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第1章 引子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1章 引子
假期啊,伟大的假期!你是上帝最仁慈的发明。----手机没电了,傻子才充!公事勿扰,谢谢。冰箱里面满满的都是啤酒卤菜,厨房里面满满的都是矿泉水、方便面。万事俱备,直奔电脑!在魔兽的雄伟大陆,周冀开始了他新一轮的奋战。第一天,16小时;第二天,18小时;第三天,20小时。高度近视的近视眼越来越看不清提瑞斯法林地神奇的地图,周冀那略有些发福的肩膀晃悠了两下,终于趴在显示器前。 恍惚间有人在喊他:“小爷,醒醒、醒醒……该起了。” 周冀迷迷瞪瞪睁了睁眼,花花绿绿一片看不清,遂又阖上接着睡。忽然只觉浑身一阵乱晃,他一激灵醒了,才想骂一声“谁td晃老子”,却是被眼前之景惊了个呆若木鸡。 一间古代房间、一个穿古装的老女人、一个穿古装的小女孩。 这是做梦还是穿越? 做梦也太真实了些。周冀“蹬”的出了一身冷汗——卧槽!貌似……是穿越?还是游戏?哪个牛逼公司开发出了仿真游戏?太特么逼真了。嗯,仿真游戏,绝壁是仿真游戏,不知道伙伴们来了没有。周冀默念了几声“这是游戏这不是穿越、这是游戏这不是穿越”,心里倒是愈发如明镜一般。自己中的这个大奖,恐怕真是穿越。且……暂时阿q一阵子罢。 他还愣着呢,那老女人笑着凑了过来:“我们爷可醒了,快些起,该去请安了。” 爷……爷?爷!!阿米豆腐,幸亏还是男人,穿到古代做女人不如早死早投胎。周冀一面想,一面伸手往自己身上某处摸了一把,确认:男性无误。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随即他意识到一件事:古!代!没!有!魔!兽!太残忍了……这可怎么活啊……小爷不干了,小爷要重新投胎…… 恍惚间听得耳边一阵乱:“爷?三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傻了?莫不是让什么脏东西给撞了……”“快些去请个大夫……”他干脆两眼一闭,装晕。然后,他就真的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冀发现自己依然在古代,不由得认命的闭上了眼。各种思绪在脑中翻滚撕裂缠绕,乱得跟伊拉克似的。后来数日他在炕上听先头那老女人各种唠叨,推测出这位大约是他乳母,旁边那根豆芽菜似的小学女生是那他去了的母亲的丫鬟、太太甚为大方留给了他。还好,不用喊别人妈。这个孩子的生母是个姨娘,也是就传说中的小老婆。卧槽,那爷岂不成了小老婆生的!想到这儿,周冀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四周:跟旅游景点差不多,屋子虽然小了点,还算有点模样。既然便宜老爹连小老婆都养得起,想必不是穷光蛋。好歹自己是个男孙,家里大约能供着受点教育吧,古代可是以教育来划分等级的。随即他想起一件头疼的事——好容易大学毕业这几年再也不摸书本,难道,又要在学习中浪费一次青春吗?啊啊啊哥想当个纨绔啊………… 周冀伸出手瞧了瞧,这么嫩的小爪子想来也没到启蒙年龄。叹气,至少能懒个两年……吧……话说,爷到底多大? 又过了几日,周冀缓过来些了。他本来天然就没心没肺,既来之且安之,小爷还是早上刚出烤箱的太阳,一辈子长着呢。再说,中药实在太难喝了!遂立时假做好了些,装嫩卖萌扮可爱的向乳母张妈妈套话。 原来他穿来了一个还不算太复杂的家族。家里重点人物有老太太(他祖母)、大老爷(他爹)、大太太(他爹的大老婆)、二老爷(他爹的弟弟)、二太太(他爹弟弟的老婆);他爹有两个儿子,自己是小的,前头那个大的连媳妇都娶了,是他爹前妻生的。他爹还有个女儿,也是小老婆生的,算是同父异母的姐姐。比较奇怪的是,听张氏抱怨,如今里头竟是二婶当家。周冀心中也纳罕。他爹既然是老大,怎么也该由他那大娘掌家才对吧。且自己“病”了这些日子,连个看望的人都没有,显见极没存在感的,原主想是遭到家族的冷暴力、去找佛祖投诉去了? 还在愣神的功夫,忽听张妈妈摸起眼泪说了一句什么“当年”,还有什么“咱们荣国府”,不由得有几分耳熟。仿佛……这个府很有名的样子?留名青史的大家族? 像是被当头敲了一棍子似的,周冀猛然想起来:红楼梦!那个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的荣国府贾家,以自身的解体来象征封建社会必将土崩瓦解……换而言之,姓贾的爷们最终不是死的很惨、就是活的很惨。 半晌,他颤声问:“这几日我有几分糊涂了,竟忘了自己的名儿,张妈妈,你可知道?” 张妈妈大惊:“小爷竟这般糊涂了不成?”不由得骂起那庸医来,“只会哄人的银子药钱。” 周冀点头道:“横竖我如今还小,不碍事。缓缓再学着不迟。” 张妈妈忙念佛道:“可不正是呢,我们爷可聪明着呢。”遂告诉他,“听先姨娘说,小爷正经名儿唤作贾琮,我老婆子虽不识字,想来是个好名儿。” ……果然。周冀绝望的闭上眼:黑眉乌嘴、不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红楼梦中连炮灰都算不上——小透明贾琮。 他爹就是被弟弟轰到花园去住的尴尬人贾赦、哥哥原是那沾花惹草捎带有私通反贼嫌疑的琏二爷、嫁人一年就让丈夫弄死的二木头是他姐姐。还有那个极擅长惹祸的凤辣子。 苍天啊大地啊,本以为能混个小纨绔玩上几十年,谁知竟抽到下下签,上了一艘待沉的船、船上满坐着的猪队友各种神技满满。这副本也太难了……没有外挂打不过去…… 为此他又多蔫了几日,张妈妈又忙着求人请大夫、灌他中药喝。 周冀捧着黑黝黝的药碗苦笑。也罢,就当是为了乳母吧,穿来这个世界都快半个月了,唯有她是真心对自己好的。况且未来不见得那么糟糕,这手牌虽然烂、能有朱元璋的烂么?好歹是个官宦子弟。再者说了,给坏蛋贾赦当儿子总比给道学贾政当儿子有前途。 琮三爷肉嘟嘟的嘴角露出神圣的微笑:我来,我看见,我征服。 ... 第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章
且说黛玉那日弃舟登岸,早有她外祖荣国府的车轿久候,接了她入府见到外祖母史太君并一众女眷,又随贾赦之妻邢氏前去拜见大舅舅。乐-文- 一时下了车,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才入正室,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幼童歪在椅子上百无聊赖,见她们进门,立时蹦了下来,三两步蹿上前来脆声道:“太太,这位可是传说中的林姐姐么?” 邢夫人笑道:“你这小皮猴儿,可斯文些,莫吓着人家。” 那男童笑道:“斯文倒是认得我,偏我竟不认得他!”因向林黛玉正经作了一个揖,口里道,“小弟贾琮,乃是当朝世袭一等将军贾赦之子,今年三岁,聪明伶俐,乖巧听话,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见过林姐姐。”他一壁说,屋里立着的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一壁笑。黛玉心中纳罕,自从入府来所见皆规矩肃穆,瞧着这位表弟的性子倒是活泼的很,只是在家中不曾听父亲提过,想来是年幼之故。面上却不露出来,忙向他还了一福。 邢夫人指着他道:“这是我们老爷的一个小儿子,可怜他姨娘已是去了,老爷极疼他。”便携了手引着黛玉往椅子上坐。黛玉方知道这孩子原是大舅舅之庶子。 贾琮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半日,虽是无礼,他本年幼,黛玉也不见怪。瞧了一会子他拍手笑道:“我们老爷等姐姐许久了,我去外面书房请他去。” 后头有一位老嬷嬷道:“不拘使唤哪个丫头小子去便是,你一个爷们家做这些跑腿的干什么。” 贾琮撇嘴道:“我想活动活动筋骨不行么?”乃向林黛玉挥了挥手,一溜烟儿跑出去。 邢夫人摆手道:“罢了,他哪一日不蹿上蹿下的。”又喊下头的人赶紧跟上。那老嬷嬷低声唠叨了几句便罢了。 过了好一会子,只听有人说:“老爷来了。” 黛玉忙站了起来,定睛瞧去,外头进来一位穿紫檀色箭袖的中年男子,留着三绺胡须,神情虽然甚是庄重,面色却有几分虚浮。不必说,这便是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了。 邢夫人满脸含笑的携住黛玉的手道:“老爷,这是林家的外甥女儿。” 黛玉忙上前见礼。 贾赦点头道:“竟是长得与敏儿这么大的时候一个稿子画出来的。”说着拿帕子去拭眼角。不曾想立时双泪滚滚而垂,越拭越止不住。 黛玉见舅舅哭了,岂能忍得住思念亡母?也掩面涕泣哭个不住。 她们舅甥对着垂了会子泪,邢夫人在一旁劝道:“方才在老太太那儿还哭了一阵子呢,老爷可别再招甥女儿伤心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贾琮原也在一旁陪着掉泪,听了邢夫人这话,赶紧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递给贾赦。贾赦随手将方才那条已经湿许多了泪的帕子交给儿子,自己接了他的来拭泪,不多时便止住了。 众人方才落座,一个老嬷嬷悄悄打发了一众下人出去,屋里只剩下贾赦、邢夫人、黛玉并贾琮四个。贾赦向黛玉叹道:“敏儿本是我这四个妹妹当中最小的一个,你父亲往南边去做官这么些年,竟是不曾再见了。她去的这些日子,每每念起来,委实伤心。幸而你来了。好孩子,这府里与你家必有许多不同之处,你只依着你日常起居便是,些许小规矩不必死板。”黛玉忙称不敢。贾赦又道,“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打发人来告诉你琏二嫂子,我已是派了人吩咐她,必好生照料于你。”黛玉又道谢。 贾琮在一旁咳嗽了几声,自己给自己满上茶水。 贾赦望着他道:“前些日子刚着了风寒,才好些,又忘了穿大衣裳不是?” 贾琮忙丢了茶盏子道:“才没有,我穿的可暖和呢。今儿早上还写了好些字。”说着挺起胸来,还比划了两下写字的姿势。 贾赦舒开眉眼笑道:“我倒是不望着你有一日能如林姑父那般中个探花郎回来,只正经考出个进士,我梦里头都能笑出声来了。”也不待贾琮答话,回头看着黛玉说,“他一提起写字,我倒是想起一桩事叮嘱你。我自然知道,京城姑苏迢迢万里,让你不要想家乃是一句虚话。只是,你父亲也年过半百了,只你这一个孩子,年岁又小,也必是想你的。你舅舅旁的没有,往来南边送信的人却是不缺。甥女儿可多与妹夫写些书信,一来舒解你思父,二来宽慰他思女。终归也是孝道。”说完了还瞄一眼贾琮,贾琮咧出一个大大的笑来,甚是可爱。 黛玉听见她舅舅说让她多多的给父亲写信,喜不自禁,全然不曾留心旁的,忙站了起来向贾赦行礼道谢:“多谢舅舅,太过烦劳了。” 贾赦摆手道:“不过几个跑腿的奴才,有什么烦劳的,甥女儿在这府里过的舒心才是正理。”又长叹一口气,望着屋顶的房梁慢慢的道,“我能为敏儿做的,也唯有这么一点子罢了。”面上仿佛有忍泪之状。 说的黛玉眼圈儿又红了,贾琮忙插话道:“老爷可莫要再招林姐姐哭,儿子方才拜托你的话别忘了。” 贾赦瞪了他一眼:“偏是你事儿多。”因指着他笑向黛玉道,“甥女儿才刚来,舟车劳顿,论理有些事儿不着急说。偏这个小子急的很。”乃面露得色道,“虽才这么点子大,你这个表弟倒是有几分志气。他还未曾蒙学,竟自己溜去我书房里头摸了张帖子照猫画虎,虽不成样子,难得的是他一份上进之心。”言及于此,他不禁喜滋滋的看了贾琮好一会子,想起当日在冯家父子跟前那番长脸,连眼角都笑开了。又说,“林妹夫乃是儒林翘楚,想来甥女儿也甚得其家传,如得了空儿,还想烦劳甥女儿指点指点他,也好长些学问。”又看着贾琮道,“我如今贴出去一张老脸求了你姐姐,若不好生用功念书,看不打断你的腿。” 贾琮机灵的紧,这会子已是溜到黛玉跟前来了,规规矩矩的一揖到地:“烦姐姐稍加指教,小弟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绝不堕了姐姐的英名。” 黛玉忙连声道不敢,又站起来还了一礼,道:“我不过大你几岁,只刚念了《四书》罢了,哪里就当得起人师来。” 贾琮笑道:“雏鹰飞的比家雀高,横竖强过我。” 黛玉本是个心气儿不输男子的,听他将自己比作雏鹰,心下隐约很是熨帖。又见这大舅舅并不如她父亲当日所言,是个粗莽之人。言语虽不算雅,倒也有几分文气。又见他惦念亡母,愈发觉得可亲了。他本是自己亲娘舅、又是这荣国府的当家人、这表弟年纪又小,才初次相见既托了自己,也不便落了他面子。遂自谦了几句,倒是不曾实在拒了他二人。 几个人又说了会子话,邢夫人见贾赦高兴便开口留黛玉吃晚饭。 早知道黛玉今儿必是见不到贾政的这种事贾琮会说么?遂笑道:“林姐姐还有二老爷要去见呢,可莫让二叔吃醋说咱们占着林姐姐,来日方长么。” 邢夫人听说便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乃亲自送她到了仪门。 忽听后头有人喊了一声“林姐姐”,原来是贾琮蹬蹬蹬的跑了出来,笑嘻嘻递给黛玉一只草编的小蚂蚱,道:“这是红.袖编的,给姐姐玩儿——”他忽凑过去小声道,“啊呀可留神别让二太太看见了。” 黛玉也不过是个孩子,见那翠绿的草蚂蚱只得半个巴掌大,玲珑小巧活灵活现,甚是有趣,不禁伸手接了过来:“好精致的小玩意。” 贾琮一拍手:“我就知道姐姐会喜欢的么,姐姐是南边人,南边的人都喜欢绿色。” 邢夫人在旁道:“南边北边跟喜欢什么颜色哪里搭得上,小孩子家家尽瞎猜。”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一个婆子从旁伸出头来问:“这个红.袖的弟弟可是上个月琏二奶奶给你的那个小子,原来唤作兴儿的?” 贾琮道:“正是,他原是二哥哥的人,那日我见他在玩草蚂蚱,便问他哪儿买的,他说是他姐姐编的。可巧过了几日老爷让二嫂子给我添人,我想着那草蚂蚱好顽儿,便说要他,日后他姐姐编了好玩的也能给孝敬给我两个。”说的众人又笑了。原著里头小厮丫鬟的主要舞台都在二房,大房这边人物极少,除了他不能打主意的平儿,唯一算出彩的也只得这个小厮兴儿了,贾琮自然是要设法寻个由头挖过来的。可巧兴儿年初刚派到贾琏身边,只是个寻常的小幺儿,尚不曾当上贾琏心腹。 “二嫂子立时便给我了,只说二哥哥回来说一声便是。如今我替他改名叫蓝翔了。二嫂子顺手还把他姐姐也给了我!委实大方的紧。”王熙凤如今正当权,当面拍马屁还不如背后说好话有效果,横竖琏二奶奶最不缺的便是耳目。 听他直赞王熙凤大方,那老嬷嬷嗤笑了一声。黛玉心中暗暗称奇,竟有主子说话奴才这般无礼的? 邢夫人望着贾琮笑的慈眉善目的:“还是个小孩子,只知道玩。” 贾琮摇了摇脑袋,接着说:“今日二哥哥回来了,趁着请安的功夫我已去当面道了谢的。二哥哥说一个小幺儿也不算什么。况二嫂子已是给了我,他也不好意思再要回去了。”他本说的眉飞色舞,忽看见林黛玉也在听着,忙说,“林姐姐,红.袖真的很会编小玩意的,若不然,琮儿很少寻人家要东西的哦~~”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邢夫人抬眼瞧天色也不早了,便催着黛玉上了车,自己立在仪门直望车走远。贾琮也陪着望了会子,心里暗暗累的慌。卖萌真的是一份高难度工作,他这个心理年龄,再怎么刷绿漆也干不来的。 林黛玉往二房去自然冷遇连连。贾政是不曾见人的,他恰择了今日斋戒;王夫人也扯了半日酸话——与方才在大房截然不同。黛玉本是个心思重的,新来外祖家中,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这会子捏了捏袖子里那只草蚂蚱,心中杂涌出各色滋味来,无比思念姑苏,立时便想给父亲写信。只是方才初见,不敢问大舅舅何时送信去为宜,心下暗暗焦急。 另一头,贾琮前脚方回到屋子里,贾赦本坐着喝茶,听见儿子进来抬头望着他笑道:“老爷这出戏唱的的如何?” 贾琮快跑几步凑到他跟前来,扬起小脸蛋高举胳膊竖起两个大拇指脆声道:“老爷,高,实在是高!” ... 第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章
话说贾琮回到他老子跟前才欲卖个萌讨个喜,贾赦抬手便给了他一下子,口里道:“蔫坏的臭小子,哪里搞来的那手帕子,你老子这会子眼睛还不舒服呢。本文由 。。 首发” 贾琮笑道:“不过是生姜汁子浸透之后晾干罢了,许多人都用这招的。我还当只有林姐姐那般天真的人物不知道,合着老爷也不知道,老爷真真是个实心眼子的实在人。” 贾赦不禁好笑。纵然他日常处事荒唐,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实在人的。只是这话听着颇为顺耳,也便罢了。乃笑骂道:“尽是些歪主意。我已是依着你,绕着圈子讨好你林姑父了,你可得好生念书识字去。” 贾琮扯着他的袖子笑嘻嘻的说:“这个自然。”又道,“只是才咱们爷俩仿佛忘了提写信要写的长长的。” 贾赦哼道:“哪有管人家家信长短的,无礼的紧,你个小小的孩子如何思虑的齐全。” 虽知道他只是忘了,贾琮岂敢戳穿?忙讨好的给他老子捧了盏茶,道:“老爷想的极周到,只是且听儿子辩解一两句如何?这几件事看着都是照看林姐姐,唯有写信是最最要紧的。林姐姐乃是敏姑妈的骨肉,老祖宗就那一个亲姑娘,日常起居岂能不照看着?偏给林姑父写信这事儿,老祖宗或是想不起来或是忘了想起来也未可知。” 贾赦鼻子里冷笑了一声。 贾琮接着说:“只是既托了林姐姐指点我的学问,我本年幼,还未开蒙,林姐姐便是启蒙之师了。她也不大,若时常给林姑父写信,岂有不写我的?如此一来,我这个小神童是如何长成大才子的,林姑父竟能一步步的由林姐姐信中得知。虽不能见面,心下只怕能当我是他再传弟子一般了。故此,信需多多的写,写得越长越好。长信方能有空余的笔墨写我呢,若是太短了,也唯够林姐姐念叨几声‘父亲安好、千万保重’便完了。故此,还要烦劳老爷回头再打发个小丫头子去告诉林姐姐,只说往南边送信去,长信也是跑一趟短信也是跑一趟,不如写个千言万语的,方对得住小子们的车马钱。顺带问问她何时有信了,不拘时日,只管打发人送过来。只怕今儿没有,明儿也有了。” 贾赦哑然失笑,低头捏了一把他的腮帮子:“小小个人儿,竟想了这许多。”他一想,也确有几分道理,便说,“罢了,日后若真能得如海几分助力,也不枉你老子费了这半日的口舌。” 贾琮不禁松了口气。看来上回委实很是给这老头长脸,不然今儿还不容易下的台来。方才说话还是太急了些。忙举起小拳头信誓旦旦的说:“老爷放心,你儿子虽年纪小些,偏天资聪慧极有灵气,又不爱花花草草又不爱丫鬟小子,准保后来者居上,比宝玉哥哥先考中,正儿八经的进科甲,堂堂正正的在朝中做官,犯不着老爷去烦劳圣人因恤先祖父额外赐个主事之衔,爬个半辈子方爬到从五品的员外郎。” 虽这会子四周没有旁人,贾赦起先原也端起一张当老子的面子来。偏听了他才三岁的小儿子说了这么长的句子,又很斯文,竟都是些狭促话,句句掐着他二弟父子俩的短处,实在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口里头还骂道:“哪里学来的这些混账话。” 贾琮笑道:“往日听唱戏听来的。” 贾赦读书虽不多,也知道戏文里多是文绉绉的句子,况且近来数月才发现这个小儿子竟是绝顶的聪明,心下欢喜还来不及,故不曾生疑。 贾琮倒是暗自心惊了一番。刚才那话才出口他便觉得不妥了,哪里是黄口小儿之言?幸而这个便宜老爹是个好糊弄的,屋里的人也都赶出去了。若是贾母探春平儿那般四角俱全的主儿听见了,只怕要惹麻烦。阿米豆腐,当个男人太好了,这府里难对付的都是女人。 爷俩又说了会子话,贾赦便让贾琮与他一道用饭。 贾琮也没客气,要了几个自己爱吃的点心,又道:“老爷且打发个机灵腿脚快的,打听着那边老太太何时用完晚饭,寻个由头我溜过去凑热闹。” 贾赦皱眉:“天都这么晚了,莫非你今儿没请过安?” 贾琮撇嘴道:“才不是,早起去过的。我不爱去向老太太请安,不喜欢她。” 贾赦瞪了他一眼:“反了你了。” 贾琮伸出小胳膊抱住他父亲的大腿,小脸在上头蹭了蹭,闷闷的道:“她喜欢二叔,不喜欢我爹。我不喜欢她。” 贾赦口里只骂胡说,一面仰起头去,这回可真真的红了眼圈子,手倒是伸过去揉了揉贾琮的小脑袋。 贾琮仿佛没见似的,又磨蹭了会子,小大人般长叹了一声,慢条斯理的说:“老太太饭毕,宝玉哥哥必然得去见林姐姐的。那二货,乍见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儿还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我得去护着林姐姐。”说的贾赦那一点点感怀立时没了。 不多时有下人来回,晚饭备好了。贾琮还小呢,也不装什么孝顺,爱吃什么吃什么,顺便撒娇卖痴。贾赦身边一个近日颇为得宠的爱妾翠云笑的满面桃花的在旁伺候着,又是送茶又是添菜,很是殷勤。 贾琮心中暗暗发笑。贾赦的姬妾也不都是傻的。他这些日子忽然得了老爷眼青,又没了亲娘,这几个女人都开始讨好他了,一个个慈善得恨不能当了他亲娘。偏她们自己才多大点子?大的不过二十出头,小的才十五六岁,怎么看都没有母亲的气质。至于邢夫人,虽对他好了许多,不过是好给贾赦瞧罢了,只怕还看不上他是姨娘养的。殊不知贾琮可从不曾有替自己认个老母的心思。这便是古代男人的好处。横竖给皇帝打工,只要自己有本事能混上去,倒是不问出处的。 爷俩才用罢晚饭,忽见外头有个小子探头,贾赦咳嗽一声,问是谁。只见蓝翔赶忙进来回话。原来有机灵的小幺儿打听到那头贾母与黛玉三春也将要饭毕了,贾琮老早吩咐他听了消息便立时回屋子取只活蚂蚱来。 贾赦贾赦扭头瞧着贾琮道:“眼下残冬未了,蚂蚱便出来了?” 贾琮心道,这老头竟还有点自然常识!笑嘻嘻的答:“忽然暖了这几日,便有了。” 原来,蓝翔的叔叔陈蒿子有些小本事,听他侄儿说三爷近日得宠且喜爱侄女儿编的蚂蚱,竟设法寻了几只活的给他,喜的贾琮无可无不可,立时替他说了些好话,并出了两个主意,已是得了贾赦赏识。 贾赦一想仿佛也有理,便瞧了他一眼:“你又弄什么呢?”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拿过蚂蚱笼子掩在袖子里,跟贾赦咬耳朵说:“回头寻个机会取出活的来,塞到宝玉哥哥袖子里去,会不会把他吓哭了?” 贾赦闻言暗笑,只让他莫给人拿住了便罢。 偏这会子外头有人说贾琏来了,要向贾赦请安,想来也有许多南边的事儿要回他。 贾琮忙行了个礼便要溜走,才到门口,可巧贾琏进来,只听他道:“琮儿哪里去?你别忙,我还有话问你。” 贾赦笑道:“你快些说,他还有事儿呢。” 贾琏奇道:“他才多大点儿,能有什么要紧事儿。” 贾琮哼道:“小人儿如何不能有要紧事儿的?玩也是要紧事儿呢。”又扬起脸来望着贾琏,“二哥哥寻我做什么呢?” 贾琏先向贾赦行罢礼,才望着他含笑说:“你这小鬼头,这个可是你藏的?”说着伸出手来,手里捏着一块帕子。 才瞄见那帕子贾琮便急着喊:“哎呀怎么拿出来了?拿出来便不灵了。” 贾赦忙问是什么,贾琏笑着将帕子递给他父亲,那里头包着一团粘粘糊糊、乱七八糟的,闻着一股子甜香,仿佛是什么东西的馅儿,便问:“这是你吃的什么糕饼?” 贾琮跳脚喊道:“那是我亲手磨的,可不曾交丫头小子们过手呢。红枣、花生、桂花糖、莲子!” 旁边的翠云不禁插了一句:“不当是桂圆么?” 贾琮恰盼着有人画风跑偏关注这个,可巧她就说了,立时一愣:“桂圆?不是桂花么?”旋即跌足道,“哎呀早知道是桂圆一并去厨房要便完了,那桂花糖可是我自己的!” 屋里几个人早已是明白其意,都笑了起来。 贾赦不禁捻起胡须微笑。贾琏娶媳妇已是第三个年头了,当爹的总盼着早些抱孙子才好。如今见这么点儿大的小儿子竟有替兄长求子之心,虽有几分稚气,也足见诚心,老怀甚慰。 贾琏也高兴的紧,含笑向贾赦道:“方才平儿在枕头底下瞧见这个,拿给赵妈妈认,也认出的这几样。琮儿磨的倒是细心,赵妈妈都说这糕点师傅好手艺。”说的众人又笑,贾琮撅了撅嘴。“今儿我们屋里没来过外人。想来想去,必是这个小子,他本来个子小,溜进里头去也便宜,藏个东西也没人瞧的见。” 贾琮笑嘻嘻道:“那会子有人寻二嫂子回话,平姐姐拿东西去了,我趁机闪进去的。不让人看见最是灵验。” 贾琏顺口问了声:“谁告诉你的?” 贾琮一愣,半日方说:“哎呀,想不起来了。”他竟没想到可能有这个问题,忘了编答案。 翠云在一旁打圆场道:“不拘是哪个老婆子说与小爷听的罢,小小的孩子家记不住人也是有的。” 这个原没什么要紧的,贾琏也不再问了,笑道:“既然用了你的桂花糖,明儿我送你二斤。” 贾琮忙不迭道:“多谢二哥哥!二哥哥是天下最好的人!”一张小脸笑的如开了花儿一般,人见了都欢喜。又说,“二哥哥回头可放回去罢,生出个小侄子来玩多好啊。” 贾琏想着,他原年岁小,人都说小孩子眼明心亮。况先头听他媳妇说,琮儿这几个月仿佛开了窍似的,聪明的紧。保不齐能有些用处也未可知,便笑道:“罢了,既是你的一片心,我且放着试一试。” 贾琮使劲儿点头:“灵的,必是灵验的!”又叹道,“不取出来这会子功夫,便更灵了。”他实在不知道贾巧姐是什么时候抵达这个时空的,话得说的圆滑些才好。 贾琏见他认真的小模样也甚是可爱,当真使人给送回屋里去,压在王熙凤的枕头下不提。 此事揭过。贾琮挥了挥手里的蚂蚱笼子,向父兄告辞,小快步蹿出门,往贾母院子去了。 这么关键的一出戏,不搅和搅和,也太对不起小爷离开魔兽穿越到这里来了。 ... 第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章
那一日林黛玉初进贾府,与史太君一道用毕晚饭,娘儿几个正说闲话,只听外头有人报琮三爷来了。贾母便是一皱眉,过了片刻才说:“这么晚了,他一个小孩子家家来做什么。” 不多会子,贾琮稳稳的踩着小步子端端正正走进来,向贾母行礼道:“问老祖宗安。” 贾母懒懒的问他:“这会子不歇着,来这边做什么?” 贾琮笑回道:“我来寻宝玉哥哥,趁机给老祖宗请个安。昨儿他应了我的,他今日去庙里头替我买一个整竹子根抠的小盒儿。” 贾母瞧了他一眼:“罢了,你才这么点子大,不惦记顽器也难为你了。” 探春笑道:“二哥哥对兄弟们是极好的。” 贾琮忙点头附和:“宝玉哥哥最好!琮儿最喜欢宝玉哥哥!”一面心里头泪流满面,装小孩子太辛苦,爷啥时候能不用卖萌便好了。 贾母也笑了,望着他说:“谁送你东西谁便最好,可是如此?” 贾琮道:“自然,宝玉哥哥喜欢我么。谁喜欢琮儿,琮儿便喜欢谁。”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哼。 贾母闻言暗自欢喜,口里还道:“真真还是个小孩子。” 说话间宝玉已见了王夫人回来,换去了外头的大衣裳。贾母立时眉开眼笑,让他快去见过他林妹妹。待他二人礼毕,贾琮忙凑过去挤眉弄眼外带比比划划的:“宝玉哥哥,竹根儿的小盒子!” 探春不禁笑道:“急什么呢,没见过好东西么。” 贾琮辩道:“咱们家虽不缺东西,难得的是可心么。” 宝玉也笑了:“很是,东西不在贵贱,难得的是可心。只是不曾想你在这里,竟没带在手边,明儿与你送去可好?” 贾琮眼巴巴的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才说:“我这会子打发潇.湘去取行么?” 惜春也忍不住打趣他:“二哥哥快些给他罢,见不到那盒子怕是他今晚睡不着觉了。” 贾母自然乐得让人知道宝玉对兄弟好,也道:“什么好东西,他竟喜欢的这个模样,不如拿来我们都瞧瞧。” 宝玉笑道:“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一面喊茗烟去拿今儿替琮三爷买的小盒子,他自己挨着林黛玉说话儿。贾琮乘势坐在宝玉旁边不挪地方了,听了一出现场版“宝黛初会”,比看电视剧真实有趣。待听到黛玉说“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浑身小肌肉都紧张起来了。果然,宝玉登时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要狠命摔去。 贾琮等这一刻都等了大半日了,掐准功夫跳起来使出吃奶的劲儿抓住宝玉的手,口里喊:“宝玉哥哥且等等,你不想要这个了不如拿给李贵大叔,去后门找个卖糖葫芦的换上三根,你一根我一根林姐姐一根!” 宝玉便是一愣。他这话没头没脑的,听的宝玉有些糊涂。那股子劲头过去了,力道也松懈下来。众人这才明白方才他又要砸玉,一拥围了过来,见宝玉手里还捏着玉,贾琮两只小爪子紧紧握着宝玉的手,玉仿佛是不曾有损的模样,稍稍放下心来。 就这般呆了会子,宝玉长叹一声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罢了……”他竟当真往贾琮手里交去,“你拿去换糖葫芦便是。” 众人见了又忙过来欲争那玉。她们哪里有贾琮手快?一爪子接了过来,口里脆生生道:“多谢宝玉哥哥!” 贾母急了,张口骂道:“没见过世面的小猴崽子……” 贾琮早已灵快的蹿到她跟前,笑道:“老祖宗,琮儿刚得了件好东西,孝敬给老祖宗罢。”一面将那玉托着递了过去。 贾母生生将后头半句话咽了回去,立时舒开眉眼赞道:“琮儿果真是个孝顺孩子。”忙接了玉,亲自来到宝玉身边哄他。 既然大家都围着男主去了,贾琮这个外挂玩家当然要溜去女主身边。他拉了拉林黛玉的袖子得意洋洋的说:“看吧,琮儿比宝玉哥哥懂事!才不要人哄着。” 黛玉让方才那情形闹蒙了,堪堪缓过来,尚来不及自伤,听了他这话又瞧瞧他那稚稚的小模样,便抿嘴儿笑了起来。 偏这会子茗烟取了竹子根的小盒子回来。众人正恐怕宝玉还惦记摔玉呢,都巴不得一声围着闹着去看。见那个玩意虽小,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较之荣国府这些花团儿一般的细雕盒子别有一番趣味,都赞宝玉认得好东西。 贾琮喜滋滋向宝玉作了个揖,自己捧着盒子不让下人拿,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热闹看完了,他也该走了。便向贾母告辞。 贾母这会子看他甚是喜欢。心里头想着,这孩子听闻忽开了窍,小小年纪自己也知道要念书了,又仰慕宝玉的紧。方才若不是他机灵,保不齐那命根子摔坏了可如何是好。遂把他喊到身边来道:“好孩子,既得了你的孝敬,自然需得赏你点子什么方说的过去。”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闻言都笑起来。 贾琮面上一喜,拿眼睛瞄了瞄紫檀架子上一对岁寒三友犀角杯,又扭过头来正色道:“不过借花献佛罢了,本来也是宝玉哥哥的,老祖宗随便赏我些点心便是。” 那杯子自然是好东西,贾母如何肯给他?只是他那小脑袋扭来扭去的,宝玉早看在眼里,过来搂着贾母的胳膊笑道:“老祖宗,不如将那对犀角杯给他,我瞧着他喜欢的紧。” 贾母本欲喊人装两个食盒的点心,闻言有几分无奈,刚才他那模样怕是一屋子都看见了,只是都不如宝玉这孩子实在,还一直缠人。罢了,本是为了赏他保下了宝玉那命根子。犀角杯固然值钱,又何如那玉?瞧这小子仿佛很对宝玉的眼,难道是祖宗见这一家子旁的男丁都不顶事儿,特特送来与宝玉做个帮衬的?想到了这一则,贾母竟是鬼使神差般大方了起来,心说只当是替宝玉拉拢他了。“罢了,这个原难得的紧,琮小子可使人好生放着,来日你成亲时好摆上。” 众人都不曾想到她真能将那杯子赏给贾琮,齐齐愣了会子神,方忙不迭的奉承一番,又向贾琮道喜。 贾琮也呆了呆。他虽打那杯子的主意,并未指望今日便能到手,十分惊喜,连连谢赏数声,一股脑儿说了四五遍“老祖宗最好了”。 贾母道:“不必谢我,你只谢你哥哥去。” 贾琮忙又去向宝玉作了个揖,宝玉笑道:“如何谢我呢?本是老祖宗疼你。” 这回可当真不能再蘑菇了,万一贾母心疼把东西要回去可如何是好?待鸳鸯将那犀角杯取盒子装好了,贾琮欢天喜地喊自己的小丫鬟潇.湘过来小心捧着,回头朝黛玉挤了挤眼,又向迎春说了声“明儿来见姐姐,还有事儿求姐姐呢”,引得惜春又打趣了他两句,便带了战利品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去了——最后顺手将蚂蚱丢在宝玉脚下。一直忙着看戏演戏把蚂蚱忘了,这会儿已委实找不出机会塞进他袖子里去。横竖今儿赚了,日后再说吧。 回到大房的院子,贾琮直领了人往贾赦书房而去。还没到门口,远远的只见贾赦的几个姬妾并贾琏的随身小幺儿昭儿都在门口廊下立着,便知道他们爷俩有事商议。特放重了脚步往里闯,口中还喊着:“老爷!儿子刚得了件好东西,孝敬给老爷!” 贾赦与贾琏这会子可巧在说外头的事儿,听见他喊的那么大声,立时止了商议,等他进来故意瞪了眼睛:“闹什么呢?可成什么体统。” 贾琮进了门来眼睛已是咕噜噜转了一圈知道没有旁人,笑道:“才哄了老太太一宗好东西……啊,二哥哥也在啊,我的话你可不许说出去。” 贾琏哼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这般惊天动地的。”说着瞄了一眼他手里拿的那个小盒子,指着笑道,“便是这个?我还当什么呢。就凭你还能哄的来老祖宗的东西。” 蓝翔忙从贾琮身后上来将手里捧的盒子放在案上,贾琮白了他哥哥一眼,又扬眉立目哼了一声,将竹子根小盒儿交给另一个小幺儿紫光,自己亲手打开那装着犀角杯的盒子盖儿。 贾赦贾琏二人一见俱是吃了一惊,贾琏忙问:“这不是老太太紫檀木架子上的摆设?如何给了你?” 贾琮洋洋得意的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贾赦这才点点头。贾琏心想,怪道呢,原来是因着宝玉那块命根子,方才隐约一点子不痛快也下去了。 说话间贾赦已是伸手将一只杯子拿在手中把玩了半日,见之精巧剔透,爱不释手,一面问道:“老太太那儿许多好看的好玩的,你怎么偏看上了这个呢?” 贾琮奇道:“不是老爷说这个好么?就是冯大哥冯伯伯来的那日。” 贾赦这才想起来。数月前冯唐父子两个过来这府里,恰逢贾琮偷偷溜进他书房学写字,见他聪明,又得冯家父子喜爱,便让他陪了大半日。那会子他与冯唐说些古玩扇画时提过贾母有一对岁寒三友的犀角杯,极是难得,不曾想这小子竟然记着呢。不由得心下欢喜,道:“这个竟实实在在是难得的好东西,你可当真舍得给了我?”口里说着,将那杯子握在掌中不肯放手。 贾琮笑道:“我才多大点子,可要这个做什么呢,又不能吃又不能玩。” 贾赦点头道:“罢了,既这么着,我先替你收着。来日还是你的。” 贾琏在旁听着心中好笑,这等东西到了他老子手中如何能再出来?唯愿琮儿这小傻子别信了才好。 贾琮竟连连摇头道:“既是孝敬老爷的,自然是老爷的。”说的贾赦心花怒放。他又接着哄道,“老爷,待来日我出息了,给你建一座三层高的藏宝阁,里头满满当当全摆上各色古董!” 贾赦乍得了好东西,又听了这话,愈发欢喜,大笑道:“好好,我记着,等你给我建藏宝阁。” 贾琏也在旁笑道:“我与老爷做个佐证,不怕他抵赖。”父子三人又说笑了几句,贾琮便退出去了。 出得门来,贾琮不禁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盘算如何抱贾赦大腿——贾府里唯有贾母与贾赦可能成为他的大腿:贾母抱的太辛苦,贾赦这样的二货却是方便许多。 那一日,见他乳母小心翼翼替他捧了药来,满脸慈爱的哄他喝,又十分恐那药苦,不禁感动撒娇道:“待我出息了,给妈妈配二十个丫鬟婆子,十个端茶递水,十个列队摆威风。”张嬷嬷登时笑的如一朵老菊花那模样使他心中一动,那会子便盘算好了“给贾赦建藏宝阁”这句台词,预备寻一日趁他高兴念出来,今儿可算有机会了。纵然贾赦不会如张嬷嬷那般感动,有一小半的作用也值了。 唉~~~做人难,做古人更难,做未成年古人更是难上加难。 ... 第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章
话说贾琮将从贾母那里哄来的一对犀角杯转手孝敬给了他老子,回到屋中,赶忙挑了两张自己写的狗爬一般的毛笔字出来,打发红.袖拿了让送去给黛玉瞧瞧。》し 红.袖道:“林姑娘今儿怕是辛苦的紧,不如明日再送罢。” 贾琮晃了晃小脑袋:“送字儿乃是个幌子,实则是要告诉林姐姐几句话,她听了这话保管睡的都踏实些。” 她今晚必会伤春悲秋去国怀乡的感念一番必将影响睡眠质量这种事我会告诉你么?同是天涯离乡人——不知道他来的那个世界里,亚投行创.世小伙伴名单定下来没,a股大盘涨到多少点了,厄齐尔状态好不好,抽屉里还有几张公司发的世纪联华购物卡没刷掉,以及游戏装备什么的。至于父母家人他已经不敢想了…… 红.袖等了半日,见她们小爷愣愣的只管出神,忙喊了几声。 贾琮这才回过神来,乃细细的说给她让林黛玉写信当写长、寄信可随心一事。看这意思贾赦必然是记不起来的,还是他自己打发人说去靠谱。末了他道,“你只说是我们老爷打发你去的。” 红.袖闻言思忖了会子,道:“三爷,林姑娘才来我们府里,虽说老太太老爷疼她,总归不是她自己家,让她自己定夺何时送信出去,只怕她恐与老爷不便宜,未必肯的。” 贾琮哎呀了一声,击掌道:“很是,幸而你想的周全。既这么着,咱们替林姐姐定个日子如何?初一十五?”他摇了摇头,“这是上香的日子,太傻了。只说咱们每月初五与二十恰巧都有人要派往南边办事,正好替林姐姐捎信去。” 红.袖笑道:“三爷这个谎儿说的,人家如何肯信?” 贾琮得意道:“无巧不成书么,林姐姐才大我几岁?如何不信了?你只说的真些便是。”哼哼,小爷我就是要她不信有这么巧的好不?她老子可是我觊觎已久的一宗宝物,来日放大招可全靠他了。“只是,不可让宝玉哥哥屋里的袭人听见。” 红.袖抿嘴一笑,去了。 是晚贾母已是睡下,袭人等人在外头服侍宝玉洗漱,忽见红.袖进来,便问她来做什么。 红.袖笑着向宝玉问了好,说:“我们三爷近日很是用功,听说林姑爷最是个有学问的,想必林姑娘也必是个有学问的,特让我送两张字来给林姑娘瞧瞧,烦请她指点一二。” 宝玉听了忙伸手要来。一看,立时笑出声来。贾琮那字歪歪斜斜大大小小的,与鸡爪子拍在地上也差不了许多,宝玉想了半日,实在寻不出来一个好处来赞他,只得说:“难为他这么小的年纪,竟是没写一个错字。” 袭人等虽不认得字,针线强的女子眼力还是有些的,从旁边瞧一眼便知道三爷这字儿只怕不甚好,乃笑指着碧纱橱道:“林姑娘在里头呢,你自去罢。” 红.袖答应一声,往里头去了。 及见了林黛玉,面上竟有未曾拭去之泪,忙问:“姑娘这是如何委屈了?” 黛玉让道:“无事,姐姐请坐。” 红.袖不便多问,便小心往炕上坐了。 只见贾母身边一个换做鹦哥的丫头在旁笑道:“这位是琮三爷身边的红.袖姐姐。”又望着红.袖道,“方才老太太替我改名儿叫紫鹃了呢。” 红.袖拉了她的手笑道:“当真是个好名儿。” 黛玉听见红.袖这个名字,便知道那草蚂蚱是她编的,又特谢了一回。“虽说是琮表弟给的,终究是姐姐的手艺。” 红.袖忙摆手说:“不敢,哪里当得起姑娘的谢。”遂将贾琮的两张字儿拿出来给黛玉瞧。 黛玉细细瞧了半日,道:“难为他了,这么小的年岁,笔杆子都握不住的。只是字架子搭的不甚正,许是性子有些急了。” 红.袖钦佩道:“可不是么?我们爷竟是如那草上风一般性子,每日没个消停。林姑娘好本事,看这么两张字便看出来了。” 黛玉笑道:“他还小呢,练字是最磨性子的,慢慢的就好了。” 红.袖替她们小爷谢了一回,耳朵听听外头,宝玉恰要睡觉呢,袭人李嬷嬷等忙的团团转,便悄悄将“大老爷也让我来告诉姑娘几句话”说了。 黛玉闻言又惊又喜,忙站起来含泪向东南方施了一礼道:“谢过舅舅。” 红.袖又说:“我们大老爷时常不在家,姑娘只管使人交给陈蒿子便是了。” 该说的说完了,红.袖便告辞出来。可巧袭人安置好宝玉放下帐子,拿手指头在嘴唇上虚了一声。红.袖忙点点头,蹑手蹑脚的往外走。 忽听外头两声尖叫,续而有瓷器碎落之声,显见是有人砸了茶壶。宝玉立时醒了,连喊“袭人姐姐”,唬的袭人慌忙撩开帐子去哄他。 红.袖也赶出去查看。只见一个守夜的女人正喷着唾沫星子骂一个小丫头子,那小丫头一面急慌慌收拾地下的茶壶碎片,一面头也不抬的与那女人对骂,伶牙俐齿的,红.袖听着都好笑。偏这会子鸳鸯出来了,原来贾母已然惊醒,打发她来瞧出了何事。那女人吓得立时跪下,小丫头也停了手里的活垂头立着。那女人急的东一句西一句说不清楚,偏这会子管事的女人也进来了,那女人更急了。 鸳鸯却点头道:“我听明白了,你说才有一只蚂蚱忽然蹦到你眼前,唬了你一跳,才喊的。” 那女人连连称是,又指着那小丫头道:“她自己失手打了茶壶,竟赖我吓了她!” 小丫头依然垂头,不则一声。 管事的女人竟笑了:“老嫂子撒谎儿也不挑个人肯信的,这年月蚂蚱便有了?” 那女人连点头带比划:“我看的真真切切,绿的,这么大……” 鸳鸯摇头,向那管事的女人道,“罢了,我回老太太去。” 眼见鸳鸯不信,那女人急了,登时赌咒发誓嚎啕大哭。 红.袖在旁听得清楚。她们三爷打发她弟弟来屋里取蚂蚱的时候可是她亲手给的,如何猜不出来?不必说是拿去吓唬人的,想来丢在这屋里了。外头冷,那蚂蚱必是不肯出去的,只怕还在。她略一思忖,觑见香鼎旁设着一个松树盆景儿,便悄悄过去一瞧——果真在树根儿底下藏着呢。到贾琮身边之前她本是个撒扫小丫头,抓虫捕鸟极在行,只左手轻轻一扑,便扣得了。乃回身笑道:“那嫂子没说谎,蚂蚱在这儿呢。” 那女人听了忙一叠声儿念佛,连道菩萨救了她。 鸳鸯奇道:“当真有蚂蚱?” 红.袖笑道:“前两日暖和,想是这些个东西被哄的早早出来了,我听见草丛有动静呢。如今外头冷了,唯有往屋子藏着方不能被冻死。这里人来人往的,又如何拦得住它?”说话间两手笼着那蚂蚱往鸳鸯身边来。 鸳鸯见她手中果然是一只抖翅的蚂蚱,不禁称奇:“你是如何寻到的?” 红.袖往香炉一努嘴:“这东西怕冷,那儿暖和。”又道,“亏了没进里屋去,里头有炕,更暖和呢。若半夜里跳进帐子,吓着了老太太小爷姑娘可了不得。倒是幸而有了这一出,我待会儿丢它出去罢了。” 鸳鸯点头道:“很是。”又转头向那女人说,“虽你没撒谎儿,也太毛躁了些。如今老太太已是惊醒了,还不知道二爷与林姑娘如何呢。” 偏这会子袭人也出来瞧瞧,鸳鸯便拉着她的手一五一十的说了,又问二爷可吓着了。 袭人忙道:“还未睡熟,不妨事。这会子打发我来问呢。” 红.袖心中冷笑。怪道她们小爷叮嘱要避着这个袭人呢,“还未睡熟不妨事”七个字,真真是又贤良又妥帖又把状子告了。那跪着的女人还当真一脸期许以为没事儿了。 这原也不归红.袖管,趁没人注意,自己笼着蚂蚱悄悄的回去了。 贾琮早等急了,见红.袖进来忙问如何。 红.袖叹道:“三爷又淘气了。”便取出手帕子小心罩着的蚂蚱。 贾琮“呀”了一声,笑道:“姐姐哪里得来的?”忙喊潇.湘取笼子来。 红.袖道:“大概这就是三爷晚饭那会子取走的那只。” 贾琮“哈”了一声:“还有这缘分?”旋即摆了摆手,“蚂蚱的故事且等会子,你可见着林姐姐了?” 红.袖忙将方才见林黛玉之事细细回了他。说话间潇.湘已将笼子取来,还是刚才那只,贾琮一面听一面装蚂蚱。 贾琮听说已妥帖,笑道:“姐姐辛苦了。” 红.袖又道:“小爷,还有件事呢。”遂又说了那蚂蚱。因知道这事儿的由头是她主子,红.袖只说完便不则一声了。 贾琮皱眉,思忖了会子问:“依你看,那守夜的婆子与小丫头,会怎么着?” 红.袖道:“虽情有可原,已然惊着了宝二爷,只怕会撵出去罢。” 贾琮一愣:“不会吧,大不了赔个茶壶便是了。” 红.袖瞧了他一眼,不言语。 贾琮虽才穿过这里来不久,前世可是个颇为资深的红迷,“撵出去”三个字对贾府下人的含义他是知道的,茜雪也不过因为摔了一盅茶就被撵走了。若当真自己一个不小心把那二人坑了,可太对不起人家了。偏他这会子没什么能耐,凝神半日想不出法子来,只得叮嘱蓝翔明日去打听打听。 那一头,因得了可与父亲传信的日子,黛玉心下安定许多,红.袖走后也立时歇着了。待袭人安置好宝玉来碧纱橱瞧一眼,见里头静悄悄的,便不敢打扰,自去睡了。 次日蓝翔探听得消息,那二人果然被打发了出去。让蚂蚱吓着的那婆子乃是郭墩家的,丈夫也是个守夜的,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打碎茶壶的小丫头原来却赖大家的买的,因见她伶俐,去年秋天才刚送在老太太身边使唤,名字都是老太太给的,唤做晴雯。 贾琮听了好悬没另打碎一只茶壶。 ... 第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章
话说贾琮的一只蚂蚱让两人丢了饭碗,其中一个还是红楼谱上著名的晴雯小娘子,这事儿委实有些对不住曹老先生。|他想来想去,实在没辙了,忽然脑子抽风,想起一个人来。 数月前他亲自溜墙根听壁角,听到传说中的红楼四侠之一冯紫英和他爹要来自家做客,精心谋划了一场“天才儿童秀”。当日冯紫英曾送他一块玉佩,让他有空去冯家玩。这话自然是客气,冯紫英与贾琏同龄,哪有邀个三岁小孩的?不过既然是小孩子么,自然可以将玩笑当真。贾琮便拿着玉佩去寻他老子讨几个护卫。 贾赦正与姬妾饮酒,这会子恰糊涂的紧,竟当真让他去了!只将自己身边一个得力的人派了陪着去,吩咐路上好生照看着。贾琮遂领着自己的两个小厮蓝翔紫光并一群从他爹那儿借来的喽啰,赫赫扬扬往冯家而去。 冯紫英可巧在陪客,听闻贾琮来了,忽想起那日他在席上的一个笑话儿,不禁笑起来。 客人忙问他笑什么,冯紫英先向小厮的道:“请贾三爷进来”,方扭头说:“我且问你,一颗绿豆的媳妇儿要跟他和离,他难受的直哭,你猜后来怎样?” 那客人怔了半日,说:“这算什么问题?” 冯紫英笑道:“他成了豆芽。” 那客人闻声而笑,直笑岔了气,趴在案上半日起不来。 冯紫英叹道:“不就一颗豆芽么,何至于这般没个正行的。” 那客人摇了摇头,挥手招人给自己上茶,半日才指着他道:“你小子,何时学会说笑话的。” 冯紫英道:“这笑话是贾家这个琮三爷说的。” 那客人一愣。 冯紫英又道:“数月前我与父亲去拜访赦公,可巧遇见这位小公子溜在赦公书房偷偷描字。”他特将“偷偷”二字咬的很重。 那客人瞧了他一眼。 冯紫英叹道:“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将他老子守书房的两个人都掐着点儿哄出去,还能赶着写下那么许多字,竟一个不错,也不容易。” 那客人惊问:“三岁?” 冯紫英点头:“三岁,庶出,其母去岁便已去了。” 那客人心头一震。若其母尚在,或是母亲教的。若没人教他…… 说话间外头已有人禀道:“贾三爷到了。” 二人都抬头瞧去,只见贾琮小小的个子跟一个矮球似的,两手背在后头,绷着脸蛋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后头跟着两个大点儿的孩子,还挺是那么回事儿。 冯紫英笑道:“我原想着你哥哥回来了,请几个朋友聚一聚顺带替他接风,让他带着你呢。” 贾琮上来作了个揖,道:“小弟竟是先叨扰了。只是当日冯大哥原是请了我得空来玩会子,故不算不请自来。” 他一板一眼的,说的那客人并冯紫英都笑起来。 冯紫英便指着那客人道:“这是锦乡伯的公子韩奇。” 因前辈子乃是红楼痴,那些龙套人物贾琮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韩奇与冯紫英同时出场,在秦可卿的送葬宾客当中,属于“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之列。殊不知那一霎那他眼中明明白白写了“我知道韩奇是谁”,冯紫英与韩奇立时抬目对望了一眼。 贾琮从容不迫上前向韩奇行礼,口称“见过韩大哥”。韩奇的儿子只怕都比他大,他倒是不客气,直接拉了个同辈儿。 韩奇忙寒暄了几句,并不将他做小儿对待。 贾琮心中倒是鸣起警钟来。总归他只有三岁,还是贾赦那个老混球的儿子,跟韩奇差了不是一个两个级别。韩奇若藐视他无视他都正常;这么给他面子,就不太正常了。穿越者说到底靠的就是对后来剧情的预知和旁人的轻视来混日子的。红楼梦的主要故事都发生在内宅,对他帮助不大,他是个男人;最有利的掩护就是年幼与一个小透明般的身份。如今连初见面的一个纯龙套都不轻视于他,后头的副本还真不太好打。哎哎,不用说,这冯紫英冯大侠大约是个话痨,把自己这个天才儿童给暴露了。得,既然不能藏拙,那就扮纯真吧。贾琮遂干脆跑到冯紫英跟前卖了个萌,扯扯他的衣角:“冯大哥,帮我出个主意可好?” 冯紫英忙问何事。 贾琮老老实实把昨晚那蚂蚱之事告诉了他,当然隐去本为吓唬贾宝玉这一节,只说自己贪玩,喜爱那蚂蚱,笼在袖中,不知怎么的就跑了。最后叹道:“那婆子还罢了,横竖家中有个男人,不至于饿死,只怕也是艰难。我已打发红.袖悄悄送了五百钱给她,只说是红.袖姐姐自己看她可怜给的。那个小丫头,听说是哪儿逃难的孤儿,我们家管家奶奶在路上捡来的,也大不了我几岁,若是轰了出去,流落街头,怕是只能讨饭度日。如今这天又冷下来了,能熬过几日尚未可知……”造孽哦,一只虫子饿死芙蓉女儿,扇子可以逃过一劫了。 冯紫英听了安慰道:“不过两个下人罢了,男儿大丈夫何须顾及这些,妇人之仁要不得。” 贾琮嘟囔道:“若与我无干,管她们冤不冤枉、倒不倒霉的,横竖自有老天爷算账去。偏本是我起的头儿,竟拖累了旁人。我恐怕那小丫头会出人命……又不敢去同老太太认错。”一面说着,眼巴巴儿可怜兮兮的看着冯紫英。 再天资聪慧,也不过是个娃娃。冯紫英心中暗笑,道:“既这么着,我替你将她寻来安置了可好?” 啊呀,没错就是想让你去找啊!贾琮使劲儿点头:“好好!当然好!”又说,“我们家老太太极是颜控,她屋里的丫鬟姐姐多半都长得不错,好可惜哦我都还没看过是何等模样。然只要不是受我带累饿死街头,旁的我就管不着了。”说完冲冯紫英挤挤眼,意思是,找回来了大哥你就自己留着吧,爱烧火烧火爱扫地扫地,将来长大了看着顺眼收她当小老婆也不错。 虽不知道颜控是何意,冯紫英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抬手给了他一下子:“小小年纪,心眼子倒是不小。” 贾琮嘿嘿一笑,再向冯紫英作个揖口称“多谢”,此事算是丢给他了。 此行目的达到,也不能立时就走啊,贾琮便坐在旁边装乖。 冯紫英看着他道:“既来了,琮儿可有什么想玩的?” 贾琮托着腮帮子幽幽的叹了口气。爷想打魔兽,你有么?爷想玩真三,你有么?爷想看西甲英超,你有么?哪怕有一块报废的电路板、一台淘汰的万用表,爷拿来测电压玩也成啊…… 忽听冯紫英连着喊了他三四声,贾琮“嗯”了一声抬头看去,直对上冯韩二人眼中莫名的关切,心中疑惑。他俩怎么了?咦?脸上这是什么?贾琮抬手抹一把——额,爷什么时候掉眼泪了?还这么多?怎么爷自己都不知道?他赶忙胡乱拿袖子擦了眼睛,强笑道:“才让风迷了眼睛,无事。冯大哥,让人把窗户关了吧。”他一壁说着,一壁扭脸往窗户那头打量——太不给面子,居然全闭的紧紧的。 冯紫英也笑了:“是我的不是,忘了你年纪小吹不得风。”乃喊,“冯安,把窗户关了。” 冯安答应了一声,当真跑去先将窗户打开,再关上。 贾琮眼圈儿又红了几分,忙向冯紫英拱拱手致谢,顺便岔开话题:“两位大哥平日玩什么呢?” 韩奇故意道:“弓马骑射。” 贾琮撇撇嘴:“那是学习、谢谢。咱们这会子在说玩呢。” 韩奇指着冯紫英道:“他会玩。” 冯紫英笑道:“不过是饮酒听戏罢了。” 贾琮愈发没兴致,懒懒的说:“打陀螺、放纸鸢、蹴鞠,这些才能算玩。你们大人真没劲。” 冯紫英不禁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腮帮子:“谁让你小的?待你长大便知道饮酒听戏的好玩之处了。” 贾琮哼了一声:“不就是玩粉头玩戏子,我老子成天玩呢,玩多了什么趣儿。” 冯韩二人听了都有些诧异,偏对着个三岁小孩子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你们这些大人,总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们什么都懂。” “好好好,”冯紫英哄道,“琮三爷什么都懂,是我们大人低看了你。”一面忍俊不禁笑了。 贾琮这才得意起来,小嘴角咧开高高的。但凡能说出“我们什么都懂”这样话来的小孩子,大人口里哄着,心里多半认为他们什么都不懂。 贾琮便在冯家胡乱混到了中午,不顾冯紫英留饭回去了。 下午睡过午觉,还假惺惺练了三张大字。可怜一个敲惯了键盘的理工男,不得不拿起笨重的毛笔糟蹋童年。凑完了功课,便寻了个借口溜达去迎春那儿转悠一圈儿,为的是巧遇迎春乳母欺压他姐姐,好去找贾赦告状。今儿运气不太好,那王嬷嬷不在,只向迎春讨了两个络子便罢。贾琮很是泄气。昨晚上刚孝敬了他老子一对好东西,贾赦大约正在高兴头上,这会子本是极好的时机。 才领着红.袖回到自己屋里,潇.湘笑迎上来:“小爷可回来了,冯大爷给爷送了个丫鬟姐姐来。” 贾琮愣了:“送什么?” 蓝翔先凑过来抢话:“冯家大爷送来爷一个丫头,这会子正在外头候着呢。” 贾琮一头无状:“这唱的哪出戏?罢了,先领进来。” 蓝翔答应一声出去了。 不一会子,冯紫英送来的那个丫鬟被领了进来。 红.袖正好与她打了个照面,脱口喊道:“这不是老太太屋里的晴雯吗!” ... 第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章
话说冯紫英寻到了晴雯没自己留着,当日便送回荣国府,贾琮立时傻了。し什么节奏?冯大侠啊,小爷不是让你自己留着吗? 晴雯已是惴惴不安的跪下了,口称“谢三爷相救之恩”。 要说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贾琮先细细瞧了瞧这位芙蓉女儿,果真是个极美的小萝莉,可以预见将来必出落成一个娇俏美人。后世有些红学家说晴雯因极具自由思想和反抗精神得到贾宝玉的青睐,这话纯粹是扯淡。见过袭人的贾琮同学无比肯定,晴雯能成为宝玉身边第一件大事,原因只有一个:她是贾宝玉身边的第一美女。 “额……”揉了揉额头,贾琮问,“怎么回事儿?” 原来昨晚打碎茶壶惊了宝二爷,管事儿的女人随意将晴雯与那郭墩家的一道锁入一间空屋子,二人还打了一架。今儿早上来了两个婆子,打发她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直碾出府来。郭墩家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半日,终是回家去了。晴雯无处可去,只呆呆的坐在后门外头的墙根底下发愣。 直过了午后,有个小子摇醒她,问她可是昨晚因摔了一只茶壶被撵出府的?晴雯木愣愣的点头。那小子拍手道:“好了,还以为需费半日神,竟这般容易。”便将她领回冯府。而后有个大丫鬟指挥着小丫头子们预备下物什让她沐浴梳洗,换了身衣裳又打发她吃了午饭,便留她在屋里候着。又候了大半日,方才那个大丫鬟出来给了她两吊钱压惊,告诉她:“我们爷说,你是贾家琮三爷烦劳他寻的。如今我们府里并不缺人,你是愿意自己去外头找出路还是回荣国府?若要走这会子便可以走了,或是我们大爷送你去琮三爷那儿?” 晴雯尚不足十岁,又不是穿越的,如何能自己寻到出路?自然是让人送回来了。 贾琮听了半日,脑门子都要抽筋了。罢、罢,本来挖了贾琏一个兴儿足以。曹公,小爷真不是故意的啊……没奈何,揉了揉小胳膊小腿叹道:“只得去寻二哥哥了。”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管他冯家大爷是怎么想的。 遂将晴雯与蓝翔一道领着往贾琏院子而去。 贾琏才从外头回来,凤姐平儿正服侍他换衣服,便听见外头有人喊:“二哥哥在家么?” 平儿忙出来打起帘子。 贾琏问:“这会子又跑了来做什么呢。” 贾琮笑嘻嘻向他二人问好,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瞄了王熙凤的肚子好几下,抬头问:“二嫂子,可有小侄子了么?” 贾琏闻声而笑,凤姐唾了他一口,望着贾琮含笑道:“人都说小孩子灵光,且托琮兄弟的福罢。” 贾琮使劲儿点头:“必有的!”又向凤姐儿谄笑道,“嫂子,琮儿想同二哥哥说会子悄悄话。” 王熙凤不禁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才多大点子,能同他说什么悄悄话。罢了,平儿,咱们别碍手碍脚的,到里头去。”言罢果真领着平儿款款往里屋去,走了几步,回头说:“你肚子里那点子小心思,我可都知道的,你只别不信。回头还是要来寻我的。” 贾琮挥了挥爪子喊:“多谢二嫂子!” 若是往日,贾琏颇不眼青这个姨娘养的兄弟。偏这会子他满心想着儿子,贾琮又一副机灵的小模样,便懒懒的歪在炕上问他:“你嫂子进去了,有什么悄悄话且说来听听。” 贾琮忙小跑上前拉着他的衣襟扮可怜道:“二哥哥,我这会子有件事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贾琏乃问何事。 贾琮皱着小眉头说:“冯大哥那个人,说他是好人吧也是个好人,偏生太……”他偏着脑袋想了半日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形容词来。 贾琏笑道:“是冯紫英罢?你只说他干什么了?” 贾琮叹气道:“今儿我去寻他玩,随口说,听闻昨晚上一个守夜的女人并一个丫鬟因摔了东西都撵出去了。好可惜啊,老太太屋里的丫鬟姐姐都可好看了,撵出去那个我还没见过呢。谁知他竟那般多事,把那个丫鬟姐姐找到,方才给我送来了。我不知如何安置……”一头说,一头眼睛四处乱溜。言罢,他把小手一摊,满面愁容望着贾琏。 贾琏便知道他没说实话,淡淡的问:“冯紫英这般多事?倒是不似他平日所为。” 贾琮连连点头:“可不么?这会子人便在院子外头呢。难道给他退回去?” 贾琏摆手道:“退回去如何使得,只怕是他瞧你一个小孩子便知道哪里的丫鬟生得好,与你顽笑的。”因思忖了一会子,喊平儿。 平儿慢悠悠的掀帘子从里屋出来,挑了挑眉道:“二爷同三爷不是说悄悄话的?又喊我做什么呢。” 贾琏道:“我问你,听说老太太屋里昨晚撵出去一个守夜婆子并一个小丫头子,你可知道是怎么的?” 平儿一愣,忙道:“要说这事儿,倒也有几分奇怪。”便将昨夜之事说了一遍。因提起红.袖,不禁瞧了贾琮几眼。 贾琏是亲眼瞧见贾琮昨晚上藏了蚂蚱去贾母院子的,这会子已猜出了大半,半笑的瞄着他。贾琮冲他做了个鬼脸儿。贾琏便将平儿打发回去。平儿也不不多言,立时往里头去了。贾琏扭头问他弟弟:“竟在我跟前捣鬼儿,你才说的时候我便知道了你不老实。你究竟跟冯紫英怎么说的?” 贾琮这会子已涨红了小脸,结结巴巴道:“我只说……因我而起……恐怕她饿死街头……又告诉他老祖宗屋里的丫鬟姐姐都长得好,是想让他找到了自己留着……” 贾琏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大笑,直费了半日功夫才止住了,指着他道:“小小年纪,哪儿学来的这些。”又想了会子,才说,“既这么着,就留在你屋里使唤好了。” 贾琮一愣:“啊?!不送回老太太屋里么?”这是贾宝玉的女人好不好? 贾琏瞪了他一眼:“老太太撵出去的岂能再回去……”想想同一个三岁小孩子也没什么可说的,便摆摆手道,“你领回去便是,只做冯紫英送你的罢了。旁的我回头交代你二嫂子。” 贾琮费了半日才明白过来。这是把男主角的墙角给挖了?又副钗人字第一号呢。艾玛,早知道蓝翔这个名字不用掉,留给晴雯多好。 忽然他脑子一激灵:贾琏也是个有权的!虽只在内宅,已足够了。有些事靠他只怕比靠贾赦还强些。遂又想了想,拉着贾琏的袖子正色道:“二哥哥,昨晚这事儿别告诉老爷可好。” 贾琏只当他恐怕贾赦不让他玩虫子,瞧了他一眼道:“这等鸡零狗碎的事儿如何会让老爷知道?” 贾琮拍了拍胸口:“这便好。我怕过些日子我守到了那王家的老婆子,两下里堆到一处,老爷生气。”说着还冲贾琏撇了撇嘴,满面无奈。 贾琏糊涂了:“什么王老婆子?与老爷何干?” 贾琮郁郁道:“就是二姐姐的乳母,成日欺负二姐姐,拿二姐姐的钱与东西去赌。我这几日总溜去二姐姐那里,偏都没遇到她偷东西或是打骂二姐姐。哪日待我抓她个现行,去告诉给老爷。”说道后头已十分恼怒。 贾琏愕然,立时正坐起来:“岂有此理!琮儿你从何处听说?迎春告诉你的?” 贾琮撇嘴道:“她那个二木头才不敢说呢,我还是听下人说的,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唯有主子不知道罢了。偏我去了三四会都不曾遇见她欺负二姐姐。难道那老婆子都是晚上下手的么?要不我今儿晚上再去碰碰运气?” 贾琏这会子已沉下脸来:“你听下人说的?” 贾琮恹恹的点了点头:“二姐姐起初还不肯承认,后来才承认的。我便想着,她那性子绵软,针扎一下也不哎呦一声。我却不是那个性子!若让我抓到了,直告诉老爷去,治治那老婆子、也好煞煞她的威风。” 贾琏皱了皱眉头,喊他的小厮昭儿进来。昭儿便在门外站着,听见喊他赶忙跑了进来。贾琏劈头便是一句:“二姑娘的乳母成日欺负二姑娘,你可听说过?” 昭儿闻言便是一怔。王嬷嬷常倚老卖老弹压二姑娘他是听说过的,下人们私下也笑话二姑娘没个主子形状。偏他们二爷素日也不曾将二姑娘放在眼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自然是不曾提起过的。难道二爷被三爷哄的,要管闲事了?因低声道:“那个王柱儿的娘……奴才……也曾听说过。” 贾琏瞧了他一眼:“旺儿呢?想来也听说过的?” 昭儿额头上冒了些汗,半日才说:“这个我竟不知道……”偷偷觑见贾琏乌青的脸色,忙道,“想来也听说了。”立时便低下头去。 贾琏哼道:“果然,下人都知道,唯有主子不知道。” 昭儿趴在地下再不敢则一声,浑身已透了冷汗。 贾琏只端坐着不说话,心里头早已如翻江倒海一般。静了好半日,挥手让昭儿退出去。 眼见贾琏已面沉似水,贾琮赶忙加上几句:“那个……二哥哥,偏昨晚有人吵了宝玉哥哥睡觉便撵出去;若让老爷知道了……吵了二房的小爷睡觉便撵出去,欺负了大房的小姐这么些年、阖府上下都知道却没人管,又得生一场闲气。”说着耷拉下小脑袋,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贾琏此时本已怒急而笑,待要骂几句迎春无能贾琮无知,听了后头这几句话,一时怔住了。抬头瞧见贾琮抿着嘴淌泪,甚至可怜,不禁从袖中摸出帕子替他擦拭。贾琮立时抱着他二哥哥的大腿,小脸贴上去使劲儿呜咽。惹得贾琏也掉下泪来。 他老子虽有几分荒唐,老太太偏心二房委实太多了些,这府里与外头早有些风言风语,他也不是没听到过。 ... 第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章
且说他们兄弟两个哭了会子,贾琏将贾琮抱上膝头替他拭去眼泪,狠狠的道:“一个奶.子,竟是反了。し我这便打发人去拿了她,撵出去。” 贾琮垂头靠在贾琏肩上闷闷的说:“又不曾拿到现行,如何能撵的动她?她是二姐姐的乳母呢。” 贾琏哼道:“你小孩子家不知道。乳母是什么?左不过是奴才,这些二主子如今倒是爬到正经主子头上去了。拿什么现行?不早些打发了,这府里都反了。如今借了她,也杀鸡给猴看看。”低头一看贾琮还愣愣的,想来他往日必也受过奴才的气,心下有几分怜惜,道,“日后若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便是。” 贾琮立时拽紧了他的胳膊,满眼憧憬:“真的?” 贾琏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真的。” “多谢二哥哥!” 贾琏心中百感交集,便喊昭儿。 不一时昭儿进来,贾琏吩咐道:“使几个人,将王柱儿的娘给我绑来。” 昭儿本是个有眼色的,瞧见琮三爷竟挨着他们二爷坐在炕上,眼圈子还是红的,睫毛上仍有没擦掉的泪珠子,想是二姑娘的乳母将三爷得罪了?也不敢多言,当真出去找人去了。 贾琏见他走了,便问贾琮今日在玩冯家如何。他委实有几分好奇,一个小孩子能同冯紫英玩什么,冯紫英竟当真因为几句话替他寻荣国府撵出去的丫鬟,还给他送回来。 贾琮便慢慢的掰着手指头说与他听,诚心说的琐碎些,因不知道拿人要多久,恐怕冷场。才说到韩奇每日玩“弓马骑射”让自己笑话了一番,昭儿已将人捆着推搡进来了。 只见那老婆子衣裳也破了头发也乱了,耳坠子也少了一只,脸上还有两道口子,甚是狼狈。方进门,扯开嗓子天一声地一声的嚎啕大哭。 贾琏冷冷的瞧了两眼,又慢条斯理拿起案上茶盏子喝上两口,猛的往地下一掼。只听“哐当~~哗啦啦”几声,茶盏子粉身碎骨。 那王嬷嬷立时哑声了。 这会子凤姐平儿听到动静忙赶了出来。平儿见贾琏脸色黑如戏里的包公,一时竟不敢说话。王熙凤忙过来问:“二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可生什么气呢?” 贾琏冷笑道:“咱们家如今已是反了,主子都让奴才辖治着,二奶奶,你还做梦呢。” 眼见他要将火儿撒到凤姐身上,贾琮赶忙跳下炕,趁凤姐还没来得及反讽回去,拉了拉她的衣襟:“二嫂子,这个老婆子成日欺负二姐姐,偷二姐姐的钱和东西去赌不算,还掐二姐姐。” 王嬷嬷立时赌咒发誓喊冤:“冤枉啊三爷!哪里来作死烂舌头的污蔑我!二小姐是娇客,我一个老奴才如何敢……” 贾琮抢着问:“二姐姐去年生日得的那个镯子在哪里?” 王嬷嬷一噎,愣了愣才说:“那么些东西,一时哪里寻去?我们那屋子……” 贾琮打断她:“要不使人去你家搜?搜出来是你偷了,搜不出来是我冤枉你。”蓝翔偷偷藏在你家窗户外头看见你儿媳妇把那镯子从手上除下来藏在被褥底下这种事我会说么? 王嬷嬷急了:“哪有主子搜奴才家的?三爷莫胡说八道,说出去让人笑话。” 贾琮立时鼓起腮帮子撅起嘴扭头看贾琏,贾琏哼道:“谁敢笑话?” 王熙凤这会子也看出来了,只怕这个王嬷嬷当真私拿了迎春的镯子。 其实此时王嬷嬷胆子还不算太大,并不敢太欺负迎春,只是惯常拿捏于她、偷偷拿些不要紧的东西并银钱罢了。只是前头贾琮扣给她一堆罪名,其中一条既然属实,琏凤二人自然以为全部属实了。况依着府里的规则,偷主子东西已足够撵出去的。偏她是个没眼色的,恐怕贾琏当真要使人去她家里搜,立时撒泼大哭起来。 贾琏脑门子上一股无名怒火顿生,上前“咣当”一脚,踢的那婆子横飞出去,直撞上门框,撞了个眼冒金星,半日也不曾回过神来。 王嬷嬷这会子方是当真怕了,挣扎了几下爬不起来,便躺在地上,再不敢大闹,只一头哭一头念叨“好歹奶了姑娘一场”云云。 王熙凤柳叶眉倒竖,喝道:“拉出去,堵上她的嘴。” 几个小幺儿往上一拥,将那王嬷嬷带出去了。 王嬷嬷既不在眼前,贾琏一肚子火也没处发,只冷冷的瞧了凤姐两眼道:“二奶奶理的好家。” 王熙凤满心以为迎春当真被欺负得极狠,恐是自己失查,一时无语。 贾琮又跑去贾琏身边拉袖子:“二哥哥,二姐姐并没住在咱们这边,二嫂子如何能知道呢?此事本来与嫂子无干的,莫吓着嫂子并我的小侄子。” 迎春素来不在贾琏眼中的。只是凤姐儿平素要强,贾琏心中早有许多不满,难得拿了一个错儿,本欲借机敲打她一番。偏听了“小侄子”这三个字,又想起昨夜缱绻,也柔下心来。又想着迎春虽说住在贾母院子里,总归是二房在照看,不由得对王夫人怨上了几分。乃叹道:“你看如何处置?” 凤姐咬了牙恨恨的道:“什么如何处置?一家子都撵出去!” 贾琮插嘴道:“二姐姐的镯子!还有旁的许多东西若没输掉须得还给二姐姐。二姐姐好可怜,竟比我还穷些,连买胭脂的钱都没有。” 前几日他往迎春处去,说迎春的胭脂看着不大好,问为何不使人去外头买些好的来。迎春摇头道,哪儿有那些闲钱。贾琮本来就是故意问的,自然记得清清楚楚,预备来日告状使。如今虽不曾告给贾赦,告给了凤姐儿倒是愈发实惠些。 贾琏皱眉道:“迎春虽在那边有大嫂子管教,好歹你才是正经嫂子,平日也教导些。竟让个下人辖治了几年,也不怕人笑话。” 凤姐儿知道他这会子心头不悦,只得忍了下来,扭头喊管事媳妇进来,让拿住王嬷嬷仔细审审,并细细搜查她家里头,有什么二姑娘的东西需还给二姑娘去。又让完事儿了将她一家子撵出去,可千万仔细着些,有个不好便打折你的腿云云。末了吩咐彩明取来二十两银子,命平儿亲拿去给迎春与她买胭脂头油等,只说今儿晚了些,明日亲去看她;又让嘱咐迎春身边那两个小丫鬟好生服侍,明儿再与她补上人。 平儿迟疑道:“这会子姑娘们该去老太太那儿用晚饭了,不如晚上过去罢。” 凤姐儿点头道:“只别忘了,吃了饭就过去。” 平儿忙应了。 贾琮瞪着大眼睛一副厄齐尔的模样看着王熙凤大施神威,如倒了核桃车子一般有条不紊干净利落,半日不曾回过神来。见她终是处置完了,很是及时的凑去贾琏身边说:“二嫂子好棒啊!” 贾琏见他媳妇这般处置委实妥帖,自觉脸上有了些光彩,也有了几分笑纹,道:“多谢二奶奶,劳顿了。” 凤姐儿嗔道:“不敢担二爷的谢,往日竟是我的失察,还望二爷宽恕则个。” 贾琮瞧他们两口子大约预备在他这个未成年人跟前打情骂俏,儿童不宜啊亲,赶忙告辞。 他今儿暗地里助了凤姐几回,如凤姐之明透岂能不察?况他背后说了几次好话也早传到凤姐耳中了,忙把他拉到身边赞了几句“琮兄弟如今委实出息了”云云,又朝平儿使了个眼色。 平儿立时进里屋去,不一会子笑着拿了个包袱过来:“三爷,这是我们二爷应了你的两斤桂花糖——方才那悄悄话可是这个?” 贾琮立时笑开了眉眼,伸手便要接,口里脆生生道:“谢谢二哥哥二嫂子——” 平儿不肯放手,含笑道:“小爷,这个可有些沉,你领着人来不曾?” 贾琮瞄了瞄那包袱,也是,二斤呢,小爷可拿不了。赶紧喊蓝翔进来拿东西。 贾琏乃是蓝翔旧主,往江南出了一趟公差回来,人便归了贾琮。故此贾琮先让他给贾琏磕头请安,平儿多抱着那二斤桂花糖一会子想来也无碍的。 原本因着那王嬷嬷一闹,贾琏都险些将晴雯之事忘了,才听了“悄悄话”三字忽想起来,便问:“冯紫英给你送来的那个丫头呢?” 贾琮想了想:“大约还在外头的吧。”因扭头看蓝翔。 蓝翔回道:“在廊下站着呢。” 贾琏便与王熙凤说了些前后因果,自然抹去了“蚂蚱原是贾琮带过去的”那点子故事。心中倒是高看了这个小兄弟几分。单凭不让旁人替己受过这一节,比他们那个老子却是强出许多去。 王熙凤赶忙道:“既这么着,二爷的处置很是妥当。人已是从咱们府里打发了出去,该当算是冯家大爷送与琮儿才是。” 顺耳的话自然好听,贾琏脸上暗暗有了几分得色。 不一会子晴雯让喊进来了,贾琏一瞧,不禁向贾琮说:“果然老祖宗屋里的都是好颜色,冯紫英竟给你送回来了?” 贾琮心道,难怪王熙凤要赶在她进来之前把话堵死呢,真真了解小爷这便宜哥哥。嗯,本来么,一个大了爷六七岁的丫鬟,爷这么年轻,等爷长大她都老了,送给琏二爷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既然您老家有河东狮,还是珍惜点人命的好,爷拐弯子托人情救了她一条命也不容易。便说:“如今她不在老太太屋里,要不要换个名字?” 凤姐瞄了贾琏一眼,殷勤道:“既跟了琮兄弟,自然当由琮兄弟新起名字的。” 晴雯低头道:“求三爷赐名。”她心里也明白,三爷替她把名字改了,她便当真是三爷的人了。 贾琮琢磨了一会子。这是个重要角色,位列红楼又副钗之首,寻常的名字只怕压不住,爷得给她取个牛点儿的。“从今儿起,你就叫123言情吧。” ... 第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章
话说贾琮领着蓝翔123言情、捧着二斤桂花糖满载而归。樂文小說|才换了衣裳,只听外头有人喊“三爷在屋里么?” 原来贾赦打发了一个叫钱启的心腹来赏他五十两银子。 贾琮满脸茫然,扭头问红.袖:“我今儿可做了什么好事儿惹老爷高兴么?” 钱启笑道:“三爷忘了?昨晚上三爷才孝敬了老爷一对好东西呢,老爷可喜欢得了不得。还是翠云姑娘提醒的老爷,须得赏赐些三爷才好。” 贾琮从上辈子就知道贾赦是个小气包子、贪财爱物,将那犀角杯送出去从没指望得什么实惠,故此这五十两银子如同是捡来的一般,大喜过望,瞄着那银子两眼放光,忙说:“谢老爷,老爷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说的一屋子人都轻笑起来。又道,“也谢谢翠云姑娘罢。” 钱启点点头,便辞去了。 他一走,红.袖立时满面欢喜:“这下可好了,爷平素净大手大脚的,咱们可穷的快见底了。” 贾琮委屈的瞧着蓝翔:“你瞧瞧,你姐姐这管家奶奶一当上,就认钱不认人了。” 蓝翔也做出一脸委屈来:“她是姐姐,小的也没奈何。”言罢学着贾琮平日的模样一摊手。 红.袖忙着将那五十两银子锁进小钱箱子,生怕贾琮立时花干净了一般,没空搭理他俩。 贾琮见她不支声,又追在后头辩道:“爷也是极有分寸的好不。这个钱启我不就没赏他?钱少了他不放在眼里,多了根本赏不起么。” 红.袖直锁完了箱子、拿布仔细盖好了、还瞧了几眼觉得已妥帖,才扭头道:“爷赏人倒是不多,只是每日零嘴儿点心小顽器也不少钱呢,偏爷那张嘴还刁钻的很。上回老爷赏的纸笔钱可花的不剩多少了。” “能蹭宝玉哥哥的我不都蹭了他的么?”贾琮揉了揉脖子哼道,“零嘴儿你们也没少吃。再说么,会赚才会花。”乃抬起肥嘟嘟的小下巴撇了钱箱子一眼,“喏,瞧,不过是凑个闲热闹便赚了五十两,够庄家户花上两年半的。”还阴差阳错赚了一个漂亮丫鬟。“我如今还小,不用应酬交际,纵有也是人家给我钱。今儿从冯家不是还赚回来六七个荷包么?那些锞子虽小,也都是金的。况他们家老太太可巧领着一群奶奶太太们逛庙去了、冯老头也上朝去了,早晚仍能再见,见面礼是少不了的。并了今儿这些,可够花一阵子的。若不够,改明儿厚着脸皮去韩大哥家一趟,想来也能赚不少。待这些花完了自然有新的来,爷都不忧心,你忧心什么呢。”他一壁说,下头的人一壁笑。 红.袖好笑的说:“合着爷出门访客都是去赚钱的。那些金银锞子可不好拿来花,爷留着赏人罢。” 贾琮“咚”的一声跌坐进椅子里,口中念叨:“这倚枕真舒服,若能再软些也与沙发差不了许多。”又懒懒的说,“如今我还是小孩子,要那些虚面子做什么?面子不如里子要紧。金银锞子也是金银,难道花不出去?商户不收么?咱们家这些管事的大爷奶奶的眼里还没有这些呢。平素不过打赏几个跑腿的小幺儿小丫头子,用些铜钱便足够了。” 红.袖嗔道:“罢罢,全是我的不是。横竖是爷的钱,随爷花去。”乃甩袖子回到炕上做针线。 贾琮拿两只胖爪子捂住脸悲怆道:“命苦啊,可怜爷小小年纪,还没娶上媳妇儿就有人管了,日后还活不活了。” 众人又笑,红.袖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只顾做手里的活计。潇.湘转眼忽见123言情怯生生的依着墙立着,因想起自打他们几个进门还没顾得上她,便拉了拉红.袖。 红.袖这才想起来,歉然道:“才让那五十两银子晃花了眼,竟是忘了你了,莫怪。” 123言情低头道:“岂敢。昨儿多谢姐姐的公道,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贾琮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椅子里举起一只胖爪子来摇了摇:“打今儿起你们日日都要在一处的,客气来客气去的做什么,腻味。快收拾收拾吃饭了,今天欢迎新伙伴,去厨房要两个好菜来,横竖爷有钱。” 红.袖叹了一声,便领着123言情下去收拾安置不提。 另一头琏凤二人商议了会子,今儿这两桩事儿虽不大,仍需回老太太一声才好。凤姐原要去贾母那边服侍晚饭,便收拾着去过了。 一时贾母晚饭毕,凤姐儿寻个空子先将王嬷嬷之事回了。 贾母道:“你们年轻不知事。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我都是经过的。不想竟有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的,二丫头也太绵软了些。罢了,趁早打发了便是。明儿寻个妥帖的女人给二丫头送去。一日大似一日,终需有个稳重可靠的照看着。” 凤姐儿满口应下,又凑趣道:“还是老祖宗疼二姑娘,怎么就不疼疼我呢。” 说的贾母笑起来:“你竟是个多事的,不若几个丫头可疼。” 原以为贾母会顺势说些将其他几个奶.子并一些无法无天的下人也敲打一遍的话,偏她没提,凤姐儿自然就作罢了。又觑见她老人家面色尚好,凤姐才接着说:“今日还有另一桩事儿呢。”又说起晴雯那件来。 贾母听闻昨晚撵出去那个小丫头子竟是晴雯,皱了皱眉道:“晴雯那个小蹄子我平日瞧着甚好,竟那般冒失不成。”这个人原是替宝玉预备着的。听鸳鸯说昨晚上与那上夜的女人吵的小丫头子颇为泼辣,可见是个爆碳,不曾想竟是她。罢了,纵然伶俐乖巧,这等性子留在宝玉身边倒是不好。待听说冯紫英竟将人送回来,她便默然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说:“琏儿瞧着,冯家那小子为何将人送回来了?” 凤姐儿回道:“他寻思着乃是与琮哥儿顽笑的。琮哥儿左不过三岁,竟是知道怜香惜玉了。” 贾母又问:“琮儿是个什么意思?” 凤姐儿笑道:“琮儿竟是傻了,全然不知如何安置,故带了人来问我们二爷,想送回老祖宗身边。只是我们二爷觉得不妥,他因想着,老太太素日连外头孝敬的衣裳都不穿的,未必肯再留着一个撵出去的小丫头子,就自作主张让他先带回他自己屋里去了。” 贾母点头道:“很是。虽是顽笑,冯家原是送给琮儿的,哪有我收回来的道理。既这么着,留在琮儿屋里很好,你们处置的很妥当。” 凤姐儿忙说:“原是日常跟着老祖宗学的罢了。”又道,“只是,依例姨娘养的小爷至多不过两个小丫头子。琮儿身边原有一个他先姨娘留下来的扣儿、如今改叫潇.湘了。早几个月大老爷让替琮儿添人,我想着他一个没了娘的孩子怪可怜见的,便送了一个红.袖与他。如今若再添上一个,就违例了。偏这会子也不便裁了谁去。若让他三个都留着,只怕环儿那里也需添上一个才公道?” 贾母道:“很不必。晴雯只算是冯家大哥儿送与琮小子的,环小子不服,他也去外头使人送他一个便是。咱们家多养一个小丫头子还养的起。” 凤姐应了声“是”。心中暗暗将晴雯记下,日后升大丫头是没她什么事儿了。 贾母又说:“只是琮儿一个爷们家这般嘴碎,家里头丢鸡撵狗的事儿也说与外人听、小小年纪还惦记丫鬟颜色好不好,回去须得让琏儿教导教导才是。你们大老爷我是指望不上了。” 凤姐便知贾琮好好的又生事,贾母心下恐有几分不虞,忙应了,又道:“还是老祖宗想的周全。小孩子家口没遮拦,只记挂些不着三两的小事,没的惹人笑话。” 贾母点点头,凤姐又凑趣了几句,才要家去,又想起一事来,向贾母回道:“那晴雯因如今没福气在老太太屋里伺候,我想着,须得让她改个名儿才好。就让琮儿自己改了。” 这本来也是惯例,贾母赞道:“很是。他改做什么了?” 凤姐儿道:“方才已替她改叫123言情了,说是福建的一条河的名儿。” 贾母怔了片刻,奇道:“他屋里有福建人么?何以起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凤姐儿只说不知。 贾母思忖了会子又问:“他那个姨娘是哪儿的人?” 凤姐儿笑道:“大老爷的屋里人,我儿媳妇哪里知道。老太太且容我去打听会子?” 贾母摆手道:“罢了,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费那心思打听什么。琏儿才回来,你家去吧。” 凤姐笑谢了老祖宗体恤,径自回去了。 贾琏自然不会去教训贾琮的,只打发了个人来告诉他,仔细这两日老祖宗恐不待见他便是。贾琮赏了那小厮几把铜钱吃果子,喜得他眉开眼笑的,磕了一个头揣着钱去了。 一宿无话。 次日贾琮早早的便醒了。这两日许多事虽说大都是他自己谋划已久的,也闹心得很。爬起来胡乱吃了几口点心,往各处去请安。今儿果然遭了贾母冷眼,虽早已得了贾琏报信,仍有些郁郁。回来便开始拿着毛笔苦逼的画大字。才画了几个,心中忽憋的紧,将笔一撂,自个儿躺倒在炕上生闷气。 红.袖见了忙搁下手里的活计过来问:“小爷怎么了?烦闷什么呢?” 贾琮苦笑。 怎么了?爷能告诉你么?烦闷什么呢?爷烦闷上辈子念了一辈子书,还没玩上几年就转世投胎了。明明大家都是纨绔,凭什么薛蟠就能领着打手强抢民女,小爷就得在这儿描上大人孔乙己、还得看一个糟老太婆的脸色、连高呼一声“我要做海贼王”的权利都没有。他脑子一转圈,又想,依着后世红学家的说法,香菱晴雯大约是红楼梦丫鬟当中颜色最好的两个,如今倒是薛大傻子与小爷各得了一个。还是薛蟠命好,打死了人仍依着家里的几个臭钱并舅舅的权势轻松摆平,没事儿人似的旅游去了。横竖有那个贾雨村…… 他猛然坐了起来。 贾化、字时飞、号雨村。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红楼梦的两大线索人物之一、替薛蟠乱判葫芦案、替便宜老子贾赦强抢人家扇子连贾琏都不耻、最终领着人抄了荣国府、高级半兽人型的大反派。 贾琮狠狠锤了一下炕头。明知道他与黛玉贾琏同时抵京,穿过来这么久,竟没先预备下什么方案对付这个兴隆街的大爷。真真是,人生如网游、打完一关还有一关。 ... 第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章
123言情从外头捧了茶炉子进来,瞧见她们小爷正抱着膝盖坐在炕上,满面阴晴不定的,正欲相问,让潇.湘一把拉住了胳膊,红.袖轻轻“嘘”了一声,又摆摆手让她莫出声。し三个人蹑手蹑脚溜到外头去了。 才出了门,红.袖立向123言情正色道:“你记着,爷想事儿的时候,切不可打扰。” 123言情点点头,又问:“可要与爷沏盏茶?” 红.袖道:“很不必,咱们只守着外头,让爷静静待会子便是。” 123言情应了一声,与她二人一道垂手立在门外。 过了足有一个时辰,只听贾琮在里头懒洋洋喊:“红.袖!潇.湘!123言情!爷要换衣服!”哼,小爷如今也是有三个丫鬟的人了。 红.袖忙进去笑着问:“爷可是要出去?” “嗯。”贾琮仍在炕上侧躺着,举起右手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道:“我要去找珠大嫂子说话儿——gandprosper。” 红.袖平素时常听不懂她家小爷说话,早已惯了。乃望了望窗外道:“这会子只怕各位姑娘还在大奶奶那儿呢。” 贾琮从炕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知道,珠大嫂子要陪侍她的小姑子们针黹诵读么。” 乃换了身素色的衣裳,袖着昨日写的三张见不得人的大字,并不带着一个下人,自己一径去了。 他不曾直往李纨处去,只在西花墙下悄悄候着。因三春所住的抱厦在李纨屋子的西北角,黛玉却与贾母住一处,此为黛玉下学回去的必经之路。等了许久,终见林黛玉领着紫鹃并两个婆子从西角门出来了。 贾琮立时将两只爪子都乱挥起来,蹦的老高:“林姐姐,这里这里!” 黛玉见他手舞足蹈的,走过来含笑问:“琮儿做什么呢?” 贾琮嘻嘻笑了几声:“等林姐姐呢。”旋即苦着脸道,“我的字太难看,不敢让三位姐姐瞧见;偏昨日多了两桩事儿,老太太这会子正不待见我呢,也不敢去那院子找姐姐,只得候在此处等了。” 黛玉听他说“字太难看”便忍俊不禁起来,又听说老太太不待见他,笑问何事,可要人求情。 贾琮摆手道:“都不是坏事,我是无辜的,过一阵子就好了。”因顾盼四周道,“此处并非讲话之所,咱们且去叨扰珠大嫂子一会子可好?” 他既说不敢去贾母院子,黛玉自然应了,乃同往李纨屋子而去。 李纨正歪在炕上与丫头子们逗贾兰顽,见他二人来了,忙站起相迎。 贾琮先凑在贾兰身边逗了几句,方转身与李纨作了个揖道:“小弟一心向学,无处可去,求大嫂子收留片刻。” 李纨忙问何事。 贾琮道:“我想烦劳林姐姐指点指点练字呢,又怕遇见老祖宗不高兴、不敢往她那边去。” 李纨只笑说了一句“琮兄弟上进自然是好的”便罢了。 林黛玉却是个小孩子,颇有几分好奇,又看着这个小表弟可亲,便问他如何淘气招了贾母不待见。 贾琮敛起小眉头,重重的长叹一口气。因他年岁小,模样有趣,惹得一屋子都笑起来。贾琮也不介意,竟是与王熙凤不约而同的先说了迎春乳母之事。他口齿伶俐,如讲评话一般,将那王嬷嬷之顽愚、凤姐之爽利、贾琏之威风说了个活灵活现,末了两手一摊:“我这分明是相助二哥哥并二嫂子为民除害么。” 黛玉连叹世间果有乳母欺凌幼主之事,道:“难怪二姐姐今儿有些异样。” 贾琮忙问:“二姐姐今儿什么样?我没敢去瞧她,因二嫂子昨儿说要去的,恐怕抢了她的先。” 李纨瞧了他一眼:“你这小人儿竟有这心思,倒是难得。” 贾琮心中一跳,知道自己恐怕又玩过头了,做了个鬼脸儿,忙切换话题,问迎春可好。 李纨道:“想是昨夜不曾睡的安稳,我瞧着倒是无碍。过些日子自然好了。” 贾琮叹道:“也不知被那老货拿走的钱物能还回来多少,二姐姐简直比我还穷些。” 李纨深恐他胡说八道,忙扯出笑容来问:“既是为民除害,何以惹得老太太不喜欢?” 贾琮立时耷拉了嘴角:“因为还有另一桩呢。”遂又说起123言情那事,只略去了蚂蚱本是他的并“老太太屋里的丫鬟姐姐多半都长得不错”两节。 黛玉听了心中大赞,愈发不明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显见是好事么。” 李纨轻轻摇头道:“这就是冯家那哥儿的不是了,哪有寻到人接走又送回来的,纵然他们府里不便,随意安置一处、或是送去庵堂里也好的。本是老太太屋里撵走的,如今她老人家脸面上如何下的来。” 贾琮托着腮帮子闷闷的道:“我虽没明言请他把人留着,也是暗示了的,他竟没听懂不成?太笨了。”口里虽这么说,实则心中暗想,看冯紫英那张脸就是人精,没听懂才怪,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改明儿非去问个清楚不可。因使劲儿摇了摇头,“罢了,老太太不过一时不痛快而已,她老人家心里头还是疼我的。前儿还赏了我一对犀角杯呢,我可做梦都没想过那个能给我。” 李纨微笑道:“很是,老太太委实疼你。”又瞧着贾琮道,“你倒是认得好东西。” 贾琮便问她:“嫂子,我从前仿佛听人说犀角杯喝水能使人变聪明,是真的么?” 李纨道:“这个却不知,老太太赏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你倒是不妨试试。只是晋书中有犀角烛怪一说。” 贾琮忙上去拉拉她的袖子:“好嫂子,说给我听听,小弟也好长些见识。” 李纨道:“也不是什么奇闻。只说东晋有个叫温峤的将军经过姑孰县的牛渚矶,听闻水中有怪,乃燃犀角以照,果然见到许多水怪。不过志怪杂言罢了,小孩子家家的,莫放在心上。不过道家倒是常此物辟邪的。” 贾琮听到要将犀角烧了,满面可惜,顿足道:“糟蹋东西么,拿来做杯子多好。”一面不禁想起了前世的广告词,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心中怅然,又顺手拿来装小清新道,“犀牛本来活的好好的,何必生那只角,没的惹杀生之祸。倘或那些猎人肯只割去角、不伤了犀牛就好了。” 李纨听了倒是连连点头:“此言善矣。”因道,“你不是请教你林姐姐练字的么?” 贾琮这才“哎呀”一声,左顾右盼了会子,磨蹭着从袖中取了他那三张手绘鸡爪图出来,口里道:“我才三岁,都不许笑话我。” 众人一笑,丫鬟们散去,李纨与林黛玉两个当真与他上了一堂书法课。贾琮前世乃是理工男,与艺术美学相关的科目从未选修过,写的钢笔字也不过是初中时学校强制推广的xxx硬笔书法,可谓全无功底。故此被一大一小两个美女教训了个迷迷瞪瞪,终是鸡同鸭讲一般,全然听不懂她俩在说什么,偏她二人互相都懂。 李纨到底让他给气乐了,摆手道:“罢了,你还小,大约机灵不在这上头,再过几年就明白了。你只依着字帖描便是。” 黛玉也说:“古人云,勤能补拙,练字非一朝一夕之功。” 贾琮顿觉乌云盖顶,前路迢迢。 幸而这会子李纨的丫头素云进来提醒,老太太那里只怕快要传午饭了。如同得了大赦一般,贾琮赶忙告辞。虽没教出什么样子来,李纨瞧他的眼神却是亲近了许多,并亲送他姐弟二人出门。 到了门口,贾琮忽然想起一事,向林黛玉道:“林姐姐,听说你先生也是我们同宗?想来必是饱读诗书的大儒。” 林黛玉一愣:“雨村先生?”略一思忖,道,“却有实才。” 贾琮眼中立时露出羡慕来:“他这两日都来寻二叔钻研学问呢,不知可能叨扰讨教得一二。” 黛玉目波流转望了天际一圈儿,又绕回贾琮脸上,道:“雨村先生此番进京乃是为着起复旧员而来的,你这等小蒙童怕是叨扰讨教不了。” 李纨听她言语中略带讥讽,偏那是她先生,贾琮又是个孩子,也无须点破,只吩咐他们一路小心些便罢了。 待出了西角门,贾琮悄悄拉着林黛玉避开下人,期期艾艾了半日才说:“林姐姐,其实,前日晚上吓着了人的蚂蚱是我的。” 黛玉愕然:“你的?” 贾琮红了脸:“是我爹身边的陈蒿子抓来给我顽的。陈蒿子就是红.袖的叔叔,他知道我喜欢蚂蚱,故此设法弄了来。偏我贪玩,袖着去了老太太屋里……谁知道就丢了。123言情并郭墩家的,都是让我坑了。” 黛玉这才明白,道:“我说呢,那位冯家哥儿平白无故的多这份闲事作甚,想来是你特特托的他?” 贾琮点头道:“既是我的错,岂能让旁人来担着?只是如今123言情在我身边,总不如在老太太屋里体面。” 黛玉想了会子,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个丫头性子既烈,她在你处,你总不至因打坏了东西撵她出去,也未必不是好事。” 贾琮吓了一跳,简直想把膝盖送给她了。这就是天分么?仙子姐姐你要不要这么具有前瞻性啊。遂钦佩的瞧着黛玉,又谢过她宽慰,二人各自回去了。 黛玉不过六七岁,被更小的孩子崇拜也是一件颇为惬意之事,而后教导贾琮功课便愈发认真了些,贾琮时常苦不堪言。此为后话。 贾琮一个人背着手踱回去,路上慢慢思忖着。家信在林黛玉心中已然与陈蒿子连在一起了。家信、陈蒿子、红.袖、蚂蚱,这四件连成了一条线。如若前世看的那两本心理学的书不是盗版的,想来,林黛玉写给林如海的第一封信里面当有自己不少篇幅。林如海那样的老学究眼中,只怕性情比天赋还看重的。只是,这一回特特将自己刷白了,来日一旦黑起来,不知道老头会不会失望。 ... 第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十章
且说这日贾琮正在练字中浪费童年,忽闻门外传来一声天籁:“红.袖,三爷可在屋里?”欢喜得将手中的毛笔一撂便跳下椅子,喊道:“在呢,是谁?” 只见昭儿笑嘻嘻进来行了个礼:“三爷,我们爷让你赶紧换衣裳,冯大爷家请。````” 贾琮登时沉下脸来,磨了磨牙:“好快,快得爷都不曾预备好。”随即他立着想了会子,便灰了心,嘟囔道,“压根儿不能把他怎样……”小爷还是圣域杂兵,人家估计已经白银圣斗士了。忙换了衣裳,领着蓝翔紫光同往二门外头去,贾琏抱他上马,一道奔冯府去了。 一径到了冯家,门口有人笑道,请贾家二位爷直接进去。贾琮眼珠子一转,记得原著里头贾宝玉来的时候,冯紫英是亲自来迎接的。何以这回不来了?想是有要紧的客人? 不多时到了里头,果然除了冯紫英韩奇还有一位气宇不凡白袍的公子,冯韩二人正陪着说话儿。 贾琮本来拉着贾琏的手规规矩矩进去,一瞧见冯紫英,立时鼓起包子脸喊:“冯大哥,你坑我!”乃指着他扭头仰脸望着贾琏道,“二哥哥,帮我修理他!” 贾琏尚未开口,冯紫英先笑问:“何事惹恼了贾三爷?” “你装!你接着装!”贾琮往前走了几步,立在屋子正中间,愤愤道,“你把123言情送回来是几个意思?我才不信你不知道老祖宗会恼我。好容易围着宝玉哥哥转了几个月,她才喜欢了我些,又让你给坑回去了。如今她又不喜欢我了。” 众人一时哑然。冯紫英张了张嘴,大约没想到他这么直截了当,不知说什么好。 贾琏唯恨不当带他出来,这小子分明是个棒槌,何尝伶俐了?尴尬了片刻才说:“宝玉日常在老祖宗屋里待着,自然讨她老人家欢喜些。” 贾琮哼了一声,大声道:“才不是!老祖宗喜欢二叔,不喜欢爹!” “闭嘴!”贾琏瞪了他一眼,“再胡说八道送你回去。” 贾琮嘟起嘴,泪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五六秒钟,便淌了下来。他恰立在屋子中间光线极好之处,哭得又委屈又可怜。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会子,冯紫英问贾琏:“你会哄小孩子么?” 贾琏窘得满面通红,摇头道:“我何尝会这个?”又抬头望向韩奇,“韩兄有儿子!” 韩奇摆手道:“我可没哄过。” 竟是那个白袍公子走过来一把将贾琮抱起来:“琮哥儿,其实史太君心里头喜欢你,只不曾说便是。老人家么,有时如同小孩子一般、爱面子罢了,琮哥儿莫与她计较可好?” 贾琮趁势瞄了瞄他身上,嗯,四爪蟒袍,明黄色的腰带,不是王爷便是皇子,恐怕还不是东南西北那四个异姓王。既是冯紫英特特使人来请我们哥俩的,想来这位王爷对荣国府或是我们哥俩感兴趣。今儿若不好好忽悠,恐怕小爷要被做成表。遂挂着泪鄙视了他一眼,带着哭腔哼道:“不用哄我,你根本不会哄小孩子,我才不要人哄。”说的几个人都笑起来。他又接着说,“我才不要她心里喜欢我,横竖我也不喜欢她。只是她若装作喜欢我一点点,便没人敢欺负我了么。” 屋中数人不禁都将目光投向贾琏而去。贾琏涨红了脸,怒道:“谁欺负你?” 贾琮摸摸眼泪,撅着嘴不言语了。 倒是那白袍公子唏嘘道:“偌大一个公侯府邸,不受宠的小主子遭下人欺辱倒不甚稀奇。只怕也没人告诉贾二爷。” 贾琏岂能不想起迎春的?纵然心里并不稀罕这两个姨娘养的手足,终归极是落了面子。两下里凑到一处,面皮都气紫了。 冯紫英赶忙将他拉到一旁坐下:“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们府里家大业大,难免有几双势利眼。” 贾琮在旁带着哭腔嘟囔,偏声音又大又清楚:“非也非也,全府上下都是势利眼。” 冯紫英一噎,又劝贾琏道:“你是男人,如何顾得上后院。” 贾琮又嘟囔:“二哥哥本来就管家的么,还不如赖大有权势。” 冯紫英终于忍不住了,扭头瞪着贾琮:“小孩子家家的休要胡言乱语。” 贾琮哼道:“你们大人就知道睁着眼睛说瞎话,其实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不知道哄自己还是哄旁人,明明谁都哄不了。”说着干脆伸胳膊搂上了那白袍公子的脖子,还瞥着冯紫英挑衅的抬了抬下巴。 那白袍公子望着冯紫英直笑。 冯紫英赶忙转回头去看贾琏,果然,这会子贾二爷俏脸已黑如戏里的包公。 半晌,贾琏忽然笑了笑,冷森森的道:“合着你们都知道,我贾琏不过是个管家,还不如赖大有权势。” 冯紫英才要说话,贾琮先抢着道:“二哥哥不用难过,这原不怪你的。咱们老爷连管家都不能呢。” 冯紫英忍不住喝道:“琮儿闭嘴。” 贾琮忙将那白袍公子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些,歪着小脑袋:“就不,许你们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都不许我说两句真话么?最讨厌你们这样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白袍公子不禁笑了:“你倒是知道许多话儿。” 贾琮得意的扭了扭小脑袋。 韩奇也不禁开口劝道:“琮儿你还小,许多事并不知道的。”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道:“罢了,我不知道、我还小。难道来日我长大了、知道许多事了,老爷便能去住荣禧堂么?纸糊的面子糟糠的里子,什么趣儿。荣国府早都让二婶子并那些管家大爷奶奶们搬空了,阖府上下全都知道,我就不信老太太当真是个泥巴耳朵。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我爹哪里比的了二叔呢。可怜见的,玩几个古董还得设法去弄银子,二婶子陪房的女婿都开古董店了。”说的全场一片寂静,他还好死不死又添上一句:“二哥哥可比二嫂子穷得多,咱们家偏又爱花钱,再过几日都要靠二嫂子放印子钱养家了。” 他这头只管张着嘴蹦豆子一般往外说,贾琏那脸上红一阵黑一阵青一阵紫一阵的,“放印子钱”四个字一出来,先是惊愕了半日,终呈一片灰白,狠狠咬牙道:“贾琮,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贾琮撇脱道:“偷听来的。” “何处偷听来的?” “好多呢。”贾琮把搂着那白袍公子的胳膊绕了回来,板着手指头数:“有门房听来的、有厨房听来的、有帐房听来的、有库房听来的,还有藏在二婶子窗户底下听来的。横竖我小,也没人管我,张嬷嬷一眨巴眼睛我便溜出去。待她寻了半日,我又溜回去假装在花根儿底下看蚂蚁,其实是去内子墙听壁角了。” 内子墙一带本是荣国府下人的居所,贾琏闻言竟呆如泥雕木塑一般。 足有两盏茶功夫,冯紫英叹了口气,抬眼与韩奇对了个眼神,向着贾琏苦笑道:“终是因着我思虑不周惹出来的,且向你陪个不是。” 贾琏脸上似喜似悲,半日才迷迷瞪瞪的摇摇头:“与你何干?他说的都是实话。舍妹让她乳母欺负了许多年,阖府上下都知道,竟是唯有主子不知道。如今想想,只怕也未必主子们都不知道。” 贾琮挣扎着要下地,那白袍公子便放他下去,他立时跑去贾琏身边抱住胳膊道:“原不与二哥哥相干的,不是咱们不聪明,是他们太狡猾。” 贾琏嗤笑一声,道:“咱们不是不聪明,只不过是睁眼瞎罢了。” 贾琮把脸贴上贾琏的胳膊,惆怅道:“何尝当真是睁眼瞎呢,不过没法子、装睁眼瞎罢了。咱们老爷偏不爱念书,不得老祖宗喜欢。咱们府里头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么。哼,二叔念书很厉害么?又不是正经科举的。成日附庸风雅装斯文,哪里比得了我爹实实在在的。我爹本是个将军,要念书做什么。” 韩奇冯紫英都有几分听不下去了。纵然那是他老子、他偏心眼子,也没有这么偏的。贾赦那老混蛋是个什么东西,京里头谁不知道。反是那白袍公子眼角含笑,低声向他二人道:“子不言父过乃是一句虚话,偏我瞧着这个小家伙倒是当真念着他父亲的。” 贾琏又寂然半日,忽然开口道:“往日都谁欺负你的?” 贾琮干脆爬到他身上去,坐在贾琏大腿上,又搂住他项子道:“好哥哥,算了吧,我知道你疼我的。世人本来嫌贫爱富,管的了一个,又岂能管的了阖府?来日我用功念书,正经考科举去,考给老祖宗并二叔瞧,看谁还欺负我。这府里的家私横竖原本轮不到我惦记,都给宝玉哥哥好了。” 冯韩二人并那白袍公子本来都凝神听着,听到最后一句,齐齐深深看了贾琮一眼。贾琮只做不知。 贾琏讥诮道:“为何给你宝玉哥哥?” 贾琮劝道:“二哥哥、亲哥!许多事儿呢,不服气也不成的。”言语中竟有几分语重心长,如老妈子一般。“我也怨老天竟要下雨打雷呢,总吓得我直哭。难道我怨了他、他便不打雷了不成?我是个什么东西呢?咱们这府里都是老太太的,自然是她爱给谁给谁去。” 贾琏森森的道:“这府里,老爷才是当家人。” 贾琮白了他哥哥一眼:“哦,那他怎么住到花园子里头去了,倒是二叔住的荣禧堂。” 贾琏哑然。 趁贾琏满脑子跑羊驼的功夫,贾琮将脸埋在他怀里转了转,眼睛瞄到冯紫英韩奇并那白袍公子三人你瞧我一眼我看他一眼,明明有许多话要说,偏这会子又不能说、还不便去外头商议,很是有趣。 ... 第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十一章
话说贾琮童言无忌的在贾琏并外人跟前戳了荣国府许多窟窿,贾琏呆住了。樂文小说| 过了半晌,仍是冯紫英过来劝了几句虚话,他自己都觉得讪讪的。 贾琏倒是清醒了些,问道:“我问你,你二嫂子放印子钱,是何处听来的?” 贾琮嘿嘿了两声,捏起小拳头脆声说:“在东院后廊听两个管事儿的婆子说的。她们说这样可以赚到好多好多钱,到时候二嫂子就是大财主了。” 那白袍公子忽然问:“琮儿,你可知道放印子钱是什么?” 贾琮一愣,道:“自然是赚钱了。” “怎么个赚钱法呢?” 贾琮赶忙看了看贾琏,贾琏黑着一张脸;他又向冯紫英以目求助,冯紫英竟颇有兴致等着听、半分没有相助之意;自己支支吾吾半日,终涨红了包子脸,恼道:“我哪儿知道,那两个婆子又没说!横竖是好事儿。” 冯紫英与那白袍公子对视一眼,摇头道:“你个小傻子,世上并非赚钱的都是好事儿。”乃望着贾琏道,“想来二嫂子还不曾沾惹,快去阻了吧。若是沾惹了,早些处置干净。” 贾琏轻轻叹了一声,望了望冯紫英等人,又瞧瞧怀里的贾琮,贾琮也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遂苦笑道:“我空活了二十一岁,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孩子。” 贾琮摇头似拨浪鼓:“才没有,二哥哥前儿修理那王老婆子可威风了!昨日我已同二姐姐说了,日后再有人欺负她,就拿二哥哥仗腰子,有几个打发了几个。” 贾琏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不言语。 贾琮瞧了他会子,小心翼翼的问:“那个……放印子钱,不是什么好事儿对么?” 贾琏“嗯”了一声。 贾琮又说:“那……你回去别冲二嫂子发火,有话好生说么,万一吓着小侄子呢。” 冯紫英忙问:“嫂夫人有喜了?恭喜琏二哥。” 贾琏苦笑道:“何曾有了,不过是这小子一心相信他那帕子糕饼必是灵验。” 贾琮分辨道:“不是糕饼。” 见几个人都满面疑惑,贾琏便将那“红枣花生桂花糖莲子”说了,又捏了捏贾琮的小胳膊,嘴角稍稍带了一丝笑意,“自那日起,他便认死理儿的非说他嫂子肚子里头有了小侄子。”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贾琮倒是挺舒服,还蹭了蹭。 冯紫英道:“听闻小孩子有天眼,许是当真有用呢,来日也请琮儿替我磨一帕子来。” 贾琮忙点头:“好啊好啊!二哥哥还给了我二斤桂花糖,后来听翠云说当用桂圆呢。你用哪个自己挑。” 冯紫英笑起来:“都容易,你都与我磨细细一帕子可好?” “好!”贾琮挺了挺胸,一副送子小爷的模样,惹得屋内几个人都望着他笑。 笑了会子,贾琏又不觉愁生眉头,冯紫英韩奇又劝了几句。 贾琮在旁眨巴眨巴眼,忽然问:“二哥哥,你可认得流氓么?” 贾琏一愣:“流氓?”不觉恼道,“我何尝会认得那种人。” 贾琮失望道:“堂堂纨绔,连流氓都不认得,你还好意思说你是个纨绔?” 贾琏不知道他唱的哪出,好笑道:“我贾琏委实是个纨绔不假,与流氓何干。” 贾琮不理他,扭头问:“冯大哥认得流氓么?介绍几个给我二哥哥可好?” 冯紫英含笑道:“你二哥哥要认得流氓做什么?” 贾琮又扭头回去看贾琏道:“听,冯大哥显见是认得流氓的。才是合格的纨绔呢,二哥哥你学着点。”乃说,“我知道二哥哥烦闷什么呢,不过是府里的库房让二婶并下人搬空了,那个原也该有他一份子的,可对?” 贾琏心中才压下去的怒火又腾空而起。一份子?呵呵,那原本都该是二爷的,有他们二房几分? 贾琮接着说:“如今二婶子有老太太仗腰子,二哥哥必是拿她没法子的。倒是奴才们私吞的那些,保不齐还能弄回来些。只是须得有流氓帮着。”乃掰着手指头得意洋洋道,“他们不过是奴才,使些流氓趁夜去打劫一番,府里不管官家也不管,他们能怎样?” 众人愕然。这是三岁孩子说出的话么?还是公侯府邸的小公子。 半晌,那白袍公子问:“琮儿,这主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贾琮摇头道:“不是,是马棚那个黑大个说的。”小爷家马棚多的是黑大个,你们且猜去。 白袍公子又问:“府里不管也罢了,他怎么知道官府也不管呢?” 贾琮晃了晃小脑袋道:“官府又没拿我们府里的片子,怎么会管呢?”又瞧着贾琏道,“只是二哥哥须与老爷商议好,好生盯住二婶子别让她把片子拿出去了,也叮嘱二嫂子别拿。你的、爹的、二叔的,都不许动!” 他尚自洋洋得意,听在贾琏耳中如晴天炸了个霹雷一般,惊了半晌,重重的闭了眼。若是他们府里不曾弄权替人包揽官司,这等话如何能传到一个三岁小儿耳中?且次数恐怕不少。 冯紫英这会子等也不敢说话了。 贾琮眼见屋里情形异样,偏不知道为何,忙望了望冯紫英。冯紫英便望向那白袍公子。 白袍公子缓缓站起来,背着手踱至贾琏身边,轻叹一声,道:“贾公子恐怕已危如累卵尚不自知。你……好自为之吧。”言罢,款款向门口走去。外头早有人打起帘子,他一脚已跨出门槛,忽然停了一停,也不转身,慢慢说道,“今上圣明,也不会冤了忠良。”乃踱出去了。 满屋子一片肃寂。 贾琏望了他背影半日,颤声问冯紫英:“这是谁?” 冯紫英苦笑道:“贤王,讳磐。” 贾琏悚然。 贾琮在旁不知死活的加了一句:“这个贤王与薛家大哥哥同名么?” 冯紫英怔了会子,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子:“你这小东西,真不知是天才还是妖孽。” 原来,当日老圣人在位时,封了其九子、当今圣上之胞弟为贤王。贤王少年那会子好武,日日使枪弄棒的,结交者多为将军壮士,又收了许多江湖人做门客。后老圣人批他“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一头骂一头哄的丢进鸿胪寺让他学些正经事物。 谁知贤王天生不爱朝政,既是他老子不让习武,他又改爱上诗文了。成日也不去衙门,只与一帮文人墨客风花雪月的,日子长了学问见长,倒是填的一手好词。又兼好沾花惹草、斗鸡走马,京中的青楼戏院都爱他,端的一个倜傥风流,人都称他作“闲王爷”。老圣人听了只说“也罢,总不至从马上摔下来折了腰。”便随他去了。 后圣人登基,爱惜胞弟,念他日日嫌弃京中富贵堆砌不清雅,将其封到南边,改做襄阳王。不多时,义忠亲王造反,特特寻了襄阳王一道起事。襄阳王犹豫许久方应下他、且细细的参与了一应事物。义忠亲王直至坏了事才恍然,襄阳王其实一直是今上的人,他的起事早早的让人连汤带水兜了去,连贤王举荐与他的军师都是今上的人。事后襄阳王风光回京,又改回贤王了,虽依旧是个不上朝不理事的闲王,世人都知道,九王爷乃是圣人极信的心腹膀臂。 贾琏虽聪明,一时也转不过这许多事儿。冯紫英韩奇张了数次嘴,偏无从劝说。贾琮起初还睁着大眼睛竖起耳朵想听大人说话,不曾想那么许久他们一句话也不说,终是无趣,蜷在贾琏怀里睡着了。 冯紫英啼笑皆非,轻叹一声,对贾琏道:“琏二哥,今日虽是不幸,也是万幸。一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二来,琮儿幼年烂漫,这些话由他说出来,再由贤王上达天听,想来,圣人不会冤枉了你。” 贾琏苦笑道:“实不相瞒,我让唬住了一阵子,这会子也缓过来了。偏这么多事儿,委实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当真是束手无策。” 冯紫英思忖了会子,道:“你只与嫂夫人安置好便是。令婶那头,想来贤王会奏与圣人。” 贾琏瞧了他一眼,又瞧一眼,再瞧一眼。 冯紫英低头打量打量自己,笑问:“琏二哥,小弟身上可以什么不妥么?” 贾琏含笑道:“非也。素日我以为紫英与我一般无二,不过是个纨绔。如今看着,倒是不简单。原来无能的唯独我贾琏一个。”言罢,扭头望了一眼韩奇。 韩奇只做没听见。 冯紫英愣了愣,道:“琏二哥何出此言?” 贾琏目波流转,抬起桃花眼瞥了他一眼,站了起来,掂量两下怀中之物,笑道:“这小子委实沉的紧,抱久了,我两条腿都有些麻。”乃拍了拍贾琮的小脸蛋,“醒醒,琮儿,咱们该家去了。” 冯紫英叹道:“我倒是不便留你们了。” 贾琮让他哥哥拍醒,还迷迷糊糊的,拿小拳头使劲儿揉眼睛。 贾琏便抱着他出去,冯紫英与韩奇二人同送到门口。 一个四十余岁下人打扮的男子正等在那大门外头,见他们出来,忙上来行礼,道:“小人乃是贤王府的,我们王爷说了,贾三爷天真伶俐,他委实喜欢得很。今日来的匆忙,没带什么见面礼,乃从身上解下来这个坠子,聊表心意,且与贾三爷解闷罢。”说着递了一个玉坠儿过来。 贾琮“呀”了一声,喜滋滋的从贾琏怀里伸手去接。见那坠子乃是一颗羊脂白玉的福豆,小巧温润的,十分喜爱,甜甜的笑出两弯小月牙儿:“谢谢贤王哥哥,贤王哥哥真好。”赶忙藏进袖子里。 韩奇听见贤王也成了他“哥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贾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苦笑道:“幼弟不知礼,还望王爷恕罪。” 那男子也笑道:“另有两份薄礼与贾家二位爷,已是差人送往府里去了。”又行了个礼去了。 这会子早有人牵过贾琏的马来,贾琏先将贾琮交给冯紫英抱着,自己上马,又接过贾琮,望了冯紫英一眼,忽然低下头来含笑问:“紫英,你认得流氓么?” ... 第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十二章
话说贾琏正欲带着贾琮家去,临走时在冯家大门口问冯紫英可认得流氓。樂文小说| 冯紫英一愣,才要顽笑两句,抬头见贾琏笑的春风拂面,眼中却无一丝笑意。因思忖片刻,答道:“认得。” 贾琮一直瞪大了眼睛等答案,闻言立时拍手笑道:“认得、认得!我说了吧?冯大哥肯定认得流氓!”还朝着贾琏抬了抬下巴。 冯紫英微微一笑:“琏二哥也想认得流氓么?” 贾琮忙挥动两只小爪子:“还有我!我也想认得流氓。” 贾琏抬手便给了他一下子:“你才多大点子?知道什么是流氓么?” 贾琮哼到:“知道,会打架的就是流氓!” 冯紫英摇头道:“会打架的是打手,流氓比打手可强多了。”乃望着贾琏一笑,“琏二哥,何时有兴致去见见流氓?” 贾琮抢着说:“就走就走!现在现在!” 贾琏望了望日头道:“既出来了,也无须早早回去。”本来今日是预备来冯紫英家喝酒的,如今让贾琮搅和的没心情了。“只不知流氓可有功夫见见纨绔?” 冯紫英瞧贾琮眼巴巴望着自己,顿觉好笑,道:“既这么着,二位爷可随我去瞧瞧。”乃喊人牵他的马来。 贾琮兴奋的哦哦直喊。贾琏虽不言语,手心早悄悄渗出冷汗。韩奇忙道:“我倒是无意认识什么流氓,且家去了。”拱手道别。 冯紫英领着贾家兄弟二人拍马往城西而去,穿街越巷,终是到了护城河畔一片高高低低的破屋跟前。将马拴在几株柳树下,带来的人悉数留在外头,冯紫英领头往一间小屋而去。 到了跟前,也没有门环,冯紫英直推门而入,喊了一声“秦大姐在家吗?” 屋里没人,半晌,方听见后头传来急急的脚步声,破旧的门帘撩开,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衣女子领着两个伙计匆匆进来。这女子生得极美,头上挽着发髻,插着一根木头簪子,腰间系着青灰色围裙,见到冯紫英劈头就是一句:“你又跑来做什么?” 冯紫英尚未答话,贾琮甩开贾琏的手欢欢喜喜跑上去问:“大姐姐,你是流氓么?” 那女子一愣,冯紫英并那两个伙计顿时笑的昏天黑地。女子恼了,两步窜过去伸手拧住冯紫英的耳朵:“小冯!你跟人家孩子说什么了?” 冯紫英哎呦了几声,连喊“女侠饶命”。 偏这会子后头传来几声犬吠,贾琮闻声跃起:“狗狗!有狗狗!”拔腿就跑。 那女子赶忙放开冯紫英:“小家伙,别乱跑……” 话音未落,贾琮已从门帘穿过去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小周冀的时候,家中养过两条狗。一只萨摩耶、一只中华田园犬。后来他俩都渐渐老了,终于先周冀而去。那是周冀第一次和第二次知道生离死别的滋味。之后他便离家上大学、独身在外头工作。只是不论多寂寞也再不敢养狗了。虽自己不敢养,他依然十分喜欢这种生物,偏朋友家的狗也都莫名的喜欢他。如今虽已隔世,这个爱好仍然留着。 门帘后头是个小院子,杂乱丢着些缺腿的条凳,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院中盘着一条黑色的大狼狗。贾琮走过去拍了拍手,轻声喊:“你好!” 那狗瞧了他一眼,趴在地上没动弹。 贾琮蹲去它眼前道:“我是琮儿,三岁,你呢?” 这会子屋里众人已追到院中来了,那青衣女子立在他身后道:“他叫黑子,一岁半。” “哇哦~~我比你大!” 两个伙计齐齐笑出声来。 那女子瞥了冯紫英一眼,问:“哪儿骗来的小孩子?” 冯紫英将头往贾琏偏了一偏,道:“这位是荣国府的二爷贾琏。”又朝贾琮一抬头,“那是三爷贾琮。” 青衣女子蹙起眉头,上下打量了会子贾琏,只说了一句“秦三姑”。 贾琏正偷觑那女子美貌,忙打叠起笑容来拱手道:“秦女侠好。”因喊,“琮儿过来见人!” 贾琮早将他哥哥与冯大哥一并忘了,围着黑子转圈儿讨好。黑子傲娇了片刻,终于肯屈尊坐在贾琮跟前让他给顺毛了,贾琮喜的见牙不见眼,口里一个劲儿说:“黑子你长得真好看!我竟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狗。你爱吃什么?下回我请你吃。我最爱吃豆腐皮的包子,还有鸡油圈儿我也爱,还有桂花糖、山药糕、核桃酥……” 贾琏见他不搭理,又喊了一声。贾琮依旧没听见。 秦三姑微笑摆手道:“罢了,让他们玩儿去,黑子喜欢他。”转身直回屋里。 贾琏一瞧冯紫英并两个伙计都跟了去,一跺脚,也跟回去了,留贾琮自与黑子玩耍。 回到屋中,秦三姑挥手让伙计给他二人各自倒了碗凉开水。这会子残冬未去,公子王孙家中都喝的热茶。贾琏怔了怔,见冯紫英端起碗来喝了,没奈何,也喝了一口,凉的他抽了好几口气,两个伙计都不客气在旁大笑。 秦三姑只做没看见,挑眉问:“不知贾二爷来寻民妇何事?” 贾琏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冯紫英在旁笑嘻嘻不言语,贾琏又说,“只是忽然发现家中有了许多麻烦,偏不知从何下手。” 秦三姑眨了眨眼:“故此二爷要寻流氓相助?” 贾琏道:“是琮儿的提议。” 秦三姑愕然:“二爷,令弟说他三岁。” 贾琏道:“嗯。” 秦三姑好笑的瞧着冯紫英:“说。” 冯紫英道:“琏二哥家财物多让他婶子勾结下人私吞了去,他想寻个法子将下人贪墨的弄些回来。” 秦三姑冷笑道:“荣国府那些大爷吃进去的东西,只怕不易吐出来。有些还养着家丁护院呢。” 贾琏揉了揉太阳穴,惨笑了一下:“方才我便猜这事儿只怕不止我们府里知道,果然,保不齐全京城都知道了。” 冯紫英忙道:“这倒不是,各家俱如此。” 贾琏哼道:“你家想必不是。” 冯紫英嘻嘻一笑。 秦三姑思忖了会子,道:“贾二爷之意,我已知道了。既来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秦三姑手底下有人,二爷如需打家劫舍,咱们的价钱却是不便宜。” 贾琏何尝跟人谈过这个,也不曾想到立时便要商议价钱,便有几分无措。恰这会子后头传来一阵轻轻的犬吠并贾琮咯咯咯的笑声,秦三姑面色登时暖了起来,笑道:“这个小三爷倒是个有趣的紧。”笑得贾琏一阵心猿意马,他肠子里头那股子天然风流有些按耐不住。 冯紫英这会子已倒在人家炕上了,随意蹬掉靴子,双臂枕在后脑底下,翻了个大白眼道:“岂止有趣,这小子精怪着呢。” 正说着,门帘儿一动,贾琮与黑子肩并肩闯了进来。黑子溜去秦三姑脚边蹭了蹭,秦三姑轻轻抚着它的脑袋。贾琮蹬蹬蹬几步窜到贾琏跟前道:“二哥哥,对不住哦,我方才把你忘了。” 贾琏无奈瞧了他一眼,乃指着秦三姑介绍与他。 贾琮正经儿一躬到地:“见过三姑姐姐。” 秦三姑颔首道:“好机灵的小东西。” 贾琮问:“我想与黑子坐一处行么?” 秦三姑笑道:“这个且问黑子可愿意?” 贾琮忙跑到黑子身边摸摸他的背:“黑子,你姐姐与我哥哥商议要紧事儿呢,咱们到那边去旁听可好?” 黑子摆了摆头,没动弹。 贾琮撒娇道:“走嘛走嘛。” 黑子只在他手底下蹭了蹭,依然没动弹。贾琮无奈,只得一屁股坐在黑子身边。两个伙计又笑。 贾琏撂下脸子来喝道:“还不起来!坐在地上成何体统。” 贾琮不搭理他,搂着黑子的脖子。 冯紫英也说:“地下凉呢,你可不是黑子,没有皮毛。” 贾琮干脆背过身去半爬在黑子身上。 秦三姑也含笑瞧了瞧他俩:“小孩子随他去吧。贾二爷想来是头一回出来做生意?” 贾琏赶忙抬目去寻冯紫英,冯紫英躺在炕上架起腿来,朝他吹了一声口哨。贾琏心中暗骂了几声,苦笑道:“委实没做过这等生意,只不知道是怎么个做法?” 秦三姑道:“贾二爷是预备算分成呢,还是算价钱?若是算价钱,是依人头算?是依着次数算?” 贾琏哪儿知道?“请问都是如何算的?” 秦三姑道:“算分成,自然是得的财物与二爷分成;算价钱,便可以分作两种。或依人头算,自然是多少钱一个人,横竖请打手与请寻常的泥水工一般无二。或依次数算,便是多少钱出一次工,我自己去寻思需要多少人。” 贾琏寻思了会子,道:“这个我竟一时不能答,且容我回去与家父商议会子。烦劳三姑先报个价。” 秦三姑婉转一笑。她年岁岁已不小了,这一笑竟笑得满室生辉,贾琏都有几分看痴了。却听她说:“我这里价钱并不便宜。只是一分钱一分货,二爷可自斟酌。手底下有许多兄弟要养活,兄弟们各自也需养家糊口。如二爷预备分成么……”乃站起来,走到贾琏身边伸出手。 贾琏本是个风流性子,见那只手又白又嫩,她容貌生的又美,立时将旁的俱抛去九霄云外,不禁伸出手来轻轻握住,难免做揉捏之举。 只见那手徒然一抖,众人尚不曾见动作,便已捏住贾琏的喉咙。贾琏只觉喉咙一疼、呼吸一滞,忙去掰她的手,却是半分掰不动。 冯紫英立时从炕上跳下来,顾不上穿靴子,袜子踩地的往这头窜:“误会误会!三姑,琏二哥不曾做过这等生意,不知道规矩。” 秦三姑冷笑两声,不动弹。贾琏这会子四肢都软了,眼前发黑,胸口极闷,脑子中渐渐空白,恐惧如蝗虫般盖了过来。 贾琮一时也吓傻了,半晌才明白秦三姑这是要掐死他哥哥,飞跑过来,脑中忽然想起前世在微博上看到某个胖条子的科普长微博,攀着贾琏坐的竹椅扶手飞起腿来,拿膝盖去撞秦三姑的小臂。他又不曾习过武,压根儿连秦三姑袖子都没碰到,自己反是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秦三姑蓦然松手,贾琏跌坐在竹椅上。那竹椅本来轻,让他一撞,连人带椅子向后头翻倒下去。贾琏滚到地下,大口大口喘气。 ... 第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十三章
上回说到,贾琏好悬让秦三姑掐死,跌在了地上。 章节更新最快冯紫英赶忙将他扶起来,只一只脚勾了勾,便将倒下的竹椅勾正了。乃将贾琏放在椅子上,与他揉揉胸口顺气。这会子贾琮早已自己爬了起来。 冯紫英又向秦三姑陪笑道:“当真是误会、一场误会。全是小弟的不是,小弟不曾与琏二哥说清楚规矩。” 秦三姑嗤道:“你就这么巴巴儿领着人来了?冯紫英,莫当我这里是窑子。” 冯紫英一叠声儿道歉。 贾琮也帮着伸出两只没力气的小爪子替贾琏顺气,又仰面问:“冯大哥,我哥哥可好?” 冯紫英道:“不妨事,只吓了一跳罢了。” 半晌,贾琏方好了。只是这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贾琏也没脸皮再呆着,整整衣衫,强忍项间疼痛、双足微颤着站起来告辞,偏仍忍不住悄悄多看那秦三姑几眼。又喊贾琮。 贾琮口里应了一声,恋恋不舍的瞧着黑子,磨蹭半日方走了过去,乖巧的同三姑道别。黑子也知道他要走了,追到他脚边蹭着不让走。贾琮又不禁蹲下.身来,抱着它不撒手。 秦三姑环着臂膀道:“既是黑子喜欢你,来日再来玩。” “谢谢三姑姐姐!”贾琮立时仰起小脸来,笑的阳光灿烂。“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流氓。” “罢了,你见过几个流氓?”三姑哼道,“你方才还说不曾见过黑子这么好看的狗。”眼角倒是不自禁笑开了。 “三姑姐姐,”贾琮又问:“养流氓要许多钱么?平日多少月钱可养一个?” 贾琏哑着嗓子喝道:“不准胡言乱语。” 贾琮歪了歪小脑袋,一手抚着黑子的背道:“三姑姐姐,我们家好穷的。” 冯紫英“扑哧”笑出声来。 “若是来你们家请流氓很贵,我们怕是请不起许多回。不若自己养些还好。” 秦三姑含笑道:“贵府自己养流氓?不怕折了名声?” 贾琮嘟起嘴:“名声是什么?可以吃么?” 秦三姑面色骤然沉了下来,屋内登时如黑了天一般,贾琏才要说话,竟吓得不敢说了。半晌,秦三姑才森森的道:“可以吃。” 贾琮立时问:“好吃么?” 肃静了片刻,秦三姑忽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乃回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小三爷,想学养流氓么?” 贾琮使劲儿点头:“想!” 秦三姑眯起眼来瞧正寻靴子的冯紫英——方才跳过来救贾琏的时候靴子让他自己踢飞了。 冯紫英摇头道:“琮儿莫胡闹,你不是还要考科举给你二叔并老太君瞧么?” 贾琮奇道:“一头考科举一头养流氓不成么?我也不能成日只练字的么,好无聊啊。” 冯紫英啼笑皆非:“待你长大了自然知道。”一面自个儿穿好靴子,整整衣衫,还把贾琮拉过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方与秦三姑告辞。 几个人便就此别过。 到外头上了马,贾琏回头望望秦三姑的小屋子,长叹一声,定定的瞧着冯紫英道:“往日也曾听人说,我不如你。我素来不服气。今儿,当真服了。我委实不如你。”遂抱了贾琮,驱马而去。才走了几步,不得不拉了拉缰绳,扭头问:“这路该怎么走?” 冯紫英哈哈大笑。 待回到荣国府门口,贾琮忙问门房:“可有人来给二哥哥与我送礼么?” 贾琏一路在思忖着今日这许多事,闻言不禁敲了他一下:“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哪里就有那么穷了。” 贾琮嘟囔道:“人家本来就穷么。” 门房笑道:“有!贤王府里才来了几个人,给二爷并三爷送了许多礼来,如今早送到两位爷屋子里去了。” 贾琮欢呼了一声:“贤王哥哥果然说话算数!”扭头看贾琏:“二哥哥我先回去看礼物去!” 贾琏摇摇头,才要骂他几句,想起方才冯紫英都不敢与那秦三姑动手、他倒是敢踢那女人一脚——虽没踢着;又感慨起来。半日才挥了挥手放他走了。 贾琮又欢呼一声一溜烟儿跑了,还在后头响亮的丢下一句“贤王哥哥是天下最好的好人”。 回到屋里,果然见炕上堆着半炕的东西。红.袖123言情几个正围着唧唧呱呱的说话儿,见他回来了忙迎上来,都奉承道:“三爷赚钱回来了。” 贾琮昂首挺胸走了进来,红.袖一样样指给他瞧。“这是四匹上好的宮缎,有‘蟾宫折桂’花样、有‘岁寒四友’花样、有‘五福临门’花样,这个是‘独占鳌头’花样。这是两部新书、这是一套景德镇出的书具。他们府里的大姐姐说了,有笔筒、笔架、笔洗、裁纸刀、墨盒子并镇纸。这是两匣子上用的宝墨。这是一个金项圈儿并一个银项圈。爷可不许拿去花了。”说的众人都笑。因笑指着一个盒子道,“这里头竟是一百两银子。爷这回可赚大发了。”又道,“还赏了我们每人两个‘笔锭如意’金锭子的荷包,每人五百钱。王爷真真是个有钱人。” 蓝翔急了:“我今日出去了,可有我的份么?” 红.袖白了他一眼:“如何少的了你的?你与紫光的都在我那儿呢,回头自己来取。” 蓝翔紫光忙一叠声儿的谢她。 贾琮笑道:“竟送来这么多衣料子,我也穿不了这许多,你们都拿去做衣裳,也穿的光鲜点子,莫让府里的人小瞧了去。” 众人忙不跌的称谢、各自分赃不提。 另一头,贤王司徒磐从冯家出来,一径入宫,先见了老圣人并太后,方往大明宫而去。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闻报忙迎了出来,引着他进去面圣。 司徒磐进来行了礼,瞥见案头堆积成山的折子,转了个身懒懒的卧在贵妃榻上,含笑问:“三哥猜我今儿遇到什么了?” 圣人烦他,口里说:“少同朕捣鬼,朕没功夫猜。” 司徒磐含笑道:“前儿听冯紫英说的贾家那个近乎妖的小孩儿,我见着了。” 圣人头也不抬看折子,答了一声“哦”。 司徒磐从榻上爬起来,凑到圣人跟前笑道:“真真有趣,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折腾给冯紫英瞧的。兴许还有我。” 圣人轻叹一声,撂下折子:“罢了,不听你说完你大约是不会走的。” 司徒磐颔首:“很是。三哥,你且歇会子,只当听个笑话便是。” . 圣人示意戴权上茶来,司徒磐便将今日冯家所见细细说了一遭。 圣人皱起眉头,半晌才道:“依着你看,贾琏是不知道的?” 司徒磐点头道:“不知道。一会子功夫脸上换了十来种颜色,绝非作伪。贾琏才多大,依着冯紫英的话,整日不过算计着在采买上捞点油水、或是睡个漂亮的粉头,旁的他还不敢。只是他们兄弟两个仿佛都不知道,使人拿片子打点官司一事,贾赦是默许的。那个老混球偏还有这么点子聪明,自己不曾亲自沾手,好处倒是拿的最多。只这一条,比那王氏强些。”过了会子,又说,“那个贾琮委实不像个三岁的孩子,在外人跟前大刺巴喇挑拨贾琏与他们家二房不虞。” 圣人笑道:“你当年也是个小妖孽。他还不如你呢,你挑拨我与老大不虞可是背着人的。” 司徒磐做了个鬼脸儿,得意洋洋道:“亲哥哥当皇帝与那女人的儿子当皇帝,哪个强?” 圣人含笑瞪了他一眼,又思忖了会子,道:“若是荣国府大房与二房斗起来,他们家倒是有热闹瞧的。依你看,这两兄弟如何?” 司徒磐肯定道:“皆可用。” 圣人一怔:“可用?” 司徒磐因伸出一个手指头,“贾琏惧法。以荣国府嫡长孙之身惧法,单单这一条便可用。如今那史老太婆偏心致他们两房不合,便极为可用了。至于贾琮,”他嘿嘿笑了两声,“这个小东西胆大心细、肆意妄为,偏绝顶聪慧。惧法者必为法所束。有些事儿,唯有不惧法的才能办好。” 圣人敲了敲桌案,问:“只是如何约束于他?” 司徒磐笑道:“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孩子虽小,倒是有两个弱点已然显露,极易约束。其一,不肯亏欠于人。如那个被史老婆子撵出去的小丫头,他虽不认识,却是不肯让旁人因他受过。另有,听闻他与贾琏之妻日常并无往来。只因深信她腹中有小侄子,便出言相护。非是护着那小王氏,乃是护着九成压根儿就没个影儿的侄子。还有贾赦,他成日听壁角,我是不信他听不到下人议论贾赦的。偏他心里非认定他老子是个好的,凡说他老子不好的俱没听进心里头去。故此,此子第二个弱点便是……”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来晃了晃,慢慢说道,“重、情。” 圣人立时舒开眉来,含笑道:“重情就好办,朕有一万种法子让他替朕卖命。” 司徒磐补了一句:“只是年岁尚小,若要用他,还有的等了。” 圣人点点头,道:“既这么着,让他入宫为皇子伴读可好?也好施恩于贾家。” 司徒磐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可待皇子们半大的时候与他交个朋友便罢了,那孩子决计当不得皇子伴读。俗话又说,学坏容易学好难。三哥,你只别不信。若将这个小兔崽子领进宫来,管保你有几个儿子、让他带坏几个。” 圣人瞧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罢了,不过是个孩子。”还是四王八公家的孩子。 司徒磐方欲问他那个贾家二房的女儿如今在宫里如何,忽然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便闭嘴了。 ... 第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十四章
打冯紫英家回来,贾琏自己慢慢踱回了院子。し 偏凤姐并平儿俱不在家,有个小丫头上来与他换衣裳,觑见他衣上有许多尘土,也不敢过问,又倒了茶,贾琏便让她退了出去。遂一个人躺在炕上细细思量。足有大半个时辰,方听外面有人声传来,她两个一道回来了。 凤姐先瞧见他,上来悄声问道:“爷可是睡着了?” 贾琏便睁开了眼。 凤姐忙陪笑道:“可扰了二爷?都是奴的不是。只是这会子也将近晚饭了,二爷不若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贾琏念及她胡作非为、本来怒发冲冠,偏她这会子温柔缱绻的,又不忍责难于她。 凤姐儿笑道:“听说今儿二爷得了贤王赏识,老太太极欢喜,我脸上也极有光彩。往日我也听我父亲说,贤王乃是最得当今圣人器重的。老太太说了,让二爷晚饭后过去一趟,也与她说说情形,她也好高兴高兴。”又喊平儿拿贤王送的礼过来。 贾琏在炕上摆手道:“不必了,我又不是琮儿那没见过东西的。”乃叹了口气,坐起来,瞧了她半晌。 凤姐让他瞧糊涂了,问:“二爷,我有何处不妥当么?” 贾琏冷笑一声:“二奶奶处处俱妥当,何曾有不妥当的?”见屋里没有旁人,命平儿将房门关上、再使几个人远远的守在外头,不许放人进来。 平儿一怔,方去关门。 待她回来侍立在侧,贾琏瞧着王熙凤森然问:“你说老实话,可曾放了印子钱?” 凤姐大惊失色:“二爷何出此言?我哪里放过印子钱了?” 贾琏只盯着她,不言语。足足盯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凤姐忽然回身抬手给了平儿两个耳刮子,口中骂道:“必是你这个小蹄子烂嚼舌头根子!你只当治死了我便能与二爷一心一头过么?黑了心肝的小娼妇,做你的春秋大梦……”一头不容分说抓着平儿打。 贾琏连喝“住手”,她分毫不管。平儿早已跪下,哭道:“我并不曾说过什么……” 贾琏过来才想踢她,又有几分不舍,骂道:“你做的好事,这府里上上下下从马夫到三岁小孩子都知道了,亏了你有脸打人!” 凤姐立时呆住了。 贾琏又骂道:“自己愚不可及,连外头的流氓都知道了,你还做大财主梦呢。”见她两个俱已傻了,贾琏指了她们半日,终是摇头。好一阵子,才问:“谁教你放印子钱的?可是二太太?” 凤姐忙道:“不与太太相干的。乃是……”她抬头瞧了贾琏一眼,见其神色肃然,才说,“是周姐姐。” 贾琏冷笑道:“周瑞家的?” “是。” 贾琏一闭眼,心中暗想,果然恰如琮儿猜的那般,这愚妇让那大王氏像玩泥巴一般玩呢。半晌才说:“你知道可知道放印子钱是国法不容的?” 王熙凤这会子已跪在他跟前,含泪道:“我又何尝愿意做这个?只是一来各府都在做,咱们府里素来不怕打官司的,全无妨碍。二来,如今府里头渐渐入不敷出,老太太又爱个排场,若不依着这一项填补些,家计委实艰难。”言罢双泪垂下,很是委屈。 贾琏连连摇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何况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捐来的同知的老婆。你做下这等大孽,我已是留不得你了。我这就去回了老爷,送你回王家去罢。” 凤姐大惊:“二爷!你说什么?” 贾琏道:“你违了国法,我如今留不得你了,咱们和离了便是。” 凤姐犹自不信,睁着眼睛:“二爷,不过是放了几个印子钱,你要与我和离?” 贾琏见她愚顽,摇了摇头,抬起脚来便走。 平儿赶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脚哭道:“爷!爷留步!奶奶不过是一时糊涂,让那周瑞家的几句话迷住了心窍。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二奶奶纵有个不是,还望爷看这几年夫妻情分上饶了她这一回罢,她定再不敢了。” 贾琏抬腿踢她:“放手。” 平儿哪里肯放,死死的将他一条腿箍在怀内,眼中泪如雨下。 王熙凤这会子也明白过来了,忙扑过来抱住贾琏另一条腿:“二爷,奴再也不敢了!这就把那些账目毁了,放出去的钱也不要了,立时将首尾收拾干净!爷,奴再不敢了!” 贾琏哪里当真会与她和离?不过瞧她没半分悔意吓唬吓唬她罢了。见她二人哭的那样,先是挣了几下,她二人都下了死力气抱着,竟是半分挣脱不得,连连嗐声道:“你这般大胆子,便是天也敢捅个窟窿。来日抄家灭门,我贾家竟是要毁在你这愚妇之手!” 凤姐只放声大哭,赌咒发誓再不敢了。 见她哭的可怜,贾琏登时心软,却不敢立时松口,又捱了好一阵子,方长叹一声:“我贾琏虽然不甚聪明,竟配了你这愚妇。果然愚夫愚妇。” 王熙凤见他软了下来,忙又是一连串的哭诉讨好,终不敢放开手,仍抱着他的小腿狠狠的发了一个毒誓:“我若再违国法,便五雷轰顶、死无全尸、永世不得超生!举头三尺、神明可鉴!” 贾琏这才放下心来,低头瞧了她会子,叹道:“放手吧。” 凤平二人这才敢放手,理了理头发衣裳。 贾琏冷笑指着她道:“你竟是个不生脑子的!人家给你个棒槌,你也认作针。咱们家纵有几分权势,又如何盖得过国法去?你那好姑妈打的什么主意,你竟是一点不知么?” 王熙凤愕然:“我姑妈与此事哪有干息?” 贾琏哼道:“那周瑞家的乃是她陪房,若没有人吩咐,如何敢哄骗主子?我且问你,可曾拿了咱们府里的片子去与人包揽诉讼官司?” 凤姐儿忙道:“不曾!” “周瑞家的可曾哄过你,日后不妨一试?” 凤姐立时哑了。 贾琏瞧她那模样便知道实有其事,连连摇头:“愚妇、愚妇!想来那周瑞家的哄你包揽官司可用我的片子?只管使唤下头的文书相公休去书信便是?” 凤姐愈发不言语了,将头低下去了些。 贾琏气的直跺脚,心想,竟是悉数让冯紫英并琮儿两个猜的齐齐全全的。如今虽还不妨事,却是愈发在他俩个跟前损了面子。半晌,恨恨的道:“你可知道,放印子钱是多大的罪?包揽诉讼官司是多大的罪?你放印子钱、包揽官司,竟用我的名义,我如何躲得了干系?”遂咬了半日牙,“我若是获罪,依着咱们家的权势许是不用坐牢的,只是爵位恐要换人。” 王熙凤登时傻了。 贾琏瞥了她一眼:“我因罪不得袭爵,琮儿是姨娘养的,本不能袭爵。这个爵位,不是给兰儿、就是宝玉。” 凤姐张口结舌回不来神。半日,忽然说:“只是……二太太从前也与人包揽诉讼官司的。” 贾琏哼道:“她可用的是二老爷的私印?还是荣国府的?来日只需抵赖便可,终于还不是我老子抵罪。再说,她肯留下首尾么?” 王熙凤恍然,呆了半日,忽狠狠道:“那毒妇,我与她拼了!”站起来便往外闯。 贾琏忙喝道:“站住!”平儿也忙过去死死抱住了她,口称“二奶奶息怒、且从长计较。” 贾琏不禁摇头:“你这般性子,如何是你那好姑妈的对手。赶忙收拾了首尾便是,横竖如今有贤王知道。” 王熙凤只觉头顶炸开了一个轰雷,眼前五颜六色的辨不出景物来。许久,颤声问:“竟是贤王……贤王……告诉爷的?” 贾琏哼了一声。他哪里好意思说是他三岁的幼弟听壁角听来的?还听的下人的壁角。王熙凤只当他默认了,愈发惊惧。她心里头隐约不曾将贾琏放在眼中,王法官司也视如无物,对于皇家却怕的很,倒是当真吓得日后再不敢妄为了。此为歪打正着。 平儿见他二人都静了会子,悄悄出去打了盆水来与她奶奶净面。自己也收拾了会子。 待她二人俱收拾停当,贾琏才问:“那印子钱,你放了多久了?可逼出事故来不曾?今儿你可莫要藏私,不然我却救不得你。” 凤姐忙说:“才不过半年左右呢,什么事儿都没有。” 贾琏哼道:“想来是我前脚出门去了江南,你们后脚便开门做生意了?” 凤姐又垂下头去。 贾琏见她两眼微红、粉光融滑,便不忍再苛责了,叹道:“将你那些账册子都与我拿来,一应事物也细细说与我罢。” 凤姐瞧了平儿一眼,平儿赶忙出去,不多时翻了账册子过来。王熙凤才让贤王吓着了,再不敢撒谎儿,乃将那周瑞家的如何挑唆于她、她如何动了心、又是让谁去办的事儿,慢慢说与贾琏听。尚未说完,只听外头那西洋大座钟金钟铜磬的响了起来,忙说:“这会子须得去老太太那边服侍晚饭去。” 贾琏点头道:“莫在老太太并二太太跟前露了形容,仔细些。” 凤姐连连称是,起身去了。 待她回来,三人默默吃了晚饭,方将那印子钱之事说完。贾琏点点头:“我知道了。”因问,“如今公帐上竟是怎么回事?” 王熙凤叹道:“如今府里头愈发艰难了,各处产业都卖了不少。外头看着光鲜、内囊儿早尽了。” 贾琏眼中猛的闪出一道寒芒,哼了一声,闭目冥思起来。半日,忽说了一句:“周瑞家的且先不要发落她,我还有用。” 凤姐虽有几分不忿,也应了。 平儿在旁欲言又止,凤姐便问她何事。平儿道:“才老祖宗让二爷去说说今儿见贤王爷的事儿呢。”因瞧着贾琏。 贾琏睁开眼:“爷这就去。”遂起身往贾母院子而去。 是夜贾母正坐于榻上阖目养神,鸳鸯在旁与她捶腿。只听外头说琏二爷来了,忙喊他进来坐下,拉着手和煦的问:“今儿你见着贤王了?” 贾琏笑道:“说来巧得很,冯紫英差人来请我吃酒,还让带琮儿去;恰贤王路过他府门前,也不知怎的便想进去瞧瞧,竟是让我遇上了。只可惜我去了他便要走,也不过行了个礼罢了,不曾说上话。” 贾母道:“怎么我听说琮儿在大门外头喊贤王做‘贤王哥哥’呢?” 贾琏嗐道:“那个小子……委实丢人的紧。”因说贾琮深恐那个丫鬟惹老祖宗不喜欢,立在冯紫英屋里直哭,可巧贤王在,抱着他哄了会子,他便好了。倒是没提贤王压根儿没听见“贤王哥哥”这四个字。 贾母先是皱眉,听到贤王才摆手道:“偏是小孩子家家爱多心。咱们府里多少下人,我哪里记得那许多。罢了,”因喊鸳鸯,“给琮小子送两盒点心去,只说是我让给他的。” 鸳鸯应了一声,亲自去装食盒,后亲手捧了送去与贾琮不提。 贾母因又嘱咐贾琏:“琮儿才多大点子?人都认不齐全,哪里知道规矩。今儿可巧贤王高兴,或是有一日遇上旁的贵人、恰不高兴呢?没的得罪了人。日后出门子,多领着宝玉去。” 贾琏顿了一顿,待要辩是冯紫英让他带贾琮去的,又咽了回去,低头应了。 贾母又细问情形,让贾琏随口胡编糊弄过去,却提到贤王从身上解了一个玉坠子给贾琮玩。 贾母叹道:“他竟是个有福的,这般也能入的了贤王的眼。罢了,只怕是投缘。可惜今儿去的不是宝玉。” 贾琏垂头不言语。 贾母瞧了他两眼,遂让他回去了。 贾琏腹内冷哼了一声,面上并不显,一如寻常般离开了贾母的院子。待他走到后院穿堂,在风口立了足足有两柱香的功夫,不再犹豫,折身一径往贾赦处去了。 ... 第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十五章
话说贾赦正在灯下细细赏玩他那些子古物,听闻贾琏这会子过来,有几分奇怪。&.. 贾琏进了屋子先喊昭儿:“去请三爷来。”方向他父亲行礼。 贾赦皱着眉问他:“这么晚了,喊琮儿做什么呢?” 贾琏上前低声道:“有要事商议,请老爷使人将四处都守住了,莫放人进来。” 贾赦瞧了他一眼,只道恐怕与他二人今日遇见贤王有关,果然依言使人在外头都把守了。贾琏乃凑到他父亲跟前,从头将今日之事细细说开来。贾赦听到“库房早让人搬空了”,抬手便砸了一个茶盏子。才说到一小半,贾琮来了。 贾琮方得了贾母赏的两盒点子,正抱着与几个丫头小子分赃呢,见昭儿亲来请他,又听说是去贾赦屋里,想想现在的时辰并白天那些事儿,便知道有要事商议。忙多穿了些厚衣裳,吩咐红.袖123言情说,他今儿恐回来的晚,与他预备好热水,并不带着一个人,自己稳稳的踩着小步子跟了昭儿过来。 贾琏便让昭儿也去外头守好,自己接着说。 听到贾琏险些让人掐死,贾赦又是一顿骂,“手无缚鸡之力,祖宗的脸让你丢尽了”云云。贾琮在旁尽量小透明。 待说完回来的路上冯紫英提醒他“朝廷爵位只嫡子可袭”,屋里头满地都是瓷器碎片。 贾赦这会子眼珠子都红了,恨恨的道:“好!好好!好的很。我忍了这么许多年,竟是家也让人搬了、爵也快让人夺了。” 贾琏也咬牙道:“都是儿子素日不争气,以至使人鸠占鹊巢至此。” 他两个说完又沉默了。 等了半日,贾琮终于举起一只爪子:“爹!你认得流氓么?” 贾琏忙抬起头来,与贾琮两个人四只眼巴巴儿望着贾赦。 贾赦静默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终冷笑了一声:“我虽不认得流氓,却认得老兵。” 原来,当年荣国公贾代善曾领贾赦在军营混着,前前后后延续了十数年,惯常派十几个亲兵跟着他。后贾代善退回家中养老,贾赦天赋不足,故不曾继续为将。那些亲兵虽留在军营,贾赦一直与他们有书信往来。再后来,他们老了,偏不会耕作不擅营生、朝廷还不管,还是贾赦接济他们的生计。如今这些老家伙大都在京城混迹市井,几乎全靠贾赦每月使人送银子活命。偏贾赦对他们极大方,喝酒赌钱泡窑子样样不吝,少了谁的都不会少了他们的。 贾琮闻言险些欢喜得跳起来!不曾想他便宜老子还有这等外挂,从前居然不知道使。真真是没有打不过的关卡、只有不会打的玩家。忙凑上前来摩拳擦掌:“爹,还等什么?一家家抢他娘!” 贾赦听见“抢他娘”三个字,头顶都险些冒出热血来,使了许多劲儿方压了下去,还瞪了小儿子一眼:“冒失!你当打家劫舍这般容易么?” “咦?”贾琮眨了眨大眼睛,呲牙一笑,暧昧的道:“爹~~~你早年干过这行么?” 贾赦瞥了他一眼:“哪行?” 贾琮贱兮兮的道:“当然是山贼这个很有前途的行当!” 贾赦不禁捋着胡须笑起来:“臭小子,你怎么知道我干过。” 贾琮“哇啊~~”了一声,双眼冒光望着他老子,兴奋的低喊,“爹!爹你真的干过!真的干过!太、酷、了!”立时一蹦一跳围着贾赦转圈圈,且极敏捷不曾踩到那一地碎瓷片。“爹~~我崇拜你崇拜你崇拜你……” 贾琏目瞪口呆看着他弟弟。这小子今儿下午还信誓旦旦要考科举,这会子仿佛除了子承父业去当山贼再不肯干旁的去一般。 贾赦瞧着小儿子如小鸟儿一般兴奋,胡须都捋下了几根竟毫无察觉。自打贾代善离世他便不曾如此开心过了。笑道:“早年同你们祖父在南边打仗的时候,朝廷兵饷迟迟不到,没奈何,只得劫掠了些子富户客商,得些钱财以定军心。” 贾琮吸了一口凉气。合着古代真的有正规军打劫这种事!难怪这个便宜老子无法无天的。幸而他正蹦着,没让人看出神色不对了。又蹦了两下,一个转身抱住了贾赦的胳膊:“爹,咱们如何开始?” 贾赦闻言,抬手去取茶,才发现茶壶茶盏子俱让自己摔了。贾琮正待乖巧的去外头替他要茶,却见贾赦随意将手缩回来,并不说话,也不预备喝茶,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步,一面细细思忖。不知不觉的昂首阔步,脊背笔直,视满地狼藉如无物——当日在贾琮在冯家父子跟前替他挣脸都没有这么直的。 贾琮可算明白了。这个便宜老爹是个天生的武人,送他多少锦衣玉食、美人古董都没法子真正开心起来,皆是在麻痹自己呢。一旦有机会打架,他精神立时上来了,脑子开始转动活跃,就跟非洲那忍着不死的鱼终于等到下雨似的。 也不知他踱了多少个来回,才说:“咱们自己虽知道自己府里什么样儿,仍然需细细绘出一张地图来,各处屋舍、谁住着、住的人是做什么的;没人住的是做什么用的、钥匙在谁手上,都必标明清楚。” 贾琮在旁一个劲儿点头。他便宜老子是当真上过战场、当过山贼的。地图简直比一切装备都要紧。 贾琏瞧他老子整个人都变了一般,也有了主心骨,兴奋道:“这个不难,我自有法子弄来。”又想了会子:“咱们这府里该有图样子的,只是年头太久了,不知道放去了何处。” 贾赦头也不抬道:“那就重新画。” 贾琏愁道:“丈量屋子如今是不大容易,只能……”他想了想,“用步子来量,明儿琮儿设法绕着各处都跑一圈,横竖他小。”听壁角都没让人发现,撒欢子更不会让人怀疑了。 贾琮立时应了下来:“好!”好歹爷上辈子是学理工的,空间概念比较强。 贾赦道:“独你一个人不成,有些地儿不是你一个小爷能去的。琏儿手上可有胆大心细口风紧的?” 贾琏低头细想了一回,苦笑道:“皆不敢让他们去干这个,如来日有个闪失,未必守得住口。” 贾赦点头:“我瞧着你下头那些也没有可用的。罢了,此事我寻人去办。” 贾琮又说:“单单步子量也不成,大体上须得有个模样。可惜我还没学会,再有个三五年准能学会!”上辈子他看过无数权威红学家绘制的贾府地图,加上自己穿来这阵子的实践,倒是能绘制出个模样来,只不敢太过表现罢了。 “无碍,横竖不着急,这个也我寻人来画。”贾赦捋捋胡须,又说:“还有外头的宁荣街,哪座房子、多大、住的哪家哪户、家里几口人、如今是做什么的、可养了狗。这个须得琏儿使人去打探。” 哥俩对视了一眼,合着他们老子门清着呢。贾琮道:“二哥哥恐怕不便,万一让人觉察了呢?不如寻个外人出头,比如爹的亲兵……” 贾赦瞪他:“他们不是外人。” 贾琮忙赔笑:“是是,亲兵叔叔!烦劳亲兵叔叔出头雇几个闲人,流浪汉、小乞丐,他们打探这个最是灵验。”福尔摩斯先生就是这么干的。 贾赦一听有理,赞道:“还是你机灵,这个主意不错。”又喊贾琏:“给我将阖府下人的名册弄来,我研究会子。你可知道他们都住在何处?想来他们在外头买房子买地的也不少。” 贾琮哼道:“干坏事的也有好多。打着我们府里的名头抢寻常百姓房子地并女孩儿,我都听过好多呢。”贾琏忙问都有谁,贾琮撇嘴道:“时常听见,都记不得了。” 贾赦森然道:“凭他是谁,如今只慢慢一桩桩的算。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 贾琮忙说:“爹,既然亲兵叔叔也不过十几个,想来是得如蚂蚁搬家一般慢慢搬的,只是总不能还搬到我们府里吧?不留神让老太太知道了岂不是要露馅?” 贾赦点头道:“你说的很是,须得在外头寻个僻静之处安置。”因想了想,“过几日我与他们商议商议。” 贾琮不禁激动的直搓手:“爹,我要学武!你请位亲兵叔叔教我可好?” 贾赦大喜:“当真?你想学武?” 贾琮点头似鸡啄米:“来日我去寻三姑姐姐学养流氓去,自己总不能打不过底下的流氓么。” 贾琏在旁提醒:“你不是要考科举么?” 贾琮把小胳膊一背,昂首挺胸道:“文武双全!” 贾琏摆手道:“罢、罢,三爷先把那两笔字练得能见人再说。” 说的贾琮臊了,爬到贾赦怀里去躲。贾赦与贾琏齐声哈哈大笑。 又思忖会子,贾赦道:“在市井养些人也好,老太太既偏着心,公道只能咱们自己去取了。” 贾琮压不住欢腾劲儿问道:“爹!咱们先从哪家下手?” 贾琏本来想着旁的事儿,听他一问,张口就说:“赖大!” “没出息。”贾赦瞪了他一眼。“成日只惦记同奴才比,你老子都替你臊的慌。” 贾琏一愣:“赖家准保是贪墨最多的一家,难道爹还预备拿二婶子的私库开刀不成?” 贾赦冷笑了半日,方说:“你二婶子的私库我如何动得?那不成犯法了么?” 贾琏蒙了,他们爷仨本来就在这里商议打家劫舍好么?难道不是犯法? 贾赦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道:“你啊!真真是个棒槌。我竟不知道我如何养了你这么个儿子。你看你弟弟都明白了。”乃一指贾琮。 贾琮得意洋洋晃了晃小脑袋:“二哥哥!爹要拿哪家下手不是明摆着的么?” 贾琏伸手便给了他一下子:“小猴儿,少给爷装腔作势。哪家?” 贾琮手指头往上一指,脆生生的道:“荣、国、府!” ... 第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十六章
打次日起,贾琏使人将王熙凤放出去的印子钱只收本钱、利钱分文不取。。しw0。只是收回来的钱他也没预备还给他媳妇,自己留着了。另一头,王熙凤在内宅处处与王夫人为难,王夫人问时便依着贾琏的吩咐装聋作哑,贾府里头登时热闹起来,管事与管家娘子不知不觉分成了二太太党与二奶奶党,明争暗斗的。 贾琮得空便阖府上下溜达了无数回,拿脚步丈量荣国府。又喊陈蒿子替他做了根炭笔。虽比不得前世惯用的staedtler,横竖能凑合用用。约莫花了数日的功夫,悄悄将荣国府全景平面图初稿绘出来了。自已又拿脚步去验证了几回,方将此图存在脑中,去寻贾赦指来与他一道步量的余隆。因余隆本也会画,贾琮拿着小主子的范儿指手画脚,余隆倒是极为赞成,连连奉承小爷聪明。终余隆所绘的图稿竟用了些现代建筑绘图的法子,极为一目了然。 贾赦见了很是惊喜,连赞“难得、竟有这等本事”,胡子又捋下去了几根。因告诉贾琮:“过两日与我去见个人。” 贾琮便知道必是一位要紧的亲兵叔叔,笑问:“老爷穿什么去?” 贾赦道:“不过是寻常出门见客的衣裳罢了。” 贾琮上去箍住他的胳膊撒娇道:“好老爷,不如咱们爷仨做三套亲子装,可好?” 贾赦挑了挑眉头:“什么亲子装?” 贾琮这些日子与他便宜老子亲近了许多,干脆爬上他膝头,攀着他的项子笑道:“爹、二哥哥与琮儿,三个人拿一样的料子,做三套一模一样的衣裳,穿出去一瞧就是爷仨,多体面有趣!” 贾赦想着委实有趣,便应了,一叠声的喊人寻料子做去。贾琮又白得一套新衣裳。 不过两日功夫,整整齐齐的三套石青色箭袖做好了。次日一大早,贾赦便领着两个儿子、打着访友的旗号出府去。 贾琮原先以为他老子领他去的不是茶楼就是酒楼,不曾想终是去的花楼。 这辈子还是头一回逛窑子,贾琮激动的小心肝儿直颤。偏他年岁太小,没人搭理他。入了门,老鸨子一路上只奉承贾赦,四周的粉头则不住冲贾琏抛媚眼。琏二爷本是花丛常客,自然与她们眉来眼去的。磨磨蹭蹭领着他们爷仨到楼上一间屋子。只见三四个粉头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灰衣大汉,娇声浪语的没开门便能听见。 贾赦喊了一声:“老四!” 那汉子从数条袖子里头瞧见了贾赦,忙不迭的扒拉两下,将黏在他身上的几个粉头都扒拉到两边去了,阔步走过来单膝跪在贾赦跟前,含泪喊:“少将军!” 贾赦长叹一声搀他起来:“头发都白了,哪里还是什么少将军。”遂介绍道,“这是你们贾四叔,当年同你们老子一道出生入死的。” 贾琮一听这汉子也姓贾,腹内早涌出无数剧情来。便宜爷爷捡来的孤儿,跟着姓了贾,概率70%;碰巧也姓贾,概率20%;狗血,概率10%。只是脸上并不显,上前一躬到地:“贾四叔好!” 贾四急忙相搀:“如何当得起!” 贾赦哼道:“若没有你,他老子的命都没了,哪里有他呢。”又看着贾琏。 贾琏无奈,只得上来也作了个揖。 贾赦不禁皱眉。 这回贾琮玩了个小心眼子。古人眼中,嫡子重于庶子、长子重于幼子。他忽悠贾赦做亲子装便将自己与贾琏在视觉上拉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今儿出门他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挂;贾琏则一如寻常玉佩扇子荷包叮叮当当的,贾琮也没提醒他。再加上贾琮来自那个时代,对老兵乃是极为敬重的;贾琏不过将他当作父亲的打手而已,难免轻蔑。两位少爷在贾四眼中,无形的便是贾琮更亲近些了。 几个人都坐下了,贾四将老鸨子与粉头们一道撵了出去,方问:“少将军托人捎信儿说,有极要紧的事商议。不知是何事?” 贾赦笑道:“我是少将军,他们是什么?” 贾琮也笑:“如今爹是将军,二哥哥与琮儿如今才是少将军呢。” 贾赦不禁点头,让他今后只叫自己“将军”便好。乃长叹一声,将贾母如何如何偏心、府里如何如何让贾政媳妇伙同下人搬空了、又如何如何想谋算爵位说了一遍。贾琏在旁帮着控诉谩骂,贾琮则悄悄观察贾四的表情。 果然,这位亲兵叔叔和他老子不是一个级别的。不急不躁、听见贾赦那许多偏激言语也不做附和,只静静听完了,又思忖了会子,才说:“将军何不搜罗了证据去给老夫人瞧呢?有了证据,老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贾赦嗤道:“她连让老二住荣禧堂都肯了,还能让他们吐钱出来?到时候不过是给我一个‘罢了’,我早知道的。” 贾四点点头:“老夫人委实偏心过了些。” 贾琮哼道:“岂止偏心过了些,都偏到咯吱窝去了好么?看见我爹连个笑脸都没有,哪儿比的了二叔。老祖宗生我爹的时候难产么?” 贾赦瞪他:“小孩儿家家知道什么难产。” 贾琮歪着小脑袋道:“前儿听林姐姐讲书,春秋那会子,郑庄公生下来的时候难产,他母后就不喜欢他,最是偏心顺产的小儿子。后来那个小儿子野心越来越大,终于造反了。” 贾赦少年时也念过几天书,只是后来忘了,听他这么一说倒是隐约想起了一点子来,笑道:“后来那个小儿子让郑庄公打败了。” 贾琮笑着拍手:“就是就是。” 贾四笑道:“在女人怀里长大的,哪里会打仗。”因话锋一转,“如此说来,将军已是决定了?” 贾赦点头:“特来寻你们帮着。”他无奈道,“我手底下哪儿有人啊。” 贾四思忖道:“委实不是小事,须从长计议。将军如有功夫,过几日将老兄弟们都喊来,一道商议如何?” 贾赦道:“那个自然。因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故此先来寻你商议。当年……”他不禁笑出声来,“当年也是你领的头。” 贾琮立时猜到了什么,喊道:“我知道了!贾四叔同爹爹一道去当过山贼!哈哈!贾四叔你是好汉头领!” 贾四也不禁想起从前来,笑道:“是了,那会子我是大当家,将军还是二当家呢。” 贾琮忙站起来,绷着小脸儿向他二人正经行礼道:“见过大当家!见过二当家!”惹的贾赦与贾四都笑起来,贾赦还将他搂到怀里狠狠揉了几下小脑袋,贾琮便顺势坐在他老子腿上不起来了。 贾赦因正色问:“老四,你可愿意帮我么?” 贾四嗐道:“将军说的什么话!漫说老将军对我恩重如山,这么数十年来,要不是将军,我全家早都饿死了。誓死追随将军!” 贾琮闻言不禁捏了捏拳头:孤儿的概率上升十个百分点,嗯,涨停板。 贾赦捋了捋胡须,抬手狠狠砸了下桌子:“既这么着,此事就定了。” 贾四因说:“我方才想了想,此事看着极难,实则也不甚难。如今咱们老兄弟们老胳膊老腿也还能替将军效死,且都有些儿子是能干的,三十人来人应当是有的。” 贾赦大喜:“有那么多?” 贾四含笑道:“我大略估算了会子,只寻靠得住的,三十人绰绰有余。只是若得手了,只怕须得分些好处给兄弟们。” 贾赦道:“这个自然。” 贾琏急了:“本是让你们帮着从我们家取我们自己的东西,并不是打家劫舍,只作雇佣罢了,如何能算在分成上头!” 贾琮赶忙说:“二哥哥,前儿我跟冯大哥去看黑子,三姑姐姐也说干这一行最好是分成的,分成才是兄弟么。” 贾四眉头一动:“三姑?秦三姑?” 贾琮重重点头:“嗯嗯!三姑姐姐家的黑子我最喜欢了!” 贾赦忙问:“秦三姑是什么人?老四你可知道?” 贾琏虽让秦三姑捏了一把喉咙,心里头委实爱慕她美貌,也眼巴巴望着他。 偏贾四这会子正在细细打量贾琮,半晌才说:“能讨得秦三姑的喜欢,三少将军倒是个有福的。”因向贾赦道,“秦三姑先头的丈夫秦铁牛乃是城西一霸,没人知道他如何娶到那么标致的媳妇儿,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十几年前,秦铁牛暴毙,他手底下的兄弟乱了一阵子,不过数月功夫竟是悉数让秦三姑收服了。如今城西都是她的地盘子。” “哇~~”贾琮拍手赞道,“三姑姐姐好棒啊!”女王大人啊有木有。 贾赦想了想,问:“依着你看,可能寻她相助么?给几个钱不妨事。” 贾四连连摆手:“我的将军,咱们这是商议打家劫舍,不是什么好事儿,何必让那等人物知道。她背后水深着呢,一个娘们功夫那么高、地盘那么大,还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贾赦笑道:“你说的有理。既这么着,咱们自己干。” 贾琮坐在他怀里挥了挥小拳头:“上哦~~搬家啦~~”众人一笑。 贾四道:“如今最要紧的有几件。其一是须得有地图。” 贾赦道:“这个已画好了。” 贾四奉承道:“还是将军周到。其二,须得有地方存放。” 贾赦叹道:“这个只能去外头买宅子了。只是京城地价何其高,如今我只怕还没那么些私房。” 贾琮好悬没从他老子怀里摔出来,合着大老爷这么穷啊!忍不住说:“那咱们先干一票,从库房里头取钱买呗。” 贾琏忙道:“银子如今大都在银库呢。” 贾赦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那里搁的都是日常用的银子,动了那儿,立时就让老太太知道了。西北角那一溜库房才是一箱箱存大银锭子的地儿。” 贾琮实在忍不住了,咯咯咯笑起来,顺手搂住贾赦的脖子。 屋里几个大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贾四笑道:“既这么着,将军可带着地图来了?咱们这就商议。” 贾赦点头道:“带来了。不过是草图,许多地方尚未查清楚是做什么用的,需待琏儿查去。”乃从袖中取出地图来,骄傲的摸摸贾琮的后脑,“还是这个小东西拿步子量的尺寸。” 贾琮忙说:“还有余隆呢!好些地方都是他去踩的。图也是余隆画的。” 贾四心中又将贾琮高看了一分,不占下头人的功劳。遂接过地图研究了会子,因指着西北角的大库房道:“将军说的便是这里?” 贾赦点头:“正是。”因拿手指头点了几间库房,眼中射出厉色来,“来日这几间都与我搬空了、一样不准剩下。” ... 第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十七章
话说贾赦爷仨预备打劫荣国府,当家人亲自当内应,寻了贾赦从前的亲兵相助。樂文小說|贾琮虽羡慕山贼这个很有前途的工作,终因年龄太小,不曾参与过多,只见过贾四一回。后来贾赦又与一众亲兵时常见面商议,再也不曾再带贾琮去了。奇怪的是,他也没带贾琏去。 只是数日后,贾赦在路上捡到了一个流浪儿。因看他健壮老实;又想着贾琮淘气、爱四处乱跑、恐怕不安全;便想替他预备一个保镖。乃问那流浪儿肯不肯卖身,他宁死不从。偏贾赦就是瞧他顺眼,可巧他恰也姓贾,便给带了回来,只做雇佣论,每月与他些钱粮当报酬。一时荣国府里里外外都赞大老爷好心肠。 贾琮听钱启说完那孩子的来历,好悬没给他老子气乐了……哪有这么不靠谱的故事!这老头太不会瞎掰了。又看那孩子足有十一二岁,都快赶上贾琏高了,浑身都是小肌肉,一看就是会打架的。脸庞长得黝黑黝黑——与贾四少说有八分相似。他老子是谁压根儿不用猜。 因站起来向那孩子行了个礼:“小哥哥,我是琮儿,今后还请小哥哥多多照顾,琮儿先谢你了。” 那孩子大约不曾想到他这般有礼,竟一时无措。 钱启在旁哼道:“三爷何必跟他客气,要不是老爷捡他回来,他保不齐明儿就饿死了。还不知恩!” 贾琮正色道:“这位小哥哥与我同姓,便是本家兄长了。另有他是老爷请来保护我的,说不得日后有哪一日要为了我打架,自当先谢过才是。” 钱启还待说话,贾琮先问他:“老爷还有旁的话么?” 钱启一愣:“没了。” “嗯,辛苦钱哥哥跑一趟,多谢了。” 钱启无奈,只得走了。 待他回去见了贾赦,贾赦问他三爷见着那孩子是怎样的。钱启便将贾琮方才如何说的又回给贾赦。 贾赦捋着胡须连连点头:“很好。” 钱启方要说几句“三爷委实失了主子威严”,听了这话,立时咽了回去。 另一头,贾琮笑嘻嘻上来拉着新保镖的手悄悄问他:“小哥哥,你是贾四叔的孩子么?” 那孩子略吃了一惊,因有些拘谨,小声说:“是,我是他的幺子。” 贾琮摇了摇他俩捏着的两只爪子,卖萌的问:“那小哥哥你叫什么呢?” 那孩子道:“因为最小,父亲唤我做幺儿。” “哦。”贾琮点头道,“那这是小名儿嘛。你大名儿呢?” 幺儿呆了呆,黯然道:“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比不得你们大户人家的孩子能念书,还取什么大名儿呢。” 贾琮便知道他是个有心向学的,乃说:“什么大户小户的,许多进士不都是小户出来的么。” 幺儿低头道:“那也是富户了,寻常人家哪里念的起私塾。” 贾琮想想也有道理,在古代受教育可是个高消费。便说:“幺儿哥哥,你想念书,我想学武,不如这样,你教我练武、我教你认字,可好?” 幺儿一愣,瞪大了眼睛:“真的?” “真的!虽我如今也才刚开始蒙学,学了的回来都告诉你。”贾琮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头来,认真的说,“拉钩!” 幺儿忙伸出他黑黝黝的小手指头,两根小手指头勾在了一处。乃至后来数十年烽火硝烟,再也没松开过。 贾琮遂一叠声儿的喊123言情做练功服,他要习武。又让她们给做黑白两种颜色,说是白的帅气黑的酷。因黑白二色皆不吉利,红.袖劝了半日他才肯改作月白色与紫檀色,还赶着帮他纳了两双千层底儿的小练功鞋。 打这日起,贾琮每日都随幺儿踢踢腿跑跑步……他年岁尚小,幺儿还不敢教他功夫。此外则自己练字,也教幺儿几个。因他自己认得的繁体字也不多,不过数日一两个罢了,幺儿却极为感激,对贾琮愈发照顾。旋即贾琮发现,幺儿极聪明,一学就会,偶尔在贾琮画过鸡爪图的纸上照样子描,描出来的比贾琮的原版还正些。 贾琮则待姐姐们下学后溜去李纨院子,林黛玉与李纨两个一同教导他。黛玉已开始与他启蒙了。因贾琮是个开外挂的,显得极为聪明,因对古代教育全然不了解也有许多疑惑,黛玉教起来也很有成就感,成日绷着小脸儿像个小先生。此事自然是不忘写在家书里的。三春也时常凑热闹。迎春自然是最有耐心的,纵说了半日他听不明白也只说“过些日子便好了”。惜春烦躁了偶尔丢出来几个“笨”字来,让贾琮可怜兮兮的瞧几眼,又不好意思了。探春时有点睛之句,多望着他发愣。 贾琮起初有些奇怪,后一想到贾环便明白了,悄悄问:“环哥哥可也愿意来同我一道习字么?” 探春露出几分感激的神色来,欲言又止,终摇了摇头:“环儿比不得你。” 贾琮奇道:“哪儿比不得了?若论姨娘养的我也一样么。” 探春凝神半日,轻轻的说:“你家太太何尝管事?他也不曾得贤王喜欢。” 贾琮不由得一激灵:好家伙,贾三姑娘何其聪慧,这么小小年纪其实什么都知道的么。看来小爷压根算不得妖孽,论起妖孽来,这府里个个都是妖孽。对不住了小冻猫子,兄弟我这会子自己力有不逮,来日得了机会再帮你。遂一门心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是时常有一种理科生坐在文科班的孤独感。 眨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贾琮正在焦急数日子的时候,昭儿忽然欢天喜地来报:“三爷!我们奶奶有喜了!” 贾琮大喜!“真的!有小侄子了么?” 昭儿跪在地下给他磕了一个头,道:“方才已请了大夫来瞧过了。”他也乐得满面生辉,“二爷说,算算大约可巧是三爷送来那帕子糕饼的日子有的。” 贾琮狠狠砸了一下桌案,嘴角咧到耳朵根上,口里还辩道:“那不是糕饼!”。我的大侄女儿,你再不来,叔叔我都以为白磨了半日糕饼馅儿。忙赏了昭儿一吊钱,他欢欢喜喜的去了。 贾赦听闻幼子藏的那帕子“枣生桂子”当真引得长媳有喜,大喜过望,当即赏了贾琮五十两银子;贾琏与凤姐足足谢了他二百两,贾琏更是逢人就说他弟弟替他引来了儿子;连王子腾夫人听说了也谢了他一百两银子。贾琮忽然暴富了起来。 另有许多太太奶奶打发人来问那“枣生桂子”当如何磨、磨到什么地步方是好的。贾琮自然没空接待的,只打发红.袖123言情等与那些大丫鬟小媳妇应酬往来,又让她们只管随口扯去。他笑道:“灵不灵验,在人不在磨功。” 偏123言情笑道:“既然想让人信,自然须得有些道理才行。”遂与红.袖两个细细掰出许多讲究来。如何选料、先磨哪个、后磨哪个、磨到什么模样算好了;揉到一处的时候先揉哪个后揉哪个、最终如何团成团子、寻何等的帕子包、包的时候先折哪个角等等。真是要多细致有多细致,听得贾琮头皮都发麻了。123言情还说:“爷别笑,我们若说随便怎么磨,人家指定以为我们藏私、不肯告诉她们呢。这样才好,管保他们全都打心眼子里感谢爷。” 贾琮一想也是,人心本来如此,便不管了。 一时家家户户两三四岁的男孩都在磨糕饼馅儿,号“童子糕饼”,倒是当真许多替妇人们招来身孕。贾琮思忖着,大约是枕头底下压了一帕子这玩意,起了些心理作用,两口子都更加努力罢了。单单这一项贾琮都不知得了多少谢礼,从此再也没穷过;红.袖123言情也收礼收到手软,私房钱比鸳鸯还多的多。久而久之,这“童子糕饼”竟成了民俗传入后世,此为后话。 这日晚上,贾琮去贾赦屋里蹭了晚饭回来,幺儿悄悄拉过他说:“三爷,今儿晚上可莫到处乱跑。” 贾琮两眼“腾”的亮了:“要开工么?” 幺儿点点头:“今夜三更动手,前日与昨日晚上我爹已领着几位叔叔来踩了点儿。” 贾琮大喜,激动道:“我想去看。” 幺儿摇头:“三爷还小。” 贾琮拉着他撒娇:“好哥哥,带我去看嘛。” 幺儿只推给贾赦:“老爷说了不准三爷捣乱。” 贾琮哼道:“我何尝捣过乱?这事儿本来是我出的主意,偏我还小,不让参加也罢了,竟连瞧都不让瞧。爹太过分了!”忽然跳下炕就往外跑。 幺儿忙跟着追,一头喊:“别去!他可不让我告诉你!” 贾琮哪里管这个,像只兔子似的跑的飞快。 幺儿赶忙去追,好容易才赶上,眼瞧着离贾赦屋子已是不远了,贾琮张嘴就要喊。幺儿急了,上来捂住他的嘴,口里低声道:“小爷,好小爷,别喊,我带你去看便是了!” 贾琮立时蹦了起来:“真的!” 幺儿满面无奈道:“万万不可让老爷知道。” 贾琮使劲儿点头:“我只偷偷瞧着,绝对不发声、不让任何人知道!”说着便要伸出小手指头来,“拉钩!” 幺儿却直接抓住了他一整只小爪子,抬头瞧了瞧月亮:“三爷先去睡会子吧。”便将人往回拉。 贾琮连连摇头:“哪里睡得着!只去躺会子罢了……幺儿哥哥我自己会走,急什么嘛,老爷又没发现。” 二人悄悄回到屋里,都装作累了,早早悉数上了炕。 贾琮手里捏着一只从冯紫英那里讹来的西洋怀表,不时睁开眼瞧两眼。大约到了二更三点,帐子忽然被掀开。 贾琮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幺儿哥哥!” 只见幺儿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立在月光里微微笑。 ... 第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十八章
却说贾琮欲去围观他老子搬库房,忙探出脑袋来先四处张望可惊动了旁人。。しw0。 幺儿道:“无事,红.袖姐姐她们都睡着了。” 贾琮轻轻“哦”了一声,蹑手蹑脚去寻他那身紫檀色的练功服并千层底儿,幺儿又道:“小爷不用这么仔细,我往她们的茶水里头搁了些子药。” 贾琮稍稍吃了一惊,这玩意只在小说里听过,忙问:“不会对身子不好吧?” 幺儿笑道:“自然不会,不过睡得熟些罢了。” 贾琮点点头,又问:“那守库房的人也中了药么?” 幺儿道:“都快两个月了,你当老爷什么都没做么?守库房的如今已经是咱们的人了。” 贾琮大喜!这便宜老子,果然是干不正经的事儿最有本事! 幺儿又说:“小爷赶紧睡吧。” 贾琮一愣:“不是去看搬家么?” 幺儿摸了摸鼻子扭头看窗户:“今儿只搬了一箱银元宝出来,为的是老爷买房子。” 贾琮立时听出不对来:“‘只搬了’是个什么意思?” 幺儿讪讪的道:“我将三爷的怀表拨慢了一个时辰,这会子已是完了。” 贾琮登时急了:“你答应带我去看的么!难怪不肯跟我拉钩!” 幺儿摸了摸他的头:“你还太小了些,横竖还有的是时日,这会子天气还凉着呢。” 贾琮期待这次搬运很久了,忽然让他耍了这么一回,岂能答应?气的眼泪都出来了。抬头看幺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又拿他没辙。偏他不是真的小孩子,胡闹他还干不出来,一时两人只大眼瞪小眼。僵了半日,贾琮气呼呼倒头直向里头躺着去了。 幺儿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替他遮好被子,又掖了掖,放下帐子出去了。 贾琮生了半日闷气也没人哄他,偏极想知道今儿到底搬的如何,不禁低声骂道:“也不来说说经过!谁睡得着!”又一想,幺儿才多大,经历了这么兴奋的一夜大约也睡不着?不如去问他?这会子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也顾不得面子了,翻身爬起来,自己摸黑穿好了紫檀色的夜行衣——当初让做这种颜色就是为了当夜行衣穿的,又从帐中探出小脑袋来,确定红.袖123言情她们都睡着了,才自己跳下炕来穿鞋。 这会子方显出贾琮平日睡觉安生的好处来。因他睡觉极老实,从不半夜吃茶,也不用人服侍,他屋里到了晚上是不用人半醒着守夜的,各人睡各人的便完了。 贾琮偷偷摸摸拉开门,蹑手蹑脚溜到隔壁幺儿的小屋子敲了敲门,没人答应。又敲重了些,还是没人。嗯?不对劲!他抬手直推门而入——幺儿素来不锁门。果然,床上空空如也,幺儿不在。他不禁拿拳头砸了一下自己手心:是了,幺儿压根儿没玩过西洋怀表、也没机会拿到,如何能在那上头做手脚?况最初不是还帮着找夜行衣来的么?根本就是半中间忽然不想带他去,哄他的!这会子搬库房只怕压根儿没开始。贾琮兴奋得头顶冒烟,扭身便朝外头跑去。 今儿晚上月亮极亮,圆圆的恰如旧诗中的玉盘一般,偶尔有几阵微风吹来,很是舒服,与故事中常见的月黑风高盗窃夜截然相反,可见老天也知道他们是搬自家的东西。贾琮从自己屋子出来,先是往贾赦那儿跑。因为他恐怕有守夜的人,贾赦他们定不可能将阖府的守夜人都迷了。果然,才望到贾赦的屋子,恰见三四个人贼兮兮溜出来,个个皆一身黑色夜行衣。贾琮一眼就认出在前头领路的是贾四,一个不认识的矮个子叔叔陪着贾赦,幺儿在最后压阵。他忙放轻了步子,悄悄跟在他们后头。 不多时到了西角门,贾四一推,门便开了,四人悄然无声的走出去,又从外头将门阖上。待他们走了一阵子,贾琮偷偷跟着溜过去一推门——虚掩的!他仍是先探出一个小脑袋瞧了瞧,两个守夜的婆子在椅子上睡的跟猪似的,忙溜了出来,也掩上门。这会子他已经估摸到两位头领的线路了,也不着急,悄悄穿过内仪门前的穿堂、从垂花门前头绕过贾母的院子,一路轻松无障碍,终是到了西北角那一溜大库房左近。 贾琮仗着个子小,胆儿极大,大月亮底下贴着墙根儿蹭到离库房极近的一株大槐树底下候着。他才藏好,远远的瞄见贾赦朝幺儿做了一个手势,幺儿便学了三声猫叫,两长一短。 立时就听见三声一模一样的猫叫不知道从哪儿传来,旋即许多大个子悄无声息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跟变戏法似的,围在贾赦等人四周成一个半圆,大略点点人数委实有三十来号。 贾四挥了挥手,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点点头,走到库房前从腰上掏出一串钥匙。贾琮简直想捂脸了。这真的是搬家,这真的不是盗窃。只听库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贾四便立在库房门口,贾赦率先背着手走进去,那矮个子叔叔并幺儿在后头跟着。贾四挥挥手,那三十来号人一个接着一个跟了进去,最后留了四个人在外头守着,贾四也进去了,随即虚掩上库房门。 贾琮瞧不见里头,又不敢过去,急的在树下直跺脚。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库房门又开了。先是贾四,而后一群黑色的夜行人一个跟着一个出来,这回是贾赦最后出来的,那矮个子叔叔与幺儿跟在他后头,每人背着一个沉甸甸包袱,但并不大。 贾琮暗自叫好。这便宜老子虽然贪,倒也淡定,不着急。横竖道路通了、人手有了、连钥匙都在自己手中,慢慢搬就是。不知道这回自己能不能也捞点好处……他正满脑子胡思乱想,只觉脖子上一紧,抬头猛然见头顶悬着一张阴森森笑脸。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有个黑衣瘦子倒挂在槐树的矮枝上,伸出胳膊正好捏住了他的后颈。幸而他不是真的小孩子,虽然害怕,眼睛迅速扫见这瘦子穿着与他老子手下那群人一样的黑衣服,而且虽捏住了自己,力气很小,显见是自己人,只怕都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忙伸出两只小胖手指头来,压在唇上冲着他“嘘”了一声。那瘦子立时笑出声来。 这会子本是万籁俱寂时分,贾赦等人神经正高度紧张呢,忽听这声笑,都扭过头来。贾四先低喝了一声:“老六!” 那老六跳下树来,胳膊一带,顺势将贾琮抱在怀里从树下走了出来。贾琮不禁骂了一句“讨厌!”老六愈发忍不住一阵低笑。 幺儿立时听出来了,脱口而出:“三爷!” 贾赦也听出来了,先是一怔,旋即骂道:“臭小子!” 贾四这会子也明白过来,扭头去瞪幺儿:“不是说让你哄着睡去了吗?” 幺儿委屈道:“那会子委实睡去了……” 偏那老六脚步又快又轻,说话间已快到他们跟前了,贾琮忙说:“不干幺儿哥哥事!他哄我已是搬完了,我恼了,就装睡呢。” 贾赦哼道:“你胆儿竟是愈发肥了。”一面忍不住咧开嘴笑,又伸手向老六要他。 贾琮忙乖乖的伸胳膊搂住他爹的脖子顺势被转交了过来,口里道:“都是爹不好!我惦记这回搬库房好久了,竟不让我跟来瞧!还让幺儿哥哥哄我。”又去他脖项蹭着撒娇。 贾赦哼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会子还没动手呢?” 贾琮道:“幺儿哥哥说他拨慢了我的怀表。我想着,今儿我睡的时候也是拿怀表瞧过时辰的,他如何能悄悄从我帐子里头顺走、拨慢了一个时辰再送回来?123言情姐姐她们很晚才睡的。故此只能是他哄我了。你们若当真早早先搬完了,他又何必拿怀表的事儿来哄我?故此只能是爹爹你不让我来,我又粘着他,他夹在咱们爷俩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哄我了。” 贾赦点头:“算你有点子小聪明。”因抱着他向四周的兄弟道,“这是我的小儿子,琮儿。琮儿跟叔叔哥哥们问好。”言语间难免有炫耀之意。 贾琮乖乖的在他老子怀里作了个揖:“各位叔叔哥哥们好,今日烦劳了。从前多亏你们照料我爹爹,琮儿谢过。” 众人早猜出来了,忙七嘴八舌的问少将军好,又都赞他是将军的虎子,极有胆色、又聪明有礼。方才他将幺儿的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众人都听在耳朵里,心下暗暗赞成。 老六笑道:“少将军委实不凡。”便将方才他如何一步步悄悄顺着墙根儿过来到嘘那一声细细说来,臊的贾琮扭脸不理他了。 一干人又笑。 贾赦这些日子本来就极喜欢他,如今又刚从库里搬出许多银子来,心情极好,因抚着他的脖项笑道:“罢了,你们可莫惯坏了他。今儿兄弟们都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后儿咱们再聚,琢磨如何将那些个大件取出来。” 众人都称是,转身要撤。贾琮忙问:“各位叔叔哥哥是如何进来的?爬墙么?” 老六笑道:“爬墙何其辛苦,自然是从西北角的后门进来的。那儿本是离这库房最近的一处门。” 贾琮一愣。 老六因向他行了个礼,道:“琮三爷,我是在西北角门那儿守夜的葛六,日后还请三爷多多照看。” 贾琮立时想起那个守库房的,“扑哧”一声笑了。 众人也跟着笑了会子,便分作两路:葛六领着大伙儿悄悄撤出府去,贾四与那个矮个子的吴豹子叔叔并幺儿一道护送贾赦父子回院子。 路上无话。 一行人先到了贾赦屋子,窗户是开的,月光明晃晃洒在贾赦的黑酸枝大条案上,幺儿与吴豹子将背上的包袱解开放在上头:只见一个个大大的银元宝丰满圆润,比刚出炉的大肉包子还要可爱。 ... 第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十九章
话说贾赦领着人从荣国府库房搬运了些子银元宝出来,心情极好,现场几个人包括贾琮这个小毛孩子都立时每人分到了一个。樂文小说| 因他人小力薄,幺儿帮他拿着银子,两个人回屋的时候123言情她们还睡着呢。贾琮颇为好奇,问:“她们明天早上会醒么?” 幺儿笑道:“不过是些安睡的药,药剂也不大,平日里她们本来就睡的踏实,故此药效颇好。再过两个时辰就好了。”顿了顿,又取笑说,“123言情与红.袖姐姐近日因三爷那童子糕饼发了大财,如三爷平日说的,手中有钱心中不慌,即便没有药想来也睡的极好。” 贾琮点点头,让他帮着将银子搁进钱箱里,笑道:“亏了自己还有一把钥匙,不然明儿早上红.袖姐姐收拾床铺,忽然变出一大锭银子来,还当我是善财童子呢。” 幺儿道:“如今外头人本来也都说小爷是观音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的。” “哈?” 幺儿道:“因小爷那个童子糕饼的法子,从前都没有人听说过,人都说乃是观音大士指点的你。” 贾琮大乐:“善财童子是红孩儿!我是红孩儿,那我爹不成牛魔王了?葛六叔就是孙猴子!”他越想越有趣,“幺儿哥哥,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么?” 幺儿让他说愣了:“什么呀,我听不明白。” 贾琮笑挽着他的胳膊道:“这是故事呢,以后跟你说。”乃扬起亮晶晶的眼睛问,“库房里头什么样?” 幺儿笑道:“今儿去的那个库房乃是银库,大箱大箱的银子,看得大伙儿眼都花了。我做梦都梦不见那许多呢。” 贾琮“哦”了一声,心说,难怪呢,小爷这个便宜老子素来吝啬,不想忽然大方至此,原来是不差钱了。又问,“我这样偷偷跟着瞧的都得了银子,那些叔叔哥哥可得了么?” 幺儿道:“老爷先让大伙儿每人拿了一个的。”想想又说,“外头守着的并在西角门那儿盯着的,也都有家里人帮他们拿了,老爷极公平。” 贾琮点点头:“这还差不多。”这便宜老子简直是天生的山贼,当官理事都不成,唯独这一行干的很是专业。遂不再啰嗦,二人各自睡去了。 又过了十几日,幺儿传来小道消息,贾赦要同他爹一道去外头看房子,贾琮立时跑去扭股糖儿似的死活要一道去。贾赦让他闹了会子,便应了。 爷俩只说出门闲逛,除了幺儿还另有吴豹子跟着。这会子贾琮才知道,吴豹子已是混进马房了,不由得心中暗笑。每个人都是有潜力的。贾赦素来是个混球,只知道糟蹋日子。偏这两个来月他有了极其热爱的物流事业、开张第一单生意还做的不错,整个人都变聪明起来。 出了府、过了两条街,贾四牵着一匹大黑马在路口等他们。 贾赦跳下马随手将贾琮撂在地上来就去瞧贾四的马,围着转了好几圈才点头道:“不错。” 贾四那脸跟亮了盏灯似的,快活得真真如文章里形容的那般、都快满溢出来了,抚着马背炫耀道:“我上个月便瞧上它了。”因笑着说,“不瞒将军,那日同将军商议完,回去我便去马市了。” 说的贾赦有些郝然:“这些年苦了你,骑兵没有马如何过日子。” 贾四忙摆手:“将军别这么说,你也苦。”半晌又加了一句,“都是老夫人!偏心太过。” 贾琮把脸扭到贾赦大腿后头偷笑。上回贾四对贾母还有些尊敬,如今跟着贾赦才捞到一回好处,贾母立刻成坏人了。 吴豹子忙说:“如今好了,将军也立起来了,大伙儿日子也能好过些。咱们先去瞧瞧房子去?” 贾赦点点头,几个人纷纷上马。穿街过巷的走了半日,到了一座大门前,有个中人模样的老头已经等大半日了。 贾琮一看这宅子就不喜欢,过于富丽堂皇了些。雕梁画栋,一层叠着一层,也不知是哪个暴发户给弄的。偏贾赦两眼放光,一副审美很吻合的模样,贾琮赶忙跑到中人跟前去问:“老人家,这房子有练武场么?” 中人一愣:“小爷,这原是一位大盐商的宅子,没有练武场。” 贾琮立刻嫌弃的扭头:“好俗气。” 贾赦要面子,一听是盐商的旧宅,又有“好俗气”三个字的评语,登时就觉得这宅子不好了。吴豹子瞧见贾赦脸色变了,恐他说出不好听的来,抢着问:“可有武将留下的宅子?我们家小爷要习武的。” 那中人为难道:“武将的宅子多在南边。这左近都是有学问的大官呢,当年前头这位主人可是费了数倍的价钱才买到的。” 贾琮打了个激灵:不会是贾赦让人家专门挑豪宅区吧?哎呀,这老头太不靠谱了,哪有小金库藏在闹市区的,怕没人看见么?忙拉了拉贾赦的衣襟:“爹!不要啦,他花了数倍的价钱买来,哪怕打对折卖给咱们,也还是好亏啊。” 贾赦一想有理,开口正要骂那中人,吴豹子又抢着说:“这么亏的房子还卖给我们老爷?你当我们老爷是冤大头么?” 如此贾赦不好再开口了,重重“哼”了一声。 贾琮在旁望着吴豹子直笑,吴豹子冲他眨眨眼,贾四也忍不住从后头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那中人赶忙陪不是,又说:“城南还有一座大大的宅子,是先头一位大将军留下的,那将军如今往南边打仗去了。有个好大的练功场、好大的马房、还有射箭的靶子都在呢。价钱极公道!不如老爷再去瞧瞧?只是僻静了些。” 贾琮忙说:“我最喜欢安静了!安静念书、安静练武!”一头使劲儿冲贾四并吴豹子使眼色。 贾赦笑道:“你是想着安静淘气没人发现你。”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贾四这会子也明白过来贾赦挑房子不靠谱了,还不如这个聪明的少将军,忙说:“老爷,我听着也挺好,有靶子可巧让小爷练练,那些小的们大都没摸过弓呢。” 贾赦虽爱富贵,偏他更重这些老兄弟。一听贾四就话便想到兄弟们家中的孩子想必都想学武的,只怕都没地方施展开弓马骑射来,便说:“既这么着,你领我们去瞧瞧。” 那中人一叠声的说了许多奉承话,又领着他们往城南去了。 还没到那地方贾琮就明白过来,那宅子不是僻静了些,乃是着实僻静。眼见贾赦脸上有几分不好看,赶忙拉了拉他的前襟。因他本来就坐在贾赦马前,悄悄话很是方便。他道:“爹,这里最好,咱们可是瞒着老祖宗的。” 贾赦忽然想起来了,这回要找藏私的地方。纵然搬的自家库房,总归是偷偷摸摸的,不能让人发现。忙点头:“如此看来倒是颇为合适。” 偏那会子仍没到地方。又走了半日,远远的已望见护城河了,才到。贾赦颜面上便有些不大好看了。贾琮却以为极好。地势开阔、四周的民房并不多,居民也不多,左近还有片不小的山坡,是个待开发区域。故此他大声说:“好空啊!来日在旁边都盖上屋子,叔叔们也搬过来住哇!” 贾赦刚预备骂那中人一顿拨马走人,听了他的话,眼前一亮:“是了!你们住的房子太破了,老四的还有点子模样,田矛那是个什么破草棚子!竟也住了四五年!”说的他自己眼泪都掉下来了。 贾四忙催马近前道:“本来不干老爷事的,老爷,何苦来总为了这个伤心,如今不是已经搬出去了么。” 贾赦叹道:“搬出去了也是租赁旁人的屋子,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皆是我的不是。我日日在府里头呆着,也没常去看你们。”因问那中人,“这四周的地都是谁的?” 中人才见他面色不善,以为这买卖又要不成了,如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大转折,喜出望外,道:“不过是些寻常人家,老爷若是喜欢,出两个钱买了便是!小人愿替老爷跑腿儿!敢问老爷在何处高就?” 贾四忙说:“你且去问着,来日来寻我便是,我们老爷忙着呢。” 中人赶紧向他谄笑道:“是,小人问了就去寻贾掌柜。” 贾琮鼓掌道:“好哦~~叔叔哥哥们都来!到时候每人教琮儿一招,琮儿就会三十招了。每人教两招,就是六十招!每人教三招就是就九十招,爹再教我十招,一百招有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贾赦笑骂道:“你当学武那么容易的。”遂拍马到了门前。 那中人掏出钥匙来,一头谄笑道:“因宅子太大,许久不曾清扫了,各位爷担待。” 一面说着,推开大门来,竟是一愣。 门里头虽不至干干净净,依着长期没人住的宅子来看却十分整洁,显见是有人时常有人打理的。他嘀咕道:“谁那般勤快呢。”乃将客人往里让。 贾赦等人听了他方才的话还以为能看见一院子的破树叶子,谁知如此干净,都十分满意,便将马拴在院中的大树上,随着他慢慢看起来。 这座宅子委实大,连一砖一瓦都透着大气。正院其实比荣国府小些,却显得更宽敞。正厅简直是个中军帐,就差在当中的交椅上盖一张虎皮了。院中树木郁郁葱葱,后头还有个大演武场,倒了七八个靶子,兵器架子还上撂着两把没搬走的破铁枪,喜的贾赦贾四吴豹子三个一拥而上去抢。两把枪三个人抢,竟是贾赦没抢着!贾赦急了,立时跟吴豹子动起手来,吴豹子也不肯让他,两个人就那么打了起来。贾四懒得搭理他俩,自己拿着枪在旁呼呼舞动。贾琮并幺儿两个拍着手连连叫好,也不知道是为谁助威。 那中人也笑开了眉眼:他知道,这单生意,成了! 闹了半日,贾琮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中人:“老人家,有库房么?” 中人笑道:“自然是有的,好大的库房!两三处、好多呢。” 偏贾四耳朵尖,听见了,忙收了兵刃过来问:“库房在哪儿呢?” 中人忙说:“几位爷跟我来。” 贾赦等忙撂下破枪又随着他往库房而去。这宅子竟有三处库房:一处是密密排着的大库房,也在西北角;一处是西南的寻常大小的库房;还有一处小库房竟设在主院的东北角。 贾四立时觉得不对了,抬头去寻贾琮——瞧见贾琮才发觉,这会子他心中有了想头倒是没去瞧贾赦!他脑中正想着,眼睛已是瞧见他了:贾琮果然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暗喜:将军固然是个少根弦的,却对兄弟极好;少将军虽年幼,聪慧绝伦。来日有好日子过了。又稍稍回头去瞧了一眼幺儿。乃问:“这是什么人家留下的宅子?建这么多库房。” 那中人忙说:“这房子也是旁人托小人转卖的,只听说是一位姓白的将军原先住着,如今已往南边打仗去了。” 贾赦脸色一变,贾琮就知道他知道点什么,悄悄问是怎么回事。 贾四拉了拉他:“小爷,回去再说。” 贾琮立时乖了。 贾四乃低声问:“将军,我瞧着这宅子不错。你瞧着呢?” 贾赦点点头:“我不会做生意,你与他商议吧。” 此事就定下了,他们又到花园、书房各处转悠了一遭。花园极为精致,简直比贾赦如今住的那荣国府的花园还精致些,贾琮瞧着竟是请了大手笔来设计的,不像寻常武夫的花园子。书房很大,更不像寻常武夫的书房了;书倒是半本没留下。其余也都不错。贾四留下与中人讨价还将,贾赦领人回府。 上了马,贾琮扒拉着他爹的衣襟探头回望了一眼:这就是他们将来的基地了。偏他正把身子收回来坐正的时候,忽然瞄见一个人立在街头远远的看他们,忙拉了拉贾赦:“爹!那个人你认得么?” 贾赦闻言望过去,只见一位青衣老者负着手立在街正中,不遮不掩的打量他们。 幺儿机灵,催马过去问:“老人家,可有事么?” 那老者道:“小哥,你的主人家要买这宅子么?” 幺儿点头道:“是了,我们老爷已是相中了。” 那老者叹了一声,转身就走,留下幺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呆了会子,拨马回来回给贾赦听。 贾赦毫不在意:“不用理会,左不过是个瞧热闹的闲人,咱们回府便是。” 贾琮上辈子看了多少小说电影,哪里肯就这么罢了,略猜了猜,望着老者的背影扯开小喉咙喊了一嗓子:“那位老爷爷,这处宅子是你帮着打扫的么?” 那老者一顿,慢慢回过身来,半日才说:“是。”又转身继续走。 贾琮一听,离得这么远、声音还这么清晰,这老头岂能简单?忙又喊了一声:“谢谢你~~” 青衣老者这回不曾回头,只伸手朝后头摆了摆,走了。 贾琮心中十分惋惜,也没奈何。想想有缘总能再见,便罢了。 待回了府里,贾琮缠着贾赦问那宅子原主的事。 贾赦猜测,这宅子想必原是大将白令恩的私宅。白令恩曾任两广总督,后入京为骁骑营统领,官拜正二品。前两年,因其兄长前太常寺卿白令仪卷入义忠亲王造反一事受了牵连,解去了军职在家赋闲。本来做个田舍翁倒也不错,偏他孙女儿旧年春天去郊外踏青、忽然让不知哪个皇子看上了,想收进府里。他们家的女孩儿如何肯受那委屈?听说是当场翻脸、好悬没捅那皇子一枪。此事让圣人知道了,因想着南边如今又起了战事,干脆眼不见为净,阖家贬到南疆戍边去了。想来,本朝是回不了京的。 贾琮眉头直皱,问:“到底是哪个皇子啊这么没品。” 贾赦道:“本来知道的人就少,皇子又没伤着,上哪儿猜去。” 贾琮只觉得不对,一时也想不明白哪儿不对,只得作罢。 ... 第二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十章
这日贾琮掐着点儿溜去他老子屋里预备蹭饭,外头的小厮笑道:“三爷来了,老爷并二爷正与外头来的一个掌柜算账呢。% し” 贾琮咧咧嘴,那个掌柜不用说他一定认识的,乃自己掀开帘子进去,果然见贾四掌柜坐在贾赦跟前研究账簿子,贾琏在一旁陪着。 贾赦笑问他:“又出去玩儿去了?” 贾琮上来行礼,道:“跟冯大哥看黑子去了。” 贾四因想起一件事来:“将军,说不得来日咱们也要同这个秦三姑做生意呢,她手眼通天,什么都敢买、什么都敢卖。” 贾琮忙摇头说:“不要!” 贾四奇道:“她是个行家,有她相助,来日买卖东西都方便。你不是喜欢她么?” 贾琮正色道:“我喜欢三姑姐姐,也喜欢黑子,只是,这是咱们家的事儿,何必让冯家知道!其实……”他鼓起脸蛋子认认真真环顾四周一圈儿,低低的声音道,“其实,她是冯伯父的人!” 贾琏大笑,连道胡说。 贾琮哼道:“难怪冯大哥那日领着我们去寻她呢,合着那是他们自家的生意。好小气,看咱们在谈生意都不主动打个八折。” 倒是贾四神情凝重起来,问:“三少将军为何以为她是冯唐将军的人?” 贾琮得意洋洋的摆了几下小脑袋,哼道:“我都说过好几回了,你们大人总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又伸爪子去抓了两个果子到手里头,卖够了关子,贾琮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极认真的说,“有一回我与黑子抓迷藏藏到三姑姐姐的柜子里,听见冯大哥说同她说悄悄话,仿佛是什么让你盯紧些子水溶。”其实是在院子里跟黑子玩,不留神听她那两个伙计说了一声“水溶”,立时猜出点子什么来了,如今且拐着弯子提醒罢了。他哪有本事藏到秦三姑柜子里偷听还不被发现?因睁着大眼睛问,“贾四叔,水溶是谁?” 贾四不过一个市井之徒,上哪儿听说王爷的名讳去?也茫然道:“不曾听说此人。将军知道么?” 贾赦奇道:“这是才袭位的北静王,冯家盯着他做什么?” 贾琮简直要给他便宜老子的智商给跪了,一点联想能力都没有。 偏这会子贾琏发话了:“我却觉得,那日紫英与秦三姑的模样儿,不像是她主子,倒像是朋友。” 贾琮忙附和:“是哦,很好很好的好朋友,三姑姐姐经常欺负冯大哥。” 贾四思忖了会子,摇头道:“如此便不对了,哪有属下欺负少主子的。” 贾琮鼓起腮帮子道:“真的,她揪冯大哥耳朵,还踢他、骂他,冯大哥根本打不过她。”见这几个大人还没明白,只得又加了一句,“冯大哥还挺怕她的。” 贾四手指头慢慢击打着桌子,许久才说:“不对!若是如此,他们最多平级,冯大爷不是秦三姑的少主子。他们上头另有其人。冯家也犯不上盯着北静王爷。”他抬起头来看着贾赦,“将军,北静王爷位高名重,如何轮得到冯家去盯着?除非,他们是圣上的人、是朝廷的鹰犬密探。” 贾赦与贾琏俱是大惊,贾琏脱口而出“不可能!”见屋里人都看着他,半晌才说:“紫英比我还小些……” 贾赦喝骂道:“你是个废物,以为旁人也是废物么!” 贾琮忙递出去一架梯子:“爹!二哥哥不过是让人哄了么,没看见二婶子见了二哥哥多和蔼,恨不得二哥哥.日日闲混才好。” 贾琏立刻顺杆儿爬,道:“儿子都是受了二婶子的怂恿,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只安生过日子便罢了,横竖不缺银钱使。”他倒是也没说他要用功念书考功名云云。 贾赦重重哼了一声。这会子他也没心思骂儿子,半晌,有几分惊惧的说:“北静王功劳极高,圣上竟让人盯紧些,足见四王八公这些老臣,他是并不放心的。偏还做出一副极信任的模样来。” 贾琮都快忍不住要鼓掌了,忙说:“爹说的极是、爹最英明!” 这话他倒是真心夸赞的,贾赦反而瞥了他一眼:“就知道奉承。”贾琮吐了吐舌头。 贾四叹道:“三少将军说的对。将军,皇帝这是卸磨杀驴啊,当年老将军替他南征北战,死了多少兄弟!还有几位王爷。”他摇了摇头,“北静王爷傻透了,竟交出兵权去。” 贾赦又想了会子:“只怕也有人盯着咱们府里。” 贾四也想了会子:“咱们行事素来周密,想来无碍。若当真有人盯着,至多发现爷买了座宅子,倒是未必知道咱们干了什么。再说,皇帝知道了又如何?搬的是将军自家的库房、将军是当家人。退一万步说,老将军余威甚重,他不敢乱来。”心中暗自庆幸买的不是城东那座极贵的宅子。虽比如今这个小,却是贵了数倍去,难免招人疑心。他又道,“不若这样,那宅子单做存放物品也不好,搬些老兄弟过去住着,瞧着便像是将军在照顾老兄弟了。” 贾赦道:“只是那地方太偏僻了些,兄弟们可愿意去?” 贾四笑道:“比破草棚子如何?况那儿地方大,兄弟们孩子多,恰可撒欢儿呢。” 贾赦叹道:“也罢,明儿先去问问兄弟们的意思,不愿去便罢。” 此事便定了。贾琮拍手道:“我想起来了,冯大哥今儿还问我呢,若是有了一座好大的宅子做什么。” 贾四忙问:“你是怎么答的?” 贾琮脆声道:“养流氓!” 贾四喝彩:“答的好!”因向贾赦道,“不用问,有人盯着这府里呢,买宅子之事圣人知道了,却并不知道咱们……” 贾琮替他说:“搬家。” 贾四笑道:“是,却不知道咱们搬家,横竖也只搬过一回,极机密。三爷得空多去那秦三姑处,向她打听她平日是如何做生意的。只要他们以为咱们这群不务正业的老家伙预备跟秦三姑抢生意,就好办了。来日老爷总要去寻这些奴才索回他们私取之物,可巧当日二爷也是预备去寻三姑做生意的、三爷又说了咱们自己养人。各色事物都平了,冯紫英反是帮了咱们一个忙。” 贾琮鼓掌:“对!大库房的黑锅还可以给他们背。”说得几个人都笑。 贾赦再三琢磨,终是想不出个头绪来,道:“罢了,横竖老圣人还在,他也不能拿我怎样。若不是依着贤王,他屁股底下那椅子早换人了。”因传晚饭,贾琏回院子去陪安胎的王熙凤、贾琮陪贾赦、贾四既然只是个掌柜自然得出府去。只是幺儿也碰巧出府散心去了。 饭毕,贾琮才回到屋子,紫光迎了上来急道:“爷可回来了!我有事儿要回呢。” 贾琮一面懒洋洋的让123言情与他换衣裳,一面摆架子:“什么事儿慌脚鸡似的。” “三爷两个月前让我打听的事儿,已是快了!” 贾琮先是蒙了会子,忽然一哆嗦!好嘛,这两个月日子过的太舒坦,都快把那个给忘了。忙问:“你打听清楚了?” 紫光重重点头:“我亲耳偷听到的。” “很好。”贾琮哼道,“这几天你多往门房溜达着,别让人看见。他来了立时来告诉我。” 紫光肃然应了。 贾琮又说:“听到的便是听到的,什么偷听!多不体面。” 说的紫光咧嘴一笑:“是,全听小爷的。” 又过了几日,贾赦正在屋中饮酒作乐,贾琮从忽然外头蹦了进来:“老爷!” 贾赦这些日子看他正顺眼,忙招来身边道:“琮儿倒是愈发精神了。” 翠云在旁眼巴巴的瞧着,奉承道:“三爷一日机灵过一日呢,老爷只等着享福便是了。” 贾琮笑嘻嘻扒拉着他的胳膊撒娇道:“老爷,求你个事儿。” 贾赦笑道:“你是我儿子,有什么求不求的。只管说来。” 贾琮摆了摆小脑袋:“前两个月老太太给的那个犀角杯子,给我喝一杯水呗~~喝一杯就好了。” 贾赦奇道:“拿那个喝水做什么?那是古物,哪有拿古物做日常使的。” 贾琮撅嘴道:“这些日子我练字总练不好,横不平竖不直的。听人说,拿犀角杯喝一次水能变聪明,我便想试试么。” 贾赦笑抚着他的脖项道:“岂有此理,从不曾听闻过。你又急了不是?练字最是磨性子,你这性子委实须得磨一磨了。你老子小时候才练字也练不好,慢慢的就好了。” 贾琮辩道:“珠大嫂子都说不妨试试,她爹爹是国子监祭酒,可有学问呢。好老爷,让我试试嘛,横竖那个也不能多喝,只一次便好了。万一好使呢?你瞧,我塞在二嫂子枕头下的那帕子便引来了小侄子不是?我运气好着呢。” 说的贾赦又想起了大孙子,喜上眉梢。虽不信那杯子当真有什么用处,横竖如今喜欢他,能哄小儿子开心也是好的。他又说只一次即可,瞧着也不是想把东西要回去。因思忖了会子,便说:“罢了,就一杯。” 贾琮重重点头:“就一杯。” 贾赦乃命人洗净了那对犀角杯,又让泡好茶来,亲从壶中慢慢筛入一只犀角杯,又从这里头倒入另一只,贾琮方捧了,慢慢的喝干净,还舔了舔嘴唇。 翠云在旁笑道:“好了,三爷又聪明了些。” 贾琮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老子:“爹!我觉得自己聪明了。” 贾赦嘴角已经咧开了,还哼道:“既是聪明了,还不念书去!” 贾琮脆生生应了一声:“爹!我念书去了!”一溜烟儿跑了。 贾赦望着他的背影捻着胡须直笑。乃命人收好犀角杯,接着饮酒。 谁知过了大半个时辰,忽听外头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急得很。他才抬头问:“谁啊,冒冒失失的。”只听门帘子“呼”的一声让顶开了,贾琮青灰着一张小脸闯了进来,一瞧就是吓着了。 这个小东西素日天不怕地不怕的,何曾被吓着过?贾赦忙问:“这是怎么的了?” 贾琮忽然扑到他怀内,“哇~~”的大哭起来。 贾赦急了,一头拍一头哄,问他出了何事,又一叠声的骂下头的人哪儿去了。外头有人来回,三爷一个人来的,并没有人跟着。贾赦又骂。 贾琮哭了半日,猛的抬起头来,面色十分怪异。 翠云不禁说:“三爷别是让什么东西撞了罢。” 话音刚落,贾琮忽然转身跑了出去。贾赦忙喊人跟着,看他去哪儿了。 过了老半天,跟着的小厮来报,三爷方才直跑回屋去了,偏才一眨眼的功夫又领着他的两个小厮出来,他那两个小厮抬着……一只马桶。 贾赦愈发奇了,问:“抬着马桶?他们去哪儿了?幺儿跟着没?” 那小厮支支吾吾了半日才说:“幺儿在后头跑着追过去了。只是,奴才跟着三爷出了角门、过了内仪门前的穿堂,见三爷仿佛是朝着体仁沐德院去的,忙折回来回老爷。” 贾赦大惊。体仁沐德院后头就是贾政的书房,难道是贾政把琮儿怎么了?不能啊,他那二弟何等虚伪。因思忖了会子,恐他儿子惹祸,道:“走,瞧瞧去。”乃急慌慌领了几个人也往贾政那儿赶。 这会子贾政正在外书房待客,乃是贾雨村往金陵的复职候缺妥帖了,特来相谢。他二人正子曰诗云的雅谈,忽听门口一阵忙乱。 贾政咳嗽一声,问道:“外头干什么呢?没规矩。” 贾雨村笑道:“想来是小孩子们玩闹,无碍的。由此可见当今实乃圣朝,黄发垂髫怡然自得。” 清客詹光忙道:“我去瞧瞧。” 抬腿正要走,只听“咚”的一声,外书房的门被踢开了。 贾政喝道:“何事惊慌!” 只见他那三岁的小侄儿领着三个小孩子气势汹汹闯了进来。贾琮往旁边一躲,两个小幺儿将手里抬着的一物整个倒扣在贾雨村身上。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屋内立时臭气熏天。 贾琮在旁伸出两个手指指着他断喝一声:“呔!妖怪!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 第二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十一章
话说贾琮领着蓝翔紫光当着贾政的面浇了贾雨村一脑袋黄白之物,还喊“妖怪”。=贾政又急又气,连喊:“反了反了!”又命“还不拿下!” 外头立时进来四五个小子,刚要往上涌,幺儿两步挺到前头,左右一瞧并没有称手的家伙,顺势抄起一把椅子,“呼啦”一声横着甩了出去。那椅子本是黄花梨的,平日打扫时挪动都须费些力气,他竟抡起来砸人!吓得那帮小子四散逃窜。 幺儿便往贾琮身前一立,贾琮趁势缩到他后头,指着贾雨村只管喊妖怪。 贾政此时气的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幺儿是谁,指着他喝令:“快将这个作死的奴才捆了!” 偏幺儿方才那一手太强,一时竟没人敢上。贾政气的自己亲上来抡起巴掌要打幺儿,幺儿一闪身躲了过去。贾琮就跟着幺儿的后背跑。 贾政喝骂:“你竟敢躲开!眼里还有没有主子!快来人立时拖出去打死!” 贾琮在后头喊:“幺儿哥哥才不是奴才!你椅子上坐的那个才是妖怪!” 贾政见小子们怕幺儿,又喝:“将琮儿拿下!” 幺儿摆开一个架势立在贾琮前头,因看着像是练家子,愈发没人敢上了。蓝翔紫光这会子也都护卫在贾琮身后,捏着拳头浑身都是战意。幺儿冷冷的说:“我是贵府大老爷请来保护三爷的,我领着的便是保镖的银米、只护着三爷一人。旁的我管不着。谁敢动三爷一根寒毛,须得从我贾幺儿尸体上踩过去。” 只听外头一声喝彩“好孩子!”贾赦领着七八个人蹭蹭蹭走了进来。 贾琮“嗖”的一声跑得比兔子还快,抱住贾赦的大腿就哭:“爹!妖怪!有妖怪!” 一瞧这架势跟打群架似的,詹光也立时溜到贾政身后去了,比贾琮方才慢不了多少。 幺儿见后台来了,便放松下来,大大方方走到贾赦身边靠后半个身位立着;蓝翔紫光也忙溜到这头来,虽然他们个子都挺矮,也昂首挺胸立在后头壮势——蓝翔还偷偷数了数,嗯,咱们这边的人足足多出了三个,还是算了对方的妖怪和不算自己这边的三爷。 贾政这会子脸皮已紫了,颤声指着贾赦:“你知道你的好儿子刚才干了什么?” 贾琮因为太矮,没有气场,急的抓贾赦的裤子:“那个人是妖怪!爹!抱我起来!” 贾赦果然弯腰抱他起来,看他哭的满脸都是泪痕,可怜见的,忙取帕子替他拭了拭,口里还骂:“臭小子,你又淘气什么呢。” 贾政冷笑道:“淘气?这是淘气么?你自己看看——”乃一指贾雨村,“何等有辱斯文!这般逆子你留他何用!还不快些打死!” 贾琮几乎是闻声而搂紧了贾赦的脖项,贾赦断喝一声:“谁敢!” “你!”贾政指着他气的浑身发抖。 贾赦这会子才注意到贾雨村。他从前也是见过贾雨村的,那日此人周身的书卷气,又会奉承,兼生得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还是很顺眼的。如今他仍是一身文生打扮,满头满身都是秽物,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何其滑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下头有机灵的小子赶忙上前提醒贾政:“老爷,先请这位大爷去清洗会子、换件衣裳可好?” 贾政“哎呀”一声:“我都气糊涂了!”忙命人请贾雨村到后头去更衣沐浴。 贾琮急了:“我都告诉你了!他是妖怪、妖怪!” 贾政哪里肯搭理他?再三致歉,让人小心服侍。 贾雨村这会子又臭又冷,规矩礼仪也顾不得了,急急跟了人去清理不提。 贾琮见贾政不理他,忙搂紧了贾赦:“爹!那个人真的是妖怪,我亲眼看见的,他是一条大黑狗!” 贾赦皱眉道:“这话可不能乱说的,怎么旁人没见呢?” 贾琮干脆去蹭他的脖子撒娇:“真的真的,我看的真真切切!只一眨眼功夫,就变成好大的一条黑狗,长得跟黑子好像,立在椅子上头。” 贾政喝到:“胡言乱语!” 贾赦瞧着横竖马桶也倒了、儿子也抱在手里了,就说:“老二你也别急,琮儿素来聪明,这般总有个缘故。想来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这屋里臭气熏天的,到前头去说吧。” 贾政气急:“这里是书房!”臭气熏天还不是你儿子干的! 贾赦看他不顺眼大约有整整一辈子的时间,从不曾像今儿这般看他出丑,心里别提多痛快了,哪里还管的了贾琮干了什么?心里想着,不论这小子是为了什么,就冲他往老二书房浇了这桶东西,回去都得赏他! 贾政还待发火,却见贾赦率先抱着儿子出去了!他带来的那些人也一个个齐齐整整的跟了出去,自己手下竟没人敢拦,又羞又怒,又没法子,只得跟了出去,回头吩咐一声“请老太太来”。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快些将书房清理干净!” 两大伙人跟干仗似的前后进了体仁沐德院,脸对脸分了两溜儿:贾赦与贾政坐着,贾琮坐在他老子怀里,手下人分立两边助威,只差没有擂鼓鸣金。 贾赦强忍着笑摸了摸贾琮的小脑袋:“怎么回事?从头说清楚。” 贾琮撅嘴道:“爹,我饿了!要吃核桃糕,还要吃茶。” 蓝翔忍不住把脸绕到紫光身后偷笑,幺儿并贾赦带来的几个小子也低头暗笑。贾政气的说不出话来。 贾赦吩咐:“拿点心来。”又低头道,“不许挑嘴,拿来什么吃什么。” 贾琮委屈的点点头:“有核桃糕最好,没有也便罢了。” 下头两个小子忍着笑出去寻了一碟子点心并一壶茶来,贾琮在贾政杀人的目光中慢慢吃慢慢喝。待他吃饱了,终于听到有人喊“老太太来了。” 只见鸳鸯搀着贾母、贾母穿着一身深紫色貂鼠皮的褂子、满头花钿衬着银发,拄了拐杖一步步的走进来。 众人忙迎了她坐在当中,静静瞧了瞧屋里的人,道:“我都听说了。琮小子,你先说吧。” 贾琮若是懂事,这会子应该跪下的。他偏不,还搂着贾赦的脖子撅嘴道:“那个人就是个妖怪!” 贾母双眼冰凉,面上还和蔼问道:“你怎么看见他是妖怪的?” 贾琮想了会子道:“我早听说他是林姐姐的老师,还是实实在在从科举会的进士,仰慕的紧。今儿听说他来了,就想偷偷看一眼,瞧瞧进士是个什么模样儿。我就爬到二叔书房窗户外头瞄。那个人就坐在二叔对面吃茶聊天呢。开始还是一个很好看的大叔,忽然我眼前一模糊,就变成了一条大黑狗立在二叔对面的椅子上!”说着他有些害怕,又搂紧了贾赦。“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大黑狗!再揉揉再看,还是大黑狗。然后他突然就转过头来望窗户这边,吓得我跌了下去……我就跑到爹爹那里去了。” 贾赦忙说:“难怪方才他一个人闯进我屋里来,吓得脸都青灰了,我都不知道他怎么了,问他也不说,只顾哭,可吓死我了。” 贾政又喝:“一派胡言!母亲休要信他。” 贾琮辩道:“真的!长得跟黑子好像!” 贾母问:“黑子是谁?” 贾琮道:“是三姑姐姐家的狗狗!”想想又补了一句,“三姑姐姐是冯大哥的朋友,二哥哥也见过黑子的。” 贾母皱眉:“这个三姑又是何人?鸳鸯,使人去喊琏儿来。”鸳鸯答应一声,转身吩咐琥珀亲去。 贾赦道:“三姑是个……做买卖的,冯紫英曾领着琏儿与琮儿去过她的铺子。”贾琮心中好笑,其实他老子也没撒谎的。 贾母以为是商贾,不喜道:“冯紫英没事领着他们去个女人开的铺子作甚,没的坏了名声。”又细问方才的经过。 众人忙七嘴八舌的回给贾母听。贾母听完又问:“琮儿,方才你去……二老爷书房里,看那位先生还是大黑狗吗?” 贾琮连连摇头:“方才他已经又变成人了。我听人说给妖怪浇黑狗血或是粑粑都会打掉他们的道行、现出原形。偏他自己就是黑狗妖,黑狗血如何有用?况这一会子我也没处寻去。故此才回屋里去取了马桶。”说着又抱紧了贾赦。 贾赦忙也搂紧了他,道:“方才做什么不告诉我呢。” 贾琮鼓起小脸蛋子道:“万一他咬你呢?” 贾母叱道:“这么大的事不告诉你老爷,竟莽撞行事,你竟是愈发不成样子了,来日还不定又惹出什么大祸来。” 她要待要多训斥几句,贾琏到了。还不曾行礼,贾母劈头就是一句:“琏儿,你见过一个三姑吗?” 贾琏吓了一跳,脱口答道:“见过。” “她们家有个黑子是什么?” 贾琏道:“一条黑色的大狼狗。” 贾琮忽然说:“黑子的眼睛是黑的,那个妖怪眼睛是白色的,还冒光!” 贾琏这会子还不知出了何事,忙问:“什么妖怪?” 贾琮比划着说:“一条大黑狗妖!长得没有黑子好看,好凶的!” 贾母不禁心念一转,捏起了手里的念珠,口中念了一声佛,问:“琮儿,你看到那条狗眼睛是白的?” 贾琮点头:“好奇怪哦,我都没见过白眼睛的狗狗。他的眼睛还会发白光的。” 贾母又念了一声佛,双目紧闭思忖了好半日,问他:“那狗尾巴上头毛多吗?是翘起来的吗?” 贾琮想了想,道:“毛蛮多的,没有黑子多,也比黑子的短。也没有黑子的毛好看,黑子的毛好亮哦~~尾巴也没有翘起来,耷拉在那里,很直的往下垂着。反正就是黑子好看。”过了会子,又补了一句,“不过他的毛蛮干净的,有主人替他洗澡的样子,不像野狗。” 贾琏只当哪儿冒出来一只狼吓到了他,笑道:“傻子,尾巴耷拉着的是狼。”又暗自思忖这京城里头怎么会有狼呢。 贾琮哼道:“才不是狼!狼眼睛是绿色的,冯大哥告诉过我,我知道!他打猎猎到过的。” 贾琏道:“那是寻常的狼。有一种狼叫做白眼狼,听说专门咬帮过它的人。”不禁又笑,“我竟不知道当真有这种狼。你在哪儿看见的?” 他话音刚落,满屋子人都不禁去瞧贾政。 贾政才要说话,闻言竟怔住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贾母又想了半日,问道:“可有旁人看那位雨村先生是狼么?” 没人答话,面面相觑。 贾琮急了:“真的是狗!要么狼!反正不是人!真的!”他本挥着小拳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忙说,“爹!杯子!喝水!把杯子取来每人喝一杯!珠大嫂子说的!” 贾赦让他弄糊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好说话,急什么,你老子在呢。” 贾琮比比划划道:“那个杯子!老太太赏的犀角杯!今儿我喝了一杯茶!快取来每人喝一杯就能看见那妖怪了。珠大嫂子说,犀牛角能照见妖怪!” 贾母这会子对他已然息了怒,安慰道:“你慢慢说,别急,这里头又有珠哥媳妇什么事儿?” 贾琮道:“珠大嫂子说,什么古书里头写了,犀牛角能照见妖怪,我今儿喝了一杯茶。” 贾赦忙说:“今儿他是拿老太太赏的犀角杯喝了一杯茶。他听珠哥媳妇说,拿那个杯子喝水能变聪明。” 贾母忙命鸳鸯“快快去问问珠哥媳妇,细细问了快来回我。” 鸳鸯应了,正欲往李纨院子去,贾政开口道:“她说的可是《晋书》中的犀角烛怪一典?” 贾琮连连点头:“嗯,就是这个!一个晋朝的将军拿犀牛角照出了妖怪。” 贾政向贾母道:“《晋书》中委实有此记载。”遂将那典故又说了一回。“只是依着书中所言,温峤乃是焚了犀角才照见的水怪,却不曾听说喝茶能看见的。” 贾赦哼道:“你没看见却未必没有,天底下书那么多。” 众人听了又不言语了,一时满屋子静的跟默哀似的。 半晌,贾母道:“此事干息重大,鸳鸯,你去问问珠哥媳妇去。” 鸳鸯赶忙去了。蓝翔悄悄拉着贾琏低声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贾琏一壁听一壁憋不住的笑。听完了,思忖半日,方向贾母道:“老祖宗,我想着,那位先生兴许不是妖怪。” 贾琮急了:“我看见了!看见了!” 贾琏横了他一眼:“你别急,我没说你看错了。许是那犀角杯确有神通,那位雨村先生虽是人不是妖怪,却是白眼狼。” 贾赦让他说糊涂了:“到底是人还是狼,总不能两个都是吧。” 贾琏断然道:“是人。只因素日人们都将‘反咬帮他的人一口’的这种人呼做白眼狼,故此,兴许是祖宗慈悲,警示咱们、此人来日会害了咱们也未可知。” 贾政喝到:“胡说!雨村先生何等风雅之人,岂能恩将仇报!” 贾琏道:“那为何琮儿将他看作白眼狼呢?琮儿才多大点子,与那贾雨村从不认得,还颇为敬仰他。” 贾母这会子却是想远了。那日将犀角杯给了贾琮,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后悔了。如何能给了他呢?不若留着给宝玉才是,竟不知她那会子是怎么想的。如今闹了这一出,她恍然:莫非当真是祖宗显灵、借琮小子这个幼儿之眼给他们示警的?那个贾雨村只怕帮不得,况且还是政儿帮的他。遂忙问贾政:“你可帮了他什么?” 贾政一愣:“母亲,琮儿定是看花眼了,这般胡闹、有辱斯文。” 贾母道:“如今且不论这个。我只问你,可帮过他。” 贾政道:“他本是进京谋起复旧员的,因有林妹夫书信,我才替他谋补了金陵应天府知府的缺。” 贾母拿拐杖锤了锤地,叹道:“你年轻、不知道世事。这世道本来白眼狼多,官场上是最多的。”贾政才要辩几句,她又问,“既是起复旧员,他上回是如何丢的官?” 贾政哑然。半日才说:“雨村先生委实博学高才……” 贾母明白,这便是不知道了。不由得叹道:“满堂儿孙,竟是没一个省心的。” 众人都不敢吱声。 半晌,贾琮又出来当这个刺头儿:“那这个妖怪以前咬过帮他的人么?” 贾赦笑道:“这个哪里知道?横竖人家高才,过往的也不用问了。” 贾母又拿拐杖除了两下地,贾赦虽不言语了,却是面有得色。半晌,贾母道:“此事且容我再细查查。”便走了。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贾赦回屋哄儿子、贾政回书房视察清理事项不提。 ... 第二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十二章
却说贾琮费了半日力气终是借贾琏之口扣贾雨村一顶“白眼狼”的大帽子,贾母立时使人去贾赦处取了犀角杯、依着他的法子倒茶给许多人喝了偷偷去看贾雨村,从一岁到七岁的小孩子都有,偏没一个看成白眼狼的。只是杯子也不曾还给贾赦,换给了他一架白玉桌屏,贾赦面沉似水,哼一声,也不曾多发牢骚,只是后来搬库房愈发不留情面了。 贾雨村收拾停当后,贾政虽心有疑虑,也只得厚着脸皮再三致歉。 贾雨村苦笑道:“旁的倒是罢了,只是此事还望世翁莫要外传。” 贾政忙道:“必封死了口舌!” 贾雨村又说:“令侄年幼,还望不要苛责与他。” 贾政立时怒上眉头,将贾琮狠狠骂了一顿,一叠声儿的“孽畜”、“打死”,横竖贾琮贾赦都听不见,倒是无碍。 彼时贾母恰藏在屏风后头窥看。见此人受如此大辱还淡然自若,足见是个极能忍的,愈发疑心起来。后又细查了当日李纨与贾琮说的话并今日贾琮的举动,皆属实,越想越觉得贾雨村是祖宗示警的白眼狼。因招来贾政问可有法子再撸了他去。 贾政这会子也有几分怕了,道:“只是如今薛家那哥儿在金陵打官司,需用着他的力。” 贾母想了想,问:“此事想来琏儿媳妇她老子也出了力的?” 贾政忙说:“这个自然。若论出力,他倒是出了大力。” 贾母道:“既这么着,你且将这一大篇子的都告诉他,与他商议会子。好歹他还握着兵呢。” 贾政一想,也是!忙说:“还是老祖宗想的周到。”也等不得了,立时让人备衣裳,打马飞去了王府。 王子腾听罢也甚为吃惊,琢磨了半日,又问贾母的意思。 贾政苦笑道:“老祖宗以为,这个贾雨村只怕是靠不住的。”言语中不掩悔意。 因贾琮一帕子糕饼替他女儿招来了身孕,又是个垂髫幼儿,王子腾本来就信了他一大半,如今得了贾母的看法,愈发信了。因说:“既这么着,横竖还要用他,待蟠儿的案子了了再说。我且使人去查查他。” 贾政放心回府去了。 王子腾果然暗自查访贾雨村生平,又急忙往金陵府衙门里头设下探子。不多时,探子窃听得那葫芦僧与贾雨村的话,飞书来报。王子腾忙使人去探“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是谁,又是个什么故事。费了些日子终于寻访到了甄家旧仆,得知甄士隐助他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他竟不曾致谢连夜进京之事。这会子王子腾已然信了那“白眼狼”之说八分了。过了几日,又寻到了甄娘子,连那娇杏之典也知道了。待后来,贾雨村那“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信与探子细述葫芦案的书信一并到了,见此人压根儿提都没提甄士隐之女,不由得心寒。 乃使人以故人之名与那甄娘子送去许多钱物并六个仆妇,只说不日便将女儿找到与她送来。甄娘子千恩万谢。另一头着了十几个人,让心腹领着去寻仍在半道上晃悠的薛家,不论薛蟠何等撒泼打滚闹饥荒的不肯,硬夺了那甄英莲出来,好生送往她母亲处去了。甄家母女重逢、抱头痛哭,甄娘子更是日日烧香念佛愿恩人平安富贵。因王子腾只是一时念她们也是受了贾雨村那白眼狼反咬一口,自己不过运气好些逃过一劫耳,乃使人将她们送回姑苏安顿好便罢了,自此抛诸脑后。 贾琮将此事戳给了贾母并贾政便不再管,想来他二人自会想法子去对付——越是没有实力的人、越迷信。 有一日,冯紫英忽然打发了人来接贾琮去玩。 原来他席间提到听贾琏说了一两耳朵“妖怪”,偏只说了几句便不肯说了,听的人委实好奇,只得来寻贾琮讨原委。贾琮先是讹了他一个绿檀木的棋盘,方一五一十的说了。因问:“这个人到底是人还妖怪啊,我二哥哥又说是人又说是妖怪。” 冯紫英笑道:“管他是人是妖,横竖如今他也害不了你。” 贾琮苦着脸道:“万一他是妖怪,记仇我浇了他一头粑粑肿么办?过两年还来报复我呢?” 冯紫英瞧了他两眼,轻轻的说:“此人前些日子从马上跌下来,摔死了。” 贾琮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不关我事!我不是道士!” 冯紫英大笑。 贾琮摸了摸胸口,安定了会子,粘他要看黑子去。冯紫英无奈,只得领着他去了。贾琮又缠着秦三姑打听市井故事,混掉了整整一个下午。 三日后,宫里忽然来了一位刘太监,欲单见贾赦。贾赦忙亲出来相迎。 那刘太监笑道:“赦公不必多礼。咱家是慧妃身边儿的,听说赦公有犀角杯一对,饮水能见妖怪,想借去一观,看完就送回。” 自打知道冯紫英是朝廷密探,贾四细细询问过贾琮并贾琏,每回都与冯紫英说过什么。听到贾琮竟是拿“白眼狼”当故事跟冯紫英换了个围棋盘来,当即断言,宫里头早晚有人来索那对犀角杯。拿他的话说,“这天下的好东西哪样不是他们的。”故此贾赦早有准备,依着葛六的鬼主意苦笑道:“若是贵人喜欢,自当进上。只是那杯子……让家母借走了,一直不曾还回来。若得贵人眼青,可待我去问问家母?”贾琮没跟冯紫英提杯子本来就是贾母赏的、只说是他爹的,贾赦也没说后来老太太又换给了他一架白玉桌屏。 刘太监登时脸色一沉,皮笑肉不笑的说:“想来老太君不至于吝啬如斯,连借去看看都不肯的。” 贾赦连连称是,转身去见贾母去了。道:“如今外头来了一位寿昌宫的刘公公,说是慧妃娘娘听闻老太太那对犀角杯十分通灵有趣,想借去瞧瞧,看完了就送回来。如今人就在外头等着呢,儿子只是个传话的。” 贾母大喜:“宫里的娘娘竟听说了?”忙一叠声的喊鸳鸯,“快快将我那对犀角杯细细包了!依着上供的模样装好。” 贾赦忙说:“这杯子可是好东西,祖宗显了灵的。况她分明只说了借,老太太大方过了些。” 贾母骂道:“没眼色的东西!娘娘能看上咱们的东西是咱们的福分,你亲手与我送去,不准懈怠了。” 贾赦无奈,急的直跺脚,待鸳鸯捧了盒子过来,看着十分不舍,又问:“当真给她?” 贾母摇头道:“你竟是个没脑子的。慧妃娘娘在宫中极受圣人宠爱,咱们家大姑娘还在里头呢。” 贾赦恍然,旋即大喜:“老祖宗的意思……” “还不快些送去!”贾母哼道,“好生与刘公公说些好话、再多给些茶钱。” 贾赦连连点头,捧着盒子出来亲手递给刘公公,笑道:“唯愿贵人喜欢。” 刘公公立时笑开了眉眼,接过来道:“如此,咱家就替我们娘娘收下了?” 贾赦笑道:“还望公公在贵人跟前美言几句。”说着塞过去一个荷包。他也没说替谁美言,横竖东西送出去了,好处哪家得听天由命。 刘公公笑眯眯的捏在袖子里,捧着盒子走了。 不多时那盒子便搁在了大明宫的长案上。 圣人捏起一只杯子瞧了半日,问:“那个贾琮的话,你信么?” 司徒磐捏了另一只杯子也瞧了半日,道:“我待要不信,却寻不到借口。” 圣人道:“故此,你是信的?” 司徒磐道:“贾化与贾琮从未见过、更无有瓜葛,贾琮委实无须平白无故寻他的麻烦。况依着他发去北边充军的那个门子的话,这个贾化也委实是个白眼狼。” 圣人又默然半日,终冷冷的道:“朕的知府,他们想谋就谋、想杀就杀!” 司徒磐犹豫了会子,道:“三哥,这事儿,我说句不中听的。下旨起复旧员的本来是你,怨不得人家来谋。既得了白眼狼这般凶狠的示警,没个动作岂不是傻子?我倒是颇赞成王子腾的。” 圣人瞥了他一眼。 “那贾化置恩人之女不顾,任凭其与人为婢,还是薛家那样的人家。王子腾倒是仗义了一回。” 圣人叹道:“仗义顶什么用,时至今日你我还信这个么?贾化这样的人,本来是一把好刀,朕日后说不得能派上大用。” 司徒磐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 司徒磐道:“我信贾琮的话了。这个贾化如若不死,保不齐来日真的会反咬荣国府一口。三哥想要一个贾化还不容易,这天底下缺什么都不缺贾化。” 圣人叹了口气,将那杯子撂回去,道:“倒是有了个借口启用贾琏。你看他能成什么事?朕瞧着是个无能的。” 司徒磐笑道:“随便给他个什么官位让他干就是,总归不是傻子,只当闲派一份俸禄,他也未必瞧得上。如今贾家大房势头上来了,给他们些甜头、保证他们不反,旁的倒是随他们去。贾代善在军中余威大得很,这几年可动他们不得。” 圣人思忖了会子,道:“也罢了,就以进犀角杯的为名,打慧妃的名头。”因又问,“依你看,贾赦买白家的房子养那些子老兵,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司徒磐道:“近日贾琮很得贾赦宠爱,他鬼点子又多,贾赦又贪。往日不知道还罢了,如今既然知道府里的下人贪墨、史太君又不闻不问一律护着,他岂肯善罢甘休?贾琮时常问秦三姑些江湖事,只怕这小东西当真想……”他笑了起来,“养流氓。” 圣人道:“亏了你几次三番的说他聪明,小小年纪那么重的杀气。可惜了竟是贾代善的孙子,不然来日倒是可以为将。” 司徒摇头叹道:“如今各家的孩子都愈发没有血气了,倒是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能想到动武的。” 圣人没好气横了他一眼道:“朕见过。” 司徒磐忙问:“谁?” “你。” 司徒磐不禁莞尔:“多少年了还记着呢,再说那还不是为了三哥你。” 圣人哼了一声。 司徒磐思忖道:“贾琏胆小。若是贾赦养的人当真替他从那些富豪奴才处将财物得回来,三哥可设法吓唬他那拖欠国库银子之事。贾赦虽是个私心重的,为了儿子也只得忍痛了。况他一直与二房不睦。故此,”他顿了一顿,“不如给贾琏一个与贾政平级的官位。此人机巧灵敏,我瞧着吏部倒是不错。” 圣人连连点头:“他们若能够将那国库银子还了,送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算不得什么,再升个一两级也无碍。朕如今委实穷的厉害。” 司徒磐含笑提醒道:“只是莫忘了叮嘱下头一声,贾府的奴才遭了劫,休去管他。” 圣人笑道:“管还是要管的,只是贼人手段高明,破不了案也是有的。” 兄弟二人互视一笑。 数日后,刘公公又来贾府,说是慧妃已替他们说了许多好话,如今且等着便是。 贾赦大喜,登时回给了贾母。贾母连喊了七八个“好”字。又告诉贾政王夫人等,只说悄悄的不得声张。王夫人立时兴的了不得,偏这会子王熙凤在养胎的头三个月,依着王子腾夫人的嘱咐并不与她对峙。贾赦只在旁边瞧着,心里想,人家也没说是什么好处,哪里就非得是宫里头那个? 盼了四五日,终于有朝廷诏书下来:着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琏为吏部司封司员外郎,从五品职。 贾赦喜出望外,忙谢了那传旨的小黄门一个大大的茶钱荷包。 贾母贾政自然大失所望。贾母转念一想,自己总以为慧妃想必心知肚明,故不曾明言暗示什么,只怕是误会了。横竖贾琏也是她孙子,有了出息,来日与宝玉做个帮衬也好。故此将贾琏喊来好生叮嘱了一番。 贾琏自然喜不自禁,又去报与凤姐,夫妻二人着实欢喜了一场。 贾琮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想,笑着提醒他哥哥:“到底还是老太太的东西,二哥哥须得再去谢一回才是。” 贾琏忙说“很是”,又特特去谢了贾母,自然也想到此事各种关节都是贾琮的力,愈发觉得这个弟弟极为吉利。 因前些日子知道了冯紫英的身份,引得他精神头儿起来了,公务上很是上心,他又大方、人又生的风流,倒是颇得上司同僚喜欢。此为后话。 ... 第二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十三章
这日迎春探春正在屋里下棋,绣橘忽从外头进来,笑道:“姑娘,三爷又给姑娘送东西来了!” 迎春忙站起来,只见贾琮指挥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抬了一架绿檀木棋盘进来笑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得来的,使人做好架子才给姐姐送来。し”又打量了一眼屋子,皱眉道:“姐姐这屋子太小了。” 迎春嗔道:“何尝小了?谁让你日日送东西过来的。从前可不曾小过。” 贾琮撇嘴:“能怪我么?那些太太奶奶们送来的都是那么些琳琳琅琅的东西,我又不爱那个。”又郁闷道,“怎么就没人送我一副弓箭呢?” 说的迎春探春都笑了:“你给人家送子方子、人家送你那个作回礼算什么呢?” 迎春身边的许妈妈在旁奉承道:“如今阖府唯有三爷最是大方,二姑娘腰杆子都直了呢。” 贾琮笑道:“你都说我大方了,不赏你点子什么仿佛说不过去。”乃让红.袖给了她一个荷包。如今贾琮缺什么都不缺钱,只要心情好,打赏人极大方。红.袖自己早已是财主了,也知道她们爷有钱,故此倒是不拦着了。 许妈妈笑的如一朵老菊花似的,道:“又破费三爷赏了。”喜滋滋接了荷包藏进袖子里。 待那许妈妈出去,贾琮叮嘱迎春道:“姐姐也大方些,咱们府里本来都是势利眼,如今姐姐也不缺钱了,趁势多赏她们几个何妨?让人笑脸相迎总比日日对着黑脸子舒坦些。说句不厚道的话,除了亲生的骨肉,有几个人打心眼子里对旁人好呢、管他真心假意。”贾赦和亲兵叔叔们一直不曾断了物流工作,贾琮因粘着贾赦的日子多、去城南大宅的次数也多,故此愈发富裕了,走私给迎春的钱自然水涨船高。 迎春横了他一眼:“罢了,才多得了几个钱,日日只想着糟蹋。” 贾琮哼道:“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探春在旁瞧着极羡慕。贾琮如今已能替迎春支撑起台面来了。但凡他过来看他姐姐,下人都想着往里头露个脸。他们早知道了,琮三爷在二姑娘屋里的时候,凡奉承二姑娘的都有赏钱拿。迎春自己也时常打赏人,可知贾琮背地里还不定塞给他姐姐多少呢。还不算隔三岔五的送东西来。贾环分明还大着一岁,却是半分上不得台面。 贾琮在旁觑见立时明白了,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开了外挂的,贾环如何比的?因扭头向红.袖并司琪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忙赶着屋里的小丫头子出去了,又掩上门,她两个在外头守着。 贾琮因低声对探春说:“若是环哥哥习字不便,让他时常背着二老爷偷偷溜来我屋里学武可好?二老爷心里压根儿瞧不上武人、尽人皆知。若是他过来跟幺儿学武、幺儿只是个保镖还是个孩子,二太太或许不会拦着。”说着冲探春挤挤眼。 探春何等聪明,立时明白了。站起来含泪向他行了一个礼:“若真能如此,你哥哥、就托付给你了。” 贾琮连连摆手:“三姐姐莫这样子,我也不好受。大家都是姨娘养的,不靠自己,却又靠谁去呢?” 说的探春泪珠子登时下来了。 他又道:“只是赵姨娘嘴碎,又极爱面子。三姐姐跟她来硬的指定不成的。三姐姐聪明,自去设法哄她,为了环哥哥来日等得个功名,须得把嘴缝住了。忍得一时、快活后半辈子。” 探春点点头:“这个我知道。环儿是她的心尖子,旁人还罢了,为了环儿她还有什么做不来的?”言语中倒是不掩少许酸意。 贾琮想起后世无数对探春的分析评论,不放心,又多嘱咐了几句:“我知道三姐姐的日子过的怕是比我姐姐从前好不到哪儿去,也知道在二太太眼皮子底下熬日子艰难。如今只多两句嘴罢,讨了三姐姐的嫌还请三姐姐恕罪。” 探春见他说的正经,忙道:“你只管说来。” 贾琮理了理思路,方说:“如今且不论二太太是真的疼三姐姐还是假的,就当她是真的好了。哪怕有通天的本事,她也不过是个内宅女子。三姐姐想靠她,就别做梦了。赵姨娘也是一样的。虽她得了二叔的宠,也不过那样子罢了,真真到了要紧事跟前她算个什么呢?三姐姐来日想得好夫婿、出了阁想有个依靠,除了环哥哥,再没有旁人的。我不是说宝玉哥哥会对三姐姐不好,只是他太慈善了些:遇见好人还罢了,遇见坏人他一点法子都没有,别指望他为你打架或是争个什么——他自己还手无缚鸡之力呢。三姐姐是聪明人,我还是方才那句话: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三姐姐自去想想。”言罢,作了一个揖,立时扭头向迎春撒娇儿道,“姐姐,我要新衣裳。” 迎春方才让他说愣了,还在想呢,听了这话忙说:“我给你做!” 贾琮笑嘻嘻道:“我姐姐最好了。” 贾琮素日在称呼上分得极清楚。贾琏就是二哥哥,贾宝玉就是宝玉哥哥。迎春有时二姐姐、近日越来越多的单叫她姐姐。探春惜春前头是必然加上三、四两个字的。 探春思忖半日,道:“既然琮兄弟说到这份上,我如今也顾不得臊了。总有一日我要出了这府里的门,偏我的大事,姨娘怕是一句嘴都多不得;唯有我们太太做主罢了。不是我不向着姨娘环儿,你也知道,他们何尝上得去台面?我能指望什么呢?”言罢泪珠子早湿透了绣帕。 贾琮连连摇头,叹道:“我只当三姐姐是个有抱负,难道我看错了?若你真这般没志气倒是罢了。” 探春忙说:“琮儿你虽年纪小,却比我们都聪明,人都说你是善财童子下世。你且说说,我本愚钝,不甚明白。” 贾琮道:“三姐姐,而今之世道,本男权天下,女子不论才华高低一律只在内宅。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三姐姐纵有一万个不服气,近些年恐怕也变不了许多。” 说的探春眼泪又下来了。 “故此,来日姐姐们议亲的时候,多半不是看的才貌品德——那是哄人的;而是看家族、父亲、兄弟。如今,三姐姐的家族、父亲都已经定下了,无从改变。唯有兄弟还是个变数。不论二太太多疼你,哪怕她把你记在她名下,你仍是姨娘养的、娶了你去你能帮婆家的有限。她能做到的,至多是在一众才貌配不上三姐姐的人里头挑最好的罢了。只是,这个‘最好’与‘最差’差距也未必能有多大。这个‘最好’依然配不上三姐姐的才貌品格。她总归只得那么大的能耐罢了,还能怎样?能替三姐姐带来大变数、这个变数大到能使来日的三姐夫实实在在配得上三姐姐这般人物的,唯有你一母同胞的环哥哥。”于贾探春而言,王夫人赵姨娘最多是银行,存多少是多少,利息高一点低一点也都那样;贾环却是创业板,运气好的话连拉n个涨停板,整个身价都不同了。 他因看了迎春一眼,傲然道:“我就敢说,来日我姐姐出阁子,不比随意哪个大家嫡女差,管保有一长溜的才俊任凭她挑!乃因我自己受过冷眼之故,才肯努力、才肯去搏。”又看回探春道,“三姐姐觉得,以宝玉哥哥这般受宠、这般一日日舒服日子养大,有几分可能会去朝堂拼功名?他自己尚且不争、又何以替三姐姐争身份?” 说的探春悚然。是了,宝玉待姐妹们是极好的。只是,他的性子探春也清楚,如何肯去朝堂拼功名呢?能保住这家里的富贵就不错了。 贾琮又道:“我与环哥哥不甚熟悉、并不敢确定他来日必然有出息。只不过,如今他是唯一有可能改变三姐姐命运的人。除了他,旁人悉数能力有限,不论是宝玉哥哥或二太太。将心比心、以心换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二人终归是亲骨肉,旁人再也比不了,他也只大我一岁而已。” 言尽于此,他不再多说,没事人似的转身缠着迎春要帕子要荷包。迎春早让他说了两行泪下来,自然是要什么给什么。他姐弟二人闹了半日,扭头瞧探春仍在发愣,不禁叹道:“姐姐们可惜生错了日子。” 迎春忙问:“什么生错了日子?” 贾琮苦笑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可惜。若有一日我能在朝廷说了算,就请三姐姐去做户部尚书。” 说的探春破涕而笑:“怎么不是丞相呢?” 贾琮道:“不怕三姐姐恼我,你还算不得丞相之才。” 探春忙问:“那依着你看,谁算得丞相之才?” 贾琮道:“自然是我林先生了。横竖已然拜了师,再拜个相何妨?” “原来是她。”探春点头道,“林姐姐倒是拜得相的。”因又笑问,“二姐姐呢?” 贾琮笑道:“姐姐这性子,还是与我做幕僚的好。” 迎春笑道:“做幕僚也没什么不好,安生些,不若户部尚书有那许多账目要算,眼睛都花了。” 贾琮两手一摊:“我说什么来着?” 探春才要说话,偏这会子外头听外头红.袖大声说:“林姑娘好!”又打起帘子来。 只见黛玉穿着绯红色的新衣裳含笑走了进来。原来送信的小子刚从苏州返回,除了家信,还替林如海给她捎来一小匣子顽器并两匹时新的衣料子。 迎春探春都笑:“这颜色乍一看委实像是官袍了。林相爷来了!恭迎林相。” 黛玉不解,问她们笑什么呢。 探春上前作了个揖,笑道:“琮儿说,来日他能主持朝堂,只给我一个户部尚书,却是要拜林姐姐你为相呢。” 林黛玉这会子心情好的很,乍听了这话,一时壮志凌云,脱口而诺:“你若当真拜我为相,我必保你万里河山!” 探春忙连连摆手:“莫要胡说,低声。” 贾琮烦道:“三姐姐真扫兴,不过是些顽笑话,谁会当真呢?”乃迎着林黛玉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巴掌来,“林先生,咱们击掌为约:君子一言既出——” 林黛玉见他一本正经的,玩心顿起,也伸出手掌来一击:“驷马难追!” “啪!” ... 第二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十四章
贾琮自迎春屋里出来,溜去见贾赦,因说起前些日子讹冯紫英的那一架棋盘,方才已经送去给他姐姐了,便趁势说:“老爷,二姐姐那屋子也太小了,看着都憋屈!东西都放不下呢。乐-文-咱们家至于这么艰难么?连间大点的屋子都没法子给空出来。人家冯大哥家里都是专门给小姐们一座院子的,韩大哥家里的更是每人有一座。就咱们家穷哈哈的,三位姐姐挤在三间绿豆大的小抱厦里。” 贾赦一想也是,次日便去与贾母商议。 贾母起初不以为意,后听到冯家也有小姐们住的院子、韩家每人一座,便觉得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因思忖了半日,道:“东北上那所院子倒是幽静,既这么着,择日让三个丫头搬过去吧。” 贾琮听说暗自发笑:他原本就算计那院子呢,那是后来建大观园的时候薛家住的地儿。梨香院因与外头往来方便,这会子是没法子给姐姐们弄到手的。 他自然不肯放过卖乖的机会,得了信儿立时先跑去姐姐们那里请功,口里一再强调是自己求的老爷,实则句句不离这回搬家乃是贾赦的话。如今这老头是他的粗大腿,贾赦好就是贾琮好。三春听闻可以搬到大屋子去,喜出望外,他又得了好几个荷包。黛玉早从贾母的碧纱橱里搬出来了,得了信儿想要一起去。宝玉万般不肯,扭着贾母死活不让。二人又生了一出气。 贾琮知道了立时跑去出馊主意:“林姐姐写信给姑父嘛!让他跟老祖宗说。你在姐姐们院子多好啊,我念书就方便许多。” 黛玉踌躇道:“如此不好,倒像是我跟爹爹告老祖宗状似的。” 贾琮道:“林姐姐就是老实。谁让你直接抱怨呢?你只做寻常事说给林姑父听,姐妹们都搬去了院子,你如今去寻她们顽笑须得走一大段路,唯有宝玉哥哥还是你街坊,虽也日日一处顽笑,只不如当初热闹了。林姑父见了保准怜你寂寞,跟老祖宗商议呢。” 黛玉仍是踌躇:“只是如此一来宝玉岂不是寂寞了?”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姐姐如今也来了这些日子了,见他寂寞过么?那么多丫鬟姐姐呢。他还能出去外头玩儿。倒是林姐姐你,姐姐们都在那头,你一个孤零零的住在老太太院子里什么趣儿。宝玉哥哥那性子,你还怕他不天天往那边院子跑去?每日没有十回、怕也有八回了。” 黛玉一想也对,依言写信给林如海。后林海果然来信了,洋洋洒洒一大篇,各色引经据典,请贾母允了黛玉搬去与姐妹们一道做伴。贾母原本想着将两个玉儿养在一处、日久生情水到渠成正可做亲,如此一来何等麻烦。偏她还寻不到由头不答应,只得恋恋不舍的让黛玉搬过去了。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几日后,贾环果然偷偷溜到贾琮屋里来了。 贾琮笑道:“等环哥哥三四天了呢。”因介绍幺儿给他认识。 贾环打量着他这一屋子琳琅满目的顽器摆设,羡慕道:“琮儿命真好。” 贾琮嗤道:“命好?环哥哥莫忘了,旧年我差点病死都没人知道。” 幺儿一怔:“差点病死?” 贾琮点头,与他低声耳语:“我爹前头这些年让老太太憋屈狠了,每日只醉生梦死,哪里顾得了旁的。”遂轻叹道,“各位叔叔们其实是救了他呢。若非……”他挤挤眼,“我这老子怕是要喝酒喝死的。” 幺儿默默点了点头。 贾环还在看他的屋子:“只是如今好了。” 贾琮道:“总不会平白无故变好的,我使了多大劲儿你知道么?多辛苦你知道么?” 贾环一愣:“辛苦?” 贾琮哼道:“你当天上会下银子雨啊,就算下也砸不到我头上!有许多高个子抢着接走了。这都是我自己挣来的好么?”因伸出一个手指头来,“拼命学写字、惹得老爷喜欢挣赏赐;”又伸出一个,“在外头撒娇卖萌讨外人喜欢、挣见面礼。” 贾环默然了会子,道:“三姐姐说,我来跟你学写字,不能让人知道。不然太太会拦着。” 贾琮叹了一声:“单就这一条,你委实比我还难些。”因拉着他的手说,“二姐姐和三姐姐还能靠着咱能两个,咱们两个却是只能靠自己的。” 贾环恨恨的道:“老太太并阖府都只喜欢宝玉哥哥一个。” 贾琮摇头:“环哥哥你记着,若你还惦记这阖府的富贵,三姐姐便没指望了。” 贾环忙说:“三姐姐说了,让我全听你的。” 贾琮道:“若要听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忘了这府里的金玉锦绣。”他灿烂一笑,“都给宝玉哥哥好了。”因捏了捏拳头,“咱们是男人,咱们的一切都自己去挣去,挣得比这府里还多、还富贵。” 贾环吓了一跳:“天下还有比咱们府里富贵的?” “多了去了。”贾琮哼道,“你当老太太屋里是天下最富贵所在么?比皇宫如何?咱们什么都没有,但胜在年幼,还有好多时间可以用来学习、经营。”因伸出小胖爪子去,一只握着幺儿,一只握着贾环。“总有一日,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贾环让他震住了,不住的点头。贾琮心中暗笑,不想小爷也有大开王霸之气的一日。 又过了些日子,贾四掌柜又来寻大老爷了。他笑道:“恭喜老爷,如今看来,圣人大约是赞成爷整治那些奴才的。” 贾赦忙问何以见得。 贾四道:“三少将军早先去寻那秦三姑问绿林事,三姑时常哄他玩儿去。近来数月,倒是他问什么答什么。” 贾赦奇道:“他一个皇帝,多这份闲心做什么?” 贾四冷笑道:“既然他信不过将军并四王八公,自然不愿少将军们走正途的。三少将军天资聪慧,绿林能有多大出息。” 贾赦心中一凉:“那琮儿来日?” 贾四宽慰道:“将军也不必忧心,既然圣上肯用了二少将军,足见只要有本事、也不会将人闲着。” 贾赦哼道:“他有什么本事、不过是求了个女人吹枕头风罢了。还亏了你与老六的计谋。” 贾四笑道:“枕头风也要圣人肯听才行,至少圣人是愿这府里大房盖过二房去的。” 贾赦点点头:“你说的很是。罢了,横竖这个皇帝,也不能太信了他、也不能不信他。委实麻烦。” 贾四好悬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还是他们那个楞头将军吗?忙赞道:“将军英明。”又说,“既然圣人都帮忙了,咱们大约也可以拿一两家试试手,莫辜负了圣人的一片心才是。” 贾赦点头:“赖大家暂缓着。如今前头那库房的银子并外头的产业利润倒是他们家越捞越多,再多捞些,养肥了再下手。” 贾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将军越来越聪明了。”将军这数月来的架势、比起从前那若许年来就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次日,贾赦又往城南大宅而去,特特叮嘱幺儿不准让贾琮知道了——去外头做活与搬自家库房终归不是一回事,那个小东西天不怕地不怕的。乃与兄弟们商议了半日,终是挑了一家王夫人的心腹帐房管事先下手。此人不高不低,家中财物极多,早在外头当了财主老爷,只还担着个奴才身份罢了。 那一票干的极顺利,一夜之间捣了那管事三处宅子的库房。贾赦见了最终得回来的那些东西,恨得眼睛都红紫了。连骂“作死的奴才!”便要去寻个由头发卖出去,让贾四等人死死拦住了,只说“大局为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横竖他是将军的家奴,还怕来日治不了他?”贾赦又气的往演武场上使了半日的长.枪泄愤,方好了些。 次日那管事得知外宅悉数被盗,忙求王夫人去拿荣国府的帖子去报官。偏这会子荣国府的帖子都在贾赦的人手上,无奈之下只得取贾政的帖子了。虽是报官了,却分毫不见破案,恨的那管事日日骂娘。 贾琮对此全然不知,横竖如今他有了保镖,隔三岔五的便往城南大宅跑。贾赦不放心,令吴豹子时常跟着他。 贾赦的亲兵们悉数落魄若许年,平日住的都是些破屋烂棚,何如这大宅子好?渐渐搬了许多过来住着、也有分到了银钱就在四周买房的、也有贾赦替他们买了地新建的。 贾琮记性好,迅速记下了一众亲兵叔叔哥哥侄儿们的名字模样。他年纪又小、嘴巴又甜、又认得字、又爱追着学武,眨眼成了这里头的吉祥物。可惜年龄太小,还不能立时习武,有些失望。只能时常去演武场给哥哥们助威,倒是暗地里记下了这帮人的特点:谁弓箭强些、谁武艺强些;谁擅统领、谁能**办事。一日忽然想起来,如今他恰是将弓马骑射当作玩儿了。只怕那会子韩奇没逗他,当真人家也是拿这个玩儿呢。 此外,他还成了文字的搬运工。把从林黛玉那儿学来的转手教给幺儿并贾环,还时常去城南大宅教其他哥哥与侄儿们。那个年代,认字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无形间,贾琮这个小先生便在叔叔哥哥侄儿们心中占了极重要的位置。因他一直在学与教,自然比单单一个“学”要深刻得多、也学得更好些。黛玉极为满意。 因不敢直言教他的是表姐,贾琮只说他爹单替他求来的一位“林先生”,家学渊博、绝伦聪慧、父亲是探花郎。贾琮实在年纪太小、没有先生气质,这些哥哥侄儿们都暗暗将自己当作是“林先生”的弟子,偷偷自我欣赏的时候也自视为探花郎的再传弟子,想想都美滋滋的。 贾琏倒是也来过。因着此处偏僻又过于简朴,他不甚喜欢。况他本是纨绔,自小养尊处优,如何肯时常与这些人在一处?那些老兵在疆场上拼杀了若干年,又混迹市井若干年,不过瞧他是贾赦的儿子罢了,也懒得奉承他,终是不曾打成一片。 ... 第二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十五章
是年七月初七,王熙凤临盆产下一女。。しw0。 贾琮正在贾赦屋里陪着等呢,闻报是个侄女儿登时“哎呀”了一声:“当时用了桂圆才是侄子呢!” 贾赦才失望了一瞬,听了这话指着他脱口而出:“你怎么竟用了桂花!” 贾琮委屈道:“我也不知道……桂花糖留着吃多好……” 贾赦恍然忆起那会子问他那个法子是谁告诉的,他竟想不起来,莫非当真是哪位神仙告诉的?赶忙轰他:“快快与你哥哥磨一帕子桂圆的来!” 贾琮连连摇头:“不成,听说女子连续生产后头的孩子身子不好,须得将养几年宝宝才壮实。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的,谁知我这大侄女儿将来没个大福气呢。” 这话在旁人耳朵里定然疑心他一个孩子如何知道这些,偏这会子贾赦一心以为幼子得了神仙传授机密,压根儿不曾想到那上头去。转念又一想,琮儿极聪明,那时为何会记错了桂花桂圆?这个贪吃娃竟舍得拿他自己的桂花糖出来。莫非是神仙作法、孙女儿来日是个极有福的?想了半日,越想越对,因捋着胡须点点头,只说:“既这么着,过两年千万记得给你哥哥磨。” 贾琮使劲儿点头:“儿子一定记得,绝对不会忘了,准保下一个是大侄子!”只要我那非常有事业心的二嫂子不再挺着六七个月的大肚子奋斗在管家岗位上,下一个一定是大侄子。小爷连月份都记得,早就有后世的红学家给算出来了的。 贾赦见他极有把握,愈发认定此子拥有“送子”技能,还包办男女,十分欢喜,忙让人给新出炉的大孙女送赏去,还亲口赐下乳名“福儿”。贾琮提醒道:“还有二嫂子。”贾赦又忙让加上儿媳妇的赏。 物流大队如今已悄然搬空了荣国府的两座库房、还在外头替些贪墨多的几个奴才搬了家,贾赦有钱了,给的赏赐额外多,较之从前的吝啬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因这一胎阖府上下都认定是个男孩,待听说生了个女儿的时候,王熙凤失望的紧,又深恐女儿不受宠爱。正担心呢,外头进来两个婆子,如唱戏一般唱了许多大老爷给的赏赐来,件件都好,不由得大喜:原来公爹很喜欢孙女儿。便放心睡去了。 后来贾赦将自己的推断告诉贾琏、贾琏顿时将方才那点子失望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又亲去王府告诉了王子腾。王子腾两口子极欢喜:又欢喜女儿并外孙女得了宠,又欢喜外孙女许是个有大造化的,又欢喜女儿的婆家有个送子金童、下一胎定是个外孙。贾琮遂又神奇的得了王子腾夫人一大堆谢礼。贾琏因新近得了实职、又有了女儿,双喜临门,整个人都极精神,见人就笑。 贾赦的物流大队渐渐开始拿荣国府的蛀虫下手了。虽比起搬库房来说次数少,单是一两回还罢了,多了几回岂能再瞒得住贾琮?蓝翔紫光可都是鬼灵精。贾琮恼了,粘着贾赦不依不饶,非要下回跟着去。贾赦哪儿敢带着他?哄了半日,又带他去看新近的收成。 贾琮到城南大宅的库房里瞧了瞧,不是金玉就是珠宝,或是绫罗绸缎,要多无趣有多无趣,烦道:“没有神刀名剑也罢了、连古籍字画都没有。这些奴才竟如此之俗!” 说的贾赦连连摇头:“他们算个什么?能知道神刀名剑、古籍字画的好处?你若喜欢那个,咱们府里的大库房有好些,我因那会子这边库房没收拾妥当,还没动手呢。” 贾琮大喜:“如今妥当了?” 贾赦笑捋了捋胡须:“妥当了,过些日子便去取些来。” 贾琮纠正道:“全都搬来!” 贾赦道:“好,依着你,全都搬来。” 贾琮想了会子,又道:“放到爹院子旁边那个小库房。” 贾赦如今虽还不曾住过来,主院自然是他的。爷俩遂去小库房视察一番,指指点点哪儿放刀剑、哪儿放字画、哪儿放贵重的古物。 贾琮叹道:“瞧这架势,爹如今已是用不着我替你建什么藏宝阁了。” 贾赦瞪了他一眼:“还想反悔不成?我拿的是我拿的,你建的是你建的!三层、一层都不许少。” “是是!”贾琮讨好道,“一层都不少。”因又说,“那些乱七八糟中看不中吃的金啊玉的,堆了那些地方有何用啊。” 贾赦笑道:“如今也有了这么些收成,前儿你贾四叔与我商议,品相一般、不值得藏的,设法卖出去。” 贾琮皱眉道:“别让人发现了,不好玩。三姑姐姐卖东西也都卖去别处的。” 贾赦一想也是,因问:“她是如何运出去的?” 贾琮道:“她手里有好几家马行呢,平日也做些运货的生意,顺带将她自己的私货运去各处卖了。她也在好多地方开了铺子直接卖着。还有许多当铺。真真是,纵然后头有圣人撑腰,也好厉害啊。” 贾赦听罢觉得也不错,横竖这帮子兄弟都喜欢马。遂与贾四吴豹子等商议了数日,当真开了一家马行先探探路,贾四遂实实在在当上了掌柜。虽预备去江南开古董店,偏这里头都是些兵痞子、没人会,无奈只得先放着,来日寻到合适的人选再说。倒是贾四,愈发叮嘱孩子们多上心学字了。只是贾琮年幼,林黛玉不敢给他太多功课,他能转运到哥哥侄子们这里来的也有限。 贾琮深恨自己如今的年龄,许多事物施展不开。这日他心里烦的慌,趁旁人都午睡去了,自己在演武场上回忆上辈子学过的第一套军体拳,试着打了几下。这个本是周冀大学军训的时候学的,那会子恰在青春年少,一心想来日露几手给师姐师妹们看,倒是学得很认真。 忽听有人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声:“有趣,这是什么拳法?” 贾琮扭头一看,竟是看房子那日遇见的那位老者,依然穿着一身青衫、头戴儒生巾,淡定自若的负手立在演武场旁边,小脸上不禁露出惊喜的神色来。忙上前行礼道:“老人家好。” 那老者问道:“见了我不奇怪么?” 贾琮点头道:“奇怪。” “为何不问我是怎么进来的?” 贾琮依言问道:“请问老人家,您是怎么进来的?” 老者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你猜呢?” 贾琮想了想:“我们家已经换了门锁、前头也有两位哥哥在守着,各色后门角门都锁了。故此,老人家你是从墙上或是树上飞进来的?” 老者摇头:“不是。” “那就是从地道进来的了。”贾琮撇脱道。 老者这才有些吃惊:“地道?你这宅子有地道么?”面上杀意一闪而过。 “不知道。”贾琮说,“只是你也不是从地面进来的、也不是从天上进来的,偏你又进来了,岂非唯有从地道才能进得来?” 老者闻言点了点头:“果然聪明。” 贾琮嘻嘻一笑,心想,其实是上辈子狗血电视小说看多了。 老者又问:“你可知道这宅子从前是谁的?” 贾琮瞧了瞧他,又想了会子,肯定道:“义忠亲王。” 老者终于露出了惊讶之色:“何以见得。” 贾琮听出他用的是陈述句的语调,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乃答道:“花园子太漂亮、书房太大。一个寻常的武将,若是贪慕虚荣、不会在这般僻静之处买宅子。若不爱那些虚面子,花园子便会简朴些、如冯大哥家的一般。可见这是上头有人挂在他名下的宅子。我爹说,白大将军官拜正二品。能给正二品京城武官当‘上头’九成是姓司徒的。若非义忠亲王老千岁的宅子,还能拿出来卖么?当日我们又买了个实在的低价,旁的王爷皇子纵然卖宅子哪儿可能这么便宜。再有,听说他本也是因为此事被贬去了南边。” 老者闻言细细打量了他半日,点头叹道:“可惜你生的太晚。当年王爷若能有你这般人物相助、大事可成。”这是承认他是义忠亲王的人了。 贾琮连连摇头:“成不了。” 老者身上杀气顿起:“何以成不了!” 贾琮道:“自古逐鹿之争,上位者与上位者较量、下属与下属较量。有些事下头的可以帮上头的、有些却是不能——因为他未必肯听。下头的人再厉害,他自己仍是会败给贤王哥哥,有何用。”他一时嘴快,说的顺溜,险些要拿刘阿斗去做比方,幸而忽然刹住了。 本以为那老者会愈发愤怒,不想他竟呆了。等了半日还不曾动弹,贾琮忙拉了拉他的袖子:“老人家,过会子叔叔哥哥们要起床了。” 老者长叹一口气,转身便要走。贾琮自然盯着他看他往哪儿走。老者又转了回来,问他:“你能猜到地道入口在哪儿吗?” 贾琮想了想:“不能肯定。但比较合适做地道入口的,一是主院旁边的小库房、一是花园里头的那片太湖石的假山……嗯,书房也可以的,还有后头那小院子里的小池塘。”他完全是依着从前看的那些小说里头常见的地道入口处说的。 那老者膛目结舌。许久,已然听到有脚步声往这边过来,老者忽然笑了:“你说的对。上位者不及人、下属再如何使力气也是枉然。”转身徐徐往树丛而去,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贾琮简直要仰天长叹了:小爷竟然是个天赐的金口玉言! 不用问,要么地道入口就在这四处之一;要么、都有。 ... 第二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十六章
自打那日见过青衫老者,贾琮就开始在城南大宅各处寻找密道入口。&..偏他寻了好几个月、从夏末寻到深秋,花园子里已是寒叶飘逸洒满他的脸了,太湖石假山里他能够得着的每一块石头都让他摸敲了无数回,愣是没找到。 第无数次折腾了一遍假山之后,贾琮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喘气,懊恼今儿又白忙一趟。 只听耳畔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地道入口找到了吗?” 贾琮没好气道:“没有。”因抬起头来瞪着不知何时在身后忽然冒出来的老者,“太过分了,要么你就不要暗示我这些地方可能有嘛!暗示了又一直不出来告诉人家,哪有这样玩的。” 老者不禁笑了,在他身边坐下道:“这些日子我有事去办。” 贾琮一愣:“你上司不是已经输了吗?”旋即明白说错话了,忙歉然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老别见怪。” 老者面色沉了沉,叹道:“你又不曾说错,有什么可见怪的。” 贾琮见他一身萧瑟满目沧桑,委实可怜,不禁伸出小胳膊去揽住他的老胳膊,另一只小爪子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别难过,尽力就好,重在参与……额……”好像用词不当。 老者瞧了瞧他,舒开眉头笑了:“贾代善那老东西居然有你这样的孙子。” 贾琮“哇”了一声,睁大亮晶晶的眼睛问:“你认得我祖父么?” 老者点点头:“你祖父是一员骁将。”说完这句,他又不言语了。 贾琮干脆靠在老者身上,一老一小静静的坐着,谁也没说话。然后贾琮就睡着了。待他醒来老者已然踪迹不见,身上并没有盖着披风袍子之类的,也没找到字条或是什么暗号,有点小伤心。自己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乖乖回去了。 又过了半个来月,贾琮再次溜到假山这边来,只见那老者正端坐在一块石头上做思索状,忙厚着脸皮过去笑道:“老人家在等我么?” 老者白了他一眼:“没有,只坐一会子罢了。” 贾琮撇撇嘴:“横竖遇见了,你就哄哄我、照顾点面子不行么?”乃凑过去坐到他身边。 老者好笑的瞧着他,不言语。 贾琮因说:“我叫贾琮。” 老者道:“我知道。” “那老人家你怎么称呼?” 老者想了会子:“我如今姓龚,你叫我老龚好了。” “才不要!”贾琮立时扭着脸道,“有歧义。” 老者一愣,忽然明白过来,骂道:“臭小子!想什么呢,小小年纪。” 贾琮哼道:“反正不要。你原来的姓氏不好告诉我么?那只说名字好了。” 老者因瞧了他一眼,随手拿起脚边的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叔峦”二字。 贾琮笑道:“原来你也是三爷,峦三爷!” 老者笑道:“如今我叫龚三亦了。” 贾琮眨眨眼:“没了靠山?” “嗯。” 贾琮撇撇嘴:“真没劲。你看我,生来就没有靠山,故此我自己替自己找了一个。虽然起初不靠谱,如今越来越靠谱了。” 龚三亦笑道:“令尊委实愈发能干了。” 二人又不说话了。 坐了半日,贾琮忽然拿小胖手指头捅捅他:“三亦爷爷,有件事儿我想不明白呢。” “嗯?” “就是那位白将军。”贾琮道,“我听父亲说了他们家去南疆的缘由,好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偏我想了这么久都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龚三亦扭过头来瞧了他半日,问:“哪里不对?” 贾琮撅起嘴:“要知道哪里不对还问你么?” 龚三亦道:“很对啊,没有哪里不对。” 贾琮哼道:“南疆有战事,碰巧一位赋闲的大将就得罪了皇子、得罪的原因还莫名其妙、究竟是哪位皇子还不知道、那位大将原先还在南边当过总督,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龚三亦横了他一眼。“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哪里不对么。” 贾琮一噎,辩道:“人家只是想知道内.幕么。” 龚三亦淡淡的说:“能随便让人知道的还叫内.幕?你若肯认我们小世子为主,我倒是能告诉你。” 咦,原来义忠亲王家没死光,还留着一个小世子么?贾琮连连摇头:“不要,我才不要认谁为主。你不说就算了。” 龚三亦冷冷道:“那我只好杀了你了。” 贾琮撇嘴:“杀我干嘛,你上司都已经败了,留着我还能给皇帝捣乱。” “你不是要考科举么?总有一日要认司徒硠为主。” 贾琮摇头道:“纵然我去朝廷为官,也不是认圣人为主——司徒硠是今上的名字吧?圣人给我官职、便是予我权势俸禄,我为其效力、对得住他给我的权势俸禄。仅此而已。”他抬头看着老者,极认真的道,“老人家,谢谢你看得上我。只是一旦认人为主,就必须为主公而活、自己则丢掉了。就像——”他忽然想起前世一句著名的电影台词,“就像失去的了自己名字。名字一旦弄丢,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不觉泪水滚滚而落。就像我现在只是贾琮,周冀的名字被我弄丢了,所以周冀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龚三亦吓了一跳,忙伸手把他抱在怀里:“怎么了?何事?” 贾琮穿过来这么久,以垂髫幼童之体极尽辛苦谋划,有时候夜晚睡觉都在思虑来日如何如何,简直是幼儿的身子总理的心。这会子忽然想起前生来,无尽凄凉哀楚,干脆伏在龚三亦怀里狠狠哭了一场。龚三亦起初还问他,问了几声便不问了,让他哭个痛快。许久,贾琮哭累了,干脆躺在老头怀里休息一会儿。然后他又睡着了。 这回醒来老头还在,贾琮眨眨眼:“三亦爷爷好。”见自己还在人家怀里,干脆搂住他的脖子蹭了蹭。如今他卖萌技巧已经十级了。 龚三亦叹道:“我本以为天底下最机灵的小孩便是当年的司徒磐,如今瞧着,他竟不如你。” 贾琮“哇”了一声:“是贤王哥哥啊!” 龚三亦瞥了他一眼:“你管司徒磐叫哥哥他知道么?” 贾琮道:“我是当着他们家下人的面叫的,那下人回府还不得一五一十的回给他?他若不乐意,早就打发人来教训我了么。足见是他自己默认的。” “那是他没功夫搭理你。”龚三亦摇摇头:“你与司徒磐……都是妖孽。他谨慎周密、你胆大包天。” 贾琮嘻嘻一笑,才欲插科打诨,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来,忙问:“三亦爷爷,平安州是什么地方?” 龚三亦一愣:“平安州就是平安州啊。” “谁的地盘?我是说,军队、节度使。”贾琮鼓起包子脸正色道。传说中贾赦贾琏父子俩就是勾结了这个平安州节度使,直接导致荣国府被抄家了。 龚三亦大惊,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贾琮抬起眉眼来细细瞧了瞧他:“该不会是你们的地盘吧。” 龚三亦摇头:“若是我们的就好了,那块儿是六王爷的。” 贾琮拿只爪子捂住脸:“不会吧。司徒家怎么这么会生啊,生这么儿子多干嘛。” 龚三亦好笑的看着他:“帝王之家,自然是皇子越多越好。” 贾琮哼道:“皇子越多斗的越狠。我曾听人说,在江湖上,谁的刀快,谁就有理。其实皇帝家也是一样的。”因说,“依我看,贤王哥哥最聪明的地儿就是他不想当皇帝。” 龚三亦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半晌,他嗤笑道:“你就知道他不想当皇帝?” 贾琮吓了一跳:“不会吧,他也想啊!那他干嘛不让义忠亲王跟司徒硠打个两败俱伤再出手?别跟我说是因为亲兄弟啊,皇帝家没有兄弟。” 龚三亦冷冷的说:“姓司徒的,哪有不想当皇帝的,不过他知道自己当不上罢了。” 贾琮忙问:“他为什么当不上?依着你说的,他最聪明啊。” 龚三亦道:“老圣人干嘛要把皇位给最聪明的一个?天下的兵权终归大都还在他手上。不然,”他望着贾琮笑道,“你以为你们四王八公如何还能那般肆无忌惮。” 贾琮忙念了一声“阿米豆腐”,道:“珍惜生命、远离司徒。” 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静了片刻,贾琮尴尬的笑了两声:“我是冷场王。” 龚三亦忽然问:“你那日打的拳法,是那人教你的?” 贾琮一愣:“谁?” “在江湖上,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贾琮眨了眨眼:“这个……我也不能说。”那是古龙先生说的,大概我没法子介绍你俩认识,因为我也不认识。 龚三亦一副了然的神色,笑道:“不说就不说。”半晌,叹道,“几个月前得到了一位老同僚家人的消息,我去……给他们送钱物了。” 贾琮不说话。不用问,这位老同僚肯定永垂不朽了。 “你的话很对。在江湖上,谁的刀快,谁就有理。其实皇帝家也是一样的。”他苦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贾琮自打见他第一面就期盼的话,“可愿意做我的弟子么?” 贾琮连连点头:“愿意、愿意的紧。” 龚三亦含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想来你也不会不愿意。”因抱着他站起来,走到假山里头,“其实你那日已经找到机关了。” “哈?” 他将手从下头伸进一个贾琮已经搜索无数回的后凹石穴内,握住了一截贾琮早已掰过无数回的凸起,轻轻一扭——只听哗啦啦的有铁锁声从地下传来,地面露出一个一丈见方的洞口来。龚三亦笑道:“你力气太小,没有掰动机关。” 贾琮不禁挥了挥小拳头:“我就知道嘛!我真是聪明!”他又问,“这宅子里头有几个地道口?” 龚三亦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胖脸颊:“四个。” 哈哈!贾琮愈发得意了:“我就知道!我真聪明!” 龚三亦将他放在地下,道:“你溜了这么久,该回去了。” 贾琮忙拉住他的衣襟:“我想进去瞧瞧!” “过些日子再说。”言罢他自己踏入地道,不一会儿人便不见了,地道口旋即关上。 贾琮无奈,恋恋不舍的四处张望了半日,只得乖乖回屋去了。因他近日时常满宅子乱跑,众人只当他玩去了,也不曾见怪。 过了几日,贾琮寻了个由头往秦三姑那儿玩了半日,回来悄悄问贾赦:“我偷眼觑见三姑姐姐案上有一个名字,”他拿手指头沾了茶水在案上写下“叔峦”二字,“爹知道这是谁么?” 贾赦一愣:“好眼熟。” 贾琮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偏等了半日贾赦想不起来。他口渴了,自己倒了杯茶端在手中才喝一口,只听贾赦忽然说:“叔峦、詹叔峦,那不是先太子太保詹峰吗?” “咳咳咳……”贾琮呛着了。 贾赦忙喊人给他揉揉胸背,又骂他“马上风般的性子”。 平复了半日,贾琮问:“太子太保是保护太子的吗?” 贾赦叹道:“此人原是一员大将,文武双全,与你祖父……明面上不睦,见面就吵;实则还不错。”他又回忆了会子,方说,“后老圣人令他教导先义忠亲王弓马骑射与兵法,太子长大了才加封的太子太保。” 贾琮忙问:“爹认得他么?” 贾赦笑道:“还是小时候见过的,后来你祖父去世的时候见过一次……如今人早没了。秦三姑还查他做什么。” 贾琮摇头:“不知道。” 实则他心中暗暗在咆哮。我的九天神佛玉帝天尊,小爷两辈子都没开过这么大的外挂啊…… ... 第二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十七章
自打知道了龚三亦乃是先太子太保,贾琮日日盼着这老头忽然从随便哪株树上跳下来,偏他又是半个多月不见人影。︾樂︾文︾小︾说|贾琮两辈子都是毛躁性子,心里着急,连念书都不踏实了,惹得林黛玉狠狠罚了他三张大字,贾琮叫苦连天。 倒是幺儿仗义,听他哀怨了半日,主动提出帮他写一张。贾琮立时想到前生某电视剧里的一个情节,又厚着脸皮去求贾环也帮他写一张。贾环这会子早与他熟了,要了他两盒新鲜花样的面果子才肯替他写。次日,贾琮脸不红心不跳的交了三张字迹不同的大字过去。 林黛玉默默的瞧了几眼那字,又瞧了几眼贾琮,绷着脸儿不出声。 贾琮笑嘻嘻道:“姐姐也没说非要我自己写嘛。”又凑上去低声道,“比我的字还难看的那张,是环哥哥的,回头给三姐姐瞧瞧。” 黛玉这才拿起来细瞧了瞧,道:“倒是比你旧年这会子强些,你再懈怠,他就强过你了。”因指着另一张问:“这是谁的?” 贾琮道:“幺儿哥哥的。我总不能单拿环哥哥的来么。” 黛玉又拿起幺儿那张看了看,赞道:“强出你许多去。” 贾琮喜的直拍手:“幺儿哥哥极聪明,又用功,文武都比我强。” 黛玉叹道:“你是我教的、人家是从你那儿学的、还比你学的晚,竟比你还强些。” 贾琮委屈道:“他性子比我稳么,我耐不住。性子本是天生的,也不能怨我啊。” 黛玉瞥了他一眼道:“来日你与人写信也在后头加上一句,我性子耐不住、本是天生的、字不甚好不能怨我。” 贾琮更正道:“是信的前头!”得了林黛玉一枚白眼,他又嘻嘻的笑道,“横竖我比他们俩都小,可以多练两年,总能练出见得人的模样来。” 黛玉无奈,因问他:“这半个来月你都心神不定的,闹什么呢。” 贾琮往椅子上一靠,拿爪子遮住眼睛叹道:“天上掉大饼的事儿,我从前是不敢想的。如今天上当真忽然掉了块大饼、眼看就要砸到我头上来,偏就是一直不掉下来。我着急。” 黛玉不甚明白:“你又在我跟前捣鬼儿,什么意思?” 贾琮很尊敬她,不愿哄她,故拿开脸上的爪子老实道:“有个很棒的武师傅答应了教我弓马骑射,或许还有兵法,偏一直没来。” 黛玉道:“又是文又是武,你当那么容易么。”因劝道,“他若是个可信的,自然会来;若不可信,你急又有何用。” 贾琮苦笑道:“道理我都懂,可是鸽子为……可就是着急么。” “罢了。”黛玉摇摇头,“既没心思,今儿就不念书了,你回去玩吧。” “别啊!”贾琮急了,“我好生学还不行吗?好先生,幺儿哥哥与环哥哥还等着我呢。”还有城南大宅里的一大群哥哥侄子们。 黛玉又瞧了他半日,方点点头:“你这性子本是个压不住的,有了这两个人相迫于你倒是不错。不然,纵比旁人多花了十年也未必能成事。”贾琮谄笑了几下。 因开始讲课,贾琮今儿听得格外认真。待讲完了,黛玉又瞧了瞧他三人的大字,有几分惜才,问:“那个幺儿不预备正经进学么?” 贾琮道:“这两三年的只怕不会。”他要帮着我老子搬家,“待他存够了念私塾的钱……”待我爹把大库房搬空了,“他定然是要进学的,岂能当一辈子保镖。若有一日他能高中,”贾琮望着她嘿嘿一笑,“姐姐,你就是进士先生了!好威风。” 黛玉不禁也笑了起来:“我才多大,哪里当的了进士先生。只是我本才疏学浅,中间还隔着你这个小娃儿,恐怕耽误了他。他念私塾可得多少钱?你如今也是财主了,暂且先借给他如何?” 贾琮摇头道:“不单是钱的事儿,若只为了钱倒是好办了。咱们这府里纵有各色不妥当之处,终归也是个公侯府邸。” 黛玉是个聪明人,立时明白其中必有关窍,便不再说了。终又提醒道:“只是他须得有个正经的大名儿才行。” 贾琮恍然,“哦”了一声,忙向她作了一个揖:“多谢姐姐提醒。” “罢了,你回去吧,我要去瞧瞧三丫头。”林黛玉乃袖起贾环的那张字站了起来。 贾琮赶紧识相的辞去了,黛玉因往探春屋里来。 探春可巧坐在案前读一张米元章的帖子,见她笑盈盈的进来,忙让道:“林姐姐坐。” 黛玉抿嘴瞧了她几眼,道:“看看我这弟子的字。”遂将那张大字搁在探春案前。 探春拿起来一瞧,连连摇头:“怎么竟比从前还差了些,白练这么久……仿佛与琮儿平日的字不甚像?”遂疑心的抬头望着她。 黛玉微笑道:“人家哪里练了很久了?才几个月么,我瞧着这般已是不错了。比琮儿还有天分些。” 探春登时明白过来,又细细瞧了半日,点头道:“果然进益了……”一语未了,已潸然泪下。 黛玉扭头一看,炕上的柳条笸箩里头搁着一对做了大半的小靴子,不用问是给贾环的,因取笑道:“也不知这位小公子什么来历,竟能使唤户部尚书替他做鞋。” 探春拿帕子拭了拭泪,嗔道:“林相爷这是醋了?自去使唤把持朝纲的那位高徒、快快供上一大车子来,四季的各色靴子鞋子皮革的绣花的相爷任挑去。” “休提,”黛玉叹道,“本相没那个福分。那一大车子都是送去隔壁二姐姐屋里的,留给本相的无非是一车折子罢了。”说得二人都笑。 另一头贾琮跑回自己屋里,见幺儿正在伏案练字,腹内不禁长叹一声:书非借不能读也、学非借不能用功也。 幺儿虽听见他进来,因手边一个字未写完,故不曾停笔,口里说了一声“回来了?” 贾琮因拉了拉他的衣襟道:“今儿幸亏林姐姐提醒,幺儿哥哥,你来日须得换个好些的大名才是,总不能进了金銮殿唱名次还‘贾幺儿’吧,好傻。快让四叔取一个啊。” 幺儿写完了,才将笔小心搁到笔架上,苦笑道:“我爹并不认得几个字,还是当年老将军教的,如今看账目都勉强的紧。” 贾琮忽然脑子一闪,想起一个名字来,笑道:“我想到了两个字呢。”因提起笔来写下“维斯”二字,道,“前儿林先生讲《诗经》,有‘絷之维之,以永今朝’的句子。斯有斯文之意。”他眨眨眼,“只是个建议哦,不如再让旁人或是我爹多给几个建议,最终四叔拿主意罢。” 幺儿点点头,将那张纸折了塞进袖子里,寻了个借口出府回家去了。贾琮伸长脖子等到晚上也不见人影子,直至次日方回来。 大约是这些日子难得在家里住着,幺儿神清气爽的,笑向贾琮道:“可巧昨日老爷在我爹那里商议马行的事儿呢。我爹说了,你拟的那个名字极好极有学问,比叔叔们拟的都好,连老爷都说好。打昨儿起,我大名就唤作贾维斯了。” 贾琮拟那名字本是一时恶搞,不想贾四当真用了,有几分想笑,又有几分不好意思,面上却只得装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来:“我拟得还不错吧。” 幺儿又说:“我爹说,为了庆贺我得了大名儿,今天城南那头要吃顿好的,咱们中午过去可好?” 贾琮欢呼一声:“有野味么?肯定有!” 幺儿笑道:“我来的那会子爹与田叔叔已经上山去了。” 贾琮欢喜得在屋里转了半日圈子,又跑去将此事炫耀给林黛玉。 黛玉大惊!“岂有此理!哪有小儿替年长的兄弟拟名字的。你才多大点子,也不怕折寿!” 贾琮辩道:“本来只是拟的么……四叔觉得我比旁人拟的都好。” 黛玉蹙眉道:“我知道你素日胡闹,只是胡闹须得有个分寸。还不快些改了去。” 贾琮耷拉着嘴角:“不用那么计较吧……四叔定下的,又不是我。我只是提了个建议罢了。” 黛玉瞥了他一眼:“四叔是谁?幺儿不是孤儿吗?” 贾琮一怔,忙伸出手指头在唇上一压:“嘘~~” 林黛玉方看了他半日,贾琮鼓着腮帮子肃然不言语。终叹了一口气:“罢了,与我何干。”因懒懒的歪在塌上。 贾琮凑过去悄悄的说:“是爹从前的亲兵……” 黛玉摆摆手:“不用告诉我,我并不想知道。” 贾琮趴在她身边扮可怜:“林姐姐你生气了?其实是有缘故的,只不便说罢了。” 黛玉瞧了瞧他,叹道:“想来也是有缘故的。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何必深究。你还小、大舅舅是个目无规矩的人、幺儿家中想来也是没人念过书的。有些事,你们皆不在意。只是……”她摇摇头,“哪怕是大舅舅拟的还罢了。” 贾琮忙说:“我爹当时在呢,他也说我拟的好、比旁人的都好些。” 黛玉定定的看着他:“大舅舅在场呢?” 贾琮这会子方明白过来,贾赦推荐自己替幺儿拟的名字恐不是无意的,很是羞惭,遂低头不语。 黛玉见他脸色变来变去,点点头:“琮儿你何其聪明,想是猜着了。他若当真有意上进,再不可让人知道这名儿是你拟的,只当是他父亲取的罢了。不然……” 贾琮忙说:“还是改了吧。” 黛玉冷笑道:“傻子,既然他父亲已应了,大舅舅又在场,已不易改了。”想了一会子,又道,“勉强你也算与他师徒之分、虽然先生小了些。凑合能说得过去。” 贾琮自己思忖了半日,道:“我知道了。”因向黛玉一躬到地,走了。 遂回屋去换衣裳,与贾赦、吴豹子、幺儿一道去了城南大宅。众亲兵叔叔们见了他又是一阵夸赞,说他名儿取的好、极有学问、来日也帮谁谁取一个云云。贾琮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应付了半日,悄悄拽了幺儿出门,呼啦啦跑到了花园子里一处僻静之所。 幺儿莫名的很,只瞧着他。 贾琮定了定神,拉着他的手道:“幺儿哥哥,方才林先生教训我了。我年龄太小,若替你拟名字,来日会限制你前途。不如快改了去。” 幺儿疑道:“为何会限制我前途?” 贾琮道:“人家会觉得,嗯……你知道,123言情蓝翔他们的名字都是我起的。” 幺儿道:“我知道啊,不过是名字么。他们的名儿与我的明明不是一回事。” 贾琮见他听不懂,有几分着急:“反正,如若旁人知道你的名字本是我拟的,人家会觉得你矮我一头!” 幺儿笑道:“我分明高你好几头。”乃伸手比了比贾琮的头顶。 贾琮跺脚道:“哎呀你就不明白么,这世上唯有长者替晚辈拟名字的,或是主子给奴才取名字,哪儿有弟弟给哥哥拟名字的。人家会看不起你的么。” 幺儿摸了摸他的小脑的道:“莫急,随他们便是,我又不稀罕他们。他们看不起我须得比我有本事才行。比我强的人看不起我,那也是应当的。比我弱的人看不起我,我懒得搭理他们呢!” 只听耳畔传来“啪啪啪”的鼓掌声,失踪了半个月龚三亦缓缓从一株大槐树后头走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今儿恰不在荣国府西北角门当班的葛六。 幺儿含笑向他打招呼:“龚先生!” 贾琮一愣:“幺儿哥哥你认得他?” 幺儿道:“这位龚先生乃是一位房产土地中人,就住在外头那条街上,近日帮着各位叔叔伯伯买了好些产业呢,前儿田叔叔买下的那块宅基地就是他做的中人。你还记得咱们来看这宅子的那日么?他还替咱们清理过这宅子的。” 贾琮能不记得么,扭着脸上前行了个礼:“龚先生好。” 龚三亦负手含笑道:“我来了许多回,倒是头一回见到贾三哥儿。” 贾琮似笑非笑瞧着他:“我也来了许多回,也是头一回见到龚三先生。”因问葛六,“六叔预备买宅子么?” 葛六笑道:“暂且不用,我家先在这儿住着倒是不错的。龚老先生是个好朋友、帮了咱们许多忙、从前也在南边打过仗、还认得字,老四便请了他一道来吃酒。他说咱们这园子好的很,比世人的都强,想再来逛逛。我横竖无事,便陪他走走,可巧听到你们哥俩说悄悄话儿。是我们先来的,可不是故意听你们壁角。” 贾琮苦着脸道:“六叔,你劝劝四叔呗,难不成真的让幺儿哥哥用我拟的名字啊。我才多大点子,岂不是要折寿。” 葛六才笑开了嘴角方要取笑他,龚三亦先道:“你这就拧了。幺儿方才的话就很对,搭理他们呢。世间有闲人无数,专挑旁人的不是,没有的也要硬挑出几处来,偏他们自己多半没多大本事。幺儿若是个无能的、只能斤斤计较这些子没用的虚名闲气;偏他是个有志气兼肯用功的,来日功名在你之上也未可知。哪怕是你故意去踩他……” 贾琮蹦起来喊:“我才不会!” 龚三亦笑道:“连你都不会,旁人算什么呢?” 贾琮一想,仿佛也有道理,只得说:“罢了。只是林先生提醒的也对,此事就不要让外人知道、尤其不要去宣扬了。何苦来、送舌头根子给人嚼。纵然咱们自己不在意也不是什么惹人高兴的事儿。” 龚三亦点头:“这话说的很是,莫再传与外人知道。” 此事作罢,抬头看看日头也约莫到了午饭的时候,四个人便一道回去。 贾琮与龚三亦都有意无意的落到后头,龚三亦悄悄向贾琮道:“你爹与他爹已有默契了,此事你们小辈也管不得。” 贾琮垂头道:“都是我的不是,凑什么闲热闹。” 龚三亦瞧了他几眼:“你当真不想收了幺儿么?他委实是个人才。” 贾琮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既然不肯认别人为主,也不愿旁人认我为主。我喜欢平等的感觉——虽然在而今之世只是痴人说梦,我就是喜欢、就是舒服。” 龚三亦抚了抚他的头顶,不再言语了。 贾琮遂快跑了几步,往前头与幺儿一处去了,龚三亦这老头不知不觉走的更慢了些。眼瞧着前头几个人先进了院子,自己负手立在风中呆了半日。忽然浑身肃杀之气骤起,冷冷的道:“若是黄袍加身,你待如何。” ... 第二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十八章
却说这日城南大宅众人庆贺幺儿有了大名贾维斯,就在正厅摆开宴席,好生大块吃肉、大口吃酒了一回,叮叮当当吆五喝六,仿佛到了水泊梁山似的。<し 亲兵们的家眷都在后头,更不曾请来粉头戏子,故此处并无一个女子。偏色中恶鬼贾赦极痛快极舒坦,礼仪也顾不得了风度也要不得了,拉着众位兄弟侄子挨个儿干下去。贾琮起初还担心他老子认出龚三亦来,在旁瞧了半日,贾赦全然无察,还与龚三亦饮了数碗酒,便放下心来。 一时这帮老家伙酒兴上来了,吆喝着去要去比划比划。也没耐性往后头演武场去,直踏出来就在正院摆开了架势,有打架的、起哄叫好的、瞎指挥的、喝倒彩的、骂娘的、打太平拳的乱作一堆,连贾赦都加入了战团。唯有龚三亦,手端着一个大海碗慢慢喝,一手背在背后,立在阶前含笑看着下头这群热闹的老兵,目光慈爱。 忽有一个叫王水根看见他了,喊道:“老龚!你不是也当过兵的么?来与我们一处练练!” 贾琮好悬没给他跪了,这声老公叫的多利索。 只见龚三亦微微一笑:“不了。” 王水根挑衅道:“怎么?老骨头,你怕了?” 龚三亦仍是含笑道:“无趣,你们不是对手。” 下头是一群醉酒的熊兵匪子,听了这话还了得?哗啦啦跟油锅炸水似的全涌上来,不由分说抡拳头就砸。 贾琮忙喊:“打群架的不是好汉!有种单挑!” 龚三亦道:“无事,再多三倍他们也不是对手。”一壁说,一壁闪过两个拳头,舒舒然饮了一口酒。 熊兵匪子们更火了,嗷嗷直叫围着他拳打脚踢——偏没一拳一脚能落到他身上。贾琮睁大了眼睛、仿佛回到了前世的电影院看一个武林高手轻飘飘晃过一群龙套,衣服不乱头发不散,身姿潇洒飘逸还不耽误喝酒。 忽然,眼前凭空出现一个只剩下一口酒大海碗,龚三亦立在他跟前道:“替我拿着。”贾琮怔怔的双手捧住那海碗,龚三亦转身朝那一大群醉汉走去。 贾琮瞪大了眼,本以为可以欣赏到一段精彩绝伦的动作片,谁知压根没看清楚这老头干了什么,地上就黑压压躺下了一片。 还没数过来倒下的都是谁,龚三亦回来了:“酒。” 贾琮忙把碗捧给他。 龚三亦接过来一饮而尽,转身回厅中去倒酒去了。 他进去了好一会子,院子里方响起轰天炸雷般的喝彩。 贾琮一瞧,此时不拜师更待何事?眼见他爹与叔叔们都爬起来往正厅走着,他抢在前头跑到龚三亦身边:“龚先生!你好厉害,教我可好!” 一旁许多孩子听了也围上来跟着喊:“教我教我!” 龚三亦笑道:“你们以容易么?学起来辛苦的紧。” 孩子们都喊:“不怕辛苦!” 龚三亦因抬头去看贾赦。 他俩眼神一对上贾琮就知道:自己刚才恐怕判断失误、贾赦已认出他来了。贾赦思忖了会子,问:“琮儿,你想学武?” 贾琮点头,脆生生的道:“想!” 贾赦哼道:“学武可比不得练字,十分辛苦,你能坚持的了么?” 贾琮挺起小胸膛来,把小胳膊背在背后,大声道:“能!” 贾赦点点头,遂向龚三亦拱手道:“龚老武艺高强、令人佩服,赦想请龚老教导小儿并诸位侄儿,不知龚老可愿意?束脩好商量。” 贾琮简直觉得自己要不认识这个便宜老子了。这一口一个龚老喊的,还把钱标在了明处。忙扭头去看龚三亦。 只见龚三亦捋了捋胡须叹道:“龚某亦喜爱这些小娃子。我一个糟老头子日子过的甚是孤单,虽是教导他们,也只当添趣儿罢了。束修么,想来东翁是个大方的,也省却我日日东奔西走。” 孩子们同时欢呼起来,比过节还欢喜;贾四忙着去查黄历、选个好日子让他们拜师;众人围着或是讨教或是或是奉承或是感激。龚三亦倒是洒脱自若,一个也没冷落,简直令人寻不着不佩服的借口。 足有大半个时辰,热闹散去,贾琮觑见龚三亦终于得空去了回茅房,偷偷堵在从茅房回正厅的路上,拿小胖指头顶了顶他:“干嘛呢?搞的轰轰烈烈的。” 龚三亦打量了他半日,忽然面色一黯,说:“那日我问你可愿意认小世子为主的那会子,他已是没了。” 贾琮吓了一跳:“哈?!” 龚三亦神情静如止水,轻轻的道:“连七个月大的婴儿都不放过,那也是他亲侄子啊。” 贾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想了会子,道:“先生,你很棒、义忠亲王也很棒,你们都很厉害。” 龚三亦瞧了他一眼。 贾琮接着说:“只有没信心的人才会赶紧杀绝。他害怕,因为他觉得他赢得很惊险、再来一次他觉得他会输。” 龚三亦凄凉一笑:“厉害?连个七个月大的孩子都保不住。” 贾琮没词儿了。安慰人本来就是个虚伪的工作,何况他还不会,只乖乖陪立在身边。 也不过了多久,龚三亦转过身来摸了摸贾琮的小脑的,转身往书房去了。贾琮没敢跟着去,他知道他老子在那儿坐着呢。忽然,他在后头喊道:“我爹从一开始就认出你了么?你这样成日在京城晃悠要不要紧?” 龚三亦瞥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跟你老子认识?” 贾琮嘿嘿傻笑。 龚三亦叹道:“无碍,几十年了,何况……总之寻常人不认得我。你老子乃是方才你替我捧着酒碗的时候才认出我来。”他这会子才转过身来,“他如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替我捧过一回酒碗,你祖父的亲兵也是方才那模样。” 贾琮奇道:“你不是个大官么?” 龚三亦忽然面色不大好,瞥了他一眼:“我不曾当过大官。” 贾琮立时瞪着他:“故此你不是那个保护太子的太保。” 龚三亦哼道:“我说过我是太子太保么?”转身就走。 贾琮在后头喊:“那干嘛说你叫叔峦?” 龚三亦冷冷的道:“我委实叫叔峦”,一径去了。贾琮想了半日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见龚老头进来,贾赦先行了个礼:“詹将军别来无恙。” 龚三亦许多没听人这么喊他,有几分恍惚。半晌才叹道:“小鬼头,连你都老了。” 贾赦强笑道:“那会子我是崇拜詹将军胜过我老子的。” 龚三亦笑道:“你爹可从没赢过我。”见贾赦张嘴要说话,抢着道,“他自己是承认的。” 贾赦笑道:“我并没有不认。二位将军都是帅才,我父亲于谋略上略逊半筹。” 龚三亦哼了一声,因不客气的坐了下来。贾赦亲与他倒茶。待二人都饮了半盏下去,龚三亦忽然说:“琮儿来日必反。” 贾赦吓了一跳:“胡说!” 龚三亦道:“他是你儿子,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么?性情急躁、胆大包天、偏又机灵得没个边儿。虽不想居于人上、亦不肯居于人下。” 贾赦听糊涂了:“将军说什么呢,与造反何干。” 龚三亦接着说:“若是他有野心非要居于人上、他就肯忍了许多事儿去;偏他又没那个野心。不肯居于人下,乃因他口中不说、心里仍是欲求公平的。这世道可有公平?司徒硠肯给他公平么?旁的不说,你们四王八公一个个或是功高盖主、或是富可敌国、或是名满天下,他肯放过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国中就这么大、银钱就那么多、爵位也不可能没完没了的封。你们得了金银、占了爵位官位,他的人就少了钱花、再说又往哪儿搁?待老圣人一走、司徒硠收了兵权,就是你们抄家灭门的日子到了。” 贾赦打了个激灵。自打知道朝廷在盯着北静王他心中便隐约有了几分惧怕。虽说他天赋差了些子,总归是贾代善的长子,何至于连一点子兵都带不得了?这帮老兄弟也早早因各色缘由从营中赶了出来。他们哪一个不是悍卒强兵;如若当年不走,保不齐都有当上将军的。偏朝廷甚至连军户也给他们销了;这年头销个军户何其艰难。若不是自己这些年不断接济,要么早早饿死、要么去做劫匪去了。原来圣人从许久以前便开始悄然清理贾家在军中的余威了,可笑自己浑然未察。 龚三亦瞧他脸色阴晴变化,点了点头:“还好,你并不是傻的。” 半晌,贾赦问:“琮儿天资聪慧、有志功名、又得了贤王喜欢,何以会反。” 龚三亦瞥了他一眼:“你觉得他能拿自身的本事换阖府平安?” 贾赦点了点头:“琏儿是个无能的。二房那个宝贝凤凰蛋,不提也罢。唯有琮儿了。” 龚三亦道:“司徒硠要对付你们家,自然须得有借口。偏这会子琮儿已是警示了你与你那大儿子,将‘违法’一事按了下去。你们二房倒是件件把柄送予官家;我的卦若是算的不错,一旦有了险境,他还能撺掇你分家避险。只是他总归还是个孩子,虽有几分聪明、或是得了江湖高人相授,左不过是个孩子、江湖人见识也有限。” 贾赦一愣:“江湖人?” 龚三亦笑道:“那孩子才多大点子?再聪明,许多话也不是他这个年岁能想得到的。我听他说,曾有人告诉他一句话:在江湖上,谁的刀快,谁就有理。这总不能是他听你们家奴才或是你那弟妹的壁角能听来的。” 贾赦骂道:“臭小子!怪道呢,对打劫啊养流氓那些事儿兴致十足,提起练字就犯困。”他倒是也不反对,因问,“你前头还没说完呢?” 龚三亦道:“自古以来,世族大家没有不犯法的、也没见过几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哄腐儒与无知百姓的罢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谁信去。王法王法,不过是皇帝一家的法而已。皇帝不管、下头的官员哪儿会管去。凡世族大家遇上抄家灭族,犯法不过是借口。寻得着的便拿来使,寻不着的便随意按上一个莫须有的名头、趋悍卒围住了阖府抓走、后头慢慢编几宗大罪小过的何等容易。无非是皇帝想灭了他们、皇帝能灭了他们。究其根由,还是我前头说的那几样:功高盖主、富可敌国、名满天下、或是给新人让道。你从前并不是没念过史书的,你且数数,从汉家到前朝,哪一个不是这般的?” 贾赦闭了目。细数历朝历代冤死的名将名臣,件件如此。凭你何等忠心可昭日月,到底敌不过帝王之疑。遂心中翻江倒海:一时想逃又无处可逃、想自污也已早已不清白、想投诚人家只怕不收、除非交出这一身富贵他又舍不得——终是想到要反了他娘! 龚三亦候了半日,茶也喝净了两盏,见他脸上有厉色闪过,欣然捋了捋胡须,方接着说:“你是贾代善的儿子,你老子当年何等功劳!他便是那个功高盖主的。你又是袭爵长子。分了家又如何?司徒硠岂能放过你?琮儿使尽了心力竟连亲爹都护不住,他不反?呵呵,他不反、我詹某砍脑袋下来给你蹴鞠使!” 贾赦让他说的热血掼顶,大口大口的吸气,圆睁双目猛的一锤桌案:“那就反了他娘!” ... 第二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十九章
话说贾赦让龚三亦哄的终是喊出了要反,静下心来又思忖了半日,颓然长叹一声,“无兵无将。。しw0。我父亲如今只剩下余威、余威顶他娘个屁用。” 见他眼珠子乱转,龚三亦就明白他在盘算诸家王爷皇子,笑道:“想来宁王已是寻过恩候了?” 贾赦一愣:“六爷?尚且不曾。” 龚三亦奇道:“怎么前儿琮儿跟我打听平安州节度使呢?” 贾赦瞥了他一眼:“你前儿就见过琮儿了?” 龚三亦道:“早就见过了,这个容后再谈。若不是你,想来就是你那二弟了。这小东西仍是喜欢听墙角。”因摇头道,“宁王成不了事。” 贾赦哼道:“何以见得。” 龚三亦道:“不是司徒磐对手。”又哼了一声,“我与那兄弟两个斗了几十年,大的那个还罢了,小的那个……”他摆了摆手指头,“令弟若当真与他到了一处去,来日抄家灭门连借口都不用。” 贾赦方才在脑中细细过了一回几位王爷皇子,颇有权势声名、仿佛可成大事的唯有这位,偏这会子听说是恐怕是老二的主子,已是打消了念头。况龚三亦说他成不了事。贾赦虽草包了些,倒是知道当年二詹是何许人也的。因拱手问:“既这么着,詹将军有何高见?” 龚三亦轻笑了会子,闲闲的道:“今儿不告诉恩候了么?” 贾赦愣了愣,烦道:“拐弯抹角的做什么?你何尝告诉我了?” 龚三亦问他:“你可还记得我从前是干什么的?” 贾赦没好气道:“你干过好几行呢,我哪儿记得那么许多。” 龚三亦架起腿来悠悠晃了几下,慢条斯理的说:“我才是最先教未来皇帝的,那一位不过因为我病了顶上我。” 半晌,贾赦眯起眼来细细瞧了他会子,断然道:“你想借我们贾家替詹三将军报仇。” 龚三亦摇头道:“非也,我想借你家琮儿替太子报仇。你若可在四王八公并你父亲旧部中联络得几位到一道相助,咱们便省些力气;若不能也不过多费数年功夫罢了。” 贾赦哼道:“你可比詹三将军鬼多了,我却是不信的。琮儿才多大点子,你给我们爷俩挖坑呢。” 龚三亦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道:“一如琮儿所言,上位者不及人、下属再如何使力气也是枉然。这世上我怕是寻不到第二个比司徒磐更机灵的坯子了。小才是好处,大了已是浪费了许多功夫。皇帝可不是好当的。” 贾赦脸上又阴晴不定。足有两盏茶的功夫,终是摆手:“没到那一步,如今老圣人还在。这些都是你猜的。” 龚三亦道:“我不过是未算胜先算败。横竖如今连小世子已遭了他的毒手。” 贾赦一愣:“小世子?” 龚三亦面容哀痛:“早年王爷有一外室,因不容与先王妃而不得入门,故此养了一个私生子在外头。后来……他坏了事,那小爷本来藏的好好的、不知怎的竟被司徒硠知道了,待白令恩赶过去的时候只救到一个未曾满月的婴儿,交予妥帖的人偷偷养着。本想暗暗将他养育成人,也算给王爷留了一丝骨血。如今已七个月大了,听说极是招人喜欢……半个月前也没了。” 贾赦膛目结舌,好一阵子,重重锤了下桌案,骂道:“懦夫!” 龚三亦冷笑道:“小世子的父亲连名分都没有,也不姓司徒,与他可有半分威胁?” 又静了许久,贾赦叹道:“罢了,纵然你这会子劝我来日他会放过我,我也敢不信了。” 龚三亦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铺在案上。贾赦一瞧,竟是本朝的地图!忙俯下身去细看。龚三亦指着地图道:“如今虽天下大定,却极易分崩离析。”因一项项告诉他,某处掌军的是六王爷的人;某处敛财的是四王爷的人,某处理政的明面上是个废物、做主的却是二王爷的人。他口吐莲花一般说了半日,贾赦双目越睁越大。 说完了,龚三亦笑道:“如今旧臣之靠山明面上是老圣人,实在乃是老圣人手中之兵权。诸王见义忠亲王之败亦不敢乱动。他少说还有十几年的阳寿。待一日他去了,便都压不住了。” 贾赦问道:“你怎么知道老圣人还有十几年阳寿?” 龚三亦道:“我自有知道之处。” 贾赦便望着他。 龚三亦无奈,道:“我与一位御医熟识。” 贾赦饮了口茶,示意他说下去。 “那会子琮儿、幺儿并这些孩子也都大了。司徒硠若已然改了性子、不再如惊弓之鸟一般欲将老臣一网打尽,我便罢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没什么好说的。若他不肯罢休、非要赶尽杀绝……” 贾赦想了会子,仍是摇头:“纵然这帮孩子乃是天纵奇才,咱们手里无兵。今上决计不肯再给我贾家兵权了。” 龚三亦道:“先交给你一个底,白令恩有兵。横竖如今连小世子都没了……” 贾赦眼角一动:他这是要将义忠亲王留下的班底悉数交过来。 “况还有十几年的功夫,什么做不来呢?以贾代善之军威、贾琮之聪慧,我等稍稍相助,”他遂向贾赦深施一礼,“太上皇可平安无忧。” “太上皇”三个字如飞箭一般,直射入贾赦心尖子上了。他面色涨红喘着粗气前思后想了半日,终是重重砸了一下桌案,立起身来也向龚三亦一躬到地:“拜托龚先生了!” 龚三亦忙再行一礼。他二人至此坦诚了许多,坐下喝些茶水,龚三亦道:“恩候,你们劫掠荣国府的奴才外宅仿佛已经有半年了,依着我打听来,却是没动几家。” 贾赦大惊:“如此机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龚三亦笑道:“你当只有你家琮三爷会听壁角么?”见他面上有几分惊疑不定,又道,“我是上回见了琮儿便觉得有趣、想收做弟子,才特特打探于他。况我的本事这天下倒是没几个人及得上,你不用忧心。” 贾赦一想也有理,此人乃是曾偷偷摸入敌营取上将首级的人物。又一想,取回自家之物天经地义,也不再多虑,道:“因都是我家的奴才,老四说,动的太多了恐人生疑,故此少些。” 龚三亦笑道:“既这么着,豪奴窃取主家财物或是借主家之威敛财的各家都有许多,何不连他们一道端了?” 贾赦一愣:“那……恐怕官府会管。” 龚三亦道:“既然不曾管你们劫掠贾家豪奴,又如何会去管旁的?都一样么。” 贾赦愣愣的道:“老四说,只怕咱们取回财物乃是圣人暗许了的……”因将贾四之猜测说了一回。“故此,那些案子一直没破呢。” 龚三亦冷笑道:“既这么着,我敢断言,你们再劫了旁的豪奴、甚至直接劫掠客商富户皆不会有人管的。早年你不是也干过山贼么?朝廷管了么?” 贾赦愈发不明白了:“那是因为兵饷不到啊。” 龚三亦问:“后来那批推迟的饷银是何时到的?” 贾赦脱口而出:“他娘的根本就没到!八成让那个老太监私吞……”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满面惊疑的看着龚三亦。 龚三亦笑道:“故此,二头领,你们当年那案子,官家是破不了的。一如今日。” 贾赦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面上忽黑忽紫变幻了数回,咬牙道:“好、好好!圣人是将我当作他的山贼了。横竖都让我劫来,来日他只管一并抄走。” 龚三亦闲闲的喝了两口茶,笑道:“你终究还不算太愚。” 贾赦一挥手:“多多的去干!狠狠的花了!横竖还有十来年功夫,有钱还怕养不了兵?” “好!”龚三亦赞道,“这才算是有了点子贾代善之子的模样。” 贾赦复向他一躬到地:“全拜托龚先生了!” 龚三亦叹道:“旁的还罢了,你那个小儿子性子急的跟毛猴儿似的,你可多管管吧。” 贾赦哼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先生只管教训他,横竖有我呢。” 这会子贾琮还沉浸在武林高手的美梦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老子卖了。不过他生性好武胜过爱文,后来倒是挺卖力的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是时常让龚三亦修理得欲哭无泪。另有那地道之事,龚三亦只说“自己去找”,有时候还堂而皇之从密道口出来让他看见,偏一回也没带他进去。贾琮这会子人小力薄,连唯一确定的机关都掰不动,倒是成了他勤加习武的最大动力。 贾赦这群人自打得了龚三亦,就如同给一辆车装上了轱辘一般。此人本经天纬地之才,区区劫掠几家豪奴、或是寻几个古董店掌柜,全然不在话下,只是招募私兵还为时过早。物流大队此后将搬运对象扩至各家豪奴外宅,不再拘泥于荣国府,果然依旧不见官府破案,生意蒸蒸日上。只是他实在太忙,习字的众人依然多为贾琮代教。此为后话。 时近冬日,有人来报,薛姨太太与两位少爷小姐抵京了。贾琮起先想过是否要设法将他们拦在外头,后来一琢磨,薛家的银子说不定能流些进贾家,便罢了。 依着前世的印象贾琮是不喜欢薛宝钗的。无他,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居然不爱美!虽说是后天所迫、藏起来了,这人得多无趣啊。偏这回猫在迎春后头才看一眼,就没法子讨厌她了。 薛宝钗真的很漂亮,简直比林黛玉还漂亮。男人,首先都是好色的。难怪她想进宫,说不定能飞黄腾达。只是果然端庄得不像这个年龄,她才多大啊这会子,应当是满院子乱跑的年龄端庄个毛球啊。 贾琮扭头瞧了一眼自己的姐姐们,都不如她漂亮,但都比她生动。嗯,他点点头,还是小爷的姐姐们好。画上的美人再好看,也不会给小爷做新衣裳、不会笑小爷的鸡爪图难看、不会骂小爷笨、不会瞪着小爷不写完字不许吃点心。 遂拉了拉黛玉的衣袖:“林姐姐!” 这会子宝玉正盯着宝钗瞧,林黛玉在后头冒酸水呢,低头看了看小弟子:“怎么了?” “这个薛家姐姐根本没有你们好看。”贾琮严肃的说,“她看起来好没劲啊。” 林黛玉扑哧一笑:“薛家姐姐漂亮不?” 贾琮点头道:“漂亮!但是不好看!” 偏惜春听见了,笑道:“好个小滑头,一个都不得罪。” “才不。”贾琮摇头,“会得罪薛家姐姐。四姐姐你不要告诉她哦~~”说着伸出小手指头去,“拉钩!” 贾惜春何尝不是透亮之人?望望薛宝钗,又望望自家姐妹们,也伸出小手指头来与他勾在一处。 他的声音并不算太小,迎春探春都听见了,望着他俩直笑。宝玉也在左近,因两只眼睛一颗心都在薛宝钗身上,没留神。 ... 第三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十章
话说这一日123言情拎着个大木头匣子往迎春处去,司棋绣橘见了她都笑迎了上去:“财神爷的天使又来了。《 ” 123言情双目扫了她们屋子一遍,因问:“二姑娘不在家呢?” 司棋道:“让三姑娘请去了。” 123言情费力将匣子搁下,不客气自往椅子坐了,挽起袖子扬着眉抱怨道:“给财神爷当差委实辛苦的紧,来来回回干的都是力气活,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 绣橘闻言忙笑着去取茶壶,司棋抢在前头亲与她斟了一盏,又亲捧了过来:“罢了,都是我们这些凡人招待不周、怠慢了天使,还望天使大人有大量、千万担待才是!” 123言情也不客气,当真接了过来饮了,笑道:“如今吃了茶,有力气了。今儿老爷说要给姑娘买些花钿首饰,三爷听了也闹着要买顽器,爷俩一道出去花钱去了,才回来。三爷从老爷那儿生生抢了给姑娘送东西的活儿,到底还是打发我给送来……”她眨了眨眼笑道,“我们小爷说,让姑娘不用客气,若有极喜欢的只管先挑;若瞧着都差不多,就喊姐姐们到一处来大家分吧。” 原来昨日龚三亦领着贾琮上街溜达,贾琮忽然想起原著中薛姨妈给诸位姐姐送花、惹得他家林相爷生了一场闲气的剧情来,便闹着龚三亦要去首饰店,他给姐姐们买花儿。 龚三亦早听说他与荣国府的几位姑娘都亲近,想了想,道:“你一个点儿大的孩子,将得来的礼物转送给你姐姐还罢了,专替她们买花儿倒是不大好。你姐姐如今还有人欺负么?” 贾琮哼道:“没人肯了,谁跟钱有仇呢。如今奉承她的我都给赏钱来着。” 龚三亦捋了捋胡须瞧着他道:“你倒是大方。” 贾琮道:“我其实不大方呢。有钱的奴才们总归就那么一拨有权的管事的,大多跑腿干活的还是穷的紧,稍微撒些出去他们便千恩万谢了,着实划算。钱么,就得花在有用的地方,不然赚来干嘛,留着又不会生儿子。” 龚三亦叹道:“我当真疑心你是个有来历的。世人多蓄财,这事儿多少大人想不通,你竟能想明白。” 贾琮哼道:“从前我不知事的时候,张嬷嬷也省着花钱来着,结果如何?如今横竖我老子会赚钱,我会讨好他。” 龚三亦瞧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暗叹此子聪慧,如能勤勉些、只怕大事愈发容易了。 也不知龚三亦回去同贾赦说了些什么,便有了今儿专替姑娘们买花钿这一桩事。 司棋等都是青春女儿,哪有不爱这个的?听说了忙凑上来问:“什么样儿的?” 123言情道:“我哪儿敢打开来瞧,还承认望在二姑娘这儿跟着开开眼呢,竟是不巧她不在家。” 绣橘忙说:“我去三姑娘屋里喊她过来!”立时一道烟儿似的跑了,众人在后头笑道,“这是赶着去分钱呢!” 这会子探春正与迎春黛玉商议事儿。 如今阖府都知道琮三爷好武,大老爷在外头替他请了一个武师傅教导他,隔日要便往外头练习拳脚去。贾母这会子已隐约有几分忌惮他来日可会抢了宝玉风头,听闻他要学武立时赞成,还喊去夸赞了半日,赏了一匹料子与他做新衣裳。贾赦得了她的赞成,愈发不手软了,次日就送儿子去给龚三亦修理,竟是比旧年单在林黛玉一人手上辛苦了十二分去。贾琮每每累的七死八活的回来只能恨恨的窝在炕上哭诉:老天爷,你不爱我了~~ 掐指一算贾环也到了该启蒙的年龄,依着府里的惯例应当往学堂去的。偏前些日子贾琮说了许多从外头听来的贾家族学的坏话,又是养小子又是交结契兄契弟、乱的紧,探春有些不敢放他去。又听他时常说些武师父龚先生的教诲,竟有一回说了许多科举之事来!原来这位龚先生早年曾中过举人,不过因家中贫困、不胜苛税、加之身体强壮,恰逢朝廷募兵,他便去了;如今他授馆之处竟是文武都教。探春心动,便请来迎春黛玉商议,可否设法去求了贾政,只说让贾环也跟着学武去,随那位龚先生又可强身健体、又可念书,比去族学强些。 迎春道:“二老爷那性子,只怕是不肯的。” 黛玉笑道:“依我说也未必就不肯,横竖有二太太呢,她必愿意。” 迎春望着她道:“林丫头愈发鬼起来了。” 黛玉含笑瞥了她一眼,懒懒的不言语。 探春道:“林姐姐素来聪明过咱们的,也出个主意,如何说去呢?” 黛玉道:“罢了,我与你出个主意,你谢我什么呢。” 探春拉着迎春道:“二姐姐瞧瞧,咱们相爷如今架子愈发大了。我先与相爷行个礼,来日送相爷一双绣花鞋,你看可使得?” 黛玉点点头:“使得。”因说,“环儿在琮儿那里混了这么久,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唯有二舅舅不知道。故此,三丫头你何须费心去求二舅舅?只让环儿明日直领着他去便完了,只要赵姨娘不说、旁人不说,二舅舅上哪儿知道去。” 探春听了思忖半日,伤心道:“环儿过的如何、学业如何,我们老爷竟是分毫不管的。”又问,“琮儿他肯么?” 迎春忙道:“他必肯的,若不肯时我与他说去。” 恰是同时黛玉也说:“他敢不肯!” 探春听了笑道:“可分辨出姐姐与先生之不同了。” 黛玉得意道:“贾尚书莫忘了本相的鞋子。” 探春才要说话,只见绣橘欢欢喜喜进来笑道:“姑娘们好,咱们老爷今儿给姑娘们买了好些珠花首饰,123言情刚送来了,好精致的匣子、我竟没见过那么好的匣子!我们正围着不敢打开,求姑娘们快去分分,奴才们也好开开眼。” 姑娘们听了再顾不得商议,立时哄哄闹着一道往迎春屋里去,几个大丫鬟也紧紧跟着生怕错过。迎春忙吩咐绣橘快快去请四姑娘来;绣橘深恐错过了打开匣子,跑着去了。幸而迎春是个周到的,虽她也瞧那匣子可爱、想打开了瞧瞧,终是耐着性子与姐妹们一道等着,直至惜春匆匆过来了方打开。 只见那匣子分了四层小匣子,每层搁着一件镶玉或翡翠或宝石或珍珠的、金丝拉底座的花钿,并一对步摇,皆精美华丽、流光溢彩。凑在旁边瞧的许妈妈连连咂舌:“咱们老爷委实疼姑娘!这一匣子可得了花多少银子去!单一样都了不得了。” 123言情瞥了她一眼,脆声道:“我们老爷近年忽然不爱古董了,许多闲钱没处花去,姑娘不帮着他花、可留着做什么呢?”实则是贾赦如今做了无本买卖,古董来的又多又容易,城南大宅的小库房里满满当当摆了好几架子,已犯不着去外头买了。 迎春见她们一个个面露喜爱,笑道:“你们喜欢哪个先挑了去。” 探春忙摆手说:“岂敢僭越了姐姐?” 迎春道:“自家姐妹何来那许多客套,喜欢了就拿去。” 探春还让,黛玉忙说:“三丫头又矫上了。古人说,唯大英雄能本色,二姐姐既让你挑、你只管挑便是,让来让去忒啰嗦。你不挑我先挑了。” 众人都笑道:“不敢越了林相,相爷先请。” 黛玉也不客气,先挑了一套嵌明珠白玉蝶舞祥云花样的翠钿,吩咐紫鹃:“拿回去搁到我妆台上。”紫鹃笑应了,上来捧着。 惜春见她先挑了,也挑了一套。余下两套迎探二人得了。 探春思忖道:“只是如今宝姐姐也在咱们这儿住着,倒是没她的份儿,仿佛有几分不妥。” 123言情“扑哧”一声笑了。 探春瞥着她:“你这丫头笑什么?” 123言情忙向她行了个礼:“奴才失礼了,还望三姑娘担待。方才委实没耐住。三姑娘这话,竟与红.袖姐姐方才说的一样。” 惜春忙问怎么个故事。 123言情笑道,“我们三爷方才倒在炕上喊,买了四套姑娘们戴的花儿朵儿的、谁想赚几个跑腿的赏钱快些给送去。” 司棋不禁笑道:“合着你送东西是来得赏钱的,方才还哄了我们一盏茶。” 123言情得意的溜了她一眼,接着说:“红.袖姐姐听了也同三姑娘这般说的,忘了薛家姑娘怕是有些不周详。三爷翻着白眼子道,薛家姐姐与我爹什么干息?我爹给女儿侄女儿甥女儿买东西,要算上她却成什么了?再说,若是寻常几百钱买来吃的玩的也罢了、多一份不多少一份不少。这几套东西可没少花钱,爹从前倒是不曾如此大方过。你见过给自家女孩儿买这么贵重的首饰、还算上弟媳妇娘家亲戚的么?那史家姐姐可要算上?王家姐姐可要算上?退一步说来,我爹纵有那么些银子,也不是这么个散财法。” 说的几个女孩儿都笑起来,黛玉笑骂道:“偏是他人小嘴刁。” “红.袖姐姐反倒不服了,说,爷自己说不过是些花儿朵儿的。花儿朵儿何尝值几个钱?多带一份何妨。方才哪里说了是这般贵重之物?我们爷竟半晌没的话回。我们爷素日机灵,那想要驳了她偏半日驳不了的模样儿、委实少见的紧。方才听三姑娘的话,想起我们小爷的模样来,忍不住就想笑。” 众人听了这才明白。迎春点头道:“这话说的是,寻常物件儿也罢了。她终归不是咱们家的,这些子若算上她反是不妥当。” 探春一想确是有理,也说:“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她们又你瞧瞧我的、我看看她的,在各人头上插来戴去,竟研究了那些子花钿步摇足有大半日。 123言情果然得了四个荷包兴冲冲回去,贾琮忙问:“可依着我的话说了?” 123言情嗔道:“竟是说了那么许多话,也不让我歇会子?” 贾琮忙喊潇.湘:“快快给你123言情姐姐倒茶。” 123言情慢慢吃了茶、方将送花钿那一件件的经过细细说来,因笑道:“亏了三姑娘自想到的薛家姑娘、先说了,不然我竟一时寻不到借口提她。” 贾琮笑道:“你倒是真能编排,编排得挺圆满。” 红.袖一面做针线一面抬起头来说:“你编排小爷也罢了,无缘无故的竟是借了我的名头,来日三姑娘恼了我,小爷可替我担着罢。”手上并不曾停下,飞针如故。 贾琮撇嘴道:“她平白恼你做什么?三姐姐从前有几分虚性子那是心情不好;如今环儿的字比我还强了三分去,诗经也自抄了两本,她瞧一张欢喜一张,纵有一时心情不好的,过一会子便好了。” 123言情因问:“小爷做什么呢,让我费了那许多口舌。” 贾琮道:“不过是一步闲棋罢了。薛家来了这么几个月可打点了不少银钱,阖府上下都说薛家姐姐好,切,哪里有我姐姐好了?”说的几个丫头都笑。“唯有姐姐们院子里不当一回事儿,竟是使了钱也得不了多少声‘好’来。” 红.袖停了针线抱怨道:“那是素日让小爷惯的。” 贾琮“嗯”了一声:“听说他们家供着宫里上用的纱绢假花儿,保不齐哪天就拿那个来讨好姐姐们也未可知。倒不是说他们送姐姐东西这事儿本身不好——有人往咱们家送礼自然是好的;只是我的姐姐何等人物,纵然要讨好、须得拿出好东西来,寻常的物品可不能让她换了‘好’字去。如今先让老爷拿些贵重的来把他们家压住——只是一步闲棋罢了,横竖花老爷的钱我并不心疼。” 红.袖她们三个闻言又笑起来。 次日探春果然悄悄与贾琮商议,让环儿也跟着他一道学武去。 族学一事原本就是龚三亦问他可否有法子把贾环拐来、他故意说给探春听的,横竖不曾冤枉他们。遂巴不得一声:“如此先生竟可以多一个人分神了!我好放松些子。” 黛玉听了忍不住随手抓起案头的书册敲了他一下:“快些与我背书来!” ... 第三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十一章
却说贾赦给姑娘们买了四套极昂贵花钿步摇,不多时此事便传遍了荣国府,贾母听闻高兴得很,道:“老大自打开了那个什么马行,倒是长进许多。し”因特赏了他一件田黄冻石的童子弥勒摆件。 贾赦得了赏竟不知为何,可巧贾琏在他屋里,笑道:“老祖宗心里不甚喜欢薛家大妹子。” 贾赦嗤道:“她不是喜欢老二么?那可是老二家的带来的。”遂将那摆件撂在一旁。 贾琏忙问:“我也听媳妇说了,老爷昨儿给几位姑娘买了好些东西?” 贾赦哼道:“你醋了不成?你平日里得的钱少么?” 贾琏赔笑道:“儿子哪里敢呢。” 贾赦乃告诉他:“莫以为女孩儿不顶用,咱们家这几个丫头一个聪明赛过一个,说不得来日出了阁子、能帮你许多去。况且咱们取了豪奴家这么些东西圣人是知道的,不堂而皇之花点子出去,恐怕他惦记。” 贾琏一愣:“圣人不是默许么?” 他如今还在朝为官呢,贾赦与龚三亦悄悄商议来日恐怕要反之事如何敢告诉他?况贾赦自己也是打着两手准备,或是能使圣人信任了、挣得孩子们的前途也不错。遂依着龚三亦的话说:“钱帛动人心,纵是皇帝、时常闻报咱家左干一票右干一票,难免也打主意。如今我又懒得去买古董,不如明晃晃的在几个丫头身上花些钱。一则与她们更亲近些、来日好帮你;二则花给皇帝瞧;三则也打了那薛家的脸、告诉他们需记住自己的身份、他们在这府里乃是外人,少上串下跳、胡说八道的。” 贾琏奇道:“薛家何曾惹了老爷么?平白的打他们脸做什么呢。要说亲戚,林妹妹也是亲戚呢。” 贾赦瞪了他一眼:“林丫头是你亲姑妈的女儿!薛家是什么?” 贾琏这才想起来薛家进这府里本是打着王夫人亲眷的旗号,忙诺诺称是。 贾赦指着他骂道:“你竟是个棒槌!薛家纵有钱还不送进二房去?能进咱们这一房么?老薛若在时还罢了。你林姑父虽在干着巡盐御史,这个是无固定品级的职务,乃是圣人之心腹,能直接上密折的;实在他头上挂着兰台寺大夫、正二品呢!你如今已得了实职,他说一句话、顶旁人十句都不止!你可知道我每月使人替林丫头给如海送两回信?你当那跑腿的钱是花来做什么的?你可不是贾雨村、不是科举入仕的!少了那一张名牌,家里纵有力气也没处使去。二十好几了没半点子盘算。” 贾琏这才恍然!一时遐思半日,才说:“素日竟是我没眼色了,全然不曾想到这一节。还是老爷高瞻远瞩。”又奉承了贾赦半日才辞去。 在朝为官与不为官倒是截然不同的。往日贾琏只在家里帮衬些内务、眼中唯有钱财二字罢了;如今他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哪有不想往上走的?他又何曾比旁人差了?不过是少了个进士的签子。遂急匆匆赶回去院子,凤姐忙亲上来与他换衣裳。贾琏一头换一头低声叮嘱她:“千万、千万好生照看林妹妹!万不可使她受半点委屈。” 王熙凤因得了薛姨妈时常送来的礼物,正向着平儿替薛宝钗抱不平呢,闻言大奇:“林妹妹怎么了?她是素日最得老祖宗宠的,谁敢委屈她呢。” 贾琏一头喊平儿倒茶,等不及茶来便向王熙凤悄悄的说:“如今薛家妹妹一来,我倒是听到下头有一种说法,将她两个放在一处论。你使人管紧些、她两个却不是一样的。林妹妹是我亲姑妈的女儿呢,算不得亲戚,只当咱们自家女孩儿罢了。薛大妹子才是亲戚呢。” 王熙凤恼了:“宝丫头也是我亲姑妈的女儿呢。” 贾琏连连摇头:“不过是一句由头,你只盯着这个做什么?若不喜欢这条,自另找一条去便是。为的是拿薛妹妹做陪衬、显出咱们对林妹妹好来。” 凤姐儿愈发不明白了:“都是亲戚,自当一视同仁,显这个做什么?” 贾琏嘿嘿一笑,将贾赦之意说了,叹道:“我的奶奶,你男人如今在吏部干的这个,比从前在家里闲呆着如何?” 凤姐媚儿眼瞧着他笑道:“自然是如今好了。”乃道,“二爷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么瞧着,不论是人物儿、门第还是根基,林妹妹都比薛妹妹强出去许多;论起同咱们家的渊源也比薛妹妹亲近些。” 贾琏点头,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调笑道:“我早知道,我们二奶奶本是个水晶心肝的玻璃人儿。来日我能爬上去,你也得个诰命夫人!” 恰这会子平儿倒茶来了,见他两个这副模样在旁嗔道:“茶还没喝,倒是喝上蜜了。”因撂下茶扭身出去了。 薛姨妈来了这几个月,时常劝王熙凤同王夫人和好;王熙凤已是让她说动了八分。如今让贾琏这一番话将那些子摇动的心思悉数丢去爪哇国去了,依然处处掣制王夫人。一时又问贾琏何时了结了那周瑞家的。贾琏只说时辰未到,让她再忍一时。 另一头贾琮把贾环拐到龚三亦门下去,赵姨娘虽听探春说了半日好话,仍有几分不安生。因她一念一想皆是伺奉贾政、贾政既重文轻武、她也一般瞧不起武夫。从前探春哄她说,环儿往琮儿那里去并不是真的学武、乃是去习字的,她便欢欢喜喜;如今龚三亦处到底是学武为主的,探春又不便告诉她家学里那许多事,她便有几分不自在。虽不曾拦着贾环不让去,也每日时常念叨要告诉贾政、还让他去家学里头念书去云云。 龚三亦何许人也?自打见了贾环第一面便轻松将此子收服,贾环哪里肯再往家学里去,便将这般烦恼告诉了龚三亦。龚三亦笑道:“好办的紧。”因取出五两银子让贾环带了回去,只说是今儿书念的好、先生奖的。贾环有些不好意思,羞惭惭的不肯接;龚三亦便告诉他,些许小钱能换来安生,着实划算。 贾环最听龚先生的话,果然依言回去哄了赵姨娘。赵姨娘日子过的清苦,极重钱财。自打贾环跟贾琮凑到一处,虽时常带些东西来,这般堂兄弟却是不便直给银钱的。今儿听说他们先生极富裕、书念的好竟是有银子奖励,连念数声佛,只道:“老天爷开了眼、我们环儿的贵人来了!”因深恐贾政知道反不让他去,愈发瞒的他死死的。她不说、旁人愈发不会说了。故此事依然是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唯有贾政一个不知而已。贾琮听说了暗自钦佩:奖学金拿来做这个妙用,也亏了他从何处想来! 这一日贾琮正趴在窗前做白日梦呢,只听贾环“咚”的闯进了,气哼哼将他一把抓起来:“又在这里闲耗功夫!快替我想法子去!” 打上辈子起贾琮就不是个爱学习的。来了这个时空最初用功是为了抱贾赦大腿、后来是为了幺儿与贾环并其他城南大宅的兄弟、如今是让龚三亦逼的。今儿幺儿有事出去了,贾琮没人盯着,难得偷懒一回,还没来得及享用清闲时光就让他扰了,烦道:“寻龚先生去。” 贾环道:“此事龚先生帮不上。”因告诉他,“侍书偷偷溜来寻我告状,那个薛宝钗也不知跟我姐姐说什么了,我姐姐方才眼泪都掉下来了。” 贾琮大惊:“不会吧!”他与几个姐姐日日相处早已是有感情了,哪里由得旁人欺负?美女也不成啊。忙站了起来,“走,去看看!”遂穿上靴子就跑。 待他二人赛跑似的气势汹汹赶到探春屋里,探春竟没事儿人似的坐在炕上做针线!见了他们反是吓了一跳:“做什么呢你们两个。” 贾琮赶忙把贾环往前头一推:“他跑来说三姐姐受了委屈,我以为要打架呢。”话才说完,便察觉出其实仍是不对来了。只见迎春惜春黛玉三个都在这屋里,面色都不大好,一着急又把袖子撸起来了,“出什么事儿了?” 黛玉忙说:“你快坐下!哪儿有什么事儿,马上风似的。” 贾琮哼道:“我才不笨!看得出来你们都不高兴,这屋里一片郁闷之气息。” 黛玉才要说话,迎春忙摆了摆手:“并没有什么。” 偏惜春口快道:“宝姐姐方才来教训了我们一顿呢。” 贾琮愈发撸袖子了:“她说什么?”贾环见他撸袖子,也把袖子撸了起来。 惜春哼道:“不过是女子总以贞静为主、要贤良淑德云云。” 贾琮“哦”了一声,放下心来。这套词儿他预备好久了,回忆了会子,叹道:“原来是她。她当然要贞静、当然要贤良淑德了。薛家姐姐也是个可怜人。只是三姐姐,你却是犯不着贤良淑德的。” 探春道:“这却是奇了,世间女子皆视贤良淑德为楷模的,我如何不用?宝姐姐说的才是正理,可叹我们平日都在梦里呢。” 贾琮哼道:“那是哄傻子的,你这么聪明竟也信了么?贤良淑德那是没有娘家仗腰子的女子拿去讨好夫家的,偏这等讨好多半无用。郗道茂贤良淑德,司马道福不贤良淑德,偏司马道福就可以抢走郗道茂的丈夫呢。” 探春点头道:“你倒是进益了,连这个典也知道。司马道福何等身份?她是新安公主!我们如何比的了公主?” 贾琮笑道:“道理都一样么。新安公主娘家强过夫家,她就不用贤良淑德了。罢了,这个太古早了些。如今咱们只看眼前的例子。是珠大嫂子贤良淑德还是琏二嫂子贤良淑德?是珠大嫂子得宠还是琏二嫂子得宠?” 说得几个姐姐都怔住了。 他又问:“是李家亲家老爷官大还是王家亲家老爷官大?” 姑娘们都还是深闺女儿,何曾听过这个?与平日世人说的全然不同,偏没法子驳了他去,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贾琮遂说:“如薛家姐姐那般,委实只能贤良淑德了。谁让她命苦,没了爹、哥哥又是那个样子。林姑父为天子重臣、官居二品,但凡林姐姐不入宫,大体上她便可以只在外人跟前装装样子、不必当真贤良淑德了。” 林黛玉莞尔:“我入宫做什么。我又不是进京待选的。”惜春“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贾琮又看着迎春:“二姐姐,我保证,你是不用贤良淑德的。哪怕你有一日淑女当腻味了想当个泼妇,你弟弟我,管保你夫家依然视你为眼珠子!” 说的迎春泪又下来了,口里还道:“胡说,我做泼妇干什么呢。” 他因向探春道,“三姐姐若是信得过环哥哥,在老太太、太太们跟前装装贤良淑德便罢了,当是给她们个面子。贤良淑德的活着,多累、多苦,谁又真的愿意呢。我就不信薛家姐姐心里头真的愿意,她也是没法子罢了。” 贾环忙说:“姐姐放心,什么贤良淑德的,我师父功夫极高,我必好生学着,来日谁敢欺负你、我揍的他满地找牙!” 探春尤在思索,闻言不禁笑了:“罢了,你好生念书要紧。”不禁伸手将他揽在怀内。 贾环打出世起还没受过他姐姐这般待遇,感动得又是起誓又是壮志激昂,他姐弟两个从前那些年总有些零零落落的芥蒂,这会子悉数消弭了。 惜春忽然泪如雨下:“如此说来,我是非要贤良淑德不可了。” 贾琮这才想起来忘了她,她家那个哥哥委实是个靠不住的;赶忙凑过去安慰道:“四姐姐,有我呢!你想当个泼妇我担着!” 贾环也喊:“还有我!” 惜春又让他们说的又想笑,含着泪道:“既这么着,来日我当真做个泼妇呢?” 贾琮拍了拍胸脯:“我横刀立马护你泼妇到底!” 一语成谶,贾惜春后来果然成了名垂青史的泼妇,此为后话。 次日薛宝钗来寻诸位姐妹顽笑,见她们天真烂漫如故,心中暗叹。隔了数日复又相劝,竟是被她们敷衍了过去。兼之探春望着她目含怜悯,忽然心下怪异,便不再提了。 ... 第三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十二章
这日从城南大宅下学回来,贾琮累的紧,踢掉靴子躺在炕上挺尸。本文由 。。 首发他屋里几个丫头以为他睡着了,只替他盖上被子便罢,他也懒得动。才安静了一会子,只听123言情以极为八卦的调子悄悄说:“听闻前儿宝二爷与他屋里的袭人……”虽没说下去,听红.袖潇.湘都在吸气,恐怕是做了什么手势。贾琮暗暗发笑,宝二爷破处了。 他旋即想起一件事儿来。后世听有的红学家分析、宁国府那个蓉哥媳妇仿佛是义忠亲王之后,怎么从没听龚三亦提起?此事可是真的不是?一时百爪挠心:想去问他吧,因今儿才去过,最早也得后天过去才好过去呢;仿佛肯尼迪遇刺的fbi文件就在眼前、偏他非要过两日才能看一般。忍了半日,终是耐不住性子,爬起来闹着幺儿带他再回城南大宅去。幺儿是个厚道人,虽不知他要做什么,还是领着他去了。 不曾想恰逢贾赦、龚三亦、贾四葛六等人正在一处商议要事,闻报他又二人回来了,贾赦才说了句“让他们外头玩儿去”,龚三亦道:“不如让他们也来听听。”贾赦知道自己不过天资平平、龚三亦的话他多半都听,便允了。 贾琮瞧这个架势就知道,他的问题暂时没机会问,乖乖坐到一旁听着。 原来龚三亦觉得如今可以想法子开始再募些人手了,只是不知安排到何处、拿什么做幌子。依着贾赦贾四的意思,自然是寻座山头占山为王了。龚三亦只说占山为王是早晚的事,偏这会子时候未到、没有合适的人选去坐这把交椅,恐怕来日让官兵缴了反是个损失;贾四连着举荐好几个人他都批不成、还一个个的分析如何不成。偏贾赦觉得都不错,二人争执了半日。 贾琮只得耐着性子听,又焦急要问秦可卿的事,忍不住插嘴说:“咱们开镖局行不?” 贾赦一愣:“镖局?” 贾琮道:“我只随便一说罢了,听闻有个叫前朝有个太平镖局,总镖头诸葛太平,功夫不高运道极好,从不曾失过镖的。”古龙考古学家说,诸葛太平生活在明朝,正好是前朝。这个时空恰是这个司徒家替代了爱新觉罗家。 贾赦与龚三亦对视了一眼:都以为是那个江湖高人告诉他的。龚三亦道:“镖局乃是本朝才兴起之物,前朝尚且没有的。” 贾琮“嗷”了一声。古龙老头,你又哄我…… 龚三亦细细斟酌了会子,道:“镖局倒是可以一试。一来开镖局需要不少银钱,可以替咱们遮盖过许多事去;二来趁势招募些人才做镖头,只是须得谨慎些……” 贾赦插道:“咱们横竖不缺银子,只管挑好的雇来。” 龚三亦点头:“只是先不可交代给他们底细。三来,”他笑道,“镖局走南闯北,运货、藏人或是探听消息都方便,也可四处看看哪里有合适的山寨,咱们早晚是要着人上山的。” 葛六晃了晃细细的脖子道:“世间不独京城有豪奴,各处都多的是。咱们先有了马行、又有了镖局,来日的生意便不拘于这京城方寸之地了!” 说的贾赦抚掌大笑:“偏是你最聪明!” 龚三亦含笑捋着胡须道:“只是能当事的自己人还不多,”因问贾赦,“恩候,你那些大库房还得搬多久?豹子还罢了,他是个爽直的;老六快些与我换出来才是。” 贾赦道:“因前阵子过年、有几个库房恰是要盘点的。虽点数的都是自己人,总有两个跟着的要哄住,故此留了许多做虚阵势。” 贾琮忙问:“不是全部库房都盘点的么?” 贾赦笑道:“自然不是,那些子往年都是你你二嫂子亲去的,偏旧年她才养了福儿,也不甚有精神,许多都含糊过去了。大库房里许多东西寻常是不让人知道的,有些库房门已经十几年不曾开过了。” 贾琮拍手道:“快些都搬到咱们这里来,我也瞧瞧都是什么好东西。” 龚三亦点头道:“既这么着,府里搬库房可快着些。来日镖局事物较之马行复杂许多,老六可先接手马行,老四主持镖局。” 贾琮闻言欢喜道:“那此事就定了?龚先生你这会子得空不?” 龚三亦道:“早呢,你只随口一说、后头得多少事儿去。” 贾琮“哎呀”一声:“那些我也帮不上忙啊,我只同你说句悄悄话、就一句行不?” 幺儿在旁道:“也不知道他要问先生什么,先生快告诉他,他急的抓耳挠腮的。” 龚三亦好笑道:“什么悄悄话?来咱们出去说去。”果真领着贾琮到外头去了。 到了外头一株柳树底下,贾琮把他师父按在石头上坐了悄悄咬耳朵:“听说,我们那东府里头的蓉哥媳妇是义忠亲王的遗孤!” 龚三亦大惊失色:“哪里听来的?” 贾琮总不能说上辈子电视里听来的,只道:“前儿跟着宝玉哥哥去东府里听戏,在茅房里听来的。虽不真切,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龚三亦面色铁青:“何人竟借王爷造谣!” 贾琮问:“不是么?” 龚三亦摇摇头:“不是。我再去查访一回罢。” 贾琮有些失望:“不是啊。” 龚三亦瞧着他:“你何故垂头丧气的?” 贾琮自然是因为前世的八卦原来是谣言而失望了,偏他也不能说实话,只得信口掰道:“蓉哥媳妇那人不错,听说珍大哥哥一直在打她的主意,这事儿若是真的你就会救她一救了……”还没说完,他忽然脸色一变,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依照原著,秦可卿死后用的是薛家替义忠亲王预备下的棺材。如果她不是义忠亲王的骨血,以一个寻常女子的身份用了他的棺木,龚三亦会不会气得宰人?抬头一看,龚三亦正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遂道:“先生,就算她不是,你能不能救她?” 龚三亦见他方才神情忽变,又不肯说,心里暗自疑惑,也不问,道:“倘若贾珍委实有那个心思,她一日还在宁国府、就一日不宁。除非离了那个门。” 贾琮叹道:“她若不离了那个门,大概就活不了多久了。” 龚三亦思忖了会子,问:“这个蓉哥媳妇是个什么来历?” 贾琮道:“只知道她本是营缮郎秦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在家中乳名换做可卿,尚有一个老父与一个不怎么懂事的幼弟。” 龚三亦听闻他连秦氏乳名都知道,愈发奇怪了。因这等无根源的人愈发容易使人胡思乱想,倒是想了许多不着边际的故事出来。 不过十来天的功夫,龚三亦已是将那秦氏查明了,与义忠亲王并无半点干息。倒是探听到另一宗要事:合着与宁王有瓜葛的竟是贾珍。不过此事他并不曾告诉贾琮,只问他:“你们宁国府的香艳故事我懒得去打探,贾珍当真在打他儿媳妇的主意?” 贾琮郁闷的点头。 “你还想救她?” 贾琮面色又复杂起来。一来他委实怜香惜玉,虽然美女大他很多、终归是美女;二来也怕来日龚三亦会郁闷。故此点头道:“她也是一条性命……如果麻烦就算了。” 龚三亦道:“单是救她性命倒也不难。只是旁的就顾不得了。” 贾琮连连点头:“谁有那功夫去管旁的?” 龚三亦道:“这么着,我倒是可以救她一命。” 贾琮忙说了半日好话,回去一心一意等着听宁国府传来蓉哥媳妇不翼而飞的消息。谁知等了两三个月没半点动静。又想着近来龚三亦因忙着开镖局的事,只怕分不出神来,也便罢了。横竖来日郁闷的是又不是小爷。 偏他们几个商议了数日,欲给镖局取名为“福威”,吓得贾琮一哆嗦,闹死闹活的不肯,只说“不吉利”。众人皆没看出哪儿不吉利来,偏他不依不饶的只管胡闹、还说不出个缘故来。贾赦没法子,终于还是用了吉利的“太平镖局”,先开始买院子、雇人手再说。 镖局是个极复杂的行业,贾四干脆去撇下各色顾虑、带了些礼物、拉着贾琮这个毛孩子作陪求教秦三姑去了。秦三姑听闻他们要开镖局,先稍稍怔了怔,倒是当真出了些得用的主意。因跟着贾四多跑了几趟,贾琮门路愈发熟悉,去瞧黑子的时候便不再烦劳冯紫英了。 这日贾琮与黑子在秦三姑家外头的河提上撒欢子,远远的瞧见两匹马过来,前头一匹上恰是冯紫英,忙跑了上去:“冯大哥!” 冯紫英笑着跳下马来:“你的胆儿是愈发肥了,就领着幺儿两个人跑到这里来?” 贾琮嘻嘻笑道:“是‘幺儿哥哥’领着‘我’来。况这一带如今人人都知道我是三姑姐姐的常客,谁敢惹我?黑子咬他们!”因抬头去看后头那位马上的年轻人,生的极美、兼一身英气,立时想起一个人来。 却听他先问:“这是哪家的孩子?” 这会子幺儿也过来了,贾琮抢在冯紫英前头举起爪子来:“我是琮儿,这是幺儿哥哥,大哥哥你呢?” 果然听他说:“我名柳湘莲。” 贾琮遂向他正经行了一个礼:“柳大哥好。” 柳湘莲赶忙跳下马来道:“我本行二。” 贾琮又行了一个礼:“柳二哥好。”还拉了拉幺儿。 幺儿也行了一个礼,口称“小弟贾维斯。” 柳湘莲含笑回礼。 贾琮因问:“你们去寻三姑姐姐做生意么?” 柳湘莲道:“紫英说城西有位极精彩的女豪杰,我听了便想认得一番。” 贾琮大喜,这么看柳湘莲不是他们一伙的。又恐冯紫英是想将柳湘莲介绍进他们的“组织”,忙打岔道:“哗~~柳二哥的剑好棒啊!” 那本是柳湘莲祖传的宝剑,听见他赞扬自然喜上眉间,他又大方,见贾琮并幺儿都一副艳慕的模样,遂解下剑来递给他们瞧瞧。 他两个小心翼翼的瞧了会子,口中啧啧赞叹。待幺儿恋恋不舍的还回去,柳湘莲佩在腰间,贾琮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柳二哥,你肯定武功很高的?” 柳湘莲面含得色道:“某非自夸,纵不算天下无敌,寻常盗匪纵以十敌一也不是某对手。” 贾琮上辈子就知道此人素性爽侠,不拘细事,乃是红楼当中极其水浒的一位。他平生志向不过是想娶个绝色女子——这部书里面缺什么都不缺绝色女子好么?送他十个都成啊。遂赶忙问:“哇哦~~柳二哥,我爹正预备开个镖局,你来当总镖头好不好?” 冯紫英忙挥手说:“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口没遮拦,信口就能许诺么?” 贾琮大喜!他还担心保镖这种事柳湘莲会瞧不上,听这语气想来应当是颇能打动他的,忙说:“我爹素来听我的,不信你问幺儿哥哥。” 幺儿道:“我们东家平日委实疼小爷,只是这等大事自然不能由他一个孩子说了算,须得柳二哥能有真本事才成。” 贾琮真想跟他来个“five”,神助攻啊有木有!谁说幺儿老实的?因说:“打龚先生自然打不过的,打你们大约容易的紧。” 幺儿眉头一动,立时向柳湘莲抱拳道:“可否请柳二哥指点一二?” 冯紫英瞧他立着的架势极正,再看柳湘莲一副颇有兴致的模样,赶忙拦着:“不许胡闹,三姑家就在前头呢,先去见人去方不失礼。” 像柳湘莲这般随性的人一旦兴起如何压的下去?轻笑道:“这不是还没到呢?陪这孩子走两招也不妨事,我瞧着他架子不错。” 这便是允了,他两个就在这河提上随意比划上了。幺儿自然差着些,偏因他底子扎实、下盘极稳,柳湘莲虽始终占着优势,一时半刻的倒也赢不了。贾琮与黑子拍爪扬喉在旁叫好。忽然幺儿一收招,退后三步立住了。柳湘莲见状也忙收招。 幺儿行礼道:“柳二哥委实胜过我,维斯暂且服气,且等三五年再比。” 虽不算势均力敌,柳湘莲这一趟也打的颇舒坦,点头道:“维斯小小年纪这般功夫已是不易,只是这三五年我也不会白混着。” 贾琮拍手道:“好哦,那三年后再比一次、五年后再比一次。” 幺儿忙抬目去看柳湘莲,柳湘莲点头道:“就这么定了。”因问,“你们说的龚先生是何人?” 贾琮道:“是我与幺儿哥哥的师父,武功很厉害的,你定然打他不过。” 冯紫英急了,说了他这辈子最傻的话之一:“那个龚先生不过是个市井之徒、早年在南边当过募兵,前两年因落魄来京,在城南一带以土地房产中人为生,也不如何哄了琮儿他老子,倒是花了大价钱请他教孩子习武。” 贾琮一直忧心龚三亦那张老脸让人认出来,闻言便知道冯紫英已是查过了,不曾查出什么来,可算放下心来。 柳湘莲摆手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市井之中藏龙卧虎,看维斯就知道了。虽他年纪小,来日也必是个出息的。”心里愈发好奇了。幺儿忙抱拳算是相谢。 贾琮大喜:“柳二哥何时有空跟龚先生比一比?我一定一定一定要去看!吃饱了去看!” 柳湘莲笑道:“既这么着,明儿就去如何?” 贾琮赶忙伸出小手指头来:“拉钩!不许变卦,我明儿要吃许多点心去给你们助威!” 柳湘莲一时觉得有趣,当真与他拉钩:“你吃饱些,保不齐要打许久。” 几个人遂往秦三姑家凑热闹去了。因贾琮与幺儿数次不折痕迹的岔开话题,柳湘莲一直不曾听到贾琮姓什么、他爹叫什么。冯紫英这会子静下心来倒是不着急了。横竖柳湘莲那样的,贾琮宝玉维斯他都能看得上,贾赦他定然看不上的,遑论去他手底下做事。分手之时,幺儿悄悄问了柳湘莲的居所,道是“明儿我亲去接柳二哥。”柳湘莲大了他好几岁,又颇为欣赏他,自然允了。 次日,幺儿果然亲往柳家,陪他一路策马到了城南大宅。 ... 第三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十三章
话说贾琮开口便邀柳湘莲当他们家镖局的总镖头,龚三亦昨儿让他两个闹了半日,也有几分兴致,早早的便在正厅恭候了。 柳湘莲披挂整齐,簇新的箭袖斗篷华冠鲜亮逼人,想着在对手跟前震出一个气势来。到了正院,见这院子磅礴大气,也颇有几分庆幸今儿穿的不丢人。因抬眼看,贾琮正立在正厅前的台阶上等着他,乃含笑走了过去。 贾琮上前行了礼,又拉着他的手进去。 只见正当中的交椅上铺了一块虎皮,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半旧的对襟常服、扎着武生巾、脚下那双靴子却是簇新的,显见为骑兵所用。上首是一位青衫老者,一身旧儒衫、戴着儒巾、足踏千层底。下首那人与当中那位年龄相仿,却是掌柜的打扮,只差手里没捏着个算盘。 柳湘莲一怔,竟生出误入梁山伯聚义厅之错觉来。 贾琮因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爹、这是龚先生、这是我四叔——幺儿哥哥的爹。” 几个人忙寒暄了几句。柳湘莲起先以为贾赦是龚先生,见他面色不甚好,有几分放心;待听闻那儒衫老者才是龚先生,愈发谨慎起来。不由得暗自后悔:自己这一身打扮与人家龚先生比起来,立马落了下风。 见他们几个还在客套,贾琮不耐烦了:“龚先生,废那许多话作甚?比划比划!” 龚三亦瞪了他一眼:“愈发没耐性了!”因向柳湘莲说他年幼无礼还请莫怪。 柳湘莲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贾赦笑道:“咱们是武人,爽快些,不必拘泥小节,既然你二人都准备好了,咱们就到后头演武场去给小的们开开眼如何?” 他一声“小的们”说的江湖气毕露,柳湘莲暗自思忖他是不是哪座山上跑下来的绿林头领。贾赦遂亲自领路,一行人往演武场去了。 柳湘莲倒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整齐的演武场,各色兵刃齐齐整整勾在架子上,另有射箭用的靶子与拴马桩,还有石鼓、长杆,地上画着一个大大的九宫八卦图——那是贾琮想起前世打过的网游、喊人画上去装逼使的。四周围了许多青年少年与孩童,整整齐齐的等着瞧热闹。 贾琮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着身边矗着的一杆木头架子道:“那个是西洋款的衣帽架子,柳二哥的斗篷要不要挂在上头?” 柳湘莲点点头,解下斗篷来挂了上去,想了想、又解下佩剑也挂了,便向龚三亦一抱拳:“龚先生,请!” 龚三亦微微一笑:“柳公子先请。” 柳湘莲也不客气,当真先行一步到演武场当中去,龚三亦随着他身后,二人相向抱拳,就开始动起手来。 起初尚且一来一往的,颇能看清,他二人势均力敌;二十来招之后渐渐快起来,已有几分眼花缭乱了;记不得多少招之后,柳湘莲浑身锐气顿起,忽然加快拳脚,龚三亦只轻飘飘见招拆招。 又斗了一阵子,柳湘莲忽然虚晃一拳跳出圈外,后退三步。龚三亦也立时后退。 柳湘莲恭敬的深施一礼:“晚辈认输。” 龚三亦含笑道:“何以认输?” 柳湘莲道:“起初我只使了七分力试探先生、先生与我差不多;后来渐渐使了十分力、先生依然与我势均力敌;方才我已是拼尽十二分力了、先生始终同我对等。先生之能胜晚辈多矣。” 龚三亦捋了捋胡须:“你聪明的紧。”因问他,“不知二郎做什么营生?” 柳湘莲道:“并无正经营生,偶尔往市井谋些银钱,家中尚有薄产,收些租子。” 龚三亦问:“我看二郎功夫委实不错,可愿来我们镖局帮忙?银钱决计不少。”又回头望贾赦。 贾赦也欢喜的很:“这孩子灵气。” 贾琮在旁使劲儿鼓掌:“好啊好啊!” 柳湘莲道:“只是我不甚知道规矩。” 龚三亦道:“我们尚未开张,也不甚知道规矩。如今极忙,委实缺信得过的人手。” 柳湘莲抱拳道:“那就叨扰了。” 贾琮一阵欢呼,幺儿也满面欣喜。 待众人回到屋中闲话了半日,柳湘莲恭问几位前辈名姓,听到“贾赦”二字便是一愣:“倒是与荣国府的那位同名。” 贾赦捋着胡须得意道:“我就是荣国府那个混球贾恩候。” 见柳湘莲目瞪口呆的,几个人齐声大笑。柳湘莲十分惊叹,连说“市井传言不可信”。 因得了柳湘莲,镖局之事便让他帮着张罗。贾四他们先将旁的都停了,加班加点先清空荣国府的大库房,不过两个月功夫,那十几间大库房只剩下空荡荡的箱子架子了。方设法换葛六出来,吴豹子仍留在马房以备不时之需。 贾琮忽然想起另一位醉金刚倪二来,忙向大人们推荐。贾四道:“此人我认得,倒是极为仗义,只怕市井随性惯了,未必肯来咱们这儿帮衬。”贾琮听闻便罢了。旋即由倪二联想到了贾芸,又说给贾四,“听说此人善商。”贾四便使人去打探,果然是个不错坯子,又是贾氏族人家境又贫寒,便设计让他与贾赦偶遇、几句话讨了贾赦欢喜、直送入他们新开的一处古董铺子帮忙去了。 后来一日,123言情从外头进来笑着说:“小爷竟是个未卜先知的,昨儿薛家果然给姑娘们送了一回宫花。” 贾琮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先送谁的?” 123言情奇道:“这上哪儿知道去?横竖如今她们都在一个院子住着。姑娘们也知道‘左不过几百钱’,并不曾在意。” 贾琮闻言点头,又问:“听说薛家姐姐吃的药有许多花头,你知道么?” 123言情天生了一颗八卦心,竟没听过这个,顿觉挫败,连茶都没喝一口忙跑出去打探去了。 红.袖在后头叫她:“还有许多活计没做呢。” 123言情远远的喊:“回头再说~~” 红.袖因撂下针线凑过来低声说:“三爷,前儿许多大丫头都升了,唯有123言情还不曾动呢。” 贾琮一愣:“升了?升了……会怎样?” 红.袖道:“加二百钱的月钱。123言情倒是不缺这么点子钱,我只恐她心里不痛快。” 贾琮笑道:“不过是二百铜钱。如今有了福儿,二嫂子心里还是感激我的,断然不会整治我身边的人;如若是二太太的意思,二嫂子定然以这个名头闹得她没脸;想来是老太太小心眼子了,也不知道这是给谁没脸呢。既这么着,每月从我的月钱里头拨二百给她。人家砸我的人,我岂能不护着?老太太也不成。” 红.袖笑道:“钱是小事,不过是个脸面。既这么着,我就每月给她补足了?” 贾琮点头:“以后也是一样的。咱们这屋里头五个人,若是该当谁加月钱、上头却不曾给你们加,只管从我账上补去。你们小爷横竖不会缺钱;我不缺钱,你们又岂能缺钱?没的让人笑话。” 红.袖笑盈盈应下,回去做针线去了。 直至晚上123言情才回来,笑道:“薛姑娘那药委实有许多花头。”因将“冷香丸”说了一回,又道,“这回委实是我不灵通了,几个姑娘屋里都听说了。” 贾琮忙问:“这么快就传过去了?神速啊。姐姐们可说了什么?” “二姑娘说有趣、三姑娘赞‘宝姐姐的药亦不寻常’、四姑娘只批矫情!”说的屋里几个人都笑,贾琮因问“林姐姐呢”,123言情道,“林姑娘没听见。” “嗯?” 123言情笑道:“林姑老爷前儿送来一个什么诸葛锁,雪雁她们说这事儿的时候林姑娘正琢磨那个呢,没听见。” 贾琮听了有几分失望,又问:“薛家姐姐是不是生病了?” 123言情道:“倒是当真听说过。” “林姐姐今儿可去看过她?” 123言情白了他一眼:“方才告诉小爷的,林姑娘琢磨那个诸葛锁呢。” 贾琮咧了咧嘴,暗笑诸事都是闲出来的。 太平镖局终是预备好了。选址离荣国府极近,贾四原说要去远些,龚三亦只道“自有缘故”。贾赦贾四等都知道他主意最多,便依了。开门大吉这日并不算太热闹。依着贾赦的意思自然是大摆宴席、大请酒戏,让贾四等死死按住了,只请了些熟识的朋友来捧场,贾家的一个没请。因柳湘莲过于年轻,总镖头挂在田矛名下、掌柜的自然是贾四了。贾琮遂问幺儿可要出府去,幺儿想了想道:“你还太小了些,等你长大些再说吧。”贾琮足足感动了小半个时辰。 因龚三亦在前院设了角楼,贾环并几个孩子觉得新鲜,溜上去玩儿,猜行人会先迈哪只脚取乐。忽见门前一架马车上下来了贾珍,随即看他极恭敬的从后头一辆车上搀下一个中年男子来。他记得龚三亦对此人评价甚低,忙飞也似的奔回里头:“先生!东府里的珍大哥哥来了。” 龚三亦正张罗分派陪客呢,闻言皱眉:“咱们并不曾请他。还有谁?” 贾环道:“还恭恭敬敬的陪着一个男人,满面谄媚大约是个官儿。” 贾琮在旁跟着皱眉:“又不知道是哪路子的司徒、要么就是司徒助手。环哥哥,那人多大年岁?” 贾环道:“有差不多四十多岁呢。” 龚三亦笑道:“那想必是老六。” 贾琮瞄了他一眼:“对了,你答应我救人的呢。前几日宝玉哥哥还跟我说,他新认得了一个朋友,就是蓉哥媳妇的弟弟。” 龚三亦道:“快了,你急什么。” 贾琮撅撅嘴。 龚三亦又问他:“为何要帮那女子?仿佛与你无干。” “虽然她比我大了许多去,终归是个美女。”贾琮叹道,“这是一个看脸的世界,男人帮女人,因为女人很漂亮这个理由足够了。” 龚三亦摇头:“罢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因说,“快引着你爹去湘莲那屋里陪客去,替湘莲出来张罗舞狮子唱戏的人。” “啊?” 龚三亦道:“你爹今日还是不见六王爷的好,只是由头需寻得妙些。你方才那个就很好。” 贾琮嘴角抽了抽,有几分无语。 龚三亦瞧了他一眼:“再不去人就要进来了。” 贾琮忙撒腿跑了。 这会子贾赦自然在正厅中陪几个要紧的客,贾琮冲进去喊了一声“爹!快来,有要紧事儿!” 贾赦瞪了他一眼:“又毛毛躁躁的。” 贾琮拿眼角一扫,可巧看见贾珍正引着人往里进呢,急的不管不顾当着许多客人的面硬拉他:“快来快来!来了就知道!”因使劲儿捏他的手。 贾赦登时明白有事儿,只得满面无奈向客人致歉,边道歉竟边被他拉着走了。客人也只当他溺爱幼子,暗暗摇头。 贾珍见他要走,急了,喊了一声:“赦叔!” 贾赦这会子已让贾琮拉到屏风前头了,扭头看了他一眼尚不及说话,便给贾琮拖进去了。 贾珍无奈,只得陪笑道:“琮小子素来是个淘气的。” 六王爷摆了摆手:“无碍,稍等一会子便是。” 贾四认得贾珍,已是上来相迎,顺引着他们坐下。贾珍因让他速去请贾赦过来,有要客。贾四连连称是,使唤人又是拿点心又是倒茶。因喊“幺儿,去请东家来。”又向幺儿使了个眼色。幺儿会意,跑了进去。半晌,他满面讪然的出来,在他爹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贾四一怔,摇了摇头,苦笑道:“珍大爷……且坐坐?我去请琏二爷出来陪你。” 幺儿忙说:“琏二爷……也在那屋里。” 贾四面色又尴尬了几分:“那……琮三爷……” 贾珍急了:“琮小子才多大点儿一个毛孩子?赦叔做什么去了?此处有贵人!还不快让他出来。” 贾四支吾了会子道:“那……也得他肯出来才行啊。他如今也在陪客人呢。” 六王爷因问:“是什么客人?身份极贵么?” 贾四忙说:“身份倒是不贵。是城西那头……做些……买卖的秦三掌柜。” 旁边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位兄弟,不必等了,换了我要陪秦三姑也不出来见旁的客人,纵是个大官也不见!” 另一个笑道:“若能陪着三姑说话儿,漫说大官,连王爷我也不见!”众人哄笑。 那六王爷面色一冷,旋即笑道:“食色性也,倒也不奇怪。” 贾珍急的发了数句牢骚,偏贾赦是他叔叔,他不便骂人,故开口才骂了秦三姑一句,只听“咚”“咚”数声锤桌,扭头一看,厅内少说有十几条大汉阴沉着脸盯着他,吓得不敢说了。六王爷忙说了几句“名士风流”的话,贾四陪笑安抚了半日才安定下来。 他两个终究不曾等到贾赦,吃了几盏不甚好的茶水,待舞狮子开始不久便走了。他们前脚刚走,贾赦后脚便出来笑容满面的与诸位客人赔不是、主持诸事不提。太平镖局自此开张。 ... 第三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十四章
太平镖局既然开张,因本身财力雄厚,请到了些有本事的镖头,无事日夜操练,极为热闹。。しw0。龚三亦愈发忙起来。镖局本是一个引子,后头牵扯着许多事呢。故此他时常就在这边住着,贾家几个孩子习武倒是更方便些。贾琮人小嘴乖、贾环听话好学、幺儿勤奋沉稳,又都同时在正经念些子曰诗云,一时成了镖局的吉祥三宝。有些耿直的武夫偶尔说一两句羡慕的话,贾琮立时便说:“要不你教我功夫、我教你写字可好?”人家见他那么小,纵教也不过几个花式,倒当真有拿招式换字的。贾环见了照样学他,教他们念书的那位“林先生”也渐渐在镖局传名。唯有幺儿比他两个忙些,倒是没那个功夫。 这一日,宝玉含泪闯进贾琮屋子,拽着他道:“琮儿,与我一道去劝劝蓉哥媳妇!” 贾琮一愣:“哈?” “她要出家当姑子去!” “哈?” 宝玉不由分说拽了他就走,贾琮有心说“我与她不熟,拽我干嘛”,又委实好奇,便假意挣扎了几下跟着走了。直到上了车,宝玉在路上方告诉他:“才得的信儿,蓉哥媳妇这一个来月忽然大彻大悟、非要出家去。” 贾琮总觉得这个解救方案太容易了,乃说:“蓉儿想来是不会答应的。” 宝玉恨恨的道:“蓉儿拗不过她,已是答应了!” “那珍大哥哥呢?” “珍大哥哥珍大嫂子都答应了!” “哈?”这怎么可能?“老祖宗呢?” 宝玉含泪道:“老祖宗说都是命,只得随她去。” 贾琮撇嘴,心想,那就是同意了呗。 待他们匆匆赶到宁国府,阖府下人皆有几分肃然。贾蓉满面愁容、贾珍却青黑着一张脸。到了秦氏的住处,却见她房门紧闭、压根儿不见人。宝玉在秦氏的房门口流着泪说了半日的话,里头静悄悄一点响动都没有。 也不知他说了多久,贾琮肚子早饿了,又无聊的紧,一直拿眼睛去瞄案上的点心,偏贾蓉也没让他自取,又不好意思自己去拿。忽然贾蓉拉了拉他,贾琮大喜,以为这侄子终于注意到叔叔饿了,激动的转过脸去,却见贾蓉抬下巴示意窗外已然日暮,又示意宝玉。贾琮虽有几分失望,终是上去解劝道:“一切皆是造化,只要人还在,谁知道没有机会再见呢?” 宝玉尚且混混沌沌,贾蓉忽然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贾琮吓得不敢多说了。 半晌,宝玉望着秦氏的门道:“我走了。”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轻叹:“烦请二叔偶尔照拂我那兄弟。” 宝玉含泪道:“定会照看好鲸卿。”因深施一礼,转身而去。 数日后,秦可卿在城郊一家贾琮没听过的尼庵落发。 秦钟跪于山门外大半日,让宝玉搀上了马车。路上秦钟本一直默然,眼看着快到秦府了,秦钟忽然说:“宝玉,以前你我见识自以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宝玉拉着他的手哭道:“究竟是什么缘故,偏你们一个个都知道似的,独瞒着我一个。” 秦钟冷笑道:“你那珍大哥哥三个月前在花街柳巷遇到一个道士,说他本是富贵一生极圆满的运势,可惜有极凶的白虎相克,不出五年必遭横祸。那白虎的生辰八字与我姐姐一般无二,甚至还说出了我姐姐在家中的乳名。” 宝玉圆睁着双眼不敢信。 秦钟接着说:“你那珍大哥哥回府稍稍一查就查到我姐姐头上,立逼着我姐夫休妻。姐夫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不过是信口胡言哄人钱财的。珍大老爷说,我何尝给过人家仙长一个铜钱?说了我许多事样样都对。人家本是大慈大悲、好心救我脱劫难,倒是给了我一道灵符带着,分文未取。你说人家谋什么呢?我姐夫支吾了半日也想不出缘故来。珍大老爷又说,况那他从何知道你媳妇的乳名?我怎么竟不知道呢?莫不是有私?姐夫便答不上话来了。”他因讽道,“终是珍大奶奶慈善,说,无故休妻终究不是个道理,传出去也不好听。不若让她自己大悟了、闹死闹活的非要出家不可,如此还好些,而且干净。” 宝玉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半日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使劲儿摇头,双泪如淌泉一般止不住。 “你们东府里给了我们家五百两银子,说是供我念书使。昨儿交割的银子,今儿我姐姐便出家了。”这会子秦府已是到了,秦钟乃拉着宝玉的手道,“我唯恨自己年幼无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让人这般欺凌作践竟是无一丝还手之力!从今日起,必当奋力读书、博取功名。总有一日,我必救我姐姐出来。” 因松开手,下车而去。 宝玉何尝听过这个?竟成了个呆子,回到府中仿佛少了魂儿一般。袭人等顿时七窍都糊了,不敢隐瞒,忙回给贾母。吓得贾母又是请医延药、又是求神拜佛,阖府乱作一团。 贾琏得了消息便来请贾赦一同去看。贾赦正与贾四商议镖局的事儿,哪里有那个闲心思,不过惋惜了片刻那秦氏的容貌罢了。贾琏无奈,只得自己去。 才到门口,贾赦喊住他:“你媳妇儿也要过去?” 贾琏道:“自然的,这会子正换衣裳呢。” 贾赦道:“尼姑庵都在荒郊野外,还不知道是让什么给撞了。不准抱福儿过去!” 贾琏忙道:“病人待的地儿哪儿会抱她过去,她才多大点子。” 贾赦这才点头,挥手让他快走。贾琏心里暗暗欢喜,老爷竟这般喜欢福儿,想来福儿来日定是个有福的。 贾琮自然也只得过去了。到了宝玉屋里只听一片嘤嘤的哭声,好不烦闷。因听闻茗烟是陪着的,乃招手喊了他到外头悄悄问:“少拿哄老太太那套哄我,究竟是怎么的了?” 茗烟忙低声回给他秦钟在车上的话,因垂头道:“这事儿我哪跟老太太说实话。” 贾琮方知道龚三亦使的竟是这么白烂的招数。不由得心中暗叹:贾珍虽好色、终究还是把性命看得更重些。因想了想,走到贾母跟前:“老祖宗,让我单独与宝玉哥哥说几句话可好?” 贾母立时想起他数次惊人之举,只怕也是个有造化的,忙问:“你可有法子救你哥哥?” 贾琮苦笑道:“只一试罢了。宝玉哥哥这个性子最是干净、老祖宗最知道的。”因低声道,“蓉哥媳妇那事他知道了。” 贾母立时骂道:“谁告诉他的!”便要拿跟着去的人出来问。 贾琮忙说:“谁也没疯了,岂敢告诉他去!偏东府那边尽人皆知,他今儿又跟着去了那庵堂,有下人悄悄议论也未可知。” 贾母想着也有些道理,叹道:“我原说了不让他去,他非要去……”面色忽又黯然了几分,“那是个好孩子。她公公死拧着,我老婆子劝也劝了、怒也怒了,有什么法子。竟不知是哪家没了心肝的道士,成日见不得人家家宅安宁,非要成出些事端来,也不怕天上下雷轰了他。” 贾琮心里冷笑,口中只道:“心病须得心药治,我有几句话可以试试。” 贾母这会子自然死马当活马医了,果然打发了众人都出去。他屋里不知哪个丫鬟还频频回头不肯走,让王熙凤一顿喝“叉出去”,便有人上来拖走了。 贾琮暗叹一声,先走到炕边向着宝玉说了句“蓉哥媳妇来了”。他本是一试的,不想立竿见影,宝玉立时醒了!贾琮看着他问:“可清醒了些?” 宝玉哑声问:“蓉哥媳妇呢?” 贾琮道:“得救了。” 宝玉大喜,一骨碌爬起来抓了他的手问:“救出来了?鲸卿好本事!如今她在哪儿?” 贾琮道:“庵堂。” 宝玉急了:“你才说救出来了!” 贾琮点头:“救出来了、在庵堂。”见宝玉仍是愣愣的,忽然觉得自己可怜的紧。因叹了一声,道,“听闻宝玉哥哥你已通了*。” 宝玉立时脸红了:“小孩儿家家说什么呢。” 贾琮道:“便是宝玉哥哥与袭人办的那事儿,珍大哥哥在打蓉哥媳妇的主意。” 宝玉愣了。 “故此那道士乃是救了蓉哥媳妇一命,还落得干净。”他轻叹道,“宝玉哥哥,蓉哥媳妇怕什么呢?如今她弟弟已经知道要出息了。家里家外好几个弟弟,唯你还是个懵懂的。你可记得你还有一个亲姐姐在深宫与人端茶倒水、扫地洗衣,不知道如今怎样呢。” 宝玉又呆了半日,垂下泪来道:“我能有什么法子,便是去求老祖宗也不成的。” 贾琮摇头:“你若一直不想法子,便一直没法子。”转身出去喊一众妇孺进去哄他,自己直出来。倒是有个丫头在后头赶上来道谢。贾琮心中诧异,瞧了一眼这丫头模样有几分老实,心念一动,问了一声:“你叫什么?” 果然听她说:“奴婢是宝二爷屋里的麝月。” 贾琮轻笑道:“你是个妥帖的。”回屋去了。 因忽然想起依照剧情有个叫什么贾瑞的打王熙凤的主意就宝玉认得秦钟后头。虽然他对王熙凤本人无所谓,终归算是他嫂子。因打发了紫光去稍加打听。 紫光探了数日,只说此人碌碌无为,没什么可打听的。贾琮忽然明白过来:秦氏都出家了,想来一时半刻宁国府也没兴致成日赏花游园了,纵有也不敢大闹腾,贾瑞只怕是没机会见到王熙凤的。嗯,贾宝玉如今也没的灵好送、北静王爷一时半刻倒是没法子送他那串念珠了。说起来贤王司徒磐的大名时常听龚老头念叨,这么久了都没再见过,还挺想他的。 遂一时沉浸在“稍有动作便蝴蝶了剧情”的感慨中。忽然123言情说了一声“紫鹃来了”,忙抬头看去,只见紫鹃笑嘻嘻走进来向他道:“我们姑娘让我来给三爷报个信儿,她刚得了老爷的信,我们老爷就要来京述职了!” 贾琮一哆嗦!哎呀,这才是真的大蝴蝶啊! ... 第三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十五章
话说林如海来信要回京述职,贾母又惊又喜,忙赶着宝玉快些去念书。=偏宝玉因秦可卿出家、秦钟家里替他单请了先生故不再来贾家族学,懒懒的无有兴致,急得贾母抱怨天抱怨地的。 近日听人说起冯紫英府上来了位名医,是来替儿子捐官的,贾琮忙赶着去冯府套近乎。他惦记这老头很久了。 冯紫英当他又是来挑战拳脚功夫的,笑道:“学了新招式了?” 贾琮正色:“今儿却不是来寻冯大哥比武的,因听说大哥府上有一位神医,想请去给我爹瞧瞧。我爹前头那些年饮酒过度了些,我恐太医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不肯实在看病,故此想寻个民间有本事的大夫瞧瞧。常年酗酒定有不妥之处,我想着,若能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中,总比来日我父亲身子虚了生病要好些。” 冯紫英大奇:“难为你,这么点儿大的人,有这般想法。”因说,“这位先生姓张名友士,乃是我幼年从学的先生,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只是这会子出门办事去了,不若你先玩会子?” 贾琮立时欢喜说:“冯大哥!咱们过两招!” 冯紫英哈哈大笑,遂跑到后头陪他玩耍几招,不禁连连点头:“虽力气太小,招式委实像样了许多。” 贾琮极无奈:“先生说我还小、这会子骨头太软,练不得力气。” 冯紫英道:“你且耐心些,学武最要不得性急的。” 贾琮叹道:“没奈何天生就是这个性子。学武还罢了,如今连兰儿的字都比我强些。我日日都练字,偏再如何练也不见长进。我爹都说我每日依葫芦画瓢的练十年也不过那样。”因问,“可有使人性子沉稳的药?” 冯紫英只批“胡说”,乃劝他:“你只静下心来,哪怕少写几张,用心写便是了。只是你须得喜欢写字才行。” 贾琮苦笑:“太无趣了,如何喜欢得来?”因垂头丧气道,“罢了,多练几年总能好些,横竖离我考秀才还早得很。”因问,“冯大哥小时候喜欢练字么?” 冯紫英道:“我也不喜欢。谁喜欢那个?” 贾琮忙问:“那你怎么后来又练成了呢?” 冯紫英笑道:“让我老子逼的。” 贾琮立时放下心来:“那我不必忧心了,我老子也逼我的。” 冯紫英一时无语。他想说,我老子与你老子岂能一样?念及这小子心中他老子素来都是好人,便罢了。 将近中午那张先生方回来。见贾琮一个小孩子甚是有礼,又说是去荣国府替当家人瞧瞧身子,很是欢喜。当即约定明儿便过去。贾琮再三谢过。 次日一早,贾琮使了蓝翔往冯府去请来张先生;贾赦口里抱怨说他多事,倒是不曾出去、在府里踏实等着,见了张先生也极客气,只说“我身子好的很、臭小子胡思乱想”云云。 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承令郎亲来呼唤,敢不奉命。” 遂客套几句,张先生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因掉了半日书袋子,说道:“尊翁委实须得调停些。酒不可多饮,房事也当克制。” 贾赦皱眉道:“那还活着什么趣儿。” 贾琏与贾琮都不禁暗笑,贾琏遂陪着张先生去外头开调停方子,贾琮哄他老子道:“不过调停一时罢了,又不是一直这般。谁让老爷从前那般肆无忌惮的。你看人家龚先生,比你年岁还大些,身子骨可强出去许多。” 贾赦哼道:“罢了,他可是病了一大场的,又在云贵岭南瘴气里头熏了那么些年,不过虚架子罢了。” 贾琮立时听出不对来了:“他不是太子太保么?怎么跑到云贵岭南去了?” 贾赦一怔:“他什么时候当过太子太保?那是他哥哥。” 贾琮愈发奇了:“他自己说自己叫叔峦来着。” 贾赦立时瞧着他,贾琮知道当时借用秦三姑之名探他老子的口风被发现了,嘿嘿傻笑。贾赦点头道:“好小子,已学会糊弄你老子了。” 贾琮陪笑道:“那不是没法子么,我总不能去问冯大哥,纵问了他他也未必知道。” 贾赦虽让他哄了,老子让儿子哄了倒是不觉得丢人,因细细告诉他:“此人也是运道不佳。他乃是詹峰之弟,唤做詹峤,字季岳,早年乃是一员谋将。武艺高强、极能隐忍、智计跌出、战场上素来不按兵法行事却每每得胜。较之詹峰之英武忠直,他是极为波诡的。” 贾琮撇嘴道:“就是未必擅长打人却极擅坑人的那种么?” 贾赦瞪了他一眼,没搭理他:“他三哥詹峰才只二十来岁的时候率一队部曲相助先头的南安王爷剿灭一处极大的海匪,王爷临终上折子替他请功,朝廷招了他来,老圣人一见果然是个奇才,当即启用。詹峤便跟着他兄长一道出战,很快立功、甚至有超过詹峰之势。后南征北战十余年,极少败绩。因有一回护着老圣人与先太子围猎,得了他两个喜欢,调入詹事府为詹事,教先太子习武。偏才不过半年功夫,他忽得了大疾,只得回家修养去,詹事一职由其兄詹峰替了。待他病好,往南边去打仗,竟是阴沟里翻船、让蛮子抓了去,在那里许多年。后先太子得知甚为怜悯,使钱赎了出来,送回老家安养去了。” 他一壁说,贾琮一壁脑补了各色狗血故事出来。他想了半日,断然道:“爹,龚先生明确告诉我,他叫叔峦。只怕当年他才是那个相助先南安王剿匪的,后来的詹峰才是真正的詹峤,顶了他的名字与功劳。” 贾赦连连摇头:“我打小便认得詹峰将军,乃是一位正人君子,极为忠直的,绝非这等贪人功劳之辈。” 贾琮哼道:“装君子容易的紧,得了便宜谁不知道卖乖?爹莫忘了、有一种东西叫做族权、或是家权。若是老太太让你将功劳让给二叔呢?你问问外头的人,你与二叔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贾琮是天性偏心的人,但凡一个人他认得了、有感情了,此人与旁人不虞,定是旁人的不是——哪怕纯属猜测。 贾赦打了一个激灵。 “他因感恩义忠亲王,宁可与他幕后为谋。这便是他分明身子好的很、还宁可假装去老家安养不出仕、暗中替义忠亲王卖命的缘故。不然,平白无故的,他说自己叫叔峦做什么?” 贾赦这才想起,那日他问龚三亦是否为了替詹三将军报仇才撺掇他造反,他答的是“为了替太子报仇”,立时信了。不禁连叹道:“能忍、委实能忍!”又暗自放下心来,以为此人帮着自己恐是同病相怜之故,至此对龚三亦少了许多芥蒂。 另一头张先生与贾琏写好方子回来,又特叮嘱贾赦几声。贾琮忙将翠云姑娘喊来道:“我爹爹却是与我一般的性子、最不能忍的,烦劳姑娘多盯着他些子,只待他身子调养好了便好。” 说的众人都笑,翠云忙万福道:“承蒙爷看得起,我定不负所托便是。”贾赦捋着胡须瞪了他一眼,眉眼儿都笑开了。 此事妥帖了,贾琏遂提起张先生之子张源捐官一事。贾赦笑道:“这个容易,只拿我的帖子去便了。” 张先生大喜,再三谢过。 贾琮忙说:“不如先生多呆两个月,瞧瞧我爹调养得如何?我便是觉得你比那些个死板板的太医强些。况你说话总比我哥哥与我管用些。” 张先生口称“不敢”,倒是应下了。 贾赦如今自以为想通了龚三亦为何要助他,便将张友士子之事与其商议,龚三亦极为赞成,让贾赦荐他往扬州一带去。此子谋官因贾赦出头容易了许多,轻轻松松谋到一个镇江县令,故此极为感激,当真留在京中替贾赦复诊。此为后话。 数日后,贾母忽然将贾琮喊去,无缘无故给了他一顿排头吃。贾琮莫名其妙,一愣一愣的。贾母愈发恼怒,直喊“快些叉出去!” 贾琮忙应了一声“遵命!”脚底下抹油溜了,远远的鸳鸯喊他,他只做没听见。因回屋问:“老太太莫名向我发了一通怒气,你可知道是何缘故?” 哪里知道?因想了会子:“不如我去问问鸳鸯姐姐?” 偏这会子平儿来了,立在门口扶帘含笑道:“不必去烦扰鸳鸯。” 贾琮一听就猜到是凤姐儿打发她来传递情报的,忙让她坐。平儿见屋里好些人在,向贾琮使了个眼色,红.袖极聪明,立赶着几个小的出去了。 平儿见房门关了方说:“三爷竟是撞小人了。”因叹道,“三爷素日只在姑娘们院子里大方,早有一宗人忍不得,说三爷何等吝啬云云。” 贾琮稍怔了怔,不禁笑起来:“我给姐姐们院子里的人撒钱那是为了让她们奉承我姐姐、好让我姐姐心情好些。送旁人钱算什么呢?莫不是他们嫉妒了,烂嚼舌头根子不成?” 平儿点头道:“正是。他们倒是不曾想着三爷本来并不欠他们的,只道三爷不公,时常说三爷的不是。” 贾琮因思忖了半日,道:“我并不曾有什么不是落到旁人手中。” 平儿道:“我听说三爷每月从自己的月钱中拨了二百钱给,可是真的?” 贾琮一愣:“自然。想来是老祖宗的吩咐不给提升的?她给我的人没脸,难道还不许我自己护着?” 平儿见他竟猜着了,心下暗叹他聪明,又好笑道:“三爷这么着岂不是给了老太太没脸?” 贾琮咧了咧嘴,摆手道:“罢了,既这么着,随她老人家便!况老祖宗能奈我何。我并不谋她的私库,她喜不喜欢我与我本无多大干息。来日我进学、考试、为官都不是她能插手的。我一个男人,自己下头的人都护不住,来日能有什么出息。” 平儿心中大罕,忙赞道:“不承望三爷有这般志气!倒是因祸得福了。”因又说,“还有一桩。三爷在外头请了位先生与大老爷诊脉调养,竟全然不曾想到老太太的?” 贾琮奇了:“她老人家不是只看太医的么?”此事倒是没冤枉贾琮,他压根儿没有那根弦。 平儿劝道:“不论老太太看与不看,三爷哪怕去问一声呢。她纵然拒了,也是三爷有这份心。” 贾琮抽了抽嘴角:“明知道她不会看,还傻乎乎的去问么。若是问了之后她拒了,岂不是给人家张先生没脸?罢,罢!老祖宗她自有人手,尽管去拆太医院大堂。”贾琮自上辈子就对贾母“使人拆了太医院的大堂”一典极不喜欢,这会子此典还未出,他先扯上了。 平儿虽不大明白,也知劝不动他,又宽慰几句辞去了。因一一向王熙凤回明。 王熙凤赞道:“倒是比你二爷还出息些。” 贾琮全然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因得了信,柳湘莲出的第一趟远镖极顺利,路上只遇到十几个小毛贼,已是交了镖要回来了,心情极好,盼着他回来听故事呢。 ... 第三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十六章
这日柳湘莲扬帆归来。し因是第一趟远镖,贾四亲领着小的们往码头去迎,贾琮与幺儿自然跟着去。茫茫水上船只都差不多模样,压根儿不知道往哪儿瞧,贾琮仿佛回到了前世大学时代等公交:来一辆、不是自己要等的;再来一辆、还不是……足等了大半日,幺儿先喊:“柳二哥在那儿!”众人忙抬头望去,一艘帆船渐渐靠港,船头立着一人,身披绛紫色氅衣,负手昂然、雄姿英发,不是柳湘莲却是哪个? 贾琮忙蹿到前头蹦着挥舞起两只爪子:“柳二哥!看这里看这里~~” 柳湘莲见了他也高兴的紧,因性子矜持,只点点头罢了。 不一会子船靠了岸,贾琮欢天喜地率先冲上甲板:“哦~~好大的船!好帅的柳二哥!” 柳湘莲不禁笑起来:“你慢着些,莫摔了。” 贾琮一时作起来,背着小胳膊摇头晃脑的吼了两句:“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柳湘莲忙摆手:“罢、罢,少在我跟前子曰诗云的,我头疼。”因招呼众人搬东西下船。贾琮忙拉着他的衣袖追问可买了什么好玩的不曾,柳湘莲只推没有。贾琮如何肯信?一路唧唧歪歪的闹上了岸。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问道:“你不是还在念诗经么?就会颂楚辞了?” 贾琮一怔。这两句楚辞乃是上辈子在高中学的,因为教育局要求背诵才背下来,这会子也记得几句了,乃随口说:“偶尔听人说了便记得了,只几句罢了。” 扭头一看,见一极儒雅的老者含笑捋须立在他身边,颔首道:“倒是聪明。” 他脑子转的极快,登时明白这老头是谁,忙挺了挺胸脯,口里却说:“我本来就聪明,只可惜人无完人,性子稍急了些。”只要一想到自己那永远练不好的字他就心虚。 柳湘莲好笑的抚了抚他的头:“罢了,莫日日将这个挂在嘴边,难道你将此事说与世人听了便可以不练字了不成?” 贾琮撅嘴辩道:“不过是进步慢一些子么,比起旧年好得多……” 柳湘莲因向那老者笑道:“您瞧着,便是这么个淘气的。”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那老者因问:“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贾琮心想,老头都爱问这样的问题啊,遂偏了偏脑袋道:“大略能猜着。寻常人哪里知道我还在念诗经呢?除了林姑父。林姑父还来信说就要来京了。” 老者连连点头:“果然聪慧过人。” 贾琮欢呼了一声,立向他深施一礼:“林姑父好!” 林海笑扶他起来,细细端详了半日,见他长得胖乎乎像是年画娃娃一般,只穿着鹅黄色的家常小袄儿,通身并无金玉配饰,只挂着个素色的荷包,不禁点了点头。 贾琮心里有事藏不得,忙说:“林姑父,有位张友士先生,是极擅医理的,近来替我爹调理了一阵子,我爹如今身子硬朗许多。幸而如今还在京城呢,你也让他瞧瞧去?” 林海一怔。他这两年委实觉得身子有些不妥了,因公务繁忙顾不上调养,兼之黛玉在贾府仿佛过的颇好,愈发无后顾之忧力报君恩了。 偏前些日子得了黛玉来信,细述眼前此稚子论说“贤良淑德”,黛玉因想着“幸而有父,婉转遐思,幸甚”,述之墨简。林海深叹此子小小年纪竟那般识得世态,又恍然而悟。不论外祖家如何照应,来日女儿可依靠者唯有自己而已,从前竟是大谬了。遂立时延请姑苏圣手扶脉相看,果然都说他辛劳过度、累疾极深,命其务必潜心保养,不然命不久矣。因思之再三,乃向朝廷上书乞骸骨。 后又收到黛玉之信,提及荣国府的那一门亲戚薛氏,薛家女儿因父丧兄庸,纵使了许多银钱上下打点,自己品格端方、行为豁达,依然遭了一干小人以“亲戚家”“吃白饭”之类的闲言碎语诟病。实则这些话乃是王熙凤画蛇添足诚意使人说给她听的,她偶尔听之竟十分感慨,求父亲为了女儿有靠务必保重千万。林海又是顿悟。想那薛家本为荣国府极近的亲眷,且颇具家资,靠在他们家竟如此艰难;一旦自己有个闪失,女儿恐连那薛家女都不如的。 偏不多时又收到圣人快马使人来驳了他的折子,安抚再三。忙缓了公事,再次上书备述自己恐积劳成疾,请辞去扬州巡盐御史一职。又等了些时日,终是盼来朝廷文书,命其进京述职。林海大喜,忙收拾妥当拾舟北上。 前头都还无事。某日,于一小港泊舟休憩,忽有人来报,京城太平镖局有位柳镖头求见,颇为怪异。 原来柳湘莲恰也在此处泊舟,登岸闲逛,偶尔瞧见他家仆人买东西受人哄骗,出声主持了一回公道。那小贩恼了,欲挥拳行凶。他哪里是柳湘莲的对手,不过一招功夫便被横踢于地下。那仆人颇为感激,乃报了主家名头。柳湘莲与贾家颇为熟识,又时常听贾琮钦慕林姑父才学当世无双,不顾冒昧特来拜见。 林海忙谢了他方才相助,又见他年少英武、性情爽直、见识不逊于人,颇为喜欢。因二人都要进京,便相约同行,林海得了个免费的保镖。一路上竟遇到数拨强人,都让柳湘莲并镖师们打退了。柳湘莲因叹道:“送镖去的时候都不曾有这么多毛贼。”林海心中暗暗起疑,他们或恐打的自己的主意?愈发不敢离柳湘莲船侧了。 好在今日终于抵京,方才贾琮在岸上蹦蹦跳跳的林海便瞧见了,果然一如贾琮最初所想,因他是黛玉教的,心下暗自将其当作再传弟子一般。见他聪慧可爱,喜欢的紧。这会子才一见面他就冒冒失失的提起“有个极擅医理的先生”,愈发满意起来:“玉儿倒是教了一个有心知恩的好学生。”只是性子燥了些。 遂说:“我如今须得先进宫面圣去。” 贾琮奇道:“在船上颠簸了这么几个月,不先寻个住处歇着么?没有这么拼命的。姑父,要不去我们家?我的炕让给你歇着。” 他这是纯粹的卖乖,林海明知道是顽笑,听在耳中就是顺耳,不禁笑道:“我自有驿馆,倒是不用劳动你了。” 贾琮“咦”了一声:“不来看林姐姐么?” 林海思忖了会子,道:“先去面君再说,这本也是规矩。” 贾琮嘟囔着“居然不先看林姐姐,好刻板的规矩”,柳湘莲只批“胡说”。众人一同走到外头,才要上车,忽见路边闪过一青衣老仆向林海行礼道:“可是姑苏来的林大人。” 林海点头:“正是。” 那老仆道:“我家王爷特来接林大人。” 众人听闻忙抬头去看,只见一辆寻常的青色大马车上有人掀开车帘,司徒磐含笑探出半个身子来。 贾琮溜得极快,“蹭”的凑上去死皮赖脸的冲人家笑:“贤王哥哥!” 司徒磐含笑摸了摸他的头顶:“长高了!” 贾琮捏起小拳头:“我在习武!越来越棒了!” 司徒磐赞道:“好的很。”又说,“只是念书也不可懈怠了。” 贾琮连连点头:“自然的!我要考探花!” 林如海这会子恰过来了,闻言笑问:“怎么不是状元呢?” 贾琮道:“状元只是有才罢了,探花除了有才之外还须长得帅!自然才貌双全的好。” 司徒磐哈哈一笑,说:“得空去我府上玩会子。” 贾琮大喜:“真的?我真的会去的哦~~” 司徒磐点点头,乃邀林海上车,一径去了。贾四也领着这一干人回镖局庆功不提。 林海望着司徒磐叹道:“唯有你是个不见老的。” 司徒磐莫名道:“我本来就不老的,又不是林大人你的年岁。” 林海笑道:“还是个少年人模样。”因直问,“圣人是个什么意思?” 司徒磐撇脱道:“请御医与你细细诊断一番,苦留。” 林海苦笑道:“我这身子我自己如何不知?若不静下心来调理,纵有神佛施下灵丹仙药也不成的。不若留得有用之躯,来日再报君恩。” 司徒磐也苦笑:“并没有得用的人。” 林海奇道:“为天子卖命者会少么?天下亦不缺人才。” 司徒磐叹道:“我那三哥你不知道么?疑心病极重,寻常人寻常用;偏你那衙门,他哪里敢随便放一个去?天下人才虽多,他肯信的并不多。” 林海连连摇头,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了。静了半日,他道:“或是寻个信的过的年轻人过来,他办事,我在旁照看指点着。待他能胜任了我便多歇着。” 司徒磐听了这话便知道他身子委实不大好了,思忖了会子,点点头:“就这么与他说试试,且先让御医瞧瞧。” 林海心中忽然浮起一丝心灰来。殚精竭虑这么些年,竟是连保住性命都要讨价还价的。 待他二人进了宫,林海行礼毕,圣人含泪亲扶了他起来,无限唏嘘:“如海,你也老了。” 林海也双泪垂下:“圣人鬓发竟白了些。” 司徒磐摇头道:“都是累的,何苦来、放不开放不下的。三哥若还在这般,早晚同林大人一般的身子。” 圣人瞧了他一眼。司徒磐遂毫不遮掩的将方才他二人在车上商议的说了,因劝道:“谁都不是铁打的,不若寻个年富力强的去助林大人如何?” 圣人因说:“御医都在外头候着呢,快传进来。” 戴权忙出去传人,林海跪倒叩谢天恩。不一会子,外头进来六七个御医,挨个儿替林海望闻问切,折腾了半日,最终说的都差不多。积劳成疾、务必调养、否则时日不久。圣人略有些失望,挥手让他们出去,叹道:“朕又何尝有法子。如今国库空虚,说出去惹人笑话,竟是靠着卖官维持这个朝堂。” 林海大惊:“何至于此!” 圣人冷笑道:“这天下又有几分是朕的。” 林海久居江南,各位王爷权贵是何等模样一清二楚,偏也无可奈何。一时激愤,险些要说出为君效死的话。偏抬起头来瞬间觑见衣襟上挂着一个黛玉随信捎来的荷包——小巧精致,显见费了许多功夫,林海极其喜爱,日日不离身——又想起女儿来,终垂下头去。半晌才哽咽道:“臣有心替圣人分忧,只是这身子不争气。” 圣人忙说:“朕又不是没听见御医说什么,如海还是将养些,朕来日还指望你呢。”又思忖半日,摆手道,“你一路舟车劳顿,且歇着去吧。公务来日再说。” 林海忙说:“臣还有一事。”因将此番进京遭遇许多盗匪说了。 司徒磐忙问:“你带着什么东西不曾?” 林海摇头:“不过是些公务,”又笑道,“要紧的都在微臣脑中。” 圣人哼道:“怕就是为了你脑中的事物。”他也另想起一事来,“你与荣国府是亲眷?” 林海道:“是。贾家的老太君本是我岳母。” 圣人点头:“既这么着,来日你去串亲戚,向贾赦说一句话。” 林海忙应是。 “他们家还欠着国库八十万两银子呢。若不还清了,贾琏就在那个从五品员外郎上干到死好了——贾政倒是可能动动。” 林海因每月都得了黛玉的信,早知道岳家两房不合、贾琏如今官职与贾政相平。听了圣人这话,一时好笑、一时心酸。堂堂一国之君,竟要靠挑唆臣子家两房不合来收回他们欠的帐,何等可悲。 ... 第三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十七章
却说林海来到驿馆,门口的小吏听说是他忙道:“林大人,有人等你好久了。。。”因喊,“小哥,林大人来了。” 只见一个小厮模样的孩子跑过来向他磕了一个头:“姑老爷好!我是荣国府琮三爷身边的。我们小爷打发我在这儿候着姑老爷,只想请问姑老爷何日得空去看林姑娘,他若没个准信儿捎回去,恐林姑娘那儿不好交代。另一头还请张先生过府里来呢。”见林海尚且捋着胡须思忖,又加了一句,“我们小爷说,天大地大不如孩子大呢。” 林海想女儿早已想得一整颗心都化了去,如果不盼着相见?只觉得这会子过去有些唐突罢了。听了这话立时将顾虑丢去,说:“我稍作整理就去!” 那小厮应了一声:“我先回去报信儿,姑老爷就来?” 林海点点头,那小厮又磕了头滋溜一声跑了。林海不禁好笑,贾琮身边的小子都与他有几分相似。遂果然收拾了会子往荣国府而去。 这会子贾政贾琏都在衙门,贾赦还在镖局,林海到了荣国府自然是先拜见贾母。林黛玉得了她小弟子传来的小道消息,早早便寻了个由头在贾母处候着了,闻报“林姑老爷来了”,欢喜得站了起来。贾母忙命请进来。贾琮本来就在贾母院子外头寻了个隐蔽之处候着,听到下人的传话便赶忙进去凑热闹。偏这会子贾母也不便将他叉出去,只得由他了。 林海进门便看见了女儿,袅袅婷婷的,较之从前竟是长大了许多,不禁双泪垂下。贾琮素来是个眼里没规矩的,拽了黛玉就往林海身边去。黛玉知道依着规则他父亲先得向贾母行礼,而后方是自己像父亲行礼,心里却是想早一刻到父亲身边都好;贾琮虽年幼,素日习武力气却不小,双脚遂不由自主的由着他拉了过去。林海纵是个知礼的,又哪里扛得住天性?父女相见竟是顾不得旁的了,抱头痛哭。 此时宝玉还没下学,屋里唯贾琮一个男丁根本没打算插手,还在一旁陪着落泪,故此半日无人劝。贾母忙咳嗽了两声,见贾琮没反应又拿拐杖捶了两下地,他仍是没听见。只得看着鸳鸯,鸳鸯忙过来相劝。只是她总归是个丫头,她说的话虽都妥当,不甚能入那父女二人的耳。贾母无奈,只得等着。许久,二人渐渐止了泪,方过来向贾母行礼。林海再三致歉方才失了礼数。贾母叹道:“这方是人之天性呢。” 众人依次礼毕落座,贾母便问:“姑爷今番可是要调入京中?” 林海道:“今日面圣不过叙旧,前途尚且未知,只怕仍须回姑苏再多一任。” 贾母颔首道:“为国效命自然是应当的,姑爷闲暇也需保养。”又问,“不知姑爷如今下榻何处?” 林海道:“此次行程急切,京中旧宅长年未曾修缮整理,故暂居驿馆。” 贾母忙命“快与姑爷收拾客房”。 林海摆手道:“不可,我就在驿馆极妥当,公事会友都便宜。” 贾母问道:“难道你不与玉儿多亲近些?” 林海便是一怔。 贾琮忙插嘴道:“听说京城驿馆很大很好看的,许多进京的大人们并外国使节都带着家眷在驿馆住着,姑父与林姐姐父女好久才相聚一回,当珍惜每刻才是,何不带姐姐一起去驿馆住着?” 贾母立时批:“胡闹!哪有好人家的女孩儿去住驿馆的!” 林海道:“委实有许多大人携宝眷居于驿馆,只是屋子小了些。” 黛玉忙说:“与父亲一道住着,哪里会小了?” 贾琮看贾母正要张嘴,忙抢着问:“姑父可是过了年再走?” 偏这个贾母也想知道,便不言语了,等林海答话。 林海道:“虽不知何时回去,自然是要在京中过年的。” 贾琮道:“这会子离过年还有两个来月呢,再加上过年,时日可不短。林姐姐是个极精致的人物,居于驿馆那么久恐不妥当。” 贾母连连点头:“琮小子说的很是。” 因她说话慢条斯理,这话说完虽还有下一句,哪里及得上贾琮那一口的小钢牙,他又堵在贾母之前说:“林姑父在京中定有不少好友,譬如方才来接你的贤王哥哥。寻他们借一座闲置的小宅子,想来他们也不好意思收你房钱的。” 林海自然知道贾母想让他住在荣国府,只是依着他的身份与方才圣人的话,他岂能在这儿住着?方才脑中还在盘算着如何向贾母解释不便,且能将黛玉带出去,闻言不禁笑了起来:“琮儿倒是聪明,这个主意不错,我这就打发人去向贤王千岁借宅子去。” 贾母张了数次嘴想要说些什么,直至听到“贤王”的名头才打消了念头,口里仍十分惋惜:“就在这府里住何妨,起居都方便。” 贾琮又来添堵了:“那……姑父时常要出去会客,下人日日喊着‘姑老爷’多没面子,咱们家可有贴着府里的小宅子?姑父带着不少随从的吧。” 贾母登时想起梨香院来。那处若是空着,给林海住着何等方便?宝玉日日都可过去请教学问。偏是让老二家的给那薛家占了去,一时心中后悔万分。偏她再细细将阖府盘算一回,竟寻不到第二处极方便的院子了,只得罢了。林海遂当真打发人去寻司徒磐借宅子。 听闻方才贾琮说“方才来接你的贤王哥哥”,贾母又问:“竟是贤王千岁亲去接姑爷的不成?琮儿怎么知道的?” 林海一眼瞥见贾琮向他使劲儿眨眼睛,便说:“我来时于半路上遇到一艘船回京,一路同行今儿同时抵岸,可巧那船主竟是琮儿的一位朋友,便与我在码头遇上了。”倒也没多说什么。 贾赦爷仨本不欲贾母等时常想起他们大房在外头还有个镖局来,在府内都只说那是为着替贾赦从前的亲兵谋个饭碗、平素没什么生意,只是花银子养人的。贾母听了只说“比闲糟蹋银子好些”,便撂开不问了。又知道那镖局将贾环贾琮都引得日日不好生念书、只去练拳脚,愈发衬得唯宝玉是个可靠的,时常向鸳鸯等叹息“宝玉来日连个帮衬都没有”。 贾母瞧了贾琮一眼:“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朋友。” 贾琮道:“他原是冯大哥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呢,功夫好高的!” 贾母闻言便以为是冯紫英领着他去的。因冯紫英素日时常领着他到处玩儿,结交的多半是习武之人,便罢了。见林海丝毫不提贤王之事,以为他是为人过谦、不肯招摇之故,心里愈发满意起来。 不多时宝玉下学回来,听闻林姑父来了,特换了衣裳过来相见。贾母见了他立时笑的眉眼儿都舒开了,忙拉着亲送到林海跟前。 林海看此子生的一副好相貌,又彬彬有礼,也颇为喜欢,随口问了些学问。宝玉在从前的师傅跟前只念到第三本《诗经》、上族学不过两三个月、又不曾开外挂,虽较之寻常的学童仍是极聪慧的,因着有贾琮这个由他女儿亲教出来的小了几岁的再传弟子做旁衬,并不显得极出色。故林海不曾放在心上。 林黛玉如今早早搬去同姐妹们一处住着,先有小弟子贴心奉承、后有王熙凤诚意照拂、近年又有贾环仰视崇拜,虽依然看宝玉与旁人有几分不同,亦不曾如原著一般用心。 去贤王府的人不多时便回来了。司徒磐有一座小院子在荔枝巷,甚是幽静,本是他寻常待友之所,因平素有都人打理,极干净的,立时就可以搬进去。且他大方的紧,果然不曾收林海房钱。林海大喜,向那来的管事道“来日亲去向你们王爷致谢”,忙让黛玉回去收拾,今儿就过去。 贾琮一听那院子离荣国府并不很远,他依然可以时常过去逛,心下暗喜。 贾母忙说:“不可。纵然时常有人打扫着,终归不是日日住的地方。今儿已晚了,这会子带玉儿过去,万一有不妥当之处倒不好了。不若明儿再去不迟。” 黛玉这么久才见到父亲,如何舍得明儿再去?偏贾母的话她也不便驳了去,暗暗着急。 贾琮觑见他先生将手帕子绞成一团,立时道:“老祖宗过虑了,纵有不妥左不过是些小事,诸如香炉子里的香不喜欢、窗上糊的纱旧了不好看之类。总不会有床榻不干净这等不妥?贤王哥哥的地方哪能比寻常的旅店都不如呢?姐姐日常用的被褥衣裳自然是带过去的,又费不了许多力气。” 贾母本来想说若是床榻被褥不齐整之类的话,竟让他一个“贤王哥哥”给堵了回去,恼道:“大人说话,哪里容得你插嘴,再无礼叉出去。” 林海含笑瞧了贾琮一眼,忙说:“纵有个香炉窗纱不合眼的,也不便让人家换了去的。总归是借住。” 贾琮两手一摊:“却又来!那还能有什么不妥的?林姐姐自打得了姑父要来京的信便日日望呢,都快成望爹石了。”说的众人不禁都笑。“我总是个小子、也是个淘气的,一日见不着我爹都想的慌。” 可巧紫光传信儿去镖局,贾赦本舍不得热闹,让贾四给撵回来了,就在门口恰听了这句,笑的老脸开花,口里还哼一声:“当真么?见不着你老子多好,可没人日日.逼着你读书练字。” 贾琮“嗷”了一声,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扑住他老子:“爹~~” 贾赦笑容满面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他:“臭小子!”看得林如海、宝玉都极是羡慕。贾琮撒娇卖痴的抱着他老子的大腿蹭进里头来。 众人又是一番见礼。待都安坐下来,贾母已经没法子再提让黛玉明儿再走之事了,只说“你身边合用的丫头老婆子都带去。”黛玉一一应了。又吩咐鸳鸯,“你亲去说,我的话,让紫鹃她们几个好生服侍,回来自然有重赏。” 此话其实不甚妥当,然林海既能接出女儿去,旁的他也不计较了,一笑了之。 贾赦因说:“这些日子有位张先生与我调养身子,学问最是渊博,兼之医理极深,这会子恰来了,我看妹夫这模样仿佛也不甚好,须仔细保养些子才是,不如过去让他瞧瞧?” 贾母瞪了他一眼:“你那不知道哪里寻来的蒙古大夫莫随意荐给你妹夫,快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来。” 林海心里明白,这便是贾琮在码头说的那位大夫了,依着方才贾琮身边那小厮的话只怕是立请来的,忙说:“才在宫里瞧过了御医的。既是舅兄得用的,医道自然不差,只恐太劳顿了这位先生。” 贾赦道:“人已来了,哪里会劳顿?去扶个脉便是,定不搁误了晚饭。”说着站起来了。 贾母心里不痛快,偏这会子也不便当林海的面给贾赦脸子瞧,只得罢了。 贾赦便将林海引上了车,林海有几分诧异,仍是上去了。这车竟走了颇长的路方到贾赦院子。林海此时早已想起黛玉信中说了贾赦之所居乃是荣国府的花园子,暗暗有几分替他不平。 待见了张友士,彼此寒暄几句,细细扶脉看症。张先生叹道:“大人肝脾肾皆损,幸而大人近年调养了些,不然这会子怕是快要不好。” 林海讶然,宫中那许多御医都不敢说这话,还是当日在姑苏的一位老大夫直言如此,遂极为信任,忙求教该当如何。 张友士因问:“想来当日有位圣手替大人瞧过了,可否借方子来一观。” 那老大夫所开的方子由他一位老家人收着,这会子恰也跟着来了,忙取出来递给张先生。张先生细看了半日,叹道:“学生偷师了。”因将那方子齐齐整整在案上摆了,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又思忖道:“这位先生的方子极好,只是如今大人身在京城、地气不同。我暂与大人调整几味药,待大人回了姑苏再换回去。” 林海忙谢过他,张先生又叮嘱几句平日该当如何如何,去外头开方子不提。贾赦便开口欲提及张先生之子才捐了镇江县令,贾琮瞧着话不对忙拉了拉他衣袖,又大声打岔。贾赦虽不明所以,倒是止言了。林海看在眼里,虽也不明就里,也罢了。 后贾政贾琏等先后下衙回府,众人相见。林海今晚便由一干人陪着在荣国府用晚饭。 饭毕,他特往贾赦院子去,亲谢他照拂女儿并那每月两回书信。贾赦跟贾四龚三亦一处呆这么久,耳濡目染的,当年那点子混蛋气质早没了,另换的一身匪气又让那身衣裳掩饰住,显得十分爽利大方。林海深憾自己从前不识人:“竟是不知兄长为如此磊落之人。”贾琏与贾琮哥俩悄悄对视一眼,都暗自好笑。 他二人闲扯了半日,紫鹃过来回道:“姑娘收拾好了。”林海便欲告辞。贾赦这会子与他谈兴颇浓,有几分舍不得,亲送至仪门外,还让明儿再来喝杯茶。 林海借机悄声道:“今儿我在大明宫面圣,今上有两句话让我转告恩候。” 贾赦大惊,忙问何话。 虽知道朝廷艰难有贾家欠银不还一份功劳,这等话林海说出来仍是脸红。“恩候可知道你们家欠了国库八十万两银子?” 贾赦能不知道吗?偏他这会子脑子转的快,一愣:“我们家极富裕,何须借国库的银子?如海哪里听来的传言。” 林海方才见他爽利,又听了这等“不食肉糜”的话,有些好笑,道:“乃是岳父在的时候借的。恩候若不知道也是有的,岳母必然知道。” 贾赦装憨道:“不能吧。” 林海道:“恩候去问老太君或是去户部查阅都可知道。琏儿不是在户部呢?” 贾赦捋了捋胡须,又思忖了会子道:“妹夫定是不会哄我的,我且去问问。圣人……想让我们家还钱?”他口里一壁说,心里一壁在咬牙:难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我们劫掠豪奴私产,合着是为了这个。 林海连连点头,终是忍着臊将方才圣人的话说了。说完不忍看贾赦目瞪口呆的模样,掩面上了车。 另一头林黛玉早早预备好了,辞别诸位姐妹同她父亲一道离府而去。 贾赦回到屋里,忙喊两个儿子:“快收拾了,去镖局!”今儿镖局替柳湘莲接风,龚三亦贾四葛六都在。 贾琮正吃点心呢,闻言一愣:“啊?” 贾赦看了看他:“琮儿就不用去了。” “要去!”贾琮忙把点心盘子推开,“就要去!” ... 第三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十八章
话说当今圣上借林海之口并拿贾琏的前程做要挟向贾赦要账,贾赦领着两个儿子急急忙忙赶往太平镖局。= 这会子镖局众人正围着柳湘莲听他细说这趟走镖的经历,小的们一个个极为羡慕。虽此行并无多少故事,柳湘莲因得了不少分红,极有兴致,也不嫌弃他们啰嗦,细细说了一回又一回。见他们父子又赶回来了,只当是来凑热闹的,还打趣了几句。劫掠豪奴之事柳湘莲并不知情,故此贾赦只得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子。幸而龚三亦与贾四都瞧出来他此番回来另有他事,不多时便让他们散了,柳湘莲带着银钱回家去了。 龚三亦等几个又吩咐了下头的孩儿们几句,聚到后头,乃问贾赦何事。贾赦沉着脸备述方才林海所言。 贾琏又惊又怒又怕,脱口而出:“圣人这是讹诈。” 贾赦忙看着龚三亦,龚三亦思忖了会子道:“既这么着,荣国府还有多少豪奴未曾下手的?快些做了。” 贾四道:“外头的倒是不多,只剩了几家大的。里头也有不少,尤其时常听闻有旁人的外宅遭了咱们搬家,许多豪奴便将值钱的堆在府内。咱们恐动静太大,一直不曾动。” 贾琏忙说:“周瑞家的外宅与我留着!”见众人都看着他,遂说,“我搜罗了些她全家的罪证,原本是想着有一日借故发落于她,好牵出二太太来。而后又想着,眼看着年关快要盘库了,大库房之事必然遮掩不住,到那时候将她推出去,纵没有实在证据,总是一个引子。” 贾赦欣喜万分:“琏儿终是有了盘算!很好很好!” 贾琏冷笑道:“总不能让她白糊弄我媳妇、算计我的爵位一回。” 龚三亦点点头,又望着贾琮:“琮儿一直不说话,眼珠子转来转去的,这个小东西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贾四也说:“是了,他什么时候吃过亏的。”因看着贾琮,“三少将军有何高见?” 贾琮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半日,自己坐正了,绷着小脸蛋子道:“高见倒是没有,歪点子有一个。” 遂一席话说来,贾赦击掌称妙;龚三亦满面怪异,啼笑皆非:“琮儿这胆子得多大……”又问贾赦,“恩候以为呢?可行否?” 贾赦捋了捋胡须:“倒是可以一试。”这么多银子,他哪里愿意拿出去?况他这些日子大手大脚惯了,愈发不肯的。故此贾琮的话一说完他心中便暗暗依了。 龚三亦苦笑道:“我竟是个劳碌命,镖局才开张还未上道,又有大事儿来了。” 贾赦笑道:“先生辛苦,我与你涨束修如何?”说的众人哈哈大笑。 此事便定了,龚三亦贾赦贾琏等各自去安排不提。 另一头,林海抵京当晚便将黛玉接出府去团聚,两日后当是贾琮念书的日子,他半点没客气,拉着贾环幺儿一道直往司徒磐借给林海的小宅子去了。那宅子虽不大,倒是五脏俱全,四季花草繁茂,里头的家具物品精致典雅,是个好地方。 林海听下人报“荣国府的环三爷琮三爷与太平镖局的维斯少爷来了”,便向与黛玉笑道,“你的卦果然不错,那小子当真不曾避讳,就这么来了。” 黛玉掩口而笑:“琮儿眼里素无客套规矩,环儿又没什么主意,那个幺儿纵有主意也拦不住他们两个。” 林海捋了捋胡须:“幸而还小,淘气些也罢了。寻常这么大的孩子本来也不曾学规矩客套,不过此子聪慧,咱们无形的便将他当作大些的孩子罢了。”遂命将他们领到书房去。 待林海慢慢踱步入书房,三个孩子都站了起来。贾琮与贾环两个一本正经的一躬到地道:“林姑父早,我等特来上学。”幺儿在旁跟着行礼,面色微红,有几分尴尬。 林海因幼子早夭,见了他两个颇有几分羡慕,含笑点点头。又看一旁的贾维斯相貌堂堂、少年沉稳,也很是喜欢。遂坐下来道:“我听说你们《诗经》已是快讲完了。” 贾环道:“是,林先生说要讲完了考我们呢。” 林海听到“林先生”这三个字觉得很是有趣,道:“既这么着,我先考考你们。”因抬头去看,见三个孩子或面露得色,或自信满满,想来平素学得不差,暗自点头。遂考校了他们一番,不由得又惊又喜。 贾环天资稍逊,然极为踏实用功。探春曾对他说,“你并不如琮儿聪明,又是从琮儿那里转学来的。虽可以来问我,我也不便日日教你。古人云,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又云勤能补拙。你林姐姐留给他一份功课、你便做两份,方不至过于逊色与他。”贾环最听他姐姐的话,也不愿落后于人,当真依着林黛玉给的功课做两份、如有功夫还做三份,又时常得探春开小灶,故此底子极好、写出来的字也平稳规矩。 贾琮与贾环恰恰相反,是个淘气的性子,练字时日最长偏字架子始终是歪的。虽在念书上喜好有限,因为须得转教旁人,唯恐弄错了,黛玉教给他的正经学问他都记住了。然黛玉的许多话他不甚赞成,时常另辟蹊径扯出旁的看法来,偏状似荒诞又有几分道理,也不惧林海之威,就敢当堂与他争个面红耳赤,又会撒娇卖萌,很是讨人喜欢。 贾维斯乃是最好的一个。下笔沉稳而游刃有余,林海瞧着已然可以开始练些笔势了。虽早年居于市井、场面上的见识少些,于林海看来倒不是坏事。如今他父亲富裕了许多,他身上既无纨绔子弟的骄娇二气,也无市井俗人之庸碌短见。又因他最先是学武的,时常将文武之道糅在一处思量,倒是寻出了许多共通的道理来。假以时日,能成大器。 林海这些年忙于公务、俗事累牍,不曾细心教导过一个学生晚辈,忽然得了这么三个,乐得嘴角都拉不回来,立时留他们三个用午饭。旁人还罢了,唯有贾琮先“嗷”了一声,要了好几样他爱吃的,半分不客气。偏林海喜欢的紧,一叠声的喊下头的人做去。 贾环贾琮又到后头去见黛玉;幺儿因是不是亲眷,留在林海书房练字。林海在他后头瞧了会子,不住点头,忽然问道:“维斯,你可愿意同我往江南去?” 幺儿一惊,旋即明白这是想收他入门,不禁喜出望外。偏他思忖了半日,终说:“得先生眼青,维斯荣幸万分。只是我如今还在跟着一位先生学武;武学之道不可一日耽误,不然定是学不成的。维斯纵天赋平庸,也想试试文武兼修。虽有几分狂妄……依着琮儿平日常说的一句话,人总有无穷潜力,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呢?” 林海听了又是惋惜又是赞成,道:“罢了,你想的很是。年轻人总该试试能飞多远去。”又觉得贾琮这话定然不是他从贾赦那儿听来的,却不知是从何处学舌来,甚是有理。 打这日起,他们三个的学业便无声无息的由林海接手,黛玉颇有几分无名的不满,只得偶尔挑他们功课的不足来舒解一番。 黛玉跟她父亲离了府,旁人还罢了,宝玉如何过得下去?日日如丢了魂儿似的,浑身不自在。偏贾琮他们去寻林海念书都对府里说“到镖局练武去”,故此一时也没人提醒他。去缠着贾母接林妹妹回来,贾母又说“人家父女才团聚,哪有就去接的道理?你且等等,待你姑父回了南边便接回来日日处着。”终有一日他忍不得了,带着茗烟悄悄打听着摸到荔枝巷来。 林海中午才把那三个学生送走,听闻他来了,也挺高兴,只当也是来请教学问的,连连点头让请进来,暗赞虽两个大舅哥不过尔尔,几个孩子都十分好学。 宝玉进来倒是不曾失礼,端端正正向林海一躬到地:“林姑父好。” 林海捋着胡须让他坐下,含笑问:“你今儿怎么来了呢?” 宝玉道:“因许久没见着林妹妹,想的慌,特来瞧瞧她。” 林海成日让贾琮追着拍马屁,耳朵里灌满了“姑父惊天大才、如不多请教几回岂不悔恨终身”这般虽不着边际、却有几分顺耳的话,满心以为又能听见一回,闻言不禁怔住了。 宝玉见他不言语,又说:“姑父不知,自妹妹来了我们府里,原是我日日陪着顽笑,一桌子吃一床上睡的长了这么大,如今这么些天不见,委实想的慌。”他还待往下说,忽见林海面色猛然沉了下来,如他老子瞧见他的功课一般,吓得不敢说了。 半日,林海森森的问:“玉儿不是与你几个姐妹们住在一处院子的么?” 宝玉忙说:“起先妹妹刚来的时候就在老祖宗屋里的碧纱橱住着,我便挪到那外头的炕上;开春后我们两个的屋子也都在老祖宗院子里的。后来家里给姐妹们搬院子,她非要跟着去,说是同姐妹们在一处热闹些。我本来不肯的……”他忽然想起来,林妹妹搬院子乃是眼前这位姑父大人亲笔书信要求的,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林海记性本来就好,独养女儿不在身边,唯有每月两封信慰藉罢了,故此黛玉那些信他几乎都能背下来。因细细算了算,黛玉在贾母院子住的时日不过八.九个月,那会子还极小,不禁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又想起黛玉在书信中说了,那年本是贾琮得了许多礼物统统转送给他姐姐、至那位二姑娘屋里塞不下、贾赦因此张罗着给女孩儿们搬院子的,暗赞琮儿果然是个小福星。 因猛然疑心贾母将黛玉留在自己院子与这个外侄一道养着,只怕有旁的心思。眼前的孩子虽长了一副好模样,未免轻浮。今日如此冒失的上门来,说的话又如此懵懂,何等不知世事。琮儿环儿都小于他,都比他明白些;比维斯愈发比不了了。林海岂能瞧的上?看他仍一副期待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难怪那日提起这个贾宝玉的时候,司徒磐面色奇特,讽为“那只凤凰蛋”。遂说:“玉儿这两日身子不大好,不便见客。” 宝玉急了:“林妹妹病了?怎么病的?可瞧了大夫不曾?”又跺脚道,“终是不如在我们府里的好,这才出来几日?快些回来才是。” 林海不禁又恼又啼笑皆非,又不便与他一个小孩子计较,摆摆手:“无碍,歇几日便好了。”因端起茶来,“你出来想是家里不知道的?” 宝玉偏这会子没明白他的意思,垂了头:“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林海又问:“带了几个人?” 宝玉不支声,林海便知道只怕唯有这会子在外头立着的那个小幺儿一个,且方才他上来磕头已是见着了,显见与维斯不是一回事,不禁连连摇头:“何其胆大,如遇上拍花子的呢?”便命人好生将他送回去。 宝玉急了:“让我去瞧瞧妹妹可好?只瞧一眼便罢了。” 林海立时面沉似水:“你且回去将今儿这些话原原本本说给你家老太太听听。”甩袖子走了。 宝玉虽懵懂,也知道姑父生气了,偏他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生气,急得直跺脚。扭头林海已没了影子,明白今儿见不着林妹妹了,只得万分不甘心的回去了。 ... 第三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三十九章
话说林海使人将贾宝玉送回府里,早已惊动了贾母,忙接了进来。》し待听说他只身带着茗烟就敢往外跑,吓得搂在怀里一顿揉搓,又狠狠骂了一顿,“再不许一个人乱跑”。又想着茗烟竟敢领着小主子这般乱闯,命人拖下去“在西角门打他十棍子,看还长记性不。” 宝玉忙求情道:“并不与他相干的,我委实是想林妹妹,打着骂着让他同我去,他本死活不肯,老祖宗莫冤屈了他。我早说了定护着他的。” 贾母听了便说:“纵是你的意思,他也须知道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因让免了棍子,只革三个月的月钱。她自然知道宝玉平素给茗烟的赏赐少不了,不过是个意思罢了。遂问宝玉今儿的经过。 宝玉虽一路想不明白林海之意,然他还算听话,果然老老实实一句句的都说了。又道:“林妹妹病了,老祖宗快替她请了太医去。” 贾母立时明白这是他今儿轻浮了、林海做的托词。偏宝玉还是个孩子,天真烂漫的没听过这些,一时也不知如何说与他听。半日,终是叹道:“小时候的话莫日日挂在嘴边。” 宝玉不明所以,只惦记黛玉病了,又求她请太医。贾母遂假意唤鸳鸯使人请太医往林姑娘那儿去。鸳鸯何等聪明,口里应了一声,往外头去虚吩咐了几句,又回来哄道:“已是请去了。”宝玉这才罢了。 另一头,林海因前些日子不曾想到贾宝玉此人,没向女儿问过他;如今方细细的重新问了一回这两年的经过。待听说他日日往女孩儿的院子跑,连连摇头:“如今你与姑娘们都渐渐大了些,可莫再让他随意进你的屋子了。” 黛玉年纪还小,没人与她说过这些,不禁怔住了。 林海叹了一声,愈发明白岳母乃是诚心故意了。因他这些年并无另娶一房续弦之心,公务又多,女儿接回去无人教养。况除了此子之外,在他们府里过的都不错。又想了半日,二舅兄虽多念了几年书,却是对岳母无半分违抗之力。听黛玉说他也时常想管教这个宝玉,尚不及开口便让贾母或是拦着或是将人接走了,可见连管教儿子都不成;倒是环儿那个不入岳母眼的,小小年纪自己知道上进,委实不错。故此贾政是指望不上了。唯有大舅兄贾赦,虽为人粗狂些,却是个可靠的兼能做主,又对女儿极好。便休书一封,细说“还望约束令侄”。 他写的太隐晦,贾赦没看明白,好在如今他身边有龚三亦。 龚三亦一瞧便笑道:“恭喜恩候,林大人这是信不过令堂、倒是信得过你了。”遂与他细细解释了一番。 贾赦当即拍了胸脯,又瞪眼道:“文人说话拐弯抹角的,直说你替我看着贾宝玉莫要对我女儿失礼不完了么?琮儿来日还是学武的好,莫惹了那一身酸气。” 龚三亦摇摇头,便立在案前口述,贾赦亲执笔回书:多谢妹夫提醒,赦恍然不觉时光过隙,女儿侄女儿甥女儿都大了,来日自会使些壮实的婆子守着院子,不再随意些放年长的男子往里头乱闯云云——他家那个小东西年幼,自然不在其列。 林海本想着如若贾赦拗不过岳母、他便自带些人过去替女儿看守门户——只是有几分失礼。见了这信,登时安稳许多。因着此信乃是龚三亦的意思,文辞极雅兼打了许多哑谜,林海又误以为贾赦实则腹内藏书不少,大为惊叹。 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两个会说话的女人来见,只说“宝玉年幼不知事,不承望竟有这般失礼,往日都是老婆子溺爱过了,今后必好生教导”云云。林海哪里还指望她?只虚应付过去。贾母还以为无碍了,放下心来。 偏林海心里仍有几分不妥帖,过了两日吉祥三宝来念书,想着贾琮如他老子一般有几分敢为,偏又不十分莽撞,特悄悄叮嘱他道:“你虽年纪小,倒是颇知道事的,你那个宝玉哥哥竟如幼童一般。你可替我看着些你姐姐。” 贾琮大喜,拍手道:“我早瞧宝玉哥哥太憨了些,连兰儿都不如。既得了姑父的话,姑父放心!有我一日,定好生护着我先生,绝不让她被什么二货唐突了去。”又叹道,“宝玉哥哥心地极纯善,只是老祖宗惯着,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宝宝,我倒是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林海也摇头:“她老人家只知道一味溺爱,于孩子却无半分益处,来日恐有伤仲永之叹。”原是看了他们三个都极靠谱,才肯再让黛玉回那府里去。如今瞧琮儿言语中略带不屑,便想着只怕贾宝玉竟是他们家的异类,这才放心。 是年十一月至腊月间,有一伙绿林客连续搬空了许多京城豪奴的外宅,偏他们还在墙上留下了记号,画着一顶插着一根奇特羽毛的斗笠,下头签着名字:罗宾汉。因他们只掠豪奴、旁人一概不动,官府虽口里应着,倒是不曾当真去查办。 这一日,终是连赖家也遭了劫,赖嬷嬷来府里寻贾母哭诉,贾母大惊,因喊人去请贾赦来。 贾赦正端坐在屋里候着呢,闻报只说“换了衣裳就去”,一头向贾琏道:“你那头可安置妥帖了?” 贾琏得意道:“老爷放心。” 贾赦遂更了衣,咳嗽一声往贾母处去了。 贾母见他进来忙说:“你赖妈妈家遭了贼了,快些拿我们府里的帖子送到五城兵马司去,让那些闲吃皇粮的速速将盗匪缉拿了!” 贾赦惊问:“赖妈妈家里也遭了贼么?可是如今京中盛传的那个罗汉兵?” 赖妈妈抹着泪道:“罗宾汉。” 贾赦道:“我听说了,此人专门劫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奴才,不过仿佛都没丢多少东西,想来五城兵马司也懒惫了。”他们哪里敢说自己究竟丢了多少财物?此事一旦让主家知道,东西拿不回来不说,怕是连性命也没了。 贾母道:“寻常的奴才如何能与他们家比得?单单是我老婆子赐下的都不在少数。” 贾赦心中冷笑,只怕是单单从咱们家账上贪了去的都不在少数。因随口说:“咱们家仿佛许多下人都遭劫了,竟是少有没劫的。” 王夫人这会子自然在旁陪着。她本来口笨、不擅宽慰人,只坐着罢了。听了贾赦这话,心中细细盘算下来,如今荣国府豪奴在外的私产已让那盗贼劫掠一空,连赖家都在不能免去,仿佛唯有周瑞家平安无事似的? 她一头胡乱猜疑,贾赦已是向贾母拍了胸口,立时喊人拿帖子过去。因忍着笑回到自己的外书房,使人现写了一个“荣国府太君史氏”的帖子拿走了。 这日晚饭过后,周瑞家的小心翼翼往王夫人屋里挪了来。她面色有些怪异,悄悄的道:“太太,我有件……要事回太太。” 王夫人虽疑心她,横竖倒霉的都是下人,倒是与她不相干。忙将众人撵出去,问道:“何事?我瞧你脸色不大好似的。” 周瑞家的迟疑道:“是……那刘公公……给我传了话来。” 王夫人大喜:“当真?他说什么?” 周瑞家的有几分为难,王夫人又催促,她只得说:“圣人……托慧妃给咱们家捎来一句话。” 王夫人立时觉得不对了。圣人托慧妃,哪有这样的托法,又看周瑞家的畏畏缩缩的模样,便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不由得心中翻江倒海,声音都颤起来:“什么话?莫非……大姑娘在宫中不好了?” 周瑞家的忙说:“那倒不是。” 王夫人又放下心来,说:“不是大姑娘出事了就好,什么话快说!” 周瑞家的低下头去:“前日慧妃在圣人跟前替咱们家大姑娘说好话、赞她才貌双全、贤淑有礼。圣人却是听明白了,说,说……” 王夫人急了:“做什么呢蝎蝎螫螫的!快说!” 周瑞家的硬着头皮一气儿说道:“咱们府里还欠着国库八十万两银子,如今国库空虚,圣人缺钱。如若能还上,他就封咱们家大姑娘为妃!还的快就封作贵妃!不还就让……让……” 王夫人颤声问:“让什么?” “让咱们大姑娘老死宫中!” 王夫人两眼一黑,好悬昏厥。 周瑞家的只在旁立着,不敢说一句话、甚至不敢去搀扶她。 半晌,王夫人颤声哭道:“哪儿有这样的圣人!” 周瑞家的“嘘”了一声:“太太低声!” 王夫人“刷啦”立了起来:“我这就去求老太太!大库房里搁着那么些银子,不如拿来给大姑娘换前程。” 周瑞家的忙拦在前头劝她:“太太,且不说今儿已是晚了,因那赖家遭了劫,老太太不大高兴呢。” 王夫人一想也是,急的又坐回炕上。忽然她眉头一动:“如今四处听到有人遭了劫,你们家还平安吧?” 周瑞家的低头道:“托太太的福,想来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人家瞧不上呢。” 王夫人笑道:“罢了,你们家若不是财主,咱们这府里也没财主了。” 周瑞家的敢忙自谦几句,觑王夫人面上仍有疑色,腹内暗暗叫苦,讪讪的退了出去。因离了府,一个人悄悄走了许多路到一处僻静的巷子里头,有间空宅,主人才搬走了并无人在,大门也没锁。她蹑手蹑脚的进去,四面张望了会子,忽听有个尖嗓子问:“你可回给你家太太了?” 周瑞家的四面瞧了瞧,没看到人影子,口里道:“都说了。” “怎么说的?” 周瑞家的忙细细说了方才的情形,乃问:“只不知我的东西?” 那尖嗓子冷哼了一声,说:“你们府里何时还了圣人的银子,杂家何时还你那些破玩意。” 便听外头有脚步离去的声音。周瑞家的忙追出去,只见一条人影飞跑入夜色中不见踪迹。只得慢慢回府去。 不多时贾赦爷仨便得了回报,贾琏不禁伸手揉了揉贾琮的小脑袋:“你这小娃子,竟是从何处想来!” 贾琮洋洋得意道:“像二婶子那样不知足又不自知的人,如何耐得住名、权二字?” 贾琏又道:“只是,哪怕二太太当真筹得了这些银两,圣人哪里会当真给大丫头妃位?” 贾赦哼道:“你竟是没想明白么?当日龚先生说的极清楚了。况她这些年贪墨的岂止八十万两。” 贾琮将两只胖胳膊枕到脑袋后头舒坦的摇了摇:“这等本为黑暗交易,见不得人的,又不曾立下字据。纵二婶子想跟圣人打官司,她哪儿来的证据呢?” 贾琏渐渐想明白了,抚掌大笑道:“她敢?!她纵真敢、进不去宫门!”因望了望外头,“今晚?” 贾赦点点头:“今晚。” ... 第四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十章
是夜,月黑风高,荣国府一片寂静。因贾赦爷仨亲为内应、龚三亦亲自出马往大小厨房暗投了许多蒙汗药,阖府都睡得安稳之极。 戌时六刻,贾四带队,将如今得用的人手约莫五十来号分成十组,五人一组,脸色裹着黑帕子,手里提了明晃晃的油灯,就往内子墙等下人居所依照早先定下的门户搜去。荣国府约有二百多户下人,贾赦想着并非都能沾上贪墨的,能使尽法子从账面或库房顺溜银钱物品的只得一半罢了。故此每组当夜有十余户须得去搜捡。若只寻常的家用便罢了;若有不该在他们那里的,譬如极大宗的银钱或显见是从库房搬运出的古玩摆件,一律取走。睡死于炕上的,先拿铺盖卷下来搁在地上,查完了炕上再给搁回去。偶有因故不曾吃饭醒着的,趁喊出来之前一个手刀劈过去,立时晕了,再灌一回蒙汗药让他们睡上数个时辰。 另每组有一人,手执粗纸炭笔,录下在哪户得些了什么。这是贾琮的主意,“趁机摸清楚不干净的里头哪些最不干净,来日寻机会打发了,不然日后定然还会接着贪墨。” 宁荣街外头打更的早让葛六迷晕了丢回他自己家去。另有七八个人专门预备了许多藤编的箱子与麻袋在西角门里头的天井处负责装箱。 原以为不过个把时辰便罢了,不曾想这帮人胆子极大,东西甚多,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全部装完,幸而预备下的藤箱麻袋极多。贾赦忽然对另外那一半也不放心起来,遂又请大伙儿辛苦些将那些子也搜一遭。果然,纵这帮物流大队的已颇为手软,仍寻出了许多一瞧就不是日常主子赏赐之物,直至寅时二刻才悉数忙完。阖府上下,颇干净至他们不曾下手的不过十之二三。众人也是头一回干这么大一票,加之前头准备充足,都十分精神,全然不曾疲惫。 瞧着众人开始第二波装箱的时候葛六便出去送信儿了,未曾装完便有了一辆辆的大马车过来西角门外头,马蹄子都包上了厚布,踏在地上声音小了许多。幸而这些都是运去太平镖局的,路程不远。这会子众人才知道龚三亦为何将镖局选址离荣国府颇近了,心下十分佩服。兄弟们如夜行军一般口中衔枚,大马车运货过去卸下来,再回头来装。贾赦父子三人亲见最后一辆马车也装好了,方与龚三亦等人同上一辆车,葛六锁了西角门往前头驾车,跟着过去了。 到了镖局,各色箱子麻袋齐齐整整的极其顺溜的运入一个大大的地窖中。依着贾琮的提议,箱子与麻袋都拿炭笔在上头编了号,一眼望去极是好看。龚三亦笑道:“这个地窖原先是极小的,咱们买下之后我使人挖成如今这么大,说预备夏天做窖冰用,早猜着这会子能用上。” 贾赦见收成好也极高兴,如今他早已看惯奴才家藏着许多荣国府的东西了,不再发怒,向龚三亦奉承道:“龚先生每每想在人前。” 这会子已近卯时,贾赦不由得庆幸昨晚的药下的足,不然府里早有人醒了。稍作安置后,贾赦向大伙道:“今夜兄弟们十分辛苦,只是还须多劳顿大伙儿一日,当班的兄弟莫要休息,不可使人看出咱们夜里搬家去了。” 众兄弟大笑,都说“哪里睡得着!” 贾琮暗暗好笑,他这老子做贼做的实在精细。 又叮嘱了几句,让贾四先给大家放辛苦钱,众人一阵哄笑;贾赦这才急匆匆领着两个儿子并幺儿吴豹子坐上马车回去。幸而这会子是腊月,天色漆黑,他们五个回到各自的居所,虽知道阖府都已熟睡,仍不由自主蹑手蹑脚的换衣裳安顿好,偏一个也睡不着觉。 次日直至日上三杆,荣国府里的人才渐渐醒来。阖府如着了火一般。因那顶帽子与“罗宾汉”三个字大大方方画在周瑞家的大门口,简直无须问是何人所为。贾母得知大惊失色,连喊“反了”!忙使人去喊贾赦贾政。 这会子贾赦倒是睡着了。因一宿未合眼,贾母使来喊他的人费了半日依然喊不醒,只得回去。因这会子尚且有许多人不曾醒来,贾母倒也没疑心,乃让人拿冷水擦面弄醒他。 贾赦一副糊涂样打着哈欠往贾母院子去,听下头的人说了半日才明白:“那个罗汉兵昨晚在咱们家内子墙一带打劫了咱们家的下人?” 贾母沉着脸说:“恐怕是报复!” 贾赦一愣:“报复什么?” 贾母狠狠盯了他一眼:“你昨日不是送帖子去五城兵马司,让他们下力气查案么?” 贾赦哑然:母亲大人您委实能猜!你儿子我竟未曾想到,忙说:“老太太所言极是!幸而他们只掠下人,想来也没几个钱给他们拿走。” 贾母自然是知道府里下人何等富裕的,偏又不便直说,只恨恨的拿拐杖拄地。又问贾政。 贾政道:“虽只劫掠了下人,终归是咱们府里的,还是速去报与五城兵马司、让他们快些破案。” 贾赦这会子极困,拿袖子掩口打了个哈欠道:“要不老二你再使人跑一趟?我着实困的慌。昨儿我的人已去过一回了。”言罢只说头疼,向贾母告了罪,回去睡了。 贾母无奈,指着他的背影骂了半日,又望着贾政叹道:“如今只能靠着你了。” 贾政道:“听闻阖府都昏睡至这会子方醒,还有许多没醒的,显见是贼人下了蒙汗药。只是咱们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他们竟是如何下的?” 贾母道:“我也是因着此事不得安生呢,连狗都没放过。恐怕有内鬼。有几个昨晚不曾用晚饭的便醒着,可见药是下在昨晚的阖府的晚饭中的。咱们家厨房的那些须得好好审审。听当时醒着的那几个说,他们竟是提着油灯闯进屋的。都说是五个人,身上穿着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帕子。才五个人!便劫掠了咱们阖府数百户下人。若他们进来杀人放火还了得?” 贾政想了会子,道:“听闻他们劫掠京城各家奴才在外宅已经一个多月了,总不可能各处都有内鬼。他们哪里来那么多线人呢。” 贾母摇头道:“那些都是下人的外宅,有几户请的起护院的?与咱们偌大一个国公府如何比的。罢了,这个自然官府去查验。有半夜起来的街坊说,从宁荣街跑出来许多黑漆漆的大马车,一辆辆的极是大方,还以为咱们府里搬东西,可见何等肆无忌惮。你快快亲自跑一回。” 贾政忙应了,回去换了衣裳,亲往五城兵马司而去。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赵承早得了上头的吩咐,劫掠豪奴的一律不理,忙使了几个人去荣国府看现场询问证人,又问“尊府可有所失不曾?” 贾政道:“倒是不曾。只是阖府都让他给迷了,老太太惊惧的很。” 赵承道:“大人放心,这个罗宾汉也不是头一回朝奴才家下手了,从不曾动过主家一丝一毫。” 贾政道:“只是如有一日他想动,何等容易。还望大人莫要懈怠了。” 赵承连连称是,又是赔笑脸又是打包票的,轰轰烈烈把贾政哄走了。贾政前脚刚走,小吏们立时围拢起来悄悄议论:“这个罗宾汉究竟何人?” 一个道:“往日就便猜是上头的人,你们只不信。不然哪有上头不让咱们破案的。” 另一个道:“上头的人寻这些豪奴的麻烦作甚?” 这个道:“如今单看荣国府一案便知道了,寻常人手哪里办的来?那么多门户、那般齐整、听闻月钱小赏赐之类的纹丝未动,若当真是绿林中人,哪里忍得住不取?必是军营中的。且必为强兵,保不齐就是御林军。” 那一个说:“胡扯,哪有御林军打劫豪奴,他们又不缺钱,听说拿的比咱们可多了去。” 这个道:“他们未必缺钱,听说今上缺钱的紧!” 恰赵承回来,听了劈头就是一顿臭骂:“都闭嘴!不许胡言乱语。” 众人一哄散了。 镖局附近与半道上也有人起夜见着他们的马车,因龚三亦在开张不久便使人散播了“常有客人夜半运镖进来”的消息出去,还曾多次于夜晚各个时辰假装运东西进镖局里头,邻居们只当是什么奇特的镖,也不见怪。偶有想多的猜着了,镖局的东家就是荣国府的当家人,横竖不干他事;况那些豪奴既是奴才身又一个个极富裕,他们早看不顺眼了,倒是许多乐于见到罗宾汉大名没事出现在市井闲谈中的。更有多事的往官府去打听,此案竟全无任何奖赏,纵给了消息也不过虚答应一声,也懒得费力气得罪太平镖局并贾赦了。 事后龚三亦笑道:“这么一桩大事、又不在野外,是没法子周密的。然市井之人心可测,或惫懒、或不惹事、或多妒,或无利不为,故此咱们看着冒险,实则无险,太平大吉。”贾赦等人都连声佩服。 市井之中也因此得了传言,说“罗宾汉”乃是一位彪形大汉,惯常领着四个兄弟,头戴斗笠、面罩黑巾、手提油灯闯入权贵豪奴家中夺取财物。各色琳琳总总的故事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更有聪明的说书先生直将此编作了段子就在茶楼说开去,京中热闹一时。 荣国府打这日起每日排班儿巡逻。因遭贼的本是下人,竟没有一个躲懒的,个个恨不得那罗宾汉这会子就来,好与他狠狠打上一回。 贾母也使了些人细查,偏他们府的下人吃酒赌钱的本事尽有,闲混月钱银子的也多,委实能办事儿的并不多,厨房更是一个个委屈天委屈地的,一时也查不出什么来。况龚三亦的本事哪里是他们能寻到蛛丝马迹的。唯有西北角门那儿守门的回道,昨儿晚饭过后周瑞家的鬼鬼祟祟出去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因得了贾赦提醒,贾母使人查了这府里外宅遭劫的人头,竟唯有周瑞一家幸免于难!登时疑心起他们家来,立使人悄悄盯着他们全家一举一动。只是他两口子皆为王夫人心腹,知道许多秘辛,不便随意告官罢了。 此事与府中各位小主子们并不相干,贾琮幺儿无事人一般依旧同贾环去林海处念书,将此八卦告知林海。 林海大奇:“这等盗贼也是有趣。想来那些豪奴们家中私取主人之物不少,只是未必敢向官家说实话。” 幺儿道:“这才是那位罗大侠的聪明之处。既然不曾失窃多少东西,他们自己又本是奴身,官家如何会认真查去?” 贾琮插嘴道:“只怕贤王哥哥家丢了一只狗都比他们重视些。” 林海只批“淘气”,横竖不过是些奴才,也不放在心上,因打发他们上课不提。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教书先生也有气场。像贾环那样珍惜念书机会的与幺儿那般天生沉稳踏实的,哪怕先生是个小毛孩子也能将功课念好;贾琮这般的毛躁学生,如林黛玉这等不忍过于苛责他的先生便只能看着他叹气;林海却师威十足,连戒尺都不用,只在旁边端了本书闲坐着,贾琮便不敢开小差了。从前他的字练不成左不过因为心思太活络静不下来罢了;在林海这里不过一个多月,字架子愣是搭好了!黛玉颇有几分不服,林海得意洋洋。 ... 第四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十一章
却说因府里遭了“罗宾汉”这等大事,王夫人不敢立时说前儿周瑞家的传来的消息。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 首发又足足等了三天,方趁王熙凤哄得贾母笑了会子出去了,含泪上前道:“有一桩事,我是大前日晚上得的消息,因不敢打扰老太太.安歇,便预备次日来回的。偏就是那晚咱们府里遭了那个杀千刀的恶贼。” 贾母忙问何事,王夫人拿眼睛瞥了一眼屋里的人,贾母了然,轻轻挥手让她们都出去了。王夫人见门合上了,顿时泪如泉涌,双膝跪地:“求老祖宗救救元儿!” 贾母大惊:“大丫头在宫里如何不好了不曾?” 王夫人哭道:“这会子还不曾,只是……”她又伏下身去啼哭。 贾母急的站了起来,指着她颤声低喊:“快说!” 王夫人道:“为了讨好慧妃娘娘,我曾使人与那回来咱们府里的刘公公搭上线。前几回都还好,那日……”她又垂下头去拭泪,乃将周瑞家的传来的那番话说了一遍。因期待的问,“是不是圣人记错了?咱们家何尝借过国库银子?” 贾母听罢也如惊雷一般,半晌,慢慢坐回椅子上,双目紧闭。终是叹道:“当年各家都在国库借银,咱们家也不过是为了不辜负圣恩罢了。” 王夫人忙说:“那想来都还在没动?不如就还回去?民间素来也是欠债必尝的,何况是借了国库的。” 贾母哼道:“咱们还了,别家还不还?若是旁人不想还,单单咱们还了,圣人拿咱们去打这些老亲戚的脸呢?莫忘了,咱们这几家本是一体的。” 王夫人急道:“可是元儿还在宫里!” 贾母思忖了半日,终是摆手道:“圣人未必当真会让元春老死宫中,有老圣人在呢。我明儿去求见太后,设法放大丫头出来。” 王夫人含泪叩首:“圣人连这等话都说了,如何肯放元儿出来!他不放,太后未必能要她出来。若好还好,若不好,不能把她要出来,元儿这条命就要交代在里头了。请老祖宗可怜可怜那孩子,她小时候还是老祖宗养大的。”言罢,再三重重磕头。 贾母也垂泪道:“不是我不心疼大丫头,一来咱们交出那么些银子,家底儿就没了。你管着家这么些年,自然是知道的。二来,岂能得罪这些老亲,咱们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当年送大丫头进去,本是为了她或许能得个大前程……” 王夫人忙道:“圣人许了!贵妃!好大的前程!” 贾母皱眉道:“那算什么,不过拿钱买来的,又不是圣人当真喜欢她。” 王夫人道:“拿钱买来的又怎样?捐官不也是官么?圣人竟连这等……不甚光彩的话也说了,可见实在穷急了。若咱们家能这会子拉圣人一把,圣人单瞧咱们家这赤胆忠心的份上,又岂能委屈了元儿!如能诞下皇子……”贾母猛然睁眼。王夫人便知道她已然心动,又劝道:“来日还怕不多多的赐下来?这些又算的什么呢?” 贾母遂闭口不语。 王夫人知道她须得思量权衡一阵子,遂忍泪辞去了。 又候了足有五日的时间,罗宾汉毫无踪迹,官府也不曾有实在消息过来,贾母便知道上头不看重。乃长叹了一声,终是使人将贾赦贾政都喊了来。她道:“当日你们老子在的时候,因老圣人体恤功臣,曾借了国库八十万两银子。如今听闻朝廷艰难,咱们……还了吧。” 贾赦立时跳起来道:“做什么还呢?各家都借了,没听见谁还的,还的是傻子!” 贾政早已得了王夫人的消息,忙说:“兄长此言差矣。世间哪有欠钱不还的道理!况我等臣子本该为君分忧才是。” 贾赦哼道:“分什么忧,你听过皇帝缺钱的么?比咱们可富贵得海了去了。老二你没进过宫、没看过宫里头是何模样么?” 贾母喝到:“闭嘴!”因瞪着贾赦道,“老二说的很是,世上没有欠钱不还的道理。” 贾赦忙说:“各家都没还呢!咱们还了,人家还不还?况老二媳妇不是日日叫艰难么?如今咱们家也艰难,再借一时罢了,来日旁人都还了咱们再还不迟。” 这些话本是贾母对王夫人说过的,她岂能不知?只是府里连个撑得住台面的人都没有。阖府让歹人迷了,这么些日子没个交代。听说前儿贤王府里跑丢了一条狗,竟是当日就寻回来了。可见这荣国府看着光鲜,外头已是不放在眼里的。若要等宝玉出息尚需时日。除了宫里的大丫头,竟是没有旁的法子了。 遂毅然说:“我意已决。开大库房、取银子、还给国库。” 贾赦还要说话,只听外头一阵大乱,刚骂了一句“嚎什么”,只见几个管事的女人慌慌张张涌了进来:“老太太,琏二奶奶晕倒了!” 贾母忙问:“怎么会晕倒的?” “二奶奶方才领人去盘点西北角的大库房,打开库房门一瞧,里头只剩下一堆空箱子了!” 贾母闻报眼前一黑几近昏厥,贾政急忙上前搀扶,贾赦却是一心想去库房看看,急得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又骂人。好半日贾母才缓过气来,拐杖除地,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扶我过去!” 众人急急的赶过去,只见许多管事儿的都聚在前头,库房门齐刷刷的开了四间,果然都是空的,连半样东西也没剩下。贾赦早已破口大骂,贾政急慌慌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贾母沉静,喊人一间间都打开,她从头到尾细细查看,终于在倒数第三间库房里头捡到了一枚小小的签子,上头有一个“冷”字。因捏起来问道:“可有人见过这个?” 众人赶忙挨个儿过来瞧了一眼,都说不知。唯有一个管事的道:“在哪里看到过这模样的签子似的。” 贾母和蔼道:“你且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什么商号用的。” 那管事本是采买上的,想了半日,说:“似乎是一家卖古玩的,偏想不起来叫什么。” 立时有人喊道:“周瑞的女婿不是开古董铺子的么,就姓冷的。” 另一人摇头道:“周瑞自己家不也遭贼了么。” 又有一个在旁说:“阖府的管事唯有他家外宅平安无事,府里他们家就那么点儿大地方,能搁下多少东西。装个样子罢了。” 贾母阴沉着脸道:“先将人拿了,不得走露风声,请五城兵马司的人来。” 下头立时有人应了,分了好几路领着几个龙精虎猛的小子直扑往周瑞全家的去处,不由分说将人拿了,凭他两口子吼天吼地的叫屈,拖着送到大库房前。 贾母这会子仍在细细查看后头的那座库房,待查完了方出来,盯着他们看了两口子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看得他二人浑身都凉透了,因亲手拿着那签子问:“你们可见过这个?” 周瑞如何不认得他女婿铺子里的签子?偏他早看到这一溜敞开大门的空库房了,疑心这签子与盗贼有牵连,连连摇头道:“不认得。” 贾母道:“不认得便罢了。”乃命人将周瑞两口子关在一处,他们家的小子媳妇另关一处,起身领着人回院子去了。 回到屋里,贾母只在正中椅子上端坐,并不发一言,旁人更不敢说话。不多时,五城兵马司的人到了,贾母不便亲见,乃使贾政出去说清原委,又将那签子交给他们。下头早有人告知了冷子兴家古董铺子的方位。 五城兵马司来的人听闻是荣国府遭了贼而非豪奴,立时点头哈腰,先是往案发现场去转了转,见那空荡荡的一大排库房不禁咂舌,暗叹好大的胃口。又问可否提审周瑞两口子,跟着人说,那是我们家的管事与太太陪房,老太太欲先问问。那人自知这等豪奴熟知主人各色秘辛,便不再强求,拿着签子往那冷子兴的古董铺子去了。 因年关将至,冷子兴正在店内盘账,忽然外头一通乱声,才咳嗽一声,问:“做什么呢?”就见几个衙役闯了进来向他龇牙一笑:“冷大爷,你犯了事儿了。”不由分说,拿锁套上就走。 冷子兴喊了几声“冤枉”没人搭理他,眼看着都已到了大街上,无数闲人皆上来围观,他平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顿觉羞惭,喊道:“我岳家是荣国府的人!” 那衙役兜头就给了他一下:“你还做梦呢!如今就是荣国府将你告了。” 冷子兴顿时愣住了。 衙役又道:“你那岳父可有偷盗主家财物?你可有替他销赃?” 冷子兴以为东窗事发,登时膛目结舌,没一句话出来。衙役重重哼了一声,拉着他走了。 众人看他那模样便知道确有其事,“哄~~”的传开去。 另一头贾母使个了信得过的朱嬷嬷审问周瑞两口子。起初他们只一股脑儿叫屈,又是起誓又是表忠心。待听到女婿已让官府锁走了,便变了脸色,仍是不肯说半个字。那嬷嬷审了大半日,叹道:“你们再想想,老太太自是不愿意这些家事惊动官府的。如今幸而是我,若换了旁人,只怕有的苦头你们吃。再有,怎么不想想你们家小子呢?” 周瑞家的便动摇了些,又挣扎了会子,终是交代了几件王夫人的旧事。 朱嬷嬷又不是来问这个的,皱眉道:“大库房也是二太太让你们动的?” 周瑞苦笑道:“我媳妇本是太太陪房,我二人只帮着太太做事,这府里上下大都知道。大库房我们虽心里知道些子,又哪里敢动那个念头?再说,纵是我们干的,我们何至于那般傻,带着女婿店里的签子去?显见是遭人诬陷的。” 朱嬷嬷又问:“前些日子阖府的下人都遭了贼,你却是晚饭后出去了一趟。” 周瑞家的大惊,忙陪笑道:“那事儿我却是不能告诉嬷嬷的,只是二太太知道,老太太只问二太太去便了。” 朱嬷嬷点点头,恐怕是什么府里不该说的事儿,她也不想知道。瞧着今儿也问不出什么来,锁了门出来,回去向贾母细细叙述了一回。 贾母思忖了半日,问道:“依你看,可是他们干的?” 朱嬷嬷摇头道:“他们哪儿有那个本事。我的老祖宗,便是搬家也没那么容易。我瞧着仍是外贼干的,九成就是上回那些子。周瑞两口子想来也是遭人陷害。” 贾母皱眉道:“无冤无仇的何苦陷害他们?” 朱嬷嬷幽幽的说:“顶罪。”遂解释道,“听闻那帮强人素来只动奴才、不动主人家。故此官府也不大管他们。若是一直这般,他们倒是能天长日久的这般干下去。只是这回他们怕是得了内应,利欲熏心,没把持住。恐遭官府缉拿,故此寻个替身出来——他们两口子平素并不干净。只不知道那真正的内应是谁。” 贾母想了半日,道:“先饿他们几顿再说。阖府都细细查着,大海捞针也须得将此贼捞出来。”又问,“平日库房钥匙都在谁手上?” 朱嬷嬷道:“此事说来也有几分可疑。多少年钥匙都是王安手上的,偏前两年有一回他吃醉了赌钱,竟糊里糊涂的拿钥匙当铜钱甩出去押注,恰让赖大堵了个正着,一怒将他换去守夜。后有一个花匠叫做陆老忠,是个老实人,因身子不大好,特使了压箱底儿的银子求了赖嬷嬷,换去守库房了。偏此人前几个月忽然得了急病,一命呜呼。王安听说了,又去求赖大,将他换回去……这才多少日子?” 贾母忙说:“既这么着,王安也须细细审着。” 朱嬷嬷应声下去了。 ... 第四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十二章
却说朱嬷嬷打发了一个老实可靠的下人在关周瑞两口子的屋子外头守着,让他留神听着屋里可有什么动静。。。偏那两口子知道外头有人,说话都只咬耳朵罢了,那人虽听得有响动,将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真切,又累的紧,便罢了。 二更天的时候,有个小子拎着一包点心并一壶茶跑了过来,笑道:“阿叔,老太太说你辛苦了,这是赏你的。” 那下人极欢喜,连声谢过老太太,又拍胸口道:“有我在,他们跑不了。”那小子恭维了他几句去了。 这会子天气极冷,一壶热茶并点心下去,立时舒坦了许多。谁知好景不长,不过三刻钟的功夫他忽然肚子疼的紧,急忙忙往茅厕去了。 偏他才走了不久,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落地了。周瑞两口子又冷又饿又惊又惧,哪里睡得着?眼见一个东西击破了高高的窗户掉进来,赶忙过去抓起来,就着微微的月光一瞧,乃一个包袱,还是温热的。两人忙打开——竟是几个热乎乎的大馒头!可怜周瑞两口子猖狂一世,何曾饿过这般狠的?周瑞家的忙说:“定是太太怜惜我们,偷偷使人来送来的!”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深悔先前不该出卖了主子。他二人也顾不得手干不干净或是没有汤水,抓着就吃。连着吃了好几个才饱。 那守夜的足足在茅厕蹲了小半个时辰才好,骂骂咧咧回来,坐着打盹儿才一会子,肚子又疼了足闹了半宿才罢。 次日吃罢早饭,朱嬷嬷再次过来欲细审他们两个,打开房门一看:二人面色青黑、口吐白沫,早已气绝身亡多时了,吓得脸都紫了,赶忙去回贾母。贾母愈发惊惧,又让人去报官。不多时仵作赶来查验,发现二人均死于砒.霜中毒,又在屋里寻到了一条蓝布包袱与两块啃了大半的馒头,馒头里果然验出了砒.霜。 因将昨晚守夜的人喊来一问,顿觉那个送茶水点子的小子极可疑。偏天色又黑、那人完全记不得模样,只说有几分白净,半日又说仿佛在马房看见过。朱嬷嬷赶忙将马房的小子们都喊来列队给他瞧,偏他细细瞧了半日,一个也不对。朱嬷嬷一咬牙,拿着贾母的话硬生生将荣国府上上下下几百个小子都喊来,他反倒愈发眼晕了。 朱嬷嬷无奈,只得先回给贾母口称“奴婢无能”。贾母宽慰了她几句,口里不说,心中暗自疑心是王夫人杀人灭口。她今儿本来就欲问王夫人那“只是二太太知道”的究竟何事,遂使人将她喊了来。 王夫人起先以为是寻她议事的,却听贾母问她周瑞家的那日出府是做什么去了。她哪里知道?自然说不知了。又听了会子仿佛不对,老太太话里话外仿佛是疑心于她,大惊,连连叫屈,跪下含泪道:“老祖宗!这等事我哪里敢!起先听说府里许多下人的外宅都遭了贼、唯独他们家安好无恙,我已有几分疑心他了。想来定是贼人灭的口。况那周瑞家的本是我陪房,十几年跟在我身边,与我做了多少事,便是一条狗也舍不得的……” 贾母淡淡的道:“故此她知道的太多了,你的胆子并不小。守夜的那人茶水中有泻药,借我的名头给人送药,这府里倒是没几个人敢。” 王夫人忙磕头:“媳妇纵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冒老祖宗名头……”抬头忽然瞥见贾母面色阴沉,不禁立时起了几个毒誓。偏贾母仍是不信,她急了,信口就说,“我若做下这等灭了天理的事,就让宝玉考不上科举!” 贾母立喝:“闭嘴!”指着她骂道,“你竟拿宝玉的前程来起誓!宝玉何等干净的人!” 王夫人哭道:“我已说了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老祖宗只不信。”说着又磕头。 半晌,贾母叹道:“罢了,不是就不是罢,何苦来,拿宝玉做噱头。”因摆手让她下去了,只是心中仍放不下。 本来因周瑞两口子知道府里的事儿过多,不敢交给官府,如今人都没了,也没什么好防的。一头将周瑞一家各色事物悉数托了出去,另一头府里细细排查,一时阖府人心惶惶。 贾琮几个下学回来才知道这事儿,听闻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子,在马房见过”,与幺儿对视了一眼。吴豹子之子吴攸生的挺白,名字还是贾赦取的,偶尔也往马房去玩耍几回,只不是荣国府的人罢了。 马房也有疑心他的。只是一来他们马房的人素来捞不着什么、“罗宾汉”当日也不曾丢过东西;二来吴豹子平素为人大方、人缘极好,吴攸嘴甜又爱马、极讨人喜欢;三来谁都知道吴豹子是贾赦的人,平素贾赦赏赐给的极多,马房众人奉承尚且不及,谁肯给他惹事去?再说,周瑞两口子平素得意过了些,日日端着架子二主子似的,马房的人心里早都暗暗不忿多年了。故此没人吭声。 次日,五城兵马司寻到了周瑞家的外宅,在里头抄出许多财物,只是贵重的并不多。实在乃因各户豪奴外宅纷纷遭劫,他们家将极值钱的都搬进府里去了,恰便宜了贾赦。因前儿荣国府里遭了“罗宾汉”不曾破案,这回他们出了不少真力气,不多时便从一个大柜子底下翻出了许多账册子并书信。赵承一瞧,头皮都发麻了,思忖了半日,命人取一个大匣子将那些装了,亲自打马往荣国府来。 贾母听了以为案子有信儿了,遂命人将贾赦贾政都喊来荣禧堂,贾琏这几日都请假在家也在旁陪着,她自己亲坐于屏风后头,乃说:“有请赵指挥使。” 赵承进来连连拱手,只问了安,不曾先开口说事儿。 贾政忙问:“累大人如此辛劳,我们家阖府老幼感激万分。大人这么快便过来,想是我们家的案子有了信儿?” 赵承苦笑道:“下官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都拿来了。”因亲手将那一匣子证据搁到案上。 贾赦性急,忙上去打开拿了一本就看,越看脸越黑。贾政也拿了本看了看,气的当即摔在案上。又瞧见有许多书信,伸手拆了几封来瞧,大惊失色! 贾母在后头着急,忙喊鸳鸯:“拿些进来我瞧。” 鸳鸯应了,出来向二位老爷行礼。贾赦冷笑道:“多取些,给老祖宗细看。”鸳鸯忙低下头取了几封书信并几本账册子进去了。贾政面黑如铁,贾赦讽道:“尊夫人好大的官威。” 贾母急急的看了看那几样,颤声低喊:“无法无天!”这会子她已然认定周瑞两口子定是王夫人害死的无疑,因深恨她口没遮拦,竟拿宝玉的功名去起誓。 贾赦干脆多捞了些送到屏风里头:“老祖宗慢慢瞧、细细瞧。瞧完了咱们再算账。” 原来那里头都是些王夫人与周瑞两口子贪墨公帐、偷卖荣国府的产业并包揽诉讼官司的证据。周瑞恐怕有一日东窗事发被王夫人丢出去做替罪羊,暗暗备下的。这些事贾母素来多少都知道些子,亦不以为然,只是不曾想她们胆子如此之大,贪墨数量如此之多。又恨她首尾不周全,如今还将证据送入官府手中,竟是全然无法遮掩了。半日,她拄着拐杖从屏风后来,亲向赵承行了一礼。赵承还礼不跌,口称“不敢”。 贾母道:“劳顿赵大人了。老身治家不善,致恶奴贪墨至此,又欺上瞒下做出这许多事来。还望大人相助严惩此一干贼奴,寻回我们府里遭窃的财物。” 赵承明白,这是要将一切罪责悉数推到周瑞一家身上。横竖古来皆如此,也不奇怪,喏喏称是,只说“都在下官身上”。又指着那些账册道:“这些只怕下官得带回去,不然不甚好办。” 贾母道:“不如先暂放于老身之处、老身瞧瞧可好?” 赵承知道她们府里要做手脚清除掉王二太太的干息,陪笑道:“自然,老太君何日瞧好了,打发人来告诉一声、下官亲自来取。”言罢立时告辞,脚底下踩了风火轮一般跑了。 他刚出门,贾母坐在正位上吩咐“都与我拿来。”鸳鸯赶忙将那一匣子都捧了过去。一时厅中静悄悄的连咳嗽都没人敢。也不知过了多久,贾母长叹一声:“国库的欠银就由二房来还,老大,你看如何?” 贾赦心中冷笑,口里哼了一声:“老太太偏心过了些,大库房只得那么点子?” 贾母道:“大库房是不是周瑞一家盗的如今尚且不知,况依着我看,老二家的绝不知情。”贾母明白,一则王夫人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明搬,她素来都只从账上做手脚;二则前些日子她欲求取大库房的银子还国库欠银,显见是不知道的。“凤哥儿说旧年盘库还是齐全的,想来贼人也不曾盗走多久,官家自能替咱们追回来。” “追回来?老祖宗您信么?”贾赦讽道:“那个冷什么的铺子里的签子倒是自己飞进去的。” 贾母乃命鸳鸯将那匣子“送给你大老爷去”,道:“你自己瞧吧,尚且不及欠银的那个数。” 贾赦瞄了那匣子一眼,扭头喊:“琏儿,使人细细查来。还有公帐也拿来,这些只怕未必齐全。” 贾琏忙应了,亲上来抱住那匣子。 贾母又道:“你只瞧账册子便罢了,那些书信与我留下。” 贾赦冷笑了一声:“琏儿,没听见么?你祖母要那些你二婶子包揽诉讼官司的书信呢,快些捡出来送去。” 贾母因说:“老大,得饶人处且饶人,本来都是一家子,包揽官司之事你也不是没做过。” 贾赦大奇:“我做过?怎么我自己竟是全然不知道呢?老祖宗可有证据没有?”贾母哪里来的证据?方欲斥他几句,又压下去了。偏这会子贾赦又说话了,“这会子倒一家子来了,她贪墨公帐的时候怎么就不是一家子呢?” 贾母知道他不痛快,也恨王夫人贪心太过,休了她的心都是有的。又恨她性子太急,竟是灭了周瑞两口子的口,那盗贼保不齐当真与他二人有牵连,他们一死倒是断了线索去。只是如今委实没法子,这一大家子都指着元春与宝玉两个,不忍她又能怎样?况她挪去的那些也不曾见她自己使,不过是为了孩子罢了。 贾琏这会子也顾不得脸面了,当真就立在贾赦身边细细的将匣子里的书信剔出来,剔一封交与鸳鸯一封、再剔一封再交一封。贾政面上仿佛开了个绸缎铺子,各色颜色都有,倒也有趣。 待他终于剔完了,含笑向鸳鸯道:“多谢姐姐。” 鸳鸯忙福了一福,捧着书信回到贾母身后。 贾母看了看他们,颓然长叹一声:“打今儿起,家里的事儿就交给琏儿媳妇与珠哥媳妇同管。” 幸而此事龚三亦早料到了,贾赦心中愈凉,森森的道:“公帐须得重新使人细查。” 贾母见他面色昏黑几欲翻脸,顿时悔了,方才竟忘了这个大儿子是个混的,当多安抚些才是,忙说:“珠哥媳妇素来不曾理事,让她帮着凤丫头便是。” 贾赦点头:“这个自然,只是公帐须得使人重新细查。” 贾母含泪道:“本是一家子,何苦来,乌眼鸡似的,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贾赦冷笑一声道:“老太太是知道我的,我素来不惧什么颜面体面,谁动了我的银子,务必给我毫厘不差的吐出来,否则别怨我不知道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 贾母怒道:“你将府里的名声放在何处?” 贾赦懒懒的道:“却又来!老祖宗既然以为府里的名声比银子更要紧,不如请贪墨了去的人将银子吐出来,名声不就保全了?” 贾母狠狠拿拐杖除了两下地:“你想分家不成!” 贾赦皮笑肉不笑道:“老二想分家也成,只是分家之时账目须得算清楚,若是少了爷一两银子,爷是不怕上公堂的。喊全京城的人来瞧也成啊。”又喊,“琏儿,将你手里的账册匣子拿好了,保不齐来日咱们要打官司,这都是证据。” 贾琏脆生生应了,道:“爹放心,儿子定不会弄失了一件。” 贾母颓然倒在椅子上。这爷俩一个是她儿子、一个是她孙子,她岂能不知?油锅里的钱都能伸手捞出来花了,哪里少得他们的银钱,那都是他们的命呢。可叹家里遭了大劫,连根基儿都毁了去,这个老大竟是丝毫不念着唯有阖府同心方能度过此劫、一头只想拿二房的不是,不禁心灰意冷。半日,终是摆了摆手:“罢了。”拄着拐杖站起来。鸳鸯手里不得闲,忙示意琥珀上前搀扶着,走了。 贾政臊的头都快垂到地下去了,见贾母走了,有心对贾赦说些话,偏半日说不出一句来,终于掩面而去。 他前脚刚走,在外偷窥多时的贾琮“滋溜”一声溜进来,想笑又不敢笑,只用全屋子都能听见的低声说道:“咱们二叔实在是……半点担当都没有。二婶子的事儿竟是让老太太替他扛着。” 贾赦哼了一声,双手背在背后站了起来:“走,去封账,好让你二婶子还钱。” 贾琮欢呼一声,爷仨大摇大摆往帐房去了。 ... 第四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十三章
贾赦领着两个儿子往帐房而去,各色消息早插了翅膀飞过去了。网这府里二太太与二奶奶斗了这么许久终见分晓,诸位帐房先生立时涌上来,吹牛的拍马的兜底的告密的,简直听不过来。 有位大帐房名曰厉凡连,捧着一大叠账册子挤到前头来:“学生早就知道二太太一党贪墨极多,暗暗录下这几年的账目,还有一套大帐藏在二太太屋里,老爷使人取来对照了便知。” 贾赦大喜:“先生有心了!”忙命人接了过去。又捻着胡须含笑看着他道,“一事不烦二主,此事要紧、寻常人怕不熟络,就请先生劳顿些、主持此事,还望莫要推辞。”又让人将那账册子还了回去。 厉凡连大喜过望,连连打躬:“老爷放心!绝不负老爷所托。” 贾琮偷偷翻了个白眼子。然他也知道,世上这等人素来不缺,只怕他手里还有王熙凤一套账,若是王夫人赢了,就该捧出那套了。而且他既早早打定了主意要踩着王夫人往上爬,定然比旁人更加手黑些,贾赦这个人选定的极好。只是此事过了之后便不可再用了。 从那荣禧堂得了证据到方才帐房的热闹,早有人细细报到里头给王熙凤知道。她先是拍案叫好,旋即冷静下来,思忖了会子,打发人喊了四五个她手边粗浅冒失的婆子过来,道:“如今外头的官老爷查清楚了,咱们这府里的内贼竟是周瑞一家子!” 那几个婆子大惊!面面相觑,又骂周瑞两口子“黑了心肝的白眼狼”。 “不想又因此引出另一桩大事来。在周瑞家的外宅查出了许多证据,原来二太太管着这府里的那些年,贪墨极多,老祖宗震怒!从今儿个起,”她叹了一声,“这家里,唯有我一人劳顿了。” 婆子们都是凤姐的人,闻言大喜,都恭贺道,“奶奶大喜!”“这府里也唯有奶奶能治的了的。”“这么说咱们这些人有望了!” 凤姐含笑伸手向平儿要茶,平儿忙捧了上来,她稍饮了两口道:“如今外头有一位老帐房厉先生,对咱们老爷最是个忠心妥帖的,早早知道二太太所为,心中暗自不平,故此录下了一份账目已是交给老爷了。只是还须得与二太太屋里那份账目对一对,莫冤枉了二太太才是。此事,”她又饮了口茶,“须得几个妥帖可靠、又能捧的动那许多账册的人去办才好。” 几个婆子立时明白这是要她们去取账呢,登时只觉受了极大重用,原来自己竟是如此要紧之人。都拍胸脯大声道:“我等对奶奶一片忠心,又有力气!” 凤姐儿笑道:“既这么着,就烦劳几位了,此事看着不难,着实要紧的。你们快去快回。” 婆子们忙应了,都说“奶奶只稍等片刻,我们去去就回!” 遂一窝蜂似的到了王夫人院子。这会子贾政刚发了一通脾气,屋里桌椅乱倒靠枕乱丢,还砸了一地的瓷器片子。婆子们顿时兴奋起来。 这世上有一干人,平素虽在人下什么都忍得,一旦得了欺辱上头人的机会便兴得名儿姓儿都忘了,耀武扬威的闯进去。中有一个声音大似铜锣,道:“二太太好!给二太太请安!我们是二奶奶打发来的取账的,为的是与外头厉先生录下的那份对一对呢。” 金钏儿哪里受得起她们的气,上来骂道:“黑了心肝的,一个个蹬鼻子上脸,当我们太太好欺负不成!” 另一个女人道:“我们也是为了二太太好,恐怕外头那份账目不对呢?冤枉了二太太就不好了。” 金钏儿恨不能往她脸上砸一拳,眼泪都急下来了:“莫要欺人太甚,太太终归是主子!你们一个个狗仗人势的,就不怕来日再变了天去。” 又一个婆子上来了:“哎呦呦~~听姑娘说的,我们不也是奉命行事吗?这府里谁敢欺负了太太去?只是若没干见不得人的事儿,又何须怕鬼敲门呢。” 金钏儿还要说话,她们哪里肯听?你一言我一语的堵着不让金钏儿开口,市井污秽极难听的话如倾盆大雨一般直泼泻下来。金钏儿不过是个女孩儿,哪里听过这些,不一会子让她们把眼泪骂下来了,急的直跺脚。玉钏儿见她姐姐不是对手,忙从后头溜出去欲寻人来相助。这府里传言何等之快?谁都知道二太太大势已去,不墙倒众人推已是万幸,哪里有肯来帮忙的。竟是一个个寻些不着边际的借口躲了去。玉钏儿平素哪里受过这个?绕了一个大圈子仍是一个人跑回来,也急的满面泪痕。 忽听里头王夫人说了一声:“罢了,给她们。”她扶着彩云慢慢走了出来。 那几个女人险些以为听错了:“当真?谢太太,还是二太太通情理。” 王夫人冷冷的瞧了她们一眼,喊金钏儿取钥匙。金钏儿先是一怔,闻言只得抹着泪依言取来钥匙,王夫人命她从里头取了高高的数叠账册子出来。几个婆子接了,口里忙不迭的随意说了几句谢恩的话,连头都不曾磕一个,抱着走了。 王夫人森森的在后头看着。自打听见“厉先生”三个字她就知道,那个老货翻脸不认人,这些事儿是藏不住了。只是老太太那边传来的话如若不错,才说到“还国库银子”的时候贾赦没反对,许是忘了,来日要还的时候他也反对不了。大房压根儿不知道这些银子是拿去给元春买妃位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的元儿当了贵妃,让你们一个个死在我眼前! 查清楚这许多年的账目谈何容易?况这会子已是年关近了。只能慢慢查去。只是这府里头接二连三的几件事,这个年也是没法好好过了。 邢夫人见王夫人倒台了,满心以为自己也能分一杯羹,偏贾母为了替二房撑颜面将管家权交给了凤姐儿与李纨,她又不得贾赦喜欢,气的日日在屋里骂骂咧咧,横竖也没人听见、纵听见也没人告诉贾赦去。 李纨自然是个省心的,当真只打个下手,心思仍在教养贾兰并诸位小姑上头了。诸事由王熙凤做主。故此王熙凤如今彻底在里头掌家了,有心大展奇才,诸事悉心安排。如今阖府都让大房占了先机,大房的心思又明明白白的在查王夫人旧账上头,当日贾母下令排查那“罗宾汉”之事渐渐没人搭理了。他们府里自己都不着急,五城兵马司也要过年的,又哪里会下了十分力气去?因冷子兴那儿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草草定了个“从贼”之罪明年秋后问斩。 另一头,圣人拿到了五城兵马司在周瑞家抄得的账目,奇道:“不说豪奴个个富比其主么?这么看着也并不多。” 偏司徒磐这会子也没想明白,琢磨了半日,道:“想是……都给他女儿女婿去了?开古董铺子倒是得不少钱呢。” 圣人想了想:“既这么着,周瑞家的外宅查抄之物就送给荣国府聊作安慰,冷子兴既通盗匪,他的产业充公。”因又摇头,“朕却以为他们不敢那般招摇的去动荣国府的大库房。那个冷子兴,让他们再好生审问几回。” 司徒磐笑道:“听闻他们家许多库房十几年不开门,偷偷取几样或是拿外头买的假货换进去还罢了。这般明目张胆搬空,只怕是贾赦做的。” 圣人不禁击掌:“也对!搁在大库房里还不如搁在他自己的小金库中的好。如此便可解释明白了。当日听闻他使了许多大马车去运东西,足运了半个多时辰。下人屋里能抄出多少东西来?只怕不够他还帐的,临时起意,去搬了他们自己府里的大库房。”因喜滋滋道,“朕的银子大约快来了。” 司徒磐摆摆手:“罢了,圣人,总得给人家点子销赃的时辰不是?”半晌又笑道,“这个不肯吃亏的,也不知能从他们家二房弄到多少钱。” 圣人也笑:“他们闹得越凶狠、朕便越安心,随他们去。”因撂下了,一心一意等银子不提。 因这些日子府里连续遭贼,宝玉也闷闷的。年关将近,他心思又活络起来,闹着贾母要去接林妹妹来过年。贾母只得寻了各色借口哄他,打发他去姑娘们院子玩去了。 他往那院子去的多,时常占着探春,贾环就不乐意了,悄悄寻上贾琮道:“大伯不是答应了林姑父不让宝玉哥哥总往姐姐们院子去的么?” 贾琮一想也对啊,小爷也是答应了姑父的,他若还不改了这习惯,来日林先生回来了他准还是这模样,小爷还不好揍他!忙去寻他老子咬耳朵道:“爹不是答应了林姑父要管着宝玉哥哥别老往姐姐们屋里乱闯的么?他从前一日跑三回,如今一日跑十回了。” 贾赦因这阵子又是搬家又是查账,还有镖局要过年分红,忙的昏天黑地,早把这事儿给忘了。听他一说才想起来,忙道:“是了,我忙的没想起来。”因把贾琏喊来,这等事自然是王熙凤去处置的。 贾琏听了便连连摆手:“依我说老爷竟别去碰这个钉子,宝玉那是老祖宗的命呢,姑娘们便是宝玉的命。虽说这些日子咱们大房在府里好了些,老祖宗毕竟是老祖宗,何苦来非得戳她的命根子。” 贾赦一想也对,倒是犯不着撕破脸,又愁了:“偏我已是答应如海了。” 贾琮瞧他俩恐怕要打退堂鼓,忙道:“要是宝玉哥哥还往姐姐们院子乱钻去,姑父就预备把林姐姐带回去了。” 贾赦皱眉道:“何至于那般,宝玉不过是个孩子。” 贾琮哼道:“爹是不知道他那回跟人家说了什么!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因将123言情从贾母院子得来的小道消息转述一回,待说道“一桌子吃一床上睡”的时候贾赦贾琏同时笑出声来。贾琮瞥了他哥哥一眼,道,“哥哥且想想若有人这么说福儿……” 他两个竟同时勃然大怒。“老子宰了他!”“谁敢!” 贾琮两手一摊:“瞧么,林姑父还没预备宰人呢,读书人就是斯文。”他二人哑然。 贾琏想了想,因说:“咱们还了国库银子,也不知圣人可能兑现他当日所言?” 贾赦道:“如海乃是今上心腹,当日又是他来传的话,想来无碍。” 爷俩互相瞧了瞧,又思忖了会子。贾琏忙怂恿说:“老爷,这世上的规矩,男女七岁不同席。”贾母宝玉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前程? 贾赦伸出巴掌来“砰”的一拍案:“往日咱们家素无规矩,那是老二家的糊涂。如今琏儿你媳妇掌家了,可不许再乱来。” 贾琏爽利的向他老子躬身应道:“得老爷令!”立时回院子去了。 ... 第四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十四章
话说贾琏两口子都是利字大于天的人,如今林海身上维系着贾琏的前程,得罪不得,贾母宝玉自然落了下乘。。しw0。王熙凤思忖了半日,笑道:“此事也不是没法子。” 贾琏喜得向她作了一个揖:“多谢二奶奶!” 王熙凤笑盈盈抛给他一个媚眼儿,款款的换了衣裳见贾母去了。 贾母近来虽一日胜过一日的不喜欢贾赦爷仨,因凤姐儿素来爽利会奉承,倒是依然喜欢的紧。这回见她面色肃然,忙问:“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王熙凤凑到贾母身边低声信口道:“林姑父给大老爷写了一封信,说是来日林妹妹不养在咱们家了,这次京中之事一完他要接回扬州去。” 贾母大惊:“何以忽然要接回去?他哪里连个主母都没有,谁来教养?” 王熙凤垂下眉眼:“姑父在信中隐晦示意了要另娶续弦,倒是没有明说。” 贾母连声儿都颤了:“敏儿去了这么几年都无事,这回来京也与咱们家亲近的很,平白无故的怎么忽然要续弦了?谁在他耳边挑唆的!” 王熙凤眉头动了动,道:“说是宝玉那回去他们家的时候,说了许多孩子话,什么‘一桌子吃一床上睡’的,还日日往女孩儿们的院子里跑,有时竟连卧室也随意进出。他已是不敢将林妹妹交与咱们家养了。” 贾母急道:“宝玉才多大点子!不过是个小儿罢了,哪里有那许多忌讳!况那日我……”她猛然想起当日派去林海宅子的女人们回来说的林海的那些话,看着仿佛是不计较了,实在细细想过去,句句敷衍,不禁拍案:“那日他竟是在糊弄我!” 王熙凤垂头不则一声。 半晌,贾母问:“你们老爷想来还不曾回信?让他拿来我参详。” 王熙凤道:“老爷想着,林姑父乃是圣人心腹、官职又高、与咱们家又亲密,这门亲实在疏远不得。已立时回信了,说是他一时忽略了此事,幸而得他提醒,改明儿他会使人守着姑娘们的院子,再不放宝玉进去。况宝玉如今还小,日后规矩些便是,孩子的顽笑话谁来当真呢?又信誓旦旦的说了许多好话。林姑父还不曾有消息回来,也不知信不信呢。只是我们二爷觉得宝玉的性子唯爱在女孩儿们当中玩耍,怕是不肯的。” 贾母又思忖半日,终是含笑道:“宝玉同姑娘们玩耍未必要去她们院子里,在别处也一样。” 王熙凤心中暗喜,口里忙不迭奉承说:“还是老祖宗周详。如此既保全了姑娘们的名声,又不委屈了宝玉。” 贾母点点头:“老大的回信倒是不错,就这样吧。先寻些妥帖和善的女人来替姑娘们守着院子,宝玉那头我去同他说去。再让三丫头给黛玉写封信细细说清楚此事。” 王熙凤应了,又奉承贾母几句,兴冲冲的回去告诉贾琏去了。 贾琏闻言抚掌大赞:“二奶奶果然聪明!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王熙凤得意道:“二爷谬赞了。我不过想着,老祖宗再疼宝玉,也是想他好的。她一心一意只想把林妹妹与他配做一对儿,若是人都跑了、可半分想头都没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是?” 贾琏哼道:“就他那个懵懂样儿,林姑父瞧得上才怪。” 王熙凤抿嘴一笑,果然下去安排了四班人,都是妥帖粗壮的婆子,日夜轮流替姑娘们的院子守门,只说是老祖宗的意思,但凡宝玉来了一概不得放进去。偏她没说旁人,这些人又都是她的心腹,故此贾琮贾环甚至贾兰去时都通行无碍。 另一头贾母使人将宝玉喊来费力劝了半日,只说“如今只装两个月给你林姑父瞧的,待他回南边去便撤了。你若想姐妹们,去你珠大嫂子那儿候着,她们总要上学的。” 宝玉唯想不明白,何以不能去看姐妹们?心里实在委屈的紧。跑到姑娘们院子门前,果然让一群糟心的婆子守着不许他进去。他费了半日的神喊也喊了怒也怒了骂也骂了,闯又闯不进去。没奈何、又寻不到人商议,竟一跺脚寻贾琮去了。 贾琮这会子正在自己屋子前头练习拳脚,见了他也不停下来,只喊红.袖照顾,又说:“宝玉哥哥等会子,我打完这套就同你玩儿。” 宝玉哪里等的了他打完?就立在他旁边呱噪,将贾母如何说的、那些可恶的老婆子如何说的嘀嘀咕咕述了一遍,又道:“听闻此事乃是林姑父提醒。兄弟姐妹们亲香本是世间常事,林姑父为何不许?他纵不许了,也须说出个缘故来。偏他也没个道理。” 贾琮让他闹的了不得,只得停下拳脚叹道:“我的天赐仙君宝二爷!这世上许多事都不是唯独一方有理的,时常有些各方都有理、却分辨不出哪方更有理之事。俗话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么。如今老祖宗与林姑父都有理,却怎么办呢?” 宝玉道:“那也当求同存异才是,为何一个不许我去见同姐妹们到一处玩,一个却要哄林姑父呢?” 贾琮大奇:“哈?你也觉得哄林姑父不好么?” 宝玉道:“自然是不好的。既然都有理,也当寻个中庸的法子,何故要哄人呢。我虽日日想着林妹妹,却是不愿这般哄人的。” 贾琮心下偷偷翻白眼,你也知道中庸!一头只拍掌道:“如此便妥帖了!宝玉哥哥委实是个实在人。咱们不哄他,照约定好的办了!” 宝玉急了:“怎么就照着约定的办了?我如何不能与姐妹们一道玩耍去?” 贾琮这回当真翻了个白眼子:“你就不能寻点子正经事儿做么?我日日忙的不可开交,你倒是无聊的紧。再说,你屋里漂亮的丫鬟姐姐那么多,你又住在老祖宗院子里、她老人家那儿丫鬟姐姐也都漂亮。横竖都是女儿,跟谁玩不是玩?难道你瞧不起她们是丫鬟、不肯同她们一道玩不成?” 宝玉愈发急了:“哪有这等事!天下女儿都是好的,丫鬟姐姐们也都是天灵地秀,哪一个比谁差呢?我如有那个心思,立时化作灰飞散了去!” 贾琮两手一摊:“却又来!那为何非要同小姐们一道玩呢?” 宝玉让他绕晕了,哑口无言。半晌,不禁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一般是女儿,同她们玩也是一样的。莫非她们心中有疑我瞧不上她们么?”又跺脚说自己该死,往日竟是忽略了,须得快快安抚妥帖才是。 自此日日同丫鬟们玩去,唯恐她们心中误以为自己瞧不上她们;姑娘们院子又死活闯不进去,倒是渐渐的不强闯了,只往李纨处候着便了。贾母也放心下来,特吩咐姑娘们下学莫急着回去,先陪宝玉玩耍一回。 黛玉得了探春的信说给林海听,林海捻须点头,赞道:“你这个大舅舅虽粗犷了些,竟当真是个能做主的。”又有几分疑心黛玉可与那贾宝玉心有眷恋,绕着弯子试探了她几回。 他若是接了黛玉出来当日便试探,怕是黛玉还有些看他与众不同;如今却是早已将他忽略了许多。 跟父亲在外头一个多月,如今又赶着过年,又是在别人家中借住,内宅独她一个女子,许多事物都须得亲自张罗。她一个小孩子家哪里办过这些?偏林海是个爷们、也不曾想到请个人来教她;纵然天资绝慧,到底见识有限,常常有拿不出主意的时候,又不肯去烦扰林海,每日脑中全是盘算这些事儿,哪里还记得贾宝玉是谁?实在没法子了,只得在贾环贾琮兄弟来请安之时同他两个商议。 贾琮是个开外挂的,在自己人跟前从不藏拙,当真与她出了许多简易妥帖的点子。只是他不知这个时空的套路,有时候道理是好的、却实施不了。贾环见了岂肯落后?偏他自己全然不会,故此回去便拿了这些去问探春。探春哪里又知道了?自然是一头请教李纨、一头与迎春惜春商议、有时候也请教到凤姐头上去。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么一群人都是聪明的,绕着弯子替林黛玉出了许多主意,诸事皆有惊无险的处置下来,倒也有趣。 故此,林黛玉如今整个人都在与父亲相伴之欢喜、并独自将年事办的妥妥帖帖的之得意上了。凭林海这会子再三试探她贾宝玉之事,她哪里还有那个心思?林海遂安心下来。 此时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采买各色物品。林海带来京中的仆从不多,年货多为上赐的。这一日吉祥三宝念完书,贾琮有几分无聊,凑到林海身边道:“姑父,咱们下午去逛街买年货可好?” 林海瞧了他两眼:“有什么想玩的东西哄我替你买呢?” 贾琮叹道:“就是因为没什么想玩的才要去寻么,人生没有新的顽器被不断发现,多无趣。” 林海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哪里学来的这些贫嘴。” 贾琮看他心情颇好,猴上身去闹他:“好姑父,大过年的咱们爷四个歇会子,纵不买什么东西也逛逛热闹~~要是买东西当然更好了。” 林海哼道:“你可带钱了?” 贾琮把小胸脯一挺:“你带着我,我带着钱!” 林海不禁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罢了,你才几个钱。” 贾环正眼巴巴瞧着呢,听他答应了立时欢呼了一声;幺儿虽然年长几岁、不便太闹,也笑开了眉眼。 他们师徒四人吃过午饭、怀里揣着黛玉列的采买单子逛街去了。 其实并没有许多东西要买,不过是寻个由头歇会子,倒是买了许多小玩意并零嘴儿。贾环恨恨的看着贾琮:“难怪中午不肯吃饭!”他中午依着日常习惯吃饱了,故此这会子委实吃不下那么许多。贾琮耀武扬威的一手糖葫芦一手糖画儿还哼哼小调,贾环赌气将吃食都拎在手里不给下人拿,幺儿与林海交换了一个慈祥的眼神。 爷四个走走逛逛的,林海说些轶闻掌故,贾琮插科打诨,贾环装憨卖傻,幺儿含笑当听众,舒舒坦坦走了半日,到了一处街口,忽然前头有十几个人闹哄哄的打起来了。贾琮眼皮子一动,立时喊了一声“姑父当心!” 此事当真不算他开外挂,实在是这么白烂的招数上辈子电视剧里都演烂了。况自打柳湘莲说了“回来路上遇见许多毛贼”便让龚三亦疑心有人要寻林海的麻烦,早叮嘱过他们,如与林海在一处须得防范刺客,也说过对方只怕并不高明、不用太过忧心。 故此,林海尚且不觉,三个孩子已将他围了起来。虽个个都摆了小架势,贾环贾琮两个却是在后头的,幺儿淡定自若的挡在他前头。待林海发现那几个打架的都向自己这边冲过来,幺儿已同他们交上手了。带来的下人都吓的愣了愣才围上来护主,当真倒也有一个本事不错的加入战团,与幺儿两个如游龙戏虾一般同那些战五渣的打手玩耍。 见他们仿佛站着上风,有个老仆方松了口气,问林海:“老爷没事吧。” 林海一手负于后背,一手洒脱的摆了摆,颇有几分自得的昂然微笑道:“无——” 话音未落,护在他右前方的那个下人猛然举起手捅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扑哧”一声响,那仆人袖中竟藏了一把匕首,稳稳的插入了林海右胸前一个足有一摞书那么厚的纸包上。 贾琮“嗷”的哀嚎一声:“你不会用绿豆糕吗?!那是*居的核桃酥!” 贾环满面无辜:“绿豆糕在我右手上。” “干嘛不拿右手的东西去挡!” “姑父站在我左手这边。” 贾琮恨的直跺脚:“排了两刻钟的队呢!” 那行刺的下人、林海、老仆并旁的下人一时都怔住了。忽然有人明白过来,上前一拥将那人拿住,按于地上。 那老仆忙喊着问:“老爷?!”再看林海胸前连灰尘都没沾上,方放了心。 幺儿与那个会武的也不敢再玩了,齐齐撂倒诸位对手飞一般过来这头:“先生!”“老爷!” 林海定了定神,又摆了摆手,接着方才的话:“我无碍。”看着贾环哥俩两张小脸儿无限惋惜的瞪着那核桃酥,不禁哈哈大笑。 贾琮撅着嘴道:“想来大都还是能吃的,拆开来瞧瞧?” 那会武的下人连连摆手:“不能吃。这小子不是练家子,若是他来行刺几乎不可能一招刺死老爷,故此,恐怕匕首上有毒。” 贾琮愈发惋惜了:“纵有毒也不过粘着匕首的那几块罢了,还有许多没粘着的么。” 林海笑道:“罢了,明儿再来买便是。”因摸了摸贾环的脑袋,“多亏了环儿。” 贾环有几分不好意思:“其实那会子我什么都没想呢,胳膊自己就抬起来了。”说的众人一笑。 那老仆也道:“足见环少爷心里极敬重老爷、也是老爷有福。” 林海因望着幺儿点了点头:“也多亏了维斯。” 幺儿连连摇头,极是悔恨:“竟是中了如此简单的调虎离山之计。” 林海笑道:“歹人以有心算无心,如何防的过来?你小小年纪,功夫委实不赖。”想到这孩子方才反应较之旁人都快,自己尚未回过神来他已挡在跟前护着了,不禁又是喜欢又是宽慰又是安心。 又瞧了那个行刺的下人一眼,见他面色安然若素,轻叹一声,也不着急问了。他不问,旁人自然更不敢问,只围着骂了半日。众人就在此处等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将那一干打手拿走了,押着刺客回荔枝巷去了。 ... 第四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十五章
却说林海当街遇刺,刺客竟是他自扬州带来的一名下人;那匕首上已查明涂有极厉害的奇毒,见血封喉。遂坐于堂前命人将其带上来问道:“我平素待你不薄这等虚话我就不说了,只说是个什么缘故。” 那人名叫胡忠,本是林府的家生子,跪在下头泰然叩首道:“我知道对老爷不住,只求速死。” 林海抬了抬眼皮子:“你也是聪明人,你觉得能么?” 胡忠道:“我本来便什么也不知道,老爷又哪里能问出什么来。” 林海瞧了他一眼。 胡忠遂说:“来贿赂我之人身材寻常、每回都哑着嗓子、又蒙了黑巾子在脸上又是晚上才来,我委实什么也不知道。” 林海乃问:“多少钱。” 胡忠垂头道:“一万两银子。” 林海不禁哼了一声:“你老爷的命才值那么点子?” 胡忠顺口道:“老爷的命自然更值钱些,只是我唯拿得到这些罢了。” 林海想了想:“来京的前些日子你说你媳妇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住几日,想来是安置她们去了。” 胡忠点头道:“因先得了银票、寻人暗暗验妥帖了都是真的,又将家小安置好了,我才接了这活。” 林海道:“你不怕你死了,家小让人灭口么?” 胡忠笑道:“我倒也有几分小聪明,她们乃是我亲安置妥帖的。横竖出了事,不论成败我都唯有死路,朝廷与对家必然都会寻她们娘儿几个或是连坐或是灭口。不是我自夸,老爷与他们只怕都寻不到。我天生是个奴才命,这辈子纵活了百岁也不过与人为奴,又有什么趣儿?还带累儿孙。非是老爷对我不好、也不是我不知恩。如此机会千载难得,纵我身死,孩子们都已得了自由身、还有银钱安身立命,旁的,我也顾不得了。” 林海听闻他说的这么实在,肃静了半日。他也没问胡忠的婆娘孩子是如何得来的自由身——如今诸位王爷各有权柄,万两银子弄个良民身份极容易。一样米养百样人,林府下头那么几百号的,忠心耿耿的自然有、能为利益驱使的只怕也不在少数;况胡忠本来就是个极机敏之人,不愿终身为奴倒是难免。只是此人既然诸事都明白,一时竟不知从何处下手问他话了。 胡忠抬头望着林海满面思索的神色,笑道:“老爷不必费心琢磨了,我知道的自然都告诉老爷。”林海抬起眉眼来瞧了瞧他,他道,“我早早的都想好了。不论此事成败、也不论谁来问我,有什么说什么。不是为着老爷之恩,更不是为着怕受皮肉之苦,只是委实无须瞒着罢了。本来便是区区一场交易。” 林海又不言语了,瞧了他半日,见其始终坦然自若,显见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忽然问:“你在府里还有父母兄弟亲眷,你竟是不曾想到会拖累他们的?” 他面无惧色道:“父母亲眷、礼义良心,在孩子跟前悉数都顾不得了。” 林海道:“你若一心想脱了奴籍,也不是没有正经法子,何不来求我?” 胡忠反问道:“老爷能给我多少钱带出府去?那时候我儿还不是要当佃户种田、遇上收成不好依旧要卖身为奴。” 林海冷笑道:“原来你竟连脱籍出去自立、奋力操持家业至小富的信心都没有,亏了你也有脸自持聪明。你媳妇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本事?她带着那么多银钱,你就知道不会另寻个好人家嫁了?另嫁的那人就必是良人、必能善待你儿子?再则,如今世上纨绔不才者极多,没有人在旁看护着,你就知道你儿子必能走上正路?只怕还不如当个佃户踏实为人的好。如若不小心露了财、遇上强人,想来保命都是不成的。” 胡忠先前倒是怔了怔,待听到后来却笑道:“我心中有数,悉数安置妥帖了。”遂道,“老爷与其担心我那孩儿,不如问问事情经过?” 林海瞧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恐怕从他孩子那儿怕是不易打开缺口了,便顺着他的话问:“事情经过如何?” 胡忠便从头说了起来,瞧他那模样也不是假话,只不过果然知道的不多。 原来此事起头却是在去年。胡忠那日去外头替林海办事回府迟了,寻了个路边的小摊子打尖后往回赶,经过某条僻静的巷口,暗中有人猛然探出手来捏住他的脖子,他立时不能发声了。另一个往他头上罩了个袋子又拿帕子塞住口,拖着他便走。 他满心惊惶,以为今日必要交代在此,谁知那两个人将他按到一处坐了,摘掉他头上的袋子。借着月色一看,自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四周仿佛是熟悉之地,只吓得认不出来;眼前两个人都是寻常的身材,面上都带着黑巾子。 其中一个哑着嗓子道:“先生受惊了,不必害怕,我等不过是有桩生意欲与先生做。” 胡忠大着胆子道:“小人不过一介奴仆,并没有本钱同大人做生意。” 那人撇脱道:“万两白银、换你捅林海一刀、生死不论、先给钱、刀我们替你预备。林海身边请了个颇有些本事的护卫,寻常极难捅到他,我们会替你打些掩护,你自伺机下手。” 胡忠张口结舌,才要反驳,那人又说:“你想你的儿子依旧为奴么?” 这句话恰戳中了胡忠的心窝子。他素日自持天资不逊于人,竟是生而为奴,满腹才干无处施展,此生至多不过与林海为管家罢了,心中每郁郁不平。故此他竟一时不言。那人点点头,向同伙使了个眼色,胡忠又让麻袋套住了脑袋。 仍是方才那人哑着嗓子道:“先生小心移步。” 胡忠这回竟不惧了,安生依着他二人扶持了走。待他们再次除去那袋子之后旋即踪迹不寻,胡忠已是回到了方才的巷口。他赶忙跑回府里。 次日天亮后他找到那巷子,依着记忆走了些路,发觉那二人与他商谈之处就在日常行走的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而后那二人便不再见踪影。 直至四个月之后,胡忠又一次因故晚归,又被那二人寻上了。这回却是他二人吹了两声口哨,在暗处向他招了招手。那时候他已是想清楚了,左不过豁出去一条奴才命罢了,抬脚便跟了他们去。三人先后走到僻静之处罢了,那两个旧事重提。胡忠为了儿子有个好前程,又隐约觉得此事能成,旁的一概顾不得,立时应了下来。 那二人竟也信得过他,当即取了一大摞整整万两的银票给他,说:“胡先生是个聪明人,自去安置。”说完便走了。 胡忠立在当场呆愣愣的伫了半日,终是揣着银子回了府。 后来他设法托人校验银票、提前替家小安置退路,那二人一直不曾路面。直至林海得了回京述职之令后第三日,胡忠去街上采买物品,让一个熏熏的醉汉横撞了一个趔趄,才张嘴要骂,袖中忽然多了一把匕首。他便明白,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林海听完便知自己府中定然还有细作。幕后之人将胡忠的性情摸得极熟、既不怕他得了银子跑路、也不怕他回来向自己告发;若非天长日久相处,何以将他拿捏得如此有分寸?遂摆摆手,命人将他带了下去,写信回扬州,让留在那儿的心腹细细筛查阖府,尤其是与胡忠交往过密者;带出来的这些也须着人排查一回。 又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回话,那群打手乃是方才与半道上临时受人雇佣的,因那人容貌平平、又是寻常的京城口音,只怕从那一条线是查不出什么来了。林海笑道:“显见是他们在京中有人了,也是个收获。”因谢了他们打发回去了。 另一头,贾环贾琮到里头的小书房去见黛玉,交代今儿出去采买诸事。林黛玉恰铺了满案的册子对过年的赏赐呢,林海带来的、荣国府带来的、贤王这宅子里原来的,各不相同,大冷天儿忙的只管出汗,听见说他们进来了也不抬头,信口取笑道:“又吃了我爹多少银钱?” 贾琮没接她的话,直喊:“林姐姐!今儿好惊险!” 贾环赶忙向他连连使眼色,又“嘘”了一声。 林黛玉这才回过身来,挑了挑眉。 贾琮假意低声问:“干嘛不说?” 贾环急的直跺脚,凑上去与他咬耳朵:“你想让林姐姐急死么!” 贾琮撇撇嘴:“这等事又不是什么千年一回的,知道了以后也有个防范不是?我素来以为诸事都不需特特瞒着自己人,吃一堑长一智么。” 这般如何还能瞒得了黛玉?她横眉道:“不用蝎蝎螫螫的,快说来我听,好儿多着呢。” 贾琮便拉了贾环一道凑过去,将今日怎么买的吃食、林海怎么险些遇刺、幺儿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万幸那刺客只糟蹋了一包辛苦排队买到的*居核桃酥细细说了一回。吓得黛玉脸儿都白了,立时要去见她父亲。 贾琮忙拦着她:“姐姐急什么?横竖姑父连衣服都没破一根线头,这会子他正审刺客呢。” 黛玉眼里早淌下来两串泪珠子:“今儿可巧是环儿带着东西挡了、那个刺客也没什么力道,万一下回没这么巧的、却如何是好!” 贾琮宽慰道:“若是朝廷二品大员都那么容易遇刺,这天下早乱套了。足见幕后之人是不敢乱来的。他们定然精心策划了许久,虽想害了姑父,也怕暴露他们自己。一击不成,难有下次了。” 黛玉却说:“只恐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咱们如今什么都不知道,我爹也不会武的,防不胜防。” 贾琮道:“姐姐当姑父是个好惹的?那刺客本来玩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种计策就如空城计似的,唯能使一次尔,下回再也不灵了。” 黛玉那心早已不安定了,手中绞着帕子脸上掉着泪口里还念叨:“要不我与爹爹预备下一面护心镜?后头也须得一面,少说两面……” 贾琮见她还急的横不是竖不是的,忙说:“那个治标不治本。与其干着急,不如咱们都想想,可有法子帮着找出幕后之人不?这才是治本呢。姑父是个极好的好人,定然不会平白得罪什么人的。” 黛玉立时让他将念头牵着走了,止了泪,思忖了半日,道:“既是到了要刺杀我爹这份上,行刺朝廷大员乃是大罪,平白的谁敢呢?只怕爹手里捏着他的什么把柄,抖露出去恐怕也是要他性命的、乃至于祸及全家。” 贾琮接口道:“姑父进京这么久了才动手,跟圣人商议诸事也不知道商议多少回了。故此那幕后之人的秘密他定然还没上报给圣人,不然杀了他也无用的。只是为何不说呢?姑父绝非藏私之人、如有藏私那人也不用冒险刺他了。” 黛玉蹙眉想了半日想不出个由头,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打冷眼一瞧竟有了几分林海的气度。 贾环悄悄冒出来一句来:“会不会姑父还不知道?那人的秘辛把柄。” 贾琮撇嘴道:“人家闲的没事白费力气刺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二品大员做耍子么?” 贾环道:“你都说他与圣人商议诸事许多回了,他要是知道不早说了么?” 贾琮瞪他:“你抬杠是不是?” 黛玉忽然一击掌:“我爹只怕还不知道!” 贾琮一愣:“啊?” 黛玉脸儿绷得紧紧的,肃然道:“这回我爹从来京的半路上便已有宵小三三两两的寻衅滋事,虽有太平镖局的船护着,那也是凑巧、是幌子。纵没有,我爹身边带着护卫,想来也是无碍的。” 贾琮连连点头:“是了,就如今儿那些下三滥的打手一般,没多大用处,是拿来糊弄人的。” 黛玉加快了脚步:“不错,路上的那些小贼并今日的打手都是幌子,我爹与护卫都以为他们只不过那点子能耐,故此不大警觉。今儿这个下人才是真正的刺客,且是埋伏了许久的。偏他竟在这会子下手。”黛玉停了下来,又思忖了会子,断然道,“我爹如今还不知道。然回扬州去之后,只怕便能知道的。” 贾琮猛然想到了什么,一击掌:“且唯有他知道!倘或姑父有个不测,朝廷换了继任的盐课御史,有些蛛丝马迹或是前因后果难免不清不楚,只怕察觉不了。”这等东墙拼西墙、打信息差的事儿,贾琮上辈子在公司见多了。 黛玉听了连连点头:“就是这个理儿。幕后那人不想爹爹回南,故只能在路上或京中下手。”不由得后怕,“幸而是今日。”又想起贾环方才救了她爹一命,忙谢道,“多亏了环儿!” 贾环素来崇敬她才学过人、既不藏私也未曾瞧不上他是姨娘养的,连连摆手:“不过是凑巧,哪里当得起姐姐的谢。” 贾琮在旁醋道:“先生!多亏了你学生我机敏,早早的看出那群打架的人不对头来,不然还更乱呢。” 贾环撇嘴道:“是,多亏了琮儿,不然幺儿哥哥只怕还不会中计的。” 贾琮瞪了他一眼:“有你这样专门戳兄弟命门的兄弟呢?” 贾环接口道:“你自己成日念叨兄弟就是用来卖的么。” 黛玉让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逗,倒是舒开了眉头。 ... 第四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十六章
话说黛玉姐弟在小书房商议推算林海何故遭人行刺,越想越觉得有理,忙使人去前头打探,刺客可审完了不曾?如好了便将老爷请进来。 等了许久,林海终于慢悠悠踱着步子来了。黛玉见了他难免又一阵落泪,林海立时明白自己白装了,瞪着他们两个:“谁告诉你们姐姐的?” 贾环当即指着贾琮:“他!” 贾琮嘿嘿谄笑:“姐姐聪明么,我们在想法子帮你寻幕后之人呢。” 林海摆手道:“不与你们小孩子相干的。” 贾琮忙说:“姑父先听听我们猜的,可有几分道理?”因向黛玉使了个眼色。 黛玉止了泪,慢慢将他们方才所推测的说给她爹听。 林海听罢不禁拍案:“我方才也在想这个呢,竟是没想出来。玉儿你真是个女诸葛。” 贾琮拍手道:“我说了姐姐聪明么~~” 林海也不禁抬起脚在屋内一壁想一壁转圈儿,口里不住的念:“是了,定是如此!我离了扬州那么许久都平安无事,走了一半反倒开始遇上贼盗了。来京面圣述职都不见动静。”贾琮忍不住向贾环挤眉弄眼——这姿势与黛玉方才一模一样,显见是爷女俩了。“消息灵通的都知道我是来递辞呈的,想来不是谋我那个位置的。只不想我回去罢了。” 黛玉忙说:“那爹可否就谋个京官、不回去了?” 林海摆手道:“只怕不成,少说还得回去一任。再说,”他轻轻哼了一声,“不想让我林某知道的,我偏要知道!” 黛玉急了:“太史公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明知道极险恶,非要亲身试险不成!父亲就不替女儿想想?”说着又垂泪下来了。 林海忙辩道:“玉儿,人家都打上门来了,岂能容他们如愿?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爹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就让他们吓住了不成?” 贾琮在旁狠狠的翻着白眼子:亏了这老头生在古代,根本不知道女孩子要怎么哄。眼见林黛玉双泪又成瀑布之势,只得开口帮忙:“躲在京中也不是个事儿啊,哪有千日防贼的。人家盯上了姑父,连这么狠的手都下了,咱们两头便是不死不休了。唯有将这个根儿去了才真正安全了呢。” 林海连连点头:“很是很是!我恰是此意,琮儿都替我说了。” 黛玉有心瞪她爹一眼,偏双眼红的跟兔子似的,没半分威力。因说:“既这么着,爹须待幕后之人连根拔了,方能回去。不然我定不依。” 林海皱眉道:“我不回去,如何知道是谁呢?” 黛玉这才想起来问他:“爹不是审问刺客去了?他没说呢?” 林海苦笑道:“说了,他知道的都说了,偏他不过是个刺客,知道的极少。”遂将方才胡忠所述并自己的推测说了一回。 黛玉咬牙骂道:“好个不知恩的作死奴才!” 贾琮却觉得这本是人之天性,只不过此人眼高手低、为走捷径连命都不要罢了,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偏林海瞧见了,问:“琮儿看呢?” 贾琮随口道:“这样的人,只要想找,随便哪家都能找出来。” “何以见得?” “前儿曾听三姐姐说,物不平则鸣。”这话是他上辈子听贾宝玉说的,如今只得先栽到探春头上。“如今这世间之人,天生便分了上人下人;偏老天爷在给人送聪明的时候却是没分的。上人下人、都有聪明的有笨的。遇见上人比下人聪明的还罢了,然而总有反之的。偏上人少而下人多,故此家家户户都能寻到比上人聪明的下人。”他两手一摊,“物不平则鸣,平么?不平者,性子老实的便忍了。偏老天爷在给人送性子的时候也是没分上人下人的。总有比上人聪明、性子不老实不肯忍的下人。更兼世人惯常高看自己、低看旁人。”前世某项调查表示,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如此便愈发容易不平了。这等人既然有些子聪明,又怎会不想法子去受主子重用?故此,若要找,这些养着几百下人的大户哪家找不出来一个?” 林海听了呆了半日,不禁击掌:“说的极是!”忙问他,“这话谁告诉你的?” “那个……”贾琮心虚的假笑了一下,“嘿嘿……” 林海却追着问:“委实有理,是哪位先生说的?林某倒是有心一见。” 贾琮撇嘴,有心说这是你徒弟我自己想出来的,人家信么?只得说:“只怕……不容易遇见。” 林海忙问:“不在京城么?” 林黛玉忙拉了拉她父亲的衣袖,凑过去悄悄说:“恐是个女子。” 林海恍然,不禁嗐道:“可惜!” 贾琮巴不得他误会,两手一拍:“瞧!这也是一种不平。我林先生何等大才,如是男子,怕不能登台拜相?偏如今这世上不许女子为官。” 林海一时也郁郁起来,叹道:“玉儿委实可惜了……” 贾环也在旁跟着说:“还有三姐姐,也聪明的紧。” 贾琮一瞧,点到为止,忙将话题扯回去:“故此,若没有胡忠,只怕也有吴忠莫忠的。” 林海点点头,手捋胡须道:“言之有理,如此看来倒也不算我治家有过了。”说的几个孩子都悄悄笑起来。又皱眉道,“如今只能等扬州那边排查了。” 贾琮想了想:“那个胡忠既是同幕后之人做生意,他刺姑父一匕首换一万两银子,如今他也刺过了、银子也到手了,他们的生意算是完成了?” 林海没听明白:“琮儿何意?” 贾琮道:“如若他纯碎是跟人做生意、那他就不是对方的人。” 林海道:“不是。” 贾琮道:“上一回我爹给了我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我翻来覆去瞧了许多回,上头的每一条线我都记的呢。”其实他是好奇,这辈子头一回看到银票这种传说中的发财神器。“这个胡忠既聪明、想必记性好、他又穷了半辈子。人家给他银票很久很久了,想来他每一张也会细细揣摩查看了许多回,不知可记得银票是哪家钱庄票号的?其图案、记号、押字可能记得清楚?这么大笔的银钱,寻常的小钱庄想来是不能随便给出去的,怕是大钱庄所出。大钱庄的掌柜都是精明人,或许记得些子线索、姑父能从中查到源头也未可知。” 他才说完,林海不禁拍案:“妙!”又连赞了数句“难为你想来!” 贾琮得意洋洋瞧了贾环一眼,贾环无奈向黛玉道:“姐姐瞧瞧,把他兴的那样儿。” 黛玉抿嘴点头道:“委实是个得用的主意。”心中也十分得意——此子竟是她教出来的。 林海忙起身:“我去问胡忠去!” 贾环问:“他肯帮咱们想么?” 林海笑道:“这个不劳你们小孩子操心。”拍手走了。 贾琮忽然想起幺儿来,在后头喊:“幺儿哥哥呢?” 林海远远的说:“跟杨嵩在后头过招呢。” 贾环贾琮立时明白杨嵩便是方才与幺儿一道欺负小打手的“颇有些本事的护卫”,都挤眉弄眼的坐不住了。 黛玉瞧他俩那模样叹道:“罢、罢,本也不曾指望你们帮着做什么,玩儿去吧。” 他两个“嗷”了两声冲出去,跑到后院,果然见幺儿与那个护卫正在切磋,忙凑在旁边摇旗呐喊兼指手画脚不提。 另一头林海使人再次提了胡忠到堂前,含笑将贾琮方才的话述说了一遍,问他“想来必然记得银票是哪家的?图案、记号、押字可能帮着画师描画出来?”胡忠膛目结舌。 林海乃正色道:“你可听过,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胡忠摇摇头。 林海因站起来负手捋了捋胡须,在堂前踱步:“此为唐人徐凝所作名句,意在描述淮扬之富庶。十万贯虽多,与淮扬一带的商家而言,却也不难。自古以来,富商与钱庄紧密相连。想来你那银票必是大钱庄所出,而幕后之人纵不是淮扬富商,只怕也脱不开干息。胡忠,我能想到银票,那幕后之人也能想到。你媳妇拿着你性命换的银票去兑银子,竟是未必安全。” 胡忠那张自行刺后便不曾动色的神情终归动容了。 林海望着他道:“你总不至于将万两银票悉数兑换成白花花的银子给的你媳妇?”胡忠打了个寒颤。林海便知戳到了其痛处,又说,“你与幕后之人的生意如今已是交割完毕,你的钱我自是不要的。不若助我将他寻出来、我与你家小都安心。” 胡忠这会子忽然又平静下来,摇头道:“我并不认得字。” 林海却知道他是能看账目的人,银票上的字他都认得,想必尤不肯说罢了。略一思忖,此人虽自负有几分小聪明,却是心思狭隘、见识浅薄。既然为了儿子能过的好、连性命和良心都不要了,必是将孩子看的极重。他就当真放心他媳妇?只怕那些银票多半不在他媳妇手里,却是分给了三个儿子。因道:“你家那三个小子,大的倒是有十四了吧,半大不小的,最把持不住自己。若是到了富庶之地,手里又有钱,保不齐就拿去买吃的穿的玩的,乃至于往烟花之地去凑个新鲜也未可知。须知赌馆妓院本为天下消息最快之处,只怕他昨儿花了一张银票子,今儿便有人找上门了。” 胡忠那脸刷的黑了下来,使劲儿咬牙。 林海点了点头,道:“你且想想,我仍然那句话,不要你的银子。”因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吩咐莫少了吃食。 他因坐下来整理了会子思绪,外头有人报,贤王来了,忙起身出去迎接。 才到门口,司徒磐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握着他的手:“如海可惊着了?” 林海道:“委实不曾惊着,最该当吃惊那会子却是想笑。”因携手到里头坐下,与他细述今日遇刺经过。 待听到竟是贾环拿一包零嘴儿替他挡了毒匕首,司徒磐不禁抚掌:“好小子!” 林海笑道:“让他两个左一句绿豆糕右一声核桃酥闹的,我竟没吓着。” 司徒磐也笑:“贾家正经的大人没几个得用的,孩子倒是都带福气。” 林海因又说了审问胡忠之经过并推理,他将孩子们所言悉数归到自己名下,盖因他们都还太小、黛玉尤其是女孩儿,莫要惹司徒磐关注的好。 司徒磐连连击掌,叹道:“如海,来日你来做刑部尚书可好?” 林海忙摆手道:“罢了,我宁可往翰林院去歇着。” 司徒磐只叹可惜。 他二人又商议了会子,贾琮他们该回府了,特来告辞,恰遇上了司徒磐还在,都赶忙上来行礼。 司徒磐特褒奖了贾环一番,说他“敏捷稳妥有孝心”,贾环耳根子都红了。 贾琮忙说:“贤王哥哥,林姑父,打个商量,今儿这事儿可不能让我们家大人知道了。” 林海奇了:“却是为何?倒不是什么好事,本不欲宣扬。” 贾琮哼道:“我们每日来寻你念书都是跟家里打了谎的,都说我们去镖局学武去,二婶子不高兴环哥哥念书。今儿这事若是说出去,不就露馅了。” 林海哪里想得到这个?半晌,击案忿道:“岂有此理!” 司徒磐道:“我原想着可要特去你们家褒扬一番,保不齐倒是好心办坏事了。”因问,“不是说来我们府上玩么?” 贾琮撇嘴道:“家里连着出了许多事,去你们府上太惊天动地了,这会子我不敢惹眼球,消停些的好。” 司徒磐瞧了他一眼:“听说赦公在查账呢?” 贾琮道:“说是二婶子贪墨了许多公款。对了,”他皱起小眉毛望着司徒磐,“我们家真的欠你哥哥很多钱么?” 司徒磐认真的点点头:“真的欠他很多钱。” 贾琮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不如劝劝你哥哥,以后别借钱给人家了,大伙儿都不开心。看我老子那张黑漆漆的脸,就跟别人欠他钱似的。借进来容易还出去疼啊!” 司徒磐又认真的点头:“你说的很是,我想他来日再不会借钱给人家了。” 林海在旁啼笑皆非。 ... 第四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十七章
却说林海猜出胡忠的银票多在他儿子身上,拿话吓唬了他会子,本以为此人须得想个三日五天的;不想他果然爱子如痴,听说孩子恐怕不安全便沉不住气了,次日一早立时求见林海,显见是一宿未眠的。看小说到网(全文字无广告) 林海正由黛玉陪着吃早饭呢,闻报不禁慨然:“人活一辈子,连要死了都唯念着孩子。” 黛玉也有几分惋惜:“可惜了,此人竟误入歧途。” 林海笑瞧了她一眼,假意问道:“玉儿觉得其情可悯、我又无碍,可否饶了他这一回?” 黛玉忙摆手道:“使不得。若他是受人欺哄的、或是罪责不大都罢了。如今他却是自己细细想清楚了、依然要行刺父亲,乃是诚心故意的,虽其情可悯、有情可原,却耐不得法不容情。” 林海欣喜点头:“不因情废法,我的玉儿果然是个好的。”心中又暗自惋惜,女儿若是个男儿身,只怕当真有萧何之才。 遂来到外头,命将胡忠带上来。 原来胡忠那一万两银子,除去替全家弄自由户的钱并偷偷留给他父母的五百两,另换了区区一百两在他媳妇身上,剩下的皆平分给了他的三个儿子。他并没有说如今人在何处,林海也懒得问。 只听他说了,那银票子乃是四通钱庄的,每张一千两,共十张,他张张都细细揣摩许久,记得极清楚。昨儿晚上司徒磐便打发了个画师在这里候着,并预备了许多银票做样子,胡忠细细描绘那些留给他孩子的银票是何等模样,图案、记号、押字琳琳总总。待画师绘毕,拿给胡忠瞧,反复修改,终于他满意点头:“就是这样子的。” 遂立使人连人带画送去贤王府,司徒磐遣人往京城四通钱庄去询问消息去了。不多时那头有消息传回来,这叠银票都是京城开具的,经手的掌柜如今回乡过年去了,只得等他回来。司徒磐恐夜长梦多,立时派人去他老家寻。林海至此暂撂手不管。 这日贾政正与清客商议年下往来诸事,忽有人来回:“贤王府里来了一辆大马车并几个人要见老爷。” 贾政心下疑惑,旧年曾听说大房那两个侄儿与贤王有一面之缘,府里却并不和他来往的。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贤王府长史官,忙接到厅上坐了献茶。 那长史官笑道:“下官此来,乃是奉王命特来相谢贵公子侠肝义胆、智勇双全,救了我们王爷的好友。” 贾政起先心中忐忑不平,闻言大喜:“竟有此事!”忙命“快唤宝玉出来!”话才出口,又想着不对,犹豫道,“只是小儿孱弱,可是弄错了?” 那长史官道:“令郎昨日与友人游玩,恰逢一位先生遇险,其护卫中计暂离身畔,多亏了令郎相救。那先生乃是我们王爷的朋友,如今正在我们家住着。王爷极感激令郎,特来相谢。” 眼看要过年,族学也放假了,贾政只当宝玉又出去闲逛去,或是如何阴差阳错救了人也未可知,忙连口谦逊。 过了好一会子,宝玉磨蹭着来了,贾政望着他含笑道:“快来见见贤王府的长史官大人。” 那长史官口称不敢,上来倒是先向他作了一个揖:“想必这位就是环三爷,果然风姿不凡。” 屋内顿时如雀林进了一只鹞子般,哑了。 半日,宝玉回了一个揖:“大人是来寻环儿的么?不如我去喊他可好?” 贾政这才想起人家说的“令郎”有两种可能,忙令“快快去喊环儿来。” 贾环昨日从林府拎了许多吃的玩的回院子去给赵姨娘献宝,这会子正哄的她笑个不住,忽有贾政身边一个得用的小子满面欢喜跑进来磕头:“恭喜三爷!贤王府上来了个官儿要谢谢三爷,这会子正在外头呢,老爷让你快过去。” 赵姨娘顿时欣喜若狂:“贤王府上的人谢你?” 贾环笑道:“不过是一点子小事。”忙换了见客的衣裳赶过去。那小子一路奉承不住。 待到了厅上,贾环先向贾政行礼。贾政捋须笑道:“环儿快来,这位是贤王千岁府上的长史官大人。”又看他这身衣裳料子有些不好,眉头一皱,暗想可是府里有人慢待于他。 那长史官又向贾环作揖:“特替我们家王爷来相谢贾公子昨日高义救人。” 贾环还礼不跌,又连连摆手:“不干我事,一直是幺儿哥哥在跟那些人打,我只拿核桃糕挡了一下。委实没我什么功劳的。” 长史官笑道:“贾公子过谦了。”随后送上了一张长长的礼单,听得众小厮咂舌——好大一份厚礼。 待他们去了,贾政忙问是怎么回事。 贾环道:“不过是昨儿下午同琮儿出去逛逛,遇见有人打架,打着打着就不对了,打架的两边都同时冲向一个不相干的路人。本来我们欲躲着的……其实都是幺儿哥哥在帮那些护卫打,我与琮儿只在一旁瞧着。不想有人忽然到这边来动手,我恰拎着外头买的核桃酥,只不过随便抬手挡了一下,然后那人就让其他护卫抓住了。”他还真的没撒谎儿。 贾政捻须笑道:“这自然也是你的福分了。”他极不喜欢幺儿,还以为贤王府谢错了人,索性将错就错,愈发欢喜。一时想让他少与贾琮来往,又想着那个小子委实带福,保不齐来日同他在一处还能得些好处,便罢了。其实人家还有一份礼给贾琮,也不比贾环的少,没人敢告诉他。 此事旋即传到王夫人耳中,恨得她牙根子都咬断了:“小贱种,那是旁人的功劳,他竟不知羞不知臊的贪了过去!”又闻得赵姨娘兴得满府乱转,见人就宣扬,愈发气闷了。 另一头司徒磐当真进宫告诉今上有人劝他莫随意借钱给吝啬鬼,圣人哈哈大笑了,说:“你没问他他老子何时还钱?” 司徒磐道:“何须问,查完他们二房的账目想必就有了。” 圣人点点头。 谁知三日后便接到荣国府的折子,归还国库欠银八十万两! 原来贾环连上街闲逛都能救贤王的朋友,王夫人顿觉日子艰难。她寻常让人奉承惯了,这等冷清日子也过不惯。偏她自己贪墨了多少银子心中清楚,何止八十万两。当日贾母有言,二房归还欠银,旁的一笔购销。虽贾赦没答应,却是可以求贾母做主的。如今这府里大房独大,贾母岂能干坐着不动?故此,她一咬牙从私库取了些银子,又向薛姨妈借了些,凑齐八十万整,含泪交给了贾政。 贾政虽恼她贪墨公帐让人抓住了,既是为了元春的妃位,他也没什么舍不得。况他也是富贵闲人当惯了,与金钱一事上并不计较,当即洋洋洒洒写下奏折一封,单署了自己的大名。他想着,这钱乃是自己这一房出了,并不与大房相干。若是堂堂正正交钱出去,一来恐怕惊动了大房非要分功,二来不想太惹老亲戚们的眼,故此他写的是请户部使人来府里取。 两日后,户部先打发了快马往荣国府告知他们就来;又细问是多少银锭子多少银票子他们要带多少人,贾政一一答了。趁这会子贾赦往太平镖局去了,贾政早预备好了银子在荣禧堂候着呢。又听闻是劳尚书亲自来取,愈发整理衣冠备好茶水点心。等了些时辰,只听外头有人来回:“老爷,户部尚书劳甫和大人领着户部的人进宁荣街了。” 贾政忙说:“我亲去门口相迎!”遂再次整理衣冠抖抖袖子,咳嗽一声,急急的走到正门处。恰逢户部的人已是到了,忙命打开大门,自己迈着正正的方步子出去。见外头许多户部的官员并来搬东西的人,尚书劳甫和被簇立当中,遂一躬到地,口称:“政懵懂多年、竟不知有亏于国,死罪、死罪!” 劳甫和忙扶起他来,叹道:“贾大人,忠良啊!” 贾政含泪直起身来才要说话,忽然怔住了:只见他侄子贾琏穿着与他一样品级的从五品户部员外郎官袍,望着他嘻嘻直笑,过来也行了个礼:“二叔,咱们里头昨儿就已经预备好了,这就请老大人进去取银子吧。”贾政瞪着他半晌开不得口。 原来,贾政官职太低,不得入殿,此事只能递交折子上去。偏他又恐老亲们怨恨,递上去的时候不曾多言,故此那“还钱折”也在众折子当中。圣人案头一年四季各色折子堆积如山,昨儿还没轮到看呢。直至今日圣人恰随手取了,一目十行瞧了几眼,抓住“荣国府所欠国库银钱八十万两即刻归还”这些话,大喜过望!连后头表忠心的奉承话都没看,哪里还去留神下面写着谁的名款儿?登时命人喊户部尚书劳甫和进来,让他领人去取钱。 劳尚书起初还以为哪儿又要钱了,哭丧着脸进殿去的;闻言原是天上下了银子雨,兴奋得腿肚子都打颤儿了,连呼“万岁万万岁!” 圣人忽然想起来,本以为贾赦要等他们里头的账目查完再还钱的,不曾想他这么着急就还了?莫非是想赶在年前替贾琏求个功?然朕又岂能做得太明显?罢了,先给个暗示。故此他吩咐劳尚书:“让你们那个员外郎贾琏一道去,正是他们家要还银子呢。” 劳甫和眼中闪过一道了然,躬身应道:“臣明白!” 因赶回户部去将一众人都喊来,喜盈盈大声道:“同僚们!方才圣人宣我去大明宫,原是有一桩大大的喜事。”众人忙问何事,他特向贾琏作了个揖,吓得贾琏赶忙还礼,口称不敢。 劳甫和道:“众所周知,朝廷这几年日子过的艰难。早年老圣人当朝的时候,国库颇为充盈,故此老圣人开了天恩,许了朝臣可以暂借国库银子使着、容后归还。偏这么些年过去了,国库空虚,没见人还钱。”他嗐了一声,“其实许多欠银的人家都是能还得起的,无非是另有许多人家不想还,也干脆不得罪人、不出这个头罢了。”他朝天拱了拱手,“只苦了朝廷、苦了圣上。” 贾琏听到耳中,早已猜出是归还欠银之事。只是昨晚他还同贾赦商议、待过了年清算了账目寻二房要到贪墨之银再还呢,他这会子说出来,怎么像是立时就要还似的? 劳甫和接着说:“荣国府深明大义、忠君爱国,方才给圣人上了折子,”说到此处,他声音都颤了起来,喊道,“立时归还先荣国公所欠库银八十万两!” “哗~~”户部大堂一片惊呼。这些年户部受手中无钱之苦怕是六部最深的,乍听了这么些银两,哪能不狂喜?贾琏身边就是他上司左侍郎刘繁,惊喜得握着贾琏的肩膀连连晃悠喊:“贾大人,多谢你多谢你!” 贾琏被他晃得前摇后摆,心中却一片清明:必是贾政背着他老子上了折子,想独占此功!却不知此事本来就是圣人将话撂给贾赦的,暗暗庆幸自己恰来的是户部。忙装出一副谦逊的模样来,拱手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此事我与家父皆全然不知,懵懂过了这些年,竟是我家叔父率先提出来的,家父倒是吓了一跳。如今连折子都是我二叔上的,我与家父皆不敢贪功。” 众人都哄道:“贾大人过谦了,令尊才是当家人呢——” 劳甫和因说:“圣人有旨,贾大人,你就与我一道往贵府取银。” 贾琏笑道:“折子都上了,圣人还怕我们家不给银子不成?”全场哄堂大笑。 贾琏遂笑盈盈向各位同僚拱手作别,跟着劳甫和一道领了人浩浩荡荡回荣国府来了。 一到门前,尚未通报,他先向门房问起贾赦来:果然他老子不在府内!忙凑到劳甫和身边道:“我父亲听前头的小子们急报说看见我在户部一行人当中,特寻了个借口从南边的角门溜出去了,如今请了我二叔主持。为的是避嫌,不然,不成老子还钱给儿子了!” 劳甫和是个老儒,闻言“哎呀”了一声,连连抚掌大赞:“本来贾大人乃是代表朝廷的,无须如此。赦公竟这般谨慎知礼!难得、难得!”又叹道,“市井还说令尊粗俗,果然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贾琏低声笑道:“其实——我爹当真有几分粗俗的。” 劳甫和瞪他:“大胆!竟说自己父亲坏话。” 贾琏嘴角含笑赶忙拱手:“大人息怒,下官再不敢了。” 劳甫和这会子心情实在好极,哪里当真会生气,捻着胡须立在门口等贾政出来迎接。 待贾政出来见到贾琏,登时明白忘算了他在户部供职这一条,可惜悔之晚矣。没奈何,只得满面陪笑的领着他们进去了。户部众人到了荣禧堂,果然摆满了十几箱白花花的银锭子,另有一大叠子响当当的银票子。 劳甫和喜得见眉不见眼,就与贾政当堂开具文书,昔年荣国府所借国库白银计八十万两,还讫! 贾琏也笑的合不拢嘴,招呼兄弟们喝茶吃点心,末了抹抹嘴,抬了银子揣了银票,顶着同僚们的奉承轰轰烈烈回户部去了。 ... 第四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十八章
话说荣国府终于归还国库欠银八十万两,贾赦回府后才知道贾政是背着他干的,立梗着脖子闹了半日。;.贾政自知不妥在先,又不曾当真占到便宜,便有几分讪讪的。贾母只得出来安抚,说了许多好话,又让贾政赔不是。贾政想着,忍得一时罢了,待女儿封了贵妃,这阖府还不得悉数仰仗于她?遂当真与他作了一个揖。贾赦冷笑两声:“老二真真是个读书人。”遂袖而去。 回到屋里,见两个儿子都眼巴巴等着,哼道:“等什么呢?” 贾琮嘴快,道:“等着听听老爷可跟二叔学会了得便宜卖乖不成。” 贾赦不禁笑起来,因细问贾琏今日经过。贾琏洋洋得意,从劳甫和向他作了一个揖说起,待说到“从南边角门溜出去了”,爷仨齐声大笑。 贾赦因说:“眼下快过年了,借这个名头将那些贪墨最多的奴才放出去或是卖了,免得耗赏钱。” 贾琏犹豫道:“那里头都是咱们家有头有脸的,且老太太的人极多。” 贾赦霎时面色森然,道:“先处置二太太的人,老太太的人容后一时,我自有打算。” 贾琏道:“二太太的人恐过些日子要替二太太作证。” 贾赦皱眉道:“做什么证,账册子不就是证?她如今一心以为女儿要当娘娘,难道还敢撕罗开来坏了名声不成?” 贾琏道:“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谨慎些子罢了。迟他个把月也无碍,再说人伢子如今也过年去了。” 贾赦这才作罢,只吩咐莫忘了便是。 贾琏笑道:“旁的忘了还罢,这个谁肯忘了去?” 贾琮忙问:“那些贪墨的奴才都要打发出去么?听龚先生说只有十之二三是干净的,那咱们府里岂非要少许多人?老太太爱摆排场呢。” 贾赦冷笑道:“咱们家主子才多少人?要那么些伺候的做什么?我在城南宅子那边还没人伺候呢。况下头庄子里还有许多人,若不够时再另买。” 贾琮等的就是这个,乃道:“那要不要先选来或是买来、搁在城南大宅子那头先学学规矩?”他挤了挤眼,“既是老爷买的,规矩自然是老爷来定。” 贾赦一怔。 贾琮接着说:“剩下那十之二三未必不想贪墨偷盗,怕是不能罢了。” 贾赦不禁击掌。是了,这府里委实没多少自己信得过的人,如今那些子讨好陪笑的不过瞧他这阵子得势罢了。若一日有个风吹草动的,立时便能倒戈。因连连点头:“你说的很是,这府里的下人悉数该换换了。” 这事便定下了,次日贾赦往镖局寻龚三亦商议,龚三亦也赞“说的是”。 贾赦愁道:“只是没人张罗此事。” 龚三亦思忖了会子,道:“恩候不必忧心,有个极妥当的人选,只这会子不便说,且等过了年再论。” 贾赦奇了:“咱们这里劫掠保镖占山为王的人尽有,上哪儿挑教导大户人家下人的出来?” 龚三亦笑道:“莫急,到时候自然知道。” 贾赦又追问了半日他只管卖关子,便罢了。 转眼便是过年,荣国府虽不如从前热闹,倒也请了些戏酒虚闹了几日,与贾母摆个排场。因贾琏四处宣扬还国库银子乃是贾政的意思、折子也委实是他上的、连当日交割银子都是他趁贾赦出门不在自作主张的,四王八公并其他同为国库欠银大户的老亲们个个见之侧目。或冷嘲热讽,或出言相斥,贾政一时郁郁之极,日夜盼着女儿早成贵人。 吉祥三宝又去给林海拜年,得了三个大大的红包。贾琮想着原著这时候林海都快捐馆扬州城了,如今却一日精神过一日,暗自得意。 黛玉随父亲来贾府拜年的时候,因得了贾琮之托,惜春抢在宝玉之前将黛玉拉到自己与迎春当中坐着。宝玉无奈,只得眼巴巴瞧着。黛玉与姐妹们许久不见,有许多话要说,因也顾不上他了。偏过一会子贾政又使人喊他出去,宝玉竟一日不曾近黛玉身边,恨得直嗐声跺脚。 元宵节后,龚三亦告诉贾赦,替他们府里教导下人的那位明日便来,可要见见?贾赦岂能不见?次日便早早过去城南大宅候着,贾琮赖死赖活的跟来了。 才坐了一会子,外头有个孩子跑进来喊:“马车上下来一个仙女般的姐姐!”他二人愈发好奇,贾赦还得忍着,贾琮坐不住了撒腿跑出去。 方到门口,只见有位穿着青色斗篷、头上裹着头巾的女子款款走过来,看其面容恰是秦可卿!不禁脱口而出:“蓉哥媳妇!” 贾赦听见也吓了一跳,忙问龚三亦是怎么回事。 龚三亦含笑道:“听闻当日你们那东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她操持的,想来能胜此任。” 贾赦问:“她不是出家了么?” “不可以还俗么?” 原来龚三亦想了半日,此事唯有秦可卿干的了,便使人去她落发的庵堂打探。得知平素除了秦钟时常探望、贾蓉也偶尔去扰她;由秦可卿每每都见秦钟、却从不见贾蓉可知,此女压根儿没有佛心。遂翻入庵中,于秦可卿每日扫雪之后院寻到她,直言“当日便是我装成道士去哄了宁国府的珍大爷。” 秦可卿稍惊之后,竟向他合掌道谢。 龚三亦捋须点头,便将贾琮当日所托述了一回,因说:“你不离那个门、便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你们那府里从来藏不住秘密,纵你想忍臊强活着,你那婆婆未必肯答应的。” 秦可卿叹道:“竟是那孩子出手相救。”因说,“我婆婆因我平素太得人心、早有诸多阴郁在腹中了。” 龚三亦遂问她可否替荣国府教导些下人,秦可卿惨笑道:“贫尼如何能入的俗世?” 龚三亦微微一笑道:“这个好办。明日你只同你们庵主说,贾蓉时常扰你清修、致你尘心难断,不如另去一处修行。” 秦可卿犹豫了会子:“师父待贫尼颇好,不忍欺她。” 龚三亦反问:“你何尝欺她了?贾蓉扰你清修是实、致你尘心难断也是实。我观你委实没有佛缘,何必强居于此?况修佛一事,诵经吃素皆为其皮毛、行善积德才是筋骨。你来日如有造化、多多的扶危济困岂不强于藏在这庵堂无心诵经?” 秦可卿本是青春少妇,又在宁国府享了这几年尊贵,受迫出家,哪里真的愿意?闻言不禁心动神摇,问:“只是往旁的庵堂又如何?” 龚三亦笑道:“明日自然知晓。”因掠墙而去。 次日秦可卿果然向庵主提出去别处修行以避贾蓉,庵主思忖道:“我瞧你来了这些日子竟没一日心静的,若不是有宁国府在里头,早让你还俗了。如此倒也是个法子。”只一时想不出送她去何处的好。 偏这会子外头有小姑子来报:“真无庵的净元师太来了。”不禁欣喜道,“去处有了。”因向秦可卿道,“真无庵在城南僻静之处,少有车马,虽清苦了些,她们庵中自有产业,倒也颇能度日。” 秦可卿忙合十称谢。 待那净元师太来了,三人便说定此事,次日,秦可卿趁着漫天大雪,淄衣竹笠离了落发的庵堂,到了真无庵。净元师太赶在年二十九替她还俗回家,秦家过上了一个团圆年。 贾赦爷俩听罢目瞪口呆,贾琮喃喃道:“对啊,还可以这样的……”李治李隆基不是都用过么? 龚三亦含笑瞧了他两眼,向贾赦道:“不如东家暂聘秦氏为教习,替你们府里教导下人,你看如何?” 贾赦连连点头:“极好、极妥当。只是珍哥儿可会寻她?” 龚三亦摆手道:“他以为秦娘子是他的白虎,躲还不及呢。至于贾蓉,左不过寻到真无庵,只说不见客便是。”这会子贾赦贾琮都猜到真无庵是先义忠亲王的地盘,只都埋在肚子里没吭声。 秦可卿遂谢了贾琮相救之恩,贾琮忙说:“不与我相干的,本是龚先生所为,我只动了动嘴皮子。” 秦可卿叹道:“你小小年纪竟有济世之心,何等难得。” 贾琮只得低头撇撇嘴——他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有了秦可卿,诸事都好办了,贾赦一壁催促帐房细细查账、一壁乃使人从下头庄子里寻得用的人送来城南大宅挑选,有时也去人市挑些好的来。众人都呼秦氏为“秦娘子”,只说是聘来的教习罢了。为免闲话,她先暂戴着一头假发。 过了些日子,账目查清了,王夫人贪墨公帐计一百二十万三千八百三十两。 贾赦使人浩浩荡荡捧着账册子去贾政的书房要账。贾政与诸位清客正闲谈呢,大窘。清客们见势不好赶忙溜出去了。贾赦大刺巴喇就在他的椅子上坐了,将账册子摊了他一桌:“还钱。” 贾政怒道:“莫欺人太甚!年前那国库银子都是我们这一房还的。” 贾赦点头:“去掉八十万两,还有四十万三千八百三十两。” 贾政道:“并没有这么多!” 贾赦一努嘴:“账册子在,自己看。” 贾政哪里看得懂账册子?只得送到里头给王夫人看。 王夫人一瞧就不答应了。原来他们将王夫人贪墨的物品悉数依着市面上最贵的去估价,这些许多都是让她送礼去了,并不曾折做银钱。她偷将公中产业贱卖到自己名下也一样,算了最高估价不算,还把每年原本应得的产出依着最大估算也计在里头了。厉凡连本来还想算上这些年的利息,倒是贾琏道“算了,没几个钱还显得我们小气”,便罢了。 王夫人因使人来外头跟贾赦评理。贾赦奇道:“琏儿特意好意免去了你们的利息,你竟还不满?你可知那些东西都没法子拿银钱来折的?既然不肯给钱,那就还原物回来好了。” 这会子贾母早已赶到,正劝贾赦看在一家人的份上,二房先头又有了那八十万两,罢手便是。贾赦如今倒是不缺这四十万两银子的。只是贾母越偏着二房他越不肯,因冷笑道:“既是二太太觉得我们估价不合适,要么还原物回来,要么去打官司。” 贾母大怒:“你敢!” 贾赦奇了:“人家偷了我的东西、如今贼抓到了证据查明了,我为何不敢去告?” 贾母拿起拐杖劈头就打。 贾赦这几年早不是当初了,身子也调养好了、也时常跟贾四吴豹子练练拳脚,哪里打得到?闪身跳开。那拐杖重重砸在椅子上,声音响如金玉。贾赦不禁心冷,咬牙道:“老太太这是预备打死我了?” 贾母指着他道:“你这个忤逆的孽畜!我怎么就生了你了!家里遭了外贼你不闻不问,一心只对付你亲生的兄弟!” 贾赦竟不曾反驳,立在那里寒飕飕看着她,一言不发。许久,贾母不禁有了几分怯意,强将拐杖柱地:“你还想杀了你亲娘不成!?” 贾赦冷笑一声:“不必。”因扭头吩咐,“让帐房重新算账,依着四通钱庄的利钱算上。”又望着贾政道,“如今咱们没的讨价还价了,这官司打到金銮殿上,也少不得一厘银子。”抖袖子要走。 贾母急了:“你想逼死我老婆子不成!” 贾赦身形一顿,森森的说:“凭老太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好、或是去告我忤逆也好,这贪墨官司非打不可。咱们公堂上见。”不曾回头,立时走了。 他一走贾母便明白自己方才不妥当,将他逼急了,悔得连连叹息。贾政忙问她该当如何是好,贾母想了想:“你们本来拿不出那些银子来,他还能赶你们出府不成?” 贾政明白这是要拖了,连连点头。 另一头贾赦怒气冲冲回到屋里,大声骂道:“老虔婆果不出所料,当真想让我忍了。” 贾琏贾琮忙上来哄他,一个捶肩膀一个抱胳膊,都道:“老爷莫生气,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贾赦咬牙:“她当日生下我来一把掐死何等干净!” 贾琮忙说:“使不得!那哥哥姐姐与我不都没了?世上得少三个多好的好人,天也不能答应。” 说的贾赦忍不住想笑,假意叹道:“罢了,为了你们几个,我还是活着的好。” 贾琏忙问:“最后如何了?” 贾赦哼道:“我让帐房重算利息进去。” 贾琏道:“我恐他们会死赖着不还。” 贾琮笑道:“这个好办,二叔最要脸了,脸比钱要紧,对付要脸的人极容易。”因低声嘀咕了一番话,惹得贾赦贾琏齐声捧腹大笑,贾琏指着他半日说不出话来。 半晌,贾琏又说:“只是这般,可会把老太太逼急了,当真去告老爷忤逆?” 贾琮笑道:“二哥哥多虑了。如今老爷手里的证据齐全,她只敢威胁老爷,并不敢动真格的相逼,不然鱼死网破恐怕带累宫里的大姐姐。他们还伸长了脖子等着大姐姐当娘娘呢!”爷仨又是一回大笑。 次日帐房门口贴上了大大的一张纸,最上头是三行大字: 二房欠公帐计 四十万三千八百三十两 利息待算 每回有二房的来来领银子,都分毫不给,在那纸上现场扣去相应数字。不论是贾政王夫人贾宝玉的月钱还是他们屋里下人的月钱,也不论是贾政清客的奉承银子还是宝玉去族学的茶水点心银子。 ... 第四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四十九章
话说贾赦将二房的欠银数目贴在帐房门口、并扣下了二房的一应开销,贾母又气又急。@樂@文@小@说|只是她这会子方明白过来,大房这回是当真要撕破脸了。因想了想,先打发鸳鸯去向平儿探消息。 鸳鸯到了贾琏院子,见凤姐正与几个管家娘子说话儿,平儿在旁侍立,便悄悄招了招手。平儿与王熙凤对视了一眼,走了出来。因将鸳鸯领到僻静之处说:“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绕圈子了。我们老爷并二爷素日都是爱钱如命的。旁的还罢了,钱字上头哪里由得半分商量的?这钱少一文怕是都不成的。” 鸳鸯道:“只是如今二太太哪里拿得出那么些来,年前刚还了国库银子八十万呢。况里头许多大老爷委实算的过了。例如既然算了卖庄子铺子的钱、怎么能还算上当出的利钱?” 平儿秀目婉转的瞧她了一眼,鸳鸯心中不禁一动。却听她道:“怎么你竟连这个也不明白?这里头并没有太多理儿可讲,只是老爷心气儿不平,不让二太太多出那点子银子来他便平不了。借钱也都有个利息不是?横竖二老爷是个要脸面的,他不敢去打官司。退一万步说,纵去打官司、左也不过能免掉一些子多算的罢了,况这些并不多。二房还是得还当还的银子不说、顺带将颜面悉数丢给全京城看了,只怕二老爷日后在朝中也难以见人。” 鸳鸯不禁叹道:“何苦来,当真要兄弟阋墙么?” 平儿轻笑道:“只要二太太还了银子便无须兄弟阋墙了。别说她没有,她不肯拿罢了。府里那么些盈利的产业竟只用了十之三四的价卖给她自己,好黑的心肝。她的私产只怕不比老太太少。再说,梨香院还住着她的亲妹子呢。” 鸳鸯思忖了会子,道:“那些一时半刻也盘不出银子来,总得给二太太些时日筹钱不是?” 平儿又说:“另算一法。她将当日这般谋去的公家产业悉数原价算回来也成,只当是换了个地方记账。” 鸳鸯因问:“那这几年的产出呢?” 平儿含笑看着她:“你说呢?” 鸳鸯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一问有些傻,低头自嘲的笑笑,又问:“帐房门口那个东西,可能先取下来?” 平儿凉凉的一笑:“哪怕老太太立使人撕了,管保明儿能贴上两张去、再撕了能贴到大门口去。横竖撕破这张脸,大家都别要了。” 这就是没的商量了。鸳鸯遂谢了她,去回贾母了。 贾母闻言长叹一声:“罢了,本是她自作孽。若不贪墨那么多,也不会将老大惹急了眼。”因让鸳鸯将这番话一字不错的转给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眼都黑了。偏她如今委实一时凑不出那么些现银来,也舍不得那么些好产业。只得又去寻薛姨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求。薛姨妈见她一日败势过一日,年前还借给她那么多银子,一时并不敢再借,只推如今生计艰难、没有余钱。王夫人只得日日打发宝玉去寻宝钗玩。 宝玉如今委实没别的去处了,倒是愿意得很。 隔了两日,贾母将史家两兄弟请了来,将贾赦所为一一说了。史家兄弟哈哈大笑,连说“有趣”。贾母急了,抹着泪说:“哪里有这样对兄弟的?你两个是他舅父,快说说他去。” 史鼐假笑道:“说他做什么?世上没有欠钱不还的道理,他既有钱去还国库银子,也该有钱还公帐才是,本来一个理儿么。” 史鼎也说:“恩候这法子委实好的紧,从前我只当存周脸皮子薄,原来不过如此。” 贾母哑口无言。史家欠的库银也不比贾家少,听闻前儿圣人在朝上特特赞了荣国府诚实守信、替国分忧,此事又是贾政上的折子,想来如今一干老亲都有几分不忿,不禁连声嗐叹。因道:“政儿还国库银子本也事出有因。”因悄声道,“我们家大姑娘还在宫里呢。” 不想她两个兄弟闻言毫不松动,史鼐翻着白眼子道:“只顾闭着眼寻自家的好处,半分不顾老亲们,纵他女儿当了娘娘,想来我们也沾不得许多光去。” 史鼎又说:“姐姐不必替他说好话,他既办了此事,咱们总不能还憨头神似的当没发生过。你可知道户部的人如今日日上门来扰?我这么些年竟没如此烦闷过。” 贾母还欲劝,见他二人笑谈待会儿去寻贾赦闲聊古董扇面,不禁长叹一声,唯盼着宫中早日下旨出来。从贾母处出来,二位舅父倒是当真去贾赦的花园子坐了半日。 贾琮瞧着过了十几日、月钱已是扣了一回了,二房都没个动静,委实忍得;干脆添一把柴。 这日宝玉下了学,往李纨院子去寻姐妹们玩耍,路过西花墙,只隐约见两个女孩儿袅袅婷婷的立在那里,忙过去搭话。 刚到近前,就听一个说:“二老爷二太太当真忍得,这么些天过去,半分颜面都不要了。” 另一个说:“听说连宝二爷的月钱都没给呢。” 前头那个一道:“宝二爷怕什么,横竖老太太拿私房钱给了他。倒是三姑娘可怜见的,本来就没几个钱,如今只能喝西北风了。” 宝玉忙问:“怎么了?老爷太太出什么事儿了不成?” 那两个丫头吓了一跳,转身见是他赶忙跪下哭道:“求二爷千万别说出去,老太太说了,谁敢告诉二爷立时打死。” 宝玉连连摆手:“我必不说出去,你们告诉我,出了何事?”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不敢开口,宝玉急了,拱手道:“求二位姐姐了,为何独不能告诉我的?三姑娘又怎么了?” 前头那个遂壮着胆子道:“年前帐房查账,查出来二太太早年当家的时候贪墨了几十万银子的公帐,如今大老爷硬逼着她还钱,在帐房门口贴了数目,从二房一应开销里头扣。如今二房众人的月钱,从二老爷二太太算起、连着三姑娘环三爷,下到一众丫鬟小子们的,全都扣去还账了。二爷的月钱乃是老太太从她自己月钱里头分出来给你补上的。” 宝玉立时惊傻了,如泥雕木塑一般伫在那儿不动。那两个丫头赶忙一溜烟儿似的没影了。 半晌,宝玉清醒了些,撒腿跑去帐房,果然见门口帖子一张大大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不觉面红耳赤。帐房众人见了他大惊:“谁多舌告诉宝二爷了?” 宝玉臊的连掩面的顾不上,扭身便跑。 因过了平日回屋的时辰也不见他回来,又不在李纨处,袭人等四处寻他,半日方见他坐在一株腊梅下头抱着膝,痴痴呆呆的,吓得又是问又是摇。 宝玉忽然站了起来。袭人有问他哪里不妥,宝玉一言不发直往王夫人处去了。 王夫人本来愁得眉眼都挤在一处了,见了他忙招来身边笑道:“我的儿,快来!” 宝玉到了她跟前双膝跪地,垂泪道:“如若太太手底下艰难,我那里还有些值钱的金玉器皿,可拿出去换些银钱。再不济,这块破石头怕也值两个银子。” 王夫人一怔:“宝玉,你这是怎么的了?” 宝玉道:“我今儿路过帐房,都看见了。” 王夫人顿觉五雷轰顶,不禁搂过他哭道:“你那大伯好狠的心肠、这是要把我们娘儿几个往死里逼啊!” 宝玉也哭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求太太还了吧。” 王夫人抱着他使劲儿哭,将这些日子诸多哀苦一并发泄出来,母子两个顿成泪人。半日,王夫人咬了咬牙,揉搓着他道:“我的儿,不与你相干的,你且玩儿去。”遂打发了他回屋,自己去寻薛姨妈去了。 宝玉回去赶忙让人收拾了许多值钱之物,吩咐袭人等送去二太太房里。袭人便猜到他知道了,劝道:“有老太太呢,不与二爷相干的。况这些太太哪里会收呢?” 宝玉惨笑一声:“果然你们都知道了。” 袭人忙说:“老祖宗也是为了二爷好,恐怕你知道了搁误念书。” 宝玉嘲道:“念书有何用,不能替家里分半点忧。”因郁郁躺在炕上。袭人等也只得那些他喜欢的话来哄他,他也听不进去。 待宝玉回到贾母处一道用晚饭,见他哭的两眼跟桃儿似的,大惊,问出了何事。宝玉只说陪太太掉了会子泪。 贾母便明白他知道了,大怒,命人去查谁告诉宝玉的。宝玉既自己不说,又如何查的出来?况那两个女孩儿都不是荣国府的,正是幺儿的姐姐安娘并吴攸的妹子小溪。 无奈,贾母使鸳鸯过去向王夫人道:“如今连宝玉都知道了,若是宣扬出去,恐怕有损宫里的大事。”又给了她十万两的银票子。王夫人千恩万谢。 因实在一时凑不出银子来,王夫人只得依着大房的意思,将往年贱卖到自己名下的公中产业以原价折了回来;又拿元春来日封了贵妃保宝钗宫中富贵、若此事不成则将宝钗定给宝玉做抵,跟薛姨妈借了十万两,凑齐了当还数目。后来算的利息终是让她赖掉了。 贾赦当即命人入了公帐,又吩咐快将二房的月钱发下去,从龚三亦并城南大宅秦可卿那儿调取人手接管各处产业。如今外头的事他一手遮天,王夫人鞭长莫及、贾政不通俗物、贾母被瞒得严严实实的,倒是安安稳稳的没出什么岔子。 又吩咐贾政养清客的钱让他自己出。贾政自然不肯答应,立来寻他理论。贾赦懒洋洋的道:“若是你养清客的钱从公帐上出也成,只是我养着老亲兵的那镖局与马行的钱也需从这里头出。” 贾政忙说:“若有了收益呢?” 贾赦道:“自然也算在公中。” 贾政便明白他这两项只怕都是赔钱的买卖,因回去与王夫人商议。 王夫人一想,若这些清客的钱不由公帐出、自然是二房出了。如今二房哪里出得起这些子?便道:“马行本来就是赚不到多少钱的小买卖,大老爷的镖局也不过新开,只怕还须得些日子才能成气候。纵然如今没的收益,早晚不得有收益?老爷依了吧。” 贾政果然应了。 贾赦便将他在外头的一应开销悉数命贾琏凤姐报到公帐上来了。 凤姐不禁头疼,向贾琏抱怨道:“好容易二太太还了那些子银钱产业回来,本以为公中能松快些了,老爷又来这么一手。如今竟比从前还紧些,竟不知下个月的月钱从哪项出呢。” 贾琏笑道:“不急,先紧着老爷外头这两处生意再说。下个月的事儿下个月自有法子。” 凤姐因瞧了他几眼:“什么事儿瞒着我呢?” 贾琏往炕上一趟,懒懒的道:“我的好二奶奶!莫犯愁,威风八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凤姐叹道:“罢了,拼凑着过了这个年我已是念佛了,管他旁的去。”遂不管了。 此事不多时便传了出去,圣人闻言大笑不止:“这个贾赦竟是个愣头青!如今他们两房怕是再合不到一处了。”又看司徒磐满面思索,问,“想什么呢?” 司徒磐道:“咱们可能效仿么?也贴在朝堂门前或是户部大堂。” 圣人连连摆手:“岂有此理,那贾恩候是个浑人,素来没有规矩也不顾体面。” 司徒磐苦笑道:“又是体面。三哥,有时候面子与里子只能得一样……”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只得腹内暗叹一声,罢了。 ... 第五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十章
