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相关资料 吴强,当代著名家。曾用笔名吴蔷、叶如桐。1910年2月生于江苏涟水县一贫苦家庭。在极其艰苦条件下由小学、中学而读至大学,此间曾几度辍学,做过酒店学徒和小学教师。青年时期爱好文学,学生时代曾在报刊上发表散文、特写及短篇。 1933年春,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8年在皖南参加新四军,在部队文化宣传部门工作,先后担任过新四军政治部宣传部文艺干事、科长及纵队、兵团政治部宣传部长等职。建国后,任华东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副部长。 1952年转业至地方,先后任华东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党组成员和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理事等。 1990年4月10日,病逝于上海。 吴强三四十年代主要作品有短篇《激流下》、《三战三捷》(与宋洁合作);散文《夜行》、《老黑马》、《英雄的业绩》(后改名《淮海前线记事》);独幕话剧《一条战线》、《激变》及三幕话剧《繁昌之战》和《丁赞亭》(后改名《逮捕》)。解放战争中,他参加了莱芜、孟良崮、淮海、渡江等著名大型战役,积累了丰富的战争生活素材。从1946年起开始酝酿《红日》的创作,1952年秋写好了《红日》的故事梗概和人物表,1953和1954年,作为《红日》的创作准备,先后写了中篇《他高高举起雪亮的小马枪》及《养马的人》。1957年创作出版了代表作《红日》。70年代末,创作了优秀短篇《灵魂的搏斗》及长篇《堡垒》。此外,尚有60年代出版的文艺评论集《文化生活》和散文合集《心潮集》等。 内容简介 1946年深秋,国民党军王牌部队整编第七十四师开始向我解放区疯狂进攻,华东解放军沈振新所部一个军奋起抗击,经过苦战,我军被迫撤退,北上山东,实施战略转移。 作战的失利,撤离熟悉的家园,使部队的思想一时处于一种压抑茫然的状态。 军长沈振新的心情和战士们一样沉重,他坐卧不安,暴怒无常,对敌人的愤恨以及对失利的懊恼,使这位一贯勇敢善战的将领一时竟失去了正常的生活秩序与生活状态。他渴望有朝一日能与七十四师再度交手,一决雌雄。部队进入山东北部休整待命,统一思想,提高认识以增强战斗力。整训后,军情激奋,部队战斗情绪处于十分饱满高昂的状态。 同时,蒋介石也下了最后的决心,向华东解放区全面进攻,步步进逼,妄图以优势兵力,把华东三十万解放军压迫在山东狭长的沂蒙山区,以最后决战。而我华东解放军司令部经过精密部署,决心分批吃掉敌人,打开敌包围的缺口,让敌人计划彻底破产。战略反攻的目标首先确立在对以莱芜为中心及附近吐丝口地区敌李仙洲部的包围上。 沈振新的部队遂由南向北参战。经过急行军,部队准时按预定时间接近了吐丝口,与友邻部队一起完成了对李仙洲部五万余人的包围。莱芜大战打响了,在三十里长的战线上,我军向敌人发动了势不可挡的进攻。沈振新军迅速攻占了吐丝口敌外围阵地,但敌凭借坚固的地堡工事及精良装备,负隅顽抗,与我军纠缠,双方一时处于僵持状态。这时,华东解放军司令员陈毅直接指示沈振新,要求快速解决吐丝口战斗。关键时刻,沈振新把作为预备队的刘胜、陈坚的“老虎团”调往前沿,组成一支突击力量,冲破敌火力网,插入吐丝口心腹地区,消灭敌指挥所。在我炮火的支援下,战士们奋不顾身地向前突进,很快突破了敌几道防线,直接攻到了敌师指挥所前。敌师长何莽见大势已去,仓惶化装逃走,被神枪手王茂生发现,生擒活捉。 吐丝口失守,迫使李仙洲下决心突围,但在进入我军的伏击圈后,敌人溃不成军,很快丧失了战斗力,李仙洲也被活捉。莱芜大战,不到三天时间,歼敌五万六千余人,瓦解了敌对我的压迫围攻。蒋介石非常震怒,飞抵济南,亲自督战,妄图再次拿出王牌军七十四师,以之作为核心和中坚,再次向山东的战略要点沂蒙山区进行新的进攻,诱逼我与之决战。敌人的行动很快被我军钳住,经过研究,决定对单兵冒进的七十四师进行包围,坚决消灭之以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敌师长张灵甫是蒋介石亲自栽培的忠实部下,他骄横专断,以为自己装备精良,又有和蒋介石的亲密关系,因而并未意识到眼下的危机,他信心百倍地以孟良崮一带为据守中心,妄图以“中间开花”的形式,配合敌其他部队歼灭我华东主力部队。 与此同时,沈振新部接到了命令,从鲁南星夜兼程赶往沂蒙山区,参加会战。整个部队从上至下,斗志昂扬,和七十四师一比高下以报涟水之仇的时机终于到来了。刘胜、陈坚团率先赶到了垛庄,消灭了同期到达垛庄的一个敌辎重部队后,又抢占了垛庄和孟良崮之间的一个重要高地,对敌形成了最严重的威胁。包围七十四师的口袋进一步收缩,战斗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沈振新亲临前线指挥战斗,刘胜陈坚的部队首先攻上了山腰,与敌展开了肉搏争夺战。 战斗异常残酷激烈,凶恶的敌人顽固效忠张灵甫,拒不投降,以期抓取任何一线获胜得救的希望。沈振新的部队发扬了高度的牺牲精神,拚命向前,决不后退半步。在挽救危机的关头,团长刘胜壮烈牺牲。刘胜的牺牲进一步激怒了战士们的情绪,终于攻占了孟良崮敌最主要的阵地玉皇顶。沈振新决定以陈坚的团固守玉皇顶,以有利地形对敌实施打击,同时又派出精干小部队,从绝壁悬崖上踏出一条路来,直捣敌人的指挥机关。小分队在杨军等的带领下,机智勇敢地接近了张灵甫的巢穴,与洞外及洞里的敌人展开了血肉拚杀,在激烈交战中,张灵甫被乱弹击毙。 失去了指挥的敌人,见败局已定,纷纷弃枪投降。骄横一世的七十四师至此终于全军覆没,孟良崮的主峰上飘扬起了我军胜利的旗帜。 修订本序言 修订本序言 孟良崮战役胜利结束的第二天上午(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七日),在我们住村口头,我看到从山上抬来的张灵甫的尸体,躺在一块门板上。当时,我有这样的想法:从去年秋末冬初,张灵甫的七十四师进攻涟水城,我军在经过苦战以后,撤出了阵地,北上山东,经过二月莱芜大捷,到七十四师的被消灭和张灵甫死于孟良崮,正好是一个情节和人物都很贯串的故事。后来,我有过把这个故事编织起来写成文章的想头。差不多日里、夜里、风里、雨里,都要行军打仗,就是战后休整,也很少空闲,实际上,我们的工作,不打仗的时候,常常比打仗的时候还要忙,哪里还有工夫和心情写什么文章。大概是两个月以后,在夜渡朐河的时候,连写好的几十页笔记,和收集来的一点资料如几张七十四师的《士兵报》也丢掉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笔下写不成,心里却老是想写,有时候,竟打起腹稿来,仿佛着了迷似的。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里,部队住在厦门岛上,战事基本结束了。可能是看到了大海的波澜,我便理起了已往的断断续续的思绪,打算真的动起笔来。可是,种种顾虑,挡住我的去路。到三年以后的春天,才硬着头皮写好了故事梗概和人物详表。由于缺乏那么一股干劲,使得我在创作道路上步子走得很慢,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我不但从脚步慢到停脚不前,而且下决心不干这件自不量力的重活了。在别人,可能早就写了出来,而我呢,直到又一个三年以后的春天,才以一种试试看的态度开步走。虽说酝酿、思考的时间比较长,又有那么现成的很富有文学意味和戏剧性的故事骨胳,作为进一步进行艺术结构的依托,自己又是在这个战斗历程里生活过来的,心里自也有了一点数,自认还不是轻率从事;但把那么一个战斗故事写成长篇,总还觉得是在干着一件冒险的事情。 我曾经多次反复地考虑过,并且具体地设想过:不管战争史实,完全按照创造典型人物的艺术要求,从生活的大海里自取所需,自编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免得受到史实的限制。也许是我的艺术魄力太小,我没有这样做。我认为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都是战争艺术中的精品、杰作,毛泽东的战略战术思想,在这两个艺术品上焕发着耀目的光华色泽。就是我军受了挫折的涟水战役,到后来,也起了成功之母的积极作用。我珍爱它们,我觉得文学有义务表现它们。我又认为:透过这些血火斗争的史迹,描写、雕塑人物,既可以有所依托,又能够同时得到两个效果:写了光彩的战斗历程,又写了人物。看来,我不是写战史,却又写了战史,写了战史,但又不是写战史。战史仿佛是作品的基地似的,作品的许多具体内容、情节、人物活动,是在这个基地上建树、生长起来的。 这样写法,历次战役的基本情势和过程,不能不是有根有据的真情实事,而故事里的种种细节,则可以由作者自由设计、虚构。因而写到我军的野战军领导、指挥人员如陈毅司令、粟裕副司令,敌人的高级将领如李仙洲、张灵甫等,便用了真姓名。敌我两方的大多数人员和人民群众,就由作者给他们起了名字。如我军方面的沈振新、丁元善、梁波、刘胜、陈坚、杨军、华静、阿菊、葛成富,敌人方面的何莽、张小甫,等等。在写作过程里,我感觉文学赋予我的创作上的自由权利,我是充分享受和使用了的。