没事才好。”东卿殊为诧异道:“怕没有这回事罢?果若这样,还了得!嵊县高府也不十分过远,那能不知道?况且府衙门里总有信的,昨儿太尊请我吃饭,也没提起。这事那太尊是极佩服我的,遇着要紧公事,没有不合我商量,那有这样大事,倒不提起的呢?我在部里多年,那闹教的事也不知遇着千千万万。 起先国家强盛,洋人尚不十分为难,后来一次一次的打败仗,被他们看穿了,渐渐的争论起来。有几位督抚又见机,就随便拿几个人去搪塞。如今捉到了凶手不算,还要陪款。现在据你说来,这桩事并不是龙令的错处,杀是强盗杀的,不过为着闹教而起,说他保护不力,他已经担不起,怎么还好说他串通了强盗去杀教士?那有这种痴人,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做官呢?我看龙今为人虽然科甲出身,心地到还明白,决不至此。” 西卿听了这一番晓畅的议论,拜服到地,忖道:“怪说那种见识做那种事业,你看我这大哥,说的话何等漂亮,所以才能够做到侍郎,且慢他处处替龙老父台开释,一定是为的我那句话说错了。”因即改口道:“大哥的话一些不错,做兄弟的原也疑心,那有本官串通强盗杀教士的道理,但是百姓纷纷传说,不由人不信。” 东卿听了,点点头,就晓得西卿此来,也是被谣言所惑的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修法律钦使回京 裁书吏县官升座 却说“此处原文有缺失”东卿听了西卿的话,就知他是被谣言所惑,因道:“师县的事要是真的,龙在田总有信来合我商议办法,你既然全眷进府,不妨多住些时,听那边的信便了。”当日就留西卿在花园里吃中饭。西卿虽同他认了本家,还不曾到过花园。这番大开眼界,见里面假山假水,布置得十分幽雅。正厅前面两个金鱼缸,是军窑烧的,油粉里透出些红紫的颜色来,犹如江上晚霞一般,当时他就爱玩不置。东卿说是某方伯送的。摆出菜来,虽不十分丰富,倒也样样适口,把个西卿吃得鼻塌嘴歪,称羡不已。将晚“此处原文有缺失”发,辞别回去,心上后悔不该来的,糜费了许多盘川。且又家内乏人照应,那些值钱的东西倘是遗失了,倒也可惜。起先替家里的人说得太矜张了,不好改口,又恐被那王家表弟所笑,却颇佩服这表弟的先见。当下就请了他表弟来,强他在烟铺上躺着谈天解闷,不知不觉又提到嵊县的事。 济川道:“据我看来,杀教士是真的,兵船停在海口也是有的,外国兵船到外停泊,那有什么稀罕?只这洗城的话有些儿靠不住,表兄后来总要明白的。”西卿这番倒着实服他料得不错,只自己面子上不肯认错,就说:“愚兄当时也晓得这个缘故,只是捕厅家眷既走,恐怕胆大住下,有些风吹草动,家里人怪起我来没得回答。况且老母在堂,尤应格外仔细才是。”济川道:“那个自然。此来也不为无益,山、会好山水,小弟倒可借此游游。”西卿听他说话奚落,也就不响。过了两日,东卿叫人请他去看信,西卿自然连忙整衣前去。见面之后,东卿呵呵大笑道:“老弟,嵊县的事,果然不出愚兄所料。”说罢,把一封拆口的信在桌上一掷道:“你看这信便知道了。”西卿抽信看时,原来里面说的,大略是某月某日,有某国教士从宁波走到敝县界上,不幸为海盗劫财伤命,现在教堂里的主教不答应,勒令某缉获凶手,但这海盗出没无定,何从缉起?要是缉不着,那外国人一定不肯干休,自然省里京里的闹起来,某功名始终不保。要想乘此时补请病假三两个月,得离此处,不知上宪恩典如何。至于兵船来到的话,乃是谣言,还祈从中替府宪说明,免致惊疑云云。西卿看了,恍然大悟。东卿又道:“我原猜着兵船的话不确,只是这龙在田也太胆小些,这样的事只要办的得法,上司还说他是交涉好手,要是告病前,后任大家推诿起来,就能了事吗?况且这事是在他的任上出的,躲到那里去?这却是太老实了。外国人要凶手倒也不难,虽然缉不着正凶,总还有别的法儿想想。他是没有见过什么大仗,呆做起来,所以不得诀窃。我想写封信去招呼他,开条路给他,你道好不好?”西卿道:“这龙某人原是书生本色,官场诀窃是不会懂的,大哥如此栽培他,那有不感激的理?”东卿甚喜,便写覆信寄去。那龙县令接着“此处原文有缺失”侍郎的回信,照样办事。谁知送了个顶凶去,又被洋人考问出来,仍是不答应。主教知道龙令没本事捉强盗,就进府去同知府说。龙知县见事情不妥,只得也同他进府。于是在府里议起这桩事来。到底人已杀了,强盗是捉不着的,府太尊也无可如何。那主教就要打电报到政府里去说话,幸亏太尊求他暂缓打电报,一面答应设法缉凶。这个挡口,可巧绍兴一位大乡绅回来了。这位大乡绅非同小可,乃是曾做过出使英国钦差大臣,姓陆名朝棻,表字熙甫,本是英国学堂里的卒业学生,回到本国,历经大员奏保简派驻英钦使。这时适逢瓜代回国,到京复命,请假修墓来的,一路地方官奉承他,自不必说。船在码头,山会两县慌忙出城迎接,少停太尊也来了,陆钦差只略略应酬了几句。当日上岸,先拜了东卿先生,问问家乡的情形。东卿就把嵊县杀教士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陆钦差道:“这事没有什么难办,只消合他说得得法,就可以了。只是海疆盗贼横行,地方不得安静,倒是一桩可虑的事。”东卿也太息了一番。当下陆钦差因为初到家里事忙,也就没有久坐,辞别回去了。次日,太尊同龙知县前去见他,便把这回事情求他,陆钦差一口应允。当下三人就一同坐轿前去。主教久闻陆钦差的大名,那有不请见之理?一切脱帽拉手的虚文,不用细述。只见陆钦差合那主教咭哩咕噜的说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只见主教时而笑,时而怒,时而摇头,时而点首。末后主教立起来,又合陆钦差拉了拉手,满面欢喜的样子。陆钦差也就起身,率领着府县二人出门同回公馆。太尊忍不住急问所以。陆钦差道:“话已说妥,只消赔他十万银子,替他铸个铜像,也可将就了结了。”太尊听了还不打紧,不料龙知县登时面皮失色,不敢说什么,只得二人同退,自去办款不提。 且说陆钦差在家乡住了不到一月,即便进京面圣。朝廷晓得他是能办事的,又在外国多年,很晓得些外国法律。这时正因合外国交涉,处处吃亏,外国人犯了中国的法办不得,中国人犯了外国的法那是没有一线生机的,甚至波及无辜。为此有人上了条陈,要改法律合外国法律一般,事情就好办了。朝廷准奏,只是中国法律倒还有人晓得,那外国法律无人得知。幸而陆钦差还朝,只有他是深知外情,朝廷就下一道旨意,命他专当这个差事。陆钦差得了这个旨意,就要把法律修改起来。 那时刑部堂官,是个部曹出身,律例盘得极熟,大约部办也拿他不住,不能上下其手。偏偏惹怒了一位主事,是个守旧不变的。你道这主事是什么出身?原来是五十年前中的进士,河南籍贯,只因他八股做得好,不但声调铿锵,而且草木鸟兽字面又对得极其工稳,所以主考赏识他,乡会试都取中了。无奈他书法不甚佳妙,未曾点得翰林,只点了个主事,签分刑部。这主事姓卢名守经,表字抱先,在刑部年份久了,已得了主稿。 这回听说要改法律,很不自在,对人私议道:“这法律是太祖太宗传下来的,列圣相承,有添无改。如今全个儿废掉,弄些什么不管君臣不知父子的法律来搀和着,像这般的闹起来,只怕安如盘石的中国,就有些儿不稳当了。”当时儿位守旧的京百,所二极赞他的话为然。只那学堂里一派人听见了,却是没一个不笑他的。他就想运动堂官出来说话,岂知凡事总有反对,卢主事这般拘执,便有他同寅一个韩主事异常开通,却已在堂官面前先入为主,极力赞说这改法律之举是好的。堂官信了他的话,又且圣旨已下,何敢抗违?随他卢主事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法想了。然而改法律不要紧,做官的生成是个官,不能无故把来革职,单单有一种人吃了大大的苦头。这种人是谁?就是各行省的书办。这书办的弊病,本来不消说得,在里头最好不过是吏部、户部,当了一辈子,至少也有几十银子的出息,刑部虽差些,也还过得去。所以这改法律的命下,部里那些档手的书办倒还罢了,为什么呢?就是朝廷把他世袭的产业铲掉了,他已经发过财,此后做做生意,捐个官儿,都有饭吃。只苦了外省府县里的书办,如今改法律的风声传遍天下,又且听说要把书吏裁掉,此辈自然老大吃惊。内中单表河南杞县是第一个肥缺,当地有个谣言,叫做金杞县银太康。原来杞县知县,每年出息有十来万银子,那书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然也是弄得一手好钱了。但是粮房虽好,刑房却不如他,弄得好的年份,每年只有两三百吊,也总算苦乐不均了。 且说其时有一个人家,姓申,从堂兄弟二人,都当的是刑房书吏,一叫申大头,一叫申二虎,两人素常和睦,赶办公事,从来没有什么推诿,只分起钱来,大头在内年代多了自然多分些,二虎新进来情愿少分,也不过三五十吊上下。有一次,西乡里一个寡妇抚孤守节,他手里略有几文,他族中有几个无赖,要想他法子,诬他偷汉,硬把个佃户当做奸夫,捉到县里来请办。幸而这寡妇的兄弟出来鸣冤,才把这事息掉。 这场官司偏偏二虎经手,弄到几十吊钱。可巧山东沂水县来了几个档子班,县里师爷们顽够了,抢到底下这班人,粮房的阔手笔,自然撒开来尽使。申二虎也想阔绰阔绰,来合大头商议,也想拼个分儿,唱天戏顽顽。大头道:“你也真正自不量力,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了。这是有钱的人阔老官做的事,怎么你也想学耍起这个来呢?”二虎道:“老大,你也过于小心了。他们粮房里天天唱戏吃??,邀也不邀俺们一声,难道俺们不是一般的人,为什么不去阔他一阔?”大头道:“老二,你在那里做梦哩!他们粮房里到得两季的时节,至少总有几千进项,那雪白细丝偌大的元宝,一只一只的搬进家里去,也不见有拿出来的时候,随他在女人面上多花几文,也好消消灾。我们赚的正经钱,靠着他穿衣吃饭,怎么好浪费呢?老二,我晓得了,莫非西村里那桩官司,你瞒了我得些油水,银子多了,所以要阔起来,也想顽顽了。”几句话说得二虎大是没趣,脸都涨得通红,勉强答道:“大哥!咱们哥儿俩素来亲亲热热的,没有一事相欺,那敢瞒了大哥弄钱?”大头道:“衙门里的事如何瞒得过我?不提起也罢,今天提起了,我也不能不说。西村里的事,你足足赚了五十吊,王铁匠的过手,你当我不知道吗?好好的拿出来四六均分,你费心多得个六分罢。”二虎被他揭出弊病,这才着了急,料想抵赖不过,只是听见他说要分肥,不由得气往上冲,登时突出了眼睛,说道:“老大!你只知自己要钱,不管人家死活,衙门里那桩事不是我一个人吃苦的,到见了钱的时候,你眼珠儿都红了,恨不得独吞了去。承你的情,一百吊钱,也分给俺二三十吊,这是明的,暗的呢,俺也不好说了。俺没有耳报神,合你那般信息灵,你是在亮里头看俺,俺是两眼乌黑。幸亏善有善报,四村里的事,也偏偏合俺商议,略略沾光几文茶水钱,你还要三七哩,四六哩的闹起来,良心倒还不狠,亏你说得出这话儿。”大头道:“老二!不要着急!俺也不过说说罢,真个要分你的钱吗?俺真是要分你的钱也容易,不怕你不拿出来。”二虎道:“怎样呢?” 大头道:“这有什么难懂?俺只消当真的托李大爷做主,三下均分,你若不肯,他就告诉了大老爷,找你点错处,革掉了你,你能为小失大吗?”二虎道:“嗷!原来如此。这样办法,俺也学着个乖了。俺也会把你那几桩昧良心的事合大老爷讲讲,周家买田三十吊,卢家告忤逆五十吊,张家叔侄分家四十吊。还不止此,就这几桩,也很够了。俺把那得着的十吊、八吊拿出来送给大老爷,看你搁得住搁不住。”大头起先不过同他顽顽,没一定要合他抖嘴,此时见他罗-嗦嗦,说了一大堆的话,句句说着自己毛病,无名火发,忍耐不住抢上去挞的一掌。二虎见他动手,轻轻用手把他一推。大头体胖无力,又且吃了几口烟,如何当得起二虎的一推?早一头撞翻后脑壳子,撞在一张小方杌子的角上,皮破血流,连叫地方救命!二虎见此情形,掉转身子跑了出去。次日,申大头约了几个人要去打申二虎,走到半路,遇着一个同伙,问起情由,劝他回去道:“快别再动干戈,咱们的饭碗儿都没有了!”大头惊问所以,那人说:“上头行下文书来,道所有的书办一概要裁,咱们的事要委些候补太爷们来当哩。这话是李大爷说出来的,不过三两天内,官儿就要出告示,还要咱们把案卷齐出来交进去,这真是意想不到呢!”大头听见这话,犹同青天里打下了一个顶心雷,也无心去找二虎打架了。把些跟人遣散了,忙同他跑到衙门,要想找李大爷问问端的。可巧李大爷被官儿叫了进去,商议什么公事。等到回到自己的那个刑房,谁知门已锁了,贴上一张正堂的封条,进去不得。弄得个申大头走头无路,只得踱到北班房坐着,等候那位李大爷。足有两点钟工夫,李大爷才出来。 申大头慌忙上去趋奉了一番,问起情由。李大爷道:“不错,有这回事。明日大老爷下委,后天各位太爷亲自到各房栓查案卷,从此没有你们的事了。你后儿一早进来,听候上头吩咐罢。” 把一个申大头弄得目瞪口呆,合他同伙回到自己家里,叹口气道:“俺只道上头的事不过说说罢了,那知道真是要做,弄得咱们一辈子的好饭碗没得了,一怎么样呢?咱们要改行也嫌迟了,这不是活活的要饿死吗?从此一个愁帽子戴在头上,恐怕脱不下来哩。”他同伙道:“不妨,咱们也不要自己折了志气,实在没处投奔,跑到汴梁城相国寺里去拆字也有饭吃。” 一句话倒提醒了申大头,次日到衙门里去看看,只见一班佐贰太爷扬扬得意,有的坐轿,有的步行踱了进去。申大头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又想道:“才是这般没兼耻的小老爷钻营出来的?”又过了一天,轮到申大头上去陪着太爷们检查案卷,他一早就在衙门前伺候,等到十一点钟,本官坐堂,传齐了六房,向他们说道:“告示谅你们是已经看见的了。这是上司发下来的公事,怨不得本县,回去好好安分做个良民,有田的种田,有生意的做生意,要是犯到案下,本县一定照例办决,不为你们伺候过本县宽容的。听见没有?”大家磕头答应了个“是!”官又吩咐道:“今天各位太爷到房里盘查公事,你们好好伺候去,要一齐栓出来,休得从中作弊隐瞒,一经查出,是要重办的!”大家喏喏连声而退。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办刑钱师门可靠 论新旧翰苑称雄 却说申大头跟了一位太爷,走到刑房,把锁开了进去,查点案卷,一宗一宗给这位太爷过目收藏。点完了旧的,少却十来宗,新的也不齐全。那太爷翻转面皮,逼着他补去。申大头觳觫惶恐,只是跪在地下磕头。那太爷见他来得可怜,心倒软了,说道:“只要你补了出来,也就没事。”申大头战兢兢的说:“是新的呢,稿案李大爷那里有底子,待书办去抄来;旧的,是有一次伙计们煮饭,火星爆上来烧掉的。书办该死,不曾禀过大老爷,还求太爷积些功德,代书办隐瞒了过去罢。这几宗案卷,没甚要紧的,又且年代久了,用不着的。”太爷道:“胡说!用不着的,留他则甚?你好好去想法,不然,我就要同你们下不去了。”说罢,锁门出去。原来这班书吏巧滑不过,看见这位太爷神气,已猜透八九分,知道为的是那话儿。 出来齐集了伙计商议,说道:“三年头里那桩事发作了。现在太爷动了气,要回大老爷重办我们,却被俺猜着了,为的咱们老例没送的缘故。硬挺呢也不要紧,只是叨注销来,大家弄个没趣,将来难得做人了。俺的意思,不如大家凑个分子送他罢,兔得淘气。”他伙计正愁着案儿拆了,没得生活,如何还肯出钱?搁不住申大头说得利害,有些害怕只得凑齐了二三十吊钱,交与申大头,申大头却一钱未出,只替他们“此处原文有缺失”了银子,合那太爷的家人说通了送上去,果蒙太爷笑纳。那旧卷一事,算是消弭了,只把新案补抄几宗给他,就算了结。 申大头见没得事做,暗自筹思说道:“俺同伙说到相国寺拆字的话,那是干不出什么事业的,幸而咱的儿子跟了抚台里的刑钱师爷,前天来信,还说师爷极宠用他,我何不去找他一找,求求那位师爷,荐个把钱粮稿案的门上当当,不强似在此地当书办吗?事不宜迟,趁这时有盘缠,就要动身才是。”想定主意,合他老婆说了,次早就赶往汴梁。申大头是没进过省的,见了那南土街、北土街那般热闹买卖,也大纳罕的了不得。 好容易找到抚台衙门,去问这个申二爷,那里问得出?原来他儿子叫申福,是跟着刑钱师住在里头的,申大头如何找得到呢? 事有凑巧,申大头因找不着儿子,便天天跑到抚台衙门前走两遍,恰巧这天申福奉了主人的命出去送礼,中大头亦刚刚走到仪门口只见迎面来了两个人,抬着一具抬箱,哈呼着很觉吃力,后面跟的正是申福。当下父子相见,申大头一路跟着走,诉说自己苦处,要申福替他在主人面前设法。申福道:“我们师爷荐个家人丝毫不费力的,就是他荐在外府州县当师爷的也不少,不过现在听他说要想辞馆进京,正是为裁书吏的事,有些先见之明,大约恐怕这个刑钱师爷,也离着裁掉不远了。求差使的事,说是可以说得,肯不肯也只好由他。”申大头道:“你不要管,且求求他看是如何?”申福答应着,约明有了回音,到客寓里来送信,各自分手不提。 且说这位刑钱师爷姓余名豪,表宇伯集,是绍兴府会稽县人。原来那绍兴府人有一种世袭的产业,叫做作幕。什么叫做作幕?就是各省的那些衙门,无论大小,总有一位刑名老夫子,一位钱谷老夫子;只河南省的刑钱是一人合办的居多,所以只称为刑钱师爷。说也奇怪,那刑钱老夫子,没有一个不是绍兴人,因此他们结成个帮,要不是绍兴人就站不住。这余伯集怎么会在河南抚台里当刑钱呢?说来又有原故。伯集本是个宦家子弟,读书聪俊,只因十五岁上父母双亡,家道渐渐中落。幸他有个姑母,嫁在汴梁,他姑丈就在开封府里当刑钱一席。伯集年纪到了弱冠之时,只愁不能自立,读书又没进境,知道取不得科名,成不了事业,只得去投奔他姑丈,找点子事体做做。 主意打定,便水陆授程的赶到汴梁。姑丈姑母的相待,倒也罢了,就带他在开封府里学幕。可巧抚台衙门里一位刑钱老夫子,要添个学生帮忙,姑丈便把他荐了进去。余伯集得了这条门路,就把那先生恭维起来,叫他心上着实受用,只道这学生是真心向着自己的,就当他子侄一般看待,把那几种要紧的款式,办公事的诀窃,一齐传授与他。也是余伯集的时运到了,偏偏他先生一病不起,东家是最敬重这位老夫子的,为他不但公事熟悉,而且文才出众。临终之前,东家去看他,要他荐贤,他就指着余伯集,话却说不出来了。伯集见先生已死,哭个尽哀,东家见他有良心,又因他先生临终所荐,必系本事高强,就下了关书,请他抵先生一缺,却教他分一半儿束修,抚恤先生的家眷。原来那抚署刑钱一席,束修倒也有限,每年不过千余金,全仗外府州县送节敬年敬,并拢来总有三四千银子的光景。伯集自此成家立业起来。谁知这席甚不易当,总要笔墨明白畅达才好。伯集读书未成,那里弄得来,只好抄袭些旧稿。亏他自己肯用心,四处考求,要是不甚懂的,便不敢写上,弄了几年,倒也未出乱子。东家后来调到别省,就把他荐与后任。这后任的东家是个旗人,有些颟顸,伯集既是老手,有几桩事办得不免霸道些,人家恨了他,都说他坏话。后来又换了一位抚台,便说他是劣幕,要想辞他,好容易走了门路,辨明了冤枉,馆地才得蝉联下去的。又当了两年,偏偏看见这改法律的上谕,接着就有裁书吏的明文。暗想这事不妥,将来法律改了,还用着我们刑钱老夫子吗?一定没得路走,合他们书吏一般。不如趁此时早些设法,捐个官儿做做,也就罢了。可巧朝廷为着南海的防务吃紧,准了督抚的奏,开个花样捐,伯集前年因公得过保举,是个候选知府,因此筹了一笔正款上“此处原文有缺失”,约摸着一两年间,就可以选出来的,于是放宽了心。他共有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六岁,特特为为请了一位老夫子教读。这老夫子姓吴名宾,表字南美,是个极通达时务的。伯集公暇时,常合他谈谈,因此晓得了些行新政的决窃,有什么开学堂、设议院、兴工艺、讲农学各种的办法。至于轮船、电报、铁路、采矿那些花色,公事上都见过,是本来晓得的。伯集肚皮里有了这些见解,自然与众不同,便侈然以维新自命了。明年正逢选缺之期,伯集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家人,北上进京,渡了黄河,搭上火车,不消几日,已到京城。果然皇家住的地方,比起河南又不同了。城围三套,山环两面,那壮丽是不用说的。伯集拣了个客店住下。 且说他带来的两个家人,一个就是申福,他老子已经荐到许州当稿案去了。还有一个是带做厨子的,弄得一手好菜,伯集一路全靠这人烹调。伯集甫卸尘装,就赶着去拜望几位同乡京官,叫申福出去找到长班。递上住址单,才知道陆尚书住在东交民巷,黄詹事住在南横街,赵翰林住在棉花上六条胡衕,冯中书住在绳匠胡衕,还有几位外县同乡,一时也记不清楚。 当下雇了一辆单套骡车,先进内城,到东交民巷。那陆尚书正在那里调查外国法律,再也没闲应酬同乡,故而未见。出城便到南横街,原来黄詹事合伯集虽彼此闻名,却从没有见面,叙起来还是表亲,一番亲密,自不必说,就留伯集吃便饭,伯集便不客气。谁知这黄詹事却向来是俭朴惯的,端出来四碗菜,一样是霉干菜炖豆腐,绍兴人顶喜欢吃的一鱼、一肉、一白菜,伯集尝着倒也件件适口,不免饱餐一顿。饭后,又到那两处拜访,都见着的。次日,就是同乡公请,伯集自然又要请请。他们席间提起陆尚书来,黄詹事第一个皱眉道:“好好的个中国,被那班维新人闹得来不可收拾的了。你想八股取士,原是明太祖想出来的极好个法子。八股做得到家,这人总是纯谨之士。我们圣祖要想改变,尚且觉得改不来,依旧用了他,才能不出乱子。如今是废掉的了。幸而还有一场经义,那经义就合八股不差什么,今年有几位敝同年放差出去,取出来的卷子,倒还有点八股气息,这也是一线之延,然亦不可久恃的了。我只怪废掉了八股,果然出些什么大人材,就算是明效大验,谁知换了一班,依旧不见出个好来,只怕比八股还要坏些,这也何苦来呢?况且人股是代圣贤立言,离不了忠君爱国,事亲敬长一切话头,天天把这些人陶钻,所以不肯做背逆的事,说背逆的话,他们一定要废,真不知是何居心!”说罢,恨恨之声不绝于口。黄詹事的话尚未说完,忽然赵翰林驳起他来,原来二人一旧一新,时常水火的。当下赵翰林插口道:“老前辈说的自然不错,只是晚生想起邓曜、项煜那班人,也是八股好手,为什么就不忠不孝起来?”黄詹事发狠道:“这话我不以为然。你只看本朝的陆清献、汤文正八股何等好,人品何等好,便晓得了。”赵翰林还要与他辩论,他却一口气说下道:“我不是为废八股说话,我为的是改法律那桩事。现在你们试想,中国的法律,不但几干年传到如今,并且经过本朝几位圣人考究过的,细密到极处,还有什么遗漏要改吗?朝廷听了陆尚书的千方百计,偏偏要学外国,那外国是学不得的,动不动把皇帝刺杀了,你想好不好?大学堂里的提调对我说的,什么美国的总统看看戏,被人家放了一枪打死了,也没有办过凶手。俄国的皇帝怕人刺他,甚至传位别人,不愿意做皇帝。至于带兵官被人刺死的,更常常听见有人说。 那般荒乱,都是法律不讲究的原故。我们学了他,还想过太平日子吗?包管造反的人格外多些。皇上住在宫里还好,官府不识窍,出门走走,恐怕难免意外之虞。所以我说别样改得,这法律是断乎改不得。你们不信我的话,试试看。”余伯集是个刑名老手,此道尚能谈谈,正想迎合上去,偏被那赵翰林抢着说道:“老前辈这话固然甚是,但则我们中国已被外洋看到一钱不值,所以他们犯了我们的法不能办罪,我们百姓要伤了他个猫儿、狗儿,休想活命。所以朝廷想出这个法子,改了法律,合他一般,那时外国人也堵住嘴没得说了。至于大纲节目,只怕原要参用旧法,不至尽废了的。你那大学堂里那位朋友的话,原也靠不住,多半从外国野史上译下的。人家都极文明,何至如我们公羊家言弒君三十六呢?”黄詹事听了,由不得气往上撞,恨道:“你们这般年轻人,总是拜服外国,动不动赞他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做他的官,做他的百姓,还要食中国的粟,践中国的土,干什么呢?”赵翰林道:“这算什么?前年的时候,不是有人门上插了外国的顺民旗子吗?”黄詹事听罢,气得浑身发抖,也只得唉了一声道:“罢罢!你们这些人太不晓得君亲了!”伯集本是请同乡,要想大家畅饮几杯,寻个欢乐的,那知赵翰林同黄詹事有此一番抵格,弄得大家没趣,勉强席终而散。次日,黄詹事邀他去谈谈,伯集赶忙套车前去。 黄詹事提起昨日席间话来,极口的说赵翰林不好,又道:“他本来学问也有限,抄了先生的书院文章中进士的,只几个楷书还下得去。侥幸点了个翰林,说这样目无前辈。我晓得他现在常去恭维管学大臣,拾了些维新话头,有一没一的乱说,真是不顾廉耻的。自己也是八股出身。就不该说那些话。”伯集自然顺了他的口风帮上几句,又着实恭维黄詹事的话是天经地义,颠扑不破的。黄詹事心中甚喜,便道:“究竟老弟在官场阅历多年,说来的话总还好听。”当面就留伯集在寓小饮,两下谈得甚是莫逆。黄詹事忘了情,把自己在京当穷翰林怎样为难,一五一十告知伯集,伯集也是个老滑头,听他说总不肯迎上去。 忽听见黄詹事带醉大声说道:“老表弟!你在官场混了多年,虽说处馆,也要算见光识景。你晓得京官合外官的分别么?” 伯集答道:“不晓得请表兄指教。”黄詹事道:“我同你说着顽顽,你休要动气。外官是阔得不耐烦,却没有把镜子照照自己见了上司那种卑躬屈节的样子。有人说,如今做外官的人,连妓女都不如。妓女虽然奉承客人,然而有些相貌好的,无论客人多叫局多吃酒,总还要拿点身分出来,见了生客冷冰冰的,合他动动手还要生气。只做外官的人,随你红到极处,见了上司,总是一般的低头服小。虽然上司请他升炕,也只敢坐半个屁股;要是上司说太阳是西头出,他再也不敢说是东头出的,也只好答应几个是。至于上司的太太、姨太太,或是生日、或是养儿子,他们还要把结送礼。自己不能亲到,那四六信总是一派的臭恭维。有的上司看也不看,丢在一旁。这些人只要等到署了个缺,得了个差使,就狐假虎威的发作起来了,动不动吓唬人,打一千哩,打八百哩,银子拿不够,休想他发慈悲饶了一个。所以人家又把他比做强盗。我这些话,原也说七品的翰林到了外省,督抚都须开中门迎接。只我那年有事告假出京,路过苏州,其时落台正护院,王付宪托我带封信给他,是我太至诚了,亲自送去,谁知他没有见识,只道我是寻常翰林打抽丰的,中门也不开,等了半天,才见家人拿了帖子来挡驾。我也不同他计较,把信交给他家人就动身了。以后不知怎样?他后来被人家参了革职,永不叙用,也有我这种忠厚人偏偏碰他这个钉子。我也常见那外省的督抚,到得京城,像是身子缩矮了一段,要在他本省,你想他那种的架子还了得吗?定是看得别人如草芥一般。我们中国这样的习气,总要改改才好,改法律是没有的。”余伯集听了这一番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有些惊疑;看他面色,又不是醉后失言的样子,不解所以然的缘故。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名士清谈西城挟妓 幕僚筹策北海留宾 却说余伯集听了黄詹事的话,自忖道:“他这番议论颇有意思,大约想我送他些别敬的缘故。”当下应了个“是”,也没别话。 席散回去,却好次日合黄詹事抬杠的周翰林来访,伯集连忙叫“请”。周翰林跨进门来,伯集一眼见他左脚上乌黑的,认得是穿了一只靴子。原来前人有两句即事诗,是专咏京城里的风景的,叫做:“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那伯集住的客店,又在杨梅竹斜街,正是个沟多泥烂之所。这时下过大雨刚才晴了,那街上一层浮土,是被风刮上去的,底下尽是烂泥,就合那北方人所吃的芝麻酱一般。周翰林谁说不是坐车来的?偏偏车到街口挤住了,动也动不得。他性子躁,一跳跳了下来,想要找伯集住的那个店。不防脚尖儿一滑,可巧插在那浮土盖着的泥里,拔出来,三脚两步进了店,跨到伯集住的外间。口里直嚷道:“今儿糟糕,穿了一只靴子!”怕集哈哈笑道:“老哥为什么不坐车?”周翰林道:“可不是坐车来的,只为到口儿上挤住了,跳下来走几步儿,不想踹了一脚泥。” 怕集忙叫家人取鞋袜来给周大人换上。家人取到,周翰林试穿起来,倒也合自己的脚,不差大小。两人入座闲谈,伯集想着周翰林说的话,比黄詹事新得多了,今番见面,又说做外官的人应该如何开学堂,如何办交涉,如何兴实业,如何探矿苗。 伯集也就把肚子里采办来的货色尽情搬出。周翰林非常倾倒,连说:“原来大哥有这样能耐,将来督抚也可以做得,不要说是知府了。那外省的督抚,要像大哥这般说法办去,还有不妥的事吗?”伯集把眉头一轩,似笑非笑的,又说道:“昨儿黄老先生把我们外官说得那样不值钱!”周翰林不待他说完,急问道:“他说什么?”伯集-一述了。周翰林叹道:“我们中国人有一种本事,说到人家的错处,就同镜子一般,那眼皮上怎样一个疤,脸上怎样一个瘢,丝毫不得差,休想逃得过去;说到自己,便不肯把镜子回过来照照,殊不知道瘢儿疤儿多着哩。那黄老前辈,不是我说他,碰着几个阔人,或是中堂、尚书、有权势的,一般低颜下膝的恭维,碰着外官有钱的来京,赶着去认同年、认世谊,好哄吓的哄吓几文,不好哄吓的就合着那论语上『欲罢不能,既竭吾才』的两句,他还要拿嘴来说别人吗?”伯集道:“说呢,也不相干,他是海概论的。我只觉得外官里面,也有品气高的,才情大的,不是一定要正途才能办事。不是兄弟夸口,那一省的事有什么难办?就同外国人打交道,也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好将就的将就些,不好将就的少不得驳回一两桩,但看看风头不对,快些掉转头就是了。总要从上头硬起,单靠地方官是没用的。”周翰林笑了一笑道:“大哥办交涉的法子不错。我听见厦门的交涉,是办得太硬了,地方官登时革职。宁波的教案,办得太软了,官倒没事,只百姓吃了亏,要是能够顶上几句也好些。现在讲求新政的,有一位商务部里的冯主事,单名一个廉,字号叫直斋,今天我约他在西城口袋底儿,特来约大哥同去谈谈,可使得?”伯集生性好色,晓得这口袋底是个南班子住家所在,有什么不愿意去的。 忙答应了声:“使得。好好!咱们名士风流,正该洒脱些才是。” 当下便叫套车。周翰林道:“且慢!你看时候才有正午,咱们就近先到万福居吃了饭去。”伯集道:“不必。不嫌简慢,我去叫菜,就在我这里吃罢。”周翰林也不推辞,当即叫了几样菜,两人吃毕,套车前去。原来这口袋底在海岱门里,倒很有一节子路。那南班子的下处,是极清净的,可以竟日盘桓,不比什么石头胡衕王广福斜街闹烘烘的,一进门,喝了几杯水酒,便喊点灯笼送客的。 闲话休提。且说两人坐了一辆车到得那里,等了多时,冯主事还不见来。班子里有一个叫桂枝的,伯集尤其同他要好。 他两个人见了面,也不顾别人,就鬼串了一回。一直等到天将近黑,冯主事才来了。伯集听了周翰林的话,知道他是个有才学的,不觉肃然起敬,连桂枝也发起楞来。那知冯主事倒不在意,已是灌饱了黄汤,满面鲜红,少不得应酬一番,合周翰林拱手为礼,又向伯集见面;彼此通了姓名,伯集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冯主事略略谦逊两句,当即入席闲谈。一席之间,又只有冯主事合周翰林说的话,伯集偶然插几句嘴,冯主事并不回答。伯集受了一肚子的闷气,索性连口也不开,拉长了耳朵,恭听他们的议论。只听得周翰林说道:“现在办洋务的,认定了一个模棱主义。不管便宜吃亏,只要没事便罢,从不肯讲求一点实在的。外国人碰着这般嫩手,只当他小孩子顽。明明一块糖里头藏着砒霜,他也不知道。那办学堂的更是可笑,他也不晓得有什么叫做教育,只道中国没得人才,要想从这里头培植几个人才出来,这是上等的办学堂的宗旨了。其次,则为了上司重这个,他便认真些,有的将书院改个名目,略略置办些仪器书籍,把膏火改充学费,一举两得,上司也不能说他不是。还有一种,自己功名不得意,一样是进士翰林,放不到差,得不着缺,借这办学堂博取点名誉,弄几文薪水混过,也是有的。看得学生就同村里的蒙童一般,全仗他们指教。自己举动散漫无稽,倒要顶真人家的礼貌,所以往往闹事退学。我看照这样做下去,是决计不讨好的,总要大大的改良才是。”冯主事道:“你话何尝不是?但说是借着办学堂博取些名誉,弄几文薪水混过这句话不打紧,恐怕要加上多少办学堂的阻力。从来说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够好名这人总算还出息,我们只好善善从长,不说出那般诛心的话,来叫人听着寒心。即如我,也想回去设个商务学堂,被你这一说,倒灰了心了。”周翰林道:“直斋,你又多心了。你我至好朋友,说话那有许多避忌?我说的不过是那种一物不知也以维新自命的,你要办商务学堂,这是当务之急,谁说你不是呢?”两人刺刺不休伯集听得不耐烦,早合那桂枝烧鸦片去了。最后,周翰林那句话耳朵边刮过,倒像有点刺着自己的心,暗道:“他们瞧我不起,将来偏要做几桩事给他们看看!”当晚谈谈讲讲,不知不觉,已是一更天气。冯主事要想出城,周翰林道:“如今是出去不来的了。海岱门虽然关得迟,此时也总关了,不知倒赶城罢。”原来京城里面有:“倒赶城”一宗巧法,只因城门关得早,开得也早,三更多天便开了,就好出进,叫做“倒赶城”。冯主事是晓得的,因道:“我初意只打算到一到,告个罪,就要出城,那知谈起来,忘记了明早商部里还有许多公事。我昨儿已一夜未睡,加上这半夜,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周翰林劝他吸几口烟提提精神。冯主事道:“那是我生平最恨的,宁可躺躺,再不吸它。” 又停一会,冯主事更撑持不住,身边摸出几个药丸子把茶送下,就在伯集躺的烟铺下躺下,只听得他打呼声响,已自睡着了。周翰林也有些倦意。伯集精神独好,自合桂枝到里间屋内谈心,让周翰林炕上歇息。听听三更已转,三人各自回去不提。 再说余伯集原是候选来的,那知部费未曾花足,已是错过一个轮子,只好再待下次。北京久居不易,便商量动身。为着赴选未经得缺,同乡官面子上的应酬,也就减少了一半,该送一百的只送五十,大家倒也无甚说得。只是临动身的几天,要帐的挤满了屋子,参店、皮货铺、靴店、荷包铺、馆子、窑子,闹得发昏。伯集虽然算盘打得熟,但是每帐总要打些折扣,磋磨磋磨。如何一天半日开销得了?自己诧异道:“我出京只有这个打算,还没定日子,如何他们都会晓得?”便对那些伙计说道:“我是还不出京哩,只好慢慢开发,马上问我要可不能。” 那些伙计,本来收帐是怀着鬼胎来的,听他这一说,越觉心虚,有的支吾答应,像是要走又不肯出门似的,有的竟还要逼着现银子去。伯集愤极道:“买的东西都在这里,你们要不肯卖给我,只管拿回去,要立逼着银子是没有的。你去外面打听打听,难道我哄骗着你们逃走不成?”那些伙计才不敢则声。 问明日期,伯集叫他们分两天来算帐,只馆子、窑子是当天开销的。可巧对面客店里有一位河南顾举人,本来约着同伴出京的,忽然走来,伯集把方才要帐的情形合他说了。他道:“原来太尊不知京里风俗如此。但凡是候选的、会试的到来,他们便起了哄,有一没一的把些东西乱塞,嘴里也会说又是怎样好、怎样便宜、怎样有用处,还有不肯说价钱的,倒像奉送一般,硬把他的贷物存在客人处。初进京的人看他这样殷懃,多少总要买他一件两件。及至客人想要出京,三五天前头,他们是已经打听着了,便蜂拥而至,探探候候,又是可气,又是可怜。 你道他们是打听着的?原来他们先花了本钱来的。店门口、会馆门口,都有使费,人家早替他们当心,所以一有打算出京的样子,他们是已得知,跑不了的。那使费有一种名目,叫做“门钱”,太尊带来的管家,都好向他讨的,其实,仍旧合在卖的价上,稍须多要一点,就有在里头了。但是一般也有漂帐,我晓得的敝同乡黄知县,久困都中,后来得缺出京,没钱开发,就把行李衣物私运别处,存下几只空箱子,有天晚上出店,一去不回。次日那些债主都知道了,赶出城去讨,因他走得路远,只得罢手。他们这种主顾,每年也要遇到几个,只消遇着几个冤大头,也就弥补过去了。”伯集道:“原来如此。这样风气,外省倒少些,有货换钱,犯不着那般觅主儿。”次日,伯集把帐-一的七折八扣算了,不管那些人叫苦连天,怨声载道,就同了顾举人出京。说也可气,那些同乡京官,只有周翰林还来送送,别的都差片送行,推说有病,或是上衙门去了。伯集很觉动气,暗想缺又选不到,河南又去不得,宾东本有意见,恐怕去了,馆地靠不住,岂不是白白的跑一趟?听说北洋大臣孔公别竭意讲求新政,没得人去附和他,我何不上个条陈试试看,主意想定,就同顾举人一路斟酌,许他得意时请他做文案,顾举人本思觅馆,那有不愿意的?便尔一力赞成。伯集就连夜在客店里打开行箧,取出些时务书,依样葫芦,写了几条,托顾举人笔削,以为进身之具。原来当初伯集在豫抚幕中,其时正值孔制台做河陕汝道,彼此倒也有点交情。等到条陈上了上去、立时请见,叙了一番旧,又痛赞他筹划周详,到底是个公事老手,竭力留他在署中办事。伯集正中下怀,假说豫抚宾东已久,恐不便辞他。孔制台道:“那不妨事。河南事简,北洋事繁,老兄有用之才,不当埋没在他那里,待兄弟写信给他便了。” 伯集听了,忙说了些极承栽培的话,告辞出署。当晚制台请吃晚饭。席间可巧,又有冯主事。原来冯主事久有开罗商务学堂的念头,他是山东潍县人,合孔制台是师生,这回告假回京,特特的迁道天津,前来叩见,要想老师捐助几文。当下见余伯集在座,倒觉突兀,就合他非常亲热,不比在口袋底那天的情形了。孔制台见他两人很说得来,越发看重伯集。冯主事,说起办学堂的事,制台皱眉道:“我们山东办得来学堂吗?去年胡道台在克州办了一个学堂,招考三个月,尚且不满十人。他们也说得好,说是洋学堂进去了,好便好,不好就跟着外国人学上,连父母都不管,父母也管他不来的。直斋要办学堂必有高见,不知是怎样办法?”冯主事道:“论理,我们山东要算是开化极早的了。自从义和拳乱后,便也大家知道害怕,不敢得罪洋人,不然,德国人那样强横,竟也相安无事,这就是进化的凭据。晚生想办的学堂,并不是寻常读外国书的。只因门生现在商部里,见我们中国商人处处吃亏,货物销售出口,都被外国人抑勒,无可如何。人家商战胜我们,在他手里过日子,要是不想个法儿抵制抵制,将来民穷财尽,还有兴旺的时候吗?所以门生要办这个学堂,开开风气。明晓得乡里人是不懂得什么的,也只好随时劝导,看来东府里民情比克州也还开通些,敝处商家也多,料他们必是情愿的。只是经费不够,还求老师提倡提倡,替门生想个法儿。”孔制台听他说东府比克州开通些已不自在,又且要他筹款更觉得冒失,只为碍着师生情面,不好发作,踌躇了一会道:“开学堂呢,不过这会事罢了,并不是真有用处的。如今上上下下闹新政,实在闹不出个道理来,还只有开几个学堂做得像些,但是筹款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做官是你晓得的,那有余钱做这样有名无实的事业?你说贵处商家多,还是就近想点法儿罢。”原来冯主事知他这位老师本来不喜人家谈新的,现在因为有人传说他做几件事还新,所以特来试探试探,或者为名誉上起见,又是桑梓的情谊,多少帮助些,也未可知。 谁想一说上去,就碰了钉子,深悔此番不该来的。当下一言不发,静待席终而散。幸而余伯集本是个官场应酬好手,便想些闲话出来谈谈,夹着恭维制台几句,然后把这一局敷衍过去。制台送客时候,独乔布集明日搬进衙门里来,同冯主事但只一拱而别。伯集回寓,便托顾举人带信河南,把眷属搬到天津,就近荐了他一个书启兼阅卷的馆地,顾举人自然欢喜。次早送了顾举人,正要搬进衙门,恰好冯主事来拜,只得请见。冯主事大发牢骚,说:“我们这位老师,做官做得忒精明了,听他那几句话儿,分明说新政不是,又道学堂无益,总而言之,怕出钱是真的。我们潍县还有他两“此处原文有缺失”当铺,例说做官清正。封疆大员尚且如此,还有什么指望呢?”伯集诺诺答应,不敢合他多说话。冯主事觉得无味,也就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请客捐赀刁商后到 趁风纵火恶棍逞凶 却说冯主事别了余伯集,便到督署辞行,制台送他程仪五十两。冯主事意欲退还,觉得师生面上过不去,只得受下,登程之后,一路思量道:“这学堂虽有杨道台捐助三千金,其余零碎凑集的不及二千,就是节省办法,一万多银子,还不能照东洋的规模,买齐那些考验的材料,应用的器具。只好暂请几位中国好手,编些商业教科书,译几部东洋书籍,敷衍着办起来便了,其它只得从缓改良。但是目下总得再筹二三千金,才能开办这个局面。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自言自语道:“呀,有了!那孔老师虽然不肯出钱,他那句话倒是开我一条道路,就是商捐一节,却还有些道理。我想我们潍县,富商也还不少,他们历年往城隍庙里捐钱赛会,一年何止千金?那庙里如何用得到这许多,定是几个庙董侵吞了去的。我去找这几个人,并且请齐了众商家,把这事理论个明白。以前的纵然清不出来,只要把以后的归并学堂里,作为长年经费,不是一举两得么?”主意定了,自己倒甚欢喜,因此不到省里去了。 那创办学堂的禀帖,是上头已经批准的,没什么顾虑,就一直回到潍县,找着几位绅士商量。潍县的大绅士只一位姓刘的,是甲戌科进士,做过监察御史,告老回家的,年纪又尊,品望也好,人家都看重他。只是这位刘公有些怕事,轻易不肯替人家担肩。其余的几位绅士,不过是举人、禀生,都在冯主事之下,只因他们家里田多有钱,人人看得起,故而能够干预些地方上的公事。冯主事这回办学堂,都已捐过他们,就是打在那杂凑项下算的。当下冯主事先到刘家去,不一定想捐他,原要合他商量那庙捐一节,不料刘御史劈面就给他个没趣,道:“我们虽则知己,这桩事我却很不佩服你。我生平最恨人家办学堂,好好的子弟,把来送入学堂里去,书也读不成了,宇也写不来了,身上着件外国衣,头上戴外国帽子,脚下蹬一双皮靴,满嘴里说的鬼话,欺负人家不懂。我前月进省,才看见那种新鲜模样儿,回来气得要死。好笑我们省里这位中丞,拿办学堂当做正经,口口声声的劝人家开办。彷佛听见即墨县进省见他,因为办学堂不认真,大受申饬。如今即墨县的学堂,一个月内已经办好,请了一位监督,每月四十银子薪水。幸而我们这位老父台,为人很好,不肯效尤,只作不知,也不进省去见他,合了我的脾胃。老弟,你想想,我们是八股场子中出来的人,岂可一朝忘本?饮水尚要思源,依我愚见,还指望你将来上个折子,恢复八股,以补愚兄未竟之志。你如何倒附和起新党来,索性要开学堂了。你前次给我的信,我也没覆,我原晓得你就要回来,可以面谈的。你要我捐钱,做些别的善举,都可以使得,只这学堂,误人家的子弟,是大大的罪过,不敢奉命。若是真要办学堂,须依了我的主意,请几位好好的举人秀才,教他们读《四书》、《五经》,多买几部《朱子小学近思录》等类的书,合学生讲讲,将来长大了,也好晓得这些崇正黜邪的道理。老弟你休要执迷不悟。”一席话说完,把个冯主事就如浇了一背的冷水,肚皮也几乎气破,登时脸上发青,要待翻腔,却因平日合他交情尚好,又因他是个老辈先生,这回办事虽不要借重他,也怕他从中为难,只得忍住了,停了一会,叹道:“老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时势,是守旧不来的了。外国人在我们中国那样横行,要拿些《四书》《五经》宋儒的理学合他打交道,如何使得?小弟所以要办学堂者,原是要造就几个人才,抵当外国人的意思,并不是要他们顺从外国人。并且办的是商务学堂,有实在的事业好做,不是单读几部外国书,教他们学两句外国话就完的,你老不要闹错了。”刘御史道:“老弟,你这话更是不合。外国人到我们山东来横行,那是朝廷不肯合他打仗的原故,他们强横到极处,朝廷也不能守着那柔远人的老话,自然要赶他们出去的。至于我们读书人,好好读书,自有发达的日子,为什么要教他商务呢?既说是商务,那有开学堂教的道理?你那里见过学堂里走出来的学生会做买卖的?那做买卖的人,各有各的地方,钱铺里、当铺里、南货铺里、布店里、绸缎店里、皮货店里,还有些小本经纪,那个掌柜的不是学出来的?只不在学堂里学罢了。我说句放肆话,你们这几位外行人,如何会教给学生做生意?劝你早些打退了这个主意罢,潍县人不是好惹的。”冯主事暗想道:“这人全然不懂,真个顽固到极处,只好随他去罢。”当下没得话说,辞别了出去。走到别的几位绅士家里,探探口气还好,还有些合自己一路捐的款子,也有当时面交的,也有答应着随后补交的,冯主事略略放心,约定他们后日议事。 当日回家,发了几副请帖,请几位大商家合那庙董,在商务公所会议。到了这日,各商家、各绅士都到,只刘御史合庙董未来。冯主事预先备了几桌酒,请他们依次坐定,好谈这事。 且说那庙董里面,有个头脑本是个贩买黄豆的,这人刁钻古怪,年纪约摸有四十多岁,吃上几口大烟,瘦长条子,满脸的麻点儿,削脸尖腮,姓陶名起,同伙送他个外号,叫做淘气,原是音同字不同的。只因他在商务里面极有本领,赚得钱多,虽说是昧了良心弄得来的,然而手里有了银钱,人家自然也拿他推尊起来了。凑巧其时正值秦晋开捐,他凑了几个钱去上“此处原文有缺失”,捐了个候选同知花翎四品衔,居然以乡绅自命了。无奈他有个脾气不好,一生吃亏只在这鄙吝二字上头,无冬无夏,身上只着件搭连布的袍子,口里衔支粗竹烟袋,家常吃的总不过是高粱、窝窝、小米、煎饼之类。当下因冯主事请他,他知道必有事情,初意想不来的,后来一想不好,才慢慢的踱到商务公所,合众人见了面。冯主事把庙捐一层题起,先说道:“兄弟只因要开这个商务学堂,须得大众帮忙,能捐呢多捐些,要是不能,那庙里一笔捐款,每年有一千多两银子,我晓得春秋两次赛会,至多不过用掉一二百银子,可好把这注款子拨到学堂,充为常年经费,诸公以为何如?”不料几句话说得淘气真个动起气来了,说道:“冯大人,你这个主意错了。那庙捐一款么,为的菩萨面上,保佑地方太平的。你老只知道两季赛会,不晓得庙屋要修,还有琉璃灯的油、烧的盘香、四时祭品、唱戏、添置旗锣伞扇袍服等类,都出在这里头的,衙门口还有些使费。只不够用是真的,如何会有赢余呢?冯大人再想别的法子罢,这是动也动不得的。”冯主事听他说的决绝,又用旁敲的法子说道:“如此说来,庙捐既不好动,你替我合众位商家说法说法,照这庙捐的样子再捐一分便了。”这原是抠气的话,那知淘气将机就计,拉了几位体面商人,背后去咕哝一回,无非说冯主事多事,要拿我们心疼的钱去办那不要紧的事体,众商都是愚夫,听了他的话,咬定牙根不肯答应。及至人席,冯主事还想再申前议,无奈大众口气不放松一些儿,冯主事孤掌难鸣。看看天色已晚,只得送客各散,捐事毫无眉目。冯主事寻思没法,要是不办罢,这事已声张开了,坍不下这个台,要是办呢,实在办不出什么。就只有杨道台三千银子,是已经收到的,余下三十、五十、一百、八十凑起来,不到七千银子。房子要租的,器具要买的,教习要请的,编书、译书、印书都要资本的。那些半向不新的学生,如果请他来是来的,要他出修缮费是不来的,这事恐怕要散场哩。回家合他哥子商议。原来冯主事的哥子,为人高尚,虽然也是一榜出身,从不预闻外事,这回听了兄弟的话,便道:“这事有什么难办?那些商家所怕的是官,但是我们这位老父台顽固到极处,替他说开学堂万万不兴。我有个法子,你到省里去见抚台,他是极喜欢办学堂的。你将此情形细细的告诉他,请他下个札子到县里,等县里出头派他们捐多少,谁敢不依?不依就同他蛮来!”冯主事听了,欢喜非常,佩服乃兄高见。当即收拾行李,次日进省。谁知这话被家人听见,露了个风声出去,陶起这一干人晓得了,更是气愤愤的,想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恶主意。