话说贾赦安置好了荣国府在外头的产业,因想起里头那些贪墨极多的奴才来,喊贾琏道:“你老子说什么来着?追回你二太太那些子旧账压根儿不需要什么人证。:3w.し明儿将二太太的人悉数卖出去。” 贾琏奉承道:“还是老爷英明。我早同人伢子说定了,就这几日交人。” 贾赦道:“你瞧着办吧。” 次日,贾琏去户部告了一日假,将府里王夫人一系的下人、除了这会子正在主子屋里贴身服侍的丫头小子,旁的悉数拿了,轰轰烈烈送往人伢子处去卖。因贾母院子前使了人把风,不得一点子风声进去,贾母全然不知。 王夫人闻报顾不得规矩闯到前头来骂道:“琏儿,你要造反么?” 贾琏奇道:“如今家道艰难、府里遭了贼、没法过日子了,卖几个人换钱吃饭,难道不对?咱们阖府喝西北风么?” 王夫人怒道:“咱们府里素来只买人,何时卖过人了?颜面还要不要了?” 贾琏摆摆手:“罢了,二太太,你还做梦呢。如今连里子都没了,还要面子作甚。” 王夫人面上阴晴不定:“这些人都是我素日得用的,我不忍心他们这般被主家所弃,都悉数买了,送到我外头嫁妆庄子上去。” 那些人齐声大哭“太太救命。” 贾琏道:“这个却不成,人伢子那儿早说定了今儿交人的,我不卖给你。”因吩咐带走。 王夫人喝了一声“你好大胆子!” 贾琏“扑哧”笑了:“二太太,你还真是不明事理。如今你说了已经不算了。”遂挥手命将他们推搡着送走了。 王夫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众心腹哭声震天,手心捏的生疼,偏半点法子没有。另外那些子有幸灾乐祸的、有庆幸自己没有站错队的,有与己无关毫不关心的。待贾母知道,那帮人的卖身钱早打了七折入了公帐,余下的那三成自然是入了贾琏自己的钱匣子。贾母虽知道大房在摒除异己,人都已卖了也没法子,只得宽慰王夫人待大姑娘当了贵人可另收心腹。 倒是贾琮回来听说了,颇有几分感慨——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来日荣国府与这些奴才有什么两样? 就在二房一心等圣旨的时候,圣旨终于来了。加封贾琏为从四品朝散大夫,平日仍在户部就原职。贾母等以为这不过是个先兆,给元春的哥哥施恩,心中愈发期待,又暗叹宝玉年岁太小、不然这回施恩应该在他头上的。 偏宝玉浑然不觉,这日下了学路过梦坡斋小书房歇一会子,因口渴了,随口喊外头的人来倒茶。喊了半日,外头磨磨蹭蹭进来一个婆子。宝玉见了嫌弃她不干净,帮摆手让命她出去,又喊:“没有干净些的小丫头子?” 那婆子是凤姐儿手下的,素日便有几分愚莽。近日王夫人倒台、她自持可以仗势欺人了,瞅着左右没人,竟骂骂咧咧给宝玉一长串的排头吃!宝玉何尝受过这个,急得跳起脚来骂人,却让讽刺了一回“二太太委实干净、公帐都快搬到她私库去了”云云,顿觉羞惭,顾不得让人欺辱掩面跑了。 他前思后想,始终不明白他母亲为何要贪墨,遂在府里转了半日的圈子,无人可诉,终于还是找上了贾琮。 贾琮可巧提了笔要练字,闻言啼笑皆非:“为什么?宝玉哥哥知道这府里的银子都谁的么?” 宝玉一愣道:“自然是全家的。” 贾琮咧了咧嘴角:“也不是不对。全家这个词儿太泛了些。咱们这府里的银子眼下暂时是大老爷与二老爷——也就是我老子与你老子的。”因使了个眼色,红.袖忙领着一屋子下人出去了,又阖上门,贾琮才接着说,“总有一日老祖宗去了,咱们两房分家。依着朝廷法度,这府里的钱大都是我老子的、极少是你老子的——嫡长子得七成还是八成?我也记不得了,朝廷法度便是如此。你老子那极少的里头,大头是兰儿的,小头才是你的,因为你与二老爷一般是个次子。我们大房来日分家,几乎全都是琏二哥哥的,我只得一点子零头。环儿也只得一点子零头,谁让我们是姨娘养的。” 他特好心停下来等了会子,只见宝玉眼睛都直了,足见认知颠覆。 “故此这府里的钱,究其根本大都是琏二哥哥的,另有些是兰儿的,你也有极少极少的一点子,我与环哥哥基本没有。不然我们两个小小年纪拼命读书练武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来日能得个营生、混口饭吃?你是个干净人、又惫懒。做官你嫌应酬麻烦不干净、经商你嫌应酬麻烦不干净、从军你手无缚鸡之力,二太太不替你谋些银子,来日你是喝西北风呢、还是日日来琏二哥哥或兰儿家里打秋风过日子?” 一番话说的宝玉瞠目结舌。 半晌,贾琮又加上一句:“你该不会以为,老祖宗喜欢你,这府里的一切都是你的吧?” 宝玉说:“为什么要分家呢?大家一处亲亲热热的不好么?” 贾琮哼道:“你看这些日子我们老爷与你们老爷太太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亲热么?”宝玉一噎,他又说,“你这样本分不到钱的当然指望吃大户了,二老爷也是这般指望的。可惜我们老爷如何肯答应?老太太在一日还罢了,她总有一日驾鹤西归,二老爷并你都得扫地出门。” 宝玉听了“吃大户”三个字,臊得满面通红。他素以为自己出身富贵,不愁吃穿,能在荣国府里呆一辈子。不曾想这些都不是他的,不过暂借罢了。一时心中汹涌。 贾琮又说:“论起来咱们算是运气极好的,家里竟能包办教咱们读书写字兜些学问。寻常人家都请不起先生的。宝玉哥哥若没别的事,我要练字了。来日我得的家产比你还少些呢,我可不想日日来琏二哥哥家里靠奉承二嫂子打秋风。”说着扭身练字去了。 平日他的字并不好;今儿宝玉在旁看着,他心思极为集中,竟写的高出平日三分来。宝玉怔怔的瞧着他一个六岁孩童认认真真一笔一划的,顿觉羞惭。半晌,他忽然问:“琮儿,你可知道林姑父为何生气?” 贾琮吓了一跳:“哈?” 宝玉道:“你知道。人人都知道,只没人告诉我。那日,你敷衍我呢。” 贾琮撇嘴道:“人人都知道,只因人人都应该知道。你不知道才奇怪呢。那个还用得着人告诉?” 宝玉遂向他行了个礼,不则一声。 贾琮叹了口气,撂下笔:“老祖宗实在疼你,故此将你于林姐姐养在一处,指望有朝一日你们能日久生情,让林姐姐喜欢上你,这样来日说不定她就可以拼死拼活的要嫁给你,林姑父奈何不了她,保不齐也只得应了。” 宝玉起先还有几分遐思,听到后头大惊:“林姑父不想答应么?” 贾琮好笑的看着他:“林姑父凭什么想答应?你又穷、又不爱念书。他一个探花出身的二品大员,凭什么答应把女儿嫁给一个从五品员外郎的次子?老祖宗那是替你谋林姐姐的嫁妆!她也知道你养不活自己、她也知道林姑父看不上你。她特与林姐姐养在一处,乃同二太太帮你贪墨公帐是一样的。” 这些话内容多了些,宝玉许久回不过神来。“林姑父不想让……”他脸色一红,半日,顾不得臊说,“林妹妹……嫁,嫁给我?” 贾琮不禁扶额:“林姑父吃错了药才会想把女儿嫁给你好不好?做亲要门当户对,你们根本不登对好不好?老祖宗这是背着林姑父玩阴招、特特将你两个放在一处,保不齐来日可以传出去些话毁掉林姐姐清誉、逼林姐姐嫁给你!你到底明不明白‘一桌子吃一床上睡’是什么意思!因林姑父家唯有她那一个独女,林家的家产来日都是她的嫁妆。老祖宗恐怕有一日她去了,你喝西北风,特替你谋林姐姐做亲呢!” 抬头一看,宝玉又成了个泥雕木塑的菩萨。 贾琮想着,早晚得给他一棍子,不如干脆打到底,遂接着说:“另有,听闻你日日去寻薛家姐姐玩,想来那也是二太太的意思?其实二太太的心与老太太是一样的,不过她谋的是薛姐姐罢了。人都说,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说的就是薛家,好富贵气派。薛大哥哥虽人混蛋了些子,对薛姐姐是极好的,薛姐姐的嫁妆也必然不在少数,横竖能养的起你后半辈子。宝玉哥哥好福气,你才这么点子大,老太太二太太都开始替你谋媳妇的嫁妆了。” 这会子正领着潇.湘蓝翔紫光三个小的将耳朵贴满了门在外头偷听,闻言不禁笑出声来。唯有红.袖是个正经人,自坐在廊上做针线。 这些话都是贾琮自己信口胡言的、没半分证据。偏宝玉是个老实人,都信了。不禁五雷轰顶若干次,又傻了。 贾琮遂自己练字,不搭理他。练完见他还在发呆,又去外头打拳,顺带瞥了她们一眼,等又没忍住笑。半日,他打完了,因回来将宝玉摇醒:“喂,醒醒啦~~你该回老祖宗院子吃饭了。” 宝玉忽然“哇”的哭了出来。 没奈何,贾琮只得抚着他的后背哄:“哎呀~~宝玉哥哥乖啊~~可怜我一个六岁小儿要哄哥哥,别人家都是哥哥哄弟弟的。” 宝玉让他说的都不好意思哭了,只得擦了擦眼泪。 贾琮觉得他可怜,又安慰道:“也不能赖你,老祖宗将你当两岁的孩童养着,以为什么都不告诉你、让你跟个睁眼瞎一般活着就是为你好。林姑父都说你可惜呢。” 宝玉登时抓住了他的胳膊:“林姑父说我什么?” “他说你可惜。”贾琮道,“你天资聪慧,若是好生上进保不齐能有个好前程。却让老祖宗溺爱得如懵懂幼童,来日恐有伤仲永之叹。要说干净,世上没几个是干净的。无他,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林姑父那样的大约算是朝堂上最干净的人了。如今他既能为官做事又能干净,你如何不能呢?干不干净,在心罢了。” 他这番话说得颇急,本以为宝玉恐怕一时半刻听不进去。不曾想宝玉方才那半日已是想了许多事,仿佛寻不到出路,这回竟得了明灯一般,渐渐眼神都亮起来,如游戏里头帐号解冻似的满血复活。又立在原地想了许久,贾琮都快要不耐烦了,他忽然一躬到地,走了。 贾琮在后头瞧了瞧他,悠悠的长叹一声:“单纯真好。”因喊人吃饭了。 这会子才出腊月,天气颇凉,贾母又日日生气,不久便病了。贾赦等的就是这个,一头使人在药里做了些手脚,贾母竟病得愈发沉了些。趁她昏昏沉沉的那几日,贾赦使人堵了贾母的院子,将她那一干忠心的老仆全家悉数或卖或放,赶出府去。又从城南大宅调来许多秦可卿教导过的、只认得大老爷的人,把持了各处要紧的位置。鸳鸯等虽知道,并不敢说,恐加重贾母之病。 又过了些日子,城南那边的人过来更多,府里的人或卖或放,只留下大房几个主子最信得过的心腹。待贾母终于痊愈,管事上的人她已然一个都不认得不说、阖府除了各房贴身伺候的丫头小子们,已经都换上了大房的人,贾母再说话已是没人听了,不禁心都凉了,好悬又气病一回。她倒也稳下心来,横竖都是人,要收服几个探听消息倒也不难。反倒是这些日子宝玉极孝顺,日日在她床前侍奉汤药,又听闻他近日念书用功的紧,不由得老怀大慰。唯有元春的前程迟迟不见响动,暗自着急。 至此,荣国府的下人只得年前十之二三,且悉数换成贾赦的人了,大房终于把持了阖府。 ... 第五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十一章
如今荣国府内大局已定,贾赦便有几分兴头上来,预备寻个借口、趁如今开春渐暖将贾政轰出去搬回荣禧堂。 章节更新最快幸而他如今颇为信任龚三亦,事先与他打了声招呼。 龚三亦闻言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如今圣人对你打压存周不闻不问便是这个缘故。你但凡还住着花园子一日,明面上便是他占着上风,亦有史太君依然握着权柄之意。你若当真住进荣禧堂了,保不齐你们家那位大姑娘的事儿就误打误撞、弄假成真了。须知平衡之道乃是司徒硠惯用计策。” 贾赦吓得赶忙打消了念头,道:“多亏了先生,还是实惠要紧些。”又将贾琏喊过来叮嘱一番“在衙门里头不得张狂”云云。 贾琏如今在衙门时日不短,也算明白了些官场事物,口里连连称是,回头向凤姐儿苦笑道:“老爷还特吩咐我不得张狂,我一个拿向后宫进宝换差使、拿银子换了个虚从四品官衔的,上哪儿张狂去?幸亏二婶子那些银子帮了我们衙门许多,不然同僚非踩死我不可。” 凤姐如今大权在握,傲然道:“爷如今官帽子比他们高两级,压都压死他们,怕他们作甚?谁敢给你脸子瞧,你打回去便是,让他们一个个给脸不要脸。” 贾琏嗤道:“你懂什么?户部这样的地方哪有好惹的,我不夹着尾巴做人已是不错了。当外头也如内宅么?你在里头这般兴风作浪的还不是老爷与我将大事定了。”因扭身出去。 倒是平儿过来劝道:“二奶奶,只怕外头艰难,二爷也不好过呢。” 凤姐儿向着门望了半日,冷笑道:“但凡用的着我,便笑脸相向;一句话不中听便给我脸子瞧。”又唾了一口。 平儿再劝:“话虽如此,终归他是爷们,奶奶且担待些。” 凤姐儿吊起眉瞧了她一眼:“罢了,你也不用这般黑天白日的护着他,谁稀罕呢。”因赌气往炕上躺着去了。 平儿又赶着劝了几句,见她不理睬,只得立在炕旁伺候着。 另一头,龚三亦见秦可卿委实是个人才,干脆请她镖局来帮着管理内务。秦可卿一条命都是他救的,如今也不是什么公侯府邸的主子奶奶了,还有什么二话?兼之秦家并没有多少产业,秦钟还要念书、秦父还要养老,经过前头了这些事她也无须计较什么地位体面了,故此以“秦娘子”之名来太平镖局管理内务。太平镖局的开销如今挂在荣国府,薪水自然高的很。 镖局立时炸开了锅。往日她在城南大宅的时候就有止不住的消息传来,镖局许多人都深羡她许久了。如今见了真人,方知住在城南那边的兄弟所言不虚。一个个精神头比吃了仙丹还足些。又见她话也清楚、理也公道,又知道刚柔并济,竟比那秦三姑还受人爱戴。暗地里都说:“姓秦的女子个个了不得,都又能干又貌美。” 柳湘莲更是惊为天人,日日围着她转圈儿。秦可卿如今早对男人灰了心,又出来挣钱养家了,哪里有那份心思?只以礼相待罢了。柳湘莲心里着急,见她与贾琮极熟络,又悄悄拉着他问来历。 贾琮心想,他两个容貌上倒是配的过去,因瞥了他一眼:“秦娘子是从前嫁过人的。” 柳湘莲问:“她是寡妇么?我瞧她倒是时常穿些鲜亮的颜色、偏又说没有夫家。或是因故和离了?” 贾琮摇头:“那倒不是。” “那是何故?” 贾琮撇嘴道:“嫁过去之前只合了她与前夫的八字,原是不错的。谁知前几个月冒出来个老道士替她重新合了她与公婆的八字,竟命犯白虎,她就被出家了。” 柳湘莲一愣:“出家?” 贾琮道:“被、出家。她如今头发还没长长呢,是我请龚先生绕弯子替她使了个障眼法还俗的。” 柳湘莲何等聪明,瞧秦娘子那通身的气度便知道她来历不凡。他本也是个朋友多消息广的,因命犯白虎而让夫家送尼庵的贵族女子恰又姓秦的、又与贾家有关联,稍想了想便猜着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贾琮道:“我知道依秦娘子的才貌,若是个寡妇柳二哥你是大约不会介意的。如今……”他歪了歪脑袋,觑了柳二郎一眼,“她是个白虎星,你还敢么?” 柳湘莲一个刀尖上玩命的镖师哪里介意什么白虎星?不过因着他与贾蓉也认得、求娶他的前妻恐怕颜面上不方便罢了。一时满面踌躇。 贾琮在旁翻了个白眼子,扭头就走。柳湘莲张了张嘴才欲喊他,又罢了。 京城里头诸事渐平。因国库银子已还了,龚三亦道如今不便继续劫掠豪奴,怕是圣人当真眼红,让大伙儿暂且歇会子;而他因还在筛选占山为王之处,故此依然打理镖局。贾赦干脆将贾四以“大掌柜”之名悄悄使去江南,去金陵老宅那儿清理留在那边的下人。他这会子也发起狠来,不是自己的人一律清除出去。 贾琮听说了忙提醒他,从前他听壁角的时候仿佛听见王夫人曾说江南甄家收着咱们家几万两银子。贾赦哪里知道?忙寻贾琏来问。 贾琏闻言冷笑了几声:“她倒是连那个也惦记着,满心以为这府里的银子都是她的不成。” 贾赦便知道是真的。又亲笔修书一封给甄家,让贾四将这些银子也取回来使。又问贾琏府里可在旁处存着银子。 贾琏道:“我也记得不的了,待回去让媳妇查查账。” 贾赦忙催他:“快去,让老四一并取来。” 贾琏笑道:“横竖飞不出手掌心去,老爷性子愈发急了。”见贾赦瞪他,忙拿起脚来跑了。 不多时王熙凤查出来,早年在长安高家还存了八万两银子。贾赦吓了一跳:“这些年往来愈发少了,快去取了出来!” 贾琏忙说:“哪里少了?不过没来见老爷罢了。我年上还见着他们的人呢,礼也颇重,并送了许多西边的物产过来。” 贾赦摆手道:“你懂什么,你不过一个孩子。快取出来,只说咱们家遭了贼,如今缺钱的紧,横竖此事尽人皆知了。” 因问贾四可有旁人好派去长安,贾四笑道:“如今有龚先生在,就让老六去一趟,踩踩点儿,也看看那头有什么生意好做不成。”他指的乃是劫掠豪奴的生意,贾琏见他说的一本正经的,不禁偷笑。 贾赦点点头道:“带些好手过去,只是又劳顿你二人了。” 贾四道:“比当年打仗如何?” 贾赦不禁叹道:“多年不曾上战场,我都想的慌。” 贾四笑道:“罢了,有想的功夫,我陪将军去练会子去。” 贾赦大喜:“走走!” 他这些日子忙着勾心斗角,烦闷的很,贾四又要出远门也有几分不舍,趁机练练手脚,舒坦舒坦心情。 数日后,贾四葛六各领着一群小伙子兵分两路往金陵长安两处讨债去不提。 这日司徒磐处传来消息,四通钱庄经手那银票的掌柜因过年回乡略感风寒阻了归程,这两日才回来,让林海过去。林海忙赶去贤王府。 偏他前脚才去,贾琮他们后脚就来了。林黛玉许久不曾过先生瘾,难得有这个机会,如何肯放他们走?因幺儿年纪已不小了,又只此一日、又没大人看着,遂于书房设屏风一座,黛玉在里头讲课,他们三个在外头听着。 忽闻外头一阵慌乱,有犬吠声传来,黛玉不禁皱眉:“外头何事?” 贾琮性子最急,忙说:“我去瞧瞧!”便推门出去。才走了几步,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一条大狗扑上来急吠,吓了一跳:“黑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黑子喊了几声,咬住他的裤脚就往外拖。贾琮立时明白秦三姑有事,高喊:“林姐姐,我一个朋友大约遇到麻烦了,我得赶过去!” 林黛玉时常听他说起侠女秦三姑与黑子,颇有红线隐娘之遐思,忙道:“莫胡来,你才多大,要去也须得带些人手去。” “我不知道,去了再说!我走了!”贾琮一头喊一头跟着黑子跑。 谁敢让他就这么跑了?幺儿赶忙撂下笔跟在后头;贾环才跑到门口让林黛玉喊住了:“你那两下子莫跟着去凑热闹,万一有个好歹幺儿护不住那么些人。”又让下人们赶紧跟上去。 一行人遂跟着黑子才跑巷子口,就见街头的空地上有人在打架,三个男人围着秦三姑一个,后头一大群兵士捧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玄衣男子。 幺儿一声不发加入战团,贾琮在旁扯着嗓子喊:“你们三个男人还要不要一点子脸了?”又指着那个男子低声向黑子指示,“去咬他!” 黑子如箭般冲了上去,吓得那男人四周的亲卫赶忙上来拦。他们跟人斗还罢了,跟狗打架一时却寻不着门路。那男子霎时左躲右闪,颇有几分狼狈,险些让黑子咬上一口。 那三个围着秦三姑的人见了不禁有几分恍神,幺儿趁机虚晃几招,拽了秦三姑跳出圈外撒腿就跑。贾琮赶忙喊:“黑子!去保护你娘!” 这里唯有秦三姑一个女子,对面那群人听见“你娘”二字都不禁有瞬时发愣,三姑并幺儿却是早已习惯,半分没停下来直往巷子里头奔,黑子也立刻丢下那玄衣男子大声吠着跟在后头。偏那三个人反应也快的紧,立时追了过去。 待众人明白过来,只见贾琮两手叉腰如矮圆规一般领着人挡在巷口:“大老爷们,打完了女人又想打孩子不成?合着你们当兵就是为了欺负妇孺么?”他不怕,跟来的那些贤王的下人更不会怕了,况相救美女本是男人天性,一个个兴头十足,横眉立目将对方的大宗人群堵住了。 那男子脸色变了好几回,慢慢走上前来,他手下也跟了上来,成一个半圆,颇有几分压迫感。 贾琮抱着胖胳膊哼道:“想绑架小爷?也不打听打听小爷从哪个宅子里出来的。” 那男子冷笑道:“哦?哪个宅子?” 贾琮昂起头来:“贤王的宅子。” 那男子脸色终于变了。半日,森森的说:“原来是攀上了贤王,好硬的仗腰杆子。” 贾琮一听这味儿不对啊!不禁瞧了他几眼,八卦道:“喂,你们认识啊?” 那男人闻言也细瞧了瞧贾琮,道:“你是她何人?” 贾琮老实道:“朋友。” 那男人有几分想笑,讥道:“你这么点子大的朋友?” 贾琮撇了撇嘴,又问:“喂,你们为何打架的?” 偏这会子方才追过去的三个人回来了两个,贾琮一看没有旁人,不禁松了口气,笑道:“哈哈!我们的人安全了对不对?” 那二人因向他们主子回到:“侧妃并方才那个少年、还有一位半道上接应的男子一道进了巷子里头的一座院子,旋即闭门不出。接应的那个就是方才与侧妃同行、领着狗先逃跑的那位。我们问了问邻舍,院子是贤王的、如今乃是扬州巡盐御史林海林大人住着。” 贾琮方才在巷子里只顾跟着黑子跑,现在回想一下在半道上仿佛看见了三姑的伙计李升,才明白黑子如何忽然能找到这里来。听见“侧妃”二字,他心里咚咚的在打鼓,一头玩命的脑补各种狗血故事,面上还得意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说了是贤王的地盘吧?” 那男子因细细打量了贾琮半日,问:“故此你不是贤王家里的?” 贾琮摆手:“自然不是,我是做客的,狐假虎威呢。”手指头朝后头一指,“然这些都是他的人。” 那男子又问:“贤王千岁可在家里?” 贾琮便知道他八成是哪个异姓王爷,摇摇头:“没在,这里是外宅,他在他自己王府呢。” 那男子遂说:“既这么着,你们往门前守着,后头也去几个人,不得让她跑了,我去求见贤王。”下人的人齐声答应,他转身就要走。 贾琮忙问:“那什么……你是谁?那个……”秦三姑显见是个化名,他不敢喊出来,想了半日寻不着合适的代名词,只得说,“那个谁,是你小老婆吗?” 他后头贤王的下人都不禁笑出声来,连对面的兵士也有忍俊不禁的。 那男子果然也有几分啼笑皆非:“我叫霍煊。” 贾琮眉头一皱,立时猜到了此人是谁了。他们家可是小爷的仇人,原著探春不就是替他妹妹远嫁了?他自己没本事、打仗输掉了,他老娘仗势欺人、谋了小爷家的姐姐替他倒霉。如今探春可是贾环的心灵支柱,遂立时看此人不顺眼了,嘴角一耷拉,怪声道:“哦~~南安王爷啊,久仰久仰!” 霍煊倒是不吃惊:“你听说过本王?” 贾琮道:“没有,猜到的。你姓霍,刚才那位大哥说‘侧妃’,故此猜到了。怎么你虐待小老婆,人家受不了就逃跑了么?” 霍煊面色分毫不动:“不过是点子误会。” 贾琮嗤笑:“误会?”他眼珠子一转,立时想起头回见秦三姑的时候她对“名声”二字极为敏感,“我猜,想来是因为不怎么好吃的名声了?” 霍煊冷冷道:“并不与你相干。”又转身就要走。 贾琮哼一声:“你惹了我朋友便与我相干了。离我朋友远些,咱们自然井水不犯河水。” 霍煊没搭理他,拿起脚来就走。 贾琮认得秦三姑这几年,早有了交情,与她的身份无关。在他心里自然秦三姑必是对的、她离家出走那错的必是旁人。因瞄了霍煊一眼,大声道:“罢了,我只说一句话。有些人天生就不能立于人下,不论他是男是女。你若没本事给她大老婆当、或是没本事让你母亲不给她委屈受、或是自己没本事赢得了她,就别妄想着有人肯替你忍这个忍那个。不是所有人都会忍的。” 霍煊登时回过身来,略带几分煞气问道:“你知道什么?” 贾琮两手一摊:“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但我知道刚才进去的那位女子,是一位胳膊上走马、肚子里行船的响当当的女豪杰。你若当真是他男人,还不如我一个小孩子了解她么?当小老婆,切!”他冷笑一声,“你自己想想,你自己的本事到底多大、能不能赢得了她去、够不够资格让她委屈自己给你当小老婆。保不齐人家一开始就是你强抢的。”因自作潇洒的一个伶俐转身,领着人趾高气昂回去了。 偏他清晰的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嗤笑。 ... 第五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十二章
话说贾琮领着人回到林海家暂住的小院门前,果然见那儿矗立着一位兵士,大门紧闭没有旁人,忙凑上前去嬉皮笑脸的打听:“这位亲兵大哥!刚才进去的那位姐姐是你们王爷的侧妃?” 那兵士扫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贾琮正色道:“我交朋友素来不问人家的私事,看得上此人便与她交友。小说只是如今仿佛有几分麻烦,故此打听打听。” 那兵士漠然道:“既这么着,小公子自去问她便是。”遂又立于门旁标枪似的一动不动了。 贾琮撇了撇嘴,回头溜了一眼身后跟着的这群南安王爷的兵士,大声喊:“我回来了!” 里头的人听见了赶忙打开大门,贾琮领着人大摇大摆进去了。 只见秦三姑、李升并幺儿都就在门里头候着,笑道:“你们还担忧不成?他们哪里敢把我怎样,横竖有贤王哥哥的招牌在。”因闭了门,一行人遂往书房而去。 林黛玉正死活按着贾环不许他乱跑,听闻人全都回来了方松了一口气,便请三姑到屏风里头来。二人见面都颇有几分惊讶对方之容貌,相对万福。 寒暄几句后,贾琮跑到后头来了,贾环见了也跟到后头来。却见她二人虽年龄相去甚远、气质截然不同,然都是美人,很有画面感。 贾琮道:“三姑姐姐,只怕你得讲讲你的故事了,不然咱们不好处置。” 秦三姑面色一暗:“没什么好讲的,我本不是什么好人。” 贾琮撇嘴:“罢了,这世上本也没什么好人。你是我朋友,这便是好人了。” 秦三姑瞄了他一眼:“倒也未必。”因淡然说起旧事来。 她原先是南安王爷身边的一名女护卫,家生子出身,后被当时还是世子的霍煊收房。因时常陪在霍煊身边,竟比正经的王妃先怀上,故此孩子让老王妃打掉了。霍煊为了安慰她、不顾一切给她升了侧妃,且没有第二个侧妃甚至没有庶妃。然她依然怀恨在心,设计搞掉了王妃的孩子,因此遭了王妃的报复,诬陷她与人有染、坏了名声。霍煊气的打仗去了,她在府里呆不下去,就逃跑了。不曾想今儿出门办事、恰遇了个正着。 一番话说完,黛玉贾环目瞪口呆。 贾琮连连摇头:“万恶的小老婆制度!”又说,“故此我方才的话很对,有些人天生就不能立于人下,不论是男是女。”遂安慰道,“三姑姐姐,你没错,错的是霍煊。” 秦三姑大奇:“我可是害的正经王妃丢了孩子呢,又私逃出府,依着你说竟没错了?” 贾琮点头:“他既然与你熟悉,就当知道你的性情,他不应当将你这样的女子收入后院。不客气的说,当年若你不要什么狗屁名分当个外室,就能好了许多。王府后院等级分明、又有各色规矩钳制,你的聪慧、你的本事无处发挥,只能在那个狭窄之地动起来,岂能不伤到他后院的人?既然要收后院、又要在后院排出秩序来,决计不能使下位者本事高于上位者。否则人家不服气、岂能不生事?他的王妃若本事强出你许多去,又岂能让你算计了?” 半晌,外头的幺儿道:“这话虽看着无情,倒也有几分道理。” 贾琮哼道:“世人都以为把女人娶进门、纳进院子就万事大吉,殊不知女人也一样聪明,弄了一群聪明的女人在后头不打起来是不可能的。别指望规矩能约束人的天性,如今世道的规矩本身便极为不公,故此只能约束性子软弱的人与没有本事的人。” 秦三姑冷笑道:“依着你看,男人后院应当唯有最正妻是聪明的,其余小妾通房都应当是傻子么?” 贾琮朝贾环一努嘴:“诺!我家二叔唯有正房是半聪明的,两个姨娘都不怎么聪明,故此二位姨娘被欺负得极惨。若不是三姐姐一心照看、他自己又肯上进,环哥哥好悬没废了。” 贾环低头道:“我与姨娘过的极艰难,二太太又不肯让我念书,若非我姐姐、林姐姐与琮儿,我这会子怕还识不得几个字。” 贾琮摊手道:“所以么,小老婆这种职位就不应该存在。” 黛玉自从听说秦三姑害了一个孩子便一言不发,这会子却道:“只是,想来三姑与南安王爷却是有情。” 贾琮撇嘴道:“自然有情了,三姑姐姐长得漂亮、是个男人都会动情的好么?只是这个情也没有多少。不然刚才打架的时候,他竟是让他三个手下跟三姑姐姐打、没有自己上。可见也不怕她伤着了。” 贾环插嘴道:“想来也三个人也不敢伤了侧妃。” 贾琮道:“那是想来。打架这种事,还是自己比较能控制住自己,旁人都不一定能控制好。”因扭头问,“三姑姐姐就这么在京城里晃悠,不怕让人认出来么?” 秦三姑淡淡的说:“京城很大,认识秦三姑的人和认识南安王侧妃的人,彼此全然不相识。” 贾琮击掌:“好见识、好胆识!” 秦三姑不禁笑道:“冯紫英时常说,琮小子天生长了一颗偏心眼子,我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 贾琮遂问:“三姑姐姐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秦三姑迟疑道:“我一时也没有主意。” 贾琮道:“我只问你一句话:时至今日,你还愿意去当南安王侧妃吗?日日给害死你孩子的老太妃并你害了她孩子的王妃请安、放弃秦三姑辛苦打拼出来的那许多基业并你下头那许多兄弟们。” 秦三姑苦笑:“你这是撺掇我别回去了。” 贾琮点头:“依着我看,你对霍煊依然有情,只是他那个后院却是你的笼子。这世上许多聪慧的有才干的女子皆被困于后院,一身本事无从施展。你却是何等难得?得此机会。再说,他说你是他小老婆你就是了?他有证据吗?就不能是长得很像的人吗?你若当真爱他,秦三姑也可以收了那姓霍的入幕僚嘛。” 听得李升在屏风外头击掌:“说的好!当家的,你也可收了他。” 秦三姑却是面色一沉:“你当我是开窑子的么?” 贾琮两手一摊:“却又来!三姑姐姐这是心结解不开。因你是遭了那王妃在名声上下手、故此见名声看得过重了些。其实她不从那块下手、也会从旁处下手的。横竖她是要报复你,于名声何干?名声是无辜的,放开那个名声他还是个孩子……额,那什么,你都已经离了那个笼子,还想着那个做什么?” 秦三姑思忖了半日,强笑道:“也有些道理。” “哈哈!”贾琮拍手,“这样才对。” 外头的李升道:“只是眼下霍煊的人堵住了院子,咱们如何回去呢?” 贾琮笑道:“这个却容易的紧。”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怎么会那么巧、他恰领了那么多的一群人、遇上你只带着一个人?” 秦三姑果然想了想:“我们出来办事当是没人知道的……”眉头一动,仿佛有所疑心。 贾琮道:“横竖当心些,我素来不信有什么巧合,巧合多半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秦三姑忽然扭头瞧了屏风外头一眼,终是没言语。 幺儿因问:“琮儿有什么鬼主意将人带出去?” 贾琮笑道:“这个么……”因说了一番话,听得众人都点头称“可以一试”。 不多时,贾府的一群人并这府里的许多帮着凑人头数的,一通哄哄闹闹的拉着马架了车出门,李升与黑子也在其中。贾琮向门口的那些兵士嬉皮笑脸道:“看清楚哦,这里面没有你们家侧妃的。”还打开车门让他们细细查验。 那群兵士果然一一细看,并没有秦三姑,又细细查验了马车,也没查出什么来。又不便得罪贤王与林海,只得放他们走了。 他们走了半日,里头出来一个小幺儿道:“好了,你们可以走了,那个女人刚才混在里头出去了——你们也真没眼光,换身衣裳、将脸弄黑了些又画上两颗痣就不认得了。” 兵士们大惊,面面相觑。 那小幺儿哼道:“爱信不信。”因如寻常般打开大门。不一会子那些凑人头数的在外头溜达一圈儿带着车马回来,笑嘻嘻的在门口闲聊扯淡一番再进去不提。 半日,司徒磐、林海果然与霍煊一同回来。那个守在门前的小幺儿上来打千儿问好,林海奇道:“蓝翔?你如何在此处?” 蓝翔道:“我们家爷让我在此处候着姑老爷回话,另有,我的衣裳让那个女人穿走了么。” 霍煊急道:“她走了?” 蓝翔点头:“她穿了我的衣裳、画粗了眉毛弄黑了些脸又点了两颗痣,那会子出去的人又多,外头那些兵士大哥们一心在查验车里有没有藏人的夹层,便没认出来。” 霍煊忍不住跺脚嗐声。 林海忙问:“怎么回事?” 司徒磐却沉着脸道:“先去里头说。” 林海点点头,一行人到了里头厅上。 蓝翔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那位娘子因为家里有许多事物着急安排,就先走了。” 司徒磐问:“小子,你知道那位娘子是谁么?” 蓝翔道:“知道,南安王府逃跑的侧妃。” 林海瞪着他:“知道你主子还帮她跑了?” 蓝翔道:“姑老爷,我们家小爷素来仗义,那位娘子既不愿回去,他自然是要相帮的。” 霍煊冷笑一声。 蓝翔又道:“我们小爷有一番话,让我说给南安王爷听。”因将从“不应当将你这样的女子收入后院”到贾环的例子等言语说了,只略去了“如今世间的规矩本来不公”这句话。 半日,霍煊森然道:“如此倒是我的错了?” 蓝翔垂首道:“我们爷说,想来令王妃也不是省油的灯,猛虎与蟒蛇同笼,不打个你死我活根本不可能。” 司徒磐倒是点头:“确有几分道理。世间女子有多聪明狠辣、我却是一清二楚的。” 霍煊冷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荣国府朝贾赦要人了。” 蓝翔道:“我们爷让我告诉王爷,这位其实是冯紫英冯大爷的朋友。” 司徒磐忍俊不禁:“他倒是会祸水东引。” 蓝翔正色道:“本来便是冯大爷的故交,我们爷不过前两年才认得的,他尤其喜欢黑子。” 霍煊一想,贾琮不过一个孩子,能知道多少?既是冯紫英认得,不如先去冯家。又想着冯紫英年轻英挺,几分酸意徒然冒出来,立时站起来告辞。林海只得寒暄几句,送出大门外。 殊不知霍煊领着人前脚刚走,秦三姑后脚便从后门出去了。 林海与司徒磐回到书房,司徒磐乃问:“贾琮那小子有许多话都不应当是打贾赦那儿学来的,他那个武师父也不过市井之徒,你可知道他身旁有何高人?” 林海道:“我只知道是一位女子,偏他生母又去了。” 司徒磐想了想:“难道是贾珠的那位遗孀?听冯紫英说琮儿这几年是跟他那位寡嫂习字的。李守忠此人倒是迂腐,他儿子也平平。” 林海霎时想炫耀那臭小子是自家女儿教出来的,忽而又将话咽下去了。 司徒磐又笑道,“荣国府的男人不顶事、女子倒是有些人才。”遂将蓝翔喊了进来细问,又问了半日旁的下人。听完不禁啼笑皆非。打发了他们出去,向林海苦笑道:“若说他莽撞、偏又算不得。胆子比斗还大些。” 林海摇头:“过于胡闹了。听闻这个秦三姑也算个名人,横竖南安王爷要寻到她并不难。想来此事不大。” 司徒磐叹道:“不大?那个秦三姑不用问就是当年霍煊身旁的琴思,他是爱若珍宝的。战场上可没少杀敌,还救过霍煊的命,她若当真想躲起来只怕下回没那么容易被抓到。为了这个女人霍煊跟老太妃可不止翻了一两次脸。这回非乱套不可。” 林海笑道:“横竖如今有冯紫英挡在前头,琮儿是个小孩子,无非给他送一份礼算是赔不是罢了——这份礼倒是轮不到我送,恩候自然送去。” 司徒磐道:“我敢打赌,此事贾赦压根儿不会知道。” 林海笑道:“却又来!连他老子都不知道,我一个姑父,就更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司徒磐连连苦笑摇头:“你这么一个大儒,竟是让那个小家伙带坏了。” 林海瞥了他一眼:“当真?我却觉得你颇为喜欢看霍王爷的热闹,不然方才如何不说?你可莫说你不知道那女人化名叫什么,方才霍煊来求见的时候你脸上那神色便是知道的。只怕早都知道了。” 司徒磐满面无辜:“我一个闲职王爷,哪里知道市井之事?如海,你看错了!”二人一笑,司徒磐遂告辞回府去了。 林海亲送出大门外,又瞧了他去的方向凝神好半日,直至下人喊他才回过神来。 另一头秦三姑回了家,淡淡的盯着李升瞧。 李升坦然道:“让当家的与霍王爷偶遇是上头的意思。不过偶遇在荔枝巷外头却是我与冯大爷盘算的。” 秦三姑冷笑了一声:“你二人倒是会盘算。” 李升道:“冯大爷说,琮三爷是个仗义的,歪点子极多,打架未必成、逃跑的本事尽有,保不齐能护着当家的脱身也未可知。” 秦三姑问:“上头想在霍煊身边安排人?” 李升道:“安排个人不难,只不大容易得他的信任,才想到当家的。” 秦三姑不禁闭目。 李升又道:“上头难得才见当家的一回,不甚了解。我与冯大爷都觉得,大材小用,故此……横竖上头只命‘偶遇’。” 半日,秦三姑点点头,示意他出去。 待李升走了,秦三姑不禁满面阴冷:“上头若是不甚了解,又岂能让你们瞒着我?无非明知道我必不肯的……” ... 第五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十三章
话说林海送走了司徒磐,忙来后头见女儿,却见林黛玉眉头紧锁,乃问何事。---- 黛玉遂将今日所见一一说了一遍,问道:“我怎么竟是不明白?秦三姑有孕,为何南安太妃要打掉她的孙儿?” 林海道:“这个倒是各家规矩不同的。许多人家、正妻无所出是不允小妾有子的。”因向她解释了些“嫡子长子”的话。 黛玉点点头,叹道:“却也有理。”又问,“既然害了她孩子的是太妃、她何以朝王妃下手?王妃并没有害她的孩子。” 林海道:“想来王妃平日给了她不少苦头吃,又或是心中怨恨无从发泄、妒忌王妃的身份高于她。” 黛玉摇头道:“琮儿今日有几分不问是非了。” 林海想了想:“他说的也不错,终究是南安王爷不识人,既知道他们家的规矩,就不当先让那秦三姑有孕。”他不禁又说,“若那女子当真是个美人……”谁又忍得住?不过女儿还小,后头这半句话他咽下去了。忙岔开话道,“你竟也没将她交出去呢,须知此处你方是主人。心里头可是有些怜悯?”林海颇有几分忐忑。若是女儿无自主之意、由着贾琮等胡闹,这性子却是不好。 黛玉叹道:“闻名已久,虽头回见面,也慨叹她以女子之身博得一番事业,着实不易。既然她自己不愿意,我心里头是不盼着她让那南安王爷关回后院去的。”林海遂安下心来,点了点头。 黛玉忙也岔开话题,问她父亲今儿可有了行刺幕后之人的行迹,林海道:“行迹虽有了,却是并不实在,只怕不好查。横竖交予贤王查去。” 黛玉看着他说:“此人不查出来,我心不安。” 林海忙安慰了她几句,爷女俩吃饭去了。 另一头,霍煊领着人浩浩荡荡到了冯家。冯紫英早得了贾琮使人报信,知道自己被这小子丢出去当挡箭牌了,忙恭谨的将他迎了进去。乃编了一通“狩猎遇险侠女相救”的胡话,霍煊显见不信,冯紫英也知道他不信。 二人一个含笑一个怒目对持了半日,冯紫英忽然道:“贾琮那小子有一句话是不错的。这女子是个豪杰、不会肯居于人下。人是会变的。纵然当日在你后院里头不过是个寻常女子,这么些年过去,如今却已然是个人物了。后院、是关不住她的。” 霍煊冷笑道:“依着你们的意思,本王倒是应当算了、只当没看见她?” 冯紫英假笑道:“我只一句闲言,王爷不信便罢了。” 霍煊站起来道:“我倒是想看看她如今本事长进到什么模样了。”不曾告辞,转身走了。 冯紫英倒是不肯失礼,恭恭敬敬送他出了大门口,因扭头吩咐人预备好茶待客。果然,不多时秦三姑便找上门来了。 冯紫英抢在前头说:“不干我事!上头吩咐的。”又骂道,“就知道李升那张嘴缝不住。” 秦三姑哼道:“你两个倒是安排得极妥当,连黑子都算进去了。”因问,“上头为何不告诉我?” 冯紫英老实道:“怕你舍不得外头。你那老相好本来便是个有主见,寻常人哪里能扰了他的决断。” 秦三姑问:“何以忽然要在他身边插人了?” 冯紫英道:“如今圣人手里有了点子钱、就想撬兵权了。”言语不掩几分暗讽。 秦三姑连连摇头道:“圣人没打过仗。要紧的是军心,军心哪里是一点子钱能撬到的。霍煊并他老子他爷爷三代从没打过败仗,素日爱兵如子,极得军心,平白撬他兵权,非兵变不可。况哪有从后宅下手撬兵权的。” 冯紫英道:“故此唯有你可行,你能在行军打仗上说的上话。” 秦三姑先是一怔,恍然拍案:“胡闹!打败仗是要陪出去许多兄弟性命的。” “霍煊本来与你情深、上头自会想法子让他知道你当年是冤枉的、并那会子你吃的苦。况你自己下手、总比旁人下手来的放心不是?” 秦三姑面色刷的沉了下来,阴晴变幻了半日:“好一句‘自己下手比旁人来的放心’。请问,上头以为我到底是对他依然有情、还是没有?” 冯紫英道:“有。” 秦三姑冷笑道:“你们就不怕我掉转头悉数告诉他?” 冯紫英道:“他的王妃可没犯过错,上头还有个老太妃,她二人本是一体,又都挂在霍煊身上。如今你的地位比他们阖府都低,除非将他们一并拽下来,否则又如同当年一般无二,不过重演一回罢了。横竖他是王爷,没了兵权也一样是王爷,圣人不会动他的。” 秦三姑默然半日,森森的道:“好算计、不愧是位公公、倒是会算人心。我也是军营长大的,我就肯抛出去那么多兄弟的性命?只为了替他算计我男人的兵权?” 冯紫英不答话,露出一个讥讽的神色来。 秦三姑又盯了他一眼,“既这么着,冯大人何以不让他将我抓回去?” 冯紫英苦笑道:“不值得。这么些年了——你若不是女子、或是生在好人家……你应当长刀阔斧才对。” 秦三姑立时望着他:“若你当时没出手,一任我让他抓走,只怕我唯有认命了。只是如今你已动了第一步,下头我刚当如何?” 冯紫英道:“你当真不想回去?” 秦三姑扯了扯嘴角:“既然人家也没亲自动手,我又何须亲自动手?再说,我秦三姑乃是城西一霸,他说我是他小老婆我就是了?他有证据吗?就不能是长得很像的人吗?” 冯紫英不禁抚掌大笑道:“这等无赖性子你也一般学着了。”因悄然道,“你可别说是我的主意。” 秦三姑瞪了他一眼。 “如今有桩事儿,在贤王那里。”纵然这会子四周早没了旁人,冯紫英依然低声密语,“林大人遇刺之事,因上头特特压住了消息,不应当有市井之人知道才对。偏今儿那个钱庄的掌柜竟说漏了嘴。” 秦三姑皱眉道:“这般没嘴的葫芦,想来也不知道多少?” 冯紫英道:“他是被人吓唬了,有人特露了口风给他。” 秦三姑立时道:“不对啊,既然他本来什么都不知道,何必特露口风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等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冯紫英道:“故此我们琢磨着,大约那开银票之人,是他亲眷或挚友。因着亲友卷入刺杀朝廷重臣大案,他吓着了,才病的。又或许在拖延功夫也未可知。故此他说的话不用问悉数为胡说八道。” 秦三姑问:“审没?” 冯紫英苦笑道:“一个没留神让他自尽了。” 秦三姑又皱了皱眉头:“连命都不要了,是他儿子?” 冯紫英道:“他没儿子,唯有一女、嫁与寻常人家,开不起那么大宗的银票子。故此线索断了。贤王还在寻他旁的亲友,一时也没有可疑的。” 秦三姑因问:“贤王千岁有何高见?” 冯紫英道:“林大人欲回南。” 秦三姑动容道:“委实是个忠臣。你的意思,让我去当保镖?” 冯紫英道:“贤王通人情些、也爱惜人才,知道你的本事究竟在何处。”又笑问,“真放得下那人?” 秦三姑叹道:“哪里放得下?只不过如今较之于他、我更放不下外头的事业并兄弟们。琮儿日日在我耳边念叨,对我这般女子而言,刀子银子黑子都比男人可靠,我竟已经听进去七八分了。既要有所得、必须有所舍。再说,若有一日他落魄了、我收留他,总比我亲手坑死他更好些。只怕那个时候我早瞧不上他了也未可知。” 冯紫英抚掌赞道:“我就知道,这才是秦三姑。” 秦三姑淡然一笑,正色道:“还望圣人使些旁的法子去夺兵权,莫要拿兵士的性命去换。” 冯紫英苦笑:“难道我能做主?或是插得上话?我不过是受命若今日……便告诉你罢了。” 秦三姑轻叹一声,遂起身告辞。 另一头,贾琮借林海的地盘惹了南安王爷,心里不安,下午便又赶去了荔枝巷探听。 林海听说他来了,立时坐正,见人进来不待说话,先黑着脸喝道:“你倒是好大胆子。” 贾琮嘻嘻笑道:“我特特将那个霍煊引到冯大哥家去了,冯大哥又年轻、生的又好、性子又好,想来他不会扰了姑父的。” 林海因说:“你今儿过太莽了些。诸事尚且不明,就敢帮着人家的逃妾逃跑。跟你老子学了这一身的江湖气,不好。” 贾琮凑上去陪笑道:“这回委实是我不对,因事态紧急、迫不得已。”因打听道,“姑父可知道三姑姐姐纵横江湖之前是怎么个故事么?我总觉得那种后院宅斗女不太符合她的画风。她太强悍了。”主要是他想探听一下秦三姑是很早就当了朝廷密探还是离家出走之后。 林海虽不大明白他每句话的意思,连在一块儿倒是听懂了,因告诉他:“我也不甚明了,只听说战场上杀敌无数、救过霍王爷的性命,故此他极其珍爱此女,你日后可莫再多事了。” 贾琮不禁哼道:“母老虎也是老虎好么。他以为他是谁?圣乐一奏、百兽率舞么?” 林海瞪他道:“不准再说这些胡话。” 贾琮两手一摊:“漂亮、聪明、得宠、有魄力、敢杀人——地位低。能力与地位的反差必然造成抗争。” 林海欲寻个借口来驳了他,半日竟想不出来,只得瞪眼:“总之此事你不许再沾惹上。” 贾琮笑道:“都送给冯大哥去了,哪里轮得到我来沾惹。”因问,“姑父,那个刺客?” 林海目光闪了闪,道:“那掌柜的只记得大略的模样,却从何处找去。” 贾琮撇嘴:“姑父大人~~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林海因说:“我该回扬州去了。” 贾琮立时瞪他。 林海低声道:“你姐姐那儿,你可须得帮着安抚。” 贾琮连连摇头:“这等事我如何做的了?她决计不肯的,不信你瞧着。莫非你想哄她人已经抓到了?林姐姐聪明的紧,怕是极难哄的过去。” 林海瞪他:“我在京城的事情都了了,难不成闲混着?” 贾琮哼道:“姑父,您是来辞职的,闲混几个月怎么了?以身作饵这么愚蠢的事儿,傻瓜干干也罢了,你这样的聪明人居然也干,小的委实想不通。” 林海叹道:“哪里是以身作饵,委实耽误不起功夫了。那边的事儿总要有人做。” 贾琮道:“随便换谁去不完了?朝廷少了谁都照转你信不?我会用尽各色法子撺掇林姐姐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你走不了、你信不?” 林海恼了:“不得胡闹!大局为重。” “切!”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大局是个毛线!谁爱打谁打去。姑父,就不能少想一点子圣人、多想一点子亲人?你若有个好歹,林姐姐可没法过了。要不你带着她一道回去?” 林海喝道:“胡闹!”贾琮不支声,林海又瞧了他一眼,道,“你们府里倒是能暂护她一时。来日你们几个小的大了,想来都能护着她。” 贾琮这才明白事情当真不好玩了,赶忙正坐起来:“我的天!不是吧,你真想过这个?我的亲姑父,千万别指望旁人,旁人都不成的。皇帝家更别指望,人走茶凉。再说来日林姐姐出阁还要你把关呢,我们算哪根毛线啊也说不上话。那个霍王爷喜欢三姑姐姐吧?还不是因为她生的漂亮兼救过他?平白无故的谁会对谁那么好?这世上会没来由对一个女子好的男人唯有一个:她亲爹!你没了,林姐姐立时不值什么了。你们家钱还多,不算计到死不罢休的我的聪明一世的姑父大人!到时候我们几个有力气也没处使去。” 林海登时想起贾宝玉来,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是了,忘了这个。自己若是没了,贾母只怕立时没了忌惮,她是贾赦之母,贾赦怕也拦不住,这几个小的更莫提。面上不禁露出犹豫之色来。 贾琮又问:“不是扬州并京里都在排查下人么?可查出什么来没?” 林海苦笑道:“竟是分毫没查出来。” 贾琮忙说:“那更不能让你走了。” 林海愁道:“我已与贤王定计了。多带些好手在身边便是,他们行刺手段如此简单,想来也无碍。” 贾琮嘴角抽了抽道:“罢了、少自欺欺人。你们查了这么许久、人家诸事都走在你们前头,显见极不好对付。横竖我是不答应的。” 林海又瞪他:“去去!你说了不算。” 贾琮哼道:“我说了不算、我家林先生说了可算?” 林海一怔,半日,叹道:“如今也委实没了法子,去那边瞧瞧总能有些线索。” 贾琮两手一摊:“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当真要去,我万一也许保不齐会做出些子奇怪的事情来。若是大概假如不好说真的做了,姑父可不能怪我。” 林海不禁头疼,偏此话听在耳中又极其熨贴,干脆挥了挥手轰他走。贾琮站起来拍了拍袖子,利落的走了。而后林海又前思后想了半日,到后头见了女儿,越瞧越舍不得。黛玉也仿佛有所察觉似的,极其乖巧玲珑,变着法子讨他欢心。林海捧着女儿亲手做的扇袋子细细赏玩了半日,终于咬了咬牙,起身去贤王府了。 司徒磐听说他来了,便向身旁的秦三姑苦笑:“我说什么来着?如海此番入京,少了当年的豪侠之气、多了儿女情长。” 秦三姑垂头道:“属下定护着林大人平安无恙。”她倒是没说要把命豁出去。 待林海进来,尚不及开口,司徒磐先说:“想反悔来不及了。” 林海一怔。 司徒磐叹道:“三哥已经下旨了。”因一努嘴,案上放着一卷圣旨。 林海双目一闭。半日,颤声道:“此行如林某有个闪失,还望王爷稍稍照拂小女。”遂跪倒行大礼。 司徒磐手臂抬了抬,终是实实在在的受了,道:“未必有那般凶险,如今且多带些能干的去。”因一指身旁的秦三姑,“她护着你去。她是女子,想来不易招人注目。” 秦三姑翩然下拜:“属下秦三姑。” 这个名字委实让林海吃了一惊,细瞧了她半日,道:“久仰!”不禁有几分好笑:她竟是朝廷的人,霍煊也是可怜见的。 ... 第五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十四章
话说林海得了圣旨,不日将回南,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回去见女儿。看小说到网黛玉听说了哭了半日,眼睛肿成两只桃儿,林海一点法子都没有,唯有几句虚安慰罢了。 幺儿听说了,自荐道:“我送先生回去。” 林海连连摇头:“你功夫虽不错,还太小了些。” 幺儿道:“便是因着我小,使人疏于防范。”因非去不可。 林海执意不肯,又特托了自己的故友、翰林院学士苏铮代教他们三个。事先说好了,是替他教的,三人依然算是林海门下。苏铮起初听闻是荣国府的人便皱眉,见他这模样又觉得有几分好笑,让他择日将弟子们带来瞧。偏苏铮一见竟也爱上了,不禁与林海讨价还价,二人各占一半。林海立着眉眼与他争了半日,最终二人决定:林海占一大半,苏铮算一小半。贾琮得罪哪边都不是,只得一道奉承讨好,他二人倒也都听得顺耳。饶是如此,两个老头依然最喜欢幺儿。贾环拍马屁的本事因这几日耳濡目染而暴增,转手学了回去拍探春赵姨娘,哄得两个女人眉开眼笑。 偏这一日123言情从外头跑回来,向贾琮道:“爷,怎么我方才听见有闲言碎语说,环三爷如今会写字了呢?不是要瞒着二太太么?” 贾琮一愣:“对啊,莫非哪里出了漏洞?”赶忙跑去贾环那里寻他问。 却见赵姨娘欢欢喜喜的笑招手道:“琮儿是个有来历的,来日在你们苏先生那里可多照应你环哥哥。” 贾琮一看,贾环果然满头大汗满面无措,不禁“嘘”了一声:“我的好姨娘,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告诉人的吗?” 赵姨娘笑道:“如今那一位不过是条丧家犬,谁还怕她不成?再说,环儿刚才都说了,这位苏先生却是大人物,咱们老爷都不曾有这般面子呢。今儿晚上我就告诉老爷,让他也喜欢喜欢。” 贾琮忙摆手:“她纵如今失势了、也不过拿我没法子罢了。她是大妇、想朝环哥哥下手极容易,只要日日命环哥哥替她抄写佛经、不给他半点功夫念书便可。念书多半靠的不是先生传授、而是自己下课后用功,如今先生最喜欢他的便是这个。一旦环哥哥课后没时间复习,功课立时就能掉下来,只怕苏先生就不喜欢他、不要他了。” 赵姨娘吓了一跳:“还有这种事!” 贾琮问:“姨娘可说给谁听了?” 赵姨娘忙说:“环儿与三丫头日夜叮嘱我,我还没说给人听呢,只在屋里高兴了会子。” 贾琮扭头望贾环,他点了点头。贾琮便道:“这世上风言风语本来传得极快,只怕她不多时就会听说了。咱们只不认便是。”因向贾环嘀咕了一番。 赵姨娘听了又落下泪来:“可怜见的,都是托生在我肚子里才这般艰难。” 贾琮撇嘴道:“各有各的好处,宝玉哥哥倒是托生在二太太肚子里,也未必好到哪儿去。” 因忙将赵姨娘丢给贾环,他自己回去让123言情蓝翔紫光统统出去传话,只说他二人出门闲逛,遇到一个长得极儒雅极仙风道骨的老头,跟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翰林院大学生苏铮苏老大人,当真气度不凡,他两个都说若能得这么好看的先生教书、他们也愿意念书的。 赵姨娘的话并贾琮的胡说八道当晚便一齐传到王夫人耳中,王夫人不禁向金钏儿笑问:“你觉得那条是真的?” 金钏儿笑道:“这还用问?想来环哥儿回去向赵姨奶奶说了些羡慕的话,赵姨奶奶便多想了。” 王夫人连连点头:“你说的很是,人家是有学问的大学士,那个小冻猫子哪里来的福气?纵然有福气也当是宝玉的。” 金钏儿忙在旁夸赞了宝玉半日,哄的她眉开眼笑。 王夫人如今也谨慎了些,次日特将贾环喊来让她替抄些佛经。贾环忙木讷的答应了,偏他连握笔的姿势都不会,跟握大刀似的。鬼画符一般画了二十来个东倒西歪的错字,将一大张纸都占满了。王夫人放下心来,道:“我听人说你如今出息了,原来也不过这么着。罢了,我还没那么些好纸给你糟蹋。”便让他走。 贾环瞧自己画的那玩意不禁臊红了脸,如得了大赦一般跑了。 偏第二天苏铮亲自查黄历预备选个好日子让他们行拜师礼、还欲遍请京城士林。贾琮吓得赶忙道:“先生,能不能悄悄的、不惊动人?” 苏铮一愣,问是何故? 贾琮说:“我们家的事儿……极复杂的。我爹与二叔不合;老祖宗在孙辈当中独喜欢宝玉哥哥一个、且偏心得极离谱;环哥哥的姨娘还在、也比二婶子得二叔的宠爱,但其人有些……其实就是有些……傻。” 贾环瞪了他一眼,贾琮撇嘴,接着说:“然环哥哥在家里过得艰难之极,二婶子唯恐他有半点出息,前些日子听人说他居然会写字了,还特喊他去抄佛经,灯又暗。还是我出的搜主意,让他故意抄得字又难看、又全部是错字,她怕引得佛祖不快,臭骂一顿,放下心来。我二人跟姑父念书,都是跟家里撒了谎说去镖局练武的。若让二婶子知道环哥哥拜了名师,只怕她没几日就能使法子让环哥哥这书念不成,或是拿些闲事占满他的时间、使他无暇顾及功课,咱们防不胜防。若让老祖宗知道我与环哥哥都拜了名师,她定能想法子将宝玉哥哥硬塞进来。我并非夸大其词,她二人真的会这么干。何必呢,惹她们盯着,大家不痛快。” 苏铮虽家中简单,却也听过旁人后宅的糟心事,不禁沉思。 林海却是知道多些,想了会子,叹道:“这事儿倒是真的。连上回环儿帮了我一个极大的忙、贤王想替我谢他都不敢明言。后宅之中,若是主母想对付年幼的庶子极容易。” 贾琮使劲儿点头:“横竖不失礼,里子比面子要紧。” 苏铮不禁恼道:“竟有这样的主母,我收几个学生难道还偷偷摸摸的不成?” 贾琮忙陪笑道:“这般倒是愈发好些,否则恐怕我们书还没念出来名气先有了、骄傲自满呢。来日环哥哥高中了不就什么都不怕了么。” 林海瞧了他一眼:“罢了,这里头唯有你是个会骄傲自满的。”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林海因向苏铮道,“这孩子说的不错,环儿可怜见的。还有我那岳母……”他摇摇头,“宝玉本也极聪明,如今已是让她溺爱得算是糟蹋了,可惜了。” 贾环本一直垂着头,模样可怜,听了这话却说:“宝玉哥哥近日变了,也不往姐姐们那里跑了、平日念书也用功起来。” 偏林海这些日子没见过宝玉,哪里知道?当日的印象太深,绝非听了一两句话能改变的。 贾琮却是从来没打算把宝玉算到里头来,扯了扯嘴角信口雌黄:“罢、罢,那是琏二哥哥升官了、二叔心里憋屈、将他看的紧了。” 林海与苏铮都知道贾环老实、贾琮冒失,听完都只信了贾琮的话。又看贾环满面凄惨,不由得心生爱怜,叹道:“环儿是个难得的,这般肯上进。” 贾琮撇嘴道:“环哥哥哪里难得了?逆境才会奋斗好么?他屋里连笔墨都不敢备,故此他写字极专心、不易分神。若是一桌子好纸好墨的不分神才怪。我才难得呢。我爹如今那么疼我、吃穿不愁还有四五个丫鬟小子服侍、我竟还能知道上进!何等难得。” 林海不禁抬手敲了他一下:“歪理。” 倒是苏铮捋着胡须点头道:“他说的倒也不错。” 他两个都愈发怜惜贾环了。贾环也知道贾琮是故意的,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后贾赦闻之大喜,道:“那每月两封信的车马钱没白费。”因将贾琮喊来训话,让他务必好生念书云云,贾琮拍胸脯保证了一大堆牛皮。因此番相当于林海也正式认了他们三个为弟子,贾赦特送了六份厚礼——三个孩子都姓贾、师父有两个。 苏铮早就知道贾维斯乃是贾赦从前的亲兵之子,见他送来的三份礼一般分量,不由得暗自向林海赞道:“贾恩候虽粗、委实是条义气汉子。” 故此他们便悄悄的没惊动人,在苏宅行了拜师礼。唯有贾赦作为爹的代表过来围观,旁人一概不请。虽没人看热闹送礼,却是极为正规。自此他们三个便是林、苏二人的入室弟子了,算是得了进入士林的门票。 另一头霍煊回去想了想冯紫英与贾琮所言,因使人向冯紫英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打听他可认得什么女豪杰不成,不多时日便听说了“秦三姑”的大名。这日他只青衣小帽领着三五个亲兵前往其居所探听,待见了那一片破屋子,不禁眼泪掉下来。 却闻得一阵犬吠,黑子从屋内奔出来,向他龇牙咆哮。秦三姑在里头喊了一声“黑子回来。”黑子立时回去了。 霍煊遂命人在外头候着,自己只身进去了。较之王府,秦三姑这小屋简直不是人住的地儿。他瞧了半日,叹道:“怎么熬过来的。” 秦三姑却安坐与桌旁抚着黑子的脑袋笑道:“比兵营如何?也不是买不起好房子,我却喜欢此处,故此一直不曾搬走。况手下的兄弟总有贫苦些的,我若是太富贵了,恐怕他们心里会分生。在营中不可比兵士过得好,这还是你教我的。” 霍煊苦笑道:“你倒是当真成将军了。” 秦三姑遂请他坐了,亲手与他倒了一碗白开水,笑道:“虽没有茶,水却是热的。” 霍煊因道:“当年的事我知道了,冤枉了你。” 秦三姑摇头:“与你无关。我害了她的孩子、故此遭她报复,本天经地义。” 霍煊道:“她平日那般苛责虐待于你,也难怪你会不平。” 秦三姑道:“依照规矩,她是王妃,在她跟前我不过是个奴才,不论她如何待我都是应当的。你们王府的规矩太狠厉了。我若是个无能的,或忍着、忍不了便死了。偏我不是。故此我还能报复她、自然也遭她报复。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像我这般不能忍性子只能做外室、到了内院想要不生事是不可能的。” 霍煊叹道:“当日我误以为她性子柔顺,才特选了她。不想竟是那般狠厉。” 秦三姑冷笑道:“再柔顺她也在上位好么?又有老太妃帮着教着。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以为,不论当年选了哪位,最终都是这样的。我本来想着,与王妃两不相干、我不惹她她也莫惹我便完了。殊不知你独有一个。你既在我屋里、就不能去她屋里。偏她地位在我之上,与她而言这本来便是不公的。老太妃是个规矩人,必不许通房侍妾等有压过王妃之处,故此她自会想法子教出王妃来。此等不死不休之争、何其狭窄!我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唯有靠你的俸银月钱吃饭才能活命、或是唯有靠你的院墙护着才不至让人打死。外头海阔天空,何等逍遥自在。” 霍煊面色一沉:“你这是不肯回去了?” 秦三姑瞧了他数眼,脸上浮出几分悲意来:“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想让我回去?我回去可怎么过?” 霍煊道:“你只忍一时便罢了,我会命她不许难为你,想来她也不敢乱来。来日我带你回南边军营去,如从前一般,可好?” 秦三姑道:“既这么着,走的时候你顺路来接我,回京将我撂回此处,可好?” 霍煊恼道:“你这么大一个侧妃不在府中,我面子却搁在何处?” 秦三姑一怔。半日,不禁怒极而笑:“原来你的面子竟是比我的每日煎熬要紧。”因面上一寒,“你抓不走我,信不信?” 霍煊急了:“我实在是想你想的紧!我既回来了,阖府我说了算,旁人又算什么呢?谁敢把你怎样?” 秦三姑立时道:“如今你都知道我在这里了,想我便来见我不完了?为何非要跟你回去?你就不想想我日日要对着害了我孩子的老太妃与我害了她孩子的王妃,如何熬日子?” 霍煊撂下脸来:“你若这般固执,就莫要怪我了。” 秦三姑哼道:“罢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有本事你试试。” 霍煊今日带的人不多,此处又是秦三姑的地盘,故此不敢莽撞。冷哼一声,撤身走了。 待数日后霍煊查清楚许多事了,特领着许多兵士过来,秦三姑早踪迹不见!又去寻她的手下,都说三姑接了一桩极大极值钱的保镖生意,前日就亲护镖往西北去了,说的有模有样的显见不伪,不由得连连跺脚,狠狠的道:“我竟不信你一直不回来。”又让人时时留意这边的消息。 本以为此事可以暂了,不想那老太妃两日后竟亲临她一处极大极要紧的古董铺子,让掌柜的转告给她几句话,什么从前委屈了她、然她也有不是、横竖是一家人既往不咎云云。 幸而那掌柜早得了的话,横眉立目道:“没见过这般无赖的,有个好人便是你们家的?也不瞧瞧你们家养得出我们当家的这般人物么!我们先前当家的铁牛大哥虽没念过书,那可是威震京城响当当一条好汉,谁敢说他媳妇是旁人家的小老婆,信不信我们兄弟一道砸了他全家!我们虽不是当官的,不怕死肯交命的也有几个!”周围的伙计一并呐喊助威,算盘笤帚抹布都举了起来。 老太妃何曾见过这等粗人?吓得连骂了数声“作死的奴才,反了”,急匆匆走了。那掌柜的领着伙计在后头一阵拍手哄笑。 秦三姑直到打烊后才敢从后头溜回来,闻之淌泪道:“我以为藏一藏便过去了,不曾想他们当王爷、太妃的一个个如此无赖,光天白日就想欺男霸女。幸而有你们在,不然我却如何下地去见铁牛哥哥。” 王公贵族强占民女之事实在太多了,纵然有人拿出证据来证明她就是南安王府的逃妾,这些人心里也定以为是伪造的,遑论他们压根儿没有证据。况秦三姑素日待他们极好、自己又过的清苦,功夫压得住人、生的又极美,早得尽了一干人心。故此众人个个都拍胸脯道:“当家的放心!有我们一日、断不让当家的被人欺辱了去,凭他是个什么王爷太妃,惹急了咱们造他个鸟反。” 秦三姑叹道:“想来那王爷不过街头偶遇一回动了念头,可恨我偏天生了这张脸。终归他们势大,我还是出去暂避一时的好。从来贵人多忘事,日子一长、大约也便忘了。” 下头的小伙计不禁哭道:“分明是他们没道理,怎么竟要当家的避出去呢?太欺负人了。” 那掌柜的却点头说:“很是。自古民不跟官斗,纵是咱们占着理儿,拿人家的势力没法子。当家的且出去走走也好。” 故此秦三姑便一一做下安排,好生安慰了黑子、黑子万般不舍,自己收拾好行装准备南下。 ... 第五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十五章
这日林海将要辞京南归,终是将黛玉送回了荣国府。````贾母拉着他哭了半日,只说贾赦不孝。又命人去喊宝玉来。林海哪里知道他们府里下人换血之事?还以为是因不许宝玉入女孩儿们的院子违了她的意思,只虚应付几句罢了,回头竟又特寻贾赦拜托了半日。贾赦自然是拍胸脯保证“都包在我身上。”直至林海出府,宝玉皆不曾露面。 贾母大奇,向鸳鸯道:“早就告诉宝玉今儿他林妹妹会回来的,也特让他别去上学,怎么竟没有等在这儿?” 鸳鸯踌躇了会子,道:“要说起宝二爷,如今跟变了个人似的。日日上进不说,连宝姑娘那儿他都不去了。” 贾母点头道:“我早就知道宝玉是个好的,从前不过还小、不懂事罢了。你瞧如今,他老子都日日夸他呢。看谁还抱怨我护着他!” 鸳鸯忙奉承了几句,心下却是有几分明白。天下哪里有自己忽然就懂事的理儿?宝二爷也是自打二房失势才忽然上进罢了。 贾母遂命那些给姑娘们守院子的女人,不得再拦着宝玉了。那些女人口里应了,另有贾赦特使人来叮嘱万万不得再放他进去,都以为来日有的热闹好瞧了。偏这日宝玉下了学,知道黛玉归来,竟压根儿不曾过去,只使人送了许多他平日攒的好东西罢了。可叹林黛玉如今一颗心都挂在她父亲身上,只焦急万分,委实无暇分神去旁的上头。 贾琮等在码头送林海一行人上船。他特拉着秦三姑悄声问:“那个人相信你走了没?” 秦三姑黯然道:“倒是信了,只是他在我那知古斋撂下话,要等我回来。” 贾琮宽慰道:“此一时彼一时,等你去南边再回来快也要大半年,说不定许多事都变了,他早已回军营了也未可知。” 秦三姑叹道:“我却是不明白,我如今都肯做个外室了,他竟连这个都不答应?” 贾琮拍手道:“三姑姐姐!这个叫做男人的占有欲,你们女人不懂的。他觉得你是他的所有物,他虽爱你,却不能让你在他控制之外。你若让他糊弄得信了或是心软答应他了,从此又是黑天白日的内宅争斗,何等憋屈,好人都要憋出变态来。” 秦三姑忍不住敲了他一下,叹道:“自由日子过惯了,若回那里去,我怕是当真会憋得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贾琮道:“憋得心理扭曲呗。你多幸运啊,正好遇到林姑父肯雇你,他的官还大、又深得圣心,纵然让那个霍煊发现了也能仗着他的地位死赖着。” 秦三姑笑道:“我自会护着你姑父平安便是,哪里来这些废话。”隔了会子,又道,“后来那老太妃也来说了些胡话,什么既往不咎云云。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她以为我还如当年那般敬她么?” “扑哧!”贾琮忍不住笑了,“告诉姐姐另一句话,这叫做婆婆的占有欲。你既然是她儿子的、她儿子的就是她的。故此你的产业都是她的。她是在眼红你那一大摊子事业,恨不得都是她的才好,谁嫌钱多呢。世间好男人多的是,何必非要定她儿子那么一个没脑子又不敬重你的?” 秦三姑瞪他道:“胡扯。” 贾琮笑道:“本来冯大哥也不错,他比霍煊有担当、也知道尊重你。可惜他有老婆了。要不你瞧我们镖局可有你看得上的?” 秦三姑摆手道:“罢了,紫英是我朋友,莫瞎扯。”并同僚之谊。“你还太小,许多事你不懂。” 贾琮撇嘴道:“我是小,然许多事我也懂。霍煊此人既不爱他王妃也不真爱你,他王妃倒霉、已经嫁给他了没法子、这年头和离太艰难,你却是有运气摆脱他的,横竖不认账就完了呗。” 秦三姑只摇摇头,不再多说。 贾琮又拉了拉她的衣袖,眨眼道:“你已经不喜欢他了对不对?” 秦三姑何许人也,立时沉下脸来:“你不许胡闹。” 贾琮满面无辜:“我何曾胡闹了?” 秦三姑挑明道:“我若想寻他出气自己会下手,你不知道他的本事,不许乱动。” 贾琮举起一只右手:“保证不乱动!” 秦三姑眯起眼来瞧着他:“等我回来再说。” 贾琮撇嘴道:“等你回来得等多久。”秦三姑遂直直的盯着他,半日,贾琮投降,“知道了……” 秦三姑轻叹一声,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却没说话。 那头林海一眼瞥见幺儿背了个包袱,因怒目道:“你做什么呢?” 幺儿行礼道:“送先生到了扬州即回。” 林海挥手道:“不许凑闲热闹,与你无干。再说我已同苏铮说好了的。” 幺儿一言不发。 贾环劝道:“姑父让他去呗,上回中了调虎离山,他一直耿耿于怀,不让他去他能烦闷到死。” 林海执意不答应,偏幺儿只跟着他走,到了上船的时候直接跳了上去,说什么也不下来。 贾琮在码头上笑眯眯冲他们摆手:“姑父、幺儿哥哥、三姑姐姐一路平安~~” 林海万般无奈,只得指着他骂了半日,而后日日与他加功课泄愤。横竖在船上也没法子写字,幺儿又极乐意念书,竟半分没觉得不好。秦三姑与他熟识多年,行船平稳了二人也时常练练拳脚,倒是林海身旁那个杨嵩日日紧跟着林海、不松半步,宁可不同他们比划较量去。 圣人派来与林海为助手的谭英大人早知道这官儿保不齐下一任就是自己的了,日日围着林海讨教奉承。幸而林海本不欲留到下一任,乐得悉数教给他。每到一处港口,幺儿必赶着写信回去报平安,还让林海也写上一封给黛玉。林海知道京里头的人心中都极为不安,故此也愿意。 那会子交通极为不便,待他二人的书信到了京里,早急坏等消息的一群人。贾琮想起了后世的快递公司,遂跑去向他爹道:“咱们的马行要不要也兼职做个送信的营生?并运送小件的不值钱的货品。例如如咱们家这般着急等亲友来信的,想来愿意出高价钱的跑腿费。再有人家着急等的文书,虽不值钱,却也极为要紧的。顺道可以传些四方消息。” 贾赦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因转手丢给龚三亦。 龚三亦笑道:“这个必然是赚不了多少钱的,保不齐还得赔些钱,然与我们却十分有利。横竖咱们做的本来便是无本买卖。”因向贾赦道,“如今咱们可以开些赌场青楼了。” 贾赦从没想过这个,一愣。 龚三亦道:“一来为了赚钱,二来为了的探听京城并外头的各色消息、尤其诸位大人的私房消息,三来为了给圣人把柄,这可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营生,也难免有些不妥之处。” 贾赦想了半日:“咱们安生些不成了?”近来他日子过的好了,那年让龚三亦激出来的造反心思早灭了。 龚三亦道:“四来为了留后路。俗话说狡兔三窟,万一来日有个什么意外、例如令弟或是贵东府与哪位王爷牵扯上了,那王爷又造反失利,连坐九族也未可知。” 贾赦这才想到,还有那么两个糟心的兄弟侄子,不由得头疼:“是了,珍哥儿是个不安生的。” 龚三亦道:“存周难道又是个安生的?他们盼了这么久没盼到贵府大姑娘当上娘娘,虽不敢去寻圣人对峙,难免动些旁的心思。还是小心为上。” 贾赦哼道:“罢了,他纵不安生,却是个没胆的。我却不信他敢做什么,至多走走后宫的门路——他还有钱么。” 龚三亦道:“他纵然没钱,老太君那儿可还有钱呢。” 贾赦冷笑道:“你放心,老祖宗的钱如今愈发不会随意送去听不见响的地方了。宝玉这些日子开始读书上进,元春虽要紧,哪里比得过宝玉?二房的底子让我掏空了,她须得替宝玉留私房体己。” 龚三亦抚掌笑道:“是了,这一节却是你比我清楚。”此事他便放下心来。乃回头去寻贾琮问他那马行送信之事还有何想法,贾琮便将后世物流公司是如何运作的大概说了说。龚三亦才听到“在全国各处皆有设点”便连连点头。遂先办这个,将那两件撂下了。 贾琮见这老头一股劲儿替他爹赚钱去了,心中莫名的一股子奇怪。贾赦不过是个有点子钱的落魄贵族罢了,与龚三亦无恩、情谊也寻常;龚三亦更不是个缺钱的主。实在寻不着龚老头这般将贾赦的事业当自己的事业奋斗的理由。遂干脆去寻贾赦问。 贾赦一愣:“龚先生为何要帮着咱们?” 贾琮皱着眉头:“嗯。他不缺钱,又不是四叔六叔那般与爹有多年战友之义,又不是咱们家的亲戚。本事又大、经历又复杂。我也喜欢龚先生,然咱们并不值得他这般费心。他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帮咱们,图什么呢。” 贾赦能说他图借你祖父的名声与你小子的反骨替他旧主报仇吗?一时又觉得当时答应了与龚三亦同谋颇有些与虎谋皮,不禁默然。半晌,强笑道:“凭他谋什么,横竖咱们又不少他的银钱。” 贾琮肚子里嘀咕了一句自欺欺人,撇嘴道:“世人所谋者,权钱名情。咱们家给不了他多大的权,他若想赚钱容易的紧,又顶着个化名自然无法谋留名后世了,总不能是看上咱们家的哪位女人了?年龄也没有合适的。” 贾赦想了想,道:“保不齐是因为你们几个聪明,想借你们留名呢?” 贾琮道:“那只教我们便完了,何以连咱们家里的产业都帮着?他何止替人当管家这点子料,太大材小用了些。” 贾赦立时找到借口了,忙说:“是了,他大约闲得慌,又不便亲出来做许多事,不若帮着咱们,也可用尽平生才。” 贾琮只觉这个想法太牵强,不禁又皱了半日眉头。偏他一时也委实想不出旁的可能来,他老子又不能将龚三亦开除,只得作罢。 另一处,舟行水上、一日千里。林海的官船竟一路无事,平平安安的。眼见快到扬州城了,众人心中都有几分庆幸。 是晚泊舟小港,风平浪静,满船的人都渐渐睡熟了。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船漏水了!”只听各色嘈杂声音四起,林海于梦中惊醒,迷糊着喊道:“幺儿,怎么回事?” 幺儿平日都守在他舱里,但有个风吹草动立时就来了,偏今儿却不见人影,林海心中就是一个激灵。他赶忙爬了起来,就着月光自己穿了衣裳蹬了靴子,咳嗽一声,拿起脚来才推开舱门,忽然一个麻布袋子劈头盖了下来,有只胳膊在他发声之前先拿帕子塞住了他的口,又有人趁势将他双手一拧,拿绳子绕了几圈,反推着将他推入了舱内。又听见开窗户的声音,林海自觉让两双手从窗户轻轻里塞了出去,下头又有两双手在接着他,而后被放在仿佛是什么船上了,又盖了一张什么布在身上,想来是做遮掩的。 林海想喊又喊不出来,四肢又动弹不得,又着急幺儿可出了事,一时险些晕了过去。就听耳边有个极粗的嗓子在喊:“喂~~可要帮忙么?” 却听仿佛是自己船上一个护卫头目喊道:“不劳了,多谢~~” 那人道:“那你们自己小心些。”桨声一起,那船在动,载着林海一道走了。 不多时,仿佛是停在了另一处,有人掀开林海身上所盖之物将他扛了起来,运到另一处船上。那人却将他好生安置于一张椅子上,解开了绳子、取下头上的麻袋并口中的帕子。 林海一瞧,这是一处颇大的船舱,舱内燃着数盏油灯,有许多蒙着黑巾子的劫匪,当中捧着一个首领。乃沉声问:“你们是何人?” 只见对面那个劫匪头目揭开自己脸上的黑巾子笑嘻嘻向林海一拱手:“我们是京城太平镖局,受令爱林姑娘所托,特来劫持大人不得随官船入扬州城。” ... 第五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十六章
话说林海被太平镖局劫持,一时虽极为震惊,也有几分啼笑皆非。》し 外头又传来两声轻笑,林海扭头一看,幺儿、秦三姑并杨嵩一齐走了进来,幺儿笑道:“这是我爹,前阵子正在金陵公干,就干脆等在这儿。” 贾四忙上来重新抱拳:“承蒙林大人这些日子教导小儿,一直不曾当面致谢,请先生受我一拜。”因纳头就拜。 林海忙扶起他,道:“维斯是个极好的孩子,我喜欢的紧。”又向左右看看他们这些人,不禁摇头,“只是你们……” 杨嵩忙说:“此事却是不能怨我的,我打不过他两个。”因一指幺儿秦三姑。 秦三姑也道:“此事也不能怨我,维斯说的在理,我让他说服了。” 幺儿垂头道:“罢了,唯有我是个老实的,通共就一个不是,我不认了,却推给谁去?其实我哪里惹得起京里头那位林先生呢?”遂过来向林海跪下行礼。 林海连骂胡闹,又喊他起来,怒道:“不用问,又是琮儿的歪主意。”言罢张望了一圈儿,没人否认,便知道没冤枉他。 秦三姑陪笑道:“横竖大人已是教了谭大人当如何处事,咱们且悄悄的在外头寻访线索,保不齐更容易些。也安全得多。” 林海往四面一瞧,这些人虽个个如众星拱月一般捧着自己,却个个武艺高强,不禁苦笑:“我若不答应行么?” 贾四先说:“我们太平镖局素来客户至上,既然收了林姑娘的银子,自然不能负了她。” 林海忙问:“多少钱?” 贾四道:“六两。” 林海一愣:“多少?” 贾四忍笑道:“六两银子,她三个月的月钱。”本来众人都忍着,偏有个小镖师憋不住笑出声来,众人让他引的齐声大笑起来。 幺儿也含笑说:“我听林先生的。” 秦三姑与杨嵩都说:“说到底属下之职乃是护卫大人安全,旁的都不干属下之事。” 林海怒道:“故此我是走不了了?” 下头有个小子不禁提醒道:“大人,如今我们是劫匪!”又惹出一阵哄笑。 林海无奈,叹道:“罢了,你们想怎样?” 众人见他答应了,立时欢呼雀跃。幺儿去后头捧出了一个包袱送上来,笑道:“这是京里头那位林先生替先生预备的。咱们走的匆忙,船上的东西都没带。” 林海哼道:“她倒是想的齐全。”一面打开来,见里头整整齐齐的都是自己的衣物,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藏的,还夹着两个新做的小荷包,不禁又喜欢的紧。半日,叹道:“儿女都是债啊!” 秦三姑笑道:“既这么着,大人请先到舱内安歇,咱们明儿乔装改扮作商人进城,您看可好。” 林海又皱眉道:“那船上还不知道怎样的。” 杨嵩忙说:“那边也有咱们信得过的,过两日自然有消息传来。” 林海点点头。他后来也不愿意来此冒险,既然女儿有了安排,顺其自然便罢了。 不多时便听说隔壁的船上丢了一位要紧的人物,还来了人打探消息,让贾四轻松糊弄过去了。林海不禁有几分伤心溢于言表。 幺儿宽慰道:“我们做的干净,想来谭大人一时也寻不到线索。” 林海叹道:“堂堂朝廷二品大员丢了,细细搜捡左近的船只总是要的,竟几句话便打发了。足见他心里早料到我或有意外。” 秦三姑也劝到:“谭大人之职并不在大人安危,那是我的活计,偏如今我也不见了,故此他才放心些。” 林海摆摆手,口中不言,心里却清楚的紧。谭英必是得了什么话,例如“此行林大人恐有不测,则其安危不与你相干、公务要紧”之类的密令,虽明知于朝廷而言此举并不错,也难免霎时心冷如灰。 次日,贾四的商船扬帆,向晚终于靠港扬州城。他们在船上早商议好了,林海化名木大官人,乃是京里来的古董商人,贾四是他的掌柜,秦三姑是管家娘子,杨嵩依然是护卫,镖局的众人都是随行伙计并服侍的人。一行人悠悠然进了城,寻个颇为雅致的客栈包了间大院子住下来,慢慢打听巡盐御史府有何动静。不多时便听说林大人于舟上染疾,正在府内闭门休养不见客。 林海摇了摇头:“罢了。”又问杨嵩可有府里的消息。 杨嵩道:“才进城,还不便联络,大人且宽限两日。” 林海自嘲一笑:“是我心急了。” 过两日果然有林府的消息传来。原来谭英那日发觉林海失踪,并三个护卫他的人也不见了,且那三个里头两个都是极厉害的高手,幺儿又是他最喜爱的弟子。因思忖了半日,道:“那三位都不是寻常人,想来林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并没许多人手,且到了扬州衙门再做打算。”故此只稍作打探,次日便走了。随行的大都为林府下人并司徒磐使来保护他的,虽都焦急不情愿,偏没人有他官大,只争论了一阵子,也没旁的法子。 到了扬州之后,谭英将此事交予了扬州知府衙门,自己虽对林海的人极为照顾,却不曾过多留心,埋头处理林海所留公务去了。扬州府衙立时使人四处去打探寻访,倒是颇为着急。 又过了几日,林府之内传来消息,胡忠的弟弟胡勇听闻他哥哥留在京中公干倒是立时就信了,偏时常打探林海的病状,感恩涕零的,竟比旁人急了十分去。此举已然是暴露无疑了。 林海长叹一声:“哪里轮得到他这般着急。”不由得连连摇头,“胡忠怕是不曾想到,让人下手引诱他走上邪路的,是他自己的亲弟弟。” 幺儿因家中兄弟姐妹四个感情极好,委实想不明白,奇道:“若他们家如同荣国府那般,母亲极偏心、家中又有极多的财物可分,他利欲熏心下手害亲哥哥以获利,倒也说得过去。偏他们一家都是下人,不兄弟同心、反倒手足相残,与他有何益处?” 杨嵩在旁道:“我倒是不奇怪,胡勇对他哥哥怀恨在心很久了。” 林海忙问何故。 杨嵩说:“胡忠嫌弃胡勇笨、有失他的颜面。虽口里不言、还时常相护,然其眼神、其平素所为,人人都看的明白。” 林海唯有摇头而已。 幺儿立时拉着他父亲悄悄问:“平日我可有对哥哥姐姐们无礼不曾?” 贾四瞪着他道:“胡思乱想什么?你与那卖主求荣的奴才能比吗?” 林海愈发喜欢,捋着胡须点头道:“闻人过而省己,难得、难得!” 幺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杨嵩遂道:“今晚我去将那小子拿来审问。” 秦三姑连连摆手:“不可打草惊蛇!如今且先等着,瞧他与何人联络再做定夺。想来他至多不过是个小喽啰,随手便可以灭口。再说,大人府中未必只有此一人不妥。那么些人,收买或挟持个把不知恩的不难,且再等等。” 林海点点头:“也好。” 故此他们先按兵不动,只悄悄盯着胡勇罢了。 另一头,龚三亦将完马行送信安排完了,他竟拿着开赌场青楼的事儿背着人去问贾琮可有主意没有。 贾琮听了琢磨了会子道:“听闻赌场须得有极其厉害的高手坐镇,否则容易被人抽老千儿。” 龚三亦点头道:“确实不易,这个我会缓着,寻到了合适的人选再说。” 贾琮又说:“青楼最要紧的是那些粉头,须得每月查验两三回身体。要不就初一十五好了,青楼也要休息的,这两日歇业休整、上香看病。去青楼的人最怕的不就是染上不该染的毛病么?” 龚三亦有几分吃惊:“你竟是知道这个。” 贾琮哼道:“如今各色青楼满京城,咱们若没个特色出来,各位客官大爷们凭什么来咱们的楼子里呢?”说着还挥了挥衣袖,仿若红.袖招,只是太胖了些。 龚三亦恶心得背后起鸡皮疙瘩,忙瞪了他一眼。 “另有,其实呢,妓.女与杀手,本是我大灵长人类最原始的两个职业,自古就不缺从业人员,”他说得太利索,忘记修饰成这个时代的用词,偏龚三亦听懂了,“故此最好的便是,不要逼良为娼。” 龚三亦愣了:“青楼女子多半是买来的,何来逼不逼的?” 贾琮耸肩道:“也不逼娼为良。”他解释说,“这世上女子很多。有贞洁烈女、就有水性杨花;有宁可纳鞋底洗衣裳贫寒度日的、就有愿意陪男人睡一晚换根金钗的。不过许多人都爱个脸面,故此有时候替人保密也是要紧的。或者咱们干脆不要人家的秘密,只要大夫说了身体是好的、没有毛病,哪怕城北的小寡妇借着走娘家的名义到城南来卖一个月换度日钱,横竖不干咱们的事儿!咱们赚些中人钱也不错。何必呢,非逼着那些念了一肚子女诫的贤良妇干这一行。强扭的瓜不甜,只有人人爱岗敬业,事业才能做起来。” 龚三亦啼笑皆非:“胡说,哪有粉头敬业的。” 贾琮哼道:“你让老鸨子与粉头分成试试?管保敬业。赚的钱全都归老鸨子,能敬业才怪呢。都说青楼里头娘爱钞姐爱俏,若是把钞也分姐一半,姐到底爱俏还是爱钞只怕两说。保不齐爱钞的更多些。若是这些粉头都是自由身、特特来窑子里赚钱,管保没几个更爱俏的。” 龚三亦闻言皱了半日的眉头,犹豫道:“从没有这样开窑子的。” 贾琮道:“横竖不缺钱,咱们不如试试,不行再换回去便是。拿卖身契限制人不如拿银子来吸引人,被逼的与想干的总归不同。” 龚三亦道:“寻常的粉头也须得有些;另外,许那些自由身的、本来就想干的,让她们来楼里挂着便是。” 贾琮道:“也好,挂着的人想必是每月都会换的,故此每月都有新鲜面孔出来,也能吸引些喜欢新鲜的人。”他忽然一拍手,问,“那青楼的名字可有了?” 龚三亦横了他一眼:“还没着手呢,哪里就有名字了。” 贾琮憋着笑道:“不如就叫如何?” 龚三亦捻着胡须连连点头:“倒是个不错的名儿,你想这些不正经的倒是挺有些本事。” 贾琮撅嘴道:“既然是家里的营生,如何不正经了?”又想了想,说,“我倒是觉得,如今天下虽平,却是极乱的,许多不法之徒猖獗横行,官府却因各色缘故管不得,恰如北宋末年那般。论理应当是行侠仗义之时,可是大侠也要吃饭的,不能白行侠仗义不是?咱们可以在市井中传出消息去,专门帮人报仇。只是有几条。其一,必须客户是有理的、那被报仇的一方是无理的。若哪方有理尚待争议不清不楚,这生意咱们就不接。其二,咱们要收钱,而且越难价钱越高。其三,对方如若是咱们不便惹的,例如圣人看上哪个女孩儿抢进宫里去了,咱们却管不了的。” 龚三亦不禁笑起来:“圣人看上谁是人家的福气。” 贾琮摆手:“罢了,这福气万万莫落到我家头上来,我家福薄,担不起。” 龚三亦笑问:“那这个帮人报.仇的生意,叫什么呢?” 贾琮“嗷”了一声:“真的能做?” 龚三亦道:“横竖起初并不做大,不过我想着来日却能有不少钱赚。” 贾琮想了想,道:“不如就叫复仇者联盟吧。” 龚三亦皱眉道:“这是个什么名儿,太粗了些,你就不能取个那样靠谱的?” 贾琮撇嘴:“那个要风雅,这个要简单么。再说,光咱们自己人手太少。若能联合许多遭了仇怨的无辜百姓互相帮着,不是更好?” 龚三亦道:“这念头倒是好的,只是平素没人会取这么长的名儿。” 贾琮“哦”了一声,又说:“既这么着,咱们干的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却能实实在在替寻常人家申冤、给无法无天者警示,也算是在保护百姓吧。要不叫神盾局好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 龚三亦连连摇头:“太古怪,再说,‘局’字算个什么?棋局么?” 贾琮两手一摊:“你又嫌怪!哪里又怪了?人家都要报仇了谁还管古不古怪?简单粗暴最好。局的意思是咱们是个低调的、不惹朝廷注意的小局,咱们不认得大局、大局也不认得咱们,咱们默默的替天行道护卫百姓,轻轻替他们报仇,然后轻轻的拿钱走人,不留下一点线索。做一局、是一局、了一局。” 龚三亦让他说糊涂得糊里糊涂,连连摆手:“罢了,此事不忙,先预备开青楼要紧。” 贾琮见他没答应,很是失望。 遂果然开始着手安排各色事物。如今两个得用的帮手都出去了,龚三亦一人顶许多事,却十分愿意,贾琮暗地里说他是“工作狂”,他听说了竟喜欢的紧,笑赞“颇为生动”。 数月后,开张了。龚三亦也不收敛,使人四处宣扬“的姑娘最干净,每月初一十五都关门看大夫,还往庙里去上香。”果然日夜客满。他本以为自愿卖身的女子不会有几个,不料暗地里将消息一放出去,竟有许多想来的!人数高出他买来的那些粉头数倍,容貌也大都不差。 贾琮听说了将两手一摊:“我说什么来着?天底下到底是家道艰难的多、并且没念过女诫的人也不少。” 因这些女子几乎都是有夫之妇,龚三亦摇头道:“不知她们男人可知道。” 贾琮哼道:“她们的男人若有本事,她们又何须出来赚这份卖身钱。” 他又想起前辈子念大学的时候为了追女朋友背的那些纳兰容若的词,一气儿誊录了十二首,以容若公子之名白送给打广告。最著名的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他没舍得。果然一炮而红,各处青楼争相传唱,四处打听这容若公子是谁。因他年幼,龚三亦压根儿没疑心是他自己作的,却是怀疑到他新上任的先生苏铮头上去了,自然他也不敢去向老苏大人求证。苏铮则自己半分不知,倒是颇为赏识这个容若公子之才。 ... 第五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十七章
这一日林府传来消息,胡勇忽然极热心的替人干活、今日要出府去办事,杨嵩道:“我去跟着。:3w.し” 秦三姑笑道:“还是我去,跟踪人的功夫这天下能胜过我的不多。” 杨嵩知道她是个有本事的,便不抢了。 秦三姑悄悄将幺儿招来,告诉他:“前天夜里谭大人看公文的时候不留神睡着了,烛火烧了一大柜子文书。” 幺儿眉头一动:“他可伤着了?” 秦三姑赞道:“难怪都说你聪明。他分毫无碍,只衣裳熏黑了点子。” 幺儿便知道此人是无辜的。 “偏他那头不曾查处头绪来,如今消息压住了。我观此人虽是个能干忠心的,却又几分喜功怕事,恐怕他心里着急、忙中出错泄漏了信儿出来,万一让林大人知道了闹着要去看情况。” 幺儿道:“知道了,我必寸步不离先生,不该当他听说的、他必听不着。” 秦三姑点头,往林府外头候着胡勇去了。 胡勇颇为警觉,出来老老实实办事,直至回府之前方到了一处小茶摊吃茶。可巧茶摊对面有个修鞋的也渴了,凑过去与他一桌子。秦三姑便往他们左近的条凳上坐下,听了半日,二人只在闲聊。直至胡勇吃完茶走了,那修鞋的也回去修鞋。偏胡勇这日不曾见旁的可疑之人,秦三姑细细想了一回,唯有那修鞋的了。待胡勇回府,她便折回来,守着那修鞋的直至他收摊子,又悄然尾随他离开。 才走到半路秦三姑就知道没有跟错人,此人竟回头张望的数回,可见也是个乖觉的。 修鞋的不曾回到他自己的住处,却去了一家颇大的客栈,说是有住在人字号房李大官人约了来他修鞋。过了会子,店小二让他进去。秦三姑往人家旅店的厨房里头丢了一捆燃烟的稻草,吓得众人皆以为走了水,赶过去救火。她自翻了翻掌柜的登记册子,大吃一惊:李大官人竟是金陵甄家使来采买端午节物品的,唤做李吉。忙悄悄溜去楼上李吉屋外偷听。 却听那修鞋的道:“保不齐那他还得罪的旁的什么人。” 李吉道:“这个你却莫管了。” 那修鞋的应了一声“是”。 李吉又问:“他可说别的没有?” 修鞋的道:“他说没看见杨嵩,有些奇怪。” 李吉道:“不奇怪,林海极信任的人不多,大约差杨嵩做什么去了。” 修鞋的道:“旁的倒是没了。” 秦三姑这才明白方才那胡勇在茶摊上说,“我们府里前院有株老爷极爱的、他早些年亲手植下的松树,竟莫名不见了!”她当时还觉得有些奇怪,树怎能不见了?原来说的是杨嵩,不禁好笑。 那修鞋的替李吉修好了鞋子,又笑嘻嘻讨了几个赏钱,便走了。 秦三姑回去向林海一一回了今日所见,林海大奇:“我素日不与甄家相干的。他们家老太君乃是老圣人的乳母,如何动得!况且委实没有仇怨。他们家刺我,毫无道理。” 幺儿在旁道:“琮儿曾对我说,金陵甄家独接驾四次,金子堆山银子流水似的往外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许多闲钱,竟能足足买下四回虚热闹。” 林海笑道:“他们跟国库借了许多银子,另有上头赐的、并诚心许他们捞的。自然不法之事也多,横竖有太上皇一日、便有他们家一日。” 幺儿因说:“是不是先生手里有他们不法的证据?” 林海道:“我拿他们的错作甚?老圣人若不在了,他们有错没错都一样。” 贾四忽然想起早年贾赦悄悄说与他的龚三亦的话来,“凡世族大家遇上抄家灭族,犯法不过是借口”,与林海这话放在一处,果然是不错的,今上只怕等老圣人驾鹤西归便要朝甄家下手了,想着前些日子在他们府里瞧见的那富贵气派,不禁有些好笑。 秦三姑道:“素日一直听闻他们家在盐路上至今也能说的上话。” 林海叹道:“能给他们家面子的我都给了。” 幺儿立时道:“那就是也有不给的时日?” 林海道:“自然不能都给,总归我是替圣人做事的。他们何等贪婪,凡有好处的他们都想下手。难道我领着圣人的俸禄、却替旁人搂银子么?”众人都明白,旁人想必就是诸位王爷。“况且他们家也管过两淮盐务四任,油水早捞足了。” 幺儿眼睛一亮:“他们也管过盐务?” 林海道:“那是老圣人在的时候,今上登位后为了向旧臣施恩还特延了一任。他们再傻也当知道后头不能再有了,纵我死了也是旁人的。” 幺儿道:“然旁人比姑父好糊弄。他们是内行,糊弄起谭大人这般外行来却是容易的紧。况从他们收买胡忠行刺来看,玩的都是小手段。若是有军权的人想害姑父,大可派死士前来,不必这般绕圈子。足见幕后凶犯手里是无兵的。” 林海摇头:“犯不上,他们弄钱并不难。” 贾四嗤道:“前番我得了老爷之命去他们家取回早年存在他们那儿的银子,竟是费了那么久的功夫。虽一个个锦衣玉食,瞧那给钱的为难劲儿就知道,他们如今已是开始穷了。” 林海依然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家再穷也不必为了钱冒这么大的险。”幺儿在旁不禁笑出声来。林海瞥了他一眼:“笑什么?” 幺儿道:“想起了琮儿说的几句话,也不知是他从哪儿听来的。天下犯法的人多半是为了钱,不论他们自己有多少钱、不过是想要更多罢了。智慧之人不用犯法便可行事、犯法之人却是智慧不起来。” 林海听罢想了想,击掌赞道:“他们家到底是哪位女子这般聪慧明智,教出这个小东西来。” 秦三姑忙问:“琮儿那小鬼头是贾家一位女子教出来的?” 林海道:“是,只不知是谁。” 秦三姑细细数了半日,想不出是谁来。 贾四挥手道:“九成是甄家了。想是早年搂的银子如今花得剩不了多少,大人这儿又不给他们漏手。” 秦三姑也说:“古人有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林海让他们说得有几分动了,捏着茶盏子思忖了半日,道:“若是他们家,纵有真凭实据都不好办的。” 秦三姑道:“我再亲往甄家打探一番,落实了自然有朝廷对付去。”因扭头看了一眼幺儿。幺儿眨眨眼,又向她悄悄伸出一个大拇指来。秦三姑便知道自己早上猜着了,巡盐御史府里头已有流言传出来,只是瞧林海这模样并没听见,想是幺儿设法打岔过去了。若当真如此,此事怕不能耽误太久。故她思忖了会子道:“大人,我有打草惊蛇一计,大人可否听听。” 林海忙问何计。 秦三姑道:“大人使人将家奴胡勇送与甄家,我跟着去,看看有何动静。如大人所言,行刺大人风险极大,他们有太上皇在、无须这般行险,恐怕背后还有更硬的仗腰杆子。” 林海想了想:“也好。”便亲写书信一封,交予杨嵩。 秦三姑瞧见杨嵩,想起“有株松树”就要回林府前院去了,不禁一笑。笑得杨嵩晃了半日的神。 次日,杨嵩现身往林府去送信,让老管家替林海将胡勇送给金陵甄家。 老管家这些日子不得林海的消息,担惊受怕,如今见了他,如得了日头一般,忙问:“老爷可平安?” 杨嵩点头道:“老人家放心,老爷好的好,只是如今因故不得暴露行踪。”因将书信交代了。老管家莫名的很,偏杨嵩什么也不说,只道老爷还有旁的吩咐,便走了。 胡勇听闻林海要将他送给甄家,顿时面如死灰。老管家见状还以为他得罪了甄家、老爷将他送去给人家赔不是的,臭骂了他一顿。因恐他到了甄家遭人报复,林海信中又没提要送他全家过去,故此替他留下了老婆孩子。胡勇感激不尽。数日后,林府使了五六个人押送,胡勇硬着头皮往甄家去了。秦三姑将幺儿杨嵩等人叮嘱一番,悄悄跟着去了。 如今行刺的人大约有了个形状,林海也松下一口气来,安心给京中写信报平安。他以为秦三姑必然会写折子进京,便没通报今上与司徒磐。殊不知秦三姑极为谨慎,恐怕别处泄漏消息,早年在营中她便奉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故此暂未曾有报。 早在劫持他成功之时贾四便命幺儿连夜写好了捷报使人、飞马入京送予客户得知,黛玉接了信,知道太平镖局得手了,数月来的愁眉一扫而光,笑赞“六两银子没白花”。 贾琮也安心许多,又跑到城南大宅的花园子里坚持不懈去掰那机关。因他忽然想到自己一个人力气太小,遂将贾环领去一道掰。贾环听说有地道,登时也想起许多探春与他说的唐代传奇故事来,劲头十足。果然,两个孩子力气凑在一处,竟当真掰动了!只听吱呀呀一阵铁链响,地道口当真露出来了。他二人大喜,兴奋得头顶都快冒烟了,就搓着手预备下去。 只听身后有人说:“咦?你们也知道这个?” 他两个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秦可卿提着包袱含笑立在那儿。忙拍了拍胸口,贾琮道:“秦姐姐啊!干嘛啊忽然说话吓人一跳。” 秦可卿笑道:“我步子不轻的,是你二人心思都在那上头呢。” 贾琮这才回想起她方才的话,赶忙问:“这么说,你也知道这个地道?” 秦可卿点头道:“我早已不是当年那日日乘车坐轿的少奶奶了,年初在这里替你们府里教导下人之时常走地道,尤其下雨天方便。” 贾琮好悬没一屁股坐地下去!“你时常走?” 秦可卿道:“我因不便经常回家,故此依然住在真无庵。这里头有一条道便是往真无庵的。” 贾琮眉头一皱:“听闻一共四个出口,怎么竟有一个在真无庵么?” 秦可卿道:“这是一个、真无庵一个、龚先生的居所一个,还有一个他却是不曾告诉我。” 贾琮这才明白过来,当日龚三亦说的“四个出口”,唯有这一个是在宅子里的。故此他这两年费了那许多力气去什么书房、库房找,半点痕迹都寻不着,因为那些地方压根儿没有出口。不由得暗骂自己笨,这等地道自然是通向外头的,哪有在一所宅子里开四五个出口的道理?心下又暗搓搓的明白,只怕秦可卿已然完全让龚三亦收归手下,算是义忠亲王那一派的人了。虽然他们家早都没人了。 又听秦可卿道:“你们也不带着油灯火折子就预备这么下去么?那里头可全是黑的。” 贾琮忙问:“你每日都带灯下去的么?” 秦可卿点头:“自然。”因从怀里取了一个火折子出来。 贾琮皱眉,心想,这些入口一直关着,恐怕地下氧气浓度会比较低,可别弄出一氧化碳中毒来。偏这时日也没有手电筒,只得白想了半日,作罢。因凑上去向她笑道:“好姐姐,带我们下去呗~~我们知道这个好久了,只因掰不动那个机关,一直只能眼巴巴瞧着。” 秦可卿“扑哧”笑了,因说:“你两个实在太小了些。”遂领头走了下去。 贾环忽然拉了下贾琮,悄悄的问:“不会有机关埋伏之类的吧?” 贾琮一愣:“什么机关埋伏?” 贾环道:“就是你平日讲的评话故事,什么埃及人的宝藏、玛雅人的墓穴,还有什么张家古楼、长白山终极。” 贾琮瞪了他一眼:“那些都是不让人进去的地方。这里是龚先生并秦姐姐寻常都要走的路,哪儿能有机关?坑自己的啊?”忙跟了上去。 贾环一想也有理,也小跑着下去了。 他二人满心兴奋的顺着脚下整整齐齐的青石台阶往下瞧,竟没留神秦可卿从何处掰了一下,地道口便合上了。四周渐渐暗了下来,却见远处有亮光传来,贾琮不禁“嗷”了一嗓子。 秦可卿挥着了火折子,笑道:“其实只有这一小截路是要火的。若是熟悉了,不用也使得。”遂领着他们往下走去。贾琮心里暗自赞叹义忠亲王真是有钱,这地道修的,宽敞整齐,简直像是后世时常走的地铁站。 果然,到前头拐个弯子,齐刷刷的油灯燃在两旁。贾琮奇道:“就这么一直点着油,不会很浪费么?” 秦可卿笑道:“本来走的人也不多;灯芯上头有个机关,也不知道搁了什么,我方才关门的时候顺便启动了机关,故此灯才亮起来的。待我们走过了这一截,便关了这里、自然有机关将灯芯扣住,便灭了。然后开下头那一段。” 贾琮撇了撇嘴:“该不会……真无庵的许多施主许愿用的灯油都用在此处了吧。” 秦可卿扭头瞧了他一眼:“你倒是聪明的紧。”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他不过是想起原著里头那个什么尼姑向贾母化缘点灯罢了。两个孩子满心欢喜跟着走,居然一路都有宽阔的青石地面与油灯,不由得连连赞叹,“修的真好!” 他们走了足有五六里地,忽见前头拐弯处有了向上的青石梯子,果然见秦可卿笑道:“上头就是真无庵了,你们可要上去?” 贾琮忙说:“我们都还小,男女上无碍的,去给佛祖上柱香也不错。” 秦可卿点头,当真领着他们上去、开了地道口。 ... 第五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十八章
话说话说贾琮贾环跟着秦可卿沿地道从城南大宅走到了真无庵,原来出口出竟是真无庵的一座佛堂,供的是燃灯古佛。``し贾琮想到下头那些灯油的来历,再瞧瞧这位佛爷,顿觉有趣。秦可卿领着两个小的便在此处给佛爷上了香,因说:“我使人派车马送你们回去罢,我可走不动那许多路回去了。” 贾琮忙说:“不必,你告诉我们如何开那边的密道口就行。” 秦可卿摇头不许,因领着他们出了佛堂,又走了许多路,直领到她平日住着的一间小屋子。途中也遇到了三两个淄衣的姑子,秦可卿只与她们合掌行礼,他二人也跟着合掌,倒是没人问他们是谁。到了地方一看,这分明只是两间寻常的平房,屋内陈设极为简朴,跟宁国府简直是两个世界。秦可卿淡然一笑:“比起最初落发时可好了许多。”遂亲去外头斗炉子烧开水与他们沏茶。 贾琮叹道:“人的适应能力真强,到了什么地步都得过啊。” 秦可卿道:“我却觉得如今比起当日在那府里好的多。不必服侍公婆丈夫、不必奉承人看脸色、一分一厘都是我自己挣来的,还能养着家里。” 贾琮连连点头:“就是么,我最欣赏秦姐姐这样有本事的人,凭他男女。” 秦可卿微微一笑,嗔道:“罢了,少说好听的。吃了茶就走,我去使人雇车马。” 贾琮嘴角一耷拉:“好姐姐,方才没留神看,你就告诉我们呗。” 秦可卿笑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谁让你们不留神的。”遂托了路过的姑子去外头替他们喊位熟识的马车夫来。吃完茶,又说,“既来了,不如去见见净元师太可好。” 贾琮一想,也是,到了人家的地方,总得去拜个码头不是?遂点头道:“是了,不然恐有失礼,环哥哥看呢?” 贾环也点头。 三人遂往主持的庵堂去了。 净元师太的庵堂甚为简朴,连秦可卿之处都不如,然其屋内布局大气、壁上满架书册、案头一个寻常的粗海碗盛着一碗幽静的莲叶,可知这老姑子是个极有品味、极不简单的人物。因不禁打量了她几眼,果然,纵然没头发、纵然已然老迈、纵然淄衣芒鞋,这老女人依然是个资深美女,且通身的气派极为典雅,要说她只是个寻常的姑子,打死贾琮他都不信。因忙同贾环一道向她合十道:“我二人乃是顽童,无意闯入佛门净地,打扰了。” 净元师太笑如外头的暖阳:“无碍,保不齐你们与我们这庵堂有缘。” 贾琮一哆嗦,忙说:“额,别吧,我俩都是男人。”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这会子已有小姑子替他二人上茶,贾琮瞄了一眼,不由得可惜:那小姑子实在漂亮,难怪原著里头秦钟会跟个小姑子勾搭上。 净元师太瞧了他两眼,道:“琮公子目中似有不赞成之意。” 贾琮老实道:“嗯。因为这位小师傅长得很漂亮,以男人的角度,我觉得有头发会更好看。” 净元师太合十念了一生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贾琮辩道:“人生来有血有肉,平白无故的哪里那么容易六根清净。除非有些人天生有佛缘,寻常的,色就是色,空就是空。” 净元师太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这弟子天生没有佛缘?” 贾琮摇头:“我方才说的不过是我在想的,这位小师傅是否有佛缘我哪里知道,既不该知道、也不想知道。” 净元师太点点头:“你这孩子却有几分实在。只是我竟听说那暗许有夫之妇偷偷卖身是你的主意。” 贾琮道:“许想偷偷卖身的偷偷卖身,想公开卖身的公开卖身,与有夫无夫无关。” 净元师太沉声道:“混乱纲常。” 贾琮道:“天下人极多、人之天性非纲常能束、天道均衡。既然有男人想逛夜宿青楼、就会有女子想红杏出墙。我们不过收点子中介费罢了。翻回头来说,若那些女子的丈夫有本事养家、或是对她们极好,她们想来也不会来。佛家常云因果,这便是因果。” 净元师太冷冷的说:“世间既然有三纲五常,违之必遭其惩。若那院中女子让其夫家发现了呢?” 贾琮撇嘴道:“凡事都有风险,做之前就该算到最糟糕的结局。大师,我们是商人。” 净元大师不禁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道:“公子小小年纪,何以这般冷情。” 贾琮摆手道:“我也有热情,只是心眼子极小,我的热情只给我的亲友,旁人自各有亲友,却是不与我相干。” 净元大师道:“那些孤苦无依的人呢?” 贾琮合十道:“佛祖菩萨会照看他们的。” 净元大师目中闪过一丝满意,偏贾琮恰抬起头来,眼角余光扫到了,不禁心中警铃大作:以一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立场而言,贾琮方才那番话是极不应让她满意的,当出言劝诫才是。偏他也不知道着老姑子打的什么主意,赶忙寻借口要走。净元大师不曾劝诫他,也不留他们,乃使小姑子送他们出去了。 到了外头,秦可卿亲送他们出庵,问道:“我也不与你相干的,何以帮了我呢。” 贾琮利落道:“秦姐姐长得漂亮,我虽年纪小,也会怜香惜玉的。你若长了一张二婶子的脸,我定然袖手旁观——不,连袖手旁观也懒得。” 秦可卿叹道:“如此说来,我这张脸倒也有好处了?” 贾琮道:“自然的,姐姐日后若想寻个不在意你的脸、唯在意你的心之人,只怕——没有。”他特顿了顿,接着道,“我是说真的。我虽是男人,然与姐姐嫂子们相处极多。因我年纪小,偶尔她们说话也少顾忌。许多她们的念头听在我耳中真真得好笑。都是女子自己瞎想的,天下决计没有一个那般男子。” 他虽没说他的姐姐们有些什么念头,秦可卿却是点了点头,亲送他们上了车,又目送车马离去方转身回庵。 有一便有二,数日后他两个又摸开地道的入口,这回带足了油灯与火折子甚至指南针,在里头找了半日,竟寻不着那里头的关门机会在何处。终是藏在旁边瞧热闹的龚三亦受不了了,亲出来告诉他们。贾琮大喜,口里还说:“早告诉我们不得了么?” 龚三亦哼道:“你怎么竟没寻幺儿来替你掰呢?” 贾琮一愣,“哎呀”一声悔之莫及:“对啊!怎么忘了他!他早两年就能掰动这个了。” 龚三亦瞥了他一眼,不言语了。其实贾琮是真的没想起来,龚三亦却暗自以为此子看似一视同仁、实则亲疏有别。 贾琮因问:“还有一个出口在哪儿呢?” 龚三亦笑道:“你们自己寻去。”遂干脆领着他们进去,细细告诉了他们如何开往真无庵去的各色机关,乃将他们丢下自己走了。 贾琮贾环都还是孩子,正巴不得没有人看着呢,得了机会便往地道里头探险玩耍,跑来跑去也不嫌累,好在本是习武的,体力充足。偏他们走了数回也不曾寻到往龚三亦住处的地道。贾琮想了想,回去依着记忆拿炭笔悄悄绘出地道的地图来,在上头添上大宅与龚三亦住处,他两个商议着推断大约在哪两个地方挖出拐弯的地道方便。次日,二人拿着推测图去细寻,什么也没寻到,不过白耗了许多真无庵各位施主们的灯油罢了。 他俩倒是愈战愈勇,精神极好。偏是无意插柳柳成荫,有回贾环在开油灯的时候掰错了方位,只听吱呀呀一阵响动,地道中豁然洞开了一扇石门,他两个吓了一跳!却见壁上出现了一条新的通道,一眼望去,极长。 贾琮心中咚咚直跳,一捏贾环的胳膊:“兄弟,去看么?” 贾环头也不回道:“去!” 他两个不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往前探去。 这条地道委实长,贾琮摸出指南针在地图上比划了半日,道:“咱们当是在朝南偏西走。”又取出炭笔来稍微画了画。前世他的室友便是一位建筑设计师,顺带的贾琮也耳濡目染了许多建筑绘图的常用方法。又走了一段,地道拐了个小弯子,这回竟是往正南去了。他二人开始还算着步子估计距离,后来走累了便忘了。这回竟走了少说有十里地,终于前头出现了向上的楼梯。二人遂点亮了油灯朝上走,打开地道口,鬼鬼祟祟溜出来。 他们眼前乃是三个歪斜的大柜子架在一起,恰挡住了视线。二人听了听,四周没有声音,便蹑手脚溜到柜子旁边,探出脑袋去瞧了瞧——外头显见是一间库房,废弃已久,杂乱的堆着许多空荡荡的箱子柜子梯子。又等了等,依然没有人声,他们胆子大了些,跑到门口推了推,门没锁,推开一条缝望了几眼。外头仿佛是个小天井。 贾琮胆子立刻大了起来,道:“出去看看。”因带头走了出去。 四下里无人,是所荒芜的旧宅子,大门从外头锁住了。他二人爬上一株大柳树瞧了瞧,竟发现护城河在宅子的北边。 贾环不禁惊呼:“刚才我们是从河底穿过么?” 贾琮点头道:“没错!南京东路到陆家嘴。” 贾环一愣:“琮儿你说什么?” 贾琮也愣了愣,半晌,自嘲的扯扯嘴角:“没什么,咱们回去吧。”因先爬下树去。 贾环也跟着下来,还想问,贾琮忙岔开话题道,“这么大的地道,当真只是为了下雨天走路方便么?” 贾环笑道:“自然不是的。这个显见是为了联络与逃跑修的。” 贾琮扭头瞧了他一眼:“环哥哥,你知道很多哦~~” 贾环哼道:“少装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龚先生告诉过我他从前是义忠亲王的人,还说了你与大伯、四叔、六叔都知道。横竖如今那个义忠亲王一家子也早死绝了。” 贾琮嘿嘿傻笑了两声:“既然他前头那位主子没了,这事儿就过去了嘛。” 贾环横了他一眼:“难道我会去告发龚先生不成?” 贾琮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犯不着惦记,没必要的么。” 贾环又哼了一声。忽然他双眼发亮,给了贾琮一手肘道:“会不会还有旁的宝藏?要不,咱们再找找?” 贾琮连连点头:“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找找,保不齐有银山宝库兵书什么的。”他们兴头上来,立时回地道去了。 此后他二人果然无事就来地道里头寻宝,只可惜好运用完了,一直什么也没找到。 又过了些日子,贾琮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趁龚三亦到镖局公干去了,他去寻秦三姑的另一个伙计丁明,向他接了黑子来玩一回。因三姑不在家,丁明极忙、黑子也无聊的紧,乐得让他带走。然后贾琮拿了前几日偷藏的龚三亦的一块头巾给黑子嗅了嗅,又领它下地道去。 黑子起初跑得极欢快,不多时便忽然停住了,疑惑的原地转圈儿。贾琮便明白是龚三亦的味道忽然消失了,不必说,另一处可以可以拐弯的地方就在这附近。遂同贾环两个细细寻找。如今他二人早已熟悉了这条地道上诸多机关的打开方式,只一样样的试,没多久便寻到了。 他们二人一狗又极欢愉的顺着这地道往前跑,终是跑到了向上的台阶处。拿指南针在地图上比划比划,果然,就是龚三亦的居所。他们来过这小宅子许多回,知道老头一个人住,这会子想来是屋里没人的,故此愈发胆大了,直往上走。 打开地道口一瞧,上面乃是一圈圆形的光缝儿。又走上去将油灯提来照了照,原来出口竟是一个极大的水缸,头顶是一个巨大的木头盖子。贾琮立时想起这大约是哪个水缸来,向贾环低声笑道:“怪道往日见这个缸一直没水呢。” 他俩一心以为这院子里没人,顿时有了种“家长不在家、孩子爬上房”的兴奋感。两个人四只胳膊使力气一推,将那个水缸盖子推开了。二人一犬都从里头欢喜的探出脑袋来。 只见此处果然就是龚三亦那院子的厨房,各色器物都如寻常一般。只是有个二十来岁、颇为清瘦的青衣男子立在灶炉前烧火。 他两个登时都傻了。 偏那男子仿佛不是个厨子,折腾了会子总算是将火燃着了,瞪了那锅中的水半日,回过头来问道:“你俩会煮面条吗?” 贾琮举手:“我……可能会。” “来帮帮忙,我刚才那碗烧糊了。” ... 第五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五十九章
话说贾琮贾环黑子从地道里头出来,在龚三亦的厨房里遇到一个不会煮面的男子请他们帮忙。贾琮自告奋勇会煮面,从水缸里头爬了出来,踮起脚瞄了瞄那锅里的水,皱眉道:“才这么点子,怎么煮的开?” 那男子“哦”了一声,笨手笨脚从旁边的另一口大锅里取瓢舀水。 贾琮见他舀足了大半锅忙说:“够了!”因肃然立在灶边瞧着水。贾环见他都替人煮面去了,也领着黑子从水缸里爬出来。 半日,水烧开了,贾琮问:“面呢?” 那男子忙指着一个竹篮子,里面丢了些挂面。贾琮因扭头问:“环哥哥你饿不饿?” 贾环摸了摸肚子:“有点。” 贾琮又问那男子:“你吃多少?” 他答道:“一碗。” 贾琮撇嘴:“五两面能装一碗、半两面也能装一碗。” 那男子却说:“我不知道啊,能吃饱就行。” 贾赦翻了个白眼子,嘀咕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问:“比起寻常的男子想来差不多?” 那男子想了想:“只怕还多一些。” 贾琮点点头,先盛好三碗面汤出来,又留了一小盆开水等会子洗面用,这才依着自己前世室友的量给那男子下面,并下了自己与贾琮黑子份,拿筷子在里头搅和了会子,又去琢磨着给三只碗里配料。他也是这辈子头一回煮面条,犹豫了半日才放完。幸而厨房里头各色东西都齐全。待面条熟了,他取下龚三亦的竹漏子笨手笨脚的捞出来,在开水里洗了下,先替那男子装好了一大海碗,又给自己与贾环的碗里也装了,并拿个盘子给黑子留了些。三人一狗就这么立在厨房里吃了一顿挂面。虽说不上有多好吃、横竖不至于太难吃。 吃完贾琮将碗一丢:“面是我煮的,碗归你洗。得在龚先生回来之前弄干净,不然他要骂人的。” 那男子笑道:“不想琮三爷还会煮面。” 贾琮摸着肚子问:“既然知道我,那你叫什么呢大哥哥?” 那男子道:“我叫龚鲲,龚三亦是我四叔公。” 贾琮两眼登时亮起八卦的光芒:“你爷爷是行几的?” 龚鲲道:“行一。” 贾琮立时泄气:“没劲。” 龚鲲瞥了他一眼:“行几才有劲?” 贾琮伸出三个手指头。 龚鲲眯起眼睛来瞧着他。 贾琮道:“一个名曰‘三亦’的人,在家中行四,他为什么不叫四亦?” 龚鲲懒懒的道:“因为他本来行三。” 贾琮“哈”了一声:“我听我爹说完就猜到了,他才是帮先头老南安郡王剿匪的对不对?” 龚鲲点头。 贾琮哼道:“你们家真离谱。” 龚鲲轻叹了一声道:“那事儿……其实不能怨我三叔公的,四叔公那会子……出了些事,没法子来京。偏圣旨早不下晚不下……族里不愿白费一场力气。我三叔公心里也极不愿意。” 贾琮摆手:“罢了,少说废话。他若不愿意可以不去,你不是还有一个二叔公么?” 龚鲲有几分尴尬:“二叔公……能耐差了些。” 贾琮道:“反正如果是我,我至多借那个名义向朝廷显才,然后还是要寻个借口说实话的。大不了拿些功劳去抵罢了。不然一辈子都欠人家的,多可怜。” 贾环在旁听了半日,忽然问:“龚先生到底行几?” 贾琮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龚鲲将双眼闭上,过了会子,一言不发站起来洗碗、收拾桌子。待他收拾完了才说:“你们家事儿太多了,四叔公喊我来帮忙。” 贾琮嘿嘿笑了两声,向他作了个揖:“多谢多谢!我们家给的薪水定然不少。”他话锋一转,问,“龚大哥,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龚鲲慢悠悠也伸出三根手指头:“龚三哥。” 贾琮顿觉头皮发麻:“哪里来这么多行三的。咱们三个都行三,在加上龚先生,三姑姐姐,这天下老大老二都哪儿去了。” 龚鲲提醒道:“今上也行三。” 贾琮抽了抽嘴角:“管他行几,他是皇帝。当了皇帝便与排行无关了。我说龚三哥,我不明白龚先生干嘛要帮我爹,我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龚鲲利落道:“因为你。” 贾琮吓了一跳:“我?我不过一个六岁顽童。难道你们家有个六岁的姑娘想嫁给我?千万不要啊,我可不想做你们家直系亲属。” 龚鲲哼了一声:“放心,我们家没你这么小的女孩儿。再说当我们家亲戚有什么不好。” 贾琮正色道:“你们家族权太大、大得不讲道理。龚先生当年那事儿若是这会子才出,我有法子掀翻你们家祠堂的屋顶你信不?” 龚鲲闻言细细打量了他半日,点头道:“你的胆子果然很大。” 贾琮得意洋洋道:“我当你是在恭维我。” “你不怕让我爷爷宰了?” 贾琮道:“不会。那会子你们家还没人当官,惹不起我。民不跟官斗嘛,何况我家们算是公侯府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 龚鲲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儿。”乃揉了揉太阳穴,“你小子太鬼了,真不该吃你这碗面。” 贾琮道:“面是龚先生的,又不是我的。要不你帮我一个忙、算是还了这碗面的人情?” 龚鲲瞧了瞧他:“何事?” 贾琮道:“我想整一个人,因为他得罪了我朋友。偏那个朋友不许我乱来,我又答应了。要不你帮我整他?那就不算‘我’乱来了。” 龚鲲翻了翻眼皮子表示自己正在听。 贾琮道:“在市井中传些谣言,说南安王爷霍煊是个兔儿爷。” 龚鲲皱起眉头来:“这算什么整人?” 贾琮笑道:“难道唯有将人套头揍一顿算整人?因他本不是兔儿爷,故此若满京城的人都硬说他是,他非气得挠墙不可。我便是要他不痛快。”然后保不齐他就走了。 龚鲲道:“谣言不过一时,很快便没了的。” 贾琮道:“传对了法子就能传许久、甚至传成真的。市井之人日子过的无聊,但凡有公侯王爷的琐碎传闻,他们都喜欢听、喜欢传。若是些不大好的传闻,他们更喜欢听、喜欢传,以示那些高高在上者也有不如意之处、或是不如己之处。” 龚鲲重又细细打量了贾琮半日。 贾琮重又问他:“龚先生为何要助我爹?还将你从喊来帮忙。” 龚鲲眨了眨眼:“身为你爹的儿子,你都不知道,我如何能知道?”他打了个哈欠,“人呐,只要吃饱了,就想睡觉。”乃晃晃悠悠向厨房外走去。 贾琮瞪着他磨牙。 贾环望了望窗户,问:“他这是吃的午饭还是晚饭?午饭太迟了些、晚饭又太早了些。” 贾琮哼道:“早饭。” 贾环一愣:“哈?” 贾琮道:“他自己煮糊了一碗面条,却不曾出去买东西吃,还待煮第二碗,足见是极懒的。这么懒,早上龚先生出门的时候他肯定还在睡觉。他早上若吃过早饭,吃的什么?” 贾环想了想:“早点?” “龚先生才不会替他买,他老人家平素也不爱在家里备点心。这厮若早上肯自己去买早点、现在必也肯勤快些去外头吃东西,可知他早上必没有出去。再有,若他早上就煮过面条了,不用问必是糊的,他又嘴刁不肯吃糊的,饿了这么久再懒的懒汉也必饿得出去买东西吃了。如今龚先生又不在家没人管他。故此他必然是睡到不久前才醒,刚吃早饭。” 话音刚落,一只布鞋从厨房门口飞进来,极有准头的砸向贾琮的胖脸蛋子。幸而黑子一跃而起,拿头顶飞了那鞋。 偏贾环还不明白,又问:“出去买东西吃不比自己煮面条省力气?” 贾琮撇嘴道:“出门又要洗脸、又要换衣裳、又要梳头,很麻烦的好么?” 外头又飞进来第二只鞋。 贾琮大声问:“你穿什么走路呢?” 龚鲲已穿着袜子走了进来,光明正大捡回自己的一双鞋穿上,指着说:“这个。” 打从他进来开始捡第一只鞋,贾环便歪着嘴角盯着他瞧,直瞧到他没事人似的又走了出去。 贾环的两眼也跟着他转,待人已经出去了,才哈哈大笑起来。 见此处无事了,他们二人乃从地道返回,为的是熟悉路径。 是夜回府,贾琮特寻了他老子,道:“我们今儿见着了龚先生的侄孙。” 贾赦道:“哦,龚鲲?说是才到京里头,且歇两日再来见我。” 贾琮道:“龚三哥说,他四叔公来咱们家混乃是为着我。” 贾赦摆手道:“你才多大点子。” 贾琮哼道:“爹,你底气不足。” 贾赦又轰他:“玩儿去。” 贾琮叹道:“爹,我真心实意的觉得,我不值得他将侄孙都拉扯进来,他到底谋什么呢?若是当我奇货可居、来日权倾朝野,偏我没那么大野心去做严嵩。” 贾赦扭头望窗户:“这个却是未必,保不齐来日你有大造化也未可知。龚先生是个识人的。” 贾琮又立着想了半日,说:“我虽不知道你二人商议什么,爹,前些日子我向龚先生提议,弄个替人报仇的产业,他跟你说了没?” 贾赦道:“说了。” 贾琮道:“既然他说不急、那就不急。如果来日真的做此生意,我与幺儿哥哥来管,不可事事都交给他。” 贾赦大惊。瞧了他半日,张了数次嘴,终是咽下去了点点头:“也好。幺儿不小了,等他这回从江南回来,你二人做此事,银钱上头无碍,只管使便是。” 贾琮忽然扑上他抱着他的胳膊:“爹,我并没有许多野心。只是咱们家虽看着风光,说到底还是圣人的奴才。若好还好,若有一日他翻脸,咱们须得有退身之路。你瞧林姑父何等忠心,还不是将他送出去冒险了?谁敢说自己没有这一日呢。龚先生平白这般帮咱们,我虽感激,却不敢交底给他。” 贾赦这几年早将反心磨光了,听了这话,又重觉得素日之安稳太平都是假的,不由得抚了他的头顶,老半日才强笑的说:“我只等你的藏宝阁便罢了。” 贾琮霎时只觉头顶有什么裂开似的,预感忽至,这辈子怕是难得太平了。 数日后,一家男风馆有位年轻的客官喝多了向小倌吹牛道,自己压过南安王爷,并说了许多霍煊在床上何等模样,还知道他背后有道刀痕,乃是某年在某回打仗的时候留下的。 此事不多时便在青楼画舫传开;酒楼上也有人将之当闲聊的谈资,又有隔壁席闲人过来凑热闹道,自己的师兄也是霍煊的契弟,王爷果然是被人压的无疑,他还喜欢年轻力壮的。一时谣言喧嚣而上。待此事终于传到霍煊耳中,差不多整个京城都听过了。 偏这等事不便辟谣、也寻不着根由,一肚子火没处发。有又传言出来,说南安王爷为了假装自己不是兔儿爷,正预备新收几个通房做遮掩。果然,不过两日功夫,南安太妃做主,亲与他收了两个美貌的丫鬟为通房。京中闲人都笑拍手道:瞧我说什么来着?如今可信了么?那谣言竟是层出不穷、越传越真了。 贾琮听说了,跑去问龚鲲:“你怎么知道他背后有刀痕?” 龚鲲这会子已在帮忙了,懒懒的说:“时常上战场的武将有几个身上不带刀痕箭伤的?” 贾琮不禁大笑。 霍煊再出去与人宴会,但凡花楼酒肆,总有人窃窃私语,如芒在背,终是在京里头呆不得,寻个借口回营去了。临走还特往秦三姑那里去寻她。秦三姑手下都说她出远门未归,他不信,领着人将四处都搜捡了一回。因他人多势众,秦三姑又不在,众人只得忍气吞声,背地里骂足了他祖宗十八代。 待他走了,贾琮假惺惺的叹道:“可怜的南安王妃,又要守活寡了。”遂扭头将此八卦写进信中传给幺儿,还特叮嘱他必要说给秦三姑听。 可惜秦三姑不曾听到,这会子她正在飞马回京的路上。 ... 第六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十章
原来秦三姑跟着胡勇到了甄家,甄家的下人因素日与林海少有往来,都颇为讶异。本文由 。。 首发直到甄应嘉回来,大惊失色,忙将胡勇喊进来细问。偏胡勇什么都不知道,只一遍遍将能说的都说了。甄应嘉忙去里头见他们家老太太。 甄老太太一听便道:“林海有所察觉。” 甄应嘉吓的腿肚子都软了:“咱们如何是好!” 老太太沉声道:“慌什么,他想来并无证据,不敢把咱们如何。如今只是在试探罢了。纵他有证据也不怕,老圣人还在呢。”因思忖半日,道,“咱们已是无法,速给徐大人去信,问他后头该如何。” 甄应嘉忙写下亲笔书信一封,将此事细录其中交给心腹,命其火速送走。 秦三姑虽贴耳窗边,却什么都听不见,遂一路尾随那心腹,只于半道上设法偷开了那信瞧,却没有写名头,不知道是写给谁的。后那心腹下人拍马到了豫章,不曾想他终于进了江西总兵徐宏大人的府邸,大惊。徐宏素日少与人来往,当是一位孤臣才对。偏总兵府戒备森严,秦三姑一时难以探到底细。等了两日,那甄家的下人离了总兵府,秦三姑忙又跟上,趁夜将他迷昏了搜捡其身,并无书信,想来是口信了。只得继续跟着他回了金陵。 甄应嘉得了徐宏的消息,立时使人将胡勇投井,又命家里众人诸事收敛些,倒也没有旁的。秦三姑等了几日,见他毫无动作,遂赶回扬州向林海回明。 林海闻言也有几分讶异,皱了半日眉。偏在座的贾四父子并杨嵩都是极沉稳的人,没一个人说话,静悄悄的。终是林海长叹一声,问:“此事你向上头去折子了没?” 秦三姑道:“我还一个字不曾报呢。” 林海缓缓点头:“极好!你辛苦一趟回京当面回给贤王去!” 秦三姑一怔。 幺儿皱眉问:“先生的意思,连送信的都不可靠了?” 林海苦笑道:“徐宏后头的人咱们惹不起,且看圣人如何决断。” 贾四奇道:“圣人都已经是圣人了,先生是圣人的心腹,既有人要害先生,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幺儿却是忽然想明白了,不禁动容,忧心的望着林海。 林海挥了挥手道:“让他二人自去商议便是。”乃一甩袖子,立起身来便走。 幺儿见他转身的时候瞧了自己一眼,忙跟了上去。 回到屋里,林海长叹一声,负手立于窗边道:“徐宏乃是老圣人能剖得心肝的心腹。” 幺儿道:“我猜到了。” “终究还是夹在他父子当中了。” 幺儿不禁问:“何至于如此?老圣人不是自己决定将那椅子传给圣人的?” 林海道:“权之一字、使人忘却世间所有。老圣人当日乃因身子不能常年劳顿方退位的,并非真心想将江山交出去。如今依然处处弹压得圣人半分动不得,圣人倒像是个管家的。” 幺儿道:“琮儿自外头听来的闲话说,圣人并非当日诸位皇子当中最好的,贤王还聪明些。” 林海笑道:“贤王委实聪明,其他诸位王爷也都不差——论起来,今上倒是并不出挑。当日的义忠亲王当真是个人物,实则乃是最有才干的一个。” 幺儿早就知道龚三亦从前是义忠亲王的人,故此极感兴趣,忙问:“怎么他就被废了?” 林海叹道:“他与圣人不一样,自幼便是太子,知道这江山早晚是自己的,哪里又肯当几十年的傀儡?他等不得、便想自己爬上台,才落得那个下场。老圣人想要一个在他死之前都肯乖乖替他掌事的听话管家,自然不能太聪明,只有几分能干却不甚出挑是最好的。”又停了会子,接着说,“想要把持朝廷,除了军队便是银钱了。你当他不知道他一死、这些欠了国库银子的老臣悉数要抄家灭门?不过他们占着朝廷的银子一日不还、圣人便穷一日、他便能做主一日。我却是圣人的钱袋子。” 幺儿道:“纵没有先生,也有旁人的,他何必朝先生下此毒手。” 林海苦笑道:“旁人……未必有我这般傻。况他并没有让徐宏出手,不然哪里有我的命在。甄应嘉干杀人的活实在不是行家,故此他也不过是一试。若成了便成了,若不成、拖累的不过是甄家。甄家权柄不大,只是个招牌、示意众人天下依然在老圣人手上的招牌。圣人至多撤了他的职,这会子却是不敢查办的。另有,若成则是向继任者施威、若不成也是向我施威——圣人都不敢不听话、我竟不给他面子,须知他想要我的命竟如同捏死蚂蚁一般呢。维斯啊……”他长叹一声,半日才说,“想来,此事将要不了了之的……你回京后不准告诉琮儿,他胆子太大了,恐怕会乱来。” 幺儿早听得捏起了拳头,不禁皱眉道:“咱们这便是唯有咽下这个亏了?” 林海又叹:“身为人臣,要咽下的亏多了去了,横竖我如今性命还在。” 幺儿再天性老实,也跟贾琮在一处这么些年,想要不耳濡目染些性子是不可能的。故此他面色诚恳的点了点头说:“先生放心,我不会跟琮儿说此事的。” 林海安然拍了拍他的肩头,信了。 幺儿劝道:“先生,你……不如就让他吓着了罢。连圣人都不过是他的管事,你算个什么呢?一介文人尔,胆子小也是常理。何苦来冒着性命之险替人搂钱。再说,荣国府不是才给了朝廷许多银子么?圣人一时也不缺钱了。” 林海啼笑皆非,又心下熨贴,道:“我纵被吓着了也须得奉旨受惊才行。” 幺儿这才放下心来,使劲儿点头。 次日,秦三姑快马赶往京城,亲去见司徒磐,细说江南之事。因她自己是女子,知道女子艰难,乃特弱化了林黛玉之谋,只往贾琮身上推。横竖他素来是个胆大的。 司徒磐自从得报杨嵩现身林府便猜到林海平安,这会子见了她愈发放下心来。待听说是贾琮撺掇众人以林海之女的名义将他劫了,不由得啼笑皆非。听到“徐宏”二字,也是大惊,忙问:“林大人是何意思?” 秦三姑道:“他什么都没说,只让我亲来见王爷,属下自然不敢问的。” 司徒磐点点头,道:“很是,此事不与你相干。你且歇会子,如今京里头有些颇为有趣的闲热闹,你可打听打听去。” 秦三姑一愣,口里应了,转身回自家去了。 司徒磐乃顾不得天色已晚立时进宫。 圣人见他这会子来了,便知道有急事,忙丢下慧妃出去见他。司徒磐遂将旁人悉数轰了出去,从头细说了一回。圣人闻言便怔住了。过了半日,守在殿外的戴权听得里头传来延绵不绝的砸东西的声音,大约能砸的都砸了。 数日后,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因挂误革职,然并无旁罪,只丢了官帽子罢了。圣人去向上皇太后请安倒是愈发恭谨了。 秦三姑回京当日便有数人迫不及待告诉她京中盛传霍煊是兔儿爷、将他气跑了之事,不禁莞尔,问手下是谁做的好事。李升丁明都笑着赌咒发誓说与己无干。秦三姑倒是不曾先猜贾琮,转身往冯府去问冯紫英。 冯紫英笑道:“却不管我事,我又不会煮面。” 秦三姑瞧了他一眼。 冯紫英道:“琮儿早些日子便来寻我交底了,说是你走的时候名言不让他胡来,故此他什么也没干。只碰巧有一回在那位武师父家中遇到他侄子肚子饿了,好心替他煮了一碗不甚好吃的挂面。那人问他,可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没有,不想欠他人情……” 秦三姑抽了抽嘴角问:“主意是他出的?” 冯紫英笑而不语。 秦三姑老半日不知当说什么好,忽然扶案大笑起来。 不想她才回去露了几回面,南安太妃竟又来了。秦三姑从前只恐霍煊派兵来硬的罢了,这个老女人她并不怕,故笑盈盈的命人请她进来。 那太妃也是头回见到如此破败的屋子,也垂下泪来:“我的儿,苦了你。” 秦三姑身后立着李升丁明,脚下卧着黑子,从容不迫立起来行礼道:“不知贵人到访,有何贵干。”黑子在旁吠了几声。 太妃叹道:“琴思啊,煊儿这些年没一日不念着你的。” 秦三姑奇道:“贵人何意?我竟听不明白呢。我是个寡妇,丈夫走了多年,与贵人素不相识、也无干息,还望贵人莫要毁我清誉才是。” 太妃因上前欲抓她的手,秦三姑闪身躲过,反手一弹,锁住了她的喉咙。四周的丫环婆子一片惊呼“大胆!” 秦三姑冷笑道:“我念你是位贵人,你信口雌黄诋毁与我我都忍了,怎么竟要动手?我姓秦的虽只是个小民,也不好欺负。”乃使力气向外一甩,将那老太妃重重的摔在青砖地面。 黑子在旁立起后肢凶恶的吠个不住。 太妃一辈子没上过战场,这一摔,眼冒金星,压根儿爬不起啦。她哪里遇见过这个?吓得四肢皆颤,丫鬟婆子们一拥而上将她扶起来。有个婆子不禁指着秦三姑骂道:“黑了心肝的小蹄子!竟敢朝太妃动手!” 黑子一跃而起,往她身上一撞,直顶得她后仰翻倒在地,惊叫声直传到护城河那边去了。黑子便立在她身份狂吠,吓得那婆子登时失了禁,旁人还不敢过来相搀。 旁边有个知事的嬷嬷,瞧秦三姑这模样便明白她是铁了心不肯回府的。如今王爷不在家,世子年幼、功夫只怕还不如这个女人,太妃的算盘怕是要落空。遂顾不得体面,招呼众人将太妃护出去。这群女人本来都让黑子吓飞了三魂七魄,闻言都巴不得一声跑了出去。 那嬷嬷特留在最后,向秦三姑问:“当真不回府?” 秦三姑冷笑道:“我竟是不明白,我当真与你们府里的什么人长得那么像?还是假称我与那人长得像、实则想赖走我的人、谋夺我的产业?我秦三姑堂堂正正的嫁给铁牛哥哥,他去了这些年,我堂堂正正的替他守着,不曾穿过一次红、戴过一朵花。你们空口白牙就硬诬赖我是旁人,可有证据么?如有证据,咱们去打官司,打给全京城的人瞧。” 那嬷嬷长叹一声。 秦三姑又道:“难道是因着你们王爷喜欢男人、特强抢民女去做掩护的?” 那嬷嬷恼了,讽道:“我们王爷喜欢男人女人,你不知道?” 秦三姑挑起眉头:“我只二月的时候在街头与他偶遇一回,此前此后都不曾见过此人,哪里知道?” 那嬷嬷便明白她这是预备死不认账了,又四顾了一回,问道:“你有个那么大的古董铺子,听闻还有旁的产业,何以住在这地方?” 秦三姑道:“此处为我与铁牛哥哥共结连理之所,恐他魂魄仍在,不忍离开。” 这算是把话说死了。那嬷嬷无奈,只得转身离去。 南安太妃何尝吃过这等大亏?回府后哎呦着喊了世子过来,让他立时报官去,打官司将秦三姑抓回来。又让带人先去将她打一顿出气。 世子忙说:“此事我也听说过的。只是听闻那女子死活不认她自己就是琴侧妃,且另有各色文书并证人为证,咱们却拿不出证据来。” 太妃怒道:“还要什么证据?她那张脸便是证据!” 世子愁道:“若她非说不过是相貌相似,没有旁的证据却是极难赢的。不如我先使人去打探一番虚实,取些证据来。” 太妃闻言忙说:“我的儿,还是你想的周到!快去,仔细些。” 世子应声出门,便往他母亲处去了。乃将方才见祖母之事并先前听来的向他母亲一一回明。 南安王妃连连点头道:“你所言极是,保不齐那女子压根儿不是琴侧妃。世间有这么多人,保不齐当真只是容貌相似罢了。” 世子哪里不知道他母亲的心思?笑道:“母妃放心,那女子定然不是琴侧妃,儿子回头将证据备齐,打消祖母欲谋她回府的念头。”王妃笑握了他的手摩挲半日才放他去了。 世子果然寻了许多证据出来,有口供有物证,件件都证明秦三姑便是京西秦铁牛之妻,与南安王府之侧妃琴思无关,还特遣人去向秦三姑致歉。南安太妃见之立时明白,孙儿与儿媳只怕都不愿意琴思回府,宁可白白放过她那许多产业,竟是气病了。秦三姑恐怕遭那太妃报复,白白预备了许多招数,等了许久竟什么也没发生,遂安心打理自家事物去了,自此与南安王府井水不犯河水。此为后话。 不多时,扬州巡盐御史林海病愈,回到衙门公干。只是他诸事多丢给谭英去做,自己则每日养花修竹、打谱读书,倒是逍遥。谭英忙向他打听那遭焚毁的文书,林海叹道:“我哪里记得那许多?”不日收到金陵甄家一份极厚的厚礼,安然受之。而甄应嘉虽丢了官职,甄家竟比从前还嚣张了三分。 贾四父子见江南事了,也辞别了林海回京。幺儿特再三拜托杨嵩照料他先生:“旁的都不要紧,唯有安危才是第一的。” 杨嵩笑道:“我本是大人的护卫,旁的也不与我相干。”因亲送他们上船走了。 贾四父子领着太平镖局的许多兄弟乘舟离了扬州,绕个圈子回到金陵,趁夜翻入围墙踩了一圈儿点,数日后便悄然迷了他们家管事、取钥匙出来配足,而后便每每趁夜入了甄家的库房、搬了些不大的古董字画出来。见他们毫无察觉便又干了许多回。算着自家的船大约能装满了,又运了些银子出来,扮装成来金陵做生意的各色商人分散着往各钱庄去存银子换银票,足忙了个把月才悠然离去。 待甄家发现库房失盗,却是已经年底了,虽立时报了案,却上哪里寻线索去? ... 第六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十一章
这一日贾四等人离舟登岸,果然见贾赦亲领着贾琮并一帮小的们在码头候着。樂文小說|他二人这些年都不曾分别许久,彼此相见执手,想念的紧。 贾琮赶忙拉着幺儿到一旁悄悄问:“林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幺儿肃然道:“我答应了先生不同你说的。” 贾琮立时瞪着他。 幺儿依然正色:“回头我说给环儿,你若在旁不小心听见了我也没法子。” 贾琮扑哧笑出声来:“幺儿哥哥学狡猾了。” 一行人遂热热闹闹的回到太平镖局。这会子往长安去收租子的葛六也带着银子和消息回来了,老哥几个许久不曾会面,凑在一起细说各处经历。贾琮等在旁老实听着,虽然许多事葛六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听过一回了。而后贾四方细说江南诸事,偏说到幕后之人时,只知道乃是徐宏背后之主,林海没说是谁。众人最想知道的便是这个,一齐望着龚三亦。 龚三亦竟也不知道,想了半日,摇头道:“徐大人这许多年都是孤臣,从前唯忠于老圣人,如今忠于今上,连我也不知谁有那个本事拿下他。只是林大人既说惹不起,大约是哪位皇子。只是皇子本为圣人藤上的瓜,竟要谋林大人性命,我却是想不通。莫非他早有谋算,如今那位谭大人是他的人?” 贾琮上辈子看多了电视剧,闻言立时猜除了皇子还可能有太上皇,他也没说话,只瞧了幺儿一眼。幺儿面无表情;贾琮嘴角抽了抽。幺儿演戏还是不行,若什么都不知道,这会子应当对龚三亦的话有所反应才对。好在他是个孩子,没人盯着他瞧。 贾四又说起在甄家干的那票生意,贾赦击掌叫好,忙领着一伙人验货、收仓去了。待长辈们走了,贾琮贾环幺儿聚到后头,幺儿方将当日林海所言一一说给贾环听,贾琮在旁光明正大的偷听。 待他说完,贾环整个人都蒙了。半日才说:“合着圣人是太上皇挑出来当管事的……他就不怕他那啥了,圣人坐不住江山?” 贾琮哼道:“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见他两个都面露疑惑,解释道,“这话是蓬巴杜夫人说的。意思是她只管自己活得痛快,把江山糟蹋尽了也无所谓,横竖她死后万事不与她相干。” 贾环问:“这位彭夫人是谁?倒是不曾听说。” “法兰西国国主最爱的外室,生平热衷于掏空法兰西国的国库……”贾琮猛然想起蓬巴杜夫人这会子保不齐就活在地球另一头,赶忙住嘴。 贾环又问:“既然是国主,将那女人收入后宫不完了?怎么是外室?” 贾琮解释道:“西洋诸国的男子是没有妾室的,唯有一妻尔。如男子有钱的多养几个女人,都只能是外室,国主也不例外。” 贾环闻言惨笑了一下:“若是在西洋诸国,你我的姨娘都不能进门了?” “嗯。”贾琮点头,“故此也有许多本来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娶上了老婆,只是他们的老婆给人当外室罢了。除了名头上有别,其实差不多。私生子女也遍地都是。” 幺儿道:“虽没有名分,想来也没有三姑姐姐那般的后院诸女生死相争。” 贾琮想起后世的西洋电视剧纸牌屋,摇摇头:“争还是一样争的……性命上倒是安全些。”因将话题扭回来,“林姑父此事,依着我的性子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只是委实太难。我想寻林姐姐一道商议。” 贾环忙说:“可告诉她做什么呢?她愈发要着急了。” 贾琮叹道:“林姐姐什么都好,唯有人太干净了些。咱们活在这个世道上,哪里能那么干净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罢了。与其来日让她吃了大亏才知道这些狠厉、知道许多事毫无道理可讲,不如早些看清楚的好。况她天资过人,保不齐能出个好主意。林姑父是她父亲呢。” 贾环哼道:“咱们几个还护不住她么?” 贾琮横了他一眼:“咱们才多大本事?要么你出个主意来对付太上皇可好?” 贾环哑了。 “况那是她老子。我从前最怕的便是姑父愚忠、又耳濡目染的传给她。由对君王的愚忠很容易变成对丈夫的愚忠,那才有她的亏吃。好在如今看来姑父也算不得愚忠。”他说完一看,贾环幺儿都面色怪异的瞧着他,因两手一摊,“看什么?难道你们也以为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么?”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半日,幺儿先说:“若是圣人无故要我死,我是不会死的。” 贾环忙说:“我也不死。” 贾琮嘿嘿一笑,拍掌道:“我若没本事便跑,待有本事了,我还回来报复他呢。”他们三个面面相觑了会子,贾琮又拍了下掌,“故此,要紧的是本事。纵没本事报复,也要先有本事逃跑才是。小伙伴们,要不要加入神君局?” 贾环一愣:“什么神盾局?” 贾琮便将他关于“神盾局”的想法细细说了一回。末了他道:“这是个精英武力小集体,其实我在当日琏二哥哥发卖那些二婶子心腹的时候便想到了。咱们对皇家而言,也不过是奴才。纵然无过,保不齐有一日因着莫须有之罪名就把咱们给抄家灭门了。” 贾环吓得跳了起来:“为何抄家灭门?凭什么?” 贾琮撇嘴道:“例如,东府里头的珍大哥哥与六王爷有勾结。万一有个什么差错,咱们府里保不齐就牵连进去了。” 贾环登时傻了。 幺儿却直言:“好。” 贾琮笑道:“还是你给力。” 幺儿叹道:“林先生那般替圣人尽心尽力,圣人竟肯让他以身作饵……” 贾琮哼道:“这算什么?汉武帝刘彻是一代英主吧?晁错是他的心腹重臣吧?对他忠心吧?还是他先生呢。结果如何?落了个腰斩于市,何其残忍。宋高宗也算史评不差吧?岳飞精忠报国吧?‘莫须有’三字不足以平天下人你以为他不知道?他是皇帝、皇帝管天下人作甚?于谦写下‘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等句子,竟也死得那般惨烈。偏那三个皇帝都不曾亡国。不过是冤死的臣子白白冤死罢了。后世留名、百姓给他们建庙立香火,有个毛球用。我是不稀罕什么后世留名的,只要此生平安。皇帝不冤枉我委屈我,我也愿意替他干活;他若冤枉我委屈我,我必逃跑。若是委屈得狠了,我必报复。” 这等不知死活的话,他也是头一回明晃晃的说出来。幸而眼下唯有贾环幺儿两个在。三个人日日在一处,他纵不曾明说,那两个也早觉察出来了。故此倒没有很吃惊。 半晌,又是幺儿先说:“你的话有理,我也一样。” 贾环也忙说:“嗯,我也是。我才不做岳武穆,宁可学徐福一般跑了、留得性命在、逍遥一生。” 贾琮拍手道:“妥了,就这么办吧。咱们就以恐有一日横遭岳鹏举于延义之祸为目的,建立神盾局,自保与保人。首先第一件,替林先生出这口恶气。” 幺儿忙问:“你可有主意没有?” 贾琮撇嘴道:“若单单的寻太上皇的晦气,我是有些歪主意的。偏那般定然会帮着圣人。诸事不明之时他将姑父丢出去为饵,我心里恼怒,又不想帮他。你呢?有主意没?” 幺儿摇摇头:“我打知道便在想主意了,偏他父子二人乃是太上皇与皇帝,一时无策。” 他三个琢磨了半日没有法子,贾环道:“罢了,且慢慢想,肚子都饿了。”恰这会子也有人来喊他们吃饭,遂先将此事撂下。 吃完午饭回了荣国府,贾琮前脚才进门,一眼便瞧见紫鹃坐在炕上与红.袖两个端着绣花绷子指指点点呢,忙问:“紫鹃姐姐可是在等我的?” 紫鹃忙撂下手里的活计上来行礼道:“三爷好,我等三爷许久了。我们姑娘让我请三爷务必立时去一趟呢。” 贾琮点点头,换了身衣裳,喊红.袖123言情都一起来,跟着她走了。 林黛玉虽早得了林海的书信,对她父亲语焉不详的话压根儿半分不信,又知道今日幺儿回京,早早便打发紫鹃过来,吩咐贾琮一回来立命他去相见。贾琮进门才一打照面,她头一句便是:“你不许在我跟前撒谎儿。” 贾琮一躬到地:“弟子不敢。” 林黛玉见他神色极肃穆,又将红.袖123言情都带着,便知道此事极不简单,连心跳都快了许多。 贾琮因将屋里的人都赶出去,命紫鹃红.袖123言情三个牢牢把住各处,连窗外也不得放人接近。此事红.袖两个常干,应声出去了。他见三人都已守好了,方来到林黛玉跟前,极低的声音说:“姐姐若不想知道,现在让我出去还来得及。” 黛玉冷笑道:“我父亲险些让人刺杀,凶手逍遥法外不说、他竟不告诉我。贾琮你说,我为何不想知道?” 贾琮道:“既然姑父不肯告诉姐姐,定然是他以为姐姐不知道为好。姐姐何不就受了他的好意呢?” 黛玉摆手道:“免了,他竟连以身作饵之事都干得出来,我还是清醒些的好。” 贾琮又再说一遍:“先生,这番话我说给你听,只怕从今后你的清平大路就没了。你可再想想。” 黛玉见他说的严肃,心中也稍稍打了几下鼓。立时又咬牙道:“不必。” 贾琮点点头:“既这么着,我就说了。姐姐再想反悔,只怕来不及了。” 遂将圣人父子江南夺利、林海遭了池鱼之殃,凡自己知道的都细细说来,并许多自己与幺儿贾环的推测分析。后干脆又将自己方才那“晁错岳飞于谦”的例子说了一遍,并自己的许多掏心窝子的驳“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的话。末了他道:“我不愿意‘不得不死’,也不愿意如姑父那般自认倒霉。且姑父此事,我们三个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只是如今圣人得了贤王相助依然被老圣人弹压得半分动不得;若要帮圣人反抗他,歪点子我也能想出来、再设法绕着圈子透露出去。只不愿意罢了,他并不是什么值得我肝脑涂地的贤明君主。” 黛玉听他说了半日,早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止不住的淌泪。 贾琮便在旁老实坐着,一言不发。 林黛玉哭了半日,忽然哽咽着问:“既然今上并非当日诸位王爷当中最出挑的一个,最出挑的是谁?除去已死的义忠亲王。” 贾琮耸肩道:“贤王司徒磐。其余六位王爷仿佛各有所长,六爷宁王据说乃是余下众人当中最强的一位,只不过他也不是司徒磐的对手罢了。” 林黛玉拭泪道:“当日强秦独霸诸雄,六国皆危。有周人苏秦,云游天下,拜六国相,合纵六国以抗秦。直至他身亡,张仪事秦用连横之策,秦国遂远交近攻,终灭六国。” 贾琮闻言呆了半日,一拍大腿:“天下财力兵力势力都只有那么多,彼长则此消。六位王爷的实力强了,圣人老圣人的自然便弱了。林姐姐!你果然有萧何之才!” 林黛玉哼道:“什么萧何张良的,我是你先生、不过与你讲史罢了。” “是、是!”贾琮站起来向她深施一礼,“谢先生赐教。” 黛玉皱眉道:“你待如何?不得莽撞。” 贾琮笑道:“我天生怕死,素来以保全自己为第一要务。姐姐放心,如今咱们有了大方向,且看如何去谋。况我才多大点子,自然是借力打力的。” 黛玉点点头,道:“外头的事我一概不知道,你们几个商议了,也告诉我一声。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我虽女流,也有些盘算。”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罢了,姐姐莫谦虚,君不见太常夫人辛宪英、神机妙算先天下?‘且为人任、为人死,亲昵之职也,汝从众而已。’这句话我欣赏得很。” 黛玉一笑,终是舒开眉眼来:“罢了,你素来行事便是如此。”想了想又说,“若没法子便罢,咱们不过是蝼蚁,横竖甄家自有圣人收拾、老圣人自有天收拾。” 贾琮笑道:“我们并没有非要怎样不可,只是可以一试,不成拉倒。蝼蚁也分许多种。亚马孙行军蚁能猎豹子呢。” 因得了大计,他兴致勃勃告辞出去了。红.袖123言情瞧他进去时愁容满面,出来时喜上眉梢,还以为得了黛玉褒奖,都悄悄的笑道:“咱们爷大约又进益了。” ... 第六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十二章
话说贾琮得了林黛玉相授机密,欲谋诸位王爷合纵以抗今上、顺带连老圣人一道坑。=(全文字无广告)只是他们几个实在算不上什么,压根儿不认得诸位王爷,一时难以下手。 过了些日子,宁国府来了帖子,请西府里的各位爷们下个月去吃酒听戏,实则不过是寻个借口找乐子罢了。这本也是常有的,贾赦近两年忙的很,去的极少。贾琮忽然想起来,六王爷认得贾珍,遂与贾环幺儿并林黛玉三人反复商议了数日,细细定下计策来。 这一日,贾琮终于拿着旧年司徒磐在码头上的那一句话,领着蓝翔紫光跑到贤王府上去玩儿去了。 司徒磐一系的人近日在朝堂上被老圣人弹压的厉害,正烦得满头光火,听说他来了,立时觉得有趣,忙让人引他进来。 贾琮绷着小脸儿向他行礼,司徒磐笑问:“怎么今儿却来了?” 贾琮左右瞧了瞧,道:“我有机密事儿想向贤王哥哥打听呢。” 司徒磐倒是不曾小觑他,竟当真将屋里伺候的人打发下去了,问他何事。 贾琮一眼瞥见旁边还有个不长胡子的老头仿佛在打盹,登时心跳的厉害。他也不问,上去低声咬耳朵道:“贤王哥哥,我爹让我来悄悄同你打探。” “嗯?” “圣人真的有心让二房的大姐姐当娘娘么?” 司徒磐眉头一拧,瞥了那老头一眼,问:“哪里听来的这话。” 贾琮道:“二婶子说的。我爹只道她在吹牛,却又怕有个万一,不好办啊。” 司徒磐乃问他:“你愿意你大姐姐当娘娘么?” 贾琮撇嘴道:“自然不愿意。好容易我爹在家里能说上几句话了,若让二房出了个娘娘,我们大房立马要被打回原形。” 司徒磐笑道:“你们家不是早就你爹说了算么?你们那二太太连银子都还了。” 贾琮哼道:“那本来就是她贪墨的好不?我爹还住着花园子呢。但凡有老祖宗一日,他便唯有住这里而已。老祖宗不开口还罢了,她若开口,家里的事横竖越不过她去。真烦人,我爹怎么就不能做主了?大姐姐真的长得很漂亮吗?” 这几句话虽是在发牢骚,竟恰合了司徒磐与圣人如今的处境,那没胡子老头不禁抬起头来往这边看。 司徒磐想了想,大约是王夫人眼见重新得势无望,唯指望宫中女儿能替她出头,胡乱做梦信口雌黄了些话,把贾赦吓着了,特遣这小子来探听消息;横竖他年幼,若没探到什么也无碍的。遂说:“圣人后宫之事哪里是我能知道?再说我又没见过你那大姐姐、不知她长得好不好看呢。” 贾琮眼睛一亮,拍手道:“那就是她没戏啦?哦~~哦~~太好了!” 司徒磐微笑,乃拉着他套话,欲探听他平日那些乱七八糟却有几分理的话是从何处学来的。偏贾琮横一句竖一句的就是不说,问急了他竟说出“男女授受不亲”来,倒是做足了那人是女子的假象。 忽然,那没胡子老头笑嘻嘻的丢过一句话来,问他:“你爹本事也不小,他是如何挣得如今这番地位的?你们老太君仿佛是不管事了。” 贾琮听那尖尖的嗓门儿便知道此人确如他猜的一般是个太监,因撇嘴道:“那是她老了、没精神头管了。说起来,根由还多亏了那个大盗罗宾汉。是他偷了周瑞家的外宅、官家寻出周瑞家的私藏二婶子罪证引起来的。二叔是个无能的,二婶子倒了,老祖宗手里没人好使唤了么。她都那么大年岁了,哪里能自己事事亲为了?” 司徒磐不禁与那老头对视苦笑了一眼:老圣人手下那些老臣哪里是王夫人那般好对付的? 那老头又问:“这是你爹运气好。若你二婶子没那些把柄落到你爹手中,你爹岂不没法子了么?” 贾琮两手一摊:“故此前头这么些年我爹硬生生的没法子么!那会子连我哥哥嫂子都需拍鸳鸯姐姐的马屁;我因是个姨娘养的,竟是连讨好鸳鸯姐姐都不够格呢。只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她既做了那么些事,早晚能露出狐狸尾巴来,一条一条砍呗。” 老头轻叹了一声。砍老圣人养的那群狐狸的尾巴委实要难得多。看来,眼下也唯有忍了。遂站起来走了出去。 贾琮在后头望了他半日,扭头问:“贤王哥哥,这老人家是谁啊,好威风的样子?” 司徒磐笑道:“一位老人家罢了。” 贾琮乖觉,立时闭嘴不问。又在贤王府混了半日,回去了。 他回府之后,立时赫赫扬扬的宣得整条宁荣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夫人咬着牙骂了半日。 数日后,宁国府请戏酒,贾琮特特寻了个机会使劲儿朝贾珍宣扬了一回自己才往贤王府上玩儿去了。贾珍背后乃是六王爷,听着便有几分不痛快,口里只说他懵懂,人家给他个棒槌、他竟认作针。 贾琮哼道:“那也给了棒槌呢。贤王哥哥就是好、礼贤下士,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肯见。难怪圣人喜欢他呢。”又故作高深的眨了眨眼,“我纵如今是小孩子,珍大哥哥,莫欺少年穷!保不齐来日我能有出息呢。” 贾珍嗤道:“罢了,你能有什么出息,玩儿去吧。” 贾琮让他激得撅起嘴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也不说话,耀武扬威的递给他。 贾珍莫名的接过来一瞧,上头竟写着一首诗: 编席织履英雄事,何必龙种假托真? 遗恨吞吴毁大业,入川得意负先生。 这个本是后世陈毅先生所做,贾琮抄了来的。然若以他的年龄来瞧,简直是个天才儿童。贾珍再看贾琮,眼神儿都变了。贾琮也不解释,笑眯眯问他要回那张纸,揣了回去,假装又去看戏。后贾珍竟围着他赞了半日,贾琮也半分不谦虚的受了。他虽从没说过那诗是他写的,那模样也没法让人不误以为那是他写的。 又过了些日子,宁国府寻了个由头再请荣府的爷们戏酒,还特叮嘱贾琮必然要去。贾琮自然应了。 到了宴请的那一日,幺儿穿了身月白色的半旧儒生袍,手里拿着折扇,极有雅意。走前贾琮又想了想,临时往幺儿脖项底下点了三颗呈等边三角形的痣,凡细打量过他的人想来都不会漏看的。幺儿自己觉得极为别扭,贾琮贾环两个毫不客气笑了个跌倒。贾琮遂与幺儿一同上了马车。他们进宁国府宴席的时候,因贾琮在旁陪着,虽没人认得幺儿,也没人敢拦他。 太平镖局开业那日贾琮是看过宁王的,故此认得他。因偷眼往席上一瞧,果然见贾珍笑脸盈盈的陪着一人,恰是他。过了会子,眼角余光瞥见贾珍引着宁王站起来仿佛欲往这边来,贾琮与幺儿趁势站了起来,假装去外头逛逛。宁王愈发觉得机会合适,遂将贾珍抛下,自己悄悄的跟着他两个。 贾琮与幺儿假意边走边聊天,待走到宁国府的花园子里头,贾琮往假山石头里一钻,竟没了影子!幺儿倒是颇为洒脱的将折扇撂在石桌上,自己负手赏菊去了。 宁王虽是受了贾珍的怂恿瞧瞧贾琮而来,总归是为了谋贾赦的。况贾琮尚且年幼,要用也不在此时。幺儿恰是个翩翩少年,且颇有气度,并穿着一身极干净清爽的半旧衣裳来赴豪门酒宴,却半分不畏缩,昂然自若,足见有几分不俗。 他不禁悄悄打开幺儿的扇子瞧了瞧,只见上头一面绘着耸入云霄的写意画儿,旁边一行小诗: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不禁赞道,好志气! 另一面却写着四句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还道故人心易变。 好句子!宁王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头都有几分颤抖了。再看幺儿的背影,怎么瞧都是一位安然布衣以待明主的少年奇才。遂将那折扇放回,轻步走到幺儿身边搭讪道:“这位公子,也来赏秋?” 幺儿侧头望了他一眼,含笑道:“豪门不易入,难得见此佳卉,岂能放过?” “哦?”宁王笑道,“我还当你是贾府亲眷。” 幺儿点头道:“小生确姓贾。只是宁国府门槛子高的紧,并非姓贾的都能随意进来。” 宁王愈发欢喜,笑道:“我也是头一回来,这花园子委实修剪得甚有趣味。” 他两个便攀谈上了。天南海北的各色谈资都扯进来,倒是颇为投机。宁王本为天潢贵胄,早年也曾南征北战,见识不俗;幺儿乃林海与苏铮的高足,又与贾琮这个外挂玩家厮混了这些年、难免耳濡目染了许多后世见识,时常惹得宁王连连惊叹,只差没握着幺儿的手高呼“孤之子房也。” 聊着聊着,幺儿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引到秦灭六国上。先是将黛玉当日所言的那几句话趁势带了出来,又叹道:“可惜了苏秦之才、可惜了六国本有一线生机。” 宁王也叹道:“六国并非都弱,楚赵齐本来都不易灭的。” 幺儿连连摇头:“先生此言差矣。不论是楚是赵是齐,在强秦跟前都极弱。秦之强不独在兵,也在政、在财。” 宁王道:“然秦不得人心。” 幺儿笑道:“人心失尽方能亡秦。嬴政灭六国那会子,离失尽人心还早着呢。六国唯有合纵一条生路。除非一直合纵以挣得时间、直合纵至嬴政身陨,其子魄力弱于他;并暗自联合互通商路以兴各国国力,六国方能存活。那会子秦国实在太强了,无论哪个单与之抗衡都是死路一条。” 宁王闻言不禁皱眉:“秦得天下,靠的乃是六国之才。若楚赵齐等国各自留住人才,只怕秦国极难得天下。” 幺儿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战国之末再去留人,除将帅之才还有几分用,旁的都迟了,盖因时日来不及之故。纵留得人才,国力差着许多,打起来秀才遇到兵,也是无用。合纵、以谋时日富国强兵,乃是六国唯一活路。至少需要合纵到与秦接壤的韩魏国力可以抵抗强秦之时——这个叫做时间换空间。”那日贾琮费了半日口舌他才明白这个时间换空间是什么意思,如今也顺口说了出来。“秦性本贪而无信,不会肯放过谁的。”他轻叹一声,悠悠然道,“一国不存、则六国不存矣。” 宁王想想也却有道理,愈发觉得这少年不简单,因微笑说:“公子好见识。我认得当朝贵人,愿意引荐贾公子。” 幺儿立时摆手:“多谢先生,贵人我还是别认识的好。” 宁王奇了:“公子如此大才,不欲出人头地乎?” 幺儿笑道:“谢先生吉言。我若当真有点子薄才,来日自去科举,总能得了功名的。先生既言贵人,不外乎王爷、皇子。王爷本来都是待沉之船、皇子也大都是待沉之船,我上去作甚?既与先生萍水相逢,也是有缘,小子不才,稍作规劝。如先生与贵人熟识,还是早些抽身的好。” 宁王大惊:“公子何出此言?” 幺儿轻轻一笑:“听闻圣人并非当年诸位王爷当中最出挑的一个。” 宁王没想到他这般大胆直言,稍稍一怔,苦笑道:“委实如此。” 幺儿道:“纵观史书,许多皇帝都是并非当皇帝的料、不胜枚举。偏每朝唯有一个皇帝亡国,亡到现在也没亡几国,较之那些不才不仁不德皇帝之数少了许多。却是为何?” 宁王竟是不曾想过这个,哑然。半日才问:“公子以为为何?” 幺儿道:“人心思定,老百姓是不愿意有刀兵变革的。且他们极能忍,不到全天下都委实活不下去了,是不会反的。此其一。另有,早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儒术之心便是忠君。不论这个君是何等人,哪怕是个木匠,只要他坐上了那把椅子,谁敢反他,全天下的人不论文武、不论朝野,都会一齐使力气对付那人。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故此,君王但凡登位,便难以撼动;不论他自身可是明君、可有本事。纵他因运气好抓阄捡到皇位,凡坐上去了、便少有人能撼动。除了明成祖朱棣;那是兵王、本为特例。” 宁王眼中霎时闪过一道光来。 幺儿轻叹一声,特停了会子,接着说:“偏此等事,君王自身多半不觉。方有那许多屠戮功臣、排挤兄弟之举。今上既非当年诸位王爷当中最出挑的一个,他自己心里自然是知道的,诸王心中怕也是不服气的。他们不服气之事连我这小小的书生都能猜到,遑论……如今上皇还在。总有一日他龙御归天,今上仁德,许能放过许多先帝老臣,只怕唯独放不过……听闻先义忠亲王……” 一席话说的宁王浑身冷汗直流;秋风吹过,浑身冰凉。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来看着幺儿道:“依着你说,诸王唯有死路一条了?” 幺儿漠然道:“交出一切兵力权柄财富名声,使他们自己变得随时可杀,圣人反而不会杀他们。随时可杀的人、杀了什么趣儿,留着还能看看热闹。” 宁王浑身杀气顿生,幺儿负手泰然。 许久许久,宁王深吸一口气,盯着他问:“若是,六王合纵呢?” 幺儿低头长叹,扭身不看他,轻声说:“合纵本是一个梦。既然六国不能合纵、六王又岂能合纵?即使刀就悬在脖子上,只要它一日还没掉下来,人、便都会只为了私利而内斗。”他冷笑一声,“六王各有己利,互相如乌眼鸡般斗个不休。让他们放下彼此前尘旧怨、私名私利去合纵,你信吗?” 他转身去拾起石桌上的折扇,又走回到宁王身边,在他耳畔低声撂下了一句“认命吧”,乃深施一礼,飘然而去。 独留下宁王冷汗淋漓的在宁国府那花园子当中不知伫立了多久。 次日贾珍特特亲往荣国府去问贾琮那日与他一道的白衣公子是谁,贾琮却说不知道!“不过是乘车走到宁荣街上撩开帘子,看他负手而行,颇为顺眼,一问居然也姓贾,便邀他同往赏花听戏。后来我喊他一道去你们家花园子转悠会子解闷儿,起初还同行的,待我小解回来、他竟不见了!” 贾珍连连嗐声跌足。其实他早年见过幺儿的,因那会子幺儿只是个少年保镖,故此并没放在眼里,也不曾留心他长得什么模样。后来他又日日使人往宁荣街去打听一个脖项下头有三颗痣的少年,自然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 第六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十三章
话说幺儿等人故弄玄虚将林黛玉的合纵之计托给宁王,一时也没法子知道可有效果不曾,白白兴奋了几日。。しw0。这日下了学,贾琮忽然想起近些日子忙着替林海出气,忘了将城南大宅地道之事告诉幺儿,赶忙将他拽过去,与贾环两个人耀武扬威领着他走了一遭。 幺儿也极好奇兴奋,跟着他们先去了护城河南边的空宅子,又往真无庵探个头、向燃灯古佛打了个招呼,最后方往龚三亦的水缸而去。因恐怕老头儿在家,他们不曾的神盾局,太仓促了些。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许多。”乃正坐。 那两个见状就知道他又有许多话要说;贾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取出绿豆糕来分给幺儿一块。 贾琮瞪了他一眼,又想了会子才道:“如今这世上有许多许多不公平的规矩。例如皇帝的小妈薨逝百姓皆要守孝、以民告官大略是赢不了的、女人没了丈夫必须守寡、来日说不得二叔老祖宗会让环哥哥做些他不愿意做的事儿。” 贾环忙说:“你也一样。” 贾琮道:“我才不呢,我可不听老祖宗的。你却是极难不听二叔的。” 贾环面色一暗。 “世人遇见这些,多半都得忍着。偏我却是个不甘的性子,天底下也没有什么规矩是实力打不破的。硬的不管用,可以来软的;软的不管用,可以来巧的;巧的不管用,可以来阴的;连阴的都不管用,还可以逃跑。只是,一个人未免势单力薄。故此我想要有一群人,一个小团体。贴心、互助,各有本事、各有想法,大家一齐来对付这些不公。然唯有两条,便是咱们局子里的人都需有两个念头。其一叫做,我命由我不由天;其二叫做,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说白了就是护短。自己人都是对的;若自己人有不对之处,先帮了再说,回头内部修理教训,首先必须一致对外。” 他顿了顿,观贾环与幺儿的面色都在思索,并无不明之态,方接着说:“姑父乃是朝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故此他以为,太上皇与圣人给他亏吃,他只能忍、务必忍、不忍不行、不忍不对,即使这个亏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偏林姐姐却不肯忍,竟与咱们合谋报复。不论成败,她有这个心、便天生是咱们这一路人。” 又停了会子:“来日咱们有了余力,还可替天行道。自然,是收费替天行道。大侠也要吃饭的。不论是替人夺回被权贵强抢的女儿、还是替人取回被豪奴强占的土地钱、或是替人抓奸,都要收费。” 说完了,他伸手往贾环的油纸包里取了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一面瞧着他二人。 半晌,幺儿道:“你说的,我明白了。只是你想的容易,办起来却未必容易。除了咱们三个并林先生,你还瞧好谁么” 贾环点头赞成,也问:“对,你既想了许久,想来有人选了。吴攸” 贾琮连连摆手:“吴攸不成。吴攸虽性子活泼、人也聪明、与咱们三个都是好朋友,然他不符合咱们的入局条件。他至孝。若是他父亲给他亏吃,他会忍。” 贾环撇嘴道:“吴攸是豹子叔的心肝尖子,会给他亏吃你做梦呢。” 贾琮道:“长辈和咱们的想法时常不同,世上有种奇妙的事物叫做为你好。打个比方。来日若吴攸喜欢上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孩儿,偏有个高门得势的老丈人看上了他,豹子叔保不齐会认为那当官的岳家可以替他撑腰,非让他娶个贵女回来。我不是说那个贵女可能会欺负吴攸;只是两口子过日子,若吴攸不喜欢他媳妇儿,那日子得过的多无趣。一辈子长着呢,舒心快乐比功名富贵要紧的多。翻回头来说,他自己聪明好学、咱们这群朋友又帮着些,说不定不需要什么当官的老丈人也能混的很好。只是此事,豹子叔未必能想通。环哥哥你想想你姨娘便明白了。” 贾环听了思忖半日,道:“是了,我姨娘时常让我去老爷跟前讨好,我也知道她是为我好。只是我若去了,只怕要惹太太不快,保不齐更吃亏。偏她总是想不通这一节。我姐姐和我都同她说过许多回的,她依然不明白。” 贾琮道:“你姨娘委实不聪明。然她若是聪明,太太也不能让她生下三姐姐与你来。你看周姨娘比你姨娘聪明吧不就没生孩子么。” 贾环正欲往嘴里塞绿豆糕,闻言一怔,举着手在空中僵了半日,终放下绿豆糕苦笑道:“我从前竟是从不曾想到这一节,原来”他缓缓摇了摇头,“为了我与姐姐有命在,她还是别那么聪明的好。” 幺儿忽然道:“怎么大户人家妻妾都斗得这么狠厉么你们家与三姑家都这样。” 贾琮抽了抽嘴角:“废话。男人只有一个、女人又被锁在后院没法子去做正经营生。大老婆是带着嫁妆进门的、又有娘家当后台,凭什么不欺负小老婆玩耍小老婆凭什么甘愿被欺负此事就如水必然往低处流是一样的么。幺儿哥哥,你来日定非池中之物。我奉劝你,不要娶小老婆。女人的聪明厉害你全然不知道,我与环哥哥倒是知道些子。” 幺儿笑道:“见识过林先生,我还能以为女人是傻子那我必然是个傻子。” 贾琮连连摇头:“林姐姐还是闺中女儿,唯有聪明而已,心性极好。你没见识过女人的狠厉,如困兽一般困于后院,空有许多聪慧与本事无处可使,那才可怕呢。来日有功夫我与你们说一部评话叫做甄嬛传,说的是明朝后宫之事。那几个女孩儿起初都是极其纯善的,终于被逼成了恶鬼一般,你们听完就知道了。” 幺儿叹道:“还有三姑呢。她与那南安王妃各自失了一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本来都不用没了的。我来日只一妻足矣,不会再添什么姬妾。” 贾琮点点头,乃道:“咱们言归正传。我的意思,要对付世间这许多不平,咱们须得有不同的人,方能有不同的本事与念头。我想请吴小溪入伙。” 大约没想到他第一个举荐的便是个女孩子,幺儿与贾环皆愣了愣。 贾琮道:“女子的想法与男人不同,我以为咱们局子里也需要女孩子。林姐姐天资极慧、饱读诗书,然她乃是深宅中的大小姐,也因此而不食人间烟火。小溪姐姐在这边一大群女孩子当中聪明得极为显眼,小小年纪极擅察言观色。我见她的头一回,恰听见她向豹子叔说,扣儿瞧了豹子婶给她买的那朵布花儿、眼都直了,故此她将那花儿送了扣儿。豹子叔夸了她半日,又亲带她去另买花儿。后来我见许多回她自己挑的东西都是蓝色绿色紫色或是旁的颜色,偏从没有鲜红亮黄。可见她天生不喜欢那几样颜色。豹子婶却极爱红色,扣儿也最喜深红。” 贾环不禁击掌:“想来豹子婶依着自己的喜欢替小溪买了红色的布花儿、她不却喜欢,故意戴给扣儿看的。” 贾琮笑道:“此事虽小,足见小溪姐姐聪慧、不认命。而且舍得。这才是我最欣赏她之处。那时候各家都还颇贫寒,女孩儿们都极少有花儿朵儿的,旁的女孩儿但凡得了花儿必然如珍宝一般藏着,哪里管的了喜不喜欢。她那会子才多大大约四五岁吧。竟如此舍得,不喜欢的便送人足见天生便有些魄力。” 贾环忙说:“既这么着,我同意。”又望着幺儿。 幺儿点头道:“小溪委实是个四角俱全的,人也靠得住。我也同意。只不知道她自己可愿意” 贾琮道:“我明日便寻她问去。她一个女孩儿,再聪明、许多事也是没法子的。如能加入咱们,她来日路便宽了许多,想来应当是愿意的。” 幺儿道:“我知道你想要寻些何等的同伴了。我有个人想举荐,只是你们未必熟悉。” 贾环忙说:“是谁说来听听。” 幺儿道:“他性子有些古怪,实在乃是聪慧之极,只是不怎么会说话,时常得罪人。” 贾琮蹦了起来:“刘狗儿” 幺儿连声说:“对对对就是他性子不好,大家不怎么与他玩儿,他也不求人。我因一直住在你们府里,往日极少留心他。前些日子我回家去,湾子叔听说了特领着他来我家与我爹商议给他取大名儿,还特特问我可有想头没有。我哪里敢替他拟大名儿呢”说的贾环笑了起来,贾琮有些讪讪的。“我方与他聊了那个把时辰。此人明察秋毫,只不会说好听的罢了。然他却有个好处,没人问他、他便不说。即使心里头再清楚也不说。若有人问,他也必不会绕弯子,诸事直言,故此常常惹人不快。” 贾琮欢喜得直搓手:“我知道我知道本来我另一个想荐的也是他,咱们二人不谋而合了。狗儿哥哥其实是个天才来的,我想打他的主意很久了。幺儿哥哥,此人咱们必须得拐来。既湾子叔要替他拟大名儿,为何不去寻我爹” 幺儿淡淡一笑:“将军那么忙,总不能日日有闲工夫,家家的孩子都替人家取名儿。湾子叔不过是个寻常的马队领头,功夫既不出挑、人也不出挑。” 贾琮笑道:“他想多了。我爹委实有许多不足之处,然对他这群兄弟们却是极为公平的。我回去跟爹说。” 幺儿点头:“也好。” 贾琮拍手道:“那么这两个人算是定了你们都同意了” 贾环这会子已吃完了最后一块点心,将空纸包折了捏着手里道:“先问问人家可答应不答应呢琮儿去寻小溪,幺儿哥哥找刘狗儿问去。” 幺儿轻轻一笑:“不可。此事琮儿才是领头的,两个人都你去问。” 贾琮闻言略想了想,点头道:“也对。如今才刚起头,最初的人才都当由我亲去招揽才是。” 贾环笑道:“一股子主公气派,琮儿,你倒是威风了。” 贾琮也笑起来:“虽起因不过是为着自保,或许咱们来日可以因此得了大事业也未可知。” ... 第六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十四章
却说这日贾琮回了荣国府,撂下东西便去寻他老子。:乐:文:小说3w.し全文字贾赦可巧也才从外头回来,见了他笑眯眯喊到身边来,抚着他的头、有人问则不打诳语。” “拿古人作比呢” 贾琮想了想:“仿佛没有相似的。性子么,大概贾诩和田丰揉到一起” 贾赦啼笑皆非:“这两位有些相去甚远。” 贾琮笑道:“贾诩没人问不说话、田丰有什么说什么。” 贾赦思忖了会子,缓缓点头:“田丰若是跟着曹刘孙,想来不会那般下场。” 贾琮假惺惺的摇头晃脑:“田老头也是个不识明主的。” 贾赦又连连点头,张嘴想说什么,忽然又闭上,低头瞧了贾琮一眼,撂下他拿起脚来走了。贾琮在后头望着他老子的去向,总觉得有些奇怪。 从他爹屋里出来,贾琮先去了姐姐们的院子同迎春说了会子话儿。迎春一看他便知道他有心思,且猜出大约欲寻黛玉议事,只扯了几句闲话便打发他走了。贾琮乃撤身往林黛玉屋里去。 黛玉见他神色肃然,还以为六王有消息,忙将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贾琮因低声将他欲建个自保小团体的事连底儿悉数倒给她,林黛玉惊得许久回不过神来。贾琮只在一旁候着。 半日,黛玉颤声问:“你这是想做什么呢” 贾琮道:“聚集些有本事的人来,以防来日如有不公,大家一道想法子对付。例如姑父这样让皇帝父子欺负的,或是像我爹这样让父母长辈欺负的,或是各色旁的不公。如果咱们几个人都运气极好、一辈子遇不见这等事便罢了。” 黛玉轻轻摇头:“哪有这等好事,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的。来日你们若有出息,只怕越上的高、不如意越多。” 贾琮道:“不如意与不公却是不同。咱们只为对付世道不公;如有余力、也帮旁人。其实与寻常的朋友并无太大分别,只是咱们胆子大些、不甘愿吃白亏、连皇帝家也不怯罢了。我知道林姐姐是读书人,并死活非要邀姐姐加入。只是若遇见极难对付的事儿,想求姐姐帮忙一道想想对策。你终归是极聪明的。” 黛玉思忖了半日,不曾答应,也不曾拒绝。 贾琮又将那大宅子底下有地道之事说了。因她爹总归是朝廷命官,并没有提及龚三亦与先义忠亲王的关联,只说他们几个玩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又拿了那叠子图纸出来给她瞧。 黛玉也觉得稀罕有趣,细看了半日一时也瞧不出什么来,因留下揣摩。贾琮见她留了图,放心的回去了。 当晚贾赦从外头吃了酒回来,特使人来告诉贾琮:他方才去的是刘湾子家,与刘湾子喝了三坛子寻常村酿,并替刘狗儿取了大名:刘丰。 贾琮目瞪口呆。心里也隐约明白,贾赦只怕已知道自己有些小心思了,且他还颇为赞成。 贾琮性子急,次日便亲往刘丰家,邀他加入神盾局。 刘丰听他说了半日,其间难免贾琮不甚说了些后世话语,他果然分毫没有不明白的。听完了,他问:“若贾将军有所不公呢” 贾琮道:“不论谁遭了谁的不公都大家一齐想法子。我爹有什么不公之处么丰哥哥请告诉我,我问问他去。” 刘丰道:“将军对我们家极好极公道,只是我姐夫前些日子去买地,原先议好的价忽然涨了四成,不买还不成。” 贾琮愣了:“可有缘故” 刘丰道:“无。” 贾琮问:“此事与我爹何干” 刘丰道:“那卖地的乃是将军身边一个心腹大管事钱启的亲戚。” 贾琮脱口而出:“好大胆子”又道,“昨日我爹来你们家,怎么没听湾子叔说呢” 刘丰道:“我爹恐伤了他的面子,又说咱们家如今也不缺钱,多给点子算了。” 贾琮跺脚:“湾子叔糊涂我爹非气疯了不可。钱启不过是个奴才,湾子叔却是我爹的兄弟,岂能一样”因问,“钱启亲来以势压人的” 刘丰道:“尚且不用,有地保呢。” 贾琮冷笑道:“这世上有些事纵得、有些纵不不得。”因问他姐夫在何处买地。 刘丰道:“不远。你若有空,我领你去如何。” 贾琮道:“好。” 他两个遂一齐出门,刘丰问:“去中人家还是地保家” 贾琮道:“自然是去地保家了。” 刘丰点头,二人一道上了马车,颠颠簸簸走起来。 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慢了下来,车夫在前头喊:“刘爷,地儿到了,是哪家” 刘丰还不足十四,没听过人家喊他爷,怔了怔。 贾琮忙替他掀开车帘子,问:“你瞧瞧,那地保住哪儿” 刘丰这会子方回过神来,闭目喊道:“前头那户两边的门神画儿各让人撕了一半的便是。” 车夫应了一声,往前驾车。 贾琮放下帘子咧了咧嘴:“他们家门神不会是你撕掉的吧。” 刘丰并不睁眼:“这等无聊的事儿我才不干,哄了两个三四岁的小屁孩干的。”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偏这会子那地保家到了,蓝翔服侍着他二人下车,口里还喊:“三爷、刘爷,慢些。” 贾琮下车一瞧,四周已围了不少瞧热闹的,不禁说:“特寻了辆极寻常的马车来,怎么还惹人围观呢” 刘丰抬头望天:“你们府里最寻常的马车到了此处也是极显眼的。” 贾琮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倒是不食肉糜了。” 这会子那地保已亲迎了出来,谄笑道:“不知贵人驾到,小人惶恐。请问贵人是”一面偷偷觑了刘丰几眼。 蓝翔抖了抖衣袖,趾高气扬的道:“我家主子乃是荣国府的三爷。” 地保登时吓得扑通跪倒:“不知三爷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贾琮来了这个时空许久,待外人一直颇为谦虚谨慎,难得有机会摆架子,遂将小胖胳膊往身后一背,淡淡的说:“听闻有人冒充我们家亲戚在外欺压良民,爷特来问问,谁这么大胆子。” 地保颤声道:“乃乃是不关小人事,乃是钱大爷的舅父。” 贾琮皱眉道:“你知道我是哪家的么” 地保磕头道:“方才这位小哥说了,爷乃是荣国府的小爷。” 贾琮微微点头:“我家姓贾。细细数一遍我们家的各色亲眷,仿佛并没有姓钱的。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地保早已明白这姓刘的孩子怕是与荣国府的主子小爷有交情,不由得腿肚子直打颤,跪都跪不住了,叩首道:“是是小人听错了。小人大约那会子有些耳聋,连名姓都不曾听清楚。” 贾琮因扭头问蓝翔:“咱们家可有姓钱的亲戚是哪一门子的” 蓝翔在旁脆声道:“爷,奴才也记不得咱们家有姓钱的亲戚,倒是老爷屋里那个钱启是姓钱的。” 贾琮又皱起眉头:“那个奴才啊,莫非就是他冒充主子家的亲戚不成罢了,二嫂子如今也太过于慈善了些,如此胆大包天的奴才,回去就打发了吧。”因拉着刘丰道,“丰哥哥你瞧,我说了是假冒的么。我饿了,咱们去吃点心吧” 刘丰点头:“也好。” 他两个没事儿人似的拂袖上车,蓝翔在旁极恭敬的伺候着,马车夫扬鞭喊了一声“驾”车轮滚动,马车款款离去。留下地保趴在地上半日起不来。 贾琮与刘丰两个特往居去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买回一大包核桃酥,又捧着回到刘家,坐在院子里慢慢吃。 刘湾子回家来,瞧见了贾琮大惊:“三少将军如何在此处” 贾琮嘿嘿笑了两声:“湾子叔你等着让奴才欺负了你居然不告诉我爹,明儿我爹发飙你自己挺着” 刘湾子怒望刘丰:“你告诉三少将军的” 刘丰“嗯”了一声。 刘湾子嗐道:“我让你不许说的” 贾琮奇了,问道:“凭什么不许说啊纸里包不住火,我爹纵这会子不知道,早晚还不得知道还不把他气疯了啊。” 刘湾子叹道:“我就是恐他面子上不好过。他才整治了奴才,又有这样的事将军待我如何,我哪里不知。” 贾琮撇嘴道:“那奴才今儿敢欺负你、明儿就敢欺负旁人,你以为只有刘姐姐家买地么万一惹到什么惹不起的人我爹就被他带累惨了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下回他得罪什么皇子娘娘怎么办。” 刘湾子愣了。 贾琮诚恳的道:“近些日子圣人连着封了好几个贵人妃嫔呢。保不齐有的原来只是寻常宫女,忽然就一步登天了。运道这事儿谁说的准,天子脚下藏着各色能人。此等惹祸的奴才打发了才是帮了我爹呢。” 刘湾子一想,仿佛也有道理,不禁点了好几下头。 此事了了,方才吃核桃酥的时候贾琮又与刘丰将他入局的事儿说定了,便起身告辞,刘湾子亲送他出了门。 贾琮又绕到吴家的篱笆外头瞧了瞧,果然见吴小溪正在院中练拳脚,便朝她招手。吴小溪忙收招凑了过去。贾琮便隔着篱笆低声将邀她入伙的事儿说了。 本以为也要费些波折,不想吴小溪听完略沉思了片刻便应了。 贾琮不曾想这么容易,倒是一怔:“哈你这么容易便应了” 吴小溪含笑道:“自打上回林先生托镖、知道了她也是女孩儿,我便羡慕的紧。虽然见不着面,想着她来日许是自己人,也是好的。” 贾琮不禁笑出声来原来林黛玉还具有偶像气质。因挥手道:“我回去了,来日咱们聚会细说。” 吴小溪点头,回身接着练拳脚去了。 是晚贾琮回府,立时往贾赦屋里跑去。贾赦刚得了件足有半人高的大青铜古鼎,正围着转圈儿细细赏玩,连贾琮行礼也不曾抬起头来。贾琮上辈子时常泡博物馆,瞄一眼便知这个八成乃是商周时期的古物,想来是哪个土夫子盗出来的,居然流落到此处。可惜啊可惜,这玩意保养据说颇为专业,贾琮全无概念。 因凑过去拉着他老子的衣袖告状道:“爹钱启那奴才的什么舅舅欺负刘姐姐呢湾子叔居然没告诉你。” 贾赦眼皮儿都不眨一下,悠然说:“我知道。昨儿往湾子家去的路上我让老四堵住了,他告诉我的。” “爹怎么没管呢” 贾赦淡然道:“这不是留给你管么”因接着琢磨眼前的古鼎。 贾琮立在当场怔了半日。 贾赦又道:“钱启,明儿放他出府吧。” 贾琮想了想:“他跟了爹这么些年了” 贾赦道:“他那个舅舅原先也是我们府里放出去的,贪墨极多,不想出去了还敢依仗咱们的名声横行放肆。若是只惹寻常人家也罢了;偏他竟是盲的一般,惹到湾子头上去。算他命不好。钱启虽离了咱们府里,他平日也没少攒下银钱。” 贾琮点点头。 待钱启知道他舅舅竟借着府里的名头欺负到贾赦亲兵头上去了,连求饶都不曾,向贾赦磕了三个头,黯然离府了。贾赦虽有几分不舍,终归是刘湾子要紧,特赏了他一百两银子。 数日后,神盾局五名创始成员在贾琮那护城河南的新宅子碰了个头,贾琮替他的宅子取名为“基地”。因他们本就熟识,省去了许多客套。贾琮乃将地道之事和盘托出,又取了一叠图纸来大家瞧。刘丰小溪两个虽天资不错,却是从不曾见过这个,自然也琢磨不出什么来,都在指望林黛玉。他们便约定了每三日一聚,贾琮直以阿拉伯数字相授,并从这日起开始教他们九九乘法表并寻常的数学法则。几个人尤其是幺儿都暗自吃惊,倒是都学得很快。 可巧这日回府,一见他便笑迎了上来,道:“爷,你先生有大令下来,让你办事呢。” 贾琮一愣:“什么事儿” 忙从案头取了一张笺子递过来:“这是下午紫鹃送来的。” 贾琮一瞧,上头正是林黛玉的字,列了长长的二十多本书名儿,多半与风水、建筑相干,不由得喜出望外:“我亲去买”因抬头望着道,“你去林先生屋里一趟,说我明儿就去寻去。” 道:“紫鹃说了,她们姑娘让你莫急,这些书只怕一时半刻寻不齐全的,慢慢来。寻不着也没法子。” 贾琮连连点头。次日便往外头各色书局去买书,果然不容易,只得买一本送去一本了。不由得又细细思索哪里的书齐全,使人抄来也是好的。 贾环听见他嘀咕,咬着鸡油卷儿道:“翰林院。” 贾琮撇嘴:“那还用你说咱们连秀才还没考呢环哥哥,你再这么吃下去咱俩要变成贾氏合肥了。” 贾环哼道:“我不独吃的多,练功也勤呢,哪里像你。”因不搭理他,照吃不误。 近来圣人大封后宫,王夫人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贾政走路也带风了,连贾琮都紧张起来。眼见贾政生辰已到,并没有小黄门来报什么信儿,可见元春没当上皇妃,顿觉压在头顶的乌云全都散去,整个人精神满满,日日以拍贾赦苏铮龚三亦马屁为乐,哄的三个老头眉开眼笑。 ... 第六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十五章
话说贾琮他们都想知道前些日子宁国府那出戏可得用了没有,偏无处打探,正烦恼呢,忽有一日往苏铮府上念完了书,听老头儿随口说:“翰林院终是要修缮了。`乐`文`小说``520`” 贾琮忙问:“翰林院的房子不好么” 苏铮道:“年久失修,偏朝廷竟连这么点子钱也拿不出来。幸而前些日子四王爷与六王爷偶尔路过进来逛了逛,见之大悲,竟是拿出私房钱来替我们修屋子我素来以为四王爷贪财、六王爷好武,唯有七王爷是个一心爱读圣人书的、偏他又穷些。如今好了,四王爷本是个财主,这么点子钱他只怕不在话下。” 贾琮好悬没蹦起来,回头向贾环幺儿对了个眼神贾环笑咧了嘴、幺儿却淡然微笑:“倒是件好事。”贾琮心中暗赞扬幺儿演技提升了。 苏铮笑捋着胡须道:“趁机将那些书理一理。” 贾琮登时想起林黛玉列给他的书单子来,羡慕道:“听闻翰林院藏着许多古书,若能去看看就好了。” 苏铮笑道:“你好生念书,来日考上庶吉士便能来看。” 贾琮撇嘴道:“那得多久啊。说起来,要不趁年前,让各位大人每人带几个得意的儿子孙子侄子弟子去做义工去,大人们长脸、我们孩子长见识还能认得朋友,岂不好” 苏铮一愣:“什么做义工” 贾琮笑道:“就是亲自动手白干活不要钱。例如翰林院要整理书库,雇佣些寻常干活的小子们,只怕他们手脚不轻、若是不甚弄坏了古本呢不如就让翰林院的各位大人领着各自家里的小子来干这个。虽是白做工、却有意思的紧。且大家都是念书人,对书必是细心的。” 苏铮闻言一想,是了,各位翰林都领着得意的弟子、子侄凑在一起整理书籍,倒比寻常的文会活泼些,也可瞧瞧各家有何新鲜人物儿,颇为有趣,不禁连连点头。 贾琮又说:“只是不能乱,须将谁做什么从开始就分好。不在做多做少,保证将书册整好才是。” 苏铮因笑问他:“依着你看,该当如何” 贾琮想了想,苦笑道:“此事若要安排妥帖也有许多注意事项,一时半刻说不清楚。” 苏铮眼前一亮:“你且慢慢说来,或是写出来也成。” 贾琮连连摆手:“不干我还想默默无闻十几年呢,除非先生肯替我的还算清楚,只是太枯燥了些。苏铮听完想了半日,又问:“还有么” 贾琮道:“须得定制些插在书架上的、隔开各色分类的、极为明确的木签子。例如史宋史评注六字首字七划。做签子的钱哪位王爷想来是肯出的。” 苏铮道:“翰林院倒不至没这点子小钱。你这法子虽清楚,只是麻烦,另外恐怕各位大人不惯。” 贾琮道:“整理的时候麻烦,日后寻书极容易,何不一劳永逸既用着比从前方便,管保立刻就习惯了。由俭入奢易在这上头也是一样的。” 苏铮捋了捋胡须赞道:“你这小子最擅触类旁通。”又问:“那义工是做什么的” 贾琮道:“分类。每位大人守着一个大案子,案子上排着那些分类的木头签子。我们这些小的们负责将书分送到相应的那位大人案上去;各位大人负责查验我们是否分错了类,不记快慢多少、只记对不对。咱们又不是干活的小子” 苏铮连连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待各色书籍都分类好了,各位大人列好自己案上的书单子,依着顺序报到先生这儿来。” 苏铮闻言一笑,这便是将他放在领头的位置上了。 贾琮接着说:“先生身边留几个写字快的,不拘哪家的孩子,依序将书名誊录一遍。誊录好了,各位大人便领着自家的孩子前头分类的时候乃是不拘谁家的一齐上将这些书并签子一道,安置到事先定好的架子上。书架子也须贴好编号,如,某屋甲号书架、某屋乙号书架。最后誊录目录。” 苏铮一面缓缓点头,一面抓着胡须思忖了半日。 贾环在旁忍不住提醒:“先生,手轻些那是你自己的胡子。”苏铮扭头瞧着他,贾环道,“我恐先生把胡子揪下来。” 苏铮瞪了他一眼,因吩咐道:“琮儿去与我写个细则来。” 贾琮应了,又叮嘱道:“先生若不肯替我了。又道:“纠先生乃是川中一带人,因京城不易居,旧年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仿佛在吴越一代寻到了东家。” 次日苏铮便拿着这个去翰林院寻同僚商议,乃编排自己在茶楼偶遇了一位先生,不肯通报姓氏,只说名纠行九。闲聊之时那人听闻苏铮是翰林院的,又闻翰林院近日欲借修缮屋舍整理书籍,便随口提议此事,并当即写了这个篇子。 同僚皆觉得有趣。谁家没有几个或得意或喜欢的儿孙弟子平日不过是熟识的几位同僚好友知道罢了。若此事可行,便能带了来给众人瞧瞧,也可替自己挣些颜面。又或是自家孩子有些傲气,让他们见识见识人外有人也是好的。只是他们大都颇为瞧不上这位“纠先生”,乃因其措辞极简、毫无文采之故。有人笑道:“不过是个帐房先生之才,难怪在京中呆不下去。” 这里头难免有投靠了各位皇子王爷且颇有些眼色的,口里只说此事有趣,特寻苏铮将那“翰林院义工立项书”誊录了一份,并纷纷向他打探那纠先生。苏铮心下暗暗知道他们各怀鬼胎,然他也极赏识纠先生,有心举荐给今上,只是不知人在何处。若有人能替他将此人寻来京中,想必会去瞧琮儿那小子;有那小子帮着,他也不怕让旁人先撬走了。遂将贾琮所言悉数细细说了。 那几位转头都各自捎给他们主子瞧,举荐此人“虽文采寻常,却是个难得的实干之才、行事细致周到。”不过数日功夫,诸位皇子王爷大都收到誊录的立项书并举荐,皆赞赏此人大才,个个叹朝廷不识人,暗自使人往吴越寻访“四十七八岁、爱酒好茶、略有秃顶发福、恐与商贾为幕僚清客的川中布衣纠先生”不提。 那“翰林院义工立项书”渐渐在京中传开,圣人也得由慧妃的弟弟呈上来了一份,极为赞赏,特宣苏铮去细问了一回。苏铮唯有依着贾琮的话再添油加醋信口雌黄罢了。因没人疑心苏铮胡言乱语,竟是连圣人的探子也一道坑了。 这日贾琮下了学才回到屋里,红.袖迎上来接过她弟弟手中的包袱,口里道:“爷,方才外头来人回说,有位姓龚的先生寻爷呢,一直在后门哪儿候着。” 贾琮一愣:“多大年岁” 红.袖道:“说是二十出头,颇为清瘦。” 贾琮点点头:“那我不换衣裳了。”因唤紫光去请他进来。 紫光认得龚鲲,不多时便领了进来。龚鲲依然穿着那日的青衫,向贾琮轻施一礼。 贾琮赶忙还礼,笑道:“怎么来了这里呢寻常又不是见不着。”又喊红.袖上茶。 龚鲲道:“有要事但寻三爷耳。” 贾琮便是一怔,龚鲲平日可都是喊他琮儿的。忙向红.袖使了个眼色,让她领着人出去。 龚鲲见贾琮屋里的丫头小子们得了个眼色便行动起来,且极利落,出门、关门、守门,显见时常干这个,不由面上含笑。乃回身向贾琮深施一礼:“布衣詹鲲,字翼之,岭南人氏,愿随三爷鞍前马后。” ... 第六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十六章
话说龚鲲忽来荣国府欲投靠贾琮,贾琮稍吃了一惊,沉思片刻问道:“龚先生知道么” 龚鲲道:“知道。某既拜三爷为主,从此便专心为三爷谋,还望勿疑。只是我家三叔公的打算不能告诉三爷,求三爷见谅。” 贾琮踌躇道:“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若有旁的算计,只恐来日我会与他对持,你夹在当中怕不好做。” 龚鲲笑道:“依着我看,他那件谋算必成不了。” 贾琮挑眉瞧了他一眼:“只有一件” 龚鲲道:“横竖他件件都是为着三爷好的。那件,也是为着三爷好。只是我在旁冷眼瞧着三爷的性情举动,他的算盘怕是要落空的,三爷无须挂记那个,白白耗了心神。若有机会,我自然规劝于他。” 贾琮抽了抽嘴角:“合着我转换了时空也逃不脱无处不在的为你好。”遂当真撂下不想那事了,此后待龚三亦少了许多芥蒂。因又问,“平白无故的你怎么忽然要跟着我混了我才多大点子。” 龚鲲微笑问:“那位九郎纠先生,我猜,想是三爷与维斯、环儿、刘丰、小溪、林家姑娘并贵府的三位小姐。” 贾琮吓了一跳,抬起眼来定定的盯着他瞧。 龚鲲道:“前些日子我也抄录了一份翰林院义工立项书来,其细致周到样样俱全,欲稍作增删,反复看了无数回皆不得可下手之处。我自身本是个齐全的,故此我知道再齐全的人也不能片刻之间便想得那般齐全,那个立项书必是细细斟酌添减多次的。起初我以为他早知道翰林院修缮之事,诚心备好了那个,守在苏先生常去的茶楼,欲借他显才扬名。偏我寻访了多处苏先生喜爱的茶楼,皆言并不曾见到过那般人物。故此只能是苏先生撒谎儿了。此等好事,他为何要撒谎呢只怕这个纠先生并不欲扬名,诚心托了他保密。” 贾琮撇嘴。 龚鲲望着他笑起来:“那立项书瞧着极为新奇,我詹某人敢说博览群书,却从不曾见过。三爷你时常有异于常人之举,且行事素来简洁痛快、最烦绕圈子,与那立项书的文风极合;我立时便疑心到三爷头上了。只是三爷的念头虽天马行空,性子却有几分毛躁;然三爷对自己人却极为坦诚信任。维斯、刘丰乃至小溪那丫头都是缜密之人。故此我起先以为此事乃是你们时常跑去护城河外宅子里相聚的那五位所为,只是那应当化名为五郎才对。想了半日方想到贵府的四位小姐。三爷素日极重女子之才,大约不会放过她们的。加在一处恰是九位。” 贾琮不禁深深吸气,面上阴晴不定。好家伙,一件件分析得太实在了,想抵赖都无从赖去。 “我又特去寻刘丰套话,他不曾否认。他的性子,不否认便是默认了。”龚鲲乃正色道,“某反复思量了数日,三爷实乃世间奇才,又有这般对自己人大方、护短的性子,胆子还大,不惧权贵、不肯吃亏。趁你身边还没有得用的谋士,我若不亲来占了此位,待刘丰大了,我便只能退居次席了。况刘丰尚无人指导不是”遂又深施一礼。 贾琮见其诚恳,心里早允了八分。只是仍有疑虑。乃回一礼,也肃然道:“翼之莫嫌我啰嗦。” 龚鲲听见“翼之”二字不禁莞尔。 “虽咱们平素见面不多,我识人的眼色倒还有几分。你天生长了一张人才脸”说得龚鲲笑了起来。贾琮也笑了,接着说,“你也知道的,我生平全无大志、尤其怕死、不是那种有心把持朝纲的枭雄。你随便投靠哪个王爷皇子当个军师谋士皆不成问题,何须跟着我这个没有兵权的将军的庶子我们府里其实早已不是国公府了。难道你真的有心绿林我瞧你也不像。” 龚鲲微微一笑:“三爷且信某的眼光。依着眼下的势头并三爷那些还不曾示诸人前的本事,三爷来日的权势定不比把持朝纲小。” 贾琮忙问:“我若还有本事不曾示诸人前,你又从哪里猜到的”这话便是承认了。 龚鲲道:“每逢遇见新的麻烦,三爷都能新拿出些旁人不知道的本事来。例如这回三爷寻遍京城求书而不得,竟能将主意打到翰林院头上去。若说这就见底了,谁信呢。” 贾琮啼笑皆非,叹道:“不曾想在你眼中这么明显,幸而盯着我的人大约不多。” 龚鲲笑道:“许多事儿没人知道是三爷的主意,我算三爷半个自己人,故此你不防罢了。” 都说到了这一节,没必要再客气回旋下去了。贾琮便实实在在的重新受了他一礼,将二人的关系定下。贾琮叹道:“原本没计划这么早招下属的,你又不像他们那般是小孩子、家中有大人养着。我岂不是要开始赚钱了不然怎么付你的薪水呢” 龚鲲一怔,旋即大笑:“三爷,你委实不像个小孩子。” 贾琮想了想:“我爹倒是说了,要钱可以去寻他。只是我想先自己试试。这么着,翼之,咱们可以先卖消息。” 龚鲲忙问什么消息。 贾琮道:“过些日子,圣人将会施恩于诸位家境富裕的妃嫔的娘家,许他们兴建重宇别院以迎娘娘出宫省亲。京里头立时就要大兴土木了。” 龚鲲大惊:“本朝从未听过这等事儿” 贾琮含笑道:“我猜,大约一来是圣人欲施恩给这些老丈人大小舅子们,替他们长脸;二来,他的私库预备做些木石古玩买卖、弄点子闲钱花花。故此咱们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莫跟他老人家抢生意。” 龚鲲连连点头:“近来这些新选的娘娘大都是老圣人那拨旧臣家的女儿,想来,若非还了国库银子,宝二爷的那位胞姐保不齐也在其列。” 贾琮心中暗笑,依着原著可不就是如此么乃道:“为此我还特意去了贤王府一趟,求他别给咱们家这个脸面。” 龚鲲击掌道:“我说呢,三爷平白无故的去惹那尊活佛作甚。” 贾琮叹道:“若是那些妃嫔的亲眷得此隆恩愈发肆意大胆起来,难免违法愈多。来日清算起来连莫须有都不用了,还可占了大义灭亲的名头。” 龚鲲见他感慨,略候了会子才道:“这个卖消息的生意应当做的,三爷只等银子便是。”贾琮点点头。他又说,“三爷要寻的那些书,我找了几本来,方才交给紫光了。” 贾琮大喜:“你竟有这本事”忙喊紫光拿书进来。遂取出黛玉给的书单子一样样勾了,又命立时给她送去。 龚鲲方知这些书乃是林海之女要的,不禁赞道:“那位林姑娘竟看这些书果然是巾帼须眉。” 贾琮道:“什么巾帼须眉的。巾帼就是巾帼,须眉就是须眉,人才都是人才,与男女无关。翼之啊,千万别小瞧女子。我家这几个姐姐并小溪都是聪明人,若能善用其才,咱们将来日子定好过许多。” 龚鲲眉头一动,笑应“三爷说的是”。 贾琮因问:“那地道之秘你可知道” 龚鲲道:“我不过今年才来京的。” 贾琮有些失望,又问:“真无庵那位净元师太是什么人” 龚鲲轻叹道:“那是晋阳郡主。” 贾琮倒吸一口凉气:“谁” 龚鲲道:“郡马早逝后,她与与人有染,义忠亲王要那人休妻娶她,那人吓得连夜逃跑,让义忠亲王杀了。郡主怨她父亲杀了情人,赌气往尼庵去做了居士。王爷那会子过于咄咄逼人了些,竟迫那尼庵的主持赶她出来。她遂假托回府,半道上悄然出走,实则以化名出了家。故此后来王爷坏事之时,她躲过一劫。” 贾琮本欲问她与何人有染,想想人都死了、龚鲲又没说,大约不要紧,便罢了。又道:“她出家之后想来又与义忠亲王联系上了。不然那地道口怎么开在真无庵呢” 龚鲲点了点头:“正是三叔公寻到了她、施以规劝的。” 贾琮不禁双目放光八卦道:“我的那座宅子,是不是当年她与情人私会之所” 龚鲲笑道:“只假托了她的故事罢了,连真无庵都是她与王爷父女合好后新建的。” 贾琮怔了怔,不褒不贬道:“竟连自己的故事都肯拿出来当幌子用,当真洒脱。”旋即又愁眉,“那地道底下有什么呢你可猜过” 龚鲲苦笑道:“猜了许多,三叔公不答。” 贾琮闻言只得作罢。 偏这会子外头传来叩门声,贾琮问是谁。只听道:“奴才回来了,林姑娘有张笺子让我带了来呢。”贾琮忙喊她进来。 原来林黛玉收了书,让回去谢他费心,又含笑指着案头一张笺子道:“你来的正好,那个给你们小爷带回去。”便带了回来。 贾琮接过来一瞧,黛玉又新列了不少书目,也不知她哪里寻来的书名儿,足有十几本,遂干脆将两张书单子抄到一处,又顺手给龚鲲也抄了一份。龚鲲接了细瞧了瞧,赞道:“这位林姑娘当真是个奇才。” 贾琮哼道:“她是我的启蒙恩师呢。”他忽然想起龚鲲这会子仿佛是在主持暗下里的事物,忙问,“乃是个探听消息之处,想来你便是我爹的探子头目了。你来跟我混,他知道么” 龚鲲道:“探子头目还算不得,赦公如今尚且不曾将诸事连成一片做大事业。只不过各方消息如今正是我在管着,除了,还有马队。倒是尚不曾禀告赦公。” 贾琮想了想道:“我去说。” 龚鲲点点头。贾琮又向他请教诸位王爷的情形。 原来他们家老大便是义忠亲王;老二瞧着老实些、实则收揽了不少有实权的人物,且那几位极为忠心;老三便是今上,其母早年得宠,后舅家垮了,经历过许多炎凉;老四门客遍天下,凡有钱赚的地方必有他,从来不吝与民争利;老五多次替百姓申冤,极擅做仁德状,当日曾称青天王爷,如今已没人敢叫了;老六因打过无数胜仗,军中威望极胜,有许多心腹;老七颇俱文名,礼贤下士,于清流之中声望重些;老八乃是闭门老实过日子的主,偏手中也不缺人才钱财;老九正是司徒磐。 贾琮听罢脑袋发蒙:“一盏省油的灯都没有。” 龚鲲笑道:“正是,这一朝的王爷们委实难得的紧。” 他遂袖着那书单子告辞、卖消息去了。贾琮则坐在屋里细细思量未来之路。出了半日神,扭头见窗外云霞漫天、犹如后世,不禁慨然:“却不知贾琮梦穿周冀,或是周冀梦作贾琮。” 这会子贾赦不在家,待他回来,贾琮特往他屋里将龚鲲来投之事回给他。 贾赦闻言捋着胡须思忖了足有两柱香的功夫,忽然问他:“琮儿,你志向如何” 贾琮这会子已经想明白了,立时道:“我无意功名富贵,惟愿来日如遇上我不想做的事、便可以不做。也想帮着家人朋友不做不想做的事。” 贾赦愣了愣,半日,苦笑道:“当今圣上都日日在做他不想做的事。” 贾琮点头:“嗯。是很难,我会努力。” 贾赦轻轻一叹。这孩子若当真天赋秉异、能引得龚鲲自己择了他为主,又有这等难上加难的志向,只怕圣人来日不整治荣国府他都早晚要反。罢了,随他吧。遂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贾琮躬身行礼,辞去。 旋即他往黛玉处去,又说了一回得了谋士之事。 黛玉闻言静静的坐了半日才道:“告诉我做什么呢。” 贾琮道:“合纵之谋是姐姐的,我想告诉他,特来征得姐姐同意。” 黛玉叹道:“本来那事皆是你主持的,你自己做主即可。似这般各色机密都告诉我,我倒是让你硬生生拖下水了。” 贾琮笑道:“姐姐想多了,弟子绝无挟持之意。不过是恰有你这女诸葛在,遇事可来求两个锦囊罢了。” 黛玉瞥了他一眼,道:“日后不必再事事来问我,你瞧着怎么方便怎么样吧。” 贾琮肃然应是,向她一躬到地。黛玉只坐在椅子上受了。 两日后神盾局聚会,贾琮将龚鲲之事说了,他们几个倒是都不吃惊。又问刘丰可愿意跟龚鲲学习,刘丰当即点了头。 贾环笑学着戏里的模样拱手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一桩生意没做,谋士倒是得了两个。”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因趁势将当日林黛玉“合纵”之谋说给他们两个听。刘丰小溪念的书不多,皆不甚明白;他们三个便细细解释了。 吴小溪不禁赞道:“你们竟已是谋算过圣人老圣人一回了” 贾琮哼道:“我有仇必报谁让他们坑林姑父来着。” 吴小溪愁道:“刘丰也有处念书了,我呢” 贾琮一听这也委实是个事儿,因思忖道:“苏老头定是不能收女弟子的、林姐姐又在那深宅内院。你若不计较什么男女大妨,我去问问翼之可愿意连你一道教横竖你还小呢。” 吴小溪忙说:“我又不是什么公侯小姐,计较那些子作甚。依着她们那般出门定须乘车坐轿的,集市上都没有女人做买卖了。” 贾琮点点头。 当晚他便使人将龚鲲请到荣国府来,二人闭了门在屋里密议了足有两个时辰。 贾琮乃先将“合纵”之谋都告诉了他。龚鲲闻言也不禁惊了半日,连叹“不敢小觑女子”。因说:“近日诸位王爷确实忽然交往密切了起来。从一位客人那儿得来的信儿,四王爷原先把持的几条商道已近日已有七王爷加入。可知四、六、七这三位爷已经合纵上了。” 贾琮得意道:“我林家先生本是天上的神仙呢。” 龚鲲知道他极敬重林姑娘,只当没听见,又说了些外头的事。末了才道:“想来三爷让我卖那娘娘省亲的消息,也是诚心拉人抢圣人生意的罢今日我已经卖了第一个出去了。” 贾琮忙问:“多少钱” 龚鲲道:“三万两白银。” 贾琮吓了一跳:“没搞错那么多。” 龚鲲道:“并不多。他这会子着手预备着,来日赚的岂止翻十倍只怕百倍都有。只是钱还没到手。他本想立时就给的,我没收,让他等旨意下来才给。” 贾琮点头道:“若做成了这拨生意,他定指望来日还有旁的消息给他,想来不会赖账的。” 龚鲲笑问:“三爷会怕他赖账吗” 贾琮一想,可不是么自己本来就预备来日专做帮人抱打不平的生意,怕什么也不能怕这个。遂也笑道:“不怕。”因趁势将“神盾局”告诉了他,又问他可能连吴小溪一道儿接手教了。 龚鲲自然一口应了,道:“三爷果然已有谋划。只是,手边的人太少。” 贾琮微笑道:“不急。我二哥最不爱去城南大宅,平日也极少见诸位亲兵叔叔,我爹从没因此骂过他或是逼着他过去。前儿我跟我爹回禀你的事儿,他也没反对。”他懒懒的摇了摇手指头,“、镖局、马行,这几样大约来日会归我管。” 龚鲲忽然问他:“三爷,你使那合纵之计,当真只为了替林大人出气么” 贾琮怔了怔,不明其意,只得正色道:“是。我只为了替林姑父出气。” 龚鲲道:“只怕三爷日后有数不清的气可出了。单单能帮着三爷一道出气,我就没白跟着你混这么一路。”因向他深施一礼。 贾琮苦笑道:“别成日礼来礼去的,多麻烦。” 龚鲲道:“此礼乃是相谢三爷寻司徒硠父子麻烦,莫忘了,我四叔公一家子都死在他们手里。” 贾琮这才想起那个假詹峰真太子太保来,不禁惆怅道:“天下人俱为帝王所有,每每夺嫡之争,不知冤死多少无辜。” 龚鲲负手窗前,久久无言。 ... 第六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十七章
话说翰林院众人都以为“纠先生”的主意颇妙,且细致缜密,件件想到了,依着那立项书照做极容易,故此事不多时便安排下去了,前后共需三日功夫。各位翰林都盼着自家的儿孙弟子届时能大放异彩给同僚们瞧瞧,个个回家吹胡子瞪眼睛令他们好生预备着。苏铮也不例外,恨不得几个弟子立时成了天才,将三人折磨得颇惨。 到了往翰林院去整理书籍的第一日,三人早早先去了苏铮家。 苏铮之子在外为官,身边唯有一个小孙女儿为伴,故只带着他们过去。老头一见弟子们便笑了,夸道:“好” 原来三人都穿着极寻常的半旧布袄,不露半点金玉富贵;腰间也只垂着三个素色荷包,分别绣着岁寒三友,乃是他们亲去求各自的姐姐所做;头上扎着儒生巾,活脱脱三个谦逊诚实的小童生。 贾琮与贾环商议好了,他二人都在幺儿身后装背景,只管装憨卖萌,干活也陪着幺儿一道。二人一左一右的大声与苏铮咬耳朵,让他与翰林院各位大人炫耀的时候将幺儿推在前头。幺儿在旁啼笑皆非,苏铮连声答应。师徒四人一道上了马车,苏铮一路叮嘱来叮嘱去,偏这些叮嘱他已经说过无数回了,贾琮强忍着不去捂耳朵。终于熬到了翰林院,三个孩子都有颇有几分解脱。 翰林院今儿人极多,到处是捋着胡须的翰林大人与彬彬有礼的年轻学子,如贾琮贾环这个年龄的极少,幺儿都算是小的了。贾琮见了先笑道:“没压力了,他们都比我大” 苏铮才来得及瞪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只听旁边有人喊:“苏大人”忙转身看过去,只见另一位老头也领着三个年轻人含笑走到身旁来,忙拱手:“陈大人”二人便寒暄上了。不多时幺儿便被拎出去与对面那三个打躬作揖,贾琮贾环只跟在后头拱拱手做小跟班模样,清闲的紧。遂在一众寒暄行礼中慢慢踱进了里头。 今日贾琮本欲低调行事,可惜天不随人意,他管不住嘴。放眼过去,诸位义工大都穿着极好新袍子,各色华服比比皆是,半旧衣裳的没几个,故他们几个反而颇为显眼。有个穿乌云豹氅衣的少年瞧见他们,成心走了过来,立在贾琮身边咳嗽了一声,重重鄙视了一眼他身上的袄子,拿起脚来不屑的离开。贾琮忙掸了掸衣衫,动作夸张的紧。 贾环与他熟识多年,知他必有花样,配合的问:“你做什么呢” 贾琮脆声道:“方才那位兄台抛出极大的一对白眼子,恰砸在我衣裳上,砸的颇重,肩膀肚子都有些疼。” 四周哄笑声乍起。 贾环也故作哀叹道:“那日听先生说要领我们来翰林院,小子日夜惶恐,唯恐学业不精丢了他老人家颜面。不想在天下最为文采精华之地,头一回遭白眼竟是因为衣衫简朴。” 众人闻言,投向那少年的眼神都愈发不赞成了。 少年面上颇有几分挂不住,哼道:“瞧你的意思,你竟是个极有才学的了” 贾琮猜他欲借机显才,因不知他深浅,忙拱了拱手:“这位兄台,敢问贵庚”那少年哑然。他怕有十三四岁了,好意思跟一个臭未干的小儿比才学么不由得满面通红。 幺儿忙伸出双手一边一个牵住两个活泼的师弟,道:“莫跟人争执些不着三两的,咱们是来做正经事的。” 他俩个都脆生生应了,仿佛乖巧听话的紧。 人群中立时便有人看幺儿的眼神专注了些。 这会子各色桌案都早已摆开,案上也各有笔墨。那少年扭身瞧了瞧他们,见他们虽穿着寻常的布袄,领着他们的那位老大人倒是一身貂鼠皮的大裘,便猜度他们想来是这位大人的弟子,家境只怕寻常。这年月,寻常百姓大都不认得字。他眼珠子一转,随手提起身旁案上的笔来写下一首诗。 文人也一般的看热闹,他才写下第一个字便有人过去围观,立时赞声不断,想来委实诗才不错。 那少年写完翘起嘴角道:“我本不才、未感妄作炫耀,此乃家父所做。” 他都惹到眼前了,贾琮哪能不反击忙晃了晃胳膊看着幺儿,幺儿便放开他的手,他立往那案子走去。人群哗啦啦分开,任他昂首来到案前。贾琮也提起笔来一挥儿就,搁下笔道:“我爹是天下最好的爹因为,他最疼我” 众人听他这话与诗才不合,都有几分好奇,围上去一看,他也写了一首小诗: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贾琮可没说过这个乃贾赦所作,偏如此情境之下谁会以为不是他爹作的此诗不光的显摆了文采,连父亲的子之心都跃然纸上。如今两位老子诗才如何已退居次位,单从选诗来看,贾琮已胜了一筹。数位大人都不禁击节而赞,并有人摇头晃脑的念了出来。 苏铮听了心中暗赞,愈发信了林海所言,“恩候腹内自有文章,大约因出身将门、恐遭天子疑心、只以粗莽相掩罢了”,不禁怜悯顿生。又见贾琮扎眼了些,忙喊:“琮儿莫胡闹,你今日却是来整书的。” 贾琮应了一声,快步回到老头身边拉着他的衣襟,一副乖宝宝模样。 苏铮见这会子整个翰林院都在张望自己这头,忙捋了捋胡须、咳嗽一声,含笑道:“这是我的三个弟子,都才疏学浅、略识之无,今日是来见见世面的,烦劳各位同僚多多照看。”面上不掩得色。众人都交口称赞,一时奉承声四起。只是有些人见贾琮抓着苏铮的貂裘晃来晃去笑眯了眼、毫无收敛之色,又有几分惋惜此子不甚谦恭。 这会子那少年的家长终于走了出来,望着他道:“你平素只以为自己才学比世人都强,如今可知道人外有人了” 少年低下头去涨红了脸。 他父亲乃上前来向苏铮拱手:“小儿狂妄无状,失礼了,还望老大人海涵。” 苏铮也回礼道:“不过是小孩子罢了,高大人好诗” 那高翰林连连自谦,又赞:“令徒之父也委实好才情。” 贾琮厚着脸皮兼替贾赦厚着脸皮默认了。 寒暄几句,有人来问苏铮三个弟子叫什么,苏铮自然是以幺儿为首介绍了。听他们都姓贾,又有贾琮贾环喊幺儿哥哥,众人以为乃是一家子的堂兄弟。又有人问幺儿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幺儿泰然道:“乃是一位商行掌柜。”立时有数人脸色一变,显见瞧不起他们乃商贾子弟;只是方才高家那小子已惹了一鼻子灰回去,不敢妄为罢了。也有看他们不俗的,过来主动相识,幺儿便领头与他们交谈,贾琮贾环继续扮作小跟班偶尔装憨卖萌。幺儿腹内自有才学,人又极好,粗识了些有实才的学子。 不多时,众人开始整书。因这些读书人对书和翰林院都颇为敬畏,果然个个小心翼翼的。只是难免有人见了好书舍不得放手,就拿着立在旁边看。如同破窗效应一般,一个人看了,立时就有第二个看,过了会子,只见翰林院里到处都是捧着书立在那儿不动的人。 贾琮一瞧,你们要不要这么不给我先生面子啊,我先生那么大年岁玩一次新鲜的容易么,忙大声说:“好多人偷懒啊,还假装在看书。”霎时那些看书的脸色都变了,急忙忙合上书干活去;有实在痴迷的也让他们家长辈喊醒了。苏铮瞪了贾琮一眼,因为隔得太远,他压根儿不知道。众人都暗判苏铮这个小弟子乃是直莽的性子,纵有几分聪明,却是极易罪人。 中午休憩之时,贾琮悄悄拉着苏铮道:“先生,虽说是白干活,是不是也给我们一个小小的报酬” 苏铮瞥着他:“又打什么鬼主意” 贾琮道:“待书籍整理好了,让我们来抄书一日,行么” 苏铮抬头瞧了瞧,许多少年学子都只匆忙扒拉了两口饭便趁尚未开工看书去了,便点头道:“你们倒是难得来此的。我回头与诸位大人商议会子。” 贾琮笑道:“先生只提议便是,管保没人反对除非这几日并没有能长脸的儿孙弟子可带来。” 苏铮瞪了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贾琮忙应了,低头吃饭。贾环在旁嘿嘿的笑。 偏这会子有个平素与那高家公子要好的少年恰路过他们桌前,瞧了他们几眼,忽然挑衅道:“不知苏大人俸禄几何,竟买的起这般昂贵难得的貂鼠皮大裘。难道是平素有贪墨或是什么商贾送的” 依苏铮的身份岂能与他一个孩子对持幺儿与贾环都看着贾琮,这等事本来就是他的长处。 贾琮遂奇道:“怎么世人如今竟以为翰林院也有贪墨了么我平素一直以为这里乃是清水衙门哦,连修缮屋子的钱都是旁人捐的。” 苏铮虽感激四王爷出资修缮翰林院,终归是圣人之臣,听见他管给钱的王爷叫“旁人”,不禁捋须笑起来。 不待那少年反驳,贾琮面色夸张,张大了嘴接着说:“难道是科举贿赂哎呀只是我家先生近来许多年不曾出过科举考题了。” 那少年如何不知翰林院是清水衙门他这话要紧的在后一句,以为那貂裘乃是幺儿家送的、又欲将此事引到他们商家子弟一身铜臭上去。偏让贾琮几句话扯偏了,立时成了疑心诸位大人、尤其是曾替科举出题的那几位恐怕素有贪墨上去了。翰林院的文人素以清廉安贫自居,闻言登时抛去怒目无数。他一时慌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贾琮又懒懒的道:“不过你猜对了,我家先生这大裘确是我爹送他的谢礼。先生日日悉心教导我们兄弟几个,连束修都不肯收,我们却日日耗他许多纸笔墨砚。平素还时常留我们吃饭,我们也没给饭钱。我爹哪里好意思呢随便换个人都会觉得有欠于先生的好么如今这么冷的天儿,我爹恐他上了年纪易遭寒凉,乃以此衣相赠。世人都知道貂鼠皮名贵,却忘了,此物本来便是御寒佳品。难道为了彰显清廉不富贵特意冷着么岂非本末倒置如我先生这般,不轻贱物、亦不为虚名耽搁贵物,才是真名士之风。” 一语终了,那高翰林竟带头鼓起掌来。苏铮乐的胡子都撅起来了,见众人围上来贺他收了高徒,忙站起来四面拱手。又有这少年之伯父来亲替侄儿致歉。苏铮岂能跟小孩子计较况已得了脸面,倒是替他说了许多好话。偏竟然没人问贾琮的爹是谁,都默认他为另一位商行掌柜。 贾琮见今日已经露脸两回了、不敢再折腾,旁人也知道他人小嘴利索、不敢惹他,下午倒是平安无事。因长者本来就喜欢性情沉稳的孩子,贾琮这般小钢牙与贾环这般小憨娃在评话里头也多半是跟在才子英雄身后帮忙的兄弟,故此幺儿却愈发惹人留心了。有人还悄悄挤眉弄眼的打探他腰间的荷包可是情人给的,幺儿忙说:“此为家姐所赠。”那人大喜,拉着他说了半日好话,笑嘻嘻的走了。 这一日下来勉强顺利,回去的马车上,贾琮哼道:“方才忘了一件事。先生,那个姓高的和后来那个无礼的是什么人他们怎么都穿着颇为值钱的褂子呢不也是翰林么同一个清水衙门,怎么就比先生俸禄高那许多、给孩子穿乌云豹晃来晃去的哎,方才我本来可以直接拿这话乃是眼下的这位薛姐姐呢” 贾琮道:“那是二太太喜欢的,老太太喜欢小的那个。横竖都姓薛,嫁妆大约都不少。大薛姐姐虽家境更富裕些,却有个败家的哥哥;听闻小薛姐姐那个嫡亲的哥哥薛蝌人物很不错的,与蟠哥哥截然不同。” 贾环忙合十道:“阿弥陀佛,惟愿来日进门的是那个小薛姐姐还罢了。薛大哥哥委实太太纨绔了些。先生,依你看那个梅翰林会悔亲么” 苏铮道:“我哪里知道。”心里却想着,若梅家无有悔亲之意传出来,史太君平白的何须抢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做孙媳这几个小子虽聪明,尚且不知道世态炎凉。一头暗叹那梅翰林虽文采斐然,竟这般市井。 半晌幺儿忽然开口道:“本以为今儿会有许多才子文士彰显于人前,如今瞧着,仿佛唯有琮儿有些惹眼,旁人都颇为不显。” 苏铮道:“这才头一日,除了着急的与吃不得亏的,凡有些盘算的人物大约都会先按下性子来,且瞧瞧旁人深浅。” 贾环扭头瞧着贾琮。 贾琮哼道:“瞧我作甚小爷就这么个性子,来日殿试也是如此。” 苏铮笑道:“罢了罢了,某开口闭口就是殿试,你且先考个秀才来再说。” ... ... 第六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十八章
第二日苏铮又领着三个弟子往翰林院去整理书籍做义工。才进了大门,有人笑过来招呼道:“苏大人,今日来得早些。” 苏铮也拱手道:“梅大人好早。” 贾环贾琮一听这个姓氏都不禁抬起头来望着他,是个中年大叔,模样真长得不错,想来他儿子也不会差他们一露面便立时引得许多人围拢过来,苏铮猜大约是昨日弟子们露了脸的缘故,忍不住笑开了眉眼,很是受用。 贾环眼珠子转了几圈,悄悄拉着贾琮道:“琮儿,你看这些人,都盯着幺儿哥哥瞧。” 贾琮道:“这就对了,他昨日就已得了许多赞誉。” 贾环捏了捏他的肉巴掌:“你看他们的眼神跟我姨娘看我父亲似的。” 贾琮打了个寒碜,忙抬头环顾一圈儿,果然,围着他们的不论少年中年老年都笑眯眯打量着幺儿,如同群狼盯着小鲜肉一般,忙同贾环咬耳朵道:“大约都是有姐妹女儿的,瞧上幺儿哥哥了。” 原来苏铮孙女年龄极幼,尚不曾想到婚配之事;其余诸位大人却是惦记这次义工之聚多日了。家中有待嫁之女的早早商议了无数回,甚至互相探听过各位同僚预备领来的儿孙弟子的年龄品行,三日义工于许多翰林人家而言却是相亲大会。故此昨日诸位少年多衣着光鲜亮丽,乃因保不齐哪位大人就会成为他们老丈人之故。晚上回去,家家户户都在议论在翰林院见到的各色年轻人。虽少年才子放眼皆是,也有不少人家把幺儿当作可心的姑爷人选。 其一,幺儿性子沉稳、腹内颇具才学,又拜了苏铮这位大儒为师,来日前程可待;其二,众人都默认贾琮贾环乃是他堂弟,依着贾琮之父的才学来看,幺儿之父必也不差;其三,他叔叔竟送了那么名贵的貂鼠皮裘衣给苏铮,由此一叶可知他们家富裕大方且知恩,偏他们三个自己极为简朴;其四,商贾之家、本来逊于书宦门庭,他两个弟弟都不错且听他的话,若女儿嫁过去,想必日子能过的颇为舒心。 贾琮虽有两次露聪明的举动,因他专干抓尖放炮的事儿,倒是没人瞧的上他;反是贾环尽管年幼,憨实可,也有几个惦记的。 今日许多人都是奉了家中妻子母亲之命来的,故此他们师徒四个才入门便被围上了。苏铮压根儿没想到此事,还与人闲谈。 仿佛觉察到旁人亦有打算似的,梅翰林向一位相好的同僚使了个眼色,那人率先拉了苏铮到一旁问:“苏大人,不知令弟子贾维斯可曾议下亲事” 苏铮一愣,忽然明白过来这帮同僚今日何以如此,愈发欢喜。他明知道幺儿尚未议亲,面上乃做沉思装,假惺惺的说:“这个我却是不知,怕是须得问问他父亲。” 那人便笑道:“梅大人有一女,温婉柔顺,听闻样貌儿也极好,年岁恰与维斯相当。他昨日见了维斯,极是喜欢。我特来多桩闲事儿,还望苏大人帮着问问,下官也得两个谢媒钱。” 他若说的是别家还罢了;昨晚贾琮坐在马车上闲扯,恰让苏铮误以为梅家颇为市井功利,不禁眉头一皱,道:“只是我记得从前曾听他父亲说,不欲让他早娶,先安心念书要紧。” 那人道:“既然孩子们都还年幼,只先议议便是,并不着急成亲。” 苏铮叹道:“实不相瞒,他上头还一位兄长呢。因了前些年家境贫寒,都还不曾聘到合适的媳妇。” 那人嗐了一声,跺跺脚:“这么看来,此事暂且不宜了。”哥哥不议亲,弟弟委实不便先议的。 苏铮道:“孩子还小,来日方长。” 那人点点头,又寒暄两句,转身告诉梅翰林去了。梅翰林闻言虽有些抱憾,也无可埋怨。 后来也有几个来寻苏铮问幺儿婚配的,因前头已经拒过梅家了,不便另作他言,只得依着他兄长的借口一并拒了,老头有些暗悔借口寻得太实在了些。 待年轻人又开始了整书的活计,贾琮方明白自家三兄弟还是太简单了。今日这群年轻人穿华服的已极少,且闲聊的多了起来。昨日呼朋唤友的多为旧识;单瞧今儿特来寻幺儿说话的那些,显见有了拉拢之意。只是诚意扬才的依然没有,挑衅的也没有。遂悄悄向贾环道:“今晚好生睡足了,明日想来有热闹瞧。” 贾环忙问:“那明儿咱们可要预备些什么” 贾琮摇头道:“咱俩太小,安生些。幺儿哥哥已有人拉拢了,也莫要太招摇才是。” 贾环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性子,道:“行,那就预备好点心看戏。” 贾琮扯了扯嘴角:“环哥哥你等着,早晚跟我一样胖” 故此今日他两个都极安分,乖乖跟在幺儿后头该如何如何。 一日无事,离开翰林院的时候,贾琮在马车里摇头晃脑道:“今天好无聊啊,连个虚热闹都没有。” 苏铮见他们今儿老实了许多,点点头,乃将梅翰林等托人问幺儿的亲事告诉他们了。 贾环吓得“腾”的坐了起来:“亏得先生寻了个好借口若宝玉哥哥来日当真抢了他们媳妇儿,两家不定多尴尬呢。” 贾琮也说:“幺儿哥哥近些年别议亲,你还潜龙在渊呢,待见龙在田的时候议亲不迟。” 苏铮一想也是,这会子议亲只怕会受他出身市井拖累,横竖年岁还小,遂道:“嗯,不如来日得了功名再议。”一言将后来无数媒人的财路给堵了。 回到荣国府,贾琮幺儿两个往院子里慢慢走着,幺儿道:“这两日忒般乱相,全然无法查看有没有林先生要的书。纵然寻着了,抄书一日只怕时辰不够,你俩写字还慢。” 贾琮撇了撇嘴角:“幺儿哥哥太老实了些。抄书一日乃是借口,好去查验目录不然你以为我这么费劲的出主意帮翰林院整理书册是做什么书太多了嗷~~不找人来帮着整理不行啊,自己查能查死咱们去。咱们三个到时候每人负责查看几间书房的目录,如有林姐姐要的便抄下来,然后去实地瞧瞧、记清楚放在哪儿。” 幺儿一怔。 贾琮道:“我的好大哥、亲大哥你爹与我爹如今都是绿林人,但凡知道书放在哪儿,随便寻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去取回来慢慢抄、抄完了再寻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放回去不就行了这些书都是难寻的,想来看的也不多,平白消失数日必没人发觉。” 幺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难为你想来。” 贾琮得意道:“窃书不能算偷况咱们只是暂借去抄录罢了。” 过了会子,幺儿想想又笑起来:“咱们倒都是绿林子弟了。”因叹道,“将军如今与我早年在家中见到的模样,简直换了一个人。” 贾琮笑道:“每个人都有一处天分。硬逼着人不顾天分去干旁的,只怕都不成事的;唯有顺着天分所在那条路走、才会不耽误自己。我爹往日看着不大好,那是入错了行,他本不是当忠臣孝子的料子。瞧他如今当了绿林首领,愈发棒了不是” 幺儿无言以对,半日,指着他摇头道:“竟不知道你从何处学来这许多歪理,偏不能驳了去” 贾琮嘿嘿一笑,回屋去了。 次日,因他们几个预备要低调谦恭不张扬,诚心去晚了些。在翰林院门口便遇上熟人,老的跟老的闲聊、小的同小的寒暄,一大伙人缓缓往里头踱步进去。谁知才进大门,只见六王爷与另一个颇有气势的中年男子正立在院中与众人交谈,吓了一跳贾琮抓了幺儿的胳膊才欲躲闪过去,只听有人喊了一声“苏大人”六王爷登时转过头望了过来,与他们师徒实实在在打了个极正的照面。 幸而贾琮演技还不错,装作不认得他的样子,只懵懵懂懂的跟在苏铮后头走。幺儿嘴角含笑,泰然自若。苏铮乃领着弟子们一道过去见礼介绍道:“二位王爷,此乃劣徒。”又向他们说,“这两位乃是四王爷与六王爷。” 贾环虽参与了合纵之谋,从不曾见过正主儿,闻言大惊;贾琮也张大了嘴,满面惊诧的与贾环同步扭头去看幺儿;幺儿面色分毫不动,领着他二人上前规规矩矩行礼。贾琮偷偷抽了抽嘴角,幺儿的演技依然单调,只会绷着一张扑克脸,只是扑克脸如今有了含笑与不含笑两种罢了。 六王爷早认出幺儿便是他那遍寻不着的少年才子,也认出了贾琮,眼角纹都笑开了,忙问苏铮:“不知高徒大名” 苏铮道:“姓贾名维斯。” 六王爷连连点头:“维斯气宇轩昂、仪表不凡,想来腹内定有大才。” 幺儿躬身道:“学生才疏学浅,当不得王爷夸奖。” 六王爷又道:“孤看维斯颇为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幺儿含笑道:“学生见过王爷,只是王爷贵人多忘事,怕认不得学生。” 六王爷忙道:“维斯仪容不俗,孤岂能不认得孤方才还说眼熟呢。维斯可记得咱们在哪里遇见过” 幺儿道:“那年我父亲谋职的商行开张,我恰在那儿帮忙;可巧王爷曾随朋友来凑热闹看舞狮,想来白龙鱼服不便张扬,不曾提过您是王爷罢了。” 太平镖局开张那日六王爷随贾珍去寻贾赦而不得,心情略差,哪里记得一个跑腿的小子故此当日在宁国府没认出他来。这会子他一提倒是想起来了:“是了,那个掌柜的喊你去请你们东家”遂立时去瞧贾琮,见这孩子低头以掩慌张之色,乃笑问苏铮,“你这小弟子呢” 苏铮又将两个小的介绍了,他俩赶紧又行了个礼。这会子两人心里都安定下来,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比着做出惊慌之态来,实则都知道对方也是装的。 苏铮以为他俩害怕,心里好笑。这俩小子平日一个胆大如斗、一个天聋地哑,原来当真见了王爷还是会怕的。忙说:“他二人年幼,恐有些失礼,还望王爷恕罪。” 六王爷含笑摆手道:“孤哪里会计这个瞧这两位小公子生的虎头虎脑的,皆是福相,孤喜欢的紧。”又见幺儿淡然侍立于苏铮身后,心想,原来他是贾赦那镖局掌柜之子。听闻太平镖局生意不多,乃是为着养他当年那群亲兵的,竟这般巧、恰那掌柜的也姓贾。横竖如今知道了名姓与来历,不怕寻不着人,此处亦非谈话之所,来日方长。遂又欢喜的打量了幺儿会子,夸了几句,转向旁人去了。 四王爷见他终于跟这师徒几个寒暄完了,也夸赞了几句,放他们走了。 离开二位王爷身边,贾环立时抓着幺儿的手道:“幺儿哥哥,我都出汗了” 幺儿笑道:“我也是。” 贾琮笑道:“环哥哥胆子最小,我就不怕。” 贾环哼道:“谁知道你心里怕不怕。”又问幺儿:“只是如今被他发现了,岂不是会来找你” 幺儿道:“想来再会面一次是免不了的,回去再商议,横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如今连个秀才都不是,自然是念书要紧。”因迈步跟着苏铮往大堂去了。 六王爷陪着四王爷在外头装了一阵子礼贤下士,便寻了高翰林来,问他可知道苏铮弟子的情形。 高翰林遂将这两日之事细细回了一遍,道:“虽前日惹眼的是那个小胖子,依着臣看,最得力的是那少年。” 六王爷大赞:“孤也这么觉得。” 高翰林忙捧了一声“王爷慧眼”因解释道,“那小胖子极聪慧,然性子却耐不住。偏他昨日忽然极其乖巧,如前日判若两人。我瞧着苏大人对他还颇为溺,大约平素约束得少些。故此猜度,只怕是那贾维斯公子前儿晚上回去教导了他一番。” 六王爷连连点头,他也以为当日之事乃是幺儿因将自己当作待沉之船、命这孩子哄骗的贾珍。贾琮为他父东家之子,竟能被他收服果然了得。其实这是人之主观意识,他心里先将幺儿定为大才,处处看他比常人强些;且掐尖要强的孩子总是不惹老辈喜欢。不禁扭头望着他们的去向道:“贾维斯是个有主见的,若欲得他效命,只怕不容易。” 高翰林忙说:“昨儿也有不少人家瞧上了他,听闻他家中尚有位兄长未曾议亲,不便僭越,各家都没说成呢。” 六王爷摆手道:“这等人物,绝非许上几门体面的亲事能收服的。罢了,我自有主张。” 高翰林忙应了。 大堂里头,果然与前两日不同了。高谈阔论的多了起来,吟诗的做赋的比比皆是,引得看热闹的也围了好几桌子。唯有幺儿领着两个师弟一趟趟的忙着分书,贾环热闹没看成点心也没吃成;也有些不八卦无心扬名的,与他们一道专心干活。 六王爷在旁瞧了,吩咐高翰林道:“那几个只顾分书、既不张扬才学也不凑闲热闹的,都悄悄打探了,晚上写份名录来给我。” 高翰林奇道:“前两日孩子们都不曾有彰显才学之举,众人早猜到今日必有文荟的,各位大人心领神会。那些只怕大都是没本事的,怎么王爷竟赏识他们” 六王爷叹道:“心领神会终究是心领神会。他们本是来做义工整书的,如今却在忙别的。这便如同违了军令一般。” 高翰林吓了一跳:“王爷言重了,此事初衷便是为了孩子们能彼此熟识些才办的。” 六王爷摇头:“非也。此事是为了替翰林院整理书籍才办的。”因负手走了出去。 是日,因摸鱼的极多,书籍不曾整完,苏铮提议明日有空的再来一日,没空便罢了。少年们倒是多数愿意再来的。又整理了今日他们做的诗,竟有上百首之多,首首都好。一时士林中传为美谈,也有六七个出挑的传名于世。里头自然没有幺儿。 圣人事后也得了细报,竟如六王爷一般,命人查录那些始终忙于分书的孩子列出来瞧了半日,笑望着司徒磐道:“苏铮与林海倒是教出了三个好学生。” 司徒磐道:“偏两个是荣国府的、一个是贾赦亲兵之子。” 圣人道:“无碍,两个庶子、一个庶民。” ... ... 第六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六十九章
却说贾琮等人在翰林院与六王爷正脸对正脸撞上了,回府忙使人去请龚鲲过来商议了半宿,预备了好说辞套路替幺儿暂推掉他,偏等几日没有动静,贾琮竟如同等楼的六王爷顿时无语。 倒是另一位王爷点头道:“听闻你是个实在的人,果然如此。孤只问你,来日你学成出山,可愿来与孤王为佐。” 幺儿含笑道:“王爷以为,届时六位可还能这般齐整的聚于一室” 又有一位道:“你是恐怕我们有人死了,还是连横去了” 幺儿立时直言:“连横。” 六王爷身上杀气顿起:“维斯这是摆明了信不过我们兄弟能齐心了” 幺儿道:“学生早年曾于集市上听一摆棋摊儿的老者说过一个故事。不知列位王爷可愿一听。” 六王爷哼道:“说。” “他家乡有一回抓到了两个窃贼,起初都死咬着不肯认,偏捕快又去迟了一步不曾拿到证据。恰那会子,县令因因故”他忽然犹豫了会子,“因故丢了官,两个盗贼便在那牢里白白关着。直至新县令来了,将他二人分开关在两处相隔甚远的牢房。后遂使人分辨假意对他二人道:你两个若都不招供、新县令大人便预备再关个一年半载的将你们放了算了。二人都大喜。然若一个招供,一个不招,招的那个当即功过相抵释放出狱,不招的那个入狱八年。若两个都招供,则一并坐两年的牢。王爷们猜后来怎么着了” 六王皆默然。 “两个人都招了。” 半晌,有位王爷问:“那老者是哪里人氏那新县令叫什么” 幺儿道:“学生那时年幼,不曾问过。那老头早已离京。”因又苦笑,“学生出身市井,自幼见过许多忠诚仗义之辈,也见过许多阴狠背叛之举。今上势大,人性畏死。学生一身倒还罢了,偏上有父母下有兄弟。王爷们但凡有一位连横去了,学生定是死得最早的那个,比列位王爷还早些。” 四王爷忽然说:“保不齐我那三哥惜你之才呢” 幺儿苦笑道:“听闻今上疑心极重,眼里容不得半颗沙子。他纵惜才,才定然不在首位。九王爷倒是兴许惜才,他说了又不算。” 六王爷点点头:“不错,你今日但凡进了这个门,不论答不答应都与孤等捆在一处了。” 幺儿默然。 坐在上首那位、瞧年岁大约是二王爷的忽然道:“既这么着,我们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因端起茶来。 幺儿忙站起来,贾环贾琮手里头捏着点心,都怔了怔才同他一道站起来,向六王行礼,退了出去。 到了外头,贾环瞧着手里的点心,略有些失望:“这就完了太短了吧。我还以为要辩个把时辰呢。” 幺儿好笑的瞧了他一眼:“快些回车上去。” 三人遂赶忙出了酒楼,回到马车上。 直至马车动起来,幺儿才望着贾环道:“那是一群王爷言多必失,务必速战速决。” 贾琮也道:“难怪把我俩也喊进去吃点心,原来是为了三个一块儿圈。他们以为是圈羊呢也不问问我们可是羊不是。” 贾环懒得搭理他,扭头问幺儿:“要是真的谁跑去跟今上连横可如何是好” 贾琮笑道:“不会的。所谓距离产生美、得不到的谋士最聪明。因为幺儿哥哥没答应他们,上回在东府里的话他们又极赞成,在他们心里头幺儿哥哥已被贴上了一个大才的签子。但凡哪位王爷想去连横,必得将许多事斟酌再三,今日这极短一番话必会反复忆起。方才幺儿哥哥说了,才是次位的。他跑去跟圣人连横无非是想活命么,圣人这般多疑、容不得半颗沙子,将兄弟都卖了之后当真还能活命么” 幺儿接着说:“他们纵然想找人连横,也是找贤王。贤王就好办多了。” 贾环奇道:“他与圣人不是一伙的么” 贾琮低声道:“圣人本事没他大。有本事的上司都心胸宽阔,因为他不怕下头有人不服他或是超过他。只有没本事的才小肚鸡肠、成日担心有人想造反。” 贾环“噗”的笑出声来,又问:“那幺儿哥哥来日岂不是定要与他们当谋士了” 幺儿满面无辜:“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我怎么不知道” 贾环道:“他们非要迫你呢成日都是你们在说皇帝家的人不讲理的。” 幺儿笑摸了摸他的头道:“多年之后的事,现在就忧心作甚谁知道届时是个何等情形。横竖就这么混着,咱们保不齐也有能用他们的时候。” 贾环叹道:“罢了,你俩都不忧心,我忧心作甚。”遂不再想此事了。 另一头,三个姓贾的小子前脚才出去,二王爷见那门阖上了,忽然笑起来:“方才那小子倒是提醒我。” 六王爷忙问:“何事我说么,二哥这么着急让他们走作甚。” 二王爷道:“咱们那个小九儿,委实是个人物。只可惜啊”他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如今老三有老头子要对付,他自然是极好极贴心的。老头子一死可就不好说了。凡臣能胜主的,最终无非是霍光与诸葛亮那两种结果,或是疑死、或是累死。他若累死,咱们只管等着便是,当推一把力气之时则推他一把;若是疑死” 四王爷不禁击掌:“就在此处给他加一把椅子” 几位王爷呵呵的笑起来。 忽有一位道:“却不知那县令是谁。” 又有一个笑道:“若不怕麻烦,只往那年受老大牵连丢了官的县令里头寻去,定有一位是他前任。” 屋里顿时又静下来。半晌,二王爷叹道:“有一件咱们都不如老三。他最狠。” 是夜,幺儿一身黑色夜行衣潜入翰林院,轻松的在里头逛了一圈儿,借出了一大摞书。 本欲散给大家一道抄写,贾琮瞧见那些书头皮子都麻了,忙道:“不用咱们自己动手吧请人抄不就得了”遂使紫光去寻了些代人抄书的,并几个能临摹插图的,又临时赁个小院子,让这批抄书匠每日来抄。幺儿去看了两回,见他们委实抄的不错,便罢了。 这会子年关将近,贾四忙的很。幺儿近来时常回家住着,可巧见了贾四带回去的账册子,又看他爹凑在油灯底下昏头昏脑的对账,便问了一声:“爹,你这账册是怎么对的” 贾四素来知道小儿子聪明,这会子又委实忙晕乎了,便当真将如何看账册子、如何对账讲给他听。 幺儿听完了奇道:“仿佛多半乃是算数怎么爹忙得如此厉害你是怎么算的” 贾四便算了两笔给他瞧。幺儿立时明白难在哪儿了。他爹没学过算盘,算账极费力气;也没背过九九乘法表,遇上用的着要用乘法的更只能一次次加;除法就更别提了。乃笑道:“爹,你再与我说说对账的事儿,算数我会。” 贾四大喜,精神头都上来了,立时拉他坐在旁边,头头道道的说给他听。父子俩教学了半日,幺儿大致弄明白了。遂取出平日用的炭笔来,直接用阿拉伯数字列出竖式,加减乘除的算起来。贾四一直在他身边守着,遇见幺儿有不明白的立时告诉他。虽全然看不懂儿子写了什么,见他动作极快、面色沉稳不慌忙,喜出望外。不过一个时辰多的功夫,一本账核完了贾四欢喜道:“有个能干的儿子实在好的紧。” 幺儿揉了揉眼睛笑道:“还有么爹只管带来,我替你核。” 贾四想了想,道:“账册子本是极为要紧之物,我今日有些不妥了,明儿且问问将军去。” 幺儿点点头:“也是。” 次日贾四得意洋洋的向贾赦告罪,说自己擅自拿了账册子让幺儿帮着核,不过一个时辰便核完了。贾赦果然大加赞赏,夸了幺儿半日。 偏龚三亦那会子也在,他想起一事来。龚鲲前些日子来问他,可有法子早些让镖局马行怡红院的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来日的东家乃是贾琮。故他便在旁道:“我听鲲儿说,刘丰与小溪那个丫头都极能算,琮儿更厉害。这帮孩子了不得,顶十个大人。” 贾赦想了想,问:“你可知道他们时常去护城河南边的那宅子是做什么去了” 龚三亦道:“我却是没问过,鲲儿因近日在教那两个孩子,偶尔听他们聊天,猜他们乃是在念书、商议各种事物。” 贾赦又问:“他们几个小孩子,商议什么” 龚三亦道:“琮儿曾拿了史书上瞧来的故事与他们一道琢磨,例如你是周瑜当如何、你是刘基当如何;又有什么开绸缎庄当如何经营、红白喜事当如何操办之类的。” 贾赦骂了一声:“臭小子他以为周瑜刘基那么好得来的”不禁满面得色。 当晚贾四便带了一大叠账册子回家。 次日神盾局聚会,只见幺儿手里拎了个大包袱,众人都问他那是何物。 幺儿笑道:“既然有事彼此相帮,就烦劳大伙儿了。”遂开来包袱,只见里面包着许多册子。“这是镖局的账册子,我爹不太会算数,近来被这些烦得头昏眼花。咱们且来帮他核核。” 贾琮大惊:“我爹知道么” 幺儿道:“本来便是将军的主意。” 贾琮不禁捏了捏拳头。好家伙,这便是默许了嘛。忙说:“这个我不会看呢。” 幺儿道:“我会。”因取了一本,教他们几个看账册子。这几个都知道账册子是何物,故此极为仔细。如今要紧的乃是核账目,接下来数日他们便都来此处核账,每人每本核一遍,竟让他们挑出了不少毛病。 好容易核完了,数日后,幺儿又捧了一大堆马行的账目来,说是“能者多劳”。 贾琮囧然,道:“该不会怡红院的也给咱们来核吧。” 幺儿道:“那个归小龚先生。” 贾琮瞧着那堆账册子,忽然笑起来,道:“我怎么忽然觉得,其实我也藏着一颗野心呢” ... ... 第七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十章
话说这年初春,年关之喜未去,宫中忽有旨意传下。今上体贴宫中妃嫔皆入宫多年,想来父母家人皆思念而不能相见,特启奏太上皇皇太后,许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若有重宇别院的不妨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京中顿时哗然,皆赞此为旷古烁今的奇事。一时有女儿在宫中得了圣宠的人家悉数忙乱起来,看地的看地、采买木石古董的采买木石古董,热闹之极。 龚鲲并不着急往各家收债,倒是悠悠哉哉等着欠债的捧着钱送上门来。没人问他消息哪里来的,只是央告再三,如有旁宫内的消息,不拘哪块儿,只管卖来便是。如此他空手套白狼竟套了五十万两之多。 贾琮两辈子没得过这么多钱。起初知道数目之时便乐了半日,如今实实在在见了银票,愈发两眼放光了。因思忖了会子,望着龚鲲叹道:“我今儿才明白,人真的是会变的。” 龚鲲问道:“何以见得” 贾琮道:“我素来的计划便是,偷偷匿着点实力以自保、纨绔度此一生。偏后来得了好几个信得过的人,又有了你相助,如今还有了这么多银子。我感觉到野心开始从闲心底下长出来了。” 龚鲲笑道:“只怕是野心醒过来了。” 贾琮瞧了他一眼。 龚鲲道:“三爷当年才那么点子大便肯教刘丰他们识字了,怎么竟没想到教蓝翔紫光识字呢” 贾琮怔了怔,苦笑道:“那会子我过得颇为艰难,一心想讨好我爹。我爹看重那群亲兵叔叔,亲兵叔叔看重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想念书。” 龚鲲道:“若只为了这个,三爷善待维斯一人足矣。教那么多人识字何等麻烦,三爷是个怕麻烦的人。” 贾琮想了想:“也是。保不齐那时候已有旁的念头,只自己不察罢了。”因道,“翼之,若是我找爹再要点人,他会答应吗” 龚鲲问:“要来做什么呢” 贾琮道:“算是护卫吧。” 龚鲲道:“三爷屋子太小,住不下。除非有个院子。” “院子”贾琮脑中将荣国府地图转了一圈儿,道,“那只能把薛家轰出去、谋梨香院了。” 龚鲲含笑道:“这个不容易,三爷有主意么” 贾琮撇嘴道:“喂喂,你才是谋士喂。你琢磨琢磨他们干嘛非赖在我们家又不是没钱,听说在京里头也有宅子。” 龚鲲道:“他们家纵有钱又如何这里是京城,满大街的达官贵人,薛家大爷又是个没本事的。若不靠着你们府里、借你们的名头,凭他有多少钱,权贵、公公、豪奴一齐上,不用两年就能啃干净了。” 贾琮道:“还有王子腾不是” 龚鲲笑道:“只怕薛家大爷不愿去受母舅约束。” 贾琮嗤道:“王子腾自己的儿子也不过管成那样,还会管他么听闻二太太一直在设法从薛姨妈那儿借钱,他们再不走,只怕要被掏空了。” 龚鲲道:“有薛蟠在,不被这头掏空也须被旁人掏空。横竖都是掏,谁掏都一样。二太太掏保不齐还能弄点子出来。” 贾琮无语了半日,道:“咱俩还真是一路人许久以前我也这么想过,果不其然,没有她们二太太还拿不出那些钱来。” 龚鲲笑道:“三爷岂非是得了便宜就翻脸” 贾琮哼道:“爷跟他们就没合脸过,从何翻起。” 当晚,他特去寻贾赦,拉着他做撒娇之态,低声道:“爹,我想住梨香院。” 贾赦先是眉头一动,又装作淡然的模样瞥了他一眼:“薛家呢” 贾琮道:“设法让他们搬出去。如今圣人下旨、各位娘娘都预备省亲了,宫里的大姐姐依然没有动静,大约是捱着等年龄满了放出来的。听闻二太太近日终于明白了此事没戏,日日惊天动地的嚎哭;薛姨妈大约也知道薛家姐姐进宫当娘娘的美梦该醒了。趁这会子将薛家赶到王家去算了。” 贾赦道:“这些麻烦事儿我懒得管,你能将他们轰出去我就让你住去。” 贾琮大喜:“真的老祖宗不答应呢” 贾赦哼道:“你搬进去便是,横竖不出来,她能奈你何来日我与你备下些能打的守着院子,她手底下那几个娘们,能扛得住半招算她们有天分。” 贾琮乐得直蹦:“爹你太好了我本来就想着过些日子再找你要几个打手呢。” 贾赦瞥着他:“要打手作甚” 贾琮嘿嘿傻笑了两声,道:“先预备着,保不齐来日作甚。” 贾赦盯了他会子,问:“几个” 贾琮道:“十几个总要有的。” 贾赦点点头:“这个好办。只是恐怕老太太来日与什么四六不着的亲戚说你坏话。” 贾琮笑道:“她日日说爹坏话也没法子奈爹何么,况我才多大点子等我长大了,这些子风言风语鬼还记得呢。再者说,来日我高中了,我的名声人品是圣人说了算、是林姑父苏先生说了算、是她说了算” 贾赦不禁笑道:“就你小子最鬼。罢了,你只管去。” 贾琮欢天喜地的挥了挥胳膊道:“说定了”忙撒腿跑出去,过了会子又跑回来,“爹拉钩” 贾赦一时好笑,轰他:“去去小孩子勾当。” 贾琮粘着他撒娇儿:“本来就是小孩子么,爹爹拉钩拉钩~~” 贾赦瞧他模样可,当真伸出手指头去与他勾了一勾。贾琮喊了声“谢谢爹”,跑了。 过了些日子,薛蟠正在花楼饮酒,因多喝了两杯,跌跌撞撞的去小解,又晕晕乎乎的预备回席上去。忽有人从背后踢了他一脚,薛蟠登时摔了个狗啃泥。才欲张口大骂,有人拿帕子塞住他的口,又有个袋子从后头将他套了头,扭着双臂塞进左近的一间屋子去了。 薛蟠又急又惧,挣扎了半日,那双扭住他的手如铁打的一般,分毫挣扎不动,又喊不出声来,急的眼前一阵昏黑。 才进那屋子,只听有人问:“是他吗你可瞧准了” 那抓着他的道:“就是这小子,我决计不曾走眼”便踹在薛蟠后背将他踢扑于地上,又一脚踏住他的背。 有人冷笑道:“跟我们小爷抢人,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小爷可是好惹的” 另一个问:“这不怕死的小子是谁” 前头那个道:“管他是谁,先揍了给小爷出气回头查查,好惹的便丢他在这儿,不好惹的便剁了灭口。” 薛蟠登时玩命儿挣扎起来,偏后背踩的那只脚极大力气,挣扎不动,口里只能发出“呜呜”声。那脚忽然抬起来,薛蟠尚不及爬起来,一阵拳打脚踢如雨点般往下落,还夹杂着许多谩骂,将薛蟠打得如烂泥一般动弹不得。他起初还欲发声,后来连气儿都难出了,只得抱头硬捱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捱到这帮人打完了,才听他们说了两句消停话,外头有人进来,显见带了笑腔说:“我问过,没事了。这小子不是什么人物。” 薛蟠有心告诉他们自己是薛大爷,又恐怕当真被灭口,况他这会子也说不了话,只得倒在地上装死。 又有人踢了他一脚:“半日没动弹,别是打死了罢。” 那个探消息笑道:“打死了也无碍,若是早些年还罢了,如今却是不打紧的。这小子姓薛,是从南京来的一个商户,早年在金陵打死了人来京城避祸的,跟荣国府的二太太有亲,全家都寄住在那府内。只可惜荣国府两房不合,从前是二房当家,随意拿府里的片子出去使,薛家倒是混的不错的。如今二房早倒了,只能拿到贾政的片子。贾政才从五品的小官儿,谁搭理他呢。” 另一个笑道:“原来是他,不就是人常说的薛大傻子么最好哄钱的那个,窑子里头不论粉头相公,但凡长得不算太见不得人的,在他跟前晃两晃、奉承几句便能捞到不少银钱。听闻荣国府二太太贪墨公帐,让大房查出来了逼着她还钱,那女人舍不得自己的私房,最后竟是薛家替她还了几十万两银子,不知可是真的。” 又有一个道:“怎么我听说的乃是那个二太太日日宣扬她女儿要当娘娘,薛家信以为真,也想将女儿送进宫去谋些富贵,特贿赂她的呢” 还有一个说:“你们都哪里听来的闲话,都不在点儿上。我听到的才是真的。薛家的女儿要同贾家二房那个口里衔石头的儿子结亲,那几十万的银子乃是预支的嫁妆钱。” 前头那个笑道:“从古至今从没听说过预支嫁妆的,你又哪里听来的闲话。” 这人说:“前几个月在翠香楼听玉兰说的,她也是听客人说的。那客人起先乃是荣国府二房下头的大管事,两房内杠的最狠厉那会子遭了殃,让大房直拿出去发卖;幸而他女婿本来便是外头的,掏钱买下了老丈人一家子。如今他也没什么钱、又没什么本事,日日往窑子里混。他那女婿也算有良心的,因起初他生意做起来本是依仗了老丈人当日的势力,故此对他还不错。后来他又与那二太太屋里的什么丫头子遇上了,听了些闲话,没事就说给窑姐儿听取乐。” 他顿了顿,又说:“薛家的儿子就是这个,没个屁本事,成日只会使钱惹事,薛家太太恐他再次惹祸,又瞧荣国府二房失势、恐来日他惹上大麻烦荣国府愈发不理会,才花了四五十万的银子将女儿塞给那个衔石头的,好歹算是官宦亲眷不是,来日也算有了仗腰子的。” 又有一个笑道:“好浅见的妇人官宦亲眷又如何京里头却不比什么金陵府。下头那是衙门口儿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京里头却是有钱无官莫进来。若他们家去打官司,拿不出荣国府的印信来就没人搭理他。我听说如今已有人开始打他们家主意了,只怕过些时日便有惹事儿的去试探。但凡两通官司打下来、他们没法子奈何,众人都能明白这是一头好肥羊。肉在锅里,大家都有汤喝,只看谁下手快便是了。保不齐那二太太自己先割一刀去。” 前头那个又说:“预支嫁妆乃是那二太太自己的盘算,贾政并他们家老太太都不知道,这门亲来日成不成还两说呢。” 又有人笑道:“若成不了亲,银子还不还也两说呢。” “还罢了,荣国府那个二太太贪得快冒烟儿了,油锅里的钱都捞出去藏着,半个京城都知道,指望她还钱还不如指望荣国府抄家” 说的众人一阵哄笑。 笑完了有人问:“那此人如何处置” 另一个道:“还处置什么死活不与咱们相干,回去领赏去” 一群人哄哄的笑闹了几声,还过来又踢了薛蟠几脚才走。 薛蟠这会子早惊傻了,整个人都如腊月喝了凉水一般冰到了心窝子里,连疼都不记得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另一头,因他不见了,随身的小幺儿等了半日等不来他们家大爷,那与他一道吃酒的笑道:“别是掉进茅坑里去了。” 小子们恐回去不得交代,忙四处寻找,又托了花楼的人帮着寻。寻了半日,终在一间空屋子里见着一人倒在地上不见动弹,穿着他们家大爷的衣裳,过来一瞧,头上还顶着个布袋儿。小子们忙摘下布袋来细看那张脸虽又青又紫又肿,好歹还能分辨出委实是他们家大爷,只不知死活,不由得嚎哭起来。 不一会子有花楼的人过来拿手指头探了探薛蟠的鼻息,道:“莫哭,还活着呢。”遂将他扶了起来,后头跟着一群看热闹的,闹哄哄搀到吃酒的那屋里。又有人取来什么香给他闻了会子,半日才清醒过来。 薛蟠眯着眼睛瞧了瞧屋里这些人,又闭目几句,如今这模样也没法子喝酒了,只说家去。 小幺儿忙应了,架着他下了楼,几个扶他上马。后头有一道喝酒的朋友骂道:“糊涂这样子如何骑得了马还不雇辆车来。”小幺儿这才急急的在街头喊了辆马车将薛蟠塞进去,拉着回梨香院了。 ... ... 第七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十一章
话说薛蟠在花楼被人下了黑手一顿恶揍,在半道上又疼晕过去了,醒来只见母亲妹妹两个人四行泪对着他,一时红了眼眶。 薛姨妈立时看见他醒了,忙道:“我的儿你觉得如何可疼么” 薛蟠委屈道:“浑身都疼。” 薛姨妈道:“你莫动,才请了个大夫来瞧说你断了四根肋骨。”言罢又拭泪,“竟是连骨头都打折了,什么人这般狠心、下此黑手。” 薛蟠心中叫了一声惨,难怪疼的厉害,那群奴才当真是不惧将自己打死的。 又有宝钗在旁拭泪道:“日日劝你莫去外头胡闹,你只不听,如今竟吃了这么大的亏回来。” 薛姨妈又说:“你姨母已打发人请太医去了,你且再忍一忍。” 薛蟠听见“姨母”二字,登时想起打人者说的话来,连疼都不察了。忙抬头瞧了瞧四周,道:“母亲,让旁人都出去。” 薛姨妈一愣。 倒是宝钗见她哥哥神色肃然,忙站起来命下头的人都到外头去。 薛蟠眼见门阖上了,低声问道:“母亲,你实话告诉我,借给了姨妈多少钱” 薛姨妈大惊:“我的儿你怎么知道。” 薛蟠道:“你只告诉我,借给她多少。” 薛姨妈道:“大笔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还有些小的。” 薛宝钗惊呼:“那么多” 足见那些人的话不假了。薛蟠重重阖目。 薛姨妈讪讪的道:“因她那会子要还国库的银子给大姑娘铺前程后来又要还欠的公帐。” 薛蟠冷言讽道:“外头各家的娘娘都在预备省亲呢,她那大姑娘是个什么娘娘” 宝钗叹道:“母亲糊涂,她如今一分银子摸不着,拿什么来还咱们的” 薛姨妈忙道:“横竖留了欠条子、按了手印,早晚得还咱们的。再说,还有老太太呢,老太太与你姨父俱是要脸的人。” 宝钗道:“与老太太什么相干难道老太太会替她还这么些银子不成” 薛姨妈只瞧着她含笑不语。 半日,薛蟠轻叹一声,问道:“母亲可是将妹妹许给了宝玉” 一言既出,宝钗立时涨红了脸:“哥哥说什么呢。” 薛姨妈瞧了女儿一眼,嗔道:“当着你妹妹的面,哪有就这么说出来的。” 薛蟠冷笑道:“这么说是真的了” 薛姨妈道:“我知道你平日看人人都喜欢宝玉心里不痛快,只是这孩子委实好、对女孩儿又好、又肯读书上进” 薛蟠抬头看他妹子羞得满面通红,又想起平日听人说的“金玉良缘”,恐怕妹子是动心了,暗暗叫苦不迭,口里嗤道:“宝玉四处沾花惹草的,对天下女孩儿都好,连粉头戏子也一样好,来日却不知道要娶几房姬妾、这里头又几房男几房女。再者,此事想来姨夫与老太太俱不知情的” 薛姨妈起先见他说的刻薄,才欲出言说他,听到后头登时哑然。 “她本说了不算,来日抵赖呢咱们家钱打了水漂不说,妹妹的终身岂不是耽误了” 薛姨妈怔住了,半日才说:“只是你姨母终归是他生身之母我们也写下了文书的。” 薛蟠哼道:“姨夫还是他生身之父呢,她写的文书:“你可不许胡来,她是你亲姨母,如今她不甚好,谁知道来日有没有个峰回路转的再等些日子罢了。” 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有个狗屁峰回路转依我看她唯有日日嚎哭还没人听罢了。白得了咱们那六十多万的银子去,难道还搭上妹妹不成世上没有这般便宜,纵她不还,老太太须得替她还了” 宝钗道:“哥哥莫急,这会子咱们还得罪不起姨母,如今先与舅舅商议搬过去要紧。旁的都容后再议不迟。” 薛蟠恼道:“再容后银子就飞了。”因赌气不言语了。 薛姨妈与宝钗商议了半日也拿不出个章程来,只得先去王家与王子腾商议搬过去再说。借口也是现成的,薛蟠今番吃了如此大亏,全是过于顽劣无知之故,须得有人管教于他,除了王子腾倒也没别人了。王夫人乃说让贾政管他,薛姨妈叹道:“姐姐,妹夫是个读书人,哪里管的了蟠儿这样的。”王夫人唯有语塞。 因外头都传薛蟠得罪了贵人,他养伤的这阵子少有人来瞧他,纵有狐朋狗友上门也让薛姨妈使人拦了。贾琏近日公务繁忙,宝玉忙着念书,倒是贾琮时常来他跟前转悠着,哥俩说说话解闷儿。 薛蟠叹道:“琮兄弟,平日咱们两个往来不多,难为你还时常念着我。” 贾琮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来看房子的吧只得说:“因我与薛大哥哥一般是个耐不住的,我知道这性子的人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何等憋屈。” 薛蟠笑道:“待我好了,日日带你出去玩。” 贾琮忙摆手:“别,我没那么些功夫,横竖那时候有人陪你玩呢。我又要学武又要念书,忙的紧。” 薛蟠扫兴道:“无趣。” 贾琮瞥了他一眼:“我可不是你,你家大业大,但凡不惹大祸,纨绔一世也使得。早晚有一日府里分了家,我什么都没有,不靠自己却靠谁去。” 薛蟠一怔:“分家你才多大点子竟想到分家上去了” 贾琮笑道:“难道不分家这府里就是我的了么况我还有个不得宠的姐姐。姐姐待我极好,偏我爹与二哥哥都看她寻常。我若不上进,姐姐来日还不定怎么过的呢。” 薛蟠听见贾赦便气不打一处来,讽道:“二姑娘横竖你老子管,有你什么事儿你老子如今不是把持着荣国府么。” 贾琮不快的横了他一眼:“莫阴阳怪气的,什么叫把持薛大哥哥,你读的书少,我不想骗你。把持的意思是,独揽自己不当揽之权。我老子揽住荣国府之权难道不对么这荣国府不是他的,难道是二叔的莫忘了我老子才是袭爵的那个,这是朝廷法度,不服去寻圣人辩去。二叔早年那个才是把持呢。若不是那时候我老子心善、极念手足情分,袭爵当日就应分家把二叔打发出去。他那个从五品的小官儿,还想有如今的好日子过有些人就是给脸不要脸、拿恩惠当成人家欠了他的,还不知足的想谋人家的东西。他若不是得寸进尺做得太过分,我老子能这般修理他么老虎不发威,当我爹是病猫不成我爹从前是懒得管他。你瞧瞧,我爹一出手,二叔立时怂了,连个招架之力都没有。” 他说的句句在理,薛蟠哑然,好半日才讪讪的说:“只是他们本来是亲兄弟” 贾琮道:“是呢,可不是瞧在亲兄弟的份上我爹才许他留在这府里的偏他如今还恬不知耻的住着荣禧堂呢。” 薛蟠忙道:“那是老太太的意思。” 贾琮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老太太从嫁进这府里开始的那日起,直至现在,从来都不是荣国府说了算的那个人。我爹从前乃是一片孝心、不跟她计较罢了,她竟然同二叔一样,拿我爹的忍让当作理所当然。人的耐心总有耗尽的一日,她想替二叔谋我爹的爵位,我爹再傻再孝也忍不得了。” 薛蟠吓了一跳:“胡说哪有此事” 贾琮忙道:“我说错了,是替宝玉哥哥谋我哥哥的爵位,其实还是一样的。” 薛蟠一想,史太君委实溺爱宝玉尽人皆知,她虽也疼贾琏,却没法子同宝玉比的。不禁打了个冷战。难怪他们大房拼着脸皮子不要与二房撕了个鱼死网破,合着二房将主意打到了人家的根子上了。这么瞧着,二房早晚要被赶出荣国府,自家还是早些抽身的好。 半晌,他忽然问:“依着你看,宝玉的亲事,却是谁做主的” 贾琮立时道:“二叔呗,旁人可以劝、他可以不听。薛大哥哥是不是想着,薛姐姐与宝玉哥哥定的那亲事可否算数” 薛蟠冷笑道:“你竟知道。” 贾琮道:“金玉良缘那话早就传到隔壁东府里头去了,大概阖府上下唯有二叔不知道罢了。只是我瞧着不大靠谱。这种事并非谁的嗓门大谁能说了算的。二叔本来就不太喜欢二婶子,老太太又不喜欢薛姐姐,只怕这门亲事,难。” 薛蟠怒道:“老太太不喜欢我妹子我妹子哪里不好” 贾琮凉凉的道:“她是二太太的外甥女儿,这里不好。” 薛蟠一愣:“亲上亲不好么” 贾琮道:“老祖宗喜欢宝玉哥哥,一心替他谋我哥哥的爵位就是为了来日宝玉哥哥能替她养老话说回来,宝玉哥哥本也是个有孝心的。宝二奶奶若是林家姐姐、或史家姐姐,那亲上加亲就好了。若是薛家姐姐、或王家姐姐,就不好了,还不如寻个不认识的人家呢,总好过内宅之中儿媳妇与孙媳妇有亲不是” 薛蟠哪里想得到这一层上去不禁呆若木鸡,半日才说:“还有这等事” 贾琮鄙视了他一眼:“薛大哥哥,你跟宝玉哥哥一样是笨蛋” 薛蟠细细想了半日,苦笑道:“岂止我,我母亲也一般是个笨蛋。” 待薛蟠伤愈,薛家便搬到王家住去了,王夫人苦留不住,只得流着泪眼送出大门。 殊不知薛家前脚刚离开院子,薛姨妈等的轿子还在荣国府里缓缓抬着走,梨香院的大门压根儿没关上,进来一大群清扫的下人,每人清扫的地方不多,故此极快的便扫净了。接着涌进来一大群人,贾琮亲自领头儿,指道:“这个搬走、那个搬到那儿去”这些大都是膀大腰圆的大小伙子,人又多,搬起来极快。王夫人还在仪门外劳劳挥手之时,已经有许多东西搬进来了。王夫人回到她自己院子抹着泪向金钏儿诉说委屈,梨香院的大件物品已经安置完毕,进来七八个婆子细细清理。而后床帐、摆设等各色物品依次添上,因无人报信,王夫人与贾母都还在念着刚刚离去的薛家之时,贾琮极干脆利落的搬进梨香院。 ... 第七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十二章
话说贾琮趁人不备偷偷搬进了梨香院,与他一道搬进来的还有十六个小子,大的不过十三四,小的才八.九岁,都是贾赦替他请来一道习武的玩伴,连吴攸都在其中。。しw0。贾琮听他老子说了名单就明白,贾赦这回乃是将亲兵叔叔们下一两代的尖子都替他笼络过来了,心中暗暗叫苦:这群哥们今后都得爷养着了。 贾赦听闻小儿子那头已然搬完了才使人喊贾琏过去,告诉他:“我让琮儿抢着将梨香院占了,老太太并二房都还不知道,先告诉你一声。” 贾琏吓了一跳:“琮儿占了梨香院我糊涂了,老爷这是做什么呢。” 贾赦晃了晃脑袋,依着龚三亦的主意哄他道:“听闻你那二婶子说,梨香院要留给宝玉同那薛家女孩儿来日成亲。琮儿才七岁,让他将那地儿死活占着,再晚几年娶亲。这府里头大些子的空院子已是没了,我瞧宝玉上哪儿成亲去。” 贾琏啼笑皆非:“哪有这样的老祖宗必不肯答应。” 贾赦笑捋着胡须道:“他太小了些,一个人住着我不放心,故此替他邀了十来个玩伴,年纪虽小,都是你那群亲兵叔叔家的子弟里头功夫不错的。” 贾琏哑然:这是要跟老太太硬杠么赶忙劝了半日,贾赦横竖不搭理。没法子,只得回去说给王熙凤听,与她商议。 王熙凤也愣了:“老爷这唱的什么戏”忽然又笑起来,她也乐得贾赦给老祖宗寻不痛快,她好便宜行事。 贾琏道:“我方才路上琢磨着,大约是成心欲跟老祖宗较个劲儿,试探试探她的底。”他又想了想,笑道,“罢了,两尊大佛都惹不起,别弄得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横竖不关我的事儿,当给那院子的别少了便是,老爷心里头,那群亲兵是极要紧的。” 王熙凤道:“这个自然。”因特打发了平儿去问问他们可还缺点子什么不缺。 贾琮也不客气,果然列了一张单子给她,又让她悄悄带一句话,只能给贾琏一个人,不许让旁人听见。平儿忙问什么话。贾琮低声道:“告诉二哥哥,来日若有人欺负他、他不便报复的,有我呢。他弟弟会打架” 平儿吓了一跳,才要多两句嘴,贾琮又叮嘱道:“不能让二嫂子知道。” 平儿为难道:“二奶奶与二爷本是夫妇一体的,何故” 贾琮望了她两眼,跌足道:“我错了,这话我该亲去告诉二哥哥才对,不当借平姐姐之口。哎呀我实在不是个妥帖之人,这会子后悔也来不及了。要不平姐姐你忘了吧,就当我没说”他又瞧平儿满面狐疑,苦笑道,“二嫂子我恐她或有一日口没遮拦,回娘家的时候说漏了。平姐姐只将我这些话一字不差悉数告诉二哥哥,他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平儿不知道他们哥俩打的什么主意,只得应了,回去趁没人的当口悄悄告诉贾琏。 贾琏也愣了愣。起初听见那话他以为是小孩子只知道动武,还笑了一声“胡闹”;不多时便明白过来,他老子大约预备将劫掠豪奴之事业交给贾琮接着干,故此才让那群亲兵家的孩子与他一道住着。此事过于机密,哪怕是泄漏给王家也极不稳妥。不禁骂道:“臭小子哪里就那么懒了,多走几步路罢了。”又对平儿再三叮嘱,“万万不可让人知道。” 平儿见他神色肃然,赶忙应了,又赌咒发誓了一番。见她模样儿娇俏,惹得贾琏心猿意马,方欲上来搂她,偏她吓得摔帘子跑出去了。贾琏在屋里恨恨的骂了半日。 平儿回头极上心的依样将贾琮要的东西一件件替他们配齐了送过去,此为后话。 梨香院这头,待大家各自收拾了会子、串串门、说说小话,贾琮笑嘻嘻将人都召集到厅中,预备发表就职演讲。他扭着脑袋瞧了众人半日,瞧得众人都静下来许久了,忽然道:“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众人都笑起来。 贾琮遂说:“前些日子我同父亲说想要几个护卫,却不曾想来的竟是你们。这老头既是帮了我一把、也是坑了我一把。”他轻叹道,“再想偷懒闲混已是不能了。各位兄弟乃是这一波人当中的尖儿,我若闲混,势必将你们都带累了。” 兄弟们不禁面面相觑,吴攸与他更熟识些,含笑道:“你知道就好。” 贾琮这会子已理清了思绪,咳嗽一声,道:“我本是个闲懒之人,只想得几分薄力偷偷摸摸的自保、以抗世间不公。兄弟们大约也知道,我与刘丰小溪等几个人时常溜到护城河南那宅子聚会,为的就是这个。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今日之事的源头乃是前阵子忽然有一日,我发现自己居然有了野心。野心是个奇怪的东西,纵然一时不知想要什么,我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我不想闲闲的纨绔一生、我不想泯然众人、我想权倾天下。兄弟们,我才七岁,说起来其实还是蛮小的。不过,比起古时候那些少有大志的人物来,到七岁才有志气也不算早了。从前有位老人曾告诉我,世上并无公平,若不忿这些不公,唯有修炼出极大的本事、以博得脱离当下境遇之机、成为控制公与不公之人。我想着,起初我一心自保,并非没有野心,乃是因出身、性情等诸多缘故,不认为自己能有那么大的本事罢了。这会子,我却是不甘只坐着等人家来寻我的麻烦、我再去对付。故此我想要人、要钱、要更大的实力。我想成为一个惹不起的人。” 他顿了顿,吴攸极机灵,趁这当口鼓起掌来,幺儿紧随拍起巴掌,众兄弟遂都跟着鼓掌。 贾琮顿觉信心大增,待掌声平息,他笑道:“只是我一个人定然是做不到这些的。俗话说,独木不成林。成大事、必得有一群人齐心协力方可。既然大家聚在了这里,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希望我们能每个人都能成为任何一位兄弟足以依托后背之人。咱们什么都不怕,唯独怕里头出了乱子。我相信眼下这里的兄弟没有人会背叛,因为我不觉得有人可以给你们更大的利甚于我、大到足以引诱你们背叛兄弟。故此这厅中每一个人都是可靠的。如有人遇上了麻烦,不论多么难以启齿,都请告诉我。隐瞒会给外人造成极大的可乘之机。例如有人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或是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主。莫急,大家一起想法子,必然有法子。哪怕你看上了公主、得罪了皇帝,咱们也有法子对付。” 众人一阵哗然。 贾琮大声道:“哪怕是老天爷欺负了咱们兄弟,咱们也让他去死” 吴攸领头喊了一声“好”兄弟们都让他引得热血沸腾,纷纷喊道:“三少将军,我们信你” 贾琮点点头,又道:“只是,若要有连老天爷都收拾的本事,却是须有极艰难的修炼。你们从前只一日习武一日学字,大体还是过得颇为悠闲自在的。若要跟着我,要学的东西立时多起来。我知道,我爹既然挑了各位出来,各位想来并非没志气、宁可闲懒一生也不愿意辛苦奋斗的人。只是例行公事,还得问一声。可有吃不得苦、想退出的吗” 哪里有人应他 贾琮微微一笑:“既这么着,我就默认大家都愿意留下了。打今儿起,都开始踏踏实实炼本事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偏他话音刚落,还来不及感受一下牛气冲天的气氛,外头守着外头的紫光进来回道:“三爷,外头来了两个老太太院子里的婆子,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拿咯吱窝看人,说老太太让我们赶紧搬出去呢。” 贾琮皱眉:“来的是什么人物儿” 紫光道:“不是什么人物儿,我都没见过。” 贾琮道:“打出去” 紫光道:“我恐她们嚎叫闹的人不安生。” 贾琮瞪了他一眼:“没本事。”因笑问,“谁帮个忙,给外头那俩吵人的婆子几下子让她们赶紧闭嘴” 有两个孩子立时跳了出来:“我们去” 贾琮笑道:“谢谢” 他两个出去了,贾琮因让红.袖取些茶水点心来大家闲聊。红.袖笑应了,领着123言情潇.湘端出许多吃食来。这些孩子们本来就不认得贾母,纵有知道底细的也让贾琮这副模样哄过去了,乐呵呵边吃边聊。 不一会子,方才那两个回来了,耀武扬威道:“打跑了。” 贾琮忙说:“辛苦辛苦,快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那两个笑道:“哪里辛苦了,连筋骨都不曾舒展开,好没趣。”遂凑到大家一处吃喝起来。 又过了半日,紫光进来回到:“三爷,鸳鸯姐姐来了。” 贾琮道:“快请进来。”一头向众人道,“这位叫鸳鸯的乃是我祖母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在她身边极得脸,只是如今我爹不怎么卖老祖宗面子了。” 吴攸笑道:“三少将军的意思,这个丫鬟没事的时候可以给她点子脸,有事的时候便不用搭理她了。” 贾琮含笑点头。 不多时鸳鸯进来了。因她是贾母身边的头等大事,贾琮还以为她会黑着一张脸进来,却见她面色寻常,扫视了屋内这满满当当的少年,上来行礼道:“见过琮三爷。” 贾琮轻轻摆手:“鸳鸯姑娘何必多礼不知老祖宗打发你过来可有事么” 鸳鸯道:“三爷恕罪。老祖宗有几句话让我传给三爷。” 贾琮道:“我洗耳恭听。” 鸳鸯道:“老祖宗忽然听人说三爷搬到了梨香院,怎么事先都不曾有人告诉她一声的是当她死了么” 贾琮诧异道:“这等家常事儿,为何要告诉老太太本来与她不相干的。” 鸳鸯奇道:“家常事儿不与老太太相干那何事与她相干呢” 贾琮道伸出手来扳手指头数给她:“老太太早上想吃什么老太太中午想吃什么老太太晚上想吃什么老太太想穿什么衣裳老太太想不想出门去逛逛庙里头老太太要不要听戏这些才与她相干呢。” 鸳鸯冷笑道:“依着三爷说,除了老太太的饮食起居,家里旁的事物她都管不得了” 贾琮道:“嗯。” 鸳鸯怒道:“这是要反了” 贾琮道:“嗯。” 鸳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愣住了。 贾琮道:“鸳鸯姑娘是个实在人,我只问你一句话:老祖宗纵心中有一万个不乐意,她待如何她可有法子让我搬出去么她手底下有多少人功夫怎样可能打得过我这些兄弟们” 幺儿率先将关节捏的啪啪响,众少年见了都跟起来,一时满屋子都是捏关节的声音,听着挺渗人。 鸳鸯愕然,半晌才道:“难道老祖宗的话,三爷敢不听么” 贾琮笑了:“自打二太太出了贪墨公案,我们爷仨听过她老人家的话么我竟是记不得了。鸳鸯姑娘若记得,不如举个例子来我听” 说的鸳鸯立时没了气势,身形都矮了半截。 贾琮遂面色一沉,道:“鸳鸯姑娘,我称你一声姑娘,并非因为你是老太太身边的第一红人,乃是我知道你素日为人自尊自爱、从不弄权欺人。须知纵然老祖宗看重你,你也不过是个丫头。我再是个姨娘养的,我也是主子。你方才说这是反了,没错。你一个下人敢跟我这个主子叫嚷,委实就是反了。我这会子立时将你拖出去打死,老祖宗纵然知道也半点法子没有;我敢当着她的面卖了你,你信不信” 鸳鸯倒吸一口冷气,想起自己从南京被打发回来的父母,徒然发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况你也不是傻子。老祖宗在一日,我爹自然会孝敬她,吃穿不愁。旁的她就别指手画脚了。当真撕破了脸,我爹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主,二叔却未必。来日二叔的处境倒是握在老太太手里的。安安心心的逗猫养狗看戏,二叔还能在这府里多住两年;还想指手画脚,我们爷仨定然是一个字不会听不说,那些如从前一般权柄在握的春秋大梦就别做了,真的、真的、真的,重要的事说三遍把我爹惹火了,立时分家,宝玉哥哥并二叔还不定能分到几个钱去。钱还罢了,二太太并老祖宗私库皆不少,只怕二叔一家子有她帮着也不会缺钱;只是二叔的官儿实在太小、比我哥哥还小些。老祖宗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见过,自然明白荣国府内与府外是个什么分别。不然,薛家急匆匆从咱们府里搬出去,怎么竟不敢回自己家、倒是往王家去了呢”贾琮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道,“从前二叔压在我爹头上的时候我爹是怎么忍的,就烦请老太太与二叔也怎么忍吧。都是一家人,想来忍的功夫大约差不多罢。” 鸳鸯哪里想过他会说得这般不遮不掩全然不知如何应对,跪在当下愣了半日,怔怔的道:“大老爷不怕老太太去告他忤逆么” 贾琮哼道:“哦告谁谁替她做主圣人喜欢我爹,必是不会替她做主的,不然你以为何故琏二哥哥的官位比二叔还高、大姐姐在宫中苦捱日子单等年岁满了放出来老圣人因二叔亲写了折子率先归还国库银子已经不喜欢他了,世人都知道老太太偏心二叔,故此老圣人也是不会替她做主的。请问,她预备寻谁去替她做主可千万别说王法,当今的世道,王法就是圣人与老圣人之法。况我爹这么多年以来从没当过孝子,不孝就不孝呗,横竖与从前一样不孝、并无区别不是” 鸳鸯听说“圣人老圣人”就知道,老太太与二房大势已去了;待听到后头心里头愈发如浸在胆汁子里头一般。又怔了怔,不禁苦笑道:“奴才不过是个传话的,有无礼之处,还望三爷恕罪。”乃磕了一个头。 贾琮点点头,没喊她起来,道:“故此,还请鸳鸯姑娘将话传回去给老太太。为着脸面,但凡没人来惹我爹,我爹便会与她、与二叔相安无事。若有人来惹他,老祖宗知道,我爹本来便不是个极爱面子的人。那时候,许多事也就顾不得了。” 鸳鸯忽然强笑道:“奴才想打听一句闲话,三爷若愿意成全奴才的好奇便成全了,不高兴自然罢了。” 贾琮道:“你说,且看我高不高兴。” “只不知老爷什么时候得了圣宠的” 贾琮细细瞧了她几眼,见她双目微闭,身子发颤,显见是极怕的。乃赞道:“我竟不曾想到鸳鸯姑娘忠心至此。这般找死的话显见不是老祖宗吩咐你的,是你临时想的罢你还真敢说啊。你是以为老祖宗的面子极依然大、大到我不敢将你直拖出去打死呢,还是委实对老祖宗极忠心、以至于敢拿性命去替她博这句话” 兄弟们在旁直嚷“打死”,杀气溢满整间屋子,吓得鸳鸯摊在地上动弹不得。 贾琮也没预备真的杀了她,吓唬吓唬贾母就得了,因冷笑道:“算你运气,我贾琮不喜欢杀女人。滚吧。” 鸳鸯半日才哆哆嗦嗦撑起身来,给他磕了一个头,逃命似的跑了。 半晌,有个叫田更子的问:“将军是圣人的人” 贾琮笑道:“我方才那话全是信口雌黄,你们可半个字别信。我爹跟圣人半个铜板的瓜葛都没有,借他的名头吓唬老太太呢。” 众人更是不明白了,吴攸也问:“你不怕来日她们知道了真相么” 贾琮哼道:“她们怎么知道真相去问圣人怎么问圣人是谁,她想见就能见么再说,纵见着了,这等事她敢问么” 说的众人哑然。停了会子,屋里忽然哄笑起来。 笑完贾琮忙打发蓝翔将这番扯淡一一回给他爹,蓝翔回来带来了贾赦的两个字:“混账” 因住进贾府的头一日,贾琮毫不客气的驳了史太君的脸面、顺带连圣人的名头都随手借来用了,这群孩子心里极痛快,当晚都睡的颇为安稳。 鸳鸯回去吓得人都蒙了,向贾母哭道:“三爷那会子当真想杀我。” 贾母安抚了她几句,倒是信了贾琮的胡言乱语,徒然拍案,心中暗想:当日只怕是圣人、慧妃并老大合谋唱了一出戏,为了那八十万两银子。可叹老二家的让富贵迷了眼,一心替元春谋前程,不曾看出这是个虚套子。不禁一宿未眠。 次日清晨,她倚在炕上长叹一声:“既然圣人无意给大丫头妃位,就早些出来吧。” ... 第七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十三章
话说贾琮如今有了一大群兄弟同在梨香院,登时忙了起来。每日除了去苏铮家里念书或是往城南大宅习武,回来还得教这帮伙计数学与英语。众人都不明白他们要学洋文作甚,贾琮笑道:“因为别人大都不会。咱们来日总免不得有须得自己人说话不让旁人听懂的时候。”众人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不明白的也只得硬着头皮学。贾琮又无事讲许多前世的知识,各门学科都有。这一群都是年轻人,对新东西接受起来快的很,故此问题不大,倒是愈发对他钦佩得死心塌地了。 偏安生日子才过几天,贾赦忽然使了个人过来告诉他:“前些日子老太太屋里有人来告密,说听见她与老二家的谋算将大姑娘从宫里弄出来。” 贾琮一愣:“哈爹有什么吩咐” 那小子道:“老爷说让你对付。” 贾琮满面惊诧:“我我怎么对付” 那小子道:“这个老爷就没提了,三爷自想去。”遂笑嘻嘻辞去了。 贾琮顿觉头疼,这老爷子越来越不靠谱。可巧这会子龚鲲在呢,忙回头跟他商议。 龚鲲两手一摊:“市井往来、军营进退我知道。公侯皇帝家的女人我可不懂。” 贾琮嘴角抽了抽:“连你都不知道,幺儿哥哥并林姐姐更不知道了。我问冯大哥去。” 龚鲲道:“也成。” 贾琮遂领着蓝翔紫光往冯家而去。 他不去寻冯紫英、冯紫英也预备过两日来寻他,他们家近来有些动静需得留心一二。故此笑吟吟的望着他道:“你不是说近来忙的紧怎么忽然就有空来了。” 贾琮愁容满面道:“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只恐又有麻烦。”因说,“前些日子我爹让我趁薛家搬走之机强占了他们的院子。” 冯紫英一愣:“强占他们的院子” 贾琮遂将“薛蟠搬去王家让舅父管教、王夫人欲留院子给宝玉成亲”说了一回,得意洋洋道:“阖府都去仪门外头送他们了,我爹命我趁那当口抢着搬进去,凭谁说什么也不搬走梨香院有门通往外头,吃的用的都可以从外头送进来。” 冯紫英啼笑皆非,半日才说:“你爹怎么跟小孩子赌气似的。” 贾琮道:“横竖我能得好处,小孩子就小孩子呗。” 冯紫英不禁摇头,又问:“你才说有麻烦,什么麻烦。” 贾琮哀叹一声,问道:“这事儿呢又不敢去问苏先生,况他那个老夫子保不齐本也不知道。才只能问你了。冯大哥,依照常理,用什么法子能将宫里头的女官给弄出来我能捣乱让她们弄不成么” 冯紫英大惊:“胡说什么呢宫里头戒备森严,你又瞎闹。” 贾琮忙说:“就是么,哪有那么容易的冯大哥我告诉你哦,有人偷听到二婶子在说要设法将大姐姐从宫里弄出来,然后告密到我爹那儿,我可巧听见了。” 冯紫英又惊又叹。惊的是王夫人竟敢打宫中的主意,叹的是贾家两房已内斗得如此厉害,连“告密”都使上了。 贾琮道:“我如今能占着那院子,不过是老太太舍不得宝玉哥哥这会子便搬出来之故。若大姐姐出宫,我大概就得灰溜溜搬回原来的小屋子、给她腾地方了。古人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住了几日大院子,我不想搬回去。” 冯紫英笑道:“宫里的事儿哪能由外人说了算的,只怕她是做白日梦呢。” 贾琮大喜:“真的哇哦太好了,单等你这句话,我能占着这院子直到宝玉哥哥成亲” 冯紫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让这小子摸着了,还以为他信了自己的随口一言,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二人又闲混了半日,贾琮安心回府通报他老子,冯紫英将此事上报不提。 贾母近日忽然起了兴致,四处拜亲访友,与各门各户的老太太老祖宗频繁往来起来,贾赦明知道她在打鬼主意,也寻不着借口不让她去,只得吩咐人好生盯着,转身出来往镖局去寻龚三亦。 龚三亦这会子极忙,因他已然圈定几处欲择其一二建立山寨,正与贾四等人日夜商议。听闻贾母恐怕欲谋元春出宫、成日拜访老亲,连连摇头:“只怕老太太欲寻人替大姑娘向宫中求亲了。四王八公再联姻,圣人必忍不得。” 贾赦恼道:“妇人之见、没眼色、不引得圣人疑心不罢休龚先生,你看如何拦着她呢” 龚三亦思忖了会子:“除非,纵她能给什么好处,人家也不肯娶。恩候,你那个大侄女,你愿意她女婿是如何的” 贾赦道:“什么如何的横竖别连累我。” 龚三亦道:“若是嫁的不好呢” 贾赦道:“人别弄死了就行,旁的也顾不得了。” 龚三亦点点头。 两日后定城侯夫人领着几个儿媳孙媳往真无庵去上香,她们家的三奶奶偶尔听见有个姑子说了句“万万不可让人知道”这位奶奶最是个耳朵长的,忙瞧了一眼,却见那个应声的小姑子可巧自己认得。待她师父走了,遂悄悄拉了那小姑子问究竟。 那小姑子告诉她:“荣国府的老太太在谋她们家那位大姑娘出宫,她们二太太特来烧香点灯消难呢。” 这位三奶奶忙问:“消难消什么难” 小姑子遂低声道:“这位大姑娘早年就有人算了命,命里极硬、最能生祸的。二太太怕女儿来日嫁不出去,不敢告诉人,这才送进宫里去指望能依着龙气将她命里带的灾气磨去些子。偏她们老太太半分不知道,怜惜孙女儿年岁不小了,正四处谋她出来。那二太太恐怕女儿灾气还没销尽带回娘家去,特偷偷到我们庵里来又是烧香又是点灯又是捐功利钱。奶奶可千万别告诉人去” 三奶奶忙道:“我自然不告诉人去。”又假惺惺嘱咐她,“这是人家家里的事儿,你以后可别再告诉人了” 那小姑子连连称是。 这三奶奶哪里是个闭得住口的但凡得了与人言说的机会便密语一番。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的密友多半也如她一般的长舌,还添油加醋说“近年来圣人仿佛也过的不甚平顺,想来是被她带累的”。不多时半个京城爱听闲话的太太奶奶都知道了。唯有南安王府,因霍煊也遭了一回流言所害,至今仍有人不时拿出来烂嚼舌头根子,府里的太妃王妃都曾替贾家大姑娘仗义执言几回。 这日,圣人正于大明宫内批阅奏折,外头忽有人来报,太后那里来了个太监在外头求见。圣人撂下笔烦厌的闷坐了片刻,因抬起头来含笑道:“快请。” 不一会子那太监进来叩头,回道:“南安太妃今儿来给太后请安,说是有件事儿要求太后。” 圣人忙问:“何事” 那太监道:“旧年市井之中平白生出许多谣言污蔑南安王爷,太妃极为恼怒。” 圣人一怔,那事儿太久他早忘了,没人提还真想不起来。不禁忍住了笑,道:“不过是些闲言,早已过去了。” 那太监道:“圣人自然记不得这些小事的,只是依然时常有人拿出来烂嚼舌头根子。故此太妃想替南安王爷求一个宫里的女官回去,也好借天恩压压闲人的口舌。太后已是允了。” 圣人含笑道:“既然太后允了,让她挑一个便是。” 太监也笑道:“正是呢。可巧太妃今儿进宫之时遇见一位引路的姑姑,见她眉眼儿气度都不错,年岁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该放出去,配南安王爷正合适,便向太后要了她。” 圣人点点头:“竟有这个缘分,就给她吧。” 太监道:“只是为了给南安王府个脸面,太后想烦劳圣人下旨赐婚呢。” 圣人道:“这本是小事。”因喊人拟旨来,又随口问道,“那女官叫什么” 太监回道:“贾氏元春。” 圣人一怔:“谁” 太监道:“那位姑姑名唤贾元春。” 圣人心头顿生无名怒火,抓起案边的镇纸便往地上砸去,“哐当当”一阵响,吓得四周的太监宫女都跪下了。虽不知他何故发怒,都叩首口称“圣上息怒。” 圣人原本压根儿不知道贾家这个女儿的名字,乃因冯紫英报上信儿来说王夫人欲谋她女儿出宫,方问了问。那会子他一心只当王夫人青天单做白日梦,不想她还当真能谋算因冷笑道:“好妙的法子。”又望了那太监一眼,“南安太妃之意本是随便往宫中求一个女官罢了,让她另寻一个。” 那太监忙叩首道:“回圣人,太后已是应下了。” 戴权在旁拼命使眼色,又咳嗽了两声。 圣人恨得牙根子都疼了,好半日才压下火去,因吐了两口气,森然道:“罢,既然太后已应下,今儿就让她跟南安太妃回去便是。左不过是个寻常引路的,身份高了她也压不住,那就当个寻常侍妾很妥当。你去吧。”因抬手取了折子来瞧,不再搭理那太监。 太监忙叩首称是,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他才出殿门,圣人将手中的折子狠狠摔在地上。 戴权小心翼翼过来相劝:“圣人,再忍一时罢。” 圣人冷笑道:“不忍又如何这宫里何时轮到过朕做主” 戴权立在旁边不敢则一声。 那太监回去之时,南安太妃正握着元春的手夸她呢,太后在上头含笑瞧着。听了他传回来的话,一屋子都人怔住了。半晌,太后扭头去看元春,见她面色惊惶无措,双目茫然,显见什么都不知道,乃问:“莫非你得罪过什么人” 元春含泪跪下道:“奴婢从未见过圣人面不说,各位娘娘也至多远远瞧过罢了,还是早年刚入宫之时见过慧妃一面。” 太后愈发不明白了:“你父亲率先上折子归还了所欠国库银两,圣人应当极喜欢他才是。”因看向南安太妃。 南安太妃自然愈发不名所以了。她本是受了贾母之托、将她大孙女儿盘算出去的,又想着,府里儿媳妇与孙子如今竟然一条心了,余下的没一个有本事的。偏那女人竟是个忘恩负义的,早年自己如何助她扳倒琴思之事悉数忘了、连自己的话都敢不听。若能从宫里求这个贾家大姑娘回来做侧妃,她又有荣国府撑腰,也可免得儿媳妇一家独大。偏如今只得了个侍妾,没有圣人赐婚不说,听这太监的话竟是连嫁妆也没有的,直让领回去这与领了个丫鬟回去有何分别早知道何须费这个脸面。不由得心下不快,面上还不显,叹道:“既不能得圣上的脸,臣妇也只得领旨了。” 元春登时瘫倒在地。 纵然万般不愿意,贾元春依然被人搀起来,回去收拾了几样东西。太后本来也不喜欢贾家,只命人赏了她一根簪子便罢。元春当日便随着南安太妃的轿子一道回去了。可怜此女本也是一腔抱负,如今竟连个像样的名分都不得。 南安王妃听闻老太妃从宫里替丈夫求了个女官回来当侍妾,已经年逾二十,宫里连件赏赐都没有,以为不过是个寻常的宫女,取笑道:“难道在宫里伺候过几日就能上得去台面了倒是未必比得上那几个通房丫头。”因吩咐不拘到后头打扫哪间屋子出来安置了便是。 待她安置好了,又命人带上来一见,倒是小小的吃了一惊。此女当真是个美人坯子,只是神情恍惚、双目浑浊、没什么精气神儿,那模样登时差了三四分去。她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这位姑姑显见是不愿意来南安王府的,莫非宫中有什么隐秘只是全无头绪,不知道该如何待她才是,且不好不坏混着罢。念及于此,忙又含笑道:“王爷往军中去了,也不知何时回来。姑娘先暂在府内安顿着,且候候罢。”遂又赏了她十两银子。 元春忍着臊磕了一个头,跟着下去了。直至她走了王妃才想起来,方才忘记问她的名字。 待贾母得了信儿,如轰雷霹顶一般。半晌才大哭起来:“我那苦命的儿啊”王夫人更是当场晕了过去。 ... 第七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十四章
却说王夫人知道女儿已到南安王府,垂泪去与贾母商议给她补上一份嫁妆,又欲去见见女儿。し 贾母思忖道:“莫急,虽不知缘由,只怕今日太妃颇有几分面上无光。且待她舒缓些、过两日再去。他们家素来与我们府里交往甚密,必不会慢待大丫头。” 王夫人虽急得了不得,也只得忍住了。 不多时便有贾母屋里的人来贾赦处密报,细细将南安太妃使人来说的话回了。贾赦虽不知缘由,也装作诸事在握的模样含笑捋须点了点头,让她回去了。那婆子见了暗地里猜大姑娘如今之境遇,该不会是大老爷动了手脚此后愈发将贾母卖得干净。 贾赦遂使人将此事又传给两个儿子。 贾琏惊得半日合不拢嘴,内里五感杂陈。又怜惜元春竟落得了个这般惨淡的归宿、又觉得自家大妹子与人为侍妾委实颜面无光、又恐怕她得罪了圣人连累自己。半晌,也只说:“好歹是个王爷。” 贾琮听了连声道:“幸亏连个名分都没有,这般就不算是赐婚了吧。” 龚鲲在旁道:“算不得。” 贾琮遂问龚鲲可有法子与元春传信安慰安慰她。 龚鲲奇道:“她是二房的女儿,她不得志难道不是正好么” 贾琮道:“三姐姐也是二房的女儿呢。那个霍煊实在是个渣子,我虽没见过大姐姐,然她也姓贾,又不曾得罪过我,何苦任由她嫁给那么个渣子去。坑了三姑姐姐不算,还要多坑我一个姐姐么。” 龚鲲道:“不想你竟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只是如今人早都进门了。” 贾琮哼道:“一个侍妾算什么秦家姐姐可是八抬大轿抬进了隔壁的东府,不也出来了再说,听闻大姐姐也聪慧的紧,趁她如今恰在人生最惨的时候给她打开一扇窗户,让她可别将她的聪慧全使在争宠上了。若她成了、得了霍煊之宠,咱们家就得被迫跟南安王府捆到一处去,恐遭圣人惦记;若不成,白白牺牲一个人才,太不划算。你是知道的,我希望这世上人尽其才。” 龚鲲撇嘴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你胆大包天。”遂当真与他安排去了。 当晚,元春灭了灯火,独坐案前发愣直至三更。忽然有个什么东西从外头飞进来打了一下她的胳膊,弹在案子上。她一惊,低头看去,只见一团小小的不知何物。遂点着了油灯拿过来照了照,见是一个纸团。元春心都跳上了嗓子眼儿,颤着手拿起来,展开一瞧,原来是一张颇为整齐的笺子,可惜揉做了团儿。上头的字迹有些稚,却颇为大气。只是文辞过于简单粗直了些。 “大姐姐,霍煊实非佳偶。 他心中深爱他从前的侧妃琴思,却从不曾置此女于周全之中。琴侧妃武功高的很,上过战场杀过人,早年与王妃内斗极凶,二人都流过孩子,太妃也在其中打太平拳。故霍煊一去军营,琴思便被王妃折磨得逃跑了。旧年已被找到,只是不肯回去,视南安王府如虎穴狼窝。姐姐当听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的着不如偷不着。 大姐姐若实在想在他们府内的后院中与王妃拼个你死我活,弟也不相劝,只得祝你好运了。只是听闻他们家世子已不小了,你再能干,王妃的位置也轮不到你坐。纵你当真能抢到琴思在霍煊心中之位,依然每日须得去向王妃请安磕头。 女子嫁人如投胎,投得不好便是一辈子。大姐姐若信得过我,暂装傻做憨忍些时日,莫与那府里的王妃侧妃各种妃抢男人,来日必能寻到机会脱离南安王府,另觅乘龙,总要当个大老婆才是。既然宫中耽误了这些年,也不在乎多耽误两年。 最后送姐姐一句话,活在当下,每日每时过好了,将来的事交给将来。 此信看完就烧了吧,你们那里委实不太平。” 下头的署名竟然是:贾琮。 元春进宫的时候贾琮才刚出生,尚无名字,故此她竟不知道这个贾琮是谁。遂就着油灯将那纸团子烧了个一干二净,抱膝坐在炕头想了半宿,一时如寒冰被体、一时如沸油煎心、一时如刀尖刺骨、一时如泰山压,谁知道来日还有什么变故只是这个侍妾乃宫里给出来的,自然不便再往上升了。” 王妃思忖了会子,点点头:“我儿说的是。”乃吩咐人替元春重新收拾了一个小院子,各色铺陈都较之侍妾的例上去了许多。只说因为她是宫里出来的、太后赏赐的猫儿狗儿也比寻常人金贵些。 元春听了,霎时欲去推辞。脑中忽闪出一个莫名的念头来,又想了想,终是只垂头谢了恩,干净利落的收拾东西搬过去了。她趁势向小丫头子打听府里各色人等,却不曾听到有侧妃,随口问道:“怎么王府里一个侧妃都没有吗” 那小丫头也知道来日这位贾姑娘便是自己的主子,遂低声道:“早年有位琴侧妃,乃是个通房丫头出身的,前些年不知为何跑了。旧年有人说王爷将她寻到了,偏她又不肯认、不肯回来。此事府里人都不敢说呢,姑娘也莫要再问了。” 元春忙道:“多谢你提醒,我定不再问人此事了。”心中已是信了那“贾琮”八分。 王妃闻报她痛快搬过去了,愈发放下心来,轻轻一笑,吩咐道:“告诉贾姑娘,她只安心住下便是,我断不会亏待于她。” 两日后,贾母亲领着王夫人上门拜会南安太妃,一时尴尬无言。半日贾母才垂泪道:“我们家大丫头竟是个没福的,这也是她的命,唯有托付太妃稍加照看了。” 因这两日元春都不曾过来寻她求庇护、依着元春的身份又不够格请安,太妃心中不痛快,面上也有几分冷淡,只说了些场面话,又让人请王妃与元春出来相见。 元春入宫这些年、青春虚掷,头一回见着母亲与祖母竟是这般情形,不由得悲从中来,娘儿三个抱头痛哭,如泪人一般。王妃在旁劝了几句,见太妃面上颇为不欢喜,忙让她们去元春的小院子坐坐。贾母也瞧见太妃神情不好,又有许多话想同孙女儿说,忙谢过她,告辞出来。 娘儿三个遂到了元春的院子,贾母瞧里头整整齐齐的,叹道:“王妃是个妥帖人。” 元春顺口道:“头一日我本与寻常侍妾一般,住在一间小屋子里的,她后来知道了我是荣国府的女孩儿,才特收拾了这个院子出来。究竟还是看府里的颜面。” 贾母点点头:“她既肯给我们府里颜面,想来待你不会差了。”因细问她这几年的经过。 元春垂泪道:“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那样子罢了,横竖没吃多少苦。人都出来了,还想宫里做什么。” 贾母又问:“我与太妃约定了是请圣上赐婚、许你为侧妃的,怎么忽然生了变故” 元春便将当日之事从头说了一遍,道:“我并不曾见过圣人,更不曾得罪过旁人的。纵想得罪,又哪里有时机呢” 贾母登时便疑心到贾赦头上,过了会子又摇摇头。圣人听了元春的名儿忽然发怒。若只是大丫头被贾赦怂恿了些不好的话,圣人淡然处置便是,何故发怒因将这一条撇掉了。 少时元春又问家里的情形,王夫人立时泪如雨下,拉着她的手哭道:“我的儿你母亲让人欺负得极惨,你定要好生博得王爷宠爱、生出小世子来,我在府里方有立足之地。” 元春大惊,忙问何事。 王夫人便咬着牙将贾赦一顿咒骂,元春全然听不懂。贾母见她太不着调,忙说:“来人,先扶二太太去外头净面。” 王夫人知道自己早年也有几分不妥当,那些事儿由贾母来说更好些,果然应声出去了。 贾母方长叹一声,将府里遭了贼、周瑞家的让人灭口引出许多王夫人的罪证、贾赦与圣人合谋府里的银子并极无赖的逼迫二房还钱种种说了一回。 元春听罢面沉似水。好在她也算经过风浪的,思忖再三,忽然问:“家里的兄弟们如何了” 贾母叹道:“可怜你母亲那八十万的银子,只替琏儿升了两级虚职。倒是宝玉,近年委实进益了。”因笑开了眉眼,使劲儿夸他了半日。 元春听了连连点头:“来日我只能指望他了。”又问,“旁的兄弟呢” 贾母见她问了两回,只得将贾环贾琮也说了,只道“跟了一个什么镖师学武,显见不是有出息的,哪里及得上宝玉一根手指头”。 元春听得心中一阵大乱,半晌才问:“贾琮是大伯之庶子,如今在学武” 贾母点头道:“人才七岁,胆子极大,是个莽撞的。惟愿来日莫要惹祸才好。” 元春想着那日收到的纸团子,委实又莽撞胆子又大。南安王爷喜欢什么女人,他从哪里知道此子想是不简单。她前后思量了一阵子,断然道:“祖母,只怕你素日都小瞧伯父了。”她后头本还有一句“小瞧了琮小子”,又咽下去了。 贾母一惊:“这是何意” 元春道:“我父亲并非伯父对手,还望祖母回去叮嘱他莫要再惹伯父才是。” 贾母忙抓了她的手:“我的儿,你说清楚些。” 元春叹道:“祖母,我父亲不如伯父狠,单单这一条便对付不过他的。还有,伯父能忍。当忍则忍、直忍到父亲有了破绽,下手极狠。这两处加起来,我父亲输的没话可说。若当真那国库银子之事乃是他与圣人合谋,周瑞家的必是他下手灭的口。我父亲想来没这个魄力。”她因惨笑道,“我在宫中这些年,什么没见过,各色横祸漫天飞,能保命委实不易的。祖母,服软未尝不是本事。伯父明明比我父亲阴狠深沉、偏他还能做出一副愚莽的模样来。这等人才是最厉害的。如今他既然还不曾赶我父亲出府” 贾母断喝:“他敢” 元春道:“他敢。” 贾母愣了。 元春道:“孙女相信,他真的敢。还望祖母相信孙女儿。” 贾母怔了半日,手足皆颤,忽然哭起来:“造孽啊” 元春也垂下泪来。祖孙两个哭了半日,贾母道:“儿啊,南安王爷早晚必回来。你的品貌才德样样过人,身份算不得什么,得宠才是要紧的。他好歹是个王爷,你如能养下一儿半女,也是王府的功臣,又有咱们府里替你撑腰,在王妃跟前也不差什么了。” 元春忙问:“我出宫来这番倒是算不得赐婚,不知家里可有法子让我离了他们这王府” 贾母吓了一跳:“离了王府你想什么呢南安王爷纵是个异性王,好歹也是王爷你父母还指着你替他们挣得颜面呢。” 元春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半日道:“只是世子大了” 贾母连连摆手:“我的儿,路要一步步的走,有抱负自然是好的,只不可操之过急。如今你须得先讨好了王妃才是。” 元春不禁苦笑了一下,不言语了。 贾母又劝了她半日,元春只得应了。眼见时辰不早,贾母与王夫人方垂着泪辞去。 王夫人替她补了一份嫁妆,因她身份太低,不敢逾矩,东西并不多。元春心里徒然生出几分凄楚来。 若贾琮没来那张签子,她唯有在这府里争宠一条活路。只是,那签子还给了她一个希望虽看着异想天开、虽府里两房斗得水火不容,于溺水之人而言,异想天开也是一条更好的活路。 况且,贾元春不是傻子,如今之境遇,纵使豁出命去,她对王妃全无胜算。 ... 第七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十五章
自南安王府回来,王夫人向壁抹了一通泪,贾政却唯有唉声叹气。樂文小说 宝玉将将听闻大姐姐出了宫,死活要去看她,让贾母使人强按下了,只说“今儿我与你母亲才去的,她身份不高,哪里能时常有娘家人去瞧她你还是个男人,岂能随便往王府后院跑” 宝玉流泪道:“哪有不许弟弟去瞧姐姐的道理纵是王府也不能这般欺人的。” 贾母劝道:“你好生念书,来日中了状元,你姐姐在那府里就好过了。” 宝玉便发起呆来,贾母吓得又拍又喊。宝玉忽然喃喃的道:“果然,家里家外几个弟弟,唯独我是个懵懂的,全然不顾姐姐在与人端茶倒水、为奴为婢。”因木然往自己屋子而去,贾母忙喊人跟着好生服侍。宝玉此后加倍用功不提。 贾母也抹了会子泪,又细思了半宿,越想越觉得大孙女言之有理。长子恐是个深藏不露的,面上荒唐,实则有些本事。不禁暗悔早年偏心得过了些,幸而他还不敢太过嚣张。次日遂开了私库,取出两件颇为难得的古董命人送去给贾赦。 因前阵子贾琮怒斥鸳鸯算是替他老子跟贾母翻了脸,贾赦近来连请安都懒得走过场;忽然闻报贾母赏了两件好东西,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也懒得想,知道龚鲲在梨香院有间屋子时常住过来,干脆自己一个人散步过去寻他。 梨香院白天不关门,只虚掩着。贾赦推开门一瞧,愣了。 只见厅上齐齐整整的排着许多桌案,一群孩子在旁坐着,手里捧着书册,简直是个学堂。龚鲲泡着茶翘着二郎腿坐在上头,大约是个教书先生。贾赦不禁老怀大慰:“好” 这会子也有人看见他了,都围上来请安,纷纷喊道:“将军好”“将军大安” 贾赦笑问他们都念什么书,孩子们遂拿给他瞧。有念诗经的有念论语的,有读史记有读战国策的,有天工开物有孙子兵法有九章算术,简直各类杂陈。 贾赦知道贾琮今儿上苏铮家去了,问道:“小龚先生,怎么从前我来瞧的时候这厅中没设这么些桌案” 龚鲲笑道:“那会子我们才搬过来,这些还没买呢。”因命孩子们接着念书,他亲领着贾赦逛了一圈儿。 这院子里唯有贾琮、龚鲲、幺儿三人独占一间,两处小耳房给了贾琮身边的丫头小子。其余的小子们四人一间屋子,床铺很是奇怪,是两层的,在床柱子上头加盖了一层,还有梯子可以爬上去。龚鲲道:“这些床都是三爷特请木匠打的,学生也是头回见。每间屋里四个孩子,每两位念一样的书。” 贾赦问:“念一样的书何意” 龚鲲道:“有主兵法的、有主刑律的、有主算术的、有主农耕的横竖学生瞧着,六部都齐全了。” 贾赦抬眼望着他。 龚鲲含笑道:“却不知学生与维斯环儿能否凑个三省。” 贾赦默然半日,问道:“琮儿可说了什么不曾” 龚鲲道:“三爷只说让大伙儿好生习文练武,有了本事什么都不怕。” 又静了半晌,贾赦长出一口气,问道:“他可还缺银子么” 龚鲲道:“还好,银钱颇为充裕。” 贾赦道:“如有一日如有一日他银钱不足,你只管来寻我便是。” 龚鲲笑道:“如有那一日,三爷自己会去寻将军的。” 贾赦点点头,龚鲲又领他出来进了东边的两间大屋子。只见满满当当的全是书,各色都有,还插着许多签子。 龚鲲道:“三爷说这两间只能叫做图书室,乃是依着翰林院的书屋设置的,来日咱们有了大屋子并许多书,便能开个图书馆。” 贾赦捋须道:“往翰林院去了一回,倒是开了眼界。”因又问,“外头院子里那些个是什么我只瞧有个小梅花桩”说着不禁笑了,“哪有在这院子里立梅花桩的,那点子方寸之地,连身形都施展不开。” 龚鲲道:“那些都是三爷使人定做的,平日用来习武,除了梅花桩还有独木桥、竖梯、水平横梯,另有些拿来练举力的叫做哑铃,旁边搁着的那个比杌子高的叫跳马。三爷道,咱们这儿地方太小,本来还应该有什么高墙矮墙、单杠双杠、跨桩、低桩网、高板跳台。而且眼下这些东西也太小了,来日务必做一套寻常大小的,才合用。” 贾赦皱眉道:“这都是些什么我怎么竟从没见过呢” 龚鲲道:“我也没见过。三爷说的许多事物,我都没见过。只怕是他那江湖高人师父教的。” 贾赦叹道:“我竟半分不知道。罢了,瞧这架势倒是颇有几分像样。”他想了想,“城南大宅地方很大,他想做什么让他做去。” 龚鲲道:“只怕不甚妥当。” 贾赦扭头看着他:“嗯” 龚鲲道:“三爷还小呢,老爷总不便这会子就将那大宅托给他随意折腾,二爷若知道了,恐会不乐意。” 贾赦道:“他往那里去过几回再说他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服众么这一群都是兵匪子。” 龚鲲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总归长幼有序” 贾赦挥手道:“就这么定了。”因转身向外走,才走了几步又回来,道,“险些忘了,我有事儿寻你呢。” 龚鲲忙问何事。 贾赦道:“老太太一早送了两件古物过来,说是赐给我赏玩的。你们三爷前阵子可是打着我的招牌替她添堵的,事后我也不曾去描补,算是翻脸了。你琢磨琢磨,她这是何意” 龚鲲思忖了会子,叹道:“三爷前些日子曾说,贾家的女孩儿个个都聪明,大姑娘想来也不会笨。如今瞧着,怕是真的。昨日老太君去了南安王府探望大姑娘,只怕是大姑娘听老太太二太太说了府里的情形,断出二房大势已去,托老太太向将军示好。” 贾赦一想,倒也对,元春那丫头打小就极机灵,遂哼道:“这会子才来示好,早干什么去了。” 龚鲲笑道:“既然老太君都给将军架上梯子了,将军就顺趟儿下去何妨。” 贾赦道:“下去了也没好处,不下去也没坏处,下去作甚。” 龚鲲道:“因圣人最爱看臣子家中内斗,故此近些年将军不便将政老爷撵出去,也不便将老太君如何。” 贾赦道:“我知道,故此我才当真内斗给他瞧不是” 龚鲲道:“三爷早晚有一日须做些不法之事,同在一处宅子当中,如有背后的暗箭。” 贾赦倒吸一口凉气。 龚鲲道:“何不安了老太太的心呢” 半晌,贾赦叹道:“你说的是。罢了,我回头去谢她便是。” 龚鲲又笑道:“保不齐将军还能再得些古物来玩赏。” 贾赦傲然挑了挑胡须道:“老子如今却是不差那么点子东西了。”因负手离去,龚鲲恭送至梨香院门口。 贾赦遂当真往贾母处去请安谢赏,贾母拉了他的手说了半日的好话,贾赦后背鸡皮疙瘩早兜满了一套衫子,只强忍着待她说完,假惺惺也说了些肉麻的话,老半日才摸着借口辞去。到了门外,贾赦仰天长吸了一口大气,口里骂道:“臭小子,若不是为了你,你老子何须憋闷这么许久。” 当晚,贾赦乃使人往梨香院去问贾琮可要定做他那些乱糟糟的东西安置到城南大宅,贾琮笑道:“爹既然肯出地方,也肯出钱么” 贾赦听了回话怒道:“才几个钱,让他自己出” 贾琮没法子,嘟囔道:“不便宜的好么”只得取出早画好的图纸,送出去给木匠铁匠仿制了一套前世部队用的障碍训练器材,做好后安置于城南大宅。幸而那边的演武场极大,拿篱笆隔开一块来足矣。 将图纸给出去的次日,贾琮便开始领着梨香院的孩子们长跑了。因不想惊动太多人,他们只在贾府里头跑,倒是引得许多丫头探头探脑的瞧。 这一日,城南大宅的训练器材终于安置齐全,贾赦集合了各亲兵家族八十多号男丁甚至会武的女子,围着看贾琮演示如何用这些东西。 他才演示了一回,龚三亦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惊愕了半日才喊:“这是练兵用的” 贾琮点头:“不错,就是练兵用的。” 龚三亦再看贾琮,眼神都变了。“何人教你的” 贾琮回想了一下,前生大学军训的时候,教官姓孙,便说:“是一位军中的孙大人。” 贾赦忙问:“是军中的现居何职” 贾琮摇头道:“当年那会子他不过是位百夫长,如今早已寻不着了。这些东西我只见过几次,都是依葫芦画瓢做的,也不知道对不对,先用一阵子,瞧着要不要再改改。” 龚三亦连连摇头,惋惜道:“这才是会练兵的,做大将可也,竟泯然众人,可叹、可叹朝廷不识人啊”因向贾赦道,“这些东西太大,别处不好存放,又不便让外人见。如今暂将篱笆竖高些,再移植些好养活的树木来。如有外人偶尔过来,万不可让他们瞧见这头。” 贾赦道:“外人就莫再放进来便是。此处唯有咱们自己习武的,放旁人来作甚。” 众人都应了。遂一个个去试着过了一遍。起初都觉得有趣,还有说容易的。贾琮笑道:“多走几个来回准保不容易的。”因又向贾赦道,“孙大人当日还穿着一种迷彩服,很有趣,他道,穿那个衣服在野地里头不易被敌人察觉。” 贾赦忙说:“是何模样你可记得” 贾琮道:“大略记得,我且回去当红.袖试做一套。” 贾赦瞧了他几眼:“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出来。” 贾琮谄笑道:“爹都给钱吗” 贾赦瞪着他道:“快说” 贾琮道:“一时半刻说不完也说不清楚,我一件件写给爹。” 贾赦哼了一声,转身往书房去了。龚三亦、龚鲲、贾四幺儿等人自然跟着一同去,小的们依然接着爬独木桥水平横梯玩。 到了书房,贾琮咬着毛笔杆子思忖了半日,终还是取出随身的炭笔来,画了一个望远镜并原理图,道:“这个必然是很贵的,不能多做。因为我朝没有透明的玻璃,唯有用水晶来磨。” 贾赦完全看不懂骂道:“乱糟糟的什么玩意。” 幺儿在旁笑道:“瞧这个剖面图,仿佛就是两个你前些日子说的凸透镜” 贾琮道:“嗯,其实西洋人两百年前就做出了这个,唤做千里镜,仿佛也有海商卖来我朝,只是极少。我也只知道个大略,若能寻到一两个实物就好了。” 贾赦乃问:“此物有何用” 贾琮道:“放在眼前能将很远的人物景色看的极清楚,打仗的时候便于刺探先机。” 龚三亦激动得声音都颤了:“若真有此等用处,再贵也划算的。” 贾赦道:“罢了,既然这么着,着人做去。” 贾琮道:“一时半刻未必能做出来,这个仿佛是极不容易的。不如先去外头寻海商买去,或是问问可有西洋来的海商,下回出海替我们带些回来,咱们有了实物便好仿制了。” 贾赦点点头:“还有呢” 贾琮道:“西洋诸国皆国家小人口少战乱多,故此于武器上极为重视。到如今,他们的火.枪比我朝强出去许多了。如海商敢贩,我想买些。” 因细细说了些西洋火枪的好处,吓得贾赦龚三亦等人面面相觑。半日,龚三亦才惊道:“幸而他们与咱们隔得远。” 贾琮心中长叹一声,隔得远又如何,来日还不是八国联军侵华只是,小爷既然来了,自然不能袖着手什么都不做、坐等他们打上门来的;保不齐还先打上门去。因望着贾赦道:“爹,既然要全套,那就弄个全套如何” 贾赦道:“有多少你一道说,废那许多话。” 贾琮道:“每位将士须得配备指南针、匕首、弹弓。弹弓虽小,却极有用。还有手套靴子都得特制。”他直言了“将士”,已是挑明贾赦预备将这群人当私兵练起来了。 屋里的没一个傻子,偏个个假装没人在意那个词儿,实则心知肚明、暗流汹涌。 贾赦也愣了愣,瞧着他;见他泰然自若,只顾在纸上添了这几样上去,腹中暗吼一声“罢了”。“还有么” 贾琮想了想:“听闻藤甲与棉甲都颇能防箭,只不知道真假,须得做试验。” 贾赦忙扭头去看龚三亦、龚三亦叹道:“这么瞧着,咱们是没法子再等了,须得立时将山寨立起来。” 贾琮正色道:“立山寨之事,我不明白何以拖了这么久又不是当真为了打劫,只是藏兵么。” 贾赦瞪了他一眼:“又口没遮拦。” 贾琮毫不在意,接着说:“纵然当真是为了打劫,咱们停止打劫豪奴也很久了。” 龚三亦道:“因有许多事要想周全。” 贾琮笑道:“那还是山大王么山大王多为受到贪官污吏权贵豪奴所迫、活不下去的寻常百姓,多半手无寸铁、也无产业、唯有一身力气。他们占山为王最初多半是为了活命,随便寻个土窟山洞钻进去就是,先干了再说。况且世间哪有齐全事,全了这个必然缺了那个。龚先生,一心想面面俱到,保不齐反而止步不前。” 龚三亦闻言立时怔在当场。贾赦等人想派人占山为王好些年了,他一直不许,乃因各色不齐全罢了。只是有些事委实是有了那头便没了这头,难以两全齐美的。故此一直没法子动手。 龚鲲在旁笑道:“三爷说的很是,三叔公,你思虑过于周全,反倒不成事。” 贾赦见龚三亦还愣着,忙打圆场道:“你小子懂什么不过动动嘴皮子。龚先生日夜忙碌,哪里像你,成日只知道玩。” 贾琮撇嘴道:“好啦,都是我的不是,龚先生莫生气。” 龚鲲忍不住笑了。 龚三亦也笑道:“半分诚意皆无。”因叹道,“你说的不错,我委实是思虑过多了。既这么着,立时使人去山上安营扎寨、招兵买马” ... 第七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十六章
占山为王之事极为复杂,贾琮过问不多,只丢给大人去便是。。しw0。只是龚三亦的“立时”也比寻常人慢了许多,数日定不下首位山大王的人选,众人不禁啼笑皆非。贾琮悄悄向他父亲道:“月底定不下便抓阄吧,随便谁先出话来。 贾琮忙从人群中挤出来,因他个子小,凑到那少年跟前倒是差不多。“你就是秦姐姐的弟弟吗” 那少年点了点头:“我叫秦钟。” 贾琮笑道:“嗯嗯,我知道你的名字。秦姐姐怎么了” 秦钟立时双泪垂下,伸手拉住他:“快去救我姐姐贾蓉不知怎么知道我姐姐还俗了,领着一群人围住我们家,死活赖着不走,非要我姐姐跟他回去。” 贾琮一愣:“哈不可能啊,他魔障了么” 秦钟哭道:“我是寻上学的借口跑出来的,还是姐姐跪地求了他,他如今都不让我们家的下人出门子买东西。” 秦可卿在太平镖局乃是仙女儿一般的人物,众人听了这话还了得人群中一阵暴怒,吼声如炸雷一般。“欺负到太平镖局的人头上来,揍他老母的” 贾琮忙说:“莫急,先弄清楚。”又问秦钟,“他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来的” 秦钟摇头:“不知道,忽然就来了。” “那他又是怎么说的” 秦钟道:“他说他一直在念着姐姐,知道姐姐当日是受了委屈的。我姐姐不搭理他,他就使人围了家门口,说,今儿必带着姐姐回去,不然他就不走。” 贾琮奇道:“他竟说得出这么大口气的话来他早就新娶了什么胡氏么,那秦姐姐算什么呢” 秦钟道:“他没说。” 贾琮冷笑道:“故此,就是强抢民女了”因扭头挥袖子道,“听见了是强抢民女,咱们可不是去报私仇的,是去抱打不平的” 众镖师一阵轰叫。 贾琮又问:“你可瞧见了,多少人” 秦钟道:“大约有三十来个。” “都是男的” 秦钟点头。 贾琮笑道:“才那么点子啊,亏了他也好意思拿的出手不过,”他转身道,“咱们既然是去抱打不平的,所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就不用跟一群强抢民女的混混讲什么公平了。留下些守着家里,其余但凡没事儿都去吧~~” 近日镖局本来就生意清淡,听闻有架打这帮人都来精神,何况还是英雄救美。众人皆吼着“抱打不平~~嗷嗷~~”立时拉马的拉马、套车的套车。 贾琮因还骑不得马,笑问柳湘莲:“柳二哥,你去不去你去便拉我在你马上,你不去我坐车。” 柳湘莲素日钦慕秦可卿才貌,只因他与贾蓉识得,恐面子上过不去。如今跟着镖局走南闯北的,早与那些纨绔子弟往来少了。况他也知道,今儿若是不去,此女便求不到了,乃道:“去” 贾琮哼了一声,请一位颇靠得住的镖师将秦钟置于马前,自己等柳湘莲的马来也上去,他们两匹马领头带路,不一会子便从镖局大门出去了六十多号汉子。 到了秦家门前,果然有许多奴仆装扮的男子围着那儿,并有街坊领居三三两两远远的瞧热闹,见又来了一大群人愈发骚动了。 柳湘莲等人催马到近前,那群汉子立时惊得个个瞪大了眼。贾琮在马上笑道:“蓉哥儿呢” 有人忙往里头去送信儿,不一会子贾蓉匆匆赶了出来,见是贾琮,大惊:“琮叔”又看见柳湘莲,因多时不见,他一时没想起来名姓,只觉得眼熟,遂多瞧了他几眼。柳湘莲只默不作声。 贾琮含笑问道:“容哥儿这是做什么呢是预备强占民宅呢,还是强抢民女” 贾蓉也含笑道:“我这是接你侄儿媳妇呢。” 贾琮“咦”了一声:“蓉哥媳妇这里是她娘家么怎么秦钟说这里是他家的” 贾蓉抬头瞧了一眼坐在另一匹马上哭肿了眼睛的秦钟,道:“不想我这小叔子还认得琮叔。这里委实是我媳妇儿的娘家。” 贾琮奇道:“怎么你媳妇姓胡、她弟弟却姓秦呢” 贾蓉怔了怔,仍是笑道:“是我从前的媳妇秦氏。” 贾琮愈发奇了:“既然是从前的媳妇,那从从前那会子开始,就不是你的媳妇了啊。难道你想娶两个正房妻室只怕国法不许吧。” 贾蓉终是变了脸色:“此事本也不与琮叔相干的,何须多管闲事呢” 贾琮假笑道:“须知,世间有一个偶尔未必好听的词儿,叫做怜香惜玉;另有一个素来颇为好听的词儿,叫做抱打不平。对了,你知道什么叫做强抢民女吗” 贾蓉恼道:“我们两府本是一家,琮叔何须难为小侄。” 贾琮撂下脸来:“说吧,是你自己走,还是我让人请你走。” 贾蓉好容易寻到此处,哪里肯这就走了,只是看他们人多势众,只得陪笑道:“琮叔,何必呢,来日侄儿请叔叔听戏如何” 贾琮嘿嘿了两声:“你愿意请、我自然去。只是来日与今日无关。” 贾蓉遂冷笑道:“秦氏好大的脸面,竟连个七岁小儿都勾引”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响,贾蓉立时掩面叫喊“哎呦”定睛再看,他额头上立时拱起了一个包,想来人群中不知道谁扬手送了他一枚石子。 贾琮心想,这货也是个狡猾的,要是再不打起来,他若知难而退不就没法子揍他了吗忙高喊:“动手” 众镖师立时跳下马窜出车,不由分说围着贾蓉那群家奴一顿胖揍。须知太平镖局来的人本来就多,且都是练家子。这压根儿不是打群架,分明是围殴打得宁国府众豪奴抱头鼠窜,还有得了空就逃跑的,唯狠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因贾蓉是主子,没人敢跟他动手,故此他急的直喊:“住手你们反了吗”没人搭理他。 贾琮扭头笑望着柳湘莲:“你上不上你不上我上了。” 柳湘莲唇边含了一丝冷笑:“我上”因翻身下马,迎着贾蓉走去。 贾蓉吓得连连后退,顾不上回身看后头的情形,竟退到门槛上,没有站稳,扑通坐下了。 柳湘莲过去一脚踏在他腿上,右手抓起他的衣襟,左手抬起来送了他十几个耳刮子,顿时将贾蓉一张俏脸打成了黑猪头。 贾琮自己费了半日的力气才爬下马来,暗骂一声柳湘莲有异性没人性,又笑嘻嘻背着双手踱到贾蓉跟前。贾蓉早已没了神气,睁着双目的望着他。贾琮冷冷的问:“谁告诉你的。你可莫说你是自己查的,你没这本事。” 贾蓉半日才说:“是他们这里的一位街坊。” 贾琮皱眉道:“他们的街坊怎么会认得你” 贾蓉道:“因秦氏离了庵堂,我遍寻不着,曾多次来这府里询问。” 贾琮哼道:“我就不明白了,你都有新老婆了,还拉扯着人家干嘛人家早与你无关的。” 贾蓉苦笑道:“那胡氏与秦氏哪里比得样样差了不止一截去。” 贾琮奇道:“当日若你二人感情好,何故你老子要送她入庵堂之时你不硬撑着如今又来寻人家,人家跟了你去,你老子可答应你家里那个现任大老婆你预备和离么” 贾蓉立时做不了答,支支吾吾了半日。 贾琮瞧了瞧他:“莫非,你想抢了她去做外室” 贾蓉半晌才说:“好歹我是宁国府的爷们,总不会亏待了她。” 贾琮瞪大了眼睛:“等等我没听错吧蓉哥儿你你堂堂正正八抬大轿抬入府门的大少奶奶、曾替你们家管家理事博得里里外外一片赞誉、平白无故被你老子送入庵堂,然后你想让她给你当外室蓉哥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她自己会愿意” 贾蓉苦笑道:“她岂能愿意” 贾琮松了口气:“还好,你不是个二傻子,虽然跟你姓一个姓还是很丢人,总算没丢到西伯利亚去。所以你是预备强抢的” 贾蓉不曾答他,反问道:“琮叔怎知此事” 贾琮道:“人家让你扰得没法子静修,遂换了一家庵堂。她新换的庵堂主持以为她并无佛缘,打发她还俗了。人家既然还俗,自然就是寻常女子。”他因指着柳湘莲道,“我这位大哥与秦姐姐街头偶遇,有心于她很久了。今日忽然秦钟过来说,有个二货只领了区区三十来个人、一瞧就不会打架的,来强抢他姐姐。你说,我们会怎么做呢” 贾蓉立时瞪大了眼上下打量了柳湘莲一番。柳湘莲因今日无事,穿了一身半旧的家常衣裳,特为了跟兄弟们练手方便。他又这些年风吹日晒的黑了许多,贾蓉虽觉得面熟,委实想不起来是谁,只从打扮上瞧着,当他是贾琮不知道从哪里认得的寻常武夫。贾蓉仗家中的势惯了,自然瞧不上寻常人,眼中不禁流露出鄙夷来,过了会子又闪出一丝冷意。 贾琮叹道:“你竟瞧不起人家刚被人家揍成猪头。看你眼珠子乱转,难道还想来日报复么” 贾蓉冷笑道:“岂敢,既是琮叔的朋友,侄儿自然敬重的紧。” 贾琮笑嘻嘻道:“其实你心里还指不定如何骂我呢。蓉哥儿,你琮叔我,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因正色道,“我劝你,莫再打秦姐姐的主意。当真惹出事儿来你可听过一句话,叫做管杀不管埋” 贾蓉打了一个冷战,又强笑道:“侄儿不敢。” 贾琮瞄了他几眼,扭头一看,众兄弟早就打完了,宁国府的家奴正满地打滚呢,遂笑道:“给个教训就算了,放他们走吧。” 家奴们闻言如得了大赦一般,连滚带爬的上来给他磕头,口称“谢琮三爷”,搀着贾蓉一颠一跛的跑了。 眼见他们没了影子,贾琮回身向秦钟道:“贾蓉寻秦姐姐许久了。人么,干一件事许久未果,纵然此事其实不过就那样,也可能会变成一种执念的。故此我恐怕他依然不肯善罢甘休。” 秦钟惊恐的问:“那如何是好” 贾琮道:“如今委实没法子,只得搬家了。你们先去镖局暂住一时可好再另买房子。倒不是怕了他,实在是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防不胜防啊。” 秦钟道:“只是须得去问家父的意思。” 贾琮点点头,笑问:“兄弟们既然来了,不见老大人仿佛有些失礼,秦钟你看呢” 秦钟忙说:“自然只是家中简陋。”遂将众人往里让。 到了里头,秦可卿正立在门内候着,见了一众兄弟们顿时泪如雨下。 贾琮捂脸道:“那个贾蓉居然是我的同宗,简直没脸见人了。有这么蠢的么竟领着一群不会打架的打手来抢镖局的人纵不是太平镖局,旁的镖局也不成啊。” 众人都哄笑起来,又纷纷进去见了秦业,一个个气壮山河的给老爷子抱拳请安。 秦业本是个儒生,寻常见了这么多莽汉必然受惊,偏如今这些都是来救他们全家的,黑压压的一片瞧过去,老头顿觉安全了,喜得眉眼儿都挤到了一处,忙张罗大伙儿坐下。只是才一开口,发现无处可坐。 柳湘莲忙道:“咱们也还有事儿呢,秦娘子平安便好。” 贾琮也说:“大伙儿先回去,我与秦大人商议会子如何” 众人也看见人家屋子委实太小,都笑道:“我们还忙着呢这就走了不用送。”乃一窝蜂儿跑了,只留了十来个人并一辆车,恐怕有用。秦可卿含泪亲送出大门外,口称“大恩不言谢”。 秦业不禁连连赞道:“好汉子茶水都不曾喝一口。” 贾琮笑道:“老大人,这个没什么的,咱们干镖局的要是让打手欺负了,来日谁敢给咱们生意做如今还有件要事呢。” 秦业忙问何事。 贾琮遂将贾蓉可能不会干休一事说了,又道:“如今世道,素来是有权的便有理。蓉哥儿心里便是这么想的。今日纵然躲过一劫,只怕还有来日。最要紧的是,贾蓉何故忽然能知道秦姐姐还俗了且他必不知秦姐姐在镖局做事,否则不敢这么抢人。务必先查清楚缘由,恐怕其中还有旁的事在里头。我想着,秦大人与秦公子是不是都暂时往我们镖局去住着,来日再搬家那里总安全些。” 秦业今日受了惊,又听他说的有理,思忖了半日,道:“只暂避开风头罢了。”因吩咐儿女并三五个下人,暂收拾了物品,同他们一道去了。柳湘莲只默默帮着忙前忙后,秦钟早拿眼睛瞄了他半日,只是寻不到时机告诉他爹罢了。 ... 第七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十七章
秦业领着儿女暂避到太平镖局,因秦可卿本来便在此处上工,极为熟络,到后头稍稍清理了两间屋子给他们安置了,又安慰老父几句,叮嘱秦钟好生温书,便出去了。樂文小说 她前脚刚走,秦钟立时蹿到秦业跟前:“爹刚才那个长得还算过得去就是好黑的镖师大哥” 秦业让他说糊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秦钟比手划脚:“那个陪着琮三爷一道进来的那个蓝衣服的镖师大哥长得蛮好看、就是黑” 秦业想了想:“那个小伙子啊,帮了不少忙的” 秦钟跺脚:“你这么只记得他帮忙呢他好黑” 秦业叱道:“混账那位壮士一瞧就是位镖头,若非人家打跑了宁国府那群狗腿子,你姐姐保不齐都让人抢走了况人家身为镖头,日晒雨淋的,黑点子有何不妥当你当都是你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秦钟嘟囔道:“那他肯定是个粗人。” 秦业道:“我瞧那位镖头性子倒是颇精细,咱们方才收拾东西那会子,急匆匆马上风似的,他倒是有条不紊,还极为有礼。” 秦钟瞄了他老子一眼,慢慢的拖长调子道:“那爹是挺满~~意~~他了” 秦业一愣:“满意我又不是他东家,谈何满意” 秦钟长叹一声,将贾琮在门口指着柳湘莲说“我这位大哥有心于她很久了”告诉他老子。 秦业登时直起腰来:“什么你没听错” 秦钟哼道:“当着我的面说给贾蓉听的,我上哪儿听错去别人都不敢动贾蓉,唯有他,跳下马来上去就给了十几个耳刮子,贾蓉那脸立时成了猪头。倒是蛮威风的。” 秦业皱起眉思忖了半日,又背着胳膊在屋里踱了会子步才说:“你姐姐大户人家只怕也不敢娶她。那桩事儿,耽误她这些年了。她生的好,旁人有心于她倒是不奇怪。只是她从前乃是那么个身份,嫁个镖师恐怕不惯。” 秦钟道:“模样儿倒也配得上,只是太黑。” 秦业摇摇头,半晌又问:“他叫什么呢家境如何多大年岁了” 秦钟撅起嘴:“我哪里知道么,起先急得要死、后来又没法子打探。不如爹回头问问琮三爷。” 秦业抓着胡须叹道:“也好,你姐姐素来都是我的一块心病。虽说如今咱们家靠她养着,女孩儿还是须得嫁了人才是。”遂坐在炕上盘算回头问贾琮些什么问题,又与秦钟一处商议着。可巧秦可卿方才替他寻了文房四宝来搁在案头,便命秦钟磨墨,他想一条写一条,不多时便满满的写了一大张。 另一头,贾琮往大书房去寻龚三亦。龚三亦正琢磨地图呢,耳闻他进来也不抬头,口里只问“如何” 贾琮便将方才之事随口说了,因问:“先生瞧着,贾蓉是怎么知道的” 龚三亦道:“不是秦家的街坊告诉他的” 贾琮默不作声。 半日,龚三亦抬起头来:“你想着呢” 贾琮道:“我想着,是龚先生设法唆使秦家的街坊去告诉他的。” 龚三亦瞧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地图。“何出此言。” 贾琮道:“我竟是回来的路上方想明白的。” 他因想到原著中薛蟠那个无能的纨绔因调戏柳湘莲挨了打,竟吓得柳湘莲连夜逃跑;饶是如此薛蟠仍是命人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虽让薛姨妈拦住了,可见在薛蟠心里,柳湘莲这等破落人家的子弟仍是与那冯渊一般无二的。连薛蟠都这么想,遑论身为宁国府嫡长子的贾蓉 “秦姐姐极少回家的,平日多住真无庵。偏昨儿才回去一趟,就让贾蓉堵上了此事太巧,我素不信巧合的。只怕是先生瞧出来柳二哥钦慕秦姐姐多时,使了什么法子许是秦家的街坊、许是旁的引的贾蓉偏就能极巧的在今日堵上秦姐姐,又恰逢咱们镖局无事、柳二哥也在,岂能不过去搭救先生这是特意安排了一出英雄救美。” 他又冷笑道:“偏我的性子是个张狂的、柳二哥又是个磊落的,只怕我俩随便谁一个不留神便将柳二哥的来历交代了。纵我们都忘了,贾蓉要查出来也容易的紧,因为他们从前是认识的。此事一查出来,宁国府势大,平日行事也肆无忌惮,贾蓉又吃了这么大的亏,岂能放过柳二哥自然,他也可依着我父亲的势力与贾蓉强抗。只是,一来既贾蓉怀恨在心、想必正路子走不通、会走歪路子,防不胜防;二来,柳二哥绝非愿立于旁人庇护之下的人。第三条,”贾琮伸出手指头点了点地图,“人选迟迟定不下来,乃因并无完人之故。我听先生平日所言的条件,柳二哥恰极为合适。偏他是个世家子弟,平白无故的怎肯落草” 龚三亦静静听他说完,含笑点头道:“差不多了。” 贾琮沉着小脸看了看龚三亦,正色道:“不行。” “柳二郎委实乃是最好的一个。” 贾琮缓缓摇了摇头:“不行。” 龚三亦问:“如何不行” 贾琮微微一笑,问道:“龚先生以为,水泊梁山何以会败落得那般下场” 龚三亦略一思衬:“缘故颇多,首要的盖因宋公明一意孤行投降朝廷之故。殊不知朝廷之官员,岂是几个草寇能随意当的了的” 贾琮笑道:“委实缘故颇多,这算一条。” 龚三亦也笑道:“你看呢” 贾琮道:“梁山做的太大了。不扩充是等死,投降即找死,这一节没什么好商量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从来不缺人才。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反了一次谁知不会反第二次若是三两只小耗子还罢了;梁山泊那般胆大钱多将足的,哪个皇帝敢不用却不杀” 龚三亦点头:“有理。” 贾琮又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宋江本是个寻常小吏、吴用不过一村舍教书先生,不知道倒是情有可原;他们山寨那么一百单八头领各色人物皆有,就没一个能想到的” 龚三亦不禁抬起眼来定定的看着他。 “旁人还罢了,小旋风柴进之出身、才学、阅历,就不能推测出什么来另有那许多降将,也都是当过大官的。怎么就人没告诉他呢”贾琮叹道,“梁山好汉多是多,偏心不齐。一个个数下来,其实倒有一大半是让梁山贼子下了极阴狠的黑手、断了好端端的日子、迫不得已落草为寇的。要命的是,他们居然还告诉了人家、此乃吴军师与公明哥哥之计也~~” 他随手取案头的茶壶筛了盏茶喝了,接着说:“哪有这么蠢的坏人好事当只说不做,坏事则只做不说。他害了人家的家小、抢了人家的财物、绝了人家的生路、逼人家好端端的良民、财主、官宦落草为寇,人家纵因形势所迫不得不从贼保命,心里能归顺么再有,宋江玩窝里斗最是能耐。晁盖就不提了;后来他当了首领之后依然将山上旁的能人都压制的分毫动弹不得,人家心里必不服的。一个团队,没有凝聚的人心,不论外头瞧着多光鲜亮丽、一时片刻多风光,稍稍遇上点子事儿便散架了。” 他后头两句又忘了翻译成这个时空的口语,偏龚三亦依然是听懂了,大惊:“你竟能想到这么多” 贾琮道:“故此,我不愿意咱们的山寨也落得那般下场。” 龚三亦想了想道:“柳二郎必没法子知道根由的。依着你方才的话,坏事只做不说。” 贾琮苦笑道:“那又怎样龚先生,柳二哥乃是自己人,我不会骗自己人的。”他见龚三亦才要张口,忙抬手道,“先生先听我说完。” 龚三亦道:“你说。” 贾琮道:“先生之意的我明白,横竖柳二哥不知道你的计谋,咱们的山寨也颇为齐全,只怕你还有其他甜头给他吃。故此,你虽诓了他,来日也会补偿的,合到一处抵消了,最终并不亏欠他,可对” 龚三亦点点头:“这头亏待了他,必有别处补偿于他。” 贾琮哼道:“补偿,乃是天下最冷血最残忍的一个词。补偿的前提是伤害,故此,唯有先伤害了才能有补偿。补偿寻常当用于有意伤害了仇人、或无意伤害了陌生人。绝对不可用于有意伤害自己人。这等事,我贾琮是不肯做的。” 龚三亦苦笑道:“此为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没有旁人比他合适了。” 贾琮也苦笑道:“龚先生,这于吴用谋取卢俊义何异做人不能这么无耻纵然无耻也当对着仇人无耻去。没有什么事是不得已的,不得已必是实力不足。若咱们给的好处足够盖过坏处,人家何以不去” 龚三亦道:“柳二郎乃是世家子弟。” 贾琮道:“不妨先问问他,保不齐他肯答应呢他连镖头都做了。若实在不应,那就换人。我信的过柳二哥,此人极义气,不会去告密的。咱们镖局这么些人,不会没有第二个得用的。翻回头来说,若当日柳二哥不肯来做镖师,还不是得挑自己人么难道没有他山寨便不立了再者,这等坑自己人的事儿做多了,会得疑心病的。疑心之害,大矣;远大于山寨一时寻不得极佳的首领。”贾琮遂一躬到地,“还望先生三思。” 龚三亦不禁吸了口凉气,瞪了眼,定定的瞧着他。 贾琮背着双手道:“不如,我去说。” 龚三亦又发了会子愣,移目出窗外许久,忽然轻叹一声:“罢了,你试试吧。”因转身坐到藤椅上,闭目养神。贾琮向他行了一个礼,抬脚往外走。龚三亦忽然道,“人心难测,保不齐有一日你让自己人背叛了呢” 贾琮停步于门口,不回身,道:“机密之事,须得大半依照完善的规章制度来保密,而非依靠人的忠诚。若因制度不足够完善周详而露了机密,是我自己本事不够,怪不得旁人。非机密之事若能伤了我,那愈发是我自己本事不足了,更怪不得任何人。再则,若是我能与人足够的利、又不肯伤人,人家做什么要背叛背叛必有代价的,何苦来平白的费心背叛故此,若有一日,我因让人背叛伤己,皆唯因自身实力不足尔,谁也怨不得。”遂拿起脚来直往外头去了。 半晌,龚三亦向屏风后笑道:“件件皆是人主之思。这小子来日不反,你信吗” 秦可卿款款走了出来,欠身道:“秦氏绝非有意偷听。” 龚三亦道:“我本有意让你听见,不然他进来那会子便喊你走了。你看着,来日我们大事可成否” 秦可卿道:“我本女流,并无多大见识,不过得了庵主几分教导罢了。依着我的浅见,琮三爷来日必是个人物。不论反不反、跟着他总不会错的。纵然错了,小女也不悔。只是,龚先生另外谋的那件事,只怕极难。” 龚三亦笑道:“那个我自有打算。” 秦可卿才张了张嘴,又咽下去,向他福了一福,辞去了。 另一头,贾琮出去寻柳湘莲。柳湘莲这会子正坐在廊下细细擦拭自己的宝剑,因他模样儿生的好,颇有几分前世电影里头大侠的风味。贾琮笑向他拍手道:“柳二哥,如今才是真的好看” 柳湘莲也笑吟吟瞧了他一眼:“从前是假的好看么” 贾琮老实道:“你从前太白了,男人太白的不好看,有损阳气。” 柳湘莲愈发笑的欢喜了。 贾琮因略一思索,正色道:“我有件事想问问柳二哥。你若答应自然是最好的,若不答应也没什么,只是,求柳二哥千万保密。” 柳湘莲忙道:“何事只管说来。但凡我柳二能办的必不推辞。” 贾琮苦笑道:“其实我只是来试试的,依着常理,想来你不会答应。故此,只求柳二哥万万不可告诉旁人。” 柳湘莲见他苦笑中带着肃然,只怕此事当真要紧,忙起了个誓。他一面起誓一面觑着贾琮。见贾琮毫无阻止之意,便愈发好奇了依着此子的性子,当不会让他说完誓言才对。 偏贾琮就那么听着他发了半日的誓,面上愈发绷得紧了。听完了才叹道:“不是我不拦着柳二哥,此事委实过于要紧。”遂来到柳湘莲身旁坐下,抱着膝盖低声道,“早年有许多荣国府的豪奴外宅遭劫,想来柳二哥是知道的。” 柳湘莲何等聪明,他脑中一动,霎时便明白了:“莫非是”不禁笑出声来,“赦老爷好主意” 贾琮哼道:“是我出的主意好么” 柳湘莲愈发笑了:“是、是,你的好主意。你方才那般正色半日,还让我起誓,就是因了这个这算什么呢,奴才本是你们府里的。”想想又笑,“合着镖局做的本是无本生意。” 贾琮遂告诉他:“那些财物本是他们贪墨府里的,若寻回来了,依理也当有二叔一份子虽然少些。” 柳湘莲想了想,也有道理,乃道:“你只放心吧,此事我纵知道如何会去告诉人去” 贾琮道:“这个不算什么,如今还有一件事呢。我们仍预备接着朝别家的豪奴下手、甚至还有京外的,将那无本生意接着做。只是上回劫掠豪奴本是得了圣人默许的,日后不便再这般无遮掩。故此我们预备寻一处占山为王。” 柳湘莲便是一惊,抬起眉头来。 贾琮撇脱道:“龚先生前思后想了许多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 ... 第七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十八章
话说柳湘莲听闻自己被龚三亦看中举荐为山大王,颇为惊异,眉头一皱,思忖着该如何推脱。小说し 贾琮瞧他那模样就知道了,苦笑道:“我早猜柳二哥想是不愿意的,方才说了,试试而已。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听我说完,可好” 柳湘莲本想半分内情不听,撇得远远的;听了这话只得道:“罢了,你且说着。” 贾琮思忖了片刻,道:“你也知道,太平镖局的人多半是我爹从前的亲兵及其家中子弟,我们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想造反。占山为王之事因便在于,早年他们一道打仗的时候,接了我祖父的将令,当过山贼。” 柳湘莲愣了:“荣国公将令” 贾琮点点头,慢慢的说:“这个世界,说小很小,说大很大。其小者,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流言之快如疾风千里,谁家有个不怎么得脸的尴尬事儿,立时能传遍京城不论是真是假。其大者,许多在某个圈子里头尽人皆知的事儿,偏偏离了这个圈子,外头的人竟半分不知道。偏那些事儿并非绝密、没人盯着看着,泄露了也未必能有什么极大的不妥。蹊跷的是,那么多人,硬生生的就是没人会说出去。例如南安王爷是兔儿爷那事儿;还有我们那东府的珍大哥哥因为算命道士的几句话,硬逼着毫无过错之儿媳落发出家,都是前者。这两件早已传到京外去了。” 柳湘莲冷笑一声:“多谢他,多谢那位道士。” 贾琮闻言含笑,接着说:“朝廷国库,说是富有四海,其实从皇子王爷、公侯爵爷到各级大小官吏甚至宫里的太监,没有人不伸手的。故此圣人其实也很穷很可怜;更可怜的是天下人都以为他很有钱、自己偷取一点子无伤大雅。” 柳湘莲不禁也笑了。 “兵士们打仗是要钱粮的。没钱谁玩命没有粮食填饱肚子,打起来岂非输定了打仗输了是要死人、丢国土的。军资何等要紧,偏早年我祖父打仗的时候,朝廷时常供给不上军饷甚至军粮,只腆着面皮硬生生拖着。” 柳湘莲脸色一动,大约有几分猜着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没粮却要打仗。故此我祖父使四叔与我爹扮作大头领与二头领,领着人奔袭到千里之外去当山贼,劫掠富户与过往客商,以取军饷。劫掠完了之后,那批拖欠许久的军饷便一笔勾销、永不再提了。” 柳湘莲暗抽了一口凉气,瞪着眼盯着贾琮。 “我平日听我爹与各位亲兵叔叔们谈话,仿佛此事稀松平常,想来也不单是我爹他们干过、旁的将军大约也干过。那还是老圣人在位的时候。当今圣上比老圣人当年可穷的多。要说如今在外头的那些将军手下没人打劫,我是不信的。”他嘿嘿了两声,“故此,你瞧,占山为王,在寻常百姓看来乃是天大的事儿,不到活不下去了都不会干的。可在当过兵的这些人眼里,就是换件衣裳的事儿。自然也有与真山大王不同之处,他们只劫财不杀人。且他们劫掠富户之前也会探听下,寻些为富不仁、或是欺男霸女的土豪劣绅下手,算是替天行道。前儿是圣人的精兵、昨儿是山贼、今儿是圣人的将军、明儿是水匪、后儿就当上公侯了。” 柳湘莲哪里听过这些见他说的平平淡淡,显见是真的不能再真了,竟如个泥雕的菩萨一般愣了半日。 待他缓过来了,贾琮又说:“我们选的山寨不远,快马两日足矣。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龚先生早已使人探明了山势,这会子大约要过去盖房子、修小路了。在那边的小日子么,起初定是艰难的,万事开头难么。待各色铺陈都齐全了,便应当能过的不错。还预备在山下开小旅店小饭馆子、并去左近大些的城镇开铺子。山大王偶尔可以变成小老板到市井去逛逛。手下的人嘛,都是不错的,老手。来日依然可以打着罗宾汉的旗号,只是画的画儿不可与原来一样尤其那根羽毛,我原先画的是鸵鸟毛,如今必须画成鸡毛给官府造成一种仿罗宾汉的错觉。想给侠盗另取个名字也行。报酬嘛,自然好办了。原是无本的买卖,黑吃黑最为便宜,干力气活的兄弟们辛苦了多分点子也是应当的。大王嘛,既然他是大王,捡最好的抽头自然没人会说什么。” 贾琮一壁说,一壁瞧着柳湘莲。显见到了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神色有几分松动了。 “当然不是必须常年都呆在山上,回京送货啊开会啊也是常有的。至于你跟家里人说你是做买卖去了还是走镖去了,都随便你。所以你看此事的好处呢,大约有这么几条。其一便是来钱来的快,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取些平日有钱也不易得之物,来日传给子孙颇有面子;其二呢,统领些人将山寨从无做到有,也是一种锻炼,练出本事来总是你自己的;其三可以到处逛逛,长些见识;其四,遇上日子艰难的百姓救济些子,算是积德行善了。对了,抱打不平的时候可以不用顾忌被人报复,横竖是山大王不是” 柳湘莲闻言低头暗笑。 “客户嘛,自然以豪奴为主,不易引得官府注意。偶尔路过江南甄家那样无能等死人家的大库房,也可以顺便搂草打兔子。” 柳湘莲忙问:“江南甄家怎么是等死的人家圣眷正浓不是” 贾琮撇嘴道:“江南甄家与四王八公都在等死呢,唯有我们家聪明,花了八十万俩白银买命。横竖老圣人一死,这些都得寻由头抄家谁让他们那么有钱、圣人又那么穷” 柳湘莲又惊得张大了嘴,才要问,贾琮直抢在他前头说:“对了,旧年甄家已经被我们干过一票的,放心,他们依然是只肥羊,还有的宰。如今咱们最大的弱点便是好手太少。山寨之中,头一件事儿乃是将好汉们的本事练出来。这个我们已有了些法子,柳二哥若有兴致,咱们再细谈。来日真的有了本事,那些等死的人家都可以去溜达几圈儿。咱们捞些子,给圣人留些子。你若高兴,连宁国府的库房一道宰了都行。横竖落在贾珍贾蓉手上也不过是败家败掉的,怕是留不到圣人抄家。咱们取了还能偶尔修修路桥、救救灾民,算是替我贾家祖上积德了。” 柳湘莲眉头一动,又啼笑皆非道:“琮儿你何时变得这般无赖模样的。” 贾琮笑道:“我素来如此。”他乃望着柳湘莲道,“不如柳二哥先莫急着答复,多想几日” 柳湘莲已是让他说的松动了许多,遂点头道:“我再想会子。”又说,“只是贾蓉今日吃了大亏,想来不会善罢甘休的。” 贾琮笑道:“龚先生干这个最在行了,能者多劳,交给他很妥当。” 柳湘莲瞥了他一眼:“那是你家的侄儿,我不过替你闲操心罢了。” 贾琮哼道:“我家侄儿那般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就敢强抢民女,简直无法无天么他老子不好生教导,我这当叔叔的既然遇上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瞧着他走向邪路的。难道他老子不当来谢我” 柳湘莲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横竖他要告状也是寻你老子,与我何干。”话才说出口,自己忙摇头道,“东家肯因了这么点子事儿教训你才怪” 贾琮仰起下巴洋洋得意:“可不是么哎呀珍哥儿蓉哥儿若是当真来吵我,我必头疼;我一头疼就去闹四叔,非立马搬了他们家大库房不可。”遂笑嘻嘻向柳湘莲作了个揖,告辞走了。 柳湘莲坐在原处一直发愣。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欲起身,忽见秦可卿袅袅婷婷的在不远处斜倚着柱子,如画上的仙子一般,不禁看呆了。过了会子他回过神来,登时窜起来几步靠过去,轻喊:“秦娘子” 秦可卿向他行了个礼,柳湘莲摆手道:“不是已经谢过好些回了么。” 秦可卿道:“这个不是道谢,是道歉。” 柳湘莲忙问:“此为何意” 秦可卿道:“替龚先生道歉。” 柳湘莲以为是荐他当山大王之事,笑道:“琮儿方才同我说了。龚先生也没什么好歉的,这不是才商量么”忽然他猛的想起,秦可卿未必知道占山为王之事,会不会有误会 却听秦可卿道:“龚先生乃因今儿算计了你,特请我来替他致歉。” 柳湘莲瞧她的模样,只怕不是他想的那般,遂不言语了,只示意秦可卿直言便是。 秦可卿道:“此事,我原先也是不知道的。然龚先生若与我商议,我却不知会不会答应替他演这出戏。”遂将龚三亦之谋算款款说了一遍。 柳湘莲大惊,怒道:“岂有此理枉我一心仰慕信任与他,竟这般谋我。” 秦可卿乃又行一礼。“只是,方才琮三爷说了一番话,他以为有理,方打消了先前的念头,特使我来向二爷致歉。后头的事儿他自然抹平,还盼二爷大人有大量、莫与他计较。” 柳湘莲忙问:“琮儿说了什么话” 秦可卿便细细说来。原来她安置好了父亲弟弟便将去寻龚三亦求教如何对付贾蓉,龚三亦计谋已成了一半,故不曾遮掩的向她说了。秦可卿还在大惊之时,龚三亦忽然道,听脚步声仿佛是琮儿来了,乃让她暂避屏风之后、回头再说。她遂听见了贾琮与龚三亦的话。 柳湘莲听罢大赞:“好小子”过了半日,他明白过来秦可卿只怕是知道“占山为王”一事的,不禁心头乱跳,气息有几分不宁,抬目深深的望着她,“你呢你做何想” 秦可卿垂头低眉道:“方才说了,我虽不知情,龚先生与我有救命之恩,我未必会拒了他演这出戏。” 柳湘莲顿觉心里凉了半截。 秦可卿道:“柳二爷之品貌与心意,我心里极清楚。只是二爷也知道我从前乃是那般过来的。”她轻轻摇了摇头,“刚到庵堂那会子,我只一心等死。龚先生给了我一条生路。而男人我有些不敢再信。贾蓉当年也曾对我好过,只是当真遇上事儿了,他半分用处没有。东家与龚先生好歹是我衣食父母,我得靠着他们养家糊口。如今这世上,赚钱不容易的,女子赚钱更不容易。若真的唯我一人还罢了,横竖庵堂之内也可活命。偏我家里还有老父幼弟”一面说着,早已垂下泪来,恰如世人常说的那般,梨花带雨。 柳湘莲本以为她恐是轻视自己的情谊、重看龚三亦救命之恩才会犹豫,不想竟是这个缘由,又怔了。半日,他忽然胆子一大、热血灌顶,上前抓起秦可卿的手:“你应当知道,我是愿意养你一家的。” 秦可卿不曾挣脱,只摇头道:“我要自己养自己一家。我曾靠过一个男人,人物儿门第儿家私样样都好,世人都说我修了三辈子才得了那般福气。他最终乃是五百两银子打发了我。柳二爷,你莫怪,不是我不知道情谊。小女只是不愿意再靠着旁人了。” 柳湘莲急了,捏紧了她的手:“我与那贾蓉岂能一样” 秦可卿仰起头来看着他道:“我自然知道你们本是云泥之别,贾蓉哪里比的了你莫侮了你自己。只是我自己,不愿意再靠着谁了。哪怕来日钟儿成了材,我也不愿靠他。再者,到了这镖局我才知道,天高地厚、路远山高。世间竟有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这么多去处。从前那宁国府不过方寸之地尔。” 她轻轻一笑,笑的柳湘莲好悬没花了眼。 “琮儿曾说,女子也有许多生来便是九天之雕的,乃因孵在笼子养在笼子,不知道自己有翅膀罢了。我非九天之雕,不过是檐下之雀尔,然也终是舒展开双翅飞了这两年。再想让我回到笼子里头,哪怕是个金雕玉饰、天下最华贵的笼子,哪怕挂在金銮殿上,我也不肯进去了。宁可栖于风吹雨落的小草窠,总有艳阳高照之日,我能飞上两圈儿、看看天上地下。故此,柳二爷,我虽女流,也想依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若二爷想娶回一房足不出户、攀着家门等你的媳妇儿,秦氏,绝非佳偶。若想有个人同舟共济并肩而行,哪怕遍地荆棘虎豹,我愿自荐。” 因挣脱了柳湘莲的手,向他深施一礼,转身而去。 ... 第七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七十九章
却说贾琮回到院子里头练了两趟拳脚,同兄弟们说笑了会子,忽见贾环朝他使了个眼色,又努了努嘴。贾琮扭头一看,秦钟鬼鬼祟祟的藏着柱子后头,见他望了来,立时悄悄招手。贾琮忙跑了过去。秦钟一把拽住他拉到柱子后头。 贾琮啼笑皆非,道:“这柱子不大,挡不住咱们俩的,我还这么胖。” 秦钟僵了僵才低低的声音说:“琮三爷,你前头说的话,可是真的?” 贾琮问:“哪句?” 秦钟愈发低声:“那位穿蓝衣服的镖头大哥。” 贾琮扑哧一笑:“你自己想问还是秦大人想知道?” 见他说的直白,秦钟有些腼腆,垂头道:“都有。我爹列了好长一张单子,使我来寻三爷打探呢。” 贾琮忙伸手说:“给我瞧瞧。” 秦钟本是老实人,见他伸手竟当真从袖中取出秦业写的单子来,给他了。贾琮从上头一条条瞧了下来,一面瞧一面笑。 秦钟起初以为他爹的单子寻常的紧,都是些嫁女儿之前当向媒人问清楚的事儿。见他笑了半日,反倒忐忑起来。终于见贾琮笑的直不起腰来,惴惴的问:“这个……有何不妥当之处么?” 贾琮连连摆手,笑的声音都打颤儿了:“没有没有没有,都好的很好的很,只是我这会子没工夫,且稍等等如何?准保每条都细细的写好了,立时快马给秦大人送来。” 秦钟忙说:“不急不急,三爷慢慢写。”因又低声嘱咐他,“不在乎迟些,但求真切。” 贾琮小胖脸儿笑成一个大肉包子:“放心放心!真切!必然真切!要多真切有多真切!” 哄走了秦钟,他也不练拳脚了,袖起那单子四处去寻柳湘莲。寻了半日,合着他还在方才那原处发愣。遂笑嘻嘻的蹿过去:“柳二哥,还在想山大王呢?” 柳湘莲摇摇头:“在想旁的。” 贾琮遂将秦业那单子递了过去:“喏,许多我不会,你干脆都替我写了,可好?” 柳湘莲不明所以接了过来瞧着,登时眉稍一跳。 贾琮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贼笑道:“自己找张桌子慢慢写哈,写玩了交给我,不用谢请叫我红领巾~~”挥手跑了。 柳湘莲拿着那单子百感交集。又愣了会子神,转身到外头帐房求了文房四宝,自己捧着寻了个僻静之处慢慢研墨,一条条细细的写了下来。足写了小半个时辰才写完,又再三修改,最后才重新誊录了。直至撂下笔来方觉腹中饥饿,抬头望了望窗子,饭点儿早过了。他遂轻轻吹干了墨,又从头细瞧一遍确定字字句句都不错,方袖了去寻贾琮。 贾琮迎面便取笑道:“那么些题啊,都不容易啊,这么快便做完了?哎呦太用功了,怎么没去考状元呢。饭都忘了吃吧?有人替你留了饭菜呢。” 柳湘莲稍有些脸红,嘴角含笑将那答卷并秦业的单子一道递过来:“多谢你了。” 贾琮故意不伸手去接,晃了晃脑袋道:“不知我这个中人来日可得多少跑腿钱?” 柳湘莲道瞥了他一眼:“自然少不了你的。” 贾琮忙接了,口称“多谢柳二哥!”也不打开来瞧,捏着一路不停直跑去秦钟的屋子外头敲门。 秦钟这会子恰在温书,见他来了忙往里让。贾琮笑将柳湘莲的答卷交给他道:“都在上头了。这是秦大人的单子,也还你,好对照着。” 秦钟大喜,口里一面谢他,手上立时打开来瞧,吓了一跳:“这么多!” 贾琮哼道:“你老子本来就问的多。”因伸头瞄了一眼,“哇,真的好多。” 秦钟奇道:“不是你自己写的么?” 贾琮摆手:“我哪里知道这些?柳二哥自己写的。你们爷俩好生琢磨琢磨哈我先走了不用谢。”不待秦钟说话,滋溜一声,脚底下抹油,溜了。 秦钟膛目结舌,举着那答卷立在当场愣了半日。 另一头,柳湘莲吃完了秦可卿特替他留在蒸笼中的午饭,撂下筷子直往大书房而去。本来龚三亦忙的很,这会子当出去的,偏今日只在大书房候着,见他进来含笑抬起头道:“这么快。” 柳湘莲这会子才是当日那个冷郎君,面含冰霜道:“先生算计我还罢了,何苦来将秦娘子一道算进去。” 龚三亦笑道:“若是旁人,我便有旁的法子。例如引得哪家好男风又惹不起的纨绔看上他。” 柳湘莲有几分吃惊,冷笑道:“我素日当先生是条好汉,不想竟是阴损之徒。” 龚三亦摇头:“世间没什么阴损之徒,唯有成败之徒。要论阴损,我倒算不得极阴损的。故此我败了,更阴损的胜了。若你从前不曾让人阴损过,那或是有旁人护着你、或是你太无能不值得阴损。你若有本事,区区一个宁国府何以惧他?” 柳湘莲思忖了会子,道:“也有几分道理。” 龚三亦笑道:“柳二郎委实是长进了。依着你往年的性子,怕是要暴跳如雷的。可见这些子镖没白跑。” 柳湘莲默然片刻,问道:“那山寨,是何等模样。” 龚三亦伸手取出案头的几个纸卷来,一一指给他:“这是山势图,此处有小路,此处须得新开出小路来,此处可辟大路走车,这会子大路暂不可直修到山下,此处设一小店……”又取一张图,“此处是寨门,此处为聚义厅,此处是演武场,有位高人传授给琮儿一套练兵的法子、有许多横梯竖梯的便设在此处。此处为兵器库,平日寨主并兄弟们住在这一片。” 柳湘莲奇道:“怎么竟有个小花园子?” 龚三亦笑道:“极小,不过能转个身罢了。聊胜于无。” 柳湘莲立时疑心是替秦可卿预备的,不禁抬目深深望了他一眼:“我若不答应呢?” 龚三亦随口道:“旁的压寨夫人就不许逛花园子么?……这里是三座库房。” 柳湘莲眉头一动,问:“听闻荣国府的大库房那年也失窃了,该不会是赦公自己搬的吧。” 龚三亦奇道:“琮儿没告诉你?他准是忘了,此事无须瞒着你的。” 柳湘莲不禁笑起来:“这……这算什么?” 龚三亦道:“搬家。”因又取了一张,“这是大地图。京城在这儿,此处便有官道……” 柳湘莲忽然说:“我应了。” 龚三亦淡然:“不应的是傻子。” 柳湘莲道:“琮儿说的那些,可都能兑现的?” 龚三亦道:“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若他说的与我说的不一样,他说了算。” 柳湘莲点头:“是了,他是少东家。” 龚三亦道:“非也,他是主公。” 柳湘莲抬目瞧着他。 “不是恩候,更不是贾琏——贾琏压根儿不知道。贾琮才是这座山寨的背后主公。二郎,你须记得。” 柳湘莲不禁脱口而出:“琏二哥不知道?” 龚三亦道:“恩候没告诉他。他乃朝廷命官,兄弟两个不能都入绿林。”柳湘莲稍想了想,仿佛也对。偏这会子龚三亦又说,“琮儿之才智胆量胜过贾琏许多,并有人主之姿。贾琏可没胆子去抢皇帝囊中的库房。” 柳湘莲点头:“我早瞧出来了,琮儿目无君主,乃是天生的绿林之人。” 龚三亦嘴角轻笑,接着与他往下说了。待细细说完,柳湘莲沉思许多,又反复查看那些图纸,终问道:“我不信先生只是寻常的绿林人。这两年我瞧着,尚书总当得一个,工部如何?” 龚三亦捋着须,满面得色:“恩候与老四想立山寨许多年了,我一直耽搁着。总不能平白耽搁这么些日子。” 柳湘莲道:“先生恕我无礼,敢问先生是何等人物?可笑当日冯紫英说你是市井之徒,我竟信了。” 龚三亦摆摆手:“时候未到,横竖我与你们是一伙的。”见他仍面有疑色,又宽慰道,“年轻人,莫急,世间这许多事,你岂能样样皆知?” 柳湘莲抱拳道:“小子失礼了。”因又问,“只不知,如今的人手,可能再往宁国府搬回家?” 龚三亦捋了捋胡须,慢条斯理的说:“须与老四商议,他素日统领此事。你没干过,也委实得有人领着走两回。” 柳湘莲笑拱手道:“先生说的是,我这就去寻贾掌柜拜师去。”遂果然去找贾四求教如何替公侯府邸搬家去了。 是晚,贾琮回了荣国府去给贾赦请安,贾赦劈头就是一句“何故把蓉哥儿打了?” 贾琮便知道告状的已经来了,忙笑问:“他是怎么说的?” 贾赦道:“珍哥儿亲来哭了半日,说是你帮着旁人跟抢蓉哥儿的粉头……” 他话音未落,贾琮怒喝:“找死!” 贾赦皱了皱眉:“什么女人?” 贾琮回头瞧了一眼下人,森森的说:“都出去。”他平素虽笑嘻嘻的,今儿却浑身透着冷意,吓得众人赶忙逃也似的跑了。遂回头向贾赦道:“咱们盘龙山寨主的压寨夫人。” 贾赦便知道是自己人,怒上心头也喝了一句:“找死!”又问,“龚先生选好人了?” 贾琮点头道:“柳二哥。他差点抢走的便是秦娘子。” 贾赦一惊:“今儿到底出了何事?他二人成了?柳二郎虽好,未必肯去当这个寨主。” 贾琮便往他身前凑了凑,低声从头细说了一回。连此事本是龚三亦之谋算、并他二人在镖局书房的对话一并说了。最后道:“秦大人见柳二哥字儿写的不错、人又诚恳、待秦姐姐又好,还是个世家子弟,虽没明着答应,依着秦钟的话,此事大约是成了。我瞧着,今儿救了他们一家才是最要紧的一则,也算龚先生帮了柳二哥一手。”因忍不住笑了,“爹是没瞧见那单子!啰嗦给啰嗦他妈拜年、啰嗦到家了。柳二哥若当真照单全答了,大约他家祖宗十八代也没什么秘密留给老丈人了。” 贾赦叹道:“他家姑娘先前自以为嫁的好,却落得那般下场。如今岂能不仔细着些?”因忽然想起迎春来,“来日你姐姐寻婆家,也须仔细些。” 贾琮忙说:“爹放心,有我呢,定寻一个最好的如意郎君给姐姐。” 贾赦嗤到:“你才多大,管的了这些。念你的书要紧。你出息了,你姐姐才有靠呢。” 贾琮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为了爹爹的古董和姐姐的婆家奋斗的!”说的贾赦又笑了。他又回道,“另有那山寨的事儿柳二哥也答应了,只是他从前没走过绿林,想跟着四叔寻个库房搬一搬、练练手。他瞧着宁国府挺好,爹你看呢?” 贾赦立时击掌道:“好!柳小子颇有些眼光,我瞧着那座库房也不错。就这么办,让老四领着他教教,让他好生学着。” 贾琮连连点头,因又问:“珍哥儿是怎么说的?” 贾赦道:“说蓉哥儿在花楼遇见你与另一个纨绔,那人非要抢蓉哥儿的粉头,你便领人帮着那人打伤了宁国府的下人,连蓉哥儿也没放过。话里话外唯有你的不是,养不教父之过,你老子若不去替宁王当差便抵不了次罪。” 贾琮哼道:“我们就揍他了,怎么了?有本事他打回来啊。” 贾赦哼道:“一个侄儿,也有脸同叔叔争执,本来就是他的不是。” 贾琮道:“只是蓉哥儿嘴贱,须得再修理一番出气才是。” 贾赦忙立起眉眼来教训道:“你小子旁的还罢了,唯有性子太燥。这等小事哪里就急在一时了?莫引得他们留心你,此事先这么过去,搬了库房再说。” 贾琮连连点头。 贾赦因喊外头的人进来,吩咐道:“去宁国府,告诉珍哥儿,蓉哥儿今儿在外头强抢民女,带了三十个人去还打不过人家未婚夫一个。我贾家祖上可是军功起家的!祖宗的颜面竟是让他丢尽了。若非看了琮儿的面子,他早让人打死了!再告诉蓉哥儿,他们府里又不是没银子,若看着人家闺女长得好,使银子娶了回来才是,他怎么竟学会了抢呢?纵要抢去,也须得打听打听人家娘家婆家可有高人没有。这般送上门去给人家揍的事,我劝他来日少做。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贾琮忙说:“我们的人更多!我们六十多个。” 贾赦道:“我知道,你方才说了。” 贾琮道:“有那许多下人作证,这个人数上头也哄不了珍大哥哥啊,再说哄了他也没意思。” 贾赦瞪了他一眼:“我这是哄他吗?我非说唯有一个,谁管他信不信呢。” 贾琮这才明白,不禁笑了起来,向他老子伸出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将军威武!要说胡话还不容易么?只看谁辈分高、官衔大呗。” 贾赦得意洋洋捋了捋胡须:“对了,再告诉珍哥儿,他若不信,便让蓉哥儿将那花楼并粉头的名儿说出来,我明日亲与他同去对持去。” 下人忍着笑应了,立时飞着往荣国府而去。 不多时,那传话的耀武扬威的回来,笑嘻嘻跪在下头回道:“小的这趟差事委实痛快,小的也给爷长脸了!珍大爷听了立时打发人去问蓉哥儿,等了半日,那人回来支支吾吾的说,蓉哥儿躺在床上哎呦了半日,忽然昏死过去了。珍大爷大怒,说,大夫瞧得清清楚楚,他除了脸让人打肿了,身上半分事儿没有!遂立时臊得只差没在地下寻个缝儿钻进去,哄了我两句打发回来了。” 贾赦大笑,立赏了他十两银子。 打次日起,柳湘莲便不出镖了,跟着贾四学如何踩点、如何翻墙、如何探听钥匙在谁手里直至如何搬家。而后亲领着他往宁国府去实践了一回。后头两个来月,他们便陆陆续续的从宁国府库房里头搬运了些好东西出来。 贾赦挥了挥袖子:“一件不留,统统送给秦娘子当嫁妆!”乃问柳湘莲,“你可要几件?” 柳湘莲早笑得嘴角上了耳根子,忙躬身道:“属下是个学徒,依着规矩学徒本也不当取的。不敢觊觎,一切听东家的!”。.。 ... 第八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十章
因盘龙山寨主已有人选,龚三亦为此预备了数年,各色事物齐全,他与柳湘莲、贾四立时将心力皆投入此事,龚鲲被拎出去补上他三叔公的许多空缺,忙得没空搭理贾琮的学习小组了。无奈,贾琮只得领着大伙儿自学。 他很快察觉,虽然平日谈话甚至书写都无碍,仍有许多常用的字众人或有认得不会念的、或有会念不知意的。遂干脆将汉语拼音拿出来,先花了几天的时间逼大伙儿背下字母,又往梨香院小厅门口的小案上搁十几本并几只炭笔。自诩念书念的好的,可以随意往那上头标注汉语拼音。开始那几天时常有人抢炭笔抢的打起来,渐渐的就少了——因为认识的字都被旁人标注掉了。再后来,剩下的那些字便没人认识。 贾琮拿起来翻了翻,倒是常用的都标上了,且错的不多。因笑同幺儿说:“咱们要不要干脆去排本字典,就叫。” 幺儿摇头:“太招摇,可以先预备着,迟些年再说。” 贾琮眨眼道:“没打算公开的,此物属于内部文件。” 幺儿皱了皱眉:“有些可惜。” 贾琮叹道:“且先撂着,来日看大势吧。”遂不提此事了,只与几个尖子生一道将各本说文解字的拼音都校对纠错了一遍,仍搁在原处,当是简易手写版的字典了。 过了几日龚鲲回来探视,见了此物奇道:“你们又玩什么呢?” 吴攸上来嘿嘿了两声:“小龚先生也不认识吧?” 龚鲲道:“仿佛是平日你们学的洋文字母,只是这么排着不对。” 多难得啊,孩子们都会的先生不会!众人遂涌上来七嘴八舌的炫耀。 龚鲲听了半日才明白些子,大吃一惊:“这……这……”此物可了不得,足以震惊文坛。“这玩意琮儿预备什么时候拿出去?” 这会子贾琮已从里头跑出来了,听见他问便说:“不预备拿出去的。”因拨开人群钻进来,“这玩意要是拿出去了,得引得多少人探头进来。我祖父军威还在,我若又弄个什么出来震惊文坛,皇帝还容我不容了?此为内部资料哦兄弟们。虽与天下蒙童都有好处,咱们还是先紧着自己吧。有好东西窝里烫,莫晃了人家的眼、招了人家的心。” 龚鲲见他来了,忙拉着细问;贾琮便拉他到里头去,二人坐下来,又指着字母一个个音标的告诉他。待他说完,龚鲲大惊之余瞥了他一眼:“这又是谁教的?” 贾琮道:“不告诉你。” 龚鲲扯了扯嘴角:“你到底有几位先生,怎么每每教你些奇怪东西的先生全都不见人影的?” 贾琮随口道:“有什么奇怪。丘处机梅超风都是偷偷教杨康的,没几个人知道。” 龚鲲眉头一动:“那不是话本么?” 贾琮道:“是话本啊,我又没说是史实。” 龚鲲试探道:“你的先生有文有武,该不会是江南七怪吧。” 贾琮嘿嘿一笑:“不告诉你!”乃叮嘱道,“此事别告诉龚先生。” 龚鲲翻起眼珠子看着他。 贾琮道:“你那三叔公是个心思深的,此物可做大用,我恐他拿去谋算什么。我教大家英语、阿拉伯数字和拼音,还有我做的米尺标准都与如今世上用的不同,其意乃是悄悄设立一整套外头看不懂的东西出来。龚先生是老一辈人,所谓代沟代沟、不同辈分之人看事情可能截然相反。而长辈又最爱替咱们做主,还每每以为他们做得对。另有,以龚先生之高才却那般坎坷,难免重利,见可用之物却不用恐会难受。我也怕他心急。” 龚鲲不禁又深深瞧了他半日,叹道:“每回我以为已经知道三爷想做什么之时,你便说出更多一层来。三爷,来日你想做什么?造反么?” 贾琮叹道:“实不相瞒,我天生不是顺民,反定是要反的。只是我不想造反。造反须得大动兵戈。”他摇了摇头,“改天换日需要大量牺牲,我不忍亲见。至于后世人……我也管不得了。如今的那位天子不是个值得我效忠的。若我生在寻常人家,只躲出去便是了。偏这府里……我没把握我能带着全家躲出去。故此,须有能对抗帝王的暗实力才行。咱们人少,但力量可以充足。方才那个汉语拼音若宣扬出去,绝无半分好处。” 龚鲲思忖道:“或以名声造势,纵是天子也未必敢轻易动你。” 贾琮哼道:“‘未必敢’是何意?” 龚鲲笑道:“请三爷直言。” 贾琮道:“未必敢的意思是,想动手,可能敢、也可能不敢。而‘敢不敢’不过是‘顾忌不顾忌’,并非能不能。若你是皇帝,你想宰一个声名大的人,怎么办?” 龚鲲自幼便以谋士为来日出路,从没想过“你是皇帝”,稍稍怔了怔。 不待他思索出来,贾琮先道:“可以像朱棣杀方孝孺那般,我就敢!谁能怎样?你们有本事把我咒死骂死么?也可以像赵构那样,明明是自己想杀岳飞,却赖到秦桧头上。或者说自己如纣王那般被狐狸精施法迷了,三日后法术散去,悔之不跌!然后封误杀的忠臣为一字并肩王、入忠义祠、去旁支寻个远房侄子给他续香火,那个续香火的远房侄子还封个大官。不足一月,朝野称颂。” 龚鲲闻言愣了半日,忽然苦笑道:“你来日不会这么对付我吧。” 贾琮瞥了他一眼道:“你没劲!再说我又不是皇帝。” 龚鲲缓缓肃然道:“三爷事事以君王为思,心里恐是念着那把椅子的。” 贾琮摇头:“你误会了。我没那心思,当皇帝太累。乃因我知道自己的,额,诸位先生都颇有本事,”好歹是个211学校,教授助教都不差,“我若毫无忌惮,早晚功高盖主。故此我会先想着,若有那么一日,皇帝要对付我,我该怎么办。”他揉了揉眼睛,“我想了很久很久,翻来覆去的想。发现,如果皇帝真的想要杀一个人,不论他是大功臣还是大名士,都能毫无顾忌的杀了。因为对皇帝而言,事后补偿的法子太多了;而天下人也极易原谅他。除非他不想杀我;或者我不出人头地、闷死一辈子。” 龚鲲道:“今上多疑。漫说你了,若肆无忌惮,只怕九王爷都未必有好下场。故此他不上朝堂、不取功绩,如圣人的幕僚一般,才得此恩宠。” 贾琮道:“那多憋屈,我忍不了。” 龚鲲道:“故此,三爷有法子了?” 贾琮伸出一个手指头:“头一件,要在外头有稳稳妥妥的基地。此事太远,来日再说。” 龚鲲道:“盘龙山。” 贾琮摇头:“盘龙山是第二条,要有没人知道的秘密中转站。”他解释说,“倘若朝廷排兵围剿,盘龙山能顶多久?” 龚鲲立时明白了:“你第一件的基地,是天子之力所不及的?” 贾琮点头:“最好是外邦或大岛。我这几年想过的包括台湾岛海南岛和东南亚,日本也考虑过。” 龚鲲不禁吸气:“三爷,你想得太远了。” 贾琮撇嘴:“做人难啊,想活命且活的不憋屈容易么。当朝廷上坐着一位不怎么英明的天子之时,有本事又不想憋屈的臣子,不得不想远些。” 龚鲲道:“还有呢?” 贾琮道:“其三,足够保证全家和自己人逃跑的武力。所以我要西洋火.枪。虽因子弹有限、难以打持久仗,用于逃跑当是足够了。” 龚鲲点点头。 “最后一条最要紧,须得有从外部无法攻破的情报体系。纵然有机密书函被人劫了,他们也看不懂。纵然旁人能破译密码,破译完了之后依然看不懂。” 龚鲲皱了皱眉:“破译密码?” 贾琮笑道:“密码一物,来日还需仰仗翼之来制定呢。西洋人这会子仿佛是已有电报机了?我若没记错的话,是一个叫塞缪尔·莫尔斯的美国人,不过他那个是有线的。无线电报么,我知道些原理,然而若想做出来大约是极难的。一步步来吧。” 龚鲲这回当真茫然了:“西洋人做了何物?来日我要制定什么?” 贾琮道:“他们做出了一种机械,就如西洋钟一般的机械。此物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编码信号传去数里之外,就如同千里传音一般。” 龚鲲道:“极短是多短?编码信号是什么?” 贾琮击打了一下桌案:“这么短。” 龚鲲瞪大了眼,半日才说:“三爷还有什么惊吓,一并说出来可好?” 贾琮笑道:“多着呢,一时半刻惊吓不完。你也知道,西洋文都是些字母。因无线电报只凭机器收发,须得将他们的消息化作编码发出去,接收处再从编码翻译成西洋文,才能给人看见消息。故此,拼音是极要紧的。有了拼音咱们才方便做编码、才能用上无线电报机、而且纵电报落到旁人手上人家也看不懂——额,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不?” 龚鲲道:“不明白,只是零星能猜着些隐约的念头。” 贾琮道:“那你已极聪明了。当日我上无线电原理课的时候……”他忽然住了口。“啊,那个……刚才我什么也没说。” 龚鲲忍着笑点点头:“我什么也没听见,三爷刚才只夸了学生一句便罢了。”见贾琮使劲儿点头,他终是笑道,“大约那江南七怪里头有一位西洋人。” 贾琮想了想,大学还真有英语外教,遂点头:“有!澳大利亚人。” 龚鲲愈发好奇了:“澳大利亚是西洋之国么?” “不是……”贾琮想了想:“罢了,本来想晚几年再说的。”他遂取出自己藏在书柜底下的一个纸卷子来,“这是我特使蓝翔从海商手里买来的西洋海图,我在上头拿炭笔写了几个要紧的国家。”因指着一处道,“我朝只有这么点子大。” 龚鲲大惊:“我朝不是在中央么?” 贾琮撇嘴道:“来日咱们自己做地图,将我朝印在中央可好?这是人家西洋人做的,凭什么印我朝在中央?难道你以为如今还是西游记时代,外邦皆仰慕咱们为天.朝上国?纵然是那会子,”他又伸手指点印度道,“那唐朝和尚也不过到了此处罢了。一路所经皆是小国。他若去了鼎盛时期的埃及、亚述、罗马,未必能得人人仰慕。世界很大,不是谁一家立在当中的。” 龚鲲遂拿起地图细看了半日,指着澳洲道:“这是三爷那位洋人先生的来处?” 贾琮点头。 龚鲲叹道:“好远,一片皆是海,他是怎么来的?乘船么?” 贾琮愣了,他总不能说是坐飞机来的吧,那岂不是又要解释飞机为何物?忙撇嘴道:“佛曰,不可说。” 龚鲲无奈,又看了看,指道:“三爷方才说已有电报的美国,就在此处?” 贾琮“嗯”了一声。 龚鲲叹道:“俄罗斯国居然比我朝还大些!如此看来,我朝当真不算极大的。”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人家普金大帝之疆土数百年后还是全球最大的好么?因说:“既然已经拿出来了,就干脆拿到外头给大家瞧去。” 龚鲲抬头瞧了他一眼:“三爷不怕来日里头出个叛徒么?” 贾琮抽了抽嘴角:“要不要总问同一个问题啊?你家三叔公问过了好么?我不信他没告诉过你。” 龚鲲叹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三爷太过于信任……了些。须知人是会变的。” 贾琮笑道:“今上那个重度疑心病患者能给他们什么?” 龚鲲正色道:“三叔公说,他早年曾无意同三爷提过一句,九王爷未必不想当皇帝。只不知三爷可记得否。” 贾琮一愣。 “还望三爷莫一心只惦记今上。” 贾琮不禁闭了眼。是了,若司徒磐想阴皇帝一刀,比寻常人容易的多。此人也比皇帝聪明的多、要对付起来自然是难的多。 半晌,他睁眼道:“不能因噎废食。若想有人陪我一道开天辟地,便不可在这等能放开眼界之处藏私。”他因笑道,“方才说我是天生的反骨,其实哪有天生的反骨呢?不过是我知道了世界很大、我若慢慢发展起来也可以很强、不甘心当皇帝家的奴才、生死荣辱皆由他一人随意掌握罢了。若人人都知道了呢?他们还会依然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将大家都慢慢同化成反骨,才不会有人因小利而背叛他们自己的心意。” 遂拿起那张海图出去,笑嘻嘻喊道:“快来看快来瞧!埃及玛雅希腊罗马,各色僵尸粽子木乃伊在等着你啦~~~” 那群孩子时常听他说外洋评话,闻言立时围拢过来:“什么什么?” 贾琮便将地图随意铺于一案上,指着道:“这是海商做的出海地图。此处便是埃及国,狮身人面像并胡夫帝金字塔便大约在此处……这里是墨西哥国,玛雅人的神庙、天文台在此……英吉利巨石阵在此处……” 众人围着唧唧呱呱一阵议论,各色问题如下雨般掉了下来。贾琮笑嘻嘻一面回答,一面拿着炭笔在纸上与画图,极热闹。 龚鲲长得高,伸长了脖子凑在上头,看的比旁人还清楚些。。.。 ... 第八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十一章
年关将近,诸事繁忙。得了贾赦的话,镖局马行的账册子今年终是悉数堆到了护城河基地。贾赦请了位老帐房与他们授了几回课,贾琮又从他的任意门里头将后世的复式记账掏出来。不管小伙伴们这会子能接受多少,来日当一方头目财物是必须懂的。 因下头的纰漏渐渐多了些,连这几个外行都能瞧出来,贾琮遂打发蓝翔跑了一趟腿,捎给龚三亦一句话:可以给极高额的红包,禁止任何偷拿油水,违者走人。龚三亦当即捎回来两个字,不易。贾琮又回给他四个字,慈不掌兵。 幺儿稍稍皱了皱眉:“镖局还罢了,生意少、账目简单,马行与只怕当真是极难的。” 贾环也撇嘴道:“人心本来就是贪的,你可莫管那么多。总不能拿粉头当兵士练。” 贾琮道:“来日马行与都是咱们得取情报之处,若连金钱都不能掌控,情报就乱了。宁可换人。横竖这两样本也不是用来赚钱的。我瞧近两年愈发乱了,竟有几分像寻常的花楼。我不介意粉头多得几个钱,那本也是她们的辛苦血汗钱;只是不能私拿。在我的地方就要守我的规矩。若不愿意,挂在楼里的可以走;卖身的可以自赎。”乃命蓝翔只管去。 蓝翔再回来的时候,笑嘻嘻抹了把汗:“三爷,这回没话了。” 贾琮笑道:“龚先生的本事就像棉花里的水,挤挤总能有的。” 众人一笑,又商议了一阵子,回去了。 才进府门,门口的小子迎面喊道:“两位三爷可回来了!宝二爷在外头……伤了,这会子主子们都在瞧他呢,三爷快去!” 贾琮大吃一惊:“宝玉哥哥?怎么回事?” 那小子低声道:“让南安王爷踢了一脚。” 贾琮皱眉道:“霍煊不是往营中去了么?” 那小子:“奴才不知,老爷只命小的见三爷回来便喊您过去。” 贾琮点点头,忙与贾环两个急匆匆往贾母院中去了。 老远便闻一阵阵哭声溢出来,贾环不禁捂脸:“嚎什么呀,光天化日的,人又没死。好人也得让她们哭出毛病来。” 贾琮瞄了他一眼道:“你要是伤了,赵姨娘一个顶这一群。” 贾环哼道:“我伤了可从没让她发现过,连我姐姐都没发现过。” 贾琮无语的看着他腹诽道:你姐姐每回都审了我半日,你倒是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多少回,聪明的女人不能骗。 二人遂进了院子,只见里里外外都是人,李贵茗烟等七八个跪在院中瑟瑟发抖,贾琮忙先走过去:“茗烟,怎么回事?” 茗烟如得了救星一般抓了他的腿:“琮三爷!救小的一命!老太太让打死我呢。” 贾琮皱眉道:“你们又没拦住他犯什么傻呢。” 茗烟哭道:“我们哪里拦得住。二爷哄我们去街上逛逛解闷儿,谁知却是往南安王府去的!他想去瞧大姑娘,偏人家王爷今儿恰刚刚回府,守门的都轰我们走呢,他只不肯,跟人家哭了半日,说大姑娘出宫后他还没见过,如今快要过年了,只求见一面就走。闹了小半个时辰,南安王爷出来不由分说给了他一脚,踢得我们爷半日醒不过来……” 贾琮不禁喊了一声“好!”吓得贾环一哆嗦。他遂迈步往里头走去。 只见宝玉屋里挤满了嚎哭的女人与拭泪的女人,贾母王夫人一声儿一声肉的喊着,喊得贾琮心烦,吼了一声“都闭嘴!” 屋中顿时静了片刻,贾母喝道:“琮哥儿,你反了么?” 贾琮乃向她正色道:“老祖宗,孙儿有些话不得不说了。求老祖宗与二婶子、袭人姑娘并各位丫鬟姐姐饶宝玉哥哥一命吧。” 吓得贾母好悬跳起来,颤声指着他:“你说什么?说清楚!” 贾琮道:“你们哭这么大声儿是什么意思?是想告诉宝玉哥哥他没错、是南安王爷错了?他若心不死、下回还去,让人直接打死了呢?且不说咱们府里可有本事让霍王爷偿命;纵有那个本事,霍王爷死了于事何补?他能活过来吗?” 贾政立时大声道:“琮哥儿说的是!他本来不该去的,怨不得王爷,还恐连累了他姐姐。” 贾琮险些打个哆嗦,合着头一个赞成他的居然是贾政。也赶忙接口道:“不错,大姐姐在那府里呢,别惹得南安王爷迁怒给大姐姐。她一个女子形单影孤的,听闻连当日带进宫去的丫鬟都还没出来,连个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可如何受得了。” 宝玉立时从床上弹了起来:“我去他们府里!打死我给他出气好了,不许带累大姐姐。” 贾琮脑门子上“腾”的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来,不待旁人说话,抢着问:“宝玉哥哥刚才说什么?我若没听错的话,你说的是‘不许’带累大姐姐?” 宝玉含泪喊道:“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贾琮“哦”了一声:“请问,你是南安王爷的叔伯长辈么?或你是圣人家的什么人?我怎么记得你好像是姓贾的?不姓霍也不姓司徒啊。” 宝玉一怔:“我自然是姓贾的。” “那你有什么资格、拿什么身份去对南安王爷说‘不许’呢?你不知道‘不许’二字乃是命令吗?你不知道命令乃是上头给下头的吗?你在人家南安王爷上头吗?二哥哥,人家当你的面打死大姐姐、或是当大姐姐的面打死你,都随他高兴。你在人家眼里算个什么,也敢去跟人家说‘不许’?” 宝玉立时懵了。 贾琮从前还没让他气得这么狠过,今儿委实恼了,张口便接着往下说:“我见宝玉哥哥这一年实实在在下了苦功夫在念书,还以为你已明白事理了。原来不过是个幌子,你竟只不过是由傻子变成了书呆子,连谁是能惹的谁是不能惹的都分不清楚。自打祖父去了,咱们家连个公府都已经不是了。人家是个王爷!想人家当你是个人物听你的话,须得先去设法立下大功劳、让圣人也封你一个王爷才行。那时候只怕南安王妃都得让着大姐姐三分。你当老祖宗不想去瞧大姐姐、唯你是个有心的?能去早去了。我劝宝玉哥哥,莫再做着人人讲理的白日梦,好生念书考个功名、替大姐姐博得个依靠,让她在那府里也能活得稍稍像个人。你若还这么莽莽撞撞的替她惹祸,她可指不定还能活几天呢。” 言罢转身就欲往外走,忽然怔住了:他只顾一时口里痛快,竟然浑然忘了四周这些人!不禁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儿,尴尬的假笑了几声:“嘿嘿……那个,刚才我什么也没说……” 众人又静了片刻,贾赦先笑骂道:“臭小子!”贾琏虽不曾出言,悄悄向他比了一个大拇指;王熙凤也笑盈盈的。 王夫人旋即哭了出来:“我那苦命的儿啊……” 贾琮一听女人哭就头疼,乃转身讪讪的向贾母道:“老祖宗,外头那些跟着宝玉哥哥的人,其实挺无辜的。快过年了,饶了他们吧。”忽然发现贾母双目放光,瞧着自己如见了宝一般,不禁打了个寒战。 贾母伸手抓了他的手,含泪道:“琮哥儿,你是个好孩子……” 贾环在旁悄悄做了个手势,幸而旁人看不懂,乃是他们几个示意鸡皮疙瘩掉一地之意。贾琮却没掉鸡皮疙瘩。他深知贾母这话绝非哄他的,乃是发自肺腑。贾母眼中对宝玉好的就是好孩子。因轻声叹道:“宝玉哥哥这性子……还是指望翰林院吧。旁的,只怕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贾母愈发将他的手捏的紧了。 贾琮的手有点疼,忙寻个借口低声道:“我还有几句话同他说。”贾母垂泪点点头,将他的手放了。 贾琮扭头瞧了宝玉一眼,叹道:“世人皆污你独净是不可能的。玉石入淤泥一样污浊遍体,只是来日遇得清水,涤净后依然如故;花木入淤泥则与之同腐。愿宝玉哥哥人如其名。”遂轻施一礼,赶紧脚底下抹油跑了。到了外头狠狠喘了几口气,“装十三太辛苦了。” 过了会子,鸳鸯出来向跪着的众人道:“幸而宝二爷琮三爷替你们求情,老祖宗说你们也是没法子,只是来日若还有这等事,务必将二爷拦着。起来吧。”茗烟等人忙叩谢了半日。一时王熙凤又安排人明日往南安王府送去一份厚礼,替宝玉赔不是。 贾琮回到梨香院却是十分头疼,将此事与龚鲲说了一遍。 龚鲲那脸色唯有一个后世词语可形容:卧槽!半日才说:“那宝二爷,当真是环三爷的哥哥么?” 贾琮叹道:“只有一半血是相同的。他娘还是王子腾的妹子呢,环哥哥那姨娘是个什么傻女人?故此遗传不能决定一切啊。宝玉哥哥是情感动物,情感一涌上来,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身份也忘了、规矩也忘了……其实他这般小儿,霍煊本不用搭理他的。还是当日我把他得罪了,大概寻三姑姐姐又寻不着,正一肚子火呢,宝玉哥哥恰撞他枪口上、迁怒了。说到底大约是我惹的祸。我只担心又迁怒到大姐姐头上去。” 龚鲲思忖了会子道:“世人皆知宝二爷是史太君的心尖子,想来既然他都已朝宝二爷发怒了,也不会再给荣国府没脸的。” 贾琮想了想:“怎么还是不放心呢?” 龚鲲瞧了他几眼,长叹一声:“罢了,我替你探探去。” 贾琮嘻嘻一笑,拱手道:“多谢多谢!早去早回啊!” 入夜,龚鲲果然换了夜行衣溜往南安王府探去,直至近天亮才回来。因摇醒了贾琮:“三爷,幸而我今儿去了。大姑娘险些没了!” 这会子贾琮还迷迷瞪瞪的,问言登时醒了:“什么!” 龚鲲还穿着夜行衣,坐在炕上摇了摇头,道:“我去的时候只见大姑娘一个人跪在院子里,幸而今晚上不曾下雪。只是这般天气,若跪上一夜必活活冻死的。” 吓得贾琮好悬没蹦起来:“什么!” 龚鲲苦笑道:“咱们太想当然了。咱们以为老太君疼孙子尽人皆知,也不过诸位老太太、太太、奶奶们知道罢了。南安王爷是个武人,从未听过‘贾宝玉’之名。自打琏二爷升了官儿……且不论实职虚职,总是压过政老爷的。故此有些外人眼中二房早已没了地位。” 贾琮忙说:“就为了这个我爹才许他依然住着荣禧堂的,怎么外人没以为咱们两房还在斗么?” 龚鲲道:“圣人那头,因你时常去寻冯紫英胡扯,怕是信了。只是许多旁人不这么瞧的。人不一样,想法自然不同。” 贾琮撇了撇嘴:“那大姐姐是怎么回事?” 龚鲲道:“我去的时候,大姑娘那院门锁了,她人跪在外头院子里,唯有两个小丫鬟窝在屋中垂泪。我悄然打昏了她两个,再去瞧大姑娘,已是昏死过去了。”他因向贾琮尴尬道,“事出无奈,顾不得男女大防,是我将大姑娘挪进屋里的。” 贾琮摆手道:“狗屁男女大防!还有什么能比命要紧?多亏你救了大姐姐,我都不知如何谢你呢。” 龚鲲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去外头寻了些热水,又想着,算算时间只怕大姑娘是没吃晚饭的,又取了些点心。” 贾琮笑道:“你说偷也没人笑话你。” 龚鲲不禁笑了:“我送了他们几个铜钱算是买的。” 贾琮大笑。 “后来……替大姑娘喂了些水……”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你直白些吧!吞吞吐吐的好烦人啊。我才都说了么,男女大防是个狗屁,为了救人还有什么好废话的。又不会逼你娶她。” 龚鲲无奈道:“竟不知道谁教了你这些与世人不同的念头……罢了,横竖我将大姑娘弄醒了,她虽吓了一跳,还算胆大的。我告诉她,那日投给她琮三爷纸团子的便是我,听闻今日出了事,特奉命来瞧瞧。她那会子还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后又就着热水吃了些点心,缓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能开口。原来那南安王妃还是颇为防着她的,她起初根本不知道宝二爷来过,那会子没人给她送过信儿。南安王爷今日回府过年,她因不欲争宠,只淡然行了礼。谁知南安王爷一听是荣国府的便神色不好了。” 贾琮道:“我相助三姑姐姐逃跑之事,他还记恨呢。” 龚鲲点头道:“想来是的。幸而王妃替她说了几句好话,不多时她便辞出来回自己院子了。后来……王爷忽然闯进来,莫名骂了她一顿,命她跪在院中反思。倒是王妃使了个人告诉她,宝二爷方才在门口惹恼了王爷,现已让家人送回去了。王妃知她遭了无妄之灾,让她放心,王妃必使人去求情。她倒是没撒谎,我潜出去听了些他们府里闲人的话,委实求过几回情了,只是王爷不肯。王妃院子里那两个守夜女人传的闲言碎语乃是这般的。王妃说,莫要与荣国府交恶,你今儿已经踢伤他们家一个孙子了。霍煊竟说,不过是二房的,他们二房早已不算个什么。王妃道,那个听闻就是贾宝玉呢。王爷问,贾宝玉是谁?我只知道有个贾琏,竟比贾政的官儿还大些。还有个小的叫贾琮。” 贾琮叹道:“我说呢,何至于这般不给老祖宗面子。合着那货什么都不知道。” 龚鲲笑道:“文武本是两班人马,男子又多半无意这些后院闲言。” 贾琮又问:“那大姐姐后来呢?” 龚鲲道:“我让她早歇着了。到了天亮边儿,又去买些热水点心来让她吃了,然后叮嘱她预备好昨晚的衣裳,待听见门口有声音,立时假装昏倒在原处。” 贾琮笑指着他道:“你比我还鬼些!” 龚鲲也笑道:“为了替三爷办差,属下已是一宿未曾合眼,三爷回头须得赏两个辛苦钱。” 贾琮道:“好说好说。回头让红.袖开箱子,领两个金锞子荷包去。” 龚鲲哀嚎一声:“当真成个跑腿的小子了。”乃垂头丧气的回屋睡去了。。.。 ... 第八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十二章
却说霍煊次日睡醒了,恍然明白过来,躺在炕上喊道:“哎呀,那个贾家的女人会不会冻死!” 王妃在枕畔笑道:“这会子急了?无事,我让人将她们院子的门锁了,又特叮嘱她那两个小丫头子,听见敲二更天便将她搀进屋里去。算来不过冻了两个时辰罢了,死不了的。” 霍煊这才放下心来,说:“既是宫里赐下来的,半年便死了,圣人面上恐怕不好看。” 王妃叹道:“王爷既知道是宫里赐下来的,纵然不给荣国府颜面,也需给太后颜面才是。回头且瞧瞧她去罢。” 霍煊哼道:“本是个侍妾,太后哪里管得了臣子家里头的事。” 王妃不禁问道:“怎么你与荣国府有怨么?” 霍煊登时光火,怒翻了个身:“我却不认得贾赦那废物!” 王妃见他恼了,不敢再问。因服侍霍煊起来洗漱,又命人去探贾姑娘如何了。 不多时,那去看的婆子急匆匆回来道:“贾姑娘昏死在院中!” 王妃大惊:“怎么竟在院中?不是让她二更天便回屋的么?人可还有气儿?那两个丫头呢?” 那婆子回到:“虽然冻得冰凉,老奴探她鼻息尚热,已使人抬到炕上去了。那两个丫头睡死在椅子上,我们进去喊了半日才醒。” 王妃抚了抚胸口:“还好,人活着便罢。”又命人快去请大夫。 霍煊道:“早年我随父王在北边打仗时听人说,女人比男人捱冻,有女人在雪地里头冻了数日都不死的。” 王妃嗔道:“那都是粗人,与这等娇娇弱弱的女子能比么?王爷,你且瞧瞧她去,莫惹了荣国府。” 霍煊哼道:“一个芝麻大小官的女儿,有什么打紧的,况贾赦我也不怕他。今儿还有事呢,赶紧取早饭来要紧,我吃完便要出门。” 王妃忙服侍他用了饭,又目送他离去,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气,道:“罢了,既是王爷处置不妥,只得待会子我亲去瞧瞧她了。”遂收拾了往太妃处请安去。 太妃听闻贾氏冻了一夜,大惊,因问:“你可知道煊儿何故对她发那么大的火?” 王妃道:“我猜着仿佛是与荣国府的赦公有怨。” 太妃思忖道:“怎么会,当年他老子与贾赦交情不错的。”乃问可请大夫了没有,王妃回到已去请了。太妃点点头,道,“你回头去瞧瞧她。”王妃低眉顺眼的应了。她又命身边一个得用的婆子取两根上好的老山参给贾姑娘送去,说让她好生养着,这些日子不用来请安了。待王妃辞去,方对左右叹道,“这个贾氏竟是个没福的,指望不上了。”因不得不盘算起其他人来。 王妃回去理了理府内颇为要紧的几件事物,便亲往元春的小院子去探望。这会子大夫已走了,说是元春风寒入体,幸而不伤根本,须得好生养些时日方可,又留下一张药方子。王妃叹道:“你竟是个傻子,旁人都走了,不会自己回到屋里藏着?” 原来,龚鲲去后,元春自己想到,若直至开门那会子才去外头呆着,恐怕自己还浑身温热、惹人猜疑,便早早卧出去,故此也着实冻着了。大夫来时便装作醒来,后王妃派来的那婆子悄悄说过王妃昨日的话、知道她有心留自己性命,乃向王妃黯然道:“谢王妃慈善、容我一命。只是既然王爷要罚我,自是有我的过错,不敢妄动。” 王妃见她连眼泪都不曾掉两滴,言语淡然,只道心已如灰,忙宽慰了几句。忽然面色一寒:“那两个丫头目无主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乃喝令拉出去打死。那两个小丫头本来在外头跪着,听闻立时哀嚎起来。 元春心知肚明,昨晚二更天时她两个在早被贾琮派来的夜行人打晕了,忙说:“她们不过是孩子,受了惊吓、茫然无措间不曾听清楚王妃之命也是有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横竖我无碍,求王妃饶她们一命。况这会子快要过年了,伤了人命也不吉利。” 王妃因想着,连她性命都罔顾的奴才,想来也不过那般,便假意叹道:“你是个心善的。既这么着,暂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元春忙笑道:“也莫要打坏了,我还指着她们煎药熬汤呢。” 王妃只得说:“这顿板子先寄下,待你好了再打。先她们革半年的银米。” 元春苦笑道:“多谢王妃体谅,这份恩情也不知如何回报。” 王妃瞧她比往日多憔悴了几分,忽然心下恻然,遂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才走,回头还使人多送了些补品来。王妃等人一走,那两个小丫头子因得了性命,忙扑过来感恩叩谢,个个赌咒发誓不知怎么睡着的。元春默然了会子,叹道:“你们睡着了,也好。” 不多时,荣国府的人上门来送礼,说是替宝二爷致歉的。王妃听闻啼笑皆非,向心腹道:“还有这样的人家!”遂回了一份厚礼还他们,又想了会子,干脆命人将荣国府送来的东西悉数送给贾姑娘去,算是补偿她了。 王熙凤收到回礼,又听南安王府的人说元春尚好、吃穿用度样样比旁的姬妾强了几分、今儿还得了太妃赏的两根极难得的老山参,忙使人报给贾母,全家放下心来,都庆幸南安王爷大人有大量,宝玉也安心养伤不提。 另一头,霍煊因昨日回京直往城西去寻秦三姑,却眼睁睁望着她骑了马领着黑子跑没影儿了,极是烦闷。今儿又去,早已人去房空,连门都没锁,遂调转马头往知古斋而去。 知古斋的掌柜竟笑嘻嘻的迎他:“王爷好久不见,近日安好?” 霍煊淡淡的瞧着他:“琴思呢?” 那掌柜的笑道:“琴思仿佛是王爷府上什么人的名儿?此事贵世子曾亲使人来致歉,说是太妃认错了人,他早已查清楚了,那人与我们东家虽有几分相似,绝非同一个人。世子手中有许多证据,莫非没给王爷瞧么?” 霍煊一愣:“怎么回事?怎么扯进去太妃世子的?” 掌柜的嘴角扯出一个讽意来,道:“因太妃羡慕我们东家生意做的好,特领着人往我们东家的住处去抢人,还来问我要账册子呢。说是连我们东家都她的人、东家的生意自然也是她的。”他倒是不怕霍煊回去与他老娘核对,“只是我们东家性子烈,将太妃摔了个大跟头,还吓得她手下那几个管事儿的女人尿了裤子!太妃眼见一群人也绑不走我们东家一个,只得撂下狠话、要同我们打官司。东家都预备求邻舍亲友写万民表作证了,谁知忽然来了个峰回路转、果然皇天不负苦命人。贵府世子委实是个妥帖有礼的、不愧为高门贵人。他特使人来道歉,太妃恐怕是老眼昏花、认错了人。他那会子已是得了证据若干,查明我们东家与贵府的什么侧妃乃是两个人。” 霍煊目瞪口呆。半日才明白过来,想是他母亲眼红琴思这些家当,欲依着王府的名义夺了去,琴思自然不肯,才闹出了这许多事故。不禁愈发急了。琴思若当真将他母妃摔了,便是断了回府的路。一面想着,愈发埋怨起太妃来。又恨贾琮,当日若非他们捣乱,早就将人带回来了。只不知他儿子又在里头凑什么热闹,可是让琴思哄了。遂一径回到府中,直往世子处去。 世子见了父亲忙行礼问好,霍煊乃问:“我去营中之后你祖母寻琴侧妃去了?” 世子忙说:“父王,那个女人不是琴侧妃,我早使人打听过了,证据都留着呢,我这就拿给您瞧。” 霍煊恼道:“你瞎了眼没看见她么?” 世子一愣:“我委实不曾亲见,她是女人么,不论是不是琴侧妃,我去见都不便的。”见霍煊面色缓和了才说,“然我使人寻了各色证据……” 霍煊立时又变脸了,喝到:“什么证据!证据都可以捏造的!” 世子道:“我样样都细查了,岂能是捏造的?都是真的,父王看了便知。”遂赶忙取出当日他搜集的证据出来。 霍煊一把夺了过来,起初还怒气腾腾,一看证据也呆住了。那些证据,委实是真的。琴思本是个武者,又是家生子出身,只当日跟着自己依稀认得几个字罢了。依着她的本事,只身在外流浪,能活命倒是没问题,却上哪儿去弄这些出来?这般齐全的证据,必是什么大人物帮她做的。他立时疑到冯紫英头上去,旋即摇头。冯紫英当日与他相见之时,虽站在琴思那一头,他的眼睛看得真真、二人无私。如此说来,琴思身后另有他人。霍煊一时各色念头涌上心间,思前想后,不禁脱口而出:“莫非琴思不肯回府另有苦衷?” 世子轻哀掠上眉头。待送走了胡思乱想的霍煊,他亲往王妃院中去了一回,将方才那句话转给他母亲。王妃捏着帕子含笑道:“这些话以后不必再说给我听了,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么些年下来,我纵是个傻子也明白了。可笑我今日还在盘算贾氏的那两个丫头不是好的,留给她无妨……”一语未了,早垂下泪来。 世子乃握了他母亲的手道:“母妃,你有我呢。” 王妃将儿子揽入怀内摩挲了会子,泣道:“若你哥哥还在,该多好……” 世子安抚道:“哥哥必也愿意母亲过的快活些,故此他豁出去性命也要将那琴侧妃轰离府。” 他母子二人偎依着说了会子话,待世子走后,王妃便命人给各位庶妃姬妾赏物品过年,比往年更加厚了些。贾姑娘因受了委屈,比旁人更多加了些。偏这会子有人来悄悄回话,说是太妃招了某庶妃去说了半日的话,还给了不少赏赐。王妃笑了:“随她去吧。我且看看她们谁还能有本事越过琴侧妃去。” 另一头元春还想着若霍煊派人过来安抚,当如何应付才好。她脑中转了十来种法子,偏足足候了三日,霍煊没半点动静。元春不禁苦笑。还是高看自己与荣国府,人家王爷大约早将这个差点冻死的贾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横竖王妃与太妃都命她不用请安、养着便是,遂一心闭门不出,病倒是好得很快。那两个小丫头因她求情得了性命,服侍得愈发殷勤了。因王妃如今已没了心思防她,偶尔打发小丫头去外头买些书籍来解闷子也没人拦着。 数日后贾琮又拜托龚鲲探了一回南安王府,见她人虽病着,精神仿佛更好了些,便安心许多。元春如今已放开胸怀来,又信任了这个不曾见过的堂弟,因她好琴,乃试探着问可有法子替她弄些琴谱来。 这等事儿贾琮凑什么趣儿?遂悄悄哄宝玉说,他那日出去逛街,在路上遇见两个小丫头说话,听了半日竟是南安王府服侍贾姑娘的!原来元春诸事都好,唯有当日离宫匆忙,许多琴谱都忘了带出来,如今去街面上寻却是不易寻得好的。 宝玉素日听闻女儿但有所求皆一心去替她们弄的,如今轮到他亲姐姐有东西寻不着了,登时伤都好了一大半,闹着要出去寻琴谱。贾母哪里肯答应,连骂带哄的命人好生守着他,又打发了许多人去外头各色铺子去,见琴谱就买、买回来让宝玉挑拣。宝玉自己不会琴,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每日只胡乱翻书、愁眉不展。 倒是黛玉听说了,向探春道:“他虽不会琴,咱们或多或少都学过几日的。” 探春一想也是,遂命侍书去宝玉屋里将琴谱都取来,姑娘们替他挑拣出了些不俗的,黛玉又将自己私藏的琴谱抄了许多,一并送还给宝玉。宝玉喜得在炕上连连向侍书作揖,又洒泪写了一封书信极述说思亲之情,拿个包袱包好了,交给贾琮。 次日,123言情亲抱了包袱去往南安王府后门,塞给守门的婆子二两碎银子,求了元春的一个丫头子出来相见,将包袱无声无息的送了进去。 元春见了宝玉的信,泪如雨下:“果然进益了……”后遂愈发安心如隐形人一般过起小日子来。 霍煊每日只为琴思烦恼,却不知另有人将黑叉画在了他的名字上。 贾琮聚集了他的神盾局,另拉了龚鲲算是参谋,正式开会。 他道:“现任南安王霍煊,狂妄自大、目无人命,险些害死了我大姐姐。虽不曾见过,也总归是我贾琮的堂姐。这口气岂能不出?故此,”他拿起炭笔来,重重叉在霍煊的名字上。“此人,务必给他个极大的教训,方能不负我等立此自卫之用的神盾局。”。.。 ... 第八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十三章
且说这一日南安王霍煊访友毕,策马回府途中见一青衣女子携大黑犬于人群中悠然走过,立时忆起避而不见的秦三姑,心思骤起,拨马往城西而去。半路上,忽有个伶俐的小女孩跑过来,挥着手大声喊道:“骑大黑马的将军~~穿红氅衣的那一位~~有人找你~~”遂勒住了马。 那女孩穿着蓝色的碎花小袄,亮晶晶的大眼睛,甚是可爱。她羡慕的瞧着霍煊的大黑马,凑上前来仰起小脸说:“将军,有位公子想见你呢。” 霍煊问:“什么公子?” “他穿一件白色的好漂亮的衣裳,长得也好看!” 霍煊好笑道:“他有没说他叫什么?” 那女孩道:“说了,他叫水溶!” 霍煊一怔。老北静王去后,因水溶乃一文弱书生,干脆交了兵权,倒是让圣人捡了个大便宜。两家从前极为亲近,近年却往来得愈发淡了。却不知道他寻自己作甚。因问:“他人呢?” 女孩指着路边道:“他说在那得梦楼二楼的雅座,什么菊花的,单等你。” 霍煊思忖了会子才说:“多谢。”遂欲拨马过去,见那女孩只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便问,“还有何事?” 那女孩喏喏的说:“他说……他说你会给我十个铜钱。” 霍煊大笑,命人给了她十个铜钱。女孩接了钱欢喜的喊了声“谢谢贵人”,一溜烟儿跑了。 霍煊拍马到了得梦楼下,手下的亲兵遂替他打听二楼有什么雅座是带菊花字样的,店小二点头哈腰道:“想是二楼品菊小轩,已有位客人在等人,想来是等的大爷?” 霍煊乃问:“那客人什么样儿?” 那小二伸出大拇指来:“一位好富贵的白袍少爷,端的气派!” 霍煊又问:“他带着几个人?” 小二道:“唯他一个。” 霍煊点点头,随小二抬步上楼,来到品菊小轩门口略一思衬,转身道:“你们且在外头候着。”亲兵们忙应了。 霍煊推门而入,说时迟那时快,他才踏入门口一步,一盆水汪汪的猪血劈头砸下,躲闪不及,霍煊顿时浇了个红透。旋即又是一个黑乎乎足酒坛子那么大的圆物飞来,霍煊来不及多想,按绷簧拔出宝剑一招力劈华山下去,只闻“扑”的一声,恶臭散开,顿时飞溅了满屋子五谷轮回之物。只听四面铜锣声起,有人在下头高喊:“浇他一头猪血大粪——兔儿爷抢别人丈夫——” 霍煊大怒,心知旧年造谣之人恐怕就在附近,旧怒添新怒,顾不得全身又腥又臭冲进屋中,里头没半个人影,一眼望见外头有个露台,露台上有个白色的影子正往外掠去,立时拔腿便追。谁知露台上还藏着一人,从后头偷袭了他一脚正中背窝,踢得他猛撞上露台的雕花栏杆,只听“哗啦啦”一阵响,栏杆断了,霍煊直掉了下去。他在空中已清晰的瞧见了,那白色的影子不过是件衣服!心知上当,遂于半空翻了个身。依着他的功夫本可以稳稳立住,偏楼下不知哪个缺德的倒了一大摊子水汪汪的油,恰将他滑了个四脚朝天!霍煊因是仰面摔的,抬目正好看到他摔下来的那露台上垂下一幅直落到地的白色长布匹,上头用朱红的略有些歪斜的正楷写着:“兔爷霍煊抢人丈夫迫人和离天理难容!” 铜锣声又响起:“看他偷情摔下楼来——兔儿爷抢别人丈夫——” 他的亲兵这会子早冲进屋里,偏他们慢了几步,没看到霍煊是让人踢下去了,只见他摔着了,都急了,忙拥下楼去看他们主子。故此皆不曾发觉那露台上挂着的鹅黄色软绡后头,就藏着一个穿一样颜色衣裳的人。 四面围观者愈发多了,有三姑六婆、有市井闲汉,有笑的有喊的指指点点的,还有识字的大声将那白布上的字念了出来,摇头晃脑拖长了音。霍煊顿时知道此事只怕难以封住众人之口了,又觉腿疼的厉害,心中羞愤难当,一口血喷了出来,气昏过去。 众亲兵也知道主子让人耍了,喝骂众人散开,人群反而越聚越多。终有兵士耐不住怒火拔刀大喝了几声,旁的见了也随着拔出家伙来。围观的一瞧人家动兵器了,哗啦啦立时散了个干净!偏这会子才有人想起来要找对头,四周哪里还有人? 兵士们立时回头进店,揪住那店小二。小二跪地求饶:“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大爷们饶命……”又有怒火烧天的提着刀进去一间间搜,吓得众位酒客抱头鼠窜,皆不曾见可疑之人。 忽听不知哪个喊道:“那块大白布还挂着呢!”几个人又冲上楼去七手八脚的撕白布。因那白布太长,又结实,竟是撕了半日。闹了半日,终于有人想起霍煊还躺在地上呢。 待霍煊让亲兵送回府里,王妃等虽都立时赶了过来,因受不得腥臭熏人,都吐了,倒是唯有一位他旧年纳的通房唤作柳枝的,强做无碍,轻手轻脚与他更衣梳洗干净了。一时大夫来一瞧,说是右腿摔折了,须得静养百日。 霍煊这会子已醒了,喊道:“我回营中去养着!” 太妃怒喝:“你与我消停些!”因吩咐府里的下人若有闲言碎语,直接打死不论。 京中本来流言传的快,如此大热闹纵有人拦着也拦不住,遑论压根儿没人拦着。不过半日功夫,街头巷尾尽人皆知。 早有耳目通灵的小太监报予戴权,戴权又报予圣人,圣人大笑。次日司徒磐进宫,兄弟二人笑了个痛快了。圣人道:“此事莫非又是贾家那小子做的?” 司徒磐道:“我寻思着仿佛不是。” 圣人忙问:“怎么不是?” 司徒磐道:“贾琮还是个孩子,撞见一出是一出。霍煊又没招惹他,前些日子虽踢了贾宝玉一脚,贾琮与他那个堂兄并不熟络。若挨踢的是贾环还说得过去……”因问可查出什么来没有。 圣人苦笑指着案头一封折子道:“你自己瞧。” 司徒磐遂拿起了一看,果然是查此事的。 原得梦楼的品菊小轩早让那个白衣青年包了四五日了,每日来喝酒数坛酒,有时点店里的,有时候竟还自己带酒,只是他包的齐全,连收拾屋子都有自家下人干。得梦楼因得了许多租钱、还不用人去收拾打扫,自然乐得少件事儿。当日他特寻酒店借了一个干净的铜盆,说是为了盛西域葡萄酒,与朋友豪饮用。 去查的人在屋内寻得一个牛皮袋子,让霍煊劈成了两半,内有五谷轮回之物残余。门口旁边有个木头架子并一根长竹竿,想来是顶那猪血盆子用的。露台上寻见了一身黄绡的衣裳,恰与露台上挂的帘儿一般颜色材料。又有两截儿麻绳,麻绳上头还蹭着白线,大约是捆那白布的。楼下有件上好绸缎做的新白袍子。那露台的栏杆被锯开了,小锯便撂在露台上,显见老早便挖好了坑在这儿候着霍煊。还搁着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想是赔得梦楼的栏杆钱。 至于那打翻油瓶儿孩子并敲锣大声喊的闲汉们,都是一位哭哭啼啼的女子雇来的。那女子道,有个兔儿爷勾搭走了她男人,她兄弟今日替她将此人约了出来,她想臊臊他出气。只是那孩子并闲汉们都道,此女委实长得无趣了些、身量也太高了些、腰肢也粗,瞧着性子大约也不好,她男人若耐不住去外头寻花问柳倒是怨不得。有个闲汉还笑道,“那位满头猪血大粪的霍爷我瞧了几眼,小脸儿长得不错,她两个都配不上人家。” 偏折子到最后,竟是没查出谁干的来! 圣人冷哼道:“这么大的阵仗,竟没查出来。” 司徒磐皱眉想了半日,道:“且使人画影图形,看看那个丑女与这位白袍公子身量、体态可有相近之处。” 圣人道:“你疑心那女子便是这冒充水溶之人扮装的?” 司徒磐点点头:“寻常女子也有丑的,只是腰粗者多为极胖。若如那孩子并闲汉所说,一眼瞧着倒是身材合中,只怕为男子所扮。” 圣人忙使人重新下去查了,次日果有消息报上来,各色都对上了,那丑女与白袍公子果为同一人。又悄悄领着他们偷窥了管账的小龚先生,都道不是。至于贾维斯,因平日太方正老实,压根儿没人疑他。 司徒磐一时也拿不准此事是否与贾琮相干,遂打发冯紫英去探他。 贾琮连声叫好,只是矢口否认是他干的。他摆手道:“他又没惹我,我去惹他作甚?闲的!下回他再惹三姑姐姐,我也去帮这位好汉一手去!” 冯紫英因他素日胡闹从没不认过,习惯成自然,竟立时信了,还笑骂他“不许胡闹。” 这几日外头对得梦楼之事闹得愈发火热、都编出段子讲评话了,且尽人皆知“霍煊”原来就是南安王爷的大名,当年龚鲲所做传言自然被翻出来,还添上许多新鲜花样儿,一时满城津津乐道。南安王府的人个个如敌兵压阵一般,不敢多说一句话。贾元春横竖闭门养病,外头的热闹一概不管。只是此事来的突然,龚鲲三回出现都神出鬼没、贾琮当日信中言辞又极大胆,她早已疑心到这个堂弟头上去了,不由得暗自舒心。 贾赦遂将他小儿子拎来道:“霍煊那事儿你又闹什么呢?” 贾琮眨巴眨巴大眼睛,无辜道:“并不与我相干的。” 贾赦哼道:“你若说旁人还罢了。敢冒北静王爷的名儿去收拾南安王爷,除了你谁还有这般的大的胆子!” 贾琮一时无可驳,只得嘿嘿两声。 贾赦并不知元春之事,还以为他是替宝玉报仇,因皱眉道:“他踢了宝玉一脚,如今他自己摔断了腿,莫再闹了。” 贾琮哼道:“我后头还有一招没出呢。” 贾赦乃问:“什么?” 贾琮道:“冒水溶的名儿给他送礼,让他亲自打开。” “什么礼?” 贾琮又嘿嘿了两声:“这么冷的天儿,不多气他几回怎么对得起罗贯中?” 贾赦奇道:“与罗贯中何干?你寻霍煊麻烦还罢了,为何要拉上水溶?” 贾琮随口说:“便是因为罗先生写‘三气周瑜’我们才明白,气人须得一而再三而三方能有效——爹别瞪着我,这是刘丰的提议,不干我事。他说翼之当日干的那事儿已是打了个底子,不如趁机翻出再用用,不然岂非浪费了才智?此事都为他们几个出主意,我只给了个胆子罢了。”他歇了口气,接着答道,“能与王爷搅和到一处的自然王爷最好,司徒家的又不敢惹,异性王我只听过水溶的大名儿,其他王爷不知他们叫什么。要不爹告诉我,东平王爷西宁王爷都叫什么?偶尔我也换个名儿耍耍。” 贾赦瞪着他:“罢了,你少胡闹。水溶就水溶吧,横竖我也与他没交情。”因挥手放他走了。 次日贾琮果然使人雇佣了马车冒水溶的名头给霍煊送去一个精雕细琢的檀木盒子,盒子上头有锁,钥匙另放在一个一般精致的小盒子里。 王妃听说了忙道:“前些日子北静王妃听了外头的传话,亲使人来说的,此事与他们府里半分干息没有,乃是小人假冒的。恐怕这盒子里头的东西有诈。” 偏霍煊连日躺在炕上无聊的紧,又见那盒子好看,好奇心骤起,笑道:“纵有诈能诈出什么拉?”乃亲取出钥匙打开大盒子。一眼看去,里头整整齐齐排着许多相公楼子风月之物,倒是件件都是好东西。霍煊勃然大怒,将盒子摔于地上,指着半日数不出来话,吐出一口血来。 龚鲲等人安排精密,司徒磐费了许多功夫竟分毫没查处底细来,不禁向圣人道:“能掩藏过我的耳目,若知道是谁干的,必须重用。” 转眼到了夏日,这一日红.袖忽然向贾琮回到:“爷早年让我提醒的日子,到了。” 贾琮一愣:“什么日子?” 红.袖道:“小爷没告诉我,只是到了今年六月要提醒你一件事,到了日子只管提醒,你自己会想起来的。” 贾琮立在屋里转圈儿想了半日,忽然拍案:“我想起来了!” 遂命她去厨房取来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亲拿小石磨细细研磨了一块“童子糕饼”,取新帕子包了,命红.袖送给王熙凤。“告诉二嫂子,今番得子,万万不可劳顿。她命中只此一子,若是没了,可怨不得二哥哥纳二房进门。” 红.袖见他说的谨慎,不禁下拜了才应的。 待王熙凤听了此言,更是又惊又喜、险些砸了手里的茶盅子。忙亲自来接了,捧在手心里头,睁大了眼问道:“你们三爷说了,是儿子?” 红.袖又重复了一遍,末了道:“奴才多一句嘴。二奶奶,我从不曾见三爷那般正经的。奶奶还请多加小心才是。” 王熙凤再三谢过,才张口欲喊人过来,又苦笑道:“琏二爷是个花心的麻秆子,你们大约也都知道。他与老爷虽喜欢福儿,福儿终归是个女孩子,不得为靠。”因潸然泪下,“红.袖,我今儿就不赏你什么了。纵你只是奉命而来,我也记下你的情。”。.。 ... 第八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十四章
是年七月初七,恰逢福儿四岁生辰。因王熙凤近日时常打发平儿将她抱来梨香院串门子,这女娃子又生的伶俐可爱,梨香院的众人都很喜欢,贾琮命123言情给她做了一只大大的y算做生日礼物。这个在后世也极得孩子喜欢,福儿见了爱的日夜不离手,连大人也在旁眼馋。惜春干脆打发入画来向他要一个。贾琮遂给123言情画了几个图,又说了半日,把她借给惜春慢慢做,顺带连其他几位姑娘也给做了许多,摆在屋内玩耍。 待做完一堆玩偶回来,123言情悄悄向贾琮回到:“林姑娘屋里到处都是画儿。” 贾琮一愣:“画儿?不是四姐姐喜欢画儿吗?林姐姐也喜欢了?” 123言情道:“四姑娘画的是寻常的画儿。” 贾琮愈发不明白了:“画儿还有寻常不寻常的?” 123言情道:“林姑娘屋里都是些……就是你们平日时常画的那种,带阿拉伯数字图标的画。房子啊桥啊……” 贾琮“哇”了一声:“工程图!都是些什么?” 123言情道:“我问过林姑娘了,她说瞧见各色图样子她都琢磨着自己画两个。” 贾琮愁了。显见林黛玉这两年被他们那地道的引得对建筑起了兴致,只是这行委实不能闭门造车,乃是现场感极强的行业。这年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上哪儿看现场去?因思前想后了半日,终是亲跑去黛玉那里打探打探。 果然,林黛玉屋中横七竖八铺着各色图纸,从一整个村子到房屋桥梁甚至墓葬都有,另有许多贾琮看不懂的阴阳八卦图,不知道的还以为黛玉是个算命先生。贾琮头皮发麻:“我说林相爷,这都什么呀!” 黛玉笑道:“你别乱动,我才刚寻着点门道。” 贾琮忙把手背到后头:“保证不动!林姐姐,你该不会想当营造大师吧。” 黛玉摇头道:“还不是你们那几张地道图惹出来的。我大约得了些痕迹了,你莫吵,过些日子待我将这些拼出来便有了。” 贾琮没明白,又说:“只是你单看这些书籍,怕是纸上谈兵。又不曾看现场,没多大用的。” 黛玉赶忙扭头双目发光:“你有法子让我去看现场?” 贾琮好悬没把自己的脖子掐住,怎么就口没遮拦呢?只是人家也委实在替自己帮忙,遂想了想:“把个人从府里带出去容易的紧,只是姐姐你敢么?” 黛玉也犹豫了会子:“只看看地道便罢了,横竖也没旁人。” 贾琮一时口快:“那……你真敢去看,我就安排去。” 黛玉又踌躇了半日,扭头看看一屋子的图纸:“我如今委实有些闭门造车了。”遂咬咬牙,“去!” 贾琮打了个响指。 数日后,黛玉假意去出院子去外头逛逛,悄然溜到梨香院。 贾琮等人早等得满头冒汗,见了她忙喊:“姐姐快去换衣裳!这会子翼之领着兄弟们跑步去了,没旁人在。”又指着身边一个眼睛极亮的女孩道,“她就是小溪。” 吴小溪见了偶像,眼睛都快成蜡烛了,赶着上前行礼:“久仰林先生大名。” 黛玉忙不迭回礼:“不敢当!” 贾琮在旁愁道:“你们诸事完毕之后再补礼行不行?这会子时间太紧了些。”说的黛玉好笑。 她两个遂赶忙去红.袖等人的屋里,吴小溪预备好了寻常人家的衣裳,手忙脚乱的替黛玉换上。不一会子林黛玉便成了个农家女,待她出来,贾琮贾环都笑,“好一位村姑”。黛玉也笑道:“我瞧着不错。” 梨香院有门直通宁荣街,她们打此出去荣国府是没人知道的。外头早备好了车马,贾琮贾环护驾、幺儿亲自赶车,一行人做贼似的跑了。 自打林如海南归,黛玉还没出过荣国府大门,一上车便有几分兴奋。车内另外三人如今都已是能将规矩蘸酱吃了的主,一路跳开车帘子窥看。黛玉虽不便向他们那般伸头到车窗正中去瞧,也偷眼瞄见了不少路上的景致,心情大好。他们不曾直往城南大宅去,而是出了城门,过护城桥绕到了贾琮的“基地”。 刘丰在此等候多时,远远的见他们的车来了,赶紧开门。马儿住了、车轱辘缓缓停稳了,众人依次从上头下来,直至脚踏地面心里头方踏实下来。不禁互视而笑。 缓了缓情绪,贾琮才说:“其实林姐姐与幺儿哥哥也算闻名已久,只不曾见过面。如今咱们既然要一起看现场,就莫顾忌那么多了。男人女人都归结为‘人类’便是。” 他两个早对彼此有些好奇,只是都不敢多看,依着寻常行了礼赶紧挪开眼神。这会子刘丰也关好了门过来,众人彼此相见。因头一回见着闻名已久的林先生,刘丰小溪都颇有几分激动。这是如今这会子委实顾不得寒暄,他们忙领着黛玉将院子粗略看了一遍,便开了地道、提着灯慢慢朝下走。 黛玉虽日日琢磨各色图纸,却从不曾见过地道机关等实物,极为稀奇,一路慢慢看过去,走了那么些路竟不累。龚三亦的水缸他们不敢出去,只进了缸提灯照照便罢。城南大宅的花园倒上去了,趁花园里没人,还逛了会子、坐下吃了几个点心——点心自然是贾环随身带的。贾琮特立在贾环身边让众人判谁胖,只可惜没人说贾环更胖的,贾环乐的眉飞色舞。 随即他们又往真无庵而去。本以为此行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偏开路的幺儿才上到药师佛殿,劈头便看见秦可卿在望着他微笑。幺儿赶忙对身后说:“秦娘子在此处呢。” 秦可卿笑道:“你们又在玩什么呢?” 贾琮忙钻了出来笑嘻嘻的说:“我们请了个大风水先生,正在查现场呢。”因四顾一番,没有旁人,乃回身悄然问,“这里只有一位待嫁的新娘,旁人都不在。那位穿红的村姑大姐,你要出来么?” 黛玉笑道:“既然来了,自然当面恭喜一番。” 贾琮道:“是秦娘子,就快要当柳夫人了。”因侧身让他们也都出来。 秦可卿早年也来过荣国府给贾母请安,黛玉与她曾见过,遂立时认出来了,脱口而出:“这不是先蓉哥媳妇吗?” 贾环道:“没错没错!她早已还俗,如今又与柳二哥订了亲,下个月便要行大礼了。” 贾琮叹道:“可惜啊可惜,人家两口子就要一齐去开天辟地、镖局许多事儿又没人管了。” 秦可卿道:“这个你莫愁,我都会安置好的。” 林黛玉对这段故事全然不知,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们几个。秦可卿微微一笑,道:“林姑娘可要出去走走。” 黛玉本只有十一岁,恰是好奇心重的年岁,哪里经得起“出去走走”之诱?情不自禁的便答应了。幺儿忙说:“只转转便罢了,今儿咱们是偷偷来的,莫惊动庵主。”可卿点了点头,引着他们四处稍稍转了一圈儿回到原处。众人忙又恭喜了她一番,秦可卿含笑谢了。 待回到地道,众人才欲议论几句秦可卿,黛玉忽然开口,肯定的说:“还有一个出口。” 贾琮一愣:“当日龚先生说了,只有四个出口。” 黛玉道:“务必还有一个出口。” 贾琮忙问何故。 黛玉道:“你那宅子过护城河,又恰占了水位;真无庵为土位;龚先生的水缸是空的,不占水,却占了火位,大约因是厨房的缘故。舅舅的城南大宅子出口乃是花园子,占的也是木位。必然还有一处金位。” 贾琮大喜:“果然有宝藏!” 黛玉道:“我还不能知道具体方位,变数很多,须再琢磨些日子。” 众人连说“不急,两年都等了!”唯有贾琮叹道,“我等了四年好么?” 黛玉又问秦可卿的事儿,贾琮道:“今儿时间太紧,咱们来日再细说,这个故事好长的。”黛玉点点头。 因不敢耽搁太久,既看了一回实物,众人匆匆回到梨香院。幺儿先进去清场子,将人都赶到各自屋里去藏着,黛玉赶忙溜下马车换回了衣裳,没事儿人似的踱回去了。回到她自己屋里,紫鹃早将荣国府寻了好几遍,如今急的了不得,见了她们姑娘忙上来问她去哪儿了。黛玉只哄她在新盖的大花房不慎睡着了。紫鹃是个老实人,倒是立时信了,只不住的劝道:“姑娘日后可莫要在在外头胡乱睡了,怕会着风寒。” 此事悄然开始悄然结束,贾琮本以为这便罢了。谁知过了十来日,黛玉又想去再看一回。贾琮接了她写来传令的签子,回身问贾环:“我怎么觉得林姐姐会看现场上瘾呢?” 贾环叼着面果子含糊的喊道:“我也觉得!” 幺儿叹道:“依着我看,林姑娘虽斯文,倒有几分与小溪性子相似。只怕是不愿意让墙围住的。” 贾琮点头:“有理。故此她得了一回机会,便还想瞧第二回。” 贾环愁眉道:“若帮她么,仿佛不对;不帮她么,怎么我偏就想帮着呢?” 贾琮笑道:“不帮着谁也得帮着林先生,旁人不帮咱们等帮呢。弟子服其劳么。”因拍了拍幺儿,“又得麻烦你驾车了,大师兄!” 幺儿含笑道:“我爹乃是马行掌柜,我驾车自然是一把好手。” 林黛玉第二回探访地道伊始,贾琮等人就知道自己低估了她。她比头一回细致得多,还带着尺子和指南针,并拿了贾琮做的三角尺,查看测量了许多细部,显见压根儿不是为了出来逛逛的。只是这回她探得太细了些,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才看完一点子。因直起腰来道:“现场瞧着比纸上清楚许多。下次接着看后头的。” 贾琮苦笑道:“这得多久才能查出宝藏来啊。” 黛玉哼道:“四年都等了,还在乎这么点子时日?” 贾琮无言以对,随手拿炭笔画了个后世的q图,一个小人儿捧着碗接泪,看的众人都哈哈大笑。 当日他们才回到梨香院,黛玉还没来得及换好衣服,忽听外头守门的刘丰大声喊:“平姑娘来了!”吓得黛玉好悬没崴了脚,幸而小溪在旁扶住她。 贾琮忙迎了出去,只见平儿笑吟吟的上来行礼:“二爷打发我来报信儿,我们奶奶有了。” 贾琮大喜,忙叮嘱道:“万万不可劳顿了!宁可闷这十个月,要紧、要紧!”原著上这宝贝可是没了的。 平儿见他说的慎重,连连点头:“多谢三爷,我回去必转告我们二爷并二奶奶。”遂急忙忙赶回去了。 凤姐儿因这几年管家管得颇为顺手,本不欲这么早交出权去、想多管几个月的;听了平儿捎回来的话也吓着了,思忖再三,向贾琏道:“姑娘们也大了,不如让她们跟着大嫂子一道替我这些日子?” 贾琏笑道:“自然的。难不成你以为还能轮到二婶子?老祖宗并老爷早心有灵犀了,你只安心养着便是。” 果然,贾母听闻凤姐儿欲全心替她养孙子,连赞:“凤丫头如今也稳妥起来了。”遂命李纨与迎春一同掌家,探春等在旁帮着。贾琮自然跑不脱一堆谢礼赏赐,便不一一赘述了。 次月,柳湘莲与秦可卿大婚。秦业一心以为柳湘莲要去外头做木材生意,女儿因须得跟着去帮忙打理铺子,暂时离京,颇为不舍。好在柳湘莲的铺子只在盘龙镇,离京中极近,方便往来。秦钟也不舍的紧,日日一张愤怒的小脸对着柳湘莲。还是秦业劝他:“你姐夫总要自己立业的,比往日当镖师强些,还安全。” 柳湘莲如今的交友圈子早已不同往日,那些纨绔子弟都渐渐疏远,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山大王了、愈发不肯与他们往来、恐怕疏于言辞。倒是冯紫英,因他二人素来交好,不曾断了去。宝玉也在邀请之列,忽然在席间看见秦钟,恍如隔梦。偏秦钟因姐姐出嫁有几分泱泱的,不曾看见他。倒是幺儿瞧见了,悄悄走过去拉了拉秦钟:“荣国府的宝二爷瞧着你呢。” 秦钟这才四面寻去,果然看见宝玉早已望着自己垂下泪来,也百感交集。当日他二人一道入贾氏家学念书,却只知日日胡闹、不曾下一分功夫。转眼三年白驹过隙,竟如沧海桑田一般,生出少年白头叹来。 宝玉走过来拉了秦钟的手洒泪道:“你姐姐可还好?” 秦钟这会子本来眼圈儿也红了,闻言登时把泪憋了回去,笑出声来:“好的紧。” 宝玉一愣。看他的模样,当真是极欢喜的,忙抓紧的他的手:“莫非,你已将她接出来了?” 秦钟笑道:“我当日也是妄作大言。就我这么点子小本事,哪里就能轻易接她出来?纵是我接出来的,也须得多少年去?等我中举姐姐都老了。我姐姐这般好人,自然不用等那么久的。”因悄然附耳,“新娘子就是我姐姐!” 宝玉大喜,抚掌道:“竟是她!大善大善!他两个委实配得!”又叹道,“柳二哥早年也曾说要一个绝色,如果果然得了一个绝色。” 秦钟见他又忘形了,瞪他道:“若不是分明知道你的二货性子,我揍你,你信不?” 宝玉一愣。 秦钟这些日子跟贾环等人时常在一处,学了许多动作言语来,遂双手捂脸:“果然,天下人都渐渐大了,唯独你还是个二傻子。宝玉啊,你可长点心吧。”放下手见他依然茫然无措,又瞥见贾环对着满满的点心盘子吃的极欢腾,乃指着他道,“我还有事要忙,你问环儿去。” 宝玉这才发觉,贾环竟也在人群之中!且他一壁吃、一壁与人闲聊,吃聊两不误;贾琮也坐在他身边。只不知他二人何时如此熟络了?再回头,秦钟已走了。无奈,只得走过去寻贾环。 贾环正与吴攸二人掰扯“花荣、莱格拉斯与鹰眼哪个箭法强”,贾琮被他们这个神命题萌了一脸血,托着下巴津津有味的听着,忽然吴攸不言语了。贾环还在低头猛吃,一边问:“怎么不吭声了?认输了?” 吴攸低声道:“你哥来了。” 贾环叼着跟长长的春卷扭头一瞧,他哥哥贾宝玉瞪大了一双眼睛直愣愣看着自己。贾环也怔住了。半日,贾环咬了一口春卷,剩下的拿到手里,生理性的嚼了两口,笑眯眯的向宝玉挥手:“二哥哥你好~~”。.。 ... 第八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十五章
话说宝玉在柳湘莲的婚宴上见到贾环,愣了半日。他兄弟二人本非同母所出,宝玉又一直住在贾母院子,而贾环几乎不去,故此他二人纵然家中偶遇,贾环只装憨做傻,从不曾这般大方欢脱。 贾琮忙在旁打圆场:“哦哦,宝玉哥哥你也来啦~~吃酒没送礼没?” 宝玉愣愣的问:“你们认得秦钟么?” 贾环道:“认识啊,刚才还在哪儿呢,你找他?” 贾琮踢了他一脚,扭头问宝玉:“我方才瞧见你二人在一处的?怎么了?” 宝玉颓然:“才说了两句话,他便恼了。” 贾环贾琮互视一眼,贾环道:“你不会又说错什么话了吧……” 宝玉细想了半日,委实没说错什么,又看他二人皆用看傻子的神情看着自己,有几分烦闷,乃低声将方才他二人所言说了一遍。待说到“果然得了一个绝色”,那小哥俩同时捂脸。宝玉再蒙也看出不对来了,乃问:“此言有何不妥?” 贾环的双手还在脸上不肯放:“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啊?” 贾琮啼笑皆非道:“我知道宝玉哥哥所言‘绝色’二字本是赞许、或只是平述。可你这话随便说给旁人听,人家都会觉得轻佻的好么?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独独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听旁人是怎么说话的?” 宝玉大惊:“何来轻佻之意!” 贾琮道:“若是旁人这么说,必是轻佻之意。我若不认识你,必以为你是轻佻之意。” 宝玉急道:“我并没有!” 贾琮道:“旁人都以为你有。旁人太多,你无力一一解释,纵你解释别人也未必肯听。你是愿意让别人误会你对柳二嫂子轻佻,还是愿意稍微学学这世上绝大部分人是怎么说话的?”言罢他自己又捂脸了,“天呐,宝玉哥哥你不觉得丢脸么?这等事本来应该是哥哥教导给弟弟的,你居然迟钝到要我们两个来告诉你,我俩都觉得很丢脸的。你到底是多睁眼瞎、聪耳聋。” 宝玉听闻“睁眼瞎聪耳聋”又呆住了。 贾环忽然正色道:“若有人这么说我姐姐,我也会揍他的。”见宝玉仍一副恍惚的模样,不禁叹气,“二哥哥你显见聪明过我十倍去,偏在这些事儿上跟个呆子似的。人家懂事都是哗啦一下全明白了,你偏一小截、一小截的明白事理。” 吴攸闲闲的在旁哼道:“不懂事最省心,横竖有你们家大人替他操心呢。哗啦一下整个都懂事多劳累;被逼着懂了一点子事儿已经很累了,难道还不让人家多惫懒些时日?”他扭过头来看着宝玉,“我就瞧不上你这样的。黑天白日的给人惹祸、添堵,还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仿佛人家不明白你是人家的错。你算老几啊人家都得明白你?”言罢撂下手里的掰了一半的菱粉糕,转身走了。 宝玉还是头一回被人指着鼻子说瞧不上他,愣在当场回不过神来。 贾环瞄了吴攸一眼,见他走远了分毫没有回来的意思,嘀咕着“浪费这么好吃的点心也不怕天打雷劈”,又瞄了那半块菱粉糕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伸手捻进嘴里。 贾琮在旁斜眼瞧着他直至吃完又开始吃春卷,再次捂脸:“老天爷不长眼啊我居然比你胖!” 贾环哼了一声,伸手到宝玉眼前晃了晃:“二哥哥,回神了~~” 宝玉回过神来,仍有几分恍惚。半日才说:“我绝无对秦钟姐姐无礼之意。” 贾琮摇头:“没人说你有对柳二嫂子无礼,你就从来没抓住过重点!我们都在说,你是个二傻子!世间男子说女子‘绝色’多半带着轻佻,你竟不知道。行了,以后别再说了便是。也不怪你,你如今已成了个书呆子。若多出来见见世面,瞧见有人因为说了这样的话被揍了一顿就能知道好歹了。谁也不会平白无故的知道不是?” 宝玉苦笑道:“偏你们竟都知道。从前那许多事……也是尽人皆知,唯独我不知道。” 贾琮也苦笑道:“我们不知道这些,早死了!”宝玉一愣,贾琮接着说,“环儿这欢蹦乱跳的聪明劲儿,你可千万别回去告诉人去!你们家太太知道了能整死他。” 贾环咧了咧嘴,抬头果然看见宝玉又愣住了。遂干脆说:“横竖在府里我就是个上不得台面撩了毛的小冻猫子就完了,二哥哥行行好吧。” 宝玉忙说:“太太慈善……” 贾环直拿话堵住他:“那是只对你慈善,谢谢。对我可不慈善。” 贾琮也道:“没有哪个女人会对丈夫与旁人生的孩子慈善。只是既然生下来了,她想掐死没法子下手。若当真环哥哥有出息,她必会下死手的。”言罢不禁叹道,“我以后绝不要小老婆。” 贾环忙说:“我也不要!”因瞄了瞄宝玉,叹道,“不用问,宝玉哥哥已经定下好几个小老婆了。日后若袭人生的女儿还罢了,若生的儿子,你就莫让他上进算了。对你的庶子、对宝二奶奶都好。” 宝玉哪里想过这些?再次浑沌。贾环因知道他性子纯善,既然说透了,想来不会告诉王夫人去,便安心吃点心去了。 贾琮倒是觉得今日是个极好的机会,保不齐能一次性点醒贾宝玉这个大包袱,遂说:“今儿咱们早些回去,林姐姐还惦记他们婚礼如何呢。” 宝玉登时扭过头来:“林妹妹知道?” 贾琮笑道:“林姐姐还送了两样好东西给柳二嫂子添妆呢。” 因顺手取了个茶壶,将他拉到一边,一面嘴对壶嘴喝着茶,悄声说了一出“秦可卿出庵记”。宝玉喜不自禁,击掌叫好。 贾琮道:“好是好,人家也是真的有本事。能想得出这等移花接木的主意是本事、能寻得到肯罔顾宁国府放柳二嫂子还俗的庵堂也是本事。宝玉哥哥,你惯于锦上添花、却不会雪中送炭。实话告诉你,你去南安王府闹了那一回,大姐姐差点没了。” 宝玉又愣了。 贾琮才懒得可怜他,也不能告诉他龚鲲夜探王府,只说元春当晚被他带累得跪了一夜,没活生生冻死算她命大。“你只顾自己着急跑去荔枝巷,惹了林姑父一肚子火,还是老太太替你安抚的;三两年下来以为你懂事了,偏你又只顾自己着急去闹南安王府,好悬害了大姐姐性命。我的亲哥!在外头没人会让着你的。你以为自己性子干净,拜托了这不叫干净,这叫做单蠢。若要干净,头一条,莫给旁人添麻烦。添完了麻烦再来后悔,何如当初干脆不惹事?况有的事儿能后悔、有的没法子后悔。若大姐姐没熬住去了呢?你悔断肝肠、出家当和尚她也不能活过来不是?就拿今儿来说,若秦钟并非与你早年相知,当场翻脸揍你一顿都算轻的。你被揍一顿事小、扰了柳二哥婚礼事大。我劝二哥哥,多听听、多看看,莫一心一念都是自己。但凡你不给人添麻烦就是帮大忙了。”言罢向他深施一礼。 宝玉臊得只恨地上没有缝儿好钻进去。半日才哽咽道:“我日后……必多问问旁人便是,断不再与姐妹们惹麻烦。”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这么说你仍是预备替老太太老爷并兄弟们惹麻烦的?太没良心了,老太太那么岁数还在替你挡刀,你心里全是姐妹们。” 宝玉忙说:“自然也不给老太太惹麻烦!我……”他垂了头,“素日没人告诉我……” 贾琮哼道:“难道素日就有人告诉环哥哥了?偏他都知道。但凡想知道,自己找去。环哥哥能找着你怎么就找不着了?要么你搬出老太太的院子,少了她老人家老母鸡一般的庇护,想来能好些。” 宝玉想了想:“只怕她不肯……” 贾琮转身就走。 宝玉忙拽住他:“你且等等!大姐姐……” 贾琮道:“如今已经好了。南安王爷不喜欢她,虽大好青春独守空房,总好过与王妃侧妃各种妃内宅争斗、你死我活。” 宝玉又默然半日,道:“我可能见她?” 贾琮道:“我这样的小孩子都见不到,你都十二岁了,你说能不能见吧。” “那送东西呢?” “偶尔悄悄送点不值钱的还罢了,如上回送的琴谱。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吧,送给她还惹人眼招人怨。你当真想给她个安慰,拿些你写得好的诗词文章,悄悄打发懂事会说话的去他们王府后门,使几个钱让人请她的小丫头出来接了便是。” 宝玉又垂下泪来:“如今竟连送大姐姐点子好东西都会给她惹事么?” 贾琮哼道:“她身份低,若吃穿用度比人家身份高的好,人家岂不妒忌?横竖身份比她高、整治她她也不能反抗,自然顺手就整治了呗。” 宝玉愤然道:“何其不平!” 贾琮瞥了他一眼:“环儿在外头纵有好东西得也不敢要的,唯恐让你母亲的人看见、惹她的眼,只能吃点好的进嘴里。你母亲是嫡母,若想整治他他自然也不能反抗的。好在他是男孩子,总能熬到成人出府的那一日,到那时你母亲就欺负不着他了。” 宝玉哑然。又捱了大半日,他忽然问:“大姐姐岂非只能一辈子这般委委屈屈?” 贾琮随口道:“未必。保不齐什么时候能得到机会,烦霍煊休了她,只是名声恐怕差些,或是须得临走受点子皮肉之苦;要么只能等霍煊死了,她一个寻常姬妾是不用守的——看,有时候身份低也有好处。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保不齐长命百岁,大姐姐这辈子就得虚耗给他了。” 宝玉身上忽然闪过一阵杀气。 贾琮眨了眨眼,有几分怀疑自己的看错了。 这日吃罢酒宴回府,才换了衣裳,蓝翔进来回到:“三爷,门外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士。” 贾琮累了,懒洋洋的倒在藤椅上:“去厨房给他们打包二十个素包子。” 蓝翔应声而去,过了半日回来道:“他们不要包子,口口声声说要见你。” 贾琮道:“我倦了,不想见他们。” 蓝翔又跑了。不多时又回来:“三爷,他们赖着不肯走。” 贾琮烦了,靸着鞋蹭蹭蹭出去,一路黑着脸往外走。许多兄弟见了顿觉有事,不禁跟了上去。打开靠宁荣街的门,果然见一僧一道在那里立着,满面愠色。 贾琮翻着脸子道:“你们要见我是吗?” 那和尚念了一声佛:“施主,你是何方人士?” 贾琮没回答,闲闲的挥了挥手:“好了,如今已是见着了,也算了却尔等心愿。和尚你好、和尚再见。”又望着道士,“道长你好、道长再见。”转身便要回去。 和尚忙上前拦着他:“施主,何不借一步说话?” 贾琮道:“没空。我家宝玉哥哥并琏二嫂子并没有遭遇什么纸铰的青面白的五鬼,故此不用烦劳你们了。瞧,是小爷我替你们省去了一番辛苦,不用谢请叫我红领巾。” 那道士颠簸着过来责道:“你是何人?何故扰乱命数?我等本以为时日略微有差,谁知等了数月,不曾等到他二人有劫不说,神瑛侍者身上竟冒出一股杀气来!掐指一算,唯有你是个不顺天命的。” 贾琮哼道:“天命是谁?住在哪里?有片子吗?我认识他吗?天命要我阖府灭门,我也要顺着他去死?”因摆了摆两根手指头,“没、门!我命由我不由天。”遂转身道,“拿着包子吃吧,若方便的话洗洗脸换身衣服,干净些总舒服些。好走不送。” 那僧道才追了两步,让后头涌上来的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拦住了。这帮孩子虽不甚明白,却听得出这里头恐有玄机,都梗着脖子冷冷立着。 那道士掐指算了半日:“竟半分算不出来!贾琮的命道何故改得如此了?”乃望着和尚。 和尚才要说话,蓝翔将方才替他们包的那个包袱往他手里一塞:“我们爷说,方外人何须管方内事,吃饱喝足好念经。”又向道士道,“我们爷曾听一位仙长说,道家不爱宣扬,对俗人只说:你爱信道便信、不信便滚,不要打扰贫道修行。我们爷极佩服的。”最后方向各位少年笑嘻嘻行了个礼,“没事了,请各位小爷该干嘛还干嘛去。” 众人都望了僧道几眼,慢慢回去了。 蓝翔将门一闭,僧道与素包子一同被关在了外头。。.。 ... 第八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十六章
梨香院强势送走一僧一道,众少年围观者不在少数。因贾琮与此二人对话颇为诡异,他们心中都有些好奇雀跃。不多时此事便由几位少年传给他们家人再传到贾赦耳中。贾赦听到“宝玉哥哥并琏二嫂子并没有遭遇什么纸铰的青面白的五鬼”便立了起来,在屋中踱步来回。因他并不知道原著此事在何时发生,只知儿媳妇这会子正在养胎,贾琏又来回过当日贾琮装腔作势的再三叮嘱,几处合在一起想了半日,便以为幼子替孙儿化去了一桩劫难,愈发相信对此子来历不俗了。因特将贾琏喊来,又喊了当日在场的吴攸来,让他细说一回。 吴攸口齿伶俐,一壁说一壁比划,如讲评话一般清清楚楚。最后笑道:“将军可没瞧见蓝翔那小子的嚣张模样!将那包素包子的包袱往那个癞头和尚手里一塞,扬着脖子就哼哼开了。后来关门更是利索,哗啦一下便关上,连门栓子都没拉只虚掩着,还拍了拍手。” 贾琏听罢也大惊,细思了半日,低声对贾赦道:“琮儿只怕是个有来历的。” 贾赦捋须道:“素日老太太总说宝玉有来历,偏他竟须得琮儿替他化劫。纵当真有来历,只怕来历也浅些。却不知那个有杀气的神鹰使者是谁,莫非乃是一员大将?”他心里暗自将梨香院那群少年点着数儿过了一回,极为笃定的此名号安到幺儿头上去了。 爷俩凑在一处发了半日的白日梦,越想越觉得贾琮不凡。 贾赦想了想,既然自己的儿子替宝玉化了灾,岂能不声不响?纵不得什么好处,也需让贾母并二房知道不是?乃又打发人告诉了贾母并贾政。贾母倒是登时便信了。她虽老了,却并不甚糊涂,眼见着贾琮帮了宝玉数回,皆是为了宝玉好的。只是她心里偏的乃是宝玉,故此愈发坚信贾琮是祖宗派来帮着宝玉的,又从私库中取了几件好东西赏他,惹得贾琮莫名不已。 倒是贾政有些怀疑,只说此为僧道鬼神之说,不可当真。他那清客单聘仁在旁道:“老爷,若无此事,大老爷何须编排一个出来?他纵不编排也没坏处、他编排了也没好处。”贾政听了觉得也有些道理,又偏信了几分。 贾琏回去也告诉了王熙凤。王熙凤因一心求子,贾琮又断言她腹中乃是儿子,故此她惟愿贾琮当真是个有来历的才好,忙念了一声佛:“那道士既然算不出来历,想必琮儿是个什么更大的人物投胎,他才算不出来的。如此说来,琮儿所言必中、咱们果然有后了!” 贾琏听贾母并二房念了这许多年宝玉的神通,巴不得贾琮能压过他去,连连点头。他二人暗自喜之不尽。 后来王熙凤还悄悄告诉来探她的王子腾夫人。因贾琮平素对外只说去镖局学武、太平镖局又生意清淡,王子腾这些年只当他是个颇有福气的送子小儿罢了。如今得了这桩事、又与早年那“白眼狼”串起来,豁然发觉此子不凡,也信了他是个有来历的。因思忖半日,捏着茶盅子自言自语道:“且待凤儿之子生出来再说。” 龚三亦、贾四等知道了,愈发坚信来日大事可成。 贾琮同那一僧一道扯淡之时本为随口而言,倒是误打误撞的得了许多威信。 数日后,宝玉忽然去书房见贾政。因宝玉念书用功,贾政这两年看他极顺眼,竟带了笑意,乃问他有何事。 宝玉跪下叩首:“求老爷允我去外头寻个书院念书。” 贾政一愣:“何以忽有此念?” 宝玉垂头道:“老祖宗疼我,日日圈在身边,故此众人多半哄着我,世事人情不得而知。我若平白无故的想搬出院子,她必不肯,且恐伤了她老人家的心。另有……似我这般日日丫鬟绕着……委实不好。我……”他咬了咬牙,“我想了这些日子,还是去外头的书院,也好结识些同窗、好生念书、知道些人情世故,来日替老太太老爷太太长脸、替姐姐撑腰。” 言罢抬头一看,贾政两行老泪洒满衣襟,拉他近身边来瞧了半日,忽一把抱住:“儿啊!你终是懂事了!” 宝玉自幼被他老子叱责威吓,何曾经过这个?顿时泪如泉涌:“我白白长了十二岁,前些年只知虚度光阴,这两年也不过读死书罢了,还时常替老太太、老爷太太、大姐姐惹祸,累老爷日日忧心尚且不自知。我今番明白了,若当真想为了姐妹们好,须得我自己立起来才行。” 贾政双泪止不住,抚着他的后背哭道:“好、好、好!你明白了,你竟是明白了!我老了也有靠了!”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半日,宝玉因说:“只恐老太太不允。” 贾政笑道:“但凡与你有益,她必然允的。” 宝玉闻之又垂下泪来。 他回到自己屋里,丫头们都出去玩去了,唯见袭人坐在炕上做针线,又黯然泣下。 袭人听见他进了门,却不闻说话,因抬起头来。见他怔怔的立着垂泪,大吃一惊,慌忙撂下手里的活计几步过去:“小祖宗,这是怎么了?老爷又呵斥你了不成?” 宝玉摇头,因拉了她的手一同来到炕边坐下:“我方才去求了老爷,让人允我出去寻个书院念书,他已是应了。” 袭人大惊!“在家好端端的,出去念书做什么?外头的人多半粗的紧,你如何过的了?你走了,老太太岂不想念?” 宝玉道:“我时常回来请安便是。” 袭人见他神色镇定,心中暗暗知道恐他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半日才问:“我可能同你一道去?也好服侍二爷日常起居。” 宝玉摇头道:“书院都是学子,不可带着丫鬟侍女,最多带着一个书童。” 袭人想起这几日他对自己忽然冷淡许多,不觉潸然泪下:“想是……我有哪里不妥的,你想离了我去?” 宝玉含泪抬头望着她:“是,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因咬了咬牙,“来日……我不会纳姨娘通房。” 袭人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宝玉道:“这几天我悄悄寻了几个人套话,太太对环儿……我不愿来日有了庶子也如他一般。” 袭人立时涌出泪来,哽咽着说:“若是宝姑娘,必然是个仁善的。” 宝玉又垂下头去:“世人都说太太是个佛爷。” 袭人登时噎住了。又捱了半日才说:“那个赵姨娘……与,与我……” 宝玉道:“来日是不是宝姐姐尚且不论,没有哪个女人会当真对丈夫与旁人生的孩子慈善。都是如太太对环儿这般慈善罢了。” 袭人如遭了霹雷一般,呆成了一座泥菩萨。 宝玉道:“可笑我从前是个傻子,自以为日日同你们一处说笑玩乐、给你们些零碎好东西便是对你们好。如今才明白,我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世间那许多女儿泪,我得不起。”遂立起身来,向袭人深施一礼,往案头坐了,取了本书摊在面前。 袭人在炕上坐了半日,忽然丢下手里的针线奔了出去。 宝玉愣愣的望着她的去处呆了半日,忽然伏案大哭。 也不知贾政与贾母说了些什么,足有大半个时辰,贾政终是哭红了一双眼出来。次日贾政便出去四处打探有良师益友的书院,终于京郊择了云台书院。此书院乃是前京兆尹钱大人所开,学舍颇广,学风井然,每科都出许多举人,院长为大儒许任方。因眼下酷暑难当,择下秋日送宝玉入学。 贾琮听闻宝玉当真要去外头念书,呆了半日,忽然笑道:“滴水穿石,古人诚不我欺!”因忽然想起金钏儿还没死,又得意了半日。想是宝玉如今成了书呆子,没空去调戏母婢的缘故。 宝玉果然安安心心预备着去书院念书,又誊录了自己的许多诗词文章来,命茗烟送往南安王府后门,依着贾琮的法子给了几个钱求得元春的丫鬟出来捎给他姐姐。 元春已替这个小丫头重新取名为绿绮,一心以琴养心。偏绿绮是个话多的,又见茗烟活泼秀气,拉着他说了半日;茗烟也乐得替宝玉多打听些元春之事。他两个足说了三刻多钟才罢了。 茗烟回府与宝玉说了半日元春近况,听得宝玉颇为安心。末了他说:“听那个绿绮说,如今南安王府里头一个姓王的庶妃入了老太妃的眼,极为猖狂。好在大姑娘平素只推身子不妥,极少出门;她也知道大姑娘是宫里出来的,不敢无礼。另有一个叫柳枝的通房丫头,可了不得!王爷跌断了腿的那阵子,她服侍体贴入微,如今竟是得了独宠,两个月前居然有孕了!她们府里唯有一个世子,老太妃与南安王爷皆盼另一个男儿多年,上上下下瞧她如眼珠子一般,当时便升做正经姨娘了。倒是她们那个王妃,端的大方妥帖,将那个柳姨娘吃穿用度打理得四角俱全的。故此他们府里正是这个柳姨娘与王庶妃闹的厉害,旁人皆日日看戏呢。” 宝玉闻言又呆了半日,叹道:“也好,横竖不与姐姐相干。也不知姐姐何时能离了那个苦海。” 茗烟待要告诉他,女子嫁入那等人家便是出不来的,又咽下去了。 入秋,宝玉果然包袱款款的往云台书院去了。贾母虽万般不舍,也只握了他的手叮嘱得空便回来,宝玉垂泪应下。因他随身只带着茗烟,其他几个丫鬟小子便都暂且遣往他处做活。不多时,袭人家里来人求赎她出去。贾母因念着她服侍几个主子皆尽心尽力,连身价银子都没要,便开恩放她走了,还赏下了几件好首饰。 一时宝玉回来探望,竟说在那书院过的极好,先生虽严厉,却甚有实才,还交了几个同窗好友。贾母便放下心来。 直至入了十月,盘龙山大王柳湘莲终于安置好山寨、悄然入京,趁夜袭掠了几家豪奴。专门替豪奴外宅搬家的大盗罗宾汉重回京城,只是字迹与画皆不同旧年。五城兵马司一瞧那画立时断言,此为另一伙贼人所做,乃不知道当不当全力侦破,只报上去等着信儿。 圣人闻报不禁大笑:“连做贼都有抄袭的。”乃大笔一挥,命下头全力侦办。 故此柳湘莲次月再来之时遇上了些麻烦。好在他与诸位好汉皆有一身好本事,平安无事的带着货品撤走了。他思忖着,上回替宁国府搬家都无事,偏拿这些豪奴开刀却惹了一群公差,想来那些大户人家的库房更疏于看防、取走些也不察的。又因知道如今快要过年了、许多人家都会盘点库房,便暂时歇了会子,预备年后再拿这些公侯府邸的大库房开刀。 他遂扮作做完一笔大生意得了银子回京,与秦可卿一道去瞧了瞧秦业与秦钟。秦业见女儿女婿都精神抖擞、亲密无间,欢喜得紧。他们又拿了许多银子回来,不禁叹道:“竟是姑爷在养我这个老头儿。” 柳湘莲笑道:“怎么竟不提早年是岳父在养着我媳妇儿呢。” 可卿也笑:“爹,如今铺子里头的事皆是我在打理,他只管外头,省却好大一笔掌柜的银子钱呢!不是姑爷养你,是你姑娘养你。” 秦业大笑:“是了,我姑娘最是出息!”因叮嘱秦钟须得好生念书,同他姐姐一般争气才好。 另一头,南安王世子虽明知道那柳枝腹中之胎男女未卜,纵生出来也不过是个庶子,偏他这十几年皆一人独大,颇有些心气不顺。这日因偶听几个下人闲言碎语极赞柳姨娘得宠,胸中烦闷,拿起脚来随意在府中行走,偶于一处水边听到琴声悠扬、如吟如诵,不禁心旷神怡。后随着琴音寻去,终寻到一座小院子,却无有题匾。乃拍了拍门。 琴声立时止住了,半日出来一个小丫头,问是谁。见了世子大吃一惊,忙笑行礼道:“不知世子驾到,奴婢失礼了。” 世子含笑摆了摆手,问她:“院中何人抚琴?” 小丫头道:“是我们贾姑娘呢。” 世子便欲抬脚进去,小丫头忙跪下:“世子恕罪,我们姑娘说,我们虽人少些,规矩却不能少。她一个女子居于此处,除了王爷外,不便放旁的男子入内。” 世子一怔,笑道:“是我错了。”遂向院内作了个揖,转身走了。。.。 ... 第八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十七章
却说那日南安世子偶于元春院外闻琴,颇觉心情舒畅,而后时常去那四周逛逛,听琴声拂水,以解烦闷。偏有一日见绿绮欢欢喜喜捏了什么在手里往回跑,他也是小孩儿心性,特避于一株大杨树后头,待她过来忽然跳出去,吓了绿绮一跳!绿绮忙跪倒在地,不觉将手中之物往身后藏了藏,反倒引得世子好奇,问道:“手里拿着什么?” 绿绮只得说:“是贾姑娘弟弟的文章。” 世子一愣:“贾姑娘的弟弟……就是旧年被父王在府门口踢了一脚的那位?” 绿绮垂头回到:“是。” 世子也听人说过贾宝玉痴痴呆呆,顿觉好奇,道:“拿来我瞧瞧。” 绿绮无奈,只得拿给他。 原来宝玉近日有几首诗得了先生赞誉,特誊抄了送给他姐姐解闷儿,可巧让这世子遇上了。世子打开那叠笺子一瞧,诗句倒是当真有几分灵气,不禁点了点头。又问:“这个贾公子多大年岁?” 绿绮本是个话多的,日日巴不得有人问她这个那个,何况是世子问的?遂立时将从茗烟那里听来的宝玉的年岁、模样、性情悉数倒了出来,又说:“宝二爷入秋去了云台书院,如今在那里念书呢。” 世子点点头,将笺子还给她,转身走了。 绿绮回去欢欢喜喜将此事告诉了元春。元春忙叱道:“胡闹!怎么能告诉世子?” 绿绮一愣:“是世子问我的。” 元春乃叹道:“咱们这府里不得安宁。若你与世子说那些胡话传出去,旁人误以为咱们想谋什么,岂不惹眼?还是莫招摇的好。来日再有人问你我家中的人,你只说不知道便是。” 绿绮虽不明所以,也唯有点头了。 元春因见了宝玉的诗,委实不错,心下喜欢。又暗想,若世子能识他之才,来日仕途也是一条门路。故此不曾过于责备她。 过了些日子,南安世子与友人出郊游玩,忽然想起此处离云台书院不远,一时兴起,策马过去,向人打听贾宝玉。问了半日,方在一处花茵找到了,果然与绿绮说的一般样貌。 宝玉这会子正依着一块大石头偷偷看闲书,正看的津津有味,忽闻有人喊了声“瞧什么呢”,抬头见一位少年丰神俊朗,双目迥然,慌得将书往身后藏。 南安世子笑道:“我瞧见了,搜神记。” 宝玉窘了,低头道:“才下了学,有几分烦闷,胡乱翻翻。” 南安世子道:“我又不是你先生,慌什么呢。”因明知故问,“不知这位小兄弟贵姓?” 宝玉忙通了名姓,又问他大名。 南安世子道:“我叫霍晟。” 宝玉听闻姓霍便不觉皱了眉。 偏南安世子瞧见了,问道:“我的名字有何不妥么?” 宝玉忙说:“没有。” 南安世子道:“怎么你方才闻名而皱眉呢?” 宝玉一愣,苦笑道:“怪道先生说世间总有人能识人心迹于眉目之间。”因告诉他,“我姐姐因……不知何故……入了令同族人的门。”他不能说嫁入,只得单单用一个“入”字了。直至这会子他才明白,他姐姐与人为姬妾委实是一件极委屈之事,面色颓然。 南安世子登时眸中一闪:“你姐姐不愿意么?” 宝玉叹道:“高门一入深似海,连家人都见不得。”不觉垂下泪来,“旧年连宫里的娘娘都能省亲的。” 世子这才想起来,当日仿佛听人说过,那个贾公子来他们府门口闹便是因为想见见贾姑娘。遂想了想,道:“却不知是哪家?若我认得,也可瞧着是否有机会让你们见上一回?” 宝玉摇头道:“我不能再随性子惹祸了。”因没了兴致瞧搜神记,将书随手撂在一旁,整个人懒懒的。 世子忽有几分歉然,忙随口寻了些话头来,二人便聊开了。虽不过萍水相逢,倒是颇为投缘。宝玉只当他不过是哪位同学罢了,还问他住在何处。世子只说自己是路过的。宝玉是个老实人,他说了便信,也不多问。说了许久,眼看天色将晚,二人便就此别过了。 后南安世子又去寻宝玉闲聊了几回,因从不曾提及自己的身份,宝玉既不问他也不提起自己出自荣国府,二人交往极为简单,不觉彼此熟络起来。 另一头,林黛玉琢磨了这两年多的地道,又时常偷偷去现场细探,愈发明白起来。这日他们一行人又在地道下头转悠,陪着来的这几个都以为今儿也不过寻常、待黛玉瞧了一阵子收拾东西回去便是。谁知她忽然前后跑了两个来回,将四处机关都略作拨弄,忽听“吱呀呀”一阵响,眼前竟凭空露出了三扇门洞!几个人吓了一跳,正待拿油灯去照,却见黛玉又不知弄了什么,门洞后头亮起灯来。 那里头不是路,是一个极大的地下大厅。黛玉昂首笑道:“这里,便是那演武场的地下。” 众人忙提了灯走进去,只见眼前齐刷刷的布满了兵器架子,密密麻麻的遮眼,架子上排满各色兵器,根本是一个武器库。 贾琮恍然:原来金位,便是兵器。 贾环早抢步进去了,一面瞧一面叹:“好家伙!什么都有。该不会是偷盗了制造库的库房吧?” 他们也跟着走了进去,果然见里头当真十八变兵器样样皆有,连弩机、火绳枪都在其中,另有铠甲若干,以目视之可见寒光阵阵,只怕件件精良。 黛玉忽然道:“我记得听你说过,这宅子从前乃是义忠亲王的?” 贾琮点头:“是。” 黛玉道:“我看那里还有马甲。真无庵那般大的地方,房舍也不少,姑子却不多。你那护城河对岸的宅子极其偏僻,走马尚且不查。若养步兵于真无庵,遇事则从你那宅子送骑兵,一并到此处披挂了,再从大宅出去,杀入京城,只怕义忠亲王大位已得了。” 幺儿点头道:“想来这是龚先生之计,只不知为何不曾用上。” 贾环道:“大约义忠亲王不敢?” 吴小溪道:“他连造反都敢了,难道此造反与彼造反有别么?” 一句话将贾环噎住了。 贾琮又四面环顾一番,笑道:“别说,还真是孤注一掷的好计策。想来,还没来得及用上义忠亲王就兵败被擒了。” 他们几个又在大武器库里转悠了半日,虽眼馋这些东西,倒是分毫没取,退出去闭了机关,满心激动的回到了“基地”。 这个地道辛密折腾了贾琮四年多,如今终于揭开了,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好痛快!” 黛玉笑道:“我将这些解开来也极痛快。” 贾环忙问:“林姐姐,你是怎么找到的?” 黛玉道:“我在中翻到有位前朝将军的私宅选址风水脉络与你画的图纸瞧着极为相似,只不过人家建在地面上罢了。后又在许多别处也看到有相似的,一样样取来拆开,思忖当日建那些房屋、地道的人,最初是作何想法。那些机关,也是书里头有许多类似的模样,我将种种解开来瞧。” 贾琮撇嘴:“解构主义。” 因他时常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众人也习惯了,不搭理他。黛玉话匣子打开了,忙铺开纸张,一一细论她是如何猜度分析的。偏她说的贾环贾琮都没兴致,哥俩硬撑着眼皮好悬没睡着,倒是幺儿刘丰小溪三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和纸,生怕错过一个字、一个表情。 次日,贾琮特去见龚三亦,告诉他已经寻到了地下的兵器库。 龚三亦叹道:“这么快。” 贾琮立时跳起脚来:“快?四年多了!不过是些兵器,早告诉我们不就得了么?枉我还猜是藏了许多金银财宝么。” 龚三亦冷笑道:“你猜四年算什么?可知道我建了多少年?不过是些兵器?你可知道那是本朝最好的兵器,悉数为御林军所用。” 贾琮懒懒的说:“这都是重兵器,朝廷正规军用的,大半还是骑兵装备,山大王拿来反而不方便。咱们要他作甚?又不造反。” 龚三亦瞧着他:“你不想造反么?” 贾琮道:“造反太累。若皇帝不逼着我反,我是懒得反的。” 龚三亦嘴角轻轻动了动:“你这样的性子,纵然皇帝不逼着你反、你也定然会以为他在逼着你反。” 贾琮喊道:“冤枉~~” 龚三亦道:“件件天下人能忍的事你都忍不了。” 贾琮委屈道:“哪有……” 龚三亦摆手道:“罢了,你自己想吧。”因甩手走了出去。 贾琮在后头望了他半日,撇嘴道:“我纵然要反、也不是这般明火执仗的反好么?我必是夜黑风高、随风潜入的。”因跟了出去,拉着他的袖子问道,“那么多兵器,何以没派上用场?” 龚三亦负手而立,半日才说:“当年若依着我的意思,不必蝎蝎螫螫那许多。引兵入城,杀入宫中,成王败寇。他偏说,此为贼道。王道者,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贾琮扑哧一声笑了:“拜托~~那是乱世所用的王道好么?他以为天下唯有一种王道?” 龚三亦含笑问道:“天下有几种王道?” 贾琮利落道:“不知道!”随即解释道,“世事无定律。时间、地点、人物、形势不同,王道也不同。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委实是王道,偏那只能是一朝已终一朝未起、群雄逐鹿而不知鹿死谁手之境遇下的王道。因称王必引人觊觎,猛虎也怕群狼呢,须得低调些、厚积薄发。义忠亲王本是太子,天下早已被他们司徒家当了三代,没有群狼了!一窝虎仔子内斗还怕什么?大家都有名头。纵他杀尽父母手足,只要的得了宝器,而后随便他怎么说。李建成当真想杀李世民么?只怕不见得吧。外官外将不服怕什么?他们总不能造反。造反可就成逆贼了。” 龚三亦道:“王爷若打入京城岂非也在造反?” 贾琮道:“只要老圣人不在了、旁的王爷控制住了,他就不是造反。皇子造反与臣民造反不同。王莽篡汉,因为他姓王不姓刘,故此他就成了逆贼,纵然已经登了基也是伪的。下头有许多旁的姓刘的,不论是不是真刘邦之后,只要姓刘就可以缓缓聚齐力量灭了他,而且叫做平贼。朱棣杀了侄子上台难道不是篡位?偏他就能光明正大呢?简直是登位不久就四海平顺了嘛。他若不姓朱试试?天下人定群起攻之。” 龚三亦道:“依着你说,当今之世,不姓司徒是无法反的了?” 贾琮道:“随时随地可以反啊,只是反完了拿不到皇位罢了。若一个不小心没逃走还得死无葬身之地。” 龚三亦举目盯了他半日,贾琮道:“这般一统天下,是反不了的。”龚三亦还看着他,他又说,“除非诸王割据。诸王割据之后,中央控制力必然弱,中央控制力弱则必有诸侯割据。例如各色将军、节度使、总兵,但凡手里有兵的便听调不听宣,将这一整块的大江山拆成零件。纵然名义上不拆、实际上也拆了。” 龚三亦问:“最后这句何解?” 贾琮道:“东周、晚唐。” 龚三亦点点头。 “人性狂妄、互相不服。且有兵力者必有野心。因不姓司徒的极难登大宝,而姓司徒的但凡能坐上那把椅子便能当皇帝,故此,诸王必然先内杠。” 龚三亦道:“我听闻这两年诸位王爷往来频繁。” 贾琮笑道:“这个自然。人在危墙下,为了自保必须团结。若有一日圣人死了、他们割据了,往日手足今日仇敌,准保他们自己打起来比谁都快些。反倒是其他的将军、节度使,他们大约不肯放在眼里。只想着有一日得了宝器,再慢慢收服他们便是了。招安嘛,给一份官袍俸禄嘛,横竖他们不姓司徒。” 龚三亦点点头:“说下去。” 贾琮两手一摊:“没什么好说的了。然后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座宅子想必龚先生费了许多心力,委实可惜。”他因手指演武场那边道,“这些密道如想用来造反,唯有姓司徒的可用。来日或是司徒磐想反,不如借给他做个人情。” 龚三亦忽然笑道:“你早已想好了该如何反么?” 贾琮道:“不是,是刚才你提起来,我临时想的。平素没事谁想这个?我不过是从前打游戏打惯了……”他顿觉不妥,忙掩了口。 龚三亦摆手道:“罢了,我也不逼着你反。总有圣人逼反你的那一日。”他走了两步,忽然回身笑道,“平安州节度使,姓高名历,长安人氏,与你们家是老亲。”。.。 ... 第八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十八章
当下已是腊月,李纨迎春开始治办年事。这一日贾琮去探迎春,听她与探春商议给各府的年礼,想起龚三亦的话来,乃问:“长安高家,与咱们家是什么亲?” 探春奇道:“你竟连这个也不知道么?祖父嫡亲的妹子便是嫁入高家了,如今还在呢。” 贾琮吓了一跳:“还在?岂非极为高寿?” 探春道:“我若没记错帖子,她明年七十大寿。” 贾琮“蹭”的跳了起来:“明年才七十?” 探春道:“正是呢。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咱们家还有个老祖宗呢,你何须这般一惊一乍的。” 贾琮假笑两声:“我不曾见过祖父,心中只觉他的妹子怕是已经极老了,原来如此年轻。”待他说完,自己也笑起来。 迎春笑道:“若是老姑太太知道你说她年轻定然高兴的很。你平白的问起他们家来做什么?” 贾琮道:“只是忽然想起来罢了。既是这么要紧的大寿,咱们家会派人去贺寿么?琏二哥哥?” 迎春道:“二哥哥哪有功夫?你们几位也须得念书。咱们与他们家这些年往来少了许多,左不过打发两个靠得住的管事去罢了。” 贾琮想了想:“二姐姐,你查查旧账,咱们两家何时开始往来少的?自打祖父过世还是二太太掌家?难道祖母与姑祖母早年姑嫂不合?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迎春问道:“你查这个做什么?” 贾琮道:“我起先以为他们家不过是什么外八路的亲眷罢了,不想居然这么近。好好的一门亲怎么莫名的就远了?我觉得可惜。另有,祖父英明一世,咱们儿孙都入不了军营虽有几分迫于无奈,若与姑祖母都远了,我恐怕愧对祖父。” 迎春探春不禁忽视了一眼,探春道:“迫于无奈?怎么迫于无奈呢?从两位老爷算起,除了你与环儿两个小的,府里的爷们早都已经弃武从文了。” 贾琮扯了扯嘴角:“我爹哪里弃武从文了?明明就是一个武将好么?虽然功夫多年不练、荒废了。两位姐姐真不明白怎么是迫于无奈?我只提醒一件事:祖父去世这些年,军中余威依然极盛。那年我去码头接林姑父,偶遇贤王司徒磐,诚心耍宝同他道,我在学武。他竟叮嘱我不可懈怠了念书。” 迎春不明道:“这不是好事么?” 贾琮道:“我曾听冯大哥无意间叹道,如今将门子弟从文的愈发多了,却不知来日边疆可有大将。姐姐,假如你是九王爷、圣上是你的胞兄,你二人齐心协力从一众兄弟手中夺得大宝。早年朝中有位战无不胜的大将,曾南疆北国杀得敌兵闻风而逃。偏他的儿子一个不甚得用、一个从了文。这会子忽然有个他的孙子,虽然年幼、却颇为聪慧、你也有几分喜欢他。他说他欲学武。而这会子有人已在忧心朝中将荒之兆已起。你是会勉励他好生练武、来日与他祖父一般戍边沙场、保家卫国,还是会叮嘱他不要懈怠了念书?” 迎春不禁怔住了,半日才说:“我竟是让你绕迷糊了。” 探春却是大惊:“你是说,贤王有心让你莫要习武?这却是何故?他不欲咱们家有人从武么?” 贾琮点头道:“祖父有些功高盖主了。在他余威散去之前,司徒家恐是不欲咱们贾家再有人染指兵权的。” 他这话本身便引得迎春探春震惊,“司徒家”三个字愈发惊得她们许久回不过神来,惶惶对视了一眼,探春颤声道:“琮儿,你是何意?说明白些。” 贾琮摊手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杯酒释兵权你们不是早已读过了么?横竖我与环哥哥都不预备从武的,来日我们考科举去,不是挺好么?” 迎春因闭目思忖了会子,也带了几分颤声说:“原来……天家对咱们家……并非日日听来的那般圣宠无双。” 贾琮笑道:“哪有什么圣宠无双?祖父又不是老圣人的cp!纵然是,老圣人也退位了。这荣国府不过是褒奖祖父当年南征北战立下的汗马功劳。因为他功劳高、故此酬劳多罢了。天家又不是开养生堂的,还想一人功绩吃几代?如今这般实在已经很对得起咱们了。” 迎春探春自幼听家中长辈言说,咱们家如何如何得天恩荣宠,习惯成自然,心中早将圣人隆恩当作“本来如此”,从不曾想到这一则,都有几分不知所措。 贾琮故意在旁龇牙咧嘴道:“这个很难接受么?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 迎春道:“那……来日咱们家可还能得圣人眼青么?” 贾琮摆手道:“这几年咱们先消停吧,总归祖父是老圣人的心腹。待那老头龙御归天,我与环哥哥宝玉哥哥也可以科举入仕了,我们算是天子门生,与老圣人无关。只是与姑太太一家不能淡了去。咱们可以手里无兵,不能亲眷无兵啊!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之事,例如遭到东府里珍大哥哥那大傻帽的拖累,司徒家动起手来连个顾忌都没有。” 此言一出,吓得迎春探春都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贾琮又装出满脸莫名来:“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迎春握着胸口道:“你可莫吓我,我已让你吓出了一身冷汗。” 贾琮愈发奇了:“我没吓你们啊!姐姐们平素也读过史书,这些实在太正常了,哪里不对?我又没说司徒家要灭我们的门!只说恐怕被东府带累罢了。” 他越说越大,迎春探春都让他吓着了,面如白纸浑身发颤。贾琮这才发现玩大了,赶忙安抚道:“横竖老圣人还在,待他走了,我们这几个也该出去了。姐姐不必忧心,你弟弟不是无能之辈,定能在朝中谋一席之地。环哥哥也是。凡连坐之罪,不过是天家拿来施威给旁人看、以杀鸡骇猴的。若被连坐的人极要紧,他必然舍不得人才。我们兄弟几个将来都做了朝中栋梁,圣人也舍不得连坐我们。再说,珍大哥哥也未必真的会惹祸。他那二货,纵然惹祸,能惹出多大来?”说完再看他两个姐姐的脸色,不禁假意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有这么不会安慰人么?怎么你们好像愈发惊恐了?” 半晌,探春方坐下,叹道:“琮儿可不许笑我们。我们何尝想过这些。罢了,你且先去吧,我们静会子。” 贾琮也知道今儿玩过火了,忙打了几个哈哈,溜了。 迎春探春静坐半日,迎春断然道:“珍大哥哥必有不妥之处。” 探春点点头:“只怕琮儿知道些蛛丝马迹。” 她二人又对视一眼,均见对方眼中波涛汹涌。迎春道:“早年我因被王妈妈辖制,日日只苦捱罢了。后琮儿替我向二哥哥告了一状,我便以为从此一世安康了。不想……咱们在府里日日吟诗作画、猜字拆枚,府外竟是那般凶险。” 她两个又默然了。过了会子,探春喊侍书进来:“去请林姑娘来,切记莫惊动四姑娘。”侍书领命而去。 过了会子,林黛玉悄悄溜了进来,笑道:“侍书这个丫头愈发鬼了,悄悄与我打眼色比划了半日,还特站在邢丫头与四丫头都瞧不见的地方。”忽然溜一眼,见她二人皆神色慌张,忙问出了何事。 探春深吸一口气,打发侍书出去,拉了黛玉到身边坐下,低声将方才贾琮的话说了一回。 自从圣人以林海为饵那事起,林黛玉早已让贾琮带偏了。她这半年来去探了许多回地道,同贾琮那群神盾局也熟识了,因时常在一处说话儿,难免受他们影响,心中对天家失了崇敬。故此莫名道:“他的话很是啊,你们惊慌什么呢?” 二春又互视一眼,迎春道:“你也觉得他的话很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黛玉问到:“依二姐姐看哪里不对?” 迎春不禁垂下泪来:“平素老祖宗日日说咱们家圣宠极深……原来……” 黛玉道:“老祖宗说的也不错,你们家委实圣宠极深。只是,就如琮儿所言,这些圣宠不是平白从天上砸下来的,乃是外祖父拿功绩换来的。” 探春也含了泪:“平日我们总说宝玉哥哥在做梦,原来咱们自己也在做梦。”她又叹道,“岂止咱们,只怕连老太太、老爷都在做梦。” 黛玉道:“大舅舅没在做梦。” 探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亏了他老人家醒了。”因道,“既这么着,我们只怕须得早些将这几年与高家之疏远描补回来。” 迎春点点头,她两个便喊人将多年前的旧账都送来细细查阅,黛玉留下来帮着。费了许多功夫查到,果然自打贾代善去后,两家顿时少了往来。荣国府送去的各色年节礼从次年起便薄了许多,起先五年那边回来的礼却不减,自打贾代善去后的第六年起便与荣国府之礼持平了。幸而不至过于疏远。黛玉不禁脱口而出:“莫非当真是外祖母与……”她忙掩了口。 半日,探春也低声叹道:“我素日以为老祖宗是个最知道事理的……” 迎春忽然笑道:“怪道那日琮儿拎了本给我瞧呢。” 黛玉忙问:“他闹什么呢?” “他说,金紫万千难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女子虽不得出去为官作宰,胸中也需有些大丘壑,来日方不至于因短见误了家族。” 三人又互视了几眼,探春道:“既这么着,今年咱们须得好生备下往那边去的年礼了。” 黛玉道:“只怕他们会不明所以。我有个不甚厚道的主意,你们可要听听?” 二春忙说“相爷请讲”。 黛玉苦笑道:“我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来,只能想到……”她瞧了探春一眼,“咱们总不便说外祖母的不是。不如就由二姐姐休书一封,说你们二人与大嫂子初次掌家,恐有不妥之处,故此细细查了许多年的老账——此事本也是真的。发觉这些年来与姑祖母家竟疏至此,实在是我们家的不是。早些年一直是二太太掌家……” 迎春“扑哧”笑出声来。 黛玉笑道:“横竖一个不妥,总不能让外祖母背着,就让她孝顺一回替背个不是罢了。想来姑祖母也是心知肚明的。” 探春道:“我回去细细与她老人家绣个抹额去。” 迎春道:“那我做个荷包。” 黛玉叹道:“这两年横针不拈,竖线不动,日日都在琢磨那些房子地道了。我是做不动针线活的。回头或是写个一字一扇,再让琮儿替我想法子弄个什么别致有趣的小礼物送去罢了。” 探春笑道:“相爷使唤学生倒是利落的紧。” 黛玉遂斜倚在炕上哼道:“我这些年白白替他出了多少主意,也没见一个银子的谢钱,让他想这么个小点子也是便宜他了。” 说得迎春立起来正色向她行了个礼:“林相爷幸苦,我替主公谢谢相爷了。” 三人遂笑做一堆。 不多时紫鹃便替她家相爷传了令箭到梨香院。贾琮愁眉道:“别致的小礼物我自然能寻到的,只是礼物终归只是礼物。林姐姐文采好,不如做篇什么思亲赋,要么写个什么颂扬祖父功绩的诗词,都不错的。” 紫鹃笑领了他的话回去了。 贾琮想了想,此事也须得告知贾赦,便跑去寻他老子,只说是迎春探春查账的时候发觉此事,都以为不妥,特打发他来当个信使,问问可要与他们家恢复往来。 贾赦从前对高家不满乃是当人家瞧不上自家没了实权;况他早年荒唐,也不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如今听了这话,合着竟是自家先疏远人家在先!不禁大怒:“老太太实在头发长见识短,误了咱们一大家子!” 贾琮在旁偷偷撇嘴,心想你自己不也没关心过么? 贾赦想了想:“两个丫头说的很是,自然当好生与姑母家重新亲近。既是我们的不是,今年的年礼须得多多加厚!” 贾琮道:“林姐姐还出了个鬼主意,让她们给姑奶奶写封信,只说早年是二太太掌家……” 贾赦闻言抚掌而笑:“好、好!林丫头果然聪明!”因忽然想起来,“仿佛好些年没给你姐姐们买东西了。” 贾琮点头:“是!好些年了!” 贾赦笑道:“你的姐姐们个个都是好的!明儿咱们逛街去,给你姐姐买些好东西压箱底儿!” 贾琮欢喜的直跳:“好好!也给我买些玩的!”。.。 ... 第八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八十九章
这日贾赦领着贾琮上街闲逛,本为了替几个姑娘买些压箱底的物件,因贾琮特意没吃早饭,路上吃了一路零嘴儿点心,也亏了这些年贾赦肯惯着他。磨蹭半日才到一处颇大的银楼,还没进去就听里头有闹腾声。贾琮立时两眼放光:“有闲热闹瞧!”忙拽了贾赦的胳膊便往里冲。贾赦啼笑皆非,只得跟着他。 到里头一看,居然是经典桥段,两家争一样东西!贾琮笑嘻嘻拉着他爹寻了个眼界开阔的位置边吃零嘴儿边瞧。原来一家的太太瞧上了一套头面,有某处不满让金匠略改改,说好了过两日来取。偏另一家的奶奶也瞧上了,当场砸钱要拿走。这会子太太奶奶都藏在不知道哪儿,两家的下人快撸袖子干起来了。贾琮在旁手舞足蹈帮着助阵:“快打快打!” 忽有一人笑嘻嘻的走过来道:“这不是贾琮么?” 贾琮一愣,叼着面果子抬头望着他,见此人长得倒是颇端正,只半日想不起来是谁,因扭头看贾赦。贾赦仿佛也觉得此人面熟,也想不起来,忙问:“不知这位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愣了,僵了好一会子才笑道:“喊我李先生便是。” 贾赦乃说:“我怎么看着李先生有几分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道:“我与赦公早年是见过的,恐怕赦公贵人多忘事,记不得了。”因低头看贾琮,“贾琮,这两家争首饰,你瞧谁有理?” 贾琮茫然道:“哈?谁有理?” 那人含笑点了点头。 贾琮道:“与我何干?管他谁有理呢,横竖我们不买她们看上的那套就是了。” 那人道:“你只说你如何想的。” 贾琮道:“我不去想,有想这点子闲事的功夫不如看热闹。我说这位大叔,你是谁啊,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笑道:“我却是记得你呢,你既不记得我便罢了。你才这么点子大便能学会置身事外、不多做无用功,倒是难得的紧。”遂低声凑到他耳边道,“我那许多兄长皆以为贾维斯强过你许多去,我瞧着,你比他强些。” 贾琮登时明白此人必是某位王爷之一,忙打了个哈哈:“不能怪我,当日我只顾着吃呢,你们一群兄弟人又多、也没介绍过谁是谁,我看不过来。” 那不知道几王爷轻轻一笑:“帮我出个主意如何?我便不计较你不认得我了。” 贾琮忙摇头似拨浪鼓:“不会不会,我才八岁,没有让小孩子出主意的。” 那王爷道:“我也不知怎么办才能两面不得罪,又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这后头的东家、又不想让他们在此处叨扰太久耽搁我生意。听说你最能出歪点子的。” 贾琮立时眯起眼来:“听谁说的?” 那王爷撇脱道:“冯紫英。” 贾琮登时没气势了,骂道:“长舌公!” 那王爷笑了起来。 贾赦被无视许久,终是忍不住插道:“琮儿,你认识这位李先生?” 那王爷刚要开口,贾琮抢先道:“不知道是七王爷还是八王爷。” 那王爷好笑的问:“为何是这两个?” 贾琮道:“一看就比六王爷年轻。” 贾赦这才恍然,也认出来了,忙躬身道:“见过八王爷。” 那八王爷摆了摆手:“赦公低声。”因瞪了贾琮一眼,“偏你嘴快!”、 贾琮露出一个极假的假笑道:“我总不能骗我老子么……”心中慢慢回忆当日龚鲲是怎么说这个老八的,仿佛是一个极能装的人物,须得当心些。 八王爷乃指了指那群人:“快些出个歪点子来。” 贾琮皱眉道:“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才不信你这么大一个王爷没主意。” 八王爷道:“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歪点子是怎么个歪法。” 贾琮咧了咧嘴角:“哪里歪了?若我说,竞标呗,谁出的钱多给谁。” 八王爷摇头:“太扎眼。” 贾琮哼道:“如今这模样已经很扎眼了好么?要么抓阄。要么干脆这套今儿不卖,随便你找个什么借口。” 八王爷闻言细细打量了他半日,看的贾赦都想把儿子塞到身后去,他才说:“你也不问问他们谁家有理么?” 贾琮问:“若独一方有理必然吵不起来、会是一方苛责另一方。闹成如今这般定是两边各有其理。谁有那闲心思替他们细断去?” 八王爷点点头,半日才说:“你说的有理。”因挥手招了一个伙计过来,低声吩咐几句。 不多时,那伙计过去隔开两边的人,只说方才他们掌柜又发现有一处不甚好,欲使金匠再修修,不如两位过几日再来,若修补好了依然喜欢的紧再买不迟。谁料两边的太太奶奶都大怒,各自打发了一个俏丽利索的丫头出来,都掐腰瞪眼说,“显见你们家是想过两日漫天要价呢!既这么着,不买了!”两拨人竟然哗啦啦的都走了!且走的极快,围观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许久回不过神来。 好半日,贾赦指着门口道:“这两个女人当真都不要了?” 贾琮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有时候买东西不过一时高兴,买回去又没用了。” 八王爷笑道:“可算是清净了。两位随意瞧着。”便转身要走。 贾琮在后头喊:“好歹替你出了主意,打折么?” 八王爷不曾回身,只伸手比了个“八”的手势:“八折!” 贾琮登时蹦了起来,向贾赦道:“八折!挑东西去!” 偏这会子有个人缓缓从另一头走出来,迎着那八王爷,缓缓的问:“方才那个主意是他替你出的?” 贾琮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脸的大叔稳稳的踱步到当中来,很有几分气势,忙细细回忆当日所见诸位王爷的面容。偏时日太久,他没想起来。 却见那八王爷身形一顿,几步走过去才欲动作,让那人伸手挡了:“不用多礼。” 贾琮瞧八王爷那*的架势便知道,他们爷俩今儿倒霉、遇上皇帝了。因拽了拽贾赦的衣襟,低声问:“爹,你瞧那个是圣人不?” 贾赦吓得一抖,忙看了两眼,也低声道:“虽许久不曾见过,倒是能辨出些子来,是他。”忙领了贾琮上去也欲行大礼。 圣人又摆了摆手:“此处人多。”因低头看看贾琮。贾琮正仰着脸看他呢,一双眼睛咕噜噜的转,极是大胆。半晌,他问,“你怎么想到方才那主意的?” 贾琮道:“我没想来着,我只是告诉八王爷,若不知道卖给谁好,可以不卖。” 圣人问:“那他岂不是少做了一笔生意?” 贾琮道:“横竖他也不缺钱,少一笔就少一笔呗。” 说的圣人轻轻一笑,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八王爷赶忙送出门外。他兄弟二人都走了半日,贾琮忽然扭头望着贾赦:“他们怎么就这么走了?” 贾赦道:“你还待怎样?” 贾琮委屈道:“他怎么就没夸我一个聪慧绝伦、然后送我一块玉佩一把扇子好让我来日出去摆威风呢?白白遇见了一回天子,居然连点子可以仗势欺人的东西都没捞到不说,连头带尾都就没说上两句话。” 贾赦干脆给他脑袋上盖了一巴掌,心道,你这个小反骨,若让他瞧出来才麻烦呢。 又清净了会子,父子二人这才到里头去挑东西去。因知道是八王爷的铺子,总觉得呆着有几分别扭,只买了几样小物件便罢了,伙计果然替他们打了八折。 直至出了那铺子,贾琮才说:“其实那套首饰,八王爷若想赚钱的话,可以借着这个‘二女相争’的名头炒起来,来日便当真能涨价卖了。世人都喜欢要人家要不到的东西、虽不知自己用着合不合适。” 贾赦笑道:“方才你怎么不告诉他呢。” 贾琮道:“犯不着。我帮他作甚?他得了钱又不会分给我。” 贾赦叹道:“你今儿虽不算露了聪明……其实也算露了聪明,你这个年岁。罢了,未必是坏事。前儿我听你二哥哥说,朝中开始闹立太子了,几位皇子闹得颇凶,如今正此处拉拢人上折子呢。” 贾琮打了个寒颤:“圣人该不会恰好听了我的话、暂不立太子吧。” 贾赦道:“龚先生上个月便说了,圣人这几年必不会立太子。我恐怕他心中早有主意,顺手推到你头上。” 贾琮一愣:“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推给我作甚?” 贾赦道:“不知。圣人方才最后瞧你那一眼,有几分刻意似的。罢了,莫多想,纵他有意推说是你提醒的,也不过是你误打误撞罢了。旁人未必会留心的。” 贾琮登时打了个哆嗦:“该不会是诚心摆给谁瞧的吧?我都没留神,他方才带着什么人了么?”因抬头去看贾赦。 贾赦想了想,皱眉道:“我两只眼皆在圣人身上,也没留神他可带着什么人了。”遂回身问跟着的人,“方才那位穿蓝的大爷,你们瞧见他四周可跟着什么人了么?” 有个跟着的下人上来回道:“瞧见了,他后头跟着十几个人呢,有个三个少年,瞧打扮大约是小少爷,另有一个老头子并几个壮实的家丁。” 贾琮忙问:“那老头有胡子没?” 那下人回到:“没有。” 爷俩互视一眼,心中都在说:太监! 贾琮愁眉道:“那三位少爷八成是皇子了,万一让他们留意上了得多麻烦。纵是他们以为我是无心的也多少会留意些。”乃问贾赦,“高家姑祖母什么时候大寿?” 贾赦登时明白他在想什么,摇头道:“长安路途遥远,你才多大点子。” 贾琮道:“我昨儿便想着,咱们两家分生了这么些年,单单几份年节礼哪里就能描补的回来的?姑祖母既是七十大寿,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借口了,总得去一个主子才是。既然二哥哥担着朝廷的差事不便行走,唯有我去了。总不能让宝玉哥哥去吧。” 贾赦皱眉道:“这些年都渐渐疏了往来,你忽然过去,恐怕惹旁人的眼。” 贾琮笑道:“这个好办,旁人都无碍,要紧的唯有圣人。我忽悠冯大哥去。”又想了想,“只是须得选个人出主意。” 贾赦没听明白:“什么出主意?” 贾琮道:“咱们恐怕圣人将‘暂不立太子’撂到我头上、假装是得了我方才的提醒他才不立太子的,进而又恐怕他带的那几个皇子留神我来拉拢咱们家,故此我才躲到长安去的。只是咱们荣国府上下聪明人并不多,总得有个人慧眼瞧出来了、来提醒咱们的吧。爹,你太憨厚了不成。我太小了也不成。” 贾赦一听也有理,想了半日,愁眉道:“我竟一时想不出谁来。” 贾琮也将众人过了一遍,委实不便推谁出去惹眼。长叹一声:“罢了,实在寻不出人来,就冯紫英吧。” 贾赦不禁笑出声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他们爷俩便不再多耽搁,往另一家银楼去了。因方才之事,贾赦有几分浮躁,颇不能安下心来瞧物件儿;贾琮倒是半点无碍,横竖花他老子的钱,细细挑了半日,给她几位姐姐都添了不少东西。他忽想起邢岫烟来,问道:“邢家姐姐来咱们家也住了这些日子,要不要稍带上她也买两样?” 贾赦摇头,只说了两个字:“不必。” 贾琮道:“她可算是咱们大房的亲戚。” 贾赦道:“不论大房二房都是亲戚,当年也没给薛姐儿买。再说你珠大嫂子家还有两个在呢,我还那么些闲钱给送她们。” 贾琮撇撇嘴,只得罢了。。.。 ... 第九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十章
这一日贾琮帮着他姐姐们花了不少他老子的钱,回到府里有几分倦意,只是回想今日所遇再三,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偏这会子龚鲲不在府里,只得先自己闷坐着。直至戌时二刻他才回来,贾琮忙将人请到自己屋里。 龚鲲瞧他的模样便知道今儿必有事儿,问道:“今日不是与将军逛街去了?遇见什么了不成?” 贾琮叹道:“你猜。” 龚鲲道:“你这般愁眉不展的,想来不是好事。” 贾琮往椅上一靠,双手倒箍住椅背皱着脸道:“圣人和八王爷。” 龚鲲一怔:“他两个怎么到了一处?” 贾琮便将今日所历细细说了一回,道:“我有几处想不明白。八王爷既然假称姓李,为何还要暗示他自己的身份?” 龚鲲也皱了皱眉:“不错,他既然用了化名,不当特意提醒你才是。” “另有,圣人仿佛知道我似的。” 龚鲲翻了个大白眼子:“三爷,你在冯家大爷跟前早露尽了聪明,圣人如此放心你,不过是你但凡惹事都特特跑去说给冯家大爷听罢了。不必说,你早都在他老人家案头多时了。” 贾琮只得嘟囔一声:“好吧,可他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是我?京里头又不止我一个小胖子。” 龚鲲笑道:“他总认得赦公。难道赦公还有另一个胖儿子?” 贾琮撇了撇嘴,又说:“他该不会真的将不立太子之事推说是我提醒的吧?” 龚鲲点头道:“会。如今朝中闹着立太子已有一阵子了,圣人思忖该如何暗示此事大约也有一阵子。你既然送上门来,他身边还有三个皇子跟着,不是白白送给他的借口么?”贾琮闭了眼。他又说,“至于八王爷,我须得去查查他母家李家与你们府里有什么瓜葛没有,不然他怎么特要提给你呢?” 贾琮忙问:“他母家姓李么?与珠大嫂子有关系么?” 龚鲲瞥了他一眼:“天下姓李的多了去了。若珠大奶奶与八王爷家有亲眷,在你们府里岂能是如今这般模样。” 贾琮一想也对,抿了抿嘴。 龚鲲道:“八王爷母家寻常,他外祖至今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光禄寺少卿,正经说起来跟琏二爷一般大的官儿。倒是他家有个外侄儿唤作李崎之,如今虽还年幼,来日只怕是个人物。” 贾琮顿觉这名字耳熟:“我仿佛听过似的。” 龚鲲想了想:“李三公子师从翰林院的周大人,会不会你们当日在翰林院整书的时候见过?” 贾琮立时想了起来:“是了,这个李崎之也跟我们几个一道从头到尾都在整书,没写过一个字的诗词文章,自打那回之后幺儿哥哥与常他有往来。”因不禁顿足,“竟是他的外侄!” 龚鲲道:“八王爷早年与义忠亲王暗通款曲,只是他匿的深、收手快,故此不曾被牵连。” 贾琮不禁头疼:“老圣人生这么多儿子做什么!瞧这乱七八糟的。这个老八不是好鸟,咱们躲远些。” 龚鲲笑道:“如今还活着的这八位都不简单,躲是躲不过去的。” 贾琮拿手遮住脸:“以后再说,我要躲去长安。” 龚鲲抬手替自己斟了一盏茶,问道:“赦公今儿说,不替邢姑娘添物件儿,可是立时便答了你?” 贾琮懒洋洋道:“是啊。我因想着她是咱们这一房的亲戚,算他外侄女,多少须得意思一下。这老头还是这么小气,立时就说不给。其实他现在已经很有钱了好么。” 龚鲲叹道:“赦公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银子。他将邢姑娘与薛姑娘李姑娘放在一处,实则乃是压低了大太太在大房的位置。” 贾琮一愣:“为何?” 龚鲲道:“大太太愚顽,然终归琏二爷的继母、三爷你的嫡母。” 贾琮愈发不明白了:“她一直没干涉过我们啊,早年对我还挺好的。其实如今也对我挺好的。” 龚鲲道:“且不论她对你好不好,你总归是庶出。若有一日你得势,她想让你做点什么,纵你不甚愿意,也极难推脱。” 贾琮立时正坐了起来:“不会,她没那个本事。我何时将世间规矩放在眼里过?又不稀罕名声。”又顿了会子,笑道,“谁说我爹是个愚莽的?该细心之时也挺细心的。” 龚鲲道:“赦公明里暗里都这般护着三爷,委实一片慈父心。” 贾琮摇头道:“其实不必这样的,爹过虑了。大太太也挺可怜,我爹半分不喜欢她,从没替她想过,她就是个摆设。”因叹道,“来日我娶媳妇,必须得是自己喜欢的。” 龚鲲闻言深深瞧了他一眼,含笑问道:“三爷想要什么样的媳妇?” 贾琮随口道:“一个有灵魂的女人。” 龚鲲一愣:“人自然都是有灵魂的。” 贾琮摆手道:“非也,许多女人没有灵魂、或是装作没有灵魂。例如我的几个姐姐、三姑姐姐、柳二嫂子,她们都是有灵魂的女人。我们家里的两位太太、薛家姐姐、南安王妃、宝玉哥哥原先身边那个袭人,这些都是没有灵魂的女人。”他轻笑了笑,“简单点说,将人生寄托给丈夫、儿子的女人,我瞧着便是没有灵魂的女人。有灵魂的女人,自己承担自己的人生。当今世上男子养家,女子不许自立,故此多半被逼得失了灵魂,我想薛家姐姐便是如此。三姑姐姐与柳二嫂子,她们原先也是为了男人而活的,如今已寻回了自我,何等精彩!我来日必是个不差的人物,故此我不想将就娶一个没有灵魂的女人。” 龚鲲闻言思忖了半日,道:“一心惦记着你、替你着想的女人,不好么?” 贾琮笑道:“你这叫做偷换概念。” 龚鲲也笑问:“何意?” 贾琮道:“便是偷梁换柱之意。我说的是来日我的媳妇儿须得有自己的灵魂,这与她和我的感情无关。难道有灵魂的媳妇儿就不能惦记我了?” 龚鲲道:“若是她如林姑娘那般一门心思琢磨地道,或是如秦三姑那般在外头有偌大产业,自然须得日日想着旁的事儿,便不能日日惦记你了。你不想她日日惦记你吗?” 贾琮道:“有一个人日日什么也不干、只惦记你,你怕不怕?” 龚鲲又愣了。 贾琮道:“我怕。我没兴致承担旁人的一切,来日我的媳妇儿须得是个与我并肩的女子才行。像你说的这种不就是我二嫂子?其实我二哥哥二嫂子的夫妻情分并不算好的。说到底,我二哥哥是个花心的人,见漂亮女人都想去调戏两下;二嫂子是个不肯认命、暗求公平的人。她想着,她既然一心在二哥哥身上,二哥哥也当一心在她身上才是。”他摇头苦笑,“好荒谬的念头。若如她这般,后宫的娘娘皆一心在圣人身上,圣人岂非也必一心在她们身上才公平?圣人有几颗心?” 龚鲲也苦笑道:“你这才叫偷梁换柱呢。琏二爷当日不过一个纨绔,琏二奶奶出身王家、又是正妻,有此念头寻常的紧。与后宫哪里比的了。” 贾琮道:“皇后就能求圣人一心给她了?皇后也是正妻的。不论男人女人,公侯百姓,皆唯独能管着自己的心、谁也没本事去管旁人的心。琏二嫂子若是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的丈夫,嫁人之前就该查清楚我二哥哥可是这等人……我这是空口说风凉话呢,大约当日也轮不到她说了算,她唯有嫁过来之后盼着我二哥哥改。开玩笑,你见过花心的男人结了婚就变的吗?想做以心换心的买卖也得别人愿意跟你做才是,总不能强买强卖吧。” 说的龚鲲笑了起来:“强买强卖此典用的极好。” 贾琮话匣子打开来便收不住了,接着说:“像南安王妃那般就很好,既知道丈夫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她丈夫不就完了?再翻回头来说,想来二嫂子并非我二哥哥极喜欢的那一类女子。我总觉得人必有自己喜欢的那一个人,只是极难遇到罢了。若二哥哥偏喜欢二嫂子这样的,外头的那些都不如二嫂子好,他自然不会花心了。又如霍煊虽是个渣,他委实喜欢三姑姐姐。听茗烟说,他们家那群女人闹得乱七八糟的。若三姑姐姐是他的王妃,恐能三千宠爱在一身、就不会这么乱了。故此,我来日的媳妇儿须得是我喜欢的,独娶一个。身份什么的都是浮云,哪怕我喜欢上一个小丫鬟呢。世界这么大,我不信遇不到。” 龚鲲闻言足足怔了有一刻钟,苦笑道:“偏你说了半日,没说一个字你喜欢什么样的。” 贾琮奇道:“我说的够清楚的啊,有灵魂的女子。高矮胖瘦、性情爱好这些哪里能现在就知道的?少说得等十年后,荷尔蒙发作出来、见了活人才有感觉的么。难道你真的想这会子就替我寻媳妇儿?”不禁细细瞧了龚鲲几眼。 半晌,龚鲲又道:“若是遇上于大事上极能相助于你的?你也不娶了?” 贾琮脑中激灵了一下,登时坐正:“什么意思?” 龚鲲道:“当年汉光武帝早娶阴丽华,后为得真定王手中兵马联姻郭圣通。” 贾琮凝神盯了龚鲲半日,龚鲲泰然而坐。贾琮眯起眼森森的说:“该不会义忠亲王还有什么孙女外孙女活着、与我年龄相当吧。” 龚鲲不言。 又过了许久,贾琮缓缓的道:“难怪龚老头一心撺掇我造反呢。”他淡淡哼了一声,“我既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难道能由了他去?他比天还强些么?另有,郭圣通与刘秀联姻得了什么好处?还不是被人家利用完就踹了。” 龚鲲终于说道:“你不是刘秀。” 贾琮看着他:“你承认了。” 龚鲲又不言。 贾琮道:“我不是刘秀。我不会混到刘秀那般境界的,连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再说,人的感情岂能受外力束缚?寡妇身份没拦住晋阳郡主与人有私,王爷身份也没拦住霍煊喜欢上一个通房丫头。我若是个无能之辈,唯有听天由命。偏我不是。故此,这等大事,谁也莫想算计我。我又不是非要造反不可——纵天子不容、我也能逃跑。美洲那么大。” 龚鲲长出一口气,默然半日,又揉了揉眉眼才说:“保不齐,你恰好喜欢呢?” 贾琮摆手道:“巧合太难以预料,莫想些恰好的事。万一不恰好呢?你觉得恰好的几率高还是不恰好的几率高?” 龚鲲想了想,苦笑道:“不恰好的几率高。”因说,“我与秦娘子皆劝过他的。” 这已是实打实的认了,贾琮顿觉乌云盖顶——合着龚老头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他也思忖了半日,瞥了龚鲲一眼,叹道:“还是有代沟啊……算了,此事你早些告诉他吧,我恐他给人家姑娘灌输些‘我是她来日的男人’的话。纵然真有个女孩子自幼对我一片痴情、心心念念全是我,不怕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被感动的。” 龚鲲也跟着叹了一声:“我早知三爷不是个肯被人算计的。” 贾琮摇头:“非也,不是算计不算计。她的痴情与我无关。我若喜欢谁,也会一心对谁好,只是不会勒令她必须对我好。方才说过了,以心换心也需得两厢情愿,不能强买强卖。” 又怔了半日,龚鲲摇摇头:“本以为此事少说要到十年后才能提及,不曾想这会子便说破了。” 贾琮道:“不是很好么?十年后只怕会伤及无辜。” 龚鲲叹道:“你可真不像一个八岁小儿,不会是什么老妖精附身的吧。” 贾琮哼道:“妒忌我天资过人么?许多事,是没法子妒忌的。”因洋洋得意的翘起二郎腿哼起了小调。 龚鲲遂说:“当日白令恩将军带去南边的家眷里头,有一位小郡主,比三爷大一岁。” 贾琮一时想不起来白令恩是谁,好半日才明白,原先那城南大宅可不就是假托在他名下的?遂忙说:“白将军有孙子没?正好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比嫁给我这个胖子强些。” 龚鲲又想了半日:“若来日你有了大出息,认她做姐姐可好?” 贾琮道:“若是能让龚先生高兴,认个干姐姐没什么的。须知义忠亲王与我而言毛球都不是,还不如贤王哥哥可爱。” 龚鲲瞪了他一眼:“司徒磐半分都不可爱!” 贾琮见他已有心思开玩笑,便知道他说服龚三亦怕是有些谱了,遂放心起来。他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各自睡去了。 谁知次日龚鲲回来,苦笑着对他说:“我三叔公压根儿不听我的。” 贾琮愣了许久,叹道:“尽人事耳听天命吧。”南边的那个小萝莉,你自求多福,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第九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十一章
话说这一日贾琮揣着一肚子鬼主意奔向冯紫英家,冯家的门子早认识他了,忙笑迎了上去,又打发人去里头报信儿。那门子笑道:“好巧,薛家大爷也在呢。” 贾琮心道,好不巧啊,乃问:“还有谁?” 门子说:“还有韩大爷,另有薛大爷领了一个戏子来,唤作刘什么云的。” 贾琮不禁笑道:“竟不是蒋玉菡么?”一面迈步往里头走。 才一进门,就听薛蟠大声喊道:“琮兄弟有日子不见,快些来我瞧瞧可长高了不曾。” 他话音才落,只听冯紫英笑道:“仿佛不曾长高,只是又胖了些。” 贾琮“嗷”了一声:“何尝又胖了!不过是这几天冷了些、让奶娘哄着多穿了两件衣裳罢了。” 众人“哄”的笑开了。 贾琮红了脸,这屋里大约唯独他还被奶娘管着穿衣吃饭,遂闷闷的往椅子上一坐。 冯紫英忙说:“他又装生气呢,快哄两句。” 贾琮被戳破了,有几分无趣,道:“谁生气了?我实在是多穿了一件,这会子已有几分热了,冯大哥与我寻间屋子换下来。” 韩奇忙说:“不可,你方才在路上走急了才会燥的,这会子脱了衣裳恐怕着凉。” 冯紫英也说:“且歇会子就好了,横竖你也不吃酒。” 贾琮无奈,因举目望了几眼,见席间有个几个粉头戏子都在旁陪坐,有一个瞧着颇为稚气的坐在薛蟠身边,不用问便是门子说的那个了。贾琮倒是不鄙视戏子出来陪客,吃他们这碗饭苦的很,只是也难免好奇,故此拿眼睛正大光明的溜着那人。薛蟠忙说:“这位是刘霭云,合庆班唱旦角儿最好的。” 贾琮随口喊了一声:“刘兄!” 那刘霭云蓦然瞪大了眼。薛蟠大喜,擎了杯笑道:“好兄弟!还是你瞧的上我。” 贾琮茫然四顾一圈儿,见冯紫英韩奇皆有几分惊奇的看着自己,莫名的很:“怎么了?他不是姓刘么?” 冯紫英忙说:“很是。”遂命人赶紧摆上酒菜来,将此事打岔过去了。贾琮面前唯独有茶。一时几个粉头戏子轮着敬酒,贾琮只在旁围观,不经意见那个刘霭云眉目间有几分漠然,颇感兴趣。 一时他们行了酒令,席上热闹起来。贾琮本是来同冯紫英说话的,故此有些着急,寻了个借口去外头溜达。过了会子,却见那个刘霭云也出来了,直向他走了过来。贾琮方细瞧了瞧此人,大约十七八岁,论美色决计比不上当日还没晒黑的柳湘莲,只是眉目间有种疏淡气味,给人出尘之感。 他向贾琮含笑道:“可瞧明白了?” 贾琮做了个鬼脸:“刘兄莫怪,我还小呢,有几分好奇罢了。” 刘霭云问:“你从前没见过戏子么?” 贾琮笑道:“见过,只是多数没什么印象。刘兄颇与众不同,想来我能记得。” 刘霭云笑问:“当真?我不过一个寻常的戏子,有何与众不同?” 贾琮随口道:“我瞧你的模样,无端的觉得此人其实是伪装成白莲花的仙人球。” 刘霭云一愣:“何为仙人球?” 贾琮道:“西域沙漠中的一种植物,极少开花,其茎为绿色的圆球状,叶子极细小呈针状,触之扎手。据说开花还是很好看的,然许多人偏喜欢他不开花的模样。因沙漠少雨,多数花木皆不得存活,唯有此物擅蓄水,不易干枯而死。人多爱其顽强坚韧,也有生来犯贱、爱其满是刺儿扎手的。” 他本是随口而言,刘霭云竟听愣了。半晌,居然向他正经的深施一礼。贾琮这才明白人家误会了,忙摆手道:“不过是你问了我便答罢了,没别的意思。”他忽然发现自己越描越黑,只得干笑。 刘霭云怔了半日,长叹道:“不论你是有心或无意,我只领你的情罢。” 贾琮一哆嗦:“真的不用,不过几句闲话罢了,何须占你一个人情。” 刘霭云轻轻一笑,果然好看,且带来几分英气,贾琮不禁说:“你不该去唱旦角,你的自然状态不女气。” 刘霭云问:“何谓自然状态?” 贾琮道:“就是你现在这般模样,不假装给谁看的时候。你们唱戏的自然要演戏,只是若你本身带着男人味,何必去扮作女子呢?” 刘霭云苦笑道:“戏班子里都是男人,总要有人唱旦角的不是?” 贾琮道:“那为何不让女子唱旦角呢?” 刘霭云愣了愣:“哪有女子唱戏的?” 贾琮撇嘴道:“从前没有保不齐来日有呢?” 刘霭云连连摇头:“不可。许多事你不明白……” 贾琮不过信口雌黄罢了,他说不可便罢了。遂冷场了片刻。贾琮并不颜控,年纪又小,故此毫无与美人独处的幸福感,遂没话找话道:“想来你一个当红的角儿也挺忙的?” 刘霭云摇头:“我不过才正式登台罢了。”忽又垂头说,“如今跟着薛家大爷出来,也是因为家里艰难。他委实是个爽利的。” 贾琮“哦”了一声,因想了想,道:“若是你唱的还不错,也可以炒炒知名度。” 刘霭云一愣:“什么?” 贾琮道:“花些钱请两拨人,一拨到处去说你唱的比某个角儿好,例如什么蒋玉菡之类的;另一拨则跟前头那拨大庭广众闹起来,说蒋玉菡比你少说强了十二分去。这两拨人隔三岔五的吵架闹事甚至打架给人看,世人多爱热闹,闹着闹着你的名声就起来了。”这是后世艺人常用的炒作手段之一,古人单纯,大约还没见过。 刘霭云闻言呆了半日,忽然笑起来:“好奇怪的法子。” 贾琮也笑道:“我瞧你方才发了好几回呆,显见心里是不大愿意同薛大哥哥来赶这个场子的。你既肯来,大约家里头委实艰难。薛大哥哥是个粗人,也莽撞,还是个纨绔,做了不少错事。然他却有几分真性情,比那些明面冠冕堂皇暗地龌龊阴狠的好的多。你若同他撒个娇儿,只怕他也会帮你。” 刘霭云摇摇头:“我愿意卖笑、也肯卖身,只不能哄他的心罢了。” 贾琮听他一个男人竟随口将“卖身”说了出来,不禁抬头细瞧了他几眼,赞道:“能这般坦诚的人极少。你来日若能改行,想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刘霭云顿时黯然,低头苦笑。 贾琮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忙假笑道,“薛大哥哥不是个长情的,你纵哄了他一时,过两个月他自然将你抛诸脑后的,算不上什么哄他的心。” 刘霭云道:“纵是如此,这两个月他却是真心的。” 贾琮背后直起鸡皮疙瘩:“罢、罢!大男人别说话那么腻味。唱戏唱多了容易入戏,我瞧你顺眼,劝几句。虽唱着旦角,你终归不是女人。什么情啊爱的不值几个铜钱,来日有钱了悄悄认几个字去。君不见程蝶衣血洒三尺戏台,戏文里都是骗人的。”挥了挥手,转身回屋里去了。 刘霭云在后头愣了半日。 一时酒宴散了,薛蟠韩奇都先告辞,贾琮只说要多玩一会儿,与冯紫英一道送出门外。韩奇走时深深瞧了贾琮一眼,瞧的贾琮后脑发凉。待他走的没影儿了,扭头向冯紫英道:“韩大哥瞧我作甚?我被他瞧的发毛。” 冯紫英吃了这半日的酒也有几分倦了,随口道:“怎么瞧的你发毛了?你可又做了什么好事么?” 贾琮顿时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前日有一桩奇遇,虽瞧着算是好事,我总觉得不安,故此来寻你问问,你替我想想可有何处不妥的?” 冯紫英早知道他遇见王爷与圣人之事了,因瞥了他一眼:“何事?”转身回里头去。 贾琮一路上直至回到屋里都絮絮叨叨将前日之事——删除了些不便说给冯紫英听的细节——慢慢说了一遍。因苦着脸道:“我总觉得圣人同我说那两句话怪怪的,偏又不知道哪里怪,思忖再三分明是两句寻常的话,就是心里不安。我也不知为何。” 冯紫英心中暗叹。宫里前儿便有信出来,圣人当日回宫不久便命戴权亲自出马暗示了几个要紧的人,暂且不立太子。这会子早有人想到他头上去了,大约各家皇子都有几分留神他。遂说:“你可记得圣人带着什么人了?” 贾琮笑道:“那会子我与我爹都只瞧圣人去了,没留神他带着谁呢。倒是后来问了跟着的人,才知道他还带着太监和皇子呢。幸而他们走的快,我们一个皇子都没认识,万幸万幸。” 冯紫英瞧着他轻笑:“认识皇子不好么?” 贾琮忙伸出胖爪子来比划道:“我才八岁!万一哪个皇子瞧我顺眼,随便点我去给他当伴读,我岂不是要哭死!” 冯紫英抬手便给了他一下子:“罢了,谁敢要你做伴读,素日便没个正形儿。” 贾琮便明白自己决计不在圣人的伴读名单内,一颗心登时放回肚子里,摸了摸肚皮:“冯大哥,你琢磨着圣人没别的意思吧。” 冯紫英想了想,道:“你这些日子安生些便是了。” 贾琮一愣。 冯紫英叹道:“回去问琏二哥近些日子朝廷有何故事。” 贾琮忙问:“什么故事?” 冯紫英摆了摆手,问他还有什么趣事没有。 贾琮知道他不会明言了,只是如今这般也足矣。便又将他姐姐查账查出祖父一去自家便与姑祖母家莫名少了往来说给他听,道:“我爹气了半日,说老祖宗头发长见识短。依我看根本不是什么见识不见识,当日她们姑嫂定然有不合。她是泄愤呢。” 冯紫英面色微动,问道:“你们家预备如何?” 贾琮道:“还能如何?多送些年礼描补呗。只是八成补不回来的吧,换了我是姑祖母我也不搭理的。”因叹了一口气,“我家老太太就是一个窝里黑的主,专门拉的爹后腿。” 冯紫英含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不再多说。 贾琮又玩了会子,告辞出来,半道上于马车内想起刘霭云的话,心中有几分沉闷。要说哄骗,这些年他倒是一直在利用冯紫英的身份哄骗他。虽说他二人多少有些互相利用,总归冯紫英待他委实如兄长一般、实实在在的。 这日回府不久,恰逢宝玉也从书院回来了。贾母特喊贾琮过去与他相见,让他们兄弟说说话儿。贾琮只在她跟前插科打诨的混着罢了。一时贾母喊鸳鸯说:“将那两件大氅衣取来。”又向他二人道,“替你们留了许久了。” 贾琮心说,替宝玉留的还罢了,小爷我可日日住在府里的,还留什么留? 过了会子,鸳鸯捧了衣服出来一瞧,可不就是著名的雀金呢与凫靥裘么?贾琮忙摆手说:“这般金碧辉煌的衣裳,我一个男孩子穿着作甚?老祖宗,给二姐姐吧。” 宝玉一眼瞧见那两件衣裳本来喜欢的紧,听了他这话也赶忙说:“是了,我在那学堂里头也不便穿这个,不如给林妹妹吧。” 贾母见他两个都这般模样,有几分不悦,道:“不过是衣裳,男人女人都穿的。” 贾琮哪里肯穿这个?他是真的怕丢人,遂笑道:“这个好大的,我太矮了,穿着也不像。姐姐穿了正合适呢。” 贾母一想也是,遂笑道:“我倒是不曾想到这一节,你身量还须长几年,我只想着既是好东西便留给你们两个罢了。” 贾琮笑道:“谢老祖宗疼爱,过两年待我长高些再赏赐件新的也好。” 贾母笑道:“你倒是会放长线钓大鱼,半分不肯吃亏。这个就给你林姐姐好了。” 贾琮忙说:“林姐姐喜欢绿色,不如给林姐姐绿色的那件。” 宝玉听了立时道:“既然林妹妹喜欢绿的,就给她绿的。”因扭头瞧瞧那件红的。他近来在书院这些日子,多少让同学并先生们改变了些喜好,瞧那红色有几分不合眼了,遂笑道,“这件红的给二姐姐吧,既然琮儿也不得,都给姐妹们便好。” 贾母见他二人都这般说了,只得道:“罢了,偏你两个多事。” 贾琮奉承道:“我们两个心里都知道,老祖宗得了好东西乃是先念着我们的,领老祖宗的情就是了。” 宝玉也忙上去哄了她半日的好话,又说自己得了先生赞扬云云。贾母搂了他在怀里摩挲半日,欢喜的合不拢嘴。贾琮见他祖孙二人腻味得都忘我了,忙偷偷溜了出去。因独自愁眉道:“四个姐姐两件衣服,另外那两个可咋办。”。.。 ... 第九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十二章
却说这日贾母使鸳鸯领了个小丫头子将凫靥裘送到迎春屋里,可巧黛玉探春惜春都在,三个大的凑在一处商议年事,惜春在旁瞧着。鸳鸯向姑娘们问了好,道:“老太太打发我来给二姑娘送衣裳呢。” 众人忙问:“什么衣裳?” 鸳鸯忙将凫靥裘的包袱送了上来,笑道:“今儿宝二爷回来,可巧琮三爷也来请安,老祖宗高兴,让我将这两件斗篷寻出来赏给他们。偏琮三爷一瞧便说这衣裳颜色太亮,他一个爷们穿着不合适,不如送来给二姑娘。” 探春早瞧见她二人每人只抱了一个包袱,登时明白另一件定是宝玉让给黛玉的,笑道:“还是二姐姐有福,快打开瞧瞧琮儿让给你什么好衣裳。” 迎春张嘴想说话,让黛玉捏了一把,赶忙咽了下去。 鸳鸯忙将包袱递给司棋,司棋打开取出凫靥裘来,见其果然金翠辉煌,都围着赞叹。司棋遂试披在迎春身上。王熙凤养胎这些日子虽然说是李纨迎春一并掌家,李纨素日不爱多拿主意,凡要紧的事物多半给迎春决断。迎春本性平和,奈何诸位管家娘子们多半不是省油的灯,也让她们迫出了些威严来。故此披了这斗篷徒然生出贵气,好不亮眼。司棋在旁拍手道:“姑娘真好看。” 鸳鸯也忙夸了几句,又说:“依着老太太的意思这件给林姑娘的,偏琮三爷说林姑娘喜欢绿色,换了那件给她。” 迎春一面解下斗篷笑问:“林丫头就在这儿呢,快将那绿的也拿出来瞧瞧。” 黛玉眉头动了动,乃问道:“琮儿是怎么说的?” 鸳鸯便将方才贾琮怎么说的贾母宝玉怎么说的叙述了一回。黛玉心中好笑。她倒是没有极喜欢什么颜色,贾琮当是知道的。想来他是诚心搅事儿,想寻个法子替迎春谋那件凫靥裘。不禁又细瞧了瞧鸳鸯。早年贾琮曾拿她开刀使了一回威风,她竟半分没放在心上,也不曾暗地里说贾琮坏话,倒是个好的。 因紫鹃这会子不在,鸳鸯亲替黛玉展开了雀金呢,碧彩闪灼极是华丽。鸳鸯一面替她披在肩上,一面说:“老太太说,这个叫做雀金呢,俄罗斯国能工巧匠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黛玉笑道:“却不知索菲娅·奥古斯特可穿过这个。” 惜春问道:“索菲什么特?好拗口。” 黛玉道:“就是做这衣裳的俄罗斯国之后,颇有则天大帝遗风,只怕来日能成一方女主。” 探春吓了一跳:“女主?” 黛玉道:“西洋诸国女主者众,也不稀奇。”这会子鸳鸯已替她整理好了,众人围着看了半日,又与迎春立在一处比了比。探春还罢了,惜春眼中不免羡慕,只不曾言语。 待鸳鸯去了,惜春先问:“那个俄罗斯国的皇后是何等模样?” 黛玉笑道:“我又不曾见过。本来也是听琮儿说的,四丫头若觉得有趣,不如喊他来问问。” 惜春果然打发人去梨香院喊贾琮。 贾琮正头疼怎么再弄两件衣裳呢,见了入画立时便以为是那事儿,忙扮出副可怜模样一路跟着晃悠进了迎春的屋子。一瞧,四位姐姐都在,雀金呢与凫靥裘都搭在木施上极是耀眼,遂望着惜春作了个揖:“四姐姐,给小弟点时日,我正在想法子呢。” 惜春一愣:“什么?” 贾琮道往木施那头一努嘴:“那个褂子么,我知道少了两件,偏这玩意仿佛是上供的,我也一时不知道去哪里弄。” 惜春呆了呆,有些恼,又有些啼笑皆非:“谁寻你要衣裳呢!我几时说过衣裳了。” 探春忙说:“那个本是老太太给的,她老人家唯有两件,你上哪里弄去?再说我们何曾少这两件衣裳穿。莫成日想这些有的没的,好生念你的书要紧。” 贾琮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不就是两件衣裳么。总不能给下人嚼舌头根子的机会不是?” 说的惜春顿时垂了泪下来。虽说四位姑娘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迎春不必说这些年让贾琮供得华丽丽的,贾环因自己须得低调行事、在外头得了好东西一律送到探春屋里来,黛玉也有贾母并林海惯着,唯独她全无旁人帮衬,又是东府的,下人难免有些势利眼说三道四。 贾琮忙凑上去谄笑道:“我知道四姐姐不缺衣裳,偏瞧着这一款斗篷委实不错,只是老太太这两件太大了些,我去与四姐姐弄件合身的来。” 说的探春笑了:“罢了,合着是因为我与四妹妹身量矮了些。”因望着惜春道,“让他弄去,横竖他有本事。” 贾琮道:“咱们府里都能得两件,想来也不是什么千金难得之物。我回头寻人打听去。”乃问道,“既不是为了弄衣裳,四姐姐喊我来做什么呢?” 惜春拭了泪道:“方才听林姐姐说了一个什么索菲特,她也不甚知道,让问你呢。” 贾琮扭头去看林黛玉:“索菲亚吧。哪个索菲亚?” 黛玉笑道:“四丫头学舌没学利索,就是那日在基地听你说的俄罗斯国皇后索菲娅·奥古斯特。” 贾琮“哦”了一声,道:“她本是德国一个小公国的公主,虽不得她丈夫喜爱,却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来日只怕更了不起。我的一位先生预言,此女早晚必成大器,来日史书上可为称大帝的。”那位先生姓历单名一个史字。 探春奇道:“既然不得丈夫喜爱,她如何能与武后一般呢?” 贾琮笑道:“女主之路也各有不同。依我看,她于大势上颇能掌握,决计不输武曌的。” 遂说起了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生平。因她这会子还没登基,许多她来日之事尚未发生,贾琮便将她后来的故事当作是他某位先生之预测说了出来。两国国情世俗截然不同,半中间不知解释了多少回俄罗斯民情,磕磕碰碰说了两个时辰,连晚饭都在在讲说中过去,勉强说完了。 听完故事,四个女孩儿兴奋无比,唧唧呱呱的议论不休,贾琮还不许走,她们说着说着便有新问题抛给他。直至将近三更天,迎春忙说:“今儿委实太晚了,明儿再说不迟。”众人都应了,一个个立起来活动筋骨。 惜春叹道:“此女好大的气魄胆识,我虽不认得她,单单听此评话今晚只怕都要睡不着觉了。” 贾琮笑道:“她再如何也是外邦君主,咱们两国边境线那么长,只怕来日难免战事呢。她越是有气魄胆识,于我国而言却越是头疼。” 惜春一愣,道:“为何要起战事?好生往来不好么?” 贾琮叹道:“天晓得!国与国之争乃是天然的,土地唯有那么些,咱们想要多些、他们也想。要不来日四姐姐去做我朝驻俄罗斯国大使劝劝她呗。” 惜春红了脸:“我纵愿意去,也不会说老毛子话,她却是听不懂。”众人一笑。 贾琮跟着笑了两声,告辞回梨香院去了。 次日,贾赦与他两个儿子一块儿商议了他们是如何商议分析出“圣人暂且不立太子恐是得了琮儿一时提醒”的戏本。贾琏回部里去暗戳戳显摆给两位交好的同僚听,为的是扮傻;贾琮急吼吼窜去冯家。 冯紫英听他了说了半日,笑道:“有什么好着急的,你不过是个孩子,谁还能当真惦记呢不成。” 贾琮摇头似拨浪鼓:“不行不行!皇子王爷乃是天下最不能碰的两物,我得出去避避风头,哪怕让人笑话自作多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因在当下转圈子,“要不我南下去寻林姑父去?他今年仿佛该回来了吧。” 冯紫英道:“嗯,林大人今年该当回京了。” 贾琮拿拳头一砸掌心道:“就这么定了!小弟子心念恩师,不辞长路迢迢、迎先生返京!” 冯紫英方才听他说“皇子王爷碰不得”,心中暗喜,笑道:“若是你想多了还罢了;若当真有皇子盯着你,此举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待你回来只怕愈发惹眼了。” 贾琮忙问:“你可有好主意?” 冯紫英道:“何须避出去呢?京里头日日有新鲜事,人物儿又多,纵当真你惹了回眼,只怕过了年便忘了你呢?” 贾琮哼道:“不想当太子的自然过了年就会忘了我。想当太子的只怕日日盘算圣人对谁多说了一句话、对谁多瞧了两眼,哪有那么容易忘。偏后头这一种才是我不想惹的。” 冯紫英一想也对,遂安慰道:“你安生些便是了,别日日去外头瞎逛。” 贾琮撇了撇嘴,叹道:“本来遇见圣人是件好事。”遂耷拉着包子脸回去了。 不多时冯紫英将此事上报,圣人不禁点头,向司徒磐道:“贾赦这个小儿子实在有几分像你小时候,才多大点子就知道不党不群了。” 司徒磐含笑道:“我才见他头一回便觉得有几分像。这般却好,免得日后胡来。此子胆子甚大,鬼点子又多,若与哪位皇子结党,怕是有的乱了。” 圣人道:“我本来欲拿他去试探那几个小子,瞧他们可能不急不躁的与这小子搭上。他自己竟是想躲。” 司徒磐思忖了片刻,道:“不急一时。侄儿们尚幼,况咱们应付眼下还应付不过来呢。他们若再出来闹,当真会被那几个撺掇利用了去。” 圣人顿时愁眉:“这两年他们几个倒是往来得愈发多了。” 司徒磐也发愁:“怪了,往日恩怨那么深。须得使人再去拨弄几下,让他们闹崩了才好。” 圣人点点头:“你安排下去。” 司徒磐应了一声。 又过了几日,龚鲲苦着脸窜了进梨香院,寻着贾琮道:“我知道八王爷打的什么算盘了。” 贾琮忙问:“什么?” 龚鲲低声道:“前些日子有个媒婆寻到了贾四掌柜的太太,想给他们家老大说亲。却是八王爷母家的一个侄女儿,只不过稍稍远了些子。” 贾琮登时蹦了起来:“你开玩笑!” 龚鲲苦笑道:“我何须开玩笑?如今贾四太太已见过那女孩儿了,满意的很。” 贾琮“嗷”了一声窜出去。 幺儿这会子正在屋里温书,见他这般模样忙问“何事”。 贾琮拽了他的胳膊急道:“近日有人说给你大哥的媳妇儿,是李崎之的堂妹!” 幺儿一愣:“崎之兄的堂妹?他不曾对我说起。” “也是八王爷的外侄女。”贾琮跺脚咬牙,“好大的弯子,这是想套牢你啊。” 幺儿道:“我那日回去听母亲说她见过那女孩儿了,不过是个寻常人家,又说了她许多好话,听着仿佛样样都好。”因又皱眉,“若八王爷因此特捅破此事给你,依着咱们平素的行事,只怕立时要反悔了。莫非他不愿意结这门亲?不然到日后成了亲再捅破不好么?” 贾琮哼道:“他这招才聪明呢。四婶子都已经瞧上他侄女儿了,你们爷俩若是不答应,只怕四婶子与你大哥都会心里不痛快。况到了这一步,他觉得这门亲倒是八成要结成了,终究四叔四婶都是要脸的人。若来日再捅破,你们只怕会当他是在算计你们家,会发怒的。这会子早些捅破,他还可以装作刚刚才知道、特来提点我们。再说,他那外侄女儿定是个好的,来日四婶子再相看旁的女孩儿,未必有那么好。” 幺儿又想了半日,问道:“依你看,这门亲可能结么?” 贾琮连连摆手:“万万结不得。亲者连骨肉,来日你侄子与他家有亲,诸事悉数会受擎制。这帮人比咱们狠厉的多。咱们看重骨肉,他们不看重,便是递给他们取之不尽的短处了。” 幺儿闻言点点头:“我知道了。” 贾琮问道:“你预备怎么跟四婶说呢?” 幺儿笑道:“容易的紧。”遂立时穿衣裳回去了。贾琮眼巴巴瞧着他走的没影儿了才回来,心里七上八下的。 直至后日幺儿才回来,一见贾琮便摇头道:“不好办了。” 贾琮忙问何事。 幺儿道:“前儿我回去向我母亲悄声道,那女子乃是八王爷的母家侄女,八王爷恐有反意,来日若有个闪失,连我大哥并我们家都要牵连上断头台。我母亲吓着了,立拉着我一同去媒人家反悔。媒人喊天喊地的撒泼打滚,我二人只是不肯。我因说,我亲去他们家说去。故此便与媒人一道过去了。” 贾琮忍不住插嘴:“去了怎样?” 幺儿道:“看人家是个好人家,其父也很是沉稳。我独自与他说,我们刚刚才知道他们家乃是八王爷母族,不敢沾惹,只当我们胆小怕事罢了。若说此事纯属偶然,我道,换了你是我你信么?其父叹道,他也没瞧上我大哥,乃是为族伯、既李崎之之父所迫。” 贾琮抚掌道:“那不是正好么?一拍两散。” 幺儿苦笑道:“偏我大哥不知道何时偷偷见过人家、已经看上了。他看上与我母亲看上,却不是一码事儿。”。.。 ... 第九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十三章
话说幺儿的大哥竟已看上八王爷那外侄女了,贾琮闻言思忖了足有一刻钟,喊道:“蓝翔,去请老爷过来。”又向幺儿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去我屋里与翼之商议。” 他两个遂直往龚鲲屋门口敲门将他喊出来,三人一道回了贾琮屋子。 等了半日,贾赦慢慢悠悠晃过来,极为受用满院的孩子每人喊他一声“将军”,故此老头笑眯眯的。走进屋里来咳嗽一声,假意端着面皮问道:“何事?” 贾琮道:“有些麻烦。”遂于幺儿两个将事情从头说了一回。 贾赦道:“既然大儿喜欢娶了便是,一个女人罢了。入了贾家的门,只是贾家的媳妇罢了,诸事又哪里轮得到她说话?你们几个想那么许多作甚。”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爹,四叔可是咱们这一大圈人里头最要紧的人物。他的长媳,恕我说句实在话的,最好是自己人。若非自己人,也须得是可以拉入伙的人。” 贾赦哼道:“比大太太如何?” 贾琮道:“比不得。大太太无子,她入门之时爹已有了二哥哥。”说的贾赦也怔了怔。他又说,“大儿哥哥喜欢她,这一节愈发与大太太不同。爹,你不如想想老祖宗。” 贾赦登时额头上青筋一跳:“不成!” 贾琮两手一摊道:“只是咱们不能硬生生棒打鸳鸯,对旁人还好下手,对大儿哥哥怎么下手?难道爹愿意见他成日愁眉苦脸魂不守舍的?” 贾赦一时也愁了,半晌才说:“替他寻个好媳妇便是。我去问问龚先生。” 贾琮忙扭头问:道:“此事翼之没告诉你三叔公吧。” 龚鲲道:“我还没说,只是既然贾四爷知道了,想来也瞒不了他许久。” 贾琮道:“能瞒一时算一时。凡与情感相关的事儿都莫让他插手,那老头三观跟咱们差太远,这种乱局他必力荐越弄越乱好浑水摸鱼,从不管半途上人难受不难受。” 龚鲲瞧了他一眼,问道:“你呢?” 贾琮道:“我惯于挖个引水渠将水引去别处再抓。如今唯有二途,或是设法令大儿哥哥离了这个坑,或是将他们一家拉入伙。” 龚鲲含笑道:“三爷虽小,素来最是明白。” 贾琮嘿嘿了两声:“没错,我便是西天路上的唐僧,虽自己没什么本事,却最知道应当去哪里。” 贾赦随手拍了他一巴掌。 四人遂商议闭门商议了足有半日,直至午饭才商议妥帖。 下午幺儿与吴小溪一道去了李家。那李父见幺儿又来了,稍有几分吃惊。幺儿含笑道:“我领了个妹子过来,想同李家姐姐见见面,不知李先生可愿意。” 李父早年也曾中过秀才,见此子斯文有礼、他那小妹子又也生了一副乖巧模样,颇为喜爱,果然喊他媳妇领着小溪过去了。 幺儿遂向李父道:“实不相瞒,我父委实不敢结这门亲,偏家母喜欢的紧。还望先生勿烦我等再三上门。” 李父摇头道:“我早知道有此一事,故此前头才压着不让她们议八字的。” 幺儿大赞:“原来是先生诚心压了此事!果然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李父虽不明所以,也知道幺儿说的是好话,含笑道:“咱们快些了断的好。” 他两个有一句没一句废了半日的话,皆在等着后头李姑娘与小溪的信儿。 另一头吴小溪见了那李姑娘,登时明白为了幺儿他大哥会瞧上了。这女子长得极美。小溪平素常见林黛玉秦可卿,也是美人坯子,故此还罢了。若是寻常男子,乍一见此女恐怕极易爱上。她因向李姑娘行了个礼,直言道:“李家姐姐,小妹受人之托,求姐姐能与小妹说些实在话。” 那李姑娘忙还礼,又有几分羞惭惭的,低头坐在炕沿上搓裙带。 小溪乃道:“不知道姐姐与我家大哥是如何见过的?” 半日,李姑娘才说:“不过是买东西的时候偶遇罢了。” 小溪道:“想来是有人让你在某处候着他、特特偶遇的?” 李姑娘羞红了脸。 小溪又说:“只是如今此事已然戳破,想来这门亲结不成了。” 李姑娘立时红了眼,又候了半日才说:“我是实心瞧上了他的。” 小溪瞧她有几分可怜,道:“我大哥也瞧上了你的。纵然你们还有缘分,也断然不可这般结亲。” 李姑娘忙问:“为何?” 小溪道:“因为你二人相见本来便是你设计他,他一大家子皆心里不痛快,纵强成了亲,乍一开始还罢了,过两年有了个磕磕碰碰,他们定……定然……”她想了半日,忽然红了脸,“我忘记后头该说什么了。” 李姑娘瞧她小小年纪说话如大人一般,早猜是背下来的,不禁莞尔失笑。 小溪愈发窘了,垂头道:“横竖最后他们之意便是,若心中有疙瘩还强结亲,来日李姐姐怕是要出许多苦,吃不尽的苦。万一大哥哥有了旁的心思,你一辈子便完了。” 李姑娘大惊:“他有了什么旁的心思?” 小溪道:“左不过是娶小老婆之类的。” 李姑娘脱口而出:“你们家的男子不是不娶小老婆的么?” 小溪一愣:“哪有此事?我家哥哥凭什么不娶小老婆?从前不过是家里穷罢了,压根儿娶不起。如今家境渐渐好起来……” 李姑娘急了:“她们明明白白跟我说,贾家的子弟都只对媳妇一人好的。” 小溪登时明白,平素他们几个随口说来日不纳妾的闲言碎语让人捅到八王爷跟前去了。遂忙说:“只怕是误传,贾家有两位庶出的小爷,因他们自己本是姨娘养的,吃了许多苦,才说来日不要小老婆的。” 李姑娘又愣了。 小溪接着说:“故此李姐姐若依然有心于大哥,眼下这次怕是不成的。若为了名声面条,咱们也可以再等些时日,寻个极好的借口了断此事。且看来日可有缘分。”她诚心将面子说做面条,又假意绷起脸来。 李姑娘苦笑道:“来日去哪里寻缘分。”因低头垂泪。 小溪道:“李姐姐,你这会子应当说,既这么着,你也不是嫁不出去,就此一刀两断才是。” 李姑娘听她如尖刀般的童言无忌,愈发泪如雨下,半晌才道:“那一日委实是伯母使人领着我在哪儿候着的,只是……” 小溪有几分不忍了,道:“我倒是信你,只是那个八王爷太高明了,我们全家皆不敢沾惹。缘分一事,谁说的准的?若你二人当真有缘,哪怕生在仇敌家也能最终到了一处。” 李姑娘虽有心说王爷乃是天家贵胄,偏自己一想,既是天家贵胄何须算计旁人谋亲呢?又咽了下去。只是依然有几分盼着来日另有缘分。 李家算是暂时安抚了,想来不会再去纠缠。另一头,贾四只拿着“街头偶遇本是遭人算计”去告诉长子,又说:“你娘很喜欢那女孩儿,故此我想着,此事先晾一晾,过两年再瞧。总不能让一个疙瘩压着咱们全家悉数不痛快。待两年后此事凉了,若两家依旧有心,还可以悄悄再续前缘。”他的儿子委实爱慕那女子,虽心里难受,因他父亲说了过两年再瞧,也算有个盼头。 贾四有几分不踏实,回头向贾赦道:“该不会这傻孩子当真相信了两年以后能成吧?” 贾赦道:“他二人不过寻常街头遇见罢了,这般来的快之情去的也快。依我说总归是平素见的美人太少,不如让他去做事去,我就不信两年后他还记得那女子。若当真还记得,咱们设法断了她家与李家的情分娶回来便是,龚先生大约做此事不难。” 贾四乃问:“这会子设法断了不成么?” 贾赦笑道:“老四啊,你这是关心则乱。你且想想,这会子李家肯跟他们断么?” 贾四恍然:“是了,我竟忘了这个。”因问贾琮可回来了没。 贾赦摇头:“还没呢,大约又去人家府里混东西吃去了。” 贾琮却是明目张胆去了八王爷府上。因他们府里的门人早得了吩咐,但有荣国府来人一律好生招待,贾琮没吃闭门羹,极顺利进去了。偏到了里头八王爷没空搭理他,只撂在一处小屋子里头。贾琮也不无聊,一面吃点心一面还烦请人家替他寻个话本子来瞧。也不知候了多久,话本子都快看完了,八王爷终是笑嘻嘻踱步进了来。 贾琮忙乖乖上前行礼,八王爷道:“我当来是会是贾琏呢,怎么竟是你。” 贾琮道:“二哥哥来太扎眼了些,再说他胆子太小,见了王爷怕说不出话来。” 八王爷哼道:“你能说出话来?” 贾琮点头:“能。”因四顾了一圈儿,“此处讲话可方便?” 八王爷笑道:“自然方便。” 贾琮伸出一个手指头:“我们哥几个本是六王爷先瞧上的。若八王爷这会子使了阴招想圈定幺儿哥哥,只怕会引得六王爷心里不痛快,此其一。”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头,“因合纵之计本是幺儿哥哥出的,纵然他这辈子出不了第二计,此计也是他出的。故此,我们虽算不得什么,在诸位王爷眼中只怕比寻常的更有本事的人才更惹眼些。此其二。依着八王爷的性子,应当不喜欢惹眼才对。还望八王爷大局为重,莫计较这等些许小小的得失。纵你来日有力问鼎,得人心当以服字去得,算计或强迫来的人才,恐怕是曹营的徐庶。” 八王爷本笑捋着胡须,听他放炮竹似的噼噼啪啪说了半日,竟也愣住了。半晌才说:“没来?” 贾琮道:“足矣。” 八王爷想了会子,道:“也有些道理。” 贾琮道:“欲使这么多王爷凑在一处还不内杠,不容易。” 八王爷苦笑道:“这几日便有不虞了。”因拿眼睛撇着贾琮,等他说话。 贾琮笑道:“依着我素日的脾气,我这会子会装死的。偏今儿我有句话想劝各位王爷。” 八王爷忙说:“请讲。” 贾琮道:“我最烦人说话拐弯抹角,暗示来暗示去的。须知纵然直言不讳,也有许多无端的误会生出来,何况拐弯抹角的?你们最喜欢暗暗撂下一两句奇怪的话,等旁人揣摩。固然也有揣摩对的,万一揣摩错了呢?既是一起合作的伙伴,有什么话不能掰明白、扯清楚、揉碎了?” 八王爷愣了愣,道:“平素没有这般说话的。” 贾琮道:“打开天窗说亮话,没有那么难的,要不你试试?” 八王爷因思忖了半日,叹道:“罢了,我试试吧。” 贾琮遂笑道:“若此计好使,可赏我什么呢?”他心知此番已是露了聪明,八王爷想来不会吝啬。 果然,八王爷笑道:“你想要什么?” 贾琮道:“前儿我瞧见老祖宗哪儿有两件乌云豹的氅衣,唤作雀金呢与凫靥裘,好看的紧。” 八王爷大笑:“我当你想要什么呢,那个虽稀奇些,也算不得什么。”当即命人去里头寻两件出来给他。按理他才一个人,当只赏他一件才是。偏贾琮特说了两种,八王爷这会子误以为贾琮有意偏向自己,才向自己要东西,哪里会舍不得多给一件衣裳?不多时,两个包袱便送了进来。 贾琮见了极是欢喜,连着谢了数声,嘴角一直咧在耳根子上,哄了人家两件衣裳抱回府去了。。.。 ... 第九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十四章
眼见年关要到了,京里头一派热闹繁华,各府的人情往来也多起来。幺儿因年岁大些,时常被友人邀去相聚,忽然忙了许多。贾琮贾环两只小吃货得空便跟着去,顺带认识些人物,渐渐跟着在许多士林后起之秀跟前混了个脸熟,也认得了几只旁人家哥哥师兄领着的拖油瓶,倒是也比往常忙碌了几分。唯有宝玉极少出门,日日陪着贾母。 他们在外头偶尔听闲话,近来戏台上刘霭云与蒋玉菡的戏迷逢场必闹,这些日子已打过两三回了,京里头一众闲人日日津津乐道,贾琮不禁捏着肚子闷笑。 这日贾琮才回到府里,跑来向他道:“史大姑娘来了。” 贾琮一愣:“她不是跟着保龄侯去了外省么?”大约贾母这几年失势,年前史鼐迁委外省大员之时并未留下史湘云。 道:“我才在老祖宗院里打听,仿佛是她老人家写信给了史侯爷,特让他将人送回来的。” 贾琮眉头一皱。他倒是不心疼史湘云那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只是贾母当日既不曾留她、这会子喊人送她来,不知可有旁的意思。莫不是瞧着林黛玉没戏、预备换人了?宝玉也是个可怜的。有一想,横竖不与他相干,便懒得管了。次日他去贾母屋里请安倒是瞧见史湘云也在。因贾琮有事要出门,只匆匆扮了个笑脸打个招呼就走了。 两日后贾母大摆酒戏,各府女眷请了一大片,极是热闹。贾琮贾环早早打着出去玩儿的招牌跑了,贾琏自然拜访同僚去,唯宝玉独自留在贾母身边。偏这日他二人才回到梨香院,又迎了上来:“二位爷可回来了! 贾环笑道:“姐姐笑得脸都要开花了,声音打颤儿,想必今儿又出了什么趣事。” 果然笑开了满脸的八卦之花:“让环三爷猜着了一半,只是这热闹还没出呢,只怕须再等些日子。今儿薛姑娘、史姑娘还有其他几家来做客的姑娘与咱们家四位姑娘一道围着她们院子里的梅花作诗。偏才起了兴致,老天忽然下起雪来。幸而各家姑娘来的时候都带着雪褂子的,咱们家四个姑娘也都命人将月初才新得的乌云豹氅衣取出来披了,一时满院子都说好看,绣橘特来喊我去瞧,晃得我们眼都花了。史大姑娘瞧着说了半日羡慕的话,眼见二姑娘要可怜她,保不齐下一句便是‘让琮儿替你弄一件来’了,谁知薛姑娘道,你若喜欢,我改明儿也替你寻件来。史大姑娘立时红了眼圈子,使劲儿说薛姑娘如何如何好。咱们家四姑娘,哎呦呦,好不客气呢!”说着,她立起了大拇指,“立时就说,这里头两件是宫里头赐下来,两件是我弟弟去外头赖皮赖来的——” 贾环登时倒在炕上哈哈哈的大笑,因起初笑得不得劲儿,还特甩了靴子仰躺着蹬腿。 贾琮窘了,讪讪的道:“当日我说赖皮赖来的,那是给她逗乐子的么……” 也撑不住趴在案上笑了半日,接着说:“薛姑娘委实沉得住气,笑着说,既然是两样都各有了两件,想来也不是世上独一份的,只怕旁的颜色也有,去外头寻保不齐也能寻着竟未可知。要说林姑娘刁钻起来,比旁人还要刁钻三分去。她道,宝姐姐本是个有见识的,这话说的委实在理。可不么,都各有两件了,定然还有第三第四第五件。既然是世上还有不少,寻起来大约也不难的。不如宝姐姐年前就替云丫头弄来,她这个年自然过得愈发快活了。” 只听“咚咚咚”一串响,贾环早笑的有力气没处发,在炕上滚着使劲儿踢贾琮的床柱子。 贾琮也立不住了,往炕边倒下与贾环笑做了一团。屋里头竖起耳朵听将闲话的几个人这会子都东倒西歪、笑的动不得。 半日,贾环捂着肚子指着贾琮道:“前儿你还说小龚先生是坑王,依我看林姐姐才是实实在在的坑王。” 贾琮也哎呦了几声,道:“前儿看账册子可巧让他坑了一把,随口说的。他算哪门子坑王!你说的对,林姐姐才是坑王,今后这个外号跟着她一辈子了!” 屋里头又掀起一阵笑来。 此事本是个笑话,笑完便罢了。谁知当日贾母高兴,特留了薛宝钗在府里多住会子。过两日蓝翔忽然来报,说薛家姑娘身边那个叫莺儿的丫头来了。 贾琮那会子正换衣裳呢。原来今年往长安高家的年礼单子、迎春的信并几位姑娘的小物件先由贾赦的马行快马送去,高家的老太君大喜,特使人单补了一份年礼来赶着年前送给这几个小的。如今他们家正经的年礼还没到呢,倒是这后补的先来了。贾赦贾琏俱不在家,故此迎春吩咐将人领来梨香院,已在厅上候着了。贾琮对莺儿无感,随口吩咐道:“去问问何事,我这会子没工夫搭理她……有功夫也懒得搭理。” 应声出去,一时又进来笑的收不住嘴,回到:“薛大姑娘打发她来向小爷打听,小爷替三姑娘四姑娘弄的那两件乌云豹氅衣她瞧着委实羡慕,却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她也请薛大爷弄去。” 贾琮皱眉道:“这个我却不便告诉她,只是来的不易。还有你提醒她,这等事她当托薛大哥哥来问我才是。” 忙笑嘻嘻去了,贾琮口里念叨着“我又跟她不熟”,便往厅中去见高家的人。才见了那人第一眼贾琮就知道他不简单,恰是传闻中“丢到人群里头找不着”的那类,四十多岁,眼睛极亮。忙含笑向那人道:“这位是姑祖母的人不是?” 那人躬身抱拳:“小的欧成,乃是老太君打发来给各位小爷姑娘送年礼的。” 因梨香院的小厅平素乃是学堂,因过年临时将桌椅叠到后头拿大帐子罩了,这会子有几分空荡荡的。贾琮请他去一旁椅子上坐,欧成才摆了摆手推脱两句,贾琮道:“我看你这身形模样显见是军中人士,只当我敬佩保家卫国的将士罢了。” 欧成顿时眸中一亮,道:“那属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贾琮笑道:“欧将军也别装了,你连个‘奴才’都说不出来,说你是寻常的管家奴才谁信呢。” 欧成怔了怔,忽然哈哈大笑。贾琮得意洋洋的晃了晃脑袋。 笑毕,二人落座,欧成道:“罢了,不想竟被一个小孩子看穿。”因说,“早年我本是老将军身边的亲兵,近年来也升了些小官儿。” 吓得贾琮立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早说啊!欧叔叔好,小侄有礼了。”乃向他作了一个揖。 欧成忙不跌的扶住他:“三爷何故多礼!” 贾琮道:“你是姑祖父的亲兵,那不就跟我家四叔六叔几个一般人物么?只怕救过姑祖父的性命也未可知,必是可亲可敬之人。” 欧成连连点头:“葛六当日所言不差,三少将军仿佛天生就懂军心。” 贾琮这才想起来,早年葛六领着人去长安要过荣国府寄存在高家的几万两银子,大约那时候他们便认得了。遂笑道:“六叔素来疼我,只怕言语偏颇、将我说的太好了些。” 欧成愈发以为他谦逊,含笑点头,不禁又伸手去捋胡须,不想他因本欲扮作下人将胡子剪了去,摸了个空!贾琮毫不遮掩哈哈笑了起来,笑的那小模样颇为可爱,欧成自己也笑了。 住了笑,贾琮先问道:“姑祖母可好?” 欧成道:“老太君身子骨极硬朗,近日得了贵府二姑娘的信,又见了几位姑娘写的诗并做的东西,哭了好几日。” 贾琮忙说:“本是为了哄她老人家开心的,怎么竟惹哭了呢。我们不是故意的!” 欧成笑道:“老太君自然是欢喜得哭的。还有三少将军送去的鹅绒枕头,她很是喜欢。” 贾琮一怔:“哈?算在我头上了?那个本是林姐姐让我替她想的。” 欧成道:“林姑娘老太君也喜欢的紧,还让我们家姑娘日日念她的诗。” 贾琮笑道:“林姐姐本是上仙临凡,说句不恭维的话,我家几位姐姐之聪慧俱在其下,我素日敬仰的紧。”乃又细问高家各位长辈。 欧成果然一一说给他听。高家一门三代,男丁悉数为将,平安州节度使高历乃是其中翘楚,另有大小将领十几员,听得贾琮无尽羡慕,叹道:“可惜我爹早就不在军营了,不然我还能去边关杀几场。” 欧成笑道:“边关杀敌可不是好玩的,你这般小少爷还是在家的好。” 贾琮哼道:“少瞧不起人!我学武可用功呢,跟许多高手都比划过,不信咱俩过两招?”因挥了挥小胳膊。 欧成见其有趣,道:“罢了,那末将就陪三少将军走两招。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不待他话音落地,贾琮“嗷”了一声从椅子上直扑过去,欧成两招架住他,还没说话,贾琮又出招了。待他再次架住贾琮,沉着脸道:“怎么还没说好就动手了?” 贾琮道:“既然是打架,自然说动手就动手的。难不成你们打仗还等敌人列队么?那得多死多少兄弟!” 欧成大喜,使劲按住他的脑袋:“好小子!有当日老国公之风!” 贾琮嗷嗷直叫,只是欧成力气太大,他没法反抗,生生让他压着脑袋转了半日。欧成这回乃是当真喜欢他了,遂说:“你学的这几下子虽浅,显见是寻常的绿林招数,防身还差不多,拿去上战场可不顶事。底子倒是扎实。” 贾琮哼道:“能不扎实么?习武乃是我向我爹赖着学着,若不好生学,纵对的起我爹,也对不起我自己呢。欧叔叔,要不你教我两招?” 欧成道:“我怕没多少功夫在你们这里。” 贾琮笑道:“听二姐姐说,今年姑祖母大寿,我哥哥有差事在身不便请假,我爹预备派我走一遭呢。我去长安了你教我!” 欧成惊喜道:“你亲来给老太君贺寿?” 贾琮使劲儿点头:“嗯。旁人去也不便,我虽小些,总是我爹的亲儿子不是?” 欧成喜道:“老太君必然高兴。”这会子他才想起来礼单子还没拿出来呢,忙从袖中取了给贾琮瞧。 贾琮见上头并无贵重之物,乃是药材与土产、小玩意,笑赞道:“谁拟的这份礼,实在有心。” 欧成笑道:“你倒是不嫌薄。” 贾琮哼道:“老大远的,这么赶趟子从长安送些金银珠宝进京有何趣味?怕是还没来的那份正经年礼才是心意少的。” 遂命人先将东西分好了,待回过贾赦再送往各屋去。 一时贾赦回府,欧成往那头见他去了。贾琮亲将他送出梨香院大门,才伸了个懒腰在炕上躺了半日,又让红.袖轰起来吃饭。后歇了会子午觉,外头又说“薛家大爷来了”。贾琮骂道:“好多事!”没奈何,只得撑着眼皮子出来。 薛蟠见了他连连打躬作揖:“好兄弟,哥哥有事儿请教你,快些教我。” 贾琮翻了翻眼睛:“什么事?该不会替人买衣服吧。” 薛蟠道:“那事也是一桩,要紧的是另一桩。” 贾琮道:“那咱们只说不要紧的,要紧的便罢了。” 薛蟠傻笑两声,道:“我妹子说前儿你们家几位姑娘穿的斗篷极好,问我可能替她寻来。她说是你弄来的,你哪儿弄的?” 贾琮哼道:“不便告诉你。” 薛蟠笑嘻嘻道:“好兄弟,告诉我,我买去。” 贾琮瞟着他道:“你去街面上问过了?可有卖处?” 薛蟠谄笑了几声,垂下眼来做关怀状,缓缓的道:“琮哥儿,哥哥今儿劝你几句话,你不妨听听。那史姑娘家好歹是一门两候,又是你家老祖宗的娘家侄孙女,何苦来不照看她些子?她既羡慕那个,你就替她弄一件来何妨。” 这等话哪里会是薛蟠想出来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逼着他背的。贾琮仰天长叹,道:“人呐,错了不可怕,要面子也寻常的紧。可怕的是死要面子不认错。”因正色道,“想来薛家姐姐听说那两件衣裳是我一个孩子弄来的,只怕容易的紧,才信口说了大话出去。谁知那个委实是外邦进贡的,寻常商铺压根没有卖,她恐到时候脸上不好看,才闹你来寻我的,可对?” 薛蟠眨了眨眼:“对了几分。” 贾琮道:“薛大哥哥,你那个妹子委实有几分多事。我姐姐爱看是我姐姐的事儿,她费神唠叨个半日,吵得人头疼。我替自家姐姐寻衣裳那是我做弟弟该当的,她史家又不是没人——纵没人与我什么相干?若替她寻衣裳,那邢家姐姐呢?人家可穷的多,可吭过一声没有?外八路的亲戚家的姐妹都算上么?我是多闲。我又不是宝哥哥那般见个女孩儿便想对人家好的。” 薛蟠道:“旁人自然不与你相干。这位史大姑娘仿佛也唯大你两岁罢了,听我妹子说,也是个极好的。” 贾琮一怔:“哈?你说什么?” 薛蟠如今狭作了,特特绕了半日的圈子,直至贾琮端起茶盅子来才道:“我妹子听你们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姑娘说,你们老太太近日愈发看琮兄弟你顺眼了,特喊那位史大姑娘回京来的。” “噗~~”贾琮一口茶喷了出去。“薛大哥哥!大过年的你特么逗我玩?!”。.。 ... 第九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十五章