史实不但没有限制和束缚我,反而支持和方便了我,使我能够沿着一条轨道,比较顺利地走完了这一段写作路程。 的确,我感到吃力、紧张。有时候,心跳得厉害,有时候,夜不成眠。睡到深夜,忽然梦中醒来,想起了一个什么情节,或者对已经写好的字句,觉得需要进行补充、修改,便从床上披衣而起,扭亮了灯,又临时写了一点,是有过好多次的。自然也跟大家一样,我更多的感觉是欢乐和幸福。特别是在这本书终于脱稿以后。毛病总是有的,我自己深深知道,以我自身的条件,写这样的作品是不相称的;以这样的宝贵历史题材,作为我写作的实验的对象,我感到简直是一种罪过。直到现在,书已出版了两年,我的心情,还常常觉得沉重、不安。但是,我也快乐,我觉得历史、生活、今天的时代、社会,给了我极其优厚的待遇,哺养了我,教育了我,使我能够享受到写成我的第一本长篇的幸福。 我感激我们的党,领导了胜利的革命战争,又给了我通过文学形式再现战争生活的机会和条件,并且在我写作过程中,殷切地母亲般地关心我,经常地给我既原则又具体的种种指点。我感激打败了强敌的那些革命的人民、人民战士和勇敢的、高尚的、忠诚于党和共产主义事业的英雄,象沈振新、丁元善、梁波、刘胜、石东根、杨军、秦守本、张华峰、王茂生、安兆丰、张德来……华静、黎青、姚月琴、钱阿菊、葛老大娘、张老大娘、阿菊的干娘余老大娘,等等。他们为了工人阶级和广大人民,创造了辉煌胜利,建立了丰功伟绩。他们在生活里感动过我,以他们的卓越的行为、品德影响过我,而又被我当作了书里的主人公和写作对象。对于他们,我又十分惭愧,因为我在雕塑他们的形象的工作上,有时候,显得手不应心,有时候,连心也显得愚钝,因而使我的工作成效,远未能达到我所想象的和许多人所期望的那种地步。我写了敌人,其中着重的写了一个张灵甫。张灵甫这个匪徒,是反动头子蒋介石手下的一员健将,有丰富的反革命战争的经验、才智。他猖狂已极,反动透顶。他骄纵、冷酷、矜持、虚伪、狡诈,他率领他的七十四师直下淮南、淮北,两次进攻涟水城,在莱芜战役里,李仙洲当了俘虏和李仙洲的五万多人马被歼灭的悲惨教训,他竟傲然拒绝接受,胆敢深入沂蒙山区的我军腹地。在孟良崮被歼就戳,自然是他的部队和他本人应得的结果。为了传之后世和警顽惩恶,让大家记住这个反动人物的丑恶面貌,我在他的身上,特意地多费了一些笔墨。有人说,写敌人应当写得狠一点,以显得我们的英雄人物的本领更高。这个意见,是正确的。其实,我们的敌人本就是又狠又毒,并且比我们强大得多的,我们只须按照真实的面貌去再现他们,也就够了。譬如对张灵甫和吐丝口战斗里逃走了的那个何莽,能说我在描绘他们的形象上,作了多大的夸张?是我有意把他们写得狠了一点?多年的战争历史教育了我们:对于我们的敌人,应当蔑视却又必须重视。我想,在我们的作品里,一旦要他们出现,就要对他们着意地真实地描写,把他们当作活人,挖掘他们的内心世界,绝不能将他们轻轻放过。 “爱情是永恒的主题”,有人这样说。我写了爱情,但我不是把爱情作为主题的。在客观生活里,爱情有份,战争的时候也不例外。生活里有爱情,就可以写爱情,当然是对的。生活里有爱情,忽略它,不写它,那也未为不可。写,不写,听作者自由抉择,这在我动笔以前,就理解到的。我在这两者中间徘徊过。大概是由于听到有些人说过写军队、写战争就不能写爱情,有些人说过紧张、艰苦的斗争里,哪有人谈爱情之类的话,想证明一下事实不是那样,把战争时期的生活比较全面地反映出来,表示写战争生活的同时,也不妨写点爱情生活,我便描画了沈振新与黎青、梁波与华静、杨军与钱阿菊他们之间的一些生活中的微波细浪。既然写了,也就只得写了。“经一事,长一智”,事后检视一下,在这个方面的破绽,也许比别的方面要明显一些。我觉得,我确是没有写得恰到好处。有多写了几笔之处,有写得不大合乎人物当时所处的情况之处,也有,可以这样写,而我那样写了。就全书全文来说,涉及爱情生活的分量,虽不算多,但还可以再少一些。为了回答好些同志的关注,便补救了一下,在前次和这次的版本里,对这一部分,都作了一些改动。 在作品的其他方面,也还有我所难以避免的和可以避免的败笔,不一一细说了。 这本书出版前后,关心我的同志们,曾给我许多帮助,提供有关资料,提过很多宝贵的意见,对我这本书的写成和进行修改、加工、今后的创作活动上,都有莫大益处。 一九四九冬是难忘的奠定革命基业的一年。中国人民解放战的胜利结束,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不觉十年了。 十年来,风展红旗,激流滚滚,六亿五千万勤劳勇敢的人民迈步直前。哪个方面都在经过火热的斗争之后,获得了丰硕的成果,就象十年以前的莱芜、孟良崮、辽沈、平津、延安、淮海等等伟大的胜利的战斗那样。 我们的心情舒畅,我们的生活多彩而幸福。 看到美好的今天,了望更美好的明天,我不禁想起了在风里、雨里、炮火纷飞里苦战恶斗的昨天,更不禁想起了那些勇敢的、忠诚于党和共产主义事业的英雄战士。 记住昨天的战斗生活,对于我,是永远的;只要还在活着的时候,都是必要的。因为它已经给了我、今后还将给我以前进的力量。 为的表白一下心情,更为的纪念伟大的建国十年,说了上面一些话,并作为这次修订本的序言。 吴强 一九五九年五月于上海 第1页 一 灰暗的云块,缓缓地从南向北移行,阳光暗淡,天气阴冷,给人们一种荒凉寥落的感觉。 涟水城外,淤河两岸酱黄色的田野,寂寞地躺着。 开始枯黄的树林里,鸟鹊惊惶地噪叫着,惊惶地飞来飞去。这里特有的楝雀①,大群大群地从这个村庄,这个树林,忽然飞到那个村庄,那个树林里去,接着,又从那个村庄,那个树林,飞到远远的村庄、树林里去—— ①楝雀,状似白头翁鸟,但比白头翁鸟肥大一些,吃楝树枣子,窠巢砌在楝树上。 淤河堤岸的大道上,平日过往不断的行人、旅客,赏猓强贸錾硕偎氖甑母叽蟮木奚“愕睦习坠鳎露赖卣驹谟俸颖呱希诤缋镆∫纷趴葜Σ幸叮⒆胚裥甑奶鞠⑸? 这是深秋初冬的时节。高粱、玉米、黄豆已经收割完了,枯黑的山芋藤子,拖延在田里,象是一条条长辫子。农场上大大小小的一堆堆高粱秆、豆秸,寂寞地蹲伏在那里。听不到鸡啼,看不到牛群,赶牛打场或者进行冬耕的农民们悠扬响亮的咧咧声,也好几天听不到了。 战争降临到这个和平生活的地方。 在一周以前攻到涟水城下被杀退的蒋介石匪军整编第七十四师①,开始了第二次猖狂进攻—— ①七十四师系原七十四军整编而成,相当于原来的军。下辖三个旅,旅相当于原来的师,旅下辖三个团。 这第二次进攻,十分猛烈,敌人施展了他们的全力。十架、二十架、以至三十架一批一批的飞机,从黎明到黄昏,不停地在涟水城和它的四周的上空盘旋、轰鸣。炸弹成串地朝田野里、房屋集中的所在和树林里投掷,一个烟柱接着一个烟柱,从地面上腾起,卷挟着泥土,扬到半空。大炮的轰击,比飞机的轰炸还要猛烈。有时候,炮弹象雷暴雨般地倾泻下来。房屋、树木、花草,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发着颤抖。 苏国英团八连四班班长杨军和他的一个班的战士们,守备在战壕的掩蔽部里,已经两天半了,一个手榴弹还没有打过,步枪子弹每人补足了八十发,除去昨天上午,飞机飞得实在太低,翅膀几乎擦上了白杨树梢,战士张华峰觉得它过于张牙舞爪,欺人太甚,对着飞机翅膀上“青天白日”的徽记打了一枪而外,大家都还一发未动。 “这打的什么仗?我还是头一回!”斜躺在掩蔽部里的战士秦守本,气闷地说。 “这是炮战,最新式的!”坐在他身边的张华峰说。 “炮战?我们的炮呢?”秦守本拍拍手里的步枪,问道。“是好汉,到面前来干!蹲在老远放空炮,算得什么?”机枪射手金立忠气愤地自言自语着。 “不要急!他们总是要来的!”班长杨军正在擦着刺刀,对金立忠说。 秦守本眨眨红红的眼睛,向班长望望,嗟叹了一声。 杨军觉得秦守本的情绪不好,把他手里的刺刀,在掩蔽部的土墙上刺了一下,说道: “我们的刺刀、子弹,不会没事干的!有一天,我们也会有大炮!” 正在说着,一颗榴弹炮弹在离他们四、五十米的地方,轰然炸裂开来,他们蹲着的掩蔽部顶上的泥土,“哗哗沙沙”地震落下来。在他们附近,紧接着又落下了五发炮弹。弹药手周凤山枕在弹药箱上的头,给震得跌到地上。秦守本的耳朵,虽然塞上了棉花,却仍然感到震痛,他把身子赶紧缩到掩蔽部的里角上去,两只手掌紧按住他的两个耳朵。 “新兵怕炮,老兵怕机关枪。你是新兵?”张华峰忍住笑声,向秦守本问道。 “呃!说实话,机关枪我不在乎,这个‘老黄牛’①我倒真有点心跳得慌!”秦守本回答说—— ①战士们把大炮叫做“老黄牛”。 战壕里陡然紧张起来,五班、六班的阵地上,传出了叫喊声。 杨军伸头到掩蔽部门口外面望望,五班门口躺着两个战士,一个已经死了,他的头部埋在泥土里。一个受了伤,身子斜仰在塌下来的土堆上,两条腿搭在折断了的木头上,头颈倒悬在土堆子下面,杨军认出那是年轻的战士洪东才。六班掩蔽部的外面,三个战士正抬着受了伤的六班副班长沿着壕沟运送出去。杨军的心绪有些纷乱,他的掩蔽部,没有被敌人的炮弹打中,他感到幸运;同时,他也感到敌人的威胁渐渐地逼近了身边。“只是坐在这里挨打吗?”他很想带着他的全班,冲到战壕外面去,和敌人厮杀一番。他咬着嘴唇回到掩蔽部里,当他看到秦守本紧紧地抱着脑袋,把身子缩成一个团团,挤轧在掩蔽部的最里边,敌人的炮弹又在纷纷倾泻下来,他的“冲出去”的念头,又马上消失了。 “怎么样?”张华峰低声问道。 杨军轻轻地摇摇头。 “五班门口吵吵叫叫的,为什么? 第2页 二 张华峰又问了一句,同时爬起身子,起到掩蔽部外头去看看。杨军一把将他拉住,说道: “把我们的工事,再加加工!” 战士们意味到邻班的工事吃了敌人的炮弹,同时仰起头来,观察着掩蔽部的上顶是不是牢固。秦守本的两只沾了泥土的手,从脑袋和耳朵上勉强地移了下来,但随即又按到胸口上去。