谁说那些商人是胆小没用的,他们却又约了些小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在东关外马家店聚会,等得众人到齐了,陶起就说:冯主事家怎样的平时刻薄我们,这回怎样要受他的害,先激怒了众人,又道:“不是俺造谣言,他此次到省里去,定是算计咱们,叫上头压派下来,我们大小铺子多则几千,少则几十,总是要出的。列位有什么法子想没有?”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没得话说。陶起又道:“咱们地方上有了这个人,大家休想安稳过日子,不如收歇了铺子罢。”大众听了,仍是不语。内里有个杂货铺里伙计,本是不安本分的,单他接口道:“陶掌的话实是不错,咱们辛辛苦苦弄几个钱,官府来剥削些倒也罢了,那里经得起绅士帮着剥削,俺就不服气,将来官府要派咱们出钱,俺第一个罢市。” 众人听了,都以为然。内中有几个不安分的,更是一鼓作气,相约同去打那冯主事的家,闹他个落花流水,出出闷气。众人听了,更为高兴。当下一哄而去,直到得冯主事家,从头门打进。冯主事的哥哥正在那里看著书,听得外面一片人声喧嚷,知道事情不妥,忙叫仆妇丫环拥护了内眷从后门逃走,他把几件要紧的地契联单揣在怀中,也从后门逃生,一直出城到乡里躲难去了。 且说众人一直打到上房,见没得一人方才罢手。正想回去,忽然又见拥了好些人进来。你道这些人是谁?原来是地方上一班光棍,倪二麻子领头。那天倪二麻子真有兴头,在县衙门前合人赌博,赢了一大堆钱,大家诈他的东道吃。这倪二麻子本来手头极其开阔的,就到一个回回馆里,一问没甚吃得,只有墙上挂了一腔新宰的鲜羊,大家不由分说,你要炒羊丝,我要爆羊肚,又有人要烤羊肉,一只羊被他们闹得剩了半个。 又打了几斤烧刀,开怀畅饮。酒罢,每人要了一斤多面。店小二背后咕哝着,说道:“今天白送了咱的一个羊!”倪二麻子有点醉意,听了喝道:“你嘴里胡说些什么?”店小二颤着声音道:“没什么,俺说昨儿天阴,今天看见了太阳。”倪二麻子道:“瞎说!昨儿明明是有太阳的,怎么说阴天?”店小二道:“呀,该死,俺记错了,俺记的是前月十六。”倪二麻子笑道:“你今儿吃了饭,还要记错了是昨儿吃的呢。”店小二顺口道:“吃饭记错了好不--”,说到此处,咽住了,他意思是要说“好不会帐呢。”倪二麻子听他说了半句,倒发起愣来道:“好不什么?”店小二道:“好不自在。又好吃第二顿哩。”倪二麻子拿不着他错处,也只索罢了。会起帐来,三吊五百二十五文,小帐在外。倪二麻子道:“记在我的帐上。” 掌柜的道:“不必客气了,算是俺请倪二官人的罢。”倪二麻子眼皮一翻道:“你那见俺倪二官人吃饭不会帐来?俺也犯不着要你猜!”掌柜的吓得把头一缩,不敢则声。那班跟他的朋友道:“这样背时的掌柜的,理他则甚?二哥,咱们到王桂凤家抽两口去!”于是,倪二麻子拎了一口袋钱,领众人慢慢踱出店门。那店小二又在背后咕味道:“真是俺前世里的祖宗!” 倪二麻子回转手来,劈拍一个巴掌,喝道:“你说谁是你的祖宗?”店小二陪着笑脸道:“二官人听错了,俺说真是俺盐罐子里有蛆虫,出空的好,也是想起昨儿的事。”倪二麻子怒道:“你这个刁蛋,倒会说,不打你也不认得你爷爷!”抢前一步,就要动手。那店小二已是躺在地上,叫地方救命。倪二麻子被众人拖着走了,总算开交。只那小二还是不住口的乱骂。幸亏倪二麻子走的远了,没听见。街坊见是这几位太岁闯事,那敢出来探望,紧闭着门不管。 再说倪二麻子正同着他朋友去抽烟,走过冯家门口,只见宅门大开,里面好些人在那里折桌子的腿,撞窗子上的玻璃哩,又听得哗卿一声,是一盏保险灯打下来了。倪二麻子说声:“咦,有趣!这些人倒也会顽把戏!”内中有个尹歪头道:“俺晓得了,这是冯举人的亲家抢亲,抢不到手,弄成一个不打不成相识。”倪二麻子道:“歪头休得胡说!咱们潍县城里没有抢亲的事。正经话,咱去凑个热闹,添些赌本,倒是天赐的财项。”大家拍手称妙道:“到底是倪二哥有算计,怪不得人家比你做智多星吴用呢。”当下七八个人,把辫子打了个-儿,一拥而进,遇着值钱的东西就抢,拿不了的,脱下衣服来兜。 陶起见他们来势凶猛,只当是冯府的救兵,对面认清,才知是倪二麻子一党,便叫道:“老二!怎么你也来了!”倪二麻子欢喜道:“吠!原来是陶掌柜的,俺说没得第二个人敢做这样的事的,俺来替你当后队。”陶起道:“承情多谢,只是但许毁他的对象,不准拿了走,回来俺另有酬劳。”倪二麻子那班人听了这话,如何肯依?只不理他,一直闯进房里,打开箱笼,任意拣取,除去衣服不要,金银首饰,取了精光。陶起一班人早已兴尽而散。倪二麻子跨出房门,不见他们,知是已去,便合众人商议道:“咱们发财是发财,吃官司是不免的,依俺主意,还是放一把火烧他娘的精光,也就没处查究了。”大家又拍手称好,这班恶煞,就探根自来火,在柴堆上点着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查闭市委员讹索 助罚款新令通融 却说冯主事家里柴堆上,被倪二麻子点着了火,哗剥哗剥的着起来,登时烟焰冲天,火光四射。邻居见冯家火起,鸣锣告警,水龙齐集,官府也慢慢的赶来。大家竭力救护,无奈火势已大,一时扑灭不了,延烧了好几家,方才火熄。倪二麻子这班人,躲得没有影儿,早已满载而归。 且说县里的大老爷,这日收了一张呈子,就是众商家控告冯主事压捐肥己的话,正待查究,接着冯主事家火起,便传齐了地保邻居,问这火起的原由。都说是他自不小心起的火,县大老爷也不深究,并且把各商家的呈子也搁过一边不理。陶起这干人见里不理他们的呈子,又因冯家房子被火烧的精光,晓得这事不妥,一不做,二不休,趁大众齐心之时,商量定了罢市,那家开门做买卖,便去抢他的货物,硬派着关门。那些做生意的,那个敢拗?他只得把招牌探了下来,排门上得紧紧的。 这一日,城里街上走的人,都少了一大半。停了一日,那既导书院,又被人拆毁了好些房屋、器具,亦不知是那个去拆毁的。 县大老爷正躺在炕上吃鸦片,门口签稿大爷,在外边听得人说,晓得事情闹得太大了,只得上去回明。县大老爷不问别的,只问自己有处分没有?签稿道:“怎么没有?只怕就要撤任的。” 县大老爷听说要撤任,急得把烟枪摔下,哗嘟一声打破了个胶州灯的罩子,一骨碌跳下炕来,发话骂人道:“这样大事,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报信?我的前程生生的被你们这班混帐王八蛋送掉了!我是要同你们拚命的!”签稿由他发脾气,一声儿不言语。停了一会,等老爷的虎威发作完了,然后才慢慢的回道:“这桩事原来闹得不大不小,那天众商家的呈子进来,小的连忙送上来,没有敢消停片刻,原晓得这事是很紧要的,那里知道老爷并不追问,师爷也只当没这会事,跟手就是冯家起火,还听说是有人放的火呢?那天又问不出个来由,只索罢了。 他们商家,还道大老爷不管这事。将来一笔胡涂帐,上司查问下来,怕不把冯家放火的罪名也坐在他们身上?因此罢市,做出一种压捐激变的样子来,倒像老爷也合冯家一气来压派他们了。这事其实没什么难办,只消把姓冯的申饬一顿,出出大众的气,所有姓冯的,要捐钱开办学堂的话,一概不准,众商家也就没得话说,照常开市了。怎奈冯家又大大的有点势力,况且冯主事已进省去了,怕不到抚院大人那里去说些什么。这事须得两面顾全才好。看来老爷还得合师爷商量商量,上个通禀才是。”一席话倒提醒了县大老爷,望了他一眼道:“看你不出,有这许多见识,讲得倒也不错,是我错怪你了。下次有什么事,总要早些来合我讲,不要等到出了乱子再来献计。”签稿诺诺连声,退了下去。县大老爷方叫人换过烟灯,仍复躺下。 细思此事,总要和老夫子商量,起个禀稿上达层台,若是颟顸过去,只怕真个要撤任的。一面想,一面抽烟,十口“此处原文有缺失”已过足,这才抬起身来,叫一声“来!”伺候签押的人,知道要手巾,早已预备好了,一大盆热水,五六条手巾,拧成一大把,送到签押房,一块一块的送上。老爷擦过脸,又有一个家人递上了一杯浓茶,一口一口的喝完了,不觉精神陡长,说话的声音也宏亮了。叫人去看看师爷睡觉没有?其时已是夜里一下钟,家人去了半天,来回道:“师爷还没睡觉?方才吃过稀饭,正要过“此处原文有缺失”哩。”县大老爷便慢慢的踱到刑名老夫子书房里来。这位刑名老夫子,年纪五十多岁,一嘴蟹箝黄的胡子,戴一副老光眼镜。从炕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让坐,两下谈起商家罢市的事来。老夫子道:“这事晚生昨天就知道了。据晚生的愚见,不如把罪名一起卸在冯某人身上,乐得大家没事,东翁以为何如?”县大老爷道:“可不是?兄弟也是这个主意。就请老夫子起个禀稿便了。事不宜迟,明天就把这桩公事发出去罢。” 老夫子点点头道:“后天发出去也好。”县大老爷觉得放心,也不久坐,自回上房而去。次日,老夫子的禀稿起好,送到签押房,县大老爷看了一遍甚是妥当,盖过公事图章,发给书禀誊清,由申封递过省城。这时姬抚台正在整顿学务,行文催促各属考试出洋游学学生,忽然接到潍县的禀帖,大大的吃了一惊,踌躇半天,跟到文案上商量道:“胡令也实在荒唐!这样大事,怎不早来禀我?况且这禀帖上又说得胡涂得很,听说拆毁了堂里的房屋器具,是什么堂呢?莫非是教学。果然如此,这还了得!兄弟晓得潍县南关是有个教堂的。”原来潍县知县所请的那位刑名老夫子,本来笔下欠通,把事情叙说不能明白,晓得姬抚台喜办学堂,因此把既导书院改为既导学堂,又只说个“堂里”,难怪姬抚台疑心到教堂上去。当下文案上有一位候补大老爷,有意攻讦这潍县县官,趁势回道:“该令有了年纪,虽然是个老手,可惜不大管事,这样的小事情,若是早早解散,何至商民聚众罢市呢?据卑职等看来,他所说的『堂里』,谅来是什么学堂,上面还有『既导』二字,卑职到过潍县,知道那里有个既导书院,莫非如今改为学堂,也未可知。”姬抚台道:“话虽如此,也须委员去查查,再做道理。吾兄到过潍县甚好,等兄弟下个札子,就烦吾兄去走一趟罢。”这位文案大老爷,却是通班领袖,姓刁号愚生的便是。听见抚台要委他去查,心中甚喜,就请了一个安谢委。次日束装起行,真是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家人。车子是历城县代雇的,到得潍县,先在城外骡车店里住下。洗了脸,吃过茶,连忙先到南关去查看教堂。列位看官,须知这位刁大老爷,潍县是熟游之地,不用人领道的。到得南关,只见教堂好好的,有些教民在那里听讲耶稣圣道,于是放下了一条心。顺便找几个左近的人,问他们罢市的原故,可巧遇着一个老者,便道:“这罢市的原故,原不干我们大老爷的事,总因冯主事硬派着人家捐钱,还要提那庙里的钱,得罪了城隍老爷,受了天火烧的报应,也就不必怪他了。如今我们大老爷要肯出来作主,许人家各事免究,把捐钱的话概不提起,自然照常开市。听说大老爷怕的是冯主事,不敢出头,所以城里的铺子,一直还是关着门没开,城外铺子,是不在一起的。况且罢市已久,要真个一家不开门,不是反了吗?因此,他们一党的人,也就不来吵闹了。”刁大老爷听他说话明白,很奖励了他几句,别了老者,回到店中。县官已差人拿帖子来拜过,说请刁大老爷搬到衙门里去住。刁委员一想,他这是稳住我的意思,虽然如此,我也乐得借此合他亲近些,好有个商量。主意定了,整备衣冠,坐了轿子进去。县官盛筵相待,说了无数的恭维话,一心要来笼络。他那知这刁委员,是个官场中第一把能手,只淡淡的回敬了两句,而且语带讥消,只说得那县官喜又不是,怒又不是,一张方方的脸皮,一阵阵的红上来,登时觉得局促不安,话也说不响亮了。刁委员不叫他下不来台,随又想些闲话敷衍他道:“贵治有个既导书院,如今改做了学堂,甚好甚好。抚宪还合兄弟谈起,说贵治的学务,整顿得甚好。”岂知这句话,更把个县官说得呆了,以为他是有意来挖苦我了。原来既导书院并未曾改作学堂,连挂名的匾也不曾换一块,不过公事上面,贪图说得好看,被这刁委员一问,只当他已经查访着了,装做不知来试探的,想到其间,不禁毛骨悚然。然而他到底还是个老州县,决不坍台的,想了一想,顺口应道:“可不是呢,兄弟自己捐廉,催他们绅士改为学堂,那知他们顽固得很,起初决计不肯办,后来经兄弟苦口劝导,把抚宪的意思再三开导,绅士这才答应了,又允许那些肄业生仍旧在里面做教习,大家觉得兄弟办事公道,所以才一齐没得话说。前月底刚刚议定,偏偏出了冯家的事,只得搁下缓议,兄弟是体贴抚完整顿学务的盛意,故把学堂名目先上了禀帖,也叫上头好瞧着放心。至于书院的规模,却还未及改换。其实这也是表面的事,只要内里好便了。”在他的意思,以为这一个谎,总要算得八面圆到了,不料却被刁委员早已窥破,暗暗笑道:“你何必在我面前撒谎?我是不说破你便罢了。做官的人,那个不是这样瞒上不瞒下。你要我在抚宪面前替你说好话,等到有了那个交情再说,如今光说些空话是没用的。这叫做『班门弄斧』.”但他既说到这步田地,不好不应酬他,因随便恭维了几句,席罢各散。自此,刁委员便住在潍县衙内。过了五日,抚宪有电报来,催他回省,这才亟亟整理行装,对县官略露口风,要借钱捐花样,县官听得他说捐花样,知道他愿望不小,暗暗吃了一惊,说道:“这潍县本是上中的缺分,无奈被前任做坏了,兄弟到任两年,年年亏空,不够开销,但是我们交情不比寻常,老哥有这等紧要用款,兄弟怎能不量力资助呢?”说罢,便吩咐管家,向账房师爷说请。账房师爷把本月送刑钱两位的修情暂时挪用,各五十两,合成一百银子,送给刁大老爷。家人答应声“是”,飞奔去了,弄得刁委员倒难开口,歇了半晌,说道:“贵署既然这般窘急,兄弟此时还有法想,不劳费心了。”县官又合他婉转商量,求他在抚宪前吹嘘,情愿托人外面借款,另送二百两,连前共是三百两。刁委员却情不过,只得收了,匆匆赶回省去。谁知潍县商人打听得省里有委员来查办这事,越发着急,就硬派城外各铺子,也不准开门,要做买卖时,便把他的货物堆在街心,一齐烧毁。这风声传出去,吓得那些铺子,家家闭歇,处处关门,弄得城里各街上,三三五五都是议论这桩事。衙门里的厨子,要想买些鱼肉菜蔬,都没买处,只得上来回明,把些年下脚的鱼肉来做菜吃。 幸喜柴米还够,一面派人邻县去置办,以免日后缺乏。县大老急的搓手顿足,叫了签稿,请了刑名师爷,大家斟酌,想不出个法子,自己又不敢出去,恐怕被百姓殴辱。正在焦急的时候,抚宪又有电报来了。县大老爷抽出看时,尽是码子,赶紧导出《电报新编》,-一翻过。县大老爷看那电报,写的是:“潍县商民罢市,足见该令不善办理,着速行劝谕商民开市,若再畏葸巧避,定即严参!抚院印筱。”县大老爷看完,只吓得面如土色。此时功名要紧,说不得传齐伺候,带了二十名练勇,一直奔到商务公所,请了若干商人来,善言抚慰一番。果然大众都还听话,当天就一律开市。县官见把这事办妥了,又请师爷做了禀帖,上覆抚宪,以为自此前程可保的了。那知过了半月,省里委人下来署事,依然免不了撤任,不得已只得交卸回省。 且说这后任姓钱,是一位精明强悍之员,到任后就查究这为首滋事的人,想要重办一两个。陶起这班人早已闻风逃走一空,只捉了几个不相干的人,解到省里了事。抚宪又行文下来,派各商家替冯主事盖造房子,赔修书院,买还毁坏器具,才把这事敷衍过去。钱大老爷迎合抚宪的意思,至此方把既导书院当真改做学堂。那冯主事办的商务学堂,也幸亏钱大老爷替他出力,拨给几注地方罚款,才能开办。冯主事不好出头,另外托了一位姚举人出来经理,请了几位教习,索性用西文教授。 开考那天,众商人纷纷的送儿子来考,姚举人心中暗笑道:“要他们捐钱是要翻脸的,送儿子来考就和颜悦色了。”内中有一位粮食店里掌柜的,姚举人亲眼见他在既导书院里打破了几盏洋灯,此次也因送儿子来考,向姚举人作了一个揖。姚举人问他姓名,才知道他姓董名趋时,因姚举人合他攀谈,非常荣耀,本就有心结交学堂里管事的人,因想我此番不可错过,便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夸说这学堂怎样的好,办事怎样公道,杂七杂八,乱恭维了一泡。姚举人听了,觉得肉麻难过,想了一想,便说道:“这学堂办是办得总算不错,只可惜多了几盏保险灯,将来倘被人家打毁了,又要地方出款赔补。”几句话把一个董趋时说得满面羞惭,没趣去了。姚举人略点点头,也不送他,却见他儿子还好,就取在里面读书,因此董趋时也没得话说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下乡场腐儒矜秘本 开学堂志士表同心 却说潍县因一番罢市,倒开成了两个学堂。这信息传到省中,姬抚台大喜,同幕府诸公闲谈,核算通山东省已有了四十八个学堂。姬抚台立志要开满了一百个学堂才罢。这话传扬出去,就有好几家做书铺买卖的人,想因此发财,不惜重价购买教科书稿本,印行销售,于中取利。无奈山东一隅,虽近海岸,开化较迟,那些读书人还不甚知道编教科书的法子。恰好有十几个人从南方来当教习的,都是江浙一带的人,见过世面,懂得编书的法子,就有些蒙小学的课本编出,每编成一种,至少也要卖他们几十两银子,刻出板来,总是销售个罄尽,因此编书的人声价更高了,如没得重价给他,他断断不肯轻易把稿出售的。济南府里有些从前大书院里出来的人,觉得自家学问甚深,通知时务,见了这些课本浅俗非凡,却大家倒要花大价钱买去读,心中气愤不过。就有几位泺源书院的高等生,几位尚志堂的高等生,因为书院改掉了,没有膏火钱应用,想步他们维新的后尘,觅些蝇头微利度日,说不得花了本钱,也把那新出的教科书购办几种,拿出做八股时套袭成文的法子,改头换面,做成若干种,也想去卖钱。只是字句做得太文雅了,各书铺里收稿的总校看不懂,不敢买他这种稿子,这班人气极,白费工夫不算,又倒贴了本钱,万分懊恼,更合那些维新人结了不解之仇。却好那年山东乡试,还有废不尽的几成科举要考,这个当儿,四远的书贾都来赶考。内中有一家开通书店,向来出卖的是文明器具图书。开翁姓王,是一位大维新的豪杰,单名一个嵩字,表字毓生。他虽是八股出身做过几年名秀才,只因常常出外游学,见多识广,知识也渐渐开通。后来学问成功,居然是位维新的领袖了。他生长的地方,正在济宁州运河岸上,南北冲行,进省也便。再说毓生在济宁州开了这个书铺,总觉生意清淡,幸逢大比之年,心中想作这注买卖,也好顺便进场。 合他几位伙计商议,大家倒都赞成的,说:“我们听说抚院大人维新得极,开了无数的学堂,我们要生意好,总要进省去做。 如今可先运些书籍去卖,将来连器具图画等件一总运去,就在那里开张起来,定然胜在这里十倍。”毓生听了这话,甚合己意,点头称是。当下忙着收拾,跟手雇了一只大船,从运河里开去。离省城四十里水路不通,又换骡车,载书上去。早有店伙在贡院前赁定房子,毓生到那里看时,三间房子,极其宽敞,又且校糊精致,心上大喜。赶着叫伙计把书籍摆设起来,招牌是白竹布写的一笔北碑郑文恭字,笔力瘦硬的了不得,只微微有些秃。毓生看看这铺子很觉整齐,由不得自己赞道:“文明得极!文明得极!”他伙计笑道:“不管他文明不文明,只问他赚钱不赚钱。”说得毓生也不觉失笑。毓生又叫把带来的几种东洋图画挂了出来,配上两盏保险灯,晚上照得烁亮,更觉五彩鲜明,料来这等气象,是不会没钱赚的。此时离场期还远,毓生在店里静坐三天,抱抱佛脚,那知没一个人上门买书,心中纳闷。到第四日上,有一个秀才,穿件天青粗布的马褂,二蓝粗布的大衫,满面皱纹,躬身曲背的踱进店来,问道:“有些什么时务书,拣几种给我看看?”伙计取出些《时务通考》、《政艺丛书》等类,他都说不好,又道:“总赶不上《广治平略》、《十三经策案》、《甘四史策要》,来得简括好查。”伙计知他外行,又拿几部《世界通史》、《泰西通鉴》等类,哄他道:“这是外国来的好书。如今场里问到外国的事,都有在上面。”那秀才摇摇头道:“不能,不能!场里也不至于问到外国的事。我只要现在的时务书,分门别类的便好。”伙计道:“那个,小店却是没有,只有一种《史论三万选》,你要不要?”秀才听了“三万选”三字,却合了从前《大题三万选》的名目,心中甚喜,就叫他拿来。细看目录,都是历代史鉴上的事,大半不曾见过,只有《左传》上的《郑庄公论》等类,是晓得的。问问价钱,那伙计见他沈吟,不敢多讨,只要三两银子一部。秀才把书一数,共计三十本,还是石印小板,合来一钱银子一本,觉得太贵,只肯出一两五钱。伙计取书包起,收在架上,说道:“没得这般大的虚价,我们再谈罢。”那秀才去了,又转来道:“再加五分,如何?”伙计笑道:“咱们大来大往,也不在这三分五分上头计较。先生要买这书时,至少二两八钱银子。”秀才道:“你再给我看看。”伙计没法,只得把书又取给他。看了半天,只看目录,还没看到里面选些什么,觉他那神气很爱这部书,却舍不得出银子。添来添去,添到一两八钱银子。 毓生坐在旁边,看得他可怜,又且第一注买卖,合算起来,已赚了一半不止,叫伙计卖给他罢,就对他道:“这是我们初次交易,格外便宜些,拉个长主顾罢了。”秀才欣然身边摸出一小块银子,是皮纸包着的,伙计取来一秤,只一两七钱五分,还短五分银子,合五十五个大钱。秀才那里肯找,说我这银子,是东家秤好的一注束呢,没差一分,你的秤一准是老广广,不然,没得这般大的。伙计道:“我这秤实是潜平,是你们本地买来的,没得欺骗,你不信,上面还有字儿,请进来看便了。”秀才果然走到柜台里,一看却是济南省某铺里制就的港平,那银子果然只一两七钱五分,没得话说,尽摸袋里,摸出来三十五个大钱,道:“我实在没得钱了,耽一耽,下次带来还你罢。”伙计笑道:“也罢,我们将来的交易日子长哩。你取书去便了。”毓生看他去后,骂道:“这样的人也要来下场,真是造孽!”谁知以后来买书的,通是合这秀才一般,见了西史上的路德,就说他是山西路闰生先生,说道:“原来他也在上面。”见了毕士马克,又间这是什么马?诸如此类的笑话,不一而足。毓生忍俊不禁,把来-一记下,着了一部《济南卖书记》,诽笑这班买书人的。这是后话慢表。 再说进场那天,王毓生把几部有用的书籍带进场去,那知一部也用不着,倒是那秀才卖识的《史论三万选》有些用处,这才佩服他们守旧的人,到底揣摩纯熟。头场出来,很不得意。 二场照例进去,却有一个策题,出在《波兰衰亡战史》上面,这回毓生带着这书,颇为得意,淋漓痛快的写了一大篇,以为举人是捏稳在荷包里了。场事已过,别的赶考书铺,一齐收摊回去,硫生算算帐,自从到省城,到如今才只做了几十两银子的买卖,盘缠、水脚、房饭、开销合起来,要折一百多银子,觉得有些不服气,暗道:“目今济南府的学堂林立,我不得志于考场,必得志于学堂,再住两个月再说。”就合房东讲定,减了房租一半,各种开销也酌减了好些,预备长住,果然渐渐的有人问津,后来声名一天大似一天,买新书的都要到开通书店,不上一月,赚足了一千银子。其时榜已发出,毓生仍落孙山,妙在财气甚好,也不在乎中举。后来领出落卷,大主考批的是:“局紧机圆,功深养到,惟第二道策,语多伤时,不录。” 原来他的第二道策,正是论的波兰衰亡,自己最得意的,那前后头末两场,自己觉得不好处,偏偏主考圈了许多,方才知道下场的秘诀。正在懊恼,恰好前次买《三万选》的秀才又来了,问有《近科状元策》没有?流生猜他定是中了举顺道来省的,试问问他,果然不错,中的第十五名,这番是填亲供来的。 毓生回他道:“我们不卖《状元策》,这是要南纸铺里去卖的。” 那人去了,毓生查出《新科闱墨》十五名来看,原来是齐河县人,姓黄名安澜,那十三艺里的笑语,更比《买书记》上多了。 只他第二场的第二道策,是一段“波”,一段“兰”分按的。 额生看到此处,失声一笑,把个下颏笑得脱了,骨节要掉下来了,弄到攒眉蹩鼻的,只说不出话来。幸亏他一个伙计,晓得法子,替他慢慢的托了上去。流生这才能言,叫声“啊晴!这个痛苦,竟是被那新贵害的!果然他的福命非凡,我笑他一笑,便受这般的罪。”那伙计笑道:“王先生,你把手托住了下颏,不要又掉下来。我再说个笑话你听听。” 毓生果然把下颏托住。那伙计道:“你道我怎么会医这个下颏,也是自己尝过滋味的。我们沂水乡下有一位秀才先生,姓时,大家都说他方正。他自己也说,什么席不正不坐,又说,什么士的走路要跄跄,不好急走,那怕遇着雨,没得伞,也要徐徐而行,要走直路,不好贪图近便,走那小路。因此,人家举他做了孝廉方正。一天正逢下雨,我撑了把伞,打从镇上回家。可巧前面就是时先生,手里没撑伞,雨点在他颈脖子上直淋下去。他急了,要绕一条沟,多走半里路,他左右一看没人,提起长衫,奋身一跃而过。后面有两个孩子不懂窍,大声叫道『时先生跳沟哩!』他不防后面有人看见,心里一惊,脚下一跳,就跌在泥坑里,弄得浑身臭泥。我因此一笑,把个下颏笑掉了,尽力拿手一托,才托上去。因此知道这个法子。”毓生听他说得有趣,不由的又要笑,却不敢大笑,因道:“我们且不管人家中举不中举,这济南城里的买卖倒还好做,我想回去把所有的书籍一起装来,我们那副印书机器也还用得着,一并运它来在这里做交易罢。济宁州的地方小,也没有多余利息,你们看是如何?”众伙计齐声道:“是。” 次日,毓生一早起身回济宁州去,不多几日,全店搬来,果然买卖一天好似一天。毓生又会想法,把人家译就的西文书籍,东抄西袭,作为自己译的东文稿子印出来,人家看得佩服,就有几位维新朋友,慕名来访他。那天毓生起得稍迟,正在柜台里洗脸擦牙,猛然见来了三位客,一位是西装,穿一件外国呢袍子,脚蹬皮靴,帽子捏在手里,满头是汗的走来。两位是中国装束,一色竹布长衫,夹呢马褂,开口问道:“毓生君在家么?”既生放下牙刷,赶忙披上夹呢袍子,走出柜台招呼,便问尊姓大号,在下便是王毓生。原来那三人口音微有不同,都是上海来的,怀里取出小白纸的名片,上面尽是洋文。毓生一字也不认得,红了脸不好问。那西装的,彷佛知道他不懂,便说:“我姓李名汉,号悔生。”指着那两人近:“他们是兄弟二位,姓郑,这位号研新,是兄,那位号究新,是弟。我是从日本回来,烟台上岸的。因贵省风气大开,要来看看学堂,上几条学务条陈给姬中丞,要他把学堂改良。”毓生不由的肃然起敬道:“悔兄真是有志的豪杰,这样实心教育。”那海生道:“可不是呢?我们生在这一群人的中间,总要盼望同胞发达才好。我到了贵省,同志寥寥,幸而找着研新兄弟,是浙江大学堂里的旧同学,在贵省当过三年教员的。蒙他二位留住,才知道还是我们几个同志有点儿热血。只可惜他二位得了保送出洋的奏派,不日就要动身。我想住在这里没意思,也就要回南边去运动运动,或者有机会去美州游学几年,再作道理。”毓生听了,都是大来历,不由得满口恭维道:“既承悔兄看得起我,好容易光降,何不就在小店宽住几日;也好看看学堂,做两件存益学界的事,小弟又好叨教些外国书籍。就是饮食起居,欠文明些,不嫌亵渎方好。”悔生道:“说那里话?我合毓兄一见,就觉得是至亲兄弟一般。四万万同胞,都像毓兄这样,我们中国那里还怕人家瓜分?既如此,我倒不忍弃毓兄而去。也是贵省的学界应该大放光明了。”回头向二郑说道:“我说,见毓兄的译稿,就知道是北方豪杰,眼力如何?”二郑齐声道“是”,又附和着恭维毓生几句,把一个书贾玉毓生抬到天上去了。不由得心痒难熬,柜台里取出十两银票,请他们到北诸楼吃饭。李悔生道:“怎好叨扰?还是我请毓兄吃番菜去。” 毓生道:“不错,新开的江南村番菜馆,兄弟还没有去过哩,今天正要试试他的手段如何?”悔生大喜,四人凑到江南村,拣了第二号的房间坐下。可惜时间还早,各样的菜不齐备,四人只吃了蛤蜊汤、牛排、五香鸽子、板鱼、西米补丁、咖喱鸡饭。 悔生格外要了一分牛腿,呷了两杯香摈酒。算下帐来,只须三两多银子。悔生抢着惠帐,谁知毓生银子已交要柜上,只得道谢。毓生又约悔生把行李搬来,悔生答应着分手而去。隔了两日,果然一辆东洋车,悔生带着行李来了。原来甚是简便,一个外国皮包很大,一具铺盖很小。毓生替他安放在印书机器房的隔壁里,说道:“小店房子很窄,不嫌简慢,请将就住下罢。” 悔生道:“说那里话,我是起得甚早,不怕吵闹的。”自此,李悔生就在开通书店住下,也合毓生出去看过几处学堂,他都说是办得不合法。毓生请教他办学堂的法子,他便在皮包里取出一大树章程来,都是南边学堂里的。他道:“这些章程有好有不好,我想拣择一遍,汇拢起来,做个简明章程。”毓生称是。一天,毓生在朋友处得着一部必达慢的《商业历史》,恰好是英文,要请他翻译,他看了半天道:“这部书没有什么道理,上海已有人译过了,不久就要出书的,劝你不必做这买卖。” 既生道:“这是部什么书,我还不晓得名目,请悔兄指教。” 悔生又把那书簿面看了半天,说了几句洋话道,就是这书的名字,照这文译出来。毓生道:“可是《商业历史》?”悔生道:“不错,不错,这是英国人着的。”毓生只道他晓得英人必达漫所著,也就不往下追究了。既然上海已译,也自不肯徒费资本。过了些时,悔生合毓生商量,想要开个小学堂,请几位西文教习在内教课,预备收人家十两银子一月,供给饭食。两人私下算计,只须收到一百二十位学生,已有很大一笔出息。 流生觉得有利可沾,满口应允。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谒抚院书生受气 遇贵人会党行凶 却说李悔生要开学堂,毓生也觉得这注生意好做,悔生请他付六百银子寄到东洋去置办仪器,毓生不肯,道:“我们且收齐了学生,这个可以慢慢置备的。”悔生见他银钱上看得重,未免语含讥讽,自此两人就意见不合起来。可巧那天店中伙计约会了出去吃馆子,只剩了王、李二人在店中。毓生急急的要去出恭,托悔生暂时照应店面。忽然文会堂送到一注书帐,是三百两头一张票子,悔生连忙收下,代写收条,付与来人去了。 他见毓生尚未出完恭,袖了这张票子便走。毓生出来不见了悔生,只道他近处走走,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天色将晚,店伙全回,还不见悔生到来,很觉有些疑心。查点各物,不曾少了一件。开柜把银钱点点,也没少了一分。心中诧异,开出他的皮包,却没有多余的衣物,只几件单洋布衣衫,被褥虽然华丽,也不过是洋缎的。总觉放心不下,又想不出个缘故。 及至节下算帐,才晓得文会堂一注书帐,被他拐骗了去,后悔不迭。自此毓生也不大敢合维新人来往了,见了面都是淡淡的敷衍。自己却还有志想创办那个学堂,关上门做了一天的禀帖,好容易做完了,说得很为恳切,退自投入抚院,颇蒙姬抚台赏识,请他去见。毓生本是个岁贡,有候选训导之职,当下顶冠束带着扮起来,雇了一乘小轿,抬到仪门口下轿,没得一人招接。毓生拿了个手本,一直闯进去,却被把门人挡住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里面直闯!”毓生道:“我叫王材,是你们大人请我来的。”把门人大模大样的说道:“你为什么不在官所上候传?这时大人会着藩台大人哩,那有工夫见你?”毓生不答应,硬要往里走,把门人那里敢放他进去。二人正在争论,被里面的执帖大爷听见了,出来吆喝,额生说明来的原故,把手本交他去回。执帖大爷眼睛望着天说道:“大人今日有公事,不见客,你请明早来罢。”毓生受了这种闷气,不免有些动怒,只得回到店中。路上听得那来往的人议论道:“他不过是个书店掌柜的,有多大身份,就想去见抚台大人,果然见不到回来了。”毓生更加气愤。到了店里,开发轿钱,那轿夫定要双倍。 毓生骂了他们几句,他们就回嘴道:“你老爷是合抚台大人有来往的,用不着在俺们小人头上算计这一点点。”说得毓生满面羞惭,只得如数给他,却回到屋里,拍桌大骂道:“中国的官这般没信实,还不如外国的道掰哩。”一个伙计嘴快,抢着说道:“掌柜的,这话错了。难道你认得外国的道搿哩?”毓生也觉好笑,不由的心头火发,长篇阔论,写上一封信,托人刻在报上,方才平了气。隔了几日,禀帖批下来,准其借崇福寺的房子开办学堂。原来这崇福寺是从前先皇爷南巡驻晔的所在,统共有整百间房子,那里面的大和尚手面极阔,很认得些京里的王爷贝子爷,就是在济南城里,也就横行得极,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王毓生不知就里,找到了这个好主儿,捏了姬抚台批的这张凭据,就去与崇福寺的大和尚商量。在客堂里坐了半天,大和尚才慢慢的踱出来,在下面太史椅上坐下。 侍者送上手巾,接连擦了几把,然后开言,问施主贵姓,来到敝剎,莫非有什么忏事要做么?王流生通过姓名,回称并非为忏事而来,只因我们同志要开一个学堂,抚台大人批准了,叫借宝寺后面一席空房子,作为学舍,万望大和尚允了,便好开学。那大和尚嘻开大嘴,就如弥勒佛一般,挺着肚皮说道:“这却万万不能的。敝剎经过从前老佛爷巡幸,一向不准闲人借住。况且清净地方,如何容得俗人前来糟蹋?断难从命。就是抚台大人亲自来说,也不能答应他的。你不看见大殿上有万岁爷的龙牌吗?”毓生道:“大和尚放通融些,如今世界维新,贵教用不着,你不如把房子趁早借给我们,有个学堂名目,还好挡一挡。要不然,一道旨意下来,把寺院废掉,改为学堂,那时你这寺如何保得住?岂不是悔之已迟?”几句话倒把大和尚说动了气,咬定牙根不允。毓生没法,只得回店。次早有个和尚来谢,他一问就是崇福寺来的,袖子里拿出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说道:“俺寺里圆通师父多多致意王施主,说寺后房子是决计不能借的,这注银子算本寺捐送贵学堂作为赁屋使费,还求施主另想别法罢。倘然抚台定要我们寺里的房子,他只好进京去见各位王爷想法的了。”这时毓生已经打听着寺里的脚力很硬,只索罢手,乐得把银票收下。打发来人去后,就在济南城里到处找房子,那里找得着?只得把这事暂且搁下。 有天毓生同了几位朋友,踱到江南村想吃番菜,才到门口,只见一位做官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街上突然来了一个西装的少年,举起手枪,对准他便放,却被这做官的抢上一步,一手挡住那少年,正待转身,不妨做官的后面随从人,早过来把这少年捉住。不言街上看的人觉得突兀,且说这少年的来历。原来这少年也是山东人,姓聂名慕政,向在武备学堂做学生,学到三年上就闹了乱子出来。因他家道殷富,父母钟爱,把他纵容得志气极高,向父母要了些银子,到上海游学,不三不回合上了好些朋友,发了些海阔天空的议论,什么民权、公德,闹的烟雾腾天,人家都不敢亲近他。上海地面是中国官府做不得主的,由他们乱闹,不去理他,他们因此格外有兴头。这聂慕政年纪,望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练习得一身好武艺,合了他的朋友彭仲翔、施效全等几位豪杰,专心讲求武事,结了个秘密社会。内中要算彭仲翔足智多谋,大家商议要想做几桩惊天动地的事业,好待后人铸个铜像,崇拜他们。正在密谈的时节,却好外面送来一封信,仲翔接了看时,原来是云南同学张志同寄来的。上面只说云南土人造反,官兵屡征不服,要想借外国的兵来平这难。仲翔看完了信心中大怒道:“我们汉种的人为何要异种人来躁确?”因此大家商议着,发了一张传单,惊动了各处学生,闹得落花流水,方才散局。这彭仲翔却在背后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幸而官府也没十分追究,总算没事。彭、施二人在上海混得腻烦了,虽然翻译些东文书,生意不好,也不够使用。仲翔合效全私下定计道:“我们三人中要算慕政同学很有几文,他为人倒也豪爽,我们何不叫他筹划些资本,再招罗几位青年同志到东洋去游学呢?”效全大喜道:“此计甚妙。” 仲翔道:“虽然如此,也要很费一番唇舌,说得他动心才好。” 二人约会定了,只待慕政回来,故意谈些东洋的好处,来运动他。慕政毕竟年纪轻,血气未定,听了他们的话,不觉怦怦心动。一日饭后,有些困倦,因想操练操练身体,从新马路走出,打从黄浦江边上走了五六转,回到昌寿里寓中,只三点钟时候。刚跨上楼梯,只听得彭、施二人房里拍手的声音很觉热闹,不由的踱了进去。二人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让坐道:“慕兄来得很好,我们正要找你哩。方才我们有个同学打东洋回来,说起那里文明得极,人人有自由的权利,我们商量着要去走走,你意下如何?况且那里留学生也多,有公会处,我们多结识些同志,做点大事业出来,像俄罗斯的大彼得,不是全靠游学学成本事勃兴的么?你意下如何?”慕政听了,连连的拍手道:“好极,好极!小弟也正有这个意思,只愁没有同伴。二兄既有这般豪举,小弟是一准奉陪。”仲翔皱了皱眉道:“去是一准要去的,只是我们两手空空,那里来的学费呢?” 慕政道。“不妨,这事全在小弟身上。昨天我家里汇来二千银子,原预备出洋用的,我“置备了几件衣服,只用去五十几两,二兄要用多少,尽管借用便了。”仲翔道:“我打听明白东京用度,比西洋是省得许多。虽然如此,每人一年学费,至少也得五百金。我们二人预备三年学费,也要三千银子。聂兄是阔惯的,比我们加倍,一年至少一千。要是尊府每年能寄二千银子,我们一准动身便了。”慕政道:“待我寄信去再寄千金来,目前已经可以暂且敷衍起来。”二人大喜,又拿他臭恭维了一泡,尽欢而散。当晚慕政便寄信到山东,不上一月,银子汇到,彭仲翔又运动了几位学生,都是有钱的,大家自备资斧,搭了公司船出口。一路山水极好,又值风平浪静,大家在船沿上看看海景,不觉动了豪情。有上海带来的白兰地酒,慕政取出两瓶开了,大家席地而坐,一气饮尽。那同来的三位学生,一叫邹宜保,一叫侯子鳌,一叫陈公是,都不上二十岁年纪。陈公是尤其激烈,喝了几杯酒,先说道:“我们从今脱了羁束,都是彭兄所赐,只不知能长远有这幸福不能?”仲翔道:“陈兄要说是小弟所赐,这却不敢掠美,还是聂兄作成的,要没有他肯资助我的盘费,也不能至此。我只可怜好些同学,在我国学堂里面,受那总办教习的气也够了,做起文课来,一句公理话也不敢说。什么叫做官办学堂?须要知道,触犯了忌讳,小则没分数,大则开除,这是言论不得自由。学习西文、算学,更是为难,一天顶一天,总要不脱空才好,譬如告了一天假,就赶不上别人,不足五十分,又要开除,这是学业不得自由。还有学生或是要演说,或是要结个会,又有人来禁阻他,这是一切举动不得自由。种种不得自由之处,一时也说不尽,亏他们能忍耐得住。我们到了外洋,这些野蛮的禁令,谅该少些。”公是道:“彭兄说的话何尝不是?只据小弟愚见,那野蛮的自由,小弟倒也不肯沾染,法律自治是要的,但那言论如何禁阻得?我只不背公理便了。结会等事,乃是合群的基础,东西国度里面,动不动就是会,动不动就是演说,也没得人去禁阻他,为什么我们中国这般怕人家结会演说?”仲翔道:“这是专制国的不二法门,现在俄国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弄得百姓四分五裂,各不相顾,便好发出苛刻的号令来,没一个敢反对他,殊不知人心散了,国家有点儿兵事也没人替他出力,偌大的俄国,打不过一个日本国,前天我见报上,不是日本国又在辽东打了胜仗吗?”公是道:“正是。我想我们既做了中国人,人家为争我们地方上的利益打仗,我们只当没事,倒去游学,也觉没脸对人,不如当兵去罢。”仲翔道:“陈兄,你这话却迂了。现在俄日打仗的事,我们守定中立,那里容得你插手?只好学成了,有军国民的资格,再图事业罢。”公是道:“我只觉一腔热血没处洒哩。”慕政道:“陈兄的话一些不错,我可以表同情的。只待一朝有了机会,轰轰烈烈的做他一番,替中国人吐气,至于大局也不能顾得。总之,我们拚着一死,做后来人的榜样罢了。”这话说罢,五人一齐拍手跳舞,吆喝了一声。不料声音太响,惊动了船主,跑来看了一看,没得话说。随后一个中国人走来,对他们道:“你们吵的什么?这是文明国的船上,不好这般撒野的!”慕政听他说得可恶,不由的动怒道:“你见我们怎样撒野!我们不过在此演说拍手。” 那人道:“演说拍手,自有地方,这是船上,不是列位的演说场。”六人没得回答。那人又道:“列位还要到东京哩,那地方更文明,还是小心呢!”仲翔唯唯道:“我们如今知道了,方才吃多了酒,说得高兴,倒惊动了诸君,以后留心便了。” 那人方才无言而去。仲翔才同他们回到房舱里。慕政只是不服道:“好好的中国人,为什么帮着外国人说话,倒来派我们的不是?”仲翔道:“聂兄莫怪他,他话并没说错,这船上本不是演说地方,这人还算懂得些道理的,你没有看见那次洋关上的签子手吗?戴着奴隶帽子,穿着奴隶衣服,对着自己同类,气昂昂的打开他行李,看了不够,还要把他捆好的箱子开,搜出一段川绸,当是私货,吆喝着问这是什么?那人道:“这是我朋友托带的。他那里管他朋友不朋友,拿了就走,那神气才难看哩。说起这关,原是中国的关,不过请外国人经手管管,他们仗着外国人的势力,就这样欺压自己人,比这人厉害得多着哩。”慕政听了,也不言语。 六人在船上过了一天半,已到长崎,有日本医生上船验看各人有无疾病。六人被他验过,均称无恙。那天船却泊下不开。 六人上岸闲游,山水佳丽,街道洁净,觉得胜中国十倍,大家叹赏不绝。幸未远行,到船后已将近开轮了。及至到了横滨,仲翔猛然想起一事道:“哎哟!我几乎忘了!东京是不用墨西哥洋钱的。”效全道:“这便如何是好?”仲翔道:“不妨。我们在这里“此处原文有缺失”了日本洋钱去。”当下六人起坡,觅个旅人宿住了。慕政开出箱子里的洋钱来,每人拿些,同上街去“此处原文有缺失”换。邹、侯、陈三人也取出些来,托他们代为“此处原文有缺失”换。仲翔踱出门时,却值一个人合他撞了个满怀,那人惶恐谢过。仲翔看他装束虽然是西人衣服,那神气却像中国人,当下就用中国话问他何来? 那人果然也答中国话,说是天津人,因到美洲游学,路过此间,上岸闲耍,到得岸边,轮船开了,只得望洋而叹。现在资斧告乏,正想找个本国人借些川费。诸君既是同志,谅能资助些。 如今美洲是去不成的了,只要助我五十金,便可以回中国去。 仲翔楞了一楞,一句话也答应不出,还是政慕来得的爽快,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帮助你,五十金不能,五十圆罢,只是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邱名琼。难得吾兄慷慨解囊,亦要请教请教。我们找个馆子一叙罢。”三人就同他到得一个番菜馆里,彼此细叙来踪去迹,慕政才把洋钱交给他。那人感谢了几句,会钞分手而去。仲翔埋怨幕政道:“我们盘川还怕不够,你如何合人一见面就送他这许多洋钱?”慕政道:“他也是我们同胞,流落可怜,应该资助的。”仲翔道:“这样骗子多着哩,慕兄休得上当。”慕政也不理他,次日便搭东京火车望东京进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适异国有心向学 谒公使无故遭殃 却说彭仲翔到了东京,住不多日,就去访着了中国留学生的公会处,商量进学校的话。内中遇着一位广东人,姓张名安中表字定甫,这人极肯替同志出死力的,当下合仲翔筹划了半天,说道:“诸君要入学校,莫如??陆军学校,学成了倒还有个出身,只是咨送的文书办来没有?”仲翔愕然道:“怎么定要咨送的?这咨文却未办来?”定甫道:“这便如何是好?进日本学校要咨送,原系新章,现在的监督很不好说话,动不动挑剔我们,总说是无父无君的,要是咨送的学生,不能不收,自费的是定准不收,这便如何是好?”说得六人没了主意。仲翔呆了半天,又恳求他道:“定兄可好替我们想个法子。”定甫道:“实在没法子想,我们只好去软求他的了。”仲翔道:“全仗定兄一力扶持,须看同胞分上,我们如今是进退两难的。” 定甫道:“我有一言奉告诸君,去见监督时,千万和颜下气,磕头请安的礼节是废不得的。只要合中国求馆的秀才一样,保管就可以成功了。”这句话才说完,只把个一腔侠烈的聂慕政气得暴跳如雷道:“像定兄这般说法,不是来求学问,竟是来当奴隶了。我不能!我不能!我还要问问,难道定兄你们在此,也是要合监督请安磕头的么?”定甫道:“慕兄休要动气。我们是大学堂咨送,合他一同来的,他倒以礼相待,不敢怎样;其余学生,却不免受他的气。都是我亲眼目睹的。慕兄要肯为学问上折这口气,便同去求求他,要不肯时也无别法,作算来东洋游历一趟,也是长些见识,我们又结了同志,好不好呢?” 慕政叹口气道:“定兄莫怪。小弟是生来这个脾气,做奴隶的奴隶,实在耐不得。奈同伴这般向学,定兄又如此热心,小弟只得忍辱一遭。就烦定兄领去走走,我只跟着大众,磕头就磕,只请安改做了作揖罢。别的我都不开口,装做哑子何如?” 定甫听得好笑。当下六人说定。定甫又把他们姓名拿小字写在红单帖上,大家同到监督那里。 再说这监督原是个进士出身,由部曹捐了个山东候补道,上司很器重他,署过一任济东泰武临道,手里很有几文。新近又得了这个差使,期满回去,可望补缺。他到了东洋,同日本人倒很谈得来,只学生不免吃他些苦头,总说他们不好,当面极客气,暗地里却事事掣肘。 闲言少叙。此时定甫合彭、施请人,走到他公馆门口,自有家人出来招呼,把帖子递进去。歇了好一会,才出来回复道:“大人今天身上有些不大爽快,不能会客,请老爷们宽住几天,得空再谈罢。”定甫没法,只得同他们回去。仲翔满面愁容道:“如此看来,这事定然不得成功。我想他们既有这种新章,便在监督也无如之何?”定甫道:“正是。我原想他代为函恳我们山东官场,补寄个咨文来,这事便好说法了。他不见面,如何是好?”说着,低头想了半天,道:“有了。我们国里新派了一位胡郎中来考察学生,我们莫如去求求他吧。” 仲翔这干人只得依他。当下定甫恐怕人多惊动胡郎中,只约仲翔两个人去。走有二三里路,才到得胡郎中的寓处。原来这位胡郎中,名惟诚,表字纬卿,年纪六十多岁,在中国是很有文名的。只因他虽然是个老先生,倒也通达事理,晓得世界维新,不免常找几个译界中的豪杰做朋友,因此有些大老官都看得起他,就得了这个维新差使。他却有种好处,颇喜接待少年,听说有学生拜他,随即请见。仲翔见胡纬卿生的一表非俗,瘦长条子,一口黑胡须挂到胸前,浓眉秀目,戴一付现帽边的小眼镜,两人合他作揖。他满面笑容,回了个揖,问了姓名来历,仲翔从实说出拜求他的意思。纬卿道:“难得几位这般有志,老夫着实敬重。只是这里的学堂,必须由官咨送,否则一定有人保送,才得进去。”定甫道:“可不是?学生也因为他们没有咨送的文书,去求监督,监督不见,只得来求先生,还仗先生大力作成他们则个。”纬卿道:“我是就要回国的,保送不来,还是去求钦差为是。只是诸位既然远来游学,为什么不备好咨文再来?岂不省了许多周折。”仲翔本是忘记了的,此时乐得说响话道:“我们中国官场实在不容易请教,差不多的就不见。还有他的门口的人勒索门包,学生们免得受辱,所以一经到这里的。先生是来文明国度办事的大员,一定也是文明的,所以才敢前来叩见。”纬卿听他说的话很觉刺耳,心中有些不乐,便搭讪着说道:“那也未必。既是如此,等我替诸位在钦差那里说起来看。只是钦差的为人,我素来鄙薄他,为了诸位,只得去碰个钉子再说。”定甫、仲翔听这口气,还不甚靠得住,然而没法,只得谢了一声,起身告辞。纬卿非常谦恭,一直送到门外。两人雇了人力车,各回寓所。过了两日,纬卿有信来,说是钦差已经答应了,静待几天,便有回信。又过了数日,纬卿又有信来,附了一封日本参谋部覆钦差的信,内里写道:“向例进学都要贵大臣保送的,仍旧请贵大臣保送,以符向例。” 仲翔看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的原故,猜道:“钦差既然咨送,为什么那参谋部又叫他保送呢?嗷!我晓得了;这分明是推死人过养的意思。其实他们并不诚心送我们进学堂,借这参谋部一驳的原由回复我们,好叫我们不骂他。”