话说贾琮一口茶喷上了天,薛蟠还眉飞色舞道:“人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大两岁也不错。” 贾琮咳嗽了半日,正色道:“薛大哥哥,真的假的?这般要命的事儿你可莫哄我。” 薛蟠贼笑道:“史家姑娘不是挺好么?我妹子素日总说她豪爽大方。”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要不你娶走?” 薛蟠这才看出来他是当真不愿意,愈发奇了:“你瞧不上人家哪里?” 贾琮道:“我瞧不上她是老太太选的、不是我选的。” 薛蟠僵了僵,强笑道:“这般大事你哪里能说了算的?” 贾琮哼道:“我可不是宝玉哥哥那般听话性子,老太太在我跟前说了不算。另有,你告诉薛大姐姐,她死心吧,她与宝玉哥哥也成不了的。” 薛蟠本来还笑着打趣他,闻言一怔:“这话怎么说?” 贾琮道:“宝玉哥哥生性干净,如今念书极用功且天资过人,来日在士林混出个头来不难。他既然性子干净,就不喜欢装摸做样的人——别说你妹子不装模作样,她才来我们府里的时候的时候我还小,一瞧她就假的很。不过是有人喜欢看她装、有人不喜欢看她装罢了。宝玉哥哥就是不喜欢看她装的那种。当日二太太看上她,一则是肯装贤良淑德的媳妇儿听婆婆话、纵然给她亏吃她也不会反抗,二来是为了你们家的钱,三则,她那会子也觉得宝玉哥哥没什么出息、捞不着更好的媳妇儿。你等着瞧,一旦宝玉哥哥能中举,这门亲必然就黄了。况且老祖宗是不答应的。” 薛蟠又瞪眼如铜铃一般,半日才说:“她说……你们家老太太不是暗戳戳的应了么?” 贾琮一愣:“不可能!暗戳戳是个什么意思?” 薛蟠支支吾吾扯了半日,原来贾母那日打发鸳鸯去寻宝钗,暗示她设法在贾琮跟前揭出她有将史湘云搭给贾琮之意来,还特提了宝玉在书院极得先生喜爱、读书又上进。宝钗听完自然以为贾母已是应了,羞了半日,方有了今日打发莺儿过来那事。不想贾琮压根没将莺儿放在眼里,只得烦薛蟠再跑一趟。 贾琮稍稍想了想,假笑道:“我说呢,薛姐姐何至于那般不妥帖。只是依然太傻,她这是让老太太当了棒槌使呢。”因正色向薛蟠道,“薛大哥哥,你记性好不好?” 薛蟠挠了挠脑袋,拍胸脯道:“我记性好着呢!是想让我记什么?” 贾琮道:“我方才琢磨了会子老太太的意思,分析给你听,你回去可能转告给薛姨妈并薛姐姐?若你记不住,不如让你家机灵些的小子来帮着记。” 薛蟠急了:“我如何记不住了?你放心,我妹子的事儿必然记得住。有什么话你说!” 贾琮点点头,道:“老太太心知我的事儿她未必能做主、有我爹在呢。史大姑娘之事乃是老太太一厢情愿,我猜大约史家姐姐也不知情,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喜欢宝玉哥哥。” 薛蟠惊呼一声:“你小子逗我!宝玉他是个香饽饽么?” 贾琮笑道:“她在老太太、二太太眼里是块宝,故此谁听她二人的,也都觉得他是块宝。史家姐姐并薛姐姐便是如此。” 薛蟠哼道:“我瞧他不过一块石头。” 贾琮道:“他委实是块石头,不过如今开了些窍。接上前头的话,老祖宗见我对姐姐们好,当我与宝玉哥哥一般呢。偏我如今不过一幼儿,幼儿多半懵懂,于情字上极易被人引着走。可惜,”我是个后世来的外挂,“我比寻常幼儿聪慧许多,她寻常手段是不管用的。我性子不好,此事若不成,万一我翻脸怨气自然冲着薛姐姐去的。她不喜欢薛姐姐,也便没什么损失。若成了,也不过薛姐姐白帮她一个忙罢了。她心里宝玉哥哥配公主都配的上,再怎么说宝姐姐也算是商户女。” 薛蟠怒气的灌顶,“咚”的砸桌子道:“商户女怎么了?我妹子比人差么?就那个贾宝玉见人就风流,我家还瞧不上呢。” 贾琮瞥了他一眼:“听闻二婶子借了你们家不少钱,我劝你快些去要,越拖的时日久了越要不回来。莫忘了,纵然这门亲事她肯认,退亲之事一旦闹出来都是女方吃亏。” 薛蟠攥着拳头道:“她个球囊的妇人,哄了老子的钱还想耍老子。老子这就去让她还债。” 贾琮道:“要债之事,但凡莫出人命,还是你出马的好。薛姨妈并薛姐姐都是女人。如今宝玉哥哥前程可待,女人最易让人以未来之美好哄骗了去。你瞧薛姐姐本也是个稳妥之人,今日之事何等不妥?便是她心里盼着婚事能成,脑子一迷糊忘了身份,还以为她当真已经是我嫂子呢,便唐突了。” 薛蟠闻言怔了半日,忽然苦笑道:“罢了,你莫替她打圆场。我妹子平素何等模样,我也不是半分不知道。” 贾琮惊喜道:“哈?你知道?薛大哥哥,我要重新认识你了。” 薛蟠哼道:“你平素一直当我是傻子么?” 贾琮点点头,满面诚实道:“嗯,你和宝玉哥哥乃是大傻子和二傻子,较之寻常人,跟你二人说话尤其费力气。” 薛蟠登时涨红了面皮,又一会儿白一会儿紫,憋了半日才说:“要不是瞧着你小,我揍你!”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在我的地盘揍我?你是得多傻。外头都是我的人,都是会打架的。” 薛蟠瞪他道:“难不成你还想寻帮手?哪有这样的好汉!” 贾琮奇道:“你多大我多大?你以大欺小就是好汉了?有位我颇为欣赏的先生说过一句话,遇到麻烦事立时就当找朋友帮忙,这样的人几乎可以做成任何事情。” 薛蟠又瞪了他一眼,忽然笑起来,搭了他的肩膀道:“琮哥儿,我瞧你倒是越瞧越顺眼。你方才说的对,遇见麻烦事要找朋友帮忙,我这会子有麻烦了。” 贾琮瞥了他一眼。 薛蟠正色道:“那日……在冯家,你与蔼云说的话儿,我听见了些子。” 贾琮登时立起眉眼来甩开他的胳膊,怒道:“你偷听!” 薛蟠摆手道:“我不是诚意偷听的,我出来寻他,可巧听见他说,跟我出来也是因为家里艰难……他又说不想哄我的心……”言罢苦着脸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心里委实爱慕他,只差没把心掏出来给他瞧罢了。” 贾琮惊得张大了嘴,半日才说:“近日他的戏迷与蒋玉菡的闹事,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薛蟠点点头。 贾琮哼道:“我说么,他家里艰难得都肯卖身了,哪里有钱去请人炒作。” 薛蟠叹道:“他一家子病了四五个,又不肯告诉我,我都瞧的出来他笑不由心。” 贾琮不禁揉了揉脑袋:“原来是你干的……他知道么?” 薛蟠连眼睛都亮了,兴奋道:“他不知道!我都是悄悄做的!” 贾琮瞧了他半日,苦笑道:“这主意本是我替他出的,既然不是他做的,我又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他怕是都能猜到你头上去。” 薛蟠忙所:“好兄弟,替我出个主意瞒住他,我不想他知道的。” 贾琮无语的瞥着他:“罢了,你这情商急需充值……随便吧。你设法将他捧红了,他得的赏钱自然多起来,家里也好些。”遂想了想,给薛蟠普及了“卖惨”和“炒绯闻”两种后世惯用手段。 前头那种还罢了,听到“炒绯闻”薛蟠立时不干了。“他如今有我呢!还要什么大姑娘小媳妇!” 贾琮撇嘴道:“都告诉你是假的么!大姑娘小媳妇都爱慕他,大姑娘是谁小媳妇是谁都不指明了,放许多虚话出去大伙儿随便猜,猜的人多了,听说过刘霭云三字的人也自然多起来,就会想去听他的戏、看看活人。想听的人多了他自然就火了。” 薛蟠想了半日,耷拉着脸道:“我还是不愿意……” 贾琮挥手哄他:“爱用不用。” 薛蟠叹道:“罢了,我回去琢磨会子。” 贾琮往椅子背一靠:“好走不送!” 薛蟠又打了几句哈哈,才走到门口又回头来,正色问道:“宝玉与我妹子的事……” 贾琮道:“他不念书还有六分可能成,他一念书,半分指望都没了。” 薛蟠沉着脸呆了会子,道:“谢了。”撤身离去。 因贾琮特叮嘱了要债之事莫与薛姨妈宝钗商议,薛蟠没去见宝钗,从梨香院靠宁荣街的门出去,直回了王府。遂将宝钗之事并贾琮的话从头到尾说给了王子腾。 王子腾听罢面黑如铁半日不言语。 薛蟠急了:“舅舅,他说的可对?” 王子腾叹道:“只怕……” 他虽不曾说完,薛蟠已知道了,骂道:“黑了心肝的!我这就要债去!不还钱揍死她!”夺门而出。 王子腾在后头虚喊了两声,喊不住便罢了。 他夫人听说外头有动静,忙出来问何事。王子腾遂含笑又说了一回给她听。他夫人惊道:“老爷怎么不拦下蟠儿!可莫要惹出事来。” 王子腾笑道:“拦他作甚?让他闹去。”他因饮了口茶道,“贾琮肯费那许多口舌跟他说了半日,便是想引得他去闹的。” 王子腾夫人忙问:“莫非你妹子又惹了大房?” 王子腾摆摆手道:“贾琮这小子比琏儿强,是个有造化的。让仁儿得空与他多往来些子。”遂不再多言。 另一头薛蟠一径出门跳上马往荣国府去了,半道上思忖了一路,及到门口还笑嘻嘻赏了小子几两碎银子。到了里头,先使人去喊宝钗,假意哄她母亲身子不爽利,让她快些回去瞧瞧。薛宝钗大惊,急匆匆收拾了包袱出来,薛蟠将她送上马车,道:“我有些旁的事要做,你快些回去瞧母亲。” 宝钗扯住他道:“妈妈病了,哥哥还去哪里?” 薛蟠道:“我有要事。”乃不管不顾的让她快些上车,又悄悄吩咐几个小子,不许太太姑娘再出门来,万事等他回去再说。 眼见宝钗的车去了,薛蟠便不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王夫人院子里闯,谁敢拦劈头便是一顿马鞭子。因他本是亲戚家的小爷,也没人当真敢使力气拦他,竟眼睁睁让他闯到了里头。 王夫人吓了一跳:“蟠儿!你这是做什么?” 薛蟠到:“早年姨母借了我家六十七万的银子,如今要过年了,常言道欠债不过年、过年又一年,姨母该还账了。” 王夫人笑道:“这些事我与你母亲自有主意,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莫要多管。” “啪!”薛蟠一马鞭甩在地下:“姨母还是爽利些还了钱的好,今日我不拿到银子是不会走的。” 众丫头小子都吓得呆了半日,方四散去报信。 另一头,薛蟠前脚一走,贾琮便跑去贾赦院中了。那会子贾赦与欧成正过招呢,贾赦哪里是欧成的对手,让欧成也不知摔倒几回,偏他倒是屡败屡战,不肯服输。 见贾琮进来,欧成笑道:“快些来帮着你老子,他一回都不曾赢过。” 贾琮也不将欧成当外人,一手拉着贾赦的衣襟,撅着嘴气哼哼将贾母的谋算委委屈屈的述了一遍。 欧成知道两家淡了往来乃是史太君之故,早憋了一肚子不痛快。闻听此言立时气得七窍生烟,骂道:“她史家算个什么东西!拿自家兄弟性命换爵位,还谢主隆恩。呸!” 贾琮眼珠子一转,心想,哇,这句话信息量好大啊…… 贾赦浑身阴冷,森森笑了几下,忽瞄着贾琮道:“你总不会就这么罢了。” 贾琮道:“故此我怂恿薛大哥哥去闹事要二婶子还钱去了。” 贾赦一愣:“怎么又扯到她头上去了?她还有钱么?” 贾琮嗤道:“她纵还有钱,想来也没几个了。我就不信老祖宗不会替宝玉哥哥还卖身钱。总有几十万两银子,出出气也好。” 欧成因不甚知道这府里之事,茫然道:“三少将军说什么呢?” 贾赦也怔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毕,贾赦道:“既这么着,咱们是不是快些出去?免得回头蟠儿来了碍手碍脚。” 贾琮抚掌道:“很是很是!还是我爹英明神武,走走咱们去镖局逛逛去!” 他爷俩遂命人快些守着宁荣街两头,若瞧见琏二爷回来了赶紧拦住他,让他暂且莫回府;贾琮又打发人去告诉他的姐姐们,今日没事莫要出院子;贾赦使了两个要紧的心腹往贾琏院中去,再三叮嘱王熙凤老实养胎不许出门。欧成虽不明所以,也跟着他们一道出去。爷仨提了马才出门口,贾赦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回头喊几个放心的人,只说今儿日子不甚好,让他们死活务必守着琏二奶奶的院门,不论何事都不得放她出去。 王熙凤让此阵仗吓着了,以为贾琮又有什么灵通,吓得不敢下炕。 过了不多时,果然外头有人来回,薛蟠往王夫人屋里大闹去了,要王夫人还欠下的银两。王熙凤闻报愈发不敢乱动了。薛蟠何许人也,那是个呆霸王!他若撒起泼来谁也拦不得,自己肚子里这块命根子可经不得他吓唬。又过了会子,贾母打发鸳鸯急匆匆的来请王熙凤过去。 平儿含泪拉着鸳鸯道:“我们奶奶今儿不大好,从早起就卧在炕上动不得。”因拉她到炕边去瞧。 只见王熙凤未施脂粉,脸儿黄黄的,额头上包着帕子,闭了眼一动不动,肚子拱起高高的,半日才哎呦一声。 鸳鸯急的跌足道:“这可如何是好!”。.。 ... 第九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十六章
却说薛蟠大闹荣国府,王熙凤躲在炕上装病,鸳鸯无奈只得急匆匆赶回王夫人院子。尚未进门,忽听里头“哗啦啦”一阵乱响,赶忙小跑进去。只见屋中一片狼藉,薛蟠手里举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捞来的大扫帚,扫帚抡开来掉了个个儿,地上撒落一地的漆盘碎瓷片,王夫人跌坐在那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当中被他拿扫帚头压着脖子。 薛蟠双目血红,瞪的似铜铃一般,低声吼道:“今日你若不还钱,老子便将你灭在此处,大不了老子赔你一条命!” 贾母拄着拐杖从一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伸手喊道:“蟠哥儿你莫乱来!有话好商量。” 薛蟠发狠道:“没什么可商量的,我赔她一条性命,钱还是要还!一厘也少不得!” 贾母拿拐杖拄了两下地:“我们府里并不缺钱,何不早说呢?早说又何至于这般!” 薛蟠冷笑道:“老太君,你当真不知道她是哪年借我家的银子?不如咱们去这就去打官司?”遂将扫帚一抡,哗啦啦扫下壁上挂着的一幅画儿,上前一把抓起王夫人的衣襟:“走!去打官司!” 王夫人吓得眼神都僵了,喊道:“莫胡闹莫胡闹!” 贾母喊道:“人呢!都哪儿去了!” 终于听见有人喊道:“二老爷来了!” 王夫人眼神一亮,哭道:“老爷救我!” 只见贾政大步走了进来,一见薛蟠喝道:“蟠儿做什么!还不放下你姨母,成何体统。” 薛蟠森然道:“姨夫来的正好,姨母三年前欠了我家六十七万两银子,一年拖一年,眼见又要过年了,这是不预备还了?” 王夫人喊道:“哪里就足三年了?况也没有六十七万那么些!” 薛蟠冷笑道:“从最先的那笔岂止三年?你当欠债不还不算利钱的?瞧你是个亲戚长辈,还不曾与你多算利呢。” 贾政怒道:“不过是些金银俗物,何须这般使棍弄棒的,斯文扫地!你快些放下你姨母!” 薛蟠道:“只怕我要对不住姨夫了,你今儿便是秀才遇到兵,我是只认钱不认人的。还了钱万事皆好,不还钱一命抵一命不说,我家唯独我一个男丁,闹上金銮殿我母亲妹子也不是好欺负的。你们荣国府可还要半分脸面?” 贾政急的跺脚:“不过是银子,还你便是!” 薛蟠随手将王夫人丢掉,又将扫帚头抡回来压住她的胸口,一手伸向贾政:“拿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贾政愣了。 贾母忙说:“快!使人去帐房取银子!”又骂道,“老大日日不着家,该当他在的时候人却是没影儿了。”立时有人跑了出去。 薛蟠便双手持扫帚一动不动的抵着王夫人。 贾政道:“快些放开你姨母!” 薛蟠道:“见了钱再说。” 这会子贾母才看见鸳鸯回来了,忙问:“琏儿媳妇呢?” 鸳鸯垂头回到:“琏二奶奶今儿一大早身子不爽利,面相也不大好,这会子还没起过身呢。” 贾母一愣,又问:“琏儿呢?” 鸳鸯道:“琏二爷出去访同僚去了。” 贾母道:“老大去哪里了?琮儿呢?” 鸳鸯回到:“听老大爷院子里的人说,他与琮三爷一道往镖局去了。” 贾母忙喊:“他那镖局仿佛不远,快使人去喊他回来。” 下头有人应声去了。 薛蟠险些没破了笑。本来他亲来要债之事便是贾琮的主意,贾琮若听说了此事肯回来才怪!既然贾赦与他在一块,必是来的不了的。这一大家子除了贾赦他姓薛的还没谁可忌惮,故此愈发胆大了起来。 屋里顿时肃静了。过了老半天,外头有人气急败坏的进来回到:“帐房不许领银子!” 贾母骂道:“反了!我要领的,谁敢不支!对牌在哪儿?去寻二丫头拿对牌!” 那媳妇子回道:“打从旧年二奶奶养胎开始,外头帐房便依着一位小龚先生的法子改了领银子的规矩,弄了什么会签领银子,对牌早就不用了。如今超过五百两的银子开销都要大老爷亲笔签字才许领,大老爷不在寻琏二爷也使得,琏二爷不在便不许领了。若没有大老爷或是琏二爷的亲笔签字便使人领走了银子,帐房的人从上到下悉数要被撵出去,永不再用。”这媳妇本是贾赦心腹,方才特意抢在旁人之前往帐房去的。她情知贾赦贾琏早签好了许多空白的签子搁在帐房备用,遇上急事琮三爷二姑娘林姑娘皆可取来使,只是谁会告诉老太太呢? 贾母身子一软,登时立不住了,琥珀玻璃二人忙紧紧搀住她。半日,她手足发颤的道:“此事我竟半分不知道!” 那媳妇忙低头不语。 贾政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规矩不规矩,救人要紧!” 贾母摆了摆手,闭目了半晌,黯然道:“外头不会给的。” 贾政大声道:“莫非他们连老太太的话都不听么?” 方才那报信的媳妇愈发将头低下了些。 贾母苦笑道:“我竟半分不知道……”因扭头看着薛蟠道,“蟠哥儿,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若这样,六十多万也不是小数目,你且给我们些时日筹银子,你看如何?我老婆子答应你必定还你。” 薛蟠冷笑道:“都三年了,我给的时日还不够多?既然拿不出钱来,咱们这就去打官司!”遂又将扫帚一翻个子,重新拎起了王夫人就往外走。 贾政忙说:“快些拦住他!” 几个胆子大的媳妇小子便往上围他,薛蟠干脆将扫帚夹在怀里,一手捏住王夫人的喉咙:“谁再拦我?!” 其实他并不敢使半分力气,王夫人却杀猪般大叫起来,贾政吓得又喊:“莫拦他莫拦他!” 薛蟠笑道:“没一个管用的。”因拖着王夫人大步朝外头走去。 王夫人这会子当真怕了,终于喊道:“当日我与你母亲说好了,来日你妹子与宝玉要做亲的,何苦来为了些许银子这般胡闹!” 薛蟠步子一滞,浑身杀气顿起,吓得王夫人并旁人都不敢则一声。半晌,薛蟠森森的道:“我的好姨母啊!竟是到了这一步你才拿这个话头出来。足见你心里头半分没这个打算,一心拿婚事当幌子哄我那棉花耳朵的娘。我妹子何等人物品格儿,你那儿子压根配不上!” 王夫人争道:“你妹子不过一个商户女罢了,我的宝玉却是公侯少爷,念书又好!配你妹子……”她忽见薛蟠双眼都要瞪出血来,吓得不敢再说下去。 薛蟠皮笑肉不笑道:“好的紧,既然姨母也觉得我妹子高攀不上,我们自然不高攀了。况此事不过你与我母亲闲聊罢了,想来老太太是不答应的?” 他因扭头去看贾母,王夫人也忙去看贾母。却见贾母一言不发,拄着拐杖略有沉思。 薛蟠又笑:“如何?我就知道老太太是不答应的。” 王夫人含泪恳求道:“老祖宗!” 贾母依然不吱声。她又去看贾政,贾政也不言语。原本他二人皆不曾想过以薛宝钗为宝玉之配,况薛蟠这般模样,若当了宝玉的大舅子,来日岂能不带累他?纵王夫人这会子尴尬危险,哪里比的过宝玉的一根头发。 王夫人喊道:“我与你母亲写了文书的!我二人都盖了手印!” 贾母不禁喝到:“大胆!宝玉的大事哪里轮的到你私自做主!” 贾政也是眉头一紧:“怎么竟没告诉过我?” 王夫人呆了。 薛蟠瞧了瞧贾母贾政,又低头看看王夫人,哈哈大笑:“若是贾宝玉来与我家当上门女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日后得了孩子须得姓薛!” 贾母与贾政同时喝到:“胡说!” 薛蟠得意道:“合着我母亲手上有贾宝玉的卖身契!怎么不早说呢?早说岂不愈发便宜?” 贾母忙说:“自古婚配没有妇人做主的,他父亲并没同意那桩亲事,此事做不得数!” 薛蟠笑道:“不如就请老祖宗拿钱来赎回令孙儿的卖身契可好?” 贾母又不言语了。 薛蟠四顾扫了一眼,见满屋子静若寒蝉,皆望着自己垂头不语,顿觉从头顶到脚心皆爽快无比,放声大笑起来。 偏这会子有人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见状喊道:“薛大哥哥你做什么?” 众人一瞧,可不就是宝玉么?贾母忙骂道:“谁告诉他的!拖出去打死!” 宝玉本来满心着急的跑着,闻言顿时刹了脚,愣了会子,苦笑道:“我还当自己如今已经明白些事理了,老祖宗能高看我一眼。原来……” 贾母忙说:“好孩子,此事凌乱你不知情,你不好生温书去又来这里做什么。” 宝玉摇摇头,扭头看王夫人。薛蟠手有些累了,又将她放于地下拿扫帚头压住,披头散发,满面都是妆痕,极是可怜,不禁垂下泪来。乃上前向薛蟠深施一礼:“却不知我母亲哪里得罪了薛大哥哥,我替她向你赔罪。总归是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何必咄咄逼人。” 此言一出,满屋子都瞪着眼看着他,不敢信方才说话的是他。 薛蟠瞥了他一眼道:“赔罪不顶事儿,还钱才是要紧的。你母亲欠了我六十七万两白银,拖了三年不肯还。眼见年关到了,再拖又得一年。我家如今生意不大好,日子捱的极是艰难,单等着这几个小钱过年呢。比不得你们荣国府,家大业大,六七十万的银子算什么?不如这就还了我,大家还是好亲戚,你看可好?” 宝玉吓了一跳:“那么些银子?!” 薛蟠哼道:“你母亲还当我家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是我家上辈子欠了她的罢,从她借钱的那日起便没预备过还我。” 宝玉忙问:“太太,可是真的?” 王夫人早没了力气,看着他一径流泪说不出话来。 宝玉不禁闭了目,半晌才说:“母债子偿,我母亲欠你的银子,我来日必还你。” 薛蟠冷笑道:“来日是哪日?我等不得了,眼下已是拖了三年。如今要么还钱,要么打官司,横竖我是个不要脸的,只不知道荣国府还要脸不要。” 宝玉一噎。他哪里有这么多钱?只得道:“我与薛大哥哥写下欠条便是。” 薛蟠摆摆手道:“你母亲又不是没写欠条,连你的卖身契都写了。只写欠条不还钱有个屁用!再说,你如今才多大?等你大了再慢悠悠赚钱得等多少年?另有,你可有本事赚的到钱么?只怕将你卖了也不顶事。我家这会子急等钱用,没的商量。” 宝玉急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何须为此逼人太甚。” 薛蟠哼道:“既然是身外之物,你快些还来!” 宝玉又哑然。 薛蟠因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冷笑道:“原来依然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亏了旁人还说你已是开窍了。既是你也不肯还钱,”他弯腰又抓起了王夫人,“打官司去!” 宝玉大喊:“放下我母亲!” 薛蟠搭理他么?抓着人便走。王夫人哭喊“宝玉救我——”宝玉上去要去抓他母亲,让薛蟠拿扫帚一抡,“再有人上来信不信我捏死她!” 宝玉恐投鼠忌器,忙缩了手。 僵持了片刻,眼见薛蟠又要拖着王夫人往外走,只听贾母终是长叹一声:“罢了!薛家哥儿,我们还你钱便是。” 薛蟠立时转过身来,眉开眼笑道:“还是老太太爽利!快些拿来。” 贾母道:“只是哥儿须得给我们些时日凑银子不是?” 薛蟠又转身:“那就上公堂去。” 贾母道:“老身已应下你了,你信不过老身么?” 薛蟠道:“如今除了银子我什么都信不过,你凭你赌咒发誓花言巧语。” 贾母道:“我先还你一些,余下的待我再凑些时日可好?” 薛蟠摇头:“我信不过你,上公堂。” 宝玉忽然道:“我与你回去做抵押。” 贾母与贾政同时喝到:“胡闹!” 薛蟠嗤道:“你才值几个钱?能抵押得了几十万的银子?纵然你将荣国府信印给我做抵我也不要。” 宝玉闻言顿时想起一物来,忙低头向衣襟内掏出挂在项上的一个荷包,从里头取出他的通灵宝玉来:“此物暂抵给你!” 只听四周一片惊呼,贾母贾政王夫人同时喊:“不可!”贾母顿足道,“那是你的命根子!” 宝玉含泪道:“我本是母亲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的,如能救得母亲,一块破石头算什么?” 贾母忙说:“我替你母亲还那些欠银,快将那命根子收起来。” 薛蟠大笑:“还是老祖宗爽快!那什么破石头我并不想要,我单要银子。” 贾母道:“只是老身一时也没有那么大笔的现银。” 薛蟠登时变了脸:“合着老太君是逗我玩的?没有现银还说什么?” 贾母长叹一声:“何苦来,这般不留情面。我们两家还是极近的亲戚。” 薛蟠哼道:“令二太太若肯早还了钱我又何须这般不留情面。老太君自己想,三年的时日可短么?” 贾母无奈,吩咐鸳鸯过来扶着她。薛蟠见状忙又将王夫人撂回地上,笑眯了眼看贾母慢悠悠从他身边过去,走了。宝玉望着他母亲不住的垂泪,贾政愁眉苦脸束手无策。 过了半日,鸳鸯取回来四十万的银票,含泪道:“余下的老祖宗定会归还,还望薛大爷暂放了我们二太太。” 薛蟠含笑接了银票点了点数,又伸手给贾宝玉。 宝玉立时从项上摘了荷包给他。 贾政与王夫人惊呼“不可!” 薛蟠瞥了他二人一眼道:“我才说过的,不想要他这个破石头,不过是还余下二十七万两银子,你们家也没别的值钱之物可抵押了。”因将扫帚抡起来扛在肩头,袖了通灵宝玉大摇大摆出了荣国府的大门,哈哈哈大笑数声,上马一径走了。 因他心里头爽快,在马上昂首挺胸的。走到宁荣街口,一眼瞄见对面的茶楼上有人在向他挥手。定睛一瞧,可不就是琏二爷么?他稍想了想顿时明白了,又仰天大笑起来。。.。 ... 第九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十七章
话说薛蟠才走不久便有人赶去镖局向贾赦细细回了方才那出大热闹,他们爷俩假意急匆匆赶回府里,进门便大喊:“出了何事?薛大哥儿呢?” 守门的小子憋着笑拧出一张愁容来:“大老爷可回来了!薛大爷才走。” 贾赦忙抚了抚胸口:“走了便好,想来二太太无碍?” “小的不知……这会子都在老太太院子里呢。” 贾赦点点头,领着小儿子赶过去。 只见贾母与王夫人正哭在一处,王夫人已收拾妥帖了。贾政在旁唉声叹气,宝玉垂头立着,倒是不甚难受。见贾赦进来,贾母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拭泪道:“老大,你很好。如今我在府里连站的地儿都没了。” 贾赦奇道:“老太太何出此言?听说蟠儿来闹腾了一回,瞧如今这模样大约没事?” 王夫人顿时放声大哭。贾母也哭道:“他将宝玉的玉抢走了……” 贾赦愈发奇了:“抢那个做什么?他家里也不缺金玉。” 鸳鸯忙上前低声述说了一遍薛蟠逼债、索了宝玉的玉去做抵押。贾赦假意大吃一惊:“怎么老二家的欠他那么多银子!”待听到最后竟是点头道,“既这么着,横竖那玉并不值几个钱,后头那二十几万就赖掉算了。” 贾母大怒:“你说的什么话!那本是宝玉的命根子!” 贾赦道:“不过是一块玉罢了,纵没那个,宝玉不也挺好?”因扭头去看宝玉。 宝玉抬起头来:“欠了人的债,总是要还的。只是我这会子并没有那些钱,唯愿薛大哥哥多宽容些时日。” 贾赦笑道:“横竖他既收了抵押物,便不着急了。” 贾母早猜他必不会肯替二房还债的,只盼着他可能看在宝玉那命根子的份上帮一手罢了。听了这话,不论是真是装,显见不预备将那玉放在眼里了,不禁泪如雨下。半晌才说:“听闻你如今在帐房弄了什么签子,没有你与琏儿的签名,纵是我也取不了五百两银子?” 贾赦点头道:“弄那个乃因下头总有些人胡乱支取银两,压他们一压。老祖宗若想听个戏或是去什么庙里观里瞧个热闹,只管报上账目去便是。” 贾母冷笑道:“只怕要不了几日,我连饭都吃不上了。我还是早些与老二回金陵去的好。” 贾赦压根不接她的话头儿,乃问:“老祖宗何故置气,有什么银两要支的么?是预备听戏还是吃酒?我这就打发人去帐房问问。” 贾母拿拐杖狠狠砸了下地上的青砖,怒道:“你也不必去问,我今儿预备从帐房取些银两哄了薛大哥儿走。” 贾赦大惊:“那可是六十七万两!如今账面没那么些钱不说,若是让他拿走了,二房何时还回去?依然扣月钱么?” 贾母狠狠闭了目,半日,终是摇了摇手:“我竟不知道你如何生出了这么个要钱如命的性子,罢了。” 贾赦假笑道:“我却是不曾借钱不还。” 贾母乃挥手打发他走,贾赦倒是齐全,行了礼才走。 贾琮自打进门便是个小透明,见他爹走了也忙跟着上来行了个礼要走。贾母却说:“琮儿且等等。”他只得留下了。扭头看贾赦,这老小子倒是笑嘻嘻溜得极快,还眨了眨眼。 贾母遂问道:“琮儿,依你看,此事却待如何?” 贾琮蒙了,指着鼻子道:“问我?” 贾母道:“你素来聪明过人,怕是比你老子有些法子。” 贾琮心道,本来就是我挖的坑,难道我给自己填土吗?遂想了想说:“薛大哥哥这般着急,不过是因二太太赖了三年的账、一直不肯还钱。二太太的信誉在薛家已是破产了。如今既然已经还了些子,不如且试试将余下的账目转移到二叔名下,依着二房的私产进账数目拟定一个按月的还钱细则,再给薛大哥哥算些利钱。不论几年,慢慢的还吧。至于那玉么,只能暂时抵押在他处。二叔先依着计划实实在在还了几个月的银子,再请王家舅老爷当个中人,大约能要回来,也算给两家一个台阶下,终归还是亲戚。” 言罢偷偷拿眼角去觑贾政,果然见他满面焦急:“我乃朝廷命官,须得顾及风评,岂能担上这等大债。” 宝玉忙说:“转到我名下好了!” 贾母贾政王夫人齐声喊:“不可!” 贾母道:“罢了,就转到我老婆子名下!”王夫人立时双目放光。 宝玉立起身来道:“本来母债子还天经地义,唯有转到我名下才是最应当的,哪有拖累老祖宗的理儿。况前头那四十万两还是老祖宗先替我垫上的。” 贾琮听他说“垫上”不禁在心里暗暗替他比了一个大拇指,道:“孙儿也觉得,既是二叔不便,转给宝玉哥哥更妥当些。说句实在话,我若是薛大哥哥,也更相信宝玉哥哥,如今这世道依然是男人使人信得过些。” 贾母摆了摆手才要说话,外头有人进来回到:“薛家来个了小子,送了两张签子到门房便走了。” 贾母忙说:“快拿来!” 那人赶忙送了上来。原来是王夫人所立下的一张三十万两的欠条,并一张薛蟠自己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收条,已收到贾府还的银子四十万两,先退回欠条一张云云。只是那措辞虽平实,却文采飞扬,显见是宝钗拟的稿子。贾琮见了心中暗叹,可惜了薛宝钗也是个人物,这事儿补的漂亮,二房还没想到这一则人家便描补好了。 贾母见了不禁悔道:“咱们方才只顾着着急,若是早些想到这个,也好请王家出面断个公道。”乃望着贾政道,“你去王家一趟,见见琏儿媳妇她老子,便依着琮儿的话问问他,可能转那些债到我老婆子名下,将宝玉那玉取回来。” 贾政站起来应了,抬腿便出去,贾琮还没见他走的那么快过。 贾母遂望着王夫人道:“你也倦了,宝玉扶你娘回去歇着吧。” 宝玉见她执意不肯将欠债转到自己名下,也唯有默然应了,扶了又哭成泪人的王夫人走了。屋里登时只余下贾母并贾琮,贾琮打了个寒颤。 贾母因笑看着贾琮道:“琮儿,这几日,你宝姐姐可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贾琮一愣:“哈?薛家姐姐?我与她不熟啊,从早年她住在府里的那些日子算起都没打过几会照面。只是她今儿忽然打发了个丫头来寻我打探替三姐姐四姐姐弄的衣裳从哪儿弄来的。” 贾母忙问:“是了,你从何处弄来的?不想你小小年纪委实有些本事,上头只给咱们府里赐下来了两件。” 贾琮笑嘻嘻道:“老祖宗别问了,怪不好意思的。横竖是出去玩遇见了贵人、又凑巧说了些俏皮话惹贵人开心,要赏我点什么。我想着那日见老太太的斗篷极好、偏四个姐姐唯有两个得了、另两个硬生生没有,倒像是老祖宗偏心似的,便同人家耍赖皮赖来的。” 贾母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想起贤王来,忙不再问了。又说:“那你可告诉宝丫头了?” 贾琮道:“告诉她作甚?况她一个外八路的亲戚,虽比我大了许多,终归不便。我老大不客气的让我的丫头告诉她的丫头,不便说、不容易。” 贾母便明白宝钗吃了闭门羹,暗骂她没半分本事。如今她对薛家恨之入骨,倒是不计较贾琮得罪亲戚了。乃又问他:“你这些日子可见着云儿了?” 贾琮又是一愣:“哈?老祖宗还知道她?曾在冯大哥的席上见过两回,我太小,她也没正眼瞧过我。” 贾母登时怒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贾琮奇道:“不是锦香院的那个云儿么?” 贾母抓起案头的茶盏砸在地上哗啦啦一阵响:“胡言乱语!我岂能知道那种人!” 贾琮吓得一哆嗦:“您老别生气啊!您老说的云儿,我只知道这一个云儿。莫非咱们家有也叫这个名儿的丫鬟?”眼见贾母脸色愈发黑了,他赶忙一拍脑袋,“哎呀,好像史大姐姐也叫这个!” 贾母瞪着他不言语。 贾琮小心翼翼道:“那个……老祖宗,莫气莫气,我日日在外头学武,不怎么落家的,纵在家中也极少往内宅过来,委实不怎么清楚这些亲戚家姐姐的名儿,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也是有的。说起史家姐姐,前两日仿佛在老祖宗这儿见过一回。”他又笑嘻嘻道,“听下头的人说她喜欢宝玉哥哥,保不齐来日那是我嫂子呢。” “胡说!”贾母怒道,“谁在烂嚼舌头根子!快些查出来统统打死!” 贾琮嘀咕道:“也不能怪下人啊,旧年过年的时候她过来,一心围着宝玉哥哥转悠,我们小孩子都看得出来。再说……他俩不是挺合适的吗。” 贾母骂道:“你懂什么!宝玉……”她忙住了口,宝黛之事不必说给这个小子听,恐他胡言乱语。 贾琮撇了撇嘴,又嘀咕道:“那回他两个在一处玩,我与四姐姐在他们身边转悠了好几圈儿,他俩愣是没瞧我们一眼、没跟我俩说一句话,笑得我俩撒丫子跑了。”当然,他二人正在下围棋且恰在生死关头这种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贾母愣了。她思忖半日,莫非这几年黛玉的院子宝玉进不去,情分渐渐淡了,如今他反而对湘云有意?若是如此,只怕还不能将湘云配给琮小子,保不齐宝玉当真喜欢呢?回头须得探探这孩子的口风。黛玉固然是极好的,只是林姑爷仿佛不甚喜欢宝玉,多与他留一个女孩儿也好。 贾琮等了会子,轻轻问:“老祖宗,你问我史家姐姐作甚?” 贾母摆了摆手:“你既然少与她一处玩,大约问了也无用。你去吧。” 贾琮答应一声,赶忙行了个礼,尥蹶子跑了。 回到贾赦的院子,将方才之事一一说了,贾赦与欧成都大笑,骂他“愈发鬼了。” 贾琮望了望天笑道:“该去喊贾琏大人回来了,莫吃多了茶水点心吃不下晚饭才是。” 贾赦点头:“是了。”便打发人去酒楼喊贾琏回府不提。 另一头贾政到了王家,急匆匆去见王子腾。王子腾等贾府来人多时了,一见是他便明白贾赦贾琏爷俩怕是半分不肯插手的。乃说:“我都知道了。” 贾政登时垂下泪来,握着他的手道:“子腾,薛大哥儿逼人太甚!” 王子腾叹道:“他本是那个性子。另有,我方才骂了他一顿,让他快将宝玉那玉送回去,他死活不肯,非要见了银子才给。他已是在撒疯了,我一时半刻也没法子。” 贾政忙说:“如今我们另有个法子!还需烦劳你做个中人。”遂将转债到贾母名下的主意说了。 王子腾眼神一亮:“谁想的?” 贾政道:“是琮儿。” 王子腾好悬没笑出声来,翻回来绕过去都是那孩子的主意,只怕当真是个有来历的。他过了会子才说:“倒是不妨一试,只是蟠儿那性子未必肯应,他颇为信不过老太君。” 贾政叹道:“琮儿起先说是转给我的,因着男人说话好使些。偏我还担着官职,委实不便。给宝玉老祖宗又不肯。” 王子腾眼中不禁露出冷意来。这么大的事儿,连宝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都肯出来担着,他一个大男人倒是躲得远远的。当年竟是瞎了眼,将妹子给了他。他若能是贾赦爷俩的对手,只怕日头能从西边出来。只是面上分毫不显,打发人去请薛蟠。 薛蟠这会子正劝宝钗呢。宝钗素日也颇为自负,竟是让王夫人贾母拿着终身大事耍了这么些年,这会子戳破了,岂是一时半刻能平复的?只坐在廊下垂泪不止。薛蟠围着她又是哄又是装傻顽笑,急的出了一身的汗。最后干脆将那玉取出来递过去:“妹子,那二十七万咱们也不要了!砸了这破玩意给你出气如何?” 宝钗终是破涕为笑,骂道:“胡闹。既是人家的抵押之物,岂能弄坏了?须得妥帖收着才是。咱们家乃是正经做生意的。” 薛蟠哼道:“赔他二十七万,不少了。” 宝钗道:“此物于咱们家没用,二十七万两银子却有用的紧,哥哥快些收好了。” 薛蟠这才将那玉收起来,笑道:“妹妹说什么都对。” 宝钗不禁莞尔。 偏这会子来人说荣国府的二老爷来了请他过去,可不正撞到他气头上了?薛蟠一瞪眼:“他可带着银子来了不曾?带来了好办,一手交钱一手交欠条抵押,没带来小爷没工夫见他!” 那人无奈,只得回去老老实实回了。 王子腾皱眉:“他做什么呢?” 那人道:“听说在哄薛大姑娘。” 王子腾遂点点道,向贾政道:“也怨不得他。这孩子虽莽撞,对他母亲妹子是极好的。此事也委实是我那妹子不厚道。” 贾政急了:“那玉乃是宝玉护身之物,岂能留在他这里?况万一他心情不忿,弄坏了可如何是好?” 王子腾想了想,道:“罢了,你暂且候着,我过去他那头一趟。” 贾政忙不迭的谢了,王子腾便站起来往薛家住的小院而去。。.。 ... 第九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十八章
话说王子腾到了薛家小院先去里头见他妹子。薛姨妈这会子也垂泪呢,薛宝琴捧了一叠帕子在旁劝着,见了他进来忙轻声问好。 王子腾轻叹一声,在旁坐下,又望了他妹子好一会儿才说:“你也不用伤心,这会子明白总比日后明白好些。” 薛姨妈哭道:“纵然宝丫头有一千个不是,也总有一处是好的。她长的究竟是什么心肝。” 王子腾叹道:“她也苦,她男人不顶事,珠儿又去了,除去宝玉她便没指望了。蟠儿虽是个呆子,从今儿这事瞧着,倒还有些刚强。” 薛姨妈立时止了泪,欢喜道:“是了,亏得我的蟠儿是个好的,不然钱要不回来还罢了,只怕他妹子一辈子都要坑在里头。” 王子腾道:“今日蟠儿给她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你们娘儿三个也算出气了,银子要回来一多半,余下那些想来也跑不掉了。横竖她还是荣国府的二太太,来日难道当真就不往来了?从前我当他们府里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看着,我怕是让恩候哄了去,那厮藏的够深的。再有,贾琮那个小子来日不可限量,蟠儿打马也赶不上的。便是为了蟠儿着想,我劝你,到底莫要与他们家分生了才是。” 偏他进了院门便有人去回薛蟠宝钗,两人闻报忙往屋里来,这会子恰到了门口听见这些话。薛蟠一壁走了进来一壁笑道:“舅舅还忧心这个!他们府里两房打了好几回呢,琮儿与我交情好的紧,姨母与他们老太太的底儿悉数是他端着送给我的。我也瞧着那个贾宝玉是比不上琮儿的。咱们不用管他们二房,只与大房往来便是。” 王子腾瞪他道:“你懂什么?他们两房斗起来是因为他们老太太偏心太过,恩候分明强过存周许多,她一心想让存周主持府里。从前她还年轻、又占了亲娘的名头,才压得恩候装疯卖傻这么些年。这两年她上了年纪压不住了,恩候自然要起来的。偏贾存周又不是个有本事的。如今老太太的私房也贴给二房了。底子空了,那府里没人再拦得住贾恩候。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过阵子待他们府里安生了、老太太与二房再也起不来风浪,两房又会和好的你信不信?” 薛蟠便是一愣。 王子腾又说:“贾琮与你说的那些话,虽是帮了你家,又何尝不是借你之力抽空他们二房与史太君的私库?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爹在府里的地位。” 薛宝钗不禁苦笑:“他哪里像个八岁小儿,我半分看不透的他悉数看透了,竟是白白大了他这几岁。” 王子腾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才多大点子?又是个女孩儿,与大事上总会糊涂些。”羞的宝钗赶忙垂下头去。“况那些话未必是他自己想的,多半有人教他。只是我拿不准谁教的,若说是贾恩候却又不像。” 薛蟠忙说:“管他是谁教的,横竖对我好便是好兄弟、当真是好兄弟!” 王子腾点头道:“这个小子你可与他多往来些,来日必能帮衬你。”因四面看了看,问道,“蝌儿呢?” 宝琴道:“铺子里有事出去了。” 王子腾遂说:“荣国府的二老爷来了。原来贾琮那小子又替他们出了个主意,我瞧着倒是不错。”因将贾政的话说了一回。 听罢登时薛蟠跳起脚来嚷嚷:“不成!不还完钱不给他们玉。” 王子腾道:“对贾政这样的,但凡没人理他他便拿着鸡毛当令箭,你若是强了他便弱了,大约他们这回也赖不了的。依我看不如给他们个面子,只当是给琮儿面子罢了。” 薛蟠与薛姨妈闻听对视了一眼,面上皆有几分犹豫。 王子腾还待再劝,宝钗却正色道:“舅舅,不是甥女不看舅舅颜面,委实是他们家那位老太太,甥女儿信不过她。她比姨母还狡黠些,且老道深厚、又是长辈。我们家这两年生意也寻常了起来,二十七万实在不少。她若是赖起帐来,我哥哥竟不便将她如何,万一有个好歹就说不清了。” 薛蟠忙说:“妹妹说的很是!另有她那么大岁数了,不留神跌了一跤,人死债空却如何是好。” 王子腾与薛姨妈齐声喝骂“胡说!” 薛蟠叉着手满面冤屈道:“我不是咒她!我说的是真的!保不齐有这等事呢?谁能料得到的?” 宝钗竟站了起来,向她母亲舅舅道:“哥哥此言虽荒唐,倒也不是全无可能的。如史太君有个三长两短,依着常理,只怕这些债要分他们大老爷一大半。那位大老爷肯替二房还债才怪呢!咱们岂不是又落空了?” 王子腾也怔了怔,半晌才说:“你二人的话倒也不无道理。” 宝钗道:“我方才想了想,有了几分盘算,说来舅舅母亲哥哥听听。不如这样可好?起先姨母借钱之时我们家并不曾说过要利钱的,故此前头的都不算了。哥哥妈妈回头将他们家剩下欠的银子细细核清楚,若有极少的零头咱们也可大度些替他们去了,横竖还是亲戚不是?余下的大数目依着寻常钱庄的利钱算,若是每月还钱自然利滚利的。然转债须得转给他们家二老爷,或是宝玉也成,老太太必是不行的。那两位男丁若是不肯,仍留给姨母便罢。签好了,且他们实实在在的还了半年不拖欠,可以将那玉先还了他们。或是半年内将本金悉数还清,看着亲戚的份上我们家便不要利钱了。还钱的日子还玉。若这会子想将那玉取回去却是不能的,除非他们拿现钱来赎。” 说的薛蟠鼓掌:“很是很是!妹妹说的极是!” 宝钗又说:“他们也不必忧心那玉在我们家里有损伤。他那玉与我们家而言并不值钱,不过是一件寻常的抵押物罢了,我们要来何用?若能拿了荣国府的信印来换也成。”说的薛蟠王子腾都笑起来,宝钗也笑了。 王子腾点头道:“罢了,宝丫头说的在理。”乃向薛蟠道,“你若有你妹子的三分,你老子都要在地下笑醒了。” 说的薛家三口立时红了眼圈儿。薛蟠愧疚道:“舅舅何苦来又说我。我已知道自己是个没出息的,日日只往外头闲逛、竟是没半点子能为。且待明年,我必好生往铺子里头学做生意去。” 薛姨妈忙说:“你若是肯好生去学生意,那龙也下蛋了。你只莫要惹祸我便日日烧香拜佛了。” 薛蟠嘿嘿傻笑了两声,因叹道:“琮儿都能替他姐姐弄来那般好衣裳,我却弄不来。” 宝钗忙说:“那事快别提了!不过是我上了他们家老太太的当罢了,本来不与哥哥相干的。” 王子腾随口问:“什么衣裳?” 薛蟠道:“听闻是俄罗斯国上供的两种乌云豹的斗篷,一种拿野鸭子头上的毛织的,唤作凫靥裘,一种是拿孔雀毛做的叫雀金呢。我寻了两日,市面上半分寻不着。” 王子腾对什么衣裳斗篷毫无兴趣,全然不知此为何物,乃道:“不过是两件衣裳,改明儿我替你们问问。” 宝钗忙道:“如今我们住在舅舅家已是叨扰了,哪里敢再因这点子小事麻烦舅舅。” 王子腾道:“不过问问罢了,有什么麻烦的。”因站起来笑道,“贾存周还候着呢,我去同他说去。” 薛蟠谄笑着与他作了一个揖:“多谢舅父大人。” 王子腾遂回到前头来。贾政在他书房里头等得汗都下来了,时而立起时而踱步,脖子扭得有几分发酸,终是听见外头有人喊“老爷回来了”,忙坐回椅子上。耳听王子腾进了门,赶忙又站起来:“子腾!如何?” 王子腾摇头道:“他们信不过你家老祖宗。”因将宝钗的话说了一回。 贾政急了:“老太太乃是堂堂一品国公夫人,我与宝玉皆不比得她,我家内人愈发比不得的,怎么他们竟然不肯信?” 王子腾心中不住的冷笑,面上只说:“如今薛家上下皆不肯换到她名下去,宁可依然在我那妹子名下。” 贾政跌足道:“如何是好!” 王子腾道:“你且放心,他们定能将那玉妥妥贴贴的藏好,断不会有半分损伤。” 贾政愈发急了:“那玉本是上天赐给宝玉护身、打出娘胎的时候含在他口里之物,岂能在他们家搁这么许久!若是少了那玉的护持,宝玉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子腾,烦劳你再与我劝说劝说?” 王子腾道:“过几日我再试试,只是我瞧着极难。” 贾政忙向他深施一礼:“拜托了。”遂安心的回去了。 王子腾惊诧了看了他背影半日,自言自语道:“他该不会信了吧?” 贾政回到荣国府将此事细细回给贾母,终笑道:“子腾说了,过几日他再劝劝,想来薛家这会子正在气头上,只怕过一阵子气散了便好了。” 贾母叹道:“唯愿如此。” 贾琏直待府里诸事平息了才回来,他回院子之时贾赦喊去守着的人还没走,见了他都过去喊“二爷”,有个领头的低声告诉说,“老爷恐怕二奶奶让老太太的人强喊走,使我们在此死守着,断然不许二奶奶出院门。” 贾琏不禁一股子暖意直到心头,叹道:“老爷费心了。” 待他回到屋里,又听凤姐平儿笑谈哄走鸳鸯之事,也笑了半日,又抱着福儿让她向凤姐的肚子喊弟弟,一家子欢欢喜喜。 另一头,薛蟠随手将那通灵宝玉交给宝钗道:“这玩意妹妹拿着玩会子,横竖不弄碎便罢,你往炕上摔着玩吧。” 宝钗抿嘴一笑,乃从荷包里取出那玉来细瞧,思及早年在荣国府头回见此物的情景,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来不及摘去的金锁,百般感慨。 次日一大早,薛家送来了一张单子。原来王夫人在薛家有欠条的欠银如今还剩下共计二十六万四千三百两,薛家看亲戚颜面上特免去三百两,故此便是二十六万四千两。那来的小子口齿伶俐的道:“我家大爷说了,还请亲家老爷三日之内定下来,贵府是预备半年之内整个儿还,还是分月慢慢还。若是整个儿还,他便不去烦劳帐房先生算利钱了。若是分月慢慢还,今年已是到头便罢了,打明年一月份起再算利钱吧。亲家老爷放心,我们只依着寻常钱庄的利钱算给你们。” 贾政昨晚才睡了一个好觉,又提起心来,忙说:“子腾不曾劝他什么话么?” 那小子奇道:“舅老爷么?他倒是时常来我们家院子聊天儿,只是此事乃是咱们两家的,并不与他相干。” 贾政急了,忙袖了那单子去见贾母。贾母一瞧便知道王子腾必是指望不上的。半晌,长叹一声,喊道:“鸳鸯,将这个拿去给你二太太。” 鸳鸯上前小心翼翼接了单子,急匆匆的送往王夫人处去。 王夫人一心以为贾母能包揽了余下的那些银子去,昨日受惊又有些累,故此也是一夜好眠,这会子还吃茶呢。待见了这单子,大惊:“不是说我哥哥能劝回去么?” 鸳鸯垂头道:“听他们家来人说话的调子,仿佛舅老爷不曾劝动薛家大爷。” 王夫人顿时手足冰凉。 鸳鸯也没指望她能有回话,行了个礼便去了。 不多时此事便传到了贾赦耳中,他不禁笑了几声,又使人喊龚鲲过来。 龚鲲立时赶了过来,先向贾赦一躬到地道:“恭喜将军,有正经生意做了。” 贾赦笑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龚鲲道:“三爷屋里的蓝翔都极机灵的。” 贾赦点点头:“他打小便极有看人的眼力见儿。”又说,“依着老太太与二太太的性子,宝玉那玉在薛家手里一日,她们便不得安生一日。想来她们私库里头许多压箱底儿的极好的东西要急着出手了。” 龚鲲叹道:“打旧年开始换了借贷记账法,看账容易了些,故此今年将各色账册子早早对完了。本欲自在些过个年,如今又有的忙了。” 贾赦笑道:“先生辛苦,让你抽头如何?” 龚鲲也笑道:“不必不必,这本是学生分内之事。还望日后将军能记得学生这般年年辛劳,若有后来人,须得记得学生。” 贾赦摆手道:“罢了,谁能比的了你,还忧心这个。快些与那几个丫头小子商议如何圈东西去。” 龚鲲便明白这便宜生意他是预备留给贾琮的私库了,忙行了个礼道谢,笑嘻嘻回去了。 另一头,门房那儿有人进来回给宝玉道:“二爷,有位公子说是二爷的朋友,想请二爷一道出去逛逛。” 宝玉昨日一夜未曾合眼,满心想着那二十七万的银子从何处还来,这会子正歪在炕上忧心忡忡,闻言只淡淡的问是谁。 那人回到:“是一位霍晟霍公子。” 宝玉立时坐了起来,笑道:“竟是他!快请进来。”便喊麝月来替自己梳头收拾,又喊茗烟。 一时那门房的又回来道:“霍公子道,他只在门口候着便是。” 宝玉忙催麝月手脚快些,急忙忙换好衣裳赶出去。只见霍晟穿着一身白袍子,手持缰绳扶马含笑立在府门口,端的英气逼人。。.。 ... 第九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九十九章
却说霍晟忽然来寻贾宝玉,二人在荣国府门口见了面,霍晟笑道:“我知道有个好去处,快同我去,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宝玉忙笑问:“在哪里?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呢。” 霍晟道:“横竖你跟我去便是,你必喜欢。” 宝玉也便不再多问,喊茗烟拉了马,跟着他并辔而行。 走了一阵子,霍晟轻打坐骑快了几步,宝玉也跟上去,他带来的小子向茗烟使了个眼色。茗烟忙拉了拉缰绳,他两个便比他们主子落下了些子。 霍晟乃说:“今日我父王有事出去了,我祖母母亲也往东平王府听戏去了,我悄悄领你去见贾姑娘。” 宝玉一蒙:“什么?” 霍晟淡然道:“霍煊是我老子。” 宝玉愣了。 霍晟也慢下马来扭头望着他:“贾姑娘是个聪明的,如今日子过得不错,你不必忧心。” 半日,宝玉抬起头来慢慢的问:“你何时知道我是荣国府的?” 霍晟道:“起初便是知道的。听人说你是个有趣的,特去寻你瞧瞧。” 宝玉一怔,苦笑道:“横竖我仍是那个傻子。” 霍晟道:“尚可,我竟是眼见你从极傻渐渐到了寻常傻。” 宝玉横了他一眼:“这是夸赞我么?” 霍晟点头道:“是,我极少夸人的。” 宝玉轻笑了笑:“你见我之时我已算不得极傻了。”又道,“想来家姐素日也得了你许多照应。” 霍晟道:“这个倒是不曾,我从来不曾见过令姐。她一直安生的很。我们府里如今的情形,安生便是好日子。” 宝玉点点头,道:“平安便好。”他犹豫了会子,终忍不住问道,“我姐姐……来日可能离了你们府里吗?” 霍晟瞄了他一眼:“宫里赐下来的不比寻常姬妾,无故打发不得。” 宝玉黯然道:“总不能这般蹉跎一世。” 霍晟望了一眼天边,道:“蹉跎的人多了去了,能平安便是好的。况我们府里总好过宫里。”因冷笑道,“前些日子有个不知死活的通房丫头急慌慌跳出来替人当枪使,这会子已是瘫了。” 宝玉忙问:“那她来日可能好了?” 霍晟道:“自然是好不了的,能捱过两年的性命都不错了。你莫听见女人便一脸关切的模样,那是我父王的女人。况她本是自己作死,谁也救不得她。还带累打死了两个小丫头,那两位才是冤死的。” 吓得宝玉一颤,不敢多问了,默然了会子叹道:“何必……” 霍晟瞧着他含笑道:“你眼里凡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是好的,我眼里凡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是歹的。” 宝玉道:“女儿本为天赐的精华灵秀,岂能有歹的?” 霍晟道:“那是你母亲有几分能耐,且你父亲是个无能的。我家里乃是父强母弱,他的各色小老婆自打我还在我母亲腹中便想弄死我,直至前个月我还险些坠马而亡,幸而我马术极好。” 宝玉瞪大了眼。 “如今我们府里有人怀了块肉,且不论是男是女,横竖有我在,纵她生出儿子来也当不上世子。至于那些帮她的,都想着眼见琴侧妃是回不来了、这府里多年不见有人怀上如今也有了、有一日她们也怀上了呢?我依然是个挡道的。”霍晟霎时笑得极灿烂,宝玉在旁瞧着却有几分寒凉,“偏世子我就是不死!她们的儿子生不生的出来还两说,纵生出来了,我有在,他们也没有出头之日。” 宝玉又愣了会子,摇摇头:“每每我当自己已明白世事了,总有人戳破我。”因低头叹了一声。 霍晟笑道:“罢了,较之当日我初认识你的时候你已是明白许多了。那会子你才有趣呢,仿佛在雪洞里头长大似的,什么都不知道。” 宝玉苦笑道:“罢了便罢了,依着你说的,总比当日好了些。” 他们遂一路往南安王府而去。到了门口,早有人上来喊世子并拉马,霍晟直领着宝玉往里走也没人敢问。宝玉心中怅然。旧年他在此处苦苦哀求有人能放他进去见他姐姐一面,却是让南安王爷当胸踢了一脚。如今连个问他是谁的都没有。 他二人先到了霍晟书房,宝玉见其处简朴端方、少有顽器,不禁问:“怎么不设置些瓶鼎呢?” 霍晟道:“不喜欢。况我家本是武将,没那个兴致。” 宝玉笑道:“我那堂弟琮儿也在习武,屋里也是这般什么都没有——但凡有人送了他顽器他悉数拿去给他姐姐了。” 霍晟眉头一动:“贾琮?” 宝玉道:“你认得他?” 霍晟道:“听说过。他月初与你伯父一同逛街,偶遇了圣人白龙鱼服,倒是有许多人在打探他。” 宝玉喜道:“他竟有这般运气,我却不曾听说过。” 霍晟不禁扭头瞧了他会子:“你不曾听说?” 宝玉道:“月初那会子我还在书院呢。如今要过年了,他年纪小性子活泼,爱出去瞧热闹玩耍;我因多日不曾孝顺祖母日日在家陪伴她老人家。故此我二人还没功夫闲聊。” 霍晟又瞧了他一眼,扭回头来:“罢了,此事来日再说。我打发人领你去看贾姑娘,暗暗说会子体己话便罢,莫耽误太久。” 宝玉忙立起来向他深施一礼:“大恩不言谢,你知我知。” 霍晟摆手道:“些许小事,不过顺手罢了。若不是今日恰巧没大人在府里我才懒得多管闲事。”乃随手从案头取了本书瞧。 宝玉低头一笑,遂跟着一个大丫鬟悄悄从他书房的后门出来往元春的小院走去。走了半日才到,因那大丫鬟不苟言笑,宝玉一路都有几分惴惴的。那大丫鬟拍了拍门,过了会子,里头出来一个小丫头子,见了他们便是一愣。 那大丫鬟低声道:“这位是贾姑娘的兄弟,因他与世子是朋友,世子特命领他来与贾姑娘见一见。莫耽搁太久。” 那小丫头怔了怔,道:“是荣国府的宝二爷么?” 宝玉忙上前作了个揖:“正是,烦劳丫鬟姐姐了。” 那小丫头微微蹙眉打量了他几眼,行了个礼道:“还请恕奴婢失礼,敢问宝二爷每回使来给我们姑娘送东西的那人叫什么?” 宝玉道:“是我的书童茗烟。” 小丫头又问:“上一回送来的是什么?何时送来的?” 宝玉道:“乃是誊录了我的两篇功课,便是十来日以前。” “你们家头一回送来的那个包袱里面装的什么?” 宝玉道:“我替姐姐收集的琴谱,乃是烦劳琮儿屋里的姐姐送来的。” 那小丫头再细看了看他,终是点了点头:“眉眼儿倒是像茗烟所言。”因又行了个礼,“二爷莫怪,因你是男子,我们姑娘谨慎,恐怕有诈。” 宝玉奇道:“我是她弟弟,能有什么诈?见面不就知道了?” 那小丫头与领他来的大丫鬟对视了一眼,侧身放他二人入内,立时关上了院门。 宝玉十分莫名,转身望了一眼这院子,委实小的紧,有一株小小的梅花在庭前静放,幽香袭来颇为动人。那小丫头便领着他们往里头去。 只见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披着素袍坐于小榻上,虽不施脂粉、不插钗钿,眉目清朗安然,轻声问道:“绿绮,来的是何人?”因一抬目见进来了位少年,也稍稍一怔。 宝玉与她多年不见,依稀能辨得少许幼年痕迹,立时泪如雨下,扑上去喊了一声“姐姐”。 元春恍然明白,忙将其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前竟长了好些……”姐弟两个抱头痛哭。 半晌,他二人缓过来些子,元春抬头一瞧,屋里早没人了。便拉着宝玉的手问道:“父母祖母可好?你在那书院可好?” 宝玉道:“都好,老祖宗身子骨儿颇为硬朗,我是书院里头也过甚好。”遂说了些家里的琐事,昨日薛蟠大闹荣国府他自然不敢说的。 元春叹道:“你们安好我便放心了。”因又说,“你的文章委实进益了,只是底子依然有几分虚浮。”乃取出一大叠纸来。 宝玉一看,她竟将自己的诗词文章样样誊录了再细细点评批注,不禁大赞:“姐姐才是大才呢。” 元春笑道:“我虽才疏学浅,指点你这个小儿倒还算不得狂妄。你回去再看罢。” 宝玉忙说:“姐姐字字珠玑,我回去定好生学着。”忙将那些都揣在怀里,鼓鼓囊囊的。 元春心里快活,又抚了他的头顶笑道:“你那宝贝玉拿来我瞧瞧,从前在家里竟也没瞧过几回,我都忘了是什么样子了。” 宝玉面色一僵,半日才支吾道:“那个东西有些凉,冬日我便没带在身上。姐姐想瞧,我下回带来就搁在你处慢慢玩着。” 元春立时瞥了他一眼,瞥得宝玉尖眼角一跳。元春叹道:“能得了这回我都知足了,哪里还敢想下回。你小的时候,到了冬日你乳母便将那玉搁在枕头下面捂着,次日戴起来便不会冰着脖子了。怎么如今的丫鬟连这个都不会了?你可莫哄我,出了何事?” 宝玉又支支吾吾狡辩了几句,元春分毫不信,只拿眼睛瞧着他。宝玉终是垂头道:“那玉……我暂给了薛大哥哥。” 元春一愣:“谁?” “就是薛姨妈之子。咱们家欠他们许多银子没还,我遂给了他那个,让他拿去当抵押。” 元春大惊:“说清楚!究竟如何。” 宝玉轻叹了一声,将薛蟠逼债之事删去些不甚妥当的慢慢说了一回,终于愁眉道:“我昨晚想了一宿,不知去哪里弄这些银子去。” 元春闻言想了半日,问道:“琮哥儿的主意,薛家可依了?” 宝玉怔了怔:“这个……老祖宗不曾告诉我。” 元春又望了他一眼,叹道:“这般大事何必干等着旁人告诉你?眼见过年你都要十三岁了,须得自己去打探才是。我瞧着他这法子不错,只是薛家未必肯依。”她又思忖了会子,摇头道,“罢了,此事你莫管,日后好生孝敬老太太与太太便是。另有,来日多与大房往来。” 宝玉虽不甚明了,也点了点头。 他二人又说了会子话,外头那大丫鬟进来道:“贾家二爷,该去了。” 宝玉万分不舍,元春倒是笑了:“能见一面已是难得,你快些去,莫给世子惹麻烦。” 元春遂立起身来直送他到院门口左近。宝玉才走了两步到了门前,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元春不敢出门,只于院内挥了挥手。宝玉忍着泪迈步出去,只听身后“咯吱”一声,门关了。他一双泪眼潺潺不止的跟着那领路的大丫鬟回到霍晟书房。 偏这会子霍晟已有旁的事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了方才跟着他们一路来的小子,吩咐说贾二爷回了便直从大门送出去便是。宝玉无奈,只得再三托那小子谢过霍晟,抹着泪走了。 他前脚刚走,那大丫鬟后脚便寻得了霍晟,一一回禀方才他姐弟二人在屋内所言。霍晟笑道:“那个贾琮果然极聪慧,与他老子不是一路的,难怪圣人都肯听他一言。”又叹道,“也不知宝玉这性子,可能干净一世。” 谁知这日霍煊回来,先往养胎的柳姨娘屋里去瞧瞧。柳姨娘忙拽了他悄声道:“王爷,听闻今儿世子领了个好秀气的小公子回来,后来那孩子竟是抹着泪走的,世子也没去送。” 霍煊本来在外头酒宴一日颇有些倦意,闻言大惊,连酒都醒了:“那个小公子是什么人?” 柳姨娘道:“这个我却不知道,还是半睡的时候听小丫头子说的,那会子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说。” 霍煊不禁各色念头涌上心间,忙喊了个心腹过来让他去打听。原来旧年宝玉在他们府门前闹的时候没人留神他长了何等模样,今日那几个看门的压根没认他出来,世子又什么也没跟人说过他是谁,故此不多时那心腹回来禀道:“世子委实领了个小公子回来,二人一同往他书房去了,后来他自己出来到后头练枪。那小公子仿佛是在书房候了许久才走的,他走时世子还在练枪呢。” 霍煊愈发心神不定了,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胡思乱想。一时又恐儿子当真学了些乱七八糟的龙阳之事,又恐怕是冤了他。想了半日,终是往王妃院子去了。柳姨娘在后头笑嘻嘻的喊人送茶上来。 王妃也听说了此事,亦与霍煊一般思前想后不得其法,正急的顿足嗐声。他二人一见面,霍煊立命屋里人都出去,与王妃悄悄说了此事。 王妃忙说:“我也在为了这个愁呢,却不知如何问他才好。” 霍煊想了想,道:“晟儿我是知道的,实在是个好孩子,纵然有人想将他带坏了只怕也不容易。他也不小了,过了年我回营中带他一起去,早些到军中练练也好。” 王妃一怔,哪里舍得儿子?急忙劝到:“他才多大,哪里就去的了军营?他本是个世子。你只命几个人看紧些、再打听打听那小公子是谁便是,保不齐是外头认识的寻常朋友呢?况他不是将那人赶走了?军营都是些粗人,若有个磕磕碰碰的可如何是好!” 前头还罢了,听到后头霍煊不禁大怒:“头发长见识短!我如他这般大的时候已打过仗了!粗人,没那些粗人哪有你的衣裳点心?”直甩袖子走了。。.。 ... 第一百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章
且说荣国府近日颇为不平顺。贾母与王夫人都在暗卖私房以期尽早赎回通灵宝玉;贾琮龚鲲等人忙着假扮古董商截胡她们的东西占便宜,也不得闲;贾赦苦留了欧成过年,与贾四葛六等几个人成日耍刀弄枪;贾琏凤姐两颗心都在将要出世的儿子身上;宝玉视年节如无物愈发用功。此番过年没人有热闹心思,竟比往年冷清许多。于迎春李纨却是正好,事儿少些她们也无须劳顿。史湘云百无聊赖,唯有去寻邢岫烟与二李玩耍。 到了腊月二十九日,贾氏族人都往宁国府那边去祭祖。自打旧年贾琮领着人收拾了贾蓉一顿,二人相见皆有几分视而不见,祭祖也一样。偏今儿贾蓉上来含笑与他打了个千儿,吓得贾琮心里duang的一声鸣起警钟。回到府里,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个原委来,龚鲲又回龚三亦那头去了,一时无人商议,遂取出早年因恐怕自己忘事而偷偷写下的红楼大事年表来瞧,猛然瞧见上头有写道,“元宵节前老太妃入住icu,清明节前挂了。”不禁搓了搓手。不知道这个可能卖消息?待初一日与贾赦一同往城南大宅那头与给各家叔叔拜年之时悄悄告诉了龚鲲。 龚鲲斜睨着他:“三爷怎么知道的?” 贾琮嘿嘿了两声:“甭管怎么知道的,横竖*不离十。” 龚鲲叹道:“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他倒当真是个劳模,正月初三便出去卖消息了。这回生意来钱极快,虽与上回的客户不同,因老太妃之病早有传言出来,倒是大都信了。龚鲲本说清明节后收银子,竟是有一大半非要立时给他。他因为这会子需要现银去盘贾母王夫人的私房,倒也没客气,给的便收了,又是空手套白狼大赚一笔。 直至元宵过后欧成才收拾着回去,贾琮坐在贾赦马前恋恋不舍的直送出十里亭。欧成看看他,又望着贾赦叹道:“国公爷若还在,三少将军只怕这会子便要闹着去营中的。” 贾赦闷声道:“莫提。龙椅上的那位怕是不会肯的。” 欧成哼了一声:“他算个什么东西。” 贾琮吓得一哆嗦,忙说:“欧叔叔,他是皇帝,你纵心里头对他不满意,口里可别说呀!” 欧成笑道:“偏是你小小的人儿爱瞎操心,这会子又没有旁人在。”遂拨马走了。贾赦爷俩在后头望长了脖子。 见他人影渐无,贾琮扭头问道:“欧叔叔不喜欢今上?” 贾赦道:“今上重文轻武,从没领过兵,武将里头大约没几个赞成他的。” 贾琮撇嘴道:“圣人也真是……不怎么聪明。他那么些兄弟都不老实,军队比谁都有用好么。居然在这种时候重文轻武。待安定了再杯酒释兵权不迟。” 贾赦笑道:“他若重武亲文,不成六王爷了?老圣人岂能给他那椅子?” 贾琮琢磨着也是,不然轮不到他,便点点头:“爹说的是。早年听龚先生说过,平安州节度使乃是六王爷的。” 贾赦一愣:“怎么我竟不知道?” 贾琮道:“我是随口问的,大约你没问过他。再说,那时候咱们家与高家渐行渐远,也不曾放在心上。” 贾赦皱了皱眉头:“他与珍儿倒是早有联络的。” 贾琮笑道:“不急,横竖老圣人还有些年头的寿命。” 他们便暂将六王爷撂下了。 过了些日子,因霍晟要跟他老子一道回营,特来信邀贾宝玉酒楼一聚,还让带贾琮去。宝玉一心因为不过是寻常的朋友吃酒,便打发了茗烟来邀贾琮。贾琮听了好悬没从炕上栽下来,望着茗烟:“你再说一遍?南安王世子、请宝玉哥哥吃酒、还让捎上我?” 茗烟得意道:“我们二爷与他交往多时了,直至年前才知道他是南安世子。” 贾琮打了个寒颤,跳下炕来指着他:“快些与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茗烟便将霍晟与宝玉在书院结交至年前往他们府里去看过元春一并说了出来。 “宝玉哥哥可知道,除了我们哥俩并南安世子可还有旁人没有。” 茗烟说:“听闻仿佛还有一两个朋友。” 贾琮顿觉乌云盖顶:“惟愿那一两个朋友都是寻常人、没有什么名牌上的才好。”他又摇摇头,“不指望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茗烟奇道:“来日能多认识几位有头有脸的爷不好么?” 贾琮苦笑道:“一点都不好。”遂叹道,“想不去也不行了,况躲得过这回躲不过下回,罢了,去就去呗。”遂打发茗烟回去了。 茗烟一肚子狐疑回去向宝玉说了方才的情形。宝玉懵懂不过是不知事罢了,人倒是极聪慧的,听了茗烟的话便知这里头恐怕有旁的缘故,偏他想了半日想不明白,又无人可商议,干脆来了梨香院当面直问:“琮儿,霍晟之邀有何不妥么?” 贾琮正盘腿坐在炕上胡思乱想呢,闻言撇嘴道:“你觉得呢?他又不认识我,平白无故的要见我作甚?我却不信你日日跟他提起我、引得他好奇。” 宝玉道:“倒是不曾。我方才想着,他上回提过,你与大伯曾在街头得遇天子白龙鱼服。” 贾琮拍掌道:“哇哦~~继大傻子开窍以后二傻子仿佛也有开窍迹象,可喜可贺。”乃道,“那日我说了两句闲话,不留神让圣人听见了,大约可巧合了圣人当时之念头。”遂将立太子之事说了,“那些想当太子的皇子大约多少对我有些好奇。我怕南安世子的朋友里头有皇子的表弟表哥。自古夺嫡沾不得,咱们又不是那等无能之族,唯有靠赌龙子才能起家。” 宝玉惊愕了半日才断然道:“霍晟极好,我二人君子之交,他必不会利用我谋算你的。” 贾琮哼道:“只怕他不觉得这是在谋算我。他若当真投靠了哪位皇子,恐还以为这是大好事呢。” 宝玉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贾琮笑道:“装傻就是,这个我会。我还没那么傻。” 宝玉叹道:“竟是我连累了你。” 贾琮愈发笑了:“知道就是好,你这性子早晚要连累我,早连累早明白。” 宝玉讪然,窘了会子才说:“保不齐……只是个寻常的朋友呢?” 贾琮白了他一眼:“若是个寻常的朋友,犯得着这么着急的非要赶在他离京之前见我?”因忽然拍了下手掌,“对啊,这个太明显了,他这是提醒我、让我预备好如何应对么?” 宝玉本一心以为霍晟是个好朋友,闻言大喜,连连点头:“是了,他若有心谋算你大可说的模糊些,来日只说那客人忽然到访岂非更妥当?” 喜的贾琮连击他的肩头:“有理有理!宝玉哥哥你当真聪明了些,你继续这般渐渐聪明起来,保不齐来日可以多一个人商议正事了!” 说的宝玉垂下头去,叹道:“不过一个寻常的酒宴,你竟能想到这么许多。” 贾琮含笑道:“小弟就不再夸你了,免得你骄傲。” 宝玉苦笑。 两日后,他们哥俩依着霍晟的邀约到了一处酒楼的雅座,果然见到一位眉目含笑的少年已是坐在席上。贾琮第一眼便明白此子非常,天然贵气绝非几个银子能供出来的,心里便有了几分大概的念头:这位主怕是姓司徒的。心中暗暗庆幸当日哄宝玉的时候只说了恐有皇子的表哥表弟。宝玉是个老实人,若猜到这位是皇子本尊,保不齐会露出马脚来。 霍晟忙笑着招呼他二人入座,又指着那少年道:“这位乃是瞿二公子。” 宝玉贾琮只做初识寻常朋友,拱手称“瞿二哥”便罢了。 本来霍晟有意让他们几个熟识,不想宝玉呆如往常,贾琮虽机灵,却是天一句地一句的,反倒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酒过三巡,那瞿二哥忽然问道:“不知两位贾兄弟如何看如今只朝政?” 宝玉贾琮俱是一愣。贾琮恐怕宝玉乱说话,先指着鼻子道:“问我?” 瞿二哥笑道:“随便说几句罢了。” 贾琮撇嘴道:“塞北遮天大雪、岭南艳阳高照,关我什么事!” 瞿二哥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听闻你虽年幼,志气却是不小的。” 贾琮忙伸长了脖子:“哪里听来的?什么君啊民的,民有君管、君有臣辅,二哥,放过我吧我还是个孩子!每日做完功课出门闲逛不惹祸便罢了,志气是什么可以吃吗?” 瞿二哥轻轻一笑:“你日日习武,莫非不想为一方大将、守卫疆土么?” 贾琮心里“噔”的一声响,腹中道,好小子,当真会捏三寸,若本少爷不是穿的只怕受不了这个诱惑。乃摆摆手:“喜欢归喜欢,我哪里敢当真去上战场?再说我爹也不会肯的。万一有个磕磕碰碰如何是好。况我念书也不差的,不过天资略逊些,如用功几年不怕考不中举人。” 瞿二哥不禁与霍晟对视一眼,奇道:“怎么你竟想考科举?听闻赦公也是爱武的,还特开了个镖局子。” 贾琮笑道:“那是为了养着他的老亲兵。那帮兵匪子哪有本事谋生?整个账目都在我们府里挂着,不然早关门大吉了。”因扭头看着宝玉道,“二叔也养了清客,扯平。” 宝玉忙说:“大伯心善,照应老亲兵也是应当的。” 贾琮又笑:“我逗你玩的,知道宝玉哥哥极大度,不会不高兴。”乃又道,“习武不过是为了玩耍,也为了打架不吃亏。我爹就是个叶公好龙,在家里练练还罢了,真让他将儿子送上战场,他才舍不得。” 霍晟哼道:“若没有那些将士浴血疆场,哪有你们的太平日子。” 贾琮忙拱手道:“听闻世子过几日便要去军营了,小弟极为佩服。我知道没有军人的骨血便没有我们的茶酒,只是人各有志。保不齐我当真有些大器晚成的诗才,二十年后使至塞上慰边,见了世子大军威武豪迈,也能吟诵出一首比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般千古名篇。” 平日京中子弟纵然不谦逊、在初见的外人跟前也须装几分谦虚,谁见过这么无耻的?几个人目瞪口呆了会子,霍晟竟是先笑了起来,起身道:“借小兄弟吉言,我满饮此杯,你以茶代酒,我敬你!” 贾琮忙站起来举起茶盅子道:“暂且以茶代酒。数年后我长大了些,再还你这杯酒!” 二人“当”的一碰杯,算是立下约定。 瞿二哥抚掌道:“好爽利!”乃又笑道,“不如你这会子也来一首?” 贾琮有些火了。他心道,老子一路装憨,你小子一路追着不放。皇帝家的儿子就这么点子本事?连个弯子都不会拐的?看不出来小爷不想跟你玩么?因假意想了想,满面诚恳的说:“暂且还没那个本事玩口占,不如霍世子多宽限几日?我回去慢慢琢磨。” 霍晟与瞿二哥俱大笑,霍晟道:“很是很是!我离京前给我送来如何?” 贾琮重重的点头:“好!” 那瞿二哥听闻立时舒开了眉眼,比霍晟还高兴些,霍晟忙又招呼了一巡酒菜。他们便吃吃喝喝的混掉了后头半日。眼见宝玉有几分微醺,贾琮忙拉着他告辞先行了。 他两个才出门片刻,霍晟便道:“殿下今儿急切了些。” 那瞿二哥笑道:“这小子油滑得很,若不逼迫他几分,只怕是不会将真本事拿出来的。” 另一头,贾琮将宝玉送回了府里,立时调转马头直奔冯紫英家而去。冯紫英竟是不在家,他乃硬生生非要等着,又急的在屋里团团转。早有冯家的小厮见了,恐怕他有要事,悄然往冯紫英酒宴之处告诉了他。冯紫英因颇为挂念他,听闻他这般着急,也匆匆打马回来。 那会子贾琮正着急呢,闻听外头有人喊“大爷回来了”,立时奔了出来:“冯大哥你可来了!” 冯紫英连衣裳也不曾换,一头解下大氅一头问:“什么事这么着急?” 贾琮连忙拉着他的胳膊低声道:“那个南安王世子霍晟,也不知道怎么的竟认识了我家宝玉哥哥,今日他哄着宝玉哥哥拉我一道出去吃酒,席上还有位小哥哥,我一看就知道不是皇子就是小王爷!” 冯紫英一怔:“你怎么知道是皇子王爷?” 贾琮哼道:“眼睛、一个极挺直的鼻子并脸型都像极了贤王哥哥!今上是贤王哥哥的亲哥哥,大约也长得颇像。反正他不是圣人的儿子就是贤王哥哥的儿子。” 冯紫英呆了半日:“保不齐是恰巧长得相似的人呢?” 贾琮撇嘴:“没有那么巧的好么?还碰巧认得南安世子?这么巧你信么?” 冯紫英忙道:“他们说什么了?” 贾琮便将席上诸事一一说给他听,后埋怨道:“非要我写诗!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诗才的么!宝玉哥哥才会写诗的!干嘛不让他写!”乃又跺脚,“今日此事乃是他惹出来的,让他替我写。” 冯紫英想了半日,笑道:“不论是诗才多少,既是应了人家,还是自己做的好。你才多大点子?写的不好也没人笑话你。” 贾琮嘟囔道:“写的不好很丢脸的。”乃又跺脚,“我就知道这些皇子不会放过我么,我回去跟爹商议去,南下寻林姑父去。” 冯紫英忙摆手道:“你纵要避开,这个借口委实不好。” 贾琮也想了会子,撇嘴道:“暂时想不出什么好借口来,罢了,回去问我爹可有法子。三个臭皮匠总能顶个诸葛亮。”乃抚了抚胸口,笑道,“说出来舒服多了!”因笑嘻嘻的告辞了。。.。 ... 第一百零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零一章
却说贾琮赶着告诉了冯紫英有疑似皇子者勾搭他,冯紫英送他走了也拍马赶往城西秦三姑处。才拐上河堤,只见黑子汪汪的跑了过来,秦三姑并一位伙计骑着马在后头,见了他才急匆匆带住马。 冯紫英忙问:“可有麻烦?” 秦三姑苦笑道:“霍煊又来了,我先藏一藏。” 冯紫英于马上击掌大笑:“暂忍两日,他也快走了。” 秦三姑埋怨道:“少看我的闲热闹!什么心肝。竟是没法子断了根,每年少说让他闹两回。”又问冯紫英此来何事。 冯紫英早已调转马头,低声道:“找个地方说。” 他二人便就近寻了秦三姑下头一个伙计的小院子,冯紫英将方才贾琮所言说了一遍。最后问道:“依你看,这个南安王世子是何等人物?” 秦三姑皱了皱眉道:“霍晟年岁虽小,自幼聪慧绝伦,眼力是极好的,早年我下了不少功夫也没弄死他。”她因摇了摇头,“上头的意思未必能成。” 冯紫英一愣:“最后一句何意?” 秦三姑淡然道:“上头在霍煊后院收了女人。若霍晟死了,他母亲必活不了。南安这一支便可以收了。” 冯紫英略一思忖道:“若上头收的女人没生儿子呢?” 秦三姑冷笑道:“不止一个,谁生了儿子算谁的。那些女子,听闻有朝廷做主、得了儿子能当世子,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的?当年只寻了我一个,如今竟是寻了四五个。上头是这疯了不是?若有口风不紧的可如何是好。” 冯紫英简直啼笑皆非,半日才摇头道:“上头委实是老了,在河岸上偶然拾取了一颗金子,他以为回回都能有那般运气么?”说的秦三姑眉头舒开,露出淡然笑意。“依我看,不若便由二皇子收了霍晟,来日南安这一支依然是圣上的,岂不便宜?” 秦三姑望着他道:“若太子不是二皇子呢?岂非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冯紫英讽然:“纵没有霍晟,难道诸位皇子就不血雨腥风么?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我却不信,你都弄不死他那些女子能弄死。况如今他还搭上了皇子,牵扯立时大起来,恐怕投鼠忌器。” 秦三姑摇头道:“你不明白女子的厉害。古话说防不胜防,走多了夜路难免遇见鬼,一个人动手与许多人一齐动手未必相同,霍煊将他带去军营保不齐竟是救了他儿子一命。另有,我恐怕圣人不会将二皇子放在眼里。上头的老圣人、外头的各位王爷还没平呢,先在自家闹起来的这几个皇子没一个有眼力见的。” 冯紫英默然半日,不禁叹道:“分明是太平盛世,怎么我竟觉得危机四伏呢?” 秦三姑冷冷的道:“太平盛世?自打本朝出了老圣人便太平不得。” 吓得冯紫英连连摆手:“低声。” 秦三姑低头暗笑,半日才说:“琮儿日日信口胡言,我都让他咋呼大了胆子。” 冯紫英也笑道:“仿佛我的胆子也大了许多。” 他两个便又聊了些旁的公务,只静待霍煊走人罢了。 另一头贾琮回府将此事告诉了他老子,贾赦因说:“那瞿二报的是母家的姓,不用问是瞿申的外甥、宫里的老二。你这回倒是不错,宝玉但凡不惹事便是个好的。”又皱眉道,“还要你写诗?要不让龚鲲替你写一个?” 贾琮摇头:“冯大哥说的是,还是自己写的好。我想着,写个诗不用藏拙了。既然不能武,总要能文,不然这世上疑心病重的人反而会多想。我若不写个好些的只怕愈发惹人眼。” 贾赦上下瞧了他好几眼,扯着嘴角含笑道:“你可能写的出好的来?” 贾琮挺了挺胸膛,得意道:“比起寻常小儿总好些。爹,你儿子聪明着呢!”他一面说,一面在心中暗想:早年曾抄了一首给贾珍,只怕是流传到六王爷那儿去了。为了保持风格一致,陈毅先生,对不住啊,还是抄你的吧,横竖咱俩不在一个时空与你没什么影响。 待回了自己院子,他便将陈毅将军的两首诗拼接了一下稍改个把字,誊录好了命紫光送去南安王府。 霍晟因将要离府去军营,此去只怕难得回府,正在他母亲院子里听唠叨。外头有人来回说荣国府的琮三爷使人送了张笺子来,说是欠了世子的诗,不禁笑道:“这么快!不是说要好几日的?” 南安王妃忙问:“怎么你与荣国府的人有往来了?” 霍晟道:“他是赦公之幼子,才八.九岁,前些日子圣人忽然不立太子便是得了他街头几句闲言提醒。” 王妃听见“才八.九岁”便放下心来,道:“既这么着,保不齐来日是个有造化的,你认识了也好。”因又问,“他与咱们府里那位贾姑娘……” 霍晟忙说:“听闻他尚在襁褓那贾姑娘便进宫了,虽是堂姐弟,想来还不曾见过。母亲稍稍照应那贾姑娘些子便罢了,横竖也花不了几个钱,只当给他个面子。” 王妃点点头,便命人悄悄将贾姑娘院中一应用度再提升些。 一时贾琮送来的签子呈了上来,霍晟拿起了一看,上头写着: 峨冠博带朋满座,耳热酒酣意气豪。丈夫一啸安天下,破敌收边赖我曹。 不禁赞到:“好!”乃将那签子递给王妃,“这般小的年纪,委实难得的紧。” 王妃瞧了也说:“有气魄!”因想了想,“莫非此子欲承他祖父之志?听闻荣国公当年杀遍南蛮北狄,胡人望风而逃。” 霍晟摇头道:“他道无意从军,倒是想着日后可去慰边。只不知真假。”因叹道,“若是……来日与我做军师也不错。” 王妃闻言虽不甚明白,愈发以为此子来日可为霍晟助力,待他走了,又命人给元春送了几样好东西去。 元春浑不明所以,因思及府里这般乱象,恐她有旁的心思,愈发不敢出门,甚至连脂粉都不再买了,日日素颜。 霍晟立时将那诗誊抄了送与二皇子,二皇子见了也赞道:“是个不错的人才。”他竟使人将此诗暗暗传出去,且看旁人作何反应。不多时司徒磐便得了传抄,连连摇头,暗叹道:“这般气势,不做领兵之人倒是可惜。”贾琏的酒宴霎时多了起来,也时常有人向他打探家里的兄弟。贾琏早得了他父亲的吩咐,只将宝玉拎出来说话,极力炫耀他念书愈发好了;提及贾琮便笑道,“他还小呢,不过一顽童尔。”旁人一时也拿他没法子。 又过了些日子,贾琮欢欢喜喜跑去寻冯紫英道:“借口有了!” 冯紫英忙问:“是什么?” 贾琮得意道:“前日我姐姐理事的时候听下头的人说,我们家老姑奶奶、祖父的亲妹子早年嫁去了长安,夫家姓高,今年要做七十大寿。我便以此为名假意去长安给姑祖母贺寿,不就妥帖了吗?” 冯紫英眉头一皱:“长安高家?” 贾琮点点头:“此事委实是个极恰当的借口。本来这么大的事儿应当是我二哥哥去的,偏他公务繁忙不是?宝玉哥哥如今一心在念书上,二叔二婶还盼着他如珠大哥哥一般早早进学呢,自然也是走不了的。七十大寿这么大的名头,总不能使几个下人去吧。故此唯有我最是恰当。” 冯紫英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总不便直言“他们家兵权颇盛且与六王爷往来甚密、你莫引得圣人留神”这般话语,只得说:“你年岁也太小了些,恐怕他们以为你们家看轻了这门亲戚。” 贾琮笑道:“我们两家早都不如何往来了,能去个小主子算很给面子的。方才那些话是哄外人的,若非我想往外头躲,必然是去两个大管事便罢了。” 冯紫英想了想,怕是荣国府也没旁的主意了,只得说:“这一路风餐露宿的,怕是不容易。” 贾琮哼道:“少小瞧人!我素来能吃能睡的,这点子算什么?况我还带着下人服侍呢。再说,来日乡试还不是得回金陵去考?早晚要出远门的。” 冯紫英无奈,只得叮嘱他几句便罢了,自己将消息往上报不提。 贾琮回府后便往贾赦处告告诉他已哄好了冯紫英,又道:“爹,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次,我有意领着梨香院的各位兄弟一起去。” 贾赦正捋着胡须,闻言好悬没扯下来几根。半日才点点头说:“也好,你们一道见见世面。只是千万小心、莫要惹事。龚鲲可跟着去?” 贾琮笑道:“自然,他可是军师呢。还有刘丰小溪,若是环哥哥也能一起去就更好了。” 贾赦也笑了:“这个容易。你先回去,待我哄你二叔。” 贾琮嘻嘻一笑,喊了声“将军神通无敌”,蹦蹦跳跳的回去了。贾赦遂使人去请贾政。 宝玉前几日刚回了书院,贾政不禁也有几分想念,正看宝玉的文章解闷子,听闻贾赦请他便是一愣。贾赦寻他从没好事,因思前想后了半日,委实想不出原委来,才磨蹭着往贾赦书房来。 贾赦见了他便笑道:“老二,有事与你商议。”因取出一张单子来,“长安的老姑母今年七十整寿,如今他们已经拟好了单子,咱们家须得有人过去贺寿才行。你我是老了,走不得这许多路,故此让他们小一辈去见见世面也好。琏儿日日公务在身,必是走不了的。你瞧让宝玉领着琮儿去可好?” 贾政前头还听着云里雾里,到了后头立时喊道:“不可!”乃又说,“宝玉须得专心念书,哪有功夫去什么长安。” 贾赦道:“不过是贺寿罢了,哪里就差了这几个月的?念书么本来便是十年磨剑的。再说,成日窝在书院里头读死书有何大益,不如出去走走、也看看风土人情,来日才好做官不是?” 贾政道:“咱们府里与姑母多年不往来了,怎么忽然要去贺寿?使几个妥当的下人去好的很。” 贾赦板着脸道:“老二,你此言差矣。七十大寿!古人云,人到七十古来稀,岂能与寻常的寿诞相提并论?咱们家也是大户人家,总得有个‘礼’不是?哪有姑母这般大事只派下人去的道理?不论如何也当去两个主子。论理当琏儿去才是,偏他委实不得功夫。要么你领琮儿走一遭如何?横竖我们这一房是有了琮儿去的。”因挥手道,“就这么定了。” 贾政方欲与他争辩,忽然想起一事,大声道:“我这一房还有环儿呢。” 贾赦一怔,半日才说:“哈?环儿?” 贾政道:“是了,横竖他天资亦寻常,耽搁几个月不妨。就让环儿去。” 贾赦连连摆手:“环儿也不过大琮儿一点子吧?总不能过去一对小孩子,那像什么话。宝玉总有十三岁了,好歹大着几岁,像样些。” 贾政自然不依,非要贾环去。他两个辩了半日,贾政道:“要么去请老太太定夺。” 贾赦又愣了愣,有几分恼了:“罢了,环儿就环儿,来日让老姑母笑话咱们家连个半大的孩子都没有,只得去两个不及十岁的娃娃。” 贾政一想,去两个孩子也委实不成体统,捱了半日又道:“何须让他们两个迢迢长路的跑,使唤几个下人极妥当。” 贾赦摆手道:“你懂什么?旧年前年琮儿在……”他忽然住了嘴,变脸道,“横竖这么大的事儿,须得有主子去才不失礼。” 贾政顿起疑心,只不知何事,暗地里猜疑。一时他离了贾赦的院子,急匆匆赶往贾母院子将此事说了。 贾母击案大怒:“胡闹!咱们家与高家多少年没往来了,巴巴儿让宝玉赶去做什么?” 贾政道:“我听大哥言语中的意思,仿佛是与琮儿前年什么事儿有关联。” 贾母这两年瞧贾琮颇为要紧,听了也思忖半日也不明所以,只道:“我回头使人打探会子,弄明白了再看。若当真非去不可,不得扰了宝玉念书。环儿去便是。” 贾政又说:“只是琮儿之事?” 贾母含泪叹道:“我如今不过是个睁眼瞎、聪耳聋,这府里的事哪里轮的到我知道。”他们娘儿两个又执手垂泪了半日。。.。 ... 第一百零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零二章
话说贾赦撂下半截话头给贾政,贾母次日使人打探来打探去半分消息也无,竟使人悄悄命迎春去寻贾琮问问。迎春虽不明所以,也恐贾琮在外头惹了祸,思忖半日,果然命人将他喊过来。 贾琮素来姐控,一听召唤便屁颠屁颠的赶去。只见他姐姐蹙眉坐在椅子上,含笑上前问:“姐姐愁什么呢?” 迎春忙伸手拉了他到近前低声问:“你可在外头惹了事?” 贾琮一愣:“惹事?什么事?我本天下第一好孩子,从不惹事的。又不是宝玉哥哥。” 迎春遂低声将贾母的话说了一遍,贾琮听罢呆了片刻,忽然捧腹大笑起来。迎春瞪着他骂道:“我急的都出汗了,你还笑!快些说来!” 贾琮笑道:“姐姐只说你问了我半日我什么也不知道便是。” 气的迎春抬手给了他一个栗子:“少给我含含糊糊的,快招!” 贾琮忙拱手道:“是是!回禀大人,根本没事!” 迎春依然瞪着他。 “因我想拉环哥哥一道往长安去,只是平白无故怎么同二叔说去?爹诚心胡扯给他们下个钩子,让他们误以为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缘由,便不敢拦着不让我们去了。姐姐莫忘了老祖宗是不愿意咱们同姑祖母往来的,大约她查了半日什么也查不出来方来寻你。本来什么都没有,她上哪儿查去?”贾琮笑道,“姐姐,咱们家老爹越来越坏了,简直越来越像我了!” 迎春啼笑皆非:“什么话!老爷自有他的道理,岂是你我这般年岁能明白的。” “咚”的一声,贾琮笑得趴在茶几上起不来,伸出双手给迎春送了一对大拇指。 恰这会子外头有司棋在喊:“几位姑娘好!”他姐弟两个忙住了口,却见黛玉探春湘云一溜儿进来。贾琮依然趴在茶几上笑,只伸出爪子挥了挥:“姐姐们万福金安~~” 探春含笑道:“说什么笑话呢?我们也笑笑。” 贾琮道:“有头狼傍晚溜达到农家屋外,听见里头农妇骂儿子:再哭就把你丢到门外喂狼。那儿子仍是不住的哭。狼在外头痴痴守到天亮也不见孩子,抹着眼泪走了,口里不住的骂道:骗子、女人都是骗子!” 一屋子女孩儿顿时哄笑了起来,湘云早倒在迎春炕上了,探春指着他说不出话来,黛玉干脆伏在探春身上,唯有迎春竟还有功夫抬手隔着茶几敲了他一下。 待笑缓了会子,迎春乃望着她们笑问:“你们几个来到倒是齐全,谁下帖子请的。” 湘云忙说:“二姐姐,我有事告诉你。这些日子我同邢家姐姐一处玩,她竟被她屋里那几个婆子欺负了!” 迎春眉眼一立,“腾”的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湘云道:“她也如我们一般每月有二两的月钱,因要留出一两来给她爹娘,余下一两拿去讨好那婆子时常不够用……”她忽然发觉迎春面色铁青,有几分发怵,不敢说了。 半日,迎春捏着帕子冷笑道:“好、好。越是慈善越是反了,竟欺负到亲戚家去。这府里的人才换几年?就如当年那些有头有脸几辈子的一般无二了。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探春因说:“姐姐看如何是好?” 迎春淡淡的道:“到院子里头伺候姑娘的活还怕没人干?都撵出去便是。” 探春迟疑道:“只是这般有些闹大了。” 黛玉道:“三丫头如今怎么与二姐姐倒了个性子似的,前怕狼后怕虎的。不过打发几个婆子罢了。本是她们有错,二姐姐自然当如何发落还如何发落。” 探春道:“我恐邢丫头心里未必能安生,她总是做客的,这般一闹她岂不是愈发不自在了?” 贾琮道:“不打发了那些婆子姐姐就安生么?我猜三姐姐之意想是教训她们一二,让她们不再欺负邢姐姐便是。只是她们已经欺负过邢家姐姐了,若还是她们,纵不那么嚣张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小事还罢了,以奴欺主于下人而言简直是最大的事了。”乃扭头去看迎春。 迎春淡淡的说:“这会子我已顾不上邢丫头如何做想,回头亲去安慰她些许便是。她终究是客,我打发我家里的奴才并不与她相干。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旁的都不如这个要紧。” 黛玉击掌道:“很是,二姐姐此言大善。” 探春轻笑道:“罢了,二姐姐果然今时不同往日,颇有了几分琏二嫂子之风。” 贾琮也笑道:“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姐姐如今杀伐果断也是平日里诸事决断练出来的。只是我瞧着我姐姐比二嫂子强些。” 几人都笑道:“罢了,天底下唯有你姐姐最好。” 迎春也不禁笑了,便喊司棋过来,命人将邢岫烟屋里那三个婆子一并带了来问话。 湘云忙说:“不是要撵出去么?还问什么?” 迎春道:“纵她们有一万成的错,也不能独听你的一面之词,须得两头都听才是。” 湘云跺脚道:“姐姐以为我冤枉她们不成?我去请邢姐姐来作证如何?”说着便往外走。 黛玉忙拉住她:“云丫头还是这么急的性子,耐不得半分。二姐姐既是个包青天,审案也须得依照规矩才是。她自己是信你的,只是不可少了当堂问话这一节。” 湘云道:“既然是信我的,何须还费了这个神去?直打发了不好么?” 迎春道:“若不听两头话,一万桩案子里头保不齐能有一桩冤案呢?那人岂不是冤死了?” 湘云不禁怔住了,半日才说:“怎么二姐姐如同官老爷似的。” 几个人又都笑起来。 一时那三个婆子过来悉数赌咒发誓说绝无此事,探春黛玉随意几句话便引得她们漏洞百出,迎春遂做主直打发了,另使司棋去李纨屋里回给她。李纨听闻也道:“罢了,撵出去倒也干净。”迎春乃亲往邢岫烟屋里向她赔不是,劝了半日,又去别处调了三个妥当婆子服侍她。史湘云一路在旁瞧得目瞪口呆,极为羡慕,叹道:“我平素只当二姐姐性子好,不想这般爽利果决。”邢夫人知道了只当迎春诚心替她侄女撑腰,连赞她“识大体、有见识”。 另一头,贾母虽查不出原委,委实如贾赦所料,不敢阻拦贾琮往长安去,乃默许了贾环与他一道走。贾政便命人将贾环喊来。 他正捧着茶盅子思前想后。因今日喊了贾环来才想起来,仿佛多日不曾见这个儿子了,早年此子还得过贤王赏识的。又想起那会子见他衣衫不甚好,还疑心可有人苛待与他,待要查查转念就忘了。如今又须得令他小小年纪断了学业往长安劳顿一路,也有些愧疚。听下人回说环三爷来了,忙抬起头来。一见这个孩子,有几分吃惊。 贾环穿着一身半新的儒生袍,带着方巾,腰间悬着把小折扇,翩翩然小童生的模样。形容模样自然是贾环无疑,只是较之寻常他缩肩弓背的模样,今番昂首挺胸的,气度忽然不凡起来,不禁赞道:“今儿这才像个大户人家读书的孩子。” 贾环上前行了个礼,明知故问贾政唤他来有何事。 贾政咳嗽一声道:“你有位老姑祖母,乃是你祖父之妹,早年嫁去了长安高家,过两个月她要做七十整寿了,咱们家里须得有人前去贺寿才是。” 贾环点头道:“我听琮儿说过,他与宝玉哥哥去。” 贾政面上一窘,又咳嗽一声:“宝玉因在书院不甚方便。横竖你在家学念书,不如你走一遭如何?” 贾环一愣:“我也去?那先生身边岂不没人了?” 贾政也一愣:“什么先生?” 原来贾环与探春等人商议了数日,如今他也大了,从长安回来便该渐渐出去应酬往来,学业不必再瞒着贾政了。便双膝跪下道:“儿子有件事一直瞒着老爷,实在也是迫于无奈,还望老爷恕罪。” 贾政命他“快说!” 贾环道:“儿子早年机缘巧合投了林姑父的眼,他因要南下办差,便将我托付给翰林院苏铮先生,如今已拜在他老人家门下三年。我早就不去家学念书了,每日只寻了个借口去苏先生家念书来着。” 贾政大惊大喜!苏铮何许人也,说他名满士林也不为过的,不想此子竟有这般奇遇!“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贾环嘟囔道:“恐怕太太知道。” 贾政一愣:“她知道了自然欢喜。” 贾环撇了撇嘴:“老爷,你真的相信她知道了会欢喜?求老爷可怜可怜儿子,别让她知道,不然我都不知还能好生念书不能了。她身为嫡母,随便寻个借口修理我容易的紧。我天资寻常,林姑父与苏先生本来便是看我肯比旁人下数倍的功夫才喜欢我的。若是太太喊我去替她抄经我便没空温书了。或是给我派几个漂亮的丫鬟来,我纵无心,却难免受其打扰。求老爷万万不可告诉太太。” 若他早些年说这话,贾政必然是不信的。这会子王夫人在银钱上头一而再再而三的惹出事端来,贾政早已厌恶她之极。贾环又一副极怕的模样,顿时疑心王夫人平日恐怕没少欺压于他。乃怒道:“罢了,今后你的事一概不由她沾手。” 贾环依然嘀咕道:“还是莫告诉她的好。不怕那什么偷,只怕那什么惦记么……” 贾政瞪眼喝道:“胡说!”贾环做了个鬼脸儿,贾政眼下喜欢他的紧,顿觉可爱。 贾环又说:“往长安去我是愿意的,苏先生也说过有了机会须得见识见识民风人情,来日不论在京中还是外官都好。” 贾政大喜,这话便是笃定了贾环来日的前程了!故此他又有些犹豫:“你的功课怕也放松不得。” 贾环道:“不过数月罢了,不打紧的。我还小,天资寻常,底子也薄,并不想太早去考试,稳妥些的好。” 此言极得贾政的心,不禁点头道:“极是。你既自知天资寻常,多下些苦功夫最好。” 贾环笑道:“老爷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我非宝玉哥哥那般钟灵蕴秀者、可一鸣惊人;厚积薄发才是正理。” 贾政抚掌赞道:“大善!”遂愈瞧他愈顺眼,盯着他笑得眉眼都舒开了,连说“好好好”。贾环都有受不住了。 后贾政倒是没去告诉王夫人,非是恐怕她给贾环小鞋穿,而是不想见她、没机会说罢了。他倒是急匆匆将此事回给贾母。 贾母起初听说贾环的先生乃是翰林大儒也颇为吃惊,又怨林海有这般好先生不荐给宝玉;待听到他自己亲言宝玉“钟灵蕴秀”,他自己不过天资平平,立时笑点头道:“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乃问,“既然那位苏大人肯教他,想来也肯教宝玉的?” 贾政道:“宝玉往书院去本是为了多经历人情世故的,他才去了半年,将将识得几位好友,又得他们书院先生的喜欢。故此我想着还是先在书院的好。旁的过两年再说不迟,横竖环儿已入了苏铮大人的门下。” 贾母觉得有理也便罢了,没了初一还有十五,又使人给贾环送了两盒子点心并一件顽器。一面叹道:“你也莫怪环儿。他忧心不是没理的,你媳妇委实有些不大度。”想到自己的私库几尽让她赔了个干净,又添上几句,“她也太苛待环儿了些,纵不是她养的,环儿若是好了她颜面上也有光的。日日如盯贼似的盯着环儿,唯恐他得了半分出息,极是短见。环儿是宝玉的弟弟,又仰慕宝玉的紧,来日朝堂之上分明可以为宝玉的助力才是。你可莫要慢待了他。” 贾政素日最信他母亲。本来还想着命人去查查王夫人可做了什么,听了这话都不欲去查了,显见是苛待贾环之至的,恼道:“不是看宝玉的份上我早休了她。只是她总是宝玉的亲娘,如今只挂着罢了。另有,子腾总归是她哥哥。” 贾母点点头,又想着贾政也可怜,当日竟与他娶了这么一个糟心不顶事的媳妇,如今看来这老二家的只怕也要如老大家的一般不得丈夫喜欢了。遂暗暗盘算着再与贾政寻一门得体的姨娘来。 长安之行既定,众人等开始打点礼物安排车马,龚鲲将替贾母王夫人卖古董之事并清明节收老太妃薨逝的消息钱之事一并托付给了秦可卿柳湘莲两口子。 秦可卿还罢了,柳湘莲听闻他们竟卖这等消息,纵知道贾琮胆大包天也吓得怔了半日,拉着龚鲲问:“这等事琮儿是怎么知道的?” 龚鲲眨了眨眼:“我哪儿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横竖总有人告诉他。琮儿另有高人教他,仿佛不止一两个。我虽不曾见过,因平日时常相处,倒也听过他说漏嘴过几回。” 柳湘莲又愣了会子,秦可卿笑道:“想什么呢?跟着琮儿必有前程,既有这般白得银子的生意,咱们帮一手便是。小龚先生前头已将路子铺好了,咱们只精细些,并不难的。” 柳湘莲叹道:“帮自然是要帮的,只是……好小子!早年我分毫没瞧出来。” 龚鲲含笑道:“如今你们山寨里头那一套习武的器物,什么横梯竖梯,也是他一位先生传授的。那位先生何等奇人!他说是偶遇看他顺眼便能传给他我才不信,谁肚里有那么些大本事传给一个偶遇的孩子去!说如今寻不着了我也不信。三爷命里多贵人,保不齐什么时候便能跳出一个什么人物来。” 秦柳二人一想,他说的委实不错,方渐渐的真心将贾琮排到贾赦前头去了。 这日贾赦命人给贾琮送来一只箱子,贾琮懒洋洋打开一瞧,竟是两只望远镜和五把西洋火枪!吓得他赶紧关好了撒腿跑去他老子屋里。 贾赦早料到他会跑来,故意闲悠悠把玩着一个新弄来的古董花瓶,口里还哼着小曲儿。待贾琮闯进来,眼睛也不眨的慢慢道:“跑什么~~慌脚鸡似的。” 贾琮上来一把抓住他爹的衣襟:“爹!火枪与望远镜都弄到了?何时弄来的?” 贾赦装模作样的道:“左不过前几日罢了。” 贾琮抱怨道:“也不告诉我来瞧。” 贾赦瞥了他一眼:“不是都给你了?只得那么些子,没了。” 贾琮撅嘴道:“才那么点子么?不够!太少了!让他再弄些来!” 贾赦道:“他头一回不敢多带,这玩意在西洋也极不好弄。” 贾琮笑道:“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玩意太要紧了。咱们若有火枪队……呃,我什么都没说!” 贾赦低头瞧了瞧他:“那咱们须得有很多钱,如今这些子只能玩玩。” 是了,自古以来没有什么比武器更贵的。贾琮无奈扯了扯嘴角:“好吧……以后再说……总之能多得便多得好不?” 贾赦遂轻叹一口气,不再废话了。 终到了出行之日,贾环贾琮领着梨香院的十六条好汉并龚鲲贾维斯刘丰吴小溪,没带着丫鬟小子,另有十几个太平镖局的镖师陪着,出了京城往长安而去。 一大群老子磨磨唧唧送到了十里亭,眼见他们渐渐走远了,都伸长了脖子不肯走。半晌,倒是葛六先长叹一声:“罢了,孩子总归是要大的。”。.。 ... 第一百零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零三章
且说荣国府往长安去贺寿的众人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热热闹闹上路,才走不久便无聊起来。龚鲲笑道:“还早着呢,各位只当磨性子罢了。”贾琮这会子无比想念后世的飞机,四十五度角望天,渴望从头顶飞出一架来,可惜唯有蓝天一片万里无云。 又行了几日,已进入平安州界内。中午时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便在野外啃干粮,幸而这群人没一个娇气的。有几个老镖师见贾环贾琮两位少爷并吴小溪一个小女孩儿皆如他们一般无二,口里不言,心中暗赞。 众人散着席地而坐,贾环咬了口馒头问道:“不知道那位……咱们当喊做什么?表叔?高历高大人可在衙门?还是先回去了?” 龚鲲道:“咱们带着许多寿礼,走的又早;他有公务在身,想来这会子还是在的。” 贾琮笑道:“为了彰显一下本事,要不要到他的地盘找个bug?没有也替他编排出一个来。” 贾环抬手捅了他一下:“好生说话,莫要插个洋文进去,听着怪别扭的。” 贾琮呆了呆,忽然想起前生的公司里头最常听见的便是这般语言,整个句子用中文、个别专业词汇用英文,陌生熟悉百感陈杂,简直想热泪盈眶吟诗一首了。 贾环又捅了他一下:“发什么呆?” 贾琮扯了扯嘴角:“无事,只是一时想不出什么词可替‘bug’之意。” 吴攸在旁道:“疏漏。” 贾琮摇头:“仿佛不是很恰当。疏漏应当是他能发现却因不留神没发现的,我要找的bug是他没本事发现、暂时不算太要紧、保不齐来日能成为溃千里之堤的蚁穴,的东西。就是……”他抓耳挠腮想了半日,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罢了,管他是什么,总之既然要令他留下个极不寻常的印象,这几日须得找出来。” 龚鲲笑望了望吴小溪。为了出门方便,小溪已扮作了男儿模样,笑嘻嘻道:“前些日子我与先生商议了会子,既然时日宽松、本意又是让大家出门长长见识,想来这一路必不会急着赶路的。”她又瞥了一眼贾琮,“既然三少将军胆大,我也胆大一回。”因从包袱里取出一个信封儿来递给贾琮。 贾琮接过来一瞧,封皮儿上没有字,也没上封,便从里头取出信来,才看几眼就笑了。上头写着,空白,“径启者”,当中内容乃是说,这是我的亲眷子弟,他来找我的,路上你给我照应些,末尾是“平安州节度使高历”,还盖了印儿。贾琮笑道:“好鬼头,你想的?” 小溪点头道:“那印却是先生设法做出来的,不敢带在身边恐有意外。早年曾听过好几回胆大的骗子充作上官家眷往县里骗吃骗喝的事儿,我想着,咱们看了这两三年的账目都不过是寻常的家常买卖,还没看过官家的账册子是何等模样。虽说依着先生的本事半夜从哪个衙门里顺几本出来也无碍,却恐看的不细致周全。” “噗”的一声,贾环喷了水,还咳嗽半日方指着她道:“你还想看的细致周全不成!” 小溪拍手道:“我发觉许多事账面上都能看出来,只是须得细看,若是没什么功夫,粗略看去却未必能寻的着。” 贾琮笑道:“话倒也不错。寻常人都会做假账的。”乃又问,“只是上头填谁的名款好呢?” 龚鲲道:“自然是到了哪儿便去查访了,当时也不知道会瞄上哪处。” 众人一笑,立时有了精神,都匆匆吃罢干粮摩拳擦掌上路了。 又走了个把时辰路过一个小镇子,大伙儿才吃完的干粮又甩开腮帮子吃了些米面。龚鲲去寻镇上的地保打听,不多时回来道,此去不远便是安谷县,县令名叫李文,五十出头,趋炎附势又胆小怕事,很是好骗。他们便在小溪伪造的书信上添上“安谷县令李文”的字样,贾琮贾环换上了纨绔少爷的衣裳。 及到了安谷县城,见其屋舍矮小破旧参差不齐,街面上少有商铺、商铺也少有买卖,路上行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贾琮叹道:“这个李县令不用问不是什么好官。” 贾环道:“瞧这穷样儿,大约是个清官——因他没什么可贪的。” 贾琮哼道:“清官与好官是两码事。治下的百姓日子过得不好他须得想些法子出来,想不出来便应当让贤。” 幺儿道:“莫这般武断,见了人再说。” 贾环望着他道:“幺儿哥哥觉得此县令不错么?” 幺儿道:“我不知道。因没见过,不能断。” 龚鲲赞道:“维斯来日必是个位贾青天。”说的众人都笑。 有人往路旁打听了县衙所在,一行人便赶着车马过去了。只见衙门口冷冷清清的连个守门的都没有,贾琮好奇心重,撒腿便往里头跑,旁人赶紧跟着。又见俩衙役坐在大堂靠着柱子打盹儿,没有凳子,只垫着两个不知从哪座庙里顺来的旧蒲团。一旁刘丰拉了拉他,低声道:“不对。趋炎附势者必有功利之心,不当如此懈怠。” 龚鲲过去将一人摇醒,问道:“你们老爷呢?” 那人迷糊着说:“在后衙呢,你是谁啊?” 龚鲲道:“我是高大人派来的。” 那人将手往后头一指:“自己去找。”乃头一歪,往柱子上一蹭,又睡了。 龚鲲回头看看几个小的,贾环笑道:“走,我还没见过县令的后衙是个什么模样。” 倒是幺儿迟疑道:“恐怕有内眷。” 贾环道:“内眷也不会到处乱跑的,再说那衙役大哥都让我们自己去找了。”说着率先往后头走。 众人也跟上去。几步路到了后衙,只见一个半秃顶老头卧在案上,旁边横七竖八的倒了五六个酒坛子,屋内酒气冲天。贾琮皱眉瞧了瞧他,五十多岁、虽已醉倒然面相颇正、几缕胡须稀稀疏疏的、身形消瘦,倒是挺让人起好感的。 龚鲲忙上前摇醒了他,问道:“可是李文李大人?” 那醉老头“嗯”了一声,眯起眼来问:“你是谁?何故擅闯我县衙?” 龚鲲向他拱手道:“我是高大人派来的,外头有位衙役大哥让我直往里头来寻大人。” 醉老头摆了摆手:“不错不错我是李文。这位兄弟,你这趟白来了,安谷县的地皮已经被刮过十八回,如今是连土坷垃都没了。横竖我交不出钱来,有本事你把我卖了。”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了半日,龚鲲道:“李大人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收钱的。” 贾琮前生看的电视多,立时猜了好几样可能,乃挺身上前向他深施一礼:“李大人,小子有礼。小子恐怕李大人与家叔有所误会,不知大人可能明言一二?莫中了小人之计。” 李文听闻“家叔”二字登时打了个激灵,直起身来瞪着他:“你说什么?” 贾琮道:“实不相瞒,高历高大人乃是家叔。”他抬头看了龚鲲一眼,龚鲲便将伪造的书信取了出来递给李文。 李文看完立时变出了一副谄媚相,冲贾琮连连打躬作揖:“不知高少爷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又请他上座。 贾琮苦笑道:“罢了罢了,莫要来这套。大人方才那醉酒的模样我还信些。”他也不客气,当真上坐了,道,“听大人先头的言语,莫非有人假冒我家叔父的名义到贵县来搜刮民脂民膏?” 李文竟如被雷劈了一般,半日才颤声说:“怎么……那是……假冒的?高大人不曾使人来收那些钱?”忽又痛苦起来,“我李文何以这般傻!旁人说什么都信!那么些银钱都让什么黑了心肝的哄走了!”忽又抓着了贾琮的胳膊,“高少爷!下官求你,上禀高大人,务必将那些骗子缉拿归案,不然我这一方百姓委实活不下去了……”其状之疯癫、其言之凄楚,贾琮等人听了眼眶儿都红了。 贾琮回头与众人对视了几眼,安慰道:“大人且收了悲哀,慢慢将事情说清楚。” 李文一时刹不住,又哭了半日方哽咽着说了原委。 原来这安谷县土地贫瘠,遇见好年份收成寻常,遇上灾年百姓愈发艰难。又不在什么交通要道上,商路不通,故此极是贫寒。他在此处为县令至今已经十四年了,早年也谋过调动,因没有后台又没几个钱,疏通不了门路,此处又没人肯接手,只能一直耗着。从前还罢了,每年勉强能交足了税钱,遇见丰年百姓家还有富余。近两年不知何故苛捐杂税猛增,县里的底子早就榨干了。难得两个富户,一个朝中有人惹不起、他家当交之税还要李文设法填补,一个因李文凑不齐税钱、几次三番迫他们家替旁人填补、近来已经预备卖房子卖地搬去别处了。 一席话说来,贾琮等人目瞪口呆,贾环先喊:“天下还有这样的事!” 贾琮白了他一眼,哼道:“长见识了吧?子曰,苛政猛于虎,这句话简直是万古不变的永恒真理。” 李文哭道:“为了能免些税钱,我四处求爹爹告奶奶、面皮早丢到万丈深渊里去了,却是半分也无用!那些大爷当面都说好好好我必设法去上头说好话免你们的税,回头一个铜钱不能少。旁人指点说,拍马屁没用,须得送银钱才行。可怜我李文两袖清风,几个俸禄都填进税钱里了,哪里有银子送他们!” 幺儿眼中不禁滚落几颗泪来,低叹道:“这便是趋炎附势、胆小怕事了。” 李文抹了抹泪,向贾琮道:“怎么高大人不曾使人来加那些税目么?是下头的人欺上瞒下?” 贾琮断然道:“除去国法当定的,家叔从不曾向下头加收旁的税目。李大人,不如拿税册子来我瞧?”他说的这般磊落坚决,连龚鲲都忍不住瞧了他一眼,幺儿也与刘丰小溪等人对了个眼神——没一个信的。 若是寻常时候,李文纵是个草包也不会将朝廷收税的账册子拿给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儿瞧的。只是他委实让税钱逼得无路可走了,见了贾琮如得了救星一般,急忙冲到里头捧了一叠子账册出来,也管不了贾琮还是个孩子,一一指给他瞧:“这个茶税,我们县里连茶铺子都没有,除了那两家富户压根没人喝茶,我都喝不起;这个船税,我们全县唯有一条小河沟子……” 贾琮瞧着目瞪口呆:“这派税的人是二百五么?哪有这般不着边际的?怎么不收放屁税呢?” 李文立时说:“虽没有放屁税,竟有吃米税!百姓买米须得缴税的!” 贾琮感觉三观又被刷新了底线——谁说古人不新潮?消费税都有了。 李文叹道:“高少爷,再这般下去,只怕要民变的。我李某对不住朝廷啊。” 贾琮登时明白自己方才的装逼是白装了,人家压根儿没信高历不曾下这些令,这通又哭又闹便是诚意折腾给自己瞧的,大约死马当活马医,想借自己这个不知真假的高少爷之口直接向高历越级申诉了。遂也装出一副忧国忧民小愤青的模样来:“大人,我必如实告诉我家叔父,拿住那些私自往下头乱派苛捐杂税的小人。” 李文忙向他一躬到地,含泪道:“安谷全县百姓的性命都托付少爷了!” 贾琮慌不迭站起来扶住他:“老大人,折煞我了。我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岂能当得起老大人之礼。”乃又还了他一礼,“谢老大人一心为民,实在乃家叔之幸也。” 龚鲲听他说的是“家叔之幸”不禁翻了个白眼子。可怜高历连这个远方表侄子的面都没见过,已经被他刷成诸侯了。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第一百零三章。.。 ... 第一百零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零四章
却说贾琮冒充高历之侄从安谷县令李文处见了平安州的许多无厘头捐税册子,皆是上头派下来的,不由得疑虑起这位表叔的人品智商。一时李文问他们下榻何处,他因说:“我们乃是去京里购置老太君之寿礼的,这些东西存放他处恐怕不便。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借贵衙暂存一夜。” 李文忙一叠声的答应了。又有几分尴尬的道:“只是我们穷乡僻壤没什么好招待的。” 贾琮说:“大人不必忙,贵县想来也有饭馆儿,我请大人吃顿饭当是替家叔相谢不查之过。” 李文何尝听说过高官贵眷请下头的小县令吃饭的?本来心中隐约有一丝疑虑,这会子全没了。 龚鲲乃问:“不知贵县可有好些的客栈?我们此行人倒是不少。” 李文苦笑道:“客栈自然有,只是委实算不得好。”遂想了想道,“不如就请高少爷在县衙委屈一夜如何?” 贾琮道:“怕也住不下。只留几个在县衙吧,我晚上细瞧瞧这些乱七八糟的捐税都是什么玩意。” 李文忙答应了,又安排外头的车马进来,与他们收拾屋子。贾琮贾环龚鲲幺儿刘丰小溪等晚上预备看账,便住在县衙;旁人悉数往外头住去。一时李文领着他们去了县里最好的一家饭馆,依着贾琮看不过是个农家乐罢了,口味倒是不错。临走的时候龚鲲特依着价目一个子儿不少也一个子儿不多的给了钱。见多上头下来的人白吃白喝,连此事也惹得李文嗟叹半日,贾琮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回了县衙,贾琮便充起了大头,几个人肆无忌惮的查起账来。李文只当他是个早慧的小少爷,既能单独去替老太君采买寿礼,想来不寻常;又一心盼着他能替县里免些杂税,要什么给什么。后来龚鲲悄悄替那老头的白开水里头添了点料,让他先睡去了。 幺儿瞧着那一长案的账册子,叹道:“若独安谷县是这般还罢了。若各处皆这样,天下将崩。” 贾琮笑道:“不会。这是个穷县,纵有民变也惹不起多大风浪来。如今天下富足,只是增些捐税,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都崩不了的。” 贾环横了他一眼:“不卖关子会死么?快些说。” 贾琮撇了撇嘴:“何曾卖关子了?还没来得及说么。天下的百姓极能忍耐。单从这账册子来看,怕是咱们早两年造的孽。这些捐税都是从咱们出合纵之计后次年开始逐渐往上添的。”他叹道,“六王因忧心让天子灭顶,想必暗地里都欲养兵。养兵是天下最烧钱的事物,他们比着从前更需要银钱。高家大约是六王爷的死忠,自然开始替主子刮平安州的地皮了。他开始刮了,保不齐别处也刮了。哎,一不留神造了个孽。” 众人闻言也不禁默然,半晌,贾环强笑道:“也未必……保不齐……”他说不下去了,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罢了,错了便错了,我认。” 贾琮道:“幸而还听闻哪里有民变,大约现在让他们收手还来得及。” 龚鲲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道:“三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般倒是与咱们有利。” 贾琮扭头瞥了他一眼:“这是小节么?” 龚鲲道:“天下太平、天子无物辖治,便唯一人独断,这是你说的。” 贾琮道:“没错,是我说的。但我没说天下乱了就不是天子独断。如今我朝富庶,几个王爷皇子在短短十几年是没办法榨空的。苛捐杂税古而有之,柳河东曾做,其时捐税如何?偏他文章写了过百年后唐朝才灭亡。我说了许多回,天下百姓极能忍耐。日子过的不如从前,他们能忍;过不下去,他们能忍;过的唯剩一衣一食,他们依然能忍。再者还能去为奴活命呢。除非天下百姓大都活不了了,家中无粮、郊外无野物果腹、又有如黄巾一般号令,才会群起而反。区区寻常小县民变算什么?随便召来一路人马便可灭之。” 贾环皱眉道:“依着你说,便是没法子了?若来日圣人当真欺负咱们家、或是被东府带累了怎么办?” 贾琮笑道:“只要各位王爷不犯浑,诸侯富而帝王穷,不论天下散不散架,皆能捏住圣人的手脚。” 龚鲲道:“如今这般不就是诸侯富而帝王穷?” 贾琮道:“诸侯富不在诸侯府,而在诸侯治下百姓、在诸侯自身的人望。天下富庶,商旅则可谋财,何须刮寻常百姓的地皮?再不济还可以劫富济贫嘛。当然劫富济贫也不是什么有天理的事儿,只劫仇家便是,哪怕劫了朝廷税银呢。依我看,如今之势与皇朝之末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十年二十年极难弄散朝廷。唯有走东周那条路,王朝仍在、只是帝王不论钱粮兵才皆未必强于诸侯,才能捆绑他的手脚、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龚鲲闻言想了半日:“听着仿佛也有几分道理。” 贾琮道:“合纵是我们的点子,这个烂摊子我们得自己去收拾才行。”乃回头看着幺儿,“恐怕要麻烦幺儿哥哥出马。” 幺儿想了想:“既然我们思虑不周替世人惹了大难,我出头倒是没什么。只是平白无故的若是我提醒六王爷,岂不是会让他拿到短处?我信不过其人,恐怕他以为我们心向百姓,来日惯常以无辜者相逼,愈发难办了。” 他话音刚落,吴小溪拍掌笑道:“幺儿哥哥也是个死心眼子。你不会拿这个跟六王爷替你哥哥换媳妇么?” 众人一愣。 小溪道:“过了这么些时日,大儿哥哥也派到去了,那里头各色美娇娘何等齐全,我竟没见他对旁人动过一丝一毫的念头。” 贾琮眼角一耷拉:“小溪你不会也常去吧。” 小溪道:“先生常去,我自然常跟着去。” 贾琮贾环齐齐向龚鲲翻了个白眼子。龚鲲含笑道:“小溪是个女孩儿,若想成大事,世间百态俱当见见。青楼乃是女孩儿最是当见识之处。” 小溪挥手道:“莫岔开话题。六王虽然合纵,总有人想当首领。六王爷只怕比旁的几位念头更重些,因为最初便是他的提议。我看大儿哥哥是个痴情的,八王爷算计他之事也未必没有人知道。不如幺儿哥哥跟六王爷做个交易,以两年为限,帮大儿哥哥把媳妇弄来,想来两年的时日足够六王爷将那位姐姐与八王爷斩断得彻底——立时就把人弄来太扎眼了,只怕会惹得八王爷起疑心。”她见众人都愣了,哼道,“我就知道,你们只将大儿哥哥哄过当时便罢了,没一个留心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半晌,幺儿道:“我听父亲说,那门亲事作罢,两年一说不过是让他渐渐明白过来的借口罢了。” 小溪道:“若他两年后不曾明白过来呢?” 这屋里的人都没谈过恋爱,贾琮上辈子谈过,分手也只难受了小半年,扎进魔兽就忘了,不由得都面面相觑。贾环嘀咕到:“仿佛不划算,这么要紧的一个*ug,才换一个寻常妇人。” 幺儿摆手道:“那位女子虽然寻常,我哥哥却要紧的很。” 刘丰也说:“这般也好,若是幺儿哥哥将兄弟看的极重,六王爷除非傻了,否则当不会再打他家里的主意。” 贾琮点头道:“其实我也觉得有点亏,这买卖不划算。横竖是补咱们自己的错,便宜点就便宜点吧。” 此事便议定了。他们又看了半宿的账册子,因机会难得,都看到了天明,趁李文还没睡醒全都爬去炕上睡了。幸而李文家眷俱在老家,也请不起仆妇,没人发现。 另一头,吴攸也没闲着。他早已经是老盗了,晚饭时分龚鲲只做闲话般向李文打探过,那仗着朝中有人不交税的人家姓潘,家主是定城侯府三奶奶的舅舅。此人既然不在荣国府亲眷之列,谁还与他客气?是晚吴攸领着一群兄弟轻轻松松翻过潘家的院墙——较之荣国府的高墙此处简直是平地,撬开人家的库房溜进去一瞧:也没什么好东西,都是些不甚值钱的家具摆件,吴攸等人见多识广压根瞧不上。再说,如今李文缺的是钱,这些东西没用。他胆子也大,直往人家帐房去了,也只寻到一百来两散碎银子。他们几个人商议了会子,连帐房都没几个钱,唯有去找正主。 方才听李文说,这个潘老头已经六十五了,居然有六房小老婆!他们溜达了一圈儿,捅破了好几个窗户才寻到他,正抱着一个小妾睡觉呢。吴攸在门前一拨便将销子拨开了,蒙着脸悄悄进去,先抬手打晕了那小妾,眼见潘老头要醒来,猛然一把捏住他的喉咙。潘老头一声发不出来。吴攸哑着嗓子道:“银子呢?” 潘老头只瞪着眼。 吴攸随手撕下一块帐子塞住他口,又反手一拧,将他双臂扭在一处,随意取件小衣裳捆了,还好意替他披上大袍子,低声道:“拿钱换命,不然我杀了你自己也能寻的着。” 那老头依然瞪着他一动不动。 吴攸想了想,保不齐这个是守财奴,问话只怕费力气,便摇醒了那小妾。 小妾恍恍惚惚醒来,忽见眼前有个蒙面人,大惊,才要出声又被吴攸一手捂住了嘴:“知道这老头将银子藏在哪儿了?若说出来你还能活,不然就去地下陪他吧。” 那小妾忙说:“老爷书房有个暗格,大宗的银两都在里头呢。” 那老头立时闷叫一声扑过来,吴攸单手捏住他,冷笑道:“你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这位小娘子不过十七八,也不怕缺德!” 那小妾听了顿时泪如雨下,一双漆目楚楚可怜的望着吴攸。吴攸年岁虽小,倒也是个风流的,笑嘻嘻道:“这位小娘子,他可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么?” 小妾忙说:“多呢!早年在家便时常听说他抢人家的地、夺人家的牲口,还打死了人!我本也是他抢来的……”因嘤嘤的哭起来。 她才欲再细说,偏吴攸这会子没空,忙接口道:“打死了人这一条足矣。”乃伸手去捏那潘老头的项子。潘老头呜呜的猛挣扎了起来。 吴攸笑道:“还给钱不给了?” 潘老头连连点头。 吴攸哼道:“早让你给钱么。”便让他穿了鞋,自己压着他往书房去了。 到了潘家的书房,潘老头颤着开打暗格,里头整整齐齐的排了许多银锭子,少说有上千两。吴攸也不客气,抬手将他打晕过去,吹了声口哨,兄弟们悉数进来熟络的均分了分,兜底端走了。 吴攸遂将那老头单手拎回了那小妾屋里,小妾早已换好了衣衫。吴攸乃问她:“你家里可有什么人没有?” 小妾道:“父兄俱在。” 吴攸皱了皱眉,抬手又将她打晕了。 他纵比寻常孩子聪慧些,也不过是个少年,今晚头一回独自行事,不过是只菜鸟,也颇为鲁莽,许多思虑不周。如今他不好处置这女子,只得先将潘老头捆在炕上,又去书房取了纸笔就着月光写道:“有美一人,绿林压寨,如妄动翁舅,灭尔满门。” 有个兄弟笑道:“吴哥哥预备收她压寨么?” 吴攸摆手道:“我们哪里带的了人?不过是虚晃一招罢了。你们先回去,我安置这女子。” 众人都不大,闻言也不多想,果然先回了客栈。吴攸便将那威胁潘老头的纸条子撂在他小妾的梳妆台上;因下午踩点的时候早发觉这县城有许多空宅,又将那女子送入离潘家颇近的一处空宅方摇醒她。 那女子一夜让他打晕两回,也有些害怕,缩在炕上。吴攸便将方才之事说了,末了道:“我家大王道,诸事须得问过两头才能决断。偏这会子我也便不审问他,故此不知道他是否当真手上有人命,不便处置。他今晚受了惊,明日必然慌乱一阵子。你且拿着这些碎银子,也有上百两,明日一早将脸抹些灰逃出城去。我留了话吓唬他。”乃将那纸条子细细解释一遍,“就在你梳妆台上。他见了想来不敢惹你的家人。”言罢,看那女子还痴痴呆呆的,也不敢久留,撒腿跑了。回去想了半日,越想越觉得此事疏漏百出,竟忧心得没睡着觉。 次日一早,李文还未起床,贾琮等才入睡不久,有人将县衙的鸣冤鼓敲得连天作响,门口嚎哭一片。“作死的贼人害了我家老爷~~~” 衙役忙进来喊醒了李文,急慌慌的道:“大人,不好了,潘家的老爷子昨晚让贼人杀了!”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第一百零四章。.。 ... 第一百零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零五章
话说李文匆匆套上官服出去,只见潘家的人已经挤满了县衙大堂,哭喊声震天。衙役忙喊了两声威武,只是丹田里头半分力气也没有。李文慌慌张张升堂,问道:“下头何人有冤?” 潘家的三个儿子齐声干嚎了半日,前一言后一语说了出来。原来,今日一早他们府里六姨娘的丫头去服侍主子起床,却见屋里乱糟糟一片,六姨娘与老爷俱半死不活的倒在炕上,吓得大声尖叫。后赶来的几个胆大的婆子上前查看,二人手足俱被人拿小衣或是撕下的帐子捆着,口里都塞着帐子碎片,六姨娘被晃悠了半日倒是醒了,他们老爷早已气绝身亡。 那六姨娘仿佛被吓傻了似的,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唤,依然迷迷糊糊的,最后却是他们太太命人取了盆凉水来劈头浇下方将她弄醒了。清醒后她四面看了半日,忽然尖叫:“有贼啊~~~快抓贼啊~~~”又是太太喝骂了她好几句方冷静下来。又缓了好一会子,她才哇的大哭起来。 后来她道,昨晚她与潘老爷都在梦中,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忽然被人摇醒,月光下依稀可辨出两个蒙面的彪形大汉,拿着刀正在逼老爷,只听他们低声喊“快说”。老爷那会子已经被他们捆住了,她才欲喊叫,让那些贼人发觉,也将她捏着喉咙塞了口舌捆上,又往她后脑砸了一下,她便晕过去了。后头的事一概不知,直至方才醒来。 一时众人查点物品,唯有帐房少了一百二十四两银子、库房被撬开但没丢东西,旁的皆无损。因潘老头已死,遂来衙门报案。 李文顿觉乌云盖顶。他不过一个寻常县令,这般侯门眷属死了,上头责怪下来他哪里担当的起?只得硬着头皮喊那个六姨娘过来问话。 那六姨娘不过十七八岁,吓得花容失色,面貌惨白,跪在下头浑身发颤。李文先让她从头细述了一回经过,又问那贼人何等模样,她道:“那两个贼人都极高极壮,穿了一身黑,中有一人颇胖,虽都拿黑巾子遮了脸,却能看出那胖子是络腮胡子、不胖的乃是如我们老爷一般的山羊胡子。” 李文问道:“声音如何?” 六姨娘道:“那胖子声音闷闷的,不胖的嗓门儿……”她想了想,“与寻常人嗓门儿一样。” 李文又问:“哪里口音?” 六姨娘摇头:“妾不知道。” “你听着年岁多大?” 她又想了想:“少说也当有四十多了。” 李文又让她再说一回经过,与前头一般无二,遂命她画了押,又喊捕快去潘家瞧瞧。他们县城小,又颇为贫寒,连个仵作都没有,往年如有命案都是请临县仵作来瞧的。如今死了大人物,只得派人出去借仵作了。他又安慰了潘家人会子,许诺必然破案、替潘老头报仇,又说了许多好话才将那群人打发走了。 待他忙完了已近中午,回到后衙一瞧,各色账册子还摊着呢,高少爷等人都睡的呼啦啦的,想是昨夜忙到极晚。他忽然打了个激灵:怎么他们一来潘老爷子便遭了盗匪呢?他们随行的人里头倒是有十几个彪形大汉、有胖有瘦的。这县城里头谁敢去惹潘家!倘或是路过的贼人,也未免太巧了些。他遂不惊动高少爷等人,来到桌案旁查看可有蛛丝马迹。 却见案上颇为显眼的有三张白纸,上头画着些框框。李文细细一瞧,不由得大赞。 那些框框里头都有字,竖列的头一列乃是月份,横列的是捐税名目,当中填的乃是捐税数目、没有的便的是一个空格,末尾一行是总计,最右边有全年捐税总数,并几行不曾写完的句子。“安谷县共有百姓计男女(空白)口,十六岁以下幼童不计。均衡本年每人捐税(空白)。百姓(空白)户,均衡本年每户捐税(空白)。十六以上六十以下男丁计(空白)口,均衡每个男丁捐税(空白)。”哪年哪月、从何时起、加了什么税、几税几,清楚明白。 李文顿时红了眼圈子,再不疑心这位高少爷了。这三张恰是近三年来本县的捐税,若能将上头几个空白都填完,显见捐税加的极凶,凡不是傻子见了都能看明白。其中旧年的那张上还批了一行字,“子曰,苛政猛于虎。”账册子有那么许多,查起来极麻烦。不用问,这帮少年昨夜都忙着这个呢。 偏这会子幺儿已是醒了,忙唤醒了旁人,几个孩子打着哈欠渐渐收拾起床。一时贾环揉着眼睛乱撞,瞄见李文在见,忙过来打招呼:“李大人,早!” 李文忙拭了泪,拱手道:“赵小少爷早。”原来贾环冒的是高少爷的表兄,依着各位王爷皇子的习惯报了母亲的姓氏。 贾环眨了眨眼睛:“怎么我瞧着大人有些难过?” 李文乃指着案上的那些框子叹道:“我李文素来知道世间有能人,不想竟有这般奇才!赵少爷,这是何人的主意?” 贾环探头瞧了一眼道:“哦,这个表格啊,是我表弟的先生教他的。” 李文不禁又慨叹了一番。这会子贾琮龚鲲等人也渐渐过来,都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睡过头了。”李文忙又谢了他们一回,这回倒是比昨日真心多了。 他忽想起潘家的案子来,有几分讪然的说:“高少爷天资过人、又有慈悲心肠。方才本县出了桩大案,下官斗胆想求少爷帮忙想想。” 贾琮一听“大案”便来精神来:“什么大案?快说快说!” 李文便将潘老爷被害之事说了,贾琮龚鲲等人一面听一面装得颇为好奇一面心里乱做一团。昨晚吴攸早说了要去潘家做生意的,因恐怕惹事,龚鲲再三叮嘱他不许伤人命,怎么他竟没听?若是因故不得不杀了潘老头,就当连那个什么姨娘一道灭了才是,居然还留活口,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是回头再一想,吴攸不过一个少年,哪里是彪形大汉了?再说他也没胡子啊。愈发百思不得其解。 龚鲲心里首先疑心是自己人干的,思忖了半日,故弄玄虚道:“我恐怕此事不简单。” 李文忙作揖请教。 龚鲲道:“不过一百多两碎银子,实在算不得什么。”李文心中暗想,哪里比的了你们财大气粗?这县里一百多两足够谋财害命了。龚鲲接着说,“他们又不曾让那潘老爷子见着脸,犯不上杀人灭口,拿了银子走人便是。” 李文道:“保不齐是向潘老爷问他们家的积蓄在何处?” 龚鲲道:“那老头身上可有伤?是怎么死的?” 李文苦笑道:“本县并无仵作,已使人往邻县借去了。听他们家里有些年岁的老仆人道,怕是闷死的,身上仿佛无伤。” 龚鲲忙说:“这就是了。纵要逼问银钱,当使些恶毒的手段才是,哪有不说出来就闷死的道理。”他因冷笑道,“若是有本事的人,让这等土财主开口极容易。” 李文忽然打了个激灵。他虽早猜到这位先生不寻常、如今看着只怕愈发不寻常。 龚鲲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既然这位潘老爷子与定城侯府有亲、定城侯三房的五姑娘新近得了圣宠封做了贵人。昨日李大人所言,他是三少奶奶的亲舅舅?” 李文连连点头。 贾琮凉凉的插了一句:“他们家三爷正好是三房的,就是贵人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如今是三太太是续弦。算起来,整个定城侯府唯有三爷与贵人最亲。” 李文好悬没一屁股坐地下去。这等公侯皇亲加上宫闱深深,哪里是他能明白的?半日才颤声问:“先生以为?” 龚鲲摇头道:“天晓得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灭口寻常事。” 李文惊得半日合不上嘴。 龚鲲又悄声说:“大人当如何还如何罢,保不齐只是两个小贼,抓出来便是;若来历不凡,想来也不会随意让人发现。” 李文忙点了点头,心里已悄然将此事撇在“沾不得”里头了。 一时众人又往外头去吃饭,与吴攸等人回合。才瞧见吴攸的脸便知道他昨晚没睡好,龚鲲上前便问:“怎么一回事?”吴攸哭丧着脸将昨晚之事从头说了一遍。龚鲲登时脑仁子疼,噎了半日,抬手戳了他一手指头:“你就是炮仗!” 吴攸愁着脸道:“我分明将那女子带出去了的。” 龚鲲又敲了他一下:“那是人!不是东西!人是有腿的!腿会走路!” 吴攸辩道:“这个我知道啊……我想着她一个小地方的小女子想来也没什么胆色,必然是会听我的……” 龚鲲不禁使了力气砸了他一下:“你那是什么主意?这县城才多大?她老爷死了、帐房丢了银子、她带着银子往脸上摸了层灰便能逃走?那不是直着脖子等死么?她跑不了几日便能被抓回来,凭她再说出花来也是死罪你信不?不论是通贼或通奸,那潘老爷子但凡活着她便活不了。” 吴攸低声喊道:“你让我莫要伤人命的……” 龚鲲道:“谁让你又那女子扯进来的?直拿了那老头问不就好了?”又骂了他半日方开始商议正事。 待他们吃完了午饭,贾琮龚鲲等回县衙,吴攸等人回客栈。才到客栈门口,只见里里外外的围满了人,少说有上百,个个都是年轻的汉子,持刀拿棍的高喊:“贼人休走!” 吴攸等人忙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来,大着胆子上前问:“各位乡亲,出了何事?” 为首的那人恰是潘家长子,披麻戴孝指着他们骂道:“你们这些大胆的贼人!还不束手就擒,交出银子!” 吴攸茫然道:“什么贼人?我们是路过的。” 那潘家大爷冷笑指着后头几个镖师道:“这几个当中,必有贼人!” 吴攸连喊:“岂能含血喷人!我们是好好的行客,哪里有贼人。你可有证据?” 潘家大爷含泪道:“我父亲一生积蓄皆让你等盗去,要证据?容易的紧。你们既是路过,想来身上纵带着银子,也当是银票子,不会有许多现银。我们若是搜出了许多现银,自然便是盗匪。” 吴攸忙说:“这位大哥,你是潘家的吧,我今儿早上去县衙看了热闹瞧见你了,听见你们家说只丢了一百多两银子,我们这么些人,一百多两不过寻常。” 潘家大爷冷笑道:“你们还偷走了我父亲的一千四百两现银!” 此处本是穷乡僻壤,谁听过一千四百两现银这般大数目?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 吴攸也冷笑两声:“还有这般赖人的,可有人听过?” 潘家大爷遂不搭理他,喝到:“搜!” 后头的镖师立时撸起袖子:“爷爷怕你不成?” 吴攸朝后头摆了摆手,森森的道:“本少爷身正不怕影子斜。不错,我们委实不曾带着那么些现银上路。只是,那位潘先生,若搜完了没有呢?你待如何?我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你想冤便冤、想搜便搜?莫非你以为今上姓潘不成?少爷还想叮嘱一句。潘先生,我朝很大、能人很多,未必人人都是你惹得起的。你今日闭着眼睛只管妄为,当我们与你们安谷县的寻常百姓一般好欺负,只怕是要吃大亏的。你,惹不起我!”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 第一百零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零六章
话说吴攸等人在客栈门前让上百号潘家领来的人围住,双方对峙起来。 潘大爷听吴攸语气很大,眉头有了一丝犹豫。旁有他家兄弟过来低声道:“大哥,本县没人敢动咱们家,除了他们没旁人了。” 偏吴攸听见了,冷笑道:“也不知道你们是谢家哪门子挨不着的亲戚,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了不成?谢贵人左不过是个新得的贵人,后宫佳丽有三千呢。再者,定城侯府往哪儿算也轮不着谢三头上。莫忘了他还是个白身,谢鲸才是长房嫡孙。” 此言一出,潘家兄弟颜色俱变。半日,潘大爷指着他问:“你是何人?” 吴攸含笑道:“我本寻常路人,不过凑巧听说过京营游击谢将军罢了。”他还当真是听说过谢鲸,只是这调子,谁信呢?“较之如今京里头这些公侯子弟,他也算个有出息的,谢三不过一寻常纨绔,拍马也赶不上他。” 他本是个少年,又穿着寻常的布衣,偏昂首傲然颇有气势,信口所言皆是京都皇城事,果然吓着了一众人,面面相觑的不敢上前。他见此情景知道暂时唬住了,抬手一掸袖子,领着身后众人踱着步子往里走去,四周那许多人只看着他们,不敢拦着。 进了客栈,吴攸假意扶住田更子的肩膀笑道:“我一进门就撑不住了,从不曾摆过这般大谱,腿都有些软了!” 众人方才还佩服他聪明会吓唬人呢,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田更子瞥了他一眼道:“难道咱们还打他们不过不成?” 吴攸哼道:“谁怕他们呢?乃因他们是本县人,我恐怕惹事,方才还让小龚先生骂一顿的。” 他们便嘻嘻哈哈的各自回屋去歇着了。 外头潘家的人犹豫了许久,终是潘三爷道:“不若去请李县令出面如何?” 潘大爷立时喊了一声“好!”又道:“本来便当由他出头的。”因吩咐众人围着客栈不得放一个人出门,他们兄弟三人急匆匆赶到县衙。 安谷县很小,有点子热闹立时全县都听说了。李文也得了报,今日潘家太太遍寻不着潘老爷子书房暗格的钥匙,心里着急,干脆使人将那暗格撬开一瞧,里头的银锭子半个不剩!又查了潘老爷子的私账,才知道那里头竟然有足足一千四百两!潘家立时疑心到昨日从外头来的那些太平镖局的镖师头上去了,这会子已经是喊了上百号人围了他们住的客栈。潘家的人二次来县衙外头击鸣冤的时候,李文正忙忙的在里头告诉高少爷呢。 贾琮闻言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乃望着李文,“李大人,你是想息事宁人,还是愿意给他们一个教训?” 李文苦笑道:“高少爷,我哪里教训得起他们家?人家是侯府贵眷。” 贾琮正色道:“庶人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此言指着帝王家,小至一县亦可。”他忽然笑起来,“大人,不如就请你我并潘家的人一同到客栈去。那潘家说丢了上千两的白银,那玩意可不轻。我们这次是从京里采买寿礼的,东西皆在县衙存着了,故此各位伙计身边带着的行李不过是几件换洗衣裳并些许铜钱碎银子。都很轻的。” 李文忙道:“下官自然信高少爷的人不做贼的,保不齐有人特趁高少爷在本县浑水摸鱼以乱视听。” 贾琮笑得愈发开心,立起来道:“走,看看去。”遂率先负手走出去。 李文心里虽有些不安,也赶紧跟在后头。 到了公堂上,只见潘家三兄弟趾高气昂的嚷嚷:“李县令呢?快出来!”下面挤的满满当当的都是看热闹的百姓。 贾琮慢悠悠踱着方步走了出来。他本来衣衫华贵,又颇有福相,还学着贾赦咳嗽了两声,顿如鹞子入林一般,众人皆静了下来。 贾琮望着那三兄弟,也不说自己是谁,只道:“听闻你们疑心我家的下人盗取了你们家上千两白银。” 潘大爷忙说:“这位小少爷一瞧便是不凡。我们想着……” 贾琮打断他:“共计多少?” 潘大爷道:“一千四百两。” 贾琮道:“都是现银?” 潘大爷连连点头:“是是,都是现银。” 贾琮道:“让你们搜查自然太过于损面子,然若是李大人为难,我也愿意给他个面子,称一称他们在客栈的行李究竟重若几何,加起来可有千两。只是,我家乃是有脸面的人家,纵然是下人,也不能平白让你们诬陷称重。不若这般可好?听闻这些年你们潘家从未交过当给朝廷之税赋,你们家当给之税皆是乡亲们替你们凑的。”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谁不知道他们潘家有钱?连遭个贼都能丢了一千四百两。这些银子给寻常百姓都够活好几辈子了。近两年朝廷摊派下来的苛捐杂税愈发重了,寻常人家一日不如一日,许多都快活不下去了。原来他们潘家竟然不交税不说,他们家的税赋竟是大家凑的!百姓们顿时如滚油浇进热水锅里一般哗啦啦炸开了。 贾琮伸出手摆了一摆,偏下头的都忙着或议论或咒骂,还有哭的,没人看他。衙役们素日也没少受潘家的气,这两日听了李文的话,都如得了仗腰杆子一般捧着贾琮等人,见状齐声喊起来:“肃静肃静~~高少爷还有话说~~”众人果然静了下来。 贾琮轻叹一声,向下头的百姓道:“乡亲们也莫要怪李大人,他实在没法子,每年交给国库的税钱半分少不得,他们家死赖,李大人又能怎样。”不待众人有反应,扭头含笑望着潘家三兄弟道,“你们疑心我家的下人盗了你们家的银两。我家也不是随意可以冤枉的,不如我与你家打个赌。若称出来他们的行李没到那个重量、足见是你们冤枉了好人。就请潘家补齐这些年所欠的税赋,如何?” 潘大爷不过疑心那几个身材高大的镖师偷了银子罢了,他一没证据二没把握,仗着自己乃是地主又有靠山,欲强行搜查。瞧这位高少爷并客栈里那个少年都不好惹,万一没有搜出银子来,钱找不回来不说,来日岂非须得补交很多税银?不禁低头犹豫。 贾琮冷笑道:“你家家大业大,竟有脸让乡亲们替你凑税赋?若依着我的意思,不论称不称行李,都须得补齐了才是。” 潘二爷忙道:“补齐了岂非交了双份税赋?” 贾琮奇道:“岂能交双份?前头乡亲们已是替你们家交了银子的,只当是你们向大家借的。如今也不要你们家利钱了,你们只还本金给李大人,李大人再相依着账目将这些银钱退回给诸位乡亲便是。” 此言一出,满场寂然。从来只有朝廷收钱的,谁听过退钱的?过了会子,有个先明白过来的喊了起来:“对!让他们还钱!还钱!”众人立时跟着哄起来:“还钱还钱!家里搁着上千两的银子竟还逼着我们替他交税!好黑的心肝……”倒是没人想起来逼他们替交税银的是李文。 贾琮又抬了抬手,衙役们愈发来劲喊:“肃静肃静~~高少爷有话说~~”众人忙闭了嘴,眼巴巴的望着他。 贾琮道:“我乃是平安州节度使高大人之侄,昨日路过贵县,拜会了李大人。” 潘三爷立时喊道:“我们这两年交了许多捐税,还不都是高大人派的!” 贾琮不待他话音落地,接着大声道:“不是!” 众人还未来得及将对高历之怨移到高少爷身上,听他说“不是”,又愣了。 贾琮道:“我家叔父爱民如子,从不曾施加捐税。我昨晚亲查阅了许多账目,都是进两年加的。家叔这个平安州节度使总不是这两年才当上的,怎么从前没有这些捐税呢?他若是个贪官,必然从上任那年便加了,何以这两年忽然加起来?偏如今他已在平安州为官十余载了。” 这个逻辑本来是不通的,只是这些听他说的人也没什么逻辑,又信任他,都让他牵着念头走,交头接耳的嘀咕:“是了,高大人往年从不曾加捐税的……” 贾琮咳嗽一声,大声道:“这里头必有原委、有小人在欺上瞒下、偷偷借着我家叔父的名头搜刮民脂民膏。故此,我必禀告叔父大人,查出此人来国法处置!加收的捐税,三个月内一律退回百姓!” “哗啦啦~~~”这会子大堂当中可当真是炸开了,乡亲们喜的不知今夕何夕。忽有老父垂泪跪下,颤声喊道:“高大人是高青天啊——”四周的百姓见了也都从而跪下,大喊“高青天——”声音响破天际。连衙役都跟着跪了。 贾琮前生在电视里见过这种群众演员集体跪拜,屏幕外看着威风,亲身却是头一回经历。虽硬撑着负手而立,眼见这些苍头稚子男女老少将青砖磕得砰砰响,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些人都是受害者,让高历坑的生活极其艰难,保不齐已经有了卖儿卖女或是因病不治的。听闻他要还不该收的银钱,竟喊出了“青天”来。古时候的百姓,实在要求低啊。遂长叹一声,道:“乡亲们都起来吧。我就请大家做个证人,与李大人、潘家的三位一道往我家下人住的客栈去,称称行李可好?” 众人又是哗啦啦的一阵“好~~”个个兴高采烈的爬起来,闹道:“走走走!称行李!”瞧人家高少爷这架势,谁相信他家下人会偷盗?就算偷了也必须没偷,不然怎么让潘家还钱么? 潘家的三位脸都黑了,面面相觑。他们这会子也不信是高少爷家的人偷他们银子了。高家的下人也不过三十来个,又是出远门,能带多少行李?不必问,称不出一千四百两的,今儿这赌输定了。半晌,那潘大爷才强笑道:“起先不知道是高少爷,失敬失敬。既然是高大人的贵侄,必然不会养盗贼的,不用称了。” 贾琮哼道:“不论称不称,欠下的税赋都须得还给乡亲们。” 堂上又是一阵哄闹:“还钱还钱……” 忽然,潘三爷眨了眨眼睛哭起来:“我那惨死的爹啊~~” 大爷二爷见了也跟着哭起来:“爹啊你死得好惨啊~~” 人群里头一阵叫骂。 贾琮面色分毫不动,扭头望着李文道:“潘老爷子的案子当如何还如何办的,明儿大约仵作也请回来了。税银就等潘老爷子下葬后三日之内还吧,还望众位乡亲监督着。” 这会子他说什么都对,乡亲们都喊:“很是——听高少爷的——” 贾琮点点头,又向众人挥了挥手,摆着架子洒脱的踱步走回后衙去了。 李文听他说话口气大的很,也有了底气,忙安慰了会子乡亲们,回头再找潘家的三位,他们已经不见了。待人群散去,李文回到后衙寻着了贾琮,紧张的问:“高少爷,那个税钱,高大人当真肯退么?” 贾琮一笑:“虽不知道昨晚的窃贼是谁,想来是友非敌。” 李文一愣:“高少爷此言何意?” 贾琮笑道:“前头听说潘家昨夜丢了大笔银子,龚先生恐怕咱们的寿礼也遭殃,立时蹿出去查验,不想寿礼半分不曾少,还多了些。” 李文愈发不明白了:“怎么会还多了些?” 贾琮叹道:“那一千四百两,被包成一个大大的包袱,直接塞在我们的放寿礼的车上了。” 李文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贾琮乃递给他一张纸条子,李文展开来一瞧,上头用极端正的馆阁体写着:“借贵车暂存,望见之转交安谷县令李大人。民脂民膏,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如敢私吞,定取尔头。佐罗字。” 李文目瞪口呆。 原来吴攸昨夜去潘家做生意本来就是为了贴补这一县的百姓,故此今儿中午吃饭的时候吴攸等人都将银子分散开带在身上,吃完饭都转交到贾琮龚鲲这些住在县衙的人身上了,贾琮因长得胖,脂肪弹性好,还多塞了些。他们回到县衙便将银子包了包袱写个纸条子塞到车上,假意乃是侠盗所为。虽然如今潘家不敢去客栈称行李,纵然他们称了、甚至依仗人多硬是翻查了,也是查不到银子的。 贾琮笑道:“既然这位佐大侠有此好意,大人就替百姓收下了吧。欠税不还的本来便该有罚款才对,错收了税钱也当退税。另外那家富户既然曾替旁人交税,也给些利钱吧,不能让他们白白帮了我叔父嘛。不知道这些银两可够还给乡亲们?” 李文连连点头,笑的合不拢嘴:“够了够了足够了!还有富余!有富余!” “富余就当是我叔父为了补偿乡亲们这两年的苦楚、又为了赎他失察之过、下头两年他替乡亲们交当给国库之税钱好了。” 李文心道,好个狡猾的高少爷,分明是你叔父强摊派了这些捐税,竟拿着人家侠盗取来的钱做好人!只是他唯敢腹诽尔,况这个佐大侠本事厉害,也不曾想着贪为自有。只是听高少爷的语调,倒是愈发相信他能说服高历不再增税了。乃笑上前恭维道:“高少爷一心为民,又这般聪慧能干,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贾琮忽然起了装逼的兴致,负手走到窗边,长叹一声,望着窗外的天空斜上四十五度角慨然道:“百姓安康,才能保一方平安。”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第一百零六章。.。 ... 第一百零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零七章
话说贾琮交代了侠盗佐罗劫来的银两,李文问道:“依高少爷看,潘家此事究竟是侠盗所为还是另有玄机?” 贾琮自然盼着他的脑子越迂回越好,遂思忖了会子,故作深沉道:“我猜此事有巧又非巧。” 李文忙问什么巧。 贾琮因在屋里踱步片刻,道:“潘老爷子在暗格藏了银两,他太太没有钥匙却知道得颇为清楚。”而且他的六姨娘也知道,“故此我想着,此事大约在他们家也算不得极大的秘密。人多嘴杂,既然不是秘密,保不齐旁人也知道。暗格乃是今日才撬开的、可见在取走银两之时是拿钥匙打开的。如今,却拿不准那银两究竟是昨晚才取走的、还是更早些。例如,前日、大前日、甚至更早。” 李文道:“若是早取走了,潘老爷子岂能不来报案?” 贾琮道:“那位佐大侠的字是馆阁体,从字迹上怕是没有线索的,足见此人心思颇为细致。将银子塞进我家的车里头便愈发聪明了。我家是不会稀罕那千把银两的,万一潘家想搜查全县也不敢查我家的车。而六姨娘所述的那两位彪形大汉,”他摇了摇头,“我难以想象是这般细致有趣的佐大侠。恐怕他们是杀手恶奴。另有,寻常大户人家藏大笔银锭子的暗格最多每月开一次。故此我猜,佐大侠早就取走了银两,却未必知道当如何还给乡亲们的好。昨日我们许多车马来了衙门,惊动了他,又恰逢我们一宿都在琢磨捐税,也一直在商议如何退税,他若是恰巧来探个究竟听见了,趁势就将银子塞进我们的马车里,倒是说得过去。或是他发觉潘老爷子被人杀了、甚至见到过杀手,特赶着将银子藏进县衙。这便是非巧。” 李文听他呱啦呱啦说评话似的,瞪大了眼,半日才问:“那潘老爷子如何死了?” 贾琮道:“这便是巧了。可巧昨夜有人来寻他,或是寻仇、或是他知道些不该知道的让人灭了口。大人且想,既然杀了他,为何留着那六姨娘呢?还有,能无声翻入人家院墙杀人的,本事显见不低,怎么竟只取了百余两碎银子?保不齐是为了掩饰他们杀潘老爷子的真实目的故意取走的。我们来或不来,他们都会在昨夜去潘家。” 李文一想,仿佛也有道理,连连点头。 贾琮又笑道:“我年纪小、没见过多少世面,不过是胡乱猜疑的罢了。保不齐那两位大汉中便有一人是佐大侠也未可知。” 人皆有好奇之心。一个寻常的故事与一个不寻常的故事,听者多半都盼着故事本来便是那个不寻常的才好。李文从那三张表格便对高少爷颇为敬服,这会子自然更相信他前头的推测了。故此他自以为心有灵犀的望着贾琮一笑,道:“且待仵作来罢了。”又问贾琮他们什么时候走。 贾琮道:“昨夜到今天闹得颇有些疲了,再多歇歇。我也想知道潘老爷子是怎么死的。” 李文自然巴不得他来与自己撑腰,连连奉承。 这日晚上,潘家悄然打发了人过来请李文去赴宴,李文自知惹他们不起,特向高少爷通报一声,收拾收拾衣衫去了。 到了潘家,却不见潘家的大爷和二爷,竟是潘三爷一身孝服在一个小厅里头招待他,摆下了一桌素宴。本以为他会哭诉,不想潘三爷只一个劲儿劝他吃菜。待李文吃抱了潘三爷才问:“大人,我只想问问,那个高少爷什么来头。” 李文登时自得起来,笑道:“他不是自己说了?高大人的侄子。” 潘三爷又问:“这位高少爷的大名是?” 李文摇头:“不曾通名。” 潘三爷道:“既然不曾通名,李大人就信了?” 李文晃晃脑袋:“他有高大人的书信。” 潘三爷眼睛翻了翻,冷笑道:“李大人,他终究是路过的,保不齐明儿就走了。我爹死的不明不白,还有那许多银两凭空不见,我家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李文这才一激灵,是了,自己也委实惹他们家不起,遂低声道:“我与高少爷曾琢磨过此事。” 潘三爷忙问:“可琢磨出什么来了?” 李文便将贾琮的信口胡言删掉佐罗和马车里的银两,又加了些自己想的,神神叨叨的与他说了半日,吓得潘三爷寒毛倒立。“他说我父之死恐怕是让人灭口?” 李文点点头:“依着高少爷所言,银子保不齐早就被人取走了,只是令尊近些日子不曾开暗格、没发现罢了。此事纯属巧合。而那两个冒充盗贼的,怕是谁家私养的恶奴或请来的杀手,说不得与定城侯府内务或是宫闱之争相干,也未可知啊~~” 他这般神神秘秘的一说,潘三爷竟信了七八分,不由得心下翻江倒海。 李文又说:“周少爷本来今儿就要走的,见出了令尊这桩事儿,都不肯走了,想留下来看个究竟。” 潘三爷忽然面色一冷:“他既然是高大人家的贵侄,看不上我们家那点银子我倒是信的。只是我父亲之死未必与他无干,保不齐就是他下头那些人做的。哪有这般巧的?他来了我爹便死了?” 李文摆摆手:“若是他家动的手,他还不赶紧走了、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今儿那阵仗,他要走你我敢拦着么?” 潘三爷也听着有理,又再三思忖,想到:若当真是高少爷所为,何以这般晃眼的大张旗鼓来本县留宿?既有高手在握,悄然潜入杀了人便走方是稳妥的,想来不是他家做的。闹成这般他还不肯走,莫非老爷子知道的事不小、他想查清楚?遂急忙忙寻个借口喊人送李文出去,自己转身跑去寻潘太太,连说“大事不好。” 贾琮的话本来不着边际。可叹世间谣言多半如此,头一个说的或有心或无意只道是猜测,第二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添油加醋并肯定了些,第三个再脑补上许多细节又愈发肯定。故此待传到潘太太耳中,她便当作是“高少爷知道许多京城辛密、从蛛丝马迹猜出老爷必然因知道些不该知道的被人灭口。”乃忙拉着她儿子的手说,“你可知道什么?” 潘三爷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潘太太连说:“好好好!快叫你哥哥们来。” 潘三爷跑着去请他的两位哥哥,潘太太又在脑中将此事细细想了一番,还寻出了许多往日的怪事,或是潘老爷子的一句话、或是一件看似寻常的物品,将此事琢磨得愈发笃定起来。待三个儿子都来了,她略带惊惧的道:“老三方才从李县令口中探听道,你们父亲乃因知道了宫中辛密被人灭口。”眼见儿子们都面面相觑,她又细细将潘三爷的话丰润了些、并方才想起来的许多怪事连在一处,最终排除了定城侯府内务,只剩下宫闱之争了。 潘大爷素来不甚顶事,闻言吓呆了,半日才问:“母亲,咱们如何是好?” 潘太太两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探出身子来颤声问:“你们可知道什么?” 潘大爷潘二爷都连连摇头:“儿子什么都不知道!半分不知!方才可吓了一大跳!” “那就好!”潘太太抚了抚胸口,“横竖你们老子已去了,咱们什么也不知道,想来无碍。日后与定城侯府往来都仔细些,不要去打听谢贵人之事,咱们只是谢家的寻常亲戚罢了。” 潘大爷忙道:“太太说的很是,谢贵人再如何得宠也不与咱们相干的。” 潘太太点点头道:“六姨娘留不得,让她殉葬吧。” 潘三爷一怔,问道:“与她何干?” 潘太太森然道:“她虽说被打晕了,万一人家事后反悔、恐怕她听见了什么,回头又起了疑心呢?” 一时潘三爷面上颇有几分不忍。 潘太太又说:“若只疑心她假装昏迷实则听见还罢了,若一并疑心她听见了、保不齐醒了还说给旁人听……” 潘三爷眼角一跳,急忙站起来道:“母亲说的很是!不如我这就去了结她。” 潘太太淡然道:“快去!” 潘三爷立时小跑了出去。 他前脚刚出门,潘大爷哼道:“老三与六姨娘勾勾搭搭的,这府里上下唯有老头子不知道罢了。” 潘太太摆手道:“老三与她往来也不过为了套些老爷的事儿罢了,又不是真当她是个什么玩意。那老东西不待见咱们娘儿四个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潘大爷这才不言语了,只是嘴角还讽然动了几下。 一时潘三爷到了六姨娘屋子前,径直推门而入。见六姨娘独自端坐在梳妆台前梳头,虽不施脂粉,娟娟静静的也颇有几分动人,乃上前从后头扶住她的肩膀:“昨夜可吓着了?” 六姨娘转身抬头看了他一眼,嗔道:“可吓死我了!”顺势丢了梳子将头埋入他手中。 潘三爷叹道:“今生,我唯有负你了。” 六姨娘还在遐思缱绻,正欲说话,忽然脖项上紧起来,忙低头瞄了一眼,只见潘三爷一双手已紧紧卡住了自己的脖子。又抬目他瞪圆双眼、面露凶光,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莫要怨我,昨晚的贼人恐怕不是寻常盗匪,乃是京里头的贵人派来灭口的。万一贵人疑心你没有晕过去、保不齐在旁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我们家担当不起。” 六姨娘满面惊愕,忽又啼笑皆非,偏一个字说不出来,似悲似喜。不多时,她身子软了下来。潘三爷试探她的鼻息,已是气绝身亡了。 潘三爷立在尸首旁静静瞧了她半日,一咬牙,从炕上取了条棉被撕开被面儿,将其绕在六姨娘项间,又在屋里忙了半日,做出一副她自行上吊的样子来。终又抬头瞧了瞧挂在半空的尸首,长叹一声,作了个揖,闭门而去了。 次日上午,有个姓王的仵作从临县赶来,李文立时与他一道往潘家去查验潘老爷子的尸首,潘大爷在一旁陪着。王仵作才看了几眼,忽有丫头慌慌张张的跑来道:“大爷,不好了!六姨娘悬梁自尽了!” 李文登时跳了起来,抓着那小丫头问:“你说什么?” 小丫头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潘大爷在旁跌足叹道:“六姨娘昨日便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口里一直念着要去下头陪我父亲,不想她竟如此刚烈,当真殉了情。”乃吩咐道,“好生安置六姨娘尸首。” 一时有个婆子过来向他们行礼道:“太太说了,六姨娘对老爷忠贞不二,委实不曾想到她这般节气,太太也佩服的紧。已赐了她一身好衣裳,就成全她与老爷同穴吧。” 李文目瞪口呆,半日说不出话来。倒是那王仵作出声道:“且慢。六姨娘既是本案要紧的证人,这会子死了有些蹊跷,我须得去看看。” 潘大爷道:“她昨日已说过许多回她要殉葬的。” 王仵作道:“这些不与我相干。”乃凝目望着李文。 瞧着潘家这模样,李文心里已是八分猜到他们因故灭了六姨娘的口,只是若是不让王仵作去看,只怕下回自己就借不到他了,遂说:“六姨娘委实贞烈,只是她在本案中最为要紧,偏这会子竟死了!不如让仵作先生瞧瞧的好。” 潘大爷哼道:“罢了,一个姨娘而已,瞧便瞧去。”他一心以为老三素日靠谱,想必做的干净,便随意命一个小子领着他们到里头去验看六姨娘的尸身。 那王仵作到了里头细细查看了半日,又出来外头看了潘老爷子的尸首,向李文道:“李大人,先回衙门如何?” 潘大爷追着问:“可查验出什么来了?” 王仵作道:“还没看完,回头再看。”便不再言语了。 这会子潘三爷已过来了,陪着送李文与王仵作出去,还套了半日的话。可惜那王仵作一言不发。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 第一百零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零八章
却说李文与王仵作回到县衙后头,李文亲替他筛了一碗水,殷勤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王仵作抬眉扫了他一眼道:“不知道李大人可有心为逝者做主否。” 李文拍了拍胸脯浩然正气:“为一方父母官,自然当为百姓做主。” 王仵作道:“潘老爷子是让人闷死的。从他手足上的勒痕来看,虽已被捆着,死前依然曾极力挣扎,可见动手的人力气很小,若非老弱、便是女子。” 李文惊得张大了嘴,半日才说:“那六姨娘道——贼人是两个彪形大汉。” 王仵作道:“六姨娘项上有指印,乃被一男子掐死后悬于梁上的。” 李文心中隐隐不愿意此案愈发复杂,忙说:“我也瞧见了。方才潘家那几个人满口说什么六姨娘贞烈、自己想殉葬,显见胡言乱语。我瞧着保不齐是她平日得宠、这会子潘老爷子死了,潘太太使人掐死她报复平日之怨也未可知。” 王仵作不答,又道:“依着常理推测,闷死潘老爷的极可能是六姨娘。” 李文又吃了一惊,半晌才道:“故此六姨娘所言岂非不能作数?保不齐便是扯谎。” 偏这会子龚鲲听闻仵作来了,立时从屋里将贾琮喊出来,他两个一起来寻李文。李文见了他们大喜,忙亲去门口相迎,又与他们互相介绍了。 后世宅男有几个对法医这个职业不好奇不好感的?故此贾琮听见李文说这位是仵作,眼神一亮,望着那王仵作作了一个揖:“王先生辛苦了。” 王仵作一怔,旋即立起身来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贾琮便眨着星星眼问:“王先生,那案子如何?” 王仵作看了看李文,李文便将他二人方才的话说了。贾琮龚鲲听说六姨娘死了都暗吃一惊。 旁人的想象力哪里比得了贾琮这样的外挂大忽悠?他遂皱着眉头背起胖胳膊在屋里假意转了几圈儿,道:“我昨日瞧着,潘家三个儿子虽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来,神色并不悲戚。谁家死了老子是那个样子的!故此我猜,李大人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潘太太失宠多年,三个儿子都顾着母亲,与潘老爷子情分淡了。另有,六姨娘既然得宠,何须平白去闷死潘老爷子?会不会是这样的。那两个贼人当中有一人乃是潘家的内应,纵然蒙了脸,也让潘老爷子并六姨娘认出来了。”他自己又一击掌,“是了,他们夜闯潘宅若是为了杀死潘老爷子,何须蒙面?死人并不能向官府举报他们。大约贼人本意不欲杀人,只为了问什么信儿。偏让潘老爷子认出来了,在他们走后自己念叨,可巧让六姨娘听见了。此人或与六姨娘有私、或是有亲,六姨娘为了护着情人或亲人,闷死了潘老爷子,又设法将自己捆上装晕。可惜她的情人亲人却绝情的紧,恐怕六姨娘泄密,掐死了她灭口。” 李文也一击掌:“那与六姨娘有私之人,恐怕是潘家那三位爷之一。看今儿这情形,潘家的主子都欲六姨娘死。”乃叹道,“只怕那山羊胡子络腮胡子都是她信口胡言的。” 贾琮点头道:“她要护着贼人,保不齐会胡言乱语的。” 龚鲲忙添油加醋道:“一则为了灭口,二则为了遮掩儿通父妾,三则为了替潘太太出气。” 贾琮想了想:“他们欲问潘老爷子什么呢?” 若是寻常案子,县令大约都猜是为了那一千四百两银子了。偏这会子银子都让李文锁进了县衙库房,还特拿了些杂物盖上,只等三个月之后假意是高历送来的好分给乡亲们。故此他直将银子排了。那只能是为了旁的信儿。他本来便相信潘家的案子乃是为了侯府内杠或是宫闱之争,此时便愈发疑心是潘老爷子知道什么密事了。 贾琮又说:“也不知道当晚来的是一个贼人还是两个或是更多。可惜六姨娘死了。” 龚鲲立时搭戏:“当是两个。她都说了蒙面、山羊胡子络腮胡子,那三位爷都是短髯。她本年幼,平白瞎掰想来也掰不出什么来,还恐怕太离谱会露陷。” 李文也说:“我问过她两回,瞧她言语颇为妥当,纵是有撒谎也不似撒了大谎。只怕是两个。” 贾琮趁机说:“那这两个当中另一位是他们家的另一位爷、还是从外头来的旁人?” 众人想了半日猜不出来。龚鲲道:“另有,少的那一百多两碎银子却不知在何处。” 贾琮道:“若是这些银子不见了,只怕就是让外人带走了。若就在哪位爷的屋里……” 李文立起身来道:“我这就使人去搜查潘家!”若是潘家内杠便可以拿住他们的短处、日后诸事好办;若是外头来人,本官便躲远些。 他才到了外头喊衙役,只见本县的孙班头领着几个人匆匆进来,喊道:“大人!银子有了!” 李文腿一抖,心想银子在县衙库房呢!忙问:“什么银子?” 孙班头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道:“我今儿领着人在潘家附近搜查寻访可有可疑之人,在从前卖炊饼的老赵那空宅子里瞧见炕上仿佛被人动过,便过去查看,见他们家没带走的破垫子下头藏着一堆银子,拿去称了称,恰好一百二十四两。” 李文倒吸了一口凉气。安谷县贫寒,一百多两银子实在很多,竟被人随手丢在一间空宅里头!若那两个贼人都是潘家的,随意在他们家里那个柜子箱子里头藏了便是,何须放到外头去?不用问,另一个是外头来的人。 孙班头嗓门大的很,这会子早惊动了王仵作贾琮龚鲲,都跑到外头来了,故此方才孙班头的话他们都听见了。三人互视了几眼,目中都有了然之意。 李文呆了片刻,苦笑道:“既然寻到了银子,便不必去潘家了。”因颇为沮丧的回到里头,叹道,“只怕水深啊。” 王仵作问道:“大人何出此叹?” 李文摇头道:“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龚鲲沉思了片刻,道:“六姨娘杀了潘老爷子,不知哪位潘家哪位小爷替父报仇,倒也说的过去。” 王仵作瞧了他一眼,向李文肃然道:“莫非李大人也欲息事宁人?” 李文黯然:“我不过一个寻常县令。王先生,你也知道,自打潘老爷子的外甥女儿嫁入京中,我可没少受潘家的气。此事若深究起来,不论是定城侯府还是谢贵人,哪里是我能惹的。” 王仵作眼神一闪。 龚鲲劝道:“定城侯府还罢了,谢贵人听闻新近得宠。” 李文愈发不敢了,犹豫的望着王仵作道:“若里头当真有什么辛密,你我怕是担当不起。” 王仵作眉眼一立,冷笑一声,扭头进屋里收拾自己的行头工具。贾琮忙跟了进去,满面踌躇的在旁看着。王仵作抬眼瞧着他,不言语。贾琮道:“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还望先生莫要计较,李大人也不容易。” 王仵作淡然道:“依着高少爷猜,大约是什么?” 贾琮那些话本来就是为了替吴攸掩盖瞎编的,猜个毛线啊!随口道:“我哪里知道,保不齐跟大明万历青花恐龙有干息也未可知。” 王仵作一愣:“什么?” 贾琮摆手道:“没什么,不相干的。王先生这是要回去了?” 王仵作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李大人不敢深究,我留在此处必令他不便。还是早些走的好。” 贾琮道:“你还没吃午饭呐。” 王仵作道:“去外头随意大个尖便是。” 贾琮见他委实想走,只得又向他作了一个揖。王仵作拿着包袱便走,李文在后头谄笑着送出县衙大门去。 众人用毕午饭,李文命人去潘家让他们来看银子。不多时潘三爷领着帐房匆匆赶来一瞧,连声道:“就是这些银子!连模样我都记得。大人从何处寻来?可拿了贼人?” 李文忙指着孙班头道:“便是他寻来的。”孙班头说了一回经过,又领着潘三爷往那空宅去了一回。潘三爷口里不言,心里也笃定贼人不是为了财而来了,也顾不上去县衙同李文交代,急急赶回家说给他兄长母亲,三人又面面相觑、胡猜瞎想了一番。 下午,贾琮去客栈悄悄将此事告诉了吴攸,吴攸大惊:“那六姨娘死了?” 贾琮点头:“我猜,大约她素日得宠让潘太太怨恨,潘老爷子一死便报复她,就如同刘邦一死吕后便弄死了戚夫人。” 吴攸咬牙:“我费了半日的力气,只为不伤无辜!” 贾琮道:“你当她是个人,旁人眼里她并不是。” 吴攸乃闭目攥紧了拳头,半日,忽然瞪眼如铜铃:“我去杀了那老虔婆!” 贾琮忙摆手:“莫要冲动!这会子不能动他们家的人,不然非乱套不可。” 吴攸低吼:“那人是我拖累死的!” 贾琮奇道:“你这什么念头!又不是没杀过人。别当圣母啊我告诉你,不然以后没办法行事了。” 吴攸瞪他道:“不一样!我想杀的与拖累死的不是一码事!” 贾琮瞥了他半日,摆手道:“罢了,你不过是怨自己行事不严谨、出了许多纰漏、以致事情发展结局与你最先想要的全然不同而已。别这么纠结,放开些。世间事本不是件件都能如人设计的。再说,仵作的话也与当日情形对上了,她杀了潘老爷子,也算一报还一报。” 吴攸颓然:“我若想周全些,她便不必杀那老头了。也是让我逼的。”乃连连摇头。“后来我想到了六七种极妥当的法子,偏当时却没想到。”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别钻牛角尖,保不齐老天爷自有安排呢。” 是晚,有两封信趁着夜色悄然送往京中。 其一乃是潘家二爷所写,说是他父亲因知道了宫闱辛密,让不知何人灭了口,行凶的乃是两个功夫极高的彪形大汉,一个是络腮胡子、声音闷闷的胖子,一个是山羊胡子、寻常嗓门寻常身材。 其二乃是王仵作所写。潘老爷子知道了定城侯府或是谢贵人的辛密,让他的某个儿子并外人联手逼问,想来已是问出来了。安谷县令李文仿佛略知风声然不敢深究,平安州节度使之侄高少爷知道多些,大约与明万历年间一件青花瓷古董相干,古董名曰“恐龙”。 谣言如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起波澜。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 第一百零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零九章
却说潘老爷子之死因从贾琮等人的信口胡言到李文潘家各色添油加醋,早已乱了套。潘家与李文俱不愿追寻究竟,又不敢说破,李文乃批下“窃贼谋财害命”之公文,潘家立时认了,回去给老爷子发丧不提。 眼见事态平息,高少爷等人次日便走了,李文亲送出县城。张丰特特落在最后头,悄悄向李文道:“我家先生猜,那位佐罗佐大侠怕就是贵县的人。少爷极为赞赏此人,如有他的消息,还望大人来信告知。”李文连连点头,只说但凡有蜘丝马迹立时报去高历大人府里。 一时张丰拍马回到前头来,龚鲲问他跟李大人说什么了。张丰淡然道:“一步闲棋。钱财动人心,恐他来日贪心渐起,吓唬吓唬他罢了。” 这般折腾一回,众人早没了最初的闲心,后来数日都老老实实在赶路。只是吴攸始终闷闷的。因他素日活泼,贾环瞧着颇为别扭,悄悄拉着吴小溪问:“你哥哥总不说话,还在为那日行事不周憋屈么?” 小溪叹道:“大约是因为那个六姨娘死了吧。” 贾环立时双眼放光:“哈?他俩有什么事儿么?” 小溪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不过是六姨娘特跟官家打了谎替他遮掩罢了。” 贾环仍不明白:“吴攸哥哥都把她送出去了,是她自己跑回去的。她撒谎未必是好意遮掩,大约不想吴攸哥哥被抓牵连查出人是她杀的么。” 小溪不禁抬目瞧了他半日,见贾环一副“小爷所言极是”的模样,摇头道:“你们姓贾的都一样……” 贾环又嘀咕道:“半夜三更黑灯瞎火,那六姨娘是怎么回去的?她总没本事翻墙。” 吴小溪懒得搭理他,转身走了。 贾环想不通这一节,又跑去拉着龚鲲问。龚鲲道:“如今人已死了,要查未必容易,莫计较些细枝末节,况此事不与我们相干。”贾环又碰了一鼻子灰,讪讪的跑了。 数日后,一行人终是到了平安州节度使高历府门口。因先前有兄弟飞马传信,高历已知道他们今日会来,早早在府内候着,闻报荣国府的两位小少爷到了,忙亲到大门口来相迎。 众人一看,高历果然如他的姓氏般长的很高,依着后世的标准大约有一米九,虎背熊腰,浓眉豹眼,纵这会子笑容满面,周身依然杀气环绕,显见是一员老将。贾琮贾环忙上前行礼,口称“给表叔请安。” 高历忙伸出双臂来托他二人。他一托,两个小朋友便知道此人力气极大。因他们年纪小,有些不服气,都不约而同的往下压了压。可惜没什么用,让高历轻轻松松托了起来,还哈哈大笑:“好小子!”弄得他俩都有几分讪讪的。 一行人被接到里头。知道要在这儿住几天,镖师们并一干兄弟都下去安置了。高历乃将贾琮贾环请到书房,有人上了茶,才含笑道:“欧成打我这儿过的时候都同我说了。” 贾琮笑嘻嘻道:“他有没告诉你到了长安他要传授我能上战场的武艺?” 高历昂然道:“那小子还没赢过我。” 贾琮撇了撇嘴,乃正色道:“我有几件事同表叔商议。” 高历笑道:“你小子果然如欧成说的,肚子里藏不住事。”又看了看贾环。 贾环两手一摊:“凡有事儿琮儿必憋不得抢先说了,我在旁听着便是。” 高历点点头:“你们哥俩倒是不错。”因问何事。 贾琮道:“头一件倒不是最要紧的。我本来想问欧叔叔,想起来的时候他跟我爹出去了,见着他的时候总忘了。赶紧先说,不然恐怕回头又忘记。”他伸了伸脖子,“上回听他不留神说了一句,史家算个什么东西,拿自家兄弟性命换爵位,还谢主隆恩。” 高历眉头一皱。 贾琮满面好奇:“莫非是史家那两位侯爷的爵位来的不甚地道?” 高历看了他会子,叹道:“你们老子不曾跟你们提起过?” 贾琮摇头。贾环道:“只怕我老子不知道。” 高历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边呆了半日,叹道:“将军不死战,实为恨事。”乃又不说话了。 小哥俩等了好一会子,贾琮试探道:“是不是圣人干了什么不厚道的事儿?我那会子我瞧欧叔叔的神色,仿佛有些义愤。” 又等了会子,高历才苍然道:“义愤?谁不义愤?我不过是这些年磨平了罢了。史将军十七从军,曾以六百骑破敌八千。因极爱杀戮、从无俘虏、斩草除根,如杀神下世一般,北方蛮子都怕了他。” 贾琮不禁喝彩:“好!我朝将军若都如他这般,何愁还有战乱!谁动我一城、我灭他一族。” 高历看了他一眼,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北边这些年的安定,少说算他一半功劳。” 贾琮忙问:“他怎么就死了呢?” 高历淡然道:“因奸臣诬告、被老圣人误杀了。” 小哥俩如吞了一只苍蝇般,半日会不过神来,面面相觑了会子。“哈?被谁误杀了?” 高历道:“老圣人。” “可……可史家不是老圣人的心腹吗?” 高历冷笑道:“没听我方才说吗?奸臣诬告、误杀。老圣人后来悔之莫及,才多给了他家兄弟一个侯位。” 贾琮与贾环又对视了半日,贾环道:“不对啊,史书上头,误杀不都是皇帝替清除功高盖主的臣子找的借口吗?” 高历一怔,点头道:“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想头。然也有不是借口的。那人与他有私仇,拿着伪造的书信哄老圣人史大将军通敌,老圣人信了,一怒之下急匆匆把人杀了。后来还是你祖父替他寻到证据沉冤昭雪的。老圣人悔之晚矣,故此他将那奸臣的九族灭了。” 贾环脱口而出:“这也太儿戏了吧!” 高历叹道:“当时老圣人已有些老糊涂了,那几年没少杀错人。” 贾琮眉头一跳:“没有咱们两家的人吧。” 高历心里悄然有几分舒坦,面色缓了缓,道:“没有。只是替史大将军洗冤之后,舅舅便告老离营了。” 贾琮点头:“祖父是个聪明的。”他扭头看了看贾环,“祖父这么聪明,怎么咱俩的爹没一个聪明的。” 贾环还在惋惜义愤当中,闻言呆了呆:“大概,老祖宗要笨些?” 高历啼笑皆非的望着他们,含笑道:“总归是你二人的祖母,外人跟前莫这般不敬。” 贾琮笑道:“这儿并没有外人,老祖宗不甚明智是真的。当年之事……姑祖母可还有不高兴么?” 提及他母亲,高历声音柔和下来,道:“早年是曾不痛快了许久,后来也冷心了。”因望着他笑道,“保不齐这里头也有她老人家的不是呢?你可莫要一心只当是你家祖母的不是。”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曾听人说,若一家之主是个人才,往来的亲朋好友必差不了。若换了一头……额,若换了一个不甚聪明的上去……” 贾环在旁翻白眼:“你就说原话不行么?别扭的要死。” 高历忙问什么原话。 贾环道:“听闻这话是一位爱评史的先生所言。当某朝的皇位上换了一头猪坐上去,他身边那些不是猪的臣子都会在极短的时日内以各色由头不见了。称病的、告老还乡的、挂冠不干的、不敢说话的。” 贾琮叹道:“最早不见的,大约就是误杀的。”他扯了扯嘴角,“我不知道姑祖母是何等人,只是如今家里的老祖宗时常让我这个小儿看见明晃晃的不智,反推过去,大约姑祖母能聪明些。我们家如今也是危机四伏。”他乃看着高历道,“我与表叔明言吧。我们这回便是诚心想描补与高家的交往。断了这些年,我们也知道艰难。还望姑祖母能念及死去的祖父一些情分。” 高历心中一惊,问道:“你们家不是极好的?又在京中、又得圣人宠爱。” 贾琮哼道:“如今朝廷何等之乱。老圣人、圣人、王爷、皇子、后宫娘娘的娘家,各自都有小算盘,还谁都不服谁。义忠亲王尸骨未寒,天知道后头还有什么。”说的高历颜色一变。“宁国府荣国府人这么多,从来没缺过蠢货,天子之家最爱株连,没事就给人玩灭九族。此其一。” 高历双目圆睁盯着他问:“其二呢?” 贾琮瞥了贾环一眼:“我们哥俩虽年纪小,念书都不错。我还露了聪明给人看。实不相瞒,这次匆忙离京便是因为让皇子盯上了。我们还有个同门的亲如手足的大师兄,也是露了才,且也露给了贵人看。”高历嘴角忽然浮出一个笑意来。“难躲啊!万一不留神让人拿了什么把柄、或是因旁的亲眷让人拿了把柄,将我们哥几个甚至阖府捆上哪家的战车,就不好办了。自古以来皇位跟车轱辘似的,谁知道下一位谁坐上去?” 高历身上杀气顿起,贾琮假意一哆嗦:“表叔,别吓唬我。” 贾环拿手指头戳了他一下:“喂,装的太不像了,还不如别装。” 高历也有些好笑,立时敛了杀气,又思忖了会子才说:“既然你也觉得如今朝廷不稳,何不趁势投了哪家呢?” 贾琮心道,幸亏我们早料到你会替六王爷卖安利,乃做了个鬼脸:“不干!不论投谁都是找死。” 高历忙问何故。 贾琮道:“圣人占着大道,寻常手段弄他不下来的。老圣人必不会盼着山河动荡,驾崩之前想来会将兵权交给圣人。故此王爷皇子们若想造反都极难,除非有极强的本事。听闻当日的义忠亲王乃是人杰,也一般落地那般下场。旁的王爷谁有他本事大?除非是九王爷要反,他是圣人心腹,圣人防不胜防。” 高历一怔:“贤王?” 贾琮点头:“除了贤王,旁人都难以将圣人从椅子上弄下来。不信你去看史书,盛世里头,除了明成祖朱棣,还有哪家王爷反成了?朱允文身边可没有司徒磐这样的人物。” 高历默然半日,不死心又道:“琮儿,我听闻你胆大,今日一看果不其然。故此我也不当你是个小儿了。” 贾琮与贾环对视一眼,心里都说,要不是早知道你是六王爷的人,我们也不敢这么大胆子胡说八道啊…… 高历忽然露出一副狼外婆的脸来:“横竖没有外人,咱们只作叔侄闲谈。你当真以为诸位王爷皆不成器么?” 贾琮道:“诸位王爷皆是人物,只是没有势。况他们本身也不是九王爷的对手。圣人有正统,贤王有本事,这二人联合起来不是王爷撼得动的。不撬开他俩,王爷们就没戏。”他见高历眼神一亮,心想,点到为止吧,赶忙将话题拉回去了,“偏各位王爷都只盯着圣人,没将贤王加进去,难免轻举妄动。而我家又有许多不靠谱的亲眷。故此才想与高家描补上往来,你们有兵啊!”贾琮叹道,“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兵权是实的。如今皇帝家想灭荣国府连由头都不用找,误杀很妥当。他敢灭高家么?” 高历哼了一声,没言语。 贾琮揉了揉眼睛,又叹:“我祖父若还在,我怕他个鸟!表叔也莫怨圣人重文轻武,似我家这般文人他想灭就灭多好,他能喜欢你们武将么?要杀你们多麻烦。再者,我听我老子说,武将里头多半有推崇六王爷的。还望表叔莫要让他哄了。他这会子因不甘心自己没坐到龙椅,想夺那椅子唯有靠武将罢了。他终究坐不坐的上去还两说。若他有一日真的坐上去,轻则杯酒释兵权,重则,就如朱元璋一般了。” 高历让他说的目瞪口呆,半日回不过神来。许久才道:“你小子……简直比传闻聪明十倍!” 贾琮嘟囔道:“我也不想这么聪明啊……形势逼人,这不是没法子么。”因岔开话题,“表叔,回头可否使人帮我送封信?” 高历忙说:“容易的紧。” 贾琮道:“我待会儿给姐姐写封信,一来报个平安,二来拜托她教导云姐姐。” 贾环听了也忙点头:“很是很是,我才也闪了个念头,只是你们说别的我就忘了。” 高历忙笑道:“什么教导什么人?” 他这话打探得有些憨,不过贾琮本来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遂告诉道:“就是史大将军所遗独女,听闻襁褓之间她父母就没了……大约她的叔叔婶婶也不大好教导她,如今就在我们家住着,横竖我是极不喜欢她的。又无知、又莽撞、又傻。只是,哪怕为了因她父亲而得一方平安的百姓,也不能放任她就这般下去。咱们家两位太太也都是不靠谱的,女眷里头唯一能靠的就是我姐姐了。”乃叹道,“天道亏欠了史大将军,咱们不知道还罢了,既然知道,总不能让英雄死不瞑目啊。” 高历闻言不禁击案:“好小子!”登时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走走,快些与我去饮酒!非喝十坛子不可!” 贾琮连连摆手:“我还小呢,肚子里装不下那些!我爱吃鱼,可以新鲜的?” 高历大笑:“有有!你爱吃什么只管说来!”。.。 ... 第一百一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一十章
却说贾家兄弟与高历互相忽悠了一阵子,惹得高历心情上来了,要拉他们去外头喝酒。贾琮一拍脑袋:“且等等,我先写信,若有不知道的也可立时问问表叔。” 高历笑点头道:“当真是个急性子。” 他便就在书房里迎春写了一封信,信中讲述了史湘云父亲的功绩及冤死,烦劳他姐姐看在史将军保了北方疆土的份上教导她些子,莫让英雄遗骨被老祖宗或是她叔父家给养废了。信里头有些煽情的话还念给高历听,问他可妥当。 高历不住的点头,后头竟红了眼眶子:“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好、好!”他叹道,“可惜史将军走的早,不然你二人定可以为忘年之交。” 贾琮也惋惜道:“纵然没有福分认得,也可尽一份心。此人生如霍去病、死如岳飞,何等可惜可叹可悲可愤。” 待他写完了信,高历当场喊人来,吩咐将此信做最要紧的文书一般快马送往京中。 一时外头开了席,高历的两个儿子高英高华也过来相陪,贾琮又喊人去请了幺儿过来,介绍道:“这位是我俩的大师兄贾维斯。”却见高家父子三人眼神都亮了,哥仨对了个眼神——合着六王爷将高表叔一家子都圈住了。 酒宴上,贾琮想起前辈穿越者的经验来,看高历喝的高兴,引吭高歌了一曲“精忠报国”,果然惹得那爷仨热泪盈眶。他们几个趁势请教了些军营之事,高历话匣子一打开,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此人不愧是沙场老将,他们几个倒是颇为长见识。 吃完饭,贾环摸着肚子笑道:“好饱,我要去午睡。” 贾琮忙说:“才吃了饭就睡,早晚比我胖。” 贾环撇嘴道:“罢了,少吓唬我,我先往哪个兄弟屋里玩会子。” 高历笑道:“你们陪了我这个老头子半日,玩去吧。” 他的两个儿子却看着幺儿道:“维斯贤弟气宇不凡,我们一见极为羡慕,不如与我们聊会子天?” 幺儿忙拱手道:“承蒙看得上在下,敢不从命?” 那哥俩极是欢喜,一左一右簇拥着幺儿走了。 幺儿本来就预备寻个机会跟高家说苛捐杂税的事儿,虽他本意是向高历说的,酒宴上交谈了会子,知道他儿子也不差。故此他静静听二人拐着弯子夸赞了六王爷半日,忽然道:“这么看,贵府莫非乃是赞成六王爷上位的?” 高家兄弟互视了一眼,高英上前直言:“维斯贤弟,不瞒你说,我们今日请你来是想当说客的。” 幺儿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当日他们在安谷县做的那三张捐税的图表来,又述说了一回“诸侯富而天子穷”、“如今唯有走东周之路”。 高家哥俩并非莽夫,都是念过书、知道事理的,让他说得张大了嘴面面相觑。好半天,忽然齐齐下拜:“难怪六王爷道维斯兄弟可为天下第一谋士!我兄弟服了!” 幺儿没想到六王爷把自己捧的那么高,怔了怔,摆手道:“抱歉的很,我不欲与他为谋士。” 高华笑攀着他的肩膀道:“维斯兄弟莫要哄我了,你连这般要紧的事儿都肯提点他,岂能不愿?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同僚了,还望军师多多照应!” 幺儿道:“不过是有桩棘手的事想烦他帮忙罢了。”遂叹道,“有些事,我是半分法子没有,保不齐他办起来极容易。”遂又说了他大哥的婚事。末了才说,“虽然那会子我们已说服了八王爷别在诸王里头起纷争、他也答应了。本以为此事可以了结。偏情之一字,不是说了断就能了断的,我大哥还念着那女子。故此我想托他两年后设法崩离那女子与八王爷母家,想来八王爷也不会太过计较。” 高家哥俩又互视了一眼,高英道:“这等小事不难,只是六王爷……” 幺儿摆手:“六王爷若有一日当真露了天子气,贾某必然相投。” 高英轻叹一声:“我知道维斯兄弟高才、不肯轻易出隆中。罢了,你说的也是。”遂深施一礼,“还望贾先生记得今日所言,若有一日我主露了龙气……” 幺儿含笑道:“咱们一道打天下。”只是你主未必姓司徒。 另一头,高历喝完了回屋午睡,贾家小哥俩先跟着人到后头看了看客房,向来人道谢说非常妥当、多谢照应,终溜到龚鲲屋里去了。 龚鲲的两个弟子也在,正在议论高家里里外外,见了他二人都笑道:“哄完了?” 贾环摆手:“早呢,才开始哄第一回。瞧琮儿那意思他预备撬高表叔了。”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我现在撬是不是晚了些?” 贾环懒洋洋砸进椅子里,抬起胳膊晃了晃:“急什么?横竖咱们两家是亲戚,再说刚才你哄他还哄的挺利索的,纵然这会子撬不了,总能松动些。” 龚鲲忙看着贾琮问:“你下手撬高大人了?” 贾琮揉了揉额头道:“也不算,捎带着说了两句,让他莫太相信六王爷是明主。”因将方才他们三个的谈话并酒席诸事说了一遍,乃问龚鲲,“史大将军是谁弄死的?” 龚鲲叹了一声:“委实是误杀。” 贾琮哼道:“误杀自然是误杀,要说这里头没有外族的手段你信吗?我方才想了会子,反间计素来只对猪哥临凡的人主有用,老圣人怎么瞧都算不得猪哥临凡,也会中计?外族多半简单直率,此事保不齐是个‘中行说’之类的叛徒设计的。” 龚鲲道:“听闻老圣人从前是个极好的明君,只是终究也捱不得年岁。你瞧如今朝廷这般乱象不就是让他弄的,哪里明了?老糊涂老糊涂,老了难免糊涂。”因道,“依我看没外族什么事儿。史大年轻的时候有些气盛,曾与当时的一位新科进士当街争执,因骂人家不过,就上前动手将人打了个半死。偏那人乃是个真小人,当时忍了,史将军还当人家怕了他。后来越爬越高,又知道哄老圣人开心,许多大人都将他当作弄臣,瞧不上他。他真真是个口蜜腹剑的,又知道什么时候该正话反说、什么时候火上浇油,慢慢的将那些人或是弄死或是罢官,那几年听闻他一手遮天。史大是个武将,杀敌的本事尽有,哪儿会讨好皇帝?况皇帝最怕的便是有兵权的人有反心。要说他那样的想弄死委实不难,我都有那个本事。” 贾琮愣了半日,仍有几分不信:“你的意思,没外族什么事儿,纯粹是小人作祟、老圣人老糊涂,我朝自己做掉了一员大将?” 龚鲲冷笑道:“不止一员,前头那位北静王爷也是几乎没打过败仗的,就是心思重些,让老圣人给三天两头拿些歪话去吓唬,吓得旧伤复发,后来他明白过来已是来不及了,病入膏肓,撑了几年还是去了。大约那几年被吓得狠些,如今的北静王爷早早撇了兵权,只日日与些文人往来,不敢再动一个兵字。你上回说秦桧这等人皆是皇帝顶罪的,也不尽然。也有不是顶罪的。小人得了势,什么干不出来。” 贾琮嗐道:“果然世上没有什么比猪队友更可怕。”又摇了摇头,“非也非也,猪头才是最可怕的。皇帝不靠谱,对整个国家杀伤力太大了。”乃望了望屋里的几个人,道,“知道么?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忽然想当皇帝!他们既然占着位置胡来,不如换我上。” 龚鲲瞧了他一眼:“我三叔公自打头一封信过来就指望你来日反掉司徒家的天去。太师一职先替学生留着。” 吴小溪嘻嘻笑道:“我还盼着你能封我做个女宰相呢。” 贾环道:“我把贤王这个号订了,顺带替我姐姐将户部尚书定了。” 刘丰最后也说:“我分一个内阁大学士如何?” 贾琮本是随口一言,他们几个三言两语的快把朝廷分了,不禁呆了半日:“你们不奇怪啊!我一直都说不想当皇帝的好么?说了这么些年了。” 吴小溪哼道:“谁信呢。你们梨香院那一院子的人都学的什么?” 贾琮辩道:“那是为了来日不被司徒家随意灭了。” 吴小溪一拍手:“却又来!司徒家是什么?皇帝家。皇帝家是什么?主子!除了他是主子,旁人都是奴才。你一个奴才不想被主子随意灭了,不是造反是什么?你都造反了,还指望与天子家交好么?自古反间计大都使的是诬告谁谁造反,因天无二日、人无二主,谋逆罪不可恕。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岂能东风西风一起吹的?” 贾琮让她说的哑口无言,僵了好一会子才道:“合着你们都觉得……那个,我刚才是说着玩的,当皇帝太辛苦了。” 贾环摆手道:“不急、横竖把贤王留给我就行,司徒磐不错,接他的封号比那几个都强。” 贾琮又想说话,瞧他们那模样只得咽了下去——这会子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的。只得说:“其实吧,我是那会子听了史大将军的故事,才临时想借表叔的口哄六王爷他们多使些力气离间司徒磐并今上的。他比今上靠谱许多。虽没见过两回,我也知道他看我顺眼。若他当了皇帝只怕是个明君,我就可以省下许多自保的心力,岂不比自己去当政舒坦些?” 龚鲲摆了摆手:“未必。他这会子是臣,来日当了君主也不知是个什么性子。三王爷当年也颇为大气的,坐上那把椅子就变了个人。不如大家使些力气,你上去,你得座江山,我们得些爵位。” 贾琮哼道:“这话没法说了,来日我变了呢?” 刘丰忽然开口:“你本与司徒家的不一样。你若一心想将大伙儿当奴才,你先生教你的那些就不会教给我们了。纵然教了些做账洋文算数,也不会给我们说‘双城记’那般的评话故事了。法兰西国大革命可不单单是反他们当朝的。” 小溪又一击掌:“说的是!” 贾琮哑然。是了,后世穿来的人纵然已认了命、接受了这个时空的亲友,心里还是盼着那片自由的空气。不给人下跪磕头、不担心功高盖主、不高兴给老板干活可以辞职还能找到下家。不由旁人随意决定自己的生死荣辱。罢了罢了,都给人家播撒了自由的种子,只怕是收不回来了。 他又怔了半日,叹道:“伟人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咱们就试试吧,且看来日有机会燎原否。”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却说贾琮让一群小伙伴添油加醋,终是承认了谋夺江山的念头。只是长路迢迢,如今他们比起前世的太.祖爷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遂皱起眉头坐着想了半日,叹道:“好麻烦……我现在反悔行吗?” 没人搭理他。 偏这会子幺儿来了,进门问道:“反悔什么?” 贾环道:“胖子方才答应打天下来着,忽然又嫌麻烦,我们懒得回他。” 幺儿看了贾琮一眼,淡然道:“不用管,他不过一时说说罢了。”龚鲲笑问高家哥俩跟他说了什么,幺儿道,“不过是欲拉我入伙的那些话,还没说完便让我堵了。”遂简单说了会子方才的经过,贾环也将史家的故事说了。 待他们又惋惜了几回史大将军,贾琮忽然说:“环哥哥,依你看,云姐姐与宝玉哥哥凑在一处,可能有多大?” 贾环懒懒的道:“离京的前几日我同我姐姐一道琢磨着,如今薛姐姐已经不搭理宝玉哥哥了,林姐姐更不必想,老太太也有心纵着宝玉哥哥同云姐姐到一处玩去。我因不喜欢云姐姐、不愿意她进咱们家来,还想着来日设法捣乱拆散他们呢。若是二姐姐亲教导她,大约还不错,我就不插手了。我爹素来听老太太的,二太太如今除了念佛也唯有念佛了,老太太说了算。” 贾琮点头道:“若是想要谋夺江山,咱们就得功利点了。云姐姐的两个叔父如今看来并不得将士们眼青。爵位算什么?史将军留下的名声功绩、军心民心甚至他留给外族的恐惧才是最要紧的遗产,都在云姐姐身上。我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就误打误撞,将她留在贾家算了。” 贾环踌躇道:“且待回去再看吧,看二姐姐将她教导得如何。” 贾琮笑道:“云姐姐也不傻的,况我当真觉得她对宝玉哥哥有心。我再给二姐姐写封信,让马行捎回去,保不齐比高表叔的还先到。”乃又望着龚鲲,“白令恩将军带往南边去的那位我的干姐姐,你认识么?” 龚鲲听见“干姐姐”三个字觉得好笑,道:“不认识。你有事么?我知道如何找到白令恩。” 贾琮道:“咱们最缺的就是军队和地盘,谁让咱们在京城呢?故此我想跟他们联手。她说了算还是白将军说了算?” 龚鲲道:“如今自然是白将军主持,她才多大。只是她是主。” 贾琮点点头:“他们有地盘么?” 龚鲲道:“地盘没有,除非与南安王爷联手,保不齐能阴下一块地方来,就像六王爷阴下平安州似的。” 贾琮连连摆手:“罢了罢了,霍煊那人我膈应的紧,他也看不上我。白将军的兵呢?是他自己的白家军还是朝廷分给他们的?” 龚鲲瞥了他一眼:“多半是朝廷给的,他也养了些子。然依着白将军的本事,大约朝廷的兵马也快成白家军了。另有,你莫瞧不上霍煊,他的人才是霍家军呢。” 贾琮皱眉道:“我怎么没觉得他是有那个本事的人?” 龚鲲挑了挑眉毛:“人家有个有本事的老子,虽已去了这些年,余威足够贯到霍晟那儿。依我看,但凡霍煊自己不作死,霍家军便没旁人什么事儿了。他们那营中的战将都是一系的,父父子子孙孙。虽霍煊的本事较之老王爷差了不少,只要上下齐心铁板一块,圣人老圣人都未必动的了他们。” 贾琮摸了摸脖子,忽然想起原著里头探春替她顶了名头远嫁的南安郡主,脑子在自家的阵营里头转了半日,没一个舍得去拿出去谋亲的,只得罢了。“那就暂时不想地盘的事儿了。先与白将军并我的干姐姐示个好。”他忽又头疼起来,“龚先生没跟干姐姐说什么吧?” 龚鲲道:“我知道秦娘子曾再三告诫过净元师太,你不是个肯听劝的,也未必有极大的野心。那本是她侄女儿,她家了也唯剩下那一根苗儿了,大约能明白一二。” 贾琮想起当日他往真无庵溜达的时候见过那老尼姑,那会子便察觉出她的态度有几分不寻常来,不禁撇嘴:“真麻烦。翼之,当年你三叔公瞄上我,莫非就是因为年龄?” 龚鲲笑道:“年龄、聪慧、反骨。还有,你是男的。” 贾琮皱了脸。贾环在旁听了半日,终于忍不住问道:“干姐姐是谁?” 贾琮闲闲的道:“义忠亲王唯一留下的孙女儿,龚老头想配给我,拿白将军和他的兵马当嫁妆,我不肯。跟你同岁。” 吓得贾环蹦起来:“喂喂,你别打我的主意!” 贾琮呸了一声:“人家看得上你么?那么贪吃。” 贾环哼道:“横竖我高攀不上。” 龚鲲不禁憋屈道:“你们哥俩算是怎么个意思?人家有郡主的身份与数十万兵马!” 贾环道:“且不说性情爱好,这般高贵的人儿要是进了我们家,还不定怎么压着我姨娘呢。” 龚鲲登时哑口无言,眉目见霎时闪过许多表情来。 贾环瞄了瞄他的脸色,“腾”的站了起来:“龚翼之,你是不是真的想过拿我顶上?” 龚鲲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想过。我知道三爷的婚事旁人定是插不上嘴的,故此想过你、也想过维斯、连宝二爷兰小爷都想过。” 眼见贾环面色一沉恐要翻脸,贾琮赶忙也站了起来,正色道:“联手未必要联姻,联姻也未必靠得住。结了婚的还可以和离呢。古人云,没有永远的对手、只有永远的利益。利益比婚姻更能拉拢人。翼之,这个念头放了吧。” 龚鲲叹道:“那是你们的念头。在旁人眼中,联姻委实太可信了。罢了,你们都不肯,我也不费心了。”乃问贾琮,“你能给人家什么利益?” 贾琮笑道:“我方才有了个念头,还没想周全。稍等些时日,回京再说。到了京中还有一个人要联络。” 贾环看了他半日,哼道:“你卖关子我也不会追问的。” 贾琮瞥了他一眼:“哦,好的,你憋着吧,横竖离回京也不过几个月罢了。”众人都笑起来。 一时贾琮又细细写了封信给迎春。他自然不会说有心占人家史大将军留下的名声,只说史湘云这般身份又可怜又惋惜、又听闻她叔父婶母待她并不好。若她来日嫁去旁人家,万一过的不好,想来史家也不会管的。只是有愧英雄于地下罢了。横竖老祖宗喜爱她,宝玉哥哥也与她不错,人物儿门第都颇为登对,可否就让她留在贾家当个宝二奶奶?大家都好。写完细细瞧了瞧没有什么不妥的,烦劳了一位兄弟打着出去闲逛的幌子悄悄去寻贾氏马行,替他快马送回荣国府去。 次日,高历领着他们哥几个去看军营。几个孩子从不曾进过正经的营寨,个个欢天喜地的,贾琮贾环一个劲儿围着高历恭维。到了地方一瞧,果然开眼了。那地方决计不是镖局可比的,齐刷刷笔直的兵士,一眼望过去连天的营地,连战马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看的幺儿贾环都瞪大了眼。贾琮还好些,前生参加过军训、看过国庆阅兵,故此较之他们二人要稳重些,甚至目光里头还带着慨叹,倒是让高家父子刮目相看。 高英特拉了马走近他,笑问:“琮儿仿佛看惯了这些似的?” 贾琮苦笑道:“我何尝见这般兵马?在京里的时候曾赖着冯大哥韩大哥领我悄悄到御林军的外头转悠过,虽不曾看到营寨里头,好歹也见过些来外头溜达巡游的。”他又望了几眼,道,“大表兄,我有个念头,只不知对不对。” 高英早得了六王爷的话,说贾氏这师兄弟三个都是人才,故此不曾小觑他,忙道:“请讲来。” 贾琮踌躇了会子道:“我本小儿,这等事轮不到我来开口的,如有不妥当或是极外行之处,还望表兄不要见笑。” 高英笑道:“你才多大点子,童言无忌,只说便是。” 贾琮道:“方才我远远的看过去,有人在对打。” 高英道:“兄弟们较量罢了。” 贾琮道:“仿佛都是一对一对的在对打。” 高英笑道:“难道还群殴不成?” 贾琮认真的点点头:“嗯,我觉得应该练习群殴。” 高英一愣。 贾琮思忖了会子,做了个很深沉很装逼的表情,缓缓的道:“兵士,不是文士、不是绿林侠士。文士多半有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礼记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此文士偶有习剑者多半讲究公平。绿林侠士义气当头,也爱求个江湖正道、以武技公平对决。这两者的对手多半不是生死相争者、或是生死不过交手双方。兵士却不同。兵士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保家卫国、为的是驱除外族入侵、为的是我朝百姓不被人欺压杀戮。一旦战事起来,对手与我们唯有一方能活,而输掉的那一方不止丢了自己的性命同泽的性命,还会丢掉千千万万寻常百姓的性命。再为甚者,国破家亡。故兵士的对手与文士侠士是不同的。”他忽然调子一变,哼道,“谁特么还跟外族玩公平谁有罪!” 高英忙说:“自古兵不厌诈,谁与外族玩公平呢?” 贾琮乃指着不远处对练的兵士道,“平日里这般让他们一对一的打惯了,来日到了战场上,会不会惯于一对一了?遇见对手弱还罢了,若遇见对手强的,岂不是要被人家一个个的灭掉?不如这会子干脆就让他们打群架,彼此帮忙。我曾听一位先生说,外洋有个将军,他手下的兵都是三人一组练习的。上战场的时候,不论对方人多人少,他的兵士都是三个打一个,横竖三人里头有盾牌手挡着旁的对手。灭了一个再打下一个。那个外洋将军一辈子没打过败仗,他手下人时常以少胜多。” 高英想了想,问道:“这位外洋将军是什么人?” 贾琮撇嘴道:“我又不认得,不过是听人说起罢了,那人也只含含糊糊的说了这些。我觉得颇有几分道理,这会子见了他们对打,忽然想起来。” 高英道:“听着是有些道理,只是平素各家练兵都是这般练的。也罢,回头我告诉父亲。” 贾琮嘻嘻一笑:“小弟多嘴了。” 高英不禁上下打量了他会子,叹道:“早听人说过你聪明,还真是聪明。”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明知道他的信儿大都是从六王爷那里来的,故意说:“想来是欧叔叔说了我许多好话?嘿嘿那是因为他喜欢我!”高英也哈哈一笑,不再多言,二人拨马赶上旁人,去围观射箭去了。 因贾琮昨日就说过,今儿他会设法露些奇怪的念头给高家父子听,故此贾环幺儿都颇为低调,只当自己是个来军营看热闹的少年。贾环还罢了;昨日高家兄弟转述了那番“东周之路”,震得高历半宿没睡,倒是惹得他愈发当作幺儿在谦逊藏拙了。几人一路追着高历问了许多话,如何安营扎寨、如何排兵布阵等等。高历也有心露些本事给这些孩子,倒是不曾藏私。 这日他们就在营中用午饭,几位将军也都过来陪着。高英直指着贾环贾琮道:“这两位小将军乃是荣国公之孙!” 众将当中也有早闻荣国府弃武从文、穷奢极欲甚至仗势欺人的,忙抬目望过来。因他二人素来简朴、常年习武、今儿又是寻常的武生打扮,不禁大为好感。中有一个脱口而出:“怎么不是小少爷模样?” 贾琮笑道:“这儿是军营,哪里来的少爷?” 那人笑道:“听闻荣国府早已变了模样,不想还有肯习武的子弟。” 贾琮顿时面色一暗,贾环也垂了头。 那人也愣了,忙拱手道:“小将军,末将鲁莽,如有得罪还望休怪。” 贾琮连连摆手:“将军误会了……你何尝说错了什么?”他苦笑道,“想我祖父英明一世……如今我家父兄皆不得从军,我们哥俩也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罢了。继承祖父之志、保家卫国,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高历爷仨交换了一个眼神:嗯?荣国府的人,都还在想着带兵么?。.。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却说贾环贾琮小哥俩见到了高历营中众将,提及祖父贾代善,皆面色黯然。方才那员将军颇有几分无措,又不明原委,信口宽慰道:“天下将士依然极仰慕荣国公的。” 贾环贾琮忽然蹬蹬蹬跑到他跟前一把拽住衣裳,扬起小脸四只眼都亮晶晶的问道:“这位将军贵姓?你见过我祖父么?他长得什么样儿?” 那将军一顿,忙笑抚了抚他们的头顶道:“末将包蒙,那会子还是个偏将,只远远瞧过荣国公一回,却看不甚清。我们高大人时常见他老人家。”因扭头去看高历。 高历还分了一半的心思在琢磨着方才贾琮的话呢,闻言笑道:“我若说了,你俩可不许吃醋。” 他俩连连点头:“不醋不醋!” 高历道:“舅舅长得高大威武,虎背熊腰,力气极大。只是容貌么,若脱了盔甲极像个书生,有几分男生女相。上回欧成说,你们家的宝二爷容貌上极像他。” 贾环贾琮瞪圆了眼张大了嘴,好悬没掉了一对下巴。“什么?”“像他?”“不可能!”“他那么瘦!” 高历笑道:“他又说,可惜宝二爷乃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书生,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吹个风都能吹倒的。” 贾环捂脸道:“宝二哥哥……天,没法子想了,我原先想着祖父当是如关云长那般大将呢。” 贾琮道:“非也非也,关云长只是员战将罢了,祖父当如唐之兵神李靖!” 贾环辩道:“关二爷名声大。” 贾琮哼道:“名声大顶什么用,能打胜仗的将军就是好将军。表叔才不是说了,他长着宝玉哥哥的脸!神佛啊,长着宝玉哥哥的脸还能打仗,这老头年轻的时候得多少姑娘家追着跑啊!”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高历大约想起了贾母,眉头皱了皱,又笑道:“听闻早年连番邦的女子都曾瞧上过他。” 贾环一愣:“只是女子?评话里头不都是公主的么?” 高历愈发好笑了:“纵然是番邦的公主也是公主,纵然偶尔上了战场自然也会避开你祖父这般大将。” 贾环顿觉无趣,撇了撇嘴。贾琮环顾了一圈儿,见席间已坐了十来员将军,好一会子也没人进来,大约就要开席了,立时说:“表叔,有件事儿,我一直在瞎猜。”高历忙问他何事。贾琮道,“先请表叔并各位将军看看这个。”见众人都颇瞧过来,他遂张望了两眼,“是一套拳脚功夫。我的武师父算是个有见识的了,他都说没见过,我想趁这会子各位将军都在,都是上过沙场有见识的,打给你们看看,可有人认得这是什么?只是此处施展不开。” 众人都是武将,听闻有没见过的拳脚都起了兴致,喊道:“出去打给我们瞧!” 高历几分奇怪他怎么这会子想要打拳,只是他都已说了,便点头道:“去外头吧。” 一大伙人一拥出去外头,贾琮便在空地上打了一套后世的军体拳。军体拳动作虽然简单、招数也不多,然经却是后世许多极有本事的军人一道编出来的,经过了岁月沉淀,动作精炼、节奏分明、极为实用,看的一群人目瞪口呆。 待他收了招,高历率先喝彩了一声“好!”众人见他虽年纪小、身子胖,打起拳来却很灵活很有力量,也都不禁喝彩起来。 高历忙问:“这个拳法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贾琮道:“是一位偶然认识的孙将军教我的,如今已是找不着人了。我怪异的便是这个。”他皱起眉头,“表叔也不认得这个套拳法?” 高历道:“此拳看着一招一式皆不寻常,当是高人所创,我却不认得。”又问旁人,一个个也都说不止不认识、甚至没见过类似的拳法。 贾琮叹了口气,开始瞎掰道:“孙将军在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忽然神奇的出现在我家,悄然教了我这套拳法,然后就不见了。祖父去了以后,我家的男丁大都是文人了。虽我老子还在日日练武,仿佛也不甚得法。孙先生出现得颇为怪异,仿佛他来就是为了教我似的,也不许我让家里人知道。平白无故的,教我做什么呢?我疑心他是不是与祖父有什么瓜葛,因那会子环哥哥让他们……横竖他那会子还没想头,我们家这一辈里头唯剩下我是个有心向武且还当真能学的,特来教我。表叔没看祖父打过这个拳法么?” 他前头说的还罢了,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以为他遇见了什么奇人异士。到后头忽然拐到他祖父头上,众人反而不明所以。 高历奇道:“我从不曾见舅舅打过这个,不论是战场上还是平日里。然他在的时候我还小些,见的也不多。你怎么会疑心他是你祖父的人?” 贾琮道:“评话并戏文里头,岳飞将军死时他有些儿孙太小,没学到岳家枪法,反是旁人跟着他学得了,又教给了他的儿孙,岳家枪竟是绕了个弯子才传回到岳家将手里。故此我想着,会不会这拳法是祖父创的,因……因我父亲叔父横竖也不能从军了,祖父便没教给他们。他大约不想自创的拳法失传,故此倒是教给过旁人。那旁人大约就是孙将军,在我们家暗暗转悠了些时日,只寻见我一个能学武的,便教还给我了。” 高历听闻想了半日,问道:“那位孙将军是何等人物?什么模样?在哪里从军?大名儿叫什么?” 贾琮摇头:“他没说。”上辈子的细节我也记不齐全了……乃随口瞎掰了一番孙将军的模样,无非是光彩照人的英雄豪杰,末了又强调一遍,“他仿佛只是为了教我才来的。若非祖父的什么人,我实在想不出原委来。他为何要教我呢?教会了便不见了……那会子我才四岁。”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 高华先喊:“四岁?你四岁便学了这个?” 贾琮点点头。贾环在旁提醒道:“他今年也不过九岁。” 众将再看贾琮,眼神儿都变了。他们都想着,有位世外高人忽然出现在早已弃武从文的武将之家,悄然教一位四岁小儿一套世人皆不曾见过的拳法,这孩子竟学会了,那高人竟也消失了。这般故事本为评话中才有的,偏如今他明晃晃的打了出来,由不得人不信。若是贾琮方才不将岳家将拿来做比,这会子众人该有无数种猜测念头出来了。让他方才那般一引,众人倒是齐刷刷脑补成了他说的那般。 高历想得更多些。他知道贾代善当日告老回京心里头并非愿意,实在也是惧了老圣人、恐遭他疑心。保不齐他将此拳法传予心腹、再让他来日在自家子弟中替他择出能继承其志向的后人来转授之。那位孙将军不曾挑中容貌与贾代善一个稿子画出来的贾宝玉,倒是挑中了这个大房的庶子。可知此子委实不凡,难怪前些日子六王爷急忙忙派人来再三叮嘱,要将这个贾琮引到自家阵营里来。 众人议论了会子,有人来报,酒宴安顿好了,高历才喊大伙儿回席吃酒去。贾琮被高历悄然安置在客位的首位,贾环幺儿都比他大,都极泰然的在下头坐了。高历这才明白,六王爷弄错了。这师兄弟三个,为首的并非贾维斯,乃是贾琮。六王爷若想得贾维斯为军师,只怕须得先以贾琮为将帅的。 席上,大伙儿都对那套拳法极其好奇,议论纷纷。包蒙便问:“小将军,当年那为孙将军可曾告诉你这拳法的名字?” 贾琮叹道:“他若告诉了,我自然有法子去查了。他什么都没说过,然他再三说过不是他自己创的。” 包蒙“哎呀”了一声道:“末将想着,小将军方才的推测极有理,只怕当真就是荣国公自创的。既有这么一节,不必问必然是了。不然他何以再三说不是他自己创的呢?” 贾琮忙点头:“我的武师父也当过兵打过仗,后来走南闯北许多年,功夫也高的很,竟也说从没见过!如今各位将军都没见过。只怕当真是祖父大人所创的。” 一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酒过三巡,基本就将推测变成事实了。贾琮贾环两兄弟投票,全票通过,给后世的军体拳命名为“贾家拳”。 这日回府,高历思忖了许久,终还是将幺儿的“诸侯富而天子穷”并“东周之路”以及他哥哥的婚事、贾琮的“群殴”与“贾家拳”并有心继承荣国公之志驰骋疆场,悉数细细写进信中,快马送入京城传给了六王爷。另有,那位孙将军虽不再出现,却是个神出鬼没的人物,保不齐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须得去翻回头再查查当年荣国公身边要紧的人里头可有姓孙的。只是他不曾提醒,这哥仨是领头儿不是贾维斯,而是贾琮。 荣国府的送礼大队又在高府盘桓了数日,每每由高家兄弟陪着去营中溜达,或是跟着各位将军偷学几招本事。正算计着是不是该启程了,忽然从马行传来了京里的信。 信是柳湘莲写的。他们离京不久南安王也领着世子走了,柳湘莲知道他们府里这会子乱,悄悄溜进去干了一票,顺带听见一个老婆子并一个小丫头密语,原来霍煊那个快要生产的柳姨娘是圣人收服的钉子,正盘算着用什么法子可以弄死世子霍晟。他回去告诉了秦可卿,可卿想了半日,道:“如今大姑娘还在那府里,又没什么地位,若是他们家世子没了,保不齐要受牵连。”故此让他次日晚上再去探探。谁知次日居然又见那老婆子与另一个小丫头密语,这回乃是另一个庶妃,也让圣人收服做了钉子,还是想弄死霍晟。他后来干脆日日去南安王府盯梢,发现合着圣人在南安王爷的后院足足收了五个钉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告诉龚三亦又让秦可卿拦住了。故此赶着写信来送给他们。 贾琮见了此信一拍大腿:“怎么早没想到呢!” 几个心腹都在他身边,让他吓了一跳,贾环好悬把到嘴的红枣糕掉地下了:“喊什么呢?也不小点声。” 贾琮忙将信递给他们几个传看,兴致勃勃道:“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既然霍家军那么厉害,可有法子既不膈应自己、又与他们家搭上关系。方才忽然想到了。” 龚鲲忙问计从何出。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龚翼之先生,你才是军师!出计策本来就不是主公的活计嘛。” 龚鲲瞥着他:“主公,你连要学生做什么都没说,让学生出什么计策?” 贾琮乃低声说:“既然霍家军最要紧的是老南安王爷,那霍煊便没那么要紧了。横竖还有霍晟不是?霍晟与宝玉哥哥还有交情。” 龚鲲登时眼神一亮。 “圣人想弄死霍晟。不想他收服了一群娇滴滴的小娘子,这些小娘子做事不甚靠谱,万一出了什么纰漏……” 龚鲲接口道:“误打误撞竟是弄死了霍煊!” 贾琮嘿嘿了两声,竖起大拇指:“宾果~~” 刘丰连连摆手:“不行!霍煊死不得。女子对男子下手、尤其是对霍家爷俩这般会武的男子,多半不是如莽夫般立时取了他们性命。下毒啊、弄坏了身子啊、从什么地方摔下来折了腿再也治不好啊,这般云云。” 贾琮皱眉道:“留着他做什么?他不死我大姐姐还得守寡,而且他三天两头去骚扰三姑姐姐。” 刘丰道:“霍晟年幼,纵然霍家军是铁板一块,他也未必撑的住。再也,也须得有人教导与他。咱们想联合有本事的霍家军,而非苦苦挣扎的小霍王爷。若是霍煊残了或是坏了身子,南安王府的气焰自然会下去。世事本来就是此落彼涨的,他既然气焰下去了,自然有旁人气焰上来。再有,我猜,三爷是预备将黑锅给那圣人背着?” 贾琮嘻嘻一笑:“他在人家后院收了五个钉子!简直是个天生的背锅侠!他不背难道我背?” “若是这般,南安王府必然容不得那五个女子了,圣人失了钉子纵不能如何,心里岂能好过?更会寻他们的麻烦。不用太久,便能有人惹上他们府门去。咱们总有机会寻个法子换大姑娘出来。” 贾琮闻言一想也有理,只得点了点头,叹道:“他不死,我恐怕三姑姐姐不会另找男人的。” 吴小溪笑道:“你也是多事。秦三姑那般女子自有划算,你这个不沾边的想那许多作甚?我倒是觉得她爽利的很,不高兴便罢了,高兴了,看上谁她能抢走呢。” 贾琮无奈,讪笑道:“罢了罢了,早些把大姐姐弄出来是正经。”又看着龚鲲。 龚鲲揉了揉后颈:“这样的事儿我委实不在行,交给三叔公很妥当,他最能移花接木了。况我如今又不在京中。” 贾琮点点头,给柳湘莲回书一封,让他将此事转给龚三亦,看看可否有法子弄废霍煊不,黑锅交给圣人背着。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 第一百一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日荣国府众人辞别平安州节度使高历要往长安而去;高历因公务在身得晚些时日赶回去,遂干脆打发了高英押着他们家的寿礼车辆一道走,还拨去了八十员兵士,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贾家众人心中暗喜,面上只说“有大将做保今番必一路平安”,心中齐刷刷打着小九九。只是高家的寿礼车队足足是荣国府的三倍,还显见比他们的车辆大。虽说高历乃是贾太君的亲儿子,也显得荣国府寒酸了些。龚鲲到人家车队里溜达了一圈儿,不知怎么的把人家的礼单子瞧过了,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回来悄悄说给贾琮听。 贾琮闻言皱了皱眉头:“这么比起来咱们的礼确实有些薄。” 龚鲲道:“府里的公帐本来就穷,也怨不得二姑娘,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呢。” 贾琮道:“罢,只得私房出点血了。若是姑祖母娘家这么穷,她老人家面上也过不去的。再说,咱们还想撬高家呢,没有钱谁跟你玩啊。”遂又休书一封给了柳湘莲秦可卿,托他们夫妻二人从自己收购的贾母王夫人私房里头挑七件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让马队悄悄送到长安去,横竖这会子时间还早。 龚鲲在旁笑道:“主公倒是委实能败家,才得了几个钱随意就花了。” 贾琮哼道:“会赚才会花,再说钱不花在刀口花在什么地儿?” 次日,两队人马浩浩荡荡上路,高历领着人直送出十里亭。因高英熟悉平安州道路,什么时候快走什么时候慢慢溜达都听他的,恰赶着黄昏到了一处大镇子安歇,还寻着了一家菜色很不错的饭馆子。酒菜上来才吃了几口,荣国府这群家伙便开始欺负人了,绕着地球天南海北的各色闲扯胡说,听得高英一愣一愣的。半日才插上一句:“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在哪儿?怎么我全没听过呢?” 大伙儿就等他这句话呢,贾环先笑道:“我们在说希波海战呢。西洋两个好大的古国,一场好大的海战。只是地方离我朝有些远,年代也有些久了。两千多年前?”他扭头看贾琮。 贾琮前世是军事迷加世界史迷,脱口而出:“两千三百多年前,那会子我国在位的是周灵王。” 高英登时起了兴致:“是何等海战?” 贾琮便如说评话般说起来。饭桌上说不完,直说到回了客栈,挑灯夜话。当然,最要紧的是斯巴达三百勇士,他完全按照后世电影的情节渲染英雄主义、甚至魔幻色彩。贾琮日日讲评话,理科生没水平也练出来了,比那说书先生还利索些。高英从前哪里听过这个?拍桌子打板凳义愤填膺的,只差没买个时空隧道穿越过去帮着打仗,听完了还垂下两行泪来,当晚一宿没睡好,次日起来两个熊猫眼明晃晃的。 荣国府这群孩子都猜到了原委,都装作没看到插科打诨,倒是高家的几个管事吓了一跳,问他们家大爷出了何事。高英叹道:“昨晚替斯巴达那些汉子惋惜,烦闷得没睡着。” 那管事的又问:“斯巴达是什么?” 高英这会子困的迷糊,顺嘴老实说了:“西洋的古人。” 管事们登时大笑:“大爷,人都说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你竟连西洋的古人也担忧么?” 眼看高英面上有些不好看,贾环赶忙说:“你这话不对!纵然他们已死了两千多年,英雄还是英雄,咱们替他们扼腕叹息一番才是人之常情。若事事都不搭理不感概,活着多没滋味,那还是人么。”然后拉了拉高英的胳膊,“高表哥!这叫做好汉爱好汉、英雄惜英雄,我最初听这段的时候也哭了个半死呢。” 高英点头道:“不错,思今追古,难免感慨。” 贾琮也道:“我也极倾慕他们的。这帮好汉虽是外洋人士,倒是真真切切让世人知道军人是做什么的。”又提起丹田大声说,“军人就是,纵然我们当兵的死绝了,也要悉数拼死敌人,当身后的妇孺百姓能活的好好的。” 贾环偷偷翻了个白眼——这小子煽情的本事愈发见长。 高英一怔,猛然上前抓住贾琮的手,眼圈子都红了:“琮兄弟!你这句话说透了将士的心啊。” 旁边许多帮着整顿行李或是围着高英的兵士也听见了,也都齐声叫好。 贾琮奇道:“不是本来就是这样的么?” 高英心中愈发信了欧成当日的话,此子天生便懂得军心。暗暗拿定主意,这一路须得多与他往来,纵然一时不能拉拢贾维斯,拉拢贾琮进六王爷营中来日也是绝好的同泽。 后来一路高英特多与贾琮说话,只是他每每说了会子从前在战场上如何如何,正拐了个弯子要扯到六王爷头上,就让贾琮给歪到不挨边之处去了,还能吸引住高英听他说。故此六王爷并没机会跑个龙套,高英倒是愈发钦佩这个小表弟起来。若遇上贾环吴小溪等人在旁帮腔,高英唯有瞪大了眼听的份儿——他们年岁都小,偏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高英都要怀疑是不是普天之下唯有他一个没听说过西洋有位姓牛的爵爷爱吃苹果、美洲有位姓华的大人喜欢樱桃。刘丰不怎么说话,数日后都忍不住叹道:“你们再这么欺负人下去,只怕还没到长安高大爷要让你们哄呆了。”众人贼兮兮一通装憨。 这一日,车队路过一处山脚,高英早早的告诉他们道:“此处保不齐有绿林贼人,大伙儿都精神些。”众人忙提了神,小心翼翼的又有几分着急赶路。 怕什么来什么,才转过一处山坳,只听对面铜锣一响,有人大声吼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贾环本来还颇有几分害怕,闻言不禁烦了,大声道:“你们干绿林的真真是没趣,怎么来来回回都唯有这么四句?太老土了,不能来点新词儿么?” 对面那群山贼刚哗啦啦冲下来要围着他们,那个领头的最先下来,听了个正着,顺口问道:“换什么词儿?从来打劫都是喊这些的。” 贾环素无急智,立马扭头看贾琮:“问他。” 贾琮无奈,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的道:“其实,打劫也可以有许多词儿的,总是这么四句委实无趣。我想想……嗯,比如,富贵险中求,恶向胆边生,本人告知一下各位啊,现在开始打劫了,有钱的赶紧出钱,没钱的赶紧借钱,别让老子费事啊~~” 对面那群山贼“哄~~”的笑开了,连他们自己的镖师兵士也笑起来。 贾琮又说:“这个太啰嗦了,少几句的也行。货是东家的,命是自己的,手放头上不许动!” 那山贼头领笑道:“小胖子,你是个小书生么?” 贾琮点头道:“我在念书来着。” 山贼头领道:“我打劫这些年还没见过嫌弃山贼词儿老土的。既这么着,少要你们些东西,让你们带半车走吧。” 贾琮撇嘴道:“喂喂,这位山贼大哥,你确定你能劫的了我们么?我们哪里是好劫的。纵然你劫了,我们带的都是给一位老人家贺寿的寿礼,你们也用不上的。再说,纵然你想拿去卖了,你们真的知道该如何销赃么?保不齐立时就被我表叔的人抓了。” 那山贼头领笑道:“素闻高大人爱民如子,区区些许小物,不会同我们计较的吧。” 高英登时直起身来:“你知道是我家的东西?” 山贼头领点头道:“等高大爷很久了。” 贾琮忙说:“山贼大哥,你是为了跟高表哥打架、一比高低在等在这里的么?那你们比划比较就得了呗。” 山贼头领摇头道:“不是。我本山贼,乃是为了你们身后这数车民脂民膏。” 贾琮两手一摊,望着高英:“看吧!怨民!我维斯大师兄说什么来着?苛捐杂税只会坑了高家自己。” 高英眉头一皱才要说话,幺儿这会子拨马上前,拱手道:“这位英雄,只怕对高大人有所误会。” 山贼头领冷笑道:“不必废话了,开战便是。”他话音未落,幺儿击掌两下,梨香院的十六位兄弟两人一组,每人手中一把小弩,一上一下齐刷刷对准了他的额头、咽喉、胸口等各处。 幺儿冷冷的道:“我有心与你好生说话,你不愿意。如今我一声令下,这十六把弩霎时能将你穿成刺猬,且看你有多大本事、躲过几支。” 贾环在旁凉飕飕的补了一句:“这些弩都是三连发的,十六乘三,三六一十八,一三得三,一共是四十八支箭。” 对面的山贼杀气顿生,都吼了起来,加上四面回声,如起了炸雷一般。 山贼头领也惊了一惊,旋即笑道:“我若死了,兄弟们自然替我报仇!”他的兄弟又吼。 贾琮大声道:“你们这些山贼,都不是够格的山贼!” 山贼头领冷笑道:“何为够格山贼?” 贾琮道:“山贼,多半是无路可走的百姓。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或受了贪官污吏巧取豪夺,因无钱无粮生活难以为济,只得做了山贼。我问你,做山贼首先是为了什么?” 那山贼头领一愣,半日才说:“做山贼自然是为了劫道。” 贾琮摇头道:“劫道那是手段、不是目的。劫道是为了获得钱财,取得钱财才能买盐买米买衣裳,才能活命。故此,做山贼首先是为了活命。为了钱财把命丢了,即使得了钱又能如何?死人不用吃饭。这般算什么山贼?顶多算个莽夫。” 山贼头领冷冷的道:“我纵然死了,兄弟们可以得来钱财活命,我死何惧。” 贾琮道:“请问,你们一共多少兄弟?难道打劫一回死一拨么?你们的人数够死几拨的?死掉的兄弟家小你们能养多久?抢来的钱财够分么?” 山贼们又愣了。 贾琮接着说:“况且,我们这边都是日日练兵的真兵士,纵然打架起来双方可能差不多,你们人数还多些,架不住我们装备好啊!我们的弓.弩、我们里头穿的软甲、我们的兵器都是上好的。跟我们打起来,你们只怕不是死十个八个人那么少吧,最后还未必能劫走。纵然劫走了,下头立时便有高大人大兵围剿,后患无穷。何必呢,你们又不是只能劫我们这一家,换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傻财主劫不好么?若是你们当真趁着人多把我们杀绝了灭口,你们不觉得对不起天地良心么?” 山贼头领前头听着还罢了,最后一句他没明白,唾道:“杀你们这些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霸,何以对不起天地良心!” 贾琮面色凛然,指着后头的兵士道:“他们都是在北边上过战场杀过蛮子的老兵,当年拼着性命保家卫国、护住了我朝疆土,为的不过是寻常百姓们能安居乐业、不让外族欺辱。为此死了多少同泽兄弟。不想他们好容易活命回来,没死在外族手上,倒是死在了他们自己苦苦保护的本朝百姓手中。这般忘恩负义,你们对得起天地良心么?!” 有个老兵不禁流泪道:“我家兄弟四个,那三个都死在蛮子手里了。独留下我一个,若死在自己人手中,老子没脸去见兄弟们!” 山贼们一下子蒙了。他们本是来打劫的,依着首领的话,如梁山好汉一般吞下这笔不义之财,怎么忽然变成忘恩负义?恶贯满盈的高扒皮的手下竟成了保家卫国的好人了? 那山贼头领也蒙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明白那小胖子的话有哪里不对,只暂时也想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 贾琮又往前催马几步,拱了拱手道:“这位首领,我想跟你借一步说话。” 那首领这会子骑虎难下,不禁犹豫了。 贾琮笑道:“我今年九岁。首领总不至于怕了我吧。” 首领暗暗明白这个小胖子不寻常,偏如今场面僵持着,虽已看出他辩才极佳、恐怕他会胡言乱语,只是若不听他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道:“你有什么好说的?” 贾琮跳下马来指着一旁的山坡道:“走,我们到那棵大树那边去说。”乃率先往那山坡爬去。 那首领见他都已过去了,自己若不过去便显得有几分胆怯,只得道:“罢了,且听你说些什么。”也跳下马来,走山坡如平路似的,几步便赶上了贾琮,倒是比他先到了那大树下许久。 贾琮在下头大喊道:“仗着你比我高又没我胖诚心跑那么快!你欺负人不是好汉!” 山贼们并他们这边的镖师兵士都齐声大笑起来,根本不像是方才还要以死相搏的。高英心中暗赞:这表弟好了不得,这般折腾一番,不论他二人谈的如何,山贼的气势都没了。。.。 ...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话说贾琮哄了人家山贼头领来到树下,自己一屁股坐下歇了会子,望着那人道:“头领大哥,这儿没有旁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你是谁派来的?” 山贼头领一愣。“什么?” 贾琮摆了摆手道:“显见你不是真山贼,大约是谁派来寻我们麻烦的。” 山贼头领冷笑道:“我如何不是真山贼了?” 贾琮道:“你没有山贼气质。本来呢,也可以是因故误入山贼的人,偏你还有心扮装成你本就是山贼的模样。故此只能是谁派来的了。” 那山贼头领只淡然看着他。 “刚才那句话,‘我纵然死了,兄弟们可以得来钱财活命,我死何惧。’你答得太快、太假、太大义凛然了。装腔作势这种事本是我的强项,故此我比寻常人更看得出来谁是装的。山贼头领没有这么大义凛然的。另有,”他瞄了一眼下头那群山贼,“这群山贼人数虽多,看模样就不是精兵,正规军打起他们来很容易的。你一看就是聪明人,若你是他们的头领,怎么舍得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简直是让他们找死。故此,”贾琮笑嘻嘻道,“头领大哥,你后头的是什么人?何故来寻我们麻烦?总有个目的吧。横竖如今你骑虎难下,不如大家开诚布公商议一下,保不齐能有旁的法子呢。” 山贼头领脸色变来变去的,贾琮便知道说中了,又试探道:“认识一下可好,我叫贾琮,你呢?……哎,别装了,看你方才的神情清楚的很,你早知道我叫贾琮了。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最聪明的那个小孩子就是贾琮么?” 那山贼头领见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道:“荣国府来了两个小儿,胖的那个叫贾琮。” 贾琮瞪眼道:“环哥哥不胖么?!他也分明胖的紧,不过比我稍稍瘦一点子罢了。” 山贼头领这会子哪儿有心思跟他商议胖不胖,没搭理他。 贾琮又说:“头领大哥,你唱这一出是为了什么?给高表叔一个没脸、在自己的治下被打劫了?或是另有一支人马在山后等着,打到一半他们出来帮我们打架、而后趁机认识拉关系?还是另有一支人马在山后头等着,打到一半出来趁火打劫、将黑锅甩给这群寻常的山贼?我瞧你没多少杀气,想来没预备要我们的命?哎呀,不会吧,说着说着杀气就出来了,有话好好说嘛……” 山贼头领冷笑道:“小小年纪这般多话,我一刀了结了你最省事!” 贾琮哼道:“得了,你没那么不怕死,我死了你还想有命在?利索点子行不?你看这会子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两边的人都等着呢。再说,你就真不怕有个闪失、你先让我们给射成刺猬?喂,说了半日了,还不肯说名字。要不你告诉我一个化名也成啊,或是绰号。什么小宋江、瘦李逵、还俗鲁智深……” 那山贼头领摆摆手:“你也不用刺探我,化名你听了去也无用。”因道,“我本有一计可全取你们这几车寿礼的,如今看来要落空。罢了,果然人外有人,今日只当白跑一趟,后会有期。”言罢转身就要走。 贾琮一把拉住他:“等等!大哥,至少告诉我是平安州的还是外来的。若是平安州的我有事告诉你。” “何事。”“高大人前两年忽然收了许多苛捐杂税,是让人哄骗了。”贾琮绷着脸肃然的道,“如今他已明白过来,来日不会再坑百姓了。只是从前收走的那些大约也不会还回去。” 山贼头领本已走了两步,闻言一顿。 “总之,若你们当真是本地百姓,不久之后见到除捐税的文书自然会信我的话。” 山贼头领又走了回来:“何人哄骗他?” 贾琮摇头:“这个我真不能说。哪怕你拿你后台来换我也不能说。” 山贼头领犹豫了会子道:“我真是山贼。” 贾琮瞥了他一眼:“不信。没山贼味儿,假的。” 山贼头领苦笑道:“罢了,随你信不信,我意本为取钱财。”言罢,当真撤身往下走。 贾琮赶忙跟上去,喊道:“喂,真的不留个名姓么?山不转水转,保不齐来日还能再见的。纵然你是哪个营的将军也没关系啊,将军打劫寻常事。” 那山贼头领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贾琮看的真切,没等他有反应接着说:“我家开了几家古董店。你若真是山贼,咱们还可以做生意嘛。你们总不能拿着古董字画直接去换柴米油盐的。若是卖去当铺,当铺还不坑死你们?我家古董店做生意很公平的。” 山贼头领这会子已经停下脚步来回头看着他了。 贾琮极为诚恳的道:“如今我家委实不如当年了,然多少还是个国公府、也有几门贵亲戚。寻常小古董店不敢做的生意,我们敢做。” 他老早就在想洗钱的事了。这生意简直是为眼下的权贵量身定做的,钱好赚、不用太费力气、如今的乱局致朝廷顾不上这等小事。王爷皇子们若想各自为政,钱是最要紧的一项,难免有大量来路不明的钱须得洗白。这个山贼头领只怕就如当年的贾赦贾四一样,是奉命打劫的。他这样的人未必只有一个,这生意做得。 那山贼头领细细瞧了他半日,道:“罢了,我做不了主,来日再谈。” 贾琮连连点头:“好!不如定个暗号?” 山贼头领道:“请贾三爷定吧。” “嗯……暗号……我害怕你心碎没人帮你擦眼泪?” 山贼头领愣了:“这算什么暗号。三长两短的哨音便罢了。” 贾琮咧了咧嘴,点头道:“行!我等你们!”还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他两个便一前一后走了下去。山贼们瞧他们首领和和气气的下来,也猜着今儿不打了,有些性子急的已开始收拾兵器。那首领只挥了挥手,手下人哗啦啦的往山坡上爬,眨眼没了影子。那首领是骑马的,向贾琮抱了抱拳:“贾小爷,愿你所言不虚,来日方长。”拨马走了。 眼见他没影儿了,高英赶忙问:“琮儿,你跟他说了什么?” 贾琮轻叹一声,正色道:“说高表叔不会再收苛捐杂税了,让他和山贼兄弟们回头寻个法子洗白,回到乡里去好生过日子。”他望着高英正色道,“表叔那日已经答应了的,故此我赌咒发誓了,他可别坑我。” 高英忙道:“那日听维斯一番话,我爹已经是明白了,前儿就下了除去许多捐税的文书,大约他们这儿来的晚。”他又望着那山贼头领的去向惋惜道,“方才你趁势招安他多好,一群寻常山贼让他练得这般利索,招安回来让我爹教教,可以为将的。”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这会子人家吃了你家两年的苦,三言两语就想招安?要招安也等表叔减了半年的捐税之后好么?横竖在你家地头上,若当真是个人物,早晚还能冒出来。那会子他看表叔也顺眼了,招安起来容易些。” 高英一想也是,便罢了。众人虚惊一场,整顿车马前行。 因这一段路委实不是繁华所在,黄昏时分只走到一处极小的村落过夜,还多亏了高英认得路。这村子只有十来户人,房子也不多,他们便多给了村民几个钱,租下些三座农家院子歇着,让人家主人往亲戚家暂住一宿。幸而此处土地也不值钱,院子都不小。 收拾完了,贾琮因好奇古时候的村子是个什么模样,趁着天色未黑袖手溜达了一圈儿,觉得与几百年后区别也不算大。正要回住处去,忽然听耳边响起三长两短的哨音,忙抬目四处寻找。只见那山贼头领就坐在一株大槐树下,已换了一身寻常村夫的装扮,颇为土气。 贾琮忙笑嘻嘻跑过去伸出一个大拇指:“村夫大哥,你长得很帅啊!” 人家大约从前没见过这般没皮没脸的,怔了怔,道:“我姓钟。” 贾琮笑在地下拿树枝划出了“钟”字:“可对?” 钟珩不禁轻笑,拿过树枝写下了“珩”字。 贾琮翻了个白眼:“这名字,要说你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你自己信么?” 钟珩叹道:“不提了,我本无意告诉三爷名字,也不知怎的……”他摇摇头,“钟某奉命来与贾三爷商议做生意的事。” 贾琮点点头,问道:“你们知道我家的镖局么?” 钟珩道:“太平镖局。” 贾琮道:“你往太平镖局去寻贾四掌柜。” 钟珩不禁叹道:“赦公委实看重贾四掌柜。” 贾琮道:“那个自然,他们是过命的交情。嗯……这个……还有个暗号。真的是暗号,只是有些奇怪。”他不好意思道,“暗号就是,漫威原先叫惊奇。” 钟珩皱了皱眉头:“委实奇怪。” 贾琮笑道:“故此不会有误打误撞的。” 钟珩点头,又问:“那些小弩,是高家的还是你们家的?”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我说钟大哥,这么要紧的事儿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钟珩不禁笑了:“也是。”遂起身拍了拍灰土,弓着身子慢慢走了,走路的姿势还真像个寻常的村夫。 贾琮瞧了他半日,待他没影儿了才悠悠的溜达回去。 是晚,贾琮与一众心腹细细说了钟珩之事,又问龚鲲可知道这个名字。龚鲲皱眉想了许久,道:“这名字倒是不曾听说,不如使人打探打探。” 贾环道:“横竖不过做生意,也犯不着弄得那么清楚。” 龚鲲摆手道:“不止是做生意。他既然能换好了农夫的衣裳等在处来,显见早有预备。我恐怕琮三爷的哪种猜测中了,他们还有后手,今夜谨慎些。”他遂出去吩咐各处,不论饮食还是村里往来的人,都须得千万留神。众人都知道他是为先生,见他这般肃然叮嘱,都警觉了些。 幺儿听说了执意要亲自值夜,贾琮劝了半日他也不听,只得叮嘱他带上西洋火.枪,又取了个望远镜给他。高英本来便敬重他,一路行来不曾见他这般模样,有几分不安,思索了半日,竟也亲自值夜了。 入夜,众人都入睡了。前头都还无事,直至丑时三刻,忽有人喊道:“起火了!” 村里顿时热闹了起来。远远的有座房子在月色中冒烟儿,有人嚎叫大哭,许多条狗一起吠起来。立时有人过来呼救,让他们帮着去救火。 幺儿大呼:“不要乱跑、恐怕有诈!” 那人喊道:“村里让你们住着,你们这些外乡人竟连救火都不肯帮着么?” 幺儿立在月色中眯起眼瞧了他会子,忽然一把飞刀甩过去,只听那人“哎呀”一声捂住了胳膊。不待他出声,幺儿先道:“我竟没见过村汉穿这般靴子的,显见是军营里之物。” 那人才喊了半个字,闻言登时失声。 这会子高历过来了,不禁惊呼:“军营之物?他是什么人?” 幺儿道:“横竖不是村夫便是了。” 那人忙喊:“我这是寻常靴子,哪里是军营的?军营何时管过靴子?” 幺儿道:“对不住,我方才不过随口一言,今儿月亮不甚明,我只瞧见是靴子。” 那人又喊:“寻常村夫就不能穿靴子么?我们村里也有猎户。” 幺儿道:“村夫自然也可以穿靴子的,只是村夫不用特意跟我解释半日靴子不是军营管的、也不知道军营管不管靴子。”才说着,抬头一瞧,前头已是黑压压的围过来不少人了。遂冷笑一声,“我兄弟还当钟珩是条汉子。” 只见有个男人分开人群走了过来,道:“不与钟珩相干,他已快马走了。” 幺儿“哦”了一声:“故此,你们是里头闹崩了?” 那人冷笑道:“我们的事儿也不劳你费心。识相的将东西交出来,放你们一行人好生离开。” 幺儿轻轻一笑:“人贵有自知之明。单从这一条来看,钟珩强过你十倍。” 那人哼了一声,挥手道:“少说废话,手底下见真章!”乃提起手里的大刀便冲了过来。 高英哪儿能让幺儿一个半大的孩子跟人干仗?再者,贾维斯先生在他眼中乃是来日的军师,不能轻易上战场的,忙提着枪拦着前头:“莫欺负小孩子,高某与你一战。” 这会子贾琮等人早爬起来了,仗着年纪小身子矮悄悄围着这几座小院子转悠了一圈儿,好家伙!人家人多,自己这边已经被结结实实的包围了。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第一百一十四章。.。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话说荣国府与高家的送寿礼车队遇上麻烦,半夜三更让人围了个囫囵,还不知来者为谁。高英提枪与对方的一名首领战在了一处,幺儿在旁压阵。这会子月亮颇明,那二人因刚刚交上手,倒是一时分不出胜负来。 贾琮躲在后头瞄了几眼,伸手将贾环往里拽。贾环甩了甩他:“真打架呢!难得看一回,我先看会子。” 贾琮磨牙瞪眼道:“环三爷,以后再看行不行?这会子咱们人少人家人多,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就等着输吧,快些与我想法子去。” 贾环不肯走,甩着他的胳膊嘟囔:“想法子是你与龚翼之的活,你们想好了要用我再说!” 贾琮道:“我已想好了!唯独你最是要紧的!”又拽他,还顺口多喊了几个人一并回小院子去。 贾环无奈,只得跟着他往里走,还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 待他们几个回来,外头高英与对手正打的难解难分。忽听后头传来一阵大大小小的尖叫,他二人不禁一顿,跳出圈子,见众人都往高英身后抬头张望,也扭头去看。 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腾空升起,悬在贾琮他们住的小院中的一株大槐树上,影子上有淡蓝的荧光闪闪,颇似鬼火,在月光下有几分渗人。 贾环这会子已回到阵前来了,昂首挺胸的大声念了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对面那人冷笑一声:“不就是一件衣裳染了磷粉么?这等把戏我们见多了,走江湖耍把式卖艺的谁不会。” 贾环不搭理他,又指着他大声道:“对面那走江湖耍把式卖艺的贼子,尔敢通名报姓么?” 那人道:“横竖我不过是个打劫的,不必了。” 贾环道:“你方才不是说贫道在玩把戏么?你还见多了?既然贫道在玩的把戏你见多了,告诉贫道姓名何妨,横竖贫道不过是会些你见多了的小把戏,并不会施法的。” 他废话太多,又画风忽变满口的贫道,那人听了半日才明白,反而愣了愣。 贾环接着说;“莫非你实则是害怕贫道当真有两把刷子,不敢告诉贫道你的名字?” 那人哼道:“我名赵平,小道士你能如何?小哥儿,来日想扮作小道士,先去买身道袍来穿穿,道冠也须得戴上,再打个稽首,念一声无量天尊。”他后头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贾环立时直了背喊道:“赵平,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么?” 高英在旁看糊涂了,转身问幺儿:“维斯兄弟,环儿做什么呢?” 幺儿笑道:“我也不知道,横竖有他的道理,高兄,你且莫管。”高英见他稳当的很,便罢了。 对面的赵平笑了起来,道:“你可是前些日子才听过西游记的戏?可是那出莲花洞?” 贾环又重复一遍:“赵平,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么?” 赵平笑道:“如何不敢?你喊一次我答应十次。” 贾环鼓了鼓丹田大声喊道:“赵!平!” 赵平笑嘻嘻应道:“爷爷在此!”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接着便是赵平的“哎呦”大喊。只见他双手捂住了右腹部,鲜血从里头渗了出来,月光下红得有些渗人。四周众人“哗啦啦”一阵喧哗,再看贾环的时候眼神都变了。 贾环又喊一声:“赵平!” 赵平骂道:“什么暗器!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高家这头有个老兵忍不住骂道:“你们本是打劫的,以多打少就算好汉了?” 贾环接着喊:“不敢答话了么?赵平!” 赵平这会子瞪大了眼盯着他全身各处,咬牙应道:“爷爷在此!” 又是“砰”的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赵平的左肩又是一个血洞。没看见兵刃、没有箭头、没有飞蝗石没有飞刀没有飞镖。贾环从最初到现在都是大大咧咧背着手立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手中没有兵刃腰间没有宝剑,连道袍都没穿。众人又是一阵惊呼。漫说对面的人,连高英都目瞪口呆:“环儿会道法?”幺儿含笑不语。 贾环又喊:“赵平!” 这回赵平不敢答话了,捂着伤口死死的盯着贾环。 贾环哼道:“不敢答话了么?赵~~平!”等了半日,见赵平当真不敢答话,冷笑一声,“就你这胆色本事也敢抢劫?罢了,贫道就换一种法术成全你们上路。” 对面那群人听了不禁都有几分胆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赵平喊道:“怕什么?他不过是个小孩子!” 贾环赶忙“哦”了一声:“赵平,贫道这个小孩子喊你一声你敢答应么?” 赵平自然不敢答话。 贾环遂学着道士的模样立起两根手指头,闭了眼,面色肃然,开始一个音一个顿的念些旁人听不懂的字儿。幺儿在后头憋着笑。他听出来了,贾环念的是“abcdefg……”待念完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贾环忽然手指头猛的往前一戳。又是“砰”的一声,幺儿抬眼望去,这回打准了,正中赵平的右胸。 赵平不可思议的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贾环颤了半日,吼了声“妖道!”扑通,栽倒在地。他身后的手下个个呆若木鸡,尚且来不及或哀或怒。 幺儿遂走上前来望着贾环轻轻一笑:“环儿辛苦了。”还眨了眨眼。 贾环昂然拱手:“举手之劳尔。” 幺儿冷冷扫了对面一眼:“各位,还打么?” 赵平的人不禁面面相觑。古人多半迷信,见他们头领死了,本来气势便下去了一半。且莫名其妙死在一个孩子手中,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心里都开始惊惧了。这会子有个赵平的亲兵清醒过来,抱住赵平的尸首红着眼吼道:“杀了那妖道!替赵头领报仇!” 幺儿淡然道:“哦?谁有那本事?” 众人便是一怔。 幺儿道:“你们既然干了山贼这一行,就当知道这个本是血海里转身、刀尖上玩命的勾当。又明明知道我们这行人里头都是百战老兵并许多世外高人,还特特要为了这几车药材衣料子上来玩命,不留神将自己的命玩没了,怨谁?” 那亲兵眼见众人都已胆怯了,轻轻将赵平的尸首放在地上,吼叫着举刀冲了过来。 “砰!” 这回贾环纹丝未动,那亲兵已捂住了胸口,双腿一软,单膝跪停在了半路上。 月亮虽已偏了,云彩竟不知何时散了去,照的地下倒比方才愈发亮些。因当中没人打仗,一片场地空了出来,那亲兵胸口的血愈发惹人的眼。夜风拂过,大槐树顶上白色的影子依然飘动,依然有蓝色的鬼火闪烁。 贾环负手走前了几步,冷冷的道:“当真以为贫道非要知道人的名字才能作法么?贫道心知他也是受人指使,未必一心为恶,方才不过是想给他一个反悔机会,故此前两回都不曾中他的要害。他这般执迷不悟,逼得贫道不得不染了杀孽。”乃打了个稽首,低头吟诵道,“无量天尊~~” 幺儿叹道:“谁家没有妻儿老小,值得么?” 恰这会子,远方忽传来一阵马嘶,并许多脚步声。众人也吓得不轻,巴不得有点子动静,纷纷扭头看去。习武的人眼睛亮,只见远远的有一大群人跑了过来,领头的骑在马上。待他渐渐近了一瞧,可不就是早上那山贼头领钟珩么? 高英有几分着急:“若加上他那些人,咱们愈发不好办了。” 幺儿笑道:“莫慌,钟珩不傻,他是来做什么的还未可知。再说,纵然加上他咱们也未必输。” 高英不禁钦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昂然而立的贾环,也放下心来。 钟珩跑近前来,带住马拱手喊道:“赵头领何在?钟某有事商议。” 下人有人哭喊:“赵头领让那小妖道杀了!” 钟珩一愣:“何来的小妖道?”这会子他也看见地下的尸首了,大惊失色,忙跳下马来分开人群过来一看,赵平当真已经死了,且伤口没有箭头,一时也看不出是被什么兵刃所伤。忙问,“什么妖道?” 四周的人都纷纷指着对面那矮矮的十岁小儿贾环。 钟珩脱口而出:“不可能!” 旁人便七嘴八舌的将方才之事说了,钟珩瞪大了眼如听天书一般,一头听一头死死的瞧着贾环。偏贾环只闲闲的立着,还面带微笑。 钟珩思忖半日,环顾四周一圈儿,又看了看对面的人,沉声道:“各位,实不相瞒,我方才是去替他们搬救兵的。” 众人一阵哗然。 钟珩道:“他们的本事不差。若是咱们起先定下的计策能成还罢了,偏如今已是败露了。且这会子看来,咱们原先的消息极不准,他们的本事比我们以为的要大了许多去。再有,我与他们那里的一位小爷也议了和,来日还可有生意往来,故此我执意不做这单买卖。偏赵头领一意孤行,非要动手。大丈夫一言九鼎,我钟某人答应了人家的事,岂能出尔反尔?故此我特往自家营寨搬了兄弟们过来。”他又四面看了看,接着道,“各位兄弟虽是跟着赵头领的,如今你们也看见了,这些人不是肥羊,是猛虎。当时赵头领若是肯听我的良言相劝,来日和和美美一起做生意,岂不好?他落得这般模样,实在可惜。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他已死了,何须带累多死这么多兄弟?” 有个平日同赵平交好的喊道:“依着你说,赵头领便白死了?” 钟珩道:“依着你说,兄弟们应当都死了替他陪葬?” 那人道:“自然是杀了那小妖道替赵头领报仇!” 钟珩“哦”了一声:“你若有那本事杀了他且自己不死,你只管去,我不拦着。只莫撺掇兄弟们去送死,大伙儿也有父母妻儿。” 那人登时哑了。方才那小道士连着作法弄死了两个人,第二个连名字都没要,这会子谁敢往上闯? 钟珩又瞧了他一眼,劝道:“你自己也一般有父母妻儿,何须为了这等义气之争去送死?你死了家里头谁养着?况既干了咱们这一行,死在高人手里,不冤屈。莫忘了,咱们才是打劫的,人家是自卫的。” 一番话说得那人也没了脾气,低头不则一声。 此时便有人道:“钟头领,还是你有眼光,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谁不怕死?两具尸体在眼前摆着,这一群人早都发怵了,心里头都想逃跑。且都知道钟头领的意思便是不要这单生意。遂有了一个起头的,都齐刷刷的喊:“钟头领,我们听你的!” 钟珩点点头:“既这么着,我便过去与他们议和,大伙儿且候着。” 又有人喊:“钟头领,你不会被他们抓了吧?” 钟珩笑道:“我又不同高英交涉。若传闻不差,那位贾维斯先生是个极明白的明白人。”遂转身阔步走了过来。 眼见钟珩过来了,虽隔的还远,幺儿已觉察出人家的眼睛一直在望着自己,乃向高英轻声道:“高兄,你总归是高大人的长子,尊贵些,我去与他商议。” 高英忙说:“维斯说哪里话,我心里实在敬重于你的。” 幺儿笑道:“高兄待我如何我心里明白,只是外人跟前须得替高大人摆个谱不是?”遂迈步往前,向贾环道,“环儿累了没,去后头歇会子。” 贾环点点头,潇洒的转了个身,衣摆画下一圈飘逸的圆弧。 他一走,对面的众人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钟珩与贾维斯二人走到当中互相拱了拱手,钟珩先道:“贾先生,对不住,今番乃是赵头领一意孤行,非钟某毁约。” 幺儿道:“早就猜着了,与钟头领无关。我听方才贵营的动静,仿佛是钟头领已得了人心。想来咱们可以补睡会子觉了?” 钟珩点头道:“这单生意我们不做了,就此别过,来日再聚,如何?” 幺儿道:“好,后会有期。” 他两个都是爽利人,也各自有辛密,都恐言多必失,故此急忙忙说了几句话,相对一抱拳,各种转身回到自己阵营中去了。 钟珩便点起本部人马,带着两具同袍的尸身飞快的走了个干干净净! 待他们走光了,高家贾家的人也纷纷收拾好战场回到屋里,高英一把拉住贾环:“环表弟,你会道法?” 贾环翻了他一个白眼子:“我会个头道法!趁天还没亮快些先把树上那件衣服收下来,丢死人了。” 众人哈哈大笑,吴攸喊道:“我来!”一骨碌爬上树去,不一会儿便手提着一根竹竿蹿下来,竹竿上挂着一件白色的里衣。 贾环扑上去一面取下来自己的衣服一面抱怨:“怎么不用琮儿的呢!分明是他的鬼主意。” 贾琮笑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既然是小道长要作法,自然用小道长的衣服。” 高英蒙了:“刚才……” 贾琮乃从人群中抓出一个小少年来,不多十四五岁,穿着素衣,腼腆的低着头。贾琮笑推了推他到前头来道:“这是位是程驰将军,天生的神射手。方才便是他出的手,与环哥哥唱双簧呢。” 高英见其年龄虽小,长得方方正正的一看就是老实人,忙拉住他赞道:“好厉害的小将军!你方才用的什么?仿佛不是弓箭。” 程驰才要张口,贾琮先道:“弹弓!打铁丸子的。” 高英一愣。 龚鲲在旁补了一句:“那响声是我放的炮仗。如何?时间掐的可准?” 贾环笑比了个大拇指道:“准!极准!咱们三个唱的这出叫应当叫三簧!” 荣国府的人都心知肚明,西洋火.枪的事儿不能让高家知道,都拍手齐声叫好。 高英一想,难道方才是贾环装腔作势、程驰拿弹弓打铁丸子、这位小龚先生放炮仗虚张声势?贾环还罢了,只是胆量足会演戏;小龚先生也不错,时间拿捏的极恰到好处;唯有这位小程将军了不得!这等夜晚,藏在人群后头还能打得那般正,好准的准头、好大的力道!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忙拉着程驰连连赞道:“他两个还罢了,唯有程将军最是要紧的,好本事啊!” 程驰是个面皮子薄的,明知道他误会了,又不能解释,愈发憋红了脸。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却说高贾两家的车队折腾了一宿,装神弄鬼的退了敌,没空搭理旁人,安置好守夜的便都歇着了。次日直至中午众人才陆续醒来,方去外头查看。幸而昨夜太乱,村里的百姓虽都惊醒,见外头黑压压的全是人,也没谁敢胡乱出门,故此没人陨命。 失火的那一户三口人也逃了出来,只是家中被烧了个一干二净,颇为可怜。幺儿想着他们也是遭了无妄之灾,便借了高家的下人给他们送去五两银子并五百钱。贾环进门的时候送钱的刚走,待他听说了赶忙跟着跑到那户人家。只见三间小土屋烧塌了一间半,老两口并一个十四五岁的孙子哭做一堆,有些心酸。 那高家的下人忙将银子与铜钱交代了,三人立时跪下磕头。 贾环忙喊他们起来道:“我只提醒你们一句话。若有邻居亲戚来问,只说得了五百钱便罢了,那银子就别告诉人了,免得遭惦记。” 听了这话老头怔了怔,倒是老太太明白过来,赶忙谢了这位小哥儿,又问他高姓大名。贾环摆摆手:“给你们银钱的是我师兄,我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又叹息道,“幸而春耕时节未到,一年才开始,你们好生过日子便是。”转身走了。那高家的下人忙细细将贾环贾维斯两个名字并高家荣国府一并交代了,又听了人家半日的谢才出来。 此人并不知道贾环昨晚与程驰唱了出双簧,还当他神通广大,一路小跑追上贾环,笑嘻嘻的打探道:“环三爷,你在何处学的道法,好神通好厉害!” 贾环信口道:“从前在梦里遇见一位神人教的。” 那下人啧啧称奇,又问那神人是谁。 贾环懒得编,就哄人道:“他没说,不过琮儿倒像是认识。” 那人愈发奇了:“琮三爷竟认得环三爷梦里的神人?” 贾环不知怎么解释好,只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 一时路过农家小院,从里头传来一阵极香的味道,贾环忍不住伸个脑袋到人家院子里去张望。两家人走了这么一路,高家的早知道荣国府的环三爷是个小饕餮,乃笑道:“仿佛是烤饼,我替三爷去买几个?”贾环连连点头。 不多时那人便捧着几个香喷喷的烤饼出来递给贾环道:“不过是个乡野味儿,三爷在京城里头什么好的没吃过,只尝个鲜罢了。” 贾环满脸是笑接过来道:“未必京里头都是好吃的。我们府里做菜时常本末倒置。就像那回二嫂子说的,一盘茄子倒得十来只鸡去配它,那还吃个什么劲儿,茄子香都让鸡的味儿给盖过去了。我就爱吃这样的,实实在在的味道,没有那许多花样儿。”遂拿起一只烤饼来咬一口,果然香甜脆爽,吃的他美滋滋的。 高英与幺儿商议着先在此处暂歇一日,明儿再赶路不迟。到了下午,荣国府的众人才聚在一处分析昨日之乱,只是大伙儿都不说话齐刷刷看着龚鲲。 龚鲲乃道:“昨日之事有些已颇为明朗。钟珩既说他是来劫财的,那便是来劫财的,不是来要命的。从他们撤离时候的举动便可知道,头一波山贼与晚上那波显见不是一回事。头一波乃是寻常山贼,大约是近日钟珩奉命在左近哪座山上收编的绿林喽啰。钟珩之计当是率先领着这群人来劫道,打到一半的时候,赵平领着人过来给咱们帮忙。” 贾环咳嗽一声,晃悠着脑袋问:“先生何以知之?” 龚鲲道:“我只想着,若我是钟珩赵平,要如何才能将这几车的东西都弄到手又不死自家兄弟。须知,与他们而言,头一波山贼是不要紧的、多死几个少死几个甚至死绝了都没多大干息;晚上那一拨才是正经的官兵,是他们的兄弟同袍,不能随便死的——咱们这边也是有正经老兵的。故此冲杀之事只能交给寻常山贼。” 幺儿点点头:“我明白先生之意了。赵平假意领着人来帮咱们,顺道得了咱们的信任,到了晚上,趁咱们毫无防备翻脸。” 龚鲲道:“那时候,且不论咱们的人比他们少、纵然人更多些也定然措手不及,最多是仓皇逃跑了。横竖钟珩是他们的人,若哄那群山贼说,赵平寻了钟珩合作打劫咱们、顺道替前头死去的山贼报仇,只怕晚上又将能余下的山贼们顶在前头做了挡箭牌呢。” 小溪道:“只可惜一计不成,赵平利欲熏心、有意凭人多势众来抢夺寿礼。” 龚鲲笑摇了摇头道:“没那么简单。赵平此人虽武艺不错,却并不如钟珩精明。我若没猜错,钟珩后来领着那群山贼过来,是来火拼的。” 众人一愣。 龚鲲道:“这两个头领当中,显见赵平地位在钟珩之上。且不论武艺如何,单从头脑上,钟珩在赵平之上。钟珩想谋赵平的位置也不奇怪,谁愿意被一个比自己笨的人压着?只是平白无故的他怎么谋的到呢?除非是赵平死了。”他轻轻一笑,“大约昨日白天的事儿,他并没有悉数对赵平说明白。例如,那十六把三连发的小弩。” 贾环“哦”了一声:“我说么,纵然没有西洋火.枪,单凭那些小弩要射死赵平也不难的,他怎么就敢愣头青似的往上闯呢。” 龚鲲接着说:“钟珩既然是个被派去收编山贼的,他后来去见赵平的时候应当是一个人去的、没带着山贼这边的人手。故此赵平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何事——没有旁人做佐证,随钟珩信口编排就是了。赵平想着,他们人多,又是正经的官兵假扮的,本事都不弱。若咱们府里都只带着寻常的镖师、纵然加上高家那些兵士,依着他的本事也能全身而退的。另有,他既是首领,他背后的人盯着这些寿礼大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放咱们走了,他回去不好交代,因而有了夜袭之事。反观钟珩,先是来与琮三爷谈好日后的销赃生意,而后故意与赵平翻脸、负气离去,招呼了他自己收服的那群寻常山贼,不早不晚,单等咱们两家打到了一半的时候忽然露面。依着幺儿白天露给他的习惯,杀贼先杀王,保不齐那时候赵平已经被小弩射成刺猬了也未可知。” 刘丰笑道:“他不用掐算时间,昨晚本是夜里,这小村子里头又挤了那么些人,他只需将他的山贼藏在村子外头,派个机灵的心腹假扮爱看热闹的寻常村夫溜进来便是了。什么时候赵平死了,那心腹出去送个信儿,他什么时候从村外进来收编人家的人手。不然,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儿?赵平才咽气他就来了。如三少将军时常说的,巧合必是人力安排的。” 龚鲲点头道:“很是,大约便是这样了。”乃拍手笑道,“忙了一宿,合着是人家钟头领借咱们的手搬掉拦路石上位。可见人上有人,咱们往日都太顺了些,也须得让人利用一次才好。” 幺儿道:“若真如先生所言,此人心思缜密,又知道借势,让他利用一次也不算冤屈。横竖咱们没什么损失。”众人都称是。 贾琮忽然问:“翼之,你猜他们是谁的人?” 龚鲲叉着手道:“我上哪儿猜去?这年头要钱的人多了去了。只有两条。其一,不是列为王爷的人。刀枪无眼,各位王爷将你们师兄弟三人看的颇要紧、都想收了去当军师,不会为了些许钱财将你们置于兵祸当中。其二,依着幺儿所言,那钟珩昨晚议和乃是直奔着他去的、他眼睛压根儿没看高英,开口也直喊了他贾先生。可见他不止知道荣国府有个小胖子叫贾琮,也知道贾维斯先生的大名。幺儿于京中显贵里头并无名声,只仗着苏铮先生做靠、在文士当中有些名声罢了。若是识货的,见个一两回也该明白他不简单了。然京外只怕没人知道。故此,他们后头的东家,只怕是京里的。” 小溪笑道:“依着先生这话,各位皇子也可除去了。无心太子之位的不会使军队出来打劫,有心太子之位的也恐误伤了三少将军——好歹是能让圣人听进去一两句话的人,年岁还小,来日朕登了大宝可为左膀右臂,岂能让他随便死了?” 龚鲲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样一来——”他忽然大笑,“三爷,手里有兵又缺钱的,仿佛头一个可疑的就是霍煊。” 贾琮摇头:“不会。有时候我相信一种直觉。昨日我便相信钟珩没有取我们性命之意,没有理由,就是直觉。你觉得霍煊有机会顺道宰了我会特留我性命么?” 幺儿道:“不用着急猜他后头是谁。横竖两家来日有的生意做,早晚会知道的。” 众人一笑,便罢了。 一时高英又使人来请幺儿。幺儿忙过去他的小院子,却见高英愁容满面:“贾先生,你瞧着这帮贼人是什么来历?我竟不曾想到我平安州有这般武艺高强的山贼,那个赵平与我交手半日分毫不弱,纵是朝廷将领也不过如此,死的实在可惜。” 幺儿哪能告诉他实话?虽心下十分过意不去,也只得硬着心哄道:“俗话说,深山藏猛虎、旷野卧麒麟。许多高人皆隐藏与民间。既然那位首领肯跟咱们议和,来日高大人除了苛捐杂税、好生将养民生,他若有心上进,不怕他不出人头地。那时候高兄再征他为将不迟。” 高英叹道:“不瞒贾先生。素日我只当自己是个文韬武略的,直至见了他二人我才知道,往日实在有些狂傲了。连草莽山贼都有这般本事,只怕世间高手还不知多少。你瞧瞧,那些人极听号令、行动极快,精兵也不过如此。这两位头领都是人才啊。” 幺儿笑道:“这个自然,天外还有天呢。” 高英又极可惜赵平之死,幺儿哄了他半日方哄过去。幺儿是老实人,高英又实心待他,回院子半日依然不是个滋味。 次日众人整顿车马前行,那失火人家的小孙子特捧了一大包的烤饼早早站在贾环的院子外头候着,见他出来忙上前道:“听闻贵人爱吃这个,我祖母特寻邻居借了一袋子荞麦,连夜做了这些。” 贾环大喜,接了过来笑道:“我还想着今儿走的早,怕是没地儿买呢!多谢你并你祖母,你们太好了!” 那少年得了他的赞,羞的满面通红,垂头道:“贵人喜欢便好。” 贾环忙捧在怀里:“喜欢喜欢!这个好吃的紧,我最喜欢了。” 那少年愈发不知说什么好。 贾环乃顺口问了他的名字年岁,那少年道:“我姓石,因生在立秋那日,便叫秋生,眼见下个月就要十五了。” 贾环点头:“有空来京里玩儿。” 贾琮在旁瞥了一眼:“闻着好香,分我一个。” 贾环哼道:“不给,你都胖成这样了还只想着吃。”乃向那少年道了声“再会”,将那包袱仔仔细细背在后头,翻身上了马。 那石秋生与村里的一群大小孩子一道跟着送出村口,远远的见他们车队连影子都没了,才恋恋不舍的回去了。 待车队绕过一座山坡,后头村子已完全遮住了,贾环才喊:“停一停,这些饼我要放到后头的车里去!好沉啊累死我了!” 众人哈哈大笑。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 第一百一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一十七章
自打遭了一回山贼,车队众人皆谨慎起来,后头许多路程皆小心翼翼。虽也遇见了些毛贼,倒是皆无碍。一路平安到了山西太原府,寻了家极大的客栈住下,包下了一处大院子,预备在此处歇几日。因几个小的闹着要去逛逛,高英便答应了,陪着他们往几处名胜古迹走访一二。贾琮前世有个高中同学考上了太原理工,平白多出几分感慨来。 这日到了晋祠,一大群人细细游赏楼台雕塑。高英龚鲲领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倒像是两个先生领着学生出门似的,颇为招人的眼。 吴小溪不禁叹道:“林先生琢磨了那么久的房子,她若能来瞧瞧多好。” 贾琮笑道:“横竖晋祠在这儿跑不掉,她来日还有机会的。” 众人里里外外都逛了一圈儿,肚子也饿了,便出来预备寻个饭馆儿打尖。他们前脚才走出晋祠,外头有几个打把势卖艺的正在玩吞火,忽然窜过来几个人挑场子,登时吓得看官们四散走了。眼见有热闹看,孩子们都走不动路了,欢天喜地的瞧着,个个脸上写着唯恐天下不乱。那卖艺的手里舞者火棍打着打着,被对方踢了一脚,火棍直飞往他们这边来了。高英看的真切,腾空一脚将那火棍踢了回去。偏那火棍在空中翻腾了一大圈儿往下坠,正落到一个来打架的人身上,火苗子“腾”的一下冒起来,嗷嗷乱叫,反是吓了高英一跳。旁人忙手忙脚乱的替他灭火,忙了半日,火虽是灭了,那人也躺下不动弹了。 有人探了探鼻息,哭喊道:“他死了!那个穿蓝衣服的将火踢到他身上烧死了他!”那帮人登时将卖艺的撂下了,哗啦啦围了过来,又吼又骂,说高英弄死了人,要打官司。 高英怒道:“与我何干!乃是你们打架将那火踢过来的。”那群人只不依不饶围着他骂,高英倒是镇定,只淡然瞧着他们。 幺儿皱了皱眉:“方才看他们不过七八个人,怎么眨眼多了这么些?”遂稍稍点点对方的人头,竟有二十几个。 贾琮哼道:“碰瓷果然是一门古老的职业。”乃望着贾环,“小道长,你上不上?” 贾环拍了拍手,慢悠悠晃道高英身边去,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这位先生,要不要贫道施法将那人救活?” 高英忙说:“道长,快去快去!省却许多烦恼。” 旁人一看这个小孩儿自称贫道,都有几分惊异,只看着他。其中一个道:“人都已经死了,哪有法子救活?你个小娃娃莫要吹牛。” 贾环乃负手踱步来到那人跟前道:“哥几个,帮我将此人抬到路边去,免得妨碍他人行走。” 幺儿一声不吭的上前单手抓起那人胸前的衣裳,手臂一运力量,轻轻拎了起来,大步来到路边的墙根儿边上将他放下了。 这会子已有许多路人围观过来,那群人见幺儿臂力过人,也有几分惊讶,互视了几眼。贾环又慢悠悠的晃了过去,幺儿等人围成了个圈子将他圈在里头。那边的人有几分呆不住了,喊道:“你这小儿压根不是道士,想做什么?” 贾环道:“贫道有两种法术,专门起死回生。头一种,撒神仙水。大约有六成能活。”说着,直解了裤子,大刺扒拉朝那人头上撒尿。那人登时扭动了两下。 众人“轰~~”的笑开了。有人喊道:“不用装了!手足头皆动了。”“岂止,浑身都动了!” 贾环尿完了又说:“不着急,若神仙水不能活他,贫道还带着素日拿来切点心的神仙刀,一刀刀插下去,不待插到心窝子,他定能死而复生。”说着面色一沉,当真取出了一把小匕首抬手就要往下插。 外头打架的才还没来得及喊话,那装死的眯缝着眼看见了,赶忙跳了起来:“来人啊~~杀人了~~” 贾环哼了一声,收起匕首回身拍了拍手道:“如何?贫道说了吧?若神仙水不能活他,神刀定能活他。” 围观的百姓又是“哄”的笑起来。也不知谁率先鼓起掌来,立时人群中掌声一片。 恰这会子外头有人高喊“公人来了”,耳听有人吆喝“散开散开”,几个捕快挥着铁链分开人群吼道:“谁弄死了人了?”看热闹的立时往两边分开。捕快们横眉立目的进了圈子,待见到那人竟是立着的,还掏出帕子来擦脸,也愣了。 高英乃上前拱手道:“各位捕快来的正好,这群人碰瓷儿!” 领头的那捕快的脸变得极快,瞄了他一眼道:“什么碰瓷儿?我们韩大人的地面上何尝有过碰瓷这种事儿?再胡扯你便是造谣生事!” 高英一噎。 又有个捕快喊道:“谁说死人了?再有谎报案情的先吃老子一顿板子!走了走了回去歇着。”一群人头也不回哗啦啦的又走了。 高英无奈的瞧了他们几眼,也知道他们与碰瓷的是一伙的。回头再看那装死的,狠狠瞪着贾环道:“算你小子狠,且等着!”竟没事人似的走到同伙里头,那群人也一言不发,同卖艺的一道扬长而去了!街面上眨眼只剩下了看热闹的与高英他们这伙。端的好快的来去。 幺儿不禁向人打听道:“这些是什么人?时常这般碰瓷么?” 有个好事的便出来笑道:“可不是?因晋祠是名胜,常有往来客商过来。他们常年在此处碰瓷儿。” 幺儿道:“我们这么多人,怎么会瞧上了我们呢?” 那人道:“小哥儿,你们人虽多,总归都是小孩子,才两个大人,且瞧那位先生,”他一指高英,“显见是个有钱的。只是各位颇有些见识,又敢吓唬他们罢了。” 贾环撇嘴道:“这会子天气还凉着呢,大衣裳当真拿去炉火里头烧都难点着,偏碰他一下就起火了。当旁人都是傻子么?” 那人笑道:“胆小怕事的总归多些。” 高英乃问:“如今太原府的知府乃是韩光韩大人不是?” 那人连连点头:“正是韩大人。” 高英遂向那人拱了拱手,回来悄悄告诉他们几个道:“韩光大人是锦乡伯府的二爷。” 惊的贾琮一跳:“什么?锦乡伯府?” 高英瞧着他:“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又不能继承家业,还是正经科举入仕的呢。” “那不是韩奇大哥的亲戚么?” 高英道:“便是韩奇的二叔。” 贾琮不禁满面“我要去死一死”的尴尬:“高表哥,你说这个韩二叔可知道他手下的捕快跟碰瓷是一家子?” 高英笑道:“你管他呢,横竖不与咱们相干。你可要去拜会?” 贾琮撇嘴道:“免了,我又不认识他,才懒得。我饿了,吃饭去呗。” 众人遂白看了一场热闹,在左近寻了个地儿吃饭,吃完了又晃悠半日才回到客栈。才歇了会子,客栈老板忽然去寻高英下拜道:“客官,对不住,我留不得你们了。” 高英一愣:“出了何事?” 那老板道:“烦请客官另换一处客栈居住。” 高英冷下脸来:“莫非你想坐地起价?” 那老板苦笑道:“客官,你们得罪了太原府的一霸、王大官人,方才他已派人来告诉小老儿、让你们立时搬出去。客官,小老儿委实不敢留你们。你们不过住几日就走了,小老儿还得在这太原府的地界儿活命,得罪不起他们。” 高英怒道:“岂有此理!我在平安州都不曾如此霸道!”一脚踢翻了身前的椅子,问道,“王大官人是个什么东西?” 那老板道:“王大官人名叫王雄,乃是七八年前从京里头来的,连我们韩大人都不敢惹他。” 高英眉头一动,思忖了会子,问道:“这个王大官人与韩大人平素有往来么?” 那老板道:“大人们的事儿,我这个小民哪里知道。” 高英冷笑道:“罢了,你一个开客栈的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有谁能知道。我们与韩大人家中也颇有些往来,若当真闹起来,只怕要住到知府大人的家里去的。” 那老板一愣,半日才谄笑说:“这年头到处都是人物,我瞧先生头一眼便知道先生不凡、不是寻常客商。只是平素委实不曾有人看见韩大人与大王官人往来的。” 高英心中明白,那就是暗地里有往来的。遂笑道:“罢了,你不必忧心这个。”乃命人喊贾琮过来。 贾琮才收拾妥当了预备睡午觉,听见喊他只得硬撑着两只张不开的眼磨蹭过来,喊道:“高表哥,我很困……” 高英遂将方才的事儿说了一回,惊得贾琮立时醒了。“这个王大官人是个什么玩意?恶霸么?” 高英点点头:“天高皇帝远,此事也寻常。” 贾琮咬牙:“连碰瓷儿收保护费都是官办的了,都像他们这般糟蹋下去,谁都不用出手,我朝也抗不了多久。” 高英眼神一亮,忙说:“今上昏庸无能够,才致下头这般乱象。” 贾琮摆手:“今上是无辜的,是老圣人。他霸着权力不放,今上便势弱;皇帝势弱便是放纵各位权贵各自发展,才有了今日之乱象。”乃又皱眉道,“这么说,咱们若不去同韩二叔拉关系,今儿晚上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高英笑道:“保不齐是。” 贾琮无奈,揉了揉眼睛:“困死了,还想好生歇会子。罢了,去就去呗。只是咱们寻常路过不用送礼吧,我可没预备给他的礼物。” 高英道:“去外头随便买几样寻常的便是。”乃打发随身的下人去采买了几色礼品。 一时他二人赶到知府衙门,高英的人便上前向看门的拱手道:“烦劳小哥通禀一声,现有平安州节度使高大人的长公子高英将军并京城荣国府的三爷贾琮,特来求见韩光大人。” 那门子吓得一哆嗦:“大哥,你说什么?” 高英的人笑重复了一回。贾琮在后头听见了,笑道:“幸而表哥有军职,不然就成高衙内了。”高英抬手敲了他脑门子一下。那门子这回听清楚了,飞也似的蹿到里头去了。 不一会儿便有个穿官服的老头匆匆迎了出来,高英与贾琮赶忙先行礼道:“见过韩大人。”“见过韩二叔。” 韩光忙摆手:“当不得当不得!” 贾琮抬头看了看他,长得跟韩奇半分不像,倒是与他老子有那么五六分相似,可见韩奇继承的基因乃是他母亲那边多些。他还在走神的功夫,韩光已经同高英寒暄完了,笑容可掬的拉着贾琮的手:“这位便是恩候家的善财童子么?” 贾琮好久没听说“善财童子”这个词儿了,不禁笑道:“不过是个各位婶娘嫂子们说着顽笑的罢了。” 韩光笑道:“我数年才回京一次,可惜不曾见到你,那回我做寿,奇儿过来,倒是说起过你的奇事。” 贾琮眼神一亮:“韩大哥夸我了么?” 韩光点头道:“奇儿道,你颇有些来历,有神人授你送子之法,依着你的方子做的送子糕饼极其灵验,京里头的人许多娃儿皆是因此得来的,好福气啊。” 贾琮也不客气,得意道:“我也不知何故,横竖我将方子传出去之后,真的好多人家都得了孩子,保不齐是我祖父显灵也未可知。” 韩光愈发笑的脸色的褶子都起来了,忙不跌将他们迎了进去。 到了里头有人捧上茶来,高英才道:“因我祖母眼见要做七十大寿,我二人押送寿礼路过太原府,今日冒昧前来,乃是有一事想求韩大人庇护。”韩光忙问何事。他便将今儿有人在晋祠外头向他们碰瓷未遂,有位王雄大官人逼着客栈老板赶他们出去的始末说了一回。因里头还牵扯到了韩光的手下人,高英特将那些捕快的行径曲笔遮掩了过去,只是韩光也能听明白。 韩光面上如开了个绸缎铺子,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一会儿绿,极是尴尬。听完了低低的咳嗽一声,大义凛然道:“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如此大胆,在我太原府这般作恶。高贤侄,你不必忧心,我这就去打发人去锁拿这个王大官人。” 高英也义愤填膺的拱手道:“盼大人早些为民除害。只是那客栈老板胆儿极小,不敢留我们,只怕还须得韩大人派人同我们一道去,替他壮个胆儿。” 韩光一叠声的答应了。他们又寒暄了半日,贾琮在旁睁着大眼睛装小可爱。韩光本显见还有事儿想说,这会子也不好意思说了,只约定明儿请他们赴宴。高英贾琮自然应了。韩光果然打发了一位要紧的师爷并好几个衙役送他们回去。 那客栈老板见知府衙门来了这么许多人,便知道这些客官当真与韩大人有往来,便放了心,愈发小心恭维服侍了。 高英贾琮回来将此事说与众人,大伙儿都只当虚惊一场,晚上该歇着歇着该看书看书。 高英笑道:“今晚全体都歇着吧,又了韩大人作保,不必守夜了。” 幺儿忙说:“不可。纵没有王大官人,或是有旁的贼人呢?咱们这一路便辛苦些,到了长安再歇着不迟。” 高英一路都听他的,忙说:“维斯兄弟说的是,还是谨慎些的好。”遂值夜安排一如往常。 是夜三更刚过,有位值夜的老兵忽然听到外头有响动,忙竖起耳朵来贴住院墙听了听。果然又听到了响动。遂大喊一声:“什么人!”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 第一百一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话说值夜的老兵听见院墙外头有响动,才喊一声,没人答应,又喊一声。等了半日,听见两声猫叫,方放下心来。偏他方才喊声太大,已是惊动了贾家这边值夜的葛樵,特过来问问出了何事。那老兵道:“无事,大约是猫。” 葛樵眉头一动。他乃葛六之子,贾赦第一回替荣国府搬大库房的时候他才十一岁,都有他的份儿;后来还跟着贾四往江南去了一回,去甄家踩点的就是他,早已是个惯贼了。故此他门儿清,但凡飞贼不留神弄出响动来惊动了主人,装作猫儿爬墙耗子打架声来糊弄的占了八成。他遂假意信了老兵的话撤身往别处去,实则绕到旁边爬上一株大柳树,再翻上院墙。探出头去抬目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这个院子前头正有人源源不断的包围过来,人数尚不可计,个个穿着夜行衣,月色虽昏也能映出刀光闪闪,还能看见远远的有梯子搬过来。葛樵赶忙跳下来跑到里头将贾琮龚鲲幺儿高英等人悉数喊起来。众人皆惊的不轻,一个个胡乱套了衣服跑到厅中。 贾琮先问:“可知道来者为谁?” 葛樵摇头:“一应的夜行人。今晚月亮不明,也看不大清楚。我只瞧了会子便下来喊人了。” 贾琮是带着将望远镜出来的,乃掏出来交给他:“烦劳你只在树上探探便罢了。” 葛樵应了,拿着望远镜出去。 贾琮望了望厅中这几个人苦笑道:“韩二叔靠不住,怕是要先将众人都喊起来。只是须得悄悄的,莫让外头知道咱们有了察觉。大伙儿也都回去收拾吧,弓上弦剑出鞘,我有种直觉,今晚只怕没法子投机取巧了。” 贾环忙问:“依着咱们上回装神弄鬼的不行么?” 龚鲲摇了摇头:“上回本是那钟头领之计,倒不是咱们真的吓退了那些人。因他是个聪明人、又爱惜他自己的手下,才能免去一场争斗。如今外头这些都穿着夜行衣,当是绿林中人,九成便是那个王大官人下头的。咱们本是路过的,头一回到太原府,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唯有碰瓷一事起了干息。他既认得韩光,也当知道了咱们是什么人。既然敢来,就一舍得死人二不怕咱们报复。” 贾琮道:“高贾两府都不是寻常人能惹得起的,他却敢来围咱们的院子。要么不打算留咱们的活口、且他有把握能用旁的法子遮盖过真相去、使咱们两府来日查不出真正的原委;要么就是后台足够强、强到不将咱们放在眼里。” 屋里静默了会子,贾环站起来:“我去喊人。”高英也忙命自己的亲卫悄悄将众人都喊起来。 一时几个人脑中各自思量,直至葛樵回来了,笑拍了拍手道:“这回才当真是让人包了汤圆儿了。密密麻麻的,少说有三五百人,梯子还在一架架的往这头搬,也有十来架。领头的是个年轻人,左不过二十出头,有人举着火把照他。我拿千里镜瞧了瞧,满脸戾气。早上碰瓷让环哥儿送了一头神仙水的那人就立在他身旁。” 龚鲲道:“这么年轻显见不是王大官人了,大约不是王少爷、就是王家表少爷。我说么,那个王大官人有本事混成太原府的一霸,岂能这么点子眼力见儿都没有。想来是这个年轻人受了碰瓷那人的撺掇。”因扭头望着贾琮,“可要吓唬他一番议和么?” 贾琮摇头:“我肯跟钟珩议和那是因为他早晚是个人物,这等没头脑的黑.社会纨绔留他作甚。再说,咱们也练了这么长时日,从来不曾实实在在跟人打过仗玩过命。两边加起来也有上百号能打的,若连这帮草莽之徒都打不过,以后不用混了,回京我就去买二十家书局子来,大伙一律埋头苦读四书五经、考进士算了。”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高英击案道:“说的是!我们也都是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当年打鞑子都打了,若是连群绿林草莽都打不过,也不用上疆场了。” 众人都起了兴头,个个回屋去收拾衣甲弓箭,迷彩服统统拿出来换上,有那么一瞬间贾琮觉得自己还是个刚入校的大学生。 一时众人都悄然聚到院子里,葛樵又上树去瞧了会子,下来告诉说外头大约隔了多远架一处梯子。因里头没有梯子,大伙儿只得攀上墙头瞄两眼、给梯子定位。另一架望远镜也取了出来,程驰挂在胸前攀上屋顶。 因院子里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仿佛是在挖坑,外头有人听见了,跑去与那领头的说了半日,那领头的瞪了他一眼,毫不理睬。葛樵学了一声长长的猫叫,示意外头预备爬梯子了。里头更快,这帮家伙爬惯了本时空的各色高墙矮院并后世的障碍器材,个个都能轻松徒手上墙。眼见外头的夜行人尚未爬到墙腰,墙头忽然探出一个个黑乎乎的脑袋来,接着光芒一闪,梯子便从墙头翻倒下来。外头众人眼睁睁看着梯子倒地,梯子上的人一串儿栽在地上,霎时四面哎呦声乍起。 那火把照着的年轻人喊道:“慌什么?再给老子上!” 墙头上的人呼啦啦又不见了。 梯子第二次架起来,又一拨人往上攀。这回他们看的清楚,墙里头的人手里挥动了一个什么绳钩,直勾在梯子顶上,将梯子掀翻了。 那领头的年轻人又喊:“给老子射箭!” 他话音刚落,墙顶洋洋洒洒的飘下什么粉末来,外头的人立时觉得咽喉一刺,有人喊:“是辣椒面子!”顿时外头咳嗽声一片。 里头有人大声喊:“不要着急,还有火油呢!前头两回乃是给你们知道知道厉害,不曾伤人命。俗话说事不过三,还敢架第三回梯子的,统共十二架,每架梯子配两桶火油。不谢~~” 高英大喜,拉着幺儿道:“维斯兄弟!你们还预备了火油?” 幺儿摇头道:“大老远的谁带着哪个?是葛樵那小子信口雌黄的。辣椒面子也只得那么点子,再没有多的了。” 高英苦笑道:“他跟琮表弟一样,就知道哄人。” 幺儿道:“他们人多、咱们人少,若是让他们从墙上攻下来,咱们实在不好应付。这会子大约该撞大门了。” 果然,外头的人让火油吓着了,再说梯子已摔下来了两回,纷纷劝那领头的从正门攻入便是。那领头的也让辣椒末子呛得咳嗽了半日,挥了挥手,让他们去撞正门。 不过是个寻常客栈的院子,正门能有多结实?外头人多,才一会子功夫竟生生将门栓子撞折了。外头的人立时起了兴头,都嗷嗷喊着挥动手里的朴刀往里挤。旋即便是一声声的惨叫。 高英手下这些都是老兵,随意在哪儿挖壕沟陷阱都是寻常事,况这个小院子门口才多大?院子里头两棵树的树叉子都快让他们砍光了,插在壕沟里头,外头进来一个栽一个。老兵们就在两边拿着刀剁人。他们可不是梨香院那群窃贼起家的小子,从不吝惜人命,眨眼间陷阱里头血光飞溅,尸体一层层堆了起来。 贾琮喊了一声:“程驰!” 程驰悠悠的取出小弩来,抬臂瞄着那明晃晃的火把下那个急的跺脚的年轻人轻轻一扣机关,一支钢头小箭直插入那人右胸。就听外头有人高喊“小公子死了——”“小公子中了暗箭——”程驰又搭上第二支箭,瞄准了他的咽喉。那人第三句话才喊了“小公子”三字,便不再能喊出第四个字了。第三只支箭的箭头对着那碰瓷的小子瞄了会子,程驰眨眨眼,挪开了,改瞄上从外头往里冲的人。 外头愈发乱了,有人围着小公子查看,有人嘶吼着往里闯,有人开始往外跑,也不知是逃的还是回去报信的。 陷阱里不多时便让尸首填满,外头的人涌进来,两方开始一通混战,从院子到屋子。这里头地方小人却多,极为施展不开,那小公子带来的人便吃了亏。今儿晚上月色晦暗,他们不熟悉战场,还有些杀红了眼的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了半日。反倒是高家贾家的人因在此处住了几日,多少知道些家具方位。尤其梨香院这群孩子自小学的登高爬低,随意藏一藏便没影儿了。 这回不是平日里大家交手玩儿,乃是当真搏命。真正以一敌十的是高家那群老兵并贾家的老镖师。贾琮等人一头跟人玩命的打架,虽起初打的很过瘾,终究年纪小,不多时便开始陆续挂彩,旋即体力跟不上了,干脆一个个虚晃一招爬上房梁往下头射箭打弹弓。偏对方也有会爬柱子的,且本事也不小,幸而梨香院各色装备齐全,比较容易借力,勉强在房梁上打了个平手。贾琮心里暗暗着急——田更子怎么还不来? 原来外头的人还没围拢院子的时候田更子便换好夜行衣爬墙溜出去了,他乃是往韩光处搬救兵的。只是打了小半个时辰都不曾等到官兵,贾琮一看没法子了,自己这边的人也累的够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划算,忙打了个唿哨,喊道:“都去墙头等红杏啦~~~” 这是个暗号,高家贾家的听了皆使尽力气摆脱身边的人,一个个往上爬。能柱子的爬柱子,能爬墙的爬墙,能爬柜子的爬柜子,没高处可爬的寻个地方隐蔽起来,从怀里取出薄纱巾来蒙眼睛。小公子的人霎时有几分不明所以,虽知道恐怕有诈,还未曾来得及跑,漫天的生石灰便撒了下来。贾家高家的人都蒙着眼睛,一眼望过去跟一大群忍者神龟似的。 余下的便是屠杀了。前后不过一个来时辰,这小院当中便如同修罗地域一般,血流成河。 眼见来敌或是死了或是跑了,众人缓了口气,都到院中来清点人数。高家有三个家丁殒了命,还有四个让人砍伤得颇重;贾家的镖师并少年们虽都活着,却是几乎皆挂了彩,幸而都不要紧。连高英在内,没受伤的只有一个,居然是吴小溪!她道:“我个子小、又瘦,但凡矮下身子他们便看不见我了。” 众人稍稍处理了会子伤口,又派了人去外头寻客栈老板。一时那老板战战兢兢的来了,支支吾吾的才说了半句话,龚鲲没空听他辩解,打断问道:“我们有人受了伤,这左近可有大夫住着?” 老板忙道:“有,就在隔壁街。” 龚鲲点点头,让两个人跟着他去隔壁街的大夫家砸门。 贾琮看了看月亮,道:“这个时辰了更子还没回来,事儿不对,我恐怕韩光那头有不妥。” 吴攸今儿也杀红眼了,大声道:“走,去韩光府里!” 贾琮高英便将不会武的家丁管事们留下,又让他们将敌人的尸首都搬运到一处,从他们身上收取箭矢,余下的皆骑了马,浩浩荡荡的奔向知府衙门而去。 到了衙门门口,只见里头灯火通明,门子看着他们笑容可掬的躬身道:“高将军、贾三爷,我们老爷等你们很久了,请~~” 高英冷哼一声,顶着盔甲与贾琮两个领头,上百号人昂然走了进去。 知府大堂上燃着十几架明晃晃的烛台,照的亮如白昼,偏只有六个人。韩光与田更子面对面坐着,田更子满面愤然,身后整整四个提刀的彪形大汉,显见是让人扣押了。 高英漠然望了韩光一眼:“韩大人,这算怎么回事?” 韩光笑容可掬的起身,向他们深施一礼:“下官早知道高大人并贾贤侄武艺高强、那些地痞流氓断乎不是二位的对手。果不其然。” 高英冷笑:“故此韩大人乃是诚心放那群地痞流氓去劫杀我们的?” 韩光垂泪道:“下官受这群刁民惊扰久矣……”旋即开始哭诉那王大官人何等有本事、如何置王法如无物、如何哄的一众刁民只听他的、甚至连他的衙役都哄了去云云。 这会子田更子已走了过来,向贾琮低声道:“我方才来寻他搬救兵,他只满口答应,说是去点兵马,一转头就让人将我拿住了。”说着,羞得满面通红,“我实在的不曾防备他……他只说且等着,看看贾三爷有多大本事,大约是冲着你来的。” 贾琮点点头,实在没兴致看韩光演戏,打断道:“王大官人背后是哪位皇子?” 韩光一怔。 贾琮又道:“你背后又是哪位王爷?” 韩光不禁张大了嘴。 “王大官人有几个儿子?都是什么女人生的?”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 第一百一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一十九章
贾琮忽然炸了韩光三个问题,韩光目瞪口呆的看了他半日,忽然蹿过来向他一躬到地:“贾先生不愧为善财童子转世,名不虚传,下官五体投地。<し” 贾琮瞄了他一眼。 韩光乃正色道:“王大官人乃是替大皇子敛财的,至于下官后头委实是位王爷。只是下官不曾得上头之命,不敢妄言。” 贾琮“哦”了一声:“老八。” 韩光又怔了。半日,苦笑道:“下官这回当真是服了。贾先生何以知之?” 贾琮道:“不说也罢。” 韩光眼巴巴望了他会子,见他不搭理,只得接着说:“王大官人有四个儿子,这是最小的一个。前头三位都是王太太养的,这位却是一位花魁娘子所生。那小娘子走的早,小公子打从十来岁起也是王太太养着了。” 贾琮假笑了一下:“故此养成了一个没头脑。我若是没猜错,王大官人很喜欢这个小儿子?” 韩光点头:“是,爱若珍宝。” 贾琮“嗯”了一声道:“既这么着,待我们离了太原府,这个王大官人你替我杀了吧。” 韩光一愣。 贾琮道:“横竖没了王大官人,还有王大公子。在大皇子眼中他两个没什么分别,都是干活的奴才罢了;你我并高表兄捆在一处比王大官人可重多了,你不必忧心大皇子找你麻烦。况依着我看,韩二叔定能将此事办成一桩意外。韩二叔若没这个本事,我只得回京去托付八王爷了。” 韩光迟疑了片刻,道:“下官也不是杀不了他,只是王爷命下官稳妥行事、不得轻举妄动。况今日之事不用问定是那王小公子自己的主意,王大官人纵有天大的单胆子也并不敢开罪两位的。” 贾琮道:“他那花魁小老婆已经死了多年。既是花魁,必然美貌;王太太生了前头三个儿子,花魁进门的时候想来王太太也老的差不多了。王大官人身边女人只怕不少?” 韩光点点头:“有十来位。” “偏能将儿子养大的唯有这位花魁。然并卵,她还是早早的死了。故此那花魁便成了王大官人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连王太太都不敢明目张胆的苛待这王小公子,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将他养成了个没头脑。这世上因各色缘故不替父报仇的狼子不少,不替子报仇的父亲只怕没几个。此事须得斩草除根。”贾琮摆了摆手,“没有防贼千日的。你若恐八王爷责备,我回京托付他便是。” 韩光想了想,应道:“罢了,今番委实是下官对不住贾先生。此事下官定能办妥,还望贾先生大人有大量、莫再与下官一般见识。” 贾琮瞥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我让他们杀了,来日八王爷怨你折了他的人才?” 韩光一笑,皱纹都舒展开来:“若是三位贾先生连区区数百市井之徒都对付不了,来日还能指望你们办成多大的事么?”面上不掩得色,颇有“老夫识才”之意。 贾琮肃然道:“这一群不是区区市井之徒,这帮人本事倒是不小,杀了我们好几个人。” 韩光立时皱眉:“不能啊,王小公子不过是个纨绔,王家肯听他话的多半不是什么有能耐的。” 贾环忍不住插嘴道:“有人帮他呗。他今日一副非将咱们灭口不可的架势,若咱们有个闪失,他老子漫说保不住他,高家贾家发了威,他老子连全家都保不住的。” 贾琮瞄了韩光一眼,问道:“王大官人有什么仇敌么?” 韩光苦笑道:“多了去了,大海捞针一般,只怕不好查。” 贾琮点点头:“横竖我们也没精神搭理这些小事,查不着便罢。”遂看了看高英。 高英道:“只是今晚之事,王家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韩光谄笑站起来道:“下官连夜去王家、这就去。” 高英道:“不着急,横竖明儿我们得歇会子,最早也须得下午才得功夫。”便拱了拱手,告辞了。 待回到客栈,天都快亮了。众人也没心思睡觉,有精神的都去帮着清理战场回收箭矢兵刃。老兵们乃是见惯了尸横遍野的,对着一地的尸首无感;镖师纵然从前是走绿林道上的,也不曾见过这般景象,都觉凄惨不堪。梨香院这群娃娃却是头一回见此惨状。虽说这里头有些人还是他们自己杀的,当时是晚上,还只顾着搏命,没精神想旁的。这会子天亮了,再看院中尸山血海,个个都吐的天昏地暗,连苦胆汁子都吐出来了。唯有龚鲲没事儿人似的,淡然负手在旁看着。高英笑扶着贾环道:“无事,我才上战场也这样,见多了就好了。”说的贾环又吐了。 足足折腾了半日,吴攸先闭眼道:“你们要议事的议事去,我上屋顶呆着。”遂不由分说爬到屋顶仰躺着了。 田更子素日与他交好,才欲跟着爬上去,让吴小溪一把拉住:“更子哥,别去!” 田更子道:“我去陪他说会子话儿。” 吴小溪道:“他在上头偷哭呢,莫要扰他。” 她一言挑破,这群少年都忍不住了,个个眼中滚下泪来。 一时高英贾琮等人聚到屋内商议。 贾琮尚未从外头的惨状中缓过来,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强笑道:“猜出王大官人后头是位皇子的有几个?”却见屋里齐刷刷举起一片爪子。 龚鲲道:“能将高贾两家置若罔闻的唯有皇子王爷,诸位王爷都不会想杀三位贾先生。我只奇怪你如何猜出八王爷的。” 贾琮道:“这个当真是猜的。若韩光与王大官人背后是同一人,听更子说了王小公子干的傻事只怕会立时赶过来拦着。他既然隔岸观火,显见是巴不得事儿越大越好。因他是韩奇大哥的叔父,我忽然想起年前有一回在冯大哥家玩儿,韩大哥走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奇怪。之后立时出了李家谋亲之事。那会子我并没想过锦乡伯府居然也被哪个王爷皇子拖下水了——啧啧韩老头看着那么方正一个人竟也悄悄站队了,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回头忆起韩大哥当日那副模样,仿佛有话想说不能说似的,倒是颇似我每回利用完冯大哥还跟他笑嘻嘻的意思。” 贾环撇嘴道:“你俩是互相利用。” 贾琮接口道:“没错,然我二人依然是好朋友好兄弟,只相爱不相杀。”说的屋里几个人齐齐翻白眼。“另有,八王爷行事极为隐蔽低调、喜欢绕圈子、不敢出头。有什么老板有什么伙计,韩光的举动与他一般无二,大约他也忍了王家许久,偏不敢动他们。可巧我们送上们来了,好大一条枪,他只管拿去使便是。挑唆王小公子的没别人,就是他了。” 龚鲲也道:“我瞧他虽面上口里对着你二人恭维,不作揖的时候背脊极直,他下头那个门子也颇不似寻常的门子。有什么老板有什么伙计。这个韩光明面上装忘八,骨子里头极傲气。今日这一仗,只怕是想除掉三位贾先生的。” 贾琮一愣。 龚鲲轻轻一笑:“若我自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竟肯躲在偏僻之处替八王爷之大业默默出力,八王爷却使人来告诉我,另有三人方是他最想要的人才,我也会心怀不满的。不过是三个孩童少年,如何比的了我怀才不显兢兢业业这些年?故此,你们若连区区数百市井流氓都对付不了,自然是不如他的,纵殒了命八王爷也不便多责备于他。况此事本来也防不胜防。反之,咱们能这般赢得利落,他便服了,今后一心帮着八王爷拉拢三位。故此他方才答应帮咱们杀掉王大官人答应得那么干脆,非是为了将功折罪,乃是他有意讨好咱们、为了来日将咱们拉近他那一营中。” 高英面上顿时黑成了一只锅底,冷言道:“可惜他本事有限,心思都让各位先生摸了个透。” 贾环撇嘴道:“我们哥仨至于傻成那样么?他好悬害死我们还跟他混一座山头。” 贾琮伸了个懒腰:“横竖先让他弄死王大官人再说吧。纵然是市井绿林,敛财的法子有许多中。三姑姐姐也算是道上的,从没玩过碰瓷儿这般没品的活计。这样的人对黑白两道都多余。”又深深看了龚鲲一眼。龚鲲淡然一笑。 众人又七嘴八舌扯了会子闲话,外头有人来报,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血腥味太重,须得好生清扫,又问要不要换客栈。 高英忙问贾琮,贾琮想了想:“他们客栈还有旁的院子么?就挪到隔壁罢了。咱们替人家客栈老板惹了这么大的不吉利,总得帮人家收拾烂摊子,让韩二爷来替他长长脸。再请个什么高僧法师来做场法事,人家以后还要做生意的。” 高英笑道:“亏了你有这份闲心。” 贾琮叹道:“我最不喜欢给无辜的人惹麻烦了。偏我自带麻烦体质,总有麻烦找上我。” 众人这会子方有些倦了,龚鲲遂将客栈老板喊来,问他可还有院子。老板战战兢兢道:“还有两处,只是小些。” 龚鲲便做主将那两处小院子都包了,让他请人清理这边院子、整顿门窗家具。“钱只一并算来,多算些无碍。”又道,“你也不用怕,此事咱们两家都是冤大头,乃是韩二爷与王大官人之争。一山不容二虎,他两个早晚有这么一出,算我们倒霉。” 那老板立时瞪圆了眼,八卦之火吐吐燃起。 龚鲲又叹道:“你不过折损些家具罢了,修缮了便是。我们死了三个人,伤了四个,也不知来日可能养好,保不齐就废了。我们才真真是无辜的。这笔帐还不知怎么算呢,偏许多话主家又听不进去。”他摆了摆手,极无奈的长叹一声,一步三摇的去安置搬院子去了。客栈老板在后头伸长了脖子瞧了他半日才走。 一时两家人搬了院子,妥帖安置了伤员,众人方梳洗干净了齐刷刷歇着。这回贾琮胆子足了,命大伙儿全部去睡觉,不用留人放哨。高英直至到了屋里躺在炕上,翻回头来想方才这些事儿,忽然发现,贾家领头的不知何时偷偷从贾维斯换成了贾琮。 众人都睡到了下午才渐渐醒来。贾琮爬起来已经申时三刻了,慢悠悠收拾了会子出门去预备寻些吃的,才到小院子,立马让高家一个人瞧见了,喊道:“琮三爷醒啦~~” 贾琮睡眼惺惺的揉了揉耳朵:“干嘛?那么大声。” 那人笑着过来打千儿:“琮三爷,我们家大爷并韩大人都那小厅里头呢,单等你一个。” 贾琮瞧了他一眼:“还有谁?” 那人道:“还有一位土财主。” 贾琮点点头,让他去外头弄些吃的送来,自己迈着小方步进了小厅。 果然,高英坐在主位上,韩光并一个满面哀色的瘦老头在客位坐着。那老头耷拉着脑袋,顶着一双熊猫眼,萎靡无神,一眼瞧颇去有几分可怜,实在没有黑.道大佬的气质。当真如那下人所说,像个土财主。 贾琮乃向高英与韩光问了好,又坐在了高英的下首,淡然望着那老头:“想来这位便是王大官人了?” 那老头忙站起来拱手道:“小老儿姓王。” 贾琮道:“想来你也查清楚了。” 那王大官人垂首道:“小儿受了奸人蛊惑,误犯贵人。” 贾琮问:“奸人可查出来了?” 王大官人咬牙:“昨晚上一乱竟是让他跑了,这会子还没拿住,横竖太原府只得这么大,他飞不出天去!” 贾琮因瞥了他一眼:“你说的奸人是指那个碰瓷的?我好意提醒你一下,他大约只是颗棋子。你自己得罪了什么人自己慢慢查去。这一招借刀杀人,也不知究竟想杀谁。” 王大官人面色又沉了沉。贾琮拿眼角余光瞄了韩光一眼,他倒是岿然不动。 贾琮扭头正色望着高英道:“我们该谈谈赔偿了吧。” 高英点点头:“我们死了三位久经沙场的老兵,其中一位还是百夫长。他们家里都有许多老小要照看。” 王大官人一怔:“百夫长?” 高英沉痛的点点头,落下泪来。 王大官人思忖了会子,忽然道:“昨夜下头的人将小儿尸首送回来,小老儿一心痛哭,竟没顾上他带着的许多兄弟。贵人可否让小老儿先去隔壁看看。” 高英道:“尸首本当由你们领回去的,王先生自去便是。” 王大官人便作了个揖,急匆匆往昨晚那院子去了。一时有人悄悄来回:“那老头一面看尸首一面目瞪口呆,口里不住的念,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你!” 贾琮莫名道:“连手下死了哪些人都没过问,这老头究竟是怎么做到一方之霸的。” 高英瞥了韩光一眼,直言:“官家不管,平民不敢惹他,没有波折自然能成一霸了。” 贾琮望着韩光道:“韩二叔,真有你的。人家王太太养情敌的儿子、养成了没头脑;你养市井一霸也能养成没头脑。异曲同工啊。”乃伸出一个大拇指来。 韩光笑嘻嘻道:“不过是骄敌之计罢了。”他竟是承认了! 贾琮摇了摇头:“只是苦了寻常百姓。我劝韩二叔,多少也照看些民心吧。纵然不照看民心,也须得照看些官威。莫折了根本……”他猛然又收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 第一百二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二十章
话说王大官人往隔壁院子去验看手下人的尸身,仿佛受了惊。:3w.し贾琮吃完点心并喝下去半壶茶水,并不见他回来,便有几分不耐烦,一头命人请龚鲲过来,因向高英道:“我们这边由龚先生一应做主便是,我睡了许久须得出去动动筋骨。”高英点点头,他便往外头晃悠去了。 一时溜达到客栈门外,见远远近近都有衙役守着,并许多看热闹的百姓驻足观望。他心里烦,便沿着街随意走远了些,忽有人凑上来道:“这位小哥儿,你可是从昨晚……”他指了指客栈,“那里出来的?” 贾琮扭头一看,见一位老者畏畏缩缩的陪笑着,便点头说:“是,昨晚吓得我藏在柜子里藏了一宿呢。” 老者忙一把拽住他:“听闻死了许多人?” 贾琮道:“客栈里的人是这么说的。我还想去看呢,他们不许。” 老者又问:“可有活口没有?” 贾琮一愣。 老者遂叹道:“小哥儿,我一个老街坊的儿子,听闻昨晚也跟着王小公子过来了。有人说没逃的都死了,他们过来打听又被公人拦着……也不知那孩子可还在不在。” 贾琮心下黯然,道:“我听大人说,他们打劫的那户人家乃是个将军,手下都是些在北边打了许多年蛮子的老兵。劫匪本事差了他们许多去,没逃的……都死了。” 那老者闻言登时垂下泪来:“却让他老子娘如何活的下去。” 贾琮也垂下头,半日才说:“好好的人干嘛要当劫匪啊。” 老者摆手道:“年轻人,仗着有力气,不想老老实实谋生活,抢来的多容易。偏又有那么些黑了心窝子的往歪路上哄他们。罢了,今儿不遇上有能耐,早晚有一日要遇上。这也的他的命。”他遂摇了摇头走了。 贾琮瞧了他的背影会子,举目四顾,果然发现许多探头探脑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大约都是昨晚那些死者的亲眷。立时闲逛的心思都散了,转身回到客栈倒头窝在炕上。 他有些不自在,不禁想着,来日保不齐战乱更多,还不定要死多少人呢。这并不是打网游。 一时迷迷瞪瞪又睡着了,睁眼时天早已黑透,他方慢慢爬起来跑去寻龚鲲。 推开房门,只见龚鲲屋里坐着一大群,正说得热火朝天。贾琮一言不发直挤到贾环身旁,替他自己斟了盏茶,伸手往贾环的纸包里取点心。 龚鲲瞧了他几眼,道:“学生今日替三爷赚了十万两。” 贾琮口里含着点心问:“单单是咱们的还是加了高家的?” 龚鲲道:“单是咱们家的。高家我懒得管,高英自己与他议了半日,仿佛才一万两。” 贾琮可算听见高兴的事儿,笑道:“高表哥多少有些不想惹大皇子。赔咱们家这么整的整数,肯定不止是给大伙儿养伤的。” 龚鲲点头道:“我吓唬了他半日,咱们家琮三爷是何等人物,旧年群臣商议立太子,圣人犹豫了数月,竟让我家三爷几句话便打消了他老人家的念头。” 贾琮心里一塞,瞪他道:“你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龚鲲笑道:“他们那些钱也是白填送给皇子惹事,不如拘来咱们使。三爷别忘了才给府里填进去七样好物件呢。” 贾琮一时语塞,闷闷的咽下去点心,又问他可探听出来昨夜都死了些什么人。 龚鲲道:“我特寻人打探了一番,又试了试王大官人的口风,当是死了他下头的许多好手。我们方才正商议呢,韩光竟有这个本事么?可有旁人出手?他若当真这般能耐,到是个人才。” 贾琮连连摆手:“不要!横竖你须得负责弄死他,我拼了对不住韩奇大哥也留不得他性命。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纵为我所用也早晚会让他拖累、保不齐还遭他反噬。再者,纵为了昨夜屈死的那三个高家的人也须得让他偿命。” 龚鲲思忖了片刻,劝道:“三爷,来日方长,许多事非得他这般小人才能做。” 贾琮断然道:“没的商量。我们不够狠,委实有许多事不便处置。无碍,来日总能渐渐狠起来,或是再得几个够狠的。韩光这样的人收了来后患无穷,我还没那心力去盯着他。” 龚鲲见他已决断了,点点头:“罢了,既这么着,便不留他了。”乃又说,“昨夜逃回去的人说,咱们这些寿礼价值连.城,可买下半座太原府。” 贾琮皱了皱眉:“合着咱们成唐僧肉了。还有什么?” 龚鲲道:“领头的几个人都死了。” 贾琮问:“我们杀的还是他们自己人杀的?” “噗……”吴小溪笑出声来,指着他道,“怎么你的心思与龚先生一样?” 贾琮撇嘴道:“领头的都是有本事的。好几个有本事的都死了?一个知道逃跑的都没有?一个逃出去了的都没有?那个王小公子是先死的好不好,换了我是他们,最要紧的乃是将王小公子的尸首送回去好不好。” 贾环道:“究竟是不是为了价值连.城的寿礼还未可知,我们方才都在猜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将这些人哄来。”见贾琮去看刘丰,又道,“刘丰这小子一声不吭。” 刘丰见说了他,便道:“我不费那个神。你们都白猜的。不论他们用的什么法子都不与咱们相干,横竖王大官人与韩光都不能留便完了。” 众人一听也有理,便罢了。 后头数日大伙儿也没心思闲逛。王大官人派了人来拉走那一大院子的尸身,太原城许多人家都披麻戴孝哭成一片。客栈忙着修缮院子;高英又烦韩光请了两拨城里颇有名望的僧道来做法事,以超度亡魂。 有一日,高贾两家的两个下人凑去看法事的热闹,聊着聊着竟比起了两家的寿礼,都说自家的寿礼好。他两个争了半日谁也不服谁,便说回去拿礼单子来比。有个小道士听见了颇为好奇,悄悄跟着他二人,见他们过了片刻果然取了各自主家的礼单子来,不一会儿贾家的便垂头丧气的袖着礼单子回去了。 那高家的趾高气扬回到他们院子,忘了关门,小道士便跟了进去。这会子恰是午后,院中静悄悄的唯有风声。那人一时困倦,便蜷在东厢房一张椅子上打盹儿,礼单子随手撂在茶几上。小道士忙悄悄溜进去,想了想,蹑手蹑脚将厢房的窗户打开了,回身拿了那礼单子便走。后又有高家的好几个人出来里里外外寻东西,问他们也又不肯说出究竟来,只道恐怕有要紧之物让风卷走了。终是让一个人在院子外头一株柳树底下寻着了一张盖了几片落叶的纸,拍了半日的胸口,欢天喜地回去了。 法事做完,银票到手,高贾两家忙不迭的离了太原府。因那几位伤了的高家下人一时动不得,高英留了两个人照应他们,又留了些银子。死去的三位高家下人的尸首早早托了一家马行送回平安州了。 此后他们倒是不曾遇上麻烦,一路无事到了长安。因早早有人前往高府报信,他们遥遥的才望见护城河,就见欧成笑呵呵的领着一大群人等在路旁。 贾琮忙打马过去大声喊:“欧叔叔~~” 欧成笑得眉眼儿都舒开了,问他:“可累着了?” 贾琮耷拉下包子脸:“我待要持强充大说不累,又觉得极傻。委实累的够呛。” 欧成哈哈大笑,伸出大熊掌揉了揉他的脑袋。贾琮愈发悲催自己长得矮——欧成站在地下,他骑在马上,竟能毫不费力的按住他的脑袋。 一路坎坷,众人直至这会子方安下心来,纷纷跳下马来同欧成陆续见礼,又一同进城。 走了会子,贾琮忽然向欧成高英笑道:“欧叔叔,高表兄,你们可知道贾氏马行在何处?” 欧成道:“在后宰门那儿,我知道那是你家的产业。” 贾琮忙问:“可远么?过去一趟可要绕许多圈子?” 欧成笑道:“琮三爷想查看掌柜的可有偷懒也不急这一会子,你方才不是说累了?” 贾琮正色道:“因为要去取寿礼。” 欧成一愣:“寿礼不是你们送来的这些?” 贾琮笑道:“这些自然也是一份子。因从京城到长安长路迢迢,一则恐怕出什么差错,二则有好东西一路带着也易遭颇有眼色的贼人盯着,故此要紧的几样东西都不在这车队里头。” 欧成高英俱吃了一惊。 “若有贼人有心冒险来劫,必先探听这里头都是什么,更有本事大的都能趁我们不察半夜翻看呢。天底下高人多了去了。偏送来的大都是些寻常寿礼,并不值得他们大动干戈。咱们一路数回风险虽都平安无事,倒有几分运气在里头。可万一有事呢?”他望着高英笑道,“那日做给王家的伪礼单子其实并不曾减了许多去。另有七样最要紧的东西,我出的主意,借着马行替人送些大宗不甚值钱之物作由头,每样混在一色旁的货品当中,例如布匹啊、粮米啊,早在半个月前便悉数悄悄送进了长安城,如今都在马行存着。我想着,这会子就去取来凑到一处的好,免得回头再来取一份子寿礼。” 欧成高英愣了片刻,高英率先抚掌:“好小子!你竟有这般机灵劲儿!” 欧成也赞道:“小小年纪这般稳妥,实在难得。” 贾琮笑道:“不过是得了故事的提示罢了。”高英忙问什么故事,贾琮便道,“这会子不便,回头再说如何?” 高英忙应了。他们自然对马行送寿礼一事颇为好奇,都道干脆先去取寿礼去,又打发了个妥帖的人回府去报信儿。 欧成便在前头领路,众人浩浩荡荡往后宰门贾氏马行去了。 马行的掌柜得了人快马报信儿,精神抖擞迎了出来。贾琮跳下马来笑问:“可是刘掌柜?” 那掌柜拱了拱手:“正是正是。想来这位是琮三爷?” 贾琮点点头:“不错。” 刘掌柜因拿眼睛瞧着贾琮:“有个对子须得请琮三爷对对。上联是肯德基。” 贾琮咳嗽一声,忍着笑道:“麦当劳。” 刘掌柜一躬到地:“果然是三爷,里头请。” 高英莫名的看着幺儿:“维斯兄弟,怎么你家掌柜竟追着小爷对对子?” 幺儿笑摆了摆手:“那是暗号。刘掌柜乃是在长安聘的,不曾进京,故此没见过我们。恐怕有人冒充东家。” 高英顿觉好笑,摇头道:“不过是个马行,哪里用得着这般谨小慎微的。” 欧成却道:“马行还罢了,今番乃是为了几样要紧的寿礼,怕是颇为贵重。依我看,小心些总归没错。” 高英笑道:“若非是他们家的人,谁知道他们将寿礼这般送来?可不画蛇添足么。” 贾琮扭过身来点头道:“高表哥说的是,这么一想,对暗号委实有些多余。” 高英知道他们师兄弟三个连同那位龚先生都是极慧之人,听了贾琮这话,面上不禁得意起来。欧成倒是暗暗瞧了他几眼,又看看贾琮幺儿等人,不支声。 一时到了里头,刘掌柜使人捧了茶上来。众人才喝几口,便有伙计从后头抬了箱子过来,不一会子便抬齐了七箱。一屋子人都知道里头的东西极为贵重,都不喝茶了,眼睛不由自主往上瞄。 贾琮瞧了瞧高英欧成,笑道:“当着你们的面开寿礼箱子查验是否有些失礼?” 高英忙笑道:“有什么失礼的?我也颇想瞧瞧呢。横竖早晚要瞧的,不如琮表弟就让我们开开眼如何?” 贾琮便不客气了,亲撸起袖子来先撬开第一个最大的。他直将箱子盖儿掀开露出里头的东西来,屋里的人齐刷刷吸了一口冷气。 一座足有半人高的碧玉山子,上头雕的是南山积翠,绿得晃人的眼。 高英与欧成见了俱面色一变,高英忍不住跳下椅子来围着这玉山子转悠了半日,颤声道:“这个莫非就是当年荣国公山海关大捷之后,老圣人赏赐的那座南山积翠的碧玉山子?” 贾琮贾环都好悬没跳起来! 他们都曾听贾赦贾四等人说过无数回了。早年外族入侵,祖父贾代善曾率领将士浴血死守了山海关四个月,终以两万人破敌七万,扬名天下!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老圣人曾赐下这么一座玉山子。 足足静了半刻钟,贾琮冷笑道:“好、好,好的紧。荣国府的当家太太私吞公物竟是一代传一代的,老祖宗的比二太太的胃口大的多。”因向高英长长的作了一个揖,正色道,“高表兄,对不住了,因为一些原委,此物,不能算作寿礼。” ... 第一百二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却说贾琮直言老圣人所赐的碧玉山子不能算做寿礼,高英忙道:“这般要紧之物本不该做寿礼的,况御赐的也不可售卖、转送。” 贾琮苦笑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有些事不说愈发不便了。” 高英道:“琮表弟若有苦衷,不必告诉我。” 贾琮道:“我若不告诉你,你少不得要去猜,还不定猜成什么呢。不如告诉你的好。”遂与贾环对视几眼,饮尽了一盏茶,叹道,“高表兄可知道前些年我们家曾烦劳葛六叔来长安取回早年寄放在高家的七万两银子?” 高英点头:“曾有所耳闻。” 贾琮道:“那会子我们家盘点库房发觉遭了贼,因恐怕银钱一时不够使,方想起这一桩事儿来。”他又苦笑,“后来五城兵马司查案之时,从一个二太太心腹大管事的外宅里查出了许多账册子,原来二太太管家的那些年贪墨公帐极厉害。我爹恼了,立逼着她还钱!她的钱也不知哪儿去了,拿不出来,便向她妹子家借钱。” 高英思忖道:“这么说,当日你们府里并非遭了外贼、乃是遭了内贼了?” 贾琮缓缓点了点头,将内贼的头衔轻轻松松坐给了王夫人。遂又说起二房一直不还钱、薛家逼债拿了通灵宝玉做抵、王夫人贾母暗卖私房被龚鲲设法圈住了那堆事来。 说完了这一大通,他停下来饮茶,高英与欧成对视了会子,惊诧道:“我方才有些没回过神来。若是没听错,你们府里老太太二太太的私房,竟是你拿自己的私房买了? 贾琮点了点头:“我虽小,也会做些买卖,存了些私房。因她们急等银子赎玉,便宜自然占了许多。” 高英倒吸一口凉气,看贾琮的眼神都变了。他才这么点子大竟有本事存下弄来银钱买贾母王夫人私房!纵然早就知道此子不寻常,他竟是一回比一回更不寻常起来。 贾琮又笑道:“旧年我家二嫂子有喜,几位姐姐临危受命理家,方从旧账里头瞧出与高家淡了往来这件事儿。说句实在话,她们才多大?原本都是深闺小姐,日日只管吟诗作画拆字猜枚;忽然要管一大家子几百号人,还有那许多庄子铺子并旁的产业,连我家的马行镖局都一并要管。里里外外各色人情往来,实在并没有经验的……寿礼这等事我老子那般惫懒性子也不会去管。直至我们离京前几日龚先生方得空瞧了瞧礼单子,急呼太薄简了。只是一来那会子重新备礼委实是没功夫了,二来恐怕姐姐们面上无光。故此我便请了位行家,从老太太二太太急匆匆出手的那些私房里头挑选了这七件东西补进来。” 欧成不禁击案:“好大方!” 高英也赞道:“好个体贴的小子。” 龚鲲瞄一眼贾环,贾环瞄一眼龚鲲,眼中都写着:好能瞎掰、掰的跟真的似的…… 贾琮勉强笑了笑,接着道:“这座碧玉山子大约是老祖宗预备私留给宝玉哥哥的,若非急需银子也她不会出手。我实在不知此物竟是老圣人为了山海关大捷赐下来的。倒不是舍不得这宗东西,实在是舍不得祖父的荣光。” 高英点头道:“你若舍不得东西,此物便不会到长安了。” 欧成也道:“这东西本是那史老婆子贪墨的,论理也当由你老子得了去。他若是知道断乎不会拿来送人的。” 贾琮苦笑道:“我老子同我演说山海关大捷也不知说了多少回,要是让他知道我将这个给送人了,凭是送给谁的,他都能厚着脸皮要回去,你信不?” 欧成拍掌笑道:“我信!我在你们府里才呆了多久?他就说了五六回。” 贾琮又愁眉道:“本来特挑了七件便是为了姑祖母七十大寿,少了一件数字上头仿佛不太妥当,这会子临时去哪里再补一件呢?” 高英笑道:“六岂不是更好?六六大顺。其实哪里在乎多一件少一件东西,我祖母也不缺这个。不过是个心意罢了。” 幺儿咳嗽一声道:“我一路忍着没说。替老人家贺寿的物件儿,还是双数的好。” 贾琮怔了怔:“哈?还有这讲究?我没听过啊!你也不早说。” 幺儿瞥了他一眼:“你告诉我的时候东西都上路了。”众人闻言不禁面带笑意,一时屋里舒缓了下来。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笑道:“罢了罢了,歪打正着。” 遂又一鼓作气撬开了另外六只箱子。 有一株足有三尺高的红色珊瑚树,华光耀眼;另有一尊沉香木的观音,慈悲肃穆;顾虎头长卷;宣德炉一座;金镶玉如意一柄;最后一个箱子里头竟是一台西洋八音盒!贾琮也是头一回看见这些东西,不禁暗自钦佩秦可卿的眼光和胆识——这女子非但能认得拔尖儿的东西,还当真敢挑了替他送过来! 众人多少都有些见识,围着啧啧赞叹,高英笑道:“我这个孙儿先瞧了半日,竟是偏了祖母了。” 贾琮因问刘掌柜:“左近可有什么地方能立时配出合适的礼盒子么?” 刘掌柜笑道:“京里头早给了各色盒子的尺寸模样,我都定做好了,单等琮三爷过来重新装一回便是。” 贾琮又暗赞秦可卿细致周到,笑点头道:“辛苦你们了。” 一时将这几样东西收拾妥帖抬上了车,众人一拥出去。龚鲲趁乱悄悄向幺儿耳边随口飘了一句:“仿佛不曾听过寿礼需送双数的,怕是你杜撰。” 幺儿淡然道:“古往今来杜撰者众,多一个不多。” 龚鲲盯了他两眼,摇头道:“旁人还说你老实。”撤身走了。 荣国府的众人遂随着高英欧成往高府而去。 较之京里头一众豪门之奢贵华丽,高府的府门便带着肃杀之气,贾琮骑在马上怔怔的瞧了半日,听见高英喊他,忙跳了下来。才到门口,有位眉眼儿柔和的媳妇子上前来迎,道:“大爷,老太太就在仪门里头呢。” 高英笑道:“祖母可是着急了?”遂领着贾琮贾环往里走。 远远的便望见仪门前许多人簇拥着一位白发老妇,披着紫色的大氅,拄着拐杖腰杆子笔直立着。贾琮忍不住“哗~~”了一声:“仿佛是佘太君出征啊!” 偏欧成听见了,笑道:“老太君当年真上过战场的,让荣国公骂了好几年。” 贾环忙问:“打赢了么?” 欧成点头:“赢了。” 贾环贾琮同时“嗷”了一声。 待来到近前,他二人忙跪倒行大礼,贾太君笑扶他们起来,双手各揽住一个,扶着头颈不住的说“好”,泪珠子早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了下来。 贾环贾琮也跟着垂了会子泪,便有位妇人上前相劝道:“孩子们都平安来了,老太太不必日夜挂牵,高兴些吧。” 贾太君遂收了泪,向他二人一一指道:“这是大表婶,这是二表婶……这是三表兄,这是四表兄……”一口气介绍了许多,他两个都行了礼,实则许多脸没记住。 高历之妻丁氏道:“老太太盼了这些日子,我们府里早已替两位哥儿收拾妥当了一处院子。” 贾琮笑道:“多谢表婶。”龚鲲这会子自然是兼任管事的,领着人下去安置去了。众人方陪着贾太君慢慢转身进去。 到了正厅上头,贾太君正坐当中,有下人上了茶来。 贾琮方道:“姑祖母身子骨儿这般康健,我们瞧着都放心。” 贾太君笑道:“不过是一把老骨头罢了。” 贾琮道:“家有一老便是一宝。哪怕如高表叔那般身在千里之外、不能请安少有书信,但凡他心里知道您老好好的,便是他的定心丸了。” 高英忙说:“很是,祖母安康我爹心里头便安安稳稳的。” 贾太君闻言笑道:“你这孩子,小小的年纪倒是懂事。” 一时外头有媳妇进来悄悄向丁氏说了些话,丁氏遂笑上前道:“荣国府的礼单子里头有几件稀罕物件儿,我听了都眼馋,老太太不如取来让我们开开眼?” 高英知道他母亲想给祖母长脸,笑道:“实不相瞒,我已是先瞧过了。” 贾太君忙说:“快拿上来!我还没瞧呢竟让这个小猴儿先瞧了。” 高英面上一窘,他都从军这些年了,何曾还有人敢喊他小猴儿?众人都悄悄笑起来。 不多时那六件东西便被抬了进来,大伙儿瞪大了眼睛着看。因这些东西都贵重,贾太君也颇为吃惊,一时有几分愣神。 贾琮便指着那个八音盒道:“莫瞧这个其貌不扬,却是一件西洋古董,在西洋也是极难得的。” 高英跟他走了一路,知道他颇通西洋事,忙问这是什么。 贾琮道:“这个叫做八音盒,若说的细些,当称为瑞士圆筒八音盒。近年西洋贵族家里多半都用法兰西式的人偶八音盒了,这个便如同——”他指了指宣德炉,“喏,如同我朝的这个一般。如今京里头的富贵人家都用金玉炉鼎焚香,谁还用铜的?” 高英登时明白了,啧啧称奇,又问他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贾琮轻轻一笑,摇动手柄,不一会儿,八音盒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满屋子人皆瞪大了眼张了嘴,如幼儿一般盯着那个。半日,八音盒奏完了乐,贾琮喜滋滋的瞥了一圈儿,果然都是没见的,乃竭力装作淡然的模样微笑道:“虽是古物,却极为精巧绝妙,比如今西洋市面上那些艳丽的人偶八音盒古朴庄重许多。给姑祖母解闷罢。” 这么些年两家险些没断了来往,贾太君的娘家哪里给过她如此大的脸面?老脸笑得褶子都舒开了,连说:“好好好,就搁到我炕头的小几上,无事听听它哼小曲儿。” 有个大丫鬟答应了一声。高英笑道:“罢了,我若想听听岂不是须得日夜去祖母屋里请安?” 贾太君道:“你可莫来,我烦你呢。”众人又笑。遂说了几句闲话,因他二人年岁小又一路风尘,打发他们下去歇着了。 贾环贾琮到了院中见各位兄弟。这院子没名儿,高府的人都称作东客院,听闻是招待极要紧的客人才使的。院子足比梨香院大了一倍多,屋舍也多,众人宽宽松松的安置下来。因路上出了许多事,如今到了地儿又不必防贼值班,都觉得倦怠,各自歇息去了。 直至晚上,贾太君使人过来请贾环贾琮一并用晚饭,贾琮笑看着龚鲲:“大约高表兄已经替我们吹了一下午的牛了。” 龚鲲道:“你且谦虚些,还没到正经日子呢,要紧的事儿轮不着今儿说。奇谈异事倒是说几件给贾太君解闷子。” 贾琮点点头,小哥俩跟着来人走了。 这会子乃是直去了贾太君的院子,高英并他三个小些的堂弟都在,一群孩子陪贾太君用了晚饭。 饭毕,贾太君乃向他二人道:“那玉山子的事儿我听说了,幸而是你截了下来。我恐怕史氏还私匿了旁的御赐之物,你们回去再细细查验一番。虽说朝廷多半不会管这些事儿,万一落入什么小人之手,也恐怕惹事端。” 贾琮贾环忙应了,又道:“我们竟没想过这个,多亏姑祖母提醒,果然还是您老想的周全。” 贾太君叹道:“哪有人生来就周全的,我们这些老妖精也不过是吃足了一辈子的亏才学乖的。” 高英望着贾琮道:“先头你说让马行送要紧的东西乃是因为一个什么故事,我可惦记了一日,如今说话方便了,快些说来!” 贾琮便道:“也是个西洋故事。西洋有英吉利国,仗着兵马之威抢占了南非国的一座极大的金刚钻矿山,在那儿寻到了一颗大如拳头的金刚钻。西洋人极爱金刚钻,故其价尤其昂贵,此物价值不计其数。他们便想着将其运回去进贡给国主。因路途遥远,恐怕遭贼人劫掠,特以巨资请了一家西洋最负盛名的镖局从海上押送回国。那镖局花尽了心思保护那金刚钻,依然惹得无数绿林高手使足了花招,偏都寻不着那金刚钻藏在何处。他们自然寻不着的,那船上压根儿没有金刚钻。”他笑道,“那玩意被装进了一个寻常的包裹,只贴了一张邮票便从英吉利国在南非国的设的邮局寄到了其国都伦敦。” 他说完了,高家的人虽听明白了大半,仍有些茫然。有个孩子便问:“前头我都明白,只最后一句,邮票是什么?还有邮局。” 贾琮道:“邮局便是替寻常百姓投送信件与小物件的商行,我家的马行来日便有意做成这般模样。邮票——与银票有几分相似,只是面额颇低。”遂向他们解释了会子邮局邮票邮箱。“于寻常百姓而言,这般送信比托人带信快些,也便宜。送一封信的车马钱与送一千封信差异不大,托邮局送的信多了,车马钱平摊到每封信里头的份额就少了。还是能赚钱的。” 高英叹道:“难怪你这么小都已是个财主了,当真会想法子。”他遂扭头瞄了贾太君一眼。 贾太君道:“只是寻常人家哪有那么多信要写呢?” 贾琮道:“因为这年头寄信不易,家书抵万金,写信的人才少些。另有,大多数百姓不会写字。若当真将邮局办起来,众人见寄信这般容易,渐渐的都会爱写信了。邮局也会请几个先生专门在那儿代笔写信。虽然代笔钱是他们自己赚的,邮局只出地盘子,也算合则两益了。许多时候,消费者是可以引导的。” 高英又蒙了,瞪他道:“最后一句何意?” 贾琮笑道:“一言难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贾环在旁道:“他时常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我们都当没听见,不搭理他。” 贾太君思忖道:“虽不甚明白,我倒是有几分猜着意思了。” 贾琮两手一摊:“可听见了?姑祖母才是聪明人呢。” 贾太君瞧了他一眼:“倒是没你聪明。” 贾琮听出她老人家话里有话,偏一时不明所以。高英也不明白,暗瞧了贾太君好几眼。 待他们两个回了东客院,将此事说给龚鲲听,龚鲲狠狠的一拍大腿:“好法子!” 贾琮撇嘴道:“我有一种预感,你说的好法子与我说的不是一种。” 龚鲲笑道:“这个邮局做的!委实做的。” 另一头,贾太君向着高英道:“你觉得他这个邮局赚不来多少钱?” 高英点头:“小打小闹罢了,利润太薄,纵能赚钱也不多。” 贾太君叹道:“要紧的不是钱。若他当真在各处都设立了这般的邮局,便是送了天下无数贫寒士子一门谋生之法,还不是施舍!最要紧的,能得士子人心却不惹眼啊。此子野心不小。”。。。。。。 一秒记住《红楼之熊孩子贾琮》神.马.小.说.网首发地址 /l-56550/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二十二章
长安乃是十三朝古都,历史遗迹极多,一群京都少年来此自然先往各处闲逛去。论理说陪着他们出游并非要紧事,轮不着高英这个长房长孙出马,偏他倒是兴致足的很,日日同他们一道游遍长安城,还美其名曰没事可做。梨香院的人依然是趁机拿各色他没听过的趣事撩拨他,时常哄得他目瞪口呆。 逛了几日,贾琮开始粘着欧成要学能上战场的功夫。欧成瞧了他会子,笑道:“你倒是不必学这个。也罢,当真想学便教你几手。” 贾琮毫不客气领着梨香院的小伙伴们一起来了。欧成并不藏私,先让他们各自演练了一通,直言:“力气太小。须知战场上巧招能用上的不多,还是以力气决胜负。” 贾琮“哦”了一声:“一力降十会。” 欧成点头:“很是。四两拨千斤者不是没有,只是极难。敌人也不是傻子。只是力气多半是天生的。”他又说,“我瞧你们来日皆不是斗将,当真有心从军,多读些兵书更要紧。”遂竭心指点起这群孩子的武艺来。有时候他忙去了,贾琮便粘着高英,横竖他脸皮厚。 过了几日,高家留在太原的人有一个快马赶来长安,向高英禀告后来诸事。 他们走后,王大官人满城搜拿那个碰瓷的小子,一直见不着人影。偏那小子还是个孤身从外头来的,漫说没有亲眷,连朋友都没几个。直至有一日,王大官人在酒楼吃饭,上菜的店小二忽然从袖中拔出匕首来行刺。因其匕首有毒,王大官人尚来不及送回家便死了。那店小二趁人惊慌从二楼跳下去欲往人群中逃窜,却让一人当胸刺穿。后来公人查验尸体,有人认出来他便是当日诳王小公子夜袭高贾两家的那碰瓷小子!又在酒楼的茅房寻到了被捆着的店小二。 原来那碰瓷小子趁酒楼的店小二上茅房的时候打晕了他,又剥下人家的衣裳自己换了,冒充店小二行刺于王大官人。那刺死他的人因带着斗笠且急匆匆逃走,后来王大公子并韩光大人联手搜拿又是没寻着踪影。 至此连聪明些的市井闲人都猜得着那碰瓷小子乃是被灭口的,显见当日挑唆王小公子之夜袭也不见得是为了泄私愤。只是后头的人究竟为谁众说纷纭,各色谣言喧嚣而上。王家终究是王大公子接了家里头的生意,太原府渐渐安宁下来。后又有人瞧见韩大人与王大公子在某处私会,相谈甚欢。 龚鲲闻言怔了怔:“相谈甚欢?”又问那客栈生意如何。 那高家的人笑道:“客栈因那晚一战响了名声,许多太原府胆儿大的都特往那死了人的院子去住,住完了便向人有鬼有狐的胡言乱语。且那院子修缮完了愈发整齐,外头新来的客商并不知道夜袭之事,故此生意到是比往日更好了些。”龚鲲愈发奇了。 待回到东客院,龚鲲低头思忖了半日,贾环瞥了他一眼:“韩光做事颇为稳妥,不会让那王大公子看出破绽的。” 龚鲲道:“我分明露了极清晰的口风给那个多嘴的客栈老板,我就不信王家不会细问他。王大官人本是市井流氓,让人说实话的本事尽有。” 贾琮皱眉道:“我说翼之,你该不会是准备借王家的手灭掉韩光吧。” 龚鲲道:“是。王家吃了那么大的亏,必会细查。免不得要先问问那客栈老板。” 吴小溪笑道:“哄胆儿大的人往客栈去住,这必是有人在市井诚心惹起来的话题。外头新来的客商不知情,这般热闹的故事没人说给他们听?不必猜,有人管住了闲人的嘴。单说这两桩,除了王家没别人了。” 龚鲲点头道:“显见是王家在帮客栈老板了,故此那客栈老板于王家而言定是立了功的。” 吴小溪又道:“王大公子从客栈老板处得知,他父亲之死并那夜袭之事保不齐都与韩光脱不了干息,却一头帮衬客栈老板的生意,一头与韩光相谈甚欢。他不疑心韩光是杀父仇人么?” 刘丰道:“既然王大官人已死,大约那差事落到了王大公子头上。韩光身为太原知府,肯对他们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个难得的。若他杀了韩光报仇,朝廷必然会细查。惹下麻烦不说,新换来的知府若是个不好相与的,岂不愈发麻烦?为了替他主子卖命,杀父之仇云云也顾不得了。” 龚鲲苦笑道:“却是我失算了。我想着,王家本是市井一霸,依着绿林人的习气,当会将孝义看的极重。王大官人死后,王家几位公子以有心算无心,使人刺杀韩光并非难事。” 贾琮哼道:“他们是假的绿林人好么,后头有个皇子呢。我那日说什么来着?不替子报仇的父亲极少,因故不替父报仇的儿子怕是要多些。罢了,这个韩光来日再说。”话虽如此,龚鲲依然心里头不痛快,还在盘算着旁的计策。 谁知过了些日子,高家的另一个留在太原的下人又快马赶来了。太原之事竟是风云突变,已用不着龚鲲了。 那一日,客栈外头忽然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拿了老板就走。一时客栈的人议论纷纷,老板的家人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去报官。又隔了数天那老板才被放回来。因他颇为照看高家的这几位伤者,他们便拿这个当借口前往探望,问他这些日子如何。那店老板连连摇头不肯说话。不一会儿忽有消息传来,韩大人昨晚遇刺!全城的大夫如今都赶往知府衙门去了,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因看那客栈老板神色蹊跷,高家的人拐弯抹角的打探皆不得结果,便趁有一晚他心神不宁,特买了好酒了将他灌醉了,方听到许多故事。 原来当日抓他的乃是王三公子的人,他们只轻轻几句话便将客栈老板的话吓了出来。 两天后恰是王家众人在堂前议事,二公子三公子忽然压着他并另外几个人塞在厢房候着,个个都吓得半死。惴惴不安的候了许久,忽有人进来喊了其中一个人出去。半日,那人回来了,面如土色。王三公子的人又将客栈老板喊出去,吓得他腿都软了,乃是被人一路拖过去的。 只见那聚义堂上刀光闪闪,王大公子身边虽也跟着几个护卫,显见落了下风;王二公子与王三公子领着一群人满面义愤填膺,指着客栈老板道:“将你前儿的话再说一遍。” 客栈老板便老老实实说了龚鲲的话。“他说,他们家是无辜的,夜袭那晚乃是韩大人与王大官人之争。那位先生一瞧就有学问,神态中有戏里头诸葛孔明的架势,偏他主家不信他的,他烦闷得长吁短叹。横竖我是信他的。” 王三公子又问:“这些话你还告诉过谁?” 他瞧了一眼王大公子。 王大公子道:“不错,我是听过,那又如何?” 王三公子冷冷的道:“我只问你,杀父之仇可报不报。” 王大公子道:“不过是一个帐房先生瞎猜罢了,以讹传讹,哪里做得了数。” 王三公子便命人将客栈老板带下去,又换了另一个人带走。 厢房里的人一个个被带去堂上,大约都是作证的。直至最后一个人回来早已经是下午了。他去的时间极久,众人连饿都忘了,都知道他是最后一个,个个伸长了脖子候他。眼见厢房的门关了,那人喘着气低声道:“火拼了。” 有人忙问:“谁赢了?” 那人道:“二公子并三公子。” 众人齐刷刷松了一口气。虽说他们都是被抓来作证的,若大公子胜了,只怕都保不住性命。 那人又道:“杀了好些人。王太太使尽力气以性命相逼都不曾保住大公子,大公子已是死了。” 众人愈发放心了。 “大公子死前曾喊道,他的两个弟弟才是内奸!夜袭那晚死去的那些多是他父亲身边得力的人,那些人都得了王大官人的话、来日必安心辅佐王大公子的。他们俩有心篡了当家权,特特借外人之手除掉他们,还与韩光勾结害死了父亲。三公子冷笑道,罢了,本来还想着,韩光乃一府父母官,要报此仇须得从长计议。大哥既出此言,小弟拼了性命不要,也容不得那狗官多活几日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愈发七上八下。他们又关了几日,直至今天早上忽然悉数被放了出来。 那高家的下人听完了顿觉此事要紧,又看几位伤者渐渐都好了些,便商议着要不要先给主家报信。又犹豫了两日,终于听到信儿,韩光大人重伤不治,已经归西了。他便不敢再等,快马往长安而来。 龚鲲听他说完静思了半日,向高英道:“烦劳你一件事。” 高英忙说:“先生请讲。” 龚鲲道:“从陪咱们一路来的人里头,派个机灵靠谱、容貌寻常的,悄悄在太原府守着,待新的知府到了,看看那门子可还是原先的门子。” 高英愣了:“门子?” 龚鲲点头道:“须得是记得那门子长相的人才行。” 高英糊涂了:“龚先生,要留神那门子作甚。” 龚鲲道:“我倒不疑心旁的,唯有韩光死的太利索了些。他的本事极大,论理不当死得这般快。他是朝廷命官、王家纵然背后有皇子做靠也终归为市井流氓。若王家想要他的性命,委实如王三公子所说,当从长计议才行。区区数日便能得手,学生难以置信。” 高英道:“只怕那个王大公子所言不虚,韩光与他两个弟弟素有勾结,因不曾防备,遭了他二人背后黑手也未可知。” 龚鲲漠然道:“连亲生父亲、同母兄长都能算计他们性命的人,韩光会不防备他们?” 高英一怔。 龚鲲道:“除非韩光身边另有暗桩,得了他的信任。我先疑心他那个门子。” 高英想了想:“我竟记不起此人来了。” 龚鲲道:“我却记得极清楚。夜袭那晚咱们往知府衙门去的时候,见此人神采气度皆与众不同,与他白天判若两人。”他微笑道,“人的容貌出众并不稀奇,气度出众者我尤其记得。” 高英又思忖了会子,道:“先生疑心韩光身边那个门子是王家的人。” 龚鲲道:“是王家二公子三公子的人,保不齐他便是两位王公子与韩光勾结的中人。若他不曾暴露,下一任知府来的时候,他依然可以做这个中人。” 高英叹道:“忒麻烦。” 吴小溪也叹道:“父子、兄弟这般算来算去的,还不是白白折损了王家自己的人手。” 贾环忽然举起一只手道:“我觉得不必去人查这个。”龚鲲问他何故,他道,“凭那门子是谁的人,并不与咱们相干。何须费这个神?” 贾琮道:“此事咱们既然参合了,难保来日不会有所牵扯,弄的越明白越好。后头的大皇子、八王爷都不是省油的灯。再说,我与韩奇大哥这么些年的交情,保不齐这信儿来日还有用呢。” 高英点点头,果然选了人往太原府去了。 眼见贾太君的寿诞快要到了,高府的宾客渐渐多了起来,高英欧成有些忙,荣国府的人便自己玩儿了。 这一日贾琮特往临潼的骊山跑了一趟,说是为了抚今追古。众人都以为他追忆的是褒姒或杨玉环,也兴致勃勃跟着一道去。贾琮却是心绪复杂。站在骊山上远眺,思及前世今生,颇为不知今夕何夕。 幺儿瞧了他会子,走过去低声问:“心里头不宁?” 贾琮叹道:“在想两件事,偏都不便告诉人。” 幺儿眉头一挑。 “这骊山脚下,有秦皇陵。” 幺儿怔了怔,问道:“你想挖?” 贾琮摇头:“我不想挖,也不想后人挖。”虽然我知道百年后就开挖了。 幺儿摇摇头:“有本事管自己就不错了,还管后人作甚。” “另一件事……当真没法说。”贾琮不禁揉了揉额头。西安事变也发生在这里。且不论是非曲直,张少帅被囚禁一世总是令人遗憾的。然而那件事能够发生,究其根本还是那时候我国太弱了、致外族入侵而无力自保。初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曾想着,既穿越一回,首要的便是趁着如今日本国力尚微灭了他们。如今他渐渐想明白了。那只是治标,强国才是治本。不然,纵没有日本,谁知道有没有旁的外族?八国联军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而我大□□幅员辽阔、人才济济,竟能落得被那般欺辱,还是因为内耗过多——王家便是个极典型的例子。他不禁苦笑。果然,路漫漫其修远兮,偷懒是偷不成了。 他慢慢的伸了一个懒腰,望着幺儿笑道:“趁年轻,做些事业吧,总不能白来这个世界一趟。”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秒记住《红楼之熊孩子贾琮》神.马.小.说.网首发地址 /l-56550/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直至贾太君寿诞前三日高历方从平安州赶了回来。本文由 。。 首发贾太君自然欢喜,拉着他唠叨了老半日。高英贾琮等人都在旁作陪。 高华看贾琮目中一片羡慕,笑道:“瞧琮儿那小眼神儿,莫非是妒忌我爹得祖母的喜欢么?” 贾琮抿了抿嘴:“嗯,替我爹妒忌。”见贾太君面色一暗,忙又说,“我老子有时也唠叨我两句,听的时候颇为嫌弃,这会子倒是有些想念。” 贾太君瞧了瞧他,叹道:“赦儿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遂摆手不言。 到了大寿的正日子,高家里里外外都是人,贾琮等人帮不上忙,自然是安安分分不添麻烦为是。一时长安知府陈大人亲来贺寿,高历高英等人亲自陪同在书房坐着。又有人将外头送来的精细之物捧了请贾太君过目,她只瞧了几件便懒得再瞧了。丁氏知道她心里喜欢荣国府的那几样,特都摆了出来。 至开了席,贾琮贾环因是贾太君娘家的人,席位颇上,左近皆为长安显贵子弟,他两个孩子坐着甚是惹眼。不多时便有人向高华打探他二人是谁,高华直言乃是京中荣国府来的两位表弟,胖的那个叫贾琮,不算胖的那个叫贾环。 有人乃指着贾琮道:“莫非就是‘丈夫一啸安天下,破敌收边赖我曹’的贾琮么?我得了京里的信儿,此子只得九岁,正月的时候有一诗送予南安世子,如今已名动京师了。” 高英在旁眉头一动,摆手道:“不过是个孩子写了首诗罢了,名动京师若这般容易,京师大约每日能动好几回。” 又有一个道:“我也收到京里的消息,这个贾三爷仿佛是颇得贵人器重的。” 高英远远瞥了贾琮一眼,笑道:“再器重也不过是个孩子,诺,吃的倒是爽快。” 众人抬目望去,果然见贾家小哥俩吃的欢腾快活,又觉得不过是寻常的孩子。 偏该来的事儿总能来,酒过三巡,有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借着酒劲儿踉跄到他们哥俩案前,瞧着他们道:“你们谁是贾琮?” 贾琮才要说话,贾环直接指道:“他!” 贾琮瞪了他一眼,假笑道:“这位小哥哥有事么?” 那少年道:“听闻你写诗极好,不如让我们开开眼可好?” 贾琮道:“不好。” 这会子众人都往这边瞧过来,一片八卦的目光快要冲上云霄了,闻言齐刷刷愣了。 贾琮道:“你说开眼就开眼么?你给钱么?” 那少年哼道:“莫非是徒有虚名、压根儿写不出来?送南安世子的那首乃是寻人代笔的?” 贾琮摆手道:“激将法委实是个不错的计策,我祖父曾跟鞑子玩过好几回。只是身为孙儿,我纵学不会使用此计,又岂能上当?小哥儿,我劝你省些力气。送霍世子那首也是我心情好自己想写才写的。我不高兴的时候谁也别想迫我写诗。” 那少年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言,登时愣了。 贾琮又道:“再说我也不认识你。井水不犯河水,平白无故的惹我作甚?” 那少年便忍不住扭头往席上一处望去。众人顺着他的眼神瞧过去,却见一位年长些的少年有几分尴尬。 贾环终于冒出一句来:“我就知道是有人撺掇的。” 贾琮大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贾环道:“这位小哥长得又傻、说出来的话又傻,哪儿像个有心思寻咱们不自在的人?”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那少年急了,指着他二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英这会子已走了过来,向那少年道:“陈二爷,不知我这两位表弟可有得罪之处么?” 那陈二爷恼道:“不过听说了贾琮的大名、想烦他作首诗验看可与名声相符罢了,他二人竟这般无礼!” 贾琮哼道:“说你笨你还不服气。哥们,我九岁、才九岁!你少说大我五六岁,挑衅一个孩子,不论我能不能写诗都是你丢脸好么。再有,你是谁啊我认识你吗,就要写诗给你看?没错啊我们哥俩是有些无礼,是你先无礼的好么?你都对我们无礼了我们凭什么对你有礼?” 高英忍着笑向问他:“陈二爷从何处听说琮表弟会写诗的?”说着扭头向席上瞧了一眼。 方才那位年长些的少年坐不住了,也走过来向高英贾琮贾环作了个团揖:“学生柳骞,乃是陈兄弟的表兄。” 高英正要说话,贾琮抢道:“就是你撺掇你表弟来挑衅我的么?” 那柳骞一噎,强笑道:“我听闻了贾三爷的大名,与表弟闲谈几句,不想他竟是多饮了几杯,唐突了。” 贾环望着那个陈二爷道:“听见了没?你这位表兄拿你当枪使、遇见事儿他便推脱了。故此今儿这番闹剧便是你不明事理、酒后无礼,他半分不是都没有。哎哎,人家不过是随口闲谈了几句,不想你竟然妒火中烧、无故挑衅荣国府、还连高家老太君的寿宴一并搅了。他呢左不过是没拉住你犯傻罢了。陈二爷,等着回家挨罚吧。” 见陈二爷脸色极难看,柳骞忙说:“一场误会罢了,都是学生的不是。学生方才言辞大约不甚妥当,惹得表弟误会了。我家表弟也是个高才之人,故此有心以诗会友,绝无挑衅之意。” 贾环毫不客气的翻了个大白眼子,贾琮朝他笑道:“环哥哥你这个狂生!” 那柳骞接着说:“学生也是京中理国公府上的一支,因祖父曾在长安为官,迁居至此。” 贾琮眨了眨眼:“哦,柳彪那老头儿是你亲戚么?” 柳骞忙笑道:“学生祖父便是他老人家的从弟。” 贾环又大声嘟囔:“好远的亲戚……” 众人忍不住又笑了。 那柳骞面上纹丝不动,笑道:“委实远了些。” 贾环扭头看着陈二爷道:“此人比你沉稳太多,又比你聪明,还对你没安好心。奉劝一句,离他远些吧。” 那柳骞脸上终于挂不住了,拱手道:“贾三爷,不过是个误会,何须这般挑拨我兄弟情分。” 贾环不理他,又向陈二爷道:“而且他脸皮极厚,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也有本事硬将黑的说成白的。” 见他还想废话,贾琮抢先问高英:“这位陈二爷是何人?可要紧么?若是要紧的人我便帮他出个头,若不要紧便罢了。” 哪有这么说话的?高英一时都窘了,半日才说:“今日来的都是要紧的客人,陈二爷乃是长安知府陈大人之子。” 贾琮“哦”了一声,道:“那就是颇为要紧了?”乃笑向陈二爷道:“陈二哥,你这位表兄方才是怎么说的,你可还记得?不如一字一句的说出来我们大伙儿听听?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究竟是他有意利用你天真烂漫撺掇你莽撞行事好出丑给这许多人瞧、还是你因饮酒过量迷糊了误会了,交由大伙儿来断,如何?” 柳骞忙说:“不过是几句顽笑话,何必当真?” 贾琮道:“好汉子敢作敢当。你既然敢拿他当花枪耍着玩儿、偏他还不是个不要紧的人物,就当算到万一失了手戳到自己的脚、你自己可能担当得起。” 人群中有人鼓起掌来:“好爽利!我还从不曾见到这般爽利之人。”只见又一位少年走了出来,向贾琮拱手道,“贾三爷名不虚传,在下朱桐,可愿意交个朋友?”说着拿眼睛瞄了贾琮一眼。 贾琮见他气度比旁人高出一节来,也拱了拱手:“岂敢,承蒙朱兄看得起。” 那朱桐便道:“今日乃是高家老太君寿诞,大伙儿都是来贺寿的,何须事事计较?不如看愚兄个面子,暂且撂开手,如何?” 贾琮闻言只得道:“既这么着,就看朱兄一个面子吧。横竖这位陈二爷也大约明白了,纵然他这会子还不明白,回去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的说给他父亲或先生听、由他父亲先生来教导一番,总也能明白的。咱们就不用费大伙儿的神了。” 朱桐闻言啼笑皆非,摇了摇头。 那陈二爷听了这么半日,又看了看众人的脸色,也明白了,乃黑着一张脸默默朝贾琮贾环作了个揖,抿着嘴回席上去了。那柳骞实在呆不下去,长叹一声,又看了朱桐一眼,告辞先走了。 贾环捅了捅贾琮:“那个姓柳的和姓朱的仿佛有勾搭。” 贾琮哼道:“方才姓朱的朝我使眼色呢,我且等着他说什么。”又坐了会子,假意尿遁到外头去了。 果然,不一会儿朱桐便跟了出来,又向他作了个长揖:“方才得罪了。” 贾琮撇嘴道:“看在我无辜躺枪的份上,给个交代吧。” 朱桐苦笑道:“我与柳兄并陈家大爷三人乃是同窗好友。” 贾琮眉头动了动:“故此今儿算计陈二爷当众来寻我们的不是,乃是为了他哥哥?亲生的么?是不是一个娘?” 朱桐惊道:“贾三爷如此聪慧!” 贾琮道:“算什么聪慧啊,哥哥联合表兄同窗一道修理弟弟,显见不是一个娘生的嘛。” 朱桐叹道:“他实在苦。” 原来陈大爷之母乃是陈大人结发之妻,因为去的早,陈大人又续娶了如今的这位太太,生下陈二爷。后娘对前任的儿子岂有真心好的?偏他还占着嫡长子的名分。故此想法设法刁难陈大爷、离间他与陈大人的情分。因她的挑唆,如今陈大人与陈大爷父子之间已经冷若冰霜了,倒是视陈二爷如眼珠子。柳骞为了帮朋友,才给陈二爷下套、想败坏他在陈大人跟前的印象。 贾琮闻言愣了会子,啼笑皆非道:“你们三个男的女的?” 朱桐一愣:“自然是男的。” “怎么男人用的招数跟女人一样?”贾琮讽刺道,“将对手拉下水这种法子,乃是不许念书不得为官不可自谋生计的女子迫于无奈而为之,因为她们没法子自己往上走,唯有将对手拉下来了。男人应当是堂堂正正跑到对手前头去才是。那陈太太玩离间你们也玩?陈大爷就不能好生念书、写出好文章来?他若早早进学,世人皆望子成龙,陈大人岂能不高兴?再说,亲生父子之间居然能被旁人离间,不用问,这爷俩都是不干不脆、死要面子的人。” 他说的去极快,偏朱桐一句句都听得分明,忙拱手道:“听闻贾三爷天资绝慧,还请指教。” 贾琮道:“有什么好指教的,猜都猜的出来。他们肯定是你说半句、我说半句,每个半句都是暗示而非明言,碍着面子所有的话都遮遮掩掩的不肯说透。然后你猜你的、我猜我的,最后猜的南辕北辙。就像方才,那个柳骞说话含含糊糊的,我让陈二爷将他挑唆的话一字一句都细细说出来给大伙儿听,你们就不敢了吧?因为大伙儿不是陈二爷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听都听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朱桐一时语塞。 “亲生的爷俩,还暗示个什么劲儿,有什么不能当面掰开来揉碎了说的,谁还怕在老子跟前没面子不成。” 好半日,朱桐吸了口气,点头道:“保不齐这也是个法子。” 贾琮又道:“好了,算你给了个解释。就此别过、江湖不见。”乃撤身往里走。 朱桐愣了愣,忙赶上前拱手道:“今儿委实是我们的不是,再向贾三个赔个礼。” 贾琮摆手道:“不必,你方才已经赔礼了。只是你们平白的拿我做筏子,显见是无意交我这个朋友的,我也不缺朋友。就这样吧,我还得去写诗呢。” 朱桐本欲再赔不是,闻言笑道:“贾三爷要写诗么?” 贾琮哼道:“又不是写不出来!你们都那么闹了,我若不写多丢人。若只丢我自己的人还罢了,只恐连贾家高家的人一并丢了,我老子非骂死我不可。” 遂不再搭理他,撤身到外头寻了处笔墨一挥而就。那朱桐一路跟着他想看,贾琮偏拿身子挡着不给他偷窥。写完了将那诗稿拿在手里,一眼都没瞧那朱桐,光明正大走到陈二爷跟前递给他:“诺!” 陈二爷还在生闷气,听见旁人提醒方抬起头来,眼见贾琮一步步趾高气昂的走过来,递了张纸给他,不由得伸手去接。 见四周的人都看了过来,贾琮故意撇嘴大声道:“诗,刚才写的。横竖你都已挑衅了,不论是不是受人撺掇的,我都不能不写啊,不然岂非让我姑祖母没面子?写的是外头那多宝格上的翠玉蟾蜍。”乃假意撅着嘴气嘟嘟的转身回自己席上去了。 贾环见贾琮回来了,问道:“怎么回事?” 贾琮哼道:“说了一出八卦戏文。那戏文虽是真的,实则是不知道哪路神仙想试探我。” 贾环笑道:“那你还写诗。” 贾琮哼道:“试探呗,谁怕他们试探。我今儿特写了一首极好的吓唬他们。” 贾环叹道:“罢了,瞧这架势回京后怕是再没的消停日子过了。连带拖累我与幺儿哥哥一并没的消停,都是你忍不住写什么破诗!” 贾琮笑嘻嘻揽住他的肩膀道:“哥们,认命吧,咱们哥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跑不了你蹦不了我也跳不了他!” 另一头,陈二爷摊开那诗稿一看,上头写着: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不由得惊赞:“好气魄!” 那朱桐一路跟着过来,在他身边看见了,也大惊,不禁连连点头:“今儿此事做的不亏!” ... 第一百二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二十四章
寿宴散去,高家忙着收拾里里外外,贾琮等人回到东客院将今日之事说了一回,又问龚鲲可猜的着那朱桐背后是谁。樂文小說| 龚鲲摇头:“既为试探,便显不出其实在本事。长安城里各色人等皆有。你二人这般狂生模样倒是不错,以直破曲,旁人不论想招揽或是谋算都不易。” 贾环笑道:“我是个狂生,琮儿是个熊孩子。” 贾琮却愁眉道:“我倒不是怕了谁,只有几分犯愁。我素日在京中玩耍交游并不曾遮掩性子,京里头的各路神仙若想知道,只去各处寻人打听便可,犯不上跑到长安来试探我。若是长安的就更不必了,我只是来贺寿的,过几日便走了,试探我作甚?” 龚鲲道:“你也不必着急,不过是两首诗罢了,还算不得什么。或是过两日寻你高表叔打探打探这个朱桐是谁。” 贾环笑道:“还用过两日?我瞧方才高华表兄左一眼右一眼的瞄了琮儿半日,分明有话想说的架势,大约明儿一早就来了。” 他话音未落,只听外头有人大声喊:“这么晚的天儿,高二爷怎么来了?” 贾环撇嘴道:“瞧么,连一宿都等不得了。” 不一会子,只见高华笑嘻嘻走了进来,向贾琮道:“祖母请你去呢。” 贾琮瞧了他两眼:“兄弟,透露一下,姑祖母大晚上的喊我去做什么呢?” 高华道:“这个我却不知。” 贾环在旁探脑袋问:“她老人家这会子可高兴么?” 高华笑道:“岂能不高兴?听我妹子说,琮儿的诗传到里头来,内眷那一屋子都炸开了锅!” 贾琮一面站起来一面叹道:“我一心想做个耿直的大宝,他们非逼着我做一个耿直的二货。” 遂随高华来到贾太君院里,直进了正房。只见贾太君阖目在贵妃榻上坐着,身旁是那个当日在府门口迎他们的媳妇子。贾琮环视一圈儿,没有旁人,高历高英俱不在。 贾太君吩咐道:“琮儿坐,华儿出去吧,小梅也出去。” 贾琮见靠近贵妃榻之处摆着一张椅子,便知道是留给自己的,乖乖坐下了。高华与那媳妇子俱应了一声,悄然退出去,还将门阖了。 贾太君睁了眼,上下打量了贾琮半日,叹道:“贾家竟出了你这么一个孩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贾琮正色道:“是福。” 贾太君不禁笑了,又静了半日,道:“你实话告诉我,可有反心。” 贾琮犹豫了片刻:“有吧,应该是有的,只是还不曾拿定主意怎么做。我不喜欢打仗。” 贾太君眼睑动了动,道:“若想夺天下,没有不打仗的。只是我前些日子瞧着,你倒不像是个有野心的孩子。不料今日有此一诗。” 贾琮心想,那是太.祖爷爷的诗,我哪有本事写出那气势来!他思忖了会子,诚恳的说:“我并没有什么野心的要谋夺天下的。只是知道自己聪明又不想装傻,恐有功高盖主被天家从背后捅刀子的一日,才想反的。今上是个疑心病极重的人。明明坐了龙椅却被太上皇压了这些年、不知道还要压几年,四王八公又是太上皇的老臣。我想得他的全然信任太难了。只怕总有被逼反的一日。” 贾太君盯着他:“我听英儿说,贾家这些人里头你才是首领。” “是。” “偏许多人都以为贾四之子贾维斯才是首领,你与琮儿皆是他的小兄弟。” 贾琮笑了:“人家那么以为,我们也无意去纠正。横竖不与他们相干。” 贾太君含笑饮了口茶问他:“不是故意的?” 贾琮摇头:“不是故意的。” 贾太君乃问:“贾维斯当日在平安州借高家之口向六王爷谏言大计,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你的意思?” 贾琮偏着脑袋想了想,正色道:“不记得了。” 贾太君一怔。 贾琮道:“真的不记得了,当时大伙儿七嘴八舌的,也记不得哪个主意是谁出的。可巧那日维斯师兄得了机会说,便说了。他若不说,也可能是我说,或是环哥哥说。” 贾琮以为这句话稀松平常,贾太君却惊愕了半日。他忍不住先问:“此事有哪里不对么?” 贾太君又问:“你们平素议事,是大伙儿一齐商议的?” 贾琮奇道:“自然。一人之思必然有偏,群策群力才能不出大的疏漏。” 贾太君再问一句:“你是首领?” 贾琮点头:“我是首领。” 贾太君缓缓点头:“好、好。能群策群力,众人一心,已是极少见了。且你身边那一群孩子个个不凡,英儿早已让你们收服。若生在乱世,你们当可以携手开国。偏如今乃是盛世。” 贾琮哼道:“如今乃是由盛转衰之关头,我反不反只看司徒磐的了。”他顿了顿,乃道,“我方才说的‘恐有功高盖主之忧’只是欲反的一条。最要紧的另一条。” 贾太君看着他。 贾琮心中明白,能不能得到高家的支持就看今晚如何忽悠了。遂整理了会子思路,悠悠的开口道:“每朝开国之前必为乱世。乱世人不如狗,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乃是有些狭隘的谬论。” 贾太君虽默然,眼神倒是跳了一跳。 “波斯夺巴比伦、罗马占埃及、元军破宋、西班牙霸阿兹特克,没有一家是得了人心的。我朝的人只看到元朝天下不足区区百年,便有人鼓吹他们因不得人心。殊不知这个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曾几何时,巴比伦国、埃及国、阿兹特克国皆为一方大国,如今唯余残破古迹与后人凭吊。结束乱世唯有靠一种东西,便是武力。打仗的时候没谁跟谁讲道理,民心如灰土,不值一文。” 贾太君不禁微微颔首:“虽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波斯巴比伦在哪儿,倒能听出几分道理来。” 贾琮接着说:“唯有四海皆平之后,民心之力才显了出来。前头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风雨飘摇,江山初定之时百姓皆松了一口气,盼着从今后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开国之君也知道举国因兵祸贫困,减税赋、行节俭、勒紧裤腰带度日,使得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而国力渐渐盛。”他苦笑道,“然人之寿命有限,开国之君也是会死的。而人皆爱子,都会给儿女最好的一切,帝王也是人。故此当君王自己节俭度日之时,难免会忘记让儿子也一道节俭。到了他儿子登基的时候,横竖国力也盛起来了,百姓也有钱了,新君打小吃穿用度皆是极好的,后宫也要丰盈起来,国库不够用,加税就难免了。” 贾太君又点了点头。 “若无战事消耗,民生只能愈发兴旺,国家也只会愈发富裕,也供得起后头的君主寻常奢侈。然只是寻常奢侈,不得过度。因为帝位乃是一代传一代的,谁也拿不准每一代都是好的。例如宋朝,若不是出了一个徽宗赵佶,也不会亡得那么快。” 贾太君道:“细细数过来,每朝每代皆亡于昏君之手。” 贾琮笑道:“也须得有盛世给他们亡才行。赵佶若早生些日子,国家贫困,也没东西给他奢靡。故此,盛世本来就是一个极易出昏君的关口。” 贾太君瞧了他一眼:“你以为,今上是个昏君?” 贾琮摇头:“算不上,他只能算个庸君罢了,庸君是不会亡国的。然太上皇却是个昏君。” 贾太君倒吸一口凉气。 “我不知道他早年是何等模样,从各处听来的消息多半说他曾是个明君。然若非他贪恋权柄、明明身子已是不成了还非不肯交出江山,岂能有如今这番局面?听闻先义忠亲王是个人物,因不愿意当他的傀儡,他便不肯传位予之。今上天资寻常,凭空捡到一把龙椅。他以为今上听话、好控制。殊不知哪有男人没野心的?今上也年纪不小了吧,明明龙袍加身这些年了,还处处受制于人,能舒坦才怪呢!况诸位王爷皆不服他,他能不起疑心么?为君的既然疑心重,为臣的便不得安心,不得安心便会设法自保。诸王皆不是省油的灯,各自使劲力气扩充权柄。最要命的是,老圣人还死死拿着兵权!天子没有兵权,拿什么压住这群兄弟?自然,老圣人走的那一日会将兵权交出。可他老人家命太长了,等他龙驾西归的时候,各位王爷也已经不那么好对付了。姑祖母当也听说过太原府王家之事?” 贾太君点点头:“听英儿说了。” “王家之事乃是许多有权势人家的缩影。帝王之家岂非也是如此?王朝覆灭多半起源于内斗。过些年,老圣人一走,圣人与诸位王爷就难免刀兵相见了。盛世顿时化作乱世。”贾琮摇摇头,“我观数年后,要么圣人在贤王司徒磐辅佐下灭尽六王,而国力消耗极大、须得极长的时日休养生息方能平复;要么六王合力将我朝拆了,依然山河破碎、须得极长时日方能平复不说、保不齐还征战不断。若是早个数百年倒也没什么,寻常事么,不过一两百年便有个轮回。偏今时不同往日,却是断乎不能听之任之的。” 他伸手去替自己斟了盏茶吃了,又斟了一盏。贾太君知道后头的话必然要紧,不禁肃然。 贾琮苦笑道:“西洋诸国,如荷兰、英吉利、法兰西、西班牙等早已有了威力极大的火.枪、火.炮,且已有了可行极远的大船,兵士也极多,国力又盛。人性本贪。他们从前不惹咱们乃是因为离得太远了,兵力不能及。如今,人家连非洲美洲都能去,咱们能比非洲美洲远么?好歹欧亚大陆是练成一片的。国与国之间素来唯有一种法则,便是丛林法则。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没有哪个兵力强大的外族会见我国力衰败、百姓可怜,便绕道而行、不来惹咱们的。谁欺负人都会挑弱的欺负。”他犹豫了会子,终于还是说,“纵然西洋诸国离得远些,咱们隔壁就是俄罗斯国,他们今日的皇后来日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叶卡捷琳娜大帝,此国强盛了也不过放过我国的。” 贾太君立时瞪大了眼。 贾琮抿了抿嘴,将方才那盏茶一饮而尽。“故此我想着,务必设法使得此仗或是打不起来、或是极快的分出胜负来。我想过一力辅佐天子、早早灭掉六王。若今上只是庸碌些、并不多疑,还罢了。他一多疑,我就没把握能自保。天家一旦起了疑心,就不只是一人一身之事了,保不齐就带累九族。我家父亲兄弟姐妹个个都是好的,岂能拿身家性命去冒险?故此,从……从早年一件事开始……”他冷笑了一下,摇摇头。从今上命林海赴江南为饵开始,他便死了效命天子之心。“来日那一仗若想快点打完,唯有双方实力差距颇大、或是一方里头出了内杠。偏他们那一辈司徒皇帝司徒王爷还活着的里头,最聪明最有实力的司徒磐是圣人那边的。不将他与圣人拆开,王爷们想要极快的打赢圣人,太难了。到时候依然是国力消耗巨大。故此……” 他咬了咬嘴唇,站起来,极为庄重的向贾太君道:“想要救数十年后之万民于水火、想要我朝百姓不为亡国奴、想要我国不至于尸横遍野任人屠杀,源头就在当下。六王合纵远远不够,贤王司徒磐须得拉进来。他与今上不翻脸,后患无穷。” 贾太君惊得呆若木鸡。 贾琮面上绷着端端正正的,心中暗自得意:“技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升级!”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却说贾琮与他姑祖母贾太君夜谈许久回到东客院,龚鲲等人都没睡呢,见他回来都伸长了脖子问,“如何?”“谈的可妥当?” 贾琮笑嘻嘻拍掌道:“哄到手了!” 贾环不禁向他肩膀上锤了一拳:“就知道你小子能哄人!” 贾琮得意洋洋坐在当中,比比划划的将方才那番话又说了一遍,末了笑道:“贾家的男人虽有本事没本事对半分,女人倒是个个聪慧绝伦、一点就透。跟她老人家说话可轻松了。你们没见姑祖母瞧我那眼神,我都能猜到她回头跟高表叔说什么——琮儿果然是善财童子下世,非是来送子的,乃是来救世的!”忽抬头一看,众人皆面色惊诧,问道,“干嘛?一个个的都什么神情呢你们?” 幺儿平素性子稳重,这会子竟抢先问道:“你说的那些可是真的?俄罗斯国皇后来日必成女主我曾听你提起过。你如何知道后来之事?” 贾琮“嗷”了一声,捂住脸捂了三秒钟,放下手来:“听一位颇能掐算未来的先生说的。” 龚鲲忙问:“这位先生是何等高人?” 贾琮道:“他说他姓靳,双名代史,翼之可听说过?” 龚鲲上哪儿听说去?想了半日,摇头道:“从不曾听闻此人。” 贾琮故作正色道:“这老头极神秘,我都不敢跟人打探他,也不知道这个是真名还是化名。” 龚鲲思忖了会子,问道:“贵人省亲与太妃薨逝,可是他告诉你的?” 贾琮摇头:“那是另一位先生,姓曹名沾字梦阮。” 龚鲲自然也不认识。想了半日又瞧了他半日,摆手道:“罢了,你认识许多奇怪的人,我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贾琮嘿嘿一笑,不再多言。此事便让他混过去了。 次日贾琮欲去寻高英打探朱桐等人,让龚鲲拦下了。他道:“主公,既然与贾太君挑明因果,这等事当由学生代劳为是。”贾琮一想也对,便坐在屋里等着了。 谁知忽有人来报,府门外来了一位姓朱的公子求见荣国府的琮三爷。贾琮怔了怔,笑道:“此人撇脱。”便理了理衣裳抬脚欲走,往屋里扫了一眼正要顽笑几句,见众人看书的看书、下棋的下棋、拌嘴的拌嘴、吃点心的吃点心,没谁瞧他一眼,顿觉无趣,自己一声不吭的出去了。唯有亲哥们贾环给他面子,在后头摇了摇手喊了一声“回见~~” 到了外头,只见朱桐含笑立于门口,比昨日多了几分精气神儿,见了他拱手道:“贾三爷果然是爽利人。” 贾琮默默打量着他道:“不过好奇罢了。” 朱桐正色道:“有人想见三爷,不远,只在前头街口的茶摊子上。” 贾琮又挑着眉瞧了他好几眼,道:“依着常理,不是应该在寻个极古朴高雅的茶楼酒馆么?花楼也成啊。” 朱桐眼角动了动,仿佛有几分不快,沉声道:“那位爷只想见三爷一位,若去远些的地方,必有旁人跟着。茶摊子极近,”他伸胳膊指了指,“扭头可见高府大门,想来三爷一人前往也无碍的。” 贾琮顺着他的手指望了望,果然极近,想来他们在高家门口也玩不出什么花招来,便点点头:“罢了,既然不远,就走两步。” 遂跟着朱桐走近街口的茶摊子,不禁笑了,道:“这里往来的行人不多,若只是个小摊子还罢了,你们不觉得桌子摆得多了些?我建议,明儿只摆一张桌子就行了。嗯,桌子倒是挑的不错,寻常茶水摊子就是这样的小桌子。还有卖茶水的那两口子——衣裳是对的,也唯有衣裳是对的。这两身谁找来的?很不错。男的身姿魁梧我就不说了,还带了一股子藏不住的英气,傻子都看的出来不是寻常人;女的更是漂亮。这般容貌的女子若当街卖茶不是个风骚的也必是个艳俗的,从没见过有端庄沉稳的。我说,你们装样子也认真点好不好?我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五百点伤害。” 说的朱桐愣住了。那卖茶的两口子立时扭头望过来,显见耳力都不错。 贾琮见四张桌子空了一张,两张上散坐着三个魁梧的汉子,另有一张上有位穿青衣戴方巾的童子背对着自己坐着,从背影望着脊梁很直,便走过去直往他对面安然坐了。 那童子抬起头来,二人互相打量。 此人与贾琮年岁相仿,然坐着就比贾琮高一小截,颇瘦,相貌清俊秀丽,后世看多了影视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女扮男装的。贾琮登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拱手道:“郡主你好。” 四周之杀气如迸裂了瓶儿一般飞射出来。贾琮做了个鬼脸:“你手下人这么沉不住气,你知道吗?” 那人伸出右手来摆了摆,众人敛了杀意,她乃直视贾琮:“琮三爷如何看出来的?”这便是承认了。 贾琮道:“你是女娃儿,这个不用说了吧,太明显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女娃穿上男装还是女娃。”他极诚恳的将脖子往前探了探,“真的,一点都不像男孩子。” 那郡主怔了,不禁回头与卖茶的两口子交换了几个眼神。 贾琮接着说:“方才从后头看,你的脊背很直,显见是家里头在礼仪上管教颇严的。这等人家的女孩子多半足不出户,偏你却能坐在此处。你气度高出四周这些人一大截,且你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气度多半是被旁人捧出来的,显见你是个主子。而那位先生——”他指了指卖茶的男子,“身上的军人味道太重了些,不是穿件寻常百姓的衣裳就能掩饰掉的,可知你家有兵。另有,昨日你派了朱桐拐着弯子来试探我。我平素在京中安分的紧,也压根没到议亲的年岁。”对面的郡主不禁有几分脸红,贾琮只做没看见。“哪家的女孩儿犯得着拐着弯子试探我?龚先生说过,你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瞧家里那几个姐姐到了十岁的时候差不多也就你这么高、而且也都挺瘦的。这几样连在一处想,很容易就猜出来了。” 那郡主缓缓点了点头:“果然聪明。” 贾琮淡然一笑:“其实是你们露了太多破绽,若你们能遮掩些,倒也不容易猜出来。” 郡主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朱桐是去试探你的?” 贾琮道:“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贾三爷名不虚传’,我传出来让寻常人知道的唯有一首诗罢了,那会子我还没写诗呢。” 郡主不禁莞尔,倒是笑的很好看,扭头看朱桐。朱桐苦笑拱手:“属下疏忽了。” 郡主摆了摆手,向贾琮正色道:“依着昨日你的言谈举止并旧日得的信儿,当是个颇为爽直之人。故此我想着,不如当面一谈。” 贾琮点头道:“我也有意寻郡主商议些事。” 郡主略一思忖,道:“詹先生一直有书信过来,欲将你我二人……”她“腾”的红了脸,说不下去了。 贾琮接口道:“那老头脑洞大开,欲将你我凑成对。我先声明,我不同意。” 郡主立时抬起头来:“你瞧不上我已丢了身份?” 贾琮摆手:“我不认识你。谁会瞧不上不认识的人?” “那你为何不同意?” 贾琮撇了撇嘴:“同理,也没谁会瞧得上不认识的人。我不会娶不认识的人。” 郡主又怔了。 贾琮道:“不认识的人随意凑做堆会惹来许多麻烦,生活习惯啊、日常喜好啊,各种各样。我不愿意费那个力气去与陌生人磨合。此其一。”郡主张了张嘴欲插话,贾琮哪能这会子让她开口,忙抢道,“另有,你本为郡主,纵然这会子不能公开身份,瞧那位卖茶大娘的气度便可猜到,该学的规矩想来你一样都不会少学。我是个不喜欢规矩的人……嗯,极不喜欢,最烦规矩了。迫不得已非要规矩的时候我才规矩,平日里关起门来毫无规矩,故此我也不喜欢守规矩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四周的朋友多半不规矩,极为随性。咱俩若过在一处,必然互相看不顺眼。你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不屑一顾、准保气死你,我又烦你死死板板。再者,你小小年纪风雨飘摇,又以女儿之身肩负重任,大约指着来日的郡马爷能给你个依靠?” 郡主又红了脸。 贾琮斩钉截铁的说:“而我绝非一个愿意让女人依靠的男人。”他说的太直了,且与寻常男子全然不同,惊得四周几个人齐刷刷拿眼睛盯了过来。 贾琮有几分着急,一不留神后世的调子便出来了。“我不会包容她的一切、更不会肩负她的一切。同理,我也不愿意成为她的一切。我不愿意她心心念念都想着我,那样我会觉得很可怕。我们将是互相**、互相扶持的。我有我的事业、她有她的天地,我们组合了一个家。我要一株与我风雨并肩的树,而非附着于我的藤蔓。不知道这些话,郡主能听懂吗。” 郡主足足怔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道:“世上怎有你这般男子!男人当门立户天经地义,你竟不肯!” 贾琮笑道:“嗯,我不肯。所以我绝非郡主良配。而且如今我已经认识了不止一个能自己当门立户的女子了,可惜都大我太多,她们生我未生。只是这世间既然已经有了她们,我倒是不怕找不到一个比她们小的。实在找不到,大不了来日我自己养出一个来。横竖男人可以晚些成亲。” 这话简直是耍赖,郡主都没法子接了。半日才苦笑道:“詹先生说你与众不同,果然与众不同。偏他还说你小小年纪极得女子喜爱。” 贾琮撇了撇嘴:“他没告诉你我得何等女子喜爱么?也有不喜欢我的女子,多了去了。” 郡主笑道:“你且说来。” 贾琮正色道:“不错,我委实极得一些女子喜欢。我极得聪慧能干的女子喜爱。例如京里头的城西一霸秦三姑,经营着偌大的市井产业,手下人个个忠心耿耿;还有柳氏木材行的老板娘,比寻常的大掌柜强了十分去,她们家的生意若没了她便只等着关门了;我家表姐想看些营造机关类的书,寻常书店买不着我便从翰林院替她弄出来了。这些女子都喜欢我的。至于自以为长得漂亮又与我家有亲戚就盼着我帮她的忙或是送她衣服的,我懒得搭理她们,她们也便不喜欢我了。” 郡主扑哧一声笑了。 “那些女子腹中有才,偏天下男子多半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却以为女子有才当施展、否则便是浪费,我最烦浪费。我因赞成女子为官做宰、经商谋权而得女子喜爱,并非因为会赞她们生的好看、会给她们买胭脂首饰、会替她们遮风挡雨而得她们喜欢。那样的女子也不会喜欢我的,我也不欲讨她们的好。横竖没有男人能得世间全部女子喜欢,不过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罢了。我喜欢强者与能者,不论男女;情爱与我而言绝非极要紧的东西、比那个要紧的太多了。” 这些话对古代的女子而言极难理解,郡主又默然了许久,忽然道:“你怎能笃定我不是那一瓢?” 贾琮道:“我不能笃定。我还小,这种事十年后才能见的着苗头。然方才说了,性情、规矩、你对郡马的期望,你我不是对方那一瓢的概率极大。故此,才九岁十岁就与一个八成不是那一瓢的人捆在一处,太傻了。退一万步说,万一真的就那么巧、咱们偏偏恰就是对方那一瓢,十年后自然能分辨出来,也不急在这一时。” 郡主昂首脆声道:“不用等十年了,你必不是我那一瓢!” 贾琮立时笑击掌道:“对吧!我说了么,依着你的身世经历,你那一瓢八成不是我。” 郡主也释然笑道:“嗯,我已知道你是何等人了。詹先生一片好意咱们二人心领,做个朋友如何?” 贾琮喜出望外:“好极好极!我也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对了,詹鲲詹翼之你知道么?” 郡主叹道:“便是得了他的书信我才来这一趟的。果然没白来,倒是多亏了他。” 贾琮点点头,道:“他比龚老头靠谱多了。翼之曾问我可愿认你做义姐。我自然是愿意的,却不知道郡主可愿意。” 郡主苦笑道:“只因我是女儿身,才有这许多不便……”因望着他,“你为何愿意?” 贾琮道:“为了成全龚三亦那老头。他虽有些顽固不化,对我还是极好的。我想着,世间女子多半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她们多半将情爱看的极要紧,而你凑巧不看重这个的概率极低。硬与你凑成对,来日你极可能会很失望、很痛苦。而我决计不肯为了谁将自己改成痴情种子的。那时候龚老头必然悔断肝肠,比你还难受。横竖他想凑我们成对乃因你身为女子诸事不便宜、好让我照看与你。我是个重义气的人,认了你做干姐姐也能照看的。” 郡主闻言默然半日,叹道:“你说的是,情爱与你而言当真不是一件要紧的事物。”复又问道,“你方才说正要寻我议事,便是这个?” 贾琮登时轻笑了起来:“非也。若郡主有心坦诚相待,我有几样要紧的事物想与郡主商议,管保咱们双赢、谁都不吃亏。”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更多手打全文字章节请到【神-马】【小说-网】,阅读地址:www.shenmaxiaoshuo.com ...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且说贾琮与义忠亲王之孙女于街头的茶摊子摊了半日的牌将婚事掐断,可算开始进入正题了,颇有几分按捺不住。笑抬头道:“那位威风凛凛气宇不凡的茶老板,有茶么?” 那茶老板僵了片刻,忙取了只茶碗来替他斟上一碗。 郡主含笑指道:“这位是白令恩将军。” 贾琮惊得一颤,瞪大了眼望着人家:“不是吧!这么年轻?” 白令恩看了他一眼:“末将早已年过半百。” 贾琮忙站起来抱拳道:“抱歉啊白将军,偶尔听龚老头提你的大名,总觉得你与他一般大似的。你都跑到这里来了,南边岂不是没人坐镇?” 郡主淡然道:“无碍。” 贾琮知道大概问到了人家的不可说,便不再提了。因向郡主正色道:“广州府新安县有一处渔岛,在珠江出海口之东……”他想了想,以手指沾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大略的珠江出海口地图。因他前生在公司里头有个要紧的项目考察过香港地铁,顺带将香港地图留了个印象,故此画的还不错。“地名仿佛是叫做香港岛、九龙半岛和新界。”乃圈出后世著名的维多利亚港所在,指道,“此处为一天然良港。” 白令恩在旁瞧着,问道:“琮三爷何时去过岭南?” 贾琮道:“没去过,这回来长安是我第一次出京。” 白令恩道:“我瞧你画的地图竟如到过一般。” 贾琮笑道:“到过的人未必就能画出来,这玩意须得很厉害的人物才能画好。我只是见过地图罢了。” 白令恩忙问:“不知琮三爷见过的地图为何人所绘?” 贾琮这两日扯淡扯惯了,随口道:“是一位极有学问的大妈,姓名不可考,旁人都唤她做度娘。” 白令恩眉头一拧,细想了半日也想不出个苗头来,道:“我曾乘船从外头绕过此处,只不曾细查罢了,也不知是否当真如图上这般。” 贾琮道:“我信度娘之图,也信她所言的‘天然良港’,来日郡主与白将军回了岭南使人前往一查便知。”他接着说,“我想与郡主商议,在此处瞒着朝廷建立私港。” 郡主瞧了瞧那地图,问道:“建立私港做甚?” 贾琮乃拱了拱手,正色道:“郡主,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如今这局面,你家也缺钱、我家也缺钱,甚至诸位王爷家都缺钱。与其想尽法子搜刮民脂民膏、惹得天下百姓不得安宁,不如设法从外头赚钱。有了此港,走私极是便宜。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做生意不交税来钱快且稳?再者,有此私港在,哪怕坐着收泊船钱也是了不得的。” 郡主不禁扭头去看白令恩。 白令恩干脆在桌边坐下,兴致盎然:“三爷请详谈。” 贾琮道:“白将军可知道,如今西洋诸国极其有钱?” 白令恩思忖了片刻道:“曾见过些西洋来的商船,倒是不觉得他们极富裕。” 贾琮道:“听闻西洋来我朝的商船大都是犹太人的,犹太人生性节俭,外头看不出来他们家里何等富裕。且行商的也未必都是有钱人。如今西洋诸国最厉害之处在于,他们已经驾船环游了世界。”他忽然觉得这话题太大,忙收住了,“就是他们已经驾船运兵打败了许多极大极富之国,不论三七二十一,将那些国家国库的宗庙的富贵人家的数百年积蓄的黄金一船船装满运回本国。” 郡主与白令恩俱一惊,郡主先道:“这般岂非蛮人?” 贾琮撇嘴道:“蛮人?他们还说被抢的是蛮人呢。并占了人家的国土,将其举国不论君王草民一律充做奴仆,送去庄子里头做农活。” 郡主道:“他们不反了么?” 贾琮道:“反不了。因为打不过。” 郡主又是一愣。 “那些奴才都是抓来的,人伢子不曾花什么钱。数国之人如牛羊一般圈在国内,过得有一日算一日。有西洋的主人家要买奴才之时,人伢子便去大街上村子里随意抓,凭你是公侯乞丐皆一样,抓了关上船送去西洋人的庄子里。人数众多、多则贱,故此也便宜。因为便宜,不论人伢子或主家,皆不曾珍惜他们的性命。有病不治、不听话直接打死。那些做农活的奴才并不能吃饱,故此力气小。且他们悉数戴着铁链,也难以逃跑。”他便摆了摆手,再说下去要提到火.枪了,这会子还不想提醒他们这个,便就此打住,趁他们还在惊讶之机调转话头。“数个大国数百年积累的钱财,他们直搬了运回去!不论这些钱财终于到了哪家哪户之手,其国必暴富。据我所知,西洋诸国皆爱我朝茶叶瓷器丝绸等物,海商将这些物品运往西洋贩卖则其利可达上百倍!” 白令恩闻言倒吸一口冷气。 “因西洋王公贵族得了抢来的钱财暴富,富则奢靡,都爱以高价求些精细难得之物。而我朝工匠惯于技巧精细。”贾琮轻轻一笑,“白将军,好多钱呢,不去捞几把么?” 半日,白令恩才道:“偏如今我朝海禁的厉害。” 贾琮乃指着桌上已渐渐淡去的茶水地图道:“故此我才说,有此私港,走私极便宜。我朝虽海禁的厉害,走私的却并不多,乃因走私者没有大港、难以大量运送货品之故。二位,好大一处摇钱树聚宝盆,恰在岭南。白将军曾任两广总督,如今手上又有兵马。天高皇帝远不说,皇帝还忙着对付父亲兄弟顾不上旁人,何其妙哉。又有各位王爷、公侯、节度使、地方大员,谁不想赚钱?有钱大家赚,只要各方皆有利可图,咱们就不怕有人找麻烦。” 白令恩思忖了半日,道:“此事太大,须得从长计议。且如今的两广总督与我不合,恐怕不易瞒住他。另有,水师并不在我手。” 贾琮想了想:“有什么法子能将他调走么?” 白令恩瞪了他一眼:“朝廷大员,岂能是你想调走就调走的?” 贾琮笑道:“总有法子的。他是谁的人?不会是今上特派去盯着你的吧。” 白令恩叹道:“他明面上是老圣人的老臣,暗地里早已归顺了今上,却是贤王收服的。” 贾琮不禁做了鬼脸。心道:老子再相信司徒磐也不禁要疑心他了。遂说:“既这么着,咱们且来个倒推。若想发财,须得建立私港。若要建立私港,须得调换如今之两广总督为自己人、或是收服他为自己人,或是将水师的人换成自己人架空他。当是这三途了。”贾琮琢磨了会子,“让圣人对他起疑心、离间?” 郡主道:“倒是可以搜罗些他的罪证,这个我们手头就有。” 贾琮摆手道:“没用。他既是今上的人,今上手边得用的本来就不多,罪证算什么?杀人放火他随便,贪赃枉法也无碍。” 白令恩抬头盯了他一眼,目光有几分冷意:“这些事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了?” 贾琮哼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好歹是荣国府的小爷。” 白令恩叹道:“你这样的,凭詹先生如何夸赞,末将也委实不敢将郡主托付了。” 贾琮撇嘴道:“方才我们俩不是说清楚了么?郡主也才这么点子大,天下好男人多了去了。”因忽然一拍脑袋,“那个,你还算不算我干姐姐了?要不咱俩还是认了姐弟吧,倒不是我上赶着贴你,为的是安龚老头的心。” 郡主笑道:“罢了,难为你不惧被我这个不得见人的逆贼之女拖累,认了你这弟弟又何妨。” 白令恩一则震惊于贾琮之才,二则也以为此人并非郡主良配,忙说:“郡主,可要末将去买活鸡红酒来?” 郡主摆手道:“无须刻板,如今诸事不便。我观琮兄弟乃是不拘之人,有心即可。” 贾琮登时站起来绕过桌子来到郡主身边,绷着胖脸儿向她作了三个揖:“拜见义姐。” 郡主含笑扶了他起来,口称“兄弟”。 旁人瞧了目瞪口呆,那卖茶女半晌才说:“这……这也太轻率俭薄了。” 贾琮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有心则一言一诺即可,装相纵赌咒发誓何用。” 白令恩闻言不禁抚掌:“说的是!好小子,我倒是愈发赞成你了。” 贾琮也一拍掌,笑道:“好了!如今咱们两家也亲近些。另有,我发觉我暂时并没有法子调走两广总督。” 古人重信义。贾琮不过向郡主简单行了礼认了姐弟,四周隐约的杀气顿时弥散了。白令恩再看贾琮已是亲近许多,乃横了他一眼道:“朝廷之事若这般容易,我们早替王爷报仇了。” 贾琮有心劝他们别太执迷于报仇,又觉得这会子他们的执迷于自己乃是好事,便闭口不言了。又道:“我不过是个说空口白话的,究竟如何行事我并不擅长,若白将军有空,不如与翼之商议商议。他是个智囊。” 白令恩点头道:“琮三爷这般年岁已极难得了,我也与詹翼之熟识。”他因笑道,“不怕托大,我也算得上是看着他长大的。” 贾琮笑道:“这般好极!你二人议事便可省去许多互相试探寒暄之废话。” 白令恩又问:“却不知那位度大娘所绘地图,你可还有么?” 贾琮摇头道:“她并不曾给我,如今已也寻不见人了。” 白令恩十分惋惜,后回到岭南也暗暗使人打探过,一无所获。此为后话。 贾琮便与他们抱拳作别,另商议约定明日龚鲲与白令恩会于长安城中某处酒楼,便回高家去了。 到了东客院,龚鲲已经回来,问他与朱桐相会如何。贾琮笑道:“说来话长,你先说你探听的如何?” 龚鲲眉头微微一皱:“朱桐乃是长安太守朱巍之次子,与柳骞并那陈家大爷俱为同窗好友。” 贾琮翻了个白眼:“又是武将家里出的书生。朱巍你认识么?” 龚鲲道:“不认识。然他父亲曾是先义忠亲王的人,因老头走的早且并不甚要紧,朱巍自极有才能又不党不群,才不曾受到牵连。” 贾琮哼道:“不党不群才怪!该不会理国公也是义忠亲王的人吧。” 龚鲲忙说:“理国公柳彪本为老圣人老臣,自打老圣人犯糊涂以来便再不理事,如今他们府里也颇乱,与你们府里早年极为相似,我瞧着倒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却不曾打探到他们与哪家王爷有往来——当日也与义忠亲王并无干息。” 贾琮点点头:“那就是柳骞自己了,说不定就是朱桐拉拢的,我瞧朱桐有几分头领气质。”因说,“大约朱家全家都是义忠亲王的人。” 龚鲲稍稍吃了一惊,又思忖了半晌,不禁点头:“那就是暗子了。这枚暗子埋的秒、埋的光明正大。圣人纵然疑心义忠亲王有暗子留下,因他本是朱老将军之子,这般做派反而不疑心了。” 贾琮耸了耸肩,懒洋洋的靠在椅子背上伸了个懒腰:“那个倒是不干我事。翼之啊,我今儿又替你揽了一宗极大的活儿,够你忙活许久的。若成了,也能名垂青史。” 龚鲲苦笑道:“横竖我便闲不得。又有何事?” 贾琮道:“与岭南那位郡主并白令恩将军合力谋建一座私港口。” 龚鲲一怔。 贾琮又道:“方才我便去见着了那位郡主,还有白令恩。对了,我已经认了她做义姐,也将婚姻说开了去,回京见到你家那个不开窍的老头也可以给个交代顺便噎死他了。” 龚鲲只默默的听他前一句后一句的吓唬人,待他说完了,轻叹道:“学生还能有什么可说的……”还摊了摊手。 倒是贾环急忙伸了个脑袋过来:“那郡主什么样儿?” 贾琮道:“挺好看的,有点子黑,大约是在岭南晒的。好瘦啊。”抬头四顾一番,见该知道的人都在,便将方才之事说了一回,唯有与郡主谈“你那一瓢我那一瓢”只数言带过便罢。 他才说完,众人尚不及商议,只听外头有人急匆匆大喊:“三爷!京中急信!” 贾琮吓了一跳,立即转身推门而出负手立在门口。只见贾氏马行的刘掌柜跑了过来,满脸直往下淌汗,连礼数都顾不得了,将手中的信直递给他:“京中有人快马送来急信,那孩子已昏了过去。说是出了大事,这是龚大掌柜的书信。”一面抬袖子抹汗。 贾琮赶忙接了过来取出信纸匆匆从头掠起。龚三亦写了一封极长的书信,惊得他张口结舌。半晌,捏着信纸扭回头去。贾环幺儿龚鲲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他。 贾琮缓缓的道:“翼之留下与那边议事,旁人立时收拾行装快马回京!” 贾环忙问:“何事?” 贾琮苦笑望着刘丰:“人算不如天算,你说须得留着霍煊性命照看霍晟,他却是死了。” 刘丰皱了皱眉,问道:“他死了与咱们何干?” 贾琮长叹一声:“他是被人误杀的。” 贾环问:“谁?” “贾宝玉。”...... 更多手打全文字章节请到【神-马】【小说-网】,阅读地址:www.shenmaxiaoshuo.com ... 第一百二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且说贾琮在长安收到龚三亦急信,宝玉因故误杀了南安郡王霍煊,乃将书信交予诸位同伴传看,看的众人个个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原来霍煊府里的柳姨娘在院子里遛弯的时候,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早产了,不足月生了个儿子,南安太妃大喜,阖府欢庆。霍煊得了信儿立时飞驰回京。前些年他数次传出断袖谣言,恰可借此事诏告世人南安郡王绝无龙阳之好,故此心中极是欢喜、甚于得子之喜。世子霍晟面上也装作欢喜的模样,口中不住的恭喜他父亲,跟着一道回京了。 那幼子出世简直如同春雷一般,唤醒了南安王府后院一众女子争宠求子之心。偏谁都知道他回府时日想必不久,庆贺完了还需回营中去的。故此,霍煊人还未曾回府,除王妃与贾元春外,一院的女子皆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趁他这番极短的回府之机捞得雨露、怀上麟儿,个个心中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龚三亦趁机扮作游走郎中透露口风给一位姨娘身边信得过的婆子,道是自己手中有一种神药,可使男人神魂颠倒、意乱情迷。那姨娘一猜便知道是春.药,半分不曾犹豫便买了。龚三亦极能瞎掰,吹得此药神乎其神,还特要了颇高的价钱,那姨娘反而愈发信其药效必佳,一口气买了十包,还沾沾自喜必是好药。 那药委实是极好的春.药,只是既然出自龚三亦之手,里头自然少不了旁的东西。 后院没有不透风的墙,况那姨娘屋里也非尽是口风严谨之辈,龚三亦还数次趁夜做了些手脚,不多时日,此事便如暗苔一般悄然传满了整个王府后院。南安太妃因恐那柳姨娘本是丫鬟出身、不会带孩子,特将新得的小孙儿抱来自己院中养着,一心一意照看,并无心思管旁的,故此毫不知情。王妃早知道此事,因懒得管,只做不知。她既不管,旁人愈发不会管了。王爷回京时日不长,过了这个村只怕又要等一年,谁肯错过?诸位庶妃姨娘通房皆暗暗去寻龚三亦求药。饶是龚三亦不曾趁机涨价,也小赚了一笔。 霍煊回府后见幼子渐渐被他母亲养壮实了,小眉眼儿秀秀气气极为可爱,大喜,当即命将柳姨娘升做庶妃。王妃也欢喜的紧,又因此子早产,身子有些孱弱,特命人四处散些铜钱与贫寒人家并街头乞丐,为的是替孩子祈福,府里府外皆交口称赞其贤良。霍煊自然是巴不得全京城都知道此事,顺道将前头的谣言盖过去,也直赞王妃聪慧贤德。 那柳姨娘才刚生产自然不能服侍霍煊,王妃近日又身子不爽利,霍煊便成了一院女人眼中的肥羊肉。头一日他宿在一位庶妃院中,那庶妃悄然在他茶里下了药,霍煊雄风大振,心中畅快无比。偏次日他又让另一位通房引走了,也中了龚三亦的药。那药效本来没这么快的,却哪里当得这群如狼似虎的女人夜夜不放过他?还有趁他午睡之机在书房下手的。霍煊的身子极快的虚下去,偏他自己半分不察,日日过得神仙太平。 另一头,霍晟虽得了他母亲一再叮嘱,面上也装作喜爱幼弟的模样,心里仍是不爽快。又见他父亲白天围着幼弟转圈儿,晚上辗转于后院诸女,愈发憋闷,又不知寻何人倾吐,便想起了贾宝玉,跑去云台书院寻他聊天。 宝玉生性纯善体贴,二人初识那阵子颇有知己之意,又能寻出许多不打紧又有趣的闲话来说,倒是聊的颇为舒心。偏他一进府门又不痛快了,故此次日又去寻宝玉闲聊,连着会了三四日。 这日霍煊去瞧了柳姨娘出来,可巧听见花架子那头有个小丫头的大惊小怪的喊:“听说世子每日下午都去寻年前来的那个小公子,苦着脸出去笑着脸回来、才一进门又换了苦脸!”霍煊顿时面色一沉。 才欲过去问话,又听一个小丫头道:“仿佛还是个书生,在什么书院念书的。” 又一个道:“罢了罢了,你二人想死么,还不闭嘴!” 霍煊忙快步走过去,花架子后头已没人了。他面色青一阵紫一阵的立了半日,抬脚走到霍晟院中,却听下人说世子出去了。他便问:“世子何时出去的?” 下人回道:“歇罢午觉便走了,依着这些日子瞧,大约晚饭前自能回来。” 霍煊又问:“他每日皆是歇罢午觉便走、晚饭前才回来?” 下人回“是”。 霍煊眼中霎时乌云遮日,怔了许久,不言一声的走了。 晚上霍晟来请安,他不动声色的打探了半日,果然霍晟这几日乃是往云台书院去寻朋友说话去了,心中如浇透了火油“腾”的烧起来一般,面上却绷的死死的不肯显出来。 寻常世家子弟交个契兄契弟的稀松寻常,也算一种风雅。偏这些年外头左一拨右一拨的断袖谣言,惹得霍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上回还让人算计得跌断了腿,在炕上躺了那么许久,憋得他七窍生烟。故此他疑心霍晟或有断袖之心,万分恼怒。 偏天下父母皆如此,自家孩子或有个不是,必非自己孩子不好,必是旁的坏人勾引之故。他便将一腔怒火皆移到那云台书院的书生头上去了。是晚竟不曾去姬妾院中,自己辗转思虑了一宿。 次日下午,霍晟又往云台书院去寻宝玉说话儿。他前脚出门,霍煊后脚拉了马悄然跟在后头,一路跟到云台书院。霍晟全然不察,一径往宝玉的住处寻他。 宝玉这会子正读书呢,见他来了忙让座,闲聊了会子。霍煊在外头悄悄张望了半日,因他本带着疑心来的,恰如疑邻偷斧一般越看越觉得儿子与这少年不对劲,终于见宝玉坐到案前仿佛欲写字,霍晟随意立着替他研磨,再也看不下去了。一脚踹开门骂道:“哪里来的下作坯子,好好的孩子让你勾引坏了,我宰了你!”拔剑上来便砍。 霍晟与宝玉俱吓了一跳,宝玉更是吓傻了!霍晟忙上前拦着,奇道:“父王怎么会来此处?” 霍煊这些日子让春.药调得火气极盛,昨夜又是独宿,哪里听得进他说话?只管举剑去劈宝玉。宝玉已是呆了,木愣愣的不知道动弹。霍晟一面拦他父亲一面喊:“贾宝玉你傻了么?快走!” 霍煊猛然想起“贾宝玉”这个名字来,不就是那个贾姑娘的弟弟、那年让他在府门口踢了一脚的那个?莫非他为了报复那一脚之仇并他姐姐不得宠之怨,特来勾引晟儿的?霍煊不禁咬牙:“原来是那个贱种!老子那时便该砍下你的脑袋!”怒火愈发燃了起来,手脚都快且狠,霍晟登时就有几分招架不住。 宝玉这会子方明白过来,左顾右盼,并不知该往何处跑,只得原地转圈子。口中还喊:“霍王爷,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故杀我!” 霍晟急的骂道:“废那些话做什么?快些走你的!” 霍煊一直让儿子拦着杀不了宝玉,怒上心头,一脚朝他踢过去。霍晟终归是儿子,拦他老子并不敢十分用力,竟让踹了个正着,四仰八叉撞翻了椅子倒在地上。宝玉忙扑过去扶他,喊道:“子明!可伤着了?!” 霍晟简直恨不得亲手掐死他,才来得及瞪他一眼,霍煊已到了眼前,提剑便砍。 霍煊迫不得已拔出自己的佩剑来抬手架住,喊道:“父王做什么呢!有事好生说,怎么不由分说便要杀人!宝玉是我朋友。” 霍煊双眼血红瞪了半日,指着他道:“好、好好!儿子跟老子动了兵刃,你竟是让这个下流坯子迷了眼!” 霍晟本来冤屈的紧,一时恼了顾不得旁的,脱口而出:“你才是让琴思迷了眼!你眼里除了那个琴思可还有旁人么?偏人家还瞧你不上,身边跟了好几个能干的下属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哪个不比你强。” 霍煊自打寻到了秦三姑,从没得她一个好脸不说,这一两年竟连面都见不着,秦三姑远远得了人报信便跑了!本来便一腔相思无处排遣,这会子让他儿子一口戳破,又羞又怒,抬眼又看见贾宝玉,脑中顿时生出一个狠念来,森森的道:“你要护着这个下贱坯子倒罢了,你只管护着,我回府宰了他姐姐!”言罢撤身便要往外走。 宝玉大惊:“与我姐姐何干!” 霍煊冷冷的道:“你姐姐本是我的姬妾,姬妾便是奴才,我的奴才,我想杀就杀,谁也插不得闲话。” 宝玉急的窜上前去:“我姐姐是好人!你动她不得!” 霍煊笑道:“我这会子就去杀她,且瞧你可有本事拦我没有。”因转身就走。 宝玉急的无计可施,一眼瞄到案上的砚台,顺手拿起来便砸了过去。 霍煊耳听得有风声,扭过身子一看有一黑乎乎之物飞来。他因想着贾宝玉不过一个文弱少年,能有多大力气?自持身强体壮,不闪不躲,冷笑着立在当场不动。 殊不知宝玉因惧他伤了自己的姐姐,那一把乃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砸过去的,二人离得又近、霍煊的身子又让龚三亦的药糟蹋的颇狠,砚台结结实实砸到了霍煊胸口,竟将他砸得站立不稳,向后倒去。只听“砰”的一声,霍煊倒在地上,后脑恰磕上地面的青砖,不动了! 宝玉傻了眼。霍晟连滚带爬到了他父亲身边,抓起霍煊的身子摇了半日,喊的声儿都哑了,而霍煊纹丝不动,也傻了。 直至茗烟从外头与旁的小书童玩儿回来,进屋吓了一跳,大喊起来,方引来旁人围观驻足,并有人去喊了书院的先生来。不多时,五城兵马司的人也来了,见霍煊早已哭成了泪人口不能言,便问宝玉出了何事。宝玉不会撒谎,懵懂间老老实实悉数说给人家听了。五城兵马司便将他当做嫌犯带回衙门;茗烟吓得哭都哭不出来,赶回荣国府报信。 贾母闻听此事当场晕了过去。贾政不知如何是好,又恨宝玉惹了大祸、又恐他在牢里吃苦,急的团团转。此事自然还是落到贾赦头上。他忙打发贾琏取了银子去官府探听打理,又请龚三亦来问可有对策。 龚三亦想了想,道:“宝二爷本是误伤人命,倒也不是没的周旋。只不知南安王府那头可肯罢休。” 南安王府自然是哀嚎一片。 跟着霍晟的小子当时本不在屋里,偏后来宝玉招供之时他在外头听了个真真切切,忙跑回府来报信儿、着人将浑浑噩噩的霍晟并已死了的霍煊接回府来。他因是跟着世子的,对贾宝玉颇有几分好感;又眼见着这些日子自家主子因王爷偏心之故颇为不痛快、又拿不准他可当真对贾二爷有那门子心思,故此只说不知何故王爷大怒提剑追着世子砍,爷俩对打了会子,贾二爷为了帮世子从案上抓起砚台砸过去,将王爷砸了个踉跄,后脑恰磕在青砖上,竟是没了! 饶是如此,霍煊死于贾宝玉之手却是没法子改变的。 霍煊之妹霍郡主立时命人去后头将贾氏拿了打死出气。 王妃早对霍煊死了念头,虽见他死了也颇伤心,倒比旁人清醒些,含泪拦道:“诸事不明,莫要乱来,且等官府查清楚再说。况荣国府如今也愈发起来了,不可无故开罪他们。” 霍郡主怒道:“一个姬妾罢了,死了便死了,咱们乃是堂堂王府,还怕了他们不成?” 太妃忽然抬手道:“不可动那贾氏!” 王妃忙说:“太妃说的是,莫要轻举妄动。” 太妃冷冷的道:“横竖是荣国府欠了我儿一条命,若贾氏死了便尝了。我要拿贾宝玉那条命来尝!” 王妃闻言张了张嘴,又咽下去了,只默默看着太妃下令使人去看住贾氏不许她出院子。 元春的小丫头这会子也探得了此事,匆匆回院子报给她主子。元春再聪慧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来,才急的在院中转了两圈,院门口已是来了几个粗壮的婆子,满面横肉的唾骂了她一番,守住了院门。是晚过了饭点儿也不曾有食水送来,元春望着两个小丫头子叹道:“终究是我拖累了你二人。”小丫头又饿又惧,只不住的垂泪。 偏这会子外头有人声传来,竟是王妃使了人替她们送吃的!元春大为感恩,含泪下拜道:“不知如何酬谢。” 那婆子叹道:“王妃说了,你也是个苦命无辜的女子。” 后来王妃也一直照拂她三餐,贾元春日子虽过得惊惧,倒还平安,只日日替宝玉念佛。 龚三亦趁夜亲往南安王府窥探了一番,听了几处要紧姬妾的壁角,虽不能全然明白来龙去脉,倒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次日,贾母并贾政亲往南安王府谢罪,府门紧闭。他二人在门口守了一日,连个门子都见不到,半分法子没有,只得灰着脸回府来。贾母又往几家老亲去欲求人做中人,谁敢惹这乱子?东平太妃只替她抹泪道:“这都是那孩子的命啊。”一时又恨薛蟠夺了通灵宝玉这些时日,纵如今已赎了回来,宝玉的运道只怕在前头那些日子已让不干净的东西沾惹了。万般无奈,只得逼着贾赦想法子。 龚三亦向贾赦道:“南安王府不肯善罢甘休,此事难了,须得快些将琮儿喊回来。” 贾赦皱眉道:“喊他来何用?他不过一个小孩子。” 龚三亦道:“这天下许多是非曲直并非看谁有理、谁没理,乃是瞧谁官大、谁官小。宝二爷虽系误伤人命,偏他不过一书生尔,霍煊却是堂堂的王爷!他以下犯上死路一条,除非南安王府肯放过他、或是有比南安王府更大的靠山替他撑腰。幸而霍煊只是个异性王爷,若他姓司徒就难办许多。琮儿早早的惹了圣人的眼,又有数位皇子在盯着他,司徒磐还对他另眼相看。如今朝廷乱象愈发显了,浑水摸鱼、保不齐能有些巧法子也未可知。” 贾赦知道贾琮这般年岁还是低调些的好,只是如今既牵扯到宝玉的性命,旁的也顾不得了,只得应了。龚三亦忙写下急信,有贾琏往牢里听到的宝玉的口述,也有自己前头的所为,并有他那夜在南安王府听来的消息,命人快马送往长安唤贾琮他们回来。...... 更多手打全文字章节请到【神-马】【小说-网】,阅读地址:www.shenmaxiaoshuo.com ...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二十八章
贾琮等人得了荣国府来的急信,匆匆往贾太君处辞行,与她说了个大略。 贾太君惊道:“这般却如何是好?” 贾琮笑道:“无碍,咱们家设法拖延几日官司的本事还是有的。我已有了些念头,只是须得快些回京,晚了只怕来不及。” 贾太君以为他是天人下界替生灵免灾的,也不问他,点头道:“既这么着,让芒儿同你们一道去。” 贾琮一怔:“芒表哥?” 高芒乃是高历幼子,年方十七,性子安静、武艺过人,贾琮他们这些日子倒是有意勾引过他。只不曾想贾太君这么大方,肯让他跟着走。 贾太君淡然道:“他也不小了,去京里头见见世面也好。” 贾琮心照不宣的眨了眨眼:“我们都极喜欢芒表哥的,姑祖母放心便是。” 贾太君一笑,皱纹都舒开了。 回到东客院,众人也开始收拾起来。贾琮拉了龚鲲交代了半日与郡主并白令恩商议时的要领,再三叮嘱那地方不能改名儿,香港此名极好。又问他可有法子将两广总督或是水师弄到手。 龚鲲摇头道:“这般大事绝非咱们这会子便能成的,三爷莫急于一时。” 贾琮叹道:“不是我着急,时不我待啊。”又说,“白令恩那边可有营造大师?” 龚鲲问道:“要营造大师做什么?” 贾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着可能在建港之时把林姐姐参合进去。她研究了两年的房子,多少有些本事。这可是个名垂青史的大工程。” 龚鲲奇道:“不过是个私港,还没影子呢,三年两载未必能成气候,何须这会子着急?林姑娘再聪明也不过是孩子,到底也只是破了一处机关罢了,哪里比的了真正的营造大师?她又不能亲临现场。三爷若当真觉得那个极要紧,来日还可修缮重建。” 贾琮一想也对,笑道:“是我急功近利了。” 遂又商议了会子,与贾琮一道往高家几个要紧的人处去辞行,一行人便快马上路了。 这回他们走的是官道,手中有高历的文书,假作军中密事直往驿站换马,又没带着行李,日行数百里,只七日便到了京城不远处,若是快马加鞭,天黑之前可进城。贾琮忽命众人不要赶路了,就在京郊寻个镇子,今晚好生歇息一宿养精蓄锐。众人大奇,贾环先抢着问他想什么呢,贾琮笑道:“明儿要说书,今晚不能吃上火的。”便不肯再多言了。贾环旁敲侧击了几下无果,只得罢了。这日众人便在城郊歇息了,足足睡上一觉满满的。 次日一早,众人起来收拾进京,贾琮在前头领头儿,并不回荣国府,直往南安王府去了。 南安王府丧事还未办完,一路有许多高门大户的车轿往来,他们一行人极为显眼。贾琮便在府门口跳下马来,早有人见他们风尘仆仆以为是外头来祭拜的,上前招呼。 贾琮向他抱拳道:“小哥,烦劳你请世子霍晟出来,我有要事对他说。” 那小子忙问:“客人贵姓?世子这会子在守灵呢。” 贾琮大声道:“南安王爷死的冤枉,非是意外,乃是被人暗中下手害死的。霍晟若还是个孝子,就当替他父亲寻出真凶来!” 这会子门口有不少人,刚到的宾客、各家留在外头的车夫马夫、心怀好奇来围观的寻常百姓,齐刷刷扭头拿眼睛盯住了贾琮。 贾琮又大声道:“且此幕后真凶只怕还有意对付霍晟世子。” 那守门的小子惊得张了半日嘴,又问:“这位小爷,请问尊姓大名?” 贾琮绷着脸儿道:“霍晟认识我,他出来就知道了。此事要紧,让他快些。” 那小子无奈,又不敢不去回,赶忙跑了进去。贾琮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儿来,就等在南安王府的大门外。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连路过的都不肯走了,才一会子便围上了一圈人。 不多时,霍晟出来了。他如今已是瘦了好几圈儿,因是小跑着出来的,有几分跌跌撞撞,须得有人搀着。 他父亲去了。纵平日对霍煊千般不满,总归那是他亲爹,又死得与自己有几分干息,这些日子便钻了牛角尖,一味恍恍惚惚的闷不作声,诸事不顾。方才得了那小子的话,如开了一扇天窗一般,也不问来者是谁,忙丢下里头不顾一切跑了出来。出门一眼望见贾琮,大惊,指着他喊:“贾琮!怎么是你!” 贾琮哼道:“除了我谁还这么聪明?我可不像你,白生了一副聪明模样,遇事连个冷静思量都没有。世子爷,那是你亲爹!” 这话说的众人云里雾里,都愈发想听下去了,皆不由自主的安静了下来。 贾琮乃问他:“你父亲去了,可使仵作细细验尸了没有?” 霍晟闭了目,半日才缓缓的说:“后脑磕中青砖,猝死。” 贾琮摆手道:“那个八成是巧合。有没有细细验过,例如,可曾中毒。” 霍晟怔了片刻,双眼猛然暴了出来,一把抓住贾琮的胸襟:“你说什么?!” 贾琮瞧了他一眼:“我就猜到没有。亏了你自己还在现场,竟没想过这个?我在两千里之外看了一封信都能推测出是怎么回事,你在现场都没半分察觉?好个糊涂儿子!” 霍晟将他的衣襟抓的更高了些:“说清楚!” 贾琮个子矮他一大截,被抓的颇为不舒服,忙去扯他的手:“松开松开!抓我有什么用,有力气去抓害死你父亲的人是正经。” 霍晟低头瞧了眼自己的手,忙放开了,又抓住贾琮的胳膊急道:“琮兄弟!我知道你是善财童子下界、聪慧绝伦,究竟是何人害死了我父王?” 贾琮瞪他道:“我又不是诸葛亮会掐指一算!只能猜出些痕迹来,终究须得官府去详查此案。没有细细查验尸身对吧?” 霍晟点点头。因霍煊死得突兀、又没有旁的外伤、霍晟自己又一直茫然着,当日那仵作也只瞧了瞧伤口便下了定言——况霍煊本也确实是死于那处外伤的。 贾琮乃叹道:“霍世子,此事太奇怪了、从头到尾许多处极为奇怪。奇怪则有异、有异则有隐情。” 霍晟连连点头:“不错!太奇怪了!我因父王去了,没心思念及其他。回头一想样样奇怪。” 贾琮慢条斯理的道:“咱们且先来复盘下王爷是如何去的。当时南安王爷正在莫名其妙的大怒中,与他的最喜欢的嫡长子也就是霍世子你对打,宝玉哥哥拿了一个砚台去砸他。他听见风声,转过身来看见了那个飞过来的砚台,却不曾闪躲,还面带冷笑。依着寻常人,若看见有人拿砚台砸他必然是会闪躲的,霍王爷为什么不闪呢?” 他诚心顿了一顿,瞥了霍晟一眼,见围观者眼中好奇愈浓,接着说:“咱们来看看这两个人。南安王爷霍煊乃是我朝一员大将,如今正值壮年,早先在南边灭过蛮子打过海匪,这几年戍卫河北,操练我朝最精锐的将士、拱卫王城。不用问,身子骨儿简直是钢筋铁骨。反观我家宝玉哥哥是个什么人?年龄未及十三岁、文弱书生娇少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他打从出娘胎以来拿过的最重的东西就是装满了茶水的茶壶,大腿比霍王爷的胳膊还细三圈。一个文弱书生拿一块小小的砚台去砸一位钢筋铁骨的大将军!说他会把那大将军砸得倒下,你们谁信?”贾琮冷着脸儿四顾一圈,“谁信?” 众人面面相觑。吴攸大声道:“我是不信的。书生跟我们这等习武的人动手,那就是挠痒痒、还挠痒的不过瘾!” 贾琮又大声道:“我不过九岁,却自幼习武,故此我知道习武者下盘极稳,南安王爷这般大将,下盘必然比我稳的多。宝玉哥哥大了我四岁,乃是弱不禁风小书生一个。不如这样。让他拿砚台来砸我,他有本事将我砸一个踉跄我跟他姓!” 众人忍不住笑了——霍晟已喊了他贾琮、他又喊宝玉哥哥,显见跟那个传闻误杀南安王爷的贾宝玉是一个姓的。 贾琮乃望着霍晟道:“一个如霍王爷那般身子的人会被一个小书生砸得倒地,那只能是他身子已经不好、且极不好了。故此有两种可能。他得了极重的病、那病折腾的他身子不好了。病人都是能感知到自己有病的,霍王爷既然都诚心不躲开那砚台,显见是没病了。他一心以为自己身子强壮的紧,那砚台砸到他身上不过是挠痒痒,故此王爷想让这个小书生瞧瞧他有多刚硬威武、并可笑话这个小书生是何等的没力气没本事。所以他才没有闪躲。”他顿了顿,身上忽然涌起一股凉意,“故此,只能是另一种可能。霍王爷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好了,他还被蒙在鼓里。因为他是被人下了毒。” 旁人一阵喧哗,又有许多交头接耳。霍晟拿眼睛死死盯着他。 贾琮又道:“以上纯属推测,因为除此之外我寻不出旁的可能来解释此事,须得请仵作要验尸。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霍王爷莫名其妙跑到我哥哥书院去。这个我就不避讳了,想来许多人也多半是这么猜的。”贾琮撇了撇嘴,“我猜,市井谣言是这样的。南安世子霍晟与云台书院的一个书生贾宝玉有龙阳之交,王爷霍煊得知大怒,追去云台书院大发雷霆,与世子霍晟爷俩打了一架甚至还动了兵刃。小书生贾宝玉抛出一只砚台去相助世子,竟误将王爷砸了一个踉跄、磕死了。可对?” 霍晟面上青一阵紫一阵,咬着牙:“你想说什么?” 贾琮正色道:“贾宝玉是我哥哥,他有多喜欢女人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瞧霍世子你这模样也不会是有龙阳之好的人。故此你二人都是寻常的男子,绝非兔儿爷。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霍煊王爷会误以为你二人断袖?霍世子平日交好的朋友也不少,我宝玉哥哥并不是与你交情极好的那个。为什么你父亲会误会你二人不寻常?竟然追到他书院去,还连句辩白解释都不听就跟你打上了。”贾琮忽然面色一沉。“霍世子,你可曾想过,当日与你对打的你的亲爹,竟拖着一个能被文弱书生随随便便就砸得倒地不起的身子?若我宝玉哥哥没有砸他那一砚台、而你全然不知道你父亲身子已是不妥了、还当他如素日那般钢筋铁骨的,与他再对打个十回合,会怎样。” 霍晟浑身一震。是了,宝玉那细的跟柴火似的胳膊丢一块砚台都能将父王砸倒,若自己还当他身子一如往常,会怎样? 保不齐一个失手就弑父了! 他能想到的,旁人自然也都想到了。一时众皆哗然。吴攸假意大声喊道:“好狠毒的计策!一头害死了南安王爷,一头还让世子背上一个天大的罪名!若非贾少爷误打误撞,世子跳进黄河洗不清不说,纵然洗清了这辈子也完了!”误杀父亲也是杀,纵然是遭了人陷害,霍晟这个弑父的罪名也能结结实实扣他一生。 就听后头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来人!请仵作!”只见王府大门里缓缓走出来一群仆妇,被捧在当中的正是一身素衣的南安王妃。 她因早对霍煊死了心,并不十分难过,儿子才是她最要紧的人。这些日子满大街的谣言她早已听过、霍煊是兔儿爷也谣传许多年,外头说什么难听的都有。并看见霍晟恍恍惚惚的模样,急的头发都白了。方才有人来回她:“门口来了一个孩子,要世子出去说话,口称王爷是被人害死的、真凶另有其人!”她立时坐不住了。若这个孩子说的是真的,那便是救了霍晟一世清名!也急匆匆赶到外头来,就在门口将贾琮的话听了个分明!心头暗暗涌出一股惊喜来。 霍晟这会子正百爪挠心一团杂乱,见了她顿时如幼儿一般扑过去:“母亲!” 王妃抚了抚他的发鬓,肃然道:“这位小公子所言极是,你父亲何等身子,在疆场上敌方大将也动不了他一根头发,岂能是一个文弱书生拿块区区小砚台便能砸倒的?恐怕其中有旁的原委。”她心中暗暗决定,若仵作验出来霍煊不曾中毒,也须得设法令他改口说中了奇毒。 贾琮遂走过来端端正正的行礼:“拜见王妃!” 王妃虽面带哀伤,眼中不掩喜色:“你就是贾琮?早闻你极是聪慧,果然名不虚传。” 贾琮道:“都是外人谬传的。我不过比寻常人稍微聪明一点子罢了。”说的围观的众人都笑了。 王妃点点头,伸出另一只手来抚了他的头:“好孩子!” 贾琮道:“王爷既去了,还望王妃节哀顺变,找出真凶来替他报仇,也算对得起王爷于九泉之下了。” 下头有个媳妇子过来道:“王妃世子,可要先进去?” 王妃正要张口,贾琮忙说:“不可!”王妃便是一愣。贾琮乃又向她作了一个揖,“王妃若不甚劳累,还请与世子一并等在门口,直至仵作来了一道进去。至于为什么,这会子我不便说,到时候自然知道,横竖是为了给王爷与世子一个清白。” 王妃一心盼着他说的是真的,暗将此子当作是上天派来救霍晟的,见他说的神秘,便点头道:“好。就依着你。” 南安王妃也顾不得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就领着世子霍晟并贾琮这一群人都硬生生立在府门口候着。这般新鲜事儿千载难逢,围观的越来越多,也没人肯走,都在等着仵作过来。人群中也走出了几个前来祭奠的南安王府的要客,与王妃并霍煊行礼,贾琮在旁顺带认识了。其中赫然就有红楼梦中极为著名的北静王爷水溶本尊,果然长了一副端正如画的容貌。他遂好奇的左一眼右一眼瞧人家。水溶含笑也瞧了他一眼,二人目光碰了个正着,贾琮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偷看了。 不多时,南安王府请的仵作急匆匆赶了过来,并有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赵承亲自领了几个人跟在后头。贾琮乃向人群中拱了拱手:“此事重大,还望请几位德高望重的父老一并进去。”又看了王妃一眼。 王妃忙说:“听贾公子的。” 一时围观的百姓里头便举荐出了七位老者,贾琮嫌少,又多请了几位,凑足十二位,陪着王妃世子仵作贾琮等人一道去了里头。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更多手打全文字章节请到【神-马】【小说-网】,阅读地址:www.shenmaxiaoshuo.com ...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却说众人陪着南安王妃与仵作一道入府,到了灵堂,见棺材前的只剩下霍家旁支的几个男丁,宾客女眷俱已撤了。 王妃并霍晟二人跪在灵前下拜,才要祷告,有个嚎哭声从后头传过来,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扑上棺木哭道:“王爷,你死了都不得安宁,他们竟欲开你的棺材……”话音未落,两个粗壮的婆子冲出来抓了她的肩臂就拖,偏她死死的扣住那棺材只管哭。 王妃喝了一声:“柳庶妃!何来放肆!” 那柳庶妃只做委屈状嘤嘤啼哭,颇为哀婉的扫了一眼屋里的人。 贾琮简直想大喊一声天助我也!背锅侠出来的太及时了,今上手下负责挑人的特务头子换人了么?秦三姑跟这柳庶妃简直是云泥之别。遂拿眼角瞟了她一眼,低声嘀咕:“他们家还有这样的女人,霍王爷什么品味啊。” 偏水溶听见了,笑瞧了他一眼,也低声道:“听闻这位颇为得宠。” 贾琮打了个哆嗦:“他瞎了么?” 这会子又冲出来两个婆子,四人合力将那柳庶妃抓到后头去,只听她一路嚎叫“王爷王爷不得安宁……” 贾琮忍不住又冒出来一句:“她这般鬼哭狼嚎的南安王爷才不得安宁!” 灵堂里头安静了,见王妃面上有几分尴尬,贾琮遂向众人道:“有件事儿恐是我想多了,特说在前头。世人对不知道的事儿最爱胡猜,还爱将旁人往坏处猜,且总以为自己猜的是真相。故此我方才在门口请王妃先不要进来,等仵作并衙门的诸位来了、又请了这些德高望重的父老陪同作证。因为我是贾宝玉之弟,若我们贾家的人早早陪着王妃世子到了里头,恐怕有闲人无事生非、掰扯我们两家秘议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如今有北静王爷并诸位大人、父老作证,此事我们两府俱不遮不掩一同候着音讯,后头的事儿诸位只管与世人明言。我们既然光明正大,旁人也就没的猜了。” 水溶本拉着霍晟安慰,闻言不禁扭头道:“你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些?委实难得。” 贾琮撇嘴道:“王爷不知,我实在是见识过流言蜚语的厉害。我父亲虽憨厚了些,何尝……”他忽然捂了嘴,睁大了眼睛咕噜噜的往屋中瞧了半日,傻笑道,“那个,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京城虽大,真正认识贾赦的并没有多少,多半是人云亦云的。自打贾赦掌了荣国府,早年那些贪淫昏暴的评语渐渐都散去了,又传出许多憨厚爽利大智若愚的话来。虽然前者本是事实,偏人多爱忘事,又顺带听闻贾母偏心眼子,渐渐的相信后头那些传闻的便多了。今儿贾琮这么一玩,但凡听过些三三五五的都以为他险些要说出他父亲被祖母散了流言的话来,多有慨然者,叹道:“贾恩候得了这么个聪慧懂事儿子,也算不亏了。” 水溶是知道贾赦真面目的,不禁好笑,低声道:“你不怕查出来南安王爷没有中毒吗?” 贾琮也低声道:“若没有中毒,就必然有重病。横竖不与宝玉哥哥并霍世子相干。” 水溶眼神一亮,含笑打量了他几眼,干脆探下身子去与他咬耳朵:“你方才那些话分明是说给王妃听的。” 贾琮眼神闪了闪:“哪有,我是说给大伙儿听的呀。” 水溶揉了揉他的脑袋:“当真人小鬼大。” 王妃乃回身向众人福了一福,道:“开棺事大,我一介女流不敢做主,须得先去请太妃的示下。” 水溶忙道:“自然如此,王妃请便。” 王妃便往后头去了。 他们在门口折腾许久,太妃早已知道了。她本来也与霍煊一样,满心以为是贾宝玉勾引了霍晟;后听下人传来贾琮话中意思,他二人不过是寻常友人,并无龙阳之事。虽对霍晟偏心他母亲有些不满,老太妃终归还是爱孙儿的。故此也与王妃一样,打心眼里盼着贾琮所言是真。一则她也想知道儿子是否当真是让人下毒而死,二则洗清了霍晟之罪名。故此命人将闹天闹地的柳姨娘拉回她院子去,也答应了开棺验尸。 太妃之命传来,有南安王府的人便欲上前开棺,贾琮才要开口,水溶拉了拉他又轻轻摇头,自己两步上前道:“开棺对死者委实不敬,咱们又不是仵作,不如去外头等着可好?世子也去吧,你留在里头反而不便。” 此事本不吉利,众人其实并不想看霍煊的尸首,纷纷赞成。水溶便领头,拉了犹豫不决的霍晟,众人一道出去了。里头只剩下仵作、五城兵马司的人并南安王府的人。 众人惴惴不安,霍晟双目茫然盯着灵堂发愣,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仵作等走了出来。那仵作沉着脸向众人道:“王爷委实身中剧毒,身子早已掏空、五脏皆损不说,骨头也都脆了。这般身子,随意跌一跤都能要他的性命。” 众人“哗~~”的炸开了锅,水溶悄悄瞥了贾琮一眼,贾琮只做满面欢喜。 有人瞧见了暗自向熟人摇头:“南安王爷去了,纵是瞧在他们两家往日交情的份上,也不当这般欢喜之意溢于言表的。我方才还当这小子来日可成大器……” 那人也瞧了瞧贾琮,道:“不过是个小儿,他哥哥脱了罪、他自己的推断又不错,自然是欢喜的,旁的也顾不上了。哪怕他是个天纵奇才,又岂能小小年纪就通人情世故?” 前头那人听了觉得有理,也点点头,暗暗生出“此子不过是些小聪明”的欣慰来。 霍晟这些日子来皆浑浑噩噩,方才听贾琮推断也只顾焦急凌乱,如今听了这话,犹如盖在头顶的大山让人搬走了一般,委屈、愤恨、失亲之痛一并涌上心头,终于“哇”的大哭了起来。 水溶乃拍了他的肩劝道:“总比不明真相的好,如今便可细查真凶了。”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承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向贾琮拱手道:“贾公子,依着你看,凶手是何人?”一时引得众人皆瞧了过来。 贾琮摇头:“不知道,又没半分线索。会不会是寻仇的?早年被他打败过的海匪?” 水溶思忖道:“海匪不过是些草寇,怕是没这个本事混进南安王府。” 贾琮又想了想:“横竖谁得了好处谁是凶手。另有,既然能给王爷下毒,必是他身边的人。前头这些日子人人都说王爷死于意外,他必然以为平安大吉了。如今此事掀翻出来,谁惊慌失措的八成是凶手。” 水溶颔首:“倒是有理。” 贾琮想想又摇头:“不对。他们阖府都靠着王爷,王爷去了皆靠着世子,他二人本是这一大家子的大靠山与小靠山。哪儿有人会搬倒自己的靠山的?不是南安王府的人。” 霍晟忽然眼神一亮,撕声喊道:“柳庶妃!” 众人一怔。 贾琮翻了个白眼:“不可能,若没了霍王爷那疯婆子连根毛都不是!” 霍晟身边跟着的那小子却大声道:“她新得了个儿子!王爷没了世子获了罪,王位便是他儿子的了!” 众人又是“哗~~”的一阵喧哗。可不是么?柳庶妃新得了儿子,施此毒计将南安王父子一并害了,王位岂非要落到她儿子头上?刚才她扣着棺材不让验尸,不就是怕事情败露、世子的罪名洗清了?众人越想越对,都不住点头。 赵承忙向霍晟拱手:“世子,不知能否让下官与那位柳庶妃相谈一二。” 霍晟自打与他父亲之死撇清干息,头脑立时清醒了,因思虑片刻道:“此事干息重大,她又是女眷,恕我不能做主,须得去请示祖母与母妃。” 赵承连连点头。 霍晟遂烦劳几位旁支的叔父兄弟代为照应客人,自己匆匆往后头去了。 这会子太妃王妃俱已得了报信,知道了仵作所言,正相视垂泪,骂那贼人阴险狠毒。霍晟过来将前头推测一说,二人俱大惊。 太妃立了起来,拄着拐杖想了半日,道:“你出去,告诉赵大人,只说此事纯属推测,且女眷不便,让他们先查查那毒是怎么回事,若当真查到她头上再交予他审问不迟。再悄悄请那位贾家小少爷到书房一坐,细问问他可有什么想头没有。” 王妃也说:“很是,那孩子极聪慧、又得贵人眼青,此事又多亏了他提醒,需好生谢谢他才是。”霍晟应了,往前头去传他祖母的话。太妃立时起身:“去审审那贱人!” 王妃忙说:“太妃,既然王爷是遭人迫害,那贾宝玉公子也算替晟儿挡了一难,贾姑娘那儿是不是该将人撤了?” 太妃身形一顿。她虽知道王妃言之有理,总归霍煊乃是贾宝玉直接下手致死的,心里仍不舒服。半晌才道:“罢了,委屈了她。”直领了人往柳庶妃处去了。王妃忙命人去撤了贾姑娘院中的婆子、待将诸事安置妥当了又亲往宽慰她不提。 一时霍晟与赵承说完了话,那十二位作证的父老也起身告辞,霍晟亲送了他们出门。 外头看热闹的百姓等了这么许久可算见人出来了,都哄哄的闹起来。那十二位父老身旁立时围了一圈圈的人,听他们如说评话一般摇头晃脑的说起里头的事儿来——南安王爷果然死于中毒!骨头都脆了随意跌一跤必死!世子与贾公子俱是无辜的!原来是他们府里一位得子的庶妃阴谋害人!一时街面上人声鼎沸,比过年还热闹些。 人家府里出了如此大事,谁还会留着?来吊唁的客人也纷纷告辞。霍晟又送了几位要紧的客人如北静王爷水溶等出来,方请贾琮往书房歇会子吃口茶。 贾琮性子急,才进门等不得坐下,赶着问:“我大姐姐没事吧?” 霍晟怔了怔:“……大概……没事吧。” “大概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么?” 霍晟苦笑道:“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过的跟游魂似的,诸事全然不知。” 跟着他的那个小子忙说:“太妃本来想饿贾姑娘几日出气,是王妃使人每日给她送去食水,除了吓着了,旁的倒是无碍。” 贾琮抚了抚胸口:“王妃是个好人,来日必有好报!”乃向霍晟正色道,“世子,我贾琮是个直性子,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王爷之死我虽遗憾的很,却实在是你们家的事儿,宝玉哥哥算是无辜牵连进去的,还替你挡了一灾。且若不是我这般聪明猜出事情原委来,王爷只怕是要含恨九泉的。虽然我并不是为了你、乃是为了宝玉哥哥,我也算帮了你们家一个大忙,这个你不否认吧。” 霍晟哪里想得到他说得这般直白?愣了半日,点头道:“我岂能否认。” 贾琮道:“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霍晟毫不犹豫道:“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贾琮立时道:“我大姐姐在你们家过的跟没这个人似的,如今王爷也去了,还望贵府能放她出来。” 霍晟又怔了怔,半晌才叹道:“宝玉也心心念念的想接她出去,你们就那么瞧不上我们家么?” 贾琮撇嘴道:“世子爷!我姐姐在你们家蹉跎青春也快两年了!她本来就年岁不小了好么?来日还不定怎么办呢。再说,你们少养一张嘴,却能还一个大人情,何等便宜。两家来日还要往来的,何苦来为了这么点子小事惹了大伙儿不痛快。” 霍晟有心驳他,又无可驳,只得道:“事儿倒是不大,只是我须得问问祖母与母亲。” 贾琮瞧了他几眼,道:“霍世子,你这会子还是世子,过不了多久就当继承郡王之位了,我提前喊你一声‘霍王爷’。一个男人,当断则断,莫让后院的妇人牵着鼻子走。你祖母与母亲再通晓人情深明大义,她们也只在内院活着。墙里墙外两重天,你可不能像宝玉哥哥那样,不然外头的人分分钟吃了你。” 霍晟闭了眼,好一会子才道:“多谢相劝。”又说,“我心中极乱,也不知父亲究竟为何人所害。” 贾琮道:“那个疯婆子好生问问吧。一个后院女子上哪儿弄毒.药去。那玩意可不是随便就可以弄来的。再者,听闻霍王爷后院女子不少,旁人没一个得子的?” 霍晟点点头。 贾琮道:“方才她出来闹我瞧了几眼,也长得也不好看的,怎么就得宠了?还唯有她一个得子的。是不是太巧了些?” 霍晟一怔。 “我方才说过,谁得了好处谁就是凶手。那疯婆子虽能从中得了好处去,只是她今日的举动并不聪明。这么好的一个套儿,当真是那么一个笨女人想出来的?好奇怪的。还是那句话,奇怪则有异、有异则有隐情。保不齐她后头有人。你不如想想,你们家若出了事,除了那疯婆子还有谁能得好处。” 霍晟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想起那柳庶妃如何得子之经过来。前年大过年的,无端有人说他父亲是兔儿爷,又设计他父亲从楼上跌下去折了腿,还弄了一身污秽之物。一众姬妾妃子皆因他父亲浑身的恶臭忍不得,连他母亲都忍不住,唯有这个通房柳枝毫不介意,一心服侍极为妥当。后来她便得了父亲的宠,如今又得了子。莫非连此事都是幕后仇家设计的、只为了让柳枝得父王宠爱?一时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后头之人不可小视。 贾琮又陪着坐了会子。起初他一心想着捞贾宝玉出来,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忽悠。这会子见霍晟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分明知道他老子整个儿都是自家弄死的,又有几分心虚,便坐不住了,起身告辞。 霍晟强打着精神亲送他出了门,立在门口思索了会子,转身去见他母亲。到了王妃跟前又犹豫了片刻,只将“还望贵府能放她出来”说了。 王妃立时应了。“这一院子女子多半都是寻常姬妾,个个青春年少,何苦让她们守着?我本来就有意放庶妃以下的出去。那些姬妾、通房本也没名分,都放出去吧。那几个得了名分的,既然奋力挣得了名分,你就替你父亲养她们一世何妨。” 霍晟因时常偷偷去听元春弹琴,闻言有几分怅然,只是这笔生意委实做的,也便罢了。 一时又将此事回给太妃。太妃眉头一皱:“他想让我们放贾氏回去?” 霍晟道:“是。横竖那贾氏也不曾得父王宠幸过,又还了这个人情。前些日子因为误会,咱们两家有些不好,也可趁机描补描补。” 太妃想了半日,道:“此事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荣国府的主意?” 霍晟道:“他正月里便往长安去替他们家一位长辈贺寿,因得了荣国府的急信,又从信中瞧出了异样,连赶了八天的路赶回京城便直往咱们府来了,此前不曾回府。当是他自己的主意。” 太妃点点头道:“既这么着,我明日去亲去荣国府拜会老太君,此事再议。” 霍晟一愣:“这般便宜的事儿,为何再议?这桩人情不好还的。” 太妃摆手道:“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纵然你父亲没碰过她,那也是你父亲的女人,来日她死了也须得陪葬才是,哪里就能放出去了。” 霍晟有心告诉说他母亲欲将他父亲的寻常姬妾通房都放出去,话到口边又咽了。乃说了贾琮的怀疑并自己的推测,又问审问那柳庶妃可有结果。 太妃听了孙儿的话,想起当年查了那么久都不曾查出那陷害霍煊是兔儿爷的人为谁,这会子将霍煊中毒、柳枝得宠连着想到一处,不禁站了起来:“我的儿!只怕你想的对!”好半日,又冷森森的道,“小蹄子嘴倒是硬。不着急,她既不肯说实话,也怨不得我了。此事你且莫管。”因挥手赶他走。 霍晟心知他祖母必有许多手段还没使出来,恐怕不想让他沾惹,便退了出去。 霍家祖孙俩虽也想查明真相,因霍晟一心盼着柳庶妃便是凶手好彻底洗清自己并置那新生的幼弟于不义,太妃心中隐约盼着柳庶妃是凶手好独得那小孙儿,又有当日她因霍煊断腿而得宠的巧合,故此没人想过柳庶妃保不齐是无辜的。王爷身中奇毒一事早已传遍了整个王府。他的女人们因向霍煊下过春.药,心中不安,都悄悄将还不曾用掉的春.药处置干净了。 霍晟回到自己的院子转了半日的圈儿,终是一跺脚,提笔写了一封短信,喊人悄悄送去荣国府。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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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贾琮出了南安王府,与等在外头的兄弟们会合了,众人一径回府。看小说到网旁人都回梨香院收拾会子各自回家,贾琮领着高芒去见贾赦。 阖府闻报如得了神仙一般。贾政将手里的书本一丢便赶往贾赦院中,贾琏欢喜道“这下省去我许多事儿了”,连贾母都拄着拐杖匆匆赶来。贾琮已经是向贾赦急急说完了大略,见他们来了又从头说了一遍。 贾母听闻仵作验出了南安王爷身中剧毒,连声念佛;贾政也一叠声儿的庆幸宝玉运道好。 贾琮忙“嘘”了一声,道:“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贾母道:“仵作不是都验尸了?” 贾琮哼道:“他们家是郡王府!丧事一了,霍晟便是南安王爷。在他跟前,仵作和赵大人皆算不得事儿。也不知是王爷当真中了毒还是王妃与他们商议了什么,横竖不与我们贾家相干。那仵作若说的迟疑些还罢了,骨头都脆了随意跌一跤必死这么断然的话我是不信的。” 贾母与贾政俱是浑身一震。 贾琮淡然道:“霍煊已经死了,如今南安王府阖府的依靠便是霍晟。我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法子罢了,可摘除霍晟连累死他父亲罪名。若想摘除霍晟的罪名,就须得顺带连宝玉哥哥的一齐摘掉。宝玉哥哥的命握在他们家手里。除非是他们自己摘,不然,纵将贤王哥哥请出来又有何用?还不是会被人说仗势欺人?并顺带欠了贤王一个人情,且与宝玉哥哥清名有碍。” 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半晌,贾政长叹一声,道:“小小年纪洞察人心,琮儿,你强过宝玉百倍去。”乃走过来向贾琮深施一礼,“还望你来日多照拂你哥哥。” 贾琮连连摆手:“宝玉哥哥自有他的好处,我不过是有些子小聪明罢了。” 高芒一直在旁听着,闻言不禁问道:“那宝玉表弟怎么能一砚台砸倒南安郡王呢?他本是一员大将。” 贾琮道:“故此我猜王爷身子本也不大好,保不齐他当真中了毒也未可知。真相并不要紧,咱们的目的是为了救宝玉哥哥出来,霍煊是怎么死的并不与我们相干,何必弄得那么清楚?” 遂引着高芒见过贾母贾政。贾母闻听他是高家的,眉间不禁皱了皱,高芒只做没看见。后又领着高芒往荣国府上下见了该见了,迎春急忙打发人收拾了一个小院子出来安顿他。 五城兵马司做事到是快,赵承回了衙门便亲往牢房里头放贾宝玉出来。宝玉前些日子一心以为要替霍煊偿命,颇有几分万念俱灰,只恐连累了元春,日夜忧心。这会子听闻真凶另有其人,还险些不敢相信。赵承又亲送他回了荣国府。 贾母见宝玉瘦了好几圈儿又胡子拉碴的,如同老了十岁,不禁一把抱在怀里一声儿一声肉的哭。王夫人在旁早想上前,贾母不肯放手,只得在旁忍着,两行泪早湿透了手帕子。 有伶俐的小子传信到了梨香院,贾琮正拉着高芒玩梅花桩呢,闻言只“哦”了一声。 123言情笑嘻嘻问道:“听闻宝二爷头发胡子都脏兮兮的衣裳都臭了,老太太半分不嫌弃,一直抱着哭!三爷不过去么?” 贾琮道:“过去作甚?过去看那群人哭么?宝玉哥哥的人品我信得过,不用诚心在他跟前晃悠,他自能记得此事。”遂与高芒接着玩儿。 忽有门房的小子送来一封信,说是给琮三爷的,写信人里头有,撂下信便走了。贾琮怔了怔,拆开信来一瞧,勃然大怒,咬牙道:“家家有个没眼色的老婆子!”因这会子梨香院的兄弟们都回家去了,贾环也让赵姨娘逮住了正细细查看盘问、并不得空,便随手将信递给了高芒。 高芒看罢奇道:“莫非她还能给出旁的好处来抵了这个人情不成?” 贾琮哼道:“老而不知自己已朽,搭理她呢。”遂嚷着肚子饿,命人去厨房催饭了。 下午他将高芒撂给贾赦,自己拉着贾环一道向四位姐姐吹了一下午的牛,吓得她们一愣一愣的。贾环本有心不谈他们在太原府的那回夜战,贾琮偏从头到尾连尸体成山都说了个清清楚楚,急得贾环直踩他的脚。 探春吓得拉着贾环的手说:“莫再往京外跑了!连市井流氓都敢劫杀将朝廷命官!” 贾琮笑道:“寻常市井流氓是不敢的,他们背后有大皇子在撑着,且那事儿本是他们家的内斗,王大官人的这两个儿子想借我们的手灭掉那两个儿子。若非高表哥恰带着那么些百战老卒,只怕还不会盯上我们呢。” 黛玉点头道:“他们想去外头寻把刀来砍掉自家兄弟,寻常的刀未必能砍的了。”乃又问,“那韩大人之事可查清楚了?” 贾琮摇头:“他好歹是位知府,朝廷要查起来也须得费些时日,啰嗦着呢。”又叹道,“倒也是个人物,可惜了。” 惜春哼道:“那般小人有什么可惜的。身为一方父母官,却遮遮掩掩畏畏缩缩的与市井流氓同流合污,我最瞧不上这样的。” 贾环笑道:“四姐姐定是位清官。” 几个人又议论了会子南安王府的事儿。因贾琮贾环都知道霍煊是龚三亦下的手,只虚糊弄了会子便罢了。诸事都说完了,黛玉笑拉着惜春道:“咱们下棋去,让他们姐弟各自说些悄悄话。琮儿回头到我屋里来,与你说说那私港的事儿。”她两个遂走了。探春也拎了贾环回屋去,小哥俩交换了一个同命相怜的眼神。 探春姐弟刚出门,迎春眼泪便刷的掉了下来。贾琮头皮发麻,坐到她跟前扮可怜:“我的亲姐姐!这不是没事儿么?你弟弟功夫高着呢。” 迎春拭泪道:“我知道你功夫高,也知道刀剑都长着眼睛呢,横竖扎不到你身上。” 贾琮委屈道:“那事儿当真不与我们相干的!方才不说了么?是王家内杠,我们平白遭了灾、替人家当了枪使。亏得我们有本事,你看那个韩光连命都没了……” 他越这么说,迎春越哭的厉害。贾琮从来不会哄女孩子,不然上辈子也不能混成宅男,这会子抓耳挠腮的一点法子都没有。忽然他想到,迎春这是被吓到了,涌起一股子惊惧情绪需要发泄,大概哭完了就好了。遂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等着她哭。迎春见她弟弟不吭声愈发哭的厉害。贾琮只得干瞪眼。 倒是贾环够意思,解决了他自己的姐姐又跑过来看兄弟。进门一瞧迎春还哭的哗啦啦的、贾琮跟个木瓜似的在旁杵着,就知道这小子指定抓不着姐姐们的心思。赶忙上前道:“二姐姐,别担心了!我方才答应了我姐姐,以后少干这种押送值钱物品的事儿,出门也不露富,不惹贼人惦记。遇见市井流氓只远远的躲开,不招惹他们。二姐姐放心,我必然拉着琮儿一道,也不让他惹祸。”又拽了拽贾琮。 贾琮忙说:“是、是!要打架只管打发蓝翔紫光去打,横竖我不沾手!回去就让他俩个勤加习武去!总得当一回纨绔少爷不是?” 迎春让他气的眼泪都憋回去了,乃长叹一声。眼见她要开始絮絮叨叨,贾环赶忙寻了个借口溜了,留下贾琮结结实实听了一顿唠叨,直唠叨到晚饭时分。贾琮因借口要陪贾赦高芒用晚饭退身出来了,长长的吸了一口。 到了晚上他方得空去见林黛玉。 黛玉好整以暇的歪在椅子上,见他进来,撂下手里的书瞥了他一眼:“南安王爷是怎么死的?” 贾琮嘿嘿了两声,凑上前来:“哪儿露了破绽?” 黛玉道:“你二人显见知道许多内.幕却不肯说。连遭了数百人围攻死了许多人都说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贾琮道:“这里头有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事儿,若告诉姐姐,恐污了你的耳朵。” 黛玉静了片刻,道:“我想知道。” 贾琮想了想,世界本来不干净,纵是仙子临凡也须得直面这些阴暗污秽,遂犹豫了片刻,凑近黛玉身边低声将许多方才不曾告诉三春的话说了,听得黛玉惊悚不定。最后才说到霍煊之死。“虽从中毒到跌倒都是贾家的人干的,那个柳庶妃也做了颇为要紧的一步,便是挑唆霍煊误以为霍晟与宝玉哥哥有龙阳之好。另有,他那后院里头的人若有一半真心对他的,也不至于中那么多春.药。” 黛玉冷冷的道:“他是你一手谋死的,不必扯到旁人头上去。” 贾琮辩道:“我没否认他是我谋死的。只是这条人命不能我一个人背着,旁人也有份。” 黛玉摆手不许他说了。半晌才道:“你想做什么。” 贾琮想了会子,肃然道:“不使我国遭外虏。” 黛玉道:“没有旁的法子么?” 贾琮苦笑道:“姐姐,我不是一个勤快人。若有旁的法子,我会很乐于当一个纨绔。” 黛玉点点头:“你不瞒着打打杀杀的那些事儿,是想让我们来日跟你逃命的时候会清醒些?” 贾琮道:“未必会到那一步。横竖外头已经是这副模样了。有不卖茶的茶税并吃米税、有官军假扮土匪劫掠朝廷命官的车队、有市井流氓明火执仗杀人并杀死朝廷命官。姐姐们纵不能出府去,知道这天下早已非太平盛世总比不知道的好。太上皇把持朝廷、天子平庸、王爷各有所能,谁知道几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弟弟们自会竭尽全力护着姐姐们,只是乱世可期,须得防患于未然。” 足足静默了一盏茶的功夫,黛玉叹道:“你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我须得缓缓。” 贾琮忙深施一礼,告辞了。黛玉那头又是一夜不眠。 次日一大早,南安太妃果然亲来了荣国府向贾母谢罪,贾琮早早派了123言情去那院子探听,有要事快来回报。 一时123言情回来道:“太妃与老太太谈妥了,这会子正扯些闲话呢。” 贾琮忙问:“谈了什么?” 123言情道:“起初老太太还黑着脸冷嘲热讽的,那太妃说,从前都是她的不是、也怨不得她、都是那贼人太狠厉……说了半日,老太太还是耷拉着一张脸。后太妃说亲替我们家大小姐上书,封大小姐做南安王爷的侧妃,还将那个才在襁褓里头的小世子记在大小姐名下,那个柳庶妃再也不许人提起,小世子今后就是大小姐的儿子了!” 贾琮“腾”的站了起来:“这么荒唐的事儿,老太太答应了?” 123言情点头道:“答应了,老太太欢喜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不曾想太妃肯给大小姐这么大的脸面!” 贾琮面色顿时黑了下去,咬牙道:“好大的脸面!可惜咱们家不要!”拿起脚来便往外走。 123言情忙喊:“三爷要去闹么?可要喊上二太太?” 贾琮回头见她嘴角含笑眼冒八卦之光,瞪她道:“喊二太太干嘛?她若知道了必然也是谢恩的。”忙急匆匆跑去了贾母院子。 他才进门,早有两个丫头笑道:“琮三爷来了!才太妃还赞你聪慧绝伦呢。” 贾琮冷笑了一声抬步上堂,贾母见他也笑的合不拢嘴:“琮儿来了!正说你呢。” 贾琮乃规规矩矩向她行了礼,贾母又指一旁那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道:“这便是南安太妃了。” 贾琮忙上去行礼,道:“太妃是亲送我家大姐姐回来的么?大姐姐呢?我还不曾见过呢。” 贾母笑道:“什么送你大姐姐回来,你大姐姐好福气,要正正经经当侧妃了!” 贾琮一愣:“不会吧,她也不小了,能给霍晟当侧妃?” 贾母与南安太妃都沉下脸来,贾母忙喝道:“胡说!自然是前头这位王爷的侧妃。” 贾琮愈发奇了:“他不是死了吗?昨日我亲见了他的棺材!” 贾母叹道:“也是你大姐姐没福,王爷竟去了。” 贾琮撇嘴道:“老祖宗,你才说大姐姐好福气,才几句话又变成了没福。她到底是有福没福啊。” 贾母便知道他抬杠,撂下脸来:“琮儿,你想做什么?” 贾琮也懒得啰嗦,利落的说:“霍晟欠了我一个人情。此事乃是霍晟欠我的,不是南安王府欠荣国府的。他若不想送回大姐姐来还,我再想想用旁的什么法子让他还。例如,我屋里有个不错的丫头,我素来喜欢的紧。明儿我去寻贤王哥哥帮忙替她弄个好人家的出身,让霍晟娶了当正妃,算是他还了我的人情,如何?” 那太妃勃然大怒,指着他喝道:“大胆!” 贾琮又向贾母道:“老祖宗以为大姐姐得了一个侧妃的名分守一辈子活寡是好事,无非是觉得她能当上下一任南安郡王的小妈、咱们府里有面子么。若是咱们家的下人能当上他的正妃,岂不是更有面子?” 贾母气的脸都白了,也骂:“放肆!” 贾琮“啪”的一击掌,森森盯着那太妃道:“太妃你看呢?好不好?” 太妃本在火头上,忽的让他盯得背后发凉,怔了半日才说:“不止是个侧妃的名分……” 贾琮摆手:“别跟我说那个,虚名无用。那是我家的姐姐,要钱我会去挣,要男人我替她找。别说她年岁大了找不到好男人,她不过二十出头。她有几个前途无量的弟弟,想靠娶她跟我们哥几个拉上关系的人能从京城排到长安去!漫说是你们这样的郡王,真正姓皇姓的保不齐也有,我们家还得慢慢挑呢。男人么,连自家姐妹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保家卫国?” 此言一出,两个老太太都惊呆了!同时想着,这么大的一个人情,他只要了一个藏在霍煊后院的堂姐便可尝了,委实太容易了些。莫非有哪位正经王爷提出想娶他姐姐?贾母将贾琮素日的传言在脑中一过,加上他昨日并方才都提到了贤王哥哥,登时眼前一亮,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琮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贾琮刚才的话乃是信口胡言,完全不知道贾母在激动什么,随口道:“自然是真的,老祖宗莫忧心大姐姐的终身大事,横竖比空得个名分守活寡强。” 贾母颤着喊了三声“好、好、好!”几步走过来拉着贾琮的手,“你是个好孩子!你姐姐就指着你了!” 太妃却是恼了,沉下脸来:“老太太,方才咱们可是说好了的。” 贾母乃长叹一声:“太妃,我又想了想,我这个孙女儿委实命苦啊……” 贾琮烦看她们唱戏,乃打断道:“太妃,我方才说了那么些,最要紧的一句你怕是没听见,我再说一遍。此事乃是霍晟欠我的,不是南安王府欠荣国府的。您老也不必多事,您与我祖母说了俱不算,唯有霍晟与我说了算。昨日他已是答应了。您若不想答应,回你们府里跟他说,然后让他来跟我反悔,跟旁人皆无关。这里头的利害攸关,您老与霍晟慢慢商议。”他遂拱了拱手,扬长而去了。 太妃急了,在后头连喊数声,见贾琮不搭理她又拉着贾母没完没了。贾母一心以为元春只要出了南安王府就能进贤王府,哪怕这会子霍晟想娶她也不能应的,只管搪塞。两个老太太没完没了的扯了一整日的皮,终是南安太妃气哼哼的回去了。 ... 第一百三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却说贾琮把两位老太太丢在贾母院子里,浑身舒畅很是痛快,忽然想起秦三姑来,忙命人拉马。小说一时到了城西三姑家里,却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只得往她的几处产业去找。果然,秦三姑正在巡店,看着气色尚可,只是鬓角插了一朵小白花。 贾琮立在一旁等她查账,秦三姑早瞧见他了,只是手边忙碌顾不上搭理。待她事物忙完了贾琮方笑嘻嘻上前:“三姑姐姐我回来了!” 秦三姑乃将他拎到后头帐房定定的瞧了半日:“你那么肯定霍煊被人下了毒?” 贾琮嘴角抽了抽:“用不用每人问我一遍啊?昨日当场就跟北静王爷解释了、回家又跟我老子解释了、跟姐姐们解释了、这会子再跟你解释一遍、下午保不齐得跟冯大哥解释一遍、明儿八成还得跟我苏先生解释一遍、待林先生回京只怕又得来一遍。除了我爹、旁人都不傻的,你们真猜不出来么?我才不信。” 秦三姑终归心里头还是有霍煊的,因他走的突兀,心里有几分乱,怔了怔,苦笑道:“我当真没猜出来,烦劳你再说一遍。” 贾琮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生病了还是中毒了,横竖他身子有可能不好,不然不会被宝玉哥哥一砚台撂倒——就贾宝玉那细胳膊,霍煊站着让他打又能如何。若他身子并没有不好,我心里有个推测,因为比较异想天开,一直不曾告诉人。你只听听便罢了。” 秦三姑点点头。 “此事的蹊跷之处就是我当日在南安王府门口说的那两样,想来三姑姐姐是听说了的。其实我是疑心有高手暗中跟着他、侍机从窗外门外下暗器。只要有弹弓,趁宝玉哥哥下砚台的时候打个石子儿过去,击中某处要紧的穴道,就能让他倒下。咱们都是习武之人,趁人不备偷袭最能得手,尤其是趁人怒火中烧顾不得旁人之机。至于他后脑磕中了青砖只能是巧合了。我想着,若他倒在地上不曾磕中青砖会如何?霍晟会过去瞧他爹怎样了。趁霍晟在他爹身边,不知何处悄然飞来一枚飞刀,随便插入哪儿,偏那飞刀上有剧毒,见血封喉。待出了事,趁着人多手杂将飞刀收走就是了。只是既然出了那个后脑磕青砖的意外,飞刀就用不着了。” 秦三姑眉头一立。 贾琮道:“故此我首先疑心的便是他被人复仇,什么海匪、外族云云。因为后院女子纵然有本事哄骗他去云台书院抓人,却没本事让他被贾宝玉一砚台撂倒。只是他后院定然有人与仇敌是同伙。不论是真心的还是被人哄骗,那个柳庶妃八成并不冤枉。” 秦三姑早就知道那个柳庶妃让她上司收编了。贾琮方才那些弹弓飞刀不过是个孩子的推测,若是她秦三姑在门外,有十几种法子让霍煊身死霍晟背锅!腹内不禁涌起百般滋味。隐约有几分怨恨上头何苦非要霍煊性命、单单设法除去霍晟岂不便宜?那老东西愈发急功近利起来。又有几分忧心那个柳庶妃的嘴不紧露出什么来。思忖半日,她又问:“那仵作验出了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贾琮撇嘴道:“那会子在外头主持的是王妃。骨头都脆了随意跌一跤必死,这话不论你信不信横竖我是不信的。” 秦三姑登时明白了。默然许久,摇头道:“霍煊死都死了,还不得清静。” 贾琮哼道:“他若平日对王妃极好,自然不会有此事。如今王妃心里唯有霍晟一个人最是要紧的,他算什么?” 见秦三姑有些恍惚,贾琮忙说:“说起来,这会子南安太妃正在我们家跟老太太抬杠呢。”遂将自己预备拿人情换姐姐说了一遍,并提了太妃的意思。 秦三姑闻言思忖了会子道:“既然霍晟有意与你做这笔生意,快些叮嘱他使人照看好你姐姐。”贾琮忙问何故。秦三姑叹道,“我在他们府里多少年了,太妃是个什么人,只怕唯有我与王妃最清楚,霍晟都未必知道。在她心里头,巴不得天下一切好的都给他儿子。纵然你姐姐不得宠,但凡入了他们的府门就是她儿子的私物,岂能让旁人沾个半分?” 贾琮笑道:“然而做主的总是霍晟。再说,她总得顾及大局吧,跟我们家翻脸与一个没人知道的姬妾比起来哪个更重?她纵有千般不愿意,在大势跟前总得低头的。” 秦三姑摇摇头:“女子与男子不同。如太妃这般固执且短见的,她心里头没有什么比她儿子要紧。况她儿子又去了,太妃能替他做的事儿也不多了,自然每一件都会博尽全力。你以为她当日为何那般帮着王妃对付我?不过是我太得霍煊的心罢了。太妃手段极多、心狠手辣,只怕防不胜防。” 贾琮浑身一凛,立时坐不住了,忙站起来:“我赶紧见霍晟去。”遂向秦三姑拱了拱手,兔子似的蹿出去,跳上马就走。 匆匆来到南安王府,霍家的门子早认识他了,一见都涌上来喊“贾三爷。” 贾琮问道:“你们世子可在?” 门子一面帮他牵马一面说:“在灵前呢。”贾琮遂将缰绳丢给他们,到里头去寻霍晟。 霍晟才哭过一回狠的,这会子眼睛跟桃儿似的,听闻他又来了忙迎了上来。贾琮一把拽住他低声道:“找个地方说话。”霍晟点点头,领他去了书房。 贾琮便将今儿南安太妃开出的条件并自己当堂顶撞说了,末了道:“这会子两个老太太还在扯皮呢。我只问你一句,你们府里的事儿你可能做主?若是做不了主我再想旁的法子。” 霍晟好悬没给气炸了。替那幼弟认一个贾元春这般身份的母亲,贾家这几位小爷能文能武还得贵人眼青、个个将姐姐看的如眼珠子一般,来日那幼弟长大了还了得?这王府终究落在谁头上竟未可知!忙说:“我能做主,只待丧事一了,我母亲便会将一众没有名分的姬妾全放了,贾姑娘顺带着一起。” 贾琮摇头道:“你母亲未必能成事。你祖母连一个不得宠且能换来好处的寻常姬妾她都不肯放,怕是打定了主意要这群女人悉数陪着你父亲到死的——啧啧,其实养这么多女人光是衣食用度并大小丫鬟也要好多钱的,你家真有钱。” 霍晟不是寻常纨绔,知道自家并非早年那般富裕,母亲近年也数次抱怨养这些女人花费极大,连祖母都盯过琴思手中的产业,愈发拿定了主意不能留这群女人。 贾琮又说:“听闻你祖母后院的本事极厉害,我恐她往我姐姐的饮食当中下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过几日只说我姐姐偶感风寒,病了几日就去了。” 霍晟自幼在无数女子的手段中长大,深知其中厉害,忙道:“我知道了,必会使人防着的,你只管放心。” 贾琮放心才怪!又拉着他费了半日的口舌才走。 南安太妃回到府里,一想到荣国府欲将他儿子的女人送给旁人,气的心肝子都疼。许多老人愈老愈固执,这太妃恰是其中一例。在屋里生了会子闷气,便毫不犹豫的命她下头一个得力的婆子亲去厨房做点心,送去宽慰那前些日子含冤受屈的贾姑娘。 王妃并霍晟母子俩早使人盯死了她身边的人,眼见此事瞒不得,只得命人悄然告诉了元春,不可吃太妃送的东西。元春本是宫里出来的,什么没见过!虽知道王妃世子皆对自己有好感,竟是连府里的东西都不敢吃了,只命小丫头去外头买干粮点心来充饥,那小丫头赶着人家铺子关门的时候买了一个羊皮水袋来,又买了她们主仆三人今晚的茶水装着。 另一头,那柳庶妃本是个寻常女子,经不得太妃三两下手段,当晚便将圣上招供了出来。诬陷世子有龙阳之好她也认了,桩桩件件说的分明,只不认下毒之事。太妃大惊,细细问了半日,又喊霍晟过来一道听。霍晟也大惊。他早知道天子看自家手里头这点子兵权不顺眼,不想竟将手段使到里头来,整个人都呆了。太妃乃命继续审那柳庶妃,柳庶妃哭道:“我连圣人都供出来了,显见是活不了的。横竖活不了有什么不肯招的,只求速死。”太妃一听也有理,加之此事干息重大,快刀斩乱麻、命人将她拖下去了结了。 祖孙二人脸对脸静坐了半日,霍晟道:“若毒不是她下的,必是旁人。这府里须得再细查。” 太妃摆手道:“不必查了。纵查出来又有何用?你父亲已是没了。横竖咱们已知道了幕后之人是谁,小喽啰不必再深究,还恐打草惊蛇。如今咱们只说柳庶妃已然招供将此事了去,再慢慢候着。他既有心毁掉咱们阖府,你还在,他只怕未必会收手。晟儿,你须得万分仔细。” 霍晟冷冷的道:“我没那么容易死。” 又默然了会子,太妃忽然说:“那个贾姑娘是宫里出来的!” 霍晟心中对贾元春印象极好,摆手道:“她大约是个幌子。圣人也没想到她那般才貌在咱们府里会是个透明人。若她入府后一味争宠,这会子凭是谁都会疑心到她头上去的,柳庶妃并旁人反倒俱安全了。再说,她在府里不到两年皆极少出院门,府里众人多半不认识她,唯有两个小丫头都是咱们府里的,哪里有本事给父亲下药?” 太妃一想也对,点头道:“这么看,她倒是最可信的一个了。”遂望着霍晟沉声道,“你父亲没了,这个仇一时竟报不了,你须得忍着,总有报仇的一日。” 霍晟含泪点头:“孙儿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定要那昏君的命来尝。” 太妃抚了抚他的头,又将今日去荣国府之事说给霍晟听。“为了暂避锋芒,咱们家必然势微些日子,故此不能放贾姑娘回去,须得将她牢牢拴在咱们家,也算咱们两家有了亲。那个贾琮,纵然这会子不痛快,来日你弟弟长大了还不是喊他舅舅?到时候不愁荣国府不帮着咱们。你母亲前些日子与贾姑娘有恩,让你母亲去劝劝她、许给她并你弟弟多些好处。她年岁这么大了,哪里比的了那些花枝儿一般的小姑娘?纵进了旁的王府要得宠极难、得子愈发难,不如仍在咱们府里,名分儿子都有了,身份还贵重、咱们家还瞧的上她。只要她自己肯,兄弟娘家也奈何她不得。” 霍晟心中如同被浇了盆凉水一般。有心同太妃辩驳一番,又知道她必不肯听,只得假意应“是”。因撤身出来到了他母亲院子。 王妃听完苦笑道:“你祖母眼中两个俱是他孙子。偏我眼里唯有你是我儿子。” 霍晟握住他母亲的手,母子二人悄然商议了大半宿。 两日后,贾琮一早起来在梨香院活动筋骨,忽有门子来报,说是南安王府有人来了急信,忙接过来瞧。看完此信勃然大怒,喊道:“,去喊环三爷!紫光,请高三爷来说我有事烦他帮忙!靠之,合着我们全是老三。蓝翔,快马去镖局喊人,让他们得了信儿立时赶去南安王府后门!”乃拿起脚就往贾母院子去了。 进了院门并不去见贾母,径直走到宝玉房门口,“咣”的一脚踹开门:“贾宝玉!” 宝玉才从牢里出来,还在细细将养着,这会子方梳了头还没用早饭,见了他吓了一跳:“琮儿,你做什么呢!” 贾琮冷着脸道:“南安太妃欺人太甚,诬陷大姐姐同他们家下人有染,现在要送姐姐去他们家庙的尼庵,霍晟送来急信让咱们哥俩去见姐姐一面,来日再见怕是难了。我已喊了环哥哥并高表哥来帮忙,一道去他们家抢人。我只问你,去不去!” 宝玉大惊:“不可能!” 贾琮烦道:“少废话!你若没那个胆子就在这儿跟空气讲道理、或是哭!若敢一同去,咱们哥几个将姐姐抢回来。我可不是秦钟!你只给我一句话,去、不去!” 宝玉都为他姐姐杀过人了,抢人算什么?“腾”的站了起来:“去!” 贾琮登时转身:“走!” 一旁的麝月急忙上来拉住宝玉:“二爷!莽撞不得!先去回禀老太太!” 宝玉才要与她说两句话,眼见贾琮走路带风眨眼就要没影儿了,忙将话咽了下去,甩开麝月小跑着追贾琮去了。 到了梨香院,贾环高芒俱已来了,问是怎么回事。贾琮挥手道:“不知道!管他怎么回事,抢回人来再说!”乃匆匆说了几句大概,哥四个连个小子都没带,飞身上马直奔南安王府去了。 ...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三十二章
贾家哥四个直奔南安王府后门,因霍晟信中有言,送元春去庵堂的车马将从后门出去。到了门口,宝玉上前向守门的婆子道:“这位大娘……” 一语未了,贾环上来轻轻一拨将他推到旁边,懒洋洋的问那婆子:“你们府里送贾姑娘去家庙的车马走了多久了?” 那婆子怔了怔,道:“还没走呢。” “什么时候走?” 那婆子道:“只怕快了。方才有个小子过来,说是车马套好了。” 贾环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星银子给了她,道:“去告诉你们世子,说后门这儿有几个朋友来了。” 那婆子忙不迭的道谢,揣着银子跑了。贾环趁机撤身去街口雇来辆马车在旁等着。 不多时,耳听碌碌的车马声,一辆小小的青布马车缓缓驶出,隐约听见有女声在哭,后头还跟了五六个下人。贾琮与贾环互视了一眼,二人“腾”的一跃挡在马车前。马车立时停住了。 贾琮先喊:“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从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贾环接着喊:“牙缝里蹦出半个不字,一刀一个,管杀不管埋!” 高芒忍不住在旁哈哈大笑,宝玉傻了。 小哥俩遂直窜上人家的马车,掀开车帘子一瞧,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正抱头痛哭,一位端庄的女子肃然坐在她们对面,青衣木簪难掩国色。贾琮暗赞皇帝眼睛不瞎,这位大姐当真有当娘娘的本钱。 只听贾环先说:“大姐姐么?我是环儿!” 元春一愣:“环儿?你怎么在这儿?” 贾琮拿胳膊拱了拱贾环:“少说废话,咱们是来打劫的。”因笑嘻嘻道,“三位姑娘,是自己走还是要我们拿刀子出来?” 有个小丫头哭道:“我们哪里有钱!” 贾环哼道:“要钱干什么?三爷有的是钱!我们是来劫人的!” 贾琮瞪了他一眼:“快把姐姐搀过去。” 元春瞧他那张胖脸便猜着了,嘴角掠过笑意:“是琮儿吧。” 贾琮点点头急道:“别啰嗦了行吗?还不下来,霍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元春一怔,见贾琮提到霍晟又连着催了几声,也不知道他们弄的什么鬼,当真走下车来。 这会子宝玉也过来了,一见元春眼泪立时如淌水似的掉。贾琮气的踢了他一脚:“早知道不要你来!净添乱!”乃将元春推搡着往方才贾环雇来的马车过去。 后头几个下人这会子已觉察出不对来,都上前来喝问“什么人!” 贾琮贾环齐声喊:“打劫的!” 他们才要往上涌,让高芒几步掠到当中拦住了。高芒含笑道:“我和他们是一伙的。他们负责抢人,我负责打人。各位,可要过过招?” 贾环回头向宝玉喊:“车上还有俩哭哭啼啼的,快喊下来。” 宝玉忙转身去看,只见那两个小丫头因见主子下车了,也跟着跳了下来,懵懵懂懂的。宝玉上前作了个揖:“二位姑娘,这边请。” 她俩都见过宝玉,一眼认了出来,都喊:“莫不是荣国府的宝二爷?” 宝玉点头:“是,我们兄弟来接姐姐回府,二位姑娘请吧。” 那几个南安王府的下人听见顿时急了,喊道:“贾家的两位爷,我们世子只说让你们姐弟见上一面就走!” 贾琮道:“对啊!见上一面就走,回家啊!” 元春忙回身问道:“怎么回事?世子不曾答应的?此事干息重大,我还是先去他们家庙的好,日后再缓缓图之。” 贾琮哼道:“大姐姐!我们是劫匪、你是人质!你见过跟人质讨价还价的劫匪么?踏实上车吧,有我们呢。若是红.袖姐姐够机灵,家里怕是连屋子都预备好了。” 元春见他颇有把握,还当他与霍晟有什么密议,果然转身往车上去。 押送的下人急了,往这边涌,高芒伸腿晃拳拦在当中一个人挡了一小伙。眼看元春已经开始上车了,他们终于忍不住跟高芒动起手来。高芒乃将门虎子,对付几个小小的奴才毫不费力,轻轻松松跟他们玩耍。 那头贾琮贾环将元春送上了车,又跑回原来那辆车里头帮着搬包袱。元春东西特别少,要紧的不过是一架琴并那年宝玉替她搜罗来的那一大包琴谱,一趟便搬过去了。宝玉也引着两个小丫头上了车。 贾琮松了一口气,望着宝玉道:“是时候胜利大逃亡了!” 宝玉才要说话,就听门口有人喊道:“贾琮!你莫要胡来!”只见霍晟领头冲了出来,后头跟着一大群人,战斗力跟这几个家丁显见不是一个级别的。 贾琮扭头瞪宝玉道:“都是你磨磨蹭蹭的!这下又得费些力气!” 宝玉跌足道:“这可如何是好!” 贾环拿手指头捅了捅贾琮:“喂,喊你呢!” 贾琮撇撇嘴,慢悠悠晃到霍晟跟前摆了摆手:“霍世子!你好!” 霍晟急道:“不是跟你说了只能见一面吗?” 贾琮点点头:“嗯,你说了,我没答应。” 霍晟道:“此事来得急切,我一时没法子跟你说明白,来日从长计议。” 贾琮道:“没空从长计议了,人都上车了这就走。多谢你与王妃这几日的照应,咱们两家还是好盆友。” 霍晟脸色一沉:“贾琮,人还是我们家的。” 贾琮“哦”了一声:“那又怎么样?我们家抢走了就是我们家的,横竖没上你们家的族谱。” 宝玉忍不住过来道:“子明!我姐姐清清白白一个人,你们岂能这般诬陷于她……” 贾琮额头直冒火,又踢了他一脚道:“就不该拉你一道来!要是能跟他们家讲道理犯得着抢人吗?这会子左邻右舍看热闹的都还没出来,喊冤给谁听?” 霍晟欲言又止,窘了片刻才说:“此事委实有些误会,须得给我们些日子查清楚不是?” 贾琮道:“你们查去啊!谁说不让你们查了?只是信你们家不过,人我们须得接走。” 霍晟一瞧只得翻脸了,乃一挥手,下头的人哗啦啦连马车带他们几个人都围住了。 贾环眼角一扫,街边开始有看热闹的出来了,喊道:“乡亲们快来看快来瞧~~南安王府栽赃陷害~~没天理啦~~”他年岁虽小,中气很足,立时引得许多路过的都驻足观望。 霍晟心中焦急。他昨日刚听水溶说了半日,贾家这个两个小子行事莽撞,什么都乱子都敢惹,唯恐他们胡言乱语,乃一声令下:“抓进府去!” 他话音刚落,高芒一把抓住贾宝玉腰上的衣裳将他拎起来,几步走到车前塞了进去,嘱咐道:“都不许出来!”乃撤身回去,贾琮贾环已经跟高家的下人打起来了。高芒就立在车前,立时有人涌了过来,高芒又是一个打一群轻松撇脱,连霍晟在后头看见了都不禁赞道“好功夫!” 方才他们不过是扯了几句淡,故此没引得许多人注意。这会子打起来,看热闹的一群群从屋里涌出来。霍晟暗暗着急,偏打贾琮贾环的那些不敢下力气真打,他二人也不是寻常的孩子;与高芒对打的倒是个个在奋力,又打他不过。 只听有人高喊:“三爷~~我们来了~~”路口哗啦啦涌进来一大群人,为首的马上正是贾维斯,后头跟着吴攸田更子等人并一群镖师,蓝翔也趾高气昂的跑在前头。 这群人立时加入战团,抡起拳头一下砸歪一个,霍家的人少,局势逆转,眨眼便是贾家占了上风。 霍晟脸上挂不住了:“贾琮你想做什么?” 贾琮奇道:“说了好几回了你都记不住么,抢人啊!我家的人就让你们家随便诬陷欺辱吗?抢完了人还要打官司呢。我就不信你们家有本事做得那么严实、白的有本事涂成黑的!蓝翔~~” 蓝翔忙答应一声跑上前来。 “去五城兵马司请赵大人来!” 蓝翔本是个胆大的主,自从跟了贾琮这些年胆子愈发大了,脆生生道:“得令!”当真上马就走。 霍晟本以为这等事女方必不敢声张,谁知他们竟跑去报官了!一时没顾上命人拦他,眼睁睁看着这小子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偏这会子南安王府的援兵也到了,有个霍煊的亲兵首领喊了一声:“谁敢放肆!”门口涌出好大一群人来。这一群乃当真是悍卒了。 贾琮冷笑道:“好的很,有日子没打架了手脚俱有些发痒!”遂大声喊,“兄弟们!使劲儿打!事儿闹得越大越好!横竖咱们占着理,不闹上金銮殿不罢休!” 霍晟听了这话倒是有几分打退堂鼓。倒不是怕打不过他们,因为他知道圣人有意对付他们府里,若当真闹上金銮殿,圣人会偏心那头可想而知。况那贾姑娘行事稳妥之极,若当真查起来简直没有半分可遮掩的,贾琮又聪慧,阖府的颜面都休想要了。他犹豫的这会子两边已经交上了手。这回可当真算是旗鼓相当的,呯呯嗙嗙的乱作一团难分高下。打群架本来就热闹,何况还是南安王府跟荣国府打群架?须知他们前几日才刚上演了一出平冤记,也是这群街坊亲眼所见。围观的遂越来越多。 打着打着,赵承领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喊道:“都别打了!” 这会子实在热闹,南安王府的后门分了四大群,有他们府里的、有荣国府并太平镖局的、有五城兵马司的,还有看热闹的街坊,熙熙攘攘比庙会还有趣。 只见贾宝玉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食盒端端正正走到霍晟面前道,“我姐姐说,放我们走,这个就还你们。”乃打开那个食盒。里头是些极为小巧可爱的点心。“车上还有一半,我们回府就给你们送来。” 霍晟双眼一闭。他认得那是他们府里的食盒,也认得那小巧可爱的点心——他打小吃过许多回的。这就是当日太妃使人送给元春的宵夜点心,她虽得了王妃的信儿没吃,却也没丢了去。不用说,这里头有不干净的东西。不禁叹道:“你们哥俩怎么这般急的性子!等不得几日么?” 贾琮撇嘴道:“不是跟你说了么?你们只管查,人我们先带回去。既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就不能委屈自家人来照看你家的面子。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我才不信要怎么费力气查,不过是须得费些力气编才能不伤某位老人家的面子罢了。” 霍晟正迟疑不决,忽听有人喊:“太妃来了!” 贾琮眉头一挑笑了起来,向贾环道:“正主来了!” 只见南安太妃怒气冲冲走了出来,见外头塞满了人也有几分震惊。 贾琮“哦哦”了两声:“太妃出来了!赵大人,我们要打官司!” 贾环接着说:“请赵大人就在这儿审案,或是回你们衙门也成,横竖我们是不进他们府里的,就是要说给全京城的人听!” 霍晟正预备开口请大伙儿进去从长计议的,他两个先给他堵上了。 宝玉这会子已明白自己不会说话了,乃不声不响的转身高高捧起手里那盒点心向赵承走去。 太妃一眼就认出了那点心盒子,着急喊道:“那是我府里的,快还来!” 贾环立时道:“赵大人,听清楚了?太妃说这点心是她们府里的!” 太妃骂道:“黑了心肝的小娼妇……哎呦!” 只见贾琮扬起手里的弹弓皮笑肉不笑的道:“对不起啊,手滑了!” 再看太妃额头已经拱起来一个包,映着那头银发,尤其可笑。四面的街坊虽住在他们府隔壁,大都从没见过太妃,太妃在他们心里本是个高高在上的影子,这会子瞧她挨打都过年似的哄的大笑起来,连五城兵马司的衙役也跟着笑。 赵承虽也忍不住想笑,只是眼下这乱局他有些不知所措,乃望着霍晟。霍晟也没见过这样不给面子的,竟是怔了。 恰在此时,又听门里头有人喊“王妃来了”,众人忙扭头去看。只见王妃从里头款款而出,看在赵承眼里简直是个活观音菩萨!她见了太妃忙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扶太妃进去!” 那太妃眼泪一抹,张嘴正要哭喊,贾琮又扬起了弹弓:“哎呀,我的弹弓又觉得寂寞了哦~~” 吴攸也扬起弹弓来:“我的弹弓也好无聊啊~~” 太平镖局的人都配着弹弓呢,几十个人刷拉拉都将弹弓拿在手中扬起来,虽不是刀剑,一眼看过去杀气四溢。南安王府的人方才都只是与他们动拳脚,见此情景竟忍不住拔出兵刃来,肃杀之气顿时凝结。 赵承吓得冷汗直冒,若是打起来,这几个祖宗随意伤了哪一个他都脱不了干息!赶忙上前向王妃拱手:“王妃!有话好说!” 王妃喝令“扶太妃进去!”她领来的那群人乃不由分说架起太妃就走,太妃领来的正欲拦着,奈何没有王妃的人多,都让困住了。太妃急的两脚空蹬,一路喝着“反了反了”,硬生生让她们抬进去了。 众人之目光才从门里头转回来,见荣国府的人不知何时全都将弹弓收起来了。霍晟也一挥手,南安王府这边立时刀剑归鞘。 王妃乃向众人福了一福,启唇道:“今日此事本是误会。我家王爷已去,而府中没有名分的姬妾众多,且多半不得恩宠,甚至从没见过王爷一面,何苦让她们青春年华这般守着?故此我做主,将这些都放出去。凡家在京中的,今日就可以来接人了。” 众人听了哗啦啦的一阵议论。 霍晟才欲张口,王妃向他摆摆手,接着说:“荣国府得信儿早,立时来了。偏此事是我一人做主的,我儿与太妃俱不知情,才有了今日的误会,都是我的不是。这些日子我也忙糊涂了。” 贾琮扭头去看赵承,此人嘴角歪了歪,脸上明明白白的写了三个大字,“谁信呐!”不由得暗自好笑。再看一众围观的,也都个个一副不信的模样。乃上前向王妃抱拳道:“原来只是一场误会,承蒙王妃亲出来解释清楚,小子感激不尽。” 王妃笑道:“贾公子何必多礼,你于我们府里有大恩,我们是记得的。” 贾琮假笑着摆手道:“那个就别算恩不恩了,谁不知道我是为了自家哥哥?今后可别再提了,我会不好意思的。” 王妃点点头,又向霍晟道:“既然是误会,你们几个和好罢。” 贾琮忙凑到霍晟身边咬耳朵道:“咱们两府不能和好,趁机翻脸吧,不然圣人会不放心咱们两家的!”霍晟闻言一颤,贾琮又说,“你会不会演戏啊!别那么震惊,朝我瞪眼睛!”霍晟立时将面色一沉,眼色如刀狠狠瞪着贾琮。 贾琮笑嘻嘻拱了拱手:“开个玩笑罢了,瞪什么眼嘛,跟个老头子似的。” 霍晟还瞪着他。 贾琮又朝众人拱了拱手:“既然误会解开,我们就告辞了!” 宝玉这回也机灵了,捧着那盒子交到霍晟手上,二人对视都有几分慨然。 贾环喊了一声“走啦~~”荣国府的众人纷纷翻身上马,簇拥着元春的马车扬长而去。 赵承立在原处目瞪口呆的眼见他们走远、渐渐没了影子。 手下有人来问:“大人,究竟什么事儿?” 赵承瞪眼道:“哪有什么事?没事、没事!万事大吉!”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更多手打全文字章节请到【神-马】【小说-网】,阅读地址:www.shenmaxiaoshuo.com ... 第一百三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却说贾母等人听了麝月的话,知道他们哥几个抢人去了,连宝玉也一并去了,都急的团团转,忙打发人去探。偏那探子并不知道他们去的后门,只在前门等了半日也等不到他们家几位爷。正踌躇呢,忽听有人喊“南安王府后门在打架”,忙绕到后门,果然见他们家两位小爷在跟人干仗。因不敢贸然上去,在后头干着急。直到太平镖局的人来了才放心,跑回去报信儿。 这小子一进荣禧堂满面笑容,叩首道:“回老太太、二位老爷,只管放心!起初南安王府一群人围着咱们家小爷打也不过打了个平手,方才咱们府里的援兵到了,打得那边的人满地滚爬!” 贾赦先喊了一声“好!”立时命人赏他一吊钱。 贾母急了:“宝玉哪里会打架!岂不是干站着让人欺负?” 那小子忙说:“宝二爷没打架,大约在哪儿藏着呢。我瞧见高三爷立在一辆马车前一个打一群好爽利痛快,宝二爷保不齐在马车里头。” 贾母贾政闻言方放心了些,贾赦更是欢喜的追问打的如何。那小子只管甩开腮帮子吹,两位小爷都是以一敌三,高三爷对付三十个不在话下,哄得贾赦合不上嘴,又命人赏了他四个荷包并两盒上好的点心。 本以为他们很快就来了,谁知等了许久,等得贾母又坐不住了,方欲喊人再探,外头终是有人来报:小爷们将大姑娘接回来了,这会子马车已进了宁荣街!喜的贾母忙领着两个儿子亲往向南大厅外去接,将元春并兄弟几个迎了进来。 元春自打进宫便没见过父亲,如今看贾政两鬓斑白、形容憔悴,不由得悲喜交集、潸然泪下。众人一一执手垂泪,缓了许久方问起元春这几日出了何事。 原来自打得了王妃告诫,元春万事皆格外谨慎,一饭一水不敢沾他们府里的。次日王妃亲来她院中,先告诉他贾琮欲拿人情换她出来,一壁说一壁瞄元春的脸色,见其面有按捺不住惊喜,言语举止却颇能沉得住气、大方得体,心知此女大约是不会依着太妃之意的。 乃再试道:“只是昨日太妃往你们府里去,想同你们老太太商议将你留在我们府里。” 元春眉尖一动,含笑问道:“我并不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太妃留我做什么。” 王妃不答,只接着将太妃的条件说了,问她:“你可愿意?” 元春默然片刻,又问:“我家那两个兄弟、琮儿和宝玉可答应了?” 王妃假意道:“你家兄弟都还小呢,能做什么主。” 元春瞧了她片刻,忽然笑道:“王妃耍我呢。我家兄弟年纪虽小,却是能拿主意男子。这般大事哪里轮得到女人做主?” 王妃也笑起来,道:“昨日倒是你那小兄弟贾琮闯入荣禧堂驳了太妃,她颇为惋惜,特让我来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元春不禁喜上眉梢,立时说:“听闻那小世子已是在太妃院子里养着了,她老人家含饴弄孙何等安详。我不过一个寻常姬妾,何须扰得她老人家不安静。” 王妃乃点点头:“既这么着,我就去回太妃去了。” 元春想了想问道:“只是我不明白,太妃何必留我在这府里?” 王妃淡然道:“因为你是她儿子的。纵然她儿子不喜欢,也不能是别人的。” 元春浑身一颤,猛然想起宫中有位皇子夭折后,他的爱犬被其母吊死陪葬,忙起身向王妃深施一礼:“多谢王妃提点之恩,贾氏来日必有回报。” 王妃也大喜,暗赞此女一点就透,含笑道:“我何尝提点过你什么?不过是太妃命我来问问罢了。”遂客套几句施施然走了。 元春此后愈发警惕,晚上连睡觉都只和衣而卧。 昨晚,王妃使了人来叮嘱贾姑娘谨慎。元春早想过无数回了。既然饮食奈何不得她,对付女子多半会从名节上下手,况这会子已经二更天了王妃的人才来警示。遂将自己的平日看的书籍琴谱一纸一绢连同全部衣物鞋子首饰都收拾了,包进几个寻常的包袱塞到厢房的杂物箱子里去,还特特上了锁。幸而她东西极少,收拾起来极便宜,一时屋里如雪洞一般空荡荡的,简直像个客栈。 她又假意睡下,待那两个小丫头睡熟后乃将被子安置于炕上做出人形来,另取出一条被子来掩上,自己悄然躲到隔壁的小厢房中,在窗户纸上捅出三个洞来可分别窥到院中各处,遂在里头屏息凝神候着。到了三更天过后,听得外头有“咚”的一声,元春忙伏到窗边,果然见一条黑影从院中走过,有些瘸,在星光下可清晰分辨出是个女人。一时那女人进了自己屋子也不知做了什么,又蹑手蹑脚的出来,爬墙走了。 元春又在厢房候了足有两刻钟,见外头没有旁的动静便知道太妃并不预拿双,遂回到屋里,将窗帘拉严实了方点起灯来,细细的搜索。屋里没东西要搜起来极容易,不一会儿便在床底寻出一只男人的鞋子,并从柜子里头翻出了一件男人里衣,里衣里头还裹着一纸情诗。只是依元春看来那玩意压根算不得诗。 她思忖了会子,将那情诗凑到灯上烧了个干净,又取那里衣裹住鞋子,屏住呼吸走到院门口听了听动静。幸而她这院子极偏,左近无人,元春从怀中取出钥匙开了门,自己独自走出去,就着依稀的星光辨认出道路来,将那里衣裹上块石头丢进不远处的水池中,又悄然回来。她乃舍去了替明日早上预备的外头买的水,在院中悄悄刷了刷了自己出去时穿的鞋底。而后一夜不眠。 次日天亮时分,元春正在收拾着欲去替霍煊守灵,外头一阵乱哄哄的闹,有人在喊叫着砸门。元春只做不知情,让小丫头开门。院门一开,闯进来十几个壮实的婆子,不由分说在她屋里翻箱倒柜。元春装作吓坏了的模样愣在一旁。偏她们翻了半日什么都没翻出来,面面相觑了会子,那领头扭身上上下下打量了元春半日,假笑道:“贾姑娘,如今外头抓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子,现在已招供,与你有私!” 元春眉头一皱:“莫非太妃王妃只听一面之词就信了?” 那婆子道:“横竖请贾姑娘走一趟便是。” 元春点点头,昂然跟着她们去了。那婆子手里本拿着绳子,因不曾寻到证据,也不敢捆她。 到了太妃院中,太妃黑着脸指着她骂道:“好你个小娼妇!我只当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知书达理,不想竟连这等龌龊事儿也干出来了!煊儿待你不薄,你的心肝让狗吃了吗?” 元春跪在地下肃然道:“敢问太妃,那个口称与我有私情的人可知道,我后颈上有几颗痣?” 太妃先是一愣,又埋怨的看了王妃一眼。 元春又道:“却不知此人长得何等模样,竟能好看到使得奴婢撇开王爷瞧上他。” 太妃说那人好看也不是、不好看也不是。 元春接着说:“或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然奴婢凭什么瞧上他呢。” 有个婆子赶忙在旁道:“他招了,他给你写过情诗!” 元春眉头一动:“情诗却是不容易写好的,直白则无味,曲笔则隐晦。” 那婆子忙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撂给她:“他方才已经誊录出来了,就是这个!” 元春拿起了看了看,摇头道:“这个连打油都算不得,不过是写了几个字罢了。能将字写成这般有形无神也算本事,不值得一评。”又笑将情诗递给旁边的一位丫鬟,“王妃也算个行家,不如请王妃瞧瞧,这是什么?” 太妃听闻不曾在她屋里寻到证据便知此女有了防备,故此也不再搭理元春,乃重重拍案:“奸夫都招了,容不得你抵赖!”乃问王妃,“你看如何处置。” 元春心知这会子自己喊冤叫屈外头飞霜下雪都没用,冷冷一笑,站了起来,也看着王妃。 王妃爽利道:“此事蹊跷,如今王爷的大事未了,不如先送贾姑娘道到家庙暂且安置,待此事了却再做道理。” 太妃立时点头:“你说的很是!就这么办吧。” 王妃拿眼睛瞄了元春一眼,元春便知道她们早已商议好了,怕是一时没有旁的法子,遂只向王妃福了一福,默然院子去了。 谁知她正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王妃身边一个得力的大丫头给她送来十两银子,悄声道:“昨夜那事,乃王妃临时撺掇太妃做的,可费了王妃许多心力呢。王妃说,多年没这么费神了,太妃愈发难哄了。” 元春一愣。 那丫头笑道:“太妃本欲等到王爷丧事了了再使这招,是王妃劝她到时候只怕荣国府又生事端、夜长梦多、择日不如撞日。横竖先将贾姑娘送去了家庙,荣国府也没有法子,不过生一阵子闷气罢了。但凡人在我们手里,至多过了半年仍就要往来的。太妃让她哄了许久才决意立时动手的。若是时日充裕,哪里有这般容易的事儿?只怕姑娘的肚兜绣鞋都得到人家手里去的。漫说脖子后头的痣,怕是肚子上的也让太妃查清楚了。此事若是扣结实了,姑娘来日却极难洗脱。” 元春恍然,点点头:“多谢王妃,小女记在心中。” 那丫头又道:“到了家庙自有人照应,姑娘不必忧心。再过一些时日自有法子放姑娘出去的。” 元春得了这番话方踏实下来,安心收拾东西。满心以为要去他们家庙呆些日子,不想贾琮性子急,等不得从长计议,直接抢人了! 众人听完又是一阵嗟叹,贾琮先赞道:“虽没派上用场,姐姐刷鞋底子这事儿寻常人想不到,实在稳妥。” 元春笑道:“不过是从前在宫里听人说过,有个大宫女半夜出去替主子做事,后因为鞋底沾了花粉让人查出来了……那一回死了不少人。” 贾环忍不住念了一声:“难怪姑祖母说你能从里头活着出来已是万幸了。” 此言引得贾政想起今日多亏了高芒相助,忙向他道谢;贾母也实在撑不住面子谢了他一回。高芒笑道:“表姐方才已谢过了,何须再三相谢。” 一时贾母又忧心南安王府会败坏元春的名声,贾琮笑道:“不会的。太妃本想借个名头困住大姐姐,为了霍煊的名声也不会让许多人知道的,大约这会子该灭口的都灭了。况此事既在王妃掌握之下,她亦不会让许多人知道。为了不得罪咱们家、为了霍晟来日还能与咱们兄弟好生往来,王妃会将此事守得死死的,透不出半点风声。如今他们府里王妃与太妃已是翻脸了,一山不容二虎,太妃身边余下那些舍不得处置的心腹王妃自然会替她处置了。而太妃虽心有不忿,奈何她今后除了含饴弄孙也没别的事儿好干了。” 贾母不禁高声喝到:“胡说!太妃何等身份,王妃不过是她儿媳妇,还能爬到婆婆头上去了不成?!” 贾琮道:“寻常人家自然是不能的,偏他们家这会子与众不同。许多为母者眼中唯有儿子,肯为了儿子的一点点好处丢弃大局,南安太妃与王妃俱是如此。太妃肯为了替她儿子困住名义上的全部女人不惜跟咱们府里翻脸,王妃也会为了让她儿子不花替霍煊养那许多女人的钱而跟太妃翻脸。若单单是欲将大姐姐还给咱们家,王妃有许多种极其方便的法子,偏她用了最费神最能闹得事儿大的一种。” 他歇了口气,看看众人,接着说:“咱们家的意思清楚明白,只要人,旁的不提。我当日也跟霍晟说了,他若做不了主我再想旁的法子。留大姐姐之事,太妃本意是徐徐图之,偏王妃特设法断了此路,将事态激化。咱们家岂能善罢甘休?定然有手段使出来。王妃说的‘再过一些时日自有法子放姑娘出去’大约便是来日借着咱们家给的压力,以‘大局’为名、以‘颜面’做幌子,将霍煊那些姬妾悉数散去。自然她没想到我们兄弟几个会去抢人。” 贾母闻言思忖了半日,不忿道:“这个妇人好生吝啬,替她丈夫养几个女人何妨。” 贾琮笑道:“偏如今那府里都是她儿子的了,养那些女人与她儿子没半分好处,她丈夫都没了再惦记也无用。”贾环在旁忍不住看了高芒一眼,高芒嘴角含笑——贾母不也是丈夫一死便与小姑子淡了往来么?“她敢命人将太妃架进去,显见是颜面也顾不上了。况咱们今天在他们府门口一直吼叫咱们家占着理儿,官司能打上金銮殿去;宝玉哥哥又拿着那点心盒子晃悠了一圈儿;太妃根本没机会开口便让我揍了。旁听看戏的自然会猜去。这个黑锅不用问太妃背定了,王妃自有后手。” 元春赞道:“王妃委实是个明白人。” 贾琮乃悄悄向元春咬耳朵:“今天我特替霍晟留了两个灵犀,只看他接不接、如何接了。” 元春闻言低声笑道:“其中之一想是另一盒子点心。我一直在等你们来车里要,你们却没来。另一条是什么?” 贾琮嘿嘿一笑:“你猜!” 元春因这两年都关在一个小院子里,许多事并不知情,猜了半日猜不着,干脆不猜了。 一时贾母命人在自己院中收拾出一间大屋子来安置元春,说是她与宝玉姐弟两个多年不见,大约元春在府里的时日也不长,趁机亲香亲香。 贾环贾琮辞了贾母出去,忙不迭跑去同姐姐们吹嘘今日之战绩,姑娘们自然听得欢喜。末了贾琮笑问:“谁猜得出来我留给霍晟的灵犀是什么?大姐姐只猜出来一个。” 探春笑道:“头一个好猜。既然你二人要装作翻脸、赵大人就在旁瞧着必然极容易猜出那点心恐有不妥,另一盒点心不曾当场还给他们便是咱们有留着一个罪证之意了。霍世子如有灵犀,便不使人来还回那点心。” 贾琮点头:“不错。他若不要便是信任了咱们、可以暗地里结为盟友,若来要了便是要撇清之意、来日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探春又想了想,道:“另一个我猜不出来。林姐姐可知道?” 黛玉本来歪在贵妃榻上懒得说话,闻言抿嘴儿笑道:“另一个极容易,怕是你们都忽视了。大姐姐的两个小丫头分明是人家的人,琮儿不管不顾一并抢了来。明儿且瞧着,他们家若单将那两个丫头送给咱们便是聪明的。若将她们的家人一并送了来,面子是做足了,来日两府传信却须得另想法子。” 惜春笑道:“若他们来将人要回去呢?” 黛玉道:“今后咱们府里有多远绕多远。” 贾琮忙向她一躬到地:“尊相爷令!”众人一笑。 贾琮看黛玉神情轻松自如便知道她想通了,暗暗欢喜。 后来南安王府来人帮着贾府替元春办户籍的时候果然只送了那两个小丫头的身契来,点心的事儿半分不提,两府也就此井水不犯河水、再不往来了。贾琮等人哈哈大笑,向宝玉道:“难得你呆头呆脑的,倒是交了一个聪明的朋友!”此为后话。 南安王府次日一大早就将霍煊后院的女子彻底放了个干净,连几个庶妃都放了。太妃使尽了力气欲拦着,只说后院还有内奸、害霍煊的人尚未查出,不可放虎归山。奈何她说了不算,气的心肝都拧作了一团。王妃哪里管的了是谁给霍煊下的药?既知道她们恐对霍晟有恶意又一时查不出是谁来,万一有人立时下手害了霍晟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要拿她儿子为诱饵么?遂颜面也不要了名声也顾不得了,悉数丢出去再也莫要来害她儿子。还日日劝说霍晟不必报父仇、君要臣死不得不死,没听说过臣子跟君王复仇的。霍晟只口里虚应了。 因王妃素日温婉贤德、在京中女眷里头口碑极好,这回放人极其匆忙干净又紧接着前一日荣国府大闹,那大闹的缘由仿佛与太妃有干息,加之霍煊丧事未了他们便急于此事,竟是没有人疑心王妃心怀妒怨容不得人,都以为与荣国府之事有关。又见王妃半分不出言替自己辩护,众人都猜她有意替婆母背黑锅,倒是使她愈发得人敬重了。...... 更多手打全文字章节请到【神-马】【小说-网】,阅读地址:www.shenmaxiaoshuo.com ... 第一百三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元春平安回到荣国府,与南安王府那番折腾算是暂时了却。次日贾琮去给贾母请安回到梨香院,因兄弟们都回家去了,不禁感叹“空虚寂寞冷啊~~” 蓝翔上来笑道:“爷可要出去逛逛?” 贾琮伸了个懒腰:“这几天先在家老实呆着。如今大姐姐回来了,咱们家暂没大事了,该来的一个个都会出来。” 蓝翔奇道:“什么该来的?” 话音刚落,靠宁荣街那扇门响了。过了会子紫光过来回道:“韩大爷来了。” 贾琮撇嘴:“亏了他修养好,能忍这么些天。”乃亲出去相迎。 韩奇显见比从前消瘦了许多,拉着贾琮道:“琮儿,我就不与你绕弯子了。我叔父死的奇怪,你当日路过太原可曾留意什么?” 纵然不怎么喜欢八王爷,贾琮心里还是有谱的。这会子应当暗助诸王而非皇子,毕竟皇子都是今上的儿子。故此他将太原王家与韩光的枝枝蔓蔓都说了,只除去已猜到锦乡伯府投靠了八王爷。末了道:“那个门子,我们只是疑心,并无实证。高家特留了人在太原,你们如想找人去认他,可以找高家的人。” 韩奇听罢只说了一句“多谢”,要走了高家那下人的住处,连茶都没喝一口就走了。 下午冯紫英使人来寻他去玩儿,实则得了上头的话要打探荣国府与南安王府是怎么回事。 贾琮知道元春遭构陷的时候他们府里还有圣人的探子,故此气哼哼的将太妃骂了一顿。他在冯紫英面前素来玩的是真实的谎言,发脾气半分不带收敛的、肚子里的怨气一股脑儿发了个空。“那个老妖婆就是条疯狗!丧心病狂灭绝人性!要不是看围观的人多我就抽她耳刮子了!” 冯紫英含笑瞧他跳脚骂了半日,道:“此事倒是不与南安世子相干的,他马上就是郡王了,莫要分生的好。” 贾琮撇嘴道:“我本来就跟他不熟的好么?宝玉哥哥也不过是一般熟。他有心认宝玉哥哥是朋友早就该将姐姐送回我们家来,居然还答应那个老妖婆送我姐姐去家庙!我看他还不如霍煊呢。”他并没提醒霍晟的年龄与阅历,假意长叹一声,“南安王府,已是一代不如一代啦~~” 冯紫英不禁戳了他一手指头。 刚从冯家回来,紫光迎上来道:“薛大爷已等了三爷一下午了。” 贾琮道:“我也有事儿找他呢。”乃将缰绳仍给蓝翔自己进去。 薛蟠这会子正在大厅坐立不安,见他进来忙上来拉手:“好兄弟!你可回来了。” 贾琮揉了揉眼睛坐在椅子上:“薛大哥,我有点累,失礼了,你让我歪着吧。” 薛蟠连连点头:“咱们兄弟计较什么礼不礼的!”乃亲手替他倒茶,笑嘻嘻捧了过来。 贾琮瞥了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有什么事儿?” 薛蟠忙到他跟前坐了,正色道:“我寻你出个主意。我想与蔼云光明正大在一处。” 吓得贾琮好悬没把茶盅子撂了,低喊:“你说什么?!” 薛蟠脖子一梗:“我想与蔼云光明正大在一处。” 贾琮瞄着他:“人家自己肯答应么?” 薛蟠叹道:“他倒是说不在意。只是他那般的人儿,若不能光明正大在一处,我觉得对他不住。” 贾琮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说薛大爷!人家是男人男人男人!重要的事说三遍。” 薛蟠恼道:“我又没说他是女人!” 贾琮道:“薛大哥,你是不是强迫症犯了,想证明给你自己看你也可以是个长情的人?” 薛蟠没听明白,只道:“我当真对他有心!好兄弟,帮我想个法子,我知道你总有法子的。” 贾琮叹道:“你须得先去问刘霭云,他答应了才能想下一步。既然是两个人的事,哪有一个人做主的?除非你把他当成女人。” 薛蟠静了会子,道:“他会答应的,我知道。你只说下一步。” 贾琮看他拧的很,也想了想道:“横竖你是个小霸王,旁人怎么看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如今你既是薛家之主,要紧的是,你生孩子么?刘霭云没那个器官生不出来。如果生,孩子的母亲给个什么身份,她与刘霭云如何相处,孩子大了会如何看刘霭云、会不会恨他。” 薛蟠愣了。 “若不生,如何应付你母亲。”贾琮忽然一拍脑袋,“你妹子是个有野心的人,要么让她过继一个给你?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来日如有个磕磕碰碰,难免受她钳制。除非……” 薛蟠忙问:“除非什么?” 贾琮上下打量他一番,摇头:“罢了,当我没说。” 薛蟠心急,围着他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好兄弟,你帮了我这一次就是我的大恩人,我一世替你烧香拜佛……” 贾琮摆摆手:“跟我废这些话没用。薛大哥,说白了,你这会子还是一个纨绔,仰仗几个祖产过活,若不好生经营那些祖产也败不了多久就得败光。除非你自己有了本事,强到你母亲、你舅舅、你妹子都奈何不了你。” 薛蟠一怔。 贾琮接着说:“这世上虽说有万千规矩,也只能约束寻常人罢了。寻常人被它约束着也无碍。你与刘霭云这事儿实在太有悖人伦。若想成事,唯有本事极大、大到寻常规矩都约束你不住;或是大到寻常人都不去介意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只是你性子都已经养成了,让你现在去奋起,你哪里做的来。” 薛蟠又愣了半日,一咬牙:“琮兄弟,你替我指条明路。我妹子说过,有志者事竟成!你说说,该怎么做。” 贾琮瞧了瞧他,摇头:“信不过你。”薛蟠才要说话,他接着道,“不过我信得过刘霭云。” 薛蟠哈哈了两声神采飞扬:“还是你有眼光!” 贾琮瞧他眼睛都亮了,心知此情不论能不能长久,这会子他委实是真心的,便道:“别看刘霭云不过是个戏子,他身上有股气质,我信他绝非池中之物。若他来跟我说你是真心实意的肯上进,我就信你,替你出主意。不然你别带累我,你舅舅可不是好惹的。” 薛蟠是个直肠子,见他说的认真,二话没有立时告辞寻刘霭云去了,也没喝一口茶水。贾琮瞧了他背影半日才喃喃的道:“薛蟠不是个双吗?” 一时贾环过来瞧他,笑问:“今天来了几个?” 贾琮叹道:“三个。薛大哥不算,两个吧。明儿还有一个。明儿琏二哥哥要去见他老丈人,让我一道去。北静王爷也来了帖子,后日去他们家看花儿。正经的主儿还一个没露面呢。到后日大姐姐回家就三天了,各色帖子大约该来了。” 贾环问:“你去么?” 贾琮笑嘻嘻道:“去!凭什么不去?吃遍京城!” 贾环抚掌笑道:“你好生吃吃喝喝吧,横竖我这辈子都没你胖!遇见好点心带些回来给我。”乃顺手从他案头取了两块绿豆酥心满意足的走了。 贾琮今日接待任务完成,安心睡了个好觉。 次日才用过早饭贾琏便使人来喊他。凤姐过不了多久便要生了,近来王家的人时常过来,贾琏也时常过去。 到了王家,老老实实拜见王子腾说了些场面话,贾琏便让王太太喊去了。贾琮心知王子腾有话说,坐在椅子上装乖。 王子腾瞧了他半日,道:“你近日有些得意忘形,不怕惹眼了么?” 贾琮叹道:“若能不惹眼的将宝玉哥哥救出来我又何须惹眼。” 王子腾道:“只怕这回没处可躲了,你预备如何?” 贾琮道:“大吃四方交朋结友,将京里头能上名牌的人物都认识一回,若他们有些小忙用的着我,我会帮着出出主意。” 王子腾挑了挑眉。 “我天资聪慧,会写诗、能推断分析事态,但莽撞无礼、丝毫不顾及人情颜面,就是个高智商低情商的人设。我这样的,贵人只想拉拢、不会太过防备。纵然一时不肯答应入谁的伙也不会着急,横竖我还小呢。来日但凡有人请我吃饭赏花看戏我都去。人家要礼贤下士么,何必不给机会?还能捞些礼物回来,趁着年纪小不用还礼。” 王子腾点点头:“若人家迫你呢?” 贾琮哼道:“不怕我给他们惹祸么?我可是连南安太妃都敢揍的熊孩子。” 王子腾不禁好笑,停了片刻问道:“若你能相中真命天子呢?” 贾琮摆手道:“太冒险。哪怕皇上亲封的太子都可能变成逆贼,请看义忠亲王老千岁。” 王子腾闻言默然。又思忖了会子,忽然问:“凤儿腹中是儿子?” 贾琮道:“是儿子。” “你如何知道?” “我就是知道。” 王子腾忽然目光一冷:“你想要荣国府么?”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王大人,你觉得我的志气本事只有荣国府那么点子大?” 王子腾又瞧了他会子才敛气杀意,笑道:“我瞧你委实是个好的。” 贾琮又道:“大吃四方交朋结友也不能太久,不然要成齐天大圣了。”王子腾哑然失笑。“吃了些日子我会玩物丧志,到时候保不齐须烦王大人帮忙。” 王子腾笑道:“你是我女婿的弟弟,喊我一声叔父很妥当,何须那般见外。” 贾琮立时改口:“来日小侄玩物丧志,还请叔父相助。” 王子腾乃问:“你想玩什么?” 贾琮道:“西洋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什么发报机啊发电机啊都好玩的紧。横竖到时候小侄丢黑锅给叔父,还望你帮忙暂接一接。” 王子腾忙说:“听闻你喜欢西洋之物?” 贾琮道:“是,本来就喜欢来着。不如来日大侄子生出来,叔父借机送我几样玩。” 王子腾笑道:“这个容易,好玩的我有许多。” 贾琮想了想,乃道:“另有一事,我想勾引叔父并薛大哥哥下水。” 王子腾听见“勾引”二字皱了皱眉,又问何事。 贾琮伸出两个手指头:“销、赃。” 王子腾一怔。 贾琮笑道:“暂且只能说这两个字,我在等两个人的话再做安排。到时候如叔父愿意,咱们一起赚钱。”他直直的望着王子腾。“叔父如不愿意入伙,还望替小侄保密。”乃站起来向他作了一个揖。 王子腾盯了他半日,他只安然不动。许久王子腾才说:“你不怕我大怒、骂你一顿再告诉你父亲么。” 贾琮撇嘴道:“得了,都是千年的狐狸精别装什么聊斋!贾雨村是怎么死的当时我是不知道,如今翻回头去一猜就能猜出来。” 王子腾早将贾雨村忘了,听他一提蓦然想起,忙问:“你真的看他是狼么?” 贾琮正色点头:“真的!那会子可吓死我了。”乃又笑道,“回头想着,那时候当真是小啊,胆子真大!” 王子腾哼道:“这会子一样胆大。” 贾琮道:“叔父真了解我!叔父,我也不是随便拉人入伙的。自己人、有本事、有胆子、喜欢钱。这生意咱们不做自有人做。与其让那些市井绿林人来干,不如咱们光、明、正、大的干。” 王子腾瞧了他一眼:“你能做的光明正大?” 贾琮笑道:“我做的哪件事不光明正大?” 王子腾虽猜不出他玩什么花样,瞧那模样倒是靠谱的,乃点头道:“既这么着,不用等来日了,这会子我便能应下。” 贾琮大喜:“叔父实在是个爽快人!来日咱们一道发财!” 王子腾也笑道:“谁嫌钱少呢?”乃举起茶杯来。他两个以茶代酒碰了一下,饮尽。 这一日他们哥俩在王家玩的颇为痛快。次日贾琮又去了北静王府,看花喝茶吃好的。水溶虽面上柔眉笑眼,分明是有目的,他既然不说贾琮也懒得打探,又吃了一肚子满满的回府。第三日是二皇子,第四日内阁首辅牛大人的公子,第五日贤王司徒磐,第六日皇后的母家,第七日忠顺王爷……眨眼将京中的高门王府溜达了个遍。横竖有人请他他就去,凡是不老的都喊哥哥、爱吃什么吃什么、看见喜欢的玩意就盯着瞧引得人家送给他、请他写诗就抄陈毅诗集,还真有几分孙猴子二入天庭之意。 这日贾琮才从东平王府回来,蓝翔过来说:“定城侯府的大爷谢鲸等候多时了。” 贾琮虽听说过他,却不曾见过,忙迈步过去。 那谢鲸满面憔悴,见外头进来一个锦衣小胖子便猜到是贾琮,一个箭步上前弓背抱拳:“想来这位便是琮三爷。” 贾琮赶忙还礼:“莫折杀小弟,哪里当的起。”又命人倒茶上来。 二人坐定,谢鲸望着他叹道:“今日前来实在冒昧。因有一事想烦劳三爷帮忙。” 贾琮道:“我不过一孩童罢了,能帮什么呢?” 谢鲸道:“因前些日子听说了三爷推断出南安王爷死因真相,知你天资聪慧、明察秋毫。”他苦笑道,“我们家委实是没法子了。我三弟无故失踪、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贾琮一怔:“失踪?可有线索么?” 谢鲸道:“只知道他那阵子忽然焦急的很,问他也不肯说,四处打听一件古董。” “什么东西?” “乃是明万历年间的一件青花瓷器,名曰恐龙。” 贾琮好悬一头栽倒……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第一百三十四章...... 更多手打全文字章节请到【神-马】【小说-网】,阅读地址:www.shenmaxiaoshuo.com ... 第一百三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听罢谢鲸所言,贾琮大脑迷糊了三十秒,背后冷汗“腾”的冒了出来。半日才忍住颤音问:“他可打听出什么了没?” 谢鲸摇头:“仿佛没人知道。” 贾琮又问:“他可认得江宁婆婆?” 谢鲸一愣,想了想道:“不曾听说此人。” 贾琮松了一口气,拿起茶盏来一饮而尽又连着倒了三杯。又过了好会一子他才想起那安谷县的潘老爷子正是谢三奶奶的舅舅,而自己曾随口向那个隔壁县请来的王仵作说起后世神宝“大明万历青花恐龙”。 此典乃是他前世从某胖条子的微博上看到的。如果这个时空还有第二名穿越者,那人碰巧也粉该条子的概率颇低;纵然这位老乡也是薯条,碰巧也与谢三爷扯上关联的概率基本没有。念及于此,贾琮将“有老乡”的可能性去掉了。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王仵作不简单,怕是与京中有牵连。古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全看渠道,可快可慢。他遂问谢鲸:“他是从何时开始打探那东西的?又是何时不见的?” 谢鲸道:“约莫半个多月前开始打探的,如今已失踪九日了。那日他只说欲一个人出去逛逛,我们都当他又去哪里打探那青花恐龙去了,不想一去不曾回来。” 贾琮点点头。安谷县离京中近的很,快马两日可到,说明谢三得到消息很晚,想来不是与王仵作直接关联的。他又将那日王仵作之言谈举止细细回忆一遍,忽然问:“谢贵人在宫中可好?” 谢鲸稍稍一怔,犹豫了半日不肯说。 换了旁人贾琮早嚷嚷不管了,偏此事保不齐与自己那一伙人有牵连,便正色道:“依着我往日所闻,令三弟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让人算计之处,除了他是谢贵人的胞兄。自然,也不排除旁的可能,然这种可能少说占八成以上。” 谢鲸瞧了瞧他,又捱了会子才磨磨唧唧的道:“……还望琮三爷保密……我们家贵人娘娘……有孕了。” 贾琮扁了扁嘴哼道:“瞧你那模样我就猜到了。多久了?” “两个半月。” “可告诉圣人了么?” 谢鲸摇摇头。 贾琮道:“谢贵人隐瞒此事无非是恐遭宫中旁人的毒手,只是她腹有龙胎之时她哥哥便出了事,委实太巧了些。保不齐宫里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还是快些告诉圣人的好。依我看最好说实话,连怕遭人算计特特隐瞒孕事也一并说出来。” 谢鲸忙说:“不可。你小小年纪不知宫中险恶,她若明言恐会遭人诬陷诋毁,说她信不过后宫清明。” 贾琮啼笑皆非:“谁的馊主意?不会是你的吧?” 谢鲸脸一红:“这些事我一个大男人哪里知道……家中内眷的主意。” 贾琮撇嘴道:“这种事情莫悉数交给后院,她们都是女人,不懂男人的大脑构成。当今上是傻子么?他自己与贤王自幼可没少吃亏,会相信后宫清明?哪个拿这话来诋毁你妹子哪个倒霉你信不?有个词叫做勾起回忆,还有个词叫做感同身受!你妹子兴许因此更得宠了呢。” 谢鲸闻言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你说的很是!我们竟没想到这一节。” 贾琮又问:“令弟打探那青花恐龙之前可得过谢贵人之信?” 谢鲸不禁拍案:“不错不错!正是弟妇从宫中探视过贵人出来之后。只是……”他皱起眉头,“后我们多次问过弟妹,皆不曾提起此事。她道从未听三弟在家里过那青花恐龙。” 贾琮眨了眨眼:“他都四处去打探那么些日子了,居然没跟他老婆提起?分明是欲盖弥彰么。我疑心你弟妹有所隐瞒。” 谢鲸思忖半日摇头道:“她何以隐瞒呢?她一个妇道人家并没本事寻找丈夫的,若不靠着我们府里却靠谁去?” 贾琮也奇了:“何以隐瞒……”他遂又将当日在安谷县之事细想了一回,尤其翻来覆去回忆王仵作在场时的种种,忽然心念一动,抬起头来瞧了谢鲸半日,瞧得谢鲸有些不自在了,方慢慢的道:“那个……谢大哥,我问个问题,你别不高兴、也别急着答我,想清楚了再说。” 谢鲸忙说:“请问。” “那个……你细细想想,自打你堂妹当上贵人之后,你三弟有什么变化没有;谢贵人有孕之后他又有什么变化没有——对你。” 谢鲸一愣。 贾琮干脆直言:“你三弟可有取你而代之继承定城侯府的野心?” 谢鲸立时笑了,摇头道:“不可能!他文不能科举武不能上阵。”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野心与本事何干?没本事就不能有野心了?不知令弟比起我二叔如何?” 谢鲸僵了一僵,许久方强笑道:“琮三爷休怪。听闻令叔父原欲以科举出身的,令尊大人……”他淡然一笑。 贾琮斜了他一眼:“你想说我爹也文不成武不就,难怪二叔当年会不服气?你比你三弟强了许多去,他怕是不敢觊觎你的定城侯府?不怕告诉你,我爹强出去你许多许多许多,尤其是当年。我爹知道藏拙,你知道么?有几个年轻人知道藏拙的?你且细细打探打探我老子,是不是真的文不成武不就。”贾琮素日吹牛从不打草稿,哄得谢鲸直愣愣的不敢反驳。“还是那句话,野心与本事无关。他若成了皇子的亲舅舅,身份上就比你这个堂舅高了。谢大哥,回去细问你那三弟妹吧。她不将她知道的悉数说出来,她的丈夫怕就难找回来。人都没了,要爵位何用。” 谢鲸闻言默然良久,轻叹一声。半晌又问:“琮三爷可知道那青花恐龙是何物?我这些日子也曾多方打探,整个京城的古董行家皆没人知道。” 贾琮眨眨眼:“我这就去请能人帮忙调查令弟之事。”眼见谢鲸方欲抱拳,他忙拦着道,“别谢我!不是为了帮你们,如有所获也别觉得欠了我人情,真的。”他总不能告诉人家这事儿大概是我和我兄弟惹出来的,你弟弟可能是无辜被连累的?只得说,“听闻大明万历青花恐龙乃是一件稀罕之物,由一位世外高人号曰江宁婆婆私藏,从不曾现于当世。我曾于他处见过此物之图样,极其奇特,并非寻常龙形。小弟自幼久仰江宁婆婆大名,知此人有旷世奇才偏生性憨萌有趣,崇敬多年一直不得音讯。如今得此消息,岂能放过?或能因此寻访到此人踪迹也未可知。” 谢鲸忙问:“既然见过图样,可否告诉我是何等模样?” 贾琮想了半日不知如何表述,只得道:“说不出来,回头我烦个能人帮着画出来吧。” 谢鲸闻言只得暂罢,又再三谢过他方辞去了。 贾琮回头将当日之事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因线索实在太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龚鲲又不在,他遂干脆换了衣服上去了。 生意极好,这会子里里外外满是听曲儿喝茶饮酒的客官。老鸨子名叫罗泰娘,只有三十多岁,龚鲲不在的时候贾家的情报网归她负责。因早已知道来日琮三爷是这的东家,很是殷勤的将他接到里头一间雅室,亲自捧了茶上来。 贾琮饮了盏茶问她道:“前些日子定城侯府的谢三爷曾寻访一件明朝古物,你可听说过?” 罗泰娘道:“听说过。他急匆匆跑马似的将京中略知古玩的名家访了个遍,偏没人知道那个是什么。又说不出样子来,只有个器名。” 贾琮又问:“除了他还有旁人打探此物么?” 罗泰娘掩口一笑,道:“明面上唯有他一人,暗地里多了去了!” 贾琮吓了一跳:“多了去了?都是些什么人?何时开始打探的?” 罗泰娘道:“古董行传来的消息,二月初就有人在悄然打探,直至如今依然有。因从未听说过此物,我们查了查,起初唯有通政使周延大人使人在打探,到了二月中便又多了些,谢三爷之后愈发多了。” 贾琮皱了皱眉头:“这些人家有什么共同之处没有?” 罗泰娘道:“都有女儿在宫中。” 贾琮眼角一挑:“这个周大人家中?” 罗泰娘盈盈上来替他斟茶,口里道:“周大人之女周贵人那年出宫省亲,哎呦呦好热闹!银子花的堆山填海,真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贾琮哼道:“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家使罢了。一个区区三品的通政使,能有几个俸禄去买那些虚热闹……”他忽然灵光一闪,刷的站了起来,“通政使!” 通政使司,古代的国家检察院!这个位置太关键了。他不禁负手在屋里踱步起来,大脑飞转。 青花恐龙、王仵作,周贵人、周延,诸位娘娘、娘娘们的娘家,怀孕的谢贵人、失踪的谢三爷。他这会子已经能肯定,青花恐龙作为一个传说在宫中暗暗流传了两个来月,因除了器名什么信息也没有,流传过程基本靠掰,就如同后世中小学生常玩的传话游戏一般,最后不定传成了什么。因贾琮是该传话游戏的创建人,比起旁人,他掌握着最重要的一点信息:此物在本时空为子虚乌有。而后宫之事暧昧隐晦,诸事不能明言。换句话说,纵然有人有本事暗中追究到此事源头,他贾琮说什么就是什么——至少能先入为主。不由得庆幸自己方才向谢鲸的胡说八道颇为周全可信。 贾琮暗中有了些主意,乃坐下来饮了口茶又问:“可知道谢三爷去哪儿了?” 罗泰娘摇头:“失踪前一日还去了一个叫石呆子的人家里问呢。” 贾琮闻言打了个寒颤:“石呆子?”那不是去年应当被我老子强抢古董扇子的文物呆子么?这么算起来小爷可救了他一命。 罗泰娘笑道:“他也是饥不择食了。那石呆子只认得扇面字画,哪里认得瓷器?谢三爷又白跑了一趟。” 贾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还有么?” 罗泰娘想了会子道:“属下有个猜测。” “你说。” “若说谢三爷是让匪人劫掠走的,他日日出门打探事物,身边能带着几个钱?若说是因私仇绑架,听闻此人不过一寻常纨绔,想来也没多大本事将人得罪到非要偷偷绑走他泄愤的地步。纵是为了勒索定城侯府,这也快十天了,绑匪该给出条件来了才是。” 贾琮笑道:“你说的很是,我也觉得不会是匪人干的。” 罗泰娘闻言莞尔一笑、十分动人,又道:“他乃定城侯府的三爷,谢贵人的亲哥哥,他失踪后五城兵马司使了大力气寻访,半分踪迹也无。这两三日还愈发寻得热闹了些。故此属下疑心……”她双眸一亮,“除非是朝廷拿了。” 贾琮“蹭”的站了起来:“朝廷?!” 罗泰娘点头道:“或是哪个皇子王爷拿了。不然五城兵马司如何一直大张旗鼓的寻他?按说寻了一阵子寻不着岂非应当偃旗息鼓一阵子、暗中查访或是待贼人松懈后露出马脚么?” 贾琮不由得伸出一个大拇指:“泰娘姐姐,说的好!” 罗泰娘低眸含笑向他福了一福,接着道:“怕是他们已寻到了线索,线索那头是他们惹不起的、或是他们上头的。” 贾琮连连点头,又啪啪的击掌:“极是!这种可能性最大!”他乃笑道,“若当真如此,可有的热闹玩了!”贾琮双眼放光,“果然阴差阳错、无巧不成书,小游戏也能唱上大戏台。” 回府后,贾琮拿炭笔轻描出了几张青花恐龙的草图来,拿去烦惜春画成写意图样,指手画脚说了半日。“乃是一件青花瓷器摆件。头有些像胖圆胖圆的马头,身子是这样的,腹上有圈马鞍模样的鳞,足似龟爪有三趾……” 惜春瞧了半日,问道:“这是什么?好圆的肚子,我竟从不曾见过此物——模样儿倒是喜庆。” 贾琮作了个长揖道:“烦劳四姐姐了!此图极为要紧,请姐姐快些画出来。不需极工,有个模样就成,越快越好。若明日能拿到最好了。” 惜春道:“画倒是不难。你若着急要,我晚上特替你点灯你画出来。”贾琮又作了一个揖。惜春拿着那几张图样细细端详,口里不禁又问,“这个到底是什么?怪异的很。” 贾琮神秘一笑:“这个是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可以换什么。” 惜春忙问:“可以换什么?” 贾琮伏在她耳边密语道:“琏二哥哥的官印。”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 第一百三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却说贾惜春连夜替贾琮将大明万历青花恐龙的图样子画了出来,次日一早命入画送去梨香院。贾琮见之大喜,命人赏了入画十两银子。入画欢喜的磕了个头去了。贾琮遂安心坐在屋里等着,不多时谢鲸便来了,面容比昨日憔悴了十倍。 红.袖捧了茶上来,二人默然喝茶。许久,谢鲸忽然道:“我打听到令尊的诗了。” 贾琮一怔:“哈?哪首?”我怎么不知道他会写诗? 谢鲸念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额这个……”贾琮窘了窘,装傻道,“哦,那年我有些狂妄,在翰林院与人斗爹时泄漏出去的。” 谢鲸叹道:“你说的对,我委实不如令尊。” 贾琮假惺惺的说:“境遇不同么,有什么好比的。”忙绕开话题,“你那三弟妹招了?” 谢鲸点点头,迟疑了片刻,正色道:“前头那次她进宫的时候贵人便告诉她,宫中谣传因她手中有那青花恐龙,故此得了龙子;有数位娘娘暗示她如将此物献上可提她位分。偏她委实没有。那会子我三弟只说没有便罢。上回三弟妹再进宫,贵人惊惧道,周贵人命她交出此物,不然定不放过她腹内龙子。” 贾琮奇道:“一般也是个贵人,她凭什么不放过人家?人家还怀着龙种。” 谢鲸叹道:“依着日子算,我们贵人得子之时,恰是周贵人滑胎后不久。周贵人不知从何处得知那青花恐龙能将旁人腹中胎儿引到自己腹内。” 贾琮打了个哆嗦:“这……太离谱了吧,这话她也信?还是她瞎猜的?” 谢鲸摇了摇头:“我们哪里知道。” 贾琮掩面无语,半日才道:“周家不过一个寻常的三品官儿,周贵人很得宠吗?哪里来的底气说那么嚣张的话?跟你们家没法子比啊。” 谢鲸犹豫了会子,低声道:“周延大人……虽官衔不大,却是圣人心腹。” 贾琮怔了片刻,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乃先撂下。思忖片刻道:“这才是有用的诋毁,比什么宫中清明云云有用得多,放出这话来的人当真聪明。若那玩意有夺子之效,还不定多少宫中女子会觉得令妹之子是夺她们的呢。”他又望着谢鲸道:“你还着急找令三弟么。” 谢鲸苦笑道:“总是一家子。” 贾琮瞪了他一眼:“包子!换了我才懒得管他。” 谢鲸道:“不能置之不理。况他并没有那个本事与我争。” “他老婆不肯跟你们家里说此事是为了什么?” 谢鲸面上有几分窘:“他们……欲以那青花恐龙为功劳……” 贾琮僵了僵,有心想笑又笑不出来,走过去拍了拍谢鲸的肩:“上天对每一家都是公平的,各安置发放一枚二傻子。霎那间觉得我家宝玉哥哥好得不能再好。谢大哥,你辛苦了。” 瞧他说的一本正经,谢鲸啼笑皆非。 贾琮遂正色道:“我正要去贤王府,可要顺带帮令妹喊个冤?” 谢鲸连连摆手说:“哪有去贤王府里替宫里的贵人喊冤的!” 贾琮眨了眨眼:“我没说要明目张胆的喊啊!” 谢鲸以为他有什么法子暗示,大喜过望,忙谢了他,又不敢耽误,赶紧告辞了。 贾琮果真换了衣裳跑去贤王府了。司徒磐本是个不上朝的闲散王爷,倒是在家看闲书。听下人来回说贾三爷来了不禁笑道:“今儿没人请他吃饭呢?”便让领他进来。 贾琮绷着脸儿近前行礼,捻着点心道:“贤王哥哥,我想跟你说件事儿。” 司徒磐问何事。 他低声问:“你知道青花恐龙么?” 司徒磐瞧了他一眼:“你知道么?” 贾琮点点头,将昨日对谢鲸掰的那些又复述了一回,乃从袖中取出图来:“我已请人画好了图,大约就是这模样。有些地方或许记错了也是有的。” 司徒磐忙拿起来细细瞧了半日,也道:“颇为憨厚喜庆。”眉宇间有几分诧异,“竟是这个样子的……好圆的肚子。” 贾琮道:“谢大哥的弟弟失踪了,他也算病急乱投医,居然求到我这个孩子身上。我哪有那个本事!故此昨夜赶着画出来,本来想今天给他看看,保不齐能帮上什么忙,偏他一大早跑来说了些话,我不敢给他看了。” 司徒磐笑问:“他说什么了?” 贾琮便极为明目张胆的将谢贵人遭威胁之事一字不漏的说了,末了道:“此物虽然稀罕,终究只是一样玩器摆件,被人传得如此离奇,谁知道还有什么奇怪的话在旁人口里?我才不敢随便给他看。” 司徒磐看了看图样子又看了看他,笑道:“莫要在我跟前扯圈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说出来我听听。”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那个周贵人胆子太肥了。同是今上的小老婆,谢贵人出身比她高、还怀着宝宝,她竟然敢那么说话!奇怪的是谢贵人不去告状、还害怕!我恐怕其中有什么蹊跷,不敢乱来怕惹祸。” 司徒磐瞧着他不说话。 “还有一件事,因为太巧了,我觉得不是巧合。” 司徒磐问:“什么事?” 贾琮叹道:“不知道什么事!简直八竿子打不着!而且根本与我毫无干息!”他乃道,“我有些害怕,这堆乱子会不会是我无意间惹出来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故此才来寻贤王哥哥,说给你听听说不定你能知道些因果。” 司徒磐点点头,示意他只管说。 贾琮想了想,抓着后脑道:“过去那么久,有些都记不大清了。就是正月里我往长安去的路上,出京不久路过平安州一个叫安谷县的地方,你知道么?” 司徒磐道:“知道。” “我看那地方太穷了,又押着那么些寿礼,就谎称自己是平安州节度使高历的侄子。”他嘻嘻一笑,“想来没人敢打劫我们。不想那般倒霉,只在那儿住了一宿便巧遇他们县一个富户被贼人杀了。那富户就是谢三奶奶的舅舅。这还不是最巧的。最巧的是另一件事。” 司徒磐这会子面色已有些阴沉了。“最巧的是什么?” “那青花恐龙,听我先生说如今江湖上知道此物的人已少而又少了,言语中颇为骄傲。故此我觉得奇怪。分明是绿林的东西,宫里头怎么会知道?我一心以为整个长江北边唯有我知道呢。听那个谢贵人的话仿佛每个人都知道似的。那个……后来我想起来……安谷县太小、没有仵作,便从隔壁县请了一个王仵作来验尸。我见有热闹便凑去了,同王仵作说过些话,随口提及了一句‘大明万历青花恐龙’。” 司徒磐“刷”的站了起来:“你向人作提起过此物?” 贾琮瘪了瘪嘴:“随口一言,真不是故意的,我是与他顽笑呢、真的是顽笑。” 司徒磐脸愈发黑了,半日才道:“那个案子你还记得么?” 贾琮点点头,将那案子依着自己的立场说了一回,该不提的自然不提,因叹道:“最后都不明不白的。” 司徒磐听罢默然半日,仿佛有所悟,眉头时而拧起时而舒开,忽又迈步在屋里来回踱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停下脚步看着贾琮笑道:“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贾琮摇头似拨浪鼓:“不想、一点都不想!那个……”他小心翼翼的问,“我只随口一言,没带累什么人吧?” 司徒磐道:“没有,你却是帮了圣人一回、保不齐也帮了我一回。你且想想要什么赏赐。” 贾琮面上一喜,旋即摇头:“别了,我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够惹眼的了,天天吃吃喝喝。” 司徒磐想起他这些日子满京城吃的痛快,又笑起来,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贾琮遂又玩了会子告辞回家了。 回府一径去见贾赦,笑道:“爹猜我今儿干什么去了。” 贾赦才与高芒过了一回招,累的倒在藤椅上不动弹,好半日才说:“我管你干什么去了,你这些日子不就是整日吃喝玩乐闲逛去。” 贾琮笑上前扯住他的胳膊道:“琏二哥哥当个从五品的小官当的时间够久了。趁着小侄子出世,让他升个官儿也好。” “什么!”贾赦立时正坐了起来,指着他,“你小子说清楚!” 高芒忙说:“我且出去歇会子。”抬腿就要走。 贾琮看了看贾赦,贾赦道:“不必,你一道听便是。” 贾琮撇嘴道:“自打高表哥来了,我就失宠了。”贾赦戳了他一手指头。 在他老子面前无须隐瞒,贾琮便一五一十从吴攸打劫到自己与龚鲲信口雌黄全倒了出来。听到他们将劫来的银子命那李县令还百姓的税钱,高芒顿时红了脸。末了贾琮说:“依着周家寻恐龙的日子来看,八成是与王仵作直接联络的。而且他们还行事隐秘,才会将那恐龙传得那般离谱。若肯像我一般光明正大画了图直接送去贤王府就没这么多事儿了。”说的高芒又笑;贾赦方欲瞪他一眼,也笑了。“故此,周延只怕有私结外官之嫌。他身为通政使却私结外官,单这一条都够他喝一壶的。结交的仵作这等小吏、传递的是京中权贵的辛密阴私,一查定能查出不少好玩的出来。” 贾赦想了想道:“也保不齐他本来便是替圣人办事。” 贾琮笑道:“那更不成了。宫里因为此物以讹传讹乱成一锅粥,我不信圣人当真不知道。保不齐就是他隐匿了情报。” 高芒道:“或许他以为这个不要紧?” 贾赦哼道:“不论要紧不要紧,这个是公器私用,最要不得的。还传去了宫中,惹得圣人后院一团乱麻。周贵人那般猖狂,九成九便是她老子漏了什么底。”他忽然眉头一翻,“这个关你哥哥什么事。” 贾琮道:“我这个功劳不小吧?圣人怎么赏我?” 贾赦怔了片刻忍不住拍案:“说的是!他既不便赏你,我又不在朝中做事,唯有替你哥哥升官了。” 贾琮道:“上回还了国库银子只换得一个虚衔,如今再不来个实在的,爹,咱们不跟他玩了。” 贾赦笑道:“纵然他想玩虚的,你既去寻了贤王出面,想必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贤王倒是有几分仗义。”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来,“对了,你跟老太太说过什么没有?怎么她这几日一直试探我,问你可替你大姐姐寻到了婆家?” 贾琮一怔:“哈?没有啊!拿人情换大姐姐出来都是临时起意的。哦,那日南安太妃来,我吹了个牛来着……啊啊啊,老祖宗不会当真了吧?爹你怎么说的?” 贾赦道:“我只说霍煊丧事未了,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肯这会子提这个?少说须得避开几个月。你日后可莫再信口胡说八道,桩桩件件都是你随口一提惹出来的。” 贾琮撅嘴道:“哪有桩桩件件,最多就这么两件。” 一时他与高芒回梨香院玩儿去了,贾赦命人将贾琏喊来,悄悄告诉他:“你弟弟只怕误打误撞的替圣人立了个大功劳。那事因不便声张,只怕好处会落到你头上。你且莫要声张,在衙门殷勤些做人,不可露出行迹来。” 贾琏大喜,连道:“琮儿这小子真真有福!上回也是误打误撞的,如今又来了。”后回去说与凤姐,两口子藏在屋里偷着乐,一同数日子等儿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贤王府里,贾琮前脚出门,司徒磐便命人取衣裳来换欲进宫。才换了衣裳他忽又不动了,独自立在房门口发了半日的呆。一时有下人见他愣着,喊了一句“王爷”,才明白过来,忙说:“走吧。” 司徒磐进宫面圣,也不曾遮掩,将那青花恐龙图交给圣人瞧,又把贾琮所言此物来历复述了一回。 圣人拿起恐龙图样瞧了半日,摇头道:“此物形状虽奇,笑容可掬的,若说有吉祥送子之意朕倒是信。” 司徒磐又复述了后头那些,谢贵人传回去的话并贾琮当日在安谷县之经过,言罢只垂手立于一旁,不再言语。 圣人闻言也呆了。许久才长叹一声:“周延……”他又住了口,又是半晌才道:“老九,我不是信不过你……” 司徒磐淡然道:“我瞧那谢三委实什么都不知道。与其盘问他,不如三哥设法问问谢贵人,还容易些。” 原来安谷县那潘老太爷之次子本是朝廷探子。他近日又有一信飞马进京,道是他三弟忽然失踪了!可巧宫中谣言四起,都围着那青花恐龙,那恐龙又传言属谢贵人,圣人让这些女人惹烦了,欲查个清楚。偏谢贵人又有孕不便惊扰,方拿了谢三审问。问了这些日子,什么也没问出来。 圣人点了点头:“周延你审。来日你便领他那一系吧,与刘登喜分开。此事宫中必有人推波助澜,让刘登喜细细查清楚。”他又拿起那恐龙图样瞧了瞧,“她们既想要,命景德镇照此烧些出来,省的个个瞎猜生事。” 司徒磐默然片刻,问道:“他手下是些什么人?” 圣人苦笑道:“因恐你太忙了些、刘登喜也老了,朕前年方命他新募一些人来替朕打探消息。才两年,他竟如此放肆,哪里成的了大器。” 司徒磐道:“既然耐不住寂寞,想来让嘴也封不严。”遂叩头辞去。 圣人叹道:“还望你我兄弟无隙。” 司徒磐道:“三哥乃天子,凡事自有主张,弟不过……心中有些委屈罢了。” 圣人点头:“你是个懂事的。”乃挥手让他去了。 当日下午司徒磐便将周延拿下,稍稍审了审,果然那王仵作是他的人,潘家三爷也是他抓的,为的是逼问谢府的辛密。 司徒磐奇道:“你何以那么想知道谢家的辛密?那王仵作安置在平安州当是为了探听高历之行迹的。” 周延狠厉道:“怎么竟那么巧的?我女儿才滑了胎、谢贵人便得了龙种、他们家又有要紧的亲眷被人灭了口!” 司徒磐如瞧傻子一般瞧了他半日,摇头道:“罢了,咱们再来说些旁的。你那几个俸禄怕是养不起你阖府那般金山银海的日子的……” 谢三爷次日便回了家,浑身是伤,只是闭口不肯说他这些日子去了何处,他父亲问的急了便如受了惊一般,家人只得罢了。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却说这一日王熙凤分娩,荣国府里里外外如临大敌。那孩子从早上直折腾到傍晚还没生出来,贾赦本来急的团团转,扭头一看贾琮贾环小哥俩坐着都快睡着了,忽然安心下来。 终是听见有婆子跑进来报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琏二奶奶生了位小爷!生下来就睁眼,白白胖胖可精神了!” 贾赦大喜:“赏!赏!”一面连帽子也没戴拔腿跑过去看大孙子。 新生幼儿本来不怎么好看的,此子因晚产了数日,倒是养得润滋滋、胖乎乎极为可爱,贾赦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怎么瞧怎么顺眼。贾琏自不必说,亲去祖宗跟前烧香,告诉先人嫡系有后了。王熙凤生完孩子便昏了过去,醒来听闻果然是个儿子,不禁双泪垂下,与平儿道:“我从此一生有靠了。” 因贾琮自打福儿出世那会子便四处透露琏凤二人下一胎是个儿子,从荣国府到王家备下的各色物品都是给男孩的,王子腾夫人身边一个媳妇子曾劝过一句“姑娘的也备一份”、让她主子臭骂了一顿,故此“小爷”一出,各处都欢腾起来。挂小弓箭的、张罗布置的、抬礼物的、撒钱的,帐房更是月初就预备好了赏给府里下人并外头伙计的红包、小爷哪日出来哪日发出去。孩子一落地,整个荣国府如同机器上了发条般转动。 早有腿脚快的小子得了信儿就往马房跑,马房也早预备下送信的,听了消息便飞跑着报予王家去。 王家听闻大姑娘终于得了子,立时阖府欢庆。王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命人将给外孙子预备的礼物送过去、又有大把银钱赏赐下人。王子腾闻讯更有一层心思。贾琮所言属实,这个当真是男孩。 连薛家都送过去一份厚礼,薛蟠亲自送过来,还当着贾政那张臭脸拉着贾琏的手说了半日的好话。贾琏太过欢喜,也忘了他二叔与薛家有怨,只管笑呵呵的。贾琮在旁只做不认识他俩。 一时他俩说完了,薛蟠苦着脸偷偷将贾琮拽到一旁:“他说我的事儿他不做主。” 贾琮哼道:“那就是还没信你,继续努力吧!”拍了拍他的胖肚子跑了。 贾赦当晚便开始翻,翻了半日,向贾琮道:“给你大侄子取名为桂你看可好?” 贾琮打了个哆嗦:这不是传说中宝玉和宝钗的儿子吗?“爹,这名字太雌雄莫辨了!各色几大名花里头都有桂花的份儿,外人听了分辨不出这是我侄儿还是侄女——况那是秋天的名木,眼下是春天呢。” 贾赦这会子高兴,他说什么都觉得有理,忙道:“对了,福儿出世那会子桂花开了。福儿还没大名呢,就这个吧。也吉祥。” 贾琮扑哧一笑,心想,宝玉哥哥小弟我已经帮了你一回了,你儿子另想名字吧。 贾赦又翻了半日书,只觉每个字都配不上他孙子,烦躁道:“怎么好字这么少?!” 贾琮嘿嘿直笑。 贾赦瞪了他一眼:“你是亲叔叔,也不荐一个?” 贾琮摆手道:“不干,这是祖父的活。横竖别给他一个姑娘味儿的名字就行。像东府那边的贾蓉贾蔷,二房的贾兰,听起来都不知男女。也莫取太生僻的字,名字就是给人认的,还是多数人认识的好。” 贾赦带着这两条从头再翻了一遍,终于圈出一个字来,肃然道:“这个好了!” 贾琮探头过去一瞧,捂住肚子就想笑,费了大力气忍下去,伸出两个大拇指赞:“好!极妥帖有韵味!还是我爹有学问!” 贾赦闻言愈发得意,当即连“贾桂”一道写在纸上命人给贾琏送过去;案头的上一个墨圈明晃晃的圈住了“萌”字。 贾琮回到自己屋里越想越有趣,倒在炕上哈哈哈的傻笑了半日。他屋里的人从蓝翔紫光到红.袖潇.湘没人搭理他。 次日荣国府的门槛都快让前来贺喜的踏平了,从贾赦贾琏贾母到迎春俱忙的不可开交,贾琮也闲不到哪儿去,一直被拎出去装乖陪客。到了下午,连苏铮都来了。贾赦大喜!这老头本是个清流,从来不入豪门的,不想如此给面子。贾母也觉得颜面有光,忙命人去喊贾政。 本来是大房得孙,没贾政什么事儿,他也知道这些人多半是看贾琮近日的风头来的,故此只陪着几个老亲说话便罢了。因贾环在苏铮门下念书,且他也有意来日请苏铮一并收下宝玉,特厚着脸皮往贾赦书房去了。 贾赦因新得了大孙子看谁都顺眼,见他进来也笑向苏铮介绍到:“这是我二弟存周。” 苏铮便站起来拱手,贾政忙抢上前深施一礼:“久仰苏先生大名,直至数月前才知道先生收了环儿为徒,政感激涕零。” 苏铮本想跟他客气几句,听到贾环的名字不禁叹道:“环儿去长安前来辞行的时候已告诉我了。贾二爷,我这老头子倚老卖老托个大。环儿是个极好的孩子,切莫因些不相干的事耽误了他的前程。” 贾政羞得满面通红,又拜:“学生惭愧。” 一时有人来喊贾赦,说是理国公柳彪亲来贺喜了,贾赦道:“让琮儿过来陪他先生!” 那人道:“琮三爷陪着北静王爷呢。” 贾赦与贾政同时喊:“喊环儿来!”“喊宝玉来!” 人皆有偏私。苏铮本对宝玉无感,听贾政这般一喊不禁皱眉:果然我这弟子不得亲爹喜欢,可怜的孩子!遂道:“环儿呢?前日给他的功课让他拿来我瞧。” 贾政有几分讪讪的。贾赦懒得管他,向苏铮道了声“失礼”走了。 一时贾环捧着功课过来了,先向父亲先生行礼。贾政咳嗽一声,依着他素日的习惯先闭着眼斥责几句“若不好生念书、打断你的腿”云云。 其实他跟宝玉也是这么说话的、说的还狠些;偏落在苏铮耳朵里极不中听,老头儿脾气上来了,恼道:“平素唯有他最能下苦功夫,让他写一篇的他写两篇、让他抄一回的他抄四回,何尝不好生念书了?” 贾政又是一窘,贾环忙笑道:“先生,我父亲不过是说说而已,并不曾真打过我的。” 苏铮还不依不饶:“说说而已又岂能睁眼说瞎话!” 贾环瞧了他父亲一眼,上前拉住苏铮的胳膊摇了摇:“不过是寻常的客套话罢了,与平素先生跟人说我们是劣徒一样的。” 说的苏铮笑了,贾政也松了一口气。苏铮遂不搭理他,拿着贾环的功课细看,又与他指点一番,师徒俩干脆就在贾赦书房里头教学起来。贾政在旁瞧着颇不是滋味,贾环显见跟苏铮比跟他这亲爹更亲近;又有几分愧疚涌上心头。 另一头贾琮百无聊赖的陪着水溶吃茶。水溶乃左一句右一句试探撩拨他,贾琮装傻打哈哈糊弄过去。水溶终于忍不住弹了他一脑门子:“愈发会装相了。” 贾琮晃了晃脑袋:“郡王千岁,您愈发无聊了。没事拐弯抹角的想探听什么?直问我不成么?” 水溶假意叹道:“我素来行事谨慎,恐有不虞。” 贾琮听出他有说实话之意了,哼道:“你才多老啊?就前怕狼后怕虎的,我老子那么一个老头儿都比你雄壮些。” 水溶又瞧了瞧他,咬咬牙:“罢了。”乃低语,“听闻你有意做些替人转卖东西的生意。” 贾琮愣了愣:“什么叫替人转……”他噗的笑出声来,“不就是销赃吗?有啊有啊,谁告诉你的?水王爷也想插一脚?欢迎欢迎。”一壁说,他一壁想着,销赃这事儿他只对两个人说过,其一是钟珩,其二是王子腾。从地域上王子腾家离水溶府里更近,然而水溶给他下帖子的时候贾琮还没跟王子腾提过此事;且若是王子腾告诉他的,依着王子腾的性子岂能那么快、当晚就说给他听?须知当时他乃是头一日去的王家、次日去的北静王府,让水溶试探了半日。遂笑低声道,“钟头领可好?” 水溶一怔:“谁是钟头领?” 贾琮撇嘴道:“你装、你接着装!有意思么?做生意要紧的是诚信,既然有意联手,就拿出诚意来嘛。喂,我跟钟头领说的是真的!不过我觉得你们自己家也行啊,你们家是王府,比我们府里更便宜些。” 水溶见他一口气说了这么远,知道抵赖也不成了,苦笑道:“是个曾握过重兵的异性王府。” 贾琮“哦”了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因想了想,道,“这么说,其实你手中还有些人的?有会水的没有?” 水溶想了想:“有。” 贾琮道:“实不相瞒,我早已想好了一条产业链,如今唯缺水军。” 水溶抬目瞧了他一眼:“你与人销赃,要水军作甚?” 贾琮嘿嘿一笑:“水军才是源头呢。单在国内打劫客商有什么意思?你知道西洋的英吉利国么?” 水溶道:“不知。” “此国极富。因他们的邻国西班牙攻占了阿兹特克国,阿国多黄金,西班牙国便使人装了一船船满满的黄金从阿国运回去。只是他们时常遇到海盗……”他笑看了水溶一眼,“其实这些海盗与钟珩头领一样,乃是披着盗贼衣裳的正经英吉利官兵。” 水溶不禁提高了声音:“你想以正经水军劫掠海商?” 贾琮笑道:“我朝的自然不劫。能抢在英军前头劫西班牙黄金船或干脆接着抢英国船更好——只是这会子我朝大约没那么好的船能走那么远、纵有也没什么好火炮。” 水溶思忖了会子道:“若是劫掠他国海商多了,只怕与海贸有损。海禁虽厉害,也有些是朝廷正经同意的。” 贾琮咧嘴一笑:“没事儿啊,咱们也有海商嘛。”他因道,“此事说来话长,来日我与王爷细说。既然王爷有意一同做生意,诸事好办。话说,你怎么就敢跟我直言此事?不怕惹麻烦么?我与贤王颇熟的。” 水溶哼道:“罢了,自打你小时候认得他到现在统共见过几面?另有,遇事与你直言乃是霍晟劝我的。” 贾琮一愣:“哈?他也跟我不熟啊!他说什么你就信啊。” 水溶道:“是你堂兄贾宝玉告诉他的。他说宝玉是个老实人,不会撒谎儿。” 贾琮又呆了呆:“……我收回前些日子跟谢鲸大哥说的那句话。” 水溶笑道:“霍晟之父不是个靠谱的,故此他祖父临终前曾有书信寄予我父,托我父替他照看儿孙。我瞧不上霍煊,与他少有往来,横竖他也常年在军营。倒是霍晟我喜欢的紧。送那两个小丫头给你们家乃是我的主意。” 贾琮忙说:“那不曾来要回另一盒有毒的点心也是你的主意?” 水溶道:“那是他自己的。他太妃曾特来人命他去要回点心来,他糊弄过去了。” 贾琮点点头:“信任是合作的第一步。”遂又向水溶打听钟珩近况,水溶只说“诸事皆好”,便不肯多言了。 次日王子腾送来了一大笔谢礼,算是相谢贾琮替他女儿招子,里头有许多有趣的西洋玩意。那来送礼的管事说:“我家老爷曾四处去打听发电机发报机是何物,不想各色海商都不知道,故此他请来了一位会说我朝话的西洋人。” 贾琮大喜:“我还想着去寻些西洋先生来问问呢!”忙命请进来。 外头遂进来一位穿着修士袍子的西洋修士。此人中文名字叫赵守谦,来本朝传教已近二十年了。听王子腾说此子喜欢西洋的东西,又知道他近日在京中风头极劲、日日登堂入室的都是显贵王族之家,特前来碰碰运气,想趁势传教给他。 贾琮忙请他坐了,相他打探西洋诸事,尤其是数理化等科学知识。 可惜赵守谦一心传教,这些知道得并不多,而贾琮又对宗教没半分兴趣,说了会子便欲打发他走。赵守谦急了,拱手道:“我虽不知道这个,我认识一个英国人,也是一位修士,他极喜欢科学,知道许多。” 贾琮忙问:“他可认识爵士?” 赵守谦又惊又喜:“贾三爷,你知道先生?” 贾琮点头笑道:“知道,且十分敬仰他。” 赵守谦愈发欢喜:“我认识的这位aylward先生也十分敬仰先生!你们一定谈得来。” 贾琮道:“既这么着,那日他得空请来相见可好?” 赵守谦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道:“我这就去见他,不知贾三爷什么时候方便?” 贾琮问道:“他呢?可得空么?” 赵守谦道:“他只在住处译书,时间很是充裕。” 贾琮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在此处候着他。”乃命蓝翔,“去北静王府,说我明儿要听西洋先生讲有趣的西洋故事,不去他们家听戏了。” 蓝翔应声而去。 赵守谦见他推掉了与王爷的约会,愈发以为此子为牛顿爵士的信徒,十分欢喜的走了。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 第一百三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却说传教士赵守谦领着另一个英国传教士aylward来荣国府,此人中文名字李仁德,已经在京城呆了十年。这位李先生对西洋科学极通,数学物理等基础学科尤为擅长,这会子正在翻译一本几何书,今天听闻贾三爷喜欢科学,特包了许多他译的书来。 梨香院的兄弟们都颇为感兴趣,围着这李先生问长问短,还有人特问牛顿先生近日可好。不想牛顿二十几年前便已经去世,都纷纷叹惋。然而这群人依然十分敬重此人,听闻李先生还带着牛顿先生的,悉数围上去观看。可惜他们学的英语乃是从贾琮那里学来的,都是极其基本的一些单词句子,看这玩意根本看不懂。贾琮自然也看不懂,前世不过是个大学六级,学的还是美式英语。遂干脆问这李先生可愿意来梨香院教他们。李先生本是个贫寒的修道士,传教颇不易,生活也清苦,自然愿意的。双方一拍即合。 贾琮自打这一日起开始沉迷于西洋的各色顽器与自然科学,外头再有来请他赏花看戏的一概不去了。随即惹了一票传教士上门。可惜他只对数理化感兴趣,对人类是谁创造的毫无兴致。有个传教士告诉他,上帝爱全人类,是全部人的天父;贾琮哀伤的告诉他,我老子脾气不好,他若知道你这么说会揍你的……没多久传教士就发现此人不可雕也,渐渐放弃了。有些本身就颇具科学才能的被他请来教书,传教士也要吃饭,倒是教得颇为认真。 王子腾以为他是诚心“玩物丧志”好避开风头,还替他搜罗了不少西洋书籍送去。 偏这会子朝中也热闹起来。前阵子六位皇子的母家并六位王爷都趁夜收到了一封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书,上头都只有一句话:周延怕是要当不成官了,通政使司谁上? 诸位王爷大人次日使人一打听,周延果然忽然已失踪数日,也不知哪儿去了!周家的人往官府报案,竟如同前阵子谢三爷一般查不出来。只是周延显见比谢三要紧的多。若说他是被贼寇绑架了,那箭书又是个什么来历?又过了几日,四王爷与六王爷说话的时候将此事透露给彼此,听说对方也得了一封,大惊!立时命人回府取来那箭书放在一处,两只箭两封信一模一样!箭是木箭,大约是射箭人自制的;字为馆阁体,也无从查起。他们忙向其他四位王爷探听,竟是同一晚上收到的!顿时起了警觉,恐怕有诈。遂悉数假意不关心此事。 而皇子们的母家彼此并不往来,故此没人知道,纷纷走门路探消息,欲替自家谋取此位,一时四方云涌。 前些日子后宫之乱尚未查出原委,因圣人命景德镇仿制明青花恐龙一事早有人放出消息去,又有几位得脸的娘娘亲眼见了图稿,都说那恐龙憨态可掬十分喜庆,倒是暂将“夺子”之说息了。如今又有不明事理的后宫女子一面下手踩周贵人,一面撺掇皇子向圣人打探欲使何人补通政使一职。 圣人愈发烦了,遂干脆命司徒磐早些了结了周延、只做意外死去、保全他全家算是对得起他。又见出来蹦达的都是自己的儿子,几个兄弟悉数没动静,以为他们老实了些,倒是暗中安心许多。乃向戴权道:“让他们争几下,不争朕也瞧不出来谁有本事些。” 司徒磐倒是劝道:“那些哥哥们若有几个动几个不动还罢了,这回竟一个不动,我瞧着不对。” 圣人也觉得有理,命人去查也没查出什么来,只得罢了。然而心中依然不免有几分松懈。 两日后,有个城郊的农人在田埂上发现了一具尸身,因其官服未换,立时被认出是周延大人。因身上值钱之物俱已被摘走,五城兵马司只做强人打劫结案。周家的人自然不服,大哭大闹不肯领尸身回去。 赵承乃向其长子低语:“周大爷,令尊大人穿着官服被抛尸荒野,老天开恩留了全尸还不带累家眷,已是极大的恩泽了。还不回去烧香敬谢?你细细瞧瞧周大人官服下头有什么。” 周大爷大惊,当即不顾旁人反对命人将他父亲抬回去一看,老头子鳞伤遍体,显见是受过大刑的,顿时痛哭出声。不用问,让上头收拾了。他们家做的事儿他自己多少也知道些,算是走多了夜路遇见鬼,忙老老实实替他父亲买棺材入殓,连丧事都不敢大办。 周延头七过后,通政使司副使胡谨升为通政使。又过了几日,圣旨下给荣国府,调从四品朝散大夫贾琏为四品通政使司副使。 这个朝散大夫是虚职,贾琏之实职本为从五品的吏部员外郎,虽早得了他老子的话知道大约有官升,哪里想得到一步三级?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亲往梨香院去道谢。他本聪明,压根不问贾琮立了什么功。贾琮只管装傻,哥俩心照不宣嘻嘻哈哈的混过去了。 贾琮没事跑去贾琏院子看他们家贾小萌,果然一日萌似一日,怎么瞧怎么可爱。贾琏向凤姐道:“琮儿是个带福的,让他多来与萌儿玩耍,也给萌儿带些福气。”凤姐自然笑应了。 自打有了贾萌,王熙凤已懒得去过问贾琏可在外头吃酒听戏、结交什么鲍二家的多姑娘了。贾琏也有所察觉,得空便出去花天酒地,横竖没人管,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贾赦闻报儿子连升三级也颇为惊异,忙寻龚三亦来问:“圣人怎么如此大方?前头那么久都不肯给琏儿升一步。” 龚三亦笑道:“怕是九王爷出了力。琮儿假冒高历侄子之事无人知道、本也不要紧、那青花恐龙一事他是无须将自己扯进去的。他竟无端跑去向司徒磐说了。聪明本来难得,愈发难得的是聪明且老实。司徒磐这回当真是有意拉拢你们家了。” 贾赦嗤笑道:“他老实?鬼都没他精!”遂得意洋洋的走了。 贾政得了消息在屋中闷了数日。因宝玉早回书院去了,只得去寻贾环长吁短叹,命他务必好生念书、好生科举。贾环自然是他老子说什么便应什么,回头半分不放在心上。 这一日贾环贾琮从苏家回来直进了梨香院,红.袖迎上来道:“小爷可来了!有位刘公子等了许久,从他来的那会子便开始热闹,还没散呢。” 贾环瞥了贾琮一眼:“什么时候又招惹了一位刘公子。” 贾琮莫名:“我哪儿知道?”遂走进厅中,却见一众兄弟围着一个人唧唧呱呱的果然热闹,定睛一看——不就是那个戏子刘霭云么?多日不见,此人神采已与当日不同,眉目飞扬颇为得意。 刘霭云见他进来忙过来行礼:“三爷!” 贾琮笑道:“听闻你早已是京中最红的名角了,恭喜恭喜。” 刘霭云也笑道:“是三爷的点子好,薛大爷一样样轮着使,硬生生将我捧出来了。” 贾琮眨了眨眼:“我素日只当薛大哥哥专擅将好点子办砸了,不想他还有两把刷子。” 刘霭云轻轻一笑,笑得一天的云都散开了,四周的兄弟们暗自吸了一口冷气。贾环也在旁低叹道:“难怪薛大哥哥栽到他头上。”刘霭云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贾环无端打了个哆嗦。 一时二人去了书房,贾琮乃问:“刘兄想必有事。” 刘霭云默默瞧了贾琮半日,问道:“三爷说有意与薛大爷指一条路,在下可否听听?” 贾琮想了想,道:“依你看,他肯吃苦么?” 刘霭云愣了愣。 贾琮道:“我说不信他、却信你,便是这个缘故。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却颇为义气,有几分像水泊梁山的李逵。” 说的刘蔼云扑哧一声笑了。“他哪有黑旋风的本事。” 贾琮笑道:“李逵此人天真义气又目无人命,简直就是一把斧头——宋江手里的斧头。宋江让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他遂看着刘霭云,“我也不知道你二人究竟如何。” 刘霭云面色一沉,冷冷的道:“我无意将他当作斧头使。” 贾琮道:“斧头不过是一物,可以杀人,也可以砍树、造房子。既然他自己是个混的,若有个清明的肯替他指路也好。” 刘霭云怔了怔。 贾琮便不说话了,坐着喝茶。 刘霭云半日才说:“你想让他做什么?” 贾琮笑道:“海商。” 刘霭云忙说:“此事极难。我虽是个戏子,却知道想在市舶司谋个文书何等不易,且海商风险极其大。” 贾琮摆了摆手指头道:“风险不大,刘兄放心。只是辛苦些。文书之类的不用担心。” 刘霭云定定的瞧了他半日。 贾琮道:“若要干此事,唯须得一条即可:不贪。若薛大哥做得到不贪且不怕吃苦,发大财是没得说的。” 刘霭云又瞧了他半晌,忽然冷笑道:“不想荣国府的小爷有意暗通走私贩子。” 贾琮“哇”了一声:“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刘霭云道:“做海商没风险、不贪不怕吃苦就能发大财,除了替走私船只销赃还能有什么?不贪才是最要紧的。莫贪上家下家的好处,才能有长久的生意做。” 贾琮笑嘻嘻道:“不错。不止走私贩子,来日保不齐还有海盗、下头还有分销的铺子。大家合力才能有钱赚。刘老板,干不干?” 刘霭云道:“干!” 贾琮抿嘴道:“喂喂,要不要这么撇脱啊!依着常理,你应该先威胁我一句,‘不怕我去告你么?’” 刘霭云嗤道:“琮三爷前些日子将整个京城高门王府都踏了个遍,我一个戏子上哪儿告你去?” 贾琮笑嘻嘻道:“刘老板是个四角俱全的。”他两个以茶代酒干了一杯,算是刘霭云替薛蟠做主了。 刘霭云道:“何时开始?” 贾琮道:“再等等,你还可以再吊吊他。” 刘霭云点点头,轻轻一笑。 送他出了门,贾琮心中长叹一声,此事算是有了个基本轮廓。只是最要命的一环还没解决:两广总督。后来他与刘丰等人商议了数日,因此人乃是圣上的人,他们实在无力调动。倒是贾环在旁说了一句:“要不去问问咱们军师去?” 贾琮道:“龚鲲还没回来呢。” 贾环道:“又不是只有一个军师。” 贾琮看了一眼刘丰吴小溪道:“不都在吗?” 贾环伸手往后头一指:“那里还有好几个呢。” 贾琮一想,对啊,还有林先生和姐姐们呢。忙笑道:“是了,她们不知道因果,保不齐能想出旁的法子来。”遂立时起身往姑娘们院中去了。 近日他们梨香院都在学西洋科学,也孝敬了姐姐们一批书和试验器材,姑娘们这会子正围着一个几何模型琢磨圆锥曲线呢。见他来了都笑道:“快来,有活计给你做。” 黛玉乃指着案上的一张单子:“那个是我们列出来的书单子,烦劳你替我们弄来,多谢你了!” 贾琮取了直接袖起来,一眼也没看。 迎春笑道:“湘云瞧着这些玩意便头疼,我让她帮我抄册子去了。” 惜春道:“她分明是从前没学过阿拉伯数字,看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无聊了才跑的。” 迎春忙道:“我竟忘了这个!容易的紧,晚上我教她便是。” 贾琮忙摆摆手:“这个先缓缓,她若不追着姐姐学暂且莫教她。” 迎春闻言点了点头。 贾琮嘻嘻一笑,又挤了挤眼睛,乃向姐姐们道:“有件头疼的事儿,想听听姐姐们可有法子没有。” 迎春忙问他何事。 贾琮道:“我想掏树梢上的一只鸟窝,偏无论如何也够不着。” 迎春探春黛玉听了都一怔。 “够得着的人肯定不会帮我的。” 她们三个一齐扭头盯着贾琮。 唯有惜春还在琢磨那几何模型,随口道:“有梯子么?” 贾琮苦笑道:“梯子太矮。”刚刚得的一个四品小官,还没坐热乎呢…… 惜春道:“把树砍了。” 贾琮打了个哆嗦:“四姐姐真霸气!你弟弟暂且没那个本事。” 惜春笑道:“既这么着,你不是有弹弓吗?拿弹弓打,瞧瞧可打的准?” 贾琮一怔。眨了眨眼,半日才说:“倒也是个法子,只是须得弹弓准才行。” 惜春笑道:“不准可就是你自己没练好功夫了。” 贾琮乃问其他几个姐姐:“还有旁的法子没有?” 探春与黛玉互视一眼,黛玉出言道:“你可莫要胡来,万一没打着大雁让它啄了眼睛就不好了。” 贾琮点头:“我知道,姐姐放心。”乃袖着那书单子一径去了。 探春黛玉在后头瞧了他半日。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 第一百三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却说贾惜春随口替她兄弟出了个主意,贾琮当即回到梨香院告诉大伙儿:“四姐姐说,行刺!” 众人稍吃了一惊。贾环先跳起来比了个大拇指:“四姐姐好大气魄!” 贾琮道:“倒是比设法调走他容易些,只是无冤无仇总觉得不好下手。” 刘丰道:“你这性子要不得。委实心里不踏实,烦白令恩替你收罗些此人的罪证来便是。” 贾环撇嘴道:“别说的那么轻松,从一品的大员哪里是那么好刺杀的,此事咱们必干不来,须得找比他强的人下手。等龚翼之回来再说吧。” 众人一时无语,贾琮哀嚎了一声:“本事委实太差了些,只能玩小打小闹。什么时候咱们手里也能有兵就好了。” 贾环见众人都安静了,道:“正经事儿说完了没?还有没有了?没有我要说旁的了。” 贾琮伸着懒腰道:“一群半大的孩子还分什么正经事不正经事,有话你说便是。” 贾环道:“今儿早上大姐姐身边那个叫绿绮的来寻我,说了句好奇怪的话,我琢磨不明白呢。”众人都问他什么话。贾环道,“她说,赵姨娘颇称老爷的心,太太又贤德,老太太自当放心老爷才是。” 贾琮茫然道:“这不是一句废话么?” 吴小溪一听就笑:“显见是老太君要替二老爷收屋里人了。” 贾环吓得一激灵:“什么?那我姨娘不得哭死!” 小溪道:“想来大姑娘便是因此来寻你联手的。” 贾琮忙喊过来问她:“老太太屋里有什么新闻没有?她可有意替二老爷纳姨娘?” 登时嗐了一声道:“确有此事,已经好些日子了,上回正月里小爷们才出门她便悄悄使人出去打听的。因她老人家有些不靠谱,咱们老爷也说不与大房相干,后来又撂下了,我只当没事了竟忘了告诉小爷。” 贾环忙问:“怎么个不靠谱法?” 笑道:“她要替二老爷寻个好人家的女孩儿做姨娘,又要模样儿好又要性情温柔体贴,若能识文断字陪着二老爷读书是最好的。若家里委实妥帖,纵给她个二房何妨。” 贾琮打了个寒颤:“这样的女孩儿干嘛给他做姨娘?嫁给正经人家做大娘子都有了。” 贾环也说:“何况我爹他老人家官儿也不大啊……” 接着道:“起初相中了一个卖酒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哪个老嬷嬷去瞧的,瞧完了回来说手太粗,老太太瞧不上。后来又相中了一个寡妇的养女样样都好,大老爷一查竟是个暗娼。再后来最有趣!三爷没发觉咱们府里比起你们去长安之前少了什么人么?” 贾琮一怔,细细数了一回,没少什么人啊!又看贾环。贾环也满面疑惑:“都在呢!谁少了?” 笑道:“我就知道寻常亲戚入不了两位三爷的眼。李家两位姑娘都在呢,邢大姑娘已搬走了。” 贾琮贾环心里压根儿不记得有邢岫烟这号人,都茫然道:“搬走了么?” 笑盈盈的告诉道:“那日咱们大太太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听说老祖宗要替二老爷纳姨娘,竟亲去向她老人家荐了邢姑娘!老太太一听便说‘不成体统’,骂了一顿打发她出去。谁知不知道哪个长舌头的竟告诉了邢姑娘的爹娘。那两位平素瞧着颇为势利眼,听闻此事竟不管不顾大闹了一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邢姑娘走了。本来此事乃是老祖宗悄悄办的,这般闹出来阖府都知道了,二老爷觉得无趣,便说不要什么新姨娘了。此事就过去了。” 几个人听完面面相觑。贾环纳罕道:“怎么我姨娘竟没告诉我呢?” 小溪也思忖道:“旁的都还罢了。大太太所为好生奇怪。虽你们平素都说她愚顽,那主意太不着三两了——那是她侄女儿。” 刘丰道:“既已过去了,大姑娘此言有是何意?” 吴小溪道:“只怕老太太不曾放下。她本来是欲替二老爷弄个小娇娘,不想竟弄砸了,心里不甘。前阵子先有宝二爷遭了案子、后有萌小爷出世,她便暂搁下了。如今一时没事,她又想起来,按捺不住了。” 贾环坐不住了要回去,小溪笑道:“环三爷且等等。”她遂来到案前写了几个字,拿砚台压了,道,“我猜了一个人扣在此处,明儿且瞧对也不对。” 贾环翻了个大白眼,念叨一声“无聊”,撒腿跑了。 一时回到院子里,赵姨娘正在替他做鞋,贾环忙上前一把夺了下来:“又做这个!何苦来劳神费眼的。” 赵姨娘瞧见他便忍不住笑:“横竖我日日也没什么事儿,你长的又快。” 贾环道:“又不是没有针线上的人,白白养着她们做什么吃的?”乃将那针线笸箩撂到一边去,道,“我有件事儿要问姨娘。听闻我们去长安那会子,老太太想替老爷寻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儿做姨娘?” 赵姨娘登时笑出声来,眉飞色舞:“你是没看见当日那热闹……”她忽然一掩口,“如今已没事了,老爷说了,不用再收什么姨娘,糟蹋好好的女孩儿。” 贾环瞥了她两眼:“这么好玩的事儿你竟没告诉我。” 赵姨娘忙拉着他陪笑:“不是我不告诉你,是你姐姐说你每日念书已经极辛苦了,何苦来拿这些不相干的琐事烦你。” 贾环登时明白此事是谁的手笔了,怔了半日,一时感叹了会子,又笑道:“这等事委实犯不着瞒着我的。那邢姐姐不过是个寻常亲戚罢了,难不成我们还能因此跟自家姐姐分生不成。” 赵姨娘却没明白,奇道:“与你姐姐什么相干?” 贾环顿察失言,忙拿些旁的话岔开去了,哄的赵姨娘不住的笑。 另一头,贾琮性子急,贾环前脚刚走他后脚忍不住掀开了砚台,只见上头写着“三姑娘”三个字,有几分惊讶。 吴小溪道:“大太太那事显见是有人撺掇的,左不过二太太、赵姨娘与三姑娘三个。若是前头两位,依着赵姨娘的性子岂能不说给环三爷知道?怕是环三爷笑的声儿小些她还不乐意呢。” 贾琮道:“若是三姐姐干的也无须瞒着我们啊!” 小溪道:“邢姑娘究竟无辜。”言罢只静静看着他。 贾琮想了半日邢岫烟的模样,委实想不起来,乃道:“三姐姐素来细致稳妥,想必还有隐情……”他忽然觉得这话太生硬,拍掌笑了,“罢、罢,世事本来如此,适者生存,三姐姐做的没错。那个什么两广总督横竖我也不认得,能行刺也就行刺吧。”遂不再纠结于此了。 后贾环悄悄去问探春当日如何。原来赵姨娘听说了“选姨娘”之事忙寻探春商议,探春思忖再三,以为根由在贾政身上,便使了个小丫头子巧言撺掇了邢夫人。近年邢夫人在府里愈发如透明人一般,早憋了一肚子不痛快,立时上钩了。也是探春设法传了些难听的话给刑忠两口子,才引出后头那番大乱来。 贾环叹道:“我才出去两个多月竟让姐姐独自担了这么大的事儿。” 探春含泪道:“我也是没法子。如今府里好容易清静了些,若老爷就在家生子里头收个通房尚好些,偏老祖宗欲要个好人家的女儿……那新姨娘一旦进府,你我还罢了,姨娘立时矮了那新姨娘一头,依着她的性子哪里过得下去?” 贾环道:“我知道姐姐的心思。姐姐独在内宅,能成此事已极难得了。只是何须瞒着我。” 探春乃抚其头项道:“环儿,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内宅小事莫要管了。邢家如今往西门外牟尼院租了房子,我助了她们家五十两银子,已是安顿了。” 贾环点点头:“我知道姐姐妥帖。”又道,“只是姐姐有一事断错了,此事的根源不是老爷,是老祖宗。”乃将元春传来的信儿说给她,“大约她老人家还不死心呢。” 探春眉头一皱:“闹成那般还不死心么……” 贾环道:“大姐姐在宫里并南安王府呆久了,说话也弯弯绕绕的,我一时竟没明白过来,也没那许多功夫去猜。烦劳姐姐跑一趟,问些明白话来。究竟老祖宗心中可有人选没有、人选是谁、若是没有人选平素帮着她出去办此事的是谁——她老人家总不能自己去见媒婆吧。横竖此事上头咱们三个是一伙的。” 探春犹豫了会子方应了,又叹道:“你本是个念书的小公子,竟要你来管这些内宅乱事……”拉着贾环的手百般摩挲。 次日她往贾母处请了安出来便去元春屋里,命侍书与元春的小丫头在外头玩耍,不曾闭门,窗户门帘子都开着。 探春遂靠近元春坐着,依着贾环的话说了,乃问道:“大姐姐有什么信儿还请告诉我。咱们在里头诸事多有不便;如今宝玉不在家,环儿虽小些,总归是个男孩儿,去外头便宜些。” 元春轻叹一声,告诉她:“论理此事轮不着咱们这些儿女插手……绿绮那日从老太太屋里听说,东府里的蓉哥媳妇来劝了老太太一回,说是听闻老太太有意替老爷寻个好人家的女儿做二房。珍大嫂子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个个模样俊俏,一个温柔娴静一个活泼俏丽,两家又有亲,知根知底的。老祖宗只说辈份差了些,那胡氏道,拐弯抹角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还算这个?京里头人这么多,若这般辈份也计较,许多两口子过了半辈子才发觉绕着圈儿差着辈份呢,岂非没法子过了?老祖宗有些迟疑,她又说过些日子带来给老祖宗磕头,让她老人家亲眼瞧瞧。”她因向外头瞥了一眼,“我屋里的绿绮是个喜欢热闹的,虽说才到咱们家没多少日子……连她都听过那两位尤小姨的风凉话。我只怕老祖宗让人哄了。” 探春点头道:“既然有了名姓就好办。”乃恨恨的咬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与她们什么相干,手也太长了些。”遂起身出来笑喊侍书:“疯丫头,你也玩足了,咱们回去罢。” 侍书笑道:“姑娘们说完了体己话又来怨我们贪玩了。”主仆二人一道去了。 一时探春将元春的话告诉了贾环。贾环平素颇忙,宁国府也没什么要紧的人物惹他关心,故此茫然不知道说的是谁。待他往梨香院再说一回,惊得贾琮好悬从炕上栽下来!“开什么玩笑!” 贾环忙问:“你知道?” 贾琮捂了半日的脸才说:“知道!太有名了没法子不知道!”因负手在屋里转了几圈,磨牙道,“有些人他打不过你恶心你!爷这回不修理他一顿利索的他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乃道,“那两个姨娘,尤二姐和尤三姐,究其根本倒是不坏;只是若说她二人与珍大哥哥并蓉哥儿没有猫腻,怕是全京城都没人信的。” 贾环吓了一跳:“哈?那他们还敢往咱们府里送?” 贾琮哼道:“欺负你老子是个书呆子,这些事儿不知道呗。你年岁又小、宝玉哥哥保不齐知道偏他又在书院里。俗话说,相由心生。那二尤本性都不错,乃是迫于那爷俩淫威上的贼船,故此若好生打扮打扮,拿模样性情糊弄老祖宗大约没什么问题。”他猛的想起尤三姐的梦中情人是柳湘莲,柳湘莲这会子娶的是秦可卿,秦可卿与贾蓉曾是夫妻,好乱……又哼道,“此事必然是贾蓉两口子想出来的。贾蓉那回让柳二哥揍了心气不平,想恶心咱们;胡氏因巴不得这两个不干净的小姨娘赶紧嫁到贾蓉沾不上的人家去。” 贾环道:“既这么着,快些给老祖宗兜底吧。” 贾琮摆手道:“治标不治本。兜底了这个还有下一个,她老人家没死心呢。”他遂伸脖子凑到贾环耳边,“我想瞧瞧大姐姐有多大本事,你呢?” 贾环斜睨了他一眼。 “我的意思,老太太的事儿,咱们哥俩负责跑腿,大姐姐负责出主意。上一回是三姐姐解决的,这回也该轮到她了。”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 第一百四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四十章