他冷冷地说: “迫击炮弹,三颗、五颗不在乎。榴弹炮弹么,我看,你们不要说我胆小,一颗就够了!” 乘着炮弹稀疏,飞机从顶空刚刚回旋过去,他们在掩蔽部的顶上复上了半米多厚的泥土,掩蔽部门口的矮墙也加厚了一些,并且拦上了一棵粗大的树干。 整整一天,依仗着飞机大炮的敌人,前进了三公里。就是说,敌人的前锋部队,距离杨军他们守着的第一线阵地,还有十二公里。照这样的速度计算,如果还是痴猫等死鼠一般地守在战壕里,必须在四天以后,才能跟敌人见面交锋,杨军他们的刺刀,才有溅上敌人血迹的机会。打惯了出击战的部队,变换到阵地守备战,精神上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时间在睁眼的睡眠中过去,看不到敌人的影子,伤不到敌人的皮毛,在杨军他们看来,这不是战斗,说是战斗,也是一种令人呕气的战斗。 叫人振奋的消息终于来了。 在当天的夜晚,他们奉令举行第一次出击。 沿着淤河滩向前摸进,河水哗哗地流着,象是悲愤的低诉。夜空里,繁星缀满蓝天,较之置身在不见天日、身子不能立直的掩蔽部里,这时候,他们真是回到海阔天空的世界里来了。秦守本特别显得活跃,他的一只手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只手拿着手榴弹,他心里说:“这种打法,我死了也甘愿。”河滩上没有路道,潮水刚退下去,滩边又烂又滑,腿脚不时地陷到滩淤里去。 二排长陈连带着五、六班,绕道堤西的田野前进,杨军的一个班,分成两个战斗小组,沿着河滩正面袭击敌人。在堤上一个独立的饭棚子跟前,他们发现了敌人,正要扑将上去,敌人的汤姆枪却抢先开起火来,子弹从他们的头上掠过,穿入到河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金立忠一个快步,冲上河堤,机枪的两只爪子抓住一个被砍伐了枝干的杨树根子,随即喷出鲜红的火花,射出了密集的连续的子弹。一个班的敌人,被打倒了三个,摔倒在堤边上,有一支汤姆枪,从死了的兵士手里,飞到离尸体五步以外的地方,继续把它肚里的几发子弹打完。没有死的敌人,就慌乱地回头狂奔,嘴里发出听不清字音的惨呼悲喊。杨军、张华峰、秦守本他们追了上去,金立忠的火力,跟在敌人的屁股上凶猛地追击着。副班长带的下半班,和排长陈连带的两个班,几乎同时包抄到敌人的前头,拦断了敌人的归路。敌人有的死在路上,有的惊魂丧胆地跳到淤河里去,淹死了。一个班的敌人,只有一个没有死,胸口中了两颗子弹,血,浸湿了他的灰黄的军衣,胸前印着“灵”字的符号,也溅满了血污。当把他抬走的时候,他模糊地意识到他当了俘虏,微微地抬起他的右手,大声哭叫着说: “你们赶快把我打死!打死!” 走了没有几步,他就死了。 二 两天以后,敌人终于攻到了涟水城下,杨军的一个班,只剩下五个人,副班长带的下半班,由于掩蔽部中了一颗一百磅的炸弹,全部牺牲了,酱黄色的发着油光的泥土掩埋了他们。杨军的左肩,楔入了一寸多长的一块炮弹片。他刚刚发觉自己受了伤,敌人步兵的第七次冲锋,到达了他们扼守着的战壕附近。来不及包扎伤口了,他和他班里仅有的四个战斗员,迎着敌人冲了出去。前进了一段之后,杨军凭据着单人掩体,忍着伤痛,把枪口对准着敌人射击。他看得清楚,他射出的子弹,穿进了正在向他面前奔来的兵士的肚腹,那个兵士的身材很高大,光秃着脑袋,手里拿着一支汤姆枪,在中弹之后,还向前跑了四、五步,才抱着肚子倒下去。这时候,杨军的头脑,比坐在掩蔽部里清醒得多,对他的射击的准确性,充满以往所没有过的信心。“又是一个!”他的心头漾起了一种杀敌致果的快感。一个赤红脸高鼻头的敌人,在离他三十来米的地方,脑瓜掼倒在一棵树桩子上,血从口里喷吐出来。敌人的冲锋队形是密集的,真象是一窝狂蜂,低着头,躬着身子,看样子是受过最严格的训练,向前跑步冲锋的时候,竟还保持着先后层次,前头的总是跑在前头,后头的总是落在后头。大概是个军官,在杨军面前一百五十米远的一道矮墙后面,不时地冒出头来,举着手里的驳壳枪,“砰砰叭叭”地射击着,嘴里大声喊叫:“冲!冲上去!不许回头!”在他督战的枪声和喊声下面,兵士们冲进了几步,又伏下身子,头脸紧紧地贴到地面上,躲避着迎面射来的子弹,他们还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后面的人跟着冲上来没有。这样冲锋的阵势和速度,使得杨军能够从容地观察敌人,从敌人群中选择他的射击目标。 那个军官又把脑袋露到矮墙上面来,他连续打了十多发子弹,喝令扑在地面上的兵士们,爬起身来继续冲锋。杨军没有让这一眨眼的良好机会滑过,他扣了一下枪机,一粒子弹从枪口飞了出去,矮墙上那个军官的头,从此就不再冒露到矮墙上面来了。全战壕的战士们,和出口的子弹一样,猛然地飞蹦出去,完全忘却了上空的敌机正在嚎叫着扔下雨点般的炸弹,他们急风骤雨似地扑向了敌人。敌人从地面上慌张地爬起来,有的回头就跑,有的爬起来又扑倒下去,有的对着向他们反击的队伍,颤抖着身子胡乱射击。杨军、张华峰冲在最前面,一口气冲到那道矮墙下面。 象前天夜晚那样的小出击,在杨军的战斗生活里,至少有过三十次。敌人在八个小时内举行了七次冲锋,在这第七次冲锋的时候,来一个凶猛的反冲锋,对于杨军确是当了五年战士的头一遭。他感到很痛快,也很新奇。“这样的战法很有味道。”他的心里,有这样的感觉。胜利的愉快,压服了肩部创伤的疼痛,在矮墙附近,他又打死了一个向他扑来的敌人。 他终于瘫软下来。高速度的奔跑和伤口的流血过多,使他的肢体失去了撑持的力量,昏倒在矮墙底下。烫热的枪压在他的身上。他虽然还很清醒,但脸色已经苍白,呼吸也显得微弱起来,他缓缓地呻吟着,嘴里非常干涩,口唇不住地掀动,在强烈的阳光下面,他闭上眼睛躺在地上。大约过了不到一分钟,一股硝烟窜入到他的鼻腔里,他又张开沉重的眼皮。淤河东岸的一个小庄子,落下了敌人的硫磺弹,房屋和草堆正在燃烧,浓烟随着风势吹拂过来。他想爬起身来,他从腰眼底下抽出麻木的右手,和他的臀部同时用力,按着坚硬的地面,紧紧地咬着牙关,把沉重的身体向上撑起,但是,他没有能够如愿,他又跌倒下去,仍旧躺在矮墙底下。喘息了一下,他摸着挂在腰皮带上的水壶,想得到一口水喝;用力摇晃一下,水壶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了,水壶碰到枪杆子上,发着空洞的声音。“没有水了,”他喃喃地说道。他把贴在地面的头,歪向左右两边望望,没有什么动静,大炮不响了,枪声也很稀疏,除去在他的右前方淤河边上横着一具敌军士兵的尸体以外,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孤独和不安。“我不行了吗?”他心里暗自地问着。稍隔一会,突然一阵枪声,使他从迷蒙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本能地爬了起来,全身生发起一股热力,好似一盆烈火在燃烧。他的眼前出现了在十几分钟以前看到过的那个敌人的形象。他确信没有看错,是脑袋冒到矮墙上面被他一枪击倒的那个军官。军官的手里握着崭新的快慢机,枪上的烤蓝一点没有磨退,耀着闪闪的光亮,军官的眼睛也在发光,血从头发丛里经过鼻子、嘴唇,流到他的脖子里。军官好似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开枪把他击倒的射手,仇恨从他那发着紫色的眼珠显露出来,他的一只手抓住矮墙的泥土,竭力地撑持着身体,一只手举起枪来,食指在枪机上连连抖动,朝着杨军射击。可是,没有一颗子弹射击出来。他焦急而又失望地靠在矮墙上,考虑着用别的什么手段重新对付他的敌手。杨军在敌军军官举枪向他射击的时候,迅速地把身子向旁边闪让一下,不料一块砖头绊了他,他踉跄了两三步,才站稳了脚跟。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还会发生这样一场白刃战。杨军清楚地知道了敌手的弱点,不是枪坏了,便是枪膛里没有了子弹。他停顿了一下,抱住他的枪托,举起闪光灼灼的刺刀,冲到矮墙的那一面,转过身子,拚力地朝着军官的胸口刺去,由于用力过度,他的两手抖动了一下,刺刀深深地插入到墙肚里去,刀锋侵入的地方,距离军官的臂膀大约还有二寸到三寸光景。杨军急得头上迸出了豆大的汗珠,正要从墙肚里拔出刺刀来,进行第二次刺杀,军官却颓然地倒了下去。杨军吃力地把刺刀从墙肚里拔了出来,头比先前晕眩得更加厉害,他的体力似乎已经消耗完了,瘫靠在矮墙上喘息着,好似刚才的敌军军官站立着的那个姿态一样。 第3页 三 追击敌人的秦守本在一个炮弹坑旁边跌了一跤,膝盖碰出了血,裤筒子卷到大腿上,伤处裹着纱布,攀着张华峰的肩膀,一拐一拐地走回到矮墙跟前。 他们扶着杨军回向阵地,在走了十多步以后,杨军突然停止下来,说道: “把那个军官弄来,他没有死!” “家伙已经给我缴来了!”秦守本晃着崭新的快慢机说。 “把他弄来,是个军官,他还是活的!”杨军坚决地说。 “不死,也快断气了!”秦守本还是不愿意回去。 “我去!”张华峰说着,跑回到矮墙那里去。 三 淤河的水,淤河两岸发着油光的黄土,高高的白杨,一棵老白果树,精心构筑的守了八天八夜的战壕和掩蔽部,战士们含着眼泪和它们告别了! 战士张华峰、金立忠、秦守本和弹药手周凤山四个人,两天来,连续地向北走了一百二十里,仅仅在昨天的中午,倒在田野上的秫秸①丛子旁边,为着躲避敌机的扫射,睡了三个钟头—— ①秫秸就是高粱秆子。 秦守本感到十分疲劳,他的枪和米袋子全都压在张华峰的肩上,就这样,他还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随时随地都想歇息下来。