幕政听了,不胜其愤道:“来到外国做钦差,连几个学生都不肯保送,这样不顾同类的人,我们也不用理他了。”仲翔笑道:“幕兄,你这话说得太胡涂了。我们既到这里,总想进学,但要进学,不求他们还求那个呢?据小弟的愚见,只好大家忍耐,受些屈辱,也顾不得。所说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依我主意,还是拿言语来求他,抵抗他发怒却使不得的。”大家点头称是。仲翔没法,只得去找定甫,又找不着,又去找几位留学公会里的熟人,把参谋部的信给他们看,也猜不出所以然的原故。按下不表。 且说这位钦差,原是中国最早的维新人,少年科第,做过一任道台,姓臧名凤藻,表字仲文。只因官阶既然高了,说不得也要守起旧来,要合那政府各大臣的宗旨一般才是。 没到东洋的时节,心中就犯恶那班学生,骂他们都是叛逆,及至做了钦差,拿定主意,不大肯见留学生的面,并且怪各省督抚时常咨送学生前来,助他们的羽翼。此次接着胡纬卿的信,托他咨送学生,心里很不自在。争奈胡纬卿的名望太高,不好得罪他,只得允了下来。合他的文案商量个妙法,写一封信到参谋部去,晓得定然要驳回的,等到驳回,便好回绝胡纬卿,又不得罪学生,正自得计。殊不知仲翔这班人是招惹不得的,既然有了参谋部那封信叫钦差保送,他们还肯干休吗?当下仲翔找着熟人,都解不出信中的道理来,只得仍回寓处,合施、聂请人商量道:“我们进学的事,看来已成画饼,只是参谋部既有这封覆信,可以做得凭据,不免运动一番,我想去见胡纬卿,问个端的再说。”众从都说愿意同去,仲翔没法止住他们,只得同到胡纬卿那里。纬卿见他们又来了,很觉为难,只得说道:“你们的事,我总算尽力的了,钦差不肯保送,我也没法。” 仲翔听他回得决绝,暗道:“此时说不得,只有去求钦差的了。”打听着钦差那里管学生事的,却是一位文案,这文案姓郑表字云周。打听明白,就领了五人走到钦差衙门。』仲翔知道骤然要见钦差,定准不见,只好先找文案,托他介绍。当下问明文案处,闯了进去。文案不知所以,见他们打扮,就猜着是新来的学生,勉强起身让坐,通过姓名,问明来意。仲翔一一说去,就求他去回钦差,说要面见的意思。云周踌躇了半天道:“钦差事忙,只怕没得工夫见诸位呢。”仲翔再三要求云周,这才允了,亲自去说。等了许久,云周出来道:“诸位要进学的事,钦差为了你们到处设法,总不成功,后来又碰了参谋部的钉子,难道诸位没见覆信么?如今要想钦差再去求他,万万不能,慢慢的设法便了。”仲翔觉得这话很靠不住,定准要面见钦差,就站起来,合郑云周作了三个揖,求他再去回一声。云周被他缠得没法,又因同是中国人,到底读了几句书,不肯忘本,只得又进去回。那知这番进去,犹如风筝断了线的一般,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慕政火性旺,就要喝问他的管家,仲翔赶紧止住道:“我们这时正是紧要关头,要一闹,定然决裂的。”慕政忍气吞声,只一件事忍耐不住,是从早晨起到现在已是下午,还没有吃一口饭,饥火中焚,更无法想。那文案房原来就是书房,只听得钦差的儿子在那里念《中庸》小注,什么“命犹令也,性即理也”,读两句歇半天,那声音也低得很像是没有睡醒的光景,众人不禁暗笑。又停一会,外面一个洋式号衣的人走来,是个黑大胖子,突出两眼,就同上海马路上站的印捕一般,一口东洋话,在那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的。 六人看这光景,觉得有些踢跷,也不理他。那人走了一回,只得去了。又停了好一会,无奈郑云周兀是不来。原来臧钦差因为这些学生已经到了他随员的宅中,定准要见,倒弄得没有法子驱遣他们。晓得学生的脾气是各样离奇的事都做得出来的,不见他不好,见他又怕受辱,始而合郑文案商量,没得法子。 钦差恨道:“这都是胡纬卿不好!”叫家人拿片子去请胡大人来。不多一会,纬卿来到,钦差把学生要见他不肯走的话说了。 纬卿道:“这不要紧,就见他们一见亦何妨?我见过他们两次了,很文气的。他们再不敢得罪钦差大人的。”钦差见他话不投机,没得说了,呆了半天不则声。纬卿辞别要走。钦差道:“纬卿先生走不得。今天这桩事恐怕闹得大哩!须等他们去后再走。”纬卿冷笑一声,只得坐下。钦差仍同郑文案商议。郑文案道:“晚生有个法子。我们中国人在上海住久的,别的都不怕,只怕外国巡捕。一个钦差衙门,他们既然敢来闯事,总有些心虚胆怯。我见大人这里有一个看门的,姓羊,这人长得很威武,不如叫他穿件号衣,说两句东洋话,吓唬吓唬他们,或者他们肯走,也未可知。”。钦差听了,大喜道:“老夫子的主意甚好,来,来!”叫羊升,不一会,羊升来了。钦差见他模样,果然像个外国人,问道:“你会说东洋话吗?”羊升回道:“小的在东洋年代久了,勉强会说几句。”钦差就如此如此的吩咐他一番,羊升领命而去。不多一会,羊升回来回道:“小的照着老爷吩咐的法子,走到郑老爷的书房门口,对了那班人说:『你们要再不走,我们大人交代的,要送你们到警察衙门里去了。』说了几遍,他们端然坐着,只是不睬。小的因为大人没有吩咐过赶他们出去,不敢动手。”钦差听了不自在,说道:“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羊升诺诺连声,回道;“小的再去赶他!小的再去赶他!”钦差怒道:“滚出去!不准去惹事!”羊升摸不着头脑,只得趔趄着出去。正在没法时候,可巧一个东洋人同一个西洋人来访,钦差当下接见。那东洋人据说亦是一个官,名字叫做稻田雅六郎,西洋人叫做喀勒木。钦差同他们寒喧一番,就提起学生的事来,恳他们二位设法。六郎道:“这有什么要紧的,他们要不肯去,公使就见见他们也无妨。要警察部派人来也不难。”钦差道:“很好很好,就请先生费心招呼一声警部。”六郎答应着,签了一封洋文,信叫人送去。三人谈了多时,警部的人已来了,六郎叫他去拨十来个人来,却不要乱动手,须听公使的号令。说罢辞别欲去,喀勒木也要同行。钦差留他帮助自己,喀勒木素性是欢喜替人家做事的,便一口应允。六郎自去不提。 钦差又请胡纬卿、郑云周合喀勒木见面,彼此寒寒喧一番。 喀勒木道:“这时候天已不早,钦差要见他们,就请见罢。待我去看看他们,要能说动他们走了更妙,省得多事。”钦差道:“全仗全仗”喀勒木问明路径自去。这时彭仲翔那班人,正等得没耐烦,忽然见个西洋人走来,知道又有奇文。那知他倒很有礼节,又且一口北京话,六人喜出望外。仲翔暗想郑文案既然不来,还是托这人倒靠得住些。就把各人要进学的话,从头至尾,-一说给他听,又把参谋部的覆信给他看过。喀勒木道:“不得你国钦差保送,这事不会成功的。我还有你们湖南监督交给我一张名单在这里。”言下把张名单从身边掏出给众人过目,果然是湖南派来的五位学生。喀勒木又道:“参谋部作不得主,须待福泽少将回来,我到那时再约了你们吴先生一起保送进学便了。”仲翔等很觉感激,转念一想,这事不甚妥贴,放着现在钦差不吃住他做,倒听这西洋人的说话,他回来不睬,我们还有什么法子想呢。因此一定要见钦差,再三恳告喀勒本转求,喀勒木没法,叫他们拿名单出来。仲翔早已预备好了,随即取出,喀勒木捏了他这个名单,去了半天,又来说道:“要去见时,只好一二人去。”众人不肯,定要同去。喀勒木往返几次,尚未答应。众人跟着他走,到得钦差住宅旁边一棵大树底下站着。喀勒木见他们这般情景,老大不喜欢,道:“你们恁样固执,我也没法,只得告辞了。”匆匆坐了人力车就走。六人白瞪着眼,无可如何。还是仲翔胆子大,领着众人走到客堂门外。又等得许久,天色将晚,才见胡纬卿踱了出来道:“你们等了一天,也不吃饭,这是何意?钦差不肯见,能够逼着他见么?不要发呆,跟着我去吃饭罢。”仲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答应。慕政睁着两眼,很想发作,因受了仲翔的嘱咐,只得权时忍耐。胡纬卿见他们不理,正没法想,一会喀勒木又转来说道:“你们怎么还不回去?在此何益?听了我的话,早有眉目,横竖你们这六位,钦差是一定送的,不在乎见不见,就是要见,有一二个人去也够了。”众人只是不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四分解。 第三十七回 出警署满腔热血 入洋教一线生机 却说喀勒木叫彭仲翔诸人不必一齐进见,原是怕他们啰“此处原文有缺失”的意思,却被仲翔猜着,忙说道:“我们再不敢得罪钦差的,要有无礼处,请办罪就是了。”正说到此。那警部的人忽然走来,把他们人数点了一点,身边取出铅笔记上帐簿去了。仲翔这班人觉得自己没有错处,倒也不惧。纬卿情知他们不见也不得干休,只得领他到客厅上坐了。纬卿又拿出那骗小孩子的本事来,进去走了一转,出来说道。“钦差找不到,不知那里去了。”还是喀勒木老实些,说道:“钦差是在屋里,就只不肯见你们,为的是怕你们啰。”仲翔立下重誓。喀勒木又进去半天,只见玻璃窗外,有许多人簇拥着,看那警部的人在门外站着。一会儿钦差出来,还没跨进门,就大声说道:“你们要见我,有什么话说赶快说!你们又不是山东咨送来的,我替你们再三设法,也算对得起你们了。无奈参谋部不答应,怪得我吗?”仲翔尚未开言,聂慕政抢着说道:“不论官送自费,都是一般的学生,都要来学成本事,替国家出力的,钦差就该一体看待。”仲翔接着说道:“参谋部的意思,只要钦差肯保送,没有不收的。”钦差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曾保送过学生?只咨送是有过的。”仲翔道:“据学生的愚见,钦差既然要争那保送咨送的体制,就该合参谋部说明才是。参谋部不允学生进学的事,钦差也当力争。如果没得法想,就当告退才是个道理。”钦差道:“好,好!你倒派出我的不是来!我原也不是恋栈的,只因天恩高厚,没得法子罢了。”仲翔道:“这话学生不以为然。”钦差大发雷霆,板了脸厉声骂道:“你们这班小孩子懂得什么?跑来胡闹!我晓得现在我们中国不幸,出了这些少年,开口就要讲革命,什么自由,什么民权,拿个鲁索当做祖师看待,我有什么不知道的?那法国我也到过,合他们士大夫谈论起这话来,都派鲁索的不是。你们以为外国就没有君父的?少年人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说出来的话,都是谋反叛逆一般。像这样学生,学成了本事,那里能够指望他替朝廷出力?不过替国家多闹点乱子出来罢了!前年湖北不是杀了多少学生么?你们正在青年,须要晓得安身立命的道理。一般是父母养下来的,吃皇上家的饭长到一二十岁,受了皇上家的培植,好容易读得几部书,连个五伦都不懂得,任着性子胡闹。你可晓得你家里的父母,还在那里等你们显亲扬名哩,为甚只顾走到死路上去。我们做官的虽然没甚本事,然而君父大义,是很知道的,如今你们倒要编排我的不是来,这个理倒要请教请教。”言罢怒气直喷,嘴上的胡子根根都竖了起来。 仲翔听他的话说,见他的模样,不由得好笑。慕政更是双睛怒突,却都听了仲翔吩咐,不敢造次。仲翔陪笑说道:“钦差的话那有不是的道理?但学生等也不是那样人,钦差看差了,所以不敢保送。至于君父,大家都是一样的,就算钦差格外受些恩典,就当格外出点力才是。可晓得我们这般学生,都是皇上家的百姓,譬如家里有子弟,要好,肯读书,父母没有个不喜欢的,不指望的。我们肯到外国来读书,料想皇上听着也喜欢,也指望。皇上都那般喜欢,那般指望,钦差倒不肯格外出力,这也算得尽忠么?学生们也晓得中国官场的脾气,说起话来都是高品,自己并不恋栈,恨不得马上挂冠享那林泉的清福。只是一声交卸,银钱也没得来了,威势也不能发了,恭维的人也少了,只好合乡里的几位老前辈来往来往,还有些穷亲友牵缠牵缠,总只有花费几文,没得多余好处。所以做到官,就当这个官是自己的产业,除死方休,这叫做忠则尽命。要肯拣几句不关紧要的事情,上个折子,说两句直话,碰着于国家有益,于自己无损的事,做他一两桩,百姓已是伸着脖子望他,众口赞道好官了。”学生小时候倒还听见人说,那个官好,那个官不好,如今是许久不听见的了。”一番议论,把一个臧钦差的肚子几乎气破,登时面皮铁青,嘴唇雪白,想要发作,又发作不出。仲翔见他不理,只得又说道:“钦差要怕学生不安分,还是多送几个到学堂里去,等他们学问高了,自然不至于胡闹。我们中国人的性质,只要自己有好处,那里有工夫管世界上的事呢?学生里学西文的学好了,好做翻译,做参赞,学武备的学好了,好当常备军、预备军,一般各有职业,那有工夫造反?要不然,弄得万众咨嗟,个人叹息,古时所说的,辍耕陇上,倚啸东门,从前还从下流社会做起,科举一废,学堂没路,那聪明才智的人,如何会得安分呢?这些事用得着学吗?所说鲁索《民约》等书,都是他们的阴符秘策,钦差既有约束学生之责,就当拣那荒功好顽的学生,留意些,犯不着对几个明白道理的学生,生出疑忌的意思才是。”一席话说得钦差更是动气,只当没有听见。纬卿走来道:“好了,你们的话也说够了,一句不到本题。我请问你,还是要同钦差辩论来的呢?还是要求钦差送你们进学校来的?”仲翔:“胡先生的话是极,我们是求钦差送进陆军学校来的。现在要求钦差三事:第一件,求钦差送我们到陆军学校。”纬卿道:“第二件呢?”仲翔道:“第二件,是参谋部不肯收,要求钦差力争。第三件,是力争不来,要请钦差辞官。”这时钦差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喀勒木听了,也不服气道:“诸君不过是来游学的,如何要逼着钦差辞官呢?”仲翔道:“辞官须出自钦差的本意,这样替学生出力,才算是真,不比那贪恋爵位,不识羞耻的人。” 钦差大怒道:“我怎么贪恋爵位,不识羞耻,你倒骂得刻毒!” 说罢恨恨而去。纬卿、喀勒木也跟着出去了。仲翔诸人只得静坐等候,邹宜保竟股陇睡去。歇了一会,忽然听得外面险喝了一声,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好些军装打扮的人,手里拿着军器,蜂拥而入。大家见些情形,知道不妥,要想站起来,仲翔吩咐他们不要动,因而端坐没动。那警察军队里有一位官员,对着仲翔打话,仲翔一句也听不出来。他叫两个警军,把仲翔扶起,挟着便走。施效全请人见钟翔被拿,一齐同走。到得警察衙门口,却只带了仲翔进去,五人被他们关在门外。不多一会,大门开处,忽又走出几个警军,把他们五人也拉了进去。警察官问起来,说他有害治安,须得押送回国。仲翔到了此时,也就没法,只得听其自然。次早动身,搭神户火车到得海边上。只聂慕政一肚子的闷气,没有能发泄得出。他自来不曾受过这般大辱的,一时拙见,奋身望海里便跳。 那知力量小些,只到得一半,离开海面还有半丈多,身子陷在烂泥中间。仲翔见他这样,甚觉可惨,忙招呼一只小船,拚命将他救起,换了衣服,拉他上了轮船,再三劝道:“受辱是我们六人在一起的,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留得身子在,总有个雪恨的日子!”慕政道:“我自出娘胎,从没有受过这般羞辱,大丈夫宁可王碎,不做瓦全。”仲翔道:“各事只问情理的曲直,假如我们做错的事,受了这般屈辱,自然可耻,如今我们做事一些不错,无故的受这番挫折,回国后对人说起来,也是光明的,怕什么?那中国的官情顾做外国人的奴隶,不顾什么辱国体,我们还有什么法子想呢?虽然如此,那留学生公会上岂肯干休?自然有人出来说话。我们回去听信息罢。再者,此番的事,回去也好上上报,叫大家知道,只有他倒可耻,我们那有什么可耻?一般想个法子,纠成一个学堂,用上几年西文工夫,游学西洋便了。幕政听得有这许多道路,也就打断了投海的念头。船到了海,六人仍复落了客栈,就把这段事体,做了一大篇文章,找着了自由报馆,登了几天方才登完,六个人才算出了口气。但是东洋游学不成,总觉心上没有意思。 有天仲翔对大众说道:“我们六个人,现在团聚在一处,总要学些学问,做两桩惊人的事业,才能洗刷那回的羞辱!” 五人称是。就在寓里立起课程表来,买了几部西文书合那《华英字典》,找着了英文夜深馆,大家去上学用起功来。学了三年,英国话居然也能够说几句将就的,文法也懂得些,正想谋干出洋,可巧幕政接到家信,说他父亲病重,叫他连夜赶回去。那慕政虽说是维新党,倒也天性独厚,当下接着这封信,急得两眼垂泪。原也久客思旧,就合彭、施二人商议,暂缓出洋,且回山东,等他父亲病好再讲。本来彭、施二人,家道贫寒,原想到上海谋个馆地混日子的,东洋回来,倒弄得出了名,没人敢请教了。衣食用度,幸亏靠着慕政有些帮衬,今见他要回去,觉得绝了出洋的指望,便就发愿合他一同到山东去,慕政大喜。 那邹宜保等三人有家可归,不消说得,各自去了。三人同日上了青岛轮船,不到三日,到到济南,各转家门。 慕政到了自己家里,他父亲病已垂危,眼睛一睁,叫了一声“我儿”,一口气接不上,就呜呼了。慕政大哭一场,他母亲也自哭得死去活来。慕政料理丧事,自不消说。从此就在家里守孝,三年服满,正想约了仲翔、效全仍到上海,设法出洋。 三人在百花洲饭馆聚谈,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仲翔又在窘乡,便发出无限牢骚,无非是骂官场的话。三人谈了多时,可巧上来一位朋友,姓梁号挂甫,也是个维新朋友,打听仲翔在这里,特地找他说话。慕政也合他认识,拉来同坐。张甫闲谈,说起云南总督陆夏夫,现已罢官在家,政府为他从前同那一国很要好,又因他近来上条陈,说什么借外兵以平内乱,颇有起用的意思,叫他进京,就要在此经过。慕政听了,谨记在心。酒散无话。次早,慕政去找仲翔,说要用暗杀主意的话,仲翔听了,吓了一跳,知道此番是劝他不来,只得着他的口气,答应合他同去。两人就天天在外面打听陆制军那天好到。也是合当有事,偏偏陆制军坐着轿子去拜姬抚台被他们看见了,从此就在他住的行台左右伺候。无奈护衙的人多,急切不得下手。那天将晚的时候,有人请陆制军吃番菜,仍旧坐轿而来,这回被慕政候着了,跟着就走。到得江南春门口,手起一枪,以为总可打着的了,那知枪的机关不灵,还未放出,已经被他拿住。当时送到历城县里暂行收监。陆制军便合姬抚台说明,次日亲到历城县,提出慕政审问。慕政直言不讳,责备他:“为什么要借外兵来杀中国人,气愤不过,所以要放枪打死了你。”陆制军道:“我何尝借过外国兵,那几个土匪,若要平他,不费吹灰之力,原是不忍残杀他们,要想招安他们,所以至今尚未平静。你们这些人,误听谣言,就要做出这种背道的事来,该当何罪?待我回京奏明请旨,从重治罪便了。”吩咐知县,拿他钉镣收监。此时慕政弄得没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彭仲翔是他一起的人,见慕政捉了去,赶到他家报信。慕政的母亲听了,就如青天里起了个霹雳,顾不得嫌疑,就同仲翔商议,情愿多出银钱,只要保全儿子的性命。仲翔满口答应,取了三干银子,先到历城县里安排好了,叫慕政不至吃苦。仲翔又认得一个什么国的教士,名叫黎巫来的,当下便去找他,把原委说明,求他保出人来,情愿进他的教。教士大喜,随即去见陆制军。这时陆制军的行李已经捆扎好了,预备次早动身。忽听报称有教士黎大人拜会,制军不好不见,只得请进客厅,寒喧一番。教士道:“听说前天大帅受惊了!这人是我们堂里的学生,只因他有些疯病,在外混闹,那手枪是空的,没有子弹,并不是真要干犯大帅。如今人在那里?还望大帅交还,待我领他回去,替他医治好了再讲。”陆制军道:“这人设心不良,竟要拿枪打中兄弟,幸亏兄弟还有点本事,一手拿住了他的枪,没有吃亏。照贵国的法律,也应该监禁几年,如今在历城县监里。我们国家自有处置他的法子,这不干兄弟的事。贵教士还是合历城县去说便了”黎教士道:“吠!既然如此,我就奉了大帅的命令去见县尊便了。”陆制军呆了一呆,只得送他出去,赶即写一封信,叫人飞奔的送与历城县,叮嘱他干万不可把聂犯放走。 此时做历城县的,本是个一榜出身,姓钱名大勋,表字小货,为人最是圆通,不肯担当一点事情的。这回被陆制军送了一个刺客来,正不知如何办法,耽了一腔心事。那天上院回来,略略吃些早点,正要打轿到陆制军那里送行,可巧教士已到。 钱县尊听说教士来拜,就猜到为着聂犯而来,叫先请他花厅坐了,自己踌躇应付他的法子。想了半晌,没得主意,家人又来回道:“那洋大人等得不耐烦了,要一直进来,被小的们拦住。老爷要是会他,就请去罢。”县尊没法,只得戴上大帽子,踱了过去。两人见面,倒也很亲热的。原来这黎教士不时的到县署里来,钱县尊也请他吃过几次土做番菜,总算结识个外国知己,所以此番不能不见。倘若不见,他竟可以一直闯进签押房里来的。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脱罪名只凭词组 办交涉还仗多财 却说钱县尊见了黎教士,问他来意。黎教士把对陆制军说的话述了一遍,又道:“陆制军的意思,已允免究,就烦贵县把人放出,交我带去罢。”钱县尊呆了一呆道:“这人虽说是陆制军送来的,究竟他是犯罪的人,陆制军作不得主,放与不放,须得禀明抚宪,再作道理,卑职不敢擅专,还望黎大人原谅。”你道钱县尊为什么对他也称起大人卑职来?原来教士曾经蒙恩赏过二品顶戴的。当下黎教士听他这般说得奸猾,心中很觉动气,说:“这样些须小事,贵县很可以作得主,就不是陆制台吩咐,贵县看我面上,也应该就放的。我晓得你们中国官场,你推我推,办不成一桩事,只想敷衍过去,不干自己就完了。但此次碰着了我,可不能如此便宜。今天要在贵县身上放出这个人来。抚台问起,只说我来把他领去的就是了。他要不答应,我合你们政府里说话,横竖没得你的事情。我为的合你平日交情还好,所以来同你商量,要是别人,我不好就去对你们抚台讲吗?”钱县尊听了他话,直吓得战战兢兢的,立起来打了一恭道:“大人息怒!这是卑职不会说话,冒犯了大人。但则这些件事要马上放人,卑职实是不敢,等卑职立刻上院,把大人的话回明了抚宪,等抚宪答应了,随即请大人领去就是了。”黎教士道:“这还像句话,料想你们抚台也不敢不依我的,你这时就去,我在这里等你。”钱县尊被他逼得没法,只得请了账房出来陪他,吩咐备下一席番菜。自己正待起身,恰好陆制台的信已送到。钱县尊看了,只得皱眉,当下打轿上院。 此时姬抚台已到行台替陆制台送行去了,钱县尊也就赶到行台,仓皇失措的把教士的话禀了上去。姬帅大惊,对陆制台道:“这人不好得罪他的。如今外国人在山东横行的还了得,动不动排齐队伍就要开仗。兄弟办交涉办久了,看得多了,总是平心静气敷衍他们的。实在因为我们国家的势力弱到这步田地,还能够同人有挑衅吗?这桩事老同年还是看开些的好,好在于老同年分毫无损。”陆制台怒气勃勃的哼了一声,半晌方说道:“那不是便宜了这逆犯,我们还想做官管人吗?”姬帅嘻的一笑道:“老同年将来出京,最好多预备些护卫,兄弟这里亲兵也不少,很可以多拨几名过来。至如这个逆犯,要是不放,那黎教士自会通知外务部,始终要放他的,不如我们做个人情罢。 况且黎教士明说是老同年当面允许他放的,如今不放,显见得兄弟的主意。他们外国人合兄弟为起难来,就是兄弟罢官不做,后任也办不来这宗交涉,地方上定然吃亏。兄弟是为百姓请命的意思,还望老同年大发慈悲,就是兄弟也感之不尽了。”陆制台见姬帅说得这般恳切,再加他的话也不错,就是目前不放,将来一定要放的,只可恨隔了省分,自己一些作不来主,想了半天,毫无法想,只得应道:“这聂犯虽然合兄弟为难,究竟自有国法,听凭老同年做主便了。”姬帅道:“如此,。我就把他交给黎教士了,这是出于无奈的。”当下便吩咐历城县道:“老兄赶快回去款待黎教士,他若要将聂犯带去时,你便随他带去,不必违拗。”钱县令巴不得有这一句话,省得他为难,有什么不遵谕的,却故意说道:“只是对不住陆大人。”陆制台叹口气道::“中国失了主权,办一个小小犯人,都要听外国人做主,兄弟是没得话说,老同年还要提防刺客才是。”姬帅默然。钱县尊告退回衙,黎教士兀是未去,番菜已吃过了。 他见县尊回来,就问聂君的事究竟何如?钱县尊道:“抚宪原不肯放的,是卑职再四求情,说看黎大人分上,这才允的。” 黎教士道:“倒难为贵县了。我说贵省抚台是个极有见识的,区区小事,没有个商量不通。贵县快把聂君请来罢。”钱县尊应了几个“是”,忙忙的走到外面,吩咐家人把聂犯去了镣铐,请到签押房里,梳洗干净,再同他到客厅上来。安排妥当,自己仍旧进了客厅,伺候黎教士。家人领命,叫禁卒从死囚牢里,提出那个聂慕政来。谁知幕政早已受过彭仲翔的教导,晓得黎教士在那里替他设法,这回提他定然是个好消息。所有镣铐,因他进牢后用的使费很多,是以免掉不带,这时出去,倒要做做场面,只得把来带上,一路踉跄,到了二堂上面。但见一个家人走来问道:“这就是姓聂的么?”差役齐应道“是!”那家人道:“大老爷吩咐,把他镣铐去了,跟我到客厅上去问话。” 差役齐声答应,就来动手。谁知聂慕政倒动起气来道:“我本没犯罪,你们把我提来这般屈辱,如今要除下我的手脚上的这个劳什子,除非你们大老爷亲自来除,我那由你们这班奴才一句话,就轻轻的除下来吗?这么着,不是我连你们这些奴才都不如,由着你们摆弄吗?”那家人听他“奴才、奴才”的骂,不由的气往上撞道:“你是个死回,大老爷要开脱你,也全亏我在旁边说几句好话,我便是你的重生爷娘一般。不承望你报答,倒开口奴才、闭口奴才的糟踏我。随你去,我也不管了!” 说罢扬长去了。差役们住了手,不敢替他除去。慕政蹲在地下吁气。家人回到客厅,冒冒失失的上去禀道:“那犯人不肯除去镣铐,要等大老爷亲手去替他除哩。”钱尊大怒,骂道:“狗才!叫你好好合他说话,谁叫你去得罪他?”黎教士已知就里,忙道:“你们中国衙门里的事情我都晓得的,不必遮遮掩掩,我合贵县同去看来。”钱县尊满面羞惭,连声应了几个“是”,就同教士走到二堂上。只见那聂慕政镣锁郎当的蹲做一团,两个差役看好了。黎教士说声:“可怜好好的人,把他捉来当禽兽看待,这还对得住上帝吗?”钱县尊发急,抢上几步,到聂慕政身边说道:“你不要动气,请除了下来罢,这须不干我事,是陆制台交代的。”慕政道:“老父台,你也算得一方之主,为什么要听那陆贼的指挥?不是甘心做他的奴隶吗?” 钱县尊不肯合他多说话,叫差役赶紧替他除去了镣铐,拉着他的手,同黎教士到客厅上来。黎教士假装着是认识他的,说道:“你前回要回家,我就说你疯病总要发作的,如今果然闯了事。幸亏我得了信来救你,不然,还要多吃些苦呢。不必多讲了,我们同回去罢。”回头又对钱县尊道:“你去打一顶小轿来,我合他一起回堂。”钱县尊有意恭维黎教士,忙传命把自己的大轿抬来,送黎教士合慕政上了轿。路上的人纷纷议论道:“犯罪要犯得好,你不看见那姓聂的,一会套上铁索,一会坐着大轿。列位如若要犯罪,先把靠山弄好了才好。 不言众人议论,且说钱县尊送出教士,顿觉得卸下千斤重担,身上轻松了许多,立即上院,把放聂犯的情形禀知抚宪,抚宪亦很是喜欢,极赞他办事能干。正在互相庆幸的时节,忽然外面传报进来道:“诸城县知县武强禀见,有紧要公事特地进省面禀。”抚宪登时把他传进。钱令告辞要行,抚宪止住,叫他且待会过武令再走。一会儿,武令进来,请了安,姬抚宪让他坐下,问他什么事情上省。武令道:“卑职为了一件交涉的事,特地上来禀见大帅的。卑职自从接了印,就到外国总督处禀见,未蒙赏见,只得罢了。谁知不上三个月,就有他们的统兵官,带了五百个步兵,在北门外扎下,担土筑营,不多几日,把兵房造得齐齐整整。卑职好容易挽了通事,问他来意,他说是暂时驻扎,说要走的。卑职也以为他是路过,暂歇几天,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所以没有禀报上来。”说至此,抚宪道:“且住!外国兵已扎在你的城外,老兄还说不要紧,除非失掉城池,那时候才要紧吗?”只一句话,把个诸城县武大令吓得做声不得,当时就露出赔天路地样子来。抚宪道:“老兄快说罢,兄弟耐不得了。”武令只得又禀道:“卑职实在该死,只求大帅栽培。那外国的兵,既然驻扎在北门外,倒也罢了,偏偏他又不能约束他的兵丁,天天在左近吃醉了乱闹,弄得人家日夜不安,所以百姓鼎沸起来。前番有许多父老,跪香拜求卑职替他们想法子,卑职没法,只得挽了通事,合那统兵官说情,求他把营头移扎县城西北角高家集去。不承望他应允,倒被他大说一顿道:“我们本国的兵,扎到那里,算到那里,横竖你们中国的地方是大家公共的,现在山东地方就是我们本国势力圈所到的去处,那个敢阻挡我们?不要说你这个小小知县,就是你们山东的抚台,哼哼,他说的就是,大帅也不敢不依他。还有体逆的话,卑职也不敢回了。”抚宪道:“你也不必遮遮掩掩,快说下去罢。”武令只得又接下去说道:“他说不但你们山东抚台不敢不依,就是你们中国皇帝,他的话更是背逆了,他连皇上的御讳也直呼起来,说是也不敢不依。卑职听了他这一片狂妄的话,也犯不着合他斗气,只得含糊着答应了几个『是』。日夜筹思,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自己约束百姓。谁知百姓被他糟踏得太厉害了,聚会了几千人,要合他为难。卑职得了这个风声,晓得自己弹压不来,只得拜求他们地方上绅士,务必设法解散,千万不可滋事,反叫他们有所借口。现在幸亏还没闹事,所以卑职抽个空到省里来,求求大帅预先想个法子,或是发兵去弹压弹压才好。”抚宪听了这一番话,十分疑惧,脸上却不露出张皇的神气,半晌方说道:“老兄既管了一县的事,自己也应该有点主意。外国人呢,固然得罪不得,实在不下去的地方,也该据理力争。百姓一面总要创切晓谕,等他们聚了众,设或大小闹点事情出来,那还了得吗?兵是不好就发的,那外国统兵官见有兵去,就要疑心合他开仗的。倘或冒冒失失动起手来,你我还要命吗?这缺老兄是做不下去的了,等兄弟另委人罢。”回头对首县钱令道:“如今要借重吾兄了。到底你办的交涉多些,情形也熟。”小篔此时一喜一惊,喜的诸城好缺,每年至少好剩二万多吊钱,惊的是这样难办的交涉,生恐闹出事来前程不保。然而银钱是真公事,说不得辛苦一遭,想定主意,回道:“卑职虽然于交涉上头略知一二,只怕这件事原底子上闹得太大了,一时难以平服。蒙大帅栽培,也不敢辞,凡事总还求大帅教训几句话。”说得抚宪甚是欢喜,忙道:“到底钱兄明白,兄弟就知会藩司挂牌,你赶紧动身前去。” 小篔连忙谢委。只苦了一个武县令,没精打采的跟着一同退了下来。 钱县令虽然一团高兴,却也虑到交涉为难。回衙后,吩咐家人检点行装,把家眷另外赁民房居住。当日已有委员前来代理篆务,交卸之后,他就合账房商议,要找一位懂得六国洋文的人做个帮手。当下账房献计,叫他到学堂里去找,一语提醒了他,赶忙去拜王总教。这王总教就是前回所说的王宋卿了。 二人见面寒喧一番,小算提起要请翻译的话,王总教荐了一位学生,姓钮名不齐,号逢之的,同了他去。每月五十两薪水。 小篔见了钮逢之生得一表非俗,而且声音洪亮,谈吐大方,心中甚喜。二人同到诸城,一路上商量些办交涉的法子。逢之道:“倘然依着公法驳起他来,不但不该扰害我们的地方,就是驻兵也应该商量在先,没有全不管我们主权,随他到处乱驻的道理。这不是成了他们的领土了么?只要东翁口气不放松,我可以合他争得过来的。”小篔连忙摇头道:“这个使不得,这个使不得!我们中国的积弱,你是知道的。况且咱们抚台,惟恐得罪了外国人,致开兵衅,你说的固然不错,万一他不答应,登时翻过脸来,那个管你公法不公法?如今中国的地土,名为我们中国的,其实外国要拿去算他的,也很容易。能够敷衍着,不就做他们的领土,已是万分之幸了,还好合他们讲理吗?我的主意,是不必叫他移营,情愿每月贴他些军响,求他约束兵了不要骚扰就是了。全仗你代我分扰。”钮逢之听他这一派畏惠话头,肚里很觉好笑。幸亏逢之为人很有阅历,不像那初出学堂的学生一味蛮缠的,晓得意见不合,连忙转过话风道:“东翁的话诚然不错,要合外国人争辨起来,好便好,不好就动干戈。东翁肯替他出军响,他那有不依的道理?自然这交涉容易办了。只是外国的军饱,不比中国,一个兵丁,至少也得十来吊一月交给他,东翁出得起吗?”小篔道:“这就全仗你会说了。名为军响,原只好每月送他统兵官百来吊钱,使费多是不能够的。”逢之道:“作算百来吊钱讲得下来,东翁也犯不着贴这一注出款。”小货道:“论理呢,我们做官的,钱弄得多,也不在此小算盘上打算,譬如孝敬了上司,可是能少的吗?只是你知道的,我做了半年首县,办了上司的差办够了,赔到三万开外银子,不承望调个好缺调剂调剂,又遇着这个疙瘩地方,叫我也无从想法。或者同他们绅士商量商量,他们要地方上平安无事,过太平日子,叫他们富户摊派摊派,也不为过。你道何如?”逢之寻思道:“怪道人家说老州县猾,果然厉害,只得答道:“东翁的主意不错,就是这么办便了。”两人定计后,不消几日,已到诸城,新旧交替,自有一番忙碌。那诸城的百姓,虽然聚众,原也不敢得罪到外国人,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听见新官到任,而且为着这件事来的,内中就推出几个青老来见。新官钱大老爷-一接见,好言抚慰一番,约他们次日议事。次日,众人到齐,钱大老爷亲自出来相陪。寒喧过几句,就题到外国兵骚扰的事来,问他们有什么法子没有?大家面面相觑,半晌有个著者插口道:“还仗老父台设法,请他们移营到高家集去,实为上算。”钱大老爷道:“这事本县办不到,现在外国人在山东的势力,众位是晓得的,那个敢合他争执?本县倒有个暂顾目前的算计,不知道众位肯帮忙不肯?”大家应道:“老父台有什么算计?但清说出来。我们做得到的,那敢不依?”钱大老爷道:“本县指望众位的,也没有什么难办,只难为众位破费几文便是。”众人听得又呆起来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捐绅富聊充贪吏囊 论婚姻竟拂慈闱意 却说钱县尊要想捐众绅富的钱,去助外国兵丁军响,大家呆了一会。钱大老爷道:“现在的外国人,总没有合我们不讲理,要不给他些好处,以后的事本县是办不来的。众位要想过太平日子,除非听了本县的话,每人一月出几百吊钱,本县拿去替你们竭力说法,或者没事,也未可知。”众绅富踌躇了多时,也知道没得别法,只得应道:“但凭老父台做主就是了、” 钱大老爷甚是得意,叫人把笔砚取过来,每人认捐多少,写成一张单子,交给内中一位季仲心收了,照单出钱。又想出个按亩摊捐法子,叫众绅士去试办。霎时席散无话。 钱大老爷这才请了钮翻译来,两乘轿子,同去拜外国统兵官。到他营前,却是纪律严明,两旁的兵丁一齐举枪致敬,倒把个钱大老爷吓了一跳,连忙倒退几步。钮翻译道:“东翁不要紧,这是他们的礼信,应该如此的。”钱大老爷这才敢走上前去。只听得钮翻译合他们咕嘻了几句话,就有人进去通报。 不多一刻,把他二人请进,见面之后,彼此寒喧一番,都是钮翻译通话。钱大老爷心中诧异道:如何外国兵官这般讲礼,倒合我们中国读书人一样,没有那武营里的习气。想到此,也就胆子大了几分,便把他兵丁醉后闯事的话提起。岂知这句话说翻了那兵官,圆睁二日,尽着合钮翻译说,一句话也听不出,只觉得他神气不好,十分疑惧,不免露出缓解的样子来。那兵官把话说完,钮翻译约略述了一遍,原来他说的是他们外国兵的规矩,决没有骚扰百姓的。只礼拜这日,照例准他们吃酒,若要禁止他们,是万万不能的。钱大老爷把格外送他的烟款,求他劝谕兵丁。不要醉后横行的话,说了上去,他倒十分客气,不肯领情,止许为劝诫兵了。钱、钮二人没得话说,只好告辞回衙。次日,钱大老爷又预备了上做的番菜,请那兵官吃饭。 蒙他赏脸,虽然到的。钱大老爷打起精神,恭维得他十分惬意。 自此,那些兵了果然听了兵官的话,也不出来骚扰了。钱大老爷好财运,把绅富的一笔捐款,平空吞吃,谢了钮翻译三百两银子,把按亩摊捐的事停办,也因为恐怕百姓不服,免得滋事的意思。从此诸城百姓照常过日子,倒也安稳得许多。钱大老爷把自己办交涉的好处通禀上去,抚台大喜,就把他补了诸城县实缺。这是后话。 再说钮逢之在诸城县里充当翻译,原也终年没事的,他别的都好,只生来有两件事,那两种呢?一件是财,一件是色。 说到财,他得了东家的三百银子,又是每月五十两的薪水,算得宽余了。只是他爱穿华丽的衣服,诸城一个小小县城,那里有讲究衣料?不免专差到济南府去置办些来。他的头发,虽然已剪去十分中八分,却有一条假辫子可以罩上,叫人家看不出来的。在这内地,说不得要用华装,添做了些摹本宁绸四季衣服,看看三百两银子已经用完了。幸亏他合外国营里的几个兵官结交的很亲密,借此在外面很有些声势,吓诈几文,拿来当作嫖货。可惜诸城土娼,模样儿没有一个长得好的。一天,走过一家门口,见里面一个女人,却还看得过,鹅蛋脸儿,一汪秋水的眼睛,虽然底下是一双大脚,维新人却不讲究这个,因此不觉把个钮逢之看呆了。常言道:“色胆包天”。这回钮逢之竟要把天来包一包,禁不住上去问道:“我是衙门里的师爷,今天出城到外国营里去的,实在走乏了,可好借大嫂的府上歇歇脚儿再走?”那女人听了,不但不怒,而且笑脸相迎道:“原来是位师爷,怪道气派不同。师爷就请进来坐吧。”逢之居然跨进她的大门,里面小小的三间房子,两明一暗。原来这女人的男人,就是衙门里的书办姓潘的。当下那女人也问了逢之的姓氏,知道是翻译师爷,合外国兵官都认得的,分外敬重,特地后面去泡一壶茶来与他解渴。逢之坐了一回,亦就搭讪着走了。自此常去走动,有无他事,不得而知。但是闹得左邻右舍都说了话了。潘书办也些微有点风闻,只因碍着自己的饭碗,不好发作。却好有个富户告状,逢之趁此机会又讹了人家一干银子,答应替他想法包打赢官司。那知这富户上堂,很受了钱大老爷一番训斥,不多几日,潘书办因为误了公事,又被革退还家。逢之不知就里,自投罗网,有天扬扬得意的又踱到他家里去,被潘书办骗到后房里捆打了一顿,写下伏辩,然后放他走的。后来这潘书办又合那受屈的富户到府上控,府里晓得钮翻译是替钱县令办过交涉的有功之人,不好得罪他,写封信给钱县令,叫他赶紧辞了这个劣幕,另换妥人。钱大老爷看了自然生气,请了钮师爷来给他信看。逢之哑口无言,半晌方说道:“诸城的百姓也实在习的很,这样事都会平空捏造诬告得人么?我也没工夫去合他质证真假。我本来就要出洋的,只请东翁借给我一千银子的学费,我明天就动身。”钱大老爷气得面皮失色道:“我才到任不上一年,那有这些多银子借给你呢?我这个缺分是苦缺,你是知道的,怎么又讹起我来?”逢之道:“东翁缺分好坏我也不知,只在那注捐款里提出一两成来,也够我出洋的费用了。这是大家讲交情的话,不说越礼的话。” 钱大老爷听得他说到这个地位,倒吃了一惊,晓得这人不是好缠的,只得说道:“逢翁且自宽心,住几天再讲,兄弟自然有个商量。”逢之是拿稳他不敢不答应的,忙道:“既然如此,我静候东翁吩咐便了。”当晚就有账房合逢之再四磋商,允许送银五百两,才把他敷衍过去。 次日,逢之收拾行李,一早起身,向县里要了两个练勇护送。原来他本是江宁府上元县人氏,只因探亲来到山东,就近在学堂里肄业的。此番闹了这个笑话,只得仍回江宁。好在从诸城到清江浦,一直是旱路,不消几日,已经走到,搭上小火轮,到了镇江,又搭大火轮直到家里。他的家里只得一位母亲,靠着祖上有些田产过活。自从逢之出门,三年不见回家,盼望得眼都穿了。这日早起,那喜鹊儿尽在屋檐上叫个不住,他母亲叫吴妈到门口去望望看,只怕大少爷回来了,说也奇怪,可巧逢之正在那里敲门。那吴妈开门看见,不禁大喜道:“果然大少爷回来了,不知道太太怎样预先晓得的?”后面三个挑夫把行李挑了进来,甚是沉重,嘶哑的声音不绝。逢之进内,拜见了母亲。他母亲道:“哎哟!你一去这多年,连信也不给我一封,叫我好生记挂。有时做梦,你淹在江里死了。又有一晚做梦,你带了许多物事,遇着强盗,把你劈了一刀,物事抢去,我哭醒了,好叫我心中难过。昨天我房里的灯花结了又结,今天一早起来喜鹊尽叫,我猜着是你要回来。果然回来了,谢天谢地。”逢之听他母亲说得这般恳切,倒也感动流泪道:“儿子何尝不要早回?只因进了学堂,急急想学成本事。”话未说完,外面挑夫吵起来道:“快快付挑钱,我们还要去赶生意哩。”逢之,只得出去,开发了挑钱,车夫只得争多论少,说:“你的箱子这般沉沉的,内中银子不少,我们的气力都使尽了,要多赏几个才是。”逢之无奈,每人给他三角洋钱,方才去了。然后回到上房,他母亲问道:“你学了些什么本事?” 逢之应道:“儿子出去之后,文章上面倒也学得有限,只外国文倒学成功了,合西洋人讲得来话。”他母亲道:“这样说来,便是你一生的饭碗有着落了。我见隔壁的魏六官学成了什么西文,现在得了大学堂的馆地,一年有五百来两银子的出息,人家都奉承他称呼他老爷,你既有了这样本事,能合外国人说话,怕不比他好吗?将来处起馆来,只怕还不止一百两一月哩。也是我朝朝念佛,夜夜烧香,求菩萨求来的好处。”逢之道:“母亲休得愁穷,我在山东就了大半年的馆,倒还有些银子带了回来。”他母亲道:“你就的什么馆?”逢之道:“我就的是诸城县大老爷的馆,每月五十两银子的薪水,替他做翻译,就是合外国人说话。”他母亲听说有许多钱一月,大是可惜道:“你既然有这许多钱一月,就不应该回来,还好再去吗?”逢之道:“不再去了。我袅里记着娘,所以辞了他特诚回来的。我除薪水之外,还有钱大老爷送我的盘川,合起来有一千几百两银子哩。”他母亲道:“阿弥陀佛,我多时不见着银子的面了,还是你老子定我的时候,一支金如意,一个十两头的银元宝,我那时就觉着银子可爱。如今你既有这许多银子,快些给我瞧瞧。”逢之听得他母亲这般看重银子,心中十分畅快,赶忙找钥匙,把箱子里的银子拿出来。只见一封封的元丝大锭,他母亲不禁眉开眼笑,拿了两只元宝放在枕头边摩弄一会儿。 逢之想要吃饭,他母亲道:“哎哟!今天一些菜都没有,只一碗菠菜烧豆腐。吴妈,去买三十钱的鸭子来,给大少爷下饭罢。” 逢之道:“不必,待我自己去买。”原来逢之从小在街上跑惯的,那些买熟菜的地方是知道的,当下便去买了一角洋钱的板鸭,一角洋钱的火腿,又叫吴妈去打了半斤陈绍回来吃饭。 他母亲是一口净素,荤腥不尝。吃饭中间,逢之问起田产如何进项?够用不够用?他母亲道:“不要说起。你出门后,不到半年,钟山前的佃户一个也不来交租。家里所靠那两处市房,十吊大钱一月的,那钱粮倒去大锭了一大半。王家大叔又忙,没得工夫去合我们收租。如今柴荒米贵,我这日子度得苦极的了。”逢之道:“阿呀!这几个佃户如此可恶,待我明天去问他讨就是了。” 消停几日,逢之果然亲自下乡,找着他的佃户要他还租。 那佃户见大少爷回来了,自然不敢放刁,只是求情,说以后总依时送到,不叫大少爷动气,逢之只得罢了。 其时已是冬初,他母亲身上还是着件川绸薄棉袄,逢之拿出钱来替他母亲做了好些棉皮衣服。这时逢之的亲戚、舅母、姑母,晓得逢之回来,发了大财,大家都来探望他母亲。他姑母道:“大嫂子,你好福气呀!我从前就很疼这侄儿的,因为他天分也好,相貌也好,晓得他将来一定要发达的,如今果然。” 他舅母道:“不错,常言道,皇天不负苦心人,大姑娘这般吃苦,应该有这样的好儿子,享点老福,我们再也不如他的。” 逢之母亲谦逊一番,说道:“姑娘合嫂嫂休得这般说客话,将来侄儿外甥长大了,怕不入学中举?不比我们逢儿,学些外国话,只能赚人家几个钱罢了,也没甚出息的。”他姑母道:“哎哟!大嫂!休得恁样看轻他,如今的时世,是外国人当权了,只要讨得外国人的好,那怕没有官做,比入学中举强得多哩。但则逢儿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早早替他定下一房亲事,大嫂也有个媳妇侍奉。他们赶事业的人,总不免出门出路,大嫂有了媳妇,也不怕寂寞了。”这几句话倒打入逢之母亲心坎里去,不由得殷懃问道:“不错,我也正有此意。但不知姑娘意中,有没有好闺女,替他做个媒人。”他姑娘道:“怎么没有?只要大嫂中意,我有个堂房侄女,今年十八岁,做得一手好针线,还会做菜,那模样儿是不必说,大约合侄儿是一对的玉人儿。大嫂可记得,前年我们在毗卢寺念普佛那天,不是他也在那里的么?大嫂还赞他鞋绣得好,这就是他自己绣的。”逢之母亲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暗道:不错,果然有这样一个闺女,皮色呢倒也白净,只是招牙露齿的,相貌其实平常,配不上我这逢儿。然而不可扫他的兴,只得答应道:“旺!我想起来了!果然极好。难为姑娘替我请个八字来占占。要是合呢,就定下便了。”他姑娘满面笑容道:“大嫂放心,一定占合,这是天缘凑上的。”正说到此,逢之自外回来,他母亲叫他拜见了两位尊长,他姑母不免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老话。逢之听得不耐烦,避到书房里去了。当日逢之的母亲,不免破费几文,留他们吃点心,至晚方散。逢之等得客去了,方到他母亲房里闲谈。他母亲把他姑母的话述给他听,又道:“我儿婚姻大事,我也要拣个门当户对。你姑母虽然这般说,依我的意思,还要访访看哩。”逢之道:“母亲所见极是。孩儿想,外国人的法子总要自由结婚,因为这夫妻是天天要在一块儿的,总要性情合式,才德一般,方才可以婚娶。不瞒母亲说,那守旧的女子,朝梳头,夜裹足,单做男人的玩意儿,我可不要娶这种女人。这两年我们南京倒也很开化的了,外面的女学堂也不少,孩儿想在学堂里挑选个称心的,将来好侍奉母亲,帮着成家立业。不要说姑母做媒,孩儿不愿娶,就有天仙般的相貌,但是没得一些学问,也觉徒然。”他母亲听他说话有些古怪,便道:“我儿,这番说话倒奇了。人家娶媳妇,总不过指望他能干,模样儿长得好,你另有一番见识。话虽如此,但是那学堂里的女孩子,放大了脚,天天在街上乱跑,心是野的,那能帮你成家立业,侍奉得我来?我倒不明白这个理。”逢之道:“不然,学堂里的女学生,他虽然天天在外,然而规矩是有的。他既然读书,晓得了道理,自己可以自立,那个敢欺负他?再者,世故熟悉,做得成事来,讲得来平权,再没有悍妒等类的性情。孩儿所以情愿娶这种女人,并不争在相貌上面。至于脚小,更没有好处,袅袅停停的一步路也走不来。譬如世界不好,有点变乱的事,说句不吉利的话,连逃难都逃不来的。”他母亲本来也是个小脚,听他这般菲薄,不免有些动气。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河畔寻芳盈盈一水 塘边遇美脉脉两情 却说逢之的母亲听他诽谤中国的女子,很有些动气,便说道:“我是不要那样放荡的媳妇!婚姻大事,人家都由父母作主,你父亲不在了,就该听我的话才是,怎么自己做起主来?真正岂有此理!”逢之见他母亲动怒,只得婉告道:“母亲天天在家里,没有晓得外面的时事,如今外国人在那里要中国的地方,想出各种的法子来欺负中国,怕的是百姓不服,一时不敢动手,不好不从种族上自强起来。他们说的好,我们中国虽然有四万万人,倒有二万万不中用,就是指那裹脚的女人说了。母亲可听见说,现在各处开了天足会,有几位外国人承头,入会的人各处都有。孩儿想起来,人家尚且替我们那般发急,我们自己倒明知故犯,也觉对不起人家了,所以孩儿立志,要娶个天足的媳妇,万望母亲这桩事依了儿子罢。”他母亲听他这般软求,气也平了,只得叹道:“咳!我已是这们大年纪的人了,你们终身的事,我也管不得许多,随你搅去便了。”次日,他姑母叫人把他侄女的八字开好送来,逢之的母亲央一位合婚的先生占了一占,批的是女八字极好,也没有挑花星、扫帚星诸般恶煞,而且还有二十年的帮夫好运;男八字是更不用说,一身衣食有余。功名虽是异途,却有四品黄堂之分;但是两下合起来,冲犯了白虎星,父母不利,有点儿刑克。