却说贾氏小哥俩将贾母欲替贾政纳姨娘的事儿推给元春,有心暗搓搓的看热闹;元春请他们帮着探听二尤的各色消息。贾琮遂告诉她:尤二姐与皇粮庄头张家的张华指腹为婚,只是因尤老娘已经改嫁,两家断了联络。那张家早因遭了官司败落家产,张华又成日嫖赌不理事物花尽家私被他父亲撵出去了,如今听闻在哪个赌场安身。尤三姐是个泼辣性子,并无婚约,更漂亮些;心里有人,只是那人前两年成亲了,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心思。 元春闻言苦笑道:“若是这般人物倒是好办,只是没了这个还有下一个。老祖宗这会子也不过是瞧瞧罢了。”因思忖了会子,又问他们可知道胡氏预备何时将人领来。 贾琮眨眨眼道:“这个我们怕是不容易得信儿,姐姐就住在老祖宗院子里呢。” 元春挑眉瞧了他一眼。 数日后胡氏果然领着二尤来给贾母请安,贾母见她们生的一个赛一个俏丽,喜欢的紧,戴上眼镜儿拿过手来细细瞧了半日,又留她们的饭。正说话儿呢,只听外头有人喊道,宝二爷来了!贾母才一抬头,只见宝玉笑从外头走了进来叩首:“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忙一把将他揽进怀内:“好孩子,今儿怎么回来了?” 宝玉道:“昨儿得了大姐姐的信,说是前些日子我拿回来的功课,她有几处要当面与我说,让我得空回来一趟,还替我做了身新衣裳。我等不得,今儿下了学便赶回来了,先来见见老祖宗。” 贾母又满头满脸摩挲了他一番,道:“你姐姐不容易,来日你出息了千万记得你姐姐。”乃放他走。谁知他竟先跑去向二尤见礼,还一副捻熟的模样,说了几句话才走的。贾母心头疑惑顿起,忙催着他去了。 到了晚上,贾母将元春喊来自己屋里,问道:“今儿宝玉可跟你提过东府那两位小姨娘没有?” 元春想了想道:“提过两句,说是近年他去东府的时候常见的,只是……”她欲言又止。 贾母忙说:“我的儿!你但凡有话只管说。” 元春苦笑道:“我屋里的绿绮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她也不知听谁胡言乱语,说宝玉进屋的时候,东府的那两位小姨娘看他的眼神跟狼似的。” 贾母吓了一跳,赶忙回想那会子她二人是个什么神情,偏当时她一颗心两只眼里唯有宝玉,压根儿没瞧她两个。 元春站起来向贾母福了一福道:“老祖宗,孙女儿多句嘴。宝玉是那个性子……又是那个模样,哪个年轻的女子不爱凑在他跟前呢。若一个不留神,我恐他年纪小不懂事,会着人家的道。” 贾母忙喊道:“那两个小蹄子再也不许进咱们府的门!” 元春道:“老祖宗最疼宝玉了。咱们祖孙两个,也唯有指望他的,不然还指望谁呢?”说得贾母险些垂泪下来。她又叹道,“他们书院还好些。我最恐他去东府看戏吃酒……我在南安王府曾听见一些话,东府在外头名声不大好,蓉哥与珍大哥哥的通房……” 贾母大吃一惊:“竟有这等事!” 元春低声道:“珍大哥哥多大岁数,蓉哥儿多大岁数。那些小女孩儿纵最初只为着得一个半主子的身份肯贴心服侍珍大哥哥,哪里比得了蓉哥儿?况高门大户里头老子赏赐侍妾通房给儿子也是寻常事,万一能有机会去服侍蓉哥儿,岂不比跟着珍大哥哥强十倍?纵蓉哥儿起初没那个念头,挡不住人家天长日久的拿有心算无心。” 贾母点点头:“说的也是。人心不足,总是一步更想一步的。先盘算老子的富贵,又盘算儿子的年岁。来日让宝玉少去东府,纵要去也须得让人看好了,莫沾惹上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元春忙附和了几声“还是老祖宗有见识”,又陪着说了些闲话去了。 待她走了,贾母歪在榻上越想越不痛快!那二尤是什么东西,竟敢觊觎宝玉!胡氏更是包藏祸心,将这样的女子引进荣国府的门来。万一自己瞧上了,待纳了哪个入门,那会子宝玉还大了些……想着想着寒毛都竖起来了。猛然又想起元春后来的话,贾珍的通房盼着服侍贾蓉,顿时不寒而栗起来。若是贾政的姨娘也有此心……顿时将此心散去了一小半。 而后又有鸳鸯进来回道:“老祖宗让我探听那两位尤姨娘的事儿,我听见了些。” 贾母指着她:“快说!” 鸳鸯便将她从外头听来的、实则是元春贾琮使人散出去二尤的来历说了一回。贾母愈发怒了:“一个有婚约、一个心里有人!当我老婆子瞎了眼么?” 鸳鸯劝道:“小蓉奶奶不过是个中人罢了,自然有什么好的都说给老祖宗听,不好的自然就不提了。” 贾母顿足道:“素来中人皆是如此,好的只管吹破了天去,坏的只字不提。亏了这两个还是咱们家的亲戚,打听起来容易。”自此她便疑心起中人的话可对不对来,又因老太妃之孝并后来贾敬之逝,拖一拖闹一闹,不了了之了。 贾琮听说了此事,不禁向贾环等人道:“大姐姐眼光准、办事狠厉。她看得准老祖宗的死穴倒是不奇怪,难得竟舍得将宝玉哥哥牵连进去!换了你我必舍不得。” 吴小溪在旁道:“这可比不得!你们那两位都是姐姐,牵扯进这般事自然不妥的。宝二爷一个男子,纵传出去也不过一个风流名声罢了。” 却说贾蓉本为常客。这日在他与粉头饮酒作乐,那粉头一曲琵琶唱来,如泣如诉,听得众人神魂颠倒。唱罢,喝彩声一片。 那粉头讨了一盅酒喝,叹道:“要说唱的好,前些日子来我们这里挂单的那位莺歌娘子唱的最好,可惜她只来了小半个月便不来了。” 众人忙问:“何故不来了?” 她明眸一转,笑道:“咱们什么人物儿都有!原来莺歌娘子本是先南安郡王的姬妾,王爷在时极得宠爱。因她本是扬州瘦马、一个外地富商送给先南安王爷的,在京中无家无业无牵无挂,王爷死了她被王妃散出来,方来我们楼中挂单。偏她才来了不久,不知何故此事让南安王府知道了,顿觉颜面无光,哎呦呦好威风,竟是使了几个兵士去人家客栈威胁,不许再来唱了。只是他们也给了莺歌娘子些银两,她在铜锣巷买了座小房子,如今做了暗窑子。” 诸位纨绔闻听顿觉有趣,纷纷相约明儿就去见个世面。 那粉头假意恼道:“好没良心!还在我这儿喝着酒,一心竟想着旁人。她服侍过王爷就高人一等不成?” 纨绔们忙一叠声的赞她,又连点了三壶美人春酒才将她哄的破嗔为笑。 有各色茶酒,价钱差了许多,粉头们皆有抽头,价钱越贵的抽头越多。美人春较之旁的酒贵上了上百倍,若有客人点了,粉头可以抽三成的利。故此点但凡院里的美人不欢喜了,美人春定能使她们欢喜的。 次日晚上,贾蓉与这几个纨绔果然往铜锣巷去寻那莺歌娘子,听她唱了几个曲儿,果然婉转悠扬,悦耳动听,不禁抚掌:“绕梁三日说的便是娘子了!” 莺歌娘子抱了琵琶过来翩然道谢,引得几个人都伸手出去搀扶。贾蓉抢先一步握着那只小手才要说话,忽听外头“咣”的一声响,又有人在叫嚷。贾蓉皱眉看着自己的小幺儿道:“出去看看。”那小幺儿应了一声,尚且不及转身,只见门口哗啦啦涌进来一群人来,高矮胖瘦不等,穿的衣裳也杂,皆是市井人的打扮,偏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个面具!有唐僧、有孙猴子、有猪八戒、有沙和尚、竟然还有红孩儿!映着烛光颇为喜庆。 只见一个戴唐僧面具的汉子问道:“哪位是宁国府的贾蓉贾大爷?” 那莺歌娘子吓迷糊了,指着贾蓉就说:“便是这位!” 唐僧几句上前来到贾蓉跟前:“你就是贾蓉大爷?” 贾蓉道:“不错,这位先生可有事么?” 那唐僧抱拳道:“贾大爷,咱们素不相识、且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拿人钱财□□,只怨你为人不厚道将人惹恼了。你若有不痛快可莫要寻我们,不与我们相干。”不待贾蓉明白过来,一声令下,“揍他!”众人一拥而上将贾蓉簇拥到院子里,一个矮个子的猪八戒抬腿踹他倒在地上,拳□□加,打的贾蓉哭爹喊娘。 旁的纨绔有心帮忙,让这群人随便几下便吓得远远躲开。欲出去喊人,门口站着金角大王与银角大王!急的干瞪眼。 也不知凑了多久,眼见贾蓉都不动弹了,有个孙猴子道:“你们下手没打要害吧?” 一个九头狮子道:“没有,客官说了,要让他活着,死了没趣。” 白龙马上前查验了会子,道:“没死。我瞧着差不多了,对得起工钱。” 另一个唐僧道:“既这么着,风紧扯呼吧。” 有个猪八戒道:“不急,我说几句话。”乃向先向贾蓉道,“我们的客官有一句话告诉贾大爷,绿帽子你自己留着吧!”又向众纨绔抱拳道,“我们是京都复仇者联盟,专门替人行侠仗义、抱打不平。诸位如有不平事又不方便自己亲自出面,往市井各处打探我们即可。只要钱给的多,除了姓天家姓氏的以外,连异性王爷我们也敢揍!”言罢作了一个罗圈揖,吹了两声口哨。 这群人立时飞一般跑向院门口,才到门口那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便及时开了门,他们如潮水一般瞬间涌了出去,门又立时关上了。耳听得咔嚓一声,显见是从外头上了锁。里头的人忙跑向门口砸门,直砸了半日方惊动邻里,请人帮着砸开了门锁,方将他们放了出去。 贾蓉带着的人忙哭着将他送回府去,请大夫来瞧。果然不曾伤到要害,只是伤处颇多,须得养些日子、又得受些罪。 贾珍见他又不知道在外头丢了什么,尤为恼怒,立在他屋里骂了半日。 贾蓉心中极是委屈,压根想不起来自己给人送过什么绿帽子。胡氏心中有所疑,偏她并不敢说;再者,她也觉得贾母或是贾政不可能干雇人打贾蓉这等事。 揍完了贾蓉,贾琮贾环笑嘻嘻去告诉了元春。 元春不曾想他们如此莽撞,惊道:“万一让他察觉了如何是好!再者,咱们总归是读书人家,这般打打杀杀的不好。” 贾琮撇嘴道:“咱们祖父是一员大将、咱们府里是将军府!大姐姐,咱们不是读书人家,是武将后人!用拳头最是便宜,许多时候嘴皮子没用。” 元春忽想起自己能回来也是他们直接抢的,不禁笑点头道:“也罢,你们都大了,随你们的意便是。” 贾环道:“昨儿三姐姐提醒了我一件事,只怕有些冒昧,大姐姐勿怪。” 元春忙问何事。 “大姐姐如今乃是南安王府遣散的姬妾,说出去不怎么好听。许多事虽是假意凑面子、众人心知肚明,也须得凑一凑。”他抬目看着元春,“三姐姐说,先南安王爷丧事才过不久,纵然有人家寻咱们替大姐姐议亲的也须得等几个月当是避嫌。前些日子琮儿得了消息——”他瞄一眼贾琮,贾琮点点头。“东府里的敬老爷快要不行了。” 元春大惊:“此话当真?” 贾琮道:“没多少日子了。” 贾环接着说:“若是这么算起来,有须得多避些日子。不如大姐姐去寻个尼庵带发修行些日子、或是去个道观当些时日的女冠。来日再还俗。假是假了些,只当清洗掉前头那层身份去,场面上好看些。” 元春闻言有几分茫然,恍惚了会子道:“你们且容我细细想想。” 小哥俩忙起身告辞。 才走到门口,贾琮又回头道:“咱们的家庙馒头庵,姐姐就别去了!那里头极乱,颇为不堪的。” 元春忙问:“既然极乱,何必治一治呢?” 贾环撇嘴道:“没本事的治不了,有本事的谁有那个闲心思去?还有家学也乱成一团糟,不也没人管么。”乃晃晃悠悠的走了。 元春因在灯前冥思了一宿。次日她的两个丫头起来见她还坐在案前,忙问姑娘可有哪里不妥。元春笑道:“没有不妥的。只是有些事儿想做罢了。”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第一百四十章。.。 ... 第一百四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这一日贾环下了学回到院中见赵姨娘,丫头小鹊上来回道:“三爷,今儿爷才出门不久大姑娘屋里来人了,大姑娘请三爷去一趟呢。” 赵姨娘嗤道:“咱们大姑娘当年威风八面进了宫,太太还说要当娘娘呢,如今竟是灰溜溜的让人家撵回娘家来了。” 贾环皱了皱眉,扭头道:“姨娘,大姐姐是让我们兄弟几个抢回来的。” 赵姨娘嘴唇一撇,伸手戳了他一指头:“你与琮儿也是两个傻子,好端端的抢她做什么,没的白吃家里的米。” 贾环知道她对王夫人有怨,牵连到元春身上,暗叹一声,口里只说:“这些话姨娘不可让旁人听见,于我的名声不好。” 赵姨娘笑道:“我知道,旁人跟前我只说你一心牵挂她呢。” 贾环点头:“横竖演戏给人瞧便是。”遂往元春处去了。 元春自打回了荣国府,各色衣物首饰都添置起来,只是依然惯于素淡。贾环笑道:“大姐姐何须这般模样,我险些以为见了早年的薛姐姐。” 元春忙喊他坐下,淡然一笑并不做答。待丫头捧了茶上来饮了一口,乃正色道:“我昨晚想了一夜。我如今这个年岁,想要什么好人家怕是不能的,除非与人家做填房、还不知道前头有几个儿女。况近来我听老祖宗的意思,一意盼着我再入高门王府沾上贵人。只是那般日子我已不愿意了。不如就当真出了家也好。家学家庙本为一族重地,若是乱的不成样子,连你们几个孩子都知道了,岂能不治?我本女子,百般不便。若是出了家,便撇去了女子身份,又有你们你们几个有本事的兄弟撑个腰,保不齐可以管管也未可知。” 贾环笑道:“大姐姐要去治理家学家庙自然是好的,只是犯不上真的出家。既然是家学家庙,本来就是咱们家的,咱们家的人去管天经地义。老祖宗姐姐也不用介意,她如今说了不算。至于姐姐的大事,只待些日子便是,不怕没有有眼光的人。京城大着呢,哪里至于要姐姐去当人家的填房了?何须着急。” 元春摇了摇头:“你还小、不知道。” 贾环道:“我最爱顺其自然。姐姐若以为非要借用一个出家人的身份,用用也罢了。只是既然本为借用,若有了人物品格门第皆十分合适的姐夫人选,就赶紧还俗如何?” 元春怔了怔,叹道:“哪有这等人……” 贾环哼道:“不信你等着瞧。” 他嘴上这么说,腹内也有几分踌躇。元春从皇宫到王府,经历已是不凡;又有这般才貌家世。门当户对的委实如她自己所说,唯有填房;小门小户又恐贾母贾政不答应。如今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后出来将此事说与贾琮,贾琮笑道:“让她去整顿整顿也好,且看看大姐姐还有旁的本事没有。”遂又与贾赦商议。贾赦心里压根没这些事儿,只说“你们随意玩儿。”这便是交了权了。 元春得了兄弟们赞成便去禀告贾母,欲借带发修行除去王府姬妾身份。贾母连声赞好,立时打发人去水月庵告诉老姑子净虚。净虚闻讯喜之不尽,念佛到:“财神爷来了。”赶着一庵的大小姑子齐动手,收拾妥帖了一处小院子等元春来。 贾母因想着,去庵中不可过于张扬,便只替元春添了两个服侍的媳妇子,又预备下些淄衣木鱼之类的。元春只说此事悄悄便可,贾母却道,既是要做给人瞧的,何妨做大些?乃择了一良辰吉日,贾母领着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王熙凤一道,浩浩荡荡的十几辆车送元春往水月庵去了,一路上惹了无数闲人围观。到了水月庵,早有净虚预备下一应事物,又是轰轰烈烈的闹了一回。元春暂入空门带发修行。 谁知贾母等人离开水月庵后不久,外头蓝翔又跑来了。他向元春打千儿道:“大姑娘,我们爷说了,这儿地方偏僻,恐怕有什么小贼之类的,他特替大姑娘选了些婆子来看院子。”元春抬眼一看,竟是整整十二个壮实的婆子,个个都在四十岁上下,胳膊粗腿壮的,面相却老实。蓝翔又道,“她们有在府里干活的,也有临时去庄子里头挑的。横竖一个打寻常的男子没问题。我们爷说了,大姑娘遇上不妥当的事儿,直接命她们打上去便是。” 元春笑道:“不过是庵堂罢了,哪有什么不妥当。”遂收下了。 此后她便在庵中闭门不出,每日看书弹琴、安然度日。净虚本不是个老实的出家人。她庵中的小姑子与些纨绔子弟偷情的本来不少,因多能添香火钱,净虚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曾替人拉些门路包办诉讼官司,或是问些旁门左道的消息。因元春刚来,她不知道深浅,便将一应乱事皆收了。过了些日子,见她压根不出院门,渐渐也放下心来,旧日那些事儿悄悄的又出来了。此为后话。 另一头,马行传来龚鲲的信儿,他预备与白令恩并那郡主一道回岭南去实实在在的看看香港。贾琮本来想跟他商议行刺的事儿;早年说要编拼音密码却又没编。这么大的事儿实在不敢写白纸黑字,没法子,只得临时赶鸭子上架一般编开了。他遂先写了封寻常的书信,只说这些日子京中故事,再写道自己寻了几位西洋先生授课、有趣的紧。又让龚鲲猜下头这段英语是什么意思。遂抄了几节后世的英语歌词“re”。一行歌词,一行拼音密信,歌词与迷信交叉书写。密信的内容便是要他挑唆白令恩干脆刺死两广总督算了。下头又扯了些废话才完结。乃命马行将此信送给龚鲲不提。 过了些日子,罗泰娘那儿传来消息,有人是四处打探京都复仇者联盟,说是想跟他们做生意。贾琮当日不过信口一言,并没想到当真有生意送过来,还恐怕是贾蓉给他挖的坑,便让罗泰娘去查查此人是谁。不多时罗泰娘查明此事,倒也有几分令人唏嘘。 那人就是当日同贾蓉一道在莺歌娘子家吃酒的一位纨绔,姓蒋名子容,乃是先平原侯嫡亲的孙子。如今他们府里早分了家,当家的乃是他堂兄蒋子宁。 蒋子容自幼不爱念书不肯习武,日日只在花楼酒肆使钱,横竖当年分家的时候并没少得银钱产业,他母亲也不管他。他本有个胞弟子宣,自幼聪慧可爱、极得家人喜欢。蒋子容曾与人笑道,我是个没用的,却保不齐能当状元哥哥。 谁知有一日,子宣公子从家学回来去街头闲逛会子,路遇有人领着人当街跑马。要看要踢飞一个路人,那孩子抢上去扯开路人,又愤然骂了几句。偏那当街跑马的听见了,拨马回来不由分说抽了他一顿马鞭。蒋子宣因是下学回来,身边也只带着一个书童,人家却领着一群家丁,全然打人家不过。可怜蒋子宣那会子不过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自小娇生惯养从没人碰过他一根手指头,竟被打蒙了!回家就病了。不过半年,人没了。蒋子容与他母亲俱如丢了命根子一般,要与那人打官司、让他偿命。 丧事过后,蒋子宁忽然命人给他们送来三十万两银子过来,说是那人赔的。原来那当街跑马的就是镇国公牛清的孙子牛继姚,牛家听闻此事,特烦劳蒋子宁做中人,为着两家的颜面与人情,欲拿钱私了。蒋子容哪里肯答应,与他母亲两个登时闹到平远侯府去。可惜他本是个无能的、血性也寻常,他母亲又是个寻常妇人,让蒋子宁口若悬河一般死活劝住,说是人死不能复生,何苦来得罪了人?竟当真罢了。 不过半个来月的功夫,蒋子容与其母俱已后悔,想将银子送回去。然而再提打官司的事,蒋子宁已是占了理儿,拿着族长的架势压住他们不许乱来,最后竟以逐出族去做威胁。他两个又罢了。偏日子越长越是后悔,悔得肠子都断了许多节,母子二人时常以泪洗面。直至如今蒋子容唯有日日买醉、哄自己弟弟不过是寻常病死的罢了。 前些日子他在莺歌娘子处听见贾琮他们说“除了姓天家姓氏的都敢揍”,立时动了心思,后来便四处打听了。 梨香院的众人听了此事,个个摩拳擦掌,都说这笔生意接的! 因龚鲲不在,贾琮直拿眼去看刘丰。 刘丰想了会子问:“我想问问三爷,可要这个牛继姚的命么?” 贾琮愣了愣:“我也不知道。他连误伤人命都不算,论理是不该要他命的。只是平白放过他我心里不痛快。实不相瞒,我是最惜手足的。这个蒋子容虽无能,却是有情。冲他肯日日后悔我都愿意多帮他一把。” 吴小溪道:“依着我看这个牛继姚委实连误伤人命都算不得,他就是当街行凶伤了人命。三爷只想想薛大爷当日在金陵打死的那人。” 贾环附和道:“不错!不是误伤,他就是故意的。只不过薛大哥打死的那人死的快些、这位蒋小爷多拖了些日子罢了。究其根本乃是一路的,下手的时候压根没在意过旁人生死。” 刘丰瞧他仍是踌躇,道:“若是三爷一时不决,咱们再使人查查这个牛继姚可还犯下过旁的什么事儿没有。” 贾琮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必了。咱们不是包公老爷,何须费那个心思。咱们是做生意的,问问客户他想如何。想打人有打人的价钱、想要命有要命的价钱。” 刘丰道:“也好。” 众人散去后,刘丰走到贾琮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日后这等事,不可招来大伙儿一道听。” 贾琮一愣。 刘丰道:“今儿此事还罢了,是非颇为简单。来日如有黑白难辨的,人多嘴杂。” 贾琮笑道:“黑白难辨的生意咱们不做,没那精神头。不过你的话有理,今后不再让大伙儿一道商议了,只咱们几个议事、定了再说给大伙儿听。” 刘丰点头道:“善。” 当晚他们便往蒋子容家中塞了一封信,约他明晚到一家青楼详谈,让他只管照常吃酒睡觉便是,自有人来寻他。 蒋子容宿柳眠花寻常事,那家青楼本也是他常去的,便点了熟识的一个粉头吃酒。后来他本还一直忍着不睡,那粉头早已睡熟,到了三更天儿委实忍不住也睡了。 不知何时,有个人猫进帐子来将蒋子容摇醒。他迷迷瞪瞪睁眼,见那人穿着夜行衣、带着黑巾子,登时吓醒了。 那人笑道:“不用谨慎,这个粉头一时醒不了。” 蒋子容忙爬了起来。 那人干脆盘腿儿坐在他们床上,道:“我就是京都复仇者联盟的专门负责谈价钱的。听闻你想替你弟弟报仇。” 蒋子容连连点头,咬着牙恨恨的道:“我的仇人叫牛继姚,是镇国公府的老四。” 那人道:“在商言商,你是想凑他一顿出气,还是想要他性命。” 蒋子宣听闻可以让那姓牛的偿命,险些从床上跳了起来,脱口而出:“不论多少钱,倾家荡产、借债我都肯!” 那人见他说的利落,也干脆的伸出一只巴掌来:“五十万,一口价。” 蒋子宣怔了怔,旋即点头:“好!” 那人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来:“你回去预备钱,预备好了,放五只燕子风筝。”旋即钻出帐子。 蒋子宣没想到这么快,还有几分愣神。待他明白过来追出帐子去,人早已没了影子。他这会子哪里还有睡意?打开窗户迎风不住的流泪,口中念到:“宣儿,你等着。你哥哥虽是没用,也有替你报仇的一日。”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 第一百四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四十二章
梨香院众人没想到,才半个月,蒋子宣家便放出了五只燕子风筝。 起初大伙儿都以为这么大一笔银子少说须得筹他三五个月,没事研究一下怎么让那个牛继姚死得有些节奏感;至于蒋家附近去守着的人,还说晚些再过去无碍。唯有幺儿极谨慎,催着早些过去人守着。他们都忙,乃每日只请了八个孩子两个一伙假意在那边街面上玩耍轮流瞧着。不想半个月后风筝便飞起来了。 原来蒋子容本有些现银,又卖了些古董产业,凑了二十万。当初牛家给的那三十万他哪里肯花?故此快的很。当晚他便收到门缝里的一封信,说是知道了,且等些时日做安排,完工来收钱。娘儿俩见了如得了神仙符一般,哭着往蒋子容灵前上香去了。 牛继姚这等寻常纨绔,以有心算无心,依着这群人之力倒是极易弄死的。只是要不要留线索之事,众人倒是有争议。有人道,既然不是只干这一回,须得留个如罗宾汉一般的线索出来让公人看,来日也方便指鹿为马。又有人说,本是得罪高门贵府的事儿,越隐秘越好。两边吵了半日,贾琮终是拍板:“手段隐秘多变就好,线索须得有。绿林也须得有个品牌。” 数日后便是贾萌满月,贾赦如今是个财主,缺什么都不缺钱,又是得第一个嫡亲的大孙子,故此极为隆重,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有人来。老头想了半日,又与贾四商议许久,让幺儿与贾琏一道帮着接待宾客。此子早在翰林院的时候便颇为惹眼,如今盯他的人愈发多了,干脆推给人看个痛快。贾琮贾环便是两个小跟班,一个跟着贾琏一个跟着幺儿。贾赦亲将大孙子抱了出来给众人夸赞,自然是好听的声儿一片片的,老头乐的胡子都撅起来了。 偏这会子有人来回说:“北静王爷来了。” 论理当是贾赦出去相迎的,他又舍不得手里的孙子,扭头看着贾琮。贾琮一撇嘴:“我去迎吧……” 贾赦忙说:“嗯,也好。王爷喜欢你,你去正合适!” 贾琮翻了个白眼,起身到了府门口将水溶迎进来,说了些客套话给门口的人听,一到无人之处便埋怨道:“怎么又来了啊?也不知道避嫌。圣人一瞧,好嘛,贾家刚跟南安王府翻了脸,又拉扯上北静王府。” 水溶笑道:“偏你那般心虚。因你帮了霍晟一手,朝廷恐在意些子罢了。咱们两府本来交情就好。”乃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来,“诺,唐朝古物。” 贾琮忙接了过来,见那玉佩乃是上好的和田玉所刻仙鹤灵芝,雕工极好,眼睛一亮:“给我的?” “霍晟给你侄子的。” “哦……” “生意什么时候开始做?” “我在等一个消息,等来了就做。怎么你着急用钱吗?我们家眼下也有不少古董铺子,外地也有。” “钱倒是不急,有几样东西想快些出手。” 水溶早已没将贾琮当孩子,一副老江湖派头与他说话。他两个一路上商议着如何销赃,故此走的很慢,眼见荣禧堂在前头才住了嘴。到了里头,贾琮将水溶移交给他爹便不再管了。 后来他寻了个机会悄悄将那玉佩交给王熙凤,只说是一位朋友给萌儿的。王熙凤见那玉佩不是寻常物,忙收在袖中,又问朋友是谁。贾琮笑道:“暂且不说,横竖身份贵重。”王熙凤登时脑补为天潢贵胄,心中暗喜。 贾琮又道:“二嫂子,今儿你累着了,回去就病了吧。” 王熙凤瞧了他一眼。 “我得了可靠的信儿,东府里的敬伯父快要不成了,熬不过这个月去。萌儿这会子离不得娘,那灵前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王熙凤大惊:“此事当真?” 贾琮点点头。 王熙凤登时有了几分头晕,喊平儿:“又上哪儿闲逛去了,快来搀着我!” 平儿忙过来扶了她,主仆两个唱戏去了。贾琮本是偷偷溜到后头来的,瞧了几眼热闹又预备偷偷溜会去。因回头张望了一眼,远远的只见林黛玉似笑非笑瞄着他,乃做了个鬼脸。 凤姐回去就病了,还假意请了个大夫来,只说是产后身子虚又有些劳顿,须得安心静养两三个月。 果然没几日贾敬就去了。因贾蓉的伤还没好,宁国府那头唯有贾珍在忙活里里外外。京中各位高门显贵都来了人吊唁,极为热闹。 本来梨香院众人设计了一套颇为完整的方案欲引那牛继姚到人迹罕至之处再下手的,偏事有凑巧,今儿镇国公府里来的就是他!贾琮那会子正躲人群后头打瞌睡,听外人的小幺儿一报名字,登时精神头起来了。他想,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遇到了,就今天吧。遂悄悄溜出去查看方位,终于在会芳园寻到了一株挨着宁荣街的一株大树,趁着四下无人爬上去静静候着。树上无事,替袖箭的箭身上刻下了“复联”二字。 等了许久,牛继姚终于骑着马慢悠悠的走过斜对面不远处,贾琮不慌不忙将袖箭瞄上他,抬手打出去,不待外头有响动立时溜下树来,假意去上茅房。待他从茅房出来,只见宁国府一片大乱,说是镇国府的牛四爷好端端骑在马上让人施了暗箭。 不多时五城兵马司的人就来了,查验了半日。因今儿本是宁国府治丧,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没人跟镇国府有怨,实在没法子查,只得疑心路人与宁国府的下人。像贾琮这样的孩子早就趁乱跑回府里去了,还假意跟贾母说“东府那边忽然死了一个客人,吓得我赶忙跑回来!”贾母十分庆幸宝玉今儿没去。 蒋家得了仇人已死的信儿,母子二人大哭一场,又依着当晚收到的信将五十万的银票拿茶杯压住搁在花园里的石桌上。次日早上去瞧,果然没了。虽出了二十万的银子,放下心头一件大事,蒋子容倒是豁然开朗了一般。乃拉着他母亲的手道:“如今一下子少了偌大一笔钱财,我竟是不能再胡乱败家了。我虽比不得弟弟有志气,也不能让母亲老无所靠。”遂不再去外头花天酒地,安心打理起产业来。后听人说起官府正在四处打探一个叫“复联”的人,不禁心下暗笑。 转眼元春出家已经两个月,水月庵渐渐如往常一般,各色不堪都回来了,绿绮早探明诸事,日日回给元春听。 这一日元春在院中抚琴,有个纨绔可巧在与小姑子偷情,听了极为羡慕,乃打听那院子里是谁。小姑子连连摆手:“你可死了那份心吧!那里住着荣国府的大小姐,哪里瞧得上你!”那纨绔自持潘驴邓小闲,口里应了,心里不住的打主意。一时假意出去转转,围着元春的院子转了数圈,终于忍不住从后头的墙上爬过去。 元春的院子极小,带的人又多,平素就满满当当的一院子人。那人才爬到墙头探出头来,只见好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盯着他,吓得“哎呦”一声栽了下去。 这回可了不得,元春一声令下:“拿了!”一群婆子登时涌了出去。那纨绔想逃,偏扭伤了脚跑不动,结结实实的当婆子们按住了。绿绮遂威风凛凛的领着人压了那纨绔去见净虚,又打发人往荣国府报信儿。 贾琮等人闻讯以为大姐姐需要兵力支援,立时吆喝一声,拉起大群人马浩浩荡荡开往水月庵。等他们到了那儿一瞧,外头捆了三四个男人东倒西歪的,里头有三四个小姑子哭哭啼啼,还有十几个大小姑子在旁垂手而立,净虚早捆在一旁跪着了。元春领着身后一群丫鬟婆子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简直是个女王!不禁傻了眼:“大姐姐!你都收拾完了还喊我们来做什么?” 元春抬头瞧着他道:“环儿琮儿你们来的正好。”乃指着净虚道,“这老姑子纵容男子玷污佛门净地,我已拿下了,你们送去官府。”又指着那几个哭哭啼啼的问下头的姑子们,“这几个必是留不得的。还有人想还俗么?” 这水月庵的姑子多半都与纨绔有染,哪里还有有佛心的?有个小姑子先站了出来,后头又陆陆续续的站出来几个,最后竟唯余下了一个年逾四十的姑子并一个十□□岁的小姑子。 元春又看着她两个兄弟:“这些姑子也都还俗。”乃向那小姑子道,“智清,你也有几个相好的,当真不还俗么?” 那个叫智清忙跪下哭道:“大姑娘明察秋毫,只是我知道他们不过是来咱们庵堂找乐子罢了。我父母本来便是养不起我才送我来庵里的。我们哪里就愿意跟他们……了?因为……可以少做些活罢了。若是还俗了,家里依然养不起我,嫁人恐怕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可怎么活呢。” 元春摇头道:“你若没有向佛之心,又何须穿这一身淄衣。随意去寻个活计也好。” 贾琮插嘴道:“既然在这里做活也是做活,在外头做活也是做活,去外头做活岂非是一样的?”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其实你们这个偷情跟的许多娘子没什么分别。要卖不如去那里卖,还能赚钱……” 话音未落,元春喝了一声:“放肆!” 贾琮做了个鬼脸。 元春又问:“这水月庵今后只留吃斋念佛的姑子,清苦的紧,许多活儿都要做的,你可想好了?” 智清又想了半日,终于还是迈步站了出来。 元春点点头,道:“就这样吧。智慈师父,你就暂当水月庵的主持便是。” 那个中年姑子上来合十念了一声佛,有安然退了下去。 贾琮贾环见元春把该处置的都处置完了,只得念叨了几声“合着是让我们来收拾残局的”,灰溜溜押了净虚并外头那三个纨绔走了。一行人以为是来打架的,却连热闹都没看着,有些丧气。 后头的他们不曾再管,听闻元春去旁的庵中请了两位得道高尼来,又拿“有饭吃有新衣”等事从旁的庵中邀来了几位姑子,又有许多大姑娘的好话传出来。将此事梳理一回,众人不禁感慨:“上回说她舍得将宝玉哥哥抬出去竟是小瞧她了,她连自己都肯丢出去当饵。”故此一心等着她如何搭上家学,跟等戏看似的。 又过了些日子,贾琮贾环从苏家回来,上前来笑道:“小爷近日常说家学家学的,这不家学里头今儿出了新闻了。”他两个忙问何事。道,“小兰大爷前儿回来跟珠大奶奶说再也不去念书了,珠大奶奶逼着他问缘故,他不肯说。偏他这两日当真不曾去家学。这事儿也不知怎的让二老爷知道了,将他喊去臭骂一顿。小兰大爷哭着说,家学里头有人做龌龊事让他撞见了。二老爷大怒,领着人往家学去了,也不知道这会子怎样了。” 他两个不禁拍案:“都快兰儿给忘了!” 因伸长了脖子等信儿。等了半日贾政等人回来,蓝翔等忙兵分几路去打探。 原来贾政今儿去家学,直奔几处贾兰早已熟知的鸳鸳密会之处,活拿了好几对契兄契弟,气的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命人拿板子打了一大串,又让将这几个都撵出去。这会子贾代儒并不在,乃是贾瑞在家学里头坐着呢,让贾政骂了狗血淋头、跪在下头一声不敢吱。那些同窗都拿眼睛瞪着贾兰,贾兰还在旁抹眼泪,比旁人更委屈了十分去。如今他们都回来了,贾政正在宽慰贾兰呢。 此时不加一把柴火更待何时?小哥俩忙撒腿跑去了贾政书房。 只见贾政贾兰祖孙二人早已平缓过来,正在问书呢。贾环先笑道:“老爷已是息怒了么?白费我跑的这么快,还想来宽慰宽慰尽尽孝的。” 贾政见了他二人忙说:“你们来的正好,我有事要问你们呢。”因长叹一声,将今日之事说了一回,摇头道,“家学乱成这般模样,如何去见列祖列宗!我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兰儿说你们两个素有主意,且想想,可当如何处置?” 他两个扭头去看贾兰,贾兰眨了眨眼,颇为可爱。 贾琮忙道:“如今最要紧的便是人,须得有靠得住的人来打理一阵子,将那家学里的歪风扭过来为上。” 贾政点头道:“不错,正是。” 贾琮遂伸出手来点数:“东府里头那几位就不提了。咱们府里,我爹是不成的。二叔与琏二哥哥都有公务在身,也管不了这些。宝玉哥哥并我们都还在念书呢……二叔,恕侄儿直言,只剩下大姐姐一人了。” 贾政一惊:“谁?” “大姐姐。”贾琮道,“她前些日子雷厉风行整顿了水月庵,显见是有这个本事的。她如今又是出家人,也便宜。” 贾政连连摇头:“她是个女子,整顿庵堂也罢了,家学哪里成的。” “再有,”贾琮压低了声音道,“依着大姐姐的才貌家事,若是嫁入寻常的小户人家委实可惜。高门大户……哪里能随便看到她的好处呢?须得有些名声传出才行。” 贾政眼睛“蹭”的亮了。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第一百四十二章。.。 ... 第一百四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却说贾琮故技重施,暗示元春若得了什么不寻常的名声许是能进高门大户,贾政果然又上钩了。遂亲自去说给贾母听。 贾母本来就愁元春前头这些事纵然入了贤王府也难得什么好分位,还以为这是贾琮为了替元春争身份的借口,心中暗喜,只是有几分犹豫:“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纵然入了王府也当不得正妃,侧妃哪里用的上这些本事?” 贾政咋一听也有道理,才说了半句:“委实是这个理儿,想来琮儿并不知道……”他脑中有一物猛然炸开,浑身一颤,“老太太……琮儿年纪虽小,却心思缜密、洞察人心,不是个寻常孩童,岂能不知道这个?” 贾母一愣,抬眼去看贾政,母子二人目光一对上,都不由自主想到了同一件事:莫非?! 贾政拔腿就往外跑,一面喊道:“去请琮儿来!”有个小子应了一声才走几步路,他又喊,“回来!”那小子忙跑了回来。贾政遂就在贾母院子里头背着胳膊转悠了几圈,又命道,“喊环儿来,快。” 不多时,贾环蹬蹬蹬的跑来了,抹着汗问老爷老太太喊他何事。 贾政也顾不上骂他仪态不整,一把拉住他的手问:“你可知道,琮儿有心替你大姐姐谋什么婚事么?” 贾环眨了眨眼:“这个我却不曾听说。琮儿鬼着呢,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儿从不露半点风声。” 贾政顿觉失望,仍不死心的再问一句:“当真没说过?一星半点儿也没有?” 贾环摇头:“他只说了,我们家的姐姐必须当个大老婆……” 话音未落,贾母贾政齐声惊叹起来,满面惊喜与不可思议。贾环望着他二人莫名其妙。 贾政激动得颤了半日,又深吸几口气平缓下来,与贾母对视几眼。过了会子忽然又愁眉道:“若是元儿去整顿家学,只恐族里有人不肯。” 贾环皱眉道:“珍大哥哥不肯么?” 贾政道:“他哪里会管这些。怕是如今家学的哪几位不肯。” 贾环皱了皱鼻子,嘟囔道:“他们算老几了,说了又不算。实在啰嗦起来让大伯去揍他们,看谁还敢多事。” 贾政骂道:“胡闹!” 贾环做了个鬼脸。 贾母点头道:“此事委实老大去说更便宜些。” 贾环扑哧一声笑了,由衷的恭维道:“老祖宗说的是!还是老祖宗英明。” 贾母果然使了鸳鸯去将此事交代给贾赦;贾环假意告辞出来,因腿脚快些,赶在鸳鸯前头跑到贾赦院中,哈哈大笑着将此事快说了一遍。 贾赦骂道:“但凡得罪人的事儿都推给我!” 贾环笑道:“大伯,全仰仗您了!让我老子去跟人家瞪眼还差不多,他面皮薄,当真办事儿他也不成的。” 贾赦瞪他道:“我脸皮厚么?” 贾环笑嘻嘻的讨好道:“琮儿时常说厚脸皮乃是大大的夸赞人来着,我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贾赦抬手敲了他一下。 贾赦也不是省油的灯,派了个能说会道的小子去宁国府找贾珍,将贾政被家学气得如何如何活灵活现的说了一回,口口声声说是贾政要整顿家学。 这会子宁国府还在忙着办贾珍的丧事,赵承又隔三岔五过来调查,牛家的人也成天来哭闹询问,贾蓉依然在炕上躺着半分忙都帮不上,贾珍已经快要疯了。听闻家学又出了岔子,只挥手道:“谁要管谁管!横竖我没功夫!” 那小子满面愁容道:“珍大爷,我们大老爷说您才是族长,这等事自然当由您来主持、或是你们一道商议挑选一个人来主持。我们两位老爷也不便自己做主的。” 贾珍忙道:“两位叔父做主极妥当,既这么着,就拜托两位叔父了。” 那小子遂跑了回去,一时又跑过来道:“我们老爷说,这样可好?他们先去挑些人,再来问珍大爷的意思。” 可巧这会子赵承又来了,贾珍摆手道:“无须过问,我哪里有二位叔父有学问?他们定人即可。” 那小子又来回跑了一趟,再来的时候赵承并牛继姚的哥哥牛继宗都在,遂当着他二人的面回道:“我们老爷说还是不成,珍大爷须得一道来商议。万一他们选定的人珍大爷不同意呢?” 贾珍连说:“同意同意!二位叔父挑的人小侄先同意了!”遂向赵牛二人解释道,“我们西府里的两位叔父欲从族中挑人整顿家学,我哪里有空去管那个?再说二位叔父素来极妥帖有远见的。但凭他们做主便是。” 赵牛二人都点头赞成。 那小子顺杆儿就爬:“珍大爷并两位大人,小的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你们就可怜可怜小的吧。这事儿算是请两位大人作了证,珍大爷一并托付给我们家两位老爷做主,如何?” 赵牛二人也嫌弃他总在这儿墨迹,都道:“是了是了,我们作证,这孩子可怜见得,跑得满头是汗,去吧。” 那小子忙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跑了。 得了这话,旁人算什么?贾赦直派了两个人知会了贾代儒等人一声,便给元春送信去了。 此事如炸雷一般在贾氏宗族响起。家学里有孩子念书的人家都已经知道前些日子贾政之怒,还当他们会请个什么大儒来,谁知请来的是个尼姑!纵是荣国府的大姑娘又如何?还不是被南安王府遣回家的?个个不答应。 事儿传到贾珍耳朵里,也吓了一跳,顾不得家里一堆乱子赶到荣国府来。他一心以为此事是贾政做的,因想起贾政那道学模样就头疼,反而来寻了贾赦。 贾赦只丢给他一句话:“不是请赵大人牛大人一齐作证、你不管此事了但凭我们做主么?” 贾珍急道:“那也不能让大妹子去管啊!她是女人!” 贾赦道:“什么女人!她出家了,如今非男非女。” 贾珍一噎,旋即又说:“老祖宗岂能答应。” “此事便是她命我们做的。” 贾珍愣了。 贾赦摆了摆手:“就这么定了,我忙着呢。” 贾珍急了:“族里人岂能答应!” 贾赦哼道:“他们算老几?有本事别来家学念书。” 贾珍无奈,只得又去贾政处寻他。这回更头疼,贾政子曰诗云了一番,听得他耳朵都麻了也不曾听懂贾政想说什么,干脆撂挑子不管了,凭他们闹去! 数日后,贾元春一身淄衣乘着小马车到了贾氏家学,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并四个粗壮的婆子。 贾代儒因生了闷气在家中装病,唯有贾瑞在此主持。家学里头许多学生都没来,来的少数是预备了些刁钻的麻烦好寻这个尼姑取乐的,多数是因想瞧瞧荣国府的大姑娘长什么模样来的,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元春进门一霎那,整个学堂立时安静了,从贾瑞到众学童齐齐抽气。 此女正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素颜无妆、一身淄衣、又是带发修行,愈发显得眉目婉转、齿白唇红、青丝如墨、神情又端庄肃穆,整个人仿佛是一尊玉雕冰刻的菩萨像。 元春根本没想到,她预备下的许多手段压根儿没用上,单单露了个面,就将一屋子的学童收服了。 她遂打发人回荣国府让贾环替她寻访两位有真才实学的先生,贾环转身将此事盘给龚三亦。龚三亦一直在探听元春之事,遂特寻了两位有实学先生,年岁俱在三十出头,容貌都还不错;其中一位魏先生因家中贫寒不曾娶妻,另一位黄先生丧偶数年独子夭折。又烦了贾琏出马邀请他二人到贾氏宗学教书,束修自然比别家高些。此二人听闻“实在没有旁的法子了,烦劳已出家的大姑娘暂理家学”,都摇头相劝,暗自打算只待自己整顿好了学堂事物便将那老尼姑打发回庵中去;谁知一见元春俱是痴了,再也不提一字。 元春定下每日辰时上学,还道:“宫中皇子卯时就念书了。”又命学里预备下茶水点心,再不许学童从家里带点心来,恐他们攀比。金玉富贵配饰皆不得入学堂。贾琮又替她出了个主意:念书念的极好的学里给奖学金、半年评一次;家中贫寒然而念书还不错的学里给助学金。至于外头附学的那些,若是不用功只来闲混的便不用来了。元春自己也时常解答学童疑问,皆能说清释明,故此她一来学童们便围着她转。起初那两位先生只当她只是个美貌的尼姑,待听了几番话之后才明白此女高才不在自己之下,愈发敬重了。 贾氏宗学之风顿时为之一变。元春曾对镜自嘲:这张脸在宫中无用、在王府无用,竟是到了学堂里头派上了用场。 贾代儒一心在家里等着众人苦着喊着求他回家学去统领诸事,等了一个多月没人搭理他,贾瑞还日日狗腿子似的替那贾氏车前马后,竟是当真气病了。 另一头,赵承在宁国府审遍了下人并作法事的道士皆没有线索,烦得很。偏这一日他偶听宁国府有人在闲聊,什么“复仇者联盟”,顿时如被浇了一盆凉水般清醒了,追着那下人问:“什么复仇者联盟?” 那下人道:“听闻是一群绿林好汉,专门替人报.仇的——我们家蓉大爷就是着了他们的道。” 赵承猛然想起来,当日贾蓉被一群戴着西游记面具的人打了是来报过案的,打他的人就自称“京都复仇者联盟”,还说什么除了姓天家姓的都敢揍。这“复联”莫非不是人名,而是“复仇者联盟”之简化?立时如开了窍一般,去求见贾蓉。 贾蓉一听保不齐杀牛继姚的人便是打自己的人,也顾不得伤还没好,一五一十细细将当日之事说了一遍。只是他实在不知道多少,说了跟没说一样。赵承又烦劳他细细想想可曾送过人什么绿帽子,贾蓉苦笑道:“赵大人,小弟素爱眠花宿柳,本是个风流场中的行家,哪里记得那许多。”因细细思忖了半日,列出许多他这几个月常常往来的女子。赵承便拿了那单子命手下人一个个去查。因那些多半是粉头暗娼,实在什么也查不出来。 委实没法子了,他又去问牛继宗:“牛大人且再细细想想,令弟当真没有仇人么?” 牛继宗苦笑道:“舍弟不过一纨绔,岂能没有仇人?只是都已抹平罢了。” 赵承道:“不如细细列出来,咱们再查查?” 牛继宗对这个弟弟头疼得紧,平素极少过问,也不知道他得罪过什么人,只得命他身边的几个心腹去想。 赵承拿了这个单子一瞧便瞧见了蒋子容。他因前些日子方从贾蓉口中听得这个名字,便是当日贾蓉被打的时候与他在一处的纨绔。因知道这位也是高门子弟,并不声张,只命牛继姚的心腹一个个从头细说恩怨。待听得“那蒋家小爷的哥哥不依不饶,乃是我们家与他们家长房联手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去的”,心中已猜了个多半。回到衙门立时命人细查,很快便打探出蒋子容的不对劲来。 牛继姚与他有杀弟之仇、曾在市井打听“京都复仇者联盟”、后来忽然不打听了——保不齐便是得了信儿。他前阵子又曾变卖古董产业,牛继姚死后他立时改去从前的纨绔模样浪子回头了!还有人比他更可疑的么?买凶.杀人一脉下来清清楚楚。 只是他又头疼了。镇国府他惹不起,平原侯府哪里就惹得起了?纵然这两家自有高低,凭谁想碾死他区区一个六品小官皆是一根手指头的事儿。再者,他又没有证据,哪里就能平白无故去审问蒋子容这等高门子弟的?不禁愁得满腔怨气。 偏这会子有人来报,说是宁国府来了一位小丫鬟,指名要单见赵老爷一个人。赵承虽百般费解,也忙请那丫鬟进来。 这个小丫头不过十三四岁,眉目平和,稳稳重重向他磕了一个头,道:“请大人恕奴婢无礼,奴婢得了主子之命,有话只能单说给大人一个听。” 赵承见她极为沉得住气,不由得心中暗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宁国府虽不堪的很,终究还是有根基的,这小丫头都颇为大气。忙命众人都撤下。 那小丫头道:“我是宁国府小蓉大奶奶身边的。我主子打发我来向大人回一件事。” 赵承问何事。 “她疑心前些日子打我们大爷的是西府的人。” 赵承先是一愣,又顿觉乌云盖顶!镇国府宁国府平原侯府已是够头疼的,莫非还要加上荣国府不成?愁了会子,有气无力的问:“你们奶奶为何疑心他们府里?” 那小丫头道:“前些日子西府里的老太太有意替他们家二老爷纳一房好人家出身的姨娘,我们大爷因与他们府里几位小爷有怨,替命我们奶奶向他们老太太举荐了我们府里太太娘家继母从前夫处带来的两位小姨娘。那两位小姨娘与我们府里的两位爷皆不甚干净。” 赵承起初听她爷爷奶奶一大堆头都疼了,猛然听到后来“皆不甚干净”,忍不住直了眼。 “起先那两位小姨娘去见老太太的时候她老人家还欢喜的很,谁知才过了两日,我们奶奶使人偷偷去他们府里打探的时候,却听说老太太当晚便勃然大怒,再不许那两位小姨娘进府。天下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况那两位小姨娘的事儿也不是什么辛密,如今京中好听闲话的人人都知道。那打人的留下一句话,让我们大爷将绿帽子自己留着。我们奶奶疑心便是东府知道了,心里气不过,才寻人来打我们大爷的。东府的琮三爷与环三爷皆不是什么肯吃亏的性子。” 赵承前不久才在南安王府后门见过贾家那哥仨呢,能不知道么?敢明目张胆去王府抢人的也没有第二家了。他们家还有个镖局,生意清淡白养着一群镖师。莫非就是他们干的? 只是他依然没有证据。并且,如是那两位小爷气不过揍了贾蓉一顿说的过去,只是他们哪里犯得着与什么绿林人士扯上干息?偏生牛继姚死的那一日,贾琮那位小祖宗恰是在宁国府的。 赵承打发走了那小丫头在堂中转了半日的圈子,终于喊人拉马,也不穿官服,一身寻常的衣裳直往宁荣街而去。远远看见了荣国府,他忽然带住马来思忖了会子,向人打探道:“听闻荣国府琮三爷的院子有门直通这街面上的,请问在何处?”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却说这一日赵承拍马来的荣国府,却不进大门,只寻到了梨香院的小门上前拍了拍门环。过了会子出来一位小哥儿,赵承认得,就是大闹南安王府那日往五城兵马司来报案的那个,忙笑拱了拱手:“小哥,你们家三爷在么?” 那小子正是蓝翔,他道:“正与西洋先生做实验呢,先生且暂等等,我去通报一声。”遂拔腿跑到里头来送信。 贾琮刘丰等人正在书房里研究前些日子王子腾送来的新海图,闻报忙亲出去将他迎进来。因为大厅如今是学堂,李仁德与兄弟们围着物理实验器材正在讲课,遂将他领到书房。 赵承赞道:“三爷这儿书真多。” 贾琮得意道:“各色书都有!正经的四书五经并玩的书都有!” 赵承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乃道:“下官眼下有一事想求三爷帮忙。敢问三爷可听说过京都复仇者联盟?” 贾琮道:“知道,就是揍了东府蓉哥儿的人。” 赵承笑道:“三爷勿怪,如今贵东府有当日跟着蓉大爷的人曾提到,那群戴着西游记面具的人当中,有人的声音与身段皆与三爷有几分相似。”一面说,一面瞧着贾琮。 贾琮翻了个白眼:“他们在数年前也跟着蓉哥儿么?” 赵承道:“这个下官不曾问过。” 贾琮忍不住手舞足蹈道:“数年前我也曾领人跟蓉哥儿打过一次群架,他的人压根不是对手,我带去的都是镖师!镖师你知道么?他只领着一群寻常下人,连打手都不算!那大约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揍,让我们揍成了猪头!你上宁国府打听去,他们阖府都知道。” 赵承嘴角抽了抽,不知如何应答。 贾琮接着道:“那回他是得罪了我朋友,我直领着人杀过去的。事后我打赢的都没告诉人,他打输了竟有脸跟他老子告状!他比我大哎!他都不觉得打不过我很丢人么?然后他老子来寻我老子告状,我爹把我夸了一顿,说我有乃父之风。” 赵承意愈发无语了,只等着瞧他到底想说什么。 贾琮两手一摊:“故此,我若还想再揍他一顿玩儿,不会戴面具。我又不是什么斯文人。连南安太妃我都揍过,他算什么。还是本家侄子。” 赵承一听仿佛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诸事凑在一处委实太巧,他又无法放下疑心,暂谄笑道:“恐是下官思虑不周,冒昧了。” 贾琮笑道:“这种纨绔打架的案子你们当真管么?我只当大伙儿说笑一番便罢了。” 赵承叹道:“岂止这个。还有个要案怕是与这群复仇者联盟有莫大干息。” 贾琮随口道:“不过是些几个帮纨绔打架的市井之徒,能干出什么大事来。” 赵承眼睛一亮:“三爷知道他们是何人?” 贾琮眨眨眼:“我哪里知道?” 赵承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市井之徒?” 贾琮道:“他们自己说谁都敢揍嘛,听跟着蓉哥儿的人说的。赵大人没听过?” 赵承拱了拱手:“三爷,此事实在棘手的紧,三爷若知道些线索还望赐教。” 贾琮真诚的说:“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蓉哥儿给人戴绿帽子让人揍了乃是极寻常的一件市井小事,办此事的人想来也没多大本事,不然怎么不去干点正经事呢?多半是不愿意老老实实谋生的闲汉,仗着年轻有力气干这个。” 赵承一时也无从反驳,只得另开话头:“委实有些道理。只是如今他们做的另一桩案子却是要紧的很。” 贾琮瞄了他一眼:“那个什么另一桩案子别告诉我,我可不想知道。” 赵承笑道:“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贾琮哼道:“横竖你别说给我。我不过是个寻常小儿,没那么聪明。上回谢家三爷失踪那事直接折腾到宫里头去了,早知道水那么深我才不帮谢大哥呢。”他得意洋洋道,“我虽聪明,也不能没事净帮你们白破案子。我又不得俸禄。”说着还瞥了赵承一眼。 赵承顿觉他误以为自己是破不了案子来寻他帮忙的,不由得好笑,也将疑心减了几分。他两个又废话了半日,赵承终是不曾瞧出什么疑点了,只得告辞了。 他前脚刚出门,贾琮立时将幺儿刘丰吴小溪喊到里头来,道:“赵大人是来试探的,保不齐蒋子容那头出了岔子,或是让公人疑心上了。” 刘丰想了想:“咱们并没有什么破绽。” 贾琮道:“你猜他下一步会如何?” 刘丰道:“蒋子容不是个有骨气的,他若是让人拿住了,极易招供。如今只看赵承敢不敢动他。我观这位赵大人是个胆小怕事的,未必肯轻举妄动。” 小溪道:“他若没有证据必不会无端得罪平原侯府。最要紧是他须得给镇国府一个交代。要么栽赃给毫不相干的无辜人,要么暗示给镇国府、只说自己没证据,让镇国府去对付蒋子容。若是后者,蒋子容落到镇国府手中,于咱们最是不利。” 贾琮想了想,叹道:“那就只能让镇国府暂不敢惹蒋子容了。” 遂提笔写了一封信给新任南安郡王霍晟,求他设法与蒋子容搭上、一见如故交个朋友给人瞧,此事有些着急、还请快些。乃使人借给元春送东西之机交给了她的小丫头绿绮,让绿绮回家看父母的时候转回南安王府去。 霍晟得信莫名不已,只是他也不曾驳了贾琮的面子,当真假意与蒋子容街头偶遇、颇为投缘,还请他到王府来玩了几回。蒋子容哪里想过能得王爷眼青?只当自己弟弟在天之灵申了冤报了仇、特护佑自己的,愈发一心走正道了。 幸而霍晟配合得快。赵承委实想过将蒋子容暗捅给镇国府,又想取点子证据来日好搪塞平安侯府,故此拖延了些日子。不料他派去盯梢的人恰亲见蒋子容偶遇南安王爷之经过,而后见霍晟不过十几日就请蒋子容过府三次、还曾亲往蒋家见蒋母,他又犹豫了。这些高门大户他也见多了,像牛继姚那样的纨绔在牛家并不甚要紧。来日一旦闹起来,若是南安王爷当真出面替蒋子容撑腰,保不齐牛家反而会将自己供出来脱身而去。至于贾琮,虽糊弄了他一时,疑点委实太多。赵承事后再一想,并不敢当真信他。贾琮又愈发不好惹——漫说赵承手中没有证据,纵然有,这位小爷与太多王侯有交往,那牛继姚若是他下的手,依着当今这世道,就是白死了。乃长叹一声:“京官不好当啊……” 又过了些日子,街面上有闲人传话,赵承已拿住了杀死牛四爷的凶手。 原来那人乃是一名江洋大盗,早年闯荡绿林,山贼水匪样样都干过,手中也没少人命,前两年不知何故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因在外头得罪的人多,便来到京中开了一家小店卖些杂货,想仰仗龙气克住杀气。赵承大人早知道他的底细,因见他颇为安分,没人惹他他也不惹事,又并没有他犯案的证据,只命人一直盯着他罢了。如今见牛四爷死于箭袖,猛然想起此人全家在绿林中皆以暗器著称,疑心乃是此人犯案,趁夜派人闯入他家将其拿住,带回衙门一问,果然招供了。原来他有一回在街头与牛四爷口角,一直记恨在心。那日他出去吃酒,偶然瞥见牛四爷骑马路过,向人打探原来乃是往宁国府吊唁去,便一路跟随,守着牛四爷从那府里出来在半道上下了毒手。 贾琮闻言怅然,看着吴小溪道:“当真如你所言,寻了人顶罪。” 吴小溪道:“牛继姚这案子因牵扯各方没一个是赵承惹得起的,他除了栽赃给寻常百姓还能如何?”因皱眉道,“只是此人无辜。” 贾琮叹道:“我倒是想救他,只是怎么下手呢?” 他们正商议呢,外头蓝翔进来回道:“门外有个孩子拿了一封信要见三爷。” 贾琮烦道:“哪儿来的那么些事!谁又招惹一个孩子来了。” 蓝翔道:“他说是林老爷身边那位杨护卫的侄子。” 贾琮登时大喜:“快快请进来!杨嵩大哥还有侄子么?从不曾听他提起过。” 一时那孩子进来,不过四五岁年纪,小脸儿绷的直直的,进来望着他们双膝跪倒。幺儿一个箭步过去才要扶他起来,他双手那将信捧过头顶:“小子杨安,求三爷救救我父亲。” 众人吓了一跳。幺儿极为敬重杨嵩,急问:“杨大哥怎么了?” 贾琮忙拿过那封信,拆开一看,果然是杨嵩所写。原来是他弟弟杨衡到京中谋生,因此地多贵人,特托他照看一二。信中的日子竟然是两年前。 那杨安道:“这封信是大伯在扬州写的,让我们到了京中就来拜见。我爹说无故莫来叨扰三爷。当日大伯曾说过,京里头没事都会从天上掉下祸来,原来是真的!”他抹着泪道,“昨日半夜,一群官兵忽然围住了我们家,说我们豫章杨家素来擅长暗器,有一桩命案必然是我爹干的,不由分说将我爹抓走了!” 屋里顿时如起了晴天霹雳一般。不用问,那让赵承拿去顶罪的江洋大盗正是杨嵩的弟弟! 静了半日,贾琮苦笑道:“老天爷还当真是长眼睛的,不随便坑人。谁挖的坑终于还是要谁来填。” 幺儿一把拉起杨安揽在怀内,摸着他的头顶道:“莫怕,朝廷审案也不能乱来,咱们这就想法子救你父亲。” 杨安从昨夜开始担惊受怕。眼见他父亲被人抓走,自己哭也没人过问一声,哭累了便在黑漆漆的家里呆愣愣的坐着直到天亮。后也不曾吃半点东西,自己从褥子底下翻出大伯的信来、自己跌跌撞撞打听着寻到荣国府。幸而荣国府的门子听见他说找贾琮不敢不报,才让领了进来。这会子让幺儿抱在坏中,又听他说想法子救父亲,立时“哇”的大哭起来。 幺儿忙拍着他哄,待他狠狠发泄了许久方止住哭声。贾琮喊红.袖进来领他去洗脸吃些东西。 众人又默然了片刻,刘丰道:“大伙儿不需惊慌。杨衡是个老江湖,既然知道他儿子手里有杨护卫的信,想来知道该怎么做能让自己少吃亏。” 贾琮有些乱了,在屋里转圈子:“如何是好,我竟不知从何处下手。” 吴小溪道:“先打发人去探听的好,看看杨二爷在五城兵马司是如何说的。” 贾琮摆手道:“什么怎么说的,根本不要紧!口供也是可以改的。若非此事是咱们干的还罢了,咱们可以明目张胆些。偏赵承已经起了疑心。” 刘丰道:“咱们本来就可以明目张胆的。”乃道,“三爷,我有上中下三策。” 贾琮苦笑道:“大军师!别卖关子了,外头还有个吓坏了的孩子呢。” 刘丰伸出一个手指头来:“上策,因林大人与贤王爷交情颇深,可将此事丢给他老人家。若是他出面,赵承就如同一只蝼蚁,连话都不敢吭。” 贾琮眨了眨眼:“还有呢?” “中策便是请老爷出面,荣国府明目张胆的替杨二爷打官司。咱们越是不避嫌、赵大人越是不敢疑心。下策便是砸牢反狱。”言罢他拱了拱手,“依着在下之见,下策为上。” 众人才要分析商议哪一策更好些,都让他堵住了,乃瞧着他:“何故?” 刘丰笑道:“赵大人颇为胆小谨慎、谁都不敢惹、遇事也不敢追究根底。杨大爷是林大人的护卫。” 林如海是圣人的心腹,杨嵩是林如海的护卫,杨衡是杨嵩的弟弟,杨衡忽然进京却无声无息,杨衡从牢里神秘消失了。 贾琮扯了扯嘴角:“刘丰你越来越鬼了!” 刘丰遂向他作了个揖:“谢主公夸赞。”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第一百四十四章。.。 ... 第一百四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会子梨香院众兄弟最庆幸的就是杨衡在五城兵马司,他若是进了天牢就只能干瞪眼了。五城兵马司的牢中平素都只是些寻常的小毛贼,故此比起正经的牢狱而言守卫松了许多。若当真是江洋大盗,保不齐赵承还得赶紧送到刑部大牢去。偏他这是硬生生的栽赃,并不敢将人交出去。 虽说之前贾宝玉也在里头呆了些日子,因此事机密不敢问他,只得另派人去探。吴小溪遂假扮成杨安的邻居陪他一道去送饭探监。本来杨衡乃是重犯、不许探监的。赵承听闻是他儿子在门口哭闹,眼珠子一转,特起怜悯之心、命让那孩子进去。 杨安给了衙役一把极散碎的银子,衙役虽嫌弃成色不好,幸而分量足,便开门放他们到了里头。杨安立时扑到他父亲身边大哭。杨衡倒是不错,不曾被大刑伺候的模样。瞧抬目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领着他儿子进来,便猜已经找到人了,微微一笑。 吴小溪才进来的时候一脸胆怯木讷,这会子两眼灵光闪闪,问道:“杨大叔,你究竟怎么得罪了官家的?我娘十分焦急。” 杨衡苦笑道:“我何曾得罪过官家。” 杨安忙摸了把眼泪问他经过。 原来昨晚杨衡被捆到五城兵马司,赵承先命人不由分说打了一顿,又直将他的案子如将评话一般讲了一遍,问他可认罪。杨衡才说一句“冤枉”,赵承点头道:“很好,既然你已认罪,就画押吧。”遂有人上来捏着杨衡的手指在口供上画了押。杨衡旋即被扔进了监牢。 吴小溪眉头一动,低声问:“怎么,他们没提出条件来想让你自己认罪?” 杨衡哼道:“我肯么?” 吴小溪道:“我娘有句话对杨大叔说。”乃凑近他耳边道,“他们当会试一试的,烦请杨二爷莫太有骨气,与他们好生周旋——我恐你畏罪自尽。另有,请告诉赵承林大人的护卫是你哥哥。” 杨衡淡然一笑:“我知道了,谢谢你娘。” 不多时外头便有人催他们走,杨安眼泪汪汪的拉着小溪的衣角走了。 两个孩子回到杨家整理些东西,因杨安暂时须住去荣国府、又取了几件衣物并一些要紧的东西。待他二人锁了门出来才拐一个弯子,只听两声闷叫,回头一看,幺儿和吴攸各打晕了一个人走过来。吴攸笑道:“那两个自打五城兵马司便开始跟着你们,方才欲出手抓人,让我们放倒了。” 当晚幺儿亲来踩了一趟路,不想五城兵马司之松懈简直连荣国府都比不上,心中暗暗摇头。贾琮遂从城南大宅那地下武器库中取了几幅弩机和几把军刀,他们几个研究了两日线路,又请龚三亦做参谋一并商议。龚三亦在旁听了半日,摇头道:“过于费事,不过是个寻常的衙门罢了。”遂问了问幺儿小溪杨衡在哪间牢房,又细问了杨安他父亲什么样子,当晚一个人潜进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救了出来。 杨衡因身上有伤,龚三亦替他简单的对付了几下。老头见一屋子孩子皆满面崇敬,假意咳嗽了两声:“我老胳膊老腿的经不得折腾,睡去了。” 贾琮忙说:“我们也睡不着,要不您老就去我屋里睡去?” 龚三亦扫了他们一眼:“我恐你们这群毛孩子吵闹。”遂回镖局去了。 众人耐着性子等杨衡哄完了儿子,方问他这几日如何。 杨衡轻叹一声,问道:“哪两位是贾家的小爷?” 贾琮贾环齐齐举手。 杨衡道:“你们可知道我险些行刺了林大人?” 众人吓的好悬没喊出来!贾琮“腾”的站起,问道:“当年要杀我姑父的,莫非不是老圣人?” 杨衡笑道:“也是也不是。最后倒是老圣人命不要杀他,他方得了一条性命。”他遂替自己斟了一盏茶,饮尽了才慢慢说起来。 原来太上皇虽瞧林海不顺眼,又因那阵子圣人渐渐不爱听使唤了,起了杀鸡骇猴之心。然他也知道林海乃朝中要臣,有几分犹豫。故此他命甄应嘉与江西总兵徐宏二人看着办。能吓唬便吓唬,吓唬了还不听再动手不迟。然而林海手里在查一桩案子,案子本不大,只是越查越不对。那案子后头正是徐宏。徐宏因心中有鬼、不想亲自动手,便告诉甄应嘉他已震慑过林海、此人迂腐不为所动,命甄应嘉下手除去林海,才有了当年林海遇刺之事。不想让贾环一包核桃酥搅了局。 徐宏见甄家不顶事,另预备好了有本事的刺客、打算等林海回扬州之后再下死手。偏林黛玉又请太平镖局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刺客没等到林海不说、甄家在林家收买的人却被查出来了,暴露了老圣人。因圣人服软,老圣人见目的达到,遂命徐甄二人罢手。甄家自然巴不得远离这等大事、徐宏却是烦恼的紧。他有意假公济私弄死林海灭口,老圣人既然下了命,他又不便违抗,只得再想法子。遂干脆等了等,看林海如何行事。 殊不知林海记性极好,记得当日有人趁谭英睡着之机烧毁的那一大柜子文书大约是些什么。因在京中他们已分析出来,想杀林海的人不肯让他回扬州。那一柜子文书虽都要紧,却不过是些钱财物证,皆到不了图穷匕见的份上。他想了许久想不出头绪,干脆不想了。此后诸事不管,剪花修竹、读书作赋,那个案子也一并撂下了。徐宏见他没查下去也便暂按下杀心。 又过了大半年,林海偶于街头遇见一熟识的盐商,随口问他儿子可好。那盐商奇道:“小人没有儿子,膝下唯有二女。”林海大惊!当日有个案子的要紧证人就是这家的小公子。遂赶紧同那盐商一道返回他们铺子。经细细查问下来,那个小公子竟只是一位管事冒充的、这会子早已辞了差事走了!因此盐商身后与京中数位贵人有牵扯,许多话绝非管事能知道的,林海当时信以为真。若那管事不是他家少爷,林海当日所查那个案子简直偏到不知何处去了! 林海素来心骄气傲,哪里受得了这般戏弄!当即着手要办此案。 徐宏得了信儿急得跳脚,狠狠的说:“就不当留着那老匹夫!”有心派杀手直接灭口,又恐惹太上皇不高兴。因知道林海身边的护卫杨嵩便是豫章杨家的人,便命人去打听他们家还有什么人没有。可巧杨衡因妻子死于绿林仇人的迁怒、心灰意冷金盆洗手,带着儿子回到了老家。一个总兵要对付一个绿林贼子何其容易,徐宏抓走了杨安要杨衡拿林海的人头来换。 杨衡无奈,只得假意去扬州看杨嵩,侍机行刺林海。 杨嵩这些年跟着林海什么人没见过,才半日功夫便察觉出他弟弟不对劲来,因逼问他来此究竟所为何事。杨衡被他逼得掩盖不住,只得双膝跪倒,说了实话。 林海这会子已查出了几分端倪来,如今知道后头的人是徐宏,登时猜出了个大半,不由得破口大骂。 待他骂完了,杨嵩在旁问道:“敢问大人,咱们能一举铲灭徐总兵吗?” 林海怔了怔,摇头道:“不能。八成是咱们被他灭口的。” 杨嵩道:“尽人事而听天命。既然咱们连自保都难,那个案子何不交给旁人去办?” 林海闻言默然良久,叹道:“旁人也办不了,又不能不管,不管恐有大乱子。” 杨嵩道:“若大人连有用之躯都保不住,旁的就更没法子了。不如大人密信送去京中请贤王千岁做主可好?” 林海一想,横竖自己纵与他鱼死网破也难逃出他手,委实不若暂且避开的好。遂休书一封给江西总兵徐宏,说是进来已大略猜到某铁匠铺的案子后头牵扯复杂,不想连徐大人都插手此事,愈发知道大约是哪位贵人了。若早知道是他老人家,林某哪里会管?请看林某自从回扬州以来皆不管公务的。林某如今已老了,只想混完这两年的差事回京养老,那位贵人当年还与林某有大恩。林某不过是朝廷官员罢了,吃朝廷俸禄,再如何也不敢与朝廷为敌。徐大人放心,林某以某科探花之名起誓,这个案子再不查了。乃命杨衡拿此信回去换他儿子。 徐宏见他误以为后头的正主是太上皇,心下大喜,向幕僚道:“背靠大树好乘凉。林海是个聪明人,却是太多虑了,什么事儿都想到太上皇头上去。”又见他起了誓,便将杨安交回。林海果然不再查此案了。徐宏也使人暗中盯着林海,他的一切文书、连他寄到京中给女儿的信都使人在途中偷偷拆开瞧过,果然不曾有一言与那案子相干,便放下心来。 杨嵩因知道他们在江南无兵便不安全,且林海再过二年也要回京的,乃命他弟弟带着侄子先行进京。杨衡因不想与权贵牵扯上,一直不曾来见贾琮。不想绕了个大弯子,还是进了荣国府。 梨香院众人听完因果,面面相觑。半日,吴小溪头一个说:“林大人替徐宏挖了一个坑。” 吴攸接着说:“正如杨护卫所言,既然他对付不了,可以请贤王去对付。” 贾环接着说:“只是林姑父既有心自保,这会子贤王大约还不知道。不然贤王动作起来,万一他下面的人行事不周密露了馅儿,恐怕打老鼠伤了玉瓶,把姑父自己搭进去。由此也可知此事绝非一朝一夕的,拖延个两三年没什么大碍。”他扭头去看刘丰。 刘丰道:“说了半日没人说到要紧的关节上。归根结底一句话:徐宏有心造反。” 吴小溪哼道:“早就猜到了,只没着急说出来罢了,偏是你性子急。” 刘丰一时语塞。 满屋子的人唯有杨衡吓得变了脸色,往四面望了望,道:“你们都不吃惊么?造反是大事!” 贾琮撇嘴道:“杨二哥,你是个绿林好汉,日日往来的都是绿林人,造反这等事你也稀奇么。” 杨衡道:“绿林人至多不过占山为王罢了,与徐宏那么大一个官儿造反哪里能一样的?江西总兵呢。” 贾环伸了个懒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越是大官越容易起反心。难怪古往今来的皇帝个个多疑。” 见众人多数面有疑色,吴小溪解释道:“当今的天下依然是老圣人的天下、圣人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徐宏既然是他的心腹,就全然不用忌讳圣人的心腹林大人——他主子比林大人的主子强。除非他做的事连老圣人都忍不得。除了造反,还有什么是老圣人忍不得的?再者,这会子天下太平,谁要是大张旗鼓的造反一定死得很快。纵然徐宏有反心,近些年也必然不敢动。故此林大人迟两年将此事揭出来无妨。” 贾琮揉了揉眼睛:“感觉大伙儿都在等老圣人归西。”乃问杨衡,“可告诉了五城兵马司的赵大人,你哥哥是杨嵩?” 杨衡点头:“说了,说完之后赵承面色极不好看,后来再不曾提审于我。” 贾琮笑道:“那就好办了。” 大伙儿哈哈一笑,因天都快亮了,各自休息去了。 另一头,赵承本想拿住杨安胁迫杨衡替他在牛家跟前认罪、好将此事遮掩过去,偏他派去的两个衙役让人打晕了,孩子也再没出现。而后去杨家附近向街坊打探,皆说杨衡平素是个正经人、一心只养着儿子、连窑子都不去的、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姘头,便以为是他原先在绿林中的相好。又听他说与林海的护卫是兄弟,愈发想多了。及到次日天明,发觉此人被救走了,心中大乱。也不知道是让绿林相好的女贼救走的,还是让旁人救走的。若是让那女贼救走的,就当画影图形全城缉拿;若是让旁人救走的,会不会与林大人有什么干息?或是与朝廷有什么干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偏又有牛家的人要见杨衡,想当面唾他一脸唾沫,顺带揍一顿出气。赵承实在没法子,只得设法从死囚牢中弄了一名死囚来,假意畏罪自杀,就将此人当作是杨衡了。 杨衡当时正在梨香院看西洋先生领着一群少年摆弄奇奇怪怪的玩意、还觉得颇为有趣;乍闻自己死了,目瞪口呆。半日才说:“这世道竟已荒唐至此么?”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 第一百四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却说这一日林海有书信来京,因遣了人回来整理旧宅子,请贾赦帮着照看一二。贾赦压根儿不知道该当如何照料,随手将此事丢给贾琮。贾琮笑道:“太简单了!”转身交到正主林大小姐手中。 林黛玉早知道父亲将要回京,半年前就在板着手指头数日子呢;也知道他预备打发人来修缮宅子。她这几年又看了许多风水营造的书籍,近日时常琢磨着如何安置自家。横竖早年她去城南大宅看地道次数也不少,二犯轻车熟路,换了身衣裳就从梨香院跳上了马车。 林家的下人这会子只来了五六个,是先来查看清扫的,见了他们大小姐都惊得险些忘了行礼。黛玉笑道:“我只来瞧瞧,你们莫慌。”遂顾不得杂乱,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又吩咐道,“我大略知道了。你们只将当修缮之处先修缮妥帖了,各处家具摆设布置、窗帐花色并移植花木一应事物皆等我的吩咐,不得乱来。”下人齐声应“是”。 回了荣国府,她便摊开大片的画纸,专心替自家画图样子。贾琮在旁瞧了几眼,叹道:“不论何时,装修都是一项大工程。” 是年仲秋,林海自江南卸任回京,三个弟子早早在码头相迎。尚未登岸,杨嵩就看见贾维斯身边站着他弟弟杨衡,杨衡手里抱着他侄儿杨安,一颗心踏踏实实落了地。不由得向林海苦笑:“太过明目张胆了些。” 杨衡“畏罪自尽”后,贾琮贾环将他平白被赵承抓去顶罪、又被朋友救出直至不知何人顶了他的名儿死去之事,完完整整告诉了姐姐们。姑娘们惊愕无语。贾琮摊手道:“林姐姐,此事我们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烦劳你告诉林姑父,问问杨大哥的意思。这会子杨二哥并小安儿暂住在梨香院。”黛玉遂依言写信给林海询问。林海回书道,且让杨家父子暂在荣国府住着,待他们回京再做定夺。今儿林海回京,贾琮胆大包天,干脆拉着杨衡一道去码头接人。横竖这京中没几个人认识杨衡,若是让赵承的人看见就更好了。 船靠了岸,幺儿抢先一步跳上去搀了他先生下来。林海见两个小的高了许多,心中慨然。贾琮贾环凑上去一边一个把林海的胳膊抱住使劲儿撒娇卖萌:“先生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们都快被苏先生拐走了!”林海本欲摆摆架子说些正经的话,让他二人一搅和都说不出来了,只抚着他俩的头项久久无言。 待他们离了码头将欲登车,贾琮扭着脑袋四面张望了半日,并没看到司徒磐,有几分失望。 林海遂先进宫面圣,细说这几年任上诸事,让圣人留了午饭,午后才出宫门。因先回林府去看看。入府一瞧,庭院干净、花木整齐,四处修缮一新,布局大方、设置精巧、细微之处婉转玲珑,大赞,乃问:“这是谁帮着出主意收拾的?好妙的手笔。” 下人回到:“一花一木、一几一椅皆是大小姐的吩咐。” 林海惊道:“她不是在荣国府么?” 下人道:“打自我们进京第二天大小姐就来了,后时常来吩咐我们如何布置。添置的东西都是荣国府琮三爷出钱买的,大小姐说,就让他孝敬老爷一回很妥当。” 林海不禁笑道:“他才几个钱,还不是他老子的。”遂里里外外查看一回,越看越满意。乃稍作收拾,便往荣国府去了。 一时贾母闻报说林姑爷来了,长叹一声,打起精神来命人快请进来。 因恐她啰嗦,贾赦老早便告诉她林海只在这一两日回京,且人家连房子都收拾好了,只怕当日就会来接黛玉回去的。贾母闻言踌躇了片刻,问道:“老大,依你看,两个玉儿的事儿,能成吗?” 贾赦瞪直了眼,好半天才问:“老太太指的两个玉儿,莫非是宝玉和林丫头?” 贾母道:“自然是他两个。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性情相投……” 贾赦忍不住打断:“老祖宗,恕儿子莽撞,宝玉与林丫头身份上差得多了些。如海在圣人跟前那分量,林丫头当个太子妃都没问题;老二的官位太低了些……”他忍了片刻,终于伸出三根手指头来,“比琏儿都低了三级!!如海此次回京定然还有的升。” 贾母怔了怔,强辩道:“宫中是何等模样你哪里知道……黛玉那干净性子如何去的。宝玉终究是咱们荣国府嫡出的小爷,哪里配不上了?” 贾赦也怔了怔,没想到她这般认死理儿,只得道:“老祖宗非不死心,横竖如海要来接女儿的,顺带问问他便是。只千万别把我扯进去,我一不瞎二不傻,我瞧着他两个半分不合适。”贾母气的臭骂了他一顿。 她果然不死心,命人给宝玉捎信,让他今儿回来一趟。那去给宝玉传话的本是外头专门负责跑腿的,乃先有人将此事回给了贾赦。因宝玉自打去了书院整个人都靠谱了许多,贾赦看他比从前顺眼;又因他是贾府男丁、比不得老太太不过是一深宅夫人,颜面颇为要紧;故贾赦闻报,便命那小子外头逛逛、不必往宝二爷那里去,回来只说把信儿带到了便是。因此宝玉压根没有得到贾母的信儿,自然也没回府。 待林海进来拜见贾母,贾母心中极为惆怅。坐了片刻乃道:“姑爷,玉儿在我们府里这些年,我老婆子实在喜欢的紧。” 林海忙道:“承蒙岳母悉心照看教养小女,小婿感激不尽。” 贾母拭泪道:“你一来就要把这孩子接走,我心里委实舍不得。” 林海道:“横竖我如今已回京了,往来也方便,玉儿自会时常来看望岳母的。” 贾母忙道:“我使人去接她你可不许拦着!” 林海犹豫了会子道:“玉儿得空必来看望岳母并姐妹们。” 贾母点点头:“另有一事我想与你商议。”她又停下来想了想,慢慢的道,“宝玉这孩子是个有来历的,打出娘胎便衔着一块通灵宝玉,这可是旷古未见的奇闻……” 她还没说完,只听外头有人“哎呦”了一声:“琮三爷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唬了我一跳。”只得先住了嘴。 原来贾琮恐怕林海面子薄,应付贾母这样的赖皮会不舒服,故此早早躲在贾母院子里;也在贾母身边买通了两个机灵小丫头。贾母方才提到“你可不许拦着”的时候,有个丫头记得姐姐说过,但凡瞧林大人面色有些不好看便打暗号,故此向在外头侍立着的那一个打了暗号,那一个忙走出来给贾琮打暗号。 只见贾琮欢欢喜喜蹦了进来:“给老祖宗请安!林姑父你比早上又帅了三分!” 林海已猜出来贾母想说什么了,心里正不痛快,面色也沉了下去;见了他立时笑起来:“你是愈发淘气了。”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抬头瞧了瞧贾母:“怎么老祖宗仿佛不高兴?是因为姑父要接林姐姐回家舍不得么?” 林海赶紧就坡下驴:“岳母放心,小婿得空必然领着玉儿来探望岳母。” 贾母瞧他那满脸如释重负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禁恼了。又看他师徒两个一唱一和的,心中愈发不甘,遂说:“老婆子仍有一事想求姑爷,还望姑爷相助。” 林海一听是“相助”,那必然不是婚事了?赶忙道:“请岳母吩咐!” 贾母道:“教琮哥儿环哥儿的那位苏先生听闻是你举荐的?宝玉是他二人的哥哥,论理也应当先由着宝玉才是!长幼有序,怎么先给两个小的举荐先生呢?还望贤婿去那苏先生跟前也替宝玉举荐一回,让他们兄弟同门才是。” 林海整个人立时呆住了!仪态都不顾不上,张了半日的嘴。 贾琮反应快得多,立时喊道:“万万使不得!那宝玉□□.后不必见人了!” 贾母怒道:“怎么就见不得人了?你们兄弟同门岂非一段佳话?莫非你得了好先生、你哥哥便不能得了?” 贾琮站起来正色道:“宝玉哥哥如今在云台书院念书,他们院长许任方先生乃是当朝大儒,桃李满天下。宝玉哥哥又因前些日子遭了冤案,许先生特夸奖过他‘遇冤不躁、有君子之风’,如今是他们整个书院的楷模。偏许先生前脚刚夸过他,他后脚竟是换了师门!恐怕不止得罪许先生而已,整个云台书院都要视他如叛徒了。那书院可是人才辈出的,如今朝中许多大人皆是同门、从京官到地方大员皆有。若当了云台书院的叛徒,宝玉哥哥今后当真不用在朝廷混了,一人一脚也足够踩死他。” 贾母一怔。 林海忙说:“很是。苏铮纵然再如何护着弟子也抗不得云台书院那般大的一个书院,他不过是个书呆子罢了。弟子无故转换师门本为儒林大忌,何况许先生才赞许过宝玉的。” 贾母听他二人说的正儿八经,听起来又极为严重,不由得默然。好一会子才道:“那书院终归只是书院,他又是不院长的亲传弟子……既然许先生才赞许过他,且多等些时日,众人将此事淡忘些再说吧。” 林海见她仍不死心,不禁皱眉,才要说话,贾琮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道:“老祖宗说的是,过两年再说。” 贾母见两件事都没办成,宝玉又没回来,心中烦闷,面上遂露出疲态来。 贾琮劝道:“老祖宗何须日日为宝玉哥哥忧心忡忡。他若自己没本事,你把天替他拆了也没用;他如今已是日日受先生夸赞、院长赏识、同学拥护了,老祖宗只管吃酒看戏享清福、预备好赏钱等他来日高中赏给报喜的便是,还烦恼什么呢?” 后头那两句最是贾母爱听的。这般话从前都是王熙凤说的,如今因萌儿太小,贾琮没事又去挑唆几句“孩子越小越离不得娘、不然将来会喜欢乳母胜过亲娘”,她连管家的事儿都没再揽上。横竖如今当家的是迎春,迎春对她这个嫂子并一双侄儿侄女尤为照看;她一个姑娘家早晚要嫁出去的。待萌儿大了些,迎春的亲事也该定了,荣国府还是她王熙凤的。故此贾母跟前最后一个奉承她开心的人都没了,这一年多极为寥落。好久不曾听到这话,骤然听起来实在顺耳。贾母登时笑开了眉眼:“你说的是,宝玉是个有造化的,你们兄弟同心起来咱们家里才有望,可莫要学你老子。” 贾琮小脸一扭:“我老子哪里不好了?”有心多说两句,又碍着林海的面子,只得咽了下去。 林海瞧他祖孙二人又有几分不痛快,忙起身告辞。贾母知道拦不住,只得长叹一声,又再三叮嘱时常让黛玉回荣国府来住些日子,林海只口里虚应了。出得门来,师徒俩皆长出了一口大气,互视而笑。 林海道:“‘遇冤不躁、有君子之风’这句话我听着别扭,当真是许任方说的?” 贾琮做了个鬼脸:“是我信口雌黄的。我又没去过他们书院……” 林海瞪了他一眼:“我说么,以许任方之才何至如此。” 贾琮伸了个懒腰,扭头望着林海笑道:“林先生,你回过家了没?你瞧着你们家里好看不?” 林海笑得胡子都撅起来了:“我乍看还以为你老子帮着请了什么大手笔的老先生。” 贾琮笑道:“艺术这种东西,天分是最要紧的。”见林海不明白,也不解释,又说,“先生可看了西边的那个客院?觉不觉得大气舒服?” 林海想了想:“可是院中植了岁寒三友的那个?委实收拾的不错。” 贾琮点头:“就是就是!我和环哥哥都已经挑好屋子了,剩下一间大的给幺儿哥哥,谁让他那么客气不先挑。” 林海啼笑皆非:“合着你们三个想赖在我家不成?” 贾琮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卖萌道:“三年啊先生!三年!先生不想我们么?我们都想你的紧。” 林海笑得合不拢嘴,口里还道:“我倒是想维斯与环儿;你太淘气,闹人的慌。” 贾琮赖着他不依不饶,师徒两个一路折腾着接林黛玉去了。 黛玉早已整好了行装,许多物品昨日就让贾赦命人送过去、紫鹃雪雁两个在林家安顿好了才回来的。早上又得了贾琮他们的信儿,知道她父亲来了,忙往各处去辞行。迎春探春等皆恋恋不舍,黛玉笑道:“又不是见不着了,我家并不远,来日安置好了请姐妹们过来玩耍。” 这会子杨嵩也在梨香院,要接杨衡父子一道回林府去。梨香院之风气自由广阔,古今中外天上地下什么都说,上下尊卑之念淡薄,少年们皆以兄弟相论,全然不似寻常的高门大户。才短短数月,杨衡爷俩已是爱上了,不肯走;杨安更是抱着幺儿死活不撒手。杨嵩无奈,只得由着他们了。贾琮又拐到了一位靠得住的高手。 贾琮师兄弟三个并杨家父子遂一道将林海父女送回了林府,顺带在人家家里厚着脸皮蹭了一顿晚饭。前些日子幺儿不知上哪儿替他们请到了一个极好的扬州橱子,烧的一手地道的淮扬菜。林海乐的夸了他半日,还指着他对贾琮道:“瞧见没,孝顺先生不在嘴上!” 贾琮皱了皱眉眼:“分明就是在嘴上!” 众人哈哈大笑。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 第一百四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却说林海卸任回京,歇了几日,拜会各色老友,顺带上苏铮家炫耀了一下几个弟子如何孝顺。苏铮自然也不示弱,显摆了半日这三年孩子们如何给他长脸、还拿出贾琮孝敬的羊毛护膝并半截手指的小羊皮手套来,得意洋洋道:“戴着这个冬日写字极便宜、又暖和。” 林海心里不痛快,出了苏家的门便命一个小子往荣国府去,让贾琮立时替他做两幅半截手套来。贾琮啼笑皆非,道:“这会子越来越热了,要手套做什么?临近冬天自然会替先生预备下好的送去。”林海听了这才作罢。 乃又往贤王府去了。 司徒磐正在屋中练字,见他进来方撂下笔笑道:“可算是想起我了。” 林海坐下静了片刻问道:“出了什么事么?我回来那日进宫面圣没见着王爷,便觉有几分诧异。后与圣人说了半日的话……” 司徒磐苦笑道:“也不知是哪位的手段,我查了许久没查出来,最后还是戴权露了半句话,说是幸而贤王忠心,如有反意随时可成。” 林海惊愕:“这……这……”许久方摇头,长叹一声,“伴君如伴虎。” 司徒磐也摇头:“我本无意朝堂,只是如今我那些哥哥们愈发同心起来,使了许多手段皆挑拨不动,倒是他们反间计成……刘公公也老了。” 林海又默然了会子,道:“我在江南还有一件大事,因心中有所犹豫,不曾先奏与圣上,且来与王爷商议。” 司徒磐问是何事。 林海低声道:“我只知道盐课一系的事,旁的委实不查。王爷且查查江西总兵徐宏近年可有贪墨或是吃空饷。” 司徒磐嗤道:“查什么?他哪年没有贪墨?江南贪墨的里头最大的便有他,空饷也是他那里最厉害。若依法来办,砍个十次头都不止。早年还查过他,后来实在查得怄气,干脆不查了,单等老头子走了再算。” 林海又问:“可有法子对付?” 司徒磐叹道:“若能对付何至与此。他是个有本事的,又唯老头子之命是从,眼下我们还被老头子掐着脖子呢。另有,他手中兵将不少,又知道笼络人心,得了好处从不自家独占,整个江西的武官都让他养的肥肥的,江西巡抚在他下头一个寻常偏将跟前都须得恭维讨好。纵然老头子自己想对付还得掂量掂量他下头那些人。” 林海叹道:“这样的人能不反么?” 司徒磐大惊:“他有反意?不能的,当年在南疆被擒他宁死都不肯叛。” 林海冷笑道:“当年是哪年?当年他有这么多财产儿女?当年他有这些手下?再者,他才五十多岁,显见是能活过老圣人去的。王爷方才也说了,单等老圣人走了再算,他自己岂能不知。”他顿了顿,道,“徐宏保不齐已在募私兵了。” 司徒磐倒吸一口冷气。半晌才说:“你可有实据?” 林海摇头:“没有,只是猜测罢了。四年前有个私盐贩子死在一个铁匠铺,扬州知府查的是那铁匠暗自参与了贩私盐,因分赃不均打死那贩子逃了。那案子虽小,却有些奇怪之处。我本欲从京中回去再查查,偏当日最要紧的一个证人之父乃是老圣人的一位钱袋子,并与两三位王爷皆有牵扯。后圣上命不用再管老圣人之事,我便撂下了。许久之后我偶然察觉那证人竟是个冒牌货!可惜人事已非,时隔太久,再查已查不出什么来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来,“此物乃是从那私盐贩子身上取得的,极为含糊。当日那冒牌证人便哄骗我说此物记录的是私盐。” 司徒磐接过来瞧了瞧,那是一本小账册子,里头记的仿佛是买柴买碳,多少铜钱买若干柴碳。 林海道:“只是扬州左近的柴碳皆非这个价。若把它改作私盐,我套了许多种法子,以大盐枭来看勉强能通。然而那个私盐贩子绝非大盐枭。若有那个大一个盐枭林某竟不知道,岂非白在南边盐课上呆了那么些年?” 司徒磐问:“依你看,这账册子记的是什么?” 林海道:“那个不见的铁匠乃是淮扬一代极著名的巧手,姓王,人称菜刀王。既然与他纠葛在一处,最大的可能就是兵刃。” 司徒磐脸色一变。 “依着上好的刺刀之价钱来看,他这账目中的‘柴’价将铜钱换做银子倒是说得过去,碳价换做银子也与一整套军中铁甲之价相当。” 假此物之名义做彼物之账本是做假账的寻常手法。司徒磐将那册子翻了翻,越翻面色越难看,终是“啪”的砸在案上。过了好半日才问:“何以知道是徐宏所为?” 林海道:“那私盐贩子便是从豫章来的,故此我先疑心徐宏。自然也保不齐是旁人。” 司徒磐心中默默将南边武将一系从头到尾反复掂量了个个儿,终于道:“唯有他了。” 林海点点头,道:“此事太大,又皆为猜测,我不敢冒昧上奏,故此先来与王爷商议。” 司徒磐叹道:“如海啊,你也是愈发谨慎了。你单领着盐课一系,许多事委实不知道。既有疑虑,若早些密报进京,我们也好早些动手查去。” 林海垂目道:“确是我思虑不周,平白纵容了他约莫两年。” 司徒磐又将那账册子拿起了细看一遍,道:“依着这数目,徐宏胃口不小;加上空饷人数划归他的私兵便愈发了不得了。也不知江西这会子成了什么样子,他纵然当下便与朝廷翻脸,佣兵一方保不齐是能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这两年纵容的也好。他既有察觉,若当时便死咬着查下去,只怕行事愈发紧密,未必好查;万一逼反了他就愈发麻烦了。” 林海拱手道:“多谢王爷不责之恩。” 司徒磐微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并非替你开脱。只是到了三哥跟前,只说你当年得了这本账册子觉得奇怪,却一直不明所以,今日特拿来给我瞧。我二人分析了半日方推测出前头这些,大惊,我这就进宫面圣去。” 林海忙躬身行礼:“谢王爷代为遮掩。” 司徒磐摆手道:“你我二人多少年的交情,何来这些虚礼?你不别扭我都别扭。” 林海轻轻一笑,起身告辞,司徒磐送他到书房门口便止步了。才回到案前拿起账册子,林海又回来了。 他苦笑拱手道:“方才忘了一事,求王爷帮忙。” 司徒磐笑问何事。 林海摇头长叹道:“荒唐啊!实在不知如何启齿。身为朝廷命官我都觉得丢人的紧。”遂将杨衡被冤前后说了。他虽知道劫狱的是荣国府的人,只说那人乃是“杨衡早年在绿林的朋友”。末了道,“只怕是五城兵马司根本查不出真凶是谁,又为镇国府所迫,才随便寻了个顶罪的。偏顶罪的又让人救走了。” 司徒磐闻言愣了半日,也苦笑:“虽然荒唐,倒是不奇怪。” 林海道:“杨衡这些年早已改邪归正,实在难得。我才刚进京,又不便大费周章同赵大人不虞、里头还牵连着镇国府。况他那朋友救他出来也是非法。有心就这么算了,赵大人这般一弄,他的户籍怕是都让人销了。” 司徒磐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赵承心中清楚是怎么回事,纵然路遇杨衡也不会多言的。户籍好办的紧,我使人说一句便是了。” 林海忙拱手道谢,乃再次辞去。司徒磐命人取衣裳来换了进宫。 圣人刚给太后请罢安回来,正满腹烦郁;听他说了徐宏之事大惊拍案:“好大的狗胆!” 司徒磐道:“只是我与林大人的推测,也不知是不是。” 圣人乃将那账册子拿起来翻了翻,问道:“你二人已对过军刀与铁甲的价钱了?” 司徒磐道:“是。林大人因那嫌犯是个铁匠,猛然猜会不会是兵刃;我立时命人去营造坊打听的。倘或我们猜的属实,他这个比营造坊的造价高些,却极为相近。若是有人在江南私造兵甲,许多原料都不容易得,自然会贵些,倒也说得过去。” 圣人听他说的实在便信了,点点头:“如此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司徒磐道:“毫无实据,也奈何不得他。眼下要紧的便是使人去查证。” 圣人冷笑道:“要实据何用?从前的实据还少么?能奈他何?” 司徒磐道:“那些罪名老头子皆不以为然,与造反岂能一样?他必不会再包庇徐宏了。” 圣人捏起那册子来阴恻恻的冷笑道:“此物就是实据。你且查去,若查不到便以此为据,再做出些子旁证来。能搬倒徐宏也算废了老头子一臂。” 司徒磐道:“若当真如林大人所猜,徐宏必不肯平白服罪,他手里的兵力怕是不好对付的。” 圣人皱了皱眉:“先查清楚再说,烦劳九弟了。” 司徒磐想了会子,道:“只是如今我刚接手周延的人不久。此人实在不是干这行的料,手底下无能者众,我只怕须得从头招募合适的人手。徐宏若有心造反,必有所防。我手边这些废物怕是查不实在。三哥,可否从刘公公手里调两个人能干的给我。” 圣人道:“这个容易,你寻他要便是。” 司徒磐领命而去。他立时寻到了老太监刘登喜,把冯紫英和秦三姑要走了。刘登喜虽舍不得,听闻是调查徐宏造反大案,也知道徐宏此人何等要紧,只得忍痛割爱。 不久,贾琮听闻冯紫英要随司徒磐一道去南边办事,过了中秋就走;又听说秦三姑也欲亲往南边去查账,恰也是中秋之后走,翻了个大白眼子,假意叹道:“然后小爷我已经看穿了一切。” 因秦三姑偶听他提起杨衡是豫章杨家的人,道:“豫章杨家在绿林极富盛名的。我这回南下也要去江西一回,好久没去过,不知那边是什么样子。琮儿,介绍你这个朋友与我认识一番、我打探打探如何?” 贾琮因恨徐宏几次三番刺杀林海,本来就愁没法子帮他们,自然满口应了。又笑道:“林姑父的那个护卫杨大哥与他是亲兄弟,也是豫章杨家的呢,你们认识的。”遂拉着杨嵩杨衡哥俩与秦三姑一道去京中最有名太白居吃了顿好宴席,贾琮请客、秦三姑付钱。 秦三姑与杨嵩早年曾一道保护林海南下,许久不见,席上先叙了一番旧。而后她向杨氏兄弟打探江西府的情形。他二人乃道,那边上下皆由总兵徐宏一人把持,连巡抚都是个摆设,忙细问。杨衡便摇着头说了许多没天理的事,末了道:“寻常百姓有什么法子?平白都要受欺的。故此我才背井离乡来京中谋生。” 贾琮怒道:“这等贪官污吏朝廷就瞪着眼睛随便他天高皇帝远么?” 秦三姑叹道:“怕是朝廷也管不了。” 贾琮哼道:“什么管不了,那是朝廷!只有不想管、没有管不了的。” 杨嵩道:“你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这些手握兵权的大将根本不听文官的、甚至不听朝廷的,总不能平白的发兵围剿吧,那得白死多少将士。” 秦三姑连连点头:“不错,将士的性命岂能这般白白耗了去。” 贾琮“切”了一声:“他都快成了军阀了,与造反何异?直接用斩首行动不就完了?” 秦三姑忙问何为斩首行动。 贾琮道:“古人云擒贼先擒王。徐宏这般乱臣贼子也不必擒了,只说朝中有急事调他入京,将此人击杀在城外十里亭。” 秦三姑哼道:“你当他是傻子么?无故调他入京,他必不肯来的,保不齐还将他逼反了,又是一方百姓遭殃。” 贾琮道:“想个法子呗。朝中那么多大官,连一个靠谱的法子都想不出来么?实在不成拿金牌出来也行啊。十二道金牌调岳飞为的是残害忠良,金牌是无辜的,当骂的乃是秦桧那老贼。金牌可以害死忠良,也可以惩治贪官。俗话说,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么。” 秦三姑笑道:“罢了罢了,唯有你最聪明。”遂岔开话题。 贾琮便知道她心中必有了念头,也不再废话了。 这年中秋,时隔多年,林海与女儿过了团圆节,父女二人对月吟诗,极为畅快。 另一头贾琮就不怎么高兴了。贾赦趁着过节小孩子都高兴,告诉他,高家的老太君来了信,替高芒求迎春为配。贾琮自然是喜欢高芒的;只是他素来姐控,此人要娶走他姐姐他极不乐意,一张包子脸登时黑了下去。 贾赦遂问:“你若不喜欢,自己去寻个靠得住的来?” 贾琮辩道:“姐姐才多大?哪有这么早定亲的。” 贾赦伸出手来比划:“十五!十五哪里会早?多少人家的女孩儿这个岁数都出嫁了。你姐姐还是个庶出、高芒乃是长房嫡子,你姐姐高攀许多了。” 贾琮跳了起来:“我的爹爹!我贾琮的姐姐、嫡出庶出算个毛球啊!我只这一个姐姐好不好?你且等两年,两年足够了。信不信全京城有一大半的高门大户想娶她?” 贾赦哼道:“你小子的本事我知道。漫说高门大户,纵是皇子肯娶你姐姐当正妃也是有的。你敢让你姐姐嫁过去么?” 贾琮登时噎住了。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 第一百四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且说贾琮一心以为当日从高家拐了高芒回京,转了个弯子竟是高家老太君要从他们家撬走贾迎春,整个人都不好了,每日见了高芒便是一张臭脸。贾环在旁笑嘻嘻看热闹,没事还挑拨几句,惹得贾琮给高芒吃了好几回亏。高芒全然不以为意,待他如常。 贾赦这会子早忘了谁是儿子谁是姑爷,拉着高芒道:“无事,我管保过不了几日他必会答应。” 几天后贾赦不留神将高家求亲的事漏给了贾母,贾母大怒:“也不拿镜子照照,看他们家可配不配!” 贾赦道:“我瞧着芒儿那孩子极好,明儿就写信去应下来。” 贾母喝道:“你敢!” 贾赦奇道:“老太太与姑母有什么旧怨么?” 贾母眉头动了动,叹道:“我们本是姑嫂,哪里有什么旧怨。这几年我们都老了,故此往来淡了些。我不肯答应乃是因为高家万里迢迢,二丫头嫁到那么远去,若是受个气也找不到娘家撑腰。” 贾赦笑道:“芒儿他老子是平安州节度使,离京城近着呢。再说,他才多大,前程待定,保不齐来日就在京中为官也未可知。又有琮儿在,谁敢欺负他姐姐凭是跑到西洋去也一样不会放过人家。” 贾母又道:“前些日子理国府的老太太过来,话里话外赞咱们家二丫头能干、小小年纪就能理家呢。保不齐过两日——” 贾赦哼道:“他们家除了靠两个女婿撑门面,还有什么?女婿也没一个实才。那个柳芳,凭谁给他根棒槌他都认作针。一代不如一代,咱们还是躲远些的好。”遂麻溜的走了。 贾母气的在屋里使劲儿骂人,连着骂了好几日。此事由她院中的小丫头传给,再从口里转给贾琮。贾琮的兄弟自己人整几下还罢了,旁人骂却是不成的。偏他又不能去骂贾母,只得憋着。再见高芒已不好意思找麻烦了。 进了九月,天气日冷,北雁南归,龚鲲终于顶着一头的风尘回来了。 贾环正在院中坐着,一眼瞧见他,先冒出一句:“本来就瘦,去外头跑几个月都快成排骨了。” 龚鲲夺过他跟前的茶壶来自己倒茶,一面说:“环三爷早年那点子憨厚全没了。” 贾环哼道:“爷憨厚过么?爷竟不知道。” 贾琮恰从里头出来,唬了一跳:“也没来封信就这么回来了?” 龚鲲笑道:“送信的未必有我快。”乃环顾一圈,见少年都过来围观他、幺儿恰不在,便说,“三爷先去喊维斯,我收拾会子。”贾琮忙使人去贾四家将幺儿喊过来。 一时人齐了,围了个圈儿坐着。龚鲲先伸出大拇指赞道:“那位度娘真乃神人,所绘地图极准,白家上下看了都大惊小怪的,白将军已四处打探她去了。” 贾琮眨了眨眼:“祝他成功!” 龚鲲瞧了他几眼,见贾琮只管装憨,又道:“刺杀成了一半。两广总督陈滨大人伤的厉害,怕是难以留任了,已上了折子回乡养伤。刺客自尽。” 贾琮皱眉:“刺客是白令恩的养的么?养个有本事的不容易,这么简单就死了,太不划算。” 龚鲲摇头道:“不是。刺客与陈大人有杀父杀伯杀兄之仇,跟灭门也差不多了,恨之入骨。白将军只帮着他进入总兵府罢了。” 贾琮呆了片刻,叹道:“果然是个大官就有仇家的么。” 龚鲲道:“寻常的紧。陈大人明面上跟着老圣人、暗地里投了今上,手中权势滔天且无所畏惧,自然没有忌惮,伤几个老百姓算什么。” 贾琮讽然道:“徐宏死忠于老圣人、恐怕今上秋后算账预备造反;”龚鲲“啊”了一声,“这个陈大人两头有靠又肆无忌惮糟蹋百姓。可见权力监督何等重要。” 龚鲲道:“眼下要紧的便是下一任两广总督为谁。香港那边荒芜的紧,白家已悄悄打发人过去开始建港了;加之陈大人又伤的厉害顾不得旁的,暂且无碍。” 贾琮想了想,笑道:“那咱们就开锣吧。” 数日后,一处院子人影晃动、全无灯烛,唯有天上月淡星明。有人打着极暗的灯笼引了两位客人到里头一架围屏后头坐好,方吹了声口哨;又有人引了另一位进来。渐渐的,屋中几处围屏都已坐了人进去,有烛台掌了上来。贾琮就在当中坐着。因特穿了一身连自己都嫌弃的红衣裳,又胖乎乎的,倒是当真有几分像红孩儿。 他向四周作了个团揖,道:“各位,今儿咱们要说的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就不用那许多礼了,利字当头。各位都是此事当中极要紧的人物,少了谁也不成,故此我玩了这么一出。各位眼前的都是纱屏、里头能看到外头、外头看不到里头。且你们案头的烛台都有引火之物,可以自行点着。还有文房四宝。有意隐藏身份的,只管在里头坐着听便是。想说什么,可以哑着嗓子说,也可以写下来,摇摇案上的铃铛,我帮你念。若不想遮掩的,撤去纱屏燃起烛台,大伙儿都能看见你是谁了。” 他停了片刻,咳嗽一声,道:“大伙儿都知道,我有意同大家一道做生意。绝非三年五年拉倒的小生意,乃一干就是很久很久的大生意。我就直言不讳了。大伙儿皆是为财而来。此事的头儿起于在场一位同仁手里有水军,虽然暂且少些,来日也赚到了钱还可以多招人马的。这水军并非朝廷水军,乃是私兵。” 某处屏风后头传来了抽气声。 “此私兵自然不是打仗用的,乃是抢劫用的。简单的说就是海盗,专门劫掠西洋商船。岭南某处正在建一极好的私港,用来卸货。” 只听某屏风后头有铃铛声响起,贾琮过去拿了一张纸条来,念到:“这一位同仁问,两广总督陈大人之伤可与你们相干?自然是相干的,他就是我们弄伤的。” 数声抽气声从几处屏风后头传来。 “卸货之后,又有一位同仁乃是大商人。他自己虽不甚聪明,幸而他身边有位极聪明的伴儿。” 又有人“哈哈”笑了两声,笑声忽然闷了,显见是让人捂了嘴。 “这位商人便挂着海商之名将货物运进京中或是江南或是别处卖了。大家如有商铺都可以帮着卖。另有些官兵扮作山贼打劫来之物,也是大伙儿一道连锁销赃,可以打着海商的旗号,或是干脆装上船卖去西洋。以上就是大略,咱们可慢慢商议。” 只听铃铛声起,贾琮道:“还是刚才那位同仁。”乃走过去拿出纸条来一看,不禁笑道,“撤屏。” 后头有人上来替这位撤去纱屏,贾琮抱拳道:“王叔父,好胆色。” 王子腾笑道:“写字实在不便宜,还是说话的好。且你连两广总督都刺了,我若还躲着,岂不让人笑话。”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人道:“王大人这是寒碜我呢。”此人乃从屏风里头走出来,映着烛光笑得温润如玉。“我若再藏着,岂非让你笑话?” 王子腾大惊:“北静王爷!” 水溶拱手笑道:“只是我手中水军实在太少,比寻常的水匪都比不了,只怕不够用。” 贾琮道:“这会子私港才开始建,只第一步呢,不急。” 水溶又道:“且我那儿没有像样的头目,钟珩另有他用。” 贾琮道:“收服个海盗行不?” 他二人先商议上了,王子腾还没缓过来,半日方摇头道:“实在想不到……” 水溶笑问:“想不到本王会参合走私打劫?” 王子腾道:“当日便觉得王爷交兵权交得太利落了些,心下是有几分疑虑的。王爷捣的一手好糨糊,满朝文武俱让你糊弄过去了。”二人齐声大笑。 贾琮瞧了他二人几眼:“我设这个纱屏的目的就是为了你二人,你俩竟都先出来了。既这么着,那几位还藏什么?你们还比不得这两位么?” 只听薛蟠先“哈哈”了两声,从里头窜出来:“我才听见舅舅的声音吓得腿都软了!” 王子腾早辨出他的笑声了,板着脸道:“你肯好生干些正经事也好,今后莫再没笼头的马似的只管胡闹。” 薛蟠“噗”的笑出声来:“这是正经事么?” 这会子又有一人从纱屏里头出来了。此人是个微胖的矮个子老头,布衣方巾,满面风尘,作揖道:“北静王爷、王大人,好久不见。” 水溶王子腾俱如见了鬼一般直了眼!王子腾还往后退了半步,指了他半日才说:“你、你不是发配北疆、死了么?” 那老头笑道:“发配北疆不知所踪尔,哪里就死了?王大人莫信谣言,小老儿一直是个大活人。” 水王二人面面相觑。 薛蟠颇为好奇,拉着贾琮问:“琮兄弟,这老头是谁?” 贾琮忍笑道:“这位是白令仪先生,从前当过太常寺卿,岭南那港口就是他们家在建。” 王子腾看看白令仪又看看水溶,扭头瞪着贾琮:“你这个鬼小子,还有什么人物儿快些引荐出来。” 贾琮往最后剩下的那个纱屏里瞧了两眼:“喂,你真的不出来啊?好热闹呢。” 那人无奈咳嗽了一声。只见里头烛光晃动,有人影站了起来,白令仪先笑道:“我若没猜错,这位必是南安王爷了无疑。” 贾琮瞥了他一眼问:“为什么?” 白令仪道:“南安王府之旧部在两广水军里头占了大头。他们家若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将岭南那头彻底遮住谈何容易。” 贾琮呆了呆,一把拽住刚从纱屏里头出来的霍晟:“搞了半天你们家有水军?怎么不早说?” 霍晟莫名道:“你不知道么?” “没人告诉我我上哪儿知道去?” “人人都知道吧!况你也没问过我。” “咱俩都多久没见面了问个头啊!上回你也没主动告诉我,合着一说有钱赚你闭着眼睛就来了?” “是水家伯父劝我的,我只听他的罢了……” 他两个嘀嘀咕咕了半日。贾琮一拍脑袋:“早知道两广水军是你们家的,费那力气对付陈滨干嘛,大家联手架空他不就成了?”他扭头看了看屋里的各位,问道,“那个新两广总督,谁能说了算?” 王子腾道:“自然是老圣人。” 贾琮不禁捂脸道:“居然不是圣人。” 王子腾道:“这么大的军职还轮不到圣人做主。” 贾琮啧啧了两声:“那老圣人手边还有什么人可以调么?他会听谁的?有人能哄他么?” 王子腾想了想,问道:“听闻你与你们东府里不甚和?” 贾琮抿了抿嘴:“极不合。” 王子腾道:“若是此事,我知道有一人能哄动老圣人,偏那人与你们东府有往来。” 贾琮面上僵了僵:“谁啊居然跟东府那两个混蛋有往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人能有本事么?” 王子腾笑道:“自然是有本事的,若他能举荐一位好收买或是好哄骗的过去,咱们行事就便宜许多。就是六王爷。”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拜托!王叔父,他二人不叫有往来、叫有收买好么?” 王子腾道:“横竖他比旁人强些。” 贾琮点点头:“知道了,明儿我去找六王爷去。” 王子腾忙说:“我知道你才从长安回来那阵子将王爷皇子悉数认识了,只是此等大事他们岂肯帮你?左不过见你一个小孩子那般聪明、想先钓着罢了。你可莫要胡乱托人,反倒惹了眼。” 贾琮笑道:“叔父放心,这种忙他一定会帮我的,我们认识好些年了。” 王子腾怔了,扭头去看霍晟也满面惊讶,唯有水溶一副“本王早就猜到”的模样。半晌才苦笑道:“你小子本事这么大,你老子知道么?” 贾琮道:“知道。琏二哥哥不知道。一家子已出了一个机灵鬼儿,另一个还是老实些的好。” 王子腾哼道:“你二哥哥老实?” 贾琮做了个鬼脸。乃说:“我不过是个出主意的,真让我办事我没那个本事。”因招手唤龚鲲出来,道,“都听这位龚先生的。” 龚鲲才向大伙儿作了个团揖,还没来得及开口,贾琮又向薛蟠那座纱屏里喊,“喂,商议正经事了,该出来了。” 众人本以为只眼下这些人罢了,不想还有没出来的,全都望了过去。 刘霭云轻叹一声,款款从里头走了出来。 王子腾大怒:“是你!” 贾琮忙抢上去拦着他:“叔父莫要生气,刘兄是个极聪明的,薛大哥哥又憨厚,正好互补,他两个合璧方能成事。” 王子腾大喝:“他是个戏子。” 薛蟠又过来方欲分辨,贾琮瞪了他一眼:“刘兄快把这货拉走!”刘霭云向薛蟠摆了摆手,薛蟠立时老实了。贾琮接着说,“戏子怎么了?戏子就没有好的?凭他是什么出身,但凡有本事、与咱们的事业有用就好。要不你寻出一个能引得薛大哥上进的人来?” 王子腾噎了会子,又说:“只需好生与他寻一房媳妇……” 贾琮摇头:“王叔父,强按牛头不喝水。引人上进这等事绝非随便换一个即可的。不信你将天下的美人都替他搜罗来试试?看他是上进还是愈发纨绔了三分?” 王子腾知道这两年薛蟠让刘霭云迷住了,旁人皆不管用,哑然无语。偏这些日子薛姨妈时常寻他抱怨他薛蟠日日只顾围着那个戏子转、诸事不管,腹内早压足了火,面色愈发难看。 水溶走过来道:“我瞧刘大家不寻常。在京中便没有第二个红的这么快的,旁人早被他盖过去了。” 贾琮笑拍手道:“最厉害的是他唱的并不比旁人强出去许多,偏他的戏迷又多又忠心、旁人的戏皆不听、还对他没有歪念头。不止这些,刘兄还有后招呢。你们别小瞧戏子,等刘兄的票友会办起来可不止现在这么简单,来日帮着咱们做宣传、将生意做大就靠他了。” 王子腾哼道:“你干的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生意,还做大!” 贾琮嘻嘻一笑:“我不是早就告诉王叔父了么?光明正大!”他晃了晃脑袋,“圣人很穷,比谁都缺钱。故此他月初刚任命了他心中最能合法聚财的心腹当户部尚书。” 水溶大笑:“林如海!”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四十九章
贾琮是个甩手掌柜,将人凑齐了之后诸事不管,龚鲲领着两个弟子布置后头的。大东家贾琮自己次日便溜去了宁王府求见。六王爷压根没想过他会来,很有几分惊喜,亲出来迎进书房。 贾琮行了礼,挤眉弄眼道:“小子有件事求王爷。” 六王爷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只管说。”因见他眼珠子转来转去的,便命人都下去了。 贾琮低声道:“其实不止一件。” 六王爷道:“你且说来。” 贾琮道:“头一件,听闻两广总督要辞职,过些日子这个位置是不是空出来了?” 六王爷瞧了他一眼,笑道:“难不成你想去当?” 贾琮摇头:“我想举荐我家的一位亲戚,王子腾大人。” 六王爷一怔,面色有些奇怪:“王大人?” 贾琮点点头:“实不相瞒,我家有意同王家薛家联手弄些海货做点子买卖,岭南实在要紧的很。” 六王爷登时明白了,微微一笑:“史家呢?” 贾琮晃了晃脑袋道:“史家阖府无能,不带他们玩。因几个要紧的码头大都在两广一带。近年海货走俏的很,听闻西洋那边我朝物品也极得他们贵族喜爱,来往都是暴利。只是朝廷海禁实在太厉害了。各位王爷如有意,也可一道发财嘛。赚西洋人的钱总比刮寻常百姓地皮来的舒服。” 六王爷不禁笑道:“说起话来像个大人,谁教你的?” 贾琮眨眨眼:“你猜。” 六王爷哼道:“本王没那个兴致。只是两广总督乃是封疆大吏,我说了可不算。” 贾琮笑道:“九省都检点难道不是封疆大吏了?王大人可是对老圣人忠心的很。若我爹自己有本事就举荐他了,偏他并没那个本事。” 六王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眼珠子悄然转了转,道:“我可一试,未必能成。” 贾琮拱了拱手:“大家赚钱才是真的赚钱,拜托王爷了。” 六王爷笑道:“我可不曾应你。还有什么?” 贾琮登时耷拉了脸:“那个……听说王爷与我们东府那边有些交情?前两日我二嫂子打发了一个屋里人来找我的一个大丫头,拐弯抹角的扯了半日,仿佛是说前两个月敬大爷出殡,珍大哥哥一个什么亲戚女子勾搭了我二哥哥,这些日子还找过他好些回。她们倒是懒得管二哥哥那些花天酒地的事,只恐怕他出漏子罢了。什么时候勾搭他不好,非得在出殡的时候。我哥哥才刚摸到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屁股还没坐热呢,让言官知道就完蛋了。” 六王爷奇道:“此事岂非应当去寻你父亲?寻本王作甚?” 贾琮撇嘴道:“找我父亲没用,我哥哥是个什么性子?最容易在女人头上吃亏。若不把根由上解决了,我父亲拦了这回还有下回。实不相瞒,我疑心这个是贾蓉挑拨的。早年我揍过他一回,他一直没把这口气出了,憋得难受。” 六王爷摇头:“岂有此理。罢了,若是这等烂事,我替你提一句、挡着就是。” 贾琮忙深施一礼:“多谢王爷!” 六王爷摆手道:“区区小事罢了。” 贾琮又低声说:“那个……还有件不该问的事,我就想问一声试试。” 六王爷乃问何事。 “那天我去接我姑父回京,怎么贤王哥哥没去呢?他俩交情那么好,四年前他都来接人了。不会是吵架了?” 六王爷盯了他半日,贾琮只扮傻充愣,瞪着大眼睛。六王爷问道:“林如海让你来问的?” 贾琮撇了撇嘴:“我敢跟他说这个不得被打死啊!我在林姑父跟前很乖的,除了念书就是玩。” 六王爷又瞧了他会子,叹道:“罢了,本王不为难你了,你也莫打听些不相干的事儿。林海同老九的交情他自己心中清楚,横竖我瞧着比他跟老三还亲近些。” 贾琮“哦”了一声,心知贤王与今上大约出了些问题,便不言语了。 一时六王爷又问他:“你那大师兄也不小了,预备什么时候下场考试?”贾琮想了想道:“林先生与苏先生都还没说话呢。” 六王爷便知道贾维斯的科举事宜乃是他先生说了算,偏那两位都是圣人的忠臣,乃轻叹了一声。 贾琮走后,六王爷只觉他特来说宁国府亲戚女人之事有些小题大做,遂使人去查了查二尤。得知他们竟险些将此二女荐与贾政为妾、后又推给贾琏,大惊!骂道:“不知道个分寸!难怪人家那般恼怒。我叮嘱过多少回,荣国府只能拉拢不可得罪。”立命贾珍速将此二女处置了,不得再去骚扰荣国府。贾珍辩道“不过是些风流小事”,六王爷骂道,“只是风流小事怎么人家特来寻我告状?”没奈何,贾珍送只得了尤二姐一副好嫁妆,将她嫁与了一个油坊老板之子。尤三姐因不肯随意嫁人,赌气绞了头发去当姑子。王熙凤从跟着贾琏的小子那儿知道尤二姐已嫁人,横竖孝中淫.乱的罪名没了便不再管。后尤二姐与贾琏依旧偷情。 这一日林海从衙门回来,下人道,琮三爷已等了好一会子,便喊他过来。 贾琮笑嘻嘻行了个礼,道:“姑父,我有事儿跟你说。” 林海瞧了他一眼:“必不是什么好事。” 贾琮道:“不好说,保不齐能是好事。” 师徒二人在林海书房坐了,贾琮道:“圣人真讨厌,明知道户部的差事最难还把你弄去。就在翰林院呆着多好。” 林海瞪他:“为天子分忧乃是臣子该当的。” 贾琮叹道:“他真是没用对人。若是四海升平、国库充裕、硕鼠蠹虫日渐猖獗,用先生是不错的。偏如今那些哪里是硕鼠蠹虫?全都是拦路虎了好不好。税银还没上路就没了,国库里头穷得见底。须得用些心狠手辣的小人或是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才能弄的到钱,智计百出的小狐狸也行啊。从没听说过用君子去对付地痞流氓的。” 林海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依着你看,这个小人、愣头青与小狐狸都能是谁呢?” 贾琮想了想:“小人我只认识一个,可惜死了,就是先太原知府韩光。那货当真是个小人。” 林海点头道:“我听你姐姐说过你们在太原的事了,此人委实算个小人,只是本事有限,担不得大任。还有呢?” 贾琮笑道:“愣头青与小狐狸,可不就是我爹与我么?” 林海啼笑皆非,抬手给了他一下子。 贾琮揉了揉额头委屈道:“我是来替先生出主意的,还打我。” 林海心知他鬼主意多,故意捧起茶来饮了一口,慢条斯理的问:“你有什么主意?” 贾琮道:“钱么,无非是开源节流。节流这一条就不说了,姑父玩不过贪官污吏背后的靠山。故此唯有开源。” “何以开源?” 贾琮道:“开海禁。” 林海摆手:“莫提,海禁本是老圣人闭的。” 贾琮道:“那就走私。” 林海瞪了他一眼:“胡说!” 贾琮笑嘻嘻道:“姑父,说句实在话,走私的肯定不少。” 林海问:“你如何知道的?” 贾琮道:“猜的。我曾听一位先生说过,商人逐利。若一桩生意有本钱一半的利润,就敢铤而走险;若能翻倍赚,他就不怕违法;若能赚个三倍的利钱,商人什么都敢做。海货好大的利,不怕死捞钱的人决计少不了。堵是堵不住的。” 林海叹道:“这位先生果然高才。走私海货的委实不少。” 贾琮道:“老圣人既然不肯开海禁,则走私就多。走私既多,许多都只能偷着卖。本来海货入关就有一道税的,走私货自然是没这个了。卖的时候本来也有一道税的,既然偷着卖,国库又少一笔入账。横竖如今朝廷已经乱成这样了,荒唐满地滚,不怕再荒唐一点。” 林海斥道:“胡说!朝廷哪里乱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不吭声。 又过了会子,林海长叹一声,起身负手走到窗边。 贾琮跟了过去,拉拉他的衣角:“海货随意卖吧,不用管是正经来的还是走私的。横竖能收几个税钱,免得您老人家整日想到国库那空荡荡的模样就发愁。” 林海叹道:“朝廷颜面何在。” 贾琮不屑道:“又是颜面,真不知道你们大人一个个把面子看得比里子要紧是做什么呢。圣人想要朝廷的颜面,等老圣人走了再收拾回来不迟。” 林海又骂“胡说。” 贾琮嘻嘻一笑,不再多说。 林海在家思忖了几日,终于还是寻了个日子进宫面圣,将此事说了。他不曾扯出贾琮来,只说自己在街面上闲逛,有个孩子悄悄拉着他问“老爷,可要海货?”这等事在京中常有,林海也委实遇见过,多是走私之物。他便说他因此想到朝廷既禁不住走私又亏了两道税钱,不如干脆许了走私海货售卖的好。 圣人闻言怔了半日,叹道:“可怜你这个老儒生,竟能说出这等话来。只是若如此,朝廷实在下不来台。再者,还有御史台呢。” 林海道:“微臣想过了。有些入关文书,圣人可命人偷卖。横竖本来就有卖的,谁卖不是卖?不若圣人自己卖。那些走私海商能从朝廷手中买文书之后堂而皇之的经营,又何须冒险暗中售卖呢?至于御史台,那帮无能的腐儒压根儿察觉不到这些事。他们只一心盯着圣人可有一言一行不合规矩、百官有否狎妓赌博、孝期饮酒听戏罢了。” 圣人仍是犹豫,许久才道:“且让朕再思量些日子。” 林海忙告退。偏他走到大明宫门口,又回来了。他跪倒奏到:“臣前些日子听说了一件事,因圣人大约早知道了,不曾多言。只是昨日平白的想起来,一时又觉得臣知道的一些枝节,朝廷去查的人未必能查到。” 圣人道:“你且说来。” 林海道:“臣回京不久,三个弟子臣述说这三年各自经过,遂提起他们年初往长安去的路上险些让市井流氓杀了。”他遂将从林黛玉之处听来的贾琮他们在太原府的经过说了一回。“那韩光也是堂堂朝廷命官,竟是让市井流氓给杀了,听闻还不曾破案。论起来,此事倒是愈发使朝廷颜面无光。” 因贾琮并没告诉黛玉韩光与太原王家背后是谁,只将之当作官员与市井流氓头子之争,林海自然也不知道。此事朝廷与韩家俱查了许久,圣人已查出王家是他儿子的人,闻言怔了半日,道:“朕知道了。” 林海立时明白王家来头不小,忙叩头辞去。 贾琮因原著中柳湘莲与尤三姐有那许多纠葛,心中总有几分不安生;待得了王熙凤的谢礼,听闻尤三姐出家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本以为与此人再也无瓜葛,偏不过一个来月功夫,又出事了。 这一日有个跟着元春的婆子急匆匆跑回荣国府来求救,说是有人在水月庵外头闹事。那会子贾琏贾环贾琮俱不在。自打元春执掌了家学,贾兰日子过得极畅快,书又念的好;听说他姑姑出了事,急忙引着十几个小子往北门外去了。待贾赦闻报,那小子早跑没影儿了。气得贾赦大骂:“连个马都骑不稳还敢领人去打架!”忙命高芒快去护着他。 可巧杨衡幺儿两个都在高芒院中过招耍子。幺儿是个谨慎的,道:“水月庵里头住着荣国府的大姑娘,尽人皆知。虽不知对方的来头,敢惹到荣国府头上来的必不是寻常人家。咱们怕是要好生应付。”遂领了梨香院的兄弟一道,又命人去太平镖局搬人。 到了水月庵一瞧,贾兰让人逼到路旁压根靠近不得山门,还有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指着他骂。贾兰从不曾见过这等俗人,竟是傻了。高芒赶紧领着人过去向贾兰身后一围,自己挺马往前拦在贾兰身前指着那人问:“何人在佛门净地之前猖狂?” 那人也不傻,一看这群新来人胳膊粗眼神亮,绝非贾兰这般小书生,也拨马往后撤。只见对面的那群人当中捧着一个白面长须的男子,傲然拱了拱手:“下官乃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官。”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 第一百五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五十章
却说高芒等领人到了水月庵,遇见闹事者自称是忠顺王府长史官,不禁怔了怔。 幺儿在旁冷笑一声:“忠顺王爷温良仁德、礼贤下士,与荣国府交往甚密,岂能纵容手下在贾家家庙前闹事?况你自称是长史官,如何不穿官服?” 那长史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幺儿接着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闲汉,好大的狗胆,连王府的人也敢冒充!当真以为公侯府邸的人也如寻常小民一般好哄骗么?” 杨衡等了片刻见高芒没举动,忙假意惊异道:“他们是假冒的么?维斯兄弟,你如何看出来的?怎么我瞧他们衣裳还颇为整齐?” 幺儿乃指着那个尖嘴猴腮的说:“与衣裳什么相干?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何等粗俗、显见是市井无赖泥腿子才知道的话,高门大户里头连门子都不曾听过。若是王府有人这般污言秽语,早让忠顺王爷杖毙百回了。”言罢,不待对方分辨,喝令一声,“打!” 那长史官还在琢磨该如何接话,故此不曾来得及吩咐下头的人。荣国府这帮孩子不由分说冲上去就动手,长史官忙喊:“有话好说!”谁搭理他?高芒杨衡贾维斯三个领头,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大乱,忠顺王府的人被打得抱头鼠窜。那长史官挨了杨衡两脚,连滚带爬一面逃一面喊“都是死的吗?”有几个人窜到他身边将他围上,他爬起来回头看了看,捂着肚子吼了一声:“走!”领着他的人一溜烟似的跑了。 贾兰拍掌大笑:“哦~~哦~~” 众人哄笑了一阵子,水月庵早有小尼姑报信,元春命人开门迎他们进去。 元春早已得了家里的信儿,知道高芒与迎春亲事初定,便将他请到自己的庵堂里细说此番经过。 今日午后,先前曾寄居荣国府的邢夫人的兄嫂领着女儿邢岫烟并两位姑子匆匆来投水月庵。元春见那二尼皆容貌极出众;中有一位还是带发修行的,因本为官宦之女、身边竟有两个老嬷嬷并一个小丫头服侍。元春与她略作交谈,见此女仪态才华俱不俗、颇为赏识。又心知邢家离开荣国府乃是探春之计、为的是搅了贾母替贾政新纳姨娘之心,也隐约有几分亏欠,便留了他们。 见其神色慌张,知道必有故事,本欲且待他们收拾妥当后明日再问,不想才到下午便有人找上门来讨人。元春见对方来势汹汹、又是忠顺王府,一面使人偷偷从后山跑回荣国府报信,一面将邢岫烟找来问她究竟替水月庵招来了何等祸事。邢岫烟含泪跪下说述说了一番。 原来她一家自打离了荣国府便往西门外牟尼院寄居,可巧遇见了一位老邻居。邢岫烟家早年在姑苏也曾赁了玄墓蟠香寺的房子一住十年,那位带发修行的姑子、法名妙玉的,当时就在蟠香寺修行,邢岫烟所认的字皆是她教的。故人重逢颇为欢喜,探春又时常接济他们,邢家这些日子倒是过得极自在。 偏前些日子有位女子来牟尼院出家,法号了缘。因其生得美艳动人,常有香客驻足偷看,她倒是一心佛前安定。那主持本有几分疑虑此女是否当真有心向佛,见状安心了许多。谁知她安心得太早了些。 那了缘便是尤三姐,起初也想着自此青灯古佛素净一生,不想才落发不久便遇见一位香客,本是豪门豢养的戏子,因心中郁郁,在菩萨前垂泪倾诉。了缘恰听见了,遂也感伤自己与姐姐皆被贾珍父子如粉头一般取乐了两年、又被如物品一般拿去讨好荣国府、终因不知什么贵人无端发了一句话便要打发走,一时激起同病相怜之意来。因知道妙玉颇为不凡,竟去求她相助。不想妙玉毫不为所动,只说“世人皆有其命数,他若舍得豪门富贵,也出了家岂不干净?”了缘心有不甘,助那戏子私藏于牟尼院后山。 那豪门自然不肯罢休,竟不顾佛门避世搜查牟尼院!也不知了缘使了什么障眼法使得戏子躲了过去,来搜查的一无所获。那些个狗腿子因恐怕回去没法子交代,忽然想起在此庵见到一位容貌出众、气度脱俗的带发修行的姑子!回去便添油加醋告诉贵人主子、好冲淡他没找到戏子之怒。那贵人果然心有好奇,次日亲往牟尼院去偷窥,一见便惊为天人,立志弄她到手,惹得妙玉又恼又惧。今日一早那贵人又使了人给妙玉送礼,妙玉自然置之门外。送礼的小子笑嘻嘻回去,不留神间远远的看到一人极似那戏子,忙喊叫着去追,竟没追到,立时飞赶回去报信。 了缘见状便知豪门过不了多久必然会多多的派了人来搜查,这回却未必藏的住,又不知如何是好。病急乱投医,可巧邢岫烟来看望妙玉,因知其生性宽厚纯善,便苦求她相助。妙玉无端惹了一身灾祸,也知道既然让贵人盯上了便极难脱身,除了埋怨了缘也束手无策。 邢岫烟想了想道:“北门外水月庵住着荣国府的大姑娘,好大的气魄!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将那水月庵治理一新!兼她们庵中人少,如今但凡有才学的姑子她都愿意收留。不如二位师父暂去投她、仰仗荣国府的名头护佑一时。”故此她们急匆匆收拾了点子东西赶来了。 元春听罢沉思片刻,问道:“那戏子呢?” 邢岫烟道:“与我父母一道在香房呢。” 元春道:“妙玉师父无辜受难,我可留着她,想来忠顺王爷也须得给我荣国府留些颜面;那戏子既没本事逃跑就莫要连累旁人,将他送回去便是;了缘这等凡心未了的姑子我水月庵不收。” 邢岫烟默然许久,抬目还欲求情,见元春神色泰然、不怒自威,显见是心念坚定之人,叹道:“也罢,都是他们的命。” 后来高芒等领着人来替庵中解围,元春便命将了缘与戏子赶走。 偏这会子贾琮贾环得了信儿也赶过来了,半道上遇见了太平镖局一干人。才进山门,只见他家大姐姐女王范儿十足的披着淄衣立在堂前,有个青年男子抹着泪不知在苦苦相求什么,旁有一美貌姑子面有凄然。才欲问问出了什么事,那姑子忽然道:“罢了,此事本来与她无关,天地慈悲,总能容我等安生,走吧。” 贾琮赶忙大喊:“好走不送!” 梨香院一众兄弟皆在旁围观,本来听那戏子磨叽半日烦得要死,闻言立时哄笑起来。 贾琮乃道:“我不认得你们,也没兴致认得。瞧你们这模样我猜是替我姐姐惹祸的。既知道自己替人惹了祸、我们又替你们挡过了一回,知礼的便当好生谢过我姐姐相救之恩、快些离开才是。难道帮了你们一回还要帮两回不成?谁又上辈子欠了你们的、天生就该帮着你们?” 那男子一怔,面上似哭而笑,上前向贾琮作了个揖道:“这位小爷说的是,小人受教了。我们这就走。” 贾琮瞧他的动作身段极为眼熟,有几分刘霭云之风,一时好奇,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个戏子吧。” 那人苦笑道:“是,小人蒋玉菡。” 贾琮忍不住“靠”了一声,指着他:“你就是蒋玉菡?”哎呦,红楼知名配角啊!遂想起方才门口那小姑子说来找麻烦的自称是忠顺王府,点头道,“明白了,有些东西是蝴蝶翅膀扇不动。你不是在什么东郊紫檀堡置了产业么?又被抓到了?”这回可不关我贾府的事,贾宝玉都不认得你…… 蒋玉菡愣了片刻:“小爷如何知道?”乃哀声道,“旧年不过避了半个来月便让王爷寻着了。” 贾琮撇嘴:“你竟是多傻,既然想逃怎么只在京城附近?你若当真有心避他,一径溜去江南塞北才是正理……喂喂,那满脸的老天爷对你不住的模样是个什么意思?要论命苦,刘霭云可比你还命苦三分,你横竖没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瞧人家的志气本事!” 蒋玉菡垂头道:“哪里比的了刘大家。” 贾琮瞧了他一眼道:“委实比不了,骨气胸襟智慧皆差了太多。” 蒋玉菡又苦笑几下,拱了拱手,与了缘两个并肩离去,颇有几分悲壮。 贾琮想着他也是个原著中排得上号的配角,又多了一句嘴:“你若不想逃跑,只管回去磕头认错,横竖你不过是个玩物,人家王爷才不会同猫儿狗儿计较;若还想逃,要么贴个假胡子、要么剃个光头扮作和尚。至于路引子什么的,城西有位秦三姑大掌柜极有本事。她虽如今不在京城,她手下的生意还在做,好买的很、还不贵。” 蒋玉菡忙回身再向他深施一礼:“多谢小爷指点。” 他两个竟一路回了牟尼院。因蒋玉菡有些家当藏在庵中,了缘出家的时候贾珍也给了不少银票子。牟尼院的主持知道他们惹了大祸,又不忍难为他们,匆匆替了缘还俗,打发他二人走了。他们后果然去秦三姑之处买路引子。秦三姑的手下以为蒋玉菡是个小白脸、勾引了人家小尼姑,还替尤三姐荐了一处卖假发的。忠顺王爷一心以为他们藏去水月庵求荣国府庇护,待他终于闻讯赶到牟尼院,他二人早没影了。此为后话。 那一头,元春将今日之事又与两个弟弟说了一回。贾琮听见“妙玉”二字好悬一口茶喷了出来,忙扭头向妙玉道:“师父,你可千万别给我姐姐喝什么旧年蠲的雨水、很多年前梅花上收的雪,我恐怕我姐姐拉肚子。” 妙玉大惊,站起来满面惊惧:“你怎么知道?” 贾琮嘿嘿傻笑了两声:“反正我就是知道。横竖那些在地下埋了许久的水都不及寻常新鲜的泉水井水干净、我劝师父也莫要喝了。” 元春自南安王府回来不久便听贾母说了半日“琮儿只怕也是个有来历的”,后去探王熙凤又听她絮叨了半日,这会子瞧妙玉的神色,当真相信这个堂弟不寻常了。 一时说完故事,虽万般抱怨凭空落下一桩无妄之灾来,如今也不便将妙玉交出去,只得生生应付了。贾琮乃问:“幺儿哥哥,你觉得那个忠顺王爷下一步会如何?” 幺儿道:“他们是被我强说成‘冒充王府的市井闲汉’打走的,不然颜面上不方便。只怕不会再打着王府的旗号来索人了。我恐他们也来玩阴的,干脆假冒市井闲汉硬劫人。” 贾琮笑道:“这个极好办。”乃命蓝翔快些去五城兵马司报案,只说是地痞流氓骚扰牟尼院的一位姑子、人家逃到水月庵来求庇护、那些流氓竟追到水月庵来、让荣国府的人打跑了。庵中的师父们心中不定、恐怕他们晚上再来,求五城兵马司派人护佑一时。 自打知道杨衡是林海护卫的弟弟,赵承疑心病又犯了,当真使人每日在码头留心林大人何时回京。后果然看到了杨衡父子与贾家哥俩一道接了林海上岸。不久,圣人将劳甫和调去都察院,林海高升为从一品户部尚书,显见乃是圣人心腹。杨衡愈发毫不遮掩出门闲逛,从不忧心被人认出来;赵承自然愈发以为他恐后头有旁的身份了。因杨衡住在荣国府,他心中暗自将荣国府也更高看了一眼。这会子听闻荣国府的家庙有流氓骚扰,赶紧派了一队人马来,就在水月庵外头护着。贾环贾琮仍不放心,乃留了二十来个镖师在香房,还把杨衡留下了才走。 贾兰回去让李纨一顿倒了天般的哭骂,惨不忍睹,没人帮他。 傍晚,杨衡去外头查看地形,与一个当日曾半夜捉拿他的五城兵马司的捕快不期而遇,二人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心中皆不知道什么滋味。 贾维斯果然神算,是夜三更,一群夜行人趁着大月亮打马而来。因四周寂静,马蹄声老远便惊醒了一片人。杨衡不禁摇头:“外行!马蹄子竟然不拿布裹上。” 这帮忠顺王府的狗腿子对付寻常的尼姑还罢了,哪里打得过五城兵马司的人?更遑论还有一帮武艺高强的镖师。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入了套,让赵承的人马轻轻松松捆了一串粽子。偏他们来的时候又得了吩咐、不得泄露身份,只得憋屈的任凭五城兵马司的人吆五喝六、没事踹几脚玩儿。平日里他们狗仗人势没少欺人,倒是终有让人欺负的一日,也算报应。 ... 第一百五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五城兵马司将忠顺王府派往水月庵抢人的狗腿子当地痞流氓抓了,哗啦啦关进牢中。。しw0。忠顺王爷次日起来方听昨晚逃跑的两个小子说中了埋伏,勃然大怒,当即命长史官上荣国府算账。 那长史官昨日挨了杨衡两脚,还敷着药呢,得此令也顾不上伤了,领着人便往荣国府去。门子听说是王爷家来的,不敢怠慢,赶忙传话给两位老爷。贾政亲出来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乃皆因奉了王命,有一事相求。” 贾政忙起身陪笑:“望大人明宣,学生好遵逾办事。” 偏这会子贾赦也来了,踏入荣禧堂笑呵呵拱手道:“听闻是忠顺王府有人来了?” 那长史官也知道荣国府谁做主,冷笑一声,向贾赦打了一躬:“下官便是。” 贾赦道:“我正待打发人去你们府里告诉一声呢。昨晚有地痞流氓冒充贵府的下人在我贾家家庙抢尼姑!你们知道么?” 长史官面色一黑:“赦公当真会颠倒黑白。”乃转身向贾政道,“下官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我们府里一个做小旦的琪官前些日子忽然不见了,使人四处去找,原来却藏在贵府北门外那做唤作水月庵的家庙当中。” 贾赦喝到:“闭嘴!你纵然是忠顺王爷的人,岂能信口雌黄诬陷佛门清白?” 那长史官冷笑道:“清白?贵府那水月庵是何等模样,满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前些日子听闻令大姑娘整顿了一番、已是好些,不想只是换了个法子。从前养些水灵的小姑子,如今竟是拐人家的戏子了。” 贾政整个人都吓傻了!贾赦怒急反笑:“且不论是我府中家庙的名声还是女眷的名声都容不得你这般污蔑。不如咱们一道进宫面圣,烦劳圣上立时派人围了水月庵、一个个细细搜查。但凡查出一只雄蚊子来,我贾赦无言面对列祖列宗、出二十万银子敬献国库。若查不出有男子,却待如何?” 长史官一心以为区区小事不过口舌两句,何曾想过他要闹到皇帝跟前去、还下了这么大的注?登时哑了。他旋即一想,他敢这么说必是有把握,莫非那琪官已离了水月庵?急道:“纵然暂离庵中,人还是在你们手里。昨日带他逃水月庵的便是赦公的妻弟一家,我们早已查清楚了。” 贾赦指着他惊诧道:“原来那真是贵府的人?不是市井流氓假冒的?我妻弟因住在城西牟尼院,昨日受庵中师父托付、护送一位不堪流氓日夜骚扰的姑子到水月庵暂避一时,没想到那流氓竟追到了水月庵,莫非就是你们府里?” 长史官登时明白方才失言,忙说:“我们哪里找过什么姑子!我们在找戏子!” 贾赦掌案道:“水月庵只有姑子没有戏子,你们瞎找什么?当水月庵是什么地方,是人是鬼都能进去么?” 长史官正欲说话,猛然明白过来,他最后那句似乎话中有话,遂拿眼睛去溜贾赦。 贾赦只淡淡的回看了一眼。 长史官忙站起来道:“下官许是有些事不曾查明,且容告辞,来日如不得那琪官再来打扰。” 贾赦哼道:“我们府里素来不与戏子往来,不如往别处寻去。” 才送走了长史官,贾政忙问怎么回事。贾赦道:“昨日那个戏子想混入水月庵避祸,让元丫头轰走了。” 贾政急的跺脚:“大哥怎么不说与他听?” 贾赦无意告诉他全貌,只糊弄道:“我说的还不明白?他们自己没查清楚只管抓瞎,能怪我?我还火着呢。”转身走了。 贾政跑着出去命人拉马,飞奔赶上那长史官告诉了他,又再三替贾赦致歉。那长史官方才已猜到一二,因这会子着急赶回去打探消息,只挤兑了贾政几句便打马如飞赶回府去了。 待忠顺王府设法救回被五城兵马司抓走的人、又往牟尼院去查问,尤三姐蒋玉菡早没了影子。忠顺王爷也知道,那妙玉既在水月庵,一时半刻也是到不了手的。戏子姑子两不得,十分烦闷,砸了一地的瓷器。 过了会子,长史官匆匆跑了过来:“王爷,我得了个信儿,荣国府私藏江洋大盗!” 忠顺王爷忙抓了他问:“此话当真?可查过了?” 长史官摇头道:“不曾。只是昨晚有个小子听五城兵马司的人闲谈说起的。” 原来五城兵马司一心以为他们抓的是骚扰姑子的市井闲汉,言语有些没忌讳,且他们下头的人许多事儿也并不知情。他们昨夜随口说起荣国府那个领头的黑汉子曾是江洋大盗,只因些许口角杀死了镇国府的牛四爷,本是死路一条的。也不知怎么搭上的荣国府,让他们从牢中救走,如今成了他们府里的家丁头子,老爷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死囚替他死了销案。 忠顺王爷听罢想了半日。长史官因知道那个黑汉子便是踢了他两脚的,等得心焦,忍不住问:“王爷,可要去告诉御史台?” 忠顺王爷冷笑道:“御史台?他们何尝有兴致管这等江洋大盗的小事。五城兵马司前些年一直是裘良在掌着,你可知道何以换成了赵承?” 长史官忙道:“下官不知。” “裘良乃是景田侯之孙、世家子弟,有些散漫随性,遇事也少出力气。赵承不过一寻常小官,谨小慎微,在四王八公跟前比奴才差不了多少,故而京里头各家都颇为满意他。荣国府若是能从他手里将人救走,必将首尾收拾妥帖了。杀牛继姚的凶手已死,荣国府那个必然名字籍贯身份皆与那人不同、至多是容貌有几分相似罢了。天下容貌相似的人何其多?别忘了他家女婿才升了户部尚书,想将那案子翻过来极为不易。”忠顺王爷懒懒的踢了一脚地下的碎茶壶,“本王也懒得出那个力气。” 长史官急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忠顺王爷冷笑道:“与咱们什么相干?他又没杀咱们家的爷们。” 长史官顿时明白了,躬身大赞:“王爷果然高明!下官五体投地!” 他遂亲往镇国府去了一回,见到他们家大爷牛继宗,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将此事说与他听。牛继宗闻言满面震惊,再三相谢,亲送那长史官出去。 本以为过不了几日便可瞧镇国府荣国府翻脸大闹的好戏,谁知等了半个多月并没动静!忠顺王爷只觉奇怪,再细细一想,连叹失算。原来那牛继宗平素从不曾将牛继姚放在眼里,当日忙着逼赵承破案不过是他婶母日日催促罢了。此事已了,他早将牛继姚丢去了九霄云外,来日还可少一个人分家产。如今忠顺王府提起此事,其一不知真假,其二又何须得罪荣国府?故此他只做不知,也不曾与人言。忠顺王爷心中不甘,再出一计,使人去市井放出传言。 这等传言最先知道的便是青楼酒肆,故此才一得苗头,就知道了。贾赦一面命人去查谁在作怪,一面将此事丢给梨香院让他们自己去想法子。 龚鲲因说:“不必问,八成是忠顺王府做的,咱们近日不曾与旁人有不虞。单单将此事澄清或压下去极容易,只恐他们来日再出别的招来。我有一念,不在杨二爷可否考虑一二。” 杨衡忙道:“先生请讲。” 龚鲲道:“听闻杨二哥曾在绿林为水匪。” 杨衡笑道:“不错,早年长江江西那一段,我杨二乃是一霸。” 龚鲲道:“咱们有一桩发财的生意,少了一位水军头领。” 杨衡眼角一跳,扫视了屋里众人半日,见他们悉数或微笑或满面无辜,才似笑非笑道:“莫非荣国府也做绿林生意么?” 贾琮笑道:“不是绿林生意,是海上生意。”遂又将西班牙抢阿兹特克、英吉利抢西班牙、咱们抢西洋说了一遍。“我们欲同几位要紧的人物联手做此事,龚先生一提我才想起来,他们说了好几回,水军那边缺头目。” 龚鲲道:“若单是那一家委实缺头目;若是加上那一家,缺什么都不缺水军头目。只是咱们须得有人在南边接应,做事更便宜些。” 杨衡听他们左一家右一家的有模有样,叹道:“我就说么,荣国府怎么瞧着与寻常的高门大户毫不相似。”众人窃笑。 杨衡与杨嵩不同。杨嵩常年跟在林海身边,耳濡目染得颇有君子之风;杨衡却是个当真是个绿林之人。他与山匪水盗常年打交道,也知道如今世道官匪一家稀松平常,这些日子在梨香院与众少年朝夕相处、颇有情分,当日又是龚三亦将他救出。故此只思忖了两日便答应了。贾琮龚鲲等人大喜。 此事还得瞒着林海,自然连杨嵩一并瞒着,他只说在京中游手好闲这些日子又无聊了,想往南边逛去。杨嵩从来就管不了他,只当他老毛病又烦了,臭骂一顿无可奈何。杨衡有心将儿子寄在梨香院,杨安死活不肯;贾琮近来得空就跟人家讲“海贼之王路飞”的故事,惹得杨安愈发想去大冒险了。杨衡无奈,只得应允带着他。 因过些日子要离京,杨衡爷俩便往林家住去了,哥俩好亲近些。 他前脚搬走,贾赦后脚打发了人去镇国府,只说听到了市井有如此这般闲言,实在荒唐。荣国府本为武将之家,哪里用得着什么江洋大盗?不信只管请五城兵马司的人来拿人,瞧瞧可能搜出来。 牛继宗本来也半信半疑,听了这话,愈发多偏向是忠顺王府无中生有了。他思忖了会子,道:“还望小哥回给赦公。外头现在多传言有个黑汉子便是我家那仇人,不知可能请那位家丁头目黑汉子出来一见?” 那小子笑道:“我们府里好些黑汉子,牛大爷说的是哪个?” 牛继宗道:“听闻乃是前些日子有市井闲汉骚扰贵府水月庵的时候、荣国府领头的那一位。” 那小子道:“幸而不久,待我去打听会子。”他便撒腿跑了回去,一时回来道,“牛大爷当真是误听了闲人胡扯了,那不是我们府里的,乃是太平镖局请的一位熊镖师,人家哪里是奴才?早年在绿林中混过,一个打一群呢。牛大爷如想见,他这会子大约就在镖局呢,只管去便是了。当日守在水月庵的全部是镖师,并没有我们府里的人。说句话不怕牛大爷笑话,咱们府里能打架的委实没几个,但凡遇事皆请的是太平镖局出马。” 牛继宗听他说的实在,愈发放心。后又亲往太平镖局去了一趟,见到了黑汉子熊镖师,果然长相像个绿林人士。他这会子也早打听到当日半夜想去人家尼姑庵抢人的便是忠顺王府,心下好笑:“莫非他们见这镖师模样像是个江洋大盗、信口雌黄来哄我不成?” 偏这会子外头的风言风语也传到了他婶母耳中,又来闹着去荣国府找仇人。牛继宗遂将自己所猜一一说了,道:“婶母如若不肯信,侄儿就豁出去这张脸,求熊镖师往那个杨衡曾住的巷子走一回、给他的邻居认认如何?” 那婶母想了半日,含泪道:“你弟弟死的冤枉,我唯恐那贼人逍遥法外、你弟弟不得超生。烦劳你,就让那位熊镖师证实一回如何?或者那人并非熊镖师,而是旁的镖师?” 牛继宗无奈,只得去太平镖师说了此事。贾四笑道:“好办的紧。只请那个什么杨的邻居来我们镖局走一趟,认认看可有他?也算安了你婶母的心。” 牛继宗再三相谢,乃当真请了杨衡的左邻右舍一道往太平镖局去认人,还特请他婶母在后头瞧着。杨衡从没去过太平镖局,岂能有他?那些镖师还说:“荣国府除了马房的人黑些,其余个个都或是如白胖馒头或是如白斩鸡,哪里有黑的?我瞧你们府里这些小哥儿也没一个黑的。”牛继宗与他婶母不由得想了想自家那些管事的与小子们,也是个个养的白白的,还当真极难挑出一个黑的来。牛太太这才信了。故此牛家白折腾一回。 赵承听说此事也有些提心吊胆,偏才不过数日人家荣国府就把事儿了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此事既了,杨衡便安心等着南下了。贾琮想了想,不能单他一个去。 贾琮想要军队很多年了,哪怕暂打着海盗的旗号也好。柳湘莲那边这两年虽也曾招兵买马,因他们以豪门库房为主业,只精不多。杨衡若去了南边,好歹能从水溶霍晟手里弄点子人,待有了钱再慢慢扩起来。杨衡是个绿林人,没念过书,打仗大约比寻常人好些,旁的就不行了。必须给他派个政委。 自打有了梨香院,贾琮在护城河南的基地很久没开过会了。这一日,他将贾维斯龚鲲刘丰吴小溪贾环一并请了过去。 “我要选一人给杨衡的军队当教员,你们看谁合适?” 众人一怔:“什么教员?” 贾琮昂然负手道:“这是我们的第一支军队。我手下的兵,不能当真只是山匪海盗。须得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万事听指挥、不动寻常百姓财物、不奸.淫、不损庄稼、买卖公平等。”他轻轻一笑,“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龚鲲听完了细细品味一回,忽然大惊,脱口而出:“人心可得!” 贾琮点头:“即使海上也有岛民渔民,人心可助咱们的水军补给方便、隐藏行迹。最要紧的便是头一条。军人须得有整齐划一的信念,将群体之力合起来。”他缓了会子,又道,“这个教员实在是极要紧的。他须得先选出小头目来,教他们读书写字,再由小头目交给下头每一个人;还得将‘服从命令’以及‘为琮三爷而战’千遍万遍灌给他们。” 此言一出,众人凛然。他已经将贾赦给抛了。 良久,龚鲲叹道:“既然是第一支军队,本来当我亲去才是。” 贾琮摆手道:“别,你负责统筹整个一摊子事儿,没了你非乱套不可,军师大人。再派别人。先去将人心收了,来日再回来也成的。” 龚鲲点点头,又道:“既这么着,盘龙山柳二郎那里也当有这么一个教员才是。” 贾琮想了想:“也好。他手边也有二百来人,只是太少了些。” 几个人遂商议了半日,终于定下,吴攸跟随杨衡南下,葛樵去盘龙山。 ... 第一百五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这一年深秋,梨香院的两位兄弟双双踏上行程。《 葛樵还罢了,盘龙山极近;吴攸此去却是万里迢迢。大伙儿皆有些不舍,又有几分兴奋。成日念叨万里之行始于足下的事业,从前那些不过是预备着。如今终于有人行了第一步。 眼见入了十一月,宫中有喜讯传来,谢贵人早产生下皇七子。定城侯府堂而皇之给荣国府送了极厚的一份礼,贾赦莫名其妙,乃喊贾琮过来问:“是不是你又捣了什么鬼儿?” 贾琮怔了半日,使劲儿回想当日与谢鲸说过的话,委实想不起有哪里与皇七子相干,皱眉道:“我刚回京的时候谢鲸曾来请我帮忙想想他三弟去哪儿了。只是那事我并不曾帮上忙,听贤王哥哥说倒是帮了他与圣人每人一个忙。帮圣人的忙大约就是误打误撞将周大人掀翻了。与谢家实在没有干息。” 贾赦看着礼单烦道:“偏他们送来这么厚的一份礼,岂非又得费力气还他们一份?” 贾琮道:“还什么呀,爱送就送呗。爹,都收下,管他为什么呢。” 贾赦瞪他道:“你懂什么?无故收人家这么重的礼,就成了人家替七皇子讨好咱们了。咱们家既收下,岂非答应帮着七皇子?” 贾琮哼道:“礼是他送的,咱们何尝答应过什么?若说咱们答应了什么,拿出证据来!潜规则小爷不认!” 贾赦道:“谁管你认不认,旁人只怕会误以为咱们认。” 贾琮笑道:“爹放心,不会,很快就不会了。” 贾赦也是个喜欢得便宜的,听他说的大方,当真没有给定城侯府回礼。 因贾赦与诸位皇子皆无往来,倒是贾琮齐天大圣那阵子认识了满朝朱紫,没两日便有人来打探他们究竟帮过谢家什么、如何引得人家送这么大一份礼、送礼的车马浩浩荡荡一长溜。贾琮道:“我问过我爹来着,他说咱们两家往来寻常,大约是谢家弄错了什么信儿、谢错了人。横竖不是咱们请他们送的、是他们自己送的。白得一份大便宜哈哈哈……”京中往来皆有规矩,谁见过贾赦这样的二赖子?旁人听了也哈哈大笑。有不放心的使人打听了会子,果然他们两家没多大交情,都放心了。 这一日贾琮正闲着念叨“也不知道冯大哥年前可能回来”,忽有人送了信儿来,方才有人飞马入城直奔皇宫,拉着守门的卫士只说了一句“贤王落入贼人手”便昏死过去了,恰是冯紫英!贾琮吓得一哆嗦,站了起来:“快走!去林家。” 兄弟三人忙赶去了林府,直等到月亮上了树梢林海才回来,满面疲惫。见几个弟子也不惊讶,只坐下歇了会子,喝尽一盏茶,苦笑道:“莫看着我,朝廷大事岂能随意让你们这些毛孩子知道。” 贾琮道:“您只说徐宏死没死。”林海瞧了他一眼,他又说,“自从杨二哥说他曾受命行刺你,我们就猜到他有反心。” 林海顿了片刻,道:“死了。” 贾琮皱眉道:“树倒猢狲散,徐宏都死了,旁人由谁领着?他儿子?” 林海点头道:“徐宏次子徐肃。” 贾环“咦”了一声:“他长子答应么?还是已经家中火拼过一回了?” 林海摇头道:“尚且不得而知。冯紫英与贤王不在一路……”他忽然住了嘴,摆手道,“你们莫胡乱打听。” 贾琮道:“又来了。我们都是你学生,子曰,弟子服其劳么。” 林海道:“其中隐秘太多,不便说给你们。” 贾琮瞧老头固执,只得说:“隐秘我们也不想知道,贤王哥哥活着对么?人家是要拿他出气、宰了祭祀,还是要拿他当人质、与朝廷谈判?或是他查出人家的实在证据了?徐家可会为了除去证人灭口?” 林海见他们越问越多,干脆挥手赶他们走:“少打探那许多,没你们的事。”后遂再也不肯说了。 次日贾琮又去冯家打探一回,冯紫英歇息了一夜缓过来了些,面色依然难看,只是半个字不肯漏给他。及去王子腾处,才多知道了一点子。 原来江西总兵徐宏前些日子迷上了一位从京中去江西贩茶的寡妇。当天傍晚他甩掉随从独自与那寡妇在湖上泛舟私会,后泊舟于湖心小岛。随从们远远的看着,都以为他们大人好事得成,只在湖边寻了渔民的房子借宿。本以为次日能见到他们大人与新姨娘驾舟靠岸,不想等到中午还没见人影子。起初他们还笑谈“**苦短”,直至天色渐晚依然没人回来,方有些疑虑,忙唤渔民弄只船来摇他们过去——却见那船上半个人都没有。他们遂四处搜寻,并不曾见到徐宏与那寡妇。直至三日后,徐宏的尸首自湖中浮起,胸口一刀毙命。不用问,必是那寡妇所为。 徐家遂闭了豫章城、满城搜查。可巧司徒磐亲往江西去查徐宏造反之事,本来无人知晓;偏他又是京中去的,愈发惹眼。徐家虽不曾搜到那贩茶的寡妇,倒是把他搜出来了。 冯紫英原本在另一家客栈的,也将搜查的糊弄过去了。偏街面上有人在喊“拿住了探子”,他伸头一看正是司徒磐,大吃一惊,才欲去打听,有人举报此处还有一京里头来的人甚是可疑。他恐怕自己也落入人手,赶忙逃了。 贾琮将此事说给他的军师们听,众人皆满面疑惑。龚鲲看了一眼刘丰。 刘丰乃道:“此事极为蹊跷。头一件,贤王千金之体何等尊贵,何须亲去江西查访?他手下又不是没有能人。第二件,那寡妇显见就是城西秦三姑秦掌柜了。她与贤王本是一路的。他们此去究竟是要搜集徐宏的证据、好公然查办他,还是要将他当作乱臣贼子直接刺死、再慢慢对付他手下的虾兵蟹将?秦三姑既然出手,显见就不需要证据了。那么贤王、冯紫英、秦三姑应当一同逃离才是。另有,秦三姑既然逃了,人又在何处?江西与京城何其远也,贤王落入逆贼之手,冯紫英当向邻省的官员求助才是,怎么竟一路回京来了?” 贾环道:“大约秦三姑留在南边向邻省求助。” 刘丰道:“秦三姑终究是女子,且她外头的身份还是个市井寡妇。冯紫英虽明面上无有要紧的官职,好歹他老子是冯唐。秦三姑回京报信、冯紫英向人求助,这般才合适。” 吴小溪道:“南边的地方大员多在诸王手中,未必肯用心营救贤王。秦三姑早年曾借保镖之名护送林海大人回扬州,与现任扬州巡盐御史谭英同行一路,谭英也是圣上心腹。许是他们去向谭英求助了。” 幺儿皱眉道:“很别扭。小溪说的这个,我听着像是借口,太勉强了些。” 刘丰不禁一击案:“不错,是借口!”他忙向众人道,“我想了半日,委实寻不出留秦三姑在江南、派冯紫英进京的由头。小溪方才说的这个是借口,好不容易才能寻出来。只怕贤王被抓不那么简单。” 龚鲲站了起来,在屋里转悠了几个圈儿,忽然问:“三爷,上回你说,你去六王爷府里套话、圣人与贤王有了间隙?” 贾琮点头:“也不知是哪位王爷的手笔,横竖我瞧六王爷那模样,应当是有的。” 龚鲲喜道:“真是有隙了。九王爷心细如发,必然察觉,开始动手自保了。只是他素来无有自己的势力、全心辅佐圣人才得了如今的地位;他想自保只得白手起家。白手起家须有时间才行,老圣人还能活几年?他这会子才动手,早已赶不上旁的王爷了。唯有黑吃黑才是最快的。这回去江西,他是去谋徐宏手里那些东西去了。”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徐宏有钱财有私兵、皆不在少数。只不知他能用什么法子私吞下来。”龚鲲乐得满屋子转,“司徒磐我早瞧出他有野心的!” 贾琮斜睨了他一眼:“你俩认识么?” 龚鲲怔了怔:“不认识!” 贾环也斜睨他一眼:“显见认识。” 龚鲲道:“实在不认识。”乃挥了挥手,“莫扯些不相干的。从此事来看,冯紫英且不论,秦三姑大约已经被他从圣人手中撬走了!” 贾琮不禁“哎呦”了一声:“早知道他会撬,不如我撬呢!” 龚鲲道:“你手中什么都没有,平白无故的就想从圣人手中撬人?她与柳湘莲可不是一回事。司徒磐执掌圣人手中的探子多年,好歹是她的老上司。” 贾琮蔫蔫托着腮帮子:“罢了罢了,横竖咱们与司徒磐也可以合作,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对象。” 遂又过了些日子。朝中对派何人去救贤王、如何救议论纷纷,始终拿不出个得用的法子来。 林海与司徒磐私交甚笃,实在等不下去了,向圣人道:“好歹须得请人去打探一二,徐家究竟意欲如何。” 圣人叹道:“朕也在等信儿。” 又过了些日子,眼看要过年了,终有音讯传来。徐家以徐宏次子徐肃为首,已是反了,拿着贤王司徒磐的性命向朝廷索要赎金一百万两。圣人自然不能答应,与老圣人商议如何回应。 老圣人一心以为徐宏不过是死于风流,必无反心;必是司徒磐做了什么不妥当之举、将徐家吓着了,人家才反的。遂命寻个妥帖的人去招安徐家并江西众将。圣人拿着林海给的账册子辩驳半日,奈何老圣人半个字听不见去。林海再三求圣人设法相救贤王,圣人叹道:“朕举了许多人,老头子皆不答应。横竖他们不敢将老九如何,且过了年再看。”林海一脚踏出大明宫,整颗心都凉透了。 贤王在逆贼手中扣着,朝廷一派安然无事。有人暗在茶楼酒肆道:“谁说贤王是国之栋梁?少了他也没什么两样。” 京中公侯府邸纷纷置办年事,戏酒往来十分热闹。今年宫中赐给荣国府的物品也一如往年之精巧,其中有一件景德镇出的摆件,说是依着明朝的图样子仿制的青花恐龙,圆腹翘尾、憨态可掬、十分可爱,极得宫中贵人喜爱,都说有招子之效。贾琮见了啼笑皆非,竟将赝品做成贡品了,不知数百年后如何去见江宁婆婆。 贤王既然不在,他们府里也寥落许多。倒是林海与贾琮师徒俩常去走走,与司徒磐的儿子说几句宽慰的话。贾琮见世子司徒岳虽沉默寡言,眉目间愁云紧锁,便知道司徒磐是那种连自己人一道瞒着的主。因趁林海去出恭的时候趴在世子耳边悄声道:“王爷必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我这话不是宽慰你,是告诉你。”世子也早闻贾琮“善财童子”传闻,听他说的那般断然,不禁惊喜抬目。贾琮拿手指头在唇上“嘘”了一下。世子连连点头。 直至出了正月十五朝中才议定,命都察院左御史劳甫为钦差大臣前往江西去招安徐肃搭救贤王,神武将军冯唐领着御林军一路护送。 贾琮眼中顿时想起劳甫和那张老脸,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向贾赦道:“圣人这是想把贤王坑死么?” 贾赦道:“劳甫和不过是个幌子,要紧的是冯唐。” 贾琮叹道:“圣人是压根指望不上了,贤王哥哥如想脱身,只有自救。” 一想到此事八成是司徒磐自己弄的套子,贾琮就抑制不住看热闹的欢喜。实在不知道他预备怎么将徐宏的人马搞到手。 他轻飘飘的回到梨香院,喊人去多弄些点心来等着劳甫和冯唐回来听评话,一道圣旨下来了。 钦差大人劳甫和因恐自己上了年纪、口齿不伶俐、又有几分迂腐,担不得此任,特向圣人求了一个人帮着他。此人阖府皆对圣人忠心耿耿、兼能说会道八面玲珑,便是他从前在户部任尚书时的极为赏识的一个下属,如今调任通政使司副使的贾琏。圣人并不认得贾琏,只是当年贾赦那八十万两银子实在讨好人,便应了。 可怜贾琏才刚下了衙门,回到自己院中只抱了贾小萌片刻便让人喊出去接旨,这一去还不知要盘顿到何时才能回来。 ... 第一百五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五十三章
劳甫和几句话将贾琏荐去一道招安徐肃,贾赦有几分措手不及。因知道保不齐会打起来,务必派人去护着他。高芒身为未过门的妹夫,自然是头一个要卖力气的;另一个他托了幺儿。此子文武双全、性子谨慎、且曾去过江南。贾琏起初舍不得未及周岁的幼子,而后得劳甫和一番话,顿时意气风发。幸而王子腾又将他拎过去叮嘱一番,打消了他一点子嚣张气焰。 这一日,梨香院外头有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子来敲门,问她是谁又不肯说,非要见贾琮。因那会子贾琮上镖局去了,紫光让她进门也不敢,只在门口立着。等贾琮等人回来方敢进去。贾琮一面喝茶,随口问她是谁。那丫头左顾右盼的道:“我有要事要回琮三爷”。贾琮便命旁人都下去了。 那小丫头登时双膝跪下道:“我是毛家油坊大奶奶的丫头。” 贾琮莫名道:“什么油坊?我并不认得你们家人。什么要事?” 小丫头道:“我们大奶奶有喜了。” 贾琮好悬没喷茶:“你们奶奶有喜了与我何干。” 小丫头道:“琏二爷临走前叮嘱我们奶奶,有事来寻琮三爷。” 贾琮顿觉头顶“砰”的炸开一朵西伯利亚乌云。半日才盯着那小丫头问:“你的意思,这是我哥哥的种?” 那丫头连连点头:“这两个月我们大爷出门办事去了,八成是琏二爷的。” 贾琮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找死!” 那小丫头吓得白了脸,不敢吱声。 贾琮在屋中转了两圈,无比庆幸贾琏这会子去了江西。贾琏颇有些多情寡断,保不齐会坏事。乃望着那小丫头:“带我去见你们奶奶。” 小丫头赶忙点头,又道:“我们奶奶姓……” “不必说了。”贾琮摆手道,“你们奶奶姓什么一点都不要紧。除非她姓司徒。” 小丫头摇头:“不是。” “那就用不着告诉我。”乃一脚踹开门出去。 贾环见他脸黑得跟锅底似的,问道:“怎么了?” 贾琮怨气冲天:“咱们这弟弟当的!别人家都是弟弟惹祸哥哥收拾乱子,咱们俩专门替哥哥收拾破事。琏二哥哥在外头把人家有夫之妇的肚子搞大了。” 贾环“扑哧”一声笑了,道:“他那风流样儿,这不是早晚的事么?要替琏二哥哥把那女子弄进府来么?” 贾琮瞪了他一眼:“你是白痴吗?琏二嫂子虽不介意他玩粉头玩戏子,弄出活人来岂能不介意?若是女儿还罢了,是男孩如何是好?” 贾环翻了个白眼子道:“琏二嫂子算什么,大老爷怕是喜欢孙子的。听说小萌儿的乳母每日抱他去请安,大老爷都舍不得放人家回去。” 贾琮哼道:“琏二嫂子算什么?要紧是她老子!贾史王薛四家,她老子实权最大!” 他遂出门命人套了一辆马车过来,与那小丫头一并上去,让她指路,一同去了毛家油坊的后宅。 贾琮让马车夫在此等候一时、他过会子再来坐他的车回去;两个人悄然从后门溜进去,到了里头,只见一位俊俏的女子红着眼向他盈盈万福:“见过琮三爷。” 贾琮最不耐烦古代的礼节,直往一张椅子上坐了,架起二郎腿道:“莫多哆嗦。我只问你,你说有喜了,当真是我哥哥的?” 那女子面色一红,垂头嘤咛道:“……是。” “打掉。” 那女子一惊!好一会子才说:“三爷,这是琏二爷的孩子!” 贾琮摆了摆手:“因为是他的所以才要打掉,若是毛家的与我何干。如今我二嫂子一心守着大侄儿,懒得管他在外头的风流事;哪一日她想管了,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那小丫头插嘴喊道:“我们奶奶养的是琏二爷的骨肉、贾家的种,那泼妇凭什么打掉?” 贾琮淡然道:“凭她老子是朝廷正二品大员、来日保不齐还要升!” 那女子与小丫头俱哑了。半日,那女子垂泪道:“琮三爷,许多你哥哥的事你并不知情,他也无人可诉,也只得与我说罢了……” 贾琮摆手道:“我要知道那些干嘛?我头疼的事儿不也没告诉他?再说,猜都猜的到他会说什么。我二嫂子性子泼辣,换了我也不喜欢那样的。他喜欢你又如何?这些事他说了又不算。” 那小丫头上前磕了一个头道:“三爷,方才在你们府里,我偶尔听见另外的那位爷说,贵府的大老爷是喜欢孙子的,我们奶奶腹中也是大老爷的孙子啊。”说得那女子眼神一亮! 贾琮瞧了她一眼:“你倒是记得清楚。大约也听见我们两个都说过‘琏二嫂子算什么’。” 那小丫头点点头。 “那你就没听见我后头那句?” 那小丫头垂头不言语了。 “我们阖府的主子加在一处没几个在乎琏二嫂子的,至多算上老太太——谁让她说话好听呢?偏老太太也不过是个内宅妇人。但她老子在乎她,我们在乎她老子。来日我姐姐出嫁也是一样的。虽也是嫁到亲戚家,我并不会指望她婆家当真在乎她。横竖我在乎她,她婆家在乎我。”他瞥了那女子一眼,道,“须知,贾琏娶妻并非贾琏娶妻,而是荣国府娶儿媳妇。荣国府娶的也并非王氏。高门大户娶正妇从来不是娶女子,娶的乃是老丈人、大舅子小舅子、连襟甚至嫁妆。请问这位姑娘,你的父亲是谁?兄弟是谁?姐夫妹夫是谁?哪一个能与九省都检点王子腾大人比肩?”那女子脸色一白。 贾琮接着说:“我二嫂子是个泼妇又如何?漫说她如今已替我们家养了嫡长孙,纵然没生儿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没儿子可以让旁的女人替她生一个、她抱来养就是了。你别只看着我哥哥比你丈夫强就以为他比旁人也强。但凡他一日不如他岳父,女人上的事儿他自己就说了不算。二嫂子若弄死了你,我们阖府半分不放在心上。” 那女子大约素来只在温柔乡,何曾听过这般直言不讳的话?登时呆若木鸡! 贾琮蔑然看了她一眼:“不是世不容情,而是情不重要。男人的心中有主有次,情爱绝非最要紧的那一项。当今世道男子天下、男子世界权势为尊。我奉劝姑娘,若想依靠男人,要么靠一个本事比老丈人大小舅子都强的、至少女人的事他自己能做主;要么生一个好儿子、等他长大了当老太太;要么自己变成男人、出门去办事业。” 那女子愣了半日,忽然问:“那我丈夫不可靠么?” 贾琮笑了:“你当真以为你与人偷情他不知道?平白的躲出去两个月!不过是惹不起荣国府罢了。人家凭什么让你靠。” 她又哑了。 “你与我二哥哥.日后如若继续来往,切不可弄出孩子来。没孩子我二嫂子就不介意,她不介意她老子便不介意、她老子不介意荣国府就不介意。旁的我就管不着了,哪怕你们偷情一辈子呢,与我荣国府何干。或是你等些年月,等到我二哥哥的官衔与他老丈人比肩的时候再生,那时候你想进门都行。横竖眼下王大人对我贾家极为要紧。谁替我贾家得罪王家,我贾家就弄死谁。”贾琮说完掸了掸袖子,起身欲走。 那女子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哀求道:“三爷,我与二爷委实有情!”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我再说一遍。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势!你有吗?你父亲若是皇帝,就能让我哥哥把二嫂子休了娶你!自己既然是兔子,就别妄想跟狮子斗。” 言罢再次抬腿出去。那小丫头也愣了会子,忽然明白过来,赶忙跑着赶了上来,一把抓住贾琮的袖子:“三爷!你们大老爷不是喜欢孙子么?” 贾琮瞧了她一眼:“还不死心?我爹养了一大院子的姬妾,你当我二哥哥为什么只得一个通房丫头、连个正经姨娘都没有?” 那小丫头呆了会子,摇头道:“不知道。” “因为我家大太太的老子没人知道他是谁、二嫂子的老子方才跟你们说过好几遍了。不然我哥哥也不会缺姨娘。他若不缺姨娘,我爹自然不会缺孙子。只是女人一多、他还能对谁有情就不好说了。” 那小丫头蒙了蒙,不禁叹道:“奶奶说的对,女人艰难。” 贾琮哼道:“男人就不艰难么?众生皆苦。莫羡慕大户人家热闹,在我们这等人家活命,要么须得极会投胎,要么须得极有本事。”言罢跳上马车走了。 一径回到梨香院,贾环还在等着呢,见他回来赶忙问:“如何?” 贾琮叹道:“我说了些大实话,只不知道那女子聪明不、可听得进去。若听进去还罢了;若还痴心妄想,只得咱们再想法子了。” 遂使人去打探那毛家油坊的大奶奶是个什么来头。一时的人送回信来,竟然就是尤二姐!贾琮简直想跳起脚来骂老天爷。此事还不敢告诉贾赦,恐怕他当真舍不得尤二姐腹内的孙儿。没奈何,把龚鲲寻来商议。 龚鲲闻言思忖了会子,问道:“琏二爷才得小萌大爷这么一个儿子,委实少了些。可否留着这孩子,若是男丁,悄悄养在外头也好。” 贾琮苦笑道:“你不知道这女子是谁。”遂将宁国府与二尤说了一遍,“他二人是在敬大伯丧事中勾搭上的,宁国府那头还牵连着六王爷呢。我敢留她与二哥哥的孩子么?宁国府若想拿着这孩子跟咱们家玩花样方便的紧。眼下咱们家的权势还没大到可以遮天;再有,我才求六王爷举荐王子腾为两广总督的。” 龚鲲这才点头道:“三爷说的是,这个节骨眼子委实不好在些不相干的事上惹王家不满。” 又过了半个来月,龚鲲探听到尤二姐并不曾打胎,街坊竟有传言她怀的是毛家的孩子。他遂使人传了闲言给毛家,只说荣国府那位小爷已经玩腻味了毛家的姘头,如今另有新欢。那毛家不敢惹尤二姐无非是怕了贾琏。因他们并不知道贾琏受命往江西去了,只知他许久不曾来找尤二姐。纨绔子弟玩女人素来是玩一个丢一个的,故此当即信了。没了贾琏,谁还愿意戴着绿帽子?那毛婆子当即亲手灌了尤二姐一碗打胎药。只是此女终究是宁国府给的,并不敢休了她。尤二姐心如死灰,养了半个多月才将将缓过来,挣扎着去牟尼院寻她妹子。到了那儿才知道,她妹子早已跟一个戏子逃走多时了。 回到毛家,那毛婆子每日闲言碎语、冷嘲热讽。尤二姐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有一日她特叮嘱那小丫头:“我是在毛家动不得了。来日琏二爷回来,你去告诉他我受的这些罪,他必谢你。”那小丫头以为她恐怕自己的病难好,便宽慰了几句。殊不知她竟趁夜吞金而逝。 毛家见她死了,极为欢喜,假意去宁国府哭哭啼啼了半日。贾赦以为她当真是得病死的,人都死了还管什么?只给了二十两银子算是赏的棺材钱。毛家两个月后便迎娶了新妇。 偏尤二姐那小丫头也是个有心的。从前一意帮着尤二姐与贾琏在一处,无非是想着有朝一日二姐进了荣国府、顺道将她一并带进去,也见识见识公府豪门;贾琮向尤二姐说的那些话尤二姐并未听进去,那小丫头却是听进去了。她自己既不会投胎、也并没有十分本事,纵然扒拉着贾琏进了荣国府也不过是个寻常奴才。故此倒是说了许多尤二姐的坏话与那毛婆子听,毛婆子十分欢喜,连说“还是我毛家的人有见识”。暗地里将尤二姐的私房一并藏了。 后贾琏回京再来寻尤二姐,她只道“得了风寒、一病去了”,还取出尤二姐几件心爱的衣裳,说是“我们奶奶只道留给二爷做个念想”。贾琏临风洒了半日的泪,送了她五十两银子。那丫头家里本在京郊,自拿着这些银子赎身回家与父母团聚,就嫁了他们村中的一户最为殷实的庄家汉,后来世道乱的时候她男人也有出头之日。此为后话。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 第一百五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是年四月,贾琏领着一哨人马飞驰入京报信,贤王已救出。圣人大喜,问他是如何救的,贾琏面色尴尬、眼神闪烁,奏道:“因贼人里头心思不齐,分了三拨。劳大人与冯大人遂分而攻心,终于救出贤王。” 贾琏因这会子官位颇低,说场面话并无太多经验,故此满场文武都看出来其中另有故事。圣人遂干脆退朝,让贾琏单独与他细细奏来。 原来他们一路人马星夜兼程赶到江西,驻于九江,派了信使传信过去,只说朝廷尚念徐大人之功、莫使生灵涂炭、区区一省之地敌不得朝廷大军云云,让他们速速送回贤王司徒磐。等了两日,徐肃有回信来,要定朝廷一百万两。劳甫和才回了一封长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有人来求见,也说是徐家的。原来徐宏的心腹幕僚名唤万彰的领了一伙人在辅佐他幼子徐康,愿意以八十万的价钱交还司徒磐。劳甫和冯唐正啼笑皆非呢,又有其长子徐启的信使,也是八十万的价交回贤王。 贾维斯听贾琏回帐讲述一番,道:“俗话说,货比三家。既然有三家就好办了,价低者得。况他们都是私下来的信,想来当面不会戳穿。咱们回信去将别家的价钱往低处说,且看看能低到什么份上。” 劳甫和果然写信给徐肃,只说别家报价都比他低,一家七十万六十万。给那两家去信也是分别压低赎金。不久又收到了三封信,都在降价。几个来回讨价还价下来,赎金僵在四十万两上下不来。贾维斯又告诉贾琏:“不必说,徐家必然极乱,只是咱们暂且不知道乱成了何等模样。不若再试试他们的底。”劳甫和听了转述也觉得有理,干脆使人放出话去,如有绿林高人能将贤王送过来,送来的当时即付清银票三十万两。 本来这信儿只是做个试探,不想数日后果真有人将司徒磐送来了,装在一个麻袋里,整个人迷迷瞪瞪的。送人的那三位当即被冯唐抓了,三十万两的银票子自然是哄人的。 待劳甫和冯唐小心翼翼将司徒磐弄醒,又让他歇了一整日,方敢过问此番经过。 司徒磐道,起初没人知道他是王爷,见他随身带着些他手下从豫章县衙盗取来的账册子,徐家众人皆以为他是朝廷的密探,险些将他砍了。因那位叫万彰幕僚的道,保不齐能从此人口中问出些朝廷之事方留着了。次日,万彰不过粗略扫了扫司徒磐的行李便猜出他是贤王,他转而被关进了一座小院子软禁起来,饮食尚可。起初几日没人搭理他,后来渐渐有人趁夜来瞧他,有徐宏的儿子侄子外甥部将幕僚甚至姨娘。司徒磐渐渐察觉出徐宏死后他们里头不合,遂竭尽所能挑拨撺掇、肆意胡言乱语。终有一日听闻外头出了大事,只不明所以,零散的听了看守只言片语,知道徐家内杠了一回大的。 眼见日子一日日过去,朝廷与徐家皆无大动静,他心下着急。后又听闻朝廷有钦差要来了,遂偷服自己一直贴身秘藏的一种药,服罢状似急病。他因哄骗看守的人自己的病会传染,且命不久矣。请来的大夫也让他蒙了过去。徐家则一怕他在豫章城中引出瘟疫来,二则怕他死了不值钱,这才将他转移至城外一处偏僻的小院子,商议让朝廷赶紧赎他回去、折价也行。那三个送司徒磐来的就是看守,旁人因避他的病都躲了。三人本来也战战兢兢的要看着他又要防病,听闻有三十万银子得,方偷偷把司徒磐拿麻袋装了送到九江来。 劳冯等人乍闻竟不知说什么好,后又满口赞贤王千岁好机敏,命军医替他调制解药。 一时贾琏也将此因果说给高芒贾维斯听,他二人听罢面面相觑。待贾琏出去了,高芒忍不住问:“幺儿哥哥,贤王的话你信么?” 幺儿轻声道:“你信么?” 高芒哼道:“我信才怪呢!反贼抓到了王爷居然只敢半夜去探口风,这般体贴的必不是反贼。” 幺儿道:“你心里明白就行了。横竖咱们两个只管护着琏二哥哥周全,旁的并不与咱们相干。” 高芒低头轻笑:“我赌一块绿豆糕,送贤王来的那三位看守不会被拉出去砍了。” 幺儿道:“太小气了些。非但不会被砍,贤王慈善,念及自己也得益于他们脱险、又感其不畏传染服侍他,保不齐还能得个三五十两赏银。压两颗炒豆子。” 高芒顿时失笑:“兄长也未必大方!” 幺儿道:“小赌怡情,点到为止。” 待贾琏回来,果然听说司徒磐将那三人放走了,还每人赏赐了一百两银子。银子自然是冯唐垫上的。 几日后徐家知道司徒磐平安无恙,顿觉受辱,竟发兵过来欲夺他回去,让冯唐的人狠狠打了回去。劳甫和本以为他们尝到了厉害,招安正是时候,斟文酌字想了两日。也不知徐家领兵的是谁,竟趁半夜来劫营!好在冯唐乃是老将,不曾让他们得手,营中却也难免有些损伤。倒是贾琏与劳甫和住在一处,那儿本来了一哨人马有心欲擒拿钦差大臣,让高芒与幺儿两个大显身手了一番。事后冯唐时常围着高芒幺儿转悠,有心拉拢他二人。贾琏全然不介意。 劳甫和暗自向司徒磐赞道:“贾大人平素瞧着颇为轻浮,实在是个有胸襟的。他手边两个那般厉害的家将,冯大人日日这般明目张胆的拉拢,他竟毫不介意!” 司徒磐不禁大笑:“什么家将!那两个一个是他妹夫、一个与他爹的干儿子没什么两样。冯唐如若有本事拐走,本王与他写二十个‘服’字!” 此役之后,徐家老实了很多。劳甫和再使人去商议招安,竟颇受礼遇。后徐肃还亲来九江与劳甫和商议。只是他非但要悉数免去徐家一应罪名、还要自己继任江西总兵!劳甫和与司徒磐自然不肯。徐启徐康也有人暗中过来与钦差大人商议,只是也个个心大的很,每每将劳甫和气的肝疼。司徒磐见状笑道:“咱们且先拖着,让他们里头先闹完了再说。”遂只说欲与一位徐家的爷议事,让他们推举了人再来。徐家果然不再来议和了,听探子说豫章城内一直热闹不断。司徒磐见大事将定,便命贾琏先回京报讯。贾琏便星夜兼程赶回京中。 圣人听闻司徒磐的身价让他们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讨价还价,哈哈大笑,赏了贾琏一身上等的宫锦袍命他先回府歇着。 他倒是回来得颇是时候。不及数日便是他嫡长子贾萌周岁,荣国府好一番热闹。京中权贵见他们家愈发起来了,也都纷纷前来贺喜,贾赦抱了孙子在手中见人就炫耀,好不欢喜。 一时有人抬出各色物品来预备给萌小爷抓周,台子上铺的满满当当。忽然门子急匆匆进来回到,外头来了三位贵人。贾琮早想过今日只怕有不请自来的大人物,一听见“贵人”二字立时拉着贾环往人群里头一钻,没影儿。贾赦正抱着孙子显摆呢,不禁皱眉:“哪儿来那么多贵人?” 那人低声道:“三位皇子结伴来了!” 贾琏吓了一跳:“老爷!赶紧开大门相迎!” 这么些年让贾琮龚三亦在旁嘀嘀咕咕的,贾赦原先那点子对天家的敬畏早磨得剩不下几分了,还嫌弃他们麻烦。闻言眉头愈发拧得高了些,百般无奈将孙子交给一旁的贾四,领着贾琏并一众宾客出去迎接。 到了门口,只见三位皇子都穿得像是三个寻常人家的小少爷,侍卫倒是带着不少。大皇子先笑道:“冒昧而来,赦公勿怪。” 贾赦贾琏忙跪下磕头,他三人只道无须多礼,遂一齐到了荣禧堂。说是无须多礼,荣禧堂的人更多,又多了一回礼。皇子们都说是来看小公子抓周的,贾赦心中有些不自在,因扫了一眼那案子的东西,竟比方才多出一样极显眼的来!也有人好奇的指着问:“这个是什么?” 定睛看去,那玩意有一尺多高,五颜六色闪闪发亮。底下有座子,当中仿佛像是一根木头的小伞骨缠上了五彩丝线和金银线,顶上拿彩绦垂下来一个个小铃铛。贾琮贾环笑嘻嘻道:“这是个新鲜顽器,极好玩的!”便扭动几下旁边的手柄再放开。只见那根伞骨轻轻转了起来,带动彩绦并下头的小铃铛一起转动,像一把半开的小伞,铃铛叮叮当当的响,颜色又漂亮。贾萌的大眼睛立时被吸引住了,啊啊啊的伸手。贾赦已知道小儿子之意,忙将孙子放在案子上。贾萌利索的爬了过去,无视身边一切小毛笔小刀剑小印章,直扑那个漂亮会响的顽器,一把抓在手里,小铃铛愈发是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小伞骨还在手中轻轻的转动。贾萌立时被逗乐了,呵呵的直笑。小孩子笑起来可爱之极,他一笑,四周的大人全都笑了。 贾赦假意瞪着贾琮:“这是个什么玩意?” 贾琮道:“还没取名儿呢。就是我们几个与西洋先生一起琢磨出来的玩意,听好玩的。” 贾琏急了:“这不过是个顽器,算不得抓周!” 贾琮正色道:“二哥哥不懂了吧?这个里头学问可大着呢。你看那个手柄,那个用的就是杠杆原理……动能转化成势能……势能转化成动能……转动惯量……咱们家贾小萌将来能成为大物理学家……”他一壁说,贾环在旁附和,贾维斯偶尔也插嘴,贾赦明明听不懂也假意在听、连连点头。 贾琏哪里有耐心听他说?跺脚道:“竟拿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来给你侄儿抓周!” 贾琮辩道:“什么叫不着边际?别看这是个小小的顽器,精妙之处难以描述……” 贾赦向贾琏摆手道:“罢了罢了,萌儿喜欢就喜欢了,你小时候我也没非逼着你念书写字,如今还不是出息了!” 贾琏登时哑口无言!贾萌还在撩拨那些小铃铛。这个年岁对声音和颜色都有兴趣,两个小叔叔给的这个礼物实在比旁边那些个不是红就是金的单调玩意好玩多了,遂干脆坐下来专心玩这个,小胖爪子抓着小铃铛拨来拨去。因这会子众人皆以为抓周抓了这个不好,有几分尴尬不好意思说话,整个荣禧堂都是叮叮当当的响声。 三位皇子见了也觉得好笑,二皇子先道:“抓周就是个热闹,小孩子自然是喜欢颜色鲜亮之物。”三皇子也笑着相劝。 贾琏心中暗自叹气,抬眼看见在旁站着的贾宝玉,一想,宝玉抓周抓了些胭脂水粉,如今不也老实念书了么?又舒服了些。旁人又过来说好话相劝,面上渐渐缓和了下来。唯有贾赦还满脸“我孙子最聪明”的模样瞧着贾萌。 不多时,皇子们见没什么热闹好瞧便走了;贾萌与那新鲜顽器一道被送回后头给太太奶奶们围观去了。贾赦方悄然拉了贾琏到一旁道:“方才那顽器乃是琮儿与环儿临时取来的。” 贾琏一愣。 贾赦叹道:“如今朝中乱局,咱们家暂且还是无能无志些的好。你等着,老圣人归西后必有大乱。你如今已经四品官了,还在通政使司,如今又救了一回贤王,已是没人会小觑你了。今后只安安分分的办公便好,万万不可加入什么党派。来日不论是个什么结果,横竖不会给阖族惹祸。若想再上一步,万事皆定之后再说。” 贾琏背后突然暴出一身冷汗。“老爷!莫非朝中有变?” 贾赦哼道:“你说呢?王爷还没完,皇子又出来了。”乃瞧了他几眼,“没有什么贵人拉拢你吧?” 贾琏忙说:“我平素只依着老爷的吩咐,不敢张狂。大皇子的舅父曾请过儿子吃酒,让我拽了两个同僚一起去,只吃了一顿饭便罢了。” 贾赦点点头:“不错,机灵了些。老实些吃不了亏。” 贾琏忙应了,抹了抹汗,转身应酬同僚朋友去了。 到了晚上回去,本以为须得花些功夫劝说媳妇,不想王熙凤先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急着问:“今儿出什么事了么?” 贾琏道:“何尝出什么事了?” 王熙凤道:“你可莫哄我。萌儿抓周的那个顽器是琮兄弟他们请西洋先生做的,福儿老早就瞧见了,日日回来念叨弟弟怎么还不周岁呢。琮儿说是今儿晚上给我们送来,我连安置的地方都选好了。怎么忽然就拿出去抓周了呢?” 贾琏不禁刮目相看:“你一个妇道人家竟能瞧出这个来?” 王熙凤听了丈夫夸赞心中悄然一喜,嗔道:“此事显见不寻常,怎么就瞧不出来了?” 贾琏低声道:“因那会子忽然来了三位皇子,恐怕萌儿抓了什么东西惹他们的眼,方故意拿那个出去引他抓的。” 王熙凤忙道:“让皇子喜欢萌儿不好么?” 贾琏与她附耳道:“龙生九子,天晓得哪个是龙子。” 王熙凤双目一凛,连连点头:“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因司徒磐平安脱险,圣人心中大定。两广总督陈滨又有折子上来,想回家养伤。太上皇遂命圣人先行斟酌人选。圣人委实犯愁。大刺吧啦弄自己的人上去他老子必然不肯,调老头子的人又心有不甘。 一日朝议,六王爷笑道:“我有个极好的人选举荐。”圣人命他说来,他道,“贾赦贾恩候倒是个不错的,人又大方,早年也打过仗,品级也有。” 群臣哄笑,都道他在顽笑。圣人也摇头。 退朝后,他忽然想起贾赦的亲家王子腾来。他知道这十几年来六王爷无数次欲拉拢王子腾,只是此人并无回应。明面上是忠于老圣人,实则这条老狐狸不过是观望风向罢了。这般迟疑的性子,来日早晚也能认清局势。况此人委实乃一员骁将。他遂向老圣人回道:“儿臣斟酌许久,九省都检点王子腾可调任两广总督。” 老圣人闻言皱眉思忖了半日,终道:“也委实难寻出更合适的了,就他吧。”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第一百五十四章。.。 ... 第一百五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却说圣人下旨,调任九省都检点王子腾为两广总督,现任两广总督陈滨暂且回原籍养伤。王子腾接旨又惊又喜。这些日子贾琮与他说了数回现今西洋、美洲的局势,那一船船的金子早已馋得他垂涎三尺。遂与贾琮水溶霍晟等人密会几次,多加商议。因见面多了些,听了刘霭云几番言语,果然与寻常戏子不同,高明出薛蟠不知多少去。虽面上仍是冷若冰霜,心中倒是悄然高看了刘霭云几分。 贾琮暗地里劝道:“薛大哥哥那性子横竖我是信他不过的,做大事实在难,除非有个聪明人盯着他。薛姐姐够聪明,只是身为女子诸多不便。这些年我与薛大哥哥交往也不错,冷眼瞧着他并不是个长情的。横竖男人成亲晚些无碍;刘大家的性子叔父也看得出来,不是个会纠缠不放的。来日他两个好聚好散、又成全了薛大哥哥的心思、又引得他上进、眼下这几年还有人看着他,岂不好?谁没个年少轻狂,十年后那刘霭云必年老色衰……” 王子腾想了半日,叹道:“我纵不答应,又能奈他何?” 后遂与刘霭云颜面上和蔼了些。薛蟠见之大喜,特特送了份厚礼给贾琮相谢。 岭南那边诸事已经齐全了,众人便忙开了去。虽极为辛苦,倒是个个干得乐乐呵呵。唯有薛蟠快要疯了。 他不过是个寻常纨绔,虽有心上进,奈何本事有限,一时竟是蒙的,遇事皆去问刘霭云。刘霭云一个戏子哪里知道那些?又因此事隐蔽,不敢胡乱请掌柜,有些忙乱。遂来寻贾琮问计。 贾琮想了想,道:“我可以先荐我家四叔去教他。只是他的心思若在咱们的大事上头,薛家原本的这些生意就顾不上了。偏咱们的事业在起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得有银钱支撑起来,故此薛家的生意他不能放掉,得另寻个人出来主持才是。” 刘霭云道:“他那个堂弟我瞧着是个好的。” 贾琮道:“薛蝌我也听说不错,然薛姨妈未必肯给他。且此事隐秘,我不是信不过薛蝌,只是不了解、不敢妄用罢了。你问问薛大哥哥,可否让薛大姐姐在背后帮忙处置。她与我姐姐同庚,听闻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呢。告诉薛大姐姐一句话,她若能帮着咱们将此事业做起来,薛家得大利不说、她得个好人家是无碍的。但凡她不至于太贪心,王府也能进去。” 刘霭云看了他一眼。 贾琮笑道:“霍晟今年十七、水溶也不过二十多岁。大老婆她是当不上的,小老婆没问题。咱们这几家都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 刘霭云摇头道:“何苦来,给人做小看人脸色。” 贾琮望着他笑道,“刘兄那么替薛大姐姐着想么,果然长嫂如母。” 刘霭云面色一红,瞪了他一眼:“莫胡扯,我并不曾见过他家妹子,哪里轮得到我来着想。不过是每日唱戏、也曾出入许多公侯王府,知道些世情罢了。” 贾琮耸肩道:“倘或在生意场上历练一阵子,她想要的东西会变也未可知。至于薛姨妈,她耳朵软见识短,有王叔父与薛大哥哥哄着,不在话下。” 刘霭云想了想,薛家实在人丁稀少,平白也寻不出旁人来,只得道:“暂且试试罢。” 贾琮眼珠子一转,拉了他低声道:“提起薛蝌,我想起一件事来。早年曾听闻薛家那位小姐姐与梅翰林之子有婚约?” 刘霭云点头道:“确有此事。” 贾琮道:“这些年我们哥几个也认识了不少士林人家,听说这个梅翰林虽有学问,人品上却有些瑕疵,颇为市井功利。这门亲事能不能成竟未可知。横竖告诉薛大哥哥、心中有个底罢了。” 刘霭云知道他的两位先生俱是大儒,毫不怀疑这话,连连点头。 他遂回去与薛蟠商议半日,薛蟠又与王子腾商议半日,终是王子腾先去见薛姨妈打个铺垫。他只道自己与几位贵人一道做生意,有心带着薛蟠。然此事须得在岭南京城两地跑、怕是少说有一半日子在那头。恐他年轻忙不过来,薛家京中的生意须得另找个有见识、信得过的人处置,眼下唯有薛蝌了。薛姨妈果然踌躇不定。 王子腾叹道:“宝丫头若是个男人就好了,论才能心思皆比薛蝌那小子强些,还可靠。” 薛姨妈也道:“我的宝钗样样过人,比她哥哥强了十倍!奈何偏偏是个女孩儿。”遂又忙问,“哥哥既然与几位贵人联手,可有合适的人家给宝丫头?” 王子腾道:“随意寻出一位来极容易,只是我瞧着皆配不上宝丫头。且等过两年这生意做起来、蟠儿强了些、宝丫头身份自然高了。薛蝌平素在京中多与贵人往来些,也可瞧瞧有无好人家。” 薛姨妈愁道:“蝌儿比宝钗还小些,能成什么事。再说……前几日蟠儿从外头得来的消息,梅翰林那头怕是靠不住。” 王子腾眉头一挑:“竟有此事?” 薛姨妈摇头道:“谁说读书人家守信的?” 到了晚上薛蟠回来,又与薛姨妈商议此事,也说须得找个人来管京中生意。他乃笑嘻嘻道:“我心里有个极可靠的人选,只不知母亲可答应。” 薛姨妈便以为是薛蝌,心中只觉倘若让他来主持薛家京中之事,但凡得了好婚事必然先紧着薛宝琴,有几分不痛快。 薛蟠笑道:“我妹子素来比我可靠。横竖外头有伙计、要紧的账目不如让妹子来理着,可好?” 薛姨妈大惊:“你妹子是女孩儿,如何使得?” 薛蟠道:“如何使不得?又不是日日出门去的。那荣国府的大姑娘主持着他们家的族学呢,如今人人都说好。再者,妹子这一两年也帮我看了不少账册子,比旁人熟络多了,许多账目上的事儿皆是她替我看出来的。你瞧鼓楼西大街那柳氏木材行,就在咱们家恒舒典的隔壁;他家本来不过是个寻常破落户,只因老板娶回来那老板娘是个极有本事的,才两三年的功夫,如今富得那模样,啧啧。他们家只请了个管事打理着铺面,老板娘便是总掌柜。横竖我瞧着我妹子比寻常人强些。再说,也实在没有旁人了,您老又不曾替我生一个兄弟。” 薛姨妈啼笑皆非,嗔然瞪了他一眼,心下活络许多。 薛蟠自己又跑去宝钗屋里撺掇了半日,宝钗自然是不肯的。薛蟠连着数日又是打躬作揖的求她、又劝薛姨妈。薛姨妈因委实不想托付薛蝌,又有几分犹豫。终是刘霭云使人悄然传了句话给薛宝钗,“此事要紧,大姑娘如能相助,来日保不齐能进王府。” 薛宝钗素有志气。从前那几年一心念着贾宝玉,偏又让贾母王夫人戏耍得灰了心。“王府”二字犹如替她开了扇明窗一般,登时动心了。她既有心、薛蟠又在旁撺掇、王子腾并不反对,薛姨妈没几日便答应了。 薛蟠遂将京中事物悉数托给宝钗,自己预备着同王子腾一同南下岭南。眼见分离在即,与刘霭云恋恋不舍。贾琮有几回遇上了,实在瞧那模样有些伤眼睛,遂送了薛蟠两句话: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薛蟠自然是没见过的,拿去问刘霭云。刘霭云却曾在戏文里头学过,含羞说与他听。薛蟠一时情动,一把将他揽在怀内道:“话虽如此,我实在舍不得你。” 万事俱备,只差圣人那边还没动静。贾琮又去了一趟宁王府,问他可有法子让朝廷忽然缺钱。六王爷笑道:“这个容易。”不久,诸位王爷一齐动手,朝廷四面要钱,圣人与林海皆焦头烂额。往日遇见此事当与司徒磐商议,偏这会子司徒磐还在江西没回来。圣人无奈,只得命林海暗许走私来的海货上市。 这一日,有快马进京送信,徐家三子各领一群人马打得天昏地暗,终于还是他次子徐肃得胜。另两派人马因为战败,如今领着残兵败将往山中做山匪去了。徐肃遂主动使人与钦差大人议和。他两个才唇枪舌剑商议了两日,徐肃因接到家中急信忽然赶回豫章,于入城之时被人暗箭射死。他一死,徐宏那拨子人马彻底树倒猢狲散,司徒磐等人轻轻松松收复江西。再细点江西兵马,竟在他们内耗中折损了十之七八! 司徒磐因想着江西诸将皆乃是从犯、且折损得厉害,乃上书圣人替他们求情,既归降朝廷,从前旧事既往不咎。圣人遂于林海商议。 林海苦笑道:“纵然要算账这会子也算不了,哪里变出那么多人来补上他们的缺呢?” 圣人叹道:“朕竟是连一个合用的江西总兵也调不出来,还得合老头子的心。且等老九回来再作商议罢了。” 林海回家不免依然犯愁,眉间紧锁。黛玉与她父亲一道用晚饭,见了便问缘故。林海怅然道:“朝中有二圣如有二日,一个要紧之处竟是难以选出官员来。” 黛玉思忖片刻道:“二圣为父子,偏他们各自为政。旁人家也有这样的。例如其父为太上皇旧臣、其本人却是有心为圣人效力的。” 林海眼神一亮,拍案道:“琮儿他们日日说我女儿是女诸葛,果不其然!” 次日他一早进宫,向圣人献上此计,只说是自己的主意。圣人一想果然有理,便在京中老圣人旧臣的子弟中寻觅人选。遂想到了谢鲸。定城侯谢家本是老头子的人,当初也是为了给老头子脸面才宠幸的谢贵人。本来只想着等老头子走了再收拾他们家,偏如今谢贵人已养下老七。 当日谢家给荣国府送礼,荣国府说不知缘故。冯紫英因特向贾琮问过此事,贾琮挤着眉头细细回想了向谢鲸说的话,道:“实在没帮到他。只是我劝过谢大哥,谢贵人不论何事都不该欺瞒圣人的,本来宫里的女子都是靠着圣人过日子的么。这个算不?”圣人遂想起那时候谢贵人果然向圣人明言有孕,且将许多念头心思皆倾述出来,他顿觉此女诚恳,命人多方照应于她。不想竟是个小孩子的主意。由此也可知,谢家是极看重这个老七的。谢老头子老了,谢鲸这一辈来日还不是要靠着自己得荣华富贵?他又年轻、也有些本事,想来没他祖父老子那般固执。 只是须得有人机言巧辩、说服他明里向着老头子、暗中替自己办事。本来这等事素由司徒磐去办的,偏他这会子不在。圣人遂命林海去说服谢鲸。 林海因恐怕他兄弟二人有间隙,巴不得圣人愈发看着司徒磐些,便道:“微臣没这个本事。何不就命他往江西去劳军、让贤王说服于他?说服了便任命为江西总兵,没说服便罢了。” 圣人笑道:“如海啊,你也是愈发惫懒起来。” 林海道:“只是谢将军委实太年轻了些,恐怕不能服众。” 圣人叹道:“江西那边只剩下一个烂摊子了,投降的官兵也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但凡是朝廷派去的人,他们自然服的。”乃又摇头,“偏他们家还欠着国库六十多万的银子不曾归还,平素也视国法如无物。若来日放过他们,朕心里却是不愿意的。” 林海劝道:“圣人,且先过了眼前再看来日。给谢鲸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未曾不可,还有七皇子在呢。” 圣人虽无奈也只得罢了。由谢家又想到那些老头子的老臣唯有荣国府一家还了国库银子,不禁脱口而出:“偏贾赦又是个草包!不然朕还能用上一用。” 林海因早年几次误会,只当贾赦在藏拙。听了这话有心向圣人举荐他出仕,踌躇了会子又咽下去了。 宫中于次日下旨,命京营游击将军谢鲸前往江西劳军。另一头给司徒磐去了密信,命他劝服谢鲸改投门户。 谢家接旨阖府大喜,都以为是谢贵人恩宠极重得来的,荣华富贵万年不衰。 司徒磐等人班师回京后不久,圣人便下旨调任谢鲸为江西总兵;老圣人以为他体恤自己的老臣,也颇为满意。 千里之外的岭南艳阳高照,昔日荒岛香港已有小港初见雏形、万事待兴。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时光如白驹过隙,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京城北门有一群人骑着马懒洋洋的进城,领头的两个少年,一个垂头丧气,一个满脸欢喜。姐控贾琮找光了全部借口之后,十八岁的贾迎春终于嫁去了平安州。这两年高芒受到的种种威逼利诱自不必说;区区十来天的送嫁之路,那十里红妆便惹了七八拨劫匪。幸而柳湘莲与葛樵二人各领着两百号盘龙山好汉一前一后的护送,才没打扰到送亲大队。 他们才进城不久,便听有人在后头喊,“军情急报让开让开”忙都拨马在路旁扭头观望。只见有一兵士骑马飞驰而过,纵然看不清满身风尘,也可见背影疲惫,都暗自吃惊。 回到荣国府,小哥俩先去见贾赦交代送嫁之事。贾赦听罢点头道:“你姐姐嫁人了极好,省得你日日寻芒儿的不是。还不念书去。”贾琮撇着嘴回去了。到了屋里,随手打开箱子,见里头满满的都是迎春出嫁前替自己备下的衣裳,顿时满心想念,又后悔太轻易放过高芒了些。 一时外头传来消息,南海起了战事,有番邦小岛作乱,不禁皱起眉头。 自从两年前王子腾调任两广总督以来,岭南那边就让他们遮盖起来了。不久,吴攸与水溶霍晟的手下合作,以欺负人的架势趁夜围抢了第一艘荷兰商船,再由薛蟠打着海商的旗号运了回来。依着贾琮的意思,贾家没有要第一批的货物,而是要了那艘船。虽知道那船极值钱,看在贾家主持大局的份上,那几位也没反对。后他们又托真海商从西洋买了火.枪火炮,正儿八经开始当起了海盗。 因王子腾是薛蟠的舅舅,没人疑心他忽然跑去当海商有何不妥。头一年只等着水军那边得了手他便销赃,第二年也当真买了船雇了人运货去西洋,只是卖的东西都是由柳湘莲与钟珩送来的。他们一伙人两头做无本生意。薛家京里便是薛宝钗在照应着。因天资过人,不多时日便能独当一面。果然应了当年贾琮的话,此女渐渐尝到执掌权利的滋味,反而不去留神找个什么人家了。 香港渐渐有了模样,走私的船只多起来,各路人马也纷纷知晓了。因大伙儿皆有私利,齐心将朝廷瞒得死死的。 南海如有战事,多少会对香港的生意不利。幸而两日后圣人下旨,命驻守河北的南安郡王霍晟南下迎敌。 贾赦得了消息不禁骂道:“亏了他有脸让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去打仗。” 贾琮笑道:“那边有白将军王叔父,还有他祖父留下的水军,想来此役无碍。” 一时乳母抱了贾萌过来玩。因今年有贾母八十大寿,王熙fèng颇为忙碌。横竖贾赦爱孙子,时常将贾萌抱过来搁在他屋里,也不知道谁陪谁。 忽有人进来回道,外头有尚书府的人来,林大人请琮三爷过府。贾琮答应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到了门口才想起来忘了同他老子辞行,又跑了回来。贾赦没空搭理他,一心哄孙子玩,挥手让他快走。 贾琮匆匆赶到林府,只见林海面沉似水,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忙上前相问。 林海一把抓住他低声道:“慧妃今儿使人接你姐姐进宫玩去了。” 贾琮何等聪明,登时想起年初有传言说两位皇子将要选妃,浑身一颤:“不是吧圣人岂能答应?再说,大皇子的亲娘是皇后,也必会捣乱的。” 林海道:“皇后算什么。宫中女子众多,真正得圣心的唯有慧妃一人。这两年贤王愈发不管事了,圣人颇有些刚愎自用。” 贾琮忙问:“先生眼下有法子没?” 林海摇头:“这半年多以来圣人对二皇子颇为满意,只怕当真有心立他做太子。另有,当年韩光之死,韩家一直没罢休。大皇子做得太绝了些,若是将凶手交给韩家还好,偏他竟舍不得。” 贾琮奇道:“不至于吧,两个流氓头子罢了。” 林海苦笑道:“谁知道他想什么呢,大约以为太子在握,放肆了些。他虽为皇后所出,帝王之家,嫡庶之别不大,可惜他并不明白。” 贾琮想了想,道:“先生以为,林姐姐眼下的情形,急切么?” 林海道:“急切十分急切。慧妃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不得圣人首肯不敢做出这般放肆之举来。” 贾琮遂扳着手指头道:“慧妃有意让林姐姐做儿媳妇,可以拴牢姑父你还能搭上贤王哥哥并我们师兄弟三个;再扯远一点,连王子腾薛蟠长安高家都能搭上。” 林海点头道:“不错。哪位皇子得了你姐姐,兵权钱财人才皆随她而至。” “故此,娶了林姐姐的皇子若不是太子,怕是会被拉下马来。圣人再昏庸也不至于替自己的儿子找麻烦。”贾琮盯着林海,“他心中太子人选定下了,是老二。” 林海默然无语。 “若想搅黄了此事,二皇子慧妃圣人三者有一个反对就成。姑父以为可能么?” 林海想了半日,叹道:“我去贤王府上试试。” 贾琮连连摆手:“找他没用,圣人肯听他的话哪里至于有今日之事。” 林海声音有几分发颤:“琮儿,你可有法子?” 贾琮脱口而出:“要么灭了二皇子。” 林海斥道:“胡说” “要么逃走。” 林海一怔。 贾琮哂笑道:“姑父放心,你徒弟杀人的本事寻常,逃跑的本事尽有。只是依着常理,这会子姑父当还念着几分侥幸,想来还指望圣人得了谁的话改变主意,不事到临头是不会肯走这一步的。我先备着去免得来日急促。”说着向林海深施一礼,转身就走。 他才走到门口,林海喊道:“回来” 他又回来了。 林海沉着脸道:“事已至此,没什么可侥幸的了。你自去预备。” 贾琮森森一笑,再次躬身下拜:“弟子谨尊师命” 他一出林府便直奔太平镖局。龚三亦如今将许多事物交给旁人去做了,倒是闲了几分。见他行色匆匆的进来,笑问何事。 贾琮向他行了个礼,道:“我想把义忠亲王留下的那些兵器卖了。” 龚三亦知道贾琮的钱都换了西洋火.枪给柳湘莲的人配上了,那些虽极为可惜,也委实无用。遂问:“换什么?” 贾琮挤挤眼:“地盘” 龚三亦略一思忖,点头道:“划算。只是须得问问恩候的意思。” 贾琮笑道:“我老子不会反对的。”乃飞马直奔荣国府。 贾赦见他满头大汗闯进来,骂道:“臭烘烘的少在萌儿跟前凑,熏着我孙子了。” 贾萌咯咯的笑。 贾琮瞪了那小子一眼,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捏得他哇哇大叫,方顶着贾赦的骂声凑近他耳边将慧妃之意说了。 贾赦大惊:“不行那还不得乱套”他知道自家小子天生反骨又极敬重林黛玉。若她当了太子妃,来日岂非乱成一锅粥? 贾琮道:“眼下暂且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圣人改主意,唯有逃走。” 贾赦皱眉道:“有盘龙山在,逃走是无碍的。只是她也十五了,总不能一直逃着。若折损了名声也不好说起名声,这两年我耳朵都快让老祖宗磨出茧子了,你那大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年求婚的也不少,她都不肯嫁。” 贾琮哼道:“她嫁人做什么?去年咱们族学中了六个秀才六个连贾代儒那老头都服了她。如今外头的人也愈发敬重她了。” 贾赦道:“她还罢了,你同老祖宗说过什么没?怎么我听老祖宗的意思,你许了元春极好的亲事?” 贾琮愣了愣:“没有啊,我压根没那根弦的么。” 贾赦瞧他的模样不似作伪,嘀咕道:“怪事,怎么她一直话中有话。” 贾琮忙道:“爹,跑题了。咱们在说林姐姐呢。” 贾赦道:“是了是了,你是如何想的?” 贾琮道:“林姐姐的身份在皇子们眼中就是一块大肥肉,但凡她在京中一日,必是不会放过的。故此要躲必不能躲在京中。只是她也不能去盘龙山呆一辈子。这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要紧是后头的根由。此事若揭开来,显见就是太子之位已定的先兆。旁的皇子岂能善罢甘休?各路牛鬼蛇神都要出来的。另有,老圣人大约也没两年了,到时候京中必然大乱,还不知道刀兵祸事如何。不如躲出去吧,替哥哥弄个外放,至少咱们大房躲出去。” 贾赦闻言大惊,思忖了许久,迟疑道:“未必会起刀兵吧。再说柳湘莲那儿也能暂避一时。” 贾琮知道他舍不得京中富贵,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此事哪里只有万一?爹,萌儿才三岁。” 贾赦抬目去望孙儿,愈发拿不定主意了。 贾琮叹道:“您老先想着。天色不早了,我去问问林姐姐今儿在宫中如何。” 贾赦点点头。贾琮乃又赶回了林府。 这会子林黛玉已回来了。她非是寻常后宅女子,本来便天资绝慧,早年她父亲便将其充做男儿养,后因收了贾琮这个三百年后的徒弟让他引得渐无忌惮。故此慧妃来人接她的时候便已猜出其意。心知慧妃九成是替二皇子相看人选的,林黛玉装扮得极为素净。到了宫中,慧妃见了她眼神一亮,拉到身边来问长问短。她只作一副羞惭惭怕生的模样,慧妃问她话的时候还诚意藏拙,有心引得人以为自己腹内草莽上不得台面。 见她一副得意的模样,林海贾琮相视苦笑。 贾琮道:“姐姐故作浓艳还好些。你本来就是越素净越好看的,她自然很惊艳。再说,她根本不是要找一个母仪天下的儿媳妇好么?你上不得台面她更高兴。” 黛玉一怔:“从何说起?” 贾琮道:“听闻当今皇后就颇为小家子气,还不如慧妃一半有气度。” 林海道:“今上成婚之时,太子还是先义忠亲王。”乃叹道,“先义忠王妃却是个极具气度的奇女子。” 贾琮接着说:“但凡皇帝自己有本事,他老婆如何就不要紧了。你瞧史上那些大帝,哪一个的政绩与女人相干?那些留名青史的皇后,除了以贤良淑德留名的之外,个个都搭着一个庸君或昏君。只是哪个有本事的女人遇见没本事的丈夫会雌伏?母仪天下本是狗屁。” 林海又喝:“胡说”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慧妃想要的不是一个端庄贤淑能母仪天下的儿媳妇,她要的是林姑父荣国府贤王并圣上。至于你是何等性子不要紧。模样儿漂亮最好,她儿子必然喜欢;不漂亮也无妨,横竖她儿子可以有许多女人。性子当然是越听话越好,头脑越笨越好。林姐姐,你这一回简直自作聪明,哎哎,弟子我几乎要没有法子救你了” 黛玉先听他说了前头那些,脸色愈发难看;待听到最后不禁笑出声来:“你有何法?快快说来。” 贾琮瞧了一眼林海,林海咳嗽一声道:“琮儿说,须得想个法子暂避一时。” 黛玉踌躇道:“我今儿回来的时候慧妃那眼神,怕是不容易。” 贾琮道:“委实不容易,不容易也得想法子不是?”他遂拉着黛玉绕到书房那头去咬了半日的耳朵。 黛玉奇道,“这是做什么呢?” 贾琮跺脚:“横竖你说你行不行吧,若不成我再请旁人想法子。” 黛玉想了想,道:“我行。” 贾琮道:“姐姐尽快将图画与我,担着你的大事呢。” 林海忙问:“何事?” 他两个齐声道:“无事” 林海哼了一声,倒是没逼问。 林黛玉是夜忙了一宿,次日一早派紫鹃送了一封信到梨香院来。贾琮大喜,赞道:“好快。”遂先打发她走了,自己将那图纸看了半日,又收起来。 这会子兄弟们都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幺儿正在那个极小的梅花桩上练功。贾琮跑过去等在一旁。待他从梅花桩上下来,贾琮乃上前道:“林姐姐遇上天大的麻烦了。” 幺儿皱眉转身:“什么麻烦?” “慧妃想让她给二皇子做媳妇,圣人瞧着意思是同意的。” 幺儿怔了半日,眉头拧着动了动,捏着拳头低吼:“老子反了” 贾琮在旁跳脚:“喂怎么抢我台词” ... 第一百五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却说林黛玉连夜赶出了一张图纸,贾琮拉着幺儿到里头将此物交给了他。“林姐姐画的。恐怕外人泄密,只能将零件分开几家铁匠铺子做,咱们自己组合起来。” 幺儿看了看,收起来:“我去办。你想用地道?” 贾琮点了点头:“那些兵器放着可惜,咱们一时又派不上用场。再说,既然要混战,自然势均力敌才好。就如nba选秀一般,谁建队晚些实力落后些帮谁一把。” 幺儿不知道他后头两句什么意思,也懒得问,处置那图纸去了。 他给城南大宅弄来三四块新的太湖石,自己拿石凿子依着图纸雕凿。他性子沉稳,竟如个天生的石匠一般凿的颇好。因为给的价钱高,铁匠铺子的东西很快做好了,乃是给地道口的机关外头新加上一套机关,拿新太湖石掩饰起来。 而后龚三亦前往真无庵亲与净元师太商议了会子,暂闭了地道里的灯油,又从里头先运了些难得得用的出来。连弩机火绳枪等自然是半样没给留下。 贾琮自然每日拿着朝中种种蛛丝马迹去同贾赦掰扯。贾赦起初不愿意动弹,只是每日见到贾萌,又恐京中当真大乱,遂挥手道:“要避乱你们避去我只在京里头罢了。” 贾琮哼了一声:“我才不信你舍得两三年不见萌儿。”拍着手走了。 这一日贾琮贾维斯两个前往宁王府中拜见,六王爷极惊喜,亲出仪门相迎。到了书房,幺儿拱手道:“学生冒昧前来,有一事相求。” 六王爷笑道:“贾先生只管说便是。” 幺儿道:“只是私事,王爷若不应也是无妨的。学生想烦劳王爷在朝堂之上找人弹劾通政使司副使贾琏,随意弹劾他点子什么都行。” 六王爷一愣。 贾琮笑道:“我们想离京两三年。如今朝局太乱,京中不安全,我侄儿太小。太上皇他老人家大约……”他闭了嘴。 六王爷大惊,直起身来盯着他问:“你如何知道的?” 贾琮撇嘴道:“不告诉你,横竖信儿透露了,爱信不信哦~~” 六王爷立时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失礼,忙过来歉然笑了笑,端起茶盅饮了一口。 幺儿道:“乱局只怕会来得比学生早年估算的快许多,故此也没法子判断来日走势。学生只想劝王爷并各位王爷一句话:名头不要紧,要紧的是实力。历来帝位之争,凡着急动手的多半成了后来者的垫脚石。太上皇驾崩只怕是个开始,后头的路还长着呢。圣人如今已经有七个儿子了。” 六王爷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半日,他望着二贾道:“我知道先生之意了。”乃作了个揖,“多谢先生提点。” 幺儿摆摆手:“不过随口几句话罢了。” 六王爷又道:“只是我总不能平白弹劾贾琏,得有个什么缘故才行。” 贾琮笑道:“何必非得有缘故?缘故就是不可说。你只管闭着眼胡乱弹劾他,旁人打听缘故只说没有。越是查不出的缘故越有人信,他们自己会瞎猜的。猜着猜着,准保比咱们自己编排的真实可信。到时候如有必要,就坡下驴依着他们编的露点子破绽就是了。” 六王爷想了想,不禁笑道:“怪道老八总说,看透世局贾维斯最好,洞察人心还是贾琮最强。” 贾氏哥俩互视一笑。 六王爷又问:“什么时候弹劾贾大人?可着急么?”这便是答应了。 贾琮想了想:“如若王爷方便,迟个六七日可好?王爷正好去搜集些证据。” 六王爷应了。贾琮贾维斯齐齐向他一躬到地致谢,遂起身告辞。 六王爷知道他们这会子不会认主的。横竖跟他自己比旁的兄弟侄子更熟络些,来日自己得此三子更容易些。忙殷勤送他们出去。 次日,贾琮又去了贤王府。 司徒磐因近来日子逍遥,显见胖了两圈儿,笑嘻嘻的问:“许久不来了,怎么今儿想起我来?” 贾琮将手指头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蔫着说:“哎,每回找你都有麻烦,而且一回比一回麻烦。” 司徒磐笑问何事。 贾琮眨眨眼道:“贤王哥哥,你是可以代表朝廷的对不对?跟朝廷谈生意可以找你么?” 司徒磐哑然失笑:“你有什么生意想跟朝廷做么?” 贾琮咬着嘴唇想了会子,点点头:“有。” 司徒磐问:“什么生意?” 贾琮道:“纵然不做生意,立了功劳,想要个赏赐也没错,对么?” 司徒磐奇道:“你又能立什么功劳了?” 贾琮凑过去他耳边低声说:“拾金不昧算不算?” 司徒磐瞥了他一眼:“莫非你走在大街上捡到了金元宝?” 贾琮摇头:“不是。横竖是金,我们家捡到的,有意悄悄交贤王哥哥你,换个好处。” 司徒磐见他说的吞吞吐吐的,不禁直了背细细打量了他两回,问道:“什么好处?” “替我琏二哥哥换个外放的官儿,最好在两广,琼州就更好了。两广实在不便,台湾府也行。” 司徒磐眼神一动,抬手取了案头的扇子扇了几下,不言语。 贾琮苦笑道:“去避祸。”司徒磐抬起头来等着听解释。贾琮摆手道,“贤王哥哥别打听,大约你也打听不出来的,没人会说……总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横竖我二哥哥得罪了人,还是惹不起的人,避出京城去的好。两广有王子腾大人,那是他老丈人还是个军职。我只能暗示这么多了。” 司徒磐皱了皱眉:“可有法子化解么?” 贾琮摇头:“完全没有……哦,有,时间。等日子一长,保不齐……”他忽然哼了一声,“日子长了,定然会随风而去。只是眼下……” 他说的云里雾里的;司徒磐本来就聪明,脑中立时闪出了十几种可能,只不能断是哪一种罢了。面上分毫不显,只道:“罢了,先拿你捡到的金子来我瞧。” 贾琮立起来向他一躬到地:“请贤王千岁换身不显眼的衣裳跟学生同去。今儿我特没有骑马,坐马车来的。” 司徒磐站了起来:“走去看看。”遂果真进去里头换了一身寻常的布衣。 他也当真信得过贾琮,见贾琮连个小厮都没带,车上唯有一位车夫,便也不带跟着的人。才要上车,忽然发现那车夫就是曾在江西见过的贾四之子贾维斯,顿觉今日之行只怕极不寻常。 司徒磐与贾琮上了马车,贾维斯一挥动缰绳,车轱辘缓缓转动。及至下车的时候,司徒磐看见眼前的大宅子稍稍一怔。 贾琮道:“这是我爹早年买来安置那些亲兵叔叔们的,后来叔叔们都各自买了房子,此处便有些空了。” 司徒磐点头赞道:“贾恩候是个长情的。” 贾琮听见有人夸他爹,立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乃领着司徒磐进门,里头空荡荡没有人,三人也不在意,直往花园子而去了。司徒磐一眼瞥见贾维斯手里提了一架油灯,有几分诧异。 到了假山地道口前头,贾琮道:“此事说来极巧。前几个月我抱了我家大侄子来此处玩耍。小孩子爱乱跑,我也没大看着。谁知他忽然哇哇的喊起来。我过来一瞧,他将小胳膊伸进假山石头洞里,不知道在里头碰到了什么。我以为是蚂蚱蛐蛐之类的,便去掏他的小爪子。小家伙居然抓了个东西不放手。我也不敢太用力啊小心翼翼的掰他的手,掰着掰着,忽然就将他抓着的那个东西掰动了……然后就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扭头一看……”说着,他望了望地道口。 司徒磐已隐约猜出了些影子,浑身一凛:“在哪儿?” 贾琮走到林黛玉新加的机关旁自己伸手进去掰了一下。只听哗啦啦的铁锁声响,地道口缓缓露了出来。 幺儿取出火折子点了油灯提在手中,贾琮望着司徒磐微微一笑,伸手示意:“贤王千岁,请。” 司徒磐跟着他二人走下楼梯,顺着里头极宽阔的青石地道一路走,地道尽头有三处门洞,其间隐约有寒意传来。 到了门口,幺儿将油灯递给司徒磐,他与贾琮俱立着不预备进去。司徒磐便接了油灯自己抬步往里头走。方举了油灯一照,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四面寂静,抽气声颇为清晰,贾琮在门外拍掌笑道:“哇,你居然没叫声来我头一回来的时候吓得哇哇大喊喊得萌儿都吓哭了。” 司徒磐本来让那满满的兵器库惊得浑身发凉,听了这话顿觉好笑,那点子凉意立时没了。他提着油灯在里头转悠了也不知道多久,连灯油都快燃尽了,方转了出来。只见贾维斯依然闭目立在原处一动不动,贾琮早已坐在地下打起了瞌睡,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道:“这孩子胆儿倒是当真大。” 幺儿喊醒了贾琮,小胖子爬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完了?” 司徒磐点点头,亲自提了灯,三人缓缓走了出去。 到了外头,司徒磐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微颤着问道:“机关在哪里?” 贾琮指道:“你伸手进去胡乱抓,很快就能抓到。” 司徒磐便伸手到方才贾琮探过的假山石头洞里头抓了两抓,果然抓到了一处铁物,摸着像是个手柄,便掰了掰。偏他这会子浑身没劲儿,费了老大的定力才不曾颤动。故此假意在里头乱抓,又吸了几口气。终于平定了些,司徒磐掰动机关,那地道口缓缓阖上了。 缓了会子,贾琮眨眨眼:“我说了是拾金不昧吧?” 司徒磐瞥了他一眼:“不是几个月前么?” 贾琮哼道:“这么大的事儿总得换点什么不是?朝廷又穷,赏钱就不用指望了。若是前几个月献出来,无非又是我哥哥得个虚衔罢了,一点都不实用。他才升官不久,肯定不会再升实衔的。” 司徒磐有心驳他,又无处可驳,只得摇了摇头。过了会子他问:“既然替你哥哥求外放,如何不在广州?要去台湾府或琼州?” 贾琮道:“这两处都是大岛而且人少。近来海货愈发多了,显见是走私来的。偏如今入关文书皆是可以买的。我听林姑父说,海禁是老圣人定下的。瞧圣人这意思,等老圣人走了必然是开海禁的。我们家想悄悄弄个造船作坊,做些大点的海船。到……时候,海禁开了,海船就好卖了。” 司徒磐不禁笑了:“既有王子腾在,纵然你们在广州府开造船作坊又何妨?” 贾琮连连摆手:“谨慎些的好。老圣人不好惹,再说我哥哥还得罪了人。既然想偷偷摸摸干点子朝廷不许的事儿,就不可让人拿到把柄。” 司徒磐笑道:“这么谨慎的定然不是你们爷俩。” 贾琮一指幺儿:“他爹” 司徒磐扭头看着幺儿:“这几年皆在士林听闻维斯大名,怎么你竟还不考功名?” 幺儿道:“先生让我再迟两年考童子试。” 司徒磐立时明白这个“先生”必是林海。老圣人眼下精神还好;然也有太医悄悄与司徒磐说,他不过是面上瞧着硬朗罢了,内里已渐渐虚了。此事旁人不知道,林海保不齐是知道的。他大约有意等老头子走后再命贾维斯等下场。乃道:“先考个秀才倒是无妨。” 幺儿道:“我如今也年轻,多念两年书自是稳妥些。犯不着年岁轻轻去谋取功名,容易乱了心性。” 司徒磐忙上下打量他一番,点头道:“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果然是个好的。” 贾琮在旁道:“就是么横竖家里不缺钱不等你的俸禄养家糊口。当官很麻烦的,日日早出晚归好可怜。瞧我老子多惬意二叔多辛苦。” 司徒磐闻言轻笑道:“你父既有那般建议,可见你这谨慎性子乃是随了他。”乃望着贾琮,“琮儿的性子也随了他老子。你们这两对父子倒是有趣。” 贾琮也笑道:“这才是对的。也不是随了老子都好,环哥哥幸而没随他老子,我二叔那张白板脸啊” 司徒磐想想贾政那张脸,哈哈笑了起来:“白板脸三字倒是巧的有趣。”他这会子心情已经舒畅了起来,负手四面瞧了瞧,乃又道,“这宅子从前是白大人的。” 贾琮连连摆手:“别告诉我是谁的不想知道凭他是谁的” 司徒磐哑然失笑,果然不再说了。 地道里头那么多兵器,自然不能光天化日的搬走。两日后,司徒磐领了人驾车半夜来运,贾维斯亲守在城南大宅替他们开门。司徒磐穿着一身黑衣,负手立在地道外头,瞧着手下人一件件的将兵器搬了出来放上车,又盖上了稻草,目光跳动双手捏紧了拳头。幺儿提着油灯立在他身边,面上没半点神情,暗自见司徒磐的眼神姿态看了个明明白白。因东西多且重,还只能晚上动手,竟运了好几日。至于运到那里去了,就轮不到贾家打听了。 司徒磐运毕地下兵器库的次日,有一大串六王爷麾下的官员上了许多长长的折子弹劾贾琏,偏样样皆不着边际。贾琏只说冤枉,不肯多加辩驳,满面都是敢怒不敢言。司徒磐登时明白贾琏得罪的是谁了,只是委实想不通他怎会惹到老六头上去。 ... 第一百五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却说六王爷忽然发威要整治贾琏,圣人摸不着头脑。荣国府的事素来归冯紫英管,忙命他前去打探。冯紫英将贾琮喊来套了半日的话,贾琮哼哼唧唧的道:“横竖是得罪人了,冯大哥别问,也别去问二哥哥,他不敢说的。” 圣人闻报思忖半日,问道:“你与贾琏颇为熟识,你猜呢?” 冯紫英叩首道:“依着微臣看,贾琏平素并无旁的不妥,唯有一个色字,他已不是头一回栽了。” 圣人不禁好笑:“莫非贾琏勾引了老六的女人不成?” 冯紫英垂头道:“六王爷的女人只在府内,他也没法子见到,除非是出身不好的外室。” 圣人想想六王爷那张老脸,再想想贾琏那张俊俏的桃花脸,笑起来:“自古嫦娥爱少年,倒也说得过去。”又道,“若只是些风流小事,老六也委实是没度量,何苦来同一个寻常小官为难。” 冯紫英道:“小官自然不打紧,要紧的是颜面。” 圣人愈发忍俊不禁。 偏这会子戴权进来回到:“贤王千岁求见。”圣人忙命他进来。 一时司徒磐入殿,笑道:“贾琮那小崽子来求我向圣人讨个情,将贾琏外放。” 圣人略一皱眉:“何至于此,老六弹劾的那些都乱七八糟的。” 司徒磐道:“我瞧着将贾琏暂挪出去也好。六哥手中有武士,若是弹劾无用,保不齐会用旁的法子。” 圣人眉目一凛:“他敢” 司徒磐苦笑不语。 圣人恼道:“他当朕是个摆设么?” 司徒磐劝道:“三哥,且等等,老头子暂还在呢。贾琏早先瞧着是个纨绔;从他入朝这些年来看,为人极为轻浮,做事却踏实。让他去外头历练会子,保不齐能成一员实才。”说着眨了眨眼,示意他还有满身小辫子好抓。 圣人重重的一拍龙案,众人皆不敢吭声。足有两盏茶的功夫,他问:“依你看,挪他去何处的好?” 司徒磐微笑道:“贾琮求情说若能让他哥哥去琼州或是台湾府最好。”说着毫不客气将当日贾琮所言“海禁与船坊”悉数倒了出来。听到“瞧圣人这意思,等老圣人走了……”,冯紫英忍不住笑出声来。 圣人脸色有几分阴晴不定,瞥了他一眼:“笑什么?” 冯紫英含笑道:“臣与贾琮极为熟络,此话必是那小子所说无疑。他平素言语对老圣人颇有几分不敬。” 圣人哼道:“枉测上意”面色缓了些。 司徒磐笑道:“如海是他先生,只怕是如海不留神说了什么,他又机灵的很,能猜出三哥心思也不奇怪。横竖有如海在,贾家大房必是咱们这头的。二房么,贾政无用,贾宝玉是个书呆子,来日得用的还是贾环。” 圣人点点头:“如海的弟子必是有用的。那个贾赦亲兵的儿子如何?” 司徒磐道:“二十年后又是一个林海。” 圣人露出笑意来:“朕且候着。” 两日后,朝廷下了旨意,调通政使司副使贾琏为台湾知府朝中一片哗然。贾琏本为正四品,知府乃从四品,竟是往下降了一级不说还外调去了荒蛮之地简直与发配一般无二。六王爷的人登时猖狂得只差没把下巴抬上眉毛了,贾琏却老老实实的领旨谢恩夹着尾巴做人。偏才过一日,圣人又特意赐予贾琏自己日常用的端砚一方朝局又是哗啦啦一阵瞎猜。朝臣得赏赐容易得圣人日常所用之物何其难也端砚的“端”字也极有想头。 劳甫和昨日听闻贾琏降级外放,便埋在家中使劲儿写折子欲替贾琏申冤。偏他折子还没改完又得了此信,哈哈大笑,将那折子的稿子撕了,捻着胡须得意洋洋对儿子道:“你老子的眼光何尝会看错人快送份好礼去荣国府道贺” 他儿子一愣:“道贺?贾大人降级了……” 劳甫和哼道:“还愁来日会不升上去?”乃背着胳膊挺胸走了。 王熙fèng收到劳府的贺礼不禁笑向平儿道:“二爷这个老上司实在是个有眼色的” 贾母听说贾琏要外放,虽心中郁闷,奈天家何?遂将王熙fèng喊来道:“琏儿这一去少说三年,那地方又远,让平儿随他去吧,你与萌儿福儿还在府里。” 王熙fèng早知道这回出去是避乱的,台湾离两广极近,去见王子腾也便宜,忙说:“二爷舍不得萌儿,让带着一道去呢。” 贾母沉下脸来:“难得我老婆子就舍得萌儿了?那台湾万里迢迢的,萌儿一个孩子哪里受得了。” 王熙fèng顺手一推二六五:“孙媳委实奈何不得二爷,还望老祖宗对他说去。” 贾母立命人喊贾琏过来,王熙fèng道:“二爷还没下衙呢,手边许多事物要交代给同僚。”贾母只得让他回府再来。 谁知贾琏晚上让同僚拉去吃酒了,醉醺醺的回来,倒在炕上便不动弹了。贾母预备了许多话不曾等到他,气得砸了茶盏子。后头数晚贾琏都在外头应酬,每日回府都快二更天了,也渐渐将贾母喊他去的事儿给忘了。 王熙fèng却是径自安排账目,请了李纨过来一一交代。 鸳鸯得了此信悄然回给贾母,贾母愣了半日,长叹一声:“我老婆子当真是老了” 另一头贾琮悄然溜到姑娘们院中把探春惜春请到一起来,问道:“史家姐姐在咱们家这些日子,你们瞧着如何?肯替咱们做些不大好的事么?”因史鼐回京,已使人将史湘云接回去了。 探惜二人一怔,探春问道:“什么不大好的事?” 贾琮道:“有件事没告诉二位姐姐,眼看老祖宗要八十大寿了,我恐怕那一日该来的会来。”他遂将慧妃相中林黛玉为儿妇低声说了一回。 二春大惊惜春脱口道:“那林姐姐岂非要入火坑?” 贾琮道:“可不是么?偏他们家是皇帝家,而且看中的又不是林姐姐而是林姑父,委实没有法子让他们放手。没奈何,只能逃了。” 探春皱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往哪里逃去。” 贾琮笑道:“因为,还有另一桩事。太上皇没两年活头了。” 二春互视一眼,探春道:“这么说,岂非这两年朝局恐怕有变?” 贾琮撇嘴道:“岂止有变,根本就是要打仗的。”我连兵器都替人家送去了。“二哥哥此番外放是我向贤王求来的。”他望着二位姐姐道,“四姐姐还小些,三姐姐务必想个法子一起南下。你今年十五岁,二叔是个没气魄的老祖宗又势利眼又没远见。万一乱局初起的时候哪家偶尔占了上风,有什么要紧的手下来求亲,保不齐他俩就将你许出去了。且不说许的那男人好赖,既是乱局,占了上风的甚至得了皇位的都未必坐的稳。” 惜春着急道:“难道就将我撇下?” 贾琮道:“我有个主意,只是须得借用史家姐姐去装一回二愣子,却不知道她肯不肯。二位姐姐可以借着这个开溜,甚至林姐姐都能搭上。”遂低声说了一回。 惜春听完立时说:“我来” 贾琮摆手道:“姐姐何苦但这个名声?我想烦劳史家姐姐唱这出戏,便是要与她做个人情买卖。帮了我们这回,带着她一道走宝二奶奶的位置留给她。不帮便罢了,我再想法子。” 惜春道:“我比云姐姐合适。你再细想想,此戏若是云姐姐来唱,来日我与三姐姐想走,借口不好找。那点子小小的名声谁在乎?过两年自然就忘了。既然慧妃相中林姐姐不过是相中了她父亲,来日我……”她面色一红,“难道会是相中了我的?” 贾琮笑道:“话是这么说,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能让别人上还是别人上的好。” 探春也道:“我瞧着也是四丫头合适些,云丫头终归不是咱们家的女孩儿。” 贾琮瞧了瞧她两个,无奈道:“我也知道是四姐姐更合适些……罢了,横竖有我替四姐姐撑腰呢。” 惜春扑哧一笑:“倒是当真要做个泼妇了。” 这一日贾母八十大寿,因朝中众人大都推断贾琏早晚有大官当,竟比起初预料的来客还更多些。京中数得上的人家全都有要紧的女眷来,捧贾母的捧王熙fèng的,奉承得二人笑的合不拢嘴。 忽然外头有人急匆匆来报,慧妃娘娘亲派了一位要紧的公公并一位贴身服侍的姑姑来了众人大惊大喜,贾母忙领着人迎了出去。 只见那两位进来笑容满面,向贾母极为恭谨的行礼,口称“给老寿星贺寿了~~”又替慧妃送了一副“百子寿桃”的紫檀木框子的二十四扇碧玉桌屏来。 贾母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当。 那位姑姑四面环顾了一眼,立时瞧见坐在探惜当中的林黛玉了,忙款款走了过去,满面堆笑:“这不是林姑娘吗?” 黛玉赶紧站了起来行礼道:“姑姑好。” 那姑姑上前来,与那大太监齐齐向她深施一礼:“见过林姑娘,姑娘好。” 满场惊愕。 想到林黛玉之父,还有谁猜不出来慧妃之意?贾母更是张大了嘴。她猛然想起当日贾赦的话来,“如海在圣人跟前那分量,林丫头当个太子妃都没问题。”老大与林海交往甚密,莫非早得了什么信儿?顿时庆幸当日不曾向林海提亲。不然,与皇帝家抢媳妇儿,宝玉只怕禁不得人家一指甲盖儿弹的。 黛玉忙不迭回礼,口称担不起。 那姑姑笑道:“姑娘担不起,还有谁担得起呢?”便立在她席前又恭维了半日,说的话有婉转的有直白的,横竖是人都听得出来她在奉承这位林姑娘。 黛玉只摇头,唯有“不敢”二字尔。 一时他二人回宫去了,贾母只亲送出了内仪门,那两位便再三推辞不肯让她送了。那姑姑还悄悄向贾母道:“前些日子我们娘娘请林姑娘来了宫里,哎呦呦好温婉大方的气度各位娘娘见了均赞不绝口。我们娘娘知道林姑娘是老太君养大的,极赞老太君会教养人呢。” 贾母心中狂喜过望,手都发颤了,忙说:“这孩子天生性子极好,老身实在不敢居功” 那姑姑一笑,与大太监一道转回宫中去了。 贾母领着人回到宴席上,身板儿笔直,头抬得愈发起来些,简直比方才高了三分众人忙不迭的一阵奉承。 立时有人凑到林黛玉跟前奉承道:“林姑娘好福气眼见就是要当贵人了” 惜春一直在等有人说这话,闻言奇道:“什么贵人?” 那人笑道:“四姑娘,慧妃娘娘之意何等明白?你林姐姐眼看就要进宫了呢。” 惜春忙拉着黛玉说:“姐姐可千万别进宫去进去了一点都不好。” 她说的声音大了些,贾母听见了,喝到:“放肆四丫头不得胡说” 惜春努嘴大声道:“何曾胡说了?林姑父乃是尚书,她随便找个什么样儿的姐夫都可以在家中横行无碍;若是进了宫,哪里还有她说了算的份儿事事皆得听姐夫的。” 王熙fèng忙过来道:“你年纪小不懂事,女子本以丈夫为天,但凡出嫁,不论嫁到哪家都需三从四德……” 惜春瞧着王熙fèng,虽口里无言,脸上竟是清晰的写着:二嫂子,你哄小孩么?王熙fèng心中一时好笑。 贾母大骂:“都是你们平素胡乱念书念的我早说过,女孩儿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便罢了。”喝道,“还不下去” 惜春忙行了个礼,还做了个鬼脸儿,一溜烟跑了。 林黛玉猜出此事必有缘故,偏又没人事先与她商议,乃拉着探春悄悄咬牙道:“你们几个好不像话,半分信儿也不曾给我,你们且等着。”探春抿嘴儿一笑。 众人赶忙七嘴八舌的又恭维起贾母来,只当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今日来的人实在太多,贾家四姑娘所言竟如刮风似的立时传遍了京城,有人暗搓搓的说她是“小泼妇”。此为后话。 酒席散去,贾母大发雷霆,当即命人去宁国府喊贾珍来接惜春回去。只是那婆子才一出院子让贾赦的人截住了。 贾赦假意过来向贾母劝道:“四丫头还小,不懂事。横竖是咱们府里养大的,才惹了点子小小的口舌之乱,岂能就这么送回去?太不近人情了。” 贾母怒道:“你只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若是传到慧妃娘娘耳中耽误了玉儿的大事可如何是好” 贾赦立时笑道:“不会不会,有如海呢。四丫头算什么?一个小毛丫头罢了。” 贾母道:“那三丫头呢?三丫头也不小了。” 贾赦遂说:“方才我与琏儿琮儿商议了会子,四丫头今日这几句话委实不甚妥帖。只是也不用忧心。世人多忘事。横竖琏儿就要上任去了,他那边又远又偏僻,初去的那阵子必然苦些。如今咱们只说让三丫头四丫头跟着一道去,帮着琏儿媳妇照看侄儿侄女。过了些日子,待此事渐渐被人忘记,再传些两个丫头贤惠的话出去,接她们回来。” 贾母摇头道:“只怕无用,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今儿都来了,谁不知道呢?哪里能哄的了人去?” 贾赦笑道:“谁哄他们呢?不过是给大伙儿一个脸面下台阶罢了。四丫头当真是个泼妇又如何?圣人赐给琏儿的日常所用端砚是个什么意思,老祖宗还不明白么?宝玉琮儿环儿俱聪慧来日不怕朝堂上立不住;再者还有林丫头。你当慧妃当真是看中了她贤淑大方?我听如海说,林丫头那日头一回进宫,吓得手脚俱无处安置,哪里大方了?乃因她没有兄弟,表兄弟俱是有用的” 贾母倒吸一口凉气 “老祖宗放心,咱们家的女孩儿准保满京城的好人家都上赶着要,连李家那两个养在咱们家的都了不得。老祖宗可千万千万别随便将两个丫头许人,切记切记。连还在水月庵的大丫头都别随意许出去。家有一女,如有一宝” 贾母瞪大了眼,半日回不过神来。 贾赦得意洋洋哼道:“昔日他们爱搭不理,明日就让他们高攀不起” ... 第一百五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五十九章
贾母寿宴过后,贾琏一家子收拾起身,将探春惜春一并带着。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驾了车马带着一群镖师上路,贾赦亲送到十里亭说了两句话便欲回去。贾琏一把拉住他的缰绳低声道:“老爷,装样子也须得像些。”贾赦无奈,又假意叮嘱了几句,晃着脖子等他们走远了才罢了。 贾琏走后第三日,圣人便收到贾赦的折子,求去台湾府随便干点什么。 圣人大奇,问戴权道:“贾赦也得罪老六了么?” 戴权哪里知道?便说:“不如请小冯大人来问问。” 圣人果然传了冯紫英进宫。冯紫英听了顿时失笑,道:“贾琮老早就长吁短叹,别看他老子日日在家中摆着臭架子,等他那大侄儿前脚一走,后脚就能得思孙病。” 圣人骂道:“胡闹”将贾赦的折子撂在一旁不理会。 不想贾赦倔劲儿上来了,每日一封奏折起初只是无事胡扯,后来渐渐的有了文采,再后来竟有几分思孙成疾杜鹃啼血的味道来。圣人瞧着也颇为有趣。 贾赦耐性素来不好,见扑腾了十几日没动静,便往贤王府上去了。司徒磐也觉得好笑,哄他一阵子便打发他走了。谁知次日他便去见了四王爷,再次日是二王爷。连着数日,除了逼他儿子离京的六王爷之外,其余各位都拜访过了。 圣人恼了,骂道:“他还想逼朕不成?”乃命人传林海,让他去相劝。 林海苦笑道:“只怕不成,臣看恩候都疯魔了,街上见了个孩子都会喊萌儿。圣人,一个人疯魔了便诸事不理,旁人的话犹如耳边风。不如随意派他去南边做点子什么,例如给南安王爷劳军,让他顺道见一见孙子也好。他那孙儿自打生出来便在日日在他眼前晃着,忽然见不着了,霎时受不住也是有的。见了一回解了思孙之情便罢了。或是他干脆将他孙儿带回京中也罢了。” 圣人登时想起还在南边打仗的霍晟来。 霍煊走的这几年,有人在南安王府各处产业生事。本以为霍晟年轻气盛会惹出什么麻烦来,不想他半分没管这些事。依着南安太妃的性子也当会出来闹的,她也没半分动静,后来司徒磐等猜测大约是在府中早已失势说不上话。南安王妃性子极能忍,又借着送回贾元春的东风将霍煊后院的女子清理一空顺带清理了府内的许多闲杂人等。后来刘登喜想再去他们里头安插探子已十分艰难,只能收买到几个无用的小厮老婆子要紧的事儿也探听不出来。偏他们家也不知早年如何积蓄的那许多家财,不缺银子使似的。原指望他们多清散些工钱极高的亲兵护卫,听里头的小厮儿说反倒是多加了些。 后来圣人知道二皇子也曾帮衬过他一些,愈发对老二满意起来:不能收服南边那一群,收服他们的主子也不错。不似老大,只会搜刮民脂民膏,还随意刺杀朝廷大员。 这回命霍晟去南边打仗,一则他祖父手下那些兵将旁人使唤不动,二则也想着霍晟一个小毛孩子头回上战场大约也难以致胜。况他近些年来皆在京城,与南边他祖父的人并没有同袍之谊,只等他一输便命王子腾接手此战便是了。不料如今已经传了两三回捷报回来了。只是那捷报皆有些语焉不详,圣人心下有几分疑虑,是否有人谎报军情。 他想了想,寻常人派过去查访怕是不易。霍晟才多大?若有谎报军情,必是南边那群他祖父的人所为。除非,出其不意……圣人在大明宫中转了几圈,命人传林海来。 两日后林海喊了贾琮过去,满面不可言说之意,从怀中掏了一物给他。 贾琮打开一看,竟是圣旨 他老早就知道自己聪明外露得比较离谱,幸亏他一直颇为莽撞直白重情重义对天家的事又颇为知趣,故此诸位司徒皆在拉拢他,日子过的逍遥自在。只是不曾想这么快就让圣人瞧上了。愣了愣,望着林海:“姑父,这个是真的假的?” 林海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真的。” 贾琮指着那玩意瞪大了眼问道:“真的?圣人命我和幺儿哥哥去查霍晟有没有谎报军情?” 林海道:“他会命你老子做监军。你老子是个浑人,又不习军务,这个监军是摆设,没人会防他。况多年前你祖父与霍晟祖父也交往极深,两广水军那些人也瞧他比旁人顺眼些。另有,你前些年推断出南安王爷中毒之事我早听说了,不曾提起是恐怕你自傲。” 贾琮忍不住捂了下脸:“我自傲什么呀……撞大运罢了。”那次他根本就是知道真相之后的反忽悠,纯属作弊。 “圣人以为你明察秋毫,又是个孩子;幺儿沉稳谨慎。你们两个保不齐比你老子更强些。” ………… 贾琮蒙了。 圣人啊我与霍晟是一伙的…… 这不是把蟠桃园交给孙猴子看管吗?小爷竟是如此贴合齐天大圣…… 老半日,贾琮有气无力的说:“若是我们没查出什么来呢?” 林海笑道:“没查出来就罢了,你们才多大,玩不过大人寻常的紧。” 贾琮点点头,道:“那我们就快要走了。” 林海黯然转身,轻叹无语。 贾琮上前拉了拉他的胳膊:“姑父,你与林姐姐父女团聚才三年而已……不如寻个借口辞官算了。眼下局势何等之乱,老圣人算算时间也没多久了,王爷皇子个个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跟乌眼鸡似的,万一打起来刀枪无眼。” 林海叹道:“食君之禄替君分忧。” 贾琮皱眉道:“你太呆板了,我实在有些不放心。” 林海笑抚了抚他的头:“我并非迂腐之人。况依着我的名声官职并你们几个在岭南岭南又有王子腾,纵朝局有变也没人敢随意动我。” 贾琮撇撇嘴,才想叮嘱什么,又摆手道:“罢了,与其跟你说,不如跟靠得住的人说。” 林海一愣:“什么靠得住的人?” 贾琮哼道:“不告诉你。” 林海瞪了他一眼。 为了给他面子,贾琮非常耐心的将那圣旨好生收了起来,看看老头满意的神情,自己也颇为满意。 数日后,圣人一副烦心嫌弃的模样在朝会上下旨,命贾赦南下替霍晟监军。贾赦欢天喜地收拾东西走人,恨不得这会子就抱到大孙子。贾环本也想跟着去的,因实在放心不下赵姨娘,京里头有些事也须得人来处置,便罢了。 贾赦走后七八日,林黛玉往荣国府去探望贾母,陪着老太太说了半日的话。贾母一心以为她来日必将母仪天下,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攥着她的手一刻不放。直至她两个吃罢晚饭,黛玉要去外头随意走走再回府,贾母自然乐得她多在荣国府转悠。 过了许久,林家的人来催说姑娘怎么还没回去,贾母便使人四处去寻,不想皆不得而见顿时有些慌了。贾政匆匆赶了过来,又去喊贾环,多打发了些人细细找去。 直至最后方问道一个替梨香院打扫院子的老妈子。她道:“林姑娘命我开了梨香院向宁荣街的那扇门,出去上了一辆马车走了。” 贾母贾政大惊忙跑去梨香院。因贾琮并兄弟们都随贾赦一道走了,梨香院如今已经空荡荡的。只是哪里还有林黛玉的影子?贾母好悬没一头栽到地下,幸而贾环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 贾母心头一急,张嘴就骂:“定是你们这几个小子挑唆的……”说着抬手要给贾环一个嘴巴子。 贾环轻松伸手叼住了他的手腕子:“老祖宗莫急,此事太大,快些去告诉林姑父。” 贾政跺脚道:“哪里敢告诉他去” 贾环道:“如今要紧的是找回林姐姐,他是户部尚书,咱们都没他本事大。” 贾政是个没主意的,贾母这会子急的人都蒙了,贾环便命人:“速去请林姑父来。” 一时林海得了信,假意着急上火的样子骂了几句不带脏字的斯文话,转身闪出屋子去,长舒了一口气。不一会子,他从黛玉屋中拿了一张签子,出来向贾家的下人道:“我且不去荣国府了。玉儿是自己走的,与岳母无干。我先往别处去寻。”那下人赶忙跑回荣国府送信。 贾母贾政心下俱宽松了些子,忍不住猜黛玉去了哪儿。 贾环忙摆手:“老祖宗老爷此事咱们什么都不知道莫要传出去一言半语的信儿,只等林姑父的话。不论寻的到寻不到人,他让咱们府里怎么说咱们就怎么说,他没开口,咱们切莫胡言乱语。” 贾政连连点头:“你说的是林姑娘名声要紧,此事须得遮掩得实实在在连个缝儿都不许透露出去。” 贾母跳了起来:“是了名声玉儿的名声名声若有瑕疵她的太子妃之位便没了”又掩面哭道,“造孽啊,平素只当她是个懂事的……” 荣国府遂一通忙乱,命死死守住今晚之事,谁提起打死谁。 林海遂急匆匆赶去了贤王府。司徒磐见他面色惊惶,忙站了起来问:“可出什么事了么?” 林海急的说不出话来,从袖中将签子取出递给司徒磐。 只见那上头极娟秀的字迹写着:女儿不孝,四妹妹言之有理,不愿进宫。已有十分稳妥之去处,毋念。 司徒磐大惊:“令爱?” 林海点点头。 司徒磐骂道:“胡闹”二人默然了半日,司徒磐道,“你且莫着急,她是何时走的?” 林海苦笑道:“晚饭过后。” 司徒磐立时道:“那会子城门已闭,只在城内。”遂吩咐人连夜寻找。林海只做急蒙之态,诸事不管。 另一头,林黛玉出了梨香院从从容容上车,车夫的正是早已跟随贾赦离京数日的贾维斯,车里还坐着一个男装的吴小溪。幺儿无事人一般驾车而去,穿过半个京城到了城南大宅。同样应当同贾赦一道走了的贾琮就在门里头守着。待马车一过来他立时开门,马车进来他忙着将大门阖上。待林吴二人下了车,一行四人匆匆走向地道。 将兵器卖完了之后,地道里头的灯油又回来了。四人一言不发闷头走路,耳畔唯有自己的心跳声,直至从贾琮护城河那头的“基地”库房地道口出来。 只见刘丰坐在一只杂物箱子上,身前一架大大的烛台,将库房照得极亮,手上还捧着一本书。听见响动抬起头来淡然道:“来了?” 贾琮喘了口气:“来了。一路都没敢吭声憋死我了。” 刘丰道:“为何不吭声?地道里头也没旁人听见。” 贾琮撇嘴:“不知道,大约是紧张的。”乃转头去看其他几位,果然一个个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禁笑起来。 刘丰道:“林先生快些换了衣裳,咱们要赶路了。” 林黛玉与吴小溪赶忙到屋里去替黛玉换上一身厚实的男装,又将她换下的衣裳拿包袱包了背在背上。 黛玉愁道:“早知有今日仓皇而逃我就早早去学骑马了。” 小溪笑道:“到了岭南还怕没机会学骑马么?” 贾琮在外头砸着墙催道:“半路上就能学骑马了姐妹们快些,莫闲聊,咱们在逃跑呢” 那两位姑娘赶忙整罢衣裳出来,外头早已预备好了快马。林黛玉不会骑,只能小溪带着她,几个人手忙脚乱弄了半日才将她扶上马去。 当日正是九月十六,一轮满月水汪汪的好看月光宛如空里流霜。黛玉不禁叹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贾琮捂嘴:“牙酸。”几个人齐刷刷瞪了他一头的大白眼子。 收拾妥当了,四匹马如闪电般飞驰入夜色之中。 几个人急匆匆赶了一夜的路,直至天色大亮方从路过的村子里头买了些干粮充饥。林黛玉这辈子没跑过快马,都快散架了,却一声不吭,旁人也不曾特意照看她。他们没心思休息,又跑了半日,下午时分方在野地里合衣打了个盹。因心思不定,都睡的不踏实。幺儿一直不曾合眼,替大伙儿守着。 这日晚上他们终于寻了个小客栈歇息。因林海早已替黛玉预备下了路引子,她又穿着男装脸上还吹满了灰天色又黑,平平安安的住下了。只是这夜依然睡的不踏实,次日鸡鸣大伙儿都醒了,趁着天色昏暗早早上路。黛玉又没忍住,来了一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回没人搭理她。 又是奔波了一整日,直至黄昏时分,前头一座山脚下有处小店,四匹马哒哒哒跑了过去,贾琮跳下马大声喊:“老板娘老板娘来客了” 只见里头笑盈盈转出了一位村姑,身姿袅娜纤巧,眉目俏丽风流,笑道:“来了来了,各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贾琮伸了个懒腰:“住店住店可累死宝宝了,须得多歇几日才能缓过来。” 林黛玉这会子还在小溪马后,定睛朝那老板娘一瞧,大惊:“柳二嫂子” 话音未落,一个七八岁农家女打扮的女孩儿跑了出来,嚷道:“三叔三叔你可来了我都等你好久了” 贾琮上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转圈儿:“哦,我家的小公主~~” 黛玉愈发惊讶了,拽了拽吴小溪背后的衣裳:“那不是福儿么?” 小溪翻身下马,笑道:“正是福儿。贾将军二少将军一家子并探春惜春两位姑娘都在山上呢。” ... 第一百六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章
林黛玉等人连夜逃出京城,到了盘龙山下,秦可卿已等候多时。她与吴小溪两个合力帮着黛玉从马上下来,颇有些费事。黛玉在地面上立稳了,几个人互视一番,齐声大笑起来。 贾琮抱着福儿凑过来,福儿脆生生喊了句“林姑姑”黛玉这两日奔波逃亡,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听了这句话顿时眉开眼笑,抚了抚她的头上的小辫子。 柳湘莲这会子也从店里走了出来,笑问:“先到里头喝盏茶水吃两个点心定定神再上山可好?” 黛玉不认得他,扭头去看秦可卿。秦可卿笑道:“这是外子。” 贾琮接口道:“盘龙山大头领柳湘莲是也江湖人称冷二郎。” 黛玉忙过去行了个万福,柳湘莲摆手道:“都是自己人,莫要多礼。” 遂进店歇息了会子,大伙儿一同上山去了。因上山还得骑马,黛玉又费了半日的力气,恼道:“我非得学会骑马不可。”众人低头窃笑。 一时上了山,远远的看见寨门,虽然简洁,却有几分威武。守寨门的小兵望见他们寨主来了,赶忙派了一个跑回去报信。待众人到了跟前,三四个兵士齐齐抱拳:“三爷寨主夫人”贾琮柳湘莲挥了挥手,秦可卿含笑点头。黛玉看那兵士面色沉稳英气勃发,不由得暗赞“好气势”。 入了聚义厅,只见贾赦堂而皇之坐在当中的虎皮交椅上,怀里抱着贾小萌;贾琏王熙fèng在左边坐着探春惜春在右边坐着,见他们进来都起身过来喊“林姐姐” 林黛玉目瞪口呆,张望了半日,道:“怎么……大舅舅何时当了山大王?” 贾琏笑道:“我也是上了山之后才知道的。” 王熙fèng道:“起初那几日我还当自己在做梦呢” 贾赦哼道:“瞧你们那点子出息我平日不肯告诉你们便是恐怕你们年轻口里不严实。” 众人遂纷纷见礼毕落座,柳湘莲使人去将梨香院诸位兄弟都喊了来,幸而椅子够多。 贾赦道:“林丫头这两日累着了只怕也吓着了,暂且歇会子咱们再一齐南下。先去岭南看看琏儿他岳父,再往台湾府去。这一去少说三年。” 黛玉忙问:“舅舅不是去监军的么?南边那一仗要打这么许久?” 贾赦道:“打仗么,漫说三年,十数年也是有的。再说,纵然打仗打完了,我就不能水土不服病了走不得么?” 贾琮扑哧一声笑了:“爹,来日谁说我无赖,我就是说有什么老子有什么儿子。”贾赦瞪了他一眼。 林黛玉思忖了半日,忽然问道:“舅舅是想反么?”又扭头去看贾琮,“还是琮儿想反?” 贾琮“咦”了一声:“山大王都当了,跟反也差不多吧。姐姐何出此言?” 林黛玉道:“方才在山下,你喊福儿做小公主。” 贾琮忍俊不禁,摆手道:“小公主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福儿是我们家的小公主,意思是她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他顿觉时空距离太大没法子解释,想了会子,摇头道,“横竖就是那个意思,林姐姐你也是林家的小公主,薛姐姐是薛家的小公主,但是史姐姐就不是史家的小公主了。这么说你明白了么?小公主这三个字没那么值钱的……”数百年以后每一女孩都是小公主。 林黛玉瞧他那副说不清的模样有些好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只是公主二字实在不便随意开口的,恐落人口舌。” 贾琮耸肩道:“无所谓的。”乃扭头问贾赦,“爹跟二哥二嫂说什么了没?” 贾赦道:“我又不知道你如何想的,说什么?”贾琏王熙fèng满面茫然。 贾琮点点头,乃看了看一屋子人,道:“那我来说了。” 众人皆屏气凝神,惜春抓住了探春的手。 贾琮道:“林姐姐方才问我是不是想反。嗯,有点。” 黛玉垂了垂头,又抬起来,轻声道:“我瞧寨门那儿的并这聚义厅门口的兵士,绝非寻常的绿林喽啰,身上有杀气。” 贾琮道:“姐姐说的对。本来就是将他们当作正规军来训练的。起初并非有反意,而是不怎么相信今上……自打当年他诸事不明就命姑父这个忠心之臣往扬州为饵开始。” 贾琏忙问何事,贾琮遂将林海遇刺从徐宏到老圣人一起说了出来。 贾琏大惊:“是徐宏想刺杀林姑父?” 贾琮望着贾琏道:“因二哥哥在朝中为官,许多事不敢告诉你,怕你不留神露了破绽。咱们既已脱身,不必瞒着了。” 贾琏点点头,脸上阴晴不定。 贾琮又道:“如今朝局大伙儿也都知道,老圣人捏着权柄不放,圣人在他一群兄弟当中并不出色,皇子们也冒出来了。我本以为圣人大约会庸君一生,如今看来极难。他心性不定又多疑,人家使个反间计他就防范贤王司徒磐。贤王何许人也?又不是那种愚忠的傻子。我的卦若没算错,只待老圣人一走圣人收兵权的时候就要生事。” 众人都不敢出声,竖起耳朵来听着。 贾琮饮了口茶接着说:“依我看来,世间没有多少忠心是坚定不变的。磐石无转移,也怕大铁锤。天下委实有忠心事主之臣。只是,若他忠心之主死了,却又如何?眼下有个好例子在,便是南安郡王霍晟之祖父。他将两广那一片的水军都收得死死的,他死了忠于他儿子他儿子死了忠于他孙子。然老圣人却是个反例。他的忠臣只忠于他自己,并不忠于他儿子保不齐前头他曾命这些人来日忠于先义忠亲王,后来却是他自己亲将这个长子弄死了。故此他乃是亲手截断了某些忠臣接着忠于他儿子之路。而后他挑了个今上他挑上六王爷或是九王爷都好些,怎么就挑了今上?六王爷以军功起家,武将多半心底赞成他;九王爷是个能人,实才服众。人,不是物品,有爱有怒有忧。尤其是已经当上大官的人,愈发害怕没了那官印。老圣人以为,他手里捏着兵权是为了自保,只待自己一死就交给今上,万事皆休。殊不知这帮武将却未必都那么听话。” “今上穷,又一心维持朝廷,已经极累的。其他七王并无琐事烦扰贤王起初费尽心力帮着他,这几年已不再多管闲事了王爷们有大把的时间精力,或是豢养私兵或是收买官员,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地盘。那些老圣人手里的忠臣良将一直有王爷拉拢。人家王爷并不是要他们背叛老圣人,他们自己也都是老圣人的儿子,故此有些便会心有所偏。武将们也是人,也有一己私念,多有犯法之事。今上一心只等老圣人走了好洗牌,他们当真不怕么?若与某个王爷联手,也可多一份保障。故此,除非今上玩一出大大的特赦再慢慢的搞死他老子的这群手下,否则他极难平稳的拿到兵权。若贤王还在他这边,倒是可以出出主意。可惜啊……” 黛玉忽然问:“老圣人快不行了么?” 贾琮道:“听闻至多不过一两年的寿罢了。他一死,圣人要收兵权,诸位大将有的被王爷收走了有的听了谣言不敢交兵权。”他忽然笑道,“谣言这件事,我是极其佩服贤王的,简直五体投地。前些年贤王平了徐宏之乱大家都还记得吧。” 众人点头。 “圣人对贤王猜忌就在徐宏之事前大概没多久。贤王好快的决断反心说起就起了。因徐宏死于刺客之手,老圣人死活不肯承认他有反心,非说他儿子是被今上逼反的。我们家马行从各处传了消息回来,说是诸位将军所驻扎之处都听到民间有谣传,今上重文轻武,早早预备好了种种罪名,只待老圣人一走就要收拾将军们,不信且看徐将军。自然不是所有将军都会信的,只是信的总有一些。” 林黛玉问:“何以见得这些谣言是贤王所为?” 贾琮道:“猜的。贤王与今上有隙之前是替今上管情报的,旁的王爷没他这么利索办的这么快这么齐全。”他倒是有些误会了,因司徒磐直接接手了周延的人,无须从头安插,将周的人拿来用便是。 黛玉点点头。 “故此,私以为今上收兵权必然不顺利,必有些是不肯交的。虽说虎符等物极为要紧得虎符者得兵权,如徐宏那般翻脸不认的大将也是有的。加上他又有心立太子,诸位皇子必然也心不齐。这两三年只是个始乱。我们阖府离京就是为了避乱的,特意选了台湾府也是因为离京城远又是个海岛,兵祸难及。” 黛玉急道:“我爹呢?还有外祖母二舅舅等。” 贾琮道:“有环哥哥在,荣国府的人不会有事的。林姑父与苏先生,我俱托了妥帖的人照看,姐姐勿忧。另有,一旦起刀兵之祸,”他望着柳湘莲,“有柳二哥呢。他又不离京南下的。” 柳湘莲笑道:“我预备了四只麻袋,三只大的装林尚书苏翰林夫妇,一只小的装苏翰林之孙女。” 贾琮不禁也笑道:“幸而苏先生家唯有一个小丫头在身边。” 黛玉这才放心下来。忽又想起她父亲早年在苏州城外曾装过一回麻袋,扑哧一声笑了。 贾琮接着说:“至于反不反,等他们打完再看情况吧。只是,依着我自己的推测,多半是会反的。”他抬目去望贾琏,“乱世须得自保自保必有强兵。咱们不姓司徒,有强兵难免遭猜忌。” 贾琏怔了怔:“投靠一位真龙天子不成么?” 贾琮微笑道:“你知道谁是真龙天子?万一弄错了呢?再有,谁知道我不是真龙天子?” 满堂齐声抽了一口冷气。许多人虽早知道他有反心,今儿却是头一回说得如此明白。一时寂然。 静了许久,惜春先道:“既这么着,来日我算是公主了么?” 贾琮摇头:“福儿才是公主,四姐姐你算长公主。” 惜春拍手笑道:“如能当上长公主,也是可以泼妇得起的。” 贾琮笑道:“这个自然姐姐不必羡慕司马道福。” 惜春瞪了他一眼,面色稍红。 贾琮抬头见王熙fèng脸色黑一阵白一阵,知道她从不曾起过反意,有些害怕,便挥手向在她身边赖着的福儿道:“福儿过来” 福儿忙放开她母亲跑了过来:“三叔” 贾琮抚着她的头颈微笑问:“福儿想不想当公主?有好多好玩的顽器,有好多漂亮的衣服,还有好多人陪着你玩。” 福儿点头:“想” 贾琮乃又看着贾琏道:“早几年前环哥哥就将贤王这个封号要走了,二哥哥自己另寻。” 贾琏王熙fèng俱是利字当头的人,王熙fèng骨子里还有几分放肆;二人听闻他这话脸色都变了。 贾琏素无大志,贵在自知。他知道弟弟之资质远高于自己,往日也曾只指望他权倾朝堂自己沾些好处。前些日子他领着妻儿去上任,竟是让柳湘莲领着数百人裹挟到了此处,而后方知老子弟弟俱有许多事瞒着自己。这会子方知他们想反不是一日两日,贾环连封号都要了一时间惊愕恐惧忐忑激动野心蹿来蹿去的,说不出话来。 王熙fèng早年也曾想过福儿如能借她父亲叔叔的名头攀上高枝子,保不齐能得个王妃做做也未可知。若是她叔叔能入主天下丈夫能成王爷自己岂非就是王妃了?念及于此,浑身微颤,脱口而出:“我早就知道琮儿乃是天上的神仙下界萌儿也是你送来的当日你那梨香院来的什么和尚道士显见不寻常,那会子便替我与宝兄弟消了一场灾不是?” 贾琮笑道:“我若不出手也不过有惊无险罢了,嫂子不必放在心上。” 此言一出,简直是将自己“有来历”给定了下来。 贾赦喝了口茶,又咳嗽一声,道:“着急什么?还早的很呢。此去台湾,万事须得从头做起,莫一个个以为大事可成……环儿竟然连封号都选了,岂有此理” 贾琮忙向他一躬到地:“尊太上皇教谕。” 探春皱了皱眉头,拉着林黛玉悄声问:“琮儿这是怎么了?平素他也颇稳的,怎么忽然急切起来?眼下什么都没有,岂能这般嚣张?” 黛玉低声笑道:“他这是拿极大的利诱惑琏二哥并二嫂子,不然,恐怕他们心性不定。只是,大舅舅不是要去监军的吗?” 探春笑道:“这个柳二嫂子告诉过我了。监什么军,两广那边悉数是自己人。” 她一高兴,声儿大了些,让贾琏王熙fèng听见了,俱惊愕去看贾琮。 贾琮笑道:“他们只是联盟罢了,并非自己人。屋里的这些才是自己人。”乃举起茶盏子来,“各位,一起开天辟地吧”一饮而尽。 惜春并梨香院的兄弟们也都举起茶盏子一饮而尽。黛玉探春贾琏等见了,皆跟着饮尽跟前的茶。贾赦最后一个喝完,咣当一声将茶盏子砸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望着贾琮懒懒的道:“我只等着你那三层楼高的藏宝阁罢了。” ... 第一百六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一章
贾赦领着全家在盘龙山歇了几日,京中渐有林海、贾环、贾四等人的书信传来。林海前几日都在装蒙,得知女儿平安无事后就在家中装病,圣人还派了个御医去瞧;贾母却是当真吓病了,宝玉已从书院回来侍奉,又宽慰了会子,瞧着并无大碍。听闻黛玉逃出京城去为的是不进宫为王妃,日日替她念佛,盼着她平安无事、再也莫要回京来。 冯紫英与秦三姑都亲来找贾环套话,贾环只管装傻充愣。秦三姑干脆笑着说:“你小子少在我跟前做二愣子相,哄的过旁人哄不过我去。有这个胆子的除去琮儿再没别人。你放心,我又不认得皇子,纵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他去。” 贾环心知她已改投了司徒磐,未必愿意看着二皇子得去林黛玉这么一个要紧的女孩儿,只是不敢告诉她,苦笑道:“三姑姐姐,说句真心话,我也觉得是琮儿干的,实在他没告诉过我。琮儿曾说过,想要瞒过外人,须得先瞒过自己人。大约这回就是了。此事我当真不知道,那日都吓蒙了!偏扭头去看我老子,他竟比我还蒙些,浑身都在发抖,我忽然就镇定起来。后头几日我们府里的事儿皆是我主持的呢,连喊宝玉哥哥回来都是我的主意,不然老祖宗只怕病得更厉害些。”说着一脸“夸我夸我快夸我”的神情。 秦三姑啼笑皆非,又实在拿不准他可当真知道。 贾赦看完信笑道:“显见圣人也疑心是琮儿捣的鬼,只可惜咱们一大家子早离京了,没有实据便算不到咱们头上来。” 贾琮道:“既然冯大哥与三姑姐姐都去套了环哥哥的话,冯大哥这会子还是圣人的人。” 黛玉道:“圣人既有所疑,会不会派人来找大舅舅?” 贾赦瞧了她一眼:“若是找到了,你想跟着回去吗?” 黛玉忙说:“不想!” 贾赦哼道:“你既不想,难道我会让你回去?” 黛玉眼圈儿一红,垂头道:“……终归他们是天家……” 惜春笑劝道:“姐姐多虑了,如今龙游大海虎归深山,圣人自顾不暇,你区区一个女子算什么?” 贾琮接着说:“四姐姐说的是,纵寻了你回去也当不得他儿媳妇,他费这力气作甚?再说,司徒磐若得了咱们的信儿准保是帮着咱们的。你还是安心学骑马吧!”说的众人一笑。 几个姑娘自小养在深闺,乍一入山林,诸事稀奇,人也豁达了些。这几日她们连凤姐福儿都在学骑马,学得最快的居然是王熙凤。贾赦赞道:“不愧是子腾家的闺女!” 王熙凤嫁过来这么些年,除去替他生了两个孙儿孙女,从不曾得了公公的赞,闻言受宠若惊。 贾琮悄向她说:“我爹好武,二哥哥没有武将气势他可憋屈呢。”说得王熙凤又有些好笑。 因水路更快些,他们自盘龙山下来便改了水路,遇见名胜古迹或是繁华市埠便游玩会子,一不像逃跑二不像赴任。又特去了一回苏州。黛玉扮男装藏在一群少年当中往林家老宅转了转,看屋子的老仆没认出她来,只当是京中的舅老爷替老爷来瞧瞧屋子的。因他们不曾惊动苏州官员,只如寻常游客一般玩了几日便走了。 这般晃晃悠悠的走走游游,眼看都要过年了,终于到了广州城外。王熙凤骑术早已练出来了,就在马背上教萌儿如何喊外祖父,贾赦贾琏爷俩听着颇为有趣。 贾琮叹道:“怎么一路过来连个小毛贼都没遇上!上回去长安那么多事儿。” 吴小溪道:“上回咱们带着许多寿礼,难免遭人惦记。这趟的行李都让马行运送,还带着这么些镖师,人家何苦来招惹咱们呢。” 遂一同入城,在城门口便见到了王子腾派来的人,接往两广总督府去了。 王子腾早得了快马传信出门相迎。贾赦翻身下马,王子腾几步过来正欲说些别来无恙的话,贾琮已从凤姐马上接了萌儿下来,举到他二人身边。萌儿大声喊:“外祖父!” 萌儿才出世王子腾便南下两广了,不曾见过孩子长大的模样;这会子乍一看见他,登时喜得贾赦也忘了、女儿也忘了,一把接过萌儿抱在怀内。萌儿又喊了一声:“外祖父!”王子腾忙不迭的答应,老脸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贾赦不乐意了,在旁阴阳怪气的戳了一句:“这是我孙子!” 王子腾恼道:“还不是我凤儿生的!” 贾琮忙拦在当中:“二位大人,你俩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人了,三年多没见面也不寒暄两句,老亲家当着萌儿的面吵架算什么事儿?” 俩老头也觉得有几分不妥,互相瞪了一眼。王子腾道:“亲家,好久不见,气色倒是不错。” 贾赦也说:“亲家,你也红光满面的,显见在岭南颇为自在。” 贾琮忍俊不禁,哈哈的笑了起来;贾琏凤姐等人也一齐大笑。萌儿太小,不知道大人笑什么,张望了几眼,见旁人笑他也跟着笑。其实贾赦王子腾早想笑了,起初还绷着,这会子萌儿笑了,他俩赶紧望着萌儿笑。王子腾一面笑还一面解释说:“瞧见我大外孙子笑我就想笑!”旁人的笑声愈发大了些。 一时众人进了总督府,女眷都去后院相见,王子腾夫人领着凤姐先去客院安置。 这会子已经是腊月了,岭南却十分暖和,凤姐笑道:“早知道那些大衣裳都不带来了。” 王子腾夫人道:“倒是偶尔也有冷的时候,只不如京里头那么冷罢了。夏天却是极热。” 收拾了会子,几个要紧的人方聚到一处说话儿。 王子腾道:“霍晟这会子大约到惠州了,过两日就来。” 贾琮忙问:“他打仗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圣人说他的军报有些不实在呢?” 王子腾一愣:“不实在?怎么邬逢春没写好军报么?军报皆是他写的。” 贾琮一听“邬”这个姓氏,只觉的脑中有根弦撩起来一般。前世他本是红迷,看过无数分析猜测,许多人都以为探春最后嫁入了粤海将军邬家,登时坐直了:“此人是谁?” 果然听王子腾道:“便是粤海将军。今年你家太君大寿,他还特使人送了礼呢。” 贾琏在旁道:“送的是一架玻璃围屏,你二嫂子说那个倒不错。” 贾琮“哦”了一声:“我瞧见过,委实不错。怎么从前没听过他们家似的?” 贾琏笑道:“你知道什么?成日在京中混着。咱们家与许多人家都有往来的。” 贾琮撇嘴道:“将军这么多,叫的上号么?他与霍晟什么关系?” 王子腾道:“他如今掌着琼州水军,兵力不多,两广水军除了他的人便是霍晟的人了,旁的皆不足论。他二人是联手的。” 贾琮扑哧一笑:“瞧吧,唯有利益能将天下人联合到一起。他们打仗究竟如何了?” 王子腾笑道:“打什么仗?不过是几个番邦小岛作乱,起初霍晟的人与邬逢春的人都不想管,就任由他们闹腾了几回,也有心弄朝廷几个军饷花花。偏圣人又派了霍晟自己过来。他虽年轻,胜在聪慧好学,又肯听那些老将军的话,只三个来月的功夫便大获全胜了。因邬逢春也参合了一脚,霍晟为表敬重,请他写的军报。他两个都想多得些军饷;霍晟也暂无意回京,想在这边多呆会子;故此邬逢春的军报只说还没打完罢了。” 贾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子:“这霍晟连胡扯都不会找个好人扯!等他来了我埋汰他。” 王子腾问:“圣人有疑心么?” 贾琮遂从怀内将圣旨套了出来:“叔父自己瞧吧。” 王子腾接过来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又递给贾赦。贾赦瞧了也哈哈大笑。 贾琮做了个鬼脸:“我就是那守蟠桃园的齐天大圣,今后你们都喊做我大圣罢!” 贾赦忍不住敲了他一个栗子。 王子腾遂又说起这几年海上的事儿来。如今香港渐渐成了模样,商船越来越多,岭南也越来越富庶。霍水王贾四家联手以官军为海盗,劫掠的外洋商船也不少,却仍挡不住他们往这头来。薛蟠这会子回京过年去了,他也雇了海船出海,越赚越多。乃又问京中局势。 贾赦与贾琏齐齐望着贾琮,贾琮无奈,只得将“老圣人一死天下大乱”再说了一回。王子腾颔首不语。 贾琮笑道:“各位,来凑个热闹,赌一赌如何?” 王子腾问:“赌什么?” 贾琮道:“赌京中变化。司徒磐必是想反的。只是他不会老圣人一走就反,而且他想反也不会直接反,总得先弄死圣人,大乱一阵子,再扶一个皇子上去。” 王子腾看了看他:“你以为会扶谁?” 贾琮伸出手比了个“七”。众人大惊。 王子腾思忖半日,点头道:“不错,他最年幼,极好控制。” 贾琮道:“到时候主幼臣强,有的乱了。咱们就在岭南台湾呆着,管他们做什么呢。横竖咱们做咱们的买卖、韬光养晦。有了钱有了兵,谁都会来求着咱们的。” 王子腾笑道:“小小年纪比大人都鬼些。” 一时贾赦又写了几封信命人送回京去。因初来乍到,也没功夫去买什么土产,只替黛玉给林海捎了首诗罢了。 两日后霍晟过来,不免寒暄一番。贾琮又拿了圣旨给他瞧,霍晟啼笑皆非。 王子腾道:“来日你们再写军报,先拿来我瞧。” 霍晟一言不发向他深施一礼。众人偷笑。 贾琮转身就赖上了:“既这么着,干脆连我与幺儿哥哥的也一并写了可好?我们回头就要去台湾府的,哪有功夫瞎编那许多密报。” 王子腾瞪了他一眼:“胡闹,你们是写密折的,哪能旁人代笔,字儿须得是你二人的才行。你不愿写给维斯写便是。” 贾琮只得作罢。又问吴攸在何处。 霍晟道:“自打知道琏二爷要出任台湾知府,他与杨衡便领着人过去了,现驻扎在台湾那边的岛上。” 贾赦忙说:“喊他过来!腊月都快见底了,琏儿也不便这个点儿去同人家前任知府交接。咱们便在广州过年,明年再去台湾府不迟。没喝上琏儿他老丈人的腊八粥,咱们喝了的年酒再走。”又看着霍晟,“霍王爷也留在广州过年可好?” 霍晟笑道:“多谢世翁好意,小侄还是回营中去与将士们过年才是。” 王子腾连连点头:“很是,王爷已有了些你祖父的影子了。” 另一头,贾赦在苏州的时候便给林海去过一封信,假意说是琮儿胡闹,安排了林黛玉逃离京城,因她乘的是快船,如今已经与贾赦等人会和了。林海年前便得了此信,拿着去向圣人告罪。圣人自然将贾琮臭骂了一顿。 因前几个月黛玉进了一回宫,圣人听慧妃及旁人都说此女必为天人下世,有些好奇。二皇子还曾于屏后偷窥,极为满意。后来她竟私逃出京了!这婚事自然而然便没了。偏那二皇子极爱林氏美貌,后又悄然向慧妃道,“但凡寻得她回来,我自大度不计较她年幼无知,与她一个侧妃可也。”慧妃爱子,也亲眼得见林氏的模样,只觉她有几分木讷罢了。出了这般大事,想来她也不敢要正妃之位。慧妃娘家也有侄女,只是容貌略逊一等,二皇子瞧不上。倘或林氏只得侧位,既安了二皇子的心、又得了林海并荣国府一系、还能将正妃之位替侄女留出来,岂非四角俱全?故此她数次向圣人道,“孩子瞧上了那姑娘呢。”圣人起先不肯,后来渐渐也软了耳朵。 这会子听了林海的话又看了贾赦的信,圣人便咳嗽一声,道:“人找到了就好,快些接回来罢。” 他才在心中预备着如何赦去林氏年幼无知、受人蛊惑之过,林海在下头顿首道:“小女福薄,经由此事必入不得天家门不说,京中大约也有不少人家知道了。” 圣人皱眉道:“有人知道了么?老九不是说瞒住了世人的么?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林海苦笑道:“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她在京里头是找不到好人家了。再有,荣国府老太君做寿那日慧妃娘娘派了人过去,满京城的人家都瞧见了,旁人也不敢念她。” 圣人已是半应下慧妃与二皇子了,忙说:“你也不必多虑,老九做事素来密不透风,再让他去查查,有胡言乱语的,朕自然让他们闭嘴。” 林海忙叩谢了天恩,又替女儿谢恩,终是含泪道:“她这般也是自作孽,臣也救不了她。故此臣昨日写信托了恩候替她在南边寻个老实的读书人家嫁了便罢了。” 圣人愕然,半日才说:“何至于此!终归是尚书府的千金。” 林海道:“事已至此,再无它法,只盼着恩候能替她寻一个能上进的女婿,纵然门第儿低些也是无碍的。”言罢,潸然泪下。 圣人有心说,朕赦她之罪,偏又不知是什么罪。一时也放不下脸面来明着告诉林海,我儿子瞧上她了。只得暂时作罢。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第一百六十一章^^^百度&搜索巫神纪+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 第一百六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却说贾赦领着家人来到岭南,先与王子腾会合,后霍晟也赶了过来。次日白令恩将军亲来两广总督府与众人相见,按耐不住欢喜的说了些香港之事,显见是赚到的钱比原先以为的要多的多。 说了一阵子,贾琮乃道:“我们梨香院的那几位西洋先生们都先到了岭南,前两日已经见过了。在京中的时候我们一同弄出了一物极为有趣,各位且随我来。” 遂领着众人到了他与梨香院兄弟们一同住着的客院。只见院中地面齐整的青砖上铺了一小块地儿的土,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还压实了。一旁搁着一个小些的麻袋,里头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何物;一大一小两只木桶,大的是空的,小的盛了半桶清水;并两个鼓一般的木头模子。有个少年见他们来了,便从那麻袋中将里头的东西倒入大木桶,原来是些灰色的末子。 贾琮道:“京中诸事不便。我们只雇人在京郊的庄子里沏了一座煅烧炉,还请了一位景德镇的老窑工帮着弄出来的。那位老窑工也随西洋先生一并岭南来了。” 另一位少年提了水桶缓缓将半桶清水加入大木桶中,前头那位手持一把小铁铲不住的搅动。半日,那灰末与清水合均匀了,如同灰色的稠泥浆糊一般。 有个少年先在地下摆了两个竹篾子编的圆片儿,又拿过那两个圆圆的木头模子来扣在上面。贾琮笑道:“时间太短,只在街上随意寻了个木匠,做了这个模子。我说了半日他皆不明白,最后我告诉他用最便宜的杉木做两个没有鼓面的鼓、他便明白了。后来又去寻篾匠做了两个鼓面。” 持铁铲的那一位乃从大木桶里头舀出那灰泥浆糊来,一铲铲填满了木头模子,细细抹平整了;又上来一位将另外两个竹篾子的圆片儿覆了上去,这两个当中有孔洞。后又侧立起那圆模子,面对面的还颇为有趣。灰泥浆糊极稠、圆孔又不大,不曾因侧立而倒出来。最后一位取来一根铁棒,铁棒两头各横了一个小小的铁栓子。将两头分别插入木头模子的孔洞中,又仔细调了半日,终于齐整了,他便拍了拍手退到一旁去了。 贾琮指着那个道:“这个叫做水泥哑铃,拿来给有力气的人练胳膊的举力是不错的,眼下还不能用,须得等这个水泥干了才行。” 王子腾看了半日没看明白,问道:“干了又如何?” 贾琮笑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来,指给他看:“干了就是这样子。这两头皆是水泥墩子,当中乃是铁棍,可以抓着铁棍练臂力。”又指着地下放的那个道,“眼下这个的模子太糙,显不出好来。来日得空使人做些精巧的模子,里头涂上蜡,就可以用水泥做出许多许多精巧的石雕来了。比请石匠来做方便许多,还可以反复用。比如这个。”说着,从旁边一位兄弟手中接过在京中做的一件小巧的水泥狮子滚球来递给王子腾。 王子腾接过那玩意细看半日,贾赦等人也凑脑袋过来看。王子腾问:“此物不是石头?” 贾琮摇头:“不是石头。这就是水泥干了之后的模样。” 王子腾与白令恩对视一眼,惊诧万分。白令恩指着狮子滚球道:“此物便是拿……”他又一直木桶里头还没用完的水泥浆糊,“那个做的?” 贾琮笑道:“白将军若不信,只等这个干了来看便是。还有些剩的,不如各位自己现在随意用来做成什么模样的,等它们干了再瞧。咱们这里有各色竹篾子编的圈子片子签子棍子先拿去架住做形状。只是眼下水太多,等过两日干了些,还可以细雕。” 一言惹得众人皆有了兴致,个个挽起袖子来。旁边的兄弟递过几幅手套,这几位戴在手上,依次拿铲子挖出余下的水泥来,蹲在地下瞎摆弄,老半日全都不肯起来,还各自嫌弃旁人做的不好。偏这会子惜春从后头跑过来寻贾琮问事情,进了院子一瞧——她伯父、王子腾、白令恩、霍晟皆蹲在地下如顽童一般;她家琮兄弟负手立在一旁瞧热闹,身后围着七八个兄弟;不禁脱口而出:“伯父并几位王爷大人,你们在玩泥巴么?” 众人哄的大笑起来。 贾赦先站了起来,一面脱下手套道:“罢了,只等干了来瞧!到时候我做的这个可以用作盛酒的大海碗!” 贾琮忍不住说:“爹,没有这般凹凹凸凸的大海碗!人家竹篾圈子那么圆,你只需敷在上头都能敷成扭的,委实是个人才。而且那么浅,说是碟子还差不多。大粗碟子。” 王子腾立时指着他大声笑道:“这可是你儿子说的!不是我说的!” 不待贾赦骂人,贾琮赶紧接着说:“王叔父您那个是毛毛虫么?” 贾赦白令恩等人齐声大笑,贾赦笑道喊:“他说那个是马!” 王子腾恼道:“哪里不像马了?不过是卧马罢了!此物乃是泥状的,压根儿做不成立马来!我只做成个大致的模样,过两日干了些再雕刻出形状来就像马了。再说这些竹篾子半分不听使唤!乱七八糟的。” 贾赦笑指着道:“关立马何事?马头都没有哪里像马了?分明就是一摊泥巴!去去,让琏儿抱萌儿来,问问他,他外祖父做的这个是不是马!我家萌儿这一路骑在马上来的岭南,最认得马了!” 贾琮忙道:“别,此物这会子还是湿的,莫让萌儿乱动,黏在手上可不好。” 贾赦道:“无碍无碍!横竖早晚能干的,干了再拿给萌儿瞧!” 王子腾瞪着他道:“横竖比你的大海碗像些!”他两个便争论起来。 白令恩与霍晟都闪到一旁只管笑不说话。 幺儿从旁边过来道:“想来霍王爷与白将军皆不能在广州呆太久。我预备了几个小箱子,将你们做的水泥玩意装起来,二位各自带回去,等干了自己瞧着也颇为有趣。” 王子腾忙说:“我的也替我装起来!” 贾赦道:“我也带回自己院子里去!” 幺儿应了,将他们四位做的水泥玩意都取小箱子仔细装起来交给他们的下人,叮嘱道:“须得通风才能干的快。若非在路上,箱盖儿莫要盖上。”那四位自己忙不迭的应了。 一时众人净了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回到王子腾的书房。 白令恩问道:“琮三爷,那水泥当真可以干成石头么?” 贾琮点头道:“这个乃是西洋英吉利国一位名叫约瑟夫·阿斯谱丁的匠人弄出来的。”虽然现在他还没出世。“我从一位通晓西洋之物的先生之处得到了方子和煅烧方法,这几年又与诸位兄弟并西洋先生一同琢磨研究,试验了许多回。眼下这种必还不是最好的,因京中不甚方便,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如今咱们已经飞鸟脱笼、海阔天空,可以好生改进了。” 白令恩又问:“此物的原料可难得么?” 贾琮笑道:“不难得,多半是寻常的石灰石、粘土等物。还有些旁的矿石。回头白将军派个得用的人过来,小侄倾囊相授!” 白令恩大惊大喜:“当真?” 贾琮道:“许多生意皆须靠着香港呢。有了水泥,扩建香港的时候就容易许多,省去了许多打磨石料的功夫,又极齐整结实。看着是白给你们家一件要紧的东西,得利的是大伙儿。我早说过,大家发财才是真的发财。”又看着霍晟,“你要么?” 霍晟站起来拱手:“多谢!” 白令恩闻言怔了片刻,也站起来向他深施一礼:“琮三爷好胸襟!” 贾琮摆手道:“哪里敢当!不过是看得实在些罢了。” 白令恩叹道:“纵是六十岁的人也未必能看得如此实在,琮三爷这般年岁……果然是个有来历的。” 王子腾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赞成,只是贾琮话都说出去了,他也不便拦着。 一时外头有人来回到,午饭预备好了,众人一同去用饭,散了席面各自回到房中歇息。贾琮正回他自己院子去,半道上让白令恩赶上了:“琮三爷!且等等!” 贾琮忙回头:“白将军!” 白令恩一把拽他到旁边,面上有几分尴尬,强笑道:“琮三爷,末将冒昧,有件事想同三爷商议。” 贾琮以为是水泥的事,也笑道:“将军别这么客气,您是长辈,直言便是。” 白令恩有些不好意思,道:“额……因为这两年贵府的船时常来香港……这个……” 贾琮听不明白,眨了眨眼:“那个……将军能说直接些么?” 白令恩想了片刻,干脆说:“我们郡主瞧上吴攸小将军了。” “哈?”贾琮跳了起来,“哇哇不会吧!他俩好上了?太好玩了哈哈哈……” 白令恩忙摆手:“不是不是……吴小将军还不知道呢。末将便是想烦劳三爷,可否将这桩亲事定了。” 贾琮愣了愣,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定他俩的婚事?!” 白令恩点点头。 “我又不是吴攸的爹!” 白令恩微笑道:“你却是他的主公。他的婚事,三爷自然能定的。” 贾琮连连摆手:“不能!他的婚事他自己做主,我是他兄弟和上司,凭什么做他的主?没有上司管属下婚事这种理儿。郡主看上他了去追不就是了?给他绣荷包做鞋底、望着他笑,追的到算本事、追不到也无憾啊。” 白令恩眉头一皱:“胡说!郡主何等身份,岂能如村姑民女一般!”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郡主又怎么了?此处天高皇帝远,正好没有约束,青春少艾不泡个帅哥多无趣。规矩什么的最讨厌了。”见白令恩还是一脸的不赞成,叹道,“算了,咱们有代沟。横竖吴攸的婚事他自己做主。漫说我不会替他定,纵是他爹替他定下他不喜欢的女子,我也必有法子搅黄了。这种一辈子的事儿都不能自己说了算,活着多憋屈。” 白令恩闻言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长叹一声:“三爷实在与寻常人不同。”乃拱手而去。 霍白二人次日便走了。他两个前脚刚走,贾赦与王子腾后脚便都有几分不舒服,只在屋里呆着极少出来、屋中还不让人进去。贾琏王熙凤皆有几分担心,说请大夫来瞧瞧,他两个皆不许。两口子多劝了几句,俩老头不约而同大发雷霆,死活咬定自己无碍,只需歇会子便好了,将他二人各自赶了出去。贾琏颇为犯愁,来找贾琮商议。 贾琮闻言哈哈大笑:“二哥哥放心!他俩没事,身子骨儿好着呢。” 贾琏道:“我岳父还罢了,在岭南都已三年了。我恐怕老爷有个水土不服。大过年的,总得平安无恙才是。” 贾琮笑道:“都说了让你放心么!咱们老子那个大老粗哪有那么容易水土不服,林姐姐都没水土不服。二哥哥,我教你一个巧宗儿。”遂趴在贾琏耳边咬了半日的耳朵。 贾琏奇道:“这是做什么?” 贾琮挤挤眼:“横竖哥哥照做便是了,管保能哄他两个开心不说,还再也不会藏在屋里不出来了。若想知道根由,请去问四姐姐。” 贾琏满心疑惑的走了。 过了几日,水泥干了,贾琮领着他老子哥哥嫂子姐姐并王子腾等人围观了一回水泥哑铃,众人皆十分惊叹。 一时午饭毕,有个贾赦屋里的小子捧了一个红漆盘子过来。贾琮瞄了一眼,不禁掩面无语。贾琏与王熙凤对视片刻,有些好笑。 贾赦乃抱过贾萌来指着那盘中之物问:“萌儿,告诉祖父,这个是什么?” 贾萌大声道:“装酒酒的大海碗!” 贾赦喜上眉梢:“好好!我孙子真有眼力介儿!”一壁说一壁得意洋洋看着王子腾。 王子腾哼道:“分明不是当日的模样,你弄了这些日子也不过如此。”说着还瞧了贾琮一眼,正看见贾琮悄悄向贾萌竖起大拇指,又重重哼了一声。 只见王子腾的一个随身下人也捧了一物过来,拿红绢盖着,搁在案子上。王子腾过去将贾萌夺了过来抱在怀里,一手亲掀开红绢,柔声问道:“萌儿乖,告诉外祖父,这个是什么?” 贾萌扭头看了他爹娘一眼,王熙凤使劲儿眨眼睛。贾萌大声说:“马马!萌儿骑着来岭南的马马在睡觉觉!” 王子腾哈哈大笑着将他举过头顶:“还是我大外孙子有眼力介儿!” 惜春实在忍不得,掩口笑了起来。她一笑,旁人也忍不住了,一屋子晚辈齐声大笑。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 第一百六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三章
直至腊月二十七那日,杨衡吴攸的船才到广州港靠岸。他们已换了两艘大船,船上有挂在王子腾名下的直属水军二百余人,在广州还有营地。 吴攸过来与众兄弟相见,大伙儿险些认不得了。比从前在梨香院的时候换了一个人似的,又黑又壮,举手抬足间杀气十足,众人笑道:“有官威了!”再看杨衡,原先那股子江湖气市井气已找不着了,面目也硬朗许多。杨安这小崽子蹿高了一大截,皮肤黝黑,眼神锐利,显见是见过血的。这会子半大不大,绷着小脸儿装大人,怎么逗他也不肯撒娇。众人遂围坐在一起听他们说起这三年海上之事。 他们起初的船与船上几十个人皆是水溶送的。那会子杨衡吴攸不熟海情,老老实实跟着手下学。吴攸是识字念书的,上船头一日便说明,“跟着荣国府琮三爷的人不许有睁眼瞎,都得认字。” 偏杨衡愣了愣,道:“我也不认得字!” 吴攸道:“你也一道学,安儿也是。” 杨衡喜道:“安儿也学?船上能请来先生么?” 吴攸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当我是来做什么的?教书是我分内之事好么?” 杨衡忙拱手喊他“吴先生!” 吴攸摆手道:“也不必喊先生,又不是单单教书的。” 船上的老水兵皆是贫寒出身,认字之事从未想过,个个惊喜。吴攸的许多手段还不及使出来,单“认字”这一条便将众人收服了。 后他们缴了一条西洋货船,将原来那船还给水溶。地方大了,便可以新招些人来。水手们但凡有兄弟并年长些的儿子都喊来了——因为这船上兵饷多,还教认字!消息一传出去,许多好水手都想跳到这船上来。吴杨二人除去不能挖霍晟水溶的墙角,旁人的便不介意了,只管捡好的收。吴攸又依着在贾琮所授那套法子,一面练兵、一面教学。故此,虽然三年才累积了两百来人,却是个个精良。 贾琮趁人不备悄然将吴攸拎到一旁问道:“喂喂,你认识那个郡主么?义忠亲王的孙女儿。” 吴攸一愣:“白将军养的那个?不认识啊。你不是不想跟她结亲么?” 贾琮哼道:“你细细想想,当真不认识?” 吴攸奇道:“我上哪儿认识人家去?八竿子打不着。” 贾琮撇撇嘴:“好吧,我没有问题了。”吴攸莫名无状。 吴攸杨衡来广州的第二日,贾琮将梨香院的众兄弟并他的父亲姐姐请到了一起,二十多个人乌压压的挤了一屋子。几位姑娘从前虽养在深闺,自盘龙山那会子便顾不得什么避讳了,倒也颇为自在。 贾琮张望了一圈儿,开口道:“年后咱们要去台湾府,比起广州来贫瘠许多,百废待兴,办事的就是在场的各位了。山河辽阔、英雄辈出,咱们最多还是一颗种子,旁人都已经长成大树。故此人家是先进的咱们是后进的,若想成大事何其难也。我先说一件事。咱们这里最缺的便是人才。不论什么人才,只要是人才就必须用。我的几位姐姐都是人才,兴建台湾府须得用她们之力。来日兴许还能发现旁的女子也是人才的,也是一样的用。谁用世俗那套扯淡的理由来想把有本事的女子踢出去,我就把他踢出去。” 吴攸先笑道:“我家小溪也是女子。想把女子踢出去,先强过她们去。” 贾琮道:“非也。没有什么强不强的,只有合适不合适。未必最强的便是最合适的。” 幺儿点头:“说的是,又不是打仗。” 众人的神情皆无异议,贾赦一副懒得管的样子,唯有贾琏眼中闪过一丝不赞成来。横竖贾琏本事寻常,贾琮不理他,道:“首要的几个人。管营造的、管作坊的、管钱的、管安排人手、管法度的。” 吴小溪含笑脆声道:“工部、户部、吏部、刑部。” 贾琮也笑:“工部要分成两处。眼下这会子营造与作坊皆是最要紧的,一个人忙不过来。营造的事就交给林姐姐如何?” 林黛玉本是这群人的启蒙先生,谁会说不呢?众人纷纷点头。 贾琏忙说:“营造之事给她一个姑娘家如何使得?” 贾琮笑道:“偏咱们在场这么二十多个人唯有她一个是懂得营造的。” 幺儿也说:“林姑娘钻研营造许多年了。虽比不得营造大家,总是个行家。” 眼见贾琏还要说话,贾琮抢先道:“只有一事,我想提醒林姐姐。” 林黛玉早知道有自己的活儿,起先只当会是在屋中算账、或是与他为幕僚,只不曾想到让她做营造罢了,心中正有几分慌乱呢,闻言忙问:“何事?” 贾琮叹道:“林姐姐心细,又钻研了那么许久的机关,你自己家里还给弄成那般大气和精致合二为一。那是尚书府,自然要雅致有学问些。偏咱们这会子要建的是一个省。这个省眼下颇为贫瘠,什么都没有。未来的若干年天下大乱,咱们为了自保,须得将它建立成繁荣富强的铜墙铁壁。故此,什么精巧、好看,皆不如实用。眼下咱们没有时间去雕梁画栋、只需简单扎实就好。我希望姐姐能尽快完成几个要紧的项目,不然后事难续,大伙儿都先帮着你。” 林黛玉肃然,不自觉的正坐了,问道:“什么要紧的项目?” 贾琮道:“水泥作坊、道路、海港、书院、省府。” 黛玉一怔。 “排在头位的便是水泥作坊。因为水泥极为好用,得之可以事半功倍。道路不通、联络不便。既然是个大海岛,海港才最要紧的。”他乃摊开一张台湾地图,指着后世的高雄港道,“此处属于凤山县,为一处极好的天然港口。”乃又指着台中,“这里叫做南屯,也是好港,并土地肥沃,可以大兴农事。”再指基隆,“此处有有山形似鸡笼,因得名基隆。台湾府最佳的港口便是这三处,只是眼下都还什么都没有。” 贾琏目瞪口呆:“你是怎么知道的?” 贾琮笑道:“难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平白的向朝廷要台湾府不成?” 贾琏问道:“倘或朝廷命我去琼州呢?” 贾琮道:“琼州的地图我也有,只是没有详查罢了。既然王叔父在两广,圣人必不会派二哥哥去琼州的。他本性多疑,不论做什么事都会想多些。你若在琼州,容易与王叔父一道欺瞒与他。” 贾赦出言道:“琏儿别问那么许多事,你若想知道回头再问不迟。这会子凑一屋子人呢。” 贾琏方不言语了。 贾琮向贾赦嘻嘻一笑,接着指台南处说:“此处便是赤嵌楼,二哥哥的知府衙门就才此处。然另有一处也极适合做省府。”他指着台北道,“此处为诸罗县的大佳腊,来日可为一方大城。林姐姐除了前头那些以外,这个大佳腊也是极为要紧的。” 林黛玉顿时有些蒙:“……这……这么许多事件件都要紧,我竟不知从哪里下手的好。” 贾琮笑道:“并不急在一朝一夕,日子长着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惜春道:“姐姐若不嫌弃,我帮着你!” 贾琮击掌道:“好啊,我正好觉得林姐姐太斯文了些。” 惜春瞪着他道:“我不斯文呢?” 贾琮奇道:“四姐姐不是想当泼妇的么?” 探春黛玉一齐笑了起来。 贾琮摆手道:“罢了,你不认就不认吧。横竖营造之事就归你二人了,名为建设部。” 黛玉愁道:“我虽自学了几年营造,哪里就能做的了这些了?罢了,你给我张地图,我琢磨会子。” 贾琮果然将地图卷起来交给她。乃又望着探春:“钱的事儿归三姐姐了,财政部,如何?” 探春站起来万福道:“不负主公所托。”她素有志气,因束于闺阁无处施展。如今得此大任,压根儿没想过推脱,径直接了过来。 贾琮嘻嘻一笑:“此事本是龚鲲在管,这几年他忙着海货的事,已经暂交给小溪了。如今小溪另有他用。” 他将银钱交给自家姐姐,当然没人有异议。贾琏有心说“不如交给你二嫂子”,又一想,一双儿女谁管呢?便闭了嘴。横竖比交给外姓人好些。 贾琮乃看着田更子道:“更子哥,烦劳你组建监察部,专门监管咱们内部的不法之事。” 吴攸忙道:“咱们兄弟个个侠肝义胆,哪用的着监管?” 贾琮道:“眼下咱们才这么二十几个人,自然用不着。总有一日咱们有了两百、两千、两万大小不一的官员,岂能不监管?那不就与当今的司徒家天下一样了么。我素来赞成高薪养廉。便是当官的须得有本事、干实事,俸禄么给多些无碍,只是断乎不许贪赃枉法。”他四顾一番,面色凛然,“坐在屋里的这批人,我是信得过的。只是,二十年后,你们的亲友、你们的下属,能保证他们个个都干净吗?历朝历代,皆从此事上开始坏的。咱们就把此事挂在最前头。监察部专管有权者犯法,上达天子、下至小吏。” 此言一出,众皆惊愕,纷纷互视张望,却没人敢说话。 刘丰忽然问:“那草民犯法呢?” 贾琮指着贾琏:“归台湾知府贾琏大人管。” 贾琏不禁面呈笑意。 “往各处调派人手的事暂由刘丰哥哥管着,知人善用的本事你有,人事部。” 刘丰点点头。 “除了水泥作坊之外,还有海船作坊、农具作坊皆是要紧的。沈鹤你先管着。就叫工业部吧。” 沈鹤应了一声。吴小溪道:“为何不叫工部?” 贾琮道:“恐怕跟司徒家的工部叫混了。”大伙儿互视几眼,笑而不语。贾琮又看着吴小溪,“另还有个军工部,来日会有些盔甲作坊、火.枪作坊、火炮作坊。只是眼下还做不了,须得去买。这个军工部归你了。” 吴小溪皱起眉头:“没有旁的好挑么?” 贾琮道:“还有一个科技部,你猜得出来是做什么的么?” 吴小溪眉尖一跳,叹道:“属下明白……那个愈发难些。罢了,我还是挑军工部吧。” 众人轻声笑了起来。 “眼下的海军本来就是归杨衡吴攸二位管着,来日依然是二位管。海军与海盗不同,不是单单管一两艘船,还望二位快些当下头能担当的挑出来。幺儿哥哥管陆军,要人自己招兵,要钱找三姐姐。”幺儿向探春抱了抱拳,探春抿嘴一笑。“程驰组建特种兵营。” 程驰忙问:“何为特种兵营?” 贾琮道:“这个咱们回头再说。” 程驰颔首不语了。 贾琮拍手道:“基本就先这样了。大家手里都缺人才,可以在两广聘请、也可去别处寻,不拘我朝人外国人,管用就好。有事可以来找我商议,要钱统统去寻贾探春、我管不着。请贾维斯、刘丰、吴小溪、林黛玉四位在三年内找好接班人,谢谢。” 黛玉自从接了地图,耳朵里听他说、心里不禁将他那一大堆事儿转来转去。听了这话忙问:“这是何意?” 贾琮道:“眼下咱们一穷二白,没有人才,只能把你们都分出去应付。三年后保不齐要开始山河动荡,几位到时候要研究琢磨朝局,甚至可能要琢磨打仗。” 黛玉抽了口气。 吴小溪忍不住问道:“那个科技部呢?谁管。” 贾琮撇嘴道:“我自己!书院我还找不到人管呢,你们这帮家伙都不合适。” 刘丰忙说:“当中没有个要紧的人统筹是不行的。” 贾琮道:“眼下人少、诸事起步。等林姐姐找到了接班人这事儿归她。” 刘丰摆手:“不成。这些事儿极为繁杂,没有个人当中统筹必然极乱。咱们并没有许多时日,底子太薄了。将龚先生调过来。” 贾琮道:“京里头还有许多事呢。” 刘丰道:“京里头诸事皆已平稳,可以烦劳龚老先生去做,龚鲲先生调过来。另有,既然书院没有合适的人手,不如将大姑娘也接过来。” 贾琮眨了眨眼,望着贾赦。 贾赦道:“看我做什么?你自己做主。” 贾琮道:“眼下委实没有合适的人选管书院。只是寻什么借口请大姐姐呢?” 贾赦瞥了他一眼:“这个你问我?我只是来听热闹的。” 贾琮本来要的便是他答应,这话显然是应了,立时笑道:“爹不反对就好。如今我也是主公了,借口这种事归刘丰想。” 刘丰也笑道:“我身在千里之外,哪里能凭空想出京中的借口来?不如交给龚先生想去。横竖他得把人带过来,用什么法子他自己想去。” 贾琮击案道:“善!” 众人齐齐微笑起来,又都踌躇满志,互相击掌,颇有几分少年意气。 一时散会,几位得了差使的都去拉拢同僚去了,林黛玉贾探春因与他们皆没那么熟悉,不好意思拉人,只自己琢磨该当如何去了。贾琮自负手溜达。 王子腾忽然使人见贾琮喊去,挤着眼告诉他:“我得了霍晟的来信。” 贾琮瞧他模样古怪,眨眨眼:“说了什么?” 王子腾低声笑道:“他有心求你家三姐姐为正妃!” 贾琮惊得跳脚:“开什么玩笑!没门!” 王子腾一愣。 贾琮连连摇头:“王叔父,烦劳你设法替我婉转回了,用什么法子都行,拜托了!我三姐姐并其他几个姐姐都一样,未来数年都有的忙呢,没空嫁人。”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 ———————————————————————————————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 第一百六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四章
转眼便是过年。这一日恰是正月初六,福儿闹王子腾出去逛逛,老头拿外孙女没法子只得应了。岭南地气暖,虽为一年最冷的时节,仍有几色花儿争艳,市面上随处可见卖花的。京城里来的一群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个个大惊小怪得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总督大人亲领着老亲家并一群孩子上街,只觉这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唯有贾琮一副有些失望的模样。他上辈子逛过羊城花市,花的品种数量都比这多的多。 却见迎面走来了几个人,四五位彪形大汉捧着一个华服小少爷。那小少爷模样俊俏,身边的下人气势又强,颇为惹眼。 吴攸忙转到贾琮身边去低声道:“那是白家的小爷,极得白令恩的宠。” 贾琮这会子已经认出那人了,转身歪了歪嘴盯着吴攸:“吴攸哥哥,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 吴小溪一直跟着他哥哥身边,捂嘴笑道:“哪里来的风?我可听得清清楚楚,我哥哥说那个是白家的小爷,极得白大将军宠爱。” 贾琮横了小溪一眼,抓住吴攸的胳膊:“我说吴大将军,你有没有跟人家打过架?有没有不小心碰到人家的胳膊腿儿或是旁的不该碰的地方?” 吴攸莫名道:“我跟他打架做什么?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再说咱们两家在合伙呢。不过是香港码头遇见过几回罢了。”说着面上露出得意来,“这位白小爷性子颇傲,偏爱不懂装懂。有一回我们在装滑轮,她在旁瞧了两眼撤身走了,过了会子竟打发了个下人过来指手画脚可惜不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罢了,看在他祖父的份上我懒得搭理他,只做给他瞧。谁知他好小的心眼子后有一回我们泊在码头上维护火炮,他又使人来指指点点,可惜仍是一知半解那小脸儿黑的,啧啧远远瞥上一眼都爽快” 贾琮拧了拧眉头:“些许小口角不要紧。我只问你可动过手脚没有?你碰到过她身上么?” 吴攸道:“不曾。他每回出来身边都跟着好几个得用的亲兵,我离的又不近,碰瓷儿也碰不到我头上。” 贾琮松了口气:“没碰过就好。”抬目去望吴小溪,她已经笑弯了腰。四周听他们说话的兄弟们也都笑了起来。 惜春本是贾家年岁最小的女孩儿,往日在府里也颇得姐姐宠爱弟弟奉承,又没什么人管她,性子不觉养得有些随意。如今到了外头,贾赦诸事不管,贾琮有意放纵,近日愈发肆意起来。她看了看吴攸又看了看对面那白家小爷,抿嘴儿笑道:“我想问问大伙儿,有几个人看出来她是位小爷的?” 众兄弟纷纷憋着笑说:“看不出来~~” 唯有田更子老实,细瞧了那小少爷半日,道:“他穿的那衣裳,纵不是白家的小爷,大约是也亲戚家的吧。” 众人愈发窃笑,沈鹤一本正经的长叹一声道:“我素来以为咱们梨香院一院子的人精儿,唯有更子是个老实的。不想吴攸竟也是个老实人吴攸我对不起你,我错怪你了”大伙儿又笑。 吴攸这会子方察觉出不对来,张望了一圈儿,拉住他妹子问:“四姑娘说的什么意思?” 吴小溪笑攀着他的肩头耳语了两句,吴攸登时张着嘴瞪大了眼盯着那白小爷。众人哈哈大笑。四周的游客皆朝他们这头张望,白小爷也扭头瞧了过来。 贾琮忙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向她一抱拳:“白家小爷,别来无恙。” 白小爷也作了个揖:“听闻琮三爷来了岭南,还想着哪日会上一面的。三爷看岭南比京中如何?” 贾琮微笑道:“初来乍到,来见见世面,岭南风貌别有一番滋味。偶遇小爷,打个招呼。这会子过年,要紧事儿暂且不提了,玩儿要紧。白小爷,咱们就此别过各自游玩吧。” 白小爷点点头,往他们的人群中张望了一眼,霎时睁圆了眼贾琮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只见吴小溪一只手笑盈盈挽着吴攸的胳膊,另一只手又拽了拽他的衣襟拉得他弯下身子来,凑在他耳边说话儿。吴攸听了满面的啼笑皆非。白小爷的俏脸登时沉了下来,半日,向贾琮道:“你们这般男男女女诸事不拘的走在大街上,岂非太没有规矩了?” 贾琮摆手道:“都离京了谁还要规矩?麻烦得要死。好容易没有人管,连我老子都不管呢。再说,入乡随俗,岭南这边民风开放,寻常百姓不也这样?” 白小爷眉头拧成了一团,张嘴正要说话,忽然怔了怔,呢喃道:“是了,当年在长安你曾说过你不喜欢规矩。” 贾琮连连点头:“白小爷还记得呐~~小子受宠若惊。” 她又张了几次嘴,终于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摇摇头,乃抱拳道:“今儿就此别过吧,来日再议正事。” 贾琮也抱了抱拳,撤身回来了。 待两伙人走开了,贾赦王子腾这俩老头方才因在前头哄着福儿萌儿,虽瞧见他们一举一动也不曾插手,这会子把贾琮喊道跟前:“那个是什么人?” 贾琮笑招兄弟姐姐们围了过来,道:“他乃是白令恩的孙子。爹和王叔父看此子如何?” 王子腾哼道:“白令恩的孙子那么秀气,哪里像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少男少女们齐声哄笑。 贾赦鄙夷了王子腾一眼:“什么眼神那分明是个小姑娘” 王子腾一愣。 贾琮伸出一对大拇指:“我爹就是有眼力介儿王叔父,那么明显的女孩儿你竟没看出来?” 王子腾这才明白过来,有几分抹不开面子,恼道:“她打扮得像个小子,要不是你爹这样的老风流谁看得出来。我又不是你老子”一甩袖子,牵着福儿往前走了。 大伙儿又笑了一阵。 贾琮挤兑他本是为了引得他走开些的,忙做了个手势让众人止了笑,低声道:“此女非白令恩亲孙女,乃是义忠亲王的遗孤,大约义忠亲王唯一余下的孙辈便是她了。” 贾赦大惊:“好大胆子”过了片刻又说,“白家两兄弟果然忠心,对得起义忠亲王知遇之恩。” 贾琮瞄着吴攸道:“白家那俩老头倒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我瞧这位郡主仿佛是看上你了。” 话音未落,吴小溪欢蹦起来:“我说她瞧上你了吧看那眼神就知道了她明面上在与三少将军说话眼睛一直挂着你” 吴攸满面尴尬,手足无措:“莫要胡说不过是见过罢了。” 兄弟们都哄笑,纷纷道,“我也瞧出来了”“咱们这么多人她皆不曾多看一眼”“吴攸哥哥好艳福~~”说的吴攸愈发红了脸。 贾赦不禁抬头顺着那郡主的去向多看了几眼。贾琮只觉他眼神有些异样,赶忙说:“爹你不会是想了什么奇怪的事儿了吧。” 贾赦转回头来:“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是幼年见过太子妃一回,回想一下她的容貌罢了。此女与她祖母长得不太像。” 贾琮撇嘴道:“没什么就好。我恐怕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联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姐姐嫁去高家什么意思。” 贾赦瞪着他道:“你姐姐那么大了,早就该嫁人的。高家不比其他人家好些?” 贾琮哼道:“罢了,不戳穿你。横竖兄弟们的亲事谁都别打主意。” 吴攸忙说:“人家是郡主,我不过一草民,根本连不到一起去。” 贾琮眼神一亮:“哇哦~~你看上她没?看上了我们帮你追哦~~” “胡扯”吴攸瞪了他一眼,“半分搭不上。”见诸位兄弟个个双目圆睁八卦之气直冲云霄,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你们想什么呢?我方才已经说过了,顶多算认识。” 贾琮“哦”了声:“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刘丰在旁道:“若能成好事,顺带联姻也不错。白令恩原先便是两广总督,他们家在这一带势力极强。” 贾琮连连摆手:“吴攸哥哥看上了便帮他追,或是来日有旁的兄弟看上了也帮他追,没看上便与咱们无关。联姻其实是极不可靠的,香港水泥海盗皆比联姻可靠。” 小溪道:“且来日保不齐还有翻脸的一日。哥哥,你当真没瞧上她吧?” 吴攸嘴角抽了抽,一言不发拿起脚来去追王子腾去了。 他们扯了半日,这会子方想起王子腾来。幸而福儿瞧上了一个小玩意缠着王子腾买,王子腾寻了半日的借口假意不肯买逗她玩,没留神他们这头。 在广州盘桓到了正月十六,贾琏方领着一大家子往台湾府上任去了。梨香院的兄弟有一小半留在广州负责招揽各色人马;幺儿也多留了几日,为的是寻觅一座大些的好宅子买下来,他们不便每回都来王子腾家住。 虽早已听说过台湾府颇为贫瘠,这群人一路也走过不少地方,当真路过其空旷之处仍多有惊愕。然而富庶之处也比原先以为的要强许多,士农工商样样俱全,只是与京中并广州府比委实差些。到了承天府,众人先围着此城走了一遭。策马立在知府衙门前,贾琏面上难掩失落。 贾琮笑拽了拽他:“二哥哥,有句话叫做莫欺少年穷;横过去说,也可以叫做莫嫌此刻穷。眼下台湾府许多地方还是一片空白,咱们可以将它打造成全世界最繁华的都市各国商贾名流纷至沓来,比扬州还强些到时候你贾琏的大名自然永垂史册。” 贾琏苦笑道:“你瞧瞧,连承天府也才这么点子大,与扬州哪里比的了还不定得几十年功夫呢。” 贾琮哼道:“未必,深圳速度可是三年大变样的。” 贾琏一愣:“什么深圳?” 贾琮嘻嘻一笑:“横竖咱们好生经营便是。此处犹如一张白纸亦是好事,可以画出最美的画来。”他们遂入了知府衙门。原先那位知府方得信早收拾好了家当,只等贾琏来了立时交割公务,两日后欢欢喜喜的走了。 贾琏便张榜贴告示,告诉一方百姓知府换人了;又命下头的县令过来拜见新上官认识些本地名流富户,也忙了些日子。王熙fèng也忙着安置一大家子,并与当地的各位女眷相识聚会。贾赦没事做,日日哄两个孙儿孙女玩儿。他这个监军一日军营都没进去过。 贾琮在承天府买了两处临近的宅子。因他是京里头来的公府小少爷,又是知府大人的弟弟,有两个富商听说了,特商议着便宜买给他。这两处一处暂用来安置兄弟们每日住着,一处当作是办公之所。 过了些日子,幺儿从广州赶了过来,大伙儿又商议了几回正经事,各个衙门便开工了。每日最热闹的便是贾探春那儿,围满了来要钱的人。探春虽年纪小,却颇为压得住,不急不躁一条条说的分明;她又生的好,纵然旁人有些不满也不肯与她红脸。惜春偶尔路过不禁笑道:“三姐姐果真当的起户部尚书” 贾琮在旁听见了,正色道:“这会子大伙儿都还没忙起来,算不得什么。且等着,等各个衙门都正式开了工,人人都找她要钱她却没那么多钱的时候,须得判断哪样是真的着急哪样暂且不急哪样用不着那许多银钱,还有下一笔账什么时候进来……琳琳总总,才能看得出来这个户部尚书当得当不得。” 探春闻言撇了他一眼。 林黛玉最先忙起来。她与惜春二人自打踏入台湾府便一直穿着男装领着从京中带来的那位老窑工胡老牛并两位西洋先生,每日郊外去寻合适之处建水泥作坊,每日回来都灰头土脸的,幺儿便领着几位兄弟跟着帮忙。她两个小姑娘皆不曾喊过一声辛苦,旁人愈发不能了。后终于在承天府北边六十余里的一处旷野选了址。 便请离此不远处几座村子的村民来做工建房子建窑,工钱较之他们平日去承天府做工要高出许多,很快便引得许多壮丁前来。知府贾琏又出了告示,贾大人有心修一条大路,从贾氏水泥作坊直通承天府;百姓可以工代税。告示一出,许多产业贫瘠或是家中劳力充裕的人家皆派了壮丁前来修路。贾琏老早依着贾琮的主意写好了台风海啸之类的折子,甚至写好了两广总督王子腾大人送了若干救济粮食来,单等着该给朝廷上税的时候送过去抵税钱便是。 在广州那会子贾琮便给龚鲲写了信,让他赶紧将京中的事物交代出去,自己来台湾府帮忙,连贾元春一道带过来,借口自己找。 ... 第一百六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却说这一日龚鲲收到马行加急送来的书信,知道南边极缺人手。他手边的事儿早已顺畅了,转出去并不难。思忖再三,不曾去寻龚三亦,转而去了柳氏木材行。 柳湘莲领着人马上外头干活去了,秦可卿每日只管清清账目,闲的很。听见下头的伙计说龚鲲来了,忙站起来相迎。 龚鲲笑道:“柳二嫂子好悠闲。” 秦可卿随口道:“平素不过就那些子事儿,如今下头的人也长进了,我并没有许多要做的。早年忙惯了,闲下来极无趣。” 龚鲲道:“既这么着,二嫂子可愿意再做点子旁的?” 秦可卿抬眉瞄了他一眼。 龚鲲道:“三爷他们在南边极为缺人,要我过去帮忙。只是我手边这些事须得交代出去。” 秦可卿一惊,略想了片刻道:“小龚先生如今管着的事物极多,我只怕接不住。” 龚鲲笑道:“并不多。杨吴二位将军从海上贩来的货物会借着薛大爷的名头运过来,到货之前马行有清单先来。买文书做假账将货品发往下头的铺子去买。还有柳二爷做的绿林买卖,上下规程你是知道的。北静王爷手上也有一群山匪,有些会与咱们家一样借薛蟠的海船销去外洋,也有时托咱们家的销些东西。南安北静两位王爷的海货大体上是薛家帮着销,这一节是刘霭云在管着;偶尔也借咱们家的铺子。” 秦可卿问道:“怎么我听闻是薛大姑娘掌管薛家的账呢?” 龚鲲道:“薛大姑娘管着薛家原先的那些并薛蟠自己的海货。” 秦可卿点点头。 “就这么些子了。” 秦可卿苦笑道:“少么?” 龚鲲道:“琮三爷本写信让我将手边的这些事转给我三叔公。只是一来他上了年岁,二来,因他与琮三爷想的并不一样,我不欲他知道太多。” 秦可卿道:“故此,这些买卖皆不算荣国府大房的,竟是算在琮儿名头上了?” 龚鲲道:“如何算去荣国府头上?杨衡吴攸皆是他自己的人,又不是赦公的人。” 秦可卿一想也是,又思忖会子道:“此事须得与外子商议。” 龚鲲点头:“应当的。安稳生意也没几年好做了,赚多少是多少。” 秦可卿含笑道:“也未必,乱有乱的好处。” 龚鲲笑赞道:“有气魄。”便告辞而去。 这日晚上,水月庵中,妙玉正在佛前做功课;因元春出家本是为了假借身份,故此极少念经,只披了衣裳于月下赏花。 忽然听见后头有哨音传来,元春一惊,喝道:“谁?” 有跟着的婆子跑去后头一瞧,并没有发现什么。元春道:“方才分明是有人在吹哨,无故总不能平白有声音自己响起来。快搜。” 一群婆子姑子呼啦啦的一阵乱搜,偏老半日什么也没搜着。元春仍心下不定,遂回了院中。 才到椅子上坐下,一眼便看见案上有个纸团子,不禁吸了口凉气。她闭了闭眼,假意推了下案上那两册子书,悄然将纸团子捏在掌心,又命人都出去。遂独自一人偷偷打开纸团子。 只见上头写着:“可还记得数年前腊月掸雪之人?今有要事相商,烦劳二更天窗扉暗启。” 元春哪儿能忘记此人?那年她才出宫,险些被霍煊冻死,幸而得一年轻人救了性命。那人自称是贾琮手下,偏后来再也没见过元春也不曾去想罢了。登时心跳如打鼓。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假意喊人进来替她收拾洗漱后皆打发出去了。因闭了门灭了灯打开窗户,静静坐在案前。远远的有二更梆子传来,元春不禁摒住了呼吸。 忽闻有人在窗外低声道:“求见大姑娘。” 元春忙坐正了:“先生请进。” 只见黑影一动,有人轻轻的踏上窗台,如燕子点水一般掠了进来。那人一抱拳:“在下龚鲲,冒昧了。” 这会子月光不亮,只能依稀瞧出轮廓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元春仍是认出了他来,上前翩然行礼:“谢恩公当日相救之恩。” 龚鲲连连摆手:“本是受了琮三爷所托尔,况大姑娘早已谢过了,何须再三。” 元春微微一笑,便请他到对面椅子上坐了,自己也坐下,并不点灯,问道:“恩公数年不见,今日此来可是琮儿有事?” 龚鲲道:“有事。”又默然了半日,元春也不相催。足足候了一盏茶的功夫,龚鲲才问,“敢问大姑娘有何志向。” 元春一愣:“志向?” 龚鲲道:“早年琮三爷曾说,从荣国府到宁国府,贾家的男人大都没志气。除了他自己是个特例以外,连环三爷那点子志气都是让他给撺掇出来的。偏贾家的女人个个有志气,连嫁进来都有志气。故此学生想问一句,大姑娘有何志向。” 元春啼笑皆非:“龚先生,有话请明言,何须绕圈子。我是个被王府遣散的姬妾,还能有什么志向?纵有志向,哪里能成呢?如今不过是盼着学生们争气多考中几个罢了。” 龚鲲道:“这个也算志向。故此大姑娘果然也是有志气的,不过为眼下身份所束缚难以迈步罢了。大姑娘可知道三姑娘有何志向?” 元春进宫时探春极小,后虽回荣国府住了一阵子,也少见到这个异母妹子。闻听此言思忖了会子,道:“三丫头机敏练达有大胸襟,志向我却不知道。听鸳鸯说,她如今与早年全然不同了,大方了许多。” 龚鲲笑道:“鸳鸯姑娘名不虚传,此言倒是贴切。早年,三姑娘一个庶出的女孩儿,纵然明面上是个公府小姐,心下仍有几分自卑的。后来环三爷一日出息似一日,她有了弟弟撑腰,还怕什么呢?如今愈发了不得。那台湾府天高皇帝远,琮三爷他们手边人手短缺,三姑娘已是在掌着整个账目了,每日排队等她办事的人就如那户部衙门似的,人都戏呼她贾尚书。” 他这话说的又清楚又模糊,元春皱了皱眉头,忽然明白过来,大惊:“你说什么?探春?户部衙门?” 龚鲲点点头:“太上皇性命不久矣,天下将乱,诸王纷争。琮三爷他们南下是为了避祸。” 元春站了起来:“避祸?不是让六王爷逼走的?” 龚鲲道:“那事儿本来就是琮三爷与六王爷议定的。” 元春倒吸一口冷气,跌坐在椅子上。又过了许久她才说:“琮儿是投了六王爷还是想反?” 龚鲲道:“各家王爷皆想收他为幕僚,他皆不曾入套。他自己上回说的是未必想反,我看早晚会反。我跟了琮三爷这么些年,看的清清楚楚,他的本事比诸位王爷都强。天下不乱还罢了,因恐功高盖主他不敢太过放肆;偏瞧眼下这局势,已是烽烟将起了。” 元春默不做声。龚鲲只在旁静静等着。 半晌,元春问:“龚先生今夜此来何意?” 龚鲲苦笑道:“台湾那边缺人手,琮三爷来信让咱们俩去帮忙。学生想着,大姑娘与其他几位姑娘不同,许多事儿并不知道,许多念头也不同,未必肯去。倘或你不肯去,烦劳早些告诉我,我还得替那边寻个人代姑娘掌管书院。” 元春不禁抬起头来:“那边的什么书院?” 龚鲲道:“三爷早就欲开个大书院了,只是京中诸事不便。如今有了地盘,就便宜多了。林姑娘与四姑娘这会子在那边执掌道路桥梁码头作坊并要紧的衙门修缮,皆不得闲。因缺个人执掌书院,故而想起大姑娘来。” 纵然这会子只得窗外洒进来的那点子朦朦胧胧的月光,龚鲲也能看见贾大姑娘眼中蓦然亮了起来,不由得叹道:果然,姓贾的女人没有一个没志向的。乃接着说:“只是与贾家族学不同。族学里头什么都有,房子学生大体的规矩。大姑娘管起来并不难,只须将规矩收紧些便是了。那里却是除了银子什么都没有。房子自己建建成什么模样可以去同林姑娘商议;学生自己招,三爷的意思是只挑聪明好学的纨绔子弟一个不要,奖学金少不了;规矩由大姑娘与三爷定。学生知道这几年一直有人对大姑娘身为女子掌管家学挑三酸四,那边没人说这个。谁敢酸大姑娘一句,三姑娘扣下他的银子不给,他便办不成事。” 元春莞尔:“岂有此理。” 龚鲲笑道:“虽是顽笑,委实有理。这会子最忙的是林姑娘呢,可惜不能搬林大人去帮忙。” 元春摇头道:“林姑父忠心圣上,岂能帮着他们。” 龚鲲道:“林大人终究不姓司徒。圣人与林姑娘须得选一个的时候,他会选林姑娘。琮三爷收服了林姑娘,便是收服了林大人。再说,三爷反不反还未可知,只看来日谁登大宝罢了。” 元春猛然站了起来:“既然天下要起刀兵,京里头的这些人呢?老祖宗老爷宝玉” 龚鲲笑道:“大姑娘何须忧心这个?环三爷不是还在吗?” 元春怔了怔,老半日才说:“依着龚先生看,环儿比宝玉如何?” 龚鲲思忖片刻道:“学生知道宝二爷是大姑娘的胞弟,只是他两个委实没法子比。宝二爷乃一介书生;只是书生尔,除了念书什么也不会甚至什么也不知道。旁的不说,给他个账册子他定然看不懂。环三爷却早已是个可靠之人了。从市井到绿林到生意场到王公贵族他皆有涉足;天下大势,他看得清清楚楚。另外,琮三爷一走,荣国府在京中的兵马便由他掌握了。” 元春吓得跳了起来:“兵马?” 龚鲲微笑道:“琮三爷是个重情的人。若没有兵马护佑,哪里敢留下一大家子并两个先生在京城?” 元春愣愣的立了片刻,又跌坐了下去。 龚鲲笑盈盈的站了起来,负手道:“一头是安安稳稳的在京中掌管贾氏族学单等天下大乱后让环三爷护送出京;一头是颠颠簸簸的南下去台湾开辟新学府却能诸事悉数由自己做主。这边乃区区数十学生,那头有泱泱一省学子。大姑娘,你如何选?” 四面皆静,只听见贾元春的呼吸声起伏不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苦笑道:“还能如何选?早去晚去都是要去的。” 龚鲲忙说:“万万不可勉强。那里贫瘠的很,纵有银子也不容易使出去,比不得这京中富贵。” 元春淡然道:“先生不必激将,我不过一被逐姬妾,连出家人这身份都是假扮的,富贵与我何干?” 龚鲲笑与她作了个揖,半分没提贾琮让他寻借口带贾元春离京之事。既然她自己肯去,借口她自然会想。 数日后,元春回了一趟荣国府见贾母。 拖了一年又一年,贾母已经对贾琮能送元春进贤王府死心了,想到元春便满腹的埋怨。见她来了,又拉着她的手说“苦命的孩子。” 元春与她说了会子闲话,命鸳鸯领着旁人都下去。贾母忙问:“我的儿,你今儿来有事么?” 元春点头道:“孙女想来与老祖宗商议,寻个借口南下去台湾琏二哥哥那里。” 贾母惊问:“这是何意?” 元春含笑道:“孙女儿想还俗,只是若平白的还俗也不妥。不若去一趟南边。” 贾母眉头一跳:“还俗何必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莫要瞒着我,你与琮儿是不是捣了什么鬼儿?”她一壁说着,一壁心头乱跳。 元春垂头道:“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可巧我也没出过京城……” 贾母道:“你哪里哄的过我去?我老婆子吃的米比你吃的盐都多些。” 元春想了想,握着贾母的手道:“孙女不便多言,只叮嘱祖母一句话。祖母纵然听了不喜欢,也千万要记得。” 贾母见她说的恳切,忙问:“什么话你只管说来。” 元春叹道:“老爷不是个能断大局的,宝玉……”她摇摇头,“乃一孩童罢了。京中但有变故,万事只听环儿一人做主” 贾母惊得一捏她的手:“我的儿你说什么?” 元春咬牙道:“这两年京中恐怕有变故。若没有便罢了;若有,恳请老祖宗放下从前种种偏见,万事皆听环儿的。倘或我父亲逞能或是犯傻倘或他与环儿有个争执,求老祖宗千万千万要站在环儿那头。老爷耿直宝玉干净,许多事琮儿皆不敢告诉他们,环儿却知道。若不听他的,琮儿远水救不得近火,咱们一大家子未必能得了好去。老祖宗也别去问环儿,但凡能说的他又何须瞒着。” 贾母将元春的手捏着生疼。半日才说:“他们……可是随了哪一家王爷皇子想反么?” 元春苦笑道:“不曾。只是……我听家学里的先生说,环儿琮儿并大伯那个镖局掌柜之子在士林合称三贾。各家王爷皆想拉他们入伙,他们皆不肯答应罢了。因朝局混乱不知道哪家能赢。这回三人有两个跟随琏二哥哥南下,大约为的是避开拉拢。”她这话本是自己胡诌的,竟与贾琮写给龚鲲的借口不谋而合。“有三贾的名声在,纵然京中出了什么乱子……不论是哪家……也未必敢也未必肯……” 过了一辈子太平盛世,贾母从不曾想过能有什么乱子。乍闻孙女儿的话,惊愕了许久。后又细细思忖了一番,终是明白了些,只是心中极为忐忑不安。乃又问道:“只是何须让你也去南边……”她忽的想到一个念头,“你说,各家王爷皆想拉他们入伙,他们避开是因为不知道哪家能赢?” 元春点点头:“只怕得乱个几年。” 贾母死死攥着元春的手大口大口的吸气。各家王爷年岁皆不小了;偏他们都想拉自己的孙儿入伙。莫非贾琮他们并不曾替元春择定夫家乃是与各家都敷衍勾搭着,只等大乱定了谁能得了那把椅子,元春便嫁入谁家?琮儿曾说,他的姐姐必然要当大老婆……莫非元儿在宫中不曾得今上的恩宠,乃因他并非真龙天子之故?念及于此,顿时大喜:“元儿你果然有贵命” ... 第一百六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却说贾元春说服了贾母让她南下,便回水月庵去了。旁的还罢了,唯有妙玉她有几分不好处置。妙玉来水月庵是避祸的,借着荣国府的招牌方能避开忠顺王府骚扰,偏如今荣国府要紧的几个人都离京了。 故元春命人将她请来,道:“你也知道,我穿这身淄衣本是借一个身份,如今该换下来了。因我过些日子要离京赴台湾府去,三年两载的难以回来。咱们两个相交一场,也是缘分。这么几年过去,想来那忠顺王爷早已将你忘了;纵然我不在,你自留在水月庵也未必有事。实在恐他再来闹,亦可住到荣国府去也使得,我祖母身边如今颇为冷清。另有,我见你日常所用的那几件东西皆是极难得的,想必不是个寻常的官宦人家。我也无心知道你的身世,只问你有何打算?” 妙玉稍稍愕然了一瞬间,旋即低声念了句佛,道:“大姑娘想的周全。承蒙贵府庇护,我就在水月庵很好,不必去打扰老太君的。” 元春点点头,便吩咐庵中的主持智慈好生照看于她,又去家学做了些交代。家学的那些学生自然都舍不得她走,更莫提那两位先生了。元春只道“暂且离京,来日再回”,也不曾说缘故也不曾说去哪儿。只是聪明的都猜得到,她回京之后想必就不是姑子了,大约也不能再来主持家学。 贾母也告诉了些往来的老亲们,只说了大丫头要南下一趟,亦不曾说缘故。她既说的是“我们家大丫头”,又满面欣喜,众人大都暗猜是贾琏在南边替她寻到了好婆家要还俗嫁人了,个个恭喜贾母。贾母并不知道人家恭喜什么,因她自己心中偷想着“元儿来日母仪天下”,也安然受了那些恭喜。旁人见她这般模样,愈发以为自己猜中了。 另一头,柳湘莲从天津干完活儿回来,秦可卿与他商议是否接手龚鲲留下的那些事物。 柳湘莲皱眉道:“那些事情只怕极乱,你可能行么?” 秦可卿道:“这些日子小龚先生给我看了当日琮三爷留下的一整套文书,极为清楚细致,我只需依葫芦画瓢便是。”便取出贾琮依着后世企业流程写的一册细则来。 从头到尾,每一步做什么谁来做谁来监督谁来负责;可能遇见哪些特殊状况当如何处置谁来处置,皆一清二楚;最后还有个一目了然的图表。又经过这几年的实践,纵有些不合时宜的也修了过来。柳湘莲看完大惊:“这……谁想出来的” 秦可卿道:“小龚先生也不知道。横竖不会是琮儿自己想出来的,小龚先生不是说他有许多不出世的先生么?” 柳湘莲又将那册子细则翻看一遍,叹道:“奇人。世间奇人何其多也。”只是旋即踌躇道,“如今葛樵愈发能干了。念的书又多又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道理,诸事皆比我强些。我还想着将盘龙山之事多丢些给他,好得空陪陪你。你也不如从前那么忙了,细细调理一阵身子,咱们成亲这些年还没安心养个孩子呢。” 秦可卿立时红了脸低下头去。过了会子,她道:“只是……眼下的时局,不知道何时便有兵祸。要不……等老圣人走了,京城安定些。” 念及不知何时便能落下的兵祸,柳湘莲也委实头疼。又想了半日,只得道:“罢了,且再等会子。” 秦可卿遂应了龚鲲接手他那一大摊子。龚鲲满面都是“山人早已算到”的神情,惹了秦可卿一个大白眼子。 他两个交接了一个半月,元春也将贾氏族学安置妥当,择日离京。离京之前,元春特叮嘱了宝玉贾兰许久,又将贾环请去再三嘱托他好生照顾家里。贾环笑道:“姐姐只管放心去大展宏图便是。我若连家中老小都护不住,这些年也白活了。”元春看着他一副泰然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样,想起宝玉还大了他几岁这两年书生气愈发重了些,暗自慨叹。 元春曾以姑子之身主持贾氏族学从前又是王府姬妾如今又传闻在南边得了好亲事,难免引得好事者留心看热闹。富贵人家闲人本来多,这事儿不留神便传到忠顺王那个长史官耳中去了。 忠顺王爷委实早把妙玉忘了。只是那长史官因当年挨了杨衡两脚,偏他们撺掇镇国府与荣国府翻脸竟莫名没成,后又寻不出旁的由头来报复,一直耿耿于怀。听了这事,顿时想起那个被贾家大姑娘护佑的美貌姑子来。那姑子王爷本可手到擒来根本翻不出天去的。既然贾家大姑娘都离京了,那姑子自然没了人管,不如夺了来恶心恶心他们家也好。遂将“贾师父离京”说给忠顺王爷听,又顺道忆起当年之事。 王爷果然想起那姑子来,道:“不知那位妙玉师父如何了?” 长史官笑道:“那会子咱们放过她,说是看着荣国府的面子,实则看的是荣国府长房的面子罢了。如今他们长房都离京了,唯有贾政一个小小的从五品芝麻官,哪里敢惹咱们王府?他也没那个骨气” 忠顺王爷一想也对,就贾政那个性子,还不乖乖的把人给送过来?便命长史官去一趟荣国府。那长史官忙不迭的跳上马跑了。 贾政听闻是王府来的人,赶忙迎了出去,接进厅上坐了献茶。长史官装模作样饮了两口茶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乃因偶闻一事,提醒大人罢了。” 贾政忙作了个揖:“还望大人提点。” 长史官道:“听闻贵府在北门的那座水月庵留着一个带发修行的姑子,早年还老实些;贵府大小姐一走便开始生事,风评不甚好。因她乃是贵府大小姐留下的,主持师父竟奈何不得她。虽贵府大小姐已离了水月庵,横竖曾在那里修行了两三年,恐怕闲言碎语与她不便。”言罢再不肯多说一个字,也不顾贾政再三挽留,立时告辞。 自打大房离京,贾政便以为荣国府俱是他的天下了。贾赦才走两日,贾政便命人去帐房取银子。不想那里留着贾琮的一套细则,除去日常开销,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压根儿取不出银子来。贾政大发雷霆,打发了两个清客去帐房摆威风。帐房的人各忙各的没人搭理他。最终有位帐房先生出来道:“两位先生,言语无用,荣国府帐房全凭规矩。纵是大老爷自己想要取银子也须得依着规矩来。”说着便指着帐房里头贴着的一张纸给他二人瞧。那两位一看,若依着那规矩,贾政这笔银子永远是取不出来的,便气哼哼回去添油加醋的向贾政告状。 贾政闻言愈发大怒,打发了个媳妇子去告诉李纨,让她将帐房的人悉数撵出去。半晌,那媳妇子回来道:“大奶奶说,她不过是个管账的,帐房里的各位先生也不是咱们府里的人,皆是外头请来的。且他们都是大老爷请的,除去大老爷唯有琏二爷能辞了他们去。另有,外头各处产业也都是大老爷的人。”贾政顿时明白过来,难怪贾赦肯拍拍屁股就走连贾琮都带走,原来是这府里他早已死死的拿住了。一时顿觉无趣。 人皆有权心,男子尤重。贾政本以为唾手可得之权原来牢牢的还在人家手上,愈发憋屈,后来数月都恹恹的。 如今听到忠顺王府长史官的话,连着当年这位长史官来的那件事串在一处翻来覆去的想了半日,便猜出来当年贾赦所言是真。那姑子在原庵堂不堪俗人所扰避去了水月庵,那骚扰她的果然就是忠顺王府。此事是非清楚,本该置忠顺王府不理才是。只是贾政因权心不得舒展这许久,虽是压着,并未散去。如今有个人可以任他决定命运还不是个寻常下人,发泄一下何等痛快加之他并不敢得罪忠顺王府。遂打发了个人前往水月庵。 那媳妇子见了妙玉,满面谄媚的道:“我们老爷说了,听闻师父命中有贵人,咱们水月庵庙小留不住大菩萨,还望师父早些另寻高就才是。” 妙玉愕然:“这位施主,何出此言?” 那媳妇子垂头道:“横竖老爷便是这话。” 妙玉见元春替水月庵留了几个厉害的婆子,以为平安无碍,不想那人还惦记着自己不说竟是打通了荣国府的老爷半晌,面如土色,双目一闭,叹道:“我知道了。” 那媳妇赶忙一溜烟儿跑了。 妙玉性子骄傲从不肯向人低眉哀求,当日便打发了一个婆子去城西牟尼院,问她们可还敢收留。牟尼院主持自然肯收她,只是保不得安全罢了。妙玉次日便收拾妥当乘车过去了。水月庵主持智慈师父虽得了元春再三嘱咐,又哪里能奈贾政何?只得眼巴巴看着她扶了小丫头登车而去,转身连叹自己无能。 有个小姑子听了便说:“师父,大姑娘临走之前特告诉咱们,有事去荣国府去寻环三爷。不如去问问他可好?” 智慈想了想,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总不能眼看着人入火坑,试试也好。”遂打发了个小姑子随意寻了个借口去找贾环。 贾环这日才下学回来还没换衣裳,听说有姑子找他莫名无状。待那小姑子进来说明妙玉之事,跳了起来:“开什么玩笑”又跺脚道,“大姐姐也嘱咐我,倘或那位妙玉师父有事,让我帮着呢。”连忙跳上马跑去了牟尼院。 到了牟尼院门口,只见围着许多人指指点点,与寻常佛门净地门外不同,便有了不祥之感。遂命随身的小子去打听。不一会子那小子回来道:“三爷,来迟了听那一伙看热闹的说,有位带发修行的姑子今儿上午才来的牟尼院,方才在佛前做功课,硬生生让一伙流氓抢走了这里头都是些大姑子小姑子,喊也喊了骂也骂了,半分用处没有,眼睁睁看着她被塞入一辆马车拉走了” 贾环黑了脸,半日才说:“走” 遂打马去了柳氏木材行。谁知柳湘莲与秦可卿二人俱不在,柳湘莲更是早两日便离京了。只得又转身去了太平镖局。结果龚三亦也不在与贾四两个不知去了哪里。无奈只得拨转马头回荣国府。 他一路思忖,虽说妙玉本人并不是个要紧的,自己这个老子却实在是家中的软肋,简直比当年懵懵懂懂的贾宝玉还令人头疼。来日京中纷争起来,极易着人家的道。遂径直去了贾政书房。 贾政正与几个清客闲谈,见他来了很是高兴:“环儿今日下学晚了些。” 贾环上前深施一礼:“儿子有事想与老爷说。” 贾政见他说的慎重,忙溜了一眼门客小子们;那帮家伙俱是有眼色的,眨眼间都跑了出去。 贾环轻叹一声,道:“听闻老爷打发人赶走了水月庵的妙玉师父。” 贾政自知此事他自己无理,皱眉道:“你一个念书的公子,惦记些姑子做什么好生写文章是正经。” 贾环道:“听大姐姐说,那位妙玉师父平素饮茶用的盏子,乃是晋之王恺与宋之苏轼所藏,皆稀世奇珍,比咱们家藏的那些古玩贵重风雅得多。” 贾政一愣。 “咱们家多宝格上之物皆不及她日常所用,她竟毫不珍惜拿去喝茶了。” 贾政不禁站了起来:“你这话是何意?” 贾环叹道:“大姐姐何许人也。虽为女子,曾在宫中那么些年又曾在王府那么些年,眼色皆高出世间男子许多去。她岂能因一寻常姑子不给王府面子?那姑子绝非常人。老爷,只怕你中了人家的套儿了。忠顺王府并非想要一个美貌的姑子,而是想要一个身份不俗的姑子。” 贾政大惊:“那姑子是何人?” 贾环摇头:“大姐姐没说。若是能说的,她何必不告诉我?” 贾政喊道:“她也不曾告诉我” 贾环直望着他老子道:“老爷,实不相瞒,漫说是大姐姐,我有许多事也不敢告诉老爷。老爷为人端方正直谦恭厚道,乃君子是也。偏当今之世,哄的就是君子。人家不管说什么你皆信……”他低下头去,“还望老爷日后遇事三思莫再随意踩了人家的套子,恐有祸事啊。”言罢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贾政面红耳赤。这孩子简直就在指着他老子的脑门子说爹,你太傻了日后多留神些莫给你儿女惹祸只是如此一来,他顿觉自己乃是被奸人哄骗,绝非有意为恶,心下泰然许多。乃摇头道:“世道浑浊不堪,微斯人,吾谁与归……” 贾环跪在地下好悬没吐了,脸红的跟火烧似的,偏这人恰是他老子半晌,只得垂头道:“儿子这就想法子将那位师父弄出来,只告诉老爷一声罢了。” 贾政忙说:“你快些起来。我这里并没有什么要你做的,办正经事去吧。” 贾环爬了起来,又向他老子作了个揖,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 第一百六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却说元春离京前曾嘱托贾环照应些妙玉,她却让贾政赶出去送给了忠顺王爷,贾环头疼的紧。且不说妙玉保不齐有什么不寻常的身份,纵然没有,也砸了他姐姐的面子。偏他一时寻不着帮手,想了会子,提笔写下一张签子取信封封了,命人送去忠顺王府。 忠顺王爷正在府中吃酒,有门子来报,荣国府的环三爷打发了个小子送来一封信,那小子道,“我们爷说了,务必请王爷一人独看,且最后一句话最是要紧。” 忠顺王爷笑道:“瞧瞧他写的什么。” 乃随手扯开信封取出信来一看,那上头并无名姓,只短短几行字罢了。“家父端方拘泥,诸事不敢告知,因误放一尼,现悔之晚矣。此女为代人所养也,非我府所有。不信请查看其日常茶具,我府无力为供。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夺人一枝花。望君慎之。阅毕请即焚尽此信勿传他人,千万千万要紧要紧。” 忠顺王爷大惊。乃细思那姑子傲然之态,一时也拿不准她究竟是心性如此还是背后有不俗之人。倘或她当真是荣国府代人所养,能让他们府里帮着养外室的岂能是寻常人家?再有,寻常权贵也不会让旁人代养外室。那姑子避祸水月庵恰在贾琮吃遍京城权贵家之后……一时心头杂乱无序。 偏这会子那长史官伸了头过来谄笑着问:“王爷,那小子写了什么?” 忠顺王爷心头一惊,忙将那信收入袖中,吩咐道:“使人去牟尼院将那姑子的茶具取来。” 长史官一愣:“茶具?” 忠顺王爷一甩袖子出去了。他因拿不准那信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也不知道此女背后是谁,便先依着贾环所言将信焚了个干净。 长史官忙亲领着人往牟尼院去,只哄着妙玉的丫头婆子说她们师父已归顺了,让他们来取茶具要饮茶。那丫头婆子不肯,他便使人硬夺了去,小心拿包袱包了快马送回忠顺王府。忠顺王爷一看那些东西,玉瓷竹木,件件为世所罕见,绝非寻常高门大户所有的;纵荣国府有,又岂能悉数供给一个寄居家庙的姑子?便信了贾环所言六七分。不禁有几分犹豫。为了区区一个美貌的姑子惹了荣国府还罢了;倘或还另惹了旁人,不知是否划算。要紧的是,那旁人又不知为谁。往低了说也得是个公府;外高了说,连天子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晚上,长史官笑问:“王爷可要去**一刻了?” 忠顺王爷摆摆手:“暂且等等。你打发个会说话的婆子去问问她,可有旁的什么相好没有。” 长史官一愣,赶忙低头应是。 偏那婆子问了妙玉半宿,她一言不发不说,连正眼也不曾看那婆子一眼。忠顺王爷愈发烦闷了。此女竟成了个烫手的山芋不碰么,舍不得其美貌;硬下手又不知她男人是谁。只得暂关着她。 贾环并不曾指望他将人送回来,为的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过两日找到了龚三亦,打躬作揖请他帮忙救人。 龚三亦皱眉道:“既是你父亲送走的,何必惹他颜面无光。一个姑子若有心出家何不落发,入了王府保不齐是好事。” 贾环撇嘴道:“谁搭理她好事坏事横竖我大姐姐叮嘱让我照看她的,她前脚离京那姑子后脚出事,还是我爹干的……这事儿办得太没脸见人了。哪怕她出来之后又自愿回去呢,横竖我得先救她出来,算是圆了大姐姐的吩咐。再说,那姑子还不定是什么人呢。大姐姐说她日常用具皆是珍稀古玩,那些东西落到我大伯手里必是摆在多宝格上的。” 龚三亦这才应了。又道:“忠顺王爷与旁人不同。他府里本养着几个绿林人物,单我一人只怕不足成事。” 贾环忙问:“可要等柳二哥一起来?” 龚三亦想了想:“他出京做买卖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夜长梦多。你既要护着那姑子,忠顺王爷是个色中恶鬼,万一他挨不住下了手,咱们纵救了人出来也是无用,她保不齐要寻短见。此事你占着理儿,一为仗义二为替父补过,去林尚书府上借了杨嵩出来最好。” 贾环闻之有理,果然去林家借人。林海听他满面通红说明原委,忍不住骂了贾政一声“斯文扫地”贾环愈发垂了头。林海抚了抚他的头长叹一声:“环儿,你是个好孩子。”又赞贾元春为人仗义不畏权贵是个巾帼英豪;便命杨嵩助他救人。 是夜三更,龚三亦与杨嵩皆换了夜行衣脸上带着黑巾子往忠顺王府而去。龚三亦功夫强些,先去踩点儿。因妙玉是抢来的女子,又保不齐有旁的身份,不敢送入后院,只在客院锁着。龚三亦只轻轻一把拽开门锁,推门而入。妙玉一身淄衣伫立于月下,闻得开门声回过头来。龚三亦大惊,脱口而出:“王妃” 只听半空中有寒光闪动,两条黑影齐扑向了龚三亦。龚三亦侧身闪避,见他们手中皆握了兵刃,也忙从腰间拔出剑来,与他两个战在了一处。三人混战了半日,眼见那两个联手毫不占上风,又有一人加入战团。龚三亦宝刀不老,全无弱势。 妙玉在院中瞧了会子,见他们越打越热闹,便撤身往屋里去了。 又打了半日,从院子里打到院外,仍势均力敌。忽闻远远的有哨音传来,龚三亦虚晃一招跳出圈外便走。这会子忠顺王爷已经来了,身旁跟着一群人打了几个灯笼,他自负手立在花架子下瞧着。他下头的人见对手逃跑才要追,忠顺王爷忙令“放他走”原来方才龚三亦喊的那声“王妃”已有人回给了他,把他惊着了,恐怕此女是哪家王府的人。若是如此,不清不楚的倒是更便宜些。龚三亦从容离去。 忠顺王爷踌躇半日,细数过朝中各种王妃,皆没有出家为尼或是曾遭休弃和离的,便往院中欲问妙玉自己。不料到了里头再寻妙玉已没了踪迹。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也好。” 原来杨嵩一直悄然跟在龚三亦身后,见他与人打了起来便躲在一旁观战。后妙玉回了屋里,他便绕到后头从窗户进了屋子,直一掌打晕了妙玉,将人抗走了。到了外头方给龚三亦打暗号,也不等他,自己先带着人跑回了太平镖局。 不多时龚三亦也回来了。这会子贾环已经唤醒了妙玉,她尚未回过神来,还有几分浑浑噩噩。龚三亦细看了她几眼,转身笑道:“今儿打的并不过瘾。” 杨嵩也笑:“我都没打呢,老爷子还嫌弃不过瘾。” 龚三亦饮了会子茶又歇了一阵,道:“劳动杨先生一回,竟没轮上出手,委实可惜。咱们爷俩去外头再过几招如何?” 杨嵩本欲早些回林府去。偏他们今儿出去的路上龚三亦随口说了几句闲话,他才知道当年便是这位老英雄从五城兵马司的大牢救出了他弟弟杨衡。杨嵩跟随林海多年,深知越是小衙门越是没有天理。若非此老,杨衡八成还等不到官司打起来,早已畏罪自尽。故此他再三谢过了龚三亦,龚三亦只说“举手之劳,那些个牢子俱是死人一般,无趣的紧”。这会子龚三亦想同他过几招,他不好意思就走,便应了。他两个遂往院中切磋武艺去了。 这头妙玉明白过来,看眼前坐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便默默的瞧着他。 贾环道:“我乃贾元春之弟贾环,早年与师父曾在水月庵见过一回。前几日家父因误信了旁人的谣言,致使师父遭了此难,实在抱歉的紧。” 妙玉静了片刻,冷笑道:“不过是趋炎附势罢了。” 贾环点头道:“不错,外人看来确实是趋炎附势。只是师父须知,不论是我大姐姐我父亲与我皆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让王爷盯上了是你运气不好我大姐姐帮你是她心善。我父亲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小官不敢惹人家堂堂王爷也是寻常事,怨不得他。今日我救你出来,并非是我心善,不过得了大姐姐的叮嘱罢了,与你无干的,不用谢我。” 妙玉听了竟说:“有理。来日我只谢大姑娘去。” 贾环假笑道:“大姐姐看得上的人也是不俗。”便引着她往客房歇息去了。 杨嵩与龚三亦打了半宿,直至贾四被他二人吵醒,出来骂了几句,他们方收手。贾环问杨嵩可要也去客房歇会子,杨嵩挂念林海,连夜赶回尚书府去了。 贾环才向龚三亦行了个礼预备回屋睡觉去,龚三亦将他喊住,直领去了书房。贾环不禁揉眼睛嘟囔道:“先生,我困的紧,有什么要紧的事明儿再说不成么?” 龚三亦乃问:“那位妙玉师父是何人?” 贾环道:“不知道,大姐姐也不知道。怎么先生知道么?” 龚三亦道:“适才在忠顺王府,我乍一眼望过去,她的容貌身形颇似先义忠王妃年轻的时候。只是气度不像罢了。” 贾环眨眨眼:“哈?她莫非也是义忠亲王之遗孤?” 龚三亦摇头:“不可能。” 贾环道:“那会不会是王妃的什么亲眷?她一个尼姑还带发修行,听我大姐姐说此女极有学问。王妃有什么兄弟姐妹么?” 龚三亦思忖道:“王妃乃是无锡陆家的女儿。” 贾环“咦”了一声:“大姐姐说这个妙玉是姑苏人氏,离无锡很近哦~~” 龚三亦又想了会子,问:“你说她平素的用具皆不寻常?” 贾环道:“这个也是大姐姐说的。只是前儿有人打听了消息回来,那些东西让义忠亲王派人抢走了。先生若想看看,我大约能蒙回来。” 龚三亦点了点头,放他走了。 次日贾环便打发了个两个小子往忠顺王府去,说是替人来拿东西的。忠顺王爷想了一夜也没想出来那姑子可能是哪家的王妃。昨晚那个夜行人的功夫实在高的很,偏他还有旁的帮手可知对方来头不小且将这个女子瞧得颇为要紧。他虽爱那女子容貌,横竖人都被正主夺走了,还强留着人家的东西作甚?不若大家都装作若无其事,日后也无怨。便将妙玉的那些茶具悉数交予了荣国府的人。 贾环得了东西没赶着去还给妙玉,先让龚三亦瞧了会子。龚三亦一眼瞄见一物,伸手取在掌中。贾环凑脑袋去瞧,见那杯子上镌着“颁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叹道:“啧啧,当真比我大伯多宝格的东西强了几分。只不知道她可当真拿这个来饮茶么?” 龚三亦笑道:“当真拿这个来饮茶。” 贾环瞧了他一眼:“您老人家又知道” 龚三亦道:“当日王妃亦拿这个来饮茶的。” 贾环双眼立时亮了,期盼的等着下文。偏龚三亦再不发一言,只将那些茶具一件件细看了一遍,又拿包袱包起来,道:“妙玉师父现在何处?” 贾环哪里肯不跟着去看?忙说:“我领先生去”便亲在前头带路。可惜龚三亦到了门口便将他赶走了,热闹没瞧上。 等了半日,老头出来道:“已经问明了,这位师父乃是王妃胞妹之遗孤。” 贾环嘻嘻一笑:“我说了是亲戚么这么说那义忠王妃是她大姨妈。”遂又问她该当往何处安置。 龚三亦道:“再往水月庵去并不妥当,如今只去真无庵便是。” 他们便命人套了一辆马车将妙玉送去城南真无庵,又使人往牟尼院接了她的丫头婆子并取行李不提。 妙玉才走不久,龚三亦乃向贾环道:“昨夜我是诚心拉着杨嵩过招的。” 贾环“哦”了一声,伸了个懒腰:“我说么,大半夜的您老哪儿那么足的精神。该不会让我借他来帮忙也是故意调虎离山的吧。” 龚三亦点头:“调开了他,林海府中旁人皆算不得什么。贾四与柳湘莲两个去查了查他书房里的文书。” “可查出什么来了?” 龚三亦面上露出恨意来,缓缓的道:“今上暂截了许多地方的军饷,领兵的皆是老头子心腹,往年他是不敢的。大约太上皇大限近了。” ... 第一百六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这一夜,六位王爷府中皆收到了一封箭书。诸王皆认出了那箭,与早年射来告知通政使周延将要丢官的木箭一模一样,只是周延后来不只丢了官、还丢了命而已。打开书信来,与上回唯有一句话不同,这回却是密密麻麻许多字,不过依然是极为端正的馆阁体。 上头写着:“老圣人大限将近,圣人已暂截多处军饷。数目为山人猜算,未必得准。并猜军中有人造谣诸位将军私吞军饷。”后头列着许多将军名号及大略的被截军饷数目。 诸位王爷见之大喜!上回此人送的消息极准,想必这回也不会差。又聚在一处商议了几回,将近日进宫请安所见都说了出来,彼此对应着细细琢磨分析,只怕老圣人当真快要不成了。圣人不给钱咱们给啊!遂坐下分了分,此处归你此处归我,分完了摩拳擦掌的预备去拉拢众将。 柳湘莲这边也没闲着。老圣人一走,圣人除了兵权之外最想要的就是钱了,故此他恐要着急替人抄家。几个人坐在一块儿商议了半日,猜圣人必然要从有钱的人家抄起。极有钱且抄了没半分不妥的,首推独凭老圣人一人护着的江南甄家了。柳湘莲遂收拾行装点起手下的好汉往金陵而去。龚三亦贾环等人又商议了会子,给司徒磐也补了一支箭书。倒不是为了告诉他此事,乃是为了让他费神去猜寄书的是谁、有何目的。横竖王爷们唱戏、反贼们看热闹,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不过半个多月的功夫,宫中传来消息,老圣人快不成了,诸王并皇子皆进宫服侍。三日后太上皇驾崩,朝野一片哀号。 自打知道老圣人快不成了,贾环便请贾母装病。贾母虽不明所以,因得了元春嘱咐遇事听贾环的,便依了他的话,假意请了三四回太医,又闭门谢客。这会子太上皇发丧,满朝文武大臣并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贾母便拿生病做由头在家养着,不必去受那个折腾。贾赦南下没带着邢夫人,邢夫人并王尤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后又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离都来往得十来日的功夫。一朝的权贵又得同去那里,停灵数日琳琳种种,少说要一个月的光景。 他们走了不过数日,刘霭云忽然乘一辆马车青衣小帽到了太平镖局门口。贾四以为他来办事,忙请他到里头喝茶。 刘霭云道:“上皇驾鹤西归,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民间半年不得婚嫁戏酒。我本是唱戏的,暂没事可做了,来你们这儿吃两日闲饭可使得?” 贾四笑道:“刘大家这几年票友会都出京了,岂能看得上我们这么点子粗茶淡饭。” 刘霭云道:“实不相瞒,这几日心下不踏实,在你们镖局安全些。” 贾四听了忙替他安置客房,刘霭云便在此处暂住下。 因林海苏铮皆送灵去了,贾环日日往镖局跑,听说此事心头一跳,道:“琮儿曾说刘大家第六感极强,不会出什么事儿吧?”遂想了想,先借贾母之病将贾宝玉从书院喊回来。 王子腾离京后,薛家自然不便在王家住着,便搬回了他们在京中的宅子。贾家二房虽与薛家翻了脸,贾环与薛蟠却是交好的;因这几年皆由薛宝钗管着家中产业,与贾环往来不少。贾环遂又往薛家走了一遭,劝薛家暂且往荣国府或是太平镖局去住一时,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好照应。 宝钗是个极聪明的,平素又得了薛蟠许多叮嘱,遂劝薛姨妈道:“环儿并非听风就是雨之人,且在京中交游甚广。我恐怕他是得了什么信儿。咱们娘儿三个皆是女流,蝌儿又年轻,家中又富裕。不若就听他的吧。” 薛姨妈迟疑道:“只是我哪里有那个脸面再去荣国府?昨日你又说那个戏子住到他们家镖局去了。” 宝钗忙说:“刘大家与哥哥合伙做生意,帮了咱们家许多忙的,妈妈别是误会了什么。” 薛姨妈拧着眉毛道:“你哥哥让他迷成什么了,死活不肯成亲,我哪里误会了?” 宝钗道:“这些年我冷眼看着,哥哥并不曾给他银钱,他帮哥哥处置些的生意上的事儿也只拿了一份当掌柜的银钱罢了。依我看,这位刘大家只怕是想借哥哥搭上海货这条线,来日他好离了戏子这个身份。他若无心,哥哥纵有意又能如何?再有,我瞧哥哥对他的心思这一两年的已淡了许多。至于成亲,只怕他是忙的没功夫、顾不上。” 薛姨妈听她说的分明,便有几分信了。乃叹道:“真是这样就好了。只盼你哥哥早些娶个正经的媳妇儿,好接手你那些事儿。不然你怎么抽身嫁人呢。你都已经十九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宝钗淡然一笑,岔开话去。 次日宝钗使人回话给贾环,她们一家子愿意暂避去太平镖局。贾环不禁好笑。与薛家而言,在荣国府总比在镖局住着舒服些,他们却宁可来镖局。可见薛姨妈是何等爱面子。 一时又想起了苏铮的小孙女苏澄,也费了半日的口舌方哄了她大小姐答应暂避荣国府,便在姑娘们的院子里住着。贾母喜欢年轻的女孩儿,听闻是苏家的千金愈发高兴,时常请她过去说话儿。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京中平安无事,贾环便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忽有一日,街面上快马奔突,有叛军围了孝慈县,圣人并满朝文武诰命皆被困住了!一时京中大震。原来天津总兵曹大通反了,发围住了皇陵。贾环急了,贾政并他两位先生都在那儿呢!忙打发了人快马奔向盘龙山。柳湘莲虽去了金陵,葛樵还在,立时领着两百兄弟连夜赶下山来。人太多,不敢去镖局,先往城南大宅安扎了,葛樵自己快马奔去荣国府。 贾环这会子正如坐针毡呢。鸳鸯与苏澄的丫头立夏都在他跟前,一个是贾母派来催他快些想法子救他老子的、一个是苏澄派来催他快些想法子救他先生的。偏贾环还没拿到实在的信儿,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听外头有人说葛大爷来了,忙道:“议事的来了!二位姑娘都请暂回,告诉老太太与苏姑娘安心,我这就与他同去镖局商议去。”脚底下抹油,跑了。 他径直出门,拉着葛樵一道去了镖局,又命人去将罗泰娘请了过来。 一时罗泰娘来了,说了些新近得来的信儿。曹大通只领了六千人马,从山间小道绕开外头的御林军奇袭了皇陵,如今圣人与文武百官皆在他手,旁人一时不敢乱动。领头救驾的乃是御林军总统领甘雷。旁的还罢了,只是那里头人多,每日只靠着左近僧尼送些饭食,诸位大人并诰命未必得饱。贾环愁道:“这么瞧着,纵然想冲进去把老爷并二位先生抢出来也难。”遂商议了半日,先得想法子让里头的人吃饱才行。 次日,刘霭云回了戏班子,使人请了几个他票友会领头的一齐过去,道:“今天子为逆贼所困,犹如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忠社稷不在大小、敬天子无关贵贱。奈何我乃一区区戏子,无力救驾。只有一事。听闻圣上与诸位大人在皇陵饮食不足,十分唏嘘。各位如有意,请诸位票友一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轮流与天子并诸位大人送一日三餐。无须珍馐,只寻常的米饭馒头即可。咱们乃寻常百姓,又不是御林军,想来那叛军也无须不许咱们进去。” 那些票友个个唯他马首是瞻,都齐声称是,赞了半日的好话。他们当中有许多都是大财主,区区些子米面算什么?都回去轰轰烈烈的预备下东西,一车车运往孝慈县,就在当地借了百姓的厨灶做熟了。甘雷听说了大赞!“难得一个戏子也有报君之心,可见天子恩重。” 刘霭云便亲领着一群送干粮的票友步行到了两军阵前,向叛军兵士拱手道:“小人刘某,求见曹将军。” 曹大通也听说了一个戏子领着票友来给皇帝送饭,觉得有趣,便喊他进来想听听这戏子说什么。 刘霭云领着一个小子入了军帐,泰然自若向曹大通深施一礼:“谢将军肯见小人。” 曹大通冷哼一声:“你一个戏子,当真感念皇帝的恩德?” 刘霭云摇头:“非也。小人与小人的票友皆寻常百姓,不过是爱戏文罢了。偏我们皆有些亲眷友人,因各色缘故被困其中。有些是小官、被拉来送灵的,有些是跟着老爷们的家仆。听闻每日都有左近的僧尼给贵人们送斋饭。却不知左近能有多少僧尼?又能送多少斋饭?不必说,必然是紧着皇帝家的人先吃饱了再说,连着皇帝兄弟儿子的大老婆小老婆一道吃。然后才是官衔大些的大人们,并大人们的老婆们。最后才是小官。至于下人,能吃上一口都算不错了。故此我们预备了许多米饭馒头,皆是寻常干粮,谁吃都饱。比起师父们送的斋饭要多些。唯有多了些,下人们才能吃上一顿饱饭。将军,小人不是想送饭给皇帝与大人们吃;只是皇帝大人不吃饱,小人的朋友也得饿着。再说,小人若单给某位大人的老仆送饭,他敢吃么?” 曹大通愕然。半日才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么,那老贼哪里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能惹得一个戏子给他送饭。” 刘霭云陪笑道:“横竖将军要的是天子,寻常官员有何用?不过是替天子干活赚一份俸禄钱罢了,与寻常的伙计在铺子里干活、挣一份工钱一般无异。不如放各位大人出来、单独留着天家子弟如何?” 曹大通哼道:“怎么不是放你朋友出来呢?” 刘霭云叹道:“虽不知来日将军与圣人如何散了这场乱局,总有一日要散的吧?将军若单独放了我那朋友出来,他还能活多久却未可知。” 他身后那小子笑道:“况且这群大人当中聪明人也不少,放出来还免得他们出什么鬼主意坏了将军的事。” 曹大通抬眼去看那小子,不过十四五岁,微胖,笑起来憨态可掬,问道:“他们能出什么鬼主意?横竖悉数在我手掌心之中。”说着捏了捏拳头。 那小子道:“我哪里知道!臭皮匠常有而诸葛亮不常有。朝中那么多念过书的大人,肯定有特别聪明的。万一他们想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鬼主意呢?将军岂非防不胜防?” 曹大通横了他一眼道:“你不用哄我,万一司徒硠扮装成什么老仆车夫溜走了,我岂非白忙一场?” 那小子笑道:“你又不是不认识司徒硠。纵怕他乔装改扮,打一盘水让每个人都先洗了脸再走不就完了么?” 曹大通闻言定定的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司徒硠是谁么?” 那小子道:“不是当今圣人么?” 曹大通喜道:“不错不错!你小子敢喊他的名字,有胆量!” 那小子嘻嘻一笑,拱了拱手:“谢将军夸奖。”又道,“那个……我就随口一说啊,将军随便一听便是。将军你眼下这样不太聪明。” 曹大通瞥了他一眼。 “你看,这里离京城又不远,你的人马也不多。除了京中的御林军,还有河北的兵马,很快就能赶过来。你手里捏着的人这么多,还有不少是文人老人和女子,天天都要吃喝拉撒。摊子大了就难照看。这些人为何管用?还不是因为他们是活的?时日一长,万一死掉些子,就不值钱了。还有小官也是不值钱的。人质,不在多而在精。不如里头那些子老弱病残的都不要了,只留着些姓司徒的和武将。武将放出来恐怕会领兵来打你,还是在里头困着的好。纵是将军与朝廷谈判,最要紧的还不是圣人一家子?旁人管什么用。” 曹大通闻言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小子,你是哪家小文官的儿子?” 那小子做了个鬼脸儿:“这都被你猜出来了,将军真聪明。哎,只是我不敢告诉你我老子是谁,横竖他就是个小文官,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不如就放他出来算了。你看我这么聪明,还能帮你出出点子;或有得用的就当是赎金,赎了我老子出来,将军以为如何?” 曹大通击掌:“好小子!罢了,你这么聪明,我也不想杀你。只是你方才所言太要紧,我须得再想想。” 那小子失望的垂下头去,过了会子又说:“那……干粮能送进去么?我实在担心我爹。漫说下人了,他那芝麻大的小官儿,能剩一口给他吃都不错了。” 曹大通想了想,皇帝家的人怎么都饿不着——又不能把他们全都饿死,那就没用了。这孩子说的也有道理,便道:“难得你一片孝心,我就成全你了。” 那小子欢呼一声,深施一礼:“谢将军仁德!”他又道,“为了不引得将军帐下兄弟猜疑,我们就不把东西送去里头了,只送到门口喊他们里头的人来取,将军看如何?” 曹大通方才还在琢磨他们可会派什么细作扮作送干粮的与里头串通,偏这小子先说了。当真是个四角俱全的。遂假意道:“我既信了你的孝心,你倒也不必这么谨慎。” 那小子道:“承蒙将军这般体谅,自当尽力不给将军添乱。” 他二人出了叛军营帐,便命人一筐筐的干粮抬了,有曹大通的人跟着穿过营地,送到皇陵门口,齐声喊道:“今有刘霭云刘大家票友会,特来给天子及诸位大人送饭啦~~~”回声荡来荡去,传出去老远。 ... 第一百六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话说刘霭云领着他的票友会给被困皇陵的天子群臣送了十几日的饭,又有两路兵马赶了过来,眼见曹大通被包围了,进退两难。》し 这一日黄昏,刘霭云票友会送饭的人里头终于出现了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送完饭回去的时候,有个兵士喊道:“喂,那个小胖子,会爬树么?” 那少年欢喜道:“会!打小就会!”旋即撅嘴,“我不胖!你没见过我兄弟,他才胖呢。” 兵士道:“跟我来,帮我取个东西。” 少年答应一声,跟着走了。 那兵士领着他进了帅帐,只见曹大通浑身戾气满面愁容,抬头看了他一眼:“坐。” 那少年没客气,直在他跟前的凳子上坐了。 曹大通问:“贵姓?” “赵。” 曹大通点头:“赵公子。” 赵公子脆生生的道:“哎!曹将军,有点心么?有茶么?” 曹大通道:“军中哪里来的点心?”乃命人上茶。 赵公子嘟囔一声:“真穷!”乃又问,“将军喊我来做什么呢?” 曹大通咳嗽一声,道:“那日见公子见识不俗,末将想请教一二。” 赵公子摆手:“不必那般文绉绉的,我也盼着早些接我爹回家,咱们双赢最好。敢问将军眼下是个什么局面?不,你还是先将前头的给我说起吧,不然我也想不明白根由。无端的一个大将总不会造反。可是得了什么人的撺掇?将军既能困住皇陵,必也是有勇有谋之人,难道起事之前没想过后头怎么办么?” 曹大通面色红了红,道:“我想着……逼圣人写下赦罪圣旨来……不想他死活要摆着臭架子不肯答应。” “咳咳咳……”赵公子让一口茶呛着,咳了半日才说,“你你你……咳咳,您老这么大的一个将咳咳,将军,居然相信圣人写了赦罪圣旨之后会认账?” 曹大通愣了愣,说:“君无戏言。” 赵公子翻了个大白眼子:“那是千古明君。将整个史册翻一遍,千古明君有几个?况你看今上是千古明君么?” 曹大通呆住了。 赵公子喝着茶等他缓过来,等了老半天他还是呆的,只不过那张黑脸涨得愈发红罢了,好奇道:“这事儿很难明白么?自古伴君如伴虎,皇帝本来就是没法子讲信义的,万事只由朝局左右。” 曹大通半日才憋出一句:“不是自古君无戏言金口玉牙么?” 赵公子道:“那是写戏文评话的人盼着君无戏言,才那么写进戏文评话里去的。因为写戏文评话的皆是臣民。皇帝的事儿,臣民说了算还是皇帝说了算?” 曹大通又噎了。 赵公子瞧了他会子,道:“要不,您跟我从头说起可好?我帮着理一理。” 曹大通连干了两碗茶,又皱了眉头,仿佛不知从何说起。 赵公子叹了一声:“起因是圣人不给你军饷粮草还是他想杀你全家?” 曹大通抬起头来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赵公子两手一摊:“不然谁闲得没事造反玩儿?” 曹大通忙说:“不错不错!就是官逼民反!”遂说起因果来。 原来圣人停他的军饷有一阵子了,粮草倒是没短。直到个把月前方有人告诉他,老圣人快不成了,圣人恐怕他不听话,特截了他的军饷又使人去他下头造谣说他私吞了。本来曹大通只是心中怨忿,全然没想到反字上来。偏过了几日他又得了一信,告知圣人已收齐了他的罪证,还列出了十几样罪名来,样样属实,只等太上皇龙驭归西灭他满门。那人道,自己在某时因某事曾得曹将军救命之恩,如今可巧知道此事,特来告知,望将军或是早逃、或是设法谋特赦。 赵公子想了想,问道:“将军的家小大约已经安置妥帖了吧。既这么着,早逃不是更好?” 曹大通面上浮出一丝狠厉来:“逃?昏君要杀你,能逃到哪里去?横竖我不过一条命,纵是死了也搭上昏君的。” 赵公子瞥了他一眼:“这般着急上火的性子,难怪人家特特挑了你撺掇。罢了,事已至此,将军想如何?横竖眼下圣人纵然赦免你的罪也是不会是真的赦免,必然秋后算账。” 曹大通拱手道:“求先生指教!” 赵公子正色道:“当然只有逃了!只是不能带着这么多人逃。我爹与刘大家的朋友、诸位王爷皇子都是没用的。你只带着圣人一个,挟天子开路逃到一处易守难攻之地,或是落草为寇、或是登岛为匪。至于你来日如何脱险就听圣人的了。须知国不可一日无君。只要圣人被你带离京城,他就会怕。怕朝中大臣另立新君,怕他的弟弟儿子来抢他的皇位,时日越长他越怕。那时候你再跟他要什么他都答应你,且他会替你想主意。再有,你也可跟他说,借此机会看看朝中有多少皇子王爷是忠的、多少是包藏野心了。” 曹大通眼前一亮:“是了!先生所言极是!那昏君最怕丢了皇位!”乃拱手道,“多谢小先生!” 赵公子撅嘴道:“方才还是先生,给你出完主意就成了小先生。” 曹大通哈哈一笑,命人送他出去。 当天晚上,曹大通领人冲进皇陵,独抓住了天子一人,又开营拔寨要走。甘雷领兵欲拦其去路,他便将圣人绑至阵前,狞笑道:“谁敢拦路我先杀他!”甘雷恐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只得暂放他的人走出重围。 甘雷旋即又亲自领着人断后,依然将圣人带在马上,指着甘雷道:“你们可莫要胡乱放箭,不然射死了昏君岂非要赖在我头上?”又向圣人道,“今上可立下太子没有?若是立下了,这会子太子借平贼之名弑父,明日就可登基了!” 圣人本来吓得半死,闻言“腾”的醒了,大喊:“不准射箭!不准动兵刃!” 甘雷见赵公子之计有效,大喜:“我们安全了自会放了你,不然留着你作甚?还得养着你吃饭。” 圣人也顾不得颜面了,忙喊:“放他们走放他们走!莫要追过来!” 甘雷无法,只得止住兵马,自然也不能放他们走,只远远的缀着跟上去。 曹大通一走,诸王群臣自是安全了。有些武将砍了松枝为火把,顾不得天黑,扶老携幼、摸爬滚打的往山下涌。 被困皇陵这些日子,林海苏铮大都在一处。起初还颇为焦急,至刘霭云票友会送饭之后,他俩便安心许多:这么古怪的事儿唯有贾家那几个臭小子会干了。林海还特去安慰了圣人数次。偏等来等去,仍是圣人被抓走了。老头儿很是灰心,扶着杨嵩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山路上。 忽有哨音一长一短的传来,杨嵩怔了怔,四面张望。除了乱哄哄下山的群臣并时常尖叫的女眷,并不曾见旁的异样。只是右边树丛中忽有几点蓝色的萤火闪了闪。他犹豫了会子,道:“老爷,苏大人,这会子人多,咱们暂且往旁边走走。”林海苏铮俱随和,便听了他的。三人领着苏夫人并几个家仆蹭到右边去了。 又走了会子,黑暗中忽然蹿出一个影子来,向杨嵩抱拳:“可是杨衡大侠之兄?” 杨嵩这些年虽时常接到杨衡的信,却是一次人也没见过,十分想念;闻言忙说:“我正是!” 那人依稀可分辨出是个少年,一身绿林人常穿的夜行衣,道:“杨衡大侠托在下前来救出他的兄长及林大人。” 杨嵩笑道:“多谢大侠。只是眼下叛军已撤,想来各位大人俱能平安回京了。” 那人道:“在下以为,天子为人所劫持,列位大人此行未必平安。不如我们依旧护送大人回京,倘或有个意外,京中也有人主持。不知林大人意下如何。” 林海大惊:“谁还有不忠之心不成?” 那人冷笑道:“太子未立、诸王各有异心,谁是忠的?” 林海思忖片刻,问道:“你知道什么?” 那人道:“不知,只依着杨衡大侠嘱托来救大人。” 林海哼道:“少在我跟前弄鬼儿!你是姓葛不是?是太平镖局的小子不是?早年你们在扬州就抓过我一回。虽是长大了些,你的模样儿我记得呢。” 那人登时哑然,好一会子才笑抱拳道:“林大人好眼色。小子葛樵。” 林海又重重哼了一声:“可是环儿捣的鬼?” 葛樵道:“是。环三爷已经将太平镖局的人都调了过来,偏我们不过是些镖师,对付几个寻常打劫的土匪还罢了,却是拿正经的朝廷军队没法子。也只能替各位大人送些饭食罢了。” 林海笑捋了捋胡须望着苏铮说:“如何?我的卦再错不了,那些送饭的果然是他们弄来的。” 苏铮辩道:“分明是我先猜到的!” 葛樵与杨嵩互视一笑,又道:“只是这些日子我们也在前来救驾的军营中打探消息,听了些奇怪的话,虽不明所以,恐怕有旁的意外,特来接两位大人从小路下山,以防万一。倘或平安无事最好。” 林海与苏铮对望几眼,苏铮道:“这孩子说的也有理。只是环儿他爹?” 葛樵笑道:“方才有位老镖师已经寻到贾大人,这会子大约已经到半山腰了。”遂引着他们从一旁的小路下山去了。 这些日子诸位贵人皆受尽惊吓,才将将脱险,人还在被困之处,故压根儿没人有眼睛去瞧旁人。他们又没点着火把,杨嵩与一位来帮忙的少年夹着林海,葛樵与另一位夹着苏铮,跟着的苏太太并家人也有人夹着,借模糊的星光蹭蹭的摸黑走了,旁人毫不知情。 颠颠簸簸到了山下,又翻上另一座小山坡,只见眼前有一处破庙,庙前有些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年轻人守着,葛樵来了还有人打招呼,“葛镖师!”葛樵微微颔首:“兄弟们辛苦。” 林海见他们个个精神抖擞,赞道:“谁说贾恩候那个镖局是白花钱无用的?我看这些孩子都好的很。” 进了庙中一看,虽然小却十分干净齐整,显见他们已驻扎此处多日。贾政已经被弄来了,见了儿子才回过神来,吓得直流泪,贾环在旁宽慰他。一时三个老家伙相见。苏铮林海平素虽瞧不上贾政,历尽这番困境重逢,也瞧他顺眼许多。贾环又拉着两位先生问长问短,知道他们身子尚可、没饿着便罢了。 苏太太张望了一阵,问道:“贾大人的太太没上山来么?” 贾政道:“我方才是被那位老镖师忽然掳走的,旁人并不知道。” 贾环道:“大太太二太太珍哥儿珍哥媳妇等都在一堆,暂时没法子弄那么多人走。” 苏太太一听便知道他是诚心不愿救嫡母,心下颇为不赞成,瞧了他一眼。 贾环接着道:“再说,人多嘴杂。那几位太太奶奶都是养尊处优的,与师母全然不同。让她们下这等山路,万一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就不好了。横竖如今叛军已走了,他们身旁又有那么多丫鬟婆子服侍着,必不能有事。” 林海忙问:“你们听见的奇怪的话是什么?” 贾环道:“不是奇怪的话,是不奇怪的话。”乃道,“我们听来救驾的兵士说悄悄话,‘将军道,太子既然没立,那就谁都可以,凭什么就是老二的?’显见这位将军并非忠于圣上,不知道是哪位皇子的人。圣人既仍在贼手,我恐这几位皇子不老实,弄出什么事端来,方偷偷接了两位先生到此处来。旁人不敢多惊动。” 林海大惊:“此事须得先设法告知贤王!” 贾环撇嘴道:“先生暂饶过贤王吧!他最难做,随便帮哪个侄儿都不对,帮错了来日他头一个被修理——保不齐还不如旁的王爷日子过的好。” 苏铮瞪了他一眼道:“平日我都怎么教你的?忠君乃人臣本分,既知道恐怕有皇子会误入歧途,岂能置之不理?” 林海却摇头:“贤王素来不沾兵权。倘或皇子手中有人马,他也不能奈何。只是他素来多智,保不齐能有什么法子罢了。” 贾环笑道:“横竖明儿再看,咱们累了这么些日子,好生歇会子。说起来我比先生们可累的多,你们来日可得给我少些功课。” 说得老头儿们一齐笑起来,贾政骂道:“不识抬举的小孽畜……” 他话还没说完,苏铮先不答应了:“没这个小孽畜贾大人你还在山上高一脚底一脚的爬呢!” 林海哈哈大笑。 贾环也笑起来,去外头帮着搬了几个棉卷子过来,道:“这个是睡袋,是琮儿依着西洋人的法子做的。庙后头有个水井,水还不错,外头已经砍了柴火在烧开水。我替老爷先生打水来,早些歇息吧。” 林海一瞧那睡袋,乃是将棉被缝成大口袋将人套在里头,颇为有趣,赞了几声。这么些日子,老头儿实在是吓得不安宁。这会子见了弟子,又有那么些年轻的镖师在外头护着,顿觉泰然,伸了伸胳膊腿儿,舒心的让贾环打了水过来服侍,洗漱一番钻进睡袋去了。 次日一早,有年轻人打探来的消息,诸位王爷大人昨晚便从皇陵下到了孝慈县,皆在县城住了一宿。这会子孝慈县已经让河北来的李国培将军围住了,说是要护送回京,却不许人随意进出。不用问,各位王爷大人才出虎穴又入狼窟。 ... 第一百七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七十章
却说葛樵等人帮着贾环连夜从山上捞出了他先生老子,次日便听说诸位王爷大人又让人围住了。贾环忍不住嗤道:“圣人不在,这个李将军连造反都不用了,人家说的是护送” 林海苏铮齐齐立着眉毛喝到:“无礼” 贾环灰溜溜缩到后头去了。 林苏二人赶忙商议如何是好。偏他俩皆是文官,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商议了半日也没个结果。贾环忍不住插嘴:“没有兵马说什么都没用,去别处调兵呗。或是设法将里头的将军弄俩出来。冯紫英大哥的爹不是很厉害的么?” 苏铮道:“只是诸位皇子娘娘皆在李国培手中,纵然有兵也不好办。” 贾环道:“从前是曹将军拿住了圣人,故此众人唯恐投鼠忌器。如今圣人已经不在此处了。弟子说句不好听的真话,娘娘皇子王爷加在一处也不如圣人一个要紧。纵然忌器,也不如前些日子那么忌了。再者,曹大通是名正言顺的叛军,保不齐会弑君的,救驾的各位不敢乱来。李国培这次来的兵还不如曹大通多,实力有限,他又有心拥立,拥立之后必想把持朝政,犯不上胡乱杀人给自己树敌他纵有董卓之心,并没有那个本事,万事好商量。” 林海骂道:“你懂什么?仗着点小聪明一知半解。天子才刚离京便有人行拥立之事,偏他也只得那么点子兵力,待各处兵马赶过来,他那点子人哪里够看。” 贾环奇道:“既然如此,他不过一跳梁小丑罢了,先生何故着急?” 林海道:“太上皇才刚走,江山不稳。一旦他得行拥立之事,哪怕只区区数日,也会引得后来人争相效仿;天子威仪扫地,后患无穷。” 贾环“哎呀”了一声。 他这会子才明白曹大通造反之用。 当日他在曹大通营帐听他说他是如何被人撺掇着来劫持皇帝百官的,虽知道他说的未必真实详尽,大略也差不多。那人大约是琮儿说的那种“单开关”,只在打仗一事上聪明,哄几句话便被人引着跑了,他身边也只怕还有旁人跟着撺掇。那头一个给他信儿说老圣人将要龙驭归西的大约是六王中的哪一位;后头告诉他圣人要灭他满门的八成是贤王司徒磐,旁人只怕没法子随手拿出那么多实实在在的罪证来。 在离京城近的将领当中挑一个愣头青,连哄带骗加吓唬,引诱他造反。曹大通能不声不响的绕过御林军兵困皇陵,保不齐乃有人传递情报或是指引。那时候满朝文武并皇子王爷都在,圣人若是给他写了赦罪圣旨,不论来日反悔与否,皆将威仪扫地。故此圣人必然不肯。纵有一时犹豫,司徒磐也必会设法拦着他。时日一长,自有旁的兵马来救驾。曹大通兵力有限,必陷入进退两难。到时候即使没有赵公子出计,也必有旁人替他出计,劫走圣人当盾牌好逃跑。 贾环甚至有几分猜疑这个李国培是否也是司徒磐撺掇来的。他与曹大通一样,行事不周全人马不多,并无实力行董卓之事却有野心,只是个冒失的马前卒,乃是替后来者铺路的。为的是立即引起皇子夺位混战,先将诸爷之野心暂且遮掩起来。最要紧的是,圣人尚未开始收拢各处兵权便被叛军劫持。如今老圣人已死,各方兵马忽然成了无主之状,想不乱都难了。 贾环轻叹一声:圣人八成落入司徒磐手中,这个人质只怕没那么容易回京了。只是也必然不会被撕票。他一死,皇子继位名正言顺;他还在,有心夺位的皇子都成了逆子王爷都在旁看戏使绊子暗搓搓积攒实力。等他回来,根基已动人心已散,再难聚拢了。 故此,近些日子京中必乱。 贾环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傻呵呵的笑容来凑去苏铮身旁:“苏先生,与你商议件事。” 苏铮与林海皆扭头看了看他,苏铮问:“何事?” 贾环道:“那个……我先告诉先生一件事。你们离京来送灵后不久,弟子便将澄丫头哄到我们府里住去了。” 俩老头立时瞪着他。 贾环垂着头接着说:“既然两位先生要回京,请苏先生也莫要回家住着,暂去林先生府里住些日子,你们二位也好商议朝事唱和诗文免得跑来跑去,如何?” 林海倒吸一口凉气,指着他问道:“环儿,你实话告诉我,京里头出了何事?” 贾环摇头:“弟子不知,只是无端觉得要出事。林先生家里有杨大哥极为可靠,我们再派些镖师过去,安全些。先生们皆是士林领袖,有心不轨者也难以放过二位先生。不如回京就辞官得了,林姐姐还在南边呢。” 林海喝到:“胡闹国难当头,岂能一避了之?” 贾环劝道:“横竖是天子家的纷争,与臣子何干?” 林海道:“天子就是天子,除了今上,旁人都是臣子。” 贾环便知道劝不动他,只得作罢。 因御林军大都救驾去了,京中空虚,林海苏铮虽急匆匆抢在群臣之前回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往宫中报信。 宫中尚有留值的御林军,由右统领郭诚领着,刘登喜公公也没去皇陵。如今既已经提前知道有人欲行拥立,他们也好做些布置。 苏铮让贾环吓着了,只得先往荣国府接了孙女,暂住去了林海府中。林海因女儿离京寂寞得很。如今有了苏澄,如同多了个女儿一般,倒是颇为欢喜。贾环请葛樵领了五十盘龙山好汉驻在林府以防万一,又假意让林海听了几句口风,说是太平镖局年轻的镖师大都在此。 林海虽也觉得这帮孩子身上极有军人锐意而并无江湖气息,因人数太少,没当回事。后与葛樵等闲聊,知道当年他们学字都是贾琮小时候转教的而当时教贾琮的竟是另一位“林先生”,不禁喜上眉梢当场让他们写了几个字来瞧,个个工整不说,句子还颇有几分功底。又听他们悉数对自家女儿敬仰的很,愈发喜出望外,便对这群孩子彻底放下心来。闲来无事便指点他们念书,如同在家里办了个私塾一般。 皇陵被困后,贾母险些急得当真病了。直至贾环护着贾政回府,登时放下心去,命厨房快些弄些补品来好生调养。只是王夫人还没回来,宝玉惊惶,问贾政又一问三不知,只得悄悄拉着贾环打听。 贾环道:“二哥哥不必忧心。今群臣及诸位诰命皆由李国培将军护送回京;李将军后头还跟着别处来的两路人马呢他纵要拿些女眷当人质也轮不上二太太,有那么些娘娘公主在。再说,刘大家的票友会也与她们一道回京。他们带足了米粮,饿不着。” 宝玉叹道:“我只求太太平安,旁的也顾不得了。”说着看了贾环一眼。 贾环懒洋洋的说:“二哥哥也不必看我。漫说二太太打小待我不好;纵然是她待我好,那会子也没法救她。” 宝玉默然了会子,问道:“若是赵姨娘被困了呢?” 贾环撇脱道:“我自己的亲娘自然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救的。亲的就是亲的,不论她有多粗鄙上不得台面也是亲的;不是亲的,拿各色规矩来逼着硬说成亲的,也不是亲的。” 宝玉长叹一声,垂头道:“是我无能。” 贾环懒得搭理他,转身走了。 可怜邢夫人也一般被困,阖府没人过问。倒是邢忠因听人说起皇陵之事,近些日子时常厚着脸皮来荣国府打探。贾政回京后两日他恰又来了,知道二老爷已经回来两位太太没回来,又再三托人求见了贾环一回。贾环依着前头说给宝玉的话劝了他会子。 贾环等人回京后第六日,李国培的军队方拥着一众百官及诰命回京。诸位京眷得了信儿皆惶惶然烧香念佛,只盼今儿大明宫莫要出什么事自家人平安回府。 谁知才一进城门,李国培便笑向众人抱拳道:“各位大人京城已到,想来逆贼曹大通也无法有害诸君了。末将就不一一送回府去,还请各自散了吧。”群臣愕然。 这一路走来,大伙儿皆亲眼所见大皇子被他敬如主子,全都以为他要以皇眷群臣为质独霸朝纲;偏近些日子圣人数回暗示有心立二皇子为太子。许多大人在半道上借文房四宝写好了檄文甚至修改再三,还互相看过攀比过,只等这个兵匪子拥立大皇子之时好砸在他脸上他竟然放众人走?群臣走了他还怎么拥立?他到底拥立不?若是不拥立文章岂不是白写了? 李国培见他们皆不动弹,奇道:“怎么,莫非诸位非要末将护送至府门么?” 有些受惊的官员女眷闻言齐声大喊:“不劳将军费心我们各自回府极妥当”顿时一哄而散。各家王爷见他的人果真不拦着人跑,趁机溜走;唯有贤王司徒磐还留着。又有许多武将因被困了这么许久,早憋得手足生锈,听了这话也大都赶忙跑了。 李国培因望着一群文官道:“末将要护送诸位娘娘与皇子殿下回宫,列为大人也一起去么?” 许多写了檄文的大人忽觉他保不齐欲趁人不备在宫中偷行拥立,忙说:“我等与大人一齐送诸位千岁回宫” 李国培笑道:“既这么着,便一起去吧。” 遂催动人马,闹哄哄的送将圣人的大小老婆并孩子送往皇宫,一路走一路喊,“安远将军李国培护送诸位娘娘皇子公主回宫啦~~~安远将军李国培护送诸位大人回京啦~~~”无数百姓在旁围着看跟着走,许多爱热闹的皆拍手叫好,不明真相的大声夸赞“李将军国之忠良”憋得那群怀揣檄文的恨不能当即就把檄文拿出来。 这会子还没人知道,李国培下头有一哨人马已悄然接手了城门防卫。 到了宫门,李国培翻身下马,向门口的卫士一拱手:“兄弟辛苦末将李国培,特护送娘娘皇子公主回宫。既已平安送到,末将乃一外将,无圣谕不敢入宫,就此辞别。”言罢,再不管那一群乱糟糟的皇眷并文臣,领兵撤走 卫士们险些要喊他等一等了须知宫中早有郭诚刘登喜预备好了一众刀斧弓箭手埋伏,只等他一提拥立乱箭齐发的。他竟走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恰这会子,有位太监尖声大喊:“将军留步” 李国培带住马来回头一看,一位公公匆匆跑了过来,向他打了个千儿:“杂家是宫中一位娘娘身边的,奉了娘娘之命特来相谢将军一路护送。御林军救驾去了,若无将军相护,谁知道有没有旁的逆贼趁虚而入?将军假意唱了出黑脸日日不给诸位大人好脸色瞧,实则为的是惊退旁的宵小之徒,实在用心良苦杂家代主子多谢将军”说着,竟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全场愕然 李国培怔了片刻,旋即长叹一声:“竟然有人知我末将纵然顶了个狂妄无礼之罪,也知足了。”遂拱了拱手,并未下马与那不知哪位娘娘谢恩行礼,领着人干脆利落的走了。 众位文官一片哗然。莫非我等皆误会了李将军,李将军当真是国之忠良压根儿没想过行拥立之事乃是为了以防旁的宵小趁天子东狩胡作非为?是了是了,他这么一来,旁人纵有此心也必不敢轻举妄动,故此皇眷与群臣能平安回京。哎呀呀,我等俱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啊一时个个面有愧色,恨不得这会子就将怀中檄文烧了。 后娘娘皇子们回宫,大臣们回家,京中暂回复如常。除了天子不知身在何处,御林军大都出了京,李国培的人马非但没离京半步甚至接管了四面城门。 林海苏铮听探事的下人回明宫门之事,齐齐以为自己错怪了李国培,万分愧疚。苏铮便欲回家。葛樵心眼子多,只觉得此事不对劲,死活拦住了,非说自己得的是贾环的拜托,要等贾环的话才肯放他走。苏铮不乐意了,撅起胡子发了半日的脾气半分无用,当即打发人往荣国府去喊贾环来。 贾环这会子也知道了,莫名的很。因如今智囊们大都往南边去了,他遂立时写了封长信将此事细细列出,又写了封极简单的军报,动用王子腾留下的空白军中急报的封子套入那假军报,请了一位盘龙山好汉扮作京中派去岭南报信的,怀里明揣着军报军靴的隔层将长信暗藏了,快马送去台湾府报予那边的人得知。送罢了信出去,也得知刘霭云已回镖局,贾环忙跳上马赶去镖局寻龚三亦刘霭云等人商议去了。 ... 第一百七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却说贾环匆忙赶到太平镖局,与龚三亦一道细问刘霭云此行经过。 刘霭云乃道:“此事颇有几分奇怪。起初李将军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又小心奉承着大皇子。我瞧大皇子有几分飘若浮云。谁知次日便有些不同了。虽仍是奉承大皇子,却不见头一日的谄媚。且头一日他瞧着二皇子有几分杀意,次日也不见了。” 贾环想了想,问道:“他瞧二皇子有几分杀意,是明目张胆的么?” 刘霭云道:“是。” 贾环道:“他们还在山上的……” 刘霭云摆摆手:“三爷,小人还有要紧的话没说完。” 贾环忙做了个手势请他先说。 “依着我一个戏子来看,他从前至后都在演戏。” 龚三亦与贾环对视了一眼,龚三亦道:“还请说明白些。” 刘霭云道:“我是个戏子,故此比旁人愈发能瞧出可有人在唱戏。方才说的那些,不论趾高气昂还是瞧二皇子的杀意,都在唱戏。只是唱的不甚好哄不过我的眼去罢了。却不知能哄过多少眼睛去。” 贾环点点头,接着前头道:“他们还在山上的时候,我扮作你的票友到处乱转,曾听他的亲兵说,将军道,太子既然没立,那就谁都可以,凭什么就是老二的?既然刘大家说他在唱戏,唱戏唱全套,怕是诚心唱给我瞧的。” 龚三亦皱眉道:“李国培是一员斗将,阵前强悍,只是没多大领兵之才,曾救过老圣人的驾,极得老东西信任。他虽官位低些,实则这些年他皆与两任南安郡王在一处呆着。二位南安王爷皆非斗将。他明面上是王爷下属,实则行监督之事。早年性情鲁莽为人贪婪,吃过几回亏后学乖了许多。我瞧着大皇子没胆色拉拢他河北离京中太近,漫说他没那个胆子,早些年圣人自己都没那个胆子。恐怕大皇子这回是被人冤枉的。” 贾环拍掌笑道:“那就是了他既曾鲁莽贪婪,装做为权势诱惑欲行拥立也说得过去。他并非大皇子的人,假意捧着大皇子给人瞧,实则硬生生的栽赃大皇子私交大将,大皇子自己还不曾觉察。” 龚三亦道:“也对。大皇子有几分飘然,乃是惊喜过望,他自己都没料到李国培会帮着自己。” 刘霭云问:“却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改唱另一出戏?改得颇为突兀,不只我瞧得出来,依我看,冯紫英大人也瞧出来了。” 贾环忙问:“圣人被叛军抓走,冯大哥如何?” 刘霭云道:“满面愁容时常心不在焉。” 贾环念了一声佛,又问:“那晚可曾出什么异样之事么?” 刘霭云摇了摇头。半晌忽然笑道:“不知那个在宫门唱戏的公公是哪位娘娘身边的可有儿子,那话说的好生有趣,也是硬生生的替李大人披上一顶忠良的大云肩。” 龚三亦道:“此事想来不难查。” 贾环啧啧道:“龚先生,您老到底有多大神通” 龚三亦哼了一声。 因暂且猜不出李国培身后之人及其用意,三人只得暂且作罢。贾环飞马赶去尚书府。 苏铮正跳脚的嘀嘀咕咕,葛樵只做没听见横竖不让他走,林海在旁捧着茶盅子看笑话。贾环忙将刘霭云的话赶着说了一回,劝到:“那个李国培想来并非大皇子的人,只大约也不是忠臣罢了。” 苏铮道:“如何不是忠臣?他并非有意行拥立之事,因其谨慎恐怕有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尔,故此才假意唱了一出董卓霸京师。” 贾环苦笑道:“那他何故换了一出戏唱?为何不从头唱到尾到了宫门再从头细说一遍?苏先生,刘大家是个颇有造诣的戏子。他看人是不是演戏是不是换了一出戏,不会看错的。再有,须知并非人人都是刘大家,许多人看不出来他在唱戏。若没有那位太监忽然冒出来说那一番话,他那般做派大皇子仍会有人疑心的听闻圣人疑心病就颇重。” 苏铮一时让他说愣了。林海思忖道:“环儿说的有理。横竖大皇子必不得好。” 贾环眼神一亮:“那太监之主会不会是大皇子的娘?” 林海怔了片刻,忽然站起来:“我去贤王府上一趟。” 贾环张了张嘴,赶忙闭上了。 一时回到荣国府,贾环只觉浑身都累眼皮子一个劲儿下坠,连晚饭都没吃倒在炕上便睡了。赵姨娘心疼的紧,在旁守着一步不离。 晚饭过后,王善保家的来了瞧了一回。赵姨娘平素见了她不怎么敢说话,自打贾赦离京后她便自觉体面了些,待贾环救出贾政,便愈发体面了。每日在府中行走,许多往日低看她一眼的婆子丫鬟都恭敬的上赶着喊她“姨奶奶”,惹得她愈发得意起来。这会子见王善保家的来了也只点了点头便罢。又问:“怎么有空来我们这里?听闻你陪着大太太去给太上皇送灵,今儿才刚回来?” 王善保家的谄笑道:“是,才回来呢。这不就来给姨奶奶请安了?” 赵姨娘笑道:“咱们算哪个名牌上的,也配让王奶奶请安。” 王善保家的忙上来说了半日的恭维话,奉承得赵姨娘合不拢嘴。又说起陪着邢夫人在被逆贼包围的那些日子,两天才喝上半碗粥,还是邢夫人省给她的,直抹眼泪。后来道:“亏得京中有位唱戏的刘霭云刘大家,年岁轻轻一颗菩萨心肠,领了他的票友会,当着反贼的面儿冒死给圣上送饭吃可怜我们太太前头十几日没吃上一顿饱饭……平素那些太太奶奶们只说刘大家不过是个寻常戏子,那会子都一口咬定他必是佛爷下界度化众生的。几个爱听他戏的太太奶奶都兴的了不得,品级也顾不得了,谁是刘大家的票友众人都围着她恭维。我们太太也说等老圣人的孝过了请刘大家来咱们府里唱两场呢,只是一众太太奶奶都在排着队,不知道要排到哪年去。” 赵姨娘好奇道:“那个刘大家是个什么来历?当真不怕反贼么?” 王善保家的道:“我听北静王府的一个老嬷嬷说,这位刘大家虽出身贫寒,他生的时候漫天的云彩.金灿灿的映着日头……” 贾环早让她俩吵醒了,本来懒懒的不想动弹,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胡扯他自己有回闲话说过,他是夜里生的。” 赵姨娘忙转过身来:“环儿你醒了?可饿了么?让厨房给你做些吃的来。” 贾环伸了个懒腰摸摸肚子:“饿了。只是也不想吃荤腥,命人弄些小粥与素菜来便是。” 一旁的小丫鬟小鹊儿答应一声走了。 王善保家的这才敢上前来行礼:“见过环三爷。” 贾环问道:“王大娘这会子过来可有事儿么?” 王善保家的道:“我们太太想请三爷去一趟。” 贾环点点头:“待我吃完晚饭就去。” 王善保家的赶忙谢了他,又问:“三爷莫非认得刘大家?” 贾环道:“刘大家与薛大哥哥是好朋友,我也认得他。” 王善保家的忙念了一声佛:“刘大家必是佛祖下世,三爷既认得刘大家,必是大善人。若没了他,奴才早饿死了。” 贾环嘻嘻一笑,打发她走了。她前脚刚出门,赵姨娘立时拉着贾环问:“这个刘大家是何人?” 贾环道:“是个不错的朋友。姨娘不必惦记,他领票友会送饭之事是受我所托。” 赵姨娘忙握了他的手:“受你所托?” 贾环道:“我恐怕那皇陵之中贵人过多饭食不够饿着我们老爷,才托他唱了那么一出戏。” 赵姨娘跺脚道:“这么大的名声怎么就托了他呢?你自己何不出面?” 贾环道:“出钱出粮的皆是他的票友,我又没那么些票友那些钱粮可不少呢,咱们纵然有那么些钱也没那么些人给送去。再说,姨娘方才也看见了。虽我本是为了我老子,却也顺带的喂饱了一大群老爷太太们。这么大的名声落到他一个戏子头上自然是好事,谁会防着一个戏子呢?落到我一个荣国府的少爷头上,必是坏事。俗话说,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横竖老爷没饿着便好,旁的皆不要紧。” 赵姨娘没听明白,只知道贾环说这事儿是坏事,便罢了。又抚了他的头颈叹道:“你这一片孝心,老爷却未必知道。”又翻了个白眼子,“那个宝贝fènghuáng蛋,只知道在府里跺脚叹气,老爷被困了也没本事去救,偏还有那么些人捧着他。” 贾环笑道:“哪有多少人捧他?从前除了老祖宗院子里的也没见旁人捧他,左不过大伯离京后多了几个罢了。他们爱捧让他们捧去,我也不爱有人捧着。” 娘儿俩说些闲话,小鹊儿取了粥来,贾环喝了两碗,又命“与我备下点心,我回来吃”,便往邢夫人处去了。 因贾赦只带了两个得宠的姬妾南下,余下的皆留在府里。没了贾赦,那些女子登时没了力气,待邢夫人也恭敬许多;邢夫人近些日子过得倒是比贾赦在时舒坦。只是这回受了惊吓,在炕上卧了半日才回过神来。又有没跟着去的婆子到跟前来回话,细说府中之事。听得贾政那日不见了原来是贾环设法先救回府来了,呆了半日才道:“不曾想环哥儿却有这个本事”又笑了一回王夫人因找不着贾政,慌了一路。 待贾环来了,她遂笑拉着他到身边坐下,道:“环哥儿,听闻你已是大大的出息了。你姨娘竟有那般运气养了你。” 贾环笑道:“哪里就出息了,不过一个寻常的书生罢了。大太太喊我来有什么事儿么?” 邢夫人立时垂下泪来,拿帕子拭了,叹道:“我进了这府里的时日也不短了,虽不曾替大老爷留下一男半女,总也没出什么错儿。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这回在皇陵日夜惶恐,好容易回府来,阖府独有珠哥媳妇打发了个管事的媳妇子来问了一声,旁人竟如没见我这个人似的。”说着又泪如雨下。 贾环道:“大太太请休要怪罪,旁人各有缘故。我实在的忙的脚不沾地……” 邢夫人忙说:“我知道环哥儿忙要事去了,并无埋怨你之意,你可莫要多心。” 贾环笑摆了摆手,接着说:“老祖宗病着呢;因二太太也才回来,宝玉哥哥只怕没心想起旁人来。二老爷自然不便自己派人过来的。” 邢夫人苦笑道:“老太太是不是真病着,外头的不知道还罢了,咱们府里的还能不知道?” 贾环登时想起这事儿没瞒着里头人,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道:“其实……二太太也一样。老祖宗并没偏心哪个儿媳妇。” 邢夫人黯然道:“是了,两个都不放在眼里罢了。”乃又说,“听闻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我那弟弟来找你打探过?” 贾环点头:“邢大叔来寻过我。” 邢夫人自嘲道:“来日我老了,琏二爷琮三爷自然是指望不上的?我这个嫡母他们何曾放在眼里过。” 贾环想了想,老实道:“琏二哥哥还是有一点的,琮儿一点都没有。” 邢夫人又垂泪:“我何尝对他们不住了?” 贾环又老实道:“他们对太太并无不满,只是心里没有太太罢了,平白无故的也想不起来。琏二哥哥还好些,太太若提醒一下他能想起来;琮儿更忙些,怕是提醒了也记不得。” 邢夫人瞧了瞧他:“你与琮哥儿那般交好,怎么也说起他坏话来?” 贾环道:“这不是坏话,是实话。琮儿不爱旁人说他的好话与坏话,只爱我们说实话。翻回头来说,太太也并不是他什么人,他记不住。” 邢夫人咬牙道:“我是他嫡母” 贾环道:“二太太也是我嫡母,近年她已经不来寻我的不是了,故此我也想不起她来。此乃人之常情。” 邢夫人才欲辩几句,见贾环一副淡然的模样,忽然泄了气。半日才说:“故此,若我想托琮哥儿替我那侄女儿寻个好人家,他也必是不肯的?” 贾环这才明白她今日之意,道:“这倒不至于,只是他人都去了南边了。” 邢夫人忙说:“他可以写信回京的他认得那么多皇子王爷,随意荐一个好人家极容易” 贾环笑道:“又不是买菜哪有那么容易。不如好生托个媒人打探,好歹是咱们府里的亲眷,总能看个面子。” 贾环不过随口一言,听在邢夫人耳中便当成是他应下了,连连点头:“终究你是个好的。”又叹道,“这府里没人将我放在心上,唯有他们是我自家兄弟侄女儿,尚能指望一些。” 贾环皱了皱眉头,有心告诉她人家不过是念在亲戚份上记挂她性命方来打探的平日里未必肯照应她,又觉得这会子说太多实话不大好,便咽下去了。又过了片刻,他劝到:“大太太若想老来有靠,不如去养生堂抱养一个义子,想来大伯并琏二哥哥琮儿皆不会不答应的。” 邢夫人眼神一跳。 “莫要到族人当中去抱,若你抱了个有父母亲眷的大伯必不应的抱个姓贾的琏二哥也必不答应。” 邢夫人道:“那岂非入不了贾氏的族谱?” 贾环眨了眨眼:“大太太要的是有靠,要他入族谱做什么?不过是养个人照应你罢了。贾家的东西本来不与他相干,只出一份寻常的月钱而已。再说,他自己能有出息,哪里用得着要旁人家的?” 邢夫人又有几分踌躇。 贾环道:“侄儿言尽于此,大太太自己斟酌。”言罢行了个礼,辞去了。 那头赵姨娘眼见贾环出了院门,立时撒腿跑去寻贾政,拉着他说了半日“环儿何等孝顺在皇陵给老爷送饭的什么刘大家本是环儿托他送的旁人皆是沾了老爷的光才能吃上饭呢” 贾政起初还一个劲儿皱眉,想将贾环喊来骂他一顿,怎么就结交了戏子;后听到“旁人沾光”,又舒坦了些。 ... 第一百七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七十二章
话说天子东狩,群臣自皇陵回京,一时忙乱。次日十几位要紧的大臣聚在一处商议了半日,欲请贤王司徒磐暂代理朝政。司徒磐干脆闭门不出。又有人提议道:“圣人早有立二皇子为太子之意,不如就请二皇子暂时摄政。”户部尚书林海一力反对。 原来昨日他匆忙赶去贤王府探望司徒磐,告知刘霭云所言,又问他这些日子在皇陵及路上的情形。 司徒磐惊道:“原来他是在演戏我瞧着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只没想到这上头去。却是我的失误了。” 林海道:“王爷又不是唱戏的,术业有专攻,看不出来也寻常。况那会子王爷一心担忧圣人,也扰了神志。” 司徒磐叹道:“甘雷是个管用的,但愿早日救三哥回来。”他又道,“我得了消息,李国培的兵马已占四处城门。” 林海大惊:“贼子果然心怀不轨。” 司徒磐道:“幸而他的人不多,城外还有两路将军候着,想必不敢轻举妄动。昨日在宫门的那位公公是慧妃身边的。” 林海思忖片刻,道:“若是如此,倒是二皇子最可疑了。且圣人数次暗示要立他为太子,李国培肯投靠他也说得过去。”乃嗐声跌足道,“何必心急。” 司徒磐叹道:“他一心急,待三哥回来,这个太子之位必要飞走了。”又摇了摇头,“我惟愿三哥的这个太子安安稳稳,莫像前头那个太子一般,惹得四野不平。” 林海也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故此,林海力阻二皇子摄政,这一日朝会不了了之。 二皇子与幕僚商议再三,恐怕是因旧年求亲引得林海之女离京出走惹他心有暗有不快。当即决定再娶林氏为正妃。是晚他亲往尚书府求教,林海避而不见,只送出一张签子,上书八个端端正正的隶字:“前车之鉴义忠亲王。”二皇子盯着看了半日,冷汗淋漓,向空长揖,藏了那签子离去。次日,断然拒绝摄政。朝中暂由群臣理事,遇见不决之事便暂压着,实在要紧的直丢去贤王府砸给司徒磐。 过了些日子,甘雷之处传来消息,曹大通兵撤天津府,也不提出要求也不肯放圣人回朝,两军僵住了。司徒磐与刘登喜商议派高手救驾,将几个得力的人混入天津,在曹大通的总兵府军营等处上下查探皆不曾查出圣人被关在何处。 另一头,龚鲲等人原本行的水路,于半道上听闻老圣人驾鹤西归,大惊,命随行之下人与镖师带着行李护送元春慢行,自己要快马赶去台湾议事。元春不肯,非要与他一道去。 龚鲲道:“这一趟风餐露宿极为辛苦。” 元春道:“我又不是没吃过苦。” 龚鲲道:“宫廷王府之苦在心,比不得这般颠簸劳顿。” 元春道:“听先生路上所言,林妹妹逃出京城也是如此颠簸劳顿。” 龚鲲道:“那是逃命,迫不得已。如今我只是赶去议事,姑娘晚些到无碍的。” 元春挑了挑眉头:“只怕林妹妹三妹妹四妹妹也一起议事?” 龚鲲道:“她们早京中的时候便与琮三爷环三爷等一起议事了,林姑娘还曾出府过。我也不瞒着大姑娘了,当今天下如此局面,便是林姑娘开的头。”便将林黛玉当年“六王合纵”之计说了出来。 元春稍稍惊愕,旋即叹道:“难怪她连太子妃都不肯做。能以一计乱天下,何必困于后宫窄仄方寸之处。”乃正色道,“我已经赶不上从前的,唯愿莫要错过今后的。” 龚鲲闻言毫不惊讶,抚掌而笑:“果然是贾家的女子。” 他二人便撇下一众随从,两骑飞驰而去。 行了半日于路旁打尖,龚鲲方得空诧异道:“大姑娘骑术了得我还当你不会骑马的。你一个女子何以有这本事?” 元春大笑:“我五岁就会骑马了,祖父领着我去过军营的。”旋即黯然,“偏他老人家一走,我便再没碰过马鞍桥。这都多少年了,我自个儿都没想到还能记得。” 龚鲲道:“大姑娘今后骑马的日子只怕少不得,到了台湾需挑匹好马才行。” 元春璨然:“我是大姐,谁敢不让我先挑?” 二人哈哈大笑,幸而野地无人,只吓着了三五只鸟雀。 因元春骑术仍是稍弱,他二人起初几日行得慢了些,后来倒是越跑越快。这一日进了广州城,直奔两广总督府。 门子听闻是贾琏大人的家眷从京中来,赶忙进去报信。不多时,王子腾亲出来相迎。他与龚鲲是认得的,见面抱拳道:“龚先生来得好快……”目光扫至元春,怔了怔。 元春自打进宫便没见过王子腾,乃做男子之姿笑抱了抱拳:“王家叔父,可还认得侄女儿?” 王子腾大喜:“是元丫头不是?” 元春笑施一礼。王子腾连喊:“来的巧来的巧太巧了快些到里头去”拉着他两个进去了。 二人不曾洗脸换衣裳,满头灰土的跟着王子腾走了半日,绕进花园走过九曲桥桥头有人守着,到了一座四面窗户皆大开的水榭。水榭里面数张方桌拼成一张大长桌,齐刷刷坐满了人。 他两个进来的时候就听有人脆生生的问:“叔父,这是谁啊?”元春抬目一瞧,说话的正是她家堂妹贾惜春,扮作个小子模样坐着,手里还提着一支笔。 认识龚鲲的人多,立时有数人站起来喊“小龚先生”,龚鲲笑道:“果然巧,你们在议事么?” 贾琮道:“正是,才得了京里的八百里加急快报。”乃细端详了元春几眼,踌躇道,“旁边这位……莫非是大姐姐么?这模样简直不敢认。” 他话音未落,探春也站了起来:“是大姐姐” 龚鲲道:“因半道上听说太上皇驾崩,我二人着急赶了过来,跟着的人都在后头慢慢走。” 众人忙纷纷过来相见,不认识的也一一介绍。贾琮在台湾那头要紧的人都过来了。 林黛玉掩口笑道:“大姐姐与小龚先生当先去洗漱一番才是。” 王子腾道:“是了,我着急带他们过来,把这个忘了。”忙命人引他两个去客房梳洗,换身干净的衣裳。 他两个都走远了,惜春仍望着背影道:“大姐姐怎么跟在家里全然不同了?我也不敢认了。” 贾琮随口到:“快马跑了一路,晒黑了许多。” 惜春与探春齐声说:“不是。” 探春道:“精气神儿变了。” 贾琮哼道:“这个才是真的贾元春,从前那个整日弹琴写诗不问世事的是装的。” 探春瞥了他一眼:“倒也不是装的。时势变化人也随之而变罢了。” 贾琮摆手道:“不是随之而变。她在宫中王府尼庵皆因整日乌云盖顶不得不装罢了。不然,她大可跟着后头那些丫鬟随从坐着马车慢慢来,着什么急?一个肯为了赶着同兄弟们一道商议大事而日晒雨淋的女子,胸中岂能没有志向?早告诉过你们,咱们贾家的女人都是有出息的。”说的探惜二人抿嘴一笑。 那两个知道今日有要事,不敢多耽误,随意收拾了会子便赶回来了。元春因见姐妹们都穿着男装,也另换了一身男装。早有人替他们搬了两张椅子来坐下。 贾琮先将贾环的书信递过去:“看看这个。”龚鲲贾元春传阅完毕,他乃道,“方才我们都私下小议论了一番,二位已看完了,可以正式开始了。”言罢向林黛玉打了个手势。 元春这才发现,林黛玉一袭青衫坐在首位,冷眼看过去有几分像她小时候看见的林如海。 黛玉咳嗽一声,端起茶盅子来饮了一口,道:“在座诸位皆有大智,也都看了京中来信。咱们今儿头一件要弄明白的就是京里头一串事儿究竟是哪些人弄出来的有何目的下一步他会如何?咱们下一步如何应对。为了省事儿,刘丰先说如何?” 刘丰慢条斯理的道:“我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先说了旁人必然无趣,你们先说。” 吴攸贾惜春齐齐送了他一枚大白眼子,王子腾笑道:“我知道自己老了,不及你们年轻人灵光。你们说,我听着。” 惜春先道:“环儿信中所论的曹大通之事,大约是没错的。只是那李国培显见也不是大皇子的人,不然他又岂能不顺势拥立?过了那个点儿指定没大皇子的份了。二皇子曾得今上垂青群臣多半会拥戴;若有权臣出来,必然拥立幼帝。” 探春道:“从皇陵回京也有十几日的路程,保不齐有人提醒他或是大皇子,单凭些许人马难成大事圣人只是落在贼手并未驾崩,他们便冷静了些。” 贾琮道:“都不在点子上。他若有魄力,先拥立了再说,圣人既单人落在叛臣手中,借刀杀人甚至玉石俱焚皆非难事。此事最要紧的一节在于,不论真假,李国培一直表现出拥立之意,却在已到京城之后悬崖勒马。他若不勒马,必然被留在宫中的御林军乱箭射死。” 龚鲲笑道:“不错。他若有心拥立就得弄京中留守御林军一个措手不及,偏御林军已得了林大人等传信有了防备,他的算盘落空了。他怎么会知道御林军已有防备的?” 探春道:“莫非是他发觉老爷林姑父不见了,疑心他们快马回去报信?” 贾维斯道:“文武百官那么多,少了几个也难以觉察。且林海苏铮贾政三位大人都不当是李国培认识的,他自然无法察觉不认识的人不见了。” 贾琮击掌笑道:“那么问题来了,谁会留神到林海苏铮贾政不见了呢?” 吴小溪道:“林尚书不见了,司徒磐必然首先察觉,只暂不知是落在半道上留在皇陵还是设法溜走了。他再顺便去寻林海的好友苏大人,也不见了,八成就能疑心到贾环头上,他知道这两位皆是他先生。再一查,荣国府的贾政大人也不见了。不是环三爷救走的还能是谁?” 刘丰点头道:“李国培背后是贤王司徒磐,再没有旁人了。” 元春大惊,悄然问身旁的龚鲲:“贤王也有反意么?” 龚鲲低声道:“他早有反意。纵然咱们这群人不插手保不齐也是一样反的。他一心在等老圣人死呢。” 元春轻叹一声。 龚鲲又道:“至于在皇宫门口忽然冒出来的那个公公,须得看他背后主子是谁。若是皇后,当是替大皇子开脱的;若是慧妃,八成是让司徒磐哄了。听闻此女颇为不俗,早年曾与贤王一道帮着圣人夺位;今上后宫那么些女子,唯有她是司徒磐瞧得上的。司徒磐既然察觉到林海逃跑拥立之事难成,又舍不得李国培这么一员将领,找个熟人替他圆了场子最为便宜。熟人里头唯有二皇子之母慧妃最好用。” 惜春连连点头:“一旦李国培不臣之心有旁人察觉,顺带就有人疑心二皇子了。” 元春因为许多事儿并不知道,有几分不甚明白,问道:“贤王究竟欲拥立哪一位皇子?” 贾琮道:“他既有心取今上而代之,必然不能拥立几位年长的。我瞧着最幼的七皇子最有可能。其一,幼主好控制;其二……” 林黛玉轻叩案头:“后话暂且不提。”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元春则抬头看了她一眼。黛玉只做不见,道,“我来理顺一遍。司徒磐设计撺掇曹大通造反保不齐也是他使人引诱相助其兵困皇陵抓走天子,暂不会放回京中。” 惜春忍不住笑道:“早年圣人靠了贤王多少,这会子就能让贤王算计回去多少。” 黛玉接着说:“仍是司徒磐买通了李国培……” 话音未落,贾琮举手道:“更正,当是收服了李国培。司徒磐的本事收服一员战将不成问题,咱们要尊重对手。” 黛玉瞪了他一眼:“少打岔司徒磐收服了李国培,命其假意拥立大皇子摄政。今上分明有意二皇子,此举必然会引得二皇子并群臣不服,必有忠良设法出京引兵。偏李国培的兵马又不多,有心得从龙之功的将军也不必冒败军之险。如此一来,京中必乱。李国培拥着大皇子逃跑。司徒磐若再趁机挑拨三皇子四皇子就更乱了。等乱成一团之后他再出面拨乱反正,拥最幼的皇子摄政。到时候且看天下大势。诸位大些的皇子皆无能便直接杀死今上,他拥立幼帝;皇子们如有几分成气候,便放圣人回京,以君父之威仪灭掉皇子们。因圣人在他手中多时,身子大约也没几年功夫了。圣人一死,司徒磐必成摄政王爷拥立幼帝。”言罢,又饮尽了一盅茶。 贾琮击掌道:“姐姐漏了最后一步,幼帝半大的时候,再三禅让。” 黛玉嫣然一笑:“不必。幼帝长不到半大,必然夭折。纵有再三禅让,也必是侥幸活着的小皇子,在其兄弟死得差不多了之后,不肯继位。环儿与我爹虽然搅乱了他的第一步棋,大体上却对他并无大碍,只是推迟了些罢了。下头必是圣人迟迟不归各路兵马各行拥立。眼下最大的变数是其他六位王爷。” 龚鲲道:“那六位只怕司徒磐不曾放在眼里,他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 惜春笑道:“最大的变数难道不是咱们?” 众人互视而笑。 元春忽然站了起来:“琮儿你们待会儿可要给京中传信?” 贾琮道:“自然要的。散会了就写。姐姐有事么?” “快马么?” “嗯。” 元春厉声道:“命环儿不论使什么法子,哪怕亲手将他老子的腿打断了都成设法让我们老爷即刻辞官,再不可在朝中一日。” 贾琮惊了片刻,点头道:“也好。” “再有。”她望着贾琮道,“大伯既然在南边监军,切莫短了军报,以示他在南边万事不关心。” 贾琮“哎呀”了一声,扭头去看幺儿:“幺儿哥哥,咱们这俩密使也没写秘折呢。” 元春忙问:“什么秘折?”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圣人给了我与幺儿哥哥一道密旨,命我们暗自调查南安王爷可有谎报军情。我俩把此事忘了。” 贾维斯道:“我没忘,已编了一封,只不知合适不,预备散会后请王大人瞧瞧。” 众人又笑起来。 贾琮伸了个懒腰:“这种事不要紧的事我本来就记不住。” 元春轻叹一声,心中暗道,龚先生所言不差,他这模样岂能不反? ... 第一百七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却说龚鲲元春赶到两广总督府,恰逢贾琮等人聚集于此商议京中来信。 龚鲲乃道:“眼下咱们最吃亏的就是动手太晚,惟愿司徒磐越迟如愿越好。” 林黛玉道:“先生言之有理,须得明面上诸事不理,暗地里帮着六王。司徒磐这些日子之所为并咱们所猜的后续,得设法告诉某一位大方些的王爷,却不能六王都告诉。” 贾琮一愣:“何故不能都告诉?咱们从前都告诉的。” 黛玉道:“你告诉了六个,他们坐在一块儿聊天都说了出来,显见是乱臣贼子挑事儿的了。” 众人互视而笑。 龚鲲又问起台湾那头近日如何了,黛玉道:“全岛都在修路呢。上回承天府到水泥作坊的路修得极快,琏二哥哥尝到了甜头,如今各处均以修路代税。眼下最缺的还是人力,人太少了些。” 贾琮道:“人暂且不着急。等路修好了,再来个大减税,开荒者可得地,不愁没人涌过来。也不愁养不起人。西洋马铃薯已试种出来。此物有几个好处。喜寒,秋冬能种;不择地,薄地也能生;最好的是高产。本来在北边种是好处最多的。北边冷的日子多每年只得一季粮食。横竖南边也无碍。再有,印度米的商路已通了,若有个万一,买粮也成。” 王子腾忙问:“那个马铃薯已经成了么?” 贾琮笑道:“已成了。过些日子我会命人写出种植的大略法子来,送些去平安州,再送些去长安。他们那边好种。” 王子腾微微皱眉,道:“你那么信的过高家?” 贾琮道:“天下还是司徒家的。单凭咱们一家想要拆散委实太难,除非大伙儿一起动手。但凡不姓司徒且手中有兵的,都是好朋友。” 王子腾道:“你喂饱了他们,来日就难以收服了。” 贾琮道:“收服的法子有许多种。可以靠火器可以靠经济可以靠自由意志甚至可以联邦。想建一座新宅子,首先要打地基。” 王子腾不甚明白,摆手道:“罢了,我知道你与常人不同。只莫要供出白眼狼来便是。” 贾琮嘻嘻一笑:“叔父放心,我心中有数。白眼狼不是早让叔父给宰了么?” 王子腾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他说的是贾雨村,不禁有几分感慨:“那会子竟不知道你有这等本事。” 要紧的说完,众人便散了,留下林黛玉与龚鲲元春二人交代些日常事物。 王子腾在旁瞧了半日,向贾琮招了招手,将他拎到九曲桥上去道:“小龚先生与元丫头这么一路孤男寡女的,好说不好听。他虽身份低了些,也只得如此了。” 贾琮怔了怔:“什么只得如此?叔父的意思是想把他俩凑一对?” 王子腾道:“不然元丫头还能嫁给谁?” 贾琮耸了耸肩:“这事儿看缘分吧,叔父别忧心这个。大姐姐想嫁人的时候自然会嫁,我恐怕她眼下未必有这个念头。且他们虽一路跑过来,也就咱们这群人知道罢了,旁人谁还知道?叔父莫要心虚。再者说,有功夫扯旁人闲话的都是没有正经事儿干的人,搭理他们做什么?” 王子腾皱眉道:“世风如此,流言可杀人,你纵想避开也难避的。” 贾琮道:“能被流言杀死的只有弱者。你瞧大姐姐那精神头儿,是弱者么?且我特跟朝廷挑了这个岛要,便是不想费神去对付这些无用的事儿。岛上人少权贵少,百年前曾有荷兰人占过一阵子,民风没那么死板。若是江南富庶地,单单对付那些不许女子出门干活的老古董都够费一阵子的力气了。这会子但凡是个人皆有用,还分什么男人女人。” 王子腾哼道:“江南富庶地哪里用得着女子出门干活。” 贾琮笑嘻嘻道:“是是是叔父说的对。” 王子腾正色道:“你莫不当一回事这是你姐姐一辈子的事。” 贾琮伸了个懒腰:“嗷嗷嗷~~”又笑道,“一辈子的事儿让她自己决定便是。这年头女人要嫁人不就是为了找个人供她吃饭穿衣?若能自己供自己吃饭穿衣,什么时候嫁人嫁给谁皆不用着急了。”乃拽了王子腾回去水榭,众人又闲聊一阵便回里头用晚饭去了。 王子腾只觉贾琮所言纯属胡闹,特命王太太寻元春去嘀咕了好一阵子,说得元春面红耳赤。 因诸事繁忙,众人次日便辞行回了台湾府。 到了承天府,见街市繁茂商旅往来,龚鲲笑道:“比我原先以为的好的多。” 回到知府衙门,贾琏忙着处置公务,只见了一面便匆匆跑了;贾赦拉着元春感慨了半日,又命福儿萌儿上来喊姑姑。元春见他两个比在京中黑了好几圈,有几分好笑。才要说两个少爷小姐晒成了黑皮猴,忽想起来自己也一般晒黑成这样,又不好意思说了。 贾赦早将京中诸事丢去了九霄云外,或是陪着孙儿孙女玩儿,或是摆弄那些从京中运过来的古玩,没事的时候溜去外头听两耳朵百姓称颂他儿子是个清官。 贾琏自然是个清官。他从不加收苛捐杂税不说,还使出各色法子来免税架桥修路去水泥作坊做工帮着码头盖房子俱可抵税。偏水泥作坊做出来的水泥是拿来修路与建码头的;道路码头终归还是寻常百姓使,又不收过路钱能有这等好官简直是大伙儿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元春听说了问道:“琏二哥哥若不交税,朝廷纵然这会子乱些,岂能不管?” 贾琮道:“朝廷纵以为他贪了这几个税钱,又能有多少?地方太小人口太少,朝廷顾不上。他们司徒家自己已经够乱的了。再说,还有天灾呢。” 元春听了才罢了。 因林黛玉这会子身兼数职日日忙的不可开交;龚鲲既来了,赶紧将手中许多事物交代给他。贾琮便领着元春策马出去,到了东郊外的一片空地。元春看了会子,问道:“琮儿领我来这里做什么?” 贾琮微笑道:“这里归姐姐了。建房子做学堂。” 元春不禁张圆了嘴。 贾琮道:“我不懂得营造,林姐姐知道些,她手下还有许多广东那边请来的大匠。万丈高楼平地起,你二人商议吧。只是这里的学堂自然与京中的贾氏族学截然不同。”说着,就在地下随意寻了块平整之处席地而坐。元春见了也在他对面坐下。 贾琮道:“这些日子已经说过许多回了,咱们如今最缺的便是时间,因为起步比诸王晚。故此人力极为要紧。此岛上的男女皆须为我所用,且用智比用力更要紧。故此,学堂当中男童女童皆得有。一所学堂自然教不下全岛的孩童,只是一个意思,为了告诉百姓,贾大人手下,男女皆可念书为官。好将那些聪慧能干的女子挑出来做事莫要埋没了。” 元春呆了会子,淡然道:“还有么?” “除了教他们识文断字之外,我另请了几位西洋先生,学西洋的自然科学。这些看起来不要紧,实则极为要紧。人的逻辑思维多半能从学理工科来锻炼……额,那个……我的意思是……”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好。 元春道:“龚先生说你时常有些话没人听得懂。” 贾琮尴尬道:“等我过些日子再想想如何同姐姐说明白这意思,这会子暂且想不出来。横竖西洋先生会的课极为要紧,甚至比四书五经还要紧。” 元春蹙眉道:“西洋人的功课比学圣人书还要紧么?” 贾琮道:“是。姐姐请听我说。咱们比起诸位王爷而言没有优势,唯一的优势就是我知道西洋火.枪火炮之力巨大,王爷们尚且不察此事。单是从西洋买这些是不够用的,西洋人自己还在打仗呢,咱们买不来多少不说,还得吃他们的大价钱。我们要学如何做火.枪火炮,而且要做得比西洋人的更好。不然咱们就等着司徒磐的大军来收吧。” 元春道:“故此,这个书院乃是教匠人的?” 贾琮道:“对我们眼下而言,匠人比什么人都要紧。至于治国之才,先夺了天下再说。”言罢站起来向元春一躬到地,“拜托大长公主了。” 元春浑身一凛,默然半日,忽然笑道:“好小子,这般就想让我替你卖力气么?” 贾琮道:“怎么是替我卖力气呢?难道不是替姐姐自己卖力气?” 元春瞧了他一眼:“你也是拿这话引得环儿三丫头帮着你的?” 贾琮道:“此事是环哥哥他们先撺掇我的,我才是被撺掇的那一个。至于三姐姐四姐姐,她们若不想做那些事,谁能逼着她们么?大姐姐不觉得三姐姐与一群人盘算兵饷俸禄比早年在京中盘算茶水点心钱有趣?四姐姐跟着林姐姐四处查看道路规划港口,不比藏在屋子里画什么花花草草的快活?大姐姐若不想干也无碍的,再寻个旁人干也使得。” 元春站起来望了望那片空地,问道:“这一片多大?” 贾琮便知道她心中允了,道:“八十多亩。” “你既然着急用人,单是建这一片房子都得不少时日。” 贾琮道:“在城中早有一座宅子先挑了二十几个学生在教着呢。这里待建。建房子的事儿也是林姐姐她们管的,大姐姐只管与她们商议建成什么模样的便是了。” 元春点了点头。 贾琮又道:“另有一事与大姐姐商议。在广州的时候,王叔父将我拎去说了半日,想让龚翼之与姐姐成亲。我以为这是你二人自己的事,不愿意管。你二人谁对对方有意,自己设法追去,两人都答应了便可成亲。保不齐你们过些日子又能看上旁人呢?台湾府有这么多人。” 他只顾自己说着,元春早羞红了脸,恼道:“不与你相干” 贾琮忙说:“就是么本来不与我相干” 元春瞪了他两眼,别过头去。 贾琮在旁干等了半日,忍不住问道:“大姐姐,你瞧着,这学院还有旁的问题没?没有的话咱们回去就交接。这些日子还是我替你管的呢。” 元春怔片刻,嗔道:“本来就是你的事怎么成替我管的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跳上马往城里跑去。贾琮撇了撇嘴跟着跑。 他二人回到城里,贾琮引着元春到他先前买下来办公的那处宅子说:“大家平素都在这里公干,起了个名字叫做潇.湘馆。” 元春问道:“何以起了这么个名字?” 贾琮道:“我本来说就叫办公院极妥当,让林姐姐三姐姐臭骂一顿,随便起了这个名儿。” 元春叹道:“可见你也不是不能取个雅致些的名儿。”因抬起头来,只见门口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有fèng来仪”四字,又问,“这是个什么典?” 贾琮望天:“大姐姐这个当真没有什么典就是我忽然想起尚书里头有箫韶九成,fèng皇来仪的句子,顺口诌的,偏林姐姐说听着顺耳,就用上了。” 元春摇了摇头,二人将马交给门房,一齐走了进去。 才一进门就听见有人在吵架。举目一看,是吴攸与贾惜春两个立在院中不知道争什么,辩的面红耳赤。元春一皱眉,才要过去,贾琮伸手拉住她:“姐姐别理他俩,咱们进去吧。” 元春恼道:“四丫头一个女孩儿家与人这般争吵,哪里还有仪态?” 贾琮撇嘴道:“他两个天生八字不投,也不知道吵过多少回了,商议水军营寨如何建的时候见面就吵后来林姐姐与杨将军干脆绕开他二人独自商议去。谁知道他们今儿又吵什么呢,横竖不吵干舌头是不会罢休的。大姐姐见多了就习惯了。”乃拽着她进去了。吵架的那二位也没察觉他俩。 到了里头,贾琮领着她一间间屋子转悠。“这是工业部,沈鹤来见见我大姐姐,来日管教育部。”“这是建设部,林姐姐管着的,这会子既然不在大约还在龚鲲那儿交接呢。”“这是财务部,周围那五六个人都是来要钱的,当中那个打算盘的就是三姐姐。三姐姐好~~” 探春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大姐姐,我这会子忙,暂且没空招待你喝茶了。回去咱们姐俩再说话。” 贾琮笑道:“你今晚上可加班么?若加班的话,你回去大姐姐早睡了。” ... 第一百七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七十四章
贾琮领着一群兄弟姐妹在南方肆意胡闹,京中的贾环收到飞马传信,顿时恍然,击案道:“原来是他”旋即庆幸万分。早年贾琮在的时候,借着在冯紫英跟前装疯卖傻常年传些不实的信儿给今上;如今京城多半落在司徒磐之手,又有了林海。 遂又拿着信去见龚三亦。龚三亦看完思忖片刻,道:“不止王爷,皇子们那里,尤其是几位小皇子的母家皆可酌情透露些点滴过去。” 贾环低头想了想,一本正经的吹了口气:“龚先生,您老太坏了这事儿就交给您老了” 龚三亦摆手道:“这事儿你自己去。三贾唯余下你在京中,须得有几分本事才行。” 贾环哀嚎一声。 遂于一日与几位文友小聚之中大肆抱怨近日忽觉吃什么都腻味了,各色点心皆平平,没什么好吃的。又日日大街小巷的溜达,寻找好点心,还特告诉人,“昨日我找了何处今日要去何处明日去何处”。终于松枝胡同得了一家新开张的点心铺子,各色点心模样看着寻常味道极妙。他便每日去那里买一小盒点心,就坐在铺子里吃热乎的,吃完了再走;次日再来吃另一种。他笑对老板说:“若是连着拿点心当饭吃,再好吃的东西也会腻。不若如我这般慢慢吃的好。日日都有不同的点心吃,留有余味下回再来。”老板大赞他“会吃”。 三日后便遇上了有人也来吃点心,也跟他一样,只买一小盒在店里头吃。贾环悄悄打量了那人一番,见他穿着寻常的儒服,足下却是一双极精致的皮靴子,便知道有人上钩了;只不知是哪家的。又过了两日,贾环吃完点心抹抹嘴出去,恰那书生也吃完,二人闲溜达了一路,顺带说些闲话,算是认识了。那书生姓梅,家里也是读书人家,也爱吃些小点心。再过一日,他便开始评述朝政,挂念圣人了。 贾环本来就等这个,闻言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声,后头一路便有几分恍惚,不怎么说话。梅公子不禁拉着他的手道:“贾公子,何故心绪不定?”贾环强笑了笑,只说无事。 再过一日,贾环特吃了两份点心,吃完乃向梅公子道:“与兄台同吃数日点心,也是缘分。近来在吃东西上头花的心神太多,让先生责怪了。明儿我便不亲来买点心了,打发人来买也是一样的。” 梅公子深引为憾事。这日他两个在胡同里头溜达之时,梅公子终于问道:“贾公子,我瞧你是个不俗的,依你看,朝局后头会是如何?” 贾环假笑了一下:“区区小子哪里敢妄议朝政。” 梅公子笑道:“不过私下随口言之罢了。” 贾环摆手道:“少说话多吃点心。” 二人打了一路的马虎眼子,眼看到了胡同口要分道扬镳,梅公子终于拉着他低声道:“如贾公子所言,咱们一道吃了几日点心也算有缘。我如今有一桩好事想留给你。” 贾环瞥了他一眼:“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 梅公子晃了晃脑袋:“非也。我认得一位贵人,正在招贤纳士……” 贾环忙打断他:“我认得许多贵人,连贤王府上都去过。” 梅公子噎了。 贾环看他根本不擅替主子招揽人才,也不知道怎么会被挑上派出来,干脆问他:“喂,我说,你该不会是哪个皇子身边的幕僚吧。” 梅公子顿时笑容满面:“实不相瞒,我在大皇子身边做事。” 贾环本来是想勾一个小皇子身边的人,不想勾到了大皇子。乃抽了抽嘴角摆手道:“别引荐我,不去。” 梅公子忙说:“你不知道,大皇子实在是个贤德之主,待下极好。” 贾环道:“贤德又如何?让李国培坑了还不自知。” 梅公子苦笑道:“早已知道了。贾贤弟,大皇子知道他如今暂慢人一步,故此极为诚心求贤。” 贾环想了想,道:“梅公子,这会子借我个胆子也不敢跟哪家皇子混。既有这几日点心之缘,我只告诉你一句:李国培后头的断不是二皇子,二皇子与大皇子一样,被他坑了。” 梅公子大惊:“不是他?怎么不是他呢?” 贾环嗤笑道:“看吧,你们都觉得是他吧?但凡没看穿李国培在皇陵捧着大皇子是作伪的,皆以为他后头八成是大皇子;看穿了的都以为是二皇子。不然,何以二皇子没法子摄政?他们兄弟俩被人家一石二鸟了。三皇子必也不是。” 梅公子忙问何故。 贾环道:“此事上,三皇子与大皇子处于一位,且他才行三,前头有两位兄长。若是他出手,单对付二皇子就成了,他可设法谋与大皇子联手摄政。偏李国培又拉了大皇子下水,惹得大皇子也沾不了朝务。” 梅公子道:“他岂非正好得手?” 贾环瞧了他一眼:“他得手了吗?” 梅公子一愣。 “诸位大人皆不是摆设。大皇子占了嫡长二皇子占了圣人之宠。他唯有与前头两位联手方有机会。如今前头两位都得不了手,大人们王爷们岂能让他得了去?凭什么?”贾环摸了摸肚子,“言尽于此,梅公子与令主且慢慢想去。”便袖着手慢悠悠的走了。 梅公子立在胡同口迎风想了半日,“哎呀”了一声。 本以为这回白忙一场,还得另寻法子勾搭上哪家小皇子的母家,谁知才第二天,贾环打发人去买点心的时候,那点心铺子没收钱,只让那小厮给贾环捎回来一封信。 原来那点子铺子竟是六皇子母家开的人家以为他猜出梅公子是来拉拢他的,为了避嫌特不去吃点心了。只是那信中也明言,自家亦有招揽之意。虽六皇子年幼,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已能看出其贤君之质。后头洋洋洒洒的以极精妙之笔备述六皇子各色小事,皆贤明无双。 贾环瞧了大笑:“柳暗花明又一村”又赞道,“这写信的人,本事强过那姓梅的十倍啧啧,谁替老大挑的那姓梅的。” 次日那小子再去买点心的时候,向老板道:“我家三爷说句奇怪的话让我告诉你。” 那老板忙拱手问什么话。 那小子道:“他说,他无意掺和惹不起的事儿。念在你们家的点心好吃的份上,送老板一句话。若你是霍光,想佐汉昭帝,还是想佐汉武帝?” 老板怔了怔,又拉了拉耳朵,一把抓住那小子:“小哥儿,你再说一遍?” 那小子又说了一遍。 老板颤声重复道:“想佐汉昭帝,还是想佐汉武帝……”过了会子,向那小子一躬到地,又送了许多点心给他。 那小子回府回给贾环,贾环又跑去告诉龚三亦。龚三亦笑道:“极巧咱们余下只需瞧热闹便是了。” 贾环叹道:“瞧什么热闹还有件两要紧的事儿呢。找个王爷透露消息极容易,令我老子辞官太难了。” 龚三亦道:“这个我却管不了。”便打发他走了。 贾环想了半日,想起自家与四王爷有几样生意在做,主事的正是贾芸。便命贾芸寻个由头与四王爷家要紧的管事闲聊,偶然说起李国培,借机丢两句话给他:没有平白无故闹事的,凡闹事总有缘故。只瞧着李将军闹那么一通,终于朝政落在谁手,谁就是主使。过了几日,四王爷家那个管事托贾芸给贾环捎来了一盒极精致的点心。贾环吃着点心嘻嘻直笑。 这一日贾环下学回来,赵姨娘向他道:“环儿,有件事儿我总觉得不对。” 贾环捧着茶问:“哪儿不对了?” 赵姨娘道:“老爷近来愈发忙起来,下衙门时辰越来越晚,还时常晚上出去,有时候干脆宿在同僚家中。从前可不曾见过。” 贾环好悬一口茶喷出去,想笑又忍着,半日才说:“圣人让叛贼抓走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放回来呢。朝中忙些也是有的。” 赵姨娘哼道:“不对。老爷近来都不找我服侍了夜夜睡书房算怎么回事?” 贾环翻了个白眼子:“他老人家精力不济么。” 赵姨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说老爷会不会让外头什么狐狸精勾搭了” 贾环费了半日的力气才憋住没笑:“哪有那么大本事的狐狸精我送她一张符如何?”乃摆手道,“您老人家想得太多了老爷只是衙门事儿多,困住了。”乃想了想,道,“万一,我是说万一,老爷当真在外头有了什么女人,您老可千万别闹” 赵姨娘本是个粗俗上不得台面的,闻言登时立起眉眼来:“不闹?凭什么不闹?那外头不知哪里的粉头小贱人……” 贾环举起手来:“别说了”因丢了茶坐正了,向赵姨娘肃然道,“我且问姨娘,纵然老爷外头有女人,你凭什么跟老爷闹。” 赵姨娘跳起脚来:“凭什么?老爷好端端的家里不回,却上外头找贱蹄子去……” 贾环摆摆手:“我不是说老爷去外头找女人没错,是说轮不到姨娘来闹。姨娘,身份” 赵姨娘顿时呆住了。 贾环接着道:“漫说轮不到姨娘闹,甚至轮不到太太闹。咱们府里能管老爷风流事的人一个都没有。” 赵姨娘张口结舌了一阵子,道:“太太如何管不得?” 贾环道:“太太当日因贪墨公帐之事惹得二房丢了管家权,又因欠薛家的银子惹得老爷颜面无光,老爷不待见她。这两条皆不要紧。要紧的是王子腾大人已去了南边,没人替她撑腰了。哪怕王大人在京城也未必会管琏二嫂子有了萌儿,二太太于王家已经不要紧了,他犯不着为了个不靠谱的妹子与荣国府翻脸。至于老太太,姨娘以为她会管这等事么?” 赵姨娘急了:“那就没人能管了?” 贾环道:“大姐姐要是嫁进了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她是可以管管的;偏她还没嫁人呢。宝玉哥哥压根儿不用提。横竖荣国府没人能管这事儿。姨娘,万一真有此事,你万万不可跟老爷闹,你当真管不得过问不得。拈酸吃醋倒是可以的,横竖万万不能管他就是。” 赵姨娘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昂着头道:“我不过是个姨娘,拿什么管去”一语未了,眼泪垂了下来。 贾环撇嘴道:“这有什么好哭的,这等事多了去了。姨娘本来依着他吃饭穿衣,如今你儿子出息了,横竖会孝敬你。再说,太太是正房太太,正经儿八抬大轿进的门,还不是一样管不得。” 赵姨娘拭泪道:“太太保不齐就能管我这就告诉太太去”说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站住”贾环喝了一声,吓得赵姨娘站住了。他伸长了脖子转了转:“我劝姨娘莫要去找太太。于姨娘而言,若是太太想管就最好了,管保老爷今后连太太的面都不想见。一没娘家仗腰子二没钱财长脸面,她拿什么管老爷的风流事儿?” 赵姨娘再傻也知道,贾环必是在外头得了准信儿,此事不虚。赶忙抓了贾环的手:“环儿你快些设法让老爷断了外头那狐媚子你打小是个聪明的,必有法子” 贾环摆手道:“我一个儿子,哪里管的了老子除了老祖宗没人能管的好么?老祖宗会管么?老祖宗那年还张罗着替他纳好人家出来的新姨娘呢,因三姐姐恐怕你被新姨娘欺负,特出手给搅黄了。人在外头总比在里头好,在里头还得出月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男人爱新鲜,谁有本事管去” 赵姨娘又愣了。半晌,扑棱棱的淌下泪来:“我的命好苦……” 贾环听得头疼,烦道:“您老哪里命苦了?儿女皆有本事。三姐姐与我哪里比不得大姐姐与宝玉哥哥了?”乃撤身出去了,留赵姨娘一个人在屋里白白哭了半日给墙看。 这一晚贾政又没回来,只打发了个人回府说宿在同僚家中。 赵姨娘对着墙直坐了一整夜,次日便染了风寒。贾环丢下诸事在她床头端茶送水的服侍。直至她全然好了,贾政不曾露过一面,也不曾打发人来问过一声。 眼看着赵姨娘仿佛是开窍了些,贾环遂写下一封信匿名寄给御史台一位极为耿直迂腐的老大人。数日后,那老大人便弹劾工部员外郎贾政留宿青楼。 这等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本来根本不是事,奈何眼下还在国孝;若不是看在荣国府的份上,这点子小风流够贾政吃一壶的横竖他也没多大的官儿,只撤职了事。他平素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谁能想到竟能包养粉头?顿时颜面扫地,再不敢出门见人。 王夫人知道了果然大闹一场,偏元春不在宝玉向来惧怕他老子,连个帮忙的都没有,反倒让贾母斥骂了一顿。“老爷在外头辛辛苦苦办差,如今丢了官职,你不好生宽慰竟还耍起泼来成什么样子” 此事传到赵姨娘小院中,贾环正宽慰他母亲呢,听说了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老祖宗不会管的。” 赵姨娘叹道:“她何时管过老爷?”乃又望着贾环,“你来日大了,切不可像老爷这般。” 贾环假笑道:“这个我只拿不准,人一辈子长着呢。横竖我不会纳妾,纵然在外头风流也必不会弄出子嗣来。” 赵姨娘怔了片刻,又长叹一声。 后罗泰娘问贾环:“卉娘那头问,可还要勾着二老爷。” 贾环忙说:“当然要不止要勾着,还得使劲儿勾着。她用处大着呢,你替我赏赏她罢。” 罗泰娘应了,笑打趣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然有儿子替老子设套儿养粉头的。” 贾环摊手苦笑道:“你看我有旁的法子么?如今乃是多事之秋,与其放我那老子在外头混着保不齐什么时候给我惹祸,还不如在自己先设法圈住他。在我掌握当中总安心些。当儿子当到我这份上,也算世间少有了。” 罗泰娘啼笑皆非。 ... 第一百七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七十五章
贾环终于把他老子的官撸掉了,稍稍松了口气,安心念了几天书。这一日还在听苏铮讲课,忽有人从外头飞奔进来喊道:“苏大人环三爷大街上来了好多兵马横冲直撞” 可巧葛樵在书房蹭课,闻言站起来道:“我去打探。”苏铮尚不及叮嘱一句话他便走了。 贾环瞧老头坐立不安,宽慰道:“杨大哥跟着姑父呢。再说他一个从一品户部尚书,圣人心腹国之栋梁,谁敢胡乱动他?” 苏铮摇摇头:“我恐怕天下自此不安。” 贾环道:“还有贤王呢。” 苏铮叹了一声,不言语。 等了许久葛樵才回来,道:“山东都指挥使司刘侗率一万兵马进京,李国培不见了,没人见他和他的人马出城。” 贾环问道:“各位大人呢?在衙门都还平安么?” 葛樵道:“各大衙门暂且无碍,只是都有人领兵进去走了一圈,把诸位大人吓得不轻。” 苏铮拍案:“偏圣人不在京中” 贾环道:“偏圣人将御林军引出了京中。” 苏铮瞪了他一眼。 这日林海回来得极晚。因明日有朝会,他特去了一趟贤王府商议对策。林海欲请几路忠心的大将入京主持局面;司徒磐只说恐引狼入室且再看一时;林海道只恐时不我待乱局早生;司徒磐说如今压根不知道哪路大将真是忠心,纵然探查也须得花些时日……二人争了半日不欢而散。贾环看着林老头有几分可怜跟司徒磐商议这个不是与虎谋皮么?李国培既然不曾跟刘侗打一仗,这俩纵不是一伙的也八成有联络。 离开林府,街面上已极为萧索,时常可见兵士提枪走过。贾环顾不上回府,先往镖局去了一回,与龚三亦见面。 龚三亦面上难掩喜色,道:“这会子只是司徒磐在做戏。只看那些兵匪子个个安安分分的就知道了,他无心闹大,只想震慑人心。” 贾环皱眉道:“我只怕他引火烧身,闹得太大不好收场。” 龚三亦道:“咱们暂且隔岸观火,看这群王爷皇子爱如何如何。” 贾环一时也没旁的法子,只得暂回府去了。 才一到门口,便听见有数人在喊,“好了好了三爷回来了”抬头一看,好几个丫头小子眼巴巴的瞧着自己,随口问:“做什么呢?” 只见贾母跟前的琥珀道:“三爷一直没回来,老太太挂念呢。” 贾政身边的一个小子也道:“老爷也十分忧心,命小的在此候着,三爷一回来便去回他他好安神。” 再一瞧,连李纨屋里的银蝶也在。贾环有几分好笑,道:“我这就去见老爷,回头往老祖宗院中去请安。”说着快步往贾政外书房而去。 贾政已得了小子飞快的跑来报信,一见贾环劈头就问:“怎么才回来?如今满大街都是外头来的兵,遇上他们蛮起来不是玩的。” 贾环道:“因在林姑父家中念书,他回府极晚,又问了些朝廷之事。” 贾政忙问他林海可说了什么。 贾环道:“只看明日朝会了,横竖咱们关门闭户的诸事不管。” 贾政叹道:“恨不能替国分忧。”乃笑捋了捋胡须道,“今日有内阁学士孔成熙大人亲自来访,说是我不过是犯了小人,待国孝过了便可官复原职。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还有许多空职呢。” 贾环忙摆手道:“不可” 贾政“嗯?”了一声。 贾环双手捧了茶送过去,道:“老爷,官职之事不着急,不怕没有复原之机。当年那个贾雨村犯了多大的错,还不是眨眼就复原了?老爷这回丢职虽只是因了些小小的风流债,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依我看,还得谢谢外头那位姑娘呢。” 贾政咳嗽一声,有几分面红耳赤:“胡说” 贾环道:“哪里胡说了?那姑娘简直是老爷的福星老爷,孔成熙乃是六皇子的舅舅,他在这个当口来跟老爷说这些话无非是想拉老爷上他们家的船。” 贾政又捻着胡须道:“我看六皇子实在有明君之兆。” 贾环道:“有又如何?老爷没看到满大街都是兵士?汉献帝难道就没有明君之兆了?” 贾政一愣。 “这会子并不知道那个刘侗是哪家皇子王爷的人,连贤王都一筹莫展,我劝老爷可莫要去凑这个闲热闹。如今天子东狩。他能回来,这些乱跳的皇子皆没好下场,前头摆着一个义忠亲王;他不回来,谁能上位非由谁有明君之兆来定,乃是由谁有大军来定。人家有大军的直接把有明君之兆的宰了,有什么兆皆无用。” 贾政闻言思忖了半日,迟疑道:“只是孔大人身居高位,在士林中名望也高。” 贾环道:“比方孝孺如何?” 贾政喝到:“胡说” 贾环道:“老爷,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会子文人暂且不如武将顶用,待过两年山河安定,才又是文人天下。且忍忍吧。我瞧着幸而老爷离了朝廷,不然,倘或出了一个董卓,依着老爷的性子,有一句话说得方正耿直就恐有杀身之祸。”眼见他老子眉宇间仍有几分不甘,他赶忙加了一句,“要不我怎么说外头那位姑娘乃是帮了老爷一个大忙呢?” 听儿子提及外头养着的那粉头是这般口吻,贾政心中舒畅许多,叹了一声:“她也是个苦命的。我想着,哪日接了她回府。” 贾环打了个寒颤,忙说:“暂且不可。老祖宗口里不说,心里必怨她弄丢了老爷的官位,恐怕会给她排头吃。” 贾政忙说:“与她何干?她一个闺中女子万事不知” 贾环赶忙岔开话题道:“再者说,这会子有她在,老爷也可算是在自污。旁的且待来日诸事平定了再说,横竖不会亏待了她便是了。” 贾政听了也有道理,便罢了。 从贾政书房出来,贾环舒了一口气,心道,那个卉娘爷还当真不能亏待了她,比拜托十个清客都有用。又头疼六皇子母家竟把手段使到家里来了,简直防不胜防。 一时去见贾母,却看邢夫人也在,忙上前行了礼。 贾母将他招近前来握了他的手道:“环哥儿,如今咱们阖府唯有你最是个顶用的。难为你小小年纪在外头奔忙。” 贾环笑道:“老爷身子不好,宝玉哥哥是个斯文人,我不出去谁出去呢?” 贾母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又问他外头如何。 贾环道:“一言难尽。有兵马进京,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波,后头还有谁。” 贾母又问:“依你看我们府里当如何是好?” “孙儿只告诉老祖宗四个字:闭门不出龙生九子,子子不俗。看不出哪个是空会大吼大叫的蒲牢哪个是口里衔着刀剑睚眦哪个是替人驮着碑的负屃哪个是飞上天的真龙。横竖您孙儿有本事,将来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何须这一时半刻的冒险参合进去?万一看错了就是九族之灾祸。” 贾母闻言低头思忖了半日,叹道:“还是元儿有眼光。罢了,横竖我还病着呢。” 贾环连连点头:“老祖宗英明。” 贾母又望着邢夫人说:“今儿大太太来,说要谢谢你呢。” 贾环一愣:“大太太谢我做什么?” 邢夫人方才听他们祖孙二人说话,有几分蒙,这会子忙笑道:“今儿我那兄弟来谢我,说是替我侄女儿得了大好的婚事,上好的好人家。我就知道是你替她谋来的。” 贾环眉头一跳:“谁家?” 邢夫人伸出大拇指来夸赞道:“是咱们荣国府的老亲,定城侯府” 贾环两眼一闭,晕了片刻,低声骂道:“一群人走得那么撇脱,只留下一堆烂事儿给我一个人顶着。” 邢夫人又道:“虽是二房庶出的小爷,依着她那点子家境,竟能得了这门子亲事,实在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的。” 贾环无声轻叹,道:“我明日去他们府上一回。” 邢夫人愈发欢喜,又谢了他半日。贾母在旁早瞧出贾环眉间愁云紧锁,几句话打发邢夫人走了,乃问:“不是你谋来的?” 贾环苦笑道:“我至于那么傻,眼下这个当口去替自家谋七皇子的母家江西总兵的弟弟做亲眷么?” 贾母想了片刻,道:“倒也无碍。江西离京城太远,京中之乱轮不到他们。七皇子极幼,也轮不到他。” 贾环不禁睁大了眼:“老祖宗,您还知道这个?” 贾母哼道:“我吃的米比你吃的盐还多些。你才多大点子。” 贾环忙奉承了她几句撤身出来,立在院中愁了半日,低声嘟囔:“您老是不知道,江西那边保不齐是贤王的老窝。”乃又跑去李纨院中安慰了半日,命贾兰从今儿起不得去念书了,就在家中老实呆着。 次日贾环在定城侯府吃了个闭门羹,白坐了半日吃了一肚子茶水点心,没人搭理他。昨夜想了半夜的词儿悉数没派上用场。无奈只得又匆忙赶去林府,又是直等到日头落了山,林海苏铮才回来,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原来今儿刘侗带剑上殿了,指明要拥大皇子为新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天津的今上改尊太上皇,硬逼着礼部操持大典。 贾环忙问:“二位先生辞官了没?” 林海怒道:“国家存亡之际岂能之故独善其身?” 贾环随口道:“哪里就到了那份上?又不是外族入侵。大皇子也是今上的儿子,还是皇后所出,嫡长都占了。等今上回来再把皇位还他就是。再说,这个刘侗能占京城多久也未可知呢。” 林海顺手拿起案头的青花恐龙镇纸砸到地上,哗啦啦的吓了贾环一跳。林海指着他道:“环儿,早年我瞧你是个好孩子,稳重踏实从不想些捷径歪道。你何时也变得跟琮儿一般没个正形的?天子乃世间至尊,传承自有礼法,焉能儿戏” 贾环也不敢反驳,只得暂且老老实实的听了,又老老实实的认错说些好听的话哄他。苏铮也一道跟着说了几句。 好容易脱了身,贾环跑到外头将杨嵩与葛樵都找了来,道:“林姑父这老头太死板了,二位,好生盯着他,千万别让他太硬气把掌兵的得罪了。” 杨嵩苦笑道:“他今儿已经没少骂那位刘将军了,幸而他骂得太斯文,刘将军仿佛没听懂。” 三人面面相觑。 葛樵又道:“今儿起京城许出不许进了。” 贾环哀嚎一声。又觉得奇怪。当日自己曾告诫过那个梅公子的,怎么大皇子如此冒昧的就肯当这个出头鸟了?当真是个傻子听不懂人提点么?他满心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便将邢岫烟的事儿给忘了。 后来数日街面上皆有刘侗的士兵往来查看,幸而不曾听说什么奸.淫劫掠之事。 提心吊胆的捱了几天,该来的终于来了。这日有林府的小子匆忙赶过来报道:“老爷让拿下大牢了” 贾环“腾”的跳了起来,抓了那小子问:“怎么回事?” 那小子红着眼说:“听跟着的人说,老爷今儿在殿上跟那个刘侗将军辩了半日,刘侗将军一怒之下命人将他拿下大牢” “苏先生呢?” “苏大人也一道抓进去了” 贾环“咚”的跌坐在椅子上。 自打刘侗进京,他一心以为此人必是司徒磐手下,再如何也不会动林海这般与他有私交的重臣。这么看来,保不齐是自己与龚三亦都想错了,人家根本不是司徒磐的人,只是个有意拥立的莽夫。遂独自想了半日,命那小子回去告诉苏澄安心莫急,自己出府拨马奔向城西去找秦三姑。 因这些日子刘侗占了京城,秦三姑的生意淡了许多,正看着账册子发愁呢。见他进来了,问道:“满大街兵荒马乱的,这会子跑来做什么?当心遇上兵匪子。” 贾环凑上前低声道:“三姑姐姐素来消息灵通,可知道这个刘侗是个什么性子胆子大么?” 秦三姑奇道:“这算什么问题?一个当将军的,胆子不大能成么?” 贾环道:“他抓了我两位先生,我只想问问,他敢杀朝廷重臣么?” 秦三姑思忖片刻,断然道:“敢。” 贾环咬牙:“早就该把老头子打晕在家不许去上朝” 秦三姑嘴角噙笑看了他几眼,没说话。 ... 第一百七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七十六章
却说刘侗将林海苏铮悉数拿下大牢,贾环跑去秦三姑处打探消息。偏从前这种勾心斗角的事皆不是他干的,他只管在旁捡漏补散,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向秦三姑装可怜道:“我们家能拿主意的都去南边了,连姐姐们都走了,一大家子没一个人可以商议的,还得防着老祖宗宝玉哥哥并我爹添乱。三姑姐姐,我都快蒙了,你帮我出个主意吧。” 秦三姑这么些年来惯与贾琮闲聊斗嘴。贾琮是个极有主意的,故此满心等着听贾环会说什么;不想他反过来问自己,愣了愣。 贾环干脆扯了扯她的袖子扁着嘴撒娇儿。 秦三姑啼笑皆非,也知道他老实些,思忖了片刻道:“听闻贤王与林大人私交莫逆,想来不会坐视不管的。” 贾环要的就是她这句话,闻言一拍脑门子:“对啊还有贤王呢,我都把他忘了。那这事儿不用我操心了,横竖有他老人家在。我打探着送饭送衣裳去。”他站起来向秦三姑行了个礼,才转身走两步又回来了,“三姑姐姐,你知道我两位先生被关到哪儿了吗?” 秦三姑瞧了他两眼,道:“你吓糊涂了不成?这回有八位大人下了狱,连我都知道他们必在诏狱,不然难道还能关他们去刑部大牢么?” 贾环一缩脖子,彻底消了砸牢反狱的心思。诏狱可不是几个绿林好汉有本事动的;唯愿那些看守知道这群大人不是被皇帝弄进来的随时放可能出去莫要待他们太狠厉才好。 秦三姑见他又风风火火的预备回去准备饭食衣裳,问道:“你可还去贤王府上么?” 贾环摆手道:“不去。我与贤王并无交往,只跟着琮儿去蹭过两回饭。再说,他老人家自然会救我先生,去不去他都会救人的。”言罢才要走,忽然扭头看见了黑子,忙凑上去。 黑子当年还是一条刚一岁半的小狗,这会子已经是一条老狗了,依然认得贾环。贾环抚着它的头叹道:“难怪琮儿死活不肯养狗,它们比咱们命短。” 秦三姑也蹲下来静静的从头往下摸着黑子的脊背,不肯说话。 一时贾环出了门,立在河提上静思了片刻,犹豫是否该写信快马送去南边。他若写了,贾琮那急性子并贾维斯的忠肝义胆,必然会丢下那头的事物赶过来。只是他俩来了也于事无益,又得招林黛玉焦心,保不齐贾琮还能惹出祸来。不如等着贤王出手的好。若是不写,瞧今儿黑子那模样,只怕贾琮要错过它最后一面了。贾琮待黑子之喜爱不亚于秦三姑。思虑再三,终是决定写。 他遂快马回府,将京中近来一系事物皆写清楚,只除去了入狱的八位大人当中也有林海苏铮。又添上黑子快要老得走不动路了,让贾琮贾维斯来见黑子最后一面。乃使人假扮逃离京城的百姓送了出去。后又赶去林府宽慰苏太太苏澄祖孙二人与杨衡葛樵商议送衣送饭诸事。 到了诏狱一看,两位老头虽然灰头土脸,但精神尚可,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并使尽了古今典故,且都住的是单人号,林海还写了两首诗让他回去誊录,便放心许多。想来诸事尚在贤王掌控之下。 贾环才安下心来不过五日,朝中又出事了。刘侗出手杀了两个顶撞辱骂他的御史,其中一个是当场砍杀,另一个是命人拖出大明宫斩首。朝野哗然。再过两日,他又杀了三位大臣,且这回有两位是翰林院的学士。一时间满大街都是文人骂街的诗文,贾环瞧着啼笑皆非,向葛樵叹道:“从前琮儿常说,若骂人有用的话,还要刀箭做什么?当日不甚明白,这会子我明白了。” 后来数日,刘侗杀的人越来越多,品级越来越高,朝中挂冠的也越来越多。贾政直至这时方明白,没官比有官强些没官的不会没命,愈发对卉娘上心了。 偏有一日,有跟着卉娘的人发觉她竟偷偷倒了避孕的药在花盆子里头,赶忙回给了罗泰娘。泰娘含笑向她道:“我只告诉你两句话。荣国府头一个说了算的是琮三爷,第二个是环三爷,第三个才是大老爷。二老爷没半点分量。” 卉娘垂了半日的头,低声喃喃道:“老爷说,环三爷极为赞成我的,说我有福。” 罗泰娘道:“你是他派去的,他自然要在二老爷跟前赞成你与你一道唱戏给二老爷听。只是你若想替他养个弟弟,他虽不介意,赵姨娘准保会介意。那时候,你猜,他是会为了图省事儿留着你,还是会为了图耳根清静不让赵姨娘成日唠叨他而弄死你?咱们是开窑子的,缺什么都不缺女人。” 卉娘愕然。 “好生替三爷办差,来日他自会放你出去,拿着银钱装作是个寡妇嫁个好人家当正经娘子,总不至于丢了性命。”罗泰娘言罢撤身便走。 卉娘在后头喊道:“老爷定然舍不得我” 罗泰娘身子稍顿了顿,回眸一笑:“我才说了,开窑子的缺什么都不缺女人。你自己想想,找个比你年轻貌美的女人会难么?二老爷瞧上你无非是你比他家太太并两位姨娘皆年轻貌美。”乃转回身去,“当日选了你,本是看你颇为机灵识趣,不想你竟起了这等心思。果然此一时彼一时。你若不愿意干也成,我这就安排换人。巧月也是个机灵的。” 卉娘忙几步赶上前来一把抓住罗泰娘的袖子:“我干我干我已明白了断不会再起不当之念” 罗泰娘侧脸瞧了她几眼:“当真?” 卉娘连连点头:“当真我是让老爷这些日子的温存迷住了现已清醒过来,我本是替环三爷办差的。” 罗泰娘正色道:“罢了,我放过你这回并非是念你初犯,乃是眼下我委实太忙不愿意多费心神来安排此事。如若再让我瞧见你有不老实的苗头,巧月蔷薇锦儿哪个都能顶上你;二老爷又是个极好哄瞒的。” 卉娘连连点头,赌咒发誓,连下辈子的毒誓都说了出来,罗泰娘方放过她。 只是也不敢隐瞒,当日便悄然回给了贾环。贾环闻言皱了皱眉头,道:“人有糊涂的时候也难免,这一回便罢了。” 罗泰娘苦笑道:“不是属下想躲懒;近些日子京中这般模样,属下当真是忙。” 贾环笑道:“泰娘辛苦了,年底的红包给你包个大的。” 罗泰娘向他翩然万福。 京中之事有人快马传到天津,甘雷加紧了围逼,谁知曹大通命人拿响箭射来一截衣袖,就是圣人被抓走之时身上穿的吓得甘雷又不敢太过相逼了。刘登喜公公早已离京,就住在甘雷营中,指挥探子将天津城日夜搜索简直飞天遁地,偏死活找不到圣人被藏在何处。御林军暂是指望不上了。 礼部的尚书并两位侍郎皆下了狱,刘侗又杀了几个官员,余者终是拗不过刀架在脖子上,开始操持新帝登基大典。 贾环尚在掰着手指头盘算贤王何时能救他先生出来,贾环贾维斯已经快马回京了。 京城这些日子只出不进,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京;故他两个没走城门,直从地道进了城南大宅,连马都一道带了进来。乃换了身衣裳,刷了刷马,扮作寻常的小子去了太平镖局。 二人进门直奔向书房。龚三亦正悠哉悠哉的在看书,听闻他两个来了,抬头笑道:“你两个这么喜欢那条狗么?” 贾琮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道:“我们都来了,快实说了吧。是林先生出事了不是?” 龚三亦挑眉:“何以见得?” 贾琮道:“我是个肯为了黑子跑一趟京城的不假;环哥哥把幺儿哥哥搭上做什么?他纵喜欢黑子,也不至于为了黑子撂下那许多大事。只怕那八位被拿下诏狱的大人当中有林姑父,他恐怕林姐姐着急,没写上去。” 龚三亦点头道:“苏铮就在离他不远的牢房。” 贾琮皱眉道:“司徒磐搞什么诏狱里头没澡洗没太阳晒,好好的人进去都得发霉。好容易老头子这些年身子骨儿调理好了些。” 龚三亦无语的瞪了他一眼,道:“环儿以为刘侗不是司徒磐的人,我看仍是。杀的几个大官儿都是圣人死死的心腹,余下那些小官皆是遮掩装相的。并几个古板迂腐的老御史,随便哪个当皇帝的都不会喜欢,趁机灭尽了事。横竖朝中独为圣人一人心腹的并不多。最要紧的那些,要么是老圣人的人老圣人已死;要么就是他兄弟二人一道收服的。林海便是此类。圣人一死,这群人皆可为司徒磐所用。他还特避开了诸王的人,为的是暂不惹动他那群哥哥们让他们接着看热闹,他好细细安排。” 贾琮道:“城外还有几路人马,瞧着都不少,营寨连天。” 龚三亦笑道:“他们若不来凑热闹,司徒磐岂非十分寂寞?” 贾琮揉了揉太阳穴,叹道:“既然一时半刻也没用,我们暂且歇会儿。” 他两个便洗漱一番睡去了。 偏这会子,荣国府门口来了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推着一车菜蔬要见贾环。守门的因得了吩咐,不敢随意放人进去。那年轻人跺着脚求了他半日,道:“你告诉贾三爷我叫石秋生,那年曾与他送过烤饼的,他必然记得我真的有要紧事告诉他” 门子道:“这会子三爷不在呢,我哪里敢放你进去?” 那石秋生便蹲在门口干等了一整日,门子撵他怎么也撵不走。 直至下午贾环才回来,石秋生远远的瞧见了,上前喊道:“贾三爷,可还认得我么?我是石秋生当日你路过我们家的时候,你师兄救济过我们家五两银子并五百钱,你记得么?”见贾环茫然的模样,忙从怀中取出一只烤饼来晃了晃。 贾环今儿在外头跑了好几处探听消息,方才还费了半日的心神去宽慰苏太太并苏澄那个小祖宗,疲乏的很。故此石秋生起初说的那些话他没听进去,木愣愣睁着眼看着他。待看到那烤饼,登时想起来了:“哎呀,烤饼冷的不如热的好吃” 石秋生连连点头:“对对就是做烤饼的那家人家” 贾环忙跳下马来:“你怎么来了?如今不是不让进城的吗?” 石秋生登时红了脸,垂下头道:“我……我哄骗一位送菜的大叔说我爹在城中得了急病,他让我帮着送菜,我恐怕错过三爷回府,也没去……” 贾环笑道:“无碍,我使人帮你送去。”乃回头命一个小子帮着他去送菜。 那小子呆了:“三爷,让我帮他去送菜?” 贾环道:“让你去你就去。” 那小子嘟囔了几声,横了石秋生一眼。吓得石秋生赶忙躲在一旁。 贾环又道:“送往何处?你告诉他。” 石秋生便说了地址,那小子满面不痛快去推那车菜,分毫推不动贾环笑道:“如何?送菜也不是好做的。”便又喊了两个人去帮忙,叮嘱道,“只说是我骑马将送菜的孩子撞了,我命你们帮着送菜。”下头的人答应了几声,他回头向石秋生招手让他跟着自己进府去。 石秋生低了头一言不发跟着进去了。 贾环直引着他到了原先宝玉的外书房,如今已没人使了,只有几个婆子每日打扫。又让人捧了茶水点心上来,再远远的守着,方说:“咱们俩虽只见过两回,我也知道你是个老实人,无故不会冒了这么大的险进京来。可有什么要事?” 石秋生忙说:“三爷我们村那边前些日子来了许多军爷,乌压压的好几个山头偏没有军旗我祖父说此事万分怪异,从没见过军爷不打旗号的,我们也不敢过去打探。因听闻皇帝被坏人抓走了,京中还跑出来许多逃难的,祖父担心贵人有事,特命我前来报个信儿。” 贾环大惊:“好几个山头?” 石秋生连连点头,又细细述说了一番。 贾环背着手在屋中转了好几圈,想得头皮都疼了,嘀咕道:“我费什么力气?不是还有龚先生么?”乃问石秋生,“那个送菜的大叔之处可要还他钱么?” 石秋生怯生生点点头:“还有车子。本来早该出城还他钱与车子的。” 贾环道:“无碍。他既肯让你进城来看你的假爹,足见心善,不会计较这个。”遂又问了他那送菜大叔的地址,喊了一个机灵会说话的小子来,给了他一个一两的银角子一个五两的银锭子并三百钱,吩咐道,“你将身上的钱物都别带着,只带着这些出去。上城门口告诉守门的兵卒,说你家少爷骑马踢伤了一个送菜的小子,命你去替人家送口信儿并给他们家送菜钱。因知道如今城门出去容易进来难,你将那三百钱拿去贿赂守门的,只说一两的是菜钱,五两的是我赔他们家伤钱。到时候随便他要哪一份钱你都给他便是,余下的都给那送菜的人家。” 那小子笑道:“他指定要那五两的。” 贾环也笑道:“那五两本来就是给他的。他既拿了五两的,又何必得罪一家少爷将余下一两银子三百钱都拿光给人家少爷没脸?” 一时那小子拉马跑了,贾环命人将石秋生领下去歇息,自己长叹一声“劳碌命”,跳上马往太平镖局而去。 这会子幺儿已经醒了,贾琮还在呼呼大睡。贾环过来见到幺儿一把拉住他,喜道:“我就知道幺儿哥哥会来” 幺儿笑抚了抚他的头:“难为你,这些日子皆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乃进去将贾琮弄醒,又请了贾四过来,几个人一道往龚三亦书房去了。 贾环等人先将京中这些日子的乱子从头说了一回,又讲了石秋生来报信之事。偏石秋生只是个寻常的山野小子,不敢靠近兵营,那兵营又没有旗号,压根儿不知道是哪路人马。 龚三亦听了思忖半日,道:“听他这么一说,七八万人大约是有的。刘侗这点子兵马就不够看了。” 幺儿道:“难为的是不知是谁家的可会乱来。” 贾琮撑着头想了半日,忽然“哎呀”了一声蹦了起来:“柳二哥回来没?” 贾环道:“早就回来了,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在盘龙山呢。” 贾琮低喊:“快将他的人悉数调进京城” “干嘛?” “夜袭诏狱”贾琮咬牙道,“不然,两位先生性命难保” ... 第一百七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七十七章
贾琮说恐怕两位先生性命难保,吓了众人一跳,龚三亦先问:“那是谁家的兵马?” 贾琮道:“不知道。不论石秋生家那些兵马是谁的,横竖不会是司徒磐的。司徒磐之意已明,无意拆了这座江山,只想偷龙转fèng妙手窃国。他先拿大皇子做幌子弄掉一批今上的人,回头保不齐再拿二皇子三皇子等弄掉一批先帝的人,或是再用什么法子对付诸王的人。横竖他是圣人的同母兄弟,极得圣人信任,故此他比旁人光明正大。他的人用不着偷偷藏于山野连旗号都不打。” 幺儿道:“只是与二位先生何干?” 贾琮道:“既然不是司徒磐的人,那么大宗的人马自然是预备对付司徒磐的。司徒磐若无后手,只怕难以对付。他虽然厉害,万一没有后手呢?这帮人一旦占了京城,最想杀的自然是今上与贤王这哥俩的心腹,林姑父排在顶前头。他人又在诏狱,从诏狱弄死个文人还不容易” 龚三亦闻言思忖半日,道:“诏狱守备森严,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 贾琮嘻嘻一笑:“还须得烦劳先生帮忙。” 龚三亦道:“我没那个本事从诏狱救人。” 贾琮挤挤眼:“那是最后一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道,“我有个鬼主意,咱们如此这般……”说了半日,听得贾环直笑。 龚三亦看了看他:“你的胆子究竟有多大?” 贾琮耸耸肩:“大约比旁人稍稍大一点点。” 贾环虚抹了一把汗:“这些日子独在京中,我算知道我比琮儿差在哪儿了。他胆子能大破天去。”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京中繁华,诸位军爷纵不去别处也必往青楼。怡红院使了个机灵的粉头唤做巧月,假意路过李国培手边一个亲兵身旁,丢了条粉色的绣花帕子。风流客必知道这是粉头的寻常手段,偏军营汉子于此事上头经历极少,忙拾起来闻了闻,“好香”几步抢着送还给那巧月。巧月嫣然一笑:“不如爷晚上亲给奴送来。”那亲兵登时如丢了魂儿一般,晚上如约而至。这一夜颠鸾倒fèng,那亲兵又多吃了几碗酒,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一大堆。巧月趁势勾他明儿再来。 次日那亲兵果然又来了,却听见隔壁有歌声婉转,极是动人。巧月醋道:“果然世间男人但凡听了莺歌娘子的声音,便把旁的女人全丢了。” 亲兵忙抱着她哄了半日,又问莺歌娘子是谁。 巧月娇叹一声:“说起来她也可怜。她本是先南安郡王最爱的一个姬妾,王爷一死,王妃容不得人,便将她打发了出来。本来在我们院中挂单唱曲儿好好的,也能糊口,那王妃又嫌她玷辱了王府的名声既然恐人家玷辱名声,起初就不该打发了人出来才是只是世间何尝有我们烟花女子说理儿的地方?没奈何,她自己出去做了个暗窑子。不想又遇上有人寻仇将她的院子砸了她实在也没多少银钱了,来寻我们家妈妈求主意。亏得我们家是后头是荣国府的大老爷,与南安王府翻了脸的。他们不让唱我们偏给唱她才又回到我们这儿来了。多少达官贵人使尽了银钱只求见她一面呢。”她又低声道,“当日砸她院子的寻仇的,便打的是宁国府的小蓉大爷这两府也早闹崩了。赦大老爷捧着莺歌娘子也是为了踩宁国府的脸。” 世人皆爱听这些贵人的风言风语,比说书还有趣些。那亲兵听了记在心里,回头当作趣事说给李国培听。李国培也觉得有趣,命人打探了一番,果然如他所言,愈发起了兴致,当晚便去怡红院要会莺歌娘子。 可惜这娘子晚上早已有约。李国培命那人给他腾屋子,人家自然不肯。老鸨子罗泰娘施施然出来道:“既然在我们院里,就得有院中的规矩。世事皆绕不过一个理字去,先来后到人之常情。这位大人,凭你是谁也须得排队不是?”李国培大怒,便命人进去拖那位客人出来。偏那客人也不是好惹的,外头一大群家丁打手,两下里登时打了起来,哗啦啦的好热闹。 巧月忙拉着那亲兵道:“哥哥,你们大人若是得罪了我们妈妈,我来日的命就不好活了” 那亲兵搂着她道:“一个老鸨子罢了,怕她作什么?连皇子都不敢在我们将军跟前放肆。” 巧月道:“大人本是来寻乐子的,闹成这样哪里还有乐子?不如多使几个钱,多买几壶美人春酒,让妈妈替他打发里头那客人走。” 亲兵一听也有理,便上前拉着李国培说了巧月的话。 李国培哈哈大笑:“不过几个银子罢了”大手一挥,“那位妈妈,你怡红院有多少美人春酒?我都包了” 罗泰娘面色一喜,旋即说:“大人,这酒可贵的紧。” 李国培冷了脸:“你怕老子买不起么?” 有亲兵在旁说:“你这老鸨子好不晓事,整个国库银子都是我们将军的,快去搬酒来,我们将军与莺歌娘子同饮” 罗泰娘大喜,围着李国培一阵恭维;李国培只嫌她呱噪,命快些赶那人走。罗泰娘乃亲去了里头,也不知同那位客人说了什么,哄得他欢天喜地的出来,一旁上来了三四个粉头拥着走了。李国培赞道:“这个女人有手段。” 一时莺歌娘子在屋里收拾了半日方收拾妥当,请李国培进去。众人一看,这女子果然长了一副好相貌,垂头万福间分明有风情万种,起身后又端端正正的宛如大家女子,不愧是王府出来的。李国培连连点头,便命她唱曲儿,又让上美人春酒。 罗泰娘满脸的笑都快掉地下了,忙着招呼一众粉头进来陪客,又命人快快上酒只上美人春 莺歌娘子名不虚传,几支曲儿唱下来,撩得一众军汉神魂颠倒。众粉头又一起上阵劝酒,酒过六巡,满席的男人女人全都醉趴下了。唯有莺歌娘子因为要替他们唱歌,还是清醒的。 他们喝的酒最初委实是地地道道的美人春,只是后来换成了加了料的美人春;起初屋里的香也是寻常的香料,半醉之后便换了旁的香料。 罗泰娘与莺歌娘子二人一齐上来细搜了李国培身上,果然他带着军中的令牌和私印。罗泰娘从怀中取出了厨房和好的面团子,将令牌印章小心摹了下来。 待李国培醒的时候,屋里已经多了七八个粉头,罗泰娘这捋着袖子指挥她们一个个的替亲兵与粉头灌醒酒汤呢。 莺歌娘子扶着他的头,手里端着醒酒汤嗔笑道:“还当将军是千杯不倒呢。” 李国培忙摸了摸身上,各色要紧的物件都在。莺歌娘子将醒酒汤一撂,微怒道:“难道奴家还偷你银子不成咱们两个谁有钱些还两说呢。”说着扭过头去。 李国培赶紧陪笑道:“不过是身上带着要紧的东西罢了。美人儿,我的银子还不都是你的?”莺歌娘子又哼了一声,他两个便调笑在一处。 罗泰娘笑道:“我们怡红院从开张到现在从没有客人喝的了这么多美人春的,大人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只是后头断不能再喝酒了,快喝些茶水解解罢。”又命取醒酒石来给他们含着。 莺歌娘子也说:“酒喝多了伤肝脾。美人春本是烈酒,大人与各位军爷能喝的了这许多,已是前所未有了。” 李国培见这酒放到了自己并一众兄弟,窑子里的粉头也是极有酒量的,可见其厉害,也不敢再多喝,便依了。 这一夜莺歌娘子使出了十分手段来拉拢他,翻云覆雨的,李国培自此沦为她的裙下客。 另一头,贾琮悄悄溜去秦三姑家里见她,吓了三姑一跳:“你怎么回京了?” 贾琮道:“环哥哥快马传书给我,说黑子快要不成了,我便来了。” 三姑默然。 黑子已看见他了,汪汪的叫了几声,费力甩了甩尾巴。贾琮便在它身边坐下来,抚着他的脑袋喃喃的说:“初见的那会子,你才一岁半,我三岁,就跟昨日似的。”说着红了眼眶,又将脸贴上黑子的头,“你就不能多陪我些日子么?来日我想你可怎么办?” 秦三姑已垂下泪来,也到他两个对面地上坐下:“黑子是一个街坊大娘送我的,那会子它才一个半月,可怜见的,点儿大,跟个小墨团子似的。” 贾琮滚下泪来:“可惜我没见着它小时候的模样,我头一回见黑子就是条威风凛凛的大帅狗,天下的狗都不如它帅,永远都最帅。” 二人一狗又静静的坐了半日,三姑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南边去?” 贾琮摸着黑子说:“我是为了黑子来的。横竖那边也没什么事儿,黑子走了我再走。” 三姑点点头,又问:“南边如何?” 贾琮道:“不知道。幺儿哥哥去过军营,我没去过。” 三姑奇道:“你没去过军营?你不是陪着令尊监军去的么?” 贾琮撇嘴道:“监什么军,他只在广州匆匆见过霍晟一面。我老子本来就不是去监军的好么?监军不过是个幌子。他是去看孙子的。” 三姑愕然:“这么说……赦老爷也没去过军营?” 贾琮道:“没去过,他每日只围着萌儿转,并挑剔那边的东西不好吃。我也没去过,军营哪有广州好玩。” 秦三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面上浮出几分苦笑,许久才叹了一声“罢了”。 贾琮又说:“我想着,要不要去见见贤王烦劳他设法救我两位先生。又恐怕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秦三姑犹豫了会子,道:“你也大了,自己斟酌便是。” 贾琮点点头。又与黑子亲昵了会子,道:“算了。他与林姑父的交情我清清楚楚。要是他能救早就救了。” 秦三姑再不则一声。 冯紫英跟着冯唐往天津救驾去了,贾琮也没有特别想见的旁人,便每日都来看黑子,别处不去了。有新搬来的街坊打听,秦三姑就说是老家来的侄子。 新帝两日后便要登基,京城愈发肃静,时常可见巡逻的兵士。忽然远远的听到人声响起,有人大喊“起火了”。街面上有快马跑来,一个穿李营衣甲的兵士大喊:“将军有令~~将军有令~~~谁是领头的?” 有个头领忙跑了过来:“我是” 那兵士急问:“是洪千总不是?” 头领道:“我是” 兵士忙从怀中取出一面青铜令牌来:“将军命将人悉数领去宫中,若能顺点诏狱的走更好。” 洪千总一看那令牌是真,忙问:“出什么事了?” 兵士道:“贤王的人不知从哪儿进来了如今乱着呢,咱们人手不够,先占了皇宫再说” 洪千总听了赶忙喊:“快走快走”回身召集人马奔向皇宫去了,果然顺走了一些诏狱的守卫。 他前脚一走诏狱的门就被砍开了。守着的狱卒见外头黑压压来了一大群骑马的,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军爷小人不过是混口饭吃的,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五岁小儿。” 领头的那人年轻且容貌极美,杀气袭人,冷冷一笑:“好说。我们奉命来提人,把人交给我们便是。” 那狱卒犹豫了片刻,仗着胆子:“敢问是奉了谁的命?” 领头的乃从怀中取出一卷被刀剑砍下的衣襟来递给他,上头写着:“速将林海陈涞高长智……”列了十几位大臣的名字,“带来见朕。”盖章一个明晃晃的玉玺。 纵有贼兵占了京城多时,天家威仪在寻常官吏心中依然稳如泰山。那狱卒倒吸一口凉气,抬头看着领头的:“敢问将军贵姓?” 那领头的道:“末将的名讳你就不用问了。” 狱卒本就是套他的话。听了“末将”二字,又看他一身凛然军威,心道:爷果然没猜错,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少将军,来日怕是能娶个公主的。赶忙到里头通知牢头。 牢头一看,万分庆幸自己待这些老爷们都颇为恭敬,圣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回京了脱口而出:“亏的老子聪明” 圣旨一出,谁还敢拦着?十几个官儿被挨个点了出来,莫名问道:“出了何事?李贼要杀我们么?” 少将军一挥手:“没时间磨蹭,带走”从后头涌上来十几个汉子,每人拎了一个。 大人们顿时喊了起来,那少将军喝了一声“堵上嘴” 有个兵士“啊”了一声:“堵上嘴?这几位都是三品以上的大人……” 那少将军道:“没空跟他们废话。若是忠良,到时候末将亲向他们赔罪。”言罢大踏步走了出去。 后头这些兵士立时不客气起来,将一群官儿堵上嘴捆了胳膊,拎着出来拿上马就走。那不知道谁在后头帮着喊了一声:“老夫可以作证烦劳将军上禀天子,这些大人都是忠良” 那些官儿本来有几分云里雾里,听了这话登时以为是今上领军回京了,再想想方才在狱中那兵士的话,显见是极为在意大人们的官位。李贼的人何尝在意过这个?遂个个在马上欢喜异常。又一心想早些面圣诉说委屈倾吐忠心,故此老老实实的没有折腾带他们骑马的骑兵。 一群人才跑了不过一个街口,前头被骗走的洪千户已经拨转马头领着人回来了,身边还跟着另一支巡逻的兵士。 ... 第一百七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有人从诏狱带走了十几位大官,没走多远便与刘侗的兵马迎面相逢。那洪千户冷笑一声,指着他们道:“幸而遇到了同袍,不曾上你们的当哪里来的乱臣贼子” 那容貌俊美的年轻将军笑了:“谁是乱臣贼子?” 洪千户稍窘,喝道:“不论你们是谁的人,横竖……”他话音未落,只听哨音响起,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猝不及防,“唰”的钉进了他的胳膊。洪千户破口大骂,“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 那将军愈发笑如阎罗:“不止暗箭,我们的刀枪箭头皆涂有奇毒地沟油,都是毒箭。洪千户可曾察觉伤口灼热较之寻常伤口疼的厉害?” 洪千户“哎呀”一声,捂住胳膊面色刷白,在马上摇摇晃晃坐不住了,咬牙道:“卑鄙小人,拿命来偿” 话音未落,那将军又说:“只是听闻三刻钟内得极干净的古井之水冲洗,可解此毒。” 洪千户让他说得胡里蒙登,不知该不该信,一时怔了。 对面这群人可没空等他。领头的将军吹了一声口哨,乱箭齐发登时有十几人中箭落马。那将军喝了一声“杀”众人拍马冲了过去,挥动刀枪便战。诏狱跟着去的守卫偷偷溜在一旁瞧着,两不相帮。 劫走官员的这些兵马约莫三百来人,打得极其赖皮。排出的看似“人”字阵,实则乃是以那武艺高强之将军为首,左右各一组兵士,每组三人,左右两刀当中一枪三刃齐下,打刘军这边一人,如箭头一般撕开刘军。马前带着诸位大人的骑兵被两组人马护在当中。 恰在此时又有一队人马跑了过来,远远的吹了三声哨音,一长两短。那将军正挥刀与另一支刘军巡逻兵士的首领对打,手中不曾停歇,口里回应了一声长哨。带着林海的那骑兵忽然挥手将林海打晕了过去;诸位大人早已信了带他们出狱的这帮兵士乃是天子神兵,故此一心张望打仗去了,没人留神。那将军喊道:“接应人马到了他们刀上的毒.药名曰三鹿,见血封喉”刘军哗然,军心立乱。 另外那位刘军头领高喊:“他在胡扯休要相信” 那将军笑道:“问问洪千户我可是在胡扯”刘军心中便齐刷刷响了一声“咯噔”。那将军哈哈大笑,一面轻松砍翻了几个对手,一面领着人杀出一条血路与前头的人马合兵一处。 对面那首领沉声道:“你们先走”少将军点点头,带着十几位官员拍马而去,接应的人马冲了过来截住刘军去路,双方战在一处。 没打多久,因伤在旁观战的洪千户便知道自家赢不了。自家这些虽也是老卒,对手武艺并不弱;自家惯常单对单,对方显见常年练兵三打一;自家都是寻常士卒,往来之间可知对手的盔甲兵刃强出去许多。乃大喊:“去搬救兵”殊不知这一句话便令他自家兵士以为败局已定,才刚聚敛的一丝战力顿时瓦解。 那接应的首领趁机砍翻另外那位刘军首领,喝了一声:“尔等首领俱败,降者不杀”刘军旋即溃如山倒。 那首领杀了一阵,又吹一声带拐弯子的口哨;他手下人立时收手,撤马就走,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一般。不待刘军明白过来,对手早已跑得只剩一溜烟尘。 洪千户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日才叹了一声:“好兵”旋即大喊,“快追搬救兵”众人这才大喊,“有敌袭”几个往各处去请救兵,余下的纷纷拍马追了过去。 洪千户本也欲去追,让一旁的同袍死活拦住,逼着他砸开左近一家医馆查验毒箭。 那大夫虽被从炕上被拖了下来,见他们是军爷也不敢有怨言,忙替他拔出箭头。正欲敷药,他兄弟急道:“这箭头有毒须得用古井之水冲洗” 大夫瞧了瞧那箭头又细细查验了伤口,道:“无毒,只撒了些辣椒面子。” 几个人哑然。洪千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狡猾”趁大夫替他敷药之机,他另一只胳膊拿起箭来细细端详,大惊,“御林军的箭”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洪千户站了起来,“我去见将军” 几位兄弟按住他:“大人先上完药要紧”乃催着那大夫快些。 大夫匆忙替他包好胳膊,几个人踢门而出上马往刘侗居所飞奔而去。 洪千户唤醒刘侗于梦中,并请罪中了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又给他看了那箭。刘侗大惊,抬腿给了他一脚,将洪千户踢出门外。想了想,又冲出来问他:“多少人?” 洪千户躺在地上道:“前头那拨三百来人,后头来救援的至多二百。” 刘侗立时召集人马。因追兵这会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得先从诏狱那头问起。待听得那狱卒说对方拿了“圣旨”出来,大惊失色赶忙先顺着他们逃走的路追了一阵子,有洪千户手下的士卒跑过来,说是那群人马闯进了城南一座庙,现在在里头守着;他们人手不多不敢强攻,先回来报信。 刘侗冷笑一声:“四面城门皆闭,他们插翅难飞”遂命那人领路,点起了三千多人打着火把浩浩荡荡追了过去。 到了那庙门口,有个知道的亲兵向刘侗禀道:“此处乃一尼庵唤做真无庵。”庵门紧闭,里头没有半分声响。 有力气大的士兵上前踢门,踢了数脚踢不动。因庵墙低矮,刘侗吩咐“翻墙”立有数名兵士翻墙而入,在里头喊道:“没有人庵门口横了一尊菩萨抵住了。” 刘侗心里一惊,大声吩咐:“搬开菩萨” 那几个人便将菩萨搬到一旁打开了庵门,兵士们拥着刘侗进去。只见里头静悄悄的,毫无人声;也黑压压一片不见灯烛。众人打着火把往里走,穿过大雄宝殿出来,登时发觉前头一处偏殿有亮光,忙快步赶了过去。 到了门口,立时听见里头有隐约人声。又拿火把一照,门口横着一把大铁锁刘侗拔出腰间宝刀一挥,铁锁应声落下。又一脚踹开门。 只见里头点着两支蜡烛,香案上供着一炉香,地上乌压压盘腿坐着一群姑子,密密麻麻满满当当。领头的老姑子正在佛前敲着木鱼儿念经。刘侗有心踏步进去,却发觉里头人太满,下不去脚。显见这个偏殿并非此庵平日聚集众尼之所。 那领头的老姑子放下木鱼立起,念了一声佛,回身抬头一看刘侗,怔了怔,又合十道:“敢问这位将军,何故闯我佛门净地。” 刘侗挥刀指着她问道:“你们这庵堂私藏逆贼何在?” 那老姑子又合十念了一声佛:“贫尼等让一群兵士驱赶锁于此殿已近半个时辰了。” 刘侗忙问她经过。 老姑子便命众尼立起,自己走到门口来向刘侗叙述一回。 原来方才有一人领着一群兵士闯入真无庵,将众姑子一个个从庵房中赶出来或三五个或七八个锁入一室。后又听外头吵吵嚷嚷了半日,乃又拿着刀枪将她们从各屋中赶出来集中关在此处药师佛偏殿。众姑子只听得外头一声落锁,也不知他们要如何。老姑子便领着她们在此殿打坐念经,等药师佛庇护。 刘侗忙命手下人搜查此庵,各处无人;又查了半日,终于在后山查到了马蹄印子并马粪。只是马蹄印子往来皆有,顺着马蹄印子追了一圈,发觉那马蹄乃是绕了后山一条山路一圈儿后山说是后山,不过一座小土丘罢了,并无藏人之所。五百来骑浑不知去处刘侗大惊,命将众尼姑拿下细细盘问。 直问到天亮,也将一众姑子个个单独盘问,所言皆一样,可见并非扯谎。只是依着她们所述,后将众姑子赶至那偏殿的乃是同样的三位兵士。唯有一个厨房烧水的姑子道,那些人上她这儿取了一壶水并十几只碗,她亲眼见有个头领模样二十多岁长得俊眉俏目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大包药末子来,挨个儿撒在碗中。又有旁边的兵士提着水壶将开水冲了下去,拿她们的筷子搅匀了,一碗碗端了出去。刘侗的人的旋即在一处偏殿寻到那十几只碗,使人悉数拿走。后找个了有道行的大夫细查了那碗,那大夫断言,碗里头曾盛着极厉害的迷.药。 迷.药总不能拿去迷他们自己人,九成是用来迷那十几位朝中大臣的。刘侗一时只觉极乱,想不明白那些御林军要干嘛。 乃回头将此事细查一番。在诏狱左近收集的昨晚劫狱者留下的箭矢拿给工部虞衡清吏司的人辨认,都说是千真万确为御林军所用。诏狱那狱卒一口咬定那卷衣襟上盖的是玉玺。刘侗的幕僚与他出了个主意,他乃从宫中取出一副今上笔迹来,混在数张旁人的签子当中让那狱卒分辨。狱卒瞧了半日,指着圣人亲笔道:“那圣旨上的字迹仿佛与这个相近。”刘侗愈发面沉似水。 洪千户又再三起誓,调他离开诏狱的令牌与真的一模一样连上头带的铜绿都一样。刘侗取真令牌来与他细瞧,他道:“属下那会子只乍看了一会儿,极为相似。”又指两处磨浅的细纹,“这里与这里也是浅了些。”刘侗命人去市井寻了几个做假古董的来问,他们都说,那令牌仿制不难,只是若要连磨浅之处也有,做的人必然极熟此物,单凭随意看几眼是不成的。刘侗登时疑心自己身旁有奸细,只一时难以查清楚,新皇明日便要登基。 他乃命几个心腹细查身边众人并手下几员偏将,又将真无庵的姑子悉数赶了出去再三搜查庵堂并后山,那群人犹如插着翅膀飞走了一般。 贾琮听说诏狱被劫走了十几名大人,又打听到里头有他两位先生,当即打马赶去贤王府。一见司徒磐,顾不得礼仪抓着他低声问:“是你么?” 司徒磐皱眉道:“不是你么?” 贾琮道:“我哪里有那个本事是你么是你么?” 司徒磐摇头:“不是我。我听说那劫人的兵马行事乱七八糟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敢仿冒圣旨,还以为是你呢。” 贾琮跺脚:“我哪里乱七八糟了真不是你?那我先生呢?我先生在哪儿?” 司徒磐道:“我却是当真不知道。” 贾琮死死拉住他的衣襟:“你怎么会不知道?除了你这京中还有谁能从诏狱劫人你是圣人的亲弟弟你手上肯定有空白的圣旨” 司徒磐道:“岂有此理哪里来的空白圣旨” 贾琮道:“戏文评话里头都有皇帝会给最要紧的人身边留空白圣旨以备不时之需,这些故事总不可能空穴来风,必是世上曾有过真事。你莫要哄我,定是你干的只告诉我我先生可平安便是。”说着又拉了他的袖子撒娇,“贤王哥哥~~告诉我么~~我还要求应付苏师母呢” 司徒磐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也莫慌,他们既然劫了如海等走,必有所用。总比在诏狱好。” 贾琮跺脚道:“哪里会比诏狱好在诏狱好歹我知道人在哪儿,保不齐来日能设法讨好那个什么将军救他出来。现在根本不知道让什么人弄走了,连要拿他去做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才最可怕”乃又低声问,“若不是你,可有线索么?” 司徒磐道:“没有。连刘侗都没查出线索来。只听说是马蹄印子到一个尼姑庵后山转悠了一圈便不见了。那尼庵离赦公城南那处大宅子不远。” 贾琮立时道:“该不会是真无庵吧?” 司徒磐点点头:“正是。” 贾琮道:“我小时候见过她们那老姑子,只是这会子想不起来什么模样了。马蹄印子怎么会不见了?凭空不见么?” 司徒磐道:“绕着后山的小土丘转了个圈子,上山下山的蹄印子都有。” 贾琮想了想:“那就说明不在山上了?那他们干嘛上山走一趟?拿东西么?” 司徒磐恍然拍案:“对啊既然转了个圈子想必不在山上。” “那他们去哪儿了?” 司徒磐道:“我哪里知道?这就使人打听去。” 贾琮跺脚低喊:“快去快去” 司徒磐又问他怎么回了京城,贾琮只说是来看黑子的。司徒磐套了他半日的话并没寻到什么破绽,打发他走。贾琮再三叮嘱得了信儿快些传到荣国府,司徒磐只口里虚应了。 贾琮走到门口忽然“哎呀”一声跑回来,道:“那圣旨既然不是你的,自然是圣人的圣人回京了?” 司徒磐怔了怔,道:“若真是圣人兵马,如海必愈发无碍了。” 贾琮瞧了他一眼:“喂,你真不知道?” 司徒磐苦笑摇了摇头。 贾琮满面失望的走了,司徒磐瞧着他的去处呆了半日不曾动弹。 到了晚上,外头有信儿传来,刘侗将军下令登基大典后推七日,京中挨家挨户搜查逆贼。尤其细细查了有马的人家。只是非但没查出那夜袭诏狱的五百骑兵,也没找到先前李国培的那些人马,倒是因为惊扰了后院引得诸位王爷权贵一片怨言。 另一头,从诏狱中劫出的一干朝廷大员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横七竖八的躺在一处院子当中,遂推推搡搡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囚服,只觉又饿又渴。乃执手问候了会子,又环顾那院子。见其精巧细致画栋雕梁,正厅门口悬着一块匾额,上书“蘅芷清芬”四个字。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吟成豆蔻才尤艳,睡足荼蘼梦亦香。” 林海不禁赞道:“此联有雅意。” ... 第一百七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却说林海等人于一处颇为精致院子醒来,张望了会子,搀扶着往正厅而去。 才踏入门槛便闻见一股粥香飘来。只见当中数张小案拼成一张大桌,摆了一大盆又香又稠的白米粥,又有十几只粗瓷碗,碗旁放着白瓷碟子盛的白色帕子。众人顾不得斯文跑上前去,案头摆着一张笺子,上头几行字乃是极好的馆阁体。 “各位大人,诏狱之中饮食不济,请先以帕子净手,白粥调理。请毋饱食以恐肠胃不服,每位一碗足矣。后有正餐。” 诸位大人看罢互视了半日,高长智先说:“好生奇怪,圣人这是做什么?” 陈涞道:“莫非圣人听了什么不实之言,又不信我等投贼,暂且软禁于此?” 苏铮挥了挥手:“凭他是何意,横竖苏某不曾有片刻辜负圣恩,坦坦荡荡老夫腹中饥饿,喝了粥再说” 林海皱眉道:“只是他们在那庵堂之中为何要灌我们一碗迷.药?” 苏铮一面坐下一面说:“这会子你腹中空空,能想出什么来。” 诸位大人都饿的前胸贴后背,忙跟着坐下。有饿急眼的顾不得体面,先盛满一碗白米粥仰着脖子喝了。也有先取那帕子擦脸的,喊道:“这帕子是湿的。”而后方挽起袖子盛了粥,端坐于案前拿小瓷勺一勺勺吃的。不多时,一大盆粥便见了底。 因粥并不足饱这么些人,粥又粘稠,便有人忍不住取了那大粥盆子来刮壁。他一拿起盆子,便显出底下扣着的另一张笺子来了。林海忙取在手中。 “出东边耳房便是小塘,上有水亭三曲桥,过桥有三间连通的大屋名曰小汤山,乃是温泉池子。池边屏风后有贵妃榻数张,榻上备下换洗衣物若干,不知各位大人尺寸,请自挑选。” 众人拿着那笺子传看一番,便出了东耳房一看,果然是个池塘,却并不小。顺着三曲桥穿过水亭,桥那边有三间极大的屋子,上书匾额“小汤山”。推门进去便是一架大屏风。绕过屏风是个大浴池子,贵妃榻上齐齐整整叠着许多衣裳,好高的数摞。这群老头皆穿着不甚干净的囚服,又许久不曾沐浴,都恐怕干净衣裳不甚沾上身上的囚服沾脏了,遂小小心心的比着尺寸分衣裳,倒也有趣。衣裳极多,却皆为布衣。只是他们刚刚还是阶下囚,顾不得这个。 一时沐浴更衣毕,通身舒畅。再绕出门口的大屏风,只见那儿凭空多了一张小几,几上又是一张签子,上头写着:“正厅有饭食备下。” 众人忙回到正厅,空粥盆子不见了,已备下一桌饭菜。只是并非什么山珍海味,不过极寻常的百姓家常菜。方才喝的那碗白粥早已没了,老头们饥肠辘辘,抡起筷子来又吃了个干净。这回终于吃饱了,摸着肚皮呵呵直笑。 乃将各只菜碟子皆掀开来,果然又有一张签子。“院中有零散轩舍十余间,各有床榻,烦劳自行分配安置。书斋一室为公用。屋中各有茶炉子并茶叶,请自寻。后园有井亭,井亭旁有碳屋,水自提碳自取。” “嘶”几个人齐抽了一口气,苏铮便望着林海:“如海,圣人这是何意?” 林海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圣人。”说着溜了苏铮一眼,苏铮便不言语了。 十几位大人起身出去,在园中逛了一圈儿。假山旁边两间相邻的大屋子,朝向好,屋外景致也不错,斜对面便是书斋。众人都喜欢此处,都不好意思先开口。偏那屋中有一字幅,写的是“江上值水如海势”。林海乃指着那字幅笑道:“此屋乃是替我备下的”众人竟不便反驳便让他得了此处去。苏铮趁势要下隔壁那屋子,借口是他与林海熟络。他二人都已经开了口,旁人自然不好再夺。后头再看屋子的时候便少有再人客气,客气的得了最小的屋子。一圈儿下来,林苏二人的屋子实在是最大最好的。他们顺带去了小汤山,先头留下的脏囚服已经不见了。 分完屋子回到正厅,碗盘已经收拾尽了,留了十几盘点心。并有一签:“祝诸位大人在蘅芜苑生活愉快。莫问天子何时得见,末将也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有两位年轻些的跑去外头一看,院门紧锁,砸了半日无人答应。 半晌,林海长叹一声:“横竖书斋里头的书都不错。” 陈涞问道:“如海兄,咱们这是被圣人软禁了?” 林海摆摆手,拿袖子扶额:“老夫有几分头晕,这些日子也没睡个囫囵觉,先回去躺会子。” 苏铮忙上前:“你这老东西步子都不稳,我搀着你。” 他二人便搀扶着走了,余下几位大人凑在一处商议。 回到住处,苏铮将林海扶上一张椅子问道:“如海,你前头说未必是圣人。” 林海哼了一声,指着案头道:“你没瞧见各处屋子里虽都有文房四宝,唯有你我这两间是已经研好了墨的?” 苏铮一愣,抬目果然见砚台上已经有了浓墨汁子。 林海铺开一张纸,提起笔来刷刷的写字。苏铮凑过来一看,写的一张书单子。林海一壁写一壁问:“还有什么书想看的?” 苏铮道:“只是难道你写了,那将军就会替咱们买来么?” 林海道:“他若不买,咱们罚那小子写二十篇文章五十篇” 苏铮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认识那将军?” 林海道:“模样儿不认得,横竖必是琮儿请的。” 苏铮大惊:“琮儿?” 林海又重重的哼了一声,撂下笔:“圣人岂能这般使着花样子逗我们玩儿?方才那张签子显见是他的手笔,调子与这臭小子平日德行一般无二。纵不是他,也是他朋友。先前在吃饭的时候听你们说起出狱那晚如何与刘贼争斗我才知道,合着那会子你们都还是清醒的。” 苏铮奇道:“你是迷糊的?” 林海道:“接应人马在远处吹了口哨我便被打晕了,起初我以为那是恐怕我们这些老头乱动误事,这会子一想,大约那接应的人我认得。” 苏铮想了想:“也未必就是琮儿。” 林海道:“纵然他自己没回京,这些人必是他安排下的。环儿没他这么多花花肠子,也没他这么大胆子敢冒充圣人的人。再有。”他一指屋中的那副字,“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住这屋子么?离书斋水井都极近。另有,方才沐浴之时我发觉头上有根麻线,故疑心这一路咱们是被装在麻袋里带来此处的。早年我在苏州的时候让太平镖局装过一回麻袋。”他一拍大腿,“是了他旧年离京的时候曾劝我辞官,说是恐怕来日有乱局刀枪无眼,我不肯答应。他仿佛有话要说偏咽了下去,又嘀咕了一句什么,与其跟我说不如跟靠得住的人说。” 苏铮思忖道:“靠得住的人莫非就是这回劫我们的那将军?” 林海道:“八成便是。只是此人既然不肯露面,大约不会轻易放咱们回去。如今逆贼作乱,天子不安,正是朝廷用得着你我的时候。须得设法见上一面劝说于他才好。” 苏铮反倒舒了一口气,道:“既是琮儿安排的,不必多想了,京中兵祸未完是不会放我们走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会子朝廷得用的也不是你我。” 林海道:“贤王近年有几分心灰胆小,我恐怕他误事。” 苏铮叹道:“贤王手中无兵,遇上这些兵匪子又能如何?不知如今是哪一日,大皇子登基了不曾。” 二人顿觉愁云蔽日。 外头那群老头儿便在厅中坐等着,直至晚饭时分,外头有声响传来,赶忙涌去前院。只见大门开了,几个兵士捧着饭食走进来。诸位大人忙围着问:“你们将军呢?”那些兵士一言不发,将东西摆在桌上就走。他们又趁院门开着往外瞧了几眼,外头是些齐齐整整连成一带的屋子。还欲多看,门又锁上了。 林苏二人也到前头来了,吃罢晚饭,林海从怀中取出那张书单子留在桌上。他后又添上了一句话:刘贼可得逞了?大皇子可登基了? 次日早饭之时又有一张笺子,写着:“书多,不易买,请待些时日。刘侗彻搜京城,后日登基大典。” 林海忙拿着那个赶回屋里去,就在那上头添上一行字:“可有人拦住他?” 中午的时候新的笺子来了:“时候未到,不知道。” 林海无奈,只得每日伸长脖子候着消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刘侗无论如何也查不出何人劫走了诏狱一干人,只得命人暗中再查。贾琮等人因为有地道可随意出城,已探到有大队人马移近京城不过三十里地,便与市井四处散播消息,让百姓在家中囤积些粮米无事莫出门京中恐怕要打仗。 平素值钱的东西,战时怕是没什么用的。京中一时米面盐等飞快涨价,金玉古董之价飞快落下。秦可卿欢天喜地,大肆低价收买各色古董顽器;薛宝钗得了信之后立时跟上;水溶犹豫了两日,也加入了。六皇子又使了门客来见贾环,贾环依然推却不肯助他,只又给了一句话:“大皇子坐不住那椅子。” 数日后,新皇登基的日子到了。京中四门紧闭,朝中大臣装病的装病挂冠的挂冠,少了一半。新皇的诸位叔伯齐刷刷的病了,刘侗也不勉强。不曾想登基大典竟平平安安,连他的诸位皇弟都没人捣乱,新皇于一片称颂中坐上龙椅。 他一上位,立时下诏封刘侗为太傅京卫指挥使司兼内阁首辅,又封他舅父为平章政事,旋即封了一大堆官员。还在天津东狩的今上尊为太上皇,皇后为太后,诸位先皇的妃子悉数封做太妃,诸位皇子皆各封王爷。 整个京城战战兢兢等了三天,只等到朝廷大换血,要紧的位置上悉数换了人,林海的户部尚书自然也被撸掉,换了个翰林院学士。后林海于饭桌上收到一张笺子:“恭喜诸位大人,新皇封各位为翰林学士。蘅芜苑来日可改名十三学士苑。”林海虽生气,于调侃中看出一丝不屑来,又痛快了几分。 到了第七天晚上,柳湘莲照例领着人去城外悄悄转悠一圈儿,惊觉那没有旗号的大队人马已逼近京城不到三里了,倘若不出意外,明日必将攻城。恰这日晚上刘侗宿在莺歌娘子处,贾琮犹豫了半日,终于道:“帮他一回。” 是晚,刘侗睡的正香,忽听外头有亲兵在喊叫,忙爬了起来,囫囵套上衣裳出来查看。有亲兵上前回道:“大人,有支袖箭不知从何处飞来,钉在门上带着一封信。” 刘侗大惊,命人点起灯烛来一看,信中写着:“今有不明来意大军十三万,潜伏于京西不足三里处,且营中有投石机若干,不日攻城。家父在时曾得令尊六百钱相助脱身,虽钱少而恩重。特献一计。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敌强而君弱,新君既已登位便是君,不如劫去别处,奉天子以令不臣。” 将此信反复看了数遍,刘侗万事顾不得,忙领着人打马走了。一时见到幕僚,以此书示之,幕僚也大惊。商议片刻后,幕僚断然道:“此人言之有理只是不知真假。大人,不如且两手都预备着。一头先收拾妥当,明日使人出城探探。”刘侗允之。立命人整顿兵马,收拾行装,又去宫中请太后与新君。 新君与太后于梦中被人唤醒,听闻恐有叛军入京,大惊。也连夜收拾起来。 寅时刚过,忽有号角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旋即有兵士来报:“敌袭城北有敌军攻城,黑压压的无尽火把,看不清人数” 刘侗岂能不信那袖箭上的话?人家十三万,他才一万人,哪里打的了?断喝一声:“走”趁那头攻城之际,领着人马带着新君太后,并从几个得用的大臣家中强夺了人出来,急匆匆开南门逃了。 等京中百姓醒来,街面上满满的都是兵士,比上一回刘侗的人马多了许多。 直至中午方有信儿传来,剑南节度使方雄领兵八万占了京城。贾琮击案道:“城头变幻大王旗军阀时代到了。” ... 第一百八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八十章
话说刘侗带着新君太后连夜逃离,剑南节度使方雄占据京城,京中百姓人心惶惶。贾琮等忙问龚三亦这个方雄什么来头。 龚三亦略带厌恶的道:“此人本也是先皇爱将,早年与义忠亲王交好,圣人废太子之后其言语书信皆模棱两可见,最终按兵不动。不然,在天津东狩那位怕是早死了。” 贾环在旁扯嘴角道:“只怕人家压根没想过跟义忠亲王交好,人家是跟太子交好来着。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 贾琮笑扯了他一下:“别说的那么明白,给先生留点面子。” 龚三亦瞪了他俩一眼。 幺儿思忖道:“京中如此之乱,圣人又一时救不出来,冯唐甘雷等俱不回京么?” 龚三亦道:“有了圣人诸事好办,没有圣人他们回京作甚?御林军不愁没饭吃随处可开仓取粮。旁人还罢了,冯唐必是相信司徒磐能定住京城的。”他冷笑一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纵有孔明之智又能如何?况司徒磐早有自立之心。” 贾琮叹了一声:“世人常常以为旁人万古不变,其实保不齐一夜之间就变了。” 遂又等了两日,怡红院有各色消息传来,方雄正在权衡余下的诸位皇子,欲扶一位上台。二皇子已放诞戏酒马球不问朝政。六皇子母家的人又来了一回荣国府,求贾环指点。贾环道:“名不正言不顺,方雄又不是贤王。”六皇子遂病了。 不曾想那梅公子竟也来求见贾环。贾环本想装不在,又好奇大皇子究竟如何了,便命人请他进来。 梅公子进门便长揖道:“当日曾有一事相瞒,后欲告诉贾公子,偏你显见无意参合进来,便作罢了。” 贾环道:“既然如此,就不用说了,横竖我并不想知道。” 那梅公子脸皮极厚,自顾自的说:“学生实在乃是定城侯府之亲眷,恰逢大皇子招贤,便去了。” 贾环瞧了他一眼:“故此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明面上是跟着大皇子的,实则是七皇子的人。” 梅公子笑道:“我也不得重用,只跑些腿罢了。” 贾环摇了摇头:“罢了,无须说得那么清楚。你今日来该不会是想招我入七皇子幕僚吧。” 梅公子道:“自然不是。定城侯知道荣国府一门忠良,只想问贾公子一句:当今之势,以七皇子之幼,该当如何。” 贾环道:“当然是有多远躲多远了。往哪儿算也轮不着他的,何须惹事。” 梅公子闻言抚掌笑道:“三贾果然名不虚传”言罢向他深施一礼,告辞了贾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过了两日,街面上忽闻七皇子凭空失踪了贾环顿觉那个姓梅的不对,偏除了人家姓梅他什么也不知道。又闻宫中大肆搜查数日仍不见七皇子的影子,谢贵人已半疯。后方雄不知何故杀了许多太监宫女。又数日,礼部忙开了。方雄要拥立五皇子。得此消息之时贾环与幺儿正对练拳脚功夫,贾琮在旁翻了个大白眼子:“我就静静看着他们装逼。” 五皇子与大皇子不同。大皇子身为今上嫡长子,许多官员虽知道刘侗为逆贼,心中却隐隐赞同“嫡长”二字,反是不赞成二皇子为太子的。且大皇子年长,眼见便可亲政。五皇子方七岁,明晃晃的是个傀儡。故此朝中许多病着的大臣皆病好了,又是上书撰文又是大骂痛哭的不肯答应。方雄毫不含糊杀了七八个抄了几户人家,又替诏狱送了十几个过去。诸位王爷依然没有一个出手。 大皇子离京一个月后,五皇子登基,方雄大权在握。天津近在咫尺,御林军那头却无意回京,愈发显得诡异。 从前朝中众人还以为方雄与刘侗相仿,谁知他掌权第二天便让天下人知道此二者截然不同了。方雄以新帝之名命通政使胡谨升彻查数名权贵。这些皆是先帝老臣,倘若今上不曾被劫,这会子大约也该开始查了。 贾琮闻听大笑:“这厮是来抢钱的亏得这几家柳二哥都光顾过了。” 贾环道:“亏得咱们家早就昭告天下很穷了,主意打不到咱们头上来。” 幺儿皱眉道:“只是偏偏绕开了诸位皇子王爷的母家,那几家皆非清廉之辈。” 贾琮搭着他的肩道:“横竖不与咱们相干,吃点心看热闹便是。” 不料才看了几日的热闹,便有新鲜热闹上门了。 原来在他们心思皆围着方雄转的时候,邢岫烟早已嫁入定城侯府。邢夫人因得了贾环的劝,这几个月一直在找合适的养子。刑忠因感念她帮着邢岫烟得了好亲事,也帮着她四处查看。 可巧前些日子有户逃难的人家,其主子本来也是读书人,因恩师被方雄所杀受了牵连,让官家夺了家产,三口人带着两个老妈子逃到牟尼院暂住。男主子日夜痛哭嗟叹,终有一日在护城河边寻见了一只鞋子并一块儒巾,想来是跳河死了。女主子哭了几日,也跟着服了不知什么毒寻了短见。两个老妈子因不愿意带着小少爷,想将那孩子送去养生堂。刑忠虽早已搬离牟尼院,也住的不远,时常过去看看老街坊。听说了此事,又看那孩子白白净净,又乖巧又可怜,便向邢夫人荐了他。 邢夫人亲往牟尼院去了一回。一见那孩子只得三岁半,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因失了双亲,眼中尽是惶恐,好不可怜。然而进退极有规矩,显见是个教养好的。邢夫人立时喜欢上了,一把抱在怀里:“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道:“我叫全儿。” 邢夫人又问他年岁可喜欢念书爱吃什么之类的,他皆答得清清楚楚。最后问他可愿意做自己的儿子,全儿含着泪说:“太太慈善,全儿愿意。” 邢夫人大喜,当即向前来帮忙的牟尼院的姑子道:“我愿意收养他” 那姑子合十念佛道:“善哉施主慈悲,必有后福。” 又问那孩子本姓,原来姓韩,唤做韩全。邢夫人笑道:“竟是个十全十美的。” 便将他领了回来,带去见贾母,要自己养活。 贾母听闻他父亲之师得罪方雄,本不欲邢夫人留他。只是一见那孩子实在可爱,又知礼又知恩,舍不得送出去。叹道:“可怜见的。”便默许了。邢夫人忙不迭的命人与他做衣裳做鞋子;又不顾这会子满城皆噤若寒蝉,四处告诉人她养了个儿子。贾母唯恐她太过张扬引来方雄不痛快,命鸳鸯去说了她一通,她方收敛了些。 这个节骨眼上邢夫人替贾琏贾琮弄回来一个兄弟,贾琮岂能等闲视之?偏他这会子又没告诉人他回京了,除了在太平镖局也只常去看日日懒得动弹的黑子,一直躲着荣国府的人呢故此不能亲自去看那孩子什么模样,忙命罗泰娘彻查。 不多时罗泰娘查了出来。有位御史唐垌大人前些日子让方雄杀了,其弟子国子监学正韩赫被牵连抄家夺产,大约就是这一家。贾琮忙说:“再查清楚些,有无别的亲眷。”罗泰娘又去细查,却查出不对头来了。听其左邻右舍说,韩赫与其妻赵氏无子,抄家后去的是城西城隍庙而非牟尼庵。再去城隍庙查,那里如今满满都是逃难的并乞丐,每日都要死些人,没人知道韩赫是谁。 贾琮是个带外挂的,各色狗血故事皆看过,难免想得离谱些。他思忖再三,向龚三亦道:“那个叫韩全的孩子我总不放心,偏如今查不彻底。” 龚三亦道:“让环儿去向他探探口风如何?” 贾琮摆手道:“探口风无用。”他又想了半日,道,“须得仔细查验他自己才行。” 遂又行了一回早年的法子。这一日,贾环使人往邢夫人等人的晚饭中下了迷.药,将她那一院子的人皆迷倒了。贾环贾琮龚三亦三人亲在韩全屋里细查,连韩全这孩子自身都扒了个干干净净的搜捡,衣裳鞋袜半样不拉,却不曾查出什么来。只是那孩子脖项上贴身挂这一个极精致的小荷包,里头藏着一个羊脂白玉坠子,细润精美,绝非寻常人家可有。后终于在他铺盖底下翻出一个肚兜,龚三亦拿手捏了捏,又笑拿给他两兄弟。他俩也捏了捏,贾环道:“显见有夹层。”只是这会子不便随意拆了,恐怕惊动那孩子。三人暂且退走。 才出了院门,贾琮忍不住叹道:“偏123言情红.袖都在南边,不然这么点子针线活岂能难倒她们?那玩意拿给寻常针线上的人又不放心。” 龚三亦也犯愁。他们这群人里头,针线极好的实在一个都没有。秦可卿从前大约会,只是这么些年来她忙得飞天遁地,已是横针不动竖线不拈了,想来未必能将此物拆了又缝回去。 贾琮忽然道:“我想起一个人来,或许可以一试。” 贾环忙问:“谁?” “你姨娘” 贾环皱眉道:“我恐怕她口风不紧。” 贾琮笑道:“但凡是与你有益之事,她口风素来紧的很。” 贾环想了想,也委实没有旁人了,便编排了一套词儿去哄她。赵姨娘听了笑道:“莫要哄我,只说替你做什么便是,我又不欲去打探你们男人外头的那些事。”贾环谄笑了几声。 人选既定,后头就好办了。贾环趁韩全陪着邢夫人去探望邢岫烟之机从他铺盖底下摸走了那肚兜儿,赶紧拿回自己院子。赵姨娘替他拆开一条细缝,从里头将夹层掏出来原来是块帕子,上头密密麻麻有许多字迹。贾环也不看,只随手另塞了块帕子进去,又烦劳赵姨娘巧妙些缝回去。 赵姨娘拍胸脯道:“我的儿,你放心管保没人瞧得出来。” 贾环道:“过些日子还要这般拆缝一回。” 赵姨娘炫耀到:“哪怕拆缝一百回也没人瞧得出来” 贾环忙赞了她半日,夸得赵姨娘笑的合不拢嘴。 待赵姨娘缝好了肚兜儿,贾环先依着原样塞了回去,转到无人之处才看了看那块帕子。不由得叹道:“琮儿简直神机妙算这等事也能猜着。”忙袖了它打马赶去镖局。 原来那帕子上以蝇头小楷详尽写了韩全的生辰八字及来历,并其真名:皇七子司徒峑。 几个人将帕子传看了半日,贾琮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头一个疑心的就是他们家老七,年岁一模一样。世上的巧合多半是人为。” 贾环忽然哈哈大笑:“我知道那个梅公子当日那般突兀跑来寻我做什么了他是试探我可愿意凑热闹。不爱凑热闹的必擅自保,咱们家又有些本事,亲眷里头在南边有王家在西边有高家,将皇七子寄养在咱们家又安全又妥帖。” 龚三亦道:“不止,还有许多人才。司徒硠又没死。他们盘算大着呢。” 贾琮瞧了瞧那帕子,笑道:“又得给罗泰娘加些活计干了。” 他遂命罗泰娘设法弄了几张韩赫的字迹来。龚三亦于临摹一道上有些本事,当日的假圣旨便是他仿着今上笔迹写的。老头儿取了一块寻常人家用的帕子,仿着韩赫笔迹将韩全的生辰八字照抄一回,再添上“国子监学正襄阳韩赫之子,妻赵氏”等。趁着一日使人怂恿邢夫人往牟尼院去还愿的功夫,将韩全肚兜儿里头那帕子换了出来。 贾环捻着那宫中的帕子问:“这个如何处置?” 贾琮便向他伸手:“给我。” 贾环交给他。 他拿了直塞入茶炉子,不一会儿便随碳烧尽了。 贾琮拍手道:“谁是司徒峑?我可不认识。若有人说咱们家藏了一个叫司徒峑的,让他拿出证据来。” 龚三亦道:“那玉坠子呢?” 贾琮道:“那个虽难得,也非绝无仅有的。来日命人仿造些,多了就不稀奇了。” 龚三亦笑道:“偏是你的主意皆与众不同。” 贾琮叹道:“白捡了人家家一个大胖小子来,总得给孩子留点念想不是?生在皇帝家也实在是倒霉。” 他们忙着毁灭证据这功夫,方雄已拿着各色或真或假的人证物证抄了数家大户,京中愈发惊恐不安了起来。 ... 第一百八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这一夜柳湘莲照例去城外巡查,发觉有大量人马车辆出城往西南而去,深觉奇怪。过了两日,又有一批车辆半夜出京,显见都是方雄的人,只不知道那么些人马护送什么。数日后水溶使人传了消息过来,钟珩的山贼仗着熟悉山势抢了方雄一支车队,只抢到三辆车,里头悉数是金银与古玩。 龚三亦闻讯瞧了贾琮一眼:“你看呢?” 贾琮撇嘴道:“先生,你才是谋士这不明摆着么?往西南而去,方雄这是将抄家所得运回剑南。不必说,人家没预备在京城占太长时日。他不是来挟幼主的,他是来打劫的。只不知道他来日会同刘侗一样裹挟一位小司徒回剑南,还是留下他自己跑路。” 龚三亦道:“这些还用你说?只是如今他抄家的那些都是先帝旧臣,司徒硠本也不预备放过的。京中已经换了两位皇子登基,御林军在被天津那么点子人牵扯住,实在诡异的很。” 贾琮茫然:“先生想说什么?” 贾环在旁咬着核桃糕道:“莫非这个方雄是圣人派来的,依葫芦画瓢,照着刘侗的架势杀一批想杀的再抢一批想抢的,故此圣人就不用背着那口黑锅不必让人诟病先帝一走他就屠戮旧臣了。” 贾琮摆手道:“不会。这件事上我信司徒磐。今上既然到了他手里,就没那么容易出来。再有,若方雄是今上的人,也用不着晚上偷偷摸摸的将钱财运走。他当光明正大的将这些东西留在国库才是。只是也不是司徒磐的人。若是司徒磐的人,也应当把东西留在京中或是送去东南江西那群山贼九成是司徒磐的人。” 龚三亦扫了他们几个一眼,叹道:“时至今日你们仍未察觉出最要紧的关节。” 贾琮也伸手去拿核桃糕,与贾环两个睁大了两双大眼睛盯着龚三亦。唯有幺儿老老实实向老头作了个揖:“求先生指教。” 龚三亦捋了捋胡须,慢条斯理的问:“天津那里,最要紧的是什么?” 贾琮道:“自然是天子。” 龚三亦哼了一声:“还有呢?” 三兄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贾环道:“没有啦~~除了他天津也没什么要紧的。曹大通不过一莽夫尔。再有要紧的便是曹大通身边司徒磐派去的奸细呗。” 龚三亦叹道:“你们终究年幼,不曾经过世事。我一心以为你们极聪慧,当不至于忽略那般要紧之物的。” 见他模样认真,贾环忍不住将手里的点心搁下了,贾琮也赶紧将点心三两口咽下去以免待会儿他老人家说的话太吓人噎着自己。 龚三亦扫了他们一眼,道:“我问你们,拱卫京师的御林军计多少人?” 贾琮随口答道:“亲兵营一千六,护军营一万五,步军营三万二,火器营六千。总计才五万多。” 龚三亦又问:“去天津的有多少?” 贾琮愣了愣:“哈?这没人告诉我啊” 龚三亦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么?” 贾琮道:“什么时候告诉过了?你只是早先说过御林军都在先帝手上捏着,只漏了几个人给今上……”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腾”的站起来,吼道,“虎符” 贾环贾维斯闻言一怔,也都站了起来:“虎符” 龚三亦又重重哼了一声:“护送天子群臣去皇陵的唯有亲兵营与护军营,不过两万多人。后曹大通兵困皇陵的消息传来,步军营才开拔过去。因虎符在司徒硠手中,司徒硠在曹大通手中,自然是没有虎符可调兵的。九门步军提督统领闻得虎虽勉强派了些人过去救驾,大宗人马却只在路上慢慢磨蹭着。闻得虎乃先帝孤臣,性情谨慎执拗而近迂腐。义忠亲王还是太子之时曾偶有往来,太子被废掉之后,此人再不肯与一众王爷有交往。今上登基后他做五十大寿,今上曾赐下一份厚礼,旋即被老圣人整治一番。后今上再不敢与他交往,他也不与今上交往。火器营也一样,没有虎符不肯出动,只在京郊混着也算是有救驾之意,也算是无虎符不曾离京。”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分明两头都不算谁给这两营出的鬼主意,指定没安好心。” 龚三亦饮尽了一盏茶,幺儿忙替他添上一盏。龚三亦咳嗽一声,看着他们道:“自从天子东狩,京中已经换了三拨人马,一拨比一拨多。你们琢磨会子,都是怎么回事。” 兄弟三人遂各自沉思了半日,贾环拿胳膊肘儿捅了贾琮一下:“你先说。” 贾琮看着他:“为何我先说” “太费力气。你先说,若没有纰漏我就不用说了。” 贾琮抽了抽嘴角,开口道:“最先进京的那位李国培是司徒磐的人无疑,现去向成谜。他的人少,我以为大约还在京中。依着贤王的本事,在京中藏那么五六千人不成问题。那些外头进来的兵匪子土豹子没本事搜出他的人来。”他脑子一下子打开了似的,站了起来。“咱们带入思考一下。” 贾环瞥了他一眼:“何为带入思考?” 贾琮便在屋子里踱步:“就是假如咱们是司徒磐,会如何行事。司徒磐最初的计划大约是一面捏着圣人,顺走圣人身上带着的玉玺虎符;一面使几路人马在京中以各色手段玩掉诸位皇子从大到小。李国培本是第一手,偏这第一手被林姑父废掉了,故此他由明子变成暗子。刘侗是第二步。这位大约不是司徒磐的人,乃是司徒磐设法控制了的,靠的大约是幕僚之类。刘侗开了拥立之先河。然而方雄进京一事刘侗并不知情,此事是咱们设法提醒的他。故此方雄与刘侗不是一路人,也与司徒磐不是一路人。再有,刘侗回了青州之后,足有一个多月方传信出来,仍是拥大皇子为君,斥五皇子为伪帝。想必他们这一路人马内部曾有过争议,是否仍要接着拥立大皇子。” 贾环道:“这有什么好争的?拥立的本来就是他。” 贾琮道:“在京中拥立与出京拥立是两回事。在京中拥立一切好说;出京拥立的意思是,青州的税赋自此不送来京中了。” 贾环倒抽一口气,龚三亦点头:“不错,这个才是要紧之处。” 贾琮接着说:“既然司徒磐的本意是不搅乱江山只巧手窃国,他的人必然会反对刘侗于青州拥立。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刘侗受了咱们挑拨,一意拥立,才有了如今青州之局。反过来可证司徒磐确实在刘侗那边有要紧的人。至于现在的这位方雄,他既然从京中将财物外运去剑南,可知他也是来京中路过打劫的。咱们现在来看看司徒磐。司徒磐之野心素来藏的很紧;且他与今上手足情分,至少旁人看来是极深的;他的本事还尽人皆知。故此,他从曹大通手里弄走今上身边的玉玺虎符皆不难。既然有心自立,仿造圣旨也并不难。他若以假圣旨和虎符调兵亦不难。甚至他可以弄出今上的假消息传给兵围天津的甘雷冯唐,以试探朕的那些儿子究竟哪个得用等名义哄得御林军滞留在那头。他曾专门替圣人掌管情报,糊弄圣人的人实在易如反掌。” 龚三亦击掌道:“是了我竟没想到这个。我还想着以京中如此之乱,冯唐甘雷何不派一将回京主持局面呢。” 贾琮愈发来精神了。“若我是司徒磐,在拿住圣人的那一刻起便已是天下我有了,余下的便是慢慢的平稳的握紧兵权。故此,想分辨谁是得了司徒磐密令来京的谁是私自出兵的,极容易。”他挤了挤眼,“假打假闹的就是司徒磐的人,真想造反的就不是。真想造反的必是诸位王爷。若让司徒磐平安窃国,他们还是没好日子过。”贾琮“咚”的敲了一下案头,“结论:方雄是六王弄来的。” 龚三亦听罢缓缓点头:“倒也有理。方雄在京中假借新君之名行铲除先皇旧臣之事,却并不曾动诸王及各位皇子。因为诸王深知自己没有名分,安安稳稳的行事最终得利的必轮不到他们,自家兄弟侄子参合进来越多越好局面越乱越好。” 贾琮道:“京中如此大乱却没见司徒家有动静便是如此。方雄是六王给弄来的,他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动静;司徒磐手握虎符,既然方雄在帮着他除去先皇旧臣,他自然不着急,等方雄干得差不多了他再以虎符和假圣旨调军进京,方雄自然不在话下。方雄既然敢大肆妄为,要么身后有姓司徒的撑腰,要么就是早有反心和徐宏一样,干了些今上不容之事,不反则死。” 龚三亦含笑道:“差不多便是如此了。只是依你看,诸王是如何盘算的?” 贾琮道:“当日诸王得了咱们的传信,知道司徒磐暂控京城,故此弄了方雄来搅局。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论谁上台都要先清除先帝旧部。诸王让方雄大开杀戒便是为大家铺路,也是在稳住司徒磐,走一步看一步,他们并不着急。从方雄运金银回剑南来看,他们大约有意来日择机造反,这会子暂忙于敛财。故此,诸王在等事态进一步发展。眼下看似方雄占了京城,实则诸王比司徒磐是输了一步的,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司徒磐已经有了虎符;而天下兵马只认虎符不认人。”贾琮伸了个懒腰,又踢了踢腿,“只是不够热闹,再热闹些才好。” 是晚,六王府上第三回收到了箭书。这回的字儿又不少。“今上在贤王之手,玉玺虎符亦然。且京中贤王私兵不少。晚生有愚见如下。”后头列了一计。 六王登时炸开了油锅,个个咬牙道:“那小狐狸,装得比牛还老实” 后方雄铲除京中的先帝老臣愈发厉害了。 半个月之后,方雄又说要开朝会议事。因前头数次朝会诸王皆装病,朝臣们以为这回依然如此。不料这回唯有贤王司徒磐依然是病的,其余六王的病皆好了。 方雄乃在朝堂上道:“纵观史书,成汤八百年,大汉四百年。后来诸朝,李唐二百余年宋国裂土方勉强得了三百年山河,余者秦隋者不可尽数。乃因我朝广袤天子一人实在难以为继。倘或有一时得不明之君则立时误国。再看周汉二朝,皆以分封而治,但凡天子有一时弊病皆无伤国之根本,后得明君则中兴而起。由此可知,分封方为治国良策。今上意欲效仿古之明君,分封诸王于野。” 群臣哗然面面相觑。 只是因方雄这些日子没少杀人,耿直迂腐的已经死了一片,装病的又有一片,余者或已得了他不少好处,或不敢顶撞于他,一时竟没人敢反对。 方雄笑问:“诸位王爷以为如何?” 诸王皆笑道:“天子所言极是。我等到了封地必竭力善待百姓戍卫疆土,为天子尽忠。” 方雄拱手道:“多谢各位王爷” 他们遂于朝堂之上将诸王之封地给分了,并将新君所封的诸位新王爷之封底也一道分了;趁势封先大皇子为鲁王,便将青州封给他,横竖那儿本来就是刘侗的地盘。其他如忠顺王爷这等先帝兄弟之子也一并封了,只是地盘小些。司徒磐则被极其大方的封了燕王。旋即给诸位王爷赐下文书金印袍带等物,诸王都欢喜接了。小天子如木头娃娃一般呆坐于龙椅之上。 直至燕王的印信送至贤王府,司徒磐才知道此事,大惊:“岂有此理”一脚踢翻那送印的小黄门。他的病登时好了,打马飞奔至宁王府上。 宁王正命人收拾东西呢,他已被封做了蜀王,方才在朝上与方雄相谈甚欢。听说贤王来了,忙命人将他引至外书房,又笑站起来相迎:“老九,我这儿如今有些乱,你且担待些。” 司徒磐冷脸道:“六哥,你们过于胡来了些。” 宁王笑道:“肉在锅里,大家都有汤喝。哥哥们可没忘了你,燕王千岁,你的封地离京城最近。” 司徒磐恳切道:“六哥,祖宗打下基业何等不易,你们岂能就这般糟蹋了?” 宁王诧然:“何曾糟蹋了?你放心,哥哥们皆非庸碌之辈,必励精图治鞠躬尽瘁,好生治理一方百姓,不负祖宗威名。” 司徒磐静静的看了他半日,宁王只假笑不语。终于司徒磐长叹一声:“也罢。来日兄长可莫要怪我。”便撤身离去。 他才出了屋子,宁王冷笑一声,道:“老六,你太冒失了。” 司徒磐停步问道:“六哥何意?” 宁王在里头道:“没什么。咱们哥俩好久不见,眼看咱们都要出京各往封地,再会便难了。不如陪六哥多住些日子可好?” 司徒磐一惊,扭头一看,书房外的小院子已经涌入了许多兵士,他已是插翅难飞了。乃大声道:“六哥这是何意?” 宁王道:“老九啊,不必忧心。哥哥们都分封出去了,要你这燕王做什么呢?稍安勿躁。你这些年也辛苦了,就在我这府里多玩几日如何?” 司徒磐轻笑道:“你当真以为困的住我?” 宁王在书房里笑道:“你安心歇着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雄有人马八万。横竖你在府里的人出不了府你在京中的人出不去城,有虎符何用?” ... 第一百八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八十三章