本来,他是一个喜爱说话的人,这两天,在四个人里面,他却成了最沉默寡言的一个。 吱吱嗥叫的独轮车,三轮大牛车,载运着米粮、被服和弹药,骡马驮着扎成一拥一拥的枪支,它们有的没有了机柄,有的缺少了枪托或者断了枪筒。牛车的货物堆上,间或有几个战士坐着或者躺着,其中的一个战士在上面沉沉酣睡,他的两条腿悬挂在货物堆的边缘上,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摇摆着,看来,他随时都会从上面滚跌下来。赶牛车的农民,不住地把手里的鞭子打得脆响,吆喝着牲口迅速前进。一辆牛车忽地停在路上,而前面并没有什么障碍。赶车人手里的鞭子,虽然打得“格叭格叭”地炸响,靠左边的一条黑尖牛,却怎么也抬不起腿来,嘴里不住地流着白色的涎水。“你打它呀!”坐在车顶上的战士对赶车的人说。赶车人手里的鞭子还是扬向空中,不肯落到牛的身上。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地说: 它委实是累了!” 抬着重伤员和重病员的担架,成队的战士和三三两两失去联络的、轻伤轻病的战士,掉队落伍的战士,穿插在车辆、骡马的行列里走着。他们各走各的,谁要快些就快些,慢些就慢些。在一个庄口的桥边上,立着一块黑门板,上面拥挤着粉笔写的字迹和贴着的字条,那些是各个部队对他们本队人员联络地点的通告。门板前面,挤满了人,因为天已傍黑,手电筒的电光,在上面闪来闪去。 张华峰挤到人丛里,在黑字和白字里面来去寻认了一阵,没有见到他所属的团、营、连的联络通告。他失望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从腰皮带上解下五寸长的小旱烟筒,吸起烟来。金立忠和周凤山卸下背包,坐到张华峰旁边的地下,秦守本的背包摆在张华峰的面前,他连稍稍把背包朝旁边移动一下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他坐到他的背包上,脊背倚靠在张华峰的腿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火线上撤退下来,他们一直保持一种沉默状态,他们心里都有好多的话要向外倾吐,可是谁都不说什么。他们互相看看望望,头就不由地低下去,全班十二个人,八个不在一起了,班长杨军被送到野战医院去了,其余的七个,为着神圣的革命事业,捐献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心头感到痛苦和悲凉,在这样的情形下面,谁爱多说一句话,谁要对谁再有什么不满意,那就是罪过,他们四个人都有这种情绪。他们坐在那里,至少有二十分钟,五辆牛车从石桥上滚了过去,那辆黑尖牛拉的掉了队的大车,也已缓缓地跟了上来;骡马过去了几十匹,他们却还是不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说一声“走吧!”由于有七八个人到居民家里烧起饭来,引起了他们饥饿的感觉,张华峰摸摸身上两条空了半截的米袋,用他的眼睛向同志们问道:“我们也去烧饭吃吧?”秦守本站了起来,好似许多话并到了这一句话里,突然大声说道: “烧饭吃!肚子叫了!” 他们走进一个居民家里,把桌上的一小盆山芋茶,你一碗我一瓢,一股劲喝得精光。 鸡栏和猪栏全是空的,房间里打扫得很洁净,所有的家畜、衣物和粮食,全都弄走了。 房主是个七十多岁的白胡老爹,他对他们说: “家里人都走了!没人帮你们做,也没什么给你们吃!” 他从火塘里扒出几个烤熟了的红山芋,送到战士们面前的小方桌上。 周凤山烧火,金立忠淘米,张华峰向锅里倒水,秦守本没有动手,坐在门边剥红山芋吃。 白胡老爹坐在秦守本对面的小凳子上,向秦守本问道: “是涟水城下来的?” 秦守本点点头。 “城里的宝塔没有给大炮打坏吧?” “没有!” 白胡老爹接着感慨不已地说: “……远的不说,就从民国初年算起。张瞎子、白宝山、马玉仁,他们在这一带打过、杀过,民国十六年,说是革命军来了,又打!唉!到后来,什么革命军喽!官匪不分。鬼子来了以前,闹土匪,杀人、绑财神、断路。连我这八口人、十二亩田的人家,也当了财神,把我一个三岁小孙子抱了去,逼我卖了三亩沟边地去赎回来。打鬼子,这里算是运道好,开头,鬼子迟来一年,你们站在这里,鬼子又早走一年,算是打了整整六年。不是刚刚停了年把?你看!庄东的地堡还没有腾出手来拆掉,烧了的房子还没盖好,你们来的这一路,哪个庄子、集镇上没有黑墙框子?又打!打不够!弄得你神魂不安,鸡犬不宁!同志!不能不打吗?” 他一边说一边长声悲叹,悲叹的言词里夹着一生长久积下的愤慨。秦守本看到白胡老爹的眼边滴下了泪珠,心里也很难过、气愤,把山芋皮使劲地摔到门外的远处去。“不是我们要打的!是蒋介石!”张华峰在锅台边喊着说。 “我知道。不能谈和吗?”白胡老爹问道。 第4页 四 “毛主席去年到重庆跟他们订了和平条约,他们都撕掉了!你不打,他要打!你和,他不和!有什么法子?”张华峰走到白胡老爹面前说。 “那就只有打啦?” 张华峰点着脑袋,举出拳头回答说: “对!只有打!” 白胡老爹走到后屋,从床底下的小坛子里,拿了一盘腌蒜苗来,给战士们做小菜,这是四个人这一天吃的第二餐饭。 吃饭以后,秦守本有了气力,他洗涤了锅、碗、盘、筷。他们道谢了老主人,又穿插在纷杂的队伍里,默默地向前走去。 星星密布在夜空里,跳动着点点寒光。两架敌机以重浊的声音哼着单调的悲曲。其中的一架连续投放了两枚照明弹,一块黑天顿时变得惨白,白光在上空摇晃着,荡漾着,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消失。 深夜的重雾好似毛雨一般。脚下的尘土溅湿鞋子和裤脚,使得疲乏的腿脚越发沉重。本来,走在路上的战斗部队和后勤部队是吵吵嚷嚷的,牛喊马叫,烟火闪亮,偶然还会听到哼唱小调的声音。到了深夜就不是这样了,队伍和骡马虽然仍旧不停地行进,却好似全都进入了睡乡,一点声息没有。世界显得非常寂静、荒凉。 他们又走了整整一夜,实在太疲劳了,左问右问始终没有问明他们部队的宿营地点。在拂晓的时候,便茫然地跟着一支马匹很多的队伍,进了一个很大的树木丛生房屋密集的村庄。 四 张华峰一觉睡到中午,直到太阳晒到他们睡觉的牛车棚子里,才似醒非醒地坐起来。睡得真美,将近二十天里,只有这一觉算是睡得最满足的。他揉开眼睛以后,好似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身边一样,身子突然起了震动,心里簇起了一把皱纹。睡在他脚头的金立忠和周凤山还在打鼾,睡在他身边的秦守本却不在了,一个对秦守本不信任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动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又驱逐了那个念头,“他家在江南,不会走的。”他心里暗自地说。班长不在,他是班里除了班长杨军以外仅有的一个共产党员,他的责任心要求他把和他在一起的三个战友照管好,至少,他要使他们三个人一路安全,返回到连队里。他在他们三个人的面前努力地约束自己,使他们三个人对他信任,但又不发生他以领导人自居的印象。可是,秦守本他们三个人出于对他的敬重,从班长杨军与他们分别以后,就把他看成是代理班长。防止惊醒睡在他脚头的人,张华峰把身上的毯子轻轻掀起,赤着脚走到车棚外面才穿上鞋子。“秦守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张华峰在车棚子前后走了一圈,又走到水塘边上,看看秦守本是不是洗脸去了,不在,那里只有一群鸭子在水里翻上翻下。他在水塘边捧了水漱漱干苦的口,洗了脸,便又皱着眉头,左顾右盼地走回到车棚子里。 拿起小旱烟筒,他吸着烟。坐在车棚门口的太阳地里,眨动着充血的眼睛,寻猎着秦守本的身影。 原来,秦守本在半小时以前,被一个什么突然的声响,从梦里惊醒。醒后,他觉得口干,到住着队伍的居民家里找水喝,碰到了军司令部作战科长黄达,黄达和他谈了几句话以后,把他带走了。 秦守本惶惑地被带到一位高级首长那里,高级首长正在吃午饭,秦守本也就在那里饱啖了一顿,并且得到了一支他很少吸过的刀牌香烟。 “你们班里还有几个人?”听秦守本说了他所经历的战斗情况以后,高级首长问道。 “四个人。”秦守本回答说。 “四个什么人?” “一个机枪手,一个弹药手,我跟张华峰,都是用步枪的。” 高级首长从桌子边走到秦守本跟前,用他那乌光逼人的眼睛,在秦守本的脸上和全身观察了一下。因为对方庄严的神态发出了一种威力,本来就有些紧张的秦守本,不由地向后移了半步。也在这个时候,他在对方的脸上和全身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仿佛两年多以前在江南的一个大山坡下面,听到这位首长讲过一次话,相貌,由于是在夜晚,他距离太远,没看清楚,记忆不起来了。可是,一种过人的洪亮的声音,却在他的脑子里留着至今还未磨灭的印象。秦守本刚到这个屋子里的时候,忙着吃饭和回答问话,没有来得及辨认和猜想这个首长到底是谁,现在,他作出了判断,这是他的军长。 秦守本觉得他和军长是彼此相识了。军长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特别感到高兴,几天来的沉闷和忧郁,消失了一大半。这个当儿,他在军长面前,完全象一个孩子一样,生了粉刺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们班长叫杨军?