逢之母亲听了那先生一番话,原也不想占合的,当下付他二百铜钱,那先生去了,随叫吴妈把批单送与他姑母去看,又交代一番话说:“你见姑太太,只说我们太太极愿意结这头亲事的,为的是亲上加亲,如今算命先生说有什么冲犯,大少爷不肯,也是他一点孝心,太太只得依他,请姑太太费心,诸多拜上谢谢。”吴妈依言去述了一番,他姑母也只得罢了。逢之打听着这头亲事不成功,倒放宽了一条心。 饭后无事,去找他的朋友蒋子由谈心。走进门时,只听得里面喧笑的声音,大约聚了熟人不少,三脚两步,跨进书房门,只见余大魁、许被年、陆天民、牛谋宗、翟心如都在一处,还有一位西装的朋友,不曾会过面的。众人见他进来,都起身招呼他,却不见子由。逢之同旁人招呼过了,因合那西装朋友拉了拉手,问及尊姓大名,大魁代答道:“这位是徐彼山兄,新近从日本回来的。他是东京成城学校里的卒业生。”又对那徐筱山道:“这位是钮逢之兄,他是山东大学堂里卒业生,懂得德文,办过外国兵官的交涉,也回来得不久,二位所以还没见面。”两人彼此各道了许多仰慕话。逢之又问他些日本风景,谈得热刺刺的。一会儿子由自内出来,大家嚷道。“子由兄,怎么进去了这半天,莫非嫂夫人嫌我们在这里吵闹责罚你罢?” 子由似笑非笑的答道:“说那里话?未免太把内人轻看了。内人虽没文明的程度,然而也受过开化女学校三年的教育,素间诸君大名,佩服的很。只愁诸君不肯光降,岂有多嫌之理?” 逢之趁势道:“正是,我还没有拜见老嫂,望代致意。那开化女学校里面,现今有多少学生,内容怎样,老同胞必然深知其详,还望指示一二。”子由道:“那里面一共是四十位女学生,两位教习,一是田道台的太太,一是王布衣的夫人,课程倒很文明。用的课本,都从上海办来的,仪器也有好些,什么算学、生理、博物,都是有的。至于缝工各科,更不必说得了。” 逢之叹道:“女子果然能够学成,这样也是我们中国前途的幸福,将来强种还有些希望。”子由道:“可不是呢?只他们走出来,身子都是挺直,没有羞羞缩缩的样子,我就觉着他们比守旧的女子大方得多。”天民道:“逢兄还没有嫂夫人呢?为什么不替说野蛮话了。结婚是要两下愿意的,这才叫做自由。他自己不去合那文明的女学生结交,我如何替他选呢?”说得陆天民很觉惭愧,脸都红了。子由又道:“明天两下钟,开化学堂演说,今早有传单到这里来,内人是一定要去的,诸位同胞要高兴去听时,小弟一定奉陪。”众人都说愿去。天民道:“有这般幸福,那个不愿?我只羡子由娶了这位老嫂,女界里面已经占得许多光彩。我们为礼俗所拘,就有教育热心,也苦于无从发现。”说罢连连叹息。逢之更是适中下怀,大家约定一句钟在子由家里聚会同去。谈了一会,各人告辞。 逢之合陆天民、徐筱山同路而归,走过秦淮河的下岸,正是夕阳欲下,和风扇人,一带垂杨,阴阴水次,衬着红霞碧浪,顿豁心胸。那河里更是画防签歌,悠扬人耳。对面河房,尽是人家的眷属,缓窗半开,珠帘尽卷,有的妆台倚镜,有的翠袖“此处原文有缺失”栏,说不尽燕瘦环肥,-一都收在眼睛里去。三人遇此良辰,睹兹佳丽,那有不流连的道理?一路闲眺,已觉忘情,不免评骘妍媸起来。天民说那个梳头的好,筱山说那个身材消俐,只逢之瞥见西角上一座小小水阁,四扇长官齐启,内中一位女子,髻发垂髫,脸边粉痕浅淡,只嘴唇上一点腥红,煞是可爱,手里添一本书,也不知是小唱呢还是曲本,在那里凝眸细瞧,瞧了一会,忽然瓜子脸上含着微笑,一种憨痴的神情,连画工也画他不出。转眼间,见他把书在桌子上一撩,站起身来,走几步路,像是风摆荷叶一般,叫人捉摸不定,可见他那双脚儿小得可怜的了。钮逢之虽是个维新人讲究天足的,到此也不禁看呆了,钉着脚儿不动。陆、徐二人,一边闲谈,一边走路,眼儿又注在河房里,倒没留心把个逢之掉在后面。其中只有被山开过眼界,看得淡些,走了半条街时,忽然回头,不见了逢之,叫声“哎哟!逢兄那里去了?”天民也回头看时,果然不见。 他二人本来不曾尽兴,好在回家尚早,就约被山转步去寻逢之。 走不多时,只见逢之在前面桥旁,朝着对面水间出神。天民拉了筱山一把,叫他不要则声,自己偷偷的到逢之背后。望对面看时,原来是个人家水阁,定睛望去,里面并没什么,就只一张“此处原文有缺失”,两顶衣橱,一张方桌,一张梳妆半桌。天民已猜着他是看人家内眷,所以看得痴呆了,就在他背后拿手向他肩上一拍。 逢之赫了一跳,醒了过来,叫声“哎哟,回头一看,见是天民,自觉羞惭满面,说道:“我怎么在这里,你为什么拍我一下?” 天民道:“逢兄,你莫非遇见了什么邪魔?不然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我们已经走了一里多路,回头看不见你,所以回来找你的,那知道你还站着在这里。”逢之道:“我因贪看这水面上的景致,不知不觉落在后面。我想这水也实在奇怪得很,他那几道光儿,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对着他只觉得水面上一道似的,走几步那光便跟着人移动,这是什么缘故?二位倒合我讲讲。”彼山、天民虽然懂得些普通西学,这光学的道理,还不曾实验,如何对得出?只得谢道:“弟等学问浅陋,实在不晓得这个道理。逢兄,天已不早了,我们回去罢。”逢之也自无言,大家说说笑笑,一路同归。 一宿无话。次日逢之注意要到开化学堂结个百年佳偶,早早的催饭吃了,急急忙忙赶到子由家里。他那看门的,是个驼背又且耳聋,逢之问他道:“大少爷在家么?”看门的笑道:“我们少爷真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好好的一鞍一马也就罢了,虽然脚大些,依我看来,一个脸雪白粉嫩很下得去,他偏偏又要起讨什么小老婆。今儿早上有个媒婆送来一个姑娘,名字叫做什么大保,我们少爷看见了这个大保,魂灵儿就飞上了天了。 鬼鬼祟祟的把他弄到书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钮少爷,你是出门在外的人,又没有娶过少奶奶,不晓得这里头的诀窃。我告诉你说,我们这位少奶奶,原是学堂里出身,本来是大方的,穿双外国皮靴,套件外国呢的对襟褂子,一条油松辫子拖在背上,男不男,女不女的,满街上跑了去,还怕什么书房不书房。 我想起来,大约是少爷合那大保说话的声音太高了,被他听见,所以他赶了出来,想拿大少爷的岔儿。偏偏不争气,少奶奶走进书房,我们少爷正在那里合大保亲嘴,被我们少奶奶看见了,一个巴掌打上去,我们少爷左脸上登时就红了起来。当时少奶奶马上吩咐人,把大保赶了出去,一把拖着少爷望里就走。少爷嘴里还说『我又没有同他怎样,就是亲亲嘴,也是外国人通行的礼信,亦算不得我的错呀!』少奶奶听了这话,又是一下嘴巴子,三脚两步,拖了进去。如今还没出来哩。”逢之听他一片混缠的话,晓得他是个聋子,也不与他多言,一直走到书房,果然子由不在书房里面,却不听见里面有甚吵嚷的声音,便大胆到他内宅门口,叫了一声子由。里面一个白发老妈出来接应道:“少爷有事,一会儿就出来,请在书房里等一等罢。” 逢之无奈,只得坐在书房里静等,直到一点多钟,余大魁诸人都陆续的来了,又一会,听得外面皮靴声响,大约是蒋少奶奶出门,这才子由出来,逢之也不便问他,忙忙的同到开化学校。这学校里面办事的,有两位男子,一是阿仁说,一是胡竹材,当下见众人进来,便让到账房里坐。原来那账房正对着讲堂,一带玻璃窗,正好在那里看个饱。一会儿学生毕集,也有胖的,也有瘦的,两个中年妇人在前面领着,料想是田道台的太太,与那王布衣的娘子了。逢之留心细看,没有一个出色的女子,很为扫兴。他们上了讲堂,就请子由诸人去听演说,只不请二位账房,逢之没法,只得跟了众人上去。他合那班女朋友没一个认得的,徐、许诸人却都有熟人在内。彼此招呼之后。 田道台的夫人第一个登台演说的是伸女权不受丈夫压制的一番话,大家拍手。王布衣的夫人,说的是破三从四德的谬论,女子也同男子一般,生在地球上就该创立事业,不好放弃义务,总要想法子生利,自己养活自己,不好存倚赖人的念头,自然没人来压制你了。这番议论,比田太太说得尤为恳切,大家拍手的声音震天价响。两位女教习说完,就有四个班长,挨次上去,无非是自由平等的套话,那照例拍掌,也不须细表。说完之后,众学生方请子由等诸人一般也演说一次,子由等听得他们那般高论,已经拜服到地,如何还敢班门弄斧?只徐筱山是东洋回来的,有些习熟的科学,乐得借此显显本领,便也毫不推辞,居然上台演说起来。躬一躬腰,开口先说生理学,说到了身体上的那话儿,连忙缩住了嘴。一位极大的学生,彷佛有二十一二岁光景,站起来说道:“先生尽管说下去,为什么顿了?这有什么要紧?佛家说的,无我相,无人相,像先生这般,就是有我相、人相了。”众人拍手大笑,弄得徐筱山下不来台,要再说下去,知道没有人理他的了,幸亏他见亮,弯一弯腰,走下台去。他吃了这个闷亏,男子队里那个还敢上台?只得告辞而去。逢之吐吐舌头道:“果然利害!筱山兄这样深的学问都顽不过一个女孩子,我想中国女子的脑筋,只怕比男子还灵?可惜几千年压制下来,又失于教育,以致无用到极处,可惜可惜!”。筱山道:“逢兄这话固然不错,但那个女学生,他虽驳我,他并不懂得生理学,可见这些人还不虚心,自己不曾涉猎过的学问,就不愿意听。”子由合陆、翟二人,只顾品评那学生的优劣,没工夫听徐、钮的话,大家说说笑笑,一路回到子由家里。天色将晚,各人回去吃晚饭,是来不及了。子由家里,又没有预备菜蔬,供给他们,逢之要请众人去吃馆了,子由不好意思道:“我们还是撇兰罢。”于是子由找了一张纸,把兰花画起。 促宗赞道。“好法绘,我要请你画把扇子。”子由道:“我从前在北洋学堂里,合一位朋友学过铅笔画,因此略懂得些画中的道理,但是还不能出场。”当下计算,共八个人,多的四角,少的两角,大家攒凑起来,也有三块钱的光景。然后同到问柳的馆子里,要菜吃酒。堂馆见他们杂七杂八,穿的衣服不中不西,就认定是学堂里出来的书呆子。八人吃了六样菜,三斤酒,十六碗饭,开上帐来,足足四块钱,不折不扣。子由拿着那片帐要他细算,说我们吃这点儿东西也不至于这样贵。堂倌道:“小店开在这里二三十年了,从不会欺人的,先生们不信,尽可打听。那虾子、豆腐是五钱,那青鱼是八钱-.”子由道:“胡说!豆腐要卖人家五钱,鱼卖人家八钱,那里有这个价钱?你叫开店的来算!”堂倌道:“我们开店的没得工夫,况且他也不在这里。先生看着不对,自己到柜上去算便了。”子由无奈,只得同众人出去,付他三块钱,他那里肯依?几乎说翻了,要挥拳。逢之见这光景,恐怕闹出事来,大家不好看,只得在身边摸出一块洋钱,向柜上一掼。大家走出,还听得那管帐的咕叨呢,说什么没得钱也要来吃馆子。逢之只作没听见,催着众人走了。 不料逢之经此一番阅历,还没有把娶维新老婆的念头打断。 恰巧一天,逢之独自一个出外闲逛,沿着鸭子塘走去,只见前面一带垂杨,几间小屋里面,有读书的声音,异常清脆,像是女于读的。走近前去一看,门上挂着一块红漆木牌,上面五个黑字,是兴华女学塾,逢之在这学塾门口徘徊多时,看看日已衔山,里面的书声也住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从内里走了出来,彼此打了一个照面。逢之不觉陡吃一惊,连连倒退了几步,一人自想道:“不料此地学塾里面,却有这等整齐的人,但不知他是谁家的小姐?若得此人为妻,也总算偿得夙愿了。” 那女学生见逢之在门前探头探脑,便也停住脚步,望了他几眼,更把他弄得魄散魂飞。回家之后,第二天便托人四处打听,后来打听着,才晓得这小姐乃是一家机户的女儿,但是过于自由,自己选过几个女婿,招了回来,多是半途而废的。 逢之的母亲执定不要,逢之也就无可如何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北阙承恩一官还我 西河抱痛多士从公 却说钮逢之自从山东回来,一转眼也有好几个月了,终日同了一班朋友闲逛度日。他自己到了山东一趟,看钱来得容易,把眼眶子放大了,尽性的浪费。几个月下来,便也所余无几了。 他母亲看了这个样子,心上着急,空的时候,便同他说:“我儿回来也空了好几个月了,总要弄点事情做做。一来有了事做,身体便有了管束,二则也可赚些银钱贴补家用。否则,你山东带回来的银子越用越少,将来设或用完了,那却怎样好呢?逢之道:“你老人家说的话,我知道原也不错,儿子此番回来,也决无坐吃山空的道理。不过相当的事,一时不容易到手,目下正在这里想法子,总要就在家乡不出门的才好,就是银钱赚得少些,也是情愿的。”他母亲道:“我儿知道着急就好,你不晓得我的心上比你还着急十倍,一天总得转好几回念头哩。” 自是逢之果然到处托人,或是官场上当翻译,或是学堂里做教习,总想在南京本乡本土弄个事情做做。有几个要好朋友,都答应他替他留心,又当面恭维他说:“你说得外国话,懂得外国文,这是真才实学,苦于官场上不晓得,倘若晓得了,一定就要来请你的。”逢之听了,自己却也自负。岂知一等等了一个多月,仍然沓无消息。荐的人虽不少,但是总不见有人来请。他心上急了,便出去向朋友打听。后来好容易才打听着,原来此时做两江总督的,乃是一位湖南人姓白名笏馆,本是军功出身,因为江南地方,自太平军之后,武营当中,大半是湖南人,倘若做总督的镇压得住他们,都听差遣,设或威望差点,他们这伙人就串通了哥老会到处打劫,所以这两江总督赛如卖给他们湖南人的一样。因为湖南人做了总督,彼此同乡,照应同乡,就是要闹乱子,也就不闹了。白笏馆白制军既做了两江总督,他除掉吃大烟、玩姨太太之外,其它百事不管。说也稀奇,自从他到任之后,手下的那些湖南老,果然甚是平静,因此朝廷倒也拿他倚重得很,一做做了五、六年,亦没有拿他调动。这两年朝廷锐意求新,百废俱举,尤其注重在于开办学堂一事,白笏馆既是一向百事不管,又加以抽大烟,日头向西方才起身,就是要管也没有这闲工夫了。然而又不能不开办几处学堂,以为搪塞朝廷之计。自己管不来,就把这事全盘委托了江宁府知府,他自己一问不问,乐得逍遥自在。 你道这江宁府知府是谁,说来来历却也不小。此人姓康名彝芳,表字志庐,广西临桂县人氏。十七岁上就中了进士,钦点主事,二十岁上留部,第二年考御史,就得了御史。那时节正是少年气盛,不晓得什么世路高低。有位军机大臣,本是多年的老人,上头正在向用的时候,他偏偏同他作对,今天一个折子说他不好,明天一个折子说他不好。起先上头因为要广开言路,不肯将他如何,虽然所奏不实,只将原折留中,付之不问。岂知他油蒙了心,一而再,再而三,直把上头弄得恼了,就说他“谤毁大臣,语多不实”,轻轻的一道上谕,将他革职。 当初他上折子的时候,还自以为倘若拿某人扳倒,一旦直声震天下,从此被朝廷重用起来,海里海外那些想望丰彩的,谁不恭维我是一代名臣。如今好处没有想到,反而连根拔掉,虽说无官一身轻,究竟年纪还小,罢官之后,反觉无事可为。北京地面,又是个最势利不过的地方,坏了官的人,谁还高兴来睬你?又是穷,又是气,莫怪人家嫌他语言无味,就是他自己也觉着面目可惜了。少不得借着佯狂避世,放浪形骸,以为遮饰地步。第二年,年方二十一岁,居然把上下胡子都留了起来。 此后南北奔走,曾经到过几省,有些督抚见了他这个样子,一齐不敢请教。后来走到四川,凑巧他中举人的座师做了四川总督,其时已是十一月底天气,康志庐还穿着一件又破又旧的薄棉袍子。他座师看他可怜,又问问他的近况,便留他在幕中襄办书启。一连过了几年,被他参的那位军机大臣也过世了,朝内没了他的对头,他座师便替他想了法子,走了门路,谋干了赏了一个原衔。恰巧朝廷叫各直省督抚保荐人材,他座师又把他保了上去。朝廷准奏,传旨将他咨送来京,交吏部带领引见。 他罢官已久,北京一点线路都没有,座师又替他写了好几封信,无非是托朝内大老照应他的意思。等到引见下来,第二天又蒙召见,等到上去之后,碰头起来,上头看他一脸的连鬓大胡子,龙心大为不悦,说他样子很像个汉奸似的,幸亏奏对尚还称旨,才赏了个知府,记名简放。又亏座师替他托了里头,不到半年,居然放了江苏扬州府知府。他未曾做知府的前头,虽然是革职,都老爷见了督抚,一向是只作一个揖的,如今做了知府,少不得要委屈他也要请安了。也该他官星透露,等到朝廷拿他重新起用,他的人也就圆和起来,见了人一样你兄我弟,见了上司一样是大人卑职,不像从前的情才傲物了。 在扬州只做了一年多,上头又拿他调了江宁府首府。其时已在白笏馆白制军手里,白制军因他是科甲出身,一向又有文名,所以特把这开办学堂之事,一齐交托于他。起初遇事,这康太守还上去请示,后来制台烦了,便道:“这办学堂一事,兄弟全盘交付吾兄,吾兄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兄弟是决不掣你肘的。”康太守见制宪如此将他倚重,自然感激涕零,下来之后,却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拟了多少章程,一切盖造房子、聘请教习之事,无不竭尽心力,也忙了一年有余,方渐渐有点头绪。 每逢开办一个学堂,他必有一个章程,随着禀帖一同上来,制台看了,总是批饬照办,从来没有驳过,就是外府州县有什么学堂章程,或是请拨款项,制台亦是一定批给首府详核,首府说准就准,说驳就驳,制台亦从来不赞一辞。因此这江南一省的学堂权柄,通统在这康太守一人手里。后来制台又为他特地上了一个折子,拿他奏派了全省学务总办一席,从此他的权柄更大,凡是外府州县要请教习,都得写信同他商量,他说这人可用,人家方敢聘请,他说不好,决没人敢来请教的。所以钮逢之虽然自以为西语精通,西文透彻,以为这学堂教习一事唾手可得,那知回家数月,到处求人,只因未曾走这康太守的门路,所以一直未就。至于官场上所用翻译,什么制台衙门、洋务局各处,有各处熟手,轻易不换生人,自然比学堂教习更觉为难了。当时康太守这条门路,既被钮逢之寻到,便千方百计托人,先引见了康太守的一位亲戚,是一位候补道台,做了引线。那候补道台应允了,就同他说:“你快写一张官衔条子来,以便代为呈递。”逢之回称自己身上并没有捐什么功名。那道台道:“功名虽没有,监生总该有一个,就是写个假监生亦不要紧。好在你谋的是西文教习,虽是监生,可以当得,不比中文教习,一定要进士举人的。”一逢之听了,只得拿红纸条子,写了监生钮某人五个小字,递给了那位道台。那道台道:“这就算完了么?我听说你老兄从前在山东官场上了着实历练过,怎样连这点规矩还不晓得?你既然谋他事情,怎么名字底下,连个『叩求宪恩,赏派学堂西文教习差使』几个字,都懒得写么?快快添上。我倘若拿你的原条子递给了他,包你一辈子不会成功的。”逢之听了他这番教训,不禁脸上一红,心上着实生气。无奈为餬口之计,只得权时忍耐,便依了那道台的话,在名字底下,又填了一十六字。写到“宪恩”二字,那道台又指点他,叫他比名字抬高两格,逢之-一遵办。那道台甚是欢喜,次日便把条子递给了首府康太守。此时康太守正是气焰嚣天,寻常的候补道都不在他眼里,这位因为是亲戚,所以还时时见面。当下把名条收下。第二天,那道台又叫人带信给逢之,叫他去禀见首府。逢之遵命去了一趟,未曾见着。第三天只得又去,里头已传出话来,叫他到高材学堂当差,过天到学堂里再见罢。逢之见事已成,满心欢喜,回家禀知母亲,便搬了行李,到学堂里去住。康太守所管学堂,大大小小不下十一、二处,每个学堂一个月只能到得一两次。逢之进堂之后,幸喜本堂监督,早奏了太守之命,派他暂充西文教习,遵照学章,逐日上课。直待过了七八天,康太守到堂查考,逢之方才同了别位教习,站班见了一面,并没有什么吩咐。后首歇了半个多月,又来过一次,以后却有许久未来。一日,正当学生上课的时候,逢之照例要到讲堂同那学生讲说,他所教的一班学生。原本有二十个,此时恰恰有一半未到,逢之忙问别的学生,问他都到那里去了?别位学生说:“先生,你还不知道吗?” 江宁府康大人的少爷病了,这里今天早上得的信,我们当学生的都得轮流去看病,我们这里二十个人,分做两班,等他们回来之后,我们再去。不但我们要去,就是监督、提调,以及办事情的大小委员、中文教习、东文教习、算学教习他们,亦一齐要去的。这个学堂是他创办,没有他,我们那里有这安心适意的地方肄业呢?”钮逢之听了,得了一回,心想果然如此,连我也是要去的。于是又问问别位教习,有的已去,有的将去,大家都约定了今天不上课,专至府署探病。逢之到堂未久,所以不知这个规矩,如今既然晓得了,少不得吩咐学生一律停课,自己亦只得换了衣裳,跟着大众同到府署。又见大众拿的都是手本,自己却是一张小字名片。同事当中,就有人关照他说:“太尊最讲究这些礼节的,还是换个手本的好。”逢之无奈,只得买了一个手本,写好同去。到得府署,先找着执帖的,说大人有过吩咐,教习以上,都请到上房看病,所有学生,一概挂号。众教习把手本投了进去,又停了一会,里头吩咐叫“请”,众教习鱼贯而入。走进上房,康太尊已从里间房里迎出,大家先上去一躬,然后让到房间里坐。一看,“此处原文有缺失”上正睡着的是少爷,三四个老妈围着。康太尊含着两包眼泪,对众教习说道:“兄弟自罢官之后,一身落拓,万里飘零,以前之事,一言难尽。及至中年,在成都敝老师幕中,方续娶得这位内人,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名唤尽忠,今年十一岁,这个小的,名唤报国,年方九岁。因他二人自幼喜欢耍枪弄棒,很有点尚武精神,所以兄弟一齐送他们到武备学堂肄业。满望他二人将来技艺学成,能执干戈以卫社稷,上为朝廷之用,下为门第之光,所以才题了这『尽忠、『报国』两个名字。不料昨天下午,正在堂里体操,这个小的,不知如何忽然把头在石头上碰了一下,当时就皮破血流,不省人事。抬回衙门,赶紧请了中国伤科、外国伤科,看了都不中用。据外国大夫还说,囟门碰破,伤及脑筋。我想我们一个人脑子是顶要紧的,一切思想都从脑筋中出来,如果碰坏,岂不终身成了废人?因此兄弟更为着急,赶紧到药房里买了些什么补脑汁给他吃。 谁知那补脑汁却同清水一样,吃下之后,一点效验都没有。 如今是刚刚外国伤科上了药去,所以略为睡得安稳些。可怜我这老头子,已经是两天一夜未曾合眼,但不知这条小性命可能救得回来不能?”众教习有两个长于词令的,便道:“大人吉人天相,忠孝传家,看来少大人所受的,乃是肌胃之伤,静养两天就会好的。”康太尊又谦逊了几句,接着又有别的学堂里教习来见,众人只得辞了出来,各自回去,预备明日一早再来探视。岂知到得次日,天未大亮,府衙门里报丧的已经来过了,众教习少不得又去送锭、送祭、探丧、送入殓,以及上手本慰唁康太尊,应有尽有,不在话下。且说康大尊一见小儿子过世,自然是哭泣尽哀,那个教体操的武备学堂教习,当天出事之后,康太尊已拿他挂牌痛斥,说他不善教导,先记大过三次。等到少爷归天,康太尊恨极,直要抓他来跪在灵前,叫他披麻带孝才好。后来好容易被别位大人劝下,只拿他撤去教习,驱逐出堂,并通饬各属,以后不得将他聘请,方才了事。这位康二少爷,死的年纪虽然只有九岁,康太尊因为他是由学练体操而死,无异于为国捐躯,况且他七岁那年,秦恶赈捐案内,已替他捐有花翎候选知府,知府是从四品,加五级请封,便是资政大夫。 既受了朝廷的实官封典,自不得以未成丁之人相待。因此,康大尊特特为为到院上,请了二十一天的反服期假,以便早晚在灵前照料一切。他是制台信用之人,自然有些官员都来巴结,就是司道大员,也都另眼相待。听说他死了儿子,一齐前来亲自慰唁;小的都到灵前磕头,官大的却也早被康太尊拉住了。 人家知道他于这个小儿子钟爱特甚,见了面都着实为代为扼腕,康太尊便一把鼻涕,一包眼泪的朝着人家说道:“不瞒诸公讲,我这个小犬,原来是武曲星下凡,当初下世的时候,我贱内就得过一梦,只见云端里面一个金甲神,抱了一个小孩子,后来忽然一道金光一闪,忽喇喇一声响,金光里头闪出武曲两个大字,当时把贱内惊醒,就生的是他。所以兄弟自生此子之后,心上甚是爱他,以为将来一定可以为国宣劳。立威雪耻,那知一朝死于非命。这个非但是寒门福薄,并且是国家之不幸。” 说着,又叫人把自己替儿子做的墓志铭拿了出来,请众位过目。 众人看了,上头写的,无非同他所说的一派妄言,都是一样,少不得胡乱臭恭维了几句,相率辞出。等到开吊那天,到者上自官场,下至学堂,一齐都来吊奠,连着制台,还送了一付挽联,传说是文案上老爷们代做的。次日出殡,一切仪仗,更是按照资政大夫二品仪制办事,自然另有一番热闹。康太尊心上盘算,我现在执掌一省学务,总要把各处学生调来送殡,方足以壮观瞻。预先透风给各学堂监督,传谕他们教习率领学生,一齐穿着体操衣服,手执花圈,前来送殡。各监督尤其要好,一律素褂摘缨。康太尊看了,甚为合意。事毕之后,大赞各学堂教习学生懂得道理。又问他们自从七中上祭以及出殡、路奠等等,总共化了多少钱,一律要发还他们。众人齐称:“少大人之丧,情愿报效,实实不敢领还。”康太尊见他们出于至诚,便也作罢。后来借着考察学堂,只说他们教习训迪有方,学生技艺日进,教习一律优加薪水,学生都另外给奖赏,以酬答他们从前一番雅意。自康太尊有此一番作为,所有学界中人,愈加晓得他的宗旨所在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阻新学警察闹书坊 惩异服书生下牢狱 话说康太尊见自己在江南省城,于教育界上颇能令出惟行,人皆畏惧,他心上甚为欢喜。暗暗的自己估量着说道:一班维新党,天天讲平等,请自由,前两年直闹得各处学堂,东也散学,西也退学,目下这个风潮虽然好些,然而我看见上海报上,还刻着许多的新书名目,无非是劝人家自由平等的一派话头,我想这种书,倘若是被少年人瞧见了,把他们的性质引诱坏了,还了得,而且我现在办的这些学堂,全靠着压制手段部勒他们,倘若他们一个个都讲起平等来,不听我的节制,这差使还能当吗?现在正本清源之法,第一先要禁掉这些书。书店里不准卖,学堂里不准看,庶几人心或者有个挽回。但是这些书一齐出在上海,总得请制宪下个公事给上海道,叫他帮着清理清理才好。 至于省城里这些书坊,只须由我发个谕单给他们,凡是此等书一概不准贩来销售,倘有不遵,店则封禁,人则重办,一面传齐各书铺主人,先具一结,存案备查,一面再饬令警察局明查暗访,等到拿到了,惩办一二个,也好儆戒儆戒别人。主意打定,第二天上院,就把这话禀明了制台。白制军本是个好好先生,他说怎么办便怎么办,立刻下一角公事给上海道,叫他查禁。 其实有些大书店都在租界,有些书还是外洋来的,一时查禁亦查禁不了,不过一纸告示,谕禁他们,叫他们不要出卖而已。 到于省城里这些书店,从前专靠卖时文、卖试帖发财的,自从改了科举,一齐做了呆货,无人问信的了,少不得到上海贩几部新书、新报运回本店带着卖卖,以为撑持门面之计,这也非止一日。又有些专靠着卖新书过日子的,他店里的书自然是花色全备,要那样有那样,并且在粉白墙上写着大字招帖,写明专备学堂之用,于是引得那些学堂里的学生,你也去买,我也去买,真正是应接不暇,利市三倍。不料正在高兴头上,蓦地跑进来多少包着头穿着号子的人,把买书的主顾一齐赶掉,在架子上尽着乱搜,看见有些不顾眼的书,一齐拿了就走。单把书拿了去还不算,又把店里的老板,或是管账的,也一把拖了就走,而且把账簿也拿了去。一拖拖到江宁府衙门,府衙门不收,吩咐发交上元县看管。到了县里,查了查,一共是大小十三“此处原文有缺失”书坊,拿去的人共总有二三十个,依康太尊的意思,原想就此惩治他们一番,制台也答应了,倒是藩台知大体,说新书误人,诚然,本来极应该禁止他们出卖,但是我们并没有预先出告示晓谕他们,他们怎么晓得呢?且待示谕他们之后,如果不遵,再行重办,也叫人家心上甘服,似此不教而诛,断乎不可。康太尊还强着说:“这些书都是大逆不道的,他们胆敢出卖这些大逆不道的书,这等书店就该重办。”藩台听他一定要办,也不免生了气,愤愤的说道:“志翁一定要办,就请你办,但是兄弟总觉不以为然。”康太尊虽然是制台的红人,究竟藩台是嫡亲上司,说的话也不好不听,今见藩台生了气,少不得软了下来,吩咐上元县勒令众书店主人,再具一张“永远不敢贩卖此等逆书,违甘重办”的切结,然后准其取保回去。所有搜出来的各书,一律放在江宁府大堂底下,由康太尊亲自看着,付之一炬,通统销毁。然后又把各书名揭示通行,永远禁止贩卖。康太尊还恐怕各学堂学生,有些少年,或不免偷看此等书籍,于是又普下一纸谕单,叫各监督各教习晓谕学生,如有误买于前,准其自首,将书呈毁,免其置议。如不自首,将来倘被查出,不但革逐出堂,还要从重治罪。当时这些学生,都在他压力之下,再加以监督教习从旁恫吓,只得-一交出销毁,就是本不愿意,监督教习要洗清自己身子,也早替他们搬了出来销毁的了。这件事虽算敷?过去,但是康太尊因为未曾办得各书坊,心上总是一件缺陷。此时江宁省城正办警察,齐巧是他一个同年,姓黄,也是府班,当这警察局的提调。康太尊便请了他来,托他帮忙,总想办掉几家书坊以光面子。黄知府这个提调,本是康太尊替他在制台面前求得来的,如今老同年托他此事,岂有不出力之理?而且自己也好借着这个露脸。回去之后,便不时派了人到各书坊里去搜寻。内地商人,不比租界,任你如何大脚力,也不敢同地方官抗的,况且这悻逆罪名,尤其担当不起,于是有些书坊,竟吓得连新书都不敢卖,有些虽卖新书,但是稍些碍眼的,也不敢公然出面。在人家瞧着,这康太尊也总算是令出推行了。从来说得好,叫做“无巧不成书”,偏偏康太尊办得凶,偏偏就有人投在他罗网之中。 且说这几年,各省都派了学生到东洋游学,分别什么政治、法律、普通、专门,也有三年卒业的,也有六年率业的,都说是学成功了,将来回来,国家一定重用的。于是各省都派了学生出去,由官派的,叫做官费生,还有些自备货斧出去的,叫做自费生,官费生出去的时候,都派了监督督率着,凡事自有照应,自费生全靠自己同志几个人,组织一个团体,然后有起事来,彼此互相照应,前两年风气已开,到东洋游学的已经着实不少。但是人数多了,自难免鱼龙混杂,贤愚不分,尽有中文一窍不通,借着游学到海外玩耍的,亦有借着游学为名,哄骗父母,指望把家里钱财运了出来,以供他挥霍的,这两等人所在难免,因此很有些少年子弟,血气未定,见样学样,不做革命军的义勇队,便做将来中国的主人翁,忽高忽低,忽升忽降,自己的品格,连他自己还拿不定,反说什么这才是自由,这才是平等,真正可笑之极了。 如今我要说的这个人,正害在坐了这个毛病,所以才会生出这一场是非来。闲话少叙。且说这人姓刘名齐礼,亦是南京人氏。十七岁那年,他《五经》只读过两经,就有人说要带他到东洋游学,他父母望他成名心切,也就答应了。谁知这孩子到了东洋,英国话既未学过,日本话亦是茫然,少不得先请了人,一句句的先教起来。东洋用度虽省于西洋,然而一年总得好几百块钱交结他,偏偏凑巧,这刘齐礼的天分又不好,学上一年零六个月,连几句面子上的东洋话亦没有学全,一直等到第三年春天,方才进了一“此处原文有缺失”极小的学堂,家里的父母却早已一千多块钱交结他了。后来他父亲肉痛这钱,又倚间望切,想寄信叫他回来,齐巧他自己在东洋住的也觉得腻烦了,正想回来走走,便于这年放暑假的时候附轮内渡,先到上海,又到南京,赶回家中,拜见父母。学问虽未学成,样子却早已改变了,穿了一身外国衣裳,头上草帽,脚下皮靴,见了父母探去帽子拉手,却行的是外国礼信。父母初见面也不及责备他这些,只是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他头上的头发,只有半寸来往长短,从前出门的时候,原有一条又粗又大的辫子,如今已不知那里去了。 父母看了伤心,同他为什么要铰掉辫子?他回称割掉辫子,将来革命容易些,后来有他的朋友从东洋回来说起,说他的这条辫子,还是有天睡着了觉,被旁人拿剪刀铰了去的。当时他父母听了他这副攀谈,又见了他这个样子,心上也懊悔,好好一个儿子,坏在外洋,但是事已如此,说也无益,只得隐忍不言。 谁知这刘齐礼在外国住了两足年,回得家来,竟其一样看不上眼,不说房子太小,没有空气,就说吃的东西有碍卫生,不及外国大菜馆里做的大菜好。起先父母听他如此说,还不在意,后来听得多了,他父亲便说道:“我家里只有这个样子,你住得不惯,你就回到外国去,我是中国人,本不敢要你这外国人做儿子。”谁知一句话倒把他说恼了,回到自己的屋里,把自己的随身行李,连着个大皮包,略为收拾了收拾,背了就走。 一头走,一头还自言自语的说道:“我才晓得家庭之间,却有如此利害的压力,可知我是不怕的。如今要革命,应该先从家庭革起?”一头说,早已走出大门了。他父亲问他那里去?也不答应。他父亲忙派了一个做饭的跟着了,看他到那里去。后来见他出了大门,就坐了部东洋车,叫车夫一直替他拉到状元境新学书店。做饭的回来说了,他父亲晓得这家书店是他常常去的,内中很有他几个朋友,然后把心放下。 且说到刘齐礼到了新学书店,告诉他们说,家里住的不爽快,借他们这里住几天,彼此都是熟人,自然无可无不可。一连住了三四天也不回家,他在店里坐得气问了,便同了朋友到夫子庙前空场上走走,或是雇只小船在秦淮河里摇两转,看看女人,以为消遣。合当有事,齐巧这天那警察局的提调黄知府雇了一只大船,邀了几个朋友,在船上打麻雀,却又叫了三四个婊子陪着看打牌。书店里朋友眼尖,一眼望过去,说这位就是黄太尊,是常常带着兵到我们店里搜查的,如今弄得甚么书都不敢卖。还有个朋友,亦常在钓鱼巷走走的,认得黄太尊叫的那个婊子,名字叫小喜子,亦就说了出来。刘齐礼忽然意气勃发,便朝着这些朋友说:“你们当他个人怕他,我只拿他当个民贼看待!”刘齐礼说这话时,齐巧小船正摇到大船窗户旁边,彼时正是七月天气,船窗四启,赛如对面一般,黄太尊一面打麻雀,耳朵里却早已听得清清楚楚。盘查奸充,本是他警察局的义务,况加以异言异服,更当留心。这边小船刚才摇了过去,那边大船上早已派了亲兵,跟着搜寻他们的踪迹。后来回报黄太尊说:“这一班人都是住在状元境新学书店里的。” 黄太尊听了,点点头,不动声色,仍旧打他的牌。打完了牌,开席吃酒。席散之后,原想就去行事的,正为时候还早,于是先到小喜子家打个转身。说也凑巧,不料刘齐礼一班人也闯了进来。原来刘齐礼一帮人回店之后,吃过晚饭,因为天热,睡不着觉,忽然动了寻芳之兴,重新穿好衣服出来。因为那个朋友亦带过小喜子的局,所以竟奔这小喜子家而来。当因房间内有客,于是让他们在隔壁房间坐的。刘齐礼初入花丛,手舞足蹈,也不知如何是好,海阔天空,信口乱说,又朝小喜子说:“你是黄大人的相好,别人怕他,我却不怕他,我偏要来剪他的边。”这边只管说得高兴,那晓得黄太尊坐好在隔壁房间,早又听了一字不遗。起身在门帘缝里张了一张,正是日间在小船上看见了那几个。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半儿为公,一半儿为私,立刻穿上长褂,走了出来,坐上轿子,不回公馆,直到局中,传齐兵丁,各拿器械,齐往状元境而发。到得那里,找到了新学书店,其时已经半夜,刘齐礼等亦已回来。 黄大尊不由分说,叫人把书店中前后门守住,自己领人打门进去,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又亲自到店里细细的搜了一遍,虽没有甚么违背书籍,惟在刘齐礼皮包之内,搜出两本《自由新报》。黄太尊看了看,便道:“做这报的人是个大反叛,他的书是奉过旨不准看的,如今有了这个,便是他私通反叛的凭据了。”说着,便将店门封起,捉到的人一齐捆了,带回局中、次日上院,先会见康太守,告诉了一番。康太守已拿定主意要严办,说:“这些反叛,非正法一两个不可!”后来见了制台,黄太守无非是自己居功,禀诉了一番。康太守帮着他说了许多好话,又拿话恫吓制台,要求制台立刻请令。制台不肯,只吩咐交发审局审问。发审局的人,又大半是康太守的私人,早已请过示的了。等到提上来问,刘齐礼先还站着不跪,问他为什么不跪,他说,他是外国学堂的学生,进了外国学堂,就得依学堂里的规矩,外国是不作兴跪的。后来发审官说:“这是中国法堂,你又是中国人,怎么好说不跪?不跪就要打!” 刘齐礼怕打,也只得跪下了。又问为什么改装,他说:“学堂里学生一律如此,我不能不依着他。”又问为什么同那做《自由新报》的反叛勾通,他说:“我只看看报,不能说我同他私通。”发审官又把书店里的人一齐叫上来问,无非东家伙计,途命一律暂时看管。第二天又回了制台,制台又要顾全康太守的面子,说:“刘某人以华人而改西装,又私藏违禁书报,看来决非安分这徒,虽然从宽贷其一死,总得管押他几年,收收他的野性才好。”康太守争着要监禁十年,制台只肯押他改过局六年,后首说来说去,才定了一个监禁六年的罪。书店容留匪人,立即发封。至书店东家,亦定了一个看管一年的罪,其余伙计,取保开释。等到把刘齐礼解到江宁县收监,江宁县拿出上头公事给他看,要拿他钉镣铐,他到此才哭着求着要见他爹一面。江宁县答应,叫人找了他爹来。可怜他爹自从儿子同他呕了气出去,一连好几天没有回家,老头子急的什么似的,就是他们闹乱子,书店发封,儿子被拿,他一直未曾晓得。这天正想出门,到书店里去看看儿子,忽见地保同了县里的差人,说你儿子在县里,等着见你一面,就要下监,快去快去。老头子初听了还不懂,问及所以,来差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这才把老头子吓死了。一时又急又痛,连跌带爬,跟到县里。父子相见,不禁大哭一场。老头子看看儿子手上、脚上,家伙都已上好了,好好的一个洋装儿子,如今变做囚犯一样,看来怎不伤心?此时要埋怨也无可埋怨,要教训他也不及教训,只说得一句:“这都是你自己天天闹革命,闹得如今几乎把你自己的命先革掉,真正不该叫你到东洋去,如今倒害了你一辈子了!”说罢又哭。看守他儿子的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忙喝开了老头子,一直牵了他儿子,铁索郎当的送到监里去了。老头子免不得又望着牢门哭了一阵,回来又凑了银钱送去,替儿子打点一切,省得儿子在牢里吃苦。然而无论如何多化钱,儿子在监牢里,只能与别的囚犯平等,再不能听他自由的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夸华族中丞开学校 建酒馆革牧创公司 却说康大尊自从办了刘齐礼之后,看看七月中旬已过,又到了学堂开学之期,当由总办康太守示期,省城大小学堂,一律定于七月二十一日开学。各学生重到学堂,少不得仍旧按照康总办定的章程上课。江南学界,已归他一人势力圈所有,自然没人敢违他毫分。如今按下江南之事慢表。 且说安徽省安庆省城,这两年因为朝廷锐意维新,历任巡抚想粉饰自己的门面,于是大大小小学堂,倒也开得不少。是年放过暑假之后,循例亦在七月下旬,极了二十五这一天,重行开馆。此时做安徽巡抚的姓黄名升,既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进士翰林,从前跟着那两位督抚跟了几十年,居然由幕而官,一直做到封疆大吏,也总算得破天荒了。又有人说,这黄升黄抚台,他的单名本是个升官的“升”字,后来做了官才改的,这也不用细考。但是他的为人,性气极做;自己做了一省的巡抚,这一省之内,自然是惟彼独尊,他自己也因此狂妄的了不得,藩司以下的官,竟然没有一个在他眼里,再小的更不用说了。幸亏一样,胆子还小。头一样最怕的是外国人,说现在的外国人,连朝廷尚要让他三分,不要说是我们了。第二样是怕维新党,只因时常听见人家说起,说维新党同哥老会是串通一气的,长江之内,遍地都是哥老会,如果得罪了维新党,设或他们串出点事情来,包管这巡抚就做不成功。所以外面上,少不得敷衍他们,做两桩维新的事情给他们瞧瞧,显见得我并不是那顽固守旧之辈,他们或者不来与我为难,能够保得我的任上不出乱子,已是侥天之幸却不料几个月头里,出东出了一个刺客,几乎刺死陆制军,他听见了已经吓的了不得,足足有头两个月没有出门。这事才过去,忽然南京省城又听说捉住什么维新党了,安庆到南京轮船不过一天,也不晓得那里来的谣言,一回说,两江制台某天某天杀了十八个维新党,在城门洞子里石板底下又搜出许多炸药,现在南京已经闭了城了。 又有人说,江宁府康某人因为提维新党捉得太凶,已经被刺客刺死了。如此谣言,也不知出自官场,也不知出自民间,黄抚台听了,总觉信以为真,马上吩咐各营统领,警察总办,严密稽查,毋许稍懈,自己吓的一直躲在衙门里,连着七月十五,预先牌示要到城隍朝里拈香,并且太太还要同去还愿、上匾、上祭,到了这天一齐没有敢去。抚台委了首府代拈香,太太还愿是叫老妈子替去的。好好一个安庆城,本来是没事的,被他这一闹,却闹得人心皇皇,民不安枕了。如此一连又过了五六天,一天有南京人来,问了问,并没有什么事,什么制台杀维新党,刺客刺杀江宁府都是假的。黄抚台道:“事虽没有,但是防备总要防备的。”第二天司道上院,见面之下,彼此互相庆慰,商量着出示安民,叫他们干万不可误听谣言,纷纷迁徙,两司又商量着请中丞到二十五这一天,亲临各处学堂察视一周。安庆学务向来是推藩台做督办的,当由藩台向黄抚台把此意陈明,又说:“自从各处学堂开办之后,大帅去得不多几遭,如今特地亲自去走一趟,一来叫学生瞧着大帅如此郑重学务,定然格外感激,奋发要好,二来现在谣言虽定,人心不免狐疑,大帅去走一趟,也可以镇定镇定人心。”黄抚台道:“是啊!前两天外头风声不好的时候,我这衙门里,我还添派了亲兵小队,昼夜巡查,虽然现今没有事情,然而我们总是防备的好。自古道:『有备无患』,兄弟的胆子一向是小的,现在既然侥天之幸,兄弟就准定二十五出门就是了。”桌台又说:“等到二十五这一天,司里预先叫警察局里多派些人沿途伺候。” 黄抚台道:“如此,越发好了。”于是藩桌方才下来。 且说到这二十五这一天,藩台早已得信,晓得抚台今天十点钟,头一处先到通省大学堂,便先赶到那里伺候。谁知等到十点半还无消息。赶紧派人到院上打听,原来抚台胆小,生怕护卫的人少,路上被维新党打劫了去,除自己亲兵小队之外,特地又调齐三大营,凡是经过之处,各街头上都派了护勇站街。 是日,抚台坐了轿子出门,轿子前后左右,几十匹马,骑马的都是武官,一个个手里拿着六响的洋枪,或是雪亮的钢刀,赛如马上就同人家开仗似的。如此一番调度,所以一直闹到十二点钟,方才到得大学堂里。凡在学堂里执事的官员,一齐穿了衣帽恭迎,教习同学生统通在大门以外站班。抚台下轿,一路进来,看了这副整齐样子,甚是欢喜。到得里面,稍些歇息一回,藩台要请他出去演说,口称:“大帅今天难得到此,一班学生总想大帅交代他们一番话,好叫他们巴结向上。”黄抚台听了,呆了一呆,想了想,说道:“有你教导他们,也一样的了,还要我演说什么呢?况且这个,我也没有预备。”原来黄抚台虽然是作幕出身,这学堂里演说一事,他还懂得一二。只因有年有位外国教士开的学堂,年终解馆,那教士写了信来,说明请大帅演说,他起初不懂得什么叫做演说,问了翻译,方才晓得的。当时就由文案上委员替他拟了一篇的底子,誊了真字,又教导他一番。到了那里,人家因为他是抚台,头一个就请他,他就取出那张纸来看着,念了一遍,总算敷衍了事。虽然念错了几个白字,幸亏洋人不大懂得华文,倒未露出破绽来。 此番藩台请他演说,他实实在在隔夜没有预备,所以决计回绝不去。偏偏碰着个不懂窍的藩台,一定要求大帅赏个脸。后首说来说去,抚台一定不答应,藩台没法,只得请他委员恭代。 黄抚台听说可以委人替代的,便即欣然应允,又说:“兄弟今天会客会多了,多说了话就要气喘的,还是等我派个人去的好。” 于是便派了同来的一位总文案,是个翰林出身,新到省的道台,姓胡号驾叔的,由藩台陪着一同出去。但是这胡驾叔的为人,八股文章做得甚是高明,什么新政新学,肚子里却是一些儿没有。今番跟了抚台到此,也是头一遭开眼界。抚台派他演说,心上实在不懂,当而又不敢驳回,跟了藩台出来,只得一路上细细请教。藩台道:“这有什么难的?到那里,不过像做先生的教训学生一样,或是教他们几句为人的道理,或是勉励他们巴结向学,将来学成之后,可以报效朝廷,总不过是这几句话,譬解给他们听就是了。”胡鸾叔道:“原来如此,容易得很。”于是一走走到演说处,只见教习学生,已黑压压挤了一屋子。藩台先生说道:“今天大帅本来是要自己出来演说的,因为多说了话怕发喘病,所以特委了这胡道台做代表。”众人听说他是抚台的代表,一齐朝他打了三躬,分站两旁,肃静无哗,听他演说。谁知胡道台见了这许多人,早把他吓呆了,楞了半天,一声不响。藩台又做眼色给他,又私下偷偷的拉了他一把袖子,直把他急得面红耳赤,吱吱了半天,又咳嗽了两声,吐了一口浓痰,众人俱备好笑,幸而未曾笑出。胡道台进了半天,知道迸不过,一时发急头上,把藩台教导他的话早已忘了,又吱吱了半天,才说得一声道:“你瞧你们这些人,现在住的这房子又高又大,多舒服啊!”众人至此,有几个禁不住格格的一笑。藩台恐怕拆散场子,大家难为情,忙喝一声道:“不准笑!”胡道台一见有藩台助威,胆子亦登时大了,接着往下说道:“你们家里那里有这大房子?而且这里还不要房钱。不要说你们,就像本道从前小时候,亦没有这种好房子住。你们如今住了这好房子,再不好生用功,还对得住大帅吗?第一样,八股总要用功。”说到这里,众人又不禁噗嗤的一笑。 藩台连忙驳他道:“这是学堂,不考八股的。”胡道台亦马上改口道:“不考八股,就考古学。古学做好了,将来留馆之后,倒用得着。”藩台知他又说了外行话,不便再驳他,只得替他接下去说道:“胡道台的意思,不过是望你们好生用功,你们不可误会了他的用意。胡大人亦幸苦了,我们散罢。”说罢,众人又打一躬退出,退到院子里,止不住笑声大作,齐说:“这是那里来的瘟神?一些时务不懂,还出来充他妈的什么!” 他们这些话,胡道台虽然听见,只得装作不知,就到抚台跟前禀知销差。 当下藩台又陪了黄抚台到处看了一遍,走到藏书楼上,一看四壁都是插架的书,抚台忽然想起一桩事来,特地叫了藩台一声某翁,说:“兄弟有句话同你讲。”藩台不由肃然起敬,说:“请大帅吩咐。”黄抚台道:“我看见这些书,我想起我的两个小孙子来了。他两自小就肯读书,十三岁上开笔,第二年就完了篇,当时大家都说这两个小孩子是神童。别的呢,我也没有考过他们,不过他俩看的书却实在不少,只怕这架子上的书,他俩一齐看过,都论不定。我的意思,很想叫他们再进来学学西文,将来外国话都会说了,外国信也会写了,叫人家说起来,学贯中西,岂不更好。”藩台道:“只怕孙少大人学问程度太高,他们教习够不上。”黄抚台道:“但教西文,不怕什么够不上。不过这地方人太多,人头太杂,总有点不便。” 藩台道:“倘若孙少大人要到这里来,司里叫他们赶紧把后面二进楼上收拾出来,等孙少大人住在洋楼上,天天叫西文教习到洋楼上去教一两点钟,平时不准闲人上去,如此办法,大帅看着可好?”黄抚台仍旧摇了摇头道:“好虽好,但是我们的子弟,还不至于要到这里头来,同他们在一块儿。我今儿想起一件事来,还是那年我在湖北臬司任上,有两个东洋人同我说起,说他们东洋那边,另外有个华族学校,在里头肄业的,全是阔人家的子弟,我想我们很可以仿办一个,将来办成之后,我的小孙子,你老哥的世兄,还有本城里几位阔绅衿家的子弟,但凡可以考得官生,赏得荫生的,有了这个分,才准进这个学堂,庶几乎同他们那些学生,稍为有点分别。你说好不好?” 藩台只得答应说“好”。黄抚台道:“你是明白人,自然亦以此举为是。我们约定了,尽今年我们总要办起来。”藩台又答应一声“是”。黄抚台因为在这里耽搁的时候久了,别的学堂不及亲去,一齐委了胡道台等几个人,替他去的。他自己下楼,又同藩台谈了一回,然后坐了轿子,自回衙门。执事委员以及教习学生,照例站班恭送,不必细述。 黄抚台出了通省大学堂,在轿子里一路留心观看,看有什么空房子可以创办华族学堂,或是有什么空地基可以盖得房子的,不料一出门,学堂东面就有一座新起的大房子,有些装修统通还是洋式,看上去油漆才完工,其中尚无人住。