话说贾琮出了镖局,打马直奔宁王府上。六王爷乐呵呵将他请了进去,笑问:“何时回京的?” 贾琮道:“回来一阵子了,见京中太乱,不敢乱跑,连我们府里都没回去呢。王爷,我想见见贤王。” 六王爷看了他几眼,问道:“见他做什么?” 贾琮道:“替你劝他入伙。” 六王爷笑摇了摇头:“他不会入伙的。” 贾琮道:“未必。保不齐我能说动他也未可知。” 六王爷瞥着他道:“你当自己是苏秦还是张仪?” 贾琮慢条斯理的说:“我当自己是贾琮。那两个死人,惦记他们做什么?难道我还比不过他二人么?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六王爷闻言击掌:“好气魄”遂当真命人带他去见司徒磐。 贾琮跟着人在他王府中绕了半日的圈子,一心以为司徒磐大约被关在什么地窖之类的地方;不曾想只是一间寻常的屋子,屋里还有个老婆子服侍他。只是那屋子在一座不小的院子当中,除了司徒磐之外院子里还凑巧住着许多兵士而已。难怪秦三姑说没法子救他出去,这样子强攻会把司徒磐直接弄死,巧取实在想不出法子。贾琮不禁好笑,看来六王爷对司徒磐的私兵挺防备的。 司徒磐倒是颇为安然,还坐在案前写诗。看见贾琮进来,笑道:“来瞧瞧我这诗如何?” 贾琮耸肩道:“可是问道于盲不是?我虽能胡诌几首破诗,却从来分辨不出好赖。”乃极干脆的坐下,道,“冯大哥逼着我想法子弄你出去,我说想不出来,三姑姐姐就拿话挤兑我,挤兑得我没法子不答应。” 司徒磐轻笑道:“你预备如何弄我出去?弄来兵马强攻,还是劝说老六放了我?” 贾琮道:“都不是,我预备劝说你从了六王爷他们得了。” 司徒磐抬目盯了他一眼。 贾琮咳嗽一下,正坐片刻,装模做样饮茶,司徒磐也直了直背脊预备好听他胡扯。谁知贾琮忽然一脸贼嘻嘻的模样弯腰伸头向他偷笑道:“贤王哥哥,你是不是认识我们小龚先生?” 司徒磐闻言稍稍一怔,道:“怡红院的小龚先生么?” 贾琮使劲儿点头:“有回我们闲聊,我说贤王哥哥很可爱;他当即有几分恼怒的说,贤王哪里可爱了?那模样甚是有趣,故此我记得。” 司徒磐仿佛想起了什么事,笑道:“不算认得,只见过一回,颇为有趣。” 贾琮睁大了眼:“想来是你把他耍了一顿?” 司徒磐想了片刻,含笑道:“算是吧。” “哈哈”贾琮一击掌,“我猜就是小龚先生鬼着呢,你能耍他足见本事” 司徒磐啼笑皆非:“这是恭维我么?” “这是赞誉”贾琮伸出一个大拇指来。又道,“虽只见过一回,依贤王哥哥看,我们小龚先生可算得人才?可有眼光?” 司徒磐道:“算,有。” 贾琮道:“我也觉得。故此小龚先生的话我素来都信。”他乃端坐了,望着司徒磐道,“他与我说过不止一回,贤王想当皇帝。我信了。” 司徒磐脸上徒然变色。 贾琮盯着司徒磐问:“我想问贤王哥哥一句话,你想当皇帝吗?你若想,我有一套词儿;不想,有另一套词儿。因为两套词都太长,说出来都很费力气,我又很懒,故只想说一套。”说完他便撤了眼神,自顾自的斟茶喝。 便换了司徒磐盯着他半日,直至贾琮无聊得犹豫要不要拿本书来看,终于听他说:“想。” 贾琮撇嘴道:“用得着考虑那么久么。”遂向他认真的说,“既然想,我琢磨着,贤王哥哥不同意宁王等人行分封,大约是自有一套法子,想不在史书中背上骂名而得手江山,可对?” 司徒磐泰然道:“对。” 贾琮道:“大谬。你若答应分封才能不背骂名;不分封,这个骂名你背定了,能背上万古千朝。” 司徒磐偏了偏头,不言语。 “天下人多,人多嘴杂,文人之嘴尤其杂。出名的人少,不出名的人多,偏文人都想出名。贬骂有本事的人,例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极容易出名。贤王哥哥来日若能成一代明君,后世想依靠变着花样骂你贬你而出名的人,必然将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今上有七个儿子虽然失踪了一个,其他六位个个比你名正言顺,你想不背骂名的弄掉他们是不可能的。故此,你虽然是今上的同母弟弟,你虽然一直在帮着今上,从皇位继承上来论,你与其余六王毫无区别。以旁支继位想不背骂名,有两法。其一是天子无嗣。这个无嗣是指没生出来或是养到半大,例如汉桓帝宋哲宗。养大后弄死的不算,弄死的皇子都会算在继位者头上。不论是不是你干的,反正就是你干的。”说完他喝了一盅茶。 司徒磐默然片刻,道:“我素知你洞察人心,此言有理。其二呢?” 贾琮道:“其二便是如汉光武帝刘秀一般了。先将天下拆了虽然拆汉朝的人是王莽不是刘秀,横竖拆了既然拆了,原先的那一套皇室传承便没了余下谁姓刘都可以重新将此江山拼合起来。谁有本事拼合那椅子便是谁的。”司徒磐轻轻抽了口气,贾琮望着他嘻嘻一笑,胖脸笑成一只大肉包子,“在下以为,贤王哥哥比旁的诸位王爷皇子都有本事些。” 司徒磐眼神有几分松动。 贾琮接着说:“再有,贤王哥哥纵然这会子能出去,想拦住分封也是不可能的。分封在眼下已是大势所趋。” 司徒磐皱眉道:“我朝素来平稳安定,分封哪里能成大势。” 贾琮道:“所谓大势,就是多数势力想要的局面。即多数势力会努力做些事,使得那个局面成真。眼下之局势大约是前所未有的,故此无史可鉴。史上朝末动乱多因朝廷**君王昏庸,致使民不聊生。那个时候,百姓便是势。偏不久之前我朝还四海清明。故此平民百姓既安然且散漫,无力成势。而因先帝常年手握兵权半分不肯分给今上;他驾崩后今上当即落入贼手,尚且来不及握住兵权;致使天下兵马一时无主。当下能成大势者,乃是各地方大员和领兵将军。我素来认为人性本私,须以律法等各色规矩掌控方能压制私心。自然,大公无私的人也不少;只是重私心者要多得多得多得多。”他长叹一声,“拆了天下的看似诸王,实在是先帝。天子当执掌天下。而先帝居太上皇十几年不放兵政之权,使天子有名无实。要知道,越界是一件非常令人愉悦之事。”贾琮挤了挤眼。 司徒磐问:“此言何意?” 贾琮道:“就是干些规矩不许你干的事会很痛快。比如小孩子在学堂之上趁先生打盹儿偷看春宫图。” 司徒磐哑然失笑。 “先帝的诸位老臣,尤其是手握兵权和一方大权的,可以随意踩皇帝的脸给皇帝排头吃还没人能责罚他们这不是偷看春宫图,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看啊那个痛快舒畅的诱惑,几个人能抵制得住?中饱私囊者有之,贪赃枉法者有之,欺凌君主者有之。只是他们多半忘了,还有一个词儿叫做秋后算账直到先帝驾崩,他们的后台轰然倒塌。那一刻,他们的内心必然是崩溃的,惴惴然不知后事如何。今上可能容他们过往之错?若不能容,他们是会丢官还是会满门抄斩?故此,先帝走后的这一阵子,这群手握兵权政权的老臣个个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诸王哗啦啦的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贾琮微笑伸长胳膊画了个圈道,“分封天下,过往不究” 司徒磐蓦然神动盯着贾琮不眨一下眼。 “因为具有共同的利益,诸位王爷到了封地很快便能与诸位大人将军达成联盟。除了过往不究之外,诸王分封之后,各地的税赋就不用进京了,原先给圣人的钱归了诸王与诸位大人将军,对他们都是好处。纵然来日司徒氏的能者将诸王皆灭了,有句话叫做法不责众,那些大人们要比王爷们安全得多。换了你是他们,会顶着不知道能不能被天子赦免之罪忠心耿耿,还是靠王爷分封一举洗白?” 司徒磐不言语。 停了片刻,贾琮接着说:“史书上总说什么人心向背。其实人心向背每时每刻都有,只看管用的向背里头向多还是背多。”他故意放慢了调子,缓缓的说,“眼下若将全天下的人心点个数,自然是向着不分封的比背着不分封的,要多。多很多很多很多。偏这些向不顶事。他们少数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除了会写几篇骂人的诗文外什么也不会,那些骂人的诗文还没几个人看得懂;多数是一群根本没有被逼到绝路的寻常百姓,除了在田间地头茶楼酒肆骂骂娘之外,什么都不会去做。他们绝大部分不会主动冒着被杀的风险替今上或皇子做点什么。纵然偶尔有人做了,也只是偶尔罢了。诸王将这些偶尔杀了就没事了。写诗和骂人顶用么?而那些背就不一样了。背就是我方才说的下头的掌权者。他们的人头数虽然少,但他们才是眼下管用的人心。故此,当下的人心是向着分封,而背着不分封。贤王哥哥,你想以一己之力挡,是挡不住的。” 贾琮停下来等司徒磐静思半日,道:“虽然眼下这个当口诸王与先帝老臣皆会为自保而齐力将江山拆成快;等真正拆成了块之后,他们内部便会有麻烦了。各位老臣常年习惯了肆意妄为,人家连皇帝都踩,王爷算什么?还有各位王爷,哪一个不想当皇帝?眼下虽然彼此合作,一旦各自为王,立时就能对着干起来。再有,所谓习惯成自然。老臣们中饱私囊惯了,自然还会接着中饱私囊。但是王爷们又一个个从京中跑来。钱财不够分怎么办?自然是刮地皮压榨老百姓了。贤王哥哥,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向着不分封的老百姓的人心就有用了。那六位王爷对你极好,将京城左近留给你了。你在世人眼中便比诸王要离正统近些名正言顺些。” 司徒磐眉眼又动了一动。 贾琮微微一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分封能给诸位王爷一个机会:是谁有运气谁得天下,还是谁有能耐谁得天下。贤王哥哥,你不是那个有运气的人。有运气的是今上,独今上一人尔。你与其他王爷一模一样,毫无分别。你没有运气。”他顿了顿,“但你有能耐。”言罢,贾琮站起来向司徒磐躬身行礼,不待他说话便撤身离去。 走出了院门,贾琮回头张望了会子,向引着他的人问:“你们王爷呢?” 那人道:“末将不知。王爷只说先生与燕王说完了,便领着先生回外书房去。” 贾琮“哦”了一声,跟着走了。 遂又绕了半日的圈子到了外书房,六王爷果然在里头坐着。贾琮抱怨道:“王爷,我不傻。” 六王爷瞧着他:“你何曾傻过?” 贾琮大大方方坐下道:“既然知道我不傻,何必让人领着我多走那么多路消磨时间?我这么聪明,还能猜不到王爷会亲自去偷听么?既然王爷都听见了,最后那一段,你如何应对?” 六王爷盯了他半日,问道:“贾琮,你想要什么?” 贾琮道:“王爷觉得,我贾胖子这样的三寸不烂之舌,是在天下一统之时有用,还是春秋三国之时有用?” 六王爷怔了片刻,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亲自上前替他斟了一盏茶,又行了个礼:“求先生赐教。” 贾琮没客气,先将那茶饮尽了方才还礼。乃道:“方才我与贤王所言没有半句虚话,都是真的。但有一处可以变通。” 六王爷忙问何处。 “分封之后,诸位王爷是公平的。你们可以供着先帝老臣压榨百姓互相残杀,也可以收服先帝老臣励精图治互相帮助。”贾琮道,“现在天子仍在,你们仍是弱势。即使来日他不在了,他还有儿子,余威不会那么快就没的。诸位王爷连贤王在内,谁都没有一统天下的能耐。至少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内没有。谁在这一二十年着急互相吞并,谁就最先死。强秦仍在,六国未立,连横与内杠皆死路一条。王爷,还是当年我大师兄贾维斯的那法子。合纵。一直合纵。以合纵换时间直合纵至天子余威散尽。且互通商路以兴各国国力富国强兵。” 六王爷闻言静思半日,问道:“那一二十年后呢?” 贾琮摇头道:“王爷若现在就想着一二十年后,天下不是二皇子的便是六皇子的。” 六王爷眉头一跳,杀机顿起:“何以是他们的?” “因为今上的儿子里头他俩算聪明的。”贾琮道,“蜀王千岁,您连蜀国都还不曾立起来就惦记天下,想必其余各位王爷也都有此心。那你们就赢不了。方才我跟燕王说过,诸位王爷皆没有运气;有运气的唯今上及其子孙可占名正言顺。不要急着惦记别人的地盘,自己的地盘还没到手呢。切记,在天子余威散尽之前,一国不存则六国不存。六国不存,则六国之臣民仍在,君主必死。王爷,伤疤还没好呢,就忘了疼了?” 六王爷冷汗淋漓,离座向他再行一礼:“多谢先生赐教。” 贾琮摆手道:“不必谢我。我只是不太喜欢今上罢了。” 六王爷忙问:“先生何以不喜欢他?” 贾琮撇脱道:“平庸无能。谁喜欢每日上朝拜一个庸君?” 六王爷忍不住露出笑意来。一时又问:“先生今后意欲何为?” 贾琮微笑道:“我还小呢。暂且回到台湾那个世外小岛念几年书陪陪我爹。然后还想在绿林中玩几年,游历天下。嗯,至于什么时候回归正路,少说也得十几年之后吧。还望诸位王爷能善待百姓礼贤下士励精图治,不要自相残杀。” 六王爷又站了起来:“西蜀乃天府之国,其风光秀美人才辈出。先生得空可来游历一番。” 贾琮道:“听闻西蜀有一处极美的地方唤做九寨沟,只是道路崎岖,我眼下的身子骨儿大概还不成。过些年等我长大了能爬山了必去玩儿,顺道去王爷府里吃顿便饭如何?” 六王爷大喜:“一言为定我等先生” ... 第一百八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八十四章
话说贾琮一趟哄完了两位王爷,欢欢喜喜回到太平镖局。只见贾环愁眉苦脸托着腮帮子坐在院中吃点心,幺儿在旁安然看书,笑问:“那两位大神走了么?” 贾环一努嘴:“在里头不知说什么,还打过一通呢,不知道咱们书房的桌椅可伤着了没有。” 贾琮乃立在门外喊了一嗓子:“三姑姐姐,你俩吵完了没?” 秦三姑从里头出来,淡然道:“我们都是大人,何尝吵架了?你当是你们小孩子么?” 贾琮走上前翻了个白眼:“秦三掌柜说的是,咱们习武之人吵什么嘛,直接打就好了。君子动手不动口。” 秦三姑不禁戳了他一手指头,问道:“宁王府上如何?” 贾琮抽了抽嘴角:“宁王根本就是把他关在兵营之中贤王哥哥像一块被举在油锅上的软豆腐,碰一碰就能掉下去。” 贾环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秦三姑瞪了他一眼:“我知道又不是没去过。你就没点新鲜的?” 贾琮道:“新鲜的就是,我跟贤王哥哥费了半日的话,哄他去哄宁王,不知道他肯不肯去能不能哄的过。” 秦三姑皱起眉头:“这么说竟没有旁的法子了?” 贾琮连连摆手:“我的姐姐他屋子门口长.枪手刀斧手弓箭手什么都有,稍稍乱动一下真的下油锅了。我还没见过那么赖皮的守人法子。”说着迈步走进屋中。 只见冯紫英闷着头在椅子上坐着,发髻有些歪。贾琮回头看了看秦三姑头上齐齐整整跟刚梳似的,叹道:“冯大哥你又打输了。” 冯紫英抬起头来:“王爷如何?” 贾琮坐下道:“我没法子弄他出来,故此劝他归顺宁王。” 冯紫英看了他片刻,道:“你既然不敬圣人,怎么又看得上宁王。” 贾琮道:“眼下不是要弄贤王哥哥出来么?既然救不出来,也只能先归顺才能出来了。出来之后才能做点别的。不然,一直关着何用?再说宁王也不过想当过蜀王罢了,又不是想当皇帝。” 冯紫英摇了摇头,不言语。 贾琮扭头去看秦三姑:“你俩吵什么呢?怎么冯大哥跟蔫了似的。” 秦三姑道:“没什么,他打输了不痛快。” 贾琮假笑道:“从来没赢过的人有什么好不痛快的。”又溜了他二人几眼,见秦三姑英气逼人,冯紫英郁郁无言,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乃望着冯紫英道,“冯大哥也不用急,我看贤王哥哥心情挺好的,也没瘦,还有心情写诗。他那么聪明,说不定过两日就能想法子自己出来。你跟着着急也没用。说句话不怕你恼,你根本没他本事大,要救他还轮不着你呢。” 冯紫英低声道:“不过尽属下之责罢了。” 贾琮道:“属下之责便是他分给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旁的莫多管,他当自有考量。他又不是圣人” 秦三姑觑了他一眼,忙接话说:“圣人又如何?” 贾琮心中暗笑,唱和道:“圣人本事平平,全靠下头的人帮他。”他啧啧两声,“给他干活定然很累,也不知俸禄加不加。” 秦三姑含笑嗔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贾琮伸了个懒腰:“待来日天下太平,我去贤王哥哥府里当幕僚算了。省事儿,不用担心伴君如伴虎,保不齐他给的俸禄还多些。” 冯紫英道:“贤王也是替圣上干活的。” 贾琮道:“那就不与我相干了。也不知道圣人能回来不能;若是回不来,这些皇子哪个上位。要不抓阄好了。” 冯紫英忙喝道:“不许信口雌黄让人听见了舌头不割了你的。” 贾琮道:“难道我不说旁人就不说么?还不定多少人家在说呢。厉害些的人家大约都在押宝了。只不知道小皇帝可能压得住这群王爷,一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哪天换了个叔叔坐上去也不稀奇。” 冯紫英愣了愣,叹道:“那就天下大乱了。” 贾琮道:“不会的。这群王爷都挺有本事,能上去的必是最有本事的那个,天下决计不会乱。李世民玄武门杀兄大安宫囚父,朱棣干脆把侄子宰了上台,不都是千古明君么?老百姓不在乎皇帝是怎么上去的上去得是否合理合法有没有对原先那位干坏事,只在乎他治国如何。天下安否,在民不在君。只要不动百姓,皇帝家想怎么玩怎么玩,一点都不重要。” 秦三姑击掌:“好小子此事我也明白,只说不出来。果然读书人就是强些。”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接着说:“其实连做主的是不是皇帝都不重要。看张居正当权那阵子皇帝干什么了?什么木匠皇帝炼丹皇帝。今上既然平庸些,若能将各色事物悉数丢给贤王哥哥处置也是不错的。就不知道他肯不肯。” 秦三姑接口道:“自然不肯,他在先帝手上压了那么些年了。” 贾琮耸耸肩,含笑道:“我怎么觉得,对朝廷君主这些事儿,三姑姐姐这个市井女子比冯大哥看得清楚些?这就是旁观者清么?” 秦三姑嫣然一笑,瞥了冯紫英一眼。冯紫英脸上阴晴不定。贾琮与秦三姑便扯了些旁的话,不再说这个了。一时他二人告辞,今日之事暂且作罢。 后等了数日,只不见司徒磐被放出来,贾琮便使人去宁王府里打听。宁王命人告诉他:“老九手上有件东西极为要紧,偏他不肯拿出来。” 贾琮想了想,这会子最要紧的大约就是虎符了。此物定然不在司徒磐身上;既然宁王想要,大约也搜查过贤王府了。只不知会藏在何处。 偏这会子竟有不着边际的事儿找上门来。薛宝琴早许给了梅翰林的儿子,来京中本也是预备着成亲的。虽早有耳闻梅家有几分势利眼,因薛家近年生意做得极好,薛姨妈以为此事定然无碍了。不想今儿他们忽然使人来退亲,且毫不讲理。因薛家如今也住在太平镖局一个小院中,薛蟠又不在,薛姨妈六神无主,便直寻上贾家哥俩了。 贾琮听说是“梅翰林的儿子”忙扭头问贾环:“京中姓梅的人家多吗?” 贾环愣了愣:“我哪儿知道?要不我去瞧瞧?” 贾琮忙点头:“你瞧瞧去,万一真有那么巧呢?”一面好笑。这回柳湘莲已经娶亲,薛宝琴纵然不在梅边也没法子在柳边了。 贾环便借亲戚的名义陪着薛蝌去了一回梅翰林家讨个说法。进书房张目瞧去,当真是那个一道吃过几日点心的梅公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他拱手:“贾公子。” 贾环顿时满脑子转念头,乃向薛蝌道:“薛二哥,这位梅公子我认识。不如你与梅大人先商议会子,我与梅公子去外头说话?” 薛蝌深知他在士林中有些名声,满心以为有了熟人好说话,忙说:“请便请便。” 梅公子便笑向薛蝌做了个揖,与贾环一道出去了。 到外头走了几步路,眼见四面无人,贾环先说:“我都有几分迷糊了。你与两位皇子有牵连,一位去了山东当傀儡,一位不见了,当真不太旺主。” 那梅公子苦笑道:“故此,我恐怕自己八字不好带累了薛小姐,特此退亲。” 贾环瞥了他一眼:“说些人听得懂的行么?究竟是为了什么?纵然你们读书人家瞧不上他们家是商户人家,也不至于捱到这几日。这日子未免太巧了些。” 梅公子恳切道:“我本有几套糊弄的词儿,只是这会子不想哄贾公子。退亲是因为七皇子不见了。” 贾环道:“七皇子不见了与你成亲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不见了你就不成亲么?” 梅公子道:“这门亲事是我祖父定的,家父家母皆不甚满意。祖父他老人家前两年去了,他二人立时有意退亲。偏那会子薛家做起海货来,顿时愈发富裕了。家父因想着扶持七皇子极需钱财,联姻薛家有些好处,便没退。可如今七皇子人都没了。” 贾环闻言点点头:“这倒是说得过去。” 梅公子道:“贾公子不觉得我梅家无信义么?” 贾环道:“婚姻要紧的是和美,信义有何用?如今薛家小姐姐倒是要多谢七皇子了。不然,她嫁进了你们家又给不了七皇子好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梅公子抬目瞧了他一眼:“给不了七皇子好处?” 贾环道:“不是姓薛的都能从薛家得好处的。薛家的产业,薛大哥哥在外头,薛大姐姐在京中。薛家那位小哥哥只是帮忙跑腿的;宁可给大房的女孩儿执掌也不曾给他。” 梅公子“啊”了一声,惊道:“这一节我竟没想到。” 贾环道:“你们可别把主意打到薛大姐姐头上去哦。我先放话在这儿,薛家的钱不会外送的。” 梅公子道:“听闻薛大姑娘年岁不小了。” 贾环道:“嗯。她不会嫁人的,来日必然要招赘。” 梅公子蔑然道:“肯倒插门的能有什么好人物。” 贾环道:“她看得顺眼就成,横竖是她当家,娶个性子软和模样俊俏的小女婿便是;又不是嫁撑门面的男人。” 梅公子面色古怪,半日才说:“这……这不成了河东狮了么?” 贾环奇道:“怎么会是河东狮?河东狮是陈慥妻,陈慥妻也是吃陈慥的穿陈慥的,与薛大姐姐两回事。” 梅公子一时无语,道:“那男人便是吃软饭的。” 贾环想了想,道:“大概薛大姐姐也不会让他光吃饭不干活吧,总得算算账跑跑腿。” 梅公子愈发无言以对。二人分明有许多话想问对方,又不便多说,寒暄几句便回去了。 贾环又进入梅家的书房,虽不知道梅翰林跟薛蝌说了什么,看薛蝌那模样颇为恼怒,忙拉着他告辞了。梅公子送他们出了府门,薛蝌只冷着脸不看他一眼。他二人上马之后,梅公子仿佛有话想说,终于只作揖作别。 到了镖局门口下了马,贾环忙拉着薛蝌道:“别生气那个梅翰林给你的大约是个借口,气着了不划算” 薛蝌忙问:“你那头是怎么说的?” 贾环急匆匆一壁走一壁低声将梅公子所言说了一回。“亏的要退亲,不然薛小姐姐嫁过去要不了多久,只怕要随意寻个什么借口休回来呢。” 薛蝌目瞪口呆半日才说:“这么看,我妹子退了这门亲竟是运气了” 贾环道:“可不是么?人家根本不是想娶个贤惠聪明的儿媳妇,是想平白得一座金矿呢。俗话说,贪心不足蛇吞象。你纵然把薛家的库房给他们搬去他们也未必满意。” 薛蝌怒极反笑:“大白天做他的春秋大梦”甩袖子大步回薛家院子去了。 贾环立在原地瞄着他没了影子,忙跑到里头将此事告诉贾琮等,乃问龚三亦:“先生,你觉得那个梅公子说的是实话么?” 龚三亦笑道:“显见是借口。只是拿寻常的借口来糊弄你只怕不易,他们才想了这个。冲着七皇子如今在荣国府养着,这也决计不是真的。只是我也一时想不出缘故来。”乃问贾琮。 贾琮道:“会不会梅公子有别的亲事须去结哎,这人也怪可怜的。薛小姐姐挺好,有才有貌。幸而她年岁不大,再觅一门亲事也不难。” 龚三亦叹道:“如今这般乱局,她那身份不高不低,想另觅良配也不易。” 一时刘霭云过来向贾环打探梅家究竟如何。贾环便将今天经过说了一回,道:“那个梅公子明面上曾做过大皇子的幕僚,暗中欲帮着七皇子,颇为不寻常。我瞧他模样谈吐并不是个傻的,龚先生也说他所言是个借口,指不定后头有什么古怪呢。这门亲事退得极好。” 刘霭云点头道:“我知道了。”告辞便走。 贾环认识他很久了,知道此人明面上大方知礼,其实心眼子并不大,乃追了几步上前:“刘兄,你若想报复他们家也谨慎些,恐怕有旁的缘故,不要妄为。要不你且等等,我们先查查再说。” 刘霭云回头向他淡然道:“谁说我要报复他家?” 贾环忙摆手:“我什么也没说。” 刘霭云撤身回去,一面说:“得了信儿告诉我。” 贾环忙应“是”。待刘霭云走得远了些,他乃在后头大喊一声,“长嫂如母啊”喊完撒腿就跑,并哈哈大笑。 刘霭云压根儿没回头,自顾自的走了。 ... 第一百八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八十五章
话说梅翰林家欲与薛宝琴退婚,薛家知道他们从前肯结亲是为了谋财之后立时应了,两家都极爽利的解了婚约。罗泰娘使人查了数日,从媒婆乞丐到他家最长舌的媳妇子,并不曾听说梅公子有什么相好儿,也不曾查出他家欲与旁人联姻。 贾琮闻报长叹一声:“这么看是原罪了。” 贾环踢了他一脚:“说人话。” 贾琮道:“原罪者,无过之罪也。”旋即伸出一根手指头,“财富。”又接着伸出三根来,“美貌,占了人家想要的位置或东西,还有父母家族朋友之过迁怒。退婚这种事,既然不是梅家另有娇娘,就只能是有人想娶薛小姐姐了。她既然足不出户不会有人看上了她的美貌,则八成是有比梅家强横的人家看上了薛家的钱财,九成与姓司徒的有关。” 幺儿道:“薛家乃王子腾大人之姻亲。这回分封没有越王,大约诸王谁都没把握能降住王大人。” 贾环皱眉道:“这种联姻就能得好处的奇怪念头究竟是怎么来的。” 贾琮笑道:“大约是从春秋时期传下来的,那会子诸王的夫人还有点权势。后来渐渐没了,这个念头还留着。”乃看了贾环一眼,“你去提醒薛大姐姐去?” 贾环懒懒的道:“你去。我还得回府照应小韩全呢。”言罢拿起脚来走了。 贾琮在后头瞪了他半日,无奈,只得自己往薛家的小院去。 薛宝钗这会子正在查账。薛家本来就有不少当铺。自打方雄入京,当铺的生意愈发好了,白捡的便宜越来越多,薛宝钗比从前忙了许多。听闻贾琮来了,忙命人请他进来,笑道:“我这里太乱了些,还望琮兄弟勿怪。” 贾琮摆手道:“不妨事,姐姐别忙着招待我。”乃举目细看了看薛宝钗。他已经很多年没认真瞧过这位原著第二女主了。再看此女,容貌美艳绝伦不说,一身气质已变。早年的端庄已经化作从容,早年的温柔已变成淡然。原著中她的屋子如雪洞一般,如今这屋子华丽雅致比起公侯小姐的决计不差。不禁道,“今日的薛大姐姐才是真的薛大姐姐。” 宝钗含笑道:“昨日的是假的么?” 贾琮耸耸肩,指着她头上一串fèng衔牡丹的南珠步摇道:“这个好看。”宝钗莞尔一笑。他接着说,“从前二太太说薛大姐姐性子古怪,不喜欢花儿粉儿,我就觉得假。不喜欢花儿粉儿总得喜欢刀啊剑啊之类的,再不济也得喜欢算盘账册子。姐姐那会子也就跟我如今差不多大?也没觉得你像是喜欢刀剑算盘的人。你那个时候是装的罢?” 宝钗瞧了他会子,轻叹一声:“你这小子,在外头也不给人留情面么?” 贾琮道:“高兴的时候不留。不高兴的时候视而不见。” 宝钗点头道:“原来你今儿还算高兴。” 贾琮道:“也算不上高兴吧……你看我早年当面说过这话没?算了,从前的不提了。如今我有另一件事来找薛大姐姐。” 宝钗忙问何事。 贾琮便将梅家说了一遍,又道:“我特来给你们家提个醒,近日如有极好的婚事找上薛小姐姐,千万当心,恐怕有诈。” 薛宝钗冷笑一声:“我已猜着几分了。” 贾琮忙问:“已经有人来求亲了么?” 宝钗摇头:“那倒是不曾。只是如今各家都在抛售玉石古董换金银,唯独我家一直有钱拿出来收,还没人敢欺凌。这样的在京中也没几家了。我还想着,梅家保不齐会来商议让快些将琴儿嫁过去。不曾想他们竟来退婚他们是傻子么?若当真瞧不上我们是商户人家,早就该退了。” 贾琮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薛大姐姐竟是一清二楚。” 薛宝钗含笑看了他一眼:“人总不能一直糊涂着。” 贾琮眨了眨眼,道:“这么看我是白来这一趟了。” 宝钗道:“岂能是白来的?琮兄弟不来,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保不齐便让什么迷了眼呢?” 贾琮笑道:“时至今日薛大姐姐若还能被什么迷了眼,你也掌不住这些产业。”言罢起身告辞。 宝钗也不留他,直送到院门口,转身去了薛姨妈屋里,将此事说与她听。 薛姨妈大惊:“琴儿让什么人盯上了不成?” 宝钗叹道:“九成是了。依着琮儿所言,不是王爷亲眷便是皇子亲眷。这兵荒马乱的,皇上还不知是死是活,这些王爷皇子都沾惹不得,牵连进去保不齐便是满门抄斩。” 薛姨妈才听说王爷皇子之时神情动了动,到后头听到满门抄斩,赶忙说:“那咱们要不先别给她找婆家了”又跺脚,“你哥哥还在外头没回来” 宝钗道:“母亲莫急,京里头这般乱的,哥哥回来未必是好事。况此事也急不得,横竖琴儿还小呢,咱们家的女孩儿不愁嫁。” 提起这个,薛姨妈又愁了:“琴儿还小,你却是不小了,可如何是好” 宝钗笑拉过薛姨妈的手道:“母亲放心,我自有活法。” 另一头,贾环回到荣国府先去见了贾政,又回自己的院子里。赵姨娘见了他忙说:“我的儿老太太打发人来探了三回,问你可回来没有。”贾环“唉”了一声,硬生生躺在床上赖了半日方爬起来,整整衣裳,没奈何,还是去了贾母院中。 贾母见他来了,忙将服侍的人全打发了出去,拉着他问:“环儿,我且问你。早年鸳鸯曾跟我说,你二姐姐还在家的时候曾有心教导你云姐姐,你可知道?” 贾环道:“知道啊起因我忘了,横竖大约仿佛是在外头听了什么话得了人的提醒,我与琮儿两个琢磨了半日,觉得云姐姐八成要当咱们家的宝二奶奶。琮儿便说,云姐姐日日只知道玩儿,账册子不会看管家的媳妇子也不认得,她做了宝二嫂子咱们家不得乱套啊便烦劳二姐姐帮着教导她。可巧那些日子云姐姐见二姐姐管家管得颇有气势,也很服她。听闻她两个一个教一个学的挺不错。” 贾母笑开了眉眼:“你们两个小子,倒是会惦记哥哥。” 贾环道:“我们不过是说句话罢了,教导她的是二姐姐。” 贾母道:“你大姐姐去南边的时候再三告诉我,遇事多与你商议。云丫头是个好的,我也有意将她留给你哥哥。只是今儿她婶婶打发了个人过来,说是有媒人来替她说什么亲事,来问问我老婆子的意思。” 贾环忙说:“老祖宗既然也有此意,可快些向他们家说去保不齐他们家这是试探呢,试探咱们家可有心。二姐姐教了她好几年,总不能白白替别人家教养媳妇儿。”我的老祖宗我与琮儿还指着她老子的名声得两个军心呢。 贾母愈发笑得舒心了:“说的是,你二姐姐小小年纪执掌了这一大家子,还费了许多心教导她,总不能白白让别人家得了去” 贾环连连称是:“能管家的女孩儿别人家也不是没有,难得的是知道咱们府里的人物事物。再难得的是云姐姐与二哥哥打小一起长大,彼此知道性情。再有,我瞧他两个模样儿也极为登对。” 贾母合不拢嘴,口里还嗔道:“你这小皮猴儿,你哥哥的大事竟信口扯上了。”便笑打发他去了。回头使人与贾政商议替宝玉向史湘云提亲不提。 再说贾琮。从薛家小院出来,他又跑去城西秦三姑家里看黑子。 秦三姑出门办事了去,她屋里并没有要紧的东西,左近都是她的手下,故此从来不锁门。贾琮便将马拴在门口,进去找到黑子趴在院子里,便坐在黑子身边唠嗑儿;黑子只默默听着。 过了会子,黑子忽然站起来,慢慢走向院角它的狗窝;贾琮也跟着它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直絮叨到狗窝门口又坐下絮叨。黑子只是条狗,纵然心里嫌他烦也只得忍着。到了窝里,它拿腿扒拉了几下,从底下刨出一个东西来,拨出来给贾琮。 贾琮笑道:“你藏着什么好东西呢。”乃拿起来瞧。 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虎符。 居然是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 贾琮简直想仰天长笑:虎符在狗窝 司徒磐不曾将此物带在身上,又极信得过秦三姑,便将它交予秦三姑保管。秦三姑最信得过黑子,乃将其藏于黑子的狗窝。黑子是条狗,哪里知道虎符是何等要紧之物它自小喜欢贾琮,视他如同伴,竟从狗窝里头将此物刨出来给贾琮瞧 贾琮拿着虎符先是又惊又喜,冷静了会子,顿觉为难。 这玩意显见不是黑子的,也不是秦三姑的。他若悄悄拿走了,且不说秦三姑会不会疑心司徒磐会不会责难于她,她自己定然会极为愧疚。丢了虎符可不比丢了旁的物件,尤其是天下将乱未乱之时,司徒磐捏着此物还不定能得多大便宜呢。若不拿走就得留给司徒磐,恐怕会坏了天下大计。乃犹豫再三,举目看了看黑子,终是抚着它的脑袋道:“黑子,这个是三姑姐姐极为要紧之物,你好生看着。”言罢将那个轻轻放回了狗窝。 黑子“汪”了一声,又从里头将虎符拨出来,仍旧拨给贾琮。 贾琮苦笑道:“我当真不能拿,拿了三姑姐姐会很没面子的。谢谢你了。”又放了回去。 黑子又拨了出来,一双眼睛瞪着贾琮。 贾琮没法子,只得暂且收进怀中,道:“好吧好吧,你非要给我我便先收着。” 黑子见他收了,方“汪”了两声,又趴在地上了。 贾琮便抚着它的脊背接着唠叨些不着边际的话,还一个人傻笑。说着说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见黑子越来越没精神,眼睛都快要闭上了,心中“咯噔”一声:黑子怕是快不成了他忙伸手抱住黑子的脑袋:“黑子,你坚持会子三姑姐姐还没回来呢” 因不敢丢下黑子自己走,贾琮乃向隔壁大喊:“孙家大嫂子你在家吗?在家吗?” 只听隔壁的孙嫂子喊:“在呢小哥儿,可有事?” “快些请三姑姐姐来快些”喊着喊着他已带了哭腔。 隔壁孙嫂子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快请她回来骑我的马去迟了便来不及了” 孙嫂子忙应了一声,匆匆出门解下贾琮的马奔驰而去。 秦三姑早知道黑子没多少日子了,闻报立时猜到出了何事,忙丢下手中一切事物飞马赶了回来直扑院中。只见贾琮抱着黑子使劲儿流泪,险些以为来迟了,腿肚子都软了,颤声喊:“它还在么?” 贾琮急道:“还在等你。” 秦三姑忙跑了过来,贾琮小心翼翼将黑子交给她。黑子已经快睁不开眼了,见三姑可算是回来了,汪了一声,使劲儿舔了舔她的手。秦三姑早已哭成了泪人。 不久黑子便走了,秦三姑与贾琮二人顿时放声大哭。黑子如睡着了一般,依然静静伏在三姑膝上。 直哭得二人都哑了嗓子,贾琮乃道:“三姑姐姐,将它安置在哪儿?” 秦三姑道:“我早想好了,就在院子里。有它在,我日夜安心。” 贾琮点点头,又伸手从黑子的脑袋抚到脊背,半日才道:“我知道它会走的比我早,也知道它比寻常的狗活的久,算是很能活的了。只是舍不得。” 秦三姑低头瞧着黑子:“我也舍不得。今儿先留它一留,明日再下葬吧。” 贾琮道:“明日等我来一起替它挖穴。” 秦三姑应了,便起身抱着黑子回屋里去。见贾琮呆坐在狗窝前不动也没管他。 贾琮这会子才明白,黑子是将虎符当作遗产给他的。只是此物他不能要,至少这会子不能要。趁秦三姑进去里头,他从怀中将虎符掏出来摩挲了会子,放回狗窝去了。 次日,贾家的三个小子并冯紫英都过来见了黑子最后一面,与秦三姑一道在后院中挖坑。三姑早在棺材铺替它定了一个棺材,这会子已经取来,黑子安安静静躺在里头下葬。只是没有墓碑。三姑道:“横竖咱们心里都记着它,弄个碑是给旁人看的,黑子也不稀罕旁人惦记。” ... 第一百八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八十六章
话说黑子下葬,贾琮因赖着不肯走,贾环便自行回府了。才到荣国府门口便一眼瞥见琥珀守着了,暗自吃惊,跳下马来。 果然琥珀跑了上来迎着他:“三爷快去老祖宗被气着了” 贾环一面将缰绳交给旁边的小子一面问:“谁敢把她老人家气着了?” 琥珀低声道:“今儿二太太打发人去史家露想跟他们家结亲的口风,让他们给噎回来了。说是看不上咱们宝二爷。” 贾环眉头一皱:“不能吧。当年把云姐姐送入我们府里养那么久的就是他们家,要没这个心思,他们有病啊。” 琥珀垂头道:“老太太气得午饭都没吃。” 贾环点头:“我知道了。”遂赶紧往贾母院中赶。 到了里头,果然见贾母歪在炕上满面乌云,旁边侍立着好几个丫头皆不敢言语,唯有鸳鸯还在软声柔语的劝她吃两口东西。贾环乃上前道:“鸳鸯姐姐,烦劳你去替老太太热些粥来。既心气儿不顺,别吃不好克化的。” 贾母摆手道:“不用了,我吃不下。” 贾环道:“老祖宗不用烦闷,咱们且想想缘故。此事反常,总不会没有缘故的。” 贾母抬起眼来瞧了他一眼:“你且说说我听听。” “史家长年来必然有意将云姐姐嫁到咱们家来,云姐姐与二哥哥也必然有情谊,这两节断乎不会错的。眼下朝中乱成这样,根本不是谈婚论嫁的时机。他们忽然提及云姐姐的大事,这便是头一件反常。他两个人物儿根基门第性情无一不相配,史家又将云姐姐送来咱们家教养这么些年,外人都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这个当口居然不肯,是第二件反常。” 贾母听罢竟坐了起来:“不错,委实反常。” 贾环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也不知道史家是被人哄了被人威胁了还是被人算计了;是谁在哄在逼在算计,谋的是贾家还是史家或是贾史王薛。” 贾母的眼睛登时亮了。 贾环松了一口气。贾母这会子生气的其实是因着没面子,并她的娘家瞧不上她的心肝子宝玉。先砸她一脑袋阴谋引开注意力,气闷自然就没了。乃道:“我们年轻不知事。还望老祖宗保重身子,帮着儿孙们想一想。人是铁饭是钢,老寿星也须得先填饱肚子才是。” 贾母不禁笑道:“你这小子愈发贫嘴。”果然舒心了许多。 不久鸳鸯捧了粥过来,贾环忙假意要去见贾政,溜了。他自然不会去同贾政商议此事,只得又急匆匆跑回镖局。 龚三亦听说了,皱眉道:“怎么这个节骨眼上,一会儿薛家那姑娘亲事没了,一会儿你们家宝二爷这亲事没了?” 贾环叹道:“可不是么?要不是当年我们家与薛家结下重怨,他两个正好凑一对。” 遂等到贾琮回来说了此事,贾琮“啊”了一声:“不成史家姐姐是我姐姐费了那么大心神教出来的,不能送往别人家去。”乃想了想,“龚先生说的是,怎么他俩的亲事素来好好的,眼下最不该出岔子的时候都出岔子了?” 幺儿在旁道:“倒不奇怪。诸位老王爷小王爷都在收拾着预备离京去封地,都想在走前多弄点子钱财人才。贾王薛三家连在一起,史家显见已经被撇开了。” 贾琮道:“这么一说倒也对。眼下最妥当的便是不变应万变。”乃向贾环道,“老祖宗还好些,二叔那头你可得把握住了,莫让人哄了去。” 贾环捂了会子脸,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还有二太太那儿呢?” 贾琮道:“不用搭理,她说话还不如珠大嫂子顶用。” 贾环嘟囔了两句,揉着眼睛道:“今儿我都累着了。”遂干脆打发人去怡红院,再叮嘱了一回罗泰娘。一时那人赶了回来,道,“罗大娘说了,三爷放心,她知道该吩咐卉娘如何说话。”贾环“嗯”了一声。 因贾家的女孩儿都往南边去了,一时手头无女子可用,只得拜托薛宝钗往史家去一趟,探探史湘云的口风。 直至近晚饭时分宝钗才回来。原来史家自打知道贾迎春在教导湘云,便认定荣国府瞧上她了,湘云自己心中亦有察觉。偏这几日忽闻许多人上门来提亲,她婶婶道是“门槛都踏破了”,且一个个都是极好的亲事。与贾宝玉这个书生相比,那些人家或富或贵,或是已有了功名。史湘云自己心中自是不愿的,只是她的话偏没半分用处,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没人理她。她心头一着急,竟还谋划过私逃出府,往平安州去找迎春去宝钗已告诉她“荣国府那头已经在查缘故了”,又宽慰了她半日方安定了些。 贾环拍手道:“不用问,宝玉哥哥也让人盯上了。论起来咱们家能以婚姻算计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也难怪旁人算计他。” 他们这头商议了半日暂无头绪,等贾环吃完晚饭再回去,又是一惊。琥珀又等在府门口。 贾环跳下马问道:“谁又将老祖宗惹了不成?” 琥珀脸儿都是白刷刷的,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两下。 贾环奇道:“究竟是怎么的了?” 琥珀低声道:“二老爷二太太与老太太已经争辩许久了。” 贾环瞧了她一眼:“争辩什么?” 琥珀愈发低声:“今儿有人来见二太太,说是一个什么公主因见了宝二爷的一首诗,爱慕二爷,想招二爷为驸马。二太太欢欢喜喜领着人去见老太太,让老太太当即推却了,翻了脸驳得半分情面没留。” 贾环惊愕了半日,击掌喊道:“干得好老祖宗宝刀不老” 琥珀这会子脸上方好看了些,接着说:“后来也不知道二太太跟二老爷说了什么,他两个便去老祖宗院子里闹。” 贾琮闻言忙说:“我恐怕他们闹得太厉害,你慢些走,我快些过去。”遂撇下她撒腿如飞跑去了贾母院中。 还没进屋子便听见贾政大声不知道在说什么,旋即是贾母一声喝,“造孽啊”他赶忙挑了帘子闯进去:“老太太老爷太太都息怒” 只见贾母拄杖拐杖正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贾政;鸳鸯在旁费力扶着她。贾政昂着脖子跪在地上;王夫人也跪着,只满面愠色罢了。贾宝玉低头跪在一旁垂泪。贾环心中怒吼一声:二房都什么人啊他也不敢当真喊出来,忍了忍,上前跪下:“老祖宗,孙儿回来得太迟,老祖宗受委屈了。” 贾政冷笑道:“环三爷愈发出息了,倒是唯有你护着你祖母。” 贾环垂头道:“儿子不知道谁在老爷耳旁蛊惑了什么话,儿子只知道,我朝没有一个驸马得过实权。” 贾政顿时怔住了。 贾环又说:“不论是公主的驸马长公主的驸马。横竖自从唐朝太平公主有篡位之心以来,驸马皆是公主裙下之臣。长得好会写诗作画烹茶调琴,便罢了。” 贾政又默然片刻,叹道:“依你看,你二哥哥这性子,能执掌朝政么?有个公主庇护难道不好?” 贾环道:“却不知那公主是哪个公主,可有同母兄弟,若没有同母兄弟可有手足情重些的兄弟,她母亲在宫中可曾与哪位皇子的母亲交好?” 贾政又愣了。 贾环轻叹一声:“老爷,这会子惹谁也惹不得天子家圣人还没死呢,五万御林军都在天津天津离京中何等之近,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倒回京中来?公主未必平安无事,义忠亲王坟头的树苗儿也没几尺高。我每日只盼着东府里别出了什么岔子带累咱们府里,难道咱们还自己掺合进去不成?” 贾政又犹豫了。 “若是她们说,公主因日夜惊恐,想随意找个人家嫁了安全些,我反倒是信的。只是如今这说法,显见是假的。老爷且想想,公主她父亲被逆贼抓走这么久了毫无消息,她一个兄长被叛军抓走拥立于青州,她一个幼弟失踪另一个幼弟被拥立,她的叔父伯父刚把她父亲的江山给分了。这会子她还有功夫看什么诗?老爷,您信么?若她说的是真话,这等不忠不孝的媳妇儿您敢要么?” 贾政顿时萎了气焰,整个人都软下去了。 贾环接着说:“再者,人么,此一时彼一时。二哥哥年岁还不大,听闻老爷年少之时也颇为淘气。怎见得数年后二哥哥没有大志气不会起大抱负?何须拿一个驸马的身份束缚于他?”言罢望着贾母道,“老爷,姜还是老的辣,亏得老祖宗推得坚决。” 贾母这会子早安安稳稳坐下了,鸳鸯与她捧过茶来正喝着呢,闻言哼了一声,抬起眉眼来不瞧地下那群儿孙一眼。 贾环道:“只怕老祖宗还吃了些亏。” 等了一瞬,见贾政等人都不接腔,鸳鸯大着胆子含笑问道:“老祖宗何尝吃了亏呢,不过是说话强硬了些罢了。” 贾母大声叹道:“横竖是要得罪人的,不若我这老婆子去得罪罢了。” 贾环忙说:“不止是得罪人。孙儿若是没猜错,老祖宗纵没有明着说,只怕也暗示了有意将史家姐姐说给二哥哥的。那是老祖宗的娘家侄孙女儿。这话传出去,聪明的人家自然知道咱们家不肯钻旁人下的套子胡乱站队;不聪明的,还当老祖宗倚老卖老硬生生逼着孙子去自己娘家娶媳妇儿连公主都不准要呢。老祖宗的名声,怕是要被没安好心的人败坏了。” 此言一出,屋中数位丫鬟媳妇子连同贾政都一齐向王夫人瞧去。贾环心中不由得暗笑。他本是有意将史湘云拉扯进来的,不想歪打正着说中了王夫人乃接着说:“今日孙儿托人去查了查,此事委实不对劲。史家近来几日忽然有无数媒人上门,个个都当史家独有云姐姐一个待嫁女孩儿一般,旁的两位姑娘她们皆视若无物,悉数只替云姐姐一人拉媒。且那些说合的人也个个都好。可叹他们家唯有云姐姐一人是个聪明的,瞧出了这里头有不妥当,险些想出家躲避去了。” 他不过是跟贾琮呆久了学会了信口雌黄,倒是吓了贾母一跳:“胡闹她可跟人说了?” 贾环道:“听说还不曾,只是恐怕自家让不知道什么人盯上了,急的不知所以。” 贾母点点头:“这丫头是个机灵的。” 贾环道:“此事显见是有人听说咱们两府恐怕有结亲之意,特先将此亲拆了,再来谋算二哥哥的。” 贾母思忖片刻问道:“环儿,你看如今咱们该当如何?” 贾环道:“他们这一闹,咱们也不便当真就将亲事定下来。恐怕他们见谋算被拆穿,恼羞成怒,报复咱们家就不好了。孙儿以为,京中大定之前,暂且不要与我们兄弟议亲。万一议错了呢?”他这话虽是暂不定亲,实则已将“他二人早晚要定亲”之念头加给在场众人了,只怕贾政王夫人来日不会再平白的替宝玉议下旁人。 贾母本来是想借他的口将与宝玉与史湘云之事定下来的,听他这么一说有几分不快,半日才说:“罢了,暂且这样吧。”再看贾政满面羞愧的模样,知道他在两个儿子并一众下人跟前丢了脸面,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心疼,乃道,“老二,自打宝玉出世,我老婆子可如何待他?何曾有一分一毫不为他好的?” 贾政脸上如烧了火一般,叩头道:“母亲这话,我做儿子的如何禁得起?” 贾母又瞧了他几眼,挥了挥手:“我这会子乏的紧,你们都去罢。环小子留下与我捶捶腿。” 这显见是有事要与贾环商议了。贾政愈发觉得折了面子,恹恹的垂头去了。 见旁人都退走了,贾环忙凑上去竖起大拇指:“老祖宗高,实在是高” 贾母笑道:“罢了罢了,莫要奉承。” 贾环道:“老祖宗好胆色,连公主的求亲都拒了。” 贾母哼道:“公主是圣人的女儿,你大姐姐的辈份儿……”说着忽然住了口。 贾环一愣:“哈?大姐姐怎么了?” 贾母瞧他那模样,仿佛当真什么都不知道,顿时以为贾琮有意替元春谋母仪天下之事连贾环也没告诉,自然也不会告诉他自己心中暗自以为今上并非真命天子他的女儿早晚从公主之位上跌下去,忙遮掩说:“没什么,只不知道你大姐姐在南边如何了。” 贾环笑道:“有大伯父琏二哥哥,还有王大人呢。” 贾母乃告诉他:“这回说瞧上了你二哥哥的便是六皇子的胞姐,建安公主。” 贾环“哦”了一声,心中愈发将六皇子埋怨上了。 这会子贾环贾母等人皆还不知道,今日之事虽不大,经由这一番折腾,阖府下人心中已将贾环之位置于贾政之上了。 ... 第一百八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话说这一日二王爷设宴招待诸位王爷。因知道贾琮回京了,他又是当日合纵之计的要紧人物,乃特将他请为座上宾。贾琮自然又在席上大肆说了些后人总结的治国经验,说得一众王爷拍案赞叹。他趁势说自己要先回台湾念书,还想乘船去西洋逛逛,二十多岁之后才出来择主。王爷们虽知其志不可强,也个个求贤若渴。 忽有人进来报信说外头来了两个花子,抬着一只箱子送到门口,说是有位仙风道骨的先生给了他两个二百五十铜钱雇他们来送东西。那小子说:“他道,诸位王爷不论大小人人有份。”诸王不觉好奇,乃命人抬进来看看。 箱子是个寻常的藤箱,街上买来不过几十个铜板,却重的很。二王爷命人打开盖儿来一瞧,众人齐刷刷倒吸了一口凉气:里头满满当当横七竖八堆叠的全是一模一样的虎符 原来,黑子头七未过时,贾琮有一日早上跑去秦三姑家跟它说会儿话,顺手揣走依然在狗窝的虎符。待印下模子后又跑回去,趁秦三姑还在外头忙着,将虎符放回原处。以模范铸器法自古而有,后又有各色改进。京城有数位仿制古董高手,得原器可轻易仿制出来,并复制出许多件来。不多时日便成了一大箱子。龚三亦见之默然盯了足有一刻钟,问道,“你想做什么?”贾琮随口说,“送人。” 故此特趁着今日王爷都齐全给他们送了来。诸王围了过去,一件件的将这些虎符拿起来看,与真的一般无二藤箱底下有一张寻常的白纸笺子,上头是他们已见过三回的馆阁体:“王爷们但有一日山河在手,望念在晚生帮过些小忙的份上与义忠亲王平反,拜谢。” 他们早猜疑过射来箭书的究竟何人,直至今日方看到此人露出端倪,不禁叹道:“原来是他的人难怪……” 贾琮探出脑袋来瞧了几眼:“这么多虎符,哪个是真的?” 八王爷笑道:“你看哪个是真的?” 贾琮道:“一模一样,大约都是真的,只是也都不是真的。” 二王爷问:“此话怎讲?” 贾琮道:“既然一模一样,想来真虎符本是这样子。天下兵马那么多,倘若你们只拿着一个去见某一方的将军,他们想必看不出来是仿制的。想调兵遣将的随意取一件皆可得成。能办成事的东西就是好东西。故此是真的。” 他乃顿了顿,接着说:“物以稀为贵。这玩意只有一件的时候自然要紧,若人手一件便寻常了。保不齐里头有真的也没人肯信,分辨不出来啊。” 王爷们拿着一件件虎符细瞧了半日,当真分辨不出有何分别来。六王爷常年领军,最熟悉此物,他也不曾瞧出不妥之处。乃赞道:“大哥终究有本事。人都没了这么些年,还有忠心下属替他平冤。” 贾琮在旁瘪了瘪嘴:“这下属若是有真本事,他主公哪里会死。”此言一出,顿觉四周有灼热视线投来,赶忙呵呵一笑,转个话题,“各位王爷手下可有人会编故事?” 六王爷眉开眼笑道:“你有话只管说。” 贾琮挤了挤眼:“如有人会编故事且编得极圆,王爷们可以在各自的虎符上做点什么记号,再编排个故事往上套。例如,虎符尾巴上刻下一道刀痕,是某年某场大战之时因故留下的。或是虎符腹下一条什么痕迹,是圣人在某年被什么事儿气着了,随手将虎符丢出去砸人,没砸到人砸到地下磕了那么一条。横竖你既然说是真的,总得有个说法,哪怕是掰的说法,能说出来缘故就会有人信。” 诸王抚掌道:“你这个小鬼头,愈发鬼了”便人手一只虎符凑在一处编故事。 后贾琮回到镖局,龚三亦望着他叹道:“司徒一朝怕是要终结了。” 贾琮道:“还没呢。” 龚三亦道:“天子威仪没了,连虎符的威仪都没了。你怎么没送他们每人一块玉玺?” 贾琮道:“他们到了封地会自己替自己预备玉玺的。虎符是从别处得来的,示意兵权是从别处得来的,他们会谨慎些用兵。玉玺是自己预备的,地盘是自己的,决计不能送给旁人。只要给他们一点时间,纵然今上从司徒磐手中逃脱回京也不会有人搭理他了。龚先生,你也算报仇了吧。” 龚三亦哼了一声:“你不过是自己有意拆了他们家的天下罢了。” 贾琮假意喊道:“冤枉啊~~六月飞雪啊~~我都说过无数回了,司徒家的天下分明是先帝拆的,不要隔两天赖到我头上一次好么,我是无辜的。” 龚三亦长叹了一声,颇有几分思虑不定。 过了几日,宁王笑呵呵拿着两只一模一样的虎符在司徒磐跟前晃了晃,道:“你们哥俩跟老大玩了这么多年,他人都已死这么久,还能搅和掉你们的局。有此忠心下属,你与老三二人终于还是不如他。不论你有没有老三的那只,既然大哥的人说每位王爷都有份,也给你一只吧。” 司徒磐愕然,将那虎符取在手中翻来覆去细瞧了半日,断然道:“这是假的” 宁王道:“一大箱子呢,自然是假的。只是,谁知道?”言罢袖了一只出去了,余下一只撂在司徒磐案头。 司徒磐随即被放回府中。 立在贤王府门口,四周的兵马都撤了,冷冷清清。门子看见他们王爷回来,赶忙垂泪迎了上来。司徒磐叹了一声,缓缓走了进去。 又过了几日,刘霭云来寻贾家兄弟道:“我已查出来了。” 贾琮一愣:“什么查出来?” 刘霭云道:“你们家宝二爷的亲事与薛姑娘的亲事,俱是小皇帝在后头捣鬼。” 原来他有个票友之兄乃是宫中一位公公,偏这位公公服侍的主子近些日子当了皇帝,便知道了些信儿。小皇帝年岁小,从前不曾想过当皇帝。如今虽日日活在方雄之威下,总归是皇帝既然当上了,难免想些不该想的,日夜斟酌可有忠良护驾将贼子方雄宰了。便有人向他举荐贾王薛三家。 世上既然有人清楚便有人糊涂,小皇帝母家遂绞尽脑汁想与这三家搭上。梅家退亲便是得了他的一张圣旨,他母家有人欲向薛宝琴求亲。本以为必一言即成,不想薛姨妈得了宝钗的话,近日求亲的一律不应,他那表兄与旁的求婚者一道被拒了。史湘云那儿也是他家使的法子,为的是将他母家一位才貌双全的表姐嫁进荣国府。 贾环喊道:“不对啊,那个建安公主呢?” 刘霭云含笑道:“他做事并不周密。既然我那票友能从他哥哥处得信儿,难免有人从别处得信儿。建安公主大约是六皇子家截了胡。” 贾琮想了想:“这个截胡截得太冒失了。” 贾环打了个哈欠:“六皇子母家老上咱们家来凑热闹,我都烦死了。” 贾琮与幺儿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 刘霭云又道:“对了,因为建安公主截胡,荣国府放出话来,近些年不替你们哥几个议亲。我遂劝了劝那位票友,让他去劝他兄长。既然没法子与荣国府结亲,史家已经与这几家不在一处了,他们可还要命人娶那史姑娘?得不了多少好处。你们猜猜,他们说什么?” 贾琮道:“难道他们觉得史家也不错?” 刘霭云道:“他说,人家根本没打算娶史姑娘,不过是拿些好人迷糊过他们家一时去。等宝二爷那头定了,这些人悉数都无意求亲了。史家姑娘不过平白被耍一道。” 贾环皱眉道:“好小气” 刘霭云含笑道:“你们家这宝二奶奶大约是没跑了。” 贾环扭了扭脖子:“横竖比从外头娶进来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强些。”乃问刘霭云,“那个小皇帝,你预备出手报复么?” 刘霭云淡淡的说:“小人不过一个戏子,岂能报复天子?小人已经托票友会放出话去,今上文韬武略,尧舜禹汤;八荒泽被,四海升平。来日方雄离京,下一个主事的不论是谁,若是往市井打探一番,必有许多今上之称颂扶摇而上。他若想改立新君,我必然使人送万民伞闹事不肯答应。” 贾环愣了片刻,道:“这有用么?” 刘霭云道:“横竖是要一个傀儡,立谁不是立。既然沿用今上可安民心,替礼部省些事也好。重新玩一回登基大典也要不少银钱的。” 贾环道:“怎么我没明白你这是要干嘛?他不是想当皇帝么?” 贾琮捅了他一胳膊:“他既然要当皇帝,就不能当王爷。当王爷还能有块地盘,不论大小总是个地方。当皇帝则日日烦郁,怎么又来了一个贼子啊,怎么还不见有忠臣来帮朕啊……” 贾环翻了个大白眼子。 后头那些日子,各路王爷纷纷离京奔赴封地,方雄便在京中驻扎着,直至蜀王离京,他便撤出兵马陪着一道走了。京中顿时空虚。 方雄一走,司徒磐便被群臣拥上殿摄政。小皇帝也下拜道:“求叔父主持朝政。” 司徒磐叹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朝政好主持。” 又过一个多月,天津的御林军忽然没来头的回京了五万兵马浩浩荡荡开回京中。曹大通依然把持天津,不知该称作先帝还是今上的司徒硠居然也没有被救出来 最后一拨进京的乃是冯唐甘雷和刘登喜。司徒磐早早得了信儿,在城门相迎,见了他们三个急道:“怎么回事圣人呢?” 冯唐甘雷齐齐摇头:“不知圣人那头究竟如何。” 刘登喜沉着脸道:“先回去再说。” 众人回到宫中见到新君,俱称“五皇子”。新君也不敢有不痛快,只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诸位将军辛苦了”云云。司徒磐乃道:“他不过是个孩子,并不与他相干的。”刘登喜森森的盯了新君一眼,新君顿觉一盆冰水迎面泼下,从头顶凉到脚心。司徒磐忙向一旁的太监道示意领着他下去了。 几个人将新君撇开,司徒磐言语难免埋怨:“你们这是做什么呢?在天津那么久什么也没做,忽然就回来了,三哥也没救出来。” 刘登喜道:“我将天津城上下踩了无数回皆不曾寻到蛛丝马迹,偷听曹大通与下头的人议事也没线索。偏忽然有一日得了天子令信,说是曹大通他已经收服了” 司徒磐一愣:“收服了?他人呢?曹大通怎么不进京来?” 刘登喜道:“有个功夫极高的人送来了他亲笔书信,决计是他的笔迹错不了。说是他自有安排,让我们先囤兵天津,假意仍在与曹大通对持,他自有安排。那来送信的本事高强不说,言谈举止也不俗。我问他,此信可是曹贼逼迫今上写的。他道,曹大通那草包没本事收服他。言罢便走了虽不曾多言,那句话,我也不知怎么的就信了他去。” 司徒磐皱眉道:“那现在呢?京中乱得一塌糊涂,怎么三哥只在一旁干瞪眼?” 刘登喜道:“我也不知道圣人是怎么想的。后来也来过几回书信,除了那个人,还有另一人来过,也是个有本事的。二人皆不曾通名报姓。直至前些日子,他忽然来了一道旨意,命御林军回京,天津不要管。我等无奈,糊里糊涂在天津这么长的日子,又糊里糊涂的回来了。” 司徒磐愈发奇了:“各位王爷自顾自的把天下分了,他竟不管么?他想做什么呢?” 刘登喜叹道:“我老了,实在不知道圣人要做什么。” 冯唐也道:“末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事诡异的很,偏又见不着圣人真容,送来的书信印信虎符皆是真的。” 司徒磐埋怨道:“如今天下都已经乱了,他还神神秘秘的做什么。本来就根基不稳。”乃想了想,道,“既然刘公公遍寻天津寻不到他,他又说已经将曹大通收服了,会不会是他早已离了天津去别处?” 刘登喜道:“杂家也疑心过这个,只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甘雷在旁道:“会不会圣人受了伤不便移动,在养伤?” 司徒磐道:“养了这么久也该回京了,太医院的御医总比寻常民间大夫好些。” 几个人又猜了半日,分毫猜不出来。只得暂时散了,往各处安置兵卒安抚百姓不提。 过了几日,天津有消息传来,曹大通领着他手下的兵卒从天津港登船离港,不知去向 ... 第一百八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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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林军回京,京中霎时安定许多。 圣人七子,老大和没指望能坐上龙椅的老三老四皆收拾东西领着母亲去了封地,老七不见了,还剩老二老五老六在京中。老太君刘登喜等人自然不肯五皇子坐在那把椅子上,便商议着立二皇子为太子。二皇子决意不肯,只说万事等今上回来。朝政之事暂交司徒磐掌管。说是朝政,将诸王的地盘分掉也没剩下多少;外头还有一位不知究竟如何的天子。故此司徒磐只勉力收拢朝臣,将朝廷的架子勉强架了起来。秦三姑曾趁贾琮来闲逛的时候跟他说,可以放林海等诸位大人回来了。贾琮苦笑道:“我恐京中少说要大乱数年,已经把人送去广州了。等再安定些再说吧。” 才十几日功夫,刘登喜甘雷等便与司徒磐商议统领御林军往各处攻打诸王。司徒磐连连摆手:“诸位,且不说三哥在外头不知道什么想法,单论如今京中人心惶惶就没法子立时开战。还有钱粮、兵甲、弓箭皆要预备着,与拉去天津走一遭可不一样。”众人听了也有道理,只得暂罢了。 麻烦的是,方雄杀了不少大臣,如今悉数要替他们平反并发还家产。家产是房屋地产的还罢了,是钱财的早让方雄等或带走或是顺走了,自然没法子还。趁着如今朝中混乱,户部也没人管,贾琮设法买通了人替韩全伪造户籍,掰得有板有眼。说是国子监学正韩赫有一外室子,其母姓氏不可考,因正妻赵氏无子,便将此子记在赵氏名下。乃又仗着这个去替韩全要家产。因派去的是荣国府的人,又告诉了办事的,韩少爷如今乃是荣国府大太太在养着。办事的一则事多没法子细查,二则畏惧荣国府之势,便忙不迭的与他们办了,交还韩赫之子韩全院舍一处、城郊良田五十亩。 贾环得了房契地契,命人送去给邢夫人,只说是官府发还了当日收走的韩家的产业。邢夫人一心都扑在韩全身上,恨不得自家私房悉数留给他,哪里会扣他的东西?便将那孩子喊来,交代给他了。韩全愣了片刻,捧着房契地契垂泪道:“不想环哥哥会去替我弄这个。”他原本待贾环极为敬重但颇生疏,这之后便亲密许多。 又过了些日子,贾琮见司徒磐已渐渐掌控朝局,留在京中无用,便与幺儿商议着回台湾去。乃叮嘱柳湘莲道:“京中之事可渐渐告诉林姑父他们了,只不得放他们出山。” 柳湘莲问:“你预备关他们多久?” 贾琮道:“什么时候他们明白司徒磐有反心了再看情况。” 他遂往冯家去告辞。见了冯紫英道:“我回京本是为了送黑子最后一程,不想乱成这样。横竖如今御林军也回来了、贤王也稳住了,我也该回去了。这么些日子,我爹还不定怎么担心呢。” 冯紫英看了看他,叹道:“天下大乱至此,你竟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贾琮道:“天下看似乱了,实则没乱,有什么好忧心的?各位王爷到了分封之地必然要先安定军心民心,只要不打仗,什么都好办。” 冯紫英思忖片刻,道:“你看今后朝局会如何?” 贾琮道:“燕王占的是燕赵两地,自古出壮士,又有燕王司徒磐这样的人物领着,比旁的诸王都强些。再有,蜀地乃天府之国,不愁人不愁粮,打起来易守难攻。吴王擅商,吴越那边又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要看他与当地的领兵将领相处如何了。如能收服几员强将,也是不错的。” 冯紫英闻言愣了半日,道:“你说的是燕王蜀王。” 贾琮“嗯”了一声。 冯紫英道:“那些叛王,你以为他们都能成事么?” 贾琮道:“他们不是已经成事了么?” 冯紫英道:“倘或天子归来,一声令下……” 不待他说完,贾琮摆手道:“冯大哥,你看清楚现实吧。圣人本来就没多大本事,他靠的是先帝硬推他上那把椅子。先帝还一直捏着兵权不放,他名为天子实为皇子,将军们还没来得及把他当成是皇帝,他就不见了!他纵回来又能怎样?一点权威都没有。得军权者得地盘。得天下军权则得天下地盘,得一方军权则得一方地盘。圣人手里无兵,御林军再厉害也不过五万多人。再者,养兵要钱。从前御林军厉害是因为天下的税赋有许多都进了兵部。如今从前的兵部尚书兵部侍郎皆已被方雄杀了,兵部上下惶惶然惴惴然,能不能有心练兵还两说呢。而且诸王大概不会送钱进京了。” 冯紫英乃重重吸了一口气,又闷了片刻,问道:“你既然说的燕王,是确定贤王会反?” 贾琮耸肩道:“不会这么快。圣人还有三个儿子在京中呢,虚名还是要些的。” 冯紫英又默然了。 贾琮忍不住了,道:“冯大哥烦恼什么呢?难道你不觉得贤王比今上贤明么?他当皇帝难道不比今上更好些?” 冯紫英张了张口,又摇了摇头,道:“只是我父亲有些迂腐。” 贾琮笑道:“放心,贤王哥哥自然有法子说服他。你只设法让他不要太碍事就行。实在不成也可以像环哥哥那样,设法免了你爹的官。只要你是个人才,就不用愁贤王哥哥不用你。” 冯紫英看着他:“怎么你家二老爷的官是环儿免掉的?” 贾琮嘿嘿一笑:“不然,这几个月的乱局,他老人家还不定怎么添乱呢。只是我瞧冯伯父也不是那么呆板的人,你好生劝劝他便是。他实在非要跟着今上,去青州跟着鲁王也成啊,那也是今上的儿子。” 冯紫英忽然浑身一震,一把抓住贾琮的胸襟将他揪过来,低声道:“你与三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贾琮“哎呦”了两声:“瞒着你什么呀别抓人的衣服!有话好说,我没你高!” 冯紫英没放开手,盯着他问道:“怎么你二人都是一副圣人回不来的模样?”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你觉得他回得来么?连人影子都不见了好么?难道他被企业号带去外太空旅行了?先放下我,我慢慢跟你说。” 冯紫英放下他。 贾琮整了整衣服,埋怨道:“激动什么呀,我还当你多聪明。早说了三姑姐姐比你聪明,你还不服气!” 冯紫英乃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贾琮道:“此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诸王分封,没人反对。贤王虽然当时被关着,放出来之后也没反对。连义忠亲王这样的都去鄂州当鄂王了。如今,我听外头的人说是圣人曾传书给冯伯父等人,说是他自己另有安排。如果是真,此人已经不是平庸了,完全是蠢货!你自己想想,天下成了如今这模样,有任何机巧之法可回拢么?横竖我是觉得不可能有的。给你些功夫思索,你可能想个法子出来?” 冯紫英默然许久,摇头道:“我不能。保不齐别人能?” 贾琮两手一摊:“好吧,保不齐别人能。那你说,为什么。他这样做有什么益处。能看出诸王皆不怀好意?拜托,他本来就有意在先帝死后修理这群兄弟的好么?而且诸王违法之事极多,完全不需要骄纵他们。能看出他的儿子们有野心?哪个皇帝的儿子们没有野心?故此,根本不可能是圣人在后头替诸王设了一个套儿,只能是他自己根本无力阻止!” 冯紫英道:“他纵无力阻止诸王分封,也未必就回不来了。” 贾琮道:“回来了又怎么?从前贤王帮他,除了有兄弟情分,更要紧的是不帮他不行啊!上有先帝下有诸王,圣人有天子的名分,他们兄弟联手才能立得住。如今他若不帮圣人自己自立没什么不可以。故此,圣人回来不回来,皆改变不了大局,也改变不了他自己德才在诸王中处于下游这个事实。冯大哥,你实在说服不了冯伯父,要不就让他去骂骂先帝好了。可惜那些好撺掇的御史已经让方雄杀了一半,还有一半辞官了。” 冯紫英长叹一声:“当真要诸王争雄了么?” 贾琮“嗯”了一声,道:“天下要变得有趣了!” 冯紫英思索再三,只觉贾琮之言无可反驳,今上回不回来皆于事无补。终于去向秦三姑道:“你言之有理,我会设法劝说我父亲一道投了贤王。” 秦三姑奇道:“这么长时日没见你想通,怎么忽然就想通了?” 冯紫英苦笑道:“琮儿把我说通的。”言罢将贾琮所言复述了一遍。 秦三姑击掌道:“他说的话我都明白,只是没他这么清楚罢了。” 冯紫英笑道:“他这套词儿,可以拿去替贤王收服很多人。” 秦三姑也笑:“这小子那日还说长大了给贤王当幕僚。既这么着,让他先点子力气也好。” 他二人遂往贤王府去拜见,又说了一回贾琮所言。司徒磐点头道:“连刘登喜都没看明白的事儿他一个孩子看的清清楚楚。” 过了两日,贾琮又去贤王府辞行。司徒磐含笑道:“你可有什么叮嘱我的没有?” 贾琮一愣:“哈?叮嘱你?” 司徒磐道:“嗯。贾先生才思不凡,本王也想听听你的意思。你不是说要来我府里当幕僚么?横竖不会短了你的俸禄。” 贾琮登时明白冯紫英已经投靠他了,嘻嘻一笑:“冯大哥也是个大舌头。”乃思忖片刻,道,“如今圣人总也回不来,可暂立五皇子为帝。” 司徒磐皱了皱眉头:“他是方雄立的。” 贾琮道:“我在民间听到他的名声比大皇子强,燕王也可以使人去打探打探。再有,既然是个幌子,就不必换来换去的。王爷不是董卓。董卓当年行废立之事为的是立威,王爷无须立威,本就已经有威了。若是换来换去,反倒会给人一种刻意立威之感。二皇子择机送出去让他当个王爷。六皇子么,可以留着备用,也可以打着新君的招牌送出去。” 司徒磐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军队要靠钱粮养,商贸通则天下富。还望王爷莫要轻易开战事。” 司徒磐道:“本王并不曾预备早开战事。” 贾琮笑道:“我知道王爷不俗,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横竖底盘子稳比什么都强些。近些年来诸位王爷大约皆不敢轻举妄动,大家都憋着劲儿自己玩,看看十年后是个什么模样。谁的地盘富庶繁茂、谁的地盘民不聊生。” 他与贾维斯次日便离京了。司徒磐则依着冯紫英等心腹,渐渐的收拢些要紧的大臣。 这一日,刘登喜才去外头办了事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早就不住在宫中了,就在紫禁城外得了一座大宅子,外头有御林军把守。老太监进门的时候瞧见外头这些巡逻的皆不认识,问道:“怎么换了人么?” 那巡逻兵士的首领上前打千儿道:“末将李擎,本来在贤王府那边巡逻,今儿才调过来。” 刘登喜见他言语实在,举止大方,也不曾疑心。走了几步路又回头问:“你是哪一营的?” 那首领道:“末将是亲兵营的。” 因为刘登喜与司徒磐实在太要紧了,他二人府邸乃是亲兵营守着。刘登喜点点头,迈步进去了。 是夜三更,有人大呼“杀逆贼!”刘登喜府门铜锣一响,无数兵士砍断门栓杀了进去。 刘府本养着许多护卫,也赶出来,急慌慌的问,“哪里来的逆贼?” 不料外头进来的都是御林军!见一个砍一个。刘府的护卫尚未觉察出因果来已经被砍翻了数十个。有人急忙奔进去向刘登喜道:“公公!御林军杀进来了!” 刘登喜已经爬了起来,面冷如霜,尖着嗓子道:“杂家做梦都没想到,司徒磐竟有反心!” 那心腹忙说:“他们快要杀进院子了!公公,如何是好!” 刘登喜望着他一笑:“如何是好?”话音未落,那心腹项上已冒出一道红痕,倒地身亡。刘登喜拭了拭刀上的血,起身将房门关了起来。 待御林军杀到里头,刘登喜已不见了踪迹,炕上有个大洞,下头是条地道。追兵顺着地道追了出去,那地道直通十里外的一处烧饼铺子,铺子里没有人。 司徒磐闻报叹了一声:“让他逃了。” 冯紫英道:“明日全城搜捕便是,怕他插了翅膀飞去天去。” 司徒磐摆手道:“你不知道他的本事。咱们搜不到他的。罢了,不用管他。” ... 第一百八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八十九章
话说京城才安定没几日,又出了一桩大事。紫禁城外一座大宅子被人劫杀,偏那里头住着一位神秘人物,没人知道是谁!而那宅子左近的御林军竟是被人用假令牌调走的,贼人扮装成了御林军的模样守在那宅子四周。半夜,他们忽然杀尽了宅子里的人之后又失踪了,京里头遍寻不着。贾琮于半道上得了此信,抱怨道:“抄袭!假令牌那计策分明是我们先用的。” 又过了些日子,群臣议事曰,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求暂立新君。贤王司徒磐力主方雄所立原五皇子为帝,且举出了京中百姓请愿的万民伞。群臣便争执起来。 司徒磐道:“二皇子只不肯答应,本王也没法子。唯有五皇子与六皇子,横竖都是只有那么点子大,五皇子还年长两岁。若是圣人有个万一,他还能早两年亲政。” 下头有位老臣道:“只是他乃方雄那逆贼所立。” 司徒磐笑道:“他才多大点子?不过是被逼无奈。难道方雄要捆他上殿他能至死不从么?那样本王反倒瞧不上他。在逆贼淫威之下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也要有胆量的。换了没用的早吓死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倒是有几分认同了。 司徒磐又长叹一声:“再说……若三哥能回来……总不能他三四个儿子都在这椅子上坐过了吧。” 此言一出,群臣再无人反对了。不日便正式拥立五皇子为帝,择吉日再行大典。刘霭云等好心想替他们省去登基大典的银子,他们并未领情。 新君登基后不过数日,乃封二皇子为陈王,六皇子为庐王,命他二人一个月内离京赴封地去。朝中一片哗然。 当天六皇子家便有人来到荣国府求见贾环。贾环想起他们家就烦,又不便把人打出去,只得送了他八个字:卧薪尝胆,以待天时。他本想随手加上一句“唐中宗曾蛰于庐州”,又觉得这比方不吉利,便罢了。 三日后,贾环去苏府安慰苏铮的夫人与苏澄出门来,有个小厮拦着他问:“可是荣国府的环三爷?” 贾环道:“我是。”因瞥了那小厮一眼,当即认出这是个丫头扮的。 那小厮道:“我家少爷想请环三爷茶楼一聚。” 贾环摆手道:“不必了,我怕麻烦。” 小厮撅起嘴道:“还没见你怎么就知道麻烦?” 贾环道:“将丫头扮作小子使唤的必是女子,我无意沾惹风流韵事,还是不见的好。” 那小厮急的上来扯他。贾环好歹是练家子,身子一闪,那小厮扯了个空。贾环挥挥手:“白白了您呐~~”撤身上马,慢悠悠回府了。 才回到院中喝了一盏茶,外头有门子来回,六皇子府上又来了三个人,说有要事见环三爷。贾环烦透了,又不能装不在,只得将刚换的见客的衣裳又换回去。赵姨娘还喜滋滋的说:“六皇子委实看重你!”贾环也不便跟她说得太明白,假笑了几声糊弄过去了。 乃满腹怨言来到外书房,立在门口挤出一个淡淡的假笑来才走了进去。抬目便是一愣。 只见眼前坐着一位青衫小书生,身后立着方才那丫头假扮的小厮并一个男装的妇人。再看那小书生,分明是位俊俏的小姑娘。不由得将假笑撇了去,耷拉下嘴角来往她跟前一拱手:“姑娘,有事?” 那小书生端坐着道:“三爷既然看见我扮作男人模样,只当我是个男子何妨。” 贾环道:“姑娘只当我只当了何妨。” 小书生抿了抿嘴,道:“我……我只想告诉你一声。” 贾环挑了挑眉头。 小书生又垂下头去:“横竖日后再不会与你荣国府有什么相干,故此……想告诉你一声。” 贾环打小见过吴小溪林黛玉扮作男装,皆是爽爽利利的,便到她对面坐下,瞧着她道:“姑娘既然有心扮作男子,就将自己当作男子何妨?有什么话说明白些好么?” 那小书生咬了咬嘴唇,猛然抬起头来,又垂下去。 贾环见她有些惶然,只得假笑着打圆场道:“幸而今儿来的是我,若是我们家那小胖子,这会子定然不耐烦走人了。” 只听“噗哧”一声,那男装的妇人笑了起来:“真真是,人都说三位贾先生皆不大会说话,原来是真的。若非瞧见先生的脸色,单单听这句话,还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贾环立时道:“我是最会说话的一个了好么?那两个比我还不会说话。”引得三个女子都笑了。 歪打正着,这般一闹小书生仿佛好了些,乃咬了咬牙下了个狠心,抬起头来道:“我只想告诉你,前些日子那件事,我本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们家会……会……” 贾环实在猜不出她想说什么,望着那男装妇人道:“这位大姐,要不您说可好?你们当真是六皇子府上的么?” 那妇人看了看小书生,小书生眼中露出求助的神色来。她便向小书生福了一福,从她身后走出来又向贾环行了个万福。 贾环也站起来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那妇人便道:“奴婢是宫中建安公主的乳母朱氏。” 贾环吓得好悬从椅子上跳起来,须臾指着那小书生道:“她她她该不会是那个公主吧。” 朱氏点头道:“正是。” 贾环“啊啊”了两声:“大姐,别开玩笑啊,我猜想的建安公主不是这个样子的。”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去打量那建安公主——垂着头连脖子都通红了,至多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孩子,全然不是他原先以为的贪心愚莽泼辣的模样。“怎么可能!你当真看上了我二哥哥写的一首诗么?” 建安公主立时抬起头来:“本宫不曾看见过令兄的诗作。” 贾环一愣:“哈?那当日是怎么回事?” 朱氏道:“是奴婢托了东平王妃做的中人。东平王妃倒是托人去寻了令兄的诗来,只为了以防万一有人过问罢了。” 贾环皱眉道:“你们连作伪都作得这么不上心,亏的我家没答应。” 建安公主倒是镇定了,微微一笑:“知道府上不会答应的。贾公子实在好性子,我舅舅每回使人来问你话你都有回应。既然根本没有相助之意,何必有问必答,引得人误会?” 贾环怔了怔。 建安公主接着说:“九叔的心思,我早瞧出来了。” “哈?”贾环张了张嘴,“什么?” 建安公主略一低头:“偏我舅父外祖皆一心指望荣国府会相助,日日不肯歇了心思……” “等等!”贾环忍不住打断她,“荣国府不过是有三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连秀才都没考上一个,实权更是半分没有!更遑论兵权银钱。纵然荣国府相助了六皇子又能怎样?你们该不会是看我家琮胖子早些年吃遍京城权贵家,以为他当真极受他们待见吧。” 建安公主点头:“是。” 贾环两手一摊:“怎么可能!” 建安公主道:“令弟贾琮公子假意玩物丧志,实则金蝉脱壳、韬光养晦,以为世人都看不出来么?不过能瞒些愚人罢了。从贵府当年肯还了那八十万的国库银子,就已令许多人刮目相看。先帝老臣当中,唯有你们这一家是聪明的。” 贾环连连摆手:“拿钱换命而已,算不得聪明。” 建安公主笑道:“别家却悉数舍不得。强买强夺、打死人命、包揽诉讼官司之事,贾赦早年实在没少干过。要论起罪责来,荣国府抄家都使得。只是他抢在我父皇急需用钱的点儿上交还那些,后来又不再犯错,我父皇高兴起来哪里还记得起当年那些事?只怕刑部卷宗都要找不着了。” 贾环打了个哆嗦:合着她老子连刑部卷宗都预备好了!府里要是没还那八十万的银子,自家要是没算计她们家的江山,这会子大约荣国府已经抄家灭门了!还压根儿不是被贾珍带累的! 建安公主又道:“这些日子,京中如此大乱;贵府大房就在先帝驾崩前整个搬去了那么远的海岛上!听闻去台湾府还是你们家自己求的。这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是?” 贾环嘿嘿了两声:“我家伯父兄长到了那边也在日日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呢。” 建安公主笑道:“你既只肯顾左右而言他,足见众人皆没有猜错。” 贾环笑而不语,实则是默认了。 建安公主道:“且不说天下,只看京中,哪里还有第二家?素闻贵府说是贾赦做主,实在拿大主意的皆是三贾。” 贾环忙说:“哪有这种事!听谁胡说的,我们都还是小孩子。” 建安公主含笑道:“贾公子以为你们家帐房小厮没人向他们打探么?纵然打探不出要紧的事来,不要紧的总能探出来些子。你们家镖局的名字都是琮三爷取的。不然,你以为单凭你们在文会上写几首诗文就能得‘三贾’之称么?” 贾环简直想仰天长叹!论起来,镖局名字是谁取的确实不要紧;只是也确实能露出许多要紧的痕迹来。半晌,乃苦着脸道:“还有么?” 建安公主道:“还有林大人与苏大人。这两位皆不是寻常人物,宁可同收三位入门。只这一节已足够了。更遑论林大人乃是我父皇心腹,与九叔交往莫逆。至于平安州高大人、两广总督王大人及海商薛家就不必赘述了。” 贾环点点头:“倒也是。这么一看,我们哥仨还真是挺惹眼的。” 建安公主乃道:“故此,我的诸位兄弟皆道,得三贾者得太子之位。” 贾环苦笑道:“若早知道有这么一说,我们兄弟三人皆会更老实些。” 建安公主道:“只怕令弟贾琮公子的性子,想老实也老实不成。” 贾环捂脸。过了片刻,把手放下来道:“这么看来,公主前番说想与我家宝玉哥哥结亲之事是假的。为的什么?” 建安公主正色道:“为了令贾公子厌恶。你们既然肯打上南安郡王府去劫令姐,足见极重手足情分,断然不肯让令兄卷进如今的乱局。” 贾环皱眉道:“你拿自己的名声唱了那么无聊的一出戏,只为了令我厌恶?不值得吧。” 建安公主叹道:“公子只看我舅舅矢志不渝的厚着脸皮找上门来,没看出前后分别。自打我闹了那么一出,舅父外祖已经灰心了许多。他知道贵府必然会不痛快,将我教训了一番。”说着,她笑弯了眉眼,“我假装年纪小不懂事,好心办了坏事,外祖父也不便过于苛责我。好歹我是皇帝的女儿。” 贾环撇了撇嘴。 “要紧的是将他们那不知从哪里来的兴头给打下去了,不再执迷不悟、非要谋六弟当太子不可。” 贾环心中暗笑:那念头本是我勾起来的。只是也不赖我,你母家的点心铺子还不错。 建安公主轻轻扬起眉头:“与其在京中做个傀儡,不如踏踏实实得一块封地。不论大小,总能自己做主、不至于让旁人操控着。” 贾环赞道:“皇帝家也有聪明女孩儿。” 建安公主瞪了他一眼。 贾环急忙抱拳:“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想宫中也有真正聪明的女子。” 建安公主淡然瞧了他一眼:“宫中皆是聪明女子。不聪明的都死了。” 贾环点头道:“我知道。”因摸了摸后脑勺,“我当真不会说话,越说越不妥。” 建安公主莞尔。 贾环忽然一拍脑袋:“有了!从前琮儿说过,世人皆以旁人如何看自己为第一要务。例如,旁人可羡慕我、旁人可瞧不上我。旁人羡慕我我便开心,旁人瞧不上我我便烦闷,倒成个个为了旁人而活的。这便是面子。若肯抛却这些其实并不要紧的面子,便能比常人智慧些。今公主这般小小年岁,就肯拿自己的面子换令弟的前程,来日怕成不了一位智者?” 建安公主不禁笑了起来:“谁说贾公子不会说话?”乃又站起来福了一福道,“入宝山不可空回。不日我便要随六弟前往庐州,求贾公子指点一二。” 贾环笑道:“哪里有那么多可指点的。善待百姓,大兴农业与商贸,没握住兵权之前装装孙子,诸如此类。真要细论起来谁不知道?千古以来都只有那么几条,只少有人做得到罢了。庐州是个好地方,只看令外家如何经营了。” 建安公主思忖片刻,问道:“贾公子看,我父皇可还能回朝?” 贾环道:“回不回也就那样,于大局并无大用。” 建安公主颔首:“我知道了。”遂翩然起身告辞。 贾环赶忙亲送了她们出去,还在门口作了个揖,直望着一行车马跑没影了方回府。 不足一个月,陈王与庐王的车马萧然离京。司徒磐稳稳握住了朝局。 一日晚上,刚回到台湾不久的贾琮忽然收到京中一封急信,忙拆开封子来瞧。信中只有寥寥数笔,一眼可以扫完。因正在吃晚饭,贾琮口里还含着用新近运来的暹罗香米熬的粥,登时“噗”的一口,香米粥喷了一地! 贾赦在旁问:“何事?” 贾琮随手将信交给他:“爹,这事儿我可管不了,你想想法子得了。” 贾赦一瞧,信上写着: “兄弟,你哥哥我害相思病了!我要娶建安公主,你们快些替我想法子!” 不由得哈哈大笑。 第一百九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九十章
话说贾环来信说要娶建安公主,贾赦问道:“可是那个看上宝玉一首诗的?” 贾琮道:“嗯。那事儿太冒失突兀,我与幺儿哥哥都觉得奇怪,想必有旁的缘故。环哥哥瞧得上的,必不是傻子。” 贾赦道:“不论有什么缘故,老二与老祖宗必不会答应的。” 贾琮扯了扯嘴角:“他两个说了不算。” 贾赦怔了一霎那,笑起来:“说的是,我怎么老忘了这事儿,显见是老了。”又问,“那公主多大了?” 贾琮道:“我查过,今年十二。” 贾赦顿时筷子一撂,骂道:“连个花骨朵儿都算不得!小兔崽子猴急什么呢?让他等着!少说得等人家姑娘满十五不是?他实在憋得慌先开两个通房丫头。” 贾琮忍俊不禁:“环哥哥必然不是急这个,爹想什么呢,京中还有怡红院呢。庐王此去庐州,千里迢迢不说,人生地不熟才是要命的。她是庐王的胞姐,保不齐让她母家拿去与什么人联姻了呢?环哥哥大约怕的是定亲。” 贾赦挥手道:“没出息!定亲有什么打紧?他既喜欢,横竖成亲之前抢来便是。” 贾琮伸出大拇指来:“爹,还是你有种!” 贾赦捋了捋胡须得意道:“没种哪来的你。”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忽然又“啊”了一声:“若是环哥哥要娶建安公主,岂非免不了与韩全相见?” 贾赦道:“相见又如何?纵然长得像怎见得就是同一个人呢?她又没证据,咱们却有证据。再者说,宫中规矩多,他二人指不定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回,未必认得。那姑娘若要嫁过来少说得等四五年之后,韩全才多大点子,那会子指不定早就变了模样,她未必认得出来。” 贾琮撇嘴道:“爹,你这是实力耍赖。” 贾赦瞪了他一眼,乃又道:“京中已定,太傅你预备如何?” 贾琮一愣:“啊?什么太傅?” 贾赦道:“林海。官儿我定了,就太傅极好。” 贾琮想了想还真合适,笑道:“爹说了就算。”又皱着眉头想了半日,贾赦在旁催他吃饭。直至饭毕他才说,“若不用韩全做钩子,怕是没法子将林姑父哄过咱们这头来。” 贾赦这会子正忙着哄萌儿吃饭呢,闻言头也不回道:“你看着办吧,只不要揭明白便是。” 贾琮应了一声,下去给贾环写信去了。写完拿起来从头看了一回,又将贾赦所言“他既喜欢,横竖成亲之前抢来便是”那一节添了上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翻回头再说蘅芜苑。老头们陆续收到写了京中事态的笺子。起初看到方雄肆意杀戮大臣,立在厅中痛哭者有之痛骂者有之。林海回到屋中长叹着跟苏铮道:“难怪琮儿非要把咱们关在此处。不然头一拨死的就是我,第二拨里头难免有你。” 苏铮道:“只是被困于此,空有余愤而不得出力,烦郁的紧。” 谁知道第二天便有笺子送来,上头写着:“想来诸位大人必义愤填膺诗兴大发,如有痛斥贼人之诗文可写了置于厅中,末将使人誊录了去京中街头散播,必不使各位大人白写一回。” 林海见之哑然!半晌才摇了摇头:“百无一用是书生!”乃甩袖而去。 后知道御林军回京,以为圣人也将回朝,又闹着要回京去;只没人搭理他们。直至看到刘登喜的宅子遭夜袭,林海拿着那笺子反复瞧了数回,忽然腿肚子一软,好悬坐到地下。幸而苏铮就在他身旁,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只见林海如丢了魂魄一般双目失神,忙请了一位大人过来帮忙搀他到一旁坐下,问道:“如海,这是怎么的了?” 苏铮是个翰林,并不知道刘登喜有多大份量。有旁人却是知道的,跌足道:“刘公公乃是圣人身边最得力的,比戴公公还要紧些。” 林海忽然大声吼道:“戴权!戴权可还活着么?” 他们便留了笺子问此事,过了几日,那“末将”回话,“戴权公公还活着,如今在宫中照应皇太后。” 老头们这才想起来,先帝虽驾崩了,太后还在呢!林海骂道:“好狡猾的老东西!” 过了些日子,五皇子又登了一回基,还把余下两位皇子给打发出京了。林海彻底死了心,连着数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苏铮劝道:“贤王许是不得已呢?圣人又不知何处去了。” 林海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会杀刘登喜?戴权都活着呢。本朝虽未立锦衣卫,朝廷还是有人专管暗访的,贤王从前与刘登喜一同管这个。” 苏铮这才恍然:“刘公公知道的事儿太多了!” 林海叹道:“倒是不是他知道得太多,是他本事既大,又极忠心。说句实在话,戴权未必有他忠心。如今朝中还活着的那些人,除了司徒磐,谁又知道刘登喜这般要紧、非杀不可呢?” 苏铮默然许久,也叹道:“天家哪有人不想那坐把椅子的。况他既没有自立,想来还是畏惧身后名的。” 林海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次日老头便病了,一病就是一个多月。来替他看病的郎中显见是位军医,除了看病也套不出旁的话来。等林海病好了,那陈王庐王早已离京。林海身子虽好了,精神头儿却差了许多。苏铮便劝着他看看诗书养养花草,还写笺子让“末将”送些花盆儿来;林海仍是日日长吁短叹的。其余十几位老大人也都明白贤王起了反心,蔫了一片。 又过了些日子,有天晚上,诸位大人都洗洗睡了,有人在林海屋外轻轻敲门。 林海近日皆睡不好觉,闻声便问:“门外何人?” 外头有人道:“林大人,请莫大惊小怪,低声低声!” 林海皱眉道:“你是谁?” 那人言语中带了笑意:“末将是个引路的,有人想见林大人,望大人不要喊叫。” 林海这会子已从炕上爬了下来,批了件衣裳道:“不会是琮儿那小子从南边跑来了吧。” 只听外头有个极熟的声音埋怨道:“他在台湾,我在京城,怎么只想到他没想到我呢?” 林海立时辨出是贾环,骂道:“就知道是你们几个臭小子捣的鬼儿!”一壁说一壁过去开门。 只见月光下贾环穿着一身往日常穿的月白色儒生袍,头戴儒巾,仍是一副小童生模样,不禁慨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贾环先向他作了个揖,蹑手蹑脚溜了进来。只见当日劫狱的那位年轻将军就立在外头道:“你们自己说话儿,我先走了。” 贾环点点头:“多谢柳二哥。” 乃点起蜡烛来。林海虽早猜到此处是他们安排的,终究被软禁多日,心中难免有些埋怨。又多日不曾见亲人弟子,还怪想念的。遂先把贾环拎过来细瞧了半日,道:“怎么瘦了些?” 贾环赶忙诉苦:“姑父啊,他们全躲到南边去了,京城里头只剩下我一个,家里还有一大群不省心的长辈亲戚,这些日子可累死我了!” 林海顿时想起他才不过这么点子大,京中风云动荡,他须得在许多叛臣贼子当中保全家人,还得保着自家与苏家,实在不容易。方才那点子不痛快立时荡然无存,叹道:“你也委实艰难。” 贾环使劲儿点头:“当真是极艰难的,我老子还好悬添了几回乱,我偏恰巧是个儿子!” 说的林海啼笑皆非。念及贾政的人品见识,猜也猜的到了,只摇了摇头,抚着他的脑袋道:“难为你还是个孩子。”又觉得他们几个孩子能想法子把这一群忠臣从诏狱中救出来,又能断出时局动乱非一时能了,将老头们关在此处;虽行动不得自由,也算保全了身家性命,还不曾拖累家小,已是极为不易了。 贾环重新向他行了大礼,算是向老头儿赔不是。 爷俩在炕沿上坐下,贾环便将这些日子外头的各色乱局说了一回。乃道:“因我们家东府那头与六王爷颇有些交往,得了个极机密的信儿。贤王被六王爷关起来的那阵子,有当年义忠亲王极忠心厉害的下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神通,仿制了一大箱子虎符,与真的一般而二,悉数送给了诸位王爷,每人一件。” 林海大惊:“这消息可靠么?” 贾环道:“可靠。与真的放在一处,连常年领兵的六王爷都分辨不出真假来。” 林海大急:“这么一来,领着兵马的各路将领也分辨不出真假了!” 贾环道:“连贤王都没漏掉。只不知为何漏掉了忠顺王爷一人,是不是早年忠顺王爷与义忠亲王有什么不对付。” 林海思忖道:“倒是不曾听说他二人有不虞。忠顺王爷此人荒淫放肆,爱结交绿林中人,得罪过义忠亲王也未可知。” 其实是贾琮他们忽然想起跟忠顺王爷有过几回不痛快,不想自家给他便宜得,临时向六王爷府中补了一支箭书,烦劳他别给忠顺王爷虎符,原委不可说。六王爷得了人家这么大的好处,义忠亲王又早已死了,少发一只虎符算什么?便没给他。 贾环又道:“故此,我猜贤王大约是知道此事之后,彻底灭了扶持圣人之心,也渐渐起了自立之念。六王爷大约也没少花言巧语劝说。” 林海叹道:“他哪里是花言巧语能说的动的。” 贾环道:“只是唤醒了他心里的念头罢了。满朝上下,除了没长眼睛的,哪个看不出来贤王比圣人高明出一大截去?从前不过是被旁物遮掩了。再有,圣人近年疑心病愈发厉害。他为求自保诸事不管,想来也憋屈的厉害。姑父,我觉得贤王没什么不对。” 林海道:“圣人终究是君、他毕竟是臣。” 贾环无奈道:“闹了半日,还是得回到那上头。” “什么上头?” 贾环道:“孔子与孟子之争,君重还是民重。” 林海道:“咱们说的是臣,不是民。” 贾环两手一摊:“一样。臣不过是领了俸禄的民。” 林海瞪他道:“莫要偷梁换柱!” 贾环道:“谁偷梁换柱了?林先生,你自己说吧,圣人与贤王,谁当了皇帝对百姓与群臣更好。大家都明白的事儿不用装瞎子。况且圣人为何被挑了坐上那把椅子您老也清清楚楚不是?” 林海道:“他既然被挑上了,他就是君。为臣的可以挂冠归隐,不可取而代之。” 贾环撇嘴道:“贤王不是您老,他若是挂冠归隐必然有死无生!再说人家也没取而代之,不是立了他儿子么?圣人又没立太子。” 林海道:“圣人有意立二皇子,满朝文武大都知道了。” 贾环道:“有意是一回事,立了是另一回事。立了还可以废呢!义忠亲王干了几十年的太子了。” 林海哑然!顿了半日,烦躁的挥了挥手。又问:“这是何处?那个将军是谁?” 贾环连连摆手:“此事我可当真不能告诉您!外头这么乱,人家肯帮着救你们出来还护着你们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来日还不知道怎么还呢。你们住的这个院子是人家替媳妇儿预备的,添置的床帐与日常用具皆是我出的钱!孝敬您老与苏先生倒是没什么,其他那些大人皆是沾光的,改日得寻机会让他们谢谢我。” 林海先听他不肯说,本欲逼问几句;听到后头啼笑皆非:“胡闹!这些都是圣人的忠良,给几位大人添置些用具怎么了?” 贾环做了个鬼脸儿。见林海仿佛还想往下问,忙打岔道:“有件事我悄悄告诉您,您可千万不可告诉人去!连苏先生、林姐姐都不行。” 林海忙问何事。 贾环跑到外头开门张望了片刻,又关上门回来,拉着林海低声道:“方雄在京中横行霸道的时候,宫里的谢贵人使人拐弯抹角的将七皇子送到我们家来了!” 林海大惊:“什么?!” 贾环“嘘”了一声:“此事在京中,除了谢贵人她自己大约唯有我知道了,我又写了信去南边告诉大伯与琮儿并幺儿哥哥,我老子与老太太皆分毫不知!” 林海急抓了他的手问:“七皇子如何?” 贾环道:“我也不敢多告诉您老。不是怕先生守不得机密,实在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安全。七皇子已使了妥当的人在养着,养他的人压根儿不知道他是皇子。眼下时局实在难以预料。横竖那椅子往哪儿算也轮不到他去坐,不如就这样吧。万一来日有个万一,总替圣人留下了一根骨血,我们府上也算对得起这君臣一场。” 林海闭了目,心中千头万绪。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才睁眼道:“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环儿,你做的对。此事不可再告诉旁人了,我也不会多问。只好生养着七皇子,保不齐当真是替圣人留了一条根子。” 贾环点了点头。又道:“只是,这些日子将各位大人藏匿在此处,实在是迫不得已。如今……外头那位柳将军……呃,恐怕不能久留各位了。” 林海愈发好奇那“柳二哥”是什么人了,只是前头贾环已将话说死,不便再问。其实贾环这话只是在误导老头儿,他们不是被软禁,是被藏匿。 “先生看是不是送各位回京城?贤王大概也不会拿你们怎样。还是送去别处?回老家?要不您去台湾玩会子?听说林姐姐挺忙的。” 林海想了半日,道:“我与诸位大人商议几日再说吧。诸位的家小皆在京中,总要回去一趟的。” 贾环点点头,又觑了一眼月亮,道:“弟子也不便久留,各位大人商议妥当了只告诉柳将军便是。我今儿暂不见苏先生了,姑父只说是柳将军来寻了你说话。” 林海不知道柳将军与他们是个什么交情,也不知道柳将军是个什么状况,只得应了。又道:“他可不许再灌我们迷药了!” 贾环撇了撇嘴:“此事我做不得住。回头我去劝说他试试,顶不顶事儿可就不知道了。人家也是冒了极大的险行的此事。大人们足有十几位,他纵信得过你,未必信得过旁人。” 林海无奈,乃又叮嘱他几句,抚了抚他的头颈,眼巴巴看着贾环蹑手蹑手开了门,做贼似的溜了出去,整个人影儿渐渐没在月光中看不见了。一时心中千头万绪,回到案前写了一篇足有五百多字的排律《月下长歌》。 第一百九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话说林海与同住的十几位大人商议了数日,终于决定先回京城,便写在笺子上告诉了柳将军。次日他们收到了那柳将军的最后一张笺子,上头写着:“末将受人之托将诸位大人送往颇远之处,因故未能成行,阻于一方小苑,歉然。”众人遂纷纷猜测是何人所托、本来欲送他们去何处、何故不曾成行。唯有林海苏铮知道拜托柳将军的必是贾琮等人,便猜那“颇远之处”恐怕是台湾府。 其实此事只是柳湘莲忽然想起贾琮走前曾说,他随口哄秦三姑说已将林海等人送去了岭南;为了给他圆谎儿,生生掰了这么两句话。只是林海等人生性纯善,毫不疑心。 蘅芜苑十三学士商议着商议着,一个个倒下睡着了。林海心中忿然:早几日叮嘱贾环的话白叮嘱了! 待他们醒来,发觉自己横七竖八倒在一间茅草棚子里头。老头儿们掸了掸身上的稻草四面环顾一圈儿,棚子里头还有一大包馒头和四只大水袋子,显见是给他们预备的。众人早已饥肠辘辘,先顾不得旁的吃喝了要紧。吃完后出来张望,伸长了脖子老半天才见走过来一位农夫,忙问他这是哪里,离京城还有多远。 那人指道:“从这边田埂出去有一条小路,小路往西不过半里地便是大路,到了大路上你们一问就知道了,城门极近。” 诸位大人又惊又喜,一个个顾不得仪态争先恐后往前窜,没人看见那农夫随手扯下了假胡子。他们依言走到大路上,路口恰有个卖茶的小贩,便围着问了问。小贩指道:“喏,那不就是城门么?” 大人们顺着他手指处一望,远远的高高的那个当真是京城的城门!欢喜得嗷嗷大叫,连跑带跳涌了过去。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前脚刚走小贩后脚就收摊子了。 此事旋即震惊朝野。 十三位老大人被人从诏狱劫走,又离奇回京。大人们除了知道那领头的将军姓柳,旁的一概不知!那座叫蘅芜苑的院子也立时被人四处打探,只没人能探出来。 司徒磐知道自己之意纵然能瞒过旁人去,断乎瞒不过林海,一时也没想好如何去见他,只与几个心腹商议猜测这帮人是什么来头。 秦三姑因答应了贾琮不告诉司徒磐,也知道他当日已哄过了司徒磐去、若说出来恐怕替他惹疑心,便当真没说。听到“颇远之处”自然以为是广州,而“因故未能成行”却思忖了许久。贾琮当日哄她劫狱的人是从王子腾处借来的,她实在想不出王子腾的人回岭南能有何故不能成行。 倒是冯紫英猜疑那托付之人只怕是贾琮。司徒磐道:“我也曾疑心过他。只是贾琮将他那两位先生看得极重,他们家在京郊的产业也不少,断乎不会借用旁人的院子,他不放心的。” 冯紫英道:“怎见得那院子不是他们家的?” 司徒磐道:“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这两句与贾家那几位的文路皆挨不着。你瞧贾琮上次文会上的对子:十年碧血翻沧海,一片丹心照旌旗。两位作联者之志南辕北辙。”司徒磐并未看过贾宝玉的诗文。 冯紫英一听也对,便撂下了。 秦三姑忙说:“那柳将军说因故不能成行,会是什么缘故?” 司徒磐道:“这个难猜。京城近来数月没消停过,他们只得五百人马,还得带着十几个老儒生;旁人之兵俱是数以万计的。” 秦三姑闻言也将此事撂下了,贾琮阴差阳错的过了此关。 有个幕僚猛然一拍脑袋:“王爷,咱们会不会弄错了。那柳将军不是去救人的,是去抢人的。” 司徒磐忙问:“此话怎讲?” 那幕僚道:“这十三位大人虽说是太上皇心腹,却也都是世之大儒、国之栋梁,人才啊!幸而没送走;若是送走了,哪怕是曹营的徐庶一言不发,横竖旁人也用不上。王爷,这些大人若不能收归朝廷,也不能放之离京。学生恐怕他们会去投陈王。” 司徒磐立时皱起眉头,道:“陈王那点子地方未必用的了他们。”话是这么说,他仍命人暗中守着这群老大人的宅邸,如有什么举动立时禀告。 林海回京后足足等了七日,终于等到司徒磐上门了。只是他称病不曾相见,只命一个小童出来问了司徒磐一个问题。“我家大人说,朝廷取士用诸天下。如今天下四分五裂,明年科举该当如何?” 司徒磐不觉苦笑。天下分封,最麻烦就除了税赋之外便是此事,他委实没有合适的法子。只得回去与幕僚们商议。 有人道:“天家威仪仍在,科举依然便是。” 另一个说:“只是不知官员调动可还有用。” 再一个说:“纵然分封,只分封了地方税赋,官员任免仍在京城。” 前头那个哂笑道:“敢问俸钱谁出?” 那个便噎住了。 司徒磐也头疼。若是硬生生的给各处派知府县令,且不论他的兄弟侄子们收不收,俸禄谁出呢?再有,六部所领事物皆是全国的。例如刑部之事,总不能放归诸王去管;户部更是不定能乱成什么模样。若这些皆由朝廷管着,除去俸禄,更要紧的是大笔钱款,赈灾治河等等。 忽然抬头见冯紫英与秦三姑两个凑在一处说话,便问道:“你二人说什么呢?” 冯紫英道:“我才说琮儿打小主意最古怪,还有位不寻常的先生,他虽去南边了,若他先生还在京中在便好了。” 司徒磐皱眉道:“说起来,早年我们一直以为他的先生是位女子。后来我得知,只怕那女子只是其中一位,余下的皆是男人。” 秦三姑忙问:“王爷知道是什么人么?” 司徒磐道:“名号听着像是绿林中人,其中有书生有商人也有窃贼,合称江南七怪。” 秦三姑奇道:“我与绿林人往来也有十几年了,怎么从不曾听说过?王爷哪里得来的信儿?” 司徒磐道:“听怡红院小龚先生说的。” 冯紫英点头道:“他的话大约是真的了。那位龚鲲先生名为帐房,实则有几分幕僚之意。因贾赦平素不多事,倒是不曾显出来。依我看,那是贾赦替琮儿留着的。” 司徒磐哼道:“岂止!因琮儿时常往你那里跑,你少去荣国府,也没进过琮儿那梨香院。从荣国府探听来的信儿,自打那年贾赦将一众亲兵之子送去陪贾琮念书习武玩儿,龚鲲便在时常住在梨香院教那群孩子念书。直至后来贾琮请了西洋先生去摆弄什么瓶瓶罐罐才回到怡红院。” 冯紫英道:“故此他比寻常幕僚还要紧些。” 秦三姑叹道:“琮儿在倒是当真可以去问问他。他的主意虽然古怪,多半得用。” 冯紫英道:“不如去问问环儿?” 秦三姑道:“环儿如今也不老实了,只是没琮儿那般天马行空的想头。” 司徒磐道:“如今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来,只随意问问他,纵然没个好主意,保不齐能引得咱们想出好主意来。再说,他是如海与苏铮的弟子,免不了会去与他二人商议。” 冯紫英应了一声。 当日他便去了荣国府问贾环可有主意。贾环鼓着脸道:“这么大的事儿我能有主意么?” 冯紫英道:“没指望你拿主意,你只想想,若是想出什么来了呢?去与林大人商议也成。” 贾环撇嘴道:“其实你们就是想让我去问林姑父。” 冯紫英嘿嘿一笑。 贾环这些日子天天往林府苏府跑,也不在乎多跑一趟,便喊人拉马出去。到了林府,见林海又在花园子里拿着剪子在修剪花木,道:“先生,你当真闲!” 林海手中不停,口里道:“我也没什么公务可做了,朝廷眼看着也难开科举,让你写文章也没什么用。不若伺弄些花木的好。” 贾环忙凑上去将冯紫英所言说了一回,道:“贤王头疼的紧,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海哼了一声:“与我何干。” 贾环问道:“先生可有主意?此事干息到天下举子呢。” 林海摇头道:“我能有什么主意。保不齐天下自此百家争鸣,也未必是坏事。只可怜了那些寒窗苦读的士子。”言罢颓然一叹,撂下剪子犯愁。 贾环在旁也劝不了,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问道:“姑父,您看这样成么?藩王既然是藩王,岁贡总是要的吧。让他们每年交岁贡来供着三省六部。” 林海哼道:“他们肯给么?” 贾环道:“不然也没旁的法子了,只是须得由朝廷给各位王爷去书信商议此事。还有科举,弟子看仍是要办的。” 林海道:“对贤王而言,自然是科举的好。朝廷照常科举,颜面与威仪皆可存。却不知王爷们肯用否。”乃摆了摆手,不再提此事了。 过了两日冯紫英又来荣国府问贾环可去见过林海了,贾环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冯紫英失望道:“林大人也没有主意么。” 贾环道:“只是昨晚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琮儿的一番话,仿佛有些道理。”冯紫英忙问什么话,他道,“其实朝廷官员与寻常的商铺的掌柜差不多。官员替朝廷做事,朝廷给他们俸禄。做的好的升职涨薪水,做得不好东家便将他辞退。那些贪赃枉法的一如掌柜的中饱私囊。若这么看,科举不过是个考试,考取了便是此人可以当掌柜。在哪里当掌柜都成。但凡诸位王爷也能这么瞧,必是愿意要朝廷派去的官员的。” 冯紫英一听这话就笑:“既然许多年前,那会子琮儿愈发小了。这话显见不是小孩子说的,又是江南七怪中哪一位所言么?” 贾环惊道:“哈?你也知道江南七怪?” 冯紫英忍不住哈哈的笑了起来。贾环心知他必是误会了,也不肯说明白,忙在旁陪着傻笑了几声。冯紫英想起司徒磐说江南七怪中有一位是商人,愈发自信起来。乃又道:“只是俸禄?” 贾环道:“俸禄自然是给谁干活谁给钱。干的好的诸位王爷愿意给涨俸禄也使得。谁治下太穷给不起俸禄,就别怪人家不愿意去替他当官。” 冯紫英道:“办一次科举实在费事,若皆是替旁人选士,何必费这个力气。” 贾环笑道:“冯大哥此言大谬!虽是替旁人选士,选谁却是朝廷说了算的。被选上的,哪怕他在辽王手下干活,心里难道不记着自己的恩师是谁?再者,我林先生也说了,对贤王而言这科举还是办的好。实在论起来贤王与其他诸位没多大差别。能拿到替诸王选士之权,已经很不得了了。他不想要,准保有人想要。今年事儿多,明天拿这个当借口不办科举还罢了。若四年后还不办,信不信立时有旁的王爷会跳出来办?若是他们联手办起来,贤王这个亏可就吃大发了。” 冯紫英闻言连连点头:“你说的是。” 他遂回去将此事一一回给司徒磐,另一头贾环也写了急信往南边去了。 过了两日,贾母因想起一件事问贾环,打发人来找他,赵姨娘回说是“去苏先生家了”。贾母登时想起苏铮已经回京了,忙命人在门口守着贾环,他一回来便喊去见他。 贾环回府在门口看见琥珀,于马上长叹一声,跳下来问道:“老祖宗又有何事?” 琥珀道:“老太太只命奴才在此候着,三爷一回来便请去见她。” 贾环无奈,衣裳也没换便直往贾母院中去了。 贾母一听说他来了,眉眼儿立时笑成了一朵花,招手喊他:“我的儿,快过来。” 贾环顿觉有不好的事儿,忙正正经经给她行了大礼。贾母嗔道:“一家子骨肉这么多规矩做什么。” 贾环忙说:“礼不可费。才苏先生还说我呢,这些年跟琮儿混皮了,早年的老实劲儿消磨了许多;又叮嘱我务必记得‘礼’字。孙儿得谨遵师命不是?” 贾母笑道:“你这苏先生是位好先生!环儿,如今琮儿已往南边去了,这苏先生身边只你一个弟子么?” 贾环道:“可不是么?倒茶研墨都没个人帮着。” 贾母忙道:“你二哥哥如今也不去书院念书了。既然苏先生身边弟子少了,不如你明儿去问问他,也收你二哥哥做徒弟,你们兄弟二人一处念书,来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你也不用愁没人帮着倒茶研墨了。” 贾环听了一哆嗦:“老祖宗,这事儿我可做不来主,得去问先生。只是他老人家刚被软禁了这几个月,心情不大好。” 贾母笑道:“你二哥哥又聪明又知礼又孝顺,还是个有来历的,他一见保管心情就好了。” 贾环心中如乌云蔽日一般,偏这会子又没法子回绝她老人家,只得强答应了,还不敢露出不乐意来,急忙退了出去。到了外头暗暗咬牙跌足道:“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死心!” 第一百九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九十二章
话说贾母尤不死心欲让苏铮收宝玉入门。贾环简直不知道如何跟老头开口!眼下这局势,老头显见没那个兴致不说,平日偶尔提起宝玉来一句好听的都没有。偏他想了半日实在寻不着法子。次日又去苏府例行宽慰,纠结了半日,硬着头皮道:“先生,有件事儿弟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铮望着他道:“我瞧你今儿心神不宁的。” 贾环垂了头,咬咬牙:“我家祖母命我来跟先生说,可否收下宝玉哥哥为弟子。” 苏铮挑眉:“什么?” 贾环飞快的说:“横竖我说过了。”遂抿嘴垂手在旁立着。 苏铮顿觉好笑:“你祖母没命你务必玉成此事?” 贾环道:“没。她觉得天下人都必会喜欢宝玉哥哥,只需提一声,您必然乐意之极。” 苏铮哼道:“你父亲是不是也吩咐过你?” 贾环道:“从前提过两回,都让琮儿设法糊弄过去了。您老失踪了许久,宝玉哥哥也是先帝驾崩那阵子才从云台书院回家的。故他这会子暂且还没想起来,过几日大约便能想起来。” 苏铮瞥了他一眼:“你没法子糊弄么?” 贾环老实道:“若是从宝玉哥哥那头说拜您为师对他不好,我实在狡辩不出理儿来;若是从先生这头说您不好,我又不想说您坏话。” 苏铮含笑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道:“你这哥哥是个什么样的?听从前你们兄弟随口所言,仿佛不甚明白事理。那年看见他倒是安安静静的。” 贾环想了想道:“比起我与琮儿,宝玉哥哥善良正直。他天资聪慧,少说聪慧过我一万倍。” 苏铮皱了皱眉头,老头儿偏心病起来了。 贾环接着说:“其实他很通透,真的通透,是个天然、干净的人,厌恶雕琢虚伪。所谓物极必反。世道本不天然干净,过于天然干净必有旁的不妥之处。早年宝玉哥哥是阖府的凤凰蛋,暖房里的花朵;后来大伯强了起来,我们二房势弱,他便如移到暖房外头去了一般。虽然没死,还是花朵,并未成树。我没他那么干净;但我的事儿我老子未必能做主,他的事儿大概他自己插不上嘴。我与琮儿遇见棘手的麻烦会商议着想法子解决,他除了会哭会写诗之外也不会什么了;若事儿太大、大到他实在不想照老爷老祖宗的话办,只怕会出家以避之。我与琮儿极头疼他。” 苏铮闻言思忖片刻道:“听你这么一说,不过是个性子绵软、有些呆气的书生罢了,倒是不至于使你二人头疼。” 贾环苦笑道:“这几年稍好了些,也只稍好了些罢了。从前……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一不会防人,二不肯伤人,三极易信人,四不肯屈从世态,五则天生怜香惜玉——不是那种淫色之徒的怜香惜玉,是见美貌女子便敬重、信任。偏我们家如今之境遇……先生也知道的。大户人家缺什么都不缺各色美貌女子!眼下幸而没人留神他这号人;若有人留神他,他就是我们家的一个最大的破绽。早年我与琮儿每每想到他来日还不定会上什么人的当、被什么人勾引得死心塌地或是做些离奇的事儿,头皮都发麻!又不能不管他死活。琮儿曾说,最可怕的不是猪队友,是玻璃猪队友——帮不上忙反添乱不说,又容易碎,碎了还一地的玻璃碴子扎脚。” 苏铮“噗”的一声笑了,道:“罢了,我知道你这哥哥是个什么模样了。你们这般少年老成,竟与他是一家子兄弟!实在怪异的很。” 贾环叹道:“我二人哪里就喜欢与外头这些王爷大人娘娘公公勾心斗角呢?满京城皆是豺狼虎豹,我俩若不上前顶着,一家子还不定怎么样呢。先生啊,少年老成是被逼的!” 苏铮顿觉弟子们可怜,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头,贾环趁机嘟嘟嘴装可怜。苏铮又道:“你老子是个成不了事的,贾赦我瞧着颇为妥当。” 贾环道:“大伯他老人家上年岁了,斗志早消磨尽了,会防不会攻。朝局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瞒您说,那国库银子的事儿,许多人都以为是我们家聪明,其实那是圣人命林姑父来要债的,不然他老人家还想不到这件事头上去,算歪打正着吧。” 苏铮怔了怔,有几分恍然大悟,又有几分啼笑皆非,道:“他终究还是明白事理。圣人也找旁人要过债,怎么就没人还银子呢?” 贾环顺口道:“故此胆小有胆小的好处。”他一壁说,一壁腹诽自己这话说得太违心了些。 苏铮想了想,道:“既是你祖母父亲的意思,横竖你也绕不过去,就让令尊领着他来见我一见。既想让我收下,总得考验一番。” 贾环点点头,又说:“先生您预备收下他么?不预备收就别见他了。不然他到时候又得伤神半日,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苏铮闻言只觉有些奇怪,才要说话,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你一直说你祖母与令尊,该不会他自己并无此意?” 贾环道:“他哪儿会有这念头!此事他压根儿不知道。我这哥哥没什么上进之心。” 苏铮脱口而出:“岂有此理!” 贾环忙道:“无欲无求罢了。” “连进学之事也由父亲祖母念着,他自己每日想什么呢?”苏铮摇了摇头,“既这么着,就让令尊带他的功课来便是。” 贾环答应了一声,又哄了老头半日,回府去了。 贾环本是一片好心,想替贾宝玉留个颜面;谁知贾政听闻苏铮想看宝玉的文章,大喜,立时命人去喊宝玉过来,让他预备好衣裳文章,又命贾环多多的说些苏铮之喜好。贾环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宝玉也知道苏铮乃是大儒,忙回去细细的预备文章诗词不提。 三日后,贾政领着贾宝玉,贾环作陪,一齐往苏铮府上去了。 苏铮见宝玉生得白白净净,模样儿倒是极好,赞了几句。贾环在旁羡慕道:“听高家表叔说,二哥哥长得极像祖父年轻的时候。”贾政连声附和,喜不自禁。 苏铮便将他的文章拿来瞧了瞧。果然文如其人,一颗温柔胆,一片玲珑心,只没什么用。乃道:“贾二公子,你可是偏爱庄子?” 宝玉面上一喜,道:“是。晚生极爱《南华经》。” 贾环在旁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苏铮见了笑道:“环儿不喜欢庄子么?” 贾环眼皮子一跳,心道,您老人家何苦来又拉上我!只得老实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一般喜欢罢了。” 苏铮忍着笑问他:“何为一般喜欢?” 贾环埋怨的瞧了老头一眼,道:“就如同在街上看见一件极精美的玉器,喜欢,但不会想着去买。” 苏铮追问:“既然喜欢为何不想买?” 贾环道:“那般玉器必然极贵,弟子不愿意花那么多钱去买一件只能摆着看之物,并无实在用处。弟子觉得不划算。” 苏铮道:“若人人都如你这么想,那玉器岂非卖不出去?” 贾环道:“自有旁人极富裕,视万两黄金如十个铜钱,可随手买了去。就如我会随手花十个铜钱买根糖葫芦一般。” 苏铮面上忍不住露出得意来,又扭头看着宝玉:“庄子不为物役。只是寻常人哪里得不为物役?不为物役者唯有那些本事极大之人或是身份极高之人,就如环儿说的,视万两黄金如十个铜钱。寻常之人,汲汲于蝇头小利,钻研于阿谀奉承,为的是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以图仕途经济。我瞧你文章里头有‘求自洁’之意,这一条须得改了去。”贾政在旁捻着胡须连连点头。 他才说到“仕途经济”,宝玉的脸色已有几分不好看了;后头愈发难看。 贾环忍不住说:“二哥哥,纵然苏先生的话有几分不如你意,装也须得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来才是。” 宝玉站起来作了个揖道:“恕晚生不会装腔作势。” 贾政闻言喝了一声“无知的业障”,才要站起来打圆场,苏铮向他摆摆手,问贾环:“环儿,你会装腔作势么?” 贾环撇嘴道:“我会。” “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了装腔作势呢?” 贾环道:“总有不得不违心哄着旁人的时候。” 苏铮乃瞧着宝玉道:“怎么宝二爷没有么?” 宝玉道:“不惯做违心之言。” 苏铮又看贾环:“环儿怎么就惯了呢?” 贾环嘟囔道:“一家子总得有人惯这个的么……” 苏铮长叹一声,问贾政:“政公,环儿几岁?令二公子几岁?” 贾政哑口无言。半日才说:“宝玉自幼是老祖宗身边养着的,有几分惯着,待过两年明白事理自然就好了。” 苏铮淡然道:“还要过两年?他已经十七岁了,却靠一个十四岁的兄弟替他挡风遮雨。政公,恕老夫直言,贵府如今便是环儿一个小小的孩子在撑着。贤王府上,他曾去探听消息;权贵家中,他也曾小心陪话;市井之中,他与贩夫走卒交往。朝局动乱,危如累卵,何其艰难!”乃扭头看贾宝玉,“环儿说你是个天然干净的人,厌恶雕琢虚伪。这是你性子绵软,你若性子狂妄些便是个狂生了。莫忘了,祢衡便是个赫赫有名的狂生。” 宝玉已听出他几分意思来了,垂头道:“晚生不敢击鼓骂曹。” 苏铮道:“你虽不敢击鼓骂曹,也不会忍辱侍贼。我且问你,倘或方雄在时看中了你们府上房子精巧别致,要逼你们搬走腾给他,你待如何?” 宝玉愣了。半晌才说:“他并没有!” 苏铮道:“听闻方雄在京中也没少抄家。万一他有此意,你待如何。” 宝玉想了半日,咬牙道:“宁死不从!哪怕一头碰死在石头狮子上,也是一条冤魂!我不信他能住的安生。” 贾环实在忍不住了,翻了个大白眼子:“以书生之心度恶煞之腹!他杀人如麻,手下冤魂无数,多你一条不多少你一条不少,你想找他报仇还得排队!” 苏铮笑问他:“环儿呢?你待如何?” 贾环道:“先去溜须拍马,胡扯瞎掰,什么我们府中的风水与他八字不合、他住进来会兵败如山之类的。” 苏铮道:“若他不答应呢?” “京城这么大,总能寻访到比我们府更好的院子、花园子,挑一家没有七十岁以上老人并十岁以下孩子的,怂恿他去夺那家。” 此言一出,连苏铮在内都倒吸了一口气。苏铮立起眉毛来指着他道:“你说什么?!” 贾环道:“李代桃僵尔。盛世仁义礼信,乱世刀枪剑戟。旁人虽没惹我,我也没惹谁,无辜受难落在谁头上都一样。我祖母八十一了,侄儿才十二。八下里顾不着的时候先紧着自家要紧。先生,西洋英吉利国有谚语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而世间之事多半是,园植玫瑰,邻有余香。邻居若是嫌旁人院中的香闻着不过瘾,当是他自己也种上一盆,而非我将我的送给他。”后头这番话跟前头全然不搭,又隐约有几分意思相通。贾环纯粹是顾左右而言他,引开苏铮之念头。 苏铮果然让他带歪了,想了想也有道理,一时不知如何相驳。 贾宝玉却说:“你这话不对。方雄若是原本就看上了旁人家,那是他害人;若是你撺掇的,便是你害人了。” 贾环简直想踢他一脚!好容易把苏老头给糊弄了,听了这句话,老头眼睛立时亮了起来。只得说:“那依着你的意思,连老祖宗带兰儿一并碰死,然后方雄使人来清扫尸身住进去?” 宝玉急道:“自然不是!我只说我一个碰死,莫带累上旁人!” “你一个人碰死之后,老祖宗眼睁睁看着你的尸身被方雄清扫了,大约也去了半条命。方雄若是高兴,我与兰儿合力抬着她老人家搬到庙里住去;他若不高兴,嫌你污了他的院子,将我们全家一人一刀悉数砍了,连收个尸的都没有。” 宝玉跌足道:“我只说不可害人!” 贾环两手一摊:“你倒是出个主意啊!究竟怎么做?” 他哪里出的了主意?哽了半日说不出话来。 贾环又道:“倘或别人跟我仁义,自然我也跟他们仁义。偏如今世上之人多半并不仁义,独我仁义不就有多快死多快了?遇见方雄那般恶煞又不同,险恶之境自保是头一件大事,旁的也就顾不得了。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若是咱们府里老老实实搬出去、将荣国府让给方雄,旁人不说,老祖宗八成要气死。我挑上一家没有老人幼童的人家怂恿他去夺,那家人但凡没有宝玉哥哥这样的,八成只能忍辱吞声搬走,我再悄悄给他们些银子便是。还能多给些,算是谢他们替咱们挡了灾。他们虽无辜,也确实是因我之故受难;我才说过,那个时节也顾不得了。” 屋里头又静了下来。 贾环轻叹一声:“宝玉哥哥!你不害人,有人害你。总不能干站着让人害吧?你要干净,我只得不干净了。谁让我是你弟弟呢?”贾环实在与他并无多少手足之情,只是没法子不管他罢了。偏这几句话说得宝玉贾政眼泪都掉下来了。 半晌,宝玉长叹道:“府里只交给你,这等污浊世道,不如去做和尚的干净。” 贾政急了,才要说话,贾环抢着说:“你先纳一房妾室生个儿子再出家。老爷还有我呢;老太太并太太没了你一个也活不了,你有个儿子给她们她们也有个念想。别指望我孝敬太太;我纵孝敬她,我也不是你,她还是活不了。” 宝玉哑然!又跌足道:“怎么竟连避世得个干净都不能么?” 贾环道:“古人云,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你得了她两个十七年的关爱,不还清就想走?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想要无牵无挂,先把债偿清了。” 宝玉又哑了。 屋内又默然许久。 苏铮这会子方想起来,贾环贾琮哥儿托人从诏狱将他们一群老大人救出来,听闻还伪造了圣旨!方雄在京中杀了那许多人,这十三位忠良并全家皆保全了。环儿方才的主意委实不善;如他所言,那般情境之下,为了保自家旁的也顾不得了。乃长叹一声,问宝玉道:“贾二公子,若要跟着我念书,你可愿意将从前那些念头一齐去了?从今往后,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宝玉低头思忖了半日,诚然道:“只怕去不掉。” 苏铮点点头,向贾政道:“此子与我无缘。世道险恶。就让他在家中读书作诗,莫要胡乱与贵人结交,恐怕惹祸。” 贾政终于也长叹一声,向苏铮道:“政算是明白了。宝玉这孩子,不及环儿多矣。” 贾家父子三人遂告辞而去。 说来也巧,此事过后不过数日,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掐指算算时间到了,虽知道有不知来历之人搅乱世局,横竖要往神瑛侍者处走一遭,渡化于他。 宝玉见了他二人虽也吃惊,倒还有礼。听他两个说了半日“随我们去罢”,只摇头道:“前债未偿,不敢离世。” 第一百九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九十三章
却说这一日台湾众人正在潇湘馆议事,忽有人进来回到:“京中急信!” 贾琮忙接了打开,原来是贾环的。前头写的是司徒磐当下难题,如科举、六部等等,顺带提了一笔“江南七怪”;后头便将建安公主当日所言捡了要紧的录了下来。众人传看后都笑贾环这么容易便被人家迷上了。 贾琮道:“莫看他只写建安公主说了什么,最要紧的没写。” 惜春问他最要紧是什么。 贾琮道:“他自小看着各位姐姐长大,眼光自是高的。既然只一面便看上了人家,那公主不必说定然长得极美。” 大伙儿都好奇起来,想知道建安公主长得什么模样。惜春撺掇道:“琮儿,你是个机灵鬼儿,设法哄那弟媳妇来姐姐们见见!” 贾琮摆手道:“环哥哥走的是军中急报,人家这会子大约还没到庐州呢。姐姐着急知道,除非去庐州看她。” 龚鲲道:“罢了,此事不急,横竖环三爷并建安公主年纪都还小。” 吴攸平素皆在营中,这日恰来了,瞄着他道:“只不知江南七怪是怎么回事?” 龚鲲垂了眼板着脸道:“早年哄过他一回罢了。诸位看,朝廷这几桩事儿该如何处置?”说着瞄一眼林黛玉,“林先生?” 黛玉抿嘴一笑,给了他一个面子,道:“方才我已想过,大约琮儿等这一日很久了。” 贾琮嘻嘻一笑,抚掌道:“儒家的历史任务早已完成,该歇歇了。我早盼着百家争鸣呢。”遂慨然道,“若是没有儒教,我朝早已四分五裂成无数国家。如今人心早定,儒家也不用再一家独大了。” 惜春道:“这里头的因果我不甚明白。” 贾琮道:“因为科举。四海之内凡读圣人书的儒家子弟皆可以为官,旁的墨家道家等哪怕本事通天也极难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官就是权啊!男人没有不爱权的,而儒家几乎是寻常人获得权力的唯一路子。天下当权者不论权大权小皆是儒家子弟,国家自然分裂不了。” 惜春道:“依着你这说法,倒是汉武帝替儒家得了天下了。” 贾琮哼道:“他是皇帝,儒家命子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王昏庸,臣子首先是忍,忍不了便走,走不了便死,横竖不能反。故此反的多半是皇帝家的——皇帝家的人行的是兵家,那椅子谁抢到就算。眼下既然诸王分治,谁都盼着成为春秋五霸,国强则君强。墨家能利器,兵家能强军,纵横家能替他们交往远亲近邻。这些都是在诸王手下可以得用的。从前他们皆没有出头之日是因为儒家压在他们头上。儒家说白了只是一种哲学,并非专学,在他们眼中名声比本事和务实都要紧。咱们刚刚弄的这个温室大棚,我记得在哪里瞧过一眼,西汉那会子就有了。让一个什么大清官拍拍脑袋扣顶帽子给灭掉了。” 林黛玉道:“是召信臣。他道,不时之物,有伤于人。” 贾琮哼道:“缺乏维生素就不会有伤于人么?冬天没有蔬菜吃很容易生病的。” 林黛玉看着他正色道:“说会子过过嘴瘾便罢了,商议正事要紧。这天下是你设法拆了的,百家争鸣也非一时可成,科举之事你出个主意。” 贾琮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天下是先帝拆的,”又伸出第二根,“先出主意让诸王合纵的是林姐姐你,学生我巨冤。” 黛玉瞪了他一眼:“少顾左右而言他。” 贾琮两手一摊:“我能有什么法子?科举六部之事皆不是我说了算的。司徒磐说了不算,小皇帝说了不算,连那个不知死活的太上皇说了也不算。须得天下共议才行。” 众人大惊!贾维斯脱口而出:“议政!” 贾琮笑眯眯点头:“没错。诸位王爷碰巧都姓司徒,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能登高一呼天下应。且他们都新近才到封地,军队没收服、百姓没安抚,钱粮不多、实力不足,故此不会贸然动干戈。最要紧的是,诸王皆不会归顺司徒磐!然他们也皆不是傻子。科举、六部、治河赈灾,没有一件是单凭司徒磐或是某位王爷能做的,也没有一件是不要紧的。不议政还能怎样?若能破除天子一言九鼎,纵然开不了民主先河也算近了一步。” 林黛玉点点头:“你从何时开始想到这一步的?” 贾琮道:“刚才……” 众人一愣。 贾琮道:“收到环哥哥的信之前我还没想到议政呢。” 探春正坐在他身旁,顺手敲了他一下。 龚鲲笑道:“也算意外之喜了。” 黛玉道:“既这么着,此事就定下。琮儿写信进京,让环儿设法劝说贤王答应议政。能分天子之权,其余诸王大约不会不答应,让他们派幕僚进京商议。谁出多少钱养六部、谁出多少钱养通政使司、谁出多少钱养翰林院。” 贾琮道:“科举之事,我提议双向选择。”旁人问何意,他道,“科举照常。饱学之士,以蘅芜苑十三学士为例,多半还是在京城的。他们出题、考试、取士。小皇帝太小,殿试这玩意就改由五六位要紧的重臣来主持便是。若是司徒磐主持,旁的王爷必然不服气。既不服气,大约也不大愿意用殿试出来的那些进士;还是找不姓司徒的来主持殿试的好。殿试之后,给诸位进士发个凭证,想去给哪位王爷干活,就自己拿着自己的文章、进士凭证去见王爷。”说着他拱了拱手,做戏道,“王爷,学生是新科进士贾琮,二甲第二十二名,这是学生的文章和进士证。学生恰乃衡阳人士,想向王爷求衡阳县令一职。”乃又假意捋了捋还没长出来的胡须,“哦,你是二十二名。本王问你,今衡阳有这么一个案子,你待如何处置?” 刘丰忽然开口道:“只是衡阳本有县令。他本来托了人往吏部使钱,欲谋平调扬州为令,这么一来,岂非调不动了?” 贾琮笑道:“他可以拿着他的为官简历去找吴王,吴王认他是个人才便用他。但凡吴王不傻,便不会将扬州交予一个无才之人治理。翻回头来,楚王觉得他干得不好也可以撤了他。吏部么,就管不了这些了。这就是诸王分治的好处。从前选派官员的乃是吏部。天下不是吏部的天下,是皇帝的天下。横竖不是自己的,选个好一点的歹一点的无所谓;或是谁给的钱多谁去富县,谁是权贵亲眷谁去富县。至于治理得好不好,吏部的人也不在乎。如今诸王都只有一小块地盘,谁都想比旁人强、谁都怕比旁人弱。他们决计不会收银子给官的。嗯,这个也是我盼了许久的。” 黛玉看了他一眼:“吏部大约自此没什么用了,兵部只怕也废了。” 吴小溪叹道:“礼部也废了一半。除了科考,礼部本也没什么用。” 刘丰道:“除了科考,礼部还有主客清吏司呢。这个愈发要紧了。” 小溪耸了耸肩:“也是,纵横家有地方去了。” 林黛玉咳嗽了一声:“治河救灾呢?” 贾琮道:“这个太泛,得各位王爷自己去商议。” 元春在旁听了半日,道:“我来了这些日子始终没明白,琮儿,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贾琮笑道:“没什么,只是不想给皇帝下跪罢了。” 黛玉道:“横竖这些事儿你自己定夺。罢了,咱们该开始咱们的事了。人呢人呢人呢?贾琮,我却缺人力!” 贾琮道:“开荒令不是下去了吗?不是已经有人涌过来了吗?” 黛玉道:“不够用,差得远了。” 贾琮想了想道:“那就这样。开荒前三年税赋减少一半,若三年后收成好,连那一半的税赋都还他不说,还再减税三年。” 黛玉道:“只怕仍是不够。” 贾琮想了想:“现在咱们是极缺人力对么?” 黛玉斩钉截铁道:“对。” 贾琮挥了挥手:“凡开荒者不需要路引。” 众人一愣。 贾琮道:“逃奴开荒自动变成良民。我就不信引不来不想当奴才的。” 黛玉怔了片刻,道:“罢了,先试试。”乃又道,“下一条。晒海盐的法子已试验成了。” 元春忍不住扶了扶额头:“从前在京中竟全然不察林丫头是这般风风火火的性子,上一条我还没缓过来呢,你下一条便来了。” 黛玉嗔道:“从前我何尝是这般性子了?事儿实在太多,不快些哪里处置得完?今儿让环儿一封信占去许多时辰,后头的还多着呢。” 龚鲲笑道:“大姑娘莫打岔,她急起来骂人跟放炮竹似的,还不带脏字儿。” 林黛玉瞥了他一眼:“先生放心,我可不敢惹大姐姐。”言罢不待他二人开口,接着说,“出来的盐已是不错了。依着琮儿的法子,请来的老盐工领的头儿,晒卤制盐,薄晒勤转。你上回说的砌加盖卤井是何意?” 贾琮道:“我已经画好图了。”说着将图拿了出来,众人传看一番又商议一番。旋即他道,“我上个月便与王叔父商议好了。等咱们将晒盐术研制出来,推到两广去,百姓可随意制盐、买卖。取消盐课,将盐作为寻常物收税。” 刘丰挑起眼角来:“王大人应了?” 贾琮道:“应了。如今海市的钱越来越多,他哪里看得上盐课这几个银子?这些法子我再使人无偿送往全国。” 刘丰道:“送给王爷还是百姓。” 贾琮道:“百姓。” 刘丰道:“我知你之意。你以为盐多起来了,盐便易得,王爷朝廷皆没法子将盐课捏在手中。” 贾琮点头道:“天下百姓受盐所缚许多年,也该除去了。” 刘丰道:“王爷们可以派兵强行关了多出来的那些晒盐作坊。那是来抢钱的!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王爷们没什么做不出来。因海商得富的终归少数,多数王爷还是惦记这些盐钱的。” 贾琮皱眉道:“这一节我倒是当真没想到。” 刘丰道:“除非你悄悄将此术给了某位王爷,某位势弱地盘小的王爷。眼下恰是王爷们最想得治下人心的当口。他若肯以此来得民心,旁人见之争相效仿。不效仿的,他治下之民保不齐就搬家到取消盐课之处去了。论起来,这也是分封的一个好处。”说着,他眨了眨眼。 贾琮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喂,你有什么鬼主意?” 刘丰乃扭头看着贾惜春:“四姑娘不是想看看建安公主长得什么模样么?” 众人静了片刻,齐声大笑起来。 惜春笑道:“我当真想瞧瞧的。究竟是如何一个美貌女子,只一面便勾了环儿去。”说着扭头看探春,“要不三姐姐去?” 探春没好气道:“我走的了么?在座各位都是债主,唯有我是个欠债的,到处缺钱。贾琮我告诉你,再不拿银子来高炉冶铁作坊那头要跟不上了。” 贾琮道:“那不是还在试验么?” 探春瞪起眼来:“你知道那些试验要多少钱么?” 贾琮忙举双手求饶:“知道了知道了,小弟这就弄钱去。”乃叹了一声,看着惜春道,“四姐姐,看来你这一趟不是去送礼的。” 惜春也叹道:“我知道了,是去做买卖的。” 贾琮道:“要不你多跑些地方吧。除了晒盐术,还有种植南美马铃薯之术。将此物卖给西边北边土地贫瘠之处的小国王爷们,必能捞不少钱回来。嗯,还可以卖给司徒磐。他的地盘也缺粮食。眼下他仗着京中有许多粮库暂时无碍;他自己必也知道,日子一长此事早晚是个祸害。” 龚鲲道:“三爷,既然缺钱,跟老爷要些何妨?”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不到没辙的时候不想跟他老人家要钱。” 龚鲲与刘丰吴小溪对视了两眼,道:“三爷实在要脸面,只当是跟老爷借的。来日你还他便是。” 贾琮一拍脑袋:“对啊,还怕来日还不上么?” 探春黛玉也互视一眼,又各瞧了贾琮一眼,都没说话。来日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找贾赦借的钱大约是还不上的。 龚鲲忽然击案道:“这么看,四姑娘是要周游列国了。虽卖的是些制盐种粮的方子,仍须有妥当之人护着才好。吴将军常年在海上,许久没逛过陆上的山山水水,不如趁机一道走走,只当是玩了会子?” 吴攸还没说话,惜春怒道:“龚翼之你什么意思?不知道我二人见面就吵么?” 龚鲲道:“就因为你二人见面就吵,吵得我头疼。我想了想,大约是吴将军平素在海上多些,你们每回都没吵痛快,故此下回见面便接着吵。这趟出去时日可不短,还没有人劝架!” 小溪忍不住在旁低声嘀咕:“平日也没人劝架。” “你们干脆吵个痛快!将这辈子的架都吵完了,回来大约便没兴致吵了,大伙儿自此得了安生。真是你好他好大家好!” 众人默然了一霎那,忽然齐刷刷鼓起掌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九十四章
话说台湾众人在潇湘馆不管不顾的硬逼着吴攸护送贾惜春去各国兜售晒盐种粮之术,他两个不肯,被大伙儿合力压了下去。没奈何,只得各自回去收拾行装。到了送他两个走的前一日,众人在承天府新开的必胜客大酒楼替他们送行。二人在席上皆满口答应,这回必好生合作,竭力少吵架;非要吵不可也决计不能在外人跟前吵;连在外人跟前都忍不住,必定不在王爷公主国舅国丈等要紧人物跟前吵。大伙儿有不信的、有疑心的、有将信将疑的,只没有一个信的。 次日二人欲动身启程,先去知府衙门向贾赦贾琏辞行。元春不放心,跟着去了。见他两个和和睦睦恭恭敬敬的,有几分公事公办之意,便放下心来。贾赦上了些年岁,有几分叨唠,他两个只得忍着听教训;元春却寻了个借口到外头与福儿说话。姑侄两个玩了会子西洋扑克牌,忽见平儿匆匆走了过来,含笑回到:“大姑娘!四姑娘与吴将军又吵起来了!”元春顿时泄了气,念叨一声“我就知道他两个安生不了半日”,跟着平儿过去了。 只见他二人立在贾赦院子里不知在争什么,面红耳赤的,就如元春初到潇湘馆那回一般;贾赦与贾萌祖孙俩一人一把藤椅,坐在一旁喝茶吃点心看热闹,贾赦之妾翠云捂着嘴立在后头。元春轻叹了一声,走了过去:“你二人昨晚上在必胜客说了什么的?只歇了一宿便忘了不成?” 吴攸抢着说:“她先吵的!” 惜春立时道:“大姐姐!他要带着三大箱子的衣裳鞋子!我都不曾带那么些。” 元春望着吴攸:“就为了这么点子芝麻绿豆的事儿?” 吴攸道:“我可没敢惹四姑娘,又不占四姑娘的马车。” 惜春道:“咱们此去是做买卖的,要走极远的路,带那么些衣裳,你要出嫁么?” 满院子的人连贾萌带伺候的小丫头子都笑起来。 吴攸急了:“跟你说了许多遍,有平日在路上穿的、有扮作商人的、有扮作你管家的、有水军的衣裳、有夜行衣、有迷彩服、有从程驰那儿弄来的特种营的衣裳,鞋子也有水里的平路穿的山地穿的爬墙用的……” 惜春嗤道:“哎呦呦,你开鞋子铺呢!” 元春忙说:“四丫头,近年来世道不太平,二丫头出嫁惹了多人匪人打劫呢!吴将军本是个军人,惦记安危自然要多些。旁的不说,单是程将军那边的行头,没有一件是没用的。上回咱们去特种营的时候人家不是都告诉过你的?” 惜春抿了下嘴唇:“我不怎么记得了。” 吴攸哼了一声:“我都懒得跟你吵!隔行如隔山。” 元春摇摇头,又吩咐他们几句,二人重新向贾赦辞行,到外头见贾琏去了。 他两个才踏出院门,贾萌“滋溜”一声蹿到元春跟前拽着她的衣襟:“大姑姑!我告诉你!四姑姑本来没有生气的!” 元春蹲下来揽着他问:“那你四姑姑为什么生气?” 贾萌指着贾赦:“祖父说,岭南白家养的那个郡主听说吴叔叔要出远门,特使人给他送了一件极难得的斗笠来!说是骑着马在雨里头穿着极好的!” 元春哑然失笑:“大伯逗他们做什么呢,今儿就要起身了。” 贾赦慢条斯理的捋了捋胡须:“这一走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之后还有没有好戏瞧都两说。再说,那个本是实话,今儿不说昨儿也得说。” 元春啼笑皆非。 众人遂热热闹闹送他两个走了,回来的路上互相打赌他两个到哪儿能吵头一架。 吴攸贾惜春二人才走不过数日,有平安州急信过来,走的是军报!高家与台湾府平素书信往来皆是马行送的,听闻这回来了军报,吓了众人一跳。贾琮急跑到前头去接信,就在潇湘馆门口忙不迭的拆开了一瞧——竟是大大的喜事!迎春有孕了。不由得哇哇大叫。 知府衙门又忙了起来,王熙凤亲自打点送往平安州的贺礼、药材。贾琮等不得这些东西在路上慢慢磨蹭,因想着这年头医学不发达,女人生孩子极惊险,先飞马去回京请产科圣手。 这回京中已大定,他也不需瞒着人了,光明正大满面灰土的来到荣国府正门。贾环听说他来了,抚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前儿得了平安州的信我就知道他忍不了跟着车马慢慢走。” 一时贾琮梳洗毕换了衣裳,先去见贾母。 贾母见他比从前黑了许多,叹了两声,问了他路上如何,台湾那头众人可好;贾琮只管捡好听的说。她又问道:“怎么这会子忽然回京了?可有什么事么?” 贾琮道:“二姐姐有喜了,我想在京中替她请两位好大夫,并请几个有本事的产婆。” 贾母本以为他是来张罗替元春与贤王结亲的,闻言有几分失望,道:“这等事自有她婆家做主,你这般做派,旁人还以为你信不过她婆家呢。” 贾琮道:“旁人并不与我相干,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横竖姐夫是看重姐姐的。” 贾母道:“你们男人不知道后院的事。她还有两个妯娌。你若是兴师动众的,惹得她妯娌不痛快了,来日相处不好,岂非反是害了你姐姐。” 贾琮笑道:“我虽不知道两位高家表嫂是怎么样的,姐姐并不曾与她们住在一处。纵然她们心有妒忌,颜面总是要留的。再不济还有姐夫呢。老祖宗放心,看在老爷、二哥哥与我的份上,高家不敢对姐姐不好。真要不好了,和离就是。” 贾母斥道:“胡说!你可莫要过于嚣张,那高家是你姐姐一辈子的依靠。” 贾琮长叹一声:“怎么您老也这么说?老祖宗,下头这句话我都跟许多人说过许多回了。我姐姐前半辈子的依靠是我,后半辈子的依靠是她儿子,从头到尾就没姐夫什么事儿。至于二位表嫂,她们的父亲兄弟是谁?若是不寻常的人物我早就知道了。” 贾母怔了片刻,顿时想起史家来。前些日子因拒婚之事她诚心与史家冷了几分,听得这话,也叹了一声,命人去接湘云来住几日。 贾琮乃又去见了贾政宝玉等。因知道与贾环必有许多事要商议,没先去见他,回到大房的院子里。邢夫人领着韩全上来与他行礼:“环儿说已与你们去信了,我收了个儿子。” 贾琮道:“收到信了,恭喜太太。原来就是他。”上回看见这孩子的时候他被贾环迷晕了,如今是头一回见醒着的,含笑拉了他起来细瞧了半日,看他举止规规矩矩的,眼中却有几分兴奋,道,“这么小便这么斯文,来日必是个饱学之士。太太,咱们大房还没有会念书的,可巧有了他。” 邢夫人笑的合不拢嘴,道:“你可莫看他小,已会写许多字了!比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强些。” 贾琮连连摆手:“太太就别提我了,我小时候练了许多年字都练不好。再说,我来日是要当将军的,些许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便罢了。”遂拉着那孩子道,“有三四岁了吧?” 韩全乖乖的说:“回哥哥话,快要满四岁了。” 贾琮道:“这会子还有些怕生么?明儿哥哥带你玩儿去,玩起来就不怕生了。” 邢夫人忙说:“你可莫把他带野了!” 贾琮道:“男孩子不野的身子不好。太太看二房的两个哥哥都不野,身子都不好;兰儿稍稍野了几分,身子骨儿就比珠大哥哥、宝玉哥哥强了许多。再看环哥哥,提笔能做赋上马可杀敌。”看邢夫人神情有几分松动,他又笑道,“身子好的连亲事都好做些,二房的三位哥哥,宝玉哥哥八成是要定下史姐姐的,史家终究是侯府,珠大嫂子却比不了;珠大哥哥还是嫡长子呢,他身子最弱。” 邢夫人冷笑了一声:“那是老太太疼宝玉,亲事自然替他寻好的,与身子骨儿什么相干。” 贾琮道:“环哥哥的亲事还更好些,老太太总不疼他。” 邢夫人忙问:“环小子定亲了?” 贾琮眨了眨眼:“虽还没定,也差不离了,我们老爷做的主。横竖比史家姐姐身份高出去许多。”他知道邢夫人嘴碎,这是诚心先将话撂下,引得府里人议论猜测。终归建安公主曾与贾宝玉搭上了那么一回。 邢夫人嗐道:“老爷也真是,既然是极好的亲事怎么不给你留着?” 贾琮笑道:“太太!我是什么性子,人家出身高的女孩儿哪里肯要?环哥哥多老实啊,偶尔欺负他一下也不会报复回去。” 邢夫人想着贾琮不肯吃亏不能忍的性子,也笑道:“偏你是个猴急点火就着的。” 贾琮想了想,说:“这回来的急,不曾预备下礼物。”乃随手从腰间摘下一物来,“这是早年跟老爷耍赖赖来的,你拿着玩吧。” 韩全一面称谢一面接了,拿在手中一看,大惊!竟是一枚温润精巧的羊脂白玉坠子,与他自己藏着的那枚一模一样!“这……这……” 邢夫人在旁瞧见了,知道那坠子必值不少钱,还以为韩全在吃惊东西太好,喜滋滋的说:“你哥哥既给了你,你收下便是。” 贾琮道:“这个是一对儿一模一样的,我都要了来,还有一个给了环哥哥。” 韩全小脸上忽有几分哀色,呢喃道:“原来不是世上独一无二之物。” 贾琮瞧着他道:“怎的不是独一无二之物?世上每一物皆独一无二。纵然两颗坠子是从同一块玉石上凿下来、同一个玉匠用同一套器具同一双手做的,每一颗也是独一无二的。” 韩全终归还小,这般弯弯绕绕的不甚明白,幸而他比寻常的孩子懂事些,忙垂头道:“小弟绝无瞧不上之意。” 贾琮心知他说的“独一无二”指的是他自己项上挂的,乃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四岁不到的孩子哪儿来这么多想头!趁你还小少想些,遇事有大人在呢。” 邢夫人也没弄明白他兄弟二人做什么,只知道贾琮是个有出息的,又喜欢韩全,忙打了个岔扯开去了。 韩全后来仍是乖乖的小模样儿,只眼中少了几分神采。 说了会子话,贾琮便说要去寻贾环,邢夫人拉了他悄悄儿说:“有件事儿,我想了想,还是同你说一声的好。环儿未必知道。” 贾琮忙问何事。 邢夫人道:“前些日子,二老爷领着宝玉去见了你们苏先生,说是想让他也拜苏先生为师。” 贾琮忍不住好笑:“青天白日的只管做梦!若没有环哥哥保不齐苏先生还能看他两眼,如今有了环哥哥立在那儿做个对比,苏先生若瞧得上他,天都要黑了。” 邢夫人笑点头道:“听说是兴冲冲的去、蔫得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回来的。后来二老爷同老太太说,宝二爷的志向与苏先生不一样,不肯拜师,苏先生极惋惜。”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道:“总要寻个台阶下的,可以理解。” “可不是?!谁猜不出来是先生瞧不上他?”邢夫人愈发起了兴头,眉飞色舞的。“谁知道老太太实在拧的很,不知为什么非盯上人家苏先生不肯放!跟二老爷说,先帝出殡那阵子,苏太太并苏家孙小姐在咱们家住了一阵子,她瞧那苏小姐极好,喜欢的紧。” 贾琮怔了怔,张大了嘴:“不会吧!澄丫头比我们晚一辈,喊我们师叔呢!又让我们兄弟三个惯得……她想替宝玉哥哥求亲么?那宝玉哥哥岂非要喊环哥哥师叔?” 邢夫人摆摆手:“不是!二房不是还有个兰儿么?比苏家孙小姐恰大一岁呢。” “噗——”贾琮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邢夫人笑得如她自己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拍着巴掌道:“可是白日做梦不是?也不想想,人家苏大人多大的官儿,哪儿瞧得上兰小子!” 贾琮道:“罢、罢,她老人家高兴就好,让她想着玩吧,横竖做梦不用上税。二叔纵然脑子开了个洞也不可能真的去求亲的。往年我们哥俩时常费力哄老祖宗,如今也让二叔哄哄她去,辛苦活大家一块干,谁也别想躲懒儿。” 邢夫人在旁只管笑。 贾琮乃说:“太太,这事儿咱们自己关门当笑话说了便罢了,可莫漏口风给旁人听见。虽是丢的老太太并二房的脸,在外头可就丢了咱们阖府的脸面呢。” 邢夫人忙说:“哪儿会让外人听见,家丑不可外扬不是?” 贾琮板着脸儿一本正经抱拳道:“太太圣明!”惹得邢夫人愈发笑得欢喜了。 他遂告辞出来,一径往贾环院中而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九十五章
话说贾琮回到荣国府,先去别处转悠一圈儿,最后方往贾环院中去。贾环正歪在炕上瞧两个小丫头赶围棋,口里磕着瓜子儿。 贾琮瞧他那舒坦模样就不痛快,踢了他一脚抱怨道:“我打南边一路飞马跑过来,都累瘦了,你倒是自在。” 贾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少说须得再跑十个来回,才勉强不比我胖。” 贾琮瞪了他一眼,也坐上榻歪着,右手捂脸:“可真累死我了。” 那两个小丫头忙上前来向贾琮请安,也知道他二人必有话说,都退出去了。 贾环乃道:“我没说通司徒磐。” “嗯?” “他没答应。”贾环道,“他说,议政万万不可。纵然当那些王爷占的地儿都让外邦占去了,也不能议政。” 贾琮嘟囔道:“老古板!不开窍!” 贾环喝了两口茶,道:“你既来了,说客这事儿我本来不强,你去说去。”等了半日没听见贾琮吱声,扭头一看,这货睡着了。只得撇了撇嘴,打了个哈欠,道,“难怪听人说,见旁人睡觉自己也会困呢。”旋即也歪着睡着了。 一时赵姨娘从外头回来,见这小哥俩呼噜直响,抱怨了一声,喊小丫头子进来将他两个摆平,又亲抱了床被子替他们盖上。贾琮这日连晚饭都没吃,就在贾环屋里的贵妃榻上睡到天亮。 次日他们小哥俩去太平镖局议了一上午的事;到了下午,没法子了,贾琮硬着头皮拉马去了林府。 林海自从回京便一直在府内闲着。方雄给了他一个翰林学士,他也没去翰林院就职。昨日贾琮回府后便打发了人去林府苏府报信,故此林海猜到这小子今儿不来明日必来,听门子来报说“荣国府的琮三爷来了”,哼了一声,假意坐在案前看书。 贾琮进来本是嬉皮笑脸的,见了老头反倒笑不起来了,皱眉喊道:“才几个月不见怎么添了这么些白头发了!” 林海本来也欲给他一番排头吃的,闻言登时忘了,丢下书叹道:“我都多大岁数了!早就有白头发了。” 贾琮愤然道:“从前哪里有这么多!都是在诏狱吃的那么些苦!那个叫刘侗的老小子总有一天我要灭了他出气!” 林海瞧了他一眼。 贾琮嘿嘿傻笑了两声:“那个……其实蘅芜苑风景还不错的。给先生们下药那事,人家实在是没法子。” 林海哪里还生得起来气,叹了一声,抚着他头颈:“也是难为你们了。只是伪造圣旨之事日后断不可再为。纵然天子无踪,天威仍在。” 换做旁人说这话贾琮送上大白眼子了,偏此人是林海,他只得道:“我们也没说那是圣旨,只哄了哄那人,他自己非觉得是的么。” 林海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胆子大……罢了。”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又正经行了礼,才说:“先生来日有什么打算?要不跟我回台湾府去算了。只当散散心,看看林姐姐。她可忙得紧呢。” 林海问道:“玉儿在那边做什么呢?” 贾琮道:“台湾府有许多不好之处,最好之处便是荒地极多。修路建港造作坊皆归她管,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成日抱怨劳力不足。” 林海一惊:“营造的事她在管着?贾琏呢?” 贾琮道:“琏二哥哥一个人哪里管的了那么多!姑父,随便混过一个任期极容易,想将一处荒芜之地变得繁华要难得多。谁也没闲着。我们都还年轻,我爹也是个不管事的,您去帮我们瞧瞧有哪里做的不妥当也好,终归是当过尚书的人么。” 林海道:“你与我说说,你们在做什么呢。” 贾琮便笑嘻嘻将台湾府之事捡能说的说了,能吹的吹了,能撺掇的撺掇了,说得要多好有多好,如世外桃源一般。末了贾琮道:“姑父不会是舍不得这房子吧,有亲人才是家么,能跟林姐姐在一处多好啊。再说,来日又不是不回京。” 林海虽不曾明言去不去,显见是已经动心了。 又混了一日、见了几个必见的人之后,贾琮换上一身月白色儒生袍、头戴儒生巾来到冯紫英家。 冯紫英难得见他这模样,有些好笑,打量了半日,道:“仿佛瘦了点子。只是这会子都秋天了,拿把扇子算怎么回事?” 贾琮摆了摆折扇:“这叫全面包装,扮斯文!本想拿鹅毛扇的,又觉得鹅毛扇人人都拿,太没新意了。” 冯紫英道:“我怎么没见人人都拿鹅毛扇?” 贾琮道:“装高人的人人都拿鹅毛扇。大概鹅最恨的就是诸葛亮了。” 冯紫英含笑道:“扮出这模样来做什么呢?” 贾琮向他一躬到地:“学生想烦劳冯公子替学生引见贤王千岁。” 冯紫英瞧了他半日,道:“你捣什么鬼儿?” 贾琮道:“触龙说赵太后,邹忌讽齐威王,保不齐来日史书中还能多一条,贾琮劝贤王磐。” 冯紫英见他说的不像顽笑,又瞧了他会子,道:“罢了,且看看你闹什么呢。” 冯紫英便换了身衣裳,领着贾琮往贤王府而去。 司徒磐乍见贾琮一副儒生模样也觉得好笑,细打量了几眼道:“倒是个书生模样。” 贾琮向他拱了拱手:“贤王千岁,学生有一席话相劝。” 司徒磐道:“若是诸王议政之事便不用说了。” 贾琮道:“两千四百年前,西洋希腊国有大贤名曰伊索,伊先生曾说过一个故事。狮子前往造物宙斯神前抱怨道:‘吾威震百兽,统领一方,竟惧怕鸡鸣!何其面上无光。’宙斯神道:‘尔心勇猛,鸡鸣不过区区小事,惧之何妨。’遂打发它走了。狮子越想越觉得没面子,简直想一死了之!偏这会子他路遇一只大象,见大象一直摇晃耳朵,奇道:‘象兄,晃耳朵作甚?’大象道:‘吾虽庞然大物,最惧小虫入耳。’狮子见大象都有所惧,虫子比雄鸡还不如,顿觉自己惧鸡鸣也算不得极没面子,遂消了求死之心,欢欢喜喜的跑了。” 司徒磐笑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贾琮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谁都有不足之处。正视不足才是正理,莫因为碍着面子死不承认。” 司徒磐奇道:“我何尝有碍着面子死不承认的不足之处?” 贾琮道:“殿下不就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并非皇帝,而与吴王、蜀王、齐王等一般无二、只是个寻常的诸侯王么?要论及正统皇位继承,陈王才是最光明正大的那个,连鲁王也占着太上皇嫡长子的名头。至于京城里头的这位小圣人,与庐王何异?燕王千岁。” 司徒磐愣了愣:“何尝不承认了?我本来就不是皇帝。” 贾琮道:“有一块大饼,本来是东家的。伙计们都饿了,想分着吃。东家不想给伙计们吃,伙计们愈发想吃。”他顿了一顿,道,“诸王议政便是给诸侯王参政之权。你若是诸侯王,便巴不得有此事的,就如同伙计想吃东家的大饼一样。你若是皇帝,便不愿意有兄弟子侄来参合你本该一家独大之事。燕王千岁,你不是皇帝,你是诸侯王。治河、科举皆是绕不过去的事儿。你若不仗着封地碰巧在京城附近、手里刚好捏着一个位小圣人、从前的治河之事皆是京中主持的、从前的科考皆是在京城举行以至于天下举子习惯了来京城考试等,抢先出来主持这些事,信不信过两年就有旁的王爷主持?” 司徒磐眉头一动。 “天下士子参加科举的目的多半是为了当官,而不是为了忠君。当真为了忠君参加科考的,人家也不是忠于贤王你的。燕王千岁,你并不能给许多人官当,因为你地盘子也就这么大。不信你等着瞧。若是过两年吴王等六位王爷联手开科举,看是来你这儿考试的人才多还是去别处考试的人才多?”他歇了口气,饮了口茶,又道,“承认自己是诸侯王就如同狮子承认自己惧鸡鸣一般,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你还为了那点子颜面不要这些本可以轻易到手的好处么?眼下诸位王爷都忙于收服军队民心,等他们稳了,缓过来了,立时会想到立威扬名。到时候,你不愿意做的这些事他们都会抢着做。王爷,这个便宜眼下不占,来日只怕就占不到了。这么大的便宜占不到——常言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眼下天下已经分了,总有合的一日。来日谁将天下合起来,要紧的不是名头、是实力。三国时候,刘汉天下分成了若干份,最终一统的却是司马家。盖因他们家最强之故。怎么姓刘的刘表刘璋刘虞刘备皆不曾成事呢?他们不是更占了名头么?还不是司马家偷了曹家的底子,而曹家实力最强。凡是可以强自家实力的事,就是好事。”贾琮站了起来向司徒磐一躬到地,“晚生言尽于此。” 老半日,司徒磐才说:“你容我想想。” 贾琮点点头:“望王爷三思。”言罢揉了揉脖子,“那么一本正经的说话累死我了。” 冯紫英在旁道:“哪里一本正经了?与平日说话无二,只是一本正经坐着倒是真的。”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司徒磐坐了会子乃道:“你才回去不久,又跑来京城做什么?” 贾琮道:“我姐姐有喜了,我怕平安州的大夫接生婆本事不高明,想在京中替她寻几个好的送去。” 司徒磐笑道:“你们家这哥几个也是绝了,个个把姐姐看得那么重。”一面不知该庆幸平安州不曾分封给诸王还是惋惜。庆幸者,平安州高家与贾家交好且有亲,贾家九成是站在自己这头无疑了。平安州虽不在燕赵之地,早晚算是自己的地盘。惋惜者,若在他旁的兄弟侄子手上,来日打起仗来,可以轻易收服。 贾琮道:“我们何尝将兄弟看得不重的?都是一样的骨血么,天生的。不看重骨血的也唯有你们皇帝家了。” 司徒磐面色一沉,冯紫英咳嗽了几声,张嘴想说话又没什么好说的。 贾琮叹道:“王爷别惋惜,这个不是天生的,但也是天生的。” 司徒磐瞥了他一眼,捧起茶碗来:“你又有什么好说的?” 贾琮道:“人天生皆爱骨血,皇帝家的人也是人,故此这是天生的。” 司徒磐抿了口茶,放下茶盏子。 “而人皆爱权,这个也是天生的。天生不爱权的实在太少了,而且多半不是既聪明又懒、就是太无能——假装自己不爱权,其实是没本事弄到权。” 司徒磐与冯紫英皆淡然一笑。 “皇帝拥有天下最大的权,连他的兄弟儿子一齐管着。偏此权独一人可握,不能分享。”贾琮一击掌,“这权太大、太诱人了,要得着的谁不想要?皇帝家的女子但凡野心不大还罢了,她们是要不着的。皇帝家的男子个个都是要的着的,会不想要么?男人与女人不同。女人重情,男人重利。故此,天生对权的喜爱,会令皇帝家的男子抛去天生对骨血的喜爱。此事,也是天生的。” 司徒磐闻言默然许久,问道:“你以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贾琮摇头道:“学生以为,凡天生的事,就没有好坏。人么,多半会扬善去恶。只是扬善去恶的当是可扬、可去的东西,即可以改变的东西。天生的事物多半无法改变。假设晴天为善、雨天为恶,请问如何扬善去恶?” 司徒磐过了半日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道:“你的意思是,皇帝家不爱骨血就如同晴天雨天一般,是不可改变的?天家就没有珍惜骨血的么?” 贾琮耸耸肩:“有。没有野心的女子,和既聪明又懒的男子,和太无能的男子。” 司徒磐闻言又静默了。 贾琮等了片刻,又说:“还有一件东西是男人想要的,即‘名’。那些老儒总把‘名正言顺’说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此事当真很要紧似的。其实,自打唐太宗李世民成为一代英主以来,皇位继承的‘名正言顺’就一点都不重要了。”他耸了耸肩,“不论是当时还是后世,提起李世民皆称颂满满。谁管他是怎么上台的!李建成是不是好人、死得冤不冤枉、有没有才能一点都不重要,只要李世民对百姓好、治国有成、留下了一片太平盛世,”他顿了顿,含笑道,“他李世民,就是千古明君!” 冯紫英听罢鼓起掌来。 司徒磐连连点头:“好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 贾琮道:“事儿又绕回来了。王爷,要紧的是实力。没有实力,什么都是空的。” 司徒磐长叹一声:“你的意思我已尽知道了,我再想想。” 贾琮点点头,道:“此事就这样吧,学生能说的都说了。王爷可知道哪儿有好大夫么?” 司徒磐道:“自然是太医院。” 贾琮眼神一亮:“可以请出京么?” 司徒磐笑道:“本王何至于这么点子本事都没有?” 贾琮大喜,向司徒磐连连打躬作揖:“谢王爷!你真是太好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九十六章
却说贾琮劝罢司徒磐回府,向贾环得意洋洋的炫耀:“劝的差不多了,他还帮着去找太医呢。” 贾环问道:“你怎么说的?” 贾琮便从头说了一回,叹道:“也不知我说的那番天家骨血的话他能联想到点子别的不能。” 贾环伸了个懒腰:“不能。” 贾琮白了他一眼,道:“他不是只有一个儿子,我方才又实力论证了‘有权没骨血’,多少会替儿子想想吧。他自己也是跟兄弟斗了这么大半辈子,难道来日又看着儿孙们斗么。” 贾环摆手道:“不用做白日梦了。司徒磐确实可成明君,但想指望他答应玩什么民主啊立宪的就不必了。他但凡有一丝那些意思前些日子也不会分毫不肯答应议政。你还不是拿称霸和来日一统的机会诱惑他的?你自己不也说了么,男人都爱权,他不必说自是极爱权的,只是比旁人隐藏深些。越是藏的深,越是想的紧。与人斗其乐无穷,他喜欢着呢。再说,眼下他只是个诸侯王,谁知道来日怎么变。先帝从前也是明君呢,老了还不是成了那般模样,看史家姐姐的爹就知道了。实在你嫌辛苦不想治国,韩全还小,现在教养开导还来得及,要不你带回台湾府去。” 贾琮想了半日,道:“罢了,太麻烦。还是咱们自己来吧。” 贾环道:“你隔三岔五就想犯懒,你哥哥我隔三岔五的就得提醒你。别总想着图便宜省事。” 贾琮叹了一声:“司徒磐对我挺好的。” “老祖宗这几年对你也挺好。”贾环嘴角扯出一个嘲笑来,道:“还不是惦记着你能给他们好处。再说你高兴给司徒磐三拜九叩么?” “不高兴。” 贾环追着问:“你觉得他会不让你三拜九叩么?纵然你功劳极大,他儿子会不让你儿子三拜九叩么?他孙子会不让你孙子三拜九叩么?” 贾琮苦笑道:“真那样只怕会满门抄斩。” 贾环眨了眨眼:“没错!还拖累九族。” “好吧好吧!”贾琮往椅子上一摊,“我彻底死了拥立司徒磐的心。咱们一心一意造反吧。” 贾环哼道:“这不就妥了么!” 哥俩遂闲扯了些旁的。 一时赵姨娘回来了,笑嘻嘻伸出手道:“史大姑娘前几日过来,送了我一个绛纹石戒指,我今儿才戴出去,周姨娘瞧见了可羡慕的紧。” 贾环笑道:“平日里我也没少孝敬您老人家,一个石头戒指算什么。” 贾琮也笑道:“你不知道,要紧的不是那戒指好,是周姨娘羡慕。周姨娘既喜欢,姨娘送给她何妨。” 贾环道:“终是云姐姐一片心思,转手送人不大好。” 贾琮道:“她一片心思姨娘不是已经收到了么?” 赵姨娘喜滋滋的摆弄手指头道:“可不么?难为她还记得我这么个人。虽是看在环儿的份上,横竖环儿是我儿子。” 哥俩遂捧了她几句,赵姨娘欢欢喜喜回自己屋子收拾去了。 瞧着她老人家走的没了影儿,贾环伸了伸胳膊:“琮儿啊,你哥哥我又发现一处我比你强的。” 贾琮斜睨着他。 “你想事儿太直白了些,怎么省事怎么来,怎么能达到目的怎么来。在外头与男人相处行事业这般是没错的,在内院里头却不成。”贾琮翻了个白眼子,贾环舒了舒眉头道,“你别不服气!说来说去,你姨娘走的早,你不用担心这个,故此也不曾琢磨过。周姨娘平素与我姨娘交好,小时候待我也好,这些年我何尝没孝敬过她老人家?她又何尝缺那一个石头戒指。说句不嚣张的话,她屋里的首饰保不齐比云姐姐自己的都强些。周姨娘羡慕的不是戒指,是云姐姐这个**不离十的宝二奶奶竟开始讨我姨娘的好了。” 贾琮道:“这与将那戒指转送与她什么相干?” 贾环道:“她本不是羡慕戒指,转送她戒指并无用处,又不能连云姐姐的讨好一并转送。” 贾琮道:“这不是显得你姨娘大方、对周姨娘好么。” 贾环笑道:“自打我有了点子出息我姨娘就大方了,多这一个戒指不多、少这一个戒指不少。要当真随手送给她,你以为是对她极好之意,保不齐她会觉得有炫耀之意;再有,云姐姐若知道了没准会当我姨娘不给她面子、随手便将她送的东西再给了旁人。” 贾琮哼道:“你姨娘有你撑腰,她纵心中不快又敢怎样。” 贾环摇头道:“要不我说你就不明白这些内院的事儿呢。有几分好感的和半点好感没有的,还有心中其实有恶感的,并不相同。她们在内院里头成日与旁的女子相处,还是谋些旁人好感的好。我瞧二姐姐的性子也是颇为在意旁人言语态度的,你此去平安州不要太嚣张。既领着几个有本事的妇科御医,不如让他们与高家一众女眷都好生瞧一遍,比让二姐姐成日一副‘我爹爹有钱’、‘我弟弟有出息’的架势要好得多。” 贾琮闻言细细想了半日,道:“罢了,我这人素来虚怀若谷,就听你一言。” 贾环道:“是了是了,你这人素来脸皮厚比城墙,我早就惯了。” 贾琮嘿嘿了两声:“是是,我脸皮厚,我并没有才见人家姑娘一面就要娶回家!啧啧,才十二岁,哥哥啊您也真下的去手!” 贾环恼道:“我又没说现在就娶!怎么也得等人家长大不是?那会子就不该让你们爷俩想法子。大伯只知道兵匪子那一套,你也差不多,只知道以权势相逼。我要的是人家心甘情愿好不好?” 贾琮忍不住倒在炕上哈哈大笑。 哥俩扯来扯去扯了片刻,忽然帘子一动,仿佛有个人探头。贾琮喝了一声:“谁?!” 只见一个丫头磨磨蹭蹭的掀开帘子,并不敢进来,只怯生生的立在门口,堆笑道:“二位小爷。” 哥俩定睛一看,是宝玉屋里的麝月。贾环道:“怎么鬼鬼祟祟的,有话进来说。” 麝月半垂着头进来给他两个请安。 贾琮眼里瞧着她,不由得想到宝玉身边的大丫头袭人早已离府,蒋玉菡也跟尤三姐私奔了,晴雯这会子在台湾府成了潇湘馆的小管家日日忙得咕噜噜转,忽然“哎呀”一声:“说起来红袖姐姐是不是不小了?该给她说亲事了吧。” 贾环道:“是不小了,没有二十也有十九。”又道,“123言情姐姐与她同庚,只小了半岁。” 贾琮心算了一下,道:“都满二十了,回去得赶紧帮她俩找两个靠谱的人。” 贾环笑道:“漫说她俩,你屋里的潇湘也十六七岁了。都该找婆家了。她们的模样儿品格性子都在呢,台湾府那么些人都是光棍,找起来大约也不难。” 贾琮道:“自打我搬到梨香院便没怎么让她们服侍,除了急着出门的时候让帮着换衣裳。她们管的是那一院子的事物。哎呀也不知道有没有相好的,从前怎么没留神呢。” 贾环道:“她们的身契呢?在我们府上还是带去南边了?” 贾琮一愣:“哈?身契?我都没想起来这事!” 贾环瞪了他一眼:“你问问珠大嫂子去,若在府里干脆将蓝翔紫光的一并拿出来,销个奴籍,使两个银子去户部办个妥当的户籍。” 贾琮“哎”了一声:“我怎么就没带着人回来呢?这些琐碎的事儿最烦了。去帐房找人帮着办去得了。” 他们哥俩不知不觉聊了半日,将麝月给撂在了一旁。忽然贾环抬头取点心瞥见了她,忙笑道:“哎呦,不留神将你忘了。” 麝月笑道:“爷们说话要紧。”面上难掩几分羡慕。 贾琮颇不好意思,忙问她:“你过来有事儿么?” 麝月迟疑了片刻,道:“论起来,倒也不知道算不算有事儿。只是宝二爷这几日魂不守舍的,当着老太太、太太、老爷的面万事皆好,回到屋中便有几分浑浑噩噩。奴才担心的紧,又不敢告诉旁人,斗胆来告诉二位小爷。” 贾环贾琮对视了一眼,贾环问到:“你没问过他自己么?” 麝月垂头道:“奴才问过他,二爷只说无事。” 贾环拿胳膊肘一拱贾琮:“你去!这些日子京里头都是我才操持,可累死我了。” 贾琮道:“说的就像台湾府那边没事儿似的。”抬头一看麝月双目放光满怀期待的看着自己,没奈何,腹中暗叹了一声,道,“我去就我去。” 麝月立时跪下磕头:“谢琮三爷!” 贾琮摆手道:“罢了罢了,自家兄弟的事儿不必这般礼来礼去的。你先回去,我过会子便去。” 麝月答应一声,欢欢喜喜的去了。 贾琮又蘑菇了一阵子,假意去给贾母请安,出来后往宝玉那儿去了。麝月在窗户里头早瞧见他了,听见他喊“宝玉哥哥在吗”,忙不迭的打起帘子来,口里道:“琮三爷好久没来我们家逛逛了。” 贾琮进来一瞧,宝玉果真在发呆,连自己进来都没听见,忙努了努嘴,示意麝月躲出去。麝月赶忙跑了,口里还说:“鸳鸯姐姐才喊我帮着做东西呢,险些忘了。”宝玉全然没个反应。 贾琮走过去摇了他几下:“喂喂!大白天的发什么愣呢。” 宝玉恍然醒过来:“琮儿!” “嗯。”贾琮便拉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怎么前儿见你在发呆,我打你身边过你都没察觉;今儿还在发呆。想什么呢。有心事?” 宝玉双眼往地下一扫:“无事。” 贾琮道:“口里说无事的必然有事!” 宝玉摇头道:“委实无事。” 贾琮“切”了一声:“本想帮帮你的,这模样就不帮了。” 宝玉怔了片刻,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琮儿,你自小聪明,可能帮我么?” 贾琮道:“你总得先说是什么事儿吧。” 宝玉怅然叹了一声,道:“也不知算什么事儿。”遂垂着头说了一番话。贾琮听罢简直要无语问苍天了。 若来的不是贾琮而是贾环或旁人,只怕不能明白他的意思。拿后世的话来说,贾宝玉知道贾母要替他娶史湘云为妻,心里不是滋味儿。他不是不喜欢史湘云,只是不爱她。他喜欢史湘云就如喜欢薛宝钗并李家那二位姑娘一般,只不是知己。 贾琮琢磨了半日,当真不知该如何劝他好。有心一棒子打死吧,刚刚贾环跟他扯了那么一大堆,正在反省期。遂问:“那你心里的知己是谁?总不会是林姐姐吧。”一壁说一壁盯着贾宝玉看,果然见他脸色一变,遂摇了摇头,“你和林姐姐从前只是出身差了十万八千里,如今是你两个的本事差了十万八千里了。她强过你太多太多了。你以为她是你的知己,她如今根本没空知你。” 宝玉忙问:“林妹妹在南边如何了?” 贾琮道:“一应营造事物皆归她管,还有许多军机事物也要决断,并与大小官吏土豪乡绅村长族长周旋。每日只在外头跑马,骂起人来不带脏字,不是抱怨人力不足就是抱怨钱不够。” 宝玉愣住了。好半天才失声道:“她怎么会去做那些?” 贾琮道:“因为她聪明,并因为咱们家的人里头唯有她最懂得营造。” “那也不能让她在外头与臭男人一道做事!” 贾琮撇嘴道:“她高兴,你管得着么?” 宝玉又呆了:“她高兴?” 贾琮道:“她钻研了数年的营造,比男人强得多;如今学以致用,架桥修路建港,件件都是利民好事,能不高兴么?再说,她是我先生,她若不想干的事儿谁敢逼着她干?翻回头来,她想干的事儿谁又拦得住?也没人敢拦。” 宝玉连连摇头:“林妹妹不是这样的。” 贾琮道:“林姐姐从来就是这样的好么?从前在京中不出门是因为老祖宗会拦着她不许她出去;如今到了南边没人管,她爱怎样怎样。漫说她了,四姐姐都周游列国去了呢。” 宝玉闻言静默良久,叹道:“原来唯有我是井底之蛙。可叹被困在这金玉锦绣的牢笼之中……” 贾琮打断道:“还不是你自己不肯吃苦!这金玉锦绣的牢笼怎么就没困住环哥哥?他自小习武,那个比练字写文章辛苦的多;故此他健壮的很,家里头敢放他出去,不怕他因身子弱病死在半道上。你从前若是也肯吃那些苦跟我们一道习武,这会子想去哪儿都没人拦的住你。” 宝玉怔了怔,苦笑道:“打小我就说不过你。” 贾琮道:“因为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不是狡辩。”乃将两手一拍,“横竖林姐姐如今已是你望尘莫及的,不必惦记她了。” 宝玉低下头去。 “至于史家姐姐,你真心不想娶她,可快些跟老祖宗说去,别再耽误人家了。她年岁也不小了,这会子才开始找好人家只怕难的紧,她叔叔婶婶待她又寻常。再有,如今京里头许多人家并咱们府里的人皆以为她早晚要跟你成亲的,你若不肯娶她,必然有许多风言风语要出来,她难免要背上些冤枉了,真倒霉。” 宝玉忙说:“与她何干!” 贾琮道:“又来了!我还以为你比早年知道事了些呢。旁人谁管这里头有什么缘故呢?也不会管是你的不是还是咱们府里的不是,横竖必是史家姐姐的不是。” 宝玉摇头道:“你莫要哄我,我也在外头见识了这几年,世人并非这般不讲道理。” 贾琮耸肩道:“因为爱传风言风语的多半是女人,女人多半希望别的女人有许多不是、反衬得自己极好。但凡有婚事不成的,她们心中多半盼着是女孩儿的不是;若有一个编排了出来,旁人必然当真事传开去。这口黑锅她是背定了。”小爷且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怜香惜玉。 宝玉又怔了会子,喃喃道:“我自小以为女孩儿皆是好的,霍晟却说女子多半不是好的。” 贾琮撇嘴道:“废话!霍晟是怎么活到那么大的?对了,你可莫要想自污,老祖宗必不答应。还有,你不娶她也要娶别人的,依我说,娶不到你喜欢的,不如娶一个喜欢你的也不错。”因摆了摆手,撤身出来,随宝玉一人坐在案前想去。 摆脱各色世俗杂物跟最想要的人结婚这种事,在数百年后都极艰难,何况这会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九十七章
因司徒磐相助,贾琮从太医院请到了两位御医:一位姓候,极擅孕妇调理;一位姓齐,乃是产科圣手。并请了四位接生婆并四个医女,秦三姑帮着他搜罗了些用得上的好药材,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平安州。 出发前贾琮先给他们每人送了一回厚礼,还说回来后另有重谢,硬生生拿钱将这帮人砸得欢欢喜喜。一路上又对众人颇为客气,没事就打感情牌,扯几段心灵鸡汤惹得接生婆医女惆怅又感动。并趁机提出“听闻西洋大夫遇见难产的妇人则剖开其腹取出胎儿,而后以钢针引羊肠线缝合其腹,产妇平安无恙。”两位御医极有兴趣,连连追问。贾琮上辈子也没结过婚,又是个工科男,对现代医学的了解仅限于常识。不过有些常识在这个时代已是难得了。例如青霉素。以浆糊、橘子皮等皆可自然生成青霉菌,眼下是无法提纯的;告诉大夫此物可作疗伤甚至治疗肺痨之用,多少能对医学发展有些益处。两位御医一路听了他许多话,皆兴致盎然。 到了高家时正是中午。因得了飞马报信,高历领着三个儿子亲出来相迎。 贾琮忙跳下马含笑抱拳道:“惊扰了表叔并表兄们用午饭,实在不好意思。” 高历也含笑道:“贤侄来的正好,接风宴已备下了。” 贾琮“啊”了一声,赖皮的抓了抓他的袖子道:“自打南下便没见着我姐姐了,侄儿想先去瞧一眼,成么?” 高芒道:“知道你的性子,你姐姐就在仪门里头呢。” 贾琮一怔:“她不是孕妇么?怎么到处乱跑?” 后头那候大夫道:“令姐有孕不足三个月,既平素身子骨儿强健,些许行动自是无碍的。” 贾琮嘿嘿傻笑几声:“终究隔行如隔山。” 高华在旁打趣道:“亏了你是小舅子,不然老三还不定怎么醋呢。” 贾琮慨然道:“二表兄不知道,我两岁上没了亲娘,我爹又不管事,衣裳鞋袜琳琳种种皆是姐姐给我做的,真真长姐如母。” 高英道:“果然与咱们家老太太猜的一样!”乃与高华对视了一眼。 贾琮道:“姑祖母那么大年纪,吃过的盐比咱们吃过的米多,自然什么都见过了。”众人一笑,寒暄着进去了。 才望见仪门,贾迎春披着凫靥裘的斗篷含笑而立,形容一如往常。贾琮“哇”了一声:“姐姐你还是这么漂亮!” 说的迎春立时笑开了眉眼:“又耍贫嘴!”姐弟二人携了手,迎春抚着他的头颈叹道,“黑了,也瘦了。” 贾琮道:“姐姐,我本来就黑,胖子瘦了点不是极好么?环哥哥都快坐不住了。” 迎春捏了一把他的耳朵。 贾琮“哎呦”了两声,扭过头正好看见高芒,以目投过去几分感激:他把姐姐照顾得不错! 到了里头,高历设宴招待他们一行人,席间说起这些日子种种事情来。高历叹道:“琮儿啊,果然如你当年所言,先帝一走,诸王便将天下拆了。” 贾琮道:“这般也好,太上皇一日不死,诸王便如同头上悬着一把利刃似的,不敢大动干戈。” 高历低声问:“太上皇哪儿去了?” 贾琮道:“这个要问贤王。哦,燕王。” 高历愣了愣,“哎呀”一声:“原来是他!怪道呢,他是知根知底的,旁人哪有那么容易。” 贾琮叹道:“他也是不得已。太上皇从数年前便开始防着他了,那样多疑的性子,飞鸟未尽良弓已藏,狡兔不死走狗先烹,早晚要弄死他。贤王又不傻,不提前动手,等死么?” 高历点点头,又摇摇头,慨然饮了一大碗酒。 贾琮又问:“表叔,这会子天冷了,南美马铃薯在平安州种的如何?” 高历喜之不尽,伸出大拇指来:“当真易种高产不择地!最好的是不惧寒!太好了、太好了!琮儿,你帮了我平安州的大忙啊!” 贾琮笑道:“此物乃是两百余年以前西洋人从南美移植过去的。西洋地气冷,数千年饥荒不绝,终因此物而止。我们南边唯有冷天才能种这个,你们这里极合用。说起来,有件事我想跟表叔商议。” 高历忙问何事。 贾琮道:“表叔,我们已经试验出了极好的晒盐法子。我想跟表叔商议,待来日我们的法子试验妥当、可以大量产出低价的好盐来,平安州便不抓私盐。” 高历一惊:“盐课极为要紧的!” 贾琮道:“盐课要紧,无非是两件。其一,盐量有限;其二,盐课的钱很多。今得了法子可以大量晒盐——我们那儿本来就是海岛,天气还热;而且此法还会设法推出去给沿海的诸王,纵然不沿海的王爷们也可以去沿海买下晒盐作坊。故此,盐量不是问题。” 高历点点头。 “至于钱就更不是问题了。表叔,你平安州既然不抓私盐,利益是黑社会走路带风!用不了一个月管保天下皆知。需知盐商盐贩子本来就是天下最有钱的有钱人。他们知道你这儿不抓私盐,兼你这儿的盐又多又好又便宜,自然纷至沓来。他们来了,要吃饭、要住店、要逛窑子下赌场、要买些好东西回去孝敬爹娘哄哄孩子。这些都是你的税啊!比盐课的钱多多了!” 高历不禁拍案叫绝:“高明!” 贾琮嘻嘻一笑,接着说:“再有,平安州离京城快不过七八日的路程,慢慢走也只得十来天,运送东西极方便。京中乱的这些日子,我们几家都捞了不少便宜货。还有海货,如今在京中已不如往日好销了。表叔可以弄两条商业街,一条海货街,一条陆货街。” 高历兴致愈发上来了,凑近了些:“你说明白些!” 贾琮拿手指头蘸了酒在桌案上画图,一面说:“选两条相邻的街道,一条上全部开着海货铺子,一条悉数开古董玉器金店等贵重物品的铺子,选派精良的兵士日夜巡逻,断乎不许贼盗胡来。待盐商盐贩子来平安州贩盐了,不免要去集市上逛逛。人家打听,‘这位大爷,你们城里有什么好玩之处么?’大爷道,‘客官,你是外地人吧?来我们这儿,没逛过海货街陆货街等于没来过!’‘大爷,海货街陆货街在哪儿呢?有什么呀?’”他说的活灵活现,在旁听着的高家兄弟都笑起来。 贾琮道:“这些铺子,最初单靠咱们几家便能占满了。表叔放心,管保货又正价钱又划算。来日买的人多了,铺子自然兴旺,到时候把铺子转让出去又是一大笔钱。有好东西又有便宜占,还怕有钱人不买?”看高历的眼神越来越亮,他接着说,“隔壁街还可以是吃货一条街,让他们逛累了去吃,吃完了再买!再不远处最多三条街便是窑子,睡一晚上明天还可以接着买嘛!” 说得高历哈哈大笑!连赞:“你小子真真是个有来历的!难为你从哪里想来!” “有了钱就可以买甲戈买战马。平安州既然有了马铃薯、此物又贱、物贱则价廉,就不愁养不活人。有甲戈有马有人,什么都好办。” 高历击掌道:“好!” “再有一条极为要紧。买卖之物莫问来处。” 高历想了想道:“可是有赃物?” 贾琮点头:“除了赃物,还有走私之物。也得烦劳表叔帮他们洗个白、弄个正经文书,可保平安州比别处安全。” 高历道:“销赃得利我明白,安全从哪里来?” 贾琮笑道:“各家王爷、大人甚至后宫娘娘的母家有几个干净的?都会来销赃。那两条商业街到时候不止是表叔的聚宝盆,也是各位王爷的聚宝盆。谁敢随便砸了大伙儿的聚宝盆?况平安州不大。不大、繁茂、值钱。来日如起战事,须知,战火是最毁商贸的。一则诸王不会随意毁掉自己和旁的王爷销赃来钱之地,二则,他们觉得这地方太小,想打很容易,不着急打,反倒安全了。” 高历思忖半日,道:“委实有理。”又一叹,“哪家王爷若是得了你,不愁得不了天下。” 贾琮也叹:“我却不怎么敢信任姓司徒的。贤王以同母兄弟之身那般相助太上皇,也被逼反了。” 高历瞧着他道:“怎么你竟然站在贤王那头么?” 贾琮道:“我觉得贤王一点错都没有。自从太上皇猜忌他那一日起,以他的本事和功劳,不反则死。他反得天经地义。” 高历默然半日,又轻叹一声,伸头到贾琮身边低低的问道:“想拥立他么?” 贾琮摇头,也低声说:“一则不知道他老了会不会是另一个先帝,二则也不知道他儿孙可靠不可靠,三则,若是要拥立,有比他合适的。” 高历忙问:“谁?” 贾琮抓住高历的手捏了一把:“表叔莫打听,横竖先紧着混着,若实在不好混了,要拥立的也不会是他。” 高历也回捏了他的手一把,点点头。 用罢午饭,贾琮去高芒院中看他姐姐。迎春养得比从前丰腴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将为人母,神情愈发柔和。又有荣国府陪嫁过来的人上来磕头。当日迎春出嫁前,贾琮向司棋绣橘等丫鬟说,陪嫁过去的都得是一对对的,让她们提前找好丈夫。司棋果然嫁了她的表弟潘又安。而后旁人都出去了,贾琮与他姐姐嘀嘀咕咕了半日闲话。一时问迎春每日琐事,一时说自己每日琐事,一时讲潇湘馆的每日琐事,说得迎春倒有几分羡慕。高芒在旁静静听着。 贾琮忽然“哎呀”一声,道:“我想起一事来。”乃笑道,“环哥哥看上了一个姑娘,写信来让我们爷俩替他出主意怎么娶。老爷霸气的紧,只说待那姑娘长成了,抢过来便是。” 迎春摇了两下头:“老爷愈发胡闹了。” 贾琮道:“环哥哥不满意,说他要人家心甘情愿嫁给他。我有许多法子威逼利诱她嫁过来,心甘情愿这事儿我便不能了。” 迎春问道:“是谁家的女孩儿?” “六皇子的胞姐建安公主。” 迎春与高芒俱是一怔。迎春道:“不是那个看上了宝玉的?” 贾琮道:“那是幌子。”便将建安公主与贾环见面之事说了一遍,“人家才十二岁,少说还得等四年。四年时间给我对付一个小小的庐王、诱他将姐姐嫁来咱们家足够了。只是心甘情愿这四个字,实在不好办。要不,现在送她弟弟一个虎符可好?算是给他们家雪中送炭么?” 高芒忙问:“假虎符你也有么?” 贾琮挤了挤眼:“上回给你们写信说‘义忠亲王的人给诸王送去一堆假虎符’,只是哄王爷们的。此事你二人知道就行了,姐夫可莫要告诉旁人,高表叔也不成。” 高芒立时明白虎符是他送的,大惊!与迎春面面相觑了会子才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贾琮道:“自然是仿制的。司徒磐抓了太上皇得了虎符,我们设法从他那儿偷的真虎符倒模子。京师从来不缺仿造古物的高手,个个手艺精湛,要多少可以做多少。” 高芒知道贾家下头有绿林人士,心中暗猜是龚三亦或柳湘莲干的。 “不然,天下八成要归司徒磐了。旁的王爷斗太上皇容易、斗贤王难。” 迎春思忖片刻,叹道:“真不知道你的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 高芒也叹道:“纵然这会子贤王拿出真的虎符来,也没法子证明他那个就是真的。虎符已经无用了。我见过一回假的,做的实在真。若不是早早收到你们家马行传来的信,只怕连我爹都要被哄过去了。” 贾琮忙问:“什么人拿来的?他想做什么?” 高芒道:“鲁王的人,想调我父亲的兵马去青州。” 贾琮不禁磨牙:“刘侗!这厮我必要修理他出气!”乃又道,“鲁王倒是有虎符,陈王和庐王皆没份儿。从这一节上看,蜀王比燕王大方。”见他两口子皆在想此事,忙说,“歪楼了!姐姐,环哥哥要怎么勾搭那个建安公主?你有法子么?” 迎春道:“他想要人,如你所说,极容易。若想要心,咱们便没用了。让他自己想去。” 贾琮道:“他也是个不逼不动的性子,想得出来才怪。” 迎春含笑道:“他真喜欢那建安公主,自然想得出法子来。要紧的不是法子,是心思。哪怕他法子很蠢呢?须知,唯有心可易心。” 贾琮简直像是回到了上辈子!他姐姐这话倒像是后世女子时常说的,只是他委实寻不出科学依据来。原来三百年前的女人也是这般毫无逻辑,只会虚言。乃“嗷”了一声捂了会子脸,拿下手来无奈道:“姐姐啊!我的亲姐姐!你相信我吧!我是男人,环哥哥也是男人。我们真的不知道女人是如何想的。能不能来点子实在的主意?哪怕是给她写情诗、千里送一盆鲜花也好。” 迎春笑道:“这两个主意都不错,只是须得环儿去想,你莫要捣乱。等你遇上喜欢的姑娘你自然就明白了。” 贾琮扭头去看高芒:“你知道我姐姐想的什么么?” 高芒瞧了迎春一眼道:“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 贾琮伸出拳头来跟他一碰:“纯爷们!”哥俩哈哈大笑。 迎春笑道:“你想什么我多半都知道。” 遂又说了会子闲话,请了御医进来细细扶脉。御医说迎春身子颇好,胎也极稳;贾琮放下心来,向二位御医再三致谢,又再三拜托。 第一百九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九十八章
贾琮将御医送到高府,因他们要在此呆到迎春产后,高家干脆收拾了高芒院子附近的一个小院子安置。高历又领着贾琮去军营玩儿。 与上次不同,如今贾琮已有了自己的军队,从看热闹变成了看门道,一路上不住的向高历打探请教。高历听他的问题就知道,这小子在南边必有了自己的人马,不由得慨然:“眼看就要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贾琮也不瞒着,只羡慕道:“纵然再机灵也是无用,老卒子皆得靠打仗练。如今又没有仗打,难练出血性经验来。再有,人实在太少,平日练兵也不敢太猛,恐有损伤。” 高历道:“胡闹!凭他人多人少,练兵岂能不猛?不猛有什么用?你们南边不是还在跟什么小国打仗么,纵不给军饷也可以帮着南安王爷一下子,只当练兵了。” 贾琮笑道:“事到如今可以告诉人了。霍晟因恐朝中有乱不敢回京,只在南边赖着。仗早打完了。” 高历“哦”了一声:“我说么,他纵年轻,他祖父下头那些人可不是吃素的,哪里至于打这么久还没赢。”他又道,“你若想练兵,不必干等着别人打过来。也可以去打别人嘛。” 贾琮眼前一亮,击掌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东瀛国离我们那儿不远,自打明朝以来倭寇成患,现在还不少呢。打他们去!” 高历道:“你们有多少人?” 贾琮道:“几处加起来大约五千,都还是新兵。” 高历皱眉:“才那么点子。” 贾琮叹道:“全岛才两百万人,也不过三个京城的人数。如今开荒修路都要人力,我们又没几个将领。再说,养兵实在太烧钱了。”又是甲胄又是刀枪又是弓弩还有西洋火枪,兵饷比御林军还多。 高历道:“既然人少,愈发要精了,不打仗是练不成强兵的。南边小国、海盗皆不少,都可以去打打。若是打下了海盗窝战利品也不少的。可惜我这里没有水军,不然与你一道打去。” 贾琮“哎呀”了一声:“我怎么竟忘了!” “忘了什么?” 贾琮喜道:“我虽没什么兵马,霍晟有啊!” 高历道:“霍晟的人又不是你的,你想吞下来么?” 贾琮摇头:“不是。我才一直在想,倭寇成患,海岸线极长,防起来太难了,最多治标。不如干脆把东瀛国打了,让海上的倭寇成了无本之木、无水之源,如此可以治本。我的人太少,打起来只能打游击战。岭南有那么多水军,开过去打呗!利国利民定国安邦的大好事。”还能替后世子孙灭掉一个大敌手。 高历道:“他未必肯去。” 贾琮笑道:“他肯的。从前未必肯,如今必然肯。让他抢去,抢到一切都归他。对啊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自古以来,战争财是最好发的。这是一种极其野蛮的财富获得方式,说白了就是正规军大规模抢劫,文明天敌,用尽一切语言也无法尽述其恶。但这是一种无可避免的财富积累方式。文明之间的和平兼容,前提是实力相当。后世普遍以为欧洲人颇为文明,而欧洲民间对十字军东征具有不加掩饰的自豪和向往。劫匪抢本国是犯罪,军队抢别国叫扬威。在眼下这个国与国之间压根儿没有和平的时代,发起对外扬威是避免诸侯国内杠极好的法子。 贾琮捏了捏拳头:“但愿司徒磐听我的话。” “嗯?” 贾琮扬眉一笑道:“没什么,想到了一个极为利国利民的点子。若小侄的口才不曾退步,传诵千古当是没问题的。” 高历瞧着他道:“你姑祖母早说过,你必能千古流芳的。” 贾琮笑道:“借姑祖母吉言。”爷俩互视一眼,心照不宣拍马前行。 这日他们在军营呆了一整天,晚上回府用毕晚饭,高华忽然拉着贾琮道:“琮儿,哥哥托你一件事。”贾琮笑问何事。 原来高华有个小妾也怀孕了,且胎不太稳,想请御医帮着看看。 贾琮“嗷”了一声,想起临来之前贾环叮嘱他让御医顺带替高府的女眷都查一遍身子、替迎春拉拉妯娌的好感。贾琮当时应了,如今早忘到北冰洋去了。遂思忖了会子道:“二表兄休怪小弟想得太多。小弟本是庶出,我爹后院女子成群,小弟幼年也经历过许多事。这回替家姐请御医过来,怀胎十月还有七个月,外加坐月子,这么长时间他们都在高府呆着,故此小弟本来便有意请他们替高府女眷悉数把把脉调理调理身子骨儿。” 高华起初听他说“休怪”还以为他不答应,听到后头仿佛本有此意,大喜。不想贾琮向他拱了拱手:“表兄方才说的这事儿,还请二表嫂来对我姐姐说。” 高华一愣:“何须这么麻烦。” 贾琮道:“她是你大妇,小嫂子怀胎不稳是她的责任,自然当由她来操心此事,她还能平白得一个贤良名声,岂非四角俱全?我若直接应了你,小嫂子与我姐姐没什么干息,二表嫂却时常与我姐姐往来的,恐怕她不高兴。” 高华笑着摆手道:“想哪儿去了!你二表嫂极贤良的,断然不会因此抱怨你姐姐。” 贾琮心道,我哪里是怕她埋怨,我是怕她迁怒报复我姐姐!面上只笑道:“既然二表嫂贤良,二表兄请她出面她岂能拒绝?兄长勿怪,小弟只这么一个亲姐姐,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险。” 高华见他果决,只得道:“罢了,我回去与她说。琮儿,我瞧你过得妥当,你父亲又疼你,怎的如此多虑?莫非你们太太……” 贾琮道:“大太太不错,从没使过心思对付我,后来我得了我爹的喜欢她还待我更好了些子。那是因为她无所出,我亲娘又走的早。她若有儿子,或是琏二哥哥的亲娘还在,我过的大约就是环哥哥那日子了。” 高华一愣:“环儿在你们家过得不好么?” 贾琮苦笑摇头,将贾环从前的日子添油加醋说了会子,听得高华目瞪口呆!贾琮又道:“也不止大老婆这么狠,小老婆一样狠。”乃又说了霍晟的故事。最后道,“总之,不论大老婆小老婆还是没名分的外室,女人对自己男人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都恨不能使劲浑身力气往死里踩。当日我姐姐要嫁过来的时候,我逼着姐夫赌咒发誓签字画押不得有小妾通房、在外头不得养私生子,就是这个缘故。” 高华怔了半日,尤不敢信:“她是大妇,纵老三与旁的女人养了儿子,不也是她的儿子么?” 贾琮哼道:“那是规矩,是表面功夫,是假的!那二太太还是环哥哥的母亲呢。” 高华道:“那是她做的不对。” 贾琮道:“我们大太太对我挺好的,没哪里不对的,偏我从没孝敬过她。出门买东西从来不会给她买什么,却不曾漏掉过我们东府养在我们家的四姐姐。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银子,是记不起来家里还有她这个人。我没有她的骨她的血。表哥,有骨血相连和没骨血相连,完全两回事。”其实他惦记惜春完全是因为自小到大有了姐弟之情,只是如今他们家与高家有了这份亲,须得加深高华心里头“琮表弟极重骨血”之印象,好替未出世的外甥甥女加些分量。 高华默然。 贾琮接着说:“不是我不肯卖表兄面子。我姐姐是个心思细的人,万一惹得二表嫂不高兴,她心里会难受的。横竖二表哥是你们家的一家之主,你命二表嫂去同我姐姐说她也不敢不去。” 高华苦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她心里想必是不愿意的。”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废话!” 高华叹了一声:“若这回生了儿子,我岂非要小心看护着、不使孩子被欺负?” 贾琮瞧他那模样就知道该小妾必然得宠,道:“你既说二表嫂贤良,纵然心里不痛快大约也不敢真的做什么。忍呗!” 高华思忖了片刻,又叹一声:“你们府里那二太太,早年不也说贤良么。”摇了摇头,转身回去了。 贾琮也赶忙跑去高芒院子向迎春说了此事,又拍脑袋:“环哥哥都提醒过我的,我一点儿都没想起来!不然昨儿就说请御医帮她们瞧瞧,二表哥当众提出来简直水到渠成!” 不想迎春因此时已经是大妇了,心思自然偏向大妇那头,皱眉道:“二房的绿梅有孕我是知道的。平日里二嫂子也并没少替她请大夫,何须拉上御医?只怕她这是借机邀宠。” 贾琮撇了撇嘴:“借机邀宠也是人家的本事,二表嫂若有本事也可以邀一邀啊!” 迎春瞧了他半日,摇头叹道:“罢了。”遂闭口不言。 贾琮在旁干坐了会子,劝道:“我猜姐姐心里大约替二表嫂不平。不平有何用?随意哪个女人生的儿子都是二表哥的骨血,对二表哥而言是一样的。” 迎春又摇了摇头。 贾琮又道:“靠贤良来讨好男人有个屁用。二表嫂家里如有父亲叔伯兄弟侄子有出息根本不用讨好,二表兄决计不敢慢待她;若没有,又想讨好二表兄,还是不要觉得自己是大老婆就高人一等的好。那个什么腊梅怎么讨好二表哥,她也照做就是。”言罢强做了个鬼脸儿跑了。迎春在他后头瞪大了眼。 次日,高华之妻古氏果然来寻贾迎春,求她请御医替那个有孕的小妾瞧瞧。 迎春瞧了她会子,叹道:“二嫂子,你这性子……” 古氏端庄而坐,笑道:“她身份虽低了些,终归腹中是我们爷的孩子。” 迎春思量再三,有心将昨儿她弟弟的话说出来,踌躇半日终咽了下去。“二嫂子委实贤良,我这就打发人去请候御医。” 古氏忙谢了她。见迎春满面关切,不禁红了眼圈子,半日,握了她的手道:“哪里有你命好……” 迎春反握她的手道:“虽有命数,也得靠自己使力气。规矩是靠不住的。”咬咬牙,竟是将贾琮年幼时“贤良无用”那番话说了出来。 古氏闻言呆了半日,道:“二爷说过许多回,贾家表弟极聪慧,果然不负此言。” 迎春道:“只是规矩也不能没有。横竖本来就想请御医替阖府女眷瞧一轮身子的,再如何也不能先瞧她。且不说二嫂子,上头还有太太与大嫂子呢。轮到去你们院子里替二嫂子瞧的时候,顺带也替她瞧一瞧便是了。” 古氏拭泪笑道:“三弟妹说的是,我还罢了,再如何也不能让她僭了太太与大嫂子的先。” 迎春瞧着她苦笑道:“方才我费了那许多口舌是白费力了不成?怎么我瞧着二嫂子竟如瞧见了早年的我似的!二嫂子,纵然在你们院子里,又岂能让她僭了你的先去。华二爷只说了请御医替她瞧瞧,又不曾说先瞧她。” 古氏闻言垂了半日的头,问道:“三弟妹早年是我这个性子么?” 迎春道:“少说比你懦弱了十二分去,我那会子却是连下人欺辱都只敢忍着。” 古氏奇道:“怎么后来你成了如今这样?” 迎春笑道:“琮儿替我出头将那些刁钻造反的都打发了。趁新来的下人胆子不大,谁奉承我他便给赏钱。下人的眼都被钱迷了,没人舍得给我半个不好看的眼色,生怕走了钱。后来他又趁我家二嫂子怀胎,硬生生将管家之事栽给我。我们家上下数百口子呢!若不刚强些哪里管的了。我是被逼成如今这样子的。” 古氏啧啧了几声,羡慕道:“我命苦,没有这般好兄弟。” 迎春道:“我今儿斗着胆子劝二嫂子句越礼的话。既然没有兄弟可靠,就靠自己吧。我既能被管家之事逼得刚强起来,绿梅这般逼迫,二嫂子也当刚强起来才是。纵不为了旁人,也要为姝儿着想一二。” 古氏顿时泪如雨下:“刚强什么,二爷平素也只当我是个管家的罢了。三弟妹,不如你替我出个主意?” 迎春一个弟媳妇,哪里敢出这主意?只得捡些鼓励的话相劝,劝了半日,并无些许用处。一时古氏告辞,迎春望着她的去向长叹一声。 贾琮今儿又上军营去了,又是晚上才回来。吃了饭,跑去陪迎春说话儿。迎春便将古氏之事说了一回,道:“琮儿,要不你想个法子?” 贾琮张大了嘴,好悬没给自己一下子!怎么就没事先跟他姐姐打探几声呢?因贾环在京中那番话,他无形中总觉得高英高华的老婆大约会妒忌自家姐姐命好、对他姐姐不利。早知道她与高华的老婆关系挺好,昨儿就不该说那些话引得高华猜疑他媳妇。这会子要推翻还真有点难办。遂头疼道:“姐姐,后院的事儿我委实不擅长,你容我想想。” 迎春笑道:“你聪明的紧,准能想出来!”过了会子又说,“我只随口一说,想不出来便罢了。” 贾琮笑道:“想不出来自然只能罢了,我尽力便是。” 第一百九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一百九十九章
却说贾琮在军营玩了几日,预备在城内考察合适的商业街选址,向高历道:“小侄想请三位表哥与我一道去。” 高历本想只让高英陪着他,闻言踌躇了片刻道:“我问问他们可有旁的事没有。” 乃将三个儿子招来一说,高芒忙道:“不必说,这一回琮儿必然有许多咱们没听过的事或说或演给我们瞧。我是定要去的。” 高历也知道老三在荣国府那几年学到了许多难得的学问,便道:“既这么着,你们一道去吧。” 次日,四人便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在城内游逛。先拿地图画好路线,又预备了一张大大的白纸、上头画着许多大大的格子,开始在各条街道依次做记录。有哪些铺子,每半个时辰路口多少人多少车马、多少男人多少女人约莫多大岁数,每家铺子最近一年每月分别卖了多少钱的货品、都是哪一类,每个店面大约值多少钱,诸如此类琳琳种种。 人家掌柜的看见是节度使家的爷们儿一块儿出动,还以为自家犯了什么事儿,吓得脸都白了。高华笑道:“不是查账,是为了查查如今商贸之状大体上如何。” 贾琮道:“我们不问你赚了多少钱,只做个市场数据调查,为的是兴建商业街,让大家赚到更多的钱。烦劳掌柜不要瞒着我。若是有虚报或是少报,最后出来的结果可能会有误,怕是要耽误大事的。”掌柜的忙不迭的答应。 如此这般每个铺子演了一回。其实那些铺子的人多少还是有些虚报,只是让他吓唬一下能虚报得少些。 一日下来,哥四个累的够呛。 回到高府,贾琮笑道:“烦劳三位表兄了,明儿接着查。” 高家三兄弟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看他整得像模像样的,也有些新鲜,都好奇来日能弄成什么模样。 连着查问了七日,整出一大堆的资料来。贾琮笑道:“大家辛苦了。咱们只在花街柳巷左近查闹市,今儿已是最后一日,该到的该看的都到了看了。晚上我请大伙儿去群芳楼吃顿好的。”群芳楼乃是一著名青楼。 众人哄笑:“贾家哥儿是京城来的,也瞧瞧咱们这儿的花楼子可好不好。” 贾琮哼道:“我家里就开了花楼的好么?你们去京城打听打听,怡红院乃是首屈一指的花楼。” 众人都说:“来日去京城定然逛逛怡红院。” 遂闹哄哄到了群芳楼,老鸨子满面堆笑迎了出来,招呼一众粉头拥着众人往楼上走。 忽然,不知下头哪位大爷大声笑道:“那个高家老二连个嫡子都没有能有个鬼出息哈哈哈哈……”高华本来欢欢喜喜的,闻言霎时黑了脸。 旁边有机灵的小子赶忙说:“爷,他说的是别的高家,天底下姓高的人多了去了。” 贾琮在旁苦笑道:“你小子不会说话别乱说,越描越黑。” 高芒道:“男人管他什么嫡庶,瞧琮儿环儿,再瞧瞧宝玉。” 高英也忙打圆场,老鸨子又凑上来说了一串的好话,众粉头齐声娇语,将高华劝好了些。 众人到了一处大大的雅间安坐了,高芒点了菜,席面开了,粉头们红袖绿巾的劝酒,一时觥筹交错极是热闹。贾琮忽然说:“其实刚才那人话倒也没错,通常在大户人家,庶子有比嫡子出息是极少见的。” 高英道:“庶子可有出息瞧你不就知道了?” 贾琮道:“我们家是特例,十家也难得一家。一个女子过得好不好,最要紧的是她爹;一个男子可有出息,最要紧的是他娘。” 高英方欲打岔,听他仿佛有话要说,又咽下去了。 贾琮遂饮了半盏酒道:“女人过得好不好,得看嫁得好不好。品格模样性情才华,皆要紧,然皆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她爹是谁。爹好,泼妇陋姑也嫁得极好;爹不好,凭你是什么贤良淑德、才比易安呢,难有好人家嫁。要不怎么说红颜命薄呢。许多红颜一点都不命薄,人家过得好着呢!不过是大家都只留神惋惜了命薄的。那些命薄女子多半品格模样性情才华样样皆好,偏偏嫁得极不好,旁人才怜香惜玉的。他们总想着,这么好的女子,若是我得了来必然对她极好,怎么就瞎了眼嫁给那么个男人去?其实这些在旁想着的男人保不齐也错过了这般女子,因为他们娶媳妇的时候多半看的是老丈人。命薄女子若有个好老子,也就不会命薄了。” 四周的粉头听了立时有垂泪的。高英有二子,高华却一子一女,闻言笑道:“为了我那小闺女,我也得出息些了。” 贾琮接着道:“男人却不一样。男人有没有出息,家境是一条,聪慧是一条,先生教导是一条,最要紧的却是性子。《后汉书》云,有志者事竟成。有志的很多,事竟成的却没几个。你们瞧我大师兄贾维斯家境平平,环哥哥天赋平平,都出息了。宝玉哥哥家境天赋都极难得,性子却是那般模样。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因为一个男人的性子多半是三岁到七岁这几年间养成的。这几年,父亲忙着公务,乳母早已用不上了,先生还没请,教养儿子的多半是母亲。”他苦笑道,“是大老婆教养还是小老婆有教养,还用说么?我亲娘虽去的早,倒是见过我爹的那一院子姨娘。再有,看环哥哥那姨娘实在上不得台面。愚昧无知、粗俗不堪,心眼子比针尖还小、眼皮子比皇帝家的情分还浅。”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贾琮也撑不住笑了,道:“再说长成之后。有没有个好外祖、好舅舅,对男人而言还是挺要紧的。例如,两个人都想谋同一个职位,各自的家族、能耐、功名相差无几,一个舅舅有本事,一个舅舅是个奴才;后头这位保不齐能耐还大些,这职位却九成会落到前头那个身上。故此,庶子想要出头比嫡子难十倍。” 下头有个跟着的人问道:“怎么你们家却不同呢?” 贾琮道:“我比寻常孩子聪明,从三岁便得了高人教导;环哥哥是我为了在家里拉个同盟拉来的,我先生教导我什么我便教他什么。至于宝玉哥哥,纯粹是被溺爱得离谱了些,惯得那样。我若没这么聪明,环哥哥若没遇上我,必然是拍马也赶不上宝玉哥哥的。我们这样的极少见。” 高华皱眉道:“难怪许多大户人家将庶子交由大妇养着。” 贾琮连连摆手:“大妇无子还罢了,无非是借那小妾之腹生个儿子。大妇若有子,那庶子基本就废了。” 高华立时想起他昨晚的话,愈发将眉头拧的紧了。 “翻回头来说,若是大妇唯有女儿,庶子长成后也难得照应嫡母所生姊妹。因为男女七岁就不同席了,难得相见的人之间情分必少,血脉又比同母的要淡。瞧环哥哥如何待我家大姐姐与三姐姐就知道了。”一壁说,他忽然从下头捏了高芒的手一把。 高芒知道他还有话,便顺着说:“琮儿最不寻常的便是能看清楚世间许多事之根由来。你说的这些事儿我们大都或听过或见过,只没想过根由罢了。” 贾琮叹道:“人总说,怎么事情竟是这样的、怎么是那样的、怎么与本应当的不一样。实则多半‘本应当’是不对的。德意志国有位大贤名叫黑格尔,此人曾云,‘存世者即有理,无理者不存世。’这个‘理’非是咱们平日说言‘讲理’,乃是‘理性、因果’之意。而当世许多规矩皆‘无理’。依着规矩,先不提我,我家太太至少当视琏二哥哥如己出的,可她怎么可能做的到!依着规矩,国与国之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偏总有一国会先打起仗来。依着规矩,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臣说,臣就是不死就是不死有本事你来咬我啊!”众人又笑了。贾琮也含笑道,“莫去愤怒那个谁谁怎么反了呢?朝廷待他不薄他怎么会反的?他既然反了必有缘故。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活人肯被死规矩困死。”他扭头看着一个早已没了笑容的粉头,“这位姑娘,您看呢?” 立时有旁的粉头喊:“你是谁?不是我们楼里的!” 那粉头怔了片刻,苦笑道:“贾三爷怎么瞧出我来的?” 贾琮道:“才说过,我家是开窑子的,我打小便见过各式各样的粉头。有卖了死契的、有挂在我们楼里挂单的。凡粉头不论什么性情、来历、本事,皆要赚钱。你衣裳妆容甚至动作神情都与寻常粉头一般无二,只是眼神不对,没有那种‘大爷快把钱给奴家’的劲儿,显见不是粉头。” 那粉头道:“纵然不是粉头,又怎见得是……?”她没说出来。 贾琮道:“因你不是粉头,我恐怕是你什么绑匪歹人,特多多的留神了你。你方才给二表兄斟酒的动作与我大姐姐是一样的。她曾在宫中做了多年的女官,其实就是给贵人端茶倒水打扇子的宫女。” 此言一出,高家三兄弟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杀气迸出,皆圆睁虎目盯着那粉头。 “我只猜不出你是当今小天子的人还是太上皇的人。” 那粉头默然片刻,上前来向他行了一个极端正的宫礼:“奴婢想请贾三爷借一步说话。” 贾琮望了望众人道:“人家大老远的来了,我且听听去。大伙儿吃好喝好,横竖账都算在我头上。” 高英瞧那粉头不过十六七岁,想来也没多大本事,便喊老鸨子来替他二人安置一间好说话的屋子。 他们进了一间小小的雅间坐下,贾琮先开口道:“我性子急,姑娘,你有话快些说吧,莫要兜圈子。” 那粉头轻叹一声,道:“奴婢陈氏,本是圣人身边的女卫,平日扮作宫娥。圣人失踪,司徒磐作乱,忠良难求。” 贾琮道:“你们找到他了么?” 陈氏摇头:“奴婢们已将天津城的每一寸地方都踏过了。” 贾琮道:“那他显见不在天津了。” 陈氏道:“当日御林军兵困天津四门,另有水军压港,连只狗都跑不出去。” 贾琮道:“既然没人跑出去,城里头又没有,说明他老人家根本没进过天津,直接让曹大通送去别处了。” 陈氏“哎呀”一声,花容失色:“竟没想到这一节!” 贾琮叹道:“你们还是先找到人再说吧。” 陈氏问道:“依着贾三爷看,圣人被藏在何处?” 贾琮撇嘴道:“我又不是神仙,不会掐指一算,实在猜不出他能去哪儿。横竖曹大通知道。他人多,人多则线索多,细查总能查出点什么来。” 陈氏咬了咬嘴唇,轻声问道:“是司徒磐所为么?” 贾琮道:“不知道、不排除。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别的王爷,或是如曹大通一般犯下了许多大罪、圣人八成不会饶过的文臣武将。不是有句俗话么,惹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至于贤王究竟何时起的不安分之心倒是不好说,保不齐是在方雄霸京师之后。” 陈氏冷冷的道:“你果然与贤王交好。” 贾琮耸耸肩:“人非圣贤,我更不是圣贤。贤王也不是。千万不要拿圣贤的标准来要求寻常人,我们都做不到的。” 陈氏眯眼看着他道:“林大人不曾教过你忠义么?” 贾琮道:“教过。也教过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使百姓安居乐业,谁当皇帝我是不介意的。再说,贤王并没有反,在位的不还是五皇子么?谁知道五皇子来日不会成为一代明君?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时身便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陈氏用一种“你被司徒磐迷住了”的眼神看了贾琮半日,终叹道:“三贾当中最聪慧的一个也不过如此。” 贾琮道:“未必。是你过于执迷也未可知。” 陈氏失望的摇摇头,推门出去了。 贾琮有几分奇怪她就这么走了,呆了片刻,麻利的溜回高家兄弟那屋子,拍手道:“没事了!我将那女的哄走了!” 高家兄弟皆不问,旁人大约也得了吩咐,也不曾打听。众人吃喝痛快了颠三倒四的回到高府。 贾琮回去后趁高芒让高历招去了,悄悄告诉迎春自己有意说给高华听那些话,道:“我想着,二表嫂那般贤良的性子,要她使出各色手段与什么腊梅争宠,大约她也不会;纵然会,碍着面子也未必肯。自打萌儿出世,琏二嫂子便懒得管二哥哥了。若是二表嫂有了嫡子,二表哥自然也不那么要紧了。替她得二表哥一时宠爱只是指标,这才是治本呢。” 迎春闻言怔了片刻,轻叹一声,抚着他的头颈叹道:“难为你了。” 第二百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章
话说贾琮与高家三兄弟做了七天的市场调查,次日一早便忙着将一大堆数字做成图表。高历特去他身边瞧了瞧,完全看不懂,便喊儿子们过来。高英高华也看不懂。 高芒虽没看过这个,当年在荣国府倒是看过他们做的年终财物总结图表,知道些子,乃道:“可要帮忙?” 贾琮立时大喊“要!”遂交代高芒该如何如何。 高历领着两个大儿子围观了半日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忍不住问道:“此物有何用?” 贾琮头也不抬的道:“用处大着呢,可以选出在哪里建商业街既好又省钱。买铺子也是要花钱的。”因忽然想起一事来,笑道,“其实此事本不必劳动三位表兄一道陪着去的。只是他们极显眼,这般大张旗鼓的在闹市区走了七日,大约这会子满城都在议论此事了。老百姓必然好奇,既好奇则关心,关心则后头咱们一举一动皆有人起兴致直至商业街建成。这叫广告。” 高芒不禁失笑:“原来如此。岂不是恰如那回你们家开银楼的时候请刘大家去逛一圈一样?” 贾琮道:“他去逛一圈不算什么,主要是那回我们老早就通知了他的票友会,他的票友又老早在银楼候着,又敲锣又打鼓还舞狮子,极为显眼,故此一开张生意就极好。刘兄还不算最好的人选。若是我与贤王交情好到那份上,请他去逛一圈儿,那个广告才叫打的响呢!就如这回请三位表兄走一遭同等效果。” 高历等听得云里雾里,又看了半日依旧不明白,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那个扮作粉头的女子是什么人?” 贾琮道:“她说她是太上皇的人,也不知道真假。说是想让我出个主意,帮他们找到那老头。”他耸耸肩,“我哪里有那个本事。” 高英奇道:“太上皇还有人在找?听京里头的探子说,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让贤王收服了,或是如林大人那般无能为力。” 贾琮道:“有位叫刘登喜的公公是他死忠,燕王想杀他却没成。此女所言若是真的,大约是刘公公手下。” 高历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终归是当过一任天子的。” 贾琮忽然撂下笔想了想,道:“只是她走得太利索,我有些不放心。既然费了心思来寻我,怎么会几句话便走了?” 高历忙说:“既这么着,这些日子你须得加些戒备,恐有不虞。”贾琮忙谢过。 后来数日贾琮高芒便忙着整理数据、做图表做分析,恍若回到前世。 这天晚上,贾琮因忙了一日,累的厉害,倒在炕上不久便睡着了。忽然在梦中被人摇醒,迷迷瞪瞪睁开眼一看,帐子已经挂在银钩上,零碎月光透过窗纱撒了进来,有个人影立在床前。乃揉了揉眼睛细看过去,正是那日充作粉头的太上皇女卫陈氏。今日她不曾浓妆艳抹,一张素脸一个寻常的发髻,愈发好看了些。贾琮心中暗叹:小爷若能年长几岁,这妞倒是一桩不错的艳遇。遂揉了揉眼问道:“陈姑娘,有事么?” 陈氏便上前向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欲向贾先生讨个锦囊妙计,寻到天子龙迹。” 贾琮道:“不是给你们出过主意了么?旁的我也不知道了。” 陈氏道:“贾先生是个有来历的,京城盛传为善财童子下界,又曾替令兄求子,必有法子。” 贾琮苦笑道:“你们这是病急乱投医,什么市井谣言都肯信。我若真是善财童子下界,必是来人间一游的,世上种种与我无干。你长得又这么漂亮,若能帮你,干嘛不帮?” 陈氏顿时怔了,且怔了好一阵子。贾琮便知道她与她的同伙皆没想到有此一言,原先预备的词儿大约皆用不上。乃道:“我那日就说过,对谁当皇帝不是很介意。我不反对太上皇,也不反对小天子,不反对贤王,甚至不反对陈王。但凡有人来问我问题,与我无害的,能帮着想我都会帮着想。帮谁不是帮?太上皇失踪太离奇,线索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平白无故的我断不出来。” 陈氏苦笑道:“贾先生是个实在人,奴婢竟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贾琮道:“一块石头摆在那儿,再怎么压也压不成木头。” 陈氏道:“先生可愿意同我们一道往天津去查看?” 贾琮道:“一没兴致二没好处,最要紧的是太辛苦,不去。” 陈氏道:“若是找到了今上,救驾之功算先生为首,高官厚禄,你要什么都有。” 贾琮道:“这些不算什么。凭我的本事,十年后五皇子都能给我。” 陈氏默然半日,忽然气势一冷。贾琮猜她下头有什么要紧的话说,裹着被子在炕上盘腿等着。却听她道:“天子有难,臣子当肝脑涂地。先生若不去,莫怪我等连坐令姐。” 贾琮顿时杀气迸出,冷笑道:“多谢提醒,小子会加强对姐姐的防卫。如果你们有所举动——我说的不是你们能得手,是有所举动,被我发现,贾某对天发誓,立时进京竭尽三寸不烂之舌劝说贤王自立,杀尽太上皇七子!” 陈氏默然,只是显见不为所动。 “若你们伤着了我姐姐或是小外甥,我立时去西蜀,竭尽三寸不烂之舌劝说方雄自立,并辅佐他席卷天下、杀尽司徒一族!”他冷嗖嗖的道,“年轻人,不要随便威胁旁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胆子小、怕威胁的。莫要忘了,你们也有在乎的人。” 只听窗外有人喝了一声:“好大的口气!我现在就杀了你!” 贾琮随口道:“你吃饱了没事干闲的难受吧。我又没犯法,又没惹你,杀了我你有什么好处?” 忽听吱呀一声,窗户一开,有条黑影从外头飞了进来。偏他开的那窗户就在北边,原本挂着的厚厚的窗帘子也让他挑开了,屋里气温骤降。贾琮吸了口凉气,喊道:“怪冷的,快关窗户!” 那人就立在月光下,贾琮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小时候在贤王府看见的那个老太监,用脚趾头猜都猜的出来,八成是刘登喜。只听他道森然:“对天子不敬便是弥天大罪。” 贾琮催道:“关窗户!冷!有点公德心好不好。” “今逆贼作乱……” 贾琮忍不得了,扭头去看陈氏:“这位陈姐姐,帮个忙关个窗户好么?一点子热乎劲儿让风一灌都没了!胖子也怕冷的!”又看着那老太监,“顺手关窗户很难么?既然来找人帮忙的,连这么点子诚意都没有,凭什么帮你?” 老太监怔了片刻,终于亲自转身去把窗户关上,还把帘子拉了起来。 贾琮捂紧了两下被子,舒服的叹道:“好多了!”乃抬起头来,“两位是不请自来,我就不招呼你们喝茶了。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老太监张了张嘴——气氛都没了,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老半日,长叹一声,哀痛深沉之极,听者恻然。 偏他歪打正着,贾琮有点子吃这一套,不禁望着他道:“世事难料,您老也别这么难受。说不定圣人这会子过得挺好呢?” 老太监惊喜道:“你知道?” 贾琮忙说:“我哪里知道?安慰你呢。您老这么大年纪,这么冷的天儿,四处奔走的。高家戒备森严,想进来也不容易。” 老太监摇了摇头,陈氏替他搬了张椅子来,他便在贾琮炕前坐下,道:“贾先生,我不是拿大义来逼迫于你,委实是无法了。” 贾琮也摇了摇头:“您这是缘木求鱼。一则我实在没那个本事,二则我心里真的没有什么大义。对什么人用什么招数,您是干情报的,总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道吧。还是当了太久的官儿,忘了?” 老太监哑然失笑,道:“倒不是。只是杂家深信林大人的弟子必然可靠。” 贾琮撇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老太监道:“你小的时候,司徒磐曾说你胆大心细、肆意妄为,偏绝顶聪慧。然有两个弱点,极好约束。” 贾琮一愣:“哈?有吗?” 老太监道:“杂家记得清清楚楚。其一是不肯亏欠于人,其二是重情。” 贾琮辩道:“这是弱点吗?这不是优点吗?” 老太监道:“可以施恩,可以胁迫。只是眼下看来皆不太好用了。” 贾琮哼道:“施恩得有恩可施才行,胁迫除非你们没有任何在乎的东西,不然我必报复。” 老太监又摇头道:“天子有难,为臣者……罢了,与你说这个无用。你只说你如何肯帮我吧。” 贾琮道:“老人家!我才多大?您老怎么会觉得我能帮的了呢?天下有本事的人那么多。求放过啊我还是个孩子……” 老太监道:“你才说你能帮着方雄得天下的。” 贾琮道:“只要主公不差,我皆能帮他打天下。若圣人没有失踪,十年后我也能帮他开疆扩土。他若一直不出现,我会帮小天子开疆拓土。术业有专攻,找人不是我的强项。你们哪怕弄条机灵的狗呢,也比我强些。对了,狗有找人的本事,你们试试呗~~” 老太监眯着眼睛瞧了他会子,忽然道:“你是武曲星下界么?” 贾琮“嗷”了一声:“不是……我只是一个打小便知道自己比较聪明能干的小胖子而已。” 老太监点点头,淡然道:“你才说‘圣人七子’,莫非你知道七皇子在哪儿?” 贾琮奇道:“你不知道?” 老太监摇头。 贾琮“哎哎”了两声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人总不会平白不见,仔细查去总能查出来,您老不是干这行的么。” 老太监哈哈一笑,站起来走到炕沿凑近了问他:“贾先生,你看杂家可靠么?”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不知道。我没见过你,你又没自报家门。你二人都说是太上皇的人,我也没本事验证。你们说是就是吧。” 老太监连连点头,赞道:“果然是个极难得的。”乃随手丢给他一个薄薄的东西,转身就往外走。 陈氏也跟着他出去。自从老太监与贾琮开始说话,她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再没一个动作表情。他二人到了外头,竟帮着贾琮把门关了!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当真从外头把里头的门栓子给拴上了!贾琮瞧了那门半日,叹道:“果真行行出状元!这陈姑娘去当贼多好啊!”顿时听见外头有那老太监闷闷的笑声。 贾琮摸了摸脑袋,有些弄不明白老太监最后那句话是何意。乃伸手去拿老太监甩在炕上的那物,朦朦胧胧瞧着仿佛是一张纸卷儿。因在“好想知道里头写了什么”和“爬起来好冷”之见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套了衣裳爬起来,点着蜡烛。 那纸卷儿是不知谁给高历的,上头写的是蝇头小楷:“琮三爷自幼极得贤王眼青,又多有言语称赞,若要拥立,贤王为先。他竟说有人更妥。较之贤王更妥当的唯有东狩那位之子。以臣立君,当幼者为佳。太上皇幼子有三,今上必不是;既云环三爷有心建安公主而无计求亲,庐王必也不是。唯余七皇子。七皇子于方雄初入京城之时失踪,却不见定城侯府有乱,此子必然藏的妥当。荣国府大太太即琮三爷嫡母便是那会子新得一养子,年岁与七皇子相当,其内侄女邢氏恰于京师之初乱不久嫁入定城侯府。晚生猜测,那大太太之养子保不齐便是七皇子。琮三爷说言‘拥立之佳于贤王’者必此人也。” 贾琮看罢大惊:“牛人啊!”又从头看了几回,顿觉头疼。 这玩意让那老太监看见可真不好玩了。漏了贾环有心建安公主,还漏了贾家藏着七皇子。难怪他们会来找上自己。方雄初入京师的时候何等凶煞,随手杀人如董卓似的。那会子敢私藏皇子,单单这个举动就能让人误以为贾家忠心耿耿。这老头在窗外听了那番无法无天的话没把自己一刀剁了,并不是怕误伤武曲星,分明是怕误伤忠良!贾琮心中暗喜:小爷的运气当真是好! 乃将这纸条子凑在蜡烛上烧了个干净,而后回到炕上倒头便睡。 第二百零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零一章
却说贾琮与高芒折腾完了商业街的数据,准备好许多图表资料,告诉高历道:“请全城要紧的富商、古玩海货酒楼商会并衙门里头要紧的人都来开会,商议商业街选址之事,并说给他们咱们的运作模式。” 高历虽不甚明白他的意思,乃道:“咱们定好了告诉他们不就成了?人多嘴杂,愈发难定了。” 贾琮笑道:“本来就是要光明正大的定给他们看,让他们心服口服的。表叔放心,侄儿能说服他们。”小爷本来就是要装逼给人看好么?再说,这么要紧的场合,来的人又多,给高历传小纸条的人大概会藏在人群里头,小爷还想摸摸此人什么来头呢。 高芒在旁笑道:“琮儿能说会道,有擅装模做样,此举能令商会众人信服父亲。” 贾琮瞪了他一眼:“那叫气场,什么装模做样!” 高历见二人皆十足有把握的模样,便依言吩咐下人去传信儿。贾琮忙说:“等等!做帖子!做专门的帖子!并有许多其他的道具要做!再弄些画工来!”遂开始比比划划的要这个要那个。 听他左一套右一套的,高历干脆挥手道:“你们两个自己弄去,要钱去帐房取,我没精神管。” 贾琮答应一声,道:“名单您老拟好了给我们,越快越好。”转身拉着高芒竖起大拇指低声道,“你爹和我爹有一拼!都是好样的!” 高芒含笑道:“此话怎讲。” 贾琮道:“他们这个年岁的人,最大缺点通常是刚愎自用,理解不了新奇有效之物,还不肯听年轻人的建议。想你爹我爹这样肯放手给咱们干的极少,当真难得,必能成大事。” 高芒低头一笑。依着高历的耳力岂能没听见?老头儿捻着胡须笑意上眉梢,口里还假意埋怨道:“你们哥俩日日在一处,还总讲些私房话。”贾琮忙打了个哈哈混过去了,回头向高芒挤挤眼,哥俩互视一笑。 数日后,满城的名流皆收到了一张极精美的帖子,乃是对折的封子,封子上描富贵祥云的图样儿,里头别了一张小小的宣纸片子,上头以正楷写着: “兹定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于节度使府大花厅举办商业街择地及平安州未来十年经济发展研讨会,望君准时到会参加。可携带助手一名。 平安州节度使:高历” 签名是高历亲手一张张写的,老头还抱怨了半日手酸。 这些日子谁不知道节度使大人家的三位爷们并一位从京中来的荣国府的小爷满大街转悠查访,为的就是什么“商业街”,人人都在打探呢。今得了此物,虽上头的许多词儿都看不懂,但知道是就是那商业街的事儿,个个兴的了不得,悉数伸长了脖子盼着。那每张帖子只能带一位的“助手”更是惹得诸位老板的子侄、得力掌柜抢得打破了头。 到了正日子,节度使府门口齐齐整整排着两行竹青衣小子,见车马来了便有人恭恭敬敬上前相迎。前来开会的富商被引到门房处,有位穿着儒生袍的先生在那儿坐着,依着册子查看帖子,见一个勾一个,并在册子上注明“某某老爷并助手于某时到”。里头便接出来一位穿秋香色的小子,领着这两位往花厅而去。从节度使府门到大花厅门有不少路程,路旁每隔着十丈地儿便立着一个有一人半高的丁字杆,从上头垂下来一面天青色的布字幅,写着大大的正楷,“平安州商业街择地及未来十年经济发展研讨会”,一路不绝。到了大花厅里头,干脆是一座大大的屏风,屏风上挂着横幅,“平安州商业街择地及未来十年经济发展研讨会”。 这些横幅竖幅,贾迎春来瞧过一眼,摇头说“胡闹”。贾琮道:“姐姐不明白!我要的是视觉冲击,俗不俗雅不雅的有什么打紧,能让这帮人还没进入会场呢就开始激动期待便好。” 花厅里头并非方桌圆桌,只有一行行横排的小几案,案子后头是一把把的四出头官帽椅。每个几案上摆着一个用白纸折成的三菱柱,上头写着名头,如“平安州海商会首某某”,“某某助手”。并有茶水,却无点心。小子便引着来人依序坐下。 待人渐渐来齐了,高历进来笑与众人拱手道:“承蒙各位给高某颜面,都来了。” 大伙儿都说:“高大人有何高招,请明示来我们开开眼。” 高历道:“要说此事,倒是对我平安州大大的有好处。”遂将贾琮当日所言“商业街”之事挑能说的说了一回,下头轰然议论。他知道的细节不多,只说了些大概,又道,“此事乃是由犬子并表侄儿贾琮主持的,让他们与诸君细述。” 言罢回到座位上。 大秋天的,贾琮羽扇纶巾,从容离席,朝下头作了个揖:“各位,在下京城贾琮。” 下头便有高家设的捧场的喊:“是荣国府三贾不是?” 贾琮笑道:“三贾当中最小的那个。”遂扇了两下鹅毛扇,道,“我与三位表兄做了整整七日的市场调查,便是为了此事。”因击掌两下,有人抬了一架丁字杆上来放在左边,垂着不止一挂的字幅,最上面的那幅写着“商业街之可行性分析”。贾琮乃道,“咱们且先来议一议兴建商业街可否成功。”又击掌两下,两个小厮抬了另一架大得多的丁字杆,也垂着许多字幅,最上面是一个奇怪的扭扭曲曲的图。贾琮道,“这是去年至今某几处街市全年的古玩销售量总和曲线图。”他便开始依序讲解这些图表。 做ppt演讲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重新捡起来也不那么麻烦。这么大的case自然是上辈子没做过的,好歹形式新颖,数据清晰,图表直观,又有三贾的名声和高家的权势在,一场下来极为顺利。这些图表、表格皆是这会子商行没见过的,个个又惊又钦佩。加之贾琮在口舌上引导一番,明面上是商议,商议的结果自然就是他与高芒分析出来的结果,在平安州府择定了两条相邻的闹市,以做海货街与陆货街。 忽然下头有位老者道:“只是,平安州往来客商并不算多,老朽恐怕开了这么多铺子没人买。” 贾琮摇了摇扇子道:“高大人自有妙计,最多不过一年功夫,往平安州来的客商会越来越多,日后愈发会非常非常非常多。各位若是信得过高大人,可以开始修建客栈、酒楼了。” 众皆哗然。有人问道:“求高大人明示。” 贾琮道:“眼下时机未到。时机一到,各位立时知晓。” 这会子已经有许多方才被贾琮一大堆图表数据哄迷了眼的人清醒过来,面面相觑踌躇者越来越多。贾琮乃道:“诸位若是不信也没关系,那这第一桶的金子我荣国府并几个往来多些的人家就先占了。到时候诸位再想进来,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又将丁字架上的布幅翻到择定的那处地图,指着比划道:“这两条街道皆可以延伸,后续加入的商户可以接着将铺子开在此处。”又指着当中一条横路道,“此处可以开些茶楼酒馆供人饮食,便是餐饮一条街了。”手指顺着那条横路直划了过去,笑道,“一路吃过来,天色黑了,这里就是群芳楼。” 下头的人哄堂大笑。 贾琮道:“还有一事极为要紧。在座有许多开酒楼的大老板,我想跟诸位商议商议。”他正色道,“想让人买的东西多,极为要紧的便是要让人逛的时间长。既要逛的时间长,总免不了如厕。”又是一回哄堂大笑。“如有前来游逛的客人上酒楼求个方便,还望诸位不要吝啬那几个请挑粪人的钱。人家拉了肚子才会空、肚子空了才会吃嘛!你们的生意也愈发好了不是?”下头的人愈发前仰后合。“人么,都是知恩图报的。兼之人有三急。你们解了人家的三急,人家为了报你解急之恩也会来你们店吃饭喝酒的。”高历起先还绷着老脸,这回也撑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至此,要紧的事已经说完了。高历又上来说了些旁的,本次会议算是圆满结束。 高芒在旁拉了拉贾琮:“怎么没听你说什么未来十年呢?” 贾琮挤挤眼:“未来十年是虚的。咱们那一大堆图表数据一出来,他们的心思都在这法子上了,哪里会计较这个?” 高芒道:“这会子虽不计较,他们会子静下心来从头想一回,难道不会觉察么?” 贾琮道:“会从头想一回的,自然能从我说的这些里头察觉出未来许多年的规划;不会想的就算了吧;想不明白的怪我咯?” 高芒啼笑皆非。 贾琮笑晃了晃手指头,道:“我没明说的不过就是与你爹商议了不抓私盐,其实也提醒他们很多了,让他们修建客栈不就是……”他忽然停了口,瞧着一个人皱起眉头来,拉了拉高芒道,“喂,那不是在长安找过我麻烦的朱桐么?” 方才在上头演说的时候,贾琮一直在暗暗打量下头的人并左右服侍的小厮,没过多久便在人群中察觉到了朱桐。岭南白令恩的人,早年在长安的时候,曾替义忠亲王的那个郡主来试探自己。看他今日坐的位置,乃是一位酒楼掌柜的助手。朱桐察觉到贾琮看见了自己,向他淡然微微一笑。贾琮也朝他假笑了一下,只是假笑得极假。 高芒也瞧了瞧,道:“当年朱先生为了替同窗好友出气,欲拿你当枪使,结果被你抢白了一顿,倒是对你颇为服气。此人现是我爹幕僚,才华不俗,我爹很是看重。他那个位置当是我爹特替他安置的。” 贾琮眉头愈发拧的紧了。贾太君长安做寿那会子他与高家还未结盟,故此对朱桐的猜疑和朱桐的身份他皆未说给高家知道。后来因为白家也是同盟,便也没把此事告诉高芒。他思忖了会子。白家与龚三亦那老头是一伙的,又与贾家结了盟,香港那地方更是贾琮免费替告诉他们的,实在应当是半个自己人了。怎么他们竟扰到高家头上来了? 高芒在旁瞧着他的脸色忽明忽暗,问道:“那朱先生有哪里不妥么?” 贾琮道:“你们家也在香港走私海货吧。” 高芒道:“自然,你不是知道么?” 贾琮道:“香港那边便是白令恩将军的地盘,他哥哥白令仪在主持着。” 高芒道:“我知道。” 贾琮道:“朱桐并他的同窗好友柳骞,就是那个当年在长安姑祖母大寿宴席上找我麻烦的人,还有那个长安知府的大儿子陈大公子,这三个人都是白令恩的人。” 高芒大惊:“不可能!” 贾琮道:“真真切切。白令恩实在是他引荐给我的。” 高芒面色顿时黑了下来。 “平安州是个要紧的地方,高家也是个要紧的人家。白家会派人过来探听消息一点都不奇怪,派了一个要紧的人才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若有心在你们家跟前隐瞒此事,为何就这白眉赤眼的在我跟前晃?我显见会告诉你的啊。” 高芒思忖片刻道:“我与我爹说去。” 贾琮点点头:“我去问问他自己。” 二人便分头行事。高芒去人群中将高历请到外头来,贾琮直向朱桐走去。 朱桐见他来了,忙站起来作了个揖:“贾公子。” 贾琮也回了个礼,趁势瞄了一眼几案上的名字,向他身旁的东家道:“齐老板,小子想借朱先生说句话儿。” 那齐老板本是高家下头的一座酒楼的掌柜,赶忙拱手道:“贾三爷请便。” 贾琮假笑着冲人家喊了一声“多谢”,引着朱桐走到大花厅外头一处无人的地方。朱桐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三爷,较之当年愈发不可测了。” 贾琮道:“这些虚话先少提,喂,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不会是跟白老头闹翻了吧?” “自然没有。想来贾三爷不会告诉高三爷我的事吧。” 贾琮道:“当然告诉了。他是我姐夫。” 朱桐笑摆手道:“你不会告诉的。你见了我,定然先是疑惑,又猜我是来做什么的,在弄明白之前不会随便说话,恐怕耽误事儿。”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哥们,咱们只见过两面、接触过一次,你怎么就那么了解我呢?” 朱桐得意道:“因为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必谨慎。” “那对不起了。”贾琮撇了撇嘴道,“聪明人分许多种,有谨慎的有不谨慎的,也有专注的时候谨慎闲混的时候不谨慎的。大概我不小心搅了你的局。我刚才已经跟我姐夫说了。” 朱桐怔了怔,面色终于有几分不对了:“三爷不是开玩笑吧。” “怎么会是开玩笑呢?我方才还奇怪呢。看我姐夫的神情仿佛不知道你是白家的人,可见你是有意隐瞒他的;既然有意隐瞒他,怎么会如此突兀的连个化妆都不带的就在我跟前晃呢?” 朱桐急道:“你既知道我是有意隐瞒的,怎么不问问我就告诉他了?” 贾琮无辜摊手道:“告诉他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瞒着的好么?你就这么在我跟前晃悠了,我以为他是知道的好么?说完了看他的神情我才知道他竟是不知道的好么?拜托,那是我姐夫!我显见是会告诉他的啊!我只有一个亲姐姐好么?!” 朱桐这回呆了半日,摇头道:“怎么会……琮三爷,当日在长安你还是孩子,那会子何等细致谨慎,何尝如此唐突了?” 贾琮撇嘴:“对外人当然要细致谨慎,哪有对着自家姐夫细致谨慎的,那么累的过日子我还活不活了。” 只听有人在旁抚掌道:“说的好!”二人扭头一看,高历领着三个儿子就在他们不远处站着,身后还跟着一个管事打扮的人,只是那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管事。 第二百零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零二章
贾琮信口将朱桐暴露给了高家父子,高历领着三个儿子直堵了过来。贾琮一看老头脸黑的跟锅底似的,忙往中间一站,比了个“停”的姿势:“先等等!” 朱桐倒是快,立时往贾琮身后一闪。 贾琮向高历道:“我才跟朱先生说了几句话,虽不曾说清楚,显见是有隐情的。”又扭头向朱桐道,“朱先生,我最烦的就是隐情这种东西。当年那个什么陈大公子与他爹的事儿不也是吞吞吐吐隐情、隐情的么?你们两家分明是合作双方,为何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清清楚楚的不好么?” 朱桐怔了怔,摇了摇头不言语。 贾琮皱了皱眉头:“有那么尴尬么?要不你跟我说,我跟他们说?” 朱桐垂目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贾琮扭头看高历道:“表叔干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儿么?” 高历冷笑道:“请问高某干过什么对不起白将军的事?” 朱桐只闭目一言不发。 跟着高历的那位先生乃上前一步,方举起胳膊来还没来得及拱手,贾琮看着高芒:“姐夫盯着你们一家子,别让他们过来。” 高芒点点头。贾琮不管不顾的抓了朱桐的胳膊就走,将高家父子直丢下了!拉着人家走了好长一段路,绕到一个水亭子里头,这回当真四下无人了。贾琮两手一摊:“这事儿算我没过脑子。但是你也太自信了一点,不想让高家知道就应当早些悄悄来找我,这会子撞上了算什么事儿!咱俩责任对半分。” 朱桐苦笑道:“贾三爷真乃神人也,我已无言以对。” 贾琮嘿嘿了两声,道:“我方才路上想了想,实在想不出白家有什么必要在高家安插你进来。你们是上下游的关系,又不是竞争对手。” 朱桐道:“与白将军无关,是我自己的事。” 贾琮一怔:“哈?不会吧!你想求娶高家哪个女孩儿吗?” 朱桐也怔了怔,莫名道:“想哪儿去了!” “你年岁也不小了,自己的事,不就是婚事么?” 朱桐摇头道:“不是。” “朱先生,你说清楚些行不行?方才是我坏了你的事,我这不是想弥补么?”贾琮撇嘴道,“高家的事情我总知道多些。再说,还有我姐夫呢。眼下总得过关不是?你们两家还要做生意的。不论如何我总是龚三亦教大的。” 朱桐闻言默然半日,贾琮都快等的不耐烦了,他终于道:“我在找杀父仇人。” 贾琮吓了一跳:“开什么玩笑!” 朱桐背过身去,远眺湖面那头的一片残荷败叶:“家父原是先义忠亲王营中的。” 贾琮抿了下嘴唇,伸头到他身边轻声道:“故此,你的仇人是太上皇?还是贤王?” 朱桐淡然道:“夺嫡一事,胜者为王,我不怨他们。若是王爷得胜,跟随他们两位的人也是一样的。” 贾琮摸了摸脖子,心想,我林先生可是他们那头的,那还是义忠亲王输的好。 “家父与王爷有忘年之交,并不为人所知,只出过些主意,王爷也少有采纳。后王爷兵败身死,白令恩将军救得王爷一遗孤托付家父。家父思忖再三,只身带着那孩子离家,化名藏匿于他乡。” 贾琮心里“咣当”了一声。那小世子的事儿他是知道的。 “后来白将军的人告诉我,我爹那孩子俱被司徒硠手下所杀。” 贾琮问道:“那小世子被害的时候是不是还是个婴儿?还未满周岁?” 朱桐回身看了他一眼:“才七个月。” 贾琮道:“那个白将军的人,是不是一个糟老头子?他是不是给你家送了点子钱粮?” 朱桐有些诧异,道:“不是,四十多岁。” 贾琮“哦”了一声。他只是想起初识龚三亦的时候,老头有一回去安抚从前的战友家属,害得自己伸长了脖子盼了许久。可知义忠亲王坏了事之后,或明或暗的不知道冤死了多少人。乃叹道:“株连之恶,罄竹难书。这种法度务必废除。” 朱桐冷笑道:“废除?随便谁当皇帝都会有人骂,皇帝被人骂了,只杀一个怎么够解气?” 贾琮随口道:“故此不应该给皇帝那么大的权力,让他可以单凭不高兴杀人。” 朱桐闻言愈发诧异,打量了他半日。 贾琮耸肩道:“不用那么奇怪的看着我。世上并非只有咱们这一个国家,许多国家的皇帝是无权杀人的。这个叫做君主立宪。”见朱桐眼神中明明白白有了兴趣,他解释道,“就是法度在君权之上,律法极细致、周密,不犯法者纵天子不可杀。没有什么株连九族这种事。” 朱桐道:“那天子还是天子么?” 贾琮道:“天子可以任命官员,天子有许多许多税钱可以花。天子犯法虽不至与庶民同罪,也是够呛的。世上不少国家是这样的。还有些国家连皇帝都没有,是共和国。”他又信口说了一大堆后世政体,说的朱桐眼睛越睁越大。 “竟有这等事!” “多了去了!世界这么大,咱们只看见眼皮子底下这一亩三分地儿。”贾琮哼道,他忽然想起这会子不是科普民主法治的时候,忙说,“打住打住!回头再慢慢说这些。你的杀父仇人既是太上皇的人,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朱桐道:“听一个逃得性命的下人说,我爹本来带着小世子藏的极好,因偶尔收留了一个赶路的人过夜,不知如何露了破绽。” “……”贾琮无语凝咽,老半日才说,“原来这种事情真的有!我一直以为必是说书人瞎掰的。” 朱桐道:“后来白将军领着我去收拾我爹的遗物,在案子下头散落了一张笺子,上头写着一首诗,不是我爹的字迹。那个借宿的人是个书生。三个月以前,白将军使人给我送了一封信来,信中夹着一张货单子,那字迹我这辈子都记得。” 贾琮道:“想必货单子是高家的。” 朱桐点头。 贾琮道:“由此可知,那个害了你爹的人可能现在正藏在高家。既这么着,为何不直接请高家帮着查?你们两家是合作伙伴。” 朱桐苦笑道:“白将军使人去试探过,让高家给顶回来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单单是试探人家当然顶回来,还当你们是刺探商业机密的呢。你们跟人家说清楚了那人是太上皇的人么?” 朱桐道:“我们跟他们不过是寻常做生意的,岂能说得那么清楚?你们两家是姻亲,难道说得很清楚?” 贾琮道:“挺清楚的。倒不是因为姻亲,其实是因为我姐夫这个人,我已经认可了。”乃挠了挠头,“算了,大约跟你也一时说不清楚。朱先生,此事重大……”他忽然笑了起来,“抱歉,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朱桐瞧着他。 “说是猴子不知道吃带皮的果子剥了皮才好吃,拿着香蕉连皮啃。有个养猴子的心疼他的猴子,教猴子如何剥香蕉皮。猴子只瞧了一遍就学会了。过了几日,那养猴子的买了橘子回来给猴子吃,不想猴子仍是带皮啃,不剥皮。” 朱桐道:“听着便不是什么好话。” 贾琮笑道:“自然不是什么好话。数年前我去长安那会子,你那个同窗陈公子的事儿是真的吧。” 朱桐立时明白了,也知道他将自己比作猴子,恼道:“父子之间与白家高家这般寻常的生意往来岂能是一回事!” 贾琮耸肩道:“香蕉与橘子也不是一回事,这是做事习惯问题。你们惯于将诸事皆藏着,自己去打探查验,唯恐有个什么闪失露了什么风声。大约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义忠亲王的旧部一直被朝廷追拿的缘故。今时不同往日,义忠亲王已经不用再禁忌了。再说,太上皇的人藏在高家一样是高家的大忌,他们若知道了,必然也要一查到底的。”难怪陈氏和那老太监轻轻松松就闯进小爷屋里了,原来是里头有内奸!他忽然眉头一皱,“不对!不对不对!” 朱桐忙问:“何尝不对了?” 贾琮一把抓了朱桐的胳膊:“走!” 朱桐不明所以,只得跟着他又从水亭走回了大花厅。刚才来开会的商人已经走了大半,还有些聚在上头研究琢磨那些图表。朱桐乃道:“贾三爷弄的这些委实新奇,只怕旁人立时就能学了去。” 贾琮道:“本来就想让他们学了去的。” 朱桐道:“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贾琮道:“那是没用的师父,不被徒弟饿死也会被旁的同行饿死。许多事单单靠几家是做不起来的。”因张望了几眼,不见高家父子,遂拉着一个小厮问。那小厮道,大人并三位爷都去书房了。贾琮点点头,乃领着朱桐一道往高历书房而去。 到了门口,守门的小子上来道:“琮三爷,老爷说让你来了只管进去。” 贾琮“嗯”了一声,与朱桐进去了。只见高历和三个儿子并那管事都在。贾琮直上前向那管事道:“这位先生,小子先道个歉。” 那管事忙站起来拱手:“哪里敢当!” 贾琮道:“小子有极要紧极紧密的事,事关好几家,要与表叔商议,求先生暂避一时。” 高历才说了句“赵先生乃是我信得过之人”,高芒已瞧见了贾琮使的眼色,忙说:“爹,既然事关好几家子,琮儿不认识赵先生,不敢随便开口。回头爹与赵先生商议也是一样的。” 高历闻言这才作罢,又亲向那赵先生抱拳,送他出去了。 贾琮又到外头叮嘱了几句守卫,转身回来一瞧,高历高英高华皆冷森森的盯着朱桐,摇了摇头,向朱桐道:“看吧,这就是不清不楚的坏处。” 遂拉着朱桐坐下。高历重重的哼了一声。 贾琮道:“朱先生勿怪。有些事我不知道你不想旁人知道的,只是如今不扯敞亮了根本查不明白,咱们这几家恐怕都会有麻烦。” 朱桐叹了一声,不言语。 贾琮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朱桐父亲并那义忠亲王小世子之事、书生与货单子悉数倒了出来。末了他说:“我奇怪的事有二。其一,只有朱桐这样的书生才会相信他爹是因为偶尔收留了一个路人过夜、那路人可巧是太上皇细作、他爹又可巧不留神漏了什么破绽才遭的难。那细作显见是打听得**不离十了,最后去确认一下:是假的便罢了,是真的就地诛杀。这样的人怎么会粗心大意到留下字迹?这么大意的人如何干的了细作?早就死了。” 说的朱桐也一愣。 “其二。咱们就当他一时忙乱忘了那张签子。当时忘了、事后必然也能想起来、追悔莫及、时常想起来时常怨自己那会子怎么会出错、下次一定要改正。那人既然知道朱老先生是义忠亲王的人,白令恩将军显见也是义忠亲王的人,朱老先生收养小世子也是白令恩将军安排的,他又得多大意才会将自己的字迹从高家传到白家去?” 高历闻言思忖半日:“琮儿,你是何意?” 贾琮道:“我方才想了想,朱先生的话也对。他们义忠亲王那一系被圣人追杀了这么多年、又被追杀得颇惨烈,小心谨慎惯了。他们遇见这等事,委实不会如我这般哗啦啦的兜底,什么都直说。况你们两家只是寻常的生意往来。偏此事涉及朱先生杀父仇人,又岂能放弃不管?表叔且想想,若你是白令恩,会直言这许多事么?还是会自己来查?” 朱桐道:“我知你意了。然那贼人在九年前又岂能未卜先知白高两家有生意往来?” 贾琮白了他一眼:“这叫闲棋!也叫引子!与其让你们细查出旁的蛛丝马迹来,还不如给个明晃晃的物件引开你们的视线,万一日后有别的用处呢?瞧,如今不就有用处了吗?”他遂向高历道,“表叔,只怕此事须得细查。哪位表兄亲自查去,莫经旁人的手。这府里保不齐就有太上皇的人。” 高历忙说:“你还知道什么?” 贾琮道:“有件事我恐怕你们担心,没告诉你们。上回在群芳楼扮作粉头那个陈氏,前几天晚上摸到我屋里去了,唬了我一跳!” 高历站了起来,失声喊道:“什么!” 贾琮道:“她们如今病急乱投医,真以为我是善财童子下世,想让我陪着一道去天津找太上皇!我不肯去,她就拿姐姐腹中的小外甥威胁我!” 高芒“噔”的站起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贾琮道:“姐夫别急,让我反威胁回去了。我说他们敢动我姐姐外甥一根头发,我就立时进京竭尽三寸不烂之舌劝说贤王自立,杀尽太上皇七子!她吓着了,拿我没辙,走了。我想着,近来高府防卫极严密,她才十六七岁,哪怕从娘胎就开始习武也不至于那么容易找到我的屋子。只怕府里有他们的人。” 高历登时冷汗渗出,立命:“英儿!你亲去查!府里严加查问。”乃又向贾琮怨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说!” 贾琮道:“我那会子只当她当真武艺高强呢。再说,她们有忌惮就不敢当真乱来,现在司徒磐还没自立呢,好歹小天子是太上皇的亲子。” 高历又思忖半日,道:“不知是谁。英儿,你仔细些,不可随意信人。” 高英又答应一声。 贾琮又道:“朱先生此事虽是他的不是,念在他一片孝心,又不曾有害表叔,还望海涵些。再说,他才到这里没两三个月吧。” 朱桐眼观鼻鼻观心,口里道:“与机密相干的朱某皆回避了。” 高历默然。平心而论,朱桐也确实没别的法子。只是让他随随便便就海涵了,高历也没那么大度。 贾琮添了一句:“如今八成他也是被人坑了的。再说,若非他今日将话说透了,咱们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又怎么会来细查?来日还不定怎样呢。” 半日,高历方冷着脸道:“罢了。” 朱桐只静静的深施一礼。 贾琮方才随口戳破朱桐的身份,本来便是有意引得高历对他身旁的幕僚起些警惕。因写小纸卷儿的那人知道得挺多的,他最疑心此人。朱桐不熟京中事物,当不是他。先有了朱桐,又有了不知道谁必是细作,高历这会子已不敢随意相信幕僚了。遂吩咐高芒与朱桐一道去查那货单子。 第二百零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零三章
本以为引得岭南白家派了细作来平安州的那张货单子极难查,不想只两日便查出来了。那货单子是高家下头一处要紧铺子中一位姓温的帐房写的。高芒朱桐二人亲往铺子里拿人,那温帐房毫不知情,拿了个正着。二人遂一道审问,这位果然是太上皇安置在平安州的探子,已经十几年了。 只是此人并非朱桐杀父仇人,朱父死的时候他还在平安州,有许多人可以为证。拿着当年那诗笺子给他瞧,他道:“这是早年读书的时所作。因科考污卷贴出,再也不曾做过诗。”朱桐极为失落,撤身出去。 高芒接着审了半日,原来此人只是个小喽喽,平日只负责将别人给他的消息发出去。刘登喜失踪后他们已经被司徒磐的人接手了,领头的便是冯紫英。 贾琮得信的时候愣了半日,叹道:“地球当真只是一个村。” 显见平安州仍有老圣人的死忠不曾被挖出来,高历命三个儿子彻查,不想查出了一大串的细作,有司徒磐的、有王爷们的,偏查不出太上皇的人来。 贾琮想了想,道:“有一种人叫做双面间谍,就是不止帮一家做事的。还有情报贩子,得了信儿不止卖给一家。他们被查的时候,挑与高家无害的主儿招供也是有的。” 高英听了又去查了一圈,果然拎出了几个双面间谍。只是太上皇的人依然没找到。 朱桐这会子已经冷静多了,道:“那个姓温的当年是拿来做什么的?总不会平白的丢一张他的诗笺子在那儿。” 贾琮道:“大约是当诱饵用的。那时候白令恩还没这么现在嚣张,他丢官是因为被白令仪牵连。刘登喜拿不准义忠亲王的人还有谁。”他忽然一拍案子,“查查看,那时候他是不是因为什么缘故忽然不能离开平安州!你们那个铺子会不会忽然有了什么大生意要忙?” 高芒道:“我已查过了,没有。此事倒是可以再去问问。” 他遂又审了温帐房半日,回来摇头道:“他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 贾琮皱了皱眉头;“那么巧?他媳妇儿你们查过没有?” 高芒一愣:“他媳妇?那是个寻常妇人。” 贾琮瞥了他一眼:“秦三姑是妇人不是?” 高芒立时使人去将温帐房的媳妇拿了,审了半日什么也没审出来。贾琮在旁瞧了会子,笑道:“就是她了。姐夫太良善了些,不够刁钻。换个狠厉些的来审。” 那媳妇子忙说:“天地良心!奴若有对不住主家之处,登时天打雷劈死在当场!” 贾琮道:“不如你另起个誓,如有对不住高家之处,你那六岁的儿子万箭穿心而死?” 那媳妇喊道:“与我儿子何干?!” 贾琮道:“你方才那个誓言没问题,因为你主家本就不是高家。再有,你们这一行本来干的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拿自己来起誓算什么?” 高芒也道:“不如你照着贾三爷的话起个誓。” 那媳妇张了半日的嘴,却说不出来话。 贾琮道:“温帐房曾是个书生,因污卷贴出才死了上进之心来当探子的。故此他的旧诗必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拿到。你是他媳妇,拿起来容易。我若没猜错,那会子你男人但凡没生病,大约要向铺子请个假、不定到什么地方去转悠一圈儿。如义忠亲王的人得了什么人故意给的什么消息前来调查,听说他恰在那个时候请假不见了,又见了他的字迹,便能认定他是凶手。义忠亲王最后一丝骨血被杀了,人家岂能不报仇?你丈夫便是个诱饵,是太上皇引诱义忠亲王残部出来的诱饵。你是个女人,当年你与你丈夫新婚不到两年,上头的命令你不能违抗,又心疼男人、不舍得拿他冒险,便设法把他弄病了。他哪儿去去不了,此计不了了之。” 那媳妇茫然道:“这位爷们说什么呢。” 贾琮接着说:“现在九年过去了,你们上头想再次拿你丈夫当诱饵,引得白家与高家起误会。你们的儿子已经六岁了。这个时候你最爱的已经不是你丈夫,而是儿子。上头定的事儿,你虽难过,也有心无力、再没劲头反抗了,可对?” 那媳妇愈发茫然,只管摇头,一句话不说。 贾琮道:“你太镇定了些。自然,这不是破绽,只是令我起了疑心。细看你恐惧不达眼底,却有一股悲戚。拿你儿子一吓唬你,恐惧便来了。” 那媳妇使劲儿摇头:“奴全然听不明白。” 贾琮扭头向高芒道:“回头你们哄她儿子,只说他父母被一个叫刘登喜的人陷害,这人恐他们说出实情,杀了他父母灭口。这个刘登喜的模样么,是个没胡子的老头,大概这么高……” 他话还没说完,那媳妇惊喊:“不可!” 贾琮龇牙一笑道:“你猜,若是刘登喜找你儿子打探消息却被他下手刺杀,你觉得会如何?” 那媳妇顿时面如死灰。半日才道:“贾先生是如何疑心到我头上来的。” 贾琮向高芒挤挤眼,转回头来道:“你长得太漂亮了,听说又极其贤良能干,而你娘家又颇富裕。我想不出来你当年为什么不找一个更好的人家嫁。女人通常都往高处嫁,若是低嫁总有缘故。自然,缘故有许多种。只是眼下你丈夫的身份,最容易让我在这上头起疑心。” 那媳妇面上有几分啼笑皆非,半日才说:“如此说来,我是遮掩不过去了。” 贾琮道:“嗯。再说,我们手里捏着你儿子,温太太还是配合些的好。我不明白,白家与高家俱不干太上皇的事,太上皇挑拨这两家做什么?或是刘公公挑拨这两家做什么。” 那媳妇道:“不是为了挑拨他们两家。直至方才贾三爷说我‘引起高家与白家的误会’,奴才确定白令恩千真万确是义忠亲王的人。” 贾琮一愣:“此事不是尽人皆知么?” 那媳妇道:“白令仪尽人皆知。白令恩我们上头一直疑心他,只一直没实在证据。不然,哪里能容他在岭南那般张狂。” 贾琮“嗷”了一声:“他该不会还给太上皇表过忠心吧!” 那媳妇哼道:“你当真以为香港之事朝廷不知道么?圣人自己的私库都从那儿走私海货。” “扑哧……”贾琮忍俊不禁,“有没有搞错!皇帝走私!直接开海市不好么?” 那媳妇垂头道:“先帝不肯。” 贾琮摇摇头:“滑天下之大稽!”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击掌:“虎符!你们想查虎符!” 虎符是司徒硠贴身藏着的。想仿制出那么多高仿的虎符来,没有原物几乎不可能。站在刘登喜的位置,若仿制虎符的是先义忠亲王的人,那么司徒硠最大的可能便是落到了义忠亲王残部手中。 因温帐房是当年刘登喜有意留给义忠亲王残部的线索,若白令恩并非此中人物,那货单子便白写了,又可证实此人可信。保不齐还有旁的货单子抛给了旁的疑似义忠亲王残部,只看哪只鱼儿会咬饵。 贾琮又问:“怎么你直到这会子才知道么?白将军派人来的时候你不知道?” 那媳妇笑道:“我们哪里知道谁是他派来的?” 贾琮扯了扯嘴角:“合着你们根本不知道当日养着那小世子的是谁啊。” 那媳妇道:“奴不知道。” 贾琮扭头看着高芒道:“看来隐瞒有隐瞒的好处。当日若非那老头隐瞒了身份,他儿子大约也活不到能亲手来查此事的时候。”又轻叹一声,“何苦来,一个七个月大的孩子。太上皇若肯给别人留点子退路,保不齐自己也能有退路。他事事做绝,别人又哪里敢给他退路。” 后高芒便以此女为饵,钓出了她的上线,竟是高府的一位老管事。审问了半日,所幸他根本不知道当日贾琮、朱桐、高历父子闹什么呢,也不知道朱桐是白令恩的人,这条消息还没漏出去。贾琮不禁好笑:原来自家知道许多的事儿,旁人压根不知道。倒是有几分习惯的将自己知道的当成天下皆知了。 这回查出来的细作,凡会写字的贾琮皆寻借口一个个看了笔迹,皆不是那日写纸卷儿的人。他也不能直愣愣的去向高历打探,只得作罢。 此事既了,贾琮也该回京了。他再三拜托了御医,回到院子去收拾东西,预备次日起身。 这日晚上,从迎春处唠叨了半日回来,贾琮正欲睡觉去,忽然外头有人轻轻打门。他开门一看,竟是那位赵先生,忙让进屋里。 赵先生先向他行了个礼,道:“多亏了贾三爷,不然我们大人压根儿不会疑心那些人。” 贾琮道:“也没什么难得的。平安州离京师如此近,表叔又是一员骁将,底下还有这么多将军,没有探子根本不可能。这一批拿了,还有下一批,不会少的。只不过新来的细作再想随便得到表叔信任大约不容易了。” 赵先生叹道:“岂止新来的,连我们这些老人他都有些不放心了。” 贾琮无辜的眨了眨眼:“不会吧。” 赵先生道:“那日你们与朱先生在书房说话儿,后来我问大人,他只说含含糊糊的说朱先生受命来查笔要紧账目,并说了有太上皇的人随意进府。直至近日彻底查完了,才告诉我实情。” 贾琮皱眉道:“他竟告诉你了么?那是朱先生的私事,又与平安州、与高家无关,不当告诉人才是。” 赵先生怔了怔,道:“此事终究极要紧的。” 贾琮道:“罢了,求同存异吧。横竖此事我觉得他就不该告诉不相干的人。故此,赵先生是觉得表叔恐怕是矫枉过正了?” 赵先生点了点头。 贾琮道:“你们好生谈谈不就好了么?他保不齐自己都没察觉呢,你跟他说说心里话。” 赵先生叹道:“老夫忠心可昭日月,只是无用。” 贾琮想了想道:“那要不你二人一道出去玩会子。” 赵先生一愣。 贾琮道:“逛逛街、吃些街头小点心,一道去花楼吃酒泡妞。别成日一个主公一个下属的,多烦人。想让他放心,就做他朋友嘛。” 赵先生奇道:“哪有这样的!主是主、臣是臣。” 贾琮道:“不谈感情也行。谈钱。他给了你多少钱多少好处,为了这么多好处你也不可能背叛他的不是?旁人哪里给的了这么多。” 赵先生顿时恼了:“老夫岂是为了好处跟着大人的。” 贾琮问道:“那你为了什么?要么为了钱、要么为了情谊,总有个理由吧。” 赵先生道:“当日我为一落魄商贾,文不能中举、武不能上阵,偏胸中有一片本事无处施展。承蒙大人提携,视为心腹,为报大人知遇之恩,老夫愿为大人殚精竭虑。” 贾琮道:“哦,这也是个好处,让你施展本事。跟他说明白过么。” 赵先生道:“大人自然明白的。”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赵先生,我跟你讲个笑话可好。”他也不等人家回答,接着就说,“从前有小两口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这一日丈夫从外头回来,满脸的不高兴。他媳妇小心翼翼的服侍,丈夫仍是不高兴。不大说话,也不大吃东西。次日,媳妇冲着隔壁街坊大婶子抹眼泪道,我男人不喜欢我了,他必是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见了我连个笑纹儿都没有不说,连话也懒的跟我说了。他男人也跟一处干活的兄弟说,昨日我在街口斗蛐蛐儿,起先都赢了十五个铜钱的,后来再赌几把竟倒输了二十个铜钱!烦闷得我连饭都没吃下。” 那赵先生撑不住笑了,指着他道:“你你你……三爷,何苦来打趣老夫。” 贾琮两手一摊:“是不是很像?” 赵先生笑道:“芒三爷时常说贾家的琮三爷是个妙人儿,果然妙的很。” 贾琮打了个哈哈。 从他院子里出来,赵先生撤身去了高历书房,道:“平日我总觉得三位爷,尤其是三爷,太看重琮三爷了些。” 高历笑道:“不是跟你说了么?你偏不信。今亲自试探如何?” 赵先生负手道点头道:“此子不会负他。” 第二百零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零四章
话说贾琮这日就要从高家起身回京,临行去向迎春辞行。姐弟俩说了半日的话,贾琮又拽着司棋绣橘叮嘱半日。迎春正要赶他走,高华之女高姝忽然做贼似的溜了进来。此女只得六岁,绷着小脸儿急匆匆向贾琮行了个礼,立时羞惭惭的躲到迎春身后去,又扬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贾琮。 贾琮道:“二表哥这孩子性子一点都不像他,倒是有几分姐姐从前的意思。” 迎春笑拉着高姝的手道:“她性子腼腆些。” 贾琮皱眉道:“性子多半是养出来的。大家小姐,腼腆跟怯弱只一墙之隔。女孩子果决些好,不然来日出阁白受欺负。” 眼角一扫,见门口有个十六七岁的大丫鬟使劲儿朝高姝使眼色。高姝仿佛有话要说,却只抓着迎春的手不动弹。贾琮乃站起来道:“姐姐我走了,过几个月再来。” 迎春也站起来满头满脸的摩挲了他一会子,叹道:“比姐姐高了。” 贾琮嘻嘻一笑:“来日还会更高呢!”便向高姝挥了挥手,“小朋友,再见了!”转身出去。 才走了一会子,只听后头有人喊“贾三爷”。扭头一看,方才门口那个大丫鬟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笑道:“贾三爷,我们姑娘敬仰三爷许久了,听说三爷今儿要走,又新近学了做结子,遂连夜赶了一个出来。虽不大好,总是一片孝心。”一面说着,一面递上来一个石青色的结子。虽不大工,倒也不错。 贾琮啼笑皆非。那天在群芳楼跟高华分析了“嫡子庶子”之后稍加探听,果然他这个二表哥夜夜留宿嫡妻古氏房中,可见那番话是有效的。贾琮从来不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但他不认识古氏,不知她人品如何。世间有些人知道旁人帮了自己会感恩戴德,有些人却会羞于受人恩惠、尤其受同级人的恩惠会觉得极没有面子、反倒对恩人心怀不忿。故此他打发人漏口风给古氏,只说此事是芒三奶奶因自身经历而怜惜姝大姑娘、求贾三爷帮忙劝说她父亲多留神她些子。贾三爷与华二爷说话间知道他颇为珍爱女儿,只不知该如何做才好,遂说服了华二爷须得给姝大姑娘一个嫡亲的弟弟、来日好替她撑腰。这个古氏,不论是将此事当了真还是明白了贾琮的意思,今儿这番举动倒是颇令贾琮满意。 他乃收下那结子道:“大侄女才多大点子?这些东西自有针线上的人做。大家小姐,这个只做着玩会子便罢了。多念些正经书,别去读什么骗人的狗屁《女则》《女诫》,当个聪明人。” 那丫鬟忙不迭的应了,又奉承了几句。 一时高姝回到院子,那丫鬟向古氏回了贾琮的话。古氏怔了半日,苦笑道:“他说《女则》《女诫》是骗人的狗屁。前几日我劝芒哥媳妇替她弟弟做个抹额,她只管摆手道,这会子我若敢动一动针线,非吓得他守在平安州不敢走不可。可见得一个好兄弟才是女人的福气。”乃拉着高姝的手说,“没事多去你三婶那儿坐会子,她看什么书你便念什么书。针线上的功课先缓缓吧。” 高姝低头应了。 那丫鬟道:“只是大姑娘若是常去,万一芒三奶奶生了个姑娘,会不会以为是咱们大姑娘引的?” 古氏摆手道:“不会。她这个兄弟本来便会送子,她那哥哥的一双儿女皆是这一位送来的。况老三媳妇也说过数回,孩子一怀上,是男是女便定下来,天罗神仙也改不了的。不愧是京中来的,懂得极多。姝儿能得她教养一二也是好的。” 高姝又应了一句。 另一头贾琮回到客院去取东西走人,看见朱桐来了,只当他是来告别的,拱手道:“只怕朱先生须得在平安州多呆些日子。你若立时就走,刘登喜公公想必能猜到你有些不妥,再顺藤摸瓜把白令恩查出来也未可知。白令恩那头本来挺安生的,他若是掺和一脚,怕是要乱。” 朱桐道:“留在此处只怕不便。我与高大人商议了,我随你进京。” 贾琮一愣:“哈?” 朱桐道:“外人看来,我在替高家做事;依着刘登喜前头得的信儿,我是高大人近来两三个月才得的幕僚,当日在长安还与琮三爷有旧。不论是我转投了琮三爷还是高大人因故命我与琮三爷一道往京中去,皆说得过去。” 贾琮想了想:“也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南下,你去香港我去台湾……噗!港台自由行!”他哈哈的笑了起来,笑了会子忽有几分怅然。 朱桐已经将行李拿来了,他二人便一同上路。一路慢慢悠悠的走走歇歇,不过七八日路程走了十二天方到的京城。 贾环亲来内仪门外相迎,一看朱桐便笑道:“你这是拐了个谋士回来么?” 贾琮道:“别人的人,我倒是试着拐了一路,偏他明面上性子活泼,实在有一颗老儒生的心,讲究从一而终,我没拐到手,真是遗憾。” 朱桐哪里见过这般说话的,笑着连连拱手。只是想想贾琮一路说的话,皆是海外诸国的事,没觉察出哪里在拐自己呢。 贾环又看了朱桐两眼道:“怎么有些害羞?我还以为当谋士的都跟龚翼之一般没皮没脸。” 贾琮道:“这绝对是误解!龚翼之的脸皮是天生的,寻常谋士皆是常规的脸皮尺寸,不厚不薄。” 朱桐在旁作揖道:“见过环三爷。到了南边,横竖咱们两家也要往来。” 贾琮向贾环道:“白令恩的人。贾小环,还记得长安城内的朱桐么?” 贾环“啊”了一声:“若没记错的话,朱先生当年是那几个书生的头领吧?好吧,你这个人我们撬不动。” 朱桐无语,只得又拱了拱手。三人遂一同进去,贾环命人收拾客房安置朱桐。 小哥俩一并到了贾环屋里,贾琮瞥着他道:“京里出什么事了么?从前我回来从没见你这么着急,居然迎到外头去了。” 贾环仰天长叹:“兄弟啊!你留在京中、我去南边吧。实在防不胜防。” 贾琮忙问何事。 贾环苦着脸道:“大太太好心提醒过咱们,老祖宗在念叨着想替兰哥儿求澄丫头,咱们俩皆以为她发青天白日梦,没往心里去。” 贾琮吓了一跳:“她不会跟什么人胡说八道了吧!二叔没拦着她么?” 贾环双眼一闭,面上是英勇就义的模样:“我爹就别提了……我们爷俩已经闹翻了。” “哈?”贾琮兴致盎然,“你爹又二起来了?他不是已经明白你才是那个有用的儿子了?” 贾环哼道:“再有用又如何?又不听话。” 原来贾母一心以为元春早晚能当上皇后,自家身份必然极高,配谁都配得上。贾政起初知道贾兰与苏澄并不合适,耐不得贾母时常念叨,渐渐的也起了心思。王夫人也不甘寂寞怂恿了几回,贾政脑子一热,竟打发人去请媒人!幸而此事被李纨知道了,急忙忙使人赶到林家。贾环那会子正在陪林海下棋,已经输了六局,眼看第七局平局在望,闻讯吓得棋子一丢拔腿就跑。 待贾环赶回来的时候,媒人正在堂上与贾母贾政二人说的风生水起。他也顾不得颜面,上来客客气气送了媒人五百个铜钱权做跑腿钱,祖母父亲在耳边喝令他只充耳不闻,将媒人领到外头,赔不是道:“再送您老十两银子算做封口费,此事万勿泄漏。” 那媒人有些不明所以。旁边的一个老婆子道:“我们家如今是三爷说了算。”还使了个眼色。 媒人立时点头哈腰,再不多问一个字,揣着银子飞也似的跑了。 贾环喘了口气,在心中打叠起数种法子盘算如何说服荣禧堂上那俩老东西。偏生有个贾政的贴身小厮在旁听见了,踮着脚儿溜到里头将“三爷说了算”回给了贾政并贾母。待贾环想好了词儿进去,只见那两位皆气黑了脸。贾政先喝一声“作孽的畜生!”乃不容分说一叠声儿喊“拿贾环!拿大棍!拿索子捆上!” 贾环皱了眉头,立在堂上四下瞧了一眼,淡淡的说:“谁敢。” 贾政等了片刻,见堂上众人果然一个个垂头屏息,只没人动弹,愈发大怒,亲自下来抬手就欲给他一个耳刮子。 贾环已不是当年那只撩了毛的小冻猫子了,让贾琮洗了许多年的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早都碾碎吃了。轻轻一抬手叼住贾政的手腕子:“老爷何故动怒?” 贾政大喝:“反了反了!” 贾环道:“是人都得讲道理,老爷总须得说出个道理来。” 贾政冷笑:“道理?我是你老子,这便是道理。” 贾环摇摇头:“还望老爷莫再胡闹了。”言罢转身就走,干净利落。 贾政睁着眼看着他走了,大发雷霆。奈何喊了半日,没人肯依着他的话去将贾环拿下。待贾环连影子都没了,下头才有个人小心翼翼的回道:“二老爷,我们打不过环三爷,他功夫高的紧。”贾政直愣愣干瞪了半日的眼。 贾环回头命人一查便知道是哪个小子捣的乱,当即将他一家子连夜打发到庄子上去。那小子顿时明白惹了祸。 论起来此子也不是没道理。他只以为贾政是他主子,眼里只有一个老爷,凡事只为老爷着想。听说全家被管事的领人拿了就要送去庄子上,忙去求贾政救他一家子。贾政当即打发人去命李纨将他全家放了。李纨却道,“这等事我做不得主。”贾政又命那小子去打听他家人在何处,那小子哭道:“已捆在马房了。” 贾政遂亲领着他去马房要人。马房的人皆是当年葛六在时选下的,眼里哪里有贾政?只点头哈腰扯些不着边际的话。 贾政大喝:“贾环是我儿子!他敢反了不成!” 旁人有个专管拿人的管事在旁睁眼胡说八道:“老爷恕罪,这一家子聚众赌钱,已是饶不得了。” 那小厮在旁大喊:“我家何尝赌过钱的?平素皆安安分分的!” 谁理他?贾政虽是个老爷,偏没什么威风,又不像贾赦似的会打架,只管空口喝骂。马房管送人的便当面将那一家七八口子丢上车拖走。 那小厮这才知道,贾政原来靠不住的。委委屈屈扶着贾政回屋,他自己哭着爬到贾环屋里来求饶。 贾环道:“人都会做错事。该当你倒霉,旁人都是一不留神犯了点子小错,你偏一不留神犯了点子大错。你认命吧。既然你一家子平素皆安安分分,想必到了庄子上也能安安分分种田,来年得个好收成。” 小厮哭道:“小人不服。小人是二老爷的人,自然万事为着二老爷的。” 贾环瞥了他一眼:“谁说你是二老爷的人?你的身契在二老爷箱子里锁着么?你的月钱是二老爷发的?” 小厮一愣:“小人……是服侍二老爷的。” 贾环慢条斯理的道:“不错,你是服侍二老爷的,但不是二老爷的人。你的一家子的身契皆在荣国府,你的月钱是荣国府发的。如今不过是荣国府分派你服侍二老爷罢了。改明儿荣国府分派你服侍老太太、或是去二门那儿守夜、或是去扫茅房,皆是府里的意思,与二老爷何干?你既然大刺吧啦的挑拨离间荣国府的二位爷们,显见是没把荣国府放在眼里了。荣国府整治整治你,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么?” 那小厮怔了片刻,只称委屈:“小人不过听了话便回给老爷罢了,并无旁的心思。” 贾环瞥了他一眼:“小伙子,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忠心。你不过是盼着二老爷整治我一顿、好替自己长些威风罢了。平日里见旁人奉承我身边的人,眼红吧?盼着他们也来奉承你吧。” 小厮连连摇头,过了片刻,梗着脖子辩道:“今大老爷不在府里,本来便当由二老爷当家才是。” 贾琮微微一笑:“说的是。今太上皇不知去哪儿了,本当由陈王登基才是,太上皇当年可是想立陈王为太子的。你说,怎么让今上坐上那把椅子了?” 那小厮哪里知道什么陈王今上太上皇?摇了摇头:“小人不知。” “因为权势一物,只有缘由,没有道理。哪怕缘由只是运气呢!谁拿到了是谁的。”贾环挥了挥手,“你回去吧。不要胡乱说话,当心性命。幸而我这会子心情不大好;若是心情好便一刀宰了你。” 那小厮见他说的平平淡淡,浑身却露出一股杀气,吓得连滚带爬的跑了。 后贾政发了数回的话给许多人,命将那小厮全家从庄子里接回来;旁人只管打哈哈,没人听,愈发恼火。眼下正怄气呢。 贾琮听罢哈哈大笑。 贾环踹了他一脚:“还笑!可烦死我了。” 贾琮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老太太呢?” “已经六七天了。林姑父后来还问是怎么回事呢,我只说老太太脑子让浆糊糊住了,我爹是奉命行事。”贾环叹道:“鸳鸯实在是个人物!咱们收了吧。” 贾琮瞧了他一眼。 “那日老爷走后,老太太本气得七窍生烟;是鸳鸯拉着老太太说,环三爷方才转身出去的模样,愈发像当年的大老爷。他虽无礼,阖府却是靠着他撑着!二老爷与宝二爷这性子,出去外头皆是要惹祸的。老太太让她吓着了,不敢轻举妄动。” 贾琮点点头:“那个‘惹祸说’却是旧年我们走的时候,我命红袖跟她说的,不想她能明白。老祖宗身边统共就这么一个可靠的人,又长了脑子、又能说服她老人家,实在难得。先留着吧,保不齐来日还能有用。”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哈哈大笑。 贾环没好气的道:“笑得这么诡异,非奸即盗!” 贾琮拍手道:“我有个故事讲给你爹听!哈哈哈哈……”也不管贾环,拿起脚来一路笑着跑了。 贾环磨着牙在后头大喊:“不许拐着弯子骂我——” 第二百零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零五章
却说贾琮蹦蹦跳跳的蹿去了贾政外书房。贾政又在生闷气,五六个清客围在他左近相劝,贾政只咬牙骂“逆子、逆子”。贾琮笑眯眯的在书房门口探了个头,挥了挥手,甜滋滋的喊:“二叔早上好~~” 贾政瞧见他愈发恼火,绷着脸道:“成何体统!” 贾琮快步走进来:“二叔被这么多人围着挺愉快嘛。” 贾政心中有几分忌惮他,重重哼了一声。 贾琮自顾自在他跟前的椅子上坐下,道:“我想给叔父讲个故事。” 贾政不理他。 “托塔天王想知道自己在人间有多受人尊重,就去了一个年画铺子,指着门神的画像问,这个多少钱?掌柜的说,二十文。他又指着土地爷的画像问,这个呢?掌柜的说,三十文。最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画像,心想,我比他俩官大,肯定更值钱,遂笑着问,这个呢?掌柜的说,你若买那两张,这张算是个添头,白送。托塔天王大怒,问道,此天王明明官大,为何不值钱?掌柜的说,门神爷守一户平安、土地爷保一方平安,这位尊神有个屁用。” 贾政徒然大怒:“放肆!” 贾琮满面无辜击掌道:“我说得不妥么?”又左顾右盼去看那群来不及躲出去的清客,“诸位,我可说什么不妥之言了么?” 清客们哪里敢说话,个个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贾琮又道:“看来这个故事叔父不喜欢。本来也没打算讲这个,方才环哥哥威胁我不许拐着弯子骂他,临时改了这个。其实侄儿本来想讲的是另一个来着。有一只乌龟爬得很慢,他就想,我为什么爬得这么慢呢?哦哦肯定是因为我背着好重的壳,把壳脱掉必能跑得比兔子还快!他遂脱掉了龟壳。然后他就被狗吃了。” 贾政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贾琮耸肩道:“自打二太太还清了贪墨的公帐,我爹便预备要分家、把二房赶出去了。” 贾政大惊:“他敢!” 贾琮道:“二叔只想想,当时那情形,他有什么不敢的。日子太久忘记了吧。” 贾政念及大房当时那狠厉劲儿,当真有这个可能。遂面色灰青。 “我爹思忖再三,环哥哥实在是个人才,他舍不得这个优秀的侄儿,才没分家。遂又想搬回荣禧堂。偏又恐怕二房住的地方小了,二太太察觉出环哥哥在念书,设法对付他。最后才决定暂且不动,等环哥哥成材了再说。” 贾政愕然! 贾琮微笑道:“故此,我爹什么都没做,并不是为了给老祖宗颜面。”乃又正色道:“二叔,如今外头许多人都说你不如我爹,你是不是很不服气?是不是觉得我爹不如你?” 言罢不待他开口,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撂下笔得意的说:“见过此诗么?二叔可有这本事?这是我小时候背下来的。”他也没说这是他老子写的,可在场还有谁会觉得不是贾赦所作? 贾政是个读书人,纵考不上科举,自看得出诗的好赖,大惊:“不可能!” 贾琮脸不变色心不跳道:“我爹若不混球那些年,咱们府里早抄家灭门了。没见吴王到任头一件事就是抄了金陵甄家?前一辈有祖父、后一辈有我们,当中间隔你们这一辈恰好无能,天家才放心。连着三代皆有本事,哪个皇帝敢留荣国府?敢问二叔,你考不上科举爬不上正五品,是否与我爹一样,是装的?” 贾政登时涨红了老脸。科举与小小的从五品官位是他多年来的软肋,从来没人敢戳破,偏这小子当着一众清客的面给他捅了个干净! 贾琮站了起来:“还望叔父明白些事理,莫要胡闹。真惹得环哥哥心灰意冷跑到南边去了,我是巴不得的。”言罢撤身便走,贾政会如何作想他就管不着了。 回到贾环屋中,贾琮笑嘻嘻的说:“我把二叔削了一顿,吓唬住了,好爽啊!” 贾环愁眉道:“爽你个头,那是我老子。下头他肯定要接那个粉头进门。” 贾琮道:“那个粉头决计不能进门,此事交给老太太便罢了。” 知父莫如子,贾环猜了个正着!贾政在清客跟前丢了面子,又被贾琮拿鲁迅先生的诗糊弄住了、以为贾赦当真文采在他之上,自己竟成了个笑话!府里也显见盖不过儿子去,整个人都快要塌了。唯有外头的卉娘可暂缓一时烦闷。因想着如今天下初定,也该接卉娘进府了。遂去与贾母商议。 贾母哪里肯答应?平生头一回将贾政骂了个狗血淋头!道:“你想要个知心的人容易。如今外头的女人也不知道根底,就在府里纳个便是。”遂与他挑了自己身边一个十六岁的丫鬟唤做珍珠的给他做姨娘,因她本姓徐,府里便唤作徐姨娘。 这个珍珠已经是贾琮认识的第三位了。起初这名字给了袭人,后补了一位丫鬟又叫珍珠;现在那丫鬟已经放出去配了小子,新补的还叫珍珠。贾母身边的老人只余下鸳鸯琥珀皆二十岁了还没放出去。贾母也颇为犯愁。鸳鸯自不必说,琥珀也是极难得合用的。若放她两个出去,贾母舍不得不说,身边也没人可用。贾母从前的老人早在多年前让贾赦贾琏爷俩清空了,后补上来的这些丫头她皆不敢放心。 徐姨娘年轻貌美,性子又软和,立时得了贾政宠爱。依着卉娘的手段,将贾政笼络回来本容易的紧。只是她既知道进不了府,自然是越早脱身越好。便借机漏了些行迹给贾政瞧,让贾政知道她还有别的恩客。贾政一怒之下大发雷霆,闹得怡红院上下皆知,瞬间传遍京城。这下子荣国府二老爷的名声已是先帝都扭不过来了。贾环在外头见朋友的时候时常遭人怜悯宽慰,烦得不想出门;贾琮在旁幸灾乐祸。卉娘趁着市井中人皆想凑热闹看看政老爷的姘头什么模样,再赚了一笔钱留着日后脱籍了使。 赵姨娘心知争不过徐姨娘,干脆不争了,没事往王夫人跟前挑拨几句风凉话。因她仗着贾环得势,王夫人如今竟奈何不得,胸中如万蚁噬心一般。隔了几日,她便将自己的大丫头金钏儿开了脸,送与贾政为通房,阖府改叫白姑娘。徐姨娘温柔似水,白姑娘浓情似火。贾政得了两个美娇娘,愈发将府里府外这些烦心事丢了,日日与她两个饮酒取乐,竟如当年的贾赦一般。路人闲话都说,荣国府两位老爷正经倒了个个子,先出息的荒唐了,先荒唐的出息了。此为后话。 翻回头来说贾琮,回京后四处转悠了几圈,把该见的人又见了一遍,乃撺掇林海与他一道南下。林海虽让他说动了四五分,只是忧心明年的科举,不肯就走。贾琮贾环劝了半日皆无用,只得暂且作罢。 偏这会子秦可卿有些身子不爽利,请大夫来一查,竟是有喜了!吓得柳湘莲忙冲到荣国府来商议。贾琮两手一摊:“我这就得快马回南边去,京中没人了,柳二嫂手边的事儿也理顺了,要不你自己上。” 柳湘莲摇头道:“昼伏夜出、练兵打仗我都成,我媳妇那摊子我实在做不来,平素在旁瞧着她那些账册子脑子生疼。” 贾环道:“让她指点着你便是了。” 柳湘莲摇头跟拨浪鼓似的:“委实不成,若能行我岂能推诿。要不让葛樵去,环哥儿上也成。” 贾琮道:“葛樵也不是那块料。京中局势多变,遇事皆得环哥哥顶着。”因想起当日他们看石秋生性子好,贾环将他并他祖父母接来了京中,这会子正请龚三亦帮着教呢。乃看着贾环,“喂,那个小石头教出来没有?” 贾环如瞧傻子似的瞧着他:“人家才到咱们家几个月?字都没认齐,揠苗助长也不带这样的。他倒是有我当年的劲儿,踏实、稳妥、厚道。我瞧着颇有几分慨然。” 贾琮与柳湘莲皆笑:“踏实还罢了,你厚道么?” 不待贾环辩解,柳湘莲旋即道:“回想当年与你们初识的时候,环儿倒是厚道。也不知何时变成如今这模样了。” 贾环一指贾琮:“近墨者黑!” 三人齐声大笑。 贾环忽然眼珠子一转:“哎,那个朱桐呢?这些日子我与他闲聊,当真是个难得的。你不是拐人最有手段么?拐来啊!送上门的人才不捞白不捞。” 贾琮瞥着他:“我都拐了一路好么?能拐来早拐来了。” 贾环道:“我瞧你没使大力气。你心里只当他是白令恩的人,有些犹豫,不太放心。眼下真没人可用了,你们南边又不肯调人过来。” 贾琮连连摆手:“南边的人动不得!” 贾环看着柳湘莲:“拿出当年拐柳二哥的劲拐去!” 柳湘莲瞪了他一眼,忽又笑了,叹道:“从前就跟做梦似的,不想我柳二郎连儿子都要有了。”因摸了摸下巴,“我也该留胡子了。” 贾琮“嗷”了一声:“别,男人留了胡子样子稳重些不假,也会显老的。瞧柳二嫂的模样多年轻!她纵不会嫌弃你,看着也不般配。” 柳湘莲闻言立时打消了留胡子的念头。 他们几个商议再三,还真没人可用了。没奈何,贾琮只得盘算起朱桐来。 他素来行事直截了当,略理了理思绪,一径往朱桐的客房去了。 朱桐正拿着本书瞧呢,见他进来赶忙放下书。贾琮一眼瞄见封皮儿,正是他们早几年在梨香院的时候请西洋先生翻译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惊道:“你居然看这个?” 朱桐道:“十分有趣。不知这位牛先生是谁,可能认得一二。” 贾琮叹道:“他是西洋英吉利国人,可惜的紧,才去世没几年。” 朱桐闻言十分惋惜。遂问贾琮此来可有事。 贾琮道:“挖墙脚。” 朱桐苦笑道:“岂敢背主。” 贾琮道:“朱先生,你父本是义忠亲王的人,可对。” “对。” 贾琮不无遗憾的说:“义忠亲王死了。” 朱桐道:“郡主仍在。” 贾琮道:“我与郡主见过两回。可成贵妇,并非人主。” 朱桐道:“旧主遗孤,未敢弃也。” 贾琮道:“令尊离世前曾命你接着效力义忠亲王么?” 朱桐怔了片刻:“倒是不曾。” 贾琮道:“令尊带着小世子离家躲去外乡,就是不愿意你再牵连进来。其实你后来再卷进此事是想替父报仇吧。” 朱桐点了点头。 “你说你不恨贤王与太上皇,干嘛又恨仇人呢?他们也是奉命行事。再说,刘登喜手下那么多人,当年是他与贤王共掌,而后贤王被夺了此职,再后来刘登喜逃走、冯紫英又重新接手。来来回回的换个数个头目,里头的人难免有变,保不齐那人已经在内杠中被杀了、或是金盆洗手了也未可知。你实在想知道,留在京中倒是更好些。” 朱桐不禁站了起来:“你有线索?” 贾琮道:“没有。那批虎符是我做的。” 朱桐眉头一跳:“你做的?!” 贾琮点头:“从司徒磐哪儿暂偷来复制的,做完又还回去了。” 朱桐思忖道:“如此看来,太上皇当在贤王手上。” “九成是的。若我是刘登喜,寻不着义忠亲王旧部的线索,保不齐会换个角度,从制假古董的人那里查查线索。” 再看朱桐,显见是动心了。 他又道:“眼下管着我们家海货生意的那位怀孕了,朱先生可愿帮我们顶个一年的?待她生完了孩子再还给她,你爱回长安也好、去岭南也罢。” 朱桐又愣了:“怀孕了?莫非那人是女子?” 贾琮点头:“女子,才貌双全,世间难得。” 朱桐道:“早先也听闻你爱用女子。只是你将生意交给我,不怕我知道了你们家的机密?” 贾琮笑道:“这些生意在咱们这几家皆是公开的。账目上最要紧的那些还让秦姐姐拿着就是了,再不然还有我贾四叔呢。而且,我们家管账和管生意的法子很妙的,你学了也有好处。” 朱桐知道贾琮胸有奇才,前些日子在平安州已见识过了。他也不过二十来岁,岂能不好奇、不好学的?因思忖了半日,道:“我须得与龚先生商议商议。” 贾琮拍掌道:“好办!他是我先生!” 他遂回去告诉了贾环与柳湘莲。他两个都道:“这般冒冒失失的交给一个外人不妥当吧。” 贾琮嘿嘿的笑了两声:“你们放心。他但凡在咱们这儿干了一年,送他几发糖衣炮弹,他脑中许多事就能被我们同化。环哥哥还请多费点心思。再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一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他在咱们这儿干习惯了,再去别处就干不下去了!这叫制度的优越性!”就如后世的人在些内部管理先进的外企呆惯了,让他去小城市的政府机关上班,多半是做不下去的。 贾环道:“他若学了咱们这一套走呢?” 贾琮摆手道:“白令恩多大岁数了?岂能放手让他管着?老人家做事有旧习惯。咱们这一套唯有年轻人掌管才能做出来,龚老头只怕都不成的。” 话是这么说,贾环柳湘莲皆有几分疑虑。 另一头,司徒磐与幕僚商议再三,实在寻不出旁的法子来解决科举、治河等事,只得依着贾琮的主意给诸王送信,请他们派人来共议。天下顿时炸开了油锅。 此刻贾惜春与吴攸正好进了庐州。 第二百零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零六章
话说这一日建安公主亲替庐王整好衣冠打发他去念书,有京中带来的侍女进来回到:“门子说,外头来了一位男装女子,自称金陵人氏,姓席名四姑。今欲售卖两个富国良方给庐王。因她本为女子,特求见公主,说是彼此方便些。” 建安公主皱眉道:“若是男子,想必是来自荐的。怎么是女子呢?” 她乳母在旁道:“既这么着,不见便是了。” 建安公主道:“见一见也好,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不定是举荐她兄弟的。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只当碰个运气了。”遂命人领那女子进来。 不多时那席四姑进来,一身青布衣,乍看倒有几分像是个少年书生;容貌清秀,眼角眉梢露着几分锐意,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子,如男子般向建安公主作了个揖:“见过公主。” 建安公主含笑请她坐下,问道:“姑娘说有富国良方售卖?” 席四姑道:“是。民女有两个方子,可以富国。” 建安公主道:“愿闻其详。” 席四姑道:“不论是天下还是一方,百姓安乐则富庶。百姓安乐,最要紧的便是两条,粮,和盐。江南素来有漕帮盐帮,皆非官家能管的。盖因其私利极大,人向利之心极重,法所不缚也。而此二者私利极大,究其根本仍是供给不足。粮食与盐俱不足,不足则稀,稀则贵,贵则民生艰难。今我有二方,可生粮盐,使民无饥馁有食盐。” 建安公主不觉睁大了眼。 席四姑乃揭开竹篮子上的布,里头搁着个粗瓷小碗。她将小碗取出,指道:“这是我出门前托客栈蒸熟的南美马铃薯,味甘可口,只是现在天气冷,这会子大约已凉透了。公主可要尝尝?” 侍立一旁的女子忙上来拦道:“殿下不可,恐怕有毒!” 席四姑挑眉道:“可要小女子先尝尝?” 建安公主泰然道:“人家与我素昧平生,我又不曾得罪过谁,毒死我有什么好处?” 乃细看那碗中之物,鹅蛋大小,颜色浅黄,上有些小凹孔,问道:“这是食物?” 席四姑轻轻挽起袖子,捻起那玩意来剥了皮,里头仍是黄色,有几分像是去了皮的甘薯。她使劲儿掰了掰,没有掰动,歉然抬起头来。建安公主笑命人取小刀来切开。 有侍女捧过天青色汝窑盘来并银刀来。席四姑瞥了那银刀一眼,亲自取了剖开,又切成小块,自己先捻了一块放入口中,皱眉道:“冷了果然没那么好吃了。” 建安公主也捻了一块入口,当真有甘味,笑道:“我吃着倒是不错。”又让一旁的侍女们也尝尝。旁人吃了也说香甜。 席四姑道:“此物高产易种不择地,最妙的是秋天也可结实,短则一个月、长则一个半月便可长成一茬。若能推诸民间,少说可保一方无饥荒。” 建安公主惊道:“当真?” 席四姑道:“西洋诸国便因得了此物,已绝了饥荒。” 旁边一年岁大些侍女的道:“吃着玩倒罢了,若是拿来当饭吃,总有些奇怪。” 席四姑道:“这位姑娘大约是没饿过。但凡遇上灾年,寻常百姓连树根草皮都吃呢,此物好歹可做主粮。” 建安公主微微蹙眉道:“只是不知农夫种惯了稻米,肯不肯种这个。” 席四姑道:“秋收了稻米之后再种这个便是,天气太热这个也长不好。俗话说,黑猫白猫,拿住耗子便是好猫。不论五谷杂粮,能填饱肚子的便是好粮。” 建安公主忽然笑了起来。席四姑见她霎时神采飞扬起来,虽年岁小些,已有几分动人之色,不觉点了点头。乃又说:“只是贮存须得法,另有,吃的时候或蒸或煮须得熟透,不可半生着吃。” 建安公主笑盈盈的说:“这么看姑娘就是来卖此物的。” 席四姑道:“正是。” “那另一个方子呢?” 席四姑道:“以海水晒盐之法古而有之,只是出盐粗且产量小,还不若煮盐。今我有新得的晒盐之法,可产好盐。”遂从怀内取出一个小纸包来,“这便是新产的盐。” 建安公主看了看那纸包里的盐,道:“看着倒好,不巧庐州并不临海。” 席四姑道:“去临海处买些私地做作坊即可。” 建安公主点头道:“倒是一法。只是此事我不得做主,须得与外祖舅父商议。不知姑娘住在何处?来日如何找你?” 席四姑挑眉问道:“公主不细问问我所言是否实属么?” 建安公主笑道:“不必问,必然属实。我信得过四姑娘。” 席四姑一愣。 建安公主道:“黑猫白猫,拿住耗子便是好猫。我不曾听说这句俗语。旧年曾听二哥提起,荣国府贾琮先生曾说过这话。” 席四姑哑然失笑,赞道:“公主当真是个聪慧的。” 建安公主道:“我曾打探过四姑娘。四姑娘当日在贵府老太君寿宴上几句话,救走了林海大人之女。” 席四姑瞧了她一眼:“救?” 建安公主道:“京中大乱之后我若还不明白她是诚心不想嫁给我二哥,岂非是个傻子?” 席四姑嫣然一笑:“公主不傻,机灵的紧。”乃站起来行了个礼,“小女贾氏惜春。” 建安公主淡然受之,正色道:“四姑娘此来庐州只是来卖方子的么?” 贾惜春道:“是。” 建安公主道:“怎么偏瞧上了庐州呢?” 惜春道:“庐州小,庐王年幼。若想坐稳,须得定下民心。故此他会比旁的王爷看重百姓些,我的方子容易卖出去。” 建安公主轻叹道:“原来如此。我还满心欢喜,因为三贾瞧上他了呢。” 惜春轻声问:“庐王有心那把椅子么?” 建安公主道:“父皇的儿子谁没那个心思?” 惜春道:“这么小的年岁,又无兵马又无钱,拿什么去抢?” 建安公主垂下眼道:“我弟弟有一颗仁心。” 惜春摇头:“若天下一统,且先帝暴虐、民怨极大,则立仁君可安百姓。今天下四分五裂宛如汉末……刘玄德仁义,故此他输了。” 建安公主忙正坐颔首说:“请四姑娘指教。” 惜春道:“放弃。” 建安公主眨了下眼。 “他若仁义,遇乱世仁义必败。若不仁义,则与旁的王爷无异,他比旁人不过。不如善待百姓,安心庐州,精兵简政以保一方平安。说不得百年后大势变化、子孙有福呢?楚庄王曾称霸一时,楚国最初也不过是个蛮荒小国。” 建安公主皱眉道:“依姑娘看,这天下已是碎了么?说不定我父皇忽然就回来了呢?” 惜春道:“然后呢?诸位王爷会缴械投降、引颈就戮么?还是你以为太上皇一出,天下兵马会立时归顺?天下兵马已经被各路王爷收服了不说;在收服之前,天下兵马的统帅多半在太上皇的案头已经罗列了许多罪名,他们自己岂能不知。” 建安公主道:“还有天下百姓。百姓终究是忠心、顾大局的。” 惜春奇道:“这么奇怪的念头是谁告诉你的?公主以为天下百姓会丢下妻儿老小衣食家业,为了没见过面却收过税的太上皇,赤手空拳的去跟枪明甲亮的天下兵马打仗?说到忠心,小女提醒庐王一件事。天下百姓没几个念过书的,对谁当皇帝未必看的重。若一个税重一个税轻,他们必然拥戴那个税轻的。”乃指着搁在一旁还没吃完的马铃薯说,“他们保不齐会忠心于此物——民以食为天。庐王若是连盐课都免了,他们还会愈发忠心。倘或有一日外人想攻打庐州,因恐怕旁的王爷收税愈重,他们会拼命替庐王抵抗的。人么,皆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肯下大力气。” 建安公主见她说着说着又说到卖方子上了,笑道:“四姑娘果然是来卖东西的。” 惜春道:“且不论是不是卖东西的,公主只听我的话可有理。” 建安公主叹道:“委实有理。” 惜春道:“还望庐王不要做些青天白日梦,实实在在治理一方的好。” 建安公主又叹一声:“受教了。”她忽然笑道,“这些理儿我知道些,只说不出来。” 惜春愣了片刻,道:“该不会公主是想借我之口拿去说服令外祖的?” 建安公主站起来向她盈盈万福:“借用了。” 惜春笑道:“好个小丫头!当真不俗。” 建安公主又问:“四姑娘来卖的这两个方子皆是要紧之物,怎么不是男丁出来呢?” 惜春道:“我自己想出来走走。难得离京无人管束,看看天下之大也可长长见识。” 建安公主叹道:“贾赦大人竟许了,委实难得。” 惜春轻轻一笑,不再多言,起身告辞。建安公主先命人将那盛着马铃薯块的汝窑盘子并那包着盐的纸包拿去给她弟弟并外祖舅父尝尝,又亲送了贾惜春至府门,劳劳摆手。 到了马车跟前没见着人,惜春撩开帘子一瞧,吴攸正坐在里头打盹儿呢,便捶了他一下:“喂!马夫!你家小姐回来了!” “嗯?”吴攸揉了揉眼,“这么快啊。” 惜春推他埋怨道:“你倒是睡的安生,也不怕我被他们当奸商拿了。快出去赶车!” 吴攸哼道:“那个公主对着你恭恭敬敬的,吃冰冷的马铃薯也吃的香甜,都快把你当女诸葛供着了,哪儿会拿你。”言罢站起来爬到前头,扬起马鞭来喊了一声“呦~~” 惜春怔了怔,坐在车里掩口笑了起来。车轱辘轻轻转动,马车颠簸着走了。 三日后,建安公主与庐王的舅父曾椟亲来惜春吴攸所住的客栈议事。他二人前些日子才将这两个方子卖给了吴王,如今又卖了一回。 待生意做完,银票到了手,他二人预备离开庐州往下一处去。庐王忽亲临客栈,绷着小脸儿向惜春作了一个揖:“听姐姐说,四姑娘乃是奇女子。小王前日接到九皇叔来信,让诸王或派人或亲往京中议政,商议科举、治河等事。小王年幼,欲向四姑娘请教。” 惜春看他不过是个孩子,乃道:“庐王有心让人刮目相看么?” 庐王点点头,昂起小脸儿:“我年纪虽小,志向并不小。” 惜春道:“你才六岁,就让那么多皇叔皇兄刮目相看,庐州又小。他们不趁现在灭了你,难道还等你长大了愈发有本事了再动手?” 庐王怔住了,扭头看立在他身旁的舅父曾椟。 曾椟讶然,立时向贾惜春一躬到地:“多谢姑娘提醒!如今咱们藏拙才是正理。” 惜春点头道:“若是庐王高兴,人云亦云亦可。对付好说服的人,何苦来去动刀兵?” 因闲话了几句,曾椟趁惜春心情颇好,问道:“不知荣国府如今看好哪家王爷?” 惜春道:“早呢,诸侯皆将将安定封土,有些甚至还未曾安定。这会子哪里看得出好赖来?少说十年。” 曾椟听得“诸侯”二字,面上霎时闪过一丝阴郁,又闪过一丝欢喜,并连连点头。 一时他二人告辞,惜春命她的吴管家相送。到了客栈门口,曾椟偷偷塞给吴管家一锭银子,悄声问:“你们家姑娘可有人家了没有?” 吴管家先接了那银子藏进袖子里,才低声说:“有了。” 曾椟眉头一皱,低声问:“哪户人家?” 吴管家道:“这个恕小人不能说。横竖模样儿极好,本事也有,最难得的是他不嫌弃四姑娘泼辣。” 曾椟道:“你们四姑娘何尝泼辣了?” 吴管家拉了他的袖子,两个手指头在嘴巴前头摆了摆:“在旁人跟前自然要守礼的,外人没了立时现原形。可了不得,我们老爷也惹不起她!” 曾椟扭头往里头瞧了几眼,将信将疑,嘀咕道:“瞧着实在不像。” 庐王在旁凑了个小脑袋过来低声道:“昨晚上舅母跟我说,京里头有人传这位四姑娘是个泼妇。” 曾椟迟疑了片刻,又回头向客栈里头张望几眼,叹道:“罢了。”乃领着他外甥去了。 吴管家揣着银子哼着小调回去复命。 第二百零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零七章
话说贾琮不管不顾,仗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非要将京中的生意交给朱桐,他自己拍拍屁股跑了。贾环不甚放心,跑去向秦可卿低声说:“柳二嫂子,此人可还算不上咱们的人呢。” 秦可卿笑道:“我自有分寸,只让他管些日常事物也无碍。” 柳湘莲也在旁拽了拽她的胳膊低语:“我只恐那个朱先生骨子里是个呆儒,来日将咱们这一套法子学了去传给白令恩。” 秦可卿道:“会从一堆正经书里头挑出牛顿先生大作去读的,必不是个因循守旧之人。再有,我看琮儿也有心传些东西给旁人。刘霭云那里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贾环道:“刘大哥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彼此熟络放心。再说,薛家与咱们家是一条线上的。” 秦可卿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这叫上下游。薛家是咱们家与北静王爷的上游货源和下游代理分销商,白家是物流港口。白家若能提升效率,对咱们家、薛家皆有好处。你看琮儿并没有给水溶透露一丝一毫呢?依我看琮儿这一招很好。朱桐最终肯留在咱们家,咱们得一个极好的人才;他若要回白家去,将咱们的管理模式带去白家,整合上下游管理方式,也很好。若是白令恩不肯大用他,他必然受不了那头的憋屈,早晚跑回来。若肯用他,他在白家的管理上必是最先进的一个,必能握着大权,而朱桐自己必是欠了我们一个人情的,与咱们也有大大的好处。” 朱桐正在不远处拿着贾琮留下的内部流程简易图框看,啼笑皆非道:“你们就不能出去说这话么?秦掌柜声儿还不小,学生想听不见都不成。” 秦可卿笑道:“是他俩要跟我说的,为何我出去?” 朱桐乃正色道:“旁的不说,学生不会因一时不得重用便弃主而走。” 秦可卿道:“我说的不是重用,你这会子还不明白。等你习惯了有效的运营模式,再让你去使用落后模式,你会受不了的。我在这里惯了之后再看柳家木材行的那些便受不了了。这个你来日自然明白。” 贾环嘟起嘴来:“嫂子,怎么你说的有些词儿我听不懂?” 秦可卿横了他一眼:“那会子让你学你不是懒得听么?” 贾环便拉了拉她的衣袖:“好嫂子!教教我!” 柳湘莲忙说:“她这会子有身子,还要教朱桐呢。” 贾环道:“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就一起呗~~” 秦可卿笑点了下他的额头:“你要学,只跟着朱先生一道,没的躲懒。” 贾环连连点头。 当日起,他便与朱桐一道跟着秦可卿了。每日闲暇时常扯些“物种进化”、“社会演变”、“阶级变更”,慢慢的将贾琮从后世偷渡来的许多道理往朱桐耳朵里灌。朱桐哪里知道他打了什么鬼主意?听着极有道理,又新奇有趣,越听越爱听。 另一头,贾琮玩命似的快马跑回了台湾府,连衣裳都没换直奔潇湘馆,蓬头垢面的亏得守门的认识他没拦着。在半道上遇见了林黛玉与贾探春立在廊下不知争辩什么,贾维斯在旁偶尔插一句嘴帮偏架,乃说:“三位暂停片刻,一起过来。” 黛玉探春才没留神他,这会子辨出是他来齐声道:“你回来的正好!” 贾琮不待她二人开口便摆手:“一起来小溪那里,有要紧事。” 黛玉探春齐声道:“我们这里也是要紧事!” 贾琮无奈,拱手道:“二位姐姐,先来商议这头,回头就说你们这个可好?快来快来!”言罢不待她二人说话拿起脚来就走,走得飞快跟一阵风似的。 三人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吴小溪屋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西洋火枪并火炮模型、图纸,这会子正跟下头一个人商议事儿呢。贾琮进来先指着那人:“暂停!去喊龚鲲过来。” 吴小溪火了:“我们还没说完,暂停什么?排队,等我们说完在说。” 贾琮道:“我这事儿要紧!” 吴小溪道:“我的事儿何尝不要紧了?”抬头一看那三位来了,忙说,“你们来的正好!林相爷林尚书,我的弹药库再不完工,现在那个破屋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得爆炸!” 林黛玉道:“你们给建弹药库的人已经比大姐姐那儿都多了!” 吴小溪道:“横竖爆炸了你负责!” 林黛玉扭头看着贾琮:“人力不够!” 贾琮跺脚道:“人力不够加钱!我就不信引不来人!” 黛玉道:“说的轻巧,纵然咱们还有些钱,工钱必不能太高了去。不然人都来做工了,种地难道不要人?那粮价又得涨了。” 贾琮道:“从别处买粮!咱们的人先管你们用,没人种地可以暂缓一时,从各处买粮食。有钱怕什么?” 探春掩口重重的咳嗽了三声。 贾琮道:“我正要跟你们商量钱的事儿,你们一个个都忙!罢了,你们先忙着,我从京城一路跑马回来都快断气了,先去洗漱一番。”言罢翻了个白眼子,腾腾腾的跑了。 几个人瞧着他眨眼没了影子,只得互视几眼,接着商议事儿。 贾琮实在累着了,回去只见了见贾赦便回院子沐浴,洗干净了又吃了半碟子点心一壶茶,哪里还有精神出去?往床上一倒立时睡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好在他年轻,睡够了之后精神也足起来,收拾一番赶往潇湘馆去。 因知道他今儿必然有要紧事说,黛玉早早命众人空了时间出来,不多时便坐了满满当当的一屋子。 贾琮道:“各位同仁,司徒磐传书诸王,来年三月共议国事,如科举治河等。我有心去插一脚,撺掇他们打仗。” 众人脸色一变。 贾琮挥了挥手:“西洋人正在抢劫全世界,到咱们这儿来是迟早的事儿。故此我有心撺掇诸王打出去。只是跟西洋人抢钱,没有火器是不成的。今咱们弄火器有二法。其一是买西洋人的。”他遂看着吴小溪,“趁着如今诸王都还不明白这一点,我想将西洋销到我朝的火器垄断了。” 吴小溪挑了挑眼角:“你的意思,想当军火贩子?” 贾琮轻轻摇头:“非也非也。我想当军火巨头。诸王想买西洋火器,须得找人打探哪儿有火器卖?他们手边大约也没几个人会说西洋话的。眼下不到十一月,离三月还有些时间。这阵子咱们须得集中于此事,在海商当中传播消息。”说着,他提笔在案上画了一个图形,众人瞧着仿佛是一个几个圆圈里头圈着一只不知何物。 贾琮笑道:“里面这个是抽象的章鱼画。”乃又在旁写下“嗨爪”两个字。“今有一西洋奇商,外号嗨爪,熟识西洋各大火器商,又有各色龙蛇之路,能买到各色西洋火器。此物便是他的徽章。” 黛玉皱眉道:“何故取如此怪异的名字。” 贾琮道:“越是怪异越让人摸不着头脑。” 黛玉摇头:“罢了,你素来古古怪怪的,横竖只是名字。” 贾琮接着说:“但凡诸王有心买火器,必先寻人打探路子,且有心打出去的王爷必然有钱。有钱则心大,心大则欲求最好之火器。轰轰烈烈将嗨爪之名打出去,哪怕只收个一成的利也够我们赚的了。” 小溪点头:“明白了。未必能成,可以试试。只是人家西洋人肯卖火器给你打他们自己?” 贾琮笑挤了挤眼:“放心!他们必肯的。”乃又道,“另一法便是自己做火器。西洋火器现在比咱们的强。我知道前朝有些火器比西洋人的还强些,只是捞不着图纸。我已经让京中罗泰娘等去弄了。咱们自己这边的研发进程也得快些。” 元春道:“此事非一朝一夕可成。” 贾琮道:“先集中人力。” 元春淡然道:“人实在有限,一口吃不成胖子,你还是去捞京中的图纸可靠些。” 贾琮无奈,耸了耸肩。待众人又商议了会子,黛玉问他可还有事,他道:“如今咱们的事儿虽样样都要紧,也须得排出一个先后来。” 众人的眼睛立时亮了。 贾琮道:“头一件要紧的是大姐姐哪儿。三姐姐,谁的钱都可以挪,培养人才的决计动不得。” 探春瞧着他:“哪里动得?” 贾琮道:“如今唯有先动农事了。各处俱缺人,但农事不过是为了粮食。粮食可以先用买的。但凡百姓发觉买粮的钱少,做工的钱多,自然会去做工而不种粮。宁可咱们补贴着些,也须得将市面上的粮价降下来。” 林黛玉皱眉道:“此非长久之计。” 贾琮指着元春道:“大姐姐那儿才是长久之计。发展科技,改善农具,做出机械之物来,使种地不再需要那么些劳力便可行。” 元春道:“你起先说蒸汽机是最要紧之物,隔了两日又说电报机是最要紧之物,再隔两日交流发电机又成了最要紧之物。如今又来一个农具。到底什么最要紧?总得排出个顺序来。再说,咱们这儿并不富庶,我一下子也弄不到那么些人。” 贾琮道:“蒸汽机最要紧,电报机次之,旁的再往下排。蒸汽机直接连着蒸汽船和农用车呢。珍妮纺织机如何了?” 元春道:“这个颇容易。依着你上回说的,几个师傅没用多久已将样机做好。” 贾琮点点头:“图样子并样机给我,三月我要带去京城卖。至于人么,我朝地大人多,巧匠藏于民间,我已经请贾四叔让马行多加留心搜罗了。匠人不怎么受朝廷重视,比去西洋挖人容易些。西洋那边么,”他想了想,道,“有个叫詹姆斯·瓦特的英吉利人,颇有天赋,须得设法弄来。” 龚鲲道:“前年你不是烦劳薛家的船队打听西洋做科学的先生么?我已经有了单子。”他乃看着杨衡,“杨将军,只怕须得你亲走一趟西洋。” 杨衡含笑道:“请来?” 刘丰接口道:“既是极要紧的人物,绑来也行。你是海盗。” 杨衡抱拳:“得军师将令!” 刘丰道:“等你回来,大约四姑娘与吴将军也回来了。到时候让吴将军瞧一眼,只说抓错了人,将那些西洋先生救了便是。” 小溪眨眼道:“既然抓错了人,他们岂不是要回国去?” 刘丰道:“抓错了人自然就当场放人呗,他们还能跟海盗讲道理不成?他们又没钱、又手无缚鸡之力、又不通我朝的话。我朝与西洋万里迢迢,不去大姑娘那儿使力气赚些钱,他们哪里回得去?再说,林姑娘那儿这会子只在建一个承天港,建成了也是军港,归海军使的。咱们这个岛暂且没有商港,他们想回去也须找得到船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龚鲲指着刘丰笑道:“这一桌子,你与维斯瞧着最老实,实在他是真老实你是假老实。” 刘丰一本正经道:“我也是真老实,替主公出主意乃是谋士之责,如同西洋先生们做实验一般,纯属技术,与品行不相干的。” 众人又笑。 贾琮乃问:“龚先生林相爷可还有旁的事儿么?” 龚鲲与黛玉都说“有”,遂又议了半日的事。 及散场子了,大伙儿都在收拾案头的东西,贾琮忽然大喊:“啊,对了!” 众人都一顿。 “今儿早上去给我爹请安,他说,咱们的事件件都是要务,旁的他不管,只是大姐姐年岁不小该成亲了,这才是天字第一号要务。他命我顺嘴提一句。我提了。散会!”他啪的一击掌,“嗷嗷嗷”喊着伸了个懒腰率先起身出去了。 众人也都说:“不与我相干的。”遂纷纷拿起自己的随身之物鱼贯而出。 贾琮又在外头大声说:“哎哎单身汉都听着~~红袖姐姐123言情姐姐的户籍我都弄好了,她俩现在俱是京城自由良民,想求婚的从速,晚了就让旁人抢走了,嫁妆丰厚啊~~~” 红袖123言情这会子都在门外守着,闻言立时羞红了脸。众人又在外头大声起哄。 屋里唯剩下龚鲲手边摊着一大堆文案还在整,贾元春还在对单子。 第二百零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零八章
话说贾琮在京中使了些银子通人情,替自小跟着自己的几个人办妥了良民户籍。红袖蓝翔因是一家子,便顺手将他们父母兄弟并叔父一家子也放了出去。只是他们家里人并没来南边,唯有他们两个跟了过来。 才过两天,田更子便跑来支支吾吾了半日,原来是想求娶123言情。贾琮大笑,指着他道:“你的性子并她那性子,你妥妥的被欺负一辈子。” 田更子老老实实的说:“她没欺负过我,自打在梨香院的时候便颇为照看我的。” 贾琮惊道:“这事儿我竟一点都没看出来!” 潇湘在一旁说:“我早看出来了!旁人皆看出来了,唯有三爷是个睁眼瞎。” 贾琮愈发奇了,瞄了田更子一眼,见他僵着一张脸仿佛有些紧张,便拽了潇湘到旁边去低声说:“你123言情姐姐实在是个美人坯子,当日梨香院一院子的少年个个都好,她怎么挑上了田更子?这家伙模样平平,又憨得要死,大约半句甜言蜜语也不会说。” 潇湘不屑的瞧了他一眼:“要什么甜言蜜语?123言情姐姐是那么眼皮子浅的人么?田爷对123言情姐姐可好呢。123言情姐姐有回从姑娘们院子里回来,二姑娘给了她一个白玉镯子,她跟我们几个说,咱们梨香院平日事儿杂,不敢戴着玉镯子,恐怕磕坏了。偏田爷可巧在旁听见了,你猜怎么着?” 贾琮道:“给她买了个盒子装着?”旋即他在潇湘眼中明明白白看见了鄙视,讪讪的说,“我哪儿知道。” 潇湘笑嘻嘻的低声说:“田爷亲手雕了一个樟木的镯子给123言情姐姐!” 贾琮皱眉道:“哪有用樟木做镯子的!纵然是木头镯子也当用檀木好么?樟木是做家具的,分量极沉……” 不待他说完,潇湘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样轻叹一声,嘀咕道:“三奶奶可怜见的。”撂下他撤身回炕沿做针线去了。 贾琮撇嘴道:“女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乃回头看田更子,还一根柱子似的在那儿站着呢,便走过去问他,“那你们预备什么时候成亲?” 田更子道:“听她的。”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我说你要被欺负一辈子你还不服气!这么大的事儿总要两个人一道商议吧?你们要看通书择日子吧?成亲总要买个房子吧?屋子怎么个摆设总要……算了,这事儿大约也是123言情姐姐说了算。”他摆了摆手,“横竖我一窍不通,你们家也不缺钱。只是如今建设部那里离不得你,没法放你去京中成亲,使人将你爹妈接过来吧。” 田更子点头道:“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贾琮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将军原指的是他老子,合着这小子先去向贾赦回禀过了。便拍掌说:“他老人家也无聊的紧,给点子事儿让他操持挺好。” 此事便丢给贾赦。贾赦哪里懂这个?只不过田更子是他们到了南边以来头一个成亲的晚辈,老头儿起哄罢了。绕个圈子仍是命王熙凤操持。 王熙凤口里欢欢喜喜的应了,回头不禁向平儿叹道:“那个123言情,原先不过是老祖宗屋里一个小丫头子,竟有这福分!这个田更子来日少说也能得一个工部侍郎。” 平儿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性子不肯吃亏,偏琮三爷也是那么个性子,我起初还想着他们主仆两个会不会得罪许多人去。谁知三爷才竟是个有来历的。” 王熙凤哼道:“123言情模样儿出挑,红袖性子温柔,琮儿年岁又小。我早猜着了她两个必是会给了梨香院里头那群小子中的两个,替琮儿笼络人心。只不曾想她能得了正室。” 平儿笑道:“我却是早猜着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琮三爷对跟着他的人极好。她若仍在老太太屋里只怕没这么好的命了。昨儿听琮三爷说,京里头鸳鸯琥珀都还没放出去呢。” 王熙凤叹道:“她两个都是好的。没有好人,老太太也不肯给的。” 平儿道:“只是老太太又能认得几个妥当的人呢?”主仆两个遂惋惜了半日,平儿悄悄的说,“二奶奶,只怕这庄婚事咱们得使些力气。123言情从前虽是个丫头,那田家大爷却是老爷看重的。” 王熙凤觑了她一眼:“你也太胡思乱想了。123言情再是个丫头,也是琮儿身边的丫头。琮儿早晚是要当皇帝的,皇帝便是真龙,他身边的人自然比旁人高贵些。” 平儿忙站起来行了个礼笑道:“是奴才多虑了,我们奶奶真真是有眼光识大体,难得、难得。” 王熙凤道:“成亲么,要紧的是男方。且不论123言情身份,田更子总是个出息的。123言情的模样性子,还不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咱们好生替他们操办,来日萌儿也好得他照应。” 平儿笑道:“奶奶说的是。”她两个自去采买东西安排媒人不提。 成亲买东西的钱归贾赦出,房子却是田更子自己买去。他父亲早年跟着贾四劫掠豪奴的时候积攒了许多家底,后来得的分红也不少,这回他往南边来随身没少带着银票子,平日又没处花去,如今可有机会使钱了。遂时常跟着中人出去看房子,看完了还拿炭笔画张图拿回来给123言情瞧。贾琮有回看见了,嘲笑道:“哪有这样的?做主的不去看房子只看图,跑腿的又不会说话!123言情姐姐自己去看不就完了么?” 123言情闻言巴不得一声,笑道:“既是爷的话,我明儿就去看房子去!” 贾琮一愣,顿时察觉是不是上了她的当。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红袖杀了过来。原来前些日子贾赦将潇湘馆隔壁买了下来,算是扩建了,这会子正要搬些人到隔壁去,正是她两个最忙的时候。123言情一走,这些事儿皆堆给红袖了。 贾琮讨好的给她递了盏茶道:“人家一辈子只结一次婚,搬院子的事儿不着急,慢些便是。” 红袖道:“我哪里不知道这个?横竖也忙完了这阵子随她逛去!” 贾琮趁机问道:“红袖姐姐呢?” “什么?” 贾琮撇嘴道:“我只不信你没有人求亲。” 红袖脸上顿时红得跟她名字似的,怒道:“123言情那丫头买房子去了,我若也出去,你们潇湘馆还搬不搬了?”言罢扭头就走。 贾琮在后头笑道:“多谢姐姐!我等着瞧下一个谁来求亲~~” 眼看红袖没影儿了,贾琮好奇心顿起,跑去找潇湘问道:“你红袖姐姐有人瞧上了么?” 潇湘点头道:“有。” “谁?” 潇湘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三个!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她会嫁给谁。” 贾琮张大了嘴愣在当场。老半日,摸了摸后脑勺,自言自语:“这么热闹的戏我竟不知道!”不留神瞥见一个人影子穿过月洞门,仿佛是他老子。只是贾赦极少来潇湘馆,他又觉得看错了,便罢了。 实在那人委实是贾赦。老头儿眼见田更子日日出门买房子,愈发着急元春的事儿。偏元春是个姑娘,也不便催促。王子腾每回写信皆嘀嘀咕咕的她与龚鲲当日跑马来岭南一路上孤男寡女,好说不好听。今日又得了广州来的信,贾赦忍不得了,直去寻龚鲲问个明白。 龚鲲这会子正与吴小溪并她下头几个人在议事,写了一桌子西洋火器并西洋军火商的名字。听见外头的人在喊“将军”,忙将手中的炭笔撂下了。如今他们已经有不少将军了,凡带了姓名的是有军务的将军,不带姓的“将军”便是贾赦。 贾赦慢悠悠进来四面环顾了一圈儿,知道这帮人议事没准能议一天,道:“龚翼之,你且出来,我有话问你。”言罢转身就走。 他老人家身份摆着呢。龚鲲无奈,只得跟了出去。 贾赦将他领道花阴下的石桌石凳旁,自己先坐了,咳嗽一声,喊龚鲲坐。 龚鲲拱拱手坐下。 贾赦乃道:“龚翼之,我只问你,你瞧着我们家大丫头如何?莫跟我说虚话。” 龚鲲苦笑道:“大姑娘如何尽人皆知。我知道老爷的意思,只是我没心思在此事上头。” 贾赦奇道:“你也二十七八岁了,怎么叫没心思?” 龚鲲道:“手边的事儿太多,不及想到那上头去。” 贾赦上一眼下一眼瞧了他半日,龚鲲只苦笑:“再说大姑娘也一般没心思,每日忙得天昏地暗的。” 贾赦哼道:“你怎的就知道她没心思?保不齐是忙给你瞧的呢?” 这话是没话找话,龚鲲没法回。 贾赦道:“横竖你只回我一句,你瞧这我们大家丫头可好?” 龚鲲道:“极好。” 贾赦击掌道:“很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龚鲲在后头呆了半日。 待晚上贾琮回府,贾赦立命人将他喊过去说:“我今儿去寻了龚翼之,他说大丫头极好,差不离儿也当替他们办婚事了。” 贾琮呆了半日:“哈?我怎么一点也没瞧出来?” 贾赦道:“你瞧得出来什么?我已是瞧出来了。” 贾琮顿时想起红袖123言情的事儿旁人皆瞧出来了,唯有他没瞧出来,竟是信了!嘀咕道:“我是当真没瞧出来,你们究竟怎么瞧出来的。” 贾赦哼道:“你眼里哪里有这些事。忙你的去,莫要管了!”乃动手写了三封信,一封给广州的王子腾,两封送去京中分别给了贾母和龚三亦,信中只管自己做主将此事定了。元春、龚鲲二人半点不知。 偏这会子京中荣国府又出了点子麻烦事儿。贾母因听下头的人闲话,说贾琮使了门路替他屋里的红袖123言情等人在户部办了良民户籍,便知道他屋里那三个丫头必是要与好人家做正房太太了,难免想起鸳鸯琥珀来。只是她也委实没法子替她两个寻到什么好人家嫁出去,再说也舍不得放她们出府。因思忖了数日,长叹一声,命人将宝玉喊来。 贾政在青楼堕了名声,宝玉这些日子皆不大愿意出门,只在府中闭门读书。听祖母召唤便放下书过去。 贾母遂将旁人打发了出去,拉着他的手道:“宝玉,你也大了,到了明年该替你预备亲事了。” 宝玉垂了头。上回让贾琮一番话说的他已死了旁的心思,认了命等着跟史湘云成亲。 “只是除了你媳妇儿,你身边仍须得有两个贴心的人照应。” 宝玉一愣。 贾母道:“鸳鸯与琥珀皆跟了我这些年,性子品行皆是好的。她两个年岁大些,你媳妇大约也不会多心。要说模样也不太招人的眼,皆比不上云丫头,她们三个本来就要好。我想着,就把她们放在你屋里给你做两个姨娘,必妻妾和睦,比旁人妥当些。” 宝玉登时傻了。老半日才说:“老祖宗,这是在顽笑么?” 贾母道:“如何是顽笑呢?你瞧不上她两个么?你屋里那个麝月也是好的,待你成亲后只管收了去做通房。” 宝玉忙跪下了:“老祖宗,使不得!我早已决意不纳通房侍妾。” 贾母喝道:“胡闹!大家公子哪有不纳通房侍妾的。” 宝玉含泪道:“孙儿不愿意,请老祖宗收回成命。” 贾母冷下脸来:“可是云丫头不肯?连个婚约都还没写,她倒是管到你屋里来的了!” 宝玉连连摇头:“与云妹妹无关,她全然不知。我早在许多年轻便已决意不纳通房侍妾,方打发了袭人出府的。” 贾母这才想起来从前还有个丫头叫袭人,且也听鸳鸯通禀过下头人的闲话,袭人仿佛是与宝玉有过*的,忙问:“那个袭人怎么了?你还惦记她?” 宝玉摇头道:“我再不曾见过她。只是……”宝玉咬了咬牙,“孙儿不想要侍妾通房,乃是因为……因为……” “快说!” “…………”贾宝玉思忖再三,实在不知该如何说给她老人家听。若实话实话,恐怕引得贾母对史湘云心有芥蒂;不说实话他又编不出妥当的谎言来。终只管摇头,没说出缘故来。 贾母哪里知道他心里如何做想?见他一不肯答应二不说缘故,又舍不得再三逼他,只得长叹一声放他走了。自己心中千思万想,疑心重重。想来想去,忽然一拍膝盖:“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提起那个袭人来?莫非她当年在府中作了什么怪不成?” 第二百零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零九章
却说贾母疑心当年的袭人与宝玉有什么不妥之处,方惹得宝玉不肯纳妾,越想越不放心,遂命鸳鸯设法去查查。事隔多年,府里的人也换了许多,最终只查到那事儿在一回宝玉从宁国府回来之后,旁的也不知道了。 贾母只不信,让她再查查可是袭人向宝玉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事儿。鸳鸯再查一回仍没查出什么来。贾母思忖再三,乃向她道:“明儿你出府去,悄悄访着那个袭人家里,寻个由头将她带来见我。” 鸳鸯奇道:“老太太,她都走了那么些年,当年那事儿还查来做什么?宝二爷本是为了要去书院念书才打发她走的,如今又极上进,与她并没干息。” 贾母叹道:“鸳鸯,这本是为了你。” 鸳鸯一怔:“何尝与我相干的?” 贾母便拉了她的手说:“你是个好孩子,在我身边这些年,凡事情有我想不到的你都替我想了,我的脾气性子你也知道些。只是你已这个年岁,再留着你便是耽误你了。偏如今这府里也没个好爷们,唯有宝玉,把你给了他,我放心他、也放心你。” 鸳鸯顿时白了脸:“老祖宗说什么呢,我自然跟着老祖宗的。” 贾母笑道:“害什么臊呢,你与琥珀都大了宝玉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你们年岁大些也能体贴着他些。” 鸳鸯忙跪下含泪道:“老祖宗,我只一心服侍老祖宗,绝无旁的心思念头。老祖宗若是不信,我今儿起个誓……” 贾母连连摆手:“你这孩子胡思乱想什么,我岂能不知道你?快些起来。” 鸳鸯眼中滚了泪下来:“老祖宗不应我,我便不起来。” 贾母不悦道:“哪里来的这话?本是为了你好,你总不能在我身边呆一辈子。”乃又叹道,“我都八十多了,还能活几年?宝玉是个好孩子,定不会辜负你。” 鸳鸯还待分辨,因看贾母心坚如铁,只得含泪爬了起来。 贾母一心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点点头道:“你的心我知道,惦记着我这个老婆子。横竖宝玉也在我院子里,你又不用搬出去。” 鸳鸯垂着头一言不发,手心已捏了一把汗出来。 贾母又说:“只是前几日我跟他说此事,出了些怪异。”鸳鸯双眼一亮!“他竟说是不想要姨娘通房,还提起袭人来。故此我方命你去查她的。你将她找到,带入府来,我有话问她。” 鸳鸯只觉有些不妥,方要相劝,又咽下了,只低低的应了一声“是”。贾母满意的拍了拍她的手,鸳鸯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数月前,贾环特寻鸳鸯说话,只托她好生照看贾母,倘或她老人家有什么奇怪之举,如莫名其妙想请官媒之类的,还望施以劝诫,并快快命人来给自己报信。鸳鸯只当他被贾母贾政上回欲替贾兰求亲苏家之举吓着了,便应了。不想贾环接着又说:“鸳鸯姑娘有胆色又机灵,还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眼光,实在难得,来日必能得个好人家,做个堂堂正正的娘子。烦劳姑娘了。”鸳鸯心下登时明白,环三爷在拿她的终身做饵诱她做探子!饶是鸳鸯忠心耿耿,如此大的诱惑实在难挡,况本也不是坏事,不过是盯着贾母莫让她胡来罢了。遂犹豫再三,也不曾拒了,也不曾应下。 她家的父母兄嫂早在多年前就已被贾赦与旁的贾母心腹一道放出了府,鸳鸯拿些钱替他们置办了份小产业,如今在外头倒还安生。她原想着,来日服侍贾母归了西,想来贾赦贾环皆不会再留她,只需待贾母孝满求去,必能得成。靠不靠着环三爷皆不要紧。不想贾母竟忽然有此念头! 非是宝玉不好。若贾母早几个月提此事,她也未必会拒了。偏贾琮离京之前大张旗鼓的替红袖123言情等人办妥了良民户籍,阖府上下皆知。红袖123言情与梨香院那几位少年的事儿,也只贾琮这样的睁眼瞎不知道罢了,又哪里能瞒得过鸳鸯?她也知道那些个小爷读了书习了武,又有大老爷撑腰,必是有出息的。本以为那三个丫头早晚与他们做小,还与琥珀等私下议论过,依着她们的模样性子,又有琮三爷撑腰,只怕比正经太太还得宠些。才不过两三年的功夫,她们竟是自己要做太太了!当日那123言情不过一个小丫头子,还是赖大买来孝敬老太太的,正经连老太太屋里都还没进呢。她做正经太太,自己与宝二爷做小;宝二爷瞧着虽日日读书,并无上进之心。不必说,来日她与琥珀二人稳稳当当矮了123言情不止一截,还不提云姑娘是否大度。云姑娘是二姑娘教出来的;二姑娘性子虽好,整治下人的本事却是从没含糊过。 鸳鸯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打了半日的鼓,悄然有了决断。寻了个借口出来,她四面张望片刻,一径往贾环屋里去了。 及见到贾环,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道:“三爷,奴才今有一事特来回三爷。” 贾环一面喊她起来,心知她已投诚,八成是老太太又闹什么幺蛾子了,忙问何事。鸳鸯便将贾母命她去查袭人前后都说了,只没提让她与琥珀给宝玉做姨娘。只是贾环听完,加上她今日之举,也猜了个**不离十,皱眉道:“老祖宗预备给宝玉哥哥放屋里人,宝玉哥哥没答应?” 鸳鸯垂头应是。 贾环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要屋里人,从前还以为袭人必是要跟他一辈子的。我先问问宝二哥哥去;你只说没找到袭人便罢了,她老人家总不能自己找去。” 鸳鸯眼神闪了闪。她从没哄过贾母,撒这么大的谎儿颇有几分违心。 贾环道:“鸳鸯姐姐,袭人是咱们府里放出去的,自打放出去人家便已是个良民、与咱们再无干息。于情于理于法,老太太皆不能把人家弄来咱们府里审问的。况她要问的是袭人跟宝玉哥哥的旧事。他二人的事阖府皆知!袭人出府多久了?若是那会子便出阁,保不齐如今儿女都好几个了。人家也有家有儿有男人、有四邻八舍有亲戚朋友要脸面的!老祖宗此举何等不妥!” 鸳鸯听了不禁连连点头:“倒也是这个理儿。” 贾环道:“老祖宗年岁大了,许多事儿想不周全,还望鸳鸯姑娘能劝则劝、实在劝不了的,早些来告诉我,我好有个防备。” 鸳鸯忙应了,这回颇为爽利痛快。 贾环也庆幸她来了这一趟。他们本来撮合史湘云贾宝玉乃是为了史湘云之父的名声。若是人还没进门呢先急匆匆安排小老婆,此事可就大大的打折了。 鸳鸯次日遂假意出府随意转了转,回来只哄贾母说没找到袭人便罢了。 只是他们都错想了贾母。她起初是想着替宝玉安置通房顺带安置鸳鸯琥珀,后想来想去此事实是四角俱全的大好主意,心下有几分得意,哪里会因为这么点子事儿就撂下的?她因想着,鸳鸯成日都在府里,难得出个门子,不认得外头的门路也是有的。遂命人去外头找个常出门子的婆子来,使了五两银子让她去找人。可巧那会子鸳鸯不在,错过了。 那婆子哪里知道此事是个要紧的?只当老太太忽然想起从前的老下人来;她又是从前府里留下来的老人,知道点子袭人的事儿。只稍加打探便找到了袭人家中。 袭人这会子早已嫁了人,男人就是她们家街坊,生下一儿一女。听闻是荣国府的老太太想见她,欢喜得滚下泪来:“不想老祖宗还记得我……”立时从箱子底下翻出早年离府时得的好衣裳换上,仔细梳洗了,将儿女托给她嫂子照应着,自己跟了那婆子往荣国府来。 她二人进了府,袭人含泪给贾母叩头:“见过老太太!” 贾母见她已是一副妇人打扮,叹了一声让她起来,问道:“你过的可好?” 袭人道:“托老祖宗福,日子还算平顺。” 贾母点点头,命下头的人都出去。 鸳鸯此时已回来了,看见袭人大吃一惊!顿觉羞愧,连这么点子事儿都没办妥当。贾母见她脸红,还以为是臊的,忙笑道:“鸳鸯丫头也避一避去。”见鸳鸯答应一声,脚底下走得飞快,呵呵直笑。 一时屋里没旁人,贾母方向袭人道:“你这孩子是个好的,早年我还想着给宝玉留着,不意你们没这个缘分。” 袭人顿时红了脸,似悲似喜,半日才说:“是奴才没福。” 贾母道:“当日宝玉会放你出去,我也有几分诧异。如今他也快要娶亲了。” 袭人面上有了几分恍惚,一时神游旧事,半日才说:“恭喜老祖宗了。” 贾母道:“依着规矩,这会子当给他放两个屋里人才是。只是前些日子跟他提起此事来,他只不肯答应,说是不想纳姨娘通房,还提起你来。你可知道缘故?” 袭人怔了怔:“二爷还曾提起我来么?” 贾母道:“是。你是个好孩子,他那会子年纪小,做事不周全,因要出去念书便将一众丫头都放了。后来大约也悔过。只不知道何故不肯要房里人。” 袭人又恍惚了会子,叹道:“老祖宗,此事非是我的缘故。” 贾母好悬站了起来:“你果然知道!” 袭人道:“当年二爷说,他因实在打探到了二太太明里暗里对环三爷极不好,恐怕来日的宝二奶奶也一般如此对庶子,又恐怕她如二太太对周姨娘赵姨娘一般对他的姨娘通房,宁可不要那么些女儿泪,也不至耽误了她们。” 贾母恍然,拿拐杖锤了锤地骂道:“胡闹!只他娘是个妒妇罢了,天下多的是好女人,岂能个个都是妒妇的?” 袭人拭泪道:“二爷早已铁了心了,我才……离府求去的。” 贾母嗐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不过是个小小的误会。这孩子,心里堆着许多事也不跟我说。”遂放下心来,安抚了袭人半日,又赏了她十两银子。 袭人再三叩头谢恩。 另一头,方才鸳鸯出了贾母的屋子,只做要去茅厕,一溜烟儿似的奔往贾环屋里。 贾环才从外头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看她急忙忙闯了进来,见屋里有人又将口边的话咽了下去,眉目间尽是焦急。贾环衣裳也不换了,命丫头小鹊出去,问她出了何事。 鸳鸯低声道:“奴才一时不察,老祖宗命旁人寻着袭人,这会子已在她老人家屋里单独说话了。” 贾环顿时皱起眉来,想了片刻道:“如今着急也无用了。我已问过二哥哥缘故……”他摇了摇头,“依着袭人的性子大约是不会瞒着老太太的。”乃负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问道,“我若没猜错,她下一步当是会接云姐姐来府里,亲逼人家答应三从四德贤良淑德。鸳鸯姐姐想来是没有此意的。” 鸳鸯已忘了自己没跟他提起贾母要将她给宝玉之事,连连摇头:“绝无此意!奴才起誓……” 这便是间接承认贾环猜的不差,他摆手道:“不必起誓,你又不傻。”遂又走了几个来回,向鸳鸯道,“鸳鸯姑娘可舍得一回脸面?” 鸳鸯苦笑道:“都到这会子了,脸面算什么?” 贾环点头:“好。我不怕告诉你,我也不想二哥哥弄些通房姨娘的。他自己已经够麻烦的了,再添上些姨娘就愈发麻烦愈发乱了。明儿老祖宗若是使人去史家,还望鸳鸯姑娘主动请缨。” 鸳鸯一愣。 贾环道:“老祖宗大约会当你想早些跟云姐姐表表忠心、拉拉近乎,八成会答应你。到了史家,你只告诉云姐姐实话。老祖宗一厢情愿想弄成此事,偏你不愿意给二哥哥做小,二哥哥不愿意纳妾,她自然也不愿意二哥哥纳小。你们三个是一路人,一道商议如何应付老祖宗。我有个建议她不妨参考下。老祖宗跟她说的时候,她可以死活咬紧一句,二哥哥说了算;别的千万别答应,诸事悉数推给宝玉哥哥。”他嘴角扯出一个假笑来,“且看看宝玉哥哥长进了没有。再有,这是云姐姐她自己一辈子的事儿,且看看她究竟有几分口才、长进了没有。”他又望着鸳鸯笑道,“这也是你一辈子的事儿,我也想看看鸳鸯姑娘口才如何、可有谋略。” 待鸳鸯走了,贾环有几分慨然。贾宝玉、史湘云、金鸳鸯三个,本是贾母最信得过的人,如今他们要联手对付贾母了。 第二百一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一十章
话说贾母得知宝玉心思,次日便打发人去史家接湘云过来。鸳鸯硬着头皮求自己去接人。贾母看她面红耳赤又低眉顺眼的,果然猜她欲向湘云说些好话,笑呵呵的应了,还命她穿件颜色衣裳去,并赏了她一支簪子。 鸳鸯忐忑万分到了史家,史湘云惊道:“怎么是鸳鸯姐姐亲来了?” 鸳鸯含笑道:“有日子没出门了,闷得紧。今儿老太太打发人来接姑娘,我便想着趁机走动走动,向老太太求来的。” 湘云自然知道此为说辞,以为今儿去要商议大事、为了郑重才命她来的,顿时飞红满面。鸳鸯低声道:“有几句话,我想跟姑娘单独说。”湘云手都有几分发颤,忙打发翠缕领着两个小丫头下去。翠缕也机灵,亲捧着笸箩守在门口做针线。 鸳鸯见门阖上了,便向史湘云跪下,含泪道:“奴才有件事欲求云姑娘相助。” 史湘云忙说:“姐姐快起来!有事只管说便是,咱们两个素来便要好的。” 鸳鸯不敢起来,只跪着说:“奴才虽是个丫头,早晚也有几分盘算。如今我老子娘并哥哥嫂子都在外头,我只念着踏踏实实服侍老祖宗西去了,念在这十几年我皆一心一意服侍老祖宗的份上,想来老爷小爷们也会开恩放我走的。到时候寻个老实人家好生过日子。”说着脸已红了,垂下头去。 瞧这意思,显见是府里有爷们想要她。湘云哪里想得到宝玉头上,心里便猜是贾政看上她了跟贾母要,迟疑道:“你不必说了,我大略猜着什么事了。只是……我哪里管的了?” 鸳鸯顿时滚下泪来:“宝二爷已告诉了老太太他不愿意的。” 湘云叹道:“老太太跟前,哪里由得他愿意不愿意。” 鸳鸯霎时有几分绝望,垂头淌了半日的泪。 湘云道:“鸳鸯姐姐只想想,此事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 鸳鸯哭道:“姑娘只推给宝二爷,二爷若不肯,老祖宗又能拿他怎样。” 湘云只管摇头:“他不成的。” 鸳鸯瞧她的模样仿佛当真不愿意争了,不禁低喊道:“难道姑娘就甘愿人还没进门,宝二爷已有了两个屋里人么?” 湘云怔了,旋即睁大了眼:“你说什么?宝玉的屋里人?” 鸳鸯道:“自然是。我与琥珀俱不愿意的,宝二爷自己也不愿意,如今唯有老太太一人只盼着能成此事。奴才万般无奈,方来求云姑娘一道帮着!” 湘云张了半日的嘴说不出话来,心中如刀绞一般。忽又垂下泪来:“原来老祖宗疼我也不过是说着罢了。” 鸳鸯忙说:“宝二爷已同老太太推了。只是老太太她老人家爱面子,一心以为她一说必成之事二爷竟不肯,有几分下不来台面。” 湘云目中便有了几分惊喜:“宝玉已是推了?” 鸳鸯点头,又将袭人同贾母密语并贾环的话捡能说的说了。她思忖道:“环三爷说他已知道缘故的,却不曾告诉我。只是依着他的话,老祖宗今日接了云姑娘去怕是要逼迫姑娘‘答应三从四德贤良淑德’。故此我猜度宝二爷不肯的缘故当是恐怕姑娘不贤良、慢待他的通房姨娘。” 湘云急了,甩下帕子道:“我何尝有此意!平白的冤枉人!你瞧他自小与上下各位姑娘们厮混,我说过一句什么没有!”说着泪珠子如断了线一般滚下来。 鸳鸯摆手说:“此事不与姑娘相干的。既是连袭人都寻了来,显见二爷打发她走的那会子便铁了心了。那会子……那会子府里皆传……是那位。” 湘云顿时想起来,当年荣国府提起宝二奶奶大都猜的薛宝钗,一时心中五感杂陈。又捱了半日才说:“只是……我哪里能违的了老祖宗……” 鸳鸯看她显见犹豫了,眼中又亮起来,道:“姑娘只推给宝二爷便是。” 湘云咬了咬嘴唇道:“二哥哥不肯,她还能硬塞不成。” 鸳鸯膝盖向前挪了两步抱着她的腿道:“好姑娘!如今可不就是硬塞么?!我与琥珀年岁都大了,模样儿也平平,宝二爷未必瞧得上。” 湘云心中翻江倒海的,想道,老太太若有一丝一毫替自己着想,岂能做出这等事来?她这个娘家侄孙女颜面何在?既然做了,显见心里头宝玉更要紧些。如今宝玉不肯,她却不松手,可见她自己的颜面才是头一件大事。既这么着,纵然没有鸳鸯琥珀两个,必也有旁人的。鸳鸯说的极是,二人年岁既大模样也寻常;又无心宝玉只想出府。与其弄两个千娇百媚、有意勾搭宝玉的狐狸精,还不如就她们两个呢。过两年待贾母离世,只拿她们不得宝玉喜欢、莫要耽误她们做由头放出去便是,也成全了她二人的心。 想通了这一节,湘云便说:“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待会儿若老祖宗提起此事,我只说屋里人当由二爷自己挑选才是。只是不知二哥哥心中如何作想。” 鸳鸯欢喜道:“是了!二爷必不会挑我的!” 湘云眼神闪了闪,道:“倒也未必。姐姐性子模样俱是极好的,平素待他也好。自打……二太太不管家了,这府里待他好的人却是不多了。” 鸳鸯含泪笑道:“姑娘莫顽笑,我是老太太身边的,自然是依着老太太的心,与宝二爷何干。不然,漫说是‘宝玉’,纵然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也不过那般。”她咬了咬牙,“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莫要胡说!”湘云吓了一跳,“哪里就到了那一步的?老太太当真要逼着咱们,也有来日方长、慢慢商议。”她口里一壁说,内里愈发放下心来,忙拉了她起来,又命她拭了泪,取自己的妆奁与她补上些胭脂。二人收拾了会子,一道上车往荣国府来。 另一头,贾环听说贾母当真打发人去史家接云姑娘了,又说鸳鸯亲去接的,也溜去宝玉屋中。遂将昨日的事儿并贾母的心思一并告诉了他,宝玉愁得坐立不是。 贾环道:“二哥哥,你若是男子便该有个担当才是。老祖宗自是要脸面的,偏此事维系鸳鸯琥珀二人一生。她的脸面要紧还是你们四人的一辈子要紧,只看你自己能不能抗的住了。” 宝玉急的团团转:“我早已同老祖宗说过不要通房姨娘的,她又不听。若是她非要……不可,我却能奈她何,她是祖母。” 贾环道:“顺着她来自然容易,你只需答应便好。只是顺着她来的代价太大。我只说一件事。人是会变的。这会子鸳鸯只想着出府做个好人家的媳妇儿。你若抗不得应了老祖宗,她纵一时烦闷——她是个丫头,有身契在我们府中,进退婚配皆不得由她自己做主的。待当了你姨娘之后,终于还是会转回头来认命服侍你的。鸳鸯是个聪明女子,与我姨娘并周姨娘截然不同;又是老祖宗的贴心人,又在咱们府中这么些年、上下里外都说她好。琥珀虽老实,能在老祖宗身边得宠的自也有点子本事。老爷屋里多年皆平平顺顺的,说到底是因为二太太一人独大、我姨娘与周姨娘只被她死死压制着的缘故。倘或你当真得了鸳鸯琥珀,加上云姐姐,来日你院中只怕不是你我往年经历,而是霍晟往年经历了。那才叫你死我活、欢腾热闹呢。二哥哥自思忖着。”言罢掸掸袖子便要走。 宝玉顿时想起霍晟自幼被他父亲的姬妾使尽了法子谋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伸手拉住贾环:“我该如何向她老人家说呢?” 贾环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老祖宗最是疼你,你只从‘为你好’说开去便是,千万别提‘为了云姐姐好’或是‘为了鸳鸯琥珀好’。跟你一比,她们三个立时得比到南极洲去!” 宝玉想了半日方嗐道:“委实是这个理儿。”抬头一看贾环早没影儿了。 不多时,史湘云鸳鸯来了,进门见了贾母,贾母自打发旁人出去,独向湘云提给宝玉送两个屋里人的事。 湘云心里头狂喜。她与宝玉的亲事私下里众人说了许久,偏从没光明正大提起过。一壁又怨贾母偏心的厉害,分毫不曾替自己着想。面上只不显,红着脸低眉顺眼的说:“二位姐姐皆是老祖宗身边的,自然比旁人可靠稳妥些。只是无端得了老祖宗的人,没什么好孝敬的。” 贾母大喜:“我就知道你最是个懂事的!”遂又狠狠夸赞了她一番,得意道,“我史家的女孩儿自是贤良大度,王氏那个妒妇哪里比得!” 湘云只装害羞,低头不语。贾母便以为她不宜说王夫人的不是,心里头显见是向着自己的,愈发欢喜。 贾母乃命她去别处玩会子,自己使人喊宝玉来。湘云听了心中突突乱跳,又巴望宝玉硬着不答应,又恐怕推了这两个日后又来两个年轻貌美的,如井轱辘打水一般吊上吊下。 一时宝玉过来,贾母笑将湘云的话说了。瞧她老人家笑得那般舒心,如开了一朵老菊花似的,若非贾环清清楚楚的告诉他鸳鸯不愿意,宝玉简直没法子拒了去。 贾母见宝玉脸上半分笑纹儿也没有,眉头便拧了起来:“宝玉,你不欢喜么?” 宝玉忽想起贾环的话来,忙愁着眉头假意强笑了一下:“挺……挺欢喜的。” 假得太明显,贾母心中一翻,顿时知道自己想岔了。又仔细一琢磨——若非担心云丫头善妒,便是旁的缘故。宝玉打小喜欢容貌好的女孩儿,莫非他不中意鸳鸯琥珀的模样儿?便拉着他的手说:“宝玉,你若不喜欢只管跟我说,我还能强命你收下不成。” 宝玉立时舒开嘴角将笑未笑,旋即又垂头道:“老祖宗给的自然是好的。” 他愈是如此,贾母愈发认定他不喜欢那两个丫头,忙说:“是我想的不周全。她们年岁大了你许多去,本也并不合适的。” 宝玉又嘀咕道:“我并没……没有嫌弃二位姐姐之意,总是老祖宗身边的人,老祖宗最会调理人了。” 贾母悔的直拍大腿:“嗐,你年纪小脸皮子薄!若早知道是这样……”心中又怨袭人胡言乱语,不知道只说不知道便好,尽扯些不相干的。又想着她也是模样平平,可是宝玉瞧她不上打发她出府去、她心中嫉恨才说的那番话、想引得自己对云丫头起戒备的?一时各色念头翻来滚去皆是旁人的不是。 思忖了半日,她道:“我知道了,此事便作罢,旁的你只不用管了。” 宝玉闻言如得了大赦一般,喜上眉梢,连说:“谢老祖宗!谢老祖宗!” 贾母瞧他那模样便认定了他不喜欢鸳鸯琥珀,摩挲着他的手道:“你这孩子,只跟我说实话最好,何须绕弯子?险些误事。”口里说着,心中开始盘算府里还有哪些模样出挑的丫鬟,宝玉大约会喜欢哪个。 一时宝玉走了,贾母乃寻了身边一个信得过的汪婆子来商议。那汪婆子便是早年投了贾赦的。因有心讨贾母的信任、好得了消息去回给大老爷讨赏,她比旁人愈发卖力服侍些。如今贾母身边除了鸳鸯琥珀便最信得过她,此事自然不便与那二人商议。贾母细细说了湘云是怎样宝玉是怎样,又道:“我也懒得动弹了,府里的丫头们也不大留神看着。珍珠是个好模样,又给了他老子。你且去各处多走动走动,看看哪个丫头模样性子皆好的快来回我。” 汪婆子答应一声下去了。要说这汪婆子也是个有主见的。她家外孙女年方十五,模样性子皆好,若顺手荐给贾母极妥当。只是她认定了这府里二房没出息,除去环三爷是投了大房的;遂不肯将外孙女送进二房去。转身便将贾母的底子悉数兜给了贾环。 贾环先头已得了鸳鸯的细报,知道她二人在史家所言,也以为湘云必有所动。他并不知道湘云内里如何做想,再听汪婆子的话,只作她没胆子、见了贾母便不敢说话,摇头道:“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偏为了得到她老子的名声还得好生待她,替她挡掉宝玉的屋里人,实在烦人,叹道,“果然没有白得的便宜。”再想想宝玉,倒是学会在贾母跟前做戏了,比起从前好了些。唯有鸳鸯,当真是个可收的。回头教养一番,保不齐能派上用场。乃命那汪婆子道,“你先瞧着,挑些模样好、性子不妥的。”汪婆子领命去了。 另一头,贾母也不便告诉鸳鸯宝玉瞧不上她的模样,只说:“我思忖再三,眼下我跟前实在离不得你两个。” 鸳鸯喜不自禁,磕头道:“只愿留在老祖宗身边服侍,绝无旁的念头,求老祖宗收留!” 贾母心下歉然,拉了她的手道:“你放心,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必给你安排一个极好的归宿。” 鸳鸯连连摇头,含泪道:“能平平顺顺的服侍老祖宗一辈子,便是极好的归宿。”心里头却想起方才贾环亲自送的赏赐来。 贾环给了她一块砚台,说:“如今绮霰斋那儿住着我一个朋友,本来也是村里人,帮过我们家一个极大的忙。虽是近来数月才开始学写字,他人踏实勤奋,功底极扎实,教寻常人足够了。鸳鸯姑娘若是愿意学学写字,我便请他教你。若不愿意学这劳什子,来日老祖宗驾鹤西归,自然替姑娘办妥良民文书,并有大把的银子送你出府。” 贾环真真是将她当作人才、想教导一番来日可用。偏鸳鸯又不得出府去,也寻不到合适的人来教她。唯有石秋生,虽蒙学不久,教她认字绰绰有余。最后那两句话也是试探她可有心上进。 这等话听在鸳鸯耳中岂能是他想的那般!鸳鸯自然知道绮霰斋的石相公,听闻为人老实、有件极大的事帮了琮三爷与环三爷,深得他二人信任,年龄也只得十九岁。府里早有丫鬟无故往他跟前张牙舞爪的,吓得他只往外逃,有一回竟不敢回府。后环三爷干脆不许女人过去他那里了。鸳鸯顿时以为环三爷有心将她许给石相公,一时面上红霞飞起,又心跳如打鼓。 等了半日,贾环以为她不想学,失望道:“姑娘若不愿意只管说便是,横竖不会慢待了你。” 鸳鸯忙不迭的说:“奴才愿意愿意!” 贾环细瞧了瞧她的神情,才那句并不像违心的话,方点头道:“认字是极为要紧的,盼着姑娘真心上进。” 鸳鸯只以为他暗示拿认字当幌子先与石秋生往来,愈发羞惭惭的,只连连点头。 贾环有几分奇怪,也不曾多想。回头去拜托石秋生,只说此女是个人才,因实在没人可教她,先托你教她认字。 石秋生也是个呆子,听闻自己要当先生,唯恐有个失误教错了别人,在龚三亦那儿念书愈发用功了起来。 鸳鸯次日起便忍着羞往绮霰斋去学写字。那石秋生生的虎头虎脑,模样只得平平,鸳鸯眼中却极是好看。石秋生教她认字,她也下心思好生学了,平素偷偷藏在花根子后头拿树枝画字。有人闲觑见回给贾环,贾环愈发以为她一心向学、孺子可教了。此为后话。 第二百一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一十一章
话说史湘云到了荣国府,人在李纨屋里假意说笑,实在心惊肉跳的等着贾母与宝玉商议的信儿。直至午饭时分方回贾母院中去,看见鸳鸯满面欣喜上前来问好,顿时明白她进宝玉屋里的事儿已没了,心中愈发焦急:也不知是宝玉说服了贾母不纳姨娘通房还是只不要她与琥珀两个、另寻旁的屋里人。偏贾母还不曾告诉她,只得扮作诸事不知的模样陪贾母用午饭。 好容易觑得一个空儿去问鸳鸯,鸳鸯喜滋滋向她行了个礼道:“多谢云姑娘!老祖宗说了,她身旁仍是离不得我两个。” 史湘云忙问:“她可说了宝玉哥哥屋里还放人不放?” 鸳鸯道:“这个却不曾告诉我。”她也不敢多说。 史湘云却是明白贾母的。若宝玉硬违了她的意思,她这会子总有些烦闷。且她也明白宝玉。宝玉纵然跟老太太拧了一时,也不敢一直拧着。眼下看来,九成是要换旁的屋里人了。不禁心乱如麻,向鸳鸯道:“老祖宗……可还说过别的没有?” 鸳鸯道:“只说离不得我们两个。” 湘云便垂下头来:“只怕是要换旁人了。”她忽然一把拉住鸳鸯,“姐姐!不如……”猛的又咽了下去。半晌,怔怔的放开手,摇了摇头。 鸳鸯在旁立了半日,欲劝又无从劝起,府里的姑娘又皆去了南边,只得说:“姑娘不如去问问珠大奶奶。” 湘云苦笑道:“她能有什么法子……昨儿还说,若当日珠大哥哥的屋里人有守得住的,她也有个膀臂。” 鸳鸯犹豫了会子道:“姑娘别着急,姑娘是老祖宗娘家侄孙女……前两日她是想安置我们两个才匆忙想到了宝二爷。如今既不是我们,怎么也得……过两年再进屋子。过两年保不齐有旁的变数呢?环三爷也说了不愿意宝二爷屋里人多,恐怕麻烦。” 湘云一愣:“与环儿什么相干?” 鸳鸯见她还犹在梦中,轻声道:“这府里已是环三爷在撑着了。” 湘云皱眉道:“哪里轮得到他?” 鸳鸯已认了贾环为主,又有石秋生在,心已经偏过去了,便低着眉眼说:“二老爷与宝二爷俱不是能撑门面的,小兰大爷更小,愈发撑不住门面。” 湘云平素并非聋子哑巴,贾政的事儿早听过了,自己心里也清楚宝玉的为人,只是从不曾往贾环头上想,这会子鸳鸯捅破了她才恍然。半晌,喃喃道:“环哥儿终究是个庶子……” 鸳鸯道:“男人出去外头做事谁管嫡子庶子?” “……姐姐可知道老祖宗给环哥儿选了亲么?” 鸳鸯道:“听大老爷院子里的人说,上回琮三爷回京向大太太提过,大老爷给环三爷定了一门亲,身份极高。如今满天下的王爷,我们下头的都猜会不会是哪家的郡主。” 湘云稍稍一惊,因想到贾环与大房交往密切,倒也不奇怪。遂叹道:“他是个有福的。”因想着,若是贾环尚了郡主,依着他的身份大约是不用指望郡主许他纳姨娘通房的;二房里头唯有自己须得容下她们,愈发烦心起来。 过了些日子,汪婆子领了两个模样俏丽的丫头给贾母瞧,还特叮嘱她两个打扮鲜亮些。贾母一瞧便皱眉,批说“妖精似的。”让打发走了。汪婆子叩头说再去找去。又找了两个木头似的来,贾母仍不满意,问道:“府里没有模样能见人的丫头了?” 汪婆子道:“最出挑的便是二太太屋里的玉钏儿姑娘。” 贾母喝道:“胡说!” 汪婆子又说:“还有些模样可人,只是年岁小些。” 贾母道:“不怕,你先领来我瞧。” 汪婆子应了,次日又领来两个懵懵懂懂的。贾母一眼便没看上,连话都懒得说,挥手让带了出去。 贾母哪里舍得委屈宝玉?遂命人喊了李纨来,告诉她:“宝玉也不小了,依着规矩该有两个屋里人服侍才是。偏我们府里也寻不出好丫头来。我这里有的是银子,你使人去外头打听着,有模样品格性子皆好的买两个来。”李纨心下犯愁,口中也只得应了。 她自然不便亲出去操持此事,便托了其嫂去打探着。 探春惜春她们南下之后,李纨之寡婶只觉两个女儿住在人家姑娘的院子里不是个事儿,便在宁荣街赁了个院子搬出去,仍是李纨接济着。前两个月李纹已有人提过亲;因贾赦离京时叮嘱过贾母莫要随意将与荣国府扯上牵连的女孩儿许给人家,让贾母设法劝没了。 李婶听了李纨的话,打发个下人去寻人伢子。那下人也没个谱,直告诉了人实话。听闻是替荣国府的小爷挑屋里人,人伢子登时说得满天下的花儿都开了,拍胸脯打包票此事容易,过几日便送几个极好的来给他们家挑。 早年被贾琮请来铺子里帮忙的贾芸因为人机灵仗义,如今明面上是贾四下头一个极要紧的掌柜了,暗地里已归了罗泰娘那一头,在打探着四处的消息情报。他结交的朋友多,中有一位醉金刚倪二,与些个人伢子马贩子往来甚多,旋即听说了此事,趁与贾芸吃酒随口告诉他。贾芸奇道:“他们府里的颜色丫头不少,怎么竟去外头买人?倒有几分奇怪。” 吃散了酒,他不曾回家,直往太平镖局去寻贾四,说了倪二的话,劝道:“论理此事由不得我说话。只是如今天下都分了,诸位王爷并朝廷皆在四处安设探子。宝二叔若想要两个屋里人,何不在府中挑去?万一买进来什么不妥当的人不是顽的。” 贾四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明日便跟环儿说去,让他设法阻了此事。” 次日他便将贾环喊来告诉了,吓得贾环一蹦:“不是吧!顽笑的么?” 贾四道:“芸哥儿得来的信儿,必不是假的。” 贾环连茶都没喝就跑回府了。 贾母这会子还跟史湘云一道说话呢,见贾环蒙着头闯进来,登时沉下脸来:“冒冒失失的做什么呢。” 贾环瞥一眼史湘云,瞧一眼贾母,扭头向鸳鸯道:“烦劳鸳鸯姐姐将宝玉哥哥请来。” 鸳鸯看了看贾母,贾母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便说:“你去吧。”又让湘云去别处玩会子。 一时宝玉来了,贾环便说:“老祖宗,老爷前些日子在青楼那番大闹,京中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说句不孝的话,名声不大好。” 贾母拍案:“反了你了!” “二哥哥的名声倒是尚可。”贾环看着宝玉,“横竖我听来的,士林里头都觉得咱们哥俩都是让老子带累了,个个可怜咱们。” 贾母有心发怒,又觉得他话未说完,忍住了。 贾环接着说:“听闻满京城的人伢子皆已知道了荣国府的宝二爷要买屋里人,热闹的跟选花魁似的。” 贾母大惊:“什么?!” 贾环又看宝玉:“当年二哥哥说不要弄来一屋子花花绿绿的女子、只一心实在求功名,原来是说着玩的?”一壁说一壁冲宝玉挤眼睛,心中叹道,闹了半日,还是小爷替他想的借口。 宝玉才要开口,贾母先骂道:“让她悄悄的买两个好人来,竟闹成这样!果然半分不会办事,连凤丫头的零头都比不得。” 贾环闻言便猜到办事的是李纨,道:“老祖宗,哪有让寡妇去办这个的……珠大嫂子显见不能自己去,还不定是托什么人办的。再说,这般新闻随便换那个人伢子都不会放过的。叮嘱他们不要外传,他们哪里会听?多新奇有趣。” 贾母道:“怎么别家不买人么?” 贾环撇嘴道:“别人家的老子没因为一个粉头大闹花楼。” 贾母顿时噎住了。 贾环接着说:“这下好了,等这两个屋里人选出来,二哥哥的名声也差不多糟蹋完了。” 宝玉忙说:“老祖宗,我早说过不要通房的,为的是念书清静。” 贾环接着道:“这下没法子清静了,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贾母一叠声儿的说:“不要了不要了!就在府里挑两个!不要外头的!” 贾环道:“府里也先莫要挑了。咱们只说外头的风言风语皆是假的,二哥哥暂且没预备挑什么屋里人。不然,嘴长在人家身上,必然要说咱们是听风声不对才收回买人这事儿、是替二哥哥做遮掩的。” 贾母一时没明白过来:“在府里挑人怎么是做遮掩呢?” 贾环信口就说:“人家都趁机诬陷二哥哥为人轻佻荒淫呢!如今唯有掰得多过去些子才好。” “轻佻荒淫”四字可了不得,惊得贾母站了起来:“胡说!青天白日的竟有这等人平白诬人子弟,快拿了去见官!” 贾环撇嘴道:“那人家必然以为咱们是被拿到了短处,狗急跳墙。” 宝玉也说:“老祖宗,我不想要屋里人!况如今此事闹得……名声一旦污了再难扳回来。” 贾环添了一句:“老祖宗想想老爷的名声。” 贾母气的连连拿拐杖拄地:“这些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成日只盼着旁人家出事,他们好瞧热闹,实在自己肚子里才是男盗女娼!” 贾环又道:“只怕他们本是男盗女娼的,便恨不得天下人皆与他们一般,只瞧不得人家好。只是无赖是最没法子对付的,总不能为了打老鼠伤玉瓶儿。” 宝玉也说:“本来无事,老祖宗何必劳神这个?我实在不想要一屋子女人,没的打扰我念书。” 贾母叹道:“你不明白。大户人家的公子成亲前都有几个屋里人……纵然我不挑,你母亲必也要挑的。” 贾环登时明白过来了。贾母也不是全然不替史湘云着想。史湘云娘家并不会替她撑腰,故此压不住世俗惯例。横竖要有人的,与其让王夫人挑她的人,不如贾母挑自己的人搁在宝玉身边总好些。遂说:“偏外头已经闹成这般了。太太到底也是疼二哥哥的。” 贾母翻来覆去想了半日,实在没有旁的法子,只得暂打发他们下去。又命人喊李纨来结结实实骂了一顿,李纨膝盖都跪麻了。 待她回去,贾兰心疼的看着他母亲敷药愤愤道:“平白的给母亲惹了这么一桩不靠谱的事儿,还有脸怨你。老祖宗愈发糊涂了。” 李纨忙捂了他的嘴:“可不许让旁人听见。” 贾兰口里不言,心中仍是郁郁的。 贾母又打发人去向王夫人说了此事,只将错一股脑儿推到李纨身上。王夫人也委实在替宝玉挑通房,这会子已择定了三四个人选,闻言也恼了,又大骂了李纨一顿,还打了她两个耳刮子。李纨只低头认错,不辩一声。 此事暂过。史湘云欣喜若狂。 贾环自不是悄悄帮了人不说话的主,乃告诉了鸳鸯“人伢子那事儿本是我咋呼的”等等,最终长叹一声:“我并不是怕二哥哥屋里人太多了麻烦才管此闲事。云姐姐虽与我交往平平,她老子却是个英雄。我实在敬仰。” 鸳鸯会意,寻了个空儿去史湘云屋里悄悄的向她漏口风道:“二爷屋里人那事,皆是环三爷替姑娘扫平的。” 史湘云一怔:“怎么是他?” 鸳鸯便将当日贾环与贾母如何说的、又如何暗示宝玉寻借口细述了一回。并说了外头全然没有诬陷宝二爷名声的风言风语,皆是贾环编来糊弄贾母王夫人的,惊得史湘云脸儿都白了。她道:“我听环三爷说,他极敬仰云姑娘的父亲,不愿意自家委屈了史大将军的遗孤,才出手帮着你的。当年请二姑娘教导姑娘,也是听说了令尊大人事迹。” 史湘云心中如炸了个雷似的,又茫然道:“我父亲?我打小便没了爹娘,全然不知道。” 鸳鸯垂目道:“京中主子们皆有意不提史大将军的故事,想来也没人敢告诉姑娘。” 湘云忙拉着她说:“好姐姐!你告诉我!” 鸳鸯只盯着脚尖儿:“连主子们都不敢说的事儿,我哪里知道?”说着拿眼睛溜了她一眼。 湘云思忖片刻道:“既这么着,我便不为难姐姐了。多谢姐姐告诉我。宝玉可知道么?” “那般没脸面的事儿大约没人肯告诉他。” 湘云点点头,再谢了她。鸳鸯垂头向她行了个礼去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一十二章
却说史湘云得了鸳鸯漏的口风,心中顿时翻江倒海、走石飞沙。 她自小失了双亲,虽养在叔父家中,总归不是自己家。成日一副英豪阔大的模样,内里隐约有几分自卑。平素她与贾环少有往来,贾环实在没有助她的缘由。再回想当年,贾家三姐妹内里显见比她与薛宝钗等外八路的亲眷亲近许多,且待她们二人与待邢岫烟、二李毫无分别。后迎春忽然起了教导她的心思,她当日也曾奇怪。乃命翠缕去外头探了些闲话,有人说是贾母有心将她配给宝玉,特命迎春教导她的;可巧薛家与贾家闹翻了,她便当了真。如今看来却是另有缘故。她父亲既能使贾环敬仰以至于出手助她,显见不是个寻常人物,怕是英雄一流的。偏京中没人敢提他,连叔父婶娘荣国府的老太太皆不曾提过半个字,这里头还不定有什么说不得的故事呢。 史湘云前思后想数日,始终放不下此事。终有一日忍不得了,顾不得颜面去寻贾环。 贾环瞧见她连连摇头:“云姐姐好耐性,我已经等了你整整五天!” 史湘云旋即明白了:“是环兄弟特让鸳鸯姐姐告诉我的。” 贾环点头道:“正是。” 亏的她犹豫了数日。近来荣国府因才与财而愈发惹眼,留神这府里的人比从前多了许多。前番贾母欲给宝玉买通房虽然未果,倒是诱出了不少人蠢蠢欲动。昨儿又得了信,有人在打史家的主意。如今须得设法将史湘云与史家那两位侯爷扯开些才是。混进来几个丫鬟小喽啰无碍,娶进来一个外向的宝二奶奶可不是闹着玩的。 贾环乃请她坐了,正色道:“那事本来无意告诉云姐姐。因从老太太那儿听说了姐姐贤良淑德得离谱,小弟替人烦闷。” 湘云不解:“烦闷?” 贾环道:“鸳鸯姐姐一个丫头都敢为自己拼一拼,云姐姐身为侯门小姐却分毫不敢,畏畏缩缩的。史大将军何等豪杰!我都替他烦闷。” 湘云闻言又是惊喜又是委屈,一面心中狂跳一面滚下泪来,道:“鸳鸯姐姐好歹外头有老子娘、有兄嫂,我却是独身在这世上,无人可靠,我纵敢拼,若是拼不成呢?后头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贾环怔了怔,“啊”了一声。也是,自家几个姐姐有兄弟撑腰,薛宝钗有薛蟠,倒是这位史家姐姐只得两个叔父。那两个叔父又待她平平、也没法子撑起她来。倒是难怪她刚强不得。遂歉然道:“这一节我倒是没想到。” 湘云拭了泪问道:“环兄弟,你知道我父亲的事?” 贾环点点头:“史大将军乃真英雄也!” 遂将她父亲的事迹详尽说开去。待说到史大将军从不留俘虏、斩草除根之时,湘云面上有几分不忍:“何苦来,他们也一般有家有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贾环看着她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云姐姐,史大将军杀的是侵略我国土屠戮我百姓的异族兵士。他们的人多一个,我们的人就少十个甚至百个。难道外族是人、我族就不是人么?我只恨不得我朝将士个个皆如令尊大人一般,对异族毫无半分心慈手软,杀得他们心惊胆战再不敢过我朝疆土半分!” 湘云从不曾听过这话,乍闻也有理,又是护着她老子的,立时道:“你说的是。是他们先打我们的,我爹并无不妥。” 贾环点点头,又沉下脸去,缓缓说了他得罪小人,而先帝昏庸、误信奸佞、错杀忠良。湘云方才还豪情万丈,忽闻父亲含冤惨死,顿时失声恸哭。贾环在旁默默的陪着垂了会子泪。待哭歇了,她哽咽着问:“后来呢?” 贾环道:“后来先帝灭了那小人九族——” 湘云立喊了一声:“好!” 贾环冷冷的道:“好个屁!” 湘云一怔。 贾环道:“作恶的只是那小人一个,与他的九族何干?他九族中有才出世的婴儿,有一生为善的老者,有足不出户的妇人,这些人做错什么了?” 湘云咬牙道:“怪只怪他们族里养了一个小人。” 贾环道:“云姐姐,倘或你的姐夫妹夫犯了罪,你也在妻族里头,甚至连二哥哥也一并牵连进去,你冤枉么?我二哥哥冤枉么?” 湘云便哑了。 贾环道:“那位小人可没杀你父亲。” 湘云恨恨的道:“可不就是他诬陷的?” 贾环道:“是啊,他诬陷。既是诬陷,可见是冤枉的。既然是冤枉的,怎么没查清楚呢?查都没查清楚,怎么就杀人了?” 湘云脱口而出:“是那昏……”她又忙掩了口。 贾环替她接下去:“是那昏君太昏庸、太无能、太儿戏、太残暴。他既做得,为何咱们说不得?” 湘云又泪如泉涌。一时替父亲冤屈,又恨先帝昏庸,大哭了一番。 贾环在旁静静等了半日,接着说自家祖父替史大搜罗到的证据洗冤,湘云含泪向他行了个礼,算是替父亲谢他祖父。贾环坦然受了,又说了先北静王爷因先帝猜疑吓死、贾代善告老离营。 湘云咬牙道:“活该他众叛亲离。” 贾环道:“他没众叛亲离,他寿终正寝来着。倒是先北静王爷吓死了,我祖父因告老避嫌郁闷死了。”把史湘云噎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半晌,湘云道:“今天下分崩离析,也算是报应。” 贾环耸肩道:“不算。都是司徒家的,没一个反贼。过些年出了某位中兴之主,削藩令下去,又还原了。” 湘云不禁低喊:“难道就没有报应的么。” 贾环道:“没有。” 湘云一时语塞。 贾环道:“天下多有含冤者永无昭雪之日,也就那么算了的。比起他们来,令尊好歹留了个清白名声。虽于事无补,总好听些。先帝也偿给你们史家多一个爵位,只可惜没落到你头上,而我朝从此少了一员可定北疆的大将。” 湘云这才明白自家何以有两个侯爷。不禁咬牙道:“原来……我叔父的爵位是拿我爹的命换的。” 贾环叹道:“人死不能复生,再喊冤叫屈也没用,你叔父倒也没法子。他们总不能因为受了委屈不受爵位吧,那不是打先帝的脸么。此事虽想着有几分残忍,偏云姐姐你自己无力撼动,还是装不知道的好。何苦来惹他们不痛快。再说,他们也将你养大了。” 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史湘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叔父因亲缘之故将自己养大,是自己欠了他们的,平素在家中有些委屈她也忍了;如今听来却是掉了个个子。原来叔父的爵位或是承袭她父亲的、或是拿她父亲性命换的,还待她如个拖油瓶儿一般!“竟不知他们良心何在!” 贾环瞥了她一眼:“良心?姐姐可莫指望那个。良心一如公平,可遇不可求。” 湘云又怔了,心中将自己这区区十余年岁月并父亲之遭遇、史书之故事连着想了半日,叹道:“此二物果然可遇不可求。” 贾环道:“故此,外物皆不可靠,唯有自己是可靠的。我能帮云姐姐的也只得那些子,后头只由着姐姐自己了。宝玉哥哥虽呆,好在性子纯善,比那些满腹花花肠子的好得多。” 这个湘云自然知道,乃红了脸。只仍有几分余怨:“可叹我父亲英雄一世……就那么含冤没了。” 贾环道:“只是除了我们这些敬仰他英武的,旁人也不在意。” 湘云垂目道:“你们不曾见过他,却敬仰他英武。我那两个叔父……” 贾环道:“未必人人都会欢喜有个极有本事的兄弟,那会显得自己很没本事。”史湘云面上浮出一丝冷意来。贾环摆摆手,“姐姐莫时常惦记此事的好,不然你必会觉得世道亏欠于你,心中郁郁。” 湘云冷笑道:“世道不曾亏欠于我么?” “不曾。”贾环道,“早年琮儿说天地无情、世道无理,我也曾不肯信。后读读史书、看看世情,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不会因为我不信而变得有情有理。既本来无情无理,何来亏欠?万物以强者为尊,能者为强者依持。史大将军既然没先帝有权势,又没小人有能耐,落得那般境地并不稀奇。君不见岳鹏举三十功名尘与土一并斩首?再说,先帝欠了你家,他已还了爵位,扯平了;令叔父得了令尊的好处,将你养大,也还了。纷纷两讫。你纵然计较他们得的多些、给的少些也无用,他们并不会因你计较而多还你些。横竖是得不到的,何必惦记?” 这番话有几分狠厉,史湘云一时难以平复,捏着帕子咬着牙想了许久。 贾环没功夫等她,搬了些公务来伏案查看。 忽听史湘云道:“故此,我爹做的那些事儿,替天子守国皆是白做的了?” 贾环道:“怎么会是白做的呢?他纵然也是替先帝拱卫疆土,难道就不是他自己想护卫百姓了?北疆百姓至今还感恩他、北方异族至今还惧怕他、军中将士至今还崇敬他,他留在世间的余威岂能是一纸皇命可以遮盖的?人是为自己活着,又不是为皇帝活着。”他挥了挥手道,“惟愿云姐姐来日也能为自己活着,而非为了二哥哥活着。那才不堕了史大将军独女的威名。” 半晌,史湘云缓缓点头道:“我已明白你最初所言‘烦闷’是何意了。寄心于己方是正理。” 贾环拍掌道:“说的好!” 湘云遂站起来向他行了个礼:“多谢兄弟提点。” 贾环笑道:“云姐姐若有极大的麻烦,兄弟能帮的自然帮一手。” 湘云也含笑道:“既如此,我先谢谢环兄弟了。”遂起身告辞。 过了些日子,史家来人接他们家姑娘回去。湘云的婶娘见了她尤其亲近,问了许多荣国府的事儿。只是湘云心里已认定了他们于自己有亏,虽不能奈之何,却亲近不起来。她总归是个聪慧的。她婶娘套了半日的话,听着平平,实在有些试探她,湘云隐约有几分察觉,口里只混着,心中却诧异的紧。 史侯夫人见套不出什么来,只得回去告诉史鼐,“这丫头混混沌沌的,一问三不知。” 史鼐想了想,道:“先将鲁王的人寻个借口收她屋子里去再说,来日陪嫁过去与宝玉做通房。” 史侯夫人忙摆手道:“不可。那紫烟姑娘只能做一个寻常的小丫头子送过去。”遂说,“云丫头说,前些日子那府里的老太太想在外头替宝玉买两个通房,偏他们那珠大奶奶不会办事,将底儿都连锅端给人伢子了,外头有人借他们二老爷的名头说宝玉子如其父,他们府里为了避嫌,连房里人都不暂安置了。虽暂不安置,只怕老太太并二太太各自都预备下了。翠缕那丫头模样寻常,就让她做贴身大丫头跟着过去,还不打眼些。鲁王的那位模样本事皆太出挑,先莫要惹人留神的好。” 史鼐道:“既然模样出挑,又有本事,何愁斗不过那些寻常的通房丫头?” 史候夫人道:“只怕还来不及斗便让他们老太太、二太太打发了。” 史鼐又不明白了:“宝玉身边的人出挑些不好么?她们怎么会打发了?” 史候夫人道:“宝玉是她二人后头这些年的依靠,只是宝玉当向着谁呢?是向着云儿呢、是向着二太太呢、是向着老太太呢?咱们知道紫烟姑娘是鲁王的人,她们只当是云儿的人呢,自然会出手收拾。宝玉身边最初定然是老太太二太太的人都有,让她们先斗出个结果来两败俱伤,紫烟姑娘再出手不迟。宝玉是个憨的,还怕不手到擒来么。” 史鼐听了连连摇头:“你们女人相争,跟朝堂上似的。” 史候夫人一笑,下去安排不提。 这一日,马行传来贾赦的信,龚三亦与贾母一人一封。龚三亦还罢了。自打知道龚鲲与贾家大姑娘双马飞驰去的岭南,他便料到有今日。男女大妨在贾琮眼中孰若无睹,龚三亦却看的要紧。贾母见了可了不得了。她一心以为贤王哪一日万事俱备了,废掉小圣人登位,便娶元春当正宫皇后!这个姓龚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急的大喊:“这是怎么回事!叫环哥儿来!快叫环哥儿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一十三章
却说贾母收到贾赦的书信,大怒,一叠声的喊贾环过去。偏这会子贾环不在府中,陪林海解闷儿去了。待他哄完老头子出来,有个荣国府的小子已在林府门口等候多时了。 那小子上来回道:“三爷,鸳鸯姑娘说,老太太接到大老爷从南边送来的信,气的砸了茶盅子,还骂大老爷混账,说是‘他凭什么将元丫头许人’。” 贾环便知道贾赦替元春定了亲,大约贾母不满意。他只以为是南边选的人,倒是一时没想到龚鲲头上去,故此蒙着回府了。 才一进贾母的院子就有小丫头上来悄声回到:“老太太气的午饭都没吃。” 贾环无可奈特的叹了口气,低声念到:“烦透了!” 遂到了里头见贾母,贾母不容他开口指着案头一封信道:“你看看!是你那好伯父写的!” 贾环拿起来展开一瞧,忍不住“哈哈”的笑了两声。 贾母见了骂道:“你竟这般欢喜么?你姐姐不定让他拿去讨好什么人了,你还笑的出来!” 其实荣国府中不少人都认识龚鲲,只是都将他当作是外头的文书相公,没怎么留神,也没人告诉贾母。贾环道:“这位先生实在是个有才的,模样性子都不错,门第儿也不低,不会委屈了大姐姐。” 贾母怒道:“凭他是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你姐姐!你姐姐是个有、福、的!” 贾环眨眨眼:“只是姐姐二十多岁了,还当过几年先南安王爷的姬妾,老祖宗觉得她能嫁进什么好人家?” 贾母低喊:“琮儿分明跟我说她能有大造化的!你不是与他交好么?你不知道?” 贾环道:“老祖宗!大姐姐的年岁、过往,能嫁给小龚先生还不算造化么?孙儿我是从没想过的。” 贾母气得抬手就欲给他一个耳刮子。贾环一抬胳膊,叼住了她的手腕子:“依着您老的意思,大姐姐当嫁给什么人?王爷?她比鲁王大了好几岁,鲁王已经是太上皇最大的儿子了。” 贾母顾不得抽手腕子,急道:“贤王呢?” 贾环莫名道:“贤王大老婆小老婆一院子,儿女也有四五个,大姐姐早就说过不与人为妾的。她若惦记着什么王爷贵人,当年又何必从南安王府出来。” 贾母张了张嘴,又说不出来她以为贤王会休妻的话,再看贾环一脸怪异的神情,忽然懵了。 贾环见放开她的手也不知道拿回去,便替她老人家把胳膊搁回案前道:“老祖宗是明理之人。大姐姐如今的种种,真的,能有个清白可靠有前途的人娶她,已经很不错了。孙儿可做梦都没想到小龚先生头上,他娶什么人娶不到。” 贾母如泥雕木塑似的,呆坐着一动不动。 贾环只觉奇怪,实在不知道她老人家哪里来的念头。又陪坐了半日,问道:“老祖宗,谁将大姐姐与贤王扯到一处去的?莫非有人给您老吹风说闲话么?” 贾母依然不动弹。 贾环无奈,又等了会子,命鸳鸯琥珀上前来服侍,自己撤身去找贾政。 贾政那两个新鲜姨娘正服侍他写诗呢,可谓红袖添香。贾环便上前行礼,又闭着眼睛将贾政的诗颂扬了一番,方说:“才老祖宗接到南边大老爷的信,说是替大姐姐说了门亲事,男方乃是岭南人氏……” 话还没说完,贾政“啪”的摔了手中的毛笔:“你说什么?!他给大丫头说亲事?岭南人?” 贾环点头,心想,小龚先生是岭南人也算凑巧,乃道:“年岁比大姐姐大几岁,模样也周正……” 贾政喝到:“不成!” 贾环一瞧他这架势,跟贾母简直一模一样,便问道:“既这么着,老爷心中可有极其好的人选么?” 贾政道:“你大姐姐是有大造化的,岂能配给庸夫俗子。” 贾环道:“那老爷觉得大姐姐当嫁给谁呢?” 贾政道:“早先琮儿曾隐约暗示过……”他忽然住了口,咳嗽一声,命两个姨娘下去。那白金钏是个机灵的,出去的时候顺手将门阖了,还在外头守着。贾政方接着说,“早年琮儿曾隐约暗示过,你大姐姐能得贵婿。” 贾环一听便知道有误会。贾琮天生反骨,“贵”在他眼中并不算什么,便问:“他真的说了‘贵婿’这两个字?” 贾政捋着胡须道:“虽不是这两个字,却是这个意思。他道,姓皇姓的我们家还得慢慢挑呢。” 贾环翻了个大白眼子:“老爷,他什么时候说的这话?可是在顽笑?” 贾政道:“便是当年南安老太妃来咱们府里的时候他说的。” 贾环吐了一口气:“那话显见是信口胡扯来压南安老太妃气势的,该不会您老就信了吧?” 贾政道:“依着你们兄弟几个如今的名声,你姐姐想进王爷府里委实还能挑挑。” 贾环道:“老爷,姐姐不想给人做小。” 贾政道:“古往今来换个皇后并不稀奇。” 贾环咧嘴想笑又笑不出来,满面尴尬道:“如今且不说哪家王爷真能得了天下;纵然得了,人家的妻族皆不是省油的灯,凭什么换?要换自然也会挑有兵权的换。咱们家最多给人家出几个谋士,怎么可能换咱们家的人?” 贾政愣了。 贾环接着说:“再说,这会子从贤王到吴王蜀王皆看不出必能成事之相,随便下注万一输了呢?那可就是满门抄斩的。” 贾政忙说:“不如且等几年再看。” 贾环道:“几年是看不出来的,少说也得十几年。大姐姐二十多了,再等十几年便是三四十岁。纵然咱们家当真运气好辅佐了真龙登位,天家要送咱们家一个皇后,大约也不是大姐姐,是福儿。” 贾政急的张口结舌“这这这”了数声,忽然脸色刷白:“这么说,元儿这皇后是当不成了?” 贾环道:“你们怎么会想到皇后头上去?显见诸位王爷老的都有老婆、小的比她还小。” 贾政又怔了片刻,忽然颓然瘫在椅子上,面如土色,仿佛被抽了筋一般。 贾环接着说:“小龚先生实在是个人物,真不知道大老爷使了什么法子、许了什么好处逼人家答应的。这门亲若能成,实在是咱们家占了便宜。” 贾政不动弹。 贾环只得在旁拿“小龚先生才学惊人”来宽慰几句,不想半分无用。贾政依然失了魂似的。 这日晚上,贾母、贾政、王夫人都病了,贾政尤甚。贾环一面命人去请御医,一面蒙灯转向的想不明白。他不知道,贾政虽有几分沉迷酒色,心里终究盼着有朝一日仍能握回大权。如今宝玉显见是成不了大器的,贾环又不听他的话,唯有指望元春母仪天下、好当个国丈。今一朝梦破,整个人连盼头都没了。 荣国府一气儿病了三个要紧的主子,众人请医问药忙的团团转。偏这会子薛蟠回京了,打发了个有体面的下人来见贾环,说是务必去吃酒。 贾环无奈,吩咐下人好生照看贾母贾政,自己换了身衣裳去了薛家。只见薛蟠与刘霭云两个亲接了出来,皆是欢欢喜喜的。 一时到里头坐下开了席面才听说,原来薛宝钗要成亲了。贾环一问,宝钗那女婿名叫蒋子容,便觉得这名儿熟悉。薛蟠喜滋滋的说:“要论起来,倒是南安王爷做的中人,也有你们家一份功劳。运道这东西本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我这妹夫乃是平原侯府嫡亲的孙儿,分家自立。早年也是京中数得上号的纨绔,后有一日忽然改了,自此专心正道,就如我一般!” 贾环猛然忆起旧事,“扑哧”一笑。这个蒋子容不就是当日雇他们“复仇者联盟”替弟弟报仇的那个?听闻仇人死后便不再混迹花楼赌坊,一心打理家中产业,不想绕了个弯子竟是与薛宝钗连上了。当日还是贾琮他们因恐他被五城兵马司查出行迹来,特烦了霍晟与他相识、假意一见如故装靠山的。遂忙恭喜了薛蟠,又问:“怎么是霍晟与我们家做的中人?” 薛蟠点了点他道:“你莫打岔。子容自打浪子回头了,运道也好起来。有一回于街头偶遇南安王爷,一见投缘,互成契友。后王爷往南边去打仗了,家中没有男子,特托了子容照应。他们家的产业,明面上的还罢了,早都掏空留下些空壳子糊弄太上皇;要紧的是私下与咱们有往来的那些。因看子容是个仗义的好汉子才托的他。故此子容时常替霍晟出面与我们家往来。京中大乱那阵子,霭云与我母亲妹子都住在你们镖局。有回子容过来寻霭云办事,与我妹子撞上了。” 贾环大乐!击掌道:“好缘分!”想想薛宝钗那容貌,加之后来掌管薛家产业的气度,还有她本身的才学,随意一个男子撞见了大约都会惊为天人。 薛蟠喜道:“可不是呢?后来他便时常寻着借口与我们家往来。蔼云早瞧出来了,试探他他只闷着不说;蔼云还说且看看他能憋到什么时候。偏当日方雄抄了平原侯府,又将蒋子宁流放西北。如今虽平了反、蒋子宁也回京了,他们家的家底却是让方雄悉数搬去了剑南,自然是捞不回来的。后虽发还了些产业,早已比不得当年。子容自己的生意倒是愈发兴旺。京中乱的那阵子还得了我妹子提点、放心收了许多好东西。那会子价钱极低,如今四海渐平,翻回头卖出去少说能得五倍的利。亏了那蒋子宁也做得出来,听闻他家业起来了,竟来找他接济些平原侯府。” 贾环可巧在饮酒,闻言“噗”的一声喷了出去,咳嗽了半日方说:“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薛蟠拍案道:“可不是!既然分家了,从前他也不曾帮过子容、子容不争气那时候也未劝过,这会子倒有脸谋他的钱!况他们家又不是没米下锅,只比不得从前奢靡罢了。” 贾环摇头道:“不是因为那个……”当年蒋子容的弟弟被镇国府的牛继姚害死,便是这个蒋子宁半分不念堂弟冤死,帮着镇国府弹压蒋子容、不许他打官司。蒋子容母子不肯,他连“逐出族去”都说了出来。这堂兄弟两个的情分早已干干净净不说,连怨都结下了。后来是蒋子容自己掏了二十万两白银雇佣“复仇者联盟”报的仇。他乃叹道,“蒋家兄弟的事儿我听说过。朝廷虽替他们家平了反,只怕是不会再花国库银子供着他们了,那爵位只是个空头,再领不到银米的。蒋侯爷连这么点子骨气都没有、连这么点子颜面也不要,连……”他忽然摇头笑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此人可以当他不存在,平原侯府也只当他们是个寻常的破落户便是。” 薛蟠早年虽是个风流人物,却不曾听过此事,忙问:“他们兄弟怎么了?” 贾环便将蒋家旧事说了一回,气的薛蟠大喊:“岂有此理!”只听“咚”的一声,他一脚踹飞了桌子下头一个踏脚的绣花墩子。刘霭云瞪了他一眼,吓得他缩了一缩,满面陪笑。 贾环道:“你是运道轮转,我瞧着却是人力所为。蒋子容若不安心打理家业,哪里有今日之财势?蒋子宁若是个有本事有底气的,又何以帮着外人来委屈自家兄弟。” 薛蟠连连点头:“环兄弟说的是,到底还是他没本事、子容有本事的缘故。” 贾环笑道:“想必他在蒋子容处碰了一鼻子灰。” 薛蟠也笑道:“自然!子容懒得搭理他!他不死心,只拿着族长的架子要子容娶他小姨子!” 贾环闻言大笑:“这个人不止是无能,还是个傻子!” 薛蟠也跟着笑了一阵子,又说:“他急了,只管自顾自的宣扬出去,宣扬得半个京城的女眷都知道了,想胁迫子容。子容只充耳不闻。故此事落到了南安老太妃耳朵里头。”他挤挤眼道,“霍晟不是还有小姑姑没嫁出去么?” 贾环怔了怔:“哈?不会吧!那个老太婆居然还打这主意?”这个蒋子容倒成了个香饽饽。 薛蟠哼道:“子容模样、门第、性子样样皆好,家中又有钱财,还帮了他们家这些年,那老太婆早就打了他的主意。她一心以为一言即可,却是让子容一口拒了。”他得意洋洋道,“那郡主听闻性子骄纵刁横,子容哪里看得上!” 贾环不禁好笑。瞧这意思,蒋子容已将大舅子安安稳稳拿下。“想来他是不想再惹些乱七八糟的桃花运,方向薛姐姐求亲的?” 薛蟠“啪”的一击掌,晃着脑袋道:“他是被这几个人勾得起了成亲的心思,方来求亲的。” 贾环点点头,下席来亲替薛蟠、刘霭云并自己斟满了酒,举杯恳切道:“薛大哥!这一盏我敬贺薛姐姐,你们替她喝了罢。” 薛蟠与刘霭云俱举起盏来:“多谢环兄弟!” 三人一饮而尽。 薛蟠想起宝钗早年种种,慨然道:“我妹子不容易。”乃也下席亲斟满了三盏酒,向贾环道,“这一盏,我二人谢谢琮儿当年提点宝玉的事。环兄弟,你替他喝了。” 贾环也举起盏来:“好!” 三人又一饮而尽。 第二百一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一十四章
却说贾赦自作主张替龚鲲与元春定亲,京中的贾母等失望得病了三个,广州的王子腾却大喜,旋即使人打点了一份重礼给龚鲲送去。 龚鲲见了大惊,便猜出了几分,不由得眉头一拧。略思忖了会子,打发了个下人去将贾琮请来。 贾琮近日因忙着帮“嗨爪”编故事设计形象,成日跟吴小溪并几个熟悉海商的人议事。好在满朝唯有他们一直在忙着买西洋火器,门路悉数摸清了。且此物本来不是通行海货,朝廷又不许见于市面,流入本朝的皆为走私货。旁的海商只顺带替他们买一点子罢了,并没有专门做这项生意的,有门路的也极少。吴小溪往常买的时候也只说是家里的海船出海用的。贾琮他们打着“天家”的招牌,拐弯抹角放出消息去,说皇帝家要查西洋火器走私,登时吓跑了一片。又说有人化名“嗨爪”,大有来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走私火器而朝中不管。这生意多数海商本来就是顺带做的,只买来防身防海盗而已,又不好挣钱,便都痛快放手了。 这一日贾琮吴小溪又见了一个刚被他们惊吓过的海商,跟人家谈走私西洋火枪,那人连连摆手道:“如今有风头出来,朝廷要查此事,我是不敢再做了。今有一位大财主,外号‘嗨爪’,唯有他敢,二位不如寻他去?” 吴小溪愁道:“只是我也不认识他。” 那海商道:“听闻他在广州有宅子,你们可去打探一番。” 贾琮问:“可有真名姓么?我总不能去打探‘嗨’老板。” 那海商道:“真名姓却没有。我猜着,大约也不预备用真名姓。既然是做生意的,总有名号在外头。且有人见过他的徽章,说是一个圆圈里头套着一只六爪章鱼,不知真假。”贾琮与吴小溪皆愁眉互视一眼,谢了那海商,命人送他出去了。 二人旋即击掌,小溪笑道:“比原以为的顺利许多。” 贾琮叹道:“因为我朝商贾终究还是怕朝廷的。” 小溪摇头道:“因为此物不得流通,不赚钱。不然,私盐怎么从来禁不住的?” 贾琮笑拱手道:“吴尚书说的是。” 遂收拾东西各自回去。 贾琮才回府尚不及换衣裳便有人来回道,小龚先生让他去一趟;他便又拉马出门。到了龚鲲家里,只见满院子堆着东西,显见是旁人送的礼,便向龚鲲道:“谁啊这么大方?” 龚鲲道:“王子腾大人。” 贾琮一愣:“那老头给你送礼干嘛?” 龚鲲轻叹一声:“你瞧瞧这单子。”乃将礼单子递给他。 贾琮扫了一眼:“哇,好重的礼。”旋即觉察出不对劲来,指着其中一件道,“这象牙梳子是怎么回事?”又指一件,“紫檀画玻璃鸳鸯戏莲六扇桌屏!”旋即瞪着龚鲲,一副“你勾三搭四”的问罪模样。喂喂你不是要娶我大姐姐吗?“这玩意我怎么瞧着像是嫁妆?他家没有女儿待嫁吧,琏二嫂子的妹子仿佛是嫁了保宁侯之子?” 龚鲲说:“不曾。” 贾琮一愣:“哈?”原著明明是这样写的啊! 龚鲲道:“临近议亲的时候王姑娘病了,再议亲又病了,再议亲又病了。后请了个得道的高人一算,说是他们从前请来占八字的先生是个无能的,此二人八字相克得厉害,尤其男方克女方,说了一大堆云里雾里掉书袋子的话。王大人立时不肯答应嫁女,史家也无奈,只得退了亲。” 贾琮撇嘴道:“分明是王子腾想悔亲。” 龚鲲道:“是。因为那会子他已经瞧出史家再难有起色;你们家因出了主公你倒是能起来,偏不预备拉上史家一道。后来他曾问过你,若二姑娘不曾许给高家,你会想着许给谁家。你说许给靠得住、有求于自家又不花钱的人家。王大人说前头两条都罢了,何谓不花钱?你说不与姓司徒的沾上便是不花钱。王大人思虑再三,将女儿嫁给了如今跟随他的一员大将汪密之子。可笑史家还以为他是自觉退亲之事对不住自家,诚心将女儿低嫁。婚事也办得低调。成亲的时候你可巧去平安州跟高历讨价还价、推迟二姑娘出阁日子的事儿去了,故此不在京中。” 贾琮“哦”了一声:“这老狐狸!”乃又问,“那他家还有待嫁女儿么……噗!我忘了!”他指着礼单子笑道,“他是大姐姐的亲舅舅!这是嫁妆替大姐姐备的!我说龚翼之,你俩究竟是什么时候搭上了,我全然没看出来!” 龚鲲苦笑道:“谁告诉你我与大姑娘搭上了?” 贾琮道:“我爹!”旋即见龚鲲面色毫无欣喜,张了张嘴,“有什么误会么?” 龚鲲道:“只怕不是误会,是故意。”遂将当日贾赦来寻他是怎么问的,他是怎么答的,贾赦又如何套了他一个“极好”便走说了一遍。 贾琮目瞪口呆:“这这……可你没答应,他这般折腾又有何用?” 龚鲲道:“我若没猜错,他只怕给我三叔公去了信,说我应了此事,翻回头来只说是他老人家的意思。” “额……”贾琮啼笑皆非,“我爹居然还有这谋略!”乃两手一摊望着龚鲲道,“这事儿还真不好办了。翼之你……有喜欢的姑娘没?” 龚鲲满面无奈道:“我没那个心思。如今咱们这群姑娘个个聪慧绝伦,我因答应了我祖母不娶聪明女子,故此平素往来皆小心翼翼的,只谈公事少有私交。” 贾琮张了张嘴:“你祖母……这是个什么条件?哪有这般奇怪的条件?你这么聪明,傻姑娘你也看不上啊!” 龚鲲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这便是当年我三叔公四叔公互换身份的缘故了。”遂说了一番话出来。 一壁说一壁看贾琮,见他毫不吃惊,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还击掌道:“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生活比评话还狗血!” 原来,当年的龚三亦名詹峰,乃是他们詹家的三子,领着部曲相助先南安郡王、即如今霍晟的祖父剿匪,立下大功。王爷允诺回京后奏明天子,表其功、荐其才。谁知回家庆功的时候出事儿了。庆功须饮酒,酒后有人失态露了原型。詹峰极为仰仗的一位军师,他本以为是个小书生,不曾想那竟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这还罢了,那小姑娘却是他堂弟、四爷詹峤的未婚妻辜氏! 詹峰回头细想一番,辜氏曾露出不少马脚来,他皆不曾在意,就让她那么混过去了。只是一番军中往来,少不得有和衣同帐的。詹峤之母只觉那女子肆意妄为,立要退婚。詹峰遂自请娶这女子。只是他也早订下亲事,辜氏又不肯做小,磨磨蹭蹭了好几个月,詹峰也要退婚。偏他定下的那门亲事却是他祖父故友之孙女。詹老太爷大怒,把詹峰打了个半死。 事有凑巧。就在这个当口,朝廷的人来了,要詹峰即刻进京受封。詹家自然不能告诉朝廷实话,只说詹峰微恙。偏来的是个性子刁钻的老太监,一刻不肯等。那会子詹峰压根儿下不得地!而得来这个功劳的又不单单是詹峰自己的,还有那么些族人并部曲呢,岂能作罢?恰逢先南安郡王回军途中染疾、回京不久便故去了;他下头的人皆在南边没动。横竖京中没人认得詹峰,詹老太爷遂想了个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之计。以老四詹峤为詹峰,顶了詹峰的名字、身份、功绩,顺带连给詹峰订的亲事一并给他,进京领功。詹峰自此改名詹峤,顶詹峤的身份名字,横竖那辜氏本是詹峤的媳妇儿。 因此事委实惹得他们家中大乱,龚鲲之祖父与龚三亦是亲兄弟,她祖母遂认定弟媳妇辜氏不安于室。辜氏曾有意同妯娌们亲近往来,却一直是热脸贴冷屁股,后遂干脆不讨好她们了,反倒时常仗着天资聪慧讽刺捉弄。龚鲲的祖母受了不少窝囊气,自此深厌聪明女子,成日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贾琮听罢眨了眨眼:“我听我爹说,后来詹峤——即真詹峰、现在那位龚三亦先生——因围猎得了先帝与先义忠亲王喜欢调入詹事府教先太子习武,只得半年功夫便得了大疾回家养病,假詹峰真詹峤便替了他的位置。” 龚鲲道:“围猎那事本是辜氏之计。若无此事,已有人欲举荐我四叔公为太子詹事的。三叔公既得了那职,人家自然不便再举荐一位詹家兄弟了。我曾祖得知大怒,以为儿子抢了侄儿的官位,他在族中没脸见人,命三叔公装病离京,将此职位还给四叔公。” “告非!”贾琮拍案道,“太离谱了吧!什么叫还给他?且不说还没举荐呢,纵举荐了又岂知必然能得的?万一没成呢?再说人家只是用计得了皇帝太子的喜欢,又不是皇帝给他一堆职位让他挑、他特挑了一个‘太子詹事’去挡兄弟的路。还不是皇帝高兴,碰巧给了一个詹事!难道还矫情不要么?” 龚鲲道:“老人家想事儿哪里有这般齐全公道的。我高祖寿长,那会子还在呢。自打兄弟易婚,他便偏了心眼子——换了哪家的老人家遇上那事儿都会偏心的,三叔公从立意要娶三叔婆便已知道了。” 贾琮哼道:“那个假詹峰也真好意思,当真就接了那职位。” 龚鲲道:“一则祖父之命不可违;二则,太子詹事这样的职位谁不想要?” 贾琮“切”了一声,又问:“后来龚先生打仗被俘虏是怎么回事?” 龚鲲道:“又是三叔婆之计。我曾祖母因嫌弃她爱多男人外头的事,命她回乡服侍公婆。她在老家呆的烦闷,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暗暗收服了蛮部,自己假意被抓走。三叔公去救她,又让她抓走了。” 贾琮击掌赞道:“这女子过的痛快!” 龚鲲摇头,接着说:“他们两口子一直无子,倒也不介意,就那么逍遥自在的在蛮部过了数年。谁知道义忠亲王听闻此事,以为三叔公还是个俘虏,只当他在蛮部受罪,竟使人来赎他!三叔婆觉得好笑,特将赎金要的高高的,他却悉数付了。” 可想而知。龚三亦夫妇受到族中不公之后,却有了这么一个主公,必然感动,进而重新出山替他卖命。而因为知道自家若是得了高官要职保不齐又要让给另一位,不如干脆替义忠亲王暗中干活、还不惹眼。 “呼~~”贾琮长出一口气。“义忠亲王这个主公当真不错。难怪他人都死了这么久,龚先生、白将军哥俩皆肯替他报仇、养孙女。” 龚鲲叹道:“偏义忠亲王却是输了。我们全家又是因为得了三叔婆的传信,早早收拾细软搬家,假意被蛮部劫掠一空。才搬到蛮部不过十来天,天家的旨意降下来,满门抄斩。” 贾琮道:“怎么你四叔公家没有逃过一劫呢?” 龚鲲怅然道:“他们阖府皆在京中,逃不掉。可见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贾琮道:“是一啄一饮皆有因果才对。他若没要这个太子詹事保不齐就能逃掉,那么后来当太子太保的便是龚先生——不,说不定他不会当到那么高的官衔,只当个谋士,又有用还不打眼。大难临头的时候,依着你三叔婆之智并龚先生之武,纵然在京中大约也能逃掉的。可见占便宜可能反倒会吃亏。” 龚鲲又叹一声道:“也有理。” 贾琮眼睛亮晶晶的捏着拳头问道:“翼之,你三叔婆现在何处?我能拜见她老人家么?” 龚鲲道:“已故十几年了。” 贾琮跌足恨道:“竟见不着!如此奇女子怎么死得那么早!”又叹惋数声。 龚鲲强笑道:“她若还在,你二人定是忘年交。” 贾琮唏嘘道:“岂止忘年交!简直可成同志啊!”啧啧数声,又遐思半日,终于回头想到了元春头上。“额,那个……你与我大姐姐的事儿怎么办?” 龚鲲道:“属下实在想不出法子。” 贾琮思忖了会子道:“既然我爹已经把信儿放出去了,这个麻烦你二人便捆在一处了。不如明晚我做东,请你二人吃顿便饭。我想着了几条路,三人可一道商议。只是情之一事,勉强不得。请翼之告诉我实话。你若对我大姐姐无意万万不可强行栓着,两个人皆过不好的。” 龚鲲道:“委实不曾想过此事,平素皆无心在这上头。且不论我,大姑娘显见是无意的。” “噗哧!”贾琮笑伸出一个手指头来:“大姐姐对你必然是有意的。我不是看出来的,我是算出来的。”乃道,“你们这个年岁的人,身体会分泌一种叫做‘荷尔蒙’的东西使之情动。德国诗人歌德曾有诗云,‘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大姐姐起初在宫中,宫闱深深步步惊险,她没胆子生情;后入南安王府,霍煊是那么个玩意,她一心保命没功夫生情;后又当了尼姑。直至到了岭南,整个人都如同解放了一般。没有东西束缚于她,若还不生情,她就不是人了。再翻回头去想想少年事,翼之你可是救过她性命的。救命恩人这种身份是女子最容易生情的对象。还有飞马入岭南,当时辛苦,回头想想也挺浪漫。”他摆了摆手,“你且慢慢想想吧。哥们,明儿见!”起身走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一十五章
话说贾琮知道他老爹干了件碰瓷的事儿,想绕过龚鲲本人替他把亲事定了。与龚鲲说话的时候他一面说一面心里盘算:元春如今的年岁、过往、处境、志向,颇难寻到合适的人家。除非她当真不嫁人,只怕贾赦王子腾又不会答应。算来算去,除了龚鲲只剩下一个杨衡还带了那么大的儿子。能跟龚鲲搭到一处是最好的。 是夜用罢晚饭,贾琮便溜去找元春。 贾赦前些日子下令不许家中几个女孩儿晚上在潇湘馆加班,元春堆了满满一案的册子,听见贾琮进来头也不抬:“有事么?” 贾琮道:“有。颇为要紧。” 元春无奈,停下来道:“你没有什么事是不要紧的。” 贾琮撇嘴道:“姐姐也问清楚了再说么,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 元春看了他一眼。 “此事大约唯有你自己不知道了。”贾琮自己撸了撸衣袖搬椅子坐在元春对面,将方才从龚鲲那里听到的从头说了一回。说完再看元春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乃道,“大姐姐,你可对此人有意么?若有意弟弟帮你追他,若无意便罢了。” 元春臊得满面通红手足无措,张了数回嘴说不出话来。 贾琮又说:“他家里不用担心。要不是龚先生娶了个聪明女人回来,他们家已经满门抄斩了。而且婚事要说长辈做主也是他祖父做主,而非他祖母。如今连太上皇都没了影子,义忠亲王已算不得什么忌讳了。其实,将虎符送去宁王府上时我便打了主意的。既是义忠亲王旧部替他们预备下那么些假虎符助他们分得兵权,明年三月我去一趟京城,劝说诸位王爷替他平反,如此也便可以替詹家平反了。他们改姓了这么些年的龚,心中必然盼着回复本姓。他祖父、父亲不欢喜才怪呢。还不提龚三亦那老头。” 元春仍是不语。 贾琮趴在她案子上道:“我的亲姐姐!给个痛快话呗~~~你喜欢他是一种法子,不喜欢是另一种法子。” 元春急道:“哪有弟弟这般说话的!” 贾琮道:“跟弟弟都不说明白话,还跟谁说去?要不我去喊三姐姐来?”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元春忙站起来喊:“站住!” 贾琮站住了,瘪了瘪嘴。 元春开口又闭上了,轻叹一声坐回去,扭头看一旁的窗帘子。 贾琮实在不会猜女孩儿心思,只得也坐回去道:“姐姐若对他没心思,就直告诉我,我自有法子说服我爹并王叔父。” 元春愈发涨红了脸不言语。 贾琮一看不否认,那八成自己前头在龚鲲家里猜的那段话没错了!遂说:“若有心思,咱们来商议如何行事。我今有几种法子,姐姐参考一下。” “第一,顺水推舟。既然我爹信都寄出去了,你们就先上车后补票、先结婚后恋爱也不错。第二,主动出击!女追男隔层纱,你主动点给他送个鞋垫子手帕子嘛……” 元春跺脚:“闭嘴!” 贾琮两手一摊:“我闭嘴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 元春咬了咬嘴唇:“不与你相干,你歇着去。” 贾琮瞧她那进退不得的模样拍掌道:“罢了罢了!做事妥妥当当的,问个实话这么磨磨唧唧。”乃伸懒腰道,“好好我不管!”遂真的噔噔的跑了,干脆利落。元春在后头瞪了他半日。 他转个身跑去探春门外探了个头,探春偏瞧见了,笑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贾琮忙跑了进去喊了一声“三姐姐”,嘻嘻一笑,伸手从茶几上拿茶壶自己倒茶喝了,方低头凑在探春耳边嘀嘀咕咕将此事从头细说了一回。 探春起初还赞“大伯好谋略”,待整个听完了,立时皱眉:“不妥。不将他祖母平顺了,此事难成。” 贾琮道:“他祖母那个念头显见是不对的。” 探春道:“龚翼之何等人物,难道不知道她这念头不对?他既没有置之不理,显见是极在乎他祖母的。保不齐他们家会要大姐姐跟龚先生的太太一般,去老家侍奉翁姑。” 贾琮道:“这个不是问题,替詹家平反这事儿还得我去办呢。” 探春道:“横竖我瞧着不甚妥当,还不如杨将军呢。” 贾琮道:“不至于吧,杨衡还带着个那么大的儿子。再说他一个绿林人,跟大姐姐这样的性子也难投。大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探春道:“他家没长辈,只一个哥哥还不管事,进门就能做主了。” 贾琮脱口而出:“哪里是为了得管家权才成亲的呢?成亲不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舒心自在、有个人相扶持么?不然还不如不成亲呢,大姐姐在自家过得挺好。” 探春闻言怔了老半日,抚了抚他的脑袋轻叹一声:“真不知你这些念头是从哪儿来的,还说的理直气壮……若如你这么说,天下女子皆不用出嫁了。谁不知道在家为女千般好、嫁人为妇事事艰,再等着多年媳妇熬成婆罢了。” 贾琮皱了皱眉:“说到底还是寻常女子不能出门做事之故。哎呀!”他脑中忽有一丝念头闪过,“腾”的站了起来。 龚鲲的祖母便是这般。嫁人为妇事事艰,只盼着日子平平顺顺阿弥陀佛,慢慢熬成婆。谁知凭空冒出来一个惹祸的弟媳妇,大约也没少因为这个弟媳妇在族中吃白眼,不待见她自然而然的。而辜氏自持聪慧,只怕心中也瞧不上妯娌们这般庸俗女子,讨好了她们一阵子她们不领情便罢了。龚鲲的祖母又不能灭了她、又不能避开她、还时常受她的嘲讽作弄,心中的憋屈无处可去,累积成了心病。 依着她看来,她自幼受到的教育必是对的,即“女子无才便是德”。今辜氏有才,故此无德;她自己无才,却有德。凡人皆有个朴素的念头,便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龚鲲祖母眼中,她自己便是善,辜氏便是恶;最终当是自己得善报、辜氏得恶报。后来,龚三亦得了天子赏识,辜氏去京城做太太,没得恶报。再后来辜氏回族中侍奉翁姑,本以为能调教她一二,她竟受不得约束逃了;自己逃还罢了,竟连小叔子一道拐跑!保不齐这时候老太太又平白受了什么委屈。而压得她老人家偏激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怕是,这不安于室的女人居然救了全族。 詹家在蛮部也过了不短的一段日子。辜氏的性子骄傲,大约也少照料到旁人的心思。龚鲲的祖母除了战战兢兢忧心皇帝要杀她们全家,如今要仰仗辜氏这个恶女活命也是心头一件难以排遣的郁闷。龚鲲之性情活泼、不拘于俗,可能年少时受了辜氏不少影响甚至教导。他祖母看在眼里还不定多憋屈呢,便悉数迁怒到与辜氏相类的女子身上,渐成执念。而她年岁已老,思维僵化,想说服改变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龚鲲必是敬重他祖母的。既不愿意让老人家失望,又无法随便看上一个寻常女子,两下里僵持着,才刻意尽心公事、诚心避开各色女子、全然不顾及终身大事,年岁一大把了还没成亲。不然,哪里轮得到元春这会子来打主意。 贾琮呼了一口气,道:“起初我以为他二人之事要紧的是他们自己可互相有心意,如今看来,还是这位龚老太太才要紧。”遂将自己所想说给探春听。 探春听罢思忖许久,摇头道:“这就是那辜氏的不是了。既然替家中妯娌惹了那许多非议,受些委屈是应当的,岂能转而嘲讽捉弄。” 贾琮道:“人家聪明,你不能拿寻常人的标准去要求聪明人,一直低声下气倒贴蠢货是聪明人无法忍受的。再说,她也不在乎旁人怎么过怎么想。” 探春瞟了他一眼:“琮儿,依你看辜氏没错?” 贾琮两手一摊道:“纵然她错了,谁能把她怎么样?詹家还不是靠她才救得全家性命?龚鲲他祖母再如何烦闷、哪怕成日在佛前诅咒她,也改变不了这些事实。” 探春道:“会不会她救了全家之后摆脸色给嫂子看?” 贾琮道:“不会。她嘲讽捉弄妯娌必是在年轻的时候,后来她也不会有那个兴致了。不论是蛮部还是义忠亲王、诸王、先帝、朝中大臣甚至义忠亲王一系内部纷争都比妯娌有趣的多。对那些妯娌,她大约是视而不见的。而她的妯娌却没法子无视她——因为她有她们得不到甚至不敢妄想的东西。权势。”他又拧起眉头来,“看着一个女子成日呼风唤雨,外头那些男人还听她的,妯娌们心中必然郁郁。她们一直以为自己‘无才为德’是对的、辜氏‘不安于室’是错的,日日盼着辜氏得报应,她却过得愈发好了。” 探春也蹙眉道:“这么看来,大姐姐倒是不能嫁去他们家了。” 贾琮道:“不是大姐姐不能嫁,是翼之不会娶的。他的祖母他能不知道么?这门亲事若成了,依着咱们家的势力并两家的关系,他祖母哪里管的住大姐姐!我们都是死的么?故此大姐姐是不会受委屈的。唯有他祖母会愈发憋屈烦闷。” 探春道:“这却是他祖母过于执念了。” 贾琮叹道:“亲缘可不就是这样的?要论起来,二叔对环哥哥并不好,平素处事也颇荒唐无能,这些日子在京中不断给他添乱,环哥哥还不是得老老实实的护着?那是亲爹,没有感情也有骨血。” 探春撇过头去,悠悠长叹一声。半晌,她忽然击掌道:“当年白令恩设计得旨领着郡主来岭南保不齐是有缘故的!因为有辜氏收服的蛮部在,而蛮部是个朝廷难以搜查到角落,将郡主藏着很安全。” 贾琮张了张嘴,“嗷”的站起来:“哎呀!这么看,龚三亦与白令恩的交情只怕比咱们想象的深。” 探春立时道:“义忠亲王不平反对咱们更好些!” 贾琮摆手:“平反还是要平的。为了翼之与龚先生多年的情分也得平这个反。再说,我送虎符的时候已经写了望诸位帮着平反之意,纵然我不说,诸王议事也会做的。这个时候,他们都想着快些扫掉先帝与太上皇的威严,替义忠亲王平反最容易成效——比废立还好用。” 探春皱眉道:“若平了反,我恐白家站到司徒家那边去。” 贾琮笑道:“义忠亲王连男丁都没了,他们站过去能怎样?” 探春道:“可以过继一个或是假冒一个。” 贾琮道:“那也无所谓。翼之是不会站到司徒家去的;对詹家而言,是詹鲲要紧还是白令恩要紧?” 探春轻叩了几下桌案,心中盘算着,还是让龚鲲与元春这桩婚事成了的好。 贾琮又道:“若是平了反,郡主可以回复身份,白家兄弟也算对得起义忠亲王了。她又是个女子。做下属做到这份上已足够。接下去白家也没什么可以为义忠亲王做的,自然便会想到自家头上去。为了香港他们也得跟咱们合作的。三姐姐……三姐姐你发什么愣?” 探春“哦”了一声,从冥思中醒来。她方才由自己盘算着元春与龚鲲亲事能成最好,推己及人,想到白家与龚三亦头上去了。因扬起眉头道:“琮儿,只怕龚先生的念头没那么容易罢休。” “哈?什么念头?” 探春道:“你与郡主的亲事,只怕他没那么容易罢手。” 贾琮眨眨眼:“这个么……他横竖得手不了。”自从在长安与那郡主长谈一番他便将此事撂下了,这会子听了探春的话,虽不知缘故,又重新警觉起来。 姐弟俩各怀念头对坐了半日,大眼瞪小眼,无计可施。 次日贾琮在梨香院见着龚鲲,苦笑道:“你们家的事、你的事,根本缘故我终是想明白了。” 龚鲲瞧他那模样便点头,又轻叹一声:“你竟能想明白!” 贾琮道:“我昨晚绞尽脑汁想了一夜,也当真没想出妥当的法子来。” 龚鲲道:“我都想了许多年了。” 贾琮道:“只是事到临头,没有法子也得硬着头皮想。而且你从前那般拖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妥当的法子我有几个,咱们回头商议。” 第二百一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一日晚饭时分,贾琮龚鲲在必胜客大酒楼订了个小雅间,没拉上元春。二人对坐半日,贾琮先说:“有时候当局者迷。我先说说我猜的,你听听。”龚鲲点点头。 “你这么大岁数亲事不成,最大的矛盾便是你的眼光与你祖母的心愿背道而驰。她喜欢的你看不上,你看得上的却是她最厌恶的那类女子。你三叔婆大约教导过你吧。” 龚鲲苦笑道:“岂止教导过,祖父看他二人喜爱我,差点将我过继给他们。我祖母以死相逼才没有成事。” 贾琮一咧嘴:“这仇比我想的还大。你从前在家中的时候可看上过什么姑娘么?” 龚鲲叹道:“主公实在多智,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贾琮道:“当年你进京也二十多岁了,琏二哥哥那么大的时候已有了福儿。若是一人孤身在外还罢了,身在老家你爹娘哪里肯放过你?最多十七八就得给你娶亲。现在你都已这个岁数了还没见龚老头着急跳脚,将你祖母并他老婆的恩怨连着一想便好猜了。那姑娘你还惦记么?” 龚鲲怅然道:“早已儿女双全。” 贾琮皱眉道:“你们家的家族势力真的很大。” 龚鲲默然。 贾琮道:“那个……我猜……龚先生接到我爹的信,应该颇为高兴……” 龚鲲苦笑道:“他必是巴不得的,保不齐这会子已给我祖父去信了。”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他大概已经等了许多年了,回头问问他抱着门框疯笑了多久。”遂又愁道,“若是如此,你们家谁说了算?你祖父万一开口了,这门亲还能拆么?” 龚鲲不语。 贾琮叹道:“头一回见你这么没主意,可见人都是对别人的事儿有法子、对自己的事儿束手无策。” 龚鲲抬眉问他:“你不是有主意么?” 贾琮扳手指头道:“眼下的麻烦有这么几个:第一,你祖母的心结。她一心想证明她自己是对的,辜氏是错的;现实却总不给她这个结果。第二,龚三亦那老家伙保不齐还乐得看她笑话,指定不会帮忙。第三,我大姐姐是个羞于表达感情的女子,不会倒追男人。第四,你对从前喜欢的那位姑娘不曾忘情——别否认!每日对着一大群漂亮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性子各色都有,你竟从不动心!要么你心里有人,要么你不是个男人!” 龚鲲摇头道:“早已忘了。” 贾琮道:“情之一物无踪无形,没法子去集市买来,也没法子如随手丢却。你说忘了,只是你心知该忘的。知易行难,该忘的往往忘不了。”他摇头道,“你心中若一直埋着旁人,我大姐姐无论如何也是进不去的。她心里有你、你心里没她,她的日子还不定多难熬。这门亲还是得拆了才行。” “……”龚鲲怔了半日才道:“大姑娘不曾对我有意,你猜错了。” 贾琮道:“我昨晚试探过了。” 龚鲲又默然。 贾琮吐了口气,道:“你祖母的心结倒是好办。若亲事成,让大姐姐装个老实便是。她在宫中磨了那么些年,装傻充愣的本事自是有的。还是别成吧……只是你总要娶媳妇的。让你媳妇装傻充愣?” 龚鲲道:“我应过祖母不再欺瞒她。” 贾琮撇嘴道:“那不叫欺瞒,叫哄。老人都是老小孩,只当是哄小孩便了。再说,人都是有许多特点的,我朝语言又博大精深,换个重点再换个说法不就得了?不提你媳妇可聪明,只说她老实,有时候也有点子小机灵。” 龚鲲道:“这不就是欺瞒么?” 贾琮道:“这是策略性重点转移。聪明的人难道就不老实么?贾维斯可聪明?咱们这里还没人比他老实吧。” 龚鲲眼神动了动。 “不提她可念过书,只说针线做的极好。不提会弹琴,只说擅长厨艺。你祖母这般迁怒便是由龚老头他媳妇身上的一个特点延伸到有这个特点的全部女子。可那位辜氏婆婆必然不止一个特点,除了聪明她还骄傲。真正令你祖母厌恶的不是她聪明,而是她骄傲。你看看能不能拐个弯子,让你祖母不再厌恶聪明的人,改厌恶骄傲的人?” 龚鲲道:“不成,我曾试过。” 贾琮眨了眨眼:“喂,你都这么大了还不肯成亲,她不着急么?” 龚鲲又不语。 贾琮头疼了:“龚翼之你也有闭口不言的时候……摸不清头脑愈发想不出法子来。” 龚鲲遂说:“不甚着急。” “奇怪了。”贾琮嘟囔道,“怎么会不甚急呢。好吧先不管这个,若是你祖父来了信让你与我大姐姐成亲怎么办。” 龚鲲道:“我不应便是。如今只须应付赦老爷。” 贾琮摆手道:“我爹我能应付。你确定你能扛得住你祖父么?” 龚鲲淡然一笑:“若扛不住早扛不住了。” 贾琮顿觉他的故事不这么简单,还不定有什么狗血藏着呢,眼珠子咕噜噜乱转。 龚鲲瞧见了,无奈道:“莫胡思乱想。既这么着,你对付你爹我对付我祖父。” 贾琮叹道:“只得暂且如此了。”二人又是各怀心思对坐了半日。 贾琮回去立时将蓝翔喊来,吩咐道:“你小子是个机灵的。今有件事须得你替我查去。” 蓝翔忙拍胸脯道:“爷只管吩咐!定不负爷的嘱托。” 贾琮道:“龚翼之从前在老家曾有爱慕的女子,后不知什么缘故二人没成。你去一趟他老家,查查清楚缘故,再打探打探那女子眼下如何、她男人待她如何。” 蓝翔道:“小的听各位爷们姑娘并下头的人说,小龚先生跟大姑娘……”他伸手比划了一个配成对的手势。 贾琮道:“这桩亲未必能成,须得看你查出什么结果来。” 蓝翔“啊”了一声,捏拳头道:“这般要紧,小人定然查清楚了!” 贾琮点点头:“跟马行的人一起去。” 蓝翔笑道:“小的知道!” 因红袖终于择了女婿,数日后蓝翔只说往广州去替他姐姐采买嫁妆,揣着贾琮的信物走了。田更子也买好院子、请人接家眷过来预备成亲,一时大伙儿颇为热闹。贾琮明面上忙得团团转,心里头急的跳脚。待蓝翔满面风尘的回来,瞧他那神情便知道,那事儿不好办。 马行曾替龚鲲与龚三亦送过许多回书信物品,熟门熟路。蓝翔查了马行从前的单子,发觉龚三亦给他哥哥送过数回药材,便从库中翻出来些京中带来的好药材,假借龚三亦之名给龚鲲祖父送去。他自己扮作马行送东西的小子同客栈伙计扯闲话,假意随口提到龚鲲,好奇这位爷怎么还不娶媳妇,可是只兔儿爷。那客栈伙计便贼兮兮的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龚鲲原先看上了一个女子,因他祖母不肯答应,龚鲲还闹得很凶,跪了门什么的。他祖母给人家家撂下了极狠厉的话,那女子名声损的厉害,终嫁了个鳏夫,他丈夫前妻留下了一子,她自己生了一女,如今一个十岁一个五岁。她丈夫起初待她极不好,动则打骂。后有回连幼女都打,那女子发了回狠,好悬将她男人宰了!男人方知她是个有本事的,不敢再惹,只是二人相敬如冰。 贾琮顿觉头大如斗。难怪龚鲲祖母不着急。老太太以为,时日越长,那女子养的孩子越多,龚鲲便越惦记不上她。其实那女子定是瞧不上她丈夫的,保不齐早都没同房了。龚鲲本事越来越大,若有心夺那女子也不难,说不得还念着有一日能娶她呢。 只是,时光流转,世事变化。龚鲲在外风云驰骋,那女子守着一处小院,二人皆不是当年的那人了,究竟还能不能相处却又另当别论。不论如何,龚鲲须得回去见她一回,看看她是白月光还是饭粒子,是朱砂痣还是蚊子血。 他遂寻到龚鲲,道:“翼之你回家一趟吧。” 龚鲲以为是元春之事,叹道:“我会向祖父说清楚。” 贾琮摇头:“抱歉,我实在不放心,让蓝翔去打探了你的事。” 龚鲲面色微沉。 贾琮道:“你得去跟那女子做个了断。你在外头这些年必然是变了的,她在家中这些年也必然是变了的。你们还能不能在一起?若能,使个法子诱她男人到台湾来,来了再使个法子让他二人和离,依着你的性子当会好生待她女儿。” 龚鲲眼神“腾”的亮了! “若是性情想法习惯皆变了,许多错过是无法挽回的,也无法补偿,过去了就过去了。大约你想送她银钱她也不会收的。你问问她,可要和离?这个你能帮她。” 龚鲲才亮起的眼又暗了下去。 贾琮陪着他发了半日的呆,叹道:“总是一桩绕不开的事儿,早晚要解决。早动手早好。万一你们还能在一起呢?趁年轻还能养个娃。” 龚鲲迟疑道:“只是我祖母不会答应。” 贾琮道:“替她换个身份,就说是在台湾遇见的一个女子,长得极像她,擅长女工厨艺。因为新换的身份是真的,你没欺哄你祖母;长得像也是真的,难道她自己长得不像她自己?再说,你祖母也许多年没见过她了吧,化化妆便可不那么像了。虽说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总得先尽力试试。未尽全力,你怎么就知道非得负一个不可?保不齐可以两个都不负呢?” 龚鲲眼睛又亮了,击案道:“从何处想来!”他兴奋得跺脚,“三爷,我算明白了,你当真是胆大,没有什么事儿是你不敢想的!” 贾琮微笑道:“不是我胆大,因我不是你,不曾为你祖母所束缚。若此事落在旁人头上你也能想的到。” 龚鲲欢喜在屋中转了几个圈,回身向贾琮一躬到地。 贾琮咧嘴道:“果然爱情的力量是神奇的。” 龚鲲便等不得,急匆匆跑去林黛玉那儿交代手中事物去了。 贾琮坐在他屋里愣了半日,又出来拉马跑去了书院。元春平素皆在那儿。 拽元春到四下无人之处,贾琮将龚鲲之往事并方才自己出的主意都说了,眼睁睁看着元春面色忽明忽暗终如死灰。他道:“许久以前,我看过一篇西洋的评话,记得极清楚,叫做《她来自大洋彼岸》。文中有一西洋淑女,乃是其父与外族女子私养的,后带回家中教养。纵然父亲千般宠爱,此女始终一心惦记生母,怨恨其父将她与生母分开。生母如同压在此女心头的一块巨石,永远搬不开。终于,她设计私逃回生母之族——却大失所望。” 元春问道:“她生母如何了?” 贾琮道:“她年幼时,她生母只是个母亲。世间女子养孩子都一样,悉心照料,温柔如水,视女儿为天下最珍贵的宝物。待长大之后,许多事便不同了。两族风俗、习惯、好恶天差地别。她母亲的言谈举止她皆看不惯,她母亲以为的好事她皆受不了。其实母亲还是一如幼年那般爱她、想为她好。只是二人所思所爱截然不同。” 元春默然半日,问道:“最终呢?” “她父亲托一位爱慕她的绅士接了她回去,那女子见到绅士时如见了救命恩人一般。故此,”贾琮抬目看着元春道,“我一定要翼之回去见他当年所爱的那女子。翼之必然变了、那女子也必然变了。龚鲲这些年所思所想变化巨大,那女子又死死的困在一个小院中。若他两个还能相处融洽,姐姐就死了心吧。纵然这会子龚鲲娶不了她,早晚也是会娶的。若龚鲲发觉他说的话那女子皆听不懂、那女子在意的他又没兴趣,就如那西洋淑女与她生母一般,也能做个了断。到时候,他就如同新生了一回。哪个女子最先对他好,他便极容易接受谁。大姐姐可顺水推舟,当能水到渠成。” 元春闻言静默许久,忽然说:“你可知道红袖也对翼之有意。” “哈?”贾琮一愣。“她不是要出嫁了么?” 元春轻笑道:“她以为我……” “不是吧……”这事儿他可当真没看出来。“你不会是搞错了吧。” 元春站起来道:“这等事,旁人会搞错,我断然不会。”因回身向他说,“琮儿,你做的极对。红袖既能想通,你姐姐又何尝不能呢?且待他回来再说吧。万一呢?” 第二百一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一十七章
话说杨衡早已打着“嗨爪”大掌柜的旗号扬帆去了西洋,贾琮还给了一个西洋名字“yra”,顺带绑些西洋学者回来。因得了报信,有大主顾想见“嗨爪”,贾琮吴小溪等人年岁都小不方便扮装,便怂恿贾赦出马。 贾赦也觉有趣,特亲去集市上选了身土财主的衣裳,让孩子们七嘴八舌鄙视了一番。可巧这些日子南边忽然冷了下来,乃从柜子里翻出京中带来的猞猁狲大裘让他披着,又捧了个古朴大方的手炉子,一行人去了广州。 因与那客人约在一处酒楼雅间会面,贾赦等先到,个个屏息凝神装模作样的。一时那买家来了,也穿着了身天马皮的斗篷、华丽上不输贾赦,绷着脸儿抬眉一扫——两下里的人目光交会,都怔了怔。贾琮头一个哈哈大笑起来。来者正是还在南边当海盗的南安郡王霍晟。 贾赦也笑指着他道:“原来是这个小子,你们还让我穿得跟个阔老爷似的。” 贾琮分辨道:“总比您老自己挑的那身好些。” 霍晟也觉好笑,道:“近日闻听有位叫嗨爪的西洋火器商极有来头,有京中要紧人物做靠山,原来是赦公。” 贾琮道:“怎么小霍你要买火器么?” 霍晟横了他一眼:“你问我?不是你给我送的东瀛地图么?” 贾琮“哇哇”两两声,蹿到人家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霍,咱们真有灵犀!我一个字都没写你都明白我的心意?” 贾赦便问:“什么地图?” 贾琮道:“我给他送了份东瀛国的地图,撺掇他打仗呢。咱们既然要卖西洋火器,自然得有人打仗才行不是?不然东西多不好卖。” 霍晟瞧着他道:“原来你是因为自家想卖西洋火器才撺掇我打仗的么?” 贾琮点头:“不错。”乃正色道,“你看,小霍你年纪轻轻,正是出人头地之时。偏你不但是个王爷,还是个异性王爷,要出人头地有几分麻烦。说到底,男人想要的无非是名声与钱财罢了。东瀛倭寇数百年来扰我国境、杀我黎民,你若能把他们的老窝掏了,名垂千古指日可待。” 霍晟瞥了他一眼:“你当打仗那么容易么?粮草兵刃士卒哪一样不是烧钱的。” 贾琮嘻嘻一笑:“东瀛有皇帝、有贵族。凡有皇帝、贵族的国家,必有集中财富。横竖你手上有极好的军队。打呗!抢呗!朝廷成了如今这模样,你抢到的任何东西都不用上缴天子,统统归你自己得了去!名利双收!顺带替百姓平除了倭寇,”他一击掌,“我们家还可以赚几个卖火器的钱,岂不四角俱全?” 霍晟道:“东瀛国看着小,兵力倒也有些,没那么好打。” 贾琮道:“又没让你将他们国土占了!倭寇怎么干你也怎么干。” 霍晟眉头一皱。 “我朝历来与外族交战,多半是把人家国都打下来,让人家皇帝写了降书顺表,然后退兵回朝。把疆土白白送还人家不说,连战争赔款都不用。故此我朝打仗花的钱皆是平白花出去、有赔无赚的,还美其名曰仁义。其实打仗最好来钱了。咱们不要面子要里子,抢之乎也即可。你只挑皇宫贵族的大库房搬去,管保一仗打下来赚个盆满钵满。”贾琮斜睨着他道,“想动手快些!晚了保不齐就让旁人占了。” 霍晟才听了他的话还点头呢,闻言忙问:“什么意思?” 贾琮道:“天子爱颜面、诸侯爱实惠。我预备将诸王一并挑唆了。你们得外族的皇家金库,我赚贩卖西洋火器的钱。小霍,他们可比你更需要钱些。而且越是皇帝家的越不在意什么阴司报应,你看挖坟掘墓取前朝君主陪葬品的都是皇帝家的,劫掠外族算什么。” 霍晟笑了:“说的也是,天家既无情义,自然也不在乎这些。”他思忖了会子,忽然问道,“上回我托王大人向令姐求亲,却不知你何故不肯答应。” 贾赦本来在旁闲闲的吃茶听着,闻言猛的坐直了:“什么?你向我们家哪个丫头求亲了?” 霍晟道:“年岁相仿的唯有三姑娘。” 贾赦立时瞪着贾琮:“我怎么不知道?” 贾琮忙道:“爹,这事儿是他不靠谱!”因扭头向霍晟道,“纵然我大姐姐没上你们家的名牌,曾入府为令尊姬妾之事总是板上钉钉、没法子抹掉的。她与我三姐姐是亲姐俩!你这个儿子向她求亲算什么事儿啊。” 霍晟奇道:“怎么你会在意这个?你不是平素从不在意的么?” 贾琮道:“我自然不在意这个,我姐姐在意。” 霍晟面露迟疑。贾赦却嚷嚷:“这有什么?大丫头连你老子的面都没见过两回,根本算不得他的人。”贾琮赶忙从桌子下头踢了他老子一脚。霍晟自然察觉了,有几分好笑。 旁边吴小溪忽然笑着说:“听着仿佛霍王爷极清楚我家主公为人似的。你二人交情这么好么?还是他肆意妄为已经尽人皆知了?” 霍晟随口道:“水家叔父说的。” 贾琮与吴小溪对视一眼,保不齐这个馊主意本身也是水溶出的。贾琮便说:“水溶大叔有几分呆了。结亲并非最好的同盟手段,结利才是。” 霍晟笑道:“他还想把他家一位女孩儿嫁给你们京中那大侄儿呢。” 贾琮一愣:“兰儿?他开玩笑!坚决不要!” 霍晟奇道:“他女儿并无不妥,我瞧着这门亲倒是不错。” 贾琮伸出一根手指头来:“第一,我二叔是个无能、肤浅且爱狐假虎威的人。与王爷、哪怕是异姓王爷挨边儿,他都会兴得平地无风三尺浪。我们家好容易消停了些,我可不想引得他奇怪的野心起来,又惹是生非。环哥哥已经够辛苦的了。第二,我们家兰儿是个老实孩子,断乎不能娶什么公主郡主,会吃亏的。我们家结亲,以人为本。有喜欢的都结喜欢的,没有喜欢的,男的低娶女的低嫁。” 霍晟闻言抬目看了他一阵子,笑道:“你有喜欢的么?” 贾琮只觉后脊梁一寒,正色道:“别打我主意,打不着的。” 霍晟叹道:“我知道打不着,不过白说一句罢了。” 贾琮哼道:“知道就好。” 霍晟又叹一声:“我家还有个小姑母没成亲呢,祖母日日来信催促我帮着找合适的人家。” 贾琮已得了京中来信,知道他祖母相中的女婿要娶薛宝钗,忍不住笑道:“横竖你家有钱有名,招赘一个聪明些的书生便是。明年的科举大约要延了,大不了后年榜下捉婿么。” 霍晟摇了摇头:“拖到后年她年岁就大了。” 贾琮却忽然想起什么来,“哎”了一声:“我记得早年听谁说过,理国公柳家的两个姑爷皆是榜下捉婿。” 霍晟道:“是啊!” 贾琮道:“四王八公皆先帝老臣,皆有钱。当日方雄在京中的时候抄了不少公侯府邸,偏没动四王。八公当中除了我们家是没钱的、东府是无能有好亲戚的,余下六家抄了五家,只剩下理国公柳家没动。缮国府出了个贵人,偏那贵人只养了个公主,竟是也没留下。” 霍晟道:“大约柳家有什么人与方雄有往来。” 贾琮道:“柳家早已败落,姓柳的没一个得用的,唯余两个女婿撑门面。”他皱眉道,“方雄在那阵子,京都豪门便是一座座的金库,他随便搬。他既是诸位王爷寻来的,这柳家必然投靠了哪位王爷的。不然,覆巢之下无完卵,人家凭什么放过他们家?” 霍晟笑道:“若依着这话,宁国府大约也不是因为有个好亲戚。贾珍与六王爷往来多年,京里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贾琮怔了怔,撇嘴道:“你说的是。” 霍晟道:“方雄倒还算好的了,只劫了财,不曾动人。” 贾琮嗤道:“这些人家有几个可用之才?哎,对了……”他看着霍晟,“他不动你们家,是你手中有兵;不动其他三位王爷什么缘故?” 霍晟淡然道:“这个我却不知。只略猜猜,大约与理国府也差不多。” 贾琮奇道:“人都说四王八公四王八公,怎么四王勾搭王爷的多、八公少呢?” 霍晟道:“异性王也是王,比公碍眼多了。八公还能盼着司徒硠念在先帝份上高抬贵手,四王却是分毫没有生路的。” 贾琮略思忖片刻,点头道:“有理。小霍,我怎么觉得你比当年在京中能耐长进许多了?” 霍晟淡然道:“京中无人教养罢了。” 贾琮眨了眨眼,溜一眼吴小溪,二人眼中皆有罕色。可见霍晟之祖父何等英明!他们家的底子只怕尽在南边,京中除了产业、连人才都只是空壳子。霍晟一时半刻当是不会回京的。 他们遂罢了闲扯,贾琮与霍晟说了会子东瀛国如今的德川幕府大将军制度,并他听说的哪些城市大些、有钱的贵族多些。霍晟也在水军呆了这么些日子,东瀛之事亦曾听说些。而后贾琮撤退,吴小溪出面与霍晟商议买卖。 从酒楼出来,贾赦与吴小溪同时低声说:“兰儿那事儿他是故意说的!”“水溶那事儿他是故意说的!” 贾琮这回反倒没明白过来,一怔。 贾赦哼道:“他想娶三丫头,咱们明着拒了,且意思清楚、缘故明白,这门亲必是成不了的。这小子还将水溶拖下水。水溶那小狐狸,既知道你的性子、又将主意打到兰儿头上,显见是吃准了老二的性子。他这是故意漏口风给咱们、让咱们好有些防备呢。” 贾琮“嗷”了一声:“那得快些给环哥哥传信儿!”幸而他们就在广州,借王子腾的军报传私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一时又道,“水溶挺照看他的,他倒是转手坏水溶的事。” 吴小溪道:“这才不是坏水溶的事呢。你们且想想,依着三少将军与环三爷的性子,若是兰小爷的大事上被水溶算计了这么一回,岂能不埋怨他?” 贾琮道:“不是埋怨,我会给他搅掉。只是颜面上难免不好看。” 小溪点头道:“依我看,霍晟比水溶还清楚咱们这些人的性情。水溶么,大约是小瞧了环三爷。也难怪,他平素看着确不打眼。” 三个人随口商议着,出来上了马,往两广总督府上去了。 王子腾这会子一心以为元春要出嫁,欢欢喜喜的命人替她预备各色嫁妆。贾赦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假意与他一道商议。贾琮瞧这俩老头那兴头,告诉他们实话吧又有几分不忍心。也难怪,元春如今的年岁早已是高龄剩女,本是他二人的一块心病,忽闻捡到一个还不错的女婿,是家长都得欢喜。 他思来想去,终是趁了个空子将贾赦请到僻静无人之处,埋怨道:“爹拿翼之碰瓷儿呢!捆绑不成夫妻、强扭的瓜不甜。” 贾赦立时道:“你懂什么?他不是不愿意,是没想过。龚三亦早说过,他从前念着一个姑娘,因为没娶上,人家嫁给了旁人,他憋屈的再不曾沾女色。待与你大姐姐成了亲,依着她的人物品格性情容貌,我保他们和和美美!” 贾琮撇嘴道:“果然嘴是两块皮!他这么一说也没错,只全不在点子上。”便将真正龚鲲不娶之因从头说了一回。 贾赦听罢思忖了会子,问道:“那女子如今模样如何?” 贾琮道:“这个我倒是没问。” 贾赦瞪他道:“该问的不问!蓝翔跟着来了不是?喊来问问。” 遂将蓝翔喊来一问那女子容貌,蓝翔道:“我瞧着颇无精神。模样么,依着她的年岁倒是不赖。” 贾赦问道:“你瞧的可仔细?比123言情如何?” 蓝翔撇嘴道:“比123言情姐姐差的远了去了!腰可粗呢,**倒是大,眉眼儿我瞧着也只平平,给大姑娘提鞋也不配。” 贾赦乃回头向贾琮道:“不必说,龚鲲与她再成不了了。” 贾琮道:“未必,保不齐他不在意容貌呢?” 贾赦嗤道:“不在意容貌?当年那女子在他们那儿必然是个容貌出挑的,不然龚翼之决计瞧不上。只是再出挑也不过尔尔。若当真极美,名声不好都必有好些的男子肯娶她,不至于嫁给一个鳏夫——真美人在眼前,名声算个什么?后来翼之心中再三回忆那女子只一直在花枝子一般年岁,纵然比不得咱们家这些女孩儿貌美,也必有可人之处。你又数回告诉他你大姐姐与他有意。他见了那女子,难免会在心中拿你大姐姐跟那她比。我才说什么来着?元丫头的人物品格性情容貌哪一样不出挑?高下立见。” 贾琮才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贾赦乃叮嘱道:“你当日那番话极好!什么两个人都变了,只怕再难贴合云云。龚鲲回来必然会说,他与那女子沧海桑田,不复从前。你只陪着嗟叹几声便是。” 贾琮道:“翼之的为人,当不会撒这种谎儿。” 贾赦道:“哪里是撒谎?他心里头是愿意他自己嫌弃那女子容貌才放弃她的,还是愿意二人皆已变化、再难相处才撂开手的?” 贾琮“嗷”了一声,奉承道:“爹!你是个心理学家啊!” 贾赦哼道:“什么心理学家?你老子当年也是个风流人物,什么没见过。”遂得意洋洋的又寻王子腾商议元春的婚事去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话说龚鲲回家去了,许久不曾有音讯;倒是龚三亦自京中来信,拿着长辈的身份替他将他与元春的事儿定了。元春知道龚鲲心里有人,起初惴惴了数日,后也想开了,只作诸事不知,每日该做什么做什么。贾琮听了他爹的“容貌说”,心中迟疑要不要告诉元春。想了许久,悄悄说与探春商议。 探春闻言立时摆手:“万不可告诉大姐姐!免得平白心生芥蒂。” 贾琮道:“只是大姐姐迟早也要老的。” 探春瞥了他一眼:“二姐姐出阁的时候你怎么说的?”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翼之是自己人,我不愿意以势相压。” 探春戳了他一手指头:“当清楚的时候糊涂。你只想想,大姐姐但凡没入宫当是个什么身份?” 贾琮辩道:“义忠亲王若没倒台,翼之身份也不低啊。” “假使义忠亲王这会子在位,他也不过是先太子太保的侄孙。”探春道,“他两位叔公皆没有爵位,假的那位詹峰还有自己嫡亲的孙儿,他只能算个外八路的亲眷子侄。纵然龚三亦比他更有才些、保不齐还更有功些、并与翼之更亲近,议婚之时却不看这些的。再说,大姐姐若非受家族所累,也是当娘娘的坯子。” 贾琮不禁点头,嘟囔道:“这倒是真的。”况荣国府这等人家养的女孩儿,自小金尊玉贵,纵然上了年岁也决计不会忘记保养容貌,落不到黄脸婆那份上。他遂不再纠结此事,看着探春道,“等大姐姐出阁,挡在三姐姐跟前的挡箭牌便没了。我爹就该盯着三姐姐了。” 探春端着茶盅子施施然道:“你替我顶着。这会子我没功夫也没心思,等哪一日我遇上可心的人想嫁再说。” 贾琮一躬到地:“遵命!尚书大人。”探春莞尔。 另一头,贾环收到王子腾的军报,水溶恐怕在打贾兰的主意,吓了一跳,忙袖着那信去寻龚三亦商议。龚三亦扫了一眼道:“这般小事也来问我?自己对付去。”回头只命石秋生背书。 贾环可怜兮兮趴在石秋生案头:“秋生,我失宠了~~”弄得石秋生心神不宁。龚三亦一怒之下将他轰了出去。 石秋生待背完了书,小心翼翼向龚三亦道:“先生,不如帮帮环三爷……” 龚三亦道:“你莫管他,连这么点子事儿都抹不平我也白了教导他这么些年。”老头儿说着嘴角悄然翘了起来。 石秋生垂头应“是”,仍悄悄瞟了几眼门外。 龚三亦瞧了他会子,正色道:“秋生,来日你离贾琮远些。” 石秋生一愣。 龚三亦叹道:“早年环儿也是你这个性子……你瞧他如今那德行!常言道,近墨者黑,贾琮就是那块墨!”乃咳嗽几下,命他接着背下一节书。 石秋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背书。 贾环遂又撤身去了柳氏木材行。朱桐算是秦可卿带的学徒,暂住在此处。柳湘莲已将盘龙山交给葛樵,自己在木材行管管账,没事围着媳妇儿乐呵呵转圈子。秦钟因他姐姐有了身子,也时常跑过来。故此贾环来的时候他们四个都在。 虽然都与秦可卿时常见面,贾环与秦钟两个这些年却极少得遇,乍一相见还有几分客气。贾环瞧秦钟个子也高了、眉眼也俊朗了,慨然道:“啧啧,当年那个秦小官人简直是另一个人!” 秦可卿拉着秦钟的手道:“自打我与二郎成了亲,二郎见他身子弱,时常逼他绕着宅子跑,还逼着他吃饭……” 说的秦钟臊了,晃了晃秦可卿的手:“姐姐别说了!”贾环与柳湘莲齐声大笑。 秦可卿又道:“他也大了。眼看就是过年,转过年关去也该替他访一门好亲事了。” 秦钟愈发涨红了脸,跺脚喊:“姐姐!” 柳湘莲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么。” 秦钟愈发臊的扭过脸去。 贾环忽然“哎呀”了一声,众人都看着他。他道:“方才你们说秦钟哥哥当娶亲了,我便盘算了一下四亲八邻可有什么合适的女子没有。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年岁大略也相仿。” 秦可卿大喜:“是谁?!” 贾环笑道:“你们可别说我拉郎配啊!就是薛大哥的堂妹,薛家的小姐姐,不知你们见过没有。家里也算可靠,模样极俊,又有才学,听说诗写的极好。” 贾环一壁说,秦钟一壁想挣脱秦可卿跑出去;秦可卿死死捏着他的手不给跑,思忖道:“前两年见过一回,那会子虽稚嫩,委实是个好模样儿。她多大了?” 贾环道:“我只记得比我姐姐小,我姐姐今年十六来着。” 秦可卿点头:“年岁倒是相当。环儿,你说她诗写的极好,替我弄首来瞧瞧?”说着扭头看了秦钟一眼。秦钟憋红着脸低喊了一声“姐姐!” 贾环道:“此事只是我突发奇想,回头得去跟刘大哥商议。还不知这会子她议亲了没。” 柳湘莲插话道:“从前你们都说薛大傻子与刘霭云热乎不了两年,这都几年了?我瞧着他二人竟有几分老夫老妻的意思。”说的众人都笑。柳湘莲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口里还说,“你们别笑,薛大姑娘眼看明天开春就要出阁,薛家那些事儿谁管?” 贾环道:“我已问过了,刘大哥说还是薛大姐姐管着。” 柳湘莲惊道:“莫非要拿薛家那么些产业给她当嫁妆不成?” 贾环道:“如今暂没人好接她那摊子事物。从前她没干过不知道;自打她接手薛家以来,陈年旧账清理一空不说,硬生生将薛蟠那坐吃山空的产业扭亏为盈了,人手安置也极妥当,下头的人都服她。另换个掌柜一时访不着。再有,我瞧薛大哥哥对蒋子宣那满意劲儿,保不齐他们几个都商议妥当了,来日要从薛大姐姐家过继个儿子。上回我去他们家吃酒,刘大哥与薛大哥一道迎出来,那架势跟主子似的。” 柳湘莲笑道:“他可不就是薛家的主子么?” 贾环道:“刘大哥是个极妥帖的人,心思又细、行事又稳。若非已得了什么底细,他不会在薛家那般模样。从前他极少去薛家的。” 秦可卿道:“只是薛大爷他母亲肯答应么?” 贾环哼道:“如今的薛大哥,他母亲管的了么?再说,且不论刘大哥掌着薛家海货产业这些年,单是他那群票友薛家都惹不起。” 秦钟本在旁垂头装死,闻言忍不住说:“我有同窗便是刘大家票友,怎么跟疯了似的!凡有谁说半句刘大家不好他便跳起来与人争执。” 贾环道:“不止于此。他可是救了许多朝臣及亲眷的。若没有他,兵困皇陵时那些小官并诰命们保不齐都能饿死一群。亏得他是个戏子,不然,不论贤王还是小圣人都断乎留他不得。且不说薛姨妈,纵是薛大哥自己都未必有他本事强。” 朱桐一直默默听他们说话,这会子也插道:“刘大家领票友送饭那事儿实在闻所未闻。但凡身份高些,哪怕是个土财主,这事儿也必不能成。唯有他是下九流的戏子,那曹大通才敢放他进去。却不知他从何处想来的?该不会是旁人的主意吧。”说着瞥了一眼贾环。 贾环笑道:“这个却是我的主意,然曹大通放他进去倒不是因为他是个戏子。”遂将当日他与曹大通交涉并后来出点子让他独携天子一人突围细细说了。 朱桐恍然:“原来太上皇被掳是你的主意。” 贾环道:“不过是为了我老子早日脱身罢了。再说,那会子还有旁的法子么?纵没有我,最终仍是那般。” 朱桐眼神动了动:“我与太上皇有家仇也罢了,怎么你和琮三爷从来都是一副不把天家放在眼里的模样?” 贾环忙说:“哪里不放天家在眼里?姓司徒的我们都从没藐视过一个好么?只是他与我爹相比,纵然我爹有种种不是也终归是我爹,司徒家跟我们家非亲非故。” 秦可卿顺着话接道:“朱先生之意乃是,世人皆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头。” 贾环拍掌道:“我堂堂一个知道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演化过程的聪慧少年,若还天地君亲师,岂非太对不起马克思先生?又不是愚民。” 朱桐怔了怔,苦笑道:“依着这话,我若一心忠于义忠亲王岂非就是愚民了?” 贾环道:“那倒不是。你这是惯性,就是牛顿先生所说的那种惯性。”他遂念到,“惯性,是物质固有的力,是一种抵抗的现象,它存在于每一物体当中,大小与该物体相当,并尽量使其保持现有的状态,不论是静止状态,或是匀速直线运动状态。”又望着朱桐道,“由物及人,理儿是一样的。你父是义忠亲王的人,依着家族惯性,你自然也是义忠亲王的人。除非有外力加于你、改变你的心思、状态。” 秦可卿微笑说:“你与琮儿便是外力么?” 贾环摆手道:“非也非也。既是心念之变,也当以心念之力。牛先生马先生才是外力。我与琮儿并柳二嫂子皆是媒介。至于能不能改变朱先生所思所想,就看能量了。看看是天地君亲师的惯性更强些,还是牛先生马先生的变力更强些。” 朱桐面色有了几分纠结,呆了半日,撂下手中的册子道:“我出去走走。” 贾环笑嘻嘻挥手:“祝你溜达愉快。” 朱桐的背影才刚转出外头的大屏风,贾环伸了个巴掌到秦可卿眼前,秦可卿与他“啪”的一击掌,贾环欢快的说:“配合默契!耶!” 秦钟道:“你二人方才说的话仿佛极有道理,我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秦可卿笑道:“我们暗暗捆绑了概念,将义忠亲王与天地君亲师捆在一处,将咱们与牛先生马先生捆在了一处。你自己回头细细想想,当能想明白些。” 贾环道:“亏的义忠亲王已输已死且无男丁存世,故而没有什么真龙天子、天命所归,他的人比旁人好拐些。”乃又一拍脑袋,“险些忘了,我今儿是有事同你们商议的。”便将贾赦来信拿给秦可卿柳湘莲两口子瞧了,愁眉道,“如今我们家的女孩儿都在南边,男丁也唯有兰儿可以算计。我有许多法子可对方水溶那厮,只是无法去根,对付了他还有旁人。我爹又是那么个性子,还不算老祖宗、二太太。” 秦可卿含笑道:“既已先知道了,便容易的紧。政公的病还没好吧。” 贾环揉太阳穴吐气道:“岂止他,老祖宗二太太都病的动不得。我就奇了怪了,平白做了一个白日梦,清醒了就该明白才是,怎么他们都跟塌了天似的。” 秦可卿思忖了会子道:“既这么着,不如再送他们一个白日梦,让他们再做一回,总能撑几年。再醒的时候总该明白了。” 贾环眨眨眼:“未必。” 秦可卿道:“再不明白可以再送一个,横竖白日梦不花钱,一直做无妨。你照着大姑娘那个如法炮制试试,保不齐有用。总比一直病着强些,也好不让旁人有机可乘。纵哄他们一辈子何妨?你们家也不用他们做什么,不惹事即可。” 贾环默然半日,强笑道:“嫂子说的是,哄他们一辈子何妨,又不指望他们做什么。”遂又磨蹭了会子,告辞回府。 贾环立在荣禧堂门口踌躇许久,终是闭目低声长叹,往贾政屋里去了。一进门,两个新鲜姨娘并周姨娘都在,唯独没有赵姨娘,不禁好笑。乃咳嗽一声,金钏儿忙起身笑招待他坐。贾环先给贾政请安,又问了问金钏儿他今日如何,最后方拱手道:“各位姨娘,我有些要紧话要回老爷,还望暂避一时。”三位姨娘立时鱼贯而出;贾政本来闭目躺在炕上,闻言也睁开了。 贾环坐到炕沿上向他老子低语道:“从好几处得了信儿,来源皆十分可靠。许多人家——各色都有——俱在盘算谋兰儿为婿。” 贾政双眼“铮”的亮了:“什么人家?!” 贾环道:“几乎各家王爷都有这个盘算;异性王里头,南安北静两家已确实了。他们不姓司徒,倒是比旁的王爷安全些。” 贾政一骨碌坐了起来,捋着胡须道:“虽不姓司徒,谁知道他们可投靠了哪家不成?万一不靠谱呢?兰儿还小,不着急,等他大了再说。” 贾环只垂着头,眼睛盯着炕沿:“老爷说的是,还是老爷通明事理,我竟不曾想到这一节。” 贾政笑了起来,晃了晃脑袋:“你才多大点子,何尝经历过这些。你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些。” 贾环又堆笑着奉承了几句,告辞出来。 不过两三天功夫,贾母贾政王夫人皆病好了,一个个喊贾兰去关怀夸奖了半日;贾母王夫人还将他搂在怀里摩挲许久,赏了不少好东西,又再三叮嘱他好生念书。贾兰迷迷糊糊的全然不知出了何事。 回到院中问她母亲,李纨道:“既然赏了你你便好生收着,老太太老爷太太疼你也是好事。” 贾兰哼道:“前阵子给宝二叔买通房的事儿平白的骂了你几回,膝盖跪青了一片,娘忘了我可没忘。” 李纨闻言低眉一笑,并没劝他不要同长辈计较,只喊素月拿点心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一十九章
却说贾环突发奇想,将秦钟与薛宝琴拉到一处去,便寻了个空闲日子去同刘霭云商议。刘霭云与秦可卿往来颇密,听闻是她弟弟立时答应了。贾环又去示意薛姨妈,她却不愿意。因薛宝钗的女婿蒋子容原是平原侯府的公子,秦钟之父不过是个小小的工部营缮郎,她恐怕旁人说闲话、重亲女轻侄女。可巧这两日有人上门暗示,理国府的一位外甥、高翰林之子正在择妇。薛姨妈心想,去了梅翰林家的亲事另许一位还是翰林家,岂不打梅家的脸?便有几分动心。 贾环去刘霭云那儿打探薛家之意,听说了哈哈大笑,道:“那个高翰林的儿子可不就是在当年在翰林院抛给琮儿一对大白眼子的?”便说了从前他们去翰林院整书之时贾琮与高翰林之子的笑话儿。刘霭云听罢愈发不喜此人。因薛蟠往平安州查看海货街去了,他便写信让薛蟠快些回来,另一头借着生意上的往来将此事做个笑话细说给蒋子容听。 蒋子容立明其意,当日又去给薛姨妈送点心。往日他与薛宝钗曾多次碰面,偏薛姨妈礼数多,自打定了亲事再不许他两个相见,只是她也许宝钗在纱屏后头闪个影子。蒋子容一眼觑见莺儿的脑袋在屏风侧面晃了晃,便知道宝钗来了,假意问起宝琴的亲事来。薛姨妈趁机将高家说了。 蒋子容大笑起来:“莫非就是白眼小郎君么?” 薛姨妈忙问:“什么白眼小郎君?” 蒋子容道:“那高家小爷早年出过一个笑话,我们笑了好些年,只是早已过去,保不齐人家也变了,不必再提。只是岳母还须细查查此人性情如何。”言罢便岔开话题。 他这么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薛姨妈岂能放过去?忙正色道:“子容,宝琴是你妻妹,她的终身不可含糊。你知道什么快些说来。” 蒋子容道:“陈年旧事,也不知值得不值一提。”遂将贾环所言翰林院之事转述一遍,又说,“那会子他太过得意了些,许多人瞧他不顺眼,送了他一个外号‘白眼小郎君’。只是当日贾家三位小爷皆穿着寻常布衣,旁人以为是寒门子弟;时隔多年方知道他们是荣国府的。再翻回头来看此事,他那对大白眼子抛得有点子好笑。且不说他们家与荣国府哪个富贵,高翰林比赦公哪里比的了。京中大乱之前赦公掐着点儿将儿孙侄女一并带离京城,何其智也。”见薛姨妈面色踌躇,他又道,“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保不齐那高家小爷后来又长进了呢?” 薛姨妈问道:“你可知道他平素为人如何?” 蒋子容哂笑道:“从不曾往来。我虽也生在大户人家,早年颇为纨绔,如今已是一介商贾,人家翰林公子哪里瞧得上我这等俗人。” 薛姨妈立时想起荣国府那几个人瞧不上她女儿的出身来,不喜道:“商贾又如何?他们家只得了个高门媳妇儿罢了,从前也不过是户穷书生。”便将他们家撂下了。 薛宝钗在屏风后头听罢回头说给她妹子听,道:“这般人家,脸面上看着光彩,纵嫁了过去也难得有好日子过,与梅家一般无二,仗着与理国府有亲只怕还高傲些。” 宝琴抿了抿嘴低头道:“姐姐说的是。” 一时薛蝌回来了,乃与宝钗商议道:“今儿我见了刘大家,他说秦家那位是独子,老父已七十多岁了,母亲早亡。”他伸头到宝钗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宝琴若进了这一家,必是掌家的。还不用服侍婆婆。”又正色道,“他姐姐嫁的就是木材行的柳湘莲柳二爷。” 薛蝌没见过秦可卿,宝钗却是认识的,初见柳二奶奶时也吓了一跳。问她这些年如何,她道,早已还俗,如今替荣国府大房管管私账。宝钗口里只说难得,心中是却骇然。荣国府大房与薛家有许多生意往来,虽大都在刘霭云那头,她多少知道些,实在是大买卖。也猜了个**不离十,她还俗必是荣国府做的。心道,难怪宁国府与他们闹翻了。二人再说了些话,宝钗愈发吃惊。从前薛家还住在荣国府的时候她二人也曾会过,小蓉大奶奶虽聪慧妥帖、温柔平和、深得上下人心,终不过是个媳妇儿,与眼前这般大气端庄、含威不露的柳二奶奶全然是两个人。后来有了些往来,愈发深敬其为人本事。 这会子听闻秦家那公子是秦可卿之弟,才满意了一霎那,忽想起早年在荣国府也曾听过他些闲话,颇为踌躇。方欲说话,却听薛蝌道:“刘大家说那户人家极可靠,我却是信他的。” 宝钗听了也说:“我认得柳二奶奶,乃是个极难得妥当的。只是一样米养百养人,姐姐是个好的未必弟弟是个好的,且再打听打听。” 那头薛蟠得信快马赶回,与刘霭云、薛宝钗等商议了,又亲请了贾环一顿酒细细打探。贾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袖了秦钟的几篇诗文给他。薛蟠刘霭云皆不是文人,不怎么看得出好赖,便拿回去给宝钗宝琴瞧。宝琴起初不好意思看,只管坐在炕沿上搓裙角。宝钗先拿了过去从头细瞧,奇道:“这个秦家哥儿,早年我也曾听过几耳朵,说是腼腆,实则有几分小家子气。这会子瞧着,文风极大气,还有几分厚重。全不见当日轻浮品格不说,倒有些少年老成。”想来当日他姐姐被迫出家那事,这小秦相公也沉静了些。 薛蟠笑道:“柳二郎待他那媳妇儿跟个宝贝子似的。俗话说爱屋及乌,想来他对小舅子也不赖。小家子气不就是穷的!如今他家中富足,又念了书,自然不同。” 薛蝌道:“只是他们家若一直受柳二郎接济也不妥,自家没有产业么?” 薛蟠道:“也有,只是多半为他姐姐置办的。” 宝钗道:“穷些不要紧,但凡人家好,咱们陪嫁些过去何妨。” 薛蟠抚掌道:“很是,琴丫头腰杆子也直些!”他又笑道,“今儿我可算体验了一回财大气粗!”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薛蟠遂去告诉薛姨妈秦家那门亲可定。薛姨妈听闻“家境殷实、没有婆母、人家可靠、孩子上进”,也便不计较身份略低些了。再说,这些年他们家渐渐已是薛蟠做主。 遂又取了宝琴的几首诗词交给贾环,贾环一溜烟儿送去了秦家。秦钟瞧着,口里不说,心中暗赞“好才情!” 宝钗犹豫再三,终于悄悄告诉了宝琴秦可卿当年的身份,吓得宝琴睁大了眼。宝钗叮嘱道:“切不可让我妈知道!她如今上了年岁,遇事爱思前想后。” 宝琴道:“宁国府也好、荣国府二房也罢,皆可视若无物。贾家大房才是有本事的。” 宝钗连连点头:“可见你不是个糊涂的。” 过了两日,替高家说和的人上门来问信儿,薛姨妈婉谢了,说是她大哥哥已经替她择定了人家。那人又劝了些话,薛姨妈只往薛蟠身上推。本以为此事已了,谁知又过了几日,另换了一人来,这回却是替理国府柳家的嫡出小爷说亲。薛蟠好笑道:“难道说亲是去集市买东西么?还讨价还价的。”遂让薛姨妈再拒一回。 待那婆子次日再来的时候,说的话便有些怪异了。她道:“薛二姑娘有诗云,‘不在梅边在柳边’。先前她说的那家姓梅,婚事竟没成!如今理国府姓柳,薛太太瞧瞧,有多巧!薛二姑娘那诗的意思不就是梅家不成柳家成么?” 薛姨妈尚不明此意,见她神情仿佛有深意,便让人将此事捎进去说给宝钗听。宝钗又惊又怒,击案道:“琴丫头的诗怎么会落到他们耳中去!”忙打发去人将薛蟠请回来。 那去的小子到了刘霭云家将他们大姑娘的话一一回明,薛蟠勃然大怒!才要发脾气,刘霭云道:“必然是他们收买了薛家的什么下人、得了琴姑娘的笔墨去。” 薛蟠怒道:“我哪里不知道这个!只恨他们好荒唐放肆。”乃吩咐那小子,“你快些家去,领着些壮实的小子将那烂嚼舌头根子的老虔婆打出去!” 那小子忙看刘霭云,刘霭云只坐着喝茶。那小子心下明白,答应一声飞马回府,举着薛蟠的大旗喊起一群小子来各持扫帚棍棒,自己一马当先冲进客厅,不由分说向那还拉着薛姨妈喋喋不休的婆子砸去。薛姨妈蒙了,那婆子一头喊一头跑。不待薛姨妈回过神来,那人已连滚带爬被打了出去!薛家的小子个个欢腾的跟过年似的。 待薛蟠回府,先安慰了一番薛姨妈,乃立时去宝钗院中道:“蔼云说,理国府一门心思非要结咱们这门亲,只怕有什么缘故。” 宝钗道:“这个我知道,只猜了半日猜不出根由来。两家素昧平生、从无往来。” 薛蝌在旁道:“按理说当是为了银钱。只是当日方雄在时抄了许多大户人家,理国府又不曾动,何至于要谋咱们家呢?” 宝钗思忖道:“他们阖府上下男丁没一个管用的,坐吃山空,我听说内囊儿早尽了。若是单单是为了银钱,到也不奇怪。怕只怕有旁的缘故。” 他们兄妹几个商议了半日,只猜不出来,便罢了。理国府碰了一鼻子灰,倒也没旁的举动。 薛家便将上上下下的人一个个梳理一回,可了不得!除了查出替理国府偷薛宝琴诗稿的一个媳妇子,竟还有各色收了别人好处当探子的。薛蟠咬牙切齿:“暂且一家家的都记着,总有算账的一日。”便将那些吃里爬外的奴才全家悉数卖了出去,还特挑了个行内名声颇好的人伢子,明白告诉人家说这些都是收钱替外人打探主家事物的。人伢子见这等事也见多了,自然拿着这个压价。薛蟠何尝在意那么点子钱?只要这些人卖到新主家也得不了好便是。 后薛蟠亲自领着宝琴去清虚观打醮,可巧柳湘莲也带秦钟来上香。两个年轻人便在大殿中见了一回。秦钟清俊文雅,薛宝琴明艳动人,二人心中皆十分满意。薛蟠大喜,拉着柳湘莲一通畅饮,这门亲便定下了,看通书择了明年三月送亲。 薛姨妈从前日日犯愁女儿侄女难找人家,忽然间两个都许出去了,喜得日日合不拢嘴。只是旋即又开始愁薛蟠薛蝌。偏薛蟠她管不着,薛蝌又拿薛蟠挡着,一点子法子都没有。 转眼就是过年。龚鲲仍在老家没回,只托马行送信回台湾,说要在家里过年。因他手中许多事物与林黛玉互为代理人,黛玉埋怨了半日,又把贾琮喊去数落一阵撒气。贾琮老老实实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只觉没趣,便罢了。 田更子之父田矛两口子并他两个兄弟紧赶慢赶赶着年关口上到了台湾府,见儿媳妇俏丽乖巧,从前是贾琮身边的,如今在潇湘馆办差,也十分满意,预备开春给他们办喜事。 贾惜春吴攸这回得在外头过年了。他二人来信说到了陈国,陈王即先头的二皇子颇有些手段,纵没有虎符也将陈国兵马收服了。惜春去卖方子的时候陈王还数次问了林家姑娘如今可好、有了人家没有,瞧那意思仿佛有些余情未了。为绝他的念头,贾四姑娘随身的吴管家悄悄告诉陈王下头的一位美貌的矮个子侍卫,林姑娘已择定了人家,正预备嫁妆呢。那侍卫闻言眼神一亮,再三谢过他,还赏了他一锭金子,足有五两! 京里头,北静王爷水溶偶遇荣国府的二老爷贾政,邀他到茶楼小饮,因随口提及自己有一女与贾政之孙贾兰年岁相仿,又听闻小兰大爷年幼才高,诗文高出寻常少年许多,有意结为婚姻。贾政只道贾兰年岁太小,还不到议亲的时候,婉拒了。水溶也没觉得落面子,便说过几年再议。贾政欢欢喜喜回府去,赏了贾兰一块上好的砚台。 林海因女儿不在身边,只得去苏铮家过年。看苏澄撒娇卖痴心中十分羡慕。大年三十一过,贾环来苏家给先生们拜年的时候,他乃长叹一声,问道:“你可是暂不往台湾去的?” 贾环道:“京中总得有人在。姑父如想去看看,且暂等一阵子。三月的时候琮儿便得过来。” 林海又叹一声:“委实有几分思念玉儿。罢了,明年我同琮儿一道过去。” 贾环笑拍手道:“还是想闺女了不是?嘿嘿嘿。”林海捋着胡须不语。贾环又道,“只是这一去,我又不得时常见先生了。” 林海扭头看苏铮道:“你且好生侍奉你苏先生,莫惹他生气。” 贾环撇嘴嘀咕:“我什么时候惹那老头生气过。” 腥风血雨的一年便悄然落下帷幕。天下分崩离析,天子无踪无影,再过新年,世人皆有几分不知今夕何夕。 直至二月龚鲲方回台湾来,人整瘦了一圈儿。元春闻讯只过来扫了他两眼,便假意有要事急急的走了。此事落在众人眼中皆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 贾琮贼兮兮的将龚鲲拽到一旁问:“初恋"qing ren"如何了?” 龚鲲苦笑道:“全然变了模样!不认得了似的。我已将她安置妥当了。” 贾琮也不细问,拍了拍他的肩道:“走过去,前面又是一个艳阳天。”并不提元春之事,推他去同黛玉交接事物。 龚鲲道:“只怕学生帮不了林姑娘。这都二月了,主公,咱们该预备回京了。” 第二百二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二十章
是年二月初,田更子与123言情大婚。因123言情全然不知自己姓氏,当日在京中的时候贾琮便自作主张给她写上了“贾氏”。田家自然是欢喜的,犹如同贾赦结亲了一般。成亲那日动静并不大,只在田家新宅子里庆贺一番罢了。 贾赦便向田矛道:“123言情这个丫头委实懂事。更子是不大爱热闹的,她却喜欢的紧。她这是体贴更子的性情呢。” 田矛连连点头:“三少将军教养的好人!” 此事既了,贾琮龚鲲贾维斯便预备快马回京,程驰领着一哨特种营人马护卫。贾琮遂将台湾府一切事物皆托给林黛玉,还当面称“辛苦相爷!”打这日起,众人皆呼黛玉为“林相”。黛玉打小听惯了此号,全然不在意。殊不知她这般安然态度落在众人眼中愈发显得沉稳、有底气。 一路奔驰,这日黄昏时分贾琮等回到京城,梨香院已收拾妥了。他们直从梨香院那个门进府,贾琮灰头土脸也不换衣裳先去拜见贾母。贾母本蓄了满腹训斥只待他来,瞧他那模样又没法子开口,只说“何不早些动身,不至于赶路成这样。”贾琮只唯唯诺诺几声便出来了。又去装模作样见了贾政。 及到邢夫人处,韩全上来拜见哥哥,好奇的看着他满面风尘的模样。贾琮笑道:“赶路太急了些,回头我沐浴一番又是一个帅哥哥了!” 韩全道:“听闻从岭南过来要三四个月呢。” 贾琮道:“我们是快马走的八百里加急官道,逢驿站换马。” 韩全眨眼道:“那个不是只有要紧的军务才能走吗?” 贾琮道:“从王子腾叔父那里拿了根鸡毛当令箭,冒充要紧军务。” 韩全皱起小眉头:“岂能这般胡来?天下岂非要乱?” 贾琮哂笑道:“难道天下没乱么?” 韩全一怔。 贾琮道:“假公济私寻常事。占用点子朝廷的马匹、道路算不得什么。那些占用朝廷的威仪给百姓摊派苛捐杂税以充自家的才是真蛀虫。可惜没人有本事拿他们怎样。” 韩全黯然道:“若太上皇还在,便没有这等事了。” 贾琮道:“哪个天子在位都有,千古明君底下也有。因天下非是法治,而是人治。最敢贪赃枉法的多半不是皇帝的舅子连襟姐夫妹夫、就是朝廷重臣的亲朋好友,御史台都察院谁敢惹?” 韩全又愣了。 邢夫人忙笑嘻嘻的打岔说:“别扯这些不相干的。薛家大姑娘前些日子出阁了,哎呦呦好热闹!真真十里红妆,整个京城都惊动了。”又一努嘴,“二太太也得了喜贴,却是称病没去,给嫡嫡亲亲的外甥女儿添妆的东西寒酸没眼瞧!”又低声道,“听说当日她当真病了,从早到晚三顿饭都没吃。” 贾琮忙问:“太太当日可去了?是个什么情形?” 邢夫人眉飞色舞道:“去了!体体面面去的!听说京中有脸面的商家全来了!还有许多朝廷要员、连北静王爷都来了。”说了半日。 贾琮听得津津有味,又摇头道:“来日史家姐姐的嫁妆断然没有薛家那么多,二太太到时候必然又是不高兴的。”遂闲话几句走了。 贾环可巧去镖局了,没在府中。 次日,这一行人睡到中午方醒,用罢午饭收拾了会子命人去请环三爷来。过了半日,那小子回来说,环三爷昨日去了太平镖局,还没回来呢。因他们住在镖局也是常事,并不曾在意。直到快要晚饭了贾环还没回来,贾维斯先说:“只怕镖局那头有什么不妥。”众人也歇足了,便一道动身过去。 一到镖局门口,有门子立时赶上前来低喊:“各位爷!你们可来了!” 贾琮道:“可出了什么事么?” 门子急道:“龚老爷子不见了!” “嗯?”贾琮皱眉,“什么叫不见了?” 门子道:“平白的失踪了,也没留下话也没打招呼。前儿晚上都在,昨天一早便不见人影。从前他若有事出去,纵不说去哪儿也会说一声要出门的。前儿还给石相公留了功课,说要查验的。昨日石相公做完了捧来找不到先生!” 龚三亦功夫高,贾琮等人从不曾忧心过他,只是这番走的实在奇怪。众人忙里里外外查看一番,龚鲲道:“三叔公必是晚上出去的,夜行衣物行装皆不见了。” 贾维斯道:“这儿还有四个镖囊没带走,显见并不预备出远门。恐是有什么变故。” 贾琮思忖片刻向众人道:“先去他家中看看。” 他们忙飞驰去了城南龚三亦家,里头齐齐整整的,显见老头儿有日子没住过来了,愈发奇怪。龚鲲一眼看见书桌当中撂着一只青花瓷的镇纸,道:“三叔公平素规矩,不会平白将一只镇纸这般单撂着。只怕案头压了什么东西被人取走了。”众人忙又搜索一番,依然没有异样。 贾琮有几分沉不住气,背着胳膊在院中走来走去。龚鲲出门向左邻右舍打探一番,回来说:“真无庵的主持净元师太并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前夜也失踪了!” “那不就是晋阳郡主和妙玉!”贾琮道,“龚先生失踪必与先义忠亲王的人有关。” 贾维斯道:“只是他们已经没什么事可做了,还想做什么?再说人都在岭南。” 贾琮挥了挥手:“走,去柳家!” 乃又赶去柳家。只见贾环、石秋生都在,贾环见了他们又惊又喜:“这么快就来了?!龚先生不见了,我寻了两日寻不着,你们来了这事儿都归你们了!” 龚鲲问道:“环三爷,可是你去了他家里取走案上的东西?” 贾环说:“是,我有钥匙来着。案头压着一张厚厚的糙纸,我取了来。” 龚鲲忙说:“给我看看!” 贾环道:“那上头用的是什么不寻常的墨水写了字,看着糙纸一张,须得以秘法处置过后方能显出字迹来。幸而朱桐知道,他拿去处置去了。” 龚鲲点头道:“我知道那是什么了。以浓米浆刷一遍,再小心烤干,字迹可现。” 贾琮道:“大约那墨水是什么化学品,加热后会跟淀粉发生化学反应,使得墨水的化学成分发生改变,从而变色。” 贾环忍不住抱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闲心思!我担心的紧。” 贾琮道:“他的功夫你还不知道?” 贾环道:“双拳难敌四手、猛虎也怕群狼。真无庵方丈室有打斗痕迹,恐怕龚先生是让人抓走了。”遂说了经过。 原来昨日一早石秋生去太平镖局念书,发觉龚三亦不在,便老老实实的坐在书房等。直等到中午人还没回来,有些担心,回荣国府欲告诉贾环。贾环一大早去的林府哄先生去了,陪老头儿用罢午饭才回来。听了笑道:“龚先生功夫高,不用忧心他。” 谁知话才刚出口便有罗泰娘那边的人来报,真无庵失踪了两个尼姑,恰是主持净元师太与妙玉!此事太巧了些,吓得贾环登时坐不住,忙往他家中去了一回。见书桌正中拿镇纸压着一张无字糙纸,觉得有些古怪。又见蜡烛旁有堆灰烬,残余的纸片角子也是那种糙纸,显见老头儿就着蜡烛烧了一张。因龚三亦平素行为谨慎,起居洁净,这堆灰烬与那纸片角子显见不寻常,他便将糙纸拿走了。 遂往真无庵去了一回,已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在。他只说妙玉师父乃是他姐姐托付照应的,从前还在他们家庙修行了数年,听闻无故失踪,特来问问。五城兵马司的人乃放他随处游走查看。妙玉的庵堂颇齐整,只有炕上乱堆着被褥。她若是被人夜间掳走,只怕来人功夫不低,她不曾反抗。净元师太的方丈室却凌乱一片,地下砸了茶具经书砚台种种,显见有人在里头打斗过,偏旁的姑子半分不察。只是此外不曾查到旁的。 贾环又往几处龚三亦可能去处寻访皆不得人影,昨晚他与石秋生便住在镖局。到了今天依然没有信儿,他便袖了那张糙纸来柳家欲与朱桐商议。谁知朱桐一看便说纸上有字!用的是先义忠亲王部属传信的秘法。他方才已拿着处置去了。 贾琮闻言松了口气,道:“既然留了信,想来没那么意外。却不知那字是不是蓝色或紫色?如果是则为碘。碘遇直链淀粉会便蓝,遇支链淀粉变紫色。只是犯不着加热,常温下即可反应。” 贾维斯忍不住接口道:“碘易挥发,大约那墨水中的碘须得加热分解才能出来。” 龚鲲只做不闻。 不一会子,朱桐拿着那糙纸过来,乍见多了好几个人只扫了几眼,过来打了个招呼。众人便看那糙纸上头的字果然是紫色的。 贾琮嘴快,立时说:“你用的是不是糯米浆?” 朱桐刚说了个“是”,贾环踢了贾琮一脚:“少打岔!” 遂取过那糙纸一看,上头写着:今得净元书,近日有人夜扰妙玉,装神弄鬼,恐有异样,故去查看。方才近真无庵偶感不详,特返留字。 众人登时默然。 良久,贾琮击掌道:“都安定些,先推测可能是什么状况。从头开始。” 龚鲲先说:“妙玉师父不过一女尼,与人无冤无仇,谁会去她庵堂装神弄鬼?是不是她从前有什么恩怨过往未曾说?” 贾琮摆手道:“不会。别问我为什么,我知道妙玉此人极干净的。”既然曹雪芹说她美玉无瑕,她品行上必然是美玉无瑕。 龚鲲道:“既然不是她的恩怨,装神弄鬼也不像是为了她的容貌。那只能是为了她的身份了。” 贾琮道:“她不过是先义忠王妃的一个亲戚罢了,这也能算身份?” 朱桐大惊:“那位妙玉师父是义忠亲王的人?” 贾琮道:“不是,是王妃的外甥女儿,跟义忠亲王一点瓜葛都没有。” “哎呀!”龚鲲“腾”的站了起来,“不好!刘登喜!” 众人都眼角一跳! 龚鲲道:“刘登喜在找义忠亲王旧部。假如我是刘登喜……”他乃说了一回他的推测。 刘登喜四处寻访不得义忠亲王旧部下落。因知道诸王要会聚京城共议国事,而义忠亲王旧部给诸王送假虎符的时候曾云,望诸王替他们主公平反。如今诸王以虎符平定了各自的地盘,也当兑现当时所托了。故此他们必会来京城。刘登喜又没旁的事儿做,遂早早来到京城。细思去年京中诸事,除了虎符,玉玺也是司徒硠随身带着的。故此当日从诏狱劫走一干大臣的人也颇为可疑。虽然他们保护了司徒硠的心腹,那玉玺终究有些古怪。 大约他也寻两个忠心的老臣问,当是什么也没问出来,因为他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刘登喜只得先从诏狱到真无庵细查一回,看看可有线索。妙玉身为先义忠王妃的外甥女,长得与姨母极为相似。刘登喜必然是见过她姨母的,必大吃一惊。再细查真无庵,主持净元师太长得与先义忠亲王之女晋阳郡主那般相似。没有如此巧合的,显见这个真无庵与义忠亲王有关联。他只需藏于暗处等有人与晋阳郡主联络便是。 大约等了许久,净元师太当真是个姑子,等不到她与旁人联络,便出手打草惊蛇,装神弄鬼去吓唬妙玉一番,看净元可有什么举动。 他却不知道真无庵有地道。净元师太从地道去了龚三亦的宅子,而龚三亦近来皆住镖局不在家,她便留下了一张糙纸。龚三亦前天回家看见了,便欲夜访真无庵。因忽有不详之感,回头来给弟子们留了个字。又恐他们不认得此物,特将净元师太的那张烧得剩了个角子提示。既有朱桐在,弟子们当能看到。 只是他再往真无庵去,便遇上了麻烦。 一言既了,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贾环道:“倘若龚先生与妙玉师父在刘登喜手中,一时半刻性命当是无碍的。只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怎么找呢?” 贾琮道:“找是没法子找的。司徒磐势力总比我们大些,他都找不到我们哪里找得到。只能引蛇出洞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二十一章
话说京中有一闲人姓何名顺,三十多岁并无正经营生,每日讹老子娘几个钱去赌场花楼闲混。因他腿脚灵快,时常帮人放风,遇上不难对付的市井斗殴也去助拳,得了钱又回花楼风流快活。他老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全然无用,只得撂开手不管。偏他有一长姐嫁了户好人家,时常捎些银钱回来,并家里还有些根基,倒不至艰难。 这一日何顺与几位朋友在花楼饮酒,因喝高了点子,走路颠颠簸簸的。偏旁边另有一穿玄衣的醉汉也歪着过来,与他撞了个正着!何顺才要骂娘,抬头一看那人高他一截,撞上他的胳膊*的膈人,显见是个练家子,又把难听的话咽下去了。 在旁搀着那人的朋友道:“抱歉的紧,稍不留神。” 看此人也高大威武,何顺不敢说话,只打了个哈哈。他便立在那儿呆了片刻,想等他二人走了再骂两句出气。抬眼却见那醉汉袖子里漏出几个铜钱来!何顺眼睛一亮,忙跟了两步踩住铜钱,假意头晕蹲下去,顺带捡起铜钱来。他心道,虽没骂上贼汉子,能得几个好处也算他赔了自己那一撞。遂又跟了一小截路,那醉汉袖中又掉下铜钱来。他一路跟着走,少说捡了一百七八十铜钱。 不知不觉,那醉汉的朋友已扶着他进了一座小茶馆,进门就喊小二上茶来,还对那醉汉说喝点子茶解酒。何顺以为他今儿的财路到头了,正犹豫要不要走,那醉汉袖中竟“当”的一声掉下一小锭银子来!何顺心跳如鼓,慢慢走过去。偏在这当口,有几个人迈大步走了过来,恰穿过他与醉汉当中。何顺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幸好那些人皆不曾看他,自顾自走了过去。 他这会子酒已醒了大半,假意颠颠簸簸的蹭过去,一脚踩住那银子,又扶着额头蹲下,右手一捞,捏了银子在手心,摇摇晃晃站起来。一面站一面掂量,银子约莫有三四两!心花怒放,悄悄将银子塞进袖子里,又假意往前走几步,就在那人附近的桌子上坐了,也喊小二上茶解酒。 一时那醉汉要去茅房,他朋友要跟着,醉汉不让,非自己去不可。何顺岂能放过这机会?便假意出恭跟着醉汉往后头去。谁知醉汉虽脚下不稳,却走的极快,这茶楼的后院又养着许多扁豆架子颇为碍眼,何顺慢了些没跟上,眨眼人便没了!忙跑了几步。只见一个玄衣影子从前头闪过,何顺赶忙快跑过去,又只见到一个背影。何顺跟着那背影七拐八弯走了半日,忽觉自己到了一处不认得的巷子,有些懵。辨了会子方向,他垂头丧气摸索着欲回茶楼去——保不齐待会儿那醉汉走的时候还能掉两个钱呢。 路过巷口拐弯的时候,一眼瞄见有一叉冰糖葫芦斜靠在一个门墩子上,有个人状似卖糖葫芦的,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又蹑手蹑手的往巷子另一头走。何顺顿觉此人有事儿,保不齐是去私会姘头的,好奇心起,也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那卖糖葫芦的转过一个花架子,何顺跟过去立在花架子后头,恰听见那头飘过来一句话,“七皇子在荣国府养的极好。”吓得他酒全醒了!再探头张望,那卖糖葫芦的跟一个穿玄衣的已走出去三四丈远了。 何顺心中顿时如掀开滔天巨浪似的。七皇子失踪已久毫无踪迹,原来竟是荣国府在偷养着?谁说荣国府与贤王早成一气来着?合着荣国府是在贤王眼皮子底下使阴谋啊!如今这天下早晚是贤王的。若去揭发他们家,必能得一大笔赏钱不说,还能在老子娘跟前扬眉吐气,省的他二人日日念叨自己无能! 打定主意,飞也似的才跑了几步路,忽然念头一闪,又转回方才那茶馆去。只见那醉汉已回去了,貌似酒也解了些,正与他朋友一道吃茶嗑瓜子儿。何顺安下心来,拔腿奔去了他姐姐家。 他姐夫不是别个,恰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赵承。京中的掌权的换了好几个,他办事小心又会托上头的马屁,倒是一直留任。 赵承平素极不耐烦这个小舅子,奈何他有几分俱内,看着媳妇儿的份上,也只唠叨他几分还罢了。这天晚上赵承下了衙门,才刚进家门,门口的小子便说:“大人,何大爷来了!” 赵承皱眉:“他怎么又来了!” 小子道:“奴才瞧何大爷那模样,得意洋洋的,仿佛是有什么好事儿。” 赵承哼道:“他能有什么好事,无非是赌钱又赢了两把罢了。”遂迈着方步进去。 何顺正在赵承书房一壁喝茶一壁与侍立的丫头子调笑,赵承进来咳嗽一声,吓得那丫头滋溜一声蹿出去了。何顺忙站起来笑上眉头:“姐夫!我今与姐夫送一桩大大的功劳来了!” 赵承瞥了他一眼:“你只安生些、少赌钱吃酒,便是送我大大的功劳了。” 何顺几步蹿到他跟前道:“姐夫莫要瞧不起人,我本事大着呢!” 赵承冷笑一声:“哦?你考个秀才来我瞧瞧?” 何顺道:“考秀才算什么!我今日得了一桩好消息,管保你升官发财!”乃压低了嗓子将听来的那话说了一回。 赵承大惊!“不可能!” 何顺在旁坐下翘起腿哼道:“荣国府就是根墙头草!” 赵承背了手在屋中转来转去,口里道:“不可能。荣国府与贤王素来交好,岂能干这种事!” 何顺得意道:“若非今儿可巧让我撞上了,贤王还蒙在鼓里呢。” 赵承道:“可是有人故意引你过去的?你可莫当个棒槌,上了人家的当。” 何顺道:“我今儿可是财神爷相助、特送我一桩富贵的!况我还回去看了那人呢。” 赵承摇摇头:“那算个什么。”因思忖再三,向何顺道,“你在哪个茶馆喝茶的?速领我去。” 他二人便回到方才何顺喝茶的茶楼,老板小儿皆认得赵承,忙过来打躬作揖。 赵承道:“听闻你们今儿来了一个穿黑的醉汉。”又推何顺。 何顺忙指道:“就是下午那会子坐在那儿的。”又比比划划说了半日模样衣裳。 店小二道:“委实有这么个客人。” 赵承道:“他半路去了一趟茅房?” 小二道:“是!本来小的给他指了路。因茅房在小店后院里头,我们后头有几个扁豆架子,他一进去就晕了,立时回来让小人给领着去的茅房。” 何顺拍掌道:“如何!显见神仙指路,那财神爷只是来给何爷领路的!” 赵承仍然犹豫不决。 何顺将他拉到一旁撺掇道:“姐夫还等什么呢!拆穿了他们,贤王还能不奖赏你?高官厚禄滚滚而来!” 赵承思忖半日,摇头道:“荣国府素来不爱掺和天家之事,何必趟那趟浑水。” 何顺道:“念着有一日太上皇回来好封官呗。我瞧贤王大势已定,太上皇回来又何如。” 赵承只摆摆手。 打这一日起赵承便寝食难安。一头不肯信他小舅子听来的话,一头又放不下那般大功。他终究只是个六品小官,这等事一旦有误,荣国府碾死他只须一根手指头。置之不理吧又不甘心。万一是真的呢?自己都当多少年的小官了,朝中这般大变,许多七品九品芝麻官朱紫满身,他却不曾捞到半分好处。又细思一回。若当真七皇子在荣国府养着,唯有他们大太太养着的那个韩家的孩子了。只是当时太乱,这会子再想查清楚实在太难。 他遂打发了一个贴心的捕快往韩家宅子左近去打探。那边的邻居也搬走了大半,有个多舌的婆子听见他在打探韩家小哥儿,凑上来道:“那孩子实在命好!他本是韩大爷在外头同一个粉头养的,闹了数年没领进门。后韩太太终是养不出儿子来,没奈何,接了他进门。这命数好不是?一个粉头养的野种竟记在了正经太太名下!才养了不过个把月,韩大爷惹了祸,家都抄了!后来他一家子混到了城北牟尼院,韩家两个主子一个接一个死了,只留两个老妈子本是韩太太身边服侍的,哪里肯养着粉头的儿子!那野种眼见就是饿死的命,偏有位贵人的太太想养个儿子在身边,可巧那贵人在牟尼院有人认得,便荐了他。都说贵人有火眼金睛,竟看不出他是个野种、当真领回去了!听闻如今绫罗绸缎穿着、山珍海味吃着,比正经人家的孩子还享福些。”乃又指着他们家的院子咂嘴道,“连屋子都替他要回来了。只不知记在他自己名下还是那养他的贵人得了去。” 那捕快听她说的有板有眼便信了七八分。回头往牟尼院去打探一番,还有人记得此事,果然如此。只是那向荣国府大太太举荐这孩子的虽是她哥哥,她侄女儿却嫁入了定城侯府!这般一来,赵承又起疑心了。乃又托人查验户籍,也一般如那个长舌婆子所言。 赵承心中愈发颠过来倒过去的,不知当不当信。他媳妇儿见他每日念念叨叨的都快魔症了,便说:“不如你去试探一番便是。若是,他们总有几分心虚;若不是,也省的你如此挂念。依我说必是假的。顺儿打小就没那个运道,这等好事哪里能让他撞见!” 赵承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又思前想后盘算了许久,这日一咬牙一跺脚,预备去荣国府试探一二。只是他将常服与官服换来换去了好几回,终是穿着官服去了。 到了荣国府门前下马,他先问门口的小子道:“你们家爷们谁在府里呢?” 小子道:“宝二爷环三爷琮三爷都在呢。” 赵承问道:“政公不在么?” 那小子挺直了腰杆道:“二老爷今儿有文会,出门赴宴去了。” 赵承暗叫不巧。只是他鼓了数日的劲儿才敢过了,让他回去等贾政在的一日再来只怕是等不了了。便说:“下官乃是五城兵马司的赵承,求见你们家两位三爷。” 那小子应了,撒腿跑了进去,又有人请他先到门房坐会子。 不多时方才那小子过来道:“赵大人,我们家环三琮三爷有请!” 赵承强笑着跟那小子往里头,心中如怀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遂到了从前宝玉的外书房绮霰斋,如今多半是石秋生在这儿呆着。小哥俩已来了。贾环换了见客的衣裳,贾琮却是一身家常打扮,都向赵承拱手道:“赵大人,好久不见。”赵承忙不迭的还礼。有丫头送上茶水点心来,他们又寒暄了几句闲话。 过了会子,贾环问道:“赵大人今日此来想是有什么事儿么?” 赵承遂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来:“有件事儿颇为棘手,想来讨贵府示下。” 那哥俩互视了一眼,贾琮道:“与咱们家有什么关联不成?莫非又有奴才在外头为非作歹?大人不必遮掩,只管说来,我们必不庇护,大人请依法处置。” 赵承忙道:“那倒不是。只是……”他又做为难状。 贾琮道:“一个大男人蝎蝎螫螫的做什么?有事只管说来。” 赵承遂咬咬牙,道:“还望二位爷恕罪……下官因得了人报信,说贵府大太太养的那个儿子,乃是罪官之后。” 贾琮一怔,旋即好笑道:“莫非方雄定的罪便是罪、贤王平的反不算数不成?” 赵承忙说:“非是那个!报信的人说他非韩大人之子,乃是冒名顶替的!” 贾琮笑道:“这容易,喊他过来一问便知道了。只是先说好,他那么小,不许吓着他。”赵承连声称是。 贾琮当即命人去请小韩大爷过来,说是哥哥领他见个大官儿。又问:“报信的说他是什么罪官之子?谁定的罪?” 赵承谄笑道:“这个下官却不可说。” 贾环哼道:“全儿家遭难那阵子的罪官全是方雄定的罪,贤王竟诸事不管。” 贾琮瞥了他一眼:“人家兵马八万!贤王哥哥一个闲王,拿家丁护院去管么?” 贾环撇了撇嘴。 一时有个大丫头领了韩全过来,贾琮笑招手道:“全儿来见见!这位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赵承大人。” 赵承忙举目去看那孩子,长得白白胖胖的,穿一身红扑扑像个年画娃娃,项子上挂了个金项圈垂着寄名锁,并叮叮当当栓了许多香囊荷包玉佩等物,袖子上还撇了一道墨条子。 贾环也瞧见那墨条子了,哈哈的笑了起来:“亏了在袖子上,若是在脸上可就成小花猫儿了。” 韩全“啊”了一声:“什么时候撇上的!我竟不知道!” 第二百二十二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二十二章
话说韩全才进门,贾环先取笑他袖子上撇了道墨条子。 贾琮笑道:“别欺负小孩子!咱们那会子不也这样么?”遂指赵承命韩全行礼。 韩全端端正正的向客人并两位哥哥行了礼,贾琮点头道:“好正的小身板儿,有我小时候的气度。”得了贾环一个白眼子。 赵承笑得如一朵怒放的菊花:“这位小爷好模样,来日必是一位翩翩君子。” 贾琮摆手道:“罢了罢了,想当翩翩君子得多跟宝玉哥哥到一处去,全儿平素总跟着我们哥俩八成又得成一个小无赖。” 赵承道:“三爷说笑了。”乃问韩全,“小哥儿,你可还记得你爹什么模样么?” 韩全歪脑袋想了会子,摇摇头。 赵承又问:“你亲娘什么模样你记得么?” 不待韩全说话,贾琮先说了:“他纵记得,又不会画画,这么小也难说清楚。老赵,你这两个问题问四岁的小孩子都不便。”遂自己问道,“全儿平日最喜欢做什么呢?” 韩全脆声道:“我最喜欢写字!” 贾环忍俊不禁瞧了贾琮一眼,笑问:“那最不喜欢什么?” 韩全绷着小脸儿道:“最不喜欢调脂弄粉。” 话音未落,贾环贾琮齐声哈哈大笑,连一旁的丫头都抿嘴笑了。赵承也跟着笑了起来。 贾琮又问:“环儿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韩全大声道:“考状元!” 贾琮鼓掌:“好小子,有出息!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考探花来着,你比我志气大!” 韩全奇道:“三哥哥为何想考探花呢?” 贾琮道:“因为林姑父是探花。他长得帅,我颇为羡慕,想同他一样。” 韩全闪着大眼睛道:“我竟没见过林姑父呢。” 贾琮道:“说的是。改明儿请他来玩儿,或是咱们去他们家玩去。”因喊那带他进来的丫头,“鸳鸯姐姐先领他到院子里玩会子。”鸳鸯应了一声,领着韩全出去了。 贾琮遂看着赵承道:“已经很清楚了吧。问孩子这些话其实是问大人的,大人教他们说什么便说什么。调脂弄粉这个词儿寻常念书人家的孩子根本没处听说去。赵大人当没有疑虑了。” 赵承想了想,只怕是他起初从粉头母亲处学了些调脂弄粉,惹得父亲嫡母不快,才教了如今这番答案。不论是宫中还是荣国府大太太皆不能教他“调脂弄粉”这四个字。又想着他袖子上那一撇墨条子。宫中规矩森严,起居饮食皆有讲究,皇子仪态愈发严格,衫袖上决计不会弄上那个。唯有寻常人家养大的孩子才会颇为马虎大意。遂点头道:“委实如此。”又谄笑,“下官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恐怕贵府上被人糊弄。” 贾琮含笑道:“糊弄我们家却不大容易,须得有几分本事才行。” 赵承忙奉承他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贾琮便喊韩全进来,说是“一道送赵大人出府。”赵承只说“不敢当”,贾环笑道:“做个礼仪示范给小全儿看罢了,他还没学过往来迎送客人呢。”四个人遂到了荣国府大门口,贾琮贾环向赵承抱拳,韩全在旁跟着学样子。赵承拱拱手,又奉承几句,打马而去。 荣国府对面有个乞丐叉腿坐在路边,见出来了许多人,都穿着鲜亮衣裳,便抬目往这边看了过来。待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胖娃娃,不禁多瞧了几眼。 那三个回到府里,喊鸳鸯送韩全回去。路上韩全问道:“鸳鸯姐姐,为何让我那般答话?不喜欢调脂弄粉……” 鸳鸯弯下腰身来道:“如今咱们府里便是这两位三爷说了算的。小韩大爷得了他们的喜欢,来日对你总有好处。偏你今儿穿了这么一身,恰是宝二爷小时候常穿的。他两个皆……不大喜欢宝二爷从前的模样。宝二爷小时候独爱调脂弄粉。小韩大爷说不喜欢调脂弄粉,便是将来不会像宝二爷那般的意思。” 韩全这才恍然,忙向鸳鸯作了个揖:“多谢鸳鸯姐姐提点,全来日必有报答。” 鸳鸯含笑摆手:“可折煞我了,我不过是个丫头,哪里当得起主子的礼。”遂将他送回邢夫人身边不提。 那一头赵承下了衙门回去向他媳妇道:“只怕顺儿听错了,我观那孩子决计不是宫里头出来的,他当真有个当粉头的亲娘。” 他媳妇撂下手里的针线道:“我就说顺儿没那个运道不是?再说,做机密事的人说话办事都极谨慎小心,哪有那么容易让他听了去、还只听见那么一耳朵?没头没脑的。保不齐是有人想对付老爷,挑你去惹荣国府。” 赵承又思忖道:“只是那孩子的年岁、并他们家大太太娘家侄女的婆家怎么就恰好是那一家呢?也太巧了些。” 他媳妇忙说:“哪里就巧了?定城侯府有许多亲眷,皆是这些公侯人家。必有哪个亲眷家有三四岁大的男孩子。可巧那个儿媳妇的娘家姑妈养了个干儿子,恰是那个年岁。人家不是从荣国府找来的,是从定城侯府找来的!定城侯府的亲眷,论起来不论哪家老爷也惹不起不是?如今只恰是荣国府罢了。你若冤枉了他们家,依着他们家的门第本事,你可不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么!” 赵承“哎呀”了一声:“对啊!”忙握住媳妇的手,“是了是了!哪有那般巧合的!保不齐那个吃醉酒掉钱的都是故意的,诚心拿钱引得顺儿跟他走!顺儿那性子,见了钱眼都直了,必然上钩。” 他媳妇接着说:“他穿黑、那个引顺儿去听机密的也穿黑,何以有那般巧的?必是诚心的。哎呀老爷,好险!你平素只说自己是六品芝麻官;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你好歹管着偌大一片京城,又时常与贵人搭上话、又能得许多下头孝敬的好处,实在好处多了去了!还不定多少人盯着呢。撸了你旁人好上来。” 赵承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亏得有了贤妻,下官竟不曾想清楚这一节。家有贤妻如得一宝!”又叹道,“只可惜我并非科举出身,入朝为官这么些年也没能让你当上诰命夫人。” 他媳妇拉着他的手道:“大人说什么话!那些念了四书五经的未必有大人的本事,不过会写几篇文章罢了。我还瞧不上呢。” 他夫妻两个愈发黏糊,遂一夜温存去了。殊不知他们家房梁上坐了个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熄灯折腾半日只端坐屏气凝神,只待那二人睡熟了并方悄悄开了门溜出去。 过了两日,何顺在花楼被人灌了个酩酊大醉,推门出去走两步,忽然有一间屋子的门打开,人影闪动,何顺不见了!过了许久他朋友不见他回来,都取笑说“不是掉茅厕里了吧”,四处找他。终寻到他瘫醉在另一间屋子里头,那屋子却没有旁人。众人乃笑推他却推不醒,还打起了鼾声,只得暂撂下不管。待他自己睡醒了爬起来回家,全然记不得自己如何到了那屋子,也不记得可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后他再去赵家问那桩大功劳,被他姐姐一顿好骂,又叮嘱道:“来日可莫要再这般轻易上旁人的当了。这回亏的你姐夫谨慎,不然他这点子官儿哪里保得住!纵不丢官也必丢位。他若不当这个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六品的俸禄才几个钱?且不说咱们家,你只休想还能像如今这般有钱使!” 吓得何顺忙说:“姐姐放心,我再不会了!”过了会子又得意道,“横竖姐夫也没丢什么,我白得了四两银子一百七十六个铜钱!” 他姐姐骂:“要不是你眼皮子这般浅,哪里会上这个当!”又拎着他絮絮叨叨了半日。 何顺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还不敢走,只得硬着头皮听。 又过了几日,渐渐有诸王的人进京来,拜访亲友、会见名士。林海家的门槛都快被踩塌了,他只一个不见。贾琮贾维斯两个日日去跟他说台湾府诸事何等精彩有趣、林黛玉办事何等威风,惹得老头儿都有几分向往了。 这日春雨淅淅沥沥不住,从早到晚。贾琮回到梨香院,收拾妥当上了炕,不一会子便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被人摇醒,睁开眼一看,帐子被撩了起来,有人立在他屋子里。 贾琮坐起来揉了半日眼睛,边揉便顺口吟道:“暮雨萧萧夜半分,梁上君子夜知闻。他时还望通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那人“扑哧”一声笑了。 贾琮一听还是个女的,忙道:“怪黑的,孤男寡女,要点根蜡烛么?” 那女子道:“很不必,你年岁太小,我不会下手的。” 贾琮听声音耳熟,想了想道:“知道了,平安州那位陈姑娘。好吧,倘若是你,我们家的这些护卫多半是摆设。有事么?” 陈氏道:“我奉命来告诉三爷一件事。” “哈?” “五城兵马司的赵大人前些日子上贵府来,是被人下了套子引来的。如今他已没了疑心,只是幕后之人我们没查到。” 贾琮怔了怔:“哈?幕后之人?什么人?说清楚些行么?话说老赵那天是来干什么的?” 陈氏道:“他是来试探贵府、求功的。”遂将何顺被一百多钱四两银子勾得听了一句话说了一遍。 贾琮登时吓醒了:“开玩笑!特么谁啊!胡说八道!我们家全儿好端端一个读书人家的孩子,何曾跟皇宫扯上关联了?还让人好好过日子不了?我们家跟皇帝也没交情、犯不上替他们家养儿子。不约不约姐姐我们不约!” 陈氏抿嘴笑道:“又没人说他是皇帝家的孩子,你着什么急呢。” 贾琮道:“哪个嘴上没装拉链的信口雌黄!没事专门挑事。我说陈大姐,你那个上司不是很厉害么?怎么查不出来?” 陈氏道:“我们查了这些日子,实在查不出来。况且……如今我们行事极不方便。” 贾琮坐在炕上喘了半日的气,黑暗中呼吸声又重又长,听得人心不定。他遂披了衣裳爬起来,靸着鞋在屋里转来转去。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颓然坐回炕上:“不怕那啥偷,只怕那啥惦记。” 陈氏道:“幕后的人必不敢真动干戈,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不然,他直往司徒磐跟前说去岂不便宜?” 贾琮摆手道:“只怕他也是猜的。”他忽然“啊”了一声,击掌道,“可不是么?!他也是猜的!既是猜的,必不知道真假,方绕着弯子撺掇赵承来试探。如今试探完了,不是!想必他也打消念头了。”乃松了口气,“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说陈大姐,没事别吓唬我玩儿,我这人胆小不经吓。” 陈氏摇了摇头:“横竖你们当心些便是。” 贾琮笑道:“无事无事。再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管他呢。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 陈氏道:“你既知道了,我走了。”言罢转身便走。 贾琮在炕上挥了挥爪子:“大姐好走不送!麻烦帮我关个门谢谢~~” 陈氏回头瞪了他一眼,可惜屋里太暗贾琮看不见。 次日贾琮如往常一般该干嘛干嘛,并不往韩全身边多加戒备,也不曾让荣国府多加戒备。 又隔了两日,贾琮又被从睡梦中摇醒。这晚上却是有月亮的,明晃晃透过开了的窗户映在屋里。贾琮揉着眼睛嘟囔道:“我说大姐,又有什么事儿啊,你就不能白天来么?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啊!生物钟都要紊乱了。”抬头一看,炕沿边上站着的不是陈氏,而是那个老太监;再细看了看,陈氏也来了,守卫在窗户旁边。遂吐了一口气,“那个……这位长官是不是姓刘?” 老太监点头:“我确是刘登喜。” 贾琮微笑道:“你如今挺有名的。” 刘登喜哼了一声:“司徒磐想拿我,没那么容易。” 贾琮瞧着他:“我说刘大人,这么晚来有事么?” 刘登喜道:“今儿我来不为别的,只想嘱咐你莫要太大意了。司徒磐是认得七皇子的,只要见了人他立时就能认出来。” 贾琮摆手道:“小孩子都长得挺像的。他又没证据认个头啊,我们抵死不认便是。” 刘登喜冷笑道:“他要证据做什么?他说是就是。” 贾琮怔了片刻,嘀咕道:“说的也是,赖皮只能跟权势不比自己高的人赖。” 刘登喜点点头:“不错,你区区一个白身,跟司徒磐那逆贼是没法子耍赖的。” 贾琮揉搓了几下鼻子眼睛:“真麻烦。横竖人养在我们府里,司徒磐无故也见不到。待长大了他也认不出来了。” 刘登喜道:“如今有人盯着你们府里,我还查不出是谁来,不知目的是什么,还是小心些好。万一他捅到逆贼跟前去呢?” 贾琮撇撇嘴,又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了。” 刘登喜倒是颇为放心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撤身越过窗户匿于夜色中。陈氏跟了出去。 贾琮在盘腿在炕上坐着,凝神发愣。 才不过片刻功夫,外头不知何处忽然传来四声响声,在夜晚显得极为清晰吓人——砰!砰!砰!砰! 这声音贾琮熟悉的紧,正是西洋火枪的声音。 第二百二十三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二十三章
这一日贾琮起来听下头的人来报,说昨夜宁荣街口仿佛有一通乱子,只是夜深人静没人看见。贾琮“哦”了一声,命人取出门的衣裳来,胡乱吃了些早饭便往冯紫英家玩儿去了。 当天晚上陈氏又来了,这回来得比前两回早些,面色阴沉。贾琮翻身坐起来披衣裳问道:“昨晚你们走后外头响了四声是什么?跟爆竹似的。” 陈氏低声道:“刘公公被抓走了!” 贾琮大惊:“怎么会!他功夫那么高!我今天特去了冯家,瞧冯大哥那神情也不像是立了大功或抓到了大人物似的。” 陈氏便述说了一回经过。原来,昨晚刘登喜与陈氏离开贾琮屋中,越过梨香院的院墙落到宁荣街,贴着墙边快走。到了街口,乍闻四响如爆竹,不待她明白出了何事,刘登喜已扑倒在地!因他二人中间隔着一段路,陈氏才要过去看看,有渔网从天而降,将刘登喜罩住了。旋即四面飞来箭雨,陈氏拔出腰间佩剑拨开箭翎,听刘登喜在地上喊“快走”,而对手根本没露面。显见是个埋伏,且对方的人要多得多。她不敢恋战,飞身走瓦逃了。今日出来打探,没人知道那会子出了何事,左近连个打更的都没有。 贾琮一面听一面捏着被褥面子,听完“撕拉”一声将手中那一块揪下来了。遂下炕在屋里转圈子,转了会子,他自言自语道:“若是冯大哥已知道了,此事整个是他的圈套。连刘大人他都拿住了,怎么今儿跟我说话跟没事人似的?刘大人才是大鱼,我不过是只小虾米。大鱼在网兜里,还费力气哄小虾米做什么?若他还不知道,抓走刘大人的是谁?司徒磐手下还有旁人也管这个么?” 陈氏道:“只怕司徒磐手下不止一队人马在管此事。” 贾琮道:“不会吧。养探子得花很多钱的,司徒磐哪有那么多钱?旧年查抄大户的钱都让他的哥哥们分掉了。冯紫英大约还是亏本帮他干活的。” 陈氏道:“昨晚的箭是御林军的。” 贾琮道:“御林军的箭未必是御林军在用。” 陈氏道:“我以为,当先将七皇子送走。” 贾琮问道:“你有极妥帖安全的地方养他么?” 陈氏默然片刻道:“总比你们府里好些。” 贾琮摆手道:“我若已经暴露,府外必然早布置了司徒磐的人手,凭你我的本事是没法子将他平安带走的。我若还未暴露,没有哪里比荣国府更安全。” 陈氏又默然。 屋中寂静了许久,贾琮一咬牙,说:“要不这样。外头极不安全,你也暂留在我们府中。你功夫高,倘或有个不测,你抱全儿逃走容易些,我们只管喊冤叫屈、抵赖诸事不知。” 陈氏仍旧不语。 贾琮叹道:“我说陈大姐,你也说句话啊!我的本事只够当个谋士,打架逃跑皆平平,你比较有经验吧。” 陈氏问道:“你们府里可有逃生密道?” 贾琮忙说:“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陈氏奇道:“你们府里的事儿我何尝知道?” 贾琮撇嘴道:“还以为你知道呢。那不用想这一条了。我爹若知道必会告诉我;他既没说,要么没有、要么没人知道。” 陈氏又不言语了。 过了会子,贾琮忽然问:“御林军里有谁跟冯大哥关系不好、妒忌他得司徒磐眼青的么?” 陈氏道:“这个我却不知。” 贾琮又想了半日,摇头道:“线索太少,猜不出来。估计晚上也没什么动静,明儿再说吧。”便问她,“你要不要留在我们府里?还是回去?” 陈氏才张了张嘴,忽听外头“嗖”的一声,贾琮蹦了起来:“什么声音?”乃命陈氏,“你呆着别动!”自己靸着鞋跑出去。 贾维斯等人也惊动了,有人说,“仿佛是军中用的响箭。”一群人遂打着灯笼到院中查看,不一会子便发觉石阶下躺着一支箭上勾着一封信。贾琮亲拾了起来拿进书房一看,上头端端正正的馆阁体写着,“一人换三人”。众人面面相觑,都问,“这是何意?” 贾琮皱了皱眉头,道:“虽不明所以,总有其意。明儿去问问林姑父。” 众人细细搜查一回,并无旁物,又商议了会子便各自歇着去了。 贾琮拿着那箭和字条回到屋中。陈氏问道:“听着仿佛有响箭射入?”贾琮不支声,将那字条递给她。陈氏看了面色一沉,又去要箭。贾琮把箭也给她,她看了道,“御林军的箭,与昨晚的一样。” 贾琮道:“你看得懂这话是何意么?” 陈氏又不语了。 贾琮无奈,只得在旁干巴巴坐着。 许久,陈氏问道:“还有么?” 贾琮摇头。 陈氏道:“那何时换、如何换?” 贾琮瞥着她道:“你们不会是绑架了什么人吧。” 陈氏道:“义忠亲王旧部。” 贾琮怔了怔,道:“义忠亲王都死了,他的人还值得绑架么?绑去干嘛?” 陈氏道:“圣人在他们手里。” “额……”贾琮欲言又止,半日才说,“不可能吧。他们哪里来的本事?义忠亲王的人若有那么厉害,这会子他就是圣人了。我一直以为圣人在司徒磐手里来着。如果在他们手里,只怕早已驾崩。” 陈氏道:“圣人何等要紧,他们不会轻易动他的,总得换点子什么。” 贾琮道:“再要紧又如何?他们主子已死,又没少主——应该没有吧。除了能替主子报仇还能干嘛?想谋夺江山也得有主子啊!” 陈氏思忖半日,断然道:“没有。当年只逃了一个女孩,男丁俱已除尽了。” 贾琮眨眼道:“难道……他们想扶那个女孩当女帝?” 陈氏摇头:“绝无可能。”又思忖片刻,忽然说,“我先走了。”便将那箭与书握在手中转身便走。 贾琮在后头道:“路上仔细些。既要交换人质,刘公公当无碍。” 陈氏一径走出去不曾停步,一面点了点头。 次日一整天贾琮只做无事混了过去,也没去林海府上。 晚上陈氏果然又来了,道:“我先来你们府里住着,只看他们可还有音讯传来。” 贾琮点头道:“我白天想了许久大约也只能这样,横竖他们已经认得我这小院了。”便站起来道,“屋子收拾出来了,虽小些,好歹能住。我们这里都是男子,只能委屈大姐扮作丫鬟了。寻鸳鸯姐姐要了几套丫鬟的衣裳已放在炕上,也不知合身不,我对衣裳没什么概念。不知大姐尊名?或是用个化名?” 陈氏道:“既是你的丫鬟,你取个名儿便是。” 贾琮笑道:“我取的名儿都很古怪。” 陈氏道:“横竖用不了多久,古怪无妨。若你的丫头名字都古怪、独我的不古怪,恐怕旁人起疑心。” 贾琮想了想,既然是丫头的名字,得配套才行,便说:“既这么着,今儿起你便叫起点吧。” 陈氏一怔:“这是什么古怪的名字。” 贾琮龇牙贼嘻嘻的笑道:“多朝气蓬勃啊!每天都是一个新的起点,每天都有初升的太阳。” 陈氏方才已经说了让他取名字,这会子不便反悔,只得认了。遂跟着往隔壁去。那屋子原先是红袖她们住的,一应物什俱全,连出梳妆台都有。陈氏环顾一圈,慨然道:“果然是大户人家,下人的屋子也这般齐整。” 贾琮“切”了一声,“寒碜我不是?你一个宫里头出来的还说什么大户人家。” 陈氏莞尔:“宫中全然不同。”因指着架子上一排布偶问道,“那是什么?” 贾琮笑道:“那是123言情姐姐做的,我们府里的女孩儿都极喜欢。”乃一样样告诉她,“米老鼠、y、喜羊羊、机器猫、维尼熊、小鹿斑比、兔八哥。” 陈氏问:“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贾琮道:“玩的。她们女孩子喜欢这个。” “委实有趣。”陈氏立在架子前一样样看过去,“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布偶,好伶俐的模样。你的丫头手艺巧的紧,只怕宫里的贵人也会喜欢。” 贾琮得意道:“123言情姐姐灵巧在我们府里也排得上号了。这都是她自己做着玩的,我家的姐姐们想要烦劳她做几个也得下一个‘请’字。宫里的贵人又不是我的什么人,讨好她们做什么?” 陈氏猛的转过身来定定的看了他半日,看得贾琮有些莫名。她忽然道:“讨好了宫里的贵人,保不齐能得许多好处呢?” 贾琮奇道:“能得好处?什么好处?” 陈氏道:“加官进爵。” 贾琮又笑了:“大姐,你在逗我!天子得昏庸到什么份上才能让他的大小老婆决定加官进爵,得了几个顽器就给人加官进爵的后宫女子也必没什么脑子。再说,我有那么无能么?自己没本事给自己挣前程,还得靠丫头做布偶讨好贵人?我若那么无能也不必要什么官爵了,就当个纨绔少爷挺好,硬给自己弄个当不来的官儿早晚被有本事的同僚弄死。” 陈氏闻言伫立了半晌,终长叹一声:“难怪刘公公贤王冯紫英都赞你难得,有几个你这年岁的能说出这番话来?” 贾琮“哎”了一声:“陈大姐,你还认识冯大哥?” 陈氏冷面道:“叛徒罢了。” 贾琮张了张嘴又闭上,踌躇半日,后还是说了:“虽说冯大哥也是给皇帝家卖命,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他也没什么不对。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人家终究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陈氏又不言语了,只拿眼睛刮刀子似的刮了他几眼。月色明亮、杀气十足。 贾琮全然无感,只小心翼翼的问:“那个……我听闻你们这样当卫士的都是从逃难的孤儿里挑的,为的就是不受家人钳制,可是真的?” 陈氏瞥了他一眼:“哪里听来的?” “嘿嘿反正是有地方听来的。” 陈氏面上浮出一丝冷笑,在月光下瞧着有几分让人发颤。过了会子,她淡然道:“我是陈翼的孙女。” 贾琮动了动眉头:“好熟悉的名字。”须臾他“嗷”了一声,“陈翼不就是先前的齐国公么?你是齐国府的小姐?!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去干这个!” 陈氏道:“我幼时伶俐,让刘公公看中,假借慧妃之名要进宫去。” 贾琮倒抽一口凉气:“还可以这样抢人的……哎呀,你们府里当日也被方雄抄了。” 陈氏道:“他不抄圣人也会抄。我肯当女卫唯有两个条件,先帝驾崩后查抄齐国府、陈瑞文身败名裂。” 贾琮顿时明白当年他们家送陈氏进宫必也有好大一盆狗血,啧啧道:“我每每不断的在感慨,生活常比评话更狗血,果然它不曾让我失望。” 陈氏叹道:“凡入宫的女子,只怕本朝连前朝一并算上也唯有贾元春的命独好,遇上你们这几个兄弟罢了。” 贾琮打了个冷颤:“好险!我家的姐姐们皆聪明,幸而不曾遇见过刘公公。不然,待我长大了她们苦也吃尽了。”话一出口,旋即发觉不妥当,遂讪讪的说,“那个……我的意思是……我家姐姐没有习武的天赋嘿嘿嘿……她们都是文人只会写写诗填填词……” 陈氏苦笑着摆了摆手:“你说的本是实话。”乃又扭头瞧了几眼架子上的布偶,“我该歇着了,三爷请回。” 贾琮忙说:“大姐自便,我走了。”便转身干净利落的回屋去,也没给她作一个揖。 陈氏见他没了影子,自己一人在炕沿上坐着不动。隔了足有一刻钟功夫,门开了,外头溜进来一个人。陈氏忙站了起来。 那人低声问道:“贾琮如何?” 陈氏道:“毫无可疑之处。”遂将方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那人听罢了奇道:“你如此容貌他竟不曾宽慰两句么?论起来他也不小了。” 陈氏道:“齐国府的事儿他也不好奇。如冯紫英所言,此子不爱管闲事,惯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且他天生没长怜香惜玉的心,也没长抱打不平的心。” 那人道:“既不爱管闲事,他们家藏着七皇子作甚?” 陈氏道:“我有一思,恐怕有几分异想。” 那人道:“你说。” 陈氏道:“当日司徒磐给他下的批语是聪慧绝伦、胆大心细,并说此子重情且不肯亏欠于人。这会子我瞧着简直条条中的。他胆儿大,才敢堂而皇之在府里养着七皇子;因重情,在我跟前都敢替冯紫英开脱;至于他们家养七皇子的缘故,恕属下直言,怕不是因为忠心圣上。” “是因为什么?” “他既替冯紫英开脱,显见对圣人并无忠心。如此唯有是为了旁人才养七皇子的。我猜是因为林大人。” 那人皱了皱眉,半晌才说:“倒也说的过去。”乃又道,“此人若咱们不用,留给司徒磐太可惜了。你可能拿下他不能?若不能,待七皇子大了须得除掉为上。” 陈氏道:“凭我怕是不能的。七皇子才四岁,等他大了,这么些年与贾家兄弟相处,殿下自己想来能拿下他们来。贾环贾琮性情形似,到时候这两位必会帮着七皇子,怕是轮不到司徒磐的。” 那人又想了会子,道:“有理。”乃叹道,“待圣人还驾,最该赏的是林如海!教的学生胜过满朝废物。”遂命陈氏就在荣国府仔细候着,转身出门,没入夜色之中。 第二百二十四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话说陈氏半夜进了荣国府,次日起来贾琮便向众人介绍道:“咱们院子里尽是爷们,没个丫头也不成。这是起点,一位朋友给的,打今儿起当梨香院的大丫鬟,月钱依着123言情的来。” 旁人大约早得了他的话,竟一个个抱拳道:“起点姑娘好。” 起点忙翩然万福:“万万使得不,各位爷好。” 贾琮道:“梨香院平素没什么讲究,我们只念书习武,日常起居的事儿你看着办吧。” 起点低头应了。 贾琮遂伸了个懒腰:“厨房还不送饭来,吃完了还得去请安。” 才说着,厨房来了四个婆子,提着食盒来送早饭;众人便在院中围着吃了。贾琮因往贾母等各处请安,顺带向邢夫人讨韩全回去玩会子。邢夫人乐得他喜欢韩全,自然应了,口里只嘱咐韩全听话,又让贾琮“莫带着他野去!”贾琮答应得极利索,抱了韩全一径往梨香院走去,路上还说,“别整日写字写字的,你才多大点子?骨头还没长硬呢。念书咱们不着急,过两年再念不迟。可以整天玩儿的日子可只有这会子。”一壁说一壁将他在怀里颠了几下,逗得韩全咯咯直笑。 一时到了梨香院,众兄弟见了他都笑:“哪里拐了个大胖小子来!” 贾琮道:“这是大太太养的儿子全儿,才四岁,瞧瞧,白白胖胖的像个小糯米丸子,可好玩了。”说着捏了人家孩子腮帮子一把。 起点看见了立时从屋里出来,笑盈盈道:“好福相的小少爷。” 贾琮笑道:“什么福相,你直说好一个小胖子不就完了。”便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这是我们院子的大丫头叫起点,你喊她起点姐姐就好了。” 韩全乖乖喊了一声,起点忙不迭的应了。 贾琮又指着院子里的梅花桩问他道:“全儿玩不?” 小孩子哪有不喜欢爬些奇怪地形的?连连点头。 起点赶忙说:“他太小,爬那个恐怕摔了!” 贾琮道:“我看着他,摔下来我接着!男孩子就是得野着养,不然成日读书写字的身子骨儿好不了,动不动就得生病。你看我家珠大哥哥才活了多少年岁?”一壁说一壁抱了韩全过去,扭头看着起点道,“不知外头有没有粗麻绳编的大网子卖,买些来给这梅花桩四周安上,来日他自己爬着玩,纵掉下来也不会摔着。而且掉下来的时候会弹几下,可好玩了!” 韩全眼睛一亮:“有么?” 贾琮道:“没有就买麻绳来自己编。”遂将他放在梅花桩上立好,自己握着他的手,“来,走下一步!”起点在旁瞪大了眼凝神看着。 韩全小爪子紧紧捏着贾琮的手小心翼翼抬腿迈向下一根桩子。桩子间的距离较之他的小短腿有点长,故而步子迈得颇大,若是他自己走非掉下去不可。如今贾琮在旁扶着,他只需把前脚踩过去,全从贾琮手上借力,后脚一蹬便过去了。贾琮赞道:“好棒!下一步!” 走了第一步,第二步就容易了,也快了些。梅花桩有高有低,不觉到了最高的那几根,贾琮将胳膊抬起来方能撑住他的手。韩全也察觉此处有些高,不大敢走了。贾琮笑道:“不敢了?不敢就下来。” 起点在旁道:“既开了头就当走完才是。” 贾琮道:“一个小孩子哪里那么多啰嗦!踩这个本是玩的,不敢走不能硬走,会吓着的。他还小,等他长大了胆子也会跟着长大,那时候就能自己蹦来蹦去不用人扶了。” 韩全听了立时说:“三哥哥,我不敢走了!” 贾琮忙张开双臂:“跳下来,哥哥接着你。” 韩全抬目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梅花桩,心里一怕、小腿儿一歪直掉了下来!贾琮像接个包袱似的将他抱了个正着,口里还笑,“抱个大枕头!”韩全方才惊了一下,霎那间安全了,心脏狂跳,只觉极为刺激有趣,不觉咯咯笑了起来。 贾琮将他抱正了道:“算你小子运气!萌儿在的时候我天天忙着念书,没工夫陪他玩儿。” 韩全脆生生道:“谢谢三哥哥!” 贾琮问道:“要歇着吃点心还是接着玩?那边还有横梯,可以爬着玩。” 韩全爽利喊道:“接着玩!” 贾琮转身抱他去横梯处道:“这个也好玩,而且安全,没事儿不会掉下来。” 韩全果然四肢并用开始爬,从这头爬到那头又爬回来,一直笑个不住,老半天不见累也爬不腻。贾琮命起点搬了把椅子坐在下头,手里捧本西洋物理书在看,倒也惬意。一时韩全有几分累了,喊了声“三哥哥”,贾琮便接他下来命洗洗手吃些点心。起点忙不迭的打水取点心去了。他玩的这功夫其他兄弟有看书的有打拳的,除了起点没人看韩全。倒是茶水点心端上来的时候大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闲话儿。起点不禁羡慕道:“你们简直比皇上还自在。” 贾琮道:“这话不对。皇上根本没的自在好么?宫中规矩森严,举手抬足要讲究什么礼仪,能自在才怪!” 起点顿觉言语不妥,忙垂头道:“三爷说的是。” 倒是韩全忽然插话道:“三哥哥,你那日说假公济私寻常的紧。可有法子让大臣们不假公济私么?” 贾琮道:“极难。须得皇上无情、无理、有法才行。” 韩全一愣:“怎么皇上要无情无理?” 贾琮道:“若想治理好天下,有许多事儿都得做到。依我看最要紧的便是法度。此中有四条要诀: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听着简单,实在还没有哪朝哪代能做到。世人都爱将情理法并在一处说,然律法之事却是不能有情有理的。事先制定合情合理的国法之后,便只依法行事、不再依着情理了。上回我已告诉你,贪赃枉法的许多都是皇亲国戚。” 韩全“嗯”了一声;起点在旁轻轻点头,误以为贾琮曾向韩全传授治国之念。 贾琮道:“律法有个极大的好处就是震慑违法之徒,让他们看到违法之后必有惩戒,使那些心中暗有违法之心却尚不曾来得及做者不敢轻易违法。今有十个人犯了同一条法,其中九个皆依法处置了,唯有一个法外开恩没有处置。那些有心违法的决计记不住那九个,而只会惦记那一个法外开恩的,琢磨他为何不受处置。” 韩全问:“那一个为何不受处置?” 贾琮道:“多半因为身为皇亲国戚,也有旁的缘故。故此世人便会想尽法子去当上皇亲国戚,以图可以违法。若有旁的缘故,世人便会往‘自己也有’的那一头想。例如法外开恩的那一位可巧会写几首诗,凡天下会写诗的都觉得自己违法了也必能得法外开恩。” 有位兄弟在旁嗤笑一声。 贾琮道:“别笑。这会子纵然有人提醒他,那位可以杀人不死乃因他是皇上的舅舅、与他会写诗毫不相干,那人也不会信的。唯有到他自己杀人却须得偿命的时候才会相信。可惜那被他杀的已经死了,他纵偿命人家也活不过来。故此,但凡有一例法外开恩,前头那九例依法处置皆起不到威慑之用。” 韩全皱眉道:“我曾听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怎么国舅违法不同罪呢?” 贾琮道:“因为那句话是说着玩的,实在皇子犯法不与庶民同罪,历来如此。来日你长大了去读史书便会知道了。” 韩全小眉头拧得愈发紧了:“既这么着,天子为何不严守律法呢?” 贾琮叹道:“因为皇上也是人,是人则有情。皇上也舍得不杀自己的亲舅舅啊!说不定他舅舅自小极疼爱他呢?故此我才说,想当明君便不能有情么。” 韩全似懂非懂。起点却是明白的,不禁道:“倘若国舅严律己身自然无此事。” 贾琮道:“国舅那么多,有严律己身的自然也有惹是生非的。并非严律己身的就疼外甥、惹是生非的就不疼外甥,保不齐后头那一位还更疼外甥些。” 半晌,起点轻叹一声,问道:“那为何天子也要无理呢?” 贾琮道:“世间许多事站在不同立场道理便不同。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各有其理。皇帝也不过是一个人,也有自己的立场,一旦讲理、必然偏颇。一偏颇又回到前头去了。同法不同断,天下又得乱。”乃拍手道,“罢了罢了,本是来玩儿的,说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横竖当皇帝极辛苦可怜就对了。” 起点闻言慨然道:“人人都想当皇帝,你却说当皇帝极辛苦可怜。” 贾琮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扛不住那么大的责任、就别去捞那么大的权力,强行爬上自己坐不住的高位早晚摔死。就如全儿这会子爬最高的梅花桩会害怕,就不必强行爬上去。” 起点默然颔首,心中却隐约一动,这话仿佛说的是东狩的那一位似的。 偏这会子贾环来了,一进院子便笑:“好热闹!” 贾琮道:“你来迟了,我们都快吃完了。” 贾环蹿过来一把抓了两块核桃酥在手中:“分明还有!” 众人便岔开话题,扯些池子里的水变成蒸汽变成云朵然后又下雨落回池子里的事儿。这个本是小孩子感兴趣的,韩全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听着;起点也觉得有趣,也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这晚上三更,昨夜那人又来寻起点。起点便将白天之事细说了一遍,道:“我竟不知他是有心教导七皇子为君还是不欲他为君。” 那人听罢连连点头:“好小子!依着他的话当是不欲七皇子为君的,只是教他明理重法罢了。按说前头有那些皇子在,今上已明言过数回要立二皇子,他这是早早教导七皇子莫向往太子之位呢。”乃捋着胡须叹道,“若是各位皇子王爷自小都得了这般教导,天下何至于此。扛不住那么大的责任、就别去捞那么大的权力,强行爬上自己坐不住的高位早晚摔死。好、好!此子好的很。七皇子由他教导极妥当,比老夫妥当多了。”遂又问了些荣国府之事,只是起点才初来乍到,不甚熟悉。 忽然外头又是“嗖”的一声,那人浑身一震,抬步就要出去,让起点拉住了。她摆了摆手,自己披衣跑出去。数位兄弟也惊动了,陆续出来,点着灯笼满院子找。不多时便在树根底下寻到了一支箭书。贾维斯先捡起来,转手直交给起点。起点捏着那个有几分犹豫,贾维斯道:“无事了,大伙儿回去睡吧。”众兄弟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懒腰的伸懒腰,哗啦啦的全走了,只剩下起点一人拿着箭书立在院中。眼见旁人都没了,她方急匆匆跑回自己屋里。 才进门,那人已燃起蜡烛,道:“贾琮没出来。” 起点道:“我去瞧瞧!”遂将箭书交给他,转身去贾琮屋里一看——那小子睡得四仰八叉,还打了小呼噜!忙又回自己屋中,向那人苦笑道,“熟睡着。” 那人皱眉:“好生懈怠。刘公公不是叮嘱过他要留神些的么?” 起点道:“此子心宽。今儿还说我功夫高,有我在他高枕无忧。” 那人摇了摇头:“七皇子可莫要让他教出个懒散性子来。”乃指案上的书信道,“你瞧瞧。” 起点拿起来一看,上头写着:“三日后正午,真无庵后山顶换人,少人不换、过期不候。”乃抬目向那人望去。 那人重重的锤了一下案头,半晌才说:“刘公公实在要紧。” 起点道:“晋阳郡主也要紧的很。” 那人道:“除了晋阳郡主还逃了一个小郡主。晋阳既出家为尼,这个年岁也生不了孩子,对他们没那么要紧。刘公公对咱们实在要紧。” “咱们能否设下埋伏?” 那人苦笑道:“真无庵不必说是他们的地盘,要论埋伏也是他们设下埋伏。再有,他们只射箭书过来,不曾与咱们见面商议,咱们又找不到他们在何处,没法子讨价还价。偏我实在没查出来御林军中有谁会是义忠亲王余党,反倒不便轻举妄动。” 起点默然片刻,问道:“既这么着,换么?” “换。”那人道,“虽说咱们抓的人多,却是他们占着上风,这一回合咱们认输。况且我看晋阳郡主也委实什么都不知道。借机与他们头领打探些话也好。”乃又叮嘱起点几句,撤身走了。 起点望着手中的箭与书信发了半日的愣方熄灯睡去。 第二百二十五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二十五章
却说这一天正是约定交换人质的日子,起点早上起来向贾琮告假,说是有事要出去。贾琮摆手道:“你随意!”她便穿着寻常丫头的衣裳出去了。 真无庵后山不过一个小土丘,只称作后山罢了。这日中午,半山腰一株大枫树上有人手持西洋千里镜观望,见远远的驶近一架马车来,缓缓靠近北边山脚,止于小道上。车夫率先跳下来,有人从里头推出三个人,恰是龚三亦、净元师太并妙玉,唯有龚三亦是被捆着的。又下来一人戴着斗笠,推搡着三人与车夫一道颠颠簸簸往山上走去。树上那人将望远镜转了转,往山顶看去。山顶有数十人藏于高树矮林,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来之前有人已持千里镜望见了他们、替他们让了路、自己散去外围罢了。 将近午时,另一头有脚步声传来。一队三百多人的大汉悉数全身黑衣、黑巾罩面,疾速上山来,中有两人抬着一架藤屉子的春凳、春凳上搁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不多时便到了山顶。 双方一照面,犹如艳阳天刮起北风一般霎那肃杀起来。那两个抬人的将春凳往地上一放,立在领头的黑衣人身后。其余三百余人个个背着弓弩,哗啦啦散在四周,凡高树矮林藏有对方埋伏者之处,他们皆有六人合围以弓弩指定埋伏者。 车夫不禁额头冒汗,道:“这是何意?” 对面那首领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尔。” 车夫道:“来你们的地盘总得有点子防备。” 首领道:“彼此彼此。”乃抬头看了看三名人质,抱拳问道,“郡主可无恙?” 净元师太道:“贫尼尚好。” 首领又问:“妙玉师父可好?” 妙玉垂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首领点点头,向车夫道:“刘公公被我们带回去的那日身上带了伤,时日太短未曾养好。我们委实无奈。此人武艺高强,不打伤他没法子抓到他。” 车夫冷笑道:“多说无益。” 首领道:“咱们两家恩怨已久,然皆已落到如此地步,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只是这回却是你们平白的动手绑架业已出家的姑子,何其下作!” 车夫道:“我只尊驾问一句,圣人可好。” 首领道:“不知。我们也查访过,并无音讯。” 车夫眉头一动道:“不在你们手里?” 首领道:“三王爷若有一日落到我们手里,必斩杀于主公灵前!” 车夫迟疑片刻,嗤道:“我主早已是真命天子,令主却不过是泉下亡魂。” 首领也嗤道:“真命天子?先帝把持朝纲十数年,三王爷在位不当权,不过是具傀儡罢了。好容易盼到他老人家驾崩,以为可以亲政,又让九王爷窃了国。如今看来,九王爷才是真命天子。” 车夫咬了咬牙:“无须逞口舌之能。我只问你,若圣人不在你手,玉玺、虎符尔等从何处得来?” 首领怔了怔:“玉玺?玉玺与我等何干?虎符是我制的。那个我极熟络,闭着眼也能画出来。” 车夫眉头动了动,问道:“从诏狱以伪诏劫走一干大人的不是你们?” 首领道:“我劫他们作甚?又不能为我所用。若劫了又岂能放回去。那些是一群山贼劫的。” 车夫一愣:“山贼?” 首领道:“说是有人花一千两白银雇他们做事,他们给了我五十两算作租金,租了我这后山存一日东西、晚上就取走。既得了人家的钱,我不曾过问查看是什么。横竖只来山上转了一圈便走了。” 车夫又愣了:“不是你们劫的?” 首领鄙然:“"mi yao"之类的偷鸡摸狗勾当,我滴……我辈所不齿。” 车夫听他声音洪亮,昂首挺胸,又看他身材健壮,显见是个领兵打仗的;他身后这群人虽蒙了脸,其身姿显见也是精兵。他方才这句话又说得光明磊落,不觉便信了。心头不住的盘算先义忠亲王手下还有谁那般熟识虎符,竟有本事没有实物做模子便能仿制。那个“我滴”显见是差点失言通名报姓了。只想不起来这个“滴”本来当是哪个姓氏,他遂暗暗将御林军要紧的将领在心头过一遍,也不曾有可疑人选。这头领的气势,若在御林军中必不会泯然众人的。 首领又道:“既你们没伤郡主,送你们一个信儿算作答谢。劫狱山贼所制伪诏上的玉玺不是真的。” 车夫道:“我自然知道不是真的!” 首领道:“我朝天子玉玺印文为‘昊天之命皇帝寿昌’;伪诏上的印文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只怕是山贼们从戏文中听来的。故此他们不会是司徒硠的人。” 车夫双眼一亮!旋即又摇头,低声自言自语:“若天子能得自由,岂能坐视诸王成如今模样。” 首领道:“你主害了我主,血海深仇日夜不忘;我帮了诸王一手,替主公拆了你主江山,也算报了仇。如今咱们两家皆见不得人;我家早晚平反,倒是你们日子更艰难些。同是输家,何苦来苦苦争斗。各有把柄在彼手,就此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车夫思忖片刻,道:“若圣人不在你手,盯着你们也无用。也好。换人吧。” 首领击掌两下,他身后那两位黑衣人抬起春凳送到双方正当中的空地,如木头桩子一般直立在那儿等着。车夫示意身旁那戴斗笠的,那人遂向净元师太道:“郡主请。”净元师太哼了一声,妙玉搀着她,龚三亦在后头跟着走到当中。两位黑衣人护着他们三人缓缓往自己那方走。戴斗笠的弯下腰双手拢起刘登喜与春凳,轻松无碍的将春凳横举着扛在肩头,刘登喜便在春凳之上;他又迈大步走了回去。对面那首领不禁喝彩了一声“好汉子!” 一时净元师太等回到己方,那首领向她躬身行礼:“末将营救来迟,望郡主恕罪。” 净元师太念了一声佛道:“将军辛苦。” 首领又向妙玉抱了抱拳,妙玉也垂头念一声佛。这会子他下头的人已将龚三亦身上的绳索解开,首领乃向他也抱拳道:“承蒙好汉相助。” 龚三亦瞥了他一眼,不言语。 对面也替刘登喜解开绳索掏出口里塞的布巾子,刘登喜咳嗽几声,有人给他递上水壶。车夫忙问:“公公可好?伤在何处?” 刘登喜缓了缓,苦笑道:“打了一辈子雁,反被雁叨了眼睛。人家这套子下得周全,步步精细,杂家服了。”又道,“他们用的是火枪,我四肢俱中了。且打得极准,必是练家子,只怕火器营有他们的人。也已替我医治过了,只是一时半刻难好。” 车夫点头:“末将知道了。他方才说的‘滴’只怕是姓氏未曾说完。” 刘登喜道:“我已大略有数。” 车夫又点头,问道:“公公看他们说的话可是真的?” 刘登喜道:“不知真假。须得先去查查那玉玺可当真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当日那狱卒虽一口咬定就是真玉玺,劫狱那晚上他极为仓促的只瞧了一眼,保不齐是他记错了。” 车夫躬身应“是”。 刘登喜道:“你扶我坐起来。” 那车夫便扶了他坐在春凳上。刘登喜嗓子虽尖,却能传出老远去。他道:“范先生好功夫,杂家佩服的紧。丁将军,今番算我栽了,咱们后会有期!”遂挥了挥手,那戴斗笠的又将他连春凳托起,车夫打了个呼哨,他们的人纷纷从高树矮林中出来,跟在后头一径下山去了。 眼瞧着他们一行人没在山间,这头的首领也挥了挥手,一队人马拥着净元师太往真无庵去了。 及进了庵门,因姑子们悉数在前头念经做功课,庵中四下里无人。那首领向净元师太抱了抱拳,领着人一径从地道走了。净元师太长叹一声,道:“都先歇着吧,有事过后再说。”龚三亦点点头,向她行了个礼,也从地道走了。 一时龚三亦打开自家的地道口推开水缸上的盖儿钻出去,一怔。只见龚鲲贾琮贾环贾维斯石秋生围成一个圈儿坐在四周,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不觉好笑,眼眶也有几分热。 贾琮先“嗷”了一声:“先生你回来了!”不待龚三亦说话,一个箭步冲上去箍住老头的脖项,“嗷嗷先生你回来啦~~” 龚三亦嘴角含笑:“好了快下来!我还带伤呢。” “啊?”贾琮猛然跳开,“伤哪儿了?早知道不给那老太监治伤!” 龚三亦道:“并无大碍。”乃迈步从缸中出来,弟子侄孙们一拥而上纷纷喊“先生”、“三叔公”。他一瞧石秋生眼圈子黑乎乎、眼睛血红,便知道这些日子他皆没睡好,拍了拍他的肩头。 众人同到书房,贾维斯亲替龚三亦斟茶,老头喝了会子才说:“你们今儿喊我做‘好汉’极好。我亦扮作了与王爷无关之人。” 贾琮道:“因刘登喜的人还颇为信任我,我猜先生的身份当是没暴露的。你本来就鬼,在他们手上时日又短,他们未必能套出话来。先生是怎么说来着?该不会说你是去真无庵偷东西的吧。” 龚三亦微笑道:“我自称是晋阳郡主的姘头。” 贾琮怔了怔,脑中一个遥远熟悉的典故闪过:“那个……刘登喜喊的范先生是你么?” “嗯。” “您老不会是自称叫范遥吧。” “嗯。” 屋中静默了两三秒钟,霎时贾琮贾环龚鲲齐声迸出一阵狂笑,伏案不起;贾维斯也笑得失了仪态。龚三亦自己也笑。唯有石秋生茫然不知出了何事。 好半日,贾琮望着老头捶桌笑喊:“范右使冤枉啊~~灭绝师太冤枉啊哈哈哈哈……”他又说,“那个妙玉师父你不会说是你俩的私养女儿吧哈哈哈哈……” 龚三亦瞪他道:“她多大了?我到京中才多久?哪里养得出那么大的私养女儿来。” 哥几个又是一阵大笑。 好半日笑完了,众人心情也好起来,贾琮问龚三亦:“老头你怎么回事啊,怎么会栽了的?” 龚三亦轻叹一声,慢慢说起来。 原来他那日得了净元师太留的密书夜行真无庵,才过庵墙便觉得有几分异样,只是四面看看又没什么不妥。便往方丈室去了。 幸而他平素皆称呼净元师太为“师太”,净元也称他“先生”,二人在方丈室说了半日妙玉之事。龚三亦便去妙玉庵堂四周查看却不曾察觉有异,回来后向净元道:“师太莫要忧心,我今晚只守在妙玉门外,且看看能出什么幺蛾子。” 净元才说一声“辛苦先生”,有人破窗而入,直袭向净元。龚三亦一步踏过去护在净元跟前拔剑相护。外头又“嗖嗖”蹿进来了五个人,六位俱是高手,龚三亦再有本事也敌不住,大腿肩膀都让人戳了口子。因显见不是对手,他便假意体力不支,让他们抓住了。 只见方丈室门大开,一个老头儿负手走了进来,先向净元师太躬身行礼:“郡主别来无恙。” 净元师太念了一声佛:“你是早年三叔身旁那个姓刘的太监不是?” 老头儿道:“多年不见郡主还认得杂家,杂家幸甚。”乃回头来看龚三亦,“这位先生好高的功夫,同时战我六名高手之人从未有过。” 龚三亦脑中早转了无数个圈子。心想,当年自己在朝为官时这老头还在深宫,从不曾见过面,他不认得自己。瞧他们前些日子装神弄鬼,当是为了引蛇出洞的,可见什么也不知道。不如设法哄他一哄,莫要暴露了自己与荣国府有牵连。这老太监功夫高,环儿在他跟前全然不够看。横竖台湾早有书信来,那几个孩子快到京城了,依着琮儿鲲儿之智并维斯等人之武当能设法救自己出去。思忖片刻,想起早年贾琮说的评话《倚天屠龙记》,那里头明教右使范遥因念及鹿杖客自身风流成性,为取信他,哄说自己与灭绝师太有私情,那鹿杖客果然信了。而晋阳郡主因与人私奔一事背了个淫妇的名头,刘登喜但凡一看见她必能想起这段旧事来,也好取信于他。便说:“老夫与师太平素不过讲讲经说说法,并无苟且之事。” 此言一出宛如此地无银三百两,净元师太登时涨红了脸,指着他道:“你……你……你闭嘴!” 刘登喜怔了片刻,啼笑皆非,阴恻恻的讥道:“原来郡主还如当年一般不堪寂寞!” 龚三亦辩道:“我二人清清白白,这位先生何以空口白牙含血喷人?再说,我们们衣衫齐整,纵然到官府大堂上之上也无可污蔑。” 刘登喜嘿嘿的笑:“只怕到不了官府大堂了。”乃问他名字。 龚三亦顺口便说:“我叫范遥。” 刘登喜点点头:“倒是个好名儿。”遂负手走出去。 他下头的人将龚三亦与净元师太捆结实堵了嘴,其中两个扛了他们出门,眼见有人另扛着一人过来,三人扛着三人着飞奔于月下。后来他们被塞入路边一辆马车,颠颠簸簸的走了许久后,终被搬了出去。 龚三亦举目一看,是一座极寻常的小院子,院子里头放着石磨、簸箕等物,只怕平素住的不是达官贵人,而是市井小民。 第二百二十六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二十六章