是小杨?跟你差不多高,比你棒一些,结结实实的?天目山人?”军长在室内踱了几步,把开头问过的话又重新着重地问道。 秦守本一一地点头应诺以后,手捻着钮扣,轻声说道: “我也是天目山人,新登县秦家桥。” “去弄饭给他们吃,吃过饭,把他们四个人都带到我这里来!”军长对站在一旁的作战科长黄达吩咐说。 黄达带着秦守本离开了军长的屋子。 军长的名字叫沈振新,是个中等身材的人,乌光闪闪的眼睛上面的两道浓眉,稍稍上竖,额头有些前迎,虽然在额头和眼角上已经显出几道浅淡的皱纹,却并没有减煞他的英武的神采。秦守本对他的问话的简单回答,勾起了他的什么心思,他紧紧地锁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两手反剪在背后,手指头不住地互相弹击着。 第5页 五 涟水战役是两个战斗组成的。沈振新和他所统率的一个军的部队,是两次战斗的主角和主力。第一次,他的队伍担负阵地的正面作战,没有费上多大气力,把敌人打了回去,他和他的部队胜利了。第二次,也还是这个敌人——蒋介石的警卫军整编第七十四师。他的队伍的两翼增强了友邻部队,正面也加上了新生力量的配合,战斗却失败了,涟水城陷落到敌人手里。他自己的部队,友邻部队,都在仓卒的情况下面从火线上撤退下来。由于仓卒,情形就显得有些混乱。象杨军的一个班吧,十二个战斗兵,只剩下四个人,走了一百来里,还没有回到自己的连队里。 他的心被尖细而锐利的鼠牙咬啮着,撤退以后的三天以来,他没有安眠,象患病似的,他的饭量大为减少,香烟点着吸了三两口就摔掉,或者让它自己烧完、熄灭。战斗的失利,他是经历过的,他深知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但是,这一次,他特别感到心痛和不安。部队受了损伤,主力团的团长兼政治委员苏国英牺牲了,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张灵甫的七十四师这个敌人,竟是这样的逞威称霸,他不大理解,也不甘服。 秦守本跟作战科长黄达出了军长的门,便大三步小两步地跑向牛车棚子,离得老远,他就望着张华峰张开嗓子叫着: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不容张华峰张口,秦守本接着急促地说: “吃饭去!吃饭去!” “你怎么这样高兴?”张华峰感到奇怪,大声问道。 “军长!军长喊我去了!问了我战场上的情况。”秦守本情绪激越地说。 “沈军长?这里住的军部?”张华峰站了起来,问道。 “是的!你看!这里还有半支,刀牌的,给你!”秦守本说着,从衣袋里拿出没有吸完的香烟,送给张华峰。 张华峰正在猜想着军长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又怎么把秦守本喊了去的,秦守本已经把还在呼呼大睡的金立忠和周凤山喊醒,说道: “起来!吃饭!。” “哪里来的饭吃?米袋子还在这里!”金立忠懵懵懂懂地问道。 秦守本发急起来,大呼大叫地说: “到军部去吃饭!军长叫我们四个人吃了饭,一齐到他那里去谈话!” 看到秦守本高兴得那股劲道,张华峰他们相信真有这样的事了。便打好背包,带着枪支用具,走向作战科长黄达指点的地方去吃饭。 饭后,在军长的屋子里,坐着的和站着的有好几个人。张华峰认识沈军长和军政治委员丁元善、参谋长朱斌。谈话还是问答式的,回答问题的,主要是张华峰,问话的却是好几个人。当张华峰叙述到他们在反冲锋那阵子,捉回一个半死半活的俘虏的时候,沈军长打断了张华峰的话,问道: “俘虏呢?” “送到团部去了!” “是个什么人?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是个营长,我看了他的符号,姓张,不记得名字。” 军长立刻问参谋长: “怎么没有报告?” “马上打电话去问!”参谋长朱斌命令着黄达。黄达立即大步地走了出去。 “真是昏了头!捉了个营长,三、四天不报告!”沈振新的语调带着几分恼怒地说。 “这一仗打得不痛快。许多同志不肯撤下来,直到敌人到了面前,石连长、罗指导员还带头跟敌人拚了一阵。敌人靠的炮火猛烈,飞机轰炸。肉搏拚刺刀、近战,敌人害怕我们。……后来,我们撤退下来,真是乱,大白天,炮弹、炸弹象下冰雹一样,我们班找不到排,排找不到连。老百姓真好,给我们吃,给我们喝。有的,看到我们只是哭。我们想想,好多同志见不到了,阵地丢掉了,眼泪也忍不住地朝下掉。又想想,是革命战士,不应当哭,淌到半路的眼泪又缩了回去。 ……” 张华峰说到流泪的事,眼泪就不觉流了下来。他随即又连忙揉着眼睛,把眼眶里的泪珠,揩到毛巾上去。他正要接下去再说,政治委员丁元善止住了他。丁元善的心,给张华峰的话感动了,发着控制不住的微微颤动,他把视线移到另外三个战士的身上,他们也都低沉着脸,抱着枪默默地坐在那里。他从座位上走开两步,为着打破屋子里阴沉暗淡的气氛,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象是同什么人辩论似的,睁大眼睛对张华峰他们四个人说: “你们打得不错呀!缴了枪,又捉了俘虏官!杨军带花,同志们有些牺牲,你们心里难过,沈军长跟我也难过。难过有什么用?眼泪能叫敌人不向我们进攻?要想办法消灭敌人! 首先,我们要想办法,你们也要想想办法!” 他的声音越说越响亮,臂膀不住地挥动,屋里所有的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他的身上。他继续说道: “同志哥呀!你们又不是打头一次仗的新兵!蒋介石,是我们多年的‘老朋友’,怕他什么东西?他是铜头铁胆刀枪不入呀?我才不信咧!” 第6页 六 张华峰、秦守本和其他许多人的嘴角边,全都挂上了笑意,丁元善自己也在这个时候发出了笑声。 黄达打完电话,气鼓鼓地回到这里来,边走边说: “真是岂有此理!在师部,是营长,不错。” “他们问过没有?”参谋长问道。 “要不是打电话去,他们就准备把他丢了,说快要死了! 他们还会去问?”黄达回答说。 “要他们马上送来,死了也得送个死的来!”沈振新命令说。 丁元善赶紧接着说: “我们派人把他抬得来!跟一个医生去!能不死就不让他死掉!” 黄达急忙去摒挡派担架和医生,到师部去接收那个俘虏营长。 在战士们接着叙说了夜间出击和构筑阵地等等的情形以后,军首长和四个战士的谈话才结束。 在回到车棚子去的路上,秦守本的话匣子一直没有关上,他滔滔不断地描绘着军长的神情;学着湖南话的音调,重复着政治委员说的使他最感兴趣的几句话:“同志哥呀!”“他是铜头铁胆刀枪不入呀?”等等。 第7页 七 第二章 五 军长沈振新躺在床上,没有睡着,眼皮合上一会儿,又睁开来。洋蜡烛快烧完了,从门缝钻进来的风,把蜡烛油吹得直往下滴。他抬头望望,警卫员汤成和李尧两个人面对面地伏在方桌子上睡得正酣;汤成的一只手,紧靠在蜡烛旁边,烛火几乎烧到了他的手指。 “小汤!” 汤成没有听到军长的叫唤,李尧蓦地惊醒过来。 “换支蜡,睡觉去!”沈振新坐起身来,对李尧说。 李尧重新燃上一支蜡烛,移放到离汤成较远的桌边上去。 烛前遮上两块砖头,挡着风。 “你也睡吧!就是带了来,明天审问也不迟。” 李尧说着,倒了一杯茶给军长。 沈振新走到桌边,喝了一口热茶,没有说什么,把头偏向一边去,在想着心思。李尧望了他一眼,无奈地走到耳室里睡觉去了。 “定是给他们弄死了!”沈振新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自言自语地说。他在屋里踱着步,习惯地把两只手反剪在背后。 他等候着俘虏营长的到来,立即亲自进行审问;他看看手表,又放到耳边听听,表的心脏“嗦嗦”地跳动着。不远处传来鸡啼声,时候到了午夜。 他轻轻地拍拍汤成的脊背,似乎又怕惊破汤成的睡梦,低声叫道: “醒醒!到参谋处去看看!” 汤成揉开眼睛,似醒非醒地问道: “看什么!” “真是个睡虎!看什么?俘虏带来了没有?” 汤成走了出去,门一开,一阵冷风冲撞进来,蜡烛给吹灭了。在黑暗的屋子里,沈振新依旧在来回踱步。睡在耳室里的李尧被冷风吹醒,走了出来,电筒一照,看到军长还在从东墙走到西墙的,心里感到奇怪而又难受,他关上门,点上烛火,焦急地大声说道: “这样下去,把身体搞垮了,怎么办?” “你睡你的觉去!”沈振新边踱着边说。 “你不睡我也不睡!”李尧赌气似地扭着头说。 李尧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把没有喝完的冷茶,用力地泼到墙根去,又重新倒上一杯热的,送到军长面前。军长没有接下他的茶杯,他便端着茶杯站在那里候着。 这个部队的好多干部和战士,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里和江南、江北的抗日战争里,和沈振新战斗在一起。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说话声,他可以辨别得出他们是谁,姓什么,叫什么,甚至谁的身上有个伤疤,谁的性情粗野还是爽快,他都清楚。现在,他们当中有的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团长苏国英,在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时候,在他的手下当连政治指导员,八年抗日战争,苏国英一直是他领导下的一个英雄的指挥员,在战斗最困难的时候,只要把苏国英率领的部队使用上去,胜利便从敌人手里夺取回来,延陵、东望、上下会、新登、车桥、黄桥、秦南仓等地许多的战斗胜利,都有苏国英的份。