黄抚台心里盘算道:“拿这所房子来办华族学堂,又冠冕,又整齐,离着大学堂又近,教习可以天天跑过来,省得又去聘请教习,再添费用,但不知是谁家的房子,肯出租不肯出租?”意思想下轿进去望望,又怕路上埋伏了维新党同他为难,只得回到衙门,等问明白了再打主意。按下慢表。 且说这个在学堂旁边盖造洋房的你道是谁?原来这人本在安徽候补,是个直隶州知州班子,姓张名宝瓒,从前这通省大学堂就是委他监工盖造的。上头发了五万银子的工费,他同匠人串通了,只化了一万五千银子盖了这个学堂,其余三万五,一齐上了腰包。匠人晓得老爷如此,也乐得任意减工偷料,实实在在到房子上,不过八千多两银子。木料既细,所有的墙大半是泥土砌的,连着砖头都不肯用,恰值那年春天大雨,一场两场还好,等到下久了,山墙也坍了,屋梁也倒了,学生的行李书籍都潮了,还有两个被屋梁压下来打破了头的。顿时一齐鼓噪起来,一直闹到抚台院上,抚台委藩台查办,房子造的不坚固,自然要找到监工承办委员,于是把张宝瓒传了上去。藩台拿他大骂一顿,详了抚台,一面拿他出参,一面勒限赔修。 此时张宝瓒已经卦牌,委署泗州,登时藩台拿牌撤去,另委别人。张宝瓒一场没趣,除赔修之外,少不得又拿出钱来,上而各衙门,下而各工匠,一齐打点,要上头不要挑眼,亦要下头不至于替他揭穿,总共又化了万把银子,一半在房子上,一半在人头上。自古道,钱可通神,他虽然又化了万把银子,到底还有二万多没有拿出来。依他的意思,还想抚台替他开复,抚台因为此事是大干众怒的,一直因循未肯。他到此虽然绝了指望,然而心还不死,随合了几个朋友,先在本地做点买卖。当时有的说要开洋货店,有的说要开钱庄,他都不愿意,他的意思,总想开一“此处原文有缺失”店,一来能够常常同几个阔人见面,二来这个行业又要安庆城里从来没人做过。不知怎样,被他想到要学上海的样子,开一“此处原文有缺失”大菜馆。他说安庆从来没有这个,等到开出之后,他们那些阔人,以及备当道请客,少不得总要常常到我这里来的。我能够同他们常常见面,将来总有个机会可图,将来升官发财,都在里面。这个大菜馆,不过借他做个引子,失本赚钱,都不计较。主意打定,便同众人说了,众人因他是大股分,只得依他。于是就看定地基,在大学堂旁边,盖了这座番菜馆,起个名字,叫做悦来公司,称了公司,免得人家疑心是他独开的。本定的是八月初一日开张,所以二十五这一天,抚台在跟前走过,还是冷清清的,其实屋里的器具早已铺设齐备的了。话分两头。 再说黄抚台回到院上,心上惦记着那房子,使差巡捕出来打听。齐巧差出来的巡捕,又是同张宝瓒一党的,偷偷的把抚台的原意通知于他,把他急的了不得,再三托这巡捕替他遮瞒,只说这里头外国人也有股分,自然抚宪不追究了。巡捕回去,如法炮制,果然抚台绝了念头,只催藩台另外找地,不来想这房子了。张宝瓒安排既定,然后向各衙门、各商家统通发了帖子,请他们初一来吃,等到初一这一天,凡是阔人,都是张宝瓒所请,次等没的势力的,方才收钱。张宝瓒又怕吃客不高兴,特地把几个土窑子的女人,一齐找了来,碰着欢喜玩的朋友,便叫他们陪酒作乐。开市不到五天,已经做了好几千块钱的生意,真正是车马盈门,生涯茂盛,安庆城里的酒馆,再没有盖过他的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办官报聊筹抵制方 聘洋员隐寓羁縻意 却说张宝瓒在安庆大学堂旁边开了一座番菜馆,整日价招得些上中下三等人物,前去饮酒作乐,真正是笙歌撤夜,灯火通宵,虽然不及上海四马路,比那南京、镇江,却也不复相让。 张宝瓒借此认识了几位当道,又结交了几家富贾豪商,自以为终南快捷方式,即在此小小酒馆之中,因此十分高兴。那知隔壁就是大学堂,苦了一班学生,被他吵得夜里不能安睡,日里不能用功,更有些年纪小的学生,一听弹唱之声,便一齐哄出学堂,在这番菜馆面前探望。后来被那些学生的父兄晓得了,一齐写了信来,请学堂里设法禁止,如果听其自然,置之不顾,各家只好把学生领回,不准再到堂中肆业,免得学业不成,反致流荡。堂里监督得了信,不敢隐瞒,只得禀知藩台,藩台派人查访明白,晓得是张革牧所为,马上叫首府传他前来,面加申饬,叫他即日停止交易,勒令迁移,倘若不遵,立行封禁。 张宝瓒急了,向首府磕了无数的头,情愿回去交代账房,禁止弹唱,驱逐流娼,只求免其迁移,感恩非浅。首府见他情景可怜。答应替他转圜,但是以后非但不准弹唱,并且不准攉拳叫闹,如果不听,定不容情。张宝瓒只得诺诺连声,又向首府磕了一个头,方才出来。果然自此以后,安静了许多,但是生意远逊从前,张宝瓒少不得另作打算。按下不表。 且说此时省城风气逐渐开通,蒙小学堂除官办不计外,就是民办的亦复不少,并且还有人设立了一处藏书楼,几处阅报会,以为交换智识,输进文明起见,又有人从上海办了许多铅字机器,开了一“此处原文有缺失”印书局。又有人亦办了些铅字机器,在芜湖出了一张小小日报,取名叫做《芜湖日报》,总馆在芜湖,头一个分馆就设在安庆。这个开报馆的,曾经在上海多年,晓得这开报馆一事很非容易,一向是为中国官场所忌的。况且内地更非上海租界可比,一定有许多掣肘地方,想来想去,没得法子,只得又拼了一个洋人的股本,同做东家,一月另外给他若干钱,以为出面之费。诸事办妥,方才开张起来。这馆里请的主笔,有两个热诚志士,开报的头一个月,做了几篇论说,很有些讥刺官场的话头,这报传到省里,官场上甚觉不便。本来这安徽省城,上自巡抚,下至士庶,是不大晓得看报的,后来官场见报上有骂他的话头,少不得大家鼓动起来,自从抚台起,到府县各官,没有一个不看报,不但看芜湖的报,并且连上海的报也看了。先是官场上看见芜湖报上有指骂黄抚台的话头,黄抚台生了气,一定要查办,一面行文给芜湖道,叫他查明《芜湖日报》馆东家是谁,主笔是谁,限日禀复,一面又叫首县提这里分馆的人,问他东家是谁,访事是谁?分馆里人说,我们只管卖报,别事一概不知,报馆是洋人开的,你们问他就是了。 首县骂他依靠洋势,目无官长,然而又不敢将他奈何,但是未奉抚台之命,却又不敢拿他开释,只得一面将他看管,一面上院请示。等到见了黄抚台,黄抚台已经接到领事的电报,责他不应将芜湖报分馆的人擅行拘押,将来报纸滞销,生意弄坏,都要官场赔他的。抚台看了这个电报,早已吓昏了,也不及同首县谈什么,只吩咐赶快把人放掉再讲。首县回去查访,何以领事电报来得如此之快,原来这边才去拿人,他馆里的访事,早已到电报局打了个电报给东家,东家禀了领事,所以赶着来的。后来芜湖道查明白了,惟恐电报泄漏消息,特特为为上了一个密禀给黄抚台,把这“此处原文有缺失”报馆的东家主笔姓甚名谁,-一查考得清清楚楚。黄抚台看了,因为是洋人开的,叹了一口气,把电报搁在一边。第二天司道上院,议及此事,黄抚台除掉叹气之外,一无别话。当下便有一位洋务局的总办,也是一位道台,先开口上条陈道:“职道倒有一个法子,不知大帅意下以为如何?” 黄抚台忙问什么法子?洋务局总办道:“外国人会开报馆骂我们,我们纵然不犯着同他对骂,我们何妨也开一个报馆,碰着不平的事,我们自己洗刷洗刷也好。况且省城里现现成成有一家印书局,我们租了来印报亦可。就是化了几万银子,到上海办些机器铅字,自己印刷亦可。横竖候补州县当中,科甲出身笔底下好的很不少,只要挑选几位,叫他们做论、改新闻,印出报来,外府州县一律札派下去,叫他们认销,大缺二十分,中缺十五分,小缺十分,报费就在他们各人养廉银子里归藩司扣除,这样报也销了,经费也充足了,总比他们民办的来得容易。”黄抚台道:“好虽好,我们报上刻些什么呢?”洋务局总办道:“刻的东西尽多着哩。上谕叫电报局里天天抄送,宫门抄、谕折汇存,是由京报房里寄来,大帅及各衙门出的告示,以及可以宣布的公文样样可刻,一切消息只有比他们民办的还要灵些。大帅如果要办,职道下去就拟个章程上来。”黄抚台笑道:“照此看来,你老哥倒是个报馆老手。前两年有过上谕,骂报馆的人都是斯文败类,难为你那儿学来的这套本事?”洋务局总办把脸一红道:“职道所说的是官报,与商报决计不同。”黄抚台见他发了急,连忙分辨道:“我们说说笑话,你不要多心。但是,你的办法虽好,依我兄弟的意思,洋人开报馆,我们也开报馆,显而易见,不是同他夺生意,就是同他个意见。现在好容易一波已平,不要因此又生什么嫌隙?我们还是斟酌斟酌再办的好。”洋务局总办只好答应着退了下来。岂知一连几天,芜湖报上把个黄抚台骂得更凶,直把他骂急了,写信给芜湖道,托他想法子。亏得芜湖道广有才情,声色不动,先把芜湖日报馆的洋东找了来,叫人同他说:“如今我芜湖道要买他这“此处原文有缺失”报馆,叫他不用开了。问他要多少钱。”洋人说:“我们有好几个东家,须得问了众人,方才奉复。”芜湖道道:“我晓得的,东家虽有几个,一切事情现在都归你出面,只要你答应了就算了。你若是肯作主,答应拿报馆转卖给我,一切股本生财,通统由我照算之外,我另外再送你二万,未知你意下如何?”洋人一想,报馆初开化费大,我们的股本不差也将完了。如今正议筹添股本,也是没法之事,我何如就此答应了他。一来失去的股本,我都可以收回,二来我又有另外二万进项,三则他说股本生财一概由他承认,他既然要,我们乐得多开些,大家多沾光,他两个也不无小益。想来想去,有利无害,便即一口应允。芜湖道问他几时交割,我这里好派人来接收,洋东约他三天,芜湖道喜之不尽,立刻要他签字为凭,那洋人自然签了。 洋人回去,找到了主笔、经理,告诉他们说:“你们做了三天不用做了,这“此处原文有缺失”报馆我已经卖了。”众人听了,大惊失色,忙问他卖给那个?他说芜湖道。众人道:“这“此处原文有缺失”报馆,我们是拼股分开的,你要卖也得问问我们众人愿意不愿意,你一个人岂可以硬作主的?”洋人发急道:“我卖已卖了,你们既叫我出面,就得由我作主,不然,你们把失掉的本钱一齐还我,我东你西,彼此不管。这两天馆里正因股本尽着失下去,大家亦有点不高兴做,听了他说,回心一想,亦都活动了许多。忙问洋人是怎么卖给芜湖道的?拿他多少钱?洋人见他们有点肯的意思了,便将芜湖道的说话全盘托出,不过把另外送他二万的话瞒住不题。众人听说,非但失去的股本可以全数收回,而且还可沾光不少,也就一齐情愿,无甚说得了。只有请来的主笔,听见这番说话,很发了一回脾气,说他们不能合群,办事情也没有定力,像这样虎头蛇尾,将来决计不能成功大事业的。后来几个股东答应替他开花帐,他的薪水本来是四十块钱一月,如今特地开为一百块钱一月,横竖芜湖道肯认,也乐得叫这主笔多赚几文。主笔至此,方才不说甚么了。馆里几位股东督率账房,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把帐誉好,恰巧芜湖道那边派来接收的人也到了。这“此处原文有缺失”报馆,他们开了不到两个月,总共化了不多几千银子,生财一切在内,芜湖道买他的,恰足足化了五万六千两。化了这许多钱,还自以为得意,说道:“若不是我先同洋人说好了,那里来得如此容易?所谓擒贼擒王,这就是办事的诀窍。”芜湖道接收之后,因为是日报,是一天不可以停的,因为一时请不着主笔,便在原先几位主笔当中,检了一位性情和顺的,仍旧请他一面先做起主笔来,一百块钱一月的薪水,那个主笔也乐得联下去做。但是报上宗旨须得改变,非但一句犯上话不敢说,就是稍须刺眼的字也是斟酌斟酌了。在人檐下走,怎敢不低头?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 芜湖道见事办妥,方才详详细细禀告了黄抚台,黄抚台着实夸奖他能办事。又说本部院久存此想,今该这竟能先意承志,殊属可嘉。一面拿这话批在禀帖后头,一面又叫文案上替他拟了十二条章程,随着批禀发了下去,批明该报主笔不得逾此十二条范围。又把《芜湖日报》名字,改为《安徽官报》,又叫把机器铅字移在省城里开办。后来芜湖道又禀,因为日报不可一日停派,所有移到省城办理之举,请俟至年终举行。黄抚台看了,只得罢休。凡是上海各报有说黄抚台坏话的,黄抗台一定叫文案上替他做了论说,或是做了新闻,无非说他如何勤政,如何爱民,稿子拟好,就送到《安徽官报》馆里去登,以为洗刷抵制地步。齐巧这两天,上海有一家报上,追叙他上回听了南京谣言,吓得不敢出门,以及后来勉强出门,弄了许多兵勇护着,才敢到学堂里,又说他每天总要睡到下午才起来,有俾昼作夜,公事废驰备等语。被他瞧见了,气的了不得,忙叫文案替他洗刷了一大篇,用官封递到芜湖,叫官报馆替他即日注销,以示剖白之意。又过了些时,他见各国洋人,一齐请了护照,到安徽省来,不是游历传教,便是察勘矿苗,又有些洋人借着兜揽生意为名,不是劝他安庆城里装自来水,便是劝他衙门里装电气灯。他本是以巴结外国人为目的的,无论你什么人,但是外国人来了,他总是一样看待,一样请他吃饭,一样叫洋务局里替他招呼,起先洋人还同他客气,后来摸着他的脾气了,便同他用强硬手段,很有些要求之事,他答应又不好,不答应又不好,闹了几回,把他问急了,有天向司道说道:“人家都说这安徽是小地方,洋人不大起念头的,为什么到了我手里,他们竟其约齐了来找我?这是什么缘故呢?”司道一齐回称:“这是大帅柔远有方,所以远人闻风而至。”黄抚台皱着眉间说道:“不见得罢。但是你们说是什么柔远,这个柔字兄弟着实有点见解。现在国家弱到这步田地,再不同人家柔软些,请教你从那里硬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外国人到底欢喜那样,我们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怎么会晓得?既不晓得,自然磕来碰去,赛如同瞎子一样,怎么会讨好呢?现在要不做瞎子,除非有一个搀瞎子的人,这个搀瞎子的,请教我们中国人那一位有这种本事,能当得来?不瞒诸公说,兄弟昨儿已叫文案上,替兄弟拟好一个折稿,奏明上头,看那一国来的人多,我们就在那一国的人里头挑选一个同我们要好的,聘他做个顾问官,以后办起交涉来,都一概同他商量。他摸熟外国人的脾气,那桩好答应,那桩不好答应,等他出口,自然那些外国人没得批评了。照我这个法子去办,通天底下一十八省,个个抚台能够如此,一省请一位,大省分外国人来得多的请两位。以后还怕有什么难办的交涉吗?”司道听了,一齐说:“大帅议论极是,真是再乱的良方,外交的上策,但不知这顾问官一年要给他多少薪水?恐怕亦不会少罢?”黄抚台道:“这个自然。依我的意思,有了他,洋务局都可以裁的,省了洋务局的糜费,给他一个人做薪水,无论如何总够的了。”内中有一个候补道插口道:“大帅的议论,诚然寓意深远,但是各式事情,一齐惟顾问官之言是听,恐怕大权旁落,大帅自己一点主权没有,亦非国家之福。”这位候补道,一向没有得过什么大差使,本是满肚皮的牢骚,今番听了黄抚台之言,忽然激发天良,急愤愤的说了这们两句话,原是预备碰钉子的,岂知黄抚台听了,并没有怪他,但是形色甚是张皇,拖长了喉咙,低低的说道:“我们中国如今还有什么主权好讲?现在那个地方不是他们外国人的。我这个抚台做得成做不成,只凭他们一句话,他要我走我就不敢不走,我就是赖着不走,他同里头说了,也总要赶我走的。所以我如今聘请了们做顾问官,他们肯做我的顾问官,还是他拿我当个人,给我面子,倘或你去请教他,他不理你,他也不通知你,竟自己做主干了,你奈何他,你奈何他?千句话并一句话说,我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不像从前那位老中堂,摆在面上被人家骂什么卖国贼,我就得了。”黄抚台还待说下去,忽然洋务局总办想起一桩事,回道:“昨儿西门外到了几个外国游历的武官,请请大帅的示,怎么招待他们?” 黄抚台道:“怎么不早说?他既是个官,先拿我的帖子去接他一接,约他进城来住,看他怎么说?你们这些人太拿事看得轻了,昨儿的事昨儿不来说,到了今天才来说,知道他是个什么官,不要得罪了人家,招人家的怪。”藩台道:“想来出外游历的官,位分也不见什么大的。如果是外国亲王或是大臣,别省亦早已有信来知会了。大约官总不大。”黄抚台道:“无论大不大,总是客气的,我看还是我自己先去拜他一趟好。”藩台道:“无论他的官有多么大,也只有行客拜坐客,大帅不犯着自己亵尊先去拜他。”黄抚台道:“我办交涉办了这许多年,难道这点还不晓得?为的是外国人啊,我们得罪了他,就不是玩的啊!”说着,气的连胡子都跷了起来。藩台不敢再往下说,抚台也就端茶送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柔色怡声待游历客 卑礼厚币聘顾问官 却说黄抚台听见来了外国游历武官,要去拜他,被藩台拦了一栏,把他气得胡子根根跷起,一面端茶送客,一面便叫轿马伺侯。戈什哈上来回道:“今天恐怕时候晚了罢。”黄抚台骂声:“混帐!你当外国人是同咱们中国人一样的么?不要说现在还不过午牌时分,就是到了三更半夜,有人去找他们,他们无有不起来的。你不记十二姨太太前番得了喉痧急症,那天晚上已经是三点多钟了,打发人去请外国大夫,听说裤子还没有穿好,他就跑了来了。”戈什哈又回道:“外国大夫要救人的性命,所以要早就早,要晚就晚。现在是外国官,外国官是有架子的人,有架子的人,总得舒服舒服睡睡中觉。大帅这时候去,倘然他正在那里睡中觉,大帅还是进去好不进去好呢?” 黄抚台急连骂:“胡涂蛋!你也帮着人家来“此处原文有缺失”我吗?”戈什哈不敢晌,只得退在一旁。黄抚台当下回进上房,用过午饭,便叫预备轿马。轿马齐了,刚刚要动身,黄抚台又问:“你们知道这两个武官住在城外什么地方啊?”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大家都楞着,回说:“不知道。”黄抚台跺着脚道:“你们这些东西,连外国武官的住处,都不打听打听明白,就来回我吗?” 一个家人伶俐,上前禀道:“大帅出去,正走洋务局过,待小的进去问一声就是了。”黄抚台方才点点头,上了轿,出了衙门,那个家人早赶到洋务局问明白了,说外国武官住在城外大街中和店。黄抚台便吩咐打道中和店。及至到得中和店,洋务局总办带着翻译,也赶了来了。当下执帖的传进帖去。那两个外国武官,是俄罗斯人,正在那里斗牌消遣呢。看见帖子,便问通事什么事,通事他本城抚台来拜,他便叫请。黄抚台落了轿,自然头一个走,洋务局总办第二个走,后面还跟着个衣冠齐整的英法两国翻译。到了店门口,三个俄罗斯武官,都是戎装佩刀,站在那里迎接。黄抚台紧了一步,一手便和有胡子的一个俄罗斯武官拉手,转身又和两个年轻的俄罗斯武官拉手。洋务局总办和翻译也都见过。俄罗斯武官便望店中,让一大群人进了店。到了客堂里,有胡子的武官先开口说道:“煞基!”黄抚台不懂,眼睁睁只把翻译望着。谁知翻译只懂英法两国话,俄罗斯话是不懂的,急的满头是汗,一句都回答不出。黄抚台十分诧异,洋务局总办亦不得劲儿。后来还亏俄罗斯武官带来的通事赶将出来,说他说的那句话,是请大人们坐下,黄抚台这才明白,翻译打着英国话问道:“豁持由乎乃姆?”是问他的名姓。俄罗斯武官也瞪着眼,通事却懂得,指着那有胡子的说道:“他叫奥斯哥。”又指着那两个年轻的说道:“上首这个叫曼侨,下首这个叫斯堵西。”一边说,黄抚台早已谦谦虚虚的坐下了。洋务局总办拖过一张椅子,远远的在下首坐下。翻译也坐在背后。通事叫店里的伙计送上茶来,奥斯哥又说了句“古斯”,通事抢着说:“请大人用茶。”黄抚台把手摇了摇,心里想:“这么刚刚道过名姓,他就要端茶送客了,意思想站起来了。通事连忙说:“他们俄罗斯人,是不懂中国规矩的,大人别当作送客。”黄抚台这才把心捺下。当下通事又细细的说道:“他们三位,都是俄罗斯海军少将职分,像中国千总这么大小,于今到省里来,是来游历的,顺便要看省里的制造局。”黄抚台对通事说道:“原来如此。但是我兄弟款待不周,以后有什么事情,须要他们见谅。”通事翻给奥斯哥等三人听了,三人连连点首。黄抚台见无可说得,便站起身来道:“回来请三位进城来,兄弟在衙里,备了一个下马饭,务请三位赏光。”通事道:“大人赏饭,什么时候?”黄抚台屈指一算,嘴里又咕咕卿卿的,说“来不及,来不及”,低头一想道:“晚上八点钟罢。”通事又翻给奥斯哥等三人听了,三人齐声说道:“黑基思。”通事道:“他们说那个时候要睡了,好在他们还有几天耽搁,大人不必急急,竟是改日领情罢。”黄抚台无奈,只得怅然而出。他们三人连通事,照例送出大门。 黄抚台先上轿,洋务局总办带着翻译跟在后面。黄抚台在轿中传话,请洋务局总办张大人不必回去,就到衙门里罢,大人有话商量。洋务局总办张显明,只得跟着他进了衙门,先落官厅,等候传见。黄抚台进去换了便服,便叫巡捕官请张大人到签押房里谈天。张显明到得签押房,黄抚台早坐在那里了。 张显明见过了,黄抚台先称赞俄罗斯武官形容如何魁伟,气象如何威猛,我们从前的年大将军年羹尧,大约也不过如此。张显明只得唯唯称是,不敢驳回。落后提到翻译身上,黄抚台皱着眉头道:“不行啊,他平时夸奖自己能耐如何了得,怎么今日在那里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呢?老兄你想想,他坐在家里,一个月整整二百两银子的薪水,这样的养着他,是贪图着什么来?明儿通个信给他,叫他自己辞了去罢。”张显明大惊失色,连忙回道:“沈翻译只懂英法两国话,俄罗斯话实在不懂。别??他了,就是现在外务部里几位翻译,只怕懂俄罗斯话的也少呢。”黄抚台驳他:“照你这样说来,北京俄罗斯公使有什么事找到外务部,难道做手式么?”张显明道:“回大帅的话,他们外国,无论放公使的人,放领事的人,总得懂咱们中国话,所以北京俄罗斯公使,是会说官话的。不但是他,就是英国、法国、德国、美国、日本国、意大利国、葡萄牙国、挪威国、瑞典国,以及那些小国,做到公使的,没有一个不会说中国官话的。于今这三个俄罗斯武官,他们是新从旅顺口来,所以不懂中国话,好得他们海军里头的人也用不着懂中国话的。”黄抚台才默然无语,一回又发狠道:“无论如何,这沈翻译我是一定要打发他的了。”张显明站起来走近一步,低低的说道:“大人!难道忘了这沈某是方宫保荐过来的吗?”黄抚台这才恍然大悟,说道:“不错,不错,这沈翻译是方宫保方亲家荐来的,我如何忘了!真真老湖涂!幸而还好,这句话没有说出口,要不然,方亲家知道了,岂有不招怪的么?如今我仰仗方亲家的地处正多哩。”一面说,一面又谢张显明道:“幸亏你老兄提醒了我,否则糟了。”说罢哈哈大笑。黄抚台又说;“到明儿如何请俄罗斯武官?还是在衙门里,还是在洋务局?” 张显明道:“大帅且不必忙,等他们来回拜之后,预备两桌满汉酒席,送到他们店里,也就过了场了。不必到衙门里,也不必到洋务局里,操大帅的心了。”黄抚台沉吟半晌,方才说道:“这是这么罢。”张显明见话已说完,便站了起来,说:“大帅没有什么吩咐了罢。”黄抚台道:“没有什么事了,没有什么事了。”家人便喊“送客”。张显明退出,黄抚台送了两步,忽又停住说:“正是,我竟忘了,前儿说的聘请顾问官这件事,虽然没有头绪,老兄可放在心上,随时留神罢。”张显明又答应了几声是,才下台阶。出了宅门,到得大堂底下,轿子早预备了。上轿回去,更无别话。 且说刚才黄抚台亲家长、亲家短那位方宫保,现任两江总督,是极有声望的。黄抚台仗着拉扯,才把自己第三位小姐许了他第二位少爷,虽未过门,却已馈遗不绝。这沈翻译从前是两江陆师学堂里学生出身,方宫保有天到学堂里考验功课,见他生得漂亮,应对详明,心上便欢喜他。监督仰承意旨,常常把他考在高等,等到卒了业,便有人撺掇他何不去拜方宫保的门。 后来费了无限的心机,走了若干门路,方才拜在方宫保的门下。 方宫保便留他在衙门,帮着翻译处弄弄公事,每月开支三十两薪水。不想这位沈翻译忘其所以,在南京逛钓鱼巷,游秦淮河,闹得不亦乐乎。方宫保有些风闻了,一想是自己特拔之士,不可因此小节,便夺了他的馆地,叫人家听见了,说我喜恶无常,后来想定主意,写了一封荐信,荐到黄抚台这里。黄抚台看亲家情面,把他委了洋务局翻译优差。平日丰衣足食,一无所事事,一个月难得上两趟洋务局,总算舒服的了。今天跟着抚台去拜俄罗斯武官,不懂话,当面坍了一个台,大为扫兴。第二天,见了总办的面,还是赸赸的。张显明把昨天那些话隐过,并不泄漏半字,只说现在中丞打算聘请个顾问官,你洋务里朋友,有自揣材力能充此任的,不妨举荐个把,等我开单呈上去,一则完了他这桩心事,二则显显你的朋友当中,有这么一个人材。沈翻译道:“等翻译细细的去想,想着了再来回复大人罢。”张显明道:“使得,使得。”回家想了半夜,突然想起了个同窗来了。姓劳名字叫航芥,原籍是湖南长沙府善化县人,随宦江南,就在南京落了籍。十二岁上,就到陆师学堂里做学生,后来看看这学堂不对劲,便自备资斧,留学日本先进小学校,后来又进早稻田大学校,学的是法律科。过了两年,嫌日本学堂的程度浅了,又特地到美国纽约,进了卜利技大学校,学的仍旧是法律。卒业之后,便到香港,现在充当律师。 中国人在香港充当律师的,要算他是破天荒了。沈翻译在陆师学堂里的时候,两人顶说得来,等到劳航芥到了日本,到了美国纽约,到了香港,还时时通信给他。这回想到此人,便道像他这样,大约可充顾问官了,后来便中告诉了张显明张总办。 张总办又回了黄抚台,黄抚台大喜,说像他这们一个顾问官,才能够和外国打交道,吩咐张显明道:“既然如此,何不叫沉翻译打个电报给他,问他肯来不肯来?他若是不肯来,只好作为罢论,他若是肯来,我们再斟酌薪水的数目。”张显明得了话,自去关照沈翻译,沈翻译拟了一个电报底稿,请张显明看过,然后交到电报局里去。 一枝笔难写两处,于今且把安庆事情搁下,单说劳航芥。 原来劳航芥自到了香港,在港督那里挂了号,管理词讼等事,俗语就叫作律师,住在中环,挂了牌子,倒也有些生意。但是香港费用既大,律师又多,人家多请教外国人律师的多,请教中国人律师的人少,渐渐有些支持不住。本来想到上海来挂牌子做律师,蓦地接了同窗沉某的一个电报,安徽抚台请他去当顾问官,他有什么不愿意的?一面回电答应了。黄抚台便和张显明斟酌了好几天,认定八百银子一月的薪水,二百银子的夫马费。他先还扳价,禁不住沈翻译从中磋商,覆电说是尽一个月内动身回华。黄抚台盼望,不必细言。 再说劳航芥有个知己朋友,叫做安绍山,这安绍山是广东南海县人氏,中过一名举人,又中过一名进士,钦用主事。会试的时节,刚刚中国和一个什么国开衅他上了一道万言书,人家都佩服他的经济学问,尊为安志士,后来在京城里闹得不象样了,立了一个维新会,起先并不告诉人这会里如何的宗旨,单单请人家到某某会馆集议。人家到了,他有些不认识的,-一请教尊姓大名,人家同他讲了,他使了枝笔,讲一个,记一个,人家并不在意,等到第二日,把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个写将出来,送到宣南日报馆里,刻在报上,说是维新会会员题的名,人家同他争也争不过来,他的党羽一日多一日,他的风声也一日大一日,有两位古方都老爷,联名参了他一本,说他结党营私,邪说惑世。上头批出来了,安绍山着革职,发交刑部审问,取有实在口供后,再行治以应得之罪。他有个同年,是军机处汉章京达拉密,悄悄送了他一个信,这下子把他吓呆了,他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连铺盖箱笼都不要了,带了几十两碎银子,连夜出京,搭火车到天津,到了天津,搭轮船到上海,到了上海,搭公司船到日本,正是累累若丧家之犬,芒芒如漏网之鱼。北京步军统领衙门奉了旨,火速赶到他的寓所,只扑了个空,覆旨之后,着各省一体查拿而已。安绍山既到日本,在东京住了些时,后来又到了香港住下,有些中国做买卖的,都读过他的方言书,提起来无有一个不知道他名宇的,这回做了国事犯,出亡在外,更有些无知无识的人,恭维他是胆识俱优之人,他也落得借此标榜,以为敛钱愚人地步,这是后话。 这天劳航芥得了沈翻译的电报,忽然想到了他,就去拜望他。刚才叩门,有一个广东人圆睁着眼,趿着鞋走将出来,开了门,便问什么人,其势汹汹,管牢的印度巡捕,也不过像他这般严厉罢了。劳航芥便说出一个记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谒志士如入黑狱 送行人齐展白巾 却说劳航芥到了安绍山的门口,一个广东人雄纠纠气昂昂的出来,叉腰站着,劳航芥便说了三个字的暗号,是“难末士”。这“难末士”三字,文义是第二。安绍山排行第二,他常常把孔圣人比方自己的,他说孔圣人是老二,他也是老二。孔圣人的哥子叫做孟皮,是大家知道的,安绍山的哥子却靠不住。 有一个本家,提起来倒大大的有名,名字叫做小安子,同治初年是大大有点名气的。安绍山先前听见有人说过,洋洋得意,后来会试,到了京城里,才知道这个典故,把他气得要死。话休絮烦。 再说那个守门的听明白了劳航芥的暗号,引着他从一条巷堂走进去,伸手不见五指,约摸走了二三十步才见天光,原来是座大院子,进了院子,是座敞厅,厅上空无所有,正中摆了一张椅子,真如北京人的俗语,叫做“外屋里的灶君爷,闹了个独座儿”,旁边摆两把眉公椅,像雁翅般排开着。守门的把劳航芥引进敞厅,伸手便把电气铃一按,里面断断续续,声响不绝。一个披发齐眉的童子,出来问什么事,劳航芥便把外国字的名片递给了他。那童子去不多时,安绍山挂着杖、趿着鞋出来了。劳航芥上前握了一握他的手,原来安绍山是一手长指甲,蟠得弯弯曲曲,像鹰爪一般,把劳航芥的手触的生痛,连忙放了。安绍山便请劳航芥坐了,打着广东京话道:“航公,忙的很啊!今天还是第一次上我这儿来哩!”劳航芥道:“我要来过好几次了,偏偏礼拜六、礼拜都有事,脱不了身。又知值你这里轻易不能进来,刚才我说了暗号,那人方肯领我,否则恐怕要闭门不纳了。”安绍山道:“劳公,你不知道这当中的缘故么?我自上书触怒权贵,他们一个个欲得而甘心焉。我虽遁迹此间,他们还放不过,时时遗了刺客来刺我。我死固不足惜,但是上系朝廷,下关社会,我死了以后,那个能够担得起我这责任呢?这样一想,我就不得不慎重其事,特特为为到顺德县去,聘了一个有名拳教师,替我守门,就是领你进来那人了。你不知道,那人真了得!”劳航芥道:“你这两扇大门里面漆黑的,叫人路都看不见走,是什么道理呢?”安绍山道:“咳!你可知道,法国的秘密社会,那怕同进两扇门,知道路径的,便登堂入室,不知道路径,就是摸一辈子都摸不到。我所以学他的法子,便大门里面,一条巷堂,用砖砌没了,另开了五六扉门,预备警察搜查起来,不能知道真实所在。”劳航芥道:“原来如此。” 说着,随把电报拿在手中道:“有桩事要请教绍山先生,千祈指示。”安绍山道:“什么事?难道那腐败政府,又有什么特别举动么?”劳航芥道:“正是。”便把安徽黄抚台要聘他去做顾问官的话,子午卯酉诉了一遍。安绍山低下头沉吟道:“腐败政府,提起了令人痛恨!然而那班小儿,近来受外界风潮之激刺,也渐渐有一两个明白了。此举虽然是句空话,差强人意。况且劳公抱经世之学,有用之材,到了那边,因势利导,将来或有一线之望,也未可知。倒是我这个海外孤臣,萍飘梗泛,祖宗邱墓,置诸度外,今番听见航公这番话说,不禁感触。真是曹子建说的:『君门万里,闻鼓吹而伤心』了。”说到这句,便盈盈欲泣了。劳航芥素来听见人说安绍山忠肝义胆,足与两曜争辉,今天看见他那付涕泗横流的样子,不胜佩服。当下又谈了些别的话,劳航芥便告辞而去。临出门时,安绍山还把手一拱,说道:“前途努力,为国自爱!”说完这句,掩面而入。 劳航芥又不胜太息。回到中环寓所,伺候的人,捧进一个盘来,盘里有许多外国名片,有折角的,有不折角的。这是外国规矩,折角的是本人亲到的,不折角的彷佛飞帖一样。劳航芥-一看过了,在这许多名片里面,检出一张,上写着颜轶回,下面注着寓下环二百四十九号大同旅馆,劳航芥伸手在衣襟内摸出日记薄子,用铅笔把他记了出来,预备明日去答拜,其余都付诸一炬。诸公可知这颜轶回是什么人物?原来他是安绍山的高足弟子,说是福建人,从前取过一名拔贡,颇有才学,笔墨一道,横厉无前。他既得了安绍山的衣钵真传,自然做出来的事,和安绍山不谋而合。但是一种,安绍山虽然明白世务,有些地方还迂拙不过,这位颜轶回,却是手段活泼,心地玲珑,于弄钱一道,尤其得法。他从前在京城里朝考的时候,见了人总说科举无用,将来开了学堂,国家才可以收得人之效。有人驳他道:“你既道科举无用,你为什么来朝考呢?”他强辨道:“你当我是七取功名来的么?我实实在在要来调查北京的风土人情,回去好报告我们会长,将来可以预备预备。”人家问他预备什么,他可不往下说了。有一天更是可笑,有个朋友上福州会馆去,约他出来吃馆子,到了他的房门口,看见门上横着一把大铜锁,明明是出去的了,怅然欲出。等到往那边抄出去,有个后窗户,下着窗帘,无意中望玻璃里面一觑,见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捏着笔写白折于上的小楷哩。定睛一看,不是颜轶回却是甚人?当下便扣着窗户,轻轻的叫道:“颜轶翁好用功呀!”他听见了,连忙放下笔,望“此处原文有缺失”上一钻,把帐子下了,鼾声如雷的起来了,也不知真睡,也不知假睡。那个朋友气极了,以后就不和他来往了。据以上两桩事,这颜轶回的大概,也就可想而知了。劳航芥和他是在美国认识的。颜轶回到过美国,住在纽约,和中国在美国学堂里面学的留学生,没有一个不认识。他前回去,原想去运动他们的,送了他们许多书,有些都是颜轶回自己的著作,有些是抄了别人家的著作,算是他的著作,合刻一部丛书,面子上写的是《新颜子》。据说《新颜子》里面,有一篇什么东西,颜轶回一字不易,抄了人家,后来被那人知道了,要去登新闻纸,颜轶回异常着急,央了朋友再四求情,又送了五百两银子,这才罢手。颜轶回的著作,有些地方千篇一律,什么“咄咄咄!咄咄咄!”还有人形容他,学他的笔墨说:“猫四足者也,狗四足者也,故猫即狗也;莲子圆者也,而非匾者也,莲子甜者也,而非咸者也,莲子人吃者也,而非吃人者也;香蕉万岁,梨子万岁,香蕉梨子皆万岁!”笑话百出,做书的人,也写不尽这许多,劳航芥和他的交情,也不过如此。但是劳航芥平日佩服他中学淹深,他也佩服劳航芥西文渊博,二人因此大家有些仰仗地方,所以见了面甚为投契。其实背后,劳航芥说颜轶回的歹话,颜轶回也说劳航齐的歹话,这是他们维新党的普通派,并不稀奇。 这天饭后,劳航芥换了衣帽,拿了棒,雇了一部街车,径到下环大同旅馆。投刺进去,颜轶回刚刚在家。两人见了面,畅谈之下,劳航芥把中国安徽巡抚聘他做顾问官的话说了,他却不像安绍山要发牢骚,登时满面笑容,说:“真巧!真巧!我们有个同志,刚刚被两江总督请了去当教习,于今劳兄又到安徽去充顾问官,这们一来,我在海外扬子江上下流的机关,可以不求而自得了。”一面说,一面叫人配自己的船车,说劳兄荣行在即,小弟今日无事,拟邀劳兄同往酒楼一酌,以壮行色,不知劳兄许可否?劳航芥也欣然道:“我们分袂在即,正要与轶公畅谈,领教一切机宜,以免临时竭。”颜轶回道:“领教两字,太言重了,如不以小弟为不肖,小弟倒有几句话要告诉劳兄,”劳航芥道:“好极了!好极了!”两人携手而出。劳航芥摸出两块钱,开销了雇的街车,坐上颜轶回的船车,车声隆隆,过了几条大街,到得衣箱街,走进一“此处原文有缺失”番菜馆,外国字写着香港阿斯忒好乎斯的。二人进去了,拣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在三层楼上,推窗一望,九龙咫尺,隐隐约约有些风帆沙鸟,颇畅襟怀。二人坐下侍者送上本日的菜单,各人拣喜吃的要了几样。颜轶回又叫侍者拿了许多酒,什么威士格、勃兰地、三边、万满、谑脱露斯、壳忒推儿,摆了一台。两人用过汤,颜轶回便开言道:“劳兄!你晓得现在中国的大局是不可收拾了的么?”劳航芥随口答道:“我怎么不知道?”颜轶回又叹了口气道:“现在各国瓜分之意已决,不久就要举行了。” 劳航芥道:“我在西报上,看见这种议论,也不止一次了,耳朵里闹闹吵吵,也有了两三年了,光景是徒托空言罢?”颜轶回道:“劳兄那里知道,他们现在举行的,是无形的瓜分,不是有形的瓜分。从前英国水师提督贝斯弗做过一篇中国将裂,是说得实实在在的。他们现在却不照这中国将裂的法子做去,专在经济上着力,直要使中国四万万百姓,一个个都贫无立锥之地,然后服服贴贴的做他们的牛马,做他们的奴隶,这就是无形瓜分了。”劳航芥道:“原来如此。”颜轶回又道:“现在中国,和外国的交涉日多一日,办理异常棘手,何以?他们是横着良心跟他们闹的,这里头并没有什么公理,也没有什么公法,叫做得寸即寸、得尺即尺。你不信,到了中国,把条约找出来看,从道光二十二年起,到现在为止,一年一年去比较,起先是他们来俯就我,后来是我们去俯就他,只怕再过两年,连我们去俯就他,他都不要了。劳兄你既受中国之聘,充当顾问官,这条约是一桩至要至紧之事,不可忽略,顶好把他一张一张的念熟了,然后参以公法公理,务使适得其平,将来回国,有什么交涉,就可以据理而争,虽然不中用,也落一个强项之名,不同那些随人俯仰的。这是小弟属望吾兄的愚见,吾兄必以为然。”劳航芥听了,不觉改容致谢。颜轶回又道:“譬如那年北京义和拳闹事,围攻使馆,中国如有懂事的人,预先去关照他们,限他们二十四点钟内出京,如果过了二十四点钟,中国不能保护,这他们就没有话说了。至于他们拥兵自卫,那是公法上所没有的,公法上既没有,就可以敌人相待,不能再以公使相待。可怜偌大一个中国,那里有人知道?当时劳兄若在中国,或是外务部,或是总理衙门,必不致于如此。”劳航芥道:“轶公太看高我了。其实我虽学了律法,也不过那些浮面,替人家打官司争财产则有余,替国家办交涉争权利则不足,像你轶公才是大才哩。”二人又谈了一回,看看天色不早,方才各自东西。 劳航芥第二日收拾收拾行李,又到平时亲友处及主顾地方辞过了,也有人馈送程仪的,也有人馈送东西的,不必细述。等到轮船要开的前半日,把行李发了上去,叫人铺设好了,自己站在甲板上,和那些送行的朋友闲谈,东一簇,西一簇,十分热。少时,看见有一黑矮而胖的外国装朋友,襟上簪了鲜花,手中拿了镶金的士的(这士的就是棍)脚上穿着极漂亮的皮鞋,跑上船来,便问密司忒劳。船上的仆欧把他领到劳航芥的面前,众人定睛一看,是颜轶回。只见颜轶回把劳航芥拉到一间房间里去,密密切切的谈了五十分钟,汽筒放了两遍了,他才别了劳航芥匆匆登岸。这里送行的,也匆匆登岸。少时和罗一声,船已离岸,颜轶回和那些送行的,都拿手绢子在岸招展,劳航芥脱下帽子,露出秃鹙般一个头,向他们行了一个礼,自回房去。 劳航芥定的是上等船,每饭总是和船主一块儿吃的,他既会西语,又兼在香港做了几年律师,有点名气,船主颇为敬重,就是同座的外国士女也都和他说得来。有一天,轮船正在海里走着,忽然一个大风暴,天上乌云如墨,海中白浪如山,船主急命抛锚,等风暴过了再走。劳航芥在房里被风浪颠播的十分难过,想要出去散散,刚刚跨出房门,听见隔壁一间舱里,有男女两人念佛的声音,还听见“此处原文缺失”的几响,劳航芥望门缝里仔细一觑,见一个中国人,年纪约有五十余岁,一部浓须,好个相貌,那旁一个娇滴滴女子,看上去想是他的家眷了。因为起了风浪,两人都跪在舱里,求天保佑,合掌朗诵高王观世音经,这才恍然大悟,刚才“此处原文缺失”几响,想是磕头了。劳航芥不觉大笑。又仔细一看,恍惚记得这人,天天在大餐间里一块吃饭,曾请教过名姓,是位出洋游历回来的道台,劳航芥仰天太息。少时风暴过了,天色渐渐晴明,跪在地下念高王观世音经的道台,想来也爬起来了。 过了几日,轮船已到上海,各人纷纷登岸,劳航芥久听得人说,上海一个礼查客店是可以住的,便叫了部马车,把行李一切装在里面,径奔礼查客店而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黄金易尽故主寒心 华发重添美人回意 话说劳航芥因为接到安徽巡抚黄中丞的电聘,由香港坐了公司轮船到得上海,因他从前在香港时很有些上等外国人同他来往,故而自己也不得不高抬身价,一到上海,就搬到礼查客店,住了一间每天五块钱的房间,为的是场面阔绰些,好叫人看不出他的底蕴。他自己又想,我是在香港住久的人了,香港乃是英国属地,诸事文明,断非中国腐败可比,因此又不得不自己看高自己,把中国那些旧同胞竟当做土芥一般。每逢见了人,倘是白种,你看他那副胁肩谄笑的样子,真是描也描他不出,倘是黄种,除日本人同欧洲人一样接待外,如是中国人,无论你是谁,只是要拖辫子的,你瞧他那副倨傲样子,此谁还大。闲话休絮。 且说他此番在香港接到安徽电报,原是叮嘱他一到上海,随手过船,径赴安庆。谁知他到得上海,定要盘桓几天,不肯就去。他说,中国地方,只有上海经过外国人一番陶育,还有点文明气象,过此以往,一入内地,便是野蛮所居,这种好世界是没了。然而一个人住在客店里头,亦寂寞得很,满肚皮思想,侨寓上海的亲友虽多,无奈都是些做生意的,有点瞧他们不起,便懒怠去拜他们。心上崇拜的人,想来想去,只有住在虹口的一位黎惟忠黎观察,一位卢慕韩卢京卿,这二人均以商业起家,从前在香港贸易的时候,劳航芥做律师,很蒙他二位照顾。后来他二人都发了财,香港的本店自然有人经理,黎观察刻因本省绅商公举他办理本省铁路,卢京卿想在上海替中国开创一片银行,因此他二位都有事来在上海。劳航芥虽然瞧不起中国人,独他二位,一来到过外洋,二来都是有钱的主儿,三则又正办着有权有势的事情,因此到上海的第二天,就坐了马车,亲自登门拜见。黎观察门上人说,主人往北京去了,没有见着,只会到卢京卿一位。见面之下,卢京卿已晓得他是安徽抚台请的顾问官,连称“恭喜”,又道:“吾兄可以大展抱负了!”其实这做顾问官一事,劳航芥心上是很高兴的,但他见了人,面子上还要做出一副高尚样子,以示非其所愿。 当下听了卢京卿一派恭维,只见他以笑非笑,忽又把眉头皱了一皱,说道:“不瞒慕韩先生说,现在中国的事情,还可以办得吗?兄弟到安徽,黄中丞若能把一切用人行政之权,都委之兄弟,他自己绝不过问,听兄弟一人作主,那事还可做得。然而兄弟还嫌安徽省分太小,所谓地小不足以回旋。倘其不然,兄弟宁可掉头不顾而去。还是慕韩先生开办银行,到是一件实业,而且可以持久,兄弟是很情愿效力的。”卢京卿心上想道:你这宝货,那年在香港为了同人家买地皮打官司,送了你三千银子,事情没有弄好,后来又要诈我二千银子的谢仪,我不给你,你又几乎同我涉讼,始终送你一千银子,方才了事。 如今亏你还想与我同事,我是决计不敢请教的了。安徽抚台瞎了眼,请你这种东西去做顾问官,算他晦气。你还是去同他混罢。心上如此想,嘴里却连忙答道:“银行算得什么?还是老兄到安徽帮着抚台,替国家做些事业,将来是名传不朽的。” 当下又说了些别的闲话,卢京卿一看他还是外国打扮,探掉帽子一头的短头发,而且见了人只是拉手,是从不磕头作揖的,便道:“吾兄现在被安徽抚台请了去,以后就是中国官了。据兄弟看起来,似乎还是改中国装的好。目下吾兄曾否捐官?倘若捐个知府,将来一保就是道员,乃是很容易的。”劳航芥道:“腐败政府的官,还有什么做头?兄弟决计不来化这项的冤钱。况且兄弟就是这捐官,这顾问官的体制,兄弟早已打听过了,是照司道一样的。现在江南地方,就有两个顾问官,除掉见督抚,其余都可以随随便便的。况且是他来求教我,不是我求教他的。至于改装,如自从得到了电报,却也转过这个念头,但是改得太快了,反被人家瞧不起,且待到了安徽,事情顺手,果然可以做点事业,彼时再改,也不为迟。”卢京卿道:“改装不过改换衣服,是很容易的,只是头发太短了,要这条辫子,一时却有点烦难。”劳航芥又把眉头一皱道:“我们中国生生就坏在这条辫子上。如果没有这条辫子,早已强盛起来,同人家一样了。”卢京卿见他言大而夸,便也不肯多讲,淡淡的敷衍了几句。劳航芥自己亦有点坐不住了,然后起身告辞。卢京卿送出大门,彼此一点首而别。 劳航芥回到礼查客店,又住了一天,心上觉得烦闷。晓得卢京卿是做大事业的人,不肯前来同他亲近,于是不得已而思其次。重复回来,去找那几个做生意的朋友。这些人不比卢京卿了,眼眶子是浅的,听说他是安徽巡抚聘请的人,一定来头不小,也不问顾问官是个什么东西,都尊之为劳大人。其中就有一个做得法洋行军装买办的,姓自号趋贤,是广东香山人氏,叙起来不但同乡,而且还沾点亲。白趋贤依草附木,更把他兴头的了不得,意思想托劳航芥到安徽之后,替他包揽一切买卖,军装之外,以及铁路上用的铁,铜元局用的铜,他的洋行里都可以包办。除照例扣头之外,一定还要同洋东说了,另外尽情。 此时劳航芥受了他的恭维,乐得满口答应。白趋贤更是欢喜,今天请番菜,明天请花酒,晓得劳航芥上海没有相好,又把他小姨子荐给了他。这白趋贤的小姨子,怎么会落在堂子里呢? 只因他这小姨子原是姊妹二人,姊姊叫张宝宝,妹妹叫张媛媛,一齐住在东荟芳当窑姐的。白趋贤先同张宝宝要好,后来就娶他为妾,所以张媛媛见了白趋贤赶着叫姊夫,白趋贤亦就认他做小姨子。如今拿他小姨子荐给了劳航芥,无非是照应亲戚的意思,也不为奇。 且说这张媛媛年纪也不小了,据他自己说十八岁,其实也有二十开外了。劳航芥未到上海,就听见有人讲起,上海有些红倌人,很愿意同洋装朋友来往,一来洋装朋友衣服来得干净,又是天天洗澡的,身上没有那般龌龊的气味,二则这家堂子里有个外国人出出进进,人家见了害怕,都不敢来欺负他,这都是洋装朋友沾光之处。劳航芥听在耳朵里,记在肚皮里,如今抡到自己身上来了,心想改了洋装,就有如许便宜,乐得自己竭力摆弄。头戴一顶外国草帽,是高高的,当中又是凹凹的领子,浆得硬绷绷的,扣子同表练,又是黄澄澄的,穿了一身白衫、白裤、白袜、白鞋,浑身上下,再要洁净没有,嘴里蜜腊雪茄烟嘴,脸上金丝镜,手上金钢钻,澄光烁亮,耀得人家眼睛发晕,自以为这副打扮,那女人一定是爱上我了。先是白趋贤在久安里请他吃酒,替他荐了这个张缓缓的局。媛媛到台面上一问,是假外国人叫的局,把脸一板,离着还有二尺多远老远的就坐下了,照例唱过一支曲子,挤挤眼,关照娘姨装烟,借着转局为由,说声对不住,已经走了。其时劳航芥以为同他初次相交,或者他果真有转局,所以不能多坐,因此并不在意。 吃完了酒,白趋贤照应小姨子,想叫劳航芥摆酒请他,便约他同到东会荟去打茶围。进门上楼之后,张媛媛照例儆过瓜子,只坐在她姊夫身旁,一声不响。劳航芥想搭讪着同她说话,无奈张媛媛连正眼亦不睬他。后来还是白趋贤看不过了,忙对张媛媛说道:“劳大人欢喜你,你还是到他身旁多坐一回,同他攀谈两句,他明天还要在这里摆酒哩。”说话时,白劳二人正躺在烟塌上,一边一个,张媛媛便一把拿白趋贤从烟榻上拉起,同他咬耳朵,说道:“那个外国人,我不要他到我这里来,被人家看见,说我同外国人来往,说出去很难为情的。好姊夫,你明天不要叫他来了,我今天出的一个局,他算也好,不算也好。总而言之,他明天再来叫局,我是谢谢的了。”白趋贤听说,呆了一呆,便亦测测的同她说道:“劳大人是有钱的,而且又是个官,簇崭新的安徽抚台打了电报来,请他去的,他若是欢喜了你,论不定还要娶你回去,你一出轿就做太太,有什么不好?怎么你好得罪他,不出他的局,不要他到这里来?你自己去回他这句话,我是说不出口的。”张缓缓道:“无论他再有钱,再做多们大的官,但他是外国人,我总不肯嫁他,就是他拿十万银子、八台轿来抬我,我只是不去,他能拿我怎么样?”白趋贤道:“他不同你讲话,他同你娘讲话,你娘答应了,不怕你不嫁给他。”张媛媛冷笑道:“那还有一死哩!况且姊夫你也不要来骗我,只有中国人做中国的官,那有外国人做中国官的道理,这话我不相信。”白趋贤道:“你这话可说错了。你说外国人不做中国的官,我先给你个凭据。不要说别的,就是这里黄浦滩新关上那个管关的,名字中做税务司,他就是外国人做的中国官,你们堂子里懂得什么?”张媛媛听了,楞了一回,说道:“那个新关?”