话说刘登喜把龚三亦等抓到一处小院,押送进三间屋子分开关着。不多时听见隔壁有响动,当是净元师太被带出去了。又过一时有人来替他敷上金创药,那人道:“刘公公瞧你是个人才方替命替你治伤的。”龚三亦忙低声谢过。那人搜走了龚三亦身上的镖囊、袖箭筒、百链飞爪等物。又过了许久,有人来将他领到一间大些的屋子里。 刘登喜坐在一土炕上,指旁边的竹椅子命他“坐”。龚三亦拱了拱手坐下。刘登喜乃问他:“范先生可知道你时常与她讲讲经说说法的那一位师太是何人么?” 龚三亦踌躇了半日才说:“知道身份高贵,想过许是贵人。” 刘登喜森森的瞧了他一眼:“哦?只是想过?那范先生可想过她父亲是何人?” 龚三亦这回踌躇愈发久了,期期艾艾的不肯说话。 刘登喜冷冷的道:“想必范先生也想过这位师太之父乃是先义忠亲王的?” 龚三亦扭头看房梁:“她已出家,她父是何人早已无干息。” 刘登喜哼道:“与姑子私通莫非就不是罪么?” 龚三亦理直气壮的说:“风流而已,横竖官家不管。再说,依着她的身份也没人敢管。” 刘登喜沉下脸来:“你分明知道她是罪王之后仍与她私通,显见是不怕被带累的了?” 龚三亦又踌躇了会子,低声道:“不过是个姑子,谁能知道?若非……坏了事,她这会子早已是公主了,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小小的草民一亲芳泽……” “噗哧!”刘登喜笑了起来,眯着眼盯着龚三亦看。直至龚三亦让他盯得发毛才说:“范先生,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龚三亦强打精神道:“起初以为你们是来抓……抓……”他面皮子有几分臊,连耳后根都红了。“瞧如今这情形,必然不是。只猜不出先生是何人。” 刘登喜道:“我是朝廷的人。” 龚三亦嘀咕道:“天下大乱,朝廷哪有闲工夫管这么点子风流韵事。” “不错。”刘登喜大声道,“因天下大乱,我等须为天子效死。” 因细看龚三亦,见其满不在乎移目他处,只差没翻白眼了。龚三亦乃是个干了数十年的老探子,他既已掉以轻心,极难瞧出破绽来。而这老家伙身上穿的夜行衣并带着的镖囊、飞爪、箭袖筒等物俱是寻常绿林人士用的,刘登喜心中已大半将他断为飞贼。这般大的年岁还与姑子私通,并明知那姑子是罪王之后,足见目无国法、色胆包天。只是此人除去武功高强也必有旁的好处,不然晋阳公主也瞧不上他。遂假意道:“你既与罪王无干,我问你些话,说清楚了保不齐能放你走。” 龚三亦忙问:“她呢?” 刘登喜哼了一声。 龚三亦劝道:“这位大人,她不过一介女流,堂堂金枝玉叶沦落到淄衣佛前实在可怜,其父之过到不了她头上。再说那一位已死,纵有天大的罪也抵了。何苦来纠缠她不放?” 刘登喜冷笑道:“你怎知道她没有旁罪?” 龚三亦义正言辞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子还能怎样。” 刘登喜瞧他答得那么快便知他并非一无所知,遂盯着他道:“莫要小瞧姑子,传个信儿、藏个人总不难的。更遑论出个主意、办个事。” 龚三亦忙说:“妇人尔,头发长见识……咳咳,横竖没什么见识,要出主意也轮不到她。” 刘登喜便眯起眼来:“既轮不到她,想必是先生出主意了?” 龚三亦忙摆手:“我又不是他们的人……”旋即明白失口,忙闭上嘴。 刘登喜哈哈大笑,龚三亦便扭头看窗户。笑罢刘登喜道:“他们的人是谁?” 半晌,龚三亦道:“我当真不知道。只是曾窥见有一将军模样的来拜见她,那人毕恭毕敬,师太爱搭不理。”说着他不禁挺起胸来,嘴角含了一丝笑意捋着胡须。 “那人什么模样?多大年岁?” “极年轻,只得二十多岁。身高八尺有余,方正脸儿黑乎乎的。” 刘登喜自然知道当年义忠亲王一系之武将大都除去,从头盘算一遍当无漏网之鱼在京中。只是不曾除根的还有不少,若那将军年轻倒是颇为可信。“穿什么盔甲?” 龚三亦摇头:“没穿盔甲,只寻常布衣幞头。只是那模样气势显见是位军爷,还带着四五个下人也显见是军爷。他与师太说话时下人都在外头站着跟放哨似的,故此我明白他纵不是将军也是少将军。” 刘登喜点头道:“范先生倒是有些眼力。那人叫什么你可知道?” 龚三亦道:“不知道。与贵人往来,‘不当问的莫问’这条规矩我还是知道的。大人想见那位将军只怕也不难。” “哦?” 龚三亦道:“只需等便是。我瞧他对师太那狗腿子般的架势,师太既在你手,他早晚必来相救。师太不过一女流,还望大人莫要为难于她。” 刘登喜冷笑道:“你倒是怜香惜玉。既出卖了她的人,不怕她来日怪你?” 龚三亦含笑道:“师太又不爱见他,他总来纠缠,大人除去了他想必师太也不会见怪。师太自身于大人无害,留她何妨?玫瑰花儿又红又香只是刺扎手,把刺拔掉就好,花儿还是极美的。” 刘登喜怔了怔:“范先生好大的心思!” 龚三亦连连摆手:“一介草民,哪里来的大心思!只求寻常过日子、莫有些怪事惹上身便罢了。” 刘登喜瞧着他道:“先生自谦了。先生的功夫岂止一介草民,只怕早年也曾飞黄腾达吧。” 龚三亦又去捋胡须,一面得意晃了晃脑袋:“非也,当是叱咤风云。老夫也老了……”一面急切的瞥了刘登喜一眼,眼神中仿佛盼着刘登喜问他的功绩。 这会子他若自谦两句,刘登喜还能高看他几眼;偏他身为阶下囚还吹嘘自己曾叱咤风云。刘登喜干了许多年探子,凡朝堂上飞黄腾达的叱咤风云的皆了如指掌,不曾听闻有此一人;顿时反觉得他不过是一身手了得的草寇、绿林之中有几分本事罢了。心中暗笑晋阳郡主当真是饥不择食,什么男人都肯要,身份体面半分顾不得。又一想,她如今的情形,也唯有配这般有点子小聪明却没见过世面的绿林草寇了。 乃又问了龚三亦些话、只不曾问他风云叱咤的功绩。见此人当真诸事不查,还盼着独占晋阳郡主,便命人送他回屋去。 后来数日亦时常有人审问他,他皆扮得滴水不漏,倒是许多话引得刘登喜对他有了几分爱才之心。并时常听见净元师太与妙玉被带出屋子。幸而要紧的事儿净元并不知道、妙玉更是身在事外,刘登喜又信了龚三亦所言那位将军早晚来救她,心中隐约有守株待兔之心,并未逼迫她二人。又过了几日,龚三亦于梦中听见外头一片慌乱,不禁暗喜,便猜大约是弟子们出手了。再后头便是交换人质。 说完这些事儿,龚三亦含笑捋了捋胡须,颇为满意。 龚鲲便将他们如何定计、如何筛选出了何顺、如何抓住刘登喜细说了一回。龚三亦连连点头:“此计甚好!今咱们忌惮晋阳郡主,他们忌惮七皇子,倒能平安一时。” 贾琮摇头道:“旁人还罢了,刘登喜留不得。” 龚三亦道:“留着他可替司徒磐找些麻烦。” 贾琮道:“他功夫太高了,又是个老太监。人上了年岁本来就容易偏激,太监这种的残疾男人更甚。万一咱们不留神露了什么马脚,旁人还能等一等、让我想法子哄一哄,他却可能等不得。替司徒磐找麻烦的人多了去了,不少他一个。再说,纵没了他,不是还有那个车夫么?” 龚三亦道:“你有法子杀他么?” 贾琮挤眼道:“可以试试。” 龚三亦“嗯”了一声。他也懒得管了,心中已知这帮孩子如今青出于蓝,又问:“那个‘丁将军’是谁的主意?” 贾琮道:“显见是朱桐的主意么!我们哪里知道当日义忠亲王麾下有谁见过虎符。” 龚三亦哼道:“你倒是将他收服得妥妥帖帖的。编排得也圆满。”又悠悠长叹一声,“那孩子也不知如今流落在何处。罢了,”他遂扭头看石秋生,“功课做了没?” 石秋生忙说:“做了!”立时从怀中取出前些日子的功课来。他日日带在身上。 贾琮“哎呀”一声道:“各位,咱们几个当真是失宠了~~走走,别在这儿妨碍人家师徒亲热,煮面条去!我都饿死了。” 众人哈哈大笑;石秋生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龚三亦只命别理他。 另一头,刘登喜等人回到住处,先有大夫来替他瞧伤,赞道:“处置极妥当,只待时日便可痊愈。” 那车夫思忖道:“他们这是不欲生事,只怕说的是实话。” 一时大夫下去,旁人先向刘登喜回明这几日之事。刘登喜听了贾琮教导七皇子之话连连点头,赞道:“不是个有野心的。”众人又问那位“丁将军。”刘登喜道,“义忠亲王坏事的时候,先帝将当时的京营节度使丁成武满门抄斩。他有一子丁滁,五岁时因过目不忘名满京城,恰逃了出去,一直不曾抓到。算算年岁也该二十六七了。”众人恍然,纷纷赞刘公公博闻广记、无所不知。 偏这会子外头传来一阵急急的犬吠,众人心中皆一惊,方那车夫忙跑了出去。 开门一看,只见一条大黄狗冲着他们大门汪汪直喊,旁有一农人模样的男子满面惊惶,在旁使劲儿喊:“旺财!不许吵!快过来!”见车夫出来忙谄笑道,“大叔,我也不知它为何这般。” 车夫皱眉道:“快些弄走!吵得老子睡不着觉!” 那农人连连称是,又喊旺财。旺财吠了半日,委屈的看着农人。农人跺脚道:“快些走!不然揍你!”旺财回头望门再吠两声,又看着农人颇有几分无奈,农人又喝了几声,它终勉勉强强抬起狗腿,磨蹭着走了。农人便向车夫再三谄笑赔不是,叫骂着旺财跟着走了。 车夫回到屋里说了一回方才之事,有人在旁笑道:“厨房在替刘公公炖鸡,狗鼻子灵光,人都没闻见它先闻见了。”刘登喜本有几分疑虑,闻言便也撂下了。 又命人去诏狱寻那狱卒查问当日那伪诏之印文,果然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们便信了那“丁将军”七八分。 车夫道:“只是不知那劫狱的究竟是谁。” 刘登喜思忖道:“雇山贼持伪诏劫狱,救出圣人十余名心腹大臣,世道太平后送回。显见是忠心之人所为。我数遍朝野竟想不出是谁来。” 陈氏在旁迟疑的喊了一声:“公公……” “嗯?” 陈氏道:“我疑心是荣国府所为。” 刘登喜好悬站起来:“什么?!” 陈氏道:“定此计之人胆大包天且心思跳脱。敢做伪诏——虽然玺文是假——有这胆子的怕也不多。林海苏铮俱是三贾的先生。贾环贾维斯我暂且不知;从这三四日与贾琮相处来看,此人极为敬重林、苏二位大人。而寻常人哪里想得到雇佣山贼这等计策?贾琮学识宽泛,听他说话常如天马行空一般,能从茶叶说到美利坚国独立,由美利坚国说到古玛雅国,又绕去了古埃及国、终回到古蜀国、以至今之蜀王。雇人劫狱之计他能想出来。再有,他们家这些年没少替各色人等销赃,认得山贼再寻常不过。也赚了许多钱,一千两银子出的起。” 车夫道:“那他怎么不单救林海苏铮?还拉上了十一位旁的大人。” 陈氏道:“那阵子逆贼刘侗当道。他若敢,只怕次日荣国府就得让刘侗抄家灭门。再有,听高长智大人说,他们在什么蘅芜苑之时,有两间最大最好的屋子,其中一间里头悬了幅字幅,上书‘江上值水如海势’。因中有林大人的字‘如海’,他见了便说那屋子是替他备下的,旁人也不便反驳。苏大人便借与林大人熟络之机要下隔壁屋子。‘江上值水如海势’不过是个诗名,哪有悬个诗名在屋里的?只怕为的是暗示那屋子是替林海预备的。贾琮此人极偏心眼子。” 刘登喜听罢从头想了一回,击案道:“不错!贾琮胆大重情。他九岁时就敢向南安王府讨要他长姐、还跟王府翻脸,胆子实在大。” 陈氏含笑道:“不止,他竟就在人家府门口当着霍晟的面打了南安老太妃,霍晟没宰了他算他运气。” 刘登喜接着说:“也聪慧跳脱。他极小的时候便是如此。”不禁欢喜击掌,“好小子、好小子!得此忠良,天子幸甚!” 那车夫在旁道:“我瞧着他倒是不能实实在在算做忠良,只林苏二位大人是忠良、他身为弟子跟着先生罢了。” 刘登喜道:“是自己忠良也罢、跟着先生忠良也罢,横竖忠良便好。早年司徒磐曾说,惧法者必为法所束,有些事唯有不惧法的才能办好。雇佣山贼之计以林海苏铮的性子哪里想得出来?两位大人俱忠心耿耿。有他二人在,还怕三贾能跑到司徒磐下头去不成?两位大人果然教出三个好弟子。可用、可用!”乃吩咐陈氏,“你还回荣国府去。他们府里也没个强手,丁滁文武双全,我恐怕七皇子不安全,有你在放心些。再有,这三贾之中贾琮乃是咱们眼下最有大用的,遇事也可与他商议、借他之智。” 陈氏应下。 车夫迟疑道:“公公,这般信任他了么?” 刘登喜叹道:“我纵不信他也信林海苏铮,冲着他敢养七皇子也须得信他。如今忠心之臣已极少了,遑论忠心还有本事的。若不信他,哪里能用他?人才难得啊。” 车夫俯首称“是”。陈氏过会子便回荣国府去了。 是夜三更,万籁俱寂。神武将军府有家丁正在巡逻,忽闻“嗖”的一声疾响,仿若军中响箭,忙喝问“是谁?”立时点起火把来往响声处搜查。不多时在花园子里头寻到一支箭书,忙喊醒了冯唐并冯紫英。 爷俩匆匆披衣起来一看,箭竟是御林军的!上头带的书信用工工整整的馆阁体留了一个地址,后头写着,“老贼刘登喜在此。” 第二百二十七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二十七章
话说神武将军府夜半得箭书,有人揭发了老太监刘登喜的所在。 冯唐冯紫英父子面面相觑。半晌,冯紫英道:“依着细作从吴王晋王处套来的消息,此人先后给那六位王爷传过三回书。头一回是预言通政使司周延丢官,没给贤王;第二回预言先帝阳寿将尽而太上皇暂截多位将军兵饷,七王皆有。这两回皆是以自制木箭射来,而今番此箭却是御林军的。第三回便是压在那送虎符的箱子底下,自称义忠亲王余部,求诸王来日替他主公平反。” 冯唐问他儿子:“你信么?” 冯紫英道:“将信将疑。” 冯唐道:“王爷极忌惮刘登喜。既有此书,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事出紧急,你这会子便往贤王府里去回禀。” 冯紫英道:“父亲回禀王爷即可。事不迟疑,我这就领人过去,以免夜长梦多让那老匹夫跑了。” 冯唐思忖片刻:“也好。多带些人,恐怕他又有什么密道。只是那块儿皆是寻常民居,纵有密道也长不到哪儿去,你占尽方圆四条街足矣。”冯紫英应了声“是”。 冯唐遂换了衣裳,命人拉马出来,亲拿着那箭书往贤王府上去了。冯紫英也换好盔甲,手持贤王的令牌往营中调兵。 司徒磐这晚上恰睡在书房,小太监喊他说是冯唐将军有急事求见,登时醒了,命请冯将军进来。 冯唐进门先请罪道:“王爷恕罪,实是有要事惊扰王爷。” 司徒磐抬手道:“我自知道你有分寸。快说。” “这是方才射入我家花园子的。”冯唐将箭与书信交予司徒磐。 司徒磐先瞧那箭,皱了皱眉头。又拿起书信,大惊:“可是真的?” 冯唐道:“小儿已领人过去了,末将特嘱他多带兵卒、恐有密道。” 司徒磐怔了半日,叹道:“老大手下竟有这等人物。罢了,若此事是真,待杀了老贼我必替他平反。他没有旁的后人罢。” 冯唐道:“小儿说,唯逃出去了一庶子之庶女。男丁全死了,连一个外室私养的儿子之子、还是嗷嗷待哺之婴儿也一并不曾留下。”这事儿司徒磐自己比冯唐清楚,不过借冯唐之口说一回给自己听罢了。 司徒磐摇头道:“三哥太忌惮他了些。老大委实是个人物,连根都没留下一条,下头的人还不忘替他报仇。却不知平反后这些人可能为我所用。” 冯唐道:“义忠亲王既死,他们便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唯一心报仇、平反罢了。若此二事俱成,他们也没了执念。追随王爷不会屈才,想必可以试着招揽一番。” 司徒磐含笑道:“借将军吉言。” 他二人便坐在书房中摊开棋局等冯紫英的信儿。 冯紫英一气儿从御林军点了三千人,将箭书所留小院子从四面包围了五条街!每条街俱遣了一队人马散开守着,余下的黑压压一片往那小院子盖过去。 这动静寻常百姓尚且惊动,何况刘登喜那帮人?有人开门张望一眼便知中了十面埋伏,又登上屋顶瞧了瞧,急忙进来回道:“人马极多,约莫有数千,眼看就到门口了。” 刘登喜咬牙道:“亏得他们几个回去了。时至今日唯有一搏,突围!” 那车夫道:“公公的伤……” 刘登喜道:“不过皮肉之伤,还养了数日,不碍事。从前比这伤重时多了去了。” 车夫咬牙道:“也罢。大不了以死效君,杀一个不亏本,杀两个赚一个!” 刘登喜道:“地窖里头能藏一个人。” 众人皆说:“公公藏着!” 刘登喜摇头道:“我若不出去,他们必仔细搜查,必能发觉地窖,仍是死路一条。”他指车夫道,“你藏着。” 车夫大声道:“末将性命是公公给的,生死跟随公公!” 刘登喜叹道:“我都这把年岁了,纵逃出去能活几天?圣人指望你的日子长着呢。” 车夫只摇头不言语。刘登喜无奈,另指一人:“安子,你知道的多,你藏着。” 安子思忖了会子,含泪点头道:“好。” 刘登喜又看那大夫:“你本来就是大夫,他们若问时只说是被我们抓来替我瞧伤的。” 大夫亦含泪点头。 刘登喜四顾一番:“就这样吧。生死由天。” 众人齐声应了,收拾衣甲刀剑,车夫一脚踹开大门吼叫一声,犹如在夜空炸了个雷一般。恰遇上冯紫英领人围过来,大刀一指:“反贼休走!” 刘登喜哈哈大笑,负手而立:“冯紫英,竟有你指我为反贼的一日!” 他本是冯紫英多年的老上司,冯紫英脸上暗暗发热,答道:“天命已定,公公认命吧。”他自然知道刘登喜本事,一声令下,“射箭!”后头御林军纷纷弯弓搭箭射了过来。 那车夫一人在前,挥动长棍拨开箭矢,旁人也拔出兵刃拨开箭矢,一同往前冲杀过去。只是来人实在太多,又都是精兵,哪怕站着让他们砍也得累死。箭也多,四面皆有,防不胜防。没过多久便有中箭的,旋即一人倒地身亡。 刘登喜瞧着冯紫英心道:擒贼先擒王,杀了这个叛徒必能乱他们的人心,也好趁机逃走。遂双腿一蹬,飞身跳上车夫的肩膀又一踢,腾空而起往冯紫英马前飞去,手中挥动流星锤直砸向冯紫英的脑袋。冯紫英大惊,忙低身一躲,流星锤扫过他的头盔,响声震得他耳朵嗡嗡的闹。才刚来得及庆幸逃过一死,另一锤飞过来斜削他的脖子。冯紫英使劲儿往马下翻将将躲过这锤。第三锤又来了,这回直愣愣砸向胸口。冯紫英瞧那锤的速度架势,心中一凉:这回已无处可躲,怕是要交代在此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不知从何处飞来,恰射在了流星锤铁链子的当中。铁链子仿佛从中折断一般,流星锤登时歪了方向,错开冯紫英滑在空中。 这会子刘登喜已中了好几箭;方才那三锤皆是拼尽全力所为,也算定了冯紫英会如何躲闪。第三锤落空,他也已从空中跌落,翻个身立于地上。众军兵士一拥而上,各持兵刃围攻,刘登喜那头又死了几个人。 刘登喜本事高强,浑不顾身上插着箭杆子,硬生生领着人冲杀出一条血路。奈何此处本是街道,又拥满了人,纵杀死对方兵士,尸首倒下也倒在他们身上。他们就如困在包子当中的肉馅儿一般无路可走。双拳难敌四手,渐渐体力不支。刘登喜一看,再不走谁也走不了,只得咬紧了牙,挥剑斩杀前头一个兵士,跳起身来蹬着他尚未倒下的肩膀纵身跃起,直往一旁的邻家院墙上飞去。 冯紫英大惊,一声“放箭”才刚出口,刘登喜已经踩在瓦上。众人尚不及叫喊,他竟不曾站稳,从空中跌落了下来!再看刘登喜,后心处稳稳当当插着一支箭杆子,箭头穿出了前胸。冯紫英竟愣了片刻,有几分恍惚。 御林军大喜,高呼“刘登喜死了——”“刘老贼死了——” 跟着他的人见了俱大惊,立时又有两个因分神被四周的兵士所杀。 那车夫因最为勇猛,本有一群兵士围着他,只是皆用的长枪,不敢靠他太近。刘登喜一死他立时怔住了。旁的兵士还不敢近前,只死死盯着他。车夫忽然仰天狂吼一声,惊得老远处有鸟群扑棱棱飞起。旋即双膝跪地,放声大哭。 冯紫英与御林军兵士虽与他身处两营,皆敬重他是条汉子,纷纷只持兵刃围住,没人趁机抡枪射箭。许久,方才杀出来的人唯剩下三个还是活的,那两个俱已被擒。冯紫英跳下马走过来道:“这位英雄,虽你我各为其主,我佩服你的紧。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车夫只管哭,不搭理他。冯紫英挥了挥手,命人上前拿住他。他也不反抗,一心只顾着哭,就那般平白让人捆住了。 冯紫英四面环顾,血流满地,今儿折了不少袍泽,心中恻然。乃去看刘登喜的尸体,果然已经死透,安心了许多。又往他们出来的那小院中搜查一番,从西厢房炕上被褥中抓出了一人,浑身发颤,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兵士问了他半日才说是被抓来替人看伤的,诸事不知。冯紫英见那人屋中有药箱子,便命连药箱子一并带走。遂收兵回营,留下一队人马清理战场,自己领着几个人一径往贤王府而去。 司徒磐与冯唐明面上在下棋,心中多少有几分焦虑。忽闻小冯将军来了,二人都站了起来,司徒磐忙命“快请进来!” 不多时冯紫英大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不少血迹,向司徒磐躬身抱拳道:“禀王爷,刘登喜已死。” 司徒磐大喜:“当真?!” 冯紫英道:“尸首已经带来。” “抬到东北的小花厅去!”司徒磐袖子一甩走在前头。冯唐跟着他。冯紫英跑去外头命人抬尸首。 小花厅中顿时燃起十余架烛台,刘登喜被放在当中的大条案上。司徒磐便在蜡烛下凝神看了他半日,长叹一声:“这老东西也有死的一日。”遂淡然道,“三十年前,父皇命我们兄弟各写一篇‘粮赋’。我耗尽心力写的文章,虽不大好,总也是一番意思。谁知那文章忽然不见了!没奈何,我假托自己年幼、这般大题目暂不敢写,不如留待十年后再做。父皇允了。后来……他大赞三哥文章写的好。散学后我倾慕三哥得了父皇夸奖,他道,那文章不是他写的,是刘登喜不知从何处托人写了抄进宫来的。我忙求他借文章一观……果然是我的那篇。” 冯唐闻罢愕然,却不敢出声。冯紫英道:“王爷就不曾寻他要个说法么?” 司徒磐道:“问了。他说我写的好。这便是他将我的文章抄给三哥之缘故。他说,三哥是哥哥;母妃已死,我年纪太小,唯有靠着他才能活命。漫说是一篇文章,纵是军功政绩也当给三哥才是。” 冯紫英皱眉道:“这不是道理!” 司徒磐道:“他功夫高强。这便是道理。” 冯紫英道:“那也总得有个缘故吧。” 司徒磐道:“他的对食是三哥乳母,死前托他照看三哥。那会子还没我呢。” 好有道理的道理……冯家父子皆不吱声了。 司徒磐遂摆摆手,将刘登喜的身子翻了个个子,自己握住后头的箭杆子猛一用力——那箭被生生拔了出来!血溅上司徒磐的脸,他浑然不顾。遂抬起手来细看那箭。本来还含着微笑缓缓从箭尖一路扫视下来,看到一半忽然眉尖一动:“不对!” 冯紫英一惊:“什么?” “这不是寻常用箭,这是手弩的箭!”他抬起头来,“你带了手弩去的?” 冯紫英怔了:“因为是短兵相接,又在晚上又在街面上,我不曾带弩兵。莫非是下头谁私自带的?” 司徒磐道:“岂有此理!你速将今日经过说来。” 冯紫英忙从头细细说了一回。待听到有支箭恰射在刘登喜流星锤的铁链上救了他一命,司徒磐道:“哪有那般巧的。那箭呢?” 冯紫英道:“坠在街面上了,有人手在清理。” 司徒磐道:“我疑心有什么高手暗中助你。让他们细查每一支箭,保不齐中有一支是手弩的。”旋即他皱眉道,“只是手弩难制且极贵,近些年军中用的极少,军器局已经多年没做这个了。十余年前做的多些。” 冯紫英思忖道:“会不会是义忠亲王的人?那会子国库充盈,只怕得去容易。” 司徒磐道:“我也疑心他们。也罢,你接着说。” 冯紫英便将方才之战讲完,叹道:“那位使长棍的好汉实在难得,只是恐怕难以收服。”又向司徒磐道,“王爷,刘登喜已死,属下斗胆求替他个厚葬,也算成全那位好汉。” 司徒磐道:“这个无碍,人都死了我也没那么小心眼。你先去审审看那三个活的,看能掏出多少来。” 冯紫英应了。 司徒磐又看了看刘登喜的尸身,掏出帕子来细细将自己的脸擦了一遍,帕子随手丢在刘登喜脸上。乃抬头道:“紫英,你辛苦了。明儿必好生赏你。” 冯紫英躬身抱拳:“折了许多兄弟,属下无能,求王爷恕罪。” 司徒磐摆摆手:“刘登喜是谁我知道。”一壁转身往外走,口里一壁说,“这会子已快天亮,你们爷俩劳顿一宿都累着了,回去好生歇着,旁的事,明儿歇足了再说。” 冯家父子冲他的背影躬身行礼,口称“多谢王爷。” 第二百二十八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这日一大早,京城哗然,街头巷尾俱传昨夜有御林军缉匪,杀得某处血流成河,遍地都是匪徒尸首。荣国府也得了信,贾母贾政等只做寻常故事罢了,横竖并不与府里相干。倒是那报信的小子来梨香院的时候贾琮细问了几句。偏他也不过在外头听的闲话,知道得并不真切。 待他走了,贾琮扭头一看起点脸色苍白,便说:“采买处前日买的麻绳太粗了,你且出门子一趟,亲去挑选,买些精致舒服的麻绳来。不然万一全儿跌下来让粗网子蹭破皮,大太太非吼死我不可。”起点忙应了一声,收拾衣裳急忙忙出去了。 冯紫英直至中午方醒,一问下头的人,果然从昨晚的箭矢当中清理出了另一支手弩用的箭。可巧秦三姑与贾琮都过来打探情形;因冯紫英早将贾琮当作司徒磐的准幕僚,此事也不瞒他,乃将围杀刘登喜之事说了一回。 秦三姑闻听思忖许久,道:“传信之人前两回都用的自制木箭,怎么这回用了御林军的箭?还有手弩。” 冯紫英道:“我也有些不明白。” 贾琮道:“从前义忠亲王余部皆是丧家之犬,朝廷缉捕得厉害,唯恐暴露身份,方用了查不出来的自制箭。如今天下分封,他们家主公平反已不是什么难事,便放肆了些,随手取箭便用。” 冯紫英摇头道:“不会。若如你所言随手取箭,不是放肆是散漫。他们只需散漫一回早都死了。” 贾琮道:“要不就是故意暗示什么?他们在御林军中有人?” 冯秦二人皆批“胡闹”。秦三姑望着他笑道:“琮儿最能想些旁人想不到的念头,不如你想想,是什么缘故?” 贾琮皱了皱鼻子,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问道:“那个刘登喜是不是于细作一行很厉害?” 冯紫英道:“只怕满朝没第二个人比得上他了。” 贾琮瞧了他两个一眼道:“我有个奇怪的念头,冯大哥三姑姐姐听听就算了,别告诉旁人,我恐遭嘲笑。” 秦三姑含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贾琮道:“模仿作案。” 冯秦二人对视一眼,冯紫英问:“什么意思?” 贾琮道:“首先咱们来看他们前头那三件事。头一件,那个谁会丢官。我若没记错,那个人当时已失踪,后来被匪人杀死于野外。故此‘丢官’这个信儿不对,殒命才对。可见义忠亲王余部弄情报的本事寻常。” 秦三姑与冯紫英又对视一眼。周延是太上皇命贤王杀的,故此那个信儿是对的。只是时过境迁,也懒得告诉贾琮了。 “至于先帝快要死了那事儿,倘若他们宫中有眼线,也并不难知道。哦对了,义忠亲王不是嫡子吗?怎么他死了太皇太后还无恙呢?” 秦三姑道:“如今这位太皇太后无子,是后立的。义忠亲王之母即那会子的皇后,儿子一死便自尽了。” 贾琮点点头:“原来如此。接着说。太上皇截留兵饷则愈发容易了,人多易查,也算不得秘密。”他摆了摆手指头,“刘登喜的藏身之处却不同。刘登喜如此厉害,连贤王使了那么大力气都没查到,他们怎么就查到了?他们若有那个本事早年怎么会输呢?除非……”他卖了个关子。 冯秦二人皆不给面子,没人催问他“除非什么”。 贾琮瘪了瘪嘴,晃着脑袋道:“除非是刘登喜自己的人告密。” 冯秦俱吸了一口气。冯紫英指着他道:“你说清楚!” “我一直以为,这世上绝大部分人是利己的。跟随了谁便不论主公贤愚成败皆为那人效死,这样的人不是没有。比如冯大哥方才说的那位使棍的好汉、比如刘登喜、比如义忠亲王余部。但是,少。一千个里头有一个就不错了。余下那九百九十九个皆是寻常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都有父母妻儿、师长朋友。遇见朝廷动荡的,放弃已经落败的旧主而转投新主,当是寻常人之举。刘登喜手上必有些人是贤王并冯大哥所不知道的,这些人是他的底牌。当年这些底牌肯当底牌,皇恩浩荡忠心耿耿的缘故自然有,然指望先帝驾崩主公上位自己跟着得富贵荣华的想必也不少。如今眼见太上皇东狩不知归期,小圣人又成新傀儡,保不齐就有人心思变。一百个里头有一个,已经足够卖掉刘登喜了。” 冯紫英神情一动。 贾琮缓了片刻,接着说:“今假设刘登喜有一要紧部下在御林军中,除了刘登喜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已从刘登喜处知道有义忠亲王的人给诸王箭书传信,但知道得不真切细致,或是没见过实物仿制不出。他见太上皇夺回江山无望、朝廷缉拿日紧,心思变化,想脱掉太上皇密探这个随时会惹得抄家灭门的身份,遂仿做义忠亲王余部的套路将刘登喜卖了。又守在刘登喜藏身的小院外头候着。若冯大哥轻松灭掉他便罢了;若不容易,便暗中施以冷箭灭口,刘登喜防不胜防才中着的。” 冯紫英道:“他为何不自己来送信?还能得些封赏。” 贾琮横了他一眼:“赏完了之后贤王敢用他吗?” 秦三姑点点头:“只怕不敢,纵用也难得大用。” “就他那射手弩的本事,能中流星锤铁链的当中、能射穿刘登喜,不要此功劳也早晚能出头的。”贾琮道,“贤王哥哥素来爱才。但凡没了刘登喜,他便可以展现才华升官发财了。或是无忧无惧安度一生也是极好的。”他一击掌,“这本是我胡思乱想,有些离谱。嗯,倘若来日真有这么一个人在军中冒头,冯大哥,没事儿你就别查他了,就当不知道好了。给人家一个当正经人的机会嘛。” 冯紫英道:“这个我说了不算。若真是这般,好歹救过我性命,总要还人家一个人情。”又隔着茶几弹了他一手指头,“如此古怪的念头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贾琮摸了摸额头道:“我只是觉得找到刘登喜那事儿实在太难了,大海捞针似的。除非是他们里头的人,不然谁有那个本事?再说,那个射手弩的那么厉害,若是义忠亲王余部要找刘登喜报仇,自己守在院门外、什么时候刘登喜出门下馆子他‘啾’的一箭出去不就成了?何必惊扰你。” 秦三姑冯紫英二人齐声说“哪有那般容易!”冯紫英道:“若没有我的人在前头打了那么许久并引走了他心神,寻常人决计杀不了刘登喜。” 贾琮撇嘴:“好吧好吧!” 冯紫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只知道瞎猜!”乃命人去厨房看看奶油松瓤卷酥好了没,又坐在那儿看着贾琮直笑。 虽是他领人围杀了刘登喜,那老太监终归是他多年的老上司,冯紫英心中总有几分不畅快。贾琮方才那通话东拉西扯的,暗暗替冯紫英圆了“叛徒”之名,还多拉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叛徒出来挡刀,仿佛刘登喜之死那个叛徒才是最要紧的,纵没有冯紫英他也一般落到如今下场。胸中烦闷一扫而空,冯大爷心情极好。 一时奶油松瓤卷酥端上来,贾琮“嗷”了一声笑嘻嘻的捧着吃。看他吃的香甜,冯紫英也舒心。因想着这两位皆是要紧同僚,他便低声说了昨晚司徒磐所言与刘登喜的旧事。 秦三姑淡然道:“抄来的本事难道是真本事?哄的过先帝、哄不过天下。” 贾琮长叹一声:“太上皇其实是被刘登喜害成如今这模样的。” 冯紫英这回给面子的问:“怎的呢?” “太上皇并没有坐稳江山的本事,全靠贤王哥哥帮他。贤王虽只说了一篇文章,一叶知秋,这种事儿必然很多很多,比这过分的肯定还有。要说贤王哥哥一点都没有迁怒太上皇我是不信的,要说太上皇一点都不知道我也不信。就如我家老祖宗一心偏着宝玉哥哥,我与环哥哥多少有些迁怒,都不大喜欢他。太上皇既知道刘登喜为了帮着他时常委屈他弟弟,却并不阻止;这哥俩的感情再好也必有疙瘩。有了这个疙瘩,加上太上皇有自知本事平平,难免对贤王生疑。贤王又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他都生疑了还为他卖命么?早几年我就听林姑父说贤王懒得管事、朝中一塌糊涂。” 秦三姑笑道:“林大人是知道王爷之能、太上皇之庸的。” 冯紫英也道:“王爷与林大人私交甚于太上皇。” 贾琮道:“他清楚着呢。儒生嘛,总有些迂腐。我前头话还没说完。皇陵那件事我都能想出许多法子来解决,贤王哥哥当日若非袖手旁观也必有法子,那样的话太上皇这会子只怕还是今上。” 秦三姑眼神一闪,问道:“皇陵那事你有许多法子?” 贾琮随口道:“一个莽夫,无非是违法的事儿做多了怕抄家灭门罢了。给他写一个特赦不就成了?每日都有和尚姑子去送饭,把头发剃光了扮作和尚逃走也成啊。评话《杨家将》里头开篇就是杨家将假扮宋太宗赴会,皇帝都不听评话的么?” 冯秦二人又摇头:“你当打仗是说评话么?曹大通认得圣上的。终究年岁小,见的事儿少些。” 贾琮不服气道:“他几年见圣人一回?哪里还能将模样记得那么清楚。或是在胸口藏两个馒头扮作尼姑更好混过去。”后世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秦三姑瞪着他批“胡说!” 一时又提起昨晚那位使棍的壮士。冯紫英惋惜道:“瞧那意思,贤王是没法子收用他的。若要杀他实在可惜。是条好汉子!” 贾琮道:“那可以不杀他么?” 冯紫英道:“恐怕养虎为患。” 贾琮皱了皱眉,嘟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又问,“他替刘登喜卖命是为了什么?” 冯紫英道:“还没审呢,回头问他。” 贾琮道:“贤王若想收他,须得实实在在弄清楚恩怨,看看有什么空子钻没有。光凭礼贤下士大约不成。” 秦三姑不禁伸手拧了一下他的腮帮子:“小崽子愈发鬼了。”又抬目瞧了冯紫英一眼,冯紫英含笑饮茶。 一时贾琮吃完点心回去了,秦三姑道:“琮儿猜的那个……我思忖着也有几分道理。” 冯紫英笑道:“我觉得极有道理。那小崽子绕着弯子奉承王爷,明知道这般好话我们八成会说给王爷听。” 秦三姑莞尔,也起身告辞了。 另一头,起点自打上午出门买精致舒服的麻线,直买到晚上还没回来。贾琮等人只做不查,如平日一般无二。到了半夜,贾琮又让她摇醒了。 揉着眼睛从炕上坐起来,贾琮道:“还以为你今儿不回来呢。怎么不早点,那么多事儿要讲许久的。” 起点看着他问:“什么事?” 贾琮道:“下午我去冯大哥家打探消息,都知道了。有三位活的,还有一个大夫。” 起点脱口而出:“谁?” 贾琮道:“那会子他还没去审问,我也没问模样年岁。中有一位功夫高、使长棍的好汉他很敬重,盼着能替贤王收来用。只是贤王不曾亲见那位的本事,又知其忠心刘公公,没什么惜才的心思。” 起点轻叹一声:“他不会改投贤王的。” 贾琮道:“我听冯大哥说了他的事迹,也觉得不能。” 起点遂问昨夜经过,贾琮将冯紫英所述说了一回,并没提“箭书”与“手弩”两样。终叹道:“那位长棍好汉当真厉害!只是难救。” 起点忙问:“你有法子?” 贾琮摇头:“没有。然冯大哥敬其义爱其才,这便是机会。纵一时救不了,能让他不死也是好的。保不齐日后有法子呢?人才可惜。” 起点默然半日,道:“刘公公才是功夫最强的。” 贾琮道:“三千个打十几个,能活三个不错了。刘公公已死,再惋惜无用。活人还能试试救出来。” 又过了许久,起点轻叹一声:“虽无情,却是实话。”乃问道,“冯紫英是怎么知道那地方的?” 贾琮道:“没告诉我,我也没问。”屋中安静了片刻,他又道,“说句马后炮的话,你们不该来京城,尤其刘公公不该来。天下何其大也,藏哪儿不好。纵有些要紧事,让下头的人去办不行吗?刘登喜那老头终究是个太监,没有魄力。” 起点瞥了他一眼:“与太监何干?” “太监因身体没了雄性激素,会少许多男人气度,任性、多疑、少断。”他啧啧了两声,“他功夫那么高,该不会练了葵花宝典吧。” 起点冷冷的道:“刘公公忠义无双、足智多才、气度过人,非你这般等小儿可批贬。” 贾琮耸肩:“好吧,不说就不说。你还在我们家呆着么?还是有别的事儿?” 起点迟疑了片刻道:“今外头不平顺,奴婢还望在贵府暂避一时。” 贾琮点头:“你自便,去来随意。今儿大约也累着了,你赶紧歇着去吧。”言罢伸手拍了拍枕头,一副赶客的架势。 只听窗外有人轻叹一声。贾琮吓得一哆嗦:“刘公公没死?!啊呀那个刚才我被下降头了,那话不是我说的!太监也有许多英明神武的!蔡伦、郑和、司马迁……” 起点本来心情烦郁,闻言忍俊不禁。 外头那人也啼笑皆非的说:“怎见得就是刘公公?”旋即绕到门边推门而入。贾琮听他声音低沉显见不是太监,吐了口气抚了抚心口。那人遂走了进来,身形虎背熊腰,口里说,“琮三爷,可还认得末将?” 贾琮随口道:“屋里太暗月光不明看不太清楚……哦,从前我四处赴宴的时候咱们见过许多回。御林军总统领甘雷将军。原来你是刘登喜的人啊,真看不出来!你长得一点也不像细作!” 说话间甘雷走到他炕前,不待贾琮披衣爬起来便拱手道:“末将有意邀琮三爷加入我等。” 贾琮身子一僵:“哈?邀我入伙?” 第二百二十九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第二百二十九章
话说甘雷夜访荣国府,直言邀贾琮入伙。 贾琮怔了怔道:“不如我替你们帮忙吧。我这性子当探子不合适。当探子须得每时每刻小心谨慎,我行动容易忘乎所以;还得在家人朋友跟前严守机密,我往信任的人堆里一坐嘴上便没门把子。”遂披衣起来向他作了个揖,命起点点灯。“在自己家里自己屋里,点个灯光明正大。”甘雷不禁笑起来。 蜡烛燃起,贾琮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了,又请甘雷坐,歉然道:“我半夜不喝茶,故此我们这院子晚上不预备茶,这会子要弄有些麻烦。” 甘雷摆摆手说“不妨事”,又瞧了他几眼道:“当日林大人苏大人被人从诏狱劫走,可是你做的。” 贾琮静了片刻装憨道:“我哪有那个本事!再说也没有兵马啊。” 甘雷含笑道:“花千把两银子雇些山贼不就成了?你伪造的圣旨连印文都错了。” 贾琮立时道:“谁伪造圣旨了?我可没胆子伪造圣旨!” 甘雷道:“不错,你委实不曾伪造圣旨。又没盖玉玺,也没告诉狱卒那是圣旨;是他自己以为那个是圣旨的。你虽无兵无势,以区区千两银子便救了十三位忠臣出来。贾琮,你能想到常人想不到的主意,从绝处逢生。如今我们最用得上的便是你这般人物。做主邀你的,便是那个任性、多疑、少断的太监刘公公。” 贾琮张了张嘴,半日才说:“他也太看得起我了……”哎呀,有一种对不住老太监的错觉是咋回事啊…… 甘雷抱拳道:“今佞臣当道、天子无踪、山河大乱、正道艰难。还望琮三爷助我等一臂之力,早日救回圣人。” 贾琮吐了一口气,道:“纵然救回圣人又如何?没有兵权的皇帝就是个箭靶子,只怕他自己的儿子都未必肯留他性命。” 甘雷默然片刻道:“陈王乃圣人选中的太子。” “若圣人去投陈王,陈王昭告天下圣人到了陈国,陈国必被诸王围攻;若不昭告天下,他已是一方诸侯了,还找个太上皇来管自己么?那陈国算他的算圣人的?要投唯有庐王,年岁小、还用得上爹的教导。” 甘雷又不言语了。许久才说:“还有民心。” 贾琮摆手道:“民心无用,有用的是将心、官心。你们总盼着圣人一出、群贼望风而降,根本就不可能好么?纵这会子救他出来也得藏着,不然死的比谁都快。” 甘雷忙问:“你可知道他在何处?” “我哪里知道?”贾琮莫名道。 甘雷叹了一声,愁眉半晌才说:“也不知他老人家可还在人世。” “大约在的。”贾琮道,“今日之前我也没念头,这会子倒能猜出点子来。” 甘雷大喜:“怎么猜出来的?” 贾琮便将刘登喜曾将司徒磐的文章抄给司徒硠一事说了。“类似于抄文章这种事想必不止一件。我猜圣人八成在司徒磐手里,因为他得的好处最大。司徒磐打小憋屈着长大,当会想让圣人看到他自己君临天下,以示自己才是有真本事、而非作弊得来的。故不会杀他。” 甘雷有几分尴尬,道:“那也不过是年少之事,况圣人并不知情……岂能因此造反?君便是君、臣只是臣。” 贾琮看了看他,也叹了一声:“其实我不比旁人强。总有人说我聪明,不过是因为我凡事皆不去想‘应该如何’,而去想‘事实如何’。为一个人无怨无悔卖命不求回报的只有两种人。他的父母、受了他大恩的人。一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一种是这辈子欠了他的。司徒磐两种都不是。从前乃刘公公凭着武力逼他替圣人卖命,并非他心甘情愿的。如今连刘公公都不在了……甘将军,不要以为圣人还是圣人。他现在未必比得上一个寻常的王爷。” 甘雷闻言再默然,半日才说:“琮三爷看,圣人如今会在何处?” 贾琮摇头:“猜不出来。如今先试试能不能救出那三个人是正经。大夫是你们的人么?” 甘雷道:“是。” 贾琮愁道:“四个。除了那使棍的好汉,其余都不容易活命。” 甘雷道:“那大夫真是大夫。” 贾琮淡然道:“当权者皆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区区百姓谁管你冤不冤枉。” 甘雷嗐声跌足。 贾琮打了个哈欠道:“明儿再说吧,急也无用。尽人事而听天命。” 甘雷道:“那使棍的……” “别告诉我。”贾琮道,“今日我给冯大哥下了一个套。他敬重那位好汉,一心盼着他能活下来,过些日子保不齐会找我去帮忙劝降,到时候我见机行事。若知道底细,我恐怕自己露馅。我装模作样的本事并不强。” 甘雷点点头,忽又笑道:“琮三爷事事帮着我们,却并无一句答应入伙。” 贾琮道:“我已经拒了好么?不是早告诉你了,我这性子当不成探子。” 甘雷叹道:“不是让你当探子……罢了,这般也好。横竖你也不会袖手旁观。”遂领着起点告辞了。 二人出门进了起点的屋子,不曾点灯。起点问道:“将军,就这么算了?” 甘雷笑道:“他不想入伙,我却非要他入伙不可。” 起点道:“只是几位兄弟还有疑虑。” 甘雷立在窗边抬头望月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方悠悠的道:“今咱们失了刘公公就如失了主心骨,人心惶惶。单凭一颗忠心是办不成事的。余下众人皆非洞明大势者,我也不是。贾琮此人极为务实。刘公公已死他再不多想,只盘算如何救余下的人。咱们实在太用得着他了。数年前他在二皇子府中赴宴时曾说,三国之时,吴国必死。出兵攻魏蜀是找死,因为他们实力弱些;严守不动是等死,仍是因为他们实力弱些。眼下咱们便是如此。我将知情的几个皆盘算了一遍,皆是可靠的,没有叛徒。可见司徒磐冯紫英的本事愈发强了。咱们太弱,不动也是等死。贾琮能在无路可走时想出法子来,让他引着大伙儿总比等死强。圣人还在虎狼之窝呢。” 起点踌躇了片刻,张了张嘴,终垂头应“是”。 甘雷长叹一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身便走。 他几步到了门口,起点忽然喊道:“将军!” 甘雷止了步。 起点道:“我疑心贾琮对天子忠心不足。” 甘雷大惊:“有证据么?” 起点道:“没有,只是我的一个心思。这几日我与此人朝夕相对,偶有提起圣人之时,他皆是不以为然之态。我等凡提起圣人俱有敬意,贾琮没有。依我看……”她又犹豫片刻方说,“当日咱们猜贾琮护着七皇子未必是因为忠心而是因为林大人,只怕没有猜错。他教养七皇子也只是因为七皇子模样可爱又是他义弟、他喜欢罢了。将军若有心让此人为咱们的统领,来日……来日……来日保不齐在他心里随意一位他认识的兄弟都比圣人要紧。倘或遇上什么为难之处,他大约会舍弃救圣人。” 甘雷闻言如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伫立在门口许久,忽然推开门走出去。到了外头才说:“那般……也好。圣人如有个三长两短,兄弟们也有个出路。” 起点立在屋里盯了那门好一会子,黑暗中微微一笑,低声道:“我猜到将军有此一言。” 后头数日皆平安无事。秦家薛家因秦钟宝琴婚事将近忙得飞起,请柬也送来了荣国府。贾母只说自己身子不妥,回头命大太太前去;邢夫人喜不自禁揣着请柬往王夫人跟前冷嘲热讽了一回,气得王夫人当日便病了。宝玉遂去榻前侍奉,又惹得贾母念骂王夫人“成日只知道作死、耽误宝玉念书”。倒是李纨,往日这等事皆劳顿她最甚,今贾兰得宠,她也少了些磋磨。赵姨娘更是称病不去,说是恐怕过了病气给王夫人。王夫人也拿她没法子,只将怒火撒在两位新姨娘身上。如此贾政又不答应了,随意寻了个借口命她二人不必去太太屋中伺候。王夫人登时心凉如冰。 偏这一日周姨娘搀着她出屋子走几步,随意往荣禧堂转转;恰逢两个丫头子领了韩全也来荣禧堂玩耍。王夫人一腔怒火迁怒到这个小小的孩子头上,他又不过是个养子、无权无势的,便指着他骂道:“哪里来的下三滥小娼妇养的贱种!荣禧堂何等地方,谁放他进来的?” 韩全恼了,几步蹿到她跟前大声道:“我才不是贱种!” 王夫人抡起巴掌就给了他两下。韩全从前虽吃过些苦,还没挨过打呢,被她打得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哇”的大哭起来。王夫人顿时有种凌虐快感,上来抬腿便想踢他。 跟着他的丫头俱得了贾琮吩咐,有一个赶忙挺身拦在前头:“二太太且住!小韩大爷是我们琮三爷的心尖子,琮三爷打小便不是个讲礼数的,奴才可保不齐琮三爷会做什么。” 王夫人一愣,硬生生将腿收了回去。韩全哭得愈发大声。王夫人厌烦道:“吵得我耳朵嗡嗡的闹。”转身快步走出去,也不要周姨娘搀着了。 那丫头忙韩全扶起来,哄他莫哭。另一个冷笑道:“怪道琮三爷说在府里头遇事报他的名头、莫要报大太太的。欺软怕硬,呸!” 哄韩全的那个道:“大太太自己在府里头也跟个玻璃人似的,才多大面子。再说,琮三爷行事狠厉。常言道软的怕硬的、硬得怕愣的……” 她二人本是随口闲话,听在韩全耳中如同在告诉他王夫人会怕贾琮一般,挣开丫头的手撒腿便跑。两个丫头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喊着在后头追跑。 韩全年幼腿短,跑起来却极快,远远的将丫头们甩在身后一径奔入梨香院。也算他运气,近来三贾多往外头访友,偏今日闲着晒太阳,起点在旁侍奉茶点。忽见他闯了进来,满面泪痕,俱是一惊。尚不及问他,韩全眼睛一扫便看见贾琮坐在藤椅上,如一头小牛犊似的撞了过来。贾琮赶忙接住他顺手抱在怀里:“全儿怎么了?”韩全放声大哭。吓得起点丢了茶壶跑过来一叠声的问。 过了会子两个丫头也赶了过来,贾琮劈头便问“小韩大爷这是怎么的了?”那两个丫头忙跪下将方才王夫人辱骂并打他之事说了。话音未落,起点的脸已经黑成了墨汁子。 贾琮抚着韩全的小脸蛋冷森森的道:“她打了你两下是不是?” 韩全挂着眼泪点点头。 贾琮道:“起点去打她二十下。” 起点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那两个丫头不禁喊:“她是太太!” 贾琮嗤道:“太太又如何?王子腾不在京中、贾宝玉不成事、二叔竟舍不得两个小姨娘去给她侍病!她不夹着尾巴做人给自己留点颜面怪我咯?” 待他话说完,起点已到了门口。两个丫头眼睁睁看着她一溜烟似的没了影子,面面相觑。贾琮抱着韩全站了起来说:“你们先在此处等着。”丫头们赶紧称“是”。 贾琮向贾环道:“环哥哥要不要与我一道去见二叔?” 贾环拿帕子擦了擦嘴站起来:“去。” 韩全鼓起小腮帮子,哥俩便抱着他一道往贾政书房去了。 贾政又在红袖添香日读书,听人说他俩抱着小韩大爷来了有几分怪异,命让他们进来。 贾琮进门不曾行礼,只抱着韩全往他跟前一站道:“二叔,侄儿方才做了件不给二叔颜面的事儿,然我不是来告罪的。” 贾政皱眉问道:“何事?” 贾琮沉着脸慢悠悠的说:“侄儿命自己的大丫头去打二太太二十下,这会子保不齐已经打完了。” 贾政顿时站了起来,指着他喝道:“大胆!” 两个小姨娘并三个清客见状不好便要避出去,贾琮厉声喝道:“姨娘们先莫要出去,三位先生不如也一并留下来听听。”那几位吓得不敢走了。 恰在此时,玉钏儿哭着跑了进来,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望着贾政“扑通”一声跪倒,大哭磕头道:“老爷!琮三爷屋里那个起点闯进我们太太的屋子,不由分说便打我们太太,打了好久!太太已经被她打晕过去了!宝二爷上前拦着让她推到地下跌了一跤,这会子已吓傻了!” 贾政喝道:“反了反了!”又命人“去请老太太来!” 贾琮淡然道:“嗯,看来打的还行。环哥哥你觉得如何?” 贾环抱着胳膊倚在书架子上含笑道:“起点这丫头不错,颇有分寸。” 玉钏儿瞪着他脸都白了。 第二百三十章 红楼之熊孩子贾琮最新章节
VIP最新 第二百三十章
话说贾琮命起点打了王夫人二十下替韩全出气,赶在玉钏儿来告状之前先到了贾政跟前。贾政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颤。 贾琮乃命人去请周姨娘过来,方扭头道:“明人跟前不说暗话。二叔,咱们两房素来不睦,然阖上大门总是一家子。从前二叔在士林中颇有些礼贤下士、济弱扶危的名望,撑起了咱们荣国府的颜面。侄儿年幼时也沾了点子光,虽口里从来不说,心中洞明如镜。偏二叔后来……大伙儿都明白。” 贾政不禁想起前事,百感交集,将方才的怒气冲得没了影子,又怨恨那个粉头卉娘勾引了他、坏了他的名声。 贾琮接着说:“全儿之父乃是国子监学正韩赫大人,二甲进士,满腹经纶士林称颂,原本前程可待。不想其恩师、御史唐垌大人因痛斥贼子方雄而为国尽忠惨死贼手,可敬可叹。韩大人受了带累被贼人陷害,郁郁而终。咱们家在那个当口收养全儿,外头多少人竖大拇指赞扬?侄儿说句不好听的,荣国府让二叔扯下去的脸面竟是让全儿给捞了回来!人家外头的人哪里管什么大房二房?横竖是荣国府深明大义、不惧逆贼淫威收养忠良士子之后,这个名声是整个荣国府得了。就如早年二叔的名声与我也有好处一般,如今大太太养全儿的好处,宝玉哥哥、环哥哥也一并得了去。”说着他抚了抚韩全的小脑袋,韩全眼中趁势蓄出一片水光,瞧着极为委屈可怜。“方才二太太做了什么我就不说了。待会儿二叔可问问周姨娘,她在当场。” 旁人已猜出王夫人必是欺负了韩全。韩全才刚四岁、又生得玉雪可爱,欺负一个小儿当真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儿。连贾政都不吭声了。 “眼看要到三月了,诸王纷纷进京共议国事,并四处求贤。再有,侄儿从贤王处得知,春闱大约会延至明年。由此可知,科举一事大体上还是不变的。宝玉哥哥学业愈精,天下又初定,他也差不多该下场求功名了吧。依着他的性子九成须得往国子监去两年、结交些士林知己。二太太今天这事儿传出去,别的就不提了,韩大人可是国子监的人,国子监满院都是他的学生。二叔自己想吧。” 还想什么呀?王夫人与贾宝玉乃是鸿毛与泰山之别,委屈王夫人吃天大的亏以成全宝玉半分也是应当的。贾政再看韩全,目中已带了几分怜爱。韩全委委屈屈的喊了一声“二老爷”。贾政忙说:“全儿既是兄长养子,只喊我‘二叔’便是。” 韩全便看贾琮,贾琮轻声道:“二叔说的不错,全儿当喊他‘二叔’才妥当。” 韩全乖乖喊了一声“二叔”,贾政捋着胡须点点头道:“听闻你是个好孩子,小小年纪便知道读书写字,极有你父遗风,好的紧。”遂赏了他一方砚台。贾琮将韩全放到地下,韩全上前端端正正向贾政作了个揖谢他。贾政招手让他过去抚了抚他的小脑袋。 偏这会子周姨娘来了,进门一看这架势——两位小姨娘并三位清客先生远远的站着恨不能藏起身来;玉钏儿泪痕还不曾拭去,目瞪口呆看着贾政;贾政揽着韩全问他念什么书,韩全乖乖答道:“环哥哥教我诵《三字经》,琮哥哥领我爬梯子玩儿。”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贾政望着贾环满意道:“环儿很好。” 贾环笑道:“老爷教导的好。” 贾琮忍俊不禁:“臭小子!让你爬梯子玩是为了强身健体,将你的身子养好些。你瞧大太太都将你养成小胖墩子了。” 众人愈发大笑。贾环瞧着他笑道:“哎呀这屋里究竟谁是个胖墩子,别装的跟没事人似的。” 贾琮横了他一眼,接着说:“来日乡试会使皆要在格子间里头呆许多天的,每回都有体弱的考生晕倒在里头,十年寒窗白读了。再说我性子急躁,教小孩子念书我也没那个耐性。”又向贾政道,“宝玉哥哥也须得动一动才是,别每日白白将养着。从没听过坐着躺着能养好身子的!须得走路、跑步、骑射,活动筋骨。不然来日下场子他哪里扛得住!在那里头病了不是玩的。” 贾政连连点头:“你哥哥身子弱,是得练练,再补一补。” 贾琮又添了一句:“伺候病人不是有丫鬟婆子的?……犯得着让他天天守着么?他哪里有下人会伺候人。” 贾政一想也对,宝玉日日守在王夫人屋里并没多大用处。便命人去传话,让宝玉只管每日请安就好,好生念书、得空活动活动筋骨,他母亲屋里用不着他伺候。 待那小厮走了,贾琮方瞧着周姨娘假意惊讶道:“姨娘已来了么?” 周姨娘忙上前来向贾政行礼,陪笑道:“老爷与小爷们在说话,奴婢不敢打扰。” 贾政咳嗽一声,问她王夫人方才与韩全遇上是怎么个情形。周姨娘早得了贾环的眼色,又看见这屋中的情形,岂能不知该说什么?遂将王夫人所为细细说了,绝口不提韩全的丫头拿贾琮威胁她,只说“一个跟着小韩大爷的丫头拦在她主子前头,太太没踢上。”听起来仿佛是踢过却踢在了丫头身上似的。又说方才宝玉恰从厨房煮好了药来侍药,可巧遇上起点进来,起点并没推宝玉,他是自己吓得跌倒的,这会子已被麝月搀回房了;并绝口不提起点揍王夫人详情。 贾政闻言骂道:“无知的泼妇!荒唐、荒唐!”乃又说,“日后煮药这等事也不用宝玉去做。”又抚了抚韩全的脑袋,“委屈你了。” 韩全眼泪又垂了下来,咬着嘴唇摇摇头不说话。 贾琮拍手道:“好了好了全儿不委屈了!哥哥不是替你出气了么?” 韩全瘪瘪嘴,拿帕子拭了泪,又点点头。 贾琮走过来蹲下身子道:“走走,咱们玩会子去!横竖今儿的书也背过了,对不对?他环哥哥?” 贾环笑道:“今儿的书委实背过了。” 贾琮便抱了韩全起来道:“二叔,余下的你与环哥哥商议吧。”又看着贾母给贾政的徐姨娘道,“烦劳徐姨娘将此事回给老祖宗,且看老祖宗如何断。”徐姨娘垂头应“是”。 贾环挥手道:“走吧走吧!先说好,荣国府的体面才是大体面,对外头没什么大房二房的。细论起来咱俩两个还小,宝玉哥哥的名声优先。” 贾琮道:“这个自然。”乃抱着韩全一径走了。 贾环目送他出去后扭头一看,贾政笑的胡子都撅起来了,望着自己连连点头。遂说:“老爷,不如对外头只说那个给全儿出气的丫头是老太太使去的,也好显得咱们府里识大义、不偏颇。” 其实这时候应当瞒着王夫人打人这事儿才对;偏贾政是个糊涂的,恨不得起点是自己使去的,好让旁人都知道他待忠良之后如己出、连自家太太的颜面都不给。只是贾环先说了老太太,他也不便抢功。 直至这会子贾母才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贾政要她做主,她特换了身大衣裳过来。进门一看贾政贾环爷俩其乐融融,贾琮与韩全都走了,便问何事。贾政忙命鸳鸯搀着她坐了,嗐道:“老祖宗!那个愚妇险些要将咱们府里的名声败光了!”遂命周姨娘又说一遍,贾环乃将韩全与荣国府名声、贾宝玉前程之关联也说了一遍。 贾母听罢也骂:“愚妇、泼妇!哪里还是大家子有教养的太太!” 贾环道:“孙儿与老爷商议,只说琮儿那个丫头是老太太使去的呢。” 贾母想了片刻,竟与贾政想到一处去了,道:“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说是你们老爷使的。” 贾环应了一声,贾政心中暗自欢喜。 贾母又喊玉钏儿过来道:“你们太太也太不知事了些,纵不顾她自己的体面,也须顾及阖府的体面才是。” 玉钏儿只磕头称是,悄悄抬头觑了一眼她姐姐,金钏儿微微点了点头。 一时打发人过去看王夫人。贾琮命起点打她二十下,又没说打哪儿!起点这般高手打人能打得她浑身哪儿都疼、却半分看不出伤来。再说她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子,也没人觉得她有多大手劲儿、打太太敢打多重。王夫人有冤没处诉去,不论是前头晕了过去还是后头哼哼唧唧,贾政贾母都当她是被吓的。 另一头,贾琮抱着韩全回了梨香院,起点也回来了,二人纷纷说起两头的事来,十分畅快。韩全的两个丫头可算知道琮三爷何等厉害了,都羡慕得了不得。过了会子鸳鸯亲过来替贾母赏了起点两个“笔锭如意”的荷包并两盒子点心,还说也有韩全丫头的份儿,琥珀已送过去了,奖赏她们忠心护主。贾琮便让她两个回去领赏,并将韩全带回去;韩全不肯,非要留在梨香院玩儿,贾琮也由着他。 待那两个丫头走了,鸳鸯方将后来贾政贾母决定“起点是贾政使去的”告诉了他们。起点有几分啼笑皆非。 贾琮笑道:“于他二人,天下最要紧的头一件大事便是宝玉,次一件是我二叔,第三件是二房,第四件没了。”又啧啧两声,“怪道人家说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二叔就是一条最标准的金鱼。听闻前些日子他与环哥哥翻脸,翻得一句话都不说,日日夜夜给脸子瞧。后不过是许诺给他十个铜板的好处,他立时便能父子和睦。今许诺上三十个,他就跟环哥哥相亲相爱。”他一壁说,鸳鸯早笑得东倒西歪、伏在小几上起不来。 谁知过了会子宝玉竟跑过来要替他母亲评理!贾琮望着他好笑道:“宝玉哥哥,你是男的女的?” 宝玉怔了怔道:“自然是男的。” 贾琮道:“女人才评理的。男人不用评理,只论本事。谁有本事谁有理。待宝玉哥哥当了一品大员再来跟小弟评理不迟。” 起点在旁冷森森的道:“宝二爷要跟我们三爷评理,我们小韩大爷跟谁评理去?” 韩全这会子已玩累了,正坐在小几前吃点心,闻言满面委屈,大眼睛眨巴眨巴便蕴了一片水光。宝玉看那孩子十分可怜,也知道是他母亲先不对,无可分辨,只喃喃的说:“姐姐也打得太过了些。” 起点垂目道:“奴婢知道轻重,并不曾使几分力气。” 宝玉没见过这般理直气壮打主子的丫头,不禁愕然。偏他说也说不过、打也不会打、进退无能又没人理他,只讪讪的站了会子,垂头丧气转身就走。 贾琮在旁瞧着简直要吐血!史湘云从前是个无能的,教养一番开导一番也开窍了。怎么这块石头当真是块石头?小爷还瞧上了他那点子聪明想用用好么?忍不住骂道:“连替你母亲骂两句人你也不会么?怎么说你是个爷们,起点是个丫头。白白当了十八年的小爷,连仗势欺人都不会么?你且等着,总有你母亲被人白白气死、你束手无策的一日。不见棺材不落泪!” 贾宝玉怔了怔,转回身来:“你们都不理我么……” 贾琮道:“你娘打了我弟弟、打了起点的小爷,我们怎么会理你?环哥哥是姨娘养的,天生就是二太太的敌人,怎么会理你?贾宝玉,在外头咱们是一家人,关上大门咱们是敌对双方。你还指望我们帮你?你本来有一个盟友,就是兰儿。可惜你母亲从前常欺负折磨珠大嫂子,兰儿也不喜欢她。故此你若想护着你母亲只能靠你自己了,一个盟友也没有。别指望她屋里的丫头。那一屋子多半是性子老实的;唯有一个玉钏儿,她姐姐是白姨娘,她跟白姨娘比跟你母亲亲近。把自己的贴身丫头给丈夫,你母亲究竟有多蠢!你们那房也快要变成霍晟家那模样了。我只说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吧。”言罢当真不理他了。 贾宝玉立在梨香院门口呆了许久,也不知何时走的。 待他没了影子,起点奇道:“三爷帮他做什么?没点子用。” 贾琮道:“他姓贾、他聪明、他年轻。提点他委实比提点旁人费事许多,然若是能成,于我或多或少是个助力,也是值得的。别看不起他,每个人都有长处,他的长处并不在人情世故罢了。”原著中唯有他与林黛玉两个聪明得开外挂,不信谁也得信曹雪芹不是?“二太太不过是只蝼蚁,弄死她极容易,留着她却能成为帮着贾宝玉成长的磨刀石,物尽其用嘛。” 起点抬目细瞧了他几眼:“怪道甘将军说你看着莽撞实则极冷静,是个能做头领的。” 贾琮嘻嘻一笑,拱手道:“多谢甘将军夸奖!” 待邢夫人听说了今日之事,满心以为贾琮是为了替她挣颜面,欢喜的很。回想当年她这个嫡母在贾琮眼中如同没这个人似的,如今他竟肯替自己撑腰,便以为是韩全带来的福气,愈发疼爱他了。而王夫人的名声算是毁了。欺凌幼童还罢了,那幼童还是忠良之后;世人皆知她丈夫分毫不给她颜面只拿她垫脚,看笑话儿的也有许多。 打这一回起,韩全便全心依赖起了贾琮。从前只是喜欢他,如今已开始粘着他了。贾琮不甚会带小孩,颇为头疼。贾环起点等人在旁看热闹,半分不插手。邢夫人自然更不会管了。 偏就在这会子,白姨娘金钏儿羞答答的告诉贾政她有了身子。这下可了不得!阖府如炸开了锅似的。贾母一叠声的命人好生看护,又赏了许多药材东西、又命给她打扫一个小院子、又给她添了两个小丫头服侍。贾政乐得合不拢嘴,日日围着金钏儿转圈子。 王夫人本来心气不顺,又让一个下人打了还打得颇狠厉,没人撑腰并背了恶名,顿时病势沉重。大夫来瞧只说是“心病”,宝玉遂愈发多去他母亲病榻前了。谁知不过三五日他去得多些便被贾政知道了,喊去骂了一顿,命他不许虚耗功夫在他母亲屋里,好生念书去。宝玉万般无奈,在屋中转了几十个圈子无计可施;然心中却洞若观火。贾政都不知多少日子不曾往王夫人那里去了,此事只能是玉钏儿告诉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话说贾政不许宝玉去看他母亲,他万般无奈,最终竟又跑去梨香院求计。 贾琮望天无语,道:“环哥哥跟二叔翻脸也不止一回了,他还不如你得宠呢。怎么你竟不敢么那等着给你母亲服丧吧。” 宝玉怔了许久,咬了咬牙:“也罢。”拿起脚来就走。 贾琮在后头大声道:“依我看,你母亲不死你也不会出息。阿米豆腐,可怜的二太太,竟要拿命来助他儿子长大些。” 宝玉不曾回头,面上早已垂下泪来,一径去了。 他遂将贾政的话置之不理,非但仍去照看王夫人,还去的多了些。玉钏儿又悄悄告了两回状;贾政喊宝玉去说了两回他不听,也懒得管了。宝玉本以为他老子少说要揍他一顿板子,不想就这般没事了愕然半日,顿时明白过来:原来,不听他老子的也没什么大不了。次日精神抖擞捧着书去王夫人床前念,一日下来王夫人竟好了许多 待王夫人睡了,玉钏儿忙给宝玉奉茶,满面心疼柔声劝道:“二爷劳顿这一日,嗓子都要哑了明儿可别来了,我们照看太太是一样的。” 宝玉本来喝着茶,闻言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玉钏儿又说:“二爷这般辛苦,漫说老太太、老爷、太太心疼,就连我们看了,心里也疼。” 宝玉搁下茶盏子,抬头细细端详着玉钏儿。玉钏儿本来还想说话,见他模样不寻常,又咽下去了。宝玉“唰”的淌下泪来,指了她半日,忽然几步冲出屋子,“哈哈哈”狂笑起来。“我信了我可算是信了” 玉钏儿忙追了出去:“二爷这是怎么的了” 麝月已上前扶住宝玉,扭头看了玉钏儿一眼。宝玉仍在狂笑,一面跌跌撞撞的往外走。 回到院子,早有人瞧见宝二爷颠颠簸簸的,忙去回给贾母。贾母大惊,亲拄了拐杖赶去宝玉屋子。见麝月正在替他洗脸,劈头便问:“宝玉怎么了” 不待麝月开口,宝玉先垂泪道:“孙儿无事。只是方才去看太太,让玉钏儿姐姐抢白了一顿。” 贾母大怒:“反了么一个丫头敢抢白小爷”当即命人将玉钏儿拖出去打死。 宝玉吓了一跳:“打发出去便是了她姐姐还怀着胎,打死不吉利” 贾母冷笑道:“一个下贱坯子,以为她姐姐沾上了半个主子她便也是主子了不成”遂命在后角门打玉钏儿二十板子,撵出去再不许入府门半步。 玉钏儿见宝玉走的蹊跷,坐在廊下想事儿。忽然外头闯进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婆子拖了她便走,她又嘶又喊没人理,后又让狠狠打了一顿,半中昏死过去竟泼冷水醒了才接着打。 金钏儿知道了忙找贾政哭闹。只是贾政眼里一个丫头跟贾宝玉哪里比得反倒骂了金钏儿一顿。 王夫人听说了果然好了点子,拉着宝玉的手垂泪道:“宝玉,我如今唯剩下你了。” 宝玉怅然半日,强笑道:“太太快些好了才是。” 又过了两日,冯紫英终于使人来找贾琮了。瞧他那啼笑皆非的模样,贾琮便知道有好故事听。 原来那个使长棍的好汉竟是许多年前军中一员猛将,名叫钟威。他家中有个侄儿生得男生女相,少年时极为好看。谁知就那么倒霉,让当年的忠顺王府世子、如今的忠顺王爷看上了想让他做契弟风流快活。他侄儿自然不肯,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当时那位忠顺王爷为了让儿子欢喜,设计陷害钟威兄长违法,全家拿下牢狱。不多时他兄长死在狱中、家眷发卖。钟威一早赶去发卖之处只卖回了嫂子,他侄儿压根没卖便不见了。不必说,让忠顺王府弄走了。 钟威还想着设法托人救侄儿出来,不过数日的功夫他自己竟也被诬下狱。原来忠顺世子命他侄儿侍寝,被刺成重伤,他侄儿还逃了世子他爹一怒之下拿他泄愤,以莫须有定罪,阖府发配北疆。此事本已是灭顶之灾,谁知王爷还不解气,命人于半道上劫杀他全家。钟威眼睁睁看着妻女一个个死在眼前,肝胆俱裂因敌手人数太多,他自知拼死也逃不脱,放声大骂天地不公。正以为就此冤死泉下,忽有一人如神佛般从天而降,杀入人群似猛虎荡羊群,拼死救得他一条性命。那人自然就是刘登喜。 刘登喜又夜入忠顺王府,将老王爷刺死替他报仇。因世子伤的本来厉害,刘登喜以为他熬不过去,便留了他一条性命。不想他竟然活到这会子还没死。钟威却早已视刘登喜为再生父母,从那时候起便替他效死。 贾琮听罢干瞪了半日的眼,又思忖半日问道:“冯大哥可知道他侄儿是死是活叫什么” 冯紫英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许多年也没人找过他。当年在京中颇有名声,母家还是个读书人家,唤做玉郎君钟珩。” 贾琮扯了扯嘴角,又翻了个大白眼子:“这外号一听就是个兔爷” 冯紫英瞪了他一眼:“人家当年也是军中一头小老虎。” 贾琮哼了一声,心想:天下这么的大,姓钟的居然这么少。岁月是把杀猪刀,昔日玉郎君已变成了山贼钟珩那个糙爷们难怪后世那么多小童星都长残了。又怨水溶无用,这么好的一个人才竟让刘登喜给捡走了。乃道:“像他这样的,立时就劝降不容易。然我能劝动他把刘登喜给放下,暂当个良民。多年后如有战事再哄他出来为国效力。” 冯紫英皱眉道:“怎的这般麻烦” 贾琮“切”了一声:“天大的恩情能撇掉不报仇已经很不错了好吧有本事你自己上。” 冯紫英忙笑道:“我没那个本事。好话歹话都尽说了,半分用处没有。好兄弟,还是你去吧。” 贾琮点点头道:“寻一处自由舒坦的地方,设座屏风让贤王哥哥悄悄在那头听着。我骂先帝他不能拦着我,听到该他过来说点子什么的时候他自然明白。” “骂先帝倒是没什么还要王爷出马” “人才难得。”贾琮正色道,“若没有贤王,单凭我是说服不了他放下刘登喜的。” 冯紫英见他说的严肃,便应了。又道:“若你只使骂先帝昏庸、请王爷起誓必清明吏治、再不让有人家如他们家这般受冤屈的招数怕是没用的。我已使过了。” 贾琮瞥了他一眼晃悠着脑袋道:“我劝服人什么时候用过大义” 冯紫英想了想:“委实没有。”过一时又说,“推断刘登喜早在一旁候着,直待他家人都死绝了才出来相救,为了他无牵无挂。这个我也使过了。” 贾琮满面生无可恋:“当面诋毁别人救命恩人这么愚蠢的举动,冯大哥您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别说你认识我,太丢人。”言罢转身就走。 冯紫英气的在后头磨牙。 转头他将此事回给司徒磐。司徒磐闻言挑了挑眉,心道,姑且不论人才不人才,单单劝服这等刘登喜死忠已是极难的,立时应了。他笑道:“刘登喜于此人恩重如山,我倒是想知道琮儿那一嘴的小钢牙预备如何说服他。” 冯紫英也笑道:“属下也想知道” 另一头贾琮踌躇满志从冯府回家,才一入院门就有鸳鸯迎上来:“三爷府里出事了” “哈”贾琮一愣,“不是才消停没两天么” 鸳鸯道:“宝二爷方才忽然就病了老祖宗让我来梨香院候着三爷,只说三爷一回府快些过去。” “怎么回事” 鸳鸯道:“好端端的忽然喊头疼,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胡话,待老太太过去了他竟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 如此熟悉的情节贾琮登时明白出了何事,勃然大怒:“好孽畜,当我是死的么”立时命鸳鸯道,“去细细搜查宝玉哥哥床铺下头,当有五个纸铰的青面白的鬼,并有个纸人上写了他的年庚八字。快去”又抬头喊,“兄弟们,走” 贾维斯问了一声:“做什么去” “杀人”他转身就走,后头跟着一群兄弟。 起点在旁尚不明所以,鸳鸯睁眼看他们没了影子,方浑身颤抖紧紧抓住了起点的胳膊:“真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 “三爷当真是仙家下界” 起点眉头一动。 鸳鸯撒腿奔去贾母院中报信。这会子贾政也来了,并王夫人都扶病过来。贾母闻报立命翻开宝玉的铺盖,果真在下头寻到了五个纸铰的鬼并一个纸人。王夫人一看那纸人上确有宝玉的八字,放声大哭:“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要害我的宝玉啊”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报官快报官” 鸳鸯这会子已冷静了,忙上前扶住贾母说:“老太太,不必报官,琮三爷杀人去了。” 贾母也回过神来,再想方才鸳鸯说的话,顿时抽了口气指着她道:“鸳鸯,你再说一遍方才琮儿一听完你的话,立时便说有这个东西么” 鸳鸯点点头:“琮三爷一听完我说宝二爷的病状便大骂好孽畜,当我是死的么又立时说了有这些个东西,说完连气都没换,抬头便喊兄弟们出去杀人,这会子早走了。”又将方才贾琮言行神色细述了一回。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贾环指着那些玩意道:“要么这个先别动,等琮儿回来问问他是要烧了还是要作法” 王夫人忙说:“先别动等琮儿回来” 贾母也说:“等琮儿回来” 贾政却慌道:“他若去杀人,该不会让官家拿了去吧” 贾环摆手道:“老爷如今京城是贤王的天下,谁敢抓他啊。”今天他去冯家就是要替贤王办事的好么 马道婆这般危险人物贾琮早摸清了她的去处,领着人飞马奔到她庙里。马道婆正笑得满脸开菊花向一位太太劝说点大海灯呢,劈头见贾琮进来,登时话也不说了人也傻了,立着打抖跟打摆子似的。 贾琮慢慢走到她跟前,扯开嘴阴恻恻的笑道:“马道婆,你知道贾宝玉是我堂哥么” 半晌,马道婆颤声道:“知知道” “知道还敢给他作五鬼之法,你是有多瞧不起我贾琮啊真的当我是红孩儿那小牛犊子么” 马道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三爷饶命三爷饶命都是那个白姑娘撺掇我的我是被她收买的我是被她雇来的” 贾琮怔了怔,半晌,忽然苦笑道:“贾宝玉这是命中注定要死在女人手上一次啊。”因扭头看了看一旁傻了的善男信女并她庙里的道士道姑,“诸位,此妖道作五鬼之法害我哥哥性命,我要与她算账,与旁人并不相干,你们走吧。” 众人见他们一群人杀气腾腾闯进来早吓蒙了,闻听此言又见了马道婆的模样,都怕遭池鱼之殃,“哗啦啦”全跑了个干净。 贾维斯过来一把拎起马道婆:“作了什么法快些解了” 马道婆忙说:“大爷放下贫道这就去后头解法” 贾维斯一松手,她“扑通”一声跌在地上。也不敢喊疼,挣扎着爬起来往后头走。 到了她屋里,拿着桃木剑对着三炷香乌拉乌拉念了一通,又烧了一道符,乃道:“宝二爷已经稳妥了。回去将那些个纸人纸鬼悉数烧了立时便好。” 贾琮点点头:“麻烦你了。”话音未落,拔剑往她心口一刺。 马道婆睁凸了眼,“啊啊”两声,倒在地下死了。 贾琮便在她尸体上拭去剑身血迹,冷笑道:“还脏了我的剑。”转身便往外走。一众兄弟紧紧跟着。 到了外头他们解开马缰绳欲走,有个胆子大的小道姑在一旁探头探脑,“滋溜”蹿了过来,忽闪着眼睛好奇道:“这位爷,你说你不是红孩儿,你是谁啊” 贾琮自觉方才为民除了害,心中舒畅,又看她模样可爱,随口道:“我是三坛海会大神。”惊得那小道姑张大了嘴老半天合不拢。贾琮哈哈大笑,飞身上马走了。 回到荣国府,贾宝玉果然已安静了。贾琮忙吩咐烧掉纸人纸鬼。贾母等早预备下了火炉子、只是不得他的话不敢妄动,立时将那些个烧成了灰烬。再看贾宝玉,果然不一会子便睁开了眼睛。贾母等许多双眼皆深情款款盯着他。宝玉茫然了片刻说:“饿” 贾母王夫人齐声念佛,又一叠声的喊人去拿吃的。贾琮忙说:“他方才劳了神,先喝点子糖水盐水,再熬白米粥来调理。”贾母王夫人又一叠声的喊人取糖水盐水熬白米粥,又是一大通鸡飞狗跳。 贾琮撤身出来将李纨喊道外头道:“给宝玉哥哥作法的是他那个寄名的干娘马道婆。”李纨吓得白了脸。他接着又说,“收买她的是玉钏儿。我不知她住在何处,烦劳嫂子使人将她拿来。好生生的拿来,她还有用的。”李纨连连点头,立时派人去玉钏儿家抓人不提。 再说马道婆庙里的人回去发觉她已死,忙去报官。五城兵马司的捕快匆匆赶到,问杀人的是谁,众人面面相觑。有个小道姑大声喊:“我知道是谁” 捕快忙问:“是谁” “哪吒” ... 第二百三十二章 ; 话说五城兵马司的捕快听马道婆庙里众人描绘一番,从“贾宝玉”三个字便知是荣国府的人了,当年这个贾二爷误杀南安郡王之事尽人皆知。遂赶忙请赵承过来。 赵承从头细问情形,知道马道婆亲口承认施法害贾宝玉,又听那小道姑说贾琮自称“三坛海会大神”,哪里还敢去荣国府连他自己都嘀咕:“原来琮三爷不是善财童子啊reads;” 一旁有个天性八卦的捕快道:“善财童子是牛魔王的儿子,纵修成正果也是个妖怪出身哪吒三太子才是正儿八经的神仙呢。瞧琮三爷说话的那调子,真的当我是红孩儿那小牛犊子么全然没将善财童子放在眼里嘛” 另一个说:“也难怪,哪吒三太子姜太公那会子就成神了,当时牛魔王都不知道出生没。” 又一个道:“莫非这个马道婆误以为他是红孩儿才敢出手的啧啧,连人家兄弟是谁都没搞清楚,活该法力不济反被人杀” 赵承摇头晃脑的道:“我每日说什么来着在京中办差,千万要小心,什么人物都有瞧瞧,公侯王爷咱们都遇见过,如今连神仙都遇见了可开眼了不是”难怪我往常同他们府里打交道从来都灰头土脸的,合着他们家出了位哪吒日后须得愈发谨慎些。 又有人问:“那个白姑娘是谁” 赵承瞪了他一眼:“大户人家的事儿别瞎打听”那人赶紧缩了脖子,心中早脑补了一番风流情怨。 赵承遂将马道婆之死判做施妖法害人被反噬而死,压根儿没上荣国府的门。 倒是贾琮这个“哪吒”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有好事者向荣国府打探一番贾宝玉当时情形,与马道婆之死串在一处,顿时合成了一出斗法还有能说会掰的先生编排成评话,热热闹闹茶楼酒肆说开去,变成了“飞剑斗符、大战三百合”。“马道婆看他金光之中的神貌是个扎了红头绳的孩童,又听说善财童子下界渡劫,心道,区区小牛犊子贫道还不惧。不料斗法之时那琮三爷忽然身现莲花,马道婆惊呼,原来是哪吒三太子可惜为时已晚,乾坤圈劈头飞来正砸中面门”。诸如此类琳琳种种。此为后话。 另一头,李纨派人抓了玉钏儿,依着贾琮的话好生关着,待宝玉身子调理几日再用她。玉钏儿知道事情败露,万念俱灰,一心等死。 次日,冯紫英将钟威镣铐加身提来自家的水榭。水榭中施了座大屏风,他与司徒磐便藏在屏风后头。 有人带钟威走过九曲桥,见水榭当中设了一案、二椅、一壶、二盏。早春时节,风暖云淡,不知何处有花香飘过来,闻了很是舒心。一位胖乎乎的少年正凭栏而立,见了他笑眯眯挥手道:“钟将军你好~~我叫贾琮。” 钟威眉头一动:“荣国府的贾三爷,听闻过大名。”不禁心口狂跳。 贾琮走过来拱手道:“那个钟将军,小子受朋友之托,特来相劝将军摒弃恩怨、为国效力。还望将军能给小子朋友一个面子,不论应不应允,都听小子把话说完。” 钟威以为这个朋友指的是甘雷、陈氏等,冯紫英以为指的是自己,都微微一笑。 二人入座,贾琮倒茶喝了两口,又想了会子,道:“钟将军可知道令侄还活着么” 钟威叹道:“不知。” 贾琮道:“我知道,他活着。” 钟威眼神闪了闪,不答话。 “将军可曾怨他连累家人。” 钟威摇头道:“不曾。那会子他才十七岁,本是个孩子reads;。” 贾琮点头道:“钟将军比许多人通情达理。那将军可想过,你们家并没有伤天害理,为何会沦落到那般家破人亡的份上。” 钟威冷笑道:“贾三爷想说忠顺王府作恶多端还是先帝昏庸” 贾琮道:“都不是。是你与令兄既无能且愚蠢。” 钟威吸了口冷气。 “早些年太上皇将我家大姐姐送给先南安郡王霍煊为姬妾。那会子我太年幼,瞧不上霍煊又暂拿他没法子,只能叮嘱大姐姐万万莫要争宠,在府中当个透明人,待来日我必能想法子救她出来。只要她人好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说着,贾琮瞧了钟威一眼。钟威会意,轻轻点了下头。“后霍煊死了,他们家想送我姐姐去当姑子,我挑头领着三个哥哥硬生生将姐姐抢了回来还当众打了南安老太妃。”他龇牙一笑,“将军可知为何我没遭南安王府报复” 钟威思忖片刻道:“三贾名满京城,霍王爷若想报复你,必有贵人拦着。” 贾琮点头:“不错。我们兄弟三人俱是难得的谋臣,于朝廷有大用。霍晟跟我们一比算什么钟将军与令兄若是国之栋梁,先帝哪里舍得委屈你侄子有你们不多、没你们不少,他才会懒得替你们抱打不平。冤屈就冤屈呗,又不是没人受过冤屈。” 钟威闻言惨笑一下:“三爷说的是,是我无能。”因问,“有酒么” 贾琮道:“没有,你将就下茶吧。” 钟威只得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只是,朝廷这么大,栋梁只得那么几个,余下群臣皆不是栋梁。偏也不是家家都会那般倒霉的。钟将军,你们犯还了另一个错误,这个才是要命的。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忠顺王爷那般蛮不讲理的色坯,要躲他怎么也得躲去江南塞北吧躲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啊那也叫躲当日二皇子看上了我家表姐,我表姐直接躲去了台湾府” 钟威又愣了。半晌,他重重的捶了下案头,从丹田中发出一声怒吼,其悲愤悔恨直冲霄汉:“何其蠢也”吓了贾琮一跳过了会子又捶了一下。 待他悔恨了一阵子,贾琮悠悠的说:“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世道上从不曾有过公平,现在亦没有、未来也不会有。什么明君昏君,无非是稍微公平一点与极不公平的区别。你们盼着朝廷能待你们公允,这期盼本身就是错的。公平个头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过么古今中外哪朝哪代有此记录先帝昏庸。不错先帝是昏庸,难道不是先帝就不昏庸了么当然,先帝极为昏庸就是了,昏庸得我都没什么话可骂他,算是昏君当中的一朵奇葩。我朝江山落到如今地步都是他的错” 屏风后的司徒磐听了又想笑又想骂人,偏他事先说好了骂先帝不可拦他,只得强忍着。举目去看冯紫英,也一副啼笑皆非、忍得难受的模样。钟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埋头喝茶。 贾琮击掌道:“然我们皆活在这个并不公平的天地间,总不能认命等死吧人,总得为自己、为家人一搏。臣子么,无非是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得几个俸禄买米罢了。世上既无有公平,大家便都想求得一个能占便宜的位置。故此才有了主公、有了伯乐与千里马。伯乐若能成大业,千里马便能占便宜。比如别人家不敢替绿林盗贼销赃,我家就敢旁人销赃要进班房,我爹就不用。” 司徒磐满面扭曲,紧咬着牙关忍了半日,终低声向冯紫英道:“待会儿我若忍不住想去掐死这小子你莫要拦我reads;。”冯紫英强压着笑声称“是”。钟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仍闭目喝茶。 谁知贾琮接着说:“忠顺王爷强抢的民男民女多了去了。偏有回他瞧上了一位漂亮的姑子,我姐姐敬重那姑子、将她接入自家家庙护着,忠顺王爷竟不敢抢了” 钟威浑身一颤 贾琮抬目看着钟威:“早就听说忠顺王府养着许多绿林高手。他闲的没事养那么多江湖人作甚又花钱、又不能替他管家理事。除非” 钟威不禁倾身问:“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时常去刺杀他。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三次不成四次五次六七**无数次那人不死,忠顺王爷便不得安宁。”贾琮微笑道,“令侄必然活着,且还在孜孜不倦的行刺仇人即当年的忠顺世子、如今的忠顺王爷。哦,他现在是鄂王了。想必既没有得手、也没有被忠顺王爷养的绿林高手杀掉。因为鄂王如今还养着那些绿林高手呢。至于下一次他什么时候动手、是会成功还是会被杀,小子就不知道了。” 此言既出,屏风内外皆寂然。司徒磐与冯紫英张着嘴对望了半日。冯紫英比出一个大拇指,司徒磐含笑点点头。 好半日,贾琮道:“刘登喜救了你,你也替他卖命许多年。如今他死了,却死得不冤。成王败寇,夺嫡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义忠亲王一系当年也没少死人。小子以为,你已偿尽刘公公的恩情、对得起他了。只是你的侄儿钟珩,当年你们身为长辈却不曾好生护着他,你还欠了钟珩的。再说,他是你们钟家唯一的骨血吧。若是大仇未报,想必也不会成亲生子的吧。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如” 钟威长吸了一口气,屏息凝神听着。 贾琮倒了盏茶饮尽,舒了肩膀胳膊,含笑道:“不如钟将军去鄂州鄂王府左近开个茶楼,使个你与钟珩皆知道的词儿做招牌。例如他的字啊、你的字啊、你兄长的字啊等他下一回去报仇的时候,看见招牌想必会觉得与这茶楼与钟家有缘,进去坐一坐你功夫这么高,叔侄二人一道报仇,会不会容易些大仇得报之后,你还可以替他娶一房媳妇儿,生个白白胖胖的大侄孙子。你们钟家也算有后了。”眼看钟威目中燃起了期待,贾琮扭头看屏风后头,“贤王哥哥,成么” 司徒磐也深吸一口气,起身从后头走了出来,向钟威道:“将军若肯放下刘公公之恩怨,寻侄儿、报前仇,本王皆不拦着。” 不待钟威与司徒磐说上话,贾琮又道:“公是公、私是私。于公,你与你的同伴算是为刘登喜效力到死,不再亏欠。就如同他是一位东家,你是他的大掌柜。他的商铺因为经营不善关门大吉,你撑到最后一日,连薪水都没要。然而商铺还是关门了。这不关你的事,时也命也。总不能因为原先的商铺关门了你就喝西北风吧。倘若你觉得是对面商铺抢生意方使你们商铺关门了,不去对面商铺做事总可以吧,改行去当樵夫或是农人总可以吧。再说,你们商铺也不是没跟别人家抢过生意、逼得别人家关门破产过在商言商、愿赌服输。一味的矫情未免有些不大丈夫。”一壁说,他一壁看着钟威。 钟威听在耳中,心中洞明方才这些话哪个词儿最是要紧的。“你的同伴”。他的呼吸不禁重起来。方才贾琮拿钟珩劝说他的时候他当真以为那是在劝他投降司徒磐,这会子他顿觉那番话不过是幌子、说给屏风后头的司徒磐听的。这个贾琮,不但想救他、还想救其余同伴一时心中千头万绪翻滚,又念着同伴又念着侄儿,许久安定不下来。 他这幅模样司徒磐与冯紫英俱看在眼中,冯紫英乃道:“不如将军多想几日如何” 钟威点点头reads;。 冯紫英遂打了个手势,有守在桥头的兵士过来恭敬的请钟威移步。钟威抬目瞧了贾琮一眼。 贾琮微笑挥手,信口吐出心灵鸡汤:“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人不应该活在过去,而应该活在当下;也不该为从前而活,而应该为未来而活。钟将军,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你很穷,但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钟珩。看”他指着湖那头一片花架子,“新开的蔷薇花” 钟威远眺着那蔷薇花架子呼吸得快了些,旋即转身随押送他的兵士走了。 他们渐渐过了桥上了岸,司徒磐忍不住问道:“琮儿,他会投我么” 贾琮含笑道:“会。” 冯紫英捶了他一下:“好小子能把死人说活啊” 贾琮道:“只有失去自我的人才会为输家效死。钟威因为没了家业没了自己,便将整个人生送给刘登喜。但他还有个不一定死了的侄子。万一这侄子没死呢这便是希望。他有了希望便自然而然想为自己而活。想找到侄子,首先就得贤王哥哥放他去鄂州。贤王哥哥总不能平白无故放他这么一头猛虎归山。他须得自己想法子证明他已经不惦记刘登喜了你才会放他走吧。” 司徒磐点头道:“这个自然。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肯信他。” 贾琮道:“交给他自己去想。但凡有心去鄂州,他自会设法取信于你,不然他走不了。什么发毒誓啊之类的总不难吧。” 司徒磐道:“他若不肯呢” 贾琮轻笑道:“他必肯的。没有哪个父亲叔伯会看着子侄涉险而不顾,何况那还是他们钟家唯一的骨血。钟威这会子还不定多着急呢,害怕自己去晚了片刻、万一钟珩让鄂王杀了呢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到鄂州盯着他侄子才好。” 司徒磐又道:“你真觉得钟珩当在行刺鄂王么若是他没去呢” “行刺鄂王那个分明是我信口雌黄的好不好”贾琮撇嘴道:“瞎掰得那么明显,钟威是关心则乱,你俩也会信啊只要钟威能像个寻常百姓一般生活,他就必然会与人交往。什么茶楼里的伙计啊、常来常往的茶客啊、隔壁酒楼的老板娘啊保不齐他爱上一个寡妇想娶她呢一个沧桑历尽的老男人,救了一个温柔苦命的小寡妇,哎呦呦,简直是天赐良缘嘛。钟威还没老,还能生儿子。”他挤挤眼,“擅长做生意的掌柜去种地,只怕不容易、赚不了几个钱。说起来,当年自己穷得叮当响,又不肯去对面商铺干活,还是对面那东家不计前嫌送了自己几个钱买地,终究欠着他的人情。哎呀,儿子还要娶媳妇呢没钱可给不起聘礼、给不起聘礼就娶不回好媳妇,难道看着儿子娶个五大三粗的无盐女么” 司徒磐怔了片刻,忽然抚掌大笑,又指着贾琮道:“你这小子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好好好,他若来对面商铺当掌柜,那东家必给你包一个大大的红包” 贾琮蹦起来喊:“一言为定”又扭头看冯紫英,“冯大哥当证人” 冯紫英也笑道:“好,我当证人王爷不许抵赖” 三人便在水榭齐声大笑起来,笑声逐水传出去好远。 ... 第二百三十三章 话说贾宝玉遭了马道婆五鬼之法,幸而时间极短,不到两个时辰,将养数日后早已无恙。贾琮便请李纨将玉钏儿带去见他,让他二人安安静静的单独说会子话。 宝玉见玉钏儿整个人都没了神采,如花朵儿蔫了一般,叹道:“何苦来……我可有对不住姐姐么?” 玉钏儿摇头:“不曾。二爷对奴才们皆好。” “那为什么想害我。” 玉钏儿垂头道:“那会子我糊涂了。” 宝玉道:“你一心盼着我母亲身子好不了……我不得已才去告诉老太太的。” 玉钏儿道:“太太每日瞧着我也烦郁,后悔将我姐姐给了老爷。今我姐姐有了身子,她若好了,我姐姐的孩子必养不下来。” 宝玉道:“环儿也长了这么大。” 玉钏儿道:“赵姨娘与我姐姐哪里比得?若非遇上了琮三爷,环三爷能有什么出息。当年他就如撩了毛的小冻猫子一般。太太不会让我姐姐养下孩子的。” 宝玉道:“纵然如此,又何至于要我的命。” 玉钏儿道:“当日我糊涂了。” 宝玉摇头道:“你再糊涂也没到非要我死的份上。是金钏儿姐姐吧。我死了,太太必活不了。她若得了儿子,那儿子是老爷的老来得子;环儿又时常惹老爷生气。” 玉钏儿便垂了头。半晌,忽然惨笑一下:“是我的错。若非我一心以为宝二爷还如从前一样,就不至于被撵出去。” 宝玉也惨笑一下:“我从前是个傻子吧。” 玉钏儿摇了摇头:“二爷不傻。”遂闭嘴不言语。 良久,宝玉道:“再问姐姐一句。从前你们待我好,可是真的?” 玉钏儿道:“自然是真的。” “从前你们待太太好,是真的么?” “也是真的。” 宝玉端端正正的坐了,凝视着她,缓缓的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真的了?” 玉钏儿轻笑了一下,道:“我姐姐是从当姨娘开始,我是从她有孕开始。” 宝玉道:“从当上白姨娘,金钏儿姐姐便要同太太抢男人,这个我明白。偏那会子你也已经是姨娘的妹子了,怎么还待太太真的好呢?” 玉钏儿道:“姨娘也不过是奴才罢了,姨娘的妹子哪里比得了太太的心腹?然小爷的姨妈就不同了。小爷是主子。二爷看赵姨娘与周姨娘平素哪个为人周全妥当招人喜欢?如今在府里哪个过得好?赵姨娘与主子已一般无二,周姨娘还是个奴才。就拿这回太太养病来说,她行动便磋磨周姨娘撒气,赵姨娘根本不来侍疾她竟没法子。” 宝玉点点头,又问:“万一你姐姐腹中是个女孩儿呢?” 玉钏儿道:“琮三爷环三爷皆珍视姐妹,纵是个女孩儿也必能替亲娘仗腰杆子。” 宝玉怔了片刻忽然说:“我最珍爱姐妹的怎么不提我?” 玉钏儿笑了:“二爷可替诸位姑娘做过什么么?制胭脂?买小竹篮子?且不说两位三爷出马抢了大姑娘回府,只说当年那几件极难得的俄罗斯国的雪褂子,宝二爷可能弄来?听闻薛家大爷遍寻京城想替薛大姑娘弄一件却寻不着,又求王家舅老爷帮着寻。王家舅老爷使了许多法子也没弄到。宝二爷空有心却无力。况你的有心也未必是得用的心。” “何为得用的心?” “奴才若没记错,宝二爷从前曾说过,盼着姐妹们俱与你守在一处朝夕相处,永不出阁。” 宝玉叹道:“姐妹们总如从前般欢欢喜喜的聚在一处多好。” 玉钏儿冷笑道:“宝二爷好私心姑娘们都守着你不出阁,哪里来的家业子嗣?都成了老姑娘被人骂做老姑婆么?” 宝玉连连摇头垂下泪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玉钏儿道:“我知道二爷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二爷此心只念着了你自己,竟没想过姑娘们自己可愿意?” 宝玉愈发哭的厉害:“我实在不是那个意思只恨不能将心掏出来给你瞧” 玉钏儿淡然道:“我纵瞧了你心中并无恶意又如何?宝二爷,你的心思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心思罢了,你可问过旁人的心思没有?” 宝玉默然拭泪,低头不语。 玉钏儿等了半日,道:“还有话么?没有我走了。” 宝玉抬头看了看她:“你……日后好生保重。” 玉钏儿诧异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宝玉道:“我会求老太太放过你性命。” 玉钏儿啼笑皆非:“这等事老太太会答应你?”言罢翩然走了出去。 宝玉又愣了半日,忽然起身跑去贾母屋里。 贾母见了他忙招手来身旁,叹了一声,抚其头颈道:“宝玉啊,你是个有福的,歹人皆害不了你。” 宝玉忙说:“老祖宗,玉钏儿只是一时糊涂,我也无恙,求老祖宗放她一条性命” 贾母愕然:“那奴才给你灌了什么**汤不成?” 宝玉摇头:“不是。她当真只是一时糊涂。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贾母愈发恼了,咬牙道:“小娼妇,死到临头还糊弄爷们。”命人立时将玉钏儿拖出去打死。 宝玉愣了,忽又“扑通”跪下,一壁哭一壁使劲儿磕头:“老祖宗,求老祖宗,求老祖宗……” 他愈说贾母愈怒,一叠声的喊打死,又命鸳鸯琥珀快搀他起来。她二人使尽力气方半扶了宝玉起身,鸳鸯冲他使了个眼色。宝玉以为她有主意,直愣愣的看着她。鸳鸯琥珀两个一齐将他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宝玉还看着鸳鸯。鸳鸯无奈,假意替他拭泪向他耳中悄然说了一句“去寻琮三爷”。宝玉如得了大赦一般,顾不上贾母,跳起来就往外跑。贾母在后头一叠声喊,他只做没听见。 跑到梨香院,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歪了。只见贾琮贾环等人正围一张案子说话,他冲上去抓了贾琮便喊:“琮儿快老祖宗要打死玉钏儿” 贾琮怔了怔:“哈?” 贾环在旁道:“老祖宗要打死玉钏儿你急什么?” 宝玉道:“我方才对她说求老祖宗放过她性命的。” 贾环道:“你求了吗?” “求了,她不答应。” “那不就完了吗?横竖你也求过了。”贾环乃指着案子上的海图道,“你们太贪心了些。马六甲海峡太远,咱们纵拿了下来也没法子守住,供给线太长。” 宝玉见他们皆看海图去了,急的使劲儿拉贾琮的胳膊:“救救她” 贾琮撇脱道:“不救。”不待宝玉问缘故,他自己接着说,“她不是人才。” 宝玉一怔:“什么?” “玉钏儿不是人才,于我无用,我不想救她。纵然救下她只需一句话我也懒得说。”贾琮看着他道,“一个杀人未遂的犯人,若不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好处,我是不会去救的。” 宝玉喊道:“她是一时糊涂” “哦,那又怎样。一时糊涂犯错的多了去了,她何德何能我要救她?”贾琮推了推贾环,“你们二房的,你上” 贾环皱眉:“烦人”乃扭过身子向宝玉道,“老太太事事依着你,不过是你求的与她愿意给的不悖罢了。你想要个好东西,她不吝给你,自然就给你了;你想吃点子什么,她没觉得不好,也给你了。今你想饶过玉钏儿性命,她却想要玉钏儿死,你二人意愿相悖。你与她谁说了算?你从前觉得自己挺能耐的。可那些能耐都是老太太老爷看你念书甚好让他们甚有面子赏给你的,并非你自己的。她们不高兴赏给你你便一无所能。这回你救不下玉钏儿;什么时候你自己能说了算,下回还能救别人。好了就这样吧,我忙着呢。”遂回头又说海图去了。 旁人也都在看海图说事儿,宝玉被晾在一旁没人搭理。待大伙儿商议完事儿,他不知何时不见了。又过了会子,鸳鸯急匆匆跑来说贾母请贾琮过去。“二爷又傻了老祖宗请三爷是施个法。” 贾琮好悬没崴了脚他会施个头法没奈何,硬着头皮跟去了宝玉屋子,只见贾母坐在炕沿上急的只管骂人。见他来了忙说:“琮儿快瞧瞧宝玉这是怎么的了?可是让那个小娼妇的魂儿缠上了?” 贾琮过去一看,宝玉直了眼躺着,脸上有未干的泪痕,问道:“他屋里的人呢?” 麝月忙上前来:“三爷。” “他方才可说什么做什么了?” 麝月回道:“才二爷颠颠簸簸的回来,头发也散了,问我玉钏儿呢?我说才听说让外头打死了。他忽然垂下泪来,在那案前”她指了指,“写了一篇子字,写完撂下笔便倒在炕上成了这模样。” 贾琮走过去一看,案上搁着一篇文章,题曰“碎玉女儿诔”,乃从头读起。贾琮好歹念了这么些年的书,文章好赖总能看出来。这文章满灌了贾宝玉之天灵地秀,可谓字字滴血感天动地,连贾琮这样素来冷血的人读了都有泪意,乃是一篇不亚于古人的绝妙好文不禁抚掌赞道:“好我就说嘛,他的聪明不在人际往来上。”随即猜到贾宝玉是文人病犯了,还沉浸在方才写文章的情绪中没出来。乃转身对贾母道,“老太太无忧,宝玉哥哥无碍,暂请回避一时,我有话对他说。” 贾母只当他要施法,忙不跌的领着人避了出去。 贾琮遂来到宝玉床前长叹一声:“你若早拿出这本事来,玉钏儿也不会死。” 宝玉听见“玉钏儿”三个字立时醒了,哭喊:“玉钏儿姐姐我对不住你” 若是平时贾琮必骂他一顿圣父心泛滥,然这会子他已明白贾宝玉的定位了:作家艺术家活在现实生活以外为大众创造艺术的纯感性生物故此也不要求他别的了,不是神经病就好。遂假意顺着他哄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吧。” 宝玉放声大哭。 知道他这会子哭是在发泄情绪,贾琮没拦着,让他慢慢哭,自己拿着《碎玉女儿诔》细细欣赏了许多回,越看越好,便伏在案头誊录了一遍。待宝玉终于哭累了,他方说:“宝玉哥哥这篇文章极好,待小弟拿出去刊印,必然震撼士林” 宝玉忙说:“不行这是给玉钏儿姐姐的” “你若拿这个出去刊印,小弟敢说,必有文名赫赫,顺带还有稿费银子。有了文名有了自己赚来的银子,你便有了实力。有了实力,八个月之后老太太必然要杀金钏儿,你就可以拦着她了。” 宝玉浑身一震 贾琮微笑挥了挥手里的文章:“贾宝玉,你这会子难受,委实有惋惜玉钏儿性命之意,因为你无恙,她又漂亮,你觉得不必非要她偿命不可,可对?” 宝玉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你最难受的不是这个,是在怨恨自己没有本事。老祖宗自小疼你,你说什么是什么,不想你竟连开恩饶过一个小丫头的权力都没有。宝二爷啊,求老太太不是本事,这个才是。将这文章烧在玉钏儿坟前不是本事,让千万文士敬佩你才是本事。将这文章烧尽在玉钏儿坟前救不了她姐姐,有千万文士敬佩你才能救她姐姐。是将你的一片心意独烧给她在天之灵,还是拿来救她姐姐性命,你自己看着办吧。”言罢他将文章丢在宝玉怀里,转身走了。 一出门,贾母就在门口候着,见他出来了忙问:“宝玉如何了?怎么哭了那么许久?” 贾琮笑道:“无事了,而且前途有了。老祖宗先别去瞧他,让他自己安静会子。” 贾母忙说“好”,又命麝月也不许进去。 贾琮袖了他自己誊录的《碎玉女儿诔》回到梨香院,笑道:“来来,都来给你们看这个” 众人见他去了这么久,回来便拿了张纸出来,都笑道:“三太子是画符去了么?” 贾琮先将那文章递给贾维斯:“幺儿哥哥看看,这个可好?” 一群人哪里等得?都围在他身后凑着脑袋看,还有人摇头晃脑的念了出来,不禁一片叫好:“哪里得来的?字字珠玑绝好文字” 贾琮道:“咱们以后别踩贾宝玉玩儿了。” “啊?” 贾琮道:“让他一心一意当文坛才子便好。这是他写的,我打算哄他让我刊印卖钱呢。” 贾环愣了片刻击案喊道:“不行务必接着踩” “干嘛?” 贾环嘿嘿了两声:“今儿若非咱们俩踩他他也写不出这个来。若不再踩他,保不齐明儿他就贾郎才尽了。” 贾琮当即击掌笑道:“说的对苦难是艺术的源泉,灵感是要虐出来的” ... 第二百三十四章 话说贾宝玉在哀伤自怨中写下了一篇极好的文章《碎玉女儿诔》,贾琮撺掇他拿出去刊印卖钱。宝玉想了数日,命麝月去打探金钏儿可好。麝月含泪告诉他,那五鬼与写了他年庚八字的纸人便是金钏儿使人悄悄掖在他床上的,如今那小丫头早已打死,金钏儿禁足,只养胎等生孩子。良久,贾宝玉轻叹一声:“只为偿我言而无信罢了。”遂答应将那祭文刊印。贾琮喜滋滋与他签订了一大堆合同,印刷售卖权后续作品出版权评话戏本子改编权等哗啦啦都签了。 贾环遂无意间将此文掩去题目露给一位长舌头的文友瞧。那位兄台本来就爱风花雪月,见之顿时爱若珍宝。偏贾环不给人家抄,只让他看看便收走。那人怅然若失,四处告诉人贾环藏了一篇极难得的绝妙古文云云,还颂了些文中的句子给人听。旁人一听,这些句子实为“妙手偶得”,翻遍古籍查寻不到,都信了。欲寻贾环求来一观,贾环跑回家装病去了…… 有一群爱搜罗各色闲话的好事书生便改请贾琮赴文会,问他可知道那古文。贾琮只说从来不知道贾环藏了什么古文,还信誓旦旦若真有此文贾环必会给他瞧。那长舌公便将文中几个句子写出来。 贾琮拿来一看,“啊”了一声:“什么古文啊……”旋即苦笑道,“别怨家兄不给兄台抄录,这个不是古文,是今人所写。人家写文的没答应他外传,他怎么好外传呢?”众人忙问是何人所写。贾琮轻叹一声,道,“虽只有几个句子,诸位难道没看出来这是写给年轻少女的祭文么?题目就叫《碎玉女儿诔》。” 好么绝妙文章加上年轻少女,那少女还夭折了不八卦的都得起兴致啊他们遂围着贾琮不说清楚不许他走。贾琮死活不肯说。几位熟络些的文友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变着法子给贾琮劝酒,还说他既撩起了众人兴致却不讲明白,怎么都得罚酒。贾琮起初还推脱,后被他们逼得没法子,左一盅右一盅的喝上了。他本来年纪小,平素出来极少吃酒,今日让大伙儿一灌,没多久便大醉酩酊。见他已迷迷糊糊,众人便趁机问他那文章是谁写的。 贾琮嘿嘿了两声,晃晃悠悠指天道:“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众人不禁击掌:“好联琮哥儿,是你写的么?” “这么酸的联哪里会是我写的”贾琮满面不屑。 “那是谁写的?” “我哪儿知道这个是太虚幻境宫门上悬的,大约是警幻仙子她自己写的罢。” 众人脑袋“翁”了一声。前些日子他那个“哪吒”的传闻大伙儿都听说了,有信的有不信的,才几天过去怎么又冒出来一位警幻仙子?有人斗着胆子问:“那篇《碎玉女儿诔》也是警幻仙子写的么?” “不是”贾琮晃悠着摆手,“赤瑕宫神瑛侍者凡心偶炽造历幻缘,便是在警幻仙子案前挂的号。还有两个忒多事的僧道,送了他一块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石头……嗝~~以防他为声色货利所迷。要不然,我才懒得管他的事跟石头呆久了整个人都如顽石一般,痴痴傻傻烦死了小爷最不耐烦管他”最后吼了一嗓子“通灵个狗屁”“咚”的一声倒在案头睡着了。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忽有人低声道:“诸位,我若没记错,他家堂兄贾宝玉落胎的时候嘴里衔下一块玉来,听闻那玉上便镌了通灵宝玉四个字。” 另一个说:“这个贾宝玉素有痴傻之名。贾琮早年曾有两首《西江月》专门讽刺他,什么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又一个道:“贾琮贾环平素最瞧不起贾宝玉。贾环还厚道些,贾琮私下里时常冷嘲热讽的。偏贾宝玉出了事儿他皆管了那年贾宝玉不是误杀了先头的南安王爷好悬偿命死了么?贾琮跑了七八日的快马从长安赶回来救他。荣国府两房不睦尽人皆知我老子还说,别看人家哥俩平日爱搭不理,遇上事儿还是一家子。怎么贾蓉有事的时候从没看见过他” “哎呀”有人击案道,“前几日那个马道婆死了,不就是施五鬼之法害贾宝玉么?仍是贾琮去寻马道婆斗法解救的” 再一个道:“赤瑕宫……赤瑕宫不就是灵虚真人的府邸么?石仙之祖哎呀呀,莫非是灵虚真人门下弟子下界渡劫,托特哪吒三太子照料?贾宝玉比贾琮大几岁,贾琮莫不是跟着他托身到贾府的?” 脑洞一开便止不住了,众人七嘴八舌编排出了好几出戏。什么灵虚真人掐指一算弟子在人间劫难极多,设赌局哄骗哪吒下界护着他。哪吒虽愿赌服输如约下界,却怨灵虚真人抽老千儿,见贾宝玉就烦……贾琮趴在案头装醉都快忍不住笑场了。 待他们渐渐编成了好长一部的评话,终于有人察觉天色已晚,文会该散了。方推贾琮,他醉的太厉害推不醒,乃出去命他的小厮雇了辆马车载他。有两个好事的只说是不放心,跟着送他回去。直送到了荣国府,那两位因皆已考取举人,既来了,特求见贾环贾宝玉,说是谈谈学问。贾环在装病,贾宝玉便出来见客。 三人随意说了些文章上的事,有一个便提起近日贾环传出去的一篇古文,实在查不到出处。因颂了几句文中的句子,宝玉摆手道:“哪里是什么古文,那是我给人做的一篇祭文。”那两人对视一眼,精光顿射忙夸赞仰慕了半日,问是替何人所作。宝玉说是位干净的女儿,再不多言。他二人苦求全文一观。因贾琮千万叮嘱近日不得将此文传出去,宝玉只说不便,不肯答应。二人一半是失望一半是满足的走了。 不过数日功夫,这哥俩俱是仙人下界之说便传遍京城,评话也新出炉了好几部,连戏文都在写了。司徒磐听了特喊贾琮去问,贾琮挤挤眼道:“请朋友帮忙瞎掰了几句话,谁知竟有许多长舌之子好事之徒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便成了如今那些评话故事。王爷过几日便知道我为何要瞎掰了。”又拿宝玉的文章给他看,司徒磐连声赞好。 旋即有一家中华书局独家印售贾宝玉的《碎玉女儿诔》全文分两种,有香墨配绘纹彩宣手抄的极贵有一板一眼规矩印制的价钱平平。好家伙,买文章的人排起了长龙,有人一拿到便立在街边大声诵读,还有人捧着流泪,两种皆卖得极快。神瑛侍者贾宝玉之名顿时传遍京城。 司徒磐听说了放声大笑,向冯紫英道:“连卖文章都能让他玩出花儿来当真是个哪吒” 冯紫英啼笑皆非:“哪有他这般贪财的哪吒。” 司徒磐旋即问道:“那个马道婆给贾宝玉下五鬼之法他是怎么知道的?” 冯紫英道:“此事我问过他。他说那马道婆是贾宝玉的干娘,一直在荣国府出入。早年也曾试探过贾赦要不要给贾政作法,让贾赦一只茶盏子砸出去了。只是那会子他们两房跟冤家似的,贾赦懒得管二房的事。” 司徒磐有几分将信将疑。 宝玉声名鹊起,下请柬的来拜会的立时多了,门房每日收帖子收到手软。贾母大喜,贾政走路都带风,王夫人也好了许多。宝玉趁势问贾母可否放金钏儿出院子走动走动,吓得贾母立时命鸳鸯去喊贾琮来作法,非说他让白家姐俩给迷了。宝玉愁的直跺脚,不待鸳鸯出去,自己先抢着跑去梨香院了。 不想贾琮等皆不在家,起点出来张罗他吃茶。宝玉见她模样俊俏言语温柔,不禁向她倾吐一番烦郁。起点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出去口中还假意出主意:“二爷不是得了稿酬么?买通白姨娘守门的婆子瞧瞧她去,也好安慰两句。”宝玉一听有理,竟向她作了一个揖,蹬蹬的跑了。 他依言送了金钏儿院门口的婆子些银钱进去,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出来的时候泪痕满面。过几日又来了。金钏儿本以为有死无生,因听了他的话又燃起一丝活命之念来。横竖宝玉来时婆子们并照料金钏儿的小丫头皆常有银子拿,没人去告诉贾母等人,恐怕宝玉不再来了她们也断了财路。只是另有谣言悄然传出白姨娘腹内胎儿是宝二爷的。 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唯恐天下不乱者,此事没两日便有媳妇子添油加醋传到了王夫人耳朵里。王夫人勃然大怒,亲领着七八个媳妇婆子冲进金钏儿的院子要将她打死。守院子的哪里肯让她胡来,死活拦着不许她进屋。 贾宝玉好死不死的就在这个当口来了,见状登时上前道:“太太这是怎么的了?” 王夫人见他当真来了,嘶声喝令将金钏儿拖出来打死宝玉忙拦在前头含泪:“太太,总是一条人命,她也苦的紧,无路可走。” 王夫人如贯了个霹雷在耳中似的,气血翻上心头,眼前一黑身子便软了。众人又是一通忙乱。本以为她不过是气恼了,过一会子就好;谁知许久不醒,等大夫过来一瞧直言快不成了,让预备后事宝玉当即吓懵了,府里乱成一团麻。 贾环贾琮被从外头喊回来,浑不知出了何事,先回的梨香院。起点跺脚道:“怕是我起的头。”遂将自己的主意说了,“我只让他去宽慰几句,谁知他半分避讳都没有,后来还去了几回,方惹出流言来。”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那货是天生的情种,热爱世间一切美女。我若没猜错,金钏儿八成也拿什么话攀扯勾搭他了。” 他们哥俩皆不大愿意管王夫人的事儿,在梨香院蘑菇了半日不想去。起点道:“二位爷还是想想法子吧。二太太若有个三长两短,二老爷续弦还不定续来个什么人呢。” 贾环哼道:“时至今日想随意给咱们府里塞个二太太也不容易。”话虽如此,还是伸了伸懒腰过去了。 这会子贾母贾政邢夫人李纨等都来了,连赵姨娘也老老实实在旁站着。贾琮一眼瞥见宝玉跪在床前跟个木头似的,也不向贾母等人行礼,先朝王夫人吼了一嗓子:“金钏儿打死了” 贾母等面上顿时乌云密布,丫头媳妇子屏气凝神不抬头。 他又吩咐一旁的彩云彩霞:“接着喊,就说金钏儿打死了。” 彩云彩霞俱不敢吱声,去望贾母。 贾琮道:“二太太这是怒急攻心,打死金钏儿她气消了便能好些。”见贾母仍踌躇,叹了口气,大声道,“玉钏儿死前,宝玉脑袋一迷糊,曾许诺饶了她性命,却未能做到,心中如同打了个疙瘩似的,便想将这个愿还到她姐姐身上去。二太太本来便是因为那姐妹俩勾结妖人想施法害死宝玉哥哥病的,忽听不知哪个长舌头的说宝玉有心救白姨娘,愈发恼怒。纵然未遂,白姨娘与她终究有杀子之仇。如今再添上宝玉哥哥执迷不悟,方气成这样。” 又捱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贾母终于说:“既这么着,立时将金钏儿打死。” 贾政有几分舍不得:“只是孩子……” 贾母道:“不是还有珍珠么?金钏儿能生她也能生。” 贾琮道:“金钏儿倒是不用急着打死。孩子是我贾家的骨血,与她母亲不相干的。只要哄二太太打死了她就成。” 贾母气的嗐声跌足,命彩云彩霞:“依着琮哥儿的话” 彩云彩霞这才围着王夫人喊:“金钏儿已打死了金钏儿已打死了……”赵姨娘想笑又不敢笑,忍得极辛苦。 喊了一阵子,王夫人竟当真动了动众人忙去外头请大夫进来瞧。大夫诊了半日,道:“太太五志过极,心火暴甚,已中了内风。虽醒了,身子并不妥当。”遂开下方子道,“好不好只看这几日了。” 周姨娘赵姨娘对视了一眼,目中俱有几分狂喜。 贾母不禁着急。若是她就这么没了,宝玉还得守孝婚事考功名俱要拖延。待那大夫出去了,她遂与贾政商议道:“这般虽是她的命,她到咱们家这些年,又生了宝玉元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咱们也得尽些心力。她最疼宝玉的。让云丫头嫁过来冲一冲,保不齐她一高兴便好了也未可知。” 贾政道:“全凭母亲做主。” 贾环贾琮齐刷刷翻了个大白眼子:一个姓史的嫁过来,王夫人会高兴才怪 ... 第二百三十五章 王夫人中风,贾母与贾政商议给宝玉娶亲冲喜。幸而贾母早便告诉李纨今年要预备宝玉大婚,府里各色物什俱已备齐,只匆匆收拾出一个小院子作喜房罢了。史家也早已将史湘云的嫁妆等物预备好。又有鲁王使者早已进京,听说贾宝玉之文名,临时添置了许多东西。荣国府拿到嫁妆单子小吃了一惊。 依着三媒六证急急忙忙过了一番,在通书上挑了最近的一个吉日,王夫人中风后第五日史湘云便要嫁过来了。 新婚前日,贾环信步去看宝玉,见他仍是浑浑噩噩的,乃命麝月出去,坐在他对面道:“二哥哥可是想不明白,区区小事何至于将太太活活气死。” 宝玉霎时抬起头来。 贾环道:“今有倭寇毁我城池屠我百姓掠我疆土。我朝水军倾满营之力活捉了几个,正欲当街斩首以震军威以安民心。一众在他们刀下逃得残生有儿孙妻女死在他们手中的百姓围着含泪咒骂,手捧祭文在菜市口等着开刀斩敌。忽有一书生冲进人群,向监斩官哭道:大人,这些倭寇也很苦的,他们家乡土地贫瘠无粮充饥,万般无奈才来我朝杀人。” 宝玉前头还听得有几分莫名并几分愤慨,到最后方知其意,摇头道:“金钏儿与倭寇哪里比的” 贾环道:“金钏儿与太太仇恨之深,犹如国仇家恨。太太整个世界只有两件事物。你,老爷。金钏儿夺走了老爷又想害死你,便是毁灭了她的一切。二哥哥只想想当年霍煊险些打死大姐姐你是个什么感觉,那会子从你铺盖下头搜到五鬼时太太就是个什么感觉。” 宝玉默然。许久,喃喃的道:“杀人未遂也算不得杀人。” 贾环道:“那个被她带累丢了性命的小丫头子年方十岁,这个算她杀了人么?” 宝玉愕然。终咬了咬牙:“算”言罢长出了一口气。 贾环抽了抽嘴角:“你明白就好。云姐姐姓史,只这一条便足够得罪太太了。今番她急忙忙嫁进来冲喜已受了不少委屈,来日太太也少不得会磋磨她泄愤,还望二哥哥看着打小长大的份上照看一二。” 宝玉怔了片刻,嗐道:“如何是好” 贾环翻了个白眼子:“拜托,你亲娘有我亲娘难对付么?我母亲打小就让我与姐姐头疼欲裂。还有老爷,也是个从不帮忙专门扯后腿的。这几日你在外头声名鹊起,他又开始满京城招摇挑事儿了,还不是我收拾的首尾?你只对付太太一人便罢,我比你可辛苦得多了去了早年你过得何等自在,难道不要还的么?”言罢再不看他一眼,起身走了。 宝玉在后头直愣愣的看着他背影走没了,又发了半日的呆。回想起王夫人从最初到如今琳琳种种,待自己如佛爷待旁人如厉鬼;金钏儿玉钏儿从前何等明媚可爱,如今一个等死一个已死;贾母眼中唯有自己与老爷两个,大太太二太太俱是可有可无之物,何等无情果不其然,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思及于此,百感交集,提起笔来写了一文,曰《珍珠鱼目说》。写罢掷笔于案,倒头便睡。 贾琮早吩咐过麝月,宝玉的案头不许少白纸黑墨他什么时候写了许多字儿快些来报。麝月在外头窥见了,果然跑去梨香院回给贾琮。贾琮大喜,一溜烟儿赶过去他们屋里,拿起那文章一看,拍案叫绝:“好又迷惘又文青还颇有几分道理,必能引得许多共鸣太好了”回头看着麝月说,“好生服侍你们二爷,有大出息”当即赏了她十两银子。麝月喜之不尽,连声答应,跪下磕头道谢。贾琮遂就在人家案头将文章誊抄一遍,揣着跑了。 次日便是贾宝玉与史湘云大婚。虽行事匆忙,给面子添妆的倒是不少。席面办得井井有条,往来宾客俱暗挑大拇指:哪里像是临时冲喜的李纨这个平素如槁木死灰一般的寡妇今番大放异彩。因诸王都已到京,宝玉又文名顿起,哗啦啦来了一院子的使者,贾政乐得胡子都撅起来了,满席与人觥筹交错瞎许诺。有人听了悄悄提醒贾环,贾环假笑两声道:“他老人家玩的开心就好。”那人心中暗笑,悄然将这话传了出去。旁人听见便知贾政在贾环跟前说了不算,又添油加醋再传一遍。 一时贾环离席走动会子,有个小丫头子溜过来偷偷向他道:“三爷,白姨娘想求三爷去见一面。” 贾环一怔:“谁?” 那丫头垂头道:“白……白姨娘。” “她找我干嘛?” 那丫头道:“白姨娘说,有件事托三爷。” 贾环道:“我跟她不熟,没兴致帮她。”撤身便走。 那丫头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白姨娘想托三爷将她肚子里的孩子给周姨娘养着。” 贾环便知道周姨娘与自己亲近些,孩子若是周姨娘养,自己必然多照看些。想了想道:“就算她不说,那孩子八成也是周姨娘养。” 那丫头道:“若是位姑娘还罢了。若是位小爷,恐怕老太太会命徐姨娘养。徐姨娘保不齐日后自己能养下孩子来,便会对这孩子不好。倒不如周姨娘……” 贾环摆手道:“她知道的我们都知道。再说,这事还颇为要紧,咱们府里我比老太太说话算数些。”乃不管她,迈步回席上去了。那小丫头立着念了声佛。 抬头见贾政正在与人吹嘘,贾环忙走过去恭请他到一旁回给他听。贾政顿时如头顶浇下来一盆凉水似的,一腔欢喜给灭了个干干净净。叹了一声,道:“你看呢?” 贾环道:“儿子也觉得白姨娘言之有理。徐姨娘年少,且不说会不会照看幼儿,日后她自己多半能得子。有了亲的,不亲的便再难好生养着了。” 贾政捋着胡须道:“徐姨娘是个好的,往日与白姨娘也交好,必不会偏颇。” 贾环垂头道:“大姐姐待宝玉哥哥比待我好,三姐姐待我比待宝玉哥哥好。” 贾政一噎,旋即想起王夫人欺压庶子来,不禁满心恼怒。若不是她这会子还在炕上躺着动不了,保不齐就过去兴师问罪了。并想起金钏儿往日之娇俏动人来,乃又叹一声:“罢了,就依着她吧。” 热闹散去,新人洞房之中如何就没人知道了。 次日新妇上堂拜舅姑,王夫人早已醒了却口不能言,只在炕上受了他二人叩拜。宝玉湘云二人皆分明看见她目有怨忿。 冲喜当真有效,王夫人左半边身子渐渐能动了些,也能说几个字了。贾琮嗤道:“如今服侍她的皆是丫鬟婆子。她是一腔心思盼着能说话了,好命云姐姐珠大嫂子并周姨娘服侍她呢。” 起点因近日无事可做,颇闲,听了这话特寻个借口说给宝玉。宝玉愁眉不展,问道:“姐姐可有法子么。” 起点道:“没有。婆婆想磋磨媳妇儿大妇想磋磨小妾,皆是天生的。除非宝二爷自己想法子。或是任凭她磋磨而宝二奶奶几日,回来装病也成。” 他二人新婚燕尔,任凭王夫人磋磨他媳妇儿他也不大愿意,遂愁眉苦脸的走了。 另一头,也不知钟威与司徒磐如何商议的,司徒磐竟答应了他领着三个从前的旧友一道往鄂州去开茶楼。冯紫英特来告诉贾琮,还让他猜。 贾琮头也不抬道:“懒得猜,无非是来日帮他打仗什么的。鄂国又小又远鄂王又没本事,连搜集情报都不划算。对了,钟威可算欠我一个人情?” 冯紫英瞪了他一眼:“鄂国虽小,四面群雄环抱,极为要紧的好么?钟威欠你人情怎么了?” 贾琮道:“他们茶楼可卖点心么?来日我去吃点心不用给钱吧。要不他给我写一张免单签子成不?” “你们家还缺点心么?” 贾琮嘻嘻笑道:“说了你不懂么不花钱的点心吃来最香甜。瞧我每回在你们家都爱吃点心来着,回府反倒吃的少些。” 冯紫英啼笑皆非。 他回头将此事当做笑话说给司徒磐,司徒磐笑道:“既这么着,让钟威给他写一张什么签子。什么来着?” 冯紫英道:“我哪里知道?那小子古灵精怪的。” 司徒磐命让钟威明儿去一趟他们家,当面写给他。 钟威闻言口里说:“论理末将委实欠贾三爷一个人情,当面致谢总应当的。”心中只当甘雷那头有什么事儿寻他,让贾琮传话。 次日钟威单人匹马往梨香院而来。有个小厮听闻是“钟将军”忙说:“三爷说了,若是钟将军来只管进去便是。”钟威忙栓了马往里走。 只见院中有个大木头架子,上头悬着一张大海图,有群少年正围着那海图指指点点,陈氏也在其中。贾琮一眼瞄见他来了,忙说:“哎呦您老可来了再不来西厢房那位脖子都要抽筋了”遂伸手一指,“喏,就是那儿,自己去。” 钟威早预备好了一大通谢词并问题,才刚抱起拳来他劈头就是这么几句话,怔了怔。再看贾琮,从埋头到那一群少年当中去了。他立时想着西厢房想必是甘雷或旁的太上皇手下。 陈氏从人群中退出了,向他行了个万福,含泪道:“将军可好?” 钟威叹道:“阶下死囚能出来已是极好了。” 陈氏道:“如今我在这里扮作丫鬟,将军唤我起点便是。” 钟威点点头,又指西厢房道,“可是甘将军在等着?” 起点道:“不是。那人是个山贼,已在那儿住了七八日了,性子极闷不爱说话。荣国府大房下头许多铺子替人销赃,他们便是极大的一处源头。琮三爷没告诉我他的名姓。那人数日前问过三爷究竟拐弯抹角偷偷摸摸十万火急的喊他来作甚,三爷只说让他好生住着,过些日子自然知道。昨儿下午三爷往他屋里去,也不知与他说了什么,足有大半个时辰,又笑眯眯背着胳膊从西厢房出来。又过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那人从里头跌跌撞撞跑出来,含泪朝三爷磕了三个响头,青砖都磕碎了三爷摆手道,这不是碰巧么?干嘛呀兴师动众的。便回屋了。那人望着他的背影又磕了三个。” 钟威心中莫名的一跳:“那人多大年岁?什么模样?” 起点道:“显见是绿林中人,又黑又壮,与将军年岁差不多,大约小些。平素皆是大胡子,听说今儿早上不知何为将胡子刮了。我一早有事出去,没看着;兄弟们说好看了许多。” 钟威方才那点子莫名的心悸立时散去,旋即怅然,道:“保不齐便是当日他们家请去劫狱的山贼。” 起点道:“这个我倒是问过,他说不是。” 钟威点点头,转身往西厢房而去。因抬手拍门,就听“噔噔噔”几声急急的脚步,门猛然拉开了。只见里头立着一人,身穿寻常的青布衫子,头上包了块头巾。饶是他早已被晒得黝黑黝黑,钟威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他那个十几年不见的侄儿钟珩。不待开口,眼泪刷的往下掉。钟珩就在门口双膝跪地,使劲儿磕头。 钟威晃了片刻的神,方迈步进门弯腰去扶他。钟珩不肯起来,只管不住的磕头。钟威强扶了他的肩膀将他拽起来。爷俩对视了会子,彼此搀扶着走到里头,抱头痛哭。 起点一心挂念着西厢房,听见那里头传来哭声便想去瞧瞧。 贾琮一把拽住她:“干嘛干嘛别去打扰人家。” 起点问道:“那位山大王是什么人?他们哭什么呢?” 贾琮横了她一眼道:“人家家破人亡这么十几年,劫后余生,彼此唯一的亲人见面还不让人哭啊” “什么?”起点大惊,指着西厢房道,“那……那位大王是……玉郎君钟珩?怎么那么老看着与钟将军差不多年岁。” 贾琮叹道:“一个人十几年跌跌撞撞江湖求生,能不老么。绿林那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这厮还不定吃了多少苦。”又朝那头望了一眼,“今儿一早我让你买六十条新手帕子来就是给他们爷俩预备的。这会子瞧着,六十条不知够不够使。” 起点惊喜片刻,埋怨道:“怎么早不告诉我?” 贾琮嘿嘿了两声:“众人皆猜出来了唯你猜不出来怪我咯?” ...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话说钟家叔侄相见,涕泪横流,引得外头原本在议事的兄弟们皆没了心思,便说起他们家的事来。 贾维斯道:“钟珩这个名字倒不像是寻常武将子弟。” 起点道:“他外祖曾任殿中御史,因刚直犯上被先帝杀了。后虽平反,终究家道中落,他母亲嫁与武夫。这名字大约是他母亲取的。” 贾琮嘘道:“果不其然。但凡天子是头猪,朝堂上不是猪的大臣不论文武皆会冤死或是丢官。” 众人也叹了几声,起点遂问他们可知道这些年钟珩是如何过的;众人说了他们相识经过,都赞此人有真本事。 因钟珩是水溶的心腹山贼,贾家平素与他极少联络,而此事又不想告诉水溶,便托柳湘莲从贼道使法子单独见了钟珩。柳大王只拿些玄乎的话告诉他此事千万要紧与北静王爷无干让他自己速速悄然进京,方将他哄来了梨香院。 起点听闻大惊:“北静王爷手下有山贼?” 贾琮道:“朝廷缴了人家的兵权又不收走王位,不就跟夺走人家的佩剑让人家白手捧着一箱金子一样么?还不许人家偷藏一把匕首防身啊。” 起点好笑道:“哪有这样的比喻。” 贾琮耸肩道:“与山贼水匪有勾搭的朝廷大员多了去了,水溶也算不得什么。” 起点一想也是,便罢了。又轻叹一声:“朝廷竟成如此模样。” 直至午饭时分那叔侄俩还没从西厢房出来,起点遂送了几个食盒子进去让他们边吃边聊。贾琮凑过去提醒了一句:“来日方长,许多话一日两日也说不完,你们捡要紧的先商议了。” 大伙儿歇过午觉,钟家爷俩便出来了。钟威道:“恐怕在荣国府呆得太久了,司徒磐生疑。” 贾琮笑道:“我最能胡说八道了,你呆一日也管保无事。” 钟威遂向他含泪下拜:“三爷,大恩不言谢。” 贾琮忙去搀他,却搀不动,钟威硬生生磕了三个头。贾琮叹道:“您年岁可比我大多了,我受不起。”又指着钟珩,“再说他已谢过了。”乃又道,“我想跟将军打听件事,查了许久没查到,你是武将又是刘登喜的人,保不齐听说过。” 钟威忙问何事。 贾琮道:“听闻京中不知何处藏有前朝留下来的极精密的火器图纸,工部让我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曾寻到。将军可知道在哪儿?” 钟威与起点俱是一震。钟威问道:“三爷要那个做什么?” 贾琮道:“过几日便是大朝会。贤王已答应我,诸王议事前先请兄弟侄子们吃一顿,让我在席上说些话。将军若有兴趣,问问贤王可能让你去听听。我欲撺掇他们去外洋打仗,省的内杠。西洋人有火器,咱们若是没有必打不过他们的,且前朝的火器比他们的好。我预备找到图纸照着样子做,做出来卖给王爷们,我赚钱他们打胜仗,皆大欢喜。” 钟威与起点互视了几眼,又思忖片刻道:“实不相瞒,火器图纸早早让先帝收起来藏在大内,怕是不容易弄出来。” 贾琮道:“找谁做买卖能弄到手呢?太皇太后?” 钟威道:“先帝去时已经交给圣人了,如今大约唯有戴权公公知道。” 贾琮失望道:“这个就难了。嗯,除非是司徒磐去要他必须得给,看样子大好的生意要分他一半。” 钟威问道:“怎么不与戴公公做生意?” 贾琮道:“太皇太后幽闭深宫多年,必有想要的东西,例如过继一个儿子。这个我能去撺掇司徒磐。戴公公想要的只怕是圣人还朝或受司徒磐重用,皆是我做不到的。” 钟威道:“旁的法子呢?” 贾琮道:“一时想不出旁的法子。分司徒磐一半生意我也不乐意,总比没有好嘛。” 钟威道:“保不齐旁人有法子。” “哈?”贾琮眼神一亮,“你有法子?” 钟威含笑摇头:“不是我。” 贾琮眨眨眼:“甘雷将军?” 钟威道:“你二人果然已见过了。” 贾琮忙问:“他有什么想要的么?除了把圣人找出来。” 钟威笑道:“我哪里知道,又不敢去见他。后头还跟着尾巴呢。” 贾琮撇嘴道:“都说好放你去鄂州了,还缀什么尾巴无聊。” 钟威乃看了起点一眼,起点含笑道:“三爷想见甘将军,奴才设法告诉他。” 贾琮打了个哆嗦:“大姐,你还是别自称奴才的好,我听着瘆的慌。打起架来这一屋子都不是你对手。” 众人一笑,钟威便问他“免单签子”是什么。贾琮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厚厚的纸卡来,“将军在背面签个名即可。” 钟威一看,那纸卡不过巴掌大小,上头写着“免单卡”三个字。又翻过来,反面写的是:“持此卡者可在本店任意吃喝无须付账。店主签名” 贾琮在旁指着那“店主签名”后头的空白处:“签在这儿。” 钟威只觉好笑,便转去书房提笔写下名字,道:“末将若当真能开成那茶楼,三爷过来自然不会收钱的。” 贾琮吹了两口墨迹笑道:“这张免单卡未必是我用,保不齐借给旁人用的。” 钟威一愣:“哪有这样的道理” 贾琮指着那卡道:“又没说指定贾琮一人使用”众人哄堂大笑,钟威连连摇头。 又说了会子话,钟威遂告辞要走。钟珩欲送他出去,让起点一把拽住了:“外头还不定有什么人盯着呢,莫引得旁人起疑心。司徒磐肯放你叔父去鄂州便是打着找你的名号。” 钟珩轻叹一声,只得作罢,眼中十分不舍。 钟威抚了抚他的头:“不急,不愁没有相见的日子。” 钟珩含泪跪下与他磕了三个头,钟威拉了他起来又细瞧了半日,终咬牙去了。 两日后,司徒磐私宴诸王,众人俱有沧海桑田之感。旧年离京之时司徒磐乃是将将获释的阶下囚,如今已成手握一方兵马之豪雄。诸王便在贤王府正厅依辈份年庚坐下,也有许多要紧的大臣在座,寒暄的套话的打哑谜的,好不热闹。 忽然有个小子进来笑嘻嘻回道:“王爷,荣国府的琮三爷来了。” 司徒磐问道:“你笑什么?他可说什么笑话了么?” 那下人道:“倒是不曾,只他后头的小子抬了个好大的木架子,上头悬着许多布幕,说是利国利民安天下的绝妙好计,待会儿要吓诸位王爷一跳,还让小的得空也来听听。” 诸王听到他的名头皆眼神一动,这会子都说:“快些让他进来,我们好听听什么绝妙好计。” 司徒磐笑道:“偏是他人小鬼大。”乃命让他进来。众人都扭头看朝门口张望。庐王年岁虽小,也伸长了脖子。 不多时,贾琮鼓着胖脸蛋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进来,跟着的小厮果然抬了个极大的木架子。下头有人在悄声议论“可沉么”,让贾琮听见了,笑道:“杉木的,可不沉了”又有人说“杉木顶什么用”,他便道,“轻,便是杉木的好处。又不拿来做家具,弄个紫檀的扛着走不得累死人么。”旋即有许多附和声。 乃命小厮们将那个杉木架子在当中放好,自己作了个团揖道:“诸位王爷今日相聚,小子才薄,本想吟诗一首以贺,偏只想到了两句。”他伸手一拽架子上的绳头子,那是个活结,立时打开了。卷在上头的布幕便滚落下来,最外头那张上的恰写了两句诗:“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方才他说只得两句,下头还有人小声尖嗓子笑话“连四句都凑不齐也妄称才子”;得见这诗顿时鸦雀无声了。蜀王先大声颂了出来,抚掌道:“好”众人跟着一片叫好。司徒磐笑得眉眼儿都舒开了,自觉颇有面子。 贾琮抄鲁迅先生的诗也抄惯了,腆着脸四面拱手,只当是自己写的。过了会子,他扭头问司徒磐:“贤王哥哥,我要说好多话,有茶水点心么?” 司徒磐笑道:“自然有。”遂命人在他的木架子旁摆了张小几,几上搁着茶水点心。 贾琮喝了盏茶,又作了个团揖,咳嗽一声,大声道:“诸位王爷都听讲评话的说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换而言之就是,这世间过些了年月,少则一两百年多则四五百年,便要打一次大仗。” 听他开口便是大事,诸王方才都还笑盈盈的,这下子皆正坐了,一个个屏气凝神。 “常言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见打仗何等惨烈。学生想了许久,可有不打仗的法子?遂请教了些有学问的先生。中有一位先生对学生说了一个故事。”他乃将木架子两旁垂着的两个小钩子勾住布幕底下的两个圈子,钩子上带着两根绳子搭过架子顶上的圆轴绕到后头,贾琮拉住后头的两根绳子一拽,头一张布幕便被翻了过去,露出底下一张来。像是一只毛边绣纹奇怪的鞋底子。 贾琮道:“这玩意叫做草履虫,极小,生于池塘中,小至人眼所不能见,唯有置于显微镜下才能看见。那位先生说,他将此物养在一个小皿中,投以食物,它便渐渐繁衍起来,且越来越繁盛。起初还罢了,过了些日子,皿中渐渐布满此物之后,食物渐渐不足,便有大虫吃小虫了。”抬目扫了一眼,一些小国之主面色有几分难看,他接着说,“先生说,任何物种,种群密度大到一定程度,必然会互相残杀。种群密度指的就是……额,这么说吧,方圆一千亩地当中人越多,咱们人的种群密度越大。” 诸王皆不大听得懂,然大略意思能猜出来,愈发肃然起来,都知道他下头必然有话。 贾琮又翻了一张,是一张大大的地图。“诸位王爷请看,这个便是我朝疆土。北有大漠草原极寒之地,东南为海,西边是高原。人有繁衍。祖生父父生子子生孙,而地有限。饶是我朝地大物博,若是不打仗无有大的瘟疫,总有被人口填满的一日。且不提什么明主庸君良民逆臣。纵然天下永远都是太平盛世四海升平,然物产有限,也会有土地所出养不活四周人口的时候。届时饥饿会令人忘却一切礼义廉耻,抢夺旁人的食物。便必然会有战争。” 诸王连司徒磐在内俱深呼吸起来,厅中静悄悄的,连咳嗽都没有一声。 他又翻了一张:“这是欧罗巴洲即西洋诸国的地图。请看,大都是小国。其国土大小不过如我朝一两个寻常省份罢了。从前数千年开始,这些国家也没停过打仗,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是最近他们彼此之间打的少了。不是他们学会了礼义廉耻,而是”又翻一张,这回是画的是一艘大船,船头树着西洋火炮,并一个西洋兵士手持西洋火枪。“他们现在有了可以去任何地方的大海船有了火枪火炮。”再翻一张。 这回又是一张地图。他指着地图道:“这是两百多年前的世界地图。此处为阿兹特克国玛雅国印第安国瓦肯国塔图因国,还有许多小国。此处为埃及国苏丹国津巴布韦国哥斯拉国瑞文戴尔国,也有许多小国。此处有毛利国柯南国基德国,并其他小国。”他只管在地图上信手指指点点,口里胡说八道,将诸位王爷唬得一愣一愣的。乃又翻了一张,仍旧是地图。“这是现在的世界地图。诸位王爷请看。方才我说的那些国家都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君王子民或是已被屠戮干净或是做了奴隶。其王公贵族世代积累的金银财宝古玩奇珍悉数被人船栽车拉打包运走,运了个干干净净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皆已是西洋英吉利国的地盘了。诸位王爷请看,此为英吉利国本土,大概是一个河南外加半个河北那么大吧。” 四周一片抽气声。显见大英帝国本土和殖民地对比强烈,把他们惊到了。 “此处为西班牙国本土。比英吉利国过大一些,大概有两个河北加半个河南。如今他们的地盘是这里这里这里这里。其余我就不一一点明了。横竖这些已经悉数为西洋诸国得了去,屠尽诸国君臣百姓,将他们本国之民以大船载来,移居到这些土地,念书种地开小作坊经商,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诸王脸上俱阴晴不定,攥拳头的咬牙齿的都有。 贾琮啪的一击掌:“我朝也好前朝也罢,都曾与外族征战。多半是因为对方先掠我边境,我国自卫反击。也都曾打赢过。只是咱们打完了之后就回国,也不惊扰当地百姓也少掠夺异族皇宫。最后得了最多数十年的仁义之名。数十年之后,人家早忘记从前你们曾放过他们祖宗一条生路了。养足了男丁马匹,他们又来扰我边境。再看人家西洋诸国。根本不要什么狗屁仁义道德。前头这些国家都没惹过他们,他们皆是平白无故去攻打旁人,为的只是夺人钱财土地。阿弥陀佛,金灿灿的纯金,白花花的银子,一船船运走,然而并未有皇天后土神佛仙人去修理他们。被屠戮的那些国家已经被杀干净了,而杀他们的人毫无报应。可见这些地方并无神明主持公道。”下头众人皆不禁含了一丝冷笑。“各位王爷,这些地方之原主已死,新来者尚未安定,正是无主之地也。” 诸王中有好武者如蜀王,有贪财者如吴王,目中俱有精光射出。 贾琮轻轻一笑:“大海船咱们也能造。火器么眼下是他们做的又好又多,咱们可以买来使嘛。西洋诸国彼此打了数千年的仗,皆是世仇。咱们跟法兰西国买火炮去打奥地利国,他们一定卖;跟德意志国买火枪去打普鲁士国,他们必然肯。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横竖要打,打谁不是打,何必打自己人。横竖是抢,谁抢不是抢,干嘛不黑吃黑?横竖是金银财宝,谁得到是谁的。与其打司徒打司徒司徒抢司徒,不如诸位司徒一齐出去,抢了东洋抢南洋,抢了南洋抢西洋。”他向众人嘻嘻一笑,“诸位王爷,意下如何?” ... 第二百三十七章 却说贾琮预备了一套布幕ppt在贤王府演示,撺掇诸王去外洋抢钱抢地盘;诸王俱大震,议论纷纷。 司徒磐先问:“我朝在何处?” 贾琮指着一处画圈儿:“这里便是我朝。” 众人皆惊:“我朝如此小么?” 贾琮道:“小么?很大啊,除去北边的俄罗斯国,二百年前还有哪国比我们大?” 司徒磐皱眉道:“依着你方才所指,西洋诸国已占了我朝左近么?” 贾琮点头指道:“这一块都让他们得了去。这是天竺,已经让英吉利占了些。眼下他们正在备战想将整个天竺都占了去。啧啧,可惜了那些黄金佛像宝器。” 下头有人喊:“连天竺都占,不怕佛祖震怒么?” 贾琮耸肩道:“英吉利已从天竺抢了许多钱财走,也杀了许多天竺人,并抢走许多天竺良民僧侣为奴,佛祖他老人家并未震怒。佛祖只能管信佛之人,管不了信刀枪之人。” 诸王脸色异彩纷呈,有信的有不信的。信的只说佛祖早晚报应他们,不信的野心如长草般生了起来。 贾琮又道:“只是若没有火器,咱们单凭弓箭刀枪是打他们不过的。我朝这些东西极少,眼下也没有他们做的好。唯有先买,然后照样子学,师夷长技以制夷。” 齐王不禁击掌:“好一个师夷长技以制夷!” 贾琮笑道:“既然要打仗,总不能妄自尊大嘛。承认人家比咱们强又没什么。西洋与我朝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俄罗斯国,俄国既大、暂且还不强;西洋人才刚占了那么些地方,没空来打我们。不趁这会子赶紧学了来,难道等他们将天竺占稳了来打我们么?” 诸王顿时哗然:“什么?” 贾琮假笑道:“国有贪念,谁见过能吃而不吃的?秦何故要灭六国?才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好么?分明是因为六国皆打不过秦国。再说,我朝地大物博,钱财众多,能抢干嘛不抢。人家已经把阿兹特克国的大金庙里头数千年积攒的黄金悉数搬回西洋了,凭什么放过我朝皇宫内库?若是他们打过来的时候咱们可巧在内杠,那可就死定了。五胡乱华之因不就是三国时候人口内耗干净了、外族入侵无人打仗么?”他遂又作了一个团揖,“小子话已说完,诸位王爷自想。不日朝会,还望诸王多多顾全大局。眼下我朝危机四伏,一兴俱兴、一亡俱亡。我不犯人,人会犯我,不要指望豺狼讲道理。”言罢,负手大踏步离去,只留下一个杉木架子立在当中不曾带走。 是夜三更,贾琮又被从梦中喊起来。睁眼一看,甘雷又来了,起.点倒是没跟来。乃揉了揉眼睛:“您老就不能白天来么?随便寻个借口都成。” 甘雷苦笑道:“你往贤王府中响了一通锣就走,也不管后头了么?” 贾琮不满道:“只是锣么?当是颗炸弹吧。” 甘雷道:“那会子我在。” “我瞧见了。”贾琮打了个哈欠,“冯紫英钟威都在。可惜我林先生苏先生都不在,明儿还得再说一遍给他们听,可累了。” 甘雷瞧了瞧他:“你倒是不像做成了极难得之事似的。” 贾琮又打了个哈欠:“我说的是事实,我知道诸王都不是傻子,还忧心什么?” 甘雷低声厉喝:“你可是不愿意圣人还朝?” 贾琮撇嘴道:“这种事是根本不是我能做主的、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好么?没用的事儿我从来不想。” 甘雷怔了怔,轻叹一声:“若是他并未东狩呢?” “那我会烦劳林姑父搭线,将今日在贤王府的那一通演示给他看。嗯,大约会选在林府。” 甘雷盯着他道:“你全然不管谁是天子。” 贾琮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深以为然。谁是天子、怎么得来的帝位,我皆不介意。李世民是抢来的,司徒硠是捡来的,但凡能利国利民,我管他们皇位是怎么得来的!皇帝家的私事我不关心。皇帝是一个职业,如同农人、木匠、私塾先生。能种好粮食的农人便是好农人,不论他平素可有小偷小摸;能打好家具的木匠是好木匠,不管他是否同村口王寡妇私通;能教好学生的私塾先生便是好先生,哪怕他一辈子没考取秀才。同样,能治理好天下的皇帝就是好皇帝,哪怕他杀兄囚父、哪怕他是因为他老子不高兴将帝位传给有本事的儿子而特挑选了个颇为平庸的。” 甘雷道:“你瞧不上圣人资质平庸。” 贾琮轻轻摇头:“刘邦曰: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为君者,资质如何不要紧,擅用人才便好。他肯用我林先生,说明还是有眼光的。然而如今他丢了帝位,我也不会一心一意只惦记他。我要辅佐的乃是国,而非君。” 甘雷击掌而叹:“当真是三坛海会大神下界!” “额,那个……”贾琮僵笑了一下,“那是我信口胡说的……”瞧老甘那模样一点都没信。 甘雷又端详了他会子,道:“听闻你在寻火器图纸?” 贾琮登时抓住他的胳膊:“对啊对啊!将军能弄来么?我想琢磨做出来,卖给王爷们去打西洋人!” 甘雷微笑道:“这个倒是不难。” 贾琮两眼冒光:“哇哦哇哦~~甘将军你太牛了!帮个忙呗~~” “只是我一人做不得主。”甘雷道,“须得与旁人商议会子。” 贾琮连连点头:“好好!万事好商量!” 甘雷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他:“当真好商量?” 贾琮伸出一个巴掌来:“好商量!” 甘雷微笑了下,一击掌,转身走了。贾琮在后头眨了眨眼,有种奇怪的预感。 次日一早便有人来荣国府下帖子请贾琮赴宴,偏兄弟几个皆不在家,往林海苏铮府上细说昨日经过去了。直至晚饭时分他们回来,有人来回,说是有位卢家小少爷与他舅父已经等了大半日。贾环随口问那小少爷年岁,那人道,约莫七八岁。谁家小少爷会等这么久跟刘备等诸葛亮似的!哥几个顿时眼冒八卦。 贾琮拿胳膊捅了捅贾环:“喂,环三爷,你小舅子来了!” 贾环忙指着他们:“都老实呆着!别去!我自己去!不准带坏我小舅子!” 众人哄堂大笑!都说他脸皮厚比城墙。贾琮大声命起.点去领韩全过来玩儿,“有小舅子很了不起么?”起.点虽猜到外头那孩子的姐姐大约是贾环意中人,并不曾猜到那是庐王,便往邢夫人处请人去了。 贾环也不换衣裳,自己一人领着两个小厮往前头待客的向南大厅而去。 乍一见那孩子便知道是建安公主的弟弟,姐弟俩长得极像。贾环笑呵呵看着他道:“小公子如此年幼,定性难得。” 庐王听见外头有人来回说“环三爷来了”便站了起来,端端正正的施礼:“见过贾先生。” 贾环摆手道:“不必拘束。这儿太空旷无聊了些,咱们往外书房去说话,再吃些茶水点心。” 庐王大眼睛登时明亮起来!贾环半分没客气,上前牵住他的小手就往里带,庐王也乖乖跟着,他舅舅欣喜若狂走在后头,三人一同进了绮霰斋。 因石秋生今儿与他们一道去见了林海苏铮,这会子还在梨香院呢,此处无人。一时有小丫头捧了茶上来。贾环含笑问那孩子:“你爱吃什么?” 庐王绷着小脸叹道:“天下崩乱,无心这些子小吃食。” “噗哈哈哈……”贾环笑得喷了口茶,半日方指着他舅舅,“曾大人么?” 他舅舅赶忙上前拱手:“不错,下官曾椟。” 贾环连连摇头:“别教他这些虚假无用的官话套话,哄不了人的,谁都不是傻子。纵然能哄一个两个的必是腐儒,腐儒有用么?白白的让人误以为这孩子虚伪。” 吓得曾椟面红耳赤,连连称是。 贾环摸了摸庐王的小脑袋:“纵然不是小孩子也有爱吃的东西,孔圣人爱吃肉嘛。”庐王看了曾椟一眼,贾琮又笑,“莫非你只爱吃你舅舅爱吃的东西?” 曾椟忙说:“你实说就是。” 庐王乃道:“我爱吃糖蒸酥酪。” 贾环击掌道:“巧了!我也爱吃这个。”扭头便命人做去,又命做些松穰鹅油卷。在旁服侍的小丫头才见贾环牵着这位小爷的手进来就知道这不是个寻常的客,闻言立时应声而去。贾环又问,“还有么?” 庐王胆儿大了些,道:“还有核桃酥和菱粉糕。” 贾环又击掌:“我最爱吃这个!” 早有人预备了他平素爱吃的几样点心在外头,闻言立时捧了进来。贾环先捻了块核桃酥在口中美美的吃起来,笑得嘴角上翘:“吃点心乃人生一大幸事!” 庐王见他吃了,自己也捻了块吃起来。曾椟不敢乱动。 一块点心下肚,又喝了两口茶,贾环笑眯眯道:“庐王今儿来可有什么事么?” 曾椟忙问:“先生如何知道王爷身份的?” 贾环道:“除了庐王,哪有七八岁的孩子会在我们府里等大半天的!小圣人又出不得宫门。况你们还直说姓卢。” 曾椟拱手道:“先生高智。我家王爷前来贵府,欲向先生求教。” 贾环看了他一眼:“当真是求教?” 曾椟乃作揖道:“求先生不吝赐教!” 贾环看看他又看看庐王,道:“我若教了,你肯听么?” 庐王立时站了起来躬身行礼:“求先生赐教!” 贾环指着他道:“你看看,这般毕恭毕敬的,哪里是个七岁的孩子?你是七岁吧。” 庐王点点头。 贾环道:“且我看你面色并不红润,显见身子也偏弱。” 曾椟道:“王爷日夜读书,委实有几分熬身子。” 贾环道:“他一不当太子二不考状元,念书何用?” 曾椟一愣。 贾环轻叹一声:“曾大人,爱玩的年岁不好生玩,性子都拘呆了,像个老夫子似的并不好。当什么年岁做什么事。点儿大的孩子当先将身子骨儿养的棒棒的,爬山上树怎么都行。念书也不过才刚启蒙,学些浅显的自然而然的大道理即可。忧国忧民他来日有的是时间,不急在这几年,万勿揠苗助长。” 庐王眼巴巴的道:“先生,我惦记我父皇生死未卜。” 贾环道:“惦记归惦记,王爷无须替他想他当想之事。” 曾椟低头思忖片刻问道:“依着先生的意思,我家王爷是毫无盼头了?” 贾环皱眉道:“家姐有书信来,说是她已向建安公主言明了局势,曾大人是不信还是依然抱有一丝侥幸之心?” 曾椟苦笑道:“本已淡了那心思。昨日琮三爷在贤王府上一席话……” 贾环眉头一挑:“你又想着,哇哦,贾琮这般人才若能辅佐庐王,保不齐能得天下。” 曾椟摇头自嘲:“下官痴心妄想了。” 贾环道:“没有谁得个一个人才便可得天下的。刘备纵得卧龙凤雏不也输了?凡得天下的人皆有许多许多良将谋臣,此皆非三年五载可成。而那人能得这些人才必有许多缘故,其中一条必是本人胸怀宽广。曾大人,你让庐王只管念书,文武两班多少有些不对付。来日他长大了,能指望几位将军信服投靠与他?没有将军便无人领兵,没有兵马在如今之世还想做什么?” 曾椟大惊,“啊”了一声。 贾环又道:“如今之世,能收服人心的并非仁义道德,我们家琮儿昨日在贤王府也说过。曾大人当真是被什么人哄骗了么?我记得见过令尊老曾大人一回,也是只老狐狸一般的人物儿,怎么你们竟预备将庐王教成小书呆?” 曾椟苦笑道:“庐王年幼,庐国又小,除了仁心也别无他物可为人敌。况且,对外敌不仁,对贤臣良民仍须仁义的。” 贾环抽了抽嘴角:“人才跟着你哪里是看仁心的。要么庐王自己天真可爱招人喜欢,要么目光远大来日可以让人施展抱负,要么有金钱要么有美女。又不是你们家亲戚,总得有好处才能招来人才吧。” 曾椟蓦然眼睛一亮! 第二百三十八章 话说庐王与其舅父来荣国府拜访,贾环趁机拿话撩拨人家。分明见曾椟眼神闪动,贾环只做无事,看着庐王笑道:“庐王且安下心来,如寻常孩童一般便好。无事即好事。你年岁还小,来日方长。等你长大了,你的哥哥叔叔们都老了。” 庐王拧起小眉头犹豫了会子,问道:“贾先生,我父皇还活着么?” 贾环思忖片刻道:“我猜大约是活着的,只是不得自由。纵然自由了,也当不了皇帝了。” “皇帝是五哥还是九叔?” “明面上是你五哥,实际上没有。” “那九叔呢?” 贾环抚了抚他的头:“他是燕王。你父皇虽失了皇位,与你皆未必是坏事。” 庐王咬着嘴唇仰面看着贾环。 贾环轻叹一声:“庐王可知道你九叔为何要反?” 庐王抿了抿嘴道:“他是逆贼,包藏祸心夺我父皇的皇位。” 贾环摇头道:“不是。因为你父皇觉得他很聪明,而自己不如他聪明。你父皇便想,若有一日老九忽然想造反可如何是好?故此想先杀掉他省事儿。你九叔不想被杀,故此反了。” 庐王与曾椟俱一震。 “庐王千岁,你自幼有人告诉你的话未必是对的。‘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乃是君王的一厢情愿。那些肯被君冤死的臣都不会造反,根本没必要去杀。而另外一些人则是,君要冤死臣、则臣必反。就如你的诸位皇叔。” 庐王辩道:“父皇何尝想杀他们了?难道不是他们心生不服、有意谋反么?” 贾环微笑道:“诸王本事俱不弱与你父皇,他们凭什么服?” 庐王道:“是皇祖父传位与我父皇的。” 贾环道:“那又如何?古往今来皇位之争从来不讲道理。故此我才说,做庐王比做六皇子更好。若无旧年之变故,你还是六皇子,而你父皇已意属二皇子为太子。你们一家子七个兄弟,除了大皇子、即今之鲁王占了嫡长的名分之外,唯有六皇子你因聪慧仁德最惹眼,也最容易被其他兄弟下手。而如今,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庐王,人家犯不着盯着你。小有小的好处。” 庐王垂头思忖许久,低声问道:“敢问先生,我今该当如何?” 贾环道:“横竖庐州小。你将诸事交给长辈,自己该玩玩、该吃吃、该习武习武,念书么不用那么着急。”他笑道,“可惜留不得你在我们家,不然,许多好玩的我可以带你去玩。” 曾椟顿时笑开了花,忙说:“如蒙先生不弃,庐王愿拜先生为师,纵分隔两处,也可书信往来,稍加指点。” 贾环摇头道:“你是他舅舅,又不是他本人。莫要事事替他做主。”乃看着庐王道,“小王爷,我也不大,当不了你先生。你若有空,这几日我带你玩儿去正经!那什么朝会你一个孩子去听来也无用。” 庐王又看曾椟。 曾椟道:“贾先生之意乃是示弱与人,使诸王少有防备。” 贾环瞧了他一眼:“你高兴就好。” 这会子有下人送了糖蒸酥酪与松穰鹅油卷进来,贾环忙说:“旁的皆不要紧,咱们吃点心先!”遂张罗庐王与曾椟一道吃了起来。后再也不提正经事了,只说京中许多热闹好玩之处,惹得庐王一双眼睛越睁越大,恨不能这会子就去逛逛!曾椟还只当贾环为了的替他外甥扮作贪玩模样,也不拦着。庐王与贾环吃了满满一肚子点子,二人皆吃不下晚饭了,都摸着肚子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呵呵直笑。 次日,曾椟依约将庐王送来荣国府。贾环早早预备好了,抱了他上马,挥手向曾椟道:“没你的事儿了,歇着去吧。”曾椟喜不自禁向他一躬到地。 贾环打马跑出宁荣街口拐了个弯子,笑向庐王道:“好了!你舅舅看不见你了,不必装样子给人瞧了。” 庐王咧开小嘴笑道:“我才没有装样子。” 贾环哼道:“你性子如何我有点子耳闻。”吴攸信中说了,这个小庐王有点子小八卦。“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说,这几日不看书不写字,咱们玩去!” 庐王口中说“我不知道”,脸上却笑得极灿烂。 贾环遂领着庐王整整玩了四日。京中各处庙会、街市、市井小摊乱转,正经饭一顿没吃,专门吃些小吃小点,还往城北牟尼院吃了回斋饭,顺带去她们后山爬了回山。小王爷立时被他带野了。走路晃悠起来,小曲儿会哼好几首,连市井俗话也学了满口,惹得曾椟又头疼又不敢将他扯回去。 后头一日连贾琮也跟着一道玩儿。贾琮比贾环胆子更大些,直把人孩子往怡红院带!只是没告诉人家那是花楼。他们三个便听了会子唱曲儿看了会子舞,贾琮嫌烦,便命人取扑克牌上来斗地主。玩了将近一个时辰,三个人脸上都贴满了纸条子,笑得滚了一地。 眼看将到怡红院做常规生意的时辰,贾琮还躺在地下装死,贾环踢了他一脚:“该走了!去外头用晚饭。” 庐王躺在地毯上笑道:“何不就在这茶楼子吃了?” 贾琮笑道:“我倒是无所谓的,只恐环哥哥要挨你舅舅背后抱怨。这儿是花楼。” 庐王“啊”了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满眼兴奋:“这儿是花楼?” 贾琮指着他笑道:“瞧瞧,这孩子当真是个男人!你从前没来过花楼么?” 庐王嘟嘴道:“我打小不曾出宫,后去了庐州又让外祖舅父姐姐管束,连府门都少出去。” 贾环含笑道:“你外祖舅父管你还罢了,你姐姐也管你啊。” 庐王“咚”的倒回地毯,叹道:“我姐姐管的比先生、舅父还多些,母妃倒是不怎么管我。” 贾琮道:“我四姐见过你姐姐,说她是个极难得的明眼人,比你舅父眼睛亮。” “当真?”庐王又爬了起来,“便是旧年来卖西洋马铃薯的那位四姑娘么?” 贾琮笑眯眯的问:“你瞧她如何?” 庐王道这会子早与他们熟识了,也不避讳,歪着小脑袋说:“我舅母说她是个泼妇。” 贾环与贾琮齐声大笑。贾环问道:“你看她像泼妇么?” 庐王道:“只见过一回瞧不出来,横竖不是那种娴淑女子。” 贾琮点头道:“委实不是。我家四姐姐有真本事的,犯不上贤淑给人瞧。”贾环忍不住拿手肘暗暗拱了他一下。贾琮立时拐了个弯子,“不像你姐姐,又得替你琢磨庐州大事、又得防着你外祖舅父犯糊涂。” “啊?” 贾环道:“你那舅父野心甚大,不安于庐州;偏能耐有限,极为固执盲目,爱做白日梦。你们来京之前我四姐已告诉过他‘吹嘘仁心无用’,前几日他领你来我们家还是这一套。可见此人是言语说不通的。”他乃指向门外道,“方才来唱曲儿的那个女子,你还记得么?” 庐王点点头。 “你猜她是个什么身份?” 庐王道:“此处既是花楼,她自然是个粉头了。” 贾环道:“她虽是个粉头,却不是卖身给我们楼子里的粉头,是她自己想来做粉头赚钱的。” 庐王怔了:“哈?自己想做粉头?” 贾环道:“她男人是个布店的伙计,常年跟着东家在外头做买卖,极少回家。她又无子,平素在家中寂寞,生计也不富裕。故此来花楼挂单当粉头,卖唱卖身赚钱,又消遣了寂寞、又能得些银钱贴补家用、买脂粉首饰。” 庐王张了半日的嘴才说:“那不是淫.妇么?” “是啊。”贾环微笑道,“依着世人所言,她委实就是淫.妇没错。只是,那又如何?既不是她男人,谁又管的着呢?” 庐王傻了。 贾环接着说:“你是不是以为世人应当唾骂她甚至当街打死这个不守妇道的淫.妇?” 庐王点点头。 贾环耸肩道:“可惜,世人没有。世人却依然来听她唱曲儿,给她赏钱让她买脂粉首饰。你舅父始终念着有一日你父皇从天而降、群臣拜服、百姓拥戴、诸王立地投降,便与你方才的念头是一样的。” 庐王道:“那淫.妇不是错的么?怎么世人不骂她呢?” 贾琮道:“嗯,站在她丈夫的立场,她是错的。然而那些听她唱曲儿的都不是她丈夫,所以此女是不是淫.妇与他们无干。肯平白替她丈夫抱打不平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一千个里头难得一个,还有九百九十九个是会听曲儿的。倘若那一个不知道她是有妇之夫,便连这一个也会听曲儿了。而世间最恨淫.妇的不是男人,却是良家女子。偏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拦不住男人给这粉头赏钱,甚至拦不住她们自己的男人给这粉头赏钱。世事本来便是如此,不会因为你看不惯而改变。一如你父皇纵然这会子现身也夺不回皇位。小王爷,别再陪着你舅舅做梦了。不如脚踏实地经营好庐州。” 贾环瞧他眼神茫然,便道:“横竖你姐姐比你舅舅有眼光就对了。” 庐王浑浑噩噩半日,仍想不明白为何许多人都肯给淫.妇赏钱听她唱曲儿,却记住了贾环最后那句话,姐姐比舅舅有眼光。 他们玩儿的这几日,朝中日日在开大朝会,大明宫吵得跟菜市场似的。贾环每日堂而皇之领着庐王四处逛,凡有眼睛的都看见了。起初一两日还有人疑心荣国府这是瞧好了庐王,后来见庐王也不去朝会、贾环也只领着他玩儿,又以为他是诚心引得这孩子玩物丧志。 司徒磐闻报也让冯紫英去问,可巧秦三姑在旁听见了,大笑。旁人等了半日她才笑完,道:“不必去问,我猜的着。”司徒磐忙问她是什么缘故。秦三姑笑让众人猜。一时有猜他让庐王藏拙的、有猜他见庐王聪慧仁义想替王爷扫平一个未来之敌的,秦三姑愈听愈笑。最后她方道:“你们等着瞧,环儿不是瞧上了曾家的女孩儿、便是瞧上了建安公主。” 司徒磐大惊:“什么?” 秦三姑乃道:“前儿他领着庐王来我一处古董铺子闲逛,我在旁觑着,他看人家庐王那神情如同看弟弟似的,举手抬足也带了三分关爱、两分殷勤。王爷只想想他们早年对着二皇子是一副什么模样,恨不能有多远闪多远。若非想做人家姐夫,谁见过环三爷对人献殷勤来着。” 司徒磐想了会子,点头道:“也委实没有旁的缘故了。罢了,琮儿是个有主见的,贾环纵娶了曾家的女子也不过那般,建安也是个知道事的。” 秦三姑道:“他若能得偿所愿,庐王必是王爷盟友。庐州虽小,位置却妙。” “很是。”司徒磐笑道,“曾家与庐王并无钳制三贾的本事,终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遂将此事撂开不管。 当日贾环贾琮送了庐王回馆驿跑马回梨香院,开门便是起.点愁眉苦脸的迎了出来:“二位爷可回来了。” 贾琮瞧了她一眼:“府里谁又闹幺蛾子了?老太太?二叔?” 起.点叹道:“二太太这几日好了些,昨儿将宝二奶奶喊去使唤了整整一日一夜,这会子人已病倒了。” “那不正好么?趁势病他个三五个月再说。” 起.点僵着脸道:“先前他们院子里来了个叫紫烟的小丫头子,是宝二奶奶的陪房,哭着向我述说此事。哭的好惨,仿佛三爷不去抱打不平便对不住天地良心。” 贾琮嗤道:“这么点子事儿也让你愁眉苦脸的,我何时搭理过这种人了?” 起.点道:“那个小丫头不寻常。” 贾琮贾环俱挑起来眉头。 “她长得比她看起来好看得多。”起.点道,“那张嘴也极厉害,不是个寻常女子。若单单只是一张嘴厉害也罢了。会诚心把自己画丑还不让寻常人瞧出来的,必是得过不寻常教养的。” 贾琮贾环互视了一眼:“难道是个探子?” 起.点瞥着他二人道:“我是干什么的?此女必是个探子无疑。只是我方才因为不放心,去了宝二爷院中一趟。已是迟了。” “迟了是何意?” 起.点叹道:“二奶奶进门才多少日子?宝二爷已让那个叫紫烟的丫头拴的死死的,言听计从。” 第二百三十九章 起.点告诉贾琮宝二奶奶陪嫁进来了一个探子,还将贾宝玉拴死了。贾琮与贾环互视了一眼,齐声笑道:“该来的终究会来。” 起.点一怔。 贾环道:“早八百年前我俩就觉得贾宝玉总有一天会将女探子引进家门,这一天终于来了。” 贾琮道:“也好,省的咱们侥幸,如同掉下了第二只靴子似的。云姐姐什么意思?” 起.点道:“那个紫烟模样平平,宝二奶奶尚未察觉,倒是颇为庆幸陪嫁里头有个极聪明的。” 贾琮思忖了会子道:“我平素做事惯常能直着就不弯着,况贾宝玉不过是块石头,跟他绕着弯子他也听不明白。烦劳你一趟,只说我们听说了云姐姐的事儿,让他们院子打发个口齿清楚的过来同我说说经过。” 起.点道:“你想审审她?” 贾琮摆手:“没空。”乃向她低声说了些话,起.点不禁笑起来,贾环翻了个大白眼子。贾琮挤挤眼,一径到里头换衣裳去了。起.点遂起身往宝玉院中扯了几句,果然宝玉湘云两个皆命紫烟跟她过来。见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殷切望着紫烟如同望着一把开山巨斧,起.点心中隐约有几分幸灾乐祸。 那紫烟进了梨香院厅堂,低眉顺眼的往贾琮贾环哥俩跟前一跪:“见过二位爷。” 贾琮摆了摆手:“拿下。” 紫烟一怔。起.点早觑见案头撂着绳子,伸手取过来将那紫烟往地下一按,利索的捆起了她四肢。紫烟惊惶大哭,使劲儿喊冤枉。 贾琮烦道:“本来还想审审,这么吵不审了,拉出去勒死。” 紫烟顿时哭道:“爷凭什么勒死我!” 贾琮道:“凭你是奴才我是爷们,我看你不顺眼。行了行了,累了一天我实在懒得审她,就这样吧。” 紫烟喊道:“我是宝二奶奶的人。” 贾琮淡然道:“你是老祖宗的人我也照杀。一个丫头子罢了。只说她口没遮拦辱及大老爷,让我一怒之下杀了。或是你们随意帮我编排一个由头,横竖贾宝玉最好哄了。我回屋歇会子。”说着站起就走。 贾环见状也说:“那我更懒得审了,还得陪我姨娘用晚饭呢。”也拿起脚来出去了。 起.点看爷们都走了,只得道:“还想看他怎么审人的,竟这般惫懒。”遂寻过绳子便往紫烟脖子上套。 直到绳子上了脖子,那紫烟方明白死定了,眼睛都直了。起.点遂问:“有什么话么?没有我就动手了。”紫烟摇摇头。 起.点手一紧,紫烟忽然喊起来,“我有话说我有话说!” 起.点道:“快说,说完好上路。” 紫烟喘了会子气,又瞪了她半日,问道:“敢问起.点姐姐,我是哪里不妥三爷要杀我?死也做个明白鬼!” 起.点道:“脸黑脖子白。” 紫烟一怔。 起.点道:“你的妆容。你诚心把自己涂抹得难看,且你太聪明。其实我们爷拿不准你是不是探子。偏他性子惫懒,宁可错杀不肯放过。你若不是探子,算你倒霉,来世投胎投个主子的肚子吧。” 紫烟扑棱棱垂下泪来:“只因为这个?” 起.点道:“我替他加一条,你哭起来很好看。我是女人见了都生怜,何况男子?说你没练过我是不信的。还有什么话么?”一壁说,手里一壁捏了捏绳子,仿佛性子急切、只等她说两句话便要动手。 紫烟顿了顿,敛起哀婉之色淡然道:“起.点姐姐不问问我是谁派来的?说不定是贤王呢?” 起.点道:“我才是贤王派来的。”话才出口,她心中暗笑。信口雌黄的本事自己这么快便学会了。 紫烟又怔了,半晌才苦笑道:“我就说么。姐姐品貌不俗,乃是主子一流的人物,又是琮三爷朋友送的。琮三爷哪里会随意收下朋友送的大丫头。” 起.点眼睛往天上扫了一眼道:“行了,你还有话没?我还有许多事儿没做呢。” 紫烟凄然笑道:“你们一样身份,何必如此相逼。” 起.点瞥了他一眼道:“一样身份?贤王嫌荣国府没有像样的护卫,特遣我来保护几位爷们的。没见他们日日对我作揖抱拳?” 紫烟叹道:“我才来府中几天?梨香院又难得进来,当真没见过。起.点姐姐,虽你我各为其主,看在我也是一条性命的份上,能否让我见见琮三爷。” 起.点皱眉道:“你主子是谁?” 紫烟道:“轮起来与贤王也无仇怨。诸王都在四处求才,不过贤王得了先手罢了。我主乃是鲁王。我纵死了,主子却有些话须得托给琮三爷。” 起.点思忖了会子道:“琮三爷行事素无章节,我去问问,他未必有兴致。” 紫烟轻叹一声:“多谢姐姐。我纵是死了,总死的有点子响动。” 起.点遂出去了。紫烟一人被撂在厅中没人搭理,耳听外头有人走动、有厨房的来送食盒、有兄弟们在外头打拳。也不知过了多久,起.点走进来道:“琮三爷吃饱饭舒服了些,肯见你了,走吧。”遂解开她腿上的绳子,扶她站起来。 紫烟低眉道:“姐姐不用防备我,我不曾习武。” 起.点道:“琮三爷没让我解开你。” 紫烟乃颠颠簸簸的跟着她一路走到书房,贾琮与数名兄弟都在说话儿,见她二人进来方住了口。紫烟扑通一声跪下,贾琮瞧了瞧她,随口问道:“鲁王的人?” 紫烟垂头应“是”。 “鲁王安插人在宝二嫂子身边是个什么意思?他觉得宝玉哥哥才是人才么?” 紫烟道:“三爷,荣国府实在不容易混进来。再说,宝二爷总归是个爷们,神瑛侍者已震惊士林。” 贾琮道:“若只是挑人搜集消息,当挑个样貌平平的方不惹眼。你既是个模样儿出挑的,想来鲁王是命你给宝二哥哥做小老婆的?” 紫烟轻声道:“是。” 贾琮道:“大约还得设法让云姐姐不孕吧。” 紫烟道:“听闻琮三爷有送子之能,不曾有此念头。横竖琮三爷环三爷皆是庶出,不会瞧不上庶出的侄儿。” 贾琮道:“我件事儿我实在不明白。纵然你能替我们家养下侄儿,左不过是个姨娘,在我们家根本说不上话,能有什么用?难道一个姨娘还能做主荣国府帮着哪路王爷么?” 紫烟道:“听闻琮三爷颇看得上聪慧女子,紫烟自觉不笨。” 贾琮点头道:“当真不笨,很能看人下菜碟儿。你跟宝二哥哥说话想必不是这样的。” 紫烟莞尔一笑:“自然。琮三爷生平最烦腻绕弯子,有话直言便好。宝二爷是个痴人,跟痴人说话须得顺着他的痴念。” 贾琮“哦”了一声:“我明白了。鲁王使人预先打探了许多他的呆话,你都学了去,再绕个圈子说出来,仿佛你的心与他的心是一样的,他便信任你了。再过两年,你将脸上的丑妆去了便是个美女,他愈发会怜爱于你。到时候再给云姐姐下个套儿,诬陷她妒忌你残害你,她失宠你得宠极容易。” 紫烟怔了一瞬,苦笑道:“琮三爷连女子的手段也熟知么。” 贾琮嘻嘻笑道:“怡红院是我家开的,女子对付男人的那一套我比旁人更清楚。罢了,我这会子瞧你顺眼了些。鲁王早年在太原府命手下扮作地痞流氓横行敛财,还险些要了我与一众兄弟性命,我是不会帮他的,他有什么话托你捎给我你也不必说了。而且鲁国之兵皆握在刘侗那老贼手里,我与刘侗有私仇,早晚收拾他。不如你改投了我如何?我一直恐怕宝二哥哥不靠谱,不知不觉着了人家的道,有你这明白套路的人在身旁他能好些。” 紫烟奇道:“刘大人何尝得罪过三爷?” 贾琮道:“他占据京师那阵子将我两位先生都拿下了诏狱,弄得两个老头吃牢饭睡草炕,还满肚子不高兴。这笔帐我还没跟他算呢。” “这这……”紫烟啼笑皆非,柔声道,“那两位大人皆是太上皇心腹,刘大人当时不得不拿他们做筏子,岂能算作私仇?” 贾琮道:“我素无公心,伤及我师长亲友便是私仇。行了,你只说你要不要改投于我吧。先细说说鲁王在荣国府之计是如何的?史家与他们勾结到哪一步了?可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 紫烟轻咬了咬唇:“谢三爷抬举,只是我全家都在鲁国。” 贾琮撇嘴道:“说的也是。那只得杀了你了。”紫烟一怔。贾琮接着说,“既是探子,又无用,你还知道了我府中不少要紧事,不杀了留着做什么?宝哥哥云姐姐你们看呢?她是打着陪嫁的旗号进府的。不必说,史侯已跟了鲁王。” 紫烟一惊,抬眼望去,史湘云贾宝玉彼此搀扶着颤颤巍巍从外头走了进来,二人俱面色苍白如死人一般。史湘云愤然攥着拳头,宝玉则惊惧多些。 起.点在旁道:“前些日子我听珠大奶奶屋里的碧月说,宝二奶奶的嫁妆比咱们府里料想的添了许多。保不齐便有鲁王手笔。” 紫烟垂头道:“从前到后,奶奶的嫁妆鲁王出了少说有一半。” 贾琮冷哼道:“算他运气。不然,冲着往咱们家送细作这事儿我便不能轻饶了他。既这么着,那些嫁妆算是他给云姐姐赔礼了。” 宝玉含泪指着紫烟嘶声道:“你……你竟是个细作……” 紫烟将头勾得愈发低了:“荣国府南边连着王子腾、西边搭着高历,商贾有薛蟠、士林有苏铮、太上皇心腹有林海。三贾名扬天下,宝二爷近日又有谪仙一般的文章。” 贾琮得意洋洋向宝玉道:“听见没?此话何等直白实在。平素对你说话不是这样的吧?她这般说话我听着舒服。她这是讨好我呢,显见咱们两个我说了算。”紫烟抿了抿嘴唇。 宝玉问道:“可能留她性命?” 贾琮道:“不能。跟她费了这许多话就是给你们俩看的。干她们这一行随时都是个死,早死早投胎。况她已知道我们府里许多事了。” 宝玉道:“一个弱女子若非迫不得,哪里会来当细作。” 贾琮道:“说的也是。倭寇若非在家中没饭吃,哪里会不远千里来我朝劫掠杀人。” 宝玉顿时垂头无语。 贾琮又看史湘云:“云姐姐的意思呢?” 史湘云咬牙道:“不留。”宝玉不觉一震,方想起贾琮前头说“再给云姐姐下个套”,紫烟不曾否认,遂不敢吱声了,只是心中隐隐觉得她太狠厉了些。 贾琮点头问道:“哪位兄弟帮个忙处置了她?” 立时有个小伙子上来拖着紫烟出去。紫烟忙喊:“三爷!我愿意投靠三爷!” 贾琮嗤道:“对不住了,我也不是什么人才都要的。” 紫烟声嘶力竭的喊:“宝二爷救我!宝二爷救我!……”宝玉看了看贾琮又看了看湘云,不敢发话。 只是拖着她的那位毫不怜香惜玉,才出去一会子外头便没了声音。那小伙子进来抱拳道:“已处置了。”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遂看了看贾宝玉,皱眉道:“别一副我欺负了你的模样,如今是你上了旁人的当、好悬将咱们阖府搭进去了。下个药听个机密……”话说一半咽了下去,乃不搭理他,扭头看史湘云,“云姐姐,史侯若是知道她死了……” 史湘云黑着脸咬牙道:“我自有法子应付。” “好。姐姐也不必伤心,各为其主,这等事极寻常。” 贾宝玉这会子方想起这个细作乃是史家安排进史湘云陪嫁当中的,她既死了,史湘云便已站在娘家对面了,颇有些怜爱她。遂握住他媳妇的手:“你既嫁了我,已是贾家的人了。我虽无能,总能护着你周全。” 史湘云打自方才起便如在油锅里炸着似的。又恨叔父婶母此事下作阴狠,又惧自此没了娘家依靠,更惶恐将细作带入了荣国府还让贾琮抓住了。忽闻这话,“哇”的哭了出来。宝玉半搂着她拍了拍她的后背。贾琮见状赶忙吹了一声口哨,自己领头溜了出去,起.点并屋里的兄弟也一个个跟着溜走了,单留他二人说些体己话。 及到了外头,贾琮吐了口长气,又揉了揉太阳穴。起.点在旁笑道:“经此一事,宝二爷大约不会再轻易上女人的当了。” 贾琮抽了抽嘴角道:“不好说。” 第二百四十章 却说贾琮杀了鲁王派入荣国府的探子紫烟,把贾宝玉史湘云都惊了个地陷天塌。待他二人说了半日体己话,贾琮遂回到屋里商议道:“不知可还有旁的探子,只怕云姐姐的陪嫁须得使人过一遍才好。” 史湘云道:“全凭琮兄弟做主。” 贾琮点点头:“也不必惊动他们,咱们悄悄查查。姐姐回头莫要跟史侯撕破脸,只说紫烟得罪了我,让我杀了便是。” 湘云低头想了片刻道:“平白无故的,她又机灵,纵想得罪你也不容易。” 起.点在旁道:“宝二奶奶装不知道缘故便好,若有人问时只随意扯一个显见是假的借口。” 湘云犹豫片刻,应下了。他两个遂回自己院子去,前脚才出梨香院,贾琮立时命起.点暗中跟着他们。起.点一壁往里走口里一壁道:“还用你说我得换身夜行衣不是”贾琮耸耸肩。 起.点遂尾随跟着宝玉两口子回去,越过院墙贴耳在他们窗外听丫鬟们替他二人换衣裳、收拾洗漱。麝月翠缕两个出来取水的时候悄悄说了几句“怎了两个人眼睛都成那模样了做什么哭的”偏都不大敢问。 有个媳妇子在门前探头探脑,过了会子忍不住进去道:“二奶奶,怎么紫烟没回来呢” 湘云冷着脸将手中的茶盏子一撂:“只当没有这个人。” 那媳妇子一愣。 翠缕在旁低声道:“刘婶子是紫烟的干娘。” 湘云盯了那刘婶子一眼,吓得她一哆嗦。湘云淡然道:“紫烟已死了,莫要再提她。” 那刘婶子大惊:“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湘云道:“琮儿杀的,她口出狂言辱及了大老爷。” 刘婶子脱口而出:“不可能” 湘云厉声喝到:“横竖人已经死了今后咱们院子里没有这个人” 刘婶子登时垂下泪来,半日方哽咽着问道:“那尸首呢” 湘云摇头,过了片刻向她道:“你下去吧。” 刘婶子还欲说话,让麝月翠缕一个扯一个推撵出去了。起.点便撇了那两个主子转头盯着刘婶子,见她出了院门慌慌张张一路小跑,直回了内子墙她的住处。起.点遂戳破窗户纸往里瞧,只见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显见心神不宁。 一时她男人回来了,刘婶子一把扯住低声喊:“紫烟死了” 她男人怔了怔:“谁死了” “紫烟姑娘”刘婶子道,“不知怎么的让琮三爷杀了。” 她男人腿肚子已颤了起来:“什么缘故” 刘婶子道:“二奶奶说她口出狂言骂了这府里的大老爷,我瞧着这个由头是瞎掰的,紫烟那般伶俐的人何尝糊涂过老爷叮咛万嘱咐,让咱们照看好她、万事俱听她的,我便觉奇怪。这个琮三爷人都说是哪吒下界,紫烟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不妥之事让他发觉了” 她男人跺脚道:“紫烟姑娘显见不是个寻常的,老爷必有要紧话吩咐她。可有人疑心你不曾” 刘婶子道:“不曾。我本是紫烟的干娘,问两声倒寻常。” 她男人想了会子道:“此事要紧,你明儿寻二奶奶求个假,只说你爹寿辰,回咱们家去问问老爷太太。”刘婶子连连点头。 次日一大早麝月便来了梨香院。贾琮等满心以为是紫烟那儿有了什么信儿,谁知竟是宝玉昨儿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写了一篇陷泥赋。说的是一块无暇美玉,因不甚陷于淤泥,被人当作顽石摔打,终于玉碎。最后一节,撕心裂肺恨天地不仁、指神明不公,闭着眼都知道必能引得无数怀才不遇、命运不济者的嚎哭共鸣。贾琮笑得嘴角都咧到腮帮子上去了“好、好、好麝月,你只等着跟你家二爷发财吧” 麝月忙跪下叩谢。旋即迟疑了片刻,问道:“三爷奴婢问句不当问的话” 贾琮登时撂下脸子来:“既知道是不当问的话就别问。” 麝月吓得打了个冷战,不敢再问,急匆匆磕了个头逃也似的走了。 另一头,刘婶子告假回了史家,直至午后才回来。不想贾琮特特使人将她男人使唤出去办事了,过了晚饭时分才干完。起.点得了信儿先去他们家外头候着。不多时她男人回来,让刘婶子一把拽住了拉到门里头去。她道:“我今儿回去见了老爷太太,他二人俱吓得不轻,让咱们先莫要轻举妄动,设法从梨香院套出紫烟何故被杀、可说了什么没有。” 她男人愁道:“梨香院本来人少,住着的皆是琮三爷的心腹半主子,三四个丫头小子又听不着主子说话,那个起.点姑娘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我都不敢去跟她说话如何打探得着。” 刘婶子也愁:“可不是么今儿我寻翠缕姑娘套话儿,她说麝月早上去了梨香院,还没开口琮三爷便黑了脸。”两口子唉声叹气的不知从何处下手。 起.点在外头暗笑。贾琮这两日颇无聊,保不齐会耍她们一耍。 果然,贾琮听说了立时兴致勃勃的拉了一群兄弟商议如何糊弄史家玩儿。众人七嘴八舌掰了好几出评话,越掰越离谱。有说紫烟趁人不备一头勾搭贾环一头勾搭贾维斯、惹得他们兄弟翻脸的,还有人说她是西游记中那老鼠精变的、让哪吒一乾坤圈打出了原型 贾环在旁听不下去了:“随便编排点子便得了,别扯得那么离谱。” 贾琮笑道:“不可随便大伙儿说的都极好,都可以外传他们不是想打听么给他们六七十来样缘故,随便猜去。就史家那两位老爷的智商,管保他们什么都信、唯独不信他们自己的人出了岔子让咱们识破了。”众人哄笑。 偏这会子外头有小厮进来说,门口来了几个花子要饭。贾琮皱眉道:“花子怎么不去大门口跑到我梨香院来要饭不会是有人捣鬼儿吧。”遂亲去瞧瞧。兄弟们也跟了出来。 出来一看,仿佛是一家子三口人,一个老头儿病怏怏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子。小厮上前问了话过来回到,他们家走了水,那少年的母亲烧死了,今衣食无着,听闻荣国府乐善好施,想来求碗剩饭。贾琮让他去问何以不走大门,过会子小厮来回说,大门太齐整阔气了,他们不敢上前。贾琮点点头,命领他们进来。 一时将那三个花子领进院子,贾琮喊大伙儿自己搬些椅子出来坐下,眨眼间哗啦啦乱糟糟坐满了,跟晒太阳似的。又命起.点替那老头儿也搬一张。老头儿不敢坐,说是恐怕弄脏了贵人的椅子。贾琮笑道:“您的年岁也当坐着才是。哪有我坐着您站在的理儿。”他方再三掸了衣裳坐了。 又命上茶,那老头只使劲儿摇头再不敢吃茶。贾琮遂自己喝了两口问道:“老人家,敢问什么来头今儿预备来试探我什么呢” 老头儿一愣。 贾琮道:“荣国府在外头有许多好名头,说我老子怀才藏拙啊、我们兄弟几个聪慧难得啊,却从来没有过乐善好施的名头。纵然早年我祖母曾使人去外头散铜钱给宝玉哥哥祈福,也从不曾在家门口施粥撒钱。来我们府里要饭的,被那些狗腿子打出去的怕是更多。我虽不才,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再说,纵然不敢往我们府正门去,也当去角门才是,哪有特特寻了我梨香院这个门头子的这个门头并不好寻,要论巧也巧不到这份上。” 老头儿身上那股子病气立时没了,背也直了精神也足了,上一眼下一眼瞧了他半日,瞪眼道:“你纵然猜着了,顺着老夫玩会子何妨年岁轻轻如此无趣” 贾琮撇嘴道:“我玩人家挺有趣的,人家玩我自然无趣。” 老头儿无奈,四面张望了会子,起.点立在贾琮身后望着他直笑。忽长叹一声:“小子,你认得我么” 贾琮摇头:“不认得。” 老头儿道:“你们家荣禧堂还挂着我父亲写的对联呢。” 贾琮想了想,荣禧堂的对联不就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么那玩意是他曾祖那辈的东平郡王穆莳所书。红楼梦里头写的是“东安郡王”,引得后世许多索引派浮想联翩。贾琮来到这个时空特去荣禧堂瞧过,那上头的落款却是“东平”,想来老曹手误了。只是东平王爷他见过啊他们离京南下前才刚做的五十大寿,不是这个老头。他赶忙站了起来行礼道:“老人家是穆王爷之叔父么” 老头儿点点头:“穆竺那小子是我侄儿。” 贾琮眼睛眨了眨:“那个敢问老人家尊名里头可是带了木字边的” 老头儿瞧了他一眼:“不错。” 贾琮咧嘴道:“令尊大人取名带草头、令侄带竹头,合着你们家就跟植物结下了不解之缘了。” 老头儿定定了看了他会子,扭头问起.点:“陈家丫头,他平素皆是这般着三不着两的么” 起.点笑道:“是,素来如此。” 贾琮见他二人熟络,便知道东平王府大约是司徒硠的人,甘雷说要与人商议大约也是他了。口里辩道:“怎么就着三不着两了” 贾环探头道:“就是你自己时常说的做抓不住重点。” 贾琮嘟囔道:“不过是乍一见面寒暄几句,没话找话么”他又看了看那位大叔并小子,摆了摆手指头道,“其实你们还有一个破绽。” “嗯” 贾琮看着那小子道:“这位兄弟长得太精致圆润,抹了一脸的灰土依然看得出来。纵然小户人家娇生惯养也能养出宝贝孩子,那般小户人家多少藏了些银两铜钱,不至于走水之后衣食无着到这份上。看我们秋生也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也是家中珍爱的,便长成虎头虎脑的模样。”那少年闻言莞尔,穆老头嘴角抽了抽,那汉子偷笑。 起.点抿嘴一笑,上前向那穆老头行礼:“见过老将军。” 穆老头指着贾琮道:“这个莽莽撞撞的小子你们就信了” 贾琮腻味的说:“好好好~~您说莽撞就莽撞吧。”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穆老头瞪了他一眼,又道:“小子我问你,当真遇上我们这样的花子,你会如何。” 贾琮道:“命厨房送一顿饭,帮那位大叔指路往几个大点子的庙该怎么走、建议他暂时安置老小,再告诉他卖力气的多半在哪里找活干。” 穆老头道:“不给钱么” 贾琮道:“且不论给完了之后落不落个好字,给钱有用么” 穆老头奇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跟个经历许多世态的老人家似的。” 贾琮道:“我早就知道世间事用想、盼、求是无用的。一如我小时候没人搭理,乳母成日念叨若是我托生在太太肚子里,也能像宝玉哥哥那般吃香的喝辣的。她念叨了数万次又怎样念佛求菩萨又怎样我根本没有托生在太太肚子里。” 穆老头眯了眯眼问道:“你乳母呢” 贾琮道:“早送出府了。给了她一份产业安置下来,她两个儿子也有各自营生。” 穆老头道:“她打小待你极好,你只这般报答么” 贾琮道:“那依着老人家,我是应当让她仍旧在我们家当奴才呢,还是送他们家许多钱财、并给她儿子撑腰、任他们仰仗我们府里的名牌骑在寻常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胡扯哪里有那么离谱了”穆老头道,“你们家产业多,你乳母的儿子只开了两个寻常的杂货铺子糊口度日。” 贾琮耸肩道:“您老连这个都查了她儿子不过寻常的庸人且不大上进,开杂货铺子不用太多本事,他们能做得来。俗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多少肚量吃多少饭。我能给她老人家的唯有良民身份、得空去瞧瞧她并来日供她孙子念私塾。若给得太多,要么她会因为钱财让贼人盯上、要么她儿子会因为无能却占了高位带累我家的铺子。” 穆老头梗着脖子道:“你家铺子多了去了,给他们带累一两间何妨。” 贾琮道:“他们手下那些有本事伙计岂非要被他活活气死铺子不是东家一人的,也不是掌柜一人的,从东家到掌柜到小伙计皆出了心力。” 穆老头又盯着他瞧。 贾琮道:“老爷子且看江南甄家。” 半晌,穆老头长叹一声:“你若早生五十年辅佐先帝,天下何至与此” 贾琮击掌道:“老爷子也觉得天下至此是先帝之过么” 穆老头怔了怔,向那汉子:“这小子岂止胆大得逢明主还罢了,若遇上昏君还不定怎么死的。” 贾琮撇嘴道:“今先帝已崩我才说的好么不然我才不敢。我最怕死了。” 穆老头又瞧了他半日,贾琮干脆坐正了任由他瞧,还站起来转了个圈儿。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穆老头叹道:“甘雷说的是。唯有他这般性子,才能给大伙儿一条出路。” 贾琮眨了眨眼:“哈甘将军还想拉我入伙么” 穆老头正色道:“不是入伙。是悉数交给你。” 贾琮呆了三秒钟:“交给我” 穆老头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刘登喜留下的这点底子,就交给你了。” 这便宜占的贾琮仰起头望天掉馅饼了么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东平郡王之叔父穆老头忽然告诉贾琮,他们欲将刘登喜留下的底子交给他。 贾琮挑了挑眉头:“甘将军同老爷子说清楚了么我无意如刘公公那般专心专意找到太上皇、救他出来、扶他回皇位上去,恐怕与诸位道不同不相为谋。” 穆老头叹道:“无非是为了一个前程罢了。” 贾琮默然片刻道:“依着老爷子与甘将军的本事,并刘公公挑人的眼光,不愁没有前程。今天下分封,诸王都缺人才。” 穆老头道:“哪里能说一句就抽身的。当细作,你以为真是商铺的掌柜伙计么。彼此多年情谊、彼此知根知底,冯紫英又不肯松手。” 贾琮道:“何不顺势投了司徒磐” 穆老头道:“其一,我等不愿。其二,他是为人主的,若一直不能成事还罢了,若能成事则必生疑心。别看他现在对你放心的很,等他得了天下,头一个疑心的大约就是你。” 贾琮撇嘴道:“这个我知道,先帝早先也是一代明主,老了以后才贪恋权秉、疑心日重的。太上皇在先帝诸子当中毫不惹眼,老爷子看中他,莫非是看中了刘登喜” 穆老头点头道:“不止,还有九王爷甘居他身后。” 贾琮龇牙假笑了一下。 穆老头道:“我早年并不知他是真的还是装的,此人真伪实难分辨。只是既有刘登喜在,他纵是装的也得装到刘登喜死;刘登喜死前必然会替圣人铺好路。” 贾琮怔了怔,叹道:“圣人的乳母也是个奇女子,能收服刘登喜这样的人。太监又何妨只是她干嘛不让刘登喜去帮自己的亲生儿子” 穆老头微笑道:“圣人乳母无子,独有一女,便是慧妃。” 贾琮又怔了三秒钟,忽然笑道:“那其他皇子还争个头太子之位啊有刘登喜在,那位置必然是二皇子的好么”又啧啧两声,“只是慧妃之母不明白,高处不胜寒。蜘蛛侠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穆老头连连点头:“不错,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蜘蛛侠是何人” 贾琮道:“是个西洋侠客,好抱打不平。因恐遭歹人报复殃及家小,他平素皆以蜘蛛面罩遮脸,没人知道他是谁。” 穆老头奇道:“西洋也有侠客” 贾琮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平,有不平就有侠客,我朝、西洋皆是一样的。”他心头一动,“老爷子如今大伙儿都还没有被司徒磐发觉吧。” 穆老头横了他一眼:“若被他发觉了老夫还能坐在这里” 贾琮道:“我有了个念头,老人家听听。” 穆老头点点头。 “我若没猜错,你们现在虽然不曾暴露,蛛丝马迹也有不少落在冯大哥手里了。想要抹平几乎不可能,除非移花接木。” 穆老头问:“如何移花接木” 贾琮道:“冯大哥依着他手里的线索查下去,查到的不是刘登喜的人。” 穆老头皱眉道:“这是何意” 贾琮道:“您瞧。如今咱们手上的优势是,有许多情报,旁人不知道的情报。可对”穆老头点头。“劣势是司徒磐冯紫英等忌惮刘登喜,不预备放过一丝一毫线索。而另一个优势是刘登喜已死。他既然死了,大伙儿就可以整个改头换面、另起炉灶了。” 见穆老头等人仍旧不明白,贾琮遂拿起几上的茶壶问道:“各位,这里头是什么” 贾环说:“自然是茶了。” 贾琮乃将壶中的茶筛出,在盏中碧盈盈的一泓,击了击茶盏子道:“此茶色与酒色相近。倘若我把里头的茶倒进酒坛子了,只看过颜色没尝过味道的人见我从酒坛子里将此茶水倒进酒杯中,他会以为那是茶还是酒呢” 贾环道:“自然会以为是酒了。” 那个汉子击掌道:“我明白了只是他肯信么” 贾琮道:“爬山的人,一旦爬过一个山峰便会渐渐淡化其间的艰难险阻,而将眼睛盯住新的一座山峰。一如人都会渐渐低估已经被打败的对手。从前刘登喜是压在司徒磐头上最大的一块石头。他始终不肯放松搜拿刘登喜旧部,便是因为他怕刘登喜怕惯了。然而现在刘登喜已死。一个死人,再可怕也有限。故此,司徒磐会渐渐越来越不看重刘登喜、而将心思移到其他王爷头上去。这会子若有人告诉他,原来刘登喜也不是那么厉害的、不过是借助了旁人之力,他会极易相信的。毕竟上一回他突袭刘登喜家差点就得手了。” 穆老头思忖了会子,问道:“你的意思我大略明白了些,只是如何下手。” 贾琮道:“趁他们还没查到里头来,改制、现在。将大伙儿改成一个绿林情报组织。” 穆老头皱了皱眉:“绿林” 贾琮道:“不用绿林的名头,难道用旁的王爷或是东平王府老爷子莫瞧不起绿林。越是乱世,绿林越有用。且皇帝家的人多半瞧不上绿林。倘若司徒磐查了半日,刘登喜乃是借用了绿林之力,多少会轻视些他的余部些。再有,如今与绿林有牵扯的王爷、将军、朝臣实在太多,极易将水搅浑。” 穆老头扭头看那汉子:“你看呢” 那汉子道:“我寻思着可以一试。” 贾琮趁机问道:“这位大叔怎么称呼” 那汉子微笑道:“我叫安子。” 贾琮眨了眨眼:“哦,安子叔。” “你知道我姓什么么” 贾琮摇头。 安子叔道:“你方才说你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那会子你可有怨恨么” 贾琮想了想道:“没有吧。因为那时候太小,不太明白怨恨是一种什么情绪。而且我出世起便是个无人问津的庶子。所谓习惯成自然,那时候我和环哥哥都觉得,没有托生在太太肚子里,遭人冷落白眼是天经地义的。固然也羡慕宝玉哥哥,倒还没想着去怨恨。” 安子叔问:“前些年贾宝玉忽然从凤凰蛋变得连一个下等的寻常仆妇也能给他脸子瞧,他可怨恨你父亲了” 贾琮撇嘴:“可能么贾宝玉就是开天辟地地蕴天生的一颗自带圣光的圣父,只会自怨自艾、或是替旁人悲悯可怜。再说,他很明是非的。我虽看不起他清高,但不得不承认,他很干净。灵魂里头的干净。只是他这般干净极易给我添麻烦、我嫌弃他罢了。” 安子叔道:“倘若你父亲不曾还了那八十万的库银、天子不曾被逆贼劫走,荣国府这会子大约已经抄家了。” 贾琮点点头:“必须的。” “若是那样,贾宝玉会如何” “大概会潦倒一生、当个贫苦文人,像杜甫那样穷困而死。”范例就是曹雪芹。“或是出家为僧。”范例就是原著。“他的性子就是那样。” 安子叔挑了挑眉:“不会造反么” 贾琮与贾环对视了一眼,贾环道:“造反这种事可以指望我们哥俩,贾宝玉就算了吧。” 安子叔道:“若是你二人遭了抄家,会造反么” 贾环捅了捅贾琮:“你说。” 贾琮踢了他一脚,乃道:“我肯定会在出事之前察觉出不妥来,溜去当山贼水匪,也算一种造反吧。且不论家族朝廷这些扯不清的,人生于天地之间,无罪无过遭遇灭:“那个对不起啊我虽讨厌老祖宗、极其讨厌,她终究是我亲生祖母,我不会让你杀她报仇的。叔父见谅。”遂一躬到地。“再说,报复的最高境界就是过得极好极好、过好日子给她瞧,气死她。嗯,你想气死她我不管。” 全子叔连连点头,惊诧道:“好快的脑瓜子难怪刘公公将你与司徒磐搁在一处比。你竟能猜到” 贾琮道:“老祖宗是个什么德行我能不清楚么她压在我爹头上就如刘登喜压在贤王头上似的。另有,刘登喜既然抢了一个起.点,保不齐从前也抢过旁人。我看过族谱。” 寂然片刻,贾环猛的“嗷”了一声,指着全子叔:“他他他是五叔”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环哥哥,你虽不及我聪明,也不算太笨。” 贾家家谱上头,上一辈除了贾赦贾政,还有三个夭折的庶子。其中有一位是贾代善老来得子名叫贾敘,听府里的老人说极得贾代善喜爱,八岁上在街头被花子拐走撕票、尸骨无存。如今看来,显见便是这位全子叔了贾琮心中暗想,难怪刘登喜那么容易就相信了自己。除去七皇子,大约自己死认亲缘这一节尽人皆知,有了贾敘在手不怕他不帮忙。 贾环也瞠目结舌了半日,忽然喊道:“那三叔四叔还活着么” 贾敘冷冷的道:“他二人一个周岁、一个三岁上便没了。父亲肯给他两个取名字已是难得。” 贾环打了个冷颤:“那我俩能活到现在算命大了” 贾琮瘪了瘪嘴:“待会儿咱俩去两位太太屋里请个安,谢谢她们不杀之恩吧。” 贾环拉着贾琮道:“有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祖父那般英明神武的一个人,怎么会娶了老祖宗的” 贾琮白了他一眼:“谁娶媳妇的时候看媳妇来着你只想想云姐姐的爹是个什么人物。再说也怨不得她,哪个大老婆不想弄死小老婆的儿子小老婆若有了本事不也想弄死大老婆的儿子么,你看霍晟是如何长大的。” 贾敘又瞧了贾琮半日,贾琮莫名的问穆老头:“我方才说错什么了么” 穆老头苦笑道:“不曾。只是你五叔多年从未想过这些。” 贾琮道:“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 穆老头看着他:“嫡妻想弄死庶子是天经地义么” 贾琮耸肩:“哦,不是天经地义,是自然而然。哎,这话我都跟多少人说了多少遍了。世间的事不是你们告诉别人应该怎样、他们就会怎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为母则强。后院如前朝,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死不休。我爹是她亲儿子,瞧瞧这些年被她压成什么了。我都疑心唯有二叔是她亲生的,该不会我爹是抱养的吧。” 贾敘淡然道:“你爹是她亲生的。”贾琮“切”了一声。 贾环道:“我爹眼里仿佛唯有宝玉哥哥是亲生的,我就跟不是人似的。漫说我了,他如今只得兰儿一个亲孙子,总是嫡长子嫡长孙吧,不也那样。” 贾敘左一眼右一眼看了他二人会子:“依着你们的意思,我是活该倒霉了” “自然不是”贾环贾琮同时喊。 贾环道:“你只倒霉不活该。” 贾琮踹了他一脚:“横竖你还活着。比起三叔四叔嗷”他忽然跳起来吼了一声,吓了众人一跳贾琮脑洞大开,指着贾维斯,“他他他五叔你知道贾四么”贾维斯面色一变。 贾敘道:“是父亲在西边救下的孤儿。” “哦。”贾琮泄了气,讪讪的假笑,“嘿嘿嘿” 贾环抚了抚心口:“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哎呀要是四叔是咱们亲四叔多好啊非把老祖宗气死不可。” 贾维斯微微一笑,沉声道:“将军待我父亲极好,如亲兄弟一般。”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比亲兄弟好得多好么你瞧他打正眼看过我二叔没。” 贾环举手道:“没有” 跟着他们来的那少年仿佛忍了许久,啼笑皆非向起.点道:“陈姐姐,他们平日也这样么” 起.点含笑道:“素来如此,我已惯了。”她乃望着贾敘行了个礼。 贾敘问道:“这是何意” 起.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贾敘叹道:“论起来,你是被我害的。我委实是让花子拐了,只是那花子却是得了史氏的银钱特盯着我的。本当杀我灭口,可巧被刘公公救下。我比他养的寻常小子聪慧些,他方想着往大户人家去挑不得宠的孩子来教导。” 起.点凄然一笑,才要说话,贾琮又跳起脚来“嗷”了一声。众人齐刷刷扭头去看他。贾琮又张了半日的嘴指着贾敘:“五叔五叔你你你是不是太监” 气的贾敘抬手就打。 贾琮不敢还手,抱头躲闪。贾敘的功夫可不是贾赦那般三脚猫,追得他满院子跑。贾琮一壁跑口里一壁喊:“是不是啊哎呦是就是嘛我又不歧视太监太监也有英明神武的蔡伦、郑和、司马迁哎呦五叔你手下留情点啊我是你亲侄子” 众人袖手旁观哈哈大笑,穆老爷子笑得胡子都撅起来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话说荣国公贾代善之幼子贾敘被史太君买通花子拐走,幸得刘登喜救下,如今与穆老头一起跑来梨香院试探贾琮。贾琮使尽法子插科打诨套近乎,逗得稍稍他开心了点子。爷俩活动了一通筋骨回到众人当中坐下,贾琮乃向他们同来的那少年道:“兄弟,你是什么来头干脆一并说了得了。纵是圣人的儿子我也不吃惊。” 那少年含笑道:“我叫施黎,不过是穆将军的弟子罢了。” 贾琮与贾环互视了一眼,都扭头去看穆老头:“辈份还是依着年岁算吧。” 施黎哈哈大笑。 贾琮撇撇嘴,又拉着贾敘道:“五叔,你方才问了我半日可会造反是什么意思你想引着宝玉哥哥造反么” 贾敘默然片刻,道:“是。” 贾琮贾环同时耷拉下嘴角:“真没眼光。” 穆老头叹道:“这小子谋划引着荣国府造反已经谋划十余年了。” 贾敘道:“二十余年。” 贾琮道:“该不会东府的珍大哥哥认得六王爷也是你从中出力的吧。” 贾敘点头道:“不错,是我设法劝说的。不然六王爷哪里看得上贾珍。” 贾琮略想了想。若是没有自己,贾珍必会将荣国府勾上六王爷的船;没有林黛玉的合纵之计,诸王不会有如今之势;若非他们早年再三提醒诸王离间太上皇与贤王,他二人也不会这么快有隙。宁荣二府必以造反入罪,保不齐就是个满门抄斩。这个五叔当真是又狠厉、算得又长远。遂强笑了两声:“二十余年谋算既不成,五叔想必有点子不痛快。”岂止不痛快,应该是非常挫败的。“不痛快几天就算了呗,再打别的主意。” 贾敘叹道:“自打三贾出头后,刘登喜便不允我再打别的主意了。他想留你们给圣人用。” “哦。”贾琮嘿嘿笑道:“其实我们哥仨出息,五叔多少也有那么一点点高兴是不是总有一点点吧,不会一点点都没有吧。”见贾敘面色缓了缓,又道,“只是五叔你报仇的线路是不是有点窄这府里与你有仇的唯老祖宗一人尔,你功夫想来不差,从前怎么没想到翻墙越户送她一刀” 贾敘淡然道:“我母亲生病不给医治,小病成大病活生生拖死了。” 贾琮贾环对视了一眼,贾环道:“祖父呢” “去军营了。” 寂然半晌,贾琮道:“她一生爱权,如今这般困在内院成了个老太婆、万事皆说了不算,也是个极好的报复。” 贾敘不言语。 贾环道:“你去当个大官娶个高门的媳妇儿,生个好儿子气死她。” 贾敘仍不言语。 贾琮叹道:“五叔,我知道二三十年的执念不可能几句话就放下,何况里头还夹着血海深仇。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一刀杀了她你又觉得不解气大家都是祖父的子孙,何必非拉上一大家子呢祖父当年也很疼你不是他一个战场上长大的将军,对后院之事一无所知,也不能全怪他。你若想报复到宝玉哥哥头上,他虽行动气得人吐血,心地纯善是真的。再说他还长得像祖父呢。”他忽然一击掌,“五叔,宝玉哥哥性子干净,不如你将老祖宗从前所为告诉他,让她失了往日慈爱模样,岂非是更好的报复” 贾敘瞧了他二人一眼:“我已知道有你们在是动不得他们的。” 贾琮脸皮极厚,上前抱住他的胳膊,贾敘一僵。贾琮硬拽着人家胳膊晃了两晃:“这不是盼着您老高兴点子么五叔啊,既然你不是太监,娶个五婶子吧。”又朝贾环使了个眼色,贾环干脆搂上人家的脖子 贾敘啼笑皆非,无奈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说些正经事。” 贾琮道:“好吧正经事。五叔要回家么” 贾敘摇头道:“不必了。” 贾琮道:“那总得恢复真名吧,好歹是祖父给你取的名儿。” 贾敘思忖片刻,仍摇头:“过些日子再说。” 贾琮耸耸肩,看着穆老头抱怨道:“您老都知道了,竟不告诉我祖父” 穆老头道:“我知道的时候你祖父已去了。” “那也可以告诉我爹啊” 穆老头瞥了他一眼:“且不说你爹早年一副混蛋模样,纵然我知道他在藏拙,敢往刘登喜的釜底抽薪么” 贾琮一想也对,轻叹一声:“时也命也。楚香帅说的对,人不定胜天。” 起.点适时给众人添茶,大伙儿都安静的坐了会子。 穆老头遂提起方才贾琮所言“移花接木”来。 贾琮道:“我是个赵括,只会纸上谈兵。出主意我行,真让我去办事我就懵了。” 穆老头含笑道:“便是指望你出主意的,旁的事物你五叔皆比你强。”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问道:“老爷子也不必瞒我。五叔已牵扯在其中,我们哥几个必然会尽力的。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穆老头思忖片刻,缓缓说了起来。 原来最早司徒硠手上的细作极少,是刘登喜与司徒磐两个合力经营的。因刘登喜始终不曾全然信任司徒磐,后悄悄留了一手。有那么些隐藏极深的人手乃是刘登喜一人独掌的,司徒磐全然不知。因这些人皆是跟从刘登喜的,他一死,顿时没了主心骨儿。如今里头渐渐分成三派。一派义愤填膺,欲行刺司徒磐报仇;一派心思动摇,想着树倒猢狲散;另一派便是穆老头、甘雷等有家有业的,寻思将这帮人收拢了另谋出路。寻司徒磐报仇极难,一旦被擒,恐怕会供出同伙来;散伙也是一样,恐怕有人将旁人供出去。故此他们聚拢着这些人,在他们内部打着荣国府必为忠良的旗号,转手出来拖贾琮下水。 贾琮皱眉道:“旁的还罢了,一心想报仇的多么” 穆老头道:“不多。刘登喜虽极有本事,也救了些人,只是平素行为狠厉,对旁人算不得好。” 贾琮点点道:“只怕他的情都给慧妃她娘了。旁人都好办,这些一心想报仇的务必设法开导或哄骗了去。” 穆老头与贾敘互视了一眼,贾敘道:“此事我来处置。” 贾琮眉头一动,心有所思只做不察,接着说:“余下的人好办些。头一件,最要紧的证据悉数毁了,不能留任何能证明你们与刘登喜有关的物品。什么信件啊、账册子啊、密令啊、令牌、刘登喜随身带过的有特殊用处的东西啊,一件别留,要紧、要紧千万不要舍不得。不要抱着侥幸之思,以为藏在什么地方极为稳妥,没有人会查到。真的要查就不会查不到。”他见穆老头等人眉眼中皆有几分踌躇,便说,“不斩断过去,就没有未来。隐患留不得。实不相瞒,七皇子之母在隐秘之处藏了块帕子,上头写明了他的身份,轻而易举被我搜了出来。” 穆老头大惊:“旁人知道么” 贾琮道:“我直接烧了个干净谁想说我家全儿是七皇子拿出证据来啊。” 穆老头皱眉道:“若有一日他想恢复身份呢” 贾琮道:“到那一日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家养全儿之事做得极周密,偏还是让人察觉了,五城兵马司的赵承来过一回。幸而他不大敢惹荣国府,让我们哥俩哄过去了。” 穆老头叹道:“那是先义忠亲王余部之计此事一言难尽,日后再说吧。” 贾琮道:“看,他们都能知道。我将那帕子毁了,至少可以有死不承认这一招。当断之时,决计不可想着留退路。你们手里这种东西必然不少,快些悉数毁尽了,半样也留不得。老爷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穆老头仍旧犹豫。 贾琮道:“不过是些关联之物,何故舍不得” 穆老头叹道:“机密消息极多,是我等多年收集的,一气儿毁掉颇为可惜。” 贾琮道:“那些文案皆是刘登喜亲笔么” 穆老头道:“倒是不曾。”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是他的东西么” “许多事除了他没人知道。例如早年他与司徒磐一起做的事儿。” 那就是档案资料了,委实不怨老头舍不得。贾琮思忖片刻道:“如有闲人闲工夫的话,最要紧的那些可以用隐语誊抄一回么” 穆老头问:“什么隐语” 贾琮道:“将每个字都往说文解字上往前移动三十七个字。” 穆老头与贾敘互视了一眼,好一会子才惊道:“从何处想来” 贾琮摆手道:“西洋人想出来的,我不过是师夷之长技罢了。”乃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老爷子、五叔,能帮我查件事么” 贾敘问何事。 “早年义忠亲王曾留下一个外室子所生的孙儿,未及周岁便被杀了。当时养着那孩子之人其实不是他下属,他下属特寻了个与他有点子私交但不相干的人养着,不想还是被刘登喜寻到。” 穆老头道:“那事儿我知道。你大约想着太狠厉了些,殊不知这等事务必斩草除根的,不然难保会春风吹又生,倒是没做错。” 贾琮道:“说白了还是圣人不自信,害怕。他若有真本事,会觉得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孩子有威胁” 穆老头摇头:“你不知君王之心。” 贾琮撇撇嘴:“好吧,算我不知道。老爷子能否帮我查查杀那孩子并那个不相干的人是谁干的。” 穆老头挑了挑眉头。 贾琮道:“那不相干的人有个儿子,极聪慧,与义忠亲王余部无干,想独自一人查出他爹是怎么死的,让我遇上哄骗到手下来了,只是不曾收服。”他咧嘴一笑,“我想收服此人。” 穆老头道:“若要查出来倒也不难,左不过是位杀手。” “呼~~”贾琮长出了一口气,“不是五叔就好,不然可就为难了。” 贾敘斜睨了他一眼:“区区一个文弱书生哪里用得着我。” “是是是”贾琮谄笑道,“五叔威武。” 贾维斯忽然在旁插话:“那位杀手既是明着替圣人办事,想必不会动用刘登喜暗部。” “不错。”贾敘点头道,“如今已被司徒磐收了,这会子是冯紫英的手下。” “额不是冯大哥自己就好。” 贾敘道:“除去一些要紧的册子,其余毁掉倒是不难。只是如今外头的许多人皆因未曾联络,不知如何了。” 贾琮问道:“他们想必是拿暗语来跟刘登喜的人接头的” “不错。” 贾琮思忖片刻道:“依着我的意思,这些人纵然难得,也不要了。毁掉他们的档案及密语,只当刘登喜没找过这些探子,让他们安生过一辈子就好。” 贾敘道:“太可惜。” 贾琮道:“刘登喜不是替自己招募探子,他是替圣人招募探子。这些探子难保有死忠于圣人的。倘若拿不准人心,不如干脆不要了。今司徒磐势大,保全眼下的人才是最要紧的。不用舍不得,不能冒险。今天丢掉多少,来日还能再赚回来多少。” 穆老头击掌道:“好魄力。罢了,当舍则舍吧。” 贾敘又思忖片刻,叹道:“也罢。”乃又问,“只是将这些人改做什么样的绿林帮派呢” 贾琮笑道:“早年我与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给我们的小团体起了个名字叫做神盾局。本想着来日好生发扬光大,后来大伙儿长大了,再顾不上这个,都快忘了。这名头就送你吧。还请五叔将神盾局做成绿林一大帮派哦。”说着,自己跑到书房里取来了文房四宝,画了一个后世电影里的神盾局标志。因恐怕有人将此物与嗨爪搭起来,特特没在外头加圆框儿,并延伸成了长方形。“如何有趣么” 贾敘看了看:“仿佛是头鹰。” 贾琮竖起大拇指:“五叔好眼光”乃又道,“要紧的人物还可以取些代号,不用名字,愈发可以糊弄过冯大哥去。各色称呼、级别我有现成的。” 贾敘瞧了他一眼。 他笑道:“原本就打算在诸王朝会之事了却之后将心思花在绿林之中,弄个帮派来玩玩,也好搜集各国消息、知道各处动向。” 贾敘低头看看他画的画儿,轻叹一声:“罢了,且试试吧。” 此事便暂定了。 贾环见他们要紧的都说完了,在旁眨了眨眼,拽着贾敘的衣襟道:“那个五叔,你的事儿可能告诉我爹么侄儿没别的意思,只想吓唬他一下。白姨娘身怀六甲,她自己是活不了的,她腹中孩子已定了给周姨娘养着。周姨娘自小便待我极好。二太太不是个有眼色的人。她来日若是好了些,暗暗寻那个孩子的麻烦小孩子太弱,禁不得伤禁不得冷热,保不齐等我知道都晚了。我老子实在不是个靠得住的,然他过问一声总比不过问好些。” 贾敘皱了皱眉,许久不言。贾环在旁眼巴巴等着。终于等到一声长叹:“随便你。” 贾环一躬到地:“多谢五叔” 贾琮忙得意拍胸脯道:“我老子比他老子靠得住些五叔,我能写信告诉他么顺带告诉贾宝玉,也吓唬他一下子。” 贾敘瞪了他一眼:“随便你” 他嘻嘻一笑,也行了个礼:“多谢五叔”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且说王夫人中风,因宝玉成亲冲喜,激起了她磋磨史湘云的,竟好了几分,能说些话了。她迫不及待将湘云劳顿了一日一夜,湘云趁势装病。王夫人愤然道:“半点子用处没有,要这般媳妇何用岂能服侍宝玉起居”遂拿眼睛往几个丫头身上瞄。丫头们登时明白她有心给宝玉塞屋里人,个个心中如小鹿乱撞 她身边的大丫头彩云是个老实心细的,也不傻。府里如今是什么情形、二太太是个什么情形,她心中如同有杆子称似的。鸳鸯去绮霰斋的事儿阖府丫头媳妇子早知道了,也猜到鸳鸯改投了贾琮贾环哥俩,唯有贾政贾母等没人敢告诉他们罢了。这般好事儿谁心中不羡慕况彩云年岁着实不小了,王夫人一直没放她出去配人,内里早急起来。而自打当年贾迎春忽然开始教导史湘云,府中便有人传言两位三爷暗地里与史大姑娘交好。且不论此事真假,环三爷显见与王夫人是对头,王夫人高兴的事儿他大约都不大高兴。彩云遂只管垂头屏息,暗暗有了打算。 王夫人也不曾留意她,她年岁大了,本不在王夫人眼中。 后来王夫人睡了,彩云吩咐下头的小丫头几声,自己只说逛逛去,起身出了院子,回头张望几眼,悄悄闪去赵姨娘院中。先是假意同赵姨娘说了些奉承话哄她开心,坐了半日,贾环回来了。彩云便拿眼睛溜了他一眼。贾环知道有事,两人合力哄了赵姨娘会子,便一前一后往贾环自己屋中去了。 彩云面上如烧起了火一般,仍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将王夫人之意说了。贾环闻言嗤笑两声,问道:“她可择定了人” 彩云将头垂得愈发低了些:“不曾。” 贾环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彩云乃磕了一个头,不待贾环将赏钱拿出来,逃也似的跑了。贾环又去赵姨娘处撒了会子娇,抽身出来命丫头小鹊儿往梨香院去告诉贾琮“我先手你后手”,遂一径往贾宝玉院中走去。 宝玉如今除去念书还是念书,好在湘云腹中亦有文章,两口子倒也和乐。见他来了,都以为是前两日紫烟的事儿有了底,忙站起来,又命麝月翠缕都出去。贾环也不跟他两个见礼,趁麝月出门的时候叮嘱一句“守在外头”。麝月轻轻点头。宝玉湘云二人登时呼吸都沉了。 贾环凑到他二人跟前道:“昨日我们刚知道了一件大事,特来说给二哥哥二嫂子听,咱们商议会子可要告诉老爷。” 宝玉忙问何事。 贾环叹道:“我与琮儿都特往两位太太屋里去请安,谢谢她们不杀之恩了。” 宝玉与湘云互视了一眼,心中惴惴。 “二哥哥可知道,祖父从前也有三个庶子,皆夭折了” 宝玉茫然道:“不曾听说。” 贾环道:“族谱上都有。三叔周岁上便去了,四叔去的时候三岁,唯有五叔是祖父老来得子、极得宠爱、不易下手。到了八岁头上,眼见这孩子越来越聪慧、身子骨儿越来越好、越来越得祖父喜欢,实在等不得了,趁祖父回军营去,与一个拍小孩的花子合谋,在他下学的时候从街口拐走撕票、尸骨无存。” 他虽不曾说是谁,宝玉湘云纵然是傻子也知道说的是谁,双双膛目结舌。半晌,宝玉大喊道:“含血喷人可有证据么” 贾环道:“五叔却没死,被人救了。他便是活证据。” 宝玉又惊傻了。 贾环接着说:“他乃是东平郡王之叔父穆栩老爷子养大的。没见东平王府这些年看咱们府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皆因为他。如今文武双全,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本事极大。他母亲何姨娘是被老祖宗生生作践死的,我与琮儿这几日皆在费尽心思防着他来寻老祖宗报仇呢。” 史湘云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贾环道:“外头的事儿我二人会想法子。只是可要告诉老爷若告诉他,恐怕他心里不痛快;若不告诉,他近日在外头应酬多,毫不防备倘或不留神着了五叔的道,咱们未必救的及。” 再看宝玉,整个人已痴了。贾环鄙视了一眼,抽了抽嘴角。湘云忙说:“好兄弟,你知道你哥哥的,平素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这是吓着了。” 贾环嘟囔道:“还有功夫惊吓五叔那个姓施的小师弟一个打十个,我只怕他半夜蹿上房梁把老祖宗一刀砍了。” 湘云想了想道:“他若有这本事早来了,或是东平王府拦着他不许乱来也未可知。” 贾环心中暗赞一声。贾琮说的没错,贾家的女人皆是聪明的,连同嫁进来的在内。乃瞥了宝玉一眼,大声道:“要不我还是跟嫂子商议吧。” 湘云苦笑道:“老祖宗素来爱他如珍宝,一时难以回神也是有的。” 贾环道:“有什么奇怪的,我与琮儿早猜道那三位叔叔是老祖宗弄死的了。庶子一个都没活下来,庶女全都活了下来,拿算盘珠子打也没有这么准的。说不是她干的你信么如今要紧的是五叔想报复。” 宝玉忽然凄声说:“既保全不了,祖父当日就不该纳小生庶子。”史湘云脸色阴晴不定。 忽听外头麝月大声喊:“琮三爷来了三爷好” 贾环便跑去开门,笑道:“来得挺快。” 贾琮笑眯眯向麝月道:“麝月极好。” 麝月垂头万福。 贾琮进来问道:“你们说道哪儿了” “宝玉哥哥说祖父既保全不了就不该纳小。” 贾琮道:“不奇怪,祖父以为谎言说了一万次之后会变成真理,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说十万次它还是谎言。” 贾环踢了他一脚:“说人话” 贾琮大刺吧啦在宝玉跟前坐下,看着他肃然道:“男人与女人是全然不同的。与家事上头,男人想要娇妻美妾多子多孙。这是雄性动物的本能,多多的占有配偶多多的繁衍后代,将自己的基因传下去。虽说人比旁的动物高级些,这一节却是骨子里的,再进化十亿年也改变不了。女人重情,想要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老祖宗初嫁入咱们家的时候,哪怕她娘家有人给她念叨了十万次百万次贤良淑德,她心底仍是盼着祖父一心独敬她爱她一个。他们成亲早些年祖父想必也委实敬爱她。可惜,祖父从没有过弱水三千独取一瓢之念,天下没有几个男子是这样的,祖父便是那众多想有几瓢取几瓢的男子之一。偏老祖宗误会了。在祖父早年敬爱她的时候,她误以为祖父独取一瓢。那会子纵有十万个人在她耳边说十亿遍,纵然她口里说她贤良大度,心里仍是狂喜庆幸自己何其好命可没过几年她就发现,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误会祖父从来不曾独爱她一人过,也从不曾打算独爱她一人。当年有多狂喜、那会子就有多怨恨。她怨祖父欺哄了她的一颗真心去、又不还她一颗真心。其实祖父从没欺哄过她,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然而她终究对祖父有情,故此她不会先恨祖父,而是先恨了诸位老姨奶奶。她觉得不是祖父移情,而是那些老姨奶奶皆是狐狸精、勾引祖父、哄得祖父移情。故此她便一心对付老姨奶奶们,一如二太太一心对付诸位姨娘一般。而庶子便是祖父移情的人证、是仇敌的心尖子,不弄死不足以平愤。老祖宗所为,纵不是天经地义,也是自然而然。而祖父,一心以为老祖宗是女子,凡女子皆贤淑大度,不可能嫉妒他的姨娘对付他的庶子,自然不会去防的。他既不防,老祖宗以正妻之身弄死几个庶子还不容易” 一口气说完,他便坐在旁转着眼珠子瞧。宝玉面上似悲似叹,湘云垂头恨不能钻进地缝去,贾环翻了好几个大白眼子。 许久,宝玉低低的说:“如此说来,竟是老祖宗的之过了” 贾琮点头道:“老祖宗错了大头。自作多情在先,迁怒旁人在后。早年她还在闺中时那些个哄她说保不齐祖父会一心待她的丫头婆子或是闲书评话也有错,勾起了她本不该有的心思。至于祖父,我瞧着半分错没有。男儿胸中有朝堂、有战场、有家族,开枝散叶天经地义,哪有闲工夫去顾念老婆的心思。情之一物,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罢了。” 宝玉断然拍案:“胡言乱语人间自有情痴,可华耀天地” “哦。”贾琮闲闲的道,“那你痴一个我看信不信用不了几日二太太就给你送姨娘了” 史湘云倒吸一口冷气 “对了,婆婆与媳妇也是天敌。但凡能给媳妇找麻烦的事儿,婆婆都会乐于去做。云姐姐病了不去给她磋磨取乐,何等不孝世间哪里有这般不孝的儿媳妇难道就任由她这般舒坦歇着不成世上还有没有孝道了” 贾宝玉哑然湘云顿时泪涌而出,泣道:“我这就去给婆母侍病” 宝玉急道:“可有旁的法子没有” 贾琮道:“没有。除非你敢不收你母亲送的姨娘。不过我劝你还是收下吧,早晚要收的。” 史湘云摇晃着站起来往外走去。宝玉一把拉住她:“做什么去” “去侍奉婆母。” “使不得你身子弱” “使不得也使得。” 贾琮贾环两个滋溜一声滑出门外,把门阖住了,向麝月道:“莫要打扰。”麝月抿嘴一笑。 出了院门,贾琮仰天长叹一声:“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对得起史大将军了,后头如何就看她自己,咱们也帮不上了。” 贾环笑道:“我却不是为了她老子,只是不想二太太得逞罢了。凡能给她添堵,我都乐意。” 哥俩勾肩搭背乐呵呵溜达回梨香院。起.点见了笑道:“有什么可乐的事儿说来大伙儿也乐乐。” 贾环指着贾琮道:“他方才又踩了贾宝玉一回,把他踩懵了。” 贾琮咧着嘴道:“环哥哥告诉了他老祖宗害死祖父庶子之事,他吓着了。我趁势毁了他的常识。”遂往椅子上倒坐下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又说了一回。“宝玉哥哥整个人都听傻了哈哈哈” 整个院子唯有起.点一人是女子,旁人皆笑,唯有她不笑。半晌才说:“三爷这话虽是诚心踩他,实在也有几分道理。” 贾琮道:“岂止几分全部是事实好么只有一个女人的男子,大略分五种。头一种,天生地长的痴情种,极少极少,少得跟大浪淘金似的。现成的范例就是薛蟠额,不对,是刘登喜” 众人想笑又笑不起来。起.点摇头叹道:“一个是断袖,一个是太监。” 贾琮耸耸肩,接着说:“第二种,胸中皆是事业,对女人兴趣平平,娶个老婆生了儿子继承香火便拉倒。第三种,如我、环哥哥、霍晟这般在内院纷争中长大,知道女子的厉害,为子嗣计不肯替孩子添危险。并非不多情,是孩子比女人要紧。第四种,女子手握钱财,或是女子家中势大,迫得男子不敢纳小。这种就多了。然而最多的是第五种,世间不偷腥的男人几乎全是这种。” 起.点问:“是怎样的” 贾琮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头:“既穷、娶不起第二个女人;”他又伸出第二根,“模样又长得寻常、没有女人肯不要钱跟他好。上中下各种窑子,便是替后头三种男人预备的。实在连下等窑子都逛不起的,还有春宫图呢。” 起.点默然。 贾维斯在旁道:“头一种也是有的。” 贾琮贾环指着他齐声笑道:“你”满院子兄弟轰然大笑。臊得贾维斯面红耳赤,扭头外书房去了;他们还在后头笑。 一时贾琮道:“二叔那儿你去说” 贾环捻起一块绿豆糕来:“既然宝玉哥哥知道了,让他说去。老祖宗那儿让我爹说去。”乃将点心搁在嘴里。“咱俩快点出门,让他们自己玩会子。我去接我小舅子逛街,你不许跟着” 贾琮横了他一眼,扭头朝书房大声喊:“我去看林姑父。幺儿哥哥你去不去” “去” 他们猜的不错。贾宝玉胆子小,深恐贾母遭人报复,当日便战战兢兢的回给贾政了。贾政吓瘫在椅子上半日爬不起来。立命人去喊贾环,过了会子那人回来说环三爷访庐王去了、琮三爷看林大人去了。贾政跌足道:“用的着他们的时候个个不在家。”思忖再三,亲跑去贾母院中告诉了她。 贾母吓得白了脸,一叠声的喊人守着大门守着院子,又让寻几条大看家犬来,不到半个时辰便吓病了。一时又是请医延药、又是求神拜佛,阖府乱成一锅粥。 宝玉看在眼里,通透明白。他在贾母院中呆愣愣的瞧里这些仆妇们进进出出许久,转身回到自己院中,却见史湘云独坐在廊下惶然垂泪,心中凄然。乃缓步上前握了她的手道,恳切道:“弱水三千,独取一瓢。” 第二百四十四章 听宝玉说贾敘没死且被东平王府收养,贾母登时吓病了。贾琮贾环诚心在外头耗过了晚饭才回府,直让人从府门口拉去贾母院子。这哥俩半真半假的掰扯,说贾敘武艺通天、踏墙头树梢如履平地,吓得贾母愈发下不来炕,一声接一声命守着房梁屋:“有太太呢” 李纨瞧着她道:“太太活的久还是宝二奶奶活的久太太还下不来床呢,谁知道来日能不能替谁做主。你们可知道老祖宗是因为什么缘故病的宝玉是为了你们好。不然,他犯得着管你们死活么” 荣国府的闲话从来传得快。老太太早年害死老姨奶奶并先前国公爷庶子之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许久,扑通跪倒在地,不再多言了。 那头宝玉一径回了自己院子,只做无事,不曾跟湘云提起半句。 又过了两日,起.点传信来,贾敘已经查出了当年的案底。那杀朱桐之父并义忠亲王小世子的竟是个和尚,法号归明,平素便在京城西门外的天齐庙住着。那庙乃前朝所修,近年已渐渐残破荒凉。贾琮倒是知道这个庙的,原著中有个专做虚假广告的道士“王一贴”便在那儿混。只是他们庙里招牌挂着“庙”,实在和尚道士都有,颇为混杂。 贾维斯平素不爱说话,闻信先叹了一声:“竟是出家人。” 贾琮道:“保不齐人家是先当的杀手后出的家。” 贾维斯摇头道:“既是佛家子弟,岂能杀生。” 贾环道:“他到当真应了那句话。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主。” 遂喊来众人聚齐在柳氏木材行,将此事说了。 朱桐惊愕了半日:“出家人”他咬牙道,“枉我有时还想着终究各为其主。若不杀了此人对不住佛祖。” “哈”贾琮诧道,“你还想过各为其主哎呀朱桐你真是好人从前我以为你和龚鲲差不多都是无赖,是我错了。” 近些日子龚鲲一直住在龚三亦那里照看老头的伤势,今儿商议要事特将他喊了过来,闻言苦笑道:“朱先生,龚某原本也是谦谦君子,因臣肖其主,渐成如今这般性子。” 贾环也说:“从前我也是石秋生那般性子。” 贾琮横了他一眼:“从前你的性子与幺儿哥哥相近,只不过你年幼些没他沉稳罢了。这么多年,你早就跟我差不多皮了,怎么他还如当日一般” 贾环张嘴才要反驳,秦可卿咳嗽一声,贾环不敢说了。柳湘莲在旁呵呵直笑。 贾琮道:“我五叔那头得来的消息,此僧功夫极高,不是寻常人能对付的,朱桐这样的书生想都不用想。且天齐庙是个混杂所在,保不齐还有什么旁的人物儿。” 龚鲲问道:“罗泰娘那儿可查过” 贾琮道:“查过,旁的都寻常,唯有一条古怪。此僧安于贫困却好茶。茶之一物本是烧钱的。这个归明虽佛法平平,却总有施主送他好茶。”众人皆轻轻一笑。他接着说,“天齐寺本身倒查不出什么来。越平凡的地方越安全,人家是朝廷的要紧杀手,大而化之便好。” 龚鲲问:“依着五老爷所言,那个归明功夫究竟如何可有个比喻” 贾琮道:“横竖十个我们也不是对手。”乃看着朱桐,“你是非要亲手复仇还是宰了他就算” 朱桐道:“杀父之仇,我必亲自下手。” 贾琮拍掌道:“那就是你和龚鲲的事了。此人厉害,除非等龚老头痊愈,不然咱们余下这群大虾米小虾米皆不是对手。”柳湘莲咳嗽两声,贾琮只做没听见。 龚鲲道:“他的仇人,自然他去想主意。想不出来我再想。” 朱桐淡然道:“既知道是谁便不难。” 龚鲲含笑道:“坐等先生高谋。” 贾琮贾环柳湘莲三只手同时伸向最后一块核桃酥。 数日后,天齐庙来了一位香客童秀才,说是来还愿的。这庙虽破,仍是每日预备停妥了许多纸马钱粮供过往香客使。那童秀才是位进京游学的外地书生,烧罢香后便在庙中稍逛了逛。虽其泥像神鬼狰狞,此人并不惧怯,慢悠悠观赏了一回。后退至道院歇息,遇上了这里当家的老王道士,便是贾琮曾提过的“王一贴”。此人本是个江湖术士,惯常与各色人等说话,见了这位童秀才也说了两句子曰诗云,哄得了几个香火钱。 童秀才道:“听闻王道长的膏药包治百病,可有一贴能治惧内么” 王一帖上下打量着他道:“秀才惧内倒是瞧不出来。” 童秀才摆手道:“不是晚生。晚生游学京中,家里带来的盘缠渐渐花尽,囊中羞涩,如今在一个铺子当帐房维持生计。东家为人豪爽大方,凡与他一道出门子,些许小钱他皆替我们付了,平素在外头吃饭喝酒也是他付账。唯有一样。东家惧内,从不肯去花楼,每回我与伙计们去花楼逛逛皆得自己掏银子。倘或东家能不那么怕媳妇儿就好了。” 在旁伺候茶水的小道士面上露出鄙夷来,那王一帖却半分不显,拍手道:“这个容易。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 童秀才指着他道:“好个老道士,又来哄人。这不过是寻常的冰糖梨子,清热止渴,解肺热咳嗽、喉痒痰多,与惧内何干。” 王一帖笑道:“原来秀才知道这个那我再换个旁的养生方子如何甜滋滋好吃不伤人,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惧什么内那时就见效了。” 童秀才摇头道:“怪道人说你是个油嘴的牛头。” 正说着,门帘子一掀,从里面出来一位极美貌的女子,童秀才不禁拿眼睛一路跟着人家瞧。那女子向王一帖微微颔首便走了,王一帖倒是站起来打了个稽首。那女子才刚出门,童秀才扭头望着王一帖贼兮兮贱兮兮的晃着脑袋道:“你这道士好不老实,屋里还藏着个这般娇媚俊俏的小娘子~~” 话音刚落,只听“当”的一声,童秀才尚未来得及动弹,便觉有什么东西压着头皮飞了过去落在地上。待他不觉伸手一抹,额前的头发被压着根儿削断了一小片不禁张着嘴悚然看王一贴。王一帖伸手指了指地下,只见一个四面溜光的铜钱滴溜溜的在青砖上转动,还没停下。 童秀才大惊“这这这这女子是什么人” 王一帖“嘘”了一声,摆摆手道:“你这秀才好大胆子那女子便是城西一霸秦大掌柜秦三姑。虽是个寡妇,她男人当年可了不得,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这女人一身功夫皆是跟他学的,还将她丈夫留下的事业愈发做大了。你敢调笑与她可不是寻死么” 童秀才恍然:“原来她就是秦三姑闻名已久,我们家老板娘甚是瞧得上她。” 王一帖道:“你们老板娘想必也厉害的紧。” “可不是么”童秀才兴致盎然,方才之惊吓早都丢去九霄云外了,“我们老板娘也标致的紧,无怪乎老板将她看得跟宝贝似的。” 王一帖击案道:“我就说么,惧内的男人,老婆要么是个泼妇,要么是个美人” 他两个又说了好半日的市井闲话,童秀才终于想起自己的头发来:“哎呀待长出来又得许久难看的紧,如何是好。” 王一帖瞧着他道:“秀才倒是不见愁苦。” 童秀才嘿嘿笑道:“横竖我明年也不科考,不碍事,无非让下头的伙计笑话几声罢了,随意寻个借口便是。这位秦掌柜当真是个美人儿,漫说是几根头发,纵让她捅了一刀我也乐意。” 王一帖只笑说他“色胆包天”。又扯了几句,童秀才便告辞走了。 谁知他刚走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外头马蹄声得得响起,竟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赵承亲自领着人来了原来,方才有捕快在衙门的茅厕里发现了一张黄纸,上头用血写着:“天齐寺恶僧归明杀我,此仇不报不回地府。”并有一个婴儿的血手印。赵承大惊,当即命仵作查看,确是人血。因恐是冤魂告状,赵承急忙过来天齐寺查看究竟。 第二百四十五章 话说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承亲来了天齐寺,王一帖吓得不轻,再三说归明师父是个慈悲和尚,决计不会干杀生之事。赵承自然不听,一头命人拿归明来问话,一头将天齐寺上下细细搜查。 归明旋即被带来前头。此僧四十来岁,长得老老实实,一身粗布僧衣上还打了两个补丁,实在不像是会杀人的。归明口宣佛号双手合十,安然自若。见了那黄纸连连念佛称罪过,面上毫无惊惧心虚,只淡然说:“贫僧一无所知。”赵承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和尚过于镇定了些。他若修为极高,方才那王一帖又说他佛学平平;若修为平平,寻常人见此血书多少该有几分惊讶才是。遂与这僧人问答一番,见其滴水不漏,心下反倒愈发疑心。 不多时,捕快们竟在金刚像后头、供桌底下、香炉灰中等好几处皆发现了与衙门茅厕里一样的黄纸,上头写了一样的话并印着一样的婴儿手印 赵承愈发心惊,道:“不论如何,今儿须得烦劳大师父同下官走一遭了。” 归明何合十道:“贫僧清白自有佛祖知道。也罢,只当入狱是修行便是。”遂老老实实让捕快锁拿。赵承命人再细搜一遍天齐寺,又寻出了两张黄纸,一并拿着回衙门去了。 此事惹了许多闲人围观看热闹,眨眼传遍京城。有机灵的说书先生连夜编好了评话,什么恶和尚人面兽心、苦婴孩冤魂不散,预备次日便在茶楼酒馆说开去。待冯紫英知道此事,早已传得家喻户晓,无声无息把人弄出来已是不成了。显见是有人在寻归明的晦气,却不知他何故惹祸。幸而人在五城兵马司,总不至遇险。遂于半夜亲往狱中去见。 狱卒见了贤王的令牌,吓得脸都白了。冯紫英笑道:“不妨事,不过是有些话问问那个和尚。你只做不知便好。”狱卒使劲儿点头,前头带路。冯紫英领着两个人跟了他来到归明牢房前,命狱卒开锁进去。归明于牢房内打坐,闻声念了一声佛。 冯紫英道:“大师父好心境。” 归明道:“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 幸而赵承自觉此僧不寻常,将他一人关着。冯紫英乃打发狱卒走了,命跟着的人守在外头,问道:“可知道是何人么” 归明道:“贫僧一世杀人无数,猜不出是何人。” 冯紫英道:“婴孩呢” “十几个。” “可有不曾斩草除根的” “大略都除根了。”归明思忖了会子道,“不曾净根的,唯有义忠亲王家逃走了一个小女孩,这会子大约也十五六岁了。” 冯紫英心中一沉:“若是他们就不好办了。他们颇有些本事,若盯上了你只怕不肯轻易放手。” 归明阖目念了一声佛。 冯紫英道:“旁的人家你可还记得” “记得。” 归明乃将他杀死的婴孩一一说了。冯紫英皆记下来,几乎全是先头义忠亲王的手下,遂道:“我去查查这些人家。此处倒比天齐寺安全,你暂待会子。”归明念佛。冯紫英撤身出来,叮嘱狱卒此事不得告诉旁人,便走了。 到了次日,事情愈发闹大了。京城四处皆有血书血印的黄纸乱贴,要命的是连诸位王爷的府邸馆驿门口亦有。这些日子各位王爷只差没在朝会上打起架来,如今愈发了不得,都拿着这个去轰司徒磐,闹得他头疼欲裂,命冯紫英快些查明谁在后头捣鬼儿。 冯紫英忙的脚不沾地。只是这般无头无脑的,哪里说查就能查出来他灵光一闪,想起这等鬼神之事想必贾琮那哪吒能知道些,横竖无望作有望,竟跑去梨香院问计。 贾琮正领着韩全玩儿呢,见冯紫英进来乐呵呵道:“冯大哥好闲。”乃指着他向韩全道,“全儿,这是冯大哥,他家里有个厨子煮面手艺极好,改明儿咱们去他们家吃面去。” 韩全喊了一声“韩大哥”,又撅嘴道:“我不爱吃面。” 贾琮道:“你就爱吃点心越来越胖。”说着捏了人家孩子腮帮子一把。 冯紫英瞧了瞧韩全道:“这是你家大太太养的那个孩子” 贾琮道:“嗯。早先认生,还挺乖的。如今愈发皮了。”乃一把搂紧那孩子,韩全咯咯直笑。贾琮摸着他的小脑袋叹道,“我们家太太命不好,嫁给了我爹。我爹是个老风流,从没把她放在眼里,更别说给她留个子嗣了,倒是活得连二太太都不如。有了这孩子也算后半辈子有了靠。这会子瞧着挺机灵的,愿意念书,来日得个功名应该没什么问题。” 冯紫英道:“也是他们娘儿俩的缘分。”遂给了韩全一个小荷包,寻了把椅子坐下,起.点过来上茶。 贾琮问道:“外头那乱糟糟的冤魂是怎么回事啊整个京城的好奇心都吊起来了,打鸣公鸡似的,个个盼着瞧热闹。” 冯紫英一听就是知道他以为不是鬼神所为,苦笑道:“那和尚如今是我的人。” 贾琮撇了撇嘴:“那从前造过什么孽么” “多了去了。”冯紫英道,“他也是奉命行事。” 贾琮道:“做事忒不干净,他这个显见是让人家仇家寻到了。要么使个金蝉脱壳,只说被冤鬼报应,七窍流血死了得了,换个道号换个庙去当道士去。” 冯紫英道:“只是没查出后头是谁在捣鬼儿。我疑心会不会是义忠亲王余部。” 贾琮道:“不会。义忠亲王的人有些本事,能直接下手杀他报仇,何必搅和得满城风雨。有这精神头儿,不如去闹诸王帮他们主子平反。” 冯紫英思忖道:“平反这回是必然要平的余下那些人家多半也是义忠亲王从前的下属。” 贾琮道:“既这么着,会不会是自己报仇的义忠亲王死了那么多年,他下头的人固然有聚在一处的,多数当已树倒猢狲散才是。这等零散人家想报仇,也寻不着人帮忙,偏又没本事杀那个和尚,才弄了这么一出吓唬人。” 冯紫英道:“这才是我想不明白的。且不论他是怎么查到那和尚头上去的,横竖蛇有蛇道鼠有鼠道。这般闹腾,难道指望闹得官府出手替他报仇可此事本来便是太上皇做的。” 贾琮道:“会不会是单纯善良不通人情的主儿跟我宝玉哥哥似的,以为天下人皆惧鬼神,吓唬那和尚。” 冯紫英摇头:“不会。但凡知道那和尚所为,便不会指望他吓着。” “那”他想了会子,“盼着贤王帮他清算太上皇之罪” 冯紫英眼前一亮,击掌道:“保不齐是。借王爷的东风平他家的冤。” 贾琮耸肩道:“那就改行当道士糊弄过去吧。改行前先把事情闹大些,比如五城兵马司找不到证据差点要放他走,忽然七窍流血而亡。老百姓爱信这个。” 冯紫英笑道:“实在无法,这也是个法子。”便起身告辞了。 他走了半日韩全仍然张望他的去向,忽然小声问道:“三哥哥,太上皇做过什么坏事么” 贾琮道:“多了去了。当皇帝的还想不干坏事他们九个兄弟抢一个皇位,个个都恨不得将另外八个悉数杀死,顺带将跟着他们的人家也一并全部杀死。” 韩全犹豫了会子道:“干嘛非得杀死不可一个为君,其余八个为王,皆享尊荣,不好么” 贾琮道:“世代先帝都是这么想的,一厢情愿罢了。为君便是为主,为王便是为奴。都是一个爹的儿子,搏上去了是主子,没博上去是奴才,主子可随意定奴才生死荣辱,且奴才都有机会当主子,谁肯为奴呢纵然有些王爷自称不想夺位、只想做佐君贤王,那皇帝也未必肯信。”低头一看韩全面色茫然,显见没听懂,笑道,“你还小,这会子说了你也不明白。横竖皇帝家的孩子都很可怜就对了。” “可怜” “嗯。”贾琮道,“他们家的孩子好可怜的。规矩比衣裳都多,不许那个不许这个,连玩儿都不许,哪有寻常人家的孩子过的好。”韩全不禁点头。贾琮瞧着好笑,道,“好了好了,横竖不干咱们的事。全儿,哥哥带你上街可好” 韩全眼睛登时亮了,脆生生的喊:“好~~” 起.点忙说:“小韩大爷须得换身出门的衣裳,我去太太那儿取去。” 贾琮道:“你得空帮他做两身就搁在咱们院子里,省的偶尔想出门逛会子还得跑那么远。” 起.点笑应了。 次日,五城兵马司传出信儿来,说是赵大人提审了那个叫归明的和尚两回,他使劲儿喊冤。偏赵大人寻不到证据、也找不到疑点、又没有原告,颇为头疼。京城街头巷尾男女老少议论纷纷,都义愤填膺说冤魂岂能算不得原告再过两日,有些捕快回去向街坊邻居说,赵大人实在没法子,预备将那和尚放了。这下子可开了锅了,无数闲人哭天抢地指天骂地,有打上天齐庙的、还有张罗万民书的,横竖不让放人。 可惜他们说了不算。赵承依法办事,在平白拿住归明和尚、一没证据二没原告之后第五日,将他当庭释放。归明泰然自若,向赵承合十致礼,转身便往外走。外头无数百姓呼喊着不能放走凶手,归明只做不闻不见。 忽然,归明脚步一顿,旋即浑身抽筋般颤抖起来。外头围观的百姓都静了下来,紧紧盯着他。归明“啊啊”喊着跪倒在地下,四肢抽动扭曲,又抱头蜷成一团。猛的大叫一声,口吐鼻流黑血,不动弹了。在旁瞧了半晌,有个胆子大的捕快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大声喊道:“他死了” 人群“哄”的闹开了,纷纷跪地磕头,喊道:“皇天有眼冤魂大仇得报”涕泪横流,比他们自己申了冤报了仇还痛快些。 贾家哥几个也躲在后头瞧热闹,半晌,贾环膛目结舌的说:“他们是真傻还是装傻” 贾琮随口道:“真傻。” 旋即官府有榜文贴出,只说那归明和尚因冤魂缠身,被索命而死。满街闲人如过年般欢喜,只差没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了,茶楼酒馆的评话更是新出了好些。 不想第二天那黄纸又出现了。非但贴满了每张榜文,还贴的满街都是。上头依然有那个婴孩血手印,字迹除去原来的“天齐寺恶僧归明杀我,此仇不报不回地府”外,还多加了一句,“私放恶人天地难容”。 京中闲汉过年也没这么畅快过有几个市井无赖领了头,吆喝着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汉子婆娘涌去五城兵马司衙门,举着香烛向赵承讨个说法。赵承亲出来说那归明和尚已死的真真切切,下头的百姓嚷嚷着要他交出尸首。他自然交不出来,只说昨日便已火化。旁人岂肯相信一片的叫骂“黑了心肝的贪官,与恶僧勾结害人。”各色不着边际的罪名使劲儿往赵承头上砸,赵承进退不是,干着急没有法子。 另一头,大明宫依然在开朝会。诸王纷纷以此事去呛司徒磐,呛的他灰头土脸束手无策,回到府里召集幕僚商议。有的说,只怕当真有冤魂在,欺哄不了;有的说,只怕是义忠亲王余部想向朝廷讨个公道,纷纷不一。秦三姑因事发当日去过天齐寺,不禁疑心起那个童秀才来。只是京城极大,除了知道他东家惧内也没有旁的线索,实在难寻到此人。 司徒磐烦心不已。有个幕僚火上浇油,上前道:“王爷,此事若不尽早了却,王爷颜面有失不说,还恐引起民变。” 冯紫英道:“我瞧还是义忠亲王的人。归明当年杀了他一个外室子生的孙儿,断了义忠亲王的根。王爷,不如快些替他平反,也算给他余部一个好处,让他们散了去便是。” 方才那个幕僚道:“只怕他们不止想要平反,还想报仇,单单是平反他们未必肯收手,眼下局势却是不等人的。” 冯紫英道:“他们连主子都没了还想怎样平了反、了结心愿即可。” 那人道:“故此他们才愈发怨恨那个归明。若非此僧杀了他们小主子,好歹能继承王位得块地盘不是王爷,依属下看,这个归明不死,义忠亲王余部不会罢休。此僧心黑手狠、丧尽天良、连区区婴孩都能下得去手,不如就依顺民心了吧。” 第二百四十六章 冤魂向归明和尚索命一事闹得整个京城跟过节似的,而“童秀才”因头发少了一小片儿,不肯出门见人,日日缩在柳氏木材行,恨不能拔苗助长几下。贾琮贾环每见他一回笑一回,笑得柳湘莲都烦了,骂道:“再笑踢你们出去那点子出息。”他二人方忍了忍。 朱桐乃问道:“倘若诸位是贤王之幕僚,请教此事当如何处置” 龚鲲道:“随意弄几个风流故事出来便是。花魁嫁了卖油郎、少奶奶与马夫私奔、鲁王陈王为争一个粉头大打出手管保京中众人眨眼便忘了什么和尚。” 贾维斯道:“出计并非我所长,我只管听几位先生的。” 柳湘莲道:“出计并非我所长,我只管听几位先生与我媳妇儿的。” 贾环道:“撂在那儿不管。横竖此事闹的不过是几个市井闲人,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跟五城兵马司作对,漫说贤王。” 贾琮道:“此事显见是有人挑唆的,将挑事儿的查出来。横竖不是我去查,龚翼之去查。” 最后大伙儿都看着秦可卿。秦可卿伸手向柳湘莲要茶来喝了两口,淡淡的说:“我是孕妇,纵是贤王也不能命孕妇想主意。”众人顿觉无趣。 柳湘莲道:“朱先生,这么看,司徒磐未必会杀归明。” 朱桐道:“若是太上皇还在,他必会力谏不杀归明,另想他法。诸位方才说的这些,冯紫英等人皆能想出来,司徒磐自己亦能。然后今时不同往日。他必杀归明。” 贾环问:“为什么” 朱桐淡然一笑:“因为诸王在京、因为司徒磐已为人主。人主的颜面,比一个寻常下属的性命要紧。” 贾琮道:“杀了归明难道能有颜面被一群市井闲人逼迫杀了自己的下属有颜面” 朱桐挑眉道:“谁告诉你归明是贤王的下属了归明是个连婴孩都杀的恶僧君不见曹操斩王垕乎”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进来回道:“各位爷街面上传了信儿过来,有两个捕快不留神漏了口风,因归明死得蹊跷,五城兵马司恐怕有异,为了不让人去扰他的尸身,假意说已焚化。实则归明之棺木早已送回天齐寺。” 朱桐冷笑道:“我才说什么来着” 贾琮怔片刻,站起来道:“冯大哥这会子想必不大痛快,我去瞧瞧他。” 柳湘莲道:“我也去。” 贾环也站起来,让贾维斯一把拉住:“咱们两个别去。归明一死,三贾全往冯紫英府上跑算怎么回事柳二哥也迟会子再去的好,你得安顿下铺子里,岂能如琮儿一般急性子、听见热闹就跑” 众人都称是,贾琮遂率先出门上马走了。 到了冯府,冯紫英正在后头射箭。贾琮并不打扰,只立在他身边静静瞧着他。过了许久,柳湘莲也来了,与贾琮两个一并立着瞧他射箭。直射到精疲力尽,冯紫英放下弓抹了把汗:“喝酒”三人便在花园里一通狂饮,还唱小曲儿。贾琮扯着嗓子吼了一首陈淑桦的笑红尘,又来一首刘欢的好汉歌,最后是沧海一声笑。三人都酩酊大醉,柳湘莲贾琮被搬到冯家客房睡得呼噜声震天,直至两家派人来寻,又运上马车拖回去了。 另一头,朱桐换了身伙计的衣裳戴上斗笠预备出门,临走前往秦可卿处说一声。 秦可卿可巧扶着丫头在院中兜圈子,见了皱眉道:“干什么去” 朱桐捏着拳头道:“那几个挑事儿的闲汉头子约莫该往天齐寺开棺验尸了,我想去看看那和尚的死状。” 秦可卿道:“穿你上回去的那身衣裳,戴个软帽。” 朱桐一愣。 秦可卿道:“秦三姑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必疑心你。要么你别去,要去就去得不遮不掩,脸上留神莫要露出破绽。” 朱桐忙应了,一溜烟儿跑回去换衣裳。 待他赶到天齐寺门口,果然闹哄哄的全是人。他只做个看热闹的,凑在人群里头探头探脑。因实在挤不进去,干脆猫腰从下头硬钻进去。 只见王一帖立在庙门口拱手道:“诸位,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纵是归明生前曾有罪过,他也以死抵消了,何必扰死人清静。” 几个闲汉头子皆挥拳道:“谁知道是不是那个狗官弄具假尸首来糊弄百姓的”众人齐声应和。王一帖再三行礼请他们莫要胡来,谁听他的起哄声一拨高似一拨,终有人等不得,推开王一帖就往里冲。 过了山门,就见天王殿中设着一具棺木,旁有十几名和尚在念经做法事。闲汉们冲上前撞开拦阻的和尚围住棺木,有人在后头喊,“开棺验尸”众人乱糟糟跟着喊,“开棺验尸”领头的闲汉眼睛锃亮胆儿大,撸起袖子嚎叫一声,上前双手去掀棺材盖子。那棺材不过是匆忙买的薄板棺材,轻得很,闲汉随意使了点劲儿便掀开了。众人哗啦啦围上去一看果然是归明躺在里头,面色青黑,依然穿着他那身打了补丁的僧袍。看热闹的犹如自己在赌桌上赢了一把大钱似的,扯着嗓子嚎道,“恶僧死了恶僧死了冤魂报仇了”比过年还欢快些。 朱桐本来一直混在人堆里头扮作赶热闹的,乍见仇人面容,心中千头万绪涌起,思及父亲惨死,好悬落下泪来。怔怔的瞧了半日,他低头闭目片刻,转身使劲儿从里头挤了出去。 才出了殿门,有两个伙计模样的人上前拦了他问:“可是童秀才么” 朱桐心中暗叫“不好”,面上只做懵懂状拱手:“正是学生。敢问二位兄台有事么” 那两人道:“我们东家有请秀才。”言罢一左一右夹着他便往走。 朱桐忙喊:“干什么干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要抢人么”人家闲汉正围着归明的棺材欢呼庆贺呢,响动极大,将他的声音盖了个囫囵,没人听见。朱桐一路走一路挣扎,奈何一介书生压根不是人家对手,被挟得死死的。 走入前头的山门殿,迎面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负手走了过来,看衣裳像是富贵人家,足下的靴子乃是战靴,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双目炯炯有神,显见是个练家子。朱桐眼睛一亮,愈发大声喊了起来。 那人果然几步走上前来拦住他们的去路问道:“何事” 朱桐喊道:“将军救命这两个歹人想绑架晚生” 那人问两个伙计:“尔等何人” 伙计喝到:“少管闲事这个书生欠着我们东家的债,拖了大半年不肯还好容易才抓到,决计不可让他跑了。” 朱桐呼天抢地的喊起来:“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何尝欠过他们东家债了读书人勤俭为本,从不借人钱财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那人摆手道:“莫掉书袋子,我听着烦心。” 朱桐立时闭嘴。 那人乃向伙计道:“纵然有什么钱财纠葛,当往官府打官司去,岂能在佛祖跟前强抓了人走” 伙计道:“这位相公,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免得惹麻烦。”乃不搭理他,挟了朱桐欲绕开他走过去。朱桐又嚷嚷了起来。 那人冷笑一声:“偏我就爱多管闲事呢”话音未落,出手如闪电,只听“哎呦”两声,两个伙计皆倒在了地上。 朱桐立时蹿到那人身后拱手:“多谢将军相救小生来日金榜题名,必然报答。” 那人扭头扫了他一眼:“年岁轻轻,既念了书便好生念书,少扯些不着三两的。”言罢低头瞧了瞧那两个伙计,口中念了声“扫兴”,转身便走。 朱桐赶忙黏上去:“将军哪里去得将军相救之恩,晚生请将军饮酒如何” 那人摆手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晚生虽贫困些,酒钱还是有两个的。” 他二人一壁说一壁走,冷不丁“呼”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后头掠过来,飞起一脚踢向那人后脑。那人口中与朱桐说话,身形一闪躲了过去。只见身后立着一位美貌女子,青衣木簪,爽利威风。 朱桐失声喊道:“秦大掌柜” 那人眉间一动:“你认识她” 朱桐忙说:“前些日子来这庙里还愿偶遇过一回,此女便是城西一霸秦三姑,是个小寡妇~~” 那人愈发皱眉:“寡妇竟成了一霸,还在庙宇中抢男人。” 秦三姑抱拳道:“这位将军,小女子有要事寻这书生,还望将军莫要插手。” 那人冷笑道:“我偏要管呢” 朱桐早藏到他身后去了,挥了挥胳膊:“将军是位好汉子” 秦三姑见那人的神情便知道,今儿不打是不成的。遂不再多费口舌,再施一礼。那人往旁边一指,朱桐赶忙闪到柱子后头去了。他才抱了柱子扭过头来,那两位已经斗在了一处。耳听风声响起,眼花缭乱,混不知谁占了上风。 此处已是山门,外头便可出寺,然朱桐并不敢乱跑,恐怕秦三姑手下还有旁人在外守着,故此躲在柱子后头使劲儿喊“将军打的好将军打的好”其实他压根儿看不清人家是怎么打的。 忽听门外有人在唱小曲儿,声音古怪极为难听:“我爱你,爱着你,好像老鼠爱大米”朱桐好悬没笑出声来这不是贾琮平素胡乱哼的曲儿么登时猜到这位将军是自己人,也顾不得颜面了,趁那两位将要打到自己跟前来,转身往下一根柱子跑去,抱了那柱子再瞧两眼,门口近在咫尺,遂撒腿奔了出去。 只见一位伙计打扮的矮子牵着两匹马候在寺外。那伙计虽贴了两撇胡子,近看能看出来是个女子,只是眉毛粗眼角耷拉,有点丑。她轻喝一声“快走”,率先翻身上马。朱桐忙跟着上了自己的马,眼睛顺便往那女子手上溜了一眼:手和脸、脖子一样黝黑。 他二人拍马才走几步,有四五个人已经从四面围了上来。那女子从马上腾空跃起,耳听“咚咚”数声,不待朱桐看清楚出了何事,那些人已东倒西歪横在地上了。那女子跳回马上又低喝“快走”,自己撒马在前飞奔,朱桐赶忙催马跟了上去。 一溜烟儿跑了很远,那女子的马渐渐慢了些,朱桐也喘了口气,回头望望没有追兵,庆幸道:“脱身了”便在马上问,“多谢这位大姐相救,后面那位将军不知如何了。” 那女子道:“凭秦三姑的本事还留不住他。”朱桐还欲多问,那女子道,“秦三姑自持眼力过人。你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早看出来了,故此不会过多防备。前头的岔路我二人分道扬镳,你自回你铺子去。”不待朱桐答话,打马先行。朱桐赶忙跟在后头,到了岔路口那女子果然往另一条道上去了,朱桐不敢过问,急急的依着原路回去。 回到柳氏木材行,秦可卿见了忙问:“可出事了不曾” 朱桐长出一口气,抚了抚胸口喝了盏茶,方将在庙里经过说了一回,又道:“也不知道那位将军可好。” 秦可卿微笑道:“那姑娘既说了他有本事,想来无碍。” 朱桐问道:“他两个是谁好厉害的功夫。” 秦可卿道:“明儿你去梨香院谢谢人家去。”旋即摆手,“罢了,你还是老实在家待会子。”朱桐撇了撇嘴。 原来,朱桐今儿走了不一会子,秦可卿想着,那归明乃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又追查此人若许年,如今又是他亲设计弄死的,想在归明棺材前丝毫不露破绽只怕极难,八成瞒不过秦三姑的眼睛。柳湘莲去宽慰冯紫英了;因知道梨香院有许多武艺高强的少年,她便命人去贾家告诉了一声。 贾环闻听连连跺脚:“咱们这里的人皆不是三姑姐姐对手,幺儿哥哥能跟她干几下子,偏她认得。” 起.点在旁道:“这便是琮三爷想收服的那位” “可不是么。” 起.点道:“秦三姑武艺高强,寻常人不是对手。只是她也有几分傲气,对付区区一个书生不会带许多人手。寻位高手过去,当能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贾环愁道:“哪儿找高手去龚先生伤还没全好,余下几个有本事的她纵不认识也见过。” 起.点莞尔一笑:“眼前放着一位高手她不认得。” “谁” “你五叔。” 贾环“嗷”了一声:“快去快去”起.点当即出门找人去了。 朱桐听完膛目结舌:“不会吧那将军是荣国府的五爷东平王府养大的那一位跟他们那两位老爷也差的太远了”又啧啧两声,“这位才不愧是荣国公之子呢。”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有人从眼皮子底下救走了童秀才,秦三姑的手下冲进山门殿回报。那将军自然也听见了,眉头皱了皱,撤身跳出战圈向秦三姑一躬到地,口称:“仿佛误了姑娘的事,在下实在抱歉。”秦三姑才欲讽他几句自作聪明,他竟疾速掠出门,眨眼上了马飞驰而去。秦三姑先前见童秀才神情并他二人言语不似作伪,一直当作那将军多管闲事,不想他们竟是一伙的心中十分烦郁。 遂四处查访形似童秀才等三人者。忽有伙计来报信,方才他路过一处酒楼,两个人正好进去,仿佛就是那黑瘦的矮伙计并那将军,忙飞马过去。及问店小二,果然有此二人,在一间雅室。秦三姑赶到雅室门口贴耳听了片刻,毫无声音,推门一看,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怕是方才觉察出异样逃了。她乃细细搜查这雅室,寻到一块帕子。帕子本寻常,一角绣着个奇怪的方形图案。 秦三姑拿着那帕子琢磨了两日,实在看不出那是什么。因想起贾琮知道许多奇怪的事,遂袖着来了梨香院。 贾琮可巧预备去看两位先生,正换衣裳呢。听说她来了忙跑出来笑嘻嘻道:“姐姐来的好巧,慢一步我就走了。”又命起.点看茶上点心。 秦三姑道:“不搁误你许久。琮儿,你瞧瞧可知道这是个什么”乃将帕子递过去。 贾琮拿了来一瞧,脱口而出:“神盾局” 秦三姑忙问:“什么神盾局” 贾琮道:“三姑姐姐哪里得来的这个你认识神盾局的人么怎么联系他们买一次消息多少钱” 秦三姑瞪了他一眼:“好生说话。这是个什么我有大用。” 贾琮想了想道:“早年听我一位师父说,绿林中有个极神秘的门派也不能叫门派,就是个搜罗消息的组织,叫做神盾局,标志就是这个。喏,这个图是只鹰,就是哨鹰,探消息的那种。他们专门以卖消息为生计,也做些保镖、报仇、救人的生意。我先生还在绿林中的时候神盾局是不做杀人生意的;后来他归隐了,偶有旧识来访,说是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也杀人了,仍旧是贩卖消息为主。很贵,但很准。” 秦三姑道:“何以叫神盾局” 贾琮道:“听说起初他们是一伙寻常的绿林盗贼,犯下一桩夺财大案,类似水浒里头生辰纲案的那种,官府追拿得紧。中有一位极聪慧的史大爷,将同伙散居于各处,并弄出了一套隐秘的法子互通消息,终于将官府糊弄过去了。因这帮人原本皆是小贼,发财后有些大手大脚,坐吃山空,没几年便将得来的财物挥霍将尽,都去求史大爷领着他们再干一票。史大爷恐他们惫懒这些年手脚不灵便,便创立了神盾局,专门贩卖消息与绿林大盗小贼,他们自己从不出手犯案。神盾就是他们最初躲过官府搜拿的一个暗语。我师父提起此事的时候说案子已经七十多年了,现在大约快八十年了吧。” 秦三姑皱眉道:“我竟从来不曾听说。” 贾琮瞧了她一眼:“您老哪里用得着买消息,自己都已经四通八达了。” 秦三姑道:“你这位师父是何方高人” 贾琮怔了怔,旋即嘿嘿傻笑两声:“什么师父我没说过什么师父啊” 秦三姑好笑道:“横竖他已退隐江湖,纵然从前曾犯下什么,王爷也可赦免了去。” 贾琮谄笑道:“横竖他都已隐江湖了,朝廷也别管了。” 秦三姑戳了他一手指头,思忖片刻问道:“你师父可知道如何联络他们” 贾琮摇头:“他要是知道早告诉我了,我可想跟他们做生意呢。三姑姐姐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帕子” 秦三姑叹道:“莫提,让人坑了一把。”因回头将当日之事细想一回,忆及那童秀才的言语神情,委实不像是认识那将军的。莫非唯有他是那个寻归明报仇的,将军并那伙计皆是请去救他的 偏这会子起.点过来添茶,瞄了一眼,赞道:“好妙的针法” 秦三姑眼神一亮她素来女工平平,也不大认得针法,忙问道:“好姑娘,你瞧瞧,这绣工可能瞧出什么来” 起.点红了脸,垂头道:“奴才不过多一句嘴。” 秦三姑将那帕子递给她,笑道:“我不擅长这个,你帮我认认。” 起.点遂拿起来细细瞧了瞧,道:“不是京里头常用的针法,我竟从不曾想过套针还可以这样走的怕是外头的法子。”又笑道,“改明儿我也试试。” 秦三姑道:“我拿去绣庄里头寻个老匠人瞧瞧去。” 贾琮道:“姐姐若得了与神盾局联络的法子可要告诉我” 秦三姑哼道:“告诉你我预备剿了他们呢。” 贾琮奇道:“剿他们作甚又不碍你事。” 秦三姑淡然道:“莫忘了我是朝廷鹰犬。” 贾琮道:“从前还罢了,如今愈发别剿。绿林有一个好处,便是不参与诸王纷争。吴王可用,燕王亦可用。保不齐来日还有生意做呢。如今王多国多事儿也越来越多,与其自己出钱出力养探子还不如买消息划算。只是不知他们的消息是否真实可靠。” 秦三姑默然片刻道:“再说吧。”便起身走了。 她拿着那帕子往两个大绣庄问了问,老师傅皆一眼认出来,那个是湘绣。秦三姑暗惊:湘绣,莫非他们老巢在楚国遂往贤王府去禀告给了司徒磐。 可巧冯紫英也在,顺势要了那帕子过来一瞧,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图原来完整是这样的”忙向司徒磐道,“查刘登喜余部也查到了这个。” 原来冯紫英追查刘登喜,寻到一处没人的院子,从柜子底下一个角落搜到半张不曾烧尽的纸,上头以蝇头小楷罗列了御林军几位要紧将军之家眷,背面画了个图案,却少了一半,瞧不出完整的当是何模样。因他反复揣摩那图许久,记得清清楚楚。故此一看见秦三姑拿来的帕子便认出来,他手边那半张图便是帕子上绣的这个。 司徒磐皱眉道:“刘登喜是这个神盾局的还是神盾局是刘登喜的还是刘登喜寻神盾局买消息” 秦三姑道:“我不会看错的,姓童的秀才并不认得救他的将军。那伙计在外头唱了两声小曲儿,难听的紧,听不出词儿来。童秀才起初还候在山门殿里等那将军与我交手,听了那曲儿才出去的。后来我去城门查问,那日进城的人多,守门兵卒虽记不得那秀才,倒是记得那个将军与黑瘦的伙计,他二人一道进的城。如此看来,这两个才是一伙的,那小曲儿怕是个暗号,琮儿的绿林师父也说这个神盾局行事隐秘。只是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 司徒磐道:“既是贼寇出身,俗话说做贼心虚,行事隐秘倒不奇怪。你素在京中,难往别处去。琮儿的师父既号江南七怪,必是在江南呆了许多年头,南边的事儿熟识些。”因问道,“那两个人功夫如何” 秦三姑道:“那伙计我没见着,听下头的人说出手快如闪电,年岁倒是不大。那将军,虽与我打了个平手,我心知他不曾使出本事来。当真对阵我不是对手。” 司徒磐叹道:“可惜入了贼道。”言下有几分爱才之意。 冯秦二人听了,回去愈发下功夫搜查寻常,只是皆不曾查出什么来。秦三姑惋惜道:“保不齐那日让我打草惊蛇了。”乃使了人往楚国打探去,并往刑部去查八十年前左右的失财大案。 这一日钟威预备离京赴鄂州,往荣国府来辞别。因他上回来时忙着同侄儿说话没顾得上旁的,这回特与起.点两个说了半日的机密话。梨香院众人皆作不知。待他二人说完了,钟威出来又向贾琮致谢。贾琮扬了扬免单卡道:“将军已谢过了。”钟威无语,只得抱拳。二人都没想到那卡立时就能用上。 钟威忽然想起一事,道:“诸王在大明宫扯皮已经扯了近一个月,少有成效,司徒磐颇为头疼。三爷若有法子,可替国立下一功。” 贾琮耷拉下嘴角:“枉我做了那么大的ppt给他们说西洋之事,指望他们能团结些。” 钟威道:“团结并非让利。” 贾琮一叹,道:“这等大事我不能毛遂自荐,只能等着或是引着他来问我。”遂摇了摇头,“不管那个。钟将军你加入神盾局么如今是我五叔在主持。” 钟威微笑道:“我不加入神盾局。然当日与神盾局联络的便是我。” “哈你已告诉司徒磐了么” “不曾。”钟威道,“他没问过我这个。” 贾琮愣了愣:“他手上刘登喜余部的活人只有你们几个,他竟不问你们” 钟威道:“因他问过旁人,都说我是个打手,不知道机密,机密在一个从前叫全子、数年前不知何故改名安子的人手里。” 贾琮翻了个白眼:“那是我五叔” 钟威笑道:“横竖贾五爷已复还本名,谁还知道他叫过什么安子全子” 贾琮吐了口气,又道:“对了,那个大夫,你们是如何救出来的” 钟威道:“我说他是我们绑来的,与他无干;只是司徒磐下头有人说他知道的太多,纵然不杀也不能放了。我遂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终究他是被我们连累的,既这么着,就让他与我们一道去好了。冯紫英趁势威逼利诱他给司徒磐当探子。” 贾琮咧了咧嘴:“冯大哥此人样样皆好,唯有一件事致命太自信了些,从不疑心自己的消息或推测有没有可能弄错了。” 众人又说了会子话,钟威欲告辞,又抱了抱拳才要道谢,贾琮先将免单卡掏了出来。钟威笑摇了摇头,辞去了。 次日一大早钟威便领着三个旧友南下鄂州,冯紫英特拉了贾琮一道相送出城外。因他们走的南门,回城后贾琮便说他要去城南大宅那头转转,看看他的亲兵叔叔们。因知道这些人乃是贾赦心腹,冯紫英不便参合,先回去了。 贾琮去城南大宅左近转了转,各位叔叔婶婶家四处串个门子卖个乖,倒也挺累,连午饭都是在幺儿他大哥家吃的。直至吃饭时听说旧事他才知道,这些当王爷的都够狠厉的。 早年八王爷、即今之晋王,设美人计引得幺儿的大哥爱上他一个外侄女儿,让贾四等人阻了,丢他大哥去怡红院干活,如今是怡红院的要紧管事。后贾赦依着龚鲲所荐送他一个大名贾维则。偏贾维则已情根深种,再看不上旁人,故此幺儿后来托六王爷设法断了那姑娘家与八王爷母家的往来。六王爷竟借了李家两个愚人之手,险些害死那李姑娘全家性命李父也断了一条腿。而那两位家中都有些权势,此事闹去族里也无人替他们做主,只赔了几个钱不了了之,连礼都不曾赔。再后来,那两个愚人皆意外而死,他们族中便有传言说是李姑娘家下咒咒死的,那两家日日来他们家闹得四邻不安。他们家没个儿子,李父又腿伤未愈,唯有白白吃亏。有一回闹大了,李父的腿再伤一回,伤得狠了,大夫过来瞧了竟说难治,怕是今后要成瘸子。 恰在此时有人将此事做闲热闹传到了怡红院。贾维则立领着人闯进去李家硬生生将他们全家接去自己新买的一处院子,其间厚着脸皮进进出出的做主自然不必细说。又求贾赦帮忙请了宫中的太医去给李父治腿,直治了大半年才好。后李姑娘家与族里彻底断了往来,他二人也喜结连理。 那传信到怡红院的必是六王爷的人;只是不曾想连那将院子便宜卖给贾维则的竟也是他的人不必说,六王爷手底下也有周全妥帖之人。此事幺儿自然不敢告诉贾维则,只说他二人终究有缘分。 贾琮灌了他夫妇二人半日的心灵鸡汤,哄得他两个欢欢喜喜的。直至中午方回了自家宅子。贾维则的媳妇李氏烧得一手好菜,今日便是她亲自下厨。贾琮吃撑了,背着胳膊在花园子里消食。才溜达到假山那儿,忽闻吱呀呀的铁链声,地道口开了贾琮一心以为里头会钻出来龚三亦或是龚鲲,及见来人小吃了一惊:竟是妙玉 第二百四十八章 话说妙玉从地道口仓皇钻了出来,看见贾琮也小吃一惊,喊了一声“贾三爷”。 贾琮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道:“就你一个” 妙玉点点头,仍有几分惊惶:“主持大师曾领着我走过一回。” 贾琮皱眉道:“怎么你这般逃命模样出了何事” 妙玉镇定了片刻,就立在地道门口说了一遍。 自打上回她与净元师太遭了绑架,平素愈发谨慎起来,凡有风吹草动皆小心查看。前日有香客来庵中还愿,乃是一位富家太太,敬完香烛随意游玩时巧遇妙玉领着人修剪花木,大惊,特向领着她的姑子打探。那姑子是个乖觉的,说妙玉平素只在自己的庵堂修行、不与人往来,她竟不知道此尼法号。那位太太却一直朝妙玉张望,走了老远依然频频回头。净元听闻比往日更警觉了三分。 偏方才那位奶奶又来了,还领着她婆母一道。净元一看那老太太之仪态便知道绝非寻常女子,只怕又是从妙玉容貌上窥出了端倪,忙自己设法绊住了她们,以目暗示一个知事的姑子往妙玉处报信。趁着她们尚在路上磨磨蹭蹭,妙玉独自一人悄然从地道溜走了。 贾琮闻言不禁犯愁。如今京中各色人等俱有,义忠亲王余部又极为惹眼。妙玉若是引得了谁家兴趣,想要一个安生日子怕是难了。再寻个庵堂搬家龚三亦与净元想必皆不放心。他想了想道:“为今之计,唯有你暂且避开几日,寻个与你身量相近的女子充做你混掉这些日子了。”不由得又烦诸王怎么还不走,都折腾到四月份了,再折腾会子迎春要生宝宝了。 妙玉念了一声佛,全无主意。贾琮遂将她领回院子命人暂且寻间屋子安置,自己跑去龚三亦家商议。 龚三亦龚鲲听说了都叫“不好。”埋怨净元做事草率不稳妥,“不该让她躲开的,岂非显得心虚了人家愈发要起疑。” 贾琮道:“横竖几个女子,有些好奇看个热闹罢了。寻个替身去挡一挡如何” 龚三亦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只怕妙玉再没的安生日子过了。她已二十多岁,正是先王妃在京中大放异彩的年龄,容貌也愈发像她姨母,但凡当年见过王妃的皆能认出来。” 龚鲲道:“显见那太太年幼时见过先义忠王妃的。女子本来难以忍住口舌,可巧京中这一个来月女眷往来最多。如今两天过去,还不定多少人家的女眷知道了。女眷既知,男子也知。义忠亲王余部本事不小且没有主子,平反之后那点子执念也该散了。他们就是一块肥津津的大肥肉,那些个在大明宫扯皮的个个指望将这些人收归自己手下。妙玉她虽是个姑子,却是带发修行,眨眼便能还俗。” 贾琮道:“万一不是呢万一只是偶然相似呢” “那也不过强娶了一个美貌姑子罢了,又不失什么。万一与义忠亲王余部相干呢” 贾琮皱眉道:“能糊弄过去么”旋即摆手,“纵糊弄一时,总有人不断来探看,还是没的安宁。” 龚三亦道:“岂止探看。换做我是哪家王爷的幕僚便会向主公荐计,在家中寻个年岁相当的男子设法将她娶走。一个无亲无故的姑子,纵得不来好处,她美貌总是真的。若娶了不好,过两年休掉便是。” 贾琮一想也是。对这些王爷而言,娶走妙玉的负面风险和付出代价几乎为零,却保不齐可以得一个巨大的好处,谁会不做因思忖片刻道:“既这么着,人家有心查的,眨眼就能查出来她曾在我们家水月庵住过两年,回水月庵去也不大安全。要不三十六计走为上” 龚三亦一怔:“走去台湾府千里迢迢,我不放心路上。” 贾琮道:“那就不去台湾,去别处。只等躲过这阵子风头,要回京要回南边她老家都行。” 龚三亦道:“盘龙山我也不放心,那是兵营,柳湘莲如今根本不去山上。”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那您老说去哪儿。这可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保不齐就得一年半载。也不能藏在我们府里啊。” 龚鲲道:“能藏人之处实在不少,三叔公,只要她不出门子,纵藏在你这宅子里亦可。” 龚三亦连连摇头:“不成,咱们这里也未必安全。她这一躲,显见就是心中有鬼了。诸王跟狼寻兔子似的。这里时常没有人,万一让他们察觉出蛛丝马迹来,咱俩爷俩不在,只怕就让人抓走了。” 龚鲲道:“若只是藏人好办,若还要有极其厉害的防卫就难了。已经有了一个朱桐,再藏她去柳家柳湘莲死都不会答应的。”遂一筹莫展,三个人好半日没想出法子来。 贾琮只得先回自家大宅去,随口安慰了妙玉几句,见她已镇定下来也放心了。才欲回家,有个小子从外头跑进来回到:“街面上多了许多闲人,修鞋的卖茶水的打把势卖艺的干什么的都有。我方才问了问,真无庵最多,昨日就多起来了。”贾琮这才发觉龚三亦所言并不夸张,诸王怕是都将妙玉当成了大便宜,都想占了去。因思忖片刻,又回龚三亦家去了。 老头看他进来便说:“是不是真无庵很热闹” 贾琮道:“是,门口多了许多探子,街面上也不少,真有点群狼捕兔之意。果然人民战争才是汪洋大海。” 龚三亦叹道:“单单哪一家盯着她不怕,就怕这般被许多人一道盯着,哄住了这家防不住那家。” 贾琮愁道:“偏她最惹眼的是那张脸京中人多眼杂,只怕非出京不可了。”他眼睛忽然一亮,“先生我有个馊主意。” 龚三亦横了他一眼:“快说” “钟威将军人品可靠。他带了三个伙伴去鄂州,今天早上刚刚上路,四个人至少有三个武艺高强,当中有一个是女的。”贾琮道,“刘登喜旧部如今是我五叔在统领着,极为可靠。他们还拿了司徒磐的令牌。” 龚三亦皱眉道:“鄂州那么远。” 贾琮道:“故此鄂州没人见过先义忠王妃,连鄂王自己都没见过,不然当日他就认出来了。再说,钟威他们去鄂州就是为了杀他报仇的。” 龚三亦摆手:“离谱。” 贾琮耸肩道:“好吧,其实只是刚才我终于正眼仔细看了看妙玉。真的很漂亮。” “嗯” 贾琮道:“美女当尼姑太可惜。她若当真四大皆空就不会带发修行,不肯剃光头显见是爱美的。”曹先生原著里头,妙玉尘心未泯、待贾宝玉比旁人更好些,足见并未修行到可以抗拒异性相吸的地步。“当年她出家也是迫不得已,受了姨父的牵连,什么身子不好非要出家显见是借口。眼看她姨父要平反,差不多也可以还俗了吧。打小在庵堂长大,不通人情世故,将来出嫁是要吃亏的。若是先生寻人教导她,她那个骄傲的性子未必听得进去。现实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让她跟着钟将军一路惊恐颠簸,既安全、又长见识。再说,”他正色道,“钟将军虽为武夫,我敢说他是个铮铮君子。” 龚三亦皱着眉头瞧了他半日:“你不会打了什么主意吧。” 贾琮抽了抽嘴角:“钟威那么大岁数了,又是个历尽沧桑的人。说句不好听的,他根本瞧不上妙玉。除了长得漂亮,连女工都不会。钟威又不是有钱人,他娶老婆肯定是要持家的。先生,人呢,不出去走走岂能知道天高地厚不论来日她嫁人不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龚三亦思忖了半日,道:“当日她与晋阳郡主一道被刘登喜绑架,刘登喜的人见过她。” 贾琮道:“那又怎样已经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龚三亦仍是犹豫。 贾琮伸了个懒腰:“您老慢慢想吧。” 龚鲲在旁说:“只是钟将军已经走了大半天,再磨蹭就赶不上了。” 龚三亦道:“你也觉得去鄂州合适” 龚鲲道:“如今也实在寻不出人手来护送她到台湾或是岭南去,留在京中防不胜防。” 龚三亦眉头愈发紧了。这老头平素极为稳重清楚,只是如今上了年岁,多少有些信赖小辈。贾琮与龚鲲是他最信赖的两个小辈。依着他自己的念头,妙玉去鄂州简直是胡闹;偏贾琮龚鲲都赞成,老头也有几分迷糊了。 龚鲲又道:“琮儿快些回去,只怕这会子已有人去你们家问她了。” 贾琮道:“没那么快。再说环哥哥在家呢,问他比问我清楚。”话虽如此,因想着贾环尚不知妙玉让人盯上了的事儿,他赶忙站起来道,“我回去吧,跟环哥哥通个气儿。”遂走了。 回到荣国府,他先跟贾环将那事儿说了,又道:“看龚先生的意思,就是寻个隐秘之处将妙玉师父藏起来再说。” 贾环道:“去鄂州是个什么馊主意” 贾琮嘿嘿一笑:“跟钟威一道去的那三个人,一位是大妈,另外两位年岁都不算大,模样也不差。我素来主张唯有真心向佛的人才应该当和尚尼姑。妙玉连头发都舍不得剪掉的,还是嫁人算了。开茶楼也能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再说,不是还有钟珩么。” 贾环道:“留在京中龚先生替她找人家不好么” 贾琮道:“依着牛顿爵士的惯性定律,若没什么大的变故,她纵然有怀春之心,并不会平白无故打破吃斋念佛的日子。” 贾环摇了摇头:“闲的” 谁知才过了一个时辰,龚鲲便跑进梨香院笑嘻嘻的道:“我三叔公答应了。” “哈” “让妙玉去鄂州。” 起.点在旁上茶,闻言立时扭了头过来。 贾琮本来就盼着找个机会戳破龚三亦的“范遥”,便说:“早年我大姐姐也曾出家一阵子。西门外牟尼院有个带发修行的美貌姑子被忠顺王爷骚扰,可巧邢家大舅爷也在那儿住着,邢姐姐便求到我大姐姐跟前,大姐姐将她接来家庙庇护了两年。谁知大姐姐前脚刚离京,忠顺王爷后脚就把人弄走了。还是环哥哥设计吓唬他,吓得他把人放了,只是不能再送去家庙。” 起.点是知道“妙玉”这个名字的,面色有点古怪,道:“何故不能送回去了” 贾琮笑道:“他哄人家说那姑子是替贵人养的,还暗示那个贵人就是贤王。忠顺王爷哪里敢跟贤王抢女人”起.点顿觉好笑。“可巧我的武师父龚先生,喏,就是这厮的叔公,与真无庵的主持师父熟识,就送过去了。” 起.点抬目去看龚鲲,龚鲲忙着喝茶吃点心没留神。 “本来也无事。今儿听说她知不知怎的又让什么富贵人家看上了啧啧,美女也是不容易,当个姑子都这么难。不是有那么些粉头么非得抢个姑子。” 龚鲲抬起头来:“粉头与姑子的滋味哪里比得。” 贾琮笑道:“少扯不相干的。姑子多了去了,究其根本还是漂亮。那位妙玉师父真是长得漂亮偏生她还不剃头,就愈发.漂亮了。”乃又说,“今儿我跟龚先生说,钟威还欠着我一个人情呢。不如就让这个妙玉到他那里暂避一时。” 起.点面色古怪:“怎么会想到他头上去。” 贾琮贼笑了两声:“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听大姐姐说过,这姑子极擅茶道,可巧钟将军是要开茶楼的。再有,你没见过她,长的是真漂亮当姑子太可惜了年岁也只得二十三四,钟威钟珩不都是光棍一根么嘿嘿嘿” 起.点啼笑皆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龚鲲,问道:“三爷,你可认识一个叫范遥的么” “范右使”贾琮龚鲲齐声说。“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遥么” “他是何人” 贾琮道:“容貌风华绝代、武功潇洒高超,是明教数一数二的高手。你也看过倚天屠龙记” “倚天屠龙记是什么” “评话。”龚鲲说。 “极好看的评话。”贾琮说,“说的是元朝末年许多绿林好汉的故事。” 起.点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龚鲲道:“我早猜到你提议去鄂州打的是什么主意,方才可费了半日力气劝说那老头。” 贾琮嘿嘿一笑,伸出手来与他一击掌,转身往书房去给钟威写了一封信,连同钟威的“免单卡”一道交给龚鲲,“告诉妙玉师父,拿着这卡在钟威的茶楼吃饭喝茶皆不要钱。” 龚鲲含笑收在怀内,一径走了,不曾多看起.点一眼。 妙玉立时被从地道送出了京城,暂藏进贾家在城外安置的一处小宅子,扮装成一个民妇。太平镖局这头派了数位镖师往那小宅子去接她,快马加鞭的追钟威去了。 起.点也寻个借口出去,此事回给贾敘等人。贾敘使人一查,果然妙玉起先是住在牟尼院的,前后经过全如贾琮所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叹了一声“造物弄人”。放在从前贾敘非查个透彻不可。偏如今他与贾琮贾环相认,两个孩子又都敬重他,人心向亲,竟一点疑心也没有了。 起.点问道:“可要告诉两位三爷” 贾敘想了想道:“显见晋阳郡主并不知道钟威是谁。”他忽然咧嘴笑了,“咱们先什么都别说,必有热闹瞧。琮儿说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个范遥” “这会子拆穿了无趣,先不拆穿。” 起.点看了他一眼:“五爷,你果然是贾琮贾环的亲叔叔。” 贾敘摸了摸才蓄起来不久的胡须含笑道:“这个自然。” 第二百四十九章 数名镖师护送妙玉沿着官道赶路,一路打听钟威等人的模样跟着走,终于两天后中午赶上了。 恰逢钟威他们在一处小镇打尖,忽闻小店外头有人喊“可有京中来的钟大官人”忙站了起来:“正是在下。” 只见来人又黑又壮,笑呵呵的拱手说:“在下姓熊,是太平镖局的镖师。钟大官人走的好快我们辛苦赶到这会子才赶上。” 钟威也拱手问道:“莫非京中出了什么事么” 熊镖师道:“我们小东家让送了位小师父过来,烦劳大官人带着一道走。” 钟威闻言一怔,与几个同伴互视了一溜,问道:“什么小师父” 熊镖师道:“我等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去接了她送来。”乃从怀内掏出一封信来。 钟威接过来拆开一看,是贾琮所写。信中大略说是有一美貌女尼早年被忠顺王爷所扰、邢岫烟求元春庇护、元春离京后她又被抓走、贾环烦劳龚三亦从王府中抢了她出来送去另一处庵堂。他诚心没写那庵堂之名,也没提妙玉法号。后头说,偏这些日子又有权贵人家来扰她,那庵堂主持不敢留,便想送她出京。因听闻此尼极擅茶道,兼之是忠顺王爷惦记了许久、抢到手又被救走的人,特送来烦劳钟威照看一二,等那权贵死心后再使人接回京来。 钟威不禁笑了,向同伴道:“琮三爷恐怕咱们不懂茶楼行情,送来了一位茶艺师父。”又将那信给他们传看。旁人看了皆以为贾琮有心让他们此女为饵诱鄂王出府,纷纷会心一笑。 钟威乃向熊镖师拱手道:“烦劳熊镖师一路护送,这位师父现在何处法号是什么” 熊镖师道:“在镇口呢,我领着她过来。” 钟威道:“我与镖师同去。”他二人遂一道走去镇口。 镖师中有一位去采买干粮了,旁的将妙玉围在当中像护着唐僧似的,见他们来了都笑道:“这趟差事已成了。” 钟威走过来一眼就瞧到有位女子,抱拳道:“小师父,敢问法号。” 妙玉抬起头来念了一声佛,才欲说话,蓦然看见他的容貌,大惊,浑身发颤说不出话来。钟威镇定些,皱起眉头看了妙玉几眼,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熊镖师憨憨的说:“这位师父法号妙玉。”又向妙玉道,“这便是钟大官人。” 有镖师在旁说:“差事完了,咱们可以回京去了。”旁的几位也跟着嚷嚷回去吃顿好的、回去睡个大觉、回去给儿子买灯笼,没人留意他二人神色不妥。 钟威心中奇怪。且不论此尼何故与荣国府搭上了,依着义忠亲王余部的本事,岂能护不住一个小小的姑子也不知道贾琮在其中捣什么鬼儿。才欲再问话,买干粮的已回来了。熊镖师抱拳道:“人已送到,我们就回京复命去了。”几个人闹哄哄的吼了几句,飞身上马走了只余下妙玉一人背着个小包袱立在街头瑟瑟发抖。 钟威想拦住他们又寻不出借口,只得瞧了妙玉会子,将她引到僻静处盘问。妙玉实在茫然,只知有许多人想抓她,净元与龚三亦商议着送她出京避祸,旁的没了让倒是让钟威猜出了“范遥”就是太平镖局的龚三亦,能将此事从头捋过一回。当时钟威听过旁人审妙玉,知道此尼除了身为义忠亲王的亲戚,旁的皆不相干。遂猜了半日,猜不出什么祸事逼得她非要离京不可。只是贾琮送她过来实在尴尬,不禁踌躇起来。 妙玉也瞧出他并无恶意,遂合十道:“既是官人不便,贫尼随意去一处庵堂修行即可。”乃颂了一声佛转身就走。 她走的决绝,钟威反倒不好意思,上前道:“沧海换做桑田,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两家从前那些误会早已解开,师父不必顾忌。只是此去鄂州千里迢迢,且万事皆须白手起家,有些艰难。” 妙玉垂目道:“贫尼一生不曾为恶,偏总不得安生。今番本为避祸,得片瓦遮身即可。或是路上得遇庵堂,贫尼寄往可也。” 钟威道:“虽不明所以,想必来者汹汹,非寻常庵堂可挡。” 妙玉淡然道:“我佛慈悲,若是在劫难逃,亦不必牵连旁人。”遂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予钟威,“听闻此乃官人之物,今且奉还。” 钟威接了一瞧,却是他自己亲笔签名的“免单卡”,顿觉颜面难存。忙说:“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曾欠了荣国府琮三爷一个人情,定保师父平安无恙。再说,他信中有言,只待京中事了便来接师父回去。” 妙玉道:“何必勉为其难。” 钟威苦笑道:“倒是不为难,只有些不知所措罢了。”遂向她抱拳行礼道,“方才有些失礼,师父勿怪。” 妙玉念了一声佛:“烦劳官人。” 他二人遂硬着头皮往钟威来的那小店而去。半道上妙玉忽然问道:“不知官人与同行的施主可用过午饭不曾。” 钟威道:“才刚吃完。” 妙玉乃停下脚步在路边小铺子买了两个馒头,回身道:“如此便无须耽误诸位功夫。” 钟威才欲说话又咽下了,皱了皱眉头。 另一头,冯紫英从外头回来,下人回道,荣国府来了位小厮送口信,说是贾琮邀他明日去薛家走走。冯紫英心下有几分奇怪,仍是打发了人去荣国府,应下了。 次日,冯紫英策马去了薛家。薛蟠两个妹子都嫁了,心中舒畅无比,加之京中热闹,故此多呆了会子。闻报冯紫英来了,与刘霭云两个亲接了出来。贾琮已到,在花厅里头候着。 薛蟠如今是大财主,家里却并不俗气。冯紫英不禁赞道:“有日子没往你这里来,收拾得雅致了许多。” 薛蟠笑指着刘霭云道:“皆是他的主意,我从不管。” 冯紫英慨然道:“你两个竟当真在一处这么些年了”刘霭云轻轻一笑,薛蟠得意洋洋。 一时到了花厅,摆上席面来闲聊了会子,冯紫英以目视贾琮。贾琮乃道:“说起来,薛大哥哥,你们家的生意这么大,许多事还是薛大姐姐在管着,日后如何可有想头么” 薛蟠一愣:“日后如何什么日后如何” 贾琮道:“四十年以后,你老了,刘兄也老了,薛大姐姐并蒋子宣都老了。你们是预备过继他们家的孩子吧。” 薛蟠点头:“不错。” “所谓时过境迁,一代新人胜旧人,到时候必然与这会子不同,孙子辈皆已长大。你们家的生意也更大,事情也更多。到时候,你们所想所定未必就是对的,儿孙又各持己见。”贾琮看着他道,“你预备如何呢” 薛蟠愣了,半日才说:“哈” 贾琮道:“就是将来你二人已不是薛家最明白的人之时,薛家的大事谁所了算。” 薛蟠道:“那么远的事儿我不曾想。”刘霭云踢了他一脚。薛蟠忙说,“蔼云说了算” 刘霭云啼笑皆非,脸向着贾琮,眼睛看着冯紫英:“琮儿可有主意没有” 薛蟠道:“自然是我儿子说”又挨了一脚,并让刘霭云瞪了一眼,不敢说话了。 贾琮也脸向这刘霭云,眼睛瞟着冯紫英:“西洋商铺有股份制一法,你们倒是可以试试。” 刘霭云接口道:“何谓股份制” “极简单。例如咱们在座这些人预备合伙开一家新铺子,每个人出钱来凑本金。最后依着每人出钱的多少来算股份。钱多股份多。这个很明白吧。” 薛蟠道:“我朝许多铺子本是这样的。” 贾琮道:“然而许多铺子开到后来就开不成了,因为合伙人会吵架。” “不错。” “依着规矩,应该是谁股份多听谁的。而事实上多半并非如此,通常都是谁能说服旁人听谁的、若是有人没被说服就接着说,可对”他脸向着薛蟠眼睛看着冯紫英。冯紫英点头。 薛蟠道:“这个我倒是不曾听说。”又挨了刘霭云一脚。 刘霭云道:“那是咱们家不曾与人合伙开铺子。旁人家委实如此,时常扯皮个把月没个说法。”冯紫英一壁听一壁点头,又想笑。 贾琮道:“这个问题特别好解决。”冯紫英眼睛一亮“依着规矩便是。”他乃饮了口茶道,“谁股份多谁说了算,谁出钱多谁说了算。一件事不用大鱼小虾米都同意,大鱼同意了就行。” 冯紫英道:“小虾米若是不同意,议定的事儿到了他们头上他们会不肯照做。” 贾琮道:“故此先把规矩定下来。小虾米在这个铺子是虾米,另一个铺子保不齐就是大鱼呢” 冯紫英仍是拧着眉头。 贾琮道:“外洋有个叫组织叫做联合国,并非一个国家,而是一个类似于商会的组织,由许多国家各派代表常年聚集于某处,几乎每天都开会,商议这些国家的大事小情。起初为的是彼此不打仗,后来许多事情都去商议了。议事的时候,每个国家都可以提议。然而此提议成不成要看是个什么提议,分作三种。头一种是与打仗有关的大事。他们选出了五个大国,叫做常任理事国,于大事上有否决权。即,有一个大国不同意某件大事,那事儿就不成。例如,打仗。” 冯紫英点头道:“大国于打仗上委实有分量些。” “第二种,鸡毛蒜皮的事。此事由全部国家投票。哪边得票多哪边说了算。比如,哪国的衣裳不好看,大家骂骂他”冯紫英等人皆一笑。“其实最多的是第三种,就是和钱有关的事儿。例如六部、赈灾等等。” 冯紫英眼睛都亮了:“这种是如何的” 贾琮笑道:“股份制。”见冯紫英一愣,他解释道,“谁出的钱多谁说了算。哪国给工部的钱多,工部就他们说了算;哪国给刑部的钱多,刑部就他们说了算;谁也别想平时不给钱灾时有人帮。自己股份不够又想说了算,就去拉人合伙。只要加起来股份过半,也可以说了算。” 冯紫英道:“有些小国穷困些,若是遭灾了呢” 贾琮道:“让他们国主自己设法向邻国求救,或是干脆自愿并入邻国。国与国之间是没有情谊的。” 冯紫英摇头道:“那不得乱套了么旁的还罢了,倘或刑部也玩股份制,大国有人在小国杀了人,难道可以不偿命么” 贾琮瞧了他一眼道:“若是王爷自己醉酒之下心情不好杀了百姓取乐,会偿命么” 冯紫英一噎,半晌才说:“那是王爷。” 贾琮道:“我只是在提醒冯大哥,律法只能管住最弱的弱者。”后世有许多某大国国民在小国犯罪平安无事的。“咱们要商议的不是公正,而是可行。这就是我说过许多回的,别盼着世道成为应该的模样,而是要弄明白它事实是什么模样。冯大哥,不论你我或是贤王,在天地之间不过一蝼蚁。如今诸王议事经月不决,便是他们都在自己的弱处盼着旁人讲道理,在自己的强处并不讲道理。若想让他们快些有决断,只能斩断那些盼望,即让他们不再盼着旁人讲道理、事事皆不讲道理只讲实力。”冯紫英愈发蹙起眉头。 薛蟠道:“就不能让他们都讲道理么” 贾琮摇头:“不能。倘若我朝一统,天子讲道理,是可以举国大都讲道理的。薛大哥,如同水往低处流一般,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不是圣人,能霸道的时候他们是不会讲道理的。” 刘霭云叹道:“如此说来,还是有天子的好。” 贾琮道:“但是,万一运气不好,天子不讲道理,那就连争辩努力的机会也没有了。例如先帝老的时候。”他也叹道,“只是运气这玩意不怎么靠的住。我看贤王是个讲道理的,却并不知道他儿子孙子讲不讲道理。还有。”他压低了声音道,“等他到了先帝那个年岁,会不会忽然变得不那么讲道理了” 冯紫英蓦的睁大眼看着他,倒吸了一口气。 贾琮浑然不查,拍了拍手看着薛蟠:“酒都冷了。薛大哥,使人温酒吧。”薛蟠忙喊人去温酒。冯紫英瞧了贾琮半日,贾琮笑嘻嘻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冯紫英闭口不言,只管吃酒。 第二百五十章 司徒磐终究是个有本事的。既得了提醒,不多时便联络他的兄长们一道议事,说是要商议朝会之规矩。一时蜀王使人回信说,若单单是他们哥几个,可去聚仙楼一会。司徒磐使人查了查这酒楼,是他六哥开的,以为蜀王有心做东,便应了。一时蜀王府的人又来了,说是蜀王叮嘱他,“穿寻常百姓的衣裳、驾寻常百姓的马车。”虽不明所以,他也应了。 次日,司徒磐使人驾了辆寻常的青布马车驶到聚仙楼门口,只见此楼照常营业,有寻常酒客进出。蜀王府上的下人引着他到了一间包厢。才入门,眼前有座紫檀木的大屏风,绕过方见里面。屋子极其大,主位上七把椅子一字排开,其中六把上都坐了人,正是他的六位兄长。 司徒磐笑道:“哥哥们来的好早。”他话音未落,六王齐声大笑。司徒磐茫然道,“小弟身上有何不妥么” 蜀王先指着末尾那椅子道:“老九,你最小,最末那椅子给你。” 司徒磐道:“这个自然。”遂走到最末的椅子上坐了。 六王都抚掌大笑:“时隔多年,这把椅子终是替你加上了” 司徒磐猛然道:“莫非哥哥们早年曾在此处议事” “不错。”吴王捋着胡须道,“还商议着什么时候给你加把椅子。整整八年,这椅子才添上。” 司徒磐不禁抽了口冷气:“那会子你们竟已经聚齐了”见六王个个面带笑容,良久,长叹一声道,“三哥输得不冤,我也输的不冤。” 晋王道:“你何尝输了” 司徒磐苦笑道:“依着我当初之算,自以为是可以得天下的”他乃张望了两眼道,“我知道三哥疑心我是诸位哥哥的手笔,也细细查过。因误以为是某一位所为,不曾查出根源来。若早知道诸位哥哥已联手,便不难查明白了。” 楚王道:“老九,哥哥们救了你一命。老三那性子早晚要疑你。他但凡疑了你,必留不得你性命。若是等他将天下都捏稳了再疑你,你必死无疑。” 司徒磐点头道:“时至今日,我已明白了。”说着,站起来作了个团揖,“多谢诸位兄长救命之恩。” 六王纷纷抚掌,互视而笑。 蜀王遂问他:“你说要商议朝会规矩可有章程” 司徒磐便将贾琮所说“联合国”之法说了一回。他倒是没客气,直言这主意是他幕僚所出。因他与诸位幕僚商议之时,都觉得“联合国”这个词儿古怪且从没人听说过,冯紫英便猜主意是贾琮自己出的,随意编排了个名头;秦三姑也觉得有理。今日说给六王听,司徒磐便将这个词儿拿来用了。“谁出钱谁说了算、谁出的钱多谁所了算。”司徒磐道,“若非如此,咱们一辈子也商议不完朝议上的那点子事儿。” 在场这些皆是有钱有人的大财主,司徒磐才说的皆是于他们有好处的。才一听完,心中便赞成了一大半。吴王最有钱,先击掌道:“老九说的很是又想得好处、又不肯出钱,世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司徒磐道:“只是也须得给他们些好处。” 晋王是个思虑重的,想了片刻道:“老九这主意我也赞成,只是若其余那帮人联手呢” 蜀王哂笑道:“那么多人想联手咱们哥几个当年能联手是因为不联手则死。再说,一群无能之辈,纵联手又如何” 司徒磐摆手道:“他们联手不成的。人多,性子能耐家底各不相同。纵有明白的,抵不住不明白的更多。”他忽想起贾琮所言他师父的一句话,含笑道,“曾听人说,世间明白人至多不过十之一二,余下那十之八.九皆是不明白的。且这十之八.九之八.九,或是不肯相信自己不明白、或是不肯承认自己不明白。故此,许多事不用顾及那一二,只哄过那八.九之八.九即可。横竖那一二纵跳起脚来说上一万遍,那八.九之八.九也听不进去的。” 六王都笑道:“此人是个明白人。” 他们便不再顾忌,当真商议起来,一气儿说到掌灯时分方散,还约定明日每家各遣一名幕僚再聚于此,详尽商议。自然,这七位并他们要紧的下属皆大半夜没睡觉。三天后朝会,七王联手推了一份朝议章程出来,满朝哗然。诸位小国之主自然是不肯的。虽胳膊拧不过大腿,总得闹腾一二,讨价还价。 贾琮闻讯安下心来,道:“总比扯皮强些。” 因这会子离迎春预产期只剩一个月了,贾琮收拾了许多礼物药材预备看姐姐去。因要向贾敘辞行,偏他又不知道贾敘住处,乃跟起.点打听。 起.点好笑道:“我只等着看你什么时候问这事儿呢。” 贾琮道:“我没事不必去找他,又怕他有什么机密事要处置,懒得问。” 起.点遂领着他与贾琮二人一并出去,走了约莫有二里远近,眼前便是小花枝巷。贾琮不禁哈哈笑起来。贾环捅了捅他问“笑什么”,他直摆手,一面说“没什么”一面接着笑。他早年曾来此处踩点儿,原著里头贾琏偷娶妻尤二姐便在藏在此处,不想贾敘一个大老爷们也往这儿藏,还真是藏人的好地方。 及到了里头一个小院儿,便是当日来的那个少年施黎开的门,而贾敘居然在睡觉 贾琮领头儿将他闹醒,埋怨道:“都快吃午饭了,您老还没醒。” 贾敘打着哈欠道:“昨晚做事呢。” “咦干什么呢” “做生意。”贾敘道,“跟蜀王搭上了,卖司徒磐的消息给他。” “额”贾琮僵了僵,“五叔,您老真是天才” 贾敘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张小纸条子递给他,道:“钟威送来的。” 贾琮接了打开瞄了一眼道:“啊这么小的纸条子钟威能写蝇头小楷吗” “另有人写的。”贾敘道:“司徒磐给了他两只信鸽让他带着,并使了人偷偷跟着他。他将其中一只换成了我们的。这是他给我的飞鸽传书。” 贾环在旁凑脑袋道:“那司徒磐的人岂非看见了他放鸽子” “嗯。” “鸽子却飞到五叔这儿来了,不会引得司徒磐疑心么” 贾敘道:“鸽子是飞去阿黎那儿的,他拿来给我。司徒磐又没有千里眼,能跟着鸽子飞,岂知鸽子飞去哪儿了” 贾环道:“只是他的人看见鸽子飞走了,他却不曾收到信儿,岂能不起疑” 贾敘一本正经道:“保不齐是路上让猎人射死了或是让鹞子吃了。” 贾环贾琮齐声笑了起来,贾琮扑上去抱着他的胳膊道:“五叔,你果然是我亲叔叔”贾敘本想绷着脸,还是跟着笑了。 因将那纸条儿打开一瞧,说的是妙玉之事。贾敘指着那条子问:“此女是何人” 贾琮贾环你一言我一语将妙玉的故事说了。此事贾敘早听起.点说过,不过是让他二人再说一回罢了。听罢他道:“钟威之意,只是问问他方不方便以她做饵。” 贾琮笑道:“我打发那姑子去鄂州本来就有此意的。他们不是要报仇么鄂王一辈子不知抢了多少男女,抢不到手的大约只有这一个。他府里高手多,诱出来下手更容易些。” 贾敘见他言语坦然,并无偏袒那姑子之意,点点头:“既这么着,我回信给他。” 贾环道:“你一回信,鸽子不就露馅了么” 贾敘道:“横竖他走的不快,我使人快马回信便好。” 他们又说了半日朝局,贾琮道:“我再懒得关心王爷们那些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事儿,姐姐要生了,我过几日就动身去平安州。” 贾敘皱了皱眉头:“京里头这般多事你竟要走” 贾琮道:“能做的都做了,余下也管不了。我姐姐打小被乳母等欺负,后来我替她出头教训了那些下人,她日子方好过起来。我才是姐姐的依靠。这年头女人生孩子极惊险,我在那儿姐姐能安心些。” 贾敘怔了怔,半晌,忽然道:“我那些个姐姐一个个早都走了。” 贾环道:“姑妈们出嫁后大都与咱们家没有往来。” 贾敘冷笑了一声:“连命都没了,拿什么往来。史老婆子心狠手毒,除了四姐姐,那三位嫁的都是什么人家唯有一个留下了孩子,那孩子还不成器。我也懒得管他。” 贾琮忙问:“还有的救么好生管教一番呢” 贾敘摆手:“你也不用去打听,横竖无用。” 贾琮缩了缩脖子:“好吧。”看贾敘仿佛不大高兴,又说,“五叔要不要去看看老太太吓唬她一下” 贾敘凝了凝神,只做不闻,又问贾环:“那个白姨娘如何” 贾环道:“横竖活不了,她如今放下了似的,胎儿倒是挺好。”乃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搭上了她妹子一条命。” 贾敘叹道:“那孩子是个好命的,有你们两个哥哥在”乃怔怔的出了会子神。旁人皆不敢打扰。半晌才说,“你们可还有事” 贾琮道:“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来告诉五叔一声。”他忽然一拍脑袋,扭头道,“环哥哥,那个彩云算是投诚了,依着她的年岁大约想放出去,给她寻个好男人再送份嫁妆吧。她倒老实。”也算成全你俩原著里头好了一回。 贾环“哎呀”了一声:“我忘了”跌足道,“回府就跟大嫂子说去。” 贾敘点点头:“你们俩多少有都点子疏忽。”乃看着起.点,“他们终究是爷们。遇上这等事儿,陈丫头提点他二人一番。” 起.点忙答应了。 叔侄几个又说了会子话,小哥俩留下蹭了顿午饭方回府去。临走时贾琮出了门又回来,向贾敘道:“五叔,当日你怎么得罪三姑姐姐了么” 贾敘一怔,想了会子:“不曾。同她交手我并未使全力,也不曾说什么不好听的。何事” 贾琮撇嘴道:“她仿佛有几分跟你杠上了,还在四处查访你。起.点是化了妆的,而且她还没见过;你倒是得当心点。” 贾敘淡然笑道:“她没那个本事。”挥手赶他们走了。 小哥俩回府,贾环先去李纨院中托她放彩云出去配个好小子。 李纨道:“只恐太太不乐意。” 贾环扯了扯嘴角:“她说了不算。嫂子,你每日忙着管家已经够辛苦的,不用在她那屋里日日蘑菇着。她屋里的丫鬟婆子不少,伺候她怎么算都足够了。” 李纨轻笑道:“好兄弟,我心中有数。” 当天晚上,贾母院子一宿没的安宁,通宵明着蜡烛。也不知怎么回事,悬在房梁上的铃铛过一时响几声、过一时响几声,偏上头分明没有人贾母才欲睡着又惊醒了,大吼大叫直闹到天明。 贾琮等人听说了,倒在炕上大笑不止。起.点在旁笑道:“那点子铃铛岂能防得安子大人。” 两位三爷齐声喊:“是贾五爷” 两日后,李纨做主将府里头年岁大的丫头一并放了出去,只除去鸳鸯琥珀。王夫人身边的彩云彩霞连同她自己身边的素云碧月皆不曾留下。王夫人听说了便不肯答应,非要留着她二人。李纨只做不闻,自顾自的命人给她们赏了不少嫁妆,又问是愿意在府里还是出去。四个人都不肯出去,李纨便命靠得住的人打听着,给她们寻了几个可靠的小子婚配。 直至彩云彩霞要出去了、东西早已送回了家、临走时给主子磕头,王夫人才知道李纨将她的话充作耳边风,大怒,嘶声吼叫让喊李纨过来。李纨那会子正忙着,便说过一时再去。彩云彩霞磕完头也溜走了。王夫人在炕上嗓子都吼哑了。等李纨终于忙完了过来,她已说不出话来。既然婆母没什么吩咐,李纨叮嘱了照看的丫头媳妇子一通,回自己院子歇着去了。 眼看四月过了一半,再等不得了,贾琮收拾了车马,拉着给外甥或甥女的礼物浩浩荡荡出了京,手边还带着贾敘给他的两只鸽子。贾琮骑在马上得意洋洋:新技能飞鸽传书,get 第二百五十一章 话说贾琮赶着去平安州,一路无话,这日进了城,直奔节度使府。 高厉亲领着高芒迎了出来,笑道:“还当你这个急性子早些日子就得过来。” 贾琮叹道:“别提了那帮王爷跟小商贩似的,白白扯了一个多月的皮。我拐着弯子给贤王出主意,才算有了些进展。” 高历点头道:“原来是你的主意。” 贾琮问道:“我姐姐可好” 高芒含笑道:“每日嫌弃她自己胖。” 贾琮瞥着他道:“姐夫你不嫌弃吧。” 高芒道:“我倒是没觉得,二嫂子如今也有孕,比你姐姐胖的多。”贾琮咧嘴一笑。 几个人一路走进去,高历道:“你先去瞧老三家的去,这会子让你说京中之事想来你也没心神。”贾琮使劲儿点头,遂跟高芒往他们院子去;不待他问,高芒自己滔滔不绝说起迎春之事来。 进屋子一瞧,迎春正在歇觉,果然胖了许多,脸色倒是不错,便放下心来。遂与高芒两个小心翼翼坐在一旁候着。过了会子迎春醒了,睁眼一看,迷糊着喊:“琮儿你来了” 贾琮忙上前拉了她的手笑道:“姐姐,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孕妇” 迎春嗔道:“你见过几个孕妇。” 贾琮道:“好几个。横竖比柳二嫂子漂亮,柳二嫂子太凶了,没我姐姐慈祥。” 迎春笑道:“胡说”心中竟信了立时欢喜起来。这会子方想起来问他路上如何、京中如何、南边如何。贾琮只管捡好听的哄她,高芒拙嘴笨舌的在旁捧哏,没多久便哄得她眉开眼笑。见弟弟人已来了,迎春心下大定,也放宽松了些。 一时迎春倦了,留下高芒守着,贾琮往御医的院子去送礼致谢,又带了他们家人的信函。虽说离家许久、甚至过年也在平安州,两位御医这一趟差事银钱实在赚够了,也颇为划算。最后他方跑去见高历,将京中诸事说了一回,又问了问海货街之事。最后他随口提了一声:“朱桐的仇报了。” 高历一惊:“报了” “嗯。”贾琮道,“我机缘巧合认得了神盾局里头一位要紧的人物,查出那杀手来,朱桐自己亲设计报的仇。” “神盾局” “起初是八十几年前绿林中的一群贼人,以买消息为生,如今早已通透八方了。”贾琮趁机替贾敘吹牛,把神盾局说得无所不知,高历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打探如何联络这个神盾局。贾琮道,“都是用暗语联络的,每个月都会变。此事我回京再细细打听。有了他们,可以省掉许多养探子的钱。”高历不禁点头。 因早知道他会来,客院也收拾好了,贾琮便回去歇息。才坐下,外头有小子进来回说,有个华二爷院中颇为得脸的丫头求见。高英高华皆出去办事了,贾琮以为他们留下了什么事儿嘱咐,便让领那丫头进来。 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俏丽丫头,虽满头大汗,很有几分动人颜色,叩首道:“奴是周姨娘身边伺候的。” 贾琮吓了一跳:“周姨娘的丫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们府里的么环哥哥使你来的” 那丫头一怔,旁有小厮道:“是我们二爷的姨娘。” 贾琮顿时明白大约是高华有个姨娘也姓周,不觉好笑,说:“是我糊涂了,我们府里也有个周姨娘。二表哥使你来有什么事” 那丫头眼泪刷的流了下来,又磕头道:“贾三爷,我们姨娘这会子要发动了,稳婆说不大好,求三爷大慈大悲,烦劳御医去看看吧。” 贾琮一愣:“哈” 小厮道:“听闻二房的周姨娘早起跌了一跤,要早产。” 贾琮皱眉道:“你说了半天没提到二表哥。” 那丫头道:“二爷在外头没回来。” 贾琮道:“那谁让你来找我的” 丫头垂头道:“奴才奴才着急”说着偷偷觑了贾琮一眼,立即复垂了下去。 贾琮扯了扯嘴角:“你可以回去了。念着我在高家是客,就不处置你了。” 小厮在旁道:“黄鹂姐姐,说句不好听的,贾三爷是客,哪有一个姨娘求上来做客的亲戚爷们的。姐姐还是去请二爷来的妥当。”又向贾环说,“小的听说,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个。” 贾琮道:“既然小的能保不就没事了吗别去打扰二表哥了,他还有正经事呢。” 小厮使了个眼色道:“这位周姨娘平素颇得二爷喜欢。” 贾琮摆手道:“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回头再给他找两个更漂亮的,管保不出一个月他就将这个忘了。” 那丫头泪如雨下,苦苦哀求:“求三爷了,我们姨娘也是一条命。只稍稍劳顿御医片刻。” 贾琮道:“平安州又不缺大夫,外头请一个便是。我姐姐这儿每时每刻都要御医守着,不然你当费那么些银钱颜面请他们到这儿七八个月是闲得无聊么” 那丫头哭道:“三爷也是姨娘养的我们姨娘的孩子若是生来没了亲娘,日子还不定怎么过呢。” 贾琮瞧了她一眼:“你是谁家安插.进来的探子” 那丫头一愣。 贾琮道:“我分辨不出女探子,然而我家曾搜出过一个。后来有人告诉我,一个丫头若是没事找事往不相干的主子跟前凑,七成是探子。” 那丫头大哭冤枉,恰如梨花带雨。贾琮听了烦心,吩咐道:“轰出去。”自己站起来往里头去了。 在旁的特种营兄弟也跟着走,向高家的小厮道:“三爷最讨厌听女人的哭声。” 那丫头立时止了声,依然扑簌簌的垂泪。待她再抬起头来,贾琮等人早没了影子。那小厮颇为怜惜她,道:“贾三爷既没命人去喊二爷来,大约并不疑心姑娘。” 那丫头啜泣道:“只是我们姨娘” 小厮摇头道:“哪有表哥的姨娘生孩子找表弟的。” 那丫头哽咽道:“我也是过来试一试。昨儿我们姨娘求过二爷,二爷不肯答应还说我们姨娘胡闹,二奶奶又扮作身子不爽利不肯做主。”又往后头瞧了几眼,半个人没有,只得哭哭啼啼走了。 一时那小厮到了后头,有个好事的兄弟拉着他问那丫头后来还说什么没有,小厮遂一句句细说了。末了道:“你们三爷当真是个不近女色的,这位黄鹂姑娘在我们家丫头里头颜色可是个拔尖儿的。” 那兄弟哼道:“这也算拔尖儿你是没见过姑娘,那是我们三爷小时候的贴身丫头。”那小厮恍然。 直至临近晚饭时分高英高华才从外头回来,贾琮赶着出去相见。说了些要紧的话之后,贾琮便提起那丫头的事儿。 高华一惊:“绿梅发动了”拔腿就要走。 贾琮忙拦着他:“二表哥你不是稳婆帮不上忙我要紧的话还没说呢。”高华只得回来。 贾琮拉着他近前来与高英凑到一处,低声道:“我疑心那个叫黄鹂的丫头是细作。” 高家哥俩大惊 贾琮遂说了一回她今日所言所行,自然免去了“回头给他找两个更漂亮的”那一节。乃道:“且不论她跑来找我何等没规矩,那丫头看面相就是个机灵的,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蠢,一壁哭一壁勾搭我,每个动作都惹人生怜。我是怡红院的少东家,这套本是我们那窑子里训粉头的。寻常好人家的丫头都是家生子,上哪儿学这个去。” 高华怔了怔:“黄鹂仿佛不是家生子。” 高华立使人喊一个管家媳妇来问,那媳妇说:“她是旧年外头买来的,说原本是京中大户人家的丫头,那家败落了,她方被卖出来。” 高英道:“既这么着,快些拿来审审。” 贾琮瞧了一眼高华道:“上回鲁王送进我们家的探子叫紫烟,跟她的名字倒是一套儿。那个紫烟受命离间宝二哥哥并宝二嫂子,然后她自己设法当上姨娘邀宠。当时她是宝二嫂子的心腹。那个叫黄鹂的平素勾搭二表哥没有可是想做你姨娘” 高华想了想:“倒是不曾,她是绿梅的丫头。” 贾琮撇嘴道:“她长得那么漂亮,不勾搭你居然勾搭我要说此女没问题你信么” 高华顿觉那黄鹂不妥,命快将她拿了他要亲审。不多时有人跑着来回道:“周姨娘生下一子,因为先头难产,这会子已快不成了。”高华“哎呀”一声便跑,高英问可拿下了那个黄鹂,那小子道,“拿在后头的,小的先来报信儿。” 高英无奈道:“既这么着,我先审审。” 贾琮点头道:“还是大表哥审吧。二表哥容易入美色的套儿。”他自然不便参合,撤身走了。 不多时有人送信来,高华那个周姨娘已死。到了二更时分,高英使人来请贾琮。贾琮背着胳膊往他院子去,那来请的小子在后头赶着喊,“贾三爷,我们大爷在内书房。”及到书房,见里头除了高英之外还有一个未及三十岁管事模样的男子,并那黄鹂侍立一旁。高英见了他歉然陪笑喊了声“琮表弟”,贾琮便知道自己猜错了,上下打量了那管事并黄鹂几眼道:“这位先生是” 高英道:“是赵先生的侄子。” 贾琮道:“瞧大表哥这模样,今儿黄鹂是小赵先生使来试探我的。试探什么近不近女色还是爱不爱管闲事” 高英一噎,倒是那小赵先生躬身行礼道:“贾三爷息怒,是小人的不是。” 贾琮道:“我并没怒,只是觉得奇怪。方才想了想,仿佛唯有试探这两样。只是这两样有什么好试探的” 小赵先生微微一笑:“贾三爷天资过人,仿佛无懈可击。而世人皆难逃酒色财气四个字,故有此一试。” 贾琮皱了皱眉头:“我怎么不大信这话呢你不知道我家是开窑子的么” 小赵先生道:“那个无用,开酒馆的还嗜酒如命呢。后听说三爷幼年时的贴身丫鬟便是个难得的绝色,若是如此,三爷瞧不上黄鹂之貌也是有的。”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这话太假了,我不信。” 小赵先生道:“贾三爷是个哄不过的。实在想试探贾三爷可曾在意自己是庶子。” 贾琮扭头去看高英:“这托词你信么”高英满面尴尬。 小赵先生苦笑道:“贾三爷身为庶出,幼年时亦曾吃过不少苦,在贵府交好的环三爷也是庶子。” 贾琮道:“但是你身为高家最要紧幕僚赵先生的侄子,试探我可在意自己是庶子有什么用呢全然搭不上好么” 小赵先生依然苦笑,向贾琮深施一礼:“实在是是” 高英长叹一声:“罢了,我说吧。三叔嫡出的幼女比你小一岁,我家三婶娘瞧上了你。小赵先生前些日子回了一趟长安,三婶娘托他试探你可会因为自己是姨娘养的分外怜惜姨娘。” 贾琮怔了三秒钟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高英歉然道:“我三叔全然不知,那三婶娘有几分不着三两”乃抱拳道,“委实有些对不住表弟。” 贾琮摆手道:“此事我全然不曾往心里去,只是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偏一时抓不住。表哥,待我想想。” 高英道:“你们聪明人就是想的多,不过是个后宅妇人偶然犯蠢罢了。” 贾琮撇嘴道:“若只这么简单就最好了。”只是一时也琢磨不出来。他平素强势惯了,惯于帮他查漏补缺的贾环贾维斯都不在,只得暂且撂下。 次日去看迎春,姐弟俩正闲聊呢,外头有迎春的陪嫁潘又安家的进来回道:“二房那头周姨娘昨儿没了,生了一个儿子暂养在二奶奶那儿,说是替二奶奶招儿子也好。” 贾琮嗤道:“扯淡。”乃忽然想起昨日的事,说道,“姐姐,有件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我说来你听听,保不齐你能察觉出我忽视的。”遂命潘又安家的去门外守着,将那黄鹂之事细说了一遍。“我昨晚上已想了数不清回。那个黄鹂说她从前在京里头服侍的主子是扬州瘦马,会花楼那一套说的过去。她又说爱慕小赵先生,也知道小赵先生瞧不上她,故此肯替他办事。” 迎春听罢思忖道:“黄鹂我是知道的,比周姨娘聪明漂亮,我也以为她早晚要做华二爷的姨娘。那小赵先生既是府里要紧幕僚的侄儿,又生得不错,她爱上了倒是可能的。只是有一句话不对。” 贾琮眼睛一亮:“哪一句” 迎春道:“她后来对你们院子里那小厮说,二奶奶又扮作身子不爽利不肯做主。显见这话是诋毁二嫂子的。她既无意做二哥的姨娘,诋毁二嫂子作甚” 贾琮道:“她是那个周姨娘的丫头,与二表嫂是死敌,这一节没问题。” 迎春摇头道:“黄鹂论人物儿比周姨娘出挑许多,且那个周姨娘并非良善之辈。她若是借周姨娘得宠、自己在她屋里勾上二哥,是说得通的。若是有多忠心于周姨娘,我瞧着未必。” 贾琮猛然站了起来:“我知道了” 迎春忙问:“知道什么了” “小赵先生”贾琮道,“依着大表哥所言,那个三表婶颇为不着三两,且既姐姐已嫁入高家家大房,我与三房结亲的可能性一点都没有。那小赵先生虽穿着管事的衣裳,浑身透着一股深藏不露的气质。他既是个明白人,岂能帮着三表婶做这等二百五的事儿”贾琮磨了磨牙,“他在撒谎” 迎春闻言思忖片刻道:“倘若他在撒谎,此事原本与他无关,他是在救黄鹂。” 贾琮点头:“不错,他两个是一伙的。咱们先假设姐姐平素所想是对的,黄鹂想做二表哥的姨娘。哎呀”他一拍案头,“姐姐,可有法子查查那个周姨娘之死有没有问题当真是难产而死我听闻在女人生产的时候下手最容易。” 迎春道:“那周姨娘不过一寻常女子,谁会去弄死她” 贾琮龇了龇牙道:“不好说,保不齐有人在下很大一盘棋。来人” 潘又安家的忙跑了进来。“三爷” “请姐夫来,我有话说。” 二百五十二章 话说贾琮使人去外头喊他姐夫,高芒匆匆而入,见他姐弟二人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迎春先请他坐下,乃道:“昨日琮儿遇上一件事,仿佛不大对似的,故此寻三爷来商议琢磨。” 贾琮遂将黄鹂并小赵先生之事细细说了。高芒起初听见黄鹂要替周姨娘请御医紧皱眉头,听到小赵先生也吃了一惊。说完后,贾琮道:“姐姐姐夫俱是不善言辞之人,小弟领头梳理此事可好”迎春高芒都点头。 贾琮道:“我的性子与寻常人不大相同。咱们先假设黄鹂去找的不是我,是环哥哥,会如何。” 迎春高芒互视一眼,迎春道:“环儿也一般会将那个黄鹂轰出去,只不若你似的撂得下脸去。” 贾琮道:“不错。环哥哥不会当她的面说,你可是谁家派来的探子。这还是环哥哥,打小跟我一道长大。若是换了旁人,例如姐夫在旁人家做客之时遇到此事,纵然心下起疑,因没有证据,只怕不会去跟人家主人说,喂,你家那个丫头保不齐是个细作。” 高芒道:“我不会。” 迎春道:“寻常人皆不会。” 贾琮道:“那咱们假设我与寻常人一般,后头会如何。若我不曾受她美色.诱惑,不答应御医去看周姨娘。后周姨娘死了,留下了一子,二表嫂暂养着。二表哥是个多情的,黄鹂模样儿又出众,又会对付男人,趁二表哥哀痛周姨娘之死将他拿下分分钟的事,那个初生儿最终九成归她养的。周姨娘若当真是难产而死,我是何等无情、坐视他的爱妾不管这些话,就会日日如念经一般念叨无数遍。积毁销骨,很久很久以后,纵然二表哥能置若罔闻,这个小表侄也必然对我、对贾家有所不满。小孩子心智不齐全,是最好利用的。” “若周姨娘之死并非难产,而是旁的缘故那这个黑锅二表嫂背定了。孩子如今她养。谁都知道她想要个儿子,而她腹中未必是儿子。她就变成了杀母谋子。”贾琮假笑了一下,“再翻回头去说,万一,我见那黄鹂哭的可怜,请了御医过去这个黑锅就归我背。” 迎春道:“那又怎样。” 高芒道:“我不会坐视不管。” 贾琮道:“你们与表叔表哥们俱不会防着小孩子。他若趁人不备对姐姐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高芒倒吸一口冷气,迎春捏紧了被褥。 贾琮道:“姐姐,如今外头若想对付咱们当真不容易,怕的就是意想之外。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过了会子,迎春含笑道:“你放心,纵是为了天下人安危,姐姐必然平安无恙。”高芒只抓了抓她的手。 贾琮也笑了,又问道:“姐夫,这个小赵先生是个什么人物” 高芒道:“他并非赵先生的亲侄儿,乃是他哥哥的养子,名叫赵涂。”遂提起案上的笔来写了赵涂的名字。“此人天性内敛、惯于韬光养晦。心中分明有主意,一问摇头三不知,聪明外露之事从来不做。从前不甚得我父亲眼青,自打前年开始渐渐崭露头角,如今已是父亲心腹了。本与我们兄弟三人皆不甚往来,近年倒是有几分暗暗接近我之意。” “真有当下属的智慧。”贾琮撇嘴道:“自从你认识他就这样” “不错。” “他被赵先生的哥哥收养时几岁是个什么情形你们家查过么” 高芒道:“从不曾疑心他,故此不曾查过。那会子他仿佛是七八岁,现已二十七了。” 贾琮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姐夫能弄到他的字迹么” 高芒道:“这个容易。”他遂命人去帐房某处取某个册子。不多时取了来,高芒翻开指了一页给贾琮:“这批注便是。” 贾琮拿了一看,果然就是上回他来平安州时刘登喜给他的那个纸卷儿上的字迹。那个自称“晚生”的蝇头小楷、推测出贾家私藏了七皇子之人。不由得松了口气:可这算将这个人寻出来了。因问高芒:“他眼下是个什么功名” 高芒道:“他父亲让他念了几年私塾,却不曾考过功名,说是学问平平。” 贾琮道:“这么有风骨的字,措辞也言简意赅,语言表达能力极强,怎么可能学问平平。他平素没穿过儒生袍么” 高芒摇头:“从来没有。” 贾琮扯了扯嘴角,幽幽的说:“此事不好玩了。” 显见赵涂在高历跟前以儒生自居,而高历却不曾告诉高芒。高历不可能不放心他自己的儿子,故此只能是赵涂因故叮嘱高历、让他莫要告诉高芒甚至与贾琮交好的高英高华。而高历听了他的话。 且贾敘除了交给他两只鸽子,还有信筒。贾琮曾取薄签子试着塞过,塞完后取出的模样便是当日刘登喜给他的那个纸卷儿的模样。可知那会子赵涂是与高历飞鸽传书的。他既是赵先生的侄子,又早得了高历信任,何故飞鸽传书而不当面言说 贾琮指着账册子说,“这些字挺小的,不大好写。他竟写得这么好我小时候为了练字,光字架子就搭了好几年最后还是林姑父盯了我一阵子才搭得勉勉强强。字是越小越难写好的。” 高芒立时道:“我见过他在另一处的批注更小,简直就是迎春说的蝇头小楷。” 贾琮与迎春互视一眼,迎春道:“非寻常笔力可为。” 三个人面面相觑了会子,贾琮又问:“去年我过来的时候仿佛没见过他,他去外地公干了么” 高芒道:“那会子他在郊外忙一处仓库,极少来府里,故此你没见着。” 贾琮撇了撇嘴:那也不至于要跟高历飞鸽传书吧除非是怕偶尔遇见小爷。小爷又没见过他,犯得着如此谨慎不见小爷么 高芒又道:“对了,小赵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贾琮闻言怔了怔,“腾”的站起来低喊:“你说什么” 高芒又说:“他前年冒头之时便是现演了一出过目不忘,可巧在商会上,我爹好生长面子。” 贾琮脑中如同打了个陀螺一般转起来,各色念头飞来飞去排列组合,唬得迎春高芒两口子大气也不敢喘。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他森然道:“我不信过目不忘的人一抓一大把”年岁还一样、名字也相近。他又跺脚道,“可惜四姐姐还在晋国闲逛。” 迎春问道:“与四丫头何干” 贾琮道:“四姐姐擅画。”他忽然眼神一亮,“姐夫,你手边有什么擅画又极信得过的体己人么连表叔都不会说的那种。” 高芒老实道:“没有。” “没劲。”贾琮撇嘴。 迎春道:“请个画师也不难。你想做什么” 贾琮道:“给小赵先生画像,悄悄的画。须得画出来像他,不能如官府画影图形那般画得亲妈都认不出来。” 高芒道:“这等人倒是有。” 迎春思忖会子道:“只使人请画师看看他,说自家女儿得了相思病便好。” 贾琮“嗷”了一声,击掌道:“姐姐你当真是个女诸葛”迎春嫣然一笑,他又说,“姐姐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孕妇”高芒在旁连连点头。 迎春嗔道:“莫要胡扯。”乃问他,“这个小赵先生,你有想头么” 贾琮苦笑道:“若我这个念头是真,事儿就不简单了。只怕”只怕龚三亦那个老头要伤心了。 当日听朱桐说,先京营节度使丁成武之子丁滁自小聪慧绝伦、过目不忘。他们家满门抄斩时丁滁逃了出去,今年正当二十七岁。丁家遭难也正是十九年前,那会子丁滁八岁。滁者,滁水也,旧称涂水。这个赵涂是丁滁的概率很大。 高家为一方豪雄。高历才能、为人并前途都不错,待下属又好、又信任赵先生,对赵涂而言是个极好的主公。而如今显见此人背后另有其主。寻常人极难打动他;他又低调不出挑,旁的王爷也极难发现他是个人才。除非是先义忠亲王的人。龚三亦是个重旧情的,对从前之同僚颇为惦记,知道丁家之后有了消息必极高兴。而白家两年前就找到了他,却没告诉龚三亦。再有,朱桐是被刘登喜引到平安州来的,也没人告诉他此处已经埋着一只自家的钉子。白家弄出了这么多花招,野心只怕不小。 还有一个黄鹂,不知她昨儿那番试探究竟是何意。“姐姐姐夫,依着人之常情,大表哥与表叔皆不会去向三表婶核实吧。她托小赵先生试探我那事儿。” 他两个同时说:“自然不会” 半晌,迎春道:“你是说,保不齐此事与她并不相干” “嗯。”贾琮吐了口气,“三表婶若是有几分不着三两,可能是被他临时拖出来挡刀的。压根儿没有这事,小赵先生信口雌黄。” 高芒一面思忖一面点头,道:“三婶子再糊涂也不至于打那个主意。” 贾琮拍手道:“咱们再理顺一遍。黄鹂与赵涂或是一伙的、或是因故结成联盟。黄鹂有可能单纯想掀翻二表嫂上位,而赵涂必定背后有主。我这么肯定是因为赵涂为了救黄鹂而暴露自己给我看,他原本是想躲着不见我的,与我相见便毁了他们之前的计划。” 高芒问道:“为何不想见你” 贾琮道:“我若没猜错,他想以真实身世来见我,隐瞒下赵涂这个身份。他的真实身世还是等画像让人辨认了再说吧,万一是我想错了呢” 迎春道:“你不必要紧关头如此谨慎,万一你想错了你姐夫也可替你纠正。” 贾琮遂老实道:“此人周身的气质、本事、他写出来的字并他韬光养晦的性子,显见从前是高官人家的孩子,家中遭了难。反推到他被收养的年岁,恰是太上皇清算义忠亲王人马之时,那几年许多钟鸣鼎食的人家忽然就满门抄斩。” 高芒怔了怔:“依你之见,他是白家的人” 贾琮点头道:“八成是了。赵涂显见不是白家安插过来的探子,而是多年后被找到的同僚遗孤。偏他养父的兄弟竟是平安州节度使最信任的幕僚这身份太好利用了,不用是傻子。只是此人才华出众,一辈子当个细作实在浪费人才,早晚要回岭南去的。因为香港之事,白家与贾家往来极多,他们家要紧的人早晚会与我相见。我疑心赵涂诚心不见我,是因为上回我离开平安州之前,赵先生亲来试探过一回我的心性。” 迎春高芒对视一眼。 “赵涂的本事只在他叔父之上,而且以他的年岁辈份,他来试探我比赵先生自己亲来合适。”贾琮道,“我可不信一个仓库能有多要紧,要紧到他连开商业街这种事都不露面。” 高芒不禁点头:“那会子你开经济发展研讨会,使人去喊过他,他道那头的活计要紧,不肯进城来。” 贾琮笑道:“其实他纵来了,若没有人认真介绍他,我便看过他也记不住他的脸。” 迎春道:“世人皆说你聪明。他自己过目不忘,也恐怕旁人过目不忘。可知行事谨慎之极。” 贾琮点头称是。“再有,因为帮着朱桐报仇,他虽不曾明言,基本也大半是我的人了,算是我挖了白家的墙角。然而他跟着我去京中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白家也没反对,只能说是他们把墙角送到我锄头底下任由我挖,我不挖岂非是傻子么” 迎春笑嗔道:“莫扯皮。”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朱桐不知道有赵涂这号人物。” 高芒道:“如此看来白家并不很看重朱桐。” 贾琮道:“或者赵涂这条线是单独的。只是我想不出来他为何要救黄鹂。不论黄鹂是他们自己人或盟友,都不过是个有些姿色的女子,不值得他损毁计划。若说原本想利用黄鹂进入高家内部”他摇了摇头,“我都已告诉二表哥她勾搭我了,爬上姨娘之位生个姓高的孩子这个计划已破。将她当作弃子暗杀掉是最妥当的法子。” 迎春忽然说:“黄鹂仿佛是去年才买进府的。” 三个人互视了片刻,高芒道:“这么说她倒可能是白家给赵涂送来的。” 贾琮皱眉道:“白家与高家本是寻常的生意往来,往高家内院塞人是个什么意思根本不值得吧。而且他们家与我们贾家也是联手发财的,没有理由离间咱们两家。” 迎春眉头一动:“我仿佛想到什么了,只是抓不住。” 贾琮忙说:“您老悠着点儿日子快到了,思虑过重我外甥生出来是个小老头可咋办。” 迎春柳眉倒竖:“闭嘴” “是” 迎春笑道:“养胎的这些日子我都快闲死了,这两日忽然有事儿可想,跟下棋似的,颇为有趣。” 贾琮扭头去看高芒:“听见没我姐姐喜欢下棋想哄她开心得陪她下棋。” 迎春立时哼道:“他一个臭棋篓子,谁同他下” 高芒嘿嘿两声摸了摸头,贾琮哈哈大笑。 因费了这半日的神,他两个便让迎春歇息会子,撤身出来。贾琮扭头看了高芒几眼,恳切道:“姐夫,这会子我才真真发觉我爹是有眼光的。” 高芒问:“何事” 贾琮歉然道:“从前我一心以为姐姐是个才女又擅棋,须得找个文才惊人棋艺通天的书生才是良配。我虽喜欢芒表哥,却总觉得你是个武将,配姐姐有几分文武不搭。今儿才发觉,什么写诗下棋皆不是个事儿,姐夫眼里有她才是要紧的。”乃掸了掸衣襟,向高芒一躬到地,“多谢姐夫。” 高芒摆手道:“你低看你姐姐了。凡擅棋者,胸中必有大丘壑。高家许多事虽是我说出来的、实在却是她的主意。你们平素总说林家表妹聪明,她虽博闻广见,却未必有你姐姐看的深远。赶上如此乱世,留名青史还不定谁高呢。” 贾琮愣了愣,抓着高芒的胳膊大笑。高芒也跟着笑起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话说高华爱妾周姨娘已死,因诞下一子有功,丧事办得颇为体面,请了些和尚道士来念经,他自己坐在灵堂有些伤感。一时高芒走来劝慰几句,扯他去外头散散心。 到了花园里头,哥俩凭栏立于水榭,高华道:“老三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高芒红了脸:“有件事不知该如何同二哥说。” 高华道:“你我亲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黄鹂之事么大哥早上已告诉我了。琮儿以为仍有不妥之处。” 高芒点点头,绝口不提赵涂,只将“假如琮儿性子寻常”说了一回,道:“小赵先生恰在生龙活虎的年岁,琮儿疑心他被黄鹂诱住了,帮她脱身。不如请个好大夫或是仵作来验验周姨娘死因,将昨日的稳婆也找来问问,再使人快马回长安去与三婶娘核对一番。我瞧着三婶娘没糊涂到那份上。” 高华对周姨娘颇为宠爱,闻言思忖片刻道:“也好,让她走得明白些。去长安就不必了。” 他遂打发心腹去请了一位有本事的老大夫。因黄鹂这会子仍回来当差,又使人暗暗盯住她。不多时仵作大夫俱来了,查验半日,看了各色药渣子并所用之物,都说那妇人的药不对,有两味药极不利母体黄鹂立时被抓住关押了起来。又将稳婆并昨日请的大夫抓来审问。稳婆使劲儿喊冤枉说那周姨娘委实难产;大夫也一口否认那两味药是他开的。与药方子一对,抓来的药皆不错,不知怎的从药罐子倒出来时多了两味。高华又惊又惧又恨,咬牙道:“果然最毒妇人心”因细访全城的药材铺子,查到那两位药是一年轻的女孩儿在一处偏僻的药材铺子买的,因脸上遮了纱帽,瞧不见容貌,只知道她穿了一身水红的罗衣。 贾琮因关心此事,跑到高华那儿去凑热闹,恰听闻此报,冷笑道:“二表哥去问问表嫂的丫头,必有人有水红罗衣。显见是栽赃。” 高华想半日,忽然说:“我知道她跟前一个丫头前月新得了件水红罗衣。只是怎见得就不是她” 贾琮斜睨了他一眼:“你要去做一件机密之事,会穿水红罗衣那么惹眼的衣裳么” 高华一想也对,叹道:“果真是栽赃。” 贾琮撇了撇嘴:“完全经不得推敲,这个黄鹂可真看不起你。” 高华苦笑道:“我哪里想得到后院女子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来。” 贾琮哼道:“进一步半主子退一步奴才呢。”心中暗自纳罕,这个黄鹂的本事显见与赵涂不在一个级别,只是个有几分心计的寻常女子,赵涂当真没必要为了救她暴露自己。 高华乃亲自审问黄鹂,审了半日,她只哭哭啼啼,并茫然喊冤,娇媚之态高华简直要相信了。他忙将高英找来,惭愧道:“大哥,我禁不住那女子。粉头里头有比她颜色好的,都没她那么挠心。”高英大笑。高英也寻赵涂问过,赵涂说不知华二爷内院之事,独有试探贾琮对姨娘之意一件是他的意思。 黄鹂遂换到高英之手。贾琮笑嘻嘻拽了高华一道摩拳擦掌的欲围观下高英怎么审人,忽外头来了个高历身边的心腹随从。此人先向三位爷们磕头,道:“老爷命小人来将这个叫黄鹂的丫头带走,他自有用处。”哥仨一愣。 高英问道:“他可说了缘故” 那人道:“不曾,只说立时提人走。” 高家两个儿子面面相觑了会子,都不自禁的去瞧贾琮,贾琮皱眉道:“表叔呢” 那人道:“在外书房。” 贾琮道:“这样可好我们哥仨一道与你押送黄鹂去见表叔。” 那人垂头道:“老爷只命将黄鹂姑娘好生带过去。” 贾琮嘴角一抽:“他没说不许两位表哥与我同去吧。” “没有。” “不禁止就是允许。”贾琮道,“二位表哥,咱们一道过去。” 高英瞧了瞧他:“父亲许有旁的缘故也未可知。” 贾琮道:“怕只怕他有旁的缘故,却不跟二表哥说清楚。二表哥虽不会介意,多少有伤父子信任。爷俩之间,我为你好却不告诉你缘故是很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你会忍不住瞎猜,最可怕的却是瞎猜之后猜错了。” 高英默然片刻,拍了拍高华的肩头:“一起去见见爹。” 他们三个乃亲押着黄鹂去了外书房,将黄鹂送入隔壁厢房,又命旁人都在外头候着。高历见了立时虎起脸来:“做什么呢” 贾琮嘻嘻笑道:“闲逛玩儿呢。二位表哥也都笑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都笑着表叔不好意思发脾气。” 高历啼笑皆非,一张脸也板不起来了,只得瞪眼:“你小子,莫要将我儿子带皮了。”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就跟我不带他们就不皮似的。姑祖母早跟我兜底了,连表叔小时候都是个皮猴,又生了三个小皮猴。”高历实在忍不住笑了。 贾琮遂问道:“表叔,是不是你想将这个黄鹂收服后送人这么会勾搭男人,二表哥才刚让她害死了一个姨娘都下不来手去审她,人才难得,可以拿来用的。” 高历一张笑脸登时定住了,愣了片刻才说:“横竖你们不用管缘故。一个女人罢了。” 贾琮道:“女人不要紧,表叔收服不了侄儿我帮你收服。要紧的是她背后之主要问出来。”见高历眼神动了动,他接着说,“还是有人看上了这女人向你讨要”他一壁说一壁瞧着高历。高历这会子在儿子表侄跟前颇无戒备,瞧他脸上的神情显见是说中了。贾琮撇嘴道,“二表哥,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猜小赵先生是被她诱住了特帮她圆场的嘛今后请叫我神算贾胖子。” 高历叹道:“小赵先生是个极难得的人才,他不过想要一个女人,给他就是。他要我十个也给。” 高华才要说话,贾琮忙摆了摆手,向高历道:“表叔,二表哥不是非要这黄鹂的性命不可,只是须得问出背后之主来。”明明看见高历张嘴想说话,贾琮特不让他说,连口气都不断的顺溜吐话。“小赵先生我不信他问的出来。明知道她有心勾搭二表哥还来勾搭我,依然喜欢她连二表哥刚被她害死一个爱妾都下不去狠心审她,足见此女当真是个人才。我所言人才没有贬义、不是讽刺、不是反话。我当真觉得她是人才,能收服最好,杀掉可惜。表叔表哥请看我诚实的双眼” 高英忍不住笑了。 “大表哥你别笑”贾琮喊道,“我是认真的” 高历喝到:“胡闹这样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 贾琮嗐声跌足道:“表叔你我怎么跟你说呢这个黄鹂是个极其难得的女细作,作为美色系间谍,她魅惑能力很强,想教养出一个她这水平的来是很难的,绝非要多有多少。我是很恳切的在告诉你们人才难得,你们只不信这样的人才咱们应该先试着收服。她想要什么条件让她开出来,咱们试着满足她;她有家人在她主子手上当人质,咱们救出来。” 高历摇头道:“此女并非背后有主,不过是个寻常有心思的丫头、想往上爬罢了。华儿死了一个姨娘,明儿替你添两个便是。” 贾琮扯了扯嘴角道:“这话是小赵先生告诉你的吧。表叔,小赵先生说的什么你都可以相信,唯独与这个黄鹂相干的千万别信。他已经被诱住了,就如同被狐狸精迷了似的。” 高历道:“我已答应他了。赵涂是个人才,比他叔叔还强些。” 高华急的又要开口,高英忙抢着说:“没说不给他,晚两天给行么横竖我们都不会沾这个女子。” 贾琮接口道:“也不刑讯逼供,只审审她吓唬吓唬她。要不装神弄鬼吧,评话包青天里头就有扮作冤魂向贪官索命、诈唬得贪官招供的。” 高历闻言有几分犹豫。 高英道:“爹,她是个寻常丫头也罢、是谁家派来的也罢,害死一条人命总错不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大胆儿冤魂索命必会招供的。” 贾琮皱了皱鼻子:“奇怪。依着小赵先生的人物品格,要个好得多的女子极容易。他究竟看上黄鹂什么” 高历轻叹道:“他委实喜欢这女子。说来话长,我也答应他不告诉旁人。”过了会子又说,“是男人都难免有重情之时。” 高英道:“只是他实在降服不了这女子。儿子扮神弄鬼吓唬两日就给他,爹看如何” 话音刚落,贾琮嘟囔道:“这个黄鹂真的是人才啊真的真的,你们真的不考虑收服吗大表哥,要不你试试” 高历喝到:“胡闹我已答应将她给人了。”贾琮撇了撇嘴,颇有些不大甘心的瞧着高英。高历又瞪高英。 高英忙说:“既然爹已给出去了,自然不能派出去作探子使。”高历哼了一声,贾琮颇为失望。 贾琮乃道:“翻回头来说,表叔方才使人来带她走又不说明白,可是自觉对二表哥不大好意思、又搁不下当爹面子来跟他解释” 高历板起脸来:“些许小事解释什么” 话音未落,贾琮扑哧笑起来,指着他道:“跟我爹死要面子的时候一模一样。” 高英立时哈哈的笑,贾琮跟着大笑,高华也不禁笑了。高历撑不住了,指着他们喝到:“臭小子反了你们扯你们老子的臊,都皮痒么欠揍么”臭小子们笑得愈发大声。 黄鹂遂又被带回了高英处;高华贾琮已没了看热闹的兴致,没跟着去。半道上高华叹了一声,埋怨道:“爹竟那般看重赵涂。” 贾琮道:“二表哥院子里两只猫儿打架,一只咬死了另一只。因为二表哥喜欢死的那只,想宰了凶手猫出气。偏有个客人看上了那只凶手猫,觉得那猫儿漂亮可爱,想要去玩儿。表叔遂将那凶手猫拿去送给了客人。” 高华怔了怔:“人又不是猫” 贾琮道:“姨娘丫鬟皆是奴才,奴才与猫狗何异” 高华一时语塞。 哥俩到前头路口分手,贾琮往迎春院子去了。他乃将这些事儿一一说给迎春高芒两口子听。 高芒道:“我爹极信小赵先生,坐实他禁不得美色也好。” 贾琮笑道:“大表哥必会试着招降黄鹂,且看他手段如何。表叔肯让他将人带走就是默许。”又说,“为了转移表叔和表哥的关注点,我特夸大了黄鹂的本事。只依然想不明白赵涂为何非要救黄鹂不可,显见灭口更妥当。” 迎春道:“会不会是当真看上她了”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脸上写着“姐姐是笨蛋”,挨了他姐姐一记飞刀眼。 迎春道:“你只盘算妥当不妥当,殊不知情之一物全无妥当之说,无则无有则有。万事非独有一理,横看成岭侧成峰”她忽有所思,捏紧了被褥。贾琮才要开口,高芒赶紧“嘘”了一声。贾琮立时闭嘴。 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贾迎春缓缓的道:“我有点子知道岭南白家之意了。” 高芒贾琮齐声问:“什么” 迎春道:“时过境迁、世易时移。白家从前只是义忠亲王的下属。今义忠亲王早死,并无男丁存世。白家之愿也不过是寻机会替主报仇平反而已。如今仇人也栽了、平反也快了、天下也拆散了。前儿你说诸王都想寻出义忠亲王余部来收归手下,而他们却未必肯归附哪一方。他们有钱、有兵、有人才。诸王纷立,不归朝廷不归诸王的将领豪强也不在少数,例如平安州高历、江西谢鲸、两广王子腾。”她嫣然一笑,“朝廷替他们从前的主子平反后,白家自然跟着平反。故此,白家不是无主的义忠亲王余部、不是一心做生意的码头商贾。芒三爷,琮儿,白令恩白令仪这两兄弟怕是野心大了。他们若有大野心,离间高家贾家就寻常的紧了。不将水搅浑,哪儿有鱼捞” 半晌,与高芒对视几眼,贾琮龇了龇牙:“不会吧,乱世来得这么快”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人各有才。平安州节度使高历嫡长子高英极擅审讯之事,高历知道而并不重视。只是他不曾想到,高英审问黄鹂如此之快,一夜即成。 黄鹂与岭南白家无干。正如贾琮随口比喻的那般,黄鹂紫烟是一套儿。此女正是鲁王送进高家的细作,受命获得多情的高二爷宠爱、纵不诞下儿子也须养个儿子,以滋后用。害死周姨娘、嫁祸二奶奶古氏,皆是她自己的手段。 本来没贾家什么事儿,偏前几日贾琮赶来看他姐姐,黄鹂就在当日新得了急命,让她立时伺机设法博得贾琮好感。凑巧她一大早刚刚设计害得周姨娘跌了一跤以至早产,自己是贴身大丫头,连个去三爷院子的借口都寻不到,漫说去见与她主子全无瓜葛的贾琮。上头下令又急,她心念一闪,临时想了个求御医的借口。做梦也没想到贾琮竟当场指她是个细作黄鹂心中惶恐,连院子都没回赶着跑去向赵涂求助。 赵涂不过是黄鹂无意间随手下的一步闲棋,被她吃的死死的。非但不嫌弃她勾搭贾三爷,还替她出主意、甚至帮她圆谎,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而传命与她的竟是在高家家学授课的一位李先生高英当即命人连夜捉拿,还是迟了一步,那李先生被人毒杀于寓馆。天明后仵作查验,毒.药便是寻常的砒.霜,下在李先生晚上吃的茶水当中。李先生乃一落榜秀才,独居高府后街一处僻静院子,平素只与些读书人往来。衙门虽寻了几个李先生之友去问话,一时也难以找出嫌犯。 高芒听闻此事,赶回去细细报予他媳妇儿与小舅子。话才说完,可巧赶上孩子踢了一脚迎春的肚子,三人乐呵呵围着肚子热闹了一回方琢磨正事。 思忖片刻,贾琮先说:“倒推回去。不久前鲁王在我们家那步棋废了,后他们欲查出缘故,我特使人露了些乱七八糟的给他,纵没吓着也必迷糊了。故此,他们这会子不大可能专来撩拨我。黄鹂收到的那个试探我的急命,九成是李先生自己下的,而非鲁王。” 高芒道:“鲁王也不能掐算到你这个点儿来平安州。” 贾琮道:“赵涂八成是白家的人。因为黄鹂勾搭他,他特去留神了黄鹂。黄鹂的本事哪里比得上他他又察觉出李先生与黄鹂关系不一般。依着他的文才,以书生身份勾搭上李先生这个落难秀才极容易。他连高表叔都能哄,哄个李先生大约不难。李先生既是黄鹂上司,权限当大些,遂拉拢赵涂入伙。想来,急匆匆逼迫黄鹂来勾搭我、乃是他替李先生出的主意,李先生采纳了。姐姐姐夫且想,周姨娘已发动早产,他们逼着她的丫头勾搭我,除了请御医、黄鹂一介丫鬟还能有别的主意么她自己说是灵光一闪,实在这是个最容易想到的借口。赵涂才是灵光一闪,想借用周姨娘难产替咱们两家不合种下种子。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贾琮这种人身为客人大刺吧啦的对主人说,你家那个丫头可能是探子人家小赵先生出身大户人家,没想过同为大户人家的荣国府也能出贾琮这般愣头青。” 迎春高芒都笑起来。迎春道:“这愣头青还颇有些诗才文名。”话音刚落,腹中孩儿又踢了她一脚。迎春喊道,“孩子也赞成”三人顿时哄堂大笑。 笑了半日,贾琮接着说:“因我对黄鹂起了疑心,赵涂忙跑去找大表哥替她圆场。谁知咱们还肯不罢手,他不得不去哄高表叔、编排了个唯美浪漫的爱情故事、只做深陷情网、求高表叔救下黄鹂。他若连表叔的性子都算了进去,保不齐还可替表叔与二表哥埋下父子不合的种子。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终黄鹂依然让大表哥带去审问了。赵涂恐怕图穷匕见,抢先一步杀了李先生。李先生本为细作,行事必然谨慎,不会留下什么线索给高家,他与李先生的关联便没了。” 高芒点点头:“大略如此。” 贾琮道:“旁的还罢了,我实在想不明白赵涂何故不杀黄鹂了事。一枚废子有何用纵有用也是与鲁王有用,赵涂不过能借用她得些后院消息,那些消息他想谋来也不难,重新勾搭一个丫鬟便是。” 迎春微笑道:“岂能无用黄鹂有大用,比李先生用处大。” 高芒问道:“三奶奶有何高见” 迎春瞧了他二人一眼,朝高芒要茶。高芒赶忙捧了过去。迎春饮了茶,将茶盅子交给高芒捧着,方慢慢的说:“岭南是王子腾的地盘。白家既没有地盘、手中兵将也不多,唯有一座收金港口罢了;那港口还是贾家送他们的。赵涂有才而身份低微,爱上了鲁王的女探子,跟着黄鹂回鲁国可得重用。在鲁国,鲁王并不曾掌权,掌权的是山东都指挥使司刘侗,而刘侗营中也有内斗。乱象最易使外人得手,赵涂仗着才能越爬越高并不难。他又有个明晃晃的弱点耽迷女色。山东自古出美女,不怕没人拉拢他,换掉黄鹂娶刘侗的侄女或是鲁王的表姐妹皆容易。真到了鲁王与刘侗决裂的时候,引岭南之兵入青州可也。”她又伸手要了茶施施然饮一口捧在手中,“白家想要的是鲁国。” 高芒与贾琮互视两眼,齐刷刷鼓起掌来。贾琮笑道:“姐姐高瞻远瞩,小弟心服口服”迎春笑靥嫣然。 贾琮又皱眉道:“只是表叔极信任他,戳破他恐怕会引得老爷子心里头失落难受,咱们有点子投鼠忌器。” 高芒想了会子道:“我才想着,干脆不要戳破他,咱们开渠引水就很好。” 贾琮问:“何谓开渠引水” “只做不知。”高芒道,“既然赵涂有心跟着黄鹂去鲁国,黄鹂的探子身份又败露,让他走吧。他受女色所迷,枉置我爹一片爱才之心,我爹待他的心意也会渐渐冷却,赵先生亦然。只恐他不走。” 迎春道:“他必会走。于白家而言,谋夺山东之地比窃取平安州的消息要紧,放着小赵先生这般人物只在平安州耗着也有几分屈才。一如棋局,当弃则弃。” 贾琮道:“倘若他哄骗表叔说他去帮表叔谋取山东呢” 高芒道:“山东于我爹何用恐他巧舌如簧,我待会儿借着黄鹂之事同我爹深谈一次,告诉他暂且莫要报复鲁王,彻底歇了他的心。横竖赵涂想要离我平安州,借口只能是受女色所惑。” 贾琮挤了挤眼道:“等我们查清楚了他的实在身份,再设法丢些线头子给表叔,让他自己起疑心、自己弄明白。纵依然会因看错了人不痛快,既是老头儿自己纠正错误,又没造成极大损失,心下里会好受些。” 高芒赞道:“莫说琮儿是愣头青,有时想得比旁人更细。” 贾琮得意道:“这个叫做以人为本。” 迎春嗔道:“罢、罢捧他的人不少了,三爷莫再捧着他,明儿愈发不知道天高地厚。”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高芒愈发笑了:“真真是个长姐如母。” 三人又笑了一回,便商议着高芒待会儿去说服高历的说辞。迎春道:“赵涂行事稳妥,既知黄鹂身份败露,不会着急来向老爷请罪、开脱,然也不会太迟。三爷这会子就去吧,赶在他前头。”高芒点点头,又与贾琮二人理了理思路,起身出了院子,一径往高历外书房去了。 见他走了,贾琮扭头跟迎春咬耳朵说:“这个小赵先生从前少与三位表哥来往,偏后来暗暗接近姐夫,可见他眼中姐夫比那两位强些。” 迎春笑向他低声道:“那是你姐姐替你姐夫出了些好主意。”贾琮贼兮兮的笑,向他姐姐竖了竖大拇指。迎春心下愈发畅快。 另一头,高历这会子正烦闷着呢。一头怨恨鲁王往自家埋细作,一头又着急赵涂中了黄鹂的魅惑、陷了心进去。听下头的人喊“芒三爷”来了,心中便舒缓了些。高芒虽然不大会说话,自打成亲这一两年长进了许多,出的主意竟比他哥哥还明白些。老三家的实在是个带福的。 高芒上前来行了个礼,高历问道:“你媳妇儿如何” 高芒含笑道:“好的很,琮儿守着呢。方才孩子踢了他娘好几脚,比往日活泼了些。亏得琮儿这几日才来,来早了似这般日日去三奶奶身边闹着,若是引得孩儿性子像他舅舅,只怕我要劳神。” 高历笑道:“你小时候也一般是个皮猴子,莫推到旁人头上。”乃问他过来何事。 高芒道:“因想起黄鹂之事,恐怕爹想报复鲁王。” 高历哼了一声:“他塞了个探子进我家,我岂能不报复。” 高芒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还不是我平安州率先出头与姓司徒的王爷大动干戈之时。咱们阖府皆是武将,回头逼着琮儿出个奇怪的馊主意暂时先报复一下得了。” 高历啼笑皆非:“什么奇怪的馊主意” 高芒笑道:“待会儿我就命他想去。今诸王还在京中,鲁王也在,待他想出来立时快马传信进京让环儿办。” 高历道:“也不知此事是鲁王的主意还是刘侗的。” 高芒道:“若是刘侗就愈发不着急了。琮儿恨刘侗恨的牙根子痒痒,早晚必要报复他。” 高历奇道:“刘侗何尝惹过他” 高芒拍手道:“爹忘了刘侗将他两位先生拿下诏狱吃了不少苦,还险些丢了性命。这小崽子心眼子小,一直记着呢,只碍于大局暂且不动他,总有一日借齐王之手收拾他。” 高历道:“怎么是借齐王之手” 高芒笑道:“这是您三媳妇儿推算出来的。琮儿性子急,忍到能下手的时候必一刻忍不了立时下手。偏鲁国的位置,对平安州高大人和岭南王大人皆无用,没必要去谋他们的地盘或是旁物。齐国大、齐王兵强马壮财力雄厚且临近鲁国。” 高历思忖道:“既然鲁国离我平安州远,何故惹我” 高芒道:“人家哪里惹你了不过是往二哥后院塞了个女细作罢了。没听那黄鹂说么以滋后用。平安州有两条商业街,银钱总是实在的。” 高历哼了一声:“刘侗堂堂武将只会些后院的手段,没的令人耻笑。” 高芒怔了怔,猛然抓了高历的手:“爹” 高历瞧了他一眼:“做什么” “你方才说什么” 高历道:“说刘侗堂堂武将只会使这般小手段,令人嗤笑。” 高芒摇头:“不是这个。爹漏了最要紧的。” “嗯” 高芒思忖着缓缓的道:“刘侗堂堂武将,只会些后院的手段。刘侗是个武将,怎么只会后院手段刘侗一个武将,岂能想得出后院手段后院手段当是女子所想。莫非鲁国如今是竟是女子当政么” 高历略想了会子,点头到:“未必当政,至少说得上话。回头咱们也打发个探子去探探。芒儿,自打你成亲以来倒是愈发长进了。”高芒腼腆一笑。 爷俩又说了些旁的话,高芒便走了。 及到下午赵涂才进府求见高历,在外书房说了个把时辰,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高家兄弟三个皆不去打探。高历命将黄鹂送给赵涂,又说:“既然她家人俱在鲁国为质,咱们来日想个法子救出来便是。”赵涂连连作揖致谢。 高芒又使了心腹请得有本事的画师,假意说自家女孩儿貌丑偏爱上小赵先生、爱得发狂,故多使银钱烦劳他悄悄替小赵先生画幅画像。为了女孩儿名声,求画师千万保密。那画师信以为真,偷偷窥了赵涂容貌,替他好生画了出来。 贾琮将此画像与密信一封使人飞马传回京中给了龚鲲。另飞鸽传书给贾敘,告诉他鲁国的掌事人当中必有一女子。因忽然想起早年他们曾推断出刘侗身边必有说得上话的人是司徒磐手下,也顺手写了上去。 数日后,赵涂想娶黄鹂为妻,他父亲与叔父皆不肯答应;倒是他家中女眷都喜欢黄鹂,纷纷相劝。高芒闻信后,命人悄然将黄鹂的细作身份并曾受命勾搭高华贾琮悉数漏给了赵先生的儿媳妇。此女是个长舌妇,偷听得如此大消息还了得不过半日功夫,赵家上下的女眷全知道了,到了晚上,男丁也全知道了。赵涂再想娶黄鹂,门儿都没有。 进进出出的大妯娌小姑子皆向这黄鹂冷嘲热讽,性子歹些的更是唾骂不止,还有出手打她的。黄鹂短短数日受尽委屈,日夜啼哭,又被赵涂之母骂做“作死的嚎哭鬼,只盼着败尽了赵家的运数,好回鲁国去向你主子复命去”黄鹂如吃了满腹黄莲苦胆一般,偷偷寻了个没人之时悬梁自尽亏得那日赵涂铺子里事儿少些,早回了会子家,将将把她救了下来。二人在屋里抱头痛哭,哭得风云色变,赵涂之母在外头指着院子里养的母鸡破口大骂,满口的污言秽语,声音之大直盖过了他两人的哭声。 终有一日,赵涂悄然收拾了几件行李,留书曰“有负大人隆恩,难违妻子情重”,走了。 高芒得报抚掌笑道:“好一尊瘟神,可算是送走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赵涂因耽迷女色,被一个鲁国女细作拐走了,高历伤心不已,赵先生更是愧疚万分。贾琮听说了,扯上高华去给高历插科打诨说笑话。 高历摆手道:“罢了,与你二人无干。” 贾琮道:“表叔,小侄觉得这是好事。小赵先生越是有本事,他来日就会越得表叔器重,知道平安州的机密也越多。偏他有这么个风流毛病,纵不被这个女子迷了、也会被那个女子勾了。那时候更麻烦。” 高历叹道:“可惜杀李先生之人查不出来。” 贾琮闻听心中一动,道:“怎么会查不出来要不请大表哥查去,旧年他清查各处探子不是很厉害么。” 高历怅然道:“那回便有赵涂帮着他。” 贾琮“啊”了一声:“终究是赵先生教的好。要不烦劳赵先生一次有个探子查不出来总是别扭。” 高历摇头道:“赵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叔父终究念的书少些。” 贾琮撇嘴道:“他念的书多也没见考个秀才,还不如那个李先生呢。” 高历又叹息不语。 贾琮拉着高华大声道:“看吧,这个就叫做别人家的孩子。” 高华忍笑接话道:“什么是别人家的孩子” “总有些爹妈看不见自家孩子之长而只见其短,看不见隔壁邻居家孩子之短而之见其长。我家老太太也是这样。”说得高历一皱眉,他熟视无睹。“我祖父分明是一员大将,老太太偏生重文不重武,对旁人家里会念书的孩子羡慕得要死。可怜的二表哥,在表叔眼里还不如一个考不上秀才、比你更贪恋美色的别人家的孩子。” 高历有些好笑,道:“小赵先生并非贪恋美色,不过是被她迷住了。” 贾琮扯了扯嘴角:“二表哥与我俱没被迷住。” 高历哼道:“你还小。”又看着高华,“起初黄鹂尚未在他身上下功夫,才下了一回功夫他便撑不住。” 高华辩道:“横竖我不会抛家弃主跟那女人私奔。” 贾琮忍不住望天:“表叔,您得多瞎才会喜欢一个跟细作私奔的快醒醒,那不是你儿子哎~~那是赵先生家生的额,还不是亲生的。哎呀”贾琮跳了起来,“该不会那个赵涂是你私养的儿子吧” “胡说”高历吹胡子瞪眼睛,“臭小子,不许瞎猜。赵涂虽糊涂,一心向学却是真的,可惜了。” 贾琮撇撇嘴,低声嘟囔道:“他若有心向学,必认得许多秀才,不然闭门造车必造不出来。不如去向其他秀才打探一番,此人学问如何鬼才信有人考得取功名不去考” 高华乃道:“倒是不必去打探他,可使人向他们打探一番李秀才。他既是个读书人,想必认识的读书人也多,保不齐能探出蛛丝马迹来。秀才见衙役难免有几分发怵,未必肯说实话。” 高历想了想道:“也好。”又说,“我亲自使人打探去,你忙你的。” 贾琮拿胳膊肘捅了捅高华:“啧啧,亲爹”高华咧嘴直笑,高历又骂一声“臭小子。” 另一头,鸽子比人快,贾敘先收到了信儿,乃招了贾环过来笑道:“山东那位太后身边的素霓姑姑本是二十年前刘登喜帮着慧太妃埋下的钉子,为的是暗暗教导大皇子即今之鲁王,使他染上些太上皇不喜的性子,好帮着二皇子夺太子之位。” 贾环咂舌:“好家伙若非山河大乱,大皇子这个嫡长子简直有死无生” 可巧司徒磐近日都在使人打探“神盾局”,中有一人是先前刘登喜安插.进吴王下头的探子,贾敘知道、而司徒磐不知贾敘知道。贾敘遂与那人联络,转手将贾琮传来的两条消息卖给他假装是卖给吴王,并直言素霓姑姑背后之主为身在陈国的慧太妃。 此信自然是先到的贤王府。司徒磐大惊,不想区区绿林贼寇竟知道刘侗得力的部属里头有他的人亏的他们不知名姓。因早知那素霓姑姑极得刘侗信任,他便信了这个“神盾局”七分。遂立时传信山东,使人暗查素霓之主是否真为慧太妃。次日吴王得报,只有“素霓”一条。 不久之后,龚鲲收到平安州来信,略惊了惊,先去寻朱桐打探赵涂之事。 朱桐一听便笑,问道:“这个赵涂是谁家在平安州收服的细作不是” 龚鲲道:“何以见得” 朱桐道:“谨言慎行,在老爷少爷跟前不肯掐尖露头还罢了,甚至在寻常管事跟前亦是一问三不知。依着他叔父的地位他哪里犯得着” 龚鲲道:“他是养子,只怕不敢张扬。” 朱桐道:“他父无子,他叔父亦爱他若珍宝。谨慎过了便不实在,还日日扮出本分的模样来。我瞧着便不对。” 龚鲲叹道:“他倒不是谁收服的,乃是寻到的。”言罢将平安州来信递给朱桐。 朱桐接过来才看两眼便拧起眉。直看到后头,偏贾琮有那么两句话,“告诉龚老头的时候留神些,我恐他伤心,上年岁了禁不得这个。还有朱桐,当日白家不曾露给他半分口风,怕也会失落,说给他听时也巧妙些。” 龚鲲见他看完了有几分发愣,便道:“我这法子可巧妙他们不曾露口风与你,你自己瞧出端倪来了。” 朱桐强笑道:“巧的紧。”旋即苦笑,“此人不曾露半分信儿给我。” 龚鲲道:“也未必是丁滁。” 朱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龚鲲低头一笑,二人遂一道往龚三亦宅子去了。 龚老头自持伤势已好,偏龚鲲事事管着他,正烦闷呢,见了他二人没好气的先发一通脾气。他两个老老实实立在跟前听着,不敢吭声。龚三亦瞧着他们道:“怎么跟一对褪了毛的鸡似的出什么事儿了”二人互视几眼,朱桐推了推龚鲲。龚鲲不吭声,上前一步将信递了过去。 龚三亦接信从头细看,看完伸手向龚鲲要画像,展在案头辨认了半日,道:“虽长大许多,眉眼儿仍有几分当日丁滁的意思。”因思忖良久,两个晚辈不敢打扰。 龚三亦本是先义忠亲王的细作头子,他不察白家兄弟之意不过是信任他们罢了。今得了此讯,诸事一件件想来,漏洞百出。想了半日,抬头见龚鲲朱桐两个直勾勾盯着自己,问道:“还有何事” 龚鲲含笑道:“您老没有气伤肝火吧。” 龚三亦哼道:“琮儿才多大点子我老人家活了这么大岁数,走过的桥比你俩走过的路加起来都多。早先王爷坏事那几年,倒戈的投降的不在少数,这点子事儿算什么” 龚鲲低头笑道:“在您老眼皮子底下弄鬼儿您老不是没察觉么也算不得丢人,总归他们在岭南您老在京城,一时不查也是难免。” 龚三亦摆手道:“不查就是不查。我这么大年岁,近年又被你们养得懈怠了些,偶尔一个纰漏也是有的。” 龚鲲向朱桐一摊手:“瞧瞧又变成我们的不是了。” 龚三亦哼道:“白令仪那老小子,想要个地盘并非什么坏事,他若来与我商议我保不齐还帮着他。既瞒着我悄悄动手也罢了,还巧言哄我。我老人家倒是时常哄人,极少被人哄的。” 龚鲲忙给他送茶道:“是是,您老消消气。他不过是想独占先义忠亲王留下的人物儿罢了。” 龚三亦接了茶道:“他占的还少么我与他谁手上人多还两说呢。” 龚鲲道:“郡主是他养着,也算立了大功一件。” 龚三亦道:“平反之事全是琮儿的出力,他做了什么” 龚鲲道:“您老先喝茶,过会子不得凉了么” 龚三亦抬手饮尽了盏中的茶,再想白家那头的疏漏,有些事儿极为显而易见,越想越觉得丢人恼火。加之近日被龚鲲关得颇不痛快,一腔怒气悉数倾到白家哥俩头上去了。将茶盏子往案头一撂,扯开嗓子开始骂人,将白令仪从头到脚痛骂一遍,又骂了白令恩一个灰头土脸,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 朱桐在旁使劲儿忍着笑,龚鲲扯了他一下低声道:“想笑就笑,三叔公一腔心思都在骂人上,听不见咱们笑。” 龚三亦当即瞪着他:“我听见了” 朱桐当真笑了起来,龚鲲也笑,最末龚三亦也撑不住笑了。 龚鲲遂提笔给贾琮回信,告诉他老头儿虽觉得有几分挫颜面,心情尚好;并说赵涂委实有几分丁滁的模子,只是确定不得。 贾琮收信后忙与高芒商议,暗暗做些手段引高历自己去察觉赵涂与丁滁本是同一人。又立时放了第二只鸽子回京,贾敘得信大惊,旋即向施黎叹道:“纵然义忠亲王即位,白令恩可为大将,白令仪难及一品。兄弟二人皆非可成一方霸主之人,守着一个收金港聚宝盆何等自在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今番愈发不客气了,旋即卖给司徒磐的探子一条极贵的消息:先义忠亲王余部以岭南白家兄弟为首,依着香港发了大财,心思生变,想要块地盘,今盯上了山东。已派先京营节度使丁成武之子丁滁化名赵涂,假意扮作为刘侗营中女细作黄鹂美色所诱,投入鲁王帐下。此子奇才也。 司徒磐得信大笑,向幕僚道:“好极这帮乱臣贼子若是不动,本王还不好动手。既这么着,我明儿去催他们快些替大哥平反。” 自打以先帝七子为首的七王暂且结盟,大明宫朝议好办了许多,这会子大半事物已然议定。今后每国都在京城安置使馆,有特使常驻京城议事,依着“谁出钱多谁决议权大”为本。各地官员俸禄由各国自出,也由各国自命。春闱延至明年,请几位大儒命题,殿试则由小圣人并两位王爷主持。两位王爷当中一位由秦吴楚蜀齐晋燕七王依着年庚轮流,另一位则是其余小国之主轮流。进士及第后,有心往各地做官的自去各国求职,有心做京官的则自往各部求职。六部等要紧的京官由诸国举荐、诸王特使商议。如有争执不下的,谁主公在这衙门出的钱多谁说了算。 三日后,小圣人下旨,替他的大伯父、先义忠亲王平反。义忠亲王余部也渐渐平反,里头就有白家、詹家与丁家。朝野震动、议论纷纷。反对的老儒生自然少不了,只是没人搭理。龚三亦闻报笑道:“好慢果然朝中无人不好办事。”龚鲲便陪着他大醉了一回。 转眼间进了四月底,平安州的贾迎春要生产了。贾琮高芒二人在院子里头急的团团转。迎春正疼的了不得,忽听外头有打斗之声,忙命人出去查看。不一会子潘又安家的哭笑不得进来回道:“芒三爷与琮三爷耐不住性子,说是活动活动筋骨,正在院中打斗耍子呢。” 迎春平素性情安静;因有了身孕,脾气大了些;她弟弟亲过来撑腰,脾气又大了些。不禁骂道:“安安静静的岂不好打什么呢没的带坏了孩子一个爹爹一个舅舅皆不知事让他们老实坐着”话音刚落,又发动了。她借着怒气一使劲儿,稳婆在旁帮着喊了几声孩子出来了 那不知事的一个爹爹一个舅舅耳朵都挂在产房里,听见婴孩啼哭声响亮,登时撇下对手奔向门口,齐声大喊“生了么” 稳婆在里头喊道:“恭喜三爷贺喜三爷三奶奶生了一位胖乎乎的小少爷” “嗷”“嗷”门口传来两声狼嚎。贾琮高芒吼完了都想往里冲,让门口守着的婆子媳妇死死拦住。他二人冲了几回冲不进去,急的跳脚。贾琮向高芒使了个眼色,二人转身撤回院中接着交手。 里头迎春因身子骨儿极好,虽累的紧,见孩子生了且是个儿子,心下大定。稳婆刚替她收拾停妥,潘又安家的又笑着近前来道:“奶奶,两位三爷又打上了”迎春立起眉眼来正要撒火,只听房门口一阵大乱,那两位不知事的三爷竟趁人不备冲进来了可巧撞在迎春的气头上,顾不得才刚生完孩子,哑着嗓子便骂。 谁还听她说了什么一个傻爹爹一个傻舅舅,围着新出世的孩子傻笑。趁潘又安家的送上补汤堵住迎春嘴的空当儿,贾琮愣头青的冒出来一句:“姐姐竟还有力气骂人可见外甥八成是个小霸王。”迎春愈发恼了,先安静喝完了汤,劈头又将她弟弟骂了一顿,中气十足。 第二百五十六章 平安州节度使高历喜获孙儿,取名高祈。他舅舅贾琮见外甥胖乎乎的,送了个乳名团团。转眼到了洗三,众人都知道此子乃是高家与荣国府联姻之果,庆贺者踏破门槛。 不曾想京中的司徒磐也送了份厚礼来。来使跟贾琮闲聊会子,贾琮方知,贤王府十几日前已经正式换了匾额,改做燕王府了。贾琮忙就在案头取了茶来道:“以茶代酒,恭喜王爷。”使者笑道:“同喜同喜。” 因两条商业街都刚开始营业不久,这会子聚集来平安州查看的各色商贾极多。高家也趁小少爷洗三的热闹场子暗暗传出消息去,平安州不查私盐商贾们当面皆打躬作揖的神色不显,心底早如一锅锅的滚油炸开了,忙不跌四处寻人核实可是真的。与高家沾边的各色人物都说是真的。高大人因找到了极大的私盐源头,高家预备亲做私盐生意。非但不查,凡是私盐一律发正经的盐引子。不止是盐,连他们海货街陆货街的货品也一样。说着还使了个眼色。谁都不是傻子,这意思显见就是平安州的那两条街虽是贩货的,也可帮人将黑货洗白。此信传出可了不得了,一夜之间跑出去许多快马、飞出去许多鸽子。 燕王来使也特寻贾琮打探,贾琮笑道:“这两招都是我出的。” 那使者道:“三爷何故出这般招数” 贾琮道:“我老子在南边呢,我哥哥寻到了一个老盐工,有极妙的晒盐方子可出好盐,预备送来平安州售卖。再有,销赃这种事,大家一起干比几家单干要好些,所谓法不责众,理也不责众的。” 使者苦笑道:“你们家还不够钱使么这些年海货也赚够了。” 贾琮哼道:“交给国库八十万两呢,哪里是三年五年能赚回来的。” 使者无奈摇头。 贾琮道:“这是个好事。我家能卖的,燕王也能卖不是” 使者笑道:“三爷打的便是这个算盘么燕王齐王蜀王诸位都能卖。” 贾琮道:“天下已乱,官道如匪道;而盗亦有道,虽乱有治。与其四处开着销赃洗钱的小铺子,不如就将平安州当作一只洗白池。肉在锅里,大家都有汤喝。离京城还近,诸事方便。” 这话本是“运货方便”的意思,听在那使者耳中便另有其意。平安州离京城近,且三面皆是燕王的地盘,来日收归燕国治下极方便。乃连连捻须点头,道:“三爷自有道理。” 贾琮在高家直混到团团满月,看迎春与外甥诸事皆好,又恳请御医并四位医女再多留两个月。那两位御医横竖已经在平安州呆了许久,又知道贾三爷出手大方、深得燕王宠信,都应了。唯有接生婆再用不着,贾琮领着她们慢悠悠的回京去了。 回到荣国府门口才刚下马,有小子上前来打千儿笑道:“恭喜三爷当了舅舅” 贾琮笑眯眯赏了他十辆银子,又问:“环三爷可在府里不曾” 那小子道:“环三爷本不曾出府,午饭前得了一个信儿急忙忙走了,说是看热闹去,小的也不知去哪儿了。” 贾琮奇道:“看什么热闹”乃回到梨香院。 起.点迎了出来道:“三爷可见过老太太了不曾” 贾琮道:“没来得及。幺儿哥哥呢” 起.点道:“才柳家来送信说柳二奶奶生了位小姐,他们都过去凑热闹了。” 贾琮击掌道:“是了柳二嫂子也差不离这些日子生产。我也瞧瞧去。”转身就走。 起.点一把拽住:“梳洗阵子换件衣裳再去才生的孩子娇贵,你这一身尘土的怎好过去。” 贾琮无奈,只得回来急忙忙洗把脸换件干净衣裳,拍马一径往柳家去,给贾母贾政请安的事儿早忘了。 柳湘莲喜得千金,自然是欢喜无比。那孩子因在母亲腹内养的好,又晚产了几日,才生下来便白白胖胖的极好看。这会子刚吃饱了在睡觉,她爹抱在手里怎么瞧都好,瞧着瞧着又有几分舍不得,向他小舅子道:“这么乖巧的女儿早晚要嫁给旁人去,可如何是好。”秦钟登时笑喷了茶。 一时贾琮赶过来,哥几个来不及说起两边之事,都围着柳湘莲瞧他的傻样。柳湘莲哼道:“你们一个个都等着瞧早晚有和我一般的时候” 贾琮因问:“二嫂子可好柳二哥去瞧了不曾” 柳湘莲道:“那些产婆媳妇子说是男人不许进产房,堵在门口我进不去” 贾琮道:“听她们鬼扯不知哪里来的奇怪规矩,都是些三姑六婆瞎掰的。上个月我姐姐生孩子,我与姐夫都进去了。我不过随口说了声小外甥哭声大、来日保不齐是个小霸王,我姐姐刚生产完都还有力气骂我。” 朱桐看着他啼笑皆非:“哪有跟孩子娘说这个的”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又说:“女子生产极艰难、又危险,跟咱们男人打仗似的。柳二哥若去看二嫂子,她心里必安定舒服些。秦钟你也去。” 秦钟犹豫道:“只怕我爹不肯” 贾琮横了他一眼:“哪儿二货会告诉你爹要不引着你爹看外孙女去,包管他没功夫留神你上哪儿去了。” 秦钟听了觉得可行,果然引着他老子瞧孩子去了,自己跟着柳湘莲。柳湘莲直扒拉开几个守门的媳妇子撞进屋里。 秦可卿自打昨儿半夜便发动,直至今天早上才生产,实在累的紧,这会子已睡着了。他两个便在旁瞧了半日,又问了问守着的稳婆大夫,都说无碍,只歇足几日便好。秦钟恐怕他老子察觉,先出去了;柳湘莲便握着他媳妇儿的手直守到她醒来。秦可卿虽醒了,仍没多少力气,见丈夫在身边,只轻轻一笑。虽较之往日胖了许多,仍是个绝色胖美人。柳湘莲仿佛瞧见了多年前太平镖局那位美丽婀娜的秦娘子,一颗心顿时填的满满的,喃喃道:“我柳湘莲何德何能得此佳妇”一壁说着,眼中不觉垂下泪来。 次日贾琮等人先去见龚三亦。因他在平安州时朝廷已替詹家已平反,遂问他们可要改回本姓。龚三亦摆手道:“无须惹事,家里头知道就好。”乃又道,“白令仪你不用管他。” 贾琮道:“我才不管他呢。我们家还得从香港做海货,与他闹翻作甚” 龚三亦道:“横竖那头的事儿我处置。” “是是,您老说了算。” 龚三亦又看朱桐:“你可还回岭南去不回” 朱桐道:“柳二奶奶养完了孩子怕是要接回我手上那些事,我可还有事儿做么” 龚三亦道:“事儿多了去了,你给我打下手。” “是是,您老说了算。” 贾琮笑道:“我还恐怕您老人家伤心,合着您比往日更精神了些。” 龚鲲道:“与人斗其乐无穷。他这几年闲了,故此没精神。如今又有事儿做,岂能不来力气”众人都笑起来。至此算是将朱桐彻底搞到手了。 遂又细问京中之事。王爷们朝议已毕,已有数位离京回国了。如今最不满的便是旧年让方雄抄了家那些公侯。家中被劫掠一空,虽发还了些产业,根本撑不住他们平素的日子。有爵位的人家,朝廷每年都有岁银俸禄。如今朝廷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没人肯平白发他们银钱。司徒磐府门口已改作燕王,自然不会给的;小圣人不过傀儡罢了,连内库都说了不算。有几家急了眼,联手上礼部去闹。礼部尚书两手一摊:“上头不给我银子,我上哪里变去各位纵将我礼部大堂拆了也没用。不如去宫门,王爷们不是正议事的么”真有几个愣头青去宫门闹事,非但没人搭理,还悉数让御林军拿下大狱。爵位一物,已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他们乃商议了整整一日各色事物,直至晚上方得空赶到小枝巷见贾敘。进去一瞧,贾敘胳膊上竟然挂了彩,贾琮大奇:“五叔这是怎么了” 贾环在旁哈哈大笑:“翻船了” 贾敘哼道:“不留神罢了。”贾环又笑。贾敘乃指着屋里一个柜子向贾琮道,“喏,你要的东西,替你弄来了。” 贾琮怔了怔:“什么” “自己看。” 贾琮打开柜子一瞧,里头放着数个木头匣子。将匣子取出来搁在案上打开,匣中藏着许多册子。他随手翻开一本,惊喜喊道:“图纸火器图纸” 贾敘道:“戴权也知道太上皇大势已去,只说请你照看些他的儿子。” 贾琮道:“我家全儿我自会好生养活,庐王那是环哥哥的小舅子他会照看,小圣人只怕谁都没法子。其余几位大些的,各有本事,轮不到我来照看。” 半晌,贾敘叹了一声:“你照看好七皇子便已对得住太上皇了。” 贾琮顾不上留神他老人家慨叹万分,拿着那些图册子喜之不尽:“有了这些,再等杨将军劫了西洋的人过来,与大姐姐学院里的一道研究。多下些功夫,争取走在世界前列才好。” 贾敘问道:“什么劫西洋人” 贾琮嘿嘿一笑:“西洋人也擅造火器,台湾府有位将军已去西洋了,他是专门去请火器人才的,若不肯来便馄饨板刀面伺候。” 贾敘怔了片刻,指着他忍俊不禁道:“哪有这般无赖的。” 贾琮道:“五叔,你少说了半句话。” “什么” “不过我喜欢” 贾敘立明其意,道:“哪有这般无赖的,不过我喜欢。”叔侄三人放声大笑。 贾敘忽然对台湾府之事有了兴致,问他们那边如何。贾琮道:“实在难说明白,五叔若没要紧事,同我去一回便是。这次我还要带林姑父过去,有你在安全许多。” 贾敘道:“我这里事儿极多,你忧心路上安危,让陈丫头同你去,她功夫了得。”贾琮应了一声,他又皱眉道,“你想带林如海去台湾” “嗯。”贾琮道,“旧年说好了,等科举的事儿尘埃落定他就去。林姐姐还在那边呢,他只得那一个女儿,不跟着她跟着谁去” 贾敘道:“你还罢了,林海未必走的了。” “嗯” 贾敘冷冷的说:“司徒磐我是知道的。林海府里自打二月份就日日有人求见,虽都见不着,司徒磐必忧心万一他被谁说动、往别处去。尤其陈王锲而不舍,这会子人还没离京呢。人才与颜面他皆失不得。林府外头必有人盯着,不信你让陈丫头去走一遭查看一番。” 贾琮闻听皱了皱眉头:“哄司徒磐让我带他走倒是不难,只是他心里未必痛快、日后甚至会起疑心。这会子我还不想惹他。” 贾环在旁道:“不哄他带林姑父走也不难。” 贾敘翘起腿来:“横竖你们这几个小子多的是鬼主意,我老人家也懒得管。” 他们又说了半日京中与平安州之事,过了三更两个侄儿才告辞。 才一出门,贾琮便问:“五叔脸上是怎么回事” 贾环低声笑道:“前儿个五叔亲出门做生意”只听里头一声断喝“环哥儿闭嘴”吓得贾环不敢说了。 后头数日贾琮拜会京中各色人等,林海苏铮自不必说,还有冯紫英薛蟠等人也一一相见。 及去见秦三姑的时候,她乃得意道:“那个神盾局中人本事不过尔尔。”贾琮“咦”了一声。秦三姑道,“这些日子诸王都在京中,他们竟赶集似的忙不迭的做生意。起初还谨慎些,后来愈发随意起来。前几日晋王寻他们买消息,当我逮了个正着” 贾琮猛然想起贾敘胳膊上的伤来,兴致勃勃问道:“三姑姐姐可是拿住他们了” 秦三姑叹道:“倒是不曾拿住,只搅了他们的局,将晋王的探子拿住问了些话,并伤了一个神盾局的人。” 贾琮道:“晋王岂不要寻你麻烦么” 秦三姑含笑道:“他们知道我是谁只做市井械斗罢了。” 贾琮撇嘴道:“那有何用,改明儿他们换个人换个地方照样做生意你还那么高兴。” 秦三姑神采奕奕道:“你懂得什么那人功夫比我强些,让我施计围得无处可逃,唯有从屋顶强行撤走。”说着她又笑起来,“功夫高又如何还不是关门打狗。” 她统共只见过神盾局一个人,便是贾敘。那关门打的狗不是他是谁贾琮忍不住哈哈大笑。秦三姑以为他是替自己爽快,也笑起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京中诸事已定,贾琮走街串巷跟许多王爷混了个脸熟之后,预备同龚鲲等人一道回南,林海府中也在预备着行李。因林府闭门谢客已久,虽日日有人凑上来打扰,里头的信儿并无传出。 这一日,林海在书房喝茶,门子进来回道:“有人送来一封信,只说悄悄交给老爷,要紧要紧。”林海拆信一瞧,思忖片刻,便命人换衣裳出门去。偏他一个人没带,自己骑着马走了。过了晚饭时分有个小子来送信,说他是苏铮大人家使来的,林大人吃醉了,要与他们老爷秉烛夜谈,明儿一早送回来。 次日直至下午也不见林海回来,亦不得报信,便往苏铮府上去问问。谁知苏家的人说林大人不曾来过林家的小子大惊,忙求见苏大人。因贾琮贾维斯快要离京了,哥仨都在苏家哄老头,闻报大惊,都问:“他昨日可说过见谁去了”那小子只说不知。 苏铮立时说:“如今打他主意的不少,有讲理的有不讲理的,快些去找” 三贾急忙赶去林府,在书房寻到了那封信。上头写着:“有私事一言难尽,恳乞先生独身来翰林院藏书阁一会。” 贾琮皱眉道:“翰林院藏书阁哪有约会选那儿的。”因问林府的人。 杨嵩悔断了肠子。昨日他可巧有点子事儿出去了,特叮嘱过众人小心照看门户,谁想到他们大人竟让人哄出门去了。立时奔往翰林院而去。 到了翰林院,门子说林大人昨日上午去过,却不曾见他出去,他还纳闷儿呢。众人吓得脸都变色了,立时往藏书阁细细搜查,皆寻不着人。 贾琮拍了拍胸口颤声道:“这会子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翰林院的人很多,总有哪位大人看见过姑父。他这会子的官衔是翰林学士不是” 陪着他们一道进来的门子道:“这位爷不知道,翰林院今非昔比。自打方雄之乱以来,这衙门常空荡荡没有人的,诸位大人多半在家里度日,不来翰林院了。” “那可有时常来的” 门子道:“极少,多半是去藏书阁查会子书。” 杨嵩道:“我这就挨家挨户查问去。” 贾琮又将那信细端详了半日,收入怀中:“我回苏先生家问问他可认得这字迹不曾。” 乃袖了那书信回到苏府,苏铮见那字乃是端端正正的魏隶,皱眉道:“字儿倒是不认得。想来是如海认识的人。” 贾琮道:“您老好生想想”苏铮又瞧了半日,仍说不认得。 无奈,贾琮等人挨个儿砸开翰林院诸位学士的大门去问,特详问了当日来过翰林院的那几位,比对人家翰林大人的笔迹。偏他们也不是什么笔迹鉴定专家,那字又是魏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昨日到过翰林院的有九位,进过藏书阁的有七位,连藏书阁看门的老头儿算在内个个细查,都与林海不相干。众人急的了不得。 此事旋即惊动了司徒磐,立命冯紫英去荣国府问问。直到天黑尽了他们哥几个才回来,一看冯紫英便拿着那信问他可认得。冯紫英瞧了也说辨不出来。因恐有旁的王爷将林海劫走,他忙赶去向燕王回报了。 司徒磐遂命下头全力查找,扭头一看秦三姑闲的很,问道:“依着三姑看是谁弄走的林海” 秦三姑道:“不知,诸王有一多半想请林大人回国的。只是琮儿那小子机灵。除了他老子,最敬重的便是林大人,林大人丢了他必能想法子找回来。”连进了诏狱他都能弄出来。“王爷不必着急,咱们坐着等便是。” 司徒磐不觉笑道:“说的也对,横竖他比咱们急。” 果然,第二天他们又重新搜罗了一遍翰林院藏书阁,在房梁上发现了许多脚印子并衣衫擦过的痕迹,又在一个书架子底下寻到了一小片仿佛是什么点心的碎片。因拿着那碎片寻人辨认,有个做炊饼的大爷认出来了,说是山东煎饼,山东人的寻常干粮,那边谁都吃。 贾琮当即跑去冯紫英家求他相助,查查看这几日可有可疑的人或车马往山东去。不多时有守着南边城门的来报,说林海不见的第二天一大早,有人驾着马车在城门口候着开门,门一开就走了。那车夫说是来京中采买老太君寿礼,今已迟了两日,再不赶着送回去怕是要耽误日子。几个人是山东口音。 贾琮跌足道:“那贼人根本不是当日去过翰林院的学士必定是个绿林贼子。横竖如今翰林院没什么人,他趁夜设法躲进去,在里头过夜我姑父到了之后八成被他迷昏或是打倒。他一整日仍是躲藏在里头,吃煎饼充饥。我姑父怕是饿了一整日晚上又设法带那老头儿离开。他的同伙冒充苏家的人哄过了林家一夜。因恐怕事情败露,次日一早等着开城门就走。” 忙细问那车夫是何等模样,守城门的也记不大清,只将记得的告诉他了。贾琮贾维斯二人当即回府,带上一群兄弟出南门拍马追去。 足有大半个月的功夫,荣国府收到马行传来的信儿,林海找到了。贾环苏铮等人长出了一口气。 又等了三四天方有详尽的长信寄回来。原来贾琮他们刚出京时还向官道上卖茶水干粮的打探到了那马车,不久便失了音讯,遂愈发肯定林海在他们手上,只是换了车马行装。因实在找不到人,猜测他们恐有追兵,先藏匿起来了,以待追兵松懈或是追过去再走。便拍马先行,守在由京城入山东的关口沧州。果然,十几天后,沧州来了一群木材贩子,被贾维斯看出破绽,救回林海。 原来那给林海写信的乃是他从前在苏州认得的一位故交,投了山东都指挥使刘侗。刘侗有心请林海去鲁国任职,林海岂能过去使人上门无数次皆见不到人,送的礼也没收。那故交便出了这么个诱他离府的主意,以模糊之意寄书。林海恐他有难言之隐,果真一个人去了翰林院藏书阁。 其余多半如贾琮所猜。在藏书阁等林海的根本不是那故交,而是刘侗请来的两个绿林高手。林海到了藏书阁后因不见那故人,以为他还没到,自己先取了本书瞧着。旋即被一个绿林贼人以手刀打晕藏于梁上。后来一整日,藏书阁先后有数名翰林大人进来,没一个抬头往上看的,他们平安无恙。入夜后那绿林贼人方将他背在背上带走,塞在马车之中。才出京不久,他们改扮作木材贩子,将林海软禁于一处农家小院子,对老头倒是伺候得颇为周到。十日后从新上路,让贾琮贾维斯哥俩在沧州截住了。两伙人打斗了半日,从客栈打到街面上。刘侗的人本不是对手,因有一个无耻之徒将林海拿住为质,两拨人移步城外。终是贾琮跟他们谈判,答应放他们走、留下林海,方将人救出。 师徒三人回到沧州城休整了两日。林海心下烦闷不想回京,那哥俩问他想去哪儿,林海道想回苏州瞧瞧。故此他们暂且不回京了,陪着老头儿往苏州溜溜。 京中众人也便安心了,杨嵩得信立时命人预备好快马,他要赶往苏州。 贾环道:“倘是幺儿哥哥并琮儿去苏州必然走的极快。如今要陪着林姑父,他们想必是慢慢悠悠的闲逛。杨大哥若快马过去,还不定在苏州等多久呢。横竖他们又不是贼人,不会藏匿行迹,杨大哥不如先去沧州,向人打探着他们走哪条路,跟着追过去也便宜。” 杨嵩一想也对,乃背了个包袱星夜飞马赶往沧州去了。 沧州离京城不远。贾琮他们守株待兔之事,司徒磐早得了下头的人传信,还笑说这两个小子果然不笨。后他们在街头械斗也有详报,只是烦闷林海竟要往苏州去本想着朝中诸事都已大略有了出路,科举也延至明年,还盘算请他出题呢。事已至此也没法子,只盼着他在苏州略逛逛便回来,想来吴王他也看不上。也不知能赶上春闱不能。 又过了些时日,有探子送信过来,贾琮贾维斯跟着林海到了苏州,杨嵩亦在进城之列,一行人已住进了林家老宅。不久后贾环收到书信,他们不回京了,预备直去台湾府瞧林黛玉去,林海命他上林府拿些东西。贾环遂明目张胆的从林府运送林海的早已打点好的行装,托贾氏马行一径送走了。 台湾本来就远,还有个林海的独养女儿,一年半载哪里回的来春闱不必说是指望不上了。司徒磐心中一腔不痛快多半丢去刘侗头上,另有小半丢给了陈王。当日若非他想强娶林海之女,那女孩儿何至于躲到海角天边去她在京中,便可从自家儿孙亲眷里头挑个好个与林海结亲,万事皆好。又一想,好歹台湾府是贾家的地盘,总比让旁人弄去了好些,心下畅快了几分。 秦三姑听说了,过来向他含笑道:“王爷不必烦闷,林大人这趟去未必是坏事。” 司徒磐道:“三姑有何高见” 秦三姑道:“林大人之女不小了。算起来,该有十七了吧。” 司徒磐一怔:“林海要嫁女” 秦三姑点头道:“怕是去同贾赦商议去了。虽不知会择定何人,横竖不会是陈王。林海亦可随心择婿。” 司徒磐思忖半日,问道:“你觉得他会择什么样的女婿。” 秦三姑道:“必不是天家之子。台湾甚至岭南那边皆为蛮荒之地,纵有人才也多为武将,林大人这大儒难以择婿。且看明年春闱有什么好人物没有,我若是林大人会将女儿带回京中来。” 司徒磐大喜:“春闱拔尖儿的人物都留在京中任他挑”乃放下心来。 给林海写信的自然不是什么苏州故交,而是盘龙山绿林贼首葛樵。林海教过葛樵一阵子,认得他的字,以为他是太平镖局的年轻镖师。他见了那书信后,颇为诧异葛樵怎么与翰林院扯上关联。因他深信此子淳善好学,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翰林院在林海心中又安全的紧,便依言只身过去了,不想遭了人暗算。 苏铮也认得葛樵的字,只是贾琮将信放入怀中再拿出来的时候已换了一封旁人写的。 在沧州唱了一出救人大戏后,贾琮便撺掇林老头儿领他们去苏州玩会子,只说是京中烦闷、横竖天下大事已有眉目、不如四处走走散散心。林海当时尚且不明白葛樵的信怎么会落到绑匪手中,贾琮说葛樵出门去西北保镖去了,又哄他大约是仿写的。林海将信将疑。 离开沧州两日后,这群人宿在一处小镇上,晚饭吃了当地颇有名的菜品且味道不错。贾琮瞧林海心情颇好,方笑嘻嘻的凑上前说了实话:“姑父,把你绑票这事儿是我们干的。” 林海瞧着他淡淡的说:“我早有疑心。依着你的性子岂能白白放那群人走”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道:“先瞒过自己人,才能瞒过旁人。因恐怕您老人家露馅,回沧州城时被燕王的探子瞧出破绽来,故此这会子才告诉您。” 林海怔了怔。 贾琮道:“燕王实在看得起您老人家,林府正门外头有七八个探子,后门角门的还不计。当中功夫高强的少说有四个。” 林海皱眉道:“他想做什么” 贾琮道:“不过是不能让其他王爷将您弄走罢了,那个陈王一副不达目标不罢休的架势也不想想,燕王岂能放你跟他走陈国就在燕国眼皮子底下好么又小,还不够司徒磐一指甲盖儿弹的。若不施此大局,您老别想活着离开京城这次回京,林姐姐再三叮嘱我将您老带回去的。” 林海从头思忖一回,问道:“司徒磐不会疑心你么” 贾琮耸肩道:“他疑心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王爷。” 林海长叹一声。 “那个杨嵩大哥也是我们设计引走的。” “哼” 虽不甚满意,贾琮贾维斯使劲儿围着他赔不是,事已至此也拿他们没办法。纵然一路横眉立目的不给好脸子瞧,横竖他们两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林海也委实有几分想念苏州,亦在京中呆得烦闷了想出去走走,故此才应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话说林海领着两个弟子回到苏州老宅,逛逛街市、走走园林,颇为自在。奈何才自在数日,便有人上门骚扰。吴王派了个幕僚过来探口风。龚鲲快马回台湾送火器图纸去了,贾维斯程驰皆不擅交往这些狐狸,林海在后头耍脾气玩儿,贾琮只得自己出来应付那幕僚。 他瞧着那人抿嘴道:“我姑父只是来回忆下从前住过的地方,抒发情怀忆苦思甜,这会子并无跟哪位王爷混的意思,吴王还是别来打扰他的好。若委实想使人过来套近乎,也莫要直勾勾的派个幕僚过来。有性子模样才学对我姑父脾气的书生,偶尔在街头遇上了,讲个诗说个文还好些。” 那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指教”乃立时走了。回去喜滋滋向吴王回道:“贾家这个琮三爷倒是有向着王爷的意思。”吴王大喜。 三日后,林海领着几个京中来的土豹子去逛狮子林,偶遇一位青衣秀才,可巧是京城人氏,特往南边来游历的。儒雅谦恭、腹有经纶,与林海闲谈得颇为投机。自打他与林海凑成一路,同行的一位小厮便神情肃然。 贾琮见了有些奇怪,悄悄拉了拉扮作男装的起.点:“喂,你认识那人” 起.点眉头动了动。 贾琮指着她的脸道:“绷的太紧,一副姑奶奶不认识他的架势。实在是因为认识吧。” 起.点强勾起嘴角,实在没有半分笑意,道:“果真瞒不过三爷的眼。不过他倒是不认识我。” “哈” “此人姓陈名瑞文。” “这个名字好耳熟。”贾琮皱了皱眉头,忽想起来了,大惊:“齐国府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震将军陈瑞文他是你堂兄怎么不是个将军是个书生” 起.点道:“将军不过是世袭的头衔罢了。陈瑞文自幼饱读诗书,学问非凡,比贵府政老爷强的多。这个秀才是他自己考来的,若想中举也不在话下。”贾琮嘿嘿一笑。她顿了顿,轻轻的说,“他是我亲哥哥。” “哦。”贾琮瞧了她一眼,“你也是姨娘养的。” “我是太太养的。” “不会吧你是齐国府的嫡小姐而且是长房嫡小姐”贾琮张大了嘴,半日才说,“我明白了,你母亲大约是继室,陈瑞文的后妈。” 起.点淡然道:“非也。我们同父同母,不过他大了我十四岁罢了。” “”贾琮忽觉没话可说了。又捱了半晌,嘀咕道,“怎么可能他想气死亲娘么不对,他只大你十几岁,你被刘登喜拐走的时候他至多刚弱冠吧,说了不算。喂,我说陈大小姐,你这笔帐不该算到他头上才是。做主的是令尊吧,还是令祖父” “家兄自幼天赋秉异,那会子已能做主了。”过了片刻,她又道,“我进宫的时候,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齐国府阖府上下一片欢畅,日夜盼着我好生服侍慧妃娘娘,没有功劳也必有苦劳。来日二皇子被立为太子,我纵得不了一个皇后,少说也得是一个宠妃。”又顿了顿,“只是我那乳母背着人偷偷哭了几声,竟被撵了出去。” 贾琮打了个冷颤,实在寻不出安慰之词来。二人便冷了场。 静了许久,起.点幽幽道:“究其根本,不过我是个女孩儿罢了。纵然在府里养大,来日出嫁还不是替兄弟们拉拢婆家或人才使的,如今这般还好些。” 贾琮拍了拍她的肩膀:“其实我家大姐姐也是一样的,老祖宗、二叔二婶当年送她进宫也是为了这个。只不过她比你稍稍强些,几个兄弟皆重手足。投胎是一门技术活。有人遇到将孩子爱若掌珠的爹你看林姑父,就会有人遇到你爹与我二叔那样的爹。亏的你聪明,没走后宫那条路。不然,纵然仗着容貌与聪慧得了陈王的宠,也是一衣一食全托在他身上,日子得过得多憋屈。故此你瞧,自己努力些总比认命强。” 起.点轻叹一声,喃喃道:“是了,靠自己总比靠旁人好些。” “偏心眼的父母古而有之,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贾琮抬头往南边瞧,“我都疑心我爹不是老太太亲生的呢。重男轻女也是个历史惯性,数十年甚至数百年都没法子解决,谁让一家子的男人遗传同一条y染色体呢。” 起.点笑道:“三爷又拿些听不懂的词儿来糊弄我。” 贾琮讪讪的道:“不用戳破吧,我这也是好心不是其实你不用费心力去报复陈瑞文,只别管他,当作不相干的人,保不齐天报应比人报应周全。你看我家老祖宗,如今这般日夜担惊受怕的何等折磨,五叔当年若仗剑入府只怕她还痛快些。” 起.点垂头道:“我也不稀罕报复他。如今那府里也败落了,他不过一介书生,拿什么本事养活那一大家子不然,何须跑到南边讨生活。” 贾琮眨眨眼:“要不,你揍他一顿出气” 起.点摇了摇头:“他经不得我一招。” 贾琮呵呵直笑。过了会子又问:“说起来,陈大姐你叫什么” “从前叫做陈瑞锦。” 贾琮撇嘴道:“好大众化的名儿,叫这个的满大街都是。”过了会子,实在忍不住低声嘀咕,“这名字真的好土” 起.点略勾了勾嘴角。抬眼看林海陈瑞文等人已转过假山后头去了,他两个赶忙紧走几步跟上。 这一日林海颇为尽兴,游玩之后又邀陈瑞文一道饮酒论诗,还请他得空来林府坐坐。 陈瑞文倒不着急,三日后才来了,还捧了坛好酒。一老一少坐在花园临水的小亭中谈天说地,陈瑞文使尽了浑身解数哄得林海哈哈大笑。 起.点悄悄向贾琮道:“失宠了,你可妒忌” 贾琮贼兮兮道:“本来就是我给吴王出的主意,让他挑个人来哄哄老爷子。这一路上老头儿可难伺候了,陈先生既来了,烦劳他先替我们干几天。林姑父再喜欢他,能喜欢过我们去林姐姐还在台湾呢。” 起.点啼笑皆非。 一时陈瑞文离席说要小解,林海命人领着他去,他摆手道:“何必多事,小哥儿指点个方位便是。” 在旁伺候的小厮便指给他如何如何寻到茅房,陈瑞文挽了挽袖子依言走了。转过假山石头堆子,却不曾去茅厕,而是顺着回廊快步走到骑楼下头。 起.点正坐在这儿发愣,见了他忙起身垂头道:“这位大爷可是走错路了” 陈瑞文红了眼圈儿,颤声喊道:“四妹妹” 起.点一怔。 陈瑞文便去拉她的手,起.点身子一闪躲过了:“大爷请自重。” 陈瑞文急道:“四妹妹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大哥这些年我们使了许多法子去慧妃那儿打探皆求不到你的信儿。近日亦往陈国去查访,也是音讯皆无。不想你竟跟了林大人。” 起.点茫然道:“我不认得大爷。” 陈瑞文直跺脚:“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起.点道:“我叫瑞锦。” “正是”陈瑞文使劲儿点头,“姓什么可还记得么” 起.点摇了摇头:“打记事起我便唯有名字,没有姓氏。” 陈瑞文又急了:“岂能不记得你姓陈的。” 起.点仍是茫然:“不记得。” 陈瑞文嗐道:“怪道呢,始终寻不着你,竟是忘记了”又问,“你不是跟着慧太妃的么如何不在陈国却到了林大人家中” 起.点垂头道:“还望大爷休要胡乱打探我林府家事。” 陈瑞文急的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口里念到:“如何是好三日前在狮子林我便认出你来,可好生欢喜了一阵子的,想着天下竟有如此巧事可是天助我也不是只是那会子寻不着机会同你说体己话罢了。你三姐姐还惦念你呢。” 起.点扭头去看亭子里的林海,陈瑞文方想起来他是扮作小解过来的,忙说:“我先回林大人那儿去,四妹妹,你好生想想,好生回忆回忆当日府里送你到那天下最尊贵之处去可没少打点的。我来见你的事儿暂且莫要告诉林大人”言罢急匆匆往林海那儿回去,起.点向他翩然行了个万福。 过了几日,陈瑞文又来了。这回先是哄了林海半日,将老头儿哄倦歇午觉去了,方溜过去找起.点。起.点在花墙下头拿针线穿蔷薇花儿,见他来了便敛了敛衣襟站起来。这回陈瑞文有功夫了,往起.点跟前一坐,先将齐国府众人从上到下细细描绘了一回,又说了起.点左肩上的一颗红痣,并后颈的一块小胎记。起.点便假意惊诧了一阵子,还摸了摸肩头。 陈瑞文恳且道:“四妹妹,我实在是你亲哥哥你还不信么”见她依然踌躇,又道,“父亲母亲皆想念你的紧,我已快马传信回去了。” 起.点低声道:“我实在不记得。” 陈瑞文道:“小时候你爬上撷露阁门前那株桃树折花枝子,好悬摔下来,还是你乳母几步蹿上去接住了你,可还记得么” 起.点恍了恍神,喃喃道:“仿佛有这么一桩事儿。” “你想起来了可好了”陈瑞文欢喜道,“家里人都还记得么你三姐姐还记得么” 起.点又迷糊了:“三姐姐三姐姐” 陈瑞文拍掌笑道:“从前阖府都当你最是个有福的,如今看来,她才是个有福的。三丫头已入了吴王府中。” 起.点一惊:“吴王” “正是。”陈瑞文笑开了眉眼,“甚是得吴王宠爱,早晚能得个妃位。” 起.点眨眨眼:“吴王不是儿子都成亲了么那得多大岁数” 陈瑞文摆手道:“男人么,岁数算什么。吴王贤明仁义,占尽江南富庶之地,乃是诸王当中最富庶的一个。” 起.点垂头不语。 陈瑞文凑上前来:“四妹妹,你若能帮着将林大人留下来投靠吴王,三妹妹必然能得宠。”说着双目放光,“来日诞下儿子来,咱们家便能兴旺了”旋即又叹道,“京里头那一大家子极艰难。” 起.点又发愣,陈瑞文期待的望着她。半晌,起.点道:“我们大人说了,他只来苏州逛逛的。” 陈瑞文低声道:“他人既来了,必喜欢这儿。过些日子我劝劝他,妹妹也适时进言,咱们兄妹二人联手,何愁此事不成” 起.点又默然。 陈瑞文问道:“四妹妹怎的到了林大人府中” 起.点道:“旧年宫中大乱,我胡乱跑着竟跑出了宫,因不敢回去,又无户籍路引,在路边坐着。有位老人家看我可怜,便送入了荣国府中。” 陈瑞文怔了怔:“荣国府他们府里不在外头采买人的。那老人家是谁” 起.点道:“是琮三爷的乳母。” “原来如此”陈瑞文点点头。“实在是难得的巧事。” “后来我就跟琮三爷来了苏州。” 陈瑞文长叹一声:“你本是齐国府的嫡小姐,竟沦落到与荣国府庶子为婢四妹妹,你暂忍一时。待大功告成,我必告诉林大人与荣国府你的身份。” 起.点摇头不语。 忽见远远的有人走过来,陈瑞文赶忙道:“我与你说话不便让人看见。大哥先走了,回头得空再告诉你如何劝说林大人。”遂一溜烟儿从贴着花墙根子跑了。 眼见他没了影子,贾琮喘着大气从花墙后头蹿出来,直往扶椅上一瘫:“我都快听吐了这个人真的是你哥哥亲生的同父同母的” 起.点淡然道:“是。” “跟你完全不是一个智商级别的好么”贾琮捂脸,“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你信了他是你哥哥就会帮他” 起.点道:“他平素不这样,精明的很。” 贾琮摇头:“我不信。” 起.点道:“不过是自打他出世以来,阖府都围着他转,他早已习惯罢了。所谓习惯成自然。” 贾琮仍摇头:“简直扯淡我不信他居然还说在狮子林就认出你了当日都不曾来认你、过了三天才跟做贼似的来认,还以为你会欢欢喜喜的帮他欺哄林姑父” 起.点道:“他自小习惯了。在不姓陈的人跟前他决计不是这样的。” 贾琮撇了撇嘴,忽然想起一个情节来,击掌道:“是了、是了是了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也不多陈瑞文一个。”他乃笑道,“杨铁心丘处机那些人不是也觉得杨康但凡听说自己是汉人就当立时扭头杀了完颜洪烈么。嗯嗯,他们委实是就那样以为的。看,这就是我时常说的,总有人只盼着世道应当是什么样儿,不去看它实在是什么样儿。” 起.点抬眉瞧了他一眼。 贾琮嘻嘻一笑:“是部绿林评话,颇为有趣,来日得空说给你听。对了,你的三姐姐好像是被送给了吴王可要设法救她出来想来年岁不大,红颜枯骨,可惜了。” “她今年十八岁。”起.点道,“只是不必管她了。琮三爷莫以为世间女子皆如你家姐姐那样。当年刘登喜要带我进宫,她头一个恭喜我,羡慕的紧。如今也算求仁得仁。” “好吧好吧。”贾琮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偷得浮生半日闲,逗逗陈瑞文耍子也好。” 第二百五十九章 话说陈瑞文自打与起.点兄妹相认,时常偷空叮嘱她些话,或是向她打探林府与荣国府之事。要紧事起.点便信口雌黄的哄他,不甚要紧的她便半真半假的哄他。例如陈瑞文问跟着护卫林海的是何人,起.点说是太平镖局的镖师、荣国府赦老爷亲兵之子。他又问这群人里头谁本事强些,起.点道,个个孔武有力。陈瑞文只当她区区女子没见过世面。 这一日陈瑞文忽然告诉起.点道:“过两日林大人若想去湖州,你只撺掇他去。” 起.点道:“湖州昨儿听琮三爷说,他想去无锡玩会子,吃什么乌米饭小笼包。” 陈瑞文听了思忖片刻道:“无锡也好。” 过了几日,他同林海说了半日的诗,便相约同游太湖。次日众人在太湖上放舟,惬意了一日,陈瑞文趁着酒兴道:“林先生,如此好湖,苏州只占一角,不若再往别处去游玩会子” 林海捋了捋胡须道:“依你看哪里有趣” 陈瑞文道:“都有趣,无锡离着苏州近些,景致亦好,不如去无锡逛逛” 贾琮听了忙拽了拽林海的衣襟:“姑父姑父无锡有好吃的 林海瞧着他笑道:“只知道吃早已是个胖球了。” 贾琮辩道:“我打小就胖,又不是今儿才胖的。姑父好姑父,去嘛去嘛~~” 林海咳嗽一声,诚心吊了他半日的胃口才说:“你这般想去就去吧”贾琮立时欢呼。 陈瑞文又道:“既是游湖,当乘船过去的好。” 贾琮忙说:“不要还是坐车到无锡再游船。” 林海问何故,贾琮只摇头,林海见了便说:“既这么着,就依琮儿吧。” 陈瑞文偷空悄悄问起.点:“怎么那个杨嵩今儿没跟来” 起.点自然不能告诉他寻常没事的时候贾琮让自己与杨嵩二人轮休,便说:“杨大爷不大喜欢水,今儿没来。” 陈瑞文立时道:“我瞧那个贾维斯特请了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来船上护卫,皆穿的是寻常渔民的衣裳,你们京中带来的镖师却只得两个” 起.点摇头:“不知道。昨儿说了游湖,爷们便去码头请人去了。” 陈瑞文想了想道:“这群镖师皆是京城人士,不善水性。万一湖上有个闪失,他们只怕护不住林大人,在船上干着急。”起.点只应兄长说的是。陈瑞文便命她去打探那些镖师可会水。 过了两日,一行人赶了个大早同往无锡游玩。这回杨嵩倒是跟着,镖师依然只带了两个,便是当日带上船的那两个。 陈瑞文问起.点镖师水性,起.点道:“我问了三位,两位说不会,一位拍胸脯说他极善水。” 陈瑞文问道:“那个善水想必今儿来了,是哪位” 起.点道:“没来,他留下看宅子呢。” 陈瑞文笑道:“大约不过是丢在水中不会淹死罢了,吹嘘的。”便放心往林海跟前去了。 不多时到了无锡,先寻了个客栈住下。贾琮着急吃点心,急忙忙领着两个人跑了;陈瑞文陪林海在客栈暂歇一时,聊会子天。一时贾琮大包小包的回来,林海假意训斥了几句,就见贾维斯走进来向林海回道:“先生,明儿的船并已定下,并请了几个水性好的护卫。”林海不管这些事,只随他们便。陈瑞文面色稍稍沉了沉,笑说贾爷好快的手脚。贾维斯点点头不则声,他想套近乎也套不下去,只得作罢。随后访了几处名胜古迹,吃了些点心菜品,当晚便留宿无锡。 晚饭后,外头传来几声猫叫,陈瑞文便出去小解。乃在茅厕旁见到一人,低声道:“陈先生询遍了整个无锡城的大船小船,皆没有被贾维斯这般客人定下的,亦没有人被他雇佣做护卫。” 陈瑞文皱眉道:“怪了,贾维斯做事极稳,不可能出纰漏。又不是本地人。” 那人道:“会不会是向哪个大户人家借的私船” 陈瑞文“哎呀”了一声:“无锡乃是富庶之地,贾氏马行有分号,大约有船你快去问问。”那人应声而去。 到了晚上,那人又来寻陈瑞文:“我们在贾氏马行左近打探了,没有形似贾维斯的人去过,且他们马行的皆是货船,并无可载人游玩的。” 陈瑞文百思不得其解,终道:“幸而他们上不上咱们的船也不要紧,横竖后头计划周详。”乃跌足叹息。 那人也道:“实在可惜。咱们选的人、船都是依着林大人眼缘选的。” 陈瑞文道:“杨嵩贾维斯皆是不声不响的精细人,贾琮看似莽撞,被他瞧出破绽必不给人留颜面,让他明儿留神些。”那人赶忙应“是”。 次日一早,众人跟着贾维斯来到太湖码头,只见一位师爷模样的人向他拱手口称贾二爷。贾维斯微笑抱拳:“有劳胡师爷。”乃向众人道,“这位是无锡县令张大人的师爷,昨日便是烦劳张大人帮忙,才这么快预备好船。” 林海皱眉道:“怎的惊动了地方” 贾琮笑道:“不过拿荣国府的名头使使罢了,并不很麻烦这位大人的。再说,咱们又不是不给钱。”乃伸手抓着林海的手捏了两下,咬耳朵道,“他不知道林尚书也来了。”又眨了眨眼。 林海一瞧那船委实顺眼,又猜里头有什么缘故,便罢了。 陈瑞文这才知道贾维斯昨儿去找无锡县令张源了。自己竟没想到这一节林海固然是个不爱张扬的,拦不得荣国府的这两位小爷素来拿地方官员当下人。不禁低叹了一声,深悔昨日不曾与张源联络。 众人遂往太湖上游览起来。见水光山色风景宜人,点心也香,都极为舒心。陈瑞文乃道:“真正好景,须得再往湖上去些,四面茫茫不闻笙歌才好。”林海听了便吩咐船家将船摇入湖里头去。 中午便在湖上吃了船菜,林海负手立于船头,不再有商女的琵琶声,也不见商贾画舫,除去水天便是芦苇莲叶,偶有渔船远远划过,果然一派天然风光,连声称赞。他与陈瑞文便唱和了两首诗,一时食困上来,入舱歇息去了。 陈瑞文就坐在窗边与贾琮闲聊了会子京中好吃的好玩的,眼神偶尔往外瞄。忽然他眼神动了动,贾琮便伸了个懒腰,哼了几句古怪的小曲儿,什么“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陈瑞文听得直皱眉。贾琮硬拉了他起来,道:“别老是坐着,会坐成胖子的。且站一站。” 起.点低眉顺眼过来上茶,贾琮忽然蹿到她跟前“嗷乌”了一声,吓得她一颤,好悬跌了茶盅子,贾琮哈哈大笑。恰在此时,船身一晃,起.点因手里捧着托盘,才又受了惊吓,脚下站立不稳,急切中将托盘朝小几子上一丢便往下摔,可巧摔在陈瑞文身上,将他撞倒了。她一面倒一面大喊“哎呀”,胳膊肘儿往陈瑞文后脑一撞,竟生生将陈瑞文撞晕过去了 贾琮拍手大笑:“果然禁不得你一招” 起.点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埋怨道:“三爷莽撞了些,这会子还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招呢。” 贾琮晃了晃手指头:“凭他们使了什么招呢,见招拆招便是。”乃命两个人上来将陈瑞文拖走。 起.点看着上来的那位兄弟道:“你不是留在苏州么” 贾琮笑道:“他们比咱们后出门,却是快马先到无锡。这船就是他们预备的,只打了个无锡县令的招牌罢了。”起.点瞧了他一眼,贾琮乃道,“无锡县令张源大人本来是镇江县令,最初他父亲进京替他捐官便是我爹帮的忙,后来他调任无锡县令也是我爹托人办的。论起来他父亲张友士先生也算救了林姑父一命。若非张先生医术高超,林姑父的身子未必能有如今这么硬朗。” 众人凭窗望去,有条大渔船正悄悄的往这边靠来,这船便转了个弯子,朝不远处的芦苇荡划去。不多时,大渔船也划到芦苇荡不远处停了下来。贾琮道:“兄弟们该下水了。”程驰点点头,领着十来个兄弟换好特种营的水师衣靠悄然从与那大渔船相背的那面船舷潜入湖下。船上的人屏气凝神,没等多久,陆续有人翻上船来。 程驰领着人抓回了四个水鬼,皆鼓着腮帮子,满面惊色,倒是并不惶恐。贾琮命让他们站着,自己绕圈子观察了一圈儿,道:“瞧着不像是朝廷的兵士,莫非你是水匪” 当中有一个尖嘴猴腮的道:“谁是兵匪子我等俱为绿林好汉。” 贾琮嗤道:“得了得了,吹牛虽不上税也不能瞎吹。你们这些与吴王勾结的只能叫绿林贼子,称不得好汉。” 那四人大惊:“谁与那老贼勾结了” 贾琮道:“你们不是吴王派来的么” 那尖嘴猴腮的喊道:“我等不认识那老贼,只来捉拿贪官的。” 贾琮登时沉下脸去:“谁是贪官我先生一世清廉,两袖清风,谁敢污蔑他是贪官” 四个水鬼闻言都怔了怔,面面相觑了会子,另一个中等身材的问道:“敢问这船上是谁” 贾琮奇了:“你们连船上是谁都没弄明白就来打劫你们看看这船,像有钱人坐的么听闻太湖里头有位王五爷颇有些本事,怎么他下头的喽啰皆是糊涂蛋” 另一个水鬼惊道:“这位少爷知道王五爷” 贾琮立起大拇指来:“我极为敬仰一位沧州豪侠王正谊先生,江湖人称大刀王五你们这位倒不太熟悉,只偶有耳闻罢了。” 几个人互视了几眼道:“沧州离太湖甚远,我等倒是不曾听说。” 贾琮咳嗽一声道:“罢了,看在你们仿佛认识太湖王五、太湖王五与沧州王五同名的份上,我提醒你们一声。今日之事我已大略猜着了。”又咳嗽一声,正襟危坐道,“你们若不是吴王的人,你们里头七成有他的奸细,剩下三成是中了他的计。谁告诉你们这船里头坐着贪官的那人保不齐是吴王手下的细作。这船里乃是一位享誉天下的大儒,吴王想尽了法子欲求他到吴国做官。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颜面。我家先生不肯,他便设了个套子,撺掇你们抓了他,吴王自己再大动干戈救他老人家出去,将你们一群水匪杀尽了替他出气,以救命之恩来逼迫他在吴国为官。吴王只没算到,我家先生请了识水性的镖师罢了。” 贾维斯在旁道:“他要的是活的先生。” 贾琮击掌道:“不错而且不能受重伤。我方才看他们那船有些不大对,还以为是吴王水军假扮的。眼见这几位皆没有水军气质,想来便是寻常水匪了。先生若被水匪抓了去,万一他们撕票呢水匪内部必然有吴王的奸细,而且一定是说了算的那种,能保证在吴王攻打水寨期间他们不会伤害先生。” 话音未落,那个尖嘴猴腮的吼了起来:“那个姓徐的我瞧他就不是好人他必是吴王派来的奸细” 贾琮撇嘴道:“能让你们一眼看出来是奸细的八成不是奸细。所谓奸细,就是能藏进人群中看不见,还能悄悄干些吃里扒外的事儿不被人察觉。给你们个建议。那些掐尖要强的、趾高气昂的,多半不是奸细。那些不动声色的、老实巴交的,才更可能是奸细。” 几个水鬼又互视了几眼,当中位一直没吭声道:“受教了。敢问小少爷名头” 贾琮笑道:“别问,我不过是来游玩的。”因挥了挥手,“放他们走吧。” 两位兄弟过来解开绑在他们身上的绳子,歪了歪头:“走吧。” 水鬼们仿佛有几分难以置信,看了这船上的人半日,出来一位抱拳道:“各位兄弟好本事,我竟从没见过如此高手。” 程驰便说:“本来吃的是保镖这碗饭,自当勤加习武。” “敢问兄弟是哪个镖局的” “京中太平镖局。” 那四位水鬼皆是太湖本地人,不曾听过太平镖局名号;他们镖局心思也不在做生意上。双方客套了几句,那四位跳下船游走了。 本以为那船很快会开走,不想等了半日,他们竟往这头划过来了 第二百六十章 话说四个水鬼的渔船渐渐向林海等人游湖的船靠拢,甲板上立着几个人,当中一位显见是个首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皆是渔民打扮。 杨嵩瞧了一眼便说:“这位首领显见是个将军。” “哈”众人都扭头去看他,贾琮喊:“不会吧” 杨嵩道:“未必水军皆长得像兵士,许多探哨的模样举动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甚至还有官兵扮作强盗的。” 贾琮一哆嗦:“我说杨大哥那四个人究竟是水军还是水匪。” 杨嵩道:“方才瞧不出来,这会子看,少说有七成是水军。” 贾琮低喊:“方才干嘛不提醒我” “看你吹牛挺利索的,懒得打扰你。”杨嵩道,“都说琮三爷嘴皮子能通神,将黑的说成白的不在话下。你方才说了吴王坏话,看你怎么圆回来。” 贾琮满面生无可恋:“杨大哥不是老实人吗什么时候学坏的。” 杨嵩道:“你们在京中将我哄出门去趁机劫走大人之时。”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话间那船已靠近,有人喊道:“船上是哪家的先生我们首领求见。” 贾琮上前一步喊:“我家先生在歇午觉,就不必见了。” 那首领抱拳道:“这位小兄弟,听闻你才智过人,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贾琮这会子心情不好,撇嘴道:“萍水相逢,你们是水匪,我们是良民,不必有什么瓜葛。” 那首领毫不在意道:“还望小兄弟稍加指点,如何寻到内奸。”言罢深施一礼。 贾琮吐了口气,耷拉着眼道:“我又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这位好汉莫要强人所难。” 那首领思忖片刻道:“既这么着,烦请告诉一声,你们船上是哪位大儒在下回去也好详查。” 贾琮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有道理。”乃咳嗽一声,朗声道,“我家先生姓周名杰伦,乃是翰林院大学士,曾替太上皇拟过许多圣旨,诗文俱是一绝,名满士林。因旧年京中大乱,心绪烦闷,特辞官出来走走。在任时勤恳清廉、温良恭俭,离京只带了一肩明月、两袖清风,谁污蔑他是贪官小子必与他理论到天子跟前去” 那首领怔了怔,旋即抱拳道:“还请周先生出来一见。” 贾琮摆手道:“不必了。这位大侠,大湖朝天各行一路,咱们就此别过,谁也不认识谁。” 那首领道:“只是小兄弟如何知道吴王是背后主使” 贾琮哼道:“这里是吴王的地盘,总不可能楚王施计来谋我先生吧。我家先生名满天下,这一路已经有三四位王爷来使求贤了,我就不信吴王会免俗。他见那几位王爷皆求贤不成,知道说不动我家先生,方出此计策。” 那首领又怔了怔,含笑道:“俗话说,见高人不能交臂而过,还是请周先生出来一见。” 贾琮横了他一眼:“你这人好烦都说了不见了。”转身就往船舱中走。 那首领冷笑道:“莫非你瞧不上我是个草寇么” 贾琮头也不回趾高气昂道:“是又如何” 那首领道:“既这么着,就请小先生见识见识何谓秀才遇到兵” 贾琮“啊”了一声,终于扭过头来,“你要干什么我先生是大儒” 那首领哈哈大笑,打了个唿哨,只见数名渔民打扮的汉子往贾琮这船上跳贾琮吓得连滚带爬蹿进舱中,口中喊着:“救命昆镖头救我候镖头救我蔡镖头救我”他一壁往后跑,杨嵩贾维斯等人一壁往前跃迎住来敌,旋即以一敌多战在了一处。又有几个兄弟守在门口手持手.弩隔着船射过去,弩法精准,箭箭中人。 贾琮才进舱门,只见起.点已换好了男装出来。贾琮“嗷”了一声:“小镖头好快的手脚”起.点懒得搭理他,纵身跃上甲板。贾琮扭头一看,好家伙保护皇帝的人就是不一样。见此女腾空如鬼魅,出手如电,暗器如雨点一般撒出去。只听对面船上有人喊,“不好这小贼的暗器有毒”又有人喊,“以毒镖伤人算什么大丈夫。” 贾琮忙探出半个头来笑呵呵喊道:“谁说人家是大丈夫了人家还没成年呢~~”话音未落,只听“哐当”一声,有支明晃晃的镖落在了他脚尖前。吓得他立时缩回去不敢吱声。再抬头去看起.点,已经不撒暗器了,拔剑在手迎战不住攀上船头的敌兵,狠厉如故,招招致命,眨眼船头便躺下了一片尸首。杨嵩虽武艺高强,因他是个护卫,下手不如她狠。贾琮摸了摸脖子,喜滋滋道:“保镖够强就是安全” 饶是对方的人多,挡不得这群人个个都本事高强,守在船头硬生生抵挡住了攻势。水下又冒出数具尸体,显见有船底也有人进攻,程驰领着几个兄弟在下头杀了起来。恰在此时,舱内出来了个兄弟,手中举着一物滋拉拉闪火星子。他立在甲板上抡臂一掷,那玩意“嗖”的飞过去砸在敌船甲板上。他们瞧了几眼,心中顿觉不好,纷纷往后闪躲。只听“轰隆隆”的巨响,如炸了个大爆竹似的,铁钉飞溅伤了许多人,船上也炸开了一个窟窿。有人大喊:“是前朝的生铁雷” 敌船上立时开了锅。那窟窿虽不大,士气却登时低了下去。再往林海的船上一看,有人正在从里头搬生铁雷出来。那首领身边有个人立在他身后说话,首领长叹一声,打了个唿哨。他的手下立时收兵回船,撤得比寻常的精兵都快些。 首领抱拳道:“诸位镖头好本事。京中太平镖局,在下记得了。”又打了个唿哨,他们那船调转船头,飞一般划走,只余下甲板与水面满满的尸首。 良久,并没打仗的贾琮蹿出来骂道:“告非他们竟强攻” 杨嵩斜睨了他一眼:“若是草寇,保不齐会被你几句话哄走;人家分明是官兵,就是来抓人的,军令如山,岂能遇上几个有本事的镖师就回去” 贾维斯道:“你往年太顺了些,今儿可让你长个教训,免得成日一张嘴就胡说八道。”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人手失手马有漏蹄。”又道,“各位兄弟,麻烦你们了,再辛苦下,现在就清理甲板、洗干净船” 杨嵩道:“何须这般着急” 贾琮扭头看起.点:“陈瑞文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对吧。”起.点略一颔首。他接着说,“他是个书生,必不熟悉日头。又是被我诱来苏州的、原先还打算在湖州施此计,必不熟悉无锡。方才拖他下去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给他添了一盏迷药,这会子还在北冰洋做梦呢。” 起.点抬头看了看日头,苦笑道:“怎么净想些奇怪的主意。”遂摇了摇头,挽起袖子来,往船下抛尸首。旁人也跟着抛起来,不多时便抛完了。又有人打了水过来清洗甲板。洗净后,众人都回屋子去换干净衣裳。 杨嵩笑道:“你让我多带一套一模一样的衣裳便是此意” 贾琮道:“不是。陈瑞文既是个少爷,又自小骄傲惯了,对镖师这等市井武夫必不在意,想来也记不住大伙儿的脸。我是为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可以移花接木使,不想这么用上了。这叫做有备无患。” 众人收拾停妥,张望一眼,水面上浮尸一片,血腥冲天,惨不忍睹。乃将船摇到芦苇荡的另一头,依然是水天一色、鸥鹭齐飞,方才那边的修罗场就如不曾现世似的。 贾琮袖手里里外外转悠一圈儿,点头道:“纵有破绽也不是陈瑞文看得出来的。”他忽然想起一事,笑道,“他们竟没射箭这杖打的太便宜了。” 杨嵩捶了他一下:“人家多少人咱们多少人实在是咱们下手太狠把他们吓着了。”过了片刻又说,“怎么他们竟不射箭呢。” 贾琮伸了个懒腰:“因为他们本是绿林水匪、并非吴王官兵,没有弓箭,只能干着急。” 杨嵩道:“水匪也有弓箭的,只不如朝廷的好罢了。” 贾琮道:“为了装得像呗主要是他们太轻敌、以为我们这船的人要么不识水性要么功夫不高,多谢陈大爷。还有,保不齐他们上头有外行统领内行。若真是如此,”他摇了摇头,“吴王可以退出争霸行列了。打仗这种事最忌讳外行统领内行,不输才怪。” 起点先去新换热茶,几个人遂将陈瑞文从里头拖出来搁回他方才坐的椅子上,先往他脸上抹了冷水并扇扇子,待他眼睛稍稍动了动,赶紧拿干帕子替他擦干净,几个人围着喊“陈先生”,使劲儿摇他的身子。 陈瑞文迷迷瞪瞪睁开眼一看,只见贾琮圆滚滚的胖脸凑在他眼前,吓了一跳:“琮三爷” 贾琮摸了摸胸口:“哎呀你这泼猴可算是醒了啊啊不对,陈先生你可醒了”不待陈瑞文开口便放炮仗一般说,“你也太娇弱了跌一跤都能晕过去真丢我们读书人的脸。难怪人家说文弱书生文弱书生,就说的你这般人。” 陈瑞文定睛一看,起.点惊惶的半跪在他跟前,泪珠子断了线一般往下坠,忙强笑说:“我无事不过是可巧磕在哪儿迷了一下。” 贾琮指着起.点道:“喏我们家这小姑娘魂都吓飞了我险些都要以为自己是个恶毒主子、奴才犯了点错就会打死那种。” 起.点赶忙说:“都是奴才的不是” “行了行了废话那么多。”贾琮摆手道,“我说了他没事吧瞧你吓得那样儿。” 起.点便垂了头。 陈瑞文揉了揉后脑,扭头朝窗外看了看,问道:“这是哪儿” 贾琮道:“太湖。” 陈瑞文道:“怎么好像跟方才不在一个地方了” 贾琮奇道:“我又不是无锡人,你问我” 陈瑞文讪讪一笑,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贾琮从怀中掏出西洋怀表来瞧了一瞧:“未时一刻。” 陈瑞文摸了摸茶壶还是温热的,又朝窗外张望了几眼道:“林先生还没醒么。” 贾琮道:“他才睡没多久。老头儿中午挺能睡的,少说能睡到四刻。这会子在水上又舒服。”尤其小爷还特给他点了一支迷香。 陈瑞文点点头:“让他老人家多睡会子也好,养养精神。”因见起.点担忧的望着自己,心下泰然,笑道,“起.点姑娘无须挂心,晚生无恙。” 贾琮挥手道:“好了好了,拿点心去。”起.点又磕了一个头才下去。 贾琮便拉着陈瑞文继续扯京中趣事,陈瑞文不住的朝窗外瞧,船渐渐划离芦苇荡,在太湖中徐徐掠过。林海果然近未时四刻才醒,起身到前头来,陈瑞文方摆脱了贾琮这个话痨。起.点搬出来两把椅子一个小茶几,林海陈瑞文坐在甲板上喝茶谈诗。自然,清洗甲板的水渍早就干了。直到日头渐渐往下坠,林海命将船摇回码头,又立在船头迎风颂诗,十分洒脱。 不多时,众人弃舟登岸,寻了间无锡城最大的馆子用晚饭。晚饭间陈瑞文又小解去了,很久才回来。贾琮嘴快,直喊了声“还以为你掉进茅坑了”惹得林海喝骂了几声“斯文些。” 陈瑞文踌躇了半日,得空悄悄问林海道:“林先生,京中翰林院可有位周杰伦学士没有” 林海思忖许久,摇头道:“不曾听说。”又问贾维斯。 贾维斯道:“我没听过这个名儿。翰林院学士实在多,弟子未必都记得周全。” 陈瑞文道:“我在京中多年,亦不曾听过此人。” 林海叹道:“京中不得志的文人多了去了,你没听过也不奇怪。”陈瑞文点头称是。 回到客栈,陈瑞文悄悄拉着贾琮道:“三爷,京里头有个太平镖局可是你们家开的” 贾琮得意道:“没错,我们家开的。” 陈瑞文问道:“听闻有位少年镖师功夫极高” 贾琮怔了怔,旋即指着鼻子说:“说我么我是少东家,算不得镖师。功夫也算不得极高,陈先生这般恭维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不是,是一位只有十五六岁的小镖师,长得虽黑,容貌颇为秀气。” “那不就是我和环哥哥”贾琮道,“整个镖局唯我们两个是小的,除了我们便是幺儿哥哥小。当年我们三个虽小,却最是得宠,镖局的叔叔伯伯都说我们吉祥三宝。”他仰起头来,“对吧幺儿哥哥”贾维斯轻轻一笑。 陈瑞文瞧了他二人几眼,又问:“还有位昆镖师” 贾琮眨了眨眼:“谁” “昆镖师。”陈瑞文道,“我听人闲聊时候提起过。” 贾琮道:“我们镖局没有什么昆镖师啊哪个昆字世间还有人姓昆的么” 陈瑞文一怔:“没有那可有蔡镖师候镖师” 贾琮想了想:“蔡老头么这老头功夫平平,连我都打不过,早都不走镖了。姓候的”扭头问贾维斯,“咱们镖局有姓候的么” 贾维斯微笑道:“有,只是你记错了人家的姓。” “哈” “就是那位高高胖胖、四十余岁的,和熊镖师差不多黑,擅使一条长棍。”贾维斯忍笑道,“你喊了人家好几回孙镖师。” “啊啊啊不是吧”贾琮抱头哀嚎,“你们怎么都不提醒我” “我们都觉得颇为有趣。” “有趣个头啊太失礼了我的天” 第二百六十一章 林海领着弟子并新近结交的陈瑞文秀才在无锡游玩了两日,到了第三日头上,陈瑞文家中忽然有人来寻他,过了会子他便向林海辞行,说是家有要事须得先回苏州去。林海不便挽留,亦不多问,寒暄几句就此别过。 陈瑞文离了客栈,一径往无锡县衙而去。他到县衙时,昨日湖上那水匪首领已候着了,县令张源并一位年轻的白衣文士坐在左右,首位上坐的竟是吴王。陈瑞文忙上前行礼。 吴王眯着眼道:“陈先生,本王依你之计连夜赶来无锡,仿佛是白来一趟了。” 陈瑞文躬身道:“不想徐将军竟没找到我与林大人所乘之船。” 那水匪首领徐将军忙上前道:“末将因听信陈先生之情报并卫先生之计策,致使过于轻敌战败,亦有末将的不是。” 吴王下手那年轻人站起来拱手道:“让徐将军莫要带弓箭委实是学生失策,起初乃是恐怕误射林大人之意,学生亦不曾想到太平镖局那群京城痞子竟然识得水性。” 徐将军眦目握拳道:“卫先生轻轻松松两个字失策,可知我手下死了多少袍泽” “只是依着徐将军所言,林大人船上的人个个皆有为大将的本事,还用的是手.弩、中有一高人使的毒镖、并有许多前朝火器生铁雷。那船简直不是游船,仿佛是战舰了。想来纵带了弓箭也不易攻下。” 徐将军怒道:“难道兄弟们中的箭不是手.弩的箭么” 陈瑞文忙说:“徐将军,学生一直在船上,若当真曾有一场交战,学生岂能不知再有,依着将军所言,你们两船未时三刻前后开战,直打到未时六刻才休兵。未时刚过林大人进舱歇息,贾琮一直在与学生闲聊京中趣事;直至近未时四刻林大人起来,我二人遂去船头抚今追古、谈诗论文。敢问徐将军,未时三刻贾琮如何一头与学生闲聊、一头与将军舌辩纵是学生耳聋听不见打斗声,莫非他会分.身术不成后来你们在甲板交战之时竟没看见学生与林大人么难道学生与林大人会隐身术” 徐将军道:“末将从头至尾没见过陈先生与林大人,然昨晚末将与几个兄弟跟随张大人去看过那艘船,委实就是与末将交战的,亦是陈先生手下所指的那艘。” 陈瑞文道:“显见与徐将军交战的是另一条船,只不知那个周杰伦是谁罢了,王爷须得留神些。学生昨晚已探过林大人与贾琮的口风。”遂说了一回。 吴王不禁笑了:“他管候镖师叫孙镖师莫非是想起了孙大圣” 陈瑞文笑道:“贾琮终究年少,偶有迷糊之态。显见他们镖局并无一位昆镖师,蔡镖师早已不走镖,候镖师亦非徐将军所说的年岁模样。且我们自苏州出来总共八人,林大人、学生、贾琮、贾维斯、林大人的护卫杨嵩、舍妹瑞锦并两个年轻会水的镖师。贾琮若喊了三个镖师的名头,数目不够。” 徐将军冷笑道:“陈先生之意是说末将扯谎了” 陈瑞文忙拱手说:“徐将军过虑了,将军船上的破洞并小腿上的铁钉都是实在证据。” 徐将军怒道:“若非你信誓旦旦说那船上唯有一个杨嵩有些本事还不擅水,末将何至轻敌至此” 那卫先生忙说:“徐将军息怒,只怕那船上不是林大人。” 徐将军愈发怒了:“我与许多兄弟皆去看过船了就是那艘除非陈先生指错了船” 吴王思忖道:“我也没听说过翰林院有叫周杰伦的学士。再有,徐将军说那个擅使毒镖的少年武艺极高且出手狠厉,荣国府养不了这等人物,倒有几分大内高手的意思。”众人皆是一惊。他又道,“大内高手有些被刘登喜弄走,有些被燕王收服。燕王派人护着林海也不是不可能的。” 陈瑞文忙说:“林海并非从京中向燕王欢欢喜喜告辞前来苏州的,乃是被鲁王的人绑票、贾琮贾维斯领着镖师们在沧州救下他老人家,因为心烦兼贾琮趁机挑唆他游山玩水,方南下而来的。” 卫先生道:“学生使人详查过当日沧州之战,太平镖局的镖师功夫不赖,然打败徐将军的本事必然没有的。” 徐将军喊道:“王爷委实就是那艘船” 吴王又冥思了会子,乃以目示意张源,张源遂重新向陈瑞文说了一回:“前日有位小哥手持荣国府的帖子来衙门,说是从京中来无锡的贾氏马行办事,明儿想弄条稳妥不花哨的船游湖,不曾提起林大人与琮三爷,亦不曾提起雇佣护卫上船。早年下官之父往京中去替下官捐官,求的便是荣国府的门路,下官区区一个县令也不敢得罪这些人家,遂替他安排了一条游船。” 陈瑞文问道:“船在何处” 张源扭头看吴王,吴王道:“既这么着,先去船上看看。” 吴王遂起身,张源领着他们到了一个小码头,码头上只泊了一艘船,有些破旧。陈瑞文徐将军瞧见了都说:“就是此船” 吴王皱眉道:“如此破败怎么不替林大人寻艘新船。” 张源苦笑道:“下官以为是荣国府来无锡办事的小管事想游湖,给他弄艘船就不错了,还命船家清扫干净。下官好歹是朝廷命官,若非看在他们府里的份上,何来伺候这些豪奴二主子。”吴王听了也有理,便罢了。 那师爷亲自在前头引路,一行人登上船来,徐将军又连说“就是此船”。船家并他老婆皆在船上,过来向吴王磕头。吴王摆手让他们起来。陈瑞文见那船家须发斑白,大惊,指着他道:“昨日那船家不是你” 船家忙又跪下:“老爷,这船平日是小人并老婆子、两个孩儿操持的,有客时拉几个游玩的公子哥儿,无客时也拉货。偏昨儿一大早那几位客官登船后,有个穿青的小哥儿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说是另寻了一位船娘做菜,也另请了一位船老大并三四个伙计。那二十两银子算是租船的钱,不用我们一家子,让我们歇着去。因是县太爷做的中人,小人不敢要他的押金。” 卫先生笑道:“那二十两银子足够买你这船了,你还有脸要押金。”又让他拿银子来瞧瞧,船家扭扭捏捏的不肯给。卫先生道,“我并不要你的银子,船家借我瞧一眼,给你二十个钱租金如何”那船家立时从怀里将银子掏了出来。卫先生接来瞧了瞧,道,“王爷,委实是京中的银子。”说着将银子递了过去。 吴王一看,非但是京中的银子,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官银,点了点头。卫先生还了船家银子,当真又给了他二十个铜钱,欢喜得他两口子连连磕头。 卫先生在船头细细搜查一遍,嘴角偷笑了几回,转身向吴王回道:“若当真是此船,既曾交战,必能留下点蛛丝马迹。难道打斗双方都那么准的一刀不曾砍偏、一刀不曾剁上船舷” 那徐将军闻言忙亲自又查了一回,这船颇旧,只是那些破痕都很久了,没有新添的,亦没有像刀痕的,口里不住的念:“奇了怪了” 陈瑞文领着吴王从船头进舱,一一指给他瞧:“此处我与林先生坐着吟诗饮茶、此处我与琮三爷闲聊吃点心、此处大伙儿一道吃船菜” 待他们都进去了,卫先生悄悄指着一处破损问船家:“这儿是什么弄破的可还记得” 船家皱了皱眉头:“倒是不记得。莫非是前月运豆子的时候他们接货的伙计拿铁锹砸的” 卫先生含笑道:“无碍,我不过随口问问。”言罢迈步往船舱里头走去。 一行人前后转了一圈儿,并无不妥,便走了。吴王又命人给了船家十两银子,船家两口子欢天喜地的谢恩。 卫先生低声笑道:“王爷好手段,他二人本是在湖上讨生活的,又见钱眼开,不必说,定然见人就夸王爷大方、恩重。” 吴王有钱,本是随手打赏;被他这么一捧立时高兴起来,笑道:“不过是怜惜我吴国百姓日夜劳顿罢了。”众人忙跟着奉承了几句。 回到县衙,卫先生道:“这么看只怕当真不是同一条船了。”徐将军才要争辩,又咽下了。他又思忖道,“王爷,此事实在太蹊跷。岂能有如此巧的徐将军追的船与林大人的船一模一样且他们还换了船老大与船娘。那翰林院的周杰伦学士又是何人他船上何来那许多高手比林海船上的还多还厉害,并有生铁雷与手.弩。” 陈瑞文道:“换了船娘不奇怪,贾琮嘴儿刁钻,寻常船娘他必吃不惯。换船老大,想必是因为杨嵩贾维斯都谨慎,学生猜船上大约都是贾氏马行的人。他们马行虽皆是货船,船老大倒有几个。再有,学生也认得了贾琮这些日子。他虽年幼,却十分圆滑,兼之好斗,且颇为羡慕绿林豪客。他们家在京中还开了窑子呢身在太湖之上,直言瞧不上草寇,遇见打斗便逃窜,皆不像是贾琮所言所为。只是与徐将军交手的那艘船是哪儿来的听徐将军所言,他头一波乃是依着卫先生之计使人从水下潜过去欲凿穿船底,那船下早有许多穿了水师衣靠的候着了。” “哎呀”卫先生击案道,“竟是忘了”他忙站起来向吴王道,“水师衣靠寻常百姓哪有那个除非是官兵。王爷,所谓镖师只怕是官兵假扮的。那船上的周学士还不定是什么人物。” 吴王道:“他们的船怎么会与林海的一模一样” 卫先生转头向张源道:“那贾维斯是何时来寻张大人的你又是何时领他去看船的” 张源道:“前日上午来的,时辰我有几分记不得了。我因公务繁忙,让师爷领着他去码头找的船。” 陈瑞文道:“前日我与林先生一同进的无锡城,寻了家客栈稍作歇息,不多时贾维斯便进来回说船安排好了。” 卫先生问:“谁寻到的客栈花了多久的功夫” “贾维斯寻到的,没花多少功夫。” 卫先生击掌道:“学生知道了”乃站起来向吴王作了个揖,“林大人的弟子贾维斯生性谨慎,听陈先生说,他们在苏州游船之时便特在码头请了几个会水的渔民临时充作护卫,无锡之行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因贾琮早有来无锡游玩之意,他们想必数日前便与无锡的贾氏马行有了联络,预备好了熟悉太湖的船老大、擅水的青壮、会烧船菜的船娘。不信咱们使人依着陈先生所言的船家模样去打探,学生敢断言,必能在贾氏马行的货船上找到。” 吴王点头道:“先生接着说。” 卫先生又拱了拱手,道:“前日林大人、陈先生一行人到了无锡,贾维斯领路寻到了客栈。想来早已探听好了客栈所在,依着地址寻过去便是。因贾氏马行没有游船,他便拿早年荣国府与张大人那点子恩情,烦劳张大人替他弄条船游湖。只是他没察觉到有人跟踪他。” 吴王大惊:“跟踪” 卫先生道:“大内高手。”屋内众人皆吸了一口凉气。他接着说,“林大人等次日才游湖,大半天加一晚上的时间,扮出一艘相似的船足够了。况徐将军并未登船,只是外头相似。无锡的游船本来大同小异。” 半晌,吴王阴沉着脸问道:“先生的意思,这船人是做什么的” 卫先生道:“学生不知。或是想劫林大人的,或是想不让咱们劫林大人的。若是前者,他们坏了咱们的事、咱们也坏了他们的事,只是后续必不会罢休。若是后者”他森然一笑,“王爷,咱们里头有内奸。” 众人大惊失色、互相探看,连吴王也站了起来:“先生说明些。” 卫先生又摆手道:“也可能是遭了贼,我等商研计策之时被人偷听了去。” 众人又缓了缓。 他又道:“只是林大人的船自离港起便有陈大人的手下以小舟跟踪,那周学士之船既能寻到时机混淆视线、至徐将军全然跟错了船,时机太妙了些,学生仍疑心有内奸。” 第二百六十二章 在无锡又玩了两日,林海便领着人回苏州。因吴王不曾再来滋事,杨嵩等人俱送了一口气。路程走过近半,马车驶入一座山谷,贾琮杨嵩齐齐打了个激灵。偏放眼望去并无不妥,遂仍驱车而过。入谷不久,贾维斯忽然喊:“不好快撤回去”众人都没问他缘故,停下马来正欲调转回头,已是来不及了。从四面山中涌出无数人来,皆是草寇打扮,眨眼填满前后两侧。 过了片刻,有个粗壮的汉子吼道:“贾三爷,打么” 贾琮转了个圈儿,人家少说有数千人,自家才七个,打什么呀站着让自己这边砍也得累死。也喊道:“哥们,抓谁的” 那人喊:“林大人。” “我们能跟着去么” 那人喊:“三爷能,旁人俱不能。” 贾琮怒了:“瞧不起我么” 那人喊道:“非也,除了林大人唯有三爷值钱。” 贾琮怔了怔:“你们这是绑票” “是”干脆利落。 贾琮啼笑皆非,道:“要多少钱奴家可以自己赎身么” 那人道:“不可以。” “你们是谁呀” “不可说。” 贾琮无奈,扭头看林海已从马车里出来了,苦笑道:“姑父,瞧这架势没的反抗,咱们爷俩要被绑票了,这回可真不是我干的。” 林海也知道此事不好办,笑捋了捋胡须道:“罢了,既然人家是绑票,想必不会伤我们性命。” 贾琮撇嘴道:“你老倒是开明的很。”扭头可怜兮兮的向贾维斯道,“大师兄,你可得来救我。”贾维斯沉着脸点点头。 贾琮遂搀扶着林海向对面绑票的人群走去。眼看快到了,起.点忽然哭着跑了过去:“三爷,奴才誓死同三爷在一处” 贾琮扭头瞧着她跌跌撞撞的一路过来,问道:“带个丫鬟行么我与先生皆是娇生惯养的,没人服侍太痛苦了。先生还好些,有我服侍;我可咋办啊。” 那汉子笑道:“人都说贾三爷是个赖皮,果不其然。”又看起.点渐渐跑近前来,泪光盈盈如梨花带雨,不禁心软,道,“我们山上苦的紧,一个姑娘家怕过不惯。” 贾琮满不在乎道:“哪有主子吃得苦奴才吃不得的道理。” 说话间起.点已跑了过来,跪扑在贾琮脚下抱住他的腿,含泪道向那汉子道:“求求大爷我们家爷们离了奴才连衣裳都不会穿的,让他孤身一人可如何是好。”贾琮低喊了一声“喂”四面响起暧昧的笑声。 那汉子哼道:“纨绔少爷”低头看起.点哀婉可怜,心下恻然,道,“罢了,一个丫头片子。我们也没人伺候他们。”遂打了个唿哨,他下头的人将林海贾琮起.点三人围了起来。 贾琮笑眯眯抬手向杨嵩贾维斯等人挥了挥:“不要着急,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只当去绿林游玩几天。”他们几个啼笑皆非。 贼人便过去几个人将杨嵩等结结实实困了起来撂在马车旁,想来待他们自己挣脱得好一阵子功夫,绑匪必已走远。不多时,群贼撤走,三个人质被拎上了马,颠颠簸簸走了许多路,贾琮忍不住喊:“头都晕了,究竟去哪儿”没人搭理他。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来到山下一处小小的水湾上了船,又乘船走了不知多久,终于仍驶入太湖。贾琮肚子早饿的前心贴后背,口里不住的念念叨叨。直至申时左右方到了一座水寨。 一路走进水寨,贾琮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这水寨不大,然仅仅有条,且有九宫八卦之势,显见是高人修的。及到里头,三人被丢进一处小院子,贾琮又喊:“人质活着才值钱饿死了就不值钱了~~”过了会子,有人送了烧饼与水过来。三人早已饥肠辘辘,顾不得好不好吃,先填饱肚子再说。吃完后院门便锁上了,再没人搭理他们。 贾琮等了许久十分无聊,便在院子大声唱曲儿,专挑后世武侠黑帮影视剧的主题曲,什么沧海一声笑、上海滩、楚留香、铁血丹心,跟开演唱会似的。 听他唱了半日,起.点道:“外头这些人只怕听不懂。” 贾琮道:“不过唱着玩罢了,没指望有用。” 晚上又有人来送烧饼,贾琮道:“兄弟,打个商量。我年轻还罢了,我先生上了岁数,这玩意不好消化。可有粥没有可有点子绿叶蔬菜没有他可值老钱了病了不划算。一点子粥菜花不了几个铜板。” 那人见他神情夸张,忍不住笑了笑,道:“我与二头领商议会子去。” 贾琮道:“你们大头领是不是太湖上著名的王五” 那人眼神动了动,有话几乎脱口而出,旋即咽下了,道:“三爷就莫打探了。”遂转身出院锁了门。 贾琮回头去看起.点,起.点微微颔首:“八成是了。”贾琮“嗷”了一声。 直至深夜,万籁俱寂,起.点悄然爬出院子往四周探了一番,回来赞道:“好寨子这个岛虽不算极大,却易守难攻。果然循的是九宫八卦建的,寻常官兵破不了。山上有四千多人,看似水匪,实在不比精兵差。这个寨主若非将门之后,必有个通晓兵法的先生。” 贾琮问道:“探出了寨主的名字不曾” 起.点道:“不知,有个年轻貌美的媳妇儿,连丈母娘都养着。” 贾琮啧啧了两声:“见过抢压寨夫人的,还没见过连丈母娘一道抢的。” 起.点笑道:“那媳妇儿还有两个丫鬟伺候着,锦衣玉食,想来乐不思蜀。” 贾琮打了个哈欠:“先歇着吧,看明儿有事做不。” 次日依然只有来送饭的,贾琮起.点仍是烧饼白水,林海果然有了粥与小炒的素菜,贾琮向送饭的小哥一躬到地:“多谢” 又过了一日方有旁人来瞧他们。来者是位年轻渔民,只是神采风姿显见不寻常,双目炯炯有神、腰背极直。贾琮抱拳道:“王寨主。” 那渔民稍怔了怔:“琮三爷果然能通神么” 贾琮摆手道:“那都是闲人胡扯的,哪有什么鬼神。太湖上最有名的水匪就是王五。我是个识货的。前日一路走一路看,你们这寨子若非水匪中最拔尖儿的,吴王可以退位让贤了。” 那渔民叹道:“是不是我们的人漏了破绽” 贾琮笑道:“其实我是瞎猜的。太湖水匪我只知道王五,信口试探试探,见你的神情便知道猜才对了。” 那渔民一怔,旋即大笑:“贾三爷实在有趣。”乃抱拳道,“在下王五,冒昧请林大人与贾三爷到此,还望海涵。” 林海也在院中竹椅子上坐着,不曾看他一眼。贾琮撇撇嘴,也抱拳道:“王寨主,真人跟前不说假话,寨主请我们师徒来所为何事” 王五叹道:“吴王贪婪,我们太湖的生意愈发不好做了,最近手头有些紧,方想着请二位暂住一时。” 贾琮道:“向吴王勒索赎金不如我自己出如何” 王五道:“你一家能出几个钱天下王爷皆有心求贤,谁出的价高让谁赎二位出去。”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喂喂,不带这样的,讲点道理好不好。” 王五微笑道:“我等草寇,不与尔等士子讲道理。” 贾琮大笑:“哈哈哈这话我常常与人说,不想竟有一日旁人跟我说” 王五不禁赞道:“三爷好气度,哪位王爷得了你去必能成大事。” 贾琮问道:“你已经给吴王下了绑票单子么” 王五摇头道:“杨护卫贾先生正四处寻查二位,已惊动无锡苏州两处县衙与吴王。先让他们寻些日子再说。” 贾琮道:“何须这么麻烦横竖你是要钱的么。” 王五道:“不急。天下之大,行程不便,且待二位之事渐渐传遍九州、诸王都派人来查访再说。” 贾琮瞧他模样不似作伪,讨价还价道:“那我们爷俩还得在你们这儿呆一阵子了太无聊了,给点子玩的呗。正经书也行话本子也行,棋也行啊。” 王五提醒道:“三爷,你是阶下囚”言罢转身就走。 贾琮在后头喊:“喂,你会耍大刀不会” 王五回头瞧了他一眼,轻笑道:“不会。” “你这个人太无趣了啊啊啊啊”眼见王五大摇大摆走了出去,贾琮在后头扯着嗓子唱开了,“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他唱完最炫民族风,院子门也锁上了,又接着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也不嫌多”才唱到一半,外头有人喊道,“太难听了”贾琮唱得愈发大声。 这日晚上起.点便往那压寨夫人处听了半宿的壁角,回来道:“此人当真是王五,他媳妇儿喊他五爷。” 贾琮问道:“他二人相处如何” 起.点道:“那压寨夫人不单模样儿好,性子也温婉体贴,还有一手好针线活;王五待她极好。”说着又笑道,“我瞧她竟有几分柳二奶奶的品格儿。” 贾琮怔了怔,忽一哆嗦,“腾”的站了起来。红楼梦里面有容貌几分秦可卿品格儿的,可不就是那位么因深吸了几口气小心翼翼的问:“喂,这夫人容貌上还有什么特点没有” 起.点道:“眉心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记。” “啊呀呀呀天无绝人之路”贾琮激动得在院中连连转圈儿,“是了是了当年王家叔父是将她们娘儿俩送回了原籍的她是苏州人苏州在太湖边上做了好事总有回报,编剧诚不我欺” 起.点忙问:“三爷认得那夫人” 贾琮道:“不认得,然而我救了她一命。”乃喘了几下,道,“你可知道贾雨村么” 起.点含笑道:“知道。三爷小时候说他是白眼狼,让王子腾大人设计从马上跌下来摔死了。那犀角杯慧妃娘娘极珍惜,我还细细赏玩过的,如今已随她入了陈国。” 贾琮道:“此女姓甄名英莲,四岁上被拐子拐了,后卖与薛家,薛大哥便是为了她在金陵打的人命官司。”遂将往事从头说了一回,道,“你瞧,我可是救了她一命不是纵不是救了她一命,若非有我,她这会子必是薛蟠的通房丫头,死活还不知呢,哪里有王五什么事儿” 起.点听罢思忖半日道:“只不知人家认不认这恩。” 贾琮道:“甄英莲的心思必然是纯善的,我知道,别问原委。”曹雪芹说的。“横竖也没别的法子了,死马当活马医,总不能真让这个王五把我们爷俩当两头猪卖了吧。” 起.点道:“只是如何与她说呢” 贾琮笑道:“鬼神之物最好用。你说这王五唯有一个压寨夫人一个压寨丈母娘可有儿女没有” 起.点道:“方才那夫人还说成亲这些年竟不得一男半女呢。” 贾琮击掌道:“算起来甄英莲少说也有二十了既他们没孩子,咱们就有了算盘。”乃挤了挤眼,“我可是送子的善财童子。”起.点低头暗笑。 次日,压寨夫人起来服侍王五穿戴,猛然见自己梳妆台上撂着一张笺子。她奇道:“这是什么”走过去取在手中。偏她不认得字,遂拿去递给王五。王五随意瞧了一眼,怔了。 那笺子便是他书房案头的,上头写着:恩人遭囚,夫人大恩未报难有子。王五皱了皱眉头,宽慰道:“无事,我去去就回。”遂袖了那笺子往贾琮他们的院子走去。 起.点正替林海梳头,见他来了吓得往林海身后缩。林海只做没看见他。王五因身为草莽,平素不怎么瞧得起女人,往他们屋中扫了一眼便走了。转到隔壁,贾琮还在乎乎大睡。他遂踢了两脚,贾琮迷迷瞪瞪醒了,口中喊着:“起.点,倒茶来。”王五又踢了他一脚。又过了会子贾琮才醒,吓得“腾”的坐了起来,“哥们干嘛” 王五哼道:“三爷好本事”将那笺子掷在他眼前。 贾琮揉了揉眼睛,拿起来瞧了瞧,抬头问道:“什么意思” 王五冷笑道:“三爷不知道么” 贾琮道:“没头没脑的,你给点提示好不好” 王五道:“此物撂在我媳妇儿梳妆台上。” “哈”贾琮兴致盎然凑进前去,“你有媳妇儿那不就是压寨夫人抢来的么” 王五道:“不与三爷相干。” 贾琮撇了撇嘴,又闪着眼睛问:“漂亮不” 王五淡然道:“三爷可见过” 贾琮道:“你带来我见见我与她有恩么她叫什么” 王五道:“明人跟前不说暗话,三爷这是何意。” 贾琮正色道:“真不是我干的,不过我猜有人暗中帮我。” 王五乃收起那笺子:“既然不知道便罢了。”撤身走了。 贾琮在后头喊:“喂喂,没有这样玩的,撩完了人就跑” 过了会子,起.点进来问道:“如何” 贾琮笑道:“不急。他若肯纳小妾生孩子早生了,既没有便是真心喜欢甄英莲。鬼神之事,纵然他从前不信,这般撩拨一下他心中多少会有些疙瘩。便是舍得不卖猪钱放了我们,讨价还价的机会总是有的。” 第二百六十三章 诚如贾琮所猜,王五这般草寇多少有几分信鬼神。贾琮虽说恐怕有人暗中帮他,若果真如此,帮他之人想必也知道些什么。遂回到内院问道:“英莲,除了那个王之同大人,你可有别的恩人没有” 那压寨夫人确是甄英莲,闻言思忖半日说:“要不就是我们娘儿俩才回苏州那阵子的何大娘” 王五摇头道:“不对。可有姓贾的” 甄英莲又想了想,道:“没有。当日我被那恶少硬夺了去,惊惶不定随他们进京。谁知半道上他舅父王大人派了人来,说我爹是他故人,生生的将我救出来使人送回苏州,房子、地皆是他买的,我家最初那几个仆妇也是他买的,银钱也是他给的,可叹连面都不曾露过,想寻他谢恩却不知上哪儿谢去。”因掩口而笑,“当日就是听说五爷与恩人同姓,才帮你藏身的。” 王五想起往事也笑了起来,向她深施一礼:“多谢夫人救命之恩。”甄英莲莞尔。他又道,“我使人在京中打探许久,不曾打探到这位王之同大人。”又思忖道,“那恶少叫什么你还记得么” 甄英莲道:“姓薛,他母亲叫他蟠儿。” 王五怔了怔:“薛蟠” 甄英莲点点头:“正是。” “该不会就是那位大海商薛蟠那人是个断袖。”王五想了想,忽然啼笑皆非,“薛蟠的舅舅恰是两广总督王子腾大人你们那恩人牌位上却写的是王之同哈哈哈” 甄英莲一愣:“我们写错了恩人名讳么” 王五笑道:“如此看来八成是写错了。只是这里头有贾琮什么事” 甄英莲跌足道:“该死可恨我不认得字,连恩人名讳都写错了。” 王五宽慰道:“无碍的,神明知道你们母女二人心中所谢就好,王大人官运亨通必有你们一份子功劳。” 甄英莲忙道:“五爷想必知道恩人名讳求五爷替我们写个对的。” 王五道:“这个倒是简单。只是”他拧起眉头想了想。甄英莲之旧事他听过许多回了,并不与荣国府相干。然而京中贾史王薛四家盘根错杂枝叶相连他是知道的;况当年之事也有点子怪异。甄英莲打小被拐、王子腾如何知道她是旧友之女,既是旧友之女为何送回苏州安顿之后再无音讯往来贾琮幼年多有善财童子之说、京中那求子的童子糕饼便始自他手,近日又传出他是哪吒下世。怔立了许久,又转身往关贾琮林海的小院子去了。 这会子贾琮早已起来,正在院中大发牢骚喊肚子饿。见他又回来了,忙说:“怎样怎样压寨夫人可认得我么” 王五道:“不认得。”贾琮撇撇嘴。他又道,“我且问你,你与两广总督王大人可认得” 贾琮道:“自然认得,王叔父是我嫂子之父。” “你可知道他有个旧友名叫甄费” 贾琮一愣:“甄士隐你竟认得他”他不禁肃然起来,“那你认得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么” 王五也一愣。他知道甄英莲之父被一个跛足道人拐走,只不知那道人是谁,忙问:“这二位是何人” 贾琮上下打量了他会子,自言自语的嘀咕:“他俩不可能多管我的闲事啊我从没给过他俩好脸子瞧,还搅了他们度化宝玉哥哥出家,柳二哥出家也让我搅泡汤了,林姐姐还泪也还不成了”他又想了半日,忽然问道,“你媳妇儿是不是叫香菱啊,甄英莲。” 王五不禁吸了口冷气。甄英莲这个名字外头的人压根儿不知道忙拱手道:“三爷可知道甄费先生身在何处么” 贾琮苦笑道:“看来真是甄士隐的女婿了。我纵知道又如何你们还能将人从那瘸道人手里夺回来不成再说他当年已是悟了,纵夺回来也无用。横竖是他的造化,随他去吧。” 王五当真信他有几分神通了,不然岂能知道他老丈人是被个瘸道人拐走的赶紧深施一礼:“求三爷详述。” 贾琮四十五度角望天,明媚忧伤的发了半日怔,缓缓的道:“你也别问,人是找不回来的。也别告诉甄英莲。她乃是警幻门下副钗之首,终老的那一日她父亲会来接她。”因问道,“可有纸笔没有” 王五忙道:“请三爷随我来。”便领着他直直的出门往自己书房而去。林海起.点俱从屋里探出头来张望。 到了书房,王五亲自研磨,贾琮提笔画了一枝桂花。虽不大好,大略能看的出来。又在下头圈了几笔硬充作池沼,并添上两朵枯败的莲花。后书原著中香菱的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王五呆愣愣看着那枯败莲花,心中隐约有几分不好之感。 贾琮乃另取一纸,写下了原著中甄士隐替好了歌所作的注:“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王五愈发忐忑。他曾使人去岳母娘家左近详查,零散查得当他年岳父跟那道士走时口里吟诵的几个句子,俱在此中。兼之那上头写的是好了歌注,这好了歌的名头亦有人提起过。 贾琮写完后将先头那张交给王五:“看看就罢,看完烧了吧。”王五打了个冷颤。又将后头那张给他,“这是甄士隐所作,给他女儿留个念想。”乃看了王五半日,长叹一声,“竟是让你得了去也好。”过了会子又添上一句,“倘若遇见名叫夏金桂的女子,让甄英莲稍稍避开些。”吓得王五向他作了一个揖,口中称“是”。 半晌,王五小心问道:“拙荆想来无恙” 贾琮道:“命数已破,你若不改娶夏金桂那个泼妇,她便无事。” 王五忙说:“我并不认得什么姓夏的泼妇。” 贾琮点头道:“如此便好,万万莫要见钱眼开。” 王五连连点头,又道:“还望三爷说明白些。” 贾琮摇头道:“已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论起来,我也勉强算的上与她有恩。只是我不是为了救她,纯属救自家罢了。不借王子腾等人之手早早灭掉贾时飞,我们府里就等着满门抄斩吧。那会子我当是不足四岁。”遂将贾雨村之事说了,末了道,“薛家进京后我听薛大哥哥说,香菱半道上被他舅舅硬生生救走了。王叔父会救她,我猜,一则是瞧不上贾雨村这个白眼狼,二则是为了替薛蟠哥哥平定官司。你们也不必过于惦念,他不过是顺手为之尔。” 王五叹道:“这十余年来我岳母日日替王大人焚香拜佛,可惜记错了王大人的名讳,竟记成了王之同。我在京中打探许久皆寻不到此人。” 贾琮道:“胡闹哪有活人受香火的。封夫人本不识字,记错名讳也是天意。”王五又连连点头,也不诧异他如何知道自家丈母娘姓氏了。 过了会子,王五又问:“却不知三爷什么来历” 贾琮摆手道:“没什么来历,寻常凡人罢了。” 王五思忖片刻试探着笑道:“想来三爷是来渡劫的。横竖在下不会慢待三爷,就在我这水寨多留些日子何妨”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又想了想:“也罢。只是我大师兄贾维斯是个呆子,这会子还不定多着急。你使人给他传个信儿,说我们挺好。再有,我们不想随便欠哪个王爷人情,尤其吴王既近又有钱。烦劳五爷告诉他两个名字,他便知道该向谁求助了。”遂不管王五答不答应,提笔下了两个名字:罗马、伊皮奈。 王五心下本来隐约有几分不敢卖他了,见了忙说:“这个不难。”又道,“可是要将三爷的笔墨传过去” 贾琮道:“随你便。口述也行、抄一遍也行。” 王五自持水寨戒备森严,也不惧什么姓罗的姓伊的。遂收了那名字,恭恭敬敬请贾琮回院子去了。这院子的饭食当即好了许多,并送来许多书籍。有正经的四书五经、有话本子,棋盘、文房四宝亦有。林海对这小子的三寸不烂之舌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没问过他是怎么哄的王五,竟然点起菜来还指名要了几本书。幸而他要的不是什么难寻孤本,不多时便有人送了来。 当天傍晚,王五亲来告诉贾琮说送信的人已派出去了。贾琮笑抱拳道:“多谢多谢。若有一日咱们俩在吴王家见面,我必然装作不认识五爷。” 王五稍怔了怔,叹道:“三爷当真能通神。既这么着,在下也不拆穿陈先生便是。” 贾琮瞧了他一眼,愣道:“哈” 王五轻轻一笑,因想起什么事儿来,踌躇了片刻,拱手道:“三爷,在下多句不该说的话。” “五爷请讲。” “三爷那个丫头”他朝院中给正林海捶腿的起.点张望道,“甚是美貌,又肯跟着三爷到此险境,三爷大约喜欢的紧。” 贾琮点点头:“丫鬟么,要紧的唯有两条。会服侍主子、模样儿长得可人,她都有了。竟还有此忠心,我也没想到。” 王五面上登时露出一丝嫌恶来,道:“三爷,女子多半胆小,你这个丫鬟仿佛也不是胆儿大的。她竟豁得出去自己闹着跟你一同被匪人绑架心,可不小。”见贾琮有几分茫然,轻叹一声,戳破道,“这等女子,后院的本事必大的很。在下言尽于此,望三爷三思。失礼了。”言罢向贾琮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贾琮立在他后头发呆。 一时起.点走了过来,问道:“王五这话是何意” 贾琮道:“你听见了现在可以断定,这个王五是大户人家出身、嫡子、吃了姨娘不少苦。落草为寇当是迫不得已。” 起.点苦笑道:“横竖都是女人的不是。” 贾琮举起右手来:“冤枉请不要迁怒。” 起.点行了个万福:“奴才不敢。”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道:“陈瑞文走的那天晚上你去见张县令,他的话再重复一遍我听。” 起.点立时娓娓道来:“当日一大早吴王便赶到了县衙” 贾琮听罢又思忖会子,道:“我理一理思路,你且听听。”起.点点头。 “昨天我随口问王五可会耍大刀,他别有意味的笑了笑说不会。大刀王五是游湖那日我信口掰的,此人显见不是头一回听说,故此,”他忍俊不禁道,“那天我跟水匪说,你们当中只怕有吴王的内奸;结果他们不是水匪而是吴王的水军,且他们当中有水匪的内奸哈哈哈” 起.点也嘴角含笑,问道:“三爷疑心何人” 贾琮道:“不是疑心,是断定。王五就是吴王极为信任的那位卫先生。” 起.点想了想:“因为他跟吴王推断出另有极厉害的人想劫走林大人且必不会罢手,转头自己劫了大人” 贾琮道:“单凭这一节尚且不能定,偏他方才跟我说陈瑞文是我的人。”他眨眨眼,“陈瑞文是被咱们哄骗的,卫先生不知道。卫先生在咱们游湖的船上细细查看,还向船主问过咱们临时作旧的一处剑砍的船舷破损。你想想,若非疑心那处破损,怎么会单单只问那一处的既然疑心,必是能看出点子不妥来,怎么船家随意解释一句便信了他心中已认定,陈瑞文在撒谎、使指鹿为马之计帮咱们掩饰,陈瑞文必然是咱们的人。而他又有心自己劫走林姑父,故此不曾当场揭穿陈瑞文。横竖他握了把柄在手,不急在一时。” “而后他又向吴王说之再三,有内奸。”起.点赞道,“可进可退,立于不败之地。好本事” 贾琮道:“只是他自小没见过有真本事的女子,故此不曾疑心那个少年大内高手是你扮作男装。若我是他肯定能猜到。”因为我上辈子看过许多电影。 起.点微微一笑:“只怕我三姐姐在吴王宫中也不安份,遂以为我也是她那般擅使内院手段的女子。” “不错,故而好意来提醒我一回。”贾琮击掌道,“王五,又名卫先生,不知道哪个姓氏是真的。出身高门,嫡子,吃过他父亲姨娘的亏,大约与家里关系不大好,或是家里遭了什么难。一头在太湖为水匪、成为水匪魁首,一头在吴王门下做幕僚、乃是吴王心腹。结论:很厉害,收服不了。此事终了之后,绕道走。” 第二百六十四章 苏州林家老宅,门前来了个七八岁的孩子,说有传话给贾维斯大爷;贾维斯赶紧跑了出来。 那小子道:“有个大叔才在码头给了我十个铜钱,让我给贾维斯大爷捎句话。”贾维斯问什么话,他说,“贾三爷与林老爷都好,贾三爷有两个名字给贾大爷:罗马、伊皮奈。”贾维斯怔了怔,向他道谢又给了十个铜钱;那小子欢欢喜喜走了。 回到里头,贾维斯向杨嵩程驰道:“有了先生与琮儿是让水匪王五拿去的。”杨嵩问何以见得,他道,“琮儿曾说过一部西洋评话基督山伯爵,中有一段故事:有位巴黎的纨绔少爷在罗马城游玩,被当地最著名的山贼抓走,向他的朋友伊皮奈公子求赎金。依此暗示,抓他们的当是此处最著名的水匪,即王五。” 杨嵩道:“既这么着,可要请吴王去攻打王五的水寨” 贾维斯道:“咱们这几日蒙头寻不到人,无计可施。今既知道所在便好办许多。莫要惊扰吴王,待会儿我去县衙告诉县令,并使人往无锡传话,只说得了琮儿的信,他凭三寸不烂之舌将绑匪哄得差不离了,如今在贼窝做客,迟些日子自己就能回来。”杨嵩忍俊不禁。 程驰道:“我们已飞马回台湾报信去了,特种营很快就来。” 杨嵩问道:“什么特种营” 程驰含笑道:“小弟替三少将军在台湾府练的护卫队。” 杨嵩眯起眼睛来:“台湾知府是贾琏,贾琮身为知府的弟弟竟然有护卫队” 程驰道:“并非护卫三少将军一人,乃是护卫荣国府那一大群男女老少的。” 杨嵩将信将疑。 三人遂一道去了苏州的贾氏马行询问。马行掌柜的说:“听闻王五爷的水寨戒备森严,里头还排了什么阵法。” 程驰道:“无碍,寻常阵法不过对付寻常人。我赌三个铜板是九宫八卦。” 贾维斯道:“不赌,九宫八卦。” 杨嵩瞧了他二人一眼,贾维斯叹惋“可惜林相不在。”杨嵩以为说的是林海,正色道:“林大人不曾当过宰相,再说他也不擅九宫八卦。”程驰低头忍笑。 另一头,吴王得了贾维斯报信半分不疑,一时羡慕道:“贾琮之用胜过林海。林海有宰相之才,盛世可用;贾琮那舌头最得用于如今之世。也不知十年后谁能得了他去。” 众人遂安下心来。程驰先领着人悄悄打探王五水寨方位水势等等,亦趁夜攀上岛去在外头稍转了转,恐怕有机关埋伏不敢深入。起.点功夫高些,也猜到他们会来探路,时常半夜出去转悠两圈,终有一日逮住了位进来踩点儿的。起.点不敢吓唬他,轻轻学了两声猫叫,与那兄弟会了面。二人低声说了两头之事物,又商议后日再会于此。 不曾想,只过了区区七日,特种营就来到苏州城外。杨嵩惊叹曰,“果然兵贵神速。”程驰贾维斯二人便随报信的那兄弟驱马往营寨而去。绕了半日的山路终望见营前立着一匹马,见他们过来,远远的便抱了拳。到了跟前一看,程驰贾维斯俱大惊:领军之人俏眉漆目、面若霜雪,竟然是林黛玉 他二人吓得赶忙滚鞍下马:“林姑娘” 黛玉摆摆手问道:“我爹可有消息” 贾维斯忙道:“好的很,在水匪窝里当老太爷呢。” 黛玉不禁抚了抚胸口:“这颗心可算落地了。”方也飞身下马来。 贾维斯不敢先问她,赶着将这些日子得来的匪窝里的信儿说了,连林海点菜都说了。瞧她面色缓了许多,才放下了心,林黛玉身子一软便往下坠,吓得他顾不得守礼伸手去搀。 黛玉苦笑道:“一路从岭南飞马过来,终究这身子骨儿较之你们弱了几分。” 贾维斯道:“相爷本是文人,又因苦苦挂念先生心绪汹涌,乍闻平安难免松懈。” 程驰在旁掩了掩耳朵,偏生让林黛玉瞧见了,登时涨红了脸,奋力站稳了些,贾维斯忙放开她。她便伸手去解系在马上的水壶,扬脖子喝了几口。 贾维斯在旁说:“时近九月底了,既已扎营,当饮些热水才是。” 黛玉不回头道:“啰嗦什么行军路上能有的水喝已是极难得的。我何曾那么娇贵我烧了热水,旁的兄弟喝凉的,你见过这般领兵的么” 贾维斯见她喝好了并系了水壶,便又解了下来塞进自己怀里。程驰实在忍无可忍闷笑起来,贾维斯充耳不闻。林黛玉只做闭了眼看不见,引着他们进营地去。 坐下之后,他两个再将苏州诸事从头细讲。黛玉听罢慨然道:“当年也曾听闻宝姐姐家里买小丫头打官司,竟有如今之缘。”乃又问道,“龚翼之说琮儿在京城收了个大内高手,不能将他们救出来么” 贾维斯道:“那寨中戒备森严,排着九宫八卦,晚上有机关车与夜巡队每个时辰挪换位置,巡逻的还不算在内。我等在这上头俱是三脚猫,没本事依着时辰算生门死门伤门;林大人上了年岁又不会功夫,不敢乱动恐有闪失。” 黛玉哼了一声:“你们知道得如此清楚,显见那个大内高手也是行家。琮儿是想练兵吧。” 贾维斯程驰互视一笑。 黛玉乃向程驰道:“我奉小龚先生之命领军驰援苏州,自任军师一职,人马这就还给程驰将军。” 程驰抱拳道:“还请军师指教。” 贾维斯道:“虽说无碍,还是早些救先生出来稳妥些。” 黛玉微微一笑道:“你莫着急,这一仗无须你上阵杀敌。既是王五有些能耐,咱们也好生对付,莫要辜负了他的瞒天过海之计。” 贾维斯也抱拳道:“凭军师吩咐。” 黛玉道:“他一壁当水匪一壁当谋士想来辛苦,先顾一头才好。”遂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那二人见了都笑道,“此物有了可调虎离山。”三人遂商议起来。 说了半日,贾维斯从怀内掏出水壶来递给黛玉,已让他烘温了。林黛玉满面飞红霞不肯接。程驰捂着眼站起来:“我先去外头透口气,你们且商议着。” 既知道父亲平安无事,林黛玉安下心来,也耐得住性子了。她命几个斥候扮作过往客商向本地老农打探天气。这会子已渐入仲秋、秋阴不散,旋即几个斥候回来都说近来四五日皆是阴天,到了第六日头上便有雨。黛玉点点头:“便选在九月三十那一日,纵有月亮也不过一钩子罢了。” 因吴王仍在无锡,次日一早贾维斯传信与他,说是后日有事想与吴王商议。吴王自然欢喜不已,命陈瑞文与卫先生一道参详。 当日,直至中午他二人才到。进了无锡县衙,贾维斯愧然道抱拳道:“本该早些来的,因为因为”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有些事儿耽搁了。” 吴王笑摆手道:“无妨。宴席早已备下,贾先生杨护卫先请用午饭。” 遂直入酒席,觥筹交错,说地谈天。无锡县令张源在末席陪着。酒过八巡,众人皆有几分醉醺醺,卫先生趁机打探林海之事。 杨嵩笑道:“琮儿是个鬼灵精。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哄的人家绑匪与他结交,只差没拜把子了。” 贾维斯摇头道:“终究是匪人,心思难定,现在宽心还早了些。” 杨嵩一手举盏一手指着他笑道:“你这小子,年岁轻轻的愁心那么重。我告诉你,琮儿在绿林中当真有一套。凡他遇上的大盗小贼,无一例外与他称兄道弟。真真如他自己说的,跟个孙大圣似的。他还爱教绿林人唱曲儿,偏那些人都喜欢” 卫先生心下好笑,忙问:“唱什么曲儿” 杨嵩摆手道:“委实难听,我可不唱,丢人的紧。” 贾维斯仿佛醉了,瞪着杨嵩道:“哪里难听了那是琮儿唱的不好。我们打小都唱的。不怕告诉你,我们可都是绿林出身我爹当年跟着将军当过山贼劫过道” 吴王哑然失笑。原来贾赦还领着贾四当过山贼想来是贾代善还在时的故事了。他正欲打个圆场,贾维斯已亮开嗓子唱了起来:“烽烟起,寻爱似浪淘沙遇见她,如春水映梨花”卫先生不禁击掌原来这小曲儿好听的紧,他前些日子听不下去原是贾琮唱的不好。一曲下来,满席人都击节叫好。贾维斯兴致上来,撸起袖子又唱了一曲“沧海一声笑”,听得众人也起了兴头,陈瑞文忙提议行酒令,贾维斯头一个赞成。 酒令一行,酒席的时辰就长了。一顿饭足足吃到了申时,大半醉倒。卫先生啼笑皆非,与不没怎么敢喝酒张源一道命人将这群醉汉扶到后头歇息去。亏得无锡富庶,县衙够大。 贾维斯还罢了,只睡了半个时辰便起来;杨嵩却是数十年小心谨慎守着林海,不敢松懈一刻,今儿可放开量来喝了。贾维斯推了他半日愣是推不醒,急的让人去打凉水想泼他。吴王得知忙命人拦了,说是“不急,让他睡去。” 贾维斯无奈,遂请了个县衙的下人守着他,自己理了理衣襟,只身来见吴王,道:“杨大哥不过是陪我过来的,正经事儿他不在也无妨。” 吴王忙站了起来:“先生有何指教。” 贾维斯微笑道:“前几日台湾府有人过来,带来了件东西,乃是荣国府赦老爷的意思,想与王爷做笔生意。” 吴王等人已听林府外头的探子说了有外地人风尘仆仆上门来,还想着晚上设法打探呢,原来是台湾来的人。忙问是何物。 贾维斯道:“吴国自古便是我朝纺织最盛之地,不论是绸是布样样皆为世上首屈一指,产量也丰。只是,世界更大。吴国产的绸布再多,也夺不下外洋诸国之市,实为憾事。若想改进,其中最难的一条便是织工有限。” 吴王立时站了起来拱手道:“先生有何赐教” 贾维斯微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则事半功倍。有掘墓者翻出汉朝古墓,其墓壁上有彩绘的手摇织机,至今我朝民间仍有织女在使。产布极慢,经月方能成匹。今之织女大都使的是踏板织机,快的数日便可成匹。可见器具之重。然而还有更快的。西洋英吉利国有位匠人卡特莱特氏做出水力织布机,其效可比踏板织机快四十余倍。” 吴王瞪大了眼,旋即问道:“先生可会么” 贾维斯道:“赦公已使人去西洋找去了。今有另一物,也与纺织相干。”乃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来,“此物原为西洋的珍妮纺纱机,赦公命能匠加以改进。因那匠人姓曾,便命名为曾氏纺纱机。”他苦笑道,“赦公有意将此图卖与王爷,特命我来谈生意。” 吴王接过图纸看了半日看不懂,又递给卫先生。卫先生一见便大赞:“从何处想来”乃向吴王道,“此物非同小可,王爷,这笔生意做得,且极划算。”又笑道,“咱们快些买下来,不然赦公定会卖给旁人去的。” 贾维斯轻笑道:“既然吴国本为纺织重地,自然是吴国先。我们老爷后头还有织布机想卖呢。” 吴王笑道:“这个贾赦,从前一副荒唐模样,在南边呆了这一两年,倒是愈发闲了,竟弄起匠器来。” 贾维斯道:“南边都是小辈,没人敢跟他切磋武艺,纵他逼着我们同他交手我们也不敢真打,他老人家无趣的紧。”旁人不禁好笑。 吴王道:“此为要事,且待我们商议两日。” 贾维斯道:“这个自然。” 他遂回客房去了,吴王与卫先生、陈瑞文等人立时商议起来,入夜不熄蜡。 这日恰是九月三十,漫天乌云无星无月。贾琮与起.点都没睡,林海早睡了个“梦里不知身是客”。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唯有湖水与秋虫声声入耳。忽闻外头一阵骚动,起.点忙攀上墙头悄然张望,东头有烟火滚滚,略皱了皱眉头。他们若是声东击西可没选对地方,那儿正是此刻的生门,寨中的机关车与夜巡队都去了别处,最便宜逃跑的。 第二百六十五章 话说王五的水寨之中半夜火起,乃是前东寨那边的草棚忽然烧着了。巡逻的立时敲起锣来,许多水匪于梦中惊醒前来救火。才救到一半,后寨又起火了。旋即又有数处火起,整个水寨外圈处处见浓烟,唯有西北那边的小寨子平安无恙。 此时在寨中坐镇的便是当日绑票了林海贾琮等人的那汉子,乃是水寨二头领。他听了下头喽啰的回报略一思忖道:“五爷说过,有大内高手在护卫林大人。当日那人不在,想必这会子来了。”又吩咐下去,“若看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放火莫要追的太紧恐怕他使的暗器有毒。”忙亲领着自己的亲兵往关押肉票的院子而去。 果然,那院子院门大开、门锁被砍断掷于地,守门的兄弟被打晕横七竖八躺着,哪里还有旁人喽啰们都急问如何是好。他笑道:“五爷教导过我,这叫声东击西之计。四处起火唯独西北小寨没事,他们往西北那头去了。算他们倒霉,夜巡队恰巡查到那里,还带了弩.机。” 旁边有人道:“既这么着,咱们可要过去帮忙” 二头领思忖片刻道:“用不着,若真在那头他们逃不掉的。也保不齐在别处藏着,都精神些四处巡查。多着人去救火,莫吓着了夫人。”遂着人分头去搜。 另一头,最先起火的前东寨草棚子火渐渐熄灭,帮着救火的也往别处去了,只余下今晚轮值的二十几个人惊魂未定。 待寨中的火悉数扑灭,并没人找到林海等,倒是各处都有被打晕或打伤的兄弟,幸而性命皆无碍,伤势亦轻。只是半个敌人没见着,有几分窝火。守着西北小寨子的头领派了个人来问情形。二头领问道:“可有人逃去了你们哪儿” 那小喽啰道:“我们那头无事。因见今晚这火起得古怪,不曾乱动。” 二头领“腾”的站了起来:“他们没逃到你们哪儿去” 喽啰摇头道:“不曾。方才可巧夜巡队巡来我们寨子左近守着,不见肉票也没有敌袭。” 二头领登时愣了。呆了半日,大喊:“去前东寨”等他们赶到,见满地都是被打晕了的自己人,又跌足吼道,“追” 远远的有人隔水高喊:“喂~~王五爷~~中了我家军师的连环计,输得不冤枉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声音洪亮,逐水传来,清清楚楚。 虽无星月,水面依稀可辩遥遥有船的影子。二头领咬牙道:“好快的船只是既在我寨,如何能让你逃了”立时命人解船去追。 水匪委实熟悉水势,尽管前头那船划得很快,却绕了个圈子,二头领花了些功夫仍是追上了。他一看那船便有几分愣:这船头尾皆竖着许多草垛子。有个年轻人立在船头抱拳道:“这位好汉,三更半夜不睡觉,追我们的船做什么呢” 二头领好悬让他气乐了,道:“小伙子,瞧你岁数不大,莫要在我老人家跟前打马虎眼子。好生将人交出来,放你们一条生路。” 那小伙子摊手道:“我们船上并没有姑娘,您老人家让交谁” “我老人家并不要姑娘,只要那个老头并那个小胖子。” 那小伙子一缩脖子:“您老人家口味好独特。” 二头领虽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也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冷笑道:“既然不肯交人,兄弟们去夺回来” 有两个性子急的水匪已跳上了对面那船。小伙子不曾拦阻,还伸臂引了引。两个水匪进船舱找了一圈儿,里头有三十来个精壮的小伙子,没找到林海贾琮并那个漂亮丫头,出来说:“二头领,没有啊” 二头领奇道:“怎么会没有”忙自己跳上来也细查了一番,依然没有。 小伙子道:“我们船只这么大。” 二头领再寻一番,依然没有。遂将船头船尾的草垛子一一拆开查看,皆是寻常草垛子。他因问道:“这些草垛子是做什么的” 小伙子道:“戏里头有一部草船借箭。因知道这左近有水匪,天色又暗,万一你们懒得上船只射箭过来,我们还可捡点子便宜。” 二头领嗤笑道:“这话显见是胡扯。” 小伙子耸肩道:“显见是实话您老人家只不信,我也没法子。” 二头领哼道:“既然找不到人,就先拿你们去回去也好。” 小伙子缩脖子道:“不会吧,我可害怕了,还是别去的好。” 二头领打了个唿哨,四周围上来六艘船将这艘困在里头,后头还有没围过来的。那小伙道:“你们以多打少算什么好汉有种一对一” 二头领笑道:“我们是水匪,谁同你一对一” “不公平” 二头领愈发笑了:“绿林中还有公平的么” “哦,原来绿林中没有公平。”他道,“既这么着,我们也不同你们公平了。”因也打了个唿哨。 水寨的船上都带了火把,映得湖面一片火光。再一张望,旁边有个芦苇荡,里头渐渐驶出许多船围拢过来、密密麻麻不计其数。那小伙子笑道,“我们军师这连环计有好几环,调虎离山、浑水摸鱼、引蛇出洞、十面埋伏。这位头领,你们人没我们多、兵刃没我们的好、盔甲仿佛也没几个人穿着。还打么林大人可早就送回去了。” 二头领迟疑了片刻,问道:“林先生何以不在你们船上” 小伙子道:“本来就不在。你们去灭火之时便从那烧草棚子之处上了另一条船,就在你们寨外隐蔽处藏着。待诸位过来追我们了他们的船方划走。”见他仍旧犹豫,小伙子又问,“诸位可带了弩.机么带了几架”说话间,船上三十来人悉数不知从何处掏出了手.弩,神情霎时肃杀。 二头领冷笑道:“当我怕死么” 小伙子道:“无所谓怕不怕死。死有轻如鸿毛、死有重如泰山。二头领若就这么死了,你自己想想可划算你本意是找林大人的,他又不在我们船上。头领若不是好奇心重、将我们这些草垛子一个个拆开白白耗了许多功夫,而是立时调转船头去追,保不齐还能追上。这会子你已追不上了。” 二头领猛然抬起头来,咬牙道:“谁说我追不上” 小伙子笑吟吟道:“轻舟已过万重山。” 二头领立时转身跳回自己的船上,跟着他的两个水匪也跳回去。他又打了个唿哨,四面水匪的船登时如箭一般撤走。这小伙子也打了个唿哨,他这头的船亦齐刷刷的划走了。 在这些船当中一艘的舱里,林海贾琮起.点三人围坐。林海捻着胡须赞道:“这个军师当真有本事。” 贾琮竖起大拇指道:“所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策。先生,其实这军师总共出了六计。” 林海笑指船舱道:“莫不是暗渡陈仓、激将法” 贾琮也笑道:“确有暗渡陈仓与激将法。只是没有十面埋伏,而是虚张声势。这些船虽然多,唯有他看过的那艘里头坐满了人。” 林海怔了片刻,旋即抚掌笑道:“果然好计这军师高谋,数计并出,真乃奇才也。”又叹道,“不想吴王有此人才。” 贾琮撇嘴道:“不是吴王的人。” “哦”林海抬目看了看外头那驾船的小伙子,“不是吴王的人么此处乃是吴王之地,那岂不是还得加一计” “啊” “假道伐虢。” 贾琮击掌,师徒俩相视而笑。 林海因问道:“既非吴王的人,是哪里请来的人马司徒磐的” 贾琮眨眨眼:“姑父莫要着急,待会儿就知道了。” 因王五的水寨藏于太湖深处,船划了许久才依稀见岸。岸上忽然有十几个火把亮起,因船在暗处,可辨出这乃是苏州城的一处僻静码头,有位少年披着鲜亮的红斗篷等在岸上。贾琮已搀着林海来到船头,指着那少年道:“她就是出此七星连环计的军师大人。” 虽离得太远分辨不出容貌,依着身形装束大约可知那军师极为年轻,林海慨然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孩子多大” 贾琮道:“比我大,今年十七。” 林海稍吃了一惊:“这般年少竟与玉儿一般大,岂非是天才么” 贾琮笑道:“大约是天人下界渡劫的。这位军师大人还文才过人、精通机关与营造之术、会算九宫八卦,我极为敬重。先生,你必然会喜欢的。” 说话间船已靠了码头,贾琮先跳上去,再搀林海登岸。那少年军师已快步走了过来。 林海匆匆整了整衣襟,向那军师抱拳道:“多谢军师搭”话没说话,他已怔住了。那泪眼盈盈的不正是自己的女儿林黛玉么两年不见,眉眼儿又长开了许多,身量更是蹿高了,浑身竟透出一股英气来。 黛玉含泪拉住父亲,喊了一声“爹爹”。林海蒙了:“玉儿这是怎么回事” 贾琮在旁笑嘻嘻道:“如何姑父,我说了你会喜欢我们军师的吧。” 黛玉抹了抹泪道:“爹,此处并非说话之所,咱们快些回家去。”说着,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林海披上,又朝湖面瞧了一眼,“有人跟着你们呢。” 贾琮吓了一跳:“哈” 程驰也道:“我怎么没看见” 黛玉道:“有条小舟一直远远的缀着,我带了千里镜才依稀察觉。” 程驰道:“大约是等我们走了一阵子之后再跟上来的。我们虚晃一枪、他们也虚晃一枪,都不是省油的灯。” 黛玉乃命人将千里镜取来给程驰:“烦劳程将军断后。”程驰应下了。她遂扶住林海的胳膊,“爹,咱们先回去。” 林海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依言上了车。程驰点了百人跟着,自己留在码头。又取了千里镜来,命灭掉码头的火把。果然,遥遥的有小舟隐约出没,还远的很。 因今日所用船只大都是兄弟们自行扮作各色人等、各自想借口寻渔民租的,便驾着舟散开去将各自的船系回借来之处。那跟着的小船大约没料到他们竟散了,在远处停驻了会子,终于摇了过来。那水匪胆儿也大,系了船登岸四处张望。 程驰这会子已藏身在贾氏马行弄来的一艘船里,觉得他有趣,故意翘起腿儿来哼了几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夜深人静的,立时便将那水匪引过来了。 他来到程驰船头探了探脑袋,见程驰在船头伸着懒腰打哈欠,问道:“这位小哥,还不睡么” 程驰瞧了他一眼:“大哥,冒冒失失的说话走路也没声音,胆子小的不得让你吓死。” 那水匪笑道:“咱们跑船的还能怕鬼么我听小哥说话不像是本地人。” 程驰道:“外地人。” “来苏州做生意” 程驰想了想道:“也算不上做生意,替东家跑腿罢了。” 水匪叹道:“跑个腿儿的还得三更半夜不睡,也不容易。” 程驰发牢骚道:“可不是么,十几日没歇好觉了,薪水还少。” “你们东家做什么生意啊。” 程驰瞧了他一眼:“大哥,在江湖上混,遇事别打探得那么明白。许多生意不是谁都能做的,许多钱也不是谁都能赚的。” 那水匪忙点头称是,见他已起了警觉,便打个哈哈出去了。他又往码头上走了一圈,寻个隐蔽之处暗暗盯着程驰这船。天亮还得一阵子,程驰便在船上睡起觉来。 再说林海跟着女儿上了马车,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来的苏州这些兵卒都是哪里来的” 黛玉道:“因得了苏州快马来信,我便主动请缨领兵来救爹爹了。兵卒是台湾府的。” 林海大惊:“你从台湾府过来千里迢迢怎么来的” 贾琮在旁道:“先生林姐姐是军师,自然与兄弟们一道走八百里加急道快马来的。” 林海这才明白过来,指着黛玉颤声道:“你你你莫非这一路上皆跟着这些兵卒” 黛玉昂起头来:“是领着。我是领军的。” “胡闹”林海斥道,“旁人知道了如何了得。” 贾琮忍不住嘀咕:“旁人是谁我们又不认得。”挨林海狠狠的瞪了一眼。 第二百六十六章 话说林海听闻黛玉与兵卒们一道走八百里加急道快马来的苏州,又惊又怒。贾琮在旁劝道:“姑父,林姐姐若不来,咱俩保不齐就得让王五当猪卖了。你自己刚刚赞这位军师奇才高谋、英雄出少年的。” 黛玉喜道:“爹爹说的我么” 林海恼道:“我那会子不知道是你”又瞪了贾琮一眼。 贾琮挤挤眼道:“不知道才夸的实在呢,若知道您老保不齐不好意思夸。” 林海一时语塞,顿了片刻道:“你们实在不知事。玉儿,你虽聪明,只是终究是个女孩儿。”黛玉瞧了贾琮一眼,林海立时扭头看贾琮道,“不许替你姐姐瞎掰。” 贾琮两手一摊:“我还没说话呢您老就知道是瞎掰了先生,我只问你,可知道将士们喜欢什么样的军师、崇拜什么样的军师、期盼什么样的军师” 林海道:“横竖不是女军师。” 贾琮道:“这话一听就是外行,果然隔行如隔山。哎,文人啊”又挨了林海一眼。“将士们最喜欢能领着他们打胜仗的军师、最崇拜能领着他们以少胜多打胜仗的军师、最期盼能不牺牲袍泽打胜仗的军师。这个王五显见是将门之后,水寨有水匪四千多人,不弱于朝廷精兵。咱们才一千士卒,还是在人家的地盘、还要将咱们这两个文弱书生不死不伤的救出来、您老人家还上了年岁。若非林军师连环妙计,咱们这边不战死一半根本不可能好么如今你瞧瞧,连个伤兵的都没有一千人去、一千人回。先生,军师是男是女要紧、还是能不能打胜仗要紧” 林海哑然想了半日无可反驳,胸中又抑不住得意之情,满面纠结。眼看林黛玉贾琮姐弟俩嘴角都笑上耳根子了,怒道:“横竖她是女孩儿就不可与兵卒为伍。” 黛玉道:“父亲何故瞧不上寻常士卒若无他们保疆卫土,何来我等国泰民安” 林海道:“你莫要扯些不相干的,你都十七了此事若传出去损了名声可如何是好” 黛玉登时涨红了脸,贾琮失笑道:“姑父放心,连这么点胸襟都没有的男人配不上林姐姐,管保有的是人仰慕她胸中才学。”最重要的是她的脸啊长得漂亮干哪行都不愁嫁。 林海瞪他道:“你懂什么你才多大”贾琮只管笑。林海又看了看黛玉、想了想方才这一路无惊无险的脱身,实在没忍住,叹了一声,“我女儿真真可惜若为男儿身必然出将入相。”贾琮放声大笑,黛玉也抿嘴而笑。 贾琮指着他的披风道:“喏儿子未必有这么贴心。”林海撑不住也笑了。 后头便暂且搁下此事,众人回到林府,早有人预备好了热水。半个多月没好生洗澡,三只肉票都难受的紧,赶紧沐浴更衣,又喝了些粥水,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 另一头,码头上天色渐晓。贾氏马行的伙计一早来收船,将程驰惊醒。二人躲到里头说了半日的话又上了船头,程驰与那伙计对着拱了拱手便闪进人群不见了。过了会子,昨晚那水匪摸过来向伙计打探。这水匪极会说话,不多时便引得伙计打开话匣子。 因提起方才那小伙子,那伙计笑吟吟的道:“这位小哥好阔气他昨儿去我们铺子里租船,竟给了二十两银子的押金方才我来收船,他直把那二十两送我了瞧他衣裳寻常,当真想不到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 那水匪登时明白他们只怕上了当,昨晚那些船不是这帮劫寨军的。忙去寻他们在苏州城内的一位细作,让他打探此事。那细作探了半日回来道:“昨天许多外地来的年轻人在各处租船,缘故各不相同,有搬家的、有逃婚的、有走私盐的、有贩私货的,琳琳种种,租金先给了且都不低,押金都比船价高。偏昨夜船都已悄悄还了回去系在原处,没人去要回押金。只怕是做了什么极赚钱的大买卖,那点子押金不放在心上。” 那水匪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苦笑道:“当真是极赚钱的大买卖。”又烦劳他去林府打探。 一时那人回来,大惊:“他们家的门子说,林大人昨晚回府了邻居问是如何回府的,那门子说,是他们老爷的学生嘴皮子利索,劝说绑匪放他们回来的” 那水匪叹道:“不是他学生嘴皮子利索,怕是他学生求的好帮手。”直至这会子他方将昨夜之事细说一遍,又叹一声,“不想林大人就在那些船当中二头领还不知上哪儿追去了。” 细作听罢哈哈大笑:“那个军师好厉害,二头领输得不冤” 水匪道:“起初我以为是哪位王爷家的人。这般四处租船的举动当不是兵卒,保不齐咱们被人黑吃黑了。” 那细作想想愈发觉得有趣,哈哈大笑起来。那水匪瞥了他几眼,也跟着笑。而后乃寻了匹马往无锡报信去了。 贾琮直睡到中午才醒,赖了半日的床爬起来,午饭时辰都过了,命厨房另炒几个小菜胡乱塞了一顿。因想起一事,忙将王五之状写了个纸卷儿塞进信筒,放了只鸽子飞回京中去了。 遂又跑去看林海。笑嘻嘻的才一进房门,登时吓了一跳。只见林海坐在椅子上,林黛玉跪在地下,爷俩都垂了满脸的泪。林海满面痛心疾首,黛玉竟有点子革命先烈的倔强壮烈。贾琮赶忙嚷嚷:“干嘛呢干嘛呢爷女俩两年没见容易么。” 林海指着他道:“都是你小子将你姐姐放纵坏了。” 黛玉咬牙道:“我没错。” 贾琮忙说:“可是姐姐当军师的事儿” 林海不搭理他,看着黛玉道:“既然你回来了,咱们不去南边,就在苏州住着。” 贾琮道:“苏州有王五和吴王两只老虎。天下之大,唯有台湾那个蛮夷贫瘠的弹丸小岛没人惦记,可暂安一时。” 林海一时语塞,过了老半日又说:“纵然过去,不许你姐姐再做些抛头露面的事儿。” 贾琮撇嘴道:“到时候再说吧。”一面朝林黛玉使眼色。 林海瞪他道:“你们打什么马虎眼子” 贾琮耸肩道:“没打马虎眼子,暗示姐姐放宽心罢了。”乃笑嘻嘻道,“姐姐他不让你做事,就让你手下的人闹他去要么他帮你做。纵是林尚书只怕也一时做不来姐姐那些公务,到时候姐姐可得帮着你爹啊”说的林黛玉破涕而笑。 林海哼道:“那么点子地方能有多少公务。” 林黛玉跪在地上遐思忽起,她爹若是忽然接手了她那一摊子事儿得乱成什么样子。三丫头性子愈发不好了、大姐姐说话柔中带刚能噎死人、吴小溪四处给人下套不留神就得掉进去、连掌管内务的红.袖两位大奶奶都厉害的很,单单这几个女子都够她爹喝一壶的。遂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贾琮忙上前将她搀了起来,道:“好了好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自然有法子。” 黛玉爽利道:“爹若能接住我那一摊子、并收拾停妥潇.湘馆那一群人,我便懒得管那些事。”又与贾琮二人互视了一眼,都笑上眉梢。林海莫名有种不妙之感。 乃打发人去无锡报信。 吴王正与贾维斯杨嵩二人讨价还价呢。偏这两个都不是做生意的料,贾维斯只拿着贾赦说话,的一步不让;杨嵩是个护卫诸事不知。忽有人前来报信,说是林大人与贾家的琮三爷昨夜被绑匪放了,平安无恙。几个人忙将生意撂下,喊那小子进来回话。 那小子道:“老爷与琮三爷俱是今天寅时五刻回来的。府里好一阵忙乱,又是烧水又是熬粥,待他们安歇下天都快亮了。今儿都睡到中午才醒,瞧着精神都好,我来的时候琮三爷正哄老爷玩儿呢。三爷说,让贾大爷只管做要紧事别管他们;老爷也让杨护卫莫急着回去,他好的很。” 话虽如此,杨嵩仍有几分坐不住,拿眼睛直瞄贾维斯。贾维斯道:“杨大哥先回去吧,我功夫也不弱,自保足矣。” 杨嵩当真站起来道:“多日不见大人,我实在担心,先走了。” “尽管去。” 卫先生笑道:“琮三爷当真有条三寸不烂之舌,从没听过肉票能哄得绑匪放人的。却不知绑匪是何人” 那小子道:“三爷说了,人家既放他们回来、又不曾伤着半点皮毛,便只当他们爷俩出去玩了一回,此事既往不咎,再不提了。” 贾维斯摇头道:“也不知他这性子是如何养出来的。林先生苏先生俱是雅士,赦老爷虽性子直爽些、倒还知道尊贵,唯有他是个见市井无赖也呼朋唤友的。” 吴王笑道:“岂止市井无赖,这小子头一回见我那九弟就喊他哥哥,那会子还不到四岁,真真没脸没皮。”因拿眼睛溜了一眼陈瑞文。 陈瑞文忙说:“这些日子晚生日夜挂念林先生。既已平安归来,晚生也去看看。” 吴王道:“很是。若非你星夜来寻本王,本王这会子定然还在金陵,保不齐贾先生就将这纺纱机卖与旁人了。” 贾维斯道:“那王爷岂非还得谢谢那绑匪若不是他们,王爷也得不了陈兄这么一位好人才。” 吴王笑道:“亏得本王素来以为贾先生是老实人,原来先生极会说话。” 卫先生嘴角偷藏一丝冷笑,道:“陈先生与贾先生倒像一路人,俱是会说话的,不过平素少说话罢了。” 陈瑞文全然不知其意,道:“不然。贾兄寡言,晚生却有些话多。”卫先生含笑不言。 陈瑞文遂随杨嵩一道领着那小子快马回苏州去,贾维斯留下慢条斯理的与吴王议事。 这一日晚宴上,借着庆贺林海贾琮平安归来之机,卫先生频频向贾维斯劝酒。眼见他有几分不胜酒力,笑命人扶回客房歇息去。过了会子,卫先生亲往查看,不想他竟已睡熟,乃叮嘱一旁照看的人仔细些便走了。 因林海已回来了,贾维斯半分不着急,他们的纺纱机又实在是好东西,吴王以为若在钱上斤斤计较有份,便命卫先生快些应下。贾维斯次日便拿到了银票子。 卫先生道:“贾先生,这图纸我们买的可不便宜,还望赦公将那织布机弄到之后先记得我们王爷。” 贾维斯拱手道:“这个自然,给了旁人他们未必能比吴国用场大。” 卫先生道:“只是西洋那头,用这个并那织布机的可多么” 贾维斯道:“不多。因为他们现在不缺钱,懒得在这上头下功夫了。西洋人从外洋别处搬运了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够花两三辈的。” 卫先生冷笑道:“坐吃山空,何其愚也。正好,趁他们懈怠,咱们恰可以有所作为。” 贾维斯连连点头:“不想吴王手边有卫兄这般明白人,吴国这儿便不用忧心了。”卫先生瞧了他一眼。他解释道,“实不相瞒,先生与琮儿极忧心诸王混战内耗,山河不太平,我朝最终也与外洋诸国一般沦为西洋人之奴。” 卫先生面色一变,足足过了半刻钟才长叹道:“林大人与贾三爷高瞻远瞩,卫某佩服。”因向他深施一礼,“先生放心,有卫某在,断乎不让吴王与旁的王爷内战。” 贾维斯立时一躬到地:“拜托先生。”遂起身去向吴王辞行了。 待送他走了,卫先生密语吴王道:“这个贾赦可了不得王爷,咱们花的钱虽不少,实在是划算的紧。晚生已使人去岭南打探去了,有个号称嗨爪的海商能从西洋买到火器。有了这纺纱机,来日再得了织布机,王爷再不会缺钱了。咱们吴国又不缺粮。一不缺钱二不缺粮三不缺火器四不缺人口”他遂朝吴王行了个礼,“恭喜王爷。当日王爷择了吴地,实在明智之极。” 吴王哈哈大笑:“当日我只说要挑商贾最盛之处。他们眼里皆只有兵,哪里知道,有钱何愁没兵”因又问道,“你看林海” 卫先生道:“王爷,只怕林大人咱们是留不住的,过不了多少日子他们便会南下。晚生若没猜错贾琮眼下当不会择主,十年后也未必会。” 吴王一怔。 “此人虽嬉笑怒骂、玩世不恭,心系天下安危而非某一家。”卫先生道,“他不会帮着诸位王爷内战,不论哪一位。然而若是诸王去外洋征战,不论是抢人还是抢钱,他都会帮着。此人当真是个有来历的。王爷且想想,当年若非贾维斯先生所出合纵之计,我朝这会子会如何数十年后会如何” 吴王道:“自然是我们哥六个都让老三弄死了。” 卫先生摇头道:“不是六个,是七个。依着太上皇的性子,燕王必定保不住的。而太上皇本无能兼多疑,又重文轻武,他治下之国可想而知。西洋人既如琮三爷所言如狼似虎,数十年之后,我朝恐怕难免落到被西洋所灭的外洋诸国那般。”吴王倒吸一口凉气。卫先生接着道,“当年贾维斯先生以生死之危迫诸王合纵,方有了今日之势。然而今日之势未必平安。贾琮一而再再而三恳请诸位王爷莫要内杠,打西洋人要紧。王爷,此人恐怕是来救世的。” 吴王大惊,半晌才说:“依着你的意思,他当真是哪吒下界” 卫先生道:“哪吒也罢、善财童子也罢,横竖不是凡人。我常年在吴,不知京中事。王爷自想,你们兄弟八位,除去太上皇,他可有对谁不好么” 吴王想了想:“委实没有,对我们其余七个都挺好,有人烦劳他帮忙出个主意他都出了,且主意都妙。” 卫先生道:“只怕是他将救世之心寄于诸王之故。至于谁将来能得他辅佐,只看谁想往外洋开疆拓土了。” 吴王又怔了半日,终向他深施一礼:“听先生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本王得先生,恰如刘玄德得诸葛孔明也” 第二百六十七章 林海终于回府,吴王又恰在无锡,遂前往拜访。偏偏先回到苏州的陈瑞文一直劝说林海留吴;林海不知他本是吴王派来的,回头向弟子们叹道:“好好一名文士,不足二十天就变成了说客。权之一物,防不甚防。”旁人都知道底细,赶忙哄了几句“世人皆俗”云云,正好让他离这个陈瑞文远些。林海依然长吁短叹,惋惜的紧。 不想吴王来了之后,只说在吴国令林大人遇上绑架,实在是孤王之过,半个字不提邀他留下,倒是让林海有几分不解。贾琮笑道:“陈瑞文是他的人,前头已试探了先生好几回,吴王还来碰钉子不是傻的么”林海一想也对,便罢了。 吴王前脚才刚走,贾琮哄了老头儿回去换衣裳,门子进来悄悄回道:“外头来了位女子,说是什么绣庄的,还说你前日在街上命她今天来送帕子。” 贾琮怔了怔:“有吗”回头问起.点道,“我有问人要帕子么” 起.点道:“我哪儿知道既然指了三爷的名,见见也好。” 贾琮心想,横竖我这儿有大内高手,也不怕她是查水表的还是送快递的,便命带进来。 一时那女子进来,穿着寻常的青布衣裳,二十来岁,圆圆的脸庞,老老实实的模样,束手束脚的,进门直跪下道:“小女是荷叶绣庄的周茶花,来给三爷送帕子。” 贾琮奇道:“什么帕子我半分不记得。拿来我瞧。” 那周茶花便递上了一块帕子。贾琮打开一看,“扑哧”笑了,道:“实在看不出来。”原来那帕子上绣了神盾局的那只鹰。乃又细看了看她,扭头再看起.点,道,“事实上细作应当找周大姐这般模样的才对。” 起.点垂目道:“细作也分许多种,我并非在市井中探消息那种。” 说话间看那周茶花还跪着,贾琮忙请她起来,又问:“周大姐今日来想必有事。” 周茶花道:“因得了京中的飞鸽传书,特来送给三爷。” “哈”贾琮惊喜道,“居然在苏州能收到京中的飞鸽传书台湾有么” “没有。”周茶花道,“台湾府太小,训鸽那会子没算上。我这回得了命,随三爷入台湾府训鸽。” 贾琮大喜:“你会训鸽” 周茶花点点头。 贾琮乐得在屋中转圈儿:“太好了太好了哎呀呀五叔对我真好喂喂陈四姐你看,人家周大姐不光是个探子”起.点懒得搭理他。 周茶花见他欢喜得连信都忘了,笑着将信筒递上来。贾琮接过信筒取出信来一看,原来是贾敘来书,依着前番苏州去信猜测王五身世,将贾琮惊了半日才说:“地球当真是个村” 昭武将军卫广之子卫函先娶王氏,生子卫若蘅。六年后,侧室李氏生子卫若兰。再三年,因获先帝疑心,卫广惊惧去世,卫函以七出之“妒”休王氏,扶李氏为正。长子卫若蘅自请替祖父守墓三年,后不知所踪。 王氏之父金吾将军王绶本与义忠亲王无关,因小人长舌诬陷,牵连丢官罢职、幸而保住了性命,全家回原籍江苏长兴县。乘船返乡时在太湖遭水匪洗劫,满门二十余口无一生还。此事刘登喜与司徒磐俱不信,多次使人查访不得其踪。 李氏本为官宦之女,家中遭难获罪发卖入卫家为婢,后为卫函通房。数年后逢朝廷大赦,其兄免罪考取进士,入了翰林院为官,李氏升为侧室并有子。再后来,李氏之兄升任大理寺少卿,而王家获罪。 贾琮看完将那信递给起.点,道:“看见没原来卫家伯父娶过两个老婆,他这两个老婆的人生完全就是我说的、女子一生寄于父兄之典范” 起.点叹道:“卫若蘅显见就是王五了。这般人才本是卫家嫡长子啊,可惜了。卫若兰虽也聪慧多才,终究比不上他。” 贾琮摇头道:“卫家伯父是个无能的,平素从来不约束卫若兰。卫若兰半分不怕他老子、却极怕他舅舅。卫若蘅倘或一直是卫家嫡长子,祖父走的早、老子又不管事,未必会下苦功夫习文练武,也就未必有今日之能。卫若兰倘或一直是卫家庶子,为了出人头地、又有舅父督促,保不齐比现在努力十倍。福兮祸兮相辅相成,逆境是成长的沃土。” 起.点闻言想了片刻:“也有道理。”又笑道,“难怪他无端瞧我不顺眼,陈瑞锦与如今那位卫夫人何其相似。” 贾琮耸肩道:“卫伯母若是家中没遭难五叔只写了遭难没有缘故,此难八成与他自己相干而且八成是他没道理也会平平安安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仗着父兄庇护当个正经太太。再说,卫若蘅之母遭休弃根本与她无干。只是”贾琮皱了皱眉头。 卫若兰终究是原著中惹人关注的人物,贾琮有意与他结交过,果然配得上“才貌仙郎”四个字。因见他身子骨儿并不差,有几分诧异。此人如果是史湘云夫婿,何至于那么快“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么看来,卫若蘅年幼时候大约没少被现在那位卫伯母坑害,该不会迁怒到卫若兰头上、让他母债子还吧若小爷不认得他还罢了,偏小爷与他交情还不错。略一思忖,他道:“我得见见王五。啊,卫先生。” 幸而吴王仍在苏州,卫先生今儿也陪着他来了。自然,他与贾琮扮作初回见面,二人都演得挺像,连眼神都没对一个。遂打发了个人去馆驿求见卫先生,约他明儿到寒山寺逛古迹。吴王喜之不尽,拉着卫先生的手道:“琮儿在京中从来都是旁人邀约少有推辞,然从不邀人的。”卫先生心知肚明,面上只谦逊了几句。 次日恰逢秋雨潇潇,如青烟般笼住姑苏,无端便给人添了三分愁绪。二人如约来到寒山寺,各自打着伞在寺门口寒暄几句。又随着知客僧逛了一圈儿捐了几个香火钱,贾琮便领着卫先生来到钟楼之上。 小胖子凭栏而立,口里怅然道:“这个便是夜半钟声到客船的那个钟。” 卫先生瞧着他道:“你有话说。” 贾琮苦笑道:“人都说我贾琮有三寸不烂之舌,今儿我想试试这舌头还可用否。” 卫先生挑了挑眉。 贾琮道:“我知道卫先生来历了。” 卫先生愕然。半晌才说:“琮三爷当真无所不知。” 贾琮撇了撇嘴:“谁让你说自己姓卫来着还一副对京中事知道挺多的模样。京里头姓卫的又不多。年岁、你寨子里那么强的兵卒和九宫八卦显见是将门子弟、又在太湖上又姓王太容易猜出来了。还有那个再看你的脸,长得跟卫若兰有点子像,尤其是眼睛和脸的下半部分。” 卫先生又怔了会子,苦笑道:“原来如此。” 贾琮道:“你想报复卫若兰么” “我若想,你会拦着我” “会。”贾琮道,“人各有立场,他是我朋友,显见没你本事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修理他。他没冯紫英那么狡猾,保不齐就被你修理挂了。” 卫先生冷笑道:“只怕三爷拦不住我。” 贾琮叹道:“故此我想先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你,毕竟他是无辜的。” 卫先生道:“而他母亲却非无辜。” 贾琮耸肩道:“你该不会以为你母亲是被她母亲害的吧。” 卫先生森森的说:“三爷什么都不知道,就莫作批语了。” 贾琮道:“当年卫家后院出了什么事我委实不知道,然而我却知道,令堂遭休弃绝非卫若兰母亲之故。分明是她自己已经当不了一位正房太太了。” 卫先生大怒:“当不了是气度、才学、品貌当不了还是管家理事、孝顺姑翁当不了” “是娘家当不了。”贾琮道,“气度才学品貌都是寻常嫁妆,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管家理事有帐房和管家媳妇子;孝顺这种事也不是最重要的。婚姻结两姓之好,结的是门户相当的两姓。一家子的主母与寻常偏房小妾的根本之别就在于父兄、在于娘家。令堂的娘家落魄了,不论有没有卫若兰之母她都必然要下堂、换一个娘家与卫家门户相当的太太。你父亲并没有做错,随便换哪一家都是这样的。卫先生年岁也不小了,太湖周遭富贵人家多,想必也没少看到实例。” 卫先生哑然,忽然倚上栏干,又潸然泪下。 “令尊并非一个痴情人,只是个寻常的少情男子罢了。天下男子当中,少情者最多、多情者要少一些,而痴情者实在是稀罕物。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碰巧痴情、就硬要求天下男人全都痴情,这是蛮不讲理。期盼一个不痴情的男子忽然变得痴情,就像期盼一只公鸡下蛋一样,可遇而不可求。此事你们家没人有错,唯一有错的是先帝。” 又过了半日,卫先生苦笑道:“一时竟然寻不出借口来辩驳于你。” 贾琮扭头瞧了瞧他,道:“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不肯去恨自己的亲生父亲,只能恨卫若兰之母了。” 半晌,卫先生扬起脸来,有细雨飘落面颊,悠悠的道:“我外祖是被诬陷的,且只是丢官罢了,并不会给卫家添祸。” 贾琮摇头道:“卫家不是惧祸是令堂的娘家既然不能给卫家添好处,这个正房太太就没用了。正房太太的用处就是与娘家互利的。她占了那个位置却不再有用、与寻常姬妾何异故此要换一个有用的、有娘家可与卫家互利的女子上去。什么贤良孝顺不是不要紧,而是与娘家地位比起来后者更要紧。令尊并非无情,然情与利只能取一,几个男子会选情呢” 过了会子又说:“拿你自家做比方你难受,拿我家做比方如何我家大太太在府里跟没有这个人似的,得宠些的姬妾都能踩她的脸子,琏二嫂子明面上是她儿媳妇实在并未将她放在眼里。我爹会娶她是因为我祖母偏心眼子、喜欢我二叔,诚心给他娶了个没用的太太占着那个位置。二太太仗着哥哥叫王子腾,独霸府中内务多年。偏她下了最臭的一步棋,就是哄得老太太将自己的侄女儿娶进府里来。这下王子腾就从二太太的哥哥变成了琏二奶奶的父亲。不然,她纵犯了天大的错,我们家最多不许她管家罢了,哪里敢让她落到如今那份上卫先生想想,你母亲是将门之后,她若像我家大太太那样活着,岂非更痛苦” 卫先生默然许久,道:“终究三爷是世外之人。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旧恨难消。家母死的可怜,始终愤懑自己无辜遭弃、恨那狐狸精挑拨他们夫妻情分、离间我们父子亲缘。” “额,那个”贾琮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也是我不得不管此事的缘故之一。卫若兰外祖家遭难,恐怕是我家一位长辈所为。不然她依然是个千金大小姐,落不到要把自己变成狐狸精的地步。人在艰难之中难以存留良心。” 卫先生觑他一眼:“你的意思,她是情有可原” 贾琮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的意思是,这很正常。世上绝大部分人落到她那个境地都会那么做,而保持一颗良心的极少。不会因为咱们批判谩骂她们、她们就不那么做了。就像世上绝大部分男子遇到当年你父亲那情境都会换一个正房太太,而像你这样成亲多年无子却不纳小妾不换老婆的少。”他慨然道,“甄英莲能遇上你,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这个话题转得极妙,卫先生立时道:“听闻三爷能送子” 贾琮笑道:“我哪里有那个本事我哥哥的一子一女皆是他命中该有的,不过我家小萌儿本该到怀胎五个月之时因二嫂子忙着管家过于劳顿、小产掉。故此当年我将管家之事硬夺给我姐姐,让二嫂子只管好生保养,萌儿自然就生下来了。世间之事皆有其因果的。变化了因,果自然也就跟着变了。”他乃道,“依着甄英莲的命数,本当被泼妇迫害、去母留子、死于难产。今命数已变,薛大哥哥已经彻底断袖了,那个泼妇也不知被哪个好色缺钱的男子娶了去,甄英莲来日怀孕你请个好些的大夫照看,当无碍。” 他这话说的太自然而然、太顺溜、太老实了。卫先生深信不疑,大喜过望,向他一躬到地:“多谢三爷指点。” 贾琮笑道:“算不上指点,顺口扯几句罢了。只是你们久不得子,怕还有旁的缘故。”卫先生忙问是何缘故。他道,“你太忙,又要当寨主又要当幕僚,能得多少功夫陪着媳妇儿” 说的卫先生脸一红:“你才多大,就知道这个。” 贾琮撇嘴道:“我是不大,然而我爹却是个没羞没臊的老风流,我打小什么都知道。旧年我姐姐有孕,我请了两个御医去看护她。半道上跟御医闲聊,他们说,女子来月事之前的十四日前后最易受孕,卫先生不妨试试。”这倒不是御医说的,而是他上辈子跟结了婚的死党半夜喝啤酒吹牛时听死党说的。 卫先生一愣:“不是月事后的那几日么” “御医说是月事之前的十六日到前九日。”贾琮不禁指着他笑道,“你说的那个日子是最不易受孕的哈哈哈难怪没儿子哈哈哈没文化真可怕哈哈哈” 卫先生臊的满脸通红,骂道:“小小年纪这等事情一清二楚,成什么样子” 贾琮愈发大笑。本来他们四周一片萧索秋伤,让他一笑,那点子惆怅皆冲没了。笑了会子,贾琮拍了拍卫先生的肩膀:“你若实在不忿,就改姓王吧。你这么好的儿子跟了前妻姓,你老子非悔断了肠子不可。” 卫先生摇头道:“我本姓卫,何故改姓” 贾琮吐了口气:“没劲。” 卫先生道:“我要将我母亲之灵位安回卫家祠堂、骨灰迁回卫家祖坟。” 贾琮实在理解不了古人这种奇怪无用的执念,摆手道:“罢了罢了,年岁轻轻这么固执。我姐姐要是被婆家这样对待,我早让她和离另嫁良人了。谁稀罕他们家的祠堂有我们家祠堂大么你若有本事,重新建立个太湖卫家,将你母亲的灵位放在老祖宗的位置上,岂不比去卫家祖坟日日给卫家老太太请安强些莫忘了,女子所靠的除了父兄,还有儿子呢。” 卫先生眼神一亮:“三爷,好主意” 贾琮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人皆好利。等到京城卫家巴结着想跟太湖卫家连宗,那才是你母亲扬眉吐气的时候。” 卫先生一拳狠狠砸在栏杆上,咬牙道:“也好那会子才痛快。”贾琮在旁欢呼。卫先生回头瞥了他一眼,忽然赞道,“难怪吴王说三爷的舌头能安半个天下。”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他又问:“那劫走你们的罗先生伊先生是何人” 贾琮得意道:“很厉害吧最了不起的是他们的人比你们的少、而且还能不伤和气。你们寨子里的人都不过些皮肉轻伤吧我只告诉你一句,那军师也是个有来历的。” 卫先生面色古怪道:“你们这一波到底下来多少” 贾琮怔了怔,又哈哈笑起来。 半晌,就在贾琮以为他已想通之时,卫先生又道:“当年岂止我母亲。我本为嫡长子,忽然不知成了什么。”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你是男丁,又聪明,还能亏待了你你老子再糊涂也不至于让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去给祖父守墓。那不是替他自己招骂么你若守了三年墓,名声便凸出来了,也恰避开新太太的锋芒。你老子从家族大势考量换了老婆,你依然是他儿子。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而父子之血却是永远换不掉的。而且,卫先生,守墓这事,是不是你祖父临终替你出的主意” 卫先生大惊“他老人家待我极好打小就就” 贾琮瞧他一副三观破碎的模样,淡然道:“你父亲平庸,这主意我瞧着也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你母亲这个太太非换不可,家族之利大于你个人之利。你祖父在当时尴尬之境中勉力想了个能最大程度保全他孙子你的法子。” 卫先生闭目许久许久,其面色哀绝令人惨不忍睹,想来卫老头当年没少欺哄这个大孙子;贾琮只在一旁老实候着。他忽然问:“倘若你处于我父那境地也会与他一样” 贾琮道:“我比你父亲强些,不借用妻子娘家之力也可立于朝廷,故此我会选择保护儿子。卫伯父平庸才是原罪。” 卫先生道:“保护儿子,而非保护妻子。” 贾琮道:“该不会你母亲一心怪你父亲薄情变心吧” “不止。她一心以为是李大人逼迫我父亲休妻的。” 贾琮眨眨眼:“但是李大人官职还没你爹高。”乃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世间的傻女人多了去了,她这样的也寻常。” 卫先生苦笑道:“三爷是这是宽慰我” “嗯。”贾琮认真点头。 “罢了罢了。此处乃是庙宇。”他远眺烟雨姑苏道,“寻个地方饮酒可好” “好啊。” 二人遂离了寒山寺,随意在外头寻处酒馆喝酒。卫先生喝了个酩酊大醉,吼道:“我娘不进他们家祠堂”贾琮鼓掌叫好。 第二百六十八章 话说贾琮把卫先生哄了一顿,醉醺醺回府,当此事大致了结,遂略写了封信给贾敘放鸽子飞走。两天后,卫先生上门拜访。 那会子几个小辈都在林海书房里众星捧月似的哄老头开心。林海当日在水寨从不曾正眼细看过王五,卫先生前几日又一副文人模样,老头没认出来。听闻他来找贾琮,皱了皱眉头道:“终究是吴王之心腹幕僚,莫与他太亲近。” 贾琮道:“姑父放心,我二人不熟,这两回往来俱是与吴王无关之事。”遂命人请卫先生去自己屋里相见。 不多时卫先生过来,手里亲捧着一个木头匣子,贾琮笑道:“是给我送礼来的” 卫先生将匣子搁在案头,向他作了个揖:“想烦劳三爷一件事。” “哈” 他指着那匣子道:“烦劳三爷将这个匣子送回京中,交给卫若兰。” 贾琮眨眨眼:“这个是啥该不会是他母亲的罪状吧。” 卫先生摇头道:“不过是当年祖父给我的罢了,今还给京城卫家。” 贾琮盯着他瞧了会子,道:“既是卫老爷子给你的,你留个念想也好。” 卫先生道:“不必,本来便是他们家的东西。”乃又一揖到地,转身走了。 贾琮在后头喊:“喂,要不要那么洒脱啊”他分毫不理。 眼见人没了影子,贾琮轻叹一声,捧起那匣子掂了掂,不算很沉。随手试着打开竟然就那么开了里面搁着的是书。贾琮忙取出来一瞧,总共六卷皆是兵书,从排兵布阵到安营扎寨乃至押送粮草,结结实实的都是智慧。看来人家卫先生当真是信得过自己啊。只是没听过雁过拔毛么 可巧起.点进门来,他遂道:“这活计不能劳动外人,烦你抄一份吧。” 起.点吃了一惊:“这个当是卫家传家之兵法。” 贾琮道:“想必卫老将军知道长孙聪慧,恐怕他因母亲被弃之事怨恨卫家或是消沉下去,才将祖传兵书传给他,大约也没少说激励他来日振兴卫家的话,哄了单纯孩童卫若蘅半辈子。你猜吴王知道他真实身份不知” 起.点道:“吴王都不肯告诉你们他的名字,只说了个卫先生,显见是知道的。他做什么给你这个” “让我还给卫若兰。”贾琮道,“一心与京城卫家恩断义绝了。” 起.点踌躇道:“他倒是信的过你。私自抄录,可妥当么” 贾琮道:“并不妥当,十分无耻。然而我们需要。时至今日我们还没打过一次真正的硬仗,不过是凭着林姐姐天资过人并一些巧合罢了。” 起.点又犹豫了会子,问道:“抄完之后,你预备给谁” “贾维斯。” 起.点叹了一声:“也罢。” 打这日起,起.点遂抛下一切杂物专心抄录那六册兵书。她抄的倒快,每天一本,六天完工。贾琮笑嘻嘻拿起来眨眼道:“可有错别字没有”得了一个大白眼子。 贾琮遂将原著放回匣子贴上封条,命人送去苏州的贾氏马行,让他们仔细些派人往京城送给卫若兰;自己揣着手抄本给了贾维斯,道:“好不容易弄来的。这份幺儿哥哥自己留着,和林姐姐一道看看,回台湾府之后咱们印个三四十本出来内部使用。” 贾维斯也不过问他哪儿弄来的,道:“眼下倒是给军师先看为上。” 贾琮道:“横竖你二人先看。林姐姐天资过人,记忆力好,先给她看也行。”自己拍拍手走了。贾维斯便捧着兵书去找林黛玉。领军这种事是会上瘾的,何况黛玉这般天赋秉异之人;故见之大喜,当即翻开研读起来。 因这会子天气渐冷,城外还驻扎着近千人马,贾琮遂与林海商议启程。老头想了想,如今也委实唯有暂且先往南边去了,便应了。 陈瑞文仍在苏州,见劝说不动林海,他们这两天就要走了,乃悄悄寻起.点说话。他挤眉弄眼道:“妹妹的心思我已知道了。既这么着,我想着,暂且不提你的身份可好”起.点先略怔了怔,旋即明白他想岔了,垂头不语。陈瑞文愈发笑上眉梢,又说,“只是你在宫中多年,家中寻你不着,实在挂念。今你随着林大人南下,千万记得托人寄信来,说说那边的人物情形。贾家不是开了送信的马行么传信快的很。”起.点咬着嘴唇捏着帕子点点头。陈瑞文喜的无可无不可,又说了半日的好话才去。 后起.点说与贾琮听,贾琮嘴角抽了抽:“你还说他精明怎么也该给你送些银两吧” 起.点叹道:“他真的挺精明,我是干哪行的如三爷所言,人有盲区。姓陈的便是陈瑞文的盲区。”贾琮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两日后,林海一行人动身南下。陈瑞文送出苏州城门外十里亭,半道上居然借机塞给了起.点一卷银票子足足有五千两。 贾琮悄悄拉了拉起.点:“陈家不是已经穷了吗给这么多钱” 起.点瞧了他一眼道:“还用问必是吴王给的。” “哦,不要白不要。” 遂上纷纷马去营中与程驰会合,程驰也早已领着兄弟们拔营起寨了。林海因问道:“你们这些人也不少了,不会有四周乡民问起么” 程驰道:“我们只说是吴王的兵马,没人敢起疑。”林海笑指着他点了点。 贾琮拿地图过来瞧了瞧道:“姑父,横竖路也顺,我想去一趟南昌府。” “嗯” 贾琮眨眨眼:“江西总兵谢鲸与我也算熟络,我想去拜访他一下。” 谢鲸是谢贵人的哥哥,林海登时想到七皇子头上了,以为他们要说七皇子之事,便捋了捋胡须说:“你瞧着办吧。” 杨嵩听说了,悄悄向贾琮说了声“多谢”,贾琮愣了愣:“谢我干嘛”杨嵩含笑而去。待他走没影儿了贾琮才想起来,杨嵩本是南昌府人氏,还是绿林世家,号称豫章杨家,最擅暗器,不禁兴致盎然、遐想联翩。 众人遂一路往江西而去。自打入了江西境内他们便打起了两广总督王子腾的旗号,说是王大人往京中接家眷的。这一日进了南昌城,见街市繁华、人烟阜盛,林海赞了几句,乃道:“我就不去见谢总兵了,寻个客栈歇息。”贾琮“哦”了一声,待大伙儿挑好了客栈安顿下来,自己领着几个人走了。 早有人报给谢鲸,来了上千兵卒在城外安营扎寨,只有二十几人进城了,便坐在府中等信儿。不多时外头有人递了帖子进来,竟是荣国府贾琮忙欢喜不迭的亲迎出大门外,笑道:“怪道昨夜灯花儿爆了又爆,原来预兆在贤弟这里” 听他叫得这么亲密,贾琮简直想拉着他的手晃三下高呼知音终于有了个跟爷一样没皮没脸的以前在京里头他不这样啊口里还说:“许久不见谢大哥,今儿路过南昌,便想着来瞧瞧。”二人寒暄了几句,谢鲸乃携了贾琮的手一路进去,吩咐下人大摆宴席。 先到了外书房,说起这些年京中与举国之变化,感慨万千。又问城外人马可是他的。贾琮道:“我因京中事了要回台湾府去。前些日子在苏州逛的时候被水匪绑架了,有几分胆怯,不敢贸然上路,特向岭南王子腾叔父借了一千人马。”谢鲸大惊。他遂轻描淡写的胡扯了一番,谢鲸击掌赞他运气好。 他又道:“因为这次来的是官兵,先跟谢大哥打个招呼,我让他们在城外扎营、进城来逛逛如何”谢鲸自然应了。贾琮立时派了个人回营去,让兄弟们留下些守营的,其余可以进城玩会子。 乃问谢家那个颇有志向的三爷可好,谢鲸叹道:“自打那回便吓破了胆子,不大敢出门了,如今依然在家中养着。也好,总不惹祸。”他又说,“贤弟,事隔多年,可否告诉愚兄一句实话。当年我病急乱投医去贤弟府上求助,唯有贤弟知道那个青花恐龙。旋即舍弟便回家来,而后周贵人之父周延大人死于野外,再后来圣人便命景德镇烧了许多仿明制的青花恐龙瓷器出来。若说没有贤弟之功,愚兄是不信的。” 贾琮想了想,道:“委实时过境迁,那些事儿也不要紧了。实在我知道的不多,只约莫知道周延身为太上皇心腹、公器私用。令弟当年九成是被朝廷抓走的,缘故不知,横竖与周延有关。那青花恐龙的图纸委实是我给的,后头圣人与贤王如何操持的我就不知道了。” 谢鲸点头道:“果然是你。”遂又一躬到地,“多谢贤弟。” 贾琮摆手道:“你们后来不是借着七皇子出世谢过我了么对了,那孩子还没找到” 谢鲸眼珠子转了转,道:“贤弟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了。我那外甥” 贾琮忙“嘘”了一声:“别告诉我横竖孩子没事就成。” 谢鲸笑道:“偏你性子急,我只想说寻了个极妥帖极信得过的人家好生养着,如今性子也好念书也好样样都好。” 贾琮点点头,又轻叹一声:“小小的孩子生在皇帝家,又遇上这样的事儿,实在不容易。”乃看了看谢鲸,“对了,怎么你这一块地方没分给哪家王爷也不小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 谢鲸道:“不知道,我也奇怪着呢。该不会是想着等我那外甥找到了分给他的还是因为景德镇要供着上用之物” 贾琮撇嘴道:“才怪将你调去荒蛮之地后留那块地方给他还差不多。你见过狼分肉的时候给没来的小狼崽子留极肥一块的么分肉的头狼还不是他爹。” 谢鲸苦笑道:“我这里当真没什么好的。早年徐宏留下的摊子太烂,他的儿孙下属各自领兵四处为匪,我这个总兵空有其名,知府愈发无能从不管事。” 贾琮问道:“说起来我挺好奇的。既然江西没有分给诸侯王,你们还给京中进税不给了” 谢鲸道:“自然是给的,我与诸位同僚的俸禄也是京中发的。” “哦。”贾琮道,“好歹给小圣人剩下几个零花钱。故此你们是留给小圣人的。”乃又笑道,“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你们江西是不是有个井冈山” “有啊。”谢鲸道,“吉安左近。” “听说那儿风景好,我想去瞧瞧。” 谢鲸愣了:“井冈山万万去不得哪里有伙山贼盘踞,我这些年围剿了好几回都不成。” 贾琮“扑哧”一声笑了:“你围剿井冈山几次” “四次。” 贾琮忍笑道:“那地方易守难攻,谢大哥还是莫要围剿了,第五次只怕也要被人家反围剿的。” 谢鲸奇道:“你怎么知道” 贾琮挤了挤眼:“我就是知道。”又问,“既然厉害,想必又是什么徐宏留下的人马” 谢鲸叹道:“不错,正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领头的原是徐宏心腹幕僚万彰辅佐着他的幼子徐康,前年徐康染疾夭折,人马都归了万彰自己。不止井冈山,那一片都是他们的地盘,我们连寻常税赋都收不着。”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这个万彰十之八.九是司徒磐的人,徐康大约是个幌子。因徐宏下头的人俱忠心耿耿,最初不捧着一个姓徐的是不行的。待万彰渐渐收服那些人,徐康就没用了。他说要去井冈山不过是因那座山在前世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不想得此消息。乃又思忖片刻道:“我还是要去看看。我身手不弱,这回又带着王叔父的不少人马。” 谢鲸摆手道:“贤弟听我一言。你想游玩,不如去匡庐那个万彰当真是个有本事的,他们兵马也多。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愚兄没少在他们手上吃亏。” 贾琮眨了眨眼:“谢大哥不用担心,我本来就预备过了年出来行走绿林的。” 谢鲸一再苦劝,他只不听,便有些奇怪了:“井冈山不过一座寻常的山头,你何故非去不可” 贾琮想了想道:“因为那山上有有伟人的足迹,我想去瞻仰一下。”虽然他老人家还没出生。 谢鲸奇道:“什么伟人,我在江西为官多年竟不曾听说”贾琮嘿嘿了几声,打马虎眼混过去了。 一时吃罢午饭出来回到客栈,见杨嵩竟还没回家去,忙问可有事。杨嵩道:“且等三爷回来看看可有吩咐。” 贾琮摆手道:“杨大哥多少年没回家了,有事也有旁人在不是快回去瞧瞧。” 杨嵩叹道:“家里又没人,不过是两个老仆守着屋子罢了。杨衡又不知上哪儿去了。从前两三个月必有信来,旧年来了封信说要出海,便再没音讯。”贾琮猛然想起来,当年他们拐走杨衡的时候,因为怕杨嵩在林海跟前露什么馅儿,一直瞒着他。一下子不知该怎么说才能不被揍。他正心头翻来覆去想主意,杨嵩又骂道,“本想把安儿留在京中,闲暇也可得林大人几分教导,他竟也带走了待他这次出海回来,定然不许再带安儿走,让他好生念几年书。” 瞧他那张黑脸,想到杨安已经成了个小海盗,贾琮哪里敢提实话只胡乱说了几句“安儿是个好孩子”云云,寻了个借口拔腿就溜。他溜得太利索,跟做贼似的,杨嵩反倒有几分起疑。 第二百六十九章 却说贾琮拜访江西总兵谢鲸回到客栈,向林海请了个安顺道朝林黛玉贾维斯等人使眼色。偏让林海看见了,瞧着他道:“你们几个眉来眼去的捣什么鬼” 贾琮老实道:“我寻几位哥哥姐姐商议些要紧事。” “要紧事为何背着我” 贾琮道:“您老人家太正派了,我们得商量些不光明正大的事儿。” 林海啼笑皆非:“你们才多大我干了十几年的盐课,什么没见过。” 贾琮嘟囔道:“横竖比我们光明正大。”他也知道不抖点什么给老头听是哄不过去的,便道,“不过是从前大伙儿研究了会子江西这边的土匪罢了。依着一些蛛丝马迹,大约都是燕王司徒磐的暗子。” 林海大惊:“江西土匪不是徐宏余孽么” 贾琮点头道:“不错。然而徐宏死得蹊跷,且徐宏手下有个叫万彰的幕僚极为可疑,很有司徒磐手下的气质。” “何以见得” 贾琮道:“当日他在江西被抓被放都很奇怪,大略就是演了一出戏给朝廷看,实则假借徐家内杠之名暗中收走了江西的许多兵力。”遂将当年他们对江西局势的分析说了一遍。 林海捋着胡须想了半日,道:“如此说来,自打他与太上皇有隙起,他便谋算着自保了。” “可不是么。”贾琮耸肩道,“只不知道那个万彰,究竟是知道徐宏有反心后被他派来的,还是本为徐宏幕僚、他临时过来收服的。”乃又说了今日与谢鲸之会。“当年司徒磐肯定不会替太上皇收服谢鲸的,只是那会子七皇子还小,谢家同司徒磐结盟必很高兴。计划赶不上变化。后来他们将七皇子绕着弯子送进我们府里,显见是已经信不过司徒磐了。谢鲸在江西是个幌子,用来掩饰万彰等人,好不让诸王知道燕王在江南腹地也藏了军队。而且,也不知徐宏的儿孙当中还剩几个握了兵权的。” 林海觑了他一眼:“朝廷兵剿徐宏之时你就已知道司徒磐有反心了” 贾琮道:“先生,人家是自保。再说,你不是跟他交情比跟太上皇还好么我可没觉得哪儿不对。” 林海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他半日,忽然道:“当日从诏狱劫走我们的兵马,只怕不是从哪里请去帮忙的什么柳将军,而是荣国府私养的兵卒吧。” 贾琮一怔:“哈” 林海问道:“那个半道上打晕我的是谁。” 贾琮与贾维斯互视了几眼,尚未说话,林黛玉开口了:“诏狱是怎么回事” 二贾面色一变,贾维斯扭头看窗户,贾琮捂脸:“这事儿已经过去很久了,姐姐就别问了。”过了片刻,悄悄移开眼睛上的手指,林黛玉仍旧盯着他。无奈,扭头向林海道,“姑父自己说吧。横竖不是我把自己搞进诏狱的。” 林海咳嗽一声说:“玉儿,既是旧事,就不必提了。” 黛玉淡然道:“既是旧事,说来顽笑也好。”乃移目贾维斯。 贾维斯老实,遂垂着头将刘侗怎么将林海苏铮等大人拿下诏狱、贾琮等人怎么设计欺哄巡逻的兵马和狱卒救人说了一遍。黛玉咬牙垂下泪来,攥紧了两个拳头,心中暗暗将山东刘侗记下了。贾维斯最后道:“因为先生认得高芒” 林海点头道:“原来是他。苏铮也认得他,怎么不打晕他” 贾琮谄笑道:“苏先生统共只见过他一回,大晚上的又在打仗,想来也分辨不出他来。姑父可不同,您老是姐夫的长辈,见过许多回,也说过不少话。” 林海瞪了他一眼。过了会子又道:“既这么着,想必那个什么柳将军和人马当真是荣国府的” “嗯。” “玉儿领来的这些人,想必也不是台湾府的人,而是荣国府的人。” “嗯。” 林海不禁闭了眼,身子摇摇晃晃。黛玉赶忙上前扶了他,轻声劝道:“爹,琮儿他们也是为了自保。” 林海眼角垂下两行泪来,半日才说:“为臣的个个都私自募兵、目无王法,还说是自保。” 贾琮嘟囔道:“委实是为了自保么从前的皇帝是太上皇,我信不过他。”过了片刻又说,“自打他那年让你回苏州为饵起我就信不过他了。” 林海摆了摆手:“你想自保,旁人就不想么若是恐怕天子心有猜疑,当剖心示忠才是。” 贾琮又嘟囔道:“我祖父倒是剖心示忠来的着,然后他就憋屈死了。” “你”林海急了,憋了半日才说,“那是先帝老糊涂了” 贾琮道:“先生,先帝与太上皇,哪一位更是明君” 林海哑然。又捱了许久,屋里没人敢吭声,林海终指着贾琮道:“你果然目中无君。” 贾琮想了会子,冒出来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林海摇头道:“君为主,臣为佐。君为民谋,臣为君谋。为臣者岂能不先竭尽全力尽忠而先藏兵自保江山岂能不乱今天下四分五裂,便是诸王个个拥兵自立之故。” 贾琮辩道:“您老别总站在皇帝那头想问题行么如今单说您老熟悉的司徒磐。他的能耐、魄力、眼光还有他从前帮着太上皇做的那些事,太上皇竟然疑心他。他不自保难道等死吗倘若先帝择他为太子,或是择了从前的义忠亲王,哪有如今之乱。先生,不论是王爷、将领、权臣,都是人。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君要臣死,有的臣溜之乎也,有的臣鱼死网破;伸着脖子将全家性命拱手奉上不得不死的,多半是没本事的。” 林海让他噎了半日,摆手道:“尽是歪理。” 贾琮吐了口气:“明明是事实。良臣想辅佐天子,也得天子肯听才行啊。纵不是个明君,是个不会随便起疑心的庸君也行吧。昏君当政,良臣在朝为官;拿出本事便会功高盖主等死,不拿出本事来无非是个朝中隐士、跟没有一样。若是山高水长的躲着,必然贪官污吏遍地。再藏到山高水长之处也没用,苛政猛于虎也。先生,那社稷便没的救了,老百姓也别想活,等着亡国吧。” 林海连连摆手,不再说话了。几个小辈在旁默默陪着。良久,林海道:“你们都出去,我安静待会子。”小的们忙老老实实的一个接一个溜了出去。 出了门外,林黛玉倚门叹道:“这些道理我爹都知道的。” 贾琮大声道:“姑父身为大儒,许多事绕不过弯子来。依着他的意思,当先尽力辅佐天子,实在不成方能想自保之法。而且自保首先应当自污。” 黛玉摇头道:“不在点子上。当是君贵臣轻。” “不错”贾琮用力击掌道,“君贵臣轻。臣首先应该先想办法让自己受委屈,感动君王。实在感动不了或是委屈实在受够了,才能想着撂挑子不干,坚决不能想着佣兵自保。姐姐,不是君贵臣轻,当是君贵臣贱才对。这事儿太难做到,我是不能的。我给朝廷当官,朝廷给我俸禄;我不想干了,辞职走人。皇上是我的东家,不是我的主子。” 林海猛然推开门:“既这么着,倘或有一日你得了本钱,岂非要在东家铺子对面另开一家新的、甚至吞了他的铺子” 贾琮慢吞吞的道:“我会嫌累不过也有可能。说不定过些年我没现在这么懒了。” “你”林海指了他半日,“你有反心” 贾琮耷拉着嘴角道:“算是有吧。横竖没有忠心就是。” 林海如被打了一棍子似的,呆了。 贾琮又道:“先生,如果没有奴性就是有反心,嗯,我天生就有。我不是司徒家的奴才,只肯当他们家的伙计。先生别忘了,奴才在主子跟前不是人,奴才半分不能有违主子。其实先生自己也没有奴性的,只不过你念了半辈子的圣贤书,常年欺哄自己有奴性罢了。眼前的林姐姐便是证据。你若有奴性,当年早就把林姐姐送进宫去了,哪里会同意她逃跑”顿了顿又嘀咕着添上一句,“我说要不要预备好逃跑的法子以防万一,您老不是立刻就把我喊回来让我就去办么” 贾维斯踢了他一脚。 贾琮做了个鬼脸:“弟子先溜了,先生慢慢想想,皇帝家的人欺负你,你肯不肯一直老老实实吃亏”言罢一溜烟儿跑了。 林黛玉这会子才听说当年是她爹急着让预备逃跑的,心下煦暖,忙上前来搀住她老子,忍笑摇着林海的胳膊撒娇儿:“爹,他就是个小孩子,满口胡言乱语的。” 林海摇头道:“你们都去吧。”推开女儿的手,自己一人缓缓挪进屋中,泥雕木塑般坐着。黛玉等人在外头瞧了半日,见他一动不动,便阖了门。 才欲各自回房去,只见贾琮又回来了,闪在不远处打手势,遂都蹑手蹑手跟着到了他屋里。贾琮招手将哥哥姐姐们引进屋子,长出了一口气:“老头儿想一阵子便会没事的。” 黛玉埋怨道:“糊弄他会子便得了,偏你还扯上那么许多。这些话回台湾去说不行么”张目一看,起.点并那个在苏州请的绣女周茶花都在。 贾琮搔了搔头:“一时没忍住。”乃看着起.点道,“今儿我见谢鲸的事儿你没听见。”遂又略说了一回要紧的给她听。 起.点奇道:“三爷想去井冈山做什么” “今儿才总兵府上,我忽然有了个念头。历史的偶然会不会是必然。” 旁人俱听不明白,贾琮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才好。他想着,毛爷爷是个伟人,他既然择了井冈山,且领着那么点子红军反围剿五次,井冈山这座山的地势必然江西最易守难攻的。而司徒磐留在江西的人里头,这个叫万彰的当是个头领,他也恰巧盘踞在井冈山。早在当年众人议事的时候,龚鲲师徒三个同时疑心太上皇司徒硠倘若没死,八成被关押在江西某处,只不知是山是水。 以上这些话实在没法子跟眼前这群古人说明白,只得苦笑道:“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起初想去只是想看看那座山。”上辈子我想去没去成就穿到这里来了。“因为那山真的易守难攻,又有万彰那么个领头的人物在守着,我疑心环哥哥的老丈人会不会也在哪里”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贾琮环顾一圈儿道:“你们没有人打算去救他吧。”说着移目周茶花。 周茶花摆手道:“全爷与我有恩。” 起.点道:“他不是我老丈人。” 贾维斯道:“也不是我老丈人。” 程驰道:“也不是我老丈人。” 最后林黛玉忍笑道:“也不是我老丈人,环儿想救人自己去救。” “好吧。”贾琮击掌道,“横竖也不是我老丈人。我本来还想着要不要试着去打一打井冈山练练兵,既然司徒硠可能在那里,就别打了。万一不留神将他救出来还真没地方安置。” 众人纷纷说“好”,“是”。贾琮正要进入下一个话题,只听“砰”的一声,门开了。大伙儿扭头看过去,林海面色苍白如纸,浑身发颤。 贾琮吓着了,几步蹿过去扶住他:“姑父您老别吓唬我那个只是猜测而已也未必他真的在那儿。”见林海面色愈发难看,忙说,“那个您老要是想救他,要不咱们试着去救一救但是咱们人少啊才一千人马,能领军的将领都很年轻,军师还是个女的” 林海猛然甩掉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偌大的年纪走得极快,跟刮风似的。贾琮等人赶紧在后头追,他老人家出了客栈拐弯子就不见了这帮人吓坏了,哗啦啦四散开来满城寻找。找了许久始终找不到人。 黛玉急的直流泪,贾维斯道:“可要去烦劳谢大人帮忙” 黛玉哽咽道:“不可先莫要惊动他。杨大哥是本地人,又跟随我爹多年熟悉他老人家性情,先请他回来。”贾琮闻言立时跑出去拉马就走。 杨嵩家偏僻,贾琮只知道个地名儿,寻了半日才寻到。见那宅子居然不小暗暗吃惊。杨衡当年在京中困窘成那样,他还以为杨家很穷呢。乃砸了半日的门,扯着嗓子喊“杨大哥在家么” 许久才见杨嵩慢悠悠的出来开门。一见是他,大惊:“三爷,可是大人出事了” “嗯”贾琮苦着脸说,“老头儿离家出走了” 第二百七十章 话说贾琮匆忙找到杨嵩家告诉他林海离家出走,杨嵩一愣:“离家出走怎么会离家出走” 贾琮愁道:“他满心以为自己四周都是好孩子,方才忽然发觉居然没一个好孩子。” 杨嵩瞧着他:“贾大爷呢” 贾琮道:“被我带坏了。顺便说一句,他应该是贾二爷,他还有个哥哥。” “大小姐呢” “同上。” 杨嵩皱眉:“怎么回事” 贾琮呆了半日想不出句子来解释。 偏这会子有人他瞧见杨嵩身后来人了,是个穿着粗布旧袍子的老汉,口里喊着:“大狗子你莫跑今儿非挑一个不可” 贾琮“扑哧”一声笑了:“杨大哥,大狗子是你吗那杨二哥是不是二狗子” 杨嵩没好气道:“他是二牛。” “噗哈哈哈”贾琮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好名儿” 说话间那老汉已到眼前,一把扯住杨嵩:“瞧你往哪儿跑”又瞪着贾琮,“你可是来帮他跑脱的” 贾琮道:“不是不是,我是来求杨大哥帮着找人的,我家老爷子跑脱了。”又问杨嵩,“杨大哥,你欠这位老大爷钱么” 杨嵩苦笑着才要开口,老汉嚷道:“先挑一个,不然哪儿也别想去” 贾琮一愣:“挑什么” 杨嵩喊:“您老别说” 老汉指着屋里喊:“媳妇儿” 贾琮抬目一瞧,正有人从房子里头涌了出来。好家伙大叔大婶大爷大妈十几个,后头都跟了个女子,从十六七到三十多都有。有披红带绿的大姑娘、有穿白戴孝的小寡妇、竟然还有个手拿拂尘的道姑贾琮憋不住闷笑起来。 杨嵩跌足道:“二伯,我真的有要紧事” 老汉死死拽着他:“有天大的事也先挑定媳妇儿” 杨嵩使劲儿想挣脱,偏那老汉年岁一大把,手粗得跟树皮似的,却死死钳住杨嵩的胳膊。贾琮实在不行了,哈哈大笑。 杨嵩急了:“还找不找你家老爷子了” 贾琮笑着向老汉作了个揖:“是杨家二伯不是” 老汉警惕的瞧着他:“没听见他喊我二伯吗” 贾琮道:“想来杨二伯是盼着杨大哥挑个可心的媳妇” “横竖今儿他不挑好别想走reads;重生在修仙世家” 贾琮凑在老汉耳边道:“这么多女人都在眼前怎么挑啊个个如狼似虎的,挑了这个那个心里难受。老爷子,咱们男人得怜香惜玉点子,给女人家留点面子。不如让她们都散了,只余下家里人,再问他看中的是哪一个。” 老汉哼道:“当我老人家好哄么要是散了他准保一个都不挑再过几年他侄子都要娶媳妇了,他一个当大伯的还没老婆,像话么” 贾琮忙又作了个揖低声道:“说的是您瞧,您也知道他一个都瞧不上不是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 老汉打量了他两眼:“小小年纪跟我老人家扯什么俗话我知道的还没你多我今儿就是要他挑一个媳妇” 贾琮一瞧老头儿太拧没法劝,只得讨好道:“杨二伯,实在我家那个老爷子跑脱的时候不太痛快,我怕他出什么事儿,能不能先烦劳杨大哥帮着找找我一个外地人实在人生地不熟。这么多女人看着眼都花了,一时半刻他也挑不出来不是” 杨嵩也凑过来低声说:“他老爷子是我东家。” 老汉愈发恼了,指着贾琮道:“他就是你东家少爷你就在他们家耗了那么些年连个媳妇都没娶上” 贾琮赶紧喊:“冤枉他想娶个公主我们老爷子都肯替他娶就算是公主也得他自己喜欢不是他不喜欢我们老爷子也不好逼他不是” “怎么不行”老汉眼神一亮:“凭她是个公主还是母猪,横竖是个母的就成小子,让你老爷子命他娶个媳妇,不娶媳妇就不给他薪水” 杨嵩急得额头青筋都起来了,偏根本挣不脱老汉的手。贾琮忙说:“对啊您老人家说的对赶紧把我家老爷子找到,命他娶个媳妇杨二伯您放心,他最听我家老爷子的话,每句都听。老爷子让他娶媳妇他不敢不娶。” 老汉瞄了他一眼,不信道:“是么” 贾琮使劲儿点头:“是的是的我保证不信等找到老爷子,您当面跟他说管保他当面下令” 杨嵩在旁使劲儿跺脚:“瞎出什么馊主意闭嘴” 老汉瞧杨嵩那模样整张脸都亮了:“小子,你家老爷子长什么样儿在哪儿跑脱的怎么跑脱的” 贾琮欢喜得蹦起来:“您老也帮着我们找么太谢谢您了您老最好比杨大哥先找到他,免得杨大哥提前跟他老人家打马虎眼子” 杨嵩急的大吼:“闭嘴” 老汉登时放开杨嵩的手改钳住贾琮:“你老爷子什么样” 贾琮一只手比划着:“这么高,有点瘦,胡子这么长,面色很白是个白面老书生,穿一身鸦青色袍子我们客栈在老头走的时候” 老汉一壁听一壁点头,又问:“他做什么跑脱” 贾琮耷拉着嘴角道:“我们一群小辈背地里说他很喜欢的一件瓷器很丑,换了我们都不会买的,谁知道他老人家在房门口听见了他一直以为我们都喜欢他喜欢的东西,就生气离家出走,啊,离客栈出走了。” 老汉闻听笑道:“这老头子如此幼稚莫急,我让人替你找去。” 贾琮大喜,忙向他躬身道:“多谢老人家晚辈保证劝说他命杨大哥成亲” 老汉哈哈大笑,猛然松开手撒腿跑了贾琮都没看清楚他是怎么跑的,他就不见了贾琮怔了怔:“哎呀杨大哥,你二伯该不会土遁吧reads;快穿之攻略男配。” 杨嵩憋得眼角直抽,仍觉得古怪,将他拉到一边问:“什么瓷器” 贾琮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太上皇。”杨嵩瞧了他一眼。贾琮垂头丧气道,“我们都说就算知道在哪里也不想救他,居然让老头听见了没追上,人眨眼不见了。” 杨嵩道:“那个陈姑娘也没追上”贾琮摇头。杨嵩思忖道,“怪了,她与我干的是一个行当,不应当的。” 贾琮眼皮子一跳:“你的意思是,她诚心帮老头子跑脱” “你回去好生问问她。”杨嵩道,“不然我岂敢就这么回家来”贾琮点点头。 杨嵩遂回头看着那一群男女老少道:“诸位,在下有事要出去,各位请回吧。”言罢不待他们回话,拽着贾琮便走。 那群人立时跑上前来嚷嚷“杨大爷你莫走”,贾琮两眼放光等着看热闹,谁知他们竟不敢上前来堵,只围着喊,还有姑娘在抹眼泪。杨嵩只做不见,催促贾琮上马。无奈,贾琮跳上马拱手道:“各位姐姐放心,小弟一定竭尽全力撺掇杨大哥娶你们”女子们齐齐娇声道谢,杨嵩一鞭子甩在贾琮马屁股上,贾琮缰绳没抓稳马便窜了出去,吓得他哇哇大叫。杨嵩催马跟上。 二人一径回到客栈一问,起.点与旁人都出去找人去了,唯有林黛玉在客栈守着。见了他二人,黛玉忙说:“才有位老人家来了,说是杨大哥的伯父。问了我些话便出去帮着找我爹了。” 