苏国英受过四次伤,有一颗子弹在苏国英大腿上的肌肉里,埋藏了五年没有挖取出来,苏国英照样地工作和战斗。从今年七月十三日同蒋介石匪帮这一次战争的第一个战斗开始,苏国英和他的团队,在七战七捷当中,参加过五次战斗,每次都取得了光辉的战绩。苏国英和沈振新同是湖北人,他们两个人的家,住在相隔只有二里半路的邻村。现在,这个贫农的儿子,在涟水战役里,竟中了敌人的炮弹而牺牲。……苏国英和在这次战斗中牺牲的许多别的指战员的言谈、笑貌,以至在天目山从地主家里逃跑出来参军的小雇工杨军的印象,在沈振新的脑子里,真象走马灯样地现来映去,反复旋转。下午,张华峰、秦守本他们四个战士叙述的火线上的景象,使他明白了一些具体情况,同时也加重了他的心头的烦躁、抑郁和愤懑。 汤成回来,鼓着嘴说: “朱参谋长说,明天再审问。” “参谋长睡了没有?” “在跟医生谈话。” “告诉他!快点准备好!马上审问。” 汤成站立着,出神地望着他。 他狠狠地瞪了汤成一眼。然后对李尧说: “小李!你去!” 他的神情感染了李尧,李尧气势汹汹地奔了出去。 “我要称称他们的骨头到底有多重?” 沈振新愤怒地自语着,来回踱着的步子越踱越快,反剪在背后的手,卡到了腰眼上。 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摆着一块门板搭的床,受了伤的俘虏躺在上面。 李尧用手电筒照看着俘虏的头脸,俘虏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左眼裹在纱布底下,右眼紧紧闭着,鼻孔吁吁地喘着粗气,好象呼吸困难似的,嘴巴不住地张开,闭上,闭上,张开。 “伤势怎么样?”沈振新轻声地问朱斌道。 第8页 八 “医生作了检查,说伤势不算过重!”朱斌贴着沈振新的耳朵,轻声地说。 沈振新抽着香烟,又问朱斌: “他们师里、团里问过没有?” “他不开口,问是问过的。” 沉默了片刻,沈振新要朱斌开始询问。 “喂!你是叫张小甫吗?”朱斌向俘虏轻声问道。 俘虏象完全没有听到似的,一点反应没有。 “你要说话!我问你!你是叫张小甫吗?”朱斌提高了声调问。 俘虏静静地躺着,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你死了吗?”站在朱斌身边的作战科长黄达,大声叫着。 手电筒的电光,从李尧手里射出去,在俘虏的脸上停注了一会儿。 “装死!”李尧气恼地说。 “十分八分是装死!傍晚还吃了一碗粥。”朱斌在沈振新的耳边说。 还是直挺挺地躺着的俘虏,突然粗重地哼了一声,呼吸逐渐地急促起来。聚集在门外守卫的和观看的人,你言我语地说: “蒋介石的大小官员,就是这样!孬种!” “表面上耀武扬威,骨子里贪生怕死!” “我看,拉出去枪毙算了!” 沈振新制止了大家的说话,观察、思索了一下以后,语音清亮但是严厉地发问道: “你不说话是不行的!我们同你谈了以后,你愿意回去,我们放你回去!。” 俘虏听到的沈振新说话的声音,是他听到这个屋子里外新出现的与众不同的声音,右眼皮微微地张开了一下。李尧恰好看到了他的这个细微的动作。连忙轻手轻脚地蹓到军长跟前,用别人听不出的声音说: “眼皮子动了一下。” 沈振新站起身来,把声调提高一点说: “你想死还不容易?只要一颗子弹就够了!可是,我们是不会那样做的!” 俘虏的眼皮又张了一张,脑袋也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李尧看到,沈振新和黄达也都看到了。 “把他弄得坐起来,身上的毯子拿掉!”沈振新命令说。 俘虏有些着慌,呼吸更加急促起来。放在胸口的一只手移动到肚腹上去。 李尧和汤成把俘虏扶坐在门板床上。 “你们过来!要他自己坐着!”沈振新严峻地说。 李尧和汤成松了手,俘虏也就自己坐着了,身子微微地摇晃了几下。 “要吸烟,可以给你一支!”沈振新说,他自己就着烛火吸着了烟。 俘虏缓缓地摇摇头。 沈振新和朱斌看明了俘虏伪装的假象,相对地笑了笑。“你的伤不重,我们知道。我们会把你医好的,你死不了!” 朱斌说。 “要水喝,也可以给你一杯!”沈振新喝着茶说道。 俘虏的眼睛完全张开,他望着沈振新,他在估量着沈振新是什么人。 生存的欲望,使他暴露了真面目,他终于喝了一杯水。 沈振新把蜡烛向桌子边上移了移,让烛光把俘虏的面貌照得更清楚些,然后果断地说: “不论是怎样顽固的敌人,我们都要征服他!对你,因为你已经做了俘虏,我们不把你当作敌人,可是,你要老实,对我们进行欺骗是不行的!” 俘虏的身子有点儿颤抖,两只手抱在胸前。 “现在,我要你站起来!”沈振新低声地说。 俘虏的身子又颤抖了一下,但是仍旧坐着。 “站起来!”沈振新以响亮干脆的声音喝令着。 俘虏终于站在板床前面,低着头。 第9页 九 室外的人,有的套着门缝张望,小窗口挤着四、五个人头,睁大着一对一对的黑眼睛在眨动着。室内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要咳嗽的小汤,竭力地掩住口,把咳嗽声压逼下去。 房子里紧张的气氛膨胀起来。 “现在,我要你告诉我,涟水战斗,你们一共投入多少部队?蒋介石给你们进攻解放区的命令是怎么说的?他说过在三个月以内消灭共产党军队的话吗?七十四师的武器,美式装备多少?日式多少?你要老实回答我!”沈振新放低了声音,但是干脆、明确地说。 俘虏呆楞了几秒钟,眨眨眼,哆嗦着说: “我愿意回答,不过,我是个下级官,不全知道。” “知道多少就讲多少。” “我的回答,你们是不会满意的,不过,我愿意回答。” “你说说看。” “大概……也许……我的回答,你们是不会相信的。” “你狡猾!大概!也许!”黄达恼怒地说。 “你就讲大概吧!”朱斌接着说。 “让我想想吧!我的伤口痛,哎呀!”俘虏的两只手抱着纱布裹着的脑袋,哭泣般地叫了起来。 “你现在是俘虏!你知道吗?”沈振新手指头敲着桌子说道。 俘虏反而突然地坐到门板床上去,受伤的头也抬了起来,两手放在膝盖上,好象一个正常的人一样,睁着的右眼睛,闪动着冷漠的紫光。 沈振新感觉到俘虏要决心抗拒他的审问,他以很轻的声调,但是口气强硬地说: “你还是应该站起来回答问题!” 俘虏挺直地站了起来,咳了一声,口齿清楚地说:“我是俘虏,不错!你们可以处置我!我是不准备活的!” 说着,他的手竟然抖动起来。室内室外的人,睁着愤怒的眼对准着他,李尧的手自然地搭到驳壳枪上。沈振新这时候反而沉着冷静地说: “你说下去!” “你们对付我,处置我是便当的。你们对付七十四师……” “对付七十四师怎么样?”沈振新还是竭力忍禁着满腔愤怒,沉静地问道。 俘虏望望沈振新,又望望其他的人,没有再说下去。 沈振新压抑着的怒火,突然地喷泻出来: “你不说,我替你说!你以为我们对付七十四师是没有办法的!你错了!我们要消灭七十四师!只要蒋介石一定要打下去,我们就一定奉陪!就一定把他的三百万军队全部消灭! 我们可以放你回去,让你再做第二次、第三次俘虏!” 沈振新的铿锵响亮的声音,在小屋子里回旋着,俘虏的身子禁不住地战栗起来。沈振新抽了一口烟,然后用力地喷吐出去,接续着说: “你们胜利了吗?做梦!这不是最后的结局!我们要你们把喝下去的血,连你们自己的血,从肚子里全都吐出来!不信!你瞧着吧!” 军长沈振新的手,在桌子上拍了两下,愤然地向外走去,参谋长朱斌跟着走了出去。 俘虏的脑子胀痛起来了,沈振新的言语,象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头盖,“连自己的血!”“全要吐出来!”他恐惧起来,双膝跪在地上,两只手几乎要抱着黄达,哀叫着: “你们不要杀我!我说,我说!你们问的,我全部回答!” 在沈振新他们走了以后,黄达继续进行了审问。俘虏说出了他是少校军阶的营长,本来姓章,叫章亚之,因为崇拜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改名叫张小甫。并且由他自己把他所知道的七十四师的兵种、兵力、战斗部署等等情况写了一些出来。 六 沈振新回到卧室里,发觉室内许多物件的安放变了样,床上的被子整理得很整齐,茶杯象是刚刚洗过,杯子里放着新茶叶,还没有冲上水。蜡烛本来在桌子外边,现在移在桌子里边,站在一个碗底子上。此外,桌子已经揩拭过,上面放上了两双筷子,一双是他用的象牙筷子,一双是普通的竹筷子。他看看从这个屋子一同走出去又一同回来的汤成和李尧,汤成有些惊异,李尧说: “许是黎青同志回来了。” 正说着,黎青端着两只盘子,里面盛着冒着热气的油饼,从通到后院的小门进来。她的腮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着说: “吃吃我做的油饼看!这个盘子里是咸的,有葱。那个盘子里是甜的,放了糖。” 李尧和汤成回身向耳室走去,黎青喊住他们,夹了两块油饼给他们,他们推却着。黎青把油饼放到一个小碗里,硬塞到他们手里,他们才拿着走了。 “这就好了!”到了耳室里,汤成说。 “什么好了?”李尧问他。 第10页 十 “气也出了,黎青同志也回来了。”汤成吃着饼说。 他们吃了饼,便一头倒下去安心地睡着了。 沈振新和他的妻子黎青面对面坐着,吃着,谈着。 “饼香不香?”黎青笑着问道。 沈振新没有答理,大口大口地吃着饼。 “我跑回来辛辛苦苦做东西给你吃,连一句话也不跟我说?”黎青装着生气的样子说。 “你没看到?不好吃,我会吃得这样多?你说好吃,你怎么不吃?” “厨子总是这样,只要客人把他做的菜吃光,他就高兴,他自己是不吃的。” “尝总得尝尝!” 