白趋贤道:“就是有大自鸣钟的那个地方,就是新关,上海新关,有上海的税务司,北京还有个总税务司,还是那年同这里斜桥盛公馆的盛杏荪同天赏的太子少保,亦是戴的红顶子。你们晓得什么,也在这里乱说。” 张媛媛不等他说完,依旧把头摇了两摇,说道:“无论他戴红顶子也好,戴白顶子也好,我亦不管他什么叫做十三太保,十四太保,但是外国人一定不嫁。”白趋贤先还有心呕他,如今见他斩钉截铁,只得以实相告,便把噪子提高,拿劳航芥一指道:“你看他是中国人是外国人?”张媛媛至此,方把劳航芥仔仔细细端详了一回,心上要说他是外国人,觉得他比起弄口站街的红头似乎漂亮得许多,而且皮肤也白,身材也还俊俏。 又想说他是假外国人,何以鼻子又是高的,眼睛又是抠的,心上总有点疑心,一时说不出口。劳航芥见他二人咕咕卿卿,早已怀着鬼胎,后见白趋贤指着自己问张媛媛是中国人,是外国人,他心上已经明白媛媛不欢喜外国人。中国女子智识未开,却难怪有此拘迂之见。当下因见张媛媛楞住不语,便从榻上亦一骨碌爬起,拿手把自己的头发捕了两捕,说道:“你要晓得我是中国人,外国人,你只看我的头发便了。”张媛媛果然举目抬头,看了一看,见他头发果是乌黑的,随又端详他的鼻子眼睛。白趋贤方才告诉他说:“劳大人本是我们中国人,因为在外国住久了,所以改的外国装。如今安徽抚台当真请他去做官,等到做了官,自然要改装的。况且我常常见你们堂子里都欢喜外国人,你何以不爱外国人?这真正不可解了。”张媛媛道:“我生性不欢喜外国人,被人家说出去很难听的。劳大人果然肯照应,如果照着这个样子打扮,明天请不必过来。”白趋贤道:“这真正笑话了。天底下那有做倌人的挑剔客人的道理?不要劳大人一生气,明天倒不来了。”张媛媛尚未开言,谁知劳航芥反一心看上了媛媛,一定要做他,忙说:“我本是中国人,中国衣服虽然没有在这里,叫个裁缝做起来很容易的,再不然买一两套也不妨。至于鞋袜,更不消说得。现在顶烦难的,是这条辫子,只好同剃头司务商量,叫他替我编条假的,又怕我自己的头发短了些,接不上,那却如何是好?”张媛媛道:“若要假头,我这里多得很,你要用时,尽管到我这里来拿,但是怎么想个法子套上去,还得同剃头的商量。”白趋贤见他二人说话渐渐投机,便道:“这事容易。我前天看见一张什么报上,有一个告白,专替人家装假辫子的,不过头两块钱一条,等我今天回去查查看,查着了我们就去装一条来。”大家说说笑笑,张媛媛听见劳航芥肯改装,又加姊夫说他有钱,又是个官,便也不像从前那样的拒绝了。当晚并留他二人吃了一顿稀饭,约摸打过两点钟,白劳二人方才别去。 劳航芥仍回礼查客店,一心想要讨张媛媛的欢喜,次日上街,先找到一个裁缝,叫他量好身材,做两套时新衣服,裁缝说至少三天一身,劳航芥嫌太慢,没法,只得又到估衣铺内,捡对身的买了两身。估衣铺的人见他一个外国人,来买中国衣服,还要时派,都为诧异。但是买卖上门,断无挥出大门之理,不过笑在肚里罢了。等到衣履一概办齐,白趋贤早回去查明《申报》上的告白,出了两只大洋,替他办了一条辫子,底下是个网子,上面仍拿头发盖好,一样刷得光滑滑的,一点破绽看不出来。劳航芥见了,甚是欢喜。一齐拿了回去,先在屋里把房门关上,从头至脚改扮起来,一个人踱来踱去,在穿衣镜里看自己的影子,着实俏俐。意思就想穿了这身衣服,到东荟芳给张媛媛瞧去,后来一想,怕礼查客店的外国人见了要诧异,无奈仍旧脱了下来。当夜踌躇了一夜,次日一早,算清房钱,辞别主人,另把行李搬出,搬到三洋径桥一“此处原文有缺失”大客栈里去住。以为自此以后,任穿什么衣服出门,决无人来管我的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改华装巧语饰行藏 论圜法救时抒抱负 却说劳航芥搬到了三洋径桥栈房里,中国栈房出进的人,多是没有人管他的,他便马上改扮起来。先是自己瞧着很有点不好意思,又恐怕惹人家笑话,先在穿衣镜里照了一番,又踱来踱去看了两遍,自己觉得甚是俏俐。急忙唤了马车,意思想就到东荟芳张媛媛家去,又恐怕媛媛家里的人见了诧异,于是唤住马夫,不到东荟芳,先到一品香去吃大菜,等把媛媛叫了来,彼此说明白了,然后再吩咐他们预备一台酒,翻过去吃。 主意打定,于是径往一品香而来。其时已在上灯时分,房间都被人家占了去了,好容易等了一会,才弄到一个小房间。劳航芥无奈,只得权时坐下,又写请客票,去请白趋贤。幸亏白趋贤是有地方的,居然一请便到。当下白趋贤一见,连忙拿他上下仔细估量了一回,满脸堆着笑容,赞他好品貌,又道:“照你这副打扮,人人见了都爱,不要说是一个张媛媛了。”劳航芥当下笑而不答,忙着开菜单,写局票,又同白趋贤把要翻台请酒的意思说明。白趋贤无非是一力赞成,又说倘若嫌客少,兄弟有的是朋友,仅可以代邀几位。劳航芥道:“朋友没有见面,怎好请他吃酒呢??白趋贤道:“上海的朋友不比别处,只要会拉拢,一天就可以结交无数新朋友,十天八天下来,只要天天在外头应酬,面于上的人,大约也可认得七八成了。” 劳航芥听此一番议论,方晓得上海面子上的朋友,原是专门在四马路上应酬的,白趋贤又道:“你请朋友吃酒,是要你承朋友情的。”劳航芥更为茫然不解。白趋贤道:“譬如你今天在张媛媛家请酒,你应酬的张媛媛,张媛媛是你自己的相好,反要朋友化了本钱叫了局来陪你,怎么不要你承朋友的情呢?” 劳航芥道:“据此说来,我请酒是我照应我自己的相好,他们叫局亦是他们各人自己照应各人的相好,我又没有一定要他们叫局,怎么我要承他们的情呢?”白趋贤道:“到底你们当律师的情理多,我说你不过,佩服你就是了。天不早了,我们还要翻台,催西惠快上菜。”等到菜刚上得一半,两个人的局都已来了。大家见了劳航芥,都嘲笑他那根假辫子,劳航芥反党洋洋得意,当下把吃酒的话告诉了张媛媛,叫他派人回去预备。 白趋贤就借一品香的纸笔,写了五张请客票,亦交代了张媛媛的跟局,叫他带回去先去请客。一霎大菜上完,西惠送上咖啡,又送上菜单。劳航芥伸手取出皮夹子要付钱,白趋贤不肯,一定要他签字。劳航芥拗他不过,只得等他签了字去,然后拱手致谢,一同下楼。此时他俩的局都早已回去的了。劳航芥便约白趋贤到东荟芳去,进门登楼,不消细述。 原来张媛媛住的是楼上北面房间,是从楼梯上由后门进来,同客堂是隔断的。南面下首房间,连着客堂,又是一个倌人,这倌人名字叫做花好好。这天花好好的生意甚好,客堂房间里一台才吃完,接着客人碰和,正房间里两台酒,刚刚入席。劳航芥从这边窗内望过去,正对这面窗户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卢慕韩卢京卿,其余的人,虽不晓得是些什么人,看来气派很是不同。房间里人,一齐某大人某大人叫的震天价响,一面又叫某大人当差的,一回又问某大人马车来了没有,但是双台酒坐了十几个人,主人缩在里面不曾看得清楚。当下劳航芥一眼瞧见卢京卿在对面,不觉心上毕拍一跳,登时脸上呆了起来,生怕被卢慕韩看破他改装,又怕卢慕韩笑他吃花酒。呆了一会,便叫娘姨把窗户关上。无奈其时正是初秋天气,忽然躁热起来,他一个人无可说法,白趋贤虽有些受不住,因系主人吩咐的,不肯怎样。等了一会,白趋贤代请的什么律师翻译赖生义,领事公馆里文案詹扬时,赫毕洋行里买办赵用全,湖南军装委员候补知州栾吐章,福建办铜委员候选道魏撰荣,络续都来,没有一个不到。劳航芥、白趋紧接着,自然欢喜。同劳航芥彼此通过名姓,各道了一句久仰的话。白趋贤又替劳航芥吹了一番,众人愈觉钦敬。于是白趋贤传令摆席,又替在坐的人-一叫局,自己格外凑兴,叫了两个。一时酒席摆好,众人入坐,大家齐嚷:“天热得很,怎么不开窗户?”劳航芥不便将自己心事言明,幸亏自己坐的地方对面,望不见,也就不说别的,跟着众人叫把窗户推开。这边吃酒攉拳,局到唱曲子,不用细说。 且道对面房间请酒的主人,原是江南一位候补道台姓金的。 这金道台精于理财,熟悉商务,此次奉差来在上海租界地方,本非中国法律所能管辖,所以有些官场,到了上海,吃花酒、叫局,亦就小德出入,公然行之而无忌了。 闲话休讲。目今单说这金道台,因为卢慕韩要开银行,所以来了,不时亲近他,考访他一切章程。卢慕韩亦因为金道台精于理财,所以也甚愿亲近,他同他商量一切。这天是金道台作主人,卢慕韩作客人。劳航芥在对面窗内瞧见了他,自己心虚,命把窗门掩上,其实卢慕韩眼睛里并没有见他。一来是灯光之下,人影模糊。究竟相隔一丈多地,卢慕韩年老眼花,自然看不清楚。再则劳航芥这种是当面碰见,亦不留心,何况隔着如许之远。所以一直等到将次吃完,张媛媛房内之事,南首房间里一概未曾晓得。后来还是花好好台面上主人金道台闹着叫二排局,齐巧卢慕韩曾带过张媛媛的,便叫本堂张媛媛,直等到张媛媛过去,这边席面方吃得一半。卢慕韩问起张媛媛,说他屋里有酒,是个什么人吃的?张媛媛便据实而陈,说是一个姓劳的,新从外国回来,就要到安徽去做官的。卢慕韩不听则已,听了之时,心上忽有所触,因为前天劳航芥刚拜过他,还没有回拜。据张媛媛说,又是从外洋回来,又是就要到安徽去,不是他更是那个?因说这人我认得,他可是外国打扮?张媛媛听了,笑着说道:“初来的头一天,原是外国打扮的,今儿是改了装了。”卢慕韩听说,先是外国装,便认定确为劳航芥无疑。但他当面对我说很会憎嫌中国人这条辫子,为什么他自己又改了装呢?因向张媛媛道:“你这位姓劳的客人,他是没有辫子的,要改装怎么改得来呢?”张媛媛笑道:“辫子是在大马路买的,两块洋钱一条,戴上去,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卢慕韩听了,着实诧异,便道:“等到台面散了,我倒要会会他。”张媛媛道:“我先替你通知他一声。”卢慕韩道:“不必。停刻我自来。”说话间,满席的二排局都已到齐,唱的唱,吵的吵,闹了一阵子,各自散了。众客人便闹着要饭,吃饭罢之后,众人一哄而散。 卢慕韩亦着好长衫,辞别主人,不随众人下楼,却到这边,由后门进来。朝着前面,停脚望了一回,正值劳航芥回头,同娘姨说话。卢慕韩看清楚了,果然是他,便喊了一声:“航芥兄!”又接说一句道:“为什么请客不请我?”劳航芥听见后面有人唤他,甚为诧异,仔细一瞧,原来就是卢慕韩,正是刚才关窗户怕见的人,如今被他寻上门来,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如此打扮,不由得心上一阵热,登时脸上红过耳朵。幸亏他学过律师的人,善于辨驳,随机应变的本领,自然比人高得一层。 想了一想,不等卢京卿说别的,他先走出席来让坐。卢慕韩回称已经吃饱,劳航芥如何肯依。卢慕韩只得宽衣坐下吃酒。谢过主人,又与众人问过姓名。劳航芥先抢着说道:“兄弟因为你老先生再三劝兄弟改装,兄弟虽不喜这个,只因难拂你老先生一片为好的意思,所以赶着换的。正想明天穿着这个过来请安,今日倒先不期而遇。只是已经残肴亵渎得很,只好明天再补请罢。”说罢,举杯让酒,举箸让菜。卢慕韩因他自己先已说破,不便再说什么,只得说道:“吾兄到了安徽,一路飞黄腾达,扶摇直上,自然改装的便。”劳航芥道:“正是为此。” 当下彼此一番酬酢,直至席散。卢慕韩因为明天要回请金道台,顺便邀了劳航芥一声,劳航芥满口应允,一定奉陪。卢慕韩先坐马车回去,众人亦都告辞,房中只留劳航芥、白趋贤两个。白趋贤有心趋奉,忙找了张媛媛的娘来,便是他的小丈母,两个人鬼鬼崇崇,说了半天,无非说劳大人如何有钱有势,叫他们媛媛另眼看待之意。当夜之事,作书人不暇细表。 且说到次日,劳航芥一早起身,回到栈房,卢慕韩请吃酒的信已经来了。原来请在久安里花宝玉家,准六点钟入座。一天无事,打过六点钟,劳航芥赶到那里,原来只有主人一位。 彼此扳谈了一回,络续客来,随后特客金道台亦来了。主要数了数宾主,一共有了七人,便写局票摆席。自然金道台首坐,二坐三坐亦是两位道台,劳航芥坐了第四坐。主人奉过酒,众人谢过。金道台在席面上极其客气,因为听说劳航芥是在外洋做过律师回来的,又是安徽抚宪聘请的顾问,一定是学问渊深,洞悉时务,便同他问长问短,着实殷懃。幸亏劳航芥机警过人,便检自己晓得的事情-一对答,谈了半日,尚不致露出马脚。后来同卢慕韩讲到开银行一事,劳航芥先开口道:“银行为理财之源,不善于理财,一样事都不能做,不开银行,这财更从那里来呢?”金道台道:“兄弟有几句狂瞽之论,说了出来,航翁先生不要见怪,还要求航翁先生指教。”劳航芥道:“岂也!”金道台道:“航翁先生说,各式事情,没有钱都不能做,这话固然不错,因此也甚以慕翁京卿开银行一事,为理财之要着。然以兄弟观之,还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的议论。”大众俱为愕然。金道又道:“书上说的:『百姓足,君熟与不足?』又道是:『民无信不立。』外国有事,何尝不募债于民,百姓自然相信他,就肯拿出钱来供给他用,何以到了我们中国,一听到劝捐二字,百姓就一个个疾首蹙额,避之惟恐不遑?此中缘故,就在有信、无信两个分别。中国那年办理昭信股票,法子并非不好,集款亦甚容易,无奈经办的人,一再失信于民,遂令全国民心-散,以后再要筹款,人人有前车之鉴,不得不视为畏途。如今要把已去之人心慢慢收回,此事谈何容易?所以现在中国,不患无筹款之方,而患无以坚民之信。大凡我们要办一事,败坏甚易,恢复甚难。如今要把失信于民的过失恢复回来,断非仓猝所能办到。”金道台一面说着话,一面脸上很露着为难的情形。卢慕韩道:“据此说来,中国竟不可以补救么?到底银行还开得不可开得?” 金道台??:“法子是有,慢慢的来,现在的事,不可责之于下,先当责之于上。即以各省银圆一项而论,北洋制的,江南不用,浙闽制的,广东不用,其中只有江南、湖北两省制的,尚可通融。然而送到钱庄上“此处原文有缺失”换起钱来,依旧要比外国洋钱减去一二分成色,自己本国的国宝,反不及别国来的利用,真正叫人气死。如今我的意思,凡是银圆,勒令各省停铸,统归户部一处制造,颁行天下,成色一律,自然各省可以通行。凡遇征收钱粮,厘金关税,以及捐官上“此处原文有缺失”,一律只收本国银圆,别国银圆不准收用,久而久之,自然外国洋钱,不绝自绝,奸商无从高下其手,百姓自然利用。推及金圆、铜圆,都要照此办法。更以铸的越多越好,这是什么缘故呢?譬如用银子一两,只抵一两之用,改铸银圆,名为一两,或是七钱二分,何尝真有一两及七钱二呢?每一块银圆,所赚虽只毫厘,积少成多,一年统计,却也不在少处。中国民穷,能藏金子的人还少,且从缓议。至于当十铜圆,或是当二十铜圆,他的本钱,每个不过二三文上下,化二三文的本钱,便可抵作十个、二十个钱的用头,这笔沾光,更不能算了。至于钞票,除掉制造钞票成本,一张纸能值几文,而可以抵作一圆、五圆、十圆、五十圆、一百圆之用,这个利益更大了。诸公试想,外国银行开在我们中国上海、天津的,那一家不用钞票?就以我们内地钱庄而论,一千文、五百文的钱票,亦到处皆有。原以票子出去,可以抵作钱用,他那笔正本钱又可拿来做别样的生意,这不是一倍有两倍利么?只要人家相信你,票子出的越多,利钱赚的越厚,原是一定的道理。至于制造钞票,只好买了机器来,归我们自己造,要是托了人,像前年通商银行假票的事,亦不可不防。 现在挽回之法,须要步步脚踏实地,不作虚空之事。如果要用钞票,我们中国现在有九千万的进款,照外国的办法,可出二万万多两的钞票。我们如今实事求是,只出九千万的钞票,百姓晓得我们有一个抵一个,不杂一点虚伪,还有什么不相信呢? 等到这几桩事情办好,总银行的基础已立,然后推之各省会,各口岸,各外国要埠,内地的钱票,不难一网打尽,远近的汇“此处原文有缺失”,到处可以流通。而且还有一样,各国银行的钞票,上海的只能用在上海,天津的只能用在天津,独有我们总银行自造的,可以流行十八行省,各国要埠,叫人人称便。如此办法,不但圈住我们自己的利源,还可以杜绝他们的来路!到这时候,国家还愁没有钱办事吗?”卢慕韩道:“这番议论,一点不错,钦佩之至!”金道台道:“这不过皮毛上的议论,至于如何办法,断非我们台面上数语所能了结。兄弟有一本《富国末议》,过天再送过来请教罢。”卢慕韩及在席众人,俱称极想拜读。 劳航芥初同金道台一干人见面,很觉自负,眼睛里没有他人,如今见卢慕韩如此佩服他,又见他议论的实在不错,自己实在不及他,气焰亦登时矮了半截,心上想道:“原来中国尚有能够办事的人,只可惜不得权柄不能施展。我到安徽之后,倒要处处留心才是。说话间,台面已散。自此劳航芥又在上海盘桓了几日,只有张媛媛割不断的要好,意思还要住下去,只因安徽迭次电报来催,看看盘川又将完了,只得忍心割受,洒泪而别。不过言明日后得意,再来娶他罢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该晦气无端赔贵物 显才能乘醉读西函 却说航芥离别上海,搭了轮船,不到三日,到了安徽省里。 先打听洋务局总办的公馆,打听着了,暂且在城里大街上一家客店住下。劳航芥是一向舒服惯的,到了那家客店,一进门便觉得湫隘不堪。打杂的都异常褴楼,上身穿件短衫,下身穿条裤子,头上挽个-儿就算是冠冕的了;比起上海礼查客店里的仆欧来,身上穿着本色长衫,领头上绣着红字,钮扣上挂着铜牌,那种漂亮干净的样子,真是天上地下了。然而劳航芥到了这个地位也更无法想,只得将就着把行李安放,要了水洗过脸,便叫一个用人拿了名片,跟在后头,直奔洋务局而来。 不说劳航芥出门,再说安徽省虽是个中等省分,然而风气未开,诸事因陋就简,还照着从前的那个老样子。现在忽然看见这样打扮的一个人,住在店里,大家当作新闻。起先当他是外国人,还不甚诧异,后来听说是中国人扮的外国人,大家都诧异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所以劳航芥出门的时候,有许多人围着他,撑着眼睛,东一簇,西一簇的纷纷议论。等他出了店门之后,便有人哄进店里来,走到他的房门口,看房门已是锁了,便都巴着窗户眼望里面觑,看见皮包藤蓝之类,鼓鼓囊囊的装着许多东西,大家都猜论道:“这里面不是红绿宝石,一定是金钢钻。”后来还是店里掌柜的,生怕他们人多手杂,拿了点什么东西去,这干系都在自己身上,便吃喝着把闲人轰散了。 这边再说劳航芥到了洋务局,找着门口,投了名片进去,良久良久,方见有人传出话来道:“总办大人住在西门里万安桥下,可以到公馆里去找他,此地并不是常来的。”劳航芥只得依了他的话,找到西门内万安桥,看见贴的公馆条子,什么“二品顶戴安徽即补道总办洋务局”那些衔头,心知是了,照旧投进片子去。管家问明来意,进去回了。不多半晌,管家把中门呀的一声开了,说声“请”,劳航芥急走了进去,远远看见那位洋务局老总,四十多岁年纪,三绺乌须,身上穿着湖色熟罗的夹衫,上面套着枣红铁线纱夹马褂,底下登着缎靴,满面春风的迎将出来,连说“久仰!久仰!”劳航芥是不懂官场规矩的,新近才听见有人说过,见了官场,是要请安作揖的,他一时不得劲,便把帽子除了,身子弯了一弯。二人进了客厅,让坐已毕,送过了茶,攀谈了几句。劳航芥打着广东官话,勉强回答了几句。这位洋老总,又问他住的所在,劳航芥随手在袋里拿出一本小簿子,就取铅笔歪歪斜斜的写了一个住址,便把那张纸撕了下来,递在他手里。洋老总略略的看了一看,伸手在靴统里摸出一个绣花的靴页子。夹在里面,一面便说:“等兄弟明日上院回了中丞,再请到洋务局里去住罢。”劳航芥称谢了,一时无话可说,起身告辞。洋老总直送出大门才进去。这是以顾问官体制相待,所以格外殷懃,别人料想不能够的。 劳航芥主仆出得洋老总会馆,仍回店内。开门进去,刚刚坐定,听见院子里一个差官模样子,问那间是劳老爷的屋子。 店小二连忙接应,说:“这里就是。”那差官一掀帘子,走了进来,见了劳航芥,请了一个安,说:“大人说,给老爷请安。这里备有一个下马饭,请老爷赏收。”说完,掏出一张片子,望茶几上一搁,一面朝着窗外说道:“你们招呼着抬进来呀!” 劳航芥连说:“不敢当!怎么好叫你们大人破费?”站起来道:“就放在中间屋里罢。”又打开皮袋,拿出一块洋钱给那差官,另外一张回片,说:“回去替我道谢。”那差官又请了安,谢过了,退了出去,招呼同来的挑夫,把空担挑回去。这里劳航芥到中间看了一看,见是一桌极丰盛的酒肴,满满的盛着海参鱼翅,叫店小二拿到厨房里蒸在蒸笼上,回来把他做饭菜,安排过了,重复坐下,摸出一枝雪茄烟吸着,心里转念头道:“此番到得安徽省里,是当顾问官的,顾问官在翻译之上,总得有些顾问官的体制。一面想:洋务局地方虽好,究竟不便,不如另外找一所公馆,养活几个轿班,跟着家人小子们,总得阔绰一阔绰,否则要叫人瞧不起的。一会儿胡思乱想,早已掌上灯来。店小二看见洋务局总办大人送了酒席来,又兼差官吩咐过好好服侍,要是得罪了一点是要捉到衙门里去打板子的,因此穿梭价伺候,不敢怠慢。等到菜好了送上去,劳航芥一看见满满的海参鱼翅,上面都罩着一层油,还有些什么恃强拒捕的肘子,寿终正寝的鱼,臣心如水的汤,便皱着眉头,把筷放下,叫带来的家人小子,把上海买来的罐头食物,什么咸牛肉、什么冷鲍鱼、什么禾花雀之类,勉勉强强就着他饱餐一顿。又叫家人小子把咖啡壶取出来,冲上一壶咖啡,在灯下还看了几页全球总图、图书集成,方才叫人服侍安寝。 一宿无话,次日清早七点多钟,劳航芥就抽身起来了。盥漱已毕,伸手在衣袋中想把表摸出来看看时辰,忽然摸了空,不觉大惊失色道:“我常听见人家说,中国内地多贼,怎么才住得一晚,就丢了个表?”越想越气,登时把店主人喊了来,店主人战战兢兢的不知为了什么事。劳航芥睁着眼睛道:“好好好!你们这里竟是贼窝!我才住得一夜,一个表已丢了,照此下去,不要把我的铺盖行李都偷去么?好好好!我知你们是通同一气的,快把这人交给我,万事全无,如若不然,哼哼,你可知我的利害!”店主人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道:“我的天王菩萨,可坑死人了!不要说是你洋老爷、洋大人的对象,就是寻常客人的对象,都不敢擅动丝毫的。如今你洋老爷、洋大人要我交出贼来,叫我到那里去找这个贼?”劳航芥愈加发怒,说:“好好的向你说,你决不肯承认,”一面说,一面举起手来,就是几拳,提起脚来,就是几脚,痛得店主人在地下乱滚。那些家人小子,还在一旁吶喊助威,有的说拿绳子来把他吊起来,有的说拿锁来把他锁起来,店主人愈加发急,只得苦苦哀求,说:“情愿照赔,只求不要送官究办。”劳航芥道:“我的表是美国带来的,要值到七百块洋钱。”店家又吓得出舌头伸不进去。后来还是家人小子们做好做歹,叫他赔二百块洋钱。可怜一个店主人,虽说开了一座在客栈,有些资本,每日房钱伙食,要“此处原文有缺失”出去的,只得向住店客人再四商量,每人先借几块钱,将来在房饭钱上扣算,有答应的,有不答应的,一共弄了七八十块钱。店主人无法,又把自己的衣服,老婆的首饰,并在一处当了,凑满了二百块钱,送了上去,方才完事。 这么一闹,已闹到下午时候。劳航芥正在和家人小子们说这种人是贼骨头,不这个样子,他那里肯赔这二百块钱,道言末了,店小二蹑着脚在窗边,低低的回了声:“洋务局总办大人来拜。” 劳航芥随即立起身来。那洋老总三脚二步跨进了房间,彼此见过了礼,劳航芥请他坐下,叫小子开荷兰水,开香摈酒,拿雪茄烟,拿纸烟。洋老总虽然当了几年洋务差使,常常有洋人见面,预备的烟酒,都是专人到上海去买的,今番见劳航芥的酒,劳航芥的烟,比自己的全然不同,又是称赞,又是羡慕,寒喧了两句。便开口道:“今天兄弟上院,回过中丞,中丞十分欢喜,打算要过来拜,所以叫兄弟来先容的。”劳航芥忙道:“这个不敢,他究竟是一省之主,理应兄弟先去见他。”洋老总点头道:“先生谦抑得很,然而敞省中丞,礼贤下士,也是从来罕见的。先生如要先去,兄弟引道罢。”一面说,一面喊了一声“来”!走进一个戴红缨帽子的跟班,洋老总便吩咐道:“快到公馆里去,把我那座绿呢四轿抬来,请劳老爷坐,一同上院!”跟班答应了一声“是”,自然退出去交代。不多一会,轿子来了,跟班上来回过,劳航芥催他道:“我们走罢,再迟他要来了。”洋老总连说:“是极,是极!”劳航芥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又把写现成的一个红纸名帖交给了一个懂得规矩的家人,这才同走出店。洋老总让劳航芥先上轿,劳航芥起先还不肯,后来洋老总说之再三,劳航芥只得从命。谁知劳航芥坐马车却是个老手,坐轿子乃是外行,他不晓得坐轿子是要倒退进去的,轿子放平在地,他却鞠躬如也的爬将进去。轿夫一声哈喝,抬上肩头,他嚷起来了,说:“且慢且慢,这么,我的脸冲着轿背后呢!”轿夫重新把轿子放平在地,等他缩了出来,再坐进去,然后抬起来飞跑。这个挡口,有些人都暗暗地好笑。不多一会,得到院上,轿子抬到大堂底下,放平了,请他出来。这里巡捕是洋老总预先关照好的,随请他在花厅上少坐,拿了名帖进去回。黄抚台一见是劳航芥来了,赶紧出来相见。这里劳航芥见了抚台的面,蹲不像蹲,跪不像跪的弯了半截腰,黄抚台把手一伸,让他上炕。劳航芥再三不肯,黄抚台说:“老兄弟一次到这里,就拘这个形迹,将来我们有事,就难请教了。”劳航芥这才坐下。黄抚台先开口:“老兄久居香港,于中外交涉一切,熟悉得很,兄弟佩服之至。前回听见张道说起,兄弟所以过来奉请,果蒙不弃,到了敝省,将来各事都要仰杖。但是兄弟这边局面小,恐怕棘枳之中,非鸾凤所栖。”说罢,哈哈大笑。劳航芥也期期艾艾的回答了一遍。黄抚台又问巡捕:“张大人呢?”巡捕回称:“刚才来了,为着洋务局里的洋人来拜会,所以又赶着回去了。”黄抚台听了无语,少停,又付劳航芥道:“兄弟这边的意思,一起都对张道说了,张道少不得要和老兄讲的。”说完端起茶碗,旁边喊了一声“送客”!劳航芥不曾预备他有这们一着,吃了一惊,连茶碗也不曾端,便站了起来。他看抚台在前头走,他想既然送客,他就该在后头送,为什么在前头送呢?心里疑疑惑惑的出了花厅,到得宅门口,抚台早已站定了,朝着他呵了一呵腰,就进去了。 劳航芥仍旧坐上绿呢四轿,回到店中。不多一刻,外面传呼抚台来谢步,照例挡驾,这个过节,劳航芥却还懂得。过了一会,洋老总来,本城的首县来,知府来,道台来,闹得劳航芥喘气不停,头上的汗珠子,和黄豆这么大小滚下来。直到傍晚,方才清静。正在藤椅子上睡着,眼面前觉得有样对象在“此处原文有缺失”底下放出光来,白烁烁的,仔细一望,原来是他早晨闹了一气,要店主人赔的那个表。大约是早晨起来心慌意乱的着衣服,掉在那里的,心里想可冤屈了这店主人了。转念一想不好,此事设或被人知道,岂不是我讹他么?便悄悄的走到“此处原文有缺失”边,把他抬起来,拿钥匙开了皮包,藏在一个秘密的所在,方才定心。 过了两天,找到离洋务局不多远一条阔巷子里一所大房屋,搬了进去,门口挂起两扇虎头牌,是“洋务重地,禁止喧哗” 八个字。劳航芥又喜欢架弄,一切都讲究,不要说是饮食起居了。原来安徽一省,并不是通商口岸,洋人来的也少,交涉事件更是寥寥,劳航芥乐得消摇自在,有天,洋老总忽然拿片子请他去,说有公事商量。劳航芥半瓶白兰地刚刚下肚,喝得有些糊里胡涂的,到了洋务局,一直跑进去。洋老总在大厅上候着呢。他见了洋老总,乜斜着两眼问道“有什么事?”洋老总子午卯酉告诉他一遍。劳航芥道:“何不去找翻译?”洋老总道:“这事太大,所以来找先生。”说罢便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劳航芥接过来仔细一看,见上面写的是: To.H.E.TheGovernorofAnhul,YourExcy IhavethehonourtoinformyouthatourSyoobtaiallkihewholeprovinhui,andweshallsideritagreatfavourifyouwillgrantthesaidtous.Hopingtoreceiveafavourablereply. Ibegtoremaiservant F.F.Falsename 劳航芥见了,一声儿不言语。洋老总迎着,问劳航芥迭着指头,说出了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公司船菜单冒行家 跳舞会花翎惊贵女 做书的老例,叫做话分两头,事归一面。于今缩回来,再 提到劳航芥从香港到上海的时候公司船上碰着一位出洋游历的 道台。这道台姓饶名遇顺,号鸿生,他家里很有几文,不到二十岁上,就报捐了个候选道,引见之后,分发两江。两江是个大地方,群道如毛,有些资格深的,都不能得差使,何况他是个新到省的?饶鸿生想尽方法,走了藩台的门路,知道藩台和制台是把兄弟,托他在制台面前竭力吹嘘,制台却不过情,委了他个保甲差使,每月一百银子薪水。饶鸿生原是有钱的,百把银子薪水那里在他心上?不过要占个面子罢了。今番得了差使,十分兴头,上辕谢委之后,又赶着到藩台那里道谢了一声。 到差之后,清闲无事,无非打麻雀、吸鸦片而已。差满交卸,贴了若干银子,都是饶鸿生应酬掉的。后来制台知道饶鸿生是个富家子,又兼年纪轻,肯贴钱,又肯做事。此时南京立了个工艺局,开办之后,制造出来的货物,总还是土样,不能改良,因此制台想派一个人到外国去调查调查有什么新法子,回来教给这些工匠等,他们好弃短用长,顺便定几副紧要机器,以代人力。这个风声传了出去,便有许多人来钻谋这个差使。制台明知这趟差使,要赔本的,道班里穷鬼居多,想来想去,还是饶某人罢,就下札子委了他,饶鸿生自是欢喜。后来一打听,制台只肯在善后局拨三千银子以为盘费及定机器的定钱,在他人必然大失所望,饶鸿生却毫不介意,赶着写信到家里汇出二万银子,以备路上不时之需。上辕谢委的那日,制台和他谈起,叫他到东洋调查调查就罢了,他回道:“东洋的工艺,全是效法英美,职道这趟,打算先到东洋,到了东洋,渡太平洋到美国,到了美国,再到英国一转,然后回国。一来可以扩扩眼界,长长见识,二来也可以把这工艺一项,探本穷源。”制台见他自己告奋勇,也不十分拦阻,就说:“既如此,好极了。”饶鸿生退了下去,拣定了日子,带了一个翻译,两个厨子,四五个家人,十几个打杂的,一大群人,趁了长江轮船,先到上海,到了上海,在堂子里看上了一个大姐,用五百块洋钱娶了过来,作为姨太太,把他带着上外国。过了两日,打听得日本邮船会社开船的日子,定了一间房舱,家人、厨子、打杂们全是下舱。 不多几天,到了长崎,换火车到大皈,又从大贩到东京。那里正值暮春天气,各人身上穿着单袷好不松快。在东京找了一家帝国大客店,搬进去住了,每天一人是五块洋钱的房饭钱,连着马车上上下下,一天总是百十块,楼上自来火、电气灯,什么都有,每顿也吃大餐,不像那些旅人宿,两条猫鱼,一碟生菜的口味了。可惜带到日本的那位翻译,只懂英国话,日本话虽会几句,却是耳食之学,残缺不全,到了街上,连雇部车子都雇不了。饶鸿生大受其累,只得托人千方百计,弄了一位同乡留学生,来替他传话。那留学生要定十块钱一天的薪水,饶鸿生只得答应着。于是一连逛了好几天,什么浅草公园、吉野公园,饶鸿生也都领略一二。最妙的是东京城外的樱花,樱花的树顶,高有十几丈,大至十多围,和中国邓尉的梅花差不多。 到了开的时候,半天都红了,到得近处,真如锦山绣海一般。 土女游观,络绎于道,也有提壶的,也有挈榼的,十分热闹。 饶鸿生那里经见过这种境界?直喜得他抓耳搔腮。又到各处工匠厂游览了一番,问明白了各种机器的形式,什么价钱,-一都记在手折上。又在红叶馆吃过一顿饭,却作了个大冤,三四碟豆芽菜叶,五六瓶麦酒,招了几个歌技,跳舞了半点钟,却花到百十块洋钱。饶鸿生有的是钱,也不甚措意。在日本耽搁了十来日,心里有点厌倦了,打听得雪梨公司船是开到美国去的,便定了一间二十号的房间,买了一张二等舱票请翻译去住,买了几张亚洲舱的散票让底下人等去住。那日清晨时分,就上了公司船,船上历乱异常,摸不着头路。后来幸亏翻译和管事的说明白了,给了他个钥匙,把二十号房间开了,所有铺程行李,一件件搬进去。一看都用不着,原来公司船上的房舱,窗上挂着丝绒的帘子,地下铺着织花的毯子,铁“此处原文有缺失”上绝好的铺“此处原文有缺失”,温软无比,以外面汤台、盥漱的器具,无一不精,就是痰盂也都是细磁的。饶鸿生心里暗想:怪不得他要收千把块钱的水脚,原来这样讲究?也算值得的了。翻译见已布置妥当了,便无别事,便叫仆欧领着到自己二等舱里,去拾夺去了。这里上等舱每房都有一个伺候的仆欧,茶水饮食都是他来关照,又叮嘱饶鸿生,船上的通例,是不准吸鸦片烟的,要是看见了吸烟的器具,要望海里丢的。又说到了大餐间里吃饭,千万不可搔头皮、剔指甲,及种种犯人厌恶之事。饶鸿生-一领会,到了中上,饶鸿生听见当的一响,接着当当两响。饶鸿生受过翻译的教,便站起身来,和他姨太太走到饭厅门口,看见许多外国人履声橐橐的一连串来了。直等到当当当的三响,大家鱼贯而人,各人认明白各人的坐位。饶鸿生幸亏仆欧指引他坐在横头第四位,和他姨太太一并排,另外也有男的,也有女的,船主坐了主席。 少时端上汤来,大家吃过,第二道照例是鱼,只见仆欧捧上一个大银盆,盆里盛了一条大鱼,船主用刀叉将他分开了,一份份的送与在台诸客。再下去,那些外国人都拿起菜单子来看,拣喜欢吃的要了几样,余下也就罢了。这菜单后来到了饶鸿生手里,那鸿生虽不识外国字。外国号码却是认识的,看见台上连汤吃过了两道菜了,便用手指着“三”字。值席的仆欧摇摇头,去了不多一会,捧上个果盘来,原来那个三样是果盘里的青橄榄。饶鸿生涨得满面通红,仆欧因低低的对他说道:“你不用充内行了,我拣可吃的给你拿来就是了。” 饶鸿生听了甚为感激,却不晓得是仆欧奚落他。少时,什么羊肉、鸡鹅肉饭点心,通通上齐了,仆欧照例献上咖啡。 饶鸿生用羹匙调着喝完了,把羹匙仍旧放在怀内,许多外国人多对他好笑。后来仆欧告诉他,美匙是要放在怀子外面碟子里的。咖啡上过,跟着水果。饶鸿生的姨太太,看见盘子里无花果红润可爱,便伸手抓了一把,塞在口袋里,许多外国人看着,又是哈哈大笑,饶鸿生只得把眼瞪着他。出席之后,别人都到甲板上去运动,饶鸿生把他姨太太送回房间之后,便趿了双拖鞋,拿着枝水烟筒,来到甲板上,站在铁栏杆内凭眺一切。他的翻译也拿着个板烟筒来了,和他站在一处,彼此闲谈。忽然一个外国人走到饶鸿生面前,脱了帽子,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饶鸿生摸不着头脑,又听他问了一声翻译说:“诺,诺,却哀尼斯!”那外国人便哑然失色的走到前面,和一个光着脑袋的外国人叽哩咕噜了半天,同下舱去。饶鸿生却不理会,翻译侧着耳朵听了半日,方才明白。原来那问信的外国人,朝着饶鸿生说:“尊驾可是归日本统属的人?”翻译说:“不是,是中国人。”原来他俩赌东道,一个说是虾夷,一个说不是虾夷。列公可晓得这虾夷么?”是在日本海中群岛的土人,披着头发,样子污糟极了。饶鸿生这一天在船上受了点风浪,呕吐狼藉,身上衣服没有更换,着实肮脏。船上什么人都有,单是没有中国剃头的,饶鸿生每天扭着姨太太替他梳个辫子。 他姨太太出身虽是大姐,梳辫子却不在行,连自己的头都是叫老妈子梳的,所以替老爷梳出来的辫子,七曲八曲,两边的短头发都披了下来,看上去真正有点像虾夷,无怪外国人看见了他要赌东道。翻译心里虽然明白,却不敢和饶鸿生说,怕他着恼。谈了一回,各自散去。自此无话。每到一埠,公司船必停泊几点钟,以便上下货物,饶鸿生有时带了翻译上岸去望望,顺便买些零碎东西。这公司船直走了二十多天,到了纽约海口,船上的人纷纷上岸。饶鸿生带了家眷人口等,雇了马车,上华得夫客店。这华得夫客店,是纽约第一个著名客店,一排都是五层楼,比起日本的帝国大客店来,有天渊之别了。饶鸿生把房间收拾妥当,行李布置齐整,把马车雇好了,带了翻译,到街上游历了一回。翻译说起此地有个美国故总统克兰德的坟墓。十分幽雅。饶鸿生便叫翻译和马夫说了,马夫加上一鞭,弯弯曲曲,行了一二十里,到了克兰德的坟墓。 当中一条甬道,四面林木苍然,树着一块碑,除掉外国字之外,还有两行中国字,是“美故总统克兰德之墓,大清国李鸿章题”。饶鸿生看了,甚为诧异。后来问了翻译,才知道李鸿章和克兰德甚是要好,所以克兰德死了,李鸿章替他题墓碑。二人徘徊了半天,天色渐渐阴暗,饶鸿生便和翻译跳上了车,吩咐马夫径回华得夫客店。马夫答应了,不多一会,早到了华得夫客店,给了马车钱上楼。刚到自己房间门口。只见一个仆欧模样的在那里指手划脚的吵,旁边站着许多家人小子,彼此言语不通,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望着。翻译上前问明原故,原来饶鸿生的姨太太本是大脚,因为要做太太,只得把他缠小了,好穿红裙。这回上了岸,落了店,老爷出去游玩了,他闲着无事,便叫老妈,就着自来水,洗换下的脚带,洗好了没处晒,又特特为为叫一个家人到楼底下找着了一根自来水管子当他竹竿用,把脚带一条一条的搭在上面,把自来水管子伸出窗外去,好让他干。偏偏被仆欧跑来看见了,说他拿这种污秽物件,晒在当街,实实在在不成规矩。当下翻译劝了那仆欧几句,叫老妈把脚带收了进去,仆欧这才无言退出。自此饶鸿生戒谨恐惧的到处留心,连路都不敢多走一步,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看看住了十几天,也曾去拜过中国驻美公使,并公使馆里参赞、随员、翻译学生那些人,人家少不得要请请他,他也还过几回东,一回就是金圆一二百块。原来美国金圆,每一圆要合到中国二圆二角九分,把钱花得和水淌一般,饶鸿生也不可惜。有天起身之后,接着一封华字信,是三个著名大商人在家里开茶会,请他去赴会。饶鸿生要借此开开眼界,便答应了。 到了时候、衣冠齐整,坐上马车,到了那个商人家里。一进门,便是十几架一间的敝厅,厅上陈设的如珠宫贝阙一般,处处都夺睛耀目。厅上下电气灯点的雪亮,望到地下去,纤悉无遗。 那批霞诺的声韵,断续不绝。此时来赴会的人,中国、外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已经来了不少了。饶鸿生抢上前,和主人握手相见过了。主人让他坐下,开上香滨酒,拿上雪茄烟来。饶鸿生身上穿的博带宽衣,十分不便,一只手擎了满满的一杯香槟酒,一只手拿了一枝雪茄烟,旁边仆欧划着了自来火望前凑。饶鸿生见许多人在此,恐怕失仪,越怕失仪,越是慌得手足无措,几乎把香槟酒打翻了,雪茄烟掷掉了。主人见他如此,笑了笑走开去了。少时,一人昂然而人,也穿着中国衣冠,原来是驻美公使馆里的黄参赞。饶鸿生和黄参赞会过多次,彼此熟识,今番见他到来,真如神童诗上所说的“他乡遇故知”了,满面堆笑,站起身来。黄参赞看见他,也走过来和他见礼,二人并排坐下,饶鸿生这才有话了,不似刚才锯嘴葫芦的模样了。二人正谈得高兴,背后有个贵家女子,坐在那里小憩,忽然觉得头颈里有样东西,毛茸茸的拂了他一下,吓了一大跳,仔细一想,这东西是很软的,触到皮肩上痒不可耐,正在思索,那东西又来了。定睛一看,却是饶鸿生头上戴的那支大批肩翎子,方始恍然大悟,连忙走开了。这里饶鸿生坐了半天,看了一回跳舞,喝了一瓶酒,吸了两支烟,看钟上已指到十点钟了,然后谢过主人,别了黄参赞,坐马车回店。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日,黄参赞来约他去逛唐人街,唐人就是中国人,那条街上开张店铺的,通通是中国人,也有茶坊,也有酒馆,还有京徽各式的零拆碗菜。据说酒馆里,有什么李鸿章面、李鸿章杂碎那些名目,饶鸿生听了,暗暗赞叹道:“此之谓遗爱在人。” 逛过唐人街,随便吃了一顿饭,黄参赞道:“饶兄,我带你到一个妙处去。”饶鸿生欣然举步,穿了几条小巷,到了一个所在。两扇黑漆大门,门上一块牌子,写着金字,全是英文。饶鸿生问这是什么所在?牌上写的什么字?黄参赞道:“这就叫妙处。那牌子上写的是此系华人住宅,外国人不准入内。” 饶鸿生十分惊讶,黄参赞拖了他便去敲门。 欲知后事如何,旦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闻禁约半途破胆 出捐款五字惊心 却说黄参赞把饶鸿生带到一家人家的门口,却是一座的小小楼房,石阶上摆着几盆花卉,开得芬芳烂漫。门上钉着一块黑漆金字英文小横额。饶鸿生便问这几个是什么字?黄参赞道:“这几个字,照中国解释,是此系华人住宅,一概西人不准入内。”饶鸿生听了,更是狐疑。黄参赞一面说话,一面去按那叫人钟。里面琅琅的一阵响,两扇门早呀然而辟。一个广东梳佣似的人问明他俩的来意,让他俩进去。黄参赞在前走,饶鸿生跟在后头,上了石阶,推进门去。里面的房间如蜂窝一样,却都掩上了门,门上有小牌子。饶鸿生这回却认识了原来是一、二、三、四的英文码子。黄参赞拣一间第七号的,在门上轻轻叩了一下,门开了,他俩走进去。见正中陈设着一张铁“此处原文有缺失”,地当中放了一张大餐台,两旁几把大餐椅子,收拾得十分干净。饶鸿生低低的问黄参赞道:“这是什么地方?”黄参赞瞅了他一眼道:“玩笑地方,你还看不出形状么?”饶鸿生方才恍然大悟。二人坐下,又是一个广东梳佣模样的,捧了烟茶二事出来,不多一会,一掀帘子,进来一个广东妓女,真正像袁随园所说:“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似的。饶鸿生早已打了两个寒噤,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参赞却是嘻皮笑脸的和那广东妓女穷形尽相的戏耍了一回。 广东梳佣又拿上酒来,一个年轻侍者,拿了过山龙进来开酒。 那广东妓女,先斟一满杯给饶鸿生,饶鸿生尝了一尝,知道是香摈,不过气味苦些,大约是受了霉了。侍者开完了酒,又进去拿出一盘糕饼之类,另外一碟牛油土斯。黄参赞一面饮啖,一面说笑,十分高兴。饶鸿生到了这个地步,就和木偶一般。 那广东妓女看他是个怯场的样子,索性走过去,拿起香槟杯子,用手揪住饶鸿生的耳朵,把一杯酒直灌下去。饶鸿生被他这一把,耳朵痛彻骨髓,香槟酒骨都都灌下去,又是呛,又是咳,喷得满衣襟上都是香槟酒。黄参赞在一旁鼓掌大笑。饶鸿生心里想,这不是来寻乐了,是来寻苦了。当下便催黄参赞回去。 黄参赞置之不理,禁不得饶鸿生催了几遍,黄参赞只得起身,身上摸出一把金圆,给那广东妓女。饶鸿生一眼觑上去,像是十个美国金圆的模样。黄参赞整理衣服,那广东妓女还替他扣扣子,又伸手把盘内碟内的糕饼、牛油、土斯之类,拿瞭望饶鸿生衣襟里塞。饶鸿生再四推辞,黄参赞说,这是要领情的,饶鸿生无奈,只得让他塞得鼓鼓囊囊的。那广东妓女又狂笑了一阵,然后放他俩出门。出门之后,饶鸿生问:“刚刚给他多少银子?”黄参赞说:“不过十个美国金圆罢了。”饶鸿生一算,十个金圆,差不多要二十二圆八角,便伸伸舌头道:“好贵的茶围!”黄参赞鼻孔里嗤的冷笑了一声,似乎有嫌他鄙吝的意思。饶鸿生觉得,随口捏造了一句,说是要去拜某人某人,辞了黄参赞径回华得夫客店。回到店里,他姨太太迎着问他,衣裳上那里来的这块油渍?饶鸿生低头一看,一件白春纱大褂,被牛油土斯的油映出来,油了一大块,嘴里说“糟了糟了”。 赶忙脱下来收拾,把怀里藏的糕饼掉了满地。大家见了,不禁大笑。又过了一日,饶鸿生算清了店帐,带了全眷,上温哥华海口去搭火车,买了两张头等票,买了一张中等票,又买了几张下等票,把行李-一发齐了,直到黄昏时候,那火车波的一响,电掣风驰而去。那一天便走了四千四百里。 火车上,头等客位,多是些体面外国人,有在那里斯斯文文谈天的,有在那里吸雪茄烟的,多是精神抖搂,没有一个有倦容的。饶鸿生却支持不住,只是伏在椅子上打盹,有些外国人多在那里指指点点的说笑他。饶鸿生也顾不得这许多。到得后来,忽然喉咙里作响,要吐痰了,满到四处,找不到痰盂。 暗想日本火车上都是有痰盂的,为什么这里火车上就没有了呢? 亏得他听见翻译预先说过,说美国的禁例,凡是在马路上吐一口痰的,到了警察署裁判所,要罚五百块美国金圆,为着怕这人身上有疫气,疫气包在痰里,吐在马路上,干在沙泥里,被车轮一碾,再被风一吹。散播四方,这疫气就传染开了。话休烦絮。饶鸿生到此地位,只得在袖子内掏出一块手巾,把这痰吐在手巾上,方才完事。 火车到得晚上,里面都是电气灯,照得通明雪亮,除掉沿路打尖之外,晚上一样有“此处原文有缺失”帐被褥,十分舒服。第二日,走了四千一百多里,第三日走了四千八百多里,第四日走了一千多里.更无话说。到下午三点多钟光景,火车到了温哥华了,找了一个客店,暂时安歇。 那温哥华虽不及纽约那样繁华富丽,也觉得人烟稠密,车马喧阗客店里服侍的人,都是黄色面皮,黑色头发,说起话来,总带捱衣乌河的口音。问了问翻译,说这些人都是日本人,饶鸿生方才明白。饶鸿生因为路上劳乏了,匆匆用过晚膳,倒头就睡。到了第二日,忽然翻译对他说道:“现在美国新立了华工禁约,凡是中国人,一概不准入口。就是留学生,游历官长,不在禁约之内,然而搜查甚严。翻译既然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不得不来通知大人,请大人如何斟酌一下子罢。”原来饶鸿生在两江制台面前自告奋勇的时候,不过是个一鼓作气,他说要游历英、法、日、美四国,不免言大而夸。奉礼之后,不禁懊悔,如今看看家乡汇出来的二万银子,只剩三四千了,火车上既受了局蹐的苦,轮船上又受了摇播的苦,他的姨太太天天同他聒噪,说他不应该充这样的没头军,心里正自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天又听了翻译告诉他的美国华工禁约的话,不觉凉了大半截。正在搔头摸耳,肚里寻思的时候,管家又来说:“昨儿姨太太吃晚饭的时候,多要一客铁排鸡,今天客店里开帐,要多收十块美国金圆,姨太太不依,和他闹着,他现在请出管事,要和大人理论。”道言末了,一个美国人穿着一身白,耳朵旁边夹着一支铅笔,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胡子跷得高高的,一见了饶鸿生面,手也不拉,气愤愤说了一大套话。饶鸿生茫然不解。翻译在旁边告诉饶鸿生道:“他说他店里的酒菜,都是有一定价钱的,不像你们中国人七折八扣,可以随便算帐。你是个中国有体面的人物,如此小器,真真玷辱你自己了。况且你既然要省俭,为什么不住在叫化客店里去。我看你,我们这里你也不配住。”翻译说完了,饶鸿生气得昏天黑地,一面叫人照着他的帐给,一面叫人搬行李上别处客店里去,不犯着在这里受他的排揎。管家答应着,退出去收拾行李。饶鸿生寻思了半晌,打定主意,转过头来问翻译道:“今天有什么船开没有?”翻译说:“今天早上看过报,有一条英公司的皇后轮船,是回日本的,要到法国,明天才有船开。”饶鸿生道:“我正是要搭日本船,这皇后船很好,请你快替我去写票子,定房间。”翻译惊道:“大人为何不上法国,要回日本?”饶鸿生道:“不瞒你说,这回制台原派我到日本查察工艺的,是我自己告奋勇到英、法、美三国,现在辛苦也受够了,气也灌满了,钱也用完了,不回去怎么样?”翻译道:“大人回去,怎样销差呢?”饶鸿生道:“你刚才不说是美国定了华工禁约么?”我就可借此推头了。翻译默然无语,退出照办。饶鸿生又到里边安慰姨太太,说管事的被我训斥了一顿,如何如何,他姨太太听了,把气才平下去。到了下午,翻译回来了,说定了第二号房间,以及客舱下舱等等,今晚就要开船的。饶鸿生听了点点头。到得中饭后,饶鸿生和他姨太太,同坐了一部马车,另外翻译同着管家等跟在后面,管家为着行李太多了,叫了部为格乃,这为格乃是外国装货的车子,把行李堆放好了,一个个那爬上去,翻译了只得跟着爬了上去,那管家特特为为让出中间一块地方,请师爷坐。两部车,辚辚萧萧的望英国公司皇后轮船而去。 