贾琮问道:“杨二伯是不是在城中人脉很广” 杨嵩点头:“我二伯三教九流都认得,想来找到老爷并不难。老爷往日烦闷了会往清静之处去。城南有座天宁观,听说晋朝便有了,乃是天师许逊修炼之所,保不齐老爷会上那儿去。” 话音未落,有个声音在外头大声喊:“谁要找京中来的林大官人谁要找京中来的林大官人” 贾琮忙窜了出去:“我我我” 杨嵩比他快,抢先到了外头。只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子道:“才土根叔说他赶马车拉了一个穿得乌青乌青的外地老头去了绳金塔。” 二人大喜贾琮当即给了那小子一小锭银子,与杨嵩拔腿就往外跑。黛玉追着出来喊“我也去,”贾琮道:“姐姐留在客栈坐镇。倘若不是他呢” 黛玉闻言只得作罢,道:“若有了快些来告诉我”他二人连声答应,上马往城西绳金塔而去。 匆匆赶到塔下,向守着的人一打听,根本没有一个穿得乌青乌青的老头儿来过。他二人塔上塔下也找了一回,委实不见林海人影。 只得策马赶回客栈,一瞧,方才报信的那小子还在客栈门口蹲着呢,笑嘻嘻看着杨嵩道:“这位是杨大叔不是” 杨嵩点头:“怎么绳金塔守门的说没有见他去” 那小子道:“杨二爷爷说了,让我先哄你去绳金塔。实在那林大官人去了滕王阁。” 杨嵩恼道:“胡闹” 贾琮瞥了他一眼:“我若没记错,滕王阁在你们城的西北角。” “不错。” “又是个名胜古迹,想必人来人往的。你不是说老头子心中烦郁时爱往清静处去么” 杨嵩低头看那个小子:“究竟往哪儿去了”那小子嘿嘿直笑。 贾琮笑道:“想必杨二伯预备早一步寻着先生商议杨大哥你的婚事,这孩子是他特安置在此处候着引你往别处去的,不然岂能方才咱们刚进门一会儿他便喊起来要不咱们还是先往天宁观找找reads;Σ学院派百合。”又看那小子眨眨眼,“你可拿了我的银子。” 那小子忙说:“是你们自己猜着的,可不是我说的”贾琮抬手弹了下他的脑门子。因不知真假,不敢惊动林黛玉,二人又急急上马奔城南而去。 远远的望见天宁观外绕着的一片湖面便可知其清幽,贾琮心中莫名安定了一半。到了门口,有个小道士上前打千儿:“是大狗子叔不是” 贾琮闷笑,杨嵩无奈跳下马来:“你小子竟当了道士”乃向贾琮道,“这是我一个本家侄儿。”又问那小道士,“可有个穿鸦青色衣裳的外地老头儿来你们观里” 贾琮在旁添了一句:“这个大狗子叔的二伯杨老爷子可来了你们观里” 小道士道:“有都有两个老头都在呢” 二人欢喜异常,提着的心也落了地,撂下缰绳便往里走,杨嵩吩咐小道士拴马。 观中静谧无声,有丹枫翠竹、桂树飘香,另一个小道士领着他们到了后头。穿过一座院子,只见香樟古木参天而起,风吹树叶簇簇飘落,林海坐在树下饮茶,老道士在旁陪着,杨二伯立在他们跟前手舞足蹈的不知说着什么。定睛一瞧林海嘴角含笑,二人松了口气,走上前去。 杨二伯听见他们的喊声僵了僵,嘀咕道:“这么快就来了” 杨嵩没好气道:“您老人家也实在不知事明知我们着急还让人哄我们。” 贾琮直扑上去抱着林海的胳膊嘿嘿谄笑:“姑父姑父您老人家藏在这儿呢。”林海的脸立时沉下来只做没看见他。 杨二伯道:“林老弟,你虽是个秀才,老哥哥我年岁比你大了些,不客气称你一声老弟。”林海忙拱手喊了声“老哥。”杨二伯道,“年轻人喜欢什么随他们去吧,哪有你喜欢什么硬逼着孩子也喜欢的道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么。”林海没法解释,面色古怪一时无语。 杨嵩忙向他伯父深施一礼:“您老知道就好” 杨二伯哼道:“有你什么事儿”因扭头看着贾琮,并使了个眼色。 贾琮忙说:“对了姑父杨二伯说杨大哥在咱们家干了这么些年连个媳妇都没娶上方才找了十几个女子给杨大哥相亲呢他今儿吃过午饭才刚回的家,只这么一会子的功夫杨二伯就弄来了十几个女子可见预备了许久候着他随时回去随时相亲的。您瞧瞧,把人家老人家急成什么了。您得让他赶紧娶个媳妇,不然这个小气东家的名声就落下来,旁人还当您是林扒皮呢。” 杨嵩想拦他没拦住,急的跺脚:“老爷别听他的” 杨二伯喊:“我不管你今儿必定得选下一个” “二伯莫要胡来” “我是你二伯我就胡来,你敢怎样” 林海面色不觉缓了些,捋着胡须道:“杨嵩啊,此事委实是老夫忽略了。你二伯说的很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年岁,当真是该娶妻了。你心中想要什么样的姑娘老夫这就替你寻去。” 杨二伯立时附和:“看看,林老弟是读书人。我粗人的话你不听,难道你东家的话也不听么”说着得意洋洋昂起头来瞧着杨嵩,恨不能爬到石桌上去。 他两个便你一言我一语起来。杨嵩急的团团转,贾琮捂着肚子使劲儿憋笑。 第二百七十一章 话说杨嵩惨遭伯父和东家双双逼婚,贾琮在旁瞧了半日的笑话,终于良心发现,凑过去问道:“杨大哥,你是不是心中有人嫁给别人了”一言既出,引得两个老头同时闭嘴,四只眼盯着杨嵩。 杨嵩苦笑道:“我这会子实在无心成亲。” 贾琮一把拽了他到旁边去低声问道:“你二伯耳力怎样咱们说话他能听见么” 杨嵩偷觑了杨二伯一眼:“不好说,再低声些当听不见。” 贾琮遂稍稍大了点声音:“你若有心上人,不拘什么手段兄弟帮你抢来”还回头朝杨二伯使了个眼色。杨二伯果然睁大了眼。 杨嵩没好气道:“我自幼潜心习武,何尝有什么心上人” 贾琮挠头道:“你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时候,看见漂亮女孩儿不会心动么” 杨嵩淡然道:“才不是说了那会子我一心习武。” 贾琮皱眉道:“你们家该不会有什么血海深仇吧。” “胡说” “不然你犯得着除了习武什么都不干么要那么高的功夫干嘛还是你爹拿你去跟人打赌,你长到多少岁的时候要同对手的儿子较量” 杨嵩愕然杨二伯长叹一声,声音远远的传过来极清晰:“是我爹。” 贾琮扭头道:“他不是长孙吧,怎么他去比呢” 杨二伯道:“老头子说他是我们家最好的苗子。” 贾琮钦佩的看着杨嵩,一本正经拱手道:“原来杨大哥就是传说中的天赋秉异、骨骼清奇、百年一见的练武奇才,今儿可算见到活的了”杨嵩满面无奈瞧了他一眼。 原来豫章杨家分支极多、人口也杂。族长起初乃是由嫡长那一系传的,可惜单传了四代后没了男丁,余下这些谁也不服谁。学武之人自然是拳脚上见真章,干脆比武来决定。那一回十几房就在人家老族长的灵堂上交起了手,险些将灵堂拆了,还有个老头被打伤,回去躺了三日便去了,又惹得同族成了仇家。 后族里一位念过书的老太公出来道:“既这么着,就让各家年轻人来比,谁家孩子赢了各家的孩子,谁家便出族长十年,十年后再比reads;为妃不狠,地位不稳。” 因杨嵩武学天资高,他祖父将其圈在身边学武,仗着杨嵩功夫好当了十几年的族长。直到老头儿去世,其余长辈皆无意族长之位,杨嵩也不必去参加比武了。讽刺的事,因为杨嵩的祖父为人糊涂,他当族长那些年治理族中之事也皆是浆糊,亦不擅立威,后来数年族长徒有其名。待他归西后,纵然接着选了族长,新族长说话也不甚管用。又过了十年,干脆不再比武选了,族长的招牌就送给那家。如今族中也是一盘散沙、形同虚设。 贾琮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看着杨嵩:“从几岁开始” “十七。” “敢问令祖父当了多久的族长” “十二年。” “好吧” 杨嵩的青春岁月每日只管习武,从十七岁少年萌动直到过了二十九岁才解放,大约已经禁欲习惯了。而后不久应该就遇到了林海这个老古板。贾琮围着杨嵩转了两圈,上下打量道:“啧啧,还以为杨大哥已经沧桑历尽老油条了,居然还是零度保鲜的处男”他一壁说一壁盯着杨嵩,见他眉头都没闪一下,转身向杨二伯轻叹道,“如今要紧的不是替他找媳妇儿,是替他开窍啊这么调戏都没反应,跟个修行数十年的老和尚似的。杨二伯,这城里有什么好花楼没有” 林海断喝一声:“胡闹” 贾琮撇嘴道:“哪里胡闹了给他个媳妇儿他也不一定知道该怎么做啊” 杨嵩淡然道:“我知道。” 贾琮急忙扭过头去,见此人面色依然纹丝不动,又摇头:“光知道有什么用没情趣。咦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女人想嫁给你你们家很有钱吗” 杨二伯昂然道:“谁不知道我们家大狗子半个城的姑娘都想嫁给我们家大狗子连赢两次的就他一个” “难怪眨眼就来了一院子女人”贾琮搔了搔头,跑到杨二伯身边低声道,“我是不闹着玩的,他这样子真的得去逛逛花街柳巷、调戏一下良家妇女,不然纵成了亲也跟光棍似的,您老别指望有侄孙子。” 杨二伯看他绷着小胖脸拧起眉头,也不由得皱眉:“是么” “可不是么。”贾琮嘀咕道,“有些事儿他爹该教他的。” 杨二伯顿时愁云满面,瞥了杨嵩一眼,拽着贾琮就走。直远远的拽到院子角落里,老头长叹一声:“他老子走的憋屈”遂说了一番话。 杨嵩母亲去的早,他爹娶了续弦生下杨衡。他爹是个木头般的老实人,有一回病了,喊婆娘婆娘不在,两个儿子又都在他们祖父那儿,自己撑着下床烧水。不想有个族里的小子跑来告诉他,他婆娘跟人偷情他爹一怒之下抽了根烧着的木头赶过去捉奸,拿了个正着打起来的时候那木头将他二人偷情的被褥点着了,屋子起了火。虽三人都逃了出来,杨嵩他爹因内火外火到了一处,病情愈重,撑不过半年便下世了。那奸夫.妇被族中沉了塘。 贾琮张了半日的嘴,噎着说:“那那那杨二哥同杨大哥怎么感情那么好” 杨二伯莫名道:“他们是亲哥俩,自然感情好。” “杨二哥的母亲不是偷人么” “与他什么相干他是我们杨家的种。” “哦哦哦”合着重男轻女还有这个好处。话虽如此,杨衡在绿林中浪子般漂泊了那些年,必然与他母亲有关reads;倚天逐鹿天下。他不肯取家中钱财,在京中捱着穷日子,也是心中有愧。贾琮吐了口气,道,“那会子杨大哥不小了吧,他继母偷人这事儿大概让他对女人的印象也不大好,愈发不高兴成亲了。而且他这性子也是他爹那一挂,万一没挑好媳妇,还是会偷人的。” 杨二伯瓮声道:“她敢” 贾琮抽了抽嘴角:“奸.情是靠武功拦不住的,不然他继母也就不会红杏出墙了。杨大哥还是得学会当个正常男人才行,要会哄女人。” 杨二伯远远的瞥了一眼杨嵩:“他哄女人比母猪上树还难些。” 贾琮搔了搔头:“我爹与我哥哥都是风流群里行家。杨二伯,我哥哥是台湾知府贾琏,我爹也跟随他在台湾府住着。这一趟我也是护着姑父回去的。您老看这样可好回头您给杨大哥下个命令,让他到了台湾府之后,跟着我爹我哥哥学泡妞哄女人。” 杨二伯闻言思忖了片刻,迟疑道:“这能行么” 贾琮道:“纵不能学成个风流高手,好歹知道哄自己的媳妇。” 杨二伯又瞧了他几眼:“大狗子跟他爹一样,就是个天生的木头疙瘩。” 贾琮道:“没有天生的木头疙瘩,虚竹小和尚不都让人家梦姑圈牢了么他那个继母漂亮么” “漂亮个头”杨二伯骂道,“长得像个癞蛤.蟆那般模样的也有人偷” 贾琮顿觉自己说了句蠢话。他能说漂亮么只得道:“我起先想着,若他继母漂亮,他只怕忌惮漂亮女人,给他找个不太漂亮的媳妇也许他会容易接受些” 杨二伯立时道:“不行大狗子的功夫是这一辈儿里头最高的,媳妇岂能不漂亮” “那真的只能让他拜我爹为师了。”贾琮竖起一个大拇指晃了晃脑袋得意道,“我爹年轻的时候是京师最有名的风流公子,后来是京师最有名的风流老头从五十到十五的女人他都能手到擒来” 杨二伯半信半疑的瞧着他:“是么” 贾琮指着林海道:“不信你问我姑父他是个谦谦君子,决计不撒谎的。” 杨二伯闻言果真走过去,指着贾琮向林海道:“林老弟,这小伙子的爹可是当真很会哄女人” 林海啼笑皆非,立时猜到贾琮耍什么花招,瞪了他一眼道:“他父亲委实是个烟花楼里的高手。” 杨二伯忙向杨嵩道:“你要去他爹那儿不是” 杨嵩瞧了瞧贾琮,也猜出来了,面色尴尬道:“是” “去拜他爹为师学哄女人”杨二伯下令道,“好生学着、拿出你小时候学武的精神头学去不可马虎大意” 杨嵩眼角抽了抽:“这岂有此理” 杨二伯一瞪眼:“我的话你敢不听” 若换了贾琮,指定张嘴就答应敷衍过去;偏杨嵩是个孝顺侄子,哄他伯父他还做不出来,僵了半日不肯说话。杨二伯又说了一遍,硬逼着要他答应。杨嵩怎么也答应不下来。 最后杨二伯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老三啊,哥哥对不起你,你儿子都快四十了,连个媳妇都没替他娶上老三啊,你怎么就走了呢你儿子不听他二伯的话老三啊,当年我跟你起誓必然照看好两个侄儿,眼见就要失言”哭着哭着扑通一声面朝西边跪下,便在地上磕头,“老三我对不起你老三对不起你老三我对不起你”磕头声一响一响的,与老头的哭声融在一块,并有秋风落叶、夕阳西下、无限凄凉reads;穿越之秦国大业。 杨嵩也垂下泪来,几步跪在他二伯身边哭道:“二伯,我答应你、答应你还不成么” 杨二伯扭头盯着他:“你答应了” “答应了。” “嗯,这才是乖孩子。”说着,一骨碌爬起来,拿袖子擦擦眼泪,没事儿了 贾琮林海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贾琮跑过去向杨二伯伸出两个大拇指:“杨二伯高实在的是高” 杨二伯得意洋洋:“这小子想跟我横,还早的很呢” 林海撑不住头一个哈哈笑了起来,旁人也跟着笑,最后连杨嵩都忍不住笑了。 杨二伯因看着贾琮:“你这孩子不错,心肠热,还机灵。”贾琮嘻嘻一笑。他眼珠子转了转,“小子你过来,我老人家有话说。”因又将他往一旁拽。 贾琮满心以为老头要赐他什么九阳真经、大力金刚爪之类的武功秘籍,不想老头贼兮兮的问:“可有媳妇没有” 贾琮扯了扯嘴角,生怕他乱点鸳鸯谱,忙说:“我还小呢,我爹说过两年再替我打探。” “哦。”杨二伯点点头。又四面张望了一眼低声道,“对面那屋顶上藏了个有功夫的,不知是敌是友。” 贾琮皱眉道:“这个道观里头若没什么旁的什么值钱的人,大概就是我姑父最值钱了。要不您老帮着我们送他回客栈行么” 杨二伯道:“不利索”乃喊道,“对面那位朋友,不如出来一见” 众人齐刷刷往那头看去,只见一条人影轻飘飘的落地,跟羽毛似的。贾琮只觉身边刮了阵风,杨二伯不见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什么模样,杨二伯的背影已撞了过去,二人立时斗在了一处。 贾琮也瞧过不少高手打架,都是起初能看个热闹、后头看不清。似这般从一开始就看不清的还是头一回。瞪了半日的眼越来越花;再看其他人,杨嵩与那老道士都聚精会神的看着,林海显见也看花了眼,揉了揉太阳。 贾琮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走到林海身边:“姑父,嘿嘿嘿,您气消了吧。” 林海不理他。 贾琮天生一种无赖的本事,凑在老头儿身边道:“您要是真想救环哥哥他岳父,咱们可以去试试。不然您老肯定憋屈半辈子。只是您别抱太大希望,可能没有、纵有也可能救不出来。万一救出来了,就送去庐王那儿吧。大概他也唯有在哪儿最安全了。” 林海长叹一声,扭头看了他会子,道:“若能救出他来,辅佐他回京不成么” 贾琮摇头道:“一则我眼下并没有那个本事” 林海打断他道:“你若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有个天子不是” “二则,纵然来日有了,我也不敢。先生只将史书从头细想,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危难的功臣,哪一个有好结果的” 林海先是愕然,而后默然。 贾琮恳切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天下是兼、济、的。一大家子人呢,先生,这个大功我不敢立,太冒险了。恕弟子不敢拿全家老幼并九族、朋友的性命去冒这么大的险。弟子实在信不过那一位。”说着,垂下泪来,向着林海双膝跪下。 第二百七十二章 却说贾琮垂泪向林海诉说不敢救驾,林海不知如何应答,许久,叹了一声:“都是瞎猜。我知道你必有本事自保。” 贾琮道:“为了自保而自污,太憋屈我不愿意。帮他夺回天下却要逃去外洋,我更不甘心。” 林海哼道:“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如今天下已经乱,你有多少本事就敢说能力挽狂澜” 贾琮道:“我知道自己的本事。他若是一代英主,我能。偏他不是。想来想去,还是不认他为主的好。” 林海瞥了他一眼:“你想认谁为主。” 贾琮摇摇头,借机拿眼睛往打架的两个人并围观的两个人那边扫了一眼道:“这会子还不知道。故此我不留在京城,躲去南边那个蛮荒小岛。那儿清静,人少事儿少,我也好潜心念书习武。多年后,诸王的品行、眼界、能耐渐渐都能显现出来,他们所依仗的谋士将领也大都清晰,那时候再定。先生,帝王家最实在的一句话便是成王败寇。太上皇先朝他的兄弟下手,不想技不如人反被打败,输得不冤枉。” 林海又思忖半日,问道:“你有多少把握他在那儿” 贾琮道:“一点都没有,纯属瞎猜。” 林海默然半日,又问:“依你看,纵救出他来,天下唯有庐王会收留他” “除了庐王,还有哪位王爷需要一个当过皇帝的爹呢又有哪位将军、大人敢收留一个无故失位的太上皇一不留神泄漏出去就是天下共伐。” 林海冷笑道:“天下共伐真天子” 贾琮道:“天下共伐某位大人使人假扮的假皇帝。见过太上皇真容的寻常百姓士兵有几个这些人到时候会信谁的话是相信十万八千里以外的敌国首领,还是自家王爷将军是信某一家之言,还是天下诸王之言先生,人多嗓门大。当诸王都说他是假的,他就是假的。” 林海又怔了。 贾琮叹道:“若我把他救出来,让他假装自己是个寻常百姓,种地经商过此一生,先生觉得他会肯么还是会一厢情愿的跑去找陈王鲁王等他去了陈国鲁王能活几天” 良久,林海苦笑道:“如此看来,他竟没有生路了。” 贾琮道:“其实他从坐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没多少生路了。纵然不被王爷们推下来,也得把自己累死。先生,他的本事不足以扛下江山,除非燕王帮他一起扛。而依着他的性子,疑心燕王是迟早的事。从前我在庙里看到过一副对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多少肚量吃多少饭。肚量不足非要吃许多,会撑死的。” 林海才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摇了摇头。 “先生且想,早些年他疑心燕王的时候,你可有寒心过。” 林海脱口而出:“燕王也委实反了。” 贾琮皱眉道:“堂堂大儒得讲道理啊凡事都有个因果不是他疑心我我可以跑,燕王得了他的疑心跑的了么不反则死。燕王根本是让他逼反的好吧。”过了片刻忍不住加了一句,“您老心里一清二楚,就别自己替自己找借口了。找的借口您自己都不说服不了。” 林海让他噎得一个字说不出来,干瞪了半日的眼。贾琮委屈的瞧了他会子,垂头不语。林海又叹了一声,喊他起来。贾琮一骨碌爬起来,比方才的杨二伯还利索,上前攀着林海的胳膊嘿嘿直笑。 又过了会子,那二人终于停下来,原来杨二伯的巴掌已经捏住了那人的脖子。贾琮定睛一瞧,笑了:“是你啊。”杨二伯的对手正是起.点。“难怪先生眨眼就不见了,是不是你帮忙的” 起.点没好气道:“林大人那会子就闪在货郎摊子后头,你竟棒槌似的一径往前跑,还引得一群人都跟错了地方。” 贾琮搔了搔头:“我总想着他老人家气在火头上当见路就跑才对。怎么还有精神躲闪我们又不是追兵。” 起.点道:“他是跑累了,蹲下去喘口气。” 贾琮窘了半日,瞧着杨嵩嘿嘿傻笑。杨嵩啼笑皆非,向他二伯道:“自己人。” 杨二伯这才放开手,夸赞道:“小丫头好本事” 起.点弯腰行礼:“见过杨老前辈。” 杨二伯点点头:“这个小丫头什么来头” 贾琮道:“这位陈四娘本我们是雇来的保镖,因见她功夫实在高,正琢磨着能不能挖墙角撬过来。” 杨二伯打量了起.点片刻道:“年岁轻轻委实不错。” 贾琮道:“杨二伯若有功夫,咱们一起回客栈吃饭去” 杨二伯嫌弃道:“客栈有什么好吃的走走上我家吃去” 贾琮扭头去看林海,林海想了想:“也好。先使人回去说一声。” 起.点道:“自打杨老前辈过来,听他说了会子话觉得可信,我已出去托了个人给客栈那头送信了。” 林海赞了她一声“四角俱全”,便起身向老道士告辞。老道士亲送他们出去,那个杨小道士帮着在路口寻了辆马车,林海起.点杨二伯都坐上去,一径走了。几个人在杨二伯家吃了顿地道的当地菜,杨二伯直爽有趣,说了不少风俗笑话,引得林海心情颇好。回客栈时天色已晚,黛玉虽得了消息,没见着人总是着急的,不禁埋怨了半日。 杨嵩因问道:“你先前为何说起.点的名字是陈四娘” 贾琮道:“我虽学了点子武,全然看不清他二人打架,偏那老道士能看清。恐怕他是谁家的探子,不敢说实话。再说,陈四娘这个名字也没错,女子闺名不便随意说出去。” 杨嵩笑道:“太谨慎了些。那位是真明道长,在天宁观修行多年,我年幼时他便在了。” 贾琮道:“终归被人绑架了一回,胆儿小了些。” 林黛玉念了一声佛:“王五竟治了你这胆大包天的性子,也算行了件善事。” 念及杨嵩许久不回家,林海特命多呆几日。杨嵩却呆不住,因为杨二伯时常想哄他进花楼。遂反倒催促快走。 这一日众人起身南下,贾琮去向谢鲸辞了行,城外的兵卒拔营起寨穿城而过。到了南昌城南门口,有杨二伯背了个包袱叼着个旱烟袋坐着跟守门人闲聊,见他侄儿领头引着一群人过来,便站起来迎着他们。 杨嵩等人忙下了马,问他可还有事。杨二伯道:“横竖眼下该收的都收了该藏的都藏了,我也无事,跟你们一道走走。” 杨嵩一愣:“您老跟我们一道去” 杨二伯点头道:“恐怕你小子糊弄我,我得去盯着你。” 贾琮等人忍不住闷笑起来。杨嵩满面尴尬低声道:“二伯,别闹了。” 杨二伯道:“谁闹了,我就是信不过你我要跟着去”乃吼道,“林老弟林老弟” 林海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杨老哥” “我同你们一道去行么”他指着杨嵩道,“我恐怕这小子不好生学,我在旁盯着要好些。” 林海笑道:“老哥既肯去,自然是好的。” 有这样的高手跟着,贾琮自然巴不得:“很是很是我们实在都管不着杨大哥,没有您老他还不定如何耍奸躲懒呢。”因命后头带两匹马的兄弟给了他一匹。 杨二伯摆手道:“不用马。马还没我快呢。” 贾琮道:“杨二伯,您一个长辈走路、我们晚辈骑马,没有这样的规矩。” 林海也劝道:“老哥还是骑马的好。” 杨二伯无奈,嘀嘀咕咕了半日磨蹭上马。杨嵩急的瞪眼,只没人搭理他。领头的程驰一声号令,上千人浩浩荡荡出城去了。 因须得先去见王子腾,他们一路向南而行,当真经过了井冈山下的吉安。因为好奇,贾琮向人打探山大王情形。 客栈老板竟伸出大拇指来,赞道:“这井冈山上的万大王当真是水泊梁山一脉的,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凡有贪官污吏并为富不仁的土财主,他们皆兴兵攻打,散其家财给四周的穷苦人家。”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这招本是小爷预备来日使的,怎么他先用上了又问:“以前我听说这山上的大王姓徐的” 老板蔑然道:“那个小崽子早死了。” 贾琮奇道:“瞧你的意思,倒是不怎么瞧得上这个徐大王他老子从前不是你们这儿的大官么” 老板呸了一声:“徐宏那狗官他在的时候整个江西的地皮让他刮了三十寸听往来客官说,那头的广东税赋只得我们的十之二三,其余税钱皆是进了徐宏他自己的钱袋子我们日日焚香拜佛诅咒徐家断子绝孙” “原来如此。”贾琮连连点头。因回到屋里去向林海并众人一一说了,又问杨二伯可是如此。 杨二伯摇头道:“徐大人在的那些年实在税重,好在我们家本是做绿林买卖的,那点子钱不在话下。寻常老实本分讨生活的百姓过的艰难。这一节倒是谢大人来了好些。” 林海道:“这么说谢鲸不曾往下头添税了” 杨二伯哼道:“他何曾干净无非比徐宏好些罢了。”林海点点头。 黛玉道:“既这么着,若有人想收徐家的兵马倒是不难,安了民心慢慢收。徐家子弟骄纵惯了,未必吃的了当土匪的苦。” 贾维斯道:“官兵不愁粮,土匪须得去抢粮或是买粮。如此一来,民心倒是比当官兵时更要紧些。” 林海叹道:“当土匪时民心比当官兵时要紧。何其荒唐” 贾琮道:“幺儿哥哥这话倒是真的。有句话叫做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吃皇粮的也是一样。既无军规约束,谁还理老百姓死活呢” 众人又慨叹一番,回屋睡去了。 次日起来正要继续赶路,林海迟疑了片刻,拎着贾琮问:“你当真知道太上皇可在这山上不在” 贾琮苦笑道:“姑父,我是如何推想的已同您说过无数回了纯属瞎猜纵然真的让我猜着了,这么点子人也不够啊得回岭南请王家叔父调大军过来,还得让谢鲸给他发个公文,请他协助越省剿匪。换了你是燕王会不会重兵把守” 林海又思忖了半日,小辈儿都屏气凝神不敢说话。唯有杨二伯喊道:“林老弟还愣什么呢包袱都收拾好了钱也给了还不走还得去跟程小子碰头。”林海无奈,只得上了马车。 才出城门与程驰会和,沿着官道往南走了不过一个时辰,前头忽有一张方桌摆在道路正中央,桌上搁着一把大茶壶并四只粗茶碗,桌旁放了四张长条凳一个茶炉子,炉子上有铜水壶,水壶在冒着热气。东面已坐了一人,身穿儒生袍,峨冠博带,摇着一把折扇。 贾琮最不怕造口业,张嘴就说:“这个逼装的我给五十分大冷天的也不怕惹了风寒。”杨二伯耳朵比年轻人还灵光,听得清楚,哈哈笑起来。 到了儒生跟前,贾维斯先跳下马问道:“这位先生拦在道路正中,是打劫的还是讨钱的”杨二伯又笑。 贾琮特靠近他的马嘀咕道:“听见没这就是公认的老实人贾维斯,嘴比我还毒些。” 那儒生摆了摆扇子:“俗话说,见高人不能交臂而过。听闻林大人并二位贾先生路过本地,特请喝碗茶解解渴。” 贾琮道:“极无诚心。一则你也没问问我们渴不渴,万一不渴呢再有,若是有心请我们喝茶,当搭个茶棚子才是。这般冷的天儿坐在风口上,滚烫的茶立时也凉了。” 那儒生略怔了怔,旋即抚掌:“贾先生言之有理。”乃拍了两下手掌。 路旁的茅草屋中旋即冒出来几十个小伙子,有的拿着锤子斧头,有的扛着绿油油的毛竹、有的抬着竹篱笆,竟当场搭起茶棚子来这帮人显见是熟练工,不多时便搭好了,又搬来许多稻草铺在屋顶,还抗来一扇竹门给安上最后出来两位女子,身段婀娜,都穿着寻常的蓝花布衣,每人手里捧着一块蓝花布,想是门帘窗帘。这下好了。本来是一张桌子拦住去路,眨眼变成一间屋子拦住去路。那个儒生一直在里头坐着,纹丝不动 贾琮忍不住改口道:“这个装逼完全是古龙风格,已经可以给满分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却说林海等人在井冈山下遇上一拦路儒生,于道路正中间现搭了一座茶棚子。待帘子安置妥当,有女子打起门帘来,那儒生推门而出,来到林海等人跟前一躬到地:“请林大人并二位贾先生喝杯野茶解渴。” 贾维斯还没说话,贾琮先拍手笑道:“好好玩这位先生你有兴趣开游乐场么” 儒生怔了怔:“何为开游乐场” 贾琮跳下马来道:“就是建一个院子,院子里有许多可供小孩子玩儿的东西。什么木马啦秋千架子啦翘翘板啦,只玩儿,不念书不习武”他指着茶棚子道,“给孩子们些小些的材料,让他们搭这样的屋子玩,指定有趣” 那儒生含笑道:“晚生志不在此,只怕不能。” 贾琮撇撇嘴:“没劲。多好玩啊。”因扭头去看林海。 林海早已从马车里出来,皱眉道:“这顿茶不喝仿佛是走不过去了。” 儒生又作揖:“林大人请。” 贾琮在旁撺掇道:“姑父,很好玩啊” 林海瞪了他一眼,领头走了过去,贾琮贾维斯杨嵩三人跟着,那儒生紧走几步在前引路。 到了茶棚子里头,见那棚子竟然有三面窗户还都撩开了窗帘,光线明亮。贾琮啧啧两声,赞说“好精细。”几个人便坐下,杨嵩立在林海身后。竹影悠然,青烟袅袅。那儒生含笑亲手烹茶,姿态优雅。虽是野茶,倒也极香。贾琮心中暗想,这个大概就是后世的井冈云雾茶。 四个人喝了会子茶,那儒生乃道:“晚生今日冒昧并无恶意,只想请教诸位先生天下大势。” 林海才欲说话,贾琮朝他使了个眼色,抢着说:“我先生是位寡言君子,我师兄愈发闷葫芦,我最呱噪,先生不嫌弃我年岁小吧” 儒生微笑道:“久仰琮三爷大名,晚生洗耳恭听。” 贾琮道:“天下大势就是,不知道。” 儒生淡然挑了挑眉头。 “诸事不明、变数太多、下任何断言都未时过早。”贾琮道,“农人插下一行秧,细细观察每一株,大略能瞧出哪一株长势最好能结出好稻子来;然而一片秧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纵是耕了一辈子田的老农也难以过早定论。二十多位王爷有二十多种可能,每位都有许多儿子孙子,就变成了上百种可能。先生若是想要择主,我送先生一个字:等。” 那儒生眯起眼睛看了贾琮半日,忽然道:“想必要等许久,在下同琮三爷一道等可好” 贾琮道:“不好。咱们还是各等各的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儒生含笑道:“琮三爷如何知道道不同呢” 贾琮道:“将桌子、茶棚子阻在道路正中间,逼着我们同你喝茶;显见你是个目地型的人。你看上了一位主公便是一生一世,他死了便扶持他的儿子。我不同。若不是人多,我一定会从你的桌子旁边绕过去,绕不过去换条路,只有这一条路我就不去岭南改去别处。我若看上刘备,他死了他儿子无能我就改投司马懿。” 儒生道:“只怕林大人不会准许。” 贾琮撇嘴道:“我会哄他。我哄老人家的本事一流。”惹得林海瞪了他一眼。 儒生道:“听说琮三爷不忠有情,倘或你教导刘禅长大呢” 贾琮道:“我教导出来的孩子会那么勤快想去当皇帝么刘备不止一个儿子。” 儒生怔了怔,半晌才含笑道:“我还以为琮三爷会说,你会远离夺嫡之争。” 贾琮道:“不会。我会帮着刘备一锤定音。” 儒生面色一变。 贾琮接着说:“哪家王爷江山还没开始打呢,下头的儿孙们先内斗了起来,基本可以退出天下争夺了。” 儒生愕然。半晌苦笑道:“琮三爷认识我” 贾琮摇头:“不认识。但我早已猜出井冈山上的万大王是谁的人,能在此处拦我们的必是他的人。而他自己不会干这么中二装逼的事,想来是他儿孙干的。”乃瞥了儒生一眼,“很幼稚。先生年岁也不小了,你是当真觉得这么玩一通能引得我们哥俩并林姑父对他起兴趣” 儒生道:“我本有许多话想同三位说,我家主公的心思。” 贾琮道:“不必说了,我们不想听。这位先生,若论口舌如簧,你很难比得上我。我说服你还差不多,你想说服我怕是没门儿。” 儒生道:“我主公有意向他父亲提议出兵海外。” 贾琮道:“他父亲比他清楚、明智的多,要考量的事情也多的多。你主还是先学习吧。” 儒生略一皱眉,半晌又说:“琮三爷以为当今天下四分五裂的可好” 贾琮道:“同是一伙兵卒,在徐宏手下做官兵可以肆无忌惮欺凌百姓,在万彰手下当土匪却深得百姓拥护。” 儒生道:“可见徐贼乃江西大患” 贾琮摆手道:“我不想再跟你绕圈子。一句话,我反对攘外必先安内。” 儒生大惊:“先生何以知之” “合有合的好处、分有分的好处。先帝晚年昏庸,纵容老臣肆意妄为,遭殃的百姓不止江西一省。今诸王割据,对百姓有个极大的好处,就是优势竞争。” 儒生道:“请教何为优势竞争” 贾琮笑道:“天下一统最大的坏处就是四海一样。在山东交多少税,去了湖北还是得交那么多税。今后可不一样了。吴楚相邻。倘若吴国的税比楚国少,楚国人就会迁移去吴国。那么楚国人口就会自然减少,逼迫楚王也减税,楚国百姓的日子便好过了。同样,商人在吴国交的税少,便会多去吴国做生意,吴国则商贸繁盛,吴王收到的税准保比从前还多些。还有人才。在吴国不得重用的人才可以去楚国求官。不像从前,天子不喜欢的人才便一辈子出不了头。” 儒生又愣了。 贾琮拍手道:“方才我说什么来着你被我说服还差不多。你是不是想说,倘若先天下一统,捏成一个拳头去跟西洋人打仗,胜算大些” 儒生点头:“不错。贾先生请看,我方才搭建这座茶棚,只片刻便好。盖因工匠各有其能、各尽其职、同心协力之故。” 贾琮道:“但这只是一座茶棚。我若要建十万间茶棚呢有你挑选培训这些人的功夫,我只需将铜钱往案头一搁就行。” 儒生微笑道:“那十万间茶棚未必有我这一间建的好。” 贾琮道:“你这一间茶棚只给屋里四个人喝茶,喝完就得拆了。而十万间茶棚可以给许多人喝许多次茶。能供人喝茶的茶棚就是好茶棚。至于风雅不风雅,于行路之人而言并不是那么要紧的。一座茶棚搭建得再好,也只是一座而已。” 儒生怔了半日,苦笑道:“琮三爷果然是天人,见多识广,吾所不如也。只是这般诸王割据也必有坏处。” “有啊。”贾琮道,“很多。内耗一定会有,资源分散、互相扯后腿之类的。只是,眼下已、经、割据了。而时不我待,咱们没空安内。等你安完了内,外人就把我们当外攘了。” 儒生皱眉道:“西洋诸国不是只有我朝一两个省那么大么一时半刻哪有那么多人口” 贾琮道:“那是从前。如今他们已经在打下来的土地上迁移人口、鼓励生育。再有,他们可以逼迫被他们占领的那些国家的子民来替他们打仗。当年金兵南下攻宋之时,许多兵卒不久之前还是宋朝子民。”清兵入关的汉军旗和日本侵华的朝鲜兵小爷就不说了。 儒生立时张嘴才说了半个字,猛的咽下去了,摇头道:“只怕说不过贾先生,还是不说了。” 贾琮道:“横竖我不会帮着哪位王爷的儿子夺嫡。请你主公先死了这份心。他若不服他大哥,可以自己请缨出海,借他父亲的兵马打下一片疆土来,那地方就是他的了。来日不论他大哥能不能在国内一统河山,他都用不着跟向他大哥三拜九叩。” 儒生眼中迸射出两道光来,嘴角依然含笑:“贾先生怎知我主并非世子” 贾琮道:“我见过你们世子,颇为沉稳,不会干这么无厘头的事儿。再说,这般刀走偏锋的风格分明是想惹得我们爷仨注意。世子已经是世子了,犯不上再惹人的眼。” 儒生默然半日,叹道:“是了。贾先生的能耐高于令兄,并无心争夺荣国府。” “无能者才内斗,好男儿志在四方。”贾琮兴致勃勃挥了挥手,“不想给大哥三拜九叩的小儿子们和庶子们,打出去世界很大,很大很大很大谁打下来是谁的” 儒生眉头不禁动了动,半晌才苦笑道:“还是说不过三爷。”因瞧着林海道,“先前三爷为何不让林大人同晚生理论” 贾琮道:“我姑父是个长辈,这种时候自然是晚辈冲锋在前的好。万一我说错了什么,他还可以出来替我弥补一下。”说着做了个鬼脸儿。 林海捋了捋胡须笑道:“琮儿说的极好。” 儒生又叹了一声:“终究白忙一场。” 林海道:“故此,你们也是从井冈山上下来的” 儒生点点头:“已经等候诸位多时了。” 贾琮瞧着林海撇嘴道:“姑父,你就是个唐僧。一路的妖精都想抓你怎么就没个女妖精呢” 林海啼笑皆非:“胡说”乃思忖片刻,向儒生问道,“请问这位先生” 贾琮又插嘴:“你们山上有美女么” “琮儿”林海不悦的喊了一声。 “您老别问人家不方便回答的傻问题。”贾琮使了个眼色,“许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又看了看那儒生,“对我们双方都好。您说呢,先生我就不问您贵姓了。” 儒生低头轻叹,道:“贾先生说的是。”因站起来深施一礼,“打扰了。” 贾琮等人也站起来回礼,儒生亲自打起门帘,林海踌躇片刻,望天长叹,杨嵩扶着他走了出去。贾琮贾维斯都同那儒生拱了拱手,跟着出去。旋即听见里头三声击掌,方才那群人又从路旁的茅草屋出来,仿佛是电影倒放似的,迅速拆光了茶棚,甚至捧走了茶壶搬走了桌子。不多时便只余下那儒生一人。 林海上车,贾琮等人上马,儒生立在路旁拱手而立,一行人越过他走了。 没走多久,贾琮从马上跳下来钻进林海的马车。果然老头儿在生闷气,黛玉在旁安慰。见他进来忙问:“方才怎么回事” 贾琮道:“姑父想问人家司徒硠在不是井冈山上,我死活拦着没让问。您老实在是放不下他,不如卖了老脸,求杨二伯与起.点一道走一趟吧。他两本事高强,想来无事。” 林海郁郁不言。 黛玉皱眉又问:“怎么回事” 贾琮便将方才之事说了,哼道:“也不知道司徒磐的哪个儿子这么着急。我本是装逼世家出身的,最爱玩信口雌黄、虚张声势这一套,他竟玩到我头上来了简直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乃向林海一努嘴,“老头子想打探太上皇,我堵了他好几次话不让他说。” 黛玉道:“爹,真的” 林海摆手道:“我老了,你们觉得不妥就不妥吧。” 贾琮委屈道:“您老讲点道理成么你问了,他若说在呢咱们想救也不能救了。” 林海道:“我不过是想试探一声罢了。你们都说此处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哪里能救得了人” 贾琮道:“方才幺儿哥哥偷偷往那个儒生身上撒了种药末子,那个是我们从义忠亲王余部手中弄来的。若有好点的狗,可以循着气味找到他。可惜旺财在京中没带来。”林海瞧了他一眼。他接着说,“杨大哥告诉我,茶棚子里的那两个女子俱是机灵的,眼珠子悄悄的转。幸而众人皆说贾维斯老实,她们留神我与杨大哥多些,幺儿哥哥趁她们不备嘿嘿” 黛玉忍俊不禁。过了会子她又蹙起眉头来瞥了贾琮一眼,仿佛不甚赞成。 贾琮道:“只是,姑父,咱们说好了。若不在便罢了,若在、救不出来也罢了。若在、救出来了,只算替你们了断君臣之义,后头便不再亏欠于他。” 林海默然。林黛玉贾琮二人俱不做声,只在旁闷闷的陪着。 许久,林海咬牙道:“罢了,我知道你们想的。如能救他出囹圄,我便了却这桩心事。” 第二百七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七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七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七十七章 自打将人质万彰置于马前开道,林海等人平安走了一整日皆无事。傍晚时分,林黛玉择地命众人安营扎寨。 贾琮四面张望了半日,忍不住嗤道:“他若出来跟我打个照面谈个判,我还瞧得上他些。”又凑到万彰跟前,“你挑主公的眼光真不太好。” 万彰苦笑道:“是我之过,我低估了诸位。” 贾琮摆手道:“与你无干。显见已经到了不得不正面相迎的时候,他连露脸都不敢,非但没魄力,而且没眼力。我没杀你不就是对他老子有所顾忌么此子要么不敢直面彻底失败这个事实,要么死要面子不愿意在旁人跟前丢脸。告诉你吧,你这个主公看似聪慧,实在骨子里就是我二叔那样的人。” 万彰默然片刻,瞧着他道:“琮三爷不审我么” “不想知道。” 万彰奇道:“三爷这明哲保身的性子是谁教的此乃朝堂之法,绝非你那些绿林师父能教你的。而林大人苏大人俱是君子,令尊只算得上装傻卖痴、自污避世。” 贾琮道:“天生的。” 万彰摇头道:“我才说错了。这不是性子,是习惯,没法子天生。” 贾琮耸肩道:“爱信不信。”转身就走。 万彰喊道:“三爷留步。”贾琮又回来了。万彰看着他道,“琮三爷,你虽不知我名姓,只怕咱们迟早要共事。想必三爷清楚,欲成大事,单单仰仗林大人那般谦谦君子是不成的,我这样的必不可少。三爷但有择定主公,还望告知一声。你跟着谁,我便跟着谁。” 贾琮眯着眼道:“万一我择的那个人你不喜欢呢” 万彰道:“我当了这一日的人质算是想明白了。三爷言之有理。现在诸事不明,择主为时尚早。你眼光在我之上,我愿意跟着赢家。即使三爷所择并非我主,”他眨了眨眼,贾琮抽了一下嘴角。“只要三爷传信来,我便跟着你走。” 贾琮歪着脑袋看了他半日,道:“我瞧着你现在所择的那一位当真不是什么好的,你从前是怎么瞧上他的” 万彰略笑了笑道:“狠厉果决、先下手为强。” 贾琮皱眉道:“难道不是鲁莽自大、不知分寸” 万彰道:“果决与鲁莽有时难以分辨。直至遇上三爷之前,他都是果决而非鲁莽。刺杀三爷一事实为果决,纵然失手,此举依然是没错的。”他叹了一声,“只不过低估了三爷并贾大爷的本事罢了。” 贾琮摇头道:“此举在千年前百年前都是对的,到了现在就是错的了。你这主子必输无疑,决计赢不了。想听缘故吗” 万彰含笑道:“想。” “他老了。”万彰眉头一皱。贾琮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瞧着渐沉的夕阳怅然道,“他的年岁不老,心已老了。失了年轻人最重要的东西:接受新鲜信息的能力。”乃回头向万彰道,“有一人才,难为我用,则必杀之以免得旁人得了去来日与我为敌,这是内斗的法子。自从春秋以来,这念头皆没错。而数月前我在大明宫悬了世界地图;数日前我提醒了他的幕僚,世界很大、可以开疆拓土,他悉数没听进去。他失了一颗年轻人的蓬勃之心,对外面的新鲜世界没有兴趣。今时不同往日,只有放眼世界的人才能成功。”言罢干脆利落转身走了。 杨二伯在不远处抽旱烟,见他朝自己这头走,招他来身边低声问道:“你与那个老小子所言我听见了。你说的什么我竟听不懂” 贾琮探头凑到他耳边窃笑道:“您老不用听懂,他也听不懂的。我那是在装逼糊弄他呢。” “我说么。”杨二伯嘀咕两声。“瞧你那脸就装模作样的。”贾琮嘻嘻一笑,撒腿跑了。 一夜无事。次日拔营起寨,人质依然戴着糙纸。直至前头要穿过个镇子,贾琮替他另换了一张,纸上改写了“奸夫”二字。如此一来,纵有认得字的在旁瞧见了,也以为万彰偷人被抓,不会管此闲事。 到了晚上,可算有客栈了,万彰因为功夫高、恐怕他被人救走,特带在客栈中住宿,有杨二伯守着。 万彰借机向贾琮道:“方才我听有闲人私语,你给我贴了什么签子” 贾琮道:“奸夫。你是人家老子的手下,却勾搭儿子,说是奸夫也没错。”杨二伯在旁听了哈哈大笑,万彰面色古怪。 后头一路平安大吉。直至望见了广州城的城门,派去快马传信给王子腾的人也回来了,贾琮方摘下万彰脸上的“奸夫”,命人解开绳索,指着他的马道:“喏,帮你养了一路,来日记得给草料钱,还有你自己的饭钱。”万彰哭丧着脸活动活动筋骨他脸上粘着的胡子已掉了些,只是没人帮他洗脸整理又朝众人拱了拱手,顾不得四周闲汉妇女孩童指指点点,跳上马逃也似的走了。林海等人浑然不顾,自顾自往前走。 立在广州城门前,林海长叹一声:“可算到了。”遂一径进城,王子腾亲来府门相迎。 贾琮不管不顾上前给了王老头一个拥抱,假哭道:“王叔父啊,你可好悬看不见我了。” 王子腾挺喜欢这小子粘人的,乐呵呵道:“怎么了” “侄儿我差点让人杀了,好险的。” 王子腾一愣,侧头去望林海。林海摇摇头:“一言难尽。” 王子腾忙说:“既这么着,先进去再说。”乃引着大伙儿进去,才走了十几步他便向贾琮道,“你在京里头弄了什么事儿么” 贾琮瘪瘪嘴:“叔父,我都离京多久了跟着林姑父一路游山玩水过来才走的这么慢。京里头出了什么岔子可算不到我头上。” 王子腾道:“卫若兰来了。” “啊” “说是得了你的信儿,来找你的。”王子腾道,“我瞧他那模样,仿佛有什么要紧事。” “哈”贾琮眨眨眼,“他是收到我从苏州给他寄的东西,才来的” 王子腾道:“他倒是没提缘故,只说问了环儿,环儿说你们会先来广州找我。这小子一路快马赶过来,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七八日前就到了。往年我还说他有几分娇气,倒是看错了他。只是,这些日子瞧他心事沉沉的。” “哦”贾琮跟起.点交换个眼神道,“我们路上出了不少事,还打了好几仗,才这么慢的。”乃兴致勃勃道,“我们军师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嘿嘿”旋即想到他们林大军师正在看的兵书是人家卫家的传家之物,稍稍有点子心虚。 及到了厅上众人落座,贾琮站着道:“姑父王叔父,你们先说话儿,我去见卫兄。”王子腾点点头,喊了个小厮领着他去卫若兰的客院。 一进院门便见卫若兰正在院子里背着手踱步,显见急躁的很。贾琮忙吩咐那小子出去,自己朝卫若兰走去。卫若兰也瞧见他了,几步迎上来:“琮儿” 贾琮“嘘”了一声,卫若兰一愣。贾琮盯着人家的脸看了半日,点点头,假意问到:“卫大哥怎么来岭南了” 卫若兰急道:“你莫要同我打马虎眼子。我只问你,你让人给我送来的那匣子是怎么回事” 贾琮道:“那是人家托我捎给你的。” “什么人” 贾琮撇嘴道:“卫大哥心里清楚。” 卫若兰怔了怔:“他可好” “挺好。”贾琮耸肩道,“应该说是很好。媳妇儿极漂亮,又贤惠,大约也快有孩子了。他自己也有了不小的事业。” 卫若兰面色似喜似悲,默然不语。贾琮站累了,自己走到院中榕树下一张椅子上坐了。旁边有小几茶具,他便自斟自饮起来。喝了两盏茶,卫若兰终于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贾琮替他斟了盏茶问道:“你这次来岭南,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卫伯父的” 卫若兰叹道:“我爹让我来的。” 贾琮点点头:“那老头还没忘记自己有个大儿子。” 卫若兰道:“当年他没了踪迹,我们家曾使人去长兴县查访,只没有消息。我爹后来常说,大哥聪慧无双,当年家中又派了人暗中照看,断乎不会是出了意外或是让拍花子的拐了,必是他母亲家的人将他拐走的。” 贾琮皱眉道:“你这个拐字用得极不恰当。他那会子已经九岁,以大家长子而言,很不小了。就不能是自己跑掉的” 卫若兰断然道:“不会。他是卫家的孙儿。”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我若没记错的话,你在家中是大爷。我自打认得你便喊你做了卫大哥,不是卫二哥。” 卫若兰垂头道:“只因实在寻不到他。我小时候是二爷的。恐怕有人问闲话。族谱上他仍是长子。” 贾琮冷笑道:“连家族排行都不给他,纵然族谱上还有名字,实际已是除名了。”卫若兰方要辩解,贾琮抢先说,“我素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别人家的事儿从来不多问。偏我这么淡漠的一个人都觉得令尊太过了。他休妻是没错的,让长子去守墓并派了人暗中照看也是没错的。然为了不知道会不会起的闲言碎语,连卫若蘅的家族排行都取消了,他有什么颜面自称是人家的爹” 卫若兰登时面红耳赤,半晌才说:“我父亲胆儿委实小了些。” 贾琮抽了抽嘴角:“根本不是胆大胆小一个男人,半分担当没有,连个娘们都不如,也够奇葩的。难怪卫若蘅会弄死你。” 卫若兰一愣:“什么” 贾琮没好气道:“谢谢我吧。若非我劝住卫若蘅、替你改了命数,你成亲后第二年就会死。” 卫若兰大惊:“什么你说明白些” 贾琮随口道:“别问那么清楚,我不知道你的命数,只瞧过你媳妇的。她本该在成亲一年后守寡她也不会当你媳妇了。我恐怕她守寡,让她嫁给别人了。卫若蘅恨你母亲入骨,预备弄死你报复你母亲、替他母亲出气。还是几个月前我劝了他,说那件事令尊、令祖都没错,要说谁错了唯有先帝昏庸。当时我有几分怪异。卫若蘅实在是个少有的奇才,且眼界超群,现在过得又很好。多数能人爬到上头去了之后都不会想到回头去报复当年负过他们的人。不是因为宽宏大度,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瞧不上那些人了,不稀罕报复他们。而以卫若蘅今日之能竟然还预备朝你下手,根本不符合他那个层次人物的整体共性。这会子我明白了。令祖临终前设法套住了他、使他无法彻底将京城卫家抛弃;而令尊大人又做的太离谱、竟然将他这个活生生的大爷取消了我家大哥哥夭折,琏二哥哥一直都是二爷。又有他母亲多年如一日在他耳边发泄怨恨,他才想弄死你的。” 卫若兰呆若木鸡贾琮又在旁喝茶等他回神。良久,卫若兰猛然道:“他已明白父亲当年休妻是迫不得已了” 贾琮捂脸,过了片刻才说:“是他明白了,故此他已不怨恨了。他放下了,所以将你祖父传给他的东西还回去,自此跟你们家没瓜葛。可听得懂么卫大哥” 卫若兰急道:“他既已明白,何故不回家” “我的天哪”贾琮仰天长叹,“啊啊啊我受不了了你究竟真傻还是装傻简直是稍知世事的贾宝玉啊明白是一回事,原谅是另一回事。许多事情咱们都能理解,但是刀子扎在谁身上谁疼。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做什么也弥补不了,而且人家也不稀罕要你们家的弥补。能放过你就已经不错了,真的。卫若兰大哥,你不是他对手,他捏死你只要一个手指头。难道你老子当年将人家这个大爷剔出去另换了一个大爷,还指望人家长成之后回去么那是个人,不是物品。人有七情六欲的哎呀你再不明白我都要词穷了。” 卫若兰跌足道:“我实在不明白当年他外家惹上了义忠亲王,那会子因为义忠亲王死了多少人家不问青红皂白,尸山血海的。我父亲因避祸之故不得已休妻,为的是阖府的性命如今义忠亲王已经平反,他也知道了父亲的苦衷,何不认祖归宗” “倘若义忠亲王还没有平反呢” 卫若兰愣了,一时答不上来。 贾琮怔怔的看了他半日,看得卫若兰浑身不自在了,方缓缓的说:“我相信陈四姐的话了。” “啊” 贾琮轻叹一声。“我相信了。”我相信陈瑞文不是个傻子、只不过死心塌地的认为凡姓陈的都会无怨无悔替他卖命了。“因为我认识你,我知道你决计不是个傻子。”乃摇了摇头,正色道,“卫大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对吧。” 卫若兰莫名道:“对。” “我记得卫大哥爱吃红烧肘子,我也挺爱吃的。只要厨子手艺高超,多数人都爱吃红烧肘子,对吧。” “对吧。” 贾琮耸肩道:“然而总会有人不爱吃这个,对吧。” “对” “故此你瞧,多数人都极看重祖宗,甚至有外室子为了认祖归宗大动干戈;多数人在懂事以后知道亲爹当年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乃是迫不得已,都会深明大义痛哭涕零原谅他爹;一如多数人都爱吃红烧肘子。然而总有人不爱吃的。”贾琮盯着卫若兰肃然道,“算你们家运气不好。卫若蘅碰巧不怎么看重祖宗,他也碰巧不愿意原谅他爹。卫大哥,这十几年来你在京中舒舒服服当着小少爷,是不会理解他在外头风雨飘摇、还要安慰一个心碎的母亲,是何等辛劳、痛苦、怨恨的。而多年后他因祖父当年给他下了钩子、放不下卫家,使人进京查访卫家大爷叫卫若兰他卫若蘅没出生过似的。他心中是个什么滋味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别想着天下的好事都让你们家占了去。你们兄弟二人没有关系就是最好的关系。” 贾琮站了起来,拍拍卫若兰的肩膀,撤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卫若兰呆愣愣的坐着,像尊木头菩萨。贾琮苦笑一下,走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七十九章 贾环前往冯紫英家告了一状后没有回府,就在冯家左近的铺子吃了些小点子,旋即赶往城西秦三姑家去了。shuo 秦三姑正燃着蜡烛看账册子,见他进来头也不抬的问道:“黑灯瞎火的跑来做什么” 贾环瘪了瘪嘴:“再告一状。”遂往她跟前一坐,“方才找冯大哥告过了。琮儿说,冯大哥是个识大体的,万一燕王的大老婆小老婆死活想护着儿子,冯大哥只会将怨气憋在肚子里,回头喝顿酒射会子箭撒气。故此他说须得找三姑姐姐再告一状。” 秦三姑挑了挑眉头,贾环遂将前事又说了一遍。方才同冯紫英所述颇为平淡,这回便添油加醋起来。秦三姑听罢沉思许久,只说:“我知道了,你不可胡来。” 贾环低头道:“不好说。三姑姐姐觉得,燕王会将他如何” 秦三姑又想了半日,摇头道:“不知。” 贾环道:“勾搭老子的要紧下属,犹如偷了老子的要紧姬妾,王爷再如何喜欢那个儿子也不会轻易放过吧。” 秦三姑瞥了他一眼:“依着常理,应当是忍不了的。”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敲门,原来是燕王府派来请秦三姑的。秦三姑站起来道:“显见就是此事了。”贾环点点头,先挥了挥手,又拱了拱手。秦三姑遂连夜赶往燕王府。 进了司徒磐的外书房看见冯紫英,挑了挑眉头道:“环儿刚才又上我那儿告状去了。”冯紫英摇头。 司徒磐揉着眉毛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秦三姑遂将贾环的话复述一遍,连“偷了老子的姬妾”都说了。司徒磐前头还只是沉着一张脸,听罢这话竟冷笑道:“当真有种。”遂看着冯紫英。 冯紫英苦笑道:“都是属下不查。” 司徒磐道:“既知不查,就查清楚。唯有老二一个,或是人人有份;老二唯独勾搭了井冈山的,或是还有旁人。”甩袖子走了。 冯紫英乃瞧着秦三姑道:“环儿又去告诉你是做什么” “大约是琮儿在信里头叮嘱的。”秦三姑道,“恐怕王妃护子,你识大体些。” 冯紫英阖了阖眼道:“识大体这三个字,琮儿从来都用来挖苦人的。” 他二人遂撂下旁的事物,一力查了查司徒磐的四个儿子。竟然没一个干净的,连司徒磐最小的八岁幼子在内。其中三个已经结交紫英自己的儿子了。 秦三姑瞧着那单子道:“幸而时日大都短,不过在这一两年。” 冯紫英哼道:“短方雄的兵马撤出京城次日便悉数出来了。” 秦三姑叹道:“日久生情,这会子情分都还淡些。”因说,“倒是荣国府没人去沾。” 冯紫英默默递给她一张纸条子,上头写着,司徒岧每隔三五个月便在苏家花园上风处弹琴,且弹的是一首他自己做的曲子,已经快四年了。秦三姑大惊,瞧着他。冯紫英道:“也难怪能说动万彰那老东西,眼力比旁人远些。四年前王爷闲在府中避嫌,连世子都不敢出门见朋友,他怕是那会子便已猜出王爷要反了。” 秦三姑摇头道:“只看事不看人。苏家那丫头让琮儿环儿惯成什么了,敢算计那丫头不让他们几个弄死才怪” 冯紫英道:“倘若苏丫头自己肯,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旁人也没法子。” 秦三姑嗤道:“他以为自己是王爷的儿子,旁人皆爱慕此身份。琮儿没事曾说过,薛家那个二姑娘实在嫁得好。婆家简单,没有妯娌小姑子,连婆母都没有,老爷子也上了年岁,故此可以睡足懒觉。苏丫头也算他教大的,听见王府二字就得逃得远远的没那精神早起请安。” 冯紫英道:“非常之人多半有非常之愿。他以常人去推断非常人,栽了倒也不怪。” 遂硬着头皮去见司徒磐。司徒磐瞧他二人的模样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沉着脸道:“事已至此,说吧。” 冯紫英垂着头掏出册子来一条条念了,最先几条之后便是他自己的儿子,司徒磐含笑瞥了他一眼。而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偏冯紫英念了许久,听到他儿子竟结交将领不禁一脚踢翻了茶几子;冯紫英只管接着念。最终听罢,司徒磐森森的道:“倒是比他们老子还强些。”因打发人去问王妃娄氏老二什么时候回京。一时那人回来说是早先得了信儿,年前必赶回来。遂命冯紫英只做无事。冯紫英回去将儿子暴揍一顿老拳,勒令其再不许与姓司徒的往来。 眼看着就是年关,司徒磐也得了信儿,他家老二四五天前已在城外一处庄子歇着了,只不进京。显见此事古怪,便问冯紫英。冯紫英垂头道:“那日回去我将我家那臭小子打了。”司徒磐哼了一声“倒是警觉”,撤身走了。 到了大年二十九,司徒岧依然不见有要回来的意思,王妃早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日使人问十几回。司徒磐本想不管他,被王妃扰烦了,干脆亲自骑马出城,直奔司徒岧住的那个庄子而去。 到了那庄子一瞧,司徒岧的手下个个吓得就地跪下,噤若寒蝉,又不敢吭声。司徒磐问道:“你们主子呢”有个小厮战战兢兢指了指主屋。司徒磐催马过去。 屋里人要多些,也是一见他就跪,垂头不语。司徒磐随意点了一个人让领路,那人浑身发颤爬起来,领着他到里头去了。 司徒磐一进屋子便皱起眉头。这屋子密不透风,窗帘挂了好几层,大白天的案头却燃着烛台,地下烧着碳盆,铜鼎中虽燃了百合香,仍有异味扑面而来。帐子是打起来的,司徒岧躺在炕上,一看他老子进门先怔了片刻,忽的拿被子将脑袋盖上。司徒磐不禁有几分好笑,走过去揭开他头上的被子。司徒岧立时又盖上了。司徒磐干脆一把将他身上的被子掀翻一看:司徒岧缩在土炕内侧,两手抱头蜷起来,简直是个球。 司徒磐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敢做如何不敢当” 司徒岧默然不语,只抱着脑袋浑身发颤。 司徒磐越瞧他越烦,遂撤身走了出去。出门吸了两口气,抬腿踢了门口跪着的他儿子随从一脚,将那人踢出去老远。只听身后的屋子里猛然传来大大的哭声,撕心裂肺。司徒磐伫立着听了会子,骂道:“银样镴枪头”拿起脚来走了。 回府后,王妃又打发人来问老二何时回来。司徒磐道:“已在城外多日了,只不肯回京,我也不知道缘故。”王妃听了便要他派人去接。司徒磐只说没空,要接让她自己接去。 有他身边的贴身随从道:“王妃见了二殿下那模样,怕是要心疼的。” 司徒磐道:“让她心疼去。老二今后便专管哄他母亲开心便好。”此言不曾避人,该听见的都听见了,眨眼传遍阖府。 不多时,王妃便驾了车马出城去,在那庄子里耗了半日,天黑前终于将司徒岧接了回来。当晚,司徒磐命人将另外三个儿子拿在堂前打了五十到二十板子不等,又命关在院中闭门思过不许过年,唯独没动司徒岧。府里的人都清楚,二殿下这回当真将他们王爷惹恼了。 眨眼到了大年初三,司徒磐在府中设宴招待些要紧的幕僚下属,秦三姑竟来迟了她只请罪说出记错了时辰,然此人缜密周到司徒磐极清楚。口里道是无碍,心中难免生疑。又见她给冯紫英使了个眼色,愈发惦记了。待酒席散去,众人凑在一处说些闲话,果然见冯秦二人先后出去。司徒磐忙命下头一个心腹悄悄跟着。一时那他二人先后回来,没事人似的。 司徒磐便假意小解,到后头招那心腹问话。那心腹支支吾吾了半日。司徒磐知道他二人都与荣国府那两个小子极好,叹道:“可是贾环弄出什么事来了” 那心腹连连摇头:“与他们府里并不相干。”欲言又止。司徒磐便盯着他。那心腹低头道,“秦三掌柜说,说方才她下头的人得了个信儿。” “嗯” 那心腹愈发将头垂了垂:“秦三掌柜开了间酒楼,今儿有几个平素同二殿下交好的小爷在一处吃酒,说说” 司徒磐心中一沉:“说什么” “说二殿下了不得,捅了件大篓子被王爷发觉,急匆匆的竟想得到应对之策。有位小爷道,听说是使了苦肉计。另一个说,不是。看着像是苦肉计,实则乃是自污。横竖王爷这几年不会惦记他了,比其余兄弟还稳妥些,他更便宜暗中发力。再一个说,二殿下好生机智。前头那个道他道”那心腹偷偷瞄了司徒磐一眼,“他道,是跟王爷学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司徒磐随手抓起一个花瓶便往地上砸,瓷片飞溅。半晌,乃笑道:“合着他老子是螳螂,他是黄雀。” 次日便下令次子司徒岧移居城郊一处小院子闭门读书,使了兵卒日夜守着,不许出院墙一步。实在便是画地为牢了。 王妃大惊,求情无用、哭闹无用,急了,问道:“岧儿究竟做什么了他也不说,王爷也不说纵是做错了点子事,他终究是你亲生的儿子。” 司徒磐淡然道:“你儿子好本事,说是去江南游山玩水,实在连我的心腹之人也撬走了。他若不是我亲生的儿子,早已人头落地。” 王妃愣在当场回不过神来。 数日后,王妃只说想回趟娘家,司徒磐瞧了她一眼,答应了。王妃乃点起车驾回了娄府,才一进门,便看见他幼弟娄规匆匆从里头接出来。王妃急问:“你们都说做得机密,王爷是怎么知道的”娄规长叹一声。 姐弟二人到了书房,外头使人守住了,娄规低声问道:“王爷可知道姐姐也在里头主事” 王妃道:“他不知道,连岧儿自己都不知道。” 娄规道:“那保不齐过几年还有回天之力。”又摇头道,“二殿下这回急了些。本来无事的,我们低估了贾维斯与贾琮二人。在井冈山下一计不成,我苦劝他回京,他只不肯。终究是年轻气盛。”遂将前事细说了一回,末了道,“谁知道万彰竟是个废物,被行刺不成反他们抓了。”又不禁笑道,“那个贾琮实在有趣,给他头上贴了张签子,上头写了人质二字开路,遇见人多之处竟换成了奸夫。万彰是王爷的心腹,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再动,又因年关将近,便留下几个人一路跟着他们,其余的赶紧护着二殿下先行快马回京。在京郊遇上姐姐的人。” 王妃道:“冯紫英打儿子,显见是知道了。他都知道了,王爷能不知道么往日他不查乃是不曾想过去查这个。都是年轻人,做事能缜密到哪儿去一查便都明了。” “多亏了姐姐之计,不然王爷还不定怎样呢。”娄规呼了口气,道,“前日得了飞鸽传书,万彰已被他们放了,且一个字没审过,连他脸上粘的假胡子并涂抹的粉掉了都没人去替他洗脸。” 王妃点头道:“林海贾琮是一对老狐狸小狐狸。贾琮小小年纪就知道明哲保身了。我多少年前就说过,这个贾琮亏得是投了王爷;若是投了旁人必早早杀之。岧儿倒是没做错。”又叹道,“既这么着,此人来日当是归了岳儿的。也罢,横竖也是我儿子。” 娄规急道:“世子宽厚木讷,并非贾琮喜欢的那种人。保不齐会投了那两位。” 王妃笑道:“他敬重贾维斯,贾维斯性子与岳儿有几分相似。” 娄规叹道:“贾维斯先生以从王子腾那儿借来的一千兵马破了我们三千步卒并两千骑兵,擅用水火山势并能掐会算,简直是武曲星下界仰仗的乃是实打实的本事,并身为贾琮的大师兄。世子哪里比得了。若没有贾琮,世子可得贾维斯;有了他就不好说了。” 王妃思忖片刻道:“无妨,究竟还是看王爷择了谁。岳儿是嫡长子。” 娄规道:“先义忠亲王也是嫡长子。”王妃眉头一皱。他又问道,“初四那日出了何事,姐姐可知道苦肉计本来已成了的,王爷之气也消了,怎么忽然就把二殿下关去城外了” 王妃道:“此事我查了数日没查处端倪来。”又想了会子,道,“倒有一事可疑,只不知与岧儿可有关联没有。” “何事” “琴思迟到了。”王妃道,“初三那日,王爷宴请些要紧的幕僚下属,她迟到了。琴思之细致缜密,在男人里头都是少见的。如此要紧场合她怎么会迟到呢” 第二百八十章 话说燕王妃娄氏寻了个借口回娘家与她弟弟议事,疑心司徒岧被关与秦三姑有牵连。 娄规思忖半晌道:“她该不会是跟了谁” “不会。”王妃道,“琴思虽躲了霍煊那些年,心里仍是有他的。她眼界也高,寻常人瞧不上。” 娄规道:“世上男人这么多,总有她瞧得上的。冯家大奶奶若是这会子死了” 王妃摇头道:“他二人若有什么,冯大奶奶早死了。再说,她瞧得上的男子也瞧不上她。” 娄规挑眉笑道:“姐姐她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又聪明又得王爷信任。” 王妃撇了他一眼:“你肯娶这样的女人爹肯让你娶” 娄规立时说:“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正经男人岂能娶她当个外室也罢了。” 王妃道:“她若是给人做外室,必不肯为他效命。不过闲暇游戏尔。”她捏着空茶盏子转了半日,道,“虽不明缘故,琴思仍是最可疑的。那两位里头若有谁得了她去,可了不得了。” 娄规仍是摇头道:“那两位眼下怕没这个本事。再者,她图什么呢。家里人不是早死干净了” 王妃又想了半日:“先留神她些。若是她害了我儿,必不留她性命。”乃又道,“从今往后,你帮着岳儿。” “姐姐”娄规吓得跳起来,“二殿下呢” 王妃叹道:“我瞧王爷并非一时不痛快稍作惩治,这孩子怕是难有出头之日了。王爷倘或关上他十年八年的,等他出来,外头还不定变成什么样。” “那他不得毁了么” 王妃木然道:“先过几年再说,我再设法求求王爷。如今保住他哥哥要紧,你暂且先帮着岳儿。依着三贾的年岁,早晚归入他下头。” 娄规苦笑道:“只怕世子不肯收我。” 王妃微笑道:“不会。岳儿很乖,我的话他会听。他资质虽不如岧儿,来日王爷老了,保不齐更喜欢这样的儿子些。你只全心替他办事便好,日子一长,渐渐的总能信任你。” 娄规垂头应“是”。过了会子他不甘道:“贾琮没审过万彰,不知道是哪一位。” 王妃道:“冯紫英秦三姑都知道,贾环也能猜出来。他们贾氏马行传信极快,一站传一站的,年后大约就能得消息了。”娄规无奈咬了咬嘴唇。王妃叹道,“我知道你跟了岧儿这些年情分不浅。当初让你跟着他也是瞧他比岳儿聪慧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有算不到的。当断则断。我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娄家还是得靠着你的。”娄规默然片刻,轻轻点头。 姐弟二人又说了些里里外外的要紧事,方出去见父母去了。 这会子司徒磐也得了万彰的飞鸽传书。此人狡猾,诸事半分不错的从头细述,独将调动兵马之事推到李国培头上。司徒磐将信将疑,喊了秦三姑过来问道:“当日李国培是你去收服的,你瞧呢” 秦三姑断然道:“李将军掌兵多年不得重用,自打入了王爷麾下,日夜练兵不肯懈怠,将他手底下那些兵卒看得很重。五千人马,他必舍不得让万彰带走的。今折损将近一半,还不定怎么怨恨呢。” 司徒磐冷笑道:“那就是老二强行带走的了。”乃将那信随手丢在一旁。 秦三姑忍俊不禁笑了几声,司徒磐瞥了她一眼。秦三姑含笑道:“属下失礼了。只是想着琮儿给万彰贴了个奸夫好笑。” 司徒磐也笑了几声,忽然想起这个奸夫乃是他儿子偷了他的人,又笑不起来了。 转眼年节已过,各处仍有孩童打闹嬉戏,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都开始上学了。苏澄疯玩了一个年,也老老实实跟着各色先生琴棋书画的学起来。 这一日她去学琴,新近请来教琴的女先生在屋里奏了首曲子。苏澄觉得有趣,在外头听罢,笑嘻嘻进去道:“先生,这曲子没听你弹过。” 女先生笑道:“姑娘来了。这是旁人作的,我随手弹来。” 苏澄遂焚香落座,有丫鬟捧过水盆来洗手,口里道:“我曾听院子外头不知何人弹过。” 女先生摇头道:“胡言乱语。此曲为我一位朋友所作,你断乎不可能听过。那人岂能在外头弹琴的” 苏澄好奇道:“谁啊” 女先生黯然摇了摇头:“莫问了。” 苏澄眨了眨眼:“可是一个极有琴技的粉头” “胡说”女先生恼了,站起来斥道,“大家小姐岂能满口这等话语。” 苏澄嘟嘴道:“人家随口一言罢了。不能在外头弹琴的除了宫妃便只有些不许胡乱出门的粉头了么。寻常人家的女孩儿皆能逛个园子、结交个朋友,断乎不是了;男子愈发想去哪儿去哪儿;宫妃弹琴我哪里听得到。” 女先生一时语塞,才要斥责,又知道这位大小姐在家里头素来娇惯,只得咽了下去。乃恳切道:“姑娘,身为女子万万不可信口开河,保不齐便得罪了人你还不察觉。今儿幸亏是我听了,倘若旁人听了去呢” 苏澄笑道:“先生也太小心了些。在外人跟前装模作样我还是知道的。” 女先生连连摇头,叹道:“你年纪小不知事。罢了。”遂开始教琴。 过了几日,苏澄又听见她在弹那首曲子,不由得好奇了。一面乖乖焚香洗手学琴,一面拿话试探这女先生。 待后日贾环来看苏铮,苏澄便打发了个小丫头偷偷将他请到水榭里头。贾环一进水榭,见她鬼鬼祟祟的,笑问:“做什么呢” 苏澄咕噜噜转着大眼睛,凑到他跟前悄悄的说:“师叔,帮我查个事儿好么” “何事” 苏澄便将她教琴先生所为说了,又道:“我瞧她模样有些怪异,忧心忡忡的,仿佛极看重那个作曲儿的。” 贾环闻听便皱起眉头:“那曲子你听了好几年” “嗯。”苏澄伸出四个手指头,“四年了,隔几个月便能听到一回。虽时常听不完整,曲子倒是极好的。” 贾环虽没看过后世的电影小说,自小听贾琮说过数不清的故事,也听过他的“泡妞总结篇”,心里登时鸣起警钟来。遂点头道:“我知道了,这就使人查去。” 苏澄嘻嘻笑道:“谢谢师叔师叔最好了万不可让我祖父知道” 贾环笑挤挤眼:“那还用说”乃又道,“你自己先猜猜,作曲的是个什么人” 苏澄撇嘴道:“男人。” 贾环一激灵:“嗯” 苏澄贼兮兮的道:“要不我怎么叮嘱你万万不可让祖父知道了我这个先生舌头不短的。才来了没多久,却说过好多回外头的闲事给我听。”她乃笑道,“还跟我说了半日元宵灯会如何如何热闹,我假意羡慕不已,没让她察觉我也去了。” 贾环笑伸出大拇指来:“干的漂亮” “还说什么朱雀大街有家铺子开张,舞狮舞龙踩高跷哎呦呦好热闹我也没告诉她我就在楼上瞧着”苏澄拍手道,“她还说了半日那铺子里头的海货有趣,并不知道那铺子是我师叔家开的,我先捡喜欢的挑回家了。” 贾环也拍手道:“澄儿最机灵懂事。你若直说了,她必觉无趣。”心中愈发警觉起来,又暗自庆幸琮儿说的对,女孩儿务必要富养着,才不会被人几句话拐了去。 苏澄得意了会子又道:“且说那个作曲儿的。若是个不得出门的大家小姐,依着她的性子必然会告诉我的,她前儿还说了理国公府上那三个待嫁的姑娘又在预备榜下捉婿呢。可见不是个小姐。显见也不是粉头了。若是宫妃,四年前我便听过那曲子,那会子京中还没乱过,没有宫中女子能溜出来。琮师叔曾说过,一件谜题,排除了其余可能之后剩下的那个必是真相。既然不是女的,只能是男的了。” 贾环干脆利落的竖起两只大拇指:“我们家澄儿最聪明简直是个女包公。” 苏澄撅嘴道:“才不要包公那么黑。”又道,“故此我猜,会不会是她的相好,出了什么事故,暂见不着了” 贾环点点头:“有可能。既这么着,我去查查。” 苏澄笑起两弯月牙儿来:“谢谢师叔” 贾环忍不住抚了抚她的脑袋:“求人的时候就这么乖。”乃又说,“那曲儿你哼一遍我听。” 苏澄“嗯”了一声,便哼了一遍那曲儿。她一壁哼着,贾琮越听脸色越古怪。末了,咬牙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苏澄满面疑惑:“师叔听过么” 贾环冷笑道:“这作曲子的人,大约是我们找了好些年的一个人。你莫要惊动那个女先生。”苏澄眼睛愈发睁大了些。 贾环不禁背着胳膊在水榭里头走了几圈,越想越不对,转身叮嘱道:“澄儿,你只记得,切莫再打探那曲子。” 苏澄赶紧摇头:“我不曾打探过。那曲子虽好,我听过那么多好曲子呢,也不差那一首。” 贾环轻叹一声:“那不是你这个年岁小女孩听的。曲名叫做流光飞舞,真正作曲儿的那位先生姓黄名霑,是岭南广州人,断乎不会是你那个教琴的先生能认识的。”又摆了摆手,“罢了,你也该回院子去了。”转身要走。 苏澄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哪有把话说一半不说齐全的您老这么说我愈发好奇了不是” 贾环瞪了她一眼:“你说你这先生不过二十五六岁,京城人氏,从不曾出京一步。那黄先生已去世二十多年不说,乃是位世外高人,从未离过岭南。这两个人如何认识的再说,此曲虽听过的人少,也悄然传了数十年,我六七岁时便听琮儿唱过,她竟说没人听过,显见并不知实情。” 苏澄闻言思忖片刻,道:“或是她以为我没听过。绿林中的曲子我上哪儿听去”双眼顿时发光,“这么说,她是个女贼” 贾环道:“保不齐。也或许是认识了一个南边来的绿林之人,欺负她没听过这曲子,假说是自己所作起哄她的。”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苏澄瞥了他一眼:“师叔还有话没告诉我。” 贾环想了想,道:“罢了,女孩儿不可当傻子养,有些事也该知道一二。实话告诉你,将这曲子当做是自己所做的,还有旁人。” 原来,四年前罗泰娘抱怨时兴的曲子不新鲜,贾琮便抄了后世黄霑先生大作流光飞舞给她,只说是岭南那头一位绿林老前辈所作,世人必没听过。罗泰娘见之大喜,交予中一位琴娘。那琴娘素来扮作才高八斗清高遗世的模样,京中少年爱慕她的极多。那琴娘因与罗泰娘商议,只说那曲子是她自己做的。罗泰娘想着,岭南天高地远的,那黄老先生又过世多年不过哄几个不知世事的纨绔罢了,便应了。一日,有个纨绔在家中吃酒,请那琴娘去助兴,她便抱了琴过去,临走向罗泰娘说了今儿且奏那流光飞舞试试。不想回来的路上惊了马,琴娘从车中摔出来跌死了。此女乃是的一块招牌,罗泰娘自然要细查她是怎么死的,果然在她马脖子下头搜出了一个伤口,显见是飞镖所致。 苏澄拍栏道:“那琴娘是被人害死的那人以为曲子当真是她做的,害死她夺她的曲子”她兴致盎然道,“她必说从没弹给旁人听过、这位爷们你乃是头一个听的云云。她也不会给人写谱子,听的里头有人能过耳不忘” “我们当年皆没想到曲子上头去,”贾环叹道,“以为是旁的花楼想寻的麻烦。也查了那个纨绔子弟没查出什么来。因此女之死,这曲子后来也没给旁人奏过或是唱过了。如此看来,那当年查那个纨绔没查对方向,或是没查清楚。”抬头看苏澄眼中直冒精光,瞪着她道,“我自会去查,不许你瞎参合,听见么” “听见了”苏澄脆声道。 贾环不禁头疼:“相信你才有鬼” 第二百八十一章 话说贾环从苏家出来便去了,将此事告诉罗泰娘。 罗泰娘咬牙道:“古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果然不错的。当日我曾疑心过那曲子,只没听别家奏过,便撂下了。” 贾环哼道:“那个教琴的女先生怕是没怀什么好心思,尽拿话些往外诱澄儿。若不是这个丫头打小时常被我们偷偷带出去玩儿,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还不得羡慕得了不得么。” 罗泰娘笑道:“可不是苏姑娘只除了我们楼里没来,京城好玩的地界都去过了。”旋即回想道,“当日我们实在将那人查的清清楚楚。” 贾环道:“再查一回。” 罗泰娘迟疑道,“三爷,属下有几分疑心。此事太巧,拿的曲子去惹苏姑娘,唯恐咱们察觉不了似的。” 贾环不禁一怔,想了会子说:“不错,巧合多半是人为。罢了,你先查着。”罗泰娘应“是”。 贾环便先回府去。不料只一顿午饭的功夫,罗泰娘便亲到荣国府来了。因她是扮作男装来的,只称“罗泰先生”,贾环遂知有急事。偏生赵姨娘与他唠唠叨叨该找媳妇了,扯着他不放,贾环忙向一旁的丫头小鹊打了个眼色。小鹊上前道:“姨娘,才周姨娘让你吃罢了午饭去看看四爷呢。” 原来金钏儿旧年深秋产下一子,当即难产而亡。那孩子如今正是周姨娘养着,贾政取名为玦。贾环心知其意为“如环缺而不连”,暗叹他老子唯在这些事上有心思。贾玦如今已三个多月了,让周姨娘养的白白胖胖,赵姨娘无事便过去瞧瞧。得了小鹊的提醒,赵姨娘想起咿咿呀呀的小胖娃娃来,当即将贾环撇下了。 贾环口里嘟囔:“那么胖,来日准保胖的跟琮儿似的。他两个才是贾氏合肥呢。”乃急忙出去见罗泰娘。 罗泰娘急道:“三爷,才得了信儿,那人旧年秋天得了急病心窝疼,没熬过冬天已是没了。” 贾环扯了扯嘴角:“他旧年冬天没的,今年开春澄儿便换了个先生,瞧瞧,又是一桩巧事。” 罗泰娘道:“显见是灭口了。”乃愁道,“四年了,该灭口的大约早已灭尽,蛛丝马迹想来也都收拾停妥。” 贾环道:“去查那人是怎么死的。只杀了一个花楼的琴娘也罢了,如今连个正经人家的少爷也杀了。有时为了掩盖住一件事,须得另做出好几件来。”他微微一笑,“我就不信好几件都能做的干干净净。” 罗泰娘思忖道:“四年前那事是我亲去查的” “想起什么可疑之事了么” 罗泰娘犹豫到:“属下不知该不该说。”贾环瞥了她一眼。她乃道,“秦三姑下头有个叫丁明的,是她心腹。”贾琮眉头一挑。“丁明的姘头,本是那家的歌姬,当日她也在。” 贾环问道:“现在还活着么” 罗泰娘道:“还没查明。” “去查明白。在场听了曲子的有几个,活着的几个,都是谁。”贾环吩咐完,撤身走了。 遂命人去马房拉马,直奔小花枝巷。偏贾敘不在家,施黎出来开门。贾环笑道:“施哥哥,每回你都在呢。” 施黎含笑道:“五爷出门办事,这儿得有人。我最无用,只好守个屋子什么的。” 贾环瞥了他一眼:“显见你另有事做。”旋即摆手,“罢了罢了,我才懒得知道。跟你们打听个人。” “嗯” “秦三姑下面有个叫丁明的。”他道,“三姑姐姐原先是刘登喜的人,她身边那两个人也当是在刘登喜下头登记在册的。” 施黎遂到里头去翻查了一阵子,出来丢给贾环厚厚的一本册子。贾环嘟囔:“这么多。”拿来一翻,惊得睁大了眼。那册子琳琳琅琅记录着秦三姑一举一动,还有每月大生意并每月的总账数目。乃道:“这是监视记录啊。按理说当是那个李升,怎么竟是丁明呢” 施黎道:“秦三姑知道他们两个人当中必有一个是上头用来监视她的。殊不知,两个都是。” 贾环奇道:“她一介女子,哪有那么要紧。” 施黎道:“起初并不要紧,派她去也不过是城西那头的人被她后来的男人秦铁牛杀了,得另换一个。秦铁牛是个好人,秦三姑给了些证据并掰了些瞎话,他便相信秦三姑是他失散的小姑妈。” “哈”贾环忍俊不禁,“这个谎儿掰的有趣。” 施黎淡然道:“那会子为了给秦三姑避祸,他假意娶了姑妈。秦三姑倒是当真感激他。后秦三姑帮着他做了许多事,刘登喜才察觉此女是个人才,悄悄设计弄死了秦铁牛。此事秦三姑倒是不知道。” “这个不奇怪。” “秦三姑渐渐成事后,刘登喜派去了李升丁明,说是帮着她做事。那会子秦三姑将将起步,是犯不着送她两个人的。秦三姑便知道这里头必有盯梢的,用一个来遮掩另一个。横竖没有私心,她并不在乎。” 贾环道:“为何两个” 施黎道:“还是五爷有眼光,他说秦三姑身边早晚要派去第二个人,不如一次派足了。你可知道当年太上皇何故那么放心你们家” 贾环道:“应当是琮儿颇早向贤王表了忠心、我们又都是林姑父弟子之故。还有大伯和我爹内杠。” 施黎道:“这些皆不是最要紧的。起初不动你们家是因为先帝还在,实则罪证早预备好了一柜子。后来,荣国府还了八十万的银子。那会子贾赦实在是太上皇最忠心的忠臣了。也不知背地里埋怨了多少回,贾赦何以那般无能、不然朕可以重用。”他含笑道,“太上皇那会子是真穷啊秦三姑太会赚钱了。在你们那八十万的银子之前,她与林海便是太上皇的两个钱柜子。而她非但曾是霍煊的女人,且还是个女人。她身边岂能不多放两个人” 贾环皱眉道:“非但曾是霍煊的女人,且还是女人。这话不通。” “霍煊的女人,恐怕她心里偏着霍煊;女人,易藏私。” 贾环冷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施黎道:“干探子这一行的,没有君子。”贾环抿了抿嘴。他接着说,“这两个人里头,李升每隔些日子向上头传个消息,而丁明才是要紧的那一个。” 贾环想了想道:“好多年前,霍煊抓三姑姐姐回府。那会子林姑父正住在荔枝巷贤王的一处宅子里,可巧遇上了。那一日林姑父不在家,偏我与琮儿在。那回正是李升跟着她,我们都疑心此人。” 施黎含笑道:“那事说来也有趣,还是你们家那八十万银子勾出来的。”贾环随口喊了一声冤枉。“太上皇一夜暴富,便有心弄点子兵马捏在手里,瞄上了霍煊。刘登喜想让秦三姑回南安王府去当探子顺带给霍煊添麻烦引得他打败仗,好名正言顺夺了他手里的兵马。又恐怕秦三姑不愿意,特命李升设法将她送到霍煊跟前偶遇。择了李升而非丁明,是因为刘登喜更看重丁明些子。秦三姑若回南安王府,外头的事业也要有人接手。秦三姑在她下头的人当中威信极高,李丁二人她说给谁接手另一个必接不了。而她心里并不愿意回去。又聪明,事后八成能猜点什么出来。谁诱她与霍煊相遇,那人必是她身边的探子。女人么,心情不好的好时候难免做些冲动的事,八成会将事业交给另一个。” 贾环点头道:“听琮儿说,三姑姐姐自打那事之后便有几分远着李升了。” “李升么,大约是悄然爱慕秦三姑多时,不愿意她回南安王府去,便使了个小心眼子,将他二人碰面之处安排在荔枝巷左近。贾琮那性子,并她从前养的那条大黑狗刘登喜之计便没成。” 贾环拍手笑道:“李升竟然还有那个心思哈哈哈多亏了他分毫瞧不出来” 施黎道:“是我们猜的,不然还能有什么缘故跟上头耍花枪简直是找死。况他本是刘登喜派去监视秦三姑的,纵有那心思也必死死藏着。五爷后来细细查了此事。在那之前数日霍煊要去见一位老友,可巧秦三姑也要出门办事、就在霍煊老友家左近,李升顺手为之让他二人遇上极容易。偏他却干站着没动。等了数日,自己设法引得秦三姑往荔枝巷那头去,并托冯紫英出头勾得霍煊也过去。可见是故意的。” 贾环闻言思忖道:“那倒未必是他的主意,保不齐是冯大哥的。冯大哥与三姑姐姐乃多年同僚好友,彼此惺惺相惜交情很深。” “也有可能,横竖他二人都有份。” 贾环想了想问道:“既这么着,刘登喜很宽厚么冯紫英身为冯唐之子他不便动,何故没杀了李升” 施黎微笑道:“五爷查出此事后也没告诉刘登喜。” “啊” 施黎瞧了他一眼:“他虽怨恨史太君,倒是极喜欢你们两个,大约是史太君也不喜欢你们之故。他恐怕此事会提醒刘登喜你二人极好利用。” 贾环一怔,半晌才慨然道:“五叔果然是亲的。” 施黎轻叹一声,摇头道:“你瞧,刘登喜下令让秦三姑回南安王府。秦三姑、李升、冯紫英乃至贾敘皆有自己的小心思,此事哪里能成的了。” 贾环道:“依我看,这里头唯独我五叔是小心思。”乃拿手指头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因为,这些人都是刘登喜的下属。一个当上司的,半分不顾忌下属之心思意愿,还想指望下头的人有多为他卖命么秦三姑回南安王府便是明珠暗投,这个决定是错的。李升未必爱慕三姑姐姐,横竖这些年我与琮儿皆没看出来。保不齐是敬重,或是物伤其类。” 施黎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便是刘登喜身为太监的劣势了。宫中之人,封闭于幽暗之处,行动便是个死,诸事皆捏在旁人之手没有其余出路念头,最易成为傀儡。外头的岂能一样他在宫中呆久了,将冯紫英秦三姑甚至李升等人俱作傀儡般对待。殊不知人心向己,何况这些皆是聪明人。他今天这样对秦三姑,明天便会这样对李升,后天也会这样对冯紫英。也难怪他们都竭力阻挠了。” 施黎听闻想了半日,点头道:“言之有理。”又道,“丁明的身份司徒磐不知道。” 贾环眨了眨眼:“那冯大哥也不知道了。他现在是你们的人” 施黎道:“冯紫英知道李升,不知道丁明。丁明独有一个线人,乃是刘登喜死忠,一心盘算着寻司徒磐报仇,好悬让冯紫英拿住痕迹,故此我们已将他除掉了。五爷觉得丁明用处不大、才干也寻常,便没管他。现在么,他大约算是没有身份吧。” 贾环略皱了皱眉:“没有身份的意思就是,底子洗清了,可以随意换个身份吧。我可不觉得当惯了探子且不曾暴露的人闲的住。施哥哥,四年前刘登喜可曾命丁明杀我们的一个琴娘么” “不曾。” 贾环又问:“刘登喜可曾另使人监视他例如,他的一个当歌姬的姘头。” 施黎道:“若是每个人都另派人监视得多少钱刘登喜还没那么有钱。” 贾环托着腮帮子道:“哦。那丁明可以添在前头那些人当中了。” “何意” “有小心思。虽还没查到是什么,此人断乎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贾环咧嘴假笑,“他的上司怕是不止刘登喜一个。只不知是旁人派到刘登喜下头的,还是趁刘登喜不查在别处兼了份差事。” 施黎摇头道:“旁人没本事派人到刘登喜下头。” “这样啊。”贾环懒洋洋的道,“那就是觉得在刘登喜手下做事没什么出路了。你瞧,他本以为秦三姑要回南安王府去,自己可以的琴娘,便是四年前惊马死的那个” 贾环点头道:“当日我们都以为是旁的花楼在捣鬼,如今看来另有别意。” 施黎道:“秦三姑手下事业很多,唯独没有花楼。” “不错。”贾环遂那曲子之事说了一回,又道,“里头既然夹了丁明,他对我们哥俩也算熟络,知道我们的性子。谁敢惹到澄儿头上去,简直是找死啊。何况那曲子是花楼里唱的,男子听着没什么;谁要是拿那词儿拿去勾搭澄儿,便是自己将脖子伸进绳套子里头。” 施黎伸了个懒腰:“这个人倒是有趣,我起了兴致了。” 贾环忙拱手道:“既这么着,拜托了,咱们两下里一起查。” 施黎笑道:“何不三下里一起查” “嗯” “我觉得么,”施黎扭了扭脖子,“秦三掌柜大约也会有兴致的。” 贾环扑哧笑了:“施哥哥,言之有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旧案新翻,罗泰娘乃先查了查丁明。刘登喜选的人干干净净且无枝无蔓,一查就透底,实在无物可查。因四年前曾查过琴娘之死,她对此案极熟络,不多时便将在场之人现况查明。旁人皆无事,除那纨绔外唯有丁明当时的那个姘头没了。 那歌姬也是青楼出身,丁明本是她一个相好的恩客。有个富商为了讨好纨绔之父买了四个歌姬送去他们家,她便是其中之一。因为那家与秦三姑有生意往来,丁明时常过去,二人遂重修旧好。好了两三年,便在琴娘死后不足半年,她忽然冷了心思,遂与丁明断了情谊。可巧的是,纨绔死了半个月之后,那歌姬失足跌入井中淹死了。 贾环登时犯了愁:“如此一来,我竟不知道丁明是不是被人拖来做遮掩的了。”乃命罗泰娘接着查歌姬出身的青楼并送她入府的富商。 罗泰娘苦笑道:“四年前就查过的,并无可疑之处。且再查一回罢。” 贾环点点头,立时跑去寻秦三姑。 秦三姑正在铺子里跟下头的人说事,李升丁明都在。瞧贾环绷着一张脸,又听他说找了许多铺子方找来这里,诧异道:“何事这么着急” 贾环使了个眼色:“有事,要紧。” 秦三姑知道他性子懒散、无故不动弹,便将手边诸事匆匆交代,引着他到了后头。贾环却摆手道:“寻个空旷之处。”秦三姑心中一动。二人旋即拉马出门,便在护城河岸上挑了个僻静所在。 贾环道:“我才跟神盾局做了笔生意,他们却只收了我一半的钱。眼下还在查,待查出另一半来他们再收满银钱。” 秦三姑问道:“可与我有什么干息么” 贾环道:“查的便是你下头那个叫丁明的。”遂将琴娘之死、有人四年前便拿了那曲子在苏家外头弹奏、近日她们家新换的琴先生又奏琴诱惑苏澄说了。并没告诉她罗泰娘查来的那些因果,只说歌姬死了。秦三姑面色变来变去。贾环末了道,“因那纨绔并歌姬死的蹊跷,我又实在查不出来,便向神盾局买消息。他们却说眼下只有一半,另一半待查。” 秦三姑皱眉道:“一半是何意” 贾环便从怀中掏出十几页纸来:“这是他们不知从何处偷来的。”一壁递给秦三姑。 秦三姑看了大惊:“这这”显见是丁明的字迹。又闭目不语,良久叹道:“我一直以为是李升。” 贾环道:“依着神盾局的消息,两个都是。李升在明,丁明在暗。九年前刘登喜曾有意调你去别处、将城西这些事交给丁明。后不知何故没调,丁明也一直没动地方。” 秦三姑掐指一算,九年前恰是刘登喜想让她回南安王府那一年,点点头:“我知道了。”又问,“我在替刘登喜做事,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贾环道:“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刘登喜,只猜你是贤王的人、纵不是贤王的人也是朝廷的人。他老人家去江西办事、后来知道是刺探匪情,碰巧你也去江西查账;还有林姑父回扬州,也是贤王替他雇了你当保镖。巧一次还罢了,哪有巧两次的。” 秦三姑笑摇了摇头:“你们这几个小子。”又道,“另一半是何意” 贾环道:“杀的琴娘不是刘登喜之命。” 秦三姑思忖片刻道:“在苏府上风处弹曲子之人,前些日子冯紫英查到过。” 贾环一惊:“他老人家前阵子显见在查燕王的儿子,该不会吧。” “老二。” 贾环吸了口气,攥拳咬牙道:“拿花楼的曲子弹给澄儿听他要不是燕王的儿子,我必弄死他” 秦三姑又想了想:“弹琴的既是二殿下,主使的大约不是他。他既有心引诱苏姑娘,再傻也不会拿的曲子,何况里头还搭着你们一条人命。再者,冯紫英下头的人查出来说,那曲子是二殿下自己所作。” 贾环哼道:“那个教琴的女先生也说是她一个朋友做的。”乃思忖道,“故此,四年前丁明的姘头记下了琴娘弹的曲子。不论此事是何人主使,除非琴娘一出门那人便与歌姬见了面,否则必来不及赶在琴娘回的路上杀人。杀琴娘夺曲子只能是临时起意了。”又想了半日,“夺那曲子干嘛不过是一首花楼的曲子,夺去干嘛而且那曲子乃是头一回弹奏给人听,之前没人知道的。” 秦三姑道:“二殿下盘算苏姑娘大约也不是一时半刻,只怕早想好了计策。只是好曲子不易得。” 贾环击掌道:“有理那首曲子乃是一位绿林老前辈所作,委实好听。杀人者知道司徒岧在寻曲子,又刚得了首的新曲,便给他下了个套。先杀了琴娘,再设法将那曲子拿给司徒岧。司徒岧一听曲子极好,便将之充做是自己所作;献曲子的恐怕早让他杀了。” “王爷将二殿下关去城外,偏丁明的另一主子尤不愿放过他。趁他这会子式微,送那教琴的女先生入苏府,正好惹恼你们兄弟。”秦三姑嫣然一笑,“他使人行刺琮儿,你小子必然气的了不得,三五个月不会息怒的。这个当口若再加上有心引诱苏大姑娘并的那条人命” 贾环翻了个白眼子:“我保不齐就会报复司徒岧出气。纵我能忍,此信快马送去岭南也用不了多少时日,琮儿忍得了么管保一乾坤圈把天砸个窟窿。”乃哼道,“想拿我当枪使,也得问问我可傻不傻。” 秦三姑道:“只是主使的八成也不是丁明。他与那歌姬的事知道的人多,你们家查琴娘之死也查了许久。但凡认出曲子,立时能扭头查回去。” 贾环愁道:“他那个姘头就是个节点,偏偏又死得那么干脆。” 一时也想不明白,此事要紧,二人当即拨马去了冯府。偏冯紫英不在家,在燕王府呢。秦三姑思忖片刻,打发贾环回家去,自己也往燕王府而去。 司徒磐冯紫英听闻皆大惊。司徒磐怒道:“查我倒要看看哪个小子连亲兄弟都不肯放过。”冯秦二人立时应是。 秦三姑又道:“只是那个神盾局也不可小觑。刘登喜的机密册子,他们怎么得来的” 冯紫英道:“他们与刘登喜做过生意。刘登喜余部如今看来已树倒猢狲散,想是看管不如从前严密了。” 司徒磐道:“既是一群小贼能得了去,怎么咱们不能呢” 冯紫英垂头请罪:“属下无能。” 司徒磐撤身走了两步又回来道:“绿林多奇才。既然查不出来,寻他们买几个消息也好。”方去了。 另一头,贾环并未回府,撒马奔去小花枝巷,将罗泰娘新查出来的消息并“弹琴之人乃司徒岧”告诉了贾敘。乃揉着后脑勺道:“这些事千头万绪的实在头疼。五叔,我想不过来,你帮着想吧。好像越扯越大了。” 贾敘慢悠悠喝了半盏茶,道:“此事头绪并不算多。” 贾环撅了撅嘴。 贾敘道:“你只除去一条:丁明是刘登喜的探子。余下的便容易多了。” 贾环思忖道:“旁人并不知道你是我们五叔,也不知道他的刘登喜的人。故此,他便是秦三姑的人。”贾敘点了点头。贾环乃站起来在院子里一壁走一壁念,“丁明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人的,又背着一个探子的身份,而且他要盯梢的是最信任他的东家,实在是没人可以说心里话的。也不敢娶媳妇,只得去花楼了。他在花楼的相好必然不止一个。” 贾敘含笑道:“有点意思了。” 贾环得了夸奖,眼睛一亮,接着说:“身为城西秦三掌柜的两个心腹之一,且是最得信任的一个,丁明本身亦值得谋算。若幕后之人是司徒磐营中的,保不齐知道秦三姑的朝廷密探身份,则丁明就更值钱了。” 贾敘点头道:“须知,探子也分许多种。像丁明这样的,务必谨慎到骨子里并极为薄情方能成事。想挑一个女人去勾引他难上加难。” 贾环抢着说:“然而挑一个他喜欢的女人收买了去甚至收入手下,就容易多了。那歌姬是与他好上之后被人挑中的。” 贾敘道:“他喜欢的女人多半是粉头。干这一行的男人对粉头从不信任,尤其会疑心粉头背后的花楼。他那个姘头凑巧摆脱了花楼,才会从他的相好变成了姘头。然而也只是姘头罢了。她们府里与秦三姑有生意往来,也乐的有个歌姬挂上秦三姑的心腹。那歌姬自己却毫不知道丁明的心思,一心盼着丁明替她赎身出府,保不齐还做过当掌柜太太的美梦。” 贾环顿觉豁然开朗,坐回贾敘对面的椅子上:“相好两三年,丁明全无心意,那歌姬怕也知道自己一腔痴情付了东流。那会子若有旁人勾搭她、让她卖了丁明,大约也是肯的。” 贾敘道:“不错。女子痴情且极易因爱生恨。我们往年要收服些女子来用,都是掐在这个点子上,还没有一次失手的。” 贾环接着说:“幕后之人必与司徒岧有瓜葛,知道他在求好曲子。因那歌姬恰是个唱曲儿的,保不齐也向她打探过。我们那琴娘当日新奏了流光飞舞一曲,歌姬听着极好,便荐给了幕后之人。幕后之人必在他们家藏着。那人灵机一动,杀琴娘夺曲子,再设法献给司徒岧,简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嘛。” “乱用典故。”贾敘瞥了他一眼。 贾环嘻嘻一笑,道:“后头就是为了找司徒岧麻烦,杀人灭口了。五叔,我说的如何” “大略还行。”贾敘道,“也有些不足。幕后之人未必藏在那一家。须知,像歌姬小妾这样的女子,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有媳妇子老妈子之类的线人联络。也可能是那歌姬知道有贵人在求好曲子,你们那琴娘又说曲子是她自己所作、头一回奏,她自己又能记下曲谱来,便起了私心,寻了个缘故求外头的人帮着杀了那琴娘,自己献曲。” 贾环皱眉道:“不会吧,她一个小小的探子哪有这么大权力,能调动杀手。” “杀一个弱女子并不难。”贾敘道,“听一遍就能记住曲谱,这个歌姬显见聪慧,也未必无能,保不齐能捞到些权柄。歌姬这个身份于探子而言可大可小。何况幕后之人本事不小,算得也远。” 贾环眨了眨眼:“何以见得” “那纨绔死在深秋,歌姬随后也死了,都在司徒岧离京南下游山玩水之后。”贾敘道,“那会子司徒岧尚未在井冈山下拦住林大人的去路,但计划大约是已经定下了,保不齐还排演了数回。” 贾环“哎呀”了一声,击掌道:“他在司徒岧身边有人” 贾敘道:“且深知琮儿的性子,算定了司徒岧那番装模作样必成不了。再有,替苏姑娘换女先生也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前头少说得预备两三个月。那会子司徒岧还没回京,也还没有在岭南伏击林大人琮儿一行人。” 贾环又站了起来:“倘若司徒岧没有作死,只在井冈山下吃了闭门羹便灰溜溜回京过年,依着琮儿的性子也不会戳穿他。澄儿还小,并没到议亲的年岁。司徒岧定没打算眼下就让她察觉自己的身份。幕后之人赶在这个点儿抢着替他戳破,便是诚心惹怒我们哥俩。如今要查的是那个教琴的女先生。” 贾敘含笑摇头道:“那女先生明晃晃的,不过是颗棋子,未必查的出什么来。倒是那纨绔之死可以先查查。杀一个正经人家的爷们要费劲些,容易露出破绽。” 贾环皱了皱眉:“丁明呢” “未必干净。”贾敘道,“他与那歌姬掰得太快,有些不对。” 贾环点点头,又问:“这些推断我能告诉三姑姐姐多少” 贾敘忙说:“切切不可告诉她我回头再想想,细细挑拣。哪些消息给她、哪些不给她、哪些得掰慌。来日司徒岧死了,咱们还有一口锅要扣出去呢。”贾环扑哧笑了。 众人遂各自动手调查。因恐怕打草惊蛇,也不敢轻易审问谁。冯紫英先领着人将那纨绔开棺验尸,果然是被人下药毒死的;歌姬早已烧成了灰。只是在他家中查了半日并无结果,药方子也早没了。偏医治他大夫被人请去行医了。 耐着性子等到那大夫回来,他前脚才一进门,不待各方探子上前,后脚跟着来了一伙小混混闹事。贾敘得了消息,恐怕那大夫被人趁乱灭口,亲赶了过去。来到医馆门口一瞧,秦三姑正一个对一群,眨眼撂倒了七八个,不禁兴致盎然围观起来。正打的热闹,人群中忽然飞出一物直奔那大夫咽喉。贾敘上前一脚踢飞,叮叮当当落地,竟是一枚飞镖。大夫吓得变了颜色。来闹事的小混混也惊住了,秦三姑趁势又打倒几个,扭头一看,与贾敘对了个正着。 贾敘泰然微笑,略一颔首。秦三姑虽在他手上输过一回,后来又扳回来了,并司徒磐吩咐他们可寻神盾局买几个消息,遂也点了点头。 第二百八十三章 话说贾敘与秦三姑二人救下了医治那纨绔的大夫,拿住来寻事的小混混带到医馆里头。贾敘便说:“这些人显见是幌子,没什么可问的。”秦三姑不搭理他,乃审了审。原来方才有人拿了五两银子去找他们,说是自己的儿子让这个大夫给治死了,心中怨恨,雇佣他们将大夫揍一顿出气。因那人容貌衣帽皆寻常,也委实没问出什么来。 大夫惊惶不定道:“我不曾医死过人的。” 贾敘“哦”了一声:“只毒死过人罢了。” 大夫登时变了脸,吓得扑通跪倒了:“我不知道那是毒.药与我无干。” 瞧那架势贾敘就知他不是当探子的,乃问道:“收了多少钱” 大夫涨红了脸,半晌喏喏的说:“三三百两银子。” “什么药” “人家给的,只不过是杀精的药罢了。” “人家可给了缘故” “勾引他妹子,他妹子有了” 贾敘挑眉道:“这个缘故,倒是与治死了他儿子、揍一顿出气异曲同工。” 秦三姑也听出来此人不过是雇来的,多半不知内情,不由得皱眉。 贾敘瞥了她一眼,站起来道:“这位大夫还活着,可见没人知道曲子是打哪儿来的,那歌姬有私心。送你一个消息。城外那一位,让你东家加强些戒备。” 秦三姑微微侧头:“有人想动他么” “只怕有人想杀他。”贾敘道,“缘故是他想勾搭人家侄女。虽还未曾勾搭到手,听闻那一位性子不好,跟哪吒似的,光勾搭便能惹得他燃起三味真火来。若是你东家中年丧子、一怒之下把木吒宰了,金吒哪吒定然改投西岐。”乃拿起脚来往外走。 秦三姑心中一惊,赶着问:“西岐在何处” 贾敘头也不回道:“尚不知道。” 秦三姑追问:“何故如此大方送消息” 贾敘已到门口,撂下一句话走了。“算你欠我一个人情,日后别老盯着我。麻烦。” 秦三姑想着那阵子使劲儿追查神盾局堵得他跳屋:“那女先生并不知道司徒岧在苏家外头弹了四年的琴。她从前也是殷实人家的女儿,因家道中落,定亲之人悔婚,后来便高不成低不就。她父亲死后,因为她琴弹的好,为了养家糊口,做了教琴的女先生。仍是在旧年秋天,因亡父忌日,她去烧纸时偶听有人奏琴,便是那首流光飞舞。” 贾环道:“奏琴的想必不是司徒岧。” 贾敘道:“奏琴的是位四十余岁的先生,儒雅不凡、新近丧妻。那曲子便是奏给他亡妻听的。” 贾环撇嘴道:“这男人简直是替她量身定做的。” 贾敘点头道:“那位齐先生遂与她勾搭上了,时常在偏僻之处相会。一来二去,齐先生渐渐有了娶她为妻的心思。” 贾环哼道:“老婆刚死就勾搭上旁的女人,这齐先生能是什么好东西” 贾敘笑道:“她都二十六了,得了这么个男人已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反倒是那齐先生说他是读书人、又与亡妻情深,须得守一年的妻孝。女先生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因齐先生自身亦贫寒,她遂依旧出门教琴挣钱。” 贾环眨眨眼:“那她奏流光飞舞给澄儿听只是随手为之” 贾敘摇头道:“非也。自打入了旧年腊月齐先生便再没露面,女先生十分焦急。偏这会子有个齐先生的朋友忽然到他们常常相会之所去寻她,说齐先生亡妻家里察觉了他二人之事,大怒,已把他抓走关起来了。女先生遂赶往五城兵马司报案。这等破事他们哪里会管况且也没头没脑、连个名姓住处都没有,人家怎么破案遂骂了一顿将她打发走了。女先生实在寻齐先生并他亡妻家不着,急的了不得,可巧那朋友又来了。说是齐先生做的曲子好,他亡妻之弟听了想夺为自有,预备开春之后在一个什么要紧的游园花会上弹给贵人听。女先生无计可施,急的团团转。那朋友便给她出了一计。让她将那曲子奏给苏姑娘听,又拿外头有趣的事儿勾她。待到那小舅子奏琴给贵人的那一日,诱苏姑娘跟她一并溜出门去逛花会,当场揭穿那小舅子,并求贵人救出齐先生。” 贾环闻言怔了半日:“那她就答应了” 贾敘道:“答应了。” “好蠢” 贾敘道:“这女子显见是精心挑的,在许多教琴的女先生里头挑一个蠢的并不难。” 贾环想了想:“那幕后之人玩这个是为了什么将澄儿诱出门去” 贾敘道:“苏姑娘若是个傻的,诱出门去将事情闹大自然更好。若是个机灵的岂能不告诉你但凡能惹得你起疑心、去查那曲子,人家自有法子让你知道曲子就是司徒岧奏的那首。” “知道了又怎样。”贾环皱眉道,“冯大哥不是早知道了么。” “他不是没告诉你么。再说人家定计之时乃是旧年秋日,那会子冯紫英还没查这些呢。”贾敘指了指自己的空空的茶盏子,贾环忙讨好的替他添茶。贾敘饮了口茶接着说,“女先生、齐先生皆不要紧,要紧的是让你们几个知道司徒岧在打苏姑娘的主意。那会子司徒岧还没作死呢。” 贾环“哦”了一声:“如此说来,是司徒磐的其余三个儿子干的。” 贾敘点头:“如今看来,当是如此了。” 施黎也指了指自己的茶盏:“也替我倒一盏。” 贾环性子好,果然帮他倒了一盏。施黎饮了口茶笑道:“不让你白白的倒茶,这是你谢谢我的。若非我昨夜连夜审了这个女先生,她今儿就被灭口了。” 贾敘也笑道:“她一死,此事司徒磐就查不明白先后因果,咱们才好做手脚。” 贾环想了想,皱眉道:“不知缘故,横竖总觉得有什么我该想到的事儿没想到。”又想了半日,实在想不出来,叹道,“罢了,以后再说。”又说了些闲话走了。 他走了不多时,施黎凑到贾敘跟前含笑道:“五爷,那女先生是我杀的。” 贾赦随口道:“我知道。你不动手也有人动手的,何必着急。” 施黎道:“倘若他们慢了一步,让司徒磐抓走就不好了。他们杀那个大夫不是没杀成么” 贾赦笑了笑:“你的性子还是急了些,须得再磨磨。” 第二百八十四章 话说教苏澄弹琴的女先生惊马而死,苏铮自然不知真相,只命人给她家中送去些银两,又喊贾环来,让他帮着另请一位女先生。 贾环领命,又哄了老头几句,撤身出外书房。才拐个弯子,苏澄立时蹦了出来:“环师叔” 贾环瞧了她一眼:“躲了多久” “自打你进去我就藏着了。”苏澄道。那女先生死了,她虽有些难受,岂能不好奇的故此死死的守着贾环。“她怎的就没了” 贾环叹道:“显见是让人灭了口。可惜也查不出她那个相好是谁了。” 苏澄想了想道:“她跟我说过好些那人的事。” “嗯”贾环打量了她会子,了然道,“就知道你不会安分。” 苏澄做了个鬼脸儿:“我问她那个作曲子的人是谁,她说”乃伸手比划,“这么高,白白净净的,大方脸,还有胡子。” 贾环道:“这样的人全京城能找出上万来。” 苏澄嘟嘴道:“人家还没说完呢。那人是个秀才,才学极高,可惜阴差阳错一直没考上举人。” 贾环眼神一亮:“这个倒是有用。眼看春闱,天下举子都进京了,保不齐他借机结交些文友。” 苏澄忙说:“她还给我念了那人写的诗” 贾环大喜:“抄来给我” 苏澄得意道:“瞧瞧还是我有本事” 贾环笑夸道:“是是,澄儿最聪明”心中暗想,这些事审问是审不出来的,倒是亏了这个丫头。 不多时苏澄将齐先生的诗抄来,贾环又夸了她几句。一看那诗乃是颂一位抚琴女子的,委实写的不错。既知这女先生教琴,显见是首情诗了。乃揣在怀中一径去了小花枝巷。谁知贾敘看了道:“拿着诗文找人非我所长,给那位罗掌柜去。”贾环遂转身去了,向罗泰娘转述苏澄所言并将那诗抄录给她。 如今贾环身边的智囊分散,他也跟个陀螺似的,又赶着跟龚三亦说了一回。可巧朱桐也在,听了半日,道:“显见已经打草惊蛇。他们如此谨慎,每每绕了偌大的圈子,怕是会就此龟缩起来不动了。” 贾环愁道:“可不是么咦”他忽然站起来,旋即跌足道,“闪了一下又不见了。” “什么” 贾环道:“前儿我仿佛觉得应该想到什么的,偏想不起来。方才闪了一下。”乃又想了半日,颓然道,“罢了,再说吧。”恹恹的托着腮帮子,“朱大哥,你可能想出什么来么” 朱桐想了想道:“倘若此事后头是燕王另外那三个儿子所为,只能是世子。” “啊我怎么听说世子挺老实的” 龚三亦道:“司徒岳的性子委实木讷,只是他下头的未必也老实。” 朱桐道:“如果是另外那两位,必然会先对付世子,怎么可能绕过世子去对付老二” 贾环赞成道:“对啊世子才是坐在位置上的那个。”旋即思忖道,“世子年岁不大,他下头的人竟有这么大本事四年前司徒磐自己还夹着尾巴做人呢,身为儿子岂非更不方便这些人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吧,他外祖父送他的” 龚三亦道:“他外家本事也不算大。当年司徒磐为了避嫌,特挑了这户人家的女儿。那会子娄大人不过区区四品,族里也单薄,更谈不上什么家底。王妃连模样都算不得极出挑的。” 贾环立马道:“那王妃必然极聪明。”旋即解释道,“司徒磐再如何避嫌,总是个皇子。皇子自己挑的媳妇,一没有显赫家世二没有万贯家财,三连出挑的模样都没有,王妃若不是聪慧难得,岂能连生两个儿子” 龚三亦不禁点头:“倒也有理,我倒是不曾留神这女子。”又过了片刻,思忖说,“这几件事委实不像是娄家能做得了的,倒像是哪家王爷的手笔。” “哎呀”贾环跳起来喊道,“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朱大哥,你方才说每每绕了个偌大的圈子” “对啊。” 贾环拍打数下案头,欢喜道:“可算是想起来了。龚先生,会不会是八王爷,啊,晋王,暗中在帮着燕王世子” 龚三亦皱了皱眉:“何以见得” 贾环道:“多年前我们在太原那回,琮儿猜出当时的太原知府韩光是八王爷的人,缘故便是:八王爷行事低调隐蔽、爱绕圈子、不肯露头,那个韩光也是这般,有什么东家有什么伙计。再看看这些事,样样皆低调隐蔽绕了大圈子,与八王爷并韩光何等相似。” 朱桐道:“晋王何必帮着燕王之子还指望人家报答么” 龚三亦想了想道:“倒也有可能。老八生性狡黠、心思深沉,做事七拐八弯不留痕迹。那世子未必知道帮着他的是晋王。论起来,司徒磐四子当中委实这个最好哄。” 贾环前前后后想了半日,道:“我猜是这样。多年前,朝中局势还乱着,八王爷暗暗在许多人身边都放了探子,其中就有九王爷的两个嫡子。并在丁明的相好当中挑了那个歌姬收买,为的是打探丁明。后发觉那歌姬倒真有几分当探子的天赋,遂给了她些权柄。四年前,司徒岧已在暗暗打澄儿的主意了,偏他自己没本事写出好曲子来,遂命人去找曲子。八王爷安置在他身边的探子得了消息往上报,那歌姬大约也被上司问询过可有好曲子没有。她听了那琴娘一曲流光飞舞,又说是初次奏给人听,便起了心思。她本是半路出家的探子、心思简单些,当真信了琴娘所言没人听过,又盼着讨好上司脱去歌姬身份,遂设法杀人夺曲。可惜献上曲子之后没人替她赎身。倒是八王爷设法将那曲子送了司徒岧,他听着极好,便收了充作自己所作。而后他们想着还是世子好哄,便欲帮他弄倒司徒岧。旧年秋日便开始动手了。说不得弄倒司徒岧之后,他们的人便愈发得燕王世子信任些。” 朱桐闻言思忖半日道:“理儿还算通顺,只是并无实证。” 贾环道:“纯属瞎猜,没有证据。将八王爷换成从二四五六皆可。” 朱桐道:“你所言极是。我方才却想着,既然他放了许多暗子,只怕荣国府也有。且他会在丁明身边挑个人收买,只怕荣国府也会挑个看似不相干、实则知道些事儿的。” 贾环皱眉道:“细数下来,这等人怕还不少。” 龚三亦道:“须得查一查。从小兰大爷身边查起。” “啊” “他是荣国府里最不惹眼的正经主子。”龚三亦道,“他倘若有个什么心思,只怕保不齐没细查你们就成全了也未可知。” 贾环“哎呀”了一声:“不错。往日我们留神兰儿少些,他也不大做声。他若发个话要点什么我们必成全的。” 朱桐加了一句:“还有宝二爷。他文名极广,已算得上誉满天下了。进京赶考的这些举子时常拜访他,也恐有居心叵测的。” 贾环连连点头,又道:“他还好些。他往年不靠谱惯了,我们都极警惕他,将他身边看得很紧。并有宝二嫂子也帮忙盯着,稍稍要紧些的事儿我们皆不告诉他。仍是兰儿身边最懈怠。” 龚三亦道:“不错。我才将你们府里的人想了一遍,若是我想下手安插探子,最先会动的便是小兰大爷。你细查着,保不齐不止一个。” 贾环拍了拍额头:“是了。疏忽他这么些年,他才是我们府里最大的漏洞,聪明些的人都会寻他下手的。”一时又说,“大嫂子是个谨慎可靠,兰儿也老实不会整幺蛾子,这会子亡羊补牢当为时未晚。”朱桐瞧着他忽而欢喜忽而愁,有几分好笑。 是晚回府,贾环特将贾兰喊来,向他打探平素在学里如何、与什么人交好、可有什么看上的姑娘云云。 贾兰起初不明所以,乖乖的他叔叔问什么他答什么。听到最后方恍然,臊的满面通红:“三叔,我还小呢” 贾环道:“我知道,不过白问你一声。” 贾兰嘟囔道:“您老自己还没成亲呢。”贾环给了他一下子,贾兰做了个鬼脸儿。他忽又说,“不是大姑姑定下亲事了么怎么还没成亲呢” 贾环道:“快了,那边早都预备好了,偏你那四姑姑玩野了心还不肯回去。” 贾兰“哦”了一声,叹道:“早年还以为她会嫁给学里的哪个先生。” 贾环笑道:“那会子你们学里的几个先生都暗暗爱慕大姐姐吧。” “可不是。”贾兰道,“那个魏先生因知道她爱琴,特特日夜学琴,如今已学得极好了。他倒是痴情的紧,还没成亲呢。” 贾环皱了皱眉:“还没成亲什么缘故不会是为了大姐姐吧。” 贾兰道:“他从前没娶妻是因为家境贫寒,后在我们家学教书多年,我们给的束修极丰,倒是不穷了,仍没娶媳妇。给他说媒的不少,他都婉拒了。大伙儿都说他一颗心早寄给了大姑姑,平素无事皆抚琴解闷儿。” 贾环愈发拧起眉头:“胡闹。这事儿极易传闲话的,怎么不早告诉我。” 贾兰道:“这等事平白的怎么跟你说么。再说人家并没说过什么,都是旁人猜的。” “市井闲言碎语最怕的就是瞎猜。”贾环道,“不行,此人我须得亲去见见,劝他讨个媳妇。” 贾兰不赞成道:“三叔,何必多人家这种事,跟咱们家没干息,人家不娶媳妇咱们管的了么。” 贾环道:“世上没干息却会惹到咱们家的事多了去了,倘若放置着不管还不定出多少麻烦。” 贾兰无奈,过了会子他道:“魏先生这两日心情不好,瞧着有些悲意,怕是他朋友有什么事。烦劳三叔留意些。” 贾环随口应了一声敷衍他,旋即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朋友有什么事他平日可跟你说过什么” 贾兰摇头道:“我猜的。他本孤身一人,连个亲眷都没有;既有悲意,自然是朋友出事了。” “连个亲眷都没有”贾环猛然警觉起来。没有亲眷、不肯娶妻,与丁明何其相似忙问道,“这个魏先生多大年岁,什么模样” 贾兰不明所以,仍说:“四十多岁吧,和老爷差不多高,脸儿是个方脸,挺白的,胡子比老爷稍稍短些。” 贾环好悬没蹦起来。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齐先生的诗递给他:“你瞧瞧这诗,可有几分你们魏先生的意思没有” 贾兰拿起来一瞧便说:“可不就是他的这是他前年中秋做的,我们另外那位黄先生说,此诗乃是魏先生最得意之大作,来日拿这个去下场定然能中。”乃低声道,“学里有人说,这里头缱绻着一股相思之意,那位抚琴女子便是大姑姑。” 贾环不禁斥道:“放肆” 吓得贾兰不敢吭声了。 贾环跌足指着他道:“如此大事怎么不早告诉我大姐姐名声岂不是要折损在他手里” 贾兰显见吓着了,咬了咬嘴唇,半日才垂头道:“我们学里爱慕她的多了去了不多他一个的。” 贾环不禁怨自己疏忽大意,连连叹气。心中暗想,那个不知是不是八王爷的幕后之人手底下会弹琴的倒是不多,竟找到自家来了。可恨若非朱桐一句提醒,此人大约是永远察觉不到的。抬头看贾兰吓白了一张小脸,又叹一声:“也是我们的不是。平素留意你太少,只觉得你还小的紧。你当真不小了,外头的事须得知道些。你可不是宝二哥哥,他天赋秉异、非常人能及。你只怕写不成他那些文章。” 贾兰摇头道:“我不及宝二叔。” 贾环道:“你知道就好。世道炎凉险恶,他天生了一张免战牌,旁人俱没有。我与你一道回去,同你母亲商议会子。”他二人遂回了李纨的院子。 李纨正在灯下给贾兰做春衫,见他们叔侄俩一道来了,忙站起来:“什么风把环儿吹来了。” 贾环向她深施一礼:“大嫂子,往日是小弟疏忽了,兰儿如今知世颇浅。打明儿起,我想时常带他出去走走看看。” 李纨喜之不尽:“当真多谢环兄弟”又命贾兰,“快谢谢你三叔。” 贾兰赶紧作揖。贾环有几分臊,摆手道:“分明是我的不是,大嫂子切莫如此,我竟要无地自容了。” 待他走了,李纨忙将她儿子拉到身边问道:“可出了什么事你三叔怎么忽然要带你出去” 贾兰垂头道:“环三叔恐怕我变成宝二叔那般不知世事的模样我才不是的好么。” 李纨道:“我只问你缘故。” 贾兰捱了半日捱不过去,吞吞吐吐的说:“我们学里有个先生因爱慕大姑姑不肯娶妻,实在尽人皆知的,偏环三叔竟不知道。他说会有损大姑姑名声,我应当早些告诉他的。” 李纨大惊:“怎么没早说多久了” 贾兰道:“大姑姑当年管着家学的时候,整个家学数不清的人悄悄爱慕她来着。后来她去了南边,他们都死心了。她走了不到半年黄先生就成了亲,唯有这个魏先生一直没娶。” 李纨嗐道:“女子名声大如天,何况你大姑姑还曾以女子之身掌管家学。你实在不知事,早就该提醒家里的。”瞧贾兰耷拉着脑袋有几分无措,又舍不得过责,叹道,“亏的她人不在京中,现在扭转还来得及。你委实有几分不知事,好生跟着你三叔学学。” 贾兰忙应了。 李纨又叹道:“也是好事。若非如此,环哥儿日夜忙碌,倒是想不起你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因已知贾氏家学的魏先生就是女先生的情人齐先生,贾环恐怕他被灭口,一刻不敢等策马赶往小花枝巷。偏生贾敘又出去了,他忙将此事匆忙告诉了施黎,道:“我想着,是不是今晚就将他抓来问问。” 施黎点头道:“易早不易迟,此事许多人在查呢。你可知道他住在何处” 贾环道:“我问了跟着兰儿去家学的小子,偏在宁荣街那头reads;顺便把魔界也征服了吧。”忙告诉施黎地址。 施黎道:“倒是不远,你就在这儿等着。”乃自己拉马出门去了。贾环遂老实等在院中,自己寻茶炉子出来烧茶喝,又在屋里寻了两碟子点心。 不到半个时辰,施黎回来了,马鞍桥后头搭着个人,显见被打晕了。施黎指着那人道:“你瞧瞧容貌可对” 贾环看了看,点头道:“早年我也去过家学见过他,只没记住他的模样。正是那魏先生没错。” 施黎挑眉笑道:“五爷今晚有事,没这么快回来。就咱们俩。” 贾环惋惜道:“可惜琮儿不在,他鬼主意多,准好玩。” 施黎道:“无事,上回我审那女先生极容易,吓唬一下全招供了。” 乃将魏先生搬到后头一间空屋子里。贾环一瞧,当真是空屋子,什么都没有。屋里上下连房梁都刷成了白色,窗帘子也是白的。并有一对极高的白椅子靠墙搁着。随手把魏先生便撂在地上,施黎道:“这会子春寒,不多时他便醒了。” 乃锁了门,拽贾环到自己屋里去,寻出一套白衣裳让他换上,自己换了身黑的,又递给他一个面具一:“一个歌姬说曲子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么倘或她是偶然听了二殿下奏琴学了去的那曲子兼有洒脱并萧瑟之意,毫无风尘气,旁人怕是不会信她的。如今她与她家爷们都死了,显见是灭口。若非心虚,何必灭口荣国府得了丁爷的信去查那歌姬,查出他二人死得极不寻常。那个当口再使人将二殿下捅出来,荣国府与二殿下的梁子算是结上了。偏他们府上最不惧捅娄子。不必说,此事指定会直摊到王爷跟前去,王爷岂能轻饶了他再有,荣国府京中的这位三爷性子好些,南边那位三爷却不是肯吃亏的主。待他得了信儿,再命人回京来施计,怎么也得好几个月吧。那会子王爷早已冷落了二殿下,娄家也必会弃下他,那位极易得手。且不论结果如何,各色好处都是世子殿下得的。” 贾环点头道:“计策大略不错。只是如今事态变化,燕王大年初四命人送二殿下去了城外,画地为牢。你们何故不收手” 魏先生道:“不过是得罪了林海贾琮并勾搭了几个人罢了,都是小事。他们是臣,王爷是君。不用多久,王妃一劝,他再写几首诗词文章哭一哭,自然能回府的。下回他必学乖,再想动他就难了。” 贾环奇道:“难道你们的计策比这个还有用的连在苏家上风处弹琴燕王也知道了。” 魏先生道:“弹琴不要紧,要紧的是曲子。王爷打小被太上皇不知私占了多少诗词文章,得知二殿下偷歌姬的曲子充作自己的,触及他自己心中之怨恨,方会彻底冷了他。” 贾环点了点头:“你们恐怕节外生枝,方杀了你那个未婚妻。” 魏先生哀然道:“她委实不是我们杀的,我们还查呢。” 贾环道:“显见你是不会娶她的,就不怕她把你抖出来” 魏先生苦笑道:“上头确有灭口的心思,只是有人抢在我们前头一步了。且她不该惊马而死,而当遇上市井械斗、被人乱中以飞镖射死。四年前有个琴娘便是惊马死的,她这一死,又要引得荣国府起疑了。” 贾环道:“那个琴娘是你们杀的。” 魏先生点头道:“她太聪明了,竟察觉了我们的一个探子,只得急匆匆处置了。” “探子” 魏先生道:“就是那个歌姬。” 贾环问:“你们将自己人作的曲子献给二殿下,何不早些灭口” 魏先生道:“那会子我们不过是帮着二殿下找曲子罢了,不预备认回来。”过了片刻又说,“当日二殿下小聪明尽显,又贪心不足,比世子好控制。并有王妃帮着,比帮着世子容易些。谁知旧年秋天我们忽然得了信,这位竟是个愚莽的主,扶不起的阿斗。急忙转头改助世子。” 贾环摇头道:“原来你们在燕王两个儿子身边都有人。” 魏先生道:“实在不知哪位才是真龙。” “依着你看,燕王是必能得天下的” 魏先生道:“倒是未必,只怕天下须得割据些年头,诸位王爷皆不弱。” 贾环点点头:“你猜我们是谁的人。” 魏先生道:“不知哪路王爷的人reads;最强护卫。” “何以见得” 魏先生指着那八个金银元宝道:“若是燕王的人,何须预备下那些” 贾环不禁抚掌:“是个聪明人。” 魏先生笑道:“横竖晚生跟着锦乡伯府也不过是为了钱罢了,二位大人显见比他们大方。” 贾环遂跳下椅子:“既是个聪明人,兄长看着办。”一径开门走了。 施黎在旁闲观了半日,这会子方慢吞吞的开始审他。魏先生一心盼着多拿一份工钱,招得也快。直审到天快亮了,施黎觉得有些倦,遂甩银链子过去打晕了他。 待他将魏先生安置进地窖撤身出来,只见贾环趴在厅中睡着了。施黎乃推醒了他,埋怨道:“明知道我在审人,也不照看些庭院。” 贾环揉着眼睛道:“你功夫强过我多少我照看有什么用。喂,对了,那个女先生是不是你们杀的” 施黎瞥了他一眼:“为什么是我们杀的” “不是他们杀的不就是你们么总不能是司徒磐杀的,他还没审呢。”贾环伸了个懒腰,“哦,丁明也是他们的人。” “嗯” 贾环道:“三姑姐姐若要帮着我查那曲子,未必就会交代给丁明去做,还不定交代给谁呢。她手下人多事多,丁明自己还忙,很可能根本听不到那曲子、纵然听见了也未必能回想起来他自己也听过。因为那曲子既然送给了司徒岧,并且那时候他们不预备认回去,最要紧的便是歌姬自己不能再奏了。故此丁明纵听过也至多听过一两回。他与那歌姬已经掰了数年,还能记得她奏过什么曲子” 施黎点头道:“除非丁明自己也是他们的人,他可以有意去听这曲子,再来一句,仿佛听过,只想不起来,过两日便想起来了。” 贾环道:“起先我们以为歌姬是想从丁明身上打探秦三姑的消息,如今看来他们是看上了丁明想收服、命那歌姬探听其喜好弱点、好下手勾搭。歌姬与丁明后来是一伙的。既然魏先生不知他与丁明是同僚,丁明与歌姬也很可能彼此不知。因歌姬说我们那琴娘察觉出了她的身份、让人杀了琴娘,必会细查。恐怕我们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连累丁明,他们让歌姬与丁明分手。又不想做的太明显,方拖了半年才掰的。” 施黎击掌道:“大约就是如此了。” 贾环笑道:“我猜的不错,此事后头果然就是八王爷。” 施黎抬目:“八王爷晋王” 贾环道:“哦对,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乃又说了一番昨日他与朱桐等人推测的结果,末了道,“锦乡伯本身就是晋王的人。再有,太上皇打小占了燕王许多便宜这事儿,韩家哪里能知道除非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比如,他们家老八。” 施黎听罢想了想,又击掌道:“好办了。” “哈” 施黎喜道:“杀司徒岧的黑锅有人可以扣了,而且不用咱们扣,锦乡伯府可以帮咱们扣。你猜猜,谁家” 贾环想了想也击掌道:“昔年锦乡伯府的二爷韩光死在大皇子、即今之鲁王手上,偏生那是太上皇的儿子,韩光白死了。韩家必是恨透了鲁王的。” 施黎笑道:“鲁王与刘侗这一对从没安分过,使的也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不栽给他们却栽给谁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却说司徒磐命人将他家老二带去城外的人悉数拿了,交给秦三姑细细审问。因想着秦三姑往年皆干的是搜罗消息一类活计,乃命冯紫英帮着。二人审了数日,抓出了五六个探子,且是不同人送来的,皆没人受命要伤司徒岧性命。 这一日秦三姑才审完人回去,半道上蓦然见贾敘坐在路边一个小茶摊子上喝茶,还朝她招了招手。遂下马走过去:“巧的紧。” 贾敘道:“不是巧,我知道秦三掌柜早晚路过,已候了一个多时辰。” 秦三姑眉头一挑:“将军可有事” 贾敘道:“有。在下与三掌柜正查同一件事,遇上了个关节。我遂想着,横竖我过不去,不如送给三掌柜。” 秦三姑奇道:“将军倒是大方。” 贾敘道:“三掌柜也未必有法子,只怕须得托冯将军出面。”秦三姑定定的瞧着他。贾敘道,“有一个人纵然不知情,只怕也有些消息。只是那人不是我能探得到的。听闻冯紫英将军与锦乡伯府的大爷韩奇交往颇深,可否请他托韩大爷打探一二” 秦三姑皱眉:“韩奇” 贾敘道:“韩奇之祖父。” 秦三姑大惊:“韩老太爷素来方正,竟也卷进这些事里头了” 贾敘道:“不是韩老太爷,是他那个死了的儿子韩光。韩老太爷仿佛知道一二,早年韩二爷死的时候韩家细查了许久。” 秦三姑点头道:“我知道了。” 贾敘又道:“另有一事。荣国府家学中有位姓魏的先生,我前日才刚查到他头上,他竟已不见了你们终究是公人,烦劳帮着留神些。” “魏先生” “此人因爱慕他们府里的大小姐,悄然学琴多年,一副痴情模样。如今那大小姐已定下婚姻他也依然不曾成亲。”贾敘道,“实在他不娶妻大约并非为了贾大小姐。只盼着是他自己藏起来了、没有被灭口才好。另有,那府里的小兰大爷显见露给过他不少事,我说想问问,环三爷不肯答应。不如你们设法问问。” 秦三姑略吃了一惊,旋即道:“此事不难。” 贾敘苦笑道:“有些事三掌柜并冯将军办起来委实不难。”乃站起来抱拳,“烦劳了。”立时撤身疾走,眨眼不见了影子。 秦三姑当即调转马头奔去冯府告知此事。冯紫英大惊:“韩光乃是死在鲁王之手,我早知道的。只不曾想他也投了主家。”又摇头道,“贾兰委实没人留神,他们倒是无孔不入。” 秦三姑道:“天色尚早,我去荣国府,你去锦乡伯府。”冯紫英应了。 秦三姑赶到荣国府一打听,小兰大爷一大早被环三爷拎出去了,还没回来。因此事要紧且乱,她遂在此候着。幸而不久便是晚饭时分,他二人回来了。可惜贾兰实在已想不起来自己告诉过魏先生什么了,秦三姑问了半日,并没有多少有用的。 只得拽着贾环出府,命他领路去看了看魏先生的住处。因见他的院子干干净净的,连书上都少有批注,毫无蛛丝马迹,叹道:“怕是让人搜刮一回了。” 贾环道:“前日来的时候就这样,没动过的。” “他可有什么亲眷么” 贾环摇头:“无亲无故,连窑子都不去的,简直不像个男人。”秦三姑瞪了他一眼,又细细搜了一回,并无所获。 另一头,冯紫英告诉韩奇他家二叔当年恐怕暗中投了什么人,韩奇毫不吃惊,淡然道:“你竟也知道了”又叹道,“我祖父说,人都死了,横竖是他自己作的,怨不得别人。” 冯紫英道:“我瞧着兄长并不是糊涂的。如今又有一桩事扯到他头上,不知兄长可有教我的” 韩奇皱眉道:“我二叔去了多年,我们家也并未追究,怎的又有事了” 冯紫英道:“实不相瞒,前些日子小弟查出有人想行刺二殿下,只不过未曾动手事已败露。小弟一路查下来,竟与令叔有几分瓜葛。” 韩奇大惊:“不可能我二叔在太原为官多年,与燕王全无干息。” 冯紫英道:“只怕是令二叔身后之主。” 韩奇怔了怔,半晌,苦笑道:“我当真不知道。” 冯紫英道:“韩老爷子只怕知道。” 韩奇犹豫片刻,摇头道:“他老人家纵知道也不肯提的。实不相瞒,我二叔去了这些年,老爷子一直没消气。” 冯紫英拱手道:“拜托兄长了,此事要紧。” 韩奇苦笑道:“我可以一试,只是未必能成。老爷子倔的紧。” 冯紫英垂头道:“兄长只往小弟身上推便了。你只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韩奇大怒,拍案而起才要发火,却见冯紫英面上冷森森的望着自己、又躬身行了个礼,硬生生将怒火憋回去了。半晌,拂袖而去,撂下冯紫英自己在外书房中坐着。冯紫英并不介意,多喝了一盏茶才走。 次日一早,贾环才吃了饱点心陪着赵姨娘去了周姨娘屋里逗奶娃娃,外头有人来回道:“锦乡伯府的韩大爷来了。”贾环不舍的瞧了瞧小贾玦,换衣裳出去了。 到了外头见韩奇,笑道:“韩大哥,许久不见。”旋即奇道,“仿佛精神头儿不大好似的” 韩奇叹道:“环哥儿,我寻你打探件事。” “何事” “你可知道冯紫英近日才查什么” 贾环一愣:“哈冯大哥”韩奇只盯着他瞧。贾环显见踌躇了老半日才说,“该不会是我们琴娘那件事吧。” “什么琴娘” “四年前我们死了个琴娘,前些日子才查出来,有人杀了她是为了夺她的当年新作的一首曲子献给燕王的二儿子。”贾环道。 韩奇脸色变了:“你们琴娘的曲子” 贾环点头道:“那曲子也不是琴娘所作,实在是首绿林中的曲子,我们也是欺负在京里头逛花楼的多半都是纨绔公子、没听过。因为此事与燕王之子相干,我不想沾惹上王爷家的事,尤其不想沾惹上他的儿子,便丢给冯大哥去了。他查了些日子,说是有人想行刺二殿下、栽赃给我们家。对方极厉害,每当他们查到什么人头上,那人便被灭口,已经灭了好几个了,中有一个还是我们家学里的先生。” 韩奇连连嗐声跌足,半晌,摇了摇头,乃告辞出去。及到无人之处,长叹一声。 他遂回到府里将贾环所言回禀了他祖父,叹道:“整个计策都乱了,并惹出了许多不相干之人,皆因那女人一念之私、想占的曲子。” 韩老太爷道:“如此说来,那个魏生是已死了” 韩奇道:“依着贾环所言,已被灭口,只不知谁下的手。” 韩老太爷思忖半日,道:“如今看来,大约是另有其人想行刺司徒岧嫁祸给贾环,却因为误打误撞的与咱们的计策搅在一处,以致并未成事。遂将水搅浑,杀了咱们的两个水东引。”过了会子又说,“怎么会查到你二叔头上去。” 韩奇道:“二叔常年在太原府为官,与京中并无瓜葛。倒是当年我们查他那个门子,竟凭空失踪了。” 韩老太爷道:“莫小瞧那门子,当年大皇子在太原的人里头,只怕此人最厉害,在那王家之上。王家不过是帮着他敛财的走狗罢了。” 韩奇想了想道:“祖父,孙儿瞧着当不是鲁王。鲁王与荣国府既无交情也无仇怨,况他自己也不过一个小小的鲁国。他杀燕王之子作甚二殿下又不是世子,死了也得不着好处。嫁祸给荣国府就更犯不着了。” 韩老太爷也点头赞成,又琢磨了半日,委实想不出什么法子来,遂摇头道:“我老了,脑子已不好使了。你去荣国府问问,他们家可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韩奇道:“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府里便靠着三贾。贾维斯是个老实孩子;环儿虽这些年学坏了,倒还不至于得罪人;琮儿性子最躁,偏他无故不惹事,除非有人先惹了他。” 韩老太爷道:“贾琮人不在京城,倒也罢了。倒是贾环。他们计策若成,不论他多有才德,但凡燕王有一刻糊涂,他必人头落地。纵事后平反也是来不及的。” “那琮儿非要燕王偿命不可哎呀”韩奇拍案道,“琮儿的性子” 韩老太爷哼道:“他小小年岁就敢在南安王府门口当着霍晟并许多那府里兵卒的面打老太妃,这是个什么胆子比斗还大些。倘若他们那计事成,贾琮又不在京中,来日拼尽一身本事必杀燕王报仇。那可是个哪吒并司徒岧那头的人传信来,贾维斯年纪轻轻擅用兵法,当得武曲下界。你再瞧瞧贾宝玉的文章。” 韩奇击掌道:“倘若将贾宝玉算上,得了荣国府这几个姓贾的简直大事可成。” “不错,他们府里有几分隋唐演义中瓦岗山的意思。莫忘了平安州高历与两广王子腾。再有,这些王爷里头,三贾虽与燕王往来不多,林海却同他有多年情谊。若算上冯紫英秦三姑贾琮重情不重义,是个愣头青。”韩老太爷冷笑道,“虽不知谁家出了此计,实在是好计。” 韩奇又摇头:“都是那贱人起了私心也是孙儿不查。当日我听那曲子便觉得不像是花楼女子能做的,竟信了她。” 韩老太爷又想了想:“倘若冯紫英来迫你,你便说你二叔当日是归了大皇子门下。” “只怕他不信。” 韩老太爷笑道:“你二叔做事谨慎,咱们实在也没查出个什么来。你只想想,倘若他不是大皇子门下,如何忍得了他在自己治下胡作非为你并告诉他,那个门子实在是大皇子派去的监视他的。他若不知道门子是谁你便细说给他听,他若不信让他去问贾环。” 韩奇道:“只是缘故呢” 韩老太爷阖目道:“我老人家哪里知道什么缘故横竖鲁国乱的紧,刘侗又莽,保不齐得了什么人的撺掇也未可知。至于是谁撺掇的,他冯紫英自有本事,让他查去,总能查出个什么人来。横竖大伙儿都祸水东引。” 韩奇低头轻笑,口里应“是”。 次日他黑着脸告诉冯紫英当年韩光暗投了大皇子,他被杀的缘故却是与太原王家积怨过深、内杠而死。因疑心他们恐是查到了太原知府衙门那门子,特提起那人。 冯紫英将信将疑,回头与秦三姑一商量,秦三姑道:“鲁国那头好撺掇倒是真的。只是鲁王与刘侗皆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事事赶在我们前头灭口。” 遂又去问贾环那个门子。贾环想了半日才想起那个门子来,道:“我只知道当日我们觉得他气度不凡却甘心当个门子,颇为怪异。” 冯紫英问道:“他是谁的人” 贾环摇头:“因为与我们家无关,没查过。只是韩光大人死后韩大哥来我们家问过,琮儿提醒过他那个门子不大对。” 秦三姑思忖道:“既这么着,那个门子倒未必是鲁王的人。” 他们尚且没查出个二六五来,偏燕王妃又闹了起来。原来司徒岧带去城外的人里头有好几个高手皆是要紧的护卫,如今悉数让秦三姑带走了。司徒磐只说自己使了许多人防备,燕王妃皆不放心,只催着快些查明,将忠心的放回去仍护卫司徒岧。秦三姑哪里敢虽随意放人回去不肯答应。 这一日王妃又去司徒磐处劝说了半日,说得司徒磐竟有几分活络了。恰在此时,有人急忙忙闯进来喊道:“王爷,二殿下遇刺受伤” 王妃“哇”的一声哭了:“都是你那些一事无成的下属,白白查了这么许久半分用处皆无。” 正遇上冯紫英秦三姑二人赶了进来,可巧听了个正着。因他二人委实白忙了这么许久,俱愧然垂头不语。王妃一腔怨恨无处发,因冯紫英是个男子不便动他,便抬手打了秦三姑两个耳刮子。秦三姑不敢动弹,闭目受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得知儿子遇刺,司徒磐当即领人亲往城外关他的院子。到了那儿一瞧,司徒岧腹部挨了一刀,面色苍白昏迷于炕上,很是可怜。御医已来了,说是并无大碍,只是须得仔细调养。司徒磐长叹一声,命接他回府。 原来,因司徒岧身边的人都被秦三姑带走审问了,王妃另选了些人过来服侍。偏这些当中有个小太监,趁人不备捅了司徒岧一刀,当场自尽。 秦冯二人对视一眼,愁上眉头。不必说,这个小太监必是个无牵无挂的。果然,他两个查了数日,不曾查出半点蛛丝马迹。秦三姑思来想去,终于去了荣国府,问贾环如何联络神盾局。贾环道:“只要在市井中打探他们,过些日子他们便会找上门来。” 秦三姑依言往茶楼酒肆寻访,不过两天功夫,傍晚时分,就见贾敘在一处路边的小烧饼摊子朝她招手。秦三姑无声一叹,飞身下马。 贾敘瞧着她道:“我倒是高估了三掌柜。”一壁递给她一个烧饼。 秦三姑苦笑道:“打探消息,委实你们强些。”倒也不嫌弃,当真咬起烧饼来。 贾敘一手拿烧饼一手牵马,与之并肩而行,口里道:“听闻近日你们在查行刺二殿下的人。敢问三掌柜,你们是心知肚明谁干的、只为了遮掩才查,还是根本没猜出来” 秦三姑怔了怔,老实道:“根本没猜出来。我们实在想不明白,计策已破,他们为何仍要行刺二殿下。” 贾敘淡然道:“三掌柜身在局中,无法堪破。你只想着,今有蜀王之子因惹恼他父亲被发配成都城外,并得了消息说有人欲行刺与他。敌计已破,忙于杀人灭口;他却忽中一刀、并无大碍。蜀王旋即接他回府。” 秦三姑吸了口气。 “三日后便是春闱。”贾敘道,“与燕王之子而言,这个日子实在要紧。较之燕王,他们穷的紧,手里头没几个人才。” 半晌,秦三姑问道:“依着将军看,王妃可知道” 贾敘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秦三姑不禁咬牙,冷笑道:“将军说的是。此事若在蜀国,我们早猜出来了。” 贾敘笑问:“三掌柜神色不善,可是王妃借机闹了一回,给你们没脸了。” 秦三姑默然片刻,强笑道:“闹了许多回。”过了片刻,又讽然道,“岂止没脸,已是打脸了。” 贾敘眼中蓦然一寒。他二人又走了片刻,贾敘道:“敢问,冯大人可从韩老爷子之处得了信儿么” 秦三姑道:“说是鲁王。” 贾敘立时道:“不可能。纵然哪吒与燕王反目,岂能投靠了他鲁王送入荣国府的探子是他杀的,埋在平安州高家的探子也是他拆穿的。” 秦三姑道:“鲁王不智,易被人撺掇。” 贾敘道:“四年前他还是大皇子,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哪有本事做这么远的计谋除非是刘公公帮的他。那会子刘公公还犯不着对付燕王之子,他们尚是一伙的。” 秦三姑刚咬了口烧饼,闻言眼神一亮,急匆匆咽下去道:“是了保不齐就是刘公公做的。只是并非为了大皇子,不过是预备下一步闲棋、来日好给燕王没脸罢了。” 贾敘忙将烧饼从口边移开,抢着说:“是了。听闻刘公公与慧太妃情同父女,此事慧太妃保不齐知道,也说不定接了刘公公手底下的一些人。刘侗身边有慧太妃的人。” 秦三姑皱眉道:“只是纵然琮儿与燕王反目,怎会去帮陈王呢” 贾敘轻笑道:“林海。” 秦三姑摇头:“陈王当年曾将林大人之女逼出了京城,林大人满心怨愤。” “那又如何。”贾敘含笑道,“林大人对太上皇亦有怨恨,还不是替他卖命须知,倘若太上皇还是今上,陈王这会子已是太子了。怨归怨、恨归恨,忠还是忠。一如你们这些当官差的,纵使遭了燕王妃打脸,还不是得替主公干活。” 秦三姑拧紧了眉头,老半日,狠狠咬了一口烧饼。 贾敘几口吞了烧饼,飞身上马:“今日算是咱们互相帮助,两讫了。”拍马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探身到秦三姑耳边悄声道,“三掌柜如有意,绿林实在是个潇洒好去处,不用看人眼色,也不会挨贱人的耳刮子。”旋即撤身而去。秦三姑瞧着他慢悠悠马踏夕阳余晖满肩,有几分啼笑皆非,亦有几分羡慕。 事无头绪则时常束手无策,若知道了答案反推回去便容易了。秦三姑只两日功夫便在一处庄子中寻出了那小太监的两弟一妹,旋即查出那庄子是王妃之弟娄规私买,一刻不等径直往燕王府上报予司徒磐。 司徒磐纵是个傻子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冷笑道:“前儿听闻他近日凑到老大身边去了,原来不过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既这么着”他忽又摆手道,“罢了,我也不管了。”秦三姑皱了皱眉。偏司徒磐瞧见了,问道,“你觉得不妥” 秦三姑道:“王爷家事属下不便过问。只是属下以为,王爷若是袖手不管,依着世子殿下的性子,恐怕不会以为王爷在试探他的性情,反倒会当王爷命他不论如何须得重用娄先生。” 司徒磐闻言也皱了皱眉,半日才说:“依你看,人主当是个什么性情” 秦三姑道:“我并无此念。只是早年听琮儿说过他一位师父的话,为人主的性情本不要紧,各有好处。有本事的能决断、没本事的肯听劝,皆好。” 司徒磐叹道:“谁有天大的本事样样皆能的”思忖一阵子,下令司徒岧在院中闭门养伤不得外出,并命娄规前去照看。 又说了些旁的要紧事,秦三姑告辞出来,穿过回廊,赫然见王妃娄氏独自一人凭栏而立,遂上前盈盈的行了个万福。 王妃笑打量了她半日,道:“琴思,我素来以为你是聪明人。” 秦三姑垂头道:“属下不敢。” 王妃冷冷的盯了她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偏秦三姑泰然自若,乃道:“岧儿是王爷的亲子,也是你主。” 秦三姑道:“属下唯有一位主公,便是王爷。王爷命属下查什么,属下便查什么。” 王妃眯了眯眼:“想做孤臣并不容易,你是不是忘了岳儿也是我儿子” 秦三姑道:“王爷家事绝非属下能过问的。” 王妃又瞧了她会子:“虽不过问,心里总该有个底。我在我儿子跟前还是说了算的。三掌柜虽难得,王爷手下并不缺人才。” 秦三姑道:“古往今来,后宫不得干政。” 王妃眉头一立,甩袖子走了。 秦三姑只做无事,出门上马,悠悠往家走。走到上回那个烧饼摊子,却见贾敘又牵着马候在那儿,不由得莞尔。“将军消息倒是快。”乃跳下马来。 贾敘又递给她一个烧饼,道:“三掌柜今儿挺高兴。” 秦三姑道:“办妥了一回差,心里安定些。” 贾敘道:“只是仍要提醒燕王加强他家老二的防护。” 秦三姑奇道:“他们仍不死心” “如今情势有变。”贾敘道,“燕王妃只有一个弟弟。如今她这个弟弟与二殿下拴到一起了,二殿下又眼看失宠、难有出头之日,王妃必然着急。她有两个儿子,从前她都挑了老二,如今更不会挑老大了。偏偏前些日子王妃刚命她弟弟帮着世子去。娄规一直是在老二身边,老大因明知母亲宠爱弟弟,多年以来也惯了。后老二自己作死,他舅舅改凑到他跟前来,显见是受了他母亲之命。世子也不过是个孩子,哪有得母亲关爱不开心的可你瞧这才多少日子,娄规就被收回去了,连着他母亲的关怀一道收回去。他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总有些不快的。他又不是性情狡黠之人,这不快难以掩饰,多少会漏些给人瞧。” 秦三姑皱眉道:“将军之意,世子想杀他弟弟依着他的性子,不会。” 贾敘道:“人的性情本来会变,何况生在天家。再者,他下面也有些狠厉角色。如今二殿下与娄家已经捆到一处了;我若是晋王吴王蜀王陈王等随意哪一家,只需杀了二殿下嫁祸给世子,管保引得燕王府内乱好一阵子。” 秦三姑思忖半日,又问:“将军知道是哪家么” 贾敘道:“不过是白想着罢了。天下能者众多,我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纵然从前没想到,二殿下遇刺之事传到耳中,也容易想到。横竖增添些护卫总有备无患。” 秦三姑瞥了他一眼:“何故多事” 贾敘笑道:“偶尔多事一回无碍。对了,敢问三掌柜与冯大人可得了证据” 秦三姑只做茫然:“什么证据” “三掌柜是明白人,何必装糊涂。”贾敘抬目远眺,“要说冯大人在陈王身边没有人我是不信的。” 秦三姑含笑道:“这个我却不知道,冯紫英与我管的不是一档子事。” 贾敘轻叹一声,瘪了瘪嘴,竟有几分贾家那两个小子的味道。“三掌柜不厚道。我们也是小本营生,赚两个钱不容易的。”乃咬了一口烧饼,飞身上马,又顶着两肩落日悠悠的走了。 秦三姑立着瞧他没了影子,低头笑了笑,返身又买了一个烧饼,也在马上吃着回家。 次日便是会使,天下举子入院科考,赵承领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满大街巡逻。忽有人来报,贡院左近一处巷子里有个书生奄奄一息,忙亲自赶了过去。 只见那书生四十来岁,被人丢在巷中,身受重伤,已是有气出无气入了。赵承一看便知道回天无力,赶着问了声:“何人伤你” 书生撑着说了四个字:“黑白双煞。”旋即咽气。 赵承执掌五城兵马司多年,深知绿林事,只是竟未曾听过有黑白双煞的名头,不禁犯愁。只得使人四处打探哪里有书生失了踪。因贡院才刚将满京城的书生关了一大半进去,实在也问不出来谁失踪了,只得暂且画影图形贴出去。 没过多久,秦三姑路过街头看了,顿觉眼熟,亲往他们衙门去瞧了瞧。虽人已死了,瞧那身量模样委实与贾兰所说的魏先生颇为相似,遂打发人去喊贾环。贾环听说了,亲领着贾兰过来辨认。 贾兰才看一眼便睡下泪来,道:“是我们魏先生。” 贾环奇道:“不是早灭口了么可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赵承正陪在一旁,忙说:“他临终前说了,是什么黑白双煞。” 贾环皱眉道:“显见是绿林名号。怎么扯进绿林人去了难道又有鄂王什么事” 秦三姑问道:“与鄂王何干” 贾环道:“鄂王府上养着许多绿林人。” 秦三姑道:“未必。今诸王割据,但凡有钱得,这等杀人之事绿林人都肯做的。只是我也不曾听说过什么黑白双煞。” 贾兰道:“黑白双煞不是浪里白条张顺与黑旋风李逵么黑白水陆双煞。”让他叔叔敲了一个栗子。 秦三姑叹道:“显见不是京城里的了。”心中暗暗盘算着回头找神盾局打探一二。 此时,贾敘正从外头回到他小花枝巷的宅子。施黎双腿倒钩在树上练功呢,乃道:“五爷回来的正好。才有兄弟过来说了件事,正要讨五爷示下。” “何事” “杀人的活计可接么” 贾敘道:“当然接。只是须得查明白,谁,因为何故杀人。” 施黎仍倒着说:“主顾倒是个有钱人,只是人咱们怕杀不得。” “何故杀不得”贾敘自斟了一盏茶喝了一口道,“只看价钱罢了。他若要杀燕王自然贵些。” 施黎道:“环三爷非疯了不可。”乃一个跟头跳下来稳稳的立在地上,“主顾是是燕王妃,钱好商量。” 贾敘心中一动:“她想杀谁” “城西的秦三掌柜。这生意咱们接不接哎呦您老干嘛” 只听“砰哗啦啦”几声,一个茶盏子擦过施黎的脑门子摔在地下,碎片飞溅开了。贾敘阴沉着脸喝道:“接个头” 第二百八十八章 施黎告诉贾敘说燕王妃娄氏欲同神盾局做生意,要害秦三姑性命,好悬让贾敘砸一脑袋瓷器。手打首发他忙委屈道:“你老先别杀气腾腾的,听我说完啊。” “还有什么” “依我说,这生意先接下来,跟她好生谈谈价钱。”施黎走过来凑到贾敘跟前低声道,“咱们若是不接,她说不得又寻别人去了。” 贾敘想了片刻,道:“也好。”旋即皱眉,“何至于到了这一步,三掌柜乃是她男人极得力之人。” 施黎道:“恨呗。毁了她弟弟与喜欢的儿子,另一个儿子她又恐怕斗不过其余两位。娘家儿子都不成事,她这个王妃能当多久” 贾敘摇头道:“不对。司徒磐显见不是个会把心思花在后院的,连我都知道、她一个结发妻子岂能不知” 施黎托着腮帮子道:“要不就是有人传了闲话,司徒磐要收秦三掌柜入后宫,她信了。” 贾敘微微侧头:“何以见得” “女人要杀女人,除了抢男人还能是因为什么”施黎伸了伸胳膊,“秦三姑长得漂亮,又有本事,司徒磐极信任。与王妃而言,唯有燕王是涉及生死、非杀人不可的死穴。” 贾敘道:“娄氏没那么蠢。” 施黎道:“急了呗。人一着急就乱阵脚,尤其是女人。” 贾敘想了半日仍觉得古怪:“你细查查,此事不通,必有缘故。”施黎应了。 一时贾环来了,才进门未及说话,贾敘劈头问道:“环儿,有个并没有蠢到家的人,要杀一个颇为怨恨、尚不及生死的人,是为什么” 贾环怔了怔道:“被人撺掇的” “谁会撺掇” “仇家想借刀杀人。”贾环取了块绿豆糕搁到嘴里,“或是那个人死了谁得好处就是谁。” 贾敘思忖半晌,问道:“秦三姑死了谁能得好处” 贾环僵了。过了片刻强笑道:“想杀三姑姐姐的人多了去了,她哪有那么好杀,功夫可高了。” 贾敘道:“我能杀她。” “哈” 贾敘又想了想,摆手道:“罢了,我自己问她。” 贾环忙说:“是不是先查清楚再告诉她何必惹的她忧心” 贾敘随口道:“性命是她的,不告诉她难道还瞒着么秦三掌柜不是纸糊的美人灯。”遂起身拉马出去了。 余下贾环跟施黎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忽然扭头喊道:“五叔,她去五城兵马司了”贾敘早走没影了,没听见。 秦三姑在五城兵马司查了一日的卷宗,傍晚才离开。快到烧饼摊子左近时忍不住张望一眼,贾敘正在买烧饼,不禁过去笑道:“将军实在爱吃这家的烧饼。” 贾敘一面递烧饼给她一面说:“委实做的好。我吃遍了全京城的烧饼,这家最香。” 秦三姑随口道:“将军显见不是穷人家,怎么爱吃烧饼” 贾敘道:“小时候时常听母亲提起,她小时候最盼着吃的就是烧饼。我因没吃过,一心以为烧饼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做梦都盼着吃烧饼。” 秦三姑含笑道:“想必将军如今时常孝敬令堂烧饼的” 贾敘怅然道:“待我能买得到烧饼之时,她老人家早没了。” 秦三姑默然,半晌才说:“我母亲爱吃馒头,偏我年轻时不懂事,嫌弃馒头粗。待到我明白馒头好吃了,她也早没了。” 二人遂牵着马安安静静吃了净了手里的烧饼。贾敘乃道:“有件事想问问三掌柜。” “何事。” “谁知道我功夫比三掌柜强些” 秦三姑侧脸瞧了他一眼:“何意” 贾敘道:“有人来神盾局买.凶杀人。” 秦三姑顿了顿:“杀我么” 敘道,“燕王妃娄氏。” 秦三姑大惊:“何至于此” 贾敘道:“怕是被什么人撺掇了。三掌柜且想想,能将舌头根子嚼到燕王妃耳边去、且知道神盾局有人功夫强过你、且你死了之后能得好处的,会是哪些人。” 秦三姑静了许久,忽然问道:“我的命值多少钱” 贾敘道:“还没来得及商议价钱,定了价再来告诉你。” 秦三姑忍俊不禁,过了会子才说:“我得回去细查。”贾敘点点头。她又问,“将军可知道黑白双煞么” 贾敘道:“乃是两个绿林人,一文一武、一肥一瘦、一庄一谐,四海为家江湖流浪,爱扮作黑白无常吓唬人,没什么规矩,给钱就帮着做事。那个爱扮黑无常的功夫极高,扮白无常的聪慧过人。” 秦三姑叹道:“绿林人倒是麻烦。贾氏家学的魏先生便是他们杀了。” 贾敘道:“此二人不好找。” 秦三姑摇了摇头,执起马缰绳:“我去冯府商量会子。”贾敘略一颔首,她飞身上马。金乌将将坠下,暮色昏晦中仍余了几次光亮,贾敘便立在后头瞧她渐渐没入街巷。 秦三姑到了冯府,冯紫英正在书房恭候多时,笑道:“知道你会来。可查出了什么” 秦三姑无声一叹:“查了许多案宗全无线索。”乃坐下,低声道,“依你看,若是有人要杀我,会是什么缘故” 冯紫英道:“也不瞧瞧你生意做得多大,人家想杀你还能为了什么缘故遇刺了” 秦三姑摇头:“不是生意上的人。再者,如今许多人都知道,我在替朝廷做生意。” 冯紫英想了想道:“实在没别的缘故了。别个女子还有个争风吃醋,你的仇人唯有生意上的。万事归宗皆是钱。” 秦三姑思忖半日,道:“若是钱就不对了。我与想杀我的人是一边的,我在替她们家赚钱呢。” 冯紫英一惊:“王爷帐下的” “今天我得了信儿,王妃在打探神盾局、要买我的性命。”秦三姑苦笑道,“正要谈价钱呢,还不知道值多少。” 冯紫英“腾”的站了起来:“不可能你是王爷的钱袋子” 秦三姑垂目道:“我在神盾局那人手上打输过,此事王妃当不知道的。想必有人从中撺掇。” 冯紫英默然片刻,道:“既这么着,你先刺探丁明。这些年你与李升渐远,王爷帐下,你死了能得好处的就是他了。” 秦三姑想了会子,微笑道:“有理。人命关天,刺探就免了。” 她遂亲往丁明的宅院而去。到了那儿一瞧,丁明不在家,乃越墙而入。今晚月色尚明,她随意扫视了几眼屋子,只觉有几分眼熟,莫名有种拘谨之感。不多时便想起来,前些日子往那个魏先生家中瞧了瞧,也是如此。又想起丁明与魏先生何其相似;都无亲无友、亦无情无欲,活的不像个人。 直到二更天,外头响起了开门声,秦三姑飞身上了房梁。不多时,丁明走了进来。并不点灯,脚步轻轻行于暗中,仿是惯于谨慎、纵然在自己家中亦小心翼翼。进了屋子,先四处探视一番可有不妥。不见有人搜翻痕迹,方安下心去,在椅子上坐了会子。半晌,站起来洗漱了,将门窗悉数查验一番,方欲回屋睡去。 他才推开房门,秦三姑轻叹一声:“纵然做探子也无须过得如此拘束的。” 丁明登时如中了定身术似的。半晌,并未转过身来,只问道:“东家何以起了疑心” 秦三姑道:“你这日子、性子与才刚死的魏先生极为相似。” 丁明怔了怔,苦笑道:“真真是天不容我了。” 秦三姑纵身跳了下来,道:“我只不明白,咱们也认得这许多年了,先不提交情,横竖并无仇怨,何须取我性命。” 丁明张嘴喊了声“冤枉”,旋即摇头道:“东家是精细人,想来也不是今天才起疑的。” 秦三姑道:“自打知道那曲子是怡红院的,便起疑了,今日才得了实证。” 丁明断然道:“不可能,东家莫要诈我,我并无半分证据留予人。” 秦三姑道:“你虽没有,却难保人家没有。” 丁明愕然。又呆了半日,长叹一声:“怪道琮三爷说,不怕狼一般的对手只怕猪一般的队友。”并咬牙道,“都是那贱人一刻私心。”过了片刻又说,“与东家无关。东家手底下的生意太大了,每日不知多少人眼馋的。” 秦三姑皱眉道:“你也知道咱们不过是下头做事的,终究王爷才是主家。这一摊子你纵接了去,也是替王爷管着罢了。” 丁明道:“于商道上,东家天赋秉异,属下哪里及得了生意艰难、经营上比不得东家也是有的。王爷纵然不满,偏东家是他自己老婆杀的,也无可奈何。” 秦三姑冷笑道:“原来仍旧打的是偷油的主意。”又四顾一眼说,“你瞧瞧你这屋子,连个女人家没有不说,丫鬟婆子都没有一个。纵你从账目中得了些银钱去又不敢花,有何趣味” 丁明道:“人各有志,属下以为颇有趣味。东家日日手中过数的银钱不计其数,不也清贫度日东家曾说过,你心里知道街上的东西但凡你想买的都能买得起,顿时没了买东西的兴致。属下也是一样的。” 秦三姑略想了想,笑道:“倒也对。” 遂不再多言,随手从袖中取出绳索来将他捆了,拿上马背,直送往冯紫英下头一处专审要犯之处去了。撂给看守的一句话,“让你们冯大人来审”,她便走了。回头冯紫英给丁明下什么招数她就管不着了。 本以为丁明的嘴很硬,冯紫英好生预备了一大通诏狱里的手段,刑具堆了一屋子;不想他招供得极爽利,只求死个痛快。原来他并没有什么亲眷短处捏在旁人手里,手里的银钱都送回了老家族里,招了也无伤。只可惜知道得太少。冯紫英的人急忙忙赶到他线人之处,又迟了一步,那人刚刚被人一刀毙于家中。 丁明并不知道他新投的主家是谁,那人只给了他两个好处。一是出手大方,知道他羡慕富贵人家的孩子有书念,替他出了个主意:不如送钱回乡去,请先生来教导族中子弟。他自己纵然从不曾回去,他们族里头丁明却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男女老少皆念他的恩。二是应允他来日时机到了,设法替他另换个差使,独掌一处大生意。刘登喜早年曾暗许了他城西这一大片事业,可惜直至身死并未兑现,丁明心中颇为不痛快。另外这新主家还替他画了个大饼,说是来日成事必大大的升他的职,他倒不曾往心里去。他本是刘登喜的耳目,帮着那人做事不过是白得一份银钱罢了。 直至前几日他才从线人之处得了消息,原来四年前他那个做歌姬的姘头也是他们的人,并告诉了他流光飞舞那曲子引出的种种,丁明方知道自己怕是让这女子给卖了。偏他心中非但不怨恨,反倒深服上头做事严密、计谋巧妙,有了几分期盼他主家成事。只是终究棋差一招。 秦三姑之事却有几分麻烦。他们从旧年便开始盘算此事。纵然得不了多少好处,能断司徒磐一臂也是好的。遂想在燕王的儿子女人当中寻一个出来当枪使。另一头如何布局的丁明全然不知,只知道王妃会笃定秦三姑与世子有私。可巧近日秦三姑查司徒岧之苦肉计毫不留颜面,王妃愈发深信不疑。因心里着急,并有人拿话提醒一二,遂起了买.凶杀人之念。 秦三姑拿着口供诧异道:“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王妃竟信了” 冯紫英哂笑道:“她多年溺爱二殿下、慢待世子,母子情分也薄些。如今显见她后半辈子都得托予世子了,自然惊慌。这会子有人把你拖下水,王妃便趁势将世子与她不亲推到你头上,她心里头舒坦些。她又自以为杀了你是替世子除去隐患、帮了世子一个大忙。日后世子懂事了,自会明白她一片苦心。” 秦三姑啼笑皆非:“如何是好” 冯紫英随口道:“拿口供去见王爷呗,不然还能如何是好难不成人家要你性命、你还替她留颜面么” 秦三姑正色道:“冯大人言之有理。” 他两个立时往燕王府中禀告给了司徒磐,司徒磐大惊,不肯相信,亲去审了丁明。从牢房出来,一张脸忽青忽白忽黑忽紫煞是好看。半晌,摇头叹道:“我自与那愚妇说明白。”秦冯二人无声下拜。 一心以为此事已了,三日后秦三姑办事回去,路过烧饼摊子,又见贾敘在买烧饼,笑跳下马来:“想来将军丢了一大笔银钱。” “什么银钱”贾敘一壁问一壁给她烧饼。 秦三姑接了烧饼道:“上回说的那桩生意,你们雇主不是已经不做了” “哪有此事”贾敘诧道,“我今儿就是来告诉三掌柜的。我们开价十万,王妃嫌贵不肯答应。我们又提价到十二万,她迟迟不答。昨晚与她的人议事,我们临时提价十五万,她竟一口答应了。三掌柜好生保重,十五万两白银呢。”乃咬了一口烧饼酸溜溜道,“我都不值这么些钱。” <> 第二百八十九章 明知中计,燕王妃娄氏依然欲杀秦三姑而后快。秦三姑想不出缘故来,次日一早命人去荣国府将贾环拎了过去。 贾环前日晚上没睡足,迷迷瞪瞪打着哈欠听她说了半日,道:“要么是她死要面子、不愿意承认自己被人哄骗了,跟她儿子一样;要么就是她被骗得太厉害,不相信燕王的话;要么就是她心里不痛快,想杀你泄愤。”他又打了个哈欠,“我瞧着八成就是想泄愤,谁让你接二连三的给她没脸。” 秦三姑怔了怔,冷笑道:“我很容易杀么” “很不容易。”贾环趴在案上恹恹欲睡,“那个王妃左不过是心里憋屈罢了,过些日子就习惯了,你只别搭理她便好。你活的好好的、气死她,岂不畅快” 秦三姑又思忖半日,奇道:“我分明是替她男人挣钱的,她杀我不是坑了她男人。” 贾环揉着眼睛懒洋洋道:“秦三掌柜您老心里分明知道,就是想听别人说出来对不对她男人是你主公,她便觉得自己也是你主子。主子冤你你要忍着,主子坑你你要受着,主子做了错事你要装没看见、顺带自己不留痕迹替主子把黑锅背上,这才是好奴才嘛。敢告主子的状不是找死么她想杀你,非但没成还被你亲自查出来了、而且还是她中了不知道谁的计,她多憋屈啊你们这怨算是结上了。来日你纵然会帮她儿子,也必不会帮着她的。她喜欢司徒岧胜过司徒岳的缘故很多,里头必有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司徒岧听她的话。你连后宫不得干政都说了,还指望来日她当太后的时候会帮着她拿捏朝政偏你非但自己有本事,还与冯大哥并我们府里交好。你已是她的绊脚石了好么不搬掉你,她怎么玩啊。我真的好困,还没吃早饭呢” 秦三姑闻言默然半日,道:“我倒是当真没想到这许多。”再看贾环已睡着了,不由得好笑,起身替他披了一条毯子。 贾环醒来时好悬扭了脖子,半日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哪儿。眨了眨眼,听见一声肠鸣,揉着肚子叹道:“可怜见的,好久没饿成这样了。”又见桌上搁着一个纸包,里头是两个烧饼。贾环委实饿着了,抱起烧饼就啃。 过了几日,三场会试散场,满京举子纷纷回了客栈,伸长了脖子候着报喜;或有去各国特使之馆驿拜访的,或有去高门大户探访的,并有自持高才等着人家来拜访的。各家特使也忙着拉拢人才,京中一片欢腾、好不热闹。 司徒岧的伤势本来轻,这会子已大略好了,偏自己被困院中动弹不得不说,连他舅父也一并圈着走不了,实在烦闷。他本心骄气傲,素以为连天下都早晚能得了去,不曾想短短数月一无所有,顿时颓然无措。听到其余三位兄弟日日出门会友,愈发焦虑烦躁。 王妃心里着急,又无计可施,时常在屋里团团转。这一日,她身边有个侍女劝她出门走走、买些衣料首饰也好,总比闷在府里强些。王妃实在心绪不宁,便听了。乃登车出府,到了几处银楼并海货铺子逛逛新鲜。 到了一处薛家的铺子,王妃正瞧那些西洋运来的小顽器呢,身边有两个妇人在闲谈。 一个道:“说起来,前儿我们府里包场了,去看了刘霭云刘大家的戏刘大家正是这薛家大奶奶呢。” 另一个道:“嘘,轻声,这是人家男人的铺子。” 那一个笑道:“本是实在话,我又不曾打谎儿。” 另一个道:“少说这些刘大家当年可给满朝大人诰命送了那么许久的饭,莫要嚼他的舌头根子。罢了罢了,你看的什么戏” 前头那个捂嘴而笑,又说:“什么墙头马上。分明无理,偏看戏的都信。大户人家院墙那么高,那个李小姐竟能爬出去,我是不信的。” 那一个说:“看戏的本是傻子。从墙头爬出去自然是难的,大约那小姐是换了家里媳妇子的衣裳溜出去的。” 前头那个道:“是了,这话倒是有理些。” 王妃听了心念一动。这科春试乃是诸王割据后的第一科。从前天下人才都是朝廷的,这科的人才却是谁得了就是谁的,故此诸王皆惦记的紧,茶楼酒楼花楼满满的都是王爷特使包场子请各色举子。王妃想着,时不我待,娘家已经同老二拴在一处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二平白错过这段日子。 两天后,往二世子院中送饭的小子身量与司徒岧极为相似,旋即娄规出来说二世子身子不适、卧床不起。司徒岧实则换了小厮的衣裳,偷溜了出来。犹如鱼入大海、鸟归天空,次日便急忙忙出去结交举子去了。依着他母亲所言,扮作寻常士子、儒衫纶巾,只穿着一双极好的鞋,并扇子上挂了一个上好的羊脂白玉环。因司徒磐自己亦忙着挑选人才去了,没精神顾及内院,故此分毫不查。司徒岧在外头连着逛了四五天,平安无事,出入竟比平常更方便些。 到了第六天晚上,因前日与几位举子有约,司徒岧早早收拾妥当溜出府门。来到城西的得梦楼,见楼上楼下皆是文人士子,心下欢愉,忙向前日订好的雅间走去。不多时便来了新近认得的几个举子。他只说自己姓娄,还是个秀才,年岁又小,旁人俱喊他做娄老弟。酒席开筵,觥筹交错,并在席上新认得了些人。 正在高谈阔论之际,忽听隔壁有温声柔调传过来,颇为好听。有个多情好事的过去打探一回,说是隔壁那屋子坐着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生的一副好容貌请的却是的莺歌娘子在唱曲儿。 有个举子酒兴正酣,便嚷道:“不如请来咱们屋里一道喝酒,横竖娄老弟请客” 另一个也嚷嚷:“很是素闻莺歌娘子大名,难得有缘,也可见一见。”旁人亦围着起哄。 方才那个好事的便毛遂自荐,亲去请那少年过来。不一会子他回来,耷拉着眼道:“碰了一鼻子灰,那人正眼都没瞧我一眼,只挥了挥手命他手下的恶奴轰我出去。” 席上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便跳了起来:“好不晓事娄老弟请他喝酒竟不来可莫要给脸不要脸” 司徒岧忙说:“他既不愿便罢了,何苦强求兄长莫要生气,快喊店家加两壶酒。” 众人心下多少有些猜到司徒岧身世不凡,都劝那人罢了、只当那小子没福分,那人仍旧骂骂咧咧的。只是先前那个去请人的因被拒了个干净利落极扫颜面,心中有几分不痛快,总盼着能给隔壁添点子堵。过了会子,借口小解,他又溜到隔壁门外从门缝里张望一眼,忽然发现里头多了个人且这人虽一身商贾打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官气,怎么瞧都让人觉得该喊一声“大人”。遂回到自己屋子里向众人说了。 众人一听都起了好奇心,七嘴八舌猜那人是谁。司徒岧因想着,这些都是各地来的举子,未必认得几位京官,便亲自去瞧了瞧。 趴在门缝瞄了几眼,大惊。那屋里有四个人。一个抱着琵琶唱曲儿的显见就是莺歌娘子;一个穿鸦青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的少年只得十六七岁,额上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眉清目秀却沉稳有度,显见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他身后立着一个青衣男子虎背熊腰英气逼人,便是方才那人说的恶奴;对面坐着一人,虽打扮像个寻常商贾,容貌却全然没变,司徒岧认得他。 此人姓氏瞿名申,乃是慧太妃之堂兄、今陈王之舅父。早年司徒硠初登大宝,因宠爱慧妃,曾直命他出任参知政事。朝中不忿者众,纷纷上书弹劾。司徒硠无奈,改挂了个虚职正三品的正议大夫,并搭了个实职便是内库詹事,帮着自己管私库。瞿申自己虽本事平平,好在听肯他妹子的话,乃是司徒硠极信任的一位心腹。后他外甥封去了陈国,他也跟着去了。 且不论这个小公子才学如何,单看那通身的气派便是个出众的。并他那身打扮。四将乱京师的时候将高门大户好一通盘剥抢夺,如今京中这么大刺吧啦的富户已不多了。陈王派在京中的特使不是瞿申,他今儿来显见是替外甥拉拢人的。既这么着,倒是须得搅一搅,这小公子不能平白让陈王那小子得了去。 司徒岧遂回到自己那屋中向众人道:“你们可知道那人是谁便是慧太妃的哥哥、本朝的杨国忠瞿申此人本是京中一个破落户儿,小时候也念过私塾,连考了十几年的秀才皆没考上,在家混日子。偏生运气好,他姑妈做了太上皇的母,他堂妹后来便是慧妃。因慧妃娘家实在没什么人,唯剩下他了,太上皇便送了他一个从二品的参知政事。朝堂上哪位大人不是辛辛苦苦十年寒窗考科举入仕的太上皇此举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弹劾折子飞起来好似下了一场漫天大雪实在犯不得众怒,方替他换了个管内库的差事。”他乃伸出一个大拇指来,“可见士大夫才是朝廷擎天驾海的白玉柱、紫金梁” 众举子听了齐齐鼓掌称好,又纷纷向娄老弟敬酒。酒过三巡,司徒岧醉了,举着杯子晃晃悠悠出门,一脚踢开隔壁的门,照着瞿申劈头一浇,淋了他满头的酒。借着酒劲骂道:“都是你妹子那贱人狐媚迷君、谗言惑主,引得太上皇亲小人远贤臣,才惹下四海分裂、社稷不安之祸。” 瞿申本不善言辞,又被他吓了一跳,半日才骂出一声“含血喷人” 司徒岧愈发来劲了,指着他极尽口舌之能事,将慧太妃骂成妲己转世褒姒投胎;天子东狩诸王纷争、种种不好皆由慧太妃而起,实在乃是本朝第一大罪人。与他同来的那群举子本来不明京中事,又多少猜出司徒岧身世不凡,闻言登时信了。个个义愤填膺,顾不得斯文,捋胳膊挽袖子围着瞿申,操着各色方言破口大骂。屋里登时成了菜市场。 瞿申让他们骂得连连后退,眼看退到了墙根,只听“哐当哗啦啦”一阵响,众人扭过头去,只见案头的青花茶壶砸在地上。那个穿鸦青色的小公子横眉立目站起来看了司徒岧一眼,看得司徒岧有几分脊背发凉;旋即甩袖子走了。 莺歌娘子忙抱着琵琶跟在后头,他带着的那个恶奴大步走到瞿申跟前道:“瞿大人,今儿大约是谈不成事的,咱们改日再议。”瞿申连连点头,口称晦气。那恶奴冷眼扫视了举子们一眼,杀气逼人,吓得举子们连连后退。他方引着瞿申走了。 待他二人都出了门,司徒岧趁着酒气未消,跟出来在后头大喊:“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那小公子败了兴,正领着莺歌娘子往欲下楼去,闻言蓦然转过身来,冷森森盯着司徒岧。司徒岧本来还想接着喊,忽然打了个冷颤,硬是将后头的话噎在舌头根底下喊不出来。 转眼那四个人都走了,司徒岧因搅局事成、心下舒坦,招呼众人再喝三巡。众举子因不畏强权骂了当朝太妃的哥哥,都觉得自己刚直正义、好不畅快又因司徒岧说了他请客,个个欢喜,又喝起酒来,并击筑而歌。 他们如此大闹,早惊动了得梦楼其余酒客。可巧世子司徒岳也在一间屋子会举子,听得外头有动静,便打发人出去瞧瞧。一时那小厮回来附在他耳边悄声道:“世子爷,是二殿下。” 司徒岳皱眉道:“他不是不得出院子么” 他身边有个人冷笑一声:“他不是卧病在床么如今看来并非是苦肉计,而是偷梁换柱了。主公,我说什么来着但凡有二殿下在,王妃眼里是没有你的。” 司徒岳轻喝“胡说”,却蹙起眉头许久不展。 恰在此时,又听外头一阵大乱,有人大喊“杀人啦杀人啦”并乒乒乓乓乱响。司徒岳又命人去打探。过了会子,那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世子快去瞧瞧二殿下遇刺” 第二百九十章 话说燕王世子司徒岳正在与举子酒宴,忽有人来报他弟弟遇刺,忙赶去隔壁。xshuo.只见司徒岧带着的两个护卫正守在门口,见了他慌忙下跪。司徒岳抬步走了进去。屋里一片凌乱,十余名举子瘫倒在地瑟瑟发抖。司徒岳胸口中了一刀,倒在酒桌旁,已经毙命了。终究是亲生手足,司徒岳不禁潸然泪下。 乃问那两个护卫经过。原来司徒岧回到屋中才喝了两杯酒,忽有条黑影如闪电一般跳进来,不待旁人察觉便朝他当心一刀刺下,旋即飞身而走。因外头有个露台,护卫几步追出去,只见一条影子疾速坠落跟飞似的,忙跳了下去,现在还不知如何。又问刺客什么容貌,护卫说他拿黑帕子遮了脸,并穿着一身黑。 不多时跳下楼去的护卫回来,跪地哭喊:“我们上当了楼下只是一件裹着杉木的黑衣裳。” 世子尚未说话,他身边那幕僚大喊:“只怕刺客还在快些封住这酒楼,不得让人走”世子立时命人守住大门不得出入。此事重大,又快马去报燕王府。 司徒磐正在府中与幕僚议事,闻言便懵了,亲自奔去关着司徒岧的院子。一把扯下帐子一瞧,床上躺着的根本不是他儿子悲愤交加,将那个扮作司徒岧的小厮拎起来摔在地下,一脚踢出去,那小厮登时气绝身亡。这会子有人来回,王妃闻讯昏死过去了。司徒磐悲喊:“都是她她害了我的岧儿” 又快马奔去得梦楼。进屋一看,长子正抚着次子尸身痛哭,不由得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司徒岳见他爹来了,扑过去抱住司徒磐的腿。司徒磐双腿一软跌坐于地,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冯紫英恰跟了来,立时询问跟着司徒岧的几个护卫,听罢又命细搜酒楼。不过片刻功夫有人来回:“隔壁屋子有个穿小二衣裳的被人打昏在地。”冯紫英忙转去隔壁。 只见屋里整整齐齐,地下摔碎了一个茶壶乃是先前那小公子砸的,店小二身边搁着一只小木桶,木桶里头有几快碎瓷片,案头还有抹布,想是来收拾屋子的。这屋子的露台与司徒岧遇刺那屋子的露台极近,上头撂着一件粉红色的衣裳,正是得梦楼二楼露台帘子的颜色。 冯紫英登时想起多年前那桩旧案来。七年前正月末,先南安郡王霍煊就是在这得梦楼二楼遭人暗算,跌断了腿不说、还硬生生让人套牢了一个断袖的名声。事后查起来,暗算他之人便是穿了一身与露台帘子一般颜色的衣裳,先抛了一件惹眼的白衣下楼引得霍煊跳楼去追,护卫追上露台之时那人大约藏在帘子后头。待护卫都离了露台,那人脱下衣裳随手丢下从容逃脱。当日朝廷追查许久并未查出半分,司徒磐还赞了许多回,命查出此人好生重用。眼下二殿下遇刺之事简直与霍煊那事如出一辙。思及于此,冯紫英心下忐忑,有种不妙之感恐怕此事又查不出来。 忙将那店小二弄醒盘问。原来他过来收拾屋子,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才一回头便晕了,晕前只看到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冯紫英脱口而出:“黑白双煞”心下大略知道,这两个人八成早已逃离这酒楼,只是仍需细细盘问旁人。 本想着,黑白双煞既然预备了衣裳,必然知道二殿下今晚回来,故此与他共饮的这群举子当中必有其同伙。遂先审了这些人。这帮举子中有几个猜出了司徒岧身世不俗,有的诚心四处招摇、有的帮他拉拢人一道来,又是前儿定下的日子,还不定多少人知道了。又问何以择了此处,却说是得梦楼今日有六道新菜出来,大伙儿为了赶新鲜都想来。本来他们订的迟没位置了,还是娄秀才出马才弄来一个。冯紫英不禁苦笑:这是自己上赶着找死的。 司徒磐哭了一阵子,亲手收敛了儿子的尸身送回府去。王妃见了如疯了一般。司徒磐当众命人细查二殿下是如何出门去的。能从府里将司徒岧放出去的,除了王妃还有谁眨眼查出一大串,都是王妃心腹,司徒磐命人一个个就在堂前打死,他们嘶喊“皆是得了王妃之命”司徒磐也没让堵嘴。府里的女人个个心思雀跃:王妃完了。王妃自己早已昏死过去。 世子起初只跪着一言不发。眼见人已处置毕,他身边那个小厮扯了扯他的衣裳。世子心中暗叹一声。方才他的幕僚趁乱说,“王爷回府后定会处置王妃,看在世子份上当不会休妻,却少不得处置她身边要紧的人出气。世子须得静待王爷将气撒足了,千万千万记得替王妃求情。”故此他跪爬半步上前,垂头哽咽道:“父王,都是歹人的不是,母妃何尝知道二弟性子活泼,在府中闷的难受、想出门逛逛” 司徒磐冷笑道:“你是说,因为我不许他出门、他才偏想出去,才遭了人暗算的” “儿子不敢。父王自有道理。” 司徒磐道:“多少天以前秦三姑已提醒过,岧儿身边须得加强戒备,恐怕有人想害他嫁祸给你。” 世子一惊:“什么” 司徒磐哼道:“何其巧也,他遇刺了,你就在隔壁吃酒。” “这”世子有几分惊慌,“我并不知道” 司徒磐厉声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能知道什么”世子忙垂下头去。司徒磐滚落满脸的泪来,“我因想着,府中戒备森严,凭谁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伸手进来。你母亲倒好,唯恐人家无处下手,”抬手指着王妃,“特特将岧儿送出去给人家害” 世子匍匐在地,再不敢开口。 司徒磐默然许久,冷森森的道:“查,查那个得梦楼。每家酒楼饭馆皆时常有新鲜菜品出来,怎么他们家出了几个新鲜菜你们哥俩都知道了你去查。” 世子赶忙应“是”。 燕王嫡子遇刺身亡,自然不是小事。冯紫英赵承等连夜盘查。因隔壁那屋子有刺客的衣裳,并同司徒岧一道吃酒的举子说请瞿申的那个小公子方才看他目光不善,又忙着搜查这二人。偏司徒岧遇刺时他们才刚走,并未拿住。冯紫英一壁亲去寻访瞿申,一壁使人往而去。偏瞿申不在驿馆,莺歌娘子让人请走后不曾回来、也不知是谁请的,他愈发起了疑心。 次日一早,冯紫英红着眼上荣国府去寻贾环。贾环懵乎乎的听了半日,只说了一个字:“哈” 冯紫英急了:“此事要紧,快将你们那个什么娘子找出来” 贾环道:“在我们家一个别院。” “什么”冯紫英跳了起来,“你捣什么鬼” 贾环委屈道:“我何尝捣鬼儿了”又思忖片刻,问道,“你回禀给燕王了么他对那个小公子起了疑心么如果没有我就随便跟你说几句。” “自然回了。”冯紫英道,“如今王爷最疑心的便是他。” 贾环乃站起来道:“冯大哥等我片刻,我去换身衣裳与你同去燕王府。那个小公子数月前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过些日子须得请王爷与礼部的诸位大人务必配合,说不得我朝百年安定皆有她的功劳。” 他面色严肃,反倒将冯紫英说得有几分懵。一时贾环换了衣裳出来,二人同去燕王府。 司徒磐昨日刚刚丧子,也是一夜没合眼,这会子正等着各处查案的消息。冯紫英先进去将贾环所言说了一回。司徒磐本是个大事为重的,听得“利国利民”与“百年安定”八个字,便将司徒岧暂且搁到一边去了,命快些请贾环进来。 人家死了儿子,贾环自然穿了一身素净的衫子,进门先向司徒磐行了个礼:“王爷节哀。”抬头看司徒磐一夜老了好几岁似的。 司徒磐摆了摆手,叹道:“也是命。你说那个小公子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贾环慨然道:“我当真没想到她会那么做。听着容易,与她而言实在不容易的。”乃低声道,“王爷,那个小公子不是男人,是我家四姐姐。” 司徒磐一怔:“你家姐姐不是都到南边去了” 贾环道:“我四姐姐性子活泼,受不得拘束。那台湾不过是一座荒岛,没什么好玩的,她呆了一阵子便烦了。偏琏二哥哥寻到了一个极厉害的盐工,得了极好的晒盐方子。另有琮儿寻来了一种南美马铃薯,在寒地好种,可做粮食。台湾实在太穷了便想着将这两个方子拿去北边卖钱。本来欲选个妥当的人,只是那边本是蛮荒之地,无人可用四姐姐便主动请缨这两年她皆在四处走动、卖方子。” 司徒磐与冯紫英互视了片刻,啼笑皆非道:“若是没人,来向我要两个何妨哪里有让大家小姐出门卖东西的” 贾环道:“谢王爷。只是当时哪里想得了那么许多我大伯那人王爷也是知道的,素来没有规矩。她要去便让她去了。” 司徒磐摇头道:“胡闹。” 贾环苦笑道:“横竖胡闹惯了。前些日子,四姐姐在辽东那边遇上了俄罗斯国使派回去的人,打探他们国内情形。她犹豫了两日,终于做了一件事。” “何事” 贾环思忖片刻,道:“算是泄露天机吧。” 我朝大乱,大略安定之后,俄罗斯国使便派了人回国欲禀告他们国主,可巧与贾惜春与吴攸二人相遇。惜春因小时候听贾琮说过叶卡捷琳娜大帝的故事,极为好奇,向他们打探了许久。那俄国使者居于京城也已数年,知道荣国府这等人家是何等模样,亦好奇她怎么知道那么多自己国中之事。现如今俄罗斯国主还是伊丽莎白彼得罗芙娜女帝,叶卡捷琳娜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儿媳妇。 惜春幼年听这故事之时尚且天真年幼,亦曾想着有朝一日当了我朝驻俄女使,与这位来日必将雄踞史册的奇女子把臂言欢。世易时移,如今她早已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世态炎凉,深知贾琮一位师父所言的森林法则乃是真理。国与国之间永远没有朋友,只有暂时的共同利益,可随时随地无理由翻脸。俄罗斯国与我朝毗邻,疆域之大如庞然大物。一旦昌盛,必与我朝开战。而眼下我朝四分五裂,不可能聚举国之力应战,怕是要如强秦灭六国一般了。 琮儿之先生显见有一位擅算天机,已算出俄国如今这位女帝功过参半、下一任君主乃是个无能的废物、而其妻将成为一代大帝。贾惜春暗暗仰慕叶卡捷琳娜女帝多年,与心中并不愿意改其命运。然彼国威胁过大。她前思后想了两日尤未下定决心。偏那俄国使者将要回国,临走前又来求见,仍想打探她从哪里得来的这许多自己国家之事。 惜春咬了咬牙,假意笑道:“因为好奇你们来日那位俄国则天大帝,我特打探了许多你们俄国的朝局故事。” 俄使奇道:“什么俄国则天大帝” 惜春低声道:“我家琮儿的一位能卜会算的先生算出来的,你们如今那位太子妃乃是女主之命,早晚囚夫夺位。” 俄使大惊:“四小姐你乱说话” 惜春撅嘴道:“我才没有乱说话”遂将当年贾琮所言叶卡捷琳娜的故事挑挑拣拣说了一遍,着重于她如何不得丈夫喜欢、如何拉拢将军与教会、并再三说她因皇帝有心休弃了她另换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当皇后、她迫于无奈才反击的。自然,略去了此女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将开拓俄罗斯国一朝盛世。末了还道,“天命不可违,强违必遭天谴。她命中该为女帝,不过是你们太子碰巧娶了她罢了。若是别国太子娶了她,她的命数也是一样的,只换一国为女帝尔。”言罢,见那俄使面色难看,奇道,“你们现如今的国主不也是女帝么” 俄使强笑道:“不错,我们国主也是女的。可她是先沙皇的亲生女儿。” “那又如何。”惜春咬嘴唇道,“这位太子妃不也是你们女帝的亲儿媳妇么” 俄使面色尴尬,心道,帝位传承,女儿和媳妇能一样么乃慌忙寻了个借口走了。 贾惜春颓然一叹:也不知她说了半日的天命对洋人有用没有。只盼着她不会因此殒世,而是换去个不与我朝接壤之国、续命。 第二百九十一章 贾环说罢贾惜春在辽东所为,司徒磐冯紫英俱大惊。司徒磐好一会子才问:“她说的可是真的” 贾环道:“还是未来之事,谁知真假皆是琮儿师父说的,听起来颇为有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只是俄罗斯国如今这位女帝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会随便被我四姐姐几句话说服,早晚必派人来京打探此事。还望王爷与礼部的诸位大人帮忙,将此事描实在些。他们那位伊丽莎白女帝也渐渐老了,老人家易信神佛预言。但凡太子在登基前休了此女,彼国必将错过一代英主。琮儿的师父说,俄国有两位君主可称大帝。一位是百年前的彼得大帝,另一位就是如今的太子妃叶卡捷琳娜女帝。拿我朝来比,便是汉武帝与唐太宗。” 司徒磐惊道:“这太子妃不是女人么” 贾环道:“岂止是女人,还是外族女人她本德意志人,嫁去俄国的。西洋诸国女主众多,是男是女算不得什么,也多有皇后登基的。且她的帝位乃是从她丈夫手里夺的,而她丈夫是个庸主。王爷,他们就在咱们隔壁呢。” 司徒磐不禁缓缓点头:“若此女当真可成一代英主,务必让他们错过。” 贾环站起来一躬到地:“拜托王爷。” 司徒磐摆手道:“本是我分内之事。”思忖片刻又问,“昨日你姐姐同瞿申说什么呢” 贾环道:“卖晒盐方子。为了瞿大人的颜面,莺歌娘子昨晚在我们家一处别院伺候他,故此他二人未曾回驿馆和。” “原来如此。是谁订的席面” “不知道,回头我问问四姐姐。”贾环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我四姐姐自幼崇敬俄罗斯国那位太子妃的。她刚刚毁了一位女帝的前途,心里颇不是滋味二殿下将天下大乱的根由悉数推到慧太妃头上,故此她有些不大痛快。” 司徒磐怔了怔,苦笑道:“我不怪她。”乃又道,“你四姐姐也不小了吧,这性子,来日说人家可如何是好” 贾环笑道:“多谢王爷挂心,她倒是不愁嫁。有人肯心甘情愿护着她走南闯北,时而扮作车夫、时而扮作保镖、时而扮作恶奴,虽经常拌嘴,倒也欢喜的紧。” 司徒磐兴致盎然:“是哪家将军之子么” “是我大伯一位亲兵之子。” 司徒磐皱眉道:“身份太低了些。” 贾环叹道:“她那个性子,有人肯娶就不错了。当年京都小泼妇之名,如今因诸王女眷出京传遍九州。再说,她是个后院关不住的,旁的人家肯答应么寻常女子若想出门立一番事业,除非像三姑姐姐那般是个寡妇,不然,连不嫁人只怕都不成的。” 司徒磐想了想,也唏嘘道:“还真是这个理儿。女子当中自有人才,埋没了倒是可惜。” 贾环道:“说起来,那个俄国太子妃才当真是个人才。我四姐姐想着,可否设法吓唬她婆母一吓,将此女改名换姓、送去别国俄罗斯国是西洋最大的国家并与我朝接壤,送她去另一个西洋小国,纵依然成了一代英主,也不过是个小国而已。” 司徒磐皱眉道:“今日之西洋小国都已不小了。罢了,此事再议reads;神洲大陆。” 贾环点点头。 默然片刻,司徒磐忽然问:“你才说的那个一路护卫你四姐姐之人,可就是昨晚上跟着她去得梦楼的” “正是。” “身手如何” 贾环道:“他们前年启程,天南海北走了这么久,路上也遇到无数山贼水匪皆无事,身手自然不差的。” 司徒磐顿时垂下泪来。乃摆了摆手,示意冯紫英领贾环出去。 一时冯紫英回来,司徒磐拭泪道:“他若不去惹那个瞿申,说不得就死不了” 冯紫英默然。可不是么刺客并不知道贾惜春那护卫是个高手,闯进隔壁屋子想打晕屋里的人遇上了根硬骨头,保不齐一打起来就乱套了。心下暗叹,忙又打岔说:“王爷,那个俄罗斯太子妃” 司徒磐顿时面色一寒:“贾四姑娘终究是个小女孩子,贾环也还小。岂有任由他国得一英主的她婆母若舍不得杀,咱们替她杀。礼部那边你亲去安排,必留不得此女性命。”冯紫英应“是”。 可巧这会子秦三姑来了,进来向司徒磐请安,又问可有进展,冯紫英将诸事细细说与她听。商议半日并无头绪,便去搬了当年的卷宗出来,拉上几个同僚一道参详。因疑心刺客就是黑白双煞,秦三姑命几个人去市井寻神盾局,自己留在燕王府议事。 不多时荣国府有人过来传信,昨晚是他们府里一位管事订的席面,盖因得梦楼新菜传的沸沸扬扬之故。世子的席面亦是管事订的,同样听说了新菜。得梦楼的老板早已关押在牢里,冯紫英审了半日,他一心以为自家的新菜满城皆知乃是自家菜品味道好,瞧着不似作伪。 到了下午,司徒岳的人查出端倪来了。原来有人出钱雇佣些市井闲人专门往各家大户并举子住的客栈左近去宣扬得梦楼的新菜极好、早早就被高门大户的爷们订空了席面,再想吃也只能日后、吃不着头一日的新鲜了。这等话若说给司徒磐等人听自然无用,然说给办事的管事并寻常举子听,他们立时上钩了。 冯紫英闻讯思忖半日道:“刺客时日并不充裕,此计有些匆忙,他们亦有几分躲懒,便拿了七年前的法子来用。不然,何必将人都引去得梦楼” 秦三姑道:“二殿下此前一直被王爷拘在府内,昨日是他出门第六日。” 司徒岳的幕僚说:“正是从他出门次日开始,刺客便雇了人满大街说去。雇人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白净面皮,自称是得梦楼的伙计,而得梦楼并没有这个人。”冯紫英立命画影图形,全城缉拿此人。 是日傍晚,秦三姑辞了几位同僚邀约一道用饭,骑着马悠悠往家走,果然在烧饼摊子前瞧见贾敘正与人家卖烧饼的老汉闲聊,含笑跳下马来。老汉乐呵呵递给她一个烧饼:“多谢姑娘时常照顾老汉买卖。”秦三姑接了,贾敘在旁给钱,他二人执辔而行。 秦三姑轻叹一声:“他也算是自找的。” 贾敘道:“古话说,神佛难救求死之人,阎王爷要谁三更死他便活不到四更天。” 秦三姑道:“惟愿今后王妃莫要再来与我添堵。” 贾敘瞧着她道:“王妃只怕与你不死不休了。” 秦三姑眉头一动:“嗯” “有其子必有其母,王妃娄氏实在与昨日刚死的这位有几分相似。从前日子皆平顺,平顺则不惯自省;接连数次挫败,或者因你而起、或者你对了她错了。她既不自省,唯有恨人了。又不敢去恨燕王,想恨刺客偏不知刺客在何处、无法报复reads;开元占经。切记,她这会子丧子、失颜面、死心腹,早已不同往日,保不齐会发疯的。” 秦三姑想了半日,摇头道:“我分明与她半分干息也无。”乃笑道,“我秦三姑难道是吓大的京城里头盼着我暴毙的人多了去了,早年还上过战场,我只活的好好的。” 贾敘轻轻一笑,又道:“万一她得了半次手,你不可期望燕王替你主持公道。世子无错,他不会平白废世子的,故此也不会休弃世子生母。” 秦三姑横了他一眼:“这些事我早知道的。” 贾敘含笑道:“我知道你知道,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秦三姑道:“我们疑心刺客就是黑白双煞。” 贾敘皱眉道:“如果是他们,敢做这么大的事,收的钱必然不少。依着他们的习惯,昨晚就当出京去了,他们翻城门趟护城河易如反掌,三年五载不会再来。” 秦三姑道:“七年前还有一桩旧案,手法极似。”贾敘忍不住扭头笑了几声,挨了秦三姑一眼,她又道,“我疑心会不会是同一个人雇的。这两位我在京中多年从未听说过,旁人又从哪里打探、雇佣他们做事只是霍煊与二殿下风马牛不相及,不该有同一个仇人。” 贾敘道:“他二人俱是身份贵重之人。暗算了他们,必有人能得好处。有些好处是直愣愣的,有些好处是绕了圈子的。”他思忖片刻道,“当年霍煊跌断腿之后,他们府里有个当时朝廷安插的女探子趁机侍病得宠,养了个儿子。这算是一个得好处的。经由那事,霍煊身子败了许多,次年便死了,霍晟继位南安郡王,府中王妃掌了大权。他们母子是另一个得好处的。” 秦三姑哼道:“你们倒是一清二楚。” 贾敘正色道:“我们是吃这碗饭的,对这些事就如三掌柜对账册子一般。” 秦三姑嘴角带笑,又道:“霍晟与他母亲断乎不会替霍煊安上一个断袖的名头;太上皇东狩、不可能雇人杀燕王之子。” 贾敘想了想道:“听闻当年二皇子与霍晟交好。” 秦三姑道:“二皇子平素行事颇有贵气,并久居深宫,岂能想得出给人扣断袖之名这等市井之事” 贾敘道:“为主的不用把主意出得太明白,告诉下头的人他要个什么目的就好。” 秦三姑道:“他下头的人也都是些读书的习武的,也想不出那样的主意。” “那大皇子呢”贾敘想了想,“大皇子在市井中有人,且他是个好撺掇的、身边有慧妃的人。” 秦三姑蹙眉道:“依你所言,当年是二皇子或慧妃的人撺掇了大皇子,借他之力暗算霍煊,以期霍晟能早日继位南安郡王” 贾敘道:“没有好处的事,不会有人做的。黑白双煞佣金很贵。” “那昨晚这件呢” 贾敘微微一笑:“这件不是为了好处,是为了报复,或出气。” 秦三姑仍摇了摇头:“陈王虽年轻,并不冒失,没有这么大胆子。” 贾敘偏头想了想:“宫里的小圣人呢” “没这个本事。”秦三姑思来想去并无头绪,乃道,“太上皇之子委实怨恨王爷。罢了。”这会子她已吃净了烧饼,跳上马去,“说不得明日便有消息了。这家烧饼当真不错。”拍马走了。 贾敘便牵马立在街口看她渐渐走远,身影模糊,忽然一笑:“其实别处的烧饼也不错的,咱们一道尝尝去可好” 贾敘果然将燕王妃娄氏猜了个分明reads;帝国精神病院。眼见秦三姑事事皆对、她自己事事皆错;秦三姑事事皆成、她自己事事皆败;偏秦三姑乃是个卑微下贱的家生子出身、如今也不过一市井寡妇,她自己贵为王妃。如今次子已死、长子不亲、丈夫当堂翻脸、弟弟事业无望,她已无路可走,遂心思愈发狭窄起来,暗暗起了执念。她竟使人去请司徒磐,说已知道刺客是何人买的。 司徒磐忙赶去她院中,王妃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岧儿是秦三姑杀的”司徒磐拂袖便要走。王妃立时跪下死死抱着他的双腿,道,“她平白无故说有人要害岧儿嫁祸给岳儿,谁知岧儿当真被人害了不是她做的却是谁” 司徒磐低头瞧了她半日,指道:“你何以变成如此模样”长叹一声,甩开她的胳膊走了。 王妃见他不肯信,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不多时世子来瞧母亲,王妃忙又拉着他说了半日此事。世子心知荒唐,口里只假意哄了她几句,将她哄得上炕歇息去了。 一时出了门,世子长舒了一口气。忽然见前头人影一闪,喝问“是谁”几步追了上去。原来是王妃身旁的一个丫鬟,跑了几步见跑不脱,转回身来战战兢兢跪地磕头。世子乃问道:“无缘无故的跑什么”那丫鬟只浑身发抖。世子顿时起疑,厉声道,“显见做了见不得人的之事,还不快招” 这丫鬟胆小不经吓,顿时涕泪齐下,哭道:“世子爷饶命奴才什么都没做过。”世子肯信么又追问了几句。 原来她当真什么都没做过,不过是知道些事罢了。例如,王妃曾出十五万两银子去买秦三姑性命,方才又在盘算着请人下咒咒死她,要这丫鬟出门去打探当年那个会作五鬼之法、叫马道婆的可有同门;这丫鬟不敢,趁世子进来赶忙溜了出去。这会子世子要走,她恐怕王妃再叫她去找法师,方才躲躲闪闪的。 世子奇道:“秦三掌柜乃是父亲心腹,与她毫无干息,何苦来”思忖片刻,吩咐这丫鬟道,“她若再命你,你只口里应下来便是。” 丫鬟哭道:“奴才不敢荣国府那位琮三爷是哪吒下界,他与秦三掌柜交情莫逆,奴才怕被他杀了。” 世子道:“只让你口里应下,又没让你当真去找人哄她几句便罢了。” 丫鬟只管摇头:“奴才不敢欺哄王妃。” 世子喝到:“让你哄她便哄她。”丫鬟吓得不敢吱声,只嘤嘤的哭。世子道,“此事我自有安排。到时候你来找我便是。”丫鬟含泪应“是”。世子叹了口气,撤身走了。 回到他自己的院子,因这是他母亲之事,另一头又是他父亲极要紧的一位下属,不禁一筹莫展。他身边有个服侍的太监,虽不大聪明,却贴心的紧。见主子眉间愁云紧锁,上前小心问道:“世子,这是怎的了” 世子长叹一声:“我母亲如今鬼迷心窍似的,非要弄死秦三掌柜不可,连巫蛊之术都欲使上。我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太监思忖片刻道:“王妃这是心中有怨无处可发,悉数泄到秦三掌柜头上去了。秦三掌柜乃王爷要紧的下属,断乎不可因王妃之故使她生了怨言。不知可有法子让她离京城个一年半载的。” “何意” 那太监低声道:“女人的气,不发尽了是不会罢休的。王妃如今怨气只朝秦三掌柜一个人,偏秦三掌柜也要紧的很。她若避出去,王妃寻她不着,自然另有法子出气。等她老人家把气撒尽了王妃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世子一想,仿佛也有几分道理,不由得点点头。 第二百九十二章 话说燕王之子遇刺身亡,满城搜查。精-彩-东-方-文-学打有人在城北一处小巷发现一具尸首,不多时送来五城兵马司。赵承一瞧便泄了气,忙喊了些人去认,果然就是那个假冒得梦楼伙计之人。足见那两位刺客做得何等干净。 冯紫英一筹莫展,叹道:“从刺客处入手已没了线索。” 秦三姑道:“往年咱们皆不大在意绿林中人,来日须得多多留神。” 冯紫英道:“陈王也委实嫌疑不小,我想着,颜面也顾不得了,先将瞿申拘来问问。” “冯大人请便。” 遂暗暗拿了陈王舅父瞿申,冯紫英使各色法子审问。瞿申本不是个有骨气的,并不知道冯紫英抓他所为何事;才吓唬了几下,立时将肚子里有的悉数倒了出来,他外甥让他买了个干净 司徒磐拿着口供冷笑道:“我素来以为自己并未低估此子,不想仍是低估了他。” 冯紫英道:“实在瞿申知道的虽多,皆算不得要紧,亦不知可与刺客相干。” 司徒磐思忖片刻道:“他既有口供在咱们手里就好办了。放他回去,教他如何向他外甥打探。再派个人与他同去,一头盯着他、一头教他如何说话。”冯紫英含笑应了。司徒磐又道,“说起来,南边的仗还没打完霍晟究竟在那边做什么” 冯紫英苦笑道:“贾赦上台湾含饴弄孙去了,贾维斯也不便自己去寻霍晟的。他二人终究不认识。” 司徒磐又想了想:“让秦三姑去一趟琼州,搞清楚那边战事如何。” 冯紫英忙说:“王爷,她的身份,去刺探霍晟怕是不好。霍晟小时候好悬死在她手许多回呢。” 司徒磐道:“她的身份正好。”乃摆手道,“你只管放心。霍晟这会子还不敢同我翻脸不说;纵然敢、秦三姑功夫强过霍晟;并有王子腾与贾琏一个在两广一个在台湾。琮儿既知道他二人之旧怨,说不定会担心、陪着一道去。那小子机灵,比你去都好。”言罢转身走了。 冯紫英锁紧了眉头,实在想不明白怎么是秦三姑去正好。 秦三姑得令有几分惊异:“刺客连影子都没拿到,怎么想着让我去琼州” 冯紫英道:“我也不明白。琢磨了许久,会不会是疑心陈王与霍晟仍有往来陈王倘若在南边得了兵马,燕国便不大方便了。” 秦三姑想了半日,叹道:“罢了,王爷自有缘故。既这么着,我去一趟便是。”因算了算路程,往来一趟琼州加上刺探霍晟,没有一年半载决计回不来京城,心中隐约有几分不舍。 另一头,贾惜春正日日跟贾环说这两年在外头游历见闻,忽有个东府的媳妇子过来,满面堆笑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姑娘要大喜了老爷就来接姑娘回府去,先使我来同姑娘说一声。” 惜春皱眉:“什么大喜” 那媳妇子道:“有人来向姑娘提亲,老爷欢喜应下了。” 惜春勃然大怒,抬手砸了一个茶盏子哗啦啦直响,站起来冷笑道:“他凭什么应下” 媳妇子一愣:“姑娘,是老爷应下的。” 惜春又端正坐了,淡然道:“哦,原来是老爷应下的、既这么着,就请老爷跟那家结亲便是。” 媳妇子茫然无措,去看贾环。贾环鼓掌:“四姐姐威武”惜春横了他一眼。他乃站起来道,“我去问问去。” “不许去”惜春恼道,“有你什么事谁应下人家亲事谁去跟人家结亲。” 贾环谄笑道:“总得去见一见嘛,躲又躲不过。” 惜春执意不许他去,贾环打躬作揖说好话。姐弟二人扯了半日,外头又进来个丫头,说是贾政请他到荣禧堂去。贾环拍手道:“瞧瞧,不去还不成姐姐放心,准保不给你丢脸。”惜春哼了一声。 贾环乃换衣裳出去。到了荣禧堂,只见贾珍舔着胸脯笑得满脸褶子正同贾政说话儿,贾政含笑捋须,叔侄二人正说的高兴。贾环上前来先见过他老子,又朝贾珍拱手:“珍大哥哥。” 贾珍笑容满面道:“环兄弟愈发出息了,听闻前儿你还往燕王府里去了。” 贾环道:“不过说几句话罢了。”乃含笑盯着贾珍问道,“珍大哥哥怎么今儿有空来呢” 贾珍莫名背后一凉,道:“我来接你四姐姐回去。才有人来给她提亲,她年岁委实不小了。” 贾环登时皱起眉头:“那家没听过四姐姐的名头么” 贾珍重重一叹:“你姐姐当年说错一句话,在京中的名声都坏了。难得有人竟不嫌弃她。” 贾环冷笑道:“四姐姐人物品格本事,不嫌弃旁人也罢了,谁那么大脸面嫌弃她” 见他面色不善,贾政咳嗽了一声,斥道:“不许胡说” 贾珍乃伸出大拇指来:“京里头有名的爷们,人物儿模样儿门第根基都好,也不知你姐姐哪世修来的福分,我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就是昭武将军卫府的大爷,卫若兰” “咳咳咳咳”贾环平白的呛着了,从惜春屋里跟着过来的那媳妇子忙上前替他捶背。老半天,贾环啼笑皆非道,“卫若兰当真是运气好,琮儿可巧不在京中。那小子要是在,准保一群打一个把他揍成猪八戒” 贾政又咳嗽一声:“胡闹” “卫家如今那位卫伯母,我们不知道也罢了”一个极擅后院争斗的女子,替她挣得太太地位的儿子娶妻,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会如何待儿媳妇。贾环连连摆手,“珍大哥哥你别胡闹了,四姐姐不会瞧上他的。” 贾珍顿时撂下脸来:“卫大哥儿样样皆好,她上哪里求这么好的一个夫家去她那名声,满京城怕是没第二家敢娶了。再说,妇道人家,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哪里轮的到她瞧得上瞧不上。” 贾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子:“那是寻常的女子,四姐姐可是个泼妇。我劝珍大哥哥莫要惹她。这些年她走南闯北的什么没见识过,数月前还做了一桩关乎社稷的大事,根本不是你这个只得了个三品威烈将军虚职的哥哥惹得起的。” 贾珍大惊:“什么走南闯北她这几年不是在琏儿那里” “只呆了一阵子。”贾环道,“因四姐姐想出去游历天下,大伯便替她安排了车马保镖,护送她将九州踩了一圈儿,才兜到燕国,过几日还有陈国要去。” 贾珍跌足道:“赦伯父不是胡闹么哪有女孩儿家游历天下的琏儿怎么没拦着他” 贾环撇嘴道:“大伯素来胡闹,又不是这两年才胡闹。琏二哥哥是儿子;老子要胡闹,儿子哪里拦得住。珍大哥哥胡闹也没见蓉哥儿拦住你。” “”贾珍一噎,半晌,恼羞成怒,“横竖婚姻大事父兄做主,由不得她的性子来。再说我已应下了。” 贾环耸肩道:“无所谓,横竖我已告诉过你了,你非要执迷不悟我也管不着。你若真把她惹火了,可别怪小弟我袖手旁观我是不敢惹她的。”贾珍见他说的大方,心下便有几分虚,目光踌躇不定。贾环乃叹道,“珍大哥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弟再告诉你一句话:四姐姐么,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旁人玩骨牌、玩围棋子儿、玩绣花绷子,她玩天下大局。你若不信她有这本事,只管去问燕王。”乃不再多言,站起来向贾政再行了个礼,拿起脚来走了。 贾政贾珍二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日,贾政谨慎道:“要不,去问问燕王” 贾珍白着一张脸苦笑道:“侄儿哪里敢要不,叔父替侄儿去问问” 贾政道:“哪里有我去过问这等事的,我若想问无非派环儿去。” 他叔侄二人推来推去,贾环却命人拉马出府。本来一径往卫家去的,他终究性子平顺些,才走过两条街,忽然自言自语道:“如此好的热闹怕是这辈子都再见不着了,我着什么急”遂拨转马头回家,只做方才没出去过。 荣禧堂那二位扯了半日不曾扯出结果来,贾珍辞了贾政的饭回宁国府去了。待大伙儿都歇过午觉,尤氏又过来了。不敢就去找惜春,特去了邢夫人院子烦请她一道过去。邢夫人也得了信儿,思忖会子,先打发人赶着去告诉贾环。 贾环一听蹦了起来,笑着在屋里转了两圈,反倒问那个来的丫鬟:“你说我是悄悄看热闹去好、还是躲出去好” 那丫鬟忙说:“好三爷,我们太太往年与四姑娘不大说话,有你在岂不是更方便些” 贾环想了想,贼兮兮道:“周姨娘昨儿让我去看玦儿,我还没去呢。”乃挥了挥手,一溜烟儿跑出去,先打发了个人去吴家、告诉吴攸说有人来向他四姐姐求亲,而后方往周姨娘院子而去。 那丫鬟愁着眉回去禀告了邢夫人;邢夫人抬头瞧着尤氏满面殷勤,捏了捏衣角,命人领韩全来一道过去。 惜春听丫鬟说她二人来了,忙撂下手里的笔亲来门口迎进去,又命上茶,礼数周到严谨,使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来。她并不知道韩全身份,当日回府贾环也只说了是邢夫人养的,故此又给了韩全两个荷包,让他坐着吃果子。 邢夫人尤氏坐了片刻,尤氏咳嗽两声。邢夫人乃道:“四姑娘,你嫂子今儿来只为了一件好事。” 惜春扮作无事人一般:“什么好事” 尤氏忙说:“想来四姑娘也听说了,今儿早上有昭武将军府托的官媒上门,想替他们家大爷求姑娘为妇呢。那可是堂堂将军府的大奶奶,好不威风体面姑娘进门便可管家理事、执掌门庭,岂不是好事么” 惜春微笑道:“是么怎么我竟不知道的他们家并没有人来见我啊。” 尤氏道:“姑娘说笑了,哪有媒人来见姑娘本人的自然见的是父兄。” 惜春举起茶盅子来小饮一口,款款的道:“若是姑娘自己做不得主的,自然见的是父兄。若是姑娘自己做主的,见父兄何用父兄说的话并不作数,不过白见一场、吃些茶水说些客套话罢了。” 尤氏才想笑,见她那模样又笑不出来,乃看着邢夫人。邢夫人忙说:“姑娘又说笑话儿。” 惜春端端正正坐着,脸上连个笑纹都不带,看着她道:“婶娘瞧我的神色,像是说笑话儿么” 邢夫人强笑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哪有女孩儿家自己做主的” “有啊”惜春道,“司马道福。” 邢尤二人面面相觑:“这个司马道福是谁” 惜春道:“是个晋朝女子。她先瞧上了一个叫桓济的,成亲后发觉这个桓济没什么本事,便与他和离了。后来又瞧上了一位擅书之才子王献之。王献之本与其妻伉俪情深,司马道福之父有些本事,强命他二人和离、替女儿抢了王献之做丈夫。” 尤氏忙说:“那是人家老子有本事姑娘,咱们家老太爷却是早走了。” 惜春微笑道:“我虽没个有本事的老子,却有几个有本事的兄弟,兼我自己也是个有本事的。嫂子,你回去告诉哥哥,让他不必操这份闲心了,多养几个小老婆吃酒是正经。” 说的尤氏面红耳赤。半晌才说:“我知道姑娘瞧不上你哥哥只是卫家那婚事实在是极难得的。” 惜春道:“嫂子说的难得,便是为一家的大奶奶” 尤氏满面堆笑道:“可不是来日那阖府上下不都是姑娘的” 惜春瞧着她道:“既这么着,如今你们那府里阖府上下都已经是嫂子的了嫂子怎么还不将我哥哥那些混账老婆撵出去” 尤氏哑然悲从中来,哭道:“姑娘何苦来挖苦我,你哥哥哪里是我能动的。”又瞧一眼邢夫人,“你伯父也不是你婶娘能动的不是” 惜春道:“婶娘贵为荣国府大太太、嫂子乃是宁国府当家主母,并从前得了两府上下无人不赞的前头那位小蓉大奶奶秦氏,哪一个不是嫁的鲜亮气派”屋里顿时寂然。半晌,惜春道,“我若只是个弱女子,说不定唯有听天由命一条路了。幸而如今我已有了些见识,又有几个好兄弟扶持。嫂子,你回去告诉珍大哥哥,他若是真心为我好的、还请他放心,我自己的事自己有盘算;他若想从我头上得什么好处,只管死了这条心,莫指望我给他留什么颜面。” <> 第二百九十三章 却说吴攸自打去南边当了海盗便没回过京城,这次回来得空便围着爹妈转悠。精彩,东方,文学他娘瞧着他便乐呵呵的,他爹吴豹子也干脆不去马行了、就在家陪儿子。 忽有荣国府之人过来传信,说有人向四姑娘提亲,惊得吴攸跳起来喊:“不可能”过了片刻又问,“你们三爷还说了什么” 那小子道:“没了,让我说完就回去。” 吴攸思忖片刻,笑道:“无事无事,你回去吧。”打发他走了。 他老子娘互视一眼,有些疑惑,吴豹子问道:“你不是护着四姑娘四处卖方子吗” “是啊。”吴攸伸了个懒腰,随口道,“四姑娘之事哪里是贾珍能做主的。” 吴豹子道:“你还是赶紧过去瞧瞧,环三爷不会平白的让人来告诉你一遭。” 吴攸哼道:“他就是想看热闹,我才懒得成全他。” 他母亲瞧他眼角眉梢皆是笑意,顿觉事情不对,试探道:“看什么热闹” 吴攸摆手道:“没什么,您老别问了。”见他母亲依然目不转睛,有些无措,随意寻了个借口就想往外溜。 他母亲灵光一闪,立时明白了,喊道:“你快些上荣国府去” 吴攸一面走一面说:“不去” 他母亲急的跺脚:“快去无论如何得去不去不许回来” 吴攸听了心中有些异样,嘴上仍逞强道:“我去作甚平白多余才告诉您老的,四姑娘哪里是贾珍拿捏得动的。” “你懂什么”他母亲摔了手里的针线笸箩,“你得着急着急明不明白看笑话也得让人看快些去”吴攸登时醍醐灌顶,“哎呀”一声拔腿就跑。 他老子不曾转过弯来,指着他的去处问道:“这是做什么呢”他母亲笑而不答,从炕上拿回针线笸箩,命丫鬟穿针。 吴攸快马赶到荣国府,从梨香院进去。他对府里极熟,横竖如今姑娘们的院子唯有惜春住着,一不做二不休,来都来了还管别的么遂翻墙而入,不一会子便循着人声摸到了惜春绣房窗外。窗户本是开的,帘子也拿钩子勾了,吴攸侧身窥视,里头坐着好几个人。他附耳贴上墙根,听见有女子啜泣声,仿佛在哭什么并无父兄扶持之类的。随即听见惜春的声音,不禁一笑。 却听她道:“我劝嫂子,只捡自己爱吃的命人做来吃、做些自己爱做之事,别再管他了。或琴或书或绣,抹骨牌得成一技也好,自己寻乐子去。” 另一个女声道:“你瞧瞧,我自打得了全儿,日子立时有了滋味,老爷在不在京城也顾不上了。”嘀嘀咕咕没完。 吴攸听了一阵子,觉得她们太絮叨,想来四姑娘也不爱听,乃学了一声猫叫。因瞧见里头贾惜春身子颤了颤,干脆坐到窗下仰起脸无声大笑。忽然,窗户上探出了一颗脑袋,吓了他一跳定睛一看,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娃,胖乎乎的脸蛋子,头顶扎着总角,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吴攸忙伸手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那小男娃眨巴眨巴眼睛,也“嘘”了一声,又看了吴攸会子,缩回去了。 没过多久,就听见里头有人在告辞。吴攸偷瞄一眼,果然见惜春送人出去。一时她回来,命丫鬟将前儿从海货铺子里拿来的铜盆大的西洋雕花玻璃镜捧到桌案上,她自己把镜子转了转,恰照见窗外。吴攸便趁她的丫鬟出去剪花儿,悄悄从窗下探出头来,在镜子里对着惜春招了招手。惜春抿嘴一笑。吴攸不禁欢呼一声,立时捂住嘴。 乃撤身闪回墙后,蹑手蹑脚绕开外头的丫鬟婆子,翻墙走了。待他回到梨香院,长出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幸而没让环哥儿看成笑话。” 这会子贾环还在周姨娘院中逗奶娃娃玩。一时贾政使人过来,让他往卫家去一趟,只说既然四姑娘不愿便罢了。贾环叹道:“到了最后又是我”没奈何,回屋换衣裳去。 乃骑了马奔去卫家,来到他们府门口只说求见他们大爷。不多时卫若兰亲迎了出来,含笑道:“兄弟来得好急。” 贾环在外头终究斯文些,老老实实作揖道:“卫大哥,冒昧来访,实在有要事相商。” 卫若兰笑道:“为兄明白。”忙将他让到自己的书房,又命人上了茶水点心。 贾环也顾不得吃点心了,以目示意他将服侍的人都撤下去,低声道:“怎么好端端的,你们家会上我们东府里去求亲卫大哥难道不知道四姐姐早已是我们府里的人了、他们说了不算么” 卫若兰一怔,旋即拱手道:“实在抱歉的紧,我们府中绝无冒犯之意。虽早知道四姑娘是养在你们府里的,因想着终究是宁国府的人,三媒六聘之礼终究要从那府里走的。” 贾环叹道:“如此大事,也不事先同我说一声,不然何至于两家弄个尴尬别扭。” 卫若兰忙上前作揖:“委实不知此事如此要紧,还望恕罪。” 贾环摆手道:“倒不是别的;只因四姐姐是何等情形、他们那府里全然不知,我们府里却是知道的。” 卫若兰怔了片刻,问道:“敢问四姑娘是何等情形” 贾环道:“不会让别人替自己做主的情形。”卫若兰眉头一蹙。贾环饮了口茶接着说,“她乃是侠女一般人物,后院困不住的。前日燕王还盛赞其才不是吟诗作画的那种才,是真才实干,总有一日她会入朝为官。敢问卫大哥,你家可肯娶一个手捧笏板上朝堂的女大人么” “这”卫若兰瞠目结舌了片刻,急道,“朝堂上哪里有女大人” “眼下暂且还没有。”贾环道,“大约过不了几年就能有了。西洋四处有女帝,我朝又已分作诸侯国,几个女宰相女尚书倒也不稀奇。” 卫若兰呆了。少说有一盏茶的功夫,他方摇头道:“如此奇女子我虽爱慕,家父家母想来未必肯答应。” 贾环拍手道:“正好,我四姐姐也八成不会答应的。” 二人默然片刻,卫若兰苦笑道:“我因旧年去了岭南,与琮儿说了许多话,因想着,他的姐姐必是不差的。” 贾环笑道:“委实不差,个个不让须眉。” “七八日前我刚快马赶回京来。”卫若兰道,“才歇了会子,尚且没精神出门会客,便听我母亲说,荣国府的四姑娘回来了、三姑娘却没回来,想是已在南边嫁人了。”贾环“扑哧”笑了。卫若兰道,“瞧你那模样就知道并非如此。”贾环笑而不答。卫若兰接着说,“故此我才央求母亲请媒人去宁国府求亲。” 贾环正色道:“多谢你一片心意。” 卫若兰叹道:“既是这般奇女子,想来是瞧不上我这俗人的。” 贾环道:“倒不是瞧的上瞧不上,你二人不合适罢了。卫大哥还是娶个三从四德的女子替你管家理事妥当些。” 又过了半晌,卫若兰忽然问道:“琮儿从前可曾告诉你,他瞧过我媳妇的命数” “哈”贾环愣了愣,“没啊再说他这些年也不知破了多少命数,命数个算什么” 这话听在卫若兰耳中,显见是承认了贾琮有来历,忙问:“他可告诉过你,依着命数,我媳妇儿该当是谁”贾环诚恳摇头。卫若兰思忖片刻,又问:“他可有故意将哪位贵眷嫁出去么” 贾环侧头细数了半日:他们家里只嫁了贾迎春出去,那是贾赦做主的,与贾琮无干;其余秦可卿是柳湘莲自求的、薛宝钗是蒋子宣自求的、薛宝琴是贾环自己之拉郎配、史湘云是贾母之意、连邢岫烟都是谢家设计谋娶的;都没贾琮什么事。乃摇头道:“委实想不出来。我数遍了亲戚家的女子皆不是他嫁出去的。” 卫若兰悠悠长叹,半晌,轻声道:“罢了。” 他遂告了个罪,实则去门外吩咐一个心腹将此事去告诉他母亲,自己返身回来陪着贾环说话儿。贾环自然也不能立时就走,二人又闲扯了半日。 忽然外头来了个大丫鬟,撩开帘子向卫若兰使眼色。卫若兰无奈,又向贾环告罪,自己抽身出来。因屋门并未阖上,门帘子虽垂着、那丫鬟的声音脆且不低,贾环竟听见了些他们的话。什么“太太说,既这么着,李二爷也还没议亲呢。他不是长子,想来舅老爷不会太计较的。”又听卫若兰急的跳脚让那丫鬟赶紧回去、让太太莫再出馊主意,不禁哑然失笑。 不多时卫若兰回来,满面涨红,见贾环似笑非笑便知道他听见了,苦笑道:“我家太太绝无低看四姑娘之意思。” 贾环含笑道:“她不是低看了我姐姐,她是低看了我们哥几个。令堂有今日,难道靠的不是令舅父、而是才貌贤良”卫若兰连连拱手摇头,无言以对。 贾环乃起身告辞。 送了他出去,卫若兰轻叹一声,去见他母亲。卫太太李氏笑招他去身边坐了,问道:“那个贾公子可有意么你虽不便娶一个抛头露面的女子,横竖你表弟也不继承家业。” 卫若兰苦笑道:“太太,不是我瞧不上她,是她瞧不上我。既然瞧不上我,哪里又会瞧得上表弟。” 李氏登时撂下脸来:“她凭什么瞧不上你” “凭贾琮、贾环、贾宝玉。”卫若兰道,“人家姑娘家自然凭的是兄弟,不然还能凭什么贾环方才特意跟我说了,四姑娘算是他们荣国府的人,不与宁国府相干的。” 李氏瞧着他道:“贾环之意,他们兄弟几个能扶持着这个四姑娘为官” 卫若兰叹道:“是。故此太太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李氏顿时笑了起来:“好的紧。兰儿,我方才那话本是试探他的。”卫若兰一愣。她捏了捏儿子的手掌,“甚至今儿去提亲也是试探他们府里的。我早已猜着这门亲事八成结不了。” “太太既猜着了,怎么还使人去提亲去” 李氏瞥了他一眼:“你欢欢喜喜的跟我说,倘若直言人家瞧不上你,你能甘心么再说,不闹这么一回,我要你娶的媳妇你未必肯娶。” 卫若兰身子一动:“谁” 李氏道:“我早就瞧上荣国府了。”她乃长叹一声,“许多年前我曾听人提起,荣国府那个贾琮说,女人最要紧的便是父兄子,其余皆不要紧。那时候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幼童,我便知道此子是个通透的。后来”李氏顿了顿,“他们家二姑娘出嫁。一个庶女,嫁给平安州高家的嫡子。老早就订了亲,却直拖到贾二姑娘十八岁才出嫁。你猜猜,这个贾琮拖延他姐姐出嫁,说给高家的缘故是什么” 卫若兰摇头:“不知。” 李氏道:“女子十八岁前生子易夭折。” 卫若兰皱了皱眉头:“可是真的” “真的。”李氏点头道,“纵然不夭折,也多半身子弱。” 卫若兰道:“他倒是什么都知道。” 李氏道:“只是拿这个做借口拖延婚事,寻常人家是不肯答应的。偏那高家竟答应了。不止答应了这个,竟还答应了高三爷不得纳妾你只想想,凭什么总不能凭贾赦那个老糊涂。” 卫若兰道:“自然是凭着琮儿了。” “不错。”李氏点头道,“可知,平安州节度使高历眼中,贾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但凡能与他结亲,什么条件都肯答应。方才贾环的意思,他们竟能扶持四姑娘为女官这哪里是寻常人家做得到的”她乃看着儿子语重心长道,“你想想,你爹与高历、咱们家与高家,如何比得他们家岂肯将四姑娘嫁到咱们家来” 卫若兰默然不语。 停了片刻,李氏又说:“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这世道鬼神难测,只是荣国府必是越来越兴旺的。肉烂在锅里,并非人人都有汤喝,总得扒上锅沿才行。贾琮是个重亲缘的。他们那珠大奶奶乃金陵名宦之女,父亲李大人曾为国子监祭酒,合族无不读书,委实算得上书香门第。她有两个娘家侄女,从前一直在他们府里跟姑娘们住一个院子。后他们家姑娘南下,便跟着寡母搬出来在宁荣街赁住,一直是珠大奶奶接济的。旧年那个李大姑娘已嫁了个举子,正在等会试榜单。” 卫若兰呆了半日:“太太的意思” 李氏微笑道:“能与他们府里搭得上且身份不差、与你年岁相当的,唯余李二姑娘了。只是,先等她们那大姑爷中了举再说。不然,咱们这亲就结得太显眼了。” 卫若兰苦笑道:“她们大姑爷中了举难道就不显眼么” “傻子。”李氏抚了抚他的头,“但凡有个遮掩,虽聪明人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仍比没有遮掩强些。兰儿,示弱与人说不得比强横更有好处,稍稍扮傻亦无妨。”她轻叹一声,“你来日终究是走武行的。” <> 第二百九十四章 会试张榜,满京举子这会子都守在出榜处或狂喜或大悲;偏秦三姑择了今日离京,冯紫英贾环并她几个要紧的手下皆去送她。旁人还罢了,唯有贾环哭丧着一张脸,哀容满面。 冯紫英道:“环儿做什么呢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贾环轻叹道:“看他人春.色满园,有些闲愁罢了。”冯紫英等人听了莫名其妙。贾环举目瞧秦三姑东张西望的,撇嘴望天。 众人说了几句临别之语,秦三姑又望了一眼,依然不见贾敘,心中有些失望。她要离京之事并未瞒着人,依着他们神盾局的本事,他该知道才对。乃向大伙儿拱手辞行,拍马而去。 冯紫英奇道:“怎么三姑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有该来送她的没来么” 贾环随口道:“没有,该来的都来了。”一壁拨马跑在前头。 秦三姑沿着官道往南走了不到半里地,远远的望见路旁有个茶水摊子,摊子上坐着一个人。虽容貌尚且看不清,单看身形她已认出来了,并他的那匹大黑马。合着那人这回不买烧饼了。不禁莞尔,催马上前。 待她到了跟前,贾敘站起来一本正经道:“我恰有些事要去琼州办,今儿出发。敢问三掌柜这是上哪儿去” 秦三姑偏了偏头:“我也去琼州。” “好巧。”贾敘道,“既这么着,你我二人不如结伴而行。琼州万里迢迢,如今世道又不太平,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秦三姑也一本正经道:“只是我还要先去台湾府一趟。” “好巧。”贾敘击掌道,“我也要先去台湾府一趟。” 秦三姑忍俊不禁,横了他一眼,提了提马缰绳:“走吧。” 贾敘从怀中掏出几个铜钱来搁在桌上,背起包袱飞身上马,二人并辔而去。 秦三姑本想着快马南行、早些忙完差使。贾敘哪里肯,三天两头的寻借口拽着她游山玩水。这一日他二人在沧州逛了两处古迹,又随意喝了两碗街头的羊肠汤。贾敘让秦三姑坐着歇会儿,自己跑去外头买了些当地人家自晒的干枣,回来笑道:“无事的时候也可吃着玩。” 秦三姑啼笑皆非道:“当我是小孩子么。” 贾敘道:“瞧瞧,就知道你不懂。干枣益气养肾、补血补肝,乃天灵地秀之宝也。” 秦三姑笑摇了摇头。过了会子,正色道:“我当真去琼州有要紧事,后头可不能这般闲逛了。” 贾敘道:“不过是出京躲避的,横竖不着急,在哪儿避不都一样么。” 秦三姑眉头动了动:“何意” 贾敘便将王妃恨她成了执念、欲请人行巫蛊事、世子求司徒磐寻个借口调她离京个一年半载好让王妃将怨恨泄去别处说了。又道:“你若不信,咱们现在悄悄回京查一遍也无碍,横竖王妃以为你不在京中便是。” 秦三姑震惊半日,她站了起来:“走。” “回京” “嗯。” “好。” 二人遂快马回京,乔装改扮进了城。待天色黄昏了,贾敘便拉着秦三姑一道去买烧饼。烧饼摊子旁边有个卖灯笼上来揽生意,趁人不备塞给贾敘一张纸条子,贾敘也塞了张给他。秦三姑忙着趁热吃烧饼呢,没留神。而后乃趁夜潜入燕王府。贾敘秦三姑俱本事高强,兼秦三姑熟悉道路,并王妃院子左近防备稍弱些,他二人不费力气觑了个空子溜进屋中,匿在房梁上。 等了许久,有个王妃的丫鬟进来,王妃将旁人打发出去问道:“法师仍没打探到么” 那丫鬟低声道:“娘娘,如今外头才刚放榜没多少日子,佛道各家法师都忙着替秋闱施法祈福蟾宫折桂呢,咱们这样的生意暂且没人接。再说,那主儿不是已经去琼州了么” 王妃咬牙道:“故此才要个有本事的法师。可恨那神盾局,听闻我们府里查了一通人,竟吓得不敢接生意了”这会子秦三姑正坐在梁上,乃含笑瞥了身旁的贾敘一眼;贾敘眨眼一笑。又听王妃咬牙道,“她害死我儿,此仇不共戴天”秦三姑蹙起眉头。 那丫鬟劝道:“娘娘,好歹是王爷要紧的心腹,替咱们王爷赚着许多银两呢。” 王妃哼道:“不过是仗着王爷的势力罢了。这会子她走了,她下头的人还不是一样替王爷赚钱王爷哪里有离不得的人。” 丫鬟又为难道:“她人不在京中,一没有生辰八字、二没有头发衣裳之物,作法也难。” 王妃思忖半日道:“她的生辰八字我另使人设法去查。只是时日久了未必能查出来。” 丫鬟忙说:“是了是了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是法师也没法子平白作法的不是” 王妃又想了许久,道:“你先去寻着,实在寻不着再说。”丫鬟忙不跌应了。她又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回若弄她不死,还有下回。横竖我岳儿是世子。她这会子还年轻;等她老了些,年老体衰、生意上也比不如现在好,王爷想来也用不上她了。那会子再杀她,难道王爷岳儿还会为着一个无用的奴才跟我为难么”那丫鬟忙顺着王妃的话往下说,哄得她眉开眼笑。 饶是知道她痴人说梦,秦三姑依然听得浑身一震贾敘捏了捏她的手。一时王妃睡着了,他二人便悄然撤了出去。 燕王府晚上防备比白天强许多,二人费了些功夫才离开,坐到左近一户人家的屋屋中陈设的字画古董件件难得,单单那间小兵器房里收着好几件古时兵刃皆是罕见的,并四处的门帘窗纱也都是极好的上用纱罗。 待转悠到了库房,贾敘本有几分犹豫贾环施黎都是男娃,收拾屋子还罢了,库房这等寻常不照看之处他们会不会忘了只是“库房”实在太要紧;他既别有心思,不给人家瞧库房委实不大好。 秦三姑也有些迟疑:此人的心思她早知道了,只是正大光明看人家的库房,有些太急切。她迟疑着的功夫,那一位已推开了房门。 烛光之下,蓦然照见里头齐齐整整排着二十多口箱子。贾敘随手开了一口,只见白花花的一片、夺目耀眼。饶是秦三姑身为一方大掌柜,见此情形也有几分惊诧。 贾敘登时明白:贾琮已经回京了。贾环没有这么大胆子,敢替他搬一屋子银元宝来。心下熨贴,含笑道:“我还算有两个小钱。”秦三姑哼了一声,撤身出去。 她遂挑了间顺眼的客房,贾敘替她拎包袱进去,又取了洗漱的热水进来,并亲燃起一炉百合香。 收拾停妥了,二人各自回屋安歇。秦三姑在炕上躺了片刻,忽又坐了起来。她起身靸着鞋下地,燃起烛台来。这会子夜深人静,又细瞧了瞧这屋子。且不论桌椅床榻俱是上好的降香黄檀、多宝格中的汉唐古物;单看门上挂着的是鹅黄撒花绣锦软帘、窗子上糊的是这些年早已不见的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并这会子正青烟袅袅的宣德炉,墙上悬着的、贾敘淡然说是拿来镇邪的南梁照胆剑。她恍惚有几分回到了南安王府。如此富贵的屋子,已经许多年没住过了。 念及往事,忽有几分不安。只是抬头扫了一眼,却见桌案上搁着一个纸包。这桌上设了绿如蓝润如玉的洮河砚,一套时新景德镇的青花瓷文器,一架小巧的缠枝玫瑰玻璃桌屏显见是请海商去西洋定制的,碧峰翠色的汝窑大花瓶里头插了贾敘方才从外头剪来的数枝初开的桃花。一个寻常纸包搁在这些器物旁边,尤为突兀。 她乃走过去打开一瞧,里头竟是两个烧饼 没见这烧饼还罢了,一见这个,顿觉腹中有几分饥饿。可巧一旁的茶炉子上还温着水呢。秦三姑遂自己泡了壶茶,就着茶水将两个烧饼吃了个干净,饱饱的回炕上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的极安稳,直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百九十五章 话说贾敘秦三姑二人在京城歇了一日,稍作商议,往陈国而去。精彩,东方,文学横竖如今并没有什么急事,他两个走的慢慢悠悠。 贾琮委实已回到京城。因不想惊动旁人,不曾回府,住在太平镖局。没过两日便得了贾敘急命收拾院子,他因想着此事干息重大,将贾惜春秦可卿悉数请出来赶着帮忙布置,方得那般雅致大方。回府路上,惜春在马车里抱怨他那二十几箱银子傻气,院子里哪一件东西不值钱 贾琮笑道:“姐姐纵然走遍天下,并不知道世俗行情。想娶个好媳妇,有房有钱有心缺一不可,雅不雅倒在其次。不然人家凭什么嫁给他” 惜春道:“你不是说他二人有情么” “单有情只能得个相好儿,得不了媳妇。”贾琮晃了晃脑袋,“知道为什么要那些实实在在的银子么” 惜春随口道:“让那女子知道男方富庶呗。” “当然不是,那院子无处不富庶,那块儿一砖一瓦都极贵的。”贾琮斜睨着她道,“四姐姐,咱们布置的这些,什么窗纱啊古董啊名剑啊都不过是铺垫,都可以拿银子去换的。实在最要紧的便是库房里那二十四箱傻不愣登的银锭子。那不是银子,是诚意。告诉那女子,我的钱都给你管。” 惜春闻言莞尔,笑道:“倒也有些道理。这人是谁如此着急。你倒是当真大方。可值得这么些钱么” 贾琮想了想道:“此事并非有意瞒着姐姐,我们知道的时候你已出门云游去了。”遂将贾敘之来历说了一回。 惊得惜春忍不住念了声佛:“老祖宗竟干过这种事” 贾琮哼道:“几家主母不干这事故此她老人家现在吓出了老年痴呆。” 惜春叹道:“终究有报应。” 贾琮撇嘴道:“这是巧合,不是报应。若非五叔碰巧被刘登喜救走,这会子还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当奴仆呢。恶贯满盈者得善终多了去了,有报应子孙的、也有不报应子孙的。老天爷没那么可靠。” 惜春闭目摇了摇头。过了会子又问:“你忽然跑回京城做什么” “五叔虽然在台湾还没有鸽站,广州却是有的。”贾琮笑道,“故此我们及时得了信,说他们有意借谢家之手将司徒岧之死的黑锅扣到鲁王头上。龚翼之瞧了立时说,这黑锅鲁王背不住,早晚推到旁人头上去,陈王排头一个。我想了想。我朝之人性子惰、不肯冒险走先辈没走过的路,让他们打出去他们会犹豫不决。陈王年轻、骄傲、有些本事、对现状不满。不如趁机推他一把,让他当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惜春思忖片刻道:“你想借司徒磐之手推陈王去海外” 琮打了个哈欠,“他先得了好处给他的叔伯兄弟瞧,那些人才会跟上。等他们见识到什么叫手快有、手慢无,他们才会争先恐后。对了,我怎么记得陈国那边你以前去过的” 惜春道:“他只买了马铃薯没买盐,说是那会子太穷,陈国又不临海。实在恐怕不大信任咱们的方子。如今大约是听说鲁王已经晒成了好盐,又想买了。我还想着要不要坐地起价呢。” 贾琮皱眉道:“既然他们那个素霓姑姑极得刘侗信任,陈王可以从鲁国弄方子的,何须又找咱们买” “不知道,这回是瞿申上门来找我们的。算他们有诚意,去一趟看看。” 数日后,陈王舅父瞿申离京回国,惜春吴攸便预备隔两天再走。恰在此时,李纨得了消息,卫家向她堂妹李绮提亲了。 那会子众人正在梨香院议事,贾琮与惜春同时摇头。贾琮慨然道:“卫若兰还是比不上卫若蘅,李绮也不可能比甄英莲过的好。” 惜春哼道:“有那么一个婆母,能好到哪里去。” 贾琮道:“卫伯母不会对这个媳妇不好。只是”他瞧了一眼吴攸,“女子婚后想过得好也分好几种。像是李家小姐姐、邢姐姐这样的,她们婆家娶她们本是对她们娘家有所图,自然会对她们好。那只是规规矩矩的好罢了。像柳二嫂子、薛大姐姐并咱们五婶娘,”贾环忍俊不禁。贾琮嘿嘿了两声,“她们丈夫乃是看上了她们自己、费力气求了她们做媳妇的,却会过得比李小姐姐邢姐姐幸福得多。再有咱们家二姐姐,本来也是前头那种。贾高两家联姻,看在咱们家兄弟几个的份上、娘家必然对她好。偏她自己渐渐的让二姐夫爱上她,就变成了后头那种。” 惜春道:“怎么你从前一直说女子一生所靠的唯有父兄呢” 贾琮道:“因为第二种极难得遇上。那三位哪一个不是自己立了事业、可巧遇上有人爱上她们的不然,如寻常女子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遇得上这几位夫婿且这里头最要紧的一条是,她们个个都是极罕见的美人。给秦三姑换上厨房张婆子的脸,纵然她本事再大,咱们五叔只会同她交个朋友,决计不会这般费尽心思从司徒磐手里挖墙角想娶回家。姐姐,别以为天下女子个个都有那么漂亮。故此,与多半女子而言,父兄乃是最要紧的。” 惜春也轻叹一声,道:“你可要去见见卫若兰” 贾琮耸肩道:“见他干嘛我连司徒磐都没见。他要娶的不过是个亲戚家的女子,那女子我几乎没见过。”过了片刻,又撇嘴道,“瞧人家卫若蘅多有自信也不知他媳妇这会子可怀上了儿子不曾,回头顺道瞧瞧他去。好歹我也是善财童子。” 吴攸乃道:“实在若想与荣国府扯上瓜葛,卫若兰与你这么多年的交情,倒是比那个李家的女儿有用些。” 贾琮击掌:“让你说着了终究他还是信不过他自己。” 贾环道:“婚姻大事,只怕他也说不上话。” 贾琮哼道:“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说不上话,我还能指望他决断战场么打仗是一门艺术,艺术家与匠人乃云泥之别。好了,别管他们了,咱们自己还忙着呢。”遂撂下卫若兰不提。 两日后,贾四姑娘启程赴陈,贾琮快马先走。颠颠簸簸一路赶到了陈国,贾敘秦三姑竟还没到贾琮长长的“哎”了一声,“人谈起恋爱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便袖手在陈州转悠,见此处人烟繁盛、商物充实,陈王倒是个有本事的。后惜春来了,贾琮便大刺吧啦与她会合。惜春先去见陈王,把晒盐方子卖了再说。 一时她回来,望见贾琮便笑:“你猜的不错,实在他们已从鲁国得了方子。” 贾琮赶忙捧哏道:“四姐姐明察秋毫,敢问何以见得” 惜春道:“这个陈王只说在别处得了旁人的方子,却打听着我们的更好些,方想着还是买我们的好。偏有些词儿显见已在用咱们的方子晒盐了。依我看,他上回没买就是听说鲁王已买了。鲁国不缺粮食、没买种马铃薯的方子,他才买的。” 贾琮奇道:“那他多买一次方子作甚有钱多么” 惜春道:“理他呢,横竖我已坐地起价。”贾琮吴攸齐声大笑。 还得讨价还价些日子,贾琮便日日在茶楼酒馆闲逛,等着陈王来与他偶遇。不料连逛了三四日都没等到陈王,倒是爱上了街头的胡辣汤,无事就去喝一碗。这日他又去喝胡辣汤,忽觉有什么人在瞧他,忙四面张望了阵子,并无异样,便接着喝了。 喝完撂下几个铜板,贾琮心满意足背着胳膊在城中胡乱走着。忽然有人从后头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猛然拽进一条小巷子。贾琮吓了一跳,捏了捏袖子里的西洋火.枪,抬头一看:一位胖乎乎的大婶左手正抓在他后脖领子上,赶忙喊:“女侠饶命” 却见那胖大婶身边慢慢踱出了一位小公子,贾琮拿眼睛一瞄就知道是位姑娘。那小公子立着眉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贾琮直愣愣道:“散步。” “什么” “吃得太撑了,消食。” 那小公子冷笑道:“我早瞧你形迹可疑。你在我陈州四处张望,竟说是散步消食” 贾琮苦着脸道:“大哥,你要是喝了三大碗胡辣汤也会撑得坐不住的。” 小公子从袖中取出把折扇来指着他道:“你一看就是就是富贵人家的纨绔,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会无缘无故喝那么多街头小汤” 贾琮撇嘴道:“山珍海味委实好吃,但胡辣汤也好喝啊各有各的好么。总不能说因为西施很漂亮所以杨贵妃不漂亮吧。” 小公子愣了愣:“你你在胡扯” “咱们俩谁在胡扯啊大哥”贾琮翻了个白眼,“我好好走我的路,没招谁没惹谁,就被你手下这位大婶抓了。喂,大婶,再不放手我要报官了。” 那胖大婶登时笑了,瞧着小公子:“少爷” 小公子冷笑道:“你倒是报官试试。” 贾琮立时扯开喉咙大喊:“来人啊非礼啊” 吓得那小公子直跺脚:“闭嘴闭嘴” “光天化日强抢民男” 眼见果然有人往这边来了,小公子气急败坏:“你等着”朝那胖大婶一挥手,贾琮的脖子立时松快了。她又喊了一句“你等着”,二人急忙忙跑了。 那胖大婶力气委实大,贾琮靠着墙喘了会子,有气无力朝过来瞧热闹的几个闲汉挥了挥手:“大家好~~哎呦”扭头一看,“嗷呜”一声跳了起来,“三姑姐姐” 秦三姑黑着脸道:“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贾琮举目一张望,贾敘果然含笑立在她身后,忙谄笑道:“嘿嘿嘿有事有事。” 贾敘道:“此处不是讲话之所。” 秦三姑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贾琮老老实实跟了上去。三人到了一处小酒楼,贾敘有钱,直将二楼包了,命小二送些酒水小菜来。 贾琮摸着肚子道:“好饱。你们在我这样一个吃饱的胖子面前吃好吃的,是对我人权的恶意践踏。” 秦三姑仍黑着脸:“你这个愣头青可知道方才那女子是谁” 贾琮随口道:“是个陈州官员家的小姐要么干脆就是陈王的妹子陈王好像没有妹子,那是他表妹” 秦三姑道:“不是那个小姑娘,是那胖的。” “哦,胖大婶啊。”贾琮道,“她力气很大,而且动作灵敏,想来功夫不错。啧啧,看吧,胖子也能武功高强嘛。” 贾敘道:“那胖的姓周名大梅,从前曾是大内女卫首领。” “额”贾琮只觉眼前飞过一行呱呱叫的乌鸦,“您说啥” 贾敘接着说:“也是陈瑞锦的师父,受刘登喜之命专门保护慧太妃一人。二皇子封到陈国后,她便跟着来了。燕王知道此人,但不知她是个高手。” 贾琮只觉头顶直冒虚汗:“这个信息量有点大,您老让我缓缓”半日才说,“她跟周茶花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碰巧都姓周。”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这么说刚才还有点子险。我喝胡辣汤的时候觉得有人在看我,是她们还是你们” 贾敘道:“都不是,另有其人。” “不是吧。”贾琮嘴角一耷拉,“这么点子大的陈州还挺复杂。” 秦三姑道:“你也收敛些就这么一个人莽莽撞撞的跑来跑去。燕王使了人跟着瞿申回陈国来,方才那人看见了你,已认出来了。保不齐这两位是来试探你的。” “有什么好试探的。”贾琮撇嘴道,“没见过人吃饱了撑的么另一个是谁” 贾敘道:“另一个是瞿申之次女,她长姐已与陈王成婚。” “不对啊”贾琮道,“既是燕王的人认出了我,怎么是陈王的人来试探呢” 贾敘道:“他本孤身在此,手边也没带着合适的人,自然是告诉瞿申、让陈王派人出去了。” “怎么会派来个妞呢”贾琮挠头道,“我又不喜欢莽撞的傻妞。五叔,那个周大婶认识你么” 贾敘微微一笑:“自然不认识。陈瑞锦后来才认识我的。” 秦三姑在旁瞧了他二人半日,顿觉有些怪异,半晌才说:“你喊他五叔,是你知道他行五、喊他五叔,还是他就是你五叔” 贾敘含笑道:“那日不是告诉你的我侄儿极淘气。”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喂喂,这个淘气的侄儿该不会是指的我吧。” “不是指的你,总不能指的环儿吧。” “五叔,您就不能透过我偶尔玩世不恭的外表,看到你侄儿一颗水晶般透明的心” “呯”秦三姑一拍桌子,吓得贾琮一哆嗦,跳过去躲到贾敘身后:“哎呀她生气了反正是生你的气不是生我的气,五叔啊您老自己保重,侄儿我帮不了你了” 贾敘啼笑皆非瞪了他一眼,向秦三姑道:“我并非想瞒着你,横竖来陈州都要见面的。如此相见岂非有趣” 秦三姑冷着脸:“无趣。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叔侄俩对视了一眼,贾琮就在贾敘身后往下一缩:“不关我事” 贾敘轻叹一声:“还真不知从何说起。”遂将幼年经历说了一回,只将“刘登喜”改作了“神盾局”。自然,讲述重点都在史太君身上。 <> 第二百九十六章 话说贾敘卖了半日的惨,说得自己颇为可怜。xshuo.秦三姑听罢轻叹一声“倒算命好的。” 贾琮忙说“可不是么我三叔四叔都夭折了。” 秦三姑再看贾敘,神情已软了下来“怎么又想着认回家里的” 贾敘瞧一眼贾琮,贾琮得意洋洋挺起胸膛“因为他侄儿我给他老人家长脸,五叔嘴里不说心里喜欢。” 贾敘敲了他一下,扭头看着秦三姑道“我岁数也不小了,总得娶媳妇不是娶媳妇不得认祖归宗么不然,户籍里头不便登记造册。”秦三姑登时脸红。 贾琮扑哧笑了“三姑姐姐,你们要不要去台湾府一趟我爹挺想见你们的。” 贾敘含笑道“她本来就要去的。我那日说了可巧我也要先去一趟台湾府的不是你只不信。”贾琮登时拍掌欢呼。 秦三姑哑然她那会子想着先上台湾府拎了贾琮一道往琼州去、免得霍晟不好对付;谁知阴差阳错的这位竟是他叔叔只是如今说不去也不成了。抬头瞥见他叔侄二人皆是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偏拿不出话来反驳,愈发涨红了脸。赶忙岔开话题,问道“陈瑞锦是谁” 贾琮乖乖接话“也是个倒霉蛋。她本是齐国府长房嫡女,因为小时候聪明,被她们全家卖给太上皇当女卫,姓刘的那个老太监死后改投了神盾局。” 秦三姑思忖道“就是那个旧年在岭南帮着杨护卫的伯父保了你一命的年轻女子” “嗯。”贾琮点头,“杨二伯倒是后来才赶过来的。那会子我半点没防备,好悬以为要将这条胖命交代了,就是她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救了我。” 贾敘道“我见琮儿时常唐突冒险、功夫又弱,便命她去护着。怎么你又一个人在外头乱跑陈丫头呢” 贾琮道“团团快要周岁了。恐怕陈国的事儿不顺利赶不上,我烦劳她先去平安州送礼,送完了她也会过来的。” 贾敘皱眉道“送礼谁去不好。” “送的礼里头有些是给团团的、有些是给姐姐的、还有些是给姐夫的。”贾琮含笑道,“给姐夫的是些西洋火器,那玩意颇为要紧。” 秦三姑瞥着贾敘问道“你说你侄儿让你到陈国来有事,就是这小子有事” “嗯。” 她又问贾琮“什么事” 贾琮嘿嘿傻笑了几声“这个,回头再说”贾敘秦三姑互视一眼,有些不妙之感。 次日晚上,瞿申因心烦意乱,独自睡在书房。到了三更天,窗户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又摇摇摆摆的发声。他这些日子皆睡不大好,立时惊醒,喝了声“谁”一壁翻身坐起来。侧耳听了半日,唯有窗棱声。乃喊道“来人倒茶”没人搭理。他心下愈发忐忑,拨开帐子才欲再喊,话都已到舌头底下,硬生生的堵回去了。 只见他屋里立着一人,在月光下清清楚楚。此人虽拿黑巾子遮了脸,穿的却是一套宫中太监的衣裳。瞿申便吓傻了,直愣愣的坐着,一手撩着帐子,张着嘴看着那太监。 那太监从袖中取出一剑,剑尖上戳着一张纸,“啪”的一甩。那纸从剑上无声飘落,剑尖子冷冰冰滑过瞿申的脖子却不曾割破。瞿申仍然像个木头人。那剑又“刷”的一挥,划破帐子。帐子飘落下来,将瞿申盖住。瞿申这才清醒过来,“啊啊啊”的大喊,“救命救命救命” 守夜之人立时跑了进来,七手脚替他将帐子掀开。瞿申看了看这些家仆,又四面张望片刻,嘶声喊“有刺客”旁人大惊,也跟着喊起来,“有刺客”“有刺客”府里登时鸣锣四起,到处搜拿刺客。他书房里本有两个丫头守夜服侍,门口还守着两个小厮,偏四人都睡死过去了。 瞿申命人燃起数座烛台,将书房照的明若白昼,寻找方才那太监撂下的纸片子。不过片刻功夫便在床边找到了,瞿申一看大惊。那是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上头写了个字磐贼疑尔等杀其子。那字迹瞿申认得,正是死了的刘登喜的字迹。只是刘登喜已死,千真万确。且方才那太监的身形显见比刘登喜高大许多。瞿申如同怀中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 他本也奇怪,自己与司徒岧之死无干,荣国府的四姑娘已作证;怎么燕王府后来又抓了他去且自己把能说的都说了,怎么司徒磐还不放过不想他竟疑心陈国这头杀了他儿子。偏瞿申也实在不知道外甥究竟杀了司徒岧没有。他一时拿不准这张黄纸究竟是刘登喜之魂遣人送的,还是刘登喜从前留下的手下,乃在屋中急的团团转。而外头又有人来报,忙了半宿,连根人毛都没抓到。 瞿申自然一夜未眠。司徒磐派来的人自然也惊动了,过来问他;他因心中极乱,只作吓着了,不肯多言。 次日打发人去衙门报信,让全城搜拿刺客。那报信的人不多时就回来,道“老爷刺客有了” 瞿申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就有了” 报信的小子道“刺客可巧去报案,就在衙门呢让知府老爷逮了个正着” “报案”瞿申顿觉古怪,“你说清楚” 原来,今儿一早,有个姓赵的书生到衙门报案,说是家里遭了贼。衙门问他丢了什么,他说东西没丢,只是一大早他爬起来念书,书房的地上多了一套衣裳必是有什么与他结怨的人雇了贼人丢下的。知府刘大人笑道“哪里有仇家给你送衣裳的”才要打发他走。那书生气急败坏喊道“晚生尚未婚配那是一套太监的衣裳”公堂上顿时哄堂大笑。可巧瞿申也打发人去报案。刘大人听见有个太监去瞿大人府中行刺,立命将赵书生当堂拿下。 此事显见蹊跷。那书生若是刺客,岂能自己跑去报案瞿申问道“刘大人呢” 那小子道“在审问那个姓赵的呢。” 瞿申立命换衣裳,也赶了过去。 到了知府衙门一瞧,那赵书生早吓得哭成了个泪人满口喊冤枉。瞿申见他身形委实像是昨夜那个太监,又问刘知府“那衣裳呢” 刘知府忙说“他来报案时已带来了。”乃命人捧上来。 瞿申一看,果然就是昨晚那太监穿的,连遮脸的黑巾子都卷在其中。他问那赵书生“你家中可有剑” 赵书生哭道“书房悬了一柄,乃是为着压邪,不曾开锋。”瞿申便命他带路。 一行人匆匆赶到赵书生家,在他书房墙壁上取下了那柄剑。瞿申亲手拔.出来一瞧,剑锋上竟挂着两根葱绿色的丝线他睡的帐子恰是葱绿色。此剑委实不曾开锋。回头再看那书生,摇摇晃晃哭哭啼啼,不像个学过武的。瞿申乃取了丝线回府,命刘知府细查查这个姓赵的。 回到府中,将两根丝线与帐子一对,显见就是帐子上扯下来的。宝剑断帛不沾丝头,若是未曾开锋之剑也说得过去。瞿申心下已明白了个大略只怕是刘登喜之魂附了此人之身,前来警戒于他的。遂不敢再耽搁,袖了那黄纸,不搭理司徒磐的人在旁问东问西,一径往慧太妃处去了。 瞿申见了他妹子,双膝跪倒,涕泪齐下。 慧太妃忙问“出了何事听闻兄长昨夜遇刺。” 瞿申遂哭着将他在京城如何让人抓了、燕王的手下如何砸了他一屋子刑具、自己如何唬破了胆子悉数倒了出来。他倒是老实,又将司徒磐卖了个结实。并从袖中取出那张黄纸来,说了昨晚之事。 慧太妃也大惊,见字迹当真是刘登喜的,便也信了瞿申所言多半,不禁泪如雨下“义父死了还惦记我与我儿。”又看了看她哥哥,见他匍匐在地上发抖,叹道,“我知道兄长的性子罢了,横竖要紧的事你也并不知道。”乃命人去请她儿子。 一时刘知府使人送信来,那姓赵的委实就是个寻常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绝无翻墙越户的本事。 当日傍晚,贾琮终于在胡辣汤摊子上偶遇了陈王。乃一壁喝汤一壁说“哎呦,瞿二哥可来了我都等你好几天了,险些要以为自己自作多情呢。” 陈王一怔“你在等我” “废话。”贾琮翻了个白眼子,“不然我大刺吧啦的跑到陈州来、日日满大街闲逛,真当我吃饱了撑的啊。” 陈王不禁莞尔“抱歉抱歉,委实不明先生之意。” 贾琮扬脖子喝了一口汤,问道“我问你,前两日那个很壮的大婶和那个女大哥可是你派来的” 陈王道“不错。有人认出了先生;小王因不明先生来意,方使了她二人去探探。” “怎么派了两个女的来” 陈王笑道“下头的人来报信那会子,可巧我妻妹在左近,只听了只言片语,误以为有人来陈州刺探军情民情。她性子活泼顽皮,闹着要去。我想着,寻常人难以在三爷跟前遮掩住痕迹,她本天真烂漫、不会遮掩,保不齐更妥帖些。” 贾琮嘴角一抽“你们这些人就爱多想,寻常事被你们胡思乱想一番还不定多离谱。”陈王连连拱手。贾琮摆手道,“罢了,不过小事。”又笑说,“那位大婶瞧着就是个高手,果然我们胖子也可以武功很高的。” 陈王忙说“得空让她与先生过两招如何” “才不要”贾琮道,“我根本白给好么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小时候总想着,我要好生学武、来日当个大大的高手。这会子我已明白了,纵有天下最好的师父我也成不了高手的。” 陈王含笑道“先生何故这般自谦” 贾琮道“不是自谦,是自知。想当高手须得费极大的力气练功,严寒酷暑日日不断。像我这般懒惰性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若能练成绝世武功,世间当真没有天理了。” 陈王忍俊不禁“先生倒是实在。”见贾琮喝完了汤,乃问道,“不知先生今番来找小王所为何事” “谢谢你。”贾琮取帕子擦了擦嘴道,“杀了司徒岧。” 陈王一愣“什么” 贾琮道“司徒岧那小子旧年好悬杀了我他是燕王的儿子,我不便报仇,心里可恨他了谁知你竟杀了他故此特来谢你。” “这”陈王大惊,“他哪里是我杀的” 贾琮笑道“别装了我在京中有些人手,燕王那里已查了个.九不离十,只暂且没有实证罢了。” 陈王急了“当真不是我必是有人诬陷于我眼下他强我弱,我若无缘无故杀他儿子,可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么” 贾琮瞧了他会子,嘀咕道“瞧你这模样委实不像是装的。” 陈王跌足道“本来不是装的九叔怎会疑心到我头上来” 贾琮道“详情我也不知,只说环环相扣都扣上了,我还以为真是你干的呢特特大老远的跑来陈州报信,告诉你露馅了,让你快些跑。” 陈王道“他并没有证据。” 贾琮道“他若当真信了,有无证据并不要紧,真想要点子证据也不是做不出来。且你纵这会子过去剖白起誓怕也无用。” 陈王急道“如何是好” 贾琮想了想道“要不你还是跑吧。” 陈王道“天下之人各有其主,跑到哪里去” 贾琮微微一笑“琼州。” 陈王一愣。 “南安郡王霍晟正在琼州,手下有善战水师十万余人。你不是与他交情挺好的”贾琮道,“他正厉兵秣马呢。” “他不是在南海平叛么” 贾琮哼道“平个头叛那些蛮夷小国早让他打趴下了。他这是想趁着诸王尚未出兵海外抢先干一票。东瀛国离琼州不算远,国家又小且不算穷、国中混乱不堪、国主已沦为大将军之傀儡。霍晟只说替东瀛国主除奸夺.权,实在是惦记着彼国大将军府的库房。” 陈王闻言默然了会子,问道“先生何以知之” 贾琮笑道“我卖了不少东西给他,还有些是赊账的。只盼着他快些将东瀛打下来,搬东瀛幕府大将军的库房银子回国来,好还我的债。” 陈王又思忖片刻“先生以为他能赢” 贾琮面上浮出一丝寒意来“我朝兵士若连白抢外洋逆贼的库房这种仗都打不赢,可以举国等死了。” 陈王闻言不禁一颤,抬目深深的瞧了贾琮几眼。 第二百九十七章 话说贾琮在胡辣汤摊子上撺掇了陈王一席话,便摸着肚子飘然而去。xshuo.回到客栈向惜春道“姐姐的坐地起价当没什么问题了。” 惜春正捧了本话本子瞧着,闻言抬目道“嗯你把价钱议定了” 贾琮道“我提醒他去琼州与霍晟联手、上东瀛国打劫去,论理说他当不至于计较买方子的这么点子小钱。” 惜春思忖会子道“只是仍不明白为何多买一次方子。他真会去” “会。”贾琮笑嘻嘻道,“而且会急着去。临别之时我送了他两句话与霍晟而言有没有姓天家姓的人掺和,他都要抢这一票。王爷这会子去找他合伙他会答应;再过些年他就未必答应了。” 惜春随口问道“过些年为何不答应” 吴攸在旁道“天下才刚刚分封,霍晟对姓司徒的多少还余了些敬畏。过些年这点子敬畏便会淡去许多。” 惜春道“嗯。而且他大概也缺钱。” “没错”贾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养兵、养幕僚、养小老婆,哪一个不花钱。姐姐我今晚不吃饭了,好撑。”乃回屋睡觉去了。 因这些日子闲逛惯了,一时没别的事好做,次日贾琮又去喝胡辣汤。头一碗都还没喝完,不想又遇上前几日的那位瞿二姑娘。这回胖大婶没跟着,只跟着一个扮作小子的丫鬟。贾琮笑眯眯向她招手“这位大哥你好,你也来喝胡辣汤么” 那瞿二姑娘当是知道些子事了,咬着唇往贾琮侧面的条凳上一坐“喂。” 贾琮乃喊“老板,再来三碗” 卖胡辣汤的老汉道“小爷,你喝完了我再给你打,这会子打出来待会儿都凉了。” 贾琮道“只给我一碗,另两碗我请这两位兄台喝。”乃招呼那丫鬟,“小哥,坐下吧。” 那丫鬟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她主子,不敢坐。瞿二姑娘皱眉低声道“她是下人。” 贾琮耸肩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街头偶遇,大家喝上一碗胡辣汤也是缘分。” 偏这会子老汉已将胡辣汤送到桌上来了。瞿二姑娘无奈,向那丫鬟道“既这么着,你也坐吧。”丫鬟犹豫片刻,低声应“是”,小心翼翼的在她对面坐了。 贾琮看她那坐姿绷的紧紧的,乃斜探出身子扫了那丫鬟一眼,道“本来不过两拳宽的条凳,你还只坐一半,吃东西能舒服么在外头讲那么些规矩作甚还怕回府没机会规矩” 瞿二姑娘皱眉道“坐稳当。”那丫鬟方敢坐稳了。 贾琮素喜小摊上吃东西不用讲究那许多礼仪,犹如前世念书的时候与同学一道在学校后门喝啤酒吃烤串,肆意舒坦。遂不管她二人,悠悠的喝他自己的汤。 半晌,那瞿二姑娘道“我我听说,你想让我姐夫去南边打仗。” 贾琮道“不是去南边打仗,是去东瀛国抢劫。” 瞿二姑娘皱眉道“我姐夫堂堂王爷,你岂能劝他做这个” “嗯”贾琮又喝了一大口,喊道,“老人家,太好喝了”老汉呵呵直笑。贾琮才问那瞿二姑娘,“有什么不对吗东瀛国乃是倭寇老窝。倭寇在我国抢劫三百年、杀人七百多万,其中多为老弱妇孺。现在你姐夫去将他们抢我们的东西抢回来,替先辈报仇雪恨、并替彼国国主铲除奸佞,实乃大英雄也。” 瞿二姑娘怔了,老半天答不上话。贾琮见噎死了她,心情舒服,喝汤愈发畅快。那瞿二姑娘又说“那他若去了南边,我姐姐怎么办” 贾琮道“高兴一起去就一起去,不高兴就在家帮她丈夫花钱嘛。”瞿二姑娘又怔了。贾琮摇头叹道,“这位大哥,你的母亲、姐姐和姑母当中必然有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看了看她无辜的小眼神,又叹一声,“你们从京城到徐州,少不了一路艰辛;你竟还是这幅无忧模样。既然令尊平平,必有旁人护着你;你回去好生谢谢她吧。” 那瞿二姑娘又噎了半日,才欲开口,忽然有个汉子嘶吼着冲了过来,抡起菜刀便往那瞿二姑娘身上砍。贾琮好歹学了这些年的武,那人又不是个练家子、动作也不快,忙拔出佩剑就要往上拦。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何处闪出一条人影,左手捏住贾琮的手腕子一扭,剑便改朝地下戳去;右手“当”的一弹菜刀,那菜刀顿时脱手掉在地下。贾琮定睛一看是起.点,大喜“陈四姐你来啦” 他们还来不及说话,那汉子又朝瞿二姑娘一拳砸了过去。贾琮本以为起.点会趁势踹他一脚,不想她竟抓起贾琮的胳膊往后退眼看那汉子的拳头就要砸上瞿二姑娘的脑袋,瞿二姑娘早傻愣着了。只听一声轻叹,她身旁那个丫鬟飞起一脚,脚尖直踢上那汉子的拳头。汉子“哎呦”一声收回了手。那丫鬟趁势转身又是当胸一脚,那汉子便倒地不起、晕死过去。 贾琮“嗷”了一声,拍掌道“干的漂亮”乃问起.点,“我竟没瞧出来你怎么知道她很厉害的” 起.点淡然道“因为我认识她。” “额”贾琮登时明白这丫鬟也是从前的大内女卫,“好吧” 起.点上前向那丫鬟抱拳道“小师叔,好久不见。”那丫鬟点了点头,退回瞿二姑娘身后。 贾琮凑了个脑袋过去“她是女的,难道不应该喊师姑” 起.点瞥了他一眼“师姑是尼庵的姑子。” “哦”再看这丫鬟,整个人气场居然没变化仍旧是一副小丫鬟模样。贾琮忍不住好奇,扯了扯起.点,“喂,你这个小师叔怎么还这么没气势” 起.点道“她非得换身衣裳才肯换个气势。” “又是一个奇怪的天才”贾琮嘀咕道。乃笑眯眯挥了挥手,“小师叔你好,我叫贾琮。” 那丫鬟才欲答话,只听“啊啊”两声,瞿二姑娘喊了起来,指着丫鬟道,“你你你会武的么” 贾琮假装抹了一把汗“这么长的反射弧也算一绝了。”起.点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瞿二姑娘跌足恼道“姐姐是诚心让你同我出来的对不对” 丫鬟垂头道“王妃命奴才跟着二姑娘出来的。” 瞿二姑娘已跳脚了“她就是故意的” 贾琮忍不住插嘴“人家刚救了你性命,难道不该先谢谢她吗” 瞿二姑娘脱口而出“那本是她分内之事。” 贾琮抽了抽嘴角“道不同不相为谋。”扭头看着起.点低声道,“慧太妃那么聪明的女人,也不顺手教导一下侄女么这年头想找一个如此傻白不甜的傻白不甜也不容易啊,去厉害点的后院只怕活不过周年,去后宫活不过十天。” 起.点含笑低声道“你不觉得她挺漂亮” “拜托~~”贾琮挤了挤眼,“我可是看着金陵十二钗长大的喂,他们这招什么意思想把这个傻妞塞给我陈王不像这么笨啊。” “我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起.点道,“应当不是想把这女子塞给你。” 贾琮抚了抚胸口“不是就好。他若那么傻,我还怕他去了琼州会拖霍晟后腿呢。对了,这些天出了件要紧事,回头我告诉你。要不要先喝碗胡辣汤填肚子” “也好。” 贾琮见那瞿二姑娘还在向丫鬟抱怨她姐姐如何如何欺哄她,乃大声道“对不起,我打扰一下。”她立时扭过头来。贾琮便朝丫鬟问道,“小师叔,再来一碗胡辣汤么” 瞿二姑娘气哼哼道“不喝了气饱了” 贾琮击掌道“真巧啊我恰好没打算请你。小师叔要么” 瞿二姑娘登时气得立了眉眼,站起来道“走”转身就走。 丫鬟忙匆匆向贾琮行了个万福,一言不发跟着走了。 贾琮忙在后头喊“小师叔,得空再来喝胡辣汤~~”那丫鬟回首稍稍点了点头,他又喊,“你这东家不仗义,要不要跳槽到本店来”那丫鬟恍若没听见。贾琮又喊了两嗓子,“乱世出英雄英雄不问出处”见她二人浑然不理,贾琮干脆唱了起来,“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他本来胖,肺活量大,声音传出去老远。起.点忍不住伏案而笑。 待她二人走没了影子,贾琮方回身向摊主老汉道“再来两碗胡辣汤。” 老汉早在旁惊吓了半日,闻言忙过来道“小爷,那人”他指了指地下那汉子。 贾琮瞧了瞧那人道“老人家,惊动衙门他们会问东问西,又耽误功夫又扫兴。要不就把他搬远些、不妨碍你生意,你看行么”老汉连说“行行行”。贾琮遂亲自动手将那汉子拎开远远的抛在路旁,拍拍手回来,胡辣汤已盛好了。 起.点喝了两口汤才说“方才那扮作丫鬟的是我师父的妹子。” 贾琮道“她是不是叫周小兰” 起.点奇道“三爷知道” 贾琮哈哈笑道“我知道你师父叫周大梅。你喊她师叔,保不齐是周大梅的妹子,顺口猜了这个名字。实在女子里头叫小兰的太多。”乃瞥了她一眼,“比你的名字还俗。” 起.点道“她功夫极高,平素一直半藏着,连刘登喜都不知道她的实在本事。” 贾琮咂舌“能瞒住那老妖怪可不容易。你觉得我能把她拐走么” 起.点道“不容易。我师父跟着慧太妃很久了。” 贾琮喝了口汤,眯着眼道“你没一句话堵死,说明还是有机会的。不论是慧太妃、陈王、陈王妃,都不可能有我这么尊重人才。尤其是女卫,比寻常奴婢好不了多少。”他笑晃了晃手指头,“这件事上我有先天优势。” 起.点低头一笑,问道“三爷才说有事要说” “啊对”贾琮登时来了精神,“咱们离京这阵子京里出了件大喜事简直如通关一般畅快这趟回台湾可以好几件喜事同时办,啧啧要不让他们办集体婚礼吧。咱们喝完了汤寻个自在些的地方细说。”起.点点点头。 二人遂喝完汤,干脆出城在旷野上挑了两块石头坐着,贾琮细说贾敘拐到秦三姑之事,末了哼道“五叔杀司徒岧只怕多半是替三姑姐姐出气的” 起.点踌躇道“只是秦三姑这会子还是司徒磐的人。” “不必忧心。”贾琮笑道,“你真当我五叔拐她去台湾是见大伯子的那边又没有贾家的宗祠,若要认祖归宗也得在京城好么他自有法子。” 起.点点头“既这么着,便不用管了。” 贾琮又说了陈州诸事,直说到方才同那个傻白不甜偶遇。乃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今儿才来。”起.点道,“本是出门寻三爷的,因看见小师叔朝你走了过去,便先匿了。你倒是对她客气的紧。” 贾琮笑道“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我那会子只想着,自在吃东西有人在旁看着多不舒服,不如多请一碗。实在没想到她是个人才。”顿了顿道,“你觉得今儿这是唱的哪出” “显见是想让三爷英雄救美了。”她忽然眼神一亮,“保不齐” “什么” 起.点道“只怕陈王委实在谋算三爷的婚姻。不是这一位,是她妹子。”她笑道,“瞿家大姑娘与三姑娘皆时常得慧妃教导;唯有这位二姑娘,因生母走的早,极得瞿大人宠爱,不宫中受拘束。他们谋算的应当是三姑娘。” 贾琮愣了“哈不对吧,这什么逻辑” 起.点道“这二姑娘既心思简单,今儿三爷若是救了她,说不得她就得黏上三爷,黏了几日只怕三爷要厌恶的。” 贾琮摆手道“不会。我平素不爱给人颜面。但凡我当真使本事噎她,这样的主儿准保吃不住。” 起.点含笑道“待你恶了她,再让三姑娘出面调停。三姑娘是那种聪慧女子,三爷瞧着会顺眼许多。此乃慧太妃从前在宫中常用之计。三爷纵然打小在怡红院长大,终究年轻。对付男人的手段慧太妃有的是。” 贾琮皱眉道“好生去东瀛国抢钱不行么费这么多古怪心思。” 起.点道“只是我瞎猜的罢了,保不齐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贾琮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随便他们横竖不与我相干。” 乃起身回到客栈。因起.点曾在荣国府与秦三姑相见,那会子她还扮作了个丫鬟,贾琮有些担心到时候圆不过来。愁着愁着回到住的屋子,一愣。 案头有茶水写的两个字快走 第二百九十八章 话说有人在贾琮客栈的桌案上以茶水写了两个字“快走”,吓得他“嗷”了一声跑出去。他们包了一个小院子,这会子惜春正在院中与起.点说话呢,见他冒冒失失的叹道:“又怎么了” “快来看你们快来看”贾琮手舞足蹈喊道。 几个人忙跟着他进屋一瞧,字还在呢,乃围着琢磨了会子。惜春皱眉道:“这是谁” 贾琮道:“管他是谁呢,我从来没有多余的好奇心。既然别人警示了让我们快走、我们就快走。搬客栈吧,搬去五叔那个客栈。人家的地盘、而且一副高手如云的架势,谨慎些总没有坏处。” 惜春点头道:“也好。” 他们平素利落惯了,登时收拾起东西,领着人直搬到贾敘秦三姑住的客栈去了亏得那客栈也有个大些的院子,只是已有人占了;贾琮厚着脸皮出了三倍的价钱求人家让了出来。 安置停妥后众人聚到贾敘屋中,秦三姑先瞧着起.点似笑非笑道:“你是那个丫头不是琮儿朋友送的。” 贾琮一手指贾敘道:“他朋友送来的”起.点委实不是贾敘送进荣国府的,是甘雷。 贾敘笑道:“虽比我大些,他是我下属。” 他二人皆说的是实话,故此个个理直气壮。秦三姑也知道神盾局本为机密之所,只是想着当日起.点从她手上看神盾局的帕子好笑。这一节便混过去了。 贾琮遂说了今日又遇那个瞿二姑娘之事,叹道:“她是不是姨娘养的父亲不懂养孩子,嫡母不管。” 起.点道:“他们三姑娘也是姨娘养的,慧太妃倒是喜欢三姑娘多些。” 贾琮耸肩道:“也对。横竖都是她侄女,哪个女人生的不要紧。”乃笑道,“我才跟瞿二说有人护着她她才得这般性子,眨眼就打了脸。”乃拍手道,“各位看她是唱的什么戏” 惜春道:“显见她不是唱戏的,是被人推出来扮戏的。那个拿菜刀的你没问问” 贾琮哼道:“问他作甚人家指定能编排圆满。我就不问,让他们白白编排一回,憋死他们。” 秦三姑摇头道:“应当问问的,总有些痕迹。” 贾琮懒洋洋道:“但凡陈王不想跟我撕破脸,今儿这事他得有个交代,自然会说的。咱们当大戏听就好。”乃看着贾敘道,“五叔,今晚我跟你睡” 贾敘与秦三姑互视一眼,道:“你不许乱滚乱爬。” “睡着了我可不知道”他遂跑去他自己的屋子,给门缝窗缝都塞上一根丝线。 这日傍晚便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如织了帘子一般,无端添上几缕春愁。三更天,贾惜春屋子的窗户悄然开了。有人如飞燕般飘了进来,轻轻拨开帐子,一愣。起.点盘膝坐在里头,淡然一笑:“小师叔。”进来的恰是周小兰。 周小兰瞧了她两眼,问道:“怎么你归了荣国府的” 起.点道:“刘公公一死,树倒猢孙散,各寻门路。” 周小兰不禁细细打量了她会子,道:“你倒是变了许多。” 起.点勾了勾嘴角,道:“这是四姑娘的屋子,小师叔不是来找我的。” 周小兰道:“你们何故忽然换了客栈” 起.点道:“琮三爷忽觉不自在,闹着换客栈。我们还猜先头那间客栈会不会半夜起火。” 周小兰抿嘴道:“他当真是个有来历的。想来也不在他自己屋中” 起.点尚未答话,忽听隔壁屋子打斗声起,忙撇下周小兰踢门而出。却见那两人已打进了院子,正是周大梅与贾敘。贾琮已跟了出来,散着头发靸了鞋,身上披着薄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念了两句:“五叔加油,快些打赢好睡觉。” 周小兰这会子也出来了,瞧了贾琮两眼,抖手甩出一枚飞镖。起.点当即挥剑去拨,飞镖却快些,没拨到。眼看那镖直奔贾琮咽喉,竟朝下拐了个弯射入被子,“当”的一声犹如撞上铁物。贾琮嘿嘿一笑:“小爷不是那么好暗算的。”周小兰眉头一皱,冷不防起.点一剑砍过来,忙闪身躲过,她二人战在一处。 本来秦三姑在护着惜春,吴攸非得跑去凑热闹;秦三姑便叮嘱了两句,自己撤身出来看着贾琮。贾琮见那四位打得极热闹,一时又分不出胜败,雨又没停有点春寒,百无聊赖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外面下着雨,犹如我心血在滴” 听了半日,秦三姑忍无可忍打断道:“难听之极” 贾琮嘿嘿了两声,喊到:“喂胖大婶小师叔打累了没有横竖杀不了我,歇歇可好春雨湿衫你们冷不冷肚子饿不饿让厨房下碗面给你们吃” 周大梅闻言轻叹一声,虚晃一招跳出圈外;其余三人也住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耳听“砰砰”的两响,周小兰喊了一声,捂着肚子蹲下;起.点的剑霎时便架在了她脖项上。她姐姐才欲过去相救,让贾敘拦住了。 周大梅冷笑一声:“暗施冷箭,琮三爷好本事” 贾琮撇嘴道:“敢问暗施冷箭与夜半刺杀哪个更光明正大”不待周大梅说话,他接着说,“陈四姐,你今儿说那个瞿三姑娘想嫁给我,却是猜错了。她是想杀了我。”又看着周家姐妹,“你们这个主子,永远成不了事。” 饶是周大梅有心装作镇定,面上仍忍不住漏了一丝讶异。半晌才说:“琮三爷果真能掐会算么” 贾琮摆手道:“不会,我是推算出来的。陈州只有这么几个人有可能当上你们姐妹之主。陈王指望我帮他,不会杀我,尤其他还占着个太上皇授意太子之名;慧太妃指望我帮他儿子,不会杀我;陈王妃指望我帮她丈夫,不会杀我;瞿申就不提了;瞿二姑娘傻得那么明显,可知瞿太太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不会杀我;瞿家若有厉害的男子,我来了这么些日子也当听说,偏我没听说,想来收服不了你们。只剩下慧太妃最喜欢的瞿三姑娘了。” 周大梅点了点头:“三姑娘胜过男子十倍。” 贾琮更正道:“寻常男子,谢谢;我这样的她还比不上。若没猜错,她已断定我不会投靠陈王,早晚必成心头之患,不如趁我尚未成势先杀之。” 周大梅问道:“三爷会么” “不知道。”贾琮道,“天下初乱,为时尚早。我还年轻,再过十几年看看。” 周大梅略怔了怔。 贾琮接着说:“陈王前年没有买我们的晒盐方子,这会子忽然想买了,就是她的主意吧。借口大约是钓我四姐姐过来、让她看看短短一两年陈州大变样之类的,实在她自己想绑架了我四姐姐、借机诱我来陈。” 周大梅赞道:“分毫不差,果然不俗。” 贾琮道:“不过是倒推回去比较容易罢了。既知她要杀我,陈王买方子又极突兀,不难推测出来。瞿二姑娘今儿只怕也是得了她的挑唆去胡辣汤摊子上堵我的,为的是试探我可重女色。一试之下,我全无怜香惜玉之心。瞿三姑娘便认为她自己仗着容貌勾搭我极难,方下的决心。” 周大梅点头道:“大略如此。” 贾琮冷笑了两声:“她身为女子,虽有才华野心,却只能居于幕后。故此,陈王妃早晚会死在她妹子手中。瞿三姑娘本庶出,陈王不可能一开始就娶她为正妃;不如让她姐姐先嫁,自己再慢慢勾搭姐夫。等陈王妃一死,呵呵,瞿二姑娘又是那样子,她总是慧太妃的亲侄女” 周大梅这回已不掩惊意了:“琮三爷当真不是掐指算出来的” 贾琮耸肩道:“瞿三姑娘与我无冤无仇,何故杀我若只为了个姐夫,实在没必要如此费事的。除非是为了丈夫。既然现在人家还不是她丈夫、她便已有了此举,显见是早将陈王算在自己囊中了。啧啧,陈王也可怜,跟块肉似的让她算计来算计去。” 周大梅道:“如此说来,倒是不难猜。” “只是她依然成不了事。”贾琮摇头道,“一个将自己的事业寄托在男人身上的女人,是决计成不了事的。” 周大梅默然片刻,道:“如此世道女子岂能成事业” 贾琮道:“京城秦三掌柜听说过没”秦三姑在旁轻轻勾起嘴角。他又道,“我四姐姐足迹踏遍天下,难道不是她自己的、是旁人的西洋英吉利国上一任君主便是安妮女帝,一朝盛世难道不是她自己创下的” 周大梅道:“西洋女帝我并不知情;然秦三姑与令姐俱有九王爷与琮三爷撑着,你二人不是男人” 贾琮击掌道:“胖子也要讲道理啊支持与依附是两回事好么纵然仗了朝廷之势,事业总是三姑姐姐自己做的。瞿三姑娘若是嫁给她姐夫、帮着她姐夫,凡有决断也须得相劝她姐夫而非自己下令,纵有了成就也是陈王的,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事业好么她这样的要是能成事,西洋诸国那些了不起的女帝都能飞天了。” 周大梅大半辈子都在宫中,何尝知道什么西洋诸国的女帝闻言便有几分愣。 贾琮叹了一声:“胖大婶,看在你我同为胖子的份上,我多说几句。大约你从前在深宫多些、出宫少些。宫中之人多半没有朋友、只有敌人,你不死则我不活;宫外却有朋友、有敌人、有朋友兼敌人、有纯粹的合作伙伴、有路人甲乙丙丁、有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宫中之人多半没的岔路可走,往前是生往后是死、甚至前后都是死;宫外头条条大路通罗马,还没把小道算计去。横竖如今陈州已经没人能制约你们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如走走看看去”又看了看周小兰,“方才咱们两边打了个平手,如今你们已伤了一个,不用再打了吧。” 周大梅默然片刻,爽利道:“也罢,今儿我认栽。” 起.点闻言便放开了周小兰。周大梅过去搀扶妹子,起.点敛衽行了个礼。周大梅看了看她:“你倒是变了些。” 贾琮朗声道:“不做奴才总比做奴才舒服些。” 周大梅瞧了他一眼,又瞧了瞧四周这几个人,叹道:“你一个小小的少年,身边竟有这么多高手。” 贾琮嘻嘻笑道:“胖大婶,这个叫做市场选择。”等了片刻见她只查看妹子伤势不预备问,贾琮便自己说开了,“有个大酿酒作坊关门了,许多极好的酿酒师傅须得另谋生计,并有许多酿酒作坊都想从这里捡好师傅走。有一家说,我给的钱多;另一家说,相信我,来日我的作坊必能成天下第一酿酒作坊,可有面子了;还有一家说,我跟我家的酿酒师傅本是合伙的,你们若来了也一样合伙,我的作坊有你们的份。你猜猜,最好的师傅会去哪一家会不会有别家酿酒师傅听说了,辞去东家改投他们家” 周大梅点点头问道:“你使的是什么暗器我竟没看清楚。” 贾琮笑道:“能看清楚你就不是凡人了,这是西洋火.枪。” 周大梅大惊:“西洋火.枪如此厉害” 贾琮得意洋洋道:“我特特练习了好久的,不然哪里敢一个人从南边跑过来” 周大梅又叹一声,乃抱起她妹子,纵身跃上屋顶,“我们并未投靠瞿三姑娘,不过是觉得她言之有理罢了。”遂穿雨而去。 贾琮“哦”了一声,在下面唱道:“胖子何苦为难胖子,我们一样拥有最踏实的吨位。世间瘦子已经太过伤人,你怎么忍心再给我伤痕” “行了行了”秦三姑打断道,“人已走了。” 贾琮嘿嘿笑着撤开披着的薄被,却见他双手各持一把西洋火.枪,脚下还放着一块约莫有四拳大的石头,周小兰的飞镖就在上头。他指着那个道:“极纯粹难得的吸铁石,买来不容易。”乃扯下飞镖来瞧了一眼,跌足道:“哎呀不好做了错事。” 贾敘问道:“什么错事” 贾琮皱眉想了想,道:“那个瞿三是个善辩之人,还有慧太妃也心思不明。走,现在就去陈王府。” 第二百九十九章 话说贾琮从磁石上取下周小兰的飞镖递给众人看,道:“这镖没开刃,纵戳中了脖子也不容易杀人。>这个小师叔要么与报信人是一伙的,要么用此镖就是通知我们她没想着杀我。既不是敌人,就保不齐可成朋友。”乃跌足道,“哎呀,我还朝人家开了两枪。再有,先下手为强。不论这个瞿三是不是被她们姐妹俩顺水推舟卖的,不能便宜她。”又问起.点,“你觉得你师父知道多少” 起.点笑道:“我正预备告诉三爷。她老人家乃深藏不露之人,亏得你方才扯的那一通还算不得离谱。” 贾琮道:“我胡扯素来往别人不懂之处扯,万一说错了人家也听不出来。” 秦三姑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人家不懂人家装的呢” 贾琮耸肩道:“连火.枪的声音都听不出,显见是不怎么熟络外洋的。” 遂回屋换上干衣裳,披了蓑衣,贾琮与贾敘起.点同去陈王府。 秦三姑含笑问贾敘道:“人若问起来你叫什么呢” 贾敘随口道:“贾五呗。贾维斯他爹不是叫贾四么。”众人不禁莞尔。 陈州不大,不一会子便到了陈王府,大半夜的上前砸门。一时有人到里头通报给了陈王,却说:“外头有京中荣国府的琮三爷来了,说是有要事告诉王妃,王爷最好也陪着。” 陈王于帐中坐起来,问王妃道:“有事告诉你” 王妃道:“妾全然不知”乃问了问时辰,道,“这会子才四更天呢,还下着雨,想来当真是要紧事” 乃命请琮三爷去外书房。两口子赶忙换衣裳出来,又命将屏风摆开,王妃坐于屏风后头。 却看贾琮迎着陈王拱手道:“晚生来的冒昧,王爷恕罪。” 陈王问道:“先生何事如此惊忙” 贾琮道:“方才晚生好悬让人刺杀。” 陈王大惊:“可拿住了刺客” “刺客太厉害,拿不住。”贾琮道,“只是那派刺客去的已让我猜着、刺客也承认了。我有些事搞不明白真假虚实,想问问王爷与王妃,顺带警示王妃留神那幕后之人。人家早已替王妃拟好了死期。” 王妃于屏风后惊立起:“我” 贾琮点头道:“她未必一定要杀我,却一定要杀你。” “为什么” “看上了你丈夫。”贾琮含笑道,“就是令三妹。” 陈王夫妇同时脱口而出:“不可能” 贾琮闲闲的说:“万事皆有可能。”遂将方才之事从头说了一回。末了道,“此事乍一看倒还说得过去,再琢磨会子,漏洞不少。” 陈王早已惊呆了,哪里想得过来什么漏洞贾琮瞧他那模样就知道,瞿三姑娘已同他勾搭上了。乃凉飕飕的说:“此女极为自负,偏偏她眼光并不够好:她对周氏姐妹说她算死了我不会投王爷,实在我压根儿没打算过早决断此事。又肆意妄为。这事不算小吧她就敢绕过你自己做主。而且她竟没让周家姐妹乔装改扮,就那么毕经过,贾敘道问:“你既然什么都告诉了陈王,怎么不提那个快走” 贾琮道:“既然此事破绽不少,快走可能是慧太妃故意泄漏给我的;只是也委实可能有人想暗中帮我们。倘若人家背着主家偷偷警告我,便是救了我一命。若没有防备,我保不齐就死在胖大婶手上了。再说,这属于自我意识觉醒违背奴性、依着自己的意愿行事。我最盼着这种事发生了。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可能,万一误伤友军呢” 贾敘摇头道:“你这性子,罢了。” 贾琮又道:“瞿三姑娘才这么点子大,能经历多少事再怎么天纵奇才,其思其想必有所限,哪里能收服得了胖大婶。今夜此事慧太妃必然是知道的。” 起.点思忖道:“慧太妃惯常顺势而为。依我看,两个侄女各有所长,她未必知道哪一个好些。越性袖手不管,随她们自己闹去。” 贾琮“切”了一声:“她儿子又不是皇帝,女人太多根本养不起。”忽打了个哈欠。 贾敘道:“如今只看瞿三的死活了。杀人不成罪小,勾引慧太妃的要紧下属罪大。她若活着,慧太妃反倒是主使,瞿三不过是她掌中玩物。” 贾琮一面点头一面又打了个哈欠。秦三姑等人见了,都说今晚累着了,赶着大伙儿回屋睡觉去。贾琮进屋一瞧,登时惊得睡意全无:门窗上的丝线都在。 另一头,陈王送了贾琮出去才刚踏入府门,有个太监已等着他了,垂头道:“王爷,太妃有请。”陈王登时明白,今晚之事她母亲是知道的。赶忙跟了太监往慧太妃院中而去。 到了屋中一看,慧太妃笑容满面喊他坐下喝茶吃点心,心下登时宽了许多。乃问道:“母妃,做什么刺杀贾琮” 慧太妃笑道:“今晚此事做的不亏,有两件事弄清楚了。” 陈王挑了挑眉头:“请母妃赐教。” 慧太妃吩咐人将多宝格上那对岁寒三友的犀角杯取来,摆在陈王跟前道:“贾琮三岁那年,因饮了这杯中之水,将一个叫贾化的看作妖怪。” 陈王笑道:“我知道,他领着两个小厮浇了那人一身的污物。后来贾家疑心那人是白眼狼,王子腾查访后得知他果然就是个白眼狼,便设计杀了。” 慧太妃道:“打那时候起我便惦记着这个贾琮了,后来他年岁越大越有出息。他小时候,你九叔常说这孩子与他自己小时候差不多聪明。我瞧着,二人也委实不相上下。你九叔顾念大局、行事更谨慎些;细论起来贾琮比你九叔小时候还聪明,只是性情急躁、行为莽撞。然而他身边有一个贾维斯一个贾环,俱可以约束与他。后来,圣人下旨命林海离京回苏州,实在有几分以他为饵之意。贾琮竟胆大妄为、让他们家的镖师假冒匪人将林海劫了。虽是护师心切,实在有违圣意。那会子我曾疑心他会不会是个混世魔王、来搅乱江山的,有心除掉。只是人才可惜,踌躇不舍得动。又见他委实敬重林海,乃想着,林海之忠方是最可约束他的。那些年我再三叮嘱你,莫要去沾贾琮、招惹你父皇与兄弟的眼,你只不肯听。” 陈王讪讪的道:“人家后来不是听了么。” 慧太妃瞧了他一眼:“那是让你父皇吓的。”陈王吐了吐舌头。慧太妃道,“你只管着急、生怕落了旁人的后。须知立谁为太子乃是你父皇说了算的。有林海在,此人早晚是太子的人,只看谁是太子了。” 陈王乖乖点了点头。 “只是,仍旧放心不下他。林海年岁大了,苏铮也一样。若有一日林苏二人俱没了,谁还能约束于他”慧太妃叹道,“三丫头说,此人决计不会归顺于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贾琮所重唯有情尔。且不提荣国府在京中那些人,单看冯紫英秦三姑,俱是他打小敬重之人。还有旧年大明宫中你九叔说的什么联合国,那么古怪的主意九成就是他出的。而我忧心的另有其事。” 她忽然正坐,神情肃然:“今你父皇不知踪迹、天下分崩。时间一长,若无明主除乱一统,则必成乱世。贾琮之才尽人皆知;贾维斯是他师兄、贾宝玉是他堂兄。我已从京中得了消息,旧年贾维斯以从王子腾处借来的兵马一千,破了五千不知何处来的人马、步骑皆有,你九叔营中都说他是武曲星下界。贾宝玉虽有些痴傻,年岁轻轻文名遍天下。他若有一日忽然不痴傻了呢”陈王便是一怔。慧太妃冷森森的道,“这保不齐就是文曲星、武曲星。那天子是谁” 陈王浑身一颤,失口喊道:“不是吧” “故此,三丫头请大梅刺杀贾琮,我没拦着,只看他的造化了。只是她们这一去倒也好。”她便舒开眼眉来,“这个贾琮绝非真命天子,倒保不齐当真是哪吒或红孩儿下界、相助天子的。” 陈王忙问:“何以见得” 慧妃道:“他毫无根基。一如三国之刘备,既无根基、就须得扮作贤德收买人心。此人在大梅跟前分毫不掩其庸俗狡黠的小人之性。不是诚心扮给大梅看的,他素来如此。虽是本性、难免有几分自污。这便是防患于未然、免得来日功高盖主之时其主起疑心。另有,他又极尽聪明外露之事,唯恐人不知道似的。并他方才不是将诸事悉数告诉你了半分不留情面,你媳妇儿就在屏风后头坐着。末了还噎了你几句。” 陈王苦笑道:“儿子险些下不来台儿子实在下不来台。” 慧妃笑道:“哪里有这样的开国之主纵送他一把龙椅他又能容下多少人倒是放诞之臣个个如此。” 陈王不禁点头:“不错,此人绝非人主的材料。”遂心下安定,又问,“方才母妃说弄清楚了两件事,另一件呢” 慧妃道:“他自己说的,尚未择主,须得再等个十几年。可见帮着你九叔不过是顺手为之。” 陈王喜道:“十几年还不知是什么样呢。”过了会子又问,“只是周护卫何不掩藏行迹就这么让他抓了个正着,儿子颜面上颇不好看。” 慧妃道:“大梅那身形,纵然遮了脸又如何此事若成,他便死了,死人不会说话;若不成,有三丫头呢。” 陈王道:“他已疑心母妃默许此事。” 慧妃苦笑摇头道:“这是我失算了。这等事本当心照不宣的,他竟说开在明处。如今只得强扮作不知、只说是大梅让三丫头撺掇了。回头命人打周大梅一百棍子,当面打、打狠些,当是给他赔罪。” 陈王皱眉道:“他未必肯信,他身边那个陈瑞锦是周护卫的弟子。” 慧妃淡然道:“我是太妃,我说不知便是不知。”陈王张了张嘴,应了声“是”。她又道,“三丫头年轻不知轻重,然她终究聪明,来日能帮你。我会使人给她下药的。凡你的姬妾生了男孩俱离她远些,你就不必忧心她了。再有,她既不死,你媳妇必会防着她、给她苦头吃。她唯有一心帮着你方有好日子过。与女子而言,这等惩戒已是极大的了,贾琮也当能消气。” 陈王踌躇半日,道:“我颇有些不敢要她。” 慧妃叹道:“为人主的,岂能事事顺心她容貌总是难得的,比她姐姐强些。我知道你一直惦记林海之女,只是那女子如今你断乎是娶不着了。三丫头容貌不弱与她,暖个床也是好的。” 陈王又想了想,仍是摇头:“母妃,儿子觉得寒碜。” 慧妃劝道:“当年你父皇不也是硬生生将先帝那些老臣家的女儿宠幸了个遍他又何尝喜欢呢”陈王不语。她又道,“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三丫头还小。你小时候不也犯过错么”陈王垂头。慧妃又叹一声,“你手下实在没几个得用的人。来日你多招来些智囊,我便随你杀了她如何” 半晌,陈王垂目道:“是。此事便由母妃做主。”慧妃点了点头。 第三百章 话说贾琮在客栈直睡到中午方醒,磨磨蹭蹭爬起来吃午饭,又歇了会子午觉,约莫申时方跑去陈王府讨说法。 陈王早预备妥当,形容憔悴、面色哀戚,拱手道:“贾先生,我那表妹年幼不知事我母妃半分不知,已惩处她了。本王先替她向先生陪个不是。” 贾琮似笑非笑瞧着他道:“怎么惩处的” 陈王便将慧太妃之意说了,末了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贾琮嘴角抽了抽,一壁摆手一壁低声打断道:“别扯这些虚的。瞿二哥的意思是,你知道她的野心狠心手段,还想跟她睡你这小姨子到底多漂亮你真的不寒碜啊” 陈王脱口而出:“我才不想跟她睡” 贾琮呆了呆,猛然打了个冷颤:“哎呀我的天你母亲逼你跟她睡你母亲也太离谱了,哪有连这个都管的” “我母亲”陈王欲言又止,“我母妃自有道理。” 贾琮怜悯的看着陈王:“你真可怜。” 陈王跌足道:“横竖我会看着她,再不许她胡来。” 贾琮愈发怜悯了:“好可怜见的,连枕边人都得防着。” 陈王摇了摇头,又道:“昨晚行刺你的周护卫已让人拿下了。她实在从前护主有功,我母妃舍不得杀她,命打她一百棍,咱们这就去行刑如何。” 贾琮吓了一跳:“什么打胖大婶为什么” 陈王奇道:“自然是因为行刺先生。” 贾琮拍案道:“讲点道理好不好瞿二哥,你别跟我装了。虽不知缘故,显见慧太妃是知情的,岂能把黑锅塞给胖大婶” 陈王让他噎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苦笑道:“实在有些误会。不过是想替先生出气罢了。” 贾琮哼道:“我是个胖子物伤其类,你打胖子我能高兴么” 陈王啼笑皆非:“既有这等道理。” 贾琮道:“再说,胖大婶是我们陈四姐的师父,陈四姐与我有救命之恩。若没她教导陈四姐,我早死了。还有,王爷若因为我打了胖大婶,陈四姐岂不是要颜面无光万一她心情不好,回头给我脸子瞧,我岂不是亏大发了。瞿二哥,帮个忙,把胖大婶放了吧。” 陈王见他模样不似作伪,忙说:“既这么着,咱们同去后头将周护卫放了。” “千万别”贾琮摆手道,“那胖大婶多没面子啊。悄悄放了,别惊动那么多人。” 陈王立时命人快去将周大梅放了,乃赞道:“先生委实大度。” 贾琮道:“说起来,昨晚我把陈四姐的小师叔打伤了,回头让她看看去。一码归一码,终归那是她长辈。” 陈王连连称是,又问:“听闻先生用的便是西洋火.枪” “不错。”贾琮喜滋滋道,“厉害吧我多大本事、人家多大本事结果居然是我把她伤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趁手的家伙,事半功倍。你若去东瀛抢钱,这玩意须得多备些。” 陈王点头道:“说的是。我亦曾打探过,岭南有个叫嗨爪的海商专买西洋火器,先生可认识” “认识。”贾琮道,“我们也在他手上买过不少火器。虽不便宜,倒是划算。东西好用。”他思忖片刻,低声道,“瞿二哥,小弟觉得,你纵无意去东瀛抢钱,也当出去走一走。”陈王抬目看着他。他歪了歪嘴角,“你母亲连你跟哪个女人睡都能说了算,可知她平素必然管得极宽。样样有她拿主意,你便没多少机会磨练了。许多事非得自己上手才能学会的。” 陈王轻叹一声,默然半日,道:“多谢了。” “还有你那条美女蛇。”贾琮道,“显见是那种我得不到便要毁掉之人。这等人过于极端,从不想跟人合作。你留神你的子嗣。” 陈王倒抽一口冷气,好悬跳了起来,当即向他深施一礼道:“多谢先生。” 贾琮摆摆手,叹道:“不过是想起我们家的一些旧事罢了。我家本还有几个叔叔,都让我祖母给弄死了。”又长叹一声,摇摇头,神情哀然,“小孩子太过娇弱,稍稍动一动便没了。”愣了会子,便起身告辞。 陈王亲送他出了府门,立在门口发了半日的呆,返身去见慧太妃。乃将方才之事说了一回,只隐去了贾琮怜他母亲管的宽、劝他出去走走这些事。 慧太妃听罢笑道:“什么胖子瘦子,分明是看陈瑞锦的颜面。想来陈瑞锦也说了咱们不少好话,你回头悄悄给她送份礼去。”陈王应了。她又道,“三丫头你不必忧心,有我呢。”乃淡然一笑,“我从能宫中将你养成这么大,还能让她算计了我的孙儿去” 陈王忙说:“有劳母妃。”心中仍惴惴不安,放心不下那蛇蝎女人。 不多时,起.点便来了陈王府后门,说是求见周小兰。候了会子,有个人走了过来。她抬头一瞧竟是她师父,忙行了个礼。周大梅叹道:“跟我走吧。”起.点遂跟着她一径到了她姐妹二人所居的小院子。 到了里头一瞧,周小兰伤的极轻,无甚大碍,心下便已明白了八分。趁她师父出去取药,向周小兰抱拳道:“多谢小师叔通风报信。” 周小兰挑了挑眉:“何意” 起.点道:“小师叔知道我们有防备,故此穿了软甲。不然,被火.枪射中了,岂止这么点子伤” 周小兰淡然道:“我知道你的本事,不敢小觑。” 起.点道:“师父也在。” 周小兰道:“贾琮素有哪吒之名,万一他取出个乾坤圈呢” 起.点不禁笑了:“师叔,承认帮了我们一手何至于如此艰难。我们三爷打从昨晚开始便后悔不跌,一直念叨误伤友军、该死该死。” 周小兰见实在瞒不住,轻叹一声:“我与你师父本是江苏那边人。因遭了倭寇,阖族皆没了。” 起.点也轻叹一声:“原来如此。师父知道么” “不知道。” 起.点想了想道:“你们族中可还有旁人没有” “使人去探过了,一个活口都没有。” 起.点道:“我因想起我们在台湾的一个绣娘来,她也是江苏人,名叫周茶花。”周小兰一怔。她又细看了看周小兰,道,“与小师叔并不像,倒是与师父的模子有几分相似。” 周小兰思忖片刻摇了摇头道:“当年委实查清楚了,并无侥幸得生的。” 起.点道:“嗯,大约是巧合罢了。”遂说起旁的。 过了会子,周小兰又问:“那个周茶花多大年岁” 起.点道:“约莫二十来岁。因为我们一道念书,倒还熟络。” “念书” 起.点笑道:“琮三爷喜欢琢磨西洋学问,硬逼着我们都学去,学会了倒也有趣。什么一根圆柱体高二十米,直径零点四米。在离开底面十六点五米处从和地面呈六十度角方向朝下斜劈掉一截去,劈出来的椭圆柱面纵向中心线距:“我才出了个题,把小师叔难住了。” 周小兰没好气道:“她在台湾府学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题目,闻所未闻。你说与你师父听听” 起.点笑嘻嘻又说了一遍与周大梅听。周大梅纵能做出这题来,又何尝听过那些贾琮从后世带来的数学名词自然也是茫然不知其意。起.点又笑。周大梅摇了摇头,道:“你倒是跟了个好主子。” 起.点道:“我这东家有些好处。绝不让下属吃亏、也从不多管下属私事、给的薪水还多、谁要想换个东家他亦不会拦着。只是在他手下自在惯了,谁又肯去别处当奴才去” 周小兰道:“就没有不好的” “自然有。”起.点面色一沉,“说话口没遮拦,行事颇为疯傻,时常在外人跟前让我们失了颜面,有时竟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他若不是东家真想一把掐死。偏每回数落他他只口里应下,过会子看你气消了,他就说,承认错误坚决不改。可不把人活气死么” 周小兰啼笑皆非:“这算什么不好。” 起.点笑道:“日子长了大伙儿都惯了。” 周大梅点头道:“好生做事。”又叮嘱了些旁的,起.点瞧着天色不早便告辞了。 回到客栈将此事一说,贾琮拍了拍胸口:“亏得小师叔稳重。” 贾敘道:“周茶花与她二人并非一家子。” 起.点道:“我知道,只是随口瞎掰几句罢了。” 秦三姑忍俊不禁,指着她道:“这丫头跟着琮儿旁的好处没有,信口雌黄倒是立时学会了。” 起.点笑道:“女卫皆自小在宫中长大,她们既细查过族里,想必是极惦记的,保不齐便会有侥幸之心。万一勾了个谁过去呢咱们设法拖着她在台湾府呆一阵子。三爷说的有理,自由会让人上瘾的。听说的、看人家的,皆不如自己经历的,横竖谁也别再想让我当奴才去。” 贾琮欢呼道:“哦~~不自由、毋宁死” 经此一事,陈王买晒盐方子大方了许多。两日后,贾惜春便揣着银票子在收拾东西了,贾琮趁机溜出去喝胡辣汤。 饱饱喝了三大碗,贾琮伤心的看着摊主老汉道:“我明儿就要走了,喝不着了。” 老汉也喜欢他,道:“小爷得空还来吧。” “只怕难了。”贾琮摸了摸肚子,愁道,“委实再喝不下了。”老汉不禁哈哈大笑。 忽然见四周行人都朝一处望去,贾琮自然也跟着望过去。只见一位白衣女子袅袅婷婷走了过来,眉目哀凄、楚楚可怜,向着贾琮深深万福。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贾琮见她实在长得漂亮,忍不住问道:“这位姑娘有事么” 那女子垂泪道:“求三爷饶命。” 贾琮登时明白她是谁了,方才那点子怜香惜玉之心划出一条抛物线去了九天之外,蹦起来道:“你就是瞿三吧” 那女子哭道:“我不过一弱质女流,不明世事” 这便是承认了。“你别说了”贾琮嘴角抽了抽,“我可没把你怎样,你纵求哪里用得着求我”也立时明白她为何那么自信能把姐夫撬到手。瞿二姑娘已算个美人了,在她跟前立时被秒得渣都不剩。美丽果然是女人的武器,亏得小爷自小看多了美人,免疫。 瞿三姑娘泪眼盈盈看着他双膝跪下:“我已无路可走,求三爷出个主意。”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你想杀我,我还帮你这位小姐,你要搞清楚:你若没有那么个姑妈,我必要杀你出气。”乃甩袖子就走。 瞿三姑娘急了,扑上去抱他的腿。贾琮是怡红院的少东家,这种招数早料到了。她扑过来的时候贾琮纵身一跳,笑道:“我虽功夫平平,好歹也练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让一个文弱书生额,寻常女子抓住。”乃头也不回的走了。瞿三姑娘哭倒在地,如软香柔玉一般,旁人皆怜惜不已。 不多时便有人过来搀扶她上了马车,马车吱呀呀的走了,一径入了陈王府后门。 到了里头,瞿三姑娘向慧太妃行大礼。慧太妃坐在贵妃榻慢悠悠喝完了一盅茶,方问:“如何”瞿三姑娘遂将方才之事说了。慧太妃点头道,“下去吧。”瞿三姑娘再叩首,下去了。 慧太妃乃向一旁的周大梅道:“如此看来,贾琮并无挑拨我与我儿之意。” 周大梅道:“属下亦不曾看出来。” 慧太妃叹道:“前日他二人相见,贾琮说我管得太宽、连儿子跟女人睡觉都管,还劝他离了我出去走走。偏这些话那孩子后来没告诉我,匿下了;我便疑心这个贾琮可是要离间我们母子。倘若他有此心,横竖三丫头死不了,他今儿就当挑拨三丫头才是。”乃笑道,“此子一点都没变,还与他小时候一般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半分忍不得。这等人是成不了大事的,不过仗着天资聪慧罢了。” 周大梅垂头应“是”。 “你那个弟子,可多多往来些。”慧太妃道,“贾琮很是器重她。” 周大梅又应“是”。 慧太妃叹道:“不是我非要管他睡女人的事。三丫头的容貌你也知道,杀了实在可惜。来日纵然他自己不要,用处多了去了。贾琮虽不为所惑,多半因贾赦风流成性、家里头还开了花楼之故。寻常男子哪里敌得过她” 周大梅道:“只是王爷怕不愿意。” 慧太妃道:“一手后棋罢了,她那容貌也不能白白废了不是” 周大梅应道:“娘娘说的是。” 慧太妃又叹一声:“陈国实在太小了。”不禁愁满眉头。 只是慧太妃与陈王都忘记了两件事:陈王府不是幽闭无门、行动约束的深宫,并府中还有陈王妃这个人。 第三百零一章 陈州事了,贾琮等人收拾行装结了账正欲离开客栈,外头忽有陈王府的人来,说是王爷替他们备了份薄礼。彩东方文学贾琮喜滋滋道:“咱们也没帮上什么忙,这怎么好意思呢。”一壁命人悉数收好了。因着急赶路,也没功夫验看,只瞧了瞧单子,大略还不错。遂赶往平安州去给团团贺周岁。 赶了一天的路,晚上宿于小镇,包下一间客栈,惜春让下头的人清点陈王之礼。过了会子,有个伙计面容古怪的来回道:“四姑娘,你瞧瞧去吧。” 惜春问道:“可是有什么差错” 那伙计道:“礼单子上有一件东西,上头写的是一头整的腊香猪,却是拿一个大藤箱子装的。” 贾琮皱眉道:“咱们是要先去平安州的,怎么好带着一头腊猪到处跑也不知这礼是谁预备的。” 伙计苦笑道:“哪里是猪,那是一个大活人” “什么”贾琮蹦了起来,“男的女的” 伙计道:“一个好漂亮的小姑娘,只是昏迷着,仿佛着了迷药。” 众人互视了几眼,惜春笑道:“我知道这礼是谁预备的了。” 遂赶到院子后头一瞧,果然藤箱里的腊香猪就是瞿三姑娘。此女只穿着里衣,裹了条薄被子,大约是睡着时被人迷昏了塞进箱子的,里头还撂着一张签子。取出来一瞧,竟是卖身契卖家是她父亲瞿申,还留了手印。 起点皱眉道:“瞿申素来听慧太妃的,怎么会卖女” 贾琮道:“此事做得不干不脆,保不齐是设法哄骗他按了个手印,且是否当真是瞿申按的也未可知。”乃笑道,“这个陈王妃倒是有趣。五叔,杀了她么” 贾敘道:“杀了作甚美人难得,有的是用处。” 贾琮道:“我们怡红院可不要这样的。而且她聪明漂亮狠毒加到一起,不好控制,万一玩脱了呢还是杀了吧。” 贾敘道:“她那么点子小道行算什么你实在不敢用,送给刘侗去。他们四处给人送美人,如今也送他们一个。总不能让他们吃亏嘛。” 贾琮撇嘴道:“那算谁送的” “岂能白送”贾敘道,“好好的一头腊香猪,他不花钱就想拖走么” 贾琮斜睨着他道:“那这事儿我不管了交给您老” “你不必管了。” 贾琮巴不得一声,一溜烟儿跑回屋去。惜春等人也跟着跑了,只留秦三姑在他身边似笑非笑瞥了两眼:“好难得的美人。” 敘正色道,“美人虽多,这般绝色不好找。三姑,帮我去弄点东西。” 秦三姑本来要走,都已转过身了,见他说的一本正经,只好回来:“弄什么” “不少。走,回屋我列个单子给你,咱们俩只怕要暂撂下他们去许昌。”贾敘乃吩咐伙计将腊香猪放回藤箱,拉着秦三姑走了。 贾琮等人沿着官道走了数日,有人骑快马飞驰如电掠过他们的车马,猛然拨转马头。那马长嘶一声,哒哒哒的走了几步,立住了,恰挡在荣国府众人之前。荣国府的人忙也纷纷拉马,起点先喊了一声“小师叔”。 来者正是周小兰,迎着贾琮一抱拳:“琮三爷,敢问瞿家三姑娘可在你手里” 贾琮一愣:“哈谁” 周小兰道:“今有人招供,将瞿家三姑娘迷昏后放入藤箱,充作礼物送给了琮三爷。” “没有啊”贾琮茫然道,“陈王送的礼我们当日就清点过了,都是货品,没有活人。”遂回头问道,“礼单子谁收着呢” 起点:“我收着呢。”乃打开包袱将陈王的礼单子寻了出来,催马上前递给了周小兰,“这个便是,你瞧瞧。” 周小兰看了看,道:“有一整头腊香猪” 贾琮忙说:“别的都在,唯有那腊香猪我们送给一家客栈折了些宿资。”又抱怨道,“那玩意我们带着多不方便。我虽爱吃,也不是什么都吃的。” 周小兰问道:“你们可还记得那客栈在哪儿叫什么” 起点道:“我记得。”遂将客栈所在说了。“那装腊香猪的藤箱子也送给客栈老板了。” 周小兰点点头:“我记下了。”乃轻笑道,“如今慧太妃查出是王妃与瞿太太合谋,以瞿三姑娘充做腊香猪送给琮三爷。” 贾琮道:“真是一头猪,不会说话不会动,腌得香喷喷的,可惜不合我口味。” 周小兰道:“王妃与瞿太太俱不认,王爷也替王妃出了佐证。只是瞿三姑娘委实不见了。” 贾琮假笑了一下:“什么不见了,就是逃跑了呗。她那容貌,在哪个男人身边不好混慧太妃根本就是想整治一下儿媳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小兰含笑道:“琮三爷如何知道瞿三姑娘必定不是王妃藏起来的” “我不知道。”贾琮道,“只是我与陈王妃都险些死在瞿三手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故此但凡得了机会,我都会说陈王妃的好话、并说瞿三的坏话。” 周小兰点头道:“琮三爷倒是实在。”因思忖片刻道,“我先去那客栈问问。”乃催马走了几步,回头打量这群人几眼,含笑而去。 她依着起点的话赶到那客栈一问,果然荣国府的人留下了腊香猪一头折价充作店资,只是两日后有个来住宿的过路客商爱吃那个,他下头的伙计在厨房看见了,便告诉东家。那商人过去闻了闻,连声叫好,立时买下来让厨房做给大伙儿吃,一顿就吃净了。那藤箱子因老板娘瞧着好,留下来没扔,如今装着些杂物。周小兰查验了藤箱,委实是陈王府常用的。不禁笑道:“做的好周密。” 她遂取了藤箱子带回陈州去给慧太妃,慧太妃冷笑道:“他们倒是当真弄了一头腊香猪去。”抬头瞧了瞧陈大梅,“你猜,她与贾琮什么时候搭上的” 陈大梅道:“若有人搭上,除非是王爷。王妃与贾琮搭不上。” 慧太妃道:“怎么贾琮会将事情做的如此齐全” 陈大梅道:“如贾琮所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此事无须商议,他一看见三姑娘便心照不宣。” “倒也说得过去。”慧太妃摇了摇头,“她怎么就忍不得不会下蛋的母鸡还能碍着她什么” 陈大梅道:“王妃终究年轻。再有,王爷也不想留着三姑娘。” 慧太妃叹了一声:“如此看来,我倒是不能将她如何了。” 陈大梅问道:“娘娘不稍作惩治么” 慧太妃道:“我若惩治她,他们两口子岂不是更亲密了你设法告诉我那个糊涂儿子,他母亲如今只剩下一个可用的侄女了,纵出了如此大事也不敢动她。” 陈大梅应了,又道:“琮三爷来陈之事,燕王的人已知道了。” 慧太妃道:“三丫头之事不必瞒他,悉数依实漏给他知道。东瀛国与霍晟,半分莫提。”她思忖片刻道,“告诉司徒磐贾琮特特来陈是为了谢谢陈王杀了他儿子,可惜人不是我们杀的,他白来一趟、还好悬丧命。” “属下知道分寸。” 却说另一头,瞿三姑娘醒来,惊觉自己被捆在一辆破旧的马车里,忙挣扎起来。只听前头有人说:“仿佛是醒了”便掀帘子进来,乃是一对满脸褶子的老两口子,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老婆子道,“可算是醒了。”瞿三姑娘顿时明白不好,整个人都僵了。那老婆子捏了一把她的脸,惋惜道,“可惜了,是个哑巴。”又撤身出去。瞿三姑娘忙张嘴想说话,这才发觉,只能啊啊几声她已不会说话了。又看自己身上穿着的乃是破旧的农家女衣衫,惊惧惶恐,瘫倒在马车内。 又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仿佛老两口在吃午饭。等了许久,那老婆子进来解开她手上的绳子,丢给她一碗水一个馒头。瞿三姑娘又饿又渴,旁的也顾不得了,先吃喝了再论。待她吃完,老婆子又捆起她来,出去驾马车跑开了。当晚,马车仿佛是进了城,又驶入一座小院子。老婆子便赶着瞿三姑娘下马车,关入一间屋子。 瞿三姑娘心中洞若观火:她这是被灌了哑药、卖与了人伢子。是谁做下的亦不必问了。乃伏在茅草炕上无声饮泣,如芙蓉垂露、柳叶滴雨,惜之无人得见。 次日,老婆子领了个满口黄牙的瘦子进来指着瞿三姑娘道:“喏,就是这个。货是好货,只可惜是个哑巴,身子也破了。”乃低声道,“就是她亲哥哥做的。” 那瘦子笑道:“这般模样儿,又是哑巴,难怪亲哥哥也耐不住。”乃上来捏着瞿三姑娘的下巴细瞧了瞧,啧啧道,“可惜了。若是个完璧,价钱可了不得。” 老婆子又道:“这丫头还有一个好处。她与她哥哥那事儿让她嫂子知道了,乡下女人极泼辣,连夜跑去镇上买了包药下给她,故此她生不得孩子。她嫂子又将此事扯的十里八乡都知道了。本来她老子还指望将她嫁出去得些彩礼,此事一宣扬不会下蛋的母鸡,模样再好有何用没奈何,只得将她折价卖与我的一个上家。”她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殊不知,这等不会生孩子的女人更好。” 瘦子笑道:“下回有这种便宜捡,可别忘了告诉马爷” “好说好说”老婆子道,“她老子姓腊,就是腊肠那个腊;她还有个名儿叫做香珠,在她们那一带是个颇为有名哑巴西施。” 瘦子道:“名儿倒是不错。”乃摸着瞿三姑娘的手道,“怎么乡下女孩儿手这么好连个茧子都没有,跟大户人家的小姐似的。”瞿三姑娘两眼一亮 谁知那老婆子道:“她可不就是像个小姐一般养着在家里连针线都不沾手的。他老子就指着她能嫁到城里大户人家呢。谁知白白养了十四年,让自己的儿子媳妇给弄砸了,花在她身上多少心血眨眼打了水漂。我那上家说,刚入手的时候可了不得,不是哭就是寻死,没奈何只得捆着她,她仍是闹,最后竟只得下药迷昏了方好些。谁知到了我手上倒是听话了许多,只管哭,倒是不寻死觅活了。” 瘦子道:“如此说来,想必心气骄傲,未必好驯服。” 老婆子笑道:“多烈的野马,到了马爷手上不都驯服了何况是个哑巴。” 瘦子横了她一眼:“少说好听的。模样儿再好,哑巴就是哑巴,身子也破了。” “哎呦呦,马爷,这模样可是万里挑一啊再说,马爷是替刘大人买人的,如此美人儿还怕赏赐会少么” 他二人便讨价还价起来。瞿三姑娘悲从中来,泪珠子滚落洒满衣襟。那马爷说着说着忽然看呆了,老婆子喊了他好几声他才明白过来。不禁抚着后脑道:“妈呀,我都要忍不得了。”扭头一瞧老婆子的脸便喝道,“你还想坐地起价不成” 老婆子谄笑道:“实在是替上家卖她,我老婆子也不过是个拿抽头的。” 马爷实在瞧上了她,不多时便议定价钱带人走了。 到了马爷的住处,腊香珠已不啼哭了,只哀容满面看着马爷。马爷怜惜她,衣裳用具皆不亏待她,她便立时欢喜起来。马爷闻报连连点头,笑道:“乡下人没见过好东西。”又使人教些礼仪并跳舞弹琵琶,告诉她学的好便有好饭食好衣裳。此女学的极快且好,马爷听了又笑,“竟得了一宝” 这一日,马爷亲看了她跳舞并听了琵琶,干脆与她商议道:“香珠姑娘,如今只说你是我的老家的妹子,如何”腊香珠狂喜,连连叩首。马爷哈哈大笑,连赞她“聪明无双”,弯腰搀她起来,道:“妹子无须多礼”他遂下令,从今儿起,香珠姑娘姓马,家里上下都叫她做“小姐”。 又重新换了一套衣裳首饰,装扮出来竟是一副大家小姐的模样了。马爷击掌道:“我这妹子可了不得”乃又请了花楼中的教习师傅来教她些风月之事。至于学得如何,马哥哥自然要亲验一番的。 <> 第三百零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零三章 却说这一日卫若蘅正在纺纱机作坊巡视,忽闻哨声入耳,正是外头自家守卫的哨信,赶忙出去。xshuo.原来是水寨来人报知急事,有个少年胖子自称寒山寺旧友来访,夫人已让他们上了岛。卫若蘅虽知贾琮对自家并无恶意,也算救了媳妇儿一命,终究不甚放心,急匆匆赶回水寨。 到了书房外头一瞧,房门大开,两个守在门口的兄弟正乐呵呵的往里头瞧,他便也在后头瞧了瞧。原来贾琮正与他们二头领争辩文与武哪个有用些。这般辩题本来无解,只是贾琮的舌头哪里是二头领能比的行动便噎的二头领说不出话来。偏他们水寨的兄弟也并不相帮,个个在旁瞧热闹。卫若蘅笑摇了摇头,咳嗽一声。二头领见他来了,登时如得了大赦一般,喊道“五爷” 贾琮笑嘻嘻站起来拱手道“五爷,别来无恙听闻夫人已有喜了,贫道特来讨谢礼。” 卫若蘅登时喜不自禁“好说好说”一壁走了进来。 贾琮道“我家大外甥将将满了周岁。我们带了小家伙的一个小肚兜儿来,方才我四姐姐去见夫人,已送过去了。” 卫若蘅大喜,一躬到地“多谢三爷” “五爷客气了” 众人遂重新落座。卫若蘅那点子忧心霎时被团团一个肚兜儿打散,笑命重新上好茶,问道“三爷此来何事” 贾琮道“没事。给外甥贺完了周岁回南,路过苏州,想起你了便来瞧瞧。顺道告诉你,那书已给了卫若兰。对了我夸了你一番,他还挺有志气,说要好生研读、盼着来日不弱于你。” 卫若蘅哂笑道“檐下燕雀尔。” 贾琮道“在纨绔当中他倒算好的,箭射的不错。” 卫若蘅淡然道“射靶子他是不错的,让他射个活物试试” 贾琮撇嘴道“五爷,讲点道理行么人家一个少爷,平素不过打打猎罢了,哪里有机会真刀真枪练纵然想习个兵法,手下也没人啊” 卫若蘅瞧了他一眼“三爷来太湖一趟,只为了说这个” “不止。”贾琮道,“我前些日子亲往陈州撺掇陈王南下琼州,与南安郡王霍晟合兵一处,攻打东瀛国。” 卫若蘅皱眉道“倭寇之所” “正是。” 卫若蘅道“陈王想占据东瀛么” 贾琮道“那倒不是。缺钱罢了,他们是去抢劫的。依着东瀛如今的国力,想来不难。等他们抢完了扛着银箱子回来,倘若吴王眼红,烦劳五爷帮着撺掇几句。可以抢的地方虽多,手快有、手慢无。” 卫若蘅思忖片刻道“这倒是不难,吴王贪而爱财。还望你们陈先生也帮上一帮。” “陈瑞文啊。”贾琮托着腮帮子想了想,“好办,他自己也缺钱呢。” “再有,”卫若蘅道,“三爷看吴王打哪里好些” 贾琮愁道“本来倒是东瀛最近。要么去打高丽不想让给鲁王。高丽本是辽王最近,只是我欲寻个机会撺掇他扮作贼寇抢俄罗斯的。” 卫若蘅道“俄罗斯国太大,其民风亦强悍,以辽国一国之力难以匹敌。” 贾琮笑道“你不知道。俄罗斯国下一任国主是个昏君,本该有个极厉害的女帝夺其位,已经让我家四姐姐给搅了。这个昏君若当政到老,彼国好对付的紧。” 卫若蘅早已认定他是天人下界玩耍,毫不惊诧,道“你既说下一任国主,这一任还是不差等下一任国主继位、再糟蹋会子国家,少说得十年吧。辽国虽大,却也贫寒,并北拒外虏。辽王肯要了那一块地方去,我也有几分钦佩。” “倒也有理,他比旁人都缺钱些。”贾琮道,“既这么着,高丽还是给他们吧。” 卫若蘅道“与吴国而言委实是东瀛最近。东瀛也不小,想来依着陈王与南安王爷那点子人马,也抢不完的” 贾琮一击掌“说的也是饼虽小,一两口也吃不完。” 卫若蘅笑拱手道“南安郡王那头,还望三爷稍加调停,莫以为我们是去抢生意的。” 贾琮笑道“人家已快动身了,你们只能拿第二波。” 卫若蘅道“论起来我们离彼国近些。南洋小国也多,霍王爷何不就近取之” 贾琮横了他一眼“人家预备许久、也查了地势军防的。” 卫若蘅眉头动了动“我看过三爷在燕王府悬的地图。霍晟好胃口,他这是想趁旁人尚未回过神来先上东瀛干一票。至于南洋小国,他既在琼州,还有谁比他方便” 贾琮笑击掌道“我说什么来着手快有、手慢无。” 卫若蘅含笑看着他“你们呢” 贾琮道“卖船、卖火器,做大家的坚实后盾。” 卫若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贾琮又道“现在说也许还早了些。北美的加利福尼亚省有个叫萨克拉门托的地方,有巨大金矿,而且易采,简直掀开地皮就是金子。” 卫若蘅想了想“不算早。此事只悄悄漏给几家王爷,莫让寻常百姓知道就好。” 贾琮道“我本欲等霍晟回来就宣扬出去的,还指着寻常百姓都过去淘金呢。” 卫若蘅瞧了他一眼“没有兵马开道,手无寸铁的百姓岂非要被西洋人打死” 贾琮道“他们才移民过去不久,人数很少,大约只有两三百万。那边的当地百姓已经被他们杀干净、几乎绝种了,我朝人数有西洋人的百倍之多。金子,会使人发疯。没有这个诱惑,寻常百姓有几个愿意背井离乡的” 卫若蘅道“金子会让我朝之人发疯,也会让西洋人发疯。你只告诉王爷们何处有金子,王爷们先去将那地方打下来,寻常百姓再过去,岂不是妥当三爷,何须着急你旧年已撒下鱼饵,鱼儿也都看见了,只待它们渐渐游过去便好。” 贾琮怔了怔,苦笑道“委实是我操之过急了。五爷言之有理,我们人数占了优势,只待改进火器、自己生产,就不怕区区数百万的西洋人。”乃站起来向卫若蘅作了个长揖,“多谢五爷提醒。” 卫若蘅含笑道“三爷不必客气。”乃命寨中设宴款待。 虽是水匪之所,因太湖物产丰盛,席上菜肴皆美味,众人赞不绝口。卫若蘅也颇有颜面,趁着酒兴还赋诗一首,又催贾琮。贾琮摆手道“实在不是文人,念书迫不得已,朋友跟前就不必了。”卫若蘅哈哈大笑。 一时酒空,有个水匪上来替贾琮斟酒,众人皆不曾留意。只听“当啷”的一声,有金器落地,再看贾敘已扭住那水匪跪扣在地上。贾琮蒙了,全然没看清楚刚才出了何事,半日才说“哈干嘛” 贾敘哼了一声“这小子想捅你一刀,刀路还颇准。” 贾琮又怔了怔,委屈道“我最近招谁惹谁了怎么老有人想杀我还都是不认识的人。” 抬目去看卫若蘅,卫若蘅神情惊愕,显见也不知情,厉声问道“刘哑巴,你做什么 刘哑巴使尽力气挣扎,奈何贾敘手掌如铁钳子一般,半分动弹不得。 贾琮围着他转了几圈,又蹲下.身去打量他的脸道“他这模样长得实在不像江苏人。” 卫若蘅见他并未责难己方,心下略宽,道“他祖父父亲都是太湖边的寻常渔民,因小时候不会说话,人都叫他做哑巴。到七岁上才学了说话。” 贾琮又细看了看此人“不像。若蘅,你去问问他家长辈,我疑心此人是被收养的。” 他这个“若蘅”叫得自然,卫若蘅眉头稍稍动了动,只奇道“三爷何以知之” 贾琮道“猜的。这眉眼、脸型,尤其是被人抓住后欲挣不能的狰狞之态,怎么看都像是日剧里头额,像东瀛人的模样。可能是因为什么缘故流落来我朝的倭寇之后,故此他起初不会说我朝话,后来渐渐学的。” 旁有一个水匪道“他委实与他老子长得不像。” 另一个道“与他娘、他姐姐也不像。” 贾琮问道“他们家还有儿子么” 有人道“没了,只此一子。他有三个姐姐。” 贾琮撇嘴道“这就是了。连生了三个女儿,老刘盼着有个儿子,于是捡了一个。”遂坐回椅子上取隔壁座贾敘的酒饮了一口,笑盈盈瞧着刘哑巴,“我说的可对” 刘哑巴半日才说“我母国与你何冤何仇” 贾琮“腾”的站了起来,冷森森的道“那我母国又与你们何冤何仇,倭寇数百年杀我百姓掠我城池百年后你们在金陵城四天四夜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三十多万,又何冤何仇年之战你们杀我百姓近三亿,何冤何仇” 满座皆惊卫若蘅急问“三爷这是何意” 贾琮乃向他抱拳道“卫兄,本来我想着酒席散后再悄悄同你说的。你们若打别处还罢了;若去东瀛,恳请万万不可心慈手软,能杀多少杀多少,杀尽了最好” 刘哑巴嘶声喊道“你就不怕神佛报应么” 贾琮冷笑道“报应你们怎么不怕神佛报应呢西洋人为了夺取国土,杀尽美洲印第安人数千万,结结实实将数倍于我朝土地上的人口灭了族,何尝见过报应了两百年后他们是世界第一强国”他遂含笑看着卫若蘅道,“卫兄放心,杀异族决计不会有报应的。” 卫若蘅面色阴冷,沉声道“三爷放心,纵有报应也只在我一身,我纵得了报应何妨。” 贾琮摆手道“不会有报应的,你只信我。” 卫若蘅点点头“我信你。”乃环顾道,“我欲向吴王请兵攻东瀛,兄弟们可有愿意跟着去的” 四周水匪齐声道“誓死追随五爷” “好”贾琮大声道,“为了子孙后人,灭了这帮小鬼子” 众人跟着大喊“灭了这帮小鬼子” 刘哑巴又挣扎喊道“五爷不可信他妖言惑众我母国不会的” 贾琮叹了一声,看着卫若蘅道“你知道他母国为何要来打我朝么” 卫若蘅道“为了劫掠” 贾琮摇头“非也,为了子孙能活命。”见众人疑惑,乃解释道,“彼国太小,又有许多火山冰川之类的地方,可耕种的土地少,物产自然也少。偏他们能生孩子,行动便有个什么十郎郎的。人一多,东西就不够吃了。彼国本是数个大岛连成的。从前,人口多了东西少了他们便内部打仗,打死过半甚至更多人口,东西又够吃了。后来有了好船可以渡海,他们便来我朝劫掠,就成了倭寇。百年后的船比现在好多了,可以载上千战士渡海,并有极厉害的火器可以一炮轰塌城门。故此他们就用不着自己跟自己打了。他们可以一船船的将人运到我朝来。其国主对我朝有一策,叫做三光之策。烧光、杀光、抢光。指望如西洋人杀尽美洲人一般杀尽我朝百姓,占据我朝国土。” 满屋子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面沉似水,却个个捏紧了拳头。 贾琮略住了住,饮了口酒,接着说“卫兄,我才说,唯有东瀛国之人务必尽力杀之,便是这个缘故。他们若想子孙有饭吃,务必向外侵占他国国土。而我朝离他们最近。你光是打服他们这一辈人是无用的。这一辈打服了,后人呢莫说可以让他们世世代代记得你卫若蘅的厉害,你那时候早死了,记得也没用。人没饭吃的时候,不打仗是饿死、打仗保不齐有口粮吃,你说他们的百姓会不会来打来抢杀百年后我们倘若恰逢昏君在位、民不聊生,打不过他们的后人怎么办就算百年后赢了,两百年后呢历朝历代总有昏君当政的,我朝也免不了。而海船只会越造越大、火器只会越造越好。卫兄,我朝与东瀛,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不死不休。” 卫若蘅足足默然了半盏茶的功夫,轻轻一笑“那还用问自然是他们死了。” 贾琮遂不再多言,弯腰向卫若蘅一躬到地“贾琮替后世子孙谢过卫将军” 一旁贾敘手起刀落,将刘哑巴当堂斩首,鲜血喷涌而出,顿时溅满半个屋子。 四周水匪齐声高喊“替五爷效死” 卫若蘅目若沉漆,宛如杀神下界,直着背向贾琮抱拳“定不负先生所托。” 贾琮又一躬到地“再谢将军。” 第三百零四章 话说卫若蘅有志荡平东瀛,贾琮便在水寨多呆了一日,细细与他讲述这些年得来的东瀛情报并前世知道的东瀛事,次日下午告辞而去。小说排行榜.点已写好书信给陈瑞文,告诉他陈王与南安郡王正欲合兵去东瀛打劫,暗暗引着他羡慕此二人下属眼看就要发大财,到苏州可使贾氏马行的人送去。 众人乃悠悠哉哉乘船回苏州,才刚登岸,贾敘道:“明日去金陵一趟。” 贾琮一愣:“哈干嘛金陵绕路了。” 惜春机灵,立时猜着了,忙说:“五叔说去就去,你废什么话。”挤了挤眼。贾琮仍未明白,左右来回看了叔叔与姐姐好几回,老老实实“哦”了一声。 到了客栈才安排屋子,吴攸道:“我有点事儿先快马赶去金陵,你们明儿再来。”贾敘点了点头。唯有贾琮一头雾水不知他们作甚。 次日,大伙儿一道出发往金陵而去。六朝古都故事太多,贾琮最记得后世那个刻骨铭心的国耻,故此他心中是不大想去。入了城门,他问道:“五叔,去哪儿。”挨了惜春一记眼刀。贾敘一言不发,拍马走在前头领路。众人穿城而过,西门入南门出,却见吴攸驾了辆马车候在南门外头,贾敘赞许的瞧了他两眼,微微颔首。 直待跟着贾敘到了地方,贾琮才“哎呀”了一声。他已经把“十二钗”前头的“金陵”给忘了。贾家祖坟在金陵,他五叔这是来祭祖的。果然,吴攸马车上拉的都是祭祖用的香烛贡品等物。贾琮登时庆幸自己平素本不爱穿鲜亮颜色的衣裳,今日可巧穿的一身蟹壳青。在墓园子看着的是一对老仆夫妇,因惜春曾来过,认得她,忙过来见礼。惜春指着贾敘贾琮一一介绍。他二人听闻荣国府有个被拐子拐走的五爷找回来了,齐声念佛,说是国公爷保佑。 贾敘乃领着侄儿侄女拜祭列祖列宗并给贾代善上坟。贾琮虽跟着叔父行礼,心中默默祷告:贾老爷子,我这魂儿虽是后世来人,身子委实是你孙子。谢谢您老南征北战留下威名,孙儿必然不辱祖父荣光;谢谢您替我生下可爱的老爹和牛逼的五叔,我会好生孝敬他们的;谢谢您留下的兄弟姐妹个个聪慧有用,孙儿觉得生在贾家如同生在曹家曹族和夏侯族已得了许多人才。对了,孙儿我是要造反的,来日如得登大宝,定然依着规矩封您一个帝号,您老千万保佑我、千万别让司徒家的祖宗知道这事儿。他胡思乱想的功夫,大礼也行完了。 贾敘又含笑拉秦三姑一道跪在坟前道:“爹,这是吕氏。儿子有心求她为妻,特来见过父亲。”一语未了,早滚下泪来。秦三姑心下恻然,偏有千言哽在咽喉说不出来,只依着新妇的规矩行了大礼。贾敘看在眼中暗暗欢喜。 贾琮虽知道仪式于古人极要紧,实在没想到这般要紧。祭完了贾代善之后,秦三姑整个人气质都变了。她前几日被贾敘强赖上了贾家的贼船,众人瞧得出来,此女忐忑不定,忧心忡忡。这会子却已散去眉间轻愁,淡定如山,又是京中那位城西一霸了。 乃又往宁国府祖坟去祭拜了惜春的祖父贾代化,顺带默许了吴攸装憨卖傻的跟在后头磕头。 后遂无事,一路赶回台湾府。 贾赦贾琏等人早得了信,亲往城外相迎。贾琏已知道五叔未过门的媳妇就是城西秦三姑,有点讪讪的。秦三姑只做不认得他。 老哥俩三十余年后相见,都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贾赦叹道:“老五啊,我还记得你的模样。当年整个京城给翻了个个子愣是没寻着你,老爷子钢铸铁打一般的人立时就病了。” 贾敘默然片刻道:“往事就不提了。” 贾琏道:“五叔说的是。老爷,从前就不提了。五叔若一直在家也未必出息。” 贾赦叹道:“你五叔若一直在家,你祖父保不齐能多活两年。”说得贾敘眼中忍不住垂下泪来,贾赦眼眶子也红了。 贾琮忙说:“爹,我们路过金陵拜祭了祖父来着。” 贾赦点点头:“你五叔领去的吧。往年来回多少次从没见你记得祭祖。”贾琮瘪了瘪嘴。贾赦便领着大伙儿进城。 贾敘秦三姑一入城门便极为诧异。多年来京中之人都以为台湾府贫瘠,不曾想此处颇为繁盛。道路极宽,地面乃是一整块一整块极大极方正的石板铺下去的,贾敘不禁问道:“哪里弄来这么多齐整的石头” 贾琮笑道:“这是水泥。”又指着路旁的房子道,“凡崭新的屋子多少都用了水泥砌在砖缝里。只是不敢用得太厉害,房梁这些不敢用。台湾是个岛,地震极多,还是木头房子可靠些。来日在别处建房子可以用钢筋混凝土。” 秦三姑瞧了他一眼:“你在此处怕是捣了不少鬼儿,只瞒着朝廷。” 贾琮眨眨眼:“并没有多少,不过弄了些初级工业罢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是给旁人做器的。” 又见前头走过来一行兵士,穿着黄绿褐杂色古怪式样衣裳,却精神的紧。个个背着西洋火.枪、腰间悬着刀,立定在他们马前。领头的喊了一声“行礼”兵士们齐刷刷举起右手比在眉间,齐声喊“将军好”。贾赦贾琮吴攸也回了个一模一样的礼,贾赦道:“兄弟们辛苦了。”兵士们齐喊“为人民服务”领头的再喊“礼毕”他们便又齐齐整整的走了。 贾赦得意道:“这是巡逻的武装警察。” 贾敘思忖道:“他们这衣裳,打起仗来却是极方便。” 贾赦指着贾琮道:“是他小时候从一位孙将军处学来的,我们思忖着,这孙将军大约是老爷子的下属。”乃忽然想起一事,“五弟可学过贾家拳不曾” 贾敘一愣:“贾家拳” 贾赦道:“琮儿四岁之时,这位孙将军悄悄传予他的。”乃将龚鲲早已润色得极圆满的“贾家拳”来历说了一遍。 听得贾敘心下着急,问道:“琮儿,是套什么拳法怎么从没听你提起” 贾琮“啊”了一声:“不能怪我平素您老也没跟我提起拳脚功夫之事,白眉赤眼的我哪里想得起来回去我亲演给您老瞧。” “快些演来”贾敘乃张望起知府衙门来。 过了会子路过一处极大的铺子,见出入客人多且杂,秦三姑不禁道:“这铺子好旺的生意,只是招牌太长了些。” 惜春笑道:“那是承天府第一百货商场,五婶子回头也逛逛去,什么都有。” 又见那铺子门口不远处有几个男女老幼提着大包小包立在一架极高的方棚子下头,张望着仿佛在候着什么人。旁边还竖了个牌子,上头有个钉子似的古怪的符号,并书“承天一百站”五个字。秦三姑又问:“那些人在等什么” 惜春道:“等公交马车呢。承天府一路马车,每刻钟发一班,每班三辆车,依着固定线路走哎呀一时说不清楚,明儿五婶子自己亲坐一回便知道了。” 贾琮道:“这马车是男女混坐的,车上有车婆子收钱。” 贾敘道:“男女大防也不顾了么” 贾琮道:“不过是富贵人家成日念叨什么男女大防罢了,寻常百姓哪有那许多啰嗦。想要大妨的自家买马车呗。台湾府人少,不将这些狗屁大防给他灭了,哪能让女子出门做事我们实在缺人力。如今出来做工的女子越来越多了,横竖给的钱不比男人少。” 贾敘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眼中从来没有规矩二字。”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一时到了知府衙门,王熙凤领着儿女迎了出来,彼此相见。她与秦三姑都是大方会说话的主,倒也平顺。 贾敘心里着急,扯着贾琮上后头演“贾家拳”。贾琮连衣裳都没换,就在知府衙门的正厅打了一通后世的军体拳,道:“看似简单,很是实用,如今军中都在学呢。” 秦三姑瞥了他一眼:“瞧你这意思,台湾府兵马还不少。” 贾琮嘻嘻笑道:“并不多。人口本来少,若非这两年从两广福建诱了些来,还更荒芜。” 贾萌在旁喊:“三叔我也会贾家拳的” 贾琮拍手道:“哦,萌儿也会,萌儿也演一回给五爷爷瞧可好” 贾萌立定行了个极标准的军礼:“遵命”遂摆开架势蹭蹭的练了一通。贾敘看着连连点头:“下盘极稳,好的很。” 贾琮乃将贾敘等人交给他老子,欢欢喜喜跑去潇.湘馆看大伙儿,不想迎头便是杨嵩一顿臭骂。杨衡爷俩回来了,杨嵩自然已知道兄弟侄儿是让这小子拐去当了海盗。贾琮因心虚了好久,如今东窗事发他反倒长出了一口气。横竖他脸皮厚,不论杨嵩说什么都只垂头听着,一壁装可怜。杨嵩也不能拿他怎样,把气撒足了,挥手放他走。贾琮都已拐了个弯子,好死不死的又探头回来问一句:“杨大哥,媳妇找到没”杨嵩大怒,又上前拎着他发了一通火。贾琮便知道这位还是光棍。 到了里头一瞧,林海也正烦闷呢。台湾府的一整套流程都是依着贾琮从后世带来的底子,年轻人摸着石头过河、且行且改,林海没法子适应。起初还说替黛玉管事,老爷子连一个上午都没撑下来。倒是他女儿往他身边一坐,一桩桩一件件杀伐果断。林海在旁围观了数日,愣是不弄明白。也难怪,旁的不说,此处计量单位就与朝廷不同。林海压根儿不习惯什么米啊吨啊立方啊,时常老半天反应不过来旁人在说什么。等他换算了个结果,一旁林黛玉已将事情办完了。 这种事情实在没人有法子,贾琮想了想,只好跟老头商量道:“姑父,要么您就教书,国学传统咱们也不能丢下哎;要么活到老学到老。有趣的东西多、新东西也多。杨将军拐来请来那么多西洋科学家” 林海打断道:“我已问过杨衡了,他分明是把人家绑来的” 贾琮嘻嘻笑道:“这些都是有能耐的,我们还特意为了他们造了教堂,来日咱们做的东西能不能领先西洋得靠他们。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固然要紧,眼下时不我待,先请夷人帮着干活也行啊。” 林海摇头道:“你们这般胡闹实在不妥。” 贾琮道:“先生,你不知道,这些都是能人。纵不能为我所用,也得关着不许放回去。虽说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与曹操而言,总比他在刘备营中计谋多端坑自家的好。” 林海想了想道:“既这么着,只好生待他们。” 贾琮道:“翼之已给环哥哥去信了,让他在荣国府的家生子里头挑些模样俏丽性情温柔的丫头送来。温柔乡英雄冢,日子长了慢慢总能感化些。” 林海听着也有理,便罢了。 承天府新奇有趣的事儿实在多,贾敘秦三姑连着转悠了数日、日日惊叹。 在旁笑道:“大佳腊虽远些,三爷说来日那里才是省府。房屋道路齐齐整整,建得好快。路也通畅,一溜儿的水泥马路,好宽敞平整。五老爷五太太可要去瞧瞧” 惜春道:“依我说最有趣的是大姐姐那里。各色古怪的机器仪器,好玩的东西一件件出来。” 林黛玉道:“过几日领你们去看承天港。那儿是军港,寻常人还不给进去呢。” 秦三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本得了司徒磐之命往琼州查看霍晟在做什么,不想才一出京便让贾敘拐跑了。如今家人也见了、祖坟也拜了、贾赦命王熙凤操持他二人的婚事她也不留神听见了,差事总不能平白的就没了她早知道霍晟在琼州厉兵秣马预备上东瀛抢劫去,只是也得给司徒磐个信儿不是不然岂不要惹他疑心贾家在台湾藏了这么多东西,让他知道了可了不得。遂问贾敘道:“要不要先去琼州一趟” 贾敘道:“咱们就别去了。琮儿要过去一趟,将那日同卫若蘅的话再同霍晟说一回。” 秦三姑思忖半日,道:“我还是得去。燕王在琼州本有探子,只是触不到机密罢了。” 贾敘道:“既然触不到机密,哪里就触得到你” 秦三姑苦笑道:“自然会与我联络。只当是点卯,总得去一趟。我想着,既是霍晟要去东瀛打仗,也不过是这会子暂且没人知道罢了,等他们打完了自然天下皆知,如今只瞒过这阵子便好。再有,我从前与这些人熟络,燕王只怕会命我留在琼州。” 贾敘想了想:“要你留在琼州也不难,娄氏再加一把力气便好。” 秦三姑忽然瞧着贾敘道:“王妃身边是不是也有你的人” 敘含笑道,“娄氏从前还算聪明,我的人派不上什么用场。自打司徒岧死了,她便好撺掇的紧。” 秦三姑皱眉道:“也不知他是谁杀的。”她脑中一念闪过,蓦然道,“该不会是你吧。” 贾敘随口道:“自然是我。她打我的女人,我打她的儿子,不是公平的紧” <> 第三百零五章 话说贾敘随口告诉秦三姑司徒岧是他杀的,秦三姑扭头瞧了他半日,淡然问道:“当年霍煊之事也是你做的黑白双煞又是谁” 贾敘道:“霍煊是潇.湘馆那群小崽子收拾的。xshuo.那会子宝玉犯傻,霍煊踢了他一脚仍不解气,又迁怒元丫头;元丫头险些丧命。琮儿的性子你知道。黑白双煞是我师弟与环儿两个,扮作黑白无常吓唬那个贾氏家学的魏先生之时,环儿随口掰的。” 过了片刻,秦三姑盯着他道:“故此你哄骗我。” 贾敘抿了抿嘴道:“司徒磐是你东家,我哪里敢说司徒岧是我杀的、黑白双煞里头的白无常是环儿” 秦三姑断然道:“还有。” 贾敘道:“丁明与那歌姬、魏先生、锦乡伯府都是晋王的人。起初没告诉你是因为那会子还没想着娶你。” “还有。” “自打旧年司徒岧在岭南险些杀了琮儿,我便盘算他那条性命了,一直寻不着合适的机会下手。直至娄氏惹了你,才冒险出手。司徒磐无心后院,故此他也轻视后院;冯紫英乃将军府出身。司徒岧之事若换了你去查,我少说要暴露两个人。”贾敘心疼道,“两个极要紧的人。” 秦三姑轻哼了一声:“还有。” “燕王府左近的那院子是我给下头的人传信令他们临时布置的,前后三个时辰不到。咱们回京之前那院子寻常的紧。”贾敘苦笑道,“我没那么会收拾院子的,以前从未收拾过。” 秦三姑立时道:“必然是女子收拾的。” 贾敘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会子琮儿已回京了。院子是他请四丫头并柳家的老板娘帮着收拾的。”他想了想道,“柳家老板娘就是从前宁国府贾蓉的媳妇,出家为尼的那个。因贾珍那老匹夫打她的主意,让琮儿设法救走了,后来嫁了太平镖局一个得力的镖头。你可知道柳湘莲么” 秦三姑不知不觉便着了他的道,顺着他的话道:“原来是他。早年冯紫英想引荐他替朝廷效力,竟让琮儿在我家门口截胡了。” 贾敘笑道:“我听说过。” 秦三姑思忖道:“他媳妇我认得,才貌俱是一时无双的。原来她竟是贾蓉先前那个媳妇。她出家之时琮儿极小,怎么就管那闲事了” 贾敘道:“他说是因为怜香惜玉。” “胡扯。”秦三姑哂笑道,“他从不怜香惜玉。” “故此我想着大约是惜才。”贾敘道,“柳二郎那媳妇实在是个奇才,不在你之下。琮儿有种古怪的本事,仿佛天生就知道谁是有才的。柳二郎也是他故意拐走的。且他用人从不拘男女,请不到手的也能拐到手。说起来,你可知道旧年以一千兵马破万彰五千的是谁” 秦三姑道:“不是贾维斯么” 贾敘含笑摇了摇头:“是林黛玉。” 秦三姑一惊:“是她” 贾敘道:“林丫头今年才十。琮儿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叹道,此女出将入相可也,世间难得第二个。她若关进后宫,何等暴殄天物” 秦三姑想了想道:“如此说来她便是那个姓林的军师了。只是她若出将入相,终身大事可如何是好。” 贾敘笑道:“已是有主了,如今大伙儿都只等着林大人自己察觉,你只稍稍查看立时能瞧出来。林黛玉、柳二郎的媳妇并我们家几个丫头,不肯约束于深宫后院,除非丈夫愿意让她们经营事业,否则嫁不成的。三丫,”他拉起秦三姑的手,“我愿意你经营事业。”秦三姑早年也听过霍煊无数甜言蜜语,竟没有这等话悦耳,心下立时滋润了起来,不觉将方才怪他欺瞒之事丢去了脑后。 次日他二人依言往研究所去瞧了瞧。贾琮恶趣味的给元春管着的那学校命名为星舰学院,旁人居然都说有气魄。研究所便顺着这个名儿叫了星舰研究所。 杨衡绑架来的几十名西洋科学家已在研究所做事了。前些日子他们被关在船上,个个以为落入了邪恶的海盗之手,有死无生。不想有一日忽然来了个冒冒失失的水手。这水手会英文,还会些法语。他结结巴巴的说,抓错人了。 那水手道,他们首领得到一份名单,以为是中国王子的仇人,便不辞辛劳去欧洲将这些仇人都抓来预备送给王子换取赏金。刚刚才知道王子根本没有仇人,名单不知道是什么。众人自然不忿,纷纷要求赔偿精神损失并送他们回去。谁搭理他们呢这帮海盗寻了个小岛将他们丢上岸便开船走了。杨衡本人从头到尾不曾露面。 一群西洋人茫然无助、衣食无着,也不知身在何处。不多时,日落西山,他们遂往海岛里头走,遇见了些渔民,讨了些食物。虽语言不通,因生计所迫,诸位科学家不得不帮着渔民打渔织网做些杂活换取吃穿。一个多月以后,他们正在渐渐绝望,有个少年回到岛上,见了他们颇为惊讶。这少年居然会说英语西洋人大喜,问他这是哪里、何处可买到回西洋的船票。少年说,此处是个小岛,与不远处的一个大岛和附近的许多小岛一样,都属于一位中国领主,与世隔绝没有港口。领主的女儿热爱科学,办了一所学校,在领地上挑选聪明的少年少女传授科学知识,他便是那学校的学生。因大小姐从很远的地方请了一位英国神父ayrd先生来教书,故此他会说些英语。 几个英国科学家听了,抢着说自己擅长科学,想求见领主的女儿。那少年自然不信,同他们辩论了半日。英国人发现他果然有许多独到且正确的见解,不禁愈发好奇那学校。少年最后说:“你们确实对科学很在行。只是我不能冒昧带你们去见校长,她身份太尊贵。我需要申请。”众人大喜,向少年讨要了些纸张,纷纷写了许多公式之类的来证明自己确实是科学家。 过了些日子,各位科学家脖子都伸长了,终于等到那少年带着领主女儿的仆人们来请他们去大岛觐见。这时候的西洋人尚且崇尚骑士精神,贾元春以惊人的美貌气质和奢华的日常用品瞬间征服了他们,众人争先恐后为大小姐效忠。待他们到了星舰研究所,霎时震惊。有人脱口而出:“这里是全世界最一流的实验室”自然也有盼着能回到祖国的,只是没有港口、没有衣食、没有钱,怎么走呢只得留下来工作了。 因贾琮前世本来学的便是理科,虽算不得学霸,倒也不差。三百年后乃是个科学爆炸时期,他记得的那些已经足够领先眼前了。故此,这研究所里许多项目在同时做。既有原理,做时便省却了如沙漠一般的探索历程。贾敘秦三姑看到了许多奇奇怪怪之物,已非惊愕而已。 从星舰学院出来,贾敘向秦三姑叹道:“待这些东西全都做出来,谁还挡得住咱们难怪琮儿日日都说元丫头这些事比什么都要紧。” 秦三姑道:“难怪他当年非要琼州或是台湾不可。换了别处,必有人相扰,哪里由得他这般安安静静做事。”他二人虽未明言,心下都大定。 因元春与龚鲲之事也拖不得了,贾赦命王熙凤等人加紧操持,又传书京城让龚三亦过来。贾琮踌躇着要不要再去寻龚鲲问问他可是真心想成亲的,因先与探春商议。 探春摆手道:“不用。如此大事,龚翼之心里若不肯,必会早想法子摆脱的。旧年他二人联手安排五叔弄来的前朝火器图纸,早已熟络。你莫要小瞧了大姐姐,好歹在宫中那么些年。” 贾琮想了想:“说的也是。”遂撂手不管。 众人回头稍作商议,贾敘起.点扮作保镖与丫鬟,护着秦三姑贾琮去琼州。贾琮怀里揣着当年朝廷下给贾赦的圣旨,打着监军的旗号登了船,船上直接挂出“琼州监军”、“贾”的旗号。到琼州登岸之后,依然将这两面大旗挑得高高的,一路穿街越巷招摇过市,大摇大摆的去见霍晟。 霍晟闻讯亲自接出大营。一见秦三姑脸都变了,顾不上寒暄,走到贾琮跟前低声问:“这是怎么个意思” 贾琮道:“一言难尽,到里头再说。”乃装模做样抱拳道,“霍王爷,别来无恙。因家父身子不适,三年未尽监军之职,时常念叨有负天子隆恩、愧对祖宗英名。故此,小弟不才,替父监军,还望霍王爷鼎力相助。” 霍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强笑抱拳道:“好说好说。贾公子请。” “不敢。霍王爷先请。” 二人假惺惺谦让一番,到了中军大帐。霍晟命旁人都出去,只留他与贾琮两个,急问:“你捣的什么鬼儿。” 贾琮道:“说来话长。我有个五叔,你大约不知道吧。” 霍晟道:“你家不是就一个叔父么” “还有三个,其中两个小时候被我祖母弄死了。别以为只有小老婆会弄死人。”贾琮撇嘴道,“最小的那个让她老人家勾结拐子拐走了,最近找了回来,还颇有些本事。秦三姑马上会成为贾吕氏,你懂的。特来跟你打个招呼。” 霍晟自然知道秦三姑本姓吕,怔了半日,长叹一声:“她竟有这个福气。” “何尝不是我家的福气呢。”贾琮道,“你爹若不强占着她当小老婆,却是培养她当个得力下属,得多赚多少银子。瞧瞧,白白让我们家捡了个便宜。” 霍晟横了他一眼:“离谱。你们折腾这么大动静来就是为了这个我的消息若不错,她是燕王的人。” 贾琮道:“委实是。她得罪了燕王妃,燕王头疼的紧,打发她来琼州晃一晃、刺探刺探你的军情,算是避个风头。” 霍晟冷笑道:“她怎么净得罪王妃” 贾琮道:“燕王妃帮着她儿子使了个诡计哄骗燕王,让秦三姑识破后,没给面子直接戳穿了。”霍晟方不言语了。他又说,“横竖如今她是我五叔的人,从前大家都是迫不得已。咱们两家虽算不得在一条船上,好歹也是同伙。另有,燕王既然打发她来了,总是惦记着你。” 霍晟瞧了他一眼:“依你之见呢” 贾琮道:“我借我爹的名义暂且赖着不走;秦三姑早年曾与你下头这些叔叔伯伯爷爷一道打过仗,她会四处寻人叙旧、装模做样打探消息。我们再商议传些什么信进京。” 霍晟皱了半日的眉:“你当真信她么她先是叛了我父王出逃,如今又叛了燕王。” 贾琮道:“难道你我没叛主么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都叛了司徒家。霍晟,人之初,性本不善亦不恶,然多半是本私的。她离开你们家是为了活命,并未对你们家怎样;投靠司徒磐是为了事业,如今大约不会再帮着他了、也必不会出手害他。与离开你们家一样的:既然燕王妃容不得她、她走便是。” 霍晟一时无语,好一会子才说:“罢了,算我还你的人情。” 贾琮笑向他作了个揖,霍晟哼了一声。贾琮乃坐正了,肃然道:“我这次来,有要紧事同你说。”霍晟也忙仔细听着。贾琮遂将当日告诉卫若蘅的话又说了一回。 霍晟这会子也是热血青年,听罢眼神都变了,许久才说:“你放心,我知道了。”贾琮遂一躬到地。 过了会子他又说:“你这般大张旗鼓的,整个琼州的人都已惊动。邬逢春昨日就赶过来了,晚上一并吃酒。” 贾琮忙说:“酒不酒的还罢了,椰子先弄两个来解解馋。我爹说那个燥热,不许我吃来着。” 霍晟大笑,忙命人取椰子来。他两个又摊开东瀛地图来说了半日。 这日晚上,霍晟做东请贾琮宴饮,粤海将军邬逢春也在席面作陪。他们席上吆五喝六的亲热无比,秦三姑也悄悄见过了许多老熟人。因琼州这些老少将军皆不知京中故事,只当是霍煊死后王妃驱散姬妾,她也被驱散了。如今见了她都极欢喜,话里话外撺掇她回南安郡王营中来。秦三姑只拿话含糊着。 一时她离席去外头暂吹吹风,贾敘悄然在后头不远不近跟着。过了会子,有个人暗暗凑近她身边,轻轻抱拳喊了一声“秦三掌柜。”秦三姑见之大惊,竟然就是粤海将军邬逢春。 .50z. 第三百零六章 话说邬逢春悄然撵上秦三姑说话,秦三姑回礼,奇道:“我与邬将军素不相识,怎么将军认识我” 邬逢春道:“末将久仰三掌柜大名。shuo” 秦三姑道:“一介商贾尔,何德何能传名至琼州。若没记错,邬将军镇守南疆多年,少有进京。” 邬逢春含笑道:“三掌柜好记性。末将在京中亦有些小生意,直至前两年才知道,城西秦三姑就是当年一鞭破三寇的琴思姑娘。” 秦三姑挑眉道:“如此说来,邬将军有意同我谈生意了” 邬逢春道:“还望三掌柜看着旧识份上稍加照看。” 秦三姑道:“好说。” 邬逢春道:“琼州地气暖,瘴气也多些。” 秦三姑眉头一动:“京中虽寒,倒还清明。” 邬逢春一笑,寒暄两句,拱手而去。秦三姑瞧了他半日,也回席上去了。 酒席散去,贾琮等人回到霍晟安排的住处碰面。秦三姑沉着脸道:“事有古怪。” 贾敘道:“可是邬逢春便是燕王的探子” 秦三姑点头道:“不错。他有破绽在你眼中么” 贾敘道:“我听见了你二人说话。最后那两句暖寒极不顺耳,仿佛是对口信。” 贾琮忙问何事,秦三姑便将方才邬逢春寻他说话细述了一回,道:“最后那两句极不顺耳的暖寒便是琼州探子的接头暗语。” 贾琮一听便笑:“不可能,太上皇还在之时邬逢春就与霍晟联手隐瞒军情捞朝廷兵饷了。他若是探子,朝廷岂能不知道霍晟玩什么招数倘若他是燕王在天下大乱之后收服的,就用不着白白派五婶子来一趟。要么他虽占了个探子的名头,实则天高皇帝远、自有小算盘;要么就是真探子投靠了邬逢春。” 贾敘道:“或是真探子落入他手,让他审出了话。” 秦三姑道:“这头的探子是个寻常百姓,不该是他的。” 贾琮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朝廷对南边起了疑心便是因着他的两封捷报,说是看起来有些不真,颇像谎报军情。他若是个探子,该不会故意那么写、诚心引得朝廷派人来查吧。” 秦三姑道:“他直将密信传往京中就好,何须绕弯子。偷偷摸摸报信,难道还得防着什么人察觉” 贾敘道:“除非有人约束他、让他没法子正经传信。” 秦三姑道:“他本是粤海将军,谁有本事困住他” 贾琮思忖道:“该不会他身边有个绝与众人听,道:“可知邬逢春为一个叫符老二者所困。” 贾琮挠了挠头:“总觉得好古怪,我想了许多狗血剧本都觉得不像。因为他与三姑姐姐联络,符老二要收拾他么故此好恨的心” 因此事要紧,他遂悄悄向霍晟去打探符老二。霍晟道:“符乃琼州大姓,老二又多,可如何查去” 贾琮道:“邬将军身边有这么一号人么别说你在他身边没插探子。” 霍晟立时道:“姓符且行二的,他身边好几个,连我营中都不少。” “能威胁到邬逢春的呢” “没有。”霍晟道,“邬逢春是头老虎,旁人俱是小兽。你查他作甚” 贾琮托着腮帮子叹了一声:“愁啊,有件事想不通。能困住老虎的得是什么小兽喂,他会不会是个断袖” 霍晟登时怒道:“胡说邬将军乃堂堂正正的汉子” 贾琮登时想起他老子的事来,谄笑了两手,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遂没精打采的走了。他没头没脑的来这么几句话,又不解释清楚;霍晟在后头满心疑惑,立命人去查查邬逢春身边姓符的老二。 后头几日霍晟查遍了有点子名头的符老二,并无异样。贾敘亦夜夜去瞧邬逢春,却见其每晚都焦急无措,只是没见人威胁过他。秦三姑则四处与从前认得的长辈朋友叙旧。 到了第五天头上,霍晟忍不住来寻贾琮。却见他懒洋洋歪在藤塌上,手边一大盆下人剔好的椰子肉,还捧了本评话有一眼没一眼的看,乃咳嗽了两声。贾琮朝他挥了挥手,并未起身:“吃椰子肉么那边还乘了好多椰子汁,纯天然无污染的。” 霍晟走过来低声道:“邬逢春委实蹊跷。” “咦”贾琮眼睛一亮,从塌上弹了起来,“你察觉什么了” 霍晟道:“他都来了六天了,怎么还不走在我这里赖着作甚又没别的事,你也不曾寻他的不是。依着惯例,最多三天就该回他自己的地方去了。” 贾琮又倒回榻上:“还当你发现了什么呢。” 霍晟急的推了他一下:“符老二究竟是何人” 贾琮撇了他一眼:“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么只听说是个寻常百姓,邬逢春怕他。”只见霍晟脸上明明白白写出了“你逗我玩”四个字,愈发头疼。乃问道,“邬逢春此人性情如何” 霍晟含笑道:“此人有趣。有时候方方正正、跟个圣人似的;有时候狡诈多端、贪得无厌,你必喜欢。” “哈为什么” “顾家。”霍晟道,“极看重妻儿手足。邬将军之父常年征战,他祖父又走的早,故此他打小是外祖父教养长大的。他外祖是个老书生,极为迂腐。曾做过一任县令,对朝廷忠心耿耿。邬将军曾酒后吐真言道,依着他自己,断乎不会做谎报军情、贪墨军资之事。只是家里委实不容易。” 贾琮撇嘴道:“得了吧,就他那回送给我们家老祖宗的寿礼就不是寻常物件,他贪墨的决计不少。” 霍晟道:“他还有六个兄弟并三个姐妹,自己也有四子三女,还不算枝枝蔓蔓的亲眷,都是他养活的。” 贾琮枕着胳膊道:“这老邬也怪辛苦的。他那些要紧的亲眷里头可有姓符的么” “哎呀”霍晟低喊道,“他外家仿佛就是姓符的” 贾琮一骨碌爬起来:“快去查查可有什么符老二没有” 霍晟忙命外头守着的亲兵去请一位“老王”来。不多时老王来了,是个极寻常的老汉,五十来岁。这老王道:“邬逢春之母乃是独女,家中并无兄弟。” 贾琮想了想,问道:“那他外祖父符老爷子可留下了什么老仆人没有” 老王道:“符先生清廉,无有仆妇。” 贾琮不觉失望:“合着是个无言的结局。”又抬眼打量老王几眼。此人两鬓初白,皱纹渐起,双目浑黄,皮肤极粗燥,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老农。他不禁想起了周茶花,微微笑道:“烦劳王先生。”老王行了个礼去了。 殊不知这会子邬逢春又寻上了秦三姑。秦三姑从一位老将军处出来,骑马走了不过片刻,迎面逢见邬逢春穿着寻常小民的衣裳、带了个斗笠,骑着一头驴。秦三姑稍稍点了点头,邬逢春以目示意,拍着驴在前头慢慢的走。秦三姑也扮作看风景,悠悠的跟着。转过岔路口,邬逢春的驴拐入一条小道上了座山,秦三姑也跟了过去。 眼见前头又是个急弯子,邬逢春忽然说:“三掌柜身边的那位是” 秦三姑道:“自己人。” 邬逢春道:“这位自己人可否就在此处稍候” 贾敘道:“不可。” 邬逢春又看秦三姑,秦三姑向贾敘道:“你暂且在此处候着可好。” 贾敘断然道:“不好。”并使了个眼色。 邬逢春道:“小老儿有话只说与秦三掌柜一人。” 贾敘道:“小人既聋且哑。” 邬逢春眯起眼来盯着贾敘,贾敘只做不见。足足盯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冷笑道:“好。既这么着,你便跟着来吧。”催驴便走。 秦三姑扭头看了看贾敘,贾敘又使了个眼色,大声道:“属下奉命保护三掌柜,决不肯离开半步,还望三掌柜莫要为难属下。”一壁做了个手势。 秦三姑踌躇道:“邬将军想必有什么要紧事。” 贾敘道:“要紧事皆不与属下相干。”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扯了起来。 却听邬逢春催了一声:“还不快些跟着来磨蹭什么”听声音仿佛不远,只刚转过去弯子去罢了。 贾敘顿觉不妥,做了个手势。秦三姑大惊,口里道:“晚辈就来。”二人拨转马头就跑,秦三姑在前,贾敘在后。耳听邬逢春在后头大喊“跑什么”,他两个只充耳不闻,打马如飞。 一路奔回驿馆,秦三姑跳下马来抹了把汗:“好险。” 贾敘苦笑道:“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乃到了里头说给贾琮听,贾琮莫名道:“你们跑什么” 贾敘道:“他领着三姑往僻静无人之处去,本来古怪。若要说机密事没人听见,最妥当的便是寻个广袤之处,大树丫上、石头背后、桥洞底下不会有人偷听见。他又发了脾气,只管往前走便是,我们说几句话自然会跟上去,他骑驴我们骑马。何须等着” 秦三姑道:“只怕那头有埋伏。” 贾敘道:“那山上藤蔓多树木少,树高且直,不易藏人。我想着,大约是机关陷阱。” 秦三姑道:“陷阱就不对了。我并没有告诉他今儿要去哪里,他如何预备得了陷阱” 贾琮“啪”的击掌道:“他早预备好了的” “嗯” 贾琮道:“三姑姐姐这几日四处与前辈老友相见,总有几个人是你早晚要见的,他只管预备在某一处便好。因不知道你哪天去见此人,故而在霍晟这里蘑菇了数日。他是在等你去见今日见的这一位,你什么时候去他什么时候引你入套。” 秦三姑奇道:“这是做什么呢” 贾琮道:“不知道。先寻霍晟借些人,去查查方才那处可有机关埋伏痕迹。” 贾敘道:“还是晚上我或起.点悄悄去查的好,别惊动霍晟。” 贾琮点点头,又将方才霍晟来访说了。乃愁道,“好生古怪,这个邬逢春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秦三姑道:“不论是那一边的皆不当朝我下手。他若是燕王这头的,我是燕王派来查事的;若不是燕王这头的,应当拿些假消息哄骗了我去,好将我哄走。我若死在琼州,燕王能善罢甘休么” 起.点忽然说:“此事倒是与他早年写的军报有几分相似,仿佛是诚心引得朝廷留意琼州。” 秦三姑道:“我这不是已来了么哪有辛苦将人引了过来就杀的” 几个人想了半日皆不得缘故,仍是只得作罢。入夜后,贾敘独自往今日邬逢春引他们过去之处走了一回,果然寻着了陷阱。再去邬逢春住处看,倒是略有不同。往日他只着急发愁,今日却伏在院中地下闷声大哭。时而以拳捶地,砸碎了数块青砖,手都磕破了。老将军头发斑白,月光下瞧着颇为可怜。 次日便听说邬逢春病了。霍晟营中的军医去查了半日,并没查出缘故了,只说是郁结于胸、心气不畅。贾琮想着不可再等下去了。再不弄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秦三姑不安全。 遂命起.点半夜朝邬逢春一个要紧的亲兵屋里吹了迷烟抓他走。那人迷迷瞪瞪醒来一瞧,身在荒郊野外不知何处,四周远远近近都是蓝色的鬼火,登时坐了起来,喊道:“哪里来的鬼怪戏耍你爷爷” 只见一条白影缓缓飘了过来,没有面目,后脑勺长在前头。亲兵便问:“你是何人” 那白影浑身闪着蓝火,悠悠的说:“符老二在哪里。” 那亲兵一愣:“哪个符老二” 白影道:“邬逢春身边那个符老二在哪里。” 亲兵道:“我们营中好几个符老二,喂,你问哪个” 白影猛然飘到他跟前,出手如电掐住亲兵的脖子:“符老二在哪里,符老二在哪里,符老二在哪里” 亲兵这回才吓着了,急喊:“当真好几个,你问哪个都在亲兵营”他被掐晕过去了。 起.点扯开头上的假发低头瞧了瞧此人,趁夜送回原处,自己撤身回去告诉给贾琮。 贾琮奇道:“怎么连他的亲兵都不知道一个不寻常的符老二好古怪。” 起.点道:“我扮的这个鬼不似鬼,倒是邬将军鬼附身似的。” “哎呀”贾琮猛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知道了”他不禁激动的满地转圈子,乃又拍案,“不好得赶紧去见这老头。”遂命更衣,他这会子便要去见邬逢春。 第三百零七章 话说贾琮欲连夜去邬逢春那里,起身就要换衣服。精彩`东'方文'学df99.c○打贾敘忙拦着他问:“怎么听风就是雨的,你知道什么了” 贾琮道:“邬逢春得了一种心病,叫做双重人格。虽然罕见,倒也不奇怪。就像是一人有两个魂儿似的。有些双重人格彼此无关,一个魂儿占着身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另一个不知道;也有些是彼此知道、记得的;甚至有些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秦三姑道:“一个人哪有两个魂的莫不是鬼上身” 贾琮道:“不是,两个魂儿都是他。符老二就是邬逢春的第二种人格。我记得我先生说,双重人格或是因飞来横祸惊出来的,或是常年累月的心病熬出来的。邬逢春这个显见是第二种。邬逢春是主人格,为着妻儿老小亲戚下属的锦衣玉食,狡诈多端、贪得无厌。另一个符老二则是次人格,方方正正、对朝廷忠心耿耿,是邬逢春小时候他外祖父期望他长成的模样。这两个魂儿彼此知道、记得。” 他又想了会子,接着说:“邬逢春与霍晟勾结多年,瞒天过海、谎报军情、贪墨军资,另一个魂儿符老二知道。符老二有心向圣人告发他们,却因自己弱、邬逢春强,行动便被邬逢春约束。咱们以为邬逢春被符老二约束,却是说反了。”他乃顿了顿,“符老二无法,便趁自己控制身体之时给朝廷写了有纰漏的战报,惹得太上皇起疑。可惜派来的监军是我爹大约他极失望。故此,他便设法瞒着邬逢春以草民符老二之名投靠了司徒磐。” 秦三姑道:“怎么对你爹失望会投燕王的” 贾琮道:“符老二最恨的人是他自己,即欺瞒朝廷的邬逢春。他盼着自己如外祖一般方正不阿,却因种种缘故成了如今的模样。” 贾敘立时道:“我明白我,知道他是何等情形了。” 秦三姑恻然看了他一眼。贾琮撇嘴道:“五婶子,这种时候握一握五叔的手比较好。”登时挨了秦三姑一记眼刀。 贾敘闻言忙把手伸到她跟前。秦三姑只做不见。贾敘便伸着手不动。贾琮起.点都不说话瞧着那只手。秦三姑无奈,勉强伸手过去抓了一下;贾敘立时反握住。 不待他五叔示意,贾琮赶紧接着说:“符老二当了燕王的探子,只是也难给他传信,因为身体多半是让邬逢春控制的。邬逢春哪里肯让他毁掉自己一大家子符老二大约也挺绝望的。偏过了这两年,燕王把秦三掌柜派来了。知道这是个精细人,符老二立时燃起希冀,急忙忙与五婶子搭上线。邬逢春自然不肯,两个魂儿在身体内打了一架。符老二你好狠的心就是怪他不顾妻儿。” 贾敘点头道:“大略明白了。给我们设伏的是谁” 贾琮道:“弱势人格多半不大完善,就是会有几分幼稚,是以符老二要比邬逢春幼稚些也莽撞些。故此我猜是符老二,想把事情闹大惹燕王的眼。” 贾敘“嗯”了一声,又问:“你急着要去找他是何故” 贾琮道:“因给你们设伏失败,事情有些乱套,邬符这两位都没法子将事儿弄圆了。偏生又不曾被当场拿住,还可以侥幸说是误会。他这两天大约极混乱,混乱容易出事,保不齐又分裂出一个人格来,保不齐更离谱。白天强势人格多半占优,故此符老二晚上容易出来。邬逢春院子里没人伺候便是因为恐怕符老二晚上出来惹人疑心。我想赶紧跟符老二谈谈。邬逢春若是精神崩溃了,霍晟又去了东瀛,遇上南洋小国伺机来犯,琼州岂不是没有大将镇守了” 贾敘想了想:“也好。陈丫头跟着去吧。” 贾琮忙说:“带个丫鬟不方便。” 起.点道:“你只管去便是。” 贾琮知道她会藏身,“哦”了一声,换衣裳去了。亏得这趟将各色衣裳都带着。待他出来,众人都笑起来。这小子穿了身儒生袍,羽扇纶巾,偏腰间悬了把桃木剑,手里捏了一串龙眼大的绿檀佛珠 贾敘啼笑皆非:“这算什么儒不儒释不释道不道。” 贾琮笑道:“有个象征意义便好。人好病急乱投医,管他哪家。” 遂星夜赶往邬逢春处。这会子已过了三更天,月光尚明,夜风尤暖。贾琮到了门口向守夜的亲兵报上名姓,打了个稽首:“晚生有急事求见邬将军。” 亲兵道:“贾先生,这会子是半夜且我们将军还病着呢。” 贾琮道:“他老人家得的是心病,我就是来治的,且唯有这会子好治疗。贫道若没算错,邬将军这心病大约有些危险。” 亲兵见他这身装扮古怪、说话一本正经又忽而晚生忽而贫道、近日又听说他是哪吒下界,并军中委实有窃窃传言、说邬将军撞了鬼神,遂不敢怠慢,当真去里头喊醒了邬逢春。贾琮在门口只稍等了会子,那亲兵出来请他进去。邬逢春已换了衣裳,眼圈子乌溜溜的,显见不曾睡好。 贾琮待亲兵出去了方朝邬逢春打了个稽首:“邬将军,可否请符老二出来,贫道想同他说会子话儿。” 邬逢春愕然,半晌才道:“贾三爷说什么” 贾琮道:“似将军这般情形虽罕见,因天底下的人实在多,若一个个点起来也不少的。将军勿忧,并非撞了鬼神。心病也是病。古今中外都有人得,也有人治好了。” 邬逢春登时如活了一般,抢上前抓住贾琮的胳膊:“贾先生快快快帮我把那个妖孽除去” 贾琮道:“他不是妖孽,是心结。邬将军,放他出来见我可好我有话跟他说。” 邬逢春急道:“先生,他真的是妖孽求先生快些将他除去” 贾琮道:“将军勿忧。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着急无用,待我见见他,与他说会子话。”邬逢春颇为犹豫,半日不肯开口。贾琮又道,“俗话说,对症下药,贫道得看看他情形如何。终究他与将军共用一个身子,莫要牵连了将军自己。” 邬逢春忽然道:“我是符老二。” 贾琮笑道:“变的好快。”遂细细看了看他,“你们不打个招呼就可以换来换去的么” 符老二哼了一声,上下打量贾琮几眼:“你究竟是儒是释是道。” 贾琮打了个稽首:“三教百年前已合一,自然大同。” 符老二又哼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贾琮道:“我想问问符先生,你究竟忠于谁。是太上皇还是燕王。” 符老二愣了愣,道:“朝廷。” 贾琮摇头道:“如今已经没有大朝廷了,分作许多小朝廷。如此说来,符先生是效忠燕王的自打多年以前就是燕王的人么” 符老二不言语。过了会子,站起来负手在屋中走了几圈,过来道:“方才那个是邬逢春扮做我的。我才是符老二。” 贾琮撇了撇嘴:“你俩真无聊。你知道我刚才同邬逢春说了什么么问你忠于太上皇还是燕王。” 符老二冷笑道:“太上皇无能,竟派了贾赦那么个监军,一日琼州也没来过。” 贾琮笑道:“果然你是后来才投的燕王。符先生,故此你择主并非看谁名正言顺的” 符老二怔了会子才说:“太上皇死活不知,且本不如燕王贤明。” 贾琮歪了歪脑袋:“哦,符先生择主是看是否贤明,可对” 符老二迟疑片刻道:“不错。” “那燕王挟幼主以掌京师,算不算得上贤呢友情提醒,小圣人是剑南节度使方雄立的,方雄杀了不少忠臣。” 符老二怔住了。贾琮等了半日,他愣是没答上来。乃轻叹一声:“符先生,你到底不喜欢邬将军什么是怨他太包子额,心肠太软,各色不挨边的亲眷他都养着,太蠢么你盼着他别再管那些游手好闲的兄弟姐妹” “自然不是”符老二断然道,旋即咬牙,“他谎报军情、贪墨军资。” 贾琮眨眨眼:“那他若能将贪墨的那些军资还给朝廷,如何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符先生看可否” 符老二道:“他不会肯的。” 贾琮笑道:“先生放心,贫道会劝他的。倘若他还了贪墨银两,符先生是否可以原谅他了京里京外多少人家至今欠着国库几十万的银子没还,邬将军贪墨再多也不可能比他们多,实在小巫见大巫。自家兄弟,要求别那么高。”等了半日,符老二不答话,贾琮道,“既然没反对,贫道就当先生是默许了” 符老二仍不言语,然神色已软了下来。 “只是还给谁呢是给燕王还是小圣人还给燕王似乎不对,他从前是贤王,如今是个诸侯王,算不得朝廷。还给小圣人能到他自己手中么” 符老二又愣了。 “而且太上皇想立的太子并不是如今这一位,是陈王。要不,让邬将军将贪墨之银还给陈王只是,”贾琮托着腮帮子想了想,“就算天下没有割据、陈王当了太子,也未必就是下一位天子。先前的义忠亲王老千岁不是数十年的老太子扒拉掉了” 符老二愈发迷糊了,半日才说:“陈王也不对。” 贾琮两手一摊:“故此你瞧,邬将军纵然想还军资给朝廷,一时也不知道还给谁好。符先生,你看这样行吗太上皇东狩,既然没死,说不定哪一天会回来;就算没有回来,天下不可能总这样乱着,终究有一统之时。到那时候再让邬将军将他贪墨的军资连本带息还给朝廷,想来朝廷也会既往不咎的。” 符老二方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他拿什么还他还有那么多钱么” 贾琮笑道:“别着急嘛,这不是还早呢么琼州离南洋小国近,邬将军又极为善战。那些小国虽小,国库也有些东西,搬运来足够了。” 符老二大怒:“岂能平白出不义之师” 贾琮道:“但是咱们不动手西洋人也要动手啊他们一样会抢空这些小国,而且还会掳走他们的国民为奴,带不走的就杀。这本是彼国宿命,数千年前已定下了。与其让他们动手杀人抓人,还不如咱们只抢钱不灭族的良善。” 符老二张口结舌呆了半日,憋出来一句“岂有此理” 贾琮问道:“那符先生觉得应该如何就放任西洋人先抢么” 符老二道:“倘若西洋人当真去了,出义师以助可也。” “好极”贾琮拍手道,“就这么定了。”他又一拧眉头,“只是,朝廷未必会给兵饷。啊,是肯定不会给。而且他们也不会管这些事。要么这样好不好让南洋小国的国主出钱,雇佣邬将军帮他们打败西洋蛮子。符先生以为这般可妥当么” 符老二又不作声了。 “符先生,去外头请人来修房子是不是应当给工匠工钱的” 符老二道:“这个自然。” “是不是工匠手艺越好、工钱越高。” “是。” 贾琮笑道:“你瞧,邬将军帮南洋小国国主御敌,犹如是南洋小国国主请了个工匠帮他修房子一般。邬将军出力,那些国主自然应当给钱充作报酬。邬将军武艺高强,能征善战,犹如一个极有本事的工匠,工钱自然要高些。那些国主嘛,也可以请旁人不请邬将军。只是琼州这不是最近么。” 符老二闻言想了半日,贾琮也不催,在旁闲闲的等着。足足磨蹭了一刻钟,符老二才说:“倒也说的过去。” 贾琮笑道:“妥了,就这样吧。只等南洋国主来信,就请邬将军出兵吧。赚来的谢礼偿还朝廷的军资,符先生以为如何” 符老二又默然不语。 贾琮叹道:“符先生莫要再跟邬将军过不去了,他不是没法子么。再说,天下成了如今之势,琼州也没人管。虽保不得天下,保一方平安也是极难得的。符先生只督促邬将军善待琼州百姓与治下兵卒,已对得起符老大人了。至于燕王,他左近有晋有齐有楚,哪有闲工夫管琼州之事。纵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 符老二长叹一声,道:“贾先生究竟是谁的人。” 贾琮微笑道:“贫道不是谁的人。贫道只知道,如今东瀛西洋才是我朝之敌。你与邬将军虽合用一个身体,实在有几分像是同胞手足,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还望符先生看在琼州百姓与手下袍泽的份上,莫要兄弟阋墙,使外人占了便宜去。符老大人清明一生,为的也是百姓不是” 符老二呆呆的坐着发愣。贾琮遂也不再多言,在对面陪坐,坐着坐着睡着了。 次日醒来,发觉身上披了条薄毯。他揉揉眼睛四面张望,屋里没人,日头却是老高了。遂起身走到外头,见老将军正在练刀,不敢惊动,立在旁默默瞧着。一时老头收了招数,随手撂下大刀,精神抖擞向贾琮抱拳道:“多谢贾先生。” 贾琮笑问:“您是” “老夫邬逢春。” 贾琮也回礼:“老将军辛苦。” 邬逢春问道:“只是那南洋国主当真会来信么” 琮断然道。“一定会。”他贼兮兮笑道,“你纵得了数十年的兵饷才多少钱哪里比的了国库。小国国库也是国库嘛。” 邬逢春眼神一亮。 <> 第三百零八章 话说贾琮连夜哄罢符老二,揉着脖子回到驿馆,先问贾敘道:“五叔是不是会仿字迹不太熟的人也行吧。xshuo. ” “嗯。” “那后头的都归你管。”贾琮将符老二之事从头说了一遍,揉眼睛道,“邬逢春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啧啧。我没睡好,去补眠了。陈四姐也赶紧歇着去。”遂打哈欠回屋睡觉。起.点这会子方从房梁上跳下来,取出袖中之信递给贾敘,乃是她方才在邬逢春书房顺手牵羊来的。 邬逢春当日便拔营起寨回去了。数日后,有个来做生意贩驴马的去庙里烧香,与知客僧说了几句话后到人家后山走走。眼见四下无人,他在一株极大的榕树洞中取了个葫芦出来悄然悬在腰上,没事人似的溜达着走了。 这驴马贩子回到客栈,拿来小锯将葫芦锯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封信。信中说到,秦三姑已察觉霍晟在预备打大仗,只是终究猜不出他要做什么。另有霍晟下头的人不明京中事,纷纷劝她留在琼州,霍晟只做没听见。数日后,此人登舟返回岭南去了。 贾琮因一时无事,开始游山玩水。海南岛在后世颇为有名,如今只当是公费旅游了。不想才玩了数日,忽有人来报,霍晟请他去一趟,说是陈王的人来了。他遂领着起.点赶过去一瞧,他认得,来者竟是周小兰。 再看此女,穿着一身武骑尉的男装,神情庄重肃穆悲天悯人,跟当日胡辣汤摊子上全然是两个人。贾琮心中暗笑,面上仍一本正经作揖道:“怎么来的是周大人” 周小兰还了一个揖:“陈王命末将来打前哨,他已领着大队人马入了岭南。” “哈”贾琮扭头去看霍晟,“他跟你打招呼了吗” 霍晟道:“早就商议了。” 贾琮斜睨着他:“你嘴够紧的,一个字没告诉我。” 霍晟道:“你也没说是你撺掇他来的。” 贾琮道:“我忘了。” 霍晟道:“我也忘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无聊,我是真的忘了。这种事又瞒不了的,你俩早晚不得碰面么”霍晟不置可否。 周小兰乃向贾琮抱拳道:“末将本欲去一趟台湾府求见先生,不想先生就在琼州。陈王命末将与先生商议,陈州琼州千里迢迢,运送粮草极不方便,可否烦劳三爷与王子腾大人美言几句,我们就在岭南取粮” 贾琮奇道:“有什么可美言的买不就是了放心,他必不会跟你们漫天要价的。纵然你们没闲钱,也可以写好欠条赊账啊,让霍晟做中人即可。”霍晟挑了挑眉头。 周小兰道:“末将还想见见林大人。” 贾琮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霍晟,断然道:“你去台湾见陈四姐周茶花或游玩皆可,只是别想见林姑父。”乃哼道,“当我不知道陈王打什么主意么想白得粮草不给钱对不对门都没有” 周小兰毫不见尴尬:“王爷命末将转达敬慕之意。” 贾琮撇嘴道:“顺带对老头煽煽情、弄得他没事就长吁短叹的发愁,我与幺儿哥哥瞧见了心里必不自在,便会主动帮着他从王叔父手里弄粮食。要不要算得这么妥帖啊,万一我们没按剧本走呢” 周小兰道:“贾先生误会了,我们王爷并无此意。” “哦,原来是我误会了,好吧。”贾琮咧嘴一笑,“那他是带足了钱来的啦我就不多管闲事了,他与王叔父自己谈去吧。”周小兰微微颔首。 一时霍晟又设宴款待陈王使者,贾琮作陪吃了一顿。席上周小兰只说了些规规矩矩的客套话,倒是霍晟贾琮二人随意谈论东瀛国之事。 贾琮乃道:“东瀛国人与我朝人全然不同,性忍且坚,个个不怕死。你打服了他他便比你孙子还崇敬你;一旦你稍弱于他,他便不把你当人。他弱时极易使人瞧不上、因而忽视他;他强时你想不到他有多凶残狠厉。” 霍晟道:“我又不是为了折服他们才去的,不过是去抢钱的罢了。” 贾琮拍手道:“小霍,你愈发对我胃口了。” 霍晟笑道:“打外族人就对你胃口不是” “不止。”贾琮道,“最要紧的是不跟外族人讲道理。我朝儒释道文化数千年,凡事都得讲个理字。实在眼下这一百来年是唯一不能对外族人讲理的时代。百年后可以慢慢假装讲些理,现在绝对不行,连假装都不要,哪族讲理哪族倒霉。” 霍晟抽了抽嘴角:“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跟我说过好几回了。西洋人将印第安人灭族,得了大片国土去,绝无报应我都能背下来了,没完没了。” 贾琮谄笑道:“这不是怕你一个不留神,给人家讲个仁义道德么” 霍晟哼道:“仁义道德我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贾琮“哦”了一声,放下筷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了是了,你是从秦三姑手下活命的人嗯嗯,你比陈王可靠些。陈王有刘登喜慧太妃太上皇护着,你还得护着你母亲。你与小卫都可靠。” 霍晟嫌弃的拨开他的手,向周小兰歉然道:“见笑了,他就这么个性子。” 周小兰抱拳说了声“不敢”,面色无波。 酒席散去,贾琮摇摇摆摆出门,霍晟亲送出门外。从头至尾,周小兰不曾瞧起.点一眼,起.点亦然。 回到驿馆,贾琮问起.点道:“你小师叔爱吃什么咱们先预备下” 起.点道:“没有。” “哈” “身为女卫,不得有什么爱吃之物。” 贾琮怔了怔:“我一直以为这种事情是闲得无聊的写手瞎掰的好可怜见的。”扭头问秦三姑,“三姑姐姐当年做探子时也不许有喜欢吃的东西么” 秦三姑道:“探子倒是好些。” 贾琮又瞧了一眼贾赦,贾敘道:“从前都过去了。” 可知他从前也是如周小兰一般过来的。贾琮抿了抿嘴:“好吧。”又看着起.点问,“那你现在有喜欢吃的东西么” 起.点思忖片刻道:“杨衡将军从西洋带来的那个可可茶我爱吃,只是太少些。” “哈哈哈”贾琮连连鼓掌,“巧克力哈哈哈”他笑了会子才说,“说个故事给你们听。从前有个法力高强的妖怪被大仙封进一个瓶子。后来有个人捡到瓶子,误打误撞放出妖怪。妖怪道,你是个好人,我要送你三个愿望。那人便许了第一个愿望:变成天下最有钱的人妖怪给了他一座金山。第二个愿望,当天下最大的官妖怪便给了他一个国家让他当皇帝。第三个愿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我你们猜怎么着” 秦三姑道:“快说,少买关子。” 贾琮笑道:“妖怪把他变成了一块巧克力。”说完环顾一圈儿,没人笑,他自己忽然笑了起来。旋即惆怅万分,叹道,“眼下调饮可可的秘方还在西班牙人手中,上回杨衡去西洋没想起来让他弄来,下回得记得。再有”他想了想,“我若没记错的话,可可豆在我朝不大好种,倒是马来西亚和印尼盛产这个。”抬头见旁人俱是一副听不懂的模样,又苦笑了两下。“这两个国家都在南洋,且都离琼州不算远,眼下都已为西洋人所得,都是东印度公司的地盘。以邬逢春这么点子兵力应当是打不下来的。” 贾敘道:“倘若只得一个种吃食的好处,暂不打也罢。” 贾琮道:“五叔,别瞧不起吃食。可可是种神奇的吃食。若能寻到可可豆脱脂之法、调以蔗糖、牛乳等物,便可做成极好吃的巧克力来。这玩意可以卖得很贵很贵很贵,而富贵人家的女眷孩童都喜欢。谁打下这两国来,谁就如同得了一座金矿只是”他又是一叹,“我们这些王爷没一个会有这种眼光。要说服他们太难,还不如来日找两个小王子来教教。” 起.点忽然说:“小师叔仿佛是喜欢吃鱼的。” “嗯” 她道:“我记得小时候有几回吃饭,她一下都不动鱼,却瞧了几眼。我猜大约是心里喜欢,只不敢让人知道。” 贾琮挠头道:“刚吃完的酒席,咱们也不可能再给她弄鱼来。点心呢有么” 起.点苦想半日,道:“委实想不出来。” 只听房梁上一声轻叹:“我并没有什么爱吃之物。”众人抬头一看,周小兰不知何时已落在上头了。她旋即轻身如燕飘了下来,向贾琮抱拳道,“失礼了。” 贾琮斜觑了她一眼:“既知道失礼,就当不要做才是。” 周小兰垂目道:“还望先生海涵。” “要是我不海涵呢”贾琮歪了歪头,“你给我礼我才能给你礼不是” 周小兰道:“欲知心腹事,需听背后言。” 贾琮站起来围着她转了几圈,道:“小师叔,你心里可有你自己想吃的食、想用之物、想去之处、想做之事”周小兰默然。他接着说,“你跟着陈王、听他的吩咐,是因为什么” 周小兰道:“他是主子。” “他为什么是你主子是你父母将你们姐妹卖给了刘登喜么卖了多少钱” 周小兰道:“我们自小便长在宫中、听命刘公公。” 贾琮道:“总有个缘故吧。要么是卖的、要么因罪罚的。你与胖大婶没查过么我记得你们有家族的。” 周小兰道:“全家女眷因祖父获罪没入宫中。” “谁判的先帝” 周小兰苦笑道:“我明白先生之意。只是,惯了。” 贾琮撇嘴道:“你若告诉我你们打小看着陈王长大,颇为喜欢他、甘愿帮他,还罢了。上回给我们报信时”他忽然一滞,摆手道,“算了算了。陈王是个什么意思” 周小兰道:“陈国小且贫,王爷没那么多钱。” 贾琮道:“别的不说,我家还的那八十万银子,除却太上皇已经花掉了的,其余大都在他手里吧。” 周小兰道:“打仗实在花销大。” “我知道。”贾琮挥手道,“不然我早自己打去了,哪里用得着四处撺掇别人打。但是回报也大啊他这是去抢钱的。赊个账、抢了东瀛的金银回来还给王叔父,不是很好么他是仍旧以为自己贵为王爷、王叔父就应当免费送他粮草还是放着林海这个迂腐的老忠臣不利用一下太可惜” 周小兰不语。 贾琮瞧了她几眼,问道:“小师叔觉得,他此计能成么” “不知。” 贾琮道:“我知道,成不了。” 周小兰默然片刻,苦笑道:“我也知道成不了。贾先生本为天人下界,自小便不甚敬重先帝,太上皇在位时亦曾有违圣意。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我等本分。” 贾琮道:“然后被君榨取剩余价值。”乃解释道,“你们替君赚了十万两银子,君发给你一百两当作俸禄,其余九千九百两就是剩余价值,皆被君白白得了去。” 周小兰瞧了一眼起.点道:“贾先生就是这般说服你的” 起.点道:“不是。我因刘公公死后成了无主之人,先另投了旁人,领头的又命我投荣国府。后跟着三爷听了许多话皆以为有理。” 周小兰道:“天家将我自小养大,教养成材,岂能背主” 贾琮懒洋洋道:“农人将猪自小养大,膘肥体壮,猪岂能背主再将之卖给屠夫,则屠夫便为猪之主,猪岂能不忠屠夫要杀猪,猪岂能不直着脖子等死”不待她反驳,长叹一声,极为沮丧。半日才说,“我还以为你年轻、有本事、又曾有过悄然反抗之举,原来比林姑父还迂腐些。这种根深蒂固的奴性,才是来日最大的敌人。”过了片刻,又叹一声,“今日有你与胖大婶闭眼跟着陈王,明日就会有人闭眼跟着满人,后日会有人闭眼跟着东瀛人。我朝不是毁在外族之手,而是毁在这种除不尽拔不掉的奴性之手。” 他乃阖目思忖了许久,忽然问道:“小师叔,你可有底线” 周小兰道:“先生何意” “有什么是你不能忍的陈王想纳你为妾慧太妃要你杀你姐姐有什么是你不能忍的么”贾琮正色道,“我不是在讥讽与你。” 周小兰半晌才说:“先生实在无礼。” 贾琮立时道:“你在我房梁上偷听也极无礼,扯平了。” 周小兰默然片刻道:“都不能忍。” “哦,那还好。”贾琮拍了拍心口,“还有救。”他忽然龇牙一笑,分明笑得光明正大,众人皆看出了不怀好意。 第三百一十章 话说陈王已领兵入了岭南,贾琮这会子烦他、不想见他,便向霍晟辞行。xshuo.``霍晟巴不得他赶紧把秦三姑带走,免得那女人成日结交他的袍泽下属,大大方方送了贾琮两车椰子。贾琮瞪了他一眼:“台湾又不是没有我爹不许我吃罢了。”霍晟又问秦三姑是否当真要嫁给他五叔,贾琮道,“我五叔已使了人回京替她做户籍,吕氏的。等户籍办妥他们就成亲。” 霍晟点点头,又发了会子怔,叹道:“她竟有这般造化。” 贾琮欢喜拍手道:“我也没想过有这般巧事你实在不知道得了这个信儿我多高兴这辈子最勤快的一回便是帮五叔追她” 霍晟横了他一眼,哼道:“从前告诉过你的,我小时候数次好悬死在她手。” 贾琮奇道:“你不知道那是上头的命令,刘登喜下的。” 霍晟一惊:“与他何干我全然不知。” 贾琮跌足道:“我当你早知道了呢。三姑姐姐本来就是刘登喜派去你们家的探子,好像她全家都是还是怎么的,时间太久查不清了,反正天生就是朝廷密探来着。弄死你母亲前头那胎儿子、弄死你,皆是刘登喜之命。” 霍晟立时想起京中他那个幼弟之母柳氏也是朝廷密探,恍然大悟半晌才说:“我明白了我猜对了。”他早就猜父亲之死是朝廷干的,如今便愈发笃定。当日那柳庶妃得子,他父亲便被朝廷害死、并欲扣给自己一个杀父之罪,好让这女探子之子得了王位去,来日执掌琼州兵马。他们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不费一个铜板便将霍家收了去。念及于此不禁捏紧了拳头,咬牙道,“他倒是死的便宜。”贾琮遂轻飘飘将黑锅甩给了刘登喜。 贾琮又跑去问周小兰可要一起去。她道:“贾先生肯让末将同去,末将自然喜之不尽。” 贾琮道:“你既得了命令,我也没有理由不让你去不是只是别为难我林姑父了,他说了又不算。”他迟疑片刻道,“你还是别见他的好。” 起.点在旁道:“她若想去见林大人,你拦不住。” 贾琮问道:“杨二伯能拦住么” 起.点道:“不知。然他老人家好哄骗。”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周小兰低眉一笑。 辞行之时,贾琮当着满营将士的面向霍晟一躬到地,肃然道:“后世子孙的造化就看你二人了。” 霍晟含笑道:“你这般一本正经的本王瞧着别扭。你只放心,本王与陈王必不会心慈手软。” 贾琮道:“我说的另一个人不是陈王,是卫若蘅。陈王终究是个王爷,你二人才是战将。数百年后若有小卫霍之名留下,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霍晟双眼一亮,笑了起来:“我二人这姓氏也巧的紧,莫不是天意么” 贾琮扫了一眼天空,嘴角淡淡勾起,低声道:“本来就是天意。”霍晟离他近,听了个清清楚楚,不禁凛然。贾琮遂抱拳辞去。 既然带着一个陈王的人,自然不会走他们来时的水泥大路。贾琮他们遂在一处破败小港登岸,专挑些荒山野岭绕圈子走,时常数日见不得人烟。 这日到了承天府,入得城来,周小兰本以为必是一番贫瘠;却看见街面上繁华热闹,许多景物皆新奇有趣,还有洋人往来,难免惊愕。又见巡街的承天府武警个个背着西洋火.枪,瞧那模样就知道武艺精湛。她遂问起.点道:“台湾府想来火.枪不少” 起.点道:“比京中火器营自然比不得,较之寻常王爷委实多些。只是人数太少,当不得征战。不然,琮三爷早命人打到西洋去了。” 周小兰道:“这些士卒显见是精兵,纵少何妨。” 贾琮摸了摸脖子,问起.点道:“说起来,如今陈王已到岭南,眼看就要出兵,我虽帮不上什么忙,难免担心,也会在南边多呆着,回京必少些。你要不要恢复本名我那日听见有人喊你起姑娘,怪别扭的。” 起.点笑道:“倒也有趣。罢了,横竖名字俗的也不止我一个。”说着瞧了一眼周小兰。贾琮嘿嘿直笑。起.点遂恢复本名陈瑞锦。 周小兰暂住在陈瑞锦家中,离周茶花家颇近,当日便过去相见了。二周说起老家来,虽不是一家子,终究是同宗老乡。周茶花又长得面善,二人颇为投缘。周茶花因笑说不如就连宗、认个姐妹。周小兰想着,与她们认了姐妹于陈王并无坏处,便应了。陈瑞锦在旁听见了,立时出门去买香烛等物,替她们正儿八经折腾一回。 后头几日周茶花陈瑞锦便暂撂下手里的事物领着周小兰四处闲逛,看了形形色.色的新鲜事。到了第十天头上,她乃正经求见林海。 陈瑞锦道:“林大人如今在潇.湘馆当顾问,明儿我陪你过去。” 周小兰问道:“顾问是个什么官职” 陈瑞锦道:“就是不正经做事,旁人有不明白的去问他。我也没听说过,琮三爷掰的。” 次日她们遂去了林海办公室。林海那屋子犹如一个大书房,老头儿没事就看看书写写字。见她们来了搁下笔含笑道:“还当你们不来了呢。” 陈瑞锦道:“小师叔这趟来终究有差使的。”乃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周小兰上前向林海深施一礼。林海问道:“你是陈王使者” “正是。晚辈周小兰。”她道,“奉命求林大人相助。” 林海道:“若想让王子腾送你们粮草,我是不能的。我与王子腾不过认得罢了,竟算不得熟络。” “非也。”周小兰道,“王爷知道向王大人求粮草是极难的,无意为难大人。我们王爷想向林大人借一个人。”林海以目相询,她道,“我们王爷此去为的是攻打东瀛、扫平倭寇。然而手中将寡兵微。”她顿了顿,林海却不言,只饮了口茶候着。她遂接着说,“兵将既少,军师极有用,足智多谋的军师可以寡破众。我们王爷欲向大人求借贾维斯。” 林海一愣:“什么” 周小兰道:“听闻旧年贾维斯先生以从王子腾处借来的一千人马破了五千步骑,堪称武曲星下界。若有此人相助,则破敌可待。恳请大人看着我主一心剿灭倭寇、为民除害的份上,应允。” 林海面上微微浮出一丝骄傲来。他心知那是自家女儿干的,不过是贾维斯名气大、外头误传罢了。不禁也有几分啼笑皆非,道:“实不相瞒,当日破敌的并非维斯,另有其人。” 周小兰一愣:“不是” 林海捋着胡须含笑道:“维斯老实,哪有那么多鬼主意。旧年他与琮儿陪着我到苏州游玩,路遇水匪,将我和琮儿绑架了。” 周小兰微微蹙眉:“竟有此事老大人无恙否” 林海道:“那水匪倒不曾伤了我们,只软禁着,预备讹诈些银钱。维斯一壁四处寻我们的下落,一壁飞马传书到岭南搬救兵。救兵来时,多了个人,不是王子腾下头的,乃是她自己非要跟着的。”他含笑道,“后来便是此人施计将我二人从水匪手中安然救出,兵卒竟一个不伤。” 周小兰忙问:“敢问这位大贤是” 林海道:“老夫不便告诉姑娘她的名姓,她乃是琮儿的启蒙先生。”周小兰倒吸了一口气。他又道,“去年在岭南出计以一千破五千的也是她。” 周小兰顿时明白指望不上了。又替陈王说了些好话,辞别走了。她前脚刚出门,林海便握着嘴闷笑了半日。一时出门张望周小兰陈瑞锦俱走的没影子了,又放声大笑了一通。 又逛了几日,周小兰欲辞行回琼州,陈瑞锦周茶花等人也不拦着,只送了她些小物件。因陈瑞锦说喜欢可可茶,贾琮将库房里头余下的都给她兜了去,只说再去西班牙买便好。陈瑞锦却将自家的可可茶悉数送了周小兰,道:“前几日我问大伙儿,送人东西送什么好。林姑娘说,自然是送人家得用、喜欢的。我说,不知道那人喜欢什么。三姑娘道,既这么着,送自己喜欢的也是心意。这西洋可可茶是我极喜欢的,调些牛乳蜂蜜最是好喝。” 周小兰轻叹一声,道:“我上回在你家喝过一回,实在也喜欢的紧。” 陈瑞锦道:“我瞧小师叔眉间忧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差事不利” 周小兰摇了摇头:“那两件事原本都没多大指望。”又叹一声。 陈瑞锦道:“小师叔若忧心琮三爷可会挑拨陈王慧太妃对付你与师父,只管放心。五老爷与秦三掌柜眼看要成亲,琮三爷成日去给琏二奶奶捣乱,没心思惦记旁人。” 周小兰淡然一笑:“那我放心了。” 陈瑞锦瞧了她两眼,道:“只是,琮三爷说了,他什么也不用做,陈王八成会想收你为妾的。你早做些准备的好。” 周小兰眉头动了动:“何故” “他没明言。”陈瑞锦道,“只说陈王到了琼州之后,自然而然会起此念头。”周小兰便不再言语了。 次日,周小兰动身返回琼州。到了霍晟营盘一问,陈王已领兵来琼数日,二人日夜议事。 周小兰见到陈王叩首道:“属下无功而返。” 陈王轻叹一声:“一样都没成么。”乃含笑命她起来。 周小兰垂头道:“贾琮直说让王爷寻王子腾买粮草。”又回禀了“启蒙的先生”。 “原来是贾琮的先生,什么江南七怪么我说么,贾维斯小小年纪哪有那本事。”陈王愈发眼馋起来,“果然绿林之中藏龙卧虎。来日谁若得了贾琮,便是得了一群文臣武将。”又问台湾府民风、兵力如何。 周小兰道:“我一路走过去,岛上极为荒芜,道路崎岖、少有人烟,故此须得带足干粮和水。然而省府承天府却极为繁盛,有许多新奇有趣之物。”遂略说些承天府见闻,又道,“岛上的兵卒我只见过些巡逻的。依着陈瑞锦所言,便是极少极精四个字,不知真假。” 陈王道:“台湾不过一荒岛尔,又既不产粮米也少有人居,并商贾不至,兵马不多说得过去。贾家富庶,不会亏待他们的。”乃看着她柔声道,“你辛苦了,快些歇着去。我已命人替你收拾好了屋子。”周小兰顿觉不大妥,面上只不显,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退出去。 果不其然,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有个陈王身边伺候的孙妈妈过来了,笑容满面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周小兰淡然道:“差事不成,喜从何来。” 那孙妈妈便拉了她的手道:“王爷要收你入房,姑娘终身有靠了。” 周小兰一惊:“妈妈,我是个护卫哪里高攀得上王爷” 孙妈妈笑道:“王爷这回是来打仗的,寻常女子哪里能跟来只是他身边总得有个人贴身服侍、照应起居不是你本是女卫,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小丫头,又懂事、功夫又高,还能护着王爷周全。除了你,也委实没有旁人合适了。你暂且委屈些,先担个通房的名头。只管放心,王爷必然不会亏待你的,回去必提升你的份位。来日再得了一男半女的,何愁没有好日子过” 周小兰从听了陈瑞锦的话便猜过这个缘故,忙说:“万万使不得。我每日兵营里市井中往来,见过男人无数。我若入了王爷后院,他与娘娘的颜面都没处搁了。可不得让人背地里取笑么再说,这里是军营。我虽为女身,穿男装做男子之事方不损军心的。” 孙妈妈摆手道:“你只管安心,决计不会。你可知道,当年先头那位南安王爷也有一个侧妃叫做琴思的她原先也是南安王爷的女卫,上阵杀敌、威风凛凛,王爷爱若珍宝。”乃努了努嘴,“这不前些日子她来了一回琼州,霍王爷下头这些老人都还惦记她呢。” 周小兰顿时明白贾琮之意了。纵然陈王从前没有此念,既到了琼州、难免打探些霍晟营中之事。秦三姑刚刚离开,她的旧事难免有人提起。贾琮什么都不用做,陈王自然而然会有此念头。她不禁苦笑:琴思之事,旁人不知道,她心里却是洞明的。乃垂头行礼道:“谢王爷厚爱。只是属下不能答应。” 孙妈妈愣了:“什么” 周小兰道:“属下身为女卫,自然忠心护着王爷平安。旁的恕难从命。” 孙妈妈奇道:“如此好事,别人想都想不来的,你竟不肯可不是傻了么让什么东西撞了” 周小兰垂目道:“妈妈方才说的先南安王爷身边那位侧妃琴思,因身份低贱,怀了孩子让老太妃命人打掉。后她因恨成魔,设计打掉了王妃的一个男胎,终于被撵出府去。”她微微抬头望着孙妈妈轻笑道,“她起先只是个寻常的通房丫头,读书习武俱是先南安王爷教的。我若是她,想让王妃死得稀松平常,半分不难。” 孙妈妈倒吸一口冷气,半晌,强笑说:“周护卫是宫里出来的,那下贱丫头哪里比得。” 周小兰道:“身份若变,心思自然会变。属下也拿不准自己。” 孙妈妈思忖道:“倒也有理。只是王爷身边不能没个年轻的女人服侍。” 周小兰道:“买一个便是。” 孙妈妈道:“你不知道,兵营里头不可随意带着女人的,我能跟着来还说是厨房的仆妇呢。”因笑道,“在宫里头伺候了一辈子,出来还得充作厨下的婆子。” “委屈妈妈了。” 孙妈妈又想了想:“姑娘且容我与王爷商议商议。” 周小兰起身行礼道:“有劳了。” 候了半日,孙妈妈回来笑道:“王爷说,姑娘多虑了。他与霍煊哪里比得霍煊本是个糊涂的,那琴思也并不明白。哪有通房比王妃先有孕的理儿再有,咱们家太妃、王妃俱是贤明之人,必不会亏待姑娘。王爷说了,后日借霍王爷的地方正经办几酒席,如何” 周小兰垂头思忖片刻,挑眉道:“也好。” “哎呦呦,那就恭喜姑娘了”孙妈妈向她行了个万福,笑着走了。 周小兰这会子才知道,自己方才不曾全部猜对。陈王听说了“琴思”之事想到她头上固然有凑趣的缘故,而最要紧的却是军中肯让会武的女子留在营中。陈王没有妙龄女子暖床如何使得委实除了自己没别人可用了。 第三百零九章 话说贾琮连夜哄罢符老二,揉着脖子回到驿馆,先问贾敘道:“五叔是不是会仿字迹不太熟的人也行吧。xshuo.就爱上 ” “嗯。” “那后头的都归你管。”贾琮将符老二之事从头说了一遍,揉眼睛道,“邬逢春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啧啧。我没睡好,去补眠了。陈四姐也赶紧歇着去。”遂打哈欠回屋睡觉。起.点这会子方从房梁上跳下来,取出袖中之信递给贾敘,乃是她方才在邬逢春书房顺手牵羊来的。 邬逢春当日便拔营起寨回去了。数日后,有个来做生意贩驴马的去庙里烧香,与知客僧说了几句话后到人家后山走走。眼见四下无人,他在一株极大的榕树洞中取了个葫芦出来悄然悬在腰上,没事人似的溜达着走了。 这驴马贩子回到客栈,拿来小锯将葫芦锯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封信。信中说到,秦三姑已察觉霍晟在预备打大仗,只是终究猜不出他要做什么。另有霍晟下头的人不明京中事,纷纷劝她留在琼州,霍晟只做没听见。数日后,此人登舟返回岭南去了。 贾琮因一时无事,开始游山玩水。海南岛在后世颇为有名,如今只当是公费旅游了。不想才玩了数日,忽有人来报,霍晟请他去一趟,说是陈王的人来了。他遂领着起.点赶过去一瞧,他认得,来者竟是周小兰。 再看此女,穿着一身武骑尉的男装,神情庄重肃穆悲天悯人,跟当日胡辣汤摊子上全然是两个人。贾琮心中暗笑,面上仍一本正经作揖道:“怎么来的是周大人” 周小兰还了一个揖:“陈王命末将来打前哨,他已领着大队人马入了岭南。” “哈”贾琮扭头去看霍晟,“他跟你打招呼了吗” 霍晟道:“早就商议了。” 贾琮斜睨着他:“你嘴够紧的,一个字没告诉我。” 霍晟道:“你也没说是你撺掇他来的。” 贾琮道:“我忘了。” 霍晟道:“我也忘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无聊,我是真的忘了。这种事又瞒不了的,你俩早晚不得碰面么”霍晟不置可否。 周小兰乃向贾琮抱拳道:“末将本欲去一趟台湾府求见先生,不想先生就在琼州。陈王命末将与先生商议,陈州琼州千里迢迢,运送粮草极不方便,可否烦劳三爷与王子腾大人美言几句,我们就在岭南取粮” 贾琮奇道:“有什么可美言的买不就是了放心,他必不会跟你们漫天要价的。纵然你们没闲钱,也可以写好欠条赊账啊,让霍晟做中人即可。”霍晟挑了挑眉头。 周小兰道:“末将还想见见林大人。” 贾琮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霍晟,断然道:“你去台湾见陈四姐周茶花或游玩皆可,只是别想见林姑父。”乃哼道,“当我不知道陈王打什么主意么想白得粮草不给钱对不对门都没有” 周小兰毫不见尴尬:“王爷命末将转达敬慕之意。” 贾琮撇嘴道:“顺带对老头煽煽情、弄得他没事就长吁短叹的发愁,我与幺儿哥哥瞧见了心里必不自在,便会主动帮着他从王叔父手里弄粮食。要不要算得这么妥帖啊,万一我们没按剧本走呢” 周小兰道:“贾先生误会了,我们王爷并无此意。” “哦,原来是我误会了,好吧。”贾琮咧嘴一笑,“那他是带足了钱来的啦我就不多管闲事了,他与王叔父自己谈去吧。”周小兰微微颔首。 一时霍晟又设宴款待陈王使者,贾琮作陪吃了一顿。席上周小兰只说了些规规矩矩的客套话,倒是霍晟贾琮二人随意谈论东瀛国之事。 贾琮乃道:“东瀛国人与我朝人全然不同,性忍且坚,个个不怕死。你打服了他他便比你孙子还崇敬你;一旦你稍弱于他,他便不把你当人。他弱时极易使人瞧不上、因而忽视他;他强时你想不到他有多凶残狠厉。” 霍晟道:“我又不是为了折服他们才去的,不过是去抢钱的罢了。” 贾琮拍手道:“小霍,你愈发对我胃口了。” 霍晟笑道:“打外族人就对你胃口不是” “不止。”贾琮道,“最要紧的是不跟外族人讲道理。我朝儒释道文化数千年,凡事都得讲个理字。实在眼下这一百来年是唯一不能对外族人讲理的时代。百年后可以慢慢假装讲些理,现在绝对不行,连假装都不要,哪族讲理哪族倒霉。” 霍晟抽了抽嘴角:“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跟我说过好几回了。西洋人将印第安人灭族,得了大片国土去,绝无报应我都能背下来了,没完没了。” 贾琮谄笑道:“这不是怕你一个不留神,给人家讲个仁义道德么” 霍晟哼道:“仁义道德我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贾琮“哦”了一声,放下筷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了是了,你是从秦三姑手下活命的人嗯嗯,你比陈王可靠些。陈王有刘登喜慧太妃太上皇护着,你还得护着你母亲。你与小卫都可靠。” 霍晟嫌弃的拨开他的手,向周小兰歉然道:“见笑了,他就这么个性子。” 周小兰抱拳说了声“不敢”,面色无波。 酒席散去,贾琮摇摇摆摆出门,霍晟亲送出门外。从头至尾,周小兰不曾瞧起.点一眼,起.点亦然。 回到驿馆,贾琮问起.点道:“你小师叔爱吃什么咱们先预备下” 起.点道:“没有。” “哈” “身为女卫,不得有什么爱吃之物。” 贾琮怔了怔:“我一直以为这种事情是闲得无聊的写手瞎掰的好可怜见的。”扭头问秦三姑,“三姑姐姐当年做探子时也不许有喜欢吃的东西么” 秦三姑道:“探子倒是好些。” 贾琮又瞧了一眼贾赦,贾敘道:“从前都过去了。” 可知他从前也是如周小兰一般过来的。贾琮抿了抿嘴:“好吧。”又看着起.点问,“那你现在有喜欢吃的东西么” 起.点思忖片刻道:“杨衡将军从西洋带来的那个可可茶我爱吃,只是太少些。” “哈哈哈”贾琮连连鼓掌,“巧克力哈哈哈”他笑了会子才说,“说个故事给你们听。从前有个法力高强的妖怪被大仙封进一个瓶子。后来有个人捡到瓶子,误打误撞放出妖怪。妖怪道,你是个好人,我要送你三个愿望。那人便许了第一个愿望:变成天下最有钱的人妖怪给了他一座金山。第二个愿望,当天下最大的官妖怪便给了他一个国家让他当皇帝。第三个愿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我你们猜怎么着” 秦三姑道:“快说,少买关子。” 贾琮笑道:“妖怪把他变成了一块巧克力。”说完环顾一圈儿,没人笑,他自己忽然笑了起来。旋即惆怅万分,叹道,“眼下调饮可可的秘方还在西班牙人手中,上回杨衡去西洋没想起来让他弄来,下回得记得。再有”他想了想,“我若没记错的话,可可豆在我朝不大好种,倒是马来西亚和印尼盛产这个。”抬头见旁人俱是一副听不懂的模样,又苦笑了两下。“这两个国家都在南洋,且都离琼州不算远,眼下都已为西洋人所得,都是东印度公司的地盘。以邬逢春这么点子兵力应当是打不下来的。” 贾敘道:“倘若只得一个种吃食的好处,暂不打也罢。” 贾琮道:“五叔,别瞧不起吃食。可可是种神奇的吃食。若能寻到可可豆脱脂之法、调以蔗糖、牛乳等物,便可做成极好吃的巧克力来。这玩意可以卖得很贵很贵很贵,而富贵人家的女眷孩童都喜欢。谁打下这两国来,谁就如同得了一座金矿只是”他又是一叹,“我们这些王爷没一个会有这种眼光。要说服他们太难,还不如来日找两个小王子来教教。” 起.点忽然说:“小师叔仿佛是喜欢吃鱼的。” “嗯” 她道:“我记得小时候有几回吃饭,她一下都不动鱼,却瞧了几眼。我猜大约是心里喜欢,只不敢让人知道。” 贾琮挠头道:“刚吃完的酒席,咱们也不可能再给她弄鱼来。点心呢有么” 起.点苦想半日,道:“委实想不出来。” 只听房梁上一声轻叹:“我并没有什么爱吃之物。”众人抬头一看,周小兰不知何时已落在上头了。她旋即轻身如燕飘了下来,向贾琮抱拳道,“失礼了。” 贾琮斜觑了她一眼:“既知道失礼,就当不要做才是。” 周小兰垂目道:“还望先生海涵。” “要是我不海涵呢”贾琮歪了歪头,“你给我礼我才能给你礼不是” 周小兰道:“欲知心腹事,需听背后言。” 贾琮站起来围着她转了几圈,道:“小师叔,你心里可有你自己想吃的食、想用之物、想去之处、想做之事”周小兰默然。他接着说,“你跟着陈王、听他的吩咐,是因为什么” 周小兰道:“他是主子。” “他为什么是你主子是你父母将你们姐妹卖给了刘登喜么卖了多少钱” 周小兰道:“我们自小便长在宫中、听命刘公公。” 贾琮道:“总有个缘故吧。要么是卖的、要么因罪罚的。你与胖大婶没查过么我记得你们有家族的。” 周小兰道:“全家女眷因祖父获罪没入宫中。” “谁判的先帝” 周小兰苦笑道:“我明白先生之意。只是,惯了。” 贾琮撇嘴道:“你若告诉我你们打小看着陈王长大,颇为喜欢他、甘愿帮他,还罢了。上回给我们报信时”他忽然一滞,摆手道,“算了算了。陈王是个什么意思” 周小兰道:“陈国小且贫,王爷没那么多钱。” 贾琮道:“别的不说,我家还的那八十万银子,除却太上皇已经花掉了的,其余大都在他手里吧。” 周小兰道:“打仗实在花销大。” “我知道。”贾琮挥手道,“不然我早自己打去了,哪里用得着四处撺掇别人打。但是回报也大啊他这是去抢钱的。赊个账、抢了东瀛的金银回来还给王叔父,不是很好么他是仍旧以为自己贵为王爷、王叔父就应当免费送他粮草还是放着林海这个迂腐的老忠臣不利用一下太可惜” 周小兰不语。 贾琮瞧了她几眼,问道:“小师叔觉得,他此计能成么” “不知。” 贾琮道:“我知道,成不了。” 周小兰默然片刻,苦笑道:“我也知道成不了。贾先生本为天人下界,自小便不甚敬重先帝,太上皇在位时亦曾有违圣意。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我等本分。” 贾琮道:“然后被君榨取剩余价值。”乃解释道,“你们替君赚了十万两银子,君发给你一百两当作俸禄,其余九千九百两就是剩余价值,皆被君白白得了去。” 周小兰瞧了一眼起.点道:“贾先生就是这般说服你的” 起.点道:“不是。我因刘公公死后成了无主之人,先另投了旁人,领头的又命我投荣国府。后跟着三爷听了许多话皆以为有理。” 周小兰道:“天家将我自小养大,教养成材,岂能背主” 贾琮懒洋洋道:“农人将猪自小养大,膘肥体壮,猪岂能背主再将之卖给屠夫,则屠夫便为猪之主,猪岂能不忠屠夫要杀猪,猪岂能不直着脖子等死”不待她反驳,长叹一声,极为沮丧。半日才说,“我还以为你年轻、有本事、又曾有过悄然反抗之举,原来比林姑父还迂腐些。这种根深蒂固的奴性,才是来日最大的敌人。”过了片刻,又叹一声,“今日有你与胖大婶闭眼跟着陈王,明日就会有人闭眼跟着满人,后日会有人闭眼跟着东瀛人。我朝不是毁在外族之手,而是毁在这种除不尽拔不掉的奴性之手。” 他乃阖目思忖了许久,忽然问道:“小师叔,你可有底线” 周小兰道:“先生何意” “有什么是你不能忍的陈王想纳你为妾慧太妃要你杀你姐姐有什么是你不能忍的么”贾琮正色道,“我不是在讥讽与你。” 周小兰半晌才说:“先生实在无礼。” 贾琮立时道:“你在我房梁上偷听也极无礼,扯平了。” 周小兰默然片刻道:“都不能忍。” “哦,那还好。”贾琮拍了拍心口,“还有救。”他忽然龇牙一笑,分明笑得光明正大,众人皆看出了不怀好意。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东平郡王之叔父穆栩因看着贾敘打小长大,特特南下只为亲眼见他娶妻。老头儿立时让星舰学院里头的各色物件迷住了,成日转悠着不出来。这日穆栩又在研究所泡了大半天,趁着潇.湘馆还没下班跑来堵林黛玉,直问道:“林丫头,你们最缺什么” 林黛玉脱口而出道:“缺矿,煤矿、铁矿、铝矿,凡金类的矿都缺。并缺人,缺擅做火器的工匠。最缺的其实是西洋科学家,琮儿想提取钨,只是眼下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穆栩问道:“什么乌” “一种银灰色的金属,可加在铁水里头用来配制极硬的钢。若有了这个,不论做火器还是做船都了不得,能比西洋人的强。另有,钨丝通电做电灯可使夜晚明如白昼。钨矿分黑白两种,黑的可用碱熔法,白的如何提取他记不得了,但他记得江西有许多钨矿。可用三氧化钨来提取纯钨,而纯三氧化钨极毒。要命的是他不记得三氧化钨是什么矿了,名头都没有上哪儿找去” 穆栩奇道:“不记得是什么东西他还记得如何用么” 黛玉苦笑道:“是他小时候一位绿林先生教他的,偏那先生萍踪浪迹不知人在何处reads;腹黑老婆天才儿。” 穆栩也早闻贾琮年幼时得过多位高人指点,笑道:“他那会子年纪小,记得这么多已是难为他了。” “琮儿近年又在弄石油,就是石漆。须得从里头提取出清油来。”林黛玉抱怨道,“说得比什么要紧,横竖他要的东西都要紧,说是单有钨钢没有石油也做不成坦克。另一样必须弄出来的就是橡胶。我们已移植了橡胶木,只是还没找到法子提炼出他说的橡胶。那玩意要如何提炼加工他小祖宗一点都不记得了。” 穆栩不过逛了几日研究所,哪里知道这些忙道:“这个我帮不上忙。帮你们弄些矿啊石漆啊工匠之类的,倒容易些。” 黛玉忙作揖道:“多谢老将军” 穆栩问道:“坦克是什么” 林黛玉摇头道:“不知道。琮儿说的许多东西没做出来之前没人知道是什么。” 穆栩点点头:“既这么着,我瞧瞧能弄来什么,都替你们弄来。” 黛玉又行了个礼。乃命人去将贾琮喊过来,三人坐下来详谈至深夜。原来东平王府的势力不在东边,在西北。兵马虽不多,却极精良,皆是善战之兵。 贾琮欢喜得合不拢嘴,向穆栩道:“老爷子,如今矿产是我们最大的一个短板。有一种叫做运输兵的您可知道” 穆栩哪里知道,瞪他道:“少扯些我老人家听不懂的。” 贾琮道:“就是单管运东西的兵卒。不是运送粮草辎重的,是运各种大宗东西的。比如矿石、火器、马匹。” 穆栩道:“你想让我的人专门运东西” 贾琮道:“眼下您老有仗打么若没有,拉出去走走只当是练兵了。老爷子,这些东西实在太要紧。西北那边矿产丰富,我们这边但凡有了技术突破需要量产,就得有原料。” 他乃命人去库房取几个罐头来。黛玉忙说:“我这里有。”立时从屉子里取了两个罐头出来递给穆栩,“打起仗来,此物太有用了。”贾琮遂亲以匕首替他打开。 穆栩一瞧,里头是满满的一罐子糖水菠萝。随手尝了一块,味道极好,问道:“这是点心么” 黛玉含笑道:“这个是半年前封进去的。” 穆栩愣了愣,立时明白此物有何用了,不禁“腾”的站了起来,浑身冒冷汗。半晌,指着罐头犹自不信:“半年前” 贾琮道:“还能多放些时日。因我们以蒸汽灭了菌又隔绝了空气额,几句话说不清楚。” 穆栩是个将军,自然知道能贮藏许久之食物在打仗时有多要紧,不由得摸了把汗。又瞧了那罐头半日,再取一块菠萝细尝了尝,望着贾琮道:“你们是如何弄的” 贾琮道:“真说不清楚您老也瞧见研究所那些东西了,术业有专攻。” 穆栩重新打量了他半日,缓缓点头道:“你小子果然不俗。” 贾琮笑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直至此时,东平王府才正经与荣国府开始合作了。穆栩遂与林黛玉、贾探春、工业部沈鹤、军工部吴小溪日夜议事。老头儿起先见他们四个里头三个是小丫头还有几分轻视,半天下来脑袋都蒙了,拉着贾琮道:“你哪里弄来这么多刁钻古怪的小姑娘”贾琮赶忙“嘘”了一声:“两个是我姐姐,我惹不起reads;天神恋。” 另一头,杨二伯眼见比杨嵩大的贾敘比杨嵩小的龚鲲都成了亲,愈发急的了不得。当日他们到了承天府,他亲逼着杨嵩三炷香九个头拜贾赦为师学哄女人,偏贾赦只教了他十几日便不肯教了,说是朽木不可雕也。杨二伯急了,扯着贾赦说了好几车的好话,贾赦勉力答应再让他学些日子。 贾赦对这个学生也算上了心,领着他逛窑子,指着一个个粉头告诉他,这女子大略是个什么性子、说哪些话她喜欢。杨嵩在旁老老实实听着,让他照说一遍他也能照说,让他照做也照做,只是之语句句让他说得的、握了粉头的手疼得人家直喊“哎呦”,好悬把贾赦气得吐血。后来贾赦换了法子,亲领着他去调戏良家妇女。二人只做寻常纨绔打扮,乘公交马车到承天府第一百货商场去,贾赦扮作叔父,杨嵩扮作侄子,慢慢悠悠的踱步假意瞧东西。遇见模样好的女子不论买东西的卖东西的,贾赦俱替杨嵩拟好词儿命他去搭话。连逛了数日,明明是疯言浪语,杨嵩偏没惹恼一个女子、也没勾搭到另一个,用不着的东西倒是买了不少。 这一日杨二伯又厚着老脸来寻他,贾赦叹道:“老哥哥我实在能教他的都教了,这小子跟块石头似的” 杨二伯谄笑道:“大兄弟,你再帮帮我你瞧,他如今已经肯跟女人搭讪了,还不是大兄弟教的好” 贾赦捶拳道:“那是我喊他去的他自己见了女人想搭讪才叫搭讪啊。”不禁按了按太阳。 两个老头愁眉对坐了许久,实在拿杨嵩没法子,贾赦命人将贾琮喊来,问他可有主意没有。 贾琮哪里想得到世上有这样的木头疙瘩在旁傻坐了半日,撇嘴道:“要么,杨二伯替他挑一个。” 杨二伯忙喊道:“我替他预备下那么多,他一个也不要么” 贾琮道:“寻个温柔体贴、顾男人的小寡妇。” 杨二伯登时不乐意了:“岂能要个寡妇” 贾琮道:“若寻个黄花闺女,没成过亲,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丈夫,心里头也难免盼着丈夫哄她。杨二伯,您别瞧不上小寡妇,总比没侄儿媳妇好。”杨二伯仍旧不肯,只缠着贾赦再教。 一时这老头走了,贾赦立时跟儿子抱怨道:“你老子十三岁开荤,见过男人女人无数,从未有遇上那样的那日在承天一百让他去跟一个老板娘搭讪,我词儿都替他拟好了”贾赦便演示起来,满面春风道,“末将在这商场里头逛了数日,头一回如此好的绣帕子,竟和卖主一样好”旋即绷起了脸,挺直了背脊沉声道,“末将在这商场里头逛了数日,头一回如此好的绣帕子,竟和卖主一样好。”贾琮哈哈直笑。贾赦摇头道,“人家似笑非笑瞧了他半日,他还直着脖子不动弹。” 贾琮摇头道:“杨大哥没有那么迂,这个太离谱了。爹,他心里头不喜欢学这个,偏他伯父逼着他学,故而潜意识里头有几分逆反,不由自主的便装成这样了。我再去问问他去。” “快去快去”贾赦嫌弃的挥了挥手,“我瞧见他就头疼。” 贾琮遂扭身出来,一溜烟儿跑去找杨嵩。杨嵩这会子正在武警营帮着练兵,站在一个方队前头打拳,颇有些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架势。贾琮不好意思打扰,在旁等了半日,待他们解散了方吹了声口哨。杨嵩走过来正欲抱拳,就见他笑得满面谄媚,登时明白没什么好事。 贾琮贼兮兮的问道:“杨大哥,你喜欢男人么” 杨嵩愣了愣:“什么男人” 贾琮一听这敏感度就知道他不是同性恋,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不喜欢男人。我爹和杨二伯都说你死活学不会哄女人,我还当你是断袖呢。” 杨嵩登时面色一黑:“胡说reads;文艺收藏大师” 贾琮道:“知道知道刚才试探过你了么。既不是断袖,那还是正常男人嘛。你走在大街上看见漂亮的女子就没有觉得顺眼的么你看着圆脸舒服还是方脸舒服还是尖脸舒服” 杨嵩老实道:“都一样。” 贾琮“哎呦”了两声:“漫说我爹头疼,我都要头疼了。”乃伸了个懒腰,又瞧了他几眼,“当真都一样性子呢” 杨嵩道:“寻常就好。” “那也是没要求了” 杨嵩道:“我是个无趣之人。” 贾琮道:“你长得还行;不说极好,总也不差。嗯,个子高。功夫不错,人品实在,家境殷实,还有林姑父这么个老东家。杨大哥,愿意嫁给你的女人想来不少。你要是不挑,杨二伯就少不得要替你挑了。” 杨嵩皱眉道:“我委实没兴致成亲。” 贾琮假笑道:“由不得你。”遂撤身走了。 回到府里,他坐着想了半日,命人去各处传信,明日上午开会。贾琮招人开会多半有要紧事,登时惹得一大群人连夜加班做事,将明日上午要紧的活计先做了。贾琮自然也没闲着,领着人取布幕架子来连夜做布幕ppt。 次日大伙儿聚在潇.湘馆会议室开会,贾琮命人将布幕架子抬了上来,道:“昨日杨二伯和我爹发愁杨大哥的媳妇,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报纸。”抬手翻开布幕,“与朝廷邸报不是一回事。”他遂将后世报纸的大致形制、功用说了一回,足足翻了四十多页布幕。末了他道,“除了商家,寻常百姓也可以登各种广告。例如寻人启事啊,谁家的人走丢了;结婚启事,谁家与谁家结亲了;新生启事,谁家得了个大胖小子;讣告,谁家的长者过世了;还有征婚启事。” 此事不小,且功用极多。在座的俱是聪明人,眨眼想出了无数种好处与坏处。贾琮从来都是甩手掌柜,只管将点子提出来,便坐在一旁听旁人争得面红耳赤。 只是一时也找不出谁来管此事好,黛玉笑道:“我爹不是闲着么” 大伙听了连声赞成:“林大人最合适不过了”遂命人去请林大人来。 林海知道孩子们在开会,也知道他们说的事儿都要紧,颇烦闷自己无所事事。听闻请他去,兴头立时上来了,咳嗽了两声,理了理衣襟胡须,负手踱步缓缓走了过去。 他本是位大儒,一众年轻人多是林黛玉再传弟子,个个肃然而立。林海恍然有几分朝会之感。贾琮遂又从头演说了一回布幕ppt,林海亦觉得有趣,捋着胡须道:“倒是可以一试,也算是开民智了。”大伙儿见他答应了,遂放开话商议起来。此事本来当与元春商议的,因龚鲲元春也被贾赦王子腾等人轰着度蜜月去了,来开会的是星舰学院的副校长、英国传教士李仁德。 后头的日子便鸡飞狗跳的。林海一个老儒生与李仁德一个西洋传教士凑在一处,跟着他们办事的只管从早笑到晚,偏他们还能将事儿一件件做下去。林海回家向女儿叹道:“我算明白琮儿时常说他都佩服他自己是何意了。我如今也极佩服我自己。”林黛玉掩口而笑。 一个多月之后,街头便有了承天府第一份报纸承天半月报。报上有承天新闻、古文考究、逸闻趣事、星舰新物、承天一百哪些铺子打折哪些铺子上新货等等,琳琳种种。 报纸第四版登着一则征婚启事:杨公子,男,三十九岁,身高八尺一寸。身材健硕,相貌堂堂。未曾婚配,父母早亡,有一弟并一侄。家境殷实,为人诚恳老实,擅武艺。求年岁相当女子为配。望女子性情安静贤淑,品行良好,容貌姣好者与未曾婚配者尤佳。有意者请写信与本报联系。 第三百一十二章 都是度蜜月,龚鲲元春还走得晚些,老老实实只玩了一个月便回来了;贾敘两口子两个多月也不见人影,大约是玩痛快了。偏琼州已有书信传过来,京中让符老二给秦三姑递话,命她设法留在霍晟营中,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查清其底细并弄明白这些年霍晟在做什么。贾琮笑道:“横竖有邬老头应付。”乃想起这些日子颇忙,他差点将邬逢春忘了,赶忙假冒南洋数国国主联手给他去信,备述各国遭西洋人侵占杀戮之苦,苦求天.朝上国什么时候有空帮他们一手、救他们于水火。 没几日,霍晟来使说他们要出征了。贾琮想写一篇出征颂歌相赠,实在腹中笔墨有限,便将毛爷爷那首七律解放军占领南京首联化成“琼州风雨起苍黄,十万雄狮过大洋”誊了,使人赶着送过去。 那送信的小子回来欢喜道:“南安王爷与陈王都连赞三爷的诗好大的气魄比三爷早年在京中那个更有气魄些。” 贾琮得意洋洋道:“算他们有眼光”那可不,一个是毛爷爷写的一个是陈毅将军写的,多少有些不同。 可巧他与穆栩林黛玉等人正在开会,探春瞥了他一眼:“写了什么诗也不谦逊些。录来我瞧瞧。”贾琮遂提笔抄了一遍。 黛玉见之大赞:“果然不凡怎么你平日作的比这个差着好些” 贾琮道:“平日不过随意作着玩罢了,不愿意费神去琢磨。这个可是激励士气用的,头一回打东瀛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多要紧嘛。”没有伟人的墨宝压不住。 黛玉含笑点头,颇为满意:“你便是这样,但凡半刻功夫没人迫你你便懒了。”贾琮嘿嘿傻笑。 从前穆栩与甘雷查贾琮之时曾细细搜罗过他的诗词,也觉得时而难得时而平平。今儿瞧了这稿子,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抬起头来再看贾琮,眼神都变了,半日才说:“果然好大气魄,有气吞山河之势。” 贾琮厚着脸皮笑道:“既是赠人家出征誓师的,没有气魄哪行啊reads;土豪宫主,丞相要倒贴。” 穆栩缓缓点了点头:“你这气魄倒是难得,想要时必能有,不想要时连一首都写不齐全。” 贾琮一愣:“啊” 穆栩念道:“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贾琮心中暗窘,周先生那首若全部写出来根本不合适好不好他正色道:“那个当真只得了两句。”穆栩瞥着他,脸上明晃晃的不信。 之后林黛玉等人再与穆老头议事便容易多了。探春背地里笑说:“他一首诗倒是正经把东平王府拉拢来了。” 吴小溪正在整理文案,抬起头来:“哪里是拉拢,收服才对。东平王府好有眼力价儿。从前早早的投了刘登喜五老爷丢的时候义忠亲王还在呢。” 黛玉笑道:“漫说他,我瞧着也满纸的帝主之气。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竟从何处想来” 晚上林海看了此诗,长叹一声,仰天望月,负手不言。黛玉在旁劝道:“琮儿总不会让忠臣去犯险。”林海又叹一声。 这些日子杨二伯也忙的紧。自打杨嵩的征婚广告登出去,情书如雪片一般飞来。杨二伯不识字,林海便请了个先生帮他读信。听见好的他便存在一旁,晚上杨嵩回来再命那先生念一遍给他听。杨嵩耳朵都起茧子了,只是他听那些女子全然一样杨二伯后来连白天都不放过他,得了信就去武警营念,那帮小警察一个个闷着肚子笑。杨嵩纵然不敢烦他伯父,颜面上实在撑不住,悄悄寻贾琮想讨个差事出去暂避一时。贾琮哪敢这个时候让他出去只说如今要忙事务都在岛上。杨嵩只不信,隔三岔五到潇.湘馆转悠打听。 可巧有一回龚鲲与林黛玉商议派人到江西去一趟见见万彰,让杨嵩听见了,忙说:“我本是江西人氏,我去岂不比旁人更妥当些” 黛玉憾然告诉他:“只怕杨大哥不大合适。” 原来贾琮着急找钨矿。他记得江西大余县号称世界钨都,前世也在地质博物馆看过钨矿石,只是这会子实在记不起来什么模样。他因想起了万彰。旧年此人说了要跟着自己混的,不如就让他去大余搜罗各色矿石过来瞧瞧,给研究所的人分析分析。再说,保不齐见了矿石之后自己能想起来呢只是这等事务须得寻个嘴巧的,杨嵩哪里做得来。 杨嵩想了想道:“万彰在井冈山上住着,那里山势险峻、道路曲折,还有大将李国培把守,寻常人只怕上不得那山。嘴又巧又有些功夫的唯有龚先生了。只是龚先生本来就忙,新婚燕尔这就出远差也不大好。不如我护着善言的同仁过去,岂不四角俱全” 龚鲲含笑道:“自然不上山去,只设法喊他下来。” 杨嵩道:“这么长的路,仍旧不安全。龚先生,我本就是个护卫,我最合适不过。” 那两位依然不敢答应他,只是也知道杨嵩让他二伯逼急了,颇有些爱莫能助。 贾琮听说了,猛然想出一计来。遂悄悄溜去寻杨二伯,道:“我有法子让杨大哥娶亲了” 杨二伯头发都快愁白了,闻言眼珠子都亮了,忙拽了他问:“什么法子” 贾琮贼兮兮的道:“杨二哥不会追女人,不是有女人喜欢他么” 杨二伯登时放了他的胳膊:“他自己不喜欢有何用。” 贾琮道:“男人喜欢女人多半是喜欢容貌,他可巧不在意容貌;然也有些是喜欢性子的。只是平白无故的你给他念性情娴淑温柔体贴他也没感觉不是除非二人相处些日子才能慢慢觉察出来reads;乞儿王妃。杨二伯,如今可巧有趟差事要去江西,他恰是江西人,这几日正跟林姐姐龚翼之闹着要去呢。” 杨二伯道:“依你之意,派个姑娘同他一道去” 贾琮连连摇头:“太明晃晃了。他若猜到有撮合之意,反倒束手束脚的,这事儿又成不了。”遂附耳如此这般嘀咕了半日。“此计虽白烂,既能白烂、便是有效。” 杨二伯大喜,狠狠拍了贾琮肩膀一巴掌:“好小子的都说完了、万彰告辞出去,仍在门口又叮嘱了一遍。 杨嵩在旁瞧着笑道:“三爷好手段,他必以为那个是炼丹用的了。” 贾环道:“他眼下还是燕王的人,谨慎些总没有坏处。” 此事既了,贾环遂问杨嵩可要回台湾府去,杨嵩道:“来都来了,我回家瞧瞧。” 贾环道:“你无非想多躲杨二伯些日子罢了,这等事哪里是躲得掉的。”杨嵩不置可否。 次日二人又一道动身走了。走了两日,正在前不挨村后不落店之处,忽闻远远的有女子喊救命。杨嵩本是个厚道人,便欲去查看。 贾环道:“这荒山野岭的哪有女子该不会是妖精吧。” 杨嵩笑道:“哪里有妖精纵有妖精,你我也不是唐僧,还怕她么” 遂循着声音来源处寻去。却见转过山脚那头有间草棚子,喊救命声正是从棚子里传出来的。他推开门一瞧,里头捆着个女子,蓬头垢面,声音沙哑。那女子见了他如见了救星一般哭道:“求好汉救我性命”杨嵩忙解开她身上的绳索,让她缓了缓、活络活络筋骨,领着到贾环跟前来了。贾环见那女子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细看看容貌虽不出挑、亦有几分动人之处,年岁却能分辨出来只有二十三四。乃问她怎么回事。 原来此女姓曾,从前是福建一处大户人家的丫鬟,本是服侍奶奶的。因年岁大了,府里要将她配人。有个得势的老婆子,独养儿子是痨病,给管事媳妇子送礼谋了她做儿媳妇。这曾女嫁到他们家三年无子,老婆子急了,日夜打骂她。那痨病儿子从没近过她的身,哪里能得儿子只是那老婆子死不肯认她自己儿子没本事,愈发打骂得厉害了。后有一日,老婆子从外头弄了些春.药来下在茶水里喂给他儿子吃。他儿子那身子哪里禁得起遂一命呜呼。老婆子哭天哭地的又打又骂,只赖儿子是她克死的。 因日子实在难捱,这曾女本想着偷个空寻死。人已悄悄走到了后院门口,井就在不远处,忽听见有两个守夜的在吃酒嗑牙。什么府里的谁谁逃到台湾去做工,仗着一身力气赚了许多银钱,如今已托人来赎买全家了。她猛然想起来,仿佛前两年听说过,台湾府那边开荒是可以得地的,还可以租农具,不用路引子就能去。并与台湾相邻的海边上早有许多船专门做渡人的生意,没有船钱的可以先签欠条子,过些年赚了钱再还。那台湾知府本是京中的贵人,如今愈发有王爷护着,走丢了奴才的人家也不敢寻他们的不是。 她遂想着,早年自己在庄子里的时候也种过地的。横竖留在婆家也是个死;不如逃一逃,纵被抓回来依旧是死罢了。万一逃过去了呢遂趁着她婆婆睡着了,在厨房偷了几个馒头,连日常换洗的衣裳都没敢拿,只身逃了出去。因无有钱粮,一路乞讨。谁知走错了路,没去成台湾,却到了江西。 她本是乞讨了一路,也不怕再多走些日子,遂想着再走回去。今儿早上她寻一位赶车大叔的问路,那车里的人听说了,掀开帘子瞧了她几眼,含笑命人送了她一身像样的衣裳并二十两银子。她本以为遇到了活菩萨,不想那银子竟惹了贼人的眼。两个小贼悄然跟着她,到了四下无人之处劫去了贵人送的银子,因嫌弃那衣裳被她穿脏了没扒下来,只捆了她丢在此处自生自灭。 杨嵩与贾环听罢互视了几眼,杨嵩问道:“三爷看可信么” 贾环道:“你见过的人比我多了去了,还问我我瞧着可信。” 因方才她说起在婆家时面如死灰不似作伪,杨嵩倒是信了她七八分。乃问道:“如今你预备如何” 那曾女笑道:“不过那银子命里不该是我的罢了,总白得了一身衣裳。既是讨饭来的,再讨饭去便是。但得菩萨保佑能活着到台湾,明年开春种上一块地,保不齐还能多活个几十年。”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却说杨嵩贾环于半道上救了一女子,自称是有心去台湾开荒的逃奴。贾环便说:“如今四处都是匪人,此地离台湾也不近。杨大哥,要么你带着她一道走吧。差你的保镖钱来年她卖了粮食还你就是。” 杨嵩也觉得有几分棘手。他知道台湾府本是诚心引得这些人过去开荒的,让他丢下这女子不管仿佛有哪里不对,带在身旁又不是个事儿,很是踌躇。贾环又说:“你若实在不想带着她,到了南昌将她交给马行。什么时候马行有信要送捎上她” 曾氏道:“恩公不必为难。我已走了这许多路皆平安无事。”贾环不禁想给这女子竖个大拇指,她越这么说杨嵩越不便丢下她自己跑掉。 果然,杨嵩道:“我本是从台湾府过来办事的,我们贾知府最盼着有人过去开荒种地。既这么着,你同我一道走也好,路上安全些。” 贾环向曾氏道:“台湾地气暖,不用等开春,你若会做农活去了就可以种西洋马铃薯,还容易些。再有,你既在大户人家做了多年丫鬟,想来针线上头有些本事” 曾氏不禁含笑道:“不是小女自夸,那阖府上下的丫鬟媳妇子没几个人能盖得过我去。” 瞧她眼睛都亮了,贾环杨嵩都看出来此女必有真功夫,贾环道:“既这么着,你去绣坊找活计做更好。未必非要种地不可,靠手艺一样能挣钱养活自己。”乃指着杨嵩道,“记得来日还他保镖的钱。” 杨嵩道:“莫要胡闹,不过顺路罢了。” 贾环因问道:“既带着曾姑娘,你还去南昌溜达么” 杨嵩想了想,倘若带了个女人回去,让三亲六邻看见了少不得七嘴八舌,便说:“不去了,我这就转回台湾。” 曾氏忙说:“万万不可耽误恩人的正经事。” 贾环笑道:“回去他才有正经事做呢。”让杨嵩瞪了一眼。 他们遂就在此处分手。眼见杨嵩带着曾氏没了影子,贾环也领着人往前走。没多久便遇上杨二伯叼着旱烟袋坐在岔路口的石头上招手,身后还跟了几个人。他忙跳下马过去笑问:“这女子就是红.袖姐姐挑的” 杨二伯笑点了点头:“陈主任挑了许多人才挑中她。” 贾环遂问曾氏真正的来历。 原来她乃是福建巡抚黄文纲家中的丫鬟,原先服侍太太的。后因黄四爷娶了媳妇,四奶奶将原先的屋里人都渐渐寻出不是来打发了,太太不痛快,便派了自己身边的两个大丫鬟过去服侍。虽未明言,人人都知道她想让四爷收房。只是曾氏那会子性子老实,另外那一位模样强过她许多,并黄四爷身边那些个个伶牙俐爪,收房之事一直没轮上她。后来太太一病死了,曾氏既没了撑腰的、又不得爷们喜欢,墙倒众人推,便落到那老婆子手里。痨病丈夫之死、她欲投井时听守夜婆子嗑牙遂起逃跑之心皆是真的。 她一路讨饭欲逃往台湾府,半道上寻人打听方向时偶遇上吴小溪去福建办事。小溪在马车里觑了几眼,猜到是逃奴,便命人给了她一身衣裳两吊钱,让她雇车去码头寻渡船。她遂平平安安渡过海去,一壁做些针线活计谋衣食、一壁寻了块荒地,这些日子正在开荒。早年跟着黄太太时,那黄太太爱个风雅,教过身边的丫头认字,她也学了。看了承天半月报上的征婚启事,她便给报社去了信。 红.袖见此女性子沉稳、不贪不燥,见过富贵也经历过艰难,便荐了她。杨二伯特相看了一回,不大满意她出身不好、并模样儿也算不得出挑。红.袖道:“身世好模样好的女子少不得会盼着丈夫温存体贴。嫁给杨大哥这般不解风情的,起初还好些,日子长了只怕心思不定。”杨二伯立时想起杨衡的生母来,便答应了。后遂说给曾氏许多杨嵩的性情、喜好、习惯,曾氏又特特饿瘦了些,才有了方才之事。 贾环听了皱眉道:“今日这个套子是琮儿的主意不是” “可不是他”杨二伯道,“旁人没这么多鬼点子。” 贾环道:“倘若这曾氏并非极周全之人,日后说漏了嘴,杨大哥岂不要不痛快” 杨二伯把脸一沉:“他敢是我老人家的主意。” 贾环道:“我是说,就算此事顺利、成了,待来日他知道了这是个坑,心里会不会对曾氏有疙瘩。” 杨二伯磕了磕旱烟袋:“会也无妨。那日我听陈主任与琮儿商议,琮儿说,并非人人都想要什么情啊爱的。我这老头子想要个侄儿媳妇,大狗子想随便娶个看着不嫌弃的老婆好耳根清净,这个曾氏想过个安稳日子。旁的皆不要紧。再说,等他们成了亲养了娃儿,谁还计较这些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 贾环一想也对,那两位皆不求恩爱,彼此有益就好。遂对着杨二伯说了半日恭喜的话,杨二伯喜气洋洋的领着人转头回台湾府去了。贾环北上赶往庐州。 这一日进了庐州城,见往来商旅很多,颇为欣慰。便寻了家顺眼的客栈包个小院子住了,独自一人袖手去包公祠逛了逛。到了中午,见包公祠旁有个雅致的小酒楼,乃上到二楼僻静之处挑了张靠窗的小桌子一人坐着,点了几样小菜并一壶酒。过了会子,店小二过来上酒菜,贾环自称家中是商贾,派他出来四处查看,向店小二打听庐州这两年如何。那店小二说,庐州旧年便免除盐课、开卖盐引,引来了许多盐商,眨眼便富庶了许多。贾琮不禁点头,欣慰道:“这个小庐王倒是不错。”店小二听他这口气难免多留神了些,偷偷打量了他会子。 这酒楼不大,桌子挨的近。隔壁桌有个五十来岁读书人模样的酒客也在自斟自饮,听见了,便说:“依这位公子看,你是赞成庐王的” “自然赞成。”贾环道,“眼见庐州繁盛了不是可见庐王此策极好。” 那酒客道:“不过是偷奸耍滑罢了。” 贾环笑道:“这不叫偷奸耍滑,叫嗯,我想会儿叫什么。”他侧头想了想道,“叫第二个吃螃蟹,也可以叫做敢为人后,是极难得的。” 酒客不禁起了兴致,道:“公子如不嫌弃,过来与老夫拼一桌如何” 贾环本是个随和性子,拱手道:“那就叨扰了。”遂喊店小二将他的酒菜都挪到那酒客桌上去。 二人对饮了一盏,酒客问道:“公子方才说的什么吃螃蟹,老夫没听说过,可愿意讲明白些” 贾环笑道:“不过是个故事罢了。曾听人说,古人看螃蟹长得凶煞并有硬壳,不敢吃;后有好奇兼好吃者先捕而烹之,惊为美味。绍兴有位姓周的先生曾撰文赞第一个吃螃蟹之人为勇士,敢为天下先。”他乃吃了口小菜,赞道,“莫看这店子小,厨子手艺倒好。” 酒客说:“我最爱他们家的红酥鲫鱼,方才已点了,回头上来公子也尝尝。” 贾环连连拱手:“多谢先生。”遂接着说,“免除盐课,本是平安州最先的,高历大人乃是此事上头第一个吃螃蟹之人。这等事前所未有,没人知道是好是坏,观望者有之、等着瞧热闹笑话者有之。而平安州免除盐课之后眼见着是越来越繁盛了。庐王小小年岁,见旁人有了好策就敢跟着他做,以小子看来有勇有谋、亦稳亦动,极是难得。” 酒客道:“只是如此一来,偌大一笔的盐税便没了。那些官老爷哪里忍得了钱少过不了多长时日必得从别处加税来补的。” 贾环摆手道:“老先生,说反了。小子敢断言,这庐州官家的税钱非但没少,必是多了。”乃笑道,“官家收税与寻常商人做买卖亦有相通之处。高历与庐王免了盐课,实在是薄利多销之策。先生想一想便明白了。” 那酒客思忖片刻,猛然一拍桌子:“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贾环笑道:“可是薄利多销不是” 酒客旋即皱眉道:“北边的盐商都去平安州、南边的盐商都来庐州,别处的生意岂非淡了,日久天长可会惹恼旁的王爷庐州极小。” 贾环道:“旁的王爷不便因为这么点子小事就寻庐王的不是,总归庐王年幼。再说,头一个是平安州,庐王不过是学他的,要动也先平安州;平安州可不是好惹的。这两位想到了免除盐课,别的王爷必有别法,如左近的吴王便在大兴纺纱机。各家皆有所长岂不好民富则王富,王富则国富。天下虽分,仍为太平盛世,岂不快哉。” 酒客想了想方点头道:“公子言之有理。庐王来了这两年,庐州日子倒是比从前好过了些。” 贾环道:“这就是了。寻常百姓最实在,能让大伙儿过好日子的王爷就是好王爷,管他年岁大小。” 可巧这会子红酥鲫鱼端上来了。贾环尝了大赞,连说当世无双他二人便不再议论正经事,一壁吃酒菜一壁敞开来闲聊。直至吃完了,二人各自结账,拱手而去,并未通名报姓。贾环特赏了做红酥鲫鱼的厨子十两银子。 次日,贾环依然在城中闲逛。他倒不是想体察民情,只是一则想不出合适的法子求见建安公主,二则也不知道见了人家说什么好。什么“我的钱都归你管”这种话贾敘那老脸皮也是绕着圈子暗示的,他一个少年郎愈发说不出口。到了中午,想起红酥鲫鱼来,便跑去昨日那个小酒楼再点了一盘。昨日因是人家的鱼,他不好意思多吃。今儿没人分,贾环自己吃了个痛快。 他遂又在庐州逛了几日。到了第五天头上,贾环又去吃鱼,有个三十多岁的先生笑容可掬过来问他可否拼在一处吃酒。 贾环四面瞧了一眼,莫名道:“这会子还早,空桌子不少呢。先生何故想与晚生拼桌” 那先生作了个揖:“赵先生,前几日与赵先生同桌的那位正是在下之父。” “哦,那位老先生。”贾环仍莫名不已,“多谢他荐了这店里的红酥鲫鱼。”旋即侧目瞧了瞧他,“我并不曾与令尊通名姓的,先生怎知我姓赵” 那先生又作了个揖:“还望先生休怪,听在下详谈。”贾环没法子,只得让他坐下了。 原来此人姓范名诚,乃是庐王幕僚。那日他爹老范与贾环吃了顿饭,回去将此事随口说给了范诚听。范诚立时觉得此子有才且对庐王有善意,过来询问这酒楼的店小二,知道他喜爱这家的红酥鲫鱼,便等在店里。次日果然等到了贾环,乃尾随他回了客栈,才知道他叫赵三。后头几日暗暗使人跟着他在庐州四处闲逛,以为他有心择主、来庐州查访。 贾环闻言哑然,含笑道:“晚生连个秀才都还没考呢。” 范诚道:“当今之世,谁还管他秀才举人我们王爷唯才是举。” 贾环道:“他才几岁不过是个孩子。” 范诚道:“吾主年岁虽小,聪慧过人,免除盐课之事便是他的意思。” “哦”贾环不禁有几分骄傲,“他竟有这眼界胸襟” 范诚也有几分骄傲:“先生莫小瞧了吾主。那会子我们曾大人还迟疑不觉,却是王爷当断则断一言定下。再有,”他低声道,“旧年在京中,荣国府三贾之一的贾环特特领着我们王爷在京中四处体察民情,显见也是瞧好他的。” 贾环失笑道:“我也曾听说过此事。” 范诚恳切道:“赵公子,我们王爷实在是个难得的明主。” 贾环乃拱手道:“范兄,实不相瞒,小子今年只得十六岁,不过出门走走看看,尚未有择主之意。”范诚便有几分失望。贾环又说,“庐王能有范先生这般幕僚、听说了个可能有本事的人便立时替他张罗联络,实在好运气。” 范诚苦笑道:“赵公子,我范某才学平平,我心里是知道的。受王爷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故此才有心替主求贤。冒昧了。”遂站起来作了个揖要走。 贾环哪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正愁搭不上岳家呢。忙笑说:“范兄倒是与令尊一般的撇脱性子。既相逢有缘,喝杯酒水、吃顿便饭何妨。晚生请客如何只当是答谢令尊荐的红酥鲫鱼。” 范诚顿觉事有转机,大喜,拱手道:“既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却说庐王下头一位幕僚范诚先生有意为主求贤,寻上了贾环。贾环借请人家吃饭之机随意卖弄了些见识,愈发引得范诚替他主公求贤若渴了。 吃罢午饭,范诚立时往庐王府上去了一趟,细细将此人回给庐王。庐王之舅父曾椟便催预备车马去访这个赵三,庐王却道:“人家已拒过了,纵要访他也不便这会子就去,不然死皮赖脸的多讨人嫌。” 曾椟道:“王爷,诚能动人。昔年刘玄德三顾茅庐,方请得诸葛孔明出山相助。” 庐王道:“诸葛亮那是摆架子的,他早有决断要跟着刘备,与三顾并不相干。若换了曹操请他三十回他也不会去。” 曾椟皱眉:“王爷哪里听来的闲话” “贾琮先生说的。”庐王道,“旧年在京中的时候,他与环先生一道领着我玩儿,因听了一出白帝托孤,他想到这一节上随口而言。” 曾椟忙说:“曹操乃汉贼,诸葛亮为汉室忠良,自然不会助他。” 庐王道:“不是。曹操徐州屠城,灭了琅琊诸葛家的族,他二人有血海深仇。诸葛亮在天下诸侯中特挑了刘备为主,便是想辅佐他灭曹报仇。可叹六伐中原不成,含恨而终。”这话是贾琮信口雌黄的,庐王年岁小记性好,记住了。 曾椟无语,好一会子又劝道:“这位赵先生实在人才难得,王爷纵不这会子便收了来,去见上一见、请教一番也是好的。” 庐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糊弄了他们几句,回头寻个了空子溜到后头去见他姐姐。 建安公主听罢,思忖片刻,让他再从头细说一遍。庐王遂又细说了一遍。建安公主站起来扶案想了半日,又问那人什么模样。庐王“哎呀”一声:“忘了问了。”遂命人去问范诚赵三的模样,高矮胖瘦等等。 过一时去问的小太监回来了,道:“范大人说,赵三公子身高七尺,虎背熊腰,面庞有些黑,气度儒雅不凡。” 建安公主道:“你再去问他,赵三公子比曾家四表哥是胖是瘦是高是矮背影看着像是习文的还是习武的”那小太监才跑了两步,她又喊,“回来”小太监回来了。建安公主吩咐道:“除了这个,再让范大人将赵三说的每一句话都给写下来呈给王爷。他父亲如记得前几日的话也烦劳他写下来,有多少写多少。切记,须得是原话。”小太监又应一声去了。 庐王奇道:“姐姐,你要原话作甚” 建安公主瞥了他一眼:“有勇有谋、亦稳亦动。如此赞誉你一个小小孩童哪里当得起若非是捧杀你就是偏心你。” 庐王一愣:“他认识我么为何偏心我”建安公主只不言语。他又笑道:“免除盐课之事本是姐姐的主意。” 建安公主抚了抚他的头道:“我也有主意,舅舅也有主意,终究还得你拿主意。” 庐王道:“旧年在京中两位贾先生都叮嘱我,姐姐比舅舅英明、千万记得听姐姐的。”建安公主侧头看窗,悄然莞尔。 直至近晚饭时分范诚方将他与他爹听到的赵三语录写了出来,亲送到庐王府上,又说:“赵三先生比曾四爷略高点子,并胖了约莫两圈儿。虽平素皆穿着儒生袍,背后瞧着委实像是个习武的。”庐王并不知道他姐姐要这个做甚,一股脑儿送到建安公主院中去了。 建安公主听见“胖了约莫两圈儿”便笑。待看完赵三语录,含笑对送信的小太监道:“回去告诉你们王爷,这位赵三先生既说了不过是来逛逛、不着急择主,咱们也不用这么着急。他若有心,早晚还会来的。我夜观天象,此人是个热心肠。这几日如有决断不了或是没有主意之事,趁着他还没走,可烦劳范大人拿去请教他。”小太监记下走了。 庐王还小,“姐姐说的都对。”范诚是个老实人,“王爷说的都是。”故此范诚次日一大早便捧了几本公文上贾环住的客栈登门拜访去了,只说求赵先生指点一二。贾环乐得给小舅子帮忙,并连逛了数日也没了兴致,便当真打开来瞧。 头一桩是个案子。有个富户死了,只得一子年方八岁,乃是小妾所生。那大妇说小妾与家中的仆人有私,想把小妾卖了。儿子不肯,说大妇诬陷他母亲。此事虽小,民间议论纷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官家如何处置皆不是。 贾环道:“这有什么好辩的大妇非要卖那小妾,无非是恐怕来日儿子长大了、小妾爬到自己头上去。她若连儿子一道卖了,又怕她亡夫的兄弟叔伯要来吞占家产。悉数是钱财之事,与是非无干。你告诉那大妇,这孩子已经八岁了,不是三岁两岁。若卖了他生母,等来日他长大了必会报复,就不只是爬到头上那么简单了。不如他们母子议和,家产一人一半,井水不犯河水。她若愿意,让儿子代父给她一封休书许她改嫁,又得了钱财又得了自由,岂不好” 范诚皱眉道:“如此一来,岂非要败坏民风” 贾环道:“这不是民风,是人性。倘若怕败坏民风,寻个不大老实的庵堂世上有老实的和尚姑子就有不老实的让那大妇出家为尼。过了三五个月风头去了她再还俗便是。连头都不用剃,带发修行就好。” 范诚摇头道:“不妥。倘若那小妾当真与人有私,岂非冤枉了这大妇” 贾环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等事谁管的了那小妾又不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没念过女则女诫。就算是真的,若将她卖了,这个儿子来日一样会报复大妇。” 范诚道:“只将道理同他说明白,他便知道是他母亲之过了。” 贾环道:“你说一万遍他也必认定他母亲是冤枉的,你说得越多他心里越以为嫡母对官家诬陷他母亲、来日报复得越狠厉。再说,你就知道他十年之后会长成公正贤明之人” 范诚一怔。 贾环道:“倘若人人公正贤明,世道岂能是如今这模样。范先生,天下万民,念过书的有几个十之一二只怕都没有。” 范诚想了想,叹道:“赵先生言之有理。俗世百态,受圣人教谕者终究少。” 贾环慨然道:“从前我们兄弟想着,来日如有闲工夫办些义学,请些秀才教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念书。只是天下成了这模样,却不敢了。” 范诚眼神一亮,问道:“这不是大大的好事么何以不敢” 贾环道:“若办一时还罢了,年头久了学生若有中举的,恐传出士林名声来、惹各家王爷的眼。” 范诚劝道:“蜀汉昭烈帝刘备曰,勿以善小而不为,毋以恶小而为之,贤昆仲无须因点子不着边际之念放下如此好事。” 贾环歉然道:“我们兄弟皆不是大公无私之人,将自家看得比旁人重。范先生,莫要以为晚生是个仁德之士,晚生做好事先得不危及自身。” 范诚果然有几分失望,半晌才说:“贤昆仲怕是杞人忧天了,何至于那般。”贾环苦笑不语,乃问可还有事么。 范诚遂又取了一件出来。这回他已信任了贾环许多,取了件要紧卷宗。庐州安抚使杜得渠虚报兵数极厉害,吃空饷多年。因欺庐王年幼、母家亦没有武将,如今依然明目张胆吃空饷。只是如今这兵饷已归庐王出了。因这一两年庐州免了盐课,街头富庶了些,他前些日子竟说要再招些新兵来。实在庐王已得了信儿,他压根儿不想招兵,只为着再多白得些银钱罢了。 贾环道:“贪财之人比贪势之人好对付,庐王运气倒是好。” 范诚愁道:“我们王爷手里才宽松了些子,要用钱之处多了去了。” 贾环笑道:“怎么令尊都知道的事儿范先生竟不知道了”范诚一怔。贾环便学舌道,“不过是偷奸耍滑罢了。偌大一笔的盐税没了,那些官老爷哪里忍得了钱少过不了多长时日必得从别处加税来补的。眼下还没到过不了多长时日,纵然到了,也可说是庐王年幼、曾大人迂腐、不肯加税。” 范诚愣道:“就如先生猜的,我们庐州之税反倒是多了。” 贾环横了他一眼:“此事你是知情者,我是猜的,那个什么杜什么的岂能知道你当人人都能猜出来么” 范诚点点头,又道:“这般只能治标,并不能治本。” 贾环道:“若要治本,须得另收服一员可靠的将领来替他,再使点子手段让他或病或伤或死。他手下有本事不差、与他不合的部将么” 范诚默然。过了片刻,忽然向贾环行了个大礼。贾环吓了一跳:“范先生做什么” 范诚含泪道:“我与先生虽昨日才初识,已知道先生是个能人。我主年幼,舅父略有几分迂腐,学生也不过一寻常士子。如今之世,非仁义者能立。求先生相助我主。” 贾环叹道:“范先生,许多事我不便与你说得太明白。横竖庐王我不会不管,这会子我若助他,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范诚抬目看他面上神情,仿佛有难言之隐,知道自己恐怕强人所难了,又一躬到地:“学生冒昧,还望先生海涵。” 贾环忙还礼道:“范先生多虑了。庐王尚幼,诸事不明,来日方长。” 他二人遂亲近了许多。范诚也不客气了,又取出下头一件来与贾环商议。这日范诚在贾环院中呆到将近晚饭时分,因不好意思再让贾环请饭,再三致谢而去。 范诚随意进了路边一处小饭馆塞了点子饭菜,抱着卷宗去了庐王府。建安公主早告诉了她弟弟,范诚来回话时必告诉她在屏风后头听;遂从头到尾听了个一字不漏。 待范诚走了,庐王立时转到屏风后头问道:“姐姐,这个赵三是何意” 建安公主含笑道:“显见对你有善意,你只照单收下便好。他说的这些都极有理,依他的话办吧。”庐王应了一声。 一时建安公主回到院子,喊了个机灵的心腹丫鬟过来,命她悄悄从西角门出去,提下午做的那四盒点心送去某巷某客栈,给赵三先生。“他若问你要紧的话你什么都别说,并问他可有话说给王爷没有。” 那丫鬟道:“白眉赤眼的,这算什么” 建安公主含笑道:“你只管去。人家帮着咱们白干了一日的活也不得俸禄,难不成点心也不给人吃两口” 丫鬟想了想道:“那什么是不要紧的话呢” 建安公主道:“若问你名字,你便告诉他。”丫鬟愈发莫名了。 她便提着点心盒子给贾环送礼去了。贾环听下头的人回说来了个小姑娘不肯说来历便心中一动,乃命带她进来。 那丫鬟向贾环行了个万福。贾环问道:“既不肯说来历,可有名字么” 丫鬟道:“奴婢叫粲儿。” 寻常人家的丫鬟都是春兰梅香,哪有这么古怪的丫鬟名字贾环一颗少男心登时跳到了嗓子眼:“是灿烂的那个灿么” 粲儿道:“不是。我主子说,是笑得好看的意思。” 贾环登时失声而笑:“你主子是不是还有个丫鬟叫琳儿青玉的那个琳” 粲儿奇道:“先生怎么知道” 贾环笑得合不拢嘴:“我是猜到的。”建安七子么一壁说一壁捏紧了拳头。 粲儿瞧了他几眼道:“先生与主子俱好生古怪。” 贾环亲手接了点心来捧在怀里舍不得放:“多谢你主子,我最爱吃点心的。” 粲儿本想着,这个赵先生听闻是个奇才;只是不论何人平白得了这么四盒子点心也当问问不是她便绷着脸堵他。词儿都想好了,不论赵先生问什么,只两句话:主子不许奴婢说,还望先生莫要难为奴婢。想必这赵先生的脸颇为有趣。谁知她立在跟前等了半日,见赵先生只管看着点心盒子傻笑,奇道:“先生不问我什么” 贾环随口道:“问你什么你有什么能答我的不如告诉我,我问问。” 粲儿顿时没了兴致:“你二人竟是会打哑谜的么。主子还让我问问,先生可有话说给王爷没有。” 贾环想了想道:“你告诉他:贤臣难得,能臣更难得,忠臣最难得。这位范诚先生,未必要听他的主意,然一定要善待他。” 粲儿记下这话,告辞去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话说贾环美滋滋收了四盒点心,睡得极香,日上三竿才醒。遂命人打水来洗漱。外头的小子回道:“昨日来的那范先生已在院中等候多时了。” 贾环撇嘴道:“把你家三爷当长工么”遂收拾了会子请他进来。 耳听脚步声近了,贾环抬头正欲假意抱怨,却见范诚面容煞白且古怪,问道:“范先生,可出了什么事么” 范诚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贾环早饿了,命人将昨晚上得的点心取来。范诚一听那点心,登时打了个哆嗦,人都矮了半截。贾环便知道点心上头出了事,乃笑道:“这点心还是你们小庐王给我送来的。” 范诚浑身一凛,眼睛都瞪大了:“什么” 贾环道:“昨晚上他使了个丫鬟来送点心,死活不说是谁送的;偏最后来了一句,问我可有话说给庐王。不是你们那小王爷还能是谁你们小王爷好细的心思,竟能猜到我爱吃点心范先生,晚生打出娘胎以来并无多的爱好,最是喜欢美食。庐王府的点心实在做的好,哪儿请的点心师傅宫里带来的昨儿晚上我已吃光了一盒,还有三盒大约也留不到中午。回头你帮我多谢他,额再帮我要两盒,可成么” 范诚大喜,脱口而出:“想来”旋即僵住了。 贾环瞧了瞧他,失望道:“不会吧,想要两盒点心都要不到么” 范诚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两盒点心极容易,只是呃”他支支吾吾了会子道,“只怕不是昨晚那位点心师傅。” 贾环心中大惊:显见建安公主出了什么事故。又觉得范诚老实得可爱,乃道:“若是为难便罢。我只吃这位师傅的手艺合口味,不是她做的便不用了。”看范诚纠结为难的模样,宽慰道,“庐州城里头好吃的多了去了,令尊大人荐的红酥鲫鱼极好,咱们今儿再吃一回去”范诚愈发窘了,又支吾了会子,仍没说出完整的句子来。 可巧这会子下头的小子捧了点心过来,贾环摆手道:“先不吃了。这玩意如今金贵的紧,留着晚上细品。去外头另替我买些点心来。” 范诚忙说:“不必不必不过两盒点心罢了。”乃慌忙站了起来,“赵先生,你先吃着,我这就跟王爷说去。” 贾环忙说:“两盒点心罢了,何必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范诚连声说,“先生慢慢吃,我回头再来”遂急慌慌一路小跑着走了。 待他没了影子,贾环面色一沉,立命人往贾氏马行在庐州的铺子去,让他们设法查查庐王府上昨晚出了何事。 等了半日,直过午后范诚才来,神情又喜又忧又怨又尴尬愈发古怪,强笑道:“赵先生,实不相瞒,昨日做点心的那位师傅可巧病了。我们太妃我们王爷方才命人瞧了瞧她,那个实在病的厉害,今儿做不成点心了。” 贾环内里急的抓肝挠肺的,明面上还摆手道:“点心而已。没有点心还有别的嘛,范先生不必放在心上。”遂自己先问道,“范先生可有旁的事没有要不咱们出去逛逛去” 范诚只为了应付点心一事将旁的忘了,也没带着公文。僵坐了会子,他忽然道:“赵先生,你昨儿说的那事儿,我想着极好。” 贾环含笑道:“昨儿我说了许多事,哪一件” “替百姓子弟办义学。”范诚道,“乃是利国利民之大好事。贤昆仲若当真无意呃那个我”他涨红了脸。 闻善事而从之,贾环心中又高看了他一眼,忙说:“范先生如有意做此事,自然是好的。” 范诚大喜:“贤昆仲如不介意,在下便想着办个义学,请来先生教授寻常百姓子弟念书。” 贾环出世以来见过许多自私之人无耻之徒,像范诚这样的好人当真见的不多,忙说:“岂能介意难道我们做不成的事儿还不许旁人做么。只是寻常孩童多、念过书的先生少,杯水车薪。” 范诚道:“教出几个算几个。我才想着,可要使庐王的名头” 贾环想了想道:“庐王暂且莫要出这个风头。这等事,寻常人做最好。再者,庐王信任先生,若有一日庐王须借用这个名头,想来范先生也不会吝啬借给他的。” “自然自然”范诚连声说,“我在城西那头有所小院子,倒可以拿来做学堂。赵先生可要瞧瞧去” “走啊”贾环站起来道,“横竖这会子没事可做。”他二人遂往范诚的院子查看去了。 到了一瞧,院子还不小,前前后后有二十几间屋子。贾环点头道:“极好、极适合。”因回忆了下台湾府的“快速扫盲班”,道,“范先生,此处地方有限、你家中银钱有限、来日请来的教书先生也有限,故而此义学不是为了教出秀才进士举人的,只为了使寻常百姓家的子弟略认得几个字、知道些道理即可。学生们尽量多收些,念完了蒙学的那几本就罢,另换新的学生来念。”遂将如何招生、如何管理说了一遍。 待他说到平日认字皆用沙盘而非纸笔,范诚不赞成道:“纵是义学也无须如此吝啬。” 贾环道:“不是吝啬,是让学生们知道纸笔不易得。不然,这些寻常人家的子弟性情家教良莠不齐,难免有浪费之举。”当年台湾府的扫盲班最初也是提供纸笔的,没过多久便有浪费的了。他们倒不是不知道纸笔金贵,反倒是因为知道此物不便宜,浪费起来有种快感;还有偷学里纸笔回去的。都是小孩子,先生说他们他们也忍不住。贾琮乃命平素皆以沙盘习字,考试的时候才用纸笔;考得好的可以升入下一年级。“范先生做此义学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来日他们中举当官报答你,可对” “自然。”范诚端正道。 “故而此义学之意在多在泛不在精。”贾环道,“若遇上天赋难得的可另开一处学堂研习四书五经,然此处不过为着寻常子弟些许识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使的。你屋里头这些炉瓶剑琴悉数得去掉。他们终究只在此处呆数月,来日该农的农、该工的工、该商的商,莫要染上寻常百姓家给不起的爱好。屋子朴而不俗、直而不拙即可。” 范诚连连点头:“赵先生想的周到”心中愈发钦佩,看贾环的眼神又变了。 二人遂商议了半日义学之事,眼看天色将晚,贾环提议去包公祠那小酒楼吃红酥鲫鱼。范诚笑道:“你当真喜欢那个,不如换个别家吃吃。” 贾环道:“我但凡爱上哪样吃食便吃不腻。” 他们遂又在酒楼谈天说地,贾琮特点了两份红酥鲫鱼,并借着酒兴大展其才。范诚原先只想着为主求贤,这会子已净服了他,五体投地。 范诚回去一宿未合眼。次日一大早便赶去了庐王府,将昨日经过事无巨细向庐王与曾椟说了一遍。末了叹道:“那义学之事尚未开端,他已将每一步应当如何安排、后头可能发生的种种、如何应付全都想到了。”他并不知道此事在台湾府办了已数年,贾环有经验。“这赵先生岂止是人才,简直是诸葛孔明再世也” 庐王撅嘴道:“只是人家早已说了,不着急择主。” 范诚微笑低声道:“王爷,前日那事虽是误会,将错就错何妨。” 庐王登时翻脸斥道:“胡说我姐姐须得有更好的人家” 曾椟忙说:“王爷,这位赵先生实在人杰,得之大善。公主也该当议亲了。” 庐王“腾”的站起来,狠狠扫了他二人一眼,怒道:“休再提起”绷起小脸儿甩袖子走了。 曾椟与范诚互视了一眼,半晌,范诚叹道:“实在可惜。” 曾椟思忖片刻道:“我再与太妃和我父亲商议商议。” 另一头,马行的人眨眼就打探到了消息。昨晚那个叫粲儿的丫鬟回府让一个宫里带出来的老嬷嬷抓住了,还不曾审,建安公主立时站出来说是自己使了她去给人送东西。究竟给谁送、送了什么没人知道,横竖公主让太妃关在佛堂跪了一夜,庐王发了一夜的脾气。谁知今儿上午又说是误会,冤枉了建安公主。太妃与曾老太爷围着她赔了半日不是,她倒是公主脾气上来,母亲外祖父俱不搭理,这会子还在生闷气呢。贾环听了又是窝火又是心疼,冷森森的道:“庐州这么点子大的地方,竟连公主都有人敢惹。” 他还琢磨着怎么查呢,第二天范诚又来了。这回依然两手空空没带着卷宗文案,面上依然忽喜忽忧心神不定。二人相见,范诚向贾琮作了个揖,张了张嘴又没说出话来。 贾环摇了摇头:“范先生真不会撒谎。”乃瞧着范诚道,“是不是想跟我解释点心师傅怕是不能再做点心的事” “这个”范诚犹豫了会子,“是也不是。” 贾环淡然道:“我若没猜错,做点心的是建安公主吧。” 范诚一惊:“赵先生怎么知道” 贾环哼道:“昨儿你那吞吞吐吐的样子我瞧着奇怪,使人稍稍打探便得了消息。”遂将听来的话说了一回。范诚只讪讪的,满面通红,才要解释,贾环抢先冷笑道,“我只当庐王年纪虽小、眼界却远。不想区区一个庐王府连公主都有人欺负。” 范诚大惊:“赵先生何出此言” 贾环道:“未出门子的大小姐给人做点心这种事,随便放到一个商贾家中都必牢牢捂着,谁敢往外透露半个字立时打死。怎么我一打听就有了而且还说得不清不楚。我还是吃了人家的点心、并知道些事的。换了不知道的,人家会怎么猜庐王发了一夜脾气是生气太妃冤枉他姐姐吧。” “不错。”范诚苦笑道,“王爷气得砸了一屋子的东西。” “小败家子”贾环嘀咕了一声,又道:“单单只看庐王发了一夜脾气这句话,那些唯恐天下不乱者听了会这么猜么还是猜公主做了什么丢他颜面的事,让他大发雷霆” 范诚愣了。 “跟母亲外祖父耍公主脾气这种话,旁人听了如何作想”贾环抬目看着范诚,“我平素最瞧不上的就是内斗,内斗里头尤其瞧不上朝女眷下手。有事冲爷们来,陷害人家小姑娘算什么能耐庐王若连亲姐姐都护不住,还能护得住百姓吗” 范诚半晌才明白过来:“先生的意思,有人诚心损公主名声” 贾环瞥了他一眼:“还不明显吗我吃点心的只知道是庐王府的点心。庐王府谁会送人点心的自然而然,庐王年幼、爱吃点心,故此也送我点心。那会子心里极赞他诚心呢,他若送给我一盒金子显见就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曾大人的意思了。谁会想到公主头上去那建安公主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儿,又是皇帝的女儿,平白的害她做什么唇亡齿寒,她名声坏了对庐王必有坏处。而且保不齐这才是头一步,尚不知人家最终目的是什么。听闻老曾大人早年在朝中也是个人物,如今上了年岁不大管事了。曾椟大人迂腐,庐王年幼,太妃又是个女流,此事怕是要老曾大人出手才查得清楚。” 范诚惊惧之下应了好几声“是”。 “再有。”贾环正色道,“昨晚送点心之事,建安公主显见做得极聪明。这般聪明人,为何不跟太妃解释清楚太妃是个糊涂的不会吧,糊涂人哪能在后宫养下一儿一女既然母女皆不糊涂,公主是怎么被冤枉跪了一夜的要么有人挑唆离间;要么她们母女言语之间没说明白,大约是含含糊糊、一句话好几个意思。说的人是这样想的,到了听的人耳中却是另一回事。范先生啊”他叹道,“你是个老实人,又是这般性子。来日若有人想挑拨你与庐王,这招必然好使。” 范诚猛然吸了口气:“这王爷极信我的。” “若君子皆坦荡直言、不胡乱猜想,小人就没地方下手了。”贾环作了个揖,“前车之鉴,望范兄与庐王来日不会步其后尘。” 范诚忙还礼不跌。只是他本来想说的话,这么一来便没法子说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却说贾环一番话惊出范诚一身冷汗,急忙赶回庐王府。庐王与曾椟俱觉得赵先生言之有理,一并去告诉了曾老爷子。老头儿果然亲自着手查起来。本以为须得细查好些日子,谁知只不足半日便查明白了。 原来前些日子府中有传言,说是曾椟与太妃商议亲上加亲、将建安公主许给曾家四爷。大奶奶想着,四爷倘若尚了公主,庐王又极敬重他姐姐,来日自己在家中地位的恐怕不保。她遂暗自留神建安公主一举一动,盼着可能拿到什么短处、灭了她的气焰不能。 前儿晚上,大奶奶得了消息,建安公主身边的粲儿大晚上溜出西角门去,手里还提着食盒,便起了疑心。因她没法子打探到究竟,乃偷偷将此事漏给了从宫中出来的一位老嬷嬷。这嬷嬷年岁既老、心思也古板,以为粲儿与人有私。她最见不得这些事的,便守在门口待粲儿一回来便拿下问罪。建安公主听说了,领着几个侍女闯过去,仗着身份强行带走粲儿。本以为此事可暂缓一时,回头再想法子圆过去,不想须臾让曾大奶奶得知、藏头露尾的捅到太妃跟前去了。 建安公主自然不便对太妃全说实话,只说因听见赵三先生为了一盘红酥鲫鱼便赏给了厨子十两银子,显见爱个吃食,方想着让人给他送些点心去,也算是庐王府一点子心意。太妃当日在宫中得的封号便是一个“宁”字,素来安分守己,并不赞成庐王时常与女儿商议外头之事。遂想起当年在京中女儿假意瞧上荣国府贾宝玉一首诗的那事来,只当她又拿名声胡闹,斥责了几句。并那老嬷嬷平素极得宁太妃信任、方才让她带走粲儿颇失颜面,忙在旁一力撺掇,事儿便闹大了。 曾大奶奶听闻大喜。她已听丈夫说过,那赵先生是个人才,公公等人正愁没法子将此人收到庐王帐下。倘若借机将此事漏出去,保不齐就能让公主嫁给那个姓赵的,根本不进曾家的门。纵不能,也败了她的名声,来日好拿捏。 前因后果皆明了,范诚曾椟等人俱松了一口气:并非外人作怪。只是曾大奶奶已替曾家生了两个男孙,并母家也是庐王跟前要紧的人家,不便过责于她。 宁太妃轻叹一声,亲往女儿屋中去了。可巧庐王也在,正凑在他姐姐跟前唧唧呱呱,见母亲来了立时闭嘴。 宁太妃乃坐在女儿身边握了她的手道:“那个赵先生说的是。我的儿啊,你怎么不同我说清楚” 建安公主苦笑道:“这种事哪能说得清楚。” 宁太妃道:“你只说冒你弟弟之名送的不就妥了” 建安公主道:“我并没有冒弟弟之名,不过是他猜的罢了。” 庐王拍掌笑道:“这般才最妙” 建安公主瞧了她母亲一眼:“还有件事没查清楚。大表嫂怎会将我与四表哥扯到一处去” 宁太妃移目叹道:“前些日子,你舅舅委实在与我商议此事 。你也不小了,庐州又没什么好人家。如能就嫁在你舅舅家自然是极好的。” 庐王登时站了起来脱口而出:“哪里好四表哥呆子似的一个人,环先生多好” “胡闹”宁太妃瞪了他一眼,“纵然咱们家想与荣国府结亲也必不是你姐姐。” 庐王急了:“怎么不能是姐姐环先生特叮嘱我的,姐姐比舅舅英明些,足见他极瞧得上姐姐的。” 宁太妃跌足道:“她早两年在京中做的那傻事,纵然咱们忘了,人家能忘么” “好了别争了。”建安公主道,“横竖我不入曾家。大表哥不能休妻,我若嫁过去,永无宁日。” “正是正是”庐王忙说,“决计不成” 宁太妃又叹一声:“眼下咱们还离不得她娘家。” 建安公主轻笑道:“使这般手段之人我还瞧不上,着她一回道不过是她以有心算我无心罢了,她算不了我第二回。” 宁太妃点点头:“我儿大度,委实不用睬她。” 建安公主道:“也不用假意让她闭门思过。佛堂么,既是我跪了一夜,她少说得跪个三夜,不为过吧。再有,我要外祖和舅舅应我一件事:再不让她管家。”遂眼波流转,扫过弟弟盯着母亲,“她想要权不是什么都可以给她,唯独权不给。二表嫂性子好,想来也不会苛待于她。” 宁太妃想了想道:“也好。”乃又道,“那位赵先生,昨儿我与你外祖父商议,委实难得。范先生提议将错就错,你外祖本来应了。只是我不大愿意。他那名字,赵三,显见不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你若不愿便罢。你二表姐模样生的好,品格人物才情皆在寻常女子之上,你舅舅原本有意让她与荣国府联姻的。我想着,既然这个赵三是个人杰,配给他也可。” 建安公主低眉道:“只怕人家不肯娶。” 宁太妃笑了起来:“他若见了人必然肯。” 建安公主含笑道:“那日范先生说,赵先生背影瞧着是个习武的,可见天南海北走过,见的绝色女子未必少。母妃与外祖若不信,也可试试。”宁太妃见她言语肯定,便有几分迟疑。 庐王却在旁道:“姐姐问他背影像是习文的习武的原来是这个缘故,果然姐姐不会无的放矢。” 一时宁太妃走了,庐王扯了扯他姐姐的袖子撅嘴道:“岂不是太轻易放过大表嫂了” 建安公主随手取了案头一本书翻开,托着腮帮子道:“她与二表嫂本是表姐妹,在闺中便有隙,嫁进曾家前后不过隔了一年。这些年来,明面上妯娌和睦,暗中给了二表嫂多少亏吃二表嫂能放过她么再有,三表嫂母家弱些,她也不知道拉拢,明着给脸子瞧。三表嫂性子再好,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大表嫂既倒了,她自然少不得替二表嫂搭把手。”庐王忍不住哈哈大笑。建安公主没事人一般道,“我才说过,这回在她手上吃亏不过是她有心算无心罢了。她哪里是我的敌手。”庐王笑伏在案上爬不起来。 待他笑足了,揉着肚子喊疼。建安公主乃正色道:“六弟,你瞧瞧,大表嫂此事做得何等糊涂。她平素也不是个傻子,怎么会如此糊涂的” 庐王仍伏着不动,口里道:“低估了姐姐嘛。” 建安公主道:“今儿查此事的不是我,是外祖父。她总不能低估了外祖父” 庐王懒懒的道:“她哪里想得到外祖父会管这事” “不错 。”建安公主点头道,“多少大事他老人家都没管过,如此小事哪里会管。他若不管,府里的旁人愈发不会管了。往小处说,二表嫂三表嫂自不用提,舅母不过是在弄舌闲话上有兴致罢了,母妃遇上这等事惯于息事宁人,其余舅舅等人更不必指望。往大处说,你还小、我是女流、母妃仰仗娘家多年。曾家给咱们亏吃,寻常的小事也只得受着。故此,她敢。” 庐王“腾”的坐了起来,咬了半日的牙说不出话来,“啪”的一拳砸在案上。 “只是,她此事终究做得太莽撞。”建安公主向丫鬟要茶喝了一口,道,“她并没本事做得聪明些,偏又如此莽撞,盖因权欲迷眼、心急如焚之故。忙中最易出错。”乃伸手抚了抚庐王的头颈,“弟弟,记着,万不可让权欲迷了眼。权,纵然一时使手段弄来,旁人皆可使手段夺走。真本事才稳妥。” 庐王眼巴巴看着他姐姐,使劲儿点了点头。半晌叹道:“我瞧着,环先生分明很赞成姐姐的。” 建安公主笑了:“傻子,外祖有五个亲孙女呢,纵然能与荣国府联姻,哪里轮得到我。”因思忖了会子,道,“倘若舅舅与你商议将我许给赵三,你莫要拦着。” 庐王皱起眉头来:“怎么不拦着我已拦着一回了。” 建安公主移目看房梁道:“这等事你拦着也没用。再有,嫁给赵三总比嫁给四表哥好。” 庐王一怔:“四表哥方才姐姐不是说了不嫁的” 建安公主叹了一声,侧目望了望窗外:“那时候你没拦着倒好了。如今大表嫂这事闹出来,只怕外祖父要反悔。下回他们再说这事,你莫要再拦着了。外祖母妃舅父各位表哥表嫂表姐妹并你下头那些人,哪一个不是各有心思的”乃思忖片刻,喊来身边的丫鬟琳儿,“去请二表嫂来吃茶。” 庐王问道:“姐姐请她做什么” 建安公主莞尔:“自然是烦劳她帮着我整治大表嫂出气了,不然还能是做什么”乃推她弟弟,“你去外头玩儿去。” 庐王瞧了她半日,嘟囔道:“才不信你。”又撅嘴道,“那个赵三哪里好了。” 建安公主笑道:“你只信我的眼光便是。此人是我挑的,我既挑上了他,他必有好处。二表嫂快来了,你先出去。” 庐王仍不称意,恳求的瞧了他姐姐好半日,建安公主只不理他。终乖乖走了。 偏这会子曾老太爷与曾椟也在商议着。曾老太爷道:“我又想了想,建安还是给老四的好。且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家娶的这几个儿孙媳妇娘家各有好处,自身没一个撑得住门面的。女眷里头总得有个立得住才行。除去建安,一时也寻不着好女孩儿了。” 曾椟道:“只怕她自己不肯。” 曾老太爷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哪里轮得到她肯不肯如今又不是在宫中。” 曾椟点点头,又说:“只是这赵三” 曾老太爷道:“他会想到开义学教寻常人家的子弟念书,并他那名字,显见不是世族出身,保不齐就是天赋秉异的念了这般义学的贩夫走卒子弟,三丫头给他已足够体面了。二丫头留着给荣国府。贾琮不是咱们家套得住的;贾环旧年已露了金钱美女之意、又待王爷极好,这分明是给咱们送梯子呢。”曾椟应了。 过一时宁太妃过来,说了方才她们娘儿俩的话。曾椟笑道:“凭一个背影哪里能瞧得出那个来,可是胡扯不是” 曾老太爷皱眉道:“建安比寻常女孩儿聪明,她的话不可小瞧。让范诚去试试。” 曾椟思忖道:“倘若他当真瞧不上这几个丫头呢” 宁太妃道:“赵三先生若不肯要旁人,不是喜欢建安做的点心、换了人做的便宁可不吃么建安打小就是个懂事的,又是堂堂正正的公主 。为着她弟弟的大事,她当会肯下嫁。只是委屈了她。” 曾老太爷道:“我方才又想了想,建安还是得留在咱们家,仍旧让她嫁与四小子便好。” 宁太妃忙说:“我才与她说了,她不答应。” 曾老太爷道:“让她掌家,老大媳妇一衣一食皆由她做主,自然答应。赵三先生若看好我们王爷,终究会来辅佐的,不必非拿婚姻牵绊不可。他若不重女色,倒是也许重朋友。与其许他婚事,不如就依着他所言,善待范诚。”曾椟与宁太妃皆称“是”。 另一头,曾二奶奶来见建安公主,面上一片同情不已,宽慰了几句。 建安公主端着架子款款的道:“二表嫂不必说这些话,大表嫂倒是帮了我一个忙。”曾二奶奶一愣。建安公主将茶盏子举到眼前来瞧着,说,“她猜的不错。我委实对那赵先生有意。” 曾二奶奶大惊,四面张望了片刻,握着心口道:“亏得公主明白,将人都打发出去了。这等话万万不可再说。” 建安公主道:“英雄不问出处。听其言观其行,此人乃当世人杰,来日不论辅佐谁都必成大器。前日我也是诚心不对母妃说明白的,只为将此事闹大。再说,”她低眉叹了一声,“我已十四了。若再不想法子,少不得要被外祖父许给四表哥。” 曾二奶奶面上一僵:“四哥儿老实可靠,想来是个会疼媳妇的,又得老太爷、老爷喜欢,公主何故瞧他不上” 建安公主道:“曾家若有位宽宏大度、照看妯娌的大奶奶,四表哥这般性子倒是不错。偏如今这位大奶奶却是个口蜜腹剑的主。如今她虽一时失势,终究有两个大表侄在呢。来日我若吃了亏,四表哥纵然背地里对我千好万好,在旁人跟前莫要指望他替我出头。他与我母妃是一个性子,息事宁人。”她缓缓摇了摇头,“我从宫中到庐州,也不知为息事宁人四个字受了多少委屈,难道还受一辈子么故此,自打知道舅舅与母妃有这心思便开始盘算如何不嫁给四表哥。这个赵先生却来的及时。就如荣国府那位四姑娘说的,我也想看看天下之大、长长见识。跟了他,当不会再被困于后院逼仄之处了。” 曾二奶奶瞠目结舌,足足呆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说:“那公主的意思” 建安公主道:“大表嫂掌家多年,忠心的婆子媳妇子总有几个。她因我之故丢了管家权,心中想必憋屈的紧。怨气难消,遂四处散了话出去,只说庐王看好了一位外地来的姓赵的先生,要把建安公主许给他,已遣了范先生去相看好几回了。” 曾二奶奶浑身一凛,抬头看建安公主泰然自若,坐的端端正正,想反驳又不敢开口。半日才说:“只怕老太爷” 建安公主道:“外祖父本来懒得管这些家里的闲事,这回出手不过是信了那赵先生”她撑不住笑了,“赵先生大约出身寻常人家,不知道高门大户太太奶奶的厉害,误以为有旁人想害王爷、害庐州罢了。外祖他老人家若早知道是内宅女眷的小事,不会管的。此事但凡做得周全些,他便不会细查。二表嫂只管将心安在肚子里。”乃含笑望着曾二奶奶道,“想来二表嫂也并不盼着本宫入曾家的” 那还用问好容易老天爷开眼、那泼妇将她自己作死了;这位公主千岁一旦进门,还有自己立足之地么曾二奶奶低头思忖半日,咬牙道:“既是公主之命,臣妇不敢不从。” 建安公主点了点头:“二表嫂委实是个好的。你与大表嫂本是表姐妹,想来不会比她差。本宫信你。” 曾二奶奶心里明知这是挑拨,仍忍不住拍胸口道:“公主放心,臣妇必不辱使命” 第三百一十七章 话说这一日贾环闲得无聊正在客栈里头打拳,忽有马行的人来禀告道:“外头新有了传言,庐王看上了一个姓赵的外地人,想把建安公主许给他呢。” 贾环登时拧起眉头:“他们府里又唱什么戏”遂命人买些点心来,安心等范诚。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范诚就来了,仍旧是满面纠结踌躇。贾环假笑道:“庐王又让范先生怎么为难了那事儿可查出来没” 范诚又吞吞吐吐的,贾环在旁似笑非笑等着,一面喝茶吃点心。最终范诚硬着头皮道:“如今外头又有些谣言,不知赵先生可听说了。” “听说了。”贾环道,“说是庐王看好我,有心把建安公主许给我。只不知他小小孩童可能说了算不能。” 范诚哑然,半日才说:“这些话乃是几个宵小之徒” 贾环歪头瞧了瞧他:“范先生实在不会撒谎。你只说这是老曾大人的主意、庐王的主意还是谁的主意吧。” 范诚道:“这是”乃叹道,“是有人借曾家内宅一点子小事闹出来的。” 贾环“哦”了一声:“曾家有太太奶奶小姐瞧建安公主不顺眼,想坏她的名声之后让她嫁给外地人” 范诚苦笑道:“合着先生早猜出来了。” 贾环失望道:“果真是这样啊白欢喜一场。如此说来庐王根本没有此意了” 显见他是当真对公主有意了,范诚顿觉头疼。想了会子才说:“实不相瞒,我前日曾向王爷荐言将错就错的,曾大人、老曾大人、太妃俱应下了,只是那会子王爷不大乐意。昨日来寻先生本想提此事,不想先生一番话,倒是不便开口了。” 贾环悔不跌道:“早知道我过几日再说。那是只有小庐王一人不愿意” 范诚说:“如今王爷倒是肯了,曾大人又不肯了。” 贾环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范诚又犹豫半日说不出口,贾环又问,“曾老爷子不肯还是曾椟大人不肯” 范诚迟疑道:“皆不肯。” “既然先头肯了这会子不肯,当不是瞧不上我。”贾环思忖道,“你这君子既然说不出口,想必原委并不光明正大。”前日应了,今日不应。前日到今日,变故就在昨日。昨日贾环假装醉酒特特多露了点子才,并点明建安公主事儿办的聪明。要么曾家是瞧上了自己、要么就是内宅女眷出事后方察觉到他们需要一个好儿媳妇。“是曾家想嫁女儿给我,还是他们家的子弟有意建安公主” 范诚目瞪口呆,半日才讪讪的说:“都是。” 贾环拍案而起:“什么” 范诚硬着头皮道:“曾大人说,他有意将他们府里的三姑娘许给赵先生。方才我来时王爷特悄悄告诉我,老曾大人有意让曾四爷尚公主。”见贾环眉头都快打结了,忙说,“先生,此事不着急。” “不着急才怪”今日那传言不必说是建安自己弄出来的,庐王特告诉老范曾四之事也必是她叮嘱的。若非事情紧急,她何须出此下策。“看来庐王根本说了不算,曾家才是这庐州之主。” 范诚面色一变:“尚不至于此,曾大人极敬王爷的。” 贾环道:“那个自然,没有庐王哪有庐州,他是招牌。只是臣大压君在所难免。”因思忖片刻道,“范先生,烦劳你帮两个忙。回去告诉曾大人,说我听了街头的传言欣喜若狂,一听要换成曾家的女儿便翻了脸、当场就想走人。” 范诚僵了僵:“这个” 贾环道:“这话并不假,只是我没翻脸罢了。若非要翻脸范先生才说得出来,咱们且翻脸一回便是。” 范诚忙说:“不用不用赵先生之意我明白了。还有一件呢” 贾环又想了想才说:“明儿悄悄设法把小庐王带来与我见一见。” 范诚大喜他肯见庐王乃是大大的好事,忙说:“这个容易” 贾环作了个揖:“多谢范先生。” 范诚欢欢喜喜出门拉马赶往庐王府,一高兴忘了“悄悄设法”四个字,将两件事都告诉了庐王与曾椟。 曾椟立时皱眉道:“他竟瞧不上我女儿” 范诚打圆场道:“终究赵先生先听了街头闲话,以为可以尚公主,何等荣耀忽然给人家换成别的女子,还只当是咱们瞧不上他。若一开始就告诉人家是曾姑娘,想必他也欢喜的紧。” 曾椟一想也有理,嗐声跌足道:“又是那个愚妇做的好事” 庐王嘟着嘴无奈道:“你们又个个说他是大才,年岁也与姐姐相当,既这么着,就让姐姐嫁他好了。” 曾椟也犯了愁:“此事当真不好收场。” 因实在看好此人之才,只得又去寻曾老爷子。老头闻听冷笑道:“给了九寸想十寸,得寸进尺。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乃道,“此事不难。他不过一时让街头流言蒙了神,只需稍稍点破、让他明白过来高低上下就好。你告诉他,旁人都极愿意,唯有太妃觉得赵三这名字不好。他若想尚公主,除非改个像模像样的名字。这般人物皆傲气,不会肯的。回头再想一想,多则三天少则半日便能清醒。” 曾椟道:“可会令赵先生自觉屈辱” 曾老太爷道:“太妃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他也不好跟女人计较。让范诚多与他赔不是即可。虽没认识多久,他已信任范诚了。故此先前那些日子多少有几分藏才,后来却不再藏了。虽有醉酒之故,这些在外头行走之人谁会随意在外人跟前醉酒呢” 曾椟道:“可会因此弃了我们王爷另投别家” 曾老太爷道:“有勇有谋、亦稳亦动。如此好的主公,岂能因一个后院女子便抛了再说,他既出身低,别家未必肯重用。”曾椟听了有理,答应着去了。 遂将此话告诉范诚,范诚还以为当真是太妃不肯,急道:“曾大人,太冒犯了” 曾椟含笑道:“你只管说去。哪里会当真让他改名字不过试探试探他如何应对罢了。” 范诚连谏不妥,曾椟执意让他去。范诚遂求庐王。庐王也不知如何是好。虽他姐姐说了有意这个赵三,庐王心里仍是不喜欢他的。愁了会子,只说心情不好到院子里走走,过会子再说;实则一溜烟儿跑到里头告诉建安公主去了。 建安公主兵行险招,庐王在外头不便每时每刻来与她通风报信,焦心得一夜不曾合眼。听了庐王所言,知道外头那位“赵三先生”已有灵犀,顿时将一夜的忐忑悉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又听他说“改名字”,不禁掩口而笑。后来忍不住了,竟伏在贵妃榻上笑了半日。乃擦了擦眼泪向庐王道:“你让范诚去就依着舅舅的话说。”话音未落,又笑起来。 庐王莫名不已,只是他瞧出来他姐姐原本心神不宁的,这会子已镇定了。乃撇嘴道:“那个人哪儿好了。”满心不痛快走了。 庐王回到前头向范诚道:“横竖他要见我,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去吧。” 曾椟心知这赵三年岁不大、见识不小。庐王这会子虽答应了,心里显见不大乐意。万一被他说服,只怕此事要定下来,遂含笑拦着道:“人家已经约了是明儿,何必早去没的失了身份。此事不过是个试探,看看他如何对付。庐国极小,这等事来日有的是。”庐王无奈,只得命范诚快去快回。 范诚万般无奈,硬着头皮转回贾环的客栈。 贾环听他闭了眼涨红着脸硬生生说完了太妃之意,拍案而笑:“原来是这个条件除了这个还有么” 范诚道:“没了。” “除了太妃,旁人都应了老曾大人也应了” 范诚道:“都应了,唯有太妃是个内院女子,留意这些不要紧之事。赵先生,我主失礼了,晚生替他母亲给先生陪个不是。” 贾环摆手道:“你不用替老曾大人向我陪不是。”范诚一怔。他接着说,“太妃又不是这两日才知道我的名字,若在意这个,上回就不会答应了。无非是老曾大人想惹恼我、甩黑锅给我丈给太妃背罢了。你告诉他们,改名之事极容易。想来不会有什么新的借口了” 范诚又愣了:“容易先生不恼么” 贾环道:“明知道人家是故意惹恼我的、我还恼,我傻么再说,一个名字能换来一个好媳妇儿,何等便宜,我得多傻才不答应” 范诚见他说得大方,慨然道:“赵先生这般性子实在难得。” 贾环笑道:“虚名傲骨何用纵然想用,也不当对着岳母大人使的不是” 范诚不禁有几分感动:“先生放心,我这就去回给王爷。想来老曾大人已没词儿了。”立时站起来告辞。 果然,他一说赵三先生愿意改名字,曾椟都傻眼了,“这这这”了半日才说,“他怎么会肯的” 范诚便知道赵先生又猜对了,此事果然是曾家的主意,诚心欲惹恼他的。不禁愠道:“曾大人,庐州终究是庐王治下,大人岂能越俎代庖” 曾椟跌足道:“我们家里之事你不明白王爷也不愿意的,况堂堂公主岂能随意许给一个来历不明之人” 范诚道:“既这么着,怎么曾大人肯将女儿许给此来历不明之人” 曾椟便噎住了。乃叹了一声,转身出去寻老曾大人去了。 庐王便知道此事八成要定下了,心中焦急:他姐姐都要许人了,他连那人什么模样都没见过。立时命范诚:“带我去见那个赵三”范诚巴不得王爷早些与赵先生相见,立时领命。 不多时他二人到了贾环住的客栈,贾环下头的人一见范诚就笑:“范先生果然领了个小孩儿回来。” 范诚道:“你们三爷猜着了”颇有几分与有荣焉。 那小子道:“方才范先生前脚才刚出门,我们三爷立时让人去外头买了糖蒸酥酪、核桃酥和菱粉糕。还说,范先生过不了多久便会领着个八.九岁的小公子过来,他让范先生屈尊在院中稍候片刻,请这位小公子一个人先进屋去,他在里头等着。” 庐王一听那三样点心皆是他平素爱吃的便觉得有几分古怪。闻言要他自己独自进去,愈发好奇了。偏范诚以为他有个什么隆中策要说,欢喜的替庐王整了整衣襟,亲送他到门口。庐王推门才进去,只听里头传来“嘘”的一声,门便掩上了。不过片刻功夫,屋中传来一阵爆笑,正是庐王的声音。范诚虽心下奇怪,既是他主公在笑,便不忧心了。 屋里头庐王瘫在贾环炕上笑得肠子都打结,好久好久才歇下来,过一时又笑。贾环干脆在旁等着他慢慢笑,庐王实在笑足了才指着炕头小几上的点心盘子说:“喏,松穰鹅油卷外头买不着。” 庐王在他跟前极自在,干脆的爬过去捻起一块核桃酥放在口里,忍不住又笑起来。贾环忙说:“吃东西的时候别笑,容易噎着。” 庐王费劲憋着笑把口里的核桃酥咽下去,又笑了半日才说:“赵三先生是你哈哈哈”乃细想了想他姐姐的话,瞥着他道,“我姐姐该不会知道是你吧。” “显见知道啊。”贾环道,“虽不知她怎么猜出来的。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爱吃点心,而且有件事只怕没人告诉你。早年你舅舅家曾开了一家极好的点心铺子,我最爱吃那里头的点心了。你姐姐那天晚上送来的几样皆是我在那铺子里买得最多的,我开了点心盒子一瞧便知她猜出来了。喂,小王爷,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哪儿知道。”庐王撅嘴道,“姐姐又没告诉我。”又往口里塞了半块核桃酥,扭头看着贾环,眼睛亮晶晶的,“我就知道环先生必然是喜欢姐姐的” “当然啦”贾环横了他一眼,“不然我费那么多神讨好她弟弟,你当我闲的啊。” “嗯”庐王扬起小脸来,“在京中你对我那么好,是因为姐姐么” 贾环敲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不是为了她,总不能是为了你吧。没见我从前对你二哥有多远避多远” 庐王顿时失落:“原来你打这个主意我说么。” 贾环呵呵一笑:“好了好了。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你们府里乱七八糟的。” 庐王因为明白了外祖家之势,这几日憋得他好生委屈。乍见贾环,如吃了定心丸一般,遂一壁吃点心一壁将这几日他们府里乱七八糟的事儿细说了一遍。末了斜觑着贾环道:“人人都说二表姐生的极好看,比我姐姐好看。” “你觉得呢” 庐王鼓着腮帮子道:“姐姐好看” 贾环伸出大拇指来:“你说得对我小舅子真有品味。”挨了庐王一记白眼。贾环轻叹一声,抚了抚他的头,“我原先以为来庐州只要寻个机会提亲就行了,这会子来了倒是麻烦的紧。” “嗯”庐王口里叼着点心扭头道,“外祖不是已答应了么赵三先生哈哈” 贾环摇头嘀咕道:“难怪历来天子都让文武两班相互制约。小庐王,你手上没有兵是不成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一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一章 这一日贾环领着贾琮陈瑞锦到了庐州城西范诚的院子,一瞧,他们跑鄂州的功夫人家学堂已经开张了,靠近些便有齐齐整整的读书声传来。 贾琮羡慕道:“好实干的人可惜先被庐王捞走了。”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道:“你又想撬人家” 贾琮摇头:“撬不到。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撬到手的。从司徒兄弟手里撬林姑父撬了多少年还是他们内杠才让我钻了空子。这个范诚,只能看着流口水了。” 贾环也道:“起初我只赞他忠心,不想此人越来越使人敬重。” “他与林姑父这样的人,也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贾琮道,“虽然有时候挺让人憋屈的。”乃上前向门子拱手道,“请问范先生可在么” 那门子道:“我们爷这会子不在,敢问两位爷尊姓大名” 贾环思忖片刻道:“他今日会来么” 门子道:“我们爷下了衙门会来转转、瞧瞧学生。” 贾环点头道:“既这么着,我们到里头去瞧瞧、等他可好” 门子见他们连名姓都不肯说,颇为迟疑。只是他二人皆穿着儒生袍,又有几分贵气,没敢拦着,放他们到了里头。三个人在院子里转了转,看各间屋子皆有先生在教授功课,细听皆是蒙学那几本,有快有慢,不禁点头。 到了黄昏时分,范诚照例来学堂走走,听门子说来了两位年轻的先生,忙走到里头。只见学生们都已下学,老大一群围着不知做什么。走过去一瞧,有位胖乎乎的书生正坐在一块木板上,木板下头是院子里蓄水的大缸,下头站满了学生与教书先生。 只听那胖书生道:“我曾听人说过,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下头的学生纷纷点头。“然而,为何许多人都觉得破荷叶、枯草根子并不值钱呢因为他们用不上,没买卖过这两样东西。虽然许多人不知道,这两样东西依然是值钱的,并不会因为许多人不知道它们可用变得不值钱。韩非子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话听着容易,我是总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因为我不懂治河,也不懂蚁穴。倒是有另一个故事。说是古时候有个铁匠,平素做事皆好,做的刀枪甚至铁锅都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偏有一日他在做一枚钉子,懒散了些,那钉子做的不甚结实。他遂想着,横竖不过是枚钉子,便罢了。”他一壁比划一壁说,说到最后,铁匠之国输了一场要紧的大仗,亡国了。铁匠全家被俘虏,沦为异族奴隶。 学生们哗然。 那胖书生乃问道:“诸君,咱们议论下,此国既亡,都是谁做得不对” 下头一群人喊:“铁匠” 胖书生道:“铁匠自然做得不对,然除去他,另有旁人也做得不对。” 下头另一位书生道:“国主也不对,还没预备好就与邻国开战。倘若战备足够,何至于区区一战失利就亡国”范诚见了他大喜,正是出去请将军的赵三先生 胖书生道:“保不齐是邻国不打招呼直接开战呢数百年来外虏入侵我国从未打过招呼,他们自己悄悄预备好了便打过来。国主之过在于松懈。还有么” 有位教书的先生道:“钉马蹄铁的钉子何等要紧,将军府买钉子的那个人竟然不查,此人亦有过。” 胖书生点头道:“不错,此人有过。买钉子的多半是寻常下人,看不出来什么钉子好什么钉子不好,只去最好的铁匠铺买便是。此人之过倒是小些。” 下头一位学生道:“那将军自己也有过。怎么选了个外行去买钉子呢下人不知道钉子要紧,他总知道的。” 胖书生“啪”的一击掌,伸出大拇指来:“不错小伙子,你说的对。”那孩子不过六七岁,听他喊“小伙子”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接着道,“依我说,这件事里头,最大的责任便是将军,最能避免此事之人亦是将军。”他乃道,“铁匠是个打铁的。人都有犯困、犯懒、犯迷糊的时候。他纵然是京师第一铁匠,也难免个别器物有瑕疵。何况钉子是个寻常小物,一如破荷叶、枯草根子一般,他也难免觉得不要紧。这钉子若是在墙上挂画必然挂一千年不会坏,千年后人们依然会说这是好钉子、不愧为那时的京师第一铁匠所造。然而将军是知道此钉子要钉在马掌上的,也知道马掌上的钉子何等要紧,怎么就派了一个不懂行的下人去呢他若派一个懂铁器之人去,这事儿就有转机了。” 学生们又开始议论纷纷 。 那胖书生又拍了拍手:“故此,每一个器物都是要紧的,每一个人都是要紧的。一枚寻常的钉子做差了、一个买钉子的下人不懂行,也会亡国。各位,你们当中少有人能考取进士、入朝为官,多数长大后从事各行各业,农、工、商。然而你们每一个人都极要紧。于庐州、于天下,都极要紧。你们眼下都是少年,就如同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二十年后,天下是你们的。你们今日好生念书,不是因为念书须得花好多好多钱、白占范先生便宜;乃是为了借机学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一如范先生常说的,毋以善小而不为,毋以恶小而为之。来日纵不能飞黄腾达,总不至因为些许可以避免的小事酿成大错,不成为那枚钉子、那个蚁穴。”范诚正欲叫好,胖书生忽然脸皮子一紧,正色从左到右扫视了下头一圈儿,众学生先生俱屏气凝神,范诚也不禁肃然。 胖书生乃翻身站在了木板上,直着背负手大声念到:“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范诚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好”赵三率先鼓起掌来,旁人立时跟着鼓掌。 胖书生就在水缸上向众人作了个揖,跳下来直走到范诚跟前,当众一躬到地:“范先生言出必行、雷厉风行,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范诚赶忙伸手相搀:“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胖书生道:“老子曰,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这群孩子来日都是我朝各行各业的中坚力量,他们知事明理则天下大治。我方才还说,范先生与林海先生这样的人,乃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赵三在旁道:“他委实说了,就在书院门口。” 范诚怔了怔,连连摆手:“在下哪里比得了林大人他老人家乃天上皓月,我不过地下蝼蚁尔。先生过誉、过誉。”话虽如此,心里却暗暗欢喜不已。遂拱手请这几位到书房坐坐。 一时小童上了茶,范诚便请教他们名姓。胖书生含笑道:“晚生姓贾名琮,乃是金陵府人氏。” 范诚便是一愣:“莫不是荣国府三贾中的那一位” 胖书生点了点头。不待范诚惊喜,赵三上前深施一礼:“上回来庐州,因着些不大方便的缘故,晚生不曾对范先生说实话。晚生名叫贾环。” 范诚便知道他们当真是三贾,吓得登时站了起来。贾环再三打躬作揖赔不是。范诚回想赵三所言所行,苦笑道:“难怪先生当日说,你这会子若是投了庐王未必是好事。” 贾环又拱手道:“实在是这小子”他一指贾琮,“行动太惹眼。庐州如今最好就是安安静静的弄些银钱养些精兵,莫引得旁人留神。” 贾琮道:“既然庐州小,小有小的好处。范先生,我才有了个念头,只不知庐王可愿意。” 范诚忙问:“什么” 贾琮道:“义务教育。如你这般的学堂,建起三十所来,叫做小学堂,只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三样,让庐州的百姓子弟都可念完这三本书。其余千家诗、声律启蒙、幼学琼林等皆另建五所中学堂教授,小学堂中念书最好的可以进中学堂。并建一所高学堂,正经教授四书五经,自然是中学堂最拔尖的才能进。这些钱,庐王一个人未必出得起。故此可以让中学堂念罢、功课好的学生去小学堂授书抵税,高学堂的去中学堂授课。” 范诚听罢整个人懵了半日:“全城的百姓子弟都念书” 贾琮含笑道:“庐州不过方寸之地,群狼环伺。纵然练兵,人数有限 。平安州也小,但他们已经从两条商业街扩展出商业区了,商业区里头有许多王爷大人的铺子。没人敢乱动他们,因为不敢得罪太多人。庐州比平安州还小。单单指望旁人心慈手软放过庐州是不可能的,除非有点别的什么、让旁人不敢乱动。若是庐州能以全民义务教育博得士林赞誉,诸王多少会有些顾忌。单单只教三本书,说实在的,也花不了太多钱。名声,有时也很有用。谁对庐州动刀兵,便会遭天下人口诛笔伐,而庐州百姓也会奋力抵御外敌。” 范诚想了老半天,忽然“哎呀”一声,向贾琮一躬到地:“先生奇才晚生佩服之至” 贾琮摆手道:“我只会动嘴皮子,唯有范先生这般实干家才是天下栋梁。”见范诚仍旧一脸敬佩,正色道,“范先生,我是说真的。知易行难。我有许多好主意,只是因种种缘故皆做不了。如范先生这般得了点子便做了,实在难得。晚生极佩服先生。” 陈瑞锦在旁扑哧一声笑了:“这位先生与三爷都自称晚生,你们究竟谁晚生些” 贾琮忙说:“范先生年长我这么些岁数,自然我是晚生了。”范诚又说不敢。贾琮不待他自谦抢着说,“不如我称先生做大哥,你看可使得” 范诚忙说:“哪里担得起” 贾琮立时向他作了个揖,口称“范大哥”;贾环也跟着喊“范大哥”。范诚见他们都喊的诚心,也不便推脱,且听在耳中极为顺耳,心里喜之不尽。乃又问可要去见庐王。 贾环忙说:“暂且不见,我们今儿过来另有一事。我们已撬来了两员大将,人家肯不肯留在庐州就得看王爷自己了。”遂将他们昨日贿赂杜得渠之事大略说了一回,只没提那粉头并钱的数目。末了道,“杜得渠既得军心,这会子不可惊动,先让小钟将军占了庐王武师傅一职再说。烦劳范先生悄悄告诉庐王,莫要让旁人知道。” 范诚问道:“曾大人呢” 贾环道:“人多嘴杂,万一露馅呢只庐王一人知道便罢。再说,曾家小算盘打得太利索,我还不怎么信得过他们。” 范诚闻言连连点头:“赵先生贾先生说的是。” 贾琮笑了:“范大哥别这么客气。再说我也姓贾,你喊他贾先生,我还自作多情以为喊我自己呢。” 范诚道:“我何尝做了什么这主意是”他一时不知道喊贾环什么好,贾先生、贾三爷都与贾琮重了,顿了顿,“主意是环先生出的。” 贾琮浑然不顾:“范大哥你这项本事叫做执行力,执行力能强到你这份上的人非常非常非常难得。横竖我是不成的。” 贾环瞧他恨不得从肺腑中掏出心肝子来的模样,偷偷向陈瑞锦道:“他看着人家都快流哈喇子了。” 陈瑞锦忍笑了半日,道:“当年刘玄德遇赵子龙于公孙瓒营中,大略也是如此。” 贾环啧啧了两声:“我见了人才就不会这么激动。你瞧,终究他才是为人主的料。” 一时贾琮与范诚互相夸赞完了,几个人稍稍说了些闲话,贾琮等人便告辞了。范诚亲送出了一条街,贾琮还频频回首招手。 贾环瞥着贾琮道:“正经走道别摔下去演过了。” 贾琮撇嘴道:“这种戏码非演不可好么我还指望庐州义务教育大获成功、四周的什么吴王楚王也能学学呢。开民智保不齐这就是头一炮。”又叹道,“此人暂时是弄不到手了,可惜可惜。” 回到客栈,钟威出去看了一日的房子也回来了。留在客栈的人说,杜得渠今儿下午使人来过,说是那事儿他过几日便提,守院子的也依着钟威的话告诉他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第三百二十二章 庐州安抚使杜得渠之子原为教庐王习武的师父,忽有一日身子不适病倒了,大夫说要修养数月。杜得渠便说不可耽误庐王的功课,乃举荐了一人替其子教习。 此人名唤钟珩,模样端正,武艺也不错,他父亲在世时曾入过行伍。庐王一见便喜欢,嚷着就要这位钟师父。曾椟使人一查,他却是刚来庐州的,眼下还住在客栈。杜得渠也不隐瞒,只说自己与这个小钟街头偶遇,比划了几下,很是赏识他的功夫,邀他跟着自己干。钟珩摆手道:“家叔不许。”原来钟珩父母双亡,只跟着一位叔父过活。他叔父当年为脱离军籍费了好大力气,再不许他当兵。杜得渠极惋惜他一身武艺。偏没过两日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便病了,遂荐这位钟壮士入庐王府。 曾椟起初颇为怪异。范诚悄悄告诉他:“我听我那学堂里头几个家住兵营左近的学生说,杜少将军早不耐烦教小孩子了。这回一病,乐得撂挑子。”曾椟听着也有几分道理。遂又去查钟珩的叔父。那老钟也是个老实人,一五一十将他们在鄂州之事都说了。 庐王的先生不可马虎,曾椟立使人快马赶去鄂州详查悦志茶楼,没多久便查着了。果然悦志茶楼起初无事,忽然被鄂州知府查封,而钟老板领着家人走亲戚时并没有人拦着;鄂州知府近几日才命捕快四处宣扬,便是悦志茶楼勾结歹人害了鄂王,如今已畏罪潜逃;偏他小舅子新开了一座茶楼,有个美貌茶娘三日一巡茶。曾椟闻听叹道:“堂堂一州知府,为了区区一个主意竟做下这等事实在丢读书人的颜面。”乃到里头将此事回给曾老太爷;老头子笑告诉他:鄂州知府起初乃是捐的知县、后来仍以贿赂升官。曾椟心下大悦。 因怜钟家无辜受害,并小杜将军也不情愿教庐王习武,庐王自己又瞧钟珩顺眼,便应允了与他此职。并钟珩之叔父也看好了一处铺面,预备盘下来再开茶楼。 此事既了,贾琮遂正色问贾环道:“建安公主那事儿,你当真想清楚了” 贾环道:“不是问过了么。” 贾琮道:“不怎么放心。你若看上潇.湘馆的女孩子,她们个个独立自主有事业,哪天你移情别恋她们会跟你和离。再见虽未必是朋友,同事总能做的。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你想半路和离人家也拿你没辙,多给几个钱就是了。偏建安公主牵连上了庐王、庐州、钟威钟珩、还有范诚和义务教育。” 贾环叹道:“我想了许多日的。虽并不如五叔那般想要个媳妇儿,终究还是建安顺心顺眼。” 贾琮皱眉看了看他:“你这事还是慢着些吧。横竖年岁都小,不着急。”贾环哼了一声。 次日,他二人乃正大光明往范诚府上去拜见。范诚欢喜不已,立引着他们去见庐王。曾椟自然也在,望着贾环呵呵大笑,拱手喊“赵三先生”。贾环作了个揖,笑摇了摇头。 几个人分宾主落座,庐王先得意洋洋道:“那天我告诉他们是环先生他们还不信” 贾环道:“前些日子不过是路过庐州,见街市繁盛、商贾云集,起了兴致,方多呆了几日。因不愿惹人的眼,未用真名。不想遇上了范大哥,也是缘分。” 曾椟捋须道:“我们猜也是如此。” 贾环笑问:“当日赵三议的亲事还算数么” 庐王抢先说:“算数算数自然算数” 曾椟略皱了皱眉,问道:“只是此事可曾禀告给令尊知道” 贾环道:“婚姻大事,我自己还是能做主的。” 曾椟道:“环先生勿怪,我既是建安的舅舅,略想得多了些。早年这孩子在京中曾有一回做了傻事” 贾环微笑道:“时至今日,你们还觉得那是傻事么”曾椟一愣,看了看庐王。庐王也莫名不已。贾环道,“要说傻事,倒是如今那位小圣人母家做的还更傻些,设法让薛家小姐姐从前定亲的那户人家退亲了。他们若不傻了那么一下,并建安公主又傻了一下,如今谁是庐王谁是小圣人还未可知。” 曾椟倒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她她是故意的” 贾环点头道:“起初我们还没想过她是故意的。后我四姐姐来庐州见过她一回,赞不绝口,说此女虽年幼,聪慧、明智、有远见。旋即想起当年那事,立时就猜出来了。我四姐姐说,那会子京中混乱,各家皇子野心都不小。她一个小女孩儿,能有那番见识、当机立断、还舍得牺牲自己的名声,实在难得。” 曾椟眼中顿时露出一丝失望来,立时笑道:“原来是得了贾四姑娘赞誉,怪道呢。” 贾琮取笑道:“四姐姐打小眼光犀利。她说建安公主好,必然是好。环哥哥当时就羡慕了。”贾环瞪了他一眼。 庐王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他们还忧心环先生是瞧上了姐姐的点心。” 贾环眨眨眼道:“我是那么浅薄的人么” 众人一笑,此事算是定下了。曾椟又问他们可请到了将军。 贾琮笑道:“算是请来了,也不算。”曾椟忙问他何意,他道,“庐王不是新换了个武先生” 庐王点点头,咧开小嘴笑得极可爱:“这个先生好性子又好长得又不凶,我喜欢” 贾琮道:“实在有本事的是他叔父。” 曾椟一惊:“那位在鄂州开茶楼的钟老板” 贾琮道:“早年他曾在京中为将,因不会说好话讨上司欢心,一直升不上去,遂心灰意冷、设法脱了军籍。环哥哥想替庐王请位将军,想到了他头上,快马传书喊我来帮着劝说。”他笑道,“实不相瞒,那个茶娘的主意是我出的。鄂州知府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平素没少干欺压百姓之事。但凡钟将军茶楼的生意好,那知府自然会设法盘剥于他。老钟那性子,耐得住穷耐不住憋屈,不久便会想离开鄂州的。可巧竟赶上鄂王不知怎的就在那个当口死了这下知府大人连借口都不用寻了。我又以庐州取消盐课、商贸繁盛为由劝他来此。人虽来了,他还愿不愿意领兵就得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曾椟这才恍然:“原来是琮先生之计。” 贾琮道:“不过顺水推舟罢了。鄂州那地界,他们想安生做生意也是难的,从前安生不过是生意寡淡、不值得知府和鄂王下手。此人有实才。曾大人自然知道,朝廷那地方不是有实才就能爬上去的。”曾椟连连点头,又问鄂王是怎么死的。贾琮只做不知。 乃又提起“义务教育”之事。小庐王自然赞成;曾椟乃科举出身,这等可替庐州争取文名之事亦愿意的很。办事的自然又是范诚。只是如此一来,就愈发没有钱让杜得渠吃空饷了。 一时曾椟回去见他老子,将贾氏兄弟的话细述了一回,道:“让父亲说中了,贾环果然是瞧中了建安聪明,与点心无干。” 曾老爷子皱眉道:“若只是聪明还罢了,二丫头三丫头都聪明。这里头最要紧的却是贾四姑娘当年一番批语。当真不好办。”不禁负手而立。 曾椟道:“事已至此,横竖二丫头不用发愁没处给,建安也是咱们家的人。” 曾老爷子叹道:“二丫头委实不愁。上哪儿给四小子弄个知根知底的好媳妇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就是老大媳妇闹出来的若去京中或别国求个好女子,又恐怕她心念娘家、不安生。实在建安最是合适。” 曾椟苦笑道:“只是如今已答应了荣国府,来日指望他们之处极多。” 曾老爷子想了想,道:“你亲去告诉二丫头,阴差阳错,事已至此,家里已是没法子了。”曾椟闻言犹豫了许久,终应下了。 过了两日,庐王府又有人给贾环送点心,还是当日那四样。贾环欢欢喜喜赏了那媳妇子十两银子打发她去了。打开盒盖一尝,立时喊:“不是她做的” 贾琮道:“哪有公主天天给人做点心的就是个意思。” 贾环品了品道:“味道倒是不错。罢了。” 陈瑞锦瞧了瞧那点心,忽然说:“我出去走走。”起身便走了。贾家哥俩没管她,也管不着她功夫高。 过了许久,陈瑞锦回来道:“我跟着方才送点心的那媳妇子的车走了一路,点心是曾家二姑娘做的。实在好模样,难得的紧。”乃瞥着贾环。 “哈”贾环正往嘴里塞点心呢,愣了。 贾琮哈哈的笑起来,拍了拍贾环的肩取笑道:“艳福不浅啊兄弟” 贾环撇嘴道:“我只知道是他们府里送来的、不是我媳妇儿做的。其余一概不知。” “也行。白吃四盒点心。”贾琮伸了个懒腰。 陈瑞锦道:“只是此事明儿环三爷须得向曾大人点一点。” “这个自然。” 次日他们几个去庐王府与庐王等人商议开学堂之事,贾环一进屋子便笑道:“你们府里的点心师傅委实不错,昨晚上送来的也挺好吃,多谢多谢。是你这么惦记我么” 庐王一愣:“我不曾使人给先生送点心啊”他眼神一亮,“莫不是” “不是”贾环道,“这个点心师傅比上回那个稍稍差一点,不过也不错。”说着挤了挤眼。 庐王笑道:“上回那个可不轻易给人做点心的。” 贾环苦着脸道:“我知道啊没听我说她的点心做得比点心师傅还好么实话告诉你,昨晚上这位师傅的手艺更好些。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万一惹那谁恼了呢”庐王嘿嘿直笑。 贾琮在旁拍了他一下:“商议正经事呢,你俩有悄悄话回头慢慢说。”遂张罗着说起正事。曾椟面上不显,心里暗叹贾环果然是个吃货,一模一样的方子竟能吃得出不是一个人做的。 一时他们散了,庐王赶去他姐姐的院子问她可知道谁送的点心。建安公主听罢含笑:“凭他是谁,横竖不与我相干。” 庐王道:“也不是你,也不是我,总不能是母妃吧。” 建安公主道:“不过几盒子点心罢了,并不要紧。”乃问他旁的事。庐王让她一引,便将点心忘了。 庐王走后,有侍女立时上前说:“指定是曾家的那几位姑娘” 建安公主这会子才笑上眉头:“她们爱送让她们送去没听见么虽是她做的更好些,那位也不敢说。” 又一个侍女笑道:“哎呦呦,驸马爷倒是有几分惧内。”众人纷纷说笑起来。建安公主一颗心终于安定了些。 另一头,曾椟将今日之事回给了曾老爷子。曾老爷子想了半日,叹道:“二丫头此计出得不智。罢了,先莫要指望她。五丫头多大了” 曾椟哪里知道赶忙打发人去里头问。不多时曾二奶奶使人来回说,五姑娘今年十一岁。曾老爷子皱眉道:“太大了些,又是庶出,来日未必守得住庐王。你再娶个庐州正经人家的女儿做姨娘,须得再生个女儿出来。”曾椟立时答应。 不想当日晚上贾环又收到了四盒点心,还是那个媳妇子送来的。这回里头夹了一张纸片子。他拿起来一瞧,不禁赞道:“好文字” 贾琮闻听探了个脑袋过去:“我瞧瞧” 原来那纸上写了篇长诗,说是一女子旧年便得了家中父母的话、要将她许给一位才子。打自那一日起,她便日夜惦记才子,缠绵住一段相思。忽有一日听说这才子要娶旁人,顿觉生而无味,几乎寻死。只是她终又想明白,无缘罢了。她既爱慕那才子,才子得了佳人便好,她也死心了。 贾琮赞道:“诗实在写的好。人也不笨,昨晚上那几盒点心其实是做问路的石子投的。瞧得出来,这单相思也是发自肺腑。喂,环三爷,被感动了没要不要讨她做小老婆还是干脆就换她做大老婆” 贾环瞧了那诗半日,苦笑道:“说真的,单看这诗,是个男人皆极易动心。偏生咱们家有个宝玉哥哥” 贾琮爆笑倒在椅子上半日起不来。好容易止了笑,道:“你怎么回友情提示,装什么都没发生最不好。墨菲定律,一件事你不去处置,只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贾环皱眉道:“当真不好办。” 贾琮又拿起那诗来瞧了瞧:“实在写的好,我也信她是真心的。”又啧啧道,“居然这样的单相思也行人都没见过。她怎么想的。” 陈瑞锦叹道:“二位三爷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天下也就你们家几位姑娘命好罢了。” “说的也是。”贾琮道,“曾家的女孩儿大约都是当猪养的,养到出栏就买出去。本以为得了位好买主,暗暗欢喜了上年居然黄了,难受是可以理解的。” 陈瑞锦觑着他道:“琮三爷该不会又想拐走” 贾琮道:“虽文才可惜,我台湾府不缺文人,再说有个贾宝玉在文坛撑门面已够了。她若有范诚的本事我定然拐走。”乃看着贾环道,“我替你出个主意。明儿她的人再来,让那媳妇子给她捎回去一个字,万万不可再多了。你若忍不住想多加句话,我劝你暂且把建安公主那亲事搁下。” “什么字” “哦。” 贾环挑了挑眉:“哦。” 第三百二十三章 话说贾家哥俩商议好了应对曾二姑娘的点心,谁知后头她竟再也没送来了。贾琮自然无所谓,贾环心里多少有几分惦记,如同西洋故事中等屋。贾琮笑道:“你是大人,该摆威风的时候不摆威风。”遂命下头办事的人说,谁家有适龄该当念书的孩子不许念也行,多增一笔“自教税”,这税还收得颇高。 范诚忙说:“万万不可岂能随意增税有损我主名声。” 贾琮道:“无忧,仅仅多收一笔税还扯不上名声,各家王爷增收的税多了去了。再有,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庐州这么小,谁会留神你们收点子小税纵有留神的也掀不动什么波浪。”范诚拿他没法子。 又有人来报,某富户宁可多出税钱,不肯让儿子念书。原来那儿子是前头那位媳妇留下的,那媳妇与人有私已被休了,富户疑心不是自己的种。贾琮遂说算了。范诚想帮那孩子一把,贾琮摆手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范大人,你没那么多闲工夫。最多问问孩子可愿意去养生堂过日子。他若不愿意便罢。” 范诚果然使人去问,那孩子当真愿意去养生堂原来平素那富户待他极不好,时常打得浑身是伤,自从他母亲偷人被拿他便没吃过饱饭。贾琮让下头的小子向那富户说:“你既舍得如此待他,可见你已查明白了此子不是你的。既不是你的,养他作甚” 乃命人替那孩子立了户籍,送去养生堂。贾琮特告诉他:“除非好生念书、考取中学堂高学堂一路科举过去,不然你这一辈子都被你那后妈生的弟弟踩在脚下。” 孩子含恨道:“我母亲是冤枉的” 贾琮道:“世间冤枉的人多了去了,千古只出一个包青天,早已死了数百年。你白白哭死恨死皆无用;有本事就考取功名当上大官,查明旧案亲自替母亲申冤。”孩子咬牙应了。范诚本想宽慰宽慰他,听了贾琮所言,低叹一声,转身出去。 诸事渐了,荣国府的人也该北上的北上、南下的南下了。贾琮借着这些日子忙学堂之事早与范诚勾搭上了,贾环已被他挤去一边。他还嫌不够,提笔稍改了一首毛.主席的贺新郎写在案头。 贾环瞥见那句“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不禁捂脸:“没眼看哪有这样撬人家要紧幕僚的。” 贾琮摇头晃脑道:“十八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贾环翻了个白眼。 恰在这会子陈瑞锦侧耳听了听,含笑道:“环三爷可以安心了。” “嗯” “第二只靴子掉下来了。”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来回道:“庐王府前些日子来送点心的那女人又来了。”贾琮陈瑞锦同时大笑。 不多时又是那个曾二姑娘手下的媳妇子进来叩首,说是替主子送点心。却见她满面忧色,眼睛也哭肿了。贾环本也想扮一回戏,偏贾琮在旁挤眉弄眼、陈瑞锦也与他应和,顿觉无趣。乃命人收了点心,又赏她两串铜钱。那媳妇子欲言又止,半晌,忽然垂下泪来。也不收着钱,跪下给贾环磕了三个头,起身便走。她不玩这一套还好些;这般诱敌之计已是怡红院翻着各色花招使烂了的,贾环实在没有兴致,挥手让她走了,一壁命人收起那两串钱来。 果然,那媳妇子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再向贾琮双膝跪倒,拭泪道:“三爷,我们姑娘病得着实厉害。” 贾环低头瞧了她半日,直瞧得她有些哭不出来的。终叹道:“我还当没机会说呢。你回去告诉他一个字。” 媳妇子眼神一亮:“奴才听着” 贾环正坐了肃然道:“哦。”贾琮与陈瑞锦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媳妇子怔了。许久,面色哀绝叹了一声:“三爷好无情。”缓缓起身往外走。 眼见她到了门口,陈瑞锦悠悠的说:“虽是无情,总胜过假扮多情。”她便愣在了门口。 贾环思忖片刻,起身走过去向她深施一礼道:“多谢你们姑娘。亏了她,我终于知道自己喜欢建安什么了。”那媳妇子立时转过身来。 贾环正色道:“当年在京中,朝局汹涌、权臣当道、宫廷危险、且诱惑极大。她父亲失踪、弟弟年幼、母亲不霍晟正在屠城,不论妇孺老幼一并杀大急:“岂能残暴至此”忙去寻霍晟劝说。霍晟充耳不闻,只管闭眼杀人。二人不欢而散。 打了一个多月,忽有人传信过来,说是另有一支天.朝的军队来了东瀛,没往别处,直奔京师。这会子已破了他们的城、杀了他们的幕府大将军、掳走了他们十几岁的少年天子。不必问,那大将军府的库房大约也让他们搬空了。问起旗号,说是打的是一个“卫”字,不知是哪家王爷的人。霍晟登时恼了不必说,卫若蘅的人。他自己预备得比卫若蘅早、手下的兵马也比他多,怎么竟是他先破敌京他霍家的颜面可往哪儿搁去当即迁怒到陈王头上,说他一路蝎蝎螫螫什么“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生生的拖累了自己。他二人遂大吵了一架,分道扬镳了。如今霍晟已回到琼州,陈王还在东瀛。 贾琮闻听大乐,就在驿馆提笔给霍晟写了封信,神神秘秘的封起来,故作凝重让那使者带回琼州去。使者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信函,当即收拾行李走了。 待霍晟拿到书信拆开一看,哈哈大笑。信上只有四个大字:理他个球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一秒记住神馬小說網,最快更新小说免费阅读 吴王遣座下大将卫若蘅率水师出兵东瀛。这位卫将军年岁轻轻极擅兵法,数日内大破其都城、杀其奸臣逆贼,运了十几船的财物回吴。并陈王也从另一头攻入东瀛,虽大军还在彼国,也运了许多财物回陈。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数不清的探子派往吴陈两国。虽贾敘两口子至今不知在哪里闲逛,邬逢春亦借秦三姑之名给京中传信,告诉司徒磐霍晟也上东瀛打劫去了横竖陈王的人一回来此事也瞒不住。 司徒磐大惊,立时召了幕僚商议此事。冯紫英抢先说:“此事果然就是手快有、手慢无。谁抢着了是谁的。” 因秦三姑去了琼州,李升遂替她在座,羡慕道:“吴王出兵一趟东瀛,我们赚个数年都未必能赚回来。” 司徒磐皱眉道:“不想他们动手如此之快。还有别处可去么” 冯紫英笑道:“有,多了去了。我特带了大海图来。”遂取出海图给众人瞧。“或是也去东瀛练趟子兵也成,咱们的兵卒有年头没好生打仗了。”遂商议起来。 议了半日,司徒磐忽然说:“贾环是不是刚回了京城紫英去问问他可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冯紫英道:“我方才来之前特特去问过他,便是他荐说先去东瀛走一遭。其一是东瀛近些年国力羸弱,容易打些。其二,陈王本为那位看好的太子,如今却只落得小小的陈国,心中想必不畅快。霍晟都回琼州去了,他竟没回来,保不齐便打了东瀛国地盘的主意。” 司徒磐眉头一皱。 冯紫英顿了顿,接着说:“那东瀛虽小,却有许多极好的银矿。另有一处叫做蝦夷岛,百年前西洋荷兰国有人在那左近寻到了金矿,却因故未能开采,至今那金矿还完好无损。倘若陈王得了那块地方去,倒是不好办。” 司徒磐吸了口气,点头道:“我知其意了。” 李升又说:“前些日子我新去了一趟平安州商业区,红骨记的郭掌柜说,他们新得了处稳妥的货源,价钱比从前的便宜。” 司徒磐奇道:“怎么西洋国主竟许下头的人售卖火器” 李升笑道:“自然不许。只是他们有些国家彼此打了上百年的仗,早成世仇。红骨记那位嗨老板是个长袖善舞的,跟每个西洋国主都说我买你的火器去打对家,他们便卖了。”屋内立时哄笑。 司徒磐也笑道:“商贾之中亦有能人。”遂命人再去采买些火器,又让工部也做些。 没过几日,鲁国有消息传来,刘侗正厉兵秣马,竟然也是去东瀛的原来刘侗近日迷上了一个姓马的哑女。此女本是他下头一位管事的族妹,因在乡中遭了难投奔堂兄。她兄长惊觉妹子美若天仙,忙请人教习她乐舞等技,献予刘侗。刘侗一见爱若珍宝,日夜宠信。不想此女还会写字,并聪慧绝伦。刘侗时常对人叹道:“可惜了,马氏不会说话。”遂将那些外头的事说与她,马氏则以笔代口替刘侗出主意。出兵东瀛本是刘侗心腹幕僚赵涂之策,刘侗颇为犹豫,遂到里头告诉了马氏。马氏连写了三个“好”字见刘侗不为所动,又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的文章,谏刘侗兵发东瀛。刘侗看罢那文章,大赞马氏“女中诸葛也”遂下令整兵。 司徒磐下头的人设法拿到了马氏的文章,誊录了一份送入京中。司徒磐见了亦赞道:“一个乡下哑女竟有此见识惜乎让刘侗得起了去。” 那文中之意颇有些眼界。鲁国极小、又拥立了鲁王。纵兵马握在刘将军手中,依然名不正言不顺。且鲁国四周强国林立,难以占夺别家领土,还得防着别人打过来。东瀛孤悬海上且地方不小,听闻银矿极多。不若先仿照西洋人在美洲所为屠戮其族,再从鲁国移些人口过去,占其地以自立。今陈王在彼,大略也有此心。若陈王兵马强盛,分其地可也。而高丽国就在鲁国与东瀛之间。倘若先攻高丽,则将东瀛拱手让予陈王。若先得东瀛,高丽则尽在将军囊中矣。 冯紫英瞧了瞧,道:“这女子所写委实有些道理,只是胃口过大了些。高丽怎么就是他们的了他当辽王是死的么” 下头一个姓罗的幕僚道:“我瞧此女许是另有顾忌。若辽王也有意高丽,则鲁王攻高丽便是与辽王争食。陈王终究比辽王好对付些。她若明着说,必然会惹刘侗不痛快。先攻下东瀛,得了钱财练了兵,再对付辽王便容易许多。” 冯紫英笑道:“区区女子哪里能想到这么许多,不过凑巧罢了。又不是将门养出来的。” “怕是罗先生想多了。”司徒磐道,“既有金银矿,不可让他们两家白得了去。既是去抢,谁抢到是谁的。”下头一众幕僚将领齐声应“是”,唯有罗先生眉间沉了沉。 另一头,钟珩向水溶请辞。这个点儿水溶哪里肯放他走才刚得知有人从海外打劫回来发了大财,将才正要紧呢。乃寻尽了各色法子留他,当真将贾琮当日随口说的那些都说了一遭,只除去没提要把女儿嫁给他。只是钟珩去意已决,水溶说什么皆不,琼州也是他祖父传下来的。横竖如今已没有天子,你想要地盘子去打便是。”因瞧着水溶道,“只是那人从前既然安生,怎么忽然就不想干了” 水溶仰起脖子饮了一杯酒:“本以为他是孤身一人,前些日子他竟得了音讯,寻到了一位叔父。那叔父身在庐州,并无家小,年岁也大了。他便预备过去服侍叔父、替他养老送终。” 贾环心中大赞钟珩这借口找的聪明口里还说:“既这么着,他叔父是做什么的他一个土匪海盗,能过得了寻常百姓的日子” 水溶醉醺醺的哼道:“他叔父做了些生意有些钱,因恐怕他不肯留在身边,竟花钱贿赂了庐州一个姓杜的安抚使,托他在庐州给侄儿寻了份安生的武职。” 贾环思忖道:“水王爷,这个人你留不住了。明面上他叔父一心要替他弄份正经事做;做正经事事小,娶媳妇事大。”水溶一怔。贾环接着说,“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叔父既是个商人,竟无有家小,显见不是钱的事儿。八成是年轻的时候没钱娶媳妇、如今额如今大约也不行了。”水溶呵呵笑了两声。“人上了年岁,都讲究个含饴弄孙。老头没有儿子已是憾事,如今有了侄子,还不盼着他快些成亲生子、给他们家留条香火么做土匪的哪里能安生纵然娶个媳妇,也娶不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儿。那老头既有了钱,寻常人家的姑娘他怕是瞧不上的。”顿了顿,又说,“只怕他还指望这个侄子继承家业呢。王爷,养老送终是个什么意思一头是土匪、一头是少爷,换了你愿意选哪头” 水溶一下子酒醒了。半晌,喃喃道:“原来如此。我竟没想到这一节。”又过了许久才问,“对了,那回诸王进京议事,你倒是颇喜欢庐王的” 贾环笑道:“那小崽子很可爱,又机灵又八卦还颜控,我喜欢的紧。你放心,你这位下属在庐州定然过得不错,我信小庐王。” 水溶若有所思道:“听闻庐州免除了盐课。” 贾环双眼一亮,击掌道:“你猜这是谁的主意是我四姐姐的”不待水溶开口便接着说,“我四姐姐四处兜售晒盐方子,各家王爷都走遍了,各处都荐过他们免除盐课,终究只有一个小娃娃采纳可见大人有时候还不如孩子。” 水溶叹道:“大人得了盐课的好处,哪里舍得那些钱”遂不再提石秋生与钟珩之事,二人扯了些生意上的事物便罢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却说北静郡王水溶想了多日终于想通,喊来钟珩,答应放他去庐州。钟珩十分欢喜感激,连连下拜。水溶话锋一转,笑道:“你也不小了,该娶个媳妇了。” 钟珩红着脸说:“此事叔父做主。” 水溶想了想,道:“既是在庐州任武职,没有人手也不成。你带几个兄弟去吧。” 钟珩大喜:“王爷,此话当真” 水溶叹道:“你替小王做事多年,小王竟没想过你的终身大事,是小王的不是。兄弟们若有与你一般安稳心思的,让他们跟着你吧。” 钟珩忙躬身致谢,又道:“王爷若有心出兵海外,不如往交趾、暹罗等南洋诸国去,横竖王爷有水军。如今诸王都想去东瀛捞一把,何必跟他们抢” 水溶奇道:“怎么他们都去东瀛呢不是陈王吴王霍晟都捞过了,能剩下多少他们怎么不去高丽” 钟珩道:“一则倭寇数百年扰我疆土、杀我百姓,打东瀛颇名正言顺;二则东瀛这会子国力正弱、比别处好打,且富户也不少、一两趟抢不完;三则东瀛有银矿。只是那些银矿多数已开采上百年,想来剩的不多。实在纵然将银矿都得了去,还得有人挖不是王爷直去交趾、暹罗开国库岂不好”银矿之事乃是贾琮当日在鄂州去庐州的路上随口说的,他记住了。 水溶惊道:“你竟有这份见识倒是小瞧了你。”乃又叹一声,“也是,许多年了”他忽然笑起来。 钟珩莫名道:“王爷何故发笑” 水溶笑道:“从前琮儿时常说几句俏皮话儿。曾有一块珍贵的桂花糕放在我跟前,我不曾好生珍惜,直至掉到地下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钟珩啼笑皆非道:“属下也听过,说的不是桂花糕,是绿豆汤。什么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就对厨房说三个字,少放糖。” 水溶道:“我方才便想到了这个。曾经有一员难得的大将放在我跟前,我不曾好生珍惜,直至他辞去才后悔莫及。” 钟珩垂头道:“属下有负王爷大恩,来日定当回报。” 水溶摇头道:“无须放在心上。”又叹一声,挥手让他走了。钟珩再行了个礼,撤身而去。 次日,钟珩起身赶回山寨,将自己寻到叔父、有心去庐州过安稳日子说给众兄弟,众人百般不舍。钟珩道:“今王爷有意出兵海外,兄弟们若奋勇杀敌,必能成一番事业。”又问可有人愿意同他一道去庐州。有从前跟着那个赵头领、这几年与他交情亲密的十几个兄弟站出来说愿意同他一道;反而是早年他自己从平安州收服的那些,彼此互视了半日,没人肯跟他走。钟珩轻叹一声,向众人拱手道别,领着十几个兄弟起身了。 一路到了庐州,去客栈一问,钟威已买好铺子搬走了。钟珩等人遂赶往茶楼。到了后头一瞧,钟威正在教导小庐王功夫。王爷虽个子矮小,招式亦有些乱,却用心的很,钟珩瞧着颇为宽慰。一时庐王瞧见了他,“嗷”的大喊一声扑了过来。钟珩笑抱了小弟子在怀中,满心欢喜。后叔侄相聚不必细说。 过了些日子有人来报,说庐州城外新近来了一伙山匪,连着劫掠了两处粮仓、多家富户,幸而不曾伤人。庐王立命安抚使杜得渠前往剿匪。杜得渠本来不痛快他们在城中开那么多学堂,只索要兵饷、不肯动身。曾椟无奈,只得与庐王等人商议先从别处挪些钱给他。庐王不高兴,气鼓鼓的寻钟珩发牢骚:“最讨厌那个杜得渠了不好生练兵,成日只想着谋算银钱。”钟珩只做没听见,命他好生习武。庐王只得撅着嘴扎马步,所幸扎得还算稳。 待庐王下了学,钟珩回到茶楼向钟威道:“叔父,不过是群山贼,不如您领着我去瞧瞧” 钟威立时明白其意,轻笑道:“也罢,我这胳膊腿儿还没老。” 叔侄二人稍作收拾,两骑出城,一路奔向土匪所盘踞之处而去,日头西坠之时到了山脚下。以钟威的本事,单人上山手刃匪首绝非难事;因今日领了侄儿,须得教导他些子,便费了些功夫。好在钟珩也做了多年山匪,闪展腾挪不在话下。并钟珩对匪道极熟悉,轻而易举寻到了匪窝。 这会子已是冬日,天黑极早,天上挂着个明晃晃的月亮。山匪窝不过是随意搭出的帐篷。钟威抬目望了一眼,赞道:“竟排了三才阵这匪首是个能人。若能收服,还是别杀了的好。” 钟珩瞧了瞧,笑道:“平素我们寨子行军在外便是这般阵势。这就是三才阵么” 钟威心下恻然,半晌才说:“你竟不习兵法偏也能排出三才阵来。可见天资不逊于人。明日起我便教你军中常用的阵法。”钟珩抿嘴应“是”。 他二人乃悄然绕过巡逻的两个山匪潜到后头,先看了看帐篷。钟威又赞:“好帐篷”乃侧耳听了听,里头没有人声,偏前头守着两个人,笑道,“放钱财之处。”遂以匕首划破帐篷钻了进去,果然见里头齐齐整整码着一个个的箱子,显见是从人家库房搬出来的。 钟珩扫了一眼,觉得古怪,又多瞧了几眼。钟威问道:“可瞧出何处不妥来了” 钟珩道:“这些箱子竟不是成堆的。寻常山匪劫掠了东西哪会这般齐整摆着倒像是搁在库房似的。” 钟威道:“或是这家大王心思细呢” “那也不该高一摞低一摞。”钟珩掀开些他叔父划开的帐篷口子,多漏些月光进来,道,“且每摞的箱子怎么皆是一般样式难道土匪劫了财物还依着来处的人家分么” 钟威道:“你在匪道多年,皆是在劫掠客商,少与旁人往来。也有一种匪人是数个小伙结成大伙作案,分赃时依着哪一家是哪一伙为主分的。” 乃悄然靠近帐篷门,门口有两个守着的山匪在扯闲话。钟珩压根没瞧见他叔父怎么出的手,那两个人已倒下了,心下暗地里咂舌,又有几分欢喜。二人出了帐篷,钟威道:“将这二人带去后头审审。” 钟珩点点头,垂目一瞧,愣了:“丁老四”再看旁边另一位,“王柱子怎么是他们” 钟威皱眉:“你认得” 钟珩道:“是我从前手下的人。”因思忖片刻,轻身往另一处帐篷走了几步,一眼又认出来了。转头回来告诉钟威,“都是我的人。” 钟威思忖片刻,笑道:“我大略知道方才那帐篷为何像库房了。” 遂回身摇醒了那两个山匪。他二人浑浑噩噩睁开眼一瞧,大喜:“钟头领你竟来了” 钟珩瞧着他们问道:“怎么回事” 他二人不答,大喊道:“钟头领来了钟头领来了”霎时惊动了一大片,无数山匪纷纷从帐中钻了出来,嚷嚷着,“钟头领在哪里” 不多时有个矮胖子匆匆跑了过来,向钟珩抱拳道:“正想着这几日就去寻头领的,您老倒是先来了” 钟珩心下隐约有了些念头,没好气的问:“快说怎么回事” 那矮胖子笑着与众山匪一道请他到前头大帐去,还给他们叔侄俩倒了两碗热水,方从头说来。 这些人原先并非水溶的下属,乃是平安州的寻常山匪。当年赵头领欲打劫荣国府、平安州送往长安高家给贾太君的寿礼,特施计命钟珩收服了他们,又命钟珩领着他们先围困住寿礼车队,自己再领着人来救援,好让押运寿礼的高英疏于防范、再趁夜出手打劫。不想钟珩另有心思,荣国府的一群小少年也不简单。后这些山匪都跟着钟珩投了水溶。因水溶原先的兵马皆是正经的朝廷兵卒,多少有些不大瞧得上这帮正经的土匪,平素也不与水溶的人在一个山头呆着。虽都是钟珩领着,两边人马不甚往来。 约莫月余前,盘龙山寨主葛樵忽然去了他们寨中,早早告诉了诸位兄弟,钟珩因家里的缘故怕是不能再做山匪了。众人大惊,立时忧心新换的头领会瞧不上他们、辎重财物皆偏心那些人。 葛樵便说:“我只这么一说,你们只这么一听。庐州之主庐王年幼,兵马皆在安抚使杜得渠手中。杜得渠贪婪成性,不大听庐王的话。兄弟们都知道,钟头领本事高超。俗话说,怀才如怀孕,只要有了,早晚被人看出来。钟头领到了庐王治下,早晚被人家当作大贤请去当武官。只是,他一有本事,二没有官职,三没有功劳,四没有手下,必被那个杜得渠欺负。”众兄弟面面相觑。他遂笑道,“各位如若惦记钟头领,不如搬家去庐州,打劫些富户,再联络钟头领,让他单人独骑上山招安数百山匪,在庐王和庐州百姓跟前大大的露一把脸。如此一来,他功劳有了、手下也有了,还愁没有官职、没有前程你们跟着他正经做了朝廷官兵,闲暇时分偷偷换身衣裳重操旧业,岂不好” 众人一听,都说这个主意好。只是他们明面上还是水溶的人。故此那会子钟威问谁有意与他一道来庐州,没人吭声;实在暗暗都拿定了主意,只待钟威一走,他们跟着拔营起寨、一路到了庐州,依计行事。 当年荣国府请钟珩去见他叔父便是盘龙山柳湘莲搭的线。旁人不知道,钟珩自然知道盘龙山与荣国府有瓜葛,此事显见是贾家那哥俩的主意。不禁哑然失笑:“竟是又欠了他一个人情”乃看了看大伙儿,“你们当真愿意跟着我” 众兄弟个个欢喜异常,齐声高喊:“愿意跟着钟头领” “好。”钟珩道,“既是大伙儿肯跟着姓钟的,我必不会辜负你们” “跟着钟头领跟着钟头领”欢呼声一浪浪的,惊得山上宿鸟扑棱棱飞起一片。钟威在旁暗暗点头,心中得意无比。 次日一大早,钟家叔侄二人领着一大群山匪,压着许多山匪在庐州打劫来的财物浩浩荡荡回到庐州城。满城如炸开了滚油一般大街上人人都在议论:教授庐王千岁习武的那位钟大侠并悦志茶楼的那位钟老板,皆是当世难得的英雄两人双骑,夜闯匪窝,与七百多山匪交手。山匪先是车轮战,后来一拥而上,悉数让他们打趴下了这群山匪被他们收服了如今庐王已下了招安令,将这些山匪收编做庐王亲卫营,就命钟珩大侠为忠显校尉统领此营。并又命遭了贼的富户悉数来庐王府领取被劫走的财物,一件不少原物送还。那些遭了难的富户个个欢喜得涕泪横流,齐声称颂两位钟大侠乃是神仙下界救苦救难的。 如此英雄,全都没有媳妇尤其是小钟校尉,年岁轻轻、武艺高强、模样儿又俊、统领了庐王的亲卫营、还是庐王的武师父前途简直不用算、是个人都知道。满城的大姑娘谁不想嫁给他区区三天的功夫,悦志茶楼的门槛踏断了两条都是媒婆干的。 钟威乐得嘴都合不上。茶楼的生意也不管了,每日只见各色媒公媒婆、看各种画像、精挑细选选侄儿媳妇。只是里头两家有些怪。一家从前乃是京中翰林院的翰林,因朝中大变、心中郁郁,近日来领着全家来的庐州;另一家是从扬州过来的大富商,十分有钱。倒不是说这两家的女孩儿不好,钟威只觉得他们犯不着求着与钟珩结亲。钟珩再如何英雄也不过是个武夫,有些高攀不上。 他遂往京城放了只鸽子,让施黎查查这两户人家。不想施黎做事极快,没过多久便有鸽子传信过来:那翰林是北静郡王水溶的人,水王爷曾救过他全家性命,他入翰林院也是水溶的门路。那富商乃是庐王舅父曾椟之姐夫。钟威瞧见了不言不语,只将这信拿给钟珩看。 钟珩大惊:“北静王爷他谋我的亲事做什么” “我侄儿是个将才,他从前不查;偏他已允了你离寨之后方明白,心中极是惋惜,又想拉拢于你。”钟威乃冷笑道,“琮三爷临走之前还叮嘱我,曾家有五女,皆是用来拉拢人家的。他们若要将女儿与你结亲,让我最好莫要答应。咱们爷俩都是老实人,算计他们家不过。谁知人家压根儿舍不得拿自家的女孩儿给咱们家。” 钟珩默然片刻,缓缓摇头,叹了口气。 第三百二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七章 话说辽王大破高丽而归,从辽王到下头的将军乃至寻常兵卒皆发了大财,诸王愈发按耐不住了。鲁王先派大将刘侗出兵东瀛,燕王又命神武将军冯唐领兵攻打东瀛,蜀王借道云南攻入缅甸。因得了南洋数国国主的求救书信,南安郡王霍晟与粤海将军邬逢春合兵南洋。并有一支军队杀入暹罗,只没有旗号,不知是哪家的。 别处还罢了,东瀛最是热闹。好几家的王爷在那儿打劫,都无意教化其百姓,只管杀戮抢掠。陈王已在东瀛多时,连过年都不曾回国,正在安抚民众、收服民心呢。听闻刘侗和冯唐都来了,大怒:“乱臣贼子”遂派了两位使者去见此二将,告诉他们倭寇本是东瀛一些游民,打服便好,来日必不会再来我朝进犯;二位将军无须多造杀孽,本王必潜心教化他等云云。刘侗与冯唐都大笑,一个说,“横竖已造了许多杀孽,再多些无妨。”另一个道,“只怕陈王不是为了教化东瀛子民,是为了东瀛的银矿吧。” 陈王留在东瀛起初念的是地盘,后来才知此国虽小、银矿不少,愈发舍不得走。因霍晟不曾提起过银矿,只抢了一票就走;陈王一心以为自己运气好,旁人皆不知这里有矿。谁知司徒磐竟是知道的便烦闷起来。想了数日,狠了狠心下令道:“明日起兵,先去打冯唐” 下头的将领大惊:“王爷,冯将军能征善战,咱们未必是对手。横竖钱财也得了不少,不如回陈国去。” 陈王怒道:“回去东瀛岂非就让给他了冯唐再有本事也是初来乍到,对东瀛道路地理并不熟悉。咱们手里有霍晟的地图,还怕他么”乃咬牙道,“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起兵。”遂再不听劝,挥手让他们出去。众将无奈,只得暂且退下,预备明日再来相谏。 次日一早众人求见陈王,半日不见他出来。喊了许久,服侍他的东瀛女子含泪出来叩首,比比划划的不知何意。乃传了个懂天.朝话的东瀛人来问她,立时大惊陈王昨晚上还好好的,今日一早忽然昏迷,怎么推怎么喊也不醒众人忙传了军医并东瀛大夫来瞧,俱不知他怎么了。忙乱了数日,陈王分毫不见醒转。众将无奈,商议道:“不如回去吧。”陈王遂于昏迷中撤了兵。刘侗冯唐听说了俱不信,只当他是胆怯。 因马氏聪慧,并刘侗如今也离不得她,遂带了她来东瀛。乃将陈王莫名昏迷之事说给马氏。马氏大惊失色,老半日才回过神来,提笔写道:“好端端的怎就昏迷了莫非东瀛土人有什么巫术么可会施给将军” 刘侗起先还奇怪她怎么变脸变色的,见了那字笑道:“香珠多想了。他必是不敢与我们对战才寻了个由头溜走的。他要替东瀛土人做主、他要教化这些土人,乃是帮着东瀛人的。东瀛人纵有巫蛊,怎会使到他头上去” 马氏仍旧着急,又写道:“他的人旧年杀了极多东瀛人,并劫掠了许多东瀛城主富户。只怕东瀛人早恨他入骨,只得不着门路下手,方拖至如今。妾身只觉此事古怪、心里不安生。求王爷万莫不放在心上,使人打探明白的好。横竖陈国小,探个事儿便宜。” 刘侗想了想:“美人言之有理,终究古怪。”乃命人传信回国,遣探子往陈国而去。 马氏听见传信的人已走了,方以手抚心口,眉间仍旧焦急。刘侗只当她忧心自己遭东瀛土人巫蛊,不禁抱了她道:“香珠,我知道你一心念着我。”马氏抿了抿嘴,低眉一笑,眼角却渗出两滴泪来。 另一头,陈国兵马送陈王回去,这一日宿在野外。大伙儿盘算着路程,明日中午之前便能到陈州了,都欢喜不已。横竖钱财捞了不少,陈王怎样也管不得了。偏第二天一早,陈王醒了只是浑身无力。众将又惊又喜,都说:“王爷醒的真是时候。”事已至此,再折回东瀛已是不能了,遂仍旧回陈州。慧太妃听说儿子回来了,亲去府门口相迎。这会子陈王已大好了,强笑着同他母亲跪倒磕头:“不孝子竟不曾回来陪母亲过年,大罪”慧太妃哪里还有心怨他,只揽着他在怀中默然垂泪。一时到了里头,说起莫名昏迷之事,皆猜不出缘故。又请了大夫来瞧,亦没瞧出什么来。 周大梅原本默然立在一旁,老半天见没自己什么事,悄悄退了出去。回到她自己的院子,在屋中稍坐片刻,朗声道:“既来了,怎么不见我” 周小兰从窗外掠了进来,行了个礼:“姐姐。” 周大梅道:“你给王爷下了刘伶散。” “是。”周小兰道,“王爷一意孤行,要出兵攻打冯唐将军。他那点子兵力,火.枪的弹药也没剩下多少,显见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周大梅道:“出不出兵、胜仗败仗并不与你相干。” 周小兰道:“我既是护卫,只管王爷死活,旁的一概不管。他若想寻死我必出手拦着。” 周大梅道:“以你的本事,乱军之中岂能护不住他” 周小兰苦笑道:“姐姐不是见识过西洋火.枪么我可在枪林箭雨中护住王爷性命,火.枪、火炮、生铁雷,这些东西我却是无可奈何的。王爷与冯唐交战虽未必会死,也未必能活。横竖我半分把握没有。” 周大梅叹道:“你僭越了,此事哪里是你能管的何不相劝” “没法子劝。”周小兰道,“我不曾见王爷。” 周大梅皱眉道:“听闻你在琼州失踪了,怎么回事” 周小兰低头笑了笑,道:“我藏起来了。”过了片刻才说,“王爷要收我入房。” 周大梅一怔,半晌才说:“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便是因为这个藏起来的傻子,何不与他好生商量。” 周小兰轻声道:“王爷立时要去东瀛打仗,身旁并无靠得住的护卫。故此,我仍旧悄悄跟了去,只护着他性命,旁的不管。姐姐,”她正色道,“咱们本来也并不欠陈王的,不过是一路跟了慧太妃过来罢了。如今,护他在战场走了一遭,纵他们于我有恩,也算尽偿了。况我也想不出他与我有什么恩。” 周大梅面色沉了沉:“他是主子。” 周小兰立时道:“太上皇才是主子,刘公公是我们上司,他二人一个无踪一个死了。若说太上皇本来有意立陈王为太子,终究还未立呢。保不齐最终没立他呢鲁王还是嫡长子呢,群臣之力也不小。先义忠亲王老千岁当了数十年太子,不也废了” 周大梅默然片刻,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周小兰道:“没人教我,我自己想的。” 周大梅道:“你是我养大的,我知道你不会有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 “从前委实没有。自打陈王自说自话要收我入房,便有了。”她璀然一笑,“总得给自己寻个由头不是姐姐是知道的,我瞧不上陈王。” 周大梅又怔了半日,叹道:“实在不知你瞧不上陈王什么。” 周小兰想了想:“我也不知,横竖瞧不上他。难道姐姐盼着我给他做通房丫头” 周大梅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我一直忧心此事,亏得他并没瞧上你。不想去了琼州然他终究是主。” 周小兰森然一笑:“他收我入房总归不划算。若没废了我,我纵不杀了他、也必阉了他;若废了我姐姐,你是知道的,我极聪明,也有几分姿色,还会用毒,想弄死他替自己报仇并非难事。若杀了我他收个死人入房做什么岂不晦气” 周大梅瞧了她一眼:“急什么我又不会将你交出去。” 周小兰笑道:“不会就好。” 周大梅叹道:“何须如此刚烈,不愿意便罢了。只是给主子下药之事,仍是个大罪。” 周小兰摇头道:“姐姐,我不认。” “不认什么” “不认陈王是主子。”周小兰道,“陈王不过是我旧主罢了,我不过是替他帮忙才护着他性命的。给他下药,算不得罪。” 周大梅皱眉道:“不愿便不愿,区区小事莫非你便起要背主之意” 周小兰道:“嗯。区区小事,我便不干了。”她嫣然道,“姐姐不知道。陈王出兵前我还去过别处,偷听了许多话、偷看了许多事、长了许多见识。且我也知道下头要做什么了。” “什么” 周小兰忽然笑起来,笑得周大梅觉得有些晃眼。她眨了眨眼:“我要去两个地方、将那两处占下来,种一种我朝没有的树。那树上会结稀罕新奇的果子,果子可以拿来做极好吃的茶。姐姐,那茶实在味道好。来日我做了国主,给你送好多好多来。”她猛然往后一跃,架住了周大梅的手,“何苦来,终究是嫡亲的姐妹。姐姐若杀了我,白白丢了个妹子;若没杀成我,我必杀了陈王出气。” “你”周大梅气结,“我知道你心高气傲;我也不愿意你进王爷后院。这些都好商量。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起背主之念” 二人便在屋里交上手。闪展腾挪高低上下的窜来窜去,偏不曾碰坏一件东西、亦不曾踢翻桌椅茶几。 打了好一会子周小兰道:“姐姐放我走,算我欠陈王一个人情,来日还他,如何”周大梅不答话,上前又攻了两招。周小兰笑道,“姐姐可知道我在东瀛同一位东瀛老人另学了一种毒.药”周大梅眉头一动。她又道,“这会子已在陈王身上了。姐姐若放我走,明日我让人送解药来。若杀了我,他必死。若不杀我只困住我,他还是必死不自由、毋宁死,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周大梅冷笑道:“我是谁区区诈术能哄过我么” 周小兰脆声道:“不如姐姐试试你在拿陈王的性命打赌。” 周大梅便愣了。许久才指着她说:“你出去一趟竟换了个人似的,莫非被什么撞了陈王终究是主子,主子岂能替你着想那事怨不得他。” “我知道。”周小兰道,“我没怨他。哪家的公子哥儿不是这样我只是不愿意再跟着他罢了。两回给他下毒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周大梅脸色一黑:“你给他下了两回毒” 周小兰道:“头一回便是他非要去与冯唐硬撞,我明知凶多吉少,只得给他下刘伶散;第二回便是今儿早上。我想着姐姐大约不肯放我走,才给他下了那东瀛毒.药,好拿他做人质脱身。姐姐不用猜了,是真的。不然,我既知道你的性子、又决意要走,何必来见你岂不是找死么” 周大梅怔了半日,哀然摇了摇头叹道:“实在没想到,你竟有背主的一日。” 周小兰笑道:“这天下每日都在变化,哪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姐姐,来日我做了海外两国之主,来接长公主去享福” 周大梅定定的瞧着她,足足瞧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说:“你走吧。” 