黎青把沈振新吃着的半块饼,夹到自己嘴里。 “我问你,你怎么会有工夫回来的?”沈振新问道。 “说实话,我今天晚上不应当回来。为了军长大人,……”黎青给沈振新的茶杯又冲满了水,理理头发,带点娇声逗趣地说。 “我是大人,你是小人?喂!我问你,早不来,迟不来,怎么深更半夜里回来?” “咦!不是你喊我回来的?”黎青睁大着乌亮的眼睛,眨动着长睫毛,惊异地说。 “我没有去喊你!” “你的警卫员小李去喊的!要我今晚一定回来,把我好吓了一下,说你病了。”黎青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了体温计。 “哪来的病?不用量!” 黎青的手放在沈振新的额头上摸摸,真象一个关怀病人的医生似的,关切地说: “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注意身体的健康。” “小李!”沈振新向耳室里叫着。 “不要喊他,让他休息吧!我告诉你,是朱参谋长叫他去的,说你不舒服。” “朱斌这个人就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你是狗,你是耗子?人家是关心你!”黎青“咯咯”地笑道。 黎青沉重的心放了下来,她对她今天回来的成果很是满意,军长——她的丈夫吃了油饼,和她谈话的神情,不象是很不愉快的样子。她在从医院里回到军部来的五里路上,心情是郁闷的。她有充分的准备:回来之后,要看沈振新的冷脸,要看他把两只手反剪在背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因为她听到李尧告诉她,沈振新好几天来,总是皱着眉头,精神不安。从她听到的消息,在医院里接触到伤员所体会的情况,她也猜想到沈振新的心情定是不不愉快的。她的情绪是矛盾的,小李到她那里以后,她又想回来,又怕回来。她和他结婚了四年的生活经验,使她如同对患了疟疾的人要服用奎宁丸那样地熟悉了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仗打得顺利,消灭了敌人,又有重大的缴获,你把他最心爱的东西摔坏,他也不说什么。她记得很清楚,有一次,警卫员李尧整理床铺,一时粗心,把他放在床头的一只十七钻的手表,摔落在地上,跌碎了玻璃面。李尧急得要哭,他却平和地说:“托人带去修理修理就是。”前年秋天的李家集战斗,因为一个敌人的碉堡没有最后解决,敌人的一个团长带了二百多人逃走了,过了四、五天,任她怎么纠缠他,要他和她一同去看文工团演戏,他也没有去。这一回第二次涟水战斗,阵地失了,部队又有损失,他的情绪定是有再好的戏也不肯去看的那个老样子。看他的冷脸,听他的冷话,她是料定了的。现在,她看到沈振新似乎跟往常不大相同了,他吃了她做的油饼,虽说谈了这一阵还不曾听到他的笑声,但他总是没有在屋里皱着眉头踱来踱去呀!总算是在和她谈着话呀!思量到这里,黎青心里快慰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军衣上掉下来的一粒钮子,白天想钉还没有钉好,便脱了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从不离身的小针线包来,对着灯光穿上线,动作敏捷地钉着钮子。在微微摇曳着的洋烛光下面,她身上紫红色的毛线衣,在沈振新的眼前发着亮光。 沈振新把他的驼绒里子的短大衣,从床上拿过来,披在她的身上,淡淡地问道: “医院里怎么样?” “你去睡吧!明天谈。”黎青望望他的疲倦的眼睛说。 “小杨在那里吗?” “杨军?在!” “伤怎么样?要紧么?” “明天谈,明天,我详详细细向你报告,军长大人!”黎青收拾了针线,又娇声逗趣地说。 远近接连地响起清亮的鸡啼声。 “你不睡,我可要睡了!”黎青坐到床边上,赌气似地说。 “小杨他们知道苏国英牺牲吗?” “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黎青着急地说。自己倒在床上。 “我不困!” “你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你是铁人!还说不困?” “嘿嘿!我狠狠地把那个俘虏官整了一下!” 第11页 十一 黎青今天晚上第一次听到了沈振新的笑声,兴奋地从床上坐起来,惊讶地问道: “你打了俘虏?” “我怕脏了手!” “那你怎么整的?” 沈振新正要开口,黎青又赶忙地说: “还是不谈吧!明天你讲这个,我讲医院里的事。” 沈振新吸着烟,脑子里又在想着什么。黎青想到明天一大早就得回去,两个重伤员的伤口还得她帮助动手术。便把身子倒下去睡了,沈振新把被子拉开,盖到她的身上。 黎青眼睛迷糊了一阵,摸摸身边,沈振新不在。抬起头来看看,沈振新坐在桌子边在看着什么,她便轻轻地蹓到他的背后,入神一瞧,原来他在看着一张照片;黎青的心激烈地跳动了一下,接着惊叹了一声: “你这个人真是太感情了!” 黎青从沈振新手里把沈振新和苏国英合照的照片拿了过来,冷脸厉声地说: “我要你休息!你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我就向野战军首长打报告!作为共产党员、医务工作人员,作为你的爱人,我都有打报告的权利!” 沈振新终于坐到躺在床上的黎青的身边。笑着说: “嘿嘿!好大的脾气!” 黎青紧紧地抓住沈振新的手,“咯咯”地轻声笑着。 七 红日刚刚站上树梢,黎青爬起身来,走到她的妹妹一般的机要员姚月琴那里,姚月琴把她送到村外,两个人匆匆地谈了几句,她就扬扬手回到军的野战医院去了。 算是睡了一次好觉,快到中午的时候,沈振新才起身,吃了两碗甜甜的山芋粥,走到作战室里。 黄达把昨天夜里继续审问俘虏营长的情形,向沈振新用手势比划和脸部表情得意地描述了一番。然后从他的皮包里,取出俘虏营长亲笔写的材料,交给沈振新。 这个材料一共九页,厚厚的一小搭子,上面写的字却总共不到一千个,潦潦草草,横七竖八的。沈振新翻了一遍,摔到桌子上去。 “你看过没有?”沈振新问道。 “他一直写到天亮,今天一大早,就给参谋长要去看了。” 黄达表明他不曾看过。 “毫无用处!什么内容也没有!” 黄达把纸张慌忙地翻阅了一下,气愤地说: “叫他重写!” “不要!他是张灵甫的儿子!” “不是!张小甫是他改的名字。” “我说的是他的心!他是张灵甫的儿子,张灵甫又是蒋介石的儿子!” 一搭纸张在黄达的手里卷动着,“嚓嚓”地响。 机要员姚月琴形色匆忙地走了进来,把一份野战军司令部来的电报交给沈振新。沈振新看了一遍,思量一下,又从头看了一遍,签了字,把电报交还给姚月琴。 “你跑路行吗?”沈振新问姚月琴道。 姚月琴把绑腿布打得很合格的腿抬了一下,笑着说: “行!” “嘴说不能算数!”正在标地图的参谋胡克,向姚月琴逗趣地说。 “对!我掉过队!”姚月琴撅撅嘴唇,话里带刺地说。 曾经掉过队的胡克,拿着标图用的红笔向姚月琴奔去,姚月琴大笑着跑走开去。 沈振新望望钉满在墙上的地图,对胡克说: “把南方的图去掉一些,北方的图多挂一些!” 胡克有些惊讶地说: “北方的还要增加?还要往北走?” “你怕往北走?” “尽是山啦!地图上密密层层的螺丝圈子!” 沈振新的眼光在胡克的表情过分夸张的脸上扫了一下,说道: “你可是个青年男子?你看看小姚那股劲道!” 胡克伸了伸舌头,连忙跑去检点北方的军用地图。 沈振新出了作战室,来到政治委员丁元善的屋子里。丁元善正在和刚刚来到的陈坚谈话。沈振新和陈坚亲热地握着手说: “我们等候你好几天了!” 第12页 十二 “领导上决定我到这个军来工作,我很高兴。”陈坚笑着说。 正说着,副团长刘胜一头闯了进来,他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说: “仗没有打好,马也不服骑啦!险乎把我摔下来!” “你来得正好!你的政治委员在这里!”丁元善指着陈坚对刘胜说道。 刘胜和陈坚握着手说: “是你来当我们团政治委员!欢迎!欢迎!” “打仗,主要靠你!”陈坚热情地拉着刘胜同坐在一条凳子上。 “那还得派个团长来呀!”刘胜望着沈振新说。 “派谁呀?就派你!”沈振新说。 刘胜站起身来,声音呛呛地说: “我怎么干得了?拉住黄牛当马骑,那行吗?” “黄牛?耕田总还是行的呀!”丁元善笑着说。“本来挑八十斤担子的,现在就得挑一百斤。再过些时候,还得挑一百二十斤!形势越严重、越紧张,挑担子的勇气,就应当越大。怎么?涟水城一仗,把你的牛劲打掉了?苏国英牺牲当然是个损失。只要你们两个人团结、合作,这个主力团,还是个坚强的主力团。话说清楚,你们要把这个团的队伍带好,仗打好。”沈振新望着刘胜和陈坚两个人严肃地说。 刘胜宣誓般地说: “接受领导上的决定!一百斤我也挑,一百二十斤我也挑!” “在上级的领导下,我们一定团结好全团的指战员,坚决完成任务!”陈坚站起来爽快地说。 午饭以后,刘胜来到沈振新的屋子里,随便谈了几句以后,沉着脸问沈振新道: “陈坚是个大学生吧?” “是呀!你问他是不是大学生,是什么意思?”沈振新反问道。 “知识分子!嘴上说得好听,做的又是一样!” “所有的知识分子干部,都是言行不一的?”沈振新再问道。 “总归我们这些大老粗、土包子跟他们搞不来!”“什么大老粗大老细?什么土包子洋包子?什么我们他们? 搞不来,为什么搞不来?” “刘胜听了军长接连的问话,眨眨眼,感到无法应对,便回过身子要走,沈振新留住了他,冷冷地说: “你今天不要回去!” “明天早上要开干部会议!”刘胜呆楞了一下,说。 “我要跟你谈谈!” “那我就明天早晨回去?” “明天再说明天的!” 刘胜不安起来,觉得军长有些恼愠。