这皇后轮船,在太平洋里走了十一日,起初还平稳,后来起了风浪,便摇播不定了。有一晚,天气稍些热了,饶鸿生在房间里闷得慌,想把百叶窗开了,透透空气。当下自己动手拔去销子,把两扇百叶窗望两边墙里推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浪头,直打进房间里来,就如造了一条水桥似的。饶鸿生着了急,窗来不及关了,那浪头一个一个打进来,接连不断。 饶鸿生大喊救命,仆欧听见,从门外钻将进来,狠命一关,才把窗关住。再看地下,水已有四五寸了。饶鸿生身上跟他姨太太身上,不必说自然是淋漓尽致。那仆欧也溅了一头一脸的水,撩起长衫,细细的揩抹,嘴里说:“先生!你为何这样卤莽? 船上的窗,岂可轻易去开的?亏的窗外面有铁丝网,要不然,连你的人都卷了去了!”饶鸿生自知不合,只得涨红了脸,听他埋怨,一面又央着他,把房间里地下的水收拾干净,许另外谢他钱,仆欧答应。又叫起管家们,七手八脚的,拿房间里水用器具舀完,仆欧自去。管家们来看被褥,见是精潮的了,先把他卷出去,然后请大人和姨太太换衣裳,闹了一宵,次日阖船传为笑话、又有一夜,饶鸿生正睡得熟,忽然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把饶鸿生吓得直跳跳起来,说:“不好了!怕是船触了暗礁了!”他姨太太也从梦里惊醒,听见说船触了暗礁,这是大家性命都不保了,不觉啼哭起来。后来侧耳一听,外面无甚动静,方才把心放下。一会儿乒乒乓乓的声响,一时并起,估量大约是些玻璃的碗盏器具碎了。饶鸿生便不敢睡,和他姨太太坐起来,把值钱的珠宝之类捆在身上。饶鸿生暗想,日里船旁边挂的那些救命圈,可惜不曾拿他一个进来,以备不虞。 好容易熬到天明,船上人都起来了,饶鸿生差人到外边去打听,原来昨夜风浪太大,一个浪头冲过船面,把张铁梯子打断了,这力量也就可想而知了。饶鸿生自经两次惊吓,这“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思想,早丢入瓜哇国里去了,一心只盼几时回国。 直到十二这天,船到了日本横滨,饶鸿生兴致复豪,住店、拜客、游园,那些事都不必细说。 有天到大街上,找着一个象牙雕刻铺,雕刻的十分精巧,里面也有图章之类,饶鸿生见景生情,便走上去买了一块图章,要他-“曾经沧海”四个字。日本象牙铺里的人,中国话虽不会说,中国字却是个个人认得的,当下看他写了这四个字,便将他上上下上估量了一回,笑着,和自己的伙计咕噜了一会,伙计也笑笑。饶鸿生还不知道为什么,又在纸上写明白了明天要,象牙铺掌柜的点了点头。饶鸿生走出了象牙店的门,又去买了许多另碎东西,什么蝉翼绉、蝉翼葛之类,方才回寓。 自古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一天黄昏时候,有两三个都是学生打扮的中国人,辫子早剪去了,为头一个,拿了本簿子,见了饶鸿生的面,便问你姓饶么?饶鸿生怔了一怔。 学生说:“大约是了,很好很好。”又说:“我是淬志会的会长。”又指着那两个学生道:“他们是淬志会的会员。现在我们会里缺了经费,所以来找你,要你捐个一千八百。”饶鸿生道:“足下,这个会在什么区,什么町,还是官立的,还是民立?我兄弟一时尚摸不着头脑,叫人家如何肯捐钱呢?”那学生不禁动火,骂道:“你们这班牛马奴隶,真真不识好歹,难道我们还来谎骗你不成?我们的会,也不是官立的,也不是民立的,是几个同志的赞成的,你连这个不晓得,还出来游历吗?饶鸿生被他骂得无言可对,只得摩肚子。那些学生有做红面的,有做白面的,无非要饶鸿生捐钱。饶鸿生说:“他骂了我了,我还捐钱给他们用,我不是拿钱买他们骂么?”执意不肯。 翻译知道了,赶进来,拿饶鸿生拉到一间秘密房间里说:“大人不如破费几个罢,他们不好惹的。”饶鸿生道:“我怕他怎的?”翻译说:“大人要是不肯破费,到了夜里,他们差人来把大人的辫子剪了,看大人怎样回国?所以有些游历官长,碰着他们来捐钱,总得应酬他,这个名堂,叫作辫子保险费。” 饶鸿生无法,只得拿出一百块钱来,那学生还是不依,翻译横劝竖劝,算把学生劝走了。饶鸿生到此,更觉意兴阑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风光在眼著书记游 利欲熏心当筵受骗 话说饶鸿生在日本东京,被淬志会学生捐掉一百块洋钱,又受了许多气恼,心中闷闷不乐。翻译劝了他几句,也就走开了。饶鸿生前回在日本,为着急于要赴美洲,耽搁得五六天就动身的,不过到了浅草公园、上野公园等处,略略游览而已。 今番闲着无事,整日坐着马车,一处一处的细逛。有天到了不忍池,这不忍池旁边,列着许多矮屋,据说就是妓馆。从前妓馆是在新桥、柳桥等处的,现在改了地方了。紧靠着不忍池有座著名酒楼,叫做精养轩,这精养轩就和中国上海的礼查外国饭店差不多。饶鸿生初次开眼,到了精养轩,拣了一间房间坐下,侍者送上菜单。饶鸿生便说:“近日大餐吃腻了,还是吃日本菜罢。”侍者答应,自去预备。不多时,用盘子托了上来,是五六个干鲜果品碟子和点心之类,另外一副锅炉。侍者把炉子架好了,安上锅子,生起火来,烧得水滚,在锅子里倒下一个生鸡蛋,又进去搬出一大盆生鸡片,翻译便和饶鸿生用木筷夹着生鸡片,在锅子里烫着吃,倒也别有风味。侍者打量饶鸿生是有钱的主顾,能够化几文的,暗地里叫了串座的几个歌妓,踅进那间房来。饶鸿生正喝了几玻璃杯麦酒,有些醉醺醺,看这些歌妓,都是红颜绿鬓,不知不觉的把兴致鼓舞起来,叫他们弹唱。一个歌妓,抱了一个弦子似的乐器,据翻译说,叫做三味线,弹得从从琤琤的。还有一个歌妓,拿着两块板在那里,一上一下的拍,以应音节。那两个歌妓唱将起来,饶鸿生听了听,虽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倒也沨沨移人。弹唱完了,一个歌妓拿出盘子讨赏,饶鸿生低低的问翻译,要给他们多少钱,翻译说:“至少要三十圆日币。”饶鸿生也不介意,伸手在衣袋里摸出三张钞票,每张十圆日币,歌妓得了赏,携了乐器,咭咭咯咯的又到别个房间里去了。饶鸿生吃了一会,侍者拿上饭来,是个小木盒子,打开一看,上面一块鳗鱼,底下盛着雪白的饭。饶鸿生和翻译略略吃了些。撤去残肴,泡上一小壶茶来。茶壶是扁圆式的,茶杯和中国广东人吃乌龙茶用的差不多,茶的颜色却是碧绿的。饮过了,侍者送上账单。饶鸿生给过了钱,出得精养轩,径奔后乐园。园里头松桧参天,浓阴如盖,有许多假山石,堆的玲珑剔透。翻译告诉他道:“这园是水部藩源光造的,替他打图样的,是中国明朝人,叫做朱舜水。朱舜水是浙江余姚人,明末清初到得日本,??住在这园里,足不出户,造了座得上堂,墙上刻着伯夷、叔齐的像,日本都很敬重他。”饶鸿生听了,点头叹息,二人就拣一块太湖石上坐下歇脚,看那男男女女的游人。坐了好些时,方才回去。饶鸿生在精养轩虽化了几十块冤钱,在后乐园倒明白了一桩古典,不能说得不偿失了。 回到寓里,看表上还不过四点多钟,天已经黑了。饶鸿生心上诧异说:“这种时候,我们中国总要七点多钟才天黑,怎么他这里四点多钟就天黑了呢?”实在想不出缘故来。等到夜里,睡了不多时就天亮,再看表,只得两点多钟,后来问起翻译,方知道是日轮旋转的缘故。翻译并说:“要是到俄罗斯圣彼得堡去过冬天,每天两点钟后就天黑了,夜里一点钟前就天亮了。为着俄罗斯在北极底下,冬天日轮在黄道出来,是一直的,所以天黑得早,天亮得快,不比夏天日轮要从赤道慢慢地练过来。”饶鸿生听了,十分佩眼,心里想,我回了国,总要做一部出洋笔记,就是自己不能动笔,也得请人帮忙,把翻译这些话载在上面,人家看了,一定当是我见解出来的,不怕那些文人学士不恭维我,心里想完了,面有得色。 过了一日,带了翻译去逛日光山,在上野搭了早班火车,不到三个时辰,到了日光山。日光山下,就是德川将军家庙。 庙里金碧辉煌,耀人耳目,庙后就是德川将军的坟墓,走上去有三百多层。二人鼓勇前进,到得下来,已经筋疲力尽了。当夜就住在金谷客寓里。这金谷客寓,纯是外洋式子、背后一条港,清澈见底,面前就是那座日光山,冯阑瞻眺,心神俱爽。 等到睡在枕上,山上泉水的声响,犹如千军万马一般,良久良久方才入梦。第二日一清早,出得金谷客寓,要想雇车子,却只有小车,是用人拉的,就是目下上海的东洋车子,一人坐了一辆,沿着日光山的山涧缓缓而行。山涧里的水飞花滚雪,十分好看。 走了约有半里,接着一条大桥,桥对过有石头刻成的十几尊佛像,笑容可掬,像活的一样,二人又细细的赏鉴了一回。又走了一里多路,是一个乡镇了,田里种着菜,篱笆里栽着花,大有“鸡犬桑麻”光景。又走了两三里,到了山里了。抬头一看,干岩万壑,上矗云霄,两旁边古木丛生,浓阻夹道,老远就听见瀑布声响。再进去,路就滑-了。路旁还有块名胜地方,叫做马返,有亭台,有楼阁。一个小池子,池子里的水清得什么似的,萍蘩蕴藻交相映掩,两旁碗口大的黄菊,开得芬芳灿烂。 过了马返,路更来得曲折了。车夫低着头,拱着背,和蚂蚁一样的在地下爬,爬了多时,方才到得顶上。有叫做剑峰的,有叫做华岩的。华岩上更有一桩奇景,就是瀑布,有二十多丈宽,七十多丈长,望上去烟云缭绕,底下漭腾澎湃,有若雷呜。另外有块大石碑,碑上刻了是华岩瀑布歌,是一个日本人做的,字有拳头大小。看过了瀑布,转到中禅寺,庄严洁净,迥异寻常。又上望湖楼,四面多是铁栏杆,十分精巧。看官,你们想,山上怎么会有湖呢?不是大漏洞么?原来这湖本来是个山凹,瀑布流下去,经年不断,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条大湖,前后有十八里路长,有些人都撑了小划子在湖里钓鱼,也是天然图画。 二人随便买了点吃食,聊以充饥。饶鸿生想着了《儒林外史》马二先生,见了西湖,说出“载华狱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三句《四书》来,不禁叹古人措词之妙,徘徊半响,竟有流连不忍去的光景。翻译催了几次,方打着原路下山,回来做成了一首七绝诗,珍重藏好,说将来可以刻在出洋笔记的后面,人家看见了,少不得称赞他雅人深致。于今闲话体提。 再说饶鸿生在日本约摸有半月光景,有些倦游了,拣定日子启程回国。搭的那只船,住的舱,与安徽巡抚请去做顾问官的劳航芥紧靠着隔壁。一路无话,到得登州左近,陡起风浪。 饶鸿生是吓怕的了,慌得一团糟,他姨太太更是胆小,无可奈何,拉着他跪在舱里,求神佛保佑,偏偏被劳航芥看见了,这叫做败露无形。等劳航芥到上海起岸,他已换了江船,径往南京,第二天就上制台衙门里禀明半路折回之故。制台也接着外洋的电报,晓得有禁制华工一事,事关大局,自然不能说什么,少不得要慰劳几句,这是官场通套,无庸细谈。 于今再说南京城里有个乡绅,姓秦单名一个诗字,别号凤梧,他老子由科甲出身,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放过一任浙江主考,后来就不在了。他自己身上,本来是个花翎同知,那年捐例大开,化上数千金,捐了个候选道,居然是一位观察公了。 这秦凤梧虽是观察公,捐官的时候未曾指省,没处可以候补,不过顶戴荣身罢了。他却兴头的了不得,出来拜客,一定是绿呢四人轿,一顶红伞,一匹顶马,一匹跟马,回来还要兜过钓鱼巷,好吓那些钓鱼巷里的乌龟,自有那班无耻下流去趋奉他秦大人长,秦大人短,秦凤梧居然受之无愧。南京城里,正经官场都不同他来往,有些有腿无裤子的穷候补,知道他拿得出几文钱,常常和他亲近亲近,预备节下年下,借个十两二十两。 这凤梧的功名如此,志向如此,交游如此,其余亦可想而知的了。一天到晚,吃喝嫖赌,一打麻雀,总是二百块钱一底,通常和他通问的几个朋友,一个是江宁候补知县,名字叫做沙得尤,是位公子哥儿,大家替他起了个混号,叫做傻瓜。一个铜圆局的幕友,名字叫王禄,大家都叫他做王八老爷。还有两个候补佐杂,都姓边,人家叫他俩做大边、小边。这四个人是天天在一块儿。秦凤梧生来是阔脾气,高了兴大捧银子拿出来给人家用,人家得了他的甜头,自然把他捧凤凰一般捧到东,捧到西。不上两年,秦凤梧的家私,渐渐的有些销磨了。有一个江浦系的乡董,叫做王明耀的,为人刁诈,地方上百姓怕得他如狼似虎,王明耀却最工心计,什么钱都会弄,然而却是汤里来,水里去,白忙了半世,一些不能积蓄。这却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他于别的事上,无一件不明白,无一件不精明,只要一入嫖赌两门,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每月总要南京来几趟,大概在秦淮河钓鱼巷时候居多,无意中认识了秦凤梧,彼此十分投契。有天在一个妓女玉仙家里大排筵宴,自然少不了秦凤梧,席间谈起时事,什么造铁路、开矿办学堂、游历东西洋那些事,王明耀心中一动,便拉秦凤梧在一间套房里和他附耳密谈,说现在有桩事是可以发大财的,借重你出个面,将来有了好处,咱们平分秋色何如?秦凤梧忙问什么事?王明耀道:“我们县里,有一座聚宝山,山上的产业大,一半是我的。前两个月有个人挽了我们亲戚同我来说,说上海什么洋行里有个买办,场面也阔,手头也宽裕,他认识一个洋人,是个著名的矿师。这矿师,不多几时,到内地来游历过一次,带便到各处察看察看矿苗。路过聚宝山,他失惊打怪的:“可惜!可惜!”通事问他什么事情可惜?他说:“这聚宝山上的矿苗浮现,开出来是绝好一个大煤矿,不输于开平漠河两处。”他回去之后,便打主意,要想叫那买办出面,到南京来禀请开彩。那买办为着南京地方情形不熟,怕有什么窒碍地方,说必得和地方绅董合办,方能有就。所以东托人,西托人,竟托到我这里来了。你想江浦县是我的家乡,我又是那里的乡董,除掉我,他还能够找什么人盖过我去?自然要尽我一声。我想与其叫他们办,不如咱们自己办,咱们只要找个阔绰的人出面,以地方上的绅士,办地方上的煤矿,上头还有什么不准的么?我的朋友虽多,然而都靠不住,左思右想,就想起你老兄来了。你老兄是书香世族,自己又是个道台,官场也熟悉,四面的声气也通,如今只要你老兄到制台那里递个禀帖,说明原委,制台答应了,以下一切事情都现成。”秦凤梧沉吟道:“制台答应这桩事,托了人谅没有做不到的,底下一切事情现成。这句话靠得住靠不住呢?” 王明耀把脸一板道:“你又来了。咱们弟兄相好,也非一日,我要是安心把木梢给你掮,我还成个人么?我说底下一切事情现成,是制台答应了再到县里请张告示,有这两桩实在的凭据,人家有不相信的么?人家一相信,又听见煤矿里有绝大的利益可沾,叫他们入些股,他们自然愿意。况且这山上又大半是我的产业,你是知道的,也不用给什么地价,只要到外洋办一副机器,就可以开办起来。如果怕没有把握,何妨到上海去先会会那位矿师,和他订张合同,请他到山照料,将来见了煤,赚了钱,怎么拆给他花红,怎么谢给他酬劳,他答应了,连机器也可以托他办,岂不更简捷么?”秦凤梧听了王明耀这番花言巧语,不觉笑将起来,说:“你老哥主意真好,兄弟佩服得很!于今一言为定,咱们就是这样办。”王明耀道:“这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咱们还得订张合同,然后拟章程,拟禀稿,也得好几天工夫呢!如今且去吃酒。”说罢,便把秦凤梧拉了出来,等请的那班朋友到了,依次入座。秦凤梧今天分外高兴,叫了无数的局,把他围绕的中间,豁拳行令,闹得不亦乐乎。 一直顶到二更天,方才散席谢过。 王明耀自坐轿子回去。王明耀第二天就下乡去了。秦凤梧一等等了好几日,王明耀那里竟是音信全无,心里不觉焦躁起来。过了十来天,王明耀方才上省,到他家里。王明耀一见面,就说这事情苦了我了,然而还算妥当。秦凤梧忙问怎么样了?王明耀道:“乡下已经弄停当了,专等你省里的事了。”秦凤梧道:“这里容易,你去的第二天,我就把禀稿弄出来了。”说罢,叫管家到太太房里,把一卷白纸外面套着红封套的东西拿出来,管家答应一声是,不多时取到了。秦凤梧一面叫人泡茶装烟,一面把禀稿递到王明耀手中。王明耀接过禀稿,在身上掏出一副老花镜来戴上才把禀稿打开,息容屏气的往下瞧。 欲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改禀帖佐杂虚心 购机器观察快意 话说王明耀接过了秦凤梧请开江浦县煤矿的禀稿,出神细看,看完了一遍,不住摇头晃脑的道“好”,说:“到底是你老兄的大才,要是兄弟,一句都弄不出来。”秦凤梧道:“别骂人吧。”王明耀道:“你这禀稿,请教别人斟酌过没有?” 秦凤梧道:“没有。”王明耀道:“前儿同席的那位边老大,他官场已多年了,情形熟悉得很,笔下也来得,你何不找他来斟酌斟酌呢?”一句话提醒了秦凤梧,忙叫管家到石坝街边大老爷公馆里去,请边大老爷就过来,说“江浦的王老爷在这儿等他说话。”管家答应去了。秦凤梧又把管家叫回来,说是边大老爷不是边二老爷,你别弄错了。管家说:“小的知道。” 去了不多时刻,大边来了,穿着天青对襟方马褂,足下套着靴子,不过没有戴大帽子罢了。见了面,请了一个安,又和王明耀作了一个揖。秦风梧请他坐了,送过了茶,大边就说道:“听得老宪台传唤卑职,不知有什么吩咐?”秦风梧指着王明耀道:“我们这位王大哥,要和兄弟合办一桩事情,现在胡乱拟了个禀稿,想请人斟酌斟酌。王大哥提起你老兄一切都熟,所以奉屈过舍,替兄弟删润删润。将来事成之后事,还要借重大才。”大边道:“不敢,不敢,卑职实在荒疏极了,那里配改宪台的鸿着?既承宪台不弃,将禀稿赏给卑职瞻仰瞻仰,藉此开开茅塞。”王明耀见他们如此客气,在旁插嘴道:“算了啵,老边不用-嗦了,咱们现在都是自家人了。”于是随手把禀稿递给他,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捧过一旁,摊在下面桌子上,一字一板的念了一遍,连连称赞,说:“宪台见识究竟不同。” 秦凤梧忙问:“有什么可以删改的地方没有?”大边说:“实在没有。”秦凤梧知道他客气,叫管家送过笔砚说:“还是不要客气的好。”大边那里肯动笔。秦凤梧说之至再,王明耀也在旁边帮着说,大边这才把笔提在手里,仔仔细细的望下看。 刚巧有一个“蹈”字,秦凤梧写错了,写了个“跌”字,大边在旁边恭楷注上一个“蹈”字,把秦凤梧写的那个“跌”字四周围点了一圈点子,就把笔放下,送了过来。秦凤梧当是真个无可更改,心中十分得意。王明耀说:“边老大的楷书写得好,你何不就请他誊正呢?”秦凤梧说:“是极。”拿过白折套好格纸,又让大边脱马褂。大边到此,知道文案一席,赛如下了定钱了,便把马褂脱去,研得墨浓,蘸的笔饱,息心静气的写起来。秦凤梧叫管家好好的伺候边大老爷,要茶要水,不可怠慢,一面同王明耀说道:“我们到里间去说话罢,不要在这里搅他。”王明耀道:“是极,是极。”一面二人同到里间,原来是个套房,收拾得很清雅。还有一张烟炕,陈设着一副精致烟盘。王明耀道:“你也弄上了这个了吗?”秦凤梧道:“不,我原是给朋友预备的。”王明耀点点头,就在炕上坐将下来。 管家点上烟灯,王明耀歪下去烧着玩。秦凤梧在一旁和他说话,外间大边足足写了两点多钟,方才写好,却累得他浑身是汗。 管家打上手巾把子,大边擦过脸,方才拿着誊清禀帖进来,卑躬屈节的站在地当中,说请宪台过目。秦凤梧又让他坐下,接过禀帖来,看了一看,说:“老兄的书法匀整得很,的是翰苑之才,为什么就了外官?可惜了!”大边说:“宪台休得见笑。” 秦凤梧看过收好,吩咐厨房里端整晚饭,留王明耀、大边小酌。三人谈谈说说,到了掌灯时候,厨房里送出菜来,虽是小酌,却也十分丰盛。王明耀是老奸巨猾,一路谈谈说说,席上生风,大边却一递一声的“老宪台”,叫得个个人肉麻。秦凤梧让了他好几遍说:“我兄弟现在一不在官,二不在缺,候补尚无省分,与老兄无关统属,这样客气,太见外了,以后咱们还要在一块儿办事,总不能用这样的称呼。”王明耀在旁边道:“是呀!咱们这个矿,要是办成了,得立个公司,公司里最要紧的,是和洋人打交道的翻译,翻译下来就要算到文案了。现在虽无眉目,说声公事批准,就要把局面撑起来的。边老大才情很好,一切又都在行,咱们将来公司里的文案一席,何不就请了他呢?”秦凤梧道:“好是好,只怕这位老兄不肯小就罢?”大边听了,连忙站起说道:“这是卑职求之不得的,宪台如肯见委,将来无论什么事,无有不竭力的。”秦凤梧道:“刚刚我们说不兴叫宪台,你又犯了规了。”大边凑趣道:“既如此说,就称观察吧,刚才的确是晚生犯了规,就罚晚生。” 说罢,端起一大杯酒,咕都都一饮而尽。王明耀拍手道:“爽快,我也来陪一杯。”王明耀陪了一杯,秦凤梧做主人的少不得也要喝一杯。一时酒罢,王边二人叫赏饭。大家用毕,盥洗过了,王明耀要走。秦凤梧道:“何不住在这里呢?”王明耀道:“不,我还要到一个地方去。”秦凤梧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到钓鱼巷找你的老相好去?”王明耀道:“也论不定,说走就走。”秦凤梧道:“慢着慢着,叫人点灯笼送你去。” 王明耀道:“南京城里大街小巷,我那条不认得,还要你们送?你们送我倒不便了。”说着嘻嘻哈哈,已经出了门坎了。秦凤梧赶忙相送。送过了王明耀,大边也要回去,秦凤梧叫管家点灯笼,管家道:“边大老爷的管家,早拿了灯笼,在门房里候了半天了。”秦凤梧又把大边送出,回到里边安寝。 到了明日,秦凤梧寻着了一个制台衙门里的当权幕友,托他从中为力,禀帖进去之后,如蒙批准,将来一定重酬,打点好了,方才上禀帖,禀帖进去了后,约有半个多月,杳无音信。 秦凤梧又去拜张良,求韩信,抄出批来,是仰江浦县查勒属实,再将股本呈验,然后给示开办各等语。秦凤梧不胜之喜。这个时候,南京城里已经传遍了。秦凤梧一面招股,一面请王明耀打电报到上海洋行里去,聘请那位矿师到来。矿师叫做倍立,据说在外国学堂里得过头等卒业文凭的,自接着了王明耀和秦凤梧的电报,就覆了一个电报,问他还是独办,还是合办,王明耀又覆了个电报,说是俟到宁再议。倍立就有些不耐烦,说:“中国人办事,向来虎头蛇尾,我倘然到了那里,他们要是不成功,我岂不白费盘缠?”就叫通事切切实实写了一封信说:“这趟到了南京,要是矿事不成功,非但来往盘缠要他们认,而且要照上海洋行里大班的薪水,有一天算一天。如能应允,就搭某日长江轮船上水,如不能应允,请给一回音。”这封信去后,不到一礼拜,回信来了,说:“准其如此”。倍立当时带了通事张露竹,逞赴南京。到了下关,轮船下了锭,早有秦凤梧派来的人跳上轮船,问账房可有个上海来的洋人叫倍立的。 账房回说:“那倒不知道。”刚刚被张露竹走过听见了,便迎上去,说明一切。那人连忙陪笑道:“原来是翻译老夫子。” 张露竹最乖觉,就问足下和秦观察是什么称呼?那人说:“在下姓边,家兄是秦观察那里的文案,兄弟不过在那里帮帮忙就是了。如今奉观察的吩咐,特特为为来接二位的。”张露竹道:“好说,好说。”小边就叫“来啊”,一声“是”,来了两个管家。小边说:“挑子来了没有?”管家说:“来了。”小边说:“张老夫子,请先引兄弟去见见贵洋东。”张露竹在前,小边在后,见了倍立的面。张露竹翻着外国话,说明来历,倍立和他拉了一拉手,小边问一共有几件行李,交给兄弟就是了,张露竹于是一件一件点给小边看。小边在身上掏出铅笔,记明在袖珍日记簿子上,又说敝东备有轿子,请二位上轿罢。倍立和张露竹谢了一句,出了轮船,坐上轿子,进城去了。这里小边把行李发齐了,自己押着,随着一路进城。倍立和张露竹到了秦凤梧家里,秦凤梧早已收拾出三间洁净屋子,略略置备了些大餐桌椅,又在金陵春番菜馆里借了一个厨子来做大菜,供给倍立。此刻秦凤梧家里,什么大边、小边、王八老爷,都在那里,热闹非常。秦凤梧王明耀和倍立见面,都是由张露竹一人传话。秦凤梧取出批禀给倍立看,倍立久居中国,晓得官场上的情形,看过批禀上印着制台的关防,知道不错。因和秦、王二人商量办法。商量了许久,商量出个合办的道理来。股分由倍立认去一半,其余一半,归秦、王二人,将来见了煤,利益平分,谁也不能欺瞒谁。现在用项,由秦、王二人暂“此处原文有缺失”,等倍立银子到了,再行摊派。当下五六个人磋磨了一两日,才把合同底稿打好,大边写中文,张露竹写西文,彼此盖过图章,签过字,倍立收了自己一分,又到驻宁本国领事那里去说明了。 大家见秦凤梧上头的公事又批准了,洋人又来了,入股的渐渐的多起来了。原定是二十万银子下本,倍立认去十万,秦、王二人只要弄十万就是了。不到半月,居然也弄到四万银子。秦凤梧把自己的积蓄凑了两万,又把些产业押掉了押了两方,约摸也差不多了。王明耀把山作抵,抵了两万银子。其余的,说是几时要,几时有。秦凤梧看这事有些眉目了,方才放心。一面就在自己门口,挂上一块宝兴煤矿公司的牌子,刻了几千分章程、股票、签字簿之类,也化了若干钱。倍立和秦、王、张这些人,又定出了大家的薪水,倍立是总矿师,每月五百两,张露竹一百两,秦凤梧正总办,王明耀副总办,每人三百两,大边文案,六十两,小边、王八老爷当杂差,每人三十两,从下月一号起薪水,大家都欢欣鼓舞起来。 倍立接连拜了几天客,又上了几天山,不但是江浦县,连南京一省都看过了。回来写出一篇外国字,张露竹替他翻出中文,说是:江宁上元县城东三十里栖霞山煤矿。苗不旺,矿“此处原文有缺失”在黏板岩中,厚不过六尺,质不佳。运道近,离水口约三里。下等。 上元县东南三十里钢夹山铜矿。矿苗旺,“此处原文有缺失”露头甚大,质系黏土,察似佳矿。开掘试验,方有把握。运道,附近宁沪铁路。上等。 上元县城东附郭钟山。全山皆石灰岩,可资建筑之料,玉石亦多,并无矿产。 上元县西北二十五里十二洞朱砂矿。黏板岩,中含紫褐质,似珠砂。矿须开掘化验,方知确实。下等。 上元县兴安山、宝华山、排头山、湖山、墓头、把辉山。 煤矿。苗均不旺,质亦不佳。下等。 上元县城东二十五里青龙山。煤矿。脉旺,前署江宁藩司开掘,旧坑约深五百尺,现有积水,戽干方知煤质良否。中等。 六合县城东十五里灵岩山。宝石,系美石属,被溪流磨刷光滑,又受酸化铁之染色,误为宝石。下等。 六合县城东二十五里西阳山。煤矿。系寻常岩石,中夹有植物之炭,非煤也。石质颇佳,堪供制造。下等。 六合县城北四十五里冶山。银矿。苗旺质佳,内含金银,并杂铜铁,质多少,须化分方明。运道离水约三里。上等。 江浦县城北五十余里杨家村。铁矿。苗旺,脉长十二里许,质佳。惟须开挖化验,方有把握。运道便。上等。 江浦县城北五十里崭龙桥。煤矿。系黑色黏土,非煤。下等。 临了,提起他们想开掘的那座山上的煤矿,说是苗旺质佳,山道便,上等。秦、王二人看了,喜之不尽。倍立考察过了,便要回上海,和洋行里定机器,又说:“现在南京无事,二位何不一同到上海,大家彼此在一块看图样,定机器,岂不更有个商量么?”二人听了,连说是极,各各收搭。张露竹和大边是一定要跟了去的。小边和王八老爷斟酌说:“现在我们无事,何不同他们一起去?听说上海好玩得很,我们借此也开开眼界。” 于是二人异口同声,对秦、王二人说了。秦、王二人自然答应。到了动身那日,秦、王先托南京一个有名的钱庄上,把银子先汇一半到上海预备零用及付机器的定钱。安排妥了,一个外国人,六个中国人,外国人带的侍者、厨子,中国人带的管家、打杂的,一起共有二三十人,轮船下水,是极快当的,过了一夜,就到了上海。倍立自和张露竹回行去,秦、王二人及大边、小边、王八老爷都上岸,住的是泰安栈,连管家打杂的,足足个占了六个大房间,每天房饭钱就要八九块,大家也不计较这个。便瞧亲戚的瞧亲戚,看朋友的看朋友,你来我往,异常热闹。起先秦、王二人为着机器没有定妥,住在栈房里守信,及至合倍立到什么洋行里定妥了机器,打好了合同,秦、王二人都说公事完了,我们应该乐一乐了,于是天翻地覆,胡闹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险世界联党觅锱铢 恶社会无心落圈套 话说秦凤梧王明耀二人,带了大小边、王八老爷那些人到上海来定机器,住在秦安栈。等到把机器定妥,付了若干定银,彼此各执合同为凭。倍立除了礼拜六、礼拜两日,常常到栈里来问问一切情形,平常也轻易不能出来。只剩了张露竹,每天打过四点钟之后,逍遥无事了,便约几位洋行里的同事,什么杜华窦、萧楚涛,一天天到栈房里,合着秦、王二人出去,却不约大小边、王八老爷那些人。那些人看得眼热,起先还要等秦、王二人出去了,方敢溜出栈房,后来竟是明目张胆了,吃了一顿中饭之后,各人穿各人的长衫,和秦、王二人分道扬镳。 有什么亲戚朋友去瞧他们,总是锁着房门,问问茶房,也不晓得他们的踪迹,只索罢了。再说秦凤梧本来是个大冤桶,化钱摆阔,什么人都不如他。这会有银子在手里,更是心粗胆壮,大菜馆吃大菜,戏馆里听戏,坐马车,逛张、愚两园,每天要化好几十块。王明耀是一毛不拔的,也混在里面,白吃白喝。 众人虽不喜欢他,也不讨嫌他。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王明耀人极圆通,又会凑趣,人家没得说的,他偏有说,人家没得笑的,他偏有笑,因此合秦凤梧的脾胃,所以言听计从。话休絮烦。 且说秦凤梧跟了张露竹洋行里那班人,天天闹在一起,吃喝玩笑,大家知道是个有钱的财主,恭维他观察长,观察短,秦凤梧也居之不疑。秦凤梧有天在席面上,看见人家手上都戴着钻石戒指,胸前佩着金打簧表,不觉羡慕起来,露了一露口风。那萧楚涛是何等脚色,就把这话记在心里了。第二天,行里刚完事,坐了包车到四马路升平楼门口歇下,上了楼,进了烟堂,堂倌阿虎迎着说:“萧先生,许久时候不来了。” 楚涛问:“庄先生可在此地?”阿虎用手指着道:“哪,哪,哪!”楚涛踅过去,庄云绅正吸得烟腾腾地。见了楚涛,丢下烟枪,招呼让坐。楚涛附着他耳朵,低低的说道:“有桩买卖作成你。”云绅听了这句,更凑近一步。楚涛道:“有个寿头模子,要买一只钻石戒指,一只金打簧表,你可有些路道?” 云绅皱了一皱眉头道:“他一起肯出多少价钱呢?”楚涛道:“戒指要大、要光头好,一两千不算什么事,金打簧表只要八成头的就是了。”云绅道:“有有有,今天晚上在迎春坊花如意家等我。”楚涛拱手道:“费心,费心。”站起身来想走。 云绅打着洋泾话说了三个字,是“康密兴”,楚涛不等他说完,接着说了“也斯”两字,头也不回的去了。到了晚上,楚涛如期而往,云绅已经在那里了。在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只光华灿烂的钻石戒指。楚涛接过来问道:“什么价钱?”云绅道:“足足九个克利,二百块钱一个克利,是上海的通行价钱,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让掉些罢,算是一千五百块钱,不能再减丝毫的了。”楚涛又问打簧表,云绅在纽扣上解下一个来说,是:“八开头金子,不过一百上下,随你斟酌罢。”楚涛当下把二物藏好,别了云绅,走出花如意家,肚里寻思,必须如此如此,方能沾些油水。主意打定,一径出西安坊,到了平安平,找着高湘兰的牌子,登登登直上楼头,问秦大人可曾来?娘姨答应不曾来。又问湘兰可在家?娘姨答应出局去了,约摸要回来了,请等一等。楚涛进得大餐间里,娘姨把电气灯旋亮,照例敬茶敬烟。不多时,湘兰回来了,楚涛把刚才的主意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湘兰何等乖觉,满口答应。 楚涛自然欢喜,把话说完了,就回去了。 第二天,是秦凤梧在湘兰家大排筵席,在座的自然是王明耀、张露竹、杜华窦、萧楚涛那一班人,楚涛更是全副精神,帮着秦凤梧招呼一切。及至入了席,上了几道菜,湘兰方才从外面从从容容的回来。斟过了酒,在秦凤梧背后坐下,唱了一出京调,大家喝采。少时,别人叫的局出陆续来了。吃过稀饭,已是酒阑灯灺的时候,众人都称谢走了。独有楚涛躺在炕上抽烟,秦凤梧在房里打圈儿。湘兰卸过妆,走了进来,坐在炕旁边一张杌子上,忽然问楚涛道:“萧老耐只戒指出色哙,几时买格介。”楚涛慢洋洋的答道:“是一个朋友押勒我处,押三千块洋钱,耐看阿值?”说着,把戒指除了下来。湘兰接在手中,做出爱不忍释的样子,说:“实头出色,只怕上海寻勿出第二只格载。”二人问答的时候,秦凤梧眼光已注在戒指上了。 及听这番说话,不由得不走过来。湘兰递在秦凤梧手中,说:“秦大人,耐阿要看看?”秦凤梧接过,套在自己指头上,刚刚合式,便说:“我正要买这个,不知道楚兄可肯让给兄弟?” 楚涛一听,上了钩了,故意的说道:“凤翁要呢,兄弟原无不可。但是,这个戒指,并非兄弟自己的,是一个朋友押在兄弟那里的,那朋友不过因一笔款子筹划不过来,所以才在兄弟那边暂时押了三千块洋钱,不久就要来赎的。凤翁如果赏识,等兄弟问过那位朋友,方敢作主,现在却不能答应。”秦凤梧沉吟道:“三千块钱似乎贵了些。”楚涛笑道:“兄弟那朋友买来的时候,足足三千五百块钱。凤翁说是不值,请问湘兰就知道了。还有一说,现在那朋友并不要卖,凤翁可以无须议论价钱。”秦凤梧面上一红,湘兰早接科道:“勿是倪海外金钢钻戒指勒,倪手里出进呒不一百只,也有八十只哉。秦大人耐要说该只戒指勿值实梗星铜钱,秦大人耐勿动气,耐还勿懂勒海勒。”秦凤梧被他二人一番奚落,不觉大难为情,心里想转过面子来,勉强说道:“兄弟生平酷好珠宝玉器,家里什么都有,有什么不懂吗?刚才说的,乃是笑话。岂有这样大、这样光头足的戒指,连三千块钱都不值吗?如今简直请楚兄去和令友说,兄弟愿出原价,叫他无论如何让给兄弟就是了。”楚涛点头道:“可以可以,明日再来回复罢。”湘兰在旁边嚷道:“萧老,耐好格,耐倒答应仔秦大人哉,耐阿晓得倪心里实头中意勿过,要想买哩呀。”楚涛道:“秦大人是要好朋友,不得不先尽他。如果秦大人明天不要,我对那朋友说,让给你可好?”湘兰无语,仍把戒指送还楚涛。楚涛又抽了一两筒烟,说:“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摸出一个金打簧表来,只一揿,听见当的一下。秦凤梧又要借看,看了一会说:“可好?再费楚兄的心,照这样子,明天也替兄弟找一个。”楚涛道:“凤翁如果欢喜这个,兄弟明天就奉送。” 秦凤梧道:“那是不敢当的。”楚涛道:“自家朋友,何销客气?”说完,又道了谢,才别过秦、高二人回去。明日午后,秦凤梧起身过迟,匆匆忙忙吃完了饭,就坐马车到后马路钱庄上,划一张三千五百块钱的即期票子,收好在靴页里。到了晚上,在湘兰家里便饭,等萧楚涛等到十点多钟,楚涛来了,吞吞吐吐的说道:“起先那朋友一定不肯,说我现在尚不至于卖东西过日子,等我穷到那步田地,你再和我想法子罢。无缘无故碰了这个大钉子,冤枉不冤枉?”秦凤梧忙接着问道:“后来怎么样?”楚涛道:“他既然将钉子给我碰,我少不得要顶他,说既然如此,你把这东西赎了去罢,我这一笔款子,现在有要用,费你的心罢。他说:“期还没有满,你怎样好逼我?” 我说:“我为着期不曾满,所以和你来商量,要是满了期,你的东西变了我的了,我还来请问你么?”后来说来说去,他总算应允了。凤翁见委这桩事,幸不辱命。”说罢,仍旧把盒子取了出来,送在秦凤梧手中。秦凤梧连连称谢,摸出靴页子,拿出票子,交给楚涛。楚涛又摸出打簧表说:“昨天晚上说过奉送,务请凤翁赏收。”秦凤梧推之至再,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收他的。还是湘兰说:“只把打簧表,也有限得势格,既然萧老送拨耐末,耐老老实实罢。耐将来有舍物事,也可以送还哩格。”楚涛道:“到底湘兰先生说得是,凤翁,你不必客气了。” 秦凤梧道:“既如此,只得权领了。”这事交割清爽之后,二人又谈了些别的天,直到打过十二点钟,用过稀饭方散。 楚涛无意中得了二千块钱大利息,喜欢得一夜不曾睡觉,明天掉了现的,找着了庄云绅,付了一千五百块洋钱,余多二千块洋钱,不知与高湘兰如何拆法,那也不晓得了。 再说秦凤梧自得了这两件东西之后,洋洋得意,到了栈房里拿给众人看,众人都异口同声的称赞,秦凤梧更是兴头。又过了两天,秦凤梧到高湘兰家去,其时已是九月初了。”秦凤梧尚穿着银鼠袍子,湘兰说:“秦大人格件袍子,勿时路格哉!” 秦凤梧皱着眉头道:“我的衣裳,都是从家里带了来的,我打算一半个月就要回去的。于今一等等了三个多月了,已经叫家人回去取衣裳,家人还不曾来。要是在上海买,恐怕买不出好的来,这真正为难呢。”湘兰说:“勿要紧,倪格裁缝蛮好格。”秦凤梧道:“那就托你罢。”不到三日,又到湘兰那里去,湘兰笑嘻嘻的,叫娘姨把秦大人的衣裳拿出来。秦凤梧一看,是件簇斩全新的湖色外国缎于的灰鼠袍子,元色外国缎的灰鼠马褂,束红外国缎的灰鼠一字襟坎肩儿,又清爽,又俏丽。秦凤梧连忙换了,走到着衣镜前一照,觉得自己丰度翩翩,竟是个羊车中人物了,忙问湘兰一共是多少料钱,多少工钱。 湘兰说:“倪格裁缝帐是到节浪算格,现在要约是约勿出格。” 秦凤梧无奈,只好让他去。事有凑巧,当天晚上同了湘兰到戏馆里去看戏,在包箱里蓦然碰见了几个熟人。一个是南京候补道现在当下关厘局的余养和余观察,一个是制台幕友候选道陈小全陈观察,二人和秦凤梧的老子都有年谊,秦凤梧只得站起来招呼老年怕。余观察揩了揩眼镜,重复戴上,朝他细细的瞧了一遍,口里说:“凤梧世兄好乐呀!”又啧啧的道:“好漂亮,好漂亮!”陈观察也跟在里头附和了一阵。秦凤梧觉得有些坐不住,看到一半,悄悄的溜了。这余、陈两观察是制台委他们来密查一桩事的,不过一两天就查明白了,赶紧要回省销差的。到了南京,少不得逢人遍告说:“秦某人如何荒唐法子,带了窑姐儿,彰明较着的在戏馆里看戏,身上打扮的和戏子一样。”那些话头,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宝兴公司股东耳朵里去了,大家都有些不愿意。有两个大股东,会了那些小股东,写了封公信,问他事情如何样了?一面止住南京庄上不要汇银子下去。秦凤梧接到了这封信还不着急,后来为着存在上海钱庄上的头两万银子,除了付机器定银去了六七千之外,以及同事薪水、栈房、伙食、零用开销,差不多一万了;秦风梧自己买这样,买那样,应酬朋友,吃酒碰和,毛毛的也有一万了。因为南京庄上还有头两万银子,便有恃无恐,打个电报下去,催他们汇银子。一连两三个电报,毫无影响,这才慌了。 再去问了倍立,倍立说,只要机器一到,他的银子现成。秦凤梧无法,又和张露竹暂挪了千把两银子。够得什么?不到几天,早已光了。南京那些股东的信,更是雪片一样的下来。看看制台衙门里验费的限期快到了,机器尚无消息,倍立那面的股分,是要跟着机器一起来的,心里十二分不自在。高湘兰已经开口和他借三千块钱,这一下子,把他弄得走头无路了,只好不去。 湘兰屡次打发人到泰安栈里去看,总看不见,湘兰也发了急了。 天天打发人在各马路上等候,候了两天半候着了,秦凤梧吩咐马夫加鞭快走,马夫不敢不依,一转眼间,又风驰电掣的去了。 湘兰恨极,打听得秦凤梧那天在一家人家里吃饭,湘半坐了自己的马车,候在那家人家的门口。秦凤梧下午方才出来,见了湘兰,疾忙跳上马车,湘兰紧紧跟着,跟了他在大马路一带绕了一个圈子,秦凤梧这时最好有个地洞钻了下去。一直跟到后马路一“此处原文有缺失”钱庄上,秦凤梧进去了,央告钱庄上的掌柜,劝湘兰回去,明天必有下文。湘兰发话道:“哩耐今朝盘拢,明朝盘拢,倪也寻得苦格哉。请耐进去搭哩说一声,要是明朝呒不下文,勿怪倪马路浪碰着子倪,要拨勿好看拨哩格。”说完,叫马夫阿桂驱车径去。钱庄上掌柜进去,回复了秦凤梧,秦凤梧正惊得呆了,听了钱庄上掌柜的话,心上踌躇了半响,一想只好去寻萧楚涛了。于是派人把萧楚涛寻着了,子午卯酉告诉了他一遍。楚涛笑道:“凤翁,不是我兄弟来埋怨你,这却是你凤翁不是。你想,他要是不想敲你凤翁的竹杠,他那里肯化那些本钱?”秦凤梧这才恍然,又央告楚涛去说。楚涛去了,拿了一篇帐来,说连酒局帐、裁缝帐一共是一千多块钱。秦凤梧吓得吐出了舌头,央告楚涛去说。求他减掉些,后首讲来讲去,总算是八百块钱,限三天过付。秦凤梧东拼西凑,把这事了结了。看看在上海站不住了,趁了船一溜烟直回南京。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阅大操耀武天津卫 读绝句订交莫愁湖 话说秦凤梧自从溜回南京之后,到各股东处再三说法,各股东都摇头不答应,大家逼着他退银子,要是不退银子,大家要打了公禀,告他借矿骗银。秦凤梧人虽荒唐,究竟是书香出身,有些亲戚故旧,出来替他打圆场,一概七折还银,掣回股票,各股东答应了,少不得折买田产,了结此事。谁想上海倍立得了消息,叫张露竹写信催他赶速另招新股,机器一到,就要开工的。如果不遵合同,私自作罢,要赴本国领事衙门控告,由本国领事电达两江总督捉讯议罚,秦凤梧得了这个消息,犹如打了一个闪雷,只得收拾收拾,逃到北京去了,倍立这面也只得罢休。只苦了在宝兴公司里办事的那些人,什么大小边、王八老爷,住在上海栈里,吃尽当光,还写信叫家里寄钱来赎身子。其中只便宜了王明耀,一个钱没有化,跟着吃喝了一阵子,秦凤梧动身的第二日,他也悄悄的溜了。一桩天大的事,弄的瓦解冰销。中国人做事,大概都是如此的。 如今且把这事搁起,再说余观察。余观察是武备学堂里的总办,从前跟着出使日本大臣崔钦使到过日本,崔钦使是个胡涂蛋,什么都不懂。余观察其时还是双月选的知府,在崔钦使那边当参赞,什么事都得问他,因此他很揽权。崔钦使任满回国,便把他保过了班,成了个分省补用的道台了。后来又指了省分,分发两江候补制台。本来和他有些世谊,又知道出过洋,心里很器重他。候补不到半年,就委了武备学堂总办。他为人极圆转,又会巴结学生,所以学生都欢喜他,没有一个和他反对的。他于外交一道,尤为得法。在日本的时候,天天在燕会场中同那些贵族、华族常常见面,回国之后,凡是到南京来游历的上等日本人,没有一个不去找他的,他也竭诚优待。因此人家同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余日本,后来叫惯了,当面都有人叫他余日本,他也没奈何。这年秋天,北洋举行大操,请各省督抚派人去看操,余日本是武备学堂总办,又是制台跟前顶红的,这差使自然派他了。预先两月,委札下来,余日本辞过行之后,带了几个教习,几个学生,搭轮船到天津,到了天津,暂时住在客栈里,第二日上直隶总督行辕禀安禀见。随班见了直隶总督方制台,照例寒喧了几句,举茶送客。顺便又拜了各当道,有见的,有不见的,不必细表。 再说这回行军大操,是特别大操,与寻常不同。方制台高兴得很,请各国公使、领事以及各国兵船上的将弁另外派了接待员,就是中西各报馆访事的,也都一律接待,也算很文明的了。预先三日,发下手谕,派第几营驻扎何处,第几营驻扎何处,衣服旗帜,分出记号。大操那日,刚刚亮,方制台骑着马,带着卫队,到了主营。各营队官、队长,按礼参了堂,外面军乐部,秦起军乐,掌着喇叭,打着鼓,应弦合节。方制台换过衣服,穿了马褂,袖子上一条一条的金线,共有十三条,腰里佩着指挥刀,骑着马,出得主营,拣了一块高原望得见四面的,立起三军司命的大旗子,底下什么营,什么营,分为两排,都有严阵以待的光景。两面秦起军乐,洋教习一马当先,喊着德国操的口令。但听见那洋教习控着马,高声喊道:“安特利特!”这“安特利特”是站队,两边一齐排了开来。洋教习又喊“阿格令斯”。“阿格令斯”是望左看,两边队伍,一齐转身向左。洋教习又喊“阿格令斯”。“阿格令斯”是望左看,两边队伍,一齐转身向左。洋教习又喊“阿格来斯”。“阿格来斯”是望右看,两边队伍又一边转身向右。 洋教习又喊“阿格克道斯”。“阿格克道斯”是望前看,两边队伍又一齐向前。行列十分整肃,步伐十分齐整。方制台看了,只是拈髯微笑。洋教习又喊“勿六阿夫”。“勿六阿夫”是把枪掮在肩上,两边队伍一齐把枪掮在肩上。洋教习又喊“勿六阿泼。”“勿六阿泼”是把枪立在地下,两边队伍一齐把枪立在地下。洋教习又喊“勿六挨赫笃白兰山西有”。“勿六挨赫笃白兰山西有”是用两手抱抢,两边军队,一齐两手抱着枪。 洋教习演习过口令,便退至阵后。这时阅操的各国公使署代表人,各国领事馆代表人,跟着参赞书记,以及中国各省督抚派来的道府,余日本也在内,身上都钉着红十字的记号,东面一簇,西面一围。说时迟,那时快,两边行军队伍,已分为甲乙二垒,大家占着一块地面,作遥遥相对之势。勿然甲营里有一骑侦探来报,说是乙营已遣马兵来袭,甲营预备迎敌,分道埋伏,一个个都蹲在树林里,草堆里,寂静无声。等到乙营马兵扑过来,甲营埋伏尽起。枪声如连珠一般,当中夹着大炮轰天震响。乙营看看不敌,传令退出,甲营趁势追赶,追赶不到两三节路,谁知被乙营的接应包抄上来,困在该心。甲营左冲右突,竟无出路,两面枪炮声,上震云霄,四面都是火药气。有两位年纪大点的道府,一个个都打恶心。甲营正在支持不住,忽然天崩地塌一响,黑烟成团结块,迷得人眼睛睁不开。大家以为甲营一定全军覆没了,虽是假的,看的人也觉得寒心。谁知这一响,是甲营地雷的暗号,一响过了,黑烟渐完,乙营已不晓得什么时候被甲营占了去了。乙营见自己主营有失,把围登时解了,分作两队,作前后应敌之势,一队向外边打,自行断后,一队向里边打,回救主营。甲营刚刚据了乙营,正打算遣马兵守住路口,及至看见乙营已经回来了,一时措手不及,只得把兵分为两队,守住路口。乙营主将看见甲营没有什么预备,就摇旗吶喊,扑将过来。甲营两队兵,觉得自己太单弱了,各向自己军队奔去,合做一大股,竭力抵御。乙营再三猛扑,甲营毫不动摇。甲营又在一大股里分出两小股,作为接应,将要得手,忽被乙营马兵冲散,顷刻之间,化为两截,首尾各不相顾。甲营主将指挥自己军队,退守高原,乙营仰攻不及,反为甲营所击,大败而回。方制台传令收兵,一片锣声,甲乙两营,俱备撤队。这时也有下午四点多种了。方制台依旧骑着马,下了高原,前呼后拥的回转衙门。这里各省道府,有两位带干粮的,尚勉强得过,有两位没有带干粮,以及发了烟瘤的,都一个个面无人色,由家人们架上轿子,飞也似的抬了回去。许多外国人,都提着照相器具,排着脚步谈笑而归。余日本刚刚看昏了,什么都忘记了,少时方觉得有点腰酸腿软,便也跟着他们回栈房。一连看了十来天,不过阵法变动而已,并没有什么出奇制胜的道理。等到操毕了,各督抚派来的阅操道府纷纷回去,余日本仍旧趁轮船回到南京,上院销差。种种细情,不必再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一年。余日本在官场上获制台之宠,下得学生之欢,倒也风平浪静。到了第二年六月里,余日本有个儿子,叫做余小琴,是在外国留学的,自然是日本东京了。到了六月里,学堂里照例要放署假,余小琴已是两年不曾回国了,这回告了暑假,先打电报给余日本,说他要回中国一趟。余日本自是欢喜,便打覆电,催他快来。 余小琴就搭了长崎公司船,不多几天,已到上海,再由上海搭长江轮船到南京。栈房里替他写了招商局的票子,余小琴一定要换别家的,人家说道:“招商局的船又宽大,又舒服,船上都是熟识的,为什么要换别家呢?”余小琴道:“我所以不搭招商局轮船之故,为着并无爱国之心。”栈房里拗不过他,只得换了别家的票子,方才罢了。到了南京之后,见过他的父亲,余日本不觉吃了一惊。你道为何?原来余小琴已经改了洋装,剪了辫子,留了八字胡须。余日本一想剪辫子一事,是官场中最痛恶的,于今我的儿子刚刚犯了这桩忌讳,叫制台晓得了,岂不是要多心么?就力劝小琴暂时不必出去,等养了辫子,改了服饰,再去拜客。余小琴是何等脾气,听了这番话,如何忍耐得?他便指着他老子脸,啐了一口道:“你近来如何越弄越顽固,越学越野蛮了?这是文明气象,你都不知道么?”余日本气得手脚冰冷,连说:“反了!反了!你拿这种样子对付我,不是你做我的儿子,是我做你的儿子了。”余小琴冷笑道:“论起名分来,我和你是父子,论起权限来,我和你是平等。你知道英国的风俗么?人家儿子,只要过了二十一岁,父母就得听他自己作主了。我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你还能够把强硬手段压制我吗?”余日本更是生气,太太们上来,把余小琴劝了出去。余小琴临走的时候,还跺着脚,咬牙切齿的说道:“家庭之间,总要实行革命主义才好。”自此以后,余日本把他儿子气出肚皮外,诸事都不管他了。余小琴乐得自由。 其时制台有个儿子,也打日本留学回来,性质和余小琴差不多,同校的朋友,把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冲天炮。回国的时候,有人问他回国有什么事?他却侃侃而谈的道:“我打算运动老头子。”人家又问:“运动你们老头子到什么地位,你才达其目的呢?”他答道:“我想叫他做唐高祖,等我去做唐太宗。”人家听了,都吐舌头。他到了南京,在制台衙门里住了几天,心上实实在在不耐烦,对人长叹道:“虚此行矣!”问他这话怎讲?他说:“老头子事情实在多的了不得,没有一点儿空,如有一点儿空,我就要和他讲民族主义了。那里知道他一天到晚不是忙这样,就是忙那样,我总插不下嘴去,奈何奈何?”他有一天带了两三个家人小子,在莫愁湖上闲逛。这莫愁湖是个南京名胜所在,到了夏天,满湖都是荷花,红衣翠盖,十分绚烂。湖上有高楼一座,名曰胜棋楼,楼上供着明朝中山王徐达的影像。太平天国末期,清兵攻下南京,诓说都是曾国藩一人之力,追念他的勋绩,故在中山王小像的半边,供了曾国藩一座神主,上面有块横额,写的是“曾徐千古”。这日,冲天炮轻骑简从,人家也看他不出是现在制台的少爷,在湖边上浏览一回,热得他汗流满面,家人们忙叫看楼的,在楼底下沿湖栏杆里面搬了两张椅子,一个茶几,请他坐了乘凉。冲天炮把头上草帽除下,拿在手里,当扇子扇着,口中朗诵梁启超黄沙莽莽赤乌虐,炎风炙脑脑为涸。乃知长住水精盘,三百万年无此乐。 乱了一会,只见柳荫中远远有一骑马慢慢的走过来。定眼细看,那马上的人,也是西装,手里拿着根棍子,在那里狠狠打他那马,他越打,那马走得越慢,又走了几十步,把他气急了,一跳跳下马来,拣棵大树系好了马,履声橐橐的过了九曲桥,走进胜棋楼,和冲天炮打了个照面。冲天炮十分面熟,想不起在那里会过的。正在出神,他也瞧了冲天炮一眼,绕着胜棋楼转了几个圈子,像是吟诗的光景。一会儿在身上掏出一支短铅笔,拣一块干净墙头上,飕飗飕飗的写下几行。冲天炮还当写的是西文,仔细一看,却不是的,原来是一首中国字的七绝诗。冲天炮暗暗惊异,定晴细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静对湖天有所思,荷花簇簇柳丝丝。 休言与国同休戚,如此江山恐未知! 冲天炮不觉跳了起来,说:“好诗好诗!非具有民族思想者,不能道其只字。”那人谦逊道:“见笑见笑。”冲天炮不由分说,把他拉过来,叫家人端把椅子,和他对面坐下,动问名姓,原来就是余小琴。当下冲天炮掏了一张西文片子给他,他也掏张西文片子给冲天炮,二人高谈阔论,讲了些时务,又细细一问,才知道在东京红叶馆会过面的。二人越谈越对劲,却不外乎自由平等话头。冲天炮的家人过来说:“天快晚了,请回去罢。”冲天炮一看表,已是五点多钟了,就约余小琴上金陵春吃大餐去,余小琴一口气答应了。二人上了马,沿堤缓缓而行,进了城,穿过几条街巷,到了金陵春门口。二人进去,马匹自有家人照管。二人到得一间房间里,侍者泡上茶来,送上菜单纸。二人各拣平日喜欢吃的写了几样,侍者拿了菜单下去。少时又跑上来,对着二人笑嘻嘻的道:“有样菜没有,请换了罢。”二人问是什么菜,侍者指着“牛排”二字,二人同声道:“奇了,别的没有,我还相信,怎么牛排会没有起来?” 侍者道:“本来是有的,因为这两天上海没有得到。”冲天炮不禁大怒,伸手一个巴掌,说:“放你娘的屁!”侍者不知他们二人来历,便争嚷起夹。冲天炮的家人听见了,赶了上楼,吆喝了侍者几句,侍者方才晓得他的根底,吓的磕头如捣蒜。 冲天炮说:“你不用装出这个奴隶样子来,饶了你罢。”侍者方才屁滚尿流的下楼。二人又要了两种酒对喝着,喝到黄昏时候,执手告别,各自归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声东击西傻哥甘上当 树援结党贱仆巧谋差 却说冲天炮虽是维新到极处,却也守旧到极处。这是什么缘故呢?冲天炮维新的是表面,守旧是的内容。他老人家是一位现任制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又是一位的的真正的少大人,平日自然居移气,养移体。虽说他在外洋留学,人家留学的有官费的,有自费的,官费的还好,自费的却是苦不胜言。 冲天炮到外洋留学,不在二者之例,又当别论。先是他老人家写了信,重托驻扎该国公使时常照拂,等到出门的时候,少不得带了几万银子,就是在半路花完了,也只消打个电报,那边便源源接济。所以冲天炮在外洋,无所不为,上馆子,逛窑子,犹其小焉者也。古人说的好,人类不齐,留学生里面既有好的,便有歹的,那些同门的人,见他是个阔老官,便撮哄他什么会里捐他若干银子,什么党里捐他若干银子,冲天炮年纪又小,气量又大,只要人家奉承他几句,什么“学界巨子”,“中国少年”,他便欢喜得什么似的。有些同门的摸着了这条路道,先意承旨,做了篇什么文,写上他的名字,刊刻起来,或是译了部什么书,写上他的名字,印刷起来,便有串通好的人拿给他瞧。他起先还存了个不敢掠敢掠美之心,久而久之,便居之不疑了。那些同门的,今天借五十,明天借一百,冲天炮好不应酬他们吗?所以他在外洋虽赶不上辞尊居卑的大彼得,却可以算乐善好施的小孟尝。这番回国,有些同门的恋恋不舍,无奈冲天炮和他们混得有些厌烦了,就借省亲为名,搭了轮船,废然而返。及至到了南京之后,见着老人家的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的行径,不禁羡慕,暗想我当初错了主意,为什么放着福不享,倒去作社会的奴隶,为国家的牺牲呢?住的日久了,一班老奸巨猾的幕府,阴险狠毒的家丁,看出了他的本心,渐渐把声色货利去引诱他。冲天炮本是可与为善,可与为恶之人,那有不落他们圈套之理?这时他的密切朋友,就是在莫愁湖上遇见的余小琴,自从在金陵春一谈之后,成了知己,每天不是余小琴来找冲天炮,就是冲天炮去找余小琴。一对孩子,正是半斤八两,文明的事做够了,自然要想到野蛮的事了,维新的事做够了,自然要到守旧的事了。若论心地,冲天炮是傻子,余小琴是乖子。余小琴一想他是制台的少爷,有财有势,我的老人家虽说也是个监司职分,然而比起来,已天差地远了。于今我和他混,我就是不沾他什么光,想他什么好处,人家也得疑心我,何如索性走这条路,等他花几个,我乐得夹在里头快乐逍遥?主意打定,便做起蔑片来。冲天炮本来拿他当知己的,今番见他如此卑躬折节,更加满意,游山玩水,是不必说了,就是秦淮河、钓鱼巷,也有他们的踪迹。冲天炮维新到极处,独于女人的小脚,却考究到至精至微的地步。那时秦淮河有两个名妓,一个叫做银芍药,一个叫做金牡丹,二人裙下莲钩,都是纤不盈握的。这一桩先对了冲天炮的胃口,余小琴是无可无不可的,也自然随声附和。今天八大八,明天六大六,花的钱和水淌的一般,他也不知爱惜;余小琴吃了残盘剩碗,已十分得意了。那家老鸨打听得冲天炮是现任制台心头之肉,掌上之珠,那种恭维,真是形容不出。又晓得余小琴是冲天炮的知己,悄悄叫金牡丹、银芍药暗地里和他要好,要等他在冲天炮面上敲敲边鼓。余小琴既得了这宗利益,那有不尽心竭力的? 偏偏这些时制台病了,是痰喘症候,冲天炮嚷着要请外国大夫瞧,有些人劝道:“从前俞曲园挽曾惠敏公的对子上说是:『始知西药不宜中』少大人还须留意。”冲天炮道:“好个顽固的东西!”马上打电报到上海,请来一个外国大夫,叫做特椤瓦。三天到了南京,翻译陪着进了衙门,冲天炮接着,寒喧了几句,陪到上房瞧病。特椤瓦告诉冲天炮道:“这病利害,要用药针。”冲天炮也糊里糊余的答应了。幸亏旁边姨太太上来拦阻,说:“大人上了年纪,这几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里还禁得起药针呢?”特椤瓦听了,便用一副小机器,里面同煤炉一样,烧着火酒,上面有只玻璃杯子,怀里倒了满满的一杯药水,下面烧着了药,水在杯子里翻翻滚滚,另外有条小皮管子,一头叫制台含着受他的蒸出来的汽水,不多片刻,果然痰平了许多。冲天炮十分佩服,因请特椤瓦住在外书房里,每天进来瞧病。看看过了一个礼拜,制台也能见客了,冲天炮才能够脱身出外。 这个挡口,余小琴和金牡丹、银芍药正打得火一般热,老鸨乌龟通同一气,单把冲天炮瞒在鼓当中,可怜冲天炮那里会知道?这天闲了,踱到钓鱼巷,进了门,乌龟一齐站起,说:“少大人来了。”冲天炮大模大样,一直到金牡丹的房里,却是空空的。冲天炮甚为诧异,侧着耳朵一听,银芍药房里好象有好几个人说笑的声音,冲天炮蹑手蹑脚的一步步掩进去,却被一个娘姨看见,说道:“啊呀!少大人!你要吓谁呀?”银芍药房里说笑之声顿时寂静,揭开门帘一看,两人都坐在“此处原文有缺失”沿上,并无第三个人。冲天炮疑心顿释。二人看见冲天炮,连忙迎着说;“少大人多天不来了,想坏我们两人了。”冲天炮便把在衙门里服伺老大人病体的话说了一遍。正在热闹之际,门帘一揭,余小琴钻进来了,说:“好呀!我正到你那里去找你,谁知你已经鸦雀无声的跑了来了。”冲天炮连忙让坐。这时已是九月天气,余小琴虽是西装,却把头发留到四寸多长了,披在背后,就同夜叉一般。金牡丹、银芍药看着好笑。余小琴忽然在身上掏出一块洋钱,五个角子,对他们道:“叫伙计去买点水果,挑点鸦片烟来。”冲天炮一手抢过去呢:“算了罢!”一面说,一面去摸裤子袋。余小琴道:“你这又何苦呢?难道不是一样的钱?”原来南京钓鱼巷的规矩,无论买水果,买点心,都是要客人挖腰包的。即如到什么大餐间、酒馆里去应条子,临去的时节,还要问客人讨两角洋钱的船钱哩。说休絮烦。 再说余小琴见冲天炮执意不肯要他挖腰包买水果、挑烟,只索罢了。不多时刻,装上一盘梨子来,又是一盒清膏。余小琴移过一盏烟灯,烧起烟来。冲天炮道:“怎么你也会这个了?” 余小琴道:“不过玩玩罢了,谁有什么“此处原文有缺失”头呢?”冲天炮道;“不然。我们那里有位书启师爷,姓黄叫黄贵敏,他的烟最讲究,是京城里带出来的,叫做“陆作图”,前两天我因为服伺老头子闹了个人仰马翻,身子有些支持不住了,黄贵敏就劝我吸两筒烟,我起初正言厉色的对他说道:“这是亡国的材料,弱种的器械,足下不可以自误者误人!”黄贵敏只是嘻嘻的笑,说:“少大人不妨事的。这样对象,在外国原是药品,把他医伤风咳嗽的,不过到了中国,人家把他来代水旱两烟,久而久之,遂成了一样害人对象。现在看你疲乏了,所以劝你吸两筒烟。你既然执定了这个渴不饮盗泉,饥不食漏脯的宗旨,我也不敢进辞了。”我听了他这两句话说,心里忐忑了半响,又想敷衍他的面子,说:“老夫子别动气,我是说着玩儿的。既如此,我就试试看。”黄贵敏这才欢喜,连忙装好了一口,递将过来。我躺下去抽得一两口,觉得异香蓬勃,到后来竟是精神百倍,毫无倦容,你想这件东西奇怪不奇怪?”余小琴道:“可是你于今也相信。”说着,冲天炮在他对面躺下,金牡丹、金芍药分坐两边。冲天炮对余小琴道:“我有一两礼拜不出来了。天天在衙门里闷不过,今天好了,赛过皇恩大赦了。看看天也不早了,我们不必上馆子了,就叫他备个便饭罢。” 余小琴道:“好”金牡丹、银芍药听了,便喊伙计,叫他吩咐厨房里预备一桌便饭,说是戴帽子的,外加两块钱鸭子。原来南京钓鱼巷的规矩,除了满汉席没有一定的价钱,一百二百随人赏,其余八大八的是二十八块钱,六大六的是二十四块钱,常酒是十一块钱,便饭五块钱,如两块钱就有鱼翅,叫做“例菜戴帽子”,再加两块就有鸭子。于今冲天炮喊下去的那桌便饭,如鱼翅,加鸭子,共是九块钱。等到掌灯。伙计上来调排杯着,冲天炮也不请客,就和余小琴对面坐下,金牡丹、金芍药二人打横。饮酒中间,冲天炮谈起老人家病后精神不振,不能办公事,尽着他们幕府胡弄局,实在不成事体。余小琴低头不语,像有心事的一般。冲天炮是个粗人,并不理会。吃过了,伙计把残肴撤去,送上茶来。二人谈谈说说,更有金牡丹、银芍药姊妹陪着,颇不寂寞,就在烟榻上鬼混一夜。 到了次日,二人睡醒,已是午牌时分了。盥漱过,吃过饭,金牡丹、银芍药把头梳好,便要二人请他坐马车去逛下关,二人却不过情,只得答应了。当下收拾收拾,冲天炮早已叫家人把马车配好,便两人一部,风驰电掣,径往下关而来。原来南京的下关无甚可逛,不过有几家洋货铺子。跟着一家茶酒铺子,叫做第一楼。当下马车到了第一楼门口,冲天炮搀着金牡丹,余小琴搀着银芍药,在马路上徘徊瞻眺。金、银两姊妹看见一座洋货铺,陈设得光怪陆离,便跨步进去。余小琴极坏,嘴里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到前面去小解来就来的。”说完扬长而去。冲天炮不知底细,领着金、银两姊妹进了洋货辅子,金、银两姊妹你要买这个,他要买那个,闹了个乌烟瘴气。掌柜的知道冲天炮是制台衙门里贵公子,有心搬出许多目不经见的货物,金、银两姊妹越发要买,拣选了许久,拣选定了,掌柜的叫伙计一样一样的包扎起来,开了细帐,递在冲天炮手中。冲天炮一看,是二百九十六元三角,冲天炮更无别说,要了纸笔,写了条子,签上花押,叫店里明天到制台衙门里小账房去收货价。这里金、银两姊妹嘻嘻哈哈的叫跟去的伙计,把东西拿到马车上,坐在上边看好了。 冲天炮又领着到第一楼来,刚上楼梯,觉得背后格嗒格嗒的皮鞋声响,回头一看,却是余小琴。冲天炮说:“你这半天到那里去了?”余小琴道:“我在前面小解完了,想要回到洋货铺子里来找你们,不料碰着了一熟人,站在马路上谈了半天,等我回去找你们,你们已不知去向。我心里一算计,你们必到此地来,一进门就看见你的背后影。本来想吓你一下的,于今可给你看见了。”说罢哈哈大笑。冲天炮点头不语。 上得楼去,拣了一个座头,跑堂的泡上参片汤来,四人喝着,又要了点心吃过。马夫来催了几遍,冲天炮惠过了钞,相率下楼,上了马车,一路滔滔滚滚,不多时刻已进了城。马车停了,伙计们驼着金、银两姊妹自回钓鱼巷。 这里冲天炮因为一夜没回去,心上有点不好意思,匆匆的和余小琴作别了,自回衙门。余小琴知道冲天炮今夜不会再到钓鱼巷了,在街上教门馆子里吃过一顿晚饭,然后干他的营生去了。不必细表。 再说冲天炮这人,极其粗卤,外面的利害,一些儿不懂。 他虽在衙门里,却是不管别事的,便有些幕府串通了他的底下人,拿了他的牌子,到外头去混钱,这也是大小衙门普通的弊病,不过南京制台衙门尤甚罢了。余小琴虽说是学界中的志士,然而钻营奔竞无所不能,他合冲天炮处久了,知道他的脾气,冲天炮又把他当自己弟兄看待,余小琴有了这个路子,自然招摇撞骗起来。此时南京的候补道,差不多有二三百个,有些穷的,苦不胜言,至于那几个差缺,是有专门主顾的。其中有个姓施的,叫做施凤光,本是有家,家里开着好几个当辅,捐道台的时候,手中还有十余万,不想连遭颠沛,几个当辅不是蚀了本,便是被了灾,年不如年,直弄得一贫如洗。幸亏当初捐得个官在,便向那些有钱的亲戚,凑了一注银子,办了个分发,到省之后,屈指已是三年了。这位制台素讲黄老之学,是以清净无为为宗旨的,平时没有紧要公事,不轻容易见人,而况病了这一场,更是深居简出。施凤光既无当道的礼,又无心腹的吹嘘,如何能够得意呢?这施凤光本是纨-,自从家道中落之后,经过磨折,知道世界上尚有这等的境界,一心一意,想把已去的恢复过来。到了南京,就住在一条僻巷里,起初也还和同寅来往来往,后来看见那些同寅都瞧他不起,他也不犯着赔饭贴工夫了。弄到后来,声气不通,除掉在官厅上数椽子之外,惟有闭门静坐而已。他有个老家人,名叫李贵,和余小琴的父亲余日本一个家人叫做周升的,却是拜把子好友。李贵因为主人每日愁叹,他心里也不兴头,只为听见周升说,他们少爷和制台的大少爷是个一人之交,李贵听了,心中一动,又套问了周升几句,忙忙跑到家中,对施凤光说出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善钻营深信老奴言 假按摩巧献美人计 却说李贵回到家中,对施道台道:“小的看老爷这个样子,小的心里也忧愁不过。知道老爷家累重,又候补了这许多年,差不多老本都贴光了。”施道台皱着眉头道:“何尝不是?” 李贵又凑前一步,低低说道:“现在小的打听得一条道路,要和老爷商量。”施道台忙道:“是什么道路?”李贵道:“现在这位制台大人,是诸事不管的,所有委差委缺,都是那班师老爷从中作主。老爷同寅余大人,就是一把大胡子,人家叫他做余日本的,他的少爷,和制台的大少爷非常要好,竟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小的想制台那边师爷尚且作得主,何况少老爷,何不借此同余大人的少爷联络联络,托他在制台少爷面前吹嘘一两句,或者有个指望,也未可知。”施道台道:“你说余大人的少爷,莫非就是那个剪了辫子的么?听说他是在日本留学回来的,人很开通,这钻营的事,他未必肯同人家出力罢。” 李贵道:“老爷是明白不过的,现在的人,无论他维新也罢,守旧也罢,这钱的一个字总逃不过去的。小的打听得余少爷天天和制台的少爷在一起混,也混掉了许多钱,现在手里光景是很干的了,老爷如果许他一千八百,怕他不和老爷通同一气么?” 施道台听了,沉吟半响道:“也罢,等我明天先去拜他一拜。” 李贵退下。这里施道台踌躇了半夜,次日一大早,便坐了轿子,问明了余日本的公馆,到得门首,把帖子投进去。余家看门的出来回道:“大人出差到徐州去了,挡驾。”施道台在轿子里吩咐道:“大人既然出差去了,说我有要事面谈,就会一会少爷罢。”看门的道:“少爷一早上制台衙门去了,总得天黑才回,大人有什么事商量,明天再说罢。”施道台无奈,只得闷闷的回到家里,叫人明天到金陵春去叫两客的大餐,连烟酒之类,一面又写了帖子,是“明天午刻番酌候光,席设本寓”几个字,差人连夜去发了。等到余小琴回到家里,看门的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余小琴沉吟道:“这人素昧生平,今天来拜,必有所事。”停回帖子也下来了,余小琴更是诧异,心里想不去,转念道:“明儿冲天炮在家陪客,总得傍晚出来,我横竖闲着无事,扰了他也不打紧。” 一宵无话,到了明日辰牌明分,余小琴起来盥漱过了,看门的回:“施大人已经来催请过两遍了。”余小琴慢慢的穿好衣服,也不坐轿,径奔中正街施道台寓所而来。施道台一见片子,连忙叫“请”。二人见面,塞喧了几句,余小琴先开口道:“昨承枉顾,家严出差去了,失于迎接,实在抱歉得很。今日又承招饮,不知有何见教?”施道台道:“且慢,我们席间再谈。”当时便喊:“来啊!”一个家人上来答应着。施道台问:“金陵春的厨子来了没有?”家人道:“来了多时了。” 施道台道:“就叫他摆席罢。”余小琴问:“还有别位没有?” 施道台道:“并无别人。”余小琴心中暗道:看他必有所求,我到得那里再说那里的话。管家搭开一张方桌,弄了一张被单不似被单的,蒙在台子上,又是两付刀叉,两个空盘,一个五星架。余小琴见是大菜,便道:“怎么这样费心?”施道台道:“见笑见笑,不过借此谈谈罢了。”二人分宾主坐下,一个侍者穿件稀破稀烂的竹布大褂,托了面包出来,刚要伸手去拈面包,余小琴看他双手脏不过,连忙自己用叉叉了两块,放在自己面前那只空盘子里。第一道照例是汤,却舀了两杯牛茶。余小琴暗道:他把早餐当了中餐了。牛茶之后,侍者便开啤酒,拿上一个玻璃杯子。余小琴还怕不干净,在袖子里掏出手绢,擦了一擦,然后让他倒啤酒。牛茶吃过了良久,还不见鱼来。施道台连催道:“以下的菜,怎么像风筝断了线了?”一个管家上来,低低的回道:“刚才两块鱼已炸好了,谁想厨子出去解小手,被隔壁陈老爷家的猫从半墙上跳过来衔着跑了。”施道台十分动气,便骂道:“你们多是死人么?” 管家回道:“他是四条腿,小的们是两条腿,如何追赶得上?” 施道台更是生气。当着余小琴的面,又不便十二分发作,便道:“既如此,拿别的上来罢。”管家答应下去,才端了牛肉上来。 施道台却是不吃,换了一样猪肉。菜换两道,酒过三巡,施道台开口道:“不瞒小翁说,兄弟本来祖上还有几文钱,并不是为贫而仕,只因连年颠沛,弄得家产尽绝,所以才走了这做官一途。谁想到省几年,连红点子都没见过,家累又如此之重,真是雪上加霜。要想走条把门路,递张把条子,人家都拒之于千里之外。一则为兄弟平日和他们没有来往,二则平日和他们没有应酬。看看吃尽当光,要沿门求乞快了。于今晓得你小翁先生是个大豪杰,所以不揣冒昧,请小翁在制军的公子面上吹嘘一二,兄弟就受惠于无穷了。”说罢,连连作揖。余小琴还礼不迭,装出沉吟的样子道:“我虽和制军公子有旧,然而我们无论谈什么从不及于私,如今骤然把差缺这两种事去干求他,他虽不致当面驳回,然而他背后总不无议论。还有一说,这位制军公子,平素于用人行政,是从不与闻的,就是求他,也恐怕无益。”施道台鳍蹙道眉头道:“兄弟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苟有一线生路,怎敢冒读小翁,于今无论如何,总求小翁鼎力一说。所有一切,兄弟已和贵管家周二爷说过了,小翁回到公馆,贵管家自然上来禀知一切。这事无论如何,总得仰仗小翁的了。”说罢,又作了一个揖。余小琴当下默然无语。少时菜陆续上完了,侍者开过香槟酒,又送上咖啡,又用盘子托上两支硬似铁黑似漆的雪茄烟来。小琴吸着,道过“奉扰”,回家去了。这里侍者收拾盘碟不提。 再说余小琴回到家中,坐在书房里,叫人去喊那个周升上来。周升上来了,站在一旁,余小琴道:“施大人和你说过什么来?”周升低低的回道:“想请少爷递张条子的话。施大人说过,无论委了点什么--又把指头一伸道--孝敬这个数目。” 余小琴正在窘迫的时候,听见许他一千银子,有什么不愿意的?嘴里却说:“我那里要他的钱,分明你这奴才借了我的声名在外招摇撞骗,这还了得!”周升吓慌了,请了一个安道:“小的该死,小的胡涂,小的有个把兄弟,就是施大人家人李贵,朝着小的说起,施大人穷的有腿没裤子,差不多要盖锅快了。也是小的一时不忍,和他出了这条主意,来求少爷,如今只求少爷可怜他罢。”余小琴道:“这还是句话。你下去叫他碰运气罢,事不成可别怨我。”周升又连连请安道:“少爷一抬手施大人全家就活了命了。”余小琴方才进去。周升又去通知施道台,叫他打一张银票,写远一点的限期,如若不成,退回银票,各无翻悔。施道台自是答应。果然过不多几日,制台门衙里发出一道札子,是施凤鸣才识干练,熟悉外情,洋务局会办一差,堪以酌委各等语。札子到了施道台公馆里,施道台自然欢喜,又亲自衣冠上辕叩谢。余小琴的一千两固然到手,就是周升也得了个五百两,这样一看,余小琴真不愧为大运动家了。 话分两头,言归正传。 再说制台为着年老多病,常常要发痰疾,而且常常骨头痛,碰到衙期,总是止辕。这其间有位候补知府叫做黄世昌的,为人极其狡狯,打听得制台有这个毛病,又打听得制台还有一个下贱脾气,有天上院,制台说起:“我兄弟年老了,不中用了,碰着一点操心事,就觉着摆脱不开。而且骨头痛有了三十多年,时时要发。”旁边一位候补道插嘴道:“老帅上系社稷,下系民生,总应该调养调养身子,好替国家办事。”制台道:“说是调养,我兄弟也不知请过若干医生了,怎奈这骨头痛非药石可疗,这便如何是好?”黄世昌抢着说道:“药石是不相干的,最好用古人按摩的法子,或者见效,亦未可知。”制台连连点头道:“你这话说得是,但是一时那里去找这个按摩的人呢?” 黄世昌又问道:“卑府的妻子就会,大人不信,可叫他来试试。”制台愕然道:“老兄不过三十上下,令正的年纪也不会大到那里去,耳目众多,声名攸碍这是如何使得呢?”黄世昌又忙回道:“老帅德高望重,又兼总理封圻,卑府在老帅跟前当差,犹如老帅子侄一样,老帅犹如卑府的父母一样,难道说父母有了病,媳妇就不能上去伺奉么?”制台道:“话虽如此,究竟有些不便。”黄世昌道:“老帅这样的年纪,得了这样的毛病,又是刚才某道说的:上系社稷,下系民生。况且卑府受老帅的厚恩,就是碎骨、粉身,也不能报答老帅的恩典。卑府的妻子进来和老帅按摩按摩,老帅倘然好了,这就是如天之福了,老帅还有什么顾忌呢?”制台点头道:“好。”黄世昌当下又站起来道:“卑府下去,就传谕卑府的妻子,叫他进来就是了。”制台道:“不拘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必限定一日半日。” 黄世昌答应了几声“是”。一面制台端茶送客。黄世昌和那位候补道下了院,各回公馆。黄世昌吩咐轿班,加紧跑路,有要紧事要回公馆去,轿夫答应,健步如飞,不多一刻,到了。 黄世昌下了轿,他的太太接着,黄世昌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的太太,他的太太今年年纪不大,不过二十七八,倒也是个老惯家,就居之不疑,一口答应了。黄世昌大喜,又出来到院上,找着了内巡捕,说明原委,托他照应照应,又许他银子。内巡捕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便说:“黄大人请放心,一切都有我呢。” 黄世昌回去,忙忙碌碌吃了顿饭,一面催太太妆扮起来,把箱子里的衣掌拣一套上好的穿好,外面仍旧要用红裙、披风、朝珠、补褂,太太依了他的话,果然打开镜子,细匀铅黄。差不多天快黑了,雇了一乘小轿,抬着太太,自己坐着轿子在前头走。到得院上,轿子歇下。黄世昌叮嘱太太耐心等着,自己又找着内巡捕,说:“贱内已经来了,请上去回一声。”内巡捕道:“既然和我们大人说好了,可不必回了,待卑职领了太太上去罢。”黄世昌道:“更好、更好。”旋转身来,走到太太的轿子旁边,说了无数若干的话,太太一一点头应允。少时内巡捕过来,黄世昌忙叫太太出轿相见,太太大方的很,福了一福,内巡捕还了礼,便道:“太太随我上去就是了。”黄世昌又把刚才托他照应的话重述了一遍。内巡捕道:“这个自然。” 黄世昌的太太,便随着内巡捕,袅袅婷婷的走进去了。黄世昌站在宅门外面,呆呆的等候,一直等了三四个钟头,已是黄昏时候了,辕门上放炮封门,黄世昌只得无精打采的回去,孤孤凄凑的睡了。 一宵易过,又到天明,赶到院上去,不特毫不消息,而且连内巡捕也不照面了。黄世昌心里十分着急,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看看一日过了,又是一日,黄世昌茶不思,饭不想,就和失落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个人独坐在家里倘眼泪,心里想道:“早知如此,何必如此?真是俗语说的:哑子吃黄连,说不出来的苦。”这日有些头痛发热,躺在“此处原文有缺失”上,不能起身。家人们看见老爷病了,太太又不曾回来过,更是六神无主。一个贴身管家叫做王荣的,忙着替老爷上院请感冒假,又忙着替老爷请医生,打了药来煎好了,送给老爷服下,又劝老爷静心保养。 黄世昌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病了一日是两日,忽然觉得有人揭开帐子,问他怎么样了?黄世昌一惊而醒,睁开眼睛一看,他的太太如花似玉的正坐在“此处原文有缺失”沿上哩。黄世昌一见太太的面,不觉哑着喉咙把眼泪直淌出来。太太笑道:“何必如此?我不过贪玩多住了两天,就把你急病了,你也太不中用了。”说罢,在袖子里掏出一方绢子,在黄世昌脸上来回擦那眼泪,一只手望怀里摸了半日,摸出一件东西来,递在黄世昌手中。黄世昌一见,是紫花印的马封,心里不住的突突乱跳,连忙拆开来一看,原来是制台委他办铜圆局提调的札子,珠笔标的年月日还没有干。黄世昌在“此处原文有缺失”上一骨碌爬将起来,也不及说什么,就和太太磕了一个头,太太连忙拉他起来,说:“仔细,给老妈子看了笑话!”黄世昌自从看见了这个札子,他的病立刻全愈,一面披长衣服,一面叫老妈子打洗脸水。正在盥漱的时候,只听见隔着门帘王荣的声音道:“高妈回一声罢,江宁上元两县王、朱两位大老爷,跟着江宁府邹大人都来了,说是要面见老爷道喜呢。”黄世昌连忙道:“不敢当,挡驾。”王荣又回道:“都进来在厅上呢。”黄世昌忙喊拿衣帽,横七竖八的穿上,三脚两步跨出去了。少时,把江宁上元两县和江宁府送去了,又喊轿班伺候上院谢委。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到头来瞌睡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论革命幕府纵清谈 救月食官衙循旧例 却说黄世昌穿了衣帽,坐了轿子,到得制台衙门下轿,刚下轿就看见替他太太引路的那个巡捕,巡捕对他说了一声“恭喜”!黄世昌道:“一切都仰仗大力,兄弟感激万分,改天还要到公馆里来叩谢。”巡捕道:“岂敢,岂敢。”一面说,一面问黄世昌道:“手本呢?等我替你上去回罢。”黄世昌道:“如此,益发费老哥的心了。”巡捕早伸手在他跟班的手里要过手本,登登登的一直上去了。黄世昌仍旧到官厅上去老等。 有些同寅见了他,一个个掇臀捧屁的道喜,黄世昌-一回礼,有些素日和黄世昌不对的,却在一旁咕哝道:“靠着老婆的本事,求到了差事,也算不得什么能耐!”黄世昌只得付诸不理。 一回儿,巡捕匆匆走出来,说:“请黄大人。老帅传话给众位大人道乏。这是官场一句门面话,骨子里叫做不见。大家没有指望,便一哄而散了。 黄世昌跟着巡捕直到里面,见过制台,磕了头起来,照例说了几句感激涕零的话,制台也照例勉励他几句,叫他以后勤慎办公。说完了。制台心上还想有别的说话,一看府下站着五六个人,又有巡捕,又有跟班,忽然一个不好意思,亦就不说下去了。只点了两点头,以示彼此心照,然后端茶送客。黄世昌下去了。至于到差视事那些门面话,也无庸细说了。 再说冲天炮自从和余小琴鬼混在一起,冲天炮是直爽的人,余小琴是阴险的人,他们的口头禅是“维新”两个字,因此引为同志,谁想性情却不大相同的。余小琴借着冲天炮和他密切,常常有关说的事件,冲天炮原无不可,那知那班幕府,却看得透亮,暗想:“我们里面打得铁桶似的,上下相连,于今横里钻进一个余小琴来,坏我们的道路,很不自在。先以为冲天炮是制台的爱子,他在里面,要是搬动几句,大家都有些站不住,后来看见制台为着冲天炮在外胡闹,略略有些风闻,加以冲天炮在外面倡言革命,又有人把他的什么唐太宗、唐高祖的话告诉了制台,制台不免生气,着实把儿子训斥了几顿,冲天炮不服,反和老子顶撞,因此制台也有些厌恶他了。幕府里得着了这个消息,凡是冲天炮有什么事,或是应承了余小琴的请托,叫幕府里拟批稿,幕府里面子上虽含糊答应,暗地里却给他个按兵不动,冲天炮也无可如何。余小琴起初还怪冲天炮,后来知道他有不能专擅之苦,便大失所望。冲天炮因怕余小琴絮聒,也和他疏远了。这时候倒同着一个新进来的幕府,叫做邹绍衍,很说得来。这邹绍衍是浙江人,是个主事,新学旧学,都有心得,冲天炮十分敬服他。邹绍衍却是个热心人,见冲天炮维新习气过深,时时想要劝化他,常于闲谈的时候乘机规劝。无奈冲天炮窒而不化,邹绍衍用尽方法,冲天炮才有些醒悟过来。 有天吃过了午饭,邹绍衍正在那里看《庚子纪略》,冲天炮闯了进来,瞧见这部书,便追溯庚子年的事,说到激烈之处,不觉发指眦裂。邹绍衍又趁这个机会畅论革命,痛诋革命的不是,只听房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问:“邹老爷在里头么?”管家回道:“在里头和少大人说着话呢。”耳中又听见忽刺一声,把帘子一掀,走进两个人来,原来是幕府里的施辉山、汪若虚。招呼过了冲天炮,一齐对邹绍衍道:“昨儿打麻雀赢了我们两底码子去,今儿就想赖着不来么?快去快去,三缺一,等着你呢?” 邹绍衍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说道:“不怕输,只管来。但是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施、汪二人齐说:“你少嘴头刻薄,这回输断你的脊梁筋。”说罢,便拉邹绍衍脚不点地的走了。冲天炮也只得走出文案处。到外去鬼混鬼混了。 半日没精打采的回来,却看见衙门里大堂上有许多和尚、道士,还有炮手,还有礼生,心中不禁诧异。后来看见了黑纸白字的牌子,才知道今天护月。冲天炮是读过天文教科书的,懂得此中道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再踅到文案处,邹绍衍打牌还没有回来,问管家说:“邹老爷那里打牌?”管家说:“在折奏朱大人那里。”冲天炮暗暗想道:“今天横竖没有事,倒不如去看他们打牌罢。”刚刚绕过二堂暖阁,听见笛声响亮,原来有两三个小子,闲着无事,在那里唱昆曲调,唱的是楼会,正在呜呜咽咽的唱那:“蓝桥何处问元霜,轻轻试叩铜环响。” 冲天炮心里道:“他们倒会作乐。”因此不去惊动他们,悄悄的走过了。穿过左廊,绕到折奏朱锡康的院子,听见一阵牌声,和着喧笑之声。原来邹绍衍被对家敲了一付庄去,和的是二百四十和。冲天炮刚上台阶,伺候的小子早打开帘子,向里面道:“少大人过来。”朱锡康慢慢地站起身来,三人也跟着站起来招呼过了。朱锡康先问:“世兄今儿为什么不到外头乐去,倒找到这里来?”冲天炮道:“外头逛的厌烦了,所以来看看老世叔”。原来朱锡康和制台,是从前拜把子兄弟,现在制台请他在幕府里办折奏,所以要称呼“老世叔”。朱锡康接着说道:“原来如此,但是牌已剩了两付了,等我们打完了再谈天罢。世兄请坐,我今天赢了底把码子,他们三人要敲我竹杠,我已叫厨房里端整了几样菜请他们,回来就在此地便饭罢。” 冲天炮说:“很好很好。”于是四人重复坐下,不到片刻,果然打完了。邹绍衍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怪累得慌的!” 施、朱二人齐说:“我们输了钱,又受了累,这才冤枉哩。” 邹绍衍道:“谁叫你们的牌打得这样噱头?”施、朱二人道:“你也没有赢,别说嘴了。”邹绍衍道:“我虽没有赢,我却没有输,还值得。”一面说,一面大家站起来。伺候的小子送上手巾,各人擦了脸,一个小子便来收拾桌子的牌。朱锡康道:“桌子别搭好了,回来就在这里吃饭罢。”伺候的小子答应着。 少时掌上灯来,朱锡康问:“菜好了么?”伺候的小子说:“厨房里去催过了,说鸭子没有烂,还得等一等。”朱锡康说:“既如此,先拿碟子来喝酒罢。”伺候的小子答应一声“是”,便登登登的跑了去了。霎时端上碟子,一个老管家又来安放杯筷。 五人坐下,喝了两杯酒,大家闲谈着。冲天炮便提起护月那件事来。朱锡康抢着说道:“这也不过照例罢了。庚子那年日食,天津制台还给没有撤退的联军一个照会,说是赤日行天,光照万古,今查得有一物,形如蛤蚧,欲将赤日吞下,使世界变为黑暗,是以本督不忍坐视,饰令各营鸣炮放枪救护。诚恐贵总统不知底细,因此致讶,合亟照会,伏乞查照。”那些话头。话没有说完,在座一齐笑起来,邹绍衍和冲天炮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冲天炮等众人笑过了,因问邹绍衍道:“绍翁以为何如?”邹绍衍道:“这有什么不明白呢?月蚀是月为太阴光所掩,日蚀是日为月光所掩,世兄熟读天文等书的,想早早了然胸中了。”施、朱二人不解,齐声问道:“这么月亮会为太阳所掩,太阳又为月亮所掩呢?”邹绍街道:“试问日球在天,是动的呢,是不动的呢?月球绕地,是人人晓得的了。既知他绕地,即不能不动,即不能不转,是很明显的道理了。月球既转,何以有太阳的时候显不出他来呢?原来这个月不及太阳的光,所以日里不能见月,绕来绕去,转来转去,就和太阳相遇了。一相遇,太阳的光,为月光所掩,就是日蚀。月蚀也是一样的道理。”施、朱二人听了,俱各点头。正说着,鸭子上来了,大家尝着,都说很好。朱锡康说:“好虽好,还嫌口沉了点儿。”冲天炮说:“老世叔自己请客,断无夸奖自己菜的道理,所以要故意挑剔这一下。”朱锡康说:“世兄真是个玻璃心肝,水晶肚皮的人。”说完,又复大笑。一时饭罢,施、朱两位是抽烟的,便先告辞去了。邹绍衍也说:“我要歇歇了。”冲天炮见他们都散,也只得跟着一起走。朱锡康照例相送。自有管家掌着明角灯,送他们各自回房。冲天炮也回上房安歇。 正是:得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一分礼耸动骨董名家 半席谈结束 话说北京政府,近日百度维新,差不多的事都举办了。有些心地明白的督抚,一个个都上条陈,目下有桩主要至紧之事,是什么呢?就是“立宪”。“立宪”这两个字,要在十年前把他说出来,人家还当他是外国人的名字呢。于今却好了,士大夫也肯浏览新书,新书里面讲政治的,开宗明义,必说是某国是专制政体,某国是共和政体,某国是立宪政体。自从这“立宪”二字发见了,就有人从西书上译出一部宪法新论,讲的源源本本,有条有理,有些士大夫看了,尚还明白“立宪”二字的解说。这时两湖总督蒋铎上了个吁请立宪的折子,上头看了很为动容,就发下来叫军机处各大臣议奏。可怜军机处各大臣,都是耳聋目花的了,要想看看新书,明白点时事,也来不及了,仍旧收买骨董,跟着红绿货吸鼻烟。此番上头下这个折子来,叫他们议奏,正如青天霹雳,平地风波,这却怎么好呢?少不得请教那些明白时事的维新党。于是乎就有外洋留学回国考中翰林进士的那班朋友,做了手折,请他们酌夺,以副殷殷下问之意。这些手折上的话,大半用的日本名词,那些军机大臣连报都不看的,见了“目的”、“方针”那种通用字眼,比三代以上的文字都还难解,只得含含糊糊奏覆了,无非说立宪是桩好事就是了。外边得了信息,便天天有人嚷着“立宪,立宪!” 其实叫军机处议奏的,也只晓得“立宪,立宪!”军机处各大臣,虽经洋翰林洋进士一番陶镕鼓铸,也只晓得“立宪,立宪!”评论朝事的士大夫,也只晓得“立宪,立宪!”“立宪,立宪!”之下,就没有文章了。又过了差不多一年了,军机处几个老朽告退了,撤换的撤换了,别换一班新脚色,一回立了外务部,一回立了警察衙门,一回立了财政处,一回立了学部,这立宪的事也就不可须臾缓了,上头究竟圣明不过,晓得立宪这桩事不能凭着纸上空谈的,必须要有人曾经考察过的,知道其中利弊,将来实行之际,才不致碍手绊脚。所以下了一道谕旨,派某某出洋考察政治,是为将来立宪伏下一条根。这钦派出洋考察政治大臣里面,都是些精明强干之人,所有见识不同凡近。单说里面有一位是个满洲人,姓平名正,出身部曹,心地明白,志趣高远,兼之酷嗜风雅,金石书画,尤所擅长,在汉人当中已是难得了,在满人当中,更是难得。后来由部曹内转,熬来熬去,居然禹门三汲浪,平地一声雷,外放了,放了陕西按察使,由按察使升了藩台,由藩台护理抚台,不久真除了。这一下子,可出了头了。陕西地方瘠苦,却也安静无事,这位平中丞,正中下怀。他的幕府里,有一位姓冯的,叫做冯存善,还有一位叫做周之杰,都是极讲究书画金石的。平中丞本是阀阅之家,祖父很留下几文钱,虽算不得敌国之富,在京城里也数得着了。当初当这个清闲寂寞部曹的时节,除了上衙门之外,便是上琉璃厂搜寻冷摊,什么三本半的《西岳华山碑》,他也有一本,唐经幢石榻,他也有三四百通,还不住在旁搜博彩,十年之后,差不多要汗牛充栋了。及至放了外任,这些东西,满满装装的装了三只大船,好容易弄到陕西。升了抚台之后,特特为为在衙门里盖了九间大楼,自己算是清秘阁。自公退食,便和冯、周二人摩挲把玩。有天,平中丞生日,预先告诉巡捕,就是送寿屏寿幢的,都一概不收,别样更不用说了。 各州县都知道这位大中丞一清如水,而况预先有话,谁敢上去碰这个钉子呢?却说那时的长安县姓苏名又简,是个榜下即用,为人却甚狡猾,专门承风希旨。既知这平中丞爱骨董的脾气,趁他生日,特特为为打发家人送一分礼,这礼却只有两色,看官,你道是什么呢?原来一个唐六如的《地狱变相图》的手卷,的确真迹,装璜的也十分华美,是宋五彩蜀锦的手卷面子,上面贴着旧宣州玉版的衬纸,澄心堂粉画冷金笺的签条,题签的人是太仓王揆。一件是原榻《董美人碑》,连着张叔未的题跋,据说那碑出土未久,是从前出过土又入土,入了土又出土的,甚为难得。又做了两只楠木小匣,把两件东西盛好了,请巡捕送上去。巡捕别的不敢拿上去,书画碑版是中丞大人心爱之物,似不至于碰钉子,因此就拿了进去。这时平中丞正和冯、周二位在那里审办一本宋板书,是《苏长公全集》。平中丞戴着玳瑁边近光眼镜,含着小烟袋,坐在签押房里一张斑竹榻上,正翻着一叶和冯存善道:“你来看这两个小印,一个是『荛圃过眼』,一个是『溜藏汪阆源家』,既然是荛翁的藏本,为什么有汪氏图印呢?”冯存善道:“听说荛翁遗物,身后全归汪氏,汪氏中落,又流落出来,于是经史归了常熟瞿氏,子集及杂书归了聊城杨氏,这书或者又从极氏流落出来的,也未可知。” 平中丞听了,点头无语。巡捕在签押房外,影影绰绰的不敢进去,平中丞回转头来,却看见了,便问是谁?巡捕走了进去,捧了两个楠木匣回道:“这是长安县苏令孝敬上来的。”平中丞道:“哼哼,他倒敢以身试法么?”周之杰望了一望说:“这里头是什么?且打开来看看再说。”巡捕连忙把匣盖开了,周之杰先去打开手卷,见这个手卷画着许多乞丐,也有弄蛇的,也有牵猴子的,约略数去,约有二十几个,用笔真是出神入化,平中丞连连赞好。又打开那部帖,看了后面的图印,冯存善头一个说道:“这件东西倒难得,和中丞旧藏的《张黑女志》可称双壁了。”平中丞此时喜得心花怒放,连说:“难为他了,难为他了。”巡捕尚呆呆的站着一旁请示,平中丞说:“这样寿礼,清而不俗,就收了他也是不伤廉的。”巡捕得了平中丞吩咐,退了出去,告诉苏又简的家人,说:“寿礼大人收了,并且喜欢的很呢。”苏又简的家人自然扬扬得意而去。这里平中丞和冯、周两人细细品评,说:“看不出这苏令倒很风雅,看来也是咱们同道。”冯存善道:“中丞的画箱里宋元画最多,明画就少,得此足备一格。”平中丞道:“何尝不是?前我在琉璃厂文翰斋看见一本唐六如的『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的横幅,索价六百两,后来给张莲叔抢去了,我至今还懊悔。 如今有了这个,几时回到京里,可以把他来傲张莲叔了。”冯存善道:“那张莲叔莫非就是国子监察酒张秉彝么?他的收藏甚富,却没有四王吴恽,他说四王吴恽是人人皆有之物,他所以别开蹊径,专收宋元,和中丞的见解差不多。可惜那年在京里时候还不曾相识,没有看过他的东西,想是眼福浅的缘故。” 平中丞道:“他最著名的徐熙《百鸟图》、赵昌《明月梨花图》、管夫人的写竹,柳如是的画兰。而且管夫人的写竹,有赵松雪的题咏,柳如是的画兰,有钱蒙叟的题咏,多是夫妇合壁,这就很不容易呢。”周之杰道:“中丞的黄鹤山樵《长夏江村图》、赵松雪的《江山春晓图》、董恩翁的《九龙听瀑图》,都不输于他处。”平中丞道:“他还有几部好碑版呢!《刘猛龙碑》、《郑文恭碑》、《茅山碑》,种种都是精华。这些尚不算稀罕,并有董香光的手书《史记》,赵松雪的手画《妙法莲花经》,可算是件宝贝。现在这种世界,人人维新,大家涉猎新书学来不及,那有工夫向故纸堆中讨生活,我看讲究这门的渐渐要变作绝学快了。”说罢,欷歔不置。三人赏鉴了半日,平中丞有些倦了,冯、周二人方各退出。 明日,苏又简上院,就蒙传见,很夸奖了几句,说:“现在抱残守阙的寥寥无人,老兄具这样的法眼,钦佩得很,将来倒要时常请教请教。”苏又简听了平中丞这几句,如被九锡,下来的时候,面孔上另有一番气色了。 再说陕西自从被苏又简开了这个风气,以及各府各州县,纷纷馈送书画碑版,把一座抚台衙门,变做旧货店了。然而平中丞却不以此为轻重,委差委缺,仍旧是一秉至公。大家到后来看没有什么想头,便也废然而返了。平中丞在陕西抚台上过了三四个年头,又值朝廷变法之际,知道平中丞明白晓畅,便在陕西抚台任上调他回京。平中丞等后任接印,交代清楚,便由旱路渡黄河进京请安时候,上头很拿他鼓励一番,不久就补上了户部侍郎。事情虽烦了点,然而他还是陶情诗酒,专搜罗书画碑版,以此自娱。在陕西抚台任上,又得了许多东西,除掉几件铜器之外,还有些原石,有一块大唐贵妃杨氏之墓的墓碣,已经打断了,平中丞花了四百金买的,做了个红木架子把他安上。那块墓碣是麻石的,又粗又笨,又打断了半截,只剩得“大唐贵妃杨氏”六个字,“之墓”两个字已经没有了。平中丞视为至宝,特特为为放在自己盖的百宋千元斋里,有什么知己朋友,和懂得此道的,才引他进去看一看,其余那些人,轻易不得一见。所以有些人叫这百宋千元斋叫坟堂屋,说既然不是坟堂屋,为什么树着墓碣呢? 这番立宪,派了他做考察政治大臣,请训之后,便有许多人替他饯行的,不是在陶然亭,就是在龙爪槐那些名胜地方,还有人荐随员的,想谋出洋的机会,这是官场故态,也不必絮聒了。等到将要动身的前几日,一班同派出洋考察政治的,天天过来商量起程的事情,以及调随员等等,直忙得不可开交。 看看同派出洋考察政治的那几位,诸事业已就绪了,自己除掉常在身边的,如冯存善、周之杰那些人之外,就是几个翻译,几个学生,寥寥无几。那天才下半天,刚刚闲了点,走到书房里,打开抽屉,把人家荐给当随员的名条理了一理,竟有一百多个,看那些名字的,平中丞也有知道,也有不知道的,便吩咐门上,知照他们所有由各处荐来愿当出洋随员的,尽两日内来见。第一日,便来了五十多个,也有宽衣博带的,也有草帽皮靴的,也有年轻的,也有龙钟的,无奇不有。平中丞人最精细,逐个问他们几句。这一天便把他累慌了,心里想明白还有一日,索性拼着精神细细的甄别,其中或有奇材异能,亦未可知。到了第二日,又来了五六十个,客厅上都坐满了,平中丞照昨日一样,逐一问了几句话,不觉哈哈大笑,说:“你们诸位,各有专门,或是当过教习,或是当过翻译,或是游历过,或是保送过的,或是办过学务的,或是办过矿务的,或是充过幕友的,或是做过亲民之官的。人材济济,美不胜收。诸公具此聪明,具此才力,现在都想趁这个出洋机会,图个进身之阶,这也是诸君的苦心孤诣,兄弟何敢辜负。但是兄弟有个愚论,书上说的好,立德、立功、立言,这三项都可以并垂不朽,倒不是以富贵穷达论的。诸君的平日行事,一个个都被《文明小史》上搜罗了进去,做了六十回的资料,比泰西的照相还要照得清楚些,比油画还要画得透露些。诸君得此,也可以少慰抑塞磊落了。将来读《文明小史》的,或者有取法诸公之处,薪火不绝,衣钵相传,怕不供诸君的长生禄位么?至干兄弟,才识浅陋,学问平常,此番蒙上头的恩典,派出洋去考察政治,顺便阅历阅历,学习学习,预备将来回国,有所条陈,兴利的地方兴利,除弊的地方除弊,上补朝廷之失,下救社会之偏,兄弟担着这个责任,时时捏着一把汗。诸君流芳遗臭,各有千秋,何必在这里头混呢?况且兄弟这里,已经人浮于事了,实在无法位置诸君,诸君须谅兄弟的苦衷。回去平心静气,把兄弟的话想一想,自然恍然大悟了。”平中丞说完这番话,那些人绝了妄想,一个个垂头丧气而归。 做书人左铅右椠舌敝唇焦,已经把文明小史做到六十回了,可以藉此暂停笔墨。 正是: 九州岛禹鼎无遗相,三垒阳关有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