他闷闷地站在那里,喷着烟,望着门外天空里灰色的云朵。沈振新的心也很不安,但他在竭力控制着它;他又开始在他的屋子里踱起步来。两个人,在好几分钟的时间里一句话没有说。李尧跑来惶惑地望了一眼,想说什么,没敢开口,又走了出去。 “我的思想错误,改正就是!”刘胜咕噜着说。 “你有什么思想错误?你是永远没有错误的人!” “我没有这样说过!” 由于心情的焦灼不安,在屋子里不停地走动,沈振新的身子有些发热,他脱下夹绒大衣,用力地把它摔到床上去。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吸着。他在他的皮包里着急地找寻着什么紧要的东西,把皮包里所有的文件、地图、小剪刀、黎青给他写的信等等全都翻倒出来,散满在桌子上,结果,他拿出了一本薄薄的书来,可是随即又扔到夹乱的物件当中去。他这个时候的心绪,就象桌子上的物件一样,杂乱得很。许许多多的事情、问题,在他的脑子里翻腾、搅动。 沉闷了好一会。刘胜看到沈振新已经平静下来,象个闯了祸的野孩子,站在他的母亲面前甘愿受责似地要求道: “有什么话,首长训吧!” 沈振新搔搔已有几分花白的头发,坐下身来,冷冷地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他把散乱的物件,重新整理起来,装进皮包里。 “我在天秤上自己称过,我当团长是困难的。”刘胜吞吞吐吐地说。 “困难的确在你的身上!”沈振新严肃地说。 “我的能力不够,腰软,担不起重担子!” “不是!” 刘胜望望沈振新恼愠的神色,把头低了下去。 “是你骄傲!是你身上有毛病。每次战斗,我都觉得有必胜的把握,结果,并不是这样。二次涟水战斗是非打不可的,不把敌人抵住,敌人就要长驱直入,弄得我们转不过身来。对于我们这个军来说,确是一次失败,仗没有打好。失败的原因很多,我们许多干部骄傲自满,是许多原因当中最重要的一个,这里面,我有份,你也有份。昨天,你们团里四个战士在我这里谈了战斗的情形,他们是不怕死的,勇敢的,但是,我们骄傲、轻敌,看不到自己的弱点,浪费了他们的血!你说知识分子干部有缺点,难搞,你和我一样,是农民出身的,你不想想我们自己有没有缺点?人家怕不怕我们难搞呀?请求野战军首长派干部来当你的政治委员,是为的什么?野战军首长又为什么找一个陈坚这样的大学生出身的干部来当你的政治委员呀?同志!虚心一点好!对自己要多看到短处,对别人要多看到长处;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行,人家什么都不行。我过的桥,走的路,比你要多些,我碰的钉子,吃的苦头也比你多得多!老刘呀!我们不能再去自找苦吃!就拿过桥作比方吧!有平坦宽阔的桥,也有独木桥,骄傲自满的人,常常把自己逼到独木桥上。俗话说:‘双木桥好走,独木桥难行。’走独木桥是危险的,走不好,要跌到水里淹死的! ……” 第13页 十三 沈振新以沉痛的声音,缓慢的速度,说了这一段内心深处的话。在刘胜的记忆里,寻找不到军长说过类似这段话的痕迹。刘胜今年是四十岁的人,在革命的队伍里生活了十五年,也从没有别的什么人向他说过这番话。他的胸口跳动起来,用力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你认为我的话不对,你可以去走你的独木桥!”“你批评得对!看我的行动表现吧!”刘胜语音深沉地说。 这时候的沈振新完全冷静下来了,他发现刘胜的衣服后摆烧了一个铜板大的洞,腰间的阔皮带变成了一条狭窄的士兵用的小皮带,而且缺了小皮圈子,胡髭长得很长,眼睛发红,精神有些疲惫。左膀子的动作,好似不大自如,便问道: “你的膀子?” “没有关系!”刘胜摇摇他的左臂说。 “跌了一下?” “弹片擦去一层皮!” “衣服烧了洞,没有换的?” “给硫磺弹烧光啦!” “把我这件大衣穿了去!”沈振新拿着夹绒大衣说。 刘胜没有接受,把沈振新给他的大衣放回到床上去。“好吧!吃了晚饭,跟陈坚一块回去,先到师部去一下。” 刘胜离开军长的屋子,到军政治委员那里去约他的团政治委员一同回去。走到丁元善的门口,听到丁元善这么几句话:“刘胡子这个人不是有勇无谋,是勇多谋少,要好好帮助他,他有很多长处……”刘胜立即停住脚步,回过身子,信步走到村子前面的水塘边,在一棵大树下面坐下来,看着水里的鸭子,沉下去,浮上来,浮上来,又沉下去。他吸着烟,回味着刚才沈振新对他讲的那番话。 黄昏的时候,刘胜和陈坚两个牵着两匹马,走向村外,李尧飞跑着追上来,把沈振新的夹绒大衣披到刘胜的身上。刘胜回头向军长住的屋子望了一眼,见到李尧又跑了回去,便穿好大衣,跳上马去。 新任的团长和新任的团政治委员两个人,第一次并肩并马缓缓地向前行进。 八 只能用半边身子着床的杨军,斜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捏着手指计算一下,他从火线上下来已经十四天了。随着医院迁移到林家沟来,也已度过了八个昼夜,正好和第二次涟水战斗经过的时间一样长短。在他的感觉里,猛烈的涟水战斗象是昨天夜晚的事;耳畔的炮声和枪声似乎还在鸣响。他瞧瞧病房里,躺着的人的确是在床上,不是在战壕里和掩蔽部里;他才又觉得他是个受了伤的人,手里没有了武器。他感叹了一声,声音里含蕴着失去战斗力的悲哀情绪。三天前,他的伤势处在危险的关口,弹片从肩上钳取出来以后,经过的情况是良好的;接着却增高了体温,进而到发高热,体温计的水银柱曾经升到三十九度八。发高热的那天夜里,女医生黎青和女护士俞茜守候在他的身边。在近乎昏迷的状态里,他的脑子里映动着紧张的战斗画面——三年前的一个春天,战斗发生在他家乡附近的一个县城,敌人是日本鬼子一个中队和汪精卫伪军两个营。拂晓的时候,部队展开了对敌人的攻击,一直打到天黑,城墙没有爬得上去,城脚根倒下了十来个战友的尸体,他(那时是一个战士)踏着战友们的血迹爬上云梯,他的手将要攀住城墙垛的时候,云梯突然倒下,他跌了下去,跌到战友们的尸体旁边。他刚刚清醒,看到他那时的营长苏国英象一只松鼠,轻手轻脚地在云梯上跳跃着直往上爬,在城墙垛上,苏国英连续地扔出四个轰然大响的手榴弹,敌人的机关枪停止了嗥叫,接着,苏国英一纵身,跳到城里面去。他听到苏国英在城墙垛上大叫了一声:“同志们跟我来!”于是,他迅速地爬起来,跳过尸体,照着营长的姿态,敏捷地爬上了云梯,云梯“咯吱咯吱”地叫着,催促他赶快登上城墙;他终于爬了上去,也扔了几个手榴弹,跳下城去。冲锋的号声在黑空里吼叫起来,战友们纷纷地上了云梯,攻入到县城里面。不久,兄弟营的部队也攻了进来。苏国英在火线上跑来跑去,指挥着队伍向敌人攻击,当一股敌人逃窜的时候,苏国英代替一个受了伤的机枪手,向敌人不停地扫射,打得敌人纷纷栽倒在一片开阔地上。在战斗接近解决的当儿,他押着二十多个伪军俘虏走向已被打开的城门口,不幸,敌人的一颗冷弹,击中了站在城门口一块石头上的营长苏国英。他立即把俘虏交给别人,奔上去抱住他的营长,他的营长却大声喝令着:“不要管我!消灭敌人!”但他还是把苏国英背出了城门。在城外的小山坡下面,碰到两个女担架员,恰巧,一个是他的未婚妻阿菊,一个是他的姊姊阿金。他把苏国英交给她们,回身奔向火线的时候,他还听到他的营长苏国英叫着:“不要管我!消灭敌人!”……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在他眼前的,不是苏国英,也不是他的姊姊阿金和他的未婚妻阿菊,而是沈振新军长的妻子医生黎青和护士俞茜。 他这两天高热退了,也没有再做过梦。 他很想把他的梦——也是真实的故事——说给什么人听听,但始终没有说出来,他只对二排长陈连说了一句:“我梦见了苏团长。”他在想念他的团长,也在想念他的阿菊。今天早晨,他曾对俞茜说:“能替我写封信吗?”俞茜说:“可以,写给谁呀?”他却又回口说:“不写了。”他想告诉阿菊他负伤了,但他的家在江南,那是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地区。即使可以写信去,阿菊知道他负了伤,定会伤心落泪,说不定还要奔得来探望他。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请人写信给自己的爱人,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战士,是很不应该的。他竭力把对阿菊的思念排斥开去,用拳头在自己的脑袋上连连敲了两下。 他转动身子,感到伤口隐隐发痛。从枕头旁边他拿出一个纸烟盒子,又从纸烟盒子里拿出在他肩部钳取出来的炮弹片。它是弯曲的狭长形,边缘密布着狰狞可怕的齿角,在钳取这块弹片之前,他就向医院院长提出了要求,钳出的弹片给他留着做纪念。院长没有拒绝,在今天上午,把洗去了血迹的弹片给了他。一拿到手,他就看呀摸的摆弄了好久。现在,他又把弹片放在手里玩弄着,翻来覆去地端相着。“好呀! 你钻到老子肩膀肉里!”他对着弹片咬牙切齿地说。 “它对你有交情,没打断你的骨关!”离他的床位不远的二排长陈连说。 “是呀!所以我要留你做纪念品啦!”杨军一面应着陈连的话,一面还是对着弹片说。 “对我,它就瞎了眼,不讲交情了!混账家伙!”断了一条腿骨的陈连骂道。 “你为什么不钻到蒋介石的身上去?为什么不钻到张灵甫的身上去?我们的肉是香的?好吃?他们的肉是臭的?不好吃?” 杨军正在对着弹片出神,俞茜走了过来,把弹片拿了去,装到纸烟盒子里,紧紧握在自己手里,藏在身后,笑着说: “杨同志,好好休息!这个东西我替你保存!” “你要保证不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