周小兰道:“姐姐放心,明日一早我亲送解药来。” 周大梅挥手道:“我知道你没给陈王下毒,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反悔了。” 周小兰苦笑道:“真的下了。我毫无把握姐姐会放我走,为了以防万一”她乃纵身往窗外一跃,远远的抛下一句话,“姐姐放心,解药我亲送来~~” 周大梅身子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追出去,后如泥雕木塑一般呆呆立着,一动不动。 次日一早,有个小叫花子来陈王府南角门,说是有封信捎给周护卫。周大梅接了一瞧,果然是她妹子的笔迹。“姐姐猜对了,我没给陈王下什么东瀛毒.药,是我胡诌的。我知道姐姐不敢跟我赌。纵然猜出我在胡诌,你也不敢拿陈王的性命去赌。昨日小妹诚心把话说得颇为古怪、不似寻常心思语气;姐姐恐怕我有难言之隐、不敢打草惊蛇,才放我走的。虽是小妹的不是,姐姐依然中了我虚张声势之计。旧年我在某处偷听来的一句话,写与姐姐看:野心如野草,有人管还罢了;但凡有一日没人管,便长起来没边。明朝大将马芳初为奴才、后赵明帝石勒曾为奴才,终究都留名青史。今小妹决意下南洋,来日或得成大器,来迎姐姐,可好” 周大梅将那信反复瞧了半日,低声叹道:“不好。”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话说刘侗领兵去了东瀛,鲁国由诸位下属幕僚把持。鲁王与太后颇蠢蠢欲动,时常请些刘侗的人吃饭饮酒;刘侗夫人闻听有几分忧心。可巧马香珠回府了,便命人将她请过来商议。 马香珠听说了思忖片刻,写道:“夫人预备治标还是治本” 刘夫人道:“自然是想治本的。” 马香珠提笔写道:“请夫人命人取个火盆来。” 刘夫人见她面有厉色,果然命人烧了个碳盆子进来,挥手将左右悉数退下 。马香珠又思忖片刻,乃写道:“当日鲁王成亲,将军只让他娶了个从六品小官之女,却是不妥。何苦来白白惹个以臣欺主之嫌他既成鲁王,便是鲁国国主,难免有挣脱将军自掌兵政之心。如想要治本,可请鲁王妃自给王爷上书,因出身卑微、自惭形秽,恳求王爷允她让出妃位。夫人可将二姑娘认在自己名下充作嫡女,为鲁王正妃。如今那位小世子未及两岁,极易夭折。待二姑娘有子,鲁王病故可也。” 刘夫人皱了半日的眉,权衡许久,道:“我平素待二丫头平平。她的儿子,未必向着我。” 马香珠这会子已烧了方才那张纸,提笔接着写道:“鲁王妃身份高贵,岂能亲自养儿子太太可使放心的乳母帮着她养。再有,一旦将军得了好好的外孙子、且孩子身子康健,二姑娘或染疾下世也并不要紧。”刘夫人神情一凛,马香珠又立时烧掉了这一张。 刘夫人静坐了半日,道:“你容我好生想想。”马香珠起身行了个礼,低眉顺眼的退了出去。 刘夫人遂喊了他身边得用的一个姓余的老嬷嬷来将这主意说给她听。那余嬷嬷吓了一跳:“好狠厉那哑巴出的主意”刘夫人点了点头。余嬷嬷忙念了数声“阿弥陀佛”,道,“太太,快些想法子把这女人打发了莫要再与她牵扯到一处去。奴才早劝过太太,她看着柔弱、实在阴狠,是个狐狸精变的要么我这就替太太去请个道士来作法” 刘夫人笑道:“不是早告诉你了马氏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将军宠着她总比宠着旁人强些。况她这主意倒是不错。” 余嬷嬷连连摆手:“使不得太太,将军不会答应,二姑娘好歹是将军的亲女。” 刘夫人冷笑道:“一个女儿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平素听的戏少,古往今来这种事多了去了。”她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好。因出计的旁人、她心下急切,忙不迭提笔给刘侗写信,只说是自己的主意、将女儿嫁给鲁王以谋个鲁王外戚身份云云。 余嬷嬷虽不认得字,心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急得了不得、又半分法子没有。嗐声跌足了半日,忙忙的往自己家赶去,喊她儿子立时到庙里打探可有道行高深的和尚道士没有,她请来有急用、要紧要紧。他儿子名叫余大旺,天生是个急性子,听了母亲的吩咐便撒腿往各处庙宇打探去了。 柳骞素爱与和尚道士往来,次日便听说了此事,遂假意往城南神通庙去与老和尚闲聊,可巧撞见余大旺。柳骞往日时常去将军府中议事,他二人彼此认得,随口说起话来。余大旺本来不是个嘴严实,何况他母亲也没叮嘱他保密,不到半刻钟什么都说了。 柳骞含笑问道:“莫非刘将军府里有人撞了妖鬼么” 余大旺张嘴就接:“不就是那个哑巴我母亲说她九成是狐狸精上了人身。” 柳骞道:“你母亲胡扯么。她都到将军府上那么久了,怎么没见有人被她吃了也没见她做过什么不妥之事。不过一个哑巴罢了。” 余大旺道:“狐狸精都是直吃人魂魄夺人皮囊的从前她就吃了那哑巴的魂魄,如今占了哑巴的身子呢。”柳骞又摇头笑他胡说,只不信。余大旺急道,“真的她如今又想吃太太的魂魄,我母亲才着急的。” 柳骞心中一动,忙说:“将军夫人身份高贵,与寻常人不同。既这么着,晚生略通些道术,同你去见见你母亲,问问夫人是何等情形。” 余大旺大喜:“原来柳先生就会法子平素若有冲撞,还望先生莫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柳骞哼道:“小猴崽子,谁稀罕与你一般见识。”遂同他一道回去。 余嬷嬷伸长脖子等了半日,听她儿子在屋外便喊“请了高人来”,睁眼一看居然是个书生,大为失望,骂道:“半点子正经事不会做 ” 柳骞一本正经向余嬷嬷道:“实不相瞒,嬷嬷,晚生委实学过几年道法,有点子本事。” 余嬷嬷将信将疑。柳骞哄贾琮那般后世来的妖怪不成,哄一个老嬷嬷还不容易遂装模做样胡说八道了一番;并余大旺在旁一力撺掇,只是这位柳先生是将军极信任之人。余嬷嬷渐渐的便信了。她遂命余大旺在门口守着,自己低声将马氏给刘夫人出的主意说了一遍,抹着眼泪道:“我早就让太太离她远些,太太只不听那狐狸精好狠厉的心肝子行动就要人的命她与太太在屋里只呆了那么一小会子,便是好几条性命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太太竟信了她的倘若做下这等大孽,岂不要天打雷劈么” 柳骞闻言思忖片刻,道:“余嬷嬷,我本是将军下属,依着礼数不该同将军夫人见面的。如今事情危机,不止太太、连少将军也命在旦夕,诸事顾不得了。求嬷嬷这会子立时去见太太,随意寻个借口将她哄去后花园西北角的扁豆架子。那儿僻静,寻常没人经过。实在编不出谎话来,只说要紧要紧将她硬拉来也成,千万不可有旁人跟着。晚生便在架子后头站着,与太太并不相见。有些话嬷嬷转述不了,晚生须得亲自说给她听。如今她母子十分危急。” 余嬷嬷吓了一跳:“那狐狸精竟还盯上了少将军不成” 柳骞点点头:“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余嬷嬷怔了三秒钟,“嗷”的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柳骞慨然立了片刻,摇摇头,起身悄然往刘府后花园去了。打晕了两个守门的,并打晕了一个路过办事的小丫头,又四面走了一圈。 余嬷嬷委实是急了。柳骞才到扁豆架子那儿一小会子,远远的便看见她见搀着刘夫人小跑着赶了过来,余嬷嬷还喘着气。柳骞低下腰从扁豆叶子缝中细看刘夫人,见她满面莫名、显见并不知道出了何事,果然是被余嬷嬷诈来的。等了片刻,虽见余嬷嬷东张西望满面焦急,刘夫人并未有责备之色,点了点头,乃站起来朗声道:“太太,晚生冒昧。因事出紧急、顾不上颜面,只得托余嬷嬷请太太来此,还望太太见谅。” 刘夫人一惊:“你是何人区区男子怎进的我刘府后花园子” 柳骞道:“晚生是将军幕僚。方才听说了一件于将军大不利之事,实在没法子,只得出此下策求见太太。敢问太太,前几日那马氏出的主意,夫人可写了信给将军” 刘夫人立时怒目看着余嬷嬷:“你说出去了” 余嬷嬷跪下道:“太太,柳先生是自己人。” 柳骞忙说:“太太休要责怪余嬷嬷,她不止救了太太,还救了少将军性命。” 刘夫人大惊:“这话何意” 柳骞叹道:“马氏的主意并非不好,只是不该太太出。太太,这主意该当我们作幕僚的出才是。她给太太出的想必是瞒天过海之计,待鲁王与二小姐有子后,将鲁王、二小姐一并杀了,二小姐之母大约也是留不得的,来日只对孩子说太太是二小姐生母、小世子的亲外祖母,可对”刘夫人不语。马氏虽未曾名言,实在便是这个意思。柳骞冷笑道,“若依着她的计策,旁人不知道,马氏是知道的;说不得会替二小姐留下什么人证物证。太太一心以为此女生不出孩子便不防着她。殊不知太太可瞒天过海,马氏亦可瞒天过海。来日将军有旁的姬妾产子,也可记在她名下。她如此狠厉的心肠手段,少将军岂能是她的敌手” 刘夫人如泥雕木塑一般呆了。半晌,出了一身透透的冷汗,整个人往地下瘫倒。余嬷嬷赶忙紧紧扶着她。 柳骞接着说:“如今将军身在东瀛,往那边去信也不是每天都送的,算算日子还没送走,太太快些命人去取回来。” 刘夫人惊醒,推余嬷嬷道:“快去将信取回来快去”余嬷嬷还只管扶着她,她便往地下一坐,“莫要管我 快去快去”余嬷嬷身上也出了冷汗,连连点头,话也说不出来,撩起衣襟就跑。 待刘夫人在地下坐了片刻,柳骞道:“鲁王也好、鲁王与刘将军女儿所生的儿子也罢,终究不过是个名头。太太休要中计,那孩子是哪位小姐生的并不要紧。将军要的不过是个名头。但凡少将军手里捏着兵权,外甥一举一动难道不是舅舅说了算” 刘夫人垂泪道:“我竟是瞎了眼,信了她余嬷嬷劝过我许多回我皆不肯听。” 柳骞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马氏颇有眼界,既定了计策算计太太,想来不会放过少将军。烦劳太太快些将此女真面目告诉少将军,我恐怕他会中马氏的计。” 刘夫人吓得一骨碌爬起来了:“难道她对我儿作怪了不成” 柳骞道:“君子防未然。她年轻貌美,又有手段,若是勾引了少将军、却对将军推说少将军觊觎她美貌” 刘夫人喝道:“她敢” 柳骞含笑道:“太太看,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刘夫人默然足足呆了半盏茶的功夫,她忽然问:“先生何故帮我” 柳骞道:“晚生无意帮太太。晚生既投了将军,少将军就是晚生的少主子。自古以来立长立嫡,何况少将军龙凤之姿、又孝顺父亲,来日不会亏待我们这些将军的老下属。马氏有勇有谋、心狠手毒,她教养出来的儿子,晚生未必敢跟着不怕告诉太太,晚生胆子小,保不齐会另投别处的。” 刘夫人点了点头,过了会子又问:“你怎么知道马氏不能有子” 柳骞“扑哧”一声笑了:“半个城的窑姐儿都知道太太莫非以为她那个什么哥哥是个嘴巴子紧的” 刘夫人这才安了点子心,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道:“不过是个浪.妇,还成日扮作个千金小姐。” 柳骞又道:“少将军年轻,太太莫要吓着他、千万拦着他不可莽撞行事。这会子将军最信得过马氏,他若去将军跟前说马氏坏话,可不是鸡蛋往石头上碰还请少将军稍安勿躁,只交给我们便是。” 刘夫人想了想她儿子的性子,发愁道:“却不知他可听得进去么。” 柳骞笑道:“太太只告诉他,马氏是何等人虽将军被她迷了眼,将军下头好歹有几个清醒的幕僚。他既是人主,莫管这些小事;他既为人子,万万不可管到父亲房中。” 刘夫人连连点头,向着扁豆架子深施一礼:“多谢先生老身想让犬子拜先生为师可好” 柳骞摆手道:“万万使不得先不说晚生年轻、大不了少将军几岁;如今晚生的同窗赵涂先生深得将军信任,将军顺带着也一并信任了晚生。少将军若与我二人结交,便是将短处交到马氏手里了。儿子结交父亲的要紧幕僚是最易惹主公疑心的。” 刘夫人轻叹一声:“都怪我当日糊涂。”原来马氏入府前马管事早同刘夫人说了她的来历,并给刘夫人出了“驱狼吞虎”之计,为的是借马香珠之手灭掉素霓姑姑的威风;不想变成了“引狼入室”。她又朝扁豆架子行礼,道,“再谢先生先生的心意,老身明白了。来日我儿平安顺当,必不忘先生今天提点之恩。” 柳骞遂也隔着扁豆架子回了个礼:“晚生告辞。”乃悄悄溜走了。 回到住处,柳骞思忖片刻,提笔给刘侗写了封信,列举史书上许多外戚掌权的例子,末了写道:“外戚乃是名正言顺的身份。” 另一头,刘夫人也追回了那信亏得去东瀛的西洋火器辎重船不是日日都有。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一秒记住神馬小說網,最快更新小说免费阅读 话说陈王业已回国,刘侗冯唐在东瀛心照不宣杀人越货、抢夺银矿。冯唐一早便盯上蝦夷岛,抢先占了去。此处从汉唐至明末都属天.朝所辖,后被东瀛趁乱吞走;因地方太小,本朝开国时不曾留意,故此并未夺回来。冯唐这回倒是名正言顺,只说自己是来收复国土的。 刘侗并不知道那儿有金矿,只当他想要个幌子,便去别处了。偏马氏不知何故渐渐没什么精神,人就如花枝子蔫了似的,愈发显得柔弱无依。刘侗喊许多大夫来查看又并无不妥,她自己亦说无事、大约是水土不服,却眼看着一日瘦似一日。刘侗万分焦急,又极悔恨,当初不该带了她来。此女在军中早有许多兵士议论纷纷,有说哑巴不吉利的、有说女人不吉利的,更有说哑女不吉利的。刘侗下头便有人劝说他送马氏回国。刘侗犹豫再三,终于恋恋不舍遣了安心可靠之人送她回去。马氏虽也舍不得刘侗,只得垂着千行珠泪走了。 回了鲁国,马氏在刘侗府中稍作修养,并不见好转。她兄长马管事来瞧了她好几回,马氏遂让他帮着传信给刘侗营中的心腹幕僚赵涂此人受命留守鲁国朝他探听陈王可曾遇上巫蛊。不多时赵涂有消息传回来,陈王自东瀛昏迷,直至到了陈州城外不远处才醒,如今已平安无恙,只是查不出昏迷的原委来。马氏松了一口气。因天气渐暖,她也好了起来。 这一日马管事使了两个婆子去见刘侗之妻,说是想接马氏回娘家逛逛。刘侗夫人极喜欢马氏。刘侗宠爱别的女人她皆三天两头的挑刺儿寻不是,唯瞧马氏顺眼,从不约束于她,还同刘侗说起了个典故“我见犹怜”。她乃吩咐下头的人好生服侍,横竖爷们不在,无须早早回府,在娘家多住些日子散散心也好。 马氏回到娘家,她兄长嘘寒问暖自不必说,安排她在从前的闺房住下。乃打发了旁人出去,马管事沉着脸道:“香珠,不是哥哥多事。你身为刘大人的女人,竟惦记陈王算怎么回事”马氏一惊。马管事顿了顿,接着说,“你哥哥做了多年的人伢子,又专门替刘大人搜罗女人多年,你那点子心思哪里瞒得过我去”马氏脸色大变。他又说,“你我兄妹荣辱相干,哥哥不过是提醒你,千万莫起不挨边的心思。陈王与咱们风马牛不相及,你与他连面都没见过,究竟怎么惦记上他的莫不是着了什么人的道”马氏连连摇头。马管事叹了口气,撤身走了几步,立在门口默然片刻,忽添上几句,“我知道刘大人岁数太大,你青春年少。故此你与小赵大人之事一直帮着你们。如今刘大人在东瀛,你们反倒愈发需得留神些。妒忌你的和妒忌他的都多了去了。”拿起脚来走了。马氏在屋中忐忑不定,惊恐了许久。 马管事却一径出了府,提着雀儿笼子溜达去一处茶馆喝茶。有个伙计与他熟络,会说话奉承人,每回都是此人招呼他。今日亦如此。 那伙计道:“马爷今儿倒是高兴。” 马管事笑道:“我瞧你今儿也挺高兴。” 伙计道:“横竖今儿客人少、活计不忙,我与马爷唱两句戏开开心可好” 马管事眉头一动,忙说:“你小子倒是唱的还行,快些唱来,唱的好马爷给你赏钱。” 那伙计忙打了个千儿,清了清嗓子,唱起来:“温侯吓你只图虎牢关上功绩高,顿忘了凤头簪恩爱好。同心带,急嚷嚷被他扯断了。玉连环,矻碀碀想你捶碎了” 马管事耳中听得分明,正是一出凤仪亭,一壁打拍子一壁点头。 一时马管事喝罢茶赏了那伙计两百铜钱,出去在街面上逛了一圈儿,又溜达到一处饭馆吃午饭。到了那儿张望会子,大刺吧啦走向窗户边上一张桌子,指着上头坐着的客人道:“你,到那边桌子吃去” 那人是个书生,淡然问道:“我为何要到那边桌子吃去” 马管事道:“因为马爷我瞧上了这张桌子你知道你马爷是谁么马爷的妹子就是刘将军哎呦~~~”他猛然看清楚了那人是谁,脸上趾高气昂之气顿时消散,谄笑着打躬作揖,“哎呦,这不是柳大爷么小人眼拙,方才没认出您老来,恕罪恕罪柳大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万万莫要放在心上” 那书生抬目瞧了他两眼:“马管事过誉了,我算哪个名牌上的人物” 马管事拱手道:“柳大爷消消气,小人瞎了眼,您老别跟我一个瞎子一般见识。您瞧,我妹子是哑巴,故此我是个瞎子。” 那柳大爷忍俊不禁,道:“区区小事,马管事何须再三啰嗦。” 马管事忙说:“我就知道柳大爷是读书人、又是高门大户出身,惯常宽宏大量,不会与我这个俗人计较。”乃毫不客气就在人家对面坐了,喊道,“伙计柳大爷这桌算我的”伙计忙不迭答应了。 柳大爷乃拱了拱手:“晚生平素惯于坐在此处,日日如此,在别处不甚自在,故此就暂不给马管事让座了,还望马管事莫要计较。” 马管事忙说:“柳大爷果然有眼光这个座儿又僻静、风景又好”他竖起大拇指来,“好眼光”乃忽然低下声来问道,“不知小赵大人近日可好” 柳大爷道:“赵先生每日忙碌,替刘将军守着后头的辎重粮草,忙的紧。” 马管事嘿嘿笑道:“怪道呢。小妹回来了这些日子,也不见他来瞧瞧。” 柳大爷脸色一沉:“马管事,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令妹乃是刘大人的爱姬,与赵兄何干” 马管事忙抬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刮子:“瞧我这张嘴净信口胡说”乃笑道,“我方才大约是被人下了降头,柳大爷,您什么也没听见、没听见”遂拱了拱手,也不吃饭,忙不迭的跑了。柳大爷在后头瞧了他半日。 这位柳大爷姓柳名骞,长安人氏,祖上乃京中理国府的一支,正是朱桐的同窗好友。他二人皆为义忠亲王旧部之子,当年贾琮他们去长安给高家老太君贺寿时,他曾替白家养的那位义忠亲王郡主试探贾琮。香港码头的生意渐渐火起来,白家缺人手,将朱桐与他都调了过去帮忙。后朱桐得了仇人的消息,去平安州查探,阴差阳错跟贾琮去了京城,帮着龚三亦处置义忠亲王旧部在京中的事物;那会子柳骞仍在香港。又有先京营节度使丁成武之子丁滁化名为赵涂,借爱上一个女探子为名到了刘侗手下,渐渐得其信任、手中权柄越来越大,特去信给白令仪,让他给自己送个读书人过来帮忙。白令仪本来在好几个人当中犹豫不决,偶然听得贾赦那粗人的一番粗话,便定了柳骞。 吃罢午饭,柳骞回到府中思忖再三,寻赵涂说了些含沙射影的话,听得赵涂莫名不已。实在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乃问道:“柳兄究竟何意我委实不明白。” 柳骞瞧了他半日,道:“方才我吃饭时偶遇马氏的哥哥马管事,他说他妹子回来这些日子小赵先生竟没去瞧她。”赵涂眼角一动。柳骞轻叹一声,“我知道温柔乡英雄冢,马氏终究是刘侗的女人。赵兄,红颜祸水啊万勿因小失大、误了白将军的大事。”乃向他一躬到地,转身就走。 赵涂直愣愣立着发了许久的怔,忽然笑道:“胡言乱语。” 他口里说是胡言乱语,那马氏委实有勾人之处。赵涂前些日子不去惦记她还罢了,这会子得了人提醒,愈发想念的紧,便有几分坐不住。又忍了两日,终是没忍住,趁夜拍了拍马家后花园子的后门。因马管事不知轻重,需得叮嘱些,他遂先去马管事之处走一遭。 他二人也是老相识了,马管事听见他在外头打唿哨便将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赵涂推门而入,问道:“你对柳骞说了什么” 马管事笑道:“小赵先生来了快请坐。”赵涂哼了一声。马管事亲替他捧茶,乃坐在对面低声道,“小人有件事同先生说。”赵涂瞧了他一眼,他又道,“那日我妹子身边的丫鬟悄悄告诉我,她平白无故的不知写了些什么,一壁哭一壁写,写完了又命人拿火盆来烧了,心中怪异,恐怕她是让什么东西撞了。遂偷偷藏了一张。我一瞧,写的竟是什么家母瞿门李氏什么什么的。” 赵涂心中一惊。马氏在东瀛闹着刘侗查陈王昏迷之事他是知道的,也知道陈王的母亲姓瞿。这个瞿门李氏是个什么典故马管事是个粗人,只知道马香珠美貌,察觉不出旁的。赵涂却深知此女才学、仪态、风姿皆非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若说乐舞天才可稍学数月,文章天才岂能一朝一夕乃思忖道:“此事我会去查,你莫要管了。”马管事连连答应。赵涂又叮嘱他莫要再与外人胡说八道。 马管事谄笑道:“因柳大爷是先生的朋友我才说的。小人明白了,日后凭他是谁绝不开口”赵涂点了点头。 刘侗本武将出身,手中的探子还是后来素霓姑姑替他弄的。赵涂自然不敢请素霓帮着查此事。素霓也是刘侗的女人;倘若马氏当真与陈王府中辛秘相干,但凡查出来,素霓必不会放过她。好在他还另有别处可用,遂传信给岭南白家托他们查。 没过多久,此事便落到龚三亦手中。老头将之丢给朱桐贾环,让他们好生替马香珠掰个生事。他二人凑在一处瞎掰了半日皆掰得不好,贾环道:“这般奇奇怪怪的故事琮儿最能掰。横竖不着急,让他掰去。”乃放了一只鸽子上天。贾琮得了信便笑道:“这有何难要一百个也有。”坐在那儿回忆了半日前世见过的天雷狗血白莲花故事,随意串联几个。惜春等人见了他掰的故事都笑,“这小子何不去写评话” 他掰的是:多年前,慧妃之兄内库詹事瞿申有一妾李氏,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其祖父因党争获罪,女眷发卖。此女容貌出众,让瞿申买了去。李氏温婉多才,不仅瞿申极为喜爱,慧妃也有许诺、倘若李氏生了女儿便许给二皇子为妃。然瞿申大妇并其余姬妾个个妒忌她,使尽法子害她;李氏天性温良,忍耐再三。终有一回,瞿申离京公干,他后院的一众女人便欲借机害死李氏。李氏本无心与人相争,险些殒命,却忽然发觉自己身怀有孕。为了腹中胎儿,求助往府中送菜的农人。农人怜其无辜,藏诸菜车偷送出瞿府。李氏遂假扮成送菜农人之妻生下一女。女儿天生不会说话,便是马香珠。 一时传信回京,朱桐拿着那故事瞧了几回,道:“琮儿这编排太过离奇,只怕赵涂不会信。”他指道,“菜车中如何藏人瞿申莫名丢失爱妾,难道不查清楚就那么算了、让农人白占便宜那李氏既保得平安,瞿申回京后为何不去求他主持公道不是说瞿申和慧妃都喜欢她么难道让女儿一个官家千金就变作贱民么” “你从说的这些赵涂不会想。”龚三亦道,“他八成会信琮儿这胡说八道。不是他不聪明,聪明人有时也会犯傻。丁滁身为富家公子,却因皇子夺嫡无辜遭难,沦为商贾养子;夺嫡与党争相近。他本姓丁,这会子只能随商人姓赵;马氏本该姓瞿却随农人姓马。他二人俱才学出众,身份却并不如才学一般出众。赵涂见此故事,难免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马氏既哑,本来容易惹男人怜惜;赵涂再如何聪明终究年轻,马氏之容貌才学皆高出那个平安州女探子许多。”他含笑靠上藤椅背,“这个年岁不多情,何时多情”乃命朱桐将那故事再润色一番传去岭南。朱桐尤自不信。 不多时便赵涂从白家的探子手中得了消息。果然如龚三亦所猜,并未察觉此事有诸多不妥,立时信了。乃大嗟,此后愈发怜爱马香珠;且深恨自己不曾早遇到此女,以致她落入刘侗那老淫贼之手、破罐子破摔、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又莫名嫉妒起陈王来显见马香珠知道慧妃随口一言的那婚约。只是陈王已娶妃,还是瞿申大妇之女。他又莫名安心了些。 第三百三十章 话说刘侗得了柳骞的书信,拍案道:“好计”因念着此事要紧,遂将东瀛之事交予部将,自己回到鲁国。刘夫人领着阖府莺莺燕燕相迎,还特拉着马氏的手一道立在前头;刘侗见之大赞她贤良,哈哈大笑左手夫人右手爱姬走进屋中。 享了一番齐人之福之后,刘侗遂与夫人商议将二姑娘记在她名下之事。刘夫人道:“论起来三丫头平素比二丫头更孝顺些,若要记个嫡女,我倒是宁可记三丫头。” 刘侗道:“三丫头太小了些。”方说起他想嫁女给鲁王。 刘夫人假意惊喜而赞道:“大人好计如此一来,鲁王就是咱们女婿了。” 刘侗笑道:“是下头一个幕僚的主意。你若喜欢三丫头,换她也成。” 刘夫人忙说:“三丫头太小,等她能生孩子少说得三四年呢。就二丫头便好,二丫头心里孝顺,只嘴笨罢了。” 刘侗满意捋着胡须道:“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刘侗是个粗人,做事颇急,次日便打发人替鲁王妃拟了自罪书送去。鲁王妃如天塌了一般哭死过去。鲁王虽不大喜欢如今这位王妃,让他娶刘侗之女他愈发不愿意。倒是太后清明,告诉鲁王说:“显见刘贼想要个正经掌鲁国的名分。如此也好。他女儿眼下虽是他女儿,嫁过来就是你媳妇。来日生了儿子,哪里还记得老子是谁惟愿她刚强些,莫像这个一般上不得台面。”鲁王颇听他母亲的话,便应了。随即诏告鲁国臣民,先王妃甘居次位,刘侗次女即将嫁与鲁王为正妃。鲁王自此称刘侗为“岳父”,刘侗称鲁王为“贤婿”,二人遂其乐融融。至此,刘侗愈发器重柳骞。 再说马氏。刘侗不在这些日子,赵涂时常与她私会。前阵子赵涂得了贾琮瞎掰的消息,虽不曾露出痕迹,愈发怜爱与马氏;马氏心中洞明。自古嫦娥爱少年。刘侗终究是个莽汉,年岁也足够做她父亲了;故此她心中虽仍旧惦记着陈王,眼下却是更愿意与赵涂在一处。只是他二人终究是偷情,见不得人,赵涂深引为憾事。 虽每回相会都极机密,仍是让刘夫人察觉到了。从前刘夫人信任她,不曾防着她。日子一长,马氏多少有些松懈。因柳骞破了马氏之计,刘夫人顿觉此女无异于虎狼,立时盯紧了她。偏刘夫人向儿子说明此女面目才过三日,少将军刘戍偶遇美人,得其回首嫣然一笑。刘戍三魂七魄登时去了一大半,忙使人打探竟然就是他父亲的姬妾马氏刘戍如头他在那石凳上睡着了便好。此事若让他自己知道了,必然悔恨的紧。” 刘侗连连点头:“夫人最是妥帖。” 刘夫人乃命几个媳妇婆子将赵涂搬出去,又命小心些、莫要惊醒了赵先生,一壁朝余嬷嬷使了个眼色。余嬷嬷会意,亲自跟上去指挥众媳妇婆子扶人。 才刚扶着赵涂过门槛,只听“叮当咕噜噜”几声,有什么金器落在地上。刘夫人一眼瞧见有根簪子在地上滚着,忙说:“好生扶着先生谁的簪子掉了回头上我这儿来取,我还多赏她一根。”众媳妇子纷纷称谢。 眼见她们出去了,有个跟着的丫鬟上前捡起簪子交到刘夫人手里。刘夫人一瞧便说:“好东西老爷,咱们府里的也忒富贵了你瞧瞧这簪子” 刘侗一瞧,眉眼儿便立了起来:“这是谁的” 刘夫人道:“我方才让她们谁掉的过会子来取呢。” 一旁的丫鬟啧啧道:“好漂亮怎么我今儿没瞧见谁戴着” 另一个道:“委实没瞧见谁戴着。倘若有人带着,大伙儿还不围着她瞧么” 刘夫人笑道:“簪子不在头上戴着,难道还在腰上别着不是她们的,总不能是赵先生的罢。” 丫鬟笑道:“保不齐是赵先生替他媳妇儿买的。太太只瞧这簪子,我们奴才哪里戴的起。” 她们说说笑笑的,却有马氏的丫鬟一眼瞥见了,惊呼:“这是我们姨娘上个月丢的那支八宝祥云如意簪找了好久的原来是让人偷了去。” 刘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忙说:“莫要胡扯这些嬷嬷婶子都是我们太太身边的,平素压根儿不进你们这院子,岂能偷你们姨娘的东西我们太太宽厚,她们想要,寻太太讨便一个是。”两个丫鬟便吵上了。 刘侗与刘夫人互视一眼,面上皆不大好看。过了会子,刘侗拍案而起,拿起脚来就要往里走。刘夫人一把拽住他:“将军且住”乃厉声喝屋里的人都出去。 一群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见老爷太太脸上都能滴出墨汁子来,吓得屏气凝神,一个个敛衣出去了。 刘夫人乃含泪向刘侗跪下道:“将军,妾身虽女流,没念过书,戏倒是听过几处。戏上头说,吕布爱上了董卓爱妾貂蝉,于凤仪亭相会,被董卓撞见了。有董卓谋士李儒谏说,貂蝉不过是个女人,吕布为大将军之猛士,何苦为了一女流怒于猛士劝他将貂蝉送给吕布。董卓不肯,遂与吕布反目。” 刘侗本来只是疑心他二人有私,满心想着到里头如何盘问马氏、回头又如何盘问赵涂;刘夫人这番话却已是将此事坐实了。遂恶狠狠道:“你是说,我是那董卓” 刘夫人摇头道:“妾不知这些董卓吕布的。妾只知道,赵先生于将军实在要紧。若没了他,只怕鲁国许多事便不好办了。马氏不过一女子罢了。将军若喜欢,再去寻几个不逊色于她的来便是。不如就将马氏送给赵先生。赵先生必然感恩于五内、并愧疚万分,日后必会为将军效死。” 刘侗冷笑道:“偷我的女人,还指望他感恩、愧疚” 刘夫人恳求道:“人才难得” 刘侗哼道:“我手底下还不缺区区一两个人” 刘夫人忙又说:“此事额,此事” “嗯” 刘夫人欲言又止数次,终于咬牙道:“戍儿前些日子听说了此事,告诉我;我只不信,还骂了他一顿。他又去告诉了柳先生,想让柳先生警示赵先生一番;谁知柳先生也不信,与他争辩了半日。额,妾身的意思是,戍儿并非知情不报” 刘侗那老脸立时红得跟火烧似的:“合着我的女人偷人,我儿子都知道了,我竟不知道” 刘夫人忙说:“妾也不信的” 刘侗再呆不住了,甩袖子便走,喝令将这院门锁了不许人进出。乃大步走到前头,想想又没去酒席,转身往外书房而去;命人将刘戍也喊过去。 一时刘戍赶到外书房,抬头见满地都是瓷器碎片,他老子脸黑如金刚,吓得不敢吱声。刘侗负手立于窗前,头也不回的问道:“有人告诉你马氏与赵涂有私” 刘戍忍不住低喊:“父亲你可知道了我身边一个亲兵的亲戚住在马家隔壁,撞见好几回马氏回娘家后赵涂半夜溜进去那人好事,又几回特特趴在院子里守着,见那个赵涂五更天才溜出来、龙精虎猛的我说给母亲听她只不信说那个马氏千好万好。”过了片刻,嘀咕道,“你二人分明都让她迷住了。” 刘侗纹丝不动,半日又问:“柳骞呢” 刘戍撇嘴道:“他也不信。我知道赵涂此人高才、有过目不忘之能,因想着他是父亲要紧之人,特去烦柳骞提点警示他。谁知那柳骞就是个书呆子他只说赵涂是读圣人书的,满腹经纶,决计不会干这等苟且之事。必是有人妒忌他得父亲宠爱、捏造闲话出来诬陷他的。” 又默然许久,刘侗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刘侗抓到爱姬马氏与下属私通,怒火中烧,喝令亲兵去后花园将赵涂抓来,过了会子又命喊柳骞过来。 倒是柳骞先来的,见刘戍挤眉弄眼,莫名不已,向刘侗行了个礼:“将军。” 刘侗盯着他问道:“赵涂与我一姬妾有私,你可知道” 柳骞大惊:“将军,其中必有误会赵兄自幼饱读圣贤书,他不敢、也不会做此等背德之事。” 刘侗冷笑道:“怎么他身上会掉下来我爱妾的簪子” 柳骞想了想说:“今日赵兄多喝了几杯,或是有人陷害他、趁他酒醉往他衣袖里头塞了什么物件也未可知。” 刘侗又瞧了他半日,哼了一声:“他醉倒在我爱妾院子里,也是有人搬他过去的” “这”柳骞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哄骗一个醉汉到某处去倒也不难。” 偏这会子去抓赵涂的亲兵回来了,向刘侗禀道:“回将军,后花园子并不见赵先生,倒是西角门大开,守门的两个婆子都被打晕了。” 刘侗大怒:“废物还不快去追”亲兵齐声答应,出去找人了。 柳骞急了,作揖道:“赵兄当真不是那种人晚生自幼便认得他的” 刘戍在旁道:“柳先生不过与他同窗几年罢了。他既肯为女人叛出平安州,难道不会因女人叛了我父亲” 柳骞一噎,满面通红。过了会子,仍旧向刘侗作揖道:“求将军明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保不齐有误会。”话语间底气已不甚足了。 刘戍道:“他若当真醉得厉害,只怕这会子还不能动弹呢。显见是在装醉,母亲的人一走他便一骨碌爬起来逃跑。父亲不如审审马氏的丫头,还有她那个哥哥。” 刘侗连连点头:“我儿言之有理。”命人快些去拿马氏的丫头并马管事。不多时几个丫头都拿来了。她们本是刘府的下人,这会子早下破了胆子,哪里肯替马氏隐瞒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原来方才赵涂乃是从她们院子后头爬墙而入,闯进去醉醺醺的直扑向马氏 。马氏起初还躲闪,却听赵涂满口都是“我知道你可怜我知道你不姓马我知道你本是千金大小姐我只恨自己没本事带你走”如此这般不知何意的话。马氏闻听立时滚下泪珠子来,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痴了。赵涂便扑上去搂着她,口里喃喃道,“我带你走总有一日我带你走”眼中也不住流泪。二人便相拥哭了半日。 外头忽有拍门声响起,小厮们喊道:“马姨娘将军来了”他两个“咯噔”一下醒了。 赵涂立时说:“我吃醉了酒误到此处,方才在外头拍门,丫头开门后我便倒地不起,你们吓坏了。”马氏点点头,赶忙吩咐了丫头。这些丫头都知道马姨娘怕是与这个男人有了私情,只是她们既是马氏身边的,生死本来系在她身,匆匆依计行事。赵涂转身就趴在贵妃榻上装醉,一个丫头急慌慌出去开门,给刘侗演了一出戏。刘侗这会子回想破绽极多,只是当时全然信任他二人,不曾起疑罢了。 柳骞听罢便呆了,张着嘴老半日合不上。刘戍在旁哼道:“我说了吧偏柳先生也不信,母亲也不信。” 柳骞愈发羞得满面通红:“有辱斯文” 一时马管事也来了,刘侗喝骂几句他便成了慌脚鸡,将马氏并非他妹子、本是他买来的云云全都招供,只是死活不承认马氏与赵涂在他们家私会。柳骞道:“可将马家守夜的婆子拿来问问。” 遂又赶着去拿马家晚上守后门的婆子。婆子道:“并没有人来找大小姐。只是她身边一个姓腊的丫头有个相好儿,托人送了我些钱,大小姐回娘家时她那个相好便来与她私会。每回完事了之后那个小子还另谢我几百钱。” 马氏的丫头忙说:“我们院子统共四个丫头,并没有姓腊的。” 刘戍说:“什么丫头,方才马管事不是说她自己本姓腊么。”又问那婆子奸夫长得什么模样。婆子一说,高矮胖瘦模样口音果然就是赵涂。 马管事吓傻了,使劲儿磕头:“冤枉将军,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小人只是想着她生的好、必能讨好将军、好多得几个赏钱小人冤枉” 刘侗拔出佩刀便欲砍,柳骞赶忙拦在前头:“将军不可杀他” 刘侗瞪眼大如铜铃:“为何杀不得” 柳骞急道:“马氏想必是活不得的,后宅死个女子也算不得什么。倘若她哥哥也死了,这哥哥还是替将军搜罗美人的,怕是有人能猜出个四五六来。纵猜不出来,也有人好奇心起、不知道编排出什么故事来。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家丑不可外扬;又有一句话,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此事若被旁人知道,将军的名声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马管事哭着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必替将军再寻美人小人再也不敢胡乱认妹子了” 柳骞又劝道:“依着晚生看,这马管事委实无辜。他既是替将军求美人的、又是因为这个马氏得了将军的眼青,岂能帮着马氏与旁人私通可不是拿自己的脖子往绳套子里钻么” 马管事哭道:“小人冤枉那会子买她的时候那个作死的牙婆子说她是村上一个极干净的小户人家的女孩儿,被她老子当小姐养大哪里想得到是这般水性杨花的贱人小人若知道定会卖她去窑子的,有十万个胆子也不敢送进将军府上,更不敢认她做妹子” 刘戍因前些日子得柳骞提点躲过一劫,颇为信任柳骞,忙帮腔道:“柳先生说的是。爹爹,名声要紧。” 刘侗让他二人一人一句的,便说动了,指着马管事喝到:“滚” 马管事竟不敢爬起来,当真滚着出去刘戍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刘侗也气乐了。柳骞松了口气,上前一躬到地,愧然道:“读书人中出了如此败类,晚生愧见将军 。” 刘戍愈发笑了:“柳先生什么都好,只是迂了些。”柳骞摇了摇头。 刘侗本想迁怒于他;只是一则他是个人才、二则自己儿子在旁使劲儿暗暗说好话,便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去吧。”柳骞再作了个揖,告辞而去。 他才出了刘府大门,那马管事却没走、就在不远处候着,见他出来追着行礼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小人来日必有回报。” 柳骞望着他微微一笑:“天王盖地虎。” 马管事愣了,半晌接口道:“宝塔镇河妖柳先生你” 柳骞道:“马管事这般人物,龚先生哪里舍得让你犯如此大险今日之事龚先生早有锦囊妙计,特命我设法救出先生。”实在此事与龚三亦毫不相干,是他自己临时应变。 “哦”马管事恍然,伸出大拇指赞道,“龚先生果然神机妙算、宝刀不老方才教我家守夜婆子说话的那位是” 柳骞不答,只说:“那人答应给那婆子的赏钱可别忘了。”乃含笑向他拱拱手走了。马管事在后头又喊了几声“多谢”、“必有回报”。 柳骞才回到家中,蓦然就见赵涂从门背后闪出来,吓了一跳:“你竟藏在我这里” 赵涂苦笑道:“我无处可去。”乃抹了把虚汗,“方才听见街面上闹哄哄的想必是抓我。” 柳骞埋怨道:“早叮嘱莫要去惹刘将军的女人,如今可怎么把你送走”乃四面张望片刻,领着他往书房走去。 赵涂道:“他既喊了你过去又放你回来,想是不曾疑心你的” 柳骞哼道:“我又不曾偷他的姬妾。” 赵涂问道:“可知道马氏如何了” 柳骞道:“偷人被抓,你说如何” 赵涂猛然脚下踉跄,不觉垂下泪来,半晌才说:“是我害了她。”因思忖片刻,“我要救她出来。” 柳骞斜睨了他一眼:“你虽比寻常书生强健些,终究攻不入刘府,怎么救她” 赵涂咬牙:“总有法子。明儿我扮作个送菜的混进去瞧瞧。” “莫要胡来”柳骞皱眉道,“他们府里是何等情形如今正满城缉拿你呢。你不是在装醉的竟跑得那么撇脱。你再装会子保不齐我还有说法替你圆回来。” 赵涂跌足道:“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此事。本来生死险中求,留在他们家花园子里她还有条活路。偏那个少年扯了我就跑,说走迟了则死,又把我撂到刘府外头他倒是眨眼不见了。” 柳骞一愣:“哪个少年” 说话间已经到了柳骞书房门口,只见房门洞开,里头一位穿鸦青色箭袖的少年正坐着喝茶,抬头招了招手:“柳先生可好” 赵涂指着他喊:“就是他” 柳骞眉头一动,问道:“敢问小公子是” 那少年悠然捧起茶盅子饮了一口,道:“我是神盾局的人,代号黑无常。有人出钱托我们救丁滁先生性命。” 柳骞赵涂皆听说过神盾局,听他喊了赵涂真名“丁滁”,俱吃了一惊。柳骞拱了拱手道:“多谢小公子 。” 那黑无常道:“刘侗的人已在搜拿他了,夜长梦多,何况你二人交情尽人皆知。得赶紧设法出城。” 赵涂方才还满心抱怨,这会子忽然眼神一亮:“小公子武艺高强,恳请救救那马氏。” 黑无常瞥了他一眼:“你姘头我们神盾局从来不白救人的。你有钱么” 赵涂如见了救星般冲上前,扶在案上斜伸长脖子满面希冀:“小公子放心,待我回到岭南、自有钱财,决计不少小公子一两银子。” 黑无常皱了皱眉:“一个女人,还是别人的女人,你费这力气作甚你自己不是有媳妇的怎么不惦记你自己的媳妇你惹了如此大祸,她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赵涂面色微红,道:“那女子不过是一个幌子,小公子也知道我真名不叫赵涂的,那成亲算不得数。横竖她并不与我相干,我心里只爱马氏一个。只求小公子救马氏,钱财好说。” 黑无常冷笑道:“实在无耻到了一定境界。”旋即拍掌,“好在我们神盾局素来认钱不认理,二千五百两白银不还价。” 赵涂大喜:“一言为定拜托小公子”乃连连打躬作揖。黑无常扯了扯嘴角,不答话。赵涂又向柳骞拱手道,“待我离开鲁国,托柳兄稍稍照看下我现在的那个女人。” 柳骞本立在一旁思忖这黑无常是否可信,闻言瞪大了眼:“赵兄说什么” 黑无常笑道:“我有个兄弟代号胖无常,曾说过一句话:品行与才学从来不相干。我今儿算是明白了。” 赵涂虽面红耳赤,仍低声下气道:“眼下刘侗当罪不及她,不过日子难过些罢了。烦劳柳兄稍加照看,来日我再设法救她脱身。”黑无常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柳骞无言以对,“你你”了两声,甩袖子出去了。 黑无常笑完了,向赵涂道:“平素我们都收现银的。我也知道丁先生这会子没有,烦劳写张欠条子。” 赵涂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当即伏案写下欠条子、按下手印,又亲吹干了墨迹送到黑无常手上。 黑无常细瞧了瞧,写的无误,点头道:“今晚我去救她。” 赵涂一躬到地,垂下泪来:“多谢小公子。” 黑无常遂袖了那欠条子出去了。不多时便看见柳骞立在廊下负手思索,笑嘻嘻走过去道:“柳先生莫要犯愁,请我们救人的是詹老大人。” 柳骞一怔:“是他” 黑无常道:“刘侗夫人既知道马氏本是虎狼,岂能不对付她赵涂自然是马氏最好的短处。今日刘侗之女回门,赵涂必会来刘府,于刘夫人而言这本是极好的机会。我便猜她不会放过。故此我早早在刘府藏好了,只等他们奸.情暴露之后便出手。不想赵涂与马氏俱机灵,哄过了刘侗,不曾被抓个正着。好在刘夫人还预备了第二手。她早早设法拿了刘侗送给马氏的一支簪子,命她的一个心腹嬷嬷偷空丢在地上,又借丫头之口说那簪子不是婆子媳妇们掉的那自然就是赵涂掉的了。” 柳骞点头道:“原来如此。” “我拉了赵涂出府之后,猜到刘侗必然要审问马氏的丫鬟,且那会子他还在气头上、尚且想不着使人把守马氏的院子,遂趁那院中独剩马氏一个,将她打晕、带出刘府藏了起来。这会子刘府上下正找她呢。” 柳骞皱眉道:“那个女子救她作甚。” 黑无常含笑道:“柳先生不觉得,赵涂和马氏在一处极好么到了岭南,他们还有大用呢。” 第333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三章 贾琮与陈瑞锦到了田家劝他们莫要退亲,田老头默然半日,叹道:“我知道小钟将军是好人。然他现在因义字当头、不在意,天长日久的终究会在意。” 贾琮也叹道:“事关令爱终身大事,您老怎么不试一试就退缩呢依我看,没有此事、他二人未必能恩爱;这个什么小贼反倒是帮了一个忙,他两个今生必然相扶持到老。” 田老头一怔,眼中藏不住喜色:“当真” 贾琮点了点头,道:“钟珩本来在儿女私情上没有心思。您老也知道的,有些男人整颗心都扑在兵营,媳妇儿不过是家里要他娶的、钟大叔不替他操持他大约也懒得娶媳妇。听钟大叔说,他定亲之后依然心心念念练兵,对新媳妇连点子兴头都没有。偏因此一事,他顿觉媳妇让人欺负了、甚是怜惜,整个人都变了。听说你们家要退亲,他死都不肯答应。老人家,这就叫做不掐不疼。要没有这桩事,令爱只是嫁给了小钟将军这个身份罢了;出了这桩事,钟珩才会怜爱她。我打小认识钟珩,知道他从前过得极艰难。您都不知道,那会子他才二十多岁,满面风霜的,我还以为他三十多了呢,直喊他大叔。”乃恳切道,“他是吃过苦的人,最懂得怜惜命苦的人。” 田老头恍惚了下,悲喜交加,念了一声佛:“若当真如此,岂非这门亲还有望的” 贾琮含笑道:“要结亲的是你们两家。但凡你闺女愿意、钟珩愿意,还有结不成的亲么外人都恨不能拆了他二人好把女儿嫁给钟珩,偏钟珩不想娶别人。您瞧,何必称了旁人的心、违自己的意呢” 田老头使劲儿点头:“先生说的是。”一时又愁道,“只是我闺女” 陈瑞锦道:“我去劝劝她。” 贾琮忙说:“拜托了” 田老头赶忙又喊老伴儿,歉然道:“水还没烧开呢。” 贾琮笑道:“我们才从茶楼来,喝了一肚子的茶呢。钟家若不是真心想结这门亲,也不用如此费事不是” 田老头想着委实有理,登时底气足了起来,腰板也直了,喜道:“他们还日日同我说钟家口里不肯退亲不过是为了颜面好看罢了,心里巴不得早一日撇干净的好” 贾琮眉头一动,与陈瑞锦换了个眼色。田老婆子已过来了,也是花白的头发、哭肿了眼睛。陈瑞锦便先跟着她去里屋看田姑娘。贾琮问道:“老爷子,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田老头看他顺眼,遂掰着手指头张三李四的一个个数给他:有衙门的衙役、有地保、有街口给人写字的先生。“明月酒楼的张老板还说,钟家本想来我们家退亲的,不想我们先说了,他们便假意客气几日。” 贾琮嘴角抽了抽:“这个酒楼老板倒是闲。要说他没有得旁人的托付、特意追着你一个画匠撒这谎儿,我是不信的。他家里有女儿么还是他什么亲戚家有女儿想嫁钟珩” 田老头一愣:“先生是说,张老板故意撒谎给我听” 贾琮摊手道:“这不明摆着么钟家从没想过退亲呐晚生就是钟家派来的么。” “哎呀”田老头一拍大腿,“我竟还信了他”乃想了想,“他家只得两个儿子,并没女儿的。本是外地人,也没亲眷。” 贾琮“哦”了一声:“那大概就是他的什么要紧的客人了。”或是官府。“我回头去打探算了,也不必打探。无非是巴不得你们一拍两散好趁虚而入的人家,不必理会。”田老头使劲儿点头。 另一头,陈瑞锦了到里头,见田姑娘正坐在架子前淌着泪刺绣,暗暗赞成。乃上前行了个万福。田姑娘忙站起来回礼,二人在炕上坐了。 待田婆子出去阖上门,陈瑞锦方拉着她的手道:“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着姑娘了。小钟将军少年时候也曾遇到倒采花的女淫贼,也是险些让那老女贼得了手。” 田姑娘惊得浑身一震。 陈瑞锦道:“他也是拼尽了力气挣扎逃走的。因惊恐极深,才奋力习武自卫。后一直心中郁郁,不愿意娶妻,提起女子便想到那个女贼。你们这门亲乃是钟大叔实在看他年岁大了、逼着他答应的。如今,他反倒真心愿意结亲了。田姑娘,天下旁的男子或许大都会嫌弃你,唯独他不会。且他深敬你,因为他知道从采花贼手中逃脱何等艰难。” 田姑娘许久才回过神来,颤声问道:“真的” 陈瑞锦苦笑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与钟家也算亲眷,何须同你说这种事。田姑娘问问令尊就知道了。起先张罗这事的是不是钟大叔钟珩自己可上心没有如今你们要退亲,钟大叔反倒没了主意,是小钟将军咬定不退的。” 田姑娘脸色渐渐有了神采,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陈瑞锦又说:“若让他娶旁的女子,不就是嫌弃了你嫌弃了你,便如同嫌弃了他自己。早年他从那女贼手中逃脱后,因吓得厉害,不敢回家,在绿林中独自闯荡了十余年。他也是个苦命的人,还望姑娘来日多多关照于他,莫让他觉得天下女子都是那满口黄牙的女采花贼。” 田姑娘不禁脸蛋子一红,垂下头去。半晌才说:“多谢姐姐。” 陈瑞锦点点头,告辞而去。她前脚刚出门,田姑娘飞也似的跑去案头打开妆盒取出菱花镜来,屏气凝神张嘴照了半日自己的牙颗颗莹白如玉方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会子,又照一回;过一时再照一回。 外头田家老两口亲送贾琮陈瑞锦出去,折回屋里来看女儿,田姑娘忙问:“爹、娘,看我的牙可黄么” 老两口愣了,田婆子说:“你牙何曾黄了打小时候起便白的很。” 田姑娘捏了镜子在手心,抚着胸口笑了起来。老两口虽不知道她问牙齿做什么,见姑娘笑了,一天的云都散了,齐声念佛。 另一头,那两位回到茶楼,迎头便撞见刘戍坐在门口那张桌子喝茶。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刘戍晃了晃脑袋道:“悦志茶楼,名声不小。”乃打量着他道,“何时换了这么身衣裳” 贾琮道:“就在茶楼里换的。总不能一身纨绔少爷的模样去别人家里说亲事。” 刘戍皱了皱鼻子,问道:“如何了” 贾琮瞥了他一眼:“三姑六婆似的。身为大少爷,不去看人家怎么做的生意,净操心市井琐事。”拿起脚就往里走。刘戍厚着脸皮跟上去。 到了里头,施黎已回来了,同钟威并几个老伙计在说话,看刘戍进来也翻了个白眼。刘戍满脸堆笑道:“各位,在下有礼了”见没人搭理他,自己又笑,“我这个外人自己就进来了。” 贾琮打量了下屋里的人,不禁好笑,拍了刘戍一下:“早些日子我也是外人。”除了咱俩,其余都是刘登喜的人。乃默许了刘戍旁听,问施黎道,“探听出什么来了” 施黎道:“市井中有数不清种说法,皆是传言,没头没脑。故此大约并没有什么前头两家,那田家是唯一遭难的。” 贾琮哼道:“我猜就是那两家是放风使幌子,此事从一开始便是奔着算计钟大哥亲事去的。” 施黎道:“只是纵然钟大哥不娶田氏,难道就会娶算计的那一家” 贾琮道:“起先他们也不知道钟家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如今知道了,依葫芦画瓢弄个差不多的总可以吧。”因想了想,“我大略猜到后头是谁了。”扭头问钟威,“钟大哥从前跟着的那位绿林寨主,往他身边放了人吧。” 钟威一惊:“你疑心是他” 贾琮道:“不是疑心,是肯定。打钟珩主意的人家很多,肯下大力气挖他的只有两家。水寨主,和老太爷。”钟威点了点头。他接着说,“老太爷么,说好听点叫狡猾,说难听点就是没有霸气。他爱做些暗动作,比如让捕快地保和帮人写信的先生在田家老头耳边说些不好听的话、撺掇田家退婚。直接寻个采花贼破窗而入,并非老太爷的路子,而是寨主的路子。” 钟威皱眉道:“我倒是早就查出那细作了,只是也没见他做什么,空口说给珩儿听他又不大肯信。那寨主也算个有头脸的人,竟出此下作之计。” 贾琮道:“再有头脸也是绿林匪首好么此计也未必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说不定是他下头的谁想的呢他这会子的心思大约都在很有前途的山贼事业上了。再有,因为老太爷家有许多女孩儿,且都不大可能是田氏这样的小家碧玉,故此他家若想谋钟珩当女婿,只能设法让钟珩看上他家的女孩儿。不然,纵然你们家跟田家退了亲,下一个也不会是他们家。那水寨主却可以依着田氏的模子寻个合适的女子出来。钟珩从前是他手下,认得很多他的人,随便介绍一个知根知底的容易的紧。” 施黎问道:“去街面上说钟家要退亲的是谁” 贾琮道:“毁钟家颜面的定然不是想跟钟家结亲的。钟大叔,你们还得罪过什么人么” 钟威想了想:“茶楼虽旺,倒也没旺到令同行生妒。莫非是杜得渠” “有可能。”贾琮又思忖了会子,“八成是他。阿黑回头吓唬下明月楼的张老板,看看是不是。” 施黎点点头,笑道:“钟珩倒是成了个香饽饽。” 贾琮拍手道:“好了。咱们理一遍。事到如今水寨主方念钟大哥人才可惜,后悔放他走了。因知道他重情义,想安排个媳妇拴住他、来日好哄他回去替自己卖命。遂命人四处放了两个谣言,说有采花贼到了庐州,城东张家的闺女城南李家的姑娘都遭了难。实在天下姓张的姓李的那么多,谁都是道听途说。然后当真派了个人扮作采花贼去毁田氏。老太爷听说了,趁机买通许多人撺掇田家退亲。杜得渠听说了,趁机买通许多人满大街诋毁钟珩嫌弃田家不讲信义。大略如此吧。” 陈瑞锦道:“大略如此。” 贾琮耸肩道:“那咱们就等吧。” 等了片刻没人说话,刘戍兴致勃勃问道:“等什么” 贾琮笑道:“还是刘兄弟给面子。等钟珩他自己抓出采花贼来。” 刘戍又道:“他怎么抓” 贾琮伸了个懒腰:“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刘戍顿时泄气。贾琮瞥着他道,“行了,咱们该回客栈去了。” 刘戍看了看屋里的人,小声道:“不介绍一下么” 贾琮道:“茶楼的老板和伙计,跟你家不做一门生意。”乃站起身来。刘戍无奈,只得跟着走了,还回头张望了几眼。 到了晚上,施黎自己又走了一趟茶楼,追着钟珩说了半日的话。 原来钟威当日告诉钟珩,他从山寨带出来的某位是水溶派来的探子之后,钟珩虽口里不信,心中倒是暗暗惦记了那人。田氏此事一出,那人义愤不已,日日撺掇钟珩早些退婚、另寻个好女子。钟珩便试了他一试,假意说好女子难得。那人果然拍胸口道,“兄弟知道一门好亲,帮你说去”钟珩这才信了他叔父所言。只是他与那人终究有多年情谊,不肯撕破脸审他,只设法套话,想套出那采花贼是谁来。 施黎道:“瞧你这模样,还没套出来。”钟珩摇了摇头。施黎笑道,“术业有专攻,套话的本事你不如我。我替你套去。” 钟珩想想也对,便将那人名姓、所在说给他听了。施黎记下后拉马走了。 施黎自小跟着贾敘与穆栩,审问犯人招数学了一肚子,哪里犯得着套话那人起初还扛着,不过三四个套路便扛不住了。原来水溶命人选了位庐州的良家女子,将她那迷糊兄长拐去做了山匪,预备让此人冒充女子的远房表兄将这女子塞给钟珩。那扮作采花贼的就是此人。施黎摇了摇头:“兄弟的女人,亏了你下得去手。”那人面色一红,不肯说话。施黎便欲直拎他去茶楼给钟珩瞧,走到门口忽然顿住了,乃将他好生捆了就锁在他自己家中,只身回客栈与贾琮等人商议。 贾琮不禁愁道:“不好办啊。不告诉钟珩也不妥,那采花贼就没了结果。告诉么,钟珩杀他只怕下不去手,不杀又对不起媳妇。” 施黎道:“轻薄了他媳妇还不舍得杀” 贾琮道:“媳妇还没见过呢,兄弟是在一处玩命多年的,两难。” 陈瑞锦道:“他两难,咱们不两难。横竖此人必死,不能让钟珩家里有把柄在水溶手上。” 施黎道:“既这么着,让他畏罪自尽好了。” 贾琮眼前一亮:“兄弟,好办法”施黎得意哼了一声,不辞辛劳又走了。 是夜,小钟将军一位亲兵悬梁自尽,在桌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对不住。此人原本不会写字,来庐州后才学的。钟珩瞧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长叹一声,领着人好生安葬了。兄弟们问起来他只摇头不语。 施黎等人四处放消息出去,只说此人见钟珩的未婚妻出了事,给钟珩下套想让他娶自家妹子,不想钟珩没有中计此人自觉没脸见朋友,愧而自尽。又过了几日,庐州知府在牢中寻了个死囚杀了,只说是已拿住采花贼,以安民心。并说当日那贼人并未进田姑娘的闺房,不留神在门口撞了一个架子,便将田家惊动了。贾琮施黎两个合力编排了许多段子传出去,有的越描越实在、有的越描越离奇。此事遂平,不论市井百姓信不信。 眼见此事安定下来,钟珩这一日悄悄去圆通观还愿,敬罢三清四处走动,终闪入寺后一处假山后头。有个女冠负手而立,等候已久。 他因向那女冠抱拳道:“仙姑垂爱,末将不敢领。末将已有婚约,不便再与仙姑相会。” “好、好。等了三个月,竟是这么一句话。”女冠扭过头来含泪道,“我都肯做小了你,心肝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钟珩摇头道:“若没出那事你我还有法子仙姑身份太高。你若做小,她还能过得安生么。”转身大步走了。 女冠在后头含恨嘶喊道:“来日你必后悔的”钟珩顿了顿,终于不曾转身。 第三百三十四章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0 Transitional//EN" "http://www.w3.org/TR/xhtml1/DTD/xhtml1-transitional.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head> <meta http-equiv="Content-Type" content="text/html; charset=utf-8" /> <title>404秗`u榖?59噀f[</title> <meta name="keywords" content="59噀f["> <meta name="description" content="59噀f[ 404秗`u榖?> <meta name="author" content="59噀f["> <style type="text/css"> body {margin:0;padding:0;font-size:14px;line-height:1.231;color:#555;text-align:center;font-family:"\5fae\8f6f\96c5\9ed1","\9ed1\4f53",tahoma,arial,sans-serif;} a {color:#555;text-decoration:none;} a:hover {color:#1abc9c;} #container {width:684px;height:315px;margin:100px auto 0px auto;border:#2c3e50 solid 6px;background-color:#2c3e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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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琮奇道:“都是道家,这有什么赌气的全真派多好啊,名门正派之首” “咳咳”陈瑞锦咳嗽两声,“正一派”想想也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好,便说,“正一派许门下弟子不守戒律,全真派规矩森严。入了全真,便是当真出家了。” “出了家也可以还俗的嘛。” 陈瑞锦道:“若是自己想出家,未必会还俗。” 贾琮想了想,看着钟珩道:“钟大哥还是得想清楚。你若是当真喜欢那道姑,田家的亲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到时候你外出剿匪、跌落山崖,众人都以为你死了。让田氏替你守完了望门孝,钟大叔认她做义女,送嫁妆出门子。待她生了孩子你再回来,只说当时摔下山崖之时磕到了脑袋、忘记来历,将将想起来,可惜物是人非。” 陈瑞锦不禁笑道:“这些奇怪的念头你倒是怎么想出来的。” 贾琮道:“都是烂俗狗血,评话里一抓一大把。钟大哥若是心里惦记那个道姑,纵然娶了田姑娘,三个人都过不好。只是我觉得吧,钟大叔当真是会挑侄媳妇的,那田姑娘与钟大哥极合适。这个道姑,你既是定亲后才认识的,也没认识多久。你二人当真能过好日子么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古人云,相爱容易相处难。你既觉得她如今算不得出家、入了全真才出家,她做什么要半出家呢家里是什么来头” 钟珩起初还若有所思,听到后头便有几分尴尬,半日才说:“她家里门第颇高,入道观为的是出门方便。” 贾琮与陈瑞锦对视一眼,当即摇头:“那我劝钟大哥慧剑斩情丝,你与那道姑过不成日子,纵然凑在一起也不自在。”一壁拿眼角觑着钟珩,一壁信口道,“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来历,就拿曾家来举例子。曾老爷子就是个养猪专业户,他的女儿孙女外孙女都是猪。当猪生、当猪养、当猪卖。女儿卖进了皇帝家,做了妃子,如今是太妃。曾家这几个女孩儿,自小在京中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都是预备卖予京中高门大户的,一举一动皆有规矩。而你是个土匪,你叔叔是个打手他自己说他不是探子是打手;两家的饮食起居天差地别。而且那个道姑家里想必很有钱吧。陪嫁过来一堆古董,你这粗人,保不齐一袖子掸过去便砸了,她遂含笑告诉你那古董得值五六千银子,又含笑让陪嫁的丫鬟拿出去丢了,没事人似的。你心里什么滋味” 钟珩连连摇头:“不会,她打小日子过得极苦,若入了全真必然更苦。”乃叹道,“我终究救不了她。” 贾琮立时头疼。不就是骑士救公主的套路么这厮常年在土匪窝里呆着,没见过这些。贾琮前世有同学陷进过这种坑,知道外人说破天去都没用,赶忙换个话题:“那她会操持家里家外么会瞧不上你那些土匪兄弟、你的打手叔叔么会把与你叔叔生死相随的兄弟当作雇佣来的仆人么是看你们叔侄的颜面对他们客气、还是将他们当作自己人钟大哥,高门大户等级森严,那里出来的小姐多半把人分作三六九等。若是你的媳妇不留神给了你几位叔父脸子瞧,那才真尴尬呢。别说她不会,一个人若心里瞧不起另一个人,迟早会露出痕迹来。我不信水溶当年没低看过你。他自己定然不查,你大约记得清清楚楚。” 钟珩何尝想过这个登时愣住了。水溶不留神露出瞧不上他的痕迹能少么钟珩件件记在心里。遂又两难了。 他那头想得左右不是,陈瑞锦低声向贾琮抱怨道:“出什么鬼主意好端端的亲事,他已断了那头。你那主意一出来,他心思又活络了。” 贾琮也低声道:“我若不出那主意,就是钟大叔和田姑娘在客观上拆散了他们俩。你看霍煊,到死都惦记我五婶子,他自己和他后院一大群女人没一个过得好的,五婶子从前也过得不好。倘若那时候是他自己送人出府的,就不会牵扯许多年了。得让钟大哥自己主动不想跟那个道姑在一起,不能拿义气道德逼迫他们断开。不然,纵不后悔,将来的事也不好说了。” 陈瑞锦摇了摇头:“他未必舍得断。” 贾琮道:“这会子都舍不得,田氏嫁过来就是守活寡的命,何苦来咱俩不坑了人家么与其坑人家一辈子,不如这会子折损点颜面。”陈瑞锦一想也对,便不说了。 二人遂齐刷刷看着钟珩。钟珩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一只拳头捏紧了又放放了又捏。贾琮遂说:“他一时半刻也决断不了,喊施黎进来咱们三个斗地主吧。”陈瑞锦示意他自己去喊。贾琮乃打开门喊“阿黑进来下”。刘戍在外头好奇他们说什么,抓耳挠腮的;眼见阿黑也进去了,愈发急的团团转。 贾琮施黎陈瑞锦三个取出扑克牌来斗地主。第一盘施黎输了,依着规矩当在脸上画墨条子,他便拿笔给钟珩脸上画了一道。贾琮陈瑞锦也不计较,接着打。第二盘他又输了,钟珩脸上又添上一道墨条子。第三盘却是陈瑞锦输了,她却不占钟珩便宜,亲手在自己脸上涂了道墨;后贾琮输了也不欺负钟珩。施黎再输就不好意思了,自己拿笔在额头上划了一道。 刘戍实在心痒难熬,命人去外头买了四包点心回来,假意手提点心拍了拍门,喊道:“你们吃点心么” 贾琮施黎齐声喊:“吃” “那我给你们送进来啦”说着推门而入。只见他们三个坐着玩牌,一个站着发愁,四个人脸上都有墨条子,恼道,“合着你们在打扑克” “对啊。”贾琮头也不回道,“上回你输了死活不肯钻桌子,便没喊你打。多谢你的点心。” 刘戍委屈道:“这回不是涂墨条子么。人家打牌都是玩钱的,哪有钻桌子的。” 贾琮道:“我们一直玩画墨条贴纸条钻桌子,大家都不穷,玩钱多没意思。”乃拍了拍桌子,“点心点心” 刘戍老大不乐意的将点心拿了过来:“吃人家的点心还不跟人家玩。” 贾琮瞥了他一眼:“看在点心的份上,许你三盘不画墨条子,第四盘起要画,行么” 刘戍忙不迭的喊:“行行行”他遂也坐了一方,四个玩了起来。 斗了会子地主,陈瑞锦道:“既有了四个人,不如再拿副牌来打拖拉机。” 贾琮应了一声,起身往他自己屋里取牌去了。刘戍遂看着陈瑞锦道:“你不是他们家丫鬟。” 陈瑞锦托着腮帮子懒洋洋道:“我是啊。” 刘戍哼道:“哪有奴才坐着主子去拿牌的。” 陈瑞锦随口道:“主子乐意,刘大爷管不着。”刘戍反倒不知该不该信了。 一时牌拿来了,几个接着打拖拉机。打了会子刘戍问道:“这玩意为何叫拖拉机” 贾琮道:“对子可以一拖一串呗。” 刘戍道:“那叫拖拉牌便是了,机字好生奇怪。” 贾琮道:“顺口嘛。有一种机器叫做拖拉机,可拖拉着犁替牛马耕田,一台拖拉机抵十几头牛马呢。” 刘戍眼前一亮:“哪里有卖” 贾琮摇头:“是古书里头写的,这会子一群西洋人正在琢磨重新做出来,还没影子呢。” 刘戍泄了气:“合着还没东西呢。”过了片刻又道,“何时有了,周兄弟告诉我,我让我爹买去。” 贾琮道:“若有了,我必四处卖去。”乃笑道,“实不相瞒,那玩意就是我家请了人在做。” 刘戍大喜:“果真” 贾琮叹道:“实在也不知多少年能做出来,刘兄别高兴得太早。古书很残破了,能找到的线索不多。又没个诸葛亮,工匠也都只会依葫芦画瓢,有创造力的太少。故此我才来庐州的。若是寻常百姓比如工匠之类的,也能有些学识,保不齐就能将那玩意早些做出来。得省下多少劳力” 刘戍瞧着他道:“就知道你不寻常。你住哪儿我回去寻些好工匠给你送去。” 贾琮愕然:“哈刘兄,你这么大方” 刘戍道:“你有古书,我帮着找工匠,做出拖拉机来你卖给我赚钱,我拿来替牛马犁地空出劳力来,不好么” 贾琮“嗷”的吼了一声,上前握住刘戍的手:“刘兄,你简直是老天派来的同志啊” 刘戍莫名道:“什么同志” 贾琮道:“就是志同道合之意。各尽其职、分工合作,从来都是小弟的理想。刘兄,我周冀,”他张望一眼,走去小几旁倒了两杯茶拿过来,“以茶代酒,敬刘兄” 刘戍不知他欢喜什么,接了茶,二人一饮而尽。贾琮又使劲儿拍了拍人家肩膀,亏得刘戍也是武将子弟,换个书生得让他拍跳起来。 那头施黎敲了敲桌子:“你俩闹完了没闹完了打牌。”他二人“哦”了两声,坐回去打牌了。 也不知打了多久,在旁站木头桩子的钟珩忽然说:“当断则断,我意已决。” 贾琮施黎同时拖着音喊:“哦~~” 刘戍问道:“他意决了什么” 贾琮道:“管他什么呢,调主” 刘戍瞧瞧钟珩瞧瞧牌,让对家陈瑞锦瞪了一眼:“专心打牌”刘戍撇嘴,专心打牌。钟珩遂自己出去了。他正跨出门槛呢,陈瑞锦道,“那头我会替你去探探。” 钟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默然片刻,低声说:“多谢。”遂抬步走了。出门时没洗去脸上的墨条子。 贾琮等四人打扑克直打到日落,也没用晚饭,吃了一肚子点心。 入夜后,陈瑞锦换上夜行衣独自潜入圆通观,到了女冠的住处稍稍找了找,便寻到了一处显见与众不同的院落。遂闪去窗后点破了窗户纸,只看了屋中的女冠一眼就知道,此人必是信真。待她身旁的侍女下去了,便取出黑巾子掩面,拨开窗户飞身跃了进去。 女冠一惊,才欲大喊,让陈瑞锦抢先一步掩住了口。她低声道:“我受旧友钟珩之托来见信真仙姑。”女冠一怔。她又问道,“想必你就是”女冠点点头。 陈瑞锦遂放开她,让她整理了下道袍,挑着眉道:“仙姑可否同在下说实话。我知道仙姑是谁,怎么可能看得上钟珩” 信真嫣然一笑:“我何尝看上他了” 陈瑞锦一怔。 信真道:“钟珩是个重义之人。既订了亲,那田氏无过,他决计不会悔婚的。”她顿了顿,“原本这事儿归在我大姐头上,我赌咒发誓硬抢了来。钟珩既不肯悔婚,我便借机入全真道躲着。”乃苦笑道,“小钟将军遇上我这无心的,总比遇上有心的好些。” 陈瑞锦吐了口气,道:“也有理。”又问道,“怎么你们家竟这么看得起钟珩么连你都舍得” “可不么。”信真淡淡的道,“他年少有为呗。” “不说便罢。”陈瑞锦转身走了两步,道,“奉劝仙姑一句话。令祖父目光短浅;仙姑既脱了身,就莫要轻易回去了。” 信真笑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逃到此处,岂能回去你随意编排点子什么哄过钟珩去即可。” 陈瑞锦点点头:“我知道。”遂跃出窗外。 她并未离开,悄然伏在窗下。只听里头信真长出了一口气,念了声“无上天尊。”一时有侍女进来服侍她洗漱。旁人退去后,有人低声问道:“姑娘,你真的当道姑么” 信真笑道:“自然。从今往后我便脱身了。” 那人道:“来日若有了好亲事,岂不让大姑娘得了去” 信真冷笑道:“好亲事祖父是什么人我岂能不知既是钟珩拉不上、庐王的亲卫营便拉不上,杜得渠自然不能放过了;大姐十成十要嫁进杜家的。祖父这是替自己挖坑呢。庐王虽小,建安那夫家不是好惹的。再说还有一个范诚。莫以为他老实,老实人不好对付。”乃拍了拍手,“横竖我躲出来了,今后堂堂正正管着女学堂,他们再如何并不与我相干。”陈瑞锦点了点头,悄然离去。 她回到客栈告诉贾琮:“那个叫信真的道姑是曾家二姑娘,借钟珩当梯子逃家呢。你明儿跟钟珩随便掰吧。”将方才所见所闻从头说了一遍,转身回屋歇着了。 贾琮怔了半日,摸着后脑勺:“我去写小说去得了,成日只管瞎掰。有什么好掰的,事实胜于雄辩。” 次日他寻到钟珩,陈瑞锦昨晚怎么跟他说的,他一字不漏全倒给了钟珩。末了两手一摊:“喏,就是这样。人家困住家中无路可走,借你开了条道逃跑。” 钟珩呆了片刻,摇头道:“我不信。她哄陈姑娘的。” 贾琮耸耸肩:“爱信不信。”转身去寻钟威讨茶喝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却说陈瑞锦偷听到曾家要送女儿给杜得渠家,贾琮忙去寻钟威商议。钟威皱眉道:“他们倒是当真舍得。” 贾琮道:“曾家在庐州地位太高了,您老如何应付” 钟威哼道:“应付什么曾家有范诚有用么” 贾琮立时说:“开什么玩笑连范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好么。” 钟威饮了口茶淡淡的说:“那杜得渠比得上我么” 贾琮忙伸出一个大拇指来:“钟大叔您是一头猛虎,杜得渠不过是只猴子。再过些日子只怕他连钟大哥都比不得。” “却又来”钟威擎着茶盅子道,“文系曾家比不得范诚,武系杜得渠比不得我与珩儿,理他们作甚。” 贾琮想了想:“也是,他们爱干嘛干嘛。”遂撂下此事。 才刚喘口气,外头有人进来向钟威道:“楚王来了。” 钟威道:“早猜到他会来。听说庐州让寻常百姓念书不花钱、特来瞧瞧罢了,不必理会。” 贾琮歪着脑袋想了半日:“楚王是老几来着” 钟威道:“老二。” “我记得这几位王爷里头有个爱念书的,忘了是谁。” “那是老七,齐王。”钟威含笑道,“已来过了,还特等钟珩回来拉着他套了半日的近乎。” 贾琮拍掌道:“哈哈说不定他回去也弄起义务教育来。”乃又道,“这个老二,我记得挺装的,收揽了些朝中要紧的大臣。” 钟威道:“先义忠亲王、燕王和蜀王当年皆险些让他害死。” 贾琮张了张嘴:“他一次搞死这么多” 钟威道:“不是一次,是三次。老二平素不出手,出手便是死手。其余那几位他从没动过。可惜这三位都阴差阳错没死成。” 贾琮咂舌:“一个太子,一个最聪明,一个有军功。他没对付过太上皇么” 钟威道:“若依着真本事,太上皇在哥九个里头排在后头。” 贾琮撇嘴道:“足见他没信过司徒磐会真心帮着太上皇。这一节上,他比许多人聪明。” 钟威道:“若没有司徒磐,太上皇怕也难以撑住朝局。老二手中握着许多权臣。” 贾琮打了个哈欠:“亏的他没上台。这货比晋王还阴狠,臣子但凡本事大些早晚让他弄死,那我真的只有移民美洲一条路了。” 钟威瞥了他一眼:“没出息。他是没朝太上皇下手,若动了他早死了。你当刘登喜吃素的么” 贾琮嘴角一抽:“说的也是。只怕刘登喜都巴不得老二先把那三位弄死,再搜罗点证据反手弄死老二。”乃揉了揉脑袋,“昨晚上没睡饱。钟大叔,我上后头睡会子。”打着哈欠往客房去了。 他一喊困,钟威也觉得春困上头,遂掩了门于屋中小憩。才刚睡着,外头出事了。 因楚王是要紧客人,依着茶楼惯例,是妙玉于隔壁静室烹茶、另有茶娘捧过去。妙玉茶艺高出去寻常茶艺师傅许多,精妙之处市井中人少有能品出来的。楚王今儿带了个儿子来,爷俩皆是茶道中人,大赞不已,非要见见这位茶艺师傅。茶娘忙说烹茶师父容貌丑陋、不便见人。楚王笑道:“无碍,我不怕。”茶娘无奈,只得去问妙玉。 妙玉本就不见客的;自打早年遇上一回忠顺王爷,愈发怕了他们皇帝家的人,更是不肯出去。楚王来悦志茶楼无非是听说了钟家叔侄降山匪之事、好奇罢了。一个寻常的茶楼何尝放在眼里他那儿子性子不好,恼道:“区区烹茶的倒是摆起谱来了。”乃命左右将茶艺师傅带过来。方才钟威说“不必理会”,故此这会子几个有本事的都不在,只有两个寻常的伙计在他们屋中服侍,压根儿拦不住楚王的人。妙玉就在隔壁尚不及离开,便被扯去楚王跟前了。无奈,只得合十行礼,不则一声。 楚王与其子俱惊得倒吸一口:这两位都见过义忠王妃。屋中寂然许久,楚王指着她问道:“你是何人” 妙玉颂了声佛:“贫尼乃方外之人。” 楚王便盯着她瞧,妙玉只垂目合十。屋中又静的诡异起来。 此时已有茶楼的人喊了钟威起来,钟威匆匆赶了过来,向楚王道:“这位师父茶艺高超,我们茶楼特请她来烹茶。因她本是出家人,不便见客,遂只对外头说烹茶师父容貌丑陋。” 楚王点头道:“你倒是当真有眼光。”乃站起来向妙玉作了个揖,“惊吓师父了,恕罪。”遂哈哈笑了几声,留下一大锭银子,领着人走了。他儿子频频回首,目光一道道打在妙玉身上,妙玉愈发惊魂不定。 钟威何尝不知道他们认得义忠王妃顿时犯愁。先宽慰了妙玉几句,转到后头将贾琮拎起来说与他听,道:“怕是要让楚王盯上了。” 贾琮怔了怔:“她怎么这么倒霉,五行犯土,老惹上司徒家的人。”又侧头瞧了瞧钟威,“怎么她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同你们这好几个光棍混了两三年,没跟谁凑成一对么好生奇怪。” 钟威哂笑道:“我们谁见的美貌女子少再说,纵开了茶楼,我们仍旧是武夫。她若在你们府里,保不齐会瞧上你们那位文曲星下界的神瑛侍者。” 贾琮龇了龇牙:“说的也是。”原著不是瞧上了那一位么“我倒是忘了你们文武不同路。钟大叔,你看楚王会来惹事么” 钟威忙说:“你赶紧把这个尼姑给我送走吧。楚王当年暗暗倾慕义忠王妃多年,定不会放过她。此人可比不得鄂王。” “哈这么狗血”贾琮两眼放光,“莫非义忠王妃是他初恋情人” 钟威道:“莫要胡扯,那时候钦慕太子妃的多了去了。妙玉只是容貌上与她姨母相似罢了,神韵全然不同。” “好吧。他今天带来的这个是世子么” “不是。”钟威道,“是他第三子。世子这会子大约在楚国监国呢。” “这个三子人品、能耐如何世子如何” 钟威瞥了他一眼:“打什么主意” 贾琮咧嘴一笑:“好奇。”钟威便大略说了楚王的几个儿子。因楚王自家兄弟斗的厉害,他倒是一直替长子立着威,故此楚王之子没什么内斗,都专心扶持着世子。世子性子也比楚王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因日子顺当,胆量比他老子大些。贾琮点点头,伸了个懒腰:“钟大叔,我忽然觉得,妙玉长得像她姨母,当真不错。”钟威瞥了他一眼。 次日楚王便使了人来悦志茶楼提亲,问那个烹茶的美貌姑子叫什么,要纳她为妾。妙玉自然是不答应的。只是人家这回已将身份亮出来了,庐王的伯父、楚王。楚国比庐国大得多,庐王纵然想护着妙玉也没那个本事、何况妙玉不过一民女。明摆着就是以势压人了。钟威显见惹楚王不起,便硬着头皮打哈哈将楚王的人顶走了,回头与妙玉商议说,这会子大约京中已经安定,不如派个人送她回京城。妙玉早想回京了,立时答应。 妙玉在京中那许多古董茶具,贾琮早使了人送还给她,只是她的丫鬟婆子还留在真无庵。此行匆忙,并未带着那些,只说来日送替她送回京中。她乃匆匆收拾了个小包袱,钟威派位兄弟驾车,立时送她出城。楚王既看上了她,又知道她不愿意,岂能不派人盯着妙玉他们不过走了半日的路程,便让楚王的人拦住去路。人家几十个人,他们才两个人,不是白给么那驾车的赶忙自己解开马溜走,将车和妙玉留在了大路上。 楚王听说已生擒妙玉,哈哈大笑。什么学堂也不看了、小钟将军也不见了,立时领人离开庐州。与妙玉会和后,楚王好言哄了她半日。妙玉半分不搭理,只管垂头诵佛。楚王笑道:“不着急。美人儿,到了楚国你自然会回心转意。”遂欢欢喜喜领人往楚国赶。 这一夜,正赶上春雨潇潇,楚王一行人宿于吴楚边境一处镇子。想着过些日子便可洞房花烛、楚王心中畅快,他儿子也恭喜父王新得美人,便多饮了几杯酒。又借着酒兴闯去妙玉屋子调笑了一番,见美人惊惧可怜的模样,愈发笑得震天响。 忽闻一缕幽香飘过,楚王吸了吸鼻子凑过妙玉身边:“美人用的什么香。” 妙玉只管诵佛,闭目不语。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楚王便有几分把持不住了。他因想着,横竖这女人是他抢来的,纵回到楚国去也一般得强迫与她。她是个姑子,平素不沾烟火;但凡得了滋味,自然顺从了。乃走到门边,让看着妙玉的护卫上院子外头去。护卫都知道王爷要做什么,贼兮兮的笑了几声,口中还念“恭喜王爷”,哗啦啦的跑了。楚王笑呵呵阖上了门凑到妙玉跟前,捋着胡须笑道:“美人儿,择日不如撞日。古话说,一刻值千金,不如咱们两个安歇了吧。” 妙玉这会子早吓得魂都飞了,打了半日的颤,猛然闭目念起了经。 楚王笑道:“美人既会念经,殊不知双修也是修炼”遂一径宽衣解带。 眼见楚王已走到跟前,妙玉两眼一闭,浑身绷紧,捏了两个绣花拳头预备挣扎。忽听轻轻的“扑哧”一响,并有闷闷的几声喘息。妙玉不禁睁眼一看两个黑衣人立在眼前,一个捂住了楚王的嘴,一个抱着胳膊在旁看着,楚王胸口冒出来一小截剑尖。 不多时,楚王气绝身亡。妙玉这会子才认出来,这二位她都在茶楼见过,是跟着贾琮来的,一个姓陈一个姓施。杀楚王的那位是陈姑娘,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套黑色夜行衣丢给她:“师父快些换上。” 妙玉也顾不得另外那位施公子是男人,匆匆换上了夜行衣。陈姑娘取了青皮包袱上妙玉的淄衣背在背后,施公子轻轻拎起了妙玉,二人互视一眼,飞身掠出窗外,眨眼在雨幕中没了踪影。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与客栈隔了两条街的街口,陈姑娘将包淄衣的包袱丢进马车,随手往地上撂下了妙玉戴的僧帽,驾车离去。施公子则拎着妙玉穿街越巷到了镇子另一头,有间农人的草棚子外头系着两匹马。二人钻进棚子,施公子道:“这夜行衣本是浸过油能防水的。”乃在棚中的草堆下头取了个包袱,并丢给妙玉一个斗笠,自己也戴了一个。二人立时出来上马,连夜冒雨而去。 次日,亲兵发现了楚王的尸身,其子抚尸大哭。并发觉妙玉不见了,立时满镇子搜查,没过多久便寻见了妙玉的僧帽。又有人说昨晚听见有马车声从此处离去,并因下的雨不大,路上留着车辙子。楚王之子忙领人沿着车辙子追。追了大半日,追到一辆空荡荡的马车,里头撂着一个包袱,包袱中包着一件淄衣。乃回头在镇中搜查数日,再寻不出痕迹,亦找不着妙玉。无奈,只得拖着楚王之尸回国发丧。 另一头,陈瑞锦绕了个圈子与妙玉施黎回合,告诉妙玉道:“当日师父离开庐州的路正是往京城去的,楚国必然疑心,故此你回京不安全。岭南有白令仪白令恩两位大人,从前皆是义忠亲王旧部,白家还养着义忠亲王的一位郡主。不如送师父去那里,总比在京中燕王的地盘安全些。”妙玉连连称谢。陈瑞锦笑道,“亏得师父那些古董茶具没带在身边。不然倒是便宜了楚王。来日我们替你送去岭南。”妙玉赶忙又念佛称谢。 他二人遂护送妙玉到了桐城,将此女交予贾氏马行,马行使人护送妙玉去岭南,并捎上贾琮的一封信。让他们先去两广总督府,王子腾见信便知如何行事了。陈施二人回到庐州,钟威等人刚把楚国派来查问妙玉来历的人糊弄走。他只说此女是路上救的,知道是苏州人氏、在苏州出的家。因茶艺实在好,方收留了她;旁的一概不知。因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便发了几个恶誓。楚人并不大信,只是没有旁的证据,暂且无法。贾琮笑道:“妙玉师父那张脸,大约是专业克死王爷五十年。” 天下分崩后不过二三年,已死了两位王爷,都死得不明不白。鄂王还罢了,楚王之死却惹得诸王悉数加强戒备、再不敢随意白龙鱼服的去别国串门。红骨记的生意又好了许多。而楚国知道妙玉长得与先义忠王妃逼似,暗暗疑心到义忠亲王旧部头上去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九章 话说福建巡抚黄文纲家一个媳妇子认出了曾氏的针线,黄大人寻到了茶花绣庄。因曾氏碰巧姓曾,贾琮借庐州曾家顺口替她掰了一通瞎话。偏那媳妇子死死咬定针线活就是曾氏做的,黄文纲遂又起了疑心。 周茶花自然不肯认,道:“只是这位大嫂既在主子跟前立了誓,只怕不论看见谁都会硬说是你们那位芙蕖姑娘无疑。” 黄文纲道:“周东家若信她不过,可信的过本官请这位曾师傅来,本官看上一眼。芙蕖早年在我屋里服侍过。” 周茶花摆手道:“前些日子还罢了。她虽无奈委身匠人,终究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出来的,如今又身为杨教习的夫人,早已不见外男。这样可好既说芙蕖姑娘是贵府的下人,想必黄太太是见过的不如改明儿我做东,请黄太太与几位s级师傅饮茶、让黄太太认她一认。” 贾琏忙说:“不妥。黄太太终究是巡抚夫人,岂能与刺绣师傅到一处吃茶的”乃向黄文纲道,“还是拙荆做东请黄太太赏花,并请些台湾府的武职夫人小姐作陪,将杨夫人算在其中,可好” 黄文纲乃问道:“她男人是个什么身份” 贾琏道:“虽只是个捕快头目,老婆也不能随意给外男看的。横竖尊夫人认得那个什么芙蓉。”乃笑道,“我却不知道他媳妇是庐州曾家的女子,竟是捡了个好大的便宜如此说来,宁太妃竟算得上是杨教习的姑母了” 黄文纲不屑道:“一个武夫,娶了个私逃的女子。纵当真出自高门大户,也有辱门庭。” 贾琏道:“话虽如此,总归是一家子。等他们有了儿孙,还怕曾椟与宁太妃不肯认么” 黄文纲哼道:“曾大人虽算不得大儒,也是正经男子,岂能认这等侄女。”倒是默许了让黄太太去看曾氏。 那媳妇子却说:“倘若周东家舍不得一个好绣工,随意使了人,女眷逃家这种事,他吃错了药才会去问曾椟。你当日既不出挑,想必黄太太对你的模样未必记得清楚” 曾氏道:“夫人进黄家时我早已入了那张家,她没看过我几回。只是我的模样,芍药必会告诉她的。” 陈瑞锦笑道:“无碍,我替你描画眉眼,管保让她认不出来。” 贾琮拍手道:“妥了眼下要紧的是赶紧练习宴席上的进退规矩。” 曾氏苦笑道:“这个倒在其次我并非杨将军之妻。” 贾琮挤了挤眼道:“这个忙他会帮的。”乃打了个响指,“必须帮” 当日杨嵩护送曾氏回了台湾府,曾氏便时常借报恩之名去替他缝补衣物、收拾屋子、甚至做些饮食。杨嵩虽觉得有几分不妥,贾琮等人在旁糊弄了他半日、说是这曾氏也没别的法子好还他人情、只当请了个小工,便迷迷瞪瞪的默许了。至于众人多少有几分忧心他知道曾氏落难本是一计后可会翻脸,却是白忧心的他压根儿没疑过。杨二伯数次想催他同曾氏成亲皆让贾琮拦下来了,说“再等等”。日子一长,杨嵩渐已习惯有曾氏在家中拾掇,偏他自己尚未察觉。 今日此事实在天赐良机,周茶花遂红着一张脸去请杨嵩帮忙,只说自己一时忘记外头挂着曾氏的名牌与绣品、让那个什么“芍药”窥见了纰漏,慌忙中胡乱寻了个借口。她尴尬道:“我知道此事杨大人必是为难的。偏曾氏于我们绣坊实在要紧,我实在舍不得将人交出去。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来求将军。将军放心,我知道曾氏出身低微、配不得将军。不过装个样子将黄家糊弄过去罢了。救人救到底,大人既救过她一回,再多救一回何妨事成我多谢杨将军些银钱。” 杨嵩还能说什么人家不过是借个名头使罢了,又不真占他便宜,难道还当真见死不救何况事情紧急不说,他也并不嫌弃曾氏身份。遂应了。 王熙凤乃向各家武将夫人送去帖子,请她们明日下午饮茶赏花。实在台湾府的武将多数没成亲,遂胡乱凑了些武夫的媳妇充作武将太太。另一头陈瑞锦领着曾氏去学大户人家太太的礼仪,不想她学得极快因黄文纲先头那太太出自名门,她早先是服侍太太的,故此看着眼里、熟络的很。又换上清爽合体的衣裳、缀上点子小小的珠翠,陈瑞锦替她施了些脂粉又描画了眉眼,便犹如脱胎换骨一般了。王熙凤见了忍不住赞道:“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的。” 到了下午,黄太太来知府衙门赏花,见满院子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武夫的女人,心下颇不自在,只与王熙凤一人说话。一时有人来回说“杨教习夫人到了”,立时张望起来。王熙凤忙拉了拉她的手臂,示意她留神园子门口。 曾氏遂款款从月洞门中走了过来,黄太太顿觉眼前一亮身姿丰腴、面容白净,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皆不富贵、却别有一番娴静,与那些或羞头羞脚或大大咧咧的女子走在一处颇为鹤立鸡群。王熙凤都不禁赞道:“这个杨夫人果然是是大家子出来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黄太太年轻,本就暗暗倾慕王熙凤这个荣国府嫡长孙媳、两广总督之女,听了她的话便愈发相信了。再有那芍药说芙蕖极瘦、三角脸,眼前这杨夫人倒是个福相的圆脸;芍药说芙蕖二十四岁,这杨夫人说她不足二十。黄太太因烦腻那芍药爱在老爷跟前抓尖要强,本就不喜欢她;今日见了这杨夫人,显见是位大家闺秀,心中便已认定了九分。至于那个刘宝家的长什么模样,她哪里记得 王熙凤遂将杨夫人招来身边说话,随口提起刺绣之事来,道:“听闻你扎的一手极好的花儿,改明儿也指点指点我家福儿” 杨夫人裣衽道:“不敢,雕虫小技而已。” 平儿在旁撺掇了几句,说她针线功夫天下少有,府里买了不少她的物件。黄太太遂钦慕道:“可惜我们老爷就要走了,不然,寻杨夫人讨件绣品回去做花样子。” 王熙凤笑道:“瞧她眼馋的。既这么着,杨夫人就扎一个给她何妨” 杨夫人见是上官眷属开了口,不敢推脱,当真随手绣了个并蒂莲的花样子。众人围着看,纷纷叫好。她又随手绣了四个字上去:香远益清。杨夫人是认得字的,只没正经念过书,拿着这花样子喜欢得了不得,心中早已笃定她必不是自家那个逃奴。 待茶会散了,黄太太回到驿馆将花样子拿出来,那芍药一看便说:“是她做的” 黄太太遂将杨夫人是个何等年岁、模样说了一回,道:“显见两个人。”又指着“香远益清”四个字道,“这总不会是一个寻常丫鬟媳妇子能知道的。”芍药便懵了。 她们没念过书,黄文纲却知道这四个字的来历。他那嫡妻虽教过身边的丫头认得几个字,何尝会教她们爱莲说不必问,那杨夫人当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怒上心头,狠狠一脚朝芍药胸口踢过去:“尽失颜面”拂袖而去。黄太太更是懒得管她,也款款起身,扶着丫头回屋了。 许久,芍药从地下爬起来,扶着门站了,疯魔一般念道:“分明是她做的、分明是她做的”念了许久,蓦然跑了出去。 她在街头横冲直撞了会子,险些让公交马车撞上。亏得车夫瞥见有个人影冲出来,拉马不及,大喊了几声“避开”芍药一惊,使劲往旁边一闪,将将躲过。车夫一壁驾着马车从她身边过去一壁骂道:“作死的短命鬼赶着去投胎么”这车夫回车队后将此事告诉了他们队长,队长与上头商议了会子,将公交马车上的铃铛从一个加到了四个,为的是响声更大。此为后话。 芍药让马车惊了一惊,反倒冷静下来。思忖了会子,去了茶花绣坊左近暗暗盯着。 曾氏离了知府衙门后先回的绣坊,这会子还没走呢。与周茶花说了半日的话,乃告辞出来。芍药一眼便认出她来了,不肯做声,咬紧牙关缀着她走。曾氏乃搭公交马车往杨家去。公交马车本是一趟三辆的,曾氏上了头一辆,那芍药便上了第三辆。在马车上晃悠了一阵子,眼看着曾氏下了车,芍药也下了车。曾氏在前头走,芍药在后头跟,一路跟到杨嵩家。 曾氏因时常来帮着做家务,有他家钥匙,直开了门进去。杨嵩尚未回来,她便收拾屋子、打扫庭院,一时又出去买菜、回来做饭。芍药在旁悄悄看着,愈发认定她便是这家女主人,牙根子都快咬碎了:杨嵩的院子能差么 不多时杨嵩骑马回来,曾氏笑出去迎他。因她今儿的妆容是陈瑞锦等人帮她收拾的,比平日素淡模样好看了许多、也年轻许多,杨嵩竟惊艳了几眼。曾氏让他看得有几分羞惭惭的,垂头立在马旁。 见她这夫婿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气度不俗,并身上穿了台湾府武警的迷彩制服,好看得扎人的眼,芍药撑不住了。她捏着袖子走了出来,冷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杨教习” 曾氏见了她大惊,指着她低喊:“芍药你怎会在此处” 芍药只做没看见她,向杨嵩盈盈万福:“杨教习好。” 杨嵩听说周茶花说过芍药这个名字,知道她是何人,不自觉侧身将曾氏护在身后:“大嫂有事么” 芍药蔑然瞥了曾氏一眼:“民女冒昧,想告诉杨教习这女子的真实身份。”杨嵩眉头一拧。她指着曾氏道,“她根本不是什么庐州曾大人的侄女她本是我们府里的家生子,后配给一个下人做媳妇,因丈夫死了,她便抛下婆婆逃跑如今冒了大户人家小姐的名姓欺哄杨教习。” 曾氏面白如纸,脱口而出:“你我打小就好,当日我落到那般日子,你还帮了我好几回芍药,你可是让什么撞了么”芍药一眼都没看她,只盯着杨嵩。 杨嵩淡然道:“却不知道与大嫂何干” 芍药懵了,半日才说:“她是个奴才不是庐州曾家的大小姐。杨教习,她哄骗了你” 杨嵩问道:“大嫂以为我当如何” 芍药喊道:“自然是休了她” 杨嵩道:“我不会休了她。”乃回头向曾氏道,“不必理会,回去吧。” 曾氏心想,他并未娶我,何来的休呢苦笑道:“将军先回去,我有话问她。” 杨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芍药:“也罢,横竖我就在院子里。”迈步走了。 曾氏遂一动不动打量了芍药半日,问道:“为了什么” 芍药狰狞一笑:“为了什么你以为蔷薇从前当真与你好不过是她模样胜过你许多,有你立在她身旁、衬得她好看罢了。” 曾氏默然。半晌才说:“那会子我当真以为她同我好。后来我落到那刘婆子手里,她没来瞧过我一眼,我便知道她如今当了姨奶奶、上了高枝子,瞧不上我了。你呢你是什么缘故” 芍药瞥了她一眼道:“没有缘故。瞧你撒谎害人、路见不平罢了。” 曾氏竟不知说什么好,愣在当场。 却听有人在旁闲闲的说:“从前这位芍药大嫂同你交好,与那什么蔷薇是一样的心思。自持长得比你俏丽、拿你来托衬自己罢了。”曾氏扭头一看,竟是贾琮笑眯眯走了过来。他朝芍药一抬下巴,“后来你落到一个狠心老婆子手里、又得了个痨病丈夫,她保不齐是真心可怜你的,你命苦嘛。谁知你竟逃跑了好么,她比你强的还在当奴才呢,你比她差的竟敢逃跑万一没饿死,让你混成了个良民,岂非是你过得比她好么那会子她大约便不痛快了。再看你竟在绣坊当了s级师傅、还不定拿多少薪水呢,遂开始恨你。现在一瞧,你连丈夫都这么出息这么帅岂能不恨得她撕心裂肺不把你的好日子搅了,她还能吃得下睡得着么” 芍药闻言怔了半日,恼羞成怒道:“与你这小泼皮什么相干” 贾琮笑嘻嘻道:“本小泼皮高兴,你能奈我何” 芍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曾氏,指道:“莫非你们是一伙的” 贾琮击掌道:“哎呀芍药大嫂你总算聪明了一回。实话告诉你,那个庐州曾家的故事就是我编排的。如何编排得还不错吧。啧啧,我真聪明”曾氏瞧着他啼笑皆非。 芍药大喊:“我要告诉杨教习” 贾琮哈哈大笑:“你说去啊你认得他么你是谁啊看他是信你还是信我”乃拽了曾氏一径入了院子,“砰”的阖上门。 芍药气的了不得,才要上前拍门,门忽然又开了贾琮从里头探了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出来,笑向她道:“多谢助攻” 第三百四十章 却说福建巡抚黄文纲家的媳妇子芍药认出了曾氏,独自回到驿馆向她主子双膝跪下道:“奴才方才找到了芙蕖家、见着了她。”黄文纲眉头一动。芍药垂头道,“有个泼皮小子说,是他替芙蕖编排的身世。姓杨的教习与那泼皮熟络,信他的话,不信奴才的。”黄文纲心下仍旧盼着那杨夫人委实是自家奴才,遂又有几分松动。芍药又道,“奴才知道,咱们府里人多,老爷并不稀罕一个小小的芙蕖。要紧的是老爷的颜面。”黄文纲吸了一口气。芍药遂不言语了。 黄文纲思忖半日,挥手让她出去,喊了个幕僚章师爷进来将此事说给他。章师爷道:“不论那女子是不是芙蕖,这会子老爷已不能同贾大人说是了。” “倘若是她,为何不能” 章师爷道:“倘若是她,大约便是她长胖了,太太没认出来。太太既当场没认出来,事后再说认出来了,贾大人只会当作咱们硬讹他们。此事就不是老爷追逃奴,倒是台湾与福建对上了。”乃叹道,“贾琏虽为区区知府,却是王子腾的女婿。且老爷瞧他们街面上的那些捕快,个个带着西洋火.枪。倘若翻脸,咱们得不了好处。” 黄文纲道:“一个捕快的媳妇,倒是不与贾琏相干。” 章师爷道:“他们把瞎话编排到庐州曾家头上去了,看在庐王和宁太妃的份上,贾琏必盼着此事是真的。” 黄文纲皱眉道:“总不能就算了。拿到她,也好让贾琏收敛些接纳逃奴。” 章师爷摇头道:“接纳逃奴之事本是贾大人自己做主的,为的是补充台湾人口,岂能因为一个媳妇子便罢了” 黄文纲道:“他既抵死不认他收了逃奴,终究也是顾忌颜面之人。” 章师爷道:“那他只怕会抵死不认人是咱们府里的,除非那媳妇子自己认。”黄文纲才刚拧起眉头,章师爷忙低声道,“她不是还有老子娘么” 黄文纲怔了怔,摆手道:“拿人父母做挟持之事,老夫还不屑。” 章师爷道:“奴才罢了,算什么父母。”黄文纲仍旧犹豫,章师爷又道,“那媳妇子本是老爷家的奴才,让贾大人下头的人强占了去,此事总不是虚的。老爷,纵不能迫得贾大人收敛些,总打了他的脸。” 黄文纲思忖半日,终究摆手道:“纵是奴才父母,有碍老夫清名。再说,她究竟是不是芙蕖还拿不准。万一认错了人呢” 章师爷又劝了半日,他执意不肯,悻然作罢。回头告诉芍药说:“老爷不肯。”芍药只得暗自咬牙。 终究黄文纲并不曾再拿曾氏出来做文章,又跟贾琏扯了两日的皮,回去了。 这一日黄文纲弃舟登岸,福建总兵郑潮儿领人相迎,迫不及待问道:“大人,此去如何” 黄文纲摆手道:“莫提,贾琏便是个无赖。”乃大略说了一回,摇了摇头,一筹莫展。 郑潮儿听罢愤然道:“简直不把大人放在眼里大人可是他上官。” 黄文纲叹道:“自打他来,我便没指望他把我放在眼里。他终归是荣国府的嫡长孙,不过来避祸的。故此他来了这几年,我皆不曾管他。谁知他得寸进尺,愈发放肆。偏如今天下大乱,也没人管得了他。我瞧他那个承天府建得齐齐整整,满街都是新鲜物件儿;偏一出了城便荒芜满地、连条好走的路都没有。” 郑潮儿道:“他本是个纨绔,哪里会当官只是如今从福建过去的人也不少了,这些人都怎么养活的” 黄文纲道:“听驿馆的人说,那台湾一年到头都是台风,巴巴儿种的粮食风一刮便没了,贾琏倒是往江浙、暹罗买了许多粮米来供百姓度日。此人心思不坏,只没本事罢了。” 郑潮儿想了想道:“大人,事既至此,咱们已是没法子了。大人瞧瞧”乃指着码头上的船道,“这些都是载人渡海的船。既是台湾还得靠荣国府的钱去养百姓,不如让他们留在福建。福建也有台风,总没有岛上那么多。” 黄文纲道:“寻常百姓愚昧,听见有地可得便一窝蜂的跑过去,哪里肯听旁人的话。” 郑潮儿道:“话虽如此,总得告诉他们一声不是何苦来,咱们没人种地、他们又遇上台风。” 黄文纲叹道:“且试试吧。”遂命章师爷拟告示,在福建上下张榜示民,说台湾多台风、收成极差云云。 不想他那榜一贴出去,可了不得了,眨眼间渡海的人便多增了三倍原来,许多人本不知道台湾开荒可以得地的,如今巡抚大人一张榜,都知道了。章师爷急忙来寻黄文纲道:“大人,此事拖不得了。须得设法封了渡口、再不许人过去才行。” 黄文纲一时也没了主意,急得团团转。偏这会子有下头的管事来回道:“咱们府里平素雇的许多佃户都不肯租地了,说是去台湾开荒。奴才已减了租子他们都不肯留下来。” 黄文纲气的甩袖子道:“不租便罢了,给旁人租让他们去台湾饿死便是” 管事道:“老爷,如今佃户不好找了。各家都减了租子,仍旧寻不着肯种地的。如今只得从府里抽些小子去庄子里种地,只是他们平素皆干的是伺候人的活计,也不知可吃的了那个苦。” 黄文纲道:“本是奴才,让他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哪里由得他们挑拣。” 管事赶忙应“是”。遂就在黄府选了许多青壮劳力,守夜的、养狗的、搬东西抬轿子的,都抽去庄子里做农活、补上佃户的缺。 这些人生在城里长在城里,自觉是巡抚老爷家的下人、比寻常百姓高贵些,哪里吃的了那个苦百般不愿意。庄子里的管事又打又骂、又是不许吃饭,用尽了法子收拾他们,不足半个月便有人逃跑。一个逃了便有第二个逃的,数日内竟跑了十来个虽有几个被抓回来活活打死,余下的人依旧想逃。管事没法子,只得寻了些镣铐来,下田时解开、做完了活计戴上。纵是这么着,仍有机巧的小子弄开镣铐逃跑。 管事急的了不得,只得又回城里寻黄文纲,哭丧着脸道:“老爷,台湾府那头不把收纳逃奴的话收回去,奴才怕过了两年人都要逃光了打杀皆无用,他们有盼头人但凡有了盼头,便约束不住了。” 黄文纲哪里有法子烦得挥手轰他出去。乃在屋子转了半日的圈子,打发人请了章师爷来商议。章师爷思忖道:“如今唯有两条。” “说” “请郑大人派兵在码头把守,再不许不带路引子的人上船。”章师爷道,“虽拦不住没地的寻常百姓,总能拦住逃奴。” “那福建的地谁种” 章师爷道:“有些人家自己种地;平素租给佃户的人家,或是家中有奴才的可使奴才去种,没有奴才的也只得降些租子了。先拦住逃奴再说。” 黄文纲想了想,问道:“另一条呢” 章师爷道:“须得杀杀贾琏的威风。老爷,咱们府里逃跑的那个媳妇子,嫁给他们捕快头目的那个她若肯自己回府,便是给了贾琏一个没脸。”黄文纲愕然片刻,旋即明白其意,仍是踌躇。章师爷道,“此事并不与老爷相干,乃是小人所为。” 黄文纲叹道:“罢了,你只管做去。”章师爷作揖领命。 另一头,黄文纲离开台湾府不久杨嵩便与曾氏成了亲,这会子刚去琼州度完蜜月回来。这日曾氏从绣坊下了工,门子告诉她:“曾师傅,有你的信。”曾氏谢了他,取过信来一瞧,登时吓得跌坐在地上。信是黄府管事来的,要她自己告诉台湾知府贾琏她自己的身份、乖乖回府去,另选个好男人做配。若一个月之内没回去,她爹娘弟妹的性命便留不得了,于阖府跟前打死、以儆效尤。 不到半个时辰,杨嵩便捏着信进了林黛玉的办公室,道:“请林大人许末将领着一哨人马往福建去营救岳父岳母。” 黛玉手上的营造之事大都已交给惜春,只是门上仍旧挂着建设部的牌子,如今与龚鲲二人主持大局。她瞧了瞧那信道:“一哨人马断乎不够的。福建那头封了数十个码头,起先只拦着逃奴,如今连寻常百姓也不许渡海,偷渡的已经翻了好几船,今儿还在商议如何应付呢。”乃命人去请贾琮龚鲲贾维斯探春吴小溪程驰等人过来,又向杨嵩道,“杨大哥先派个人回去告诉大嫂一声,你今儿大约不会回去吃饭了。”杨嵩点点头,打发了个亲兵回去传信。 不多时众人聚齐了,林黛玉先让大伙儿传看了此信,乃道:“事既至此,不打是不成了。” 程驰道:“我与杨大哥领人夜袭黄文纲府,救人出来。” 黛玉道:“治标不治本。若只救杨大嫂之父母,杨大哥一个人去都能救回来。”转身指着福建地图道,“如今两处争夺人口,乃是死局,没的两全。咱们与福建必有一战,先下手为强。” 贾琮举手道:“眼下咱们忙生产,不便挑起大战,依着我的意思,斩首行动便好。” 黛玉摇头道:“你纵杀了黄文纲和郑潮儿,福建自然还有旁人出来主持。” 贾琮笑道:“黄大人为官虽算不得清廉,总也不功不过;郑总兵愈发是员大将,岂能杀了他们小弟之意是,谁逼着他们封渡口,杀谁。” 黛玉道:“我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他们左一招右一招的过,也无须挑起什么大战。琮儿说的是,黄文纲与郑潮儿都不赖。”乃问程驰道,“我要这两个人,活的。程将军可能抓到么” 程驰道:“不难。” 贾琮道:“倘若只抓两个人,请杨二伯与陈四姐去最便宜,无须动用特种营。” 黛玉道:“这回非要用特种营不可。若烦请两位武功高手拿了他二人,他们只会误以为自己疏于防范、让刺客一流偶然得手。咱们堂堂正正派兵过去,灭了他们的侥幸,才肯服的。” 杨嵩道:“只是我岳父岳母” 黛玉淡然一笑:“杨大哥放心。黄家既要胁迫杨大嫂,不会把他们怎样的。再说,杨大嫂是不是他们家的人,黄文纲也拿不准的。他若是当真拿准了,我让黄家拿他们来换黄文纲。” 杨嵩想了想:“我仍旧放心不下。” 贾琮道:“既这么着,兵分两路。杨大哥去救岳父岳母,程驰哥哥领兵正经攻打福建、捉拿黄文纲。嗯郑潮儿不捉。” 黛玉问道:“为何” 贾琮道:“相爷此次出兵为的是炫耀武力,捉到官衔最大的那个就够了。如今福建港口弄了那么多兵卒胡作非为,搅得咱们台湾府正经生意做不了,不得已才动武的。总得给人家留个稳得住的人来跟咱们谈判不是咱们是讲道理的人。” 黛玉笑道:“也有理。既这么着,只拿黄文纲一个便好,郑潮儿留着谈判。”乃又说,“贾维斯也得出兵。” 贾维斯抱拳道:“请相爷吩咐。” 黛玉道:“请贾将军也领兵走一遭,踩一踩宁德、南平、三明、龙岩、漳州,最后从泉州回岛。” 吴小溪笑道:“什么知县知府的,抓来手里掂量几日再放回去可好” 黛玉道:“不可。既是耀武,耀了一圈便好,莫要吓着黄文纲下头的寻常官吏。” 龚鲲道:“漳州知府谭默是个远近闻名的贪官,可要趁机除去” 黛玉道:“这般人物可待此事平息后请陈瑞锦或杨二伯处置,贾将军决计不可动他,会坏我大事。” 贾琮“哎呀”一声,惹得众人都扭头去看。他拍案道:“我忽然有了个念头既是赃官这么多,正好绿林可以派上用场” 黛玉皱眉道:“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那个明日再说,这会子商议出兵呢。”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她遂提起笔来在福建地图上画了两道线,一道是直通福州的,一道是绕过福建数处的,问程驰与贾维斯,“二位将军想必都明白” 二将站起来抱拳道:“末将明白。” 黛玉点了点头:“我与贾将军一道去。” 众人一惊,贾琮先问:“姐姐去作甚” 林黛玉嫣然一笑:“难道有实战之机,不去练练阵法,却待何时” 第三百四十一章 是夜宁静,偶有虫声续断、鸟语呢喃,微风催落零星花瓣子。福建巡抚家的三姑娘无故心绪不定,于月下得诗一首,眉头微蹙。有丫鬟上前劝她歇息,她又无故四面张望几眼并无不妥之处;终扶着丫鬟回屋了。 黄府西北角有间柴棚子,里头关着一家四口,乃是原先在后门守夜的曾阿驴与他老伴儿、并两个儿女。前些日子,章师爷忽然使人喊了他过去,说有人在台湾瞧见了他们那大丫头。当日大丫头寻不着了,人人都说寻死去了,老两口还抹着眼泪给大丫头烧了些香烛纸钱;猛听说她还活着,惊喜万分、连连念佛。 章师爷冷笑拍桌子喝了一声:“不知死活”又道,“芙蕖乃是背主逃跑,老爷已派了人去拿她回来。” 曾阿驴忙一壁磕头一壁说:“师爷,我那孩子不是逃跑,是让张婆子逼得活不下去了”遂哭诉张婆子如何狠心、如何打骂磋磨他女儿,他女儿如何可怜。 章师爷坐着听了半日,曾阿驴还当他有意替女儿做主,谁知他竟命人将他们全家关在此处,说是等抓到芙蕖一并处置。曾阿驴喊了数日冤枉只没人搭理他,乃日夜唉声叹气:又惧管事牵连处置他们全家、又恐大女儿让老爷拿住怕是没的命在;老伴儿与孩子更是吓得厉害,以泪洗面。 今儿晚上一家人仍旧战战兢兢难以入眠。过了四更天,忽闻“咔嗒”一声,门口有响动。曾阿驴立时惊醒。只听那门“吱呀”的开了,有个老头儿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大个子手里举着火折子,老头儿问道:“你们是曾阿驴的家里人不是” 曾阿驴爬了起来,弯着腰颤声道:“奴才就是曾阿驴。” 老头顿时蹿到跟前一把扯住他,亲亲热热喊了声:“亲家公”曾阿驴懵了。老头回头道,“大狗子,还不快给老丈人磕头” 那大个子遂将火折子递给老头儿,翻身下跪:“拜见岳父大人。” 曾阿驴茫然看了看他,半晌才指着他问老头儿说:“他喊我什么” 老头儿笑得眉眼都开花了:“他喊你岳父,他是你女婿,前月已同你家大女儿成了亲。” 曾阿驴竟不知当不当信:“我家大丫头女婿” 老头儿才要说话,偏外头又进来一个人,道:“二伯、大哥,快些,终究这是旁人家里。” 老头儿哼道:“连个像样的护院都没有,还说是什么大官” 刚进来的那位道:“听闻青壮劳力拉了许多去乡下种地曾老爷子,我大哥还跪着呢。” 曾阿驴恍若惊梦:“快快起来起来起来” 他女婿站起来抱拳道:“岳父,眼下没工夫多言。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快些带上,这就走吧。” 曾阿驴道:“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如何出府”他女婿微微一笑。 这会子曾阿驴之儿女皆已惊醒,张眼瞧着他们。老头儿上前满面笑容问道:“你们胆子大不大” 女孩儿道:“我胆子大”又指她弟弟,“他胆小” 男孩儿忙说:“我胆不小” 老头儿呵呵了两声:“胆子大就别喊。”乃将火折子撂在地下,一手拎一个大步朝外头走,像拎小鸡崽子似的。 屋中一黑,男孩儿忍不住低喊一声。女孩儿道:“我说了他胆小吧” 男孩儿辩道:“我没吓着,是惊着了” 那女婿的弟弟嘿嘿直笑,引着众人出了屋子,背起曾婆子嗖嗖的往前跑;老头儿拎着两个孩子在后头跟着。曾阿驴的女婿眼看他们都走了,独自走进屋中,从腰间解下了个皮囊,将囊中之物细撒在四壁和草堆上,出来纵身上屋您是师爷、小人是黄巡抚。” 黄文纲这会子竟镇定了,摆手道:“不必。我黄某人堂堂朝廷命官,些许骨气还是有的。” 章师爷再劝,他只不听。章师爷急了,喝令下头的人:“给老爷换衣裳”几个亲卫皆知道章师爷所言极是,顾不得黄文纲挣扎不肯,硬生生扒了他的衣裳下来,又将章师爷的与他换上。二人才刚换完,外头一阵大乱,有人惨叫若濒死。众亲卫急忙护着黄文纲与章师爷往后门赶去。才打开后门一瞧外头齐刷刷列着一行骑兵,数十支西洋火.枪已对准了他们。黄文纲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不多时,敌军从前头杀入后院,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章师爷一瞧,不禁暗赞:此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极难得的福相。那年轻人脊背笔直走到黄文纲跟前抱拳道:“黄大人” 章师爷咳嗽一声:“老夫方是黄文纲。” 那年轻人道:“一个朝廷从二品大员之气度,并非是幕僚能假扮得出来的。” 黄文纲苦笑道:“小伙子好眼力。不错,我才是黄文纲。却不知本官与你何冤何仇,你破我城池、杀我士卒” 年轻人道:“末将程驰,乃台湾府特种营镇抚。”这官职是贾琮随口编的。“奉命请黄大人到台湾府游玩一趟。” 黄文纲冷笑道:“原来是贾琏的人。你一个小小的从五品镇抚,以兵卒围困我福建巡抚衙门,你可知罪么” 程驰面色无波道:“末将只奉命行事。黄大人,多说无益,跟末将走吧。”乃扭头向章师爷抱拳道,“麻烦这位幕僚先生告诉郑总兵一声。”遂打了个手势,他下头的人上前涌了黄文纲便走。 忽听“砰”“哎呦”两声,却见黄文纲有个亲卫捂住了胳膊,胳膊上立时有血渗出来。程驰道:“玩西洋火.枪,比的就是谁手快。你不及我。”又看了看他,“胆量可嘉,黄大人来日回府,可好生赏他一赏。” 章师爷忽然在后头问道:“敢问你们承天府有位姓杨的教习,今日可来了么” 程驰莫名道:“教习都是捕快那一系的,与我们什么相干”转身走了。 福建总兵衙门离巡抚衙门并不远,程驰带着黄文纲才刚走到路口,迎面撞上郑潮儿领着兵马赶过来,黄文纲远远的便喊“郑大人救我”不待郑潮儿说话,程驰捧起火.枪“砰”的一扣,正中郑潮儿的马首。那马双目正中开了个血口子,嘶鸣一声,倒地而死,将郑潮儿摔了下来。 亲兵赶忙扶起他,另送上一匹马。再看程驰的枪口又对准了这马之首。郑潮儿喊道:“有种与某家提枪大战三百合仗着火.枪算什么本事” “砰”郑潮儿之马首再次中弹,依然是双目正中。程驰淡然道:“既有火.枪,还用长.枪打斗,郑将军是当末将傻么” 有个郑家的亲兵喊道:“借兵器之利,不算大丈夫” 程驰道:“我是战士,不是绿林豪客。于战士而言,要紧的不是义气、名声,是杀敌。”乃打了个手势,他身后兵士齐刷刷端起火.枪朝郑潮儿营中瞄准。郑军中却没有火.枪。郑潮儿也曾使人去寻过嗨爪,偏火.枪实在太贵了,他没舍得买。虽没人言语,两军心中都清楚,一旦打起来,依着程驰的准头,郑潮儿怕是活不了的。 程驰乃道:“末将奉命告诉郑将军一件事。” 郑潮儿这会子已爬了起来,也不上马,就立在地下问道:“何事” “我军还有一路人马已去宁德了。”程驰道,“后头会往南平、三明、龙岩、漳州、泉州一路走过。郑将军如有兴致,可以去会会他们。” 郑潮儿冷笑道:“贾琏想占福建好大的胃口莫忘了福建北边就是吴国。” 程驰奇道:“贾大人乃台湾知府,占福建作甚不过走走逛逛、溜溜马就回去罢了。”郑潮儿一愣。程驰接着说,“领军的那位倒是很想会会郑大人的。不如你我就此罢兵,郑大人去寻他斗一斗” 郑潮儿问道:“那一路领军的是谁” “贾维斯。” 郑潮儿一惊。不论荣国府三贾还是一千破五千,他都听说过。贾维斯本是用兵奇才,他统领的人马想必甲胄火.器不会弱于眼前这一位,只怕不好对付。他乃问道:“贾琏想做什么” 程驰正色道:“这些日子福建封锁了多处海港,使我岛与内陆正常商贸往来严重受损,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故此贾大人特遣末将前来请黄大人往承天府做一回客,好生商议此事。” 郑潮儿道:“果然是那事。贾大人岂不知每日从福建逃了多少人过去长此已久,福建岂不是要没人耕种了” 程驰道:“军人不过问政事,这些不归末将管,到时候黄大人自与贾大人商议去。”乃抱拳道,“军师大人给末将之令仅有请黄大人走一遭,并未命末将与郑大人交战。郑大人不如先放末将回去。而后或是与贾大人商议开放码头、或是集结兵马攻岛夺回黄大人,郑大人再与福建诸位大人商议,如何。”他与郑潮儿只管说话,身后士卒没一个放下火.枪的。眼见郑潮儿眼珠子乱转、神情犹豫,程驰回头看了看黄文纲,道,“要不这样吧,阿七拿枪指住黄大人后脑吧。” 黄文纲身后那兵士大声应道:“得令”转手以火.枪对准了黄文纲的后脑。 程驰道:“郑大人,如今只做我们以黄大人为质、你不敢轻举妄动、恐怕误伤上官,可好” 郑潮儿苦笑道:“罢了,今儿我郑某人认栽。”乃挥了挥手,领人撤到一旁。 程驰抱拳道:“多谢。”率兵马昂然往前走。 二马交错,郑潮儿问道:“贾琏之命只是让你绑架黄大人么” “不止,军师还有一令。”程驰微笑道,“不然,依着末将这支人马的脚力,昨夜伏在郊外、卯时开城门便攻进城来直扑黄大人家宅、定能赶在郑大人甲胄披挂齐整之前带黄大人出城。” 郑潮儿终于留神到了“军师”二字,问道:“令军师之命是” “扬威。”程驰挥了挥马缰绳,“郑大人安心,贾将军亦得了此令,不会夺你福建城池。”走了几步,他忽又回头道,“林军师与贾将军在一路。郑将军如有兴致,可要去会一会” 眼见黄文纲让人指着脑袋走过,郑潮儿眼眶子一红:“黄大人,末将必救大人回来”黄文纲亦于马上滚下泪来。 一时程驰的人走远了,亲兵忙问:“郑大人,如何是好” 郑潮儿冷笑道:“整兵、去南平”乃翻身上了第三匹马,“那个林军师都把战书撂到眼皮子底下来了,我若不去,岂不教天下人耻笑”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一秒记住神马小说网,最快更新小说免费阅读 时已入夏,烈日炎炎。..郑潮儿领兵一路疾奔,以图赶在贾维斯之前帮着南平守城。这一日到了临近南平的马头山下,走了小半个时辰,前头忽现一堆乱石阻了道路,想是近日有雨水冲下了山上的巨石,可巧落在路上。郑潮儿不禁皱眉。乱石极多,若是命士卒清理,少说也得花个大半日。如今他着急赶路,去晚了恐怕让贾维斯抢先。 他正思忖着,忽见有个背着框的小子从山上踩过,敏捷如猿,忙让人喊他下来。这小子约莫十二三岁,一张乌溜溜的小脸上抹了些泥,眼珠子骨碌碌的转,望着郑潮儿道:“贵人可要蜂蜜么小子才刚采的野蜂蜜,可甜着呢” 郑潮儿道:“我且问你,这条道可是往南平去的” “是啊~~”那小子道,“前几日下大雨,山上的石头泥巴冲下来了把路堵死了。” 郑潮儿问道:“可还有别的路过南平去么” 那小子道:“有条小路可从山后头的乌丢谷绕过去,只是不好走,还有两条溪水要淌。不过贵人有马”他乃张望了一眼郑潮儿身后,又羡慕的瞧了瞧他的高头大马,“马走着便宜些。” 郑潮儿道:“你既认得,领我过去,给你五十个铜钱。” 那小子眼睛登时亮了:“当真贵人莫哄我” “自然不哄你。” 那小子又道:“莫要告诉我娘可好我想去集上买买”他脸一红,不说了。 有个参将便笑道:“莫不是买东西给小媳妇儿” 那小子的脸立时黑红黑红如蒸熟了的螃蟹一般,扭过脖子去不说话。 参将愈发笑起来:“果真有小媳妇儿么毛都没长齐,竟想娶媳妇了” 那小子撅嘴道:“过几年我便大了”众兵将呵呵大笑。 郑潮儿笑道:“罢了,不告诉你娘。你只前头领路便是。” 有个亲兵道:“将军,不如小的先随他去探探路。” 郑潮儿点点头:“也好。” 那小子便领着亲兵寻上一条小道,滋溜不见了。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他二人回来了,亲兵笑道:“倒不算远,只是路极狭、不大好走。咱们人多,须得费些事。” 郑潮儿道:“有路便罢了,咱们什么路没走过。”乃给了那小子五十个铜钱,他欢天喜地的揣着钱跑了。 亲兵遂在前头领路,上万人马浩浩荡荡的进了山谷。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亲兵指着前头道:“出谷不远处便有路可通到往南平去的大路。”郑潮儿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耳听“咚咚咚”一阵鼓声,郑潮儿浑身一震:“怎么听着像是军中之鼓”话音未落,前头谷口涌出无数兵马堵住去路,有两杆大旗高高挑起,一杆上书“贾”字,一杆上书“林”字。郑潮儿喊了一声:“不好,中计了” 参将忙说:“将军,如此地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咱们快些撤” 郑潮儿苦笑道:“撤不了了。显见这是贾维斯给我下的一个套,那堵路的石土必是他使人做的。后头必也被他的人截住了。”乃催马上前。.. 只见敌军阵前捧出一员二十来岁的将军来,远远的喊道:“对面来的可是福建总兵郑大人否” 郑潮儿道:“不错,老夫便是。” 那将抱拳道:“末将贾维斯有礼。” 郑潮儿也抱拳:“贾将军名不虚传,好计。” 贾维斯道:“计乃我家林军师所出,维斯不敢居功。” 郑潮儿赞道:“古语说,兵贵神速,果然不错。贾将军好快的脚程。莫非你们已去过宁德了” 贾维斯点头道:“才从宁德过来,只请宁德县令到我们营中吃了两顿饭,便送他回去了。” 显见宁德县令是被人家活捉又放回去了郑潮儿顿觉有几分失颜面,道:“老夫只不曾算到你们竟比我还快些,故此毫无防备。” 贾维斯道:“恰如军师所料,郑将军因误算我军行军速度,全然不防,遂自觉让她算计了纯属偶然,心下不服。” 郑潮儿冷笑道:“莫非令军师还想让老夫心服么” “不错。”贾维斯道,“便是要将军心服。既这么着,咱们南平再战。”乃做了个手势。只听“镗啷啷啷”一阵钲响,敌营鸣金收兵。贾维斯竟不曾多个一言半语,拉着人马走了 郑潮儿愕然立在当场。半日,方才那参将忍不住嘀咕道:“行军打仗哪有什么偶然,让人算计一次便是死。命又没有第二条。” 郑潮儿闻言长叹一声:“你说的是。倘若这林军师当真想要我性命贾维斯方才所立之处,弓箭未必能及,而火.枪必及。” 后头有个懵懂的亲兵道:“他们既撤了兵,莫非不想与将军为敌” 郑潮儿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他们委实不想与我们为敌,偏又实实在在是我等之敌。”又长叹一声。 另一位参将道:“将军,这么看他们是已夺了南平” “自然。”郑潮儿闷声道。乃领着兵马出了谷,整顿一番方往南平而去。 本以为到了南平便是一场攻城恶战,谁知那儿城门大开,县令领着人迎在门口,一望见郑潮儿就哭:“郑大人可来了” 郑潮儿问道:“贾维斯呢” “刚走。”南平县令道,“约莫走了是去沙县。” 郑潮儿皱眉道:“怎么他方才同我说南平再战的” 南平县令道:“贾将军让下官告诉郑将军,他们本想与将军就在南平打一架的。因他们那个林军师想吃沙县的小吃,今日就先不战了。他们拔营去沙县,改日再与将军会站三明。” 郑潮儿怔了半晌,问道:“你可见过那个林军师没” “下官只远远的看见过。”南平县令道,“是个文弱书生,不足弱冠,长得跟姑娘似的好生俊俏,比寻常的姑娘好看百倍端坐在我县衙大堂之上,通身都是才子气派;偏向贾维斯等人发号施令之时,锐气迸出似宝剑发硎。” 郑潮儿道:“可知道他大名否” 南平县令摇头道:“贾军上下只呼其姓氏林军师。” 郑潮儿苦笑道:“此子显见不曾把老夫放在眼里好端端的吃什么沙县小吃。”因今日中了人的埋伏,士气略颓,乃命就在南平县歇息一晚上,养足精神明日再去三明。 次日,郑潮儿领兵出城赶了一日的路,眼见日头快要西坠了,遂择了处山势平缓之地安营扎寨、埋锅做饭。半夜三更,忽闻鸣金声起,山上骤然点起一大片火把。守夜的兵士敲起锣来,大喊“敌袭”。郑潮儿一骨碌爬起来,亲兵帮着他穿戴甲胄出了大帐,提枪上马。 眼见山上挑出的旗子又是“贾”、“林”两面,催马走近前去,贾维斯果然又端坐马上。他抱拳道:“郑将军,好久不见。” 郑潮儿道:“不是昨儿才见的” 贾维斯道:“已过子夜,那日当算前日了。末将此来,只想请郑将军同往山上某处走一遭。” 郑潮儿问道:“贾将军可有事么” “有。”贾维斯道,“山上有个湖,我军已挖好了引水渠并架好了西洋火炮。只待末将一声令下,三声炮响,湖岸决堤,水淹下来便是汪洋一片。” 郑潮儿倒吸一口气,细细端详了贾维斯半日。他心中洞明:贾维斯不想杀他。乃喘了喘道:“老夫同你去看。” 贾维斯一提马缰绳:“末将替将军引路。”拍马在前走着。 郑潮儿只带着几个亲兵,让身后的将士皆好生守着营盘,跟了贾维斯一路往上。贾维斯指道:“这便是我军挖的引水渠。实在挖的不多,不过是借了此山本来水道或封或开。”走到半山腰,果然有个偌大的湖面,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出远近。 郑潮儿在湖边伫立了半日,问道:“这也是你们林军师之计么” 贾维斯道:“郑将军该不会以为我们林军师当真吃沙县小吃去了此处仍未出南平县所辖。前日末将与将军说,南平再战。” 郑潮儿赞道:“令军师擅用山水地势、神出鬼没,奇才也。” 贾维斯道:“郑将军想必又是误信我军已走、不曾防备” 郑潮儿道:“倒不是。老夫着了你们一回道,已命人小心防备。你们今晚若是劫营,未必能讨了好处去。这般引水下山,老夫防不住。你们是在我扎营后挖的引水渠么” “非也。”贾维斯道,“数日前便开始挖了。”郑潮儿一怔。他乃解释道,“郑将军前日让我们在马头山堵了一回,士气有损、带的人马又多。本以为到了南平县城将有一场大战,谁知竟是空城一座。且敌军乃军师说了算,军师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书生,阵前跑路竟是为了吃点心。这般情形,寻常将帅多半会命驻扎南平歇息一宿,郑将军也不例外。” 郑潮儿苦笑道:“他却是连这个都算了进去。” 贾维斯傲然一笑,接着说:“算算贵军行军速度,便可知道将军今晚会驻扎在此。林军师围着此山走了两圈,依着兵书,将军扎营之处最佳。” 郑潮儿愕然。半晌才问:“我军走多快,他怎么算出来的” 贾维斯道:“将军打福州出来,一直赶路,已是最快脚程。只需派人跟着你便可算出来。”乃含笑道,“还记得卖蜂蜜的黑小子么” 郑潮儿大惊:“他竟跟了我们一路” 贾维斯点点头:“此子不赖,军师与末将皆很是喜欢。” 郑潮儿摆手叹道:“罢了,这一仗又算我输了。” 贾维斯乃抱拳道:“既这么着,咱们三明再见。”掉转马头便欲走。 郑潮儿忽然问道:“贾将军何以如此之快” 贾维斯道:“辎重比郑将军方便得多。” 郑潮儿又问一声:“令军师便是想仿效诸葛亮七擒七纵、收服老夫么” 贾维斯住了马绕回来,淡然道:“我家林军师知道将军乃沙场老将,无意收服。只想让将军心中明白即可。” “明白什么” “倘若福建与台湾开战,她想赢并不难。”言罢拨马而去。 郑潮儿立在后头眼睁睁看着他领兵走远,良久,长叹一声:“岂止不难,实在容易的紧。” 是夜郑潮儿辗转不眠。后遂乃不再着急赶路了,略走慢了些,平安无事一路到了三明县城外。城门紧闭,上头挑起的旗子已是“贾”、“林”二字。不必说,人家林军师在此等候多时。 郑潮儿打发斥候到城门左近探了探,那兵卒回来道:“他们那林军师好生奇怪。” “哪里奇怪” 斥候道:“城门外许多碎石乱砖。小的问了问两个左近住着的百姓,说是三日前有台湾府来的兵马攻城。他们县令因早早得了咱们从福州发来的急报,预备好了弓箭、滚木、礌石等物想着死守。谁知台湾府的人有西洋火炮,只小半日功夫便轰开了城门。那些碎石乱砖便是那会子留下的。又拿西洋火.枪开路,眨眼杀进城中占了县衙。” 郑潮儿叹道:“荣国府有钱西洋火炮”他摇了摇头。 斥候又说:“台湾府的林军师立时张榜征安民,说他们是借过的,不拿百姓一针一线。这两日他们兵卒在城中吃饭皆是依价给钱的,还有人教孩子认字。” 郑潮儿一愣。过了会子问道:“怎么城门是完整的” “那林军师除了张榜安民,还张榜招工:因城门破了,要赶紧修补起来,莫让虎狼进城叼走小孩子。他们给的工钱极高,不但饭管吃饱、还顿顿有肉这城墙,只花了一日便修补好了。” 郑潮儿又是苦笑。 “只是他们拿来修补城门之物除了寻常的泥砖,还有一物,状若泥灰,搅拌在水中、裹着沙石拿来粘合砖块。”斥候道,“三明城中不曾有人见过那个。林军师的人说,那个筑墙极坚固,火炮不易摧。” 郑潮儿哼道:“若是火炮不易摧,他怎肯拿来替我福建的城池铸墙” 旁有个偏将道:“将军,只怕此物他们是诚心给我们看的。” “嗯” 偏将道:“台湾府想必很多。” “嘶”郑潮儿抽了口冷气。半晌,咬牙道,“这是在福建我兵围三明,看他辎重粮草有多少” 第三百四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五章 贾维斯领兵进驻漳州后第三日起,兵士轮批放假。逛逛街市、看看热闹,帮市井百姓做些活计、与文人墨客说些风雅。遇见打探台湾府如何的,只管告诉人家:荒地多了去了,独缺人口。若有百姓说自己不会种地的,兵士便告诉人家,还有许多作坊缺人干活。再说,不会种地可以学,有人教的。谭默虽知道他们是诚心想诱自己治下人口渡海,一则拿他们没法子,二则也有心奉承,便没管。 这天晚上,谭默同几个幕僚清客一道吃酒,兴头上来,对着满天星斗还唱了首小曲儿,众人齐声喝彩。过一时他内急,喊了个歌姬扶着他去如厕。屋中有人听见歌姬喊叫、又听见扑通一声便没别的响动了,还以为她惹了谭默不痛快、让主子踢了。谭默踢打歌姬舞女寻常事,踢晕打死亦不奇怪,遂没人在意。 过了许久,厨房添下酒菜的提着食盒子送过来,看见地上有条人影便道:“可是哪位先生吃醉了酒”乃提了灯笼一照,吓得魂儿都飞了,大喊,“来人啦老爷遇刺啦”惊得屋里人全都涌了出来。 最先跑过来的便是李先生,夺过灯笼瞧了瞧,道:“老爷已归西了。”一众歌姬清客立时嚎啕大哭,真假不知。李先生乃干脆将灯笼里头的蜡烛取出来细照了会子,道,“一招封喉,极利落,是个练家子。”又问方才那个歌姬呢。 众人这才想起她来,四面一寻便寻见了。几个人上前七手八脚抬歌姬进屋子摇醒,她老半日才回过神来。又问她话。原来她扶着谭默出屋子才绕个弯儿,忽见树上仿佛有个黑影,便抬头瞧了一瞧。那黑影猛然跃下,一脚将她踢飞。她只喊了一声便晕过去了,后头如何全然不知。 有个清客喊道:“快些阖府搜查” 李先生摆手道:“这么久的功夫,那刺客必早走了。”乃命快去请刑房老吏董明来。 一时董明请到,秉烛夜查。旋即在谭默衣袖下头寻到一个纸片子,上头画了个古怪的图形。他没瞧出那什么,便袖了起来。又四周寻看,乃道:“刺客使的是剑,且剑极锋,必然是宝剑。树杈上勾了一缕黑丝,大约穿的是夜行衣。那丝乃是蚕丝,足见刺客富裕。”又四处走了一遭,指隔了三四株的树下头一个脚印子道,“刺客身高少说八尺。”再命人取梯子来,他要上屋女儿让他扣下、硬逼着做姨娘,不肯答应,日日来府上闹。谭默不过一时新鲜罢了,哪里把那女孩儿放在眼里偏有一回听见老两口哭的烦心,便让将那女孩儿掐死还尸体给他们。老两口安葬了闺女后双双悬梁自尽,还是街坊帮着入土的。 董明也知道这户人家,身为下官无可奈何。乃命人砸开门。那门又没锁,一推便开众人便是一惊屋中竟有烛光。老两口死后,街面上有人传话,说打更的半夜经过这屋子门口见过老太婆开门出来。这里遂成鬼屋,数户街坊搬家了。跟着来的便有人吓得要跑。董明是不惧鬼神的,拉着狗走在前头。却见那堂屋里头干干净净,显见是有人打扫过了。案头立着一对白蜡烛,地下的灰盆中堆了许多灰,尚是温的。董明随手取了根蜡烛,对着灰盆细查了半日,道:“有些是纸钱,有些却是丝绸的灰,都烧得极干净。寻常烧纸烧衣裳难得这么干净的。”再探鼻子吸了吸,“原来是倒了香油。”又带着狗围着院子走了半日,狗再嗅不出刺客痕迹了。 李先生遂上前问道:“董大人,可有线索” 董明道:“刺客为一身材高大之男人,惯常飞檐走壁,善使剑,行为谨慎,做过飞贼。” 李先生问:“何以见得” 董明道:“内行。” 李先生点点头:“只怕是这户人家的亲友,替他们报仇的。” 董明道:“若为亲必是外地亲眷,若为友则必离开漳州许久、近日才知道此事。他们家贫寒。刺客既穿得起丝绸,多半不是亲眷。” 李先生道:“既然本身就是做裁缝的,留下些贵人的衣料角子替要紧的亲戚拼件衣裳也是有的。” 董明道:“贵人的衣料角子有几家是黑的纵拼得出件衣裳,也拼不出黑色夜行衣。” 李先生便觉有理,亲绕着屋子看了半日,道:“晚生也看不出痕迹来。明日天亮再细查查。”众人便散了。 次日一大早,贾维斯领着兵士们出了操又吃过早饭,回到中军大帐,方向兄弟们细说了昨晚经过。大伙儿都拍手叫好,乃问他为何要把夜行衣烧了。他道:“咱们自家惯用犬,岂能不防着那夜行衣本是拿能惑住犬鼻子的香料浸过的。听闻漳州刑房也擅用犬,恐怕让他们察觉了。” 有兄弟道:“察觉了又如何咱们还怕他不成。” 贾维斯道:“咱们过不了几日就得走。若让人知道是咱们杀了谭默,待咱们走了,其余官吏并继任的又有恃无恐。若有冤鬼报仇,他们总有几分惧怕。” 林黛玉点点头:“很是。鬼神无形,却能约束亏心人。” 贾维斯又道:“早就猜到福建这地方必有人盯着,起先以为会是吴王,不想竟是晋王。”他乃道,“我在谭默酒宴上看到了李崎之。” 林黛玉想了想:“此人仿佛是晋王之外侄。” “不错。”贾维斯道,“早年我在京中与他交好过些时日,后他们家朝我哥哥施美人计,便断了往来。此人在晋王母家的晚辈里头算得上拔尖的,我一直以为必在晋国,不想却派来了福建,还在谭默手下做幕僚。岂非与当日白令仪命丁滁去鲁国一样的心思” 林黛玉思忖道:“为何不派去黄文纲下头呢黄文纲才是巡抚。” 贾维斯哂笑道:“黄文纲虽算不得清廉,总有几分文人气度;哪里比得了谭默肆无忌惮” 黛玉道:“怕还有旁的缘故,须得设法查清楚。” 正说着呢,外头有兵士大喊:“报告”原来是谭府有人来报丧了。众人遂扮作大惊模样,贾维斯立时换上素服前往吊唁。 李崎之自然不肯让他看见自己,寻了个借口避出去了。谭默长子在里头主持丧事,并有许多相干的不相干的哭声极大。贾维斯与谭家大爷说了些客套话正欲告辞,旁边闪出一人,向他作了个揖:“贾将军还记得小吏否。” 贾维斯定睛一瞧,竟是前些日子见过的神态清明的那位刑房吏,忙还了一礼:“董大人。” 董明道:“小吏久仰荣国府三贾大名,听闻贾将军博闻广记,今有一物乃是刺客留下的,可否请贾将军帮着瞧瞧可认得。” 贾维斯忙说:“请取来一观。” 董明遂从袖中取了块帕子,里头包着一张小纸片。那纸片方方正正,约莫核桃糕那么大,上头有个古怪的图样子。贾维斯脱口而出:“神盾局” 董明忙问:“神盾局是什么” 贾维斯道:“是绿林中的一个组织,以买卖消息为生。听闻他们消息极准,各家王爷都寻他们做过生意。” 董明问道:“荣国府也做过么” “做过。”贾维斯道,“极贵。早年只做消息买卖,后来也保镖、救人。前些年听说偶尔也做杀人,只不知真假。我倒觉得多半是假的。” 董明问道:“何以是假的呢” 贾维斯道:“杀人与救人不同,是会得罪人的。他们既只管卖消息,何须杀人” “倘若客人出的钱多呢” “董大人不知道他们卖消息得来的钱已够多的了。” 董明点了点头,又道:“这纸也不是我们漳州的纸。” 贾维斯道:“纸我倒是瞧不出来,这图样子不像是画的,倒像是拿模子印的。” “当是将图样雕出章子来盖的,用的是女子常用的胭脂。” 贾维斯道:“莫非刺客是女子” 董明道:“刺客必是男子,与贾将军身形相类。” 贾维斯道:“那他大约已娶了媳妇。” 董明含笑道:“未必。他多半用的是花楼女子的妆盒。”贾维斯以目相询,他道,“这胭脂香味太浓,寻常人家女子的胭脂少有这般浓的。” 贾维斯道:“或是她的相好儿呢”横竖那一叠神盾局的纸片子都是周茶花预备的。 董明道:“也保不齐。”乃话锋一转,“恕小吏冒昧,敢问将军麾下可有人夜宿花楼的”贾维斯眉头一拧。董明忙作揖道,“贵军才到漳州数日,谭大人便遇刺。小吏已查出刺客只怕与谭大人一户仇家相干。只是那仇家旧年就没人了,除非是他家新近来的亲友。那户人家颇为贫寒,其亲友也多半贫寒。这几年从福建渡海去台湾开荒的人多,保不齐” 贾维斯道:“我军中严禁去花楼的。董大人若不信,可往漳州各处花楼寻访。” “倘若查出来了” 贾维斯道:“倘若查出来了,末将必开除他军籍。只是人不能给董大人,须得好生带回台湾府去。” 董明一怔:“贾将军,杀人偿命。” 贾维斯哂笑道:“谭大人为官如何,你我心中清楚。想必那已没了人的仇家死得不寻常。” 董明点头:“委实全家皆因谭大人而死。” 贾维斯道:“故此,那刺客杀谭大人算是报仇。若当真为末将军中兵士所为,末将开除他是因为他违反军规、夜宿花楼,不是因为他报仇。” 董明皱了皱眉头:“贾将军,谭大人终究为一州知府,岂能死的不明不白。” 贾维斯道:“并不与末将相干。末将身为一军主将,若不护着兵卒,还能指望他们替我卖命杀敌么董大人,我们是军人。” 董明略呆了呆,无奈道:“能知道个结果也是好的。” 他遂离了谭府,寻李崎之商议去了。倒不是二人交情好,实在除了他没人可商议。 李崎之闻言忙要了那纸片子来瞧,道:“委实是神盾局的图样子。昨晚怎么不给我看” “忘了。” 李崎之思忖了会子说:“刺客倘若在贾维斯军中神盾局这般专门探听消息的绿林小贼混入军营,纵逛过花楼,只怕寻常兵卒也察觉不出来。” 董明道:“我这会子就往各处花楼查去。” 李崎之笑道:“倒是不必。凭他是谁,听说自家下头的人保不齐混进了神盾局的探子都安心不下的。贾维斯既知道了,必会自己查去。他纵查不出来,那位神算的林军师总能查出来。” 董明摆手道:“我信不过他们。”乃自己拿着那纸片子往各处花楼、纸坊、胭脂铺子查去了。 他们昨晚闹了一大出,那死绝了的裁缝家左邻右舍早惊动了。各色谣言顿时满大街飞,都说是冤鬼报仇。 眼见到了谭默的头七,贾维斯又来拜祭。拜祭完了告辞出去,在谭府门前正要上马,一旁闪过董明来,向他深施一礼:“贾将军。” 贾维斯忙回礼:“董大人。” 董明双目盯着他道:“小吏敢问,贾将军与董大人何冤何仇” 贾维斯一愣。 董明道:“刺杀董大人的刺客,便是贾将军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却说漳州刑房吏董明指贾维斯行刺谭默。精彩.东.方文.学员hai手打贾维斯怔了怔:“嗯” 董明道:“贾将军不认么” 贾维斯道:“没头没脑的认什么” 董明乃作了个揖:“得罪了。贾将军只露了两个破绽。其一,刺客在谭府的树枝子上留了一根黑丝,那黑丝浸过香料。绿林男子的衣裳谁浸香料的要么是怪人,要么便是为了防着有犬循迹。小吏之犬追到那裁缝家便寻不着刺客踪迹,偏堂前灰盆中有丝绸之灰,想必是将夜行衣烧了。若是爱熏香的怪人,不必烧之。必然是为了防着小吏之犬。” 贾维斯道:“董大人所言虽不着边际,末将多少能听懂些。” 董明道:“丝绸的夜行衣舍得随手烧掉,可知刺客并非贫寒之人。倘若是那裁缝家的亲友,如今肯替他们行刺知府、早年却不肯接济,显见说不过去的。若说刺客新近发财亦不通。俗话说,富三年脱不得穷气。穷人暴富,不肯锦衣夜行,寻常衣食亦不肯奢侈。纵然舍得做丝绸夜行衣,也舍不得轻易付之一炬。故此小吏想来,只怕刺客并非裁缝家亲友,不过是借了他们家闹鬼的名头遮掩身份罢了。” 贾维斯点头道:“末将明白了。” 董明道:“谭大人这会子死了,小吏免不得疑心贾将军麾下。这几日小吏走遍了满城的花楼、胭脂铺子与纸坊,委实没有贵军中人去花楼。”他乃取出了那张“神盾局”的纸片子,“两家纸坊和六家胭脂铺子都认出来,这纸与上头的胭脂皆出自台湾府。胭脂浓郁,极得粉头喜欢;纸却是极好是上等纸。只是贵军人多,小吏也不知刺客是谁。再细细回想贾将军前些日子所言,却还有一个破绽。” 贾维斯微微一笑:“请说。” 董明道:“小吏说刺客必是男子、且与将军身形相似。将军立时道,只怕已娶了媳妇。胭脂一物、女子皆用,将军之母亲、姐妹并贵军那位林军师大约都有的。贾将军是个周全人。寻常周全人听说胭脂,大约会想着那刺客或家中有女眷、或外头有相好,怎会想到刺客已娶了媳妇除非将军心有顾忌想撇清自己贾将军尚未成婚吧。” 贾维斯啼笑皆非:“只怕董大人误会了。末将离家多年,难见父母姊妹,惯于军营往来。军中男子能沾到胭脂的,唯有已成家的。” 董明闻言愈发疑心就是他了。贾维斯起先不曾反驳他,这会子弃干而描枝、率先解释的不是他为何不会杀谭默,而是“胭脂”。 贾维斯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我们原本只打算于漳州休整两三日便走的。偏末将那日在街头偶然看见一个人,疑心顿起,遂在贵城多驻了些日子,欲打探此人究竟。” 董明问道:“谁” “李崎之。” 董明一怔:“李先生” 贾维斯奇道:“他没有改个名字么” 董明道:“不曾。贾将军认得他么” 贾维斯道:“末将早年居京中读书之时曾与李兄结交,后他们家惹上了家兄,便淡了往来。”他正色道,“想必漳州官吏并不知道李崎之乃晋王外侄儿。” 董明稍吃了一惊:“晋王外侄” “还是嫡长那一房的,且乃李家最拔尖的子弟,在京中名声很不小。他不去晋国帮着做事、跑来福建作甚若说晋王想谋福建,怎么不派他去巡抚黄大人身边、却在漳州”贾维斯淡然一笑,“先不说末将与谭大人无冤无仇、何须杀他;纵想杀,入城当日便杀了,还可大振军威、并替漳州百姓出气。只是末将眼中还瞧他不上,李崎之比他分量足些。” 董明道:“小吏知道李先生必出自名门,倒是没想到晋王头上,平素不曾见他提起。”乃拱手道,“小吏疑心不减,再去查看。” 贾维斯微微一笑,也抱拳道:“董大人,”旋即住了口,略一思忖,道,“有些话不当末将说,军师说才妥帖。改日我家军师请大人饮茶,还望大人莫要推脱。” 董明眼神一动,作了个揖:“久仰林军师盛名,小吏幸甚。” 贾维斯也回了个揖,翻身上马,领着亲兵走了。 又过了三日,有人给董明送了张帖子请他喝茶,果然就是贾军的那姓林的军师。董明依着时辰到了茶楼,见贾维斯与一书生装扮女子已候着了,忙作揖:“贾将军。这位想来便是林军师。”这林军师就如谭默所言,虽美貌无双、一身气度却是遮掩住了容貌。 贾林二人站起来还礼,又命店家上了茶,林黛玉乃含笑道:“董大人上回说疑心我们贾将军是刺客,可寻着证据了没” 董明苦笑道:“不曾。贾将军做事干净。” 贾维斯道:“实在董大人不过是猜的,想诈末将一诈罢了。” 董明摇头道:“一个破绽足矣,小吏心知是将军所为。只是实在对将军知之甚少、猜不出原委;并寻不着证据罢了。”乃拱手道,“横竖没有证据,将军就对小吏实说了罢。” 贾维斯道:“董大人,末将与谭大人素昧平生,实在毫不相干。” 董明低眉看着茶盏子道:“不说便罢了,小吏只慢慢猜去。” 林黛玉笑道:“世态万千,若只凭猜测何其艰难。曾听人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董大人既猜不出原委,不如同我们一道去台湾府,多与贾将军相处些日子,保不齐能猜出来” 董明怔了怔:“林军师这承认了” “非也。”黛玉道,“本军师这是给董大人下钩子,想引着您渡海。董大人这般人才,正是台湾府想要的。漳州上下皆是那般官吏,想来董大人并不得意。台湾知府贾琏是个甩手掌柜,一不贪墨钱财他家中极富庶,二不欺压百姓,三不苛待下属;最难得的是,贾大人从不以外行管内行,各人擅长之事各人自己处置。” 董明听她说“引着您渡海”略惊了一惊,后来便面色无波,最后听到“外行管内行”目光忍不住跳动。林黛玉笑道:“董大人已动心了。” 董明垂目道:“军师好意小吏心领。小吏并无多大抱负,温饱便好。” 林黛玉道:“贾将军才到漳州头一日,于酒宴上见了各色官吏,回来只提了董大人一个。说是神色清明,不似与旁人同流合污之态。董大人,我只问一句话,你在漳州为吏多年,可舒坦痛快么” 董明瞧了瞧他二人:“二位是因为这个杀了谭大人么” 黛玉道:“董大人自己想想。今有个昏官压在我们想撬走的人才头上;是让那昏官一直拘束他不得志好、还是杀了那昏官好董大人想必知道,我军这趟来福建为的是耀武,好同福建争夺人口。故此,不曾动福建半个贪官污吏。有了谭大人,漳州活不下去的百姓许多都会渡海而去。台湾府什么都缺,最缺人口。有了人口,什么都好办。” 董明眉头一皱。依着这话,实在他们没必要杀谭默的。只是这几日他已暗暗瞧过他们营中的各位大小将军,其饮食举止再没有第二个是养在富贵人家的;唯独贾维斯规矩礼仪不俗。并听李崎之说他自小在荣国府长大,极得贾赦宠爱,其父也是荣国府大房最要紧的掌柜。除去他谁还舍得拿一件丝绸夜行衣随手烧了 黛玉又道:“古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谭大人虽死,整个漳州上下却是难有多大变化。台湾府虽小,却能令董大人大展才学。并可帮着董大人立书、将大人之学传于后世。” 董明立时瞪大了眼。虽只有一霎便收了回去,贾维斯林黛玉皆看得清楚,互视而笑。董明也知道他二人看清楚了,便有几分讪然,道:“小吏既是查错了人,怎么军师还瞧得上小吏” 黛玉道:“董大人有几样好处。其一,心细;其二,求证;其三,胆大。做董大人这一行的,敢疑心一个看似全然不可能犯案之人并试探之,极是难得。然而董大人身为小吏,少知天下事,眼界约束了董大人之技艺,实在可惜。倘若董大人之知闻能愈发广博些,此案大约不会查错了。” 董明乃作揖道:“请林军师指教。” 黛玉摇头道:“我这会子还推测不出来。今天下分崩、诸王纷争;神盾局为局外所在,但凡给钱什么都做。漳州在闽西,近岭南、亦近台湾。谭默乃是昏官。遇刺身亡、遇刺之时城中驻扎着台湾府的贾维斯、他顶头上司黄文纲这会子让我们程将军请去承天府喝茶了。许多事纠结在一处,尚且看不出谭默死后谁能得好处。” 她说的大大方方的,董明不禁有几分疑心自己弄错了。 林黛玉又道:“对了,董大人若肯来台湾府,还有一个好处。没有什么人是动不得的。你查案子,纵然查到贾赦头上去也无碍。” 贾维斯笑道:“末将又想到了一个。董大人若嫌台湾府有趣的案子少,天下各国有什么奇怪的破不了的案子,都可去查查。” 董明苦笑道:“二位挖墙脚倒是连高官厚禄都不提的” 林黛玉一怔:“还用说么显见荣国府一不缺钱财二不缺前程。” 贾维斯忙说:“董大人,钱就不提了,必对得起董大人一身才学;前程么,刑部侍郎也是有望的。” 董明道:“怎的不尚书” 黛玉摇头道:“董大人这性子做不得尚书,安心当个技术人员便好。” 董明哈哈笑了片刻,站起来道:“小吏委实心动。此事不小,可容小吏思忖几日” 黛玉忙说:“这个自然。” 董明又喝尽盏中余下的半盏茶,拱手告辞。黛玉留在屋中候着,贾维斯亲将董明送出了茶楼。 一时他回来,笑问:“军师看,此事可成么” 黛玉道:“已成了七分。做他这一行的,最憋屈之事莫过于分明查出了凶手,却因那人身份不俗、无可奈何。他留在漳州早晚是其余官吏的眼中钉肉中刺,何苦来;不如到咱们岛上去,正好管管舅舅下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横竖有琏二哥撑腰,怕什么。” 贾维斯笑道:“临来时琏二哥让咱们替他寻个有些本事、与台湾府和京城都没瓜葛的刑吏,眼见都快要回去还没寻着,我都有几分着急了。不想在这儿遇上一个,可是老天爷给的不是” 黛玉忍俊不禁道:“他怎会疑心到你头上去横竖不沾的。” 贾维斯摇头道:“他也没别的线索,只盯着那丝绸夜行衣了。终究是小地方的人,少了些见识。”乃啧啧道,“早年贤王寻神盾局买一个消息就是三千两白银”乃喊人结账,领着亲兵护着他们军师走了。 一时回到营帐,黛玉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人在偷听别是咱们演戏给神仙看。” 贾维斯道:“我特挑了那茶楼的。才一进去便知道他们在屋中安置了偷听用的铜管子我哥哥是怡红院的管事,那个怡红院也有。茶楼是谭默亲家开的。咱们请董明吃茶,没人偷听才怪。” 黛玉又瞟了他一眼:“怎么夜行衣用丝绸的将军好生富庶。” 贾维斯道:“轻,行军带着方便。”林黛玉扑哧笑出声来。他二人又互视了几眼,忍不住笑了半日。 黛玉问道:“已留在此处多时了,依你看哪天走” 贾维斯道:“再等等,且看董大人可能替咱们将李崎之探明白不能。”黛玉莞尔。 贾维斯并未猜错,今日他们坐在雅室吃茶,隔壁却实实在在坐了半屋子人,领头的便是李崎之,并有谭默之四子三婿。俗话说,欲知心腹事、但听背后言。谭家本不曾疑心台湾府的人,他二人最后那几句话便愈发信了。 李崎之叹道:“贾维斯倒是个君子。董明疑心他是刺客,他竟撺掇董明去台湾。”乃看了看谭家几个人,心下苦笑:方才林军师所言已说中他们心坎了,漳州这些人委实不大喜欢董明。 果然,只听谭大爷道:“既是台湾府有贾赦下头的人胡作非为,若贾琏大人来索要此人,我们也不便不给的。” 李崎之张了张嘴,又咽下去了,轻叹一声。不忌惮什么人、但凡查出来俱可治罪这一件,晋国是不能的。 <> 第三百四十七章 却说李崎之亲耳听见贾维斯与林军师挖漳州墙角、撺掇董明去台湾府,心下不忿。..此人之才实用且罕见,分明是自己先遇上的,岂能让他们弄走遂特寻董明套近乎。先说了些漳州之事,后说到贫民渡海开荒上头来,随口告诉董明贾赦贾琏爷俩在台湾府不对付。董明假意若有所思并套他的话。他两个各怀心思,扯了半日。 又查了几日,董明遂往贾维斯营中求见。贾维斯亲迎出帐外接他入内安坐了,问道:“董大人可是愿意同我等一道走了” 董明道:“小吏有一事相询。台湾府谁说了算,是知府贾琏还是他父亲” 贾维斯道:“都不是。林军师说了算。”董明一怔。 一旁的兄弟们都笑:“委实是林军师说了算。” 林黛玉端端正正坐在当中含笑道:“此事虽听着有几分不真,实在是真的。” 董明奇道:“却不知林军师是个什么身份” 贾维斯道:“台湾府那头,谁有本事谁做主。户部尚书林海便是我们军师之父。” “这个李先生倒是猜出来了。”董明仍旧想不明白何以让一个女子做主,倒是隐约起了几分好奇。乃迟疑片刻道,“只是小吏听闻贾知府之父贾赦老爷” 话未说完,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拿眼睛瞟着林贾二人。黛玉只做无事人一般道:“董大人,百闻不如一见。听来之事终究难准,不如去亲眼瞧瞧” 董明见他们皆一副坦荡模样,面上便缓和了些。乃道:“李先生委实是晋王那头的人,来漳州时日不久。小吏略查了查,并无可疑之处,只是时常去泉州。听他家马夫说,他每回去泉州皆拜访许多海商,只怕是想做海货生意的。” 众人互视了几眼,黛玉摇头道:“许多年前、太上皇还在位时,晋王便已做了海货生意的。再说,倘若只是做生意,何不直往泉州去蔽在漳州鬼鬼祟祟的作甚。”黛玉又问董明可知道李崎之都拜访过谁。 董明道:“大略问着了几家,回头送来给军师瞧。” 贾维斯思忖道:“莫非他想做的生意不欲人知道” 有个兄弟笑道:“走私已成光明正大,哪有什么生意见不得人的。” 众人遂猜了半日皆猜不出来。董明在旁瞧了会子忽然站起来作揖道:“小吏愿随各位渡海去台湾府。” 众人大喜,哗啦啦的鼓起掌来:“欢迎欢迎” 董明忙又作了个团揖,道:“见诸位议起事来极自在,想必惯常这般,比起漳州来舒坦些。” 林黛玉笑道:“这便是企业文化自由度高的好处。” 董明茫然道:“小吏不才,不甚明白军师所言。”众人又笑,都说到了承天府自会明白。董明乃撇去这一节,又向贾维斯拱手道,“只是小吏实在想不明白。敢问贾将军,究竟为何杀谭大人。” 贾维斯苦笑道:“何以偏偏认死了末将末将当真没有胭脂,也无处弄去。” 董明断然道:“贾将军至始至终不曾堂堂正正说一句谭默不是你杀的。..依着贾将军的实在性子,岂能说不出这句话” 众人愈发鼓掌笑起来。贾维斯道:“倘若董大人非说是末将所为一个案子想做成,犯案动机决计少不得。董大人不如去台湾府慢慢猜,坐在漳州必是猜不出来的。” 林黛玉嫣然一笑:“我说了,这是个钩子,董大人可上钩否” 董明才想着插科打诨一番,抬目看了看他二人目光笃定,遂咽了下去。 不曾想他才出贾军营盘,直往谭家去了。平素谭家人不大待见他,今日竟是谭家大爷二爷一齐出来相见。那两位笑容和煦问他可有事,不大像才刚死了亲爹。 董明遂作了个揖道:“二位,小吏已知道行刺谭大人的刺客是谁了,只苦于没有证据。” 谭二爷赶忙站了起来:“谁” 董明道:“便是贾维斯将军。” 二谭立时泄了气,互视一眼,目中带了几分讥笑;谭二爷坐了下去。董明见其神情便知他们非但不肯信、还将自己看轻了些,心中暗叹。谭大爷咳嗽一声道:“敢问贾将军何故杀我们父亲” 董明摇头道:“小吏猜不出来。” 谭二爷道:“董大人一无证据,二不知缘故,青天白日的出此妄言,是否草率了些” 董明认识他们多年,知道他们不会有耐性听自己详谈,拱手道:“委实一无证据二不知缘故,然小吏可断定此事,故此特来告诉谭家一声。终归谭大人乃小吏多年上司,须得给他一个交代。贵府信不信”他摇了摇头,深施一礼,出言告辞。二谭讥讽之意已明晃晃画在脸上了,只强扯出两个笑模子来,拱手送他出了书房。 这日傍晚,有个小叫花子上军营前求见贾维斯,却是将董明在谭府所言大略说了一回。贾维斯听罢也不问是谁让他来的,只命人带他下去吃了顿饱饭,又给了他二百个铜钱,乃道:“你年有十来岁吧,要饭能有什么出息不如上台湾府去,纵力气小些不会做农活,也可做些小工。来日学一门手艺、挣些钱,也好娶媳妇儿。”小叫花子连声答应。 贾维斯遂转身去中军大帐说与他们军师,林黛玉道:“董明这会子还是漳州的刑房吏,此举并无不妥。” 贾维斯道:“话虽如此,还是与他好生谈谈。”黛玉应了。 次日遂派了个亲兵往董明家中去下帖子,请他来营中喝茶。不多时董明负手而来,面色如常。贾维斯也不隐瞒,直将昨日那了,道:“军师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董大人既未离岗,此举无误,可见董大人职业素养极好。只是这个打发小叫花子来见末将之人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董明苦笑道:“小吏知道。”贾维斯以目相询,他道,“昨夜亦有个叫花子特来告诉小吏,贾将军已知道小吏在谭府所言。” 贾维斯思忖片刻道:“李崎之。” 董明问道:“何以见得” “他是晋王的人,盼着董大人与末将不合最好。”贾维斯含笑道,“如此看来,他已猜到末将有心撬董大人了,急忙下手挑拨。倒是比早年愈发精明了些。” 董明昨夜也猜了许久送信者是谁,疑心过李崎之。见贾维斯并无芥蒂,遂从袖中取了一张单子出来,便是他查来的李崎之拜访过的海商。贾维斯连声称谢,拿着单子与他一道去寻黛玉。 董明奇道:“军师身为女子,半分不忌讳么” 贾维斯道:“忌讳就没法子做事了。” 林黛玉拿到单子从头看了一遍,笑道:“李崎之在找新航线。” “嗯” 她指着单子道:“这上头悉数是早年走私过西洋火器的。小溪那儿有名录,我瞧过。” 贾维斯微笑道:“军师过目不忘,末将佩服。” 林黛玉道:“晋王大约想绕过红骨记寻找新的西洋火器货源。” 贾维斯笑道:“这两年火器生意了不得,若有的钱赚,旁的海商如何不做” 董明忙问:“听闻卖西洋火器的乃红骨记一家独大,却是为何” 贾维斯道:“因为旁的海商从西洋买来的价钱比红骨记卖的还高。”红骨记如今卖的多半是本土自产的贴牌货。又看了看那单子,道,“此事必是李崎之自己想出来的。晋王那性子,不会想出冒头惹眼的事。”乃问黛玉,“军师,此事如何处置。” 黛玉道:“不处置,让他玩吧,横竖玩不出花来。” 偏这会子有亲兵来报,外头来了位女子,自称是谭家的五姑娘,求见贾维斯。贾维斯皱眉道:“找我作甚”林黛玉只管低头吃茶。 亲兵道:“说是有话想问将军。” 贾维斯道:“素不相识,不见。” 林黛玉淡淡的道:“只说将军忙吧。” 贾维斯忙说:“不可。”乃向那亲兵道,“莫拿话遮掩,末将不见不相干之人。”亲兵领命而去。贾维斯向董明苦笑道,“前些日子谭大人曾提议和末将结亲,末将不想与他们家沾上。” 董明道:“听闻此女容貌殊艳。” 贾维斯道:“美貌女子末将打小见多了。”董明瞧了一眼林军师。 过一时亲兵回来道:“那个谭五姑娘与她的丫鬟立在咱们营门口哭做一团。” 贾维斯道:“打晕她,派人送入他们家后门。” 董明忙说:“这女子年幼、不通世事,保不齐是被什么人撺掇的。若有军汉送她回去,纵是后门也难免毁了名声。” 林黛玉道:“董大人言之有理。既这么着,就寻个庵堂送去吧,她醒来也好说是去庵中上香的。”亲兵又答应一声下去了。 董明想知道这些兵卒会如何处置那女子,便说跟去看看。到了营前一瞧,果真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哭得梨花带雨。那领命的亲兵半个字没说,上前手起掌落,登时打晕了一双。董明不禁赞道:“好利落”那亲兵还抱了一抱拳致谢。乃喊人从后头拉辆马车来,自己将这两个女子丢上去,又从怀中取了张纸来瞧。董明凑过去瞄了一眼:漳州地图。 亲兵指了地图上的一处庵堂问董明:“董大人,你是本地人氏,这个庵堂如何人多么” 董明道:“人极多。”一壁说一壁细细端详那地图,心中惊讶:好生详尽 亲兵愁道:“偏生此处最近,我还在值班呢。” 董明另指了一处稍远些的庵堂道:“此处极僻静,也不算远。主持虽有些贪财,为人尚好;庵中姑子极少,保不齐你们到了那儿闹了半日没人知道。” 亲兵瞧了瞧,拿手指头比了比路又抬头看了看日头:“罢了,就去此处。”乃收了地图,跳上马车驾着走了。 董明看他渐渐走远了,好奇之心顿起,回头往中军大帐告辞,自己快马加鞭另走一条小路绕在那亲兵前头赶到庵堂。有姑子出来引着他点了香烛拜菩萨;他给了些香火钱,姑子使劲儿念佛。董明只说随意走走,让姑子不必管他。 事也凑巧,他才袖手到了后门处,便听“咣当”一声像是门锁被砍断,忙闪到一旁。只见后门“吱呀”的开了,方才那个亲兵一手一个将两位女子拎进来,张望了几眼,随手丢在两株老茶树底下。乃从腰间解下水囊来浇了些水在她二人脸上。不多时,两个女子醒了,看见亲兵吓了一跳,又四面瞧了瞧。 亲兵道:“此处叫做清源庵,听闻主持师傅有几分贪财,为人尚好。你们若当真是谭大人家的女眷,回去只说替他进香祈福便是。若不是也便罢了,横竖没人追究。”言罢不待她二人回神,转身走了。那两个女子尚且不及从地上爬起来,目瞪口呆看他没了影子。 董明忍俊不禁,咳嗽一声走了出来。两个女子立时惊得又跌坐在地。他遂扮作也吓了一跳的模样,还假意拿袖子遮掩了下脸,口里说:“师傅不曾提醒鄙人不知此处有女子,冒昧了,这就走。” 两个女子赶忙爬起来追着他问:“敢问先生,这是哪里” 董明遂避在茶树后头与她二人谈了起来,不多时便知道那个小姐当真是谭默家的五姑娘,背着家里悄悄雇了辆马车出来的;再哄了会子,连谭默设计贾维斯婚姻之事也知道了。想起贾维斯方才那模样,险些憋笑断了肠子。好半日缓过笑意来,他道:“如今显见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何必非拉扯着那位将军” 那谭五姑娘苦笑道:“我何尝不知此人无意只是如今家中几个姐妹都知道那事,这便是把柄,日后但凡有好点子的亲事皆不落不到我头上。” 董明叹道:“当日姑娘就不该去。” 谭五姑娘冷冷的道:“父命难违。” 董明一想谭默那性子,他女儿委实抗不得他。思忖片刻道:“姑娘若舍得家中的富贵日子,寻个庵堂修行些日子,也算一个清名。” 谭五姑娘一怔:“若不过富贵日子,要清名作甚” 董明便知这女子不算聪明,忙拱手道:“鄙人才学平平,想不出旁的主意。方才唐突,这就告辞。” 那谭五姑娘急了,上前来扯他的袖子。董明哪里敢当真招惹此事吓得脚底生风一般跑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董明虽是个老吏,听见有知府家的小姐只身出来找男人也兴致盎然瞧热闹。..套了人家半日的话、犹如听了一出戏,散场了便走。谭家五姑娘方才惊惧之下有些迷糊,董明走了不多时便清醒过来,不禁跌足悔恨不已。 回到家中,董明告诉媳妇道:“我意已决,跟贾维斯将军去台湾府任职。” 他媳妇略惊了一惊,半晌才说:“怎的如此突兀妾身措手不及。” 董明叹道:“我不过一个小吏,连个品级都没有,人家喊我一声大人实是恭维。台湾知府贾琏乃荣国府嫡长孙,谭大人比不得的。再有,这些日子贾将军与他们那个林军师皆十分看得起我,前程有望。” 他媳妇见丈夫心思定了,只得说:“爷们自有主意,只是婆母无人照应。” 董明道:“我自己先过去,安顿好了来接你们一道。家中银钱尚可用,我不必带什么钱在身上,台湾府那头自有安排。” 他媳妇劝道:“俗话说,穷家富路。既是初去,多带些银两、有备无患。” “纵多带、能带多少”董明摆了摆手,“我说不用便不用。”他媳妇素来以夫为天,遂低了头,下去收拾行李、宽慰婆母儿女。 董明则去衙门向同僚打招呼,直言自己要往台湾府去。因谭默已死,李崎之拟了折子送进京中,也不知继任者为谁,只得去向谭家大爷请辞。谭大爷欢喜道:“到了承天府,还望董大人替我们家多向贾大人美言几句。”董明拱手答应。 这一日,因眼看着要离家,董明往铺子里买了些点心预备哄哄孩子。欢欢喜喜提着点心往家走,经过一处街口,董明心下闪过一丝不详之念。才刚提了点神,不知何处撞出个人影来,不待看清楚容貌,举刀照着他便刺。董明急忙闪躲,避开了第一下没避开第二下,让人家在腹部捅了个窟窿。那人拔腿便跑,眨眼跑出街市不知去向;刀还留在董明身上。 此处离他家极近,立时有人喊他媳妇来。董明媳妇便吓懵了,如丢了魂儿似的不会动弹。他儿子今年十二岁,忙请人快马往贾维斯营中报信,并让人莫要动董明身上的刀子、等大夫过来。街坊们帮着抬了他回到家中。董明看着儿子欣然道:“懂事”他儿子方才还撑着,闻言便拉了父亲的手滚下雨点般的泪来。 贾维斯等人本在收拾东西要拔营起寨了,闻信大惊,忙亲自引着两位军医赶往董家。董明见了他苦笑道:“愧对将军厚爱,小吏怕是走不了了。”贾维斯摆手让他莫要说话。这回带来一位西洋外科大夫,本是星舰医学院在广州聘的传教士,擅长外科手术,此处便由他做主了。 屋里大夫们忙着救人,贾维斯帮不上忙,遂出门见外头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闲人,乃问可有人知道行刺董大人的是谁。众人纷纷摇头,或是没看清楚、或是不认得。贾维斯遂抱拳烦请他们帮着传信出去:如有凶手线索,赏一百两银子。 回到屋中,董明之子向他行礼致谢,又道:“方才我听你们那护士姐姐说,待会儿家父要用的药几百两银子才能配出一点子来,足见将军对家父极大方,何以悬赏才一百两” 贾维斯看他目光清明,是当真想知道缘故,道:“寻常百姓人家,一百两银子已经很多了。..我若说悬赏一千两,有些多心的反倒会以为其中有旁的什么缘故、怕牵连上不敢来。”乃问他名字。 那孩子道:“我叫董愚。” 贾维斯便笑:“东坡曰,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名儿显见是董先生取的。”心中暗想,董明聪明一世,四十多岁还是个小吏,心下难免意难平。“你来日想做什么” 董愚撅嘴道:“我想学家父做刑房吏,不敢告诉他。他只命我好生读书。” 贾维斯道:“读书也是要读的,学你父亲这般并不差,学好了一样可有大好前程。” 董愚瞥了他一眼:“家父这么厉害,怎么没有好前程” 贾维斯道:“他从前运道不足罢了。”因问他,“听董大人说你们暂留在漳州、来日再接过去。依我看,不如你们也一道走好了。” 董愚眼圈子红了,微颤着低声问道:“我爹还能去得了么” 贾维斯抚了抚他的头道:“董大人必能挺过来。有你这么好的儿子,他岂舍得丢下” 董愚便垂下泪来。半晌,他问道:“将军看,是谁想杀我爹” 贾维斯苦笑道:“我也没有线索。只是我方才看了看,刺客不是个练家子,不然董大人撑不到我们过来。若非刺客自己与董大人有仇,便是雇佣他的人寻不着合用的刺客。可以排除些极有权势的人。你想想,董大人有什么仇家没有” 董愚垂头道:“多了去了,凡被他抓出来的犯人都是仇家。” “这便不好找了。”贾维斯愁道,“他办案子最强的,偏生如今是他自己遇刺。” 董愚在旁呆了会子,忽然问:“贾将军为何要杀谭知府”贾维斯瞥了他一眼。他闪着眼睛道,“我爹说了是你干的必是你干的” 贾维斯敲了下他的脑门子道:“查不出来的事须得分析;分析后再求证。诈是诈不来的。”董愚嘟了嘟嘴。 那西洋大夫与助手在屋里足足忙了六个时辰,做完手术已经子时了,董明昏迷不醒。 次日,许多人上门来说有刺客线索,或是看见了人不认得、或是瞎蒙,贾维斯倒是依着这些人所言渐渐画出了刺客的样貌。乃笑道:“早年琮儿闹着我们跟西洋画师学素描,不想这会子能派上用场。”黛玉却不曾学过,暗暗想着回了岛也去学。 直至再过了一日,终有个粮商的:“董大人遇刺那会子我看见了合水桥的老乌鱼从这头急慌慌的跑,我喊了他他也不答话分明就是他。” 贾维斯问道:“老乌鱼是谁” “他乃是个闲汉,并无正经事,也没多大本事,只帮人打太平拳。”那伙计道,“实在连件能见人的衣裳都没有。那日他洗干净了脸、穿得极齐整,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 贾维斯遂将自己画的十六幅画像让他看看可有像老乌鱼的,他只两三眼便挑出了刺客来。贾维斯立命人去合水桥寻老乌鱼,街坊却说已好几日没看见他了。乃又让街坊在十六幅画像中挑老乌鱼,也立时挑出了刺客。贾维斯遂给了那小伙计一百两银子。 他又亲去老乌鱼家查看。此人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桌子上随手丢着两件衣裳一双鞋。陪着来的地保道:“老乌鱼平素只得几样衣鞋,再没有了。”贾维斯点点头,又向邻里打探此人性情、朋友、常去的地方、近日可有什么异样。好几个街坊都说他这几日委实古怪,兴得了不得,还说认得了仙女。乃大略认定这个老乌鱼便是刺客。贾维斯又多画了几张老乌鱼的画像,命人拿了去全城的裁缝铺子、成衣店查问,大多不曾见过此人。有几个掌柜认得老乌鱼,只是他不曾买过或是做过衣裳。倒是有人认出来,董明遇刺后不久,老乌鱼从城东门出去了,没见着回来。 贾维斯遂拿着查来的种种回营同林黛玉商议。黛玉思忖道:“老乌鱼穿着齐整衣裳、却找不到裁缝与店家,多半是有人替他做的。既是认得了仙女,这女子要么美貌无双,要么身份不低,两样少说合一样才称得上仙女。” 贾维斯道:“或是城中有名的粉头,只是粉头会做衣裳的不多。” 黛玉道:“也保不齐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他们才刚说了会子话,外头有人来报:“董先生醒了。”他二人遂一同出帐拉马,并辔赶去董家。 董明这会子尚虚弱,军医道只能略说些话。林黛玉道:“董大人,长话短说,你可得罪过什么漂亮的女人么” 董明想了想,断然道:“没有。” 贾维斯道:“横竖董太太不在,你可有得罪过的粉头” 董明道:“不曾得罪,旧年查案,倒是帮过几个粉头。” “大户人家的女眷呢” 董明笑道:“更没有了,全然不认得。实不相瞒,前些日子,在你们营门口的,那个谭家五姑娘,便是小吏见过的,头一个,大户人家女眷。不然,小吏何以那般好奇” 正说着,有人进来回话:“才得了信儿,谭家又在办丧事。” “什么”屋里几个人都吃了一惊。 那亲兵道:“谭家的六姑娘昨晚上便不见了,今儿一早发觉淹死在井里。” 林黛玉道:“她一个千金小姐,又不用自己打水,怎么会在去井边” 亲兵道:“如今外头都说是谭老爷阴魂不散、惑了他女儿投井的。” 贾林二人互视一眼,林黛玉皱眉道:“本想着进漳州不曾打仗、便宜些,谁知事儿比别处更多。” 贾维斯道:“寻常女子投井各有说法,少见扯到阴魂不散上头去的。” 董明道:“谭大人有十子十三女,夭折的也有五六个,姬妾不计其数,内宅极乱。” 黛玉道:“既然死的是位小姐,我亲去谭府吊唁。我爹是太上皇在任时的尚书,依此身份当能见到许多女眷。” 董明道:“纵不依此身份,她们也必围着军师的。”乃笑道,“谭大爷竟还托过小吏,到了承天府,替他向贾大人美言几句。” 黛玉点头道:“既这么着,只说是贾维斯之军师便好。” 幸而她原本便穿着素衣,也不回营,就一身儒袍往谭府吊唁去。因身后跟了群英气逼人的亲兵,一路上不住的有人观望。 到了谭府,谭夫人亲出来相迎,林黛玉宽慰了几句,命人代祭了些纸钱,遂去后头吃茶。谭家人早偷听到她与贾维斯说话,知道她是尚书大人之女,女眷们个个想往她跟前冒头。十几个姑娘、五六个奶奶乌压压挤了一屋子。 太太奶奶们捧着黛玉说了些闲话,下头不知哪个姑娘便问起贾维斯。黛玉叹道:“贾将军原本有意同你们家联姻,谁知这会子外头出了许多奇谈怪论,他又不大敢了。” 此言一出,惊得整个厅堂默然了半日。谭夫人颤声道:“怎么前些日子我听老爷说,他去贾将军营中提亲,让他拒了” 黛玉款款的道:“我虽女流,终究也是军师。阵前收妻,依着军法当就地斩首。”满屋子的人俱吸了口冷气。“阵前收妻则斩”本是评话戏本里头常有的戏码,女眷无人起疑。林黛玉只做无事人一般道,“贾将军有意回岛后再使人来漳州说此事的,可如今已息了念头。”她摇了摇头,“终究他们领兵之人颇看重运势,恐怕谭老爷不安息、带累了战场胜负。” 只见下头有个形容娇艳的姑娘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忽然整个人弹了起来,尖叫着扑向另一个姑娘,嘶喊道:“你杀了六妹妹坏了我的姻缘我打死你打死你”屋中顿时一片大乱,外头的亲兵听了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直闯进来护住他们军师大人。谭夫人大呼“住手”一群丫鬟婆子费了半日的力气才将那两个姑娘分开。打人的那个面色狰狞,早已瞧不出方才之娇艳;被打的两边脸颊已肿得高高的。 林黛玉立在数名亲兵当中如出了鞘利剑一般,淡然问谭夫人道:“敢问这是怎么回事” 谭夫人无语,乃问下头那打人的姑娘:“五丫头,你说是七丫头杀了六丫头,可有证据” 那五姑娘指着七姑娘咬牙道:“这几日听见外头说,哥哥们因看李先生是个人才,要在咱们几个当中择一个许给他。她与六丫头一道悄悄偷窥李先生,都爱上了前日听说李先生已答应了婚事,只是哥哥们尚未定下选谁嫁过去。六妹妹死了,可不就是她正好嫁给李先生的” 七姑娘喊:“与我何干太太,冤枉、冤枉她含血喷人” 林黛玉眉头动了动:李崎之竟肯答应娶谭家的女孩儿莫非他来漳州并非为了火器生意 第三百四十九章 <=""> 却说谭家五姑娘指七姑娘杀了姐妹,七姑娘垂泪喊冤。谭夫人乃瞧着七姑娘道:“你与六丫头当真去看过李先生?” 七姑娘垂头不语,却红了脸。 有个不知道几奶奶在旁唾了她一口:“好不要脸!” 忽有个丫鬟说:“奴才昨晚看见七姑娘在后花园子里!” 七姑娘忙说:“胡扯!我昨晚不曾出过屋子。” 另一个姑娘道:“七姐姐,昨晚我去寻你讨花样子你并不在。” 谭夫人问道:“昨晚你去了何处?”七姑娘脸愈发红了,黛玉看她却非是心虚、乃有几分窘意。谭夫人命道:“她屋里的丫头婆子都拿下细细审问,我就不信都是铁齿钢牙。” 七姑娘忙说:“太太,女儿委实是冤枉的。” 谭夫人盯着她道:“空口白牙,我也服不得众。你可有证据么?” 七姑娘迟疑半日,咬牙道:“证据没有,女儿有证人。” “谁?” 她又抿了抿嘴:“女儿求……求……”又说不出来。 五姑娘恶狠狠的尖声道:“她并没有证人,六妹妹就是她杀的!” 黛玉在旁冷眼瞧了半日,乃开口道:“我瞧着七姑娘仿佛有难言之隐。不知七姑娘可信得过我?” 七姑娘连连点头:“自然信得过林军师!” 黛玉向谭夫人道:“我本不是漳州人,过几日便走了。七姑娘既有话不便当众说,不如让她告诉我。” 谭夫人忙说:“久仰林军师乃当世女诸葛,就拜托军师了!” 遂寻了一间静室,黛玉与谭七姑娘两人在里头坐着,门外窗边守着一圈台湾府的亲兵。 谭七姑娘知道自己难摘干净,忙说:“林军师,我决计不会因那个害六姐姐的。”黛玉淡然瞧了她一眼。她犹豫了半日,终于含羞道,“我与李先生早已定下终身。昨晚上本是他约我相会的,只是不知何故他没来。”林黛玉不禁吸了口气。谭七姑娘傲然道,“李先生自是我的,又何须动她?” 这姑娘只有十五岁。若非知道李崎之真实身份,林黛玉只会不耻他勾引官家幼女;偏她明白李崎之不可能看得上区区一个知府家的庶女。若非林黛玉打小听了贾琮许多胡说八道的故事,根本猜不出此事原委。她闭目想了许久,问谭七姑娘:“你二人不是近日来认得的?” 谭七姑娘羞惭惭的道:“过年那阵子我们阖府女眷一道去进香,与他在寺庙后山偶遇。” “那前几日你与六姑娘去偷窥他,是谁的主意?” “我的。”谭七姑娘垂头弄裙角道,“他使人来告诉了我他要来我们府里。那会子我有十几日没见着他了,怪想的。” “为何拉上六姑娘?” “恐怕让人觑见,也好有个遮掩。我也拉了别的姐妹,唯有她肯去。” 好傻!都让人算到骨子里了。黛玉心中暗叹,有了个大致的念头,只是这会子尚理不清楚,且没有证据。她乃安慰谭七姑娘几句,请她安坐等些功夫;自己起身出去。谭夫人就坐在隔壁屋子等着。黛玉乃行礼道:“依小女看,六姑娘八成不是七姑娘害的。小女猜了个粗略须得求证,还望夫人帮忙。” 谭夫人忙念了声佛,说:“不是就好!若是她,我们阖府的清名都不要了。承蒙军师帮着我们家理这些乱账,有事请说来。” 黛玉道:“小女想向贵府借一套寻常下人的衣裳,”她指了一位亲兵道,“让他换上,去李先生住处问他一句话。小女不是信不过贵府的下人。事关贵府小姐的名声与性命,莫要让下人知道的好。他们么,”她眼波一转,“马上要走的。” 谭夫人点头道:“林军师想的周到。”遂喊了个下人,让他取身干净衣裳来。那亲兵换了衣裳,黛玉悄悄吩咐了他几句话;他乃敬了个军礼、快步走了。 黛玉又道:“死的六姑娘想来也有贴身丫鬟的?小女还想问她丫鬟几句话。” 谭夫人赶忙命人去灵堂将六姑娘的贴身丫鬟喊了过来。黛玉领着这丫鬟另到了一间静室,问道:“你们六姑娘是否与李崎之先生有私?”那丫鬟脸色一变,黛玉就知道猜对了。“他二人何时认识的?” 丫鬟颤声道:“过年的时候,太太领着阖府女眷去上香……” 黛玉冷笑道:“好省事。”又问,“前几日他来你们府里,你们姑娘被七姑娘拉着去偷窥他。你们姑娘事先可知道他要来?” 丫鬟低声说:“知道,李先生使了小子来报信。我们姑娘足有**日没见着他了,有些想念。” 黛玉点头道:“我大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们姑娘死得不冤枉,怕是早已注定的。” 她遂出来往谭夫人跟前,也不说问了什么,只安心等信儿。一时亲兵回来了,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黛玉笑道:“果然如此。”她知道谭家唯有已出阁的二姑娘是嫡出,乃问谭夫人,“贵府爷们欲选给李先生为妻的,是哪几位姑娘?” 谭夫人道:“四丫头五丫头今年十六,六丫头七丫头十五,预备在这几个里头挑一个。” 黛玉问道:“四姑娘是个什么性子?母亲如何?” 谭夫人道:“她母亲乃是我们老家矿上的。她性子老实,模样平常了些。李先生是老爷的要紧幕僚,故此不大想让四丫头嫁过去。” 黛玉又问:“敢问贵府老家是?” 谭夫人道:“我们家就是福建人氏,老家在北边的龙岩。” 黛玉心中一动:龙岩有处极大的铁矿,而晋国矿虽不少、并没有铁矿。思忖了半日,问道:“四姑娘那姨娘的娘家,在矿上想来不俗?” “她姨娘的老子哥哥皆是老矿子了,如今矿上事物正是他们家在管。” 林黛玉点了点头,乃喊一位亲兵到跟前来悄悄说了些话,亲兵领命而去。 不多时他回来道:“谭家大爷说,军师猜的不错。另外那话,他将信将疑。” 黛玉遂告向谭夫人道:“我心中已有了大概,只是须得再细想想、理顺些条理,这会子尚且说不出因果来。并还有一事,方才已告诉谭大爷去查了。还望夫人稍候一两日,必可真相大白。”谭夫人连声说“不敢”。黛玉又道,“六姑娘之死决计与七姑娘不相干,七姑娘是让旁人推出来顶罪的。” 谭夫人大惊:“莫不是四丫头?!” 黛玉忙摆手道:“不是。我若没想错,此事与四姑娘风马牛不相及。”乃起身告辞。 谭夫人亲送了她到府门口,望着她走远了,回身向跟着的心腹媳妇子叹道:“可叹我儿没福,这林小姐何其难得。” 黛玉领着人回到营中,可巧大伙儿都在议事,她乃假意沉着脸道:“五舅舅自打成亲便没了影子,神盾局也不好生管管,偌大的事儿咱们半分不知道。”众人忙问何事。她道,“咱们先头以为晋王和李崎之是想寻海商买火器的,却是想错了。他们预备自己做火器卖呢。” 贾维斯惊道:“他们哪里得的图纸?” 黛玉道:“咱们有咱们的法子、人家的有人家的法子。京中工部也有做火器的。”乃说口渴。贾维斯赶忙抢上前替她斟茶。她饮了几口,微笑道,“李崎之的算盘倒是不错,只是,仍为晋王的路数。拐弯抹角、遮遮掩掩、不敢光明正大。”她遂将方才在谭家所闻所见说了一回。 众人有明白了的、有没明白的。贾维斯叹道:“李崎之此事做得太狠厉了些。” 黛玉冷笑道:“狠厉?分明是无能。他们若跟红骨记大大方方拼上一拼也罢了。”乃将自己猜出的李崎之所谋说了一回。 晋国无铁矿,左近的铁矿又在别的王爷手上。李崎之本是冲着谭家在龙岩的铁矿来的,且老早便定下了谋谭家的四姑娘。方才谭大爷说,五姑娘因容貌出众,委实是李崎之替谭默出的主意、送到贾维斯床上。不论成否,五姑娘定是嫁不了他的。另一头同时勾搭六姑娘七姑娘。那六姑娘八成也是得了他相约私会、死在情人手上,再设法推给七姑娘。虽没有证据,七姑娘也嫁不得他。如此一来,只剩下了四姑娘。他还可顺带说自己带累了两位小姐,没脸在漳州呆着,与四姑娘一道回龙岩老家去,替谭家主持那头的事物。龙岩谭家的矿,纵不白白让晋王运走,只怕也是花一份的钱卖好几份货了。 贾维斯摇头道:“何苦来,堂堂七尺男儿,成日谋算女眷。” 黛玉瞧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世上有许多男子除了亲眷谁都不信?结了亲立时就信了。李崎之若只是个幕僚,只怕再如何忠心、再如何才高八斗,谭默未必信他。他与四姑娘结亲,到了矿上正好一手遮天。” 次日,谭家大爷二爷亲往贾维斯营中来拜访,说是求见林军师。亲兵乃引着他们入了中军大帐。待他二人坐下,林黛玉含笑问:“如何?” 谭大爷苦笑道:“与军师猜的一般无二。说六妹妹乃因家父阴魂不散勾去的传言果然是李先生散的。方才我与他商议此事,他果然说,如今家父已死,我们家在漳州已算不得名正言顺,故此有人想吓唬我们回老家去,好占我们家在漳州的好处。”乃啧啧道,“分毫不差!军师当真能掐会算么?在下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林黛玉笑道:“我的卦再不错的。他这么一说,谭大爷必是反而不会走的。” “不错。”谭大爷道,“想逼在下走,在下愈发不走。” 黛玉遂将昨日经过从头说与他二人听,气的他两个拍了数回桌子。末了她道:“昨日我命下头一位兄弟扮作你们府里下人的模样去见他。那兄弟自称是谭夫人使去的,问他是否约了七姑娘前日夜晚相会。他矢口否认,还说从未见过谭府的诸位小姐。好狠的心肠。七姑娘纵不让他坑死、这辈子少说得毁掉一半。” 谭大爷道:“他这是做什么呢?与我们有仇么?” 黛玉摇头道:“非也。是想谋你们家的东西。二位只往四姑娘之外祖舅父头上想便明白了。” 二谭互视了几眼,齐声道:“铁矿!” 林黛玉微微一笑,捧起茶盏子抿了一口,道:“如今各家王爷都有心去海外打仗,兵器、甲胄是不能少的。而有些王爷所辖地界没有铁矿。” 谭二爷忙问:“哪一家?” 林黛玉道:“我并不熟络铁矿。王爷只得那么些,请行家一一盘点过去,想必能猜出个大略来。” 二谭又互视一眼,站起来向林黛玉深施一礼:“多亏了林军师神机妙算、揭破此贼面目。” 黛玉赶忙还礼,又道:“他算得并不差。倘若我不是女子,未必能看出七姑娘之神态不似杀了姊妹的凶手、倒像是钟情的女儿。七姑娘因自知损了名声,也未必敢跟旁人说实话——我因过几日便要走她才肯说与我。此事就莫要让女眷知道了,也可保住七姑娘名声。”你们好寻新妹夫。 谭二爷忽问道:“听了七妹妹所言,林军师何以就猜到六妹妹也着了他的道?” 黛玉道:“京中曾有过一纨绔暗中诱惑人家二女之事。”乃又叹一声,“再有,若非董大人忽然遇刺,这会子我们早回岛去了。” 谭大爷捏了拳头道:“老二,人家这是瞧不上咱们呢。” 谭二爷忙抱拳道:“董大人遭了难,保不齐是替我们家挡灾的。谭家必尽全力搜捕刺客。” 黛玉忙行了个礼:“多谢二位。” 屋里忽然静默片刻。一时谭二爷惋惜道:“李先生实在是个人才。” 黛玉道:“对六姑娘七姑娘那般狠心,还能指望他对主公多忠么?” 谭大爷拍案道:“我去宰了他!” 谭二爷忙拦着道:“不可!先查明白他的底细再说。我瞧他气度不凡,保不齐是哪家王爷身边要紧之人。许多王爷咱们得罪不起。” 黛玉忽觉一股泪意涌上眼眶,假意咳嗽了几声。二谭倒是会察言观色,忙说了几句客套话,告辞了。 他两个才刚离了大帐,立在一旁的亲兵忍不住道:“那个姓李的杀了他们妹子,他们不想报仇?” 黛玉淡然道:“不是把行刺他老子的刺客也忘了么?” ... 第三百五十章 谭家在漳州终究势大。没几日,在城郊一处暗窑子里头寻出了老乌鱼,直送来贾维斯军营。带进帐来,他吓得浑身筛糠般抖个不住。此人也没多刚强的牙口,吓唬几句话便招了。 前些日子,他输了钱,寻个无人之处闲坐着骂老天爷玩儿。忽有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到他跟前,含泪诉说自己遭人欺辱、意欲寻死。这般女子他只瞧一眼浑身都软了,哪里舍得让她去死?立时赌咒发誓拍胸口,愿替这仙女报仇。仙女含恨告诉他仇家便是董明,后来又给了他一套衣裳鞋袜、二十两银子、一把短刀,说:“不论事成不成,办完后立时远走高飞,离开福建再莫要回来!” 贾维斯瞧了他半日,问道:“怎么没跑远些?” 他垂头道:“只得了二十两银子,不禁花。我想着,过一时风声走了回去做老生意,想必能再见仙女一面。” 贾维斯皱眉道:“二十两银子够一家农户吃用一年的。”老乌鱼不支声,却满面不屑,仿佛瞧不上“农户”二字。又问他那仙女长的什么模样,却拼不成画像。此人说不出来眼眉鼻唇,只知道“好看”、“极好看”五个字。 这几日董明略好了些,贾维斯遂告诉了他此事。董明道:“如老乌鱼这般市井无赖,‘仙女’断乎不认得。必有人帮着仙女挑了他。” 贾维斯道:“杀人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帮她挑刺客的必认得老乌鱼。” 乃又取了仙女给老乌鱼的衣裳鞋袜来,董明略瞧了瞧便说:“这衣料子脱不掉东门街那几家大布行。” 贾维斯忙使人拿了衣裳送去东门街寻人问。不多时有掌柜的认出来,这种布便是他们家的。只是因物美价廉,许多人买。有寻常的百姓,亦有大户人家买去给下人做衣裳。去查的亲兵遂将买了布的大户人家悉数抄录下来。 董明道:“寻常人家不舍得随手给出去二十两银子。”乃问老乌鱼他可有朋友与这些人家有瓜葛。老乌鱼想了半日,掰着手指头数了二十几个,都是些粗使奴才。贾维斯又命人分头去查这二十几个人,横竖他手底下人多。大半日后,二十几个亲兵都回来了。这会子林黛玉也从营中过来,各位亲兵便依次回给他三人听。中说起一个叫胡三的,在知府家的北角门看门,他表妹竟是个人物儿——谭五姑娘的贴身丫鬟。 董明“哎呀”了一声:“该不会那个谭五姑娘恨我套了她的话儿?”遂面有几分尴尬,粗略说了几句当日他绕道去那个尼庵瞧热闹之事。 贾维斯啼笑皆非:“我避之不及,您老还追着去看她。” 董明讪讪的道:“我不过一小吏,没见过知府家的小姐,故有些好奇。” 林黛玉道:“只怕当真是这个五姑娘。那日我在谭家见着了许多姑娘奶奶,唯有她戾气横生、才一会子功夫便打得七姑娘不成样子。且那件事漏给了外人,倘若传出去,她唯有出家为尼一条路了。” 董明苦着脸道:“我若早知道是那般辛密就不问了。” 贾维斯笑道:“早听人说过好奇心害死猫,如今算见着实例了。”一旁的亲兵兄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黛玉也掩口而笑。董明自己亦有几分想笑,因恐怕崩了伤口,憋着不敢。 遂打发人往清源庵去问那里的姑子,当日谭五姑娘可向她们打探董明没有。董明虽未曾告诉谭五姑娘自己是谁,却是才在人家庵中布施了几个钱的。贾维斯这头画了张谭五姑娘的小像出来,混在其余几张女子画像里头拿给老乌鱼一瞧,他却说一个都不是。偏过一时去清源庵的亲兵回来,说谭五姑娘委实打探了董明的身份。 林黛玉思忖片刻,让当日送她们去尼庵的亲兵口述那贴身丫鬟的模样,贾维斯在旁作画。画完了大伙儿一瞧,这丫鬟也美貌的紧。再拿给老乌鱼,他显见惊了一惊,旋即摇头大声说:“没有!没有仙女!都不如仙女好看!” 贾维斯微微点头:“没有便罢。只是你伤了公差,吃官司是免不了的。” 老乌鱼把头一昂:“吃官司就吃官司!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贾维斯道:“罢了,惟愿你在狱中好生想想可值么。人家只哭了会子便能拿你当兵刃使算不得好汉。” 老乌鱼道:“那董明一个老男人,欺负小姑娘就算好汉?” 贾维斯道:“董明不过是和你一样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心下好奇、套了她的话。此事他虽有不是,也罪不当死。何况他见的是小姐、你见的是丫鬟。”乃不搭理他,转身走了。老乌鱼在后头瞪大了眼。 此事既明,贾维斯遂问董明如何处置。董明道:“是我思虑不周,只当是个劫数,罢了。”贾维斯点点头。如今他伤势稳定,乃留下二十个兵士两名护士并一位军医,预备起兵泉州了。 有个这几日与董明熟络的亲兵便抱怨道:“董先生白白捱了一刀不成?” 贾维斯道:“董大人终是个男子。一则那谭五姑娘貌美、二则他自己也有不是,遂不忍心追究。那女子也得不了什么好日子。”亲兵问缘故,他只不说。林黛玉那日在谭家胡扯了一通,说贾将军畏惧‘阵前收妻’之军规,实则有心与谭五姑娘成亲。如今六姑娘之死因既明,便没有“阴魂不吉”一事了。谭五姑娘心下必盼着承天府有正经的媒人过来提亲的。不止她,谭家几位爷们也必有此念。这般空盼的日子,能好熬么? 才刚回到营中,军师林黛玉下令收拾辎重拔营起寨,外头忽有兵士来报:谭家来人送了份厚礼致谢,还说家中这会子忙乱,谭夫人安顿妥了各位爷们便亲来给林军师、贾将军磕头。 黛玉奇道:“谢我们什么?” 兵士道:“说是军师和将军救了他们阖府男丁性命。” 他二人面面相觑了会子,贾维斯问道:“军师救了谭家阖府男丁?” 黛玉摇头:“不曾。” 只听有人在外头“哈哈”了两声:“我救了他们阖府男丁。”说着他走了进来。 众人大惊。“五爷!”“五舅舅!”来者正是多日不见的贾敘。 贾敘瞥了林黛玉一眼:“谁说五舅舅不曾好生管神盾局来着?” 黛玉红了脸,小声嘀咕:“本来么,晋王想做火器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知道。” 因他们几个都过来门口相迎,贾敘老大不客气的直走到上首椅子——便是黛玉方才的位置坐下:“各家王爷都想做火器。光想顶什么用?” 黛玉道:“他们找了许多曾做过西洋火器的海商、并费了这许多功夫谋人家的铁矿,难道没有图纸就白忙么?” 贾敘摆手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只查到一鳞半爪便以为什么都猜着了。晋王派了个最得力的晚辈来,只为偷偷摸摸谋人家的铁矿?” 黛玉与贾维斯互视几眼,问道:“五舅舅看是为了什么?” 贾敘咳嗽两声:“口渴。”黛玉瞧了一眼贾维斯,贾维斯赶紧给他倒茶。贾敘吃了两口茶方说,“铁矿他们也想要。若单单只为了铁矿,何须派李崎之过来?另派旁人也能做成。工部虞衡司有位老匠人,名叫何老墩。他胆儿小,前些年大乱那阵子逃出京城了,如今各家王爷都在找他。一壁找他、一壁防着别家找到他。” 黛玉问道:“他擅做火器么?” 贾敘道:“他脑中记着工部各色火器的图纸。”林黛玉贾维斯俱抽了口冷气。“晋王不知从何处查到了他这会子就在龙岩。”乃又喝了口茶,“他老家在江西,年轻时却是离家出走的。他姐姐嫁给一位路过的龙岩行商。那商人家中没别人,遂将岳家悉数接了过来供养。何老墩老大岁数厚着脸皮找到姐夫家,只说在外头闲混了三十多年,半个字没提自己是工部的老匠人。显见他已无心名利,晋王纵派人去请、八成请不到的。” 贾维斯道:“故此李崎之想去龙岩讨他的好、勾他出山替晋王做事。” “不错。”贾敘点头道,“谭家在龙岩乃是头号大户。李崎之若以谭家女婿的身份到龙岩,只需做些好事、惩治些矿上的恶霸,便可得何老墩之好感。他去泉州见那些海商并非为着来日卖火器铺路,乃是为了高价买些西洋各国的火器来,日后好给何老墩研究的。” “原来如此。”黛玉又问,“您老不是去俄罗斯杀他们女帝去了?” 贾敘微笑道:“彼女帝已死,我自然回来。”众人哄然鼓掌大笑。贾敘乃扫了他们几个一眼,“路过福建,听说你们在这儿盘桓,过来瞧瞧。盘桓了许多日子,连人家想要什么都没查清楚,只管瞎猜。” 年轻人都有几分讪讪的。黛玉撅了撅嘴,赶忙转移话题:“那五舅舅怎么又救了谭家阖府的男丁?” 贾敘微微一笑:“算他们运气好,你舅舅也想不声不响拐走何老墩。” 原来,当日谭家两位爷们从贾军兵营回到府中,先将六姑娘的丫鬟喊去问了一回,又套了七姑娘半日的话,便知林军师所言不虚,恨得牙根子痒痒。谭大爷性子直些,遂告诉了她李崎之勾搭害死了六姑娘、欲嫁祸给她。那谭七姑娘这会子早让情迷了眼,哪里肯信?她自己出不得门,竟写了封信偷偷送给李崎之。 李崎之何许人也。谭七姑娘的信虽写得不清不楚,他看完便知道自己已露馅了。遂亲去向谭大爷说,想求娶七姑娘。谭家几个爷们一奇,又恐怕弄错了什么,不肯轻举妄动。李崎之打发了媒人去谭府正经提亲,欢喜得七姑娘跟做梦似的。他又说想请各位大小舅子并连襟吃酒。 谭家在漳州称霸多年没有约束,从没想过有人敢朝他们下手,大大咧咧的去了。酒过三巡,腹中疼痛,忙喊小二却没人搭理。有个姑爷离门近,挣扎着欲亲自去喊人,不想门已锁着了。谭大爷谭二爷齐齐看着李崎之。 李崎之微笑道:“我与诸位一样,也饮了毒酒,待会儿也会被毒倒在地。”众人哗然。 谭二爷咬牙道:“你总不会陪着我们死。” 李崎之道:“不过是诸位都没救过来;我因平素不爱饮酒、吃的少,故此救过来了。” “你……”一屋子谭家男丁想扑过去掐死他,奈何一个个疼得浑身无力。 李崎之叹道:“可怜偌大一个谭家,男丁都让冤鬼害死了,唯有一个才刚定下的、尚未完婚的姑爷幸免。” 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仿佛门外的锁落了地。有人推门而入,便是一惊:“怎么回事?” 谭大爷喊道:“快请大夫!我们中毒了!”那人赶忙飞一般跑了出去。李崎之面色如土。 后大夫来了,诸位爷们催吐解毒忙了半日,终于想起方才救了他们之人,便问他是谁。那人道:“小卒乃贾维斯将军身边的亲兵。贾将军因挖走了漳州府的董大人,总觉得欠了漳州人情,想设法偿了。林军师遂说,她看这个姓李的不怀好意,几位谭爷仿佛又颇轻视他,恐怕诸位大意失荆州;故命小卒暗暗盯着此人。倘若他有什么恶举,也好早些察觉。方才小卒在外头见不知何处冒出来几个人,出手极快将外头守着的诸位带的下人都打晕了,还锁了门,便知道里头有不妥。那几个人锁门之后刮风似的走了,小卒遂砍断了锁,来瞧瞧里头出了何事。” 诸位谭家的爷们姑爷齐声念佛,倒是没几个向这小卒道谢的。此人自然就是贾敘了。眼见谭家已来了人接他们,乃抱拳告辞,说是回去复命,跳上马一径来了营中。 贾维斯不禁惋惜:“李崎之早年还是个好端端的儒生,何尝想到会变得如此阴狠。” 黛玉哼道:“便宜了谭家那群祸害,不见棺材不掉泪。” 贾敘含笑道:“谭家那几个不在意老子、不在意妹子,都在意自己。李崎之怕是难有性命在了。他若死了,晋王肯放过谭家、李家也不肯的。” 黛玉一想也是,又道:“只是那个何老墩,晋王既是此计行不通,会不会干脆使人劫了他走?舅舅预备如何拐他?” “不知道。”贾敘得意道,“这事归你舅妈管。她赌输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却说吕三姑输了与贾敘的赌,单人匹马到了龙岩,不费吹灰之力寻着了何老墩的姐夫毛德旺家。 何老墩原名何二柱,“老墩”本是他早年在作坊学徒时旁人给他取的外号,日久天长变成了名字。便是因了这个,诸位王爷的探子在他江西老家打听不着一个叫何老墩的人。这会子他自称在外头学了点子画匠手艺,毛德旺替他张罗去一个画匠铺子干活。画了几十年的图样子,何老墩底子极深,画铺老板喜欢的紧。虽说工钱比不得当日工部的一个零头,日子倒也清闲。 吕三姑先在毛家与画匠铺子左近踩了几日的点,并偷听些他们说话,心里有了些底。这一日,她扮作男装、画了脸、点了两颗痣,在离画匠铺子不远处一家小饭馆吃饭。这饭馆的老板娘舌头极长,且有一大群长舌与她不相上下的好闺蜜。点菜之时,她做出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来,便惹得老板娘有了几分好奇,时常偷窥她。待吃完了饭结账,她乃向老板娘道:“杂家问你,你可听说过一个叫何老墩的人没有?” 那老板娘虽打小不曾出过远门,却见过许多过往客商,知道“杂家”二字乃是宫中太监之自称。再看这客人,虽穿着男装,说话不阴不阳,又有喉结,登时断定此人为太监,眼睛都亮了。她活了三十多岁还没见过活的公公呢!乃细想了半日,道:“我们这儿姓何的不多,倒是没听过叫这个名字的。” 吕三姑比了比道:“约莫这么高,年岁么,今年当有四十七八了,乃是前几年从京城来龙岩投亲的。” 老板娘又细细想了想,道:“委实不曾听过此人,这十里八乡的人我多半知道。龙岩地方不小,保不齐在山里头?” 吕三姑面色失望,站了起来道:“此人必就在龙岩。若有他的消息,王爷重重有赏!” 老板娘惊得好悬跳起来:“王爷!” “不错。”吕三姑道,“老板娘可再细想想。” 老板娘又绞尽脑汁想了半日,终究摇头:“委实没有。倒是也有一个差不多年岁、从外地来投亲的人姓何,却不是这个名儿,也不是京城来的。” 吕三姑道:“杂家先往别处找去,过些日子再来。若有何师傅消息,到时候告诉杂家。”乃轻叹一声,“惟愿别被老八的人先弄走了才好。” 老板娘眼睛一闪:“老八?” 吕三姑哼道:“但凡得了消息,别人来打探时候你只说不知道,杂家给的赏钱必是更多的。”老板娘忙不跌答应。“漳州谭家若来问信,也不可说与他们。”老板娘怔了怔。吕三姑冷森森盯了她一眼,吓得她赶紧点头。吕三姑遂撂下五两银子走了。 这老板娘立在门口看她骑马走远了,哪里闲得住嘴?连饭馆都顾不上,踹好银子解下围裙便往外跑。几步跑到一个买斗笠的大嫂身边,吧啦吧啦边说边比划,并拿银子出来给她瞧,炫耀道:“五两呢!我竟从没见过这么好成色的银子!那位公公吃的点子饭不过二十来个铜钱。” 斗笠大嫂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怎么不来买斗笠?” 老板娘得意道:“财运来了,谁也挡不得!只不知道是哪个王爷、要找谁?”二人闲扯了一番,老板娘又去别处了。 绕着县城走了一圈儿,老板娘也越说越利索、越吹越离谱。待她走到一家布店说给老板娘听,可巧有位农妇在买布,登时也凑过来说:“我知道这个公公!” 饭店老板娘一瞧她通身的打扮并那黑乎乎的脸,显见是山里人下来换盐米、扯二尺布的,嘴巴一拧鼻子一歪,嗤道:“你上哪儿知道去。” 那黑脸农妇道:“那公公可是脸上有两颗极大的黑痣?” 饭店老板娘不禁凑上前:“正是!” 黑脸农妇眉飞色舞道:“他前几日来过我们村,就在我们家借住了两日,还有个男人与他在一处。”乃低声道,“我还听见那男的说,谭家定下的四姑爷是老八的人,旧年冬天到的漳州给谭默做幕僚,就是光禄寺少卿李大人的三公子,翰林院周大人的学生,成亲后会来龙岩主持矿上之事。只怕他知道何老墩藏在哪里;不然,依着他的身份,娶个郡主何妨?哪里瞧得上区区知府家的女儿!还是个姨娘养的。那个公公就问,这谭家四姑娘可有什么古怪么?那男的说,她老子哥哥都是矿上的头目,来龙岩名正言顺、不会惹得旁人并何老墩生疑。”说完她不说了。 两个老板娘都问:“还有呢?” 黑脸农妇讪讪的道:“后来我男人喊我烧水……” “哎~~”两个老板娘都极失落。 饭店老板娘遂又不辞辛劳将这黑脸农妇的话再传了一遍,半分没瞧出来这农妇与那公公长得有点像。到了黄昏时分,全县城都知道了。何老墩自然也知道了,心知肚明自己的行踪让不止一家王爷察觉到,愁得一夜未眠、不知如何是好。 次日,他到铺子里上工,有个大嫂一大早欢欢喜喜来买画儿。老板顺口问了一声:“大嫂仿佛有喜事?” 那大嫂正有一腔的话想说与人听,忙笑道:“委实是喜事!大大的喜事!”乃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家里穷,养活不得这许多孩子,没奈何将我五弟送了人。谁知那户人家好狠的心肠,竟把我弟弟卖与了人牙子!”说着眼泪掉下来了,哽咽道,“可怜那孩子才七岁,日日替主人家担水、劈柴,手上全都是泡。”又哭了会子,说,“旧年听说他趁跟着管事去泉州办事的功夫,逃上了艘渡海的船,死活不知。”乃又眉开眼笑,“昨儿已得了他的信,他在台湾府大佳腊开了四亩荒地,如今已正经拿到了良民户籍,过几年有了积蓄便回家来探亲。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老板忙说:“委实是喜事!亲人久离散,忽有了音讯,胜过他乡遇故知!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弟弟必有大大的出息,来日做个大财主!” 那大嫂笑得合不拢嘴,向老板行了个万福:“谢您吉言!”乃一气儿买了二十几张好画走了。 何老墩虽一直在旁不曾搭话,心中却动了动。天下大乱,哪里都不安生。老八不必说是晋王了。晋王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既遣了人大费周章的来龙岩,想必诸事皆已查明。躲怕是躲不过的。偏如今少说还有一路王爷追查到此。万一他们两家动起手来,少不得连累老父母并姐姐姐夫一家。不如也去台湾府避避。听说那头有许多作坊,依着自己的手艺,可得衣食无妨。 遂打定了主意,回去告诉父母姐姐,他要上台湾府求事业去。他父母急的了不得。老头子拄着拐杖骂了半日、老婆子摸着眼泪哭了半日,不许他走;偏他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走不可、且走得急。他姐姐没法子,只得替他赶了两套新衣裳、收拾了些干粮上路。 何老墩如逃命般急忙忙赶了一日的路,晚上投宿客栈,解开包袱竟在里头寻着了一个二十两的银锭子!这么多钱他姐姐不敢私给。不必说,他姐夫偷偷塞的。何老墩顿时红了眼眶子,向着龙岩方向拜了拜:“我何二柱来日有了出息,必好生报答姐夫。” 另一头,因漳州事了,林黛玉贾维斯带着谭家的厚礼起兵泉州。泉州早得了消息,开城相迎、请贾将军赴宴。因泉州富庶、本不是台湾府的主要移民来源,遂只驻兵三日,每日命人荷枪实弹上泉州码头转悠,扬威给人瞧。三日后登船而去,泉州知府亲来码头相送。 回到承天府,郑潮儿领着十几位福建官员已来了七八日,正与贾琏、龚鲲等人谈判呢。事情终究还是在僵在逃奴上。这些老爷们哪个家里少得了庄子、奴才?死活不肯答应放逃奴渡海。 林黛玉听罢皱眉道:“一点子小事怎么办了这么许久?”乃问道,“出兵前咱们不是研究过一个条约么?拿出来让他们签字。这回来的都是福建军政两面最要紧的官吏,加上巡抚黄文纲,能说了算。” “他们哪里肯签嘛!”贾琮撇嘴道,“那般老东西可不好对付了,张嘴就是坑。” 黛玉瞥了他一眼:“没用,只会哄人。” 贾琮哼道:“你行你上啊!” 黛玉道:“我明儿就上,把条约拿来我瞧。” 龚鲲立时捧了条约送上去,并附上一叠厚厚的册子:“这是我们最初拟的条约,这是后来润色过的,这是会议记录。” 黛玉摆手道:“会议记录不用,明儿烦劳贾维斯将军陪我一道去与福建来人议事,其余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龚鲲忙不迭的作了个揖:“辛苦林相!下官那儿事儿还多着呢,先走了。” 黛玉随口道:“龚大人辛苦。”龚鲲忙脚底下抹油溜了。 其余几人有样学样,纷纷说了几句客套话,每人行了个礼哗啦啦全跑光了,只剩下相爷钦点的贾将军老实呆着。贾维斯抱拳道:“军师可有吩咐。” “无事。”黛玉道,“晚上早些歇息,明儿让这帮官老爷签约。”贾维斯遂安心回去了。黛玉略改了改条约细则,吩咐下头的人依着馆阁体一式七份誊抄好,并请贾琏签好名并盖好手印与台湾知府大印。 那头吴小溪悄悄问贾琮:“你猜林相爷预备如何跟他们谈?” 贾琮扮了个鬼脸儿:“谈个头!她才刚耀武扬威一番回来,还肯同这帮人坐下来谈判?指定是武力威胁的。” 吴小溪道:“前几日刘丰让你来硬的,你怎么不答应?” 贾琮悠悠的说:“这种历史性的时刻,还是给林姐姐做主的好。须得让她多露几个要紧的脸。她终究是女子,若不玩几次硬的,来日如何震慑天下?”人家是真·天人下界呢,小弟我是贴牌的。 “我说么,你何时变得这么客气讲理了。”吴小溪耸耸肩走了。 次日,林黛玉陪着林海用早饭。林海叹道:“玉儿,奴才与田庄乃大户人家之本。台湾府收纳逃奴,恐遭惹来天下人为敌。” 黛玉含笑道:“爹爹放心。台湾不过一小岛,左近有两广、福建,人口皆不少。纵北边那些王爷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他们会想着,这么小的地方,纵填满了也用不了多少人,轮不到他们治下有奴才逃过来。” 林海仍愁着眉,半晌又道:“还有一句话,我都说腻了。你年岁实在不小了……” 黛玉苦笑道:“爹,女儿如今实在没空成亲。”林海张了张嘴,终摆手叹气。黛玉一时也无可安慰,只得胡乱塞了些点心,换衣裳走了。 她乃骑马先到潇.湘馆与贾维斯回合,二人稍作商议,直奔驿馆。龚鲲昨晚上便打发了人过去告诉郑潮儿等人,明日来议事是这二位;郑潮儿连夜与众人商议如何应付,想了三四套法子。只没想到全然没派上用场。林军师与败军之将议事之规矩是——不议事。 将福建诸位来谈判的官员请到驿馆会议室,上了茶点,大伙儿打躬作揖寒暄几句,林黛玉乃命人捧了条约本子上来道:“这是我们拟好的福建开放港口条约,还望各位大人略看看,签上名儿盖上官印与手印,再拿去请黄大人也签上名儿,中午大伙儿可以一道吃顿酒宴。” 福建诸位官员打开一瞧,立时嚷起来:“岂有此理!林军师,你们欺人太甚!”这条约里头有一条明晃晃的写着:凡得了台湾岛户籍者即为自由民。换句话说,但能渡海的奴才便可脱了奴籍。 林黛玉含笑问一位嗓门大的官员:“这位是张大人?” 那人咳嗽了一声:“不错,老夫张存志。” 林黛玉站起来向他行了个礼:“请张大人带头签了吧。” 张存志拍案道:“老夫岂能签下……”话未说完,立在林黛玉身后的贾维斯举起手中的西洋火.枪瞄准了张存志的脑袋。张存志登时呆了。 林黛玉云淡风轻道:“张大人不签也容易,只是脑袋上要开朵花儿了。” 屋中顿时寂然片刻,郑潮儿忙站起道:“有话好说,何必动刀枪。” 黛玉笑道:“可不么。签完了条约,有话好说。郑将军,”她明眸一转,“要说的话,上回小女已同郑将军说过了。莫非郑将军忘记了咱们上回说过什么、以为我与贾将军去福建游玩了一回?”郑潮儿哑然。 林黛玉瞧着张存志道:“我倒数十下,张大人若还没签字,贾将军就请开枪。”乃正坐了,端着架子绷着脸数道,“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一”字尚未出口,贾维斯手指头动了动,吓得张存志忙喊:“我签我签……” 林黛玉微笑道:“多谢张大人。” 张存志已冒了一身冷汗,战战兢兢签了第一份,黛玉笑指道:“辛劳张大人了,此条约乃是一式七份的,还请再签六份。” 有了火.枪,谁还讲道理?一式七份的条约眨眼便签完了。黛玉瞧了瞧,无误,乃也一份份的签上自己的名字“林黛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异样。长长出了口气,盖上手印。 黛玉遂向诸位福建官员行了个礼:“我这就命人送去给黄大人签字盖印——听闻程将军请他来承天府喝茶之时,他身上带着官印的。” 郑潮儿满脸苦笑,张了数次嘴,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不多时,黄文纲也在软禁之院签了名、盖了官印与手印。这合约便正式生效了,史称“福建台湾开放港口与自由移民条约”,简称“福台条约”。因这是封建王朝第一份官方承认奴隶解放的文书,后世史书将“福台条约”签订的这一日定为古代史与近代史的分水岭。“福台条约”原稿后分别存入国家档案馆与国家博物馆。 后世高中历史考试中常有一题问曰: 因时任台湾知府而在“福台条约”中将名字签在林黛玉之前的是:(___) a:贾敘;b:贾琏;c:贾赦;d:贾琮。 第三百五十二章 是日,林黛玉拿枪逼着福建官员签了自由移民条约,贾琏设下酒宴替他们压惊,口里还说:“我们军师年轻、不大懂得人情世故,还望各位海涵。”郑潮儿好悬没爆粗口。 贾琮拍了拍黄文纲的肩膀道:“黄大人,现在你一肚子的气,过几年你会感谢我们的。” 黄文纲冷笑:“感谢?感谢你们囹圄之辱?” 贾琮道:“是感谢我们让你们领先于世界。美利坚国的废奴运动还在百年之后,我们比他们提前了百年。黄大人与在座的诸位大人都会名垂青史,受后人敬仰。百年后士子科考,诸位都是考题。” 因他素有哪吒下界之名,又说得一本正经,竟唬住了好几位大人。终究人都盼着自己能常得好处、坏事变成好事。这会子字也签了印也盖了,已没法子挽回,若能留名百年后也是好的。故此他们心下隐约盼望此事是真。 贾琮乃抱拳到:“晚辈向诸位大人陪个不是,你们莫要怨我。我顾不得世间每个人每时每刻之好,只能顾天下大势。世上从来没有所谓公平公正之类的东西,过去不曾有、现在没有、未来也永远不会有。但终究会有个大平衡。少有极倒霉之人,亦少有极幸运之人,二者数量相当。这便是大平衡。多数人终究福祸运势相当。西洋古人说,老天爷给你关上一扇门,则必然打开一扇窗。我朝古人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见各国古人云虽言辞不同,意思都差不多。各位眼下必会因佃户流失甚至奴才逃跑伤些钱财,多年后——最多十年,老天爷必有厚报。因为,历史的先行者,总是能得些好处的。”乃“啪啪”的击了两下手掌,昂然道,“各位,走在资本主义萌芽的最前列吧!” 承天府一群人皆满面豪迈鼓起掌来。黄文纲郑潮儿等人面面相觑,虽听不大懂,倒是暗暗有几分不知从哪里来的慰藉。 中有一位戴宪大人是个机灵的,乃拱手问道:“敢问贾先生,您方才说的什么纸本竹椅是何意?”台湾府众人不禁微笑。 贾琮笑道:“是资本主义。戴大人如感兴趣,回头我细说与你听。只是你这会子未必肯信,”他看了看一众福建官员,“诸位大人大多不会信的。也无须与我争辩,不妨满口不屑、批做胡扯,心中暗暗记下来。过几年——我才说了,最多十年,诸君回头再想这趟承天府之行,方知晚生今日所言非虚。” 酒宴过后,贾琮便向这群老大人说了半日社会演化、生产力解放等等,并着重跟他们掰了“剩余价值”。末了道:“各位,种田是赚不了多少钱的。改良机械、建工厂吧,别玩小作坊。工业兴起取代农业是大势所趋。” 他才一说完,黄文纲登时大声道:“胡言乱语!” 贾琮一拍手:“我方才说什么来着?诸位这会子多半不会信晚生所言,也无须与我争辩。不妨满口不屑、批做胡扯,心中暗暗记下来,过几年再看。” 黄文纲道:“倘若依你所言,必使民间物贱、扰乱民生,朝廷……”旋即噎住了。朝廷哪里还管得了! 贾琮微笑道:“先进生产力淘汰落后生产力,是不可阻挡之历史洪流。纵然朝廷还完好无损也拦不住。若强行想拦着,”他冷森森的道,“则必亡国。”黄文纲不禁打了个冷颤。贾琮接着说,“咱们朝廷拦着,人家朝廷不拦着,外洋诸国遂强于我朝。同理,倘若福建官吏拦着,台湾两广吴国都不拦着……” 黄文纲大惊:“吴国?” 贾琮道:“黄大人不知道吴国早已遍地纺纱机了?全国的纺纱匠人都玩他们不过。人家卖五十的纱锭子吴国卖三十。如今他们已新得了织布机,眼看全国的布也要由着他们一家玩了。” 黄文纲跌足道:“那些别处的织女可如何过活?” 贾琮两手一摊:“学他们一样啊!不然还想怎样?” 黄文纲道:“吴国的那个机这个机并不便宜,寻常人家哪里买得起!买不起的人家岂非要失了衣食?” 贾琮道:“可以去大的纺纱织布厂子做工、拿工钱供衣食,也可改行,顺便解放女性劳动力——单凭男性劳动力很难最快速度推进工业革命。” 黄文纲道:“说的容易!” 贾琮道:“并不容易,然而别无他法。”黄文纲默然。他又道,“不止是纺纱织布,其余行当也是如此。黄大人,先机只有几年,你不占,别人就占去了。何以贾维斯将军能走福建如履平地?因为他手下的人个个装备精良。福建全省有几杆火.枪几门火炮?贾维斯为何装备如此精良?因为台湾府有钱嘛。台湾府何以如此有钱?你们该不会以为是荣国府的钱吧。荣国府哪里有这么多钱!我们可是足足给了朝廷八十万的银子。”贾琮言尽于此,向诸位福建官吏作了个团揖,撤身走了。 众人互视了半日,戴宪先说:“我信贾先生所言,吴国的纺纱机委实已占尽天下先了。” 黄文纲才欲驳斥,忽觉得除了“荒唐”、“闻所未闻”之外也驳不出别的了,只得摇头。 戴宪劝道:“大人,横竖事已至此,不如一试。” 黄文纲道:“他说的这些何其荒诞!从古至今不曾听说过。” 戴宪道:“今时不同古日。” 黄文纲摆手道:“休要提起。” 戴宪苦笑道:“总不能当真等十年后再看、白白虚耗这十年?”乃作揖道,“大人若恐怕有失,下官愿先试之。” 黄文纲怔了怔,问道:“试什么?” 戴宪道:“开工厂。贾先生说的工厂并非作坊,比作坊大了许多倍。下官想去吴国买纺纱机、织布机。”黄文纲闻言思忖许久,犹豫不决。 殊不知这会子潇.湘馆一大群人都在隔壁偷听。探春道:“他既要买纺纱机织布机,不如咱们卖图纸给他。” 贾琮忙说:“不可。这种甜头必须给吴王独占,还不到咱们冒头的时候。再等等。”乃问道,“三姐姐,如今没那么缺钱了吧。” 探春道:“火器都本土化之后好多了,只是星舰学院那边实在烧钱。” 元春闻言扭头道:“莫忘了火器的方案都是我那儿出的。”众人莞尔。 又听隔壁郑潮儿劝道:“大人,让戴大人且试一试,万一贾琮说的不错呢?” 黄文纲叹道:“福建织女多啊!纱还罢了少。吴纱价钱低,咱们买来织布愈发便宜。可布……” 戴宪道:“来日吴布也低价了,福建还不是一样防不住。” 黄文纲道:“只不许吴布入福建即可。” 郑潮儿苦笑道:“方才贾琮有句话说的实在好。凡可得利三成,人便不顾一切;得利五成,神仙也拦不住。大人只看私盐便知道了。” 戴宪“哎呀”了一声:“大人!前些年荣国府四姑娘满天下买晒盐的方子,平安州与庐国俱免除了盐课,鲁国前些日子也免了、听闻吴国亦有此意。单看这一样还罢了,若与吴纱吴布连在一处……黄大人,贾先生方才所言不虚。不用等十年以后,从盐、纱这两件事,眼下便可初见端倪。” 隔壁的贾琮忍不住一拍大腿:“这个戴宪得找机会拐来!” 林黛玉横了他一眼:“给福建留个有用的!”贾琮一缩脖子。“俗话说,唇齿相依。咱们这会子要人家的人口自然巴不得他们不顶事;日子长了对咱们终究不好。”贾琮撇撇嘴,不敢吱声。 他们打岔的功夫,黄文纲应允了戴宪所言,并开始商议如何建工厂了。贾琮忍不住比了个“v”。 数日后,一众福建官员返回,贾琏领人亲送出承天府城门外。可巧遇上有漳州那边的信使过来。林黛玉拆了信一瞧,长嗟不已,乃将信递给贾维斯。 李崎之已死,倒不是谭家杀的。当日谭家忙着替阖府男丁解毒,命人将李崎之暂且关押起来、容后再处置,都忘了李崎之也喝了毒酒。待各位爷们姑爷歇了一夜、想提审犯人的时候,他早已死得没气儿了。 并有谭五姑娘之丑事也传遍了全城,这会子已出家做姑子去了。谭家追查起来,竟然是她那个贴身丫鬟张扬出去的!这谭五姑娘生的貌美,自幼骄纵。早年那丫鬟的姐姐因不留神打碎了一件顽器,让五姑娘命人重打五十板子、生生打死了。这丫鬟遂使尽法子到了五姑娘身边、使尽法子勾她做些蠢事。去军营寻贾维斯、雇凶杀董明皆是她撺掇的。她想着,贾将军极看重董大人,若杀了他,贾将军必会查清楚,五姑娘便逃不脱了。谁知等了许多日子,台湾府的大军都走了,一则不曾听说五姑娘的事儿传出去、可见那个董明竟什么也没说,二则日夜听五姑娘做白日梦、等着贾维斯明媒正娶,她遂耐不住、自己出手了。想必也留不得命在。 贾维斯看罢难免惋惜:“李崎之也是个人才。” 贾琮拿过信来看了看,叹道:“古人云,你怎么对待世界,世界就怎么对待你。李崎之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谭家也没把他的性命放在眼里。老天爷真是公平得很拐弯抹角。” 林黛玉瞧了他一眼:“莫要信口雌黄,哪儿听来的话都古人云。”贾琮嘻嘻一笑。 贾琏才刚说了声“回去再议”,又有快马飞驰而来。那兵士累的满脸是汗,来到众人跟前翻身下马行了个军礼:“报告!岭南急报!” “说。” “香港白令仪大人遇刺身亡。” 贾琮脱口而出:“今儿什么日子!眨眼死讯三四个。” 贾琏喝到:“闭嘴!口没遮拦。”乃问那报信的,“白大人怎么死的?” 兵士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口里道:“在花楼让粉头毒死了。”贾琮想起白令仪那个岁数与尊容还去花楼,顿觉头顶一行乌鸦飞过。 原来,前些日子有位外地来的夫人去妙玉修行的檀度庵进香。因这夫人虽嫁了商贾,却是个妙人,极通茶道,主持老姑子便引着她与妙玉见了见。夫人看见妙玉登时大惊:“这不是香春楼的什锦姑娘么?你竟是个姑子?!”妙玉大怒,拂袖而走。主持师傅忙使劲儿解释此女委实是个姑子,绝非什么“什锦姑娘”,保不齐是长得像。那夫人将信将疑,口里道:“哪里有这般像的。” 她带着的丫鬟极是长舌,眨眼将此事传遍全城。一个带发修行、仿佛与两广总督王大人并香港白家的白大老爷都牵扯不清姑子,长得逼似一个青楼粉头!还有人不想知道究竟么?不过三两日的功夫,闲言便传到了香港白家内宅。白家的下人谁不好奇大老爷养广州在的那个姑子?个个兴高采烈传开去,如过年一般。白令仪自然知道妙玉来历,只是他疑心那粉头可是王妃家中另一个晚辈,遂亲去广州香春楼验看。 待见到那个叫什锦的,他便一颗心落了地——此女与义忠王妃并不甚像,只怕那个商贾夫人眼神不好。偏她委实是个难得的美人,白令仪便留宿了。他平素一食一饮皆十分小心,只不曾料到这粉头将下了毒的点心自己吃一半,另一半拿嘴喂给他,旋即勾搭他办正事。次日早上白令仪身边的人推开门一瞧,他们大老爷与粉头双双死在被窝里。粉头还在枕下留了遗书,说自己与白令仪有仇,因身为弱女子,只得以此法雪恨,还望白二老爷莫要迁怒春香楼;并说那个去檀度庵的商贾夫人是她雇来的。 看完王子腾之信,龚鲲摇头道:“画蛇添足。若没有那遗书还好些,有了遗书反倒显见是死士了。”乃笑道,“自打白令仪从北疆逃到了岭南,白家一直是他在暗中掌舵,白令恩倒是个办事的。如今白令仪一死,他还有两个儿子,只怕白家得热闹一阵子了。” 贾琏道:“我看着白家上下,兄弟叔侄都极和睦的。” 龚鲲含笑道:“从前他二人都在义忠亲王帐下,一文一武,自然和睦;后来他们遭太上皇清算,自然和睦;再后来他们合力建港过做生意,自然和睦。如今,香港已不是个寻常小港了,白家的产业也了不得。再想和睦,怕是难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白令仪既死,依着贾家与白家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自然得去人吊唁。商议了会子,定下了三个人:提议兴建香港的贾琮、义忠亲王旧部之后龚鲲和早年与白家颇有往来的吴攸。贾惜春扫了他们一眼,悠悠的道:“总得去个女眷见见白家的女眷不是?我去吧。”没人不赞成。 到了晚上,贾赦听说吴攸惜春都要去,假意捋着胡须说:“总得有个长辈嘛,单去几个年轻人也不成样子。” 贾萌在旁道:“祖父,拉倒吧!谁不知道您老想去瞧热闹!” 贾琮道:“都这么久了,那什么郡主还没死心么?” 贾赦道:“她这岁数本该有人家了。既还没嫁,自然就没死心。” “白家又不是没有孙子。”贾琮耸耸肩,“挑一个不难吧。” 贾赦道:“白家若当真如翼之所言两房暗有不睦,她就不好办了。嫁给哪一房都不是。”乃问龚鲲,“我记得龚三亦说想接她去京中见见晋阳郡主的,怎么没去?不是早都平反了?” 龚鲲道:“当日白令仪寻了个借口没让她去。我三叔公因已知道他藏了心思,后来也就不提了。”乃饮了口茶道,“都是义忠亲王旧部,白家兄弟当年都正经为朝廷命官,三叔公却只是个幕僚。” 贾琮道:“他分明是情报头子嘛。” 龚鲲道:“难说谁能约束住谁。除了白家的人和我三叔公的下属,还有些其他人。他们当跟着谁?义忠亲王唯有一条血脉留下。郡主在谁手上,谁就正大光明些。”乃瞧了贾琮一眼,“你又不肯娶她。” 贾琮哼道:“我若想要香港,不用娶郡主,直接打过去。” 龚鲲道:“旁人呢?” 贾琮连连摆手:“看看四姐姐和吴攸哥哥的热闹也就罢了,这郡主咱们的人这边娶不得,不然四姐姐每回看见她都不自在,何苦来。” 贾赦也说:“不错,娶不得。俗话说,生的不如养的亲。她终究是白家养大的。” 龚鲲道:“也不尽然。郡主初到岭南那些年是养在别处的。” “哈?” 龚鲲含笑道:“刘登喜何许人也,岂能信得过白家、不详查?当年小郡主是充作奴才之女带到岭南的,那只是路上的权宜之计。天长日久的,白家哪里敢把郡主当奴才使?再说还得教她诗书礼仪不是?早年我三叔婆曾收服了个蛮部,遂送了她到那里,后来风声松了方接了回去。” 贾琮道:“一个人最重要的性格和亲缘培养都在半大的时候,她藏在蛮部时年岁太小,情分是比不上白家的。这郡主咱们还是不能娶,不过可以撺掇她干点别的。”乃挤了挤眼。等了片刻,没人问他“别的”是什么,有点失望,伸了个懒腰,“不想知道拉倒,我回屋歇着了。”又故意打了个哈欠走了。 他前脚刚走才转出门,贾赦开始瞄准龚鲲唠叨了:“翼之啊,你和大丫头怎么还没孩子?上回替你们潇.湘馆体检的大夫说了,你们两个身子极好,什么毛病都没有……”如此这般打开话匣子便关不上。 龚鲲看贾琏;贾琏爱莫能助,咳嗽一声,寻了个借口避出去。贾萌兴致勃勃在旁坐着替他祖父帮腔:“大姑父大姑父!生个小表弟陪我玩儿!”贾琮本来在门外偷听的,闻言立时跑得飞快。 次日一大早,贾赦领着几个孩子出了承天府西南门,坐上安了弹簧、装了橡胶轮胎的四*马车,车下是平平整整的水泥大马路,直奔平安港。平安港是军港,驻扎着台湾府的水军,见他们的马车过来齐刷刷行军礼。贾赦心下熨贴,领着孩子们回敬军礼。贾琮有种时空错乱感,万般思绪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到了白家,门子进去报信说荣国府贾赦来了,白令恩亲迎了出来。贾赦拱了拱手、面色悲戚:“白将军,节哀顺变。”白令恩哽咽着回礼。 白令恩与其长侄亲陪着他们来到灵前。贾赦长叹一声:“白大人啊!”顿了半日才摇头道,“你本是为相之才啊!”说着红了眼圈子。白令仪之子在旁陪着,闻言立时滚落泪来。 一时白令恩等陪着他们几个到厢房吃茶,贾赦龚鲲等人又说了些安慰之语,倒是贾琮一言不发。白令恩乃瞧着他道:“三爷怎么不言语?莫非我等有不周之处么?” 贾琮摇头道:“我爹听闻白大人驾鹤西去,十分惋惜,过会子念叨一句‘白令恩之才天下难得,可惜、可惜。’外人皆不过如此。小侄以为,‘感同身受’四个字最假。失亲之痛,旁人体会不到,节哀、是节不住的。”说得白令恩又伤心起来。他又道,“逝者已逝,生者只能慢慢接受现实。天长日久,悲哀总能淡掉些子。只是,不管过了多长久的岁月,像白令仪大人这样的人,漫说你们,我们也不会忘记的。”吴攸忍不住在桌子下头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贾赦也说:“可不?青史上也可留下一笔。” 白令恩叹道:“那是后人之事,如今我们也管不得。只是幕后真凶还查不出来。” 贾赦道:“那凶手不是写了遗书么?” 不待白家答话,龚鲲先说:“大伯,那遗书显见不真。” “嗯?” 贾琮在旁道:“未必不真。只看遗书里头可说明白了与白大人有何冤何仇。” 白令恩道:“不曾。” 贾琮鄙夷道:“连作假都不作得认真一点。若有冤仇,岂能不说明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糊弄谁呢。” 贾赦捋了捋胡须说:“这么看,那遗书是假的?” 龚鲲思忖道:“白将军可否将那遗书拿来给我们瞧瞧?” 白令恩不过一将领,并不擅长这些,立使人去书房将那粉头所留遗书取了过来。先交到龚鲲之手。贾琮等不得,在旁伸着脖子瞧,只一眼便说:“这是男人写的——谁见过女人练馆阁体的?人家又不科考,馆阁体也不如别的字体好看。” 白令恩不禁击案:“我倒是没想到这一节!” 贾琮又说:“那个花楼也是无辜的,不用花力气去查。” 贾赦问:“何以见得?” 贾琮道:“你们见了这信,纵然相信,总不可能不查吧。他既是特特的说了不与花楼相干,白家便会不由自主的将主要心力放在查花楼上。花楼本来连通三教九流,够查好一阵子的。查花楼的心力多了、查别处的心力就少了。而且最后查出来的结果,花楼九成是无辜的——对手总不可能特意提点白家去查自家吧。” 龚鲲看罢遗书思忖片刻道:“文笔老道沉稳、典故恰到好处,拟稿的是个老儒生。”乃将信递给贾赦。贾赦赦道,“我看了无用。”又给吴攸,吴攸也说自己瞧不出来,遂还给白家的人。 贾琮又问:“按理说妙玉师父不过一个姑子,在广州修行,不该有人留意才是。” 白令恩苦笑道:“委实是我们松懈了,这府里上下都知道她。” 贾琮皱眉道:“保不齐信儿是从里头传出去的。” 白令恩道:“这会子办丧事没功夫,过了头七,我便清查里头。” 他们正商议呢,外头进来一位媳妇子,使眼色道:“二老爷,奴才是二太太打发来的……” 白令恩问道:“何事?” 那媳妇子瞧了眼贾赦又瞧一眼吴攸,满面尴尬的说:“奴才有点事儿要回二老爷。” 贾赦双眼“蹭”的亮了,假意咳嗽一声:“对了,我们家四丫头在后院可还老实么?” 那媳妇子登时脸色一变,支支吾吾道:“贾四姑娘极好,我们家太太奶奶姑娘都喜欢她。” 吴攸在旁笑道:“将军放心,四姑娘该规矩的时候极规矩。” 贾琮瞥了他一眼,压着嗓子并不低声的说:“爹,显见四姐姐在人家后院惹事了,没看见这大嫂脸色么?”那媳妇子愈发讪讪的。 白令恩看贾家来的这几个皆是可靠的,乃问道:“出了何事?太太让你来做什么?” 那媳妇子垂着头说:“贾四姑娘把郡主气哭了。” 偏这会子跟着惜春的丫鬟入画也来了,贾琮忙招手把她喊来身边。那媳妇子小声回给白令恩,入画小声回给她家几位爷们。 方才在后院,贾惜春本安安生生与白令仪的夫人媳妇孙女等人说客套话。说了会子,有个白家的姑娘问起她从前游历天下之事,惜春便说了些旅行见闻。 郡主知道是吴攸护着她去了,面色阴冷。她身后一个女子道:“堂堂大家小姐,如商妇一般四处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惜春早猜出郡主身份了。见这女子当年近四十,仍是一身女儿打扮;并她周身的气度,大约是早年从义忠亲王府中带出来的姑姑。也不反驳,只定定的瞧了她一眼,叹道:“好可怜见的,这位姑娘只怕连府门口都不曾迈出去过?你是羡慕我还是妒忌我?” 郡主淡淡的说:“贾四姑娘不怕失礼?” 惜春泰然道:“我也不知道姑娘是个什么来头。今天这日子,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竟坐在白家两位太太上首,你我究竟谁更失礼些?” 白大太太忙说:“贾四姑娘误会了!这位是义忠亲王所遗之郡主。” 惜春道:“郡主又如何?我早年在庐州也见过建安公主,可没听说过她坐在长辈上首。” 白二太太说:“郡主终究是主,我等是臣。” 惜春只做不闻,道:“只是郡主所用一草一纸皆是白家的。” 方才那女子上前两步指着她喝到:“大胆!” 惜春哂笑道:“这位姑娘当我是吓大的、还是当我没见过世面?” 那女子冷笑道:“好一个京师小泼妇,果然名不虚传。四姑娘名声尽毁,也不安生些,还敢到处大放厥词,只怕是寻不着婆家的。” 惜春掩口而笑:“不劳费心,小女子已定下了夫婿,这会子就在贵府外头坐着呢。” 贾家今天来了四个男人:她伯父贾赦、她姐夫龚鲲、她弟弟贾琮,还有一个吴攸。她定下的夫婿是谁还用猜?郡主顿时红了眼框子,站起来提着裙子跑了出去,滚了一襟的泪。 贾赦听罢苦笑道:“这丫头让我惯坏了。” 白令恩心中暗暗称意。龚三亦是站在贾家那边的,至今在义忠亲王余部中极说得上话。若是贾家得罪了郡主,自家便更方便些。乃道:“倒是不怪四姑娘,她如何知道王爷待我等恩重如山?” 贾琮道:“只是我四姐姐说的也不错。郡主虽是王爷遗孤,这些年委实吃白家的住白家的。白大人出了这等事,她还坐在白大太太上首,太离谱了些。” 白令恩道:“这规矩是兄长与我定的,郡主也曾多次推辞。然她终究是主。” 贾琮两手一摊:“你看,这就是代沟。她是主,终究唯有白将军你、才刚西去的白大人并我们龚先生当她是主,最多加上你们白家几位比我们高一辈的爷们。你们得过义忠亲王恩惠、与他有主臣之谊、记得他的好。我们这一辈从记事起这位王爷就已作古。龚先生也时常说太子爷怎么怎么好、天生的龙根凤骨、必能成一代明君。可他死了啊……再‘能’成一代明君,也不会‘当真’成一代明君,龚先生不论说多少回我都没法子敬仰他。白家的少爷姑娘们只怕难免也有这般念头。白将军,此事并非你们多唠叨几遍旧事、硬生生让她坐在能当她祖母的白大太太上首、逼着白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向她行礼,晚辈就能尊她为主的。 白令恩哪里能告诉他郡主是他们号令这许多旧日同僚之根基?闻言思忖良久,道:“此事三爷并不明白,罢了。如此说来三爷仍是不肯娶她的?” “哈?”贾琮瞪大了眼,“不是早已说定了?”乃连连摆手,“这位我可惹不起。非但我惹不起,我们家这些都惹不起。白家不是也有许多子弟?” 白令恩轻叹一声,眼睛扫过吴攸。吴攸只坐着装傻。 贾赦忽然问吴攸:“你和四丫头的事什么时候定下了?怎么我竟不知道?” 吴攸眨了眨眼:“昨天快下班的时候。”乃一本正经道,“四姑娘特从我办公室过了一趟,跟我说,喂,你可愿意同我定亲么?我说,愿意。”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贾琮忽然鼓起掌来:“四姐姐威武~~” 第三百五十四章 话说贾赦贾琮爷俩点明了惜春与吴攸之事,白令恩遂低叹一声,抱拳说:“恭喜。” 贾赦笑道:“现在的孩子,都爱自己做主。” 白令恩道:“天下人都知道赦公溺爱晚辈。” 眼见他二人打了几个哈哈、预备将此事翻过去,贾琮乃站起来向白令恩作了个揖道:“白将军,小侄想求见郡主。”白令恩一愣。贾琮撇嘴道,“我最不喜欢你们大人的就是这一条。什么事都只说一半、不彻底解决。大家别装了,谁都知道郡主看上了吴攸哥哥。不是近年才看上的,是看上了许多年。这么许多年来吴攸哥哥从未给过她回应,她竟未曾放下此心,可见情根深种。我大略能猜到爹爹与白将军是个什么意思。爹爹说,吴攸已经跟我家四丫头定亲了。白将军打个哈哈,回去告诉郡主,吴攸跟贾家四姑娘已经定亲了,你死心吧。可对?” 白令恩肃然道:“事关女眷清名,三爷不可妄语。”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清名?敢问他们二人几乎没见过面、纵见过也是郡主年幼时扮作男装与吴攸哥哥在码头偶遇过两回、吴攸哥哥还不知道她是谁,就有损清名了?白将军,咱们当着真人、别说假话。世间男盗女娼者多了去了,白大人那般年岁还留宿青楼才有损清名呢。”说得白令恩面色一沉,贾赦咳嗽了两声。 贾琮只做没听见,饮了口茶道:“人心不是石头,拿锤子砸一砸就能随意雕刻。不把郡主心里这个疙瘩彻底解开,她来日嫁给旁人也难舒心度日。她若过得不好,你纵帮她找了个天下最好郡马又有何用?哪里对得起当年义忠亲王知遇之恩呢?” 白令恩闻言思忖半日道:“三爷放心,吴将军既有婚约,郡主自然会死心。儿女私情本不应当。” 贾琮扯了扯嘴角:“这是自然生理现象!到了年龄的少年少女天生就会钟情。若不会的,要么是装的,要么会憋成变态,没有什么应当不应当。你总不能说太阳不应当从东边升起来吧。”他顿了顿,拱手道,“小侄别的本事没有,天生了三寸不烂之舌,白将军当有所耳闻。古人云,不结束过去就无法迎接未来。情之一事,终究得有个了结,哪怕是单相思。白将军也年轻过。” 白令恩又想了半日,问道:“三爷不是不爱惹事么?怎么竟热心起来……” “热心个头!”贾琮打断他所言,指着龚鲲道,“要不是当年他硬逼着我答应认这个郡主当姐姐,我才懒得管!” 龚鲲苦笑道:“那会子我哪里能料到如今。” 贾琮道:“还有我家龚先生,他对义忠亲王一片忠心。我虽不稀罕什么公主郡主,难免替龚先生着想、帮他做些事。” 白令恩这才抱拳道:“是老夫多虑了。既这么着,就当作郡主是三爷的姐姐。姐弟相见,不碍礼法。” 贾琮耸肩道:“随你怎么说。我二人谈话的地方必须空旷通风,不能在什么密室、小院。本来海边是最好,想来也不大可能。你们家有水榭么?四面可以开窗的那种。” 白令恩奇道:“这是为何?” 贾琮道:“能使人心胸开阔、想事儿容易想明白。替一个人解开心结不是那么容易的。”白令恩点了点头。龚鲲与吴攸互视了一眼,都微微带笑——他分明是怕有人偷听。他又道,“要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有茶水点心。茶壶茶盏要多备一套,保不齐我那干姐姐要砸来泄愤。”白令恩应了。 次日,白令恩打发人来客栈,说是安排好了他与他义姐下午在水榭会面。贾琮吃饱了饭还吃了一个椰子,摸着肚皮去了。 到了水榭,见那郡主脊背笔直坐在椅子上,脸上跟白板似的没点表情。贾琮行了个礼,道:“小弟先给义姐道个歉,待会儿我会瞎说些大实话,不给义姐颜面。” 郡主凄然一笑:“但说无妨,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颜面。” 贾琮皱眉看了她半日,终于看得郡主有了点子表情,叹道:“本来我对义姐之心乃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甚至因为龚老头儿有那个念头且多年不曾弃——实不相瞒,他到现在只怕都还没弃了念头,故此我想离义姐有多远躲多远。直到来替白大人吊唁的前一天,我偶然知道了一件事,对义姐很失望。”郡主动了动眉头。“我的失望与义姐无干,只是心里堵得慌。”他指了指心口,又自斟了盏茶,捏在手里没喝,道,“从前的世界……就不提了。眼下的这个世界,我最钦佩的人——是我最钦佩的人,不是我最钦佩的男人或女人。这个世界,我最钦佩的人,是龚三亦先生的妻子辜氏。听闻义姐在被她收服的蛮部住过几年,可曾听过其人?” 郡主点头:“听过,是位奇女子。” 贾琮击案道:“岂止是位奇女子,她是位奇人!我朝之人,最受禁锢的就是思想。各种天罗地网般的禁锢,让人扭曲、让人无法做成自我。一个人想得大成就,靠铁杵磨成针委实是种法子;只是能吃下这么多苦改变自己的实在少。而一个国家想得大成就则不能靠这个。一个国家想得大成就,须得让每个人都能做到最好的个人成就。每一个,而不是极少数能吃苦、有耐心磨把铁杵磨成针的人。为什么不拿铁杵的材料去做铁杵、拿绣花针的材料来做绣花针?就拿我老子来说。他天生就是个武将,若一直在军营中冲杀,这会子保不齐也是一方大将了;偏生我祖母非逼着他念书——他根本念不进去!反过来,有些武将家中也有天生就适合念书的子弟,偏他老子又逼着他习武,还日日嫌弃他武功太差、丢了他老子的人!做自己最适合做的事,就是自我。” 郡主眼中终于有了动静,思忖片刻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贾琮举起茶盏一饮而尽:“辜氏,天生是铁杵,四周所有人都逼着她把自己磨成绣花针,她偏不!铁杵不好么?铁杵虽不能穿针引线,但能将巨石砸一个坑!你拿绣花针去砸石头试试?准保磕一下就断。你看龚鲲,因自小是辜氏教养的,就比寻常人灵光、开阔许多。而义姐你也在辜氏的蛮部养过数年,竟全然没得她的气度!小弟真的很失望。你知道你为何会瞧上吴攸哥哥?吴攸哥哥又为何会瞧上四姐姐?” 郡主才听他说“失望”,露出半个苦笑;又听见两个“为何”,不禁浑身一动。 贾琮道:“真实,从来都是我们人类最动人的表情。吴攸哥哥在做他自己最擅长的事,心里有底,故此他的神采会特别真实、特别吸引人。而义姐从不曾见过那般神采,故此你会瞧上他。同理,吴攸哥哥瞧上四姐姐也是一样的。这年头的女子几乎全都被禁锢于后院,难得有神采飞扬的动人神态。我四姐姐做过什么义姐也是听说过的。吴攸哥哥认得这样的四姐姐,哪里还能看得上旁人?”他又斟了盏茶,“义姐,你甘心么?” 郡主怔了怔:“不甘心又如何?难道你请你姐姐将夫婿让给我不成?” 贾琮摇头道:“吴攸哥哥是人,又不是东西,哪里能让!你以为是小李飞刀让媳妇么?小弟的意思是,义姐你甘心做一根绣花针么?” 郡主吸了口气。 “铁杵与绣花针不同,铁杵刚强、自然。辜氏不肯做绣花针,做了根亮堂堂的铁杵;四姐姐不肯做绣花针,做了根亮堂堂的铁杵。辜氏若没嫁给龚先生也一样能活的精彩肆意,四姐姐若没遇上吴攸哥哥一样能周游列国。义姐你呢?灰头土脸回到白家、从此老老实实跟白将军指定的夫婿成亲、相夫教子?你比旁人运气好些,身在你祖父最忠心的下属家中,可以比旁的女子自由些,是有机会成为铁杵的。既然如此,你还肯做绣花针么?”他又一口饮尽了盏中茶,“纵然肯,成亲后,你能忍得住不把你的丈夫同吴攸哥哥比么?我才说过,他最可爱之处就是真实,寻常男子是没有的。他们是父亲、儿子、孙子、弟子,偏偏不是自己。你会不会因此瞧不上你丈夫?你丈夫会不会心有所悟、干脆红杏出墙?” 郡主喝到:“闭嘴!” “义姐,你好生想想。”贾琮语重心长道,“其实你只见过吴攸哥哥两三回,还都在年幼时,故此你二人全无感情纠葛。你爱上的不是吴攸,是一个神采飞扬、有自我、很真实的男人。如果你成为了一根铁杵,自然有和吴攸一样出色的男子爱上你。想想你曾经住过的蛮部,想想辜氏的传说。成为一个她那样的女人,生命多精彩!纵然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枉来人间走过一回。岂不比躲在屋中绣花更痛快?” 郡主这两日整个人都是崩乱的,果然被他哄迷瞪了,沉浸在这碗从后世泊来的心灵鸡汤中半日出不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喃喃道:“我哪里比得上辜首领。” 贾琮微微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如何试。” 贾琮想了想:“本来你自己出去走走逛逛是最好的,想来白将军也不敢让你乱走。不如借心中无绪之机,寻一个安静、旷阔、少有规矩约束的庄子住上一段日子,只说静静心。最好是离香港、广州的喧哗远一点。白家这么有钱,大庄子总是有的。借机会想一想,你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义姐总不会是个一无所长之人,何必埋没在后院?我四姐姐的话虽不好听、却实在,义姐委实一草一纸都用的是白家的。再有,昨日我还对白将军说了番话。”乃重复了一回“代沟”之说。“你祖父再如何英明神武,终究只能影响到长辈;未来是年轻人的。白家年轻人眼中未必有你祖父,更未必有你这个郡主。白将军将你捧得高高的,其实对你一点也不好。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得摔下来,摔得重重的。” 乃又喝了会子茶,趁郡主还在苦思中加了些话:“来日义姐嫁人,我劝你别嫁白家嫡系子弟,旁系或是亲眷家中也有好男人。你钟情吴攸哥哥这么多年,白家的少爷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多半忍不得这个。义姐祖父倘若还是太子,嫁给谁都没问题,郡马再如何不痛快也只能忍你。偏如今你家中已没有男丁了。说句不好听的,白令恩将军岁数也不小了,还能活多久?义姐如今在白家的地位是靠他与白令仪大人硬生生撑起来的,全无根基。若没了他二人,你丈夫娶十个八个姨娘进门、甚至寻借口休了你都没问题。” 郡主倒吸一口凉气,抬头看着贾琮,显见从没想过此事。 贾琮扯了扯嘴角:“不是吧!你当真不知道?我说义姐,你白活了这十七年、还在做梦啊!到时候可别指望我替你撑腰,我最多在你被休弃出门的时候寻个地方安置你、每月让人送几个银子去不短衣食。”他倒是直接将此事说成了真的。 郡主懵了,脸色白得跟丧尸一般。贾琮遂不再多言,自个儿喝茶吃点心。待满桌的点心都吃尽了,贾琮掏出帕子来擦擦嘴,拍了拍手:“喂!郡主义姐!想明白没?” 郡主如梦惊醒,带着哭腔道:“我竟是个无根基之人么?” 贾琮抽了抽嘴角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总比你已经嫁给白家长孙才明白过来要好些。”他猛然一拍桌子,“对了!你在京师还有个姑母,晋阳郡主!她是个尼庵的主持,收留你总没问题。还有广州檀度庵有位叫妙玉的姑子,你祖母是她姨妈,我也不知道你该叫她什么,横竖是你长辈。这位师傅虽性子清冷,倒是个干净的人。还有。”他正色道,“我的师傅龚三亦老先生,对令祖父忠心得令我想吐血,而且这老头身体特别好、特别能活。他比那两位姑子有本事得多,你遇上事儿也可以去京城投靠太平镖局。” 他说得太快、不待郡主明白前头的便已说了后头的,郡主老半日才明白齐全了,又坐着发愣。贾琮又没事做了,托着脑袋打瞌睡。待他睡醒了揉揉眼睛,郡主眼神已变了许多,不由得暗自佩服自己愈发能胡扯了。 郡主见他醒了,站起来深施一礼:“多谢兄弟。” 贾琮笑眯眯还礼:“好说、好说。” 回到客栈,贾赦等人问他如何了。贾琮比了个“v”道:“我是谁?我这干姐姐九成要去蛮部静养了。” 龚鲲不禁笑起来:“她若去了蛮部,我三叔公做事就方便许多。你是怎么哄她的?” 贾琮道:“捅破了她的真实地位而已。我嘴上说让她找个白家的大庄子静养;她既已知道白家不过是虚捧着她罢了,自然不大愿意去白家的庄子。人受了伤都想找个安心的地方养着。她年幼时在京城的记忆不大清楚,来岭南后只呆过两个地方:蛮部和白家。既然白家不想呆,只剩下蛮部能让她安心了。” 龚鲲连连点头:“她若去了蛮部,三叔公对付白家就好办多了。对了,你猜猜陈王的那个小姨子腊香珠如何了?” 贾琮口里叼着点心含糊道:“不知道。如何了?” 龚鲲微笑道:“她这会子正在静养。因为她小产了。” “哈?”贾琮怔了怔,三两下咽下点心去,“她不是不会生孩子么。” 龚鲲哂笑道:“可以假装。这女子实在是个奇才,她若进了宫可了不得!如今丁滁和白家两房的长孙都以为她小产掉的孩子是自己的。” “…………”贾琮只觉头顶一群乌鸦飞过,半晌才说,“我的天!当年若是林姐姐嫁给了陈王、这个腊香珠少不得也会进陈王后宫,林姐姐根本没有活路啊!”又摸了摸后脑勺,“翼之啊,留住这位腊姑娘性命简直是你最伟大的决策之一,少说抵十个细作……” 龚鲲得意道:“十个?二十个都比不得她。咱们且等着。白令仪一死,白家就没了主心骨。总有一日她能把白家拆了,咱们坐收香港就好。” 第三百五十六章 话说晋王派去漳州的细作李崎之毒死了自己,有下属飞鸽传书回晋国报丧,晋王大惊!才欲派人详查,偏这里头还牵扯了台湾府的贾维斯。晋王过于谨慎的老毛病又犯了,思忖再三,想起韩奇与贾琮熟识多年,遂给京中锦乡伯府去了密令,遣他们府里的大爷往福建查明此事。韩奇也大惊,不敢耽搁,寻了个借口出京,走八百里加急道赶往福建。 到了漳州,寻到原先跟着李崎之的下属,那人告诉他:“我们因想着,李三爷来漳州本是为着那个何老墩,干脆先将那人抓来再说,遂派了个人过去。谁知何老墩竟已不在龙岩了。” 韩奇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那下属苦笑道:“韩大爷,咱们还不定让哪家王爷兜了个黄雀在后。前些日子,有个太监并一个男人在龙岩找何老墩,偏生遇上了两个长舌妇,将此事传得尽人皆知,惊吓了何老墩。”乃将龙岩街面上传的闲话细述了一回。“他便告诉他家里说往台湾府谋生去。” 韩奇怔了怔:“如此说来,他已去台湾了?” “没有。”那下属摆手道,“他倒有几分狡猾。走时对他父母姐姐说去台湾,四邻八里都以为他去了台湾。我们的人因想着他总要写信回家的,遂在他们家左近候着,也好得了地址去寻他。前几日果然何老墩有信回家,便趁夜取了那信出来。合着他是往吴国去了,没留地址,让家中不必写信给他。还叮嘱他家里若有外人问起,莫要说实话,只说他在台湾府当画匠。” 韩奇道:“这是起了防备之心。他去吴国做什么?吴王贪婪成性,并非明主。” 下属哂笑道:“一个匠人罢了,哪有择主之念。吴国富庶,谋生容易些。” 韩奇愈发拧紧了眉:“吴国不止富庶,人口也多。找个人不容易。信是托何人传来的?” 下属叹道:“贾氏马行。”韩奇便知道查不出根源了。贾氏马行素来替客户保密的。下属又道,“只是不知道那太监与男子是谁派来的,怎么知道咱们的计划。恐怕里头有内奸。” 韩奇冷笑道:“恐怕?必然有内奸。”又细问了这些日子李崎之与贾维斯所为。那下属遂从头细说一遍。韩奇惊得不敢信:“林海之女为军师,连胜了郑潮儿三次?她出了何计?” 那下属道:“详情尚不曾探到,听闻山水火风都用上了。若非这位林军师根本不想打仗,郑大人头一遭便死了。” 韩奇不禁庆幸:“亏的她当日没嫁给二皇子,不然各家王爷都没的命在。” 那下属笑道:“二皇子不就是陈王么?让东瀛巫人下咒昏迷了数月,回来后竟再不敢出兵,不过守家之犬罢了。那林军师就是个活的女诸葛!深谋远虑、料事如神,台湾府满营将士尽皆拜服,瞧得上陈王才怪!” 韩奇击掌道:“早年在京中琮儿说过无数次,女子当中自有奇才;漫说不输须眉,只怕还强些。那会子只觉得他因敬慕他家几个姐姐、言过其实了。如今看来,他打小认得这位林小姐,怕是有感而发的。”乃问道,“她可有人家了没有?” 那下属道:“不知。贾维斯营中军规厉害的紧,我们寻了数十个人套话,半个有用的消息都套不出来。” 韩奇思忖了会子道:“无碍。既来了福建,回头我去一趟承天府见见琮哥儿。” 下属乃道:“谭家置办了口寻常的棺木将李三爷下葬了,可要设法挖出来运回去?” 韩奇想了想道:“也好,终究是李家要紧的人。”乃叹道,“人算不如天算。” “那谭家?” 韩奇道:“谭家不必咱们管,让李家自己处置。”又问那个贾维斯与林军师撬走的刑房吏。 下属道:“伤势已养好,这几日正在宴请亲朋、收拾行李,预备阖家搬去承天府。” 韩奇道:“既是他二人看重的,我且去会一会。” 遂略休整一日,次日青衣小帽去拜访董明。到了董家,只说自己是路过客商韩大,闻其大名、想见见贾维斯将军看重的奇才。 董明这些日子已见过数不清的看热闹闲人了,依着他从前的性子必然闭门谢客。可巧前阵子贾琮给他来了封信,信上写了一对聪慧过人的西洋兄弟,爱以查看路人之衣帽形容来猜测其家世性情为乐。董明觉得有趣,并养伤无聊,遂也见些人、剖判取乐。 今天听前头的兵士说,来求见的这位三十五六,气度不俗,乃命请进来。二人寒暄几句,董明之妻亲捧了茶送入。韩奇施礼谢过后饮茶,眉头略动了动,含笑赞道:“好茶。”董明微微一笑。这茶是贾维斯使人送来的明前龙井,自然是好茶。只是他妻子并不擅泡茶。这么刁的嘴,寻常人家是养不出的。乃陪着他闲扯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韩奇什么都没探出来,倒是董明连他家中有二子一女都猜出来了。 末了韩奇方扯到他受的伤上头,假意挤了挤眼道:“听说董先生这伤乃因一桩风流事。” 董明苦笑道:“无妄之灾。”摆手不让他提。 韩奇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当真是荣国府三贾之首的那位,救了这漳州谭家满门男丁么?” 董明道:“倒也算得,有些误打误撞。”乃叹道,“我竟从未见过如此胆大之人,敢行如此莽撞贪婪之谋财害命。”又摇了摇头,“人心不足蛇吞象。”韩奇再细问,他说的与街头传闻相差无几。又说了几句闲话,韩奇便告辞了。 董明命亲兵送韩奇出去,自己思忖道:寻常人多半早早问起他这伤;此人最后才问,显见是欲盖弥彰了。前头那些都是遮掩,这个韩大来的目的便是探听李崎之之事,想必与李崎之是一伙的。遂提笔写了封信,放了只鸽子飞去承天府。 贾琮接信一琢磨,姓韩行大、高门子弟、晋王的人。并年岁、模样、性情、儿女等加在一块,不是韩奇是谁?韩奇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既到了福建,不可能不来见自己。有些事儿想悄然闷着是闷不住了。幸而晋王此人还好对付,给足够的利益诱惑就行。乃给董明回了封信,请他假意钦佩韩大之学识气魄,勾搭他一同来承天府走走。董明依言行事。 韩奇还以为董明欲向贾琏举荐自己,心中暗笑,也假意“恭敬不如从命”,当真跟着董明一道上路。 前头还罢了。直至在泉州上了承天府来接董先生的船,韩奇顿时惊呆了:贾琏竟有如此好船!下了船便是平安港,又从平安港坐上橡胶轮胎的四轮马车、走水泥大马路。进了承天府城门,又是满大街的新鲜物件,这些初来乍到的目不暇接。马车终停在台湾知府衙门门口,不多时,贾琏领着贾琮贾维斯接了出来,见了韩奇哈哈大笑。贾维斯忙介绍董明给他二人认识。 贾琮乃上前向董明作了个揖:“董先生,晚生贾琮。这位大哥——”他一指韩奇,“就是董先生信中所言的韩大先生?” 董明拱手道:“正是。” 贾琮笑道:“董先生当真有眼光,此人果有大才。” 董明苦笑道:“显见不是好撬的大才。”贾琏贾琮哥俩又笑。 贾琮乃向贾维斯道:“大师兄和琏二哥哥先陪着董先生;我好久不见韩大哥了,先陪着他聊会子。”贾维斯点点头。贾维斯贾琏陪着董明入知府后衙,陈红袖安排了人替董明家安置院舍,贾琮遂拉着韩奇跑回他自己的小书房去了。 到了屋中坐下,贾琮看着韩奇直笑:“韩先生是你!哈哈哈……” 韩奇倒是笑不出来,瞧了他半日,轻叹一声:“你们台湾府……果真了不得。” 贾琮得意道:“有趣吧!还有好些新奇的玩意呢,明儿我领你去大街上转转。” 韩奇声音异样道:“琮儿,你可择定了要跟随哪家王爷么?” “没有。”贾琮道,“若择了主我还躲在这里做什么?承天府这些都东西都可以搬到内陆去。就是这几年择不出来嘛。”韩奇眼神一跳。贾琮乃掰手指头道,“贤王哥哥那一辈里头,唯有三个是有用的。楚王——别瞧不上他,这货比晋王会装,可惜让刺客杀了;蜀王——当今之世武力比什么都管用;贤王……额,燕王,各方面都很好,我差点就想跟着他。若是我和琏二哥哥一样大,这会子指定已经是他幕僚了。”他憾然道,“我年岁太小,保不齐无缘。” 韩奇问道:“你年岁小,与择不择燕王何干?”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我若有琏二哥哥那个岁数,不止会当燕王幕僚,而且会当他儿子的先生。”韩奇抽了口气。他接着说,“偏我年岁太小,燕王之子轮不到我教导。他那两个大些的儿子,一个天资平平、不及他老子的十之一二,另一个死了。两个小的这会子还看不出好不好来。我若投了燕王,早晚是辅佐他儿子的。他的儿子里头暂且还没有哪个我瞧得上的。” 韩奇松了口气,过了会子又问:“晋王呢?” 贾琮随口道:“天生做不了天子。” 韩奇张嘴想驳,忽见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又驳不出口。乃想了想,道:“晋王谨慎周密,于夺嫡而言是极有利的。天下若没成如今这模样,他保不齐能最后出手、得了大宝去。” 贾琮道:“韩大哥说的没错。偏眼下不是夺嫡,是乱世。周密还罢了;过于谨慎便如同三国之东吴——等死。”乃抬头看了看他,“韩大哥不会是想投他吧?还不如投燕王呢。你们家不是在京城么?正好不用搬家。” 韩奇闻言皱了会子眉,忽然想起荣国府还有一票主子在京城呢。如此看来贾琮委实暂且没有自立之意。乃道:“依你之见,晋王难以成事?” 贾琮道:“我不是早几年就说了么?现在是大抢劫时代,手快有、手慢无。你瞧瞧,东瀛、高丽、缅甸、南洋几个小国,都是最好抢的,都有人出手了。晋王连点子动作都没有。” 韩奇道:“保不齐他在预备着呢?” 贾琮道:“这就是过于谨慎的坏处,恨不能方方面面都预备齐全了再动手。等他预备齐全,大饼早让别人吃完了,或是只留下最难对付的;而他早先预备的那些又对付不了最难对付的。旁人往前赶路,他若不动,自然就落后了。谁还等他?这年头最要紧的就是钱,晋国商贸平平,他上哪儿弄钱去?” 韩奇道:“据我所知,晋王在预备做一种极赚钱的生意。” 贾琮瞧了他一眼:“赚钱来的容易还是抢钱来的容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赚钱……人家都抢去了!就连最通商贸之务的吴王,要紧心思一直在做生意上,仍旧不放过抢钱的机会,这不又把卫若蘅派出去了?赚钱不花成本的么?赚钱的成本和抢钱的成本哪个高?” 韩奇默然。他家老子是个极稳重之人,挑了许多年方挑中了晋王,认定此人有人主之志、又能忍会谋。忽听贾琮这番话,亦觉有理,不由得沉思。 贾琮道:“还是那两句话。世易时移、今时不同往日。俗话说,性格决定命运,气度决定格局。晋王的性情,若用于夺嫡委实保不齐黄雀在后;但如今是乱世,他注定得不了天下。”遂瞧了韩奇几眼,“韩大哥莫非已经投了他?这会子改换门庭还来得及,燕王蜀王都不错。” 韩奇苦笑。他们家跟着晋王多少年了,岂能说换就换的?只得说:“虽尚未投他,家父却看好他。” 贾琮撇嘴道:“别装了。你在苦笑,显见就是已经投了,而且只怕还有把柄在人家手上,或是已经白送了他不少钱财。”韩奇才要说话,贾琮抢道,“不过得看你们家想要什么。若指望他一统天下就不必了;想得些好处么,可以撺掇他快些出兵抢劫别国国库去。如今俄罗斯国新换了国主,大约是彼国最昏的一位昏君了,跟他商议假道伐虢可也。” 韩奇眼神一动:“琮儿,你可有策?” 贾琮道:“什么策不策的,就是借俄罗斯国境路过、打劫西洋去。他们先前那位女帝是个人物,让辽王派人刺杀了,为的就是送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国主彼得三世上位。他既开好了路,大家都可以走嘛。他又收不了买路钱!” 韩奇“腾”的站了起来:“俄国女帝是辽王派人杀的?” 贾琮道:“我猜是他。”乃瞧了韩奇一眼,“此事你可别告诉晋王。” 韩奇心中恰在盘算如何告诉晋王、如何给俄罗斯国主去信让他深信不疑起兵攻辽,闻言并不曾放在心上,随口道:“为何?” “晋王擅捅自己人刀子,就是‘我虽得不了好处也不许你得’那种。”贾琮道,“他保不齐会跑去告诉彼得三世此事,好让俄罗斯不许辽王借道、或是与辽国开战。于晋王而言,他没有证据,人家纵然一时信他,也可能被辽国反戈一击;于大局而言——昏君能抵千万大军。咱们要对付的是西洋,咱们的目的是让我朝子民移居占领那几处足足抵五六倍我朝国土之地、好留给后世子孙。”不知从何时起,贾琮的脸上已一片肃穆清冷。他森森的道,“谁挑起内战、或是谁引得外国来攻打我朝、损我人口、扰乱贫道大计,可莫怪贫道狠心。贫道虽法力不济,弄死一两个凡人还做得到。” 韩奇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以为贾琮能通灵、看透自己心中所思,赶忙强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贾琮便知道他当真有那念头,暗自苦笑:难怪他跟了晋王。这些人,不吓唬一下是不会消停的。乃轻叹一声,双目盯着韩奇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么好的土地,与其让外洋人占了去、多年后他们的子孙来打我们的子孙,为何不好生留给同胞?好歹都是黑头发黑眼睛,好歹都说一国话写一国字,好歹不会因为儿孙不肯舍弃儒释道三教就把他们全都屠戮殆尽。” 韩奇懵了!足足半盏茶功夫,他颤声说:“琮儿,你说什么?” 贾琮站起来漠然道:“你以为我来你们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时代是做什么的?”乃负手走了出去。韩奇惊愕得许久回不过神来。 第三百五十五章 贾琮给郡主灌完心灵鸡汤后,贾赦向白令恩告辞、领着孩子们回岛了。横竖郡主少说要替白令仪守完七七才能提去别处散心之事,疑不到他们头上来。 没过几日,吕三姑也回来了。她暗中跟着何老墩直至他在承天府找了个客栈住下,遂通知了贾元春,自己撂开手不管。 贾琮先白白的等了三日、让他们两口子好生歇歇,而后才去找他五叔五婶。他笑嘻嘻张嘴头一句话就是:“五婶子没别的事了对吧,如今我打算新建一个商务部,还没人管呢。” 吕三姑猝不及防,怔了片刻,随口道:“我才歇息几日?”扭头看了看贾敘。 贾敘道:“娘子自己做主。”吕三姑便问他商务部是做什么的。 贾琮道:“简单点说就是制定和商业相关的规矩并监督执行,包括商税。比如,咱们现在要兴工业,想鼓励百姓多办工厂,就减税。咱们还鼓励创新,哪个工厂改善了工艺流程,也可以减税。有些行业咱们想遏制就加税。比如粮食不足的时候,酿酒作坊加税。有点户部尚书的意思。” 吕三姑吸了口气,不禁又扭头看贾敘。贾敘含笑道:“我也没当过户部尚书,林海当过。” 吕三姑问道:“怎么不让林大人做?” 贾琮道:“姑父大人太正直了。太平盛世需要正直的户部尚书,眼下不是太平盛世。并且他还管着报纸。扫盲班一期一期的,识字的人越来越多,我需要一个正直长者把握舆论大方向。寻常百姓越正直善良、台湾府才会越安定团结。” 吕三姑又问:“这些事如今是谁在管?” 贾琮道:“一小部分是琏二哥哥在管,另一小部分林姐姐管,大部分还没人做过。” 吕三姑思忖了会子道:“只是我全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贾琮摊手道:“我也不知道,大伙儿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五婶子是聪明人,又当过大掌柜。重要的是可靠啊!这个部门太有油水了,寻常人受不得诱惑。倒不是在乎让他贪墨的那几个钱——他既有贪墨,必会跟商家做交易,那些交易必有损大局。五婶子当年管着偌大的事业过的却是那般清贫日子,你比旁人可靠些。再说,五叔有的是钱,钱对你也没有诱惑力。”说的他两口子都微微一笑。 吕三姑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比旁人合适些。” “可不么!”贾琮拍马屁道,“五婶子这样的人才何其难得!白放着岂不可惜?”一壁殷勤替他五婶子倒茶。 吕三姑含笑接了茶,忽有种异样感觉上心头,低头怔怔的看了手中的茶半日。 贾琮眨了眨眼:“茶不好么?” 吕三姑轻轻摇头,端起来饮了一口:“这茶极好。”眼眶子暗暗发热。 贾琮扭头去看贾敘,贾敘也不明所以,只得摇头。贾琮摸了摸后脑勺:“那……这事儿算定下了?” 吕三姑道:“做砸了可别怨我。” 贾琮得意道:“不会。”指着自己的鼻尖儿,“你侄儿我从不曾看错过人。”乃又替贾敘倒茶,“还有件事须得烦劳五叔和宝二嫂子。”贾敘瞧了他一眼。贾琮道:“民心。” 贾敘道:“这会子你想要民心还早了点。” 贾琮道:“自然不是大张旗鼓的要民心。”因伸出两根手指头,“侠义和慈善,都是收拢民心的利器。” 贾敘皱了皱眉:“你想让神盾局行侠仗义?不成,神盾局身在世外,不正不邪才是最好的。” 贾琮道:“打神盾局的招牌行侠仗义,到各处杀些民怨极大的,比如才死不久的漳州知府谭默。这些人仇家本来多。然而寻常百姓才不管你们是不是买.凶杀人,谁杀了他们的仇人,他们就感激谁。须做的巧妙些。” 贾敘仍旧摇头:“不行。可以依然用神盾局的人,却换个名头。” 贾琮想了想:“有了!复仇者联盟如何?早年我们打着这个旗号揍过贾蓉。” 吕三姑挑眉道:“什么?是你们?” 贾琮满面无辜:“是啊,怎么了?” 吕三姑道:“当年我查过。这么说镇国府的四爷牛继姚是你们杀的?” “嗯。”贾琮道,“人家雇佣我们报杀亲之仇,赚了好大一笔银子。那等小事难道不是五城兵马司管?五婶子也知道啊。” 吕三姑道:“京城中平白冒出来一伙绿林人,连镇国府的爷们都敢杀,岂能置之不理?偏后来便没听过这个复仇者联盟犯案。” 贾琮道:“赵承不知怎的疑心到了我们头上,遂不敢再轻举妄动。再说那时候我们刚请到几位西洋先生,大伙儿都忙着学数理化去了,没空张罗那事。”乃扭头看贾敘,眼睛亮晶晶一脸求表扬的样子,“五叔知道么?” 贾敘道:“听说过。死了个纨绔,并没放在心上。”贾琮抿了抿嘴。贾敘思忖道,“若只是杀些贪官污吏、市井恶霸,用这个名头倒是不错。”又问,“你才说的慈善是什么?” 贾琮道:“如今老太太老年痴呆熬日子,二太太中风在床熬日子,宝二嫂子头上已经没有什么压着的大山了。既然宝二哥哥有了文名,她便是名人的老婆,这身份再适合做慈善不过。就是领着一帮太太奶奶给穷人送衣食。这等事虽京中各家都常做,因各做各的,显不出来。若是宝二嫂子领了头,这名声,首先是荣国府的。” 贾敘点头道:“倒是算得周到。” “贾家的女人都有本事,包括嫁进来的。”贾琮道,“我信得过宝二嫂子的天赋。”能被曹雪芹排在十二钗里头的天资差不了。乃忽然问道,“怎么这几年没听说哪儿有大的旱涝之灾?” “怎么没有?每年都有。”贾敘道,“只不过这几年天下分给了诸王,这些又都是有野心的,舍得钱粮、赈灾及时罢了。”他淡然道,“谁不想要民心呢?” “…………”贾琮无语了片刻,“居然还有这个好处!” 贾敘道:“眼下他们新近得了地盘,自然珍惜百姓。他们下一代还罢了,再下一代就不好说了。” 贾琮耸肩道:“我可没打算让天下割据那么久。”贾敘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 吕三姑忽然喊:“琮儿。” “啊?” 她一指茶盏子:“给我添茶。” “哦。”贾琮莫名不已,老老实实添茶。吕三姑端坐着接过茶来抿了一口。贾琮瞧一眼她又瞧一眼他叔叔,吕三姑只不说话。 贾敘也觉得有些古怪,忙几句话打发贾琮走;贾琮赶紧走了。侄儿才出门,贾敘回头问他媳妇:“可是有心事么?” 吕三姑摇了摇头,拿帕子拭泪道:“琮儿打小聪明。我虽知道他敬我,终究他是荣国府的小爷、贤王看重的人才,不曾拿他当孩子,只做是个朋友。” “嗯。”贾敘道,“这小崽子小时候机灵得不像孩子。” 吕三姑含泪笑道:“方才忽然察觉,他竟已是我的晚辈了。我倒是能喊他倒茶来吃,光明正大的。” 贾敘握了她的手道:“你是他婶娘,使唤他做这么点子事儿算什么?再说,你不是还要帮他做要紧事?” 吕三姑尤未听见似的,叹道:“当真是有了个家了。” 贾敘立时指着鼻子道:“我呢?” “你是伴儿。” 贾敘一言不发上前将他媳妇儿拦腰抱起来。吕三姑喊道:“你做什么!” “加把劲儿养出儿子来,省得五太太吃了侄儿一盏茶都想东想西的。” 吕三姑忙挣扎起来:“喂!青天白日的你别胡闹。”贾敘搭理她么?一径走回里屋了。 另一头却说何老墩。他已改回了原名何二柱,在客栈住了几日,四处走走看看,觉得这承天府极为新奇有趣。见每天大街上都有背着西洋火.枪的武警在巡逻,他又做了一辈子这个,时常暗暗瞧那火.枪。好在新来承天府者几乎个个都羡慕火.枪,也没引得武警起疑。 头一回坐公交马车他便听说了星舰学院。有个大爷昂首大声说:“我家二丫头前几日刚定亲了!姑爷是星舰学院的!”惹得一马车的人都羡慕不已,恭喜声此起彼伏。 后来那个大爷下车了,有个大娘说:“这老头已经在马车上炫耀好些回了!他姑爷不过是个寻常的铁匠,运气好、让星舰学院选去当了模具匠罢了!又不是研究员!亏了他每日不住在公交马车上吹。” 另一个大娘道:“星舰学院的模具匠本是最好的铁匠,也难怪人家老丈人显摆。”马车上的旁人纷纷赞成后头这位大娘的,竟没一个帮前头那个说话。前头那位颇没面子,到了下一站便下车了。 何二柱回到客栈便寻店小二打听星舰学院,那小二说了半日,末了羡慕道:“星舰学院的人穿着制服走在大街上都有姑娘丢花儿。” 过了几日,何二柱向客栈掌柜的打探上哪儿好找事做;掌柜的忙给了他一张简笔地图,指着一个五星的图案道:“此处便是承天府最大的职业介绍所。”何二柱最擅长看图,也认得许多字,略一瞧便明白了。乃谢了掌柜的回屋换衣裳。 他再出来的时候,老板笑嘻嘻道:“何师傅,来日出息大了可别忘了我!” 何二柱苦笑道:“掌柜的见笑了。若有大出息,何须来这儿找活计。” 掌柜的道:“单凭何师傅一眼就能看明白这地图我就知道您老不简单。平素也不知跟旁人解释了多少回如何走呢。” 何二柱微微一笑,拱手道:“谢掌柜的吉言。”乃揣着地图走了。 搭上承天府三路公交马车赶到第一职业介绍所,见门口立着画了地图的大牌子,里头极大,还有各色箭头指路,告诉众人哪种活计去哪儿找。何二柱只觉新奇方便,没走半个弯路直寻到了画匠那一块。他遂寻里头的接待员粗略打探了会子行情。原来承天府的画匠也分许多种,中有一种叫做“制图匠”,何二柱颇为合适,许多工厂都要这样的。这几日竟有星舰学院机械研究所在招制图匠!他赶忙跑去报名面试。 排了足有一个时辰的队才轮到他,本以为要问许多话,谁知人家直接让他画张图!何二柱二话没说刷刷刷把图画好了。那面试官看了图眼睛都亮了!连名字都没问,当场录取!何二柱本还想装得寻常些;四周几十号人都极羡慕的瞧着他,他实在装不出来。 星舰学院是有宿舍的,何二柱回客栈去退房。掌柜的欢喜得命人当即去买挂鞭炮来放,逢人就说:“我们店的客人进了星舰学院啦~~”何二柱听了,腰杆子比往日直了些。 在星舰学院上了不足一个星期的班,逢见周末,何二柱便去承天一百逛逛。果然如那个小二哥所说,穿着这身制服,大街上是个人都敬重他,个个都称他做“先生”。他在工部干了大半辈子,终究不过是匠人,哪里得过这么多人敬重?脸都笑僵了。 因他年岁不小,有好几位大妈笑盈盈问“先生可有儿女没有”。何二柱起先还只摇头,后来便叹道:“一个穷匠人,哪里娶得起媳妇。” 大妈一呆,马上又问:“先生可要个老伴儿么?”何二柱愣了。 趁他愣神的功夫,有人低声喊:“这位先生竟还没有婆娘!星舰学院的先生没有婆娘!” 何二柱登时感觉四周有许多人的眼光都发绿,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吓得什么都没买,撒丫子跑了。回到宿舍,抱着柜子自己笑了小半个时辰。 过了些日子,他上司见他为人老实、功底扎实,便升了他做制图匠组长,并把薪水翻了一倍。何二柱欢喜不已,给姐姐写了封信送回龙岩去。没过多久上头便让他参与个了与火器研究所一起做的项目。人但凡有实才,遇上这等机会便藏不住了。火器那边的项目组长如发现了沙中黄金一般要抢他,还与机械那边的项目组长一起吵到了元春跟前,最后元春做主将他调入火器研究所。何二柱便愈发惹眼了,从一颗金砂变成了一块金锭子!短短三个月功夫,制图匠升做了研究员。那抢他来的项目组长得意洋洋,逢人就显摆自己有眼光,年终的时候元春还给他颁了伯乐奖!贾琮笑眯眯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此为后话。 第三百五十七章 话说前漳州刑房吏董明到了承天府,贾琏贾维斯同他在后衙大致说了些台湾府之事后,贾维斯便领着他去潇.湘馆见林黛玉、龚鲲等人。因贾维斯不管此事,交了人转身欲走。董明乃向他作了个揖道:“贾将军,小吏已来了,可否给小吏一句实话:究竟为何要杀谭大人。” 贾维斯瞧了眼林黛玉,黛玉微微一笑。他乃道:“谭默此人不该杀么?” 董明怔了怔道:“是为了抱打不平么?” 林黛玉道:“因为知道了,故不愿意袖手旁观。便是这个缘故。不止是谭默,其余草菅人命的贪官恶霸我们闲暇时分也打算治一治。” 董明思忖片刻道:“单凭几个武艺出众的将军,偶然得空杀几个贪官恶霸出气,于民生并无益处,不过是过些日子另换几个贪官恶霸罢了。” 林黛玉道:“既借了绿林和鬼神之名,总能约束些胆小的。” 董明淡然一笑:“林军师终究年轻。敢做那些事的,又何惧阴司报应?” 贾维斯从门口走了回来,道:“纵是只能吓住一个使之少做一件恶事,也算值得。” 董明摇了摇头,叹道:“你们不知道。我年轻时何尝没想过这个?” 贾维斯道:“多年前琮儿曾说过一个西洋评话,其中有人将众人之恶比作海、个人之善比作滴水,滴水入海不见。其子道,若无许多滴水,何来的海?” 董明见几个年轻人泰然自若、成竹在胸,难免有几分慨然,叹道:“罢了,只盼着你们当真能积水成海。” 林黛玉含笑道:“董先生不也是一滴么?故此我们特将你撬了过来。董先生明儿去承天府大街上转转,改天再去星舰学院和军营走走。我们纵不是海,少说也是泉了。” 董明想起来时一路所见,倒是当真起了几分信心。 另一头,贾琮吓唬了韩奇,次日仍扮作没事人似的回去,邀他上街逛逛。韩奇遂同他袖手出门,一路上见了新奇之物无数,啧啧作叹。 不多时便遇见巡逻的武警,韩奇问道:“琮儿,你们台湾府连捕快都带火.枪,并有林小姐那般诸葛转世的军师,怎么不趁势夺了福建?” 贾琮摇头道:“不要!台湾多大福建多大?台湾多少人福建多少人?台湾是个岛,福建连着吴国和江西。江西虽明面上归小天子管,实在乱得一塌糊涂,四处是山匪。我们若占了福建,根本不可能给捕快配火.枪——没那么多钱。” 韩奇道:“实在捕快也无须带着火.枪。” 贾琮道:“这些火.枪是种威慑,让贼人不敢犯案。再说只有承天府有。” 正说着,他二人路过一所中学。韩奇一看便说:“这可是仿庐国的什么义务教育?” 贾琮道:“不错。而且我们家比庐王有钱,故此我们连中学堂都免费。” 韩奇赞道:“委实是个得人才之法。”他乃看了看贾琮,“来日纵然你保着哪位王爷得了天下,这台湾府怕是不会交出去的吧。” “那当然!”贾琮道,“我只会将——”他指了指中学,“义务教育,”又指了指大街上,“公交马车,”再远方,“职业介绍所,”乃拿手指头在空中画了个圈子,“所有这一切我已在台湾府试验过、可行好用的法子献给主公。地盘不给他。万一四十年后他想兔死狗烹呢?或是他儿子觉得我尾大不掉想除去呢?总得有个安生之处保全身家性命不是?”韩全不禁点了点头。贾琮瞥着他道,“你信得过晋王决计不会干这种事么?这些王爷我可是一个都信不过。” 韩奇思忖了会子说:“这个我还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想?” 韩奇苦笑道:“不必了,我也信不过。” 贾琮击掌道:“却又来!你自己都信他不过,还跟他玩什么?” 韩奇叹道:“家族之事,并非我一个晚辈能做主的。” 贾琮鄙夷了他一眼:“没有魄力。你们至少可以分散投资嘛。” “什么?” “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贾琮道,“三国时各大世家不都这样?” 韩奇怔了怔,半晌击掌道:“是了。天下已分,我们竟尚未明白!已不是投一主夺龙椅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你们到底是多迟钝!”乃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当年你们查过韩二叔的那个门子么?我们猜的可对?他是不是黑社会……流氓王家派去的内奸?” 韩奇面色有点僵,过了会子道:“那门子……并非大皇子的人,也不是王家的人。” 贾琮有点迷糊,抬头细看了韩奇半日道:“你脸色这么难看是怎么回事?晋王都已是太原之主了,还没收拾他么?” 韩奇苦笑摆手道:“他是个小人,极聪明的小人,各方都不得罪。虽没念过什么书,却时常有好主意。当日王家行刺我二叔委实与他脱不了干息……只是,他是被王家哄偏的。” 贾琮抿嘴道:“这话是你们家自欺欺人吧。他是不是攀附上了晋王、你们拿他没法子?” 韩奇道:“早晚不会放过,眼下晋王还用得着他。” “那时候晋王还没杀他就不会杀了。你们若想报仇,还是自己动手的好。”贾琮问道,“此人什么来历?” “他原是苏州人氏,曾在金陵的应天府当过差,后因得罪了上官、被寻了个不是发往北疆充军,又遇上大赦,便辗转到了太原府。” 贾琮惊得脱口而出:“莫不是葫芦僧?” “什么葫芦僧?” 贾琮问道:“他在应天府可也是当门子的?他得罪的上官可是当时的应天知府贾化?” 韩奇道:“这个倒是没问过。” 贾琮咬牙道:“八成是他,曹先生安置的人竟没一个容易死的。韩大哥,你保不齐让那门子哄了,或是让晋王哄了。这个门子比寻常小人更厉害些。他虽自己不做坏事,最擅替人出坏点子。而且无良知、无底线、不要脸、能忍。难怪晋王舍不得杀他。连这样的人都肯用,晋王你们别再跟着了。韩大哥,信我一句话。不论你们家在晋王身上丢了多少钱,只当喂了狗!赶紧撤出来。” 韩奇冷汗都出来了。“曹先生是谁?” “额……”贾琮也不知怎么说好,“是个极厉害的人。那门子倒不是曹先生手下,他根本不认识曹先生,只是……”乃摆手道,“我说不清楚。你知道当年的贾化么?” 韩奇想了想,忽然惊道:“该不会是你小时候闹的那头白眼狼?” “就是他!”贾琮遂将葫芦僧的来历与他给贾化送的《护官符》并出的主意说了一遍。“那贾化原先还想要公事公办,便是此人先拦阻后撺掇。这小人就像是虫子,你以为自己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了,保不齐最终是你被他咬一口中毒死了、他还活的好好的。” 韩奇一激灵,半晌才说:“我知道了,回头再细查查此人。” 贾琮点点头:“万万不可小瞧了他。”乃又问,“那流氓王家呢?” 韩奇道:“王家那两个贼子已追着鲁王去了鲁国。” 贾琮觑了他一眼:“闹了半天这个仇你们家还没报。鲁王在鲁国不过是傀儡,你们连他下头两个流氓都拿不了,韩家不至于这么无能吧。” 韩奇叹道:“鲁王身边就没几个人。这两位虽不过是市井流氓,终究也有点本事,鲁王没了他们愈发失势,刘侗在鲁国便愈发自在了。暂且寄下他二人的脑袋,过两年去拿。” 贾琮嘴角抽了抽:“又是晋王的意思吧,瞧不上外姓人做主还是怎样?且不说鲁国与他何干,你们跟着一个连下属的血仇都不许报的主公,纵然他来日得了势,能对你们好么?算了算了!”他摆摆手,“要不要我帮你们宰了那两个姓王的?”韩奇一怔。贾琮挤了挤眼,“他们不是市井流氓么?我们承天府有位捕快头领出自绿林世家,他伯父武功很高,这会子已回家去了,想请他帮忙也不过一封信的事儿。” 韩奇不由得呼吸急促,贾琮抱了胳膊往路边的行道树上靠着等。过了不多时,韩奇眼中寒芒一闪:“不必。既是绿林人,我们家也不是寻不着。” “行!”贾琮打了个响指。 韩奇在承天府逛了数日,因听说了星舰学院,问可能去瞧瞧。贾琮道:“那里是学校,没有门牌进不去,我同你一道去好了。”遂亲陪着他走了一遭,逛了逛校园,看了看研究所的房子,还进了重点项目“蒸汽机”的实验室。韩奇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到了那儿一瞧,不过是些工匠在院子里搭弄铁架子,领头的还是西洋人,实在不知这小子想玩什么。 又呆了两天,韩奇告辞走了。他倒不曾回漳州、亦不曾与晋王的人联络。乃在泉州买了马,袖着银票背着小包袱往北走。路过江西,因这儿绿林兴旺,还买了些药包子。终直奔鲁国而去。 刺杀他叔父的那两位如今替鲁王经营着些产业,帮鲁王弄钱。刘侗是不管的,巴不得鲁王坏了名声。如今在鲁国主事的是朱桐,他们若做得太离谱也会教训一番,只是也不便太薄鲁王面子。王家兄弟自持有鲁王撑腰,并试探了几回朱桐、见但凡不出人命他皆不管,遂将鲁国当作第二个太原府一般,碰瓷、绑架、仙人跳、睁眼抢无所不为。 韩家没打算放过此二人,故此在鲁国安置了人手监视其所为。韩奇也不与家中探子联络,自己先扮作客商日日宿柳眠花。 因刘侗在东瀛未归,其长子领着一帮幕僚代父捏着鲁国大权;三子是个风流性子,且十分莽撞,颇似早年尚未遇上刘霭云时的呆霸王薛蟠。韩奇遂设法与这刘三爷认识了,又送了些礼给他。刘三爷还当他是个商贾,想通门路。韩奇倒也舍得颜面,当真跟着他溜须拍马,说了许多好听的,数日功夫便与刘三爷称兄道弟了。 这一日他与刘三爷约了吃酒,乃先花重金买了座极精致的西洋大座钟,钟上有扇门;每逢半个时辰钟便敲一回,钟上的门打开,露出里头那个一丝.不挂的西洋女子小像来。他将这钟搁在客栈里头,自己袖手往花楼赴刘三爷之宴。酒过三巡,刘三爷微醺,韩奇便去劝酒,趁势往他酒中加了点子东西,眼睁睁看他喝尽了。 散席后,韩奇悄悄告诉刘三爷:“方才小人在街市上闲逛,偶遇一桩物件儿,颇为有趣,已买了下来,回头孝敬给三爷。” 刘三爷呵呵笑道:“齐老板破费。” 韩奇笑道:“此物极妙。”遂夸了那座钟半日,最后方说,“门里头是什么,三爷自己瞧。”挤了挤眼,“妙不可言~~” 刘三爷本酒气上头,酒里头还加了药,闻言登起了兴致,这会子便要去瞧。韩奇道:“那就省却小人送东西的车马钱了。”乃领着他一路回到客栈。 才到客栈门口,掌柜的赶忙迎了出来:“齐爷可来了!你怎么得罪了王家那两位?” 韩奇一愣:“谁?我何尝罪人了?” 掌柜的说:“方才王三爷来了,说你早上才买来的那西洋大座钟是他瞧好了的!” 韩奇急了:“分明是我花银子买的,怎么就是他瞧好了的?” 掌柜的道:“他已使人砸开门搬走了!” 刘三爷闻言“啪”的一砸案子:“什么王三爷?” 掌柜的吓得好悬跳起来,不敢吱声。韩奇愁眉苦脸低声道:“听闻是鲁王的人,平素看上什么抢什么。座钟是要不回来了,可惜了那个光溜溜的西洋美人儿。” 刘三爷素好酒色,大怒:“不过是个奴才罢了,也敢称三爷!”踏开大步转身就走。 韩奇在后头追着喊:“三爷!莫惹他!那是王爷的人!”他一个寻常商贾,哪里比得了刘三爷那将门子弟?非但追不上,还跌了一跤。待他老半天爬起来,刘三爷已经领着人走远了。他假意崴了脚,一瘸一拐回到客栈,还赔了王三爷砸坏他房门的钱;掌柜的感激不已。 到了晚饭时分便听说,刘三爷借着酒兴杀了替鲁王做事的两个王管事,抢走一座西洋大座钟。韩奇恐怕遭鲁王报复,次日一大早便吓得卷包袱想跑。才出客栈门口,迎面让三四个衙役拦住了。领头的衙役冷笑道:“齐爷,好早。” 第三百五十八章 话说韩奇让鲁国的捕快在客栈门口堵了个正着,拱手道:“各位差官,可有事么?” 捕快打着哈欠上前道:“我们朱先生说了,你若好生呆着就没你的事;若昨晚连夜逃走、或是今天赶早跑路,必是细作。” 韩奇忙说:“小人不过是个寻常商贾,绝非探子!”谁搭理他?捕快拿铁锁往他头上一套,拉着走了。 在牢房关了整整一日,韩奇脑中想了千万种说法,并饿的头昏眼花。直至黄昏时分,可算有衙役来提他了,乃高一脚低一脚的跟着出去。倒不是直接上公堂审问,而是上了辆驴车,拉了半日,到了一处角门;里头极大,从角门进去又走了半日才到。 才进屋子便闻见一股饭菜香,韩奇眼睛都直了!只见堂前的小几上摆着三碟菜,有个人正捧着饭碗吃呢。韩奇老半天才将目光从饭菜上移到那人脸上。那人一壁吃一壁说:“抱歉,实在太忙了,这会子才有功夫审你。听说你们当细作的都训过耐心,想来齐爷也预备好了说词。” 韩奇苦笑道:“在下委实不是细作,冤枉。”遂肠鸣一声。“不知阁下可是朱先生么?” “嗯。”此人便是朱桐,放下筷子道:“那卖西洋座钟的前几天就告诉你那钟是王三看上了、要献给鲁王的;你那会子没买,昨日忽然抢着买。且买完了之后就与刘三爷饮酒,还特特灌醉他。齐爷总不会是想告诉我,你看那东家可怜、特特花钱买下那座钟,就为了不让他被王家那两位拿零头的银子买整件的东西走?” 韩奇道:“在下何以想过这许多?不过是想奉承刘三爷罢了。” 朱桐道:“你既挑了他奉承,显见也是知道鲁王在鲁国并不顶事的。既知道,昨日刘三爷要寻王三算账,你何以拦着?跟了去狐假虎威的将东西抢回来岂不好?” 韩奇辩道:“终归不过一件器物,何苦来惹得刘三爷与王爷不睦。” 朱桐冷笑,拉长了调子道:“若是刘三爷杀了王爷下头要紧的人,岂非更不睦了?” 韩奇连连摆手:“在下岂能未卜先知?若知道,在下就不买那钟了。” 朱桐眼神猛的一亮,盯着韩奇。韩奇本来苦着脸预备了一肚子的词儿才要说,见了这模样竟说不出来。许久,朱桐忽然微笑起来,颇有几分温润之意,韩奇却莫名的背后一凉。朱桐乃直喊了人进来带韩奇回牢房,随口吩咐道:“莫要饿着了齐先生。”韩奇顿时心中一塞:齐爷已变成了齐先生。待他走了,朱桐才轻笑道,“有趣。” 韩奇遂回到牢房。不多时,有人给他送了饭来,皆是寻常粗食。他也挑不得了,三五下吞了下去。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另外两个人过来,趁着夜色蒙了他的眼送去另一处关押,屋子比牢房齐整得多。 原来那王家兄弟本是鲁王的钱袋子;他二人一死,鲁王便不依不饶了,亲闹到朱桐跟前来。朱桐只得放下手里许多事物去查问。先分别问了跟着王三爷与刘三爷的人。王家的说座钟是他们家爷们老早瞧好了的、被刘三的人截胡;刘家的说是他们家爷们的朋友随手在路边瞧上的。有捕快问可要将韩奇喊来问话,朱桐摆手道:“先喊店家来。” 不多时座钟铺子的掌柜过来一说,齐爷便露出来了。朱桐因想着,此人七成是想诚心挑得刘家与鲁王不虞,三成是想借刘三爷之手对付王家、自己好做生意。他实在忙的紧,没空细查。遂告诉捕快去盯着韩奇,他急着跑就抓回来。果然,韩奇一大早就跑。 朱桐连查验韩奇行李的功夫都没有,也没想起来让别人查,一直耽误到日头要落山方想起此事。他因想着,这个齐爷做事极不周全,一查就露馅,显见不是个老手,保不齐是哪家新近胡搂来的细作,也没好生教导便放出来了,想必随意咋呼几下便能招供。遂不甚在意,一壁吃饭一壁审他。韩奇终究不是细作。又饿又惊、又有饭菜香扑鼻,竟忘了装模做样。他摆了数下手,那仪态不留神成了他平日之状——显见是大户人家念过书的爷们,且颇有几分威仪。朱桐遂起了兴致。 前些日子漳州董明遇刺养伤,贾琮恐他无聊,写了福尔摩斯兄弟以研究行人为游戏解闷的故事给他,诱他养伤中找点乐子玩。后因岭南白家出了事,须得给朱桐写信通气。此事实在要紧,恐有万一甚至不敢用鸽子,乃派了兵士快马送走。信是依着密码写的。为遮掩密码,须得另写些别的事。贾琮遂又将福家哥俩的游戏扯了一通,朱桐自然也顺带看了,亦觉得这游戏有趣。得了闲暇功夫,他也琢磨路人玩儿。 今有了这个“齐爷”,说是细作么连遮掩都不会,说是商贾又不像,还一股子大家子架势。遂将他关到自家一间厢房去,无事瞧瞧他行动举止,依着他对饮食、天气甚至送饭人忽而漂亮丫鬟忽而粗蛮兵卒的反应琢磨其性情、家世、喜好,猜个乐子。可怜韩奇就这么胡里蒙登的被软禁了,还没人知道。至于王家那案子,无非死了两个市井恶霸,没什么要紧,只劝刘三爷给他姐夫留个颜面、将那西洋座钟送给鲁王算了;刘三爷只不肯。他倒是有点良心,听闻朱桐把齐老板抓了,还亲跑来要他放人,让朱桐几句话哄走了。 另一头,白令仪丧事已毕,郡主欲去蛮部静养些日子。白令恩怔了怔,道:“当日送郡主去蛮部乃是迫不得已。如今万事皆好,去那里作甚?” 郡主道:“因心头无绪,想寻个清静之处呆些日子,安安神。” 白令恩道:“就在香港左近挑个庄子便好。” 郡主道:“我想看看小时候住的地方,离开香港广州这些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远些。” 白令恩仍旧相劝,她执意要去。没奈何,只得与詹家的人联络,商议安置她去蛮部住两个月。白令恩乃命他长孙收拾行装,送郡主去蛮部散心,过些日子再带她回来。谁不知道郡主心有所属?如今伯祖父已死,这家里眼见便是自己这一房的天下了,他那长孙说死不肯去,闹了好几日。倒是白令仪次子之次子名叫白纶,向叔祖父说愿意护送郡主。 白令恩本不愿意将这差事给白令仪的孙子,只是他瞧这孩子也可怜。此子幼年时全家随祖父发配北疆,母亲、长兄都于半路病死。后白令恩设法救了他们来岭南,其父续弦,另生了两个弟弟。平素虽也有丫鬟书童照应,难免受人冷落。白令恩权衡再三,难以决断。 不过半日功夫郡主便已得知此事。左思右想了一整夜,天亮时分提笔给贾琮写了封信,命贴身的姑姑送去了香港的贾氏马行。 过了两日,二更天时分,阖府都已入睡了。郡主忽听窗户响,“哒哒哒”的,忙坐了起来,喊道:“什么声音?” 只听窗外有个女声道:“荣国府琮三爷求见义姐。郡主不必忧心旁人,都睡死过去了。”郡主抽了口冷气。她乃自己爬起来出帐探视,有月影透过纱窗投在地上,守夜的丫鬟静静无声,院中虫鸣不断。窗外那人又道:“请郡主燃起烛火,换好衣裳。” 郡主窘然道:“我不会点蜡烛。” 只听窗户“吱呀”一声开了,外头跃进来一条人影,就着月色向郡主行了个礼,待郡主看清楚她身形委实是个女子,她已转身直朝烛台处走去,显见知道烛台在哪里。不多时点着了蜡烛,这女子举着烛台送到木施旁的高案上。郡主只得自己换衣裳。她平素皆有人服侍,也不大会穿;那女子并不帮忙,只在旁站干岸儿。郡主觑了她一眼,抿了抿嘴没说话。 费了老大力气换好衣裳,郡主又想起没人帮她梳头,看了看这女子依然笔直立着不动。遂轻叹一声,显见她也不会帮忙的。赌气随意篦了几下头,拿簪子略一插便罢,口里道:“我好了。” 那女子点点头,移步打开门道:“三爷,郡主有请。” 贾琮拭着汗从外头进来,一壁说:“都秋天了还这么热!好像香港已经是热带了。”乃向郡主作了个揖,“义姐好!我接了你的信,觉得你颇为犹豫。想了半日,还是来一趟。” 郡主这会子才明白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忙站起来走到书桌边,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好。 贾琮叹道:“许多事知易行难。义姐当了十几年的郡主,忽然要你独立起来,你也难做到。是我想得太顺溜了。义姐若想嫁人也没错。我今天临时查了下这个叫白纶的,义姐从前可认得他么?” 郡主缓缓摇头:“不认得。” 贾琮道:“他既不认得你,自然不是看上了你的人,而是看上了你的身份。你这身份,白将军在的时候还是有用的。或许此人也有本事,只是差一个机会。若能攀着你跳出来,让白家的长辈看到他,说不得还能有所作为。故此,你若嫁给他,但凡白令恩没死,白纶一定会对你好。而且你嫁给他会比嫁给别人——比如白家两房的长孙,过的好。因为白纶还要依靠你,那两位已用不着了。他们若终肯娶你,只能是被白将军逼的。” 郡主默然。 他又说,“嫁给白纶,也比嫁给旁人要少些威胁。白纶是白令仪次子之次子,且没有生母手足、继母不大管他。说白了,白家的纶二奶奶这个位置,少有别的女子想抢。纶二爷也不是什么惹眼的人物;你二人倘若和谐美满、简简单单过日子,也不会有人想谋算你们什么。” 郡主淡然道:“纶二爷若想简简单单过日子,又何必争着送我去蛮部?” 贾琮“啪”的拍掌:“原来你不傻啊!” 郡主苦笑道:“兄弟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贾琮耸耸肩道:“白纶,野心是有的,本事不知道。若空有野心没有本事,义姐不可嫁。他今借你做梯子在白家露了脸,本以为可得重用,却因本领不济白白牺牲了自己的婚事——牺牲这个两个字小弟没用错——来日必抱怨你颜面太薄,决计不会恨自己本事太差。” 郡主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本事。” 贾琮接着说:“倘若有本事,还得弄明白他有没有良心。他借你当梯子上去,谁知来日会不会蹬掉你?这两样都得义姐自己去查看,或是到了蛮部请他们的人帮着查看。” “白将军已答应了让他送我去么?” “没有,但早晚会答应。”贾琮道,“如今白令仪既死,于白家而言最怕的就是两房不合。送个甜头给大房也好。” 郡主哼道:“我倒是成了甜头。” “我说大姐,还没弄明白自己的身份啊!接受现实是不太容易,也不至于这么难吧!”贾琮抽了抽嘴角,“能当甜头不错了好么?别的女孩子可都是当猪卖的。” 郡主又不吱声了。许久才叹了一声:“从前我只当自己命好,不想仍是个命苦的……”说着倒是哽咽了。 时值秋日,岭南气候又湿热,贾琮便有几分不痛快了,道:“您也算命苦?您那些白白丢了性命的姐妹呢?”又一指小塌上被他们拿掺了药的茶迷昏的丫鬟,“这位丫鬟姐姐呢?” 郡主恼道:“岂能拿我比下人!” 贾琮哼道:“当日上台的若不是老三而是其余几位,郡主这会子只怕在掖廷做苦力呢,一辈子别想见天日。” 郡主噎着了。 贾琮瞥了她一眼道:“郡主该不会暗暗有抱怨白家没好生教导儿孙、让他们敬你如真郡主吧。” 郡主忙说:“焉有此念!” “没有就好。”贾琮懒洋洋的道,“白家真的对你很好了!人家并不欠你的,要欠也是欠你祖父的。把你养到这么大也足够对得起你祖父了。” 郡主叹道:“事到如今,我想不嫁入白家只怕也不能了。”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小弟给你出个招:你在蛮部多呆些日子。原本想呆两个月就呆半年,看那个白纶是个什么意思;或是露出话去,想在蛮部一辈子。咦,其实多留两年也挺好,可以教导那里的孩童读书写字。人么,与东西是一样的。但凡有人需要,就有用。” 郡主迟疑道:“只是……我那两个京中带来的姑姑不许我与蛮人往来。” 贾琮嗤道:“好大的脸面!又要靠着人家保命还看不起人家。义姐身为郡主若连这么点子小事也要受她们挟持,小弟上回就说错了。你与别的女子也没什么不同,也是猪。” 郡主浑身一动。 贾琮站起来拱手道:“我的话说完了,义姐自己想吧。”转身就往外走。 郡主忽然说:“兄弟!” “嗯?” 她指着立在一旁一动不动的那个女子道:“你这位女护卫功夫极好,可否送我?” 贾琮懵了片刻,张大了嘴好悬没掉了下巴,半晌才拉了拉耳朵:“你说什么?!”那女子低眉一笑。 郡主立时明白说错了话,叹道:“想必此女要紧,罢了,是我失礼。” 贾琮瞧了那女子一眼,嘀咕道:“还笑!”她愈发笑出声来。贾琮乃朝郡主作了个揖,问道,“敢问郡主,可曾听说过台湾知府贾琏大人与福建巡抚黄文纲大人所签的条约?” 郡主怔了怔:“什么?” 贾琮哼道:“竟然不知道!果真白家在把你当猪养。”乃摆手道,“罢了罢了,肯为了这么点子小事跑来香港一趟,小弟我已经很对得起龚三亦了。”遂拿起脚来便走。那女子也跟了出去。 郡主尚在发愣的功夫,贾琮又从门口探了脑袋回来:“这位姐姐也是国公府嫡女,家中有屋又有田,身份不比你低。郡主,人可以迟钝,但不要愚蠢。你比寻常女子、甚至比一些人家养来当猪卖的女子都缺见识。还望这次去蛮部,先学会自己点蜡烛什么的。不然真的很丢义忠亲王的脸。”方真的走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却说这一日广州城郊悄悄开了两家大工厂。一家王氏火柴厂,一家王氏肥皂厂。为了这个,王子腾与贾元春预备了将近两年。因知道自家儿子无能,王子腾将工厂交给小女婿执掌。王仁心中有些不痛快,气哼哼围着王子腾嘀咕。元春便亲领着他到厂子里跟在他妹夫汪鸿后头转了一日,把王仁眼睛都转晕了!自此再不提工厂之事。又过了半个月,王氏水泥厂也开工了。 香港码头用上水泥多年,全国客商都见过。只是他们以为那玩意是石块,都暗叹齐整。星舰学院水泥研究所将配方改良了无数版,终得了现在的这种。广州立时开始以水泥混凝土铺路面,旋即是军用的快马道。这水泥的消息像刮风一样眨眼传遍全国。 王子腾之小女婿汪鸿性子沉稳,酒量极好。有位大海商极爱酒,某日与汪鸿对饮,谈笑间打了个赌,谁先醉谁光着膀子同粉头一道跳个舞。汪鸿使足劲儿一大碗一大碗的喝,偏那海商也不输给他,最后二人都倒了。酒醒后二人都指对方先醉、死不认账,终谁都没跳舞。 不多时街头便有了个故事,据说便是汪鸿姑爷吃醉时对粉头说的。这水泥方子本是先义忠亲王下头一位幕僚家传的,因当年还在那幕僚祖父手中,没法子献上。义忠亲王将此事告诉了心腹白令仪。直至义忠亲王身死,那幕僚的老子仍在,拿不到方子。白令仪遂派了他弟弟白令恩领兵扮作匪人寻到那幕僚老家,杀尽满门,夺了水泥方子。白令仪为人谨慎,方子一直随身带着。前些日子他来广州香春楼宿粉头,谁知道那粉头竟是幕僚家中逃出的侄女。此女毒死了白令仪替满门报仇,临死前将方子从他身上搜出,藏回自己身上。可惜她自己也死了,方子让验尸的广州府仵作得了去,献给两广总督王子腾。 白令仪之死本来就惹来了天下人留意,如今加上水泥方子就愈发热闹了。那白家养的郡主才刚到蛮部不过数日,此事便传进她耳中。她还将信将疑呢,那说给她听的小蛮女又跑了回来,拉着她道:“郡主姐姐!别告诉那个白少爷你知道这事儿,他不许人告诉你!”郡主抿了抿嘴,半晌才说,“好。”乃终于打定了长留蛮部的主意,不预备回白家了。 王子腾比白令仪有个两好处,其一是不嫌钱多。白令仪得了这方子只做出极少的水泥来自己用,王子腾除去自用之外也卖给旁人。眨眼睛这水泥厂在广州城内的店面便被踏破了两条门槛。另一个好处是他没白令仪那么死藏着方子。没过多久,便有人从陆陆续续从水泥厂的工匠里头拼凑出了大略的方子。虽不齐全,总比没有好。不过三五个月之后,各处都有水泥作坊冒了出来。王子腾看着一大堆消息条子,不禁向贾琮叹道:“你小子好大方,当真舍得。”贾琮兴致勃勃的在地图上画圈子,道:“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工业化任重而道远。”此为后话。 白家愈发恼火了。白令仪死后他们详查了府中下人,委实也查出了些探子,只是与刺客并无瓜葛。偏外头的谣言愈传愈真,实在没法子,白令恩想起贾琮当年在京中曾断过案子,遂写信烦他来帮着查查。 贾琮旋即回信道:“术业有专攻,查案并非小侄所长,先南安郡王那件事乃误打误撞蒙上的。今有台湾府刑房吏董明先生,锐利机敏、明察秋毫、破案无数。就请他来查此案如何?”白家自然应了。 数日后,潇.湘馆六扇门总捕头董明带了三名弟子赶到了香港。这三个孩子乃是他在承天府最拔尖的中学堂里头挑出来的,个个都看过《神捕福尔摩斯》、《小神捕柯南》等书,盼着有朝一日自己成为神捕。 因白令仪早已下葬、那刺客什锦也被其子孙戮尸泄愤,董明已没法子查他二人中的是什么毒了。所余线索唯有那张“遗书”。 当日贾琮等人都说那遗书是男子手笔,董明一瞧便说:“信是男子所拟,字是女人写的。”白令恩忙问缘故,他道,“有叹无悲、有愤无冤。信中遣词用字朴实老道,兼之二十几处典故运炼纯熟,并有八股之风,显见是个钻研过科考的。拟此信者少说有五十了。这字虽是馆阁体,笔意秀气,轻而不滞,是女子所书。女子不科考,少有练馆阁体的,然而擅书者要练也不难。再有,这一句,”他指着信道,“‘寒骨无坟,野人践踏。’裴铏所著《传奇》中《崔炜》一篇有述南越王墓之诗,曰‘古墓多年无子孙,野人踏践成官道’,便是这两句之由来。” 白令恩没念过多少书,让他说糊涂了,苦笑道:“先生,老夫不甚明白这与刺客何干。” 董明道:“而观这拟信之人所用其余典故皆正,唯此典出自志异之篇。何以这老儒会用此典?偏古之南越国就在岭南,国都便是今之广州。” 他一个弟子不禁说:“先生,拟这信的老儒该不会就是广州人吧。” 董明道:“保不齐就是。且我看他信中一股怀才不遇之感,不如请王子腾大人帮个忙,看可能寻出此人来。” 白令恩忙说:“我与子腾乃多年老友,此事他定不会推脱。” 不多时,广州街头有传言,王子腾大人因偶然听了几句不知哪里摘来的句子,觉得极好,想找作者,命人四处打探。果然,不过三日功夫便有个老儒生找上总督府来。此人五十二岁,自打三十岁开始考举人一直未中,家中贫寒,替人写信抄书为生。只是略一审问,他是被人雇佣的,全然不知道自家写的文字被何人所买。 董明笑道:“如此轻易被哄出来的岂能是探子?”遂快马赶往广州。 才一见那老儒生就知道他只是寻常百姓,乃宽慰几句,细问雇佣者形容举止等。雇佣者是个女子,四十来岁,因说自家与人有仇,雇这老儒生写篇狠厉些的文章,她好拿去吓唬仇人。董明又将那遗书给他瞧,问可与他写的一样。老儒生立时指了十来处改动来。董明瞧这些改动之处,除去白令仪、香春楼的名字等非该不可之处,还改动了拟写信人的年岁,从‘二十余’改作‘十八’。想必原先定下的死士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后来改成了那个叫什锦的粉头,十八岁。他又走了一趟檀度庵,细问庵中见过那个假扮外地商妇见妙玉的女子,容貌身量气度皆与雇老儒生的女子相似。 董明遂回到白家,向白令恩道:“敢问白令仪大人可曾得罪过哪家王爷没有。” 白令恩道:“早年我们兄弟跟随义忠亲王,难免得罪王爷。莫非?” 董明遂说了那信中的改动,道:“足见幕后之人少说预备了两个美貌的女死士,还都长得与那位檀度庵的师父有几分相似。寻常人家哪里弄得来?” 朝廷争斗,不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白令仪得罪的王爷不少、早年在朝堂上让他弄得家破人亡的人家也不少,保不齐逃了什么人出去、投靠了哪家王爷。从仇家上头暂寻不出头绪来。白令恩又问:“那抄录的女子呢?” 董明道:“她既抄了白大人的名字,不会是街头雇来的,定为他们自己人,保不齐便是那个已死的粉头什锦。”他轻叹一声,“将‘二十余’改作了‘十八’。” 此事又打了死结。因事情过去太久,纵是董明也查不出别的了,只得歉然而去。 一回潇.湘馆,董明便寻贾琮说了经过,末了道:“那雇老儒生写信、去檀度庵放风声的是楚国贵女,杀白令仪的八成是楚王。” “果然是他们。” “三爷知道?”董明皱眉道,“为何不让我告诉白家?” 贾琮道:“猜的,楚王与白令仪有仇。”是被我坑的。“只是还有个疑点。楚王手里不会少了能写之人,为何要去广州雇个儒生?” 董明道:“这一节我也不明白。” 贾琮伸了个懒腰:“罢了,以后再查。横竖现在还不到让白令恩与楚王为敌的时候,再过些日子。” 董明皱了皱眉:“三爷既不预备让白家知道真相,还派我过去详查作甚?” 贾琮道:“我们知道真相后,便握有主动了。时机成熟再设法告诉他们不迟。” “三爷只怕没安好心。” 贾琮耸肩道:“我好心只安给自己人。”乃转身缓缓的道,“台湾府想不被人吞了,除了有林黛玉贾维斯那样的好人,也得有贾琮这样的坏蛋。失去人性会失去很多,失去兽性会失去一切。”抬脚走了。出了门趁转身之机拿余光扫一眼董明,见他还愣在原地不动,便知道自己装逼功夫并未退步。 另一头,鲁国的朱桐已大略猜出了“齐爷”的身份,又跟京城的贾环等人通了通气,愈发笃定了,便与柳骞商议如何处置,总不能白供锦乡伯府的大爷吃了这么多天的饭。 柳骞道:“若说用鬼主意,你我都不擅此道,问问神盾局那位。”朱桐遂依言给施黎去了信。 施黎得信时才刚从柳湘莲家回来,且才刚在他们家看到了早年贾琮留下来的绿林评话,一时起了兴致,干脆亲自去了鲁国。 这天晚上,韩奇正要入睡,忽然听门“吱呀”的响了,惊得从炕上弹了起来,低声问:“何人?”只见一条黑影飘忽忽的从门外进来,脸也遮着了,像个鬼影子。他忙又问,“你、你是人是鬼?” 那影子道:“自然是人,黑天瞎火的哪里来的鬼!” 韩奇遂有几分好笑,问道:“敢问阁下是?” 那影子道:“这位先生你是何人,为何被关在此处?” 韩奇心中便以为他是贼,忙说:“我乃一路过商贾……” 那影子摆手道:“罢了,你纵不是探子也不会是商贾。我只问你实话,你若不说,我岂能盘算要不要救你出去?” 韩奇大喜:“敢问好汉是?” 影子道:“我是神盾局的,我们做各色生意。前几日听人说你是个京中大户人家的子弟,保不齐家中富庶,故此来寻你打探下你是哪家的,可要我们去寻你家中做生意、让你老子付钱雇我们救你出去。” 韩奇忙说:“好汉若救了我,自然少不得酬谢。” 影子道:“这生意不与你谈,只与你家里谈。你的命究竟值多少钱我们也得跟你家中商议。” 韩奇不肯告诉他,只说自己能做主;影子不肯,非要同他老子商议,先给钱再救人。二人讨价还将扯了半日,影子道:“尊驾若当真不肯说也行。”乃取出一颗药丸来,“这是我们神盾局的毒.药‘三尸脑神丹’,你吃下去,三个月之内若还齐全了银子,我自然给你解药,服下则无事。” 韩奇打了个冷颤。半日才颤声问:“若没有依着时日服用解药?” 那影子“嘿嘿”了两声,韩奇连连摇头。影子瞧了他两眼乃道:“不答应便罢,左不过少做一桩生意。”转身就走。 眼看他撇脱走到门口,“嘎哒”一声捏上锁,韩奇急了。这些日子并没有人来审他,也不知这个朱先生一直囚着他作甚,度日如年。偏他本是受命往福建查事儿的,如今还不知外头成了什么模样。乃喊道:“好汉且住。” 那影子在外头“嗯?”了一声。 韩奇又犹豫了。半晌,影子道:“不做生意我走了。” “做做!”韩奇急道。又伫了片刻,咬牙道,“还望好汉言而有信。” 影子道:“我若想要你的命,直杀了你没人知道。我要的是钱。” 韩奇想了想,这会子没人知道自己在何处。这影子若是仇家,要自己的命也随手可为。乃长叹一声:“罢了。就依你所言。” 影子道:“一口价二千五百两,不还价。” “可。” 影子道:“你稍等,我在撬锁。”过了片刻,耳听门锁“嘣”的一声响,那影子又推门进来了,笔直走过来将药丸递在他跟前。 韩奇看那药丸黑乎乎的,心惊肉跳。迟疑了半日,一咬牙,闭着眼吞了下去。 只见那影子拍手道:“好了!欢迎加入神盾局。” 韩奇一愣:“什么?” “凡自愿吞下三尸脑神丹者便是神盾局的线人。”影子道,“我们局座恐怕我们拿这个胡乱逼人入局,才改了药的配方,不是自愿服下不会有效。若是自愿服下,”他嘿嘿一笑,“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药,可保平安无事;否则尸虫噬脑而亡。欢迎加入神盾局,锦乡伯府韩奇大爷。” 韩奇登时面无血色跌坐在地。 隔壁朱桐柳骞正在看戏。柳骞问道:“施黎给他吃了什么?” 朱桐道:“我今儿瞧他买了包山楂丸子,拿锅灰碾了一遍,想必就是那个。” 柳骞又问:“三尸脑神丹是什么?” 朱桐瞥了他一眼:“你终究还是不曾与这帮人呆过。他们信口雌黄出来一套套的词儿,多半是评话里头拿来的,或是随口杜撰的。”乃扯了扯嘴角,“横竖我再不信他们了。” 柳骞笑道:“显见从前被骗过许多回。” “没有,一两回罢了。” 第三百六十章 话说施黎哄得韩奇大爷自愿服下“三尸脑神丹”后,依着先前的约定将他救了出去,连他的包袱都带着。韩奇仿佛做了场梦似的,立在街头茫然无措。 施黎抓了他一下,领着他暗中行走,直进了一处无人的宅子,道:“你暂且歇会子,我去给你寻些衣裳,城门一开就走。”韩奇点头。施黎又道,“安心便是。这宅子之主儿子被王家兄弟拐去当了混混,日日回家逼着老子娘要钱,后竟将他老子失手打死了!这会子人已逃去不知何处,他母亲回了娘家,此处遂成凶宅。你替主家报了仇,他若阴魂不散,自然护着你。”言罢脚尖点地,飞一般没了影子。 眼下天气本来就冷,韩奇顿觉一股阴风袭来,不由得浑身冰凉,环顾了半日。外头风吹树摇,他立时一震,又凝神半日,没看见鬼魂,乃松了口气;一时鸟雀鸣叫,他又惊得不敢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忽然响起来:“你竟没坐一坐?”吓得韩奇跌坐在地上。 施黎从外头走进来道,随口道:“你们读书人家的子弟好小的胆子。”他丢给韩奇一身衣裳,“换上这个。” 韩奇一面就着月光换衣裳,施黎道:“晋王在京里头的人是你们家管的吧。” 韩奇怔了怔,苦笑道:“你们倒是知道不少。” “不是你们。”施黎幽幽的道,“是我们。”韩奇默不作声。 忽听外头有异声,韩奇忍不住一激灵。施黎道:“我竟不知韩大爷怕什么,你分明是这家的恩人。”那怪声又响了一下,韩奇愈发惊惶,不禁朝施黎靠近了一步。施黎耸耸肩,随口问他晋王密探的名录,韩奇顿时垂头不语。施黎懒洋洋的说:“上了贼船就别想下去,韩大爷。还不如好好干,局座不会亏待你的。” 韩奇呆了片刻,问道:“你们帮着谁?” “不帮谁。”施黎道,“但凡给钱,都是我们的客户。神盾局只做生意,谁兴谁亡并不与我们相干,永远置身事外。” 韩奇苦笑道:“保不齐这般才好。” 施黎道:“像你们家这般,倘若跟错了人,岂不是满门抄斩么?入了我局少说可以帮你们救几个人的性命。” 韩奇闭目片刻,问道:“依着神盾局看,天下来日会是谁的?” “那谁知道。”施黎道,“且看台湾府那位择了谁。” “他可有心自立么?” “眼下他是有心救民、无意主事。”屋中昏暗,施黎拿眼睛瞄着韩奇韩奇也看不出来,“来日么,得看贾赦有没有野心了;贾琮仿佛是想等王爷们打下美洲便去那边主事的。横竖他不是凡胎。”韩奇眼珠子转动,若有所思。 偏外头又有异响,惊得韩奇发颤:“好汉,可能换一处呆着?眼下正是三更天……” 施黎淡淡的道:“这会子你纵去窑子也惹人的眼。”韩奇只得咬牙扛着。怪声又来了。施黎森森的道,“韩大爷,三尸脑神丹是你自己吃下去的,当真不说么?那在下只当浪费一颗丹药罢了。” 韩奇平素纵胆子不小,也当不得里头是毒.药外头是鬼叫,遂扛不住了。再说,前些日子贾琮所言很是,如今的世道,不可只跟着一家,多攀附几处势力也是好的。遂渐渐交代了些晋王的底子。遇见他踌躇之时,外头便有异响,唬得他胆子又破了。施黎本是个问案能家,三更到天明已足够他问出许多。其中那个“门子”之事,尤为有趣。 当年太原知府韩光既死,锦乡伯府得了贾家的提醒追查到门子头上,那门子有所察觉。因他本是脚踩两条船的,韩光和王家都以为他是自己人,遂知道韩家后头是八王爷。韩光虽死,八王爷仍有旁的细作留在太原。门子遂悄然与细作联络,只说自己对八王爷忠心耿耿,偏如今韩家误会了他。他一番连哭带起誓,那细作竟信了他,上报八王爷。八王爷想着,既是个小人,留着也好。遂命人匿起他来避避风头,想来韩家查了一阵子查不出来便罢了。后八王爷封到晋国,这门子便改名换姓悄悄的替晋王做事,越来越得他喜欢;韩家还以为他是大皇子的人,跟着主子去鲁国了。待韩家终于发现此人,晋王已视其如心腹。 施黎笑道:“此人对鲁王也是这么说的。” 韩奇一惊:“什么?” 施黎道:“鲁王也以为他是自己人。” 韩奇问道:“他究竟是谁的人?” 施黎冷笑道:“他是谁的人?自然是他自己的人,不然还能是谁的人?晋王?鲁王?谁说替人做事的非得有个主子?”韩奇吸了几口气,默然不语。 城门大开后,韩奇扮作寻常百姓匆匆出城,空着肚子跑了两个时辰,方寻了个村落吃饭,并就在他们村买了头驴,骑着驴又走了大半日方寻到镇子买马。鲁国离京城不算太远,他遂先回了家。 他家里头吓了一跳。因已得了福建那边的信儿,当他还在台湾府,不想忽然就回来了。忙问经过。韩奇先说一回承天府所见,思忖再三,没告诉他父亲祖父自己中了毒.药,也没提鲁国那王家兄弟是自己弄死的,更没敢说自己已漏了晋王的底给神盾局。只说得路遇山匪,得神盾局的人相救,已趁势入了他们的伙。又提起那个门子竟两面三刀、同时还当了鲁王的探子。 锦乡伯韩老爷子忙问:“他们可有证据没有?” 韩奇苦笑道:“祖父该不会还想拿着证据去告诉晋王,让王爷处死他吧。” 韩老爷子道:“晋王有时行事委实有不妥之处,必是让奸邪小人蒙了眼。你入了神盾局的伙也好,可替王爷得些消息。好生查查那个小人,不可放过他。”韩奇心中一沉,口中称是,侧头与他老子对了个眼神。 一时他们爷俩出了老爷子的院子,韩奇跟着他老子到了外书房,乃道:“老爷,实不相瞒,鲁国那两个姓王的是我弄死的。” 韩老爷大惊:“我们才刚得了信儿,那个什么‘齐爷’该不会就是你?” 韩奇点点头:“琮儿言之有理。晋王连两个市井流氓都不许我们家杀,二叔的仇还不定什么时候能报。我如今弄死了他二人,不也就弄死了?” 韩老爷思忖了片刻,道:“依你之见?” 韩奇道:“那小人既与咱们家有仇,但凡得了机会,也不会放过韩家的。” 韩老爷又思来想去许久,摇头道:“老太爷不会答应的。” 韩奇道:“那老爷是答应了?”他老子瞧了他一眼。韩奇低头道,“鲁王那两位乃是刘侗的儿子杀的,并不与咱们相干。” 韩老爷叹道:“你祖父老了,不肯承认自己看错了人。” 韩奇道:“既这么着,哄着他老人家便是。”过了片刻又说,“荣国府若能让史太君说了算,这会子还不定怎样呢。” 韩老爷想了想:“倒也有理。”又问,“那门子,你可有法子没有?” 韩奇道:“借力只怕不便,刺杀最好。”乃低声道,“如今李崎之已死,晋王身边得用的人也不多了。”韩老爷子眉头一皱。韩奇又说,“晋王既得不了天下,总得给咱们家点好处才行。至于来日跟着谁……”他愈发压低了声音,“连神盾局都说等琮儿做决断呢。” 韩老爷子捋着胡须想了半日,终咬牙道:“也好。晋王若当真没有天子的命,纵没了咱们韩家,也早晚为人所灭。” 韩奇躬身行礼:“老爷言之有理。” 他遂休整了数日,策马往晋国而去。 韩奇进太原府的那一日,南边的福建,有李家向晋王求来的三千悍卒,趁夜扮作土匪灭了谭家满门,抢空了家财,一把火烧了屋宅。那火足足少了三天三夜才熄。偏这会子漳州连个父母官都没有。偌大的谭家竟只余下藏在尼庵中的五姑娘躲过了一劫。 谭五姑娘因被贴身丫鬟报复,落发为尼,法号空净,这些日子早已心如死灰。如今劈头就是灭顶之灾,她竟活了!这姑子半滴眼泪没撒,呆愣愣在在谭家断壁残垣前立了一日一夜,咬牙道:“早晚我必寻出仇家,报此血仇!” 谭家虽烧没了,仍有许多产业。空净师傅带着乳母丫鬟、乃披着淄衣去各处庄子铺子走动,不惜以美色.诱人,短短十几日,硬生生护住了自家多半产业。 才刚喘了口气,龙岩老家来了几个人,有叔公、有叔伯、有堂兄弟,都道:“家业当由男子承担。你既已出家,就莫要管了。族中自然给你父亲过继个儿子。” 她乳母喊道:“叔太爷!你们这是抢——” 她话未说完,空净喝到:“放肆!跟谁说话呢?掌嘴!” 那乳母愣了片刻,见她们姑娘满面厉色,遂闭着眼自己掌了自己的嘴,足足打了二十几下才罢。 空净乃道:“这奴才不懂事,还望叔公莫要放在心上。” 谭叔公捏着胡须道:“一个奴才罢了。” 空净道:“族中肯替爹爹继承香火,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只是我家丧事未完。如此大事,不可匆忙决断。再有,爹爹与台湾府贾维斯将军私交甚笃,家中遭此横祸,贫尼已打发了人去告诉贾将军了。贾将军乃天下名士,公允正直,不如到时候就多烦劳他片刻,请他主持此事,想来,看着他与爹爹交情的份上,他必会答应的。” “嘶——”叔公、叔伯、堂兄堂弟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谭叔公半晌才说,“你已告诉他了?” 空净含泪道:“贫尼让这大祸吓懵了,直至三日前才想起贾将军来,才刚托了人送信去。书信到他手、他再渡海而来,只怕得不少时日。” 谭叔公思忖半日道:“也好。贾将军是个大人物,有他护着谭家,谭家早晚兴旺。” 空净便滚下泪来:“若非那贱婢……侄孙女与贾将军这会子保不齐都已成婚了……”说得那几个人愈发面面相觑、不知里头出了什么故事,倒是气势都矮了点子。空净乃拭泪道,“罢了,今生无缘。我信他,能替我爹爹挑出个好儿子来。” 谭叔公忙说:“他既与你爹爹是好友,想必会好生挑个儿子过继。五丫头也莫要伤心,事已至此,节哀顺变。”空净双手合十。 因谭家已烧没了,空净乃安置了他们到一处闲院住着,自己回庵堂去了。 到了庵中,空净立命收拾行装,告诉主持道:“明日若有我们家老家的人来,只说我得了台湾来的急信,赶去承天府了。”主持应下了。 空净乃领着带入庵中的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并她的乳母,一刻等不得,上马车直奔泉州,渡海而去。两天后谭家那几个亲眷终于觉察出空净不在,打发了个人去尼庵探听,待听说是台湾府急信,吓得不敢乱动。 这一日空净到了承天府,并未打探贾维斯,而是打探刑房吏董明。不曾想董明在承天府的名声还不小,许多人都知道他。空净如今已没有什么颜面、也不惧什么死生了,一大早直往潇.湘馆去找董明。 可巧这日董明去承天三中给学生演讲去了,吃罢午饭才回来。他刚下马车,门口的门子上前行礼道:“董大人,有位师傅等了你一上午,这会子还在外头站着呢。” 董明随口问:“什么师傅?”门子一指空净。董明眼睛尖,登时认出她来,愣了愣。 门子问道:“董大人可认得她么?” 董明苦笑道:“认得倒是认得……只是……她怎么会来的。”遂命带她到自己办公室去,自己先领着学生走了。 过一时空净随着门子到里头见了董明,颂了声佛号,双膝跪下,垂泪叩了三个头道:“贫尼知道董大人与家父早已没了瓜葛。只是,家父周遭那些人皆不是什么好东西,唯有董大人是个有良心的。贫尼实在没有门路,只得来求董大人替我家主持公道。贫尼先头做的错事,贫尼知道,凭大人发落。” 第三百六十一章 话说谭家遭了难,已出家的五姑娘空净厚着脸皮去寻董明。董明得知此事大惊:“无法无天!”只是也颇为棘手。且不说福建的事他已管不了,纵然他这会子还是漳州刑房吏,也拿山匪没法子。遂去隔壁办公室同杨衡商议。 杨衡摆手道:“琮三爷最懒得多管闲事,不会搭理的。再说,久闻这一家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董明愁道:“谭大人委实不是个好官,只是对我尚可。再说,那姑子都找上门来了,若轰她走我倒是做不出来。” 杨衡道:“我听过这谭五姑娘的闲话。依我说你莫要惹她,咱们林相爷打翻了醋坛子不是顽的。” 董明纵能断奇冤诡案,这等事并没能耐管,只得回去向空净愧然道:“下官不过台湾府一小吏,哪里管得了漳州之事。” 空净见他回来了,本双目期盼;闻言立跪下哽咽道:“大人必有法子,求大人相助,贫尼性命也可不要的。” 董明道:“实在鞭长莫及。” 空净充耳不闻,只管抱了他的腿苦苦哀求。董明见她那模样,实在狠不下心去,没奈何将其暂且安置于客栈之中。 那空净倒是识趣,打这日起便没来潇.湘馆打扰。她还悄悄打探过贾维斯;因他是将军,寻常人找不着,只得作罢。偏董明一直惦记此事尚未有法子应付,有事要忙还罢了、空暇时便心神不宁,隔了两日还去瞧一瞧她。 旁人都忙的紧、顾不上闲事,田大奶奶贾123言情打在荣国府时就是八卦万事通,这等事岂能瞒得住她?立时察觉出不大对来,乃悄悄告诉了贾琮。“我瞧着有些古怪。”她道,“虽明面上没什么,董大人待那姑子太好了些。” 贾琮什么剧情没见过?秒懂!咧了咧嘴:“若是别的女子还罢了,偏是个姑子!”又揉了揉额头,“若是别的姑子也罢了,偏生是这个!林姐姐知道了准气不顺,大伙儿都得跟着遭殃。快些把她弄走。” 123言情横了他一眼:“三爷,董大人可是太闲了?旁人日夜忙,他倒是有空围着姑子转悠。” 贾琮想了想:“罢了,送走这个姑子再给他找点事做。”乃起身去寻董明。 董明正查验卷宗欲清除旧案,见他来了忙站起来:“琮三爷。” 贾琮直往他跟前一坐,问道:“董大人这会子有空么?” “尚好。” “那咱们来聊聊那个从漳州来的姑子。”贾琮道,“董大人若再不打发她走,承天府明儿保不齐就有风言风语出来。”董明才一张嘴,贾琮摆了摆手,抢着说,“我知道这会子你二人还无事,只是再过些日子就未必了。她雇人捅了你一刀、你竟没把她打出去,说你对她没兴趣谁信呢?这种事稀松平常,从七百年前到三百年后,满大街都是。只是董愚还小、前途无量。你纵然去花楼睡粉头也无碍的,偏偷情偷了个姑子!听说你挨刀的那天董愚看着呢。” 董明辩道:“她年岁极小,乃是被人哄骗的。” “那是因为她先打死了人家的姐姐。小小年岁就不把人命当回事,纵那会子年幼无知,横竖看不出来她有悔改之意。”董明一时噎住了。贾琮正色道,“你哪怕包个粉头呢!怎么偏生是这一个?我恐怕伤了董愚的心性。” 董明苦笑道:“下官与那姑子委实无事。” 贾琮充耳不闻:“你二人若当真有缘,等几年也无碍吧,怎么也得等董愚长大些。眼下这最容易逆反的青少年阶段,他最崇拜的父亲偷姑子……你敢冒这个险么?那机灵鬼儿聪明见的,你能瞒得住他么?你若敢说能,我就不管。” 董明叹道:“她不肯走。” 贾琮也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出个主意。听说是她家被李家灭了吧。” “李家?李崎之家?” “自然。”贾琮道,“谭知府在世时得罪的都是寻常百姓,哪个有本事弄来杀人放火抄家的正规军?除了晋王的外家。” 董明“哎呀”了一声:“我竟没想到是晋王!路途忒远了些。” 贾琮瞥着他道:“李崎之是李家最得意的子弟,怎么可能白白死掉。你和那姑子都没法子报这个仇的。”这一节董明自然清楚,低叹一声。贾琮又道,“不过她老家那些人倒是好哄。让她收养个孤儿,只说是她老子跟福建另一官宦的姨娘私养的小儿子,因恐怕同僚知道,将她母子送来台湾府悄悄养着。我们弄点证据、再派个人给她作证便是。” 董明眼前一亮,击掌道:“从何处想来!” 贾琮拍手道:“从目的想来啊!既不想被老家的亲戚夺走家财,她身为女子又不能继承,只能给她爹弄个亲儿子了。她爹什么女人都敢收进府里,唯有同僚的女人不敢。” 董明道:“只是她那些亲眷肯信么?” 贾琮道:“管他们信不信,我说了就算。难道独晋王有兵马?” 董明怔了怔,叹道:“终究要依着权势。” “废话,不然还想依着什么?评理么?若要评理,依着如今的世俗规矩,倒真真是她那些亲戚有理。”贾琮耸耸肩,“只是你叮嘱那个姑子,好生对她那个‘弟弟’。倘若被我知道她平白的利用人家还对人家孩子不好,我会管的。我若出手,有没有轻重就不好说了。” 董明连连点头:“这个自然。只是她纵认了个弟弟,弟弟年幼,又如何执掌家业。” 贾琮道:“她自己不是十五六岁了?既然不傻,不会自己管?林姐姐比她小得多时候已经……咳咳……薛家姐姐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执掌了偌大的产业,她总听说过大海商薛家吧。” 董明大惊:“薛蟠是女的?难怪都传他断袖、爱上了个戏子!” 贾琮愣了三秒钟,哈哈哈捶桌笑了半日。董明立时明白自己误会了,只怕说的是薛家的姑娘。贾琮乃捂着肚子走了,在外头喊了一声,“别说主意是我出的!” 因此事烦心,董明丢下手中事物先依计打发空净去。空净大喜,连连垂泪叩拜。因承天府的孤儿院不随便让人领.养孩子,她遂往泉州养生堂领了个只得两岁的男孩充作弟弟,承天府这头帮她做好了各色文书。为了给董明面子,还派了个正经的书吏并五六名兵士陪着过去。只说是这孩子原先养在承天府要紧的人家,如今他们派人送养的小少爷认祖归宗。 谭家那些叔公叔伯全懵了!才要不肯认,人家兵士将西洋火.枪从肩头取下来晃了晃,吓得他们不敢吱声。那书吏皮笑肉不笑道:“小吏奉命来替谭小少爷办理户籍文书,并录入谭家族谱。”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敢不同意?遂白忙了一回。 空净自此披着淄衣执掌家中产业、教养幼弟。她本不笨,天生貌美,并自小得了谭家真传、行事狠厉、没什么是不肯做的,不多时便成了漳州城中颇有名气的“尼姑东家”。此尼委实对收养的弟弟不错,只是给孩子取名谭莫忘,时常领着他去谭家废墟走动,教导他:晋王和他外家李家,便是咱们谭家的灭门仇人!来日你必要寻他们报此血仇云云。在承天府走了一回,空净也长了许多见识。听客栈的人说,他们岛上鼓励工业,凡做工厂的都减税,心中便有了想头。漳州宋时便有了榨车,回到漳州她后便依着道听途说的一些台湾府工厂的规矩做了制糖厂,后又建起了造船厂。此为后话。 再说韩奇。到了太原见到晋王,细细回禀在漳州与承天府所见。听到一半,晋王大惊:“承天府早已用了水泥?此物不是王子腾前些日子才得的?” 韩奇摇头道:“那是街头谣言。水泥是琮儿一位绿林先生的方子,台湾府用了很久。白家的方子也是琮儿多年前给的,换贾、王、薛三家在香港进出海货的优先权。” 晋王痛惜:“太便宜白家了!也难怪,贾琮那时候还是孩子。怎么早没见王子腾在广州使呢?” 韩奇道:“最初的方子不大齐全,做出来的水泥并不结实,贾琏使匠人试验了许久才配齐的。反倒是白家用的还是最早不大好的那种。” 晋王皱了皱眉,道:“贾琏竟有如此耐性!老九终究会看人,他早年就说过此人磨一磨可堪大用。”乃问道,“如此说来,齐全的方子竟是在贾王两家手里?你可有法子弄来?” 韩奇道:“只怕得花钱去买。我从承天府回福建时走的是另一条路,原来他们岛上富庶之处唯有承天府,出了城门便荒无人烟。并听驿馆的人说,岛上四季台风,时常欠收,倒是靠着官府放粮活命。” 晋王道:“既这么着,他们还使力气从福建弄人作甚?” 韩奇道:“人太少。倘若有个万一……” 晋王想了想:“也是。且不说福建,琼州霍晟就不是个善茬子。”乃命他接着说。 韩奇又接着将承天府所见细说了一回,末了道:“那个什么义务教育学堂本是庐州先做起来的,台湾府倒是做得比庐州还齐全;公交马车也是西洋德意志国之物,他们照搬来了;百货商场是从法兰西国抄的。横竖琮儿将他先生在外国见到的有用之物都在承天府试验一回。若不好便罢了;若好便留着,摸索如何使我朝人肯用、如何能做得更好些。王爷,”韩奇低声道,“这小子果真尚未择主。” 晋王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不是向着小九么?” 韩奇低笑道:“他本来最瞧得上燕王了,可惜没瞧上燕王的儿子。” 晋王大喜:“老九那几个儿子没一个及得上他自己一只胳膊。” 韩奇道:“本来微臣想写折子上报行程,后想了想,还是亲来一回的好。”他凑近晋王跟前压低了嗓子道,“琮儿这回不留神漏了几句话。虽不知是哪吒是红孩儿,他委实不是凡人。”遂略作遮掩,将贾琮那几句“贫道”、“多年后子孙”说了一回。 晋王愕然。许久才说:“当年他杀那马道婆前后因果,本王早已查得一清二楚。那会子本王便笃定贾琮乃哪吒下界。细思他这些年来所言所行,虽大大咧咧、嬉笑怒骂,样样皆是朝着西洋人去的。” “不错。”韩奇道,“只怕千百年后我朝子孙在西洋人手中有场大劫难,琮儿是来化解的。” 晋王又思忖了许久,问道:“你看呢?” 韩奇低头道:“属下曾探他的口风,他不甚赞成王爷谨慎持重,倒是赏识吴王、蜀王、燕王、辽王等几位。说是,时不我待。” 晋王叹道:“他下界是为了对付西洋人,自然赞成那几个出兵海外的。” 韩奇道:“属下以为,琮儿说的也有理。等王爷预备好了,旁人都抢完回来了。有赚钱的功夫,不如去抢钱。” 晋王皱眉道:“这会子左近几处小的都让人先下手了。” 韩奇微笑道:“俄罗斯国女帝遇刺身亡,新君为难得的庸主。王爷可北穿蒙古,向俄国借道而行,去攻西洋。无非给他们两个买路钱罢了。” 晋王摇头道:“路途遥远,粮草难济。” 韩奇道:“且行且打且买。琮儿说,西洋人曾有许多回内战,中有一次大劫掠,称作‘十字军东征’,便是西洋之西攻打西洋之东。那一战不为别的,纯粹为的劫财。去打仗的也不是什么兵卒,多半是无财无势的寻常百姓子弟。” 晋王糊涂了:“我怎么听不明白呢?不是兵卒如何打仗?” 韩奇道:“琮儿说,西洋之西诸国国主怂恿寻常百姓,拿起家中的菜刀铁锹跟将军走,去东边诸国抢劫,谁抢到是谁的。身无长物的百姓便跟着走了。虽有许多战死病死,亦有许多抢空了别国国库回去。当年曾被抢的,就有俄罗斯国。” “嘶……”晋王吸了口冷气。半晌才咬牙道,“这莫非是豺狼之族么?” 韩奇道:“若不想被豺狼吞了,除非咱们化作猛虎。” 晋王闭了眼,半晌,摆手道:“你先出去,本王再想想。” 韩奇心下有些失望,行了个礼,出去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从晋王书房出来,韩奇脑中只想着如何劝说他出兵海外,不禁愁容满面。忽有人问道:“韩大爷愁什么呢?” 韩奇在鲁国让人关了那么久,比起从前警觉多了,假意不曾留神来者是谁,随口道:“家中幼子不肯吃饭,颇为头疼。” 那人笑道:“只哄他说,你若不吃,哥哥就吃了,他必立时吃个干净。” 韩奇拍掌而笑:“对啊!”猛一抬头,见眼前立着那与自家有仇的门子,笑容便是一僵,强拉了拉嘴角,拱手避去了别处。暗暗拿眼角一瞥,见门子正迈步进了书房——显见是晋王喊他来的。 门子到里头见了晋王,笑道:“王爷,方才小的与韩大爷说了几句闲话,他起先因不曾留神到跟他说话的是谁,倒是与小的相谈甚欢。” 晋王闻言好笑道:“想必后来给你脸子瞧了?他对你误会极深,你只莫要同他计较。” “小人不敢。”门子弯腰道,“那事儿委实是小人愚钝、惹下大错,也怪不得韩大爷生小人的气。” 晋王摇了摇头,乃说起韩奇劝他出兵西洋,愁道:“本王拿不定主意。” 门子跟了晋王这么久,早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不定主意就是不想做。乃假意思忖半日,道:“小人以为此事不大妥当。山高路远,诸事不明,待细查起来还不定得花多少冤枉钱、虚耗多少冤枉人力。” 晋王不禁点头:“不错。保不齐会白忙一场。此事作罢吧。”乃将此事撂下了。 待韩奇知道了,便以为那门子听说是自己的提议,诚心都自己做对,心中愈发笃定了留不得他性命。以锦乡伯府之势,若不忌惮晋王,对付一个没有根基之人不难。 这天晚上,门子家的犬忽然大吠,惊得他从炕上弹了起来。心中蓦然有种不详之感,门子怔了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光着脚下地,溜到窗边瞄了一眼:有个黑影从正穿过院子走了过来。吓得他胡乱张望几眼,赶忙藏进一个大箱子里。耳听外头咔嗒咔嗒的声音,他自己的被子还是热的,想必那人在四处搜寻。所幸这箱子里头衣裳极少,门子将衣裳顶在身上盖住自己。那人搜了半日不曾寻着人,便走了。门子不敢出来,在箱子里憋到天亮。 他这些年虽也得罪过人,终究不至让人想要他的命。门子便猜是韩家了。韩家若想弄死他却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门子是个舍得的,立时收拾细软打了个包袱,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骑上马一溜烟出城跑了。待此事传到韩奇耳中,不禁跌足:“好撇脱!他竟丢下这么许多好处便走!”立时想起贾琮在承天府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曹先生安置的人竟没一个容易死的。 门子走得突兀,晋王大惊!命人细查了他家,并无蛛丝马迹。偏有不少人亲眼见到他走了。晋王思来想去,召集下头的人问道:“你们猜猜,他何故忽然跑了?”众人面面相觑,因看不出来晋王是如何作想的,都不敢猜。 韩奇乃道:“此人走的匆忙,仿佛是临时起意。会不会他是别家的细作?他从前不是投靠过鲁王的?” 晋王道:“纵是细作,岂能平白走了?” 韩奇道:“或是他觉得自己漏了什么破绽?”晋王知道他二人不合,遂未曾放在心上。 过了些日子,陆续有些消息传来。忽而是燕王在厉兵秣马欲攻西洋,忽而是辽王,忽然是秦王,一时又有传说鲁国的刘侗就要从东瀛回来了、下头也要去西洋。晋王本已将“打西洋”这事儿搁下了,许多传闻凑到一处,难免又提了起来。心中暗想:若不是打西洋实在有好处,怎么他们都去呢?韩奇说这门子曾投靠鲁王,他原本是不信的,这会子又疑心上了。 这一日,京城有飞鸽传书到了承天府:贾母快不成了,让他们都快些回去。 贾赦大惊。如此大事,不回去是不成的,而且得走一大群。众人商议再三,台湾府不能没有人驻守。林海若进京怕就出不来的、贾敘本与贾母有仇、吕三姑因京中故人太多也不方便,他三人留守承天府,要紧事与刘丰吴小溪商议。其余贾赦、贾琏、王熙凤、贾琮、元春、龚鲲、探春、惜春、吴攸、林黛玉、贾维斯、福儿、贾萌悉数赴京城送贾母最后一程,陈瑞锦、程驰等人自然跟着护卫。这回走的人太多,林海不放心,欲命杨嵩也去。杨嵩近日与董明联手清查旧案,正在兴头上不舍得走,遂休书一封,让他们路过南昌府时请他二伯一道走。 这一趟回去赶的厉害,亏的两个孩子在承天府一直是放养的,骑马都是行家。他们进京时已经到了年根底下,贾赦等人离京快四年半;迎春高芒半个月前便已赶到。贾母眼见如将熄的蜡烛,枯瘦如柴。饶是贾赦等人从前对她一肚子的埋怨,见了这模样也心下恻然。 贾赦乃问低声道:“老祖宗怎么瘦成这样?”不待旁人说话,贾琮先说:“人老了,器官退化,吸收能力下降,吃什么好东西都没用。” 贾母时而清醒时而迷睡,耳听四周人声响动,睁开眼睛,就见林黛玉坐在她床前泣不成声。她旧年便已不大认人了,竟认得黛玉,喊了声“玉儿”,颤颤巍巍的从被中伸出手来。黛玉忙握了外祖母之手,愈发哭的厉害。 旁人见她醒了,忙一个个去跟前相见。她倒是多半都认得;或有认不出来的,旁人教几声,也认得了。龚鲲乃是头一回以孙女婿的身份来见,贾母瞧了他半日,忽然说:“大丫头不是当了娘娘么?” 众人一窘,贾政脸上顿时黑如墨汁子,狠狠的刮了龚鲲一眼。王熙凤才要说话,元春先扶了她丈夫欠身道:“祖母,大丫头命好,没当娘娘。” “好、好。”贾母竟笑了道,“若当了娘娘,这会子早没命了。” 元春大惊:“祖母,您知道!” 贾母道:“宫里头是什么模样,我能不知道?家里爷们无能,除了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元春怔了怔,忽然打了个激灵,浑身冰凉,死死攥住龚鲲的手。龚鲲忙揽住她到一旁去,揉了揉她的后颈。元春转过身靠在他怀里,双眼一闭,渗出泪来。 贾母又喊:“宝玉……”宝玉近来日日在祖母屋中服侍,立时走上前去。贾母道:“莫听你娘的,薛家那丫头配不上你,好生与林妹妹一处玩去。你林姑父深得圣心,你要好生念书、听他的话。”贾琮赶忙扭头去瞧史湘云,却见她垂着头、淡然无波,想必这等话贾母时常说,她都听惯了。 宝玉不禁偷偷看了林黛玉一眼,她倒是眉头轻挑、啼笑皆非、泰然自若。多年不见,方才见她在贾母床前垂泪时,他还只当斯人如故;这会子方有所察觉:这女子已不是当年那个碧纱橱中的林妹妹了。 贾母又喊“琮儿”,贾琮遂凑了过去。贾母一手握着宝玉,另一手颤着向贾琮伸过来,贾琮赶紧握住。贾母道:“琮儿,好生帮衬着宝玉。你二人的老子都没用,咱们府里,终究靠你们的。” 贾琮脆生生道:“孙儿明白!孙儿会照顾宝玉哥哥的。”不待贾母笑起来,他接着说,“只是我老子还算有用。”贾赦本来忧心忡忡的,闻言忍俊不禁、好悬笑出声来。 一时贾母又睡着了。众人依次瞧了瞧她,撤出屋子去。 到了荣禧堂上,贾政便一壁垂泪一壁向贾赦哭诉这几年老祖宗身子何等不好、自己何等体贴服侍,暗暗戳贾赦不孝顺。贾赦早不是当年了,哪里还在乎这点子口舌之争?喝着茶含笑瞧着他,跟看戏似的。贾政老半天没见他说话,也住了嘴。贾赦长出了一口气,舒开眉眼来:“老二啊,你竟一点都没变!”贾政瞧他眉目间神情傲然,忽觉得不大认得这位兄长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散了,贾赦回到自己的院子,倒是有几分陌生;见了许久不见的邢夫人也心下慨然。又有韩全上来行礼。贾赦知道这是太上皇的儿子,忙拉了他起来,问他些日常起居;韩全乖乖的答了。 贾琮在旁道:“爹别拘着全儿,我带他玩会子去。” 贾赦挥了挥手,贾琮便领着韩全走了。他一路说些闲话哄这孩子开心,带到梨香院后便丢给福儿萌儿让他们一堆玩去。过了会子周姨娘抱着贾玦来了,贾琮看着这个原著没有的孩子,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吐了口气道:“可惜照相机还没弄好。不然,让玦儿跟萌儿来张合影,定然有趣。” 贾萌凑在旁边问道:“三叔,为什么有趣?” 贾琮摸了摸他的头:“因为你们俩个小子都是小淘气。” 贾萌横了他一眼:“不想说真话也别哄人嘛,我都不小了。”众人都笑起来。 才说了会子闲话,只见有个小丫鬟笑嘻嘻跑了进来:“琮三爷,我们姑娘请你快些过去。” 贾琮不认得她,问道:“你是谁屋里的?” 小丫鬟回道:“我本是在姑娘们院子里看屋子的。因姑娘们这趟回来没带着人服侍,便让我在三姑娘屋里呢。” “哦。”探春身边的侍书前年就嫁人了,如今在给探春当秘书,这趟没回来。他乃问道,“三姐姐喊我做什么?” 小丫鬟笑道:“赵姨奶奶来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三姐姐不肯成亲我有什么办法!林姐姐四姐姐好歹都把男人找到了,她连男人都没找。”话虽如此,他也不敢不去,伸了个懒腰叮嘱孩子们好生玩儿,跟着往姑娘们院中去了。 才一进探春的屋子,就听见赵姨娘抽抽搭搭的声音,忙笑道:“姨娘这是怎么了?” 赵姨娘赶忙站起来:“琮儿!快来劝劝你姐姐!”左手抹泪右手拉着探春不放,“你姐姐都十九了!” “啊?”贾琮怔了怔,摸了摸后脑勺,“我怎么没觉得三姐姐有这么老了?” 探春恼道:“说什么呢?” 贾琮撇着嘴自己寻了个椅子坐下道:“我说三姐姐,你好歹把男人定下来啊!纵然晚两年成亲也不要紧。”探春才一张嘴还没出声,他抢着说,“别拿忙来当挡箭牌!你有林姐姐忙么?人家不找好了?” 探春跺脚道:“她那个根本不是自己找的,是人家找她的好么?” “那你也得让人家找找你啊!”贾琮道,“工作忙可以找助手嘛,一个秘书不够再招一个就是。现在又不是当年那会子,人才已经没匮乏成那样了吧。” “你也不看看现在事儿比从前多了多少。”探春瞪了他一眼。 贾琮委屈的看了看赵姨娘,赵姨娘忙说:“琮儿说的是!你这个岁数可如何是好……”说着又抹眼泪。 探春只瞧着贾琮,贾琮只好道:“三姐姐,要不你也征婚吧……哎呦!”让探春抬手敲了一下。贾琮摸着额头道,“一时半刻我实在想不出法子来了。等老太太这事儿完了……” 赵姨娘又哭了:“那天杀的老婆子死了还要守孝……”贾琮眼角瞥见探春竟送松了口气,不由得头疼:这个姐姐当真心里没人啊……上哪里给她拉一个郎来配? 费了半天力气哄走了赵姨娘,贾琮瘪着嘴道:“三姐姐,你心里连个影子都没有么?潇.湘馆那么多男孩子你怎么就没瞧上一个呢?” 探春摆手道:“没有。横竖你替我顶着,废话少说。”乃挥手哄他出去。 贾琮叹了口气:“横竖你一天没找好男人,纵回去岛上,我爹也不会放过你的。”耸耸肩走了。 才一出院子,劈头就看见贾宝玉在哪儿立着,不禁捂脸。宝玉见了他也不躲闪,只直直的立着。贾琮走过去道:“想见林姐姐?” 宝玉向他作了个揖:“琮儿,你可能帮我请林妹妹出来见一见?” “你若想见她,自己去求见。”贾琮道,“虽不知宝二哥哥想跟她说什么,只是你也想想宝二嫂子。” 宝玉道:“我只想跟林妹妹说几句话儿。” 贾琮看着他道:“随你,林姐姐早已不避讳什么男女大防了。只是这几年忙得她没空顾忌旁人的面子,领兵打仗也未曾输过,性情脾气亦不如当年那么和软。你好生想一想,你能跟她说什么?你究竟还有什么话能跟她说?”乃袖手而去。 第三百六十三章 话说荣国府一众主子赶回京城,次日,贾琮打发了人去冯府见冯紫英,说是他们家老太太快不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他们不敢离府。若有急事去荣国府找他;若没有请等此事过后再商议。冯紫英闻言思忖了会子,果然使人来荣国府问他:“林大人怎么没回京?”贾琮信口就说,“病了。”冯紫英也无话。 贾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开口说的也都是多年前的旧事,生生儿熬过了年。到大年初五日,老太太忽然浑身燥热,大夫便说只怕不大好了。儿孙登时全都被喊到她屋里站了一地,连隔壁的贾珍贾蓉也喊了来。 贾母双眼猛然清明,拉了宝玉的手垂下老泪,喊了一声:“宝玉,我舍不得你……” 宝玉就在她床前,哭着喊一声:“老祖宗!” 贾母又看贾琮。贾琮走上前也喊了声“老祖宗。”贾母问道:“你是谁?” 贾琮微微一笑,淡然道:“我当真是李哪吒。”贾珍贾政等人齐刷刷吸了口气。 贾母连连点头:“好、好!贾家就托付你了。”乃阖目而逝。众人齐声大哭。 后头便是办丧事了。虽算不得风光盖世,在京中已是极难得的。荣国府许久没有这么多主子回来,好生热闹。许多老亲旧邻都搬去了别处、或是已衰败了,而来拜祭的却不少。 这一日,冯紫英亲陪着燕王鸣锣张伞的来祭贾母,惊得贾政等人赶忙迎了出去。司徒磐一身素服,向贾赦略说了几句宽慰之语,便看着贾琮道:“你倒是有日子没回京了。” 贾琮苦着脸说:“远!” 贾赦知道他们来此必然找贾琮有事,遂命贾琮陪着去后头说话。 贾琮命人去梨香院取他书房案头的那叠册子来,又有丫鬟上了茶,使人在外头守好了,乃摸了摸后颈:“这些天可累着我了。” 冯紫英道:“琮儿,如今有件事儿难决断,你说说你的主意。如何迁移百姓去东瀛。” 贾琮“刷”的站了起来:“东瀛的土人呢?” 冯紫英含笑道:“东瀛已经让王爷与吴王、刘侗三家分了。杀了这么久,虽零星小岛上还有残余,东瀛土人大略绝迹。” 贾琮登时热泪盈眶,起身向着东方深深鞠了三个躬:“多谢了。”乃回头又向司徒磐深施一礼,“贫……小子替后世子孙谢王爷。” 他自称李哪吒的事儿早让贾珍传了出去,司徒磐只觉好笑,道:“不过是几座小岛罢了。” 贾琮叹道:“于王爷而言不过是几座小岛,于后世却是一场浩劫。”想到二百年后的那些国耻,不禁百感交集,摇了摇头。半晌才说,“若要迁移人口,最好办的便是送寻常百姓土地。” 司徒磐道:“本王听说过你在福建抢人口。” 贾琮撇嘴道:“那不叫抢人口,那叫吸引人口。那事儿可怪不得我,没有人,我什么都做不成。” 司徒磐乃问道:“这些年你做什么了?总不会是在念书吧。” 贾琮哼道:“可能么?起先我还当真念了会子书来着,然后就念不进去了。”又道,“终究没有土地的人还是多。若不给他们好处强行把人家打包送走,到了那儿也也不会拥戴王爷的。隔壁就是刘侗和吴王不是?那儿虽是小岛,与王爷而言意义重大。事实上,那岛对王爷极要紧。” “嗯?” 贾琮微笑道:“制海权。王爷在那儿有了地盘,兵力呼应就容易多了。” 冯紫英道:“我爹也是这么说的。” 贾琮道:“冯伯父乃百战老将,看得清楚。王爷,旁人的意思呢?” 司徒磐道:“如今众人多半说遣刑徒去挖矿。” 贾琮脱口而出:“鼠目寸光!” 冯紫英哑然失笑:“外人跟前别胡说。” “最要紧的不是矿,是地盘!”贾琮瞥了司徒磐一眼:“您老要是答应了,就等着刘侗的人蚕食吧。他比谁都需要民心的。” 偏这会子有小厮取了梨香院里的册子过来,贾琮遂将那个拿给司徒磐:“喏。这几年我在台湾府试验的。事实上是在承天府试验的,岛上别处都没什么人。” 司徒磐拿着册子一瞧,第一本上写字:公共交通马车试运行报告书。又看了看下一本:义务教育学堂试运行报告书。第三本:八音盒工厂流水线试运行报告书。乃随手翻开一本来瞧,不禁赞道:“好清楚明白。” 贾琮道:“这些都是我先生从西洋南洋等各处看来的好策,我都拿来试试。” 司徒磐连连点头:“好小子!” 贾琮嘻嘻笑道:“我只是出主意的,主事的是我琏二哥哥。” 司徒磐笑道:“本王早就说过,贾琏磨一磨必是个实干之才。”又指着那本“义务教育学堂”道,“这是从庐国学来的?” 贾琮道:“庐国是从我们那里学的。主意是我的,环哥哥告诉了他们。”他挤了挤眼,“他瞧上了人家庐王的姐姐,还不得给人家点子好处?” 司徒磐哼了一声:“让三姑猜着了!” 贾琮乃问道:“对了,三姑姐姐跟着霍晟去南洋了么?” “不错。”司徒磐道,“前些日子有情报传回来,说是霍晟已得了许多好处。”他乃叹道,“这小子,当年倒是小瞧了他。” 贾琮道:“西洋才是大头,当今世界多数金银在他们手上。还有美洲。那么大块的地盘,趁西洋人还没扎根,得快些去抢。” 司徒磐思忖片刻道:“也不用那么着急,先把东瀛占下来。” 贾琮撇嘴道:“东瀛那弹丸之地不过是个跳板罢了。俄罗斯国如今昏君当道,从他们那里路过一下,上西洋去打劫,抢了就跑呗。” 冯紫英道:“只怕又有人说,与倭寇何异?” 贾琮哼道:“倭寇与我朝自然是恶人,与东瀛人却是好人。” 司徒磐道:“大举兴兵还是兴义兵的好。” “那就说替美洲人报仇呗。”贾琮托了腮帮子道,“美洲人被西洋人杀绝了。最烦什么都要找个借口的。咱们不打他们,他们早晚要打我们。” 司徒磐道:“只是如今火器本来大都是从西洋买来的。” 贾琮抽了抽嘴角:“倭寇也从我朝买了不少刀剑呢。”乃又抽出一本册子来,“对了,这是吴国的常用纺纱机和织布机的图纸。” 司徒磐大喜:“你从何处弄来的?” 贾琮笑道:“本来就是我卖给他的,我那几个西洋先生从他们老家弄来的,那会子根本没想到这玩意如此有用。” 司徒磐满脸黑线:“你……”扭头看冯紫英,“你说!” 冯紫英啼笑皆非:“当聪明的时候糊涂!也不瞧瞧这些年吴纱嚣张成了什么样子!近日又冒出来吴布。” 贾琮挠了挠后脑勺:“怎么怨我!当年我在京城时请了几个西洋先生学这些,个个人都说我玩物丧志。要不是我爹惯着我,这玩意还在西洋呢!我朝不定什么时候能知道。到时候等着洋纱洋布塞街吧!” 司徒磐忙问:“王子腾那里的水泥该不会也是你弄来的吧。” “是啊!”贾琮道,“但是方子不齐全,试验了好久,给王叔父那个暂且好些。听闻许多人都设法从他下头的人那里弄方子,殊不知我原本就打算配好了方子之后送给天下人的。” 司徒磐一惊:“这么好的东西,为何送给天下人?” 贾琮随口道:“因为天下人都极用得着,可省下许多开山采石的劳力。这些人弱些的人可种地开荒、强些的去西洋打劫,岂不好?” 冯紫英道:“倘若王爷跟别国交战呢?例如晋国。拿这个水泥做工事,漫说箭矢,连火器都不好攻克。” 贾琮耸肩道:“既然天下人都有,那就诸国都不好打。这个不是西洋之物,西洋人没有。打不了自己人,那就都去打西洋人了嘛。” 司徒磐与冯紫英对视了几眼,司徒磐点头道:“合着你只是盼着我们去打西洋人。” “嗯。”贾琮道,“总比让西洋人来打我们强。” 司徒磐轻叹一声:“也罢。”乃又问道,“听闻贾维斯领着人在福建耀武扬威了一圈儿,把福建总兵郑潮儿打得服服帖帖的;还有个姓林的军师,是个年轻书生?” 贾琮道:“不是书生,是我表姐。” “什么?!”司徒磐冯紫英齐声喊,“是林小姐?” “她聪明嘛。” 他两个人立时交换了个眼神。冯紫英道:“林大人竟然答应?” 贾琮道:“林姑父拿她没办法,人家只有一个女儿,能不惯着么?再说,那里又不是京城,一点规矩都没有。当大家都没规矩的时候,再规矩的人也规矩不起来。”他嘻嘻笑道,“我最喜欢承天府了!连林姑父都没法子让我规规矩矩的。” 司徒磐瞧了他一眼:“野小子!” 遂又说了些京中事并天下事,他二人捧着贾琮的报告书便走了,临走时司徒磐还特向贾赦拱了拱手:“赦公养的好儿子。”有些人在京中因贾宝玉的文名捧惯了贾政,这会子眼都直了。贾琮亲送他二人出了荣国府大门,远远的见他们走没了影子方回身进来。 他一径去了外书房,乃命人请林黛玉过来。不多时黛玉来了,贾琮迎了上去,直言:“我方才送了司徒磐许多好处,还把姐姐暴露了。” 黛玉微微皱眉:“什么?” “他打小对我极好。”贾琮道,“论起来我也欠了他不少人情。故此方才我白送了他许多好处,纺纱机织布机之类的。而姐姐的身份许多人都知道了,纵瞒过他这一回,也瞒不过下一回,我干脆把实话说给他。” 黛玉想了想:“也不错,燕王早晚会查到的,还不如你说实话。” “我也是试他一试。”贾琮道,“看看此人有多大心胸,会不会想谋姐姐做儿媳妇。” 黛玉笑道:“我爹不会答应的。” 贾琮定定看着她道:“皇帝家看上了女人,什么时候用得着征求人家老子同意了?” 黛玉道:“我当年既不肯嫁给二皇子,如今又怎么肯嫁给他儿子?” 贾琮苦笑道:“姐姐,我怕他来阴的。姐姐这些日子留神些,别在少人之处走动。” “这个自然。”黛玉道,“外祖母还没发丧呢,我还能上哪儿去?” 贾琮见她眼中流光闪动,怕是起了顽心,好悬没一砖头砸自己脑门上!告诉她干嘛?只得回头千万拜托杨二伯与陈瑞锦都好生盯着她。 后头的日子荣国府门口从早到晚车水马龙的,贾琏王熙凤两口子一直忙个不住。眼看到了贾母送殡的正经时辰,铭旌执事一色光线夺目,贾宝玉摔丧驾灵,哭得如泪人一般。一路热闹非凡,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奔铁槛寺而去。少时众僧接灵,重设香坛、另立法事,安灵柩于大殿,贾宝玉在偏殿伴灵。这安灵道场要做三日,荣国府众人都在寺中下榻。 头两日安然无事。到了第三日,做完了法事就该回府,再商议扶灵回原籍与荣国公贾代善合葬祖坟。谁知前些日子下了大雪,不知何故山上滚落了许多雪来,封住道路。探路的小子来回道:“只怕今晚是回不了城了,明儿再去铲雪。”众人无奈,只得在铁槛寺再多住一日。偏这一晚上又有新雪落下,愈发难走。贾琏领着人收拾了一整日,仍不得通路,只得再住一晚。 贾蓉遂说:“该不会是老祖宗舍不得宝二叔,显了灵弄下那些雪、不让他走的?” 宝玉尤在悲戚,闻言便说:“既这么着,我留在这庙里多陪着老祖宗些日子。” 贾政想了想:“也好。老祖宗所疼爱者唯有你,你多陪她会子也是应当的。横竖过些日子还要扶灵回金陵。” 次日,贾琏领着人又忙了大半日,可算扫干净路上的积雪了,大伙儿收拾车马便要离寺。点了点人头数——林黛玉不见了!探春道:“方才她说去后山走走立时就回来的!”王熙凤忙遣了人去后山寻找,全然不见人影。贾琮顿觉额头上的青筋都要跳起来了——陈瑞锦倒是在,杨二伯和贾维斯也不见了。 陈瑞锦宽慰道:“依着杨二伯的功夫,少有人能敌得过。” 贾琮叹道:“若是你同她在一处还罢了。杨二伯也是个老顽童的性子、幺儿哥哥事事都听她的,谁知道她想玩个什么呢。” 第三百六十五章 这一日荣国府当启程替贾母扶灵回原籍,停灵的铁槛寺进了盗贼,冯紫英把贾琮拎来了。贾琮又变成了藏贼抓贼,满脸认真的寻人问话:领兵的将军、被打晕抢走衣甲的兵士、庙里的方丈和守夜的和尚、别家守灵的、贾家添香烛的、还有贾宝玉。 贾宝玉愁眉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昨晚上可吓得不轻。” 贾琮道:“听冯大哥和下头的人说,宝玉哥哥倒是颇为镇定。” 宝玉道:“那是强装的。总不能让人扰了老祖宗。” 贾琮叹道:“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能强装镇定也不容易,老祖宗算是没白疼你。”忽然不知何处冒出一声猫头鹰叫,想了想道,“要不咱们去老祖宗跟前说话。虽她老人家不在了,若是魂儿没走远,咱们哥俩也安心些。冯大哥说这贼是很厉害的江洋大盗呢。” 宝玉的脸儿便吓白了,手也以有几分颤。贾琮乃扶着他进了灵堂,打发下头的人离远些,道:“我们哥俩说会子话。”又听不知何处冒出来一声猫叫,便安心了。拉着宝玉低声说,“现在可以说了。”乃使了个眼色。 宝玉瞧了瞧他,遂低低的声音说了实话。 昨晚上他正在睡觉,忽听有人喊“宝二爷”。不待他爬起来,那人已撩开了他的帐子,吓得贾宝玉浑身一僵不敢动弹。那人对他说:“借你的床铺藏两个人,有人追我们。”听声音是个老头儿。 这会子窗户那头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人进来了,颤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便听有人低声道:“宝二哥哥,是我。” 贾宝玉立时听出了这是林黛玉的声音,朦胧间也看见她走了过来,惊得险些没喊出来!忍了忍才问:“林妹妹,是你么?” “是。”林黛玉道,“这会子来不及解释,求宝玉哥哥帮个忙,替我们遮掩一下,后有追兵。” 宝玉连连点头:“如何遮掩?” 黛玉道:“眼下什么也顾不上了。我们两个藏在你床上,各拽一个被子角拉平了。待会儿有人来查,你只垂下帐子慢慢的穿鞋。你这屋子简单,又是荣国府的爷们,他们瞧一眼便会走的。” 宝玉登时臊了个大红脸,幸而这会子屋里暗,没人瞧见。乃垂头道:“妹妹做主便是。” 方才那个老头儿笑道:“这个主意怎么想的。” 黛玉笑道:“小时候琮儿讲的绿林评话里头听来的。” 这会子其余两个人都已来到床前,窗户却是开的。宝玉踮了脚套着鞋下来,黛玉先上了床,头朝后躺下,身子靠在里头,双手抓住后头个被角;有个男子也上来,朝前躺下,身子靠外,抓住前头两个被子角。那老头儿慢悠悠的说:“这僧床好小。”宝玉登时满心的不自在,偏又来不及说什么。耳听外头有嘈杂声响,两个没上床的轻轻喊了一声“依计行事!”便从窗户飞了出去。过了会子,有人举火把进来搜查。因宝玉吓得浑身发颤,小厮替他穿鞋子也费劲些,果然不待穿好搜查的就已看完离开。后贾宝玉回来加大氅衣时,黛玉等人便已不在了。再后来,就是那兵士打晕了宝玉后不知从哪里把林黛玉变了出来。 贾琮听罢头皮发麻——要清除看守香烛的下人、还打晕贾宝玉,那林相爷九成便是藏在了贾母的棺椁之间。这会子棺材已封了,外头那层椁又大、且还没封呢。她既无处可藏到连那里都肯藏,她拿走的东西可想而知得多要紧了。只怕冯紫英也悄悄命人搬启过椁盖查看的。思忖片刻,贾琮道:“这会子我还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只是她做事必然有理的。宝二哥哥只依然扮作什么都不知道便好。” 宝玉轻轻点了点头:“这个自然。”过一时忍不住问,“林妹妹究竟做了什么?” 贾琮愁眉苦脸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心中暗骂这几个人连点暗示都不留下。 后又寻了几个人问话,光说不练的打了半天假把式,天遂渐渐亮起来。外头有荣国府打前哨的人来了,贾琮如同见了救星一般!来的里头竟有贾维斯。赶忙上前拉他着问是怎么回事。 贾维斯强绷着一张脸,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根本不像逃跑了一夜未合眼的人,道:“一言难尽。” 贾琮哼道:“你们拿了什么?司徒磐快气疯了。” “我还不知道呢。” “啊?” “我来的时候林相爷还没打开。”贾维斯道,“起初去取时也不知那个是什么,只是觉得要紧。” 贾琮简直想吐血:“连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是嫌不够热闹啊!” 贾维斯脸色沉了沉:“我们是气的。林相好悬落入他们手里,不憋屈他们一下不出气。” “…………好吧,那你们也先搞明白是什么东西啊。”贾琮抿了抿嘴,“多大?” 贾维斯道:“拳头那么大,一个老樟木盒子装的。” “林姐姐呢?她今儿来不来送灵?” “她在开盒子呢。”贾维斯道,“待会儿不论开没开都会来的。已打发人去荣国府说了,只道前几日在后山游玩时遇见了一只极好看的雪狐狸,她追着那狐狸跑,便迷了路,兜在山中出不来。昨日得了好心人指引,已寻着了出路,昨晚就回到了城内。因想起许久不曾回家,昨晚她便回了林家瞧瞧——这是真的。昨天我们先回的林家,晚上从城南大宅地道出的城。” 贾琮笑道:“合着那条地道成了咱们的作弊大利器。” 因不便说太多,贾维斯便操持贾母起灵之事,贾琮接着寻人说话儿。过了会子,他寻了个无人之处四面张望,便听陈瑞锦不知在何处说:“找我么。”等贾琮一扭头,她便悄然出现在身后。贾琮遂拉着她咬了会子耳朵,陈瑞锦点点头,道,“你也留神些。司徒磐身边藏了少说四个高手。” 贾琮吓了一跳:“我跟宝玉哥哥说话他们没听见吧!” 陈瑞锦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听见我的暗号了?” 贾琮嘻嘻笑道:“听见了,也不知是你还是旁人。” “你们在外头的时候有个人就在大殿外头的槐树上。后来你二人进去,他没跟进去,走了。” 贾琮抹了把汗:“真运气!我俩要是把人打发出来,他大约就得跟进去了。” 陈瑞锦含笑道:“这个自然。也亏得贾宝玉平素胆子就小,没人疑心他。” 贾琮道:“这事儿古怪了。若是司徒磐身边不缺高手,怎么极要紧的东西没人守着?” 陈瑞锦道:“因为有机关守着呗。” “他是个谨慎的人。”贾琮道,“只怕有别的缘故。算了,回头问林姐姐。”他两个乃分头行事。 又磨蹭了约莫一个半时辰,陈瑞锦回来了,悄悄向贾琮打了个暗号,贾琮心下松了一口大气。过了会子,他到灵堂里头拍了拍手:“大伙儿都过来下,我有话说。” 谁不知道琮三爷是哪吒三太子下界?府里的下人登时丢下手里之物哗啦啦围了过来。贾琮清了清嗓子,站上一张椅子,道:“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昨晚上这庙里出了些事故,因此事机密且要紧,干息重大。马上咱们府里的人都要来了。我知道,我们府里的人最爱嚼舌头根子的。只是大伙儿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昨晚这事,虽然你们本来也什么都不知道,但回府之后不得说出去。漫说对亲戚朋友说不得,对主子们也说不得……”如此这般干扯了半日的废话。足足说了一刻钟,乃黑着脸喝道,“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可记住了?” “三爷放心,记住了——” “很好。”贾琮冷森森往下横扫了一眼,从每个人脸上刮过去,吓得这帮人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才说,“倘若我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查出来是谁嘴巴子不严实,可不要怪我狠厉。” “三爷,奴才不敢……” 贾琮点了点头:“不敢就好。做事去吧。”众人遂静悄悄的散了。 贾琮转身出来到了方丈屋里,司徒磐还在此处候着呢,见了他便问:“可有了眉目没有?” “没有,全无半分眉目,外头完全是一群不明就里的无辜群众。”贾琮道,“但有个疑点。贼人来这铁槛寺做什么。” 冯紫英道:“因左近无处可去。” 贾琮摇头道:“越是荒山野岭越好藏身。昨晚你说只怕是因为贼人当中有个不会武的女子,这也不能成为他们择了铁槛寺的理由。铁槛寺虽大,在军队面前算不得什么。若有军队,纵是皇宫也能搜个干干净净,何况寺庙?尤其这庙的主持大师我瞧着是个正派人,不像是会挖个地窖窝藏盗贼的。” 主持师父颂了一声“阿弥陀佛”。 “抱歉,大师父,晚生并无试探之意。”贾琮歉然道,“他们若藏去民居,吓唬人家一下,保不齐人家反倒会让他们藏在地窖里。” 司徒磐问道:“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既然王爷丢的东西小,他们大约是来藏东西的。”贾琮道:“细查每棵树的树洞、每个佛像背后有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小洞。人比较大、好查;东西就不好查了。” 司徒磐点了点头,向冯紫英示意了下;冯紫英立时领人出去详查了。贾琮在后头喊道:“快些哈!我们家的人快来了!” 司徒磐瞧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已经胸有成竹了?” 贾琮苦笑道:“我想了半日,想到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如今唯盼着我想错了。” 司徒磐道:“先说来听听。” 贾琮默然了片刻,面色迟疑不定,终咬了咬牙,道:“越是偷要紧的东西,越会准备充分。故此,我想着,贼人挑了铁槛寺不是偶然的。”他又不说话了。半晌,把双眼一闭,“挑了这个日子也不是偶然的。” 司徒磐立时说:“依着你的意思,他们诚心挑了你祖母起灵的日子?” 贾琮点点头:“王爷既丢了极要紧之物,想将东西从燕国送出去,只怕比登天还难。才我说过,有了军队,搜个寺庙容易的紧,搜皇宫都容易的紧——搜燕国,也难不到哪里去。”他又吸了口气,捏了捏拳头,“大概,只有我祖母的棺椁,是可以平安离开的。” 屋内一片抽气声。 贾琮紧紧闭着眼:“东西不大。老祖宗的棺木已封了,椁是预备下葬时再封的。椁比棺材大许多,放一个不大的东西足够了。” 半晌,司徒磐道:“冯紫英,昨晚打发人开过椁盖了。”贾琮登时睁开了眼,满面怒气。司徒磐叹道,“你也别怪他,他也是没法子。” 贾琮呆了半日,道:“那还是指望树洞吧。”不禁松了口气。 司徒磐身边有个四十来岁的太监站出来向贾琮磕了个头道:“贾先生,请恕杂家冒犯。贼人狡猾的紧,昨晚又极乱。此物要紧,他们保不齐能想到冯大人不敢放过任何一处的,或许会等冯大人查完了老太君之棺椁后再将东西藏进去。” 贾琮面色一暗,又发了半日的呆,望着司徒磐恳求道:“等冯大哥查完树洞佛像,行么?” 司徒磐忙说:“自然可以。若非迫不得已,本王又何苦惊扰老太君?” 那太监又向贾琮拜了一拜:“贾先生大义。” 贾琮苦笑道:“我哪里是大义。一则我知道躲不过去;二则恐怕当真藏了什么不妥之物在老祖宗那里,她老人家便愈发不安生了。我虽不喜欢她,她终究是我亲生祖母。” 司徒磐点点头:“你素来是个懂事的。”众人遂等了半日,冯紫英回来了,面色刷白,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那太监便凑去他身边耳语了几句。冯紫英眼睛一亮,看了看贾琮;贾琮垂了头。冯紫英便向司徒磐一抱拳,转身刮风一般大步走了出去。 这回没等多久,冯紫英又刮风一般回来了,满面红光,眼泪都流出来了:“王爷!在!” 司徒磐“腾”的站了起来:“在?!” 冯紫英带着哭腔道:“在!明晃晃的就搁在老太君棺木上!” 贾琮长出了一口气,与方丈师父齐声念道:“阿弥陀佛!” 第三百六十四章 话说荣国府从铁槛寺回城时,林黛玉不见了。众人只得先回府,留贾宝玉在陪灵,一壁打发人接着找。贾琮肯放心才怪!回城便去找施黎。到了地方一瞧,施黎不在。陈瑞锦翻墙进去开门,案头放着一张纸条子,上头压着一颗象棋子“相”,棋子前后分别写着:陪,玩去了。贾琮顿时满头黑线。 陈瑞锦哈哈大笑:“显见他们几个早商议好了,不必忧心。” 贾琮揉了揉额角:“林姐姐胆子愈发大了,我是恐怕他们惹祸……” 陈瑞锦道:“他们四个若能出事,你可以拿混天绫上吊了。”贾琮翻了个白眼。 后头数日,这几个人音讯皆无。就在贾母要起棺的头一天晚上,铁槛寺出事了。一大队人马连夜包围铁槛寺,说是有贼人闯入寺中、要搜查。领头的有燕王的令牌,举着火把明如白昼,砸门入寺,不由分说如流水般涌入,一间间屋子细细搜查。 不多时就到了贾宝玉住的厢房门口,两个守夜的小厮忙喊:“做什么?这是荣国府宝二爷的屋子!” 领头的将军迟疑了一下,问道:“什么宝二爷贝二爷,搜!” 小厮挺胸道:“就是神瑛侍者下界的贾宝玉!” “嘶……”将军又迟疑了一下,终说,“没听说过,搜!”乃迈步过去推门。两个小厮尚不及拦阻,他已进去了。 因来得突然,贾宝玉尚在床上,撩开帐子惊问:“怎么回事!” 小厮忙进来喊道:“二爷!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来了这许多人,说是燕王府抓贼的。” 宝玉急道:“可莫要惊扰了老祖宗!”忙找鞋子。小厮赶忙上前帮他穿鞋。 这屋子极简朴,唯有一个经柜,上头还没几本经书,略扫一眼便看完了。将军弯腰细看了看床底下,也空空荡荡;又举起火把仰头查看房梁上,也没有贼人踪迹。遂拱手笑道:“仿佛贼人没进这屋子,惊扰了!”乃领着人走了。贾宝玉尚不曾穿好鞋子,他已经走了。 那将军一走屋里就黑了,小厮在后头骂道:“冒失鬼儿!也不瞧瞧我们爷是什么人!贼敢藏这屋子么?” 宝玉悄悄抹了把虚汗,道:“去瞧瞧老祖宗。”乃命人点了蜡烛去大殿。大殿的兵卒也不少,正在供桌下、佛像前后搜查。他到贾母灵前敬香磕头,便在此处守着不许人惊扰。 这铁槛寺极大,搜了许久才搜完,什么也没搜到,领头的将军不禁犯愁。偏这会子贾宝玉又来了,向他拱手道:“将军既查完了,可否将我祖母灵前的人撤走、莫要打搅她老人家?” 那将军思忖了片刻,抱拳道:“眼下可以暂撤到殿外,回头末将上官来了,只怕还得再查一回。”遂命人撤了出来。贾宝玉回灵前守着。 不多时,寺外又有人赶了来,竟是冯紫英。这将军摇头道:“如同长了翅膀飞了似的。” 冯紫英问道:“可查细了?” 将军道:“除了没开贾家老太君的棺椁,其余都搜过。” “房梁上呢?” “每间屋子、殿堂的房梁都看了,每棵树上也爬上去瞧了,和尚也搜了。” “我知道你是个细致的。”冯紫英皱了皱眉头,半晌,咬了咬牙,拉这将军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将军便是一惊。冯紫英叹道:“委实没法子。”将军点了点头。 冯紫英信步走到大殿,喊了声:“宝玉。” 宝玉正在灵前呆跪着,闻言忙站起身来:“紫英!怎么是你?你也是来抓贼的?” 冯紫英点头道:“这贼人偷了极要紧之物。对了,你在这庙里也不少日子了?和尚可都认得么?” 宝玉道:“大都认得,也不齐全。” “你同我来一下。”冯紫英道,“我恐怕贼人混在和尚当中,你帮我瞧瞧可有不面善的没有。还有你们府里带来的人也极多,你也认认。” 宝玉不敢懈怠,忙跟了他出去。庙里的和尚已被搜罗到了一处,荣国府的下人除了跟着宝玉的几个、其余也聚在一处。还有些寄住在铁槛寺的香客、居士,并两户人家。这铁槛寺一直替京中人家停灵,这两家也有老人刚刚逝去,他们在此守灵。宝玉一个个细辨了半日,道:“这些师父没有瞧着不妥的,我认得的都在了;我们府里也没有外人。” 主持颂了一声佛,道:“冯将军,只管将我寺僧人名录取来对着。” 冯紫英眼若尖刀,将这些和尚并荣国府的下人一一扫过,并未看出破绽来,不由得犯愁。偏这会子那领兵的将军来了,向他摇了摇头。冯紫英闭了闭眼,半晌,下令从头再搜一遍。 宝玉缩了缩,道:“比先前凉了些。” 跟着的小厮忙说:“才让爷穿着大氅,爷又不听。明儿老祖宗要起灵,二爷病了可了不得,快些回去穿上。” 宝玉一听也有理,向冯紫英道:“我回屋加件衣裳,去老祖宗灵前守着。” 冯紫英点点头:“惊扰了老太君,我待会儿也去上柱香。”乃亲领着人从头搜起。荣国府的人齐声喊“二爷”。冯紫英道,“既然都是你们家的,老太君灵前只管当值。” 贾宝玉忙谢了他,回到住的厢房穿了件素色的大氅衣,呵了呵手,返身去大殿替贾母守灵。 官兵虽从头细查,一路不曾寻见贼人。直搜到后头的藏经楼,耳听“哈哈”两声笑,有两条黑影飞一般跳窗而出上了一株大槐树,树外就是庙墙。冯紫英喊道:“追!放火.枪!打死不论!”待兵士赶到窗边举起火.枪,那两条人影已翻墙而过。冯紫英亦从窗户跳下去追,奈何那两位显见是飞檐走壁的高手,冯紫英追不上,眼睁睁看着他们飞一般沿山路跑下去,大喊:“追!我就不信他们跑的过马!”回头又喊,“留些人再搜,他们有四个人!”自己领人追了过去。那原先的将军遂领着人接着搜。 过了会子,有个留在庙里的兵士进了大殿,向贾宝玉抱拳道:“方才冯将军有句话让小卒告诉宝二爷。” 宝玉看了看他,低头道:“什么。” 那兵士低声道:“还请二爷撤下左右。”宝玉遂命殿中的人都下去。 兵士见人已出去了,微微一笑,低声道:“事出紧急,抱歉的紧。”抬手一挥,宝玉立时被打晕了。 过了会子,有人把宝玉摇醒,他睁眼一瞧:眼前除了方才那兵士,还有一个穿着荣国府下人衣裳的,可巧就是林黛玉。他怔了怔:“林妹妹,你从天生来么?” 黛玉低声道:“方才多谢宝二哥哥相助。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我闪去门后,你假意让他们进来,我好混在里头。” 宝玉点了点头,乃喊人进来,一切如常。那兵士朝宝玉抱了抱拳,转身出去了。宝玉便心神不宁,却不敢去看林黛玉身在何处,只喊人添香烛,又命取纸钱来烧。 那一头官兵已眼看要将搜完,在寺后的茅厕寻到了一人,被打晕了,带到将军跟前。将此人弄醒了一问,却是来搜查的兵士,被人剥了衣甲。将军大惊:“不好!他们混在我们里头了!”赶忙让命互相辨认。这会子来的人多,又是晚上,若要立时辨认清楚谈何容易!哄哄的闹了许久,没找出贼人来。 冯紫英领人追了半日,什么也没追到,只得先回来。听说贼人扮作了自家官兵,跌足道:“只怕方才跟着我跑出去了!”思忖再三,命先留下些人守着,自己领着二十几个人走了。 叫开城门,他一径往荣国府的梨香院而去,大半夜砸门,把贾琮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贾琮整个人都是迷糊的,揉着眼睛抱怨道:“干嘛呀!明天我们家有要紧事。” “快些跟我去铁槛寺。”冯紫英眉头拧成了结,“不然你们老太君明日起灵只怕得遇上麻烦。” “啊?”贾琮愣了愣,“她人都死了还有什么麻烦?” 冯紫英道:“王爷丢了极要紧的东西,决计丢不得的。” “玉玺么?” “不是。” “虎符?” “别瞎猜了。”冯紫英道,“横竖那个不能丢的。” “那跟我家老祖宗有什么关系?” 冯紫英叹道:“贼人闯进了铁槛寺。” “哈?!”贾琮一个激灵,登时醒了,“没惊扰老祖宗吧!宝玉哥哥吓着没?” 冯紫英两眼扫了扫房梁:“自然不敢惊扰老太君。宝玉委实吓得脸儿发白,倒也还好。” “那我赶紧去瞧瞧,可别误了明儿的吉时。”贾琮遂立时换好衣裳,才一出屋子,又打了个冷颤,“好冷。” 两个人又急忙忙赶去铁槛寺,这会子天已渐渐将明了。到了庙门口,贾琮皱眉道:“冯大哥先跟我大致说说,我好猜测贼人心思。” 冯紫英道:“王爷在铁槛寺左近有座庄子,寻常是款待贵客用的。昨天有人扮作浑人吓跑了贵客,王爷还颇为恼火。谁知昨晚有贼人闯入庄中,盗走了一件极要紧之物。我们追着贼人到了铁槛寺。” 贾琮问道:“你们都见着了没?几个人?什么模样?男女老少?高矮胖瘦?” 冯紫英道:“四个人,都穿着夜行衣、拿黑巾子蒙了脸。一个女子,三个男人。那女子与一个男子偏瘦些,其余两个身形中等。”过了片刻又说,“有两个男子本是飞贼,极擅飞檐走壁。那女子显见不会武的。另一个看不出来。” 贾琮心里已经对号入座、洞若观火了!想了想又问道:“被盗之物多大?能塞在怀里随便带走么?” 冯紫英犹豫了片刻道:“不大,能。” 贾琮皱了皱眉头:“那就不好办了。他们随便塞在什么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藏起来就行。”又问,“昨晚上追到这庙里是个什么情形?”冯紫英遂从头说了一遍。贾琮扯了扯嘴角,“显见是扮作兵士跟着你出去追人,然后就跑了。” 冯紫英苦笑道:“我也这么想。铁槛寺大,我们带来的人多。只是那女子既不会武,想来也跑不远。不然何必藏入铁槛寺?一径跑了不得了?” 贾琮思忖道:“有些奇怪。既是偷东西,有两个飞檐走壁的大盗足矣,带一个不会武的女子作甚?有什么非要女子才能做得到的事么?” 冯紫英怔了怔:“我倒是没想到这个。”乃想了会子,“藏那东西之处布置了些机关。这女子既是个贼,想必通晓这个。” “有可能。”这简直是把名头扣的死死的!贾琮有种待会儿砸他们每人一乾坤圈的冲动。乃又想了想,道,“我知道被偷的东西不便告诉我,不然冯大哥开始就说了。你能不能暗示下小弟那个大概是哪一类的东西?我也好猜猜什么人会想偷那个。” 冯紫英苦笑道:“得了那个,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啊?”贾琮满脸写着“你逗我玩”,“到了如今皇宫算个毛球啊!一点都不重要了好么?要进皇宫很难么?我这会子想进去也行吧?跟王爷要个令牌。” “不是。”冯紫英摇了摇头,“横竖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各家王爷都会想要的。那东西极要紧,你赶紧想法子寻出来。” 贾琮耷拉着脸道:“我又不是真的能掐会算!您老都把人放跑了,怎么找啊。” 冯紫英叹了口气,向他作揖道:“好兄弟,只当帮哥哥一回。这个若寻不回来,你哥哥我只怕吃不了兜着走了。”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绞尽脑汁想不出他们家林相爷究竟领着几个绿林盗贼偷了什么,只得先往铁槛寺里进。才一进门,那领兵的将军迎了上来,苦着脸朝冯紫英低声道:“王爷来了。” 冯紫英面色愈发难看了,硬着头皮与贾琮一道进去。燕王司徒磐正坐在偏殿与方丈和尚吃茶,见他们进来了,道:“竟是把这小子拎起来了?”乃看着贾琮,“我才去你们老太君跟前祭了祭,不会耽搁你们起灵。” 贾琮赶忙下拜:“多谢王爷!” “你须得想法子替我把东西找回来。”司徒磐叹道,“实在要紧。” 贾琮一撇嘴:“晚生尽力。” 第三百六十六章 <=""> 司徒磐终于寻回了失物,心下大定。不过一会子功夫,荣国府的人来了,林黛玉果然也在其中。贾琮见她平安无事也松了一口气。 有人出来引着贾赦贾政等人去见司徒磐,贾琮趁机溜到黛玉跟前咬耳朵:“打开了?” 黛玉点头:“打开了。” “还回去的是空盒子?” “不是。”黛玉无事人一般道,“我将原物放回去了,对咱们没多大用处。还有。”她定定的看了贾琮半日,道,“你欠了戴权一个人情。” “哈?谁?” “戴权。”林黛玉道,“原先太上皇身边的那个太监,如今在宫中服侍太皇太后。这个人情,来日必得找个机会还了。” 贾琮一哆嗦:“那老太监还没死啊!怎么回事?你们不是玩去了么?” 黛玉叹道:“别提了!咱们从前太顺了些,还以为天下就咱们有本事。这回我好悬折在司徒磐手里。若不是戴权想帮你一把,或是暗暗的不想让司徒磐得逞,我倒是得假装出一回家。还多亏了大舅舅屋里的那座玉山子。” 贾琮让她绕迷糊了:“又关玉山子什么事?” “我问你,”黛玉低声道,“那玉山子是怎么来的?” 贾琮一愣:“你不知道?那是好多年前我祖父你外祖父贾代善大人领着各处搜罗来的残兵两万,死守了山海关四个月,最后大破敌兵七万,号称山海关大捷。老爷子那一战真的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他低叹一声,“此事我打小就知道,因为我老子时常说起。但有些事,他以为人人都知道、我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就没跟我说清楚。我竟是后来才弄清楚的。弄清楚的那一刻,你们都不知道我多光荣!哭了半日!身为贾代善的孙子,光荣得我想飞!”说着,他渗出泪来,握了拳头道,“那是历史的一次反扑!让祖父挡回去了!” 黛玉瞧他那模样有几分惊惧又有几分骄傲,特等了会子让他平复心绪,方问道:“这话何意?” 贾琮仰头看了看天空:“那七万精兵,是清军最后的精锐。祖父把他们灭了之后,清军就蔫了。清军蔫了,清朝便再也不会来了。” 林黛玉倒吸一口凉气。 贾琮含泪道:“若没有祖父,咱们又会得一个元朝,咱们都是外族的奴才。” 林黛玉想了想道:“山海关大捷我是知道的。外祖父打的不是满人么?国号是金。” 贾琮苦笑道:“原来姐姐是知道的<="l">。他们若打赢了,国号会改成清。” 林黛玉知道他来历不俗,忍不住念了一声佛,道:“这回去金陵,必好生祭奠祖父!”过了会子又说,“那玉山子是他老人家弄来的?” “那是先帝赐下的。”想起这座玉山子早年让贾母私吞了,后来为了替王夫人还薛家的债、折价卖掉,幸亏那会子龚鲲帮自己买了回来。如今人死如灯灭,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就为了表彰那此山海关大捷。”黛玉吸了口气。 偏这会子贾赦等人出来了,起灵的吉时将近,他二人便断了谈话。贾琮赶忙先过去搀着他老子。 贾赦让他给自己整整衣裳,口里道:“燕王方才忽然问起我们家那座玉山子来,问可还保养得好么。” 贾琮一激灵:“爹爹说什么了?” “我一副吓懵了的模样,跪下说,已丢失了。”贾赦淡然道,“不是让老祖宗卖了么?” 贾琮好悬笑出声来:“爹!眼下这地方儿子就不使劲儿崇拜您老了,待会儿使劲儿崇拜崇拜您。您老保不齐又救了全家一回,虽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贾赦耳朵都尖了,听到后来抬手敲了他一下:“不知道你嚼什么舌头根子!” “虽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很危险是真的。”贾琮道,“跟昨晚这儿闹贼有直接关联。后来他没问怎么丢的?你说了没?二叔什么表情?” “当然说了啊!”贾赦理所当然道,“我说那玉山子让老祖宗卖了。燕王大惊,为何以会卖了,那是御赐之物。我瞥了一眼老二说一言难尽。老二尚且不知出了何事,但吓白了脸。燕王看老二的眼神,当场就想拔剑把他剁了。”贾琮扑哧笑出声来。 这会子冯紫英已过来了,向他二人抱了抱拳道:“琮儿,我问你几句话。” 贾琮看看贾赦,贾赦说:“快些,不可误了正经事。”贾琮点点头。 冯紫英遂将他拽到一旁低声问:“你们家那座御赐的大玉山子怎么会没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这事儿委实不知怎么说好。来日大伙儿娶老婆娶儿媳妇都千万别只盯着家世门第,品行更是要紧,贪婪的、拎不清轻重的老娘们儿要不得,娶错了媳妇便败了全家。” 冯紫英急的跺脚:“怎么回事!那东西可不是一般的要紧!” 贾琮撇着嘴道:“当年我家二婶子贪墨公帐,也不知道把钱花道哪里去了。那么多钱她究竟花哪儿了?她也没地方花钱啊!就算花也花不了那么多……” 冯紫英打断他道:“此事我知道。那时候你们家二太太盼着大姑娘得太上皇宠信当娘娘,钱都送进宫里行贿了!这与玉山子什么相干?” “我去!”贾琮脱口而出,“那太上皇也太无耻了!合着他都已拿了二婶子的钱,还来要我们家欠的国库银子?哪有这样的!——你都不知道他多无耻!拿琏二哥哥的前程来跟我们家换银子,还让林姑父那个脸皮最薄的人来告诉我们,搞了半天最后我们家是唯一还钱的人家,其余各家都没还!现在他老人家去了西天,那些债全都空了!别人家全都不用还钱!” “行了行了!”冯紫英隐约有不好之感,“说要紧的。” 这会子已有人在喊“琮三爷”了<="r">。眼看起灵的吉时将到,贾琮一口气儿把事说完,吧嗒吧嗒跟倒豆子似的。“我爹屁颠屁颠去库房搬银子好给儿子买官,才查出来库房早已让二婶子和她的奴才搬空了。然后就逼着她还钱。她没钱,就找薛家借。但人家薛家也不是开善堂的啊!借了钱得还不是?又不是一二百两。她又拖了两三年不还。她就没钱可还!薛大哥哥何尝是省油的灯?来我们家大闹了一次,把宝玉哥哥那块下界时含着的破石头给抢走了当抵押。老祖宗根本不知道那石头只是拿来做记录的,以为那是宝玉哥哥的命根子。命根子个头啊!那一块本来就是多出来的,不然还轮得到给他?吓得使劲儿卖她的私库、凑银子还债给宝玉哥哥赎石头。”他顿了一顿。“其中就有玉山子。” 冯紫英登时说:“那玉山子是先帝御赐给荣国府的,怎么会进了老太君的私库?” “对啊,是先帝御赐给荣国府的啊!”贾琮哂笑道,“既然是御赐给荣国府的,自然是贾赦继承啊!然后应当给贾琏,然后应当给贾萌。所以不就给不了贾宝玉么?所以她就先挪进了自己私库,等她死了,就连私库里其他东西一并给贾宝玉呗。” 冯紫英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又有人在喊贾琮,他忙说:“我先走了!你慢慢发呆吧!”拔腿就跑。 诵经声、吹打声四起,孝子贤孙一片痛哭好不热闹。这头冯紫英木愣愣的看着贾母的棺椁由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威风八面的缓缓抬出正殿,欲哭无泪。 乃回身去方丈屋里,向着司徒磐苦笑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琮儿说的是,媳妇不能乱娶,娶错了媳妇便败了全家。”遂将贾琮方才所言说了复述一遍。 司徒磐也目瞪口呆:“竟有如此愚妇!贾代善怎么会娶了她!” 冯紫英低头道:“她是史老将军的妹子、史大将军的姑妈。” 司徒磐跌足道:“她哥哥侄儿的本事与她何干!”乃又问,“那玉山子卖给什么人了?快去追查!问问这老婆子的心腹!” 冯紫英叹道:“贾赦必是查过的。” 司徒磐一想也是。这东西乃是他老子军功之证。先不说他肯不肯弄丢了,若天家查下来便是重罪。只怕是没查到了。“你去查!那么大一宗东西,总不会平白的没了。”他咬牙道,“把京城翻个个子也得查出来!”过了会子又问,“贾政的那个婆娘呢?” “已中风在床数年。” “好的紧。”司徒磐冷着脸道,“派御医去给她瞧瞧,要用什么药只管说,多难得的都给她。”他森森的说,“让她活着、好生活着。有一年活一年、有一日活一日,长长久久的活着才好。” “是。” “还要查盗贼。”司徒磐道,“谁家派来的,是如何知道这个的。” “是。” 司徒磐看了看他,轻叹一声:“倒是白费了你一番苦心。”冯紫英苦笑了一下。 另一头,因荣国府也得留人在京城,而大房都得回台湾府、往金陵也顺路,这番送灵贾兰贾环就不去了,贾政宝玉是必须去的。韩全跟贾萌这几日玩得难解难分,贾萌找贾赦撒了会子娇,贾赦想想带邢夫人走也没什么,便答应了<="r">。两个小子欢喜得嗷嗷直叫。邢夫人听了,抱着韩全哭了半日。 阖府送灵到码头上了船,不去的便折回荣国府,其余人一路乘舟南行。 众人稍稍安顿了下来,贾琮实在憋不住了,趁贾琏等人张罗午饭的功夫蹿到黛玉身边问:“这几日究竟怎么回事?” 黛玉低声道:“一时半刻说不完。” “那盒子里头是什么?” “薄锦。”黛玉道,“一叠薄锦捏成了团,塞在那个小盒子里。” “藏宝图?龙脉图?” “不是。”黛玉道,“是遗诏。先帝老早就写了一叠遗诏,以无德无才之名废掉太上皇,另立新君。老二、老六、老九三人有份。先帝不傻,知道老三保不齐坐不稳江山。他们家老四重财、老五重虚名、老七重文、老八是个小人,都坐不上那椅子的。余下三位谁抢到了,他就让谁名正言顺。如此一来,在青史上就不会有某帝弑杀手足上位了,好看些。太上皇,原本就是他老人家使唤来帮着干活的管事,他就没打算让人家继承大宝。” 贾琮呆愣愣的怔了半日,打了个寒颤:“那老头是对自己的儿子有多大仇啊!”乃挠了挠头,“燕王为什么不把另外两张毁掉?” “因为他打不开。”黛玉含笑道,“我若不是无意间记住了大舅舅那座玉山子的模样,我也打不开的。如此看来,先帝还是很器重荣国府的。” “……合着那玉山子里头藏了这种线索!”贾琮不禁抹了把虚汗,“先帝自然器重荣国府。只是,”他摇头道,“若给了我们家如此重要的担子,万一太上皇坐稳了江山,荣国府简直非抄家灭门不可!连理由都不用给。这威胁多大?哪怕是个空想的威胁也了不得,哪个皇帝受得了。怪不得司徒磐寻我爹打听那玉山子呢。既是这个,他何至于不肯告诉我?可以拿给我瞧瞧、试试看我能不能打开啊。” 林黛玉思忖半日道:“或是不想让你功劳太大?这事儿近似有恩于天家。后世子孙倘若不惜,也是莫须有满门抄斩的罪。” “那也不至于瞒我瞒得那么紧啊。”贾琮皱了半日的眉头。 贾维斯本来一直默然,忽然说:“依我看,是冯紫英谏言瞒着你的。” “啊?” “这等事,于你、于荣国府而言,全然不知才是最好的。”贾维斯道,“司徒磐有个若大的利诱着,不见得能替你想这么多,再说他也未必会从臣子那头去想。冯紫英却是个为臣的,又看着你长大,必舍不得。且不提功劳,须知,那里头有‘三张’圣旨,‘三位’皇位正统继承人。知道这等辛密依然是莫须有满门抄斩的罪。” 吓得贾琮浑身一凉,喃喃道:“不错……有了那座玉山子,不论是太上皇坐稳江山、是老二老六老九篡了位、还是其余几位占得那椅子,荣国府永远都是有死无生的宿命。我的妈呀!好险好险!亏的我老爹机灵!” 他赶紧跑去贾赦身边,抓着贾赦的衣襟低声道:“爹!我上午的话说对了。” “什么?” 贾琮磨牙道:“好险!祖父英明一世,险些让先帝坑了。不把他们司徒家的家底掀翻了我都对不起祖父!”<=""><=""><=""> 第三百六十八章 话说林黛玉与白须和尚打赌,三个月若不能从梅林出去便出家为尼做他的徒弟,白须和尚答应了。他遂拎起贾维斯,如一只胖鸟般摇摇摆摆穿过梅林不见了。 不多时,那和尚回来,却见林黛玉盘腿坐在一个旧蒲团上皱着眉头发愣,乃问道:“丫头,琢磨什么?” 黛玉随口道:“琢磨着学成之后投靠哪个王爷。” “还开始没学就琢磨学成。”和尚哼道,“你也不用琢磨,八成是燕王。” 林黛玉挑了挑眉:“他三个儿子都平平,我未必瞧得上。” 和尚心中暗暗点头,道:“他尚在壮年,再生一个也无碍。莫瞧着你老子这会子还在生他的闷气,他与燕王交情比老三深。再生一个给你老子教即可。” 林黛玉瞧了瞧和尚,问道:“师叔祖也和他交情深么?” 和尚道:“我乃世外之人,只在乎肚子里这点子本事可能传下去。论交情,倒是与先帝颇有些交情。” “可先帝立的是太上皇。”黛玉道,“您老不管么?” 和尚哼道:“那老货的心思深着呢。”乃指了指西北角,“那边有个院子,院子当中里头有个八角亭。亭下有桌,桌上放了一物,燕王极想要。前年他拿到过一回,后来放回去了。” “为何放回去?” 和尚道:“他想着,还在放在贫僧这里最安全。” 黛玉问道:“师叔祖之职便是看守那个的么?” 和尚颂了声佛道:“那个并不与我相干,不过是先帝搁在这里的罢了。谁有本事拿只管拿去,贫僧是不管的。我这梅林又不带墙的。” 黛玉抿嘴道:“只是寻常人也进不来。” “不错。”和尚含笑道,“你既不服气,且去四处走走?” 黛玉想了想道:“晚辈想先坐坐。” “随你。”和尚遂转着核桃出去了。 林黛玉方才细思了会子,戴权巴巴儿的寻她说‘文殊尊者’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这会子先莫要惹得老和尚生疑的好。乃往各间屋子转悠几下,果然有四大间各色兵书。因全然不见十八般兵刃,想来这老和尚是只钻研领兵之术,阵前厮杀是不管的。她不禁心中起疑:外祖父若有这般本事,为何舅舅们个个平庸?且不说二舅舅是个文人,大舅舅年轻时都在兵营的,竟半分外祖父的本事都没学到?要说天资不足,何至于不足到那份上。 到了午饭时分,有人给他二人送饭来,黛玉笑道:“我还当咱们在梅林自己做饭呢,方才还想了半日,连厨房都没有,怎么做呢。” 白须和尚道:“你是领兵的,又不是伙夫。这等事不用会。” 黛玉见他心情还好,趁机问道:“师叔祖如此英武,外祖父亦非常人,怎么我两个舅舅都平平?” 和尚瞧了她一眼:“贫僧不是说过了?资质太差。” 黛玉道:“资质平平罢了。” 和尚道:“横竖离得太远。” 黛玉并不相信,过一时又说:“我从前皆以为,人力有限,终究达芬奇只有一个。外祖父之事我也听说了些,他仿佛不像师叔祖这般,又能领兵、又擅精巧武技。” 和尚看着她道:“何意?” 黛玉道:“斗将的功夫与绿林功夫并不是一路的。祖父是斗将那种,长.枪大刀阵前相搏。师叔祖之武在精技,仿佛是……”她抿了抿嘴。 和尚哼道:“我早年委实是绿林盗贼不错。” 果然如此。黛玉眨了眨眼道:“教琮儿习武的那位师父也是绿林中人,怎么琮儿没学会飞檐走壁呢?” 和尚哂笑道:“那功夫岂止难学,还得极下苦功夫。一个国公府的小爷,肯学两招防身都罢了,还想指望他飞檐走壁?” “……仿佛也有道理。”黛玉又道,“与琮儿一道习武的贾维斯,此人极用功的,仿佛也没学成。” 和尚道:“此子我亦听说过。只是他进荣国府时年岁已经不小了,错过时机。” 黛玉顿时失望:“那我岂不是也错过时机了?” 和尚笑起来:“你还想学这个?来不及了。”他二人相处遂融洽了许多。 另一头,贾维斯已在寺中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弥勒殿里头,忙出来满寺寻找,不一会子便让杨二伯瞧见了。方才他二人入梅林时候,杨二伯与施黎因不敢跟得太近,再寻时便瞧不着人了,且一直绕不进梅林里头去。 三人可算碰了面,贾维斯将里头的事一说,施黎“哎呀”道:“一座庙一坡梅林我知道,只以为云深不知处,原来真有此一处庙、一处梅林!”旋即无奈道,“前头那位先帝、就是司徒磐的祖父,替身和尚在此庙出家,我只知道这个。太上皇和刘登喜一直想弄明白这庙在哪里,先帝半分不漏消息。” 贾维斯皱眉道:“方才我们遇见了一个太监,自称是戴权。” 施黎道:“他服侍太皇太后也有这些年了,依着他的本事,效个忠不难。什么模样?”贾维斯略说了说,施黎点头,“委实是他。” 贾维斯想了想道:“此事古怪。若是太上皇和刘登喜都不知道‘一座庙’的所在,显见戴权从前也是不知道的。那么他就是这几年从太皇太后口中得知的了。这两日之事,多半乃因司徒磐瞧上了林军师的本事,并那白须和尚多年寻不着一个可心的传人,司徒磐施计诱林军师到此。太皇太后远在深宫,戴权在她身边服侍,怎么会知道的?将日子、点儿掐得好准。” 施黎道:“这个‘一座庙’连刘登喜查了那么多年都没查出端倪来,只怕是唯有先帝和太皇太后知道了。司徒磐又从哪里知道的?”他两个都堵住了。 半晌,杨二伯瞧了他们几眼道:“太皇太后告诉他的呗。” 施黎道:“太皇太后跟他又不是一伙的,他也不是太皇太后生的,告诉他作甚?” 杨二伯摸了摸后脑勺:“许是换什么好处?我在台湾府的时候听琮儿他们说,皇帝家很穷的。” 施黎道:“如今天家没了供给,委实艰难。这一节说的过去。司徒磐此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戴权怎么都不像是来帮忙的,倒像是来捣乱的。再说,想从宫中出来也不容易。” 贾维斯眼前一亮:“会不会是有密道?” “嗯?” “宫中有密道直通这一座庙。戴权么,保不齐是无意间得知了什么,特来提点、或是奉命提点。”贾维斯道,“宫中总少不得有密道的。” 施黎点头道:“是种可能。只是林姑娘还在里头呢,怎么进去啊。” 他们三个商议了半日,始终寻不着法子。 次日,林黛玉方开始转悠梅林了。果然是道路阡陌、步步机巧,极难辩出方向来。乃细想戴权所言,“梦遇文殊尊者替他指了一条生路”。文殊菩萨生于四月初四,四月为建巳之月,巳为东南偏南,依着角度便是南偏东三十度。她遂依着在那个方向细细寻常,并不曾寻到出路,也没有旁的线索。 后头数日贾维斯等人在外头转悠,林黛玉在里头转悠,都奈何这梅林不得。眼看贾母起灵离京的日子就在明日,林黛玉急了,那白须和尚倒是愈发自在,还哼起了曲儿。他一高兴,黛玉反倒冷静下来。她想着,外头那庙极简,保不齐是自己想多了,戴权之暗示也没那么复杂?她遂回忆起这一座庙来。她年少时钻研了数年营造,初去台湾府也管的是这一块,登时想到一事,站了起来,暗暗骂自己糊涂。外头那一座庙的布局与里头这宅子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文殊尊者,不就指的是文殊殿?正欲拔腿就跑,忽又稳了下来,心跳得飞快面上却无事人一般。她遂假意在每间屋子都转悠一圈儿。那和尚懒得理她。 文殊殿对应的屋子恰是一间书房,对应菩萨宝像之处搁了张桌子。林黛玉回忆了下一座庙文殊殿的模样。菩萨骑着狮子,一手持剑,一手斜指着地。寻常佛像菩萨的手常常捏个法印,这文殊相的手势怕是有所指。她乃闭目细想菩萨所指之处,循着方向查看,便看见桌子下头一块青砖上有图案,正是从梅林地图。 顾不得别的,林黛玉撸了袖子钻到桌子下头细瞧,不禁砸了下自己的脑门子:这几日满脑子都是五行八卦,却根本走不出去。看了地图才知道,这梅林的道路并非依着八卦来排的,只不过是个迷宫而已——就是贾萌小时候,贾琮时常乱画出来给他划线玩的那种迷宫。没有规律,除了照着地图画线走之外,根本走不出去。潇.湘馆的人个个随身带着炭笔和纸,黛玉摹下了这地图揣在怀里,扮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退了出去,又逛完了其余几件屋子。 林黛玉乃又往梅林逛去了,不死心一般。拐了几个弯子,到了几株梅树当中,日光尚好。她取出炭笔和地图,定下心来找出路。托了贾萌的福,这几年贾琮拿去虐待侄子的迷宫图多半是林姑姑帮着划出答案的,他林姑姑经验丰富,没多久便描好了。这会子她心跳都到嗓子眼了。依着图上的线路一路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当真走出了梅林,迎面便看见了白须和尚坐过的那块大石头。 如同得了大赦一般,林黛玉快步朝庙里跑,旋即听见一阵嘈杂声,仿佛有杨二伯的大嗓门子。赶过去一瞧,这老头儿正与贾维斯两个一道跟几个和尚大闹呢,乃低眉一笑。 三人相见,大惊大喜。林黛玉知道梅林里头那和尚这会子尚在练武,回头他赶出来怕不好办,忙说:“此处不是讲话之地,先回去再说。” 贾维斯是知道那和尚厉害的,也顾不得礼数,忙说:“你出来就好。” 杨二伯大声道:“你们还抵赖!瞧?人可不是让你们藏了?” 黛玉忙拉了拉他的衣襟:“杨二伯,先回去。” 杨二伯哼了一声:“回头再算账!” 这庙里的和尚大惊,上前相拦。只是他们这会子人少,拦不住杨二伯。他们三人如逃命般急匆匆的跑了。 直望见城门施黎才冒了出来,道:“没有追兵。” 杨二伯笑道:“怕是追兵来不及跟上。” 黛玉道:“我那位师叔祖虽不甚讲理,倒不像是个出尔反尔的。” 四人回到林府,黛玉将经过说了一遍。旁人还罢了,施黎兴致勃勃想玩一通,却憋屈了数日,最后全然没派上用场,颇不痛快。又猜那梅林西北角院中搁了什么,要不要拿来玩会子。林黛玉这几年不曾吃过大亏,这回虽有惊无险,也吓得厉害。杨二伯又煽风点火,贾维斯这几日比他二人憋得还厉害,火头上也不拦着。四个人当晚又回了一趟梅林。 因为老和尚当真全然不管,且那院子里头本是平平常常的八卦阵,他们没费多大力气便拿到了盒子。才一取下盒子,便听见钟声大响,整座和尚庙都惊动了。四人虽平平安安从梅林出来,却遇上了司徒磐的军队——这庙里委实没有几个和尚,却有许多兵马。 仗着有两个高手在,四人杀出一条路来,逃到了铁槛寺。林黛玉贾维斯先藏进贾宝玉的僧床,待搜查之人走后又伺机溜出来。施黎早早的替贾维斯弄到了一身追兵的衣甲,他换了行动方便些。后见冯紫英的人连贾母的椁盖都掀开了,知道那盒子怕不是寻常物。冯紫英若再搜一次,宝玉床上就藏不了了,林黛玉只得躲进外祖母的棺椁之间,待这一番搜查后再扮作荣国府的下人混出大殿。再后来杨施二人引走冯紫英,贾林趁乱逃跑了。 次日,贾琮得知司徒磐寻的是个拳头大的盒子后,让陈瑞锦赶去找黛玉取。黛玉因见那盒子上的描图与贾赦屋中的大玉山子一模一样,却没有画人物。她便依着玉山子上头有人之处,并照着人的高矮为序,以银针点动机关。先是由高到矮,没开;由矮到高再点一遍,盒子“咯嘣”一声开了。 里头之物与自家无用,她遂将原物塞了回去,交给陈瑞锦。陈瑞锦取了盒子回到铁槛寺,贾琮站在椅子上假意招呼大殿中的下人过来训话,直至眼看着陈瑞锦将那盒子放入贾母椁盖之下。 黛玉将此事一气儿说完,松了口气。 贾琮托着腮帮子问道:“怎么司徒磐从前没有来找我们家要玉山子呢?莫非此事他也是才刚知道的?” 黛玉道:“他既是拿到过盒子的,想必从前并不知道。” 贾琮道:“若是连他都不知道——显见刘登喜也不知道的,不然先帝一走太上皇就会来我们家要玉山子,等不到给先帝送葬。那大概唯有两个人知道——太皇太后和那位师叔祖。不知道是谁临时告诉了司徒磐的。” “管他呢,横竖不与我们相干。”林黛玉道,“只是那位师叔祖和他那些兵书?” 贾琮瞥了她一眼:“别去想了!咱们这会子没那么需要。” 黛玉也托着腮帮子道:“白放着多可惜。” 贾琮耸肩道:“天底下好东西多了去了。咱们也不能样样都捞来不是?你去跟他学艺十年,且不说台湾府这些事,林姑父非疯了不可。再说,眼下已经进入火器时代了。冷兵器时代的东西,再好也有被淘汰的风险。花那么多精力去筛选精华糟粕不划算。” 黛玉犹豫道:“好几天的功夫,我竟一本兵书都没看。” 贾琮啪啪的拍了两下手掌:“天亮啦梦醒啦~~不管师叔祖的东西多好,咱们既用不上,就不、要!” 第三百六十七章 话说荣国府众人启程替贾母扶灵回原籍,上船之后便没什么事了,众人吃了午饭各自回舱歇着。林黛玉遂向贾琮细述了这几日经过。 那天贾家做完安灵道场,欲离开铁槛寺回城,却遇上积雪压路没能回去。次日贾琏使人清理积雪时,林黛玉便想着去后山转悠会子散散心。走到半山坡上,不知从何处忽然钻出来一条玉雪可爱的小狐狸,小模样慧黠灵透,她登时喜欢上了,蹲下来瞧它。小狐狸也不俱她,四目对视了半日,小狐狸忽然甩尾巴跑了。黛玉便一路跟着它。走了一段路之后,眼见此处道路崎岖,纵走过去也得花不少时辰,过会子该用午饭了,遂惋惜着回铁槛寺去。 殊不知杨二伯一直跟着她。老人家终究见多识广,才一见那狐狸便觉得不对。横竖林黛玉这种做营造、排军阵的人断乎不会迷路;再有,贾维斯也偷偷跟着呢。便撇下她不管,悄然尾随了那狐狸。果不其然,狐狸走了不远便遇见了活人,钻到活人怀里去了。 那人是个和尚,身手不差,抱着狐狸转身就走,绕进山中一座大庙中。杨二伯本想进去瞧瞧,忽见那庙后头远远望去一大片梅林红艳艳的霎是好看。老头早年在绿林行走多年,多少有些机敏。这一带本是京郊的风水宝地,许多高门大户的家庙都在这左近,断乎没有种梅子的果农。能打理出那么一大片梅林,这寺中僧侣身份必不寻常。思忖再三,没有进去。 回到铁槛寺,杨二伯悄悄把此事告诉了林黛玉。黛玉哼道:“明儿若还放那狐狸来,我倒想看看他们弄什么鬼儿。” 杨二伯道:“林丫头,我瞧那庙不寻常,外头连个招牌都没有。莫要惹事,回去便好。” 黛玉道:“若是被人惦记上了,总不会因为我们去金陵便罢了,早晚还得寻机会下手。不如将计就计,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杨二伯想了想道:“也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琮儿那小子必是不肯答应的,陈丫头知道了便不会瞒着他。须得再喊施小子来。” 黛玉道:“只是他在城中不曾跟来。” “这个容易。”杨二伯笑道,“我去喊他。”黛玉弯眉莞尔。 杨二伯哈哈了两声,一径回城去寻施黎。施黎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登时跟了来。 次日,黛玉又去后山转悠,又遇上了那小狐狸。这回她跟着那狐狸走,直走至寺庙近前去。这庙委实没有名字,外的牌坊上雕的却是白起、李靖、岳飞等名将故事,不由起了好奇心。耳听有人喊了一声“别乱跑”,扭头一看,只见贾维斯快步跑了上来,乃嫣然笑道:“我就猜你会跟着。” 贾维斯道:“此处不似寻常庙宇,莫要乱闯的好。” 黛玉道:“既是个庙,逛逛无碍。”遂大着胆子往里头走。贾维斯无奈,只得跟着她。 二人进了山门直入天王殿,不曾见一个僧侣。又入大雄宝殿,终有一位披着旧僧衣的老和尚。二人赶忙上前合十道:“我二人路过宝寺,见后头一片梅花林煞是好看,不禁莽撞而入,打扰了。” 那老和尚颂了一声佛,道:“我佛慈悲,大开方便之门。二人施主既来了,便是有缘。” 黛玉问道:“这是什么庙?怎么我竟没看见名牌呢?” 老和尚道:“这里不过是一座庙罢了,何须名牌?” 黛玉合十道:“大师说的是,晚辈着相了。” 他二人遂在庙里逛了逛。这庙一柱一瓦都极简,却极不朴,样样皆是上好的材料,不用油漆都是原木,打磨得发亮。屋子木料皆为楠木,屋中器件皆为樟木,干净得一尘不染。黛玉低声道:“这庙里的人呢?单是清理得这么干净都得不少人。” 转过伽蓝殿,前头忽然闪出了一人,望见他们打了个千儿。他二人一瞧,此人穿着宫中黄门的衣裳,是个老太监,赶忙还礼。老太监清了清嗓子道:“杂家戴权。” 贾维斯忙说:“原来是戴公公。听闻戴公公如今在太皇太后身边,她老人家可好?” 戴权眼圈子一红:“难为还有人惦记太皇太后,杂家还当天下人都只做她死了呢。”不待贾维斯再客套几句,他忽然看着林黛玉含笑道,“这位想是林尚书家的小姐了。” 林黛玉眉头一跳:“小女便是。” 戴权低头道:“杂家奉太皇太后之命,来这一座庙拜文殊尊者。”他瞧了林黛玉一眼,“前头那位先帝曾行军遇险,便是梦遇文殊尊者替他指了一条生路。” 黛玉道:“便是先帝之父、燕王等人之祖父么?” “正是。”戴权说完又行了个礼,不待他二人说话扭头便走。 瞧着他没了影子,贾维斯思忖道:“此人乃太上皇心腹,来得好突兀。且他显见不认得我,却认得你。” 黛玉道:“因为我是女子,好认些。”又往他去处瞧了两眼:“且记着他的话,仿佛是特意来说给我听的。”贾维斯点点头。 二人又往后头走,出了药师殿,沁香拂面,便有一大片白雪红梅,如世外仙境般极好看,不禁携手走了过去。 却见梅林外头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个白须和尚,白白胖胖,年岁极老却看不出究竟多大岁数,手里转着两个核桃望着他二人呵呵直笑。二人一窘,赶忙撒开手。和尚先瞧了瞧林黛玉,又瞧了瞧贾维斯,问道:“两个小朋友,可知道这庙叫什么?” 林黛玉瞧这和尚不俗,脑子转得飞快。她想着,戴权特来此处当是有所警醒。方才他说了什么来着?乃从头细想了想,不禁脱口而出:“莫非这庙的名字叫‘一座庙’?” 那白须和尚手中的核桃“哒”的一撞:“好丫头!这也能猜出来?” 黛玉道:“小时候听过个评话,有人开了间客栈,就取名为‘有间客栈’。” 和尚抚掌道:“世间竟还有这等人,可惜老和尚不认得。” 黛玉道:“这庙中不论梁柱桌案皆朴而不俗、直而不拙,名字想必也简约的很。” 和尚缓缓点头,再看林黛玉,眼中已含了些意味:“好机灵的小丫头,亏得是个丫头。”乃站了起来,“贫僧在梅林中有间屋子,你可要来逛逛?” 黛玉问道:“大师父请我去么?” 和尚道:“听闻你这小丫头喜欢领兵打仗?” “嗯。” “贫僧那里有些兵书,你可要来看看?” 黛玉眼神一亮:“多谢大师父!” 和尚扭头看了看贾维斯:“你就不用去了。” 贾维斯道:“末将必跟着军师,一步不离。” 和尚乃看林黛玉:“你这小情人信我老人家不过么?” 黛玉不过是个弱女子,纵是傻子也不敢一个人跟他走啊!忙说:“大师父误会了。他本是来保护我的;若离了我,他便失职。此人性情忠厚,断然不肯的。若是不方便,怕是那兵书与小女子无缘,不看也罢。” 和尚又看了他二人半日,道:“他跟着也行,不许进屋子。” 贾维斯又说:“末将不离军师半步。” 那和尚哼了一声,转身往梅林里走。走了十几步,喊道:“还不跟过来?” 黛玉便欲跟上去,贾维斯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头。黛玉眨了眨眼,翻手拉住他的手拖着跟上和尚进了梅林。 前头还罢了。约莫走了二百来步,渐渐显出这梅林之不同来。黛玉轻声道:“只怕此处与黄药师的桃花岛是一样的。” 和尚在前头问道:“黄药师是谁?” 黛玉道:“乃是宋时一位难得的奇才,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知,且武艺高强。” 和尚扭过头来打量了她片刻,奇道:“林海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林黛玉嫣然一笑:“养都养了,他还能如何?” 和尚哼道:“亏得当年二皇子没娶你。” 黛玉脸色一沉:“我也不会嫁入天家。” “天家也不会要你这样的媳妇。”和尚拿起脚来又走。他两个听了这句话顿时放心许多。 弯弯绕绕的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看见一座宅子,约莫有十来间屋子,每间都比寻常屋子大了许多。他二人进去一瞧,正厅挂着大大的本朝疆域地图,四周还有许多地图,诸侯国的、西洋的、东瀛的;并有大大小小的沙盘几十个和许多不认得之物,四处随意摆着。 和尚乃道:“你外祖父贾代善是贫僧的师兄。” 黛玉愕然片刻,忙躬身下拜:“见过师叔祖。” 和尚点了点头,道:“贫僧这些年也想找个传人,只是都不太合心。早年先帝在时,也提过一回想带贾琮来给贫僧瞧瞧。贫僧只听了他几桩事便打消了念头。”他摇头道,“那孩子半分不像他祖父。” 黛玉问道:“模样么?” “不知道,贫僧都多少年不出寺了。听闻模样倒是贾宝玉真真儿像他。”和尚道,“也唯有模样像罢了。你外祖父胆大心细,他两个儿子一个胆大心粗,另一个胆小心糊。孙儿就别提了,都不是走武途的料子。机灵的只一个贾琮,偏胆子大得太过了些,不是领兵的料子。再有,此子吃不得亏。若遇上不得不断尾求生之时,只怕也会舍不得、延误胜机。”乃顿了片刻,道,“不曾想倒是出了你这么个丫头。”他抬头看着那大地图,“你在福建将郑潮儿堵在山谷里头那计贫僧听说过,还不错。” 黛玉睁大了眼瞧了他几眼,轻声问道:“师叔祖可愿意教我么?” 和尚呵呵笑道:“怪了,贾师兄家嫡传的子弟都成了文人,他外孙女倒是能领兵。” 黛玉眉头乍喜!贾维斯在旁咳嗽了一声,道:“只怕须得同林先生商议下。” 和尚道:“事到如今,林海也管不着了。” 黛玉想了想道:“晚辈自然是愿意跟师叔祖学兵法的。只是如今外祖母就要起灵,她老人家打小疼我,晚辈想先……” 和尚道:“送贾师兄老婆的棺材那事儿你就不用去了。” 黛玉道:“晚辈要先送外祖母去金陵。” 和尚回头来哂笑道:“小丫头,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黛玉摇了摇头。 “这里是一座庙一坡梅林。”和尚道,“你没有学足了本事是出不去了。”话音未落,他手中一只核桃忽然脱手飞出来,飞得仿佛不慢,却绕了个圈子直愣愣的往贾维斯脑门子上撞。贾维斯分明看见了想避却避不开,“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黛玉大惊,忙蹲下身子去摇晃他,又喊:“师叔祖做什么?” 和尚厉声道:“女子领兵最忌多情,这小子留不得。” 黛玉急道:“我不答应!师叔祖若是这么说,我不学。” 和尚悠悠的说:“贫僧要你学你就得学。” 林黛玉本有几句话到了口边,猛然咽下了。这和尚武艺高强,梅林显见是安置了阵法的,只怕杨二伯和施黎这会子还在外头转悠呢。这种本事高强性情古怪之人,她早年在贾琮的绿林评话里头听过许多。若是逆着他反而会惹恼了他,保不齐一个不高兴当真杀了贾维斯也不是做不出来。他既是瞧中了自己,想必不会拿自己怎样的。乃闭了闭眼:“请师叔祖先放他出去。” 和尚哼道:“这小子是个呆子。贫僧放他出去,他若等你十年呢?” 林黛玉一听,这是铁了心要留自己了。她四面打量了下这屋子,暗暗计算着得多少年月了,半晌问道:“外祖父可曾在此处学艺?” “不错。” 黛玉喃喃自语:“这屋子虽算不得古物,倒也是个纪念。” 那白须和尚眼中终于露出几分不明所以来。黛玉心中一松,乃道:“师叔祖若是依着武功强留我,我不服。你这梅林有阵法,我也学过。不如师叔祖与我打个赌。给我一个月的功夫,若我能转出去,就放我去给外祖母送灵、再问问我父亲之意;若出不去,算师叔祖赢了,到时候我落发为尼,了断红尘。” 和尚赞道:“好胆量!”乃淡然道,“一个月算什么?贫僧给你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若没出去,就老老实实出家,跟我学本事。” 林黛玉微微一笑:“多谢师叔祖,出家人不打诳语。”心想,依着贾琮的性子,拿炸药把这梅林炸了都不可能让自己困在此处。漫说三个月,一个月也绰绰有余的。 第三百六十九章 话说荣国府众人乘船送贾母灵柩回原籍,船上无事,贾琮悄悄将林黛玉等人这几日之事说与了贾赦。贾赦吓出一身冷汗,骂道:“那老皇帝竟打了这个算盘!”立时红了眼眶子,“老爷子何等艰难替他打了一场胜仗回来,他倒是赐下一座催命符。一片忠心都喂了狗了。” 贾琮道:“爹,别跟皇帝谈感情。” 贾赦叹道:“不是跟皇帝谈感情,是替你祖父不值啊。” 贾琮道:“他把皇帝当东家,皇帝把他当奴才。既是奴才,自然不吝惜。”贾赦摇了摇头。过了会子,贾琮问道,“祖父可曾传授爹兵法么?” 贾赦想了想道:“他老人家不曾特意传授我什么,如寻常将门子弟一般,练几下武便罢了。” 哪有老子腹中有绝活诚心不授给儿子的?贾琮哼道:“只怕是看出了先帝不是什么好鸟,防着荣国府功劳太大。可叹老爷子刻意荒废了两个儿子,还是换不来后代平安。”贾赦脸色愈发难看了。贾琮乃挠了挠头,“爹知道那个胖和尚么?” “不知道。”贾赦道,“从不曾听说老爷子有什么出身绿林的师弟。那庙既是前头那位先帝替身和尚修行之处,想必你祖父去学艺也是前头那位的意思。” 贾琮托着腮帮子想了想,啧啧两声:“这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剧本呢。有个擅兵的和尚助天子打下江山,不爱富贵荣华,给皇帝当了替身和尚。他发现大将军贾源之子代善天资绝伦,遂收他为徒授以毕生绝学。且贾代善与太子私交甚笃,乃太子心腹。后太子继位成一代明君,贾代善成了一代名将。故事到这里结束简直不要太欢喜,可以预见,皇帝的子孙、贾家的子孙、和尚的徒子徒孙三家都能相亲相爱过好几辈子,互相成为彼此的外挂。戏文里头多半都是这样的。” 贾赦冷笑道:“戏文里都是胡说八道。” 贾琮耸肩道:“然后剧情急转直下。明君老了之后渐渐变成昏君,亲小人远贤臣,对儿子都狠厉得不像个亲爹,何况旁人?” 贾赦道:“他赐下玉山子的时候还没老。” 贾琮眨眼道:“那时候太子地位稳吗?” 贾赦一怔,想了想道:“稳着呢,那会子太子极得宠,下头的人行事也嚣张,没人敢管。” 贾琮“啪”的一击掌:“虽还没开始动他,被废掉已成定局。人家骄敌,先帝骄儿。那可怜的熊孩子。” 贾赦道:“那时候太子下头的人良莠不齐,委实乱的很。” 贾琮哼道:“先帝应当出手收拾啊!路上有个坑,眼看着有人要掉进去,拦着的是好人,不拦也没什么。但快要掉进去的那个是他亲生儿子,非但不拦着,还在旁边喊‘走快些’,就太离谱了。” 贾赦叹道:“终究先太子还是有本事的,不会任由他把持朝纲到死。”贾琮瘪了瘪嘴不置可否。遂将此事撂下。 过了几日,贾宝玉悄悄来寻贾琮,问道:“琮儿,想来你知道林妹妹上回做什么了?” 贾琮思忖片刻道:“知道是知道。因为那事儿太复杂,不太敢告诉宝玉哥哥。你这性子太老实了,恐怕你不留神露什么馅给人察觉。” 宝玉垂着头道:“她取了燕王的要紧东西?” “倒算不得是燕王的。横竖她这一通闹腾,帮咱们家搬除了一个大险。纵没救我的命——我不在京城,也算救了你的命。” 宝玉一惊。贾琮看了看他,心想,这人天资难得,只是过于纯善,兼有几分好色。好色乃男人本性,算不得什么;纯善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致命的。他史书也没少读,大道理都懂,只是刀子没戳在自己身上没感觉罢了。若能好生用一用,也是个难得的笔杆子。乃道:“二哥哥若有空,小弟与你说段评话故事听?” 贾宝玉瞧他那模样就知道故事不寻常,道:“你且说来。”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俗套大结局之后续真相。话说某个时空某一国遇上乱世,国运终结、外族入侵。”贾琮遂拿出说评话的本事将皇帝和尚大将军的故事掰了一遍,顺带在里头加上了一个绿林盗贼来寺庙偷窃,让和尚收为了关门弟子以传衣钵。 贾宝玉听罢道:“这故事委实俗套了些,评话戏文里头多半如此。” 贾琮嘿嘿一笑:“那是前传,真正的故事还没开始呢。”乃喝了半盅茶,又慢慢说起那新的一代明主年岁渐老,又恐功臣犯上、又恐太子篡位,布下大局,用小人、杀大将、废太子、除功臣,为了收拢开国将领手中的兵权给大将军挖下灭门大坑,如此种种。后头这故事说了许久,哥俩连晚饭都是在贾琮舱里头吃的。 宝玉听罢长叹一声:“怪道都说伴君如伴虎。” 贾琮瞧了瞧他道:“依着宝玉哥哥看,那个大将军要如何才能保住后世儿孙呢?显然他这个‘愚儿’之策是错的。他的功劳太高了,纵然将儿子养成废物,天家也不会放过他。” 宝玉想了想道:“何苦来要争那么些功劳?” 贾琮道:“军功不是争来的,是打来的。他若不全心打仗,死的就是他的袍泽兄弟,被屠杀的就是寻常百姓。军人上阵并非为了君,而是为了民。” 宝玉不禁拍案:“说的是!”一时慨然道,“惜哉!祖父乃是大将,咱们倒没一个习武的。” 贾琮撇嘴道:“习武太辛苦了。我觉得我这样会两招三脚猫的功夫、能对付几个地痞流氓就不错了。”乃上下打量了宝玉会子,“和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纯书生比还是好些。” 宝玉讪讪的道:“打小都没学过。连我爹都……”他猛然呆住了。贾琮含笑瞧着他不说话。 足足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贾琮早笑不动了,靠在椅子背上神游天外,贾宝玉忽然说:“你方才那故事,该不会是隐喻咱们家?” “隐喻什么?”贾琮慢悠悠的说,“就是事实好么?一没隐二没喻。你稍稍想一想就知道哪个是哪个了。”宝玉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又半晌不支声了。过了会子又小声说,“那玉山子,要不要干脆献给燕王,只做咱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玉山子早让老祖宗贪墨进了她私库。”贾琮微笑道,“当年薛家逼着二婶子还欠的银子,她老人家遂卖了凑钱。”贾宝玉脸上立时如开了个酱菜铺子,五颜六色都有。 贾琮又道:“对了,那个被小人害死的威震北疆的大将,就是宝二嫂子的亲爹。烦劳二哥哥,看在他老子的份上,对她好些。” 宝玉略一惊,脱口而出:“怪道她性情宽宏!”旋即又跌足叹道,“岳父大人竟是这般没的!好不冤屈。” 贾琮瞥了他一眼:“祖父不冤屈么?连先头那位北静王爷也一般儿冤的紧。这事儿本不想告诉你的。宝二哥哥从前过得干净,一直是老祖宗死死护着你之故。虽说后来她也不管事了,终究她身份摆着就是一个压力。如今老祖宗走了,还望二哥哥懂事些。我知道这事儿环儿早几年试过了,没成;我想再试一次。如今宝二哥哥也知道了,世道残忍并非是别人的故事,乃实实在在就扣在咱们自家头上。这回若不是阴差阳错的被林姐姐搅了此事,来日不论哪个王爷登上大宝,荣国府上下都没可能有命在。跟莫须有之死罪相比,你那点子能忍得住不纳姨娘的本事,不足够护住一个家。这些日子,二哥哥好生想想。” 贾宝玉臊得满面通红,喏喏了几声,回自己舱去了。回去想了大半夜才想起来,贾琮还是没告诉他林黛玉做了什么。 后头一路都还平顺,水路也快,赶上阳春四月在琼花烟柳间到了金陵。因先头有人早早报信,贾家的金陵老宅已清扫出来了,一行爷们奶奶姑娘住了进去。吴王自然不肯放过这等机会的。自打贾家进了金陵便打发了人来帮着照看,那人恰是陈瑞文。因他本是齐国府嫡长孙,与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都认得,又熟络金陵地头,委实帮了不少忙。三日后,将贾母与贾代善合葬。这会子恰是江南好时节,金陵百姓多有出来踏青的。见荣国府浩浩荡荡的安置老太君棺木,都远远近近的缀着瞧热闹。 又是祭拜祖坟。在船上,贾家几个女孩儿都已知道了那玉山子之事。一众晚辈跪在贾代善坟前,皆万千感慨。贾琮后来叹道:“大概很少有人家祭祖时像咱们今日这么虔诚。”因那会子瞥见林黛玉面色凝重,后悄悄问她,“姐姐想什么呢?”黛玉道:“告诉外祖父他外孙女要造反罢了。”贾琮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贾琮惦记卫若蘅,预备寻个日子溜去瞧他一瞧,乃跟陈瑞锦商议。陈瑞锦道:“等二老爷并宝二爷等回京了再说。” 贾琮含笑道:“陈瑞文来寻你没?” 陈瑞锦道:“他这些日子忙,围着大老爷转悠呢,倒是没来寻我。我家三姐姐打发了个丫鬟来了。” “嗯?” “她生了个女儿。”陈瑞锦挑眉道,“问我可有法子定给小萌大爷。” 贾琮呆了,张了老半日的嘴:“她女儿多大?就开始琢磨这个?” 陈瑞锦扫了他一眼:“两岁有余。这女儿后头还有个儿子,才刚四个月。” 贾琮抽了抽嘴角:“儿子才四个月就开始盘算拿女儿给他换前程,这儿子将来能出息得了么?”一时又笑,“萌儿已经长大到可以当香饽饽的年岁了?毛都没齐。” 陈瑞锦笑道:“不止是她。在京中的时候,二姑奶奶说,高家二奶奶也想把女儿定给小萌大爷,说是三爷从前在高家见过。” “啊?姐姐没跟我说啊!” 陈瑞锦道:“那高二奶奶后来生的又是个女儿。二姑奶奶离开平安州那会子,她寻二姑奶奶哭了个九转回肠,迫得二姑奶奶答应她回京跟娘家提一句。二姑奶奶遂特挑了你不在的时辰来跟我提了一句,让我回头等要紧事都完了、找个不忙的功夫告诉你,再托你找个不忙的功夫同大老爷说一声。只是那会子老太君还没咽气,还有什么比她老人家要紧的?后来她老人家驾鹤西归,丧事自然也是要紧的。再后来还有回乡、入葬、祭祖。如今可算没什么要紧事了,我也不大忙了,故此我告诉你。” 她一壁说,贾琮一壁笑,趴在案上道:“我忙的紧,没有不忙的功夫,等萌儿长大了再说罢。”乃摇头道,“二姐姐是赶回来送祖母的,她竟有脸提这事!亏得二姐姐当年还命我帮了她一手。” 正说着,有小子进来回道:“三爷,西角门那儿来了两个吴王府的女人,说是想见起.点姑娘。” 贾琮忙说:“快些请进来!” 陈瑞锦看他笑得贼兮兮的,摇头道:“三爷这是多久没瞧上热闹了?可憋的慌么?” 贾琮挤挤眼:“寻常人的热闹好瞧,陈四姐你的热闹多难得瞧上一回?岂能错过。”乃滋溜一声藏到屏风后头去了。过了数秒钟又窜出来,捧了个点心盘子并一壶茶进去。 陈瑞锦四面一张望——她都多少日子没沾针线了!忙翻出针线簸箩来随手将木施上挂着的一件贾琮的孝衣取下来,轻轻撕破了个口子。人声并脚步声已进了院子,她遂坐在靠窗的一把官帽椅上,假意缝了起来。 耳听一声婉转的女声:“四妹妹。”甚是悦耳,原来竟是齐国府的三姑奶奶亲自来了。陈瑞锦忙放下手中的孝衣针线迎了上去。 贾琮在屏风后的缝隙中一瞧,暗赞这女子容貌不俗。陈瑞锦长得算是很漂亮的,跟她这姐姐站在一处,寻常男子第一眼都会看她姐姐。这女子二十多岁,艳丽如牡丹怒放,半分看不出是才生了儿子不久的。 这三姑奶奶拉住陈瑞锦的手急切道:“我托你的事儿如何了?” 陈瑞锦苦笑道:“姐姐,我不是荣国府的什么人,拿什么身份去说呢?大哥哥说岂不是更好?” “他岂能说这个?”三姑奶奶道,“此事只能荣国府先提。不然,不成了你外甥同世子争了么?这个夺嫡的名声万万背不得。” 陈瑞锦低头自语道:“热闹没看上,倒是看了个笑话。” 第三百七十一章 <=""> 话说贾琮从卫若蘅家回到贾府,陈瑞文又在此处凑热闹。贾琮平素都是直往后头去的,今儿特进了厅中给贾赦请安。贾赦随口问他:“上哪儿去了?” “瞧了瞧甄士隐的女儿。”贾琮也随口道,“他外孙已经一岁多了,胖乎乎的,我给取了个小名儿叫‘圆圆’,跟我们家团团凑成一对。”乃叹道,“甄英莲的劫难算是解开了,不容易啊。” 贾赦问道:“甄士隐又是谁。” 贾琮“嗷”了一声:“您老不认得。就是渺渺真人的徒弟。那年宝玉哥哥和琏二嫂子当劫,我早早化了没告诉谁,有一癞头和尚并一跛足道人依着时辰来化劫却没见有劫,还上梨香院门口去寻我闹来着,爹还记得么?” 贾赦想了想:“仿佛是有这么回事,你让人去厨房包了些素包子打发他们走了。” “嗯。”贾琮道,“甄士隐就是跛足道人之徒,遗有一女,命中两处大劫眼下都已化了。”乃伸了个懒腰,“今儿起得早了些,好困,我去补一觉起来再吃午饭,不用等我。” 贾赦皱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贾琮打着哈欠走了。眼见贾琮已没了影子,旁听着的陈瑞文立时寻贾赦打听,贾赦只拿旁的话岔过去。 过一时陈瑞文出了贾府,赶着跑去吴王府上将此事回明;吴王立命查查贾琮今儿早上去了何处。贾琮本是光明正大去的,不久便被人查了出来。吴王大惊,使人去探卫若蘅之子的小名儿。那孩子从前只叫大哥儿,将将得了个卫若蘅朋友给的小名,恰叫“圆圆”。又让打听卫太太什么模样,并寻访她家里之事。卫家也少不得长舌妇,亦不多时便探来了。说是他们家主母生得极美,眉心有一个胭脂记;她父亲乃寻常乡宦,早年逐一个跛足道人走了,至今寻不着。 吴王钦慕道:“原来他竟娶了仙家之女。” 陈瑞文道:“王爷,只怕卫若蘅那里没法子联姻了。” 吴王有些舍不得,思忖半日道:“再想想。”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来回道:“荣国府贾琮先生在府门口求见。” 吴王大喜:“快请!” 贾琮雇了十几个花子在卫家左近盯梢,但凡有陌生人来探头探脑、寻好事仆妇打探事儿,立去告诉他。方才已得了信儿,且这花子听得尤明白,有人打探这家主母的娘家,便换了衣裳来吴王府。 贾琮进得府来,向吴王一躬到地,道:“昨日晚生失口,当着陈先生的面说了件不该说之事。敢问王爷,是否有心夺卫若蘅之妇。” 吴王忙说:“绝无此意。” 贾琮又行一礼:“是晚生多想了。王爷若因听闻卫先生室有佳妇而夺,他是臣、你是主,他纵然献了发妻,王爷从今往后便再别想有人才来投。” 吴王道:“何至于此?本王必多多送他些好女人以偿就是了。” 贾琮听他说此话极顺溜,显见是想过的,庆幸自己没有猜错这些人的女性观<="r">。乃道:“要紧是不是女人,是惦记。连麾下大将的女人都惦记,试问谁还敢投王爷?这是女人;若谁家有祖传异宝呢?如今天下纷乱,并非只有朝廷一家可投,可以去投别家的。王爷纵然不千金买骨,也莫要主夺臣妇才是。” “嘶……”吴王不禁捋了捋胡须,半晌才说:“贾先生言之有理,不可因一女而坏了名声。只是我本有心嫁女给卫若蘅。” 贾琮思忖片刻道:“王爷可以试他一试。他若答应娶郡主,此人便不可重用了。” 吴王奇道:“这是为何?” 贾琮微笑道:“王爷想嫁女给他,无非是示恩。这话只要说过他便知道,不论成不成皆感恩于心。卫甄氏曾救他性命;若他因贪慕郡马身份而休弃此女,来日若有旁人给他别的好处,也保不齐会背叛王爷。反之,如此诱惑卫若蘅倘或不为所动,便是有情有义之人,可托以心腹。王爷,一个知恩图报的大将比一个见利忘义的女婿可靠多了。肯以郡主换恩妻的,难保不会以公主换郡主。” 吴王大悟,反倒向他施了一礼:“亏得贾先生提点!本王险些误事。” 贾琮赶忙还礼:“王爷客气,晚生只是盼望吴国能愈发富强罢了,吴国富则天下活。” 吴王问道:“这话何解?” 贾琮道:“商贸如人之血液,吴国集天下之大商。吴国富则天下血气充沛。”他这话全然是信口瞎掰,偏吴王爱听,喜之不尽。 一时又说起东瀛来。东瀛如今被三家分了,北边是燕王的地盘,南边是鲁国的刘侗,吴国占了中间那一块。细论起来,倒是刘侗得地最多。贾琮道:“那岛于吴国极有用。这几年还看不出来,最多再过十年王爷就能明白了。” 吴王道:“只是移民艰难。吴地富庶,少有肯过去的。” 贾琮道:“那就从别处诱贫民去开荒。” 吴王想了想道:“也可。”他二人遂商议起了如何吸引人口搬迁去东瀛吴属来。 说了半日,便听后头一阵忙乱,有人喊道:“七郡主跑出来了!” 只见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滋溜跑了出来,欢笑喊道:“抓不着抓不着~~” 吴王见了大笑,一把上前捞住她:“抓着了!”小女孩哇哇乱叫。吴王向贾琮道:“这是我小女儿。” 贾琮也笑:“好活泼的小仙女!” 有个黄衣女子从后头匆匆赶了出来,嗔道:“王爷莫惯坏了她,愈发不规……”抬头看见有陌生男子在,赶忙躲回去。 贾琮忙说:“这么小的孩子先别拿规矩来约束,恐怕长大了性子闷。”实在方才他已瞧清楚了,这位正是齐国府的三姑奶奶、陈瑞锦她姐。显见这女娃子便是她女儿了。 吴王笑将女儿交予下人让送回去,转头向贾琮道:“听闻你身边也有个绝色女子,比我这爱姬如何?” 贾琮道:“乍一看,王爷这爱姬好看;多看几眼,还是我们家起.点姐姐耐看。”吴王指着他直笑。 此事略过,贾琮又费了半日口舌劝他早日免除盐课<="r">。吴王本有此意,略推一把便应了。贾琮遂告辞。 回到贾家老宅,他向陈瑞锦说了一回方才与吴王所言,道:“你今晚去一趟卫若蘅家,说给他听‘不可主夺臣妇’那一段。” 陈瑞锦道:“何须特特去告诉他一回?” 贾琮笑道:“总得让他知道吴王打过他老婆主意不是?纵然只是个念头,是男人都会警惕的。”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三爷想让吴王信卫若蘅、而卫若蘅不信吴王?” “嗯。”贾琮道,“攻打堡垒,只有从内部动手才最省事。你瞧瞧,这天下本是一座大堡垒,如今已经分裂成了许多小堡垒。不然,想在如此太平盛世灭掉这么大一个国家,难如登天。这些年我一直打着神棍的旗号四处哄王爷们出兵海外,一则是为了不放过这个大抢劫时代,二则是不让他们空出手来内战,也算一种祸水东引吧。外部没有了压力,内部又有足够利益,因分配不均而内杠是必然的。卫若蘅文武兼备,对吴王有戒心而吴王又信了他,早晚会成吴国的刘侗。” 陈瑞锦道:“我不甚明白。他纵成了吴国的刘侗,难道会将吴国送给三爷?” “当然不会。”贾琮道,“我要的也不是他将吴国送给我,而是吴国当政者不能公抢。卫若蘅不贪、且良心尚好。吴国在他手上,公抢会少许多。” “公抢?” “寻常百姓有个做得极好的铺子、酒楼,王爷公爷侯爷家便强占了去,这等事寻常吧。”贾琮道,“随意寻个借口说人家东家这儿有罪那儿不对,或是直命豪奴上门讨要。” 陈瑞锦道:“多了去了。岂止王爷,各家豪奴做这等事比比皆是,当日荣国府也没少干。” “齐国府也好不到哪里去。”贾琮道,“这就是公抢。一则伤自由商贸,二则妨碍资产者形成力量。” 陈瑞锦思忖片刻:“我大略明白你想做什么了。” 贾琮“嗯”了一声,又道:“你家那个三姐姐,可以保持联络。” “嗯?” 贾琮道:“她身为齐国府的小姐,竟学了一套风月手段,换做你想必是不肯学的。” 陈瑞锦道:“我在宫中学过。” 贾琮白了她一眼:“两回事。你是作为技术学的,她是为了适应身为妾室这个现实。她会认形势、下得去狠手打碎原来的自我。”贾琮懒洋洋的往椅子背上一靠,“她昨天肯打碎前天的自己,明天就会肯打碎今天的自己。肯随着环境变化的人,比固执守旧的对我们有利。” 陈瑞锦轻叹一声:“我知道了。” 在金陵歇了几日,贾赦便与贾政商议,各自回南的回南、回北的回北。贾宝玉悄悄来寻贾琮,说想暂不回京、在江南游学。 贾琮道:“哦,知道了,我替你安排几个保镖。” 宝玉迟疑道:“只是不知老爷肯不肯答应。” 贾琮莫名道:“跟他打个招呼就行了<="r">。你又不是没钱,他也不是离不得你,要他答应干嘛?” 宝玉怔了怔,苦笑道:“习惯了。” 贾琮抽了抽嘴角,一本正经伸出右手来与他握了握:“听说改一个习惯只要四个月,祝你早日挣脱二叔无形的束缚,成为一代文豪。” 话虽如此,仍是说服贾政同意好些。宝玉预备好了十几样理由去见他老子,还扯着贾琮与他一道去。谁知才一提贾政就答应了,还欣慰的看着宝玉:“你可算是懂点子事了。又说“多带几个护卫。如今这世上盗匪极多。”贾琮赶忙在旁拍胸脯:“二叔放心,我们太平镖局不是好惹的!” 从贾政屋里出来,贾宝玉长出了一口气:“老爷竟一口应了!” 贾琮瞥着他道:“当年你要去云台书院念书,他还不是一口应了?二叔又不傻,只是没担当罢了。”乃拍了拍他的肩,“宝玉哥哥,你虽然缺点一箩筐,终究比二叔有担当。如今老祖宗走了你也解放了。加油!我看好你呦~~” 宝玉苦笑道:“你这是在骂我。” “哪有,我在鼓励你。” 宝玉低叹一声,半日才说:“你和环儿瞧不上我。” “这不是明摆着么?”贾琮道,“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也很肮脏,你不肯脏了你的手,那只有脏我们的手了。不然怎么办?眼下又不是女子能顶半边天的年代,总不能让姐姐们等死吧。”他伸个懒腰走了,宝玉在后头发愣。 贾琮才回到院子打了个盹儿,外头有人找,说是寒山寺故人急事求见,让他赶紧去莫愁湖边的郁金堂。贾琮忙换了身衣裳出去,才赶到郁金堂到门口便听见有人吹口哨。一瞧,卫若蘅戴着斗笠拉着马就在门口立着。 卫若蘅近前来低声道:“吴王昨日跟我说想嫁女儿给我,让我拒了。偏他又送了我六个美人,方才打发人拖到了我家。” 贾琮嘴角一抽:“他眼里美女和银子都是好东西,这是施恩呢。” “只是其中有一位,举止不似寻常的歌女舞姬。”卫若蘅道,“你可能设法替我查明那女子身份?” 贾琮“嘿嘿”了两声:“该不会是吴王哪个女儿真心爱上你了想私奔投靠你?” 卫若蘅瞪了他一眼:“胡扯,那女子并没有郡主气度。我本想将那些美人转手送与同僚,如此一来倒是不好妄动。” “查个毛啊!”贾琮道,“你的主意很好,立刻转送给同僚。不要跟这些女子说半个字,连名字都不要问,直接让管家媳妇喊,‘你,穿红的,出来。’她还以为去见卫将军,实在却是上了马车直接送走。管家媳妇又回去喊,‘你,穿绿的,出来。’不要管谁送去谁家,随机乱送,越快越好,你什么都不知道。若那女子当真另有身份,她既把自己当成个物品,你也别把她当人。” 卫若蘅略一思忖:“也好。” 他也不回府了,只命两个亲兵回去,吩咐家里的一位管家媳妇半个字都不许跟那六位美人说,只当送寻常的礼物一般将她们分别送与六位平素交好的同僚。乃袖手去逛莫愁湖,直逛到晚上才回府。喊人过来一问,六个人皆平平安安送走,没有幺蛾子,暗自松了口气,去后头看儿子了。<=""><=""><=""> 第三百七十章 话说齐国府的三姑奶奶悄悄寻上了陈瑞锦,让她设法将自己的女儿定给贾萌。陈瑞锦无奈道:“三姐姐,我只是个丫头。” 三姑奶奶一愣:“你还没上贾琮的床吗?”贾琮在屏风后头好悬没喷茶。 陈瑞锦垂头道:“琮三爷这些年一心琢磨西洋人,在女人上头没心思。” 三姑奶奶跌足道:“再没心思,屋里总得有个女人、好知冷知热不是?”乃叹道,“你在宫中竟连这个都没学着么?”陈瑞锦摇了摇头。 三姑奶奶立时道:“我教你。”遂教开了。如何低头、如何抬头,如何说话诱人、如何眉目含情。齐国府也是堂堂国公府,这些却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贾琮捏着肚子不敢笑出声来,有几回好悬没一头栽到地上去。 三姑奶奶一壁教一壁问贾琮平素如何如何,陈瑞锦只管胡诌。说着说着,三姑奶奶忽然怔住了,半晌才冒出来一句:“他该不会是个断袖吧。”贾琮抬手就想砸她一脑门子红豆糕! 陈瑞锦竟低声说:“……我也不知道。”贾琮面色一僵,龇牙咧嘴。 三姑奶奶又怔了怔,幽幽的道:“听你所言,委实有几分像。” 陈瑞锦道:“此事倒也寻常,京中少年多半玩戏子,琮三爷尚好。”这话分明是给他盖了个断袖的戳!贾琮又不能冲出去否认,只得磨牙。 三姑奶奶忙说:“大户人家的爷们,纵然当真是断袖,也是要女人的。男人不会生孩子不是?再说,他们多半不是只爱男人的,他们男女都爱。这样也好。他若有断袖之心,断乎不会招惹许多女人。你只好生使些手段,不怕拿他不下。”陈瑞锦蚊子似的“嗯”了一声。三姑奶奶遂愈发卖力传授她如何勾搭贾琮。 贾琮坐在屏风后头啼笑皆非,知道这回让陈瑞锦耍了,偏生他还没法子避出去,唯有忍着听。听了半日,渐渐听出些事儿来了。三姑奶奶时常拿吴王宫中之事做比,吴王的母亲、女人和女儿。吴王的两个女儿都相中了卫若蘅,正明争暗斗着谁得了这个男人去。 陈瑞锦问道:“这个卫先生我听琮三爷说过,年岁不小了,竟还没成亲么?” 三姑奶奶道:“他倒是成了亲的。一个寻常的民女罢了,王爷的女儿相中了她丈夫,还能不乖乖让出来?” 陈瑞锦道:“只是,那个卫先生肯么?” 三姑奶奶奇道:“四丫头,你在宫中多年,竟连这个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活到出宫的?这等小事,卫先生岂能在意。那民女已养了个儿子,郡主也不是妒妇,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会拿她怎样,只降为次位便好。” 陈瑞锦想了想道:“也是。寻常民女哪里比得郡主。” “可不么?” 陈瑞锦知道甄英莲与贾家甚至贾琮他自己都有几分瓜葛,也不再戏弄他了,乃道:“三姐姐悄悄出来这么久,吴王不会察觉么?” 三姑奶奶笑道:“我来见妹子自然是禀明了王爷的。”因她委实来了许久,也颇惦记幼子,遂又再三叮嘱陈瑞锦必先勾搭上贾琮、而后方能有本钱替她女儿的好事说和,便告辞了。走到门口又拉着她叹道,“我与大哥哥皆知道你的委屈。只是你的身份若说开了,必会引得荣国府留意,反倒不便近贾琮的身。唯有先将生米做成熟饭,而后再戳穿这层窗户纸。他若真有断袖之心,依着你的身份,正房可定!”陈瑞锦又蚊子似的“嗯”了一声,送她到了院子门口,只说不便出去、转身回屋里来。 贾琮已从屏风后头出来了,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大笑。笑了半日,贾琮道:“我立刻去见卫若蘅。” 陈瑞锦道:“卫若蘅若是寻常将军幕僚都罢了,偏他有那么个身世,只怕二位郡主的如意算盘要落空。” 贾琮道:“显见是要落空的。卫若蘅之母是他一辈子的伤;何况甄英莲的容貌,寻常女子哪里及得上。人家还生了个儿子。我是恐怕他与吴王闹翻。听你姐姐说话的这语气就可以推测出吴王是个什么态度了,吴王显见从没想过‘卫若蘅不想休妻’这种可能性。眼下他二人若是闹翻,必然影响吴国大局。我还指着吴国走在资本主义萌芽最前端呢。” 陈瑞锦笑道:“听风就是雨。卫若蘅又不是傻子,一头当水匪一头做官兵这些年,还应付不来这个?” “不好说,卫若蘅遇上他母亲的事儿就有点梗。此事与他母亲当年遭弃差不多。”贾琮道,“让他早有准备总是好的。再说,”他挤了挤眼,“还可以趁机挑拨离间。” “我就知道你安了这个心思。” 可巧卫若蘅这会子正在金陵,乃是吴王特招回来的,贾琮次日遂正大光明递了帖子去他家里拜访。卫若蘅听说了,亲迎了出来,手里还抱了个小胖娃娃,眉心点着一颗红点子,粉嘟嘟的煞是可爱。 贾琮一瞧便笑:“多大了?” 卫若蘅得意道:“一岁两个月零七天。”乃抓着儿子的手伸了出来,“见面礼拿来。” 贾琮翻了个白眼:“多乖巧的一个娃娃,竟得了你这么个贪财老子。”一壁从袖中取了个小小的和田碧玉佛豆来,道,“喏,文殊菩萨。” 卫若蘅一手接过来问道:“为何给他文殊菩萨?” 贾琮道:“我朝开国之主曾行军遇险,做了个梦,梦中得文殊菩萨指点,绝境逢生。你家的小崽子来日九成是要从军的,也算讨个彩头。还不快谢谢我。” “竟有这般故事。”卫若蘅果然看重起来,命人将这佛豆送去里头给太太穿上红线,小爷好带。又道,“不会是你杜撰的吧。” 贾琮哼道:“一座庙听说过么?” “什么?” “就知道你这个乡野水匪孤陋寡闻。”贾琮得意洋洋道,“那里便是我祖父学艺之处。”卫若蘅再孤陋寡闻岂能不知道贾代善?不禁睁大了眼。贾琮便一路走一路添油加醋的掰了一通“一座庙一坡梅林”,顺带吹了一通“文殊救太.祖”。评话未曾说完,已经到了他们家厅堂,又喝着茶接着说。末了道,“那位师叔祖我也只知道他白白胖胖、留着白花花的长胡须、善使核桃做暗器,旁也不知道了。” 卫若蘅听罢叹道:“如此说来,太.祖爷委实有神佛相助了。” 贾琮道:“纵不是相助,也算得上护佑。”又瞧着孩子问,“取名字了没?” “还没呢。” “先取个小名儿吧。”贾琮凑上去戳了戳那孩子的小胖脸,“这么胖,要不要叫圆圆?跟我们家团团凑成一对小熊猫。” “熊猫是什么?” 贾琮抿嘴眨眼道:“是国宝。” 卫若蘅瞧了他一眼,倒是没反对。他儿子还在娘胎的时候,得了那个叫“团团”的孩子一件小肚兜儿。 贾琮饮了口茶,正色道:“我今儿来找你是有正经事的。” 卫若蘅见状忙命人将小爷送去里头;那孩子粘着他不肯走,小胳膊使劲儿抱着他爹的脖子,啊啊直叫。贾琮道:“他留在这儿很妥当,何须送进去?”卫若蘅听了立时将儿子抱回来。贾琮笑指着他道,“你这个儿奴。” 卫若蘅举起儿子又搂回怀里得意道:“你想当还没有呢。” 贾琮撇了撇嘴,思忖了好半日,抬头看卫若蘅还气定神闲的,乃轻叹一声:“卫兄,人的身份不同、立场不同、经历不同,看事情也不同。这个你总是知道的。” 卫若蘅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并不主张不知者不罪。”贾琮道,“只是也可以理解一下旁人所想。”卫若蘅干脆将儿子颠了颠不说话。贾琮又想了会子才说,“有些人做的事许是错的,倒未必有许多恶意。” 卫若蘅闲闲的道:“京里头那家又做什么了么?” 贾琮摇头:“不是京里,是金陵。吴王的女儿看上你了。”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来,“两个!”卫若蘅眉头一跳。“想让你降甄英莲为妾。” 卫若蘅喝到:“岂有此理!” 贾琮耸肩道:“公主郡主瞧上了哪个男人就抢了去,自古以来比比皆是,倒是寻常的紧。什么王献之啊,薛绍啊。” 卫若蘅冷笑道:“我是王献之、薛绍一般的人么?” 贾琮道:“眼下二女争夫,还不知鹿死谁手。待她们家中决出胜负来,大约吴王就要来找你提了。你不会直愣愣的跟他翻脸吧。” 卫若蘅瞧着他道:“难道我还当真娶他女儿不成?我成什么东西了?” 贾琮假意重叹了一声:“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知道变通。”乃道,“眼下你与吴王也算君臣相得吧,何苦来为了这种可以绕过去的事儿闹得不好看?” 卫若蘅哂笑道:“可以绕过去?你绕一个我瞧瞧?” 贾琮道:“吴王实在还是器重你,才想把女儿嫁给你。再说,甄英莲不过一乡宦之女,拿什么去比郡主呢?这是一道送分题,寻常男子都会立时欢天喜地娶郡主的好么?” 卫若蘅淡然道:“巧了,我姓卫的不是寻常男子。” 贾琮撇嘴道:“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性情!吴王只知你能领兵会出计,女人上头的事自然是依着他自己作比的。大家都是男人嘛,谁不知道谁?” 卫若蘅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主意快些说出来。” “甄英莲当年是王家叔父救下的,还派了人送回苏州来安置妥帖,稍稍一查便可清楚。如今只说她是两广总督王子腾的甥女便完了。” 卫若蘅断然道:“不必。无须冒充什么王子腾甥女,她只是我媳妇极妥当。” 贾琮劝道:“不过是个虚名罢了,何苦来非拧这个真?” “我本太湖草莽,高攀不起天家贵女。”卫若蘅道,“当年若非孩儿他妈冒险相护,我姓卫的早已尸骨无存。” 贾琮击掌道:“好一出美女救英雄!”忽又表情一变,才张了张嘴,不待他发出声来,卫若蘅已摆手了。 他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此事莫再劝我。我这媳妇堂堂正正。苏州甄氏,其父讳费,乃一寻常乡宦。” 贾琮“啪”的一拍大腿:“有了!” “什么?” “甄士隐!他是渺渺真人的徒弟,这是真的!”贾琮两手一摊,“你总不能否认这个。你这岳丈老子的师父乃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好友,我是知道的。”卫若蘅眉头微蹙,贾琮劝道,“一不吹牛、二不借势,本是实话实话,这还不行么?” 卫若蘅道:“此事也唯有你知道罢了。我若说给吴王,他岂能相信?” 贾琮假意叹了口气:“还不是得我去替你说?” 卫若蘅仍旧眉头不展,哄了几下儿子,忽然道:“平白无故的,这算什么事儿!” 贾琮道:“上位者都有收集好东西的天性。就像诸位王爷收集人才、收集美女,公主郡主自然也能挑最好的男人。甄英莲这约等于零的身份,要没个不寻常的老子,保不齐让人悄悄弄死了都未可知。”卫若蘅抱了儿子默默不语。贾琮又强笑道,“从前我还忧心甄英莲之美貌可会遭人觊觎,闹了半天倒是你遭了人觊觎。” 卫若蘅哼道:“没话可说就闭嘴。”贾琮耸耸肩。 偏这会子甄英莲打发人送了穿好红线的佛豆出来,又告诉卫若蘅,“太太说小爷该尿了。”卫若蘅忙抱了儿子到后头去嘘嘘。贾琮坐着等了老半天他才回来,雄赳赳气昂昂的说:“我们不止嘘嘘了!我们还嗯嗯了!”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这孩子来日必得寻个好先生,不然非让你惯成熊孩子不可。”卫若蘅笑呵呵的逗儿子不理他。贾琮巴巴儿瞧了他半日道,“哪里像个领兵打仗的将军。” 卫若蘅道:“多谢你来说一趟,我家的事儿不必忧心,我自然知道如何处置。” 贾琮点点头,遂也凑过去逗了他儿子一番,起身告辞。脚已经迈出了门,他又撤身回来,道:“小卫,我又相信爱情了。”转身走了。 卫若蘅眼看他出去,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圆圆,这个小名儿也好。你可不是圆嘟嘟的?”一时又皱眉道,“那胖子该不会是巴望着你来日也长成个胖子吧!” 第三百七十二章 却说卫若蘅满心以为送走了六位美人便没事了,不想才到第二天事儿就找上门了。有个美人在同僚家哭闹一宿还撞了柱子;那同僚性子不好,一怒之下把人给他送回来了。卫若蘅只觉糟心不已,过去一瞧,果然是那个举止不似寻常歌姬的。乃命下头的管家媳妇去查问。 管家媳妇起初问那美人,她只管发愣;媳妇子恼道:“你当扮作狐媚子的模样将军会怜惜你么?不知死活。”撤身便走。 那美人忽然说:“送我去城外庵堂出家。” 媳妇子哼道:“庵堂?你纵是王爷白送的、没花钱,也值几个银子。正经送你去窑子了事,且看你还有本事撞柱子没有。” 那美人闻言如同忽然得了力气一般,从床上弹起来便去撞柱子。好在那媳妇子手脚快,死死抱住。乃怒道:“不知死活!当你自己是千金小姐么?”遂命人把她捆上,又说不许给她饭吃。 有个守着她的老婆子道:“听说她在于家就不肯吃东西呢,打定了饿死的心。” 媳妇子冷笑道:“不肯吃?那就塞。横竖得活着进窑子,不能伤了这张脸。” 她一径出来,寻了个空子悄悄回给卫若蘅。卫若蘅一听就知道必是什么人家的小姐落了难。只是她乃吴王府送出来的,吴王府里头也乱的紧,这女子身份终究还是要查,万一搅和进了他们府里的内斗呢?乃命换个性子软和的婆子去问。不多时便问出来了,那女子是原先赫赫扬扬的江南甄家的四姑娘,她老子系原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 卫若蘅哼道:“我说了要先查明吧,那胖子只说装憨最好。合着是他们家老亲。”好歹与甄英莲同姓,遂让人请了大夫来瞧瞧她。又捉黠心顿起,直命将此女送去贾家。 贾琮都预备过两日就走了,得了此女脑门子都疼,只得去问她怎么回事。原来吴王一到金陵便抄了甄家,只是也没做得太绝,给他们阖府都留了性命并一个活命的小庄子。甄家遂苦苦捱了几年,未嫁的女儿都嫁与了寻常人家。旧年吴宫选美人,甄应嘉心思活络,便将这个还在家中的小女儿送了进去。谁知连吴王的面都没见到就让送给了卫若蘅;卫若蘅也连面都没见到,又送给了同僚于将军。这甄氏猛然发现自己已成玩物,遂起了死念。 贾琮知道甄家乃贾家之影,看到她便想起自家那个泼妇,有几分狠不下手去。只是甄应嘉早年曾命人行刺过林海,贾琮也不愿意对他女儿有多好。乃道:“你若想出家得个干净也行。只是你惹得那个于将军对卫将军心生不痛快,须得先设法平息了他二人这个疙瘩。” 甄氏听闻送来贾家,本以为得救了,闻言一愣:“什么?” 贾琮道:“你本来就是吴王府的美人。而且你不是吴王抢进去的,乃是你家送进去的。这一节没问题吧。”甄氏不支声。“你既进了吴王府,凭你原先是什么身份,都一笔勾销了,就是个寻常美人。吴王命人从府中选六位美人赐予下属,也没问题吧。你既是个寻常美人,负责选美人的管事随便一抓,你碰巧在里头,也寻常的紧。选谁不是选?人家又不认得你。卫若蘅因身为武将、不想在家里养那么多女人,乃送去给同僚,亦没什么做得不对的。而你,早早的从官家小姐变成了寻常民女,又从寻常民女变成了美人。美人本来就是玩物,在吴王府上难道不是?你若不肯,甄应嘉要送你进去时就该出家,或是在吴王府上趁他心情好的时候设法求个恩典出家。偏你早不闹晚不闹,这个时候闹出来,平白的给卫将军与于将军造成不痛快。他二人做错什么了?你是瞧不上于将军府里贫寒么?还是卫将军择礼不当?还是吴王择礼不当?” 看那甄氏满脸惶然,贾琮扯了扯嘴角:“你既觉得自己不俗,想个法子替他二人抹平这不痛快,就算你还了欠卫将军的债。不然,唯有将你卖了,换钱买礼物,替卫将军给于将军赔不是了。”言罢转身走到门口,“给你三天时间。三天想不出法子来,我就去找人牙子。”乃拿起脚来走了。甄氏呆若木鸡。 才一出门就看见贾宝玉立在门口,显见都听见了。贾琮恐怕他坏事,抓了他的胳膊就走,直至远远的走到花园子里才松开。贾家几个姑娘难得清闲,这会子都聚在水榭玩儿呢。贾琮乃瞥了宝玉一眼:“是不是想说,为什么不帮她?那我又为什么要帮她?” 宝玉犹豫了片刻,道:“我想说的,你定然知道,且定然预备好了许多话来驳我。只是她终究无辜。” 贾琮嗤道:“她无辜,卫若蘅不无辜么?她的行为可以理解,所以我没直接卖了她。但总不能白白损了卫若蘅,小卫才是我朋友。贾宝玉你就跟她一样。因为你不是有心故意的、你是无心被迫的,故此惹下许多麻烦、却要旁人收拾乱子。天经地义是吧。你瞧瞧,”他一指水榭,“那几位你帮过哪一个?连自家的姐妹都没照看,你还有闲工夫去照看别人。” 宝玉又闷了半日道:“错也不是她的。” “纠结谁错了有用么?追究起来错的是她老子。要不你把此事推给甄应嘉,看看他如何解决?” 宝玉道:“终究与咱们家是老亲。我们府里素来乐善好施,你云姐姐平素时常在外头救济贫苦,难道还做送老亲家的女儿进那种地方的事儿?” 贾琮瞥了他一眼:“那种地方不好么?宝二哥哥从前也没少去。合着你还是瞧不上那种地方的女子啊。” 宝玉一噎,半晌道:“横竖我说你不过。只不能卖了她。” 贾琮耸肩道:“那你说吧,卫若蘅的损失怎么办。” 宝玉道:“卫若蘅身为吴国大将,想来不会在意这点子小事。” “哦,你跟卫若蘅熟吗?”贾琮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他不在意?他既然把吴王送的美人转手送人,显见并不怜香惜玉。说不定他送人来咱们府上,就是他明知道这女子补偿不了他,暗示咱们替她补偿呢?” 宝玉道:“既这么着,帮她一帮何妨。” “得,又绕回去了!”贾琮转身道,“要帮你帮。自然,宝玉哥哥也可以自己出钱买下她。只是你帮了她这一回,下一回呢?还是你打算养她当外室?我虽不喜欢老祖宗,她老人家可尸骨未寒呢。” 贾宝玉急了:“我何尝想过那个!” “没想过最好。”贾琮耸耸肩,撤身就走。 宝玉想了半日并没有什么好主意,只能硬着头皮打听卫若蘅家在何处,自己去替甄氏赔礼。殊不知他才拉马出门,贾琮已打发了人快马给卫若蘅送去了一张纸条,上头只有五个字:帮我噎死他! 卫若蘅拿着纸条子莫名不已,问那小厮:“你们三爷让我帮他噎死谁?” 那小厮道:“奴才也不知道,他没说!” 卫若蘅只得打发了这小子走,又琢磨了半日,便有门子来回说荣国府的宝二爷来了。卫若蘅笑道:“大约是此人。” 他本来就烦着呢,宝玉可巧撞上了。卫若蘅脸上连笑纹儿都没有一星子,宝玉说什么他就堵什么。“介意。”“计较。”“当然会。”“没觉得。”“我不大度。”“那又如何。”“敢问宝二爷几岁了?”“赔礼管用的话,还要捕快做什么?” 贾宝玉低声下气赔了半日的小心,卫若蘅*跟一面墙似的,连风丝儿都不透。宝玉急了:“谁没个走败运的时候?卫将军今日略松一松手便救了一条人命,便是积了德。来日保不齐也会遇上艰难之时,旁人也帮你呢?” 卫若蘅淡然一笑:“我在东瀛杀人无数,不在乎这么点子小德。若说艰难,我早已经历过,纵然再来一回亦能应付。” 宝玉低头一叹,知道今儿白来了。他才告辞到了卫家门口,却见贾琮坐在人家门子身边正闲聊呢,见了他便笑:“让小卫呛出来了?” 宝玉垂头道:“此人心如铁石。” 贾琮哼道:“谁家都不是开善堂的。”得意拍手道,“跟我来,让你瞧瞧我怎么跟他商议的。”乃大步走了进去。宝玉赶忙在后头跟着。 卫若蘅这会子已知道贾琮方才在自家门口坐着,似笑非笑瞧着他们俩:“换人了?” 贾琮道:“我这个傻兄长要游学江南。他平素不大出门、容易被人骗。趁此机会我示范他一下。”因问道,“那个于将军是个什么人?有孩子么?” 卫若蘅道:“与我一道在东瀛征战的袍泽,有一子二女。” “可曾念过书么?” “没有。” 贾琮看着贾宝玉道:“咱们先来盘点下甄氏有什么。被她家里当贡品献给吴王,故此她已没了家世。有容貌,但她不想拿来换生计。再有的就是早年甄家将她当作未来的大户人家太太教养,读书认字、琴棋书画。除去这个,她应该也没有别的了吧。” 卫若蘅道:“你想让这甄氏教于将军儿女认字么?” 贾琮点头道:“既是从东瀛回来的,于家肯定不穷。人有了钱之后,便想追求文化、进而追求品味了。他儿女虽不愁请不到先生,甄家从前终究曾是金陵大家,许多东西是寻常先生教不了的。而且像于家这样的人家想来不少。不如让甄氏出家为尼,当个教养这些暴发户女儿的女先生。于家小姐自然免费,只当她偿还于家的卖身钱。” 卫若蘅思忖道:“虽异想天开,倒也不是没理。” 贾琮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总不能平白的放了她,她总得拿出什么来交换才是。” 宝玉忙说:“她本妙龄女儿,何须出家为尼?” “早先大姐姐若没有出家,如何能执掌家学?” 宝玉道:“甄氏若是教女弟子则无碍。” 贾琮冷笑道:“她长了那么漂亮一张脸,不出家还想安生?纵出家了都未必安生。当年大姐姐在家庙护着的那位妙玉师父,虽出家多年,就因为长得漂亮,大姐姐一走她就被什么忠顺王爷盯上了,后辗转各地,直至前两年到广州得了王家叔父护佑,方避开各种骚扰。” 宝玉惊喜道:“舅舅还做了这等好事?” “还不是看大姐姐面子,不然谁管她。” 因王子腾救过甄英莲,卫若蘅素来觉得此人乃是大大的好人,不由得看他外甥贾宝玉也稍稍顺眼了一点,笑道:“她若出家,我在金陵时稍稍护着她一点子还罢了。若不在便没法子。” 宝玉大喜,向卫若蘅作了个揖:“我就知道卫将军必是善人。” 卫若蘅哂笑:“好大的帽子我戴不起。既这么着,还是不管她的好。”宝玉又愣了。 贾琮向宝玉摆手道:“去、去,你别捣乱。”又看卫若蘅,“你觉得这法子可行么?” “可以一试。” 贾琮拱了拱手:“拜托了。” 此事暂定。贾家哥俩出了卫府,贾琮道:“甄氏若没有出家,卫若蘅就不会管她的。” “这是为何?” “因为我方才说了王子腾在广州护了个尼姑。”贾琮道,“他心里敬重王子腾,也愿意学他做点事。你舅舅救过她媳妇儿。” 宝玉又惊喜:“原来舅舅不止救过一位女子。” 贾琮道:“爱屋及乌。卫若蘅喜欢自家媳妇儿,顺带也敬重媳妇的恩人。后来对你和颜悦色大约是忽然想起来你是王子腾的外甥,你可别自作多情以为人家看你顺眼。人家这才叫弱水三千独取一瓢呢。”宝玉连连点头,自此深敬王子腾。 后卫若蘅亲去了于家解释种种,说那女子不过是恰在其时自伤其身而已,问可能许她出家为尼、做于小姐的女先生。于将军一口拒了:“我家的女儿可不能跟她学,无事寻死觅活的。”卫若蘅哈哈大笑,请他出去吃了顿酒了事。贾家乃送甄氏去鸡鸣寺出家。 荣国府众人遂南的南、北的北,两路而行。临走前贾琮又拜托了卫若蘅一件事;贾宝玉暂留金陵。 第三百七十三章 <=""> 却说荣国府众人回原籍金陵安葬贾母后各自离去,唯余贾宝玉多呆些日子。他因挂心甄氏,特往鸡鸣寺去瞧了瞧她。见此女披着淄衣做些粗活,忙给主持捐了些香火钱。过几日再来,甄氏便已不再做粗活了。 贾宝玉心下熨帖,安然往金陵各处游览去了。数日后,忽有人来寻他,说是甄家的子弟。宝玉见了其模样略一吃惊:一身旧袍子上头打了许多补丁,容貌倒是与自己有七分相似。那人苦笑道:“若非不得已,也不能来求世兄。”此人竟是甄家的甄宝玉,因家道艰难,来寻贾宝玉打秋风。贾宝玉恻然,当场送了他五十两银子。 实在没想到,这竟是个起头。甄家隔三岔五便来要钱,全家男女老少轮着来,一回比一回哭的惨。甄应嘉还亲来了一回,问他满孝之后可要纳甄四姑娘为妾,让贾宝玉直拒了。贾政等人走时虽给他留了不少银票子,终究他后头还有许多地方要走,也不能这般如开闸放水似的接济甄家,头疼不已。他身边的书童茗烟知道他们二爷是抗不住这些人的,便出了个主意,去金陵的贾氏马行取钱,大不了回京还给他们便是。宝玉无奈,当真硬着头皮去了。 到了马行,茗烟在旁仰着脖子说:“这是荣国府的宝二爷,来取些银子。” 掌柜拱手道:“敢问宝二爷,口令是?” 茗烟一愣,扭头看他们二爷。宝玉问道:“什么口令?” 掌柜的道:“我们并不认得宝二爷,东家取钱须得有口令才行。” 茗烟急了:“这还能有假么?京城谁人不知道……” 宝玉低喊:“别说了!”荣国府公帐上的钱也不容易取的,宝玉岂能不知?乃摇了摇头,转身出去。那掌柜的也不送,只做他没来。 茗烟跟着跑出来道:“二爷!给了甄家那么多钱,咱们自己还要吃饭呢,难不成喝西北风?” 宝玉咬牙道:“悄悄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就走。” 茗烟想了想,叹道:“也成。惹不起总躲得起。” 宝玉乃打发他先回去收拾东西,自己领着两个镖师悄悄去鸡鸣寺,想再看看甄氏。到了庵中一瞧,甄氏又抱着大扫帚在扫地,眼都直了!甄氏看见宝玉忙摆手,低声道:“二爷快走吧,莫要再来了,也莫要再给钱了。这本是无底洞,填不满的。再者,二爷总不能常年在庵堂里头盯着。”遂不再看他,只专心扫地。 宝玉瞧她那费力的模样,不觉滚了一脸的泪,过了半晌才说:“琮儿的主意多半管用的。来日你松快了些,给些武将、商贾人家的女儿做女先生也好。”甄氏点了点头,宝玉拭泪而去。 出了庵门,有个镖师便说:“二爷不必忧心,这些事儿本来寻常。那个师父不过是从前没做过,做些日子便顺手了。” 宝玉一叹:“我自然知道。只是觉得她可怜。” 另一个镖师道:“可怜?哪里可怜了?她不是险些进了窑子么?那地方进去了便莫想出来。”宝玉又叹。 这日回去,甄家的人又来了,乃是甄家的不知道几奶奶。贾宝玉瞧她会子,终于还是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却不曾多说一个字。次日早上城门才刚刚打开,贾宝玉领着随身的下人和镖师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卫若蘅听说了哈哈大笑,回去如此这般告诉甄英莲。“贾家那宝二爷一个人住在金陵的事儿,是琮儿托我想法子漏给甄家的。”他道,“那小子早算到了甄家会耍无赖要钱,亲挖了坑,就想看看他那呆哥哥能撑到什么时候。” 甄英莲摇了摇头道:“这般性子……知道跑走也不赖。” “能知道贿赂鸡鸣寺也不算太迂。”卫若蘅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跑,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会子已潜了人去追了。” 甄英莲随口问道:“何事?” “也是贾琮托我说的。他说,等到贾宝玉快撑不住的时候就告诉他。”卫若蘅嘴角一翘,“甄家曾遣刺客刺杀先户部尚书林海,主事的便是甄应嘉本人,且好悬得手。若非机缘巧合,林海多少年前都已死了。贾宝玉深敬林海。可惜不能瞧见他听说此事的模样。” “刺杀朝廷要员,难怪他们家会倒的。竟与我家同姓。” 卫若蘅忙说:“天下同姓的人家多了去了,于你何干?”甄英莲莞尔,握了她丈夫的手。 不多时那出城追宝玉说事儿的兵士回来了,告诉卫若蘅道:“那个贾宝玉肠子都悔成了七八截!只说一片好心喂了狼,瞧那模样,两天吃不下饭是笃定的。” 卫若蘅哈哈大笑:“他那兄弟说,就是要他亲身感受一下这个世界的恶意。” 贾琮半道上便得了甄家诈宝玉钱财的信儿,暗怀了看热闹的心等着他拮据,不想贾宝玉到了扬州便不缺钱了。扬州富户听闻是名扬天下的神瑛侍者贾宝玉来了,纷纷请他赴宴,还有寻他买字买诗的。贾宝玉竟肯卖!且不说价钱,只让买家看着给。富户们便赛上了,一个出价比一个高,争先恐后给他送钱。失在甄家手中的钱数日便赚了回来。 宝玉瞧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松了口气。茗烟笑的合不拢嘴:“二爷就是有本事!这回咱们不愁了!” 宝玉叹道:“我也唯有这么点子本事了。” 有个镖师道:“还当宝二爷是个骄傲性子,不想也肯卖文。” 宝玉道:“我都卖了多少年的文了,这个算什么?前些日子在金陵是我糊涂,让人哄了那么些钱去。如今可算不会饿着你们了。”众人哈哈一笑。 这会子荣国府南归人马已到福州,贾琮换了衣裳随贾琏去拜见福建巡抚黄文纲。黄文纲想起他们便堵得慌,又不能不见,先让人去请戴宪来,又磨蹭了半日。 贾家大房的男人虽性情各异,有一条是遗传的:脸皮厚。贾琏贾琮哥俩都跟没事人似的,亲亲热热同黄文纲拱手寒暄,好友重逢一般,笑如春风拂面。黄文纲咳嗽几声,问他们有何贵干。贾琏道:“黄大人这就见外了!我等不过是从金陵回来、路过福州,特来探望黄大人。”他越这么说黄文纲越不信,提心吊胆的,好容易等到戴宪来了方松一口气。 戴宪知道他们才从吴国来,遂打探吴国诸事。贾琏道:“我们起身之前吴王已下令免除盐课。” 戴宪乃道:“下官有一事不明。依着贾先生当日在承天府所言,天下诸国皆免除盐课乃迟早之事,怎么王子腾大人没免呢?” 贾琮道:“早八百年前就免了,只是不曾公诸天下罢了。两广商贸繁盛,各色工厂都渐渐开起来,商税足矣,那点子盐税王大人还不放在眼里。”戴宪与黄文纲互视了一眼。乃又说起吴国种种来,道:“东瀛吴属那边极缺人口,吴王预备照搬我们岛上的法子。不要路引、开荒得地,而且税很少。东瀛的燕属、刘属亦差不多。” 戴宪瞧了一眼黄文纲道:“发配囚徒过去开荒岂不好?” 贾琮道:“自由民的创造力是囚徒比不了的。商贸、婚姻,孩子的学业、大人的应酬,囚徒没法子聚拢民心。至于王爷们的钱财,税比什么都好。而且自由民之子易出人才。燕王吴王都是人精,不是对自己有利之事怎么会做?” 戴宪想了想,点头道:“于王爷而言,委实是自由民更好些。” 贾琮道:“吴国北接于齐、西方连于楚,这两家都不好惹。江西大半是绿林人的天下,只怕东瀛吴属的人口,不少要从福建捞。” 黄文纲苦笑道:“贾先生可能替老夫出个主意?” 贾琮道:“宽以待民、减税让利。若在福建并不比在东瀛差,谁愿意离乡背井呢?” 黄文纲道:“福建之地都是有主的。” 贾琮道:“东瀛之地既是各家王爷打下来的,论理也当归他们私房才是。”黄文纲愁上眉头。 偏这会子有个女子在外头叫了一声,黄文纲喝道:“谁?” 只见一媳妇子战战兢兢走了进来,叩头道:“太太遣奴才来问问可要留客人用饭。” “你喊什么?” 那媳妇子垂头道:“奴才险些绊了一跤。”黄文纲挥手道:“废物!快滚!”那媳妇子连太太要的话都没问到,退了出去。 黄文纲本来没打算请这些劫匪吃饭,偏黄太太既打发了人来,也只得假意留他们的饭。不想贾琏立时说:“恭敬不如从命。”黄文纲愈发郁闷了。 一时贾琮出去小解,遇上黄文纲那个姓章的师爷。章师爷向他拱了拱手,道:“小人冒昧,敢问一声贾先生,何以帮黄府的逃奴撒谎儿。” 贾琮怔了怔:“啊?” 章师爷道:“贾先生可认出方才那媳妇子没有?” “谁?”贾琮茫然道,“哪个媳妇子?” 章师爷道:“方才太太派去问老爷可要预备酒席的那位,贾先生是见过的。” “额……”贾琮抿了抿嘴道,“我没留神她什么模样。我见过么?黄家的媳妇子,我想想,我应该只见过一个。这个大嫂是不叫蔷薇?还是芙蓉?反正是个花的名字。只是模样儿我也不记得了。” 章师爷不眨眼的盯着他瞧,半晌才苦笑道:“贾先生说的是实话。也是,一个旁人家的下人罢了,何须记得她。”乃闭了闭眼,“这媳妇子是我的相好。” 贾琮嘴角抽了抽:“你的眼光可真不太好。” 章师爷道:“她从前皆好,偏自打上回跟老爷太太去了一趟承天府,便古怪了。我知道她的性子,不会硬诬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是逃奴。” 贾琮想了想道:“站在她的角度,也确实挺难接受的。章师爷,倘若你有个朋友,打小比不上你、样样皆是你比他强。忽然有一天你发觉他走了大运,强出去你许多,你会如何?” 章师爷岂能不知其意?避开道:“这些与贾先生袒护逃奴何干。听闻那位杨教习是贾先生的朋友?贾先生谎报那逃奴身份、欺瞒朋友,岂是君子所为?” 贾琮耸肩道:“首先,我不是君子。其次,嗯……有人去集市上买鞋子。卖鞋子的问他,这位老爷,想买什么样的鞋子?是红盒子装的、绿盒子装的、还是白盒子装的?” 章师爷莫名道:“既是买鞋子,与盒子的颜色何干?” “着哇!”贾琮拍手道,“买鞋子,与盒子的颜色无关,要紧的先是合不合脚,然后是样子款式喜不喜欢。既是娶媳妇,要紧的是能不能在一起过好日子、这个女人杨大哥喜不喜欢。与她的身世何干?鞋盒子的颜色不显眼,换一个就是。身份嘛,杨大嫂纵当真想弄一个庐州曾椟侄女的身份,我用不了两个月就能弄来,你信么?” 章师爷怔了怔,半晌才说:“杨教习若是看上了那女子,烦劳贾先生帮他跟黄大人要去何妨。” 贾琮懒懒的道:“有必要么?黄大人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 章师爷忙说:“不告而取为窃,杨教习何苦背上如此恶名。” 贾琮假笑道:“章师爷,鼓励诸王出兵海外去抢劫的人就是我。我的朋友,抢个女人算什么?” 章师爷又苦笑了片刻,喃喃道:“礼崩乐坏。”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叔,礼崩乐坏是两千年前的事了,春秋战国早过了。规矩也是会改的,别忘了那一式七份的合约。你的相好若是想不通,就憋着吧。”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身来道,“有妒忌杨大嫂的功夫,不如自己努力奋斗下、超过她嘛。” 章师爷道:“你那位杨大嫂的运气,又岂是人人能有的?” 贾琮道:“怎么只提运气?她的刺绣不是真功夫?” 章师爷道:“绣技好的丫头媳妇子,大户人家多了去了。” 贾琮理直气壮的说:“谁让她们不逃跑?”又挤了挤眼低声怂恿道,“章师爷,得空不如劝劝黄大人。与其跟天下大势作对,不如顺势而为。听闻章师爷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物,不过是科考时不留神污了卷罢了。你看人家戴大人,五十年后他的家族只怕不是其余人家能比的,连黄家都比不了。现在还早,赶上这个趟子还来得及。”言罢,吹了声口哨,背着胳膊溜达走了。 ... 第三百七十五章 话说刘侗将鲁国诸事交予了长子与心腹,一心在东瀛刘属安置移民。这日有鲁国书信传来,都是些寻常事物,其妻还送了个机巧的西洋小怀表来。刘侗打开怀表一瞧,里头竟藏了张纸,叠得四四方方;纸上写着一策,乃是朱桐笔迹。 刘侗看罢睁大了眼,猛吸几下气,毫不犹豫命人传信回去:“太太送的怀表我极喜欢,其中心意我明白,好的很。”愈发将朱桐当作心腹了。乃随手烧了纸条子道,“告诉太太,小六是个有福的。”刘侗年过半百雄风不减。上次回鲁国嫁女,顺带送了一个小妾几滴雨露,那小妾给他新添了一个幼子,比鲁王世子大了三四个月。 殊不知,这回却不是朱桐的主意。 那葫芦僧到了鲁国之后立时察觉出来,鲁王不过是个傀儡,跟着他得不了什么好处,便悄悄寻到朱桐向刘家投诚。朱桐知道他的底细,只说“知道了”三个字便打发他走。葫芦僧见朱先生显见未曾信他,遂出一计。 今鲁王与刘姑奶奶的幼子将将满月。极小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不如寻个和尚道士,只说这孩子有灾难,让送去庙宇道观养个一年半载。等孩子从庙里出来,模样儿早变了,换上一个刘家的孩子想必也没人看得出来。来日的鲁王便是刘家的种了。 朱桐听了点头道:“好一出偷梁换柱。”乃看着葫芦僧,“看来你心里果然有刘将军。”葫芦僧忙说了一串儿恭维话。 朱桐遂寻了刘侗长子刘戍来商议,道:“此计倒是不差,只有个极大的坏处,就是那换的孩子不能是刘家的,只能是寻常人家子弟、或是刘家忠心奴仆的孩子。” 刘戍道:“怎么不能是刘家的?换做别人家的岂不成了替外人得鲁国去?” 朱桐含笑道:“大公子回去与令堂说说,听听令堂可有念头没有。” 刘戍果然回府跟他母亲商议,刘夫人连连摆手:“胡闹!你老子上回还给你新添了个弟弟呢,难道换他?他既也是你爹的亲儿子,这会子还罢了;来日你爹保不齐顺势而为就让他当了个真鲁王也未可知。你这身份,想保命也不可能的。” 刘戍不在意道:“兵权在我手,他能如何?” 刘夫人道:“你总比不得你老子。他若想交兵权给旁人呢?莫看朱先生如今帮着你,那是因为你老子命他帮着你。” 刘戍道:“我瞧他对我比对我老子好。” 刘夫人只管摇头:“你不知道。”一时又说,“出主意的那人不怀好意,这是想引得你们父子不和。” 刘戍笑道:“母亲想多了。横竖那人根本见不到我老子,也没法子给他通信。最终写信给他老人家的还不是我或朱先生?改改就好。”乃返身出去见朱桐。 朱桐听见下头的人喊“刘大爷来了”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只管埋头批阅文书,口里道:“大爷已经问明白了?” 刘戍道:“你们这些文人偏是肚子里弯弯绕绕多!我母亲说了,你所言极是,回头给我老子去信,只说‘以寻常人家幼儿替之’。” 朱桐叹道:“大爷也长点心眼子,莫成日只泡在兵营里头。” 刘戍哼道:“今逢乱世。我虽没多大野心,也知道得兵营者得鲁国!” 朱桐一听这词儿便忍不住低头翻了个白眼子:“这话听着像是那回来的红骨记周冀公子的调子。” “本来就是他说的,上回在庐州的时候他唠叨了我半日。”刘戍道,“横竖政务有你与诸位先生操持呢。”他笑拍了拍朱桐的肩,肉麻兮兮的说,“朱卿,辛苦啦~~”朱桐瞧了一眼他的手,拍掉。刘戍也不恼,吹着口哨跑了。 数日后,朱桐写了那纸条子塞入刘夫人送给刘侗的礼物当中送了过去。不想刘侗命人送回来的信儿竟还是让用他自己新生的小儿子顶替外孙的名头。朱桐正满心转着念头呢,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刘夫人遣了个心腹的婆子求见,朱桐命让她进来。只一眼便知道来者是谁,朱桐忙站来躬身行礼:“见过夫人。” 刘夫人点点头:“朱先生名不虚传。”乃坐下看着朱桐道,“朱先生看,如何是好?” 朱桐含笑道:“夫人勿忧,将军不过是少想了这一节罢了。” 刘夫人冷笑道:“他哪里是少想了。横竖戍儿与小六都是他儿子,他不介意罢了。” 朱桐道:“六爷才刚出生,尚不及教养。该将此子养成什么样子,最要紧的是乳母、侍女、先生。太上皇重文轻武。既是太上皇嫡长孙,依着他皇祖父的意思最好。早早的让这小世子念书识字,爱上词赋、莫沾些兵史即可。只是此事万万不可透漏给二姑奶奶,她方会教导小世子万万沾不得武事。她若知道儿子乃是幼弟,便不会忌惮了。” 刘夫人连连点头:“还是先生想的远!” 此计遂定。刘夫人知道太后信佛,命人去外头寻会装模做样的高僧去了。 却说那葫芦僧,虽得了鲁王眼青,左不过是个清客罢了,并没有随身护卫。这一日他在街头闲逛,忽然打个激灵,只觉寒意袭来,仿若当日在晋国遇见刺客时一般,忙四面张望,却并不曾见可疑之人。他心中暗叫不好,越是看不出来的越是厉害角色。离开太原时太过匆忙,来不及向晋王说明白。晋王在各家王爷身边都安置了探子,只怕鲁王也少不了。鲁王是个没脑子的,保不齐随口告诉了旁人自己曾去晋国为细作。若让晋王的人知道了,自己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眼珠子一转,急忙跑回了家中。乃提起笔来,给晋王写了一封长信。他道,当日,从前鲁王的人误以为他是自己人,给他传了口信,说是鲁王有急事要召他回鲁国。他因想着,这等机会千载难逢岂能错过?遂急匆匆赶来了鲁国。如今已得了一个极要紧的消息。后头乃将自己给刘侗出的主意写了上去,也不管刘侗用了没有。此信只随意搁在案头,他便假意睡觉去了。次日早上起来,见那信仍在原处,却略略移动了点子,安下新来,乃将信交邮驿寄往晋国、托一位交好的朋友转给晋王。 只可惜此信半道丢失了。朱桐知道这葫芦僧不是寻常小人,特使了人暗暗盯着他。此人既无亲无故,好端端的给谁寄信?那信才一出城便被截住,直送到了朱桐案头。朱桐忙请了刘戍来看。刘戍当即就想拔刀把这探子宰了。朱桐含笑道:“不用着急。大爷只看他这信中的意思,想是他不曾与晋王解释明白便匆匆来鲁了。你若是晋王,会放过他么?”刘戍一想也有理,便罢了。只是回去不免告诉刘夫人。刘夫人遂怨上了晋王。 而晋王派来的人等了多日,不曾等到上头改变主意,反倒是催促过一回,便知道王爷不曾因那信而放过此人。葫芦僧这日又察觉了凉意,便寻借口赖在鲁王府里不出来。三四日还罢了,到了七八日头上,总难免有鲁王要他出去办事的时候。 这一日,不过是去铺子里头收租子,葫芦僧一去便不曾回来。就在收罢最后一家的租子、葫芦僧才刚刚出门,有几个人当街打架,遂命人过去吆喝。他今儿带出来的都是些平素仗势欺人惯了的,都爱干这种狐假虎威的事儿。纵轮不上过去踢人骂人的,也乐呵呵干站着,没人留神四周围着瞧热闹的越来越多了。忽然不知何处闪过一条大汉,戴着个斗笠。不待葫芦僧觉察不妥喊出声来,拔刀向他一捅,整个儿将此人穿了个透心凉。那汉子闪入人群,眨眼没了影子。 鲁王大惊,只是也不必猜是谁干的了,急匆匆寻太后商议。太后道:“显见是晋王得知了消息,派人来泄愤的。左不过是个小人,死了便死了罢。”鲁王却不肯,命人去喊朱桐过来,要搜出刺客。朱桐口里应了,出了鲁王府该干嘛干嘛,全然不把鲁王之言放在眼里。 那个刺客只不过闪去僻静处略换了换衣裳、摘掉斗笠罢了,连客栈都没敢回去。在街头露宿两日,不曾听说有人要抓他。遂大着胆子回客栈休整两日,大大方方结了账回晋国去了,临行还买了些土仪。 鲁王见葫芦僧遭人当街行刺,想着齐王燕王两个叔叔都想要他的命,愈发不敢出府了,成日胆战心惊的。偏有几日晚上下雨,风雨声中夹了几声异响。鲁王遂吓病了。府里又是一通忙乱,请医延药的、求神拜佛的、指天骂地的。 这天下午,太后本跪在小佛堂年念经,忽听外头一阵木鱼声,忙使人出去查看。几个婆子到外头巡查一番,说是没见有人。太后便心中纳罕。过一时,又有木鱼声传来,出去查看依然没有人。如此有三。当天晚上,太后身边一个侍女听府里的侍卫说,有个和尚在王府东门敲了半日的木鱼。太后不禁站了起来:“院墙深深,寻常僧人的木鱼声如何能从府外传到里头来?这和尚必有道行!”乃吩咐下去,明儿这和尚若再来,速速来回她。次日下午,太后又听见一阵木鱼声。不多时便有卫士来回道,那和尚又来敲木鱼了。太后立命请进府来。 这和尚便是刘夫人安排的;敲木鱼却是朱桐使了人在小佛堂外头敲——还是早年贾琮说癞头和尚的闲话,让他借来用了。这和尚刘夫人挑了许久,极擅装神弄鬼,又会哄人,太后不过两三个时辰便信他信得死心塌地,执意要送小世子去寺庙养到周岁。鲁王听闻幼子福气太大、反倒冲了老子、这些日子自己生病就是替这幼子挡灾,恨不能立时将儿子送走。 鲁王妃自然不肯。只是刘侗不在鲁国,刘戍不管这等后院鸡零狗碎的事儿,她又没个亲生的兄弟,竟是拿他们母子俩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得死死守着儿子、不许旁人靠近一步。 她乳母道:“不如求求太太去?” 鲁王妃淡淡的说:“她又不是我亲娘,乐得顺着太后的话,哪里会肯管我死活。谁都靠不上的,唯有我自己了。敢动一下我儿,先杀了我再说!” 太后听了便道:“无事,她总得睡觉的不是?纵是个铁打的人儿能扛住几天?” 果然,鲁王妃守了儿子三日,见并没有人来强夺孩子,便去隔壁厢房略躺一躺。待她睡了半个时辰,太后打发人来夺了小世子便走,留在小世子身边看着那些仆妇半分力气都使不上。 小世子进了庙,刘夫人另替他换了三个修佛的乳母,原先王府里准备的便不用了。太后亦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鲁王妃欲去庙中夺回儿子,偏没人告诉她小世子在何处,恨得一脚踢倒了太后那小佛堂的门,指着她道:“我儿子倘或有个不是,我定饶不了你们全家!”转身便走。太后惊得呆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骂:“无礼的泼妇!” 打这日起,鲁王妃再不安居王府,领着人挨个儿寺庙搜查寻找她儿子。鲁王的病倒是渐渐好了。太后忙念佛道:“可见大师所言极是!这孩子运道过盛,反伤了亲父。我的儿,你只管放心。太师说了,在庙里呆到周岁,佛家便会替他收敛气势,非但不再伤亲,还能旺亲呢!” 鲁王叹道:“但愿如此。”乃笑道,“他若当真运道极好,也保不齐能有点大出息。” 太后又念了一声佛,喜滋滋道:“可不是么!你本是圣人嫡长子,他又是你嫡长子。”母子二人对视了半日,心照不宣,暗暗欢喜。 这一日,鲁王妃领着一群丫头媳妇子一大早出发,到了城西的开元寺,从前到后搜了半日,并不曾见婴儿身影,哀然向方丈大师合十致歉道:“打扰了,还望大师父勿怪。”乃留下了些香火钱便走。 方丈道:“这会子已过了午时,施主不如留在寺中用些斋饭。” 鲁王妃苦笑道:“扰了师父们这大半日的,我实在没脸再吃师父的斋饭。待会儿去外头打个尖便好。” 方丈合十:“善哉!慈母心思老衲明白,一饭无妨。” 鲁王妃见这老方丈十分诚心,遂留在寺中吃斋。吃了几口,忽又垂泪:“可怜我那孩儿,多少日子不曾得见亲娘的面。” 有个小和尚在旁低声道:“若是有人诚心想防着女施主,似这般日日领着人赫赫扬扬的来去,岂能不惊动了人?”鲁王妃猛然抬头看他,那小和尚滋溜一声跑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却说贾琏贾琮哥俩到了福州,借机调戏了下黄文纲,白吃人家一顿饭走了。回到驿馆,龚鲲笑盈盈捏了张纸条子道:“白家养的那个郡主瞧上了一个小子,乃是我家留在蛮部的族弟。” “哇哦~~”贾琮忙接过纸条一瞧——愣了两秒钟,哀怨的看了看龚鲲。 也不知道是哪年闲暇之时,贾琮跟兄弟们讲过《福尔摩斯之跳舞的小人》;龚鲲觉得有趣,后来竟自编了一组跳舞小人的图形密码!且这密码比评话里的还复杂些。虽是以跳舞小人对应二十六个字母,却并非直接的对应,设了无数种编排方式。密码的开篇或结尾会有一段表示种类的密码,有全对应英文的、全对应拼音的、一行英文一行拼音的、前半行英文后半行拼音的……琳琳种种。外人纵然得了贾家的情报,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而且密码情报多半会附上一封寻常书信,扯些家常闲话。自然,这玩意也不是谁都能学的,极要紧的人才知道。对照表贾琮也有,只是从没记住过。 龚鲲道:“我们家本来就有人口在蛮部。我特命一个族妹多与郡主往来,这族弟便是她哥哥。”乃瞧了贾琮一眼,“因恐怕京里头那位老爷子不死心,此事我本瞒着他的。既然郡主有了心思,便不用瞒了。”显见那族弟也是得了吩咐的。 贾琮耸耸肩:“也好。终究郡主嫁入你们家比嫁入白家好得多。既这么着,趁白家还没着急上火、想着从你们家把郡主挖回去之前,给他们点别的事儿忙。” 龚鲲道:“不是还有楚王么?杀白令仪的仇家可以透露给他们了。” “嗯。”贾琮想了想,笑道,“我有了个极好的人选。” “谁?” “一个妒妇。”贾琮道,“与我有仇。” 龚鲲扭头问陈瑞锦:“他什么时候得罪了妒妇?偷了人家的汉子么?” 陈瑞锦哪儿知道?也看着贾琮。贾琮瞪他道:“莫胡扯!白家总不会平白的相信一个传言,送消息的人总得细细查问。因那女人极寻常,愈发能惹人信罢了。” 龚鲲道:“罢了,横竖此事不归我管。” 贾琮低头瞧了瞧那纸条,又觉得好笑:“你们这些奇怪的天才。”乃问陈瑞锦,“你能看懂么?” 陈瑞锦道:“能。” 贾琮等了半日,她分毫没有要帮着翻译的意思,只得可怜兮兮递给林黛玉。黛玉接过去一壁看随口念道:“雅芝与麒情愫渐生。” 贾琮眨眨眼:“什么雅芝与其?” 龚鲲道:“我那族弟名叫詹麒,雅芝是郡主的闺名。” “咦?她居然叫雅芝!”贾琮啧啧道,“与三百年后一位著名美女同名。也不知谁取的,义忠亲王?” 龚鲲道:“义忠亲王哪里会替一个寻常的小孙女起名字?她又不是嫡长系的。从前只得了个小名,这大名儿还是我三叔公取的。” 贾琮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取了多久?” “约莫来十二三年了。” 贾琮不禁磨牙:“龚三亦那个臭老头!”乃向龚鲲道,“郡主与詹麒这事儿先瞒着他,等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龚鲲思忖片刻问道:“该不会这个名字是你提起过的?” “可不么?”贾琮哼道,“我极小的时候,跟他吐槽我们家这几个姐姐的名字,二姐姐的太俗,四姐姐的太作。” 惜春也在屋子里,吩咐吴攸:“打他一下。”吴攸当真过去敲了他一下。 贾琮捂着脑袋装了会子可怜,接着说:“龚老头便道,你说女子什么样的名字好。我随口说,赵雅芝啊林青霞啊王祖贤啊,一听就是美女。想必他记下了,便替郡主起了这个大名儿。坑我不遗余力啊!” 惜春道:“这几个名字不俗么?” 贾琮哀嚎道:“好姐姐!我都已挨了一下了。”众人莞尔。 他们遂特意在福州多耗了几日,无事出门逛逛。王熙凤还去黄文纲家拜访了一趟,说是回访黄太太。黄文纲自然不管此事,黄太太却颇羡慕王熙凤,在后院好生设酒宴款待。 席上王熙凤随口说道:“旧年贾维斯他们在福建请了位刑房吏,可了不得,如同包老爷再世!我们丫头在外头听说了他破案的故事,回来说给我听,评话都没那么好听。天下就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黄太太问道:“这刑房吏是福建的么?怎的去了承天府的?” “此人姓谭,原本是漳州刑房吏,擅破各色奇案。上回贾维斯路过漳州,先漳州知府谭默请他吃酒,在席上认识的,当时就觉得此人不俗。后来谭大人遇刺,便是他查的。虽不曾寻出刺客来,维斯那小子说,只略差了点子大见识罢了,稍稍教导一二便是大才!”乃低声道,“旧年香港那位白令仪白大老爷让一个窑姐儿毒死了,白家还特特请了他去查呢。” 此事黄太太也听说过,忙问:“不是白大老爷害了人家全家,唯逃出了一孤女寻他报仇么?乃是为了那水泥方子。” 王熙凤摆手道:“那是胡扯,香港的水泥方子还是我们家琮儿给的呢。那粉头是有人派去的死士。”又凑近黄太太耳前愈发低声道,“实在谭大人早已查明了,只是我们爷不许他说出去,说是幕后真凶白家惹不起,为了他们家好还是不说了。” 黄太太双眼一亮:“是谁?” 王熙凤道:“我一介女流哪里知道?我猜着,八成是哪家王爷呗。不然,还有谁是白家惹不起的?我们老爷说,白老爷早年得罪的人多了去了,遭了报应也不怪。” 黄太太兴奋得眼睛冒光:“那个白老爷,听闻从前是京里头的三品大员,了不得呢!” “可不是!”王熙凤道,“早年栽在他手上的人家也不知有多少,满门抄斩的海了去了!可见报应早晚有的。” 黄太太连连点头,念了声佛,又问:“怎么水泥方子是你们家的?” 王熙凤道:“也不算我们家的。乃是琮儿一位先生的,既传给了琮儿便算是他的了。他是我们家的人,自然也算我们家的。” “怎么给了白家?” “这是男人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如今那方子已不稀奇了,天下人都有。”王熙凤乃岔开此事。 黄太太当晚便将这些事当作新鲜故事说给了下头的丫鬟媳妇子听,权当解闷儿。那个叫芍药的媳妇子听在耳中便坐不住了。没两日,贾家的人走了,她遂寻黄太太高假,说是老家里头有点子事儿。黄太太自打从台湾府回来本不待见她的,偏她极会说话、嘴甜如蜜,渐渐的又用起来。听闻她要告半个月的假,不痛快了,慢条斯理道:“你只管去,多在老家呆些日子无碍,我这里并不使唤你。”芍药心中暗恨,磕了个头去了。 她遂没告诉一个人,自己悄悄往香港而去。寻到白家门头上,只说自己知道白家大老爷仇人的线索。白家闻讯大惊。白令恩亲问芍药了数日,见此女委实乃一寻常的媳妇子,显见所言不虚。乃与白令仪长子同赴承天府去问个究竟。 及见贾琏,贾琏一推二六五推给贾琮。他二人又去寻贾琮。贾琮闻言脱口而出:“你们怎么会知道!” 白令恩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家得的信儿是真的了?” 贾琮忙说:“那案子委实不曾查明。董大人只有所怀疑,并无证据。再说,原委也没有查出来。既无实证,焉能胡言乱语?” 白令恩向他施了一礼,吓得贾琮赶忙还礼不跌。白令恩道:“贾先生帮着我们家查案,我白家万分感谢……” 贾琮连连摆手:“白将军莫要说了。当真是没有证据;再说,也实在猜不出来那一位平白无故的害白大人作甚。总得有个缘故不是?” “你们现在可查明了?” “没有。”贾琮道,“我因想着,冤冤相报何时了。何苦来,又惹事。”乃低叹了一声,“小侄当真觉得……你们惹他们不起。” 白令恩冷笑道:“惹不惹得起白家自有考量。可是燕王么?” “不是。”贾琮道,“是楚王。”白令恩与其侄对视一眼。贾琮遂命人去六扇门取董明当日查案的卷宗来,道,“既然白家已知道此事,也瞒不住了。你们自己看吧。当真没有证据。” 一时卷宗取来,贾琮连手都没过,直命交予白令恩了事。白家叔侄俩仍道了谢,白令仪之子亲捧着卷宗在手里走了。 董明委实没查到实证,然而各种线索已足够让白家信服。回到香港,白令恩招来全家男丁议事,如何向楚王寻仇。白令恩尚且不知,这会子两房的长孙已明争暗斗多时,且都在合力打压丁滁,都想要丁滁的媳妇。数日后,郡主看上詹家子弟之事传了过来,白令恩只皱了皱眉头。那詹麒不过他们家一寻常子弟,压根儿谈不上身份。漫说白家,龚三亦也不会肯答应的。因这会子没功夫管,只命白纶回蛮部去照看郡主,务必把那个姓詹的比下去。 白纶不肯,道:“祖父大仇未报,我岂能围着女子转悠?” 白令恩道:“你祖父之仇全家会报,你只管去!”乃不管不顾非逼着他去。白纶只得去了。 另一头,承天府得了鲁国秘信:刘侗之女平安诞下一子,鲁王已立此子为世子。世子满月宴之时,先鲁王妃哄自己的儿子说恭维话,那孩子哭道:“我才不喜欢弟弟!”让鲁王打了一巴掌。因如今的鲁王妃心下不安,乃将那孩子送入寺庙出家了。刘侗尚在东瀛,只遣人送了些礼回来。 贾琮思忖半日,与龚鲲商议道:“差不多了吧,可以弄死鲁王了。” 龚鲲道:“会不会太显眼了些?等世子长大几岁更好。这会子恐怕给鲁国招来兵事。” 贾琮道:“只要各种情报乱串就好。上位者最多疑。一头唯恐少占了便宜,一头又生怕吃亏。” 遂拉上贾敘,三个人开始拟预备给各处送去的消息。 不多时,燕国得了信儿,齐王欲暗害鲁王,好栽给刘侗,遂可率兵伐鲁、将鲁国吞下来。齐国得了信儿,燕王欲暗害鲁王,并诱齐王攻鲁,好以齐王率先内战为名伐齐。其余诸国左不过皆是这两样。横竖要害鲁王的不是齐就是燕。咦?你问刘侗?刘侗何至于这么傻,小外孙才那么点子大就杀鲁王。怎么也得等长过了五六岁易夭折的时期、再多生两三个保险好么? 这两条消息皆捅给了鲁王本尊,鲁王登时信了,吓得不敢出宫。太后亦拿着信儿去寻朱桐,让他多加安排人手保护她儿子。朱桐自然不敢怠慢,多派了许多人死死护着鲁王。 当日那葫芦僧从晋国逃走,一路到了鲁国,只说自己从前也是鲁国的探子,因与其单线联络的王家兄弟已死,这会子没人能替他作证。鲁王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人,顿时想起早年自己还是天家嫡长皇子的日子,乃招他进府亲自问了问。 葫芦僧最擅察言观色,未见鲁王先流泪不止,道:“小人不过一个寻常探子,不想能有得见王爷天颜之时。当年日日盼着有朝一日能见见大皇子,梦中也不知梦了多少回。” 鲁王亦垂下泪来:“本王早已不是当年。” 他二人便说了许久早年葫芦僧、王家都在太原府之事,皆慨然,鲁王还写了首诗以作追忆。因葫芦僧这几年在晋国,且极得晋王宠爱,遂正大光明漏了许多晋国之事。鲁王大喜,再不疑心他身份是否有诈,因指着他告诉朱桐说:“这是我安在晋国的探子,如今已得了许多消息回来。”朱桐也不薄他的颜面,恭恭敬敬向这葫芦僧请教晋国之事。葫芦僧比王家兄弟聪明,坏点子半分不输,不足一个月功夫便成了鲁王心腹。 朱桐自然少不得疑心此人,早早放了鸽子出去让京中打探此人。施黎乃命人去晋国问韩奇。韩奇一直在找这葫芦僧报仇,闻讯拍案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头一回杀王家兄弟报仇,因经验不足、行事不周,无端被朱桐关了许久还落入了神盾局手中;二回欲杀葫芦僧报仇,平白的让他逃了。如今既知道他在鲁国,便不肯胡乱冒险了。遂往告晋王道:“当日无端逃走的那人果然是鲁国探子,这会子已回到鲁国,极得鲁王宠信。只怕晋国之事,件件皆在鲁王手中。” 晋王大惊,立命人前往核实。他从前埋了许多人手在各处,鲁国也不曾少。略查了查便明了:委实是那人,恼羞成怒,下命道:“必杀此贼!” 第三百七十六章 话说开元寺有个小和尚暗示鲁王妃寻子不可招摇,鲁王妃顿时明白了大半,胸中翻涌,强扮作无事人一般吃罢斋饭。离寺时,鲁王妃向老方丈深施一礼:“多谢师父!”眼中不觉滚下泪来。 她遂领人离去。到了离开元寺足有半里路之外,吩咐他人只管往下一处寻查,自己在村中买了一套村姑的衣裳换上,不顾心腹阻拦孤身往回走。回到开元寺近前,并不直入,却从寺外绕着走。因此庙建在山上,难寻道路,唯有杂树乱草。她本出身将门,规矩不多,刘夫人亦不大管她,打小爬墙上树大略都会,倒不曾爬过山。只是这会子也管不得了。足足爬了一个多时辰方绕到开元寺后山,鲁王妃手足皆破。因不敢就这么进去,她遂在寺后躲着,直至日落。 眼见天色渐黑,鲁王妃悄悄摸进庙里去。到了后门一推,竟是虚掩的,心下大喜。乃侧身溜了进去。开元寺极大,鲁王妃深吸了几口气,蹑手蹑脚朝有灯火的屋子摸了过去。走了不多时便发觉了一处僻静的院子。白天她们过来时这院子里头没人,和尚说是偶有香客留宿用的。鲁王妃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浑身颤了半日,屏住呼吸摸进院子。 因不知底细,她绕到屋子后头,悄悄戳破了一处窗户纸。屋中猛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婴孩啼哭,鲁王妃大惊大喜,诸事顾不得,撒腿跑到前头闯了进去。却见屋中有三个女人,两个坐在炕上,一个手里抱着孩子。不待几个女人明白出了何事,她已经跑到孩子跟前一瞧——那孩子显见不是她的,比她儿子大了许多,顿时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三个女人已喊了起来:“哪里来的疯婆子!”旋即惊动了庙里的和尚。 鲁王妃老半日才从地上爬起来,不与人说话,如丢了魂一般茫茫然往外走。方丈随后赶到,向那三个女人说这是左近村中丢了孩子的女人,念了几声佛便糊弄过去了。鲁王妃也不看路,只随意乱转。有两个和尚默默跟着她,并不打扰。胡乱走了半日,眼前忽现一堵墙截住去路,鲁王妃便怔怔的看着那墙一动不动。她今年只得十七岁,当日嫁给鲁王也不过是为着父亲可得个外戚身份罢了。可叹前些日子费了许多力气逼得鲁王将长子送去出家,转眼自己的儿子也离了身,报应来得好快。鲁王妃忽然嘶声大笑,声如狼嚎鬼哭,惊起了后山一片宿鸟。笑了半日,又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她止了泪,就坐在那墙跟前发愣。夜深露重,察觉不出寒冷。许久以后,四周渐渐有了几分光亮,两个和尚在旁齐声诵经。鲁王妃缓缓扭过头去,便看见一片青黛色山影中有金光透了出来。金色遂愈发浓密,恍若宝器出匣、夺人呼吸。日出了。如同新生了一般,鲁王妃平白生出许多力气,爬起来向两位僧人深深万福,转身离去。 出了寺庙,走到昨日买衣裳的村子,两个心腹丫鬟尚等在此处。鲁王妃便在村中沐浴更衣,进城一路寻朱桐去了。此女半分不曾遮掩,只说了刘府的二姑奶奶求见。朱桐知道她性子坚韧,想装傻避过去怕是不能,只得请进来。 鲁王妃乃看着他直直的问:“我儿子不在开元寺,在哪里。” 朱桐略惊了惊,思忖片刻道:“属下不知,只知道养在稳妥之处。” 鲁王妃瞧着他道:“主意不是你出的?” “不是。”朱桐大大方方的道:“属下擅长政务往来,不擅出谋划策。” “这也叫出谋划策?”鲁王妃冷笑道,“哄骗老朽、欺凌妇孺,小人之念罢了。” 朱桐点头道:“王妃说的极是,出主意的委实是个小人。” 鲁王妃盯住他:“先生何不拦着?” 朱桐道:“拿主意的却是将军,将军并非君子。” 鲁王妃闭了眼,默然片刻道:“求先生出个主意,我想亲自养我儿子。” 朱桐摇头道:“王妃说了不算。此子既姓司徒,便留不得在王妃身边。将军肯留他性命已是宽厚了。” 过了许久,鲁王妃道:“不姓司徒可么?” “可。”朱桐道,“只是不姓司徒便到不得王妃眼前。” 鲁王妃道:“我亦出家即可。我老子要的是个外戚身份,如今外孙已得了,女儿有没有也不要紧的。” 朱桐思忖道:“眼下不行,少说得再过一年。” 鲁王妃含泪道:“我一刻也等不得见我孩儿!” 朱桐定定的说:“忍。”鲁王妃摇头,泪如泉涌,凄然默然。朱桐恻隐心起,道:“那就只有走了。只是若离了鲁国你便失了刘家,如何过活呢?你会什么?耕田种地、针黹刺绣、经商做工,总得有样手艺才能换衣食不是?” 鲁王妃愕然,半晌才说:“我尚有积蓄。” 朱桐道:“养儿不易。除去吃穿用度,倘或有个头疼闹热的,还得请医延药,来日还有先生的束修。纵你们去了庐国、念书有庐王管,也不过只能教些启蒙罢了。王妃若不能自立,怕是不易养大孩子。” 鲁王妃急道:“平民子弟一般儿也长大了!” 朱桐苦笑道:“王妃可还记得先头鲁王手下的王氏兄弟?平民子弟,那二王便可抢夺他们的产业、霸占他们的妻女。王妃这般容貌又带着幼子,一旦脱去刘侗之女的身份,寻常地痞流氓皆可欺辱。二王这等人,天下哪里没有?” 鲁王妃如遭人当头一棒似的,呆了。许久,双目一亮:“我这会子开始习武还来得及么?” 朱桐道:“你是刘侗的女儿,没有什么不可以。” 鲁王妃乃向朱桐深施一礼,转身走了。她也不王府,直往刘府去寻刘戍,说自己找不着儿子心里难受,想学武移性。区区小事刘戍当场应了,转头在军营中寻了位擅武的孟大嫂,让她去鲁王府教王妃习武。太后失望骂道:“烂泥扶不上墙!终究是武夫之女。” 打这日起,鲁王妃不再出去搜寺庙了,也不见鲁王,只在自家小院中跟孟大嫂学武,无事上市井溜达查看、研习平民如何过日子。孟大嫂回去向刘戍赞道:“大爷这妹子可了不得!我都没见过如此用功的男人,漫说女子了。”刘戍从来没把几个妹子放在眼里,闻言倒也记了她一记。 如今已降做侧妃的先头那鲁王妃听说了,怯生生来求见,道:“既是世子已离府,王妃可否大发慈悲,放我儿回来?我母子二人只居于偏院即可。” 鲁王妃瞧了她几眼,道:“你终究不明根由。纵然我肯让他回来,你敢留他在府里么?还不若就在寺中,平安些。如今外头许多人想行刺王爷呢。”吓得那女子不敢再提了。 没过多久,鲁国诸事传到了承天府,贾琮随口说与贾赦听。贾萌与韩全也在贾赦屋里玩儿,贾萌便问:“怎么鲁王的两个儿子都当和尚去了?” 贾琮道:“鲁王不过是刘侗的傀儡。若非这会子刘侗在东瀛忙着,他那长子哪里有机会出家。” “啊?”贾萌不甚明白,“那个鲁王长子是故意出家的么?” “不是,他是被鲁王逼着出家的,歪打正着救了这孩子一命。”贾琮道,“刘侗若在鲁国,他有死无生。” “为什么?” 贾琮看了看贾赦。贾赦挥手道:“他才几岁?算了,你看着办吧。” 贾琮乃道:“因为鲁王是刘侗抢来的女婿,刘侗不喜欢鲁王和其他女人生的儿子。他八成会杀死鲁王长子的。” 贾萌打小被一大家子捧着长大,眼下才将将八岁,尚且不明白这些权势相争,瞪大了眼看着他叔叔:“是他抢了人家做女婿,凭什么杀人家儿子?” 贾琮摸了摸他的头叹道:“算了,你还是小些。” 贾萌辩道:“我不小了。” “好吧,你长大了。” 一旁的韩全忽然问:“只是鲁王的幼子怎么也进了庙里呢?他总是刘侗外孙。” 贾琮道:“终究也是鲁王的儿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姓司徒的孩子都挺可怜。不提这个了,你们俩才不是说要去买孔明锁么?我这会子没事,带你们去。”贾萌欢呼起来,便拉着韩全回去换衣裳。贾琮又道,“你们带好钱哈。” 贾萌猛然回过头来:“不是三叔带着去嘛?” “三叔是带你们去啊。”贾琮懒洋洋道,“难道三叔还替你们给钱么?你们又不是没钱。” 贾萌鼓起嘴理直气壮道:“大人在哪有小孩给钱的。” 贾琮瞥了他一眼:“你不是长大了么?” “先暂时不长大了。” 贾琮与贾赦齐声笑起来:“还可以这样的么!” 贾萌皱了皱小鼻子,拉着韩全跑了。到了后院,先送韩全回邢夫人那里,贾萌便看他仿佛不大精神,问道:“怎么蔫了似的?身上不自在么?” 韩全道:“无事。只是觉得鲁王好无能。” 贾萌道:“三叔说,皇帝家就是狼窝,一窝狼崽子只能活一个,其余都等死。鲁王陈王这几个太小了,斗别的狼不过。” 韩全低声道:“庐王仿佛还挺好。” 贾萌道:“那是他有个能干的姐姐,不然这会子庐国上下早落到他舅舅和外祖父手里,我听我爹爹说的。庐国太小,早晚让别国灭了。” 韩全叹道:“还是承天府安生。” “可不?快换衣裳我们买玩意儿去!”贾萌快活的推他进了邢夫人的院子,自己也跑回王熙凤那儿去了。 那头贾琮趴在案上对贾赦道:“爹,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忽然一下就喜欢上的女人?” 贾赦扭头看了看他:“动春心了?你祖母的孝还没过呢。” “不是。”贾琮道,“朱桐忽然对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女人动了心。” 贾赦道:“不奇怪,环儿不也是只见了建安公主一面就动了心思的?” 贾琮道:“环哥哥当年才几岁?朱桐几岁?朱桐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好么。” “他还没媳妇呢,既喜欢,娶了便是。”贾赦捧起茶盏子来。 贾琮动了动嘴角:“若是寻常人就好办了。刘侗的女儿、鲁王正妃。” “噗!”贾赦一口茶喷了出去,“竟这么巧的?”过一时又问,“你看呢?” 贾琮打了个哈欠道:“我从来觉得一见钟情不靠谱,只是也委实有实例。我预备告诉他先等些日子,冷静些,再想想自己喜欢她什么。若能寻出一二三四好几样来,再多冷静些日子,大约就不那么喜欢她了。若连喜欢她什么都不知道,再想想:可能善待她儿子么?若不能,慧剑斩青丝;若能,抢!”他揉了揉后颈,“只是那孩子得姓朱。” 贾赦道:“鲁王妃的儿子在庙里吧。” 贾琮道:“方才两个孩子在,我没说得那么明白。”他遂将葫芦僧之计说了。“这会子在刘家当刘侗的小儿子养着,要弄出来也不难。” 贾赦思忖道:“要弄出来得趁早。如今孩子太小,认得的人没几个。在外头略养一养,充作朱桐在外头私养的儿子便是。” 贾琮笑道:“这事儿容易。他若真想要那女子且容下那孩子,我能编出来证据来证明那孩子就是他二人私养的,与鲁王无干。” “你小子!”贾赦戳了他一手指头,“就没有你不敢想的。” 贾琮耸肩道:“剧情越是狗血,越有人信。” 贾赦瞥着他道:“不怕这女子勾搭走了朱桐,站在她老子那头?” 贾琮哂笑道:“爹你逗我啊。这女子要是连谁对她好都拎不清,朱桐又不是憨子,纵瞧得上她的容貌、也不会听她的话。再说,狸猫换太子这等小手段用处有限,刘侗还是太在意虚名了。纵换了孩子,左不过变成他儿子改姓司徒、外孙改姓刘罢了。朱桐将此计写给他,无非是为了博取信任。” 贾赦思忖道:“娶了他女儿倒是更能得他信任。” 贾琮挤挤眼:“不止。鲁王势力虽微,终究还有那么一点子的。替主养儿也是忠啊。回头我再替朱桐瞎掰出一个相好并一个私生子,编出个赵氏孤儿的故事来。”他一击案头,“如此忠臣、感天动地啊!” 贾赦一巴掌盖在他脑门子上:“你照照镜子去,满面的奸臣相!” “爹!有其父必有其子!” 爷俩呵呵的互视而笑。 第三百七十七章 <=""> 话说鲁王自打知道上回生病是替幼子挡灾便安心许多。并鲁王妃再不管他的事,遂于女人上较之从前松快些,便有几分在府中关不住了,出府渐渐多了起来。朱桐听说了,特命多带护卫以恐让刺客钻了空子。只是这些护卫难免啰嗦,时常拦着鲁王不许去那儿不许去这儿。鲁王十分光火,偏又打他们不过,每回兴冲冲出去、烦闷着回府。向太后抱怨,太后还连声赞朱桐做的极是,愈发不痛快。鲁王本来年岁不大。这般束手束脚的,三五日还罢了,日子一长便受不了,不由自主想甩开护卫。 有一回鲁王哄得护卫留在茶楼等他,自己假意如厕,实在里头藏了身寻常百姓的衣裳。在茅房把王爷的衣裳一脱溜出去,护卫竟没发现!他到了外头与几个心腹小子会合,在花楼逛了大半日,醉醺醺回到府里。太后骂了他个狗血淋头,他却只觉有趣之极。此后,这等事便多了起来。太后见每回他甩掉护卫玩儿都没事,也渐渐觉得是不是自家多虑了。 鲁王多逛了几回花楼,难免遇上些不识他身份的纨绔子弟,说了些形形色.色的暗娼门子与他。鲁王本是天家子弟,何尝听说过这些?顿觉新奇有趣,次日便溜去逛了一回。这一趟,就如同开了扇世外仙家之门,回头瞧府里的姬妾没一个合眼的,巴不得日日在溺在那里头不出来。太后不知道、王妃不管,他便肆意了。只是,寻常大些的花楼,多少会替粉头治个病啊什么的,暗门子哪里管这些?没几回下来,鲁王便染上了花柳病。 这等事他哪里敢告诉人,只想悄悄溜出去瞧病。偏生近来那些护卫忽然又盯他紧了,连着多日不得脱身,这病便耽误下来,越拖越厉害。他身旁的小太监终于顶不住,偷偷告诉了太后。太后大惊大怒,抬手劈了那小太监两个耳刮子赶过去。鲁王起初还说那小太监胡言乱语,太后逼骂了半日才哭着认了。太后一跤跌在地上半日起不来。这会子再请大夫来瞧,已是不好治了。对外头自然也不能说鲁王得了花柳病,只说是怪病罢了。 此事本是家丑,当然不会将实话说给朱桐<="l">。朱桐遂打着求神医的旗号光明正大给齐王燕王吴王蜀王晋王秦王都去了信。齐燕都在鲁国旁边,一则为着前些日子的传言,二则恐怕鲁王是中了什么古怪的毒.药,急忙选了极好的大夫快马加鞭赶来。过来一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几个大夫彼此对视了几眼,假意咳嗽几声。 太后虽怨朱桐惊动了别国王爷,因来的都是好大夫,也便罢了。齐燕二家来的大夫遂留在鲁国给他治病,又有跟着来的小官儿遣了人暗查鲁王是怎么得的病。朱桐自然不替他遮掩,命人凑近跟前一五一十的全说了。齐燕的探子立时飞马回去报信。两位王爷一听,此事实在怪不得人家刘侗的人,只能怨这大侄子自己太不争气。司徒磐轻叹一声:“要什么药只管说。”又命送几个擅治花柳病的大夫过去,其中一个还是从怡红院借的。 其余几位王爷都早听说过有人要害死鲁王的传言,后陆续也派了大夫过来。虽事关天家颜面,各位都封了口;既然大家都知道鲁王得了什么病、怎么病的,也就没法子怨刘侗了。此为后话。 另一头,鲁王妃听说丈夫得了花柳病,不禁浑身发凉,向贴身侍女咬牙道:“府里何曾少了他的女人?竟去那些脏地方!”乃愈发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从前还去向太后请个安,此事发后连面都不见。这会子她倒是庆幸儿子不在府中,不然,万一因那个不成器的老子惹上什么恶疾,自己纵手刃了亲夫也于事无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外头的人还罢了,鲁王府上诸位姬妾旋即知道了,个个惊惧不知如何是好。她终究是鲁王妃,故此都来寻她求主意。当日嫁与鲁王,她只道自己一生皆系与此人,纵有个手握兵权的老子,对这些女人依然顾忌几分。如今鲁王已不在她眼中,从前诸事皆成笑话,倒是有了几分同病相怜。乃命人去外头请妇科的大夫来,替这些姬妾细查查,可有惹上病的没有。 不想太后早命阖府上下不得透漏半点子风丝儿出去,登时知道了,大发雷霆,将这些女子狠狠骂了一顿。一时大夫请来了,迎头遇上太后身边两个宫中带来的姑姑,笑道:“前些日子太后身子略有不爽利,王妃孝顺,特请了先生来。”遂领去太后处了。 鲁王妃满心不痛快,只是此事上她也拿太后没法子。偏她近日也在想着,倘或鲁王没捱过多少日子,只怕庙里的那孩子要被接回来,自己的儿子愈发不好找了。思前想后,又想去见朱桐。 身边有个媳妇子劝道:“王妃可要换身寻常女子的衣裳去?” “不用。”鲁王妃道,“我是他主公之女,正大光明去见他,看谁敢拦着。”乃仍就穿着寻常的衣裳,一径往朱桐的衙门去了。 朱桐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自己可是当真喜欢这女子,忽然听说“刘二姑奶奶来了”,登时站起来了。此时他心中洞明:他当真是喜欢这女子了。忙命请进来,一壁略整了两下案头,忽又停住不动,吸了几口气,端正坐好。 不多时,鲁王妃进来,朱桐含笑行了个礼,问道:“听闻二姑奶奶已会了两下子拳脚,可喜可贺。”鲁王妃泰然自若,将府中女子求医不得说了,烦他拿个主意。朱桐道,“这个容易。鲁王身染怪疾,王妃领着阖府姬妾去某处尼庵上香祈福,庵中请好大夫查验即可。” 鲁王妃点头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过了片刻又问,“只是我儿子……王爷若是不好了……” 此事朱桐早想过许多回了,道:“晚生也不瞒着二姑奶奶了。但凡那孩子是鲁王之子,无论鲁王如何,也无论庙里那位如何,怕是都难还给姑奶奶养着。” 鲁王妃才要着急,瞧见他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断然道:“你有主意<="r">。” 朱桐挑眉道:“晚生何来的主意?” “我知道你有主意。”鲁王妃道,“你脸上写着呢。” 朱桐轻笑道:“也算不上主意。横竖那孩子但凡是姓司徒便不能落到王妃之手。王妃纵想替他改姓,也得是得了孩子之后方可。除非他天生就不姓司徒。” 鲁王妃皱眉道:“这等事哪里能变的了?他委实天生姓司徒。” 朱桐眨眼道:“如今庙里那位天生不姓司徒,如今不也姓了么?小世子若不是鲁王的儿子,便天生不姓司徒了。”鲁王妃全然听不懂,朱桐乃低声说了一番话出来。 鲁王妃顿时羞了个满面通红,睁大了眼想说什么,偏说什么都不是。半晌,咬着唇低喝了一声:“胡说!” 朱桐正色道:“晚生愚钝,只想得出这个。王妃若不满意,也可另想别法。” 鲁王妃瞪了他几眼,手足无措坐了半日,忽然跳起来跑了出去。朱桐微微一笑,背着胳膊在屋中转了两圈,命人拉马去刘府见刘戍。 偏这会子刘戍在兵营,朱桐白跑了一圈回来,只留下话说自己有要事找刘家大爷,乃又急匆匆回衙门去了。 直至黄昏刘戍方回到家中,听说朱桐找他,顾不得吃饭,就在府门口拨转马头去了朱桐衙门。到了那儿一问,朱桐这厮平日都在衙门呆许久的,今天早早便走了。门子还告诉他,今儿二姑奶奶又来了。刘戍并不放在心上,又转头去了朱桐家里。 朱桐亲出了府门口相迎,接到书房上了茶,命下头的人好生在外头守着。 刘戍等了半日,见他不说话,问道:“着急寻我什么事?” 朱桐满面尴尬,支吾了半日才道:“去年,我去庙里上香,偶遇一女子。因种种缘故……阴差阳错,那个……实在是阴差阳错,真的!有……有了一回……” 刘戍亦是风月场中的常客,能不明白么?嘻嘻一笑,拍手道:“不就是艳遇么?何至于这般跟见不得人似的。” 朱桐苦笑道:“当日之事一言难尽,我并不知道那女子是谁,她也当日也不知道我是何人,彼此姓氏身份不知。那会子我……我有急事要走,给她留了信物。谁知我办完事回去,她人已经走了,那信物竟没要,就丢在庙里头了。” “这女人有趣!”刘戍愈发来精神了,“怎么你想找到那女子么?” 朱桐涨红了脸:“她来找过我。”乃又不支声了。 刘戍笑道:“既是不曾留你的信物又不曾留你的姓名身份,她如何找到你的?莫非是盯了你许久?” 朱桐摇头道:“不是。她来找我乃是偶然,并不知道是我……见面后认出来罢了。最初还扮作是我认错了人来着。” 刘戍抽了抽嘴角道:“好生古怪。如此看来人家是不想跟着你了?你还没娶妻呢。依着你的身份,寻常女子怎么不想跟着你?该不会是别人的老婆?” 朱桐垂头道:“委实是别人的老婆。前些日子她儿子丢了,托我帮她找<="l">。我没答应。” 刘戍瞥了他一眼:“朱先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二人虽是露水夫妻,终究好过一场。孩子就是女人的命!依着你的本事,能帮一手就帮一手嘛。” 朱桐欲言又止,过了半日才说:“今天她又来找我,说……说……孩子……孩子是……是……” 他结巴了半日,刘戍急的了不得,插嘴道:“孩子该不会是你的吧!” 朱桐点点头:“那些日子她与丈夫闹了一场,她丈夫许久不曾碰她,她便疑心过是我的。后来她偷偷设法给儿子与丈夫滴血认亲……” 刘戍乐得嘴都咧到耳根子上了,一拍大腿笑道:“朱卿你行啊!看你不过是个文弱书生,竟然一发就中!那女人你还想要么?” 朱桐道:“她已预备出家了。” 刘戍忙说:“好端端的出家作甚?她男人知道了?寻个借口让她男人写休书便是。” 朱桐抬头匆匆看了刘戍一眼,又低下头去:“她男人……身染重疾,快要死了……” 刘戍又拍了下大腿:“那不正好么?”朱桐不言语。刘戍忽然想起了什么来,张大了嘴半日合不拢,指了指外头才说,“她男人该不会是那位吧。”朱桐低叹一声。刘戍看了他几眼,站了起来,又说,“你与那女子是去年好上的。我说朱卿,那位,只有两个儿子,头一个可不小了。” 朱桐闭目道:“你们府里的小六爷,不是那位的儿子。” “我的天!这才是周冀说的天雷狗血呢!”刘戍一拍脑门子。“难怪她自打上回见了你之后,回去就不搭理鲁王了,还开始练武,也不知道想揍谁。” 二人都不说话了。 半晌,刘戍道:“你想怎样。” 朱桐苦笑道:“既是我儿子,还请还与朱家。大爷若不信,抱了我儿来滴血认亲便是。” 刘戍瞥了他一眼:“我二妹妹呢?” “二姑娘说她想先出家一阵子。”朱桐道,“我想着只避过风头去便好,来日寻个替身姑子帮她出家就是,寻常人谁见得着呢?我这头,只说我在老家娶了媳妇,碰巧姓刘。刘夫人瞧她顺眼,收做义女。” 刘戍听他把称呼都换成了“二姑娘”,故事也编排好了,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子:“这么大一个活人,还能瞒过旁人去么?鲁国上下认识她的可不少,你媳妇难道不出来见人的?” 朱桐淡然笑道:“谁说要瞒过人去的?见过二姑娘的人本来就不多,他们敢说么?” “……你倒是有恃无恐。”刘戍哼道,“我爹知道么?” 朱桐道:“实不相瞒,我也将将才知道。只是二姑娘既是我的女人,自然不能让她冠着司徒氏的名头。” 刘戍横了他一眼:“朱桐,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无耻的?那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好么。” 朱桐微微一笑:“事到如今,不无耻便得不来媳妇,晚生宁可无耻些的好。”<=""><=""><=""> 第三百七十八章 却说刘戍从朱桐处听了个惊天狗血故事,回到府中告诉他母亲。刘夫人也愕然半日,又想了好久,喜之不尽道:“妥了,这个朱先生已是认好你了!” 刘戍瞧了他母亲一眼:“与我何干!他是想要二妹妹。” 刘夫人笑道:“他不是想要你二妹妹,他是想要西院的小六。若当真想要二丫头,头一回二丫头去见他,怎么不肯帮她寻儿子呢?如此大事,论理他当先同你老子商议的,怎么就直来寻你商议了?” “我老子还在东瀛呢。”刘戍又思忖片刻道:“娘,你觉得二妹妹说的可是实话么?那孩子当真是朱桐的?” 刘夫人也思忖了半晌,道:“我瞧着是实话。你想想,若没有此事,朱先生岂能平白招惹上她?她那身份,依着朱先生的性子该远远躲着才是。” 刘戍道:“前头那些我都信。朱桐细致,也不是风月中人。与什么女子有了露水情,若人家想赖上他,他不会拒;人家想当作无事人一般,他也不会纠缠。这等事二妹妹自然也不肯让人知道。纵然孩子当真是朱桐的,她必死死瞒着。我只不明白这会子她说出来作甚,怎么头一回让朱桐帮着找儿子时不说呢?” 刘夫人叹道:“你不明白当娘的心。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幕僚,她自然愿意让王爷做她孩子的爹;若其中一个得了花柳病,纵然是王爷,还不如个幕僚。再说,那会子她只怕还有些害臊。” “倒也说的过去。只是眼下如何是好?” “自然是快些告诉你老子。” 不多时刘侗便收到了刘戍的急信与朱桐的谢罪书,仰天大笑!当即允了朱桐之计。只是另给刘戍去了密令,仍需先滴血认亲。 朱桐早已知道滴血认亲不靠谱,故此底气十足。眼见那孩子被乳母抱了出来,胖乎乎的像个小肉球儿,忍不住笑了起来。刘戍瞧他那模样,原先余下的一二分疑虑也去了。旋即两滴血坠入盆中,众人都伸长了脖子。不多时血便融到一处,刘戍不禁欢呼。朱桐也不说话,笑盈盈伸手向乳母要孩子,乳母忙递了过去。孩子才刚让刺破了手指头,正哇哇的哭呢。朱桐也不会抱,笨手笨脚的,惹得刘夫人与乳母在旁直笑。孩子当日便让朱桐抱走了,两个乳母也一道送与他帮着照看。只是此事暂且先瞒着鲁王妃。 自此,刘家父子心中将朱桐认作自家人了,朱桐在鲁国渐渐一手遮天。他得了孩子没多久便开始在鲁国张罗着兴建工厂,其中钢铁厂和造船厂都极赚钱,连岭南王家的肥皂方子都不知如何让他得了去。自打肥皂厂开始赚钱了,朱桐便免除了盐课。这几件事太招人的眼了,四方探子皆专心于他,遂将他的好友柳骞遮了过去。 柳骞也没干多大的事儿,只有两个小举动罢了。头一个便是办了一家报纸,《鲁国半月报》。因这会子认得字的孩子多了起来,报纸上约莫一半是说文解字、粗浅学问,另一半是掌故、传说,还有各处老农推断的后续半个月天气。官员和老先生们瞧此报粗浅,不甚留意,故此后来这报纸渐渐多了些其他东西也没人知道。另一个举动极小。他在鲁国的义务教育学校中推了一种“班长选举”,让学生们自己推选头目。被选上去的那位若是后来不得同学心意,同学可以联手“弹劾”。支持该班长下台学生若过了一半,那位便撤职了。柳骞还预备好了一大堆说辞等着有人来问他,不想没派上用场:没人来问他。 就在此时,两广王子腾也开始兴建义务教育学堂,且从一开始便让学生自行选举班长;其次女亦出面主持女子学堂。福建黄文纲见学堂和盐税这两样皆已越推越大,乃也悄悄依样画葫芦了。没过多久,《两广半月报》新鲜出炉,黄文纲见了亦学之。至此,王子腾、朱桐开始在两广和鲁国大举推行台湾府试行过的新策,并大多裹挟了黄文纲一道。在南方,两广、福建、台湾开始渐渐连成一片,北方,鲁国和平安州多方呼应。眼见废除盐课的越来越多,燕国、秦国也废除了。其余诸国虽仍保留盐课,因私盐皆可买到真盐票,真正收到官家手里的盐税也没多少。,盐课名存实亡了。这些皆是后话。 林黛玉替报社写了篇盐课即将消亡的科普小品,林海见之大为嗟叹:“我做了多少年的盐课,竟然没了!” 林黛玉随口道:“爹爹做报纸开天下先河,如今已推到数国,后头准保还会越来越多。” 林海道:“怎么燕王不曾做这个呢?” 黛玉道:“报纸是给寻常百姓看的。燕国能识字的百姓有几个?得先有义务教育学堂,后才能有报纸。” 林海一想也是。过了片刻,叹道:“燕王竟没有学这个去。我满心以为他会学得极快。” 黛玉轻轻一笑:“科举终究在京城办的。燕王暂不会缺人才,故此不想花这笔钱。” 林海摇了摇头:“他又不是没钱,东瀛还有金矿呢。” “他在忙着搜罗西洋情报呢。”黛玉道,“只怕率先过去捞金的是他。” “对了。”林海道,“近日我忙着报社扩版呢,外洋战事如何?” “都没输,整船整车的钱财往回运。战损是免不了的,幸而得来的更多,论生意算极划算了。打仗么,终究还是看谁狠厉。”黛玉揉了揉眼睛,“水溶怕是要建国了,他的人已占了暹罗多时。” 林海思忖片刻道:“也好。” 这一日京城来了急信,说是龚三亦忽然得了什么消息,连行装都没怎么收拾,只说了声有要事要南下。龚鲲一瞧便说:“怕是知道郡主那事儿了。” 贾琮懒洋洋道:“那准郡马好歹姓詹呐,这老头当真不喜闻乐见啊。” 龚鲲道:“我那族弟身世平平,三叔公眼中郡主身份极高,自然不会肯的。” 贾琮问道:“那他二人煮过饭没有?” “嗯?” 贾琮挤挤眼:“不是说好了生米煮成熟饭么?夜长梦多。” 龚鲲摇头道:“郡主终究身份不俗,哪里会肯的。” 贾琮道:“还有阴差阳错嘛。再说,你家不动手,白家保不齐就要动手了。” 龚鲲想了想:“言之有理。不如就让白家动手好了。” 近年他们干的都是给人挖坑下套的事儿,故此也有几分轻车熟路。龚鲲遂亲往蛮部去安排。他去得甚是及时、走得也甚是及时。事成之后连夜便走,次日中午龚三亦便赶到了。可巧那儿乱得一塌糊涂。 原来昨晚詹麒与郡主私会,只吃了几盅酒竟不知如何醉了,糊里糊涂的携手往巫山走了一回。郡主早上醒来,登时以为是詹麒给她下了药,气得关在屋里不肯出来。詹麒连喊冤枉,道:“我何尝知道那东西!” 龚三亦原是来棒打鸳鸯的,听罢竟干瞪了半日的眼——鸳鸯脚已经扣上了。他从前查过许多事,自诩这么点子风流小案轻松便宜,心中又有几分着急,便着了龚鲲的道。那酒里头委实掺了春.药,且是极厉害的那种。这药蛮部是没有的,城里的暗窑子做仙人跳常用。龚三亦便认定自家侄孙必然清白——他哪里认得暗窑子?近些日子时常出入的便是白家的白纶。 龚三亦遂往白纶住处试探,才一进门便看见屋中摆着一盆旱地水仙,随口问道:“眼下不是花期,在屋里头摆这个做什么?” 白纶道:“这是前日集市上一位道长送我的,说是与我有缘。” 龚三亦便觉得怪异,打量了水仙半日,见盆中的土有翻动痕迹,上前一翻——翻出一个纸包子来。白纶大惊:“这是什么?”龚三亦一闻便知道是春.药了,狠狠的盯了白纶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白纶让他盯得浑身冰凉,好半日才缓过来。他知道必有什么事儿不对,只是那两位逛巫山之事又没人告诉他,也猜不出所以然来。 龚三亦拿着那药包子长叹一声,去见郡主,将证物摆在她跟前。郡主又羞又恨,又庆幸此事不是詹麒所为,乃奇道:“怎么会是他?” 龚三亦道:“白家那孩子乃是被他叔祖父逼着来蛮部的。” 郡主咬了半日的牙,狠狠的道:“让他滚!” 龚三亦道:“这个容易。只是麒儿的身份实在配不得郡主。” 郡主摇头道:“这会子我想不了许多。”龚三亦甚是无奈。 又拿着那药包子快马去了香港白家。白令恩这会子正头疼欲裂呢。如今白家小辈内斗极厉害,那头还要替白令仪报仇,闻言目瞪口呆!龚三亦道:“眼下我没有旁的证据,不如咱们一道过去在细查。” 白令恩苦笑道:“不必了。那孩子本不愿意去的。”二人面面相觑。半晌,他道,“如何是好?” 龚三亦道:“我也没主意,预备往承天府去寻琮儿想法子。” 白令恩可巧也在琢磨着要去台湾府请董明再来一趟,忙说:“我与你一道去。” 两个老头儿遂登船渡海往台湾府而去。到了知府衙门,却说贾琮上林家去了。等了大半天,贾琮终于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胖乎乎的老和尚。贾琮看了看他二人,嘀咕道:“今儿老头开会。”先行过礼,乃道,“虽不知两位老爷子所来何事,这会子我暂且分不开身,要不,等等?” 龚三亦哼道:“你倒是忙的紧。”贾琮笑嘻嘻赔了几声不是。 一时他请和尚到了自己书房,和尚问道:“那个瘦子是谁?” “嗯?” “方才那个瘦老头。” “龚先生啊。”贾琮道,“那是我早年在京中学艺的武先生。” 和尚上下打量了贾琮半日,道:“你知道他是何人么?” 贾琮想了想道:“您老是问他的真名么?我知道啊,不是早都平反了么。叫龚先生叫惯了,不容易改。”和尚又瞧了他几眼。贾琮干脆站直了让他看。和尚烦闷的摆了摆手。贾琮道,“师叔祖,您老不是许多年不曾出寺么?怎么跑来这里了?” 原来此人便是“一座庙”里头那白须胖和尚,方才忽然跑去林府要找林黛玉。林府离潇.湘馆颇近,黛玉听了他们府里门子所言便猜出是他,立时告诉了贾琮;贾琮赶忙使人回府让贾赦将那大玉山子藏起来。王熙凤张罗人要把玉山子搬进库房,贾赦想了想,命她暂送去贾敘那儿。贾敘这会子有事出岛了,吕三姑还在家呢。贾琮遂同林黛玉一道回府。他那嘴皮子不是寻常人比得了的,拽着老和尚巴拉巴拉一通瞎扯,便哄得人家答应先同他来知府衙门暂住。 这白须和尚坐了会子,又看了看贾琮书房里头的书,问道:“你整日做什么呢?” 贾琮老实道:“没空便做事,有空便玩儿。” 和尚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性子不稳的,不过仗着聪明罢了。” 贾琮耸肩道:“聪明总比笨蛋好。” 和尚道:“我今日来,是想带林丫头回去教导。” 贾琮撇了撇嘴:“猜到了。只是人家不想跟你回去啊,师叔祖也不能强逼不是?你们打过赌的不是?” 和尚道:“那赌不过是让她跟她父亲商议罢了。” “着啊!”贾琮击掌道,“商议的结果就是不去嘛。” “我非要她去呢?” 贾琮笑眯眯道:“这儿是林姐姐的主场。若在承天府让您老把她抓走了,我们都可以去买跟面条吊死了。师叔祖,聪明的小孩很多,何苦来非逼着一个姑娘。徒孙我说句不好听的,您老就是少了点子见识。” 和尚白眉毛一挑:“你说谁没见识?” “你!”贾琮皱了皱鼻子,“你这辈子见过几个聪明人?以为全世界唯有那么几个聪明的人?信不信我这会子就能抓出一大堆聪明宝宝来?” 和尚道:“聪明孩子自然有,难有林丫头那么聪明的。不然,先帝何至于找了那么久。” 贾琮摇头:“先帝也好、太上皇也好、燕王也好,都只会在贵族家中挑人,而且在林姐姐之前他们都只挑了男孩子。这么一卡,基数能剩下多少?智商这玩意取决于基因而非出身、性别。师叔祖既来了,不如跟侄孙去学校看看,也让您老长点见识。” 第三百七十九章 却说贾琮在白须和尚跟前扯下大话,说是他们学校有许多聪明宝宝。白须和尚瞧了瞧他,道:“也罢,跟你去瞧瞧。” 贾琮道:“只是咱们得有个定义,什么样的孩子聪明。师叔祖觉得林姐姐聪明,聪明在哪儿?燕王说她聪明?” 和尚道:“她在福建诳郑潮儿陷入山谷那计难得。” 贾琮道:“那计并不难得,究竟乃是郑潮儿轻敌加焦躁,并错估了贾维斯领兵的脚程。不然不会上当的。细论起来,不偏颇的说,贾维斯和众将士少说得占三分之一功劳。而脚程快的原因是辎重轻便,研究院那些同仁又占三分之一功劳。师叔祖,将集体的功劳归于某一个人是不对的。” 和尚虽不大明白,也不与他辩,道:“竟能从贫僧那梅林中出去,更难得了。” 贾琮嘴角抽了两下:“那个我得占一半功劳——不,是一大半。她玩迷宫的本事乃是让你师侄孙我练出来的。” “什么?” “我时常给我们家贾小萌出迷宫题。”贾琮歪了歪头笑道,“萌儿做不出来,就拿去找他林姑姑帮忙。日久天长,林姐姐最擅玩迷宫,各色迷宫她都能找准出路。” 和尚颇不明白这里头的因果,想了会子道:“你出的什么迷宫题?拿来贫僧看看。” 贾琮便喊人去小萌大爷处取这几年的迷宫题来。这些东西,小孩子都看得极要紧,故此一张没丢。贾萌起初还不让拿,那去的小厮赌咒发誓过会子必还回来才罢了,取来后还笑嘻嘻告诉贾琮,“三爷,小萌大爷说,让你给他买匹小马,要黑色的。” “臭小子!他又不是没有马。” 小厮笑道:“小萌大爷说了,他的马是白色的。”贾琮不置可否。 和尚一瞧那纸,好大的一摞!上头画着形形□□各种图形的迷宫。他素来以为那梅林迷宫没有图是出不去的。只是古人信天道酬勤、熟能生巧,加之林黛玉委实从里头出去了。两头一掐,虽心下仍有些不解,倒是勉强接受了此事。 贾琮乃向和尚道:“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样样齐全是本事,专于一道也是本事。林姐姐是聪明,那也是她学过兵法、平时亦有推演练习、并看过许多古今中外的战争实例。旁人若学起来也不见得不如她。” 和尚道:“你不必同我掰扯这些。你既说有许多聪明孩子,领贫僧去瞧瞧。” 贾琮“嗯”了一声,站了起来,领着他往外走,又说:“对了,还有一事想问问您老的心思。您怎么断定来日得天下的是燕王?” 和尚脚底下跟着他出来,口里问道:“你不曾瞧好了他么?” 贾琮耸肩道:“从前最瞧好他的。如今数国都在做义务教育学堂,他竟没有。我有点子拿不准主意了。” 和尚道:“做学堂无非是为了得些人才,燕王自有考量,也不缺人才,与得不得天下何干?” 贾琮道:“是眼前利益与长久利益的问题。眼下京城主持着科举,他近水楼台先得月,近些年看似不缺人才的。管子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等各国学堂里的孩子渐渐长大,回乡报效的便会多起来。到了那个时候,燕国就会比别国缺人才了。” 和尚笑道:“人才去哪里,最要紧的是君。君王若昏庸无能,养出多少人才也必会跑去别处。你只看春秋战国便可知道了。” 贾琮抿嘴道:“哪有定国策之时先假设别国君主都是昏君的……万一人家都不昏庸呢?” 和尚思忖片刻道:“单凭这一件事,也不算什么。” 说着,二人已到了外头,龚三亦和白令恩还坐着议事呢。贾琮“嗷”了一声,回头向白须和尚道:“师叔祖,要不您老到隔壁厢房略坐会子,我这儿还有点别的事。” 他这话有些无礼,和尚却哼了一声:“杂乱无章!”当真往隔壁厢房去了。 贾琮知道他耳力必不差,八成想偷听呢。只是也不介意,笑嘻嘻对着龚三亦白令恩作揖:“二位老人家好!” 龚三亦长叹一声,让他坐下,略说了一回郡主之事。“如今此事竟不知如何是好。” 贾琮想了想道:“先生,弟子不明白您老头疼什么。我听着仿佛是这样的。你们俩都希望郡主和那位白兄弟结成连理,偏白兄弟与郡主皆不大愿意,郡主还与那位詹兄弟有了情愫。白兄弟遂想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帮了他二人一手。可对?” 龚三亦斥道:“胡说!” 贾琮道:“俗话说,强按牛头不喝水,捆绑成不了夫妻。年轻人的事儿就让年轻人自己做主嘛!成全了他们三个人岂不是很好?” 龚三亦道:“麒儿那身份哪里配得郡主?” “原来是身份问题啊。”贾琮翻了个白眼子,“早说嘛!身份还不简单。你那侄孙子想要个什么身份?要不然,我烦劳燕王认他做干儿子?或是我爹认他做干儿子?花点钱去西洋帮他买个什么爵位?西洋那边,法兰西国如今最好买爵位了。或是托人打下一个南洋小国来,给他挂个国主的名头?” 他连珠炮似的这般一扯,反倒将龚白二人说蒙了。两个老头互视了会子,龚三亦皱眉道:“这般弄来的身份都是假的,有何用。” 贾琮道:“那您老看,真的身份是什么?谁谁的儿子?那我请燕王送他老子一个官衔怎样?” 龚三亦心下烦闷,摆手道:“你不明白。” 贾琮耸肩道:“买官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一直就有好么?”乃撇着他不管,又问白令恩,“白将军也是为了此事来的?” 白令恩苦笑道:“老夫乃是为着另一事,想请董大人去一趟我们家,帮我查点子事。” “额?你们家又出什么案子了?” “不是。”白令恩道,“只是家中两个小辈不知何故闹得厉害,我查了许久,查出了些缘故,总觉得还有什么。” “您老简单说说,他二人有什么仇怨?” “没有。”白令恩道,“早先一直兄弟和睦的,我恐怕是受了什么小人的挑唆。” 贾琮心中暗叹一声,这个老头儿显见是选择性失明了。白家小辈之争必然与利益有关;白令恩心中盼着孩子们相亲相爱,纵然下头的人查出了什么证据,只怕他也不肯信。遂支着脑袋说:“男人,尤其是兄弟,反目多半为了三件事:金钱、权力、女人。你们家是一个大家族,争金钱只怕轮不到小辈——是孙辈吧,我猜。”白令恩点了点头。“那争钱争权都轮不到他们,最大的可能是争女人。他们爱去窑子么?可会是喜欢同一个粉头?” 白令恩立时说:“我那孙儿并侄孙皆少去花楼的。早年还去的多些,这几年都不去了。” 贾琮皱眉道:“那就怪了。”思忖片刻,问道,“他们只是找彼此的麻烦么?可还牵进了其他人?” 白令恩道:“有个极聪明的孩子,不知何故他二人都不喜欢。” “你们家的另一个孙子?” “不是。”白令恩瞧了龚三亦一眼,“就是丁家的那个孩子。” 龚三亦道:“丁滁么?”乃告诉贾琮,“此子乃是先营节度使丁成武之子,打小过目不忘,极有本事。” 贾琮问道:“那这个丁滁多大年纪?有喜欢的粉头么?” 白令恩道:“丁滁今年当有二十五六了,对其妻极是痴情,从来不去花楼的。” “哦——”贾琮恍然,遂微笑道:“他媳妇是不是很漂亮?” 白令恩喝到:“胡说!他媳妇是个哑巴!” 贾琮斜睨着他道:“大家都是男人,不用扯些虚名假意。一个女人是不是美女,跟她是不是哑巴何干?这个丁滁既是个人才,又是这个辈份的,按理说白家的兄弟都应当拉拢他才对,怎么会都不喜欢他?只怕不止是不喜欢吧,应当踩过他的吧,而且踩得还不轻吧。两个互相作对的少爷,同时踩一个同龄的人才;除了是因为女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来。” 白令恩眉头一紧。 贾琮一击掌:“喏,您老不如回去查查看这个丁滁的媳妇。” 白令恩想了半日,忽然说:“仿佛是听到过一耳朵,那女人容貌举世无双,说的天花乱坠。” “‘红颜祸水’这四个字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贾琮闲闲的说,“古希腊还因为抢一个美女打过十几年的仗呢。” 白令恩森然道:“若当真是因为那女子,我回去便杀了她!” 贾琮与龚三亦对视了一眼。丁滁的媳妇腊香珠不止貌美,还聪慧、狠毒。白令恩若杀了他,白家可真的要散架了。贾琮遂问龚三亦:“先生还有事儿么?隔壁还有个老和尚呢。” 龚三亦问道:“那和尚是什么人?” 贾琮道:“是我祖父的师弟。龚先生知道么?” 龚三亦挑眉道:“你祖父还有师弟?我竟全然不知。” “那先生可听说过‘一座庙一坡梅林’?听闻开国太.祖的替身和尚就在那儿修行。” 龚三亦道:“只知道在京郊。早年我也曾查过许久,实在查不出来。” “这位师叔祖便是住在那里的。”贾琮“啊啊啊”的伸了个懒腰,“上回我们回京给祖母扶灵时,林姐姐不是失踪了几日么?后来都说她让狐妖迷了、有祖母魂灵庇护才得已脱身。实在是误闯了‘一座庙’,让这个老和尚看上了想收她为徒。只是最终她自己设法溜走罢了。这老和尚大概想徒弟想疯了,居然追到承天府来。” “他还想让林姑娘给他做徒弟?” “嗯”。贾琮道:“好像是非要找个特别聪明的小孩儿,一般聪明的他看不上,挑了许多年才遇上了林姐姐。” 龚三亦嗤道:“单聪明顶什么用!你们几个哪个不比秋生聪明,哪个有他贴心。” 贾琮可怜兮兮道:“我就知道!自打有了石秋生,我们全都失宠了!” “罢了,你最聪明行了吧?你预备如何?” “本来就是我最聪明。”贾琮哼道,“我待会儿带老和尚去学校走走,多看几个聪明孩子。聪明孩子本来就分许多种。要说林姐姐聪明,最大的聪明劲儿还是在文才上。她写的诗才真叫好呢,不愧是林海的女儿。” 龚三亦不禁瞧了他一眼。他虽不大认得林黛玉,也知道此女简直无处不聪明,贾琮这话显见是扯给旁人听的。乃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贾琮忽又一拍掌:“那个郡主的事儿,我又有了个主意!” “说。” “先不说。”贾琮挤挤眼,“过些日子再说。”乃欢蹦乱跳的窜去隔壁厢房寻白须和尚。龚三亦与白令恩二人忙轻步跟在后头,贴耳上房门偷听。 房中白须和尚看着贾琮,神情有几分复杂,道:“你年岁虽小,倒是个主心骨。詹峤白令恩遇事皆来寻你问主意。” 贾琮得意洋洋道:“那是因为我不怎么受条条框框约束,又务实、又能想出异于常人的点子来。你瞧那个郡主,喜欢了一个身世平平的人,寻常人都只能想到哎呀郡主吃亏了郡主瞎眼了,我就能想到帮那个人换个身份。” 白须和尚哂笑道:“真当自己很聪明呢?寻常人家的子弟衣食住行皆与郡主不同,纵一时喜欢,日久天长的如何过日子?” 贾琮撇嘴道:“养在王府的郡主会喜欢寻常人家的子弟么?这个郡主是义忠亲王之后,让白将军救出来的。一没朝廷承认的身份、二没当王爷的老子、三没高门大户的亲眷、四没钱财嫁妆。她若嫁给了有身份的人家子弟才是等着吃苦呢。纵是嫁给了白家少爷也一样没好日子过——您老想想,她是吃白家米喝白家水长大的,偏早年白家那两位大人将她捧得极高。哪个男人娶了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还得对她毕恭毕敬,会很高兴?郡主不过是个虚名,狗屁不值!而且我见过那个郡主,跟二傻子似的,给我们陈姐姐提鞋都不配。”说着,他伸手在空中比了个“v”。 自打知道他去林府见这和尚陈瑞锦便悄悄跟了他,这会子正在窗户外头看着呢,见之莞尔。门外龚三亦与白令恩对视了一眼。 白须和尚又瞧了他半日,问道:“眼下贫僧也有件棘手的事儿。” “嗯?”贾琮睁大了眼扮萌。 和尚轻叹一声:“京里头的小圣人。” 贾琮立时说:“燕王不会肯放他的。” “贫僧知道。”和尚道,“只是如今宫中艰难……国库已不在他手,偏人口还有不少。前些年燕王与太皇太后做主放了些出宫,只是有些也不好放。” “简单啊。”贾琮随口就说,“如今的官位之权都在各位王爷手里了,但爵位之权还挂在他名下。卖爵嘛。比如,我们家荣国府的头衔到我祖父那儿就截止了。我想多买三代,替我爹、我哥哥和萌儿都把这个‘荣国公’这爵位买下来。一个虚名而已,想来燕王不会介意。” 门外的龚三亦不禁连连点头。这等高门爵位一旦可以买卖,朝廷余威就要灭光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当日白令恩因挂心家中子弟,早早乘船离开承天府;龚三亦多耗了两日,等白令恩走了方问贾琮,郡主那事儿他有什么主意。 贾琮道:“郡主的身份不是朝廷还没承认么?托小圣人帮她写个圣旨、认下身份来,功劳记在詹兄头上,然后直接圣旨封他为郡马。” 龚三亦心里仍旧不满意自家那个侄孙的身份,迟疑道:“没有别的法子了?非得他二人在一处么?” 贾琮道:“本来就两厢情愿,如今又携手到巫山去游玩了一回,于情于理于当下的世俗规矩都得在一处啊。龚先生,那位白兄明显不想娶郡主!何必扒拉着人家不放。” 龚三亦看了他一眼:“你呢?” 贾琮茫然:“嗯?”旋即嘴角一抽,“不用着急我吧,我还不大,将来我会娶老婆的。” 龚三亦也不知他是真的想岔了还是装傻,长叹一声,过了半日才问:“那天你说郡主不甚聪明,怎么我瞧着还好?” 贾琮也长叹一声:“您老的滤镜也太明显了,那郡主简直什么都不懂,还暗恋了吴攸哥哥那么多年,难怪白家的子弟瞧不上她。你那个侄孙是在吴攸哥哥和四姐姐定亲之后才认识她的,不然,也未必愿意娶一个暗恋了别的男人数年的女人。说来说去,白家这些年没好生教她,太捧她了,捧得她搞不清楚自己的地位。” 龚三亦微愠道:“她地位何尝低了?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呢!” 贾琮翻了翻眼睛:“要不你认她当孙女,或是白将军认她当孙女,她地位立刻就高了。如今除了你和白令恩,谁还稀罕义忠亲王?在寻常人看来你们俩地位都比义忠亲王高。横竖我照看她是看您老的份上。漫说义忠亲王,先帝我也不放在眼里。” 龚三亦怔了半日,摇了摇头:“是了,你打小便是反骨,眼里没有这些。”又叹一声,道,“白家只怕要出乱子,我过去看看。” “嗯呢!”贾琮暗暗松了口气,“那个腊香珠很能活的,未必死的了。”龚三亦遂也往香港去了。 过了些日子,白家有信传来,果然乱套了。白令恩回到家中,立时着手细查丁滁之妻腊氏。许多事他从前乃是不留神、或视而不见。如今要查,不多时便查出来了。白令恩出了一身冷汗。除去她丈夫丁滁,与这女子有瓜葛的竟有六个人!其中四个是白家子弟,另外两位也是不是等闲之辈。 白令恩怒不可遏,将丁滁喊来,当面让人说给他知道。丁滁连连喊冤,道:“我妻子何其无辜!因天生的容貌惹了这些人觊觎。那是我亲妻!” 白令恩道:“红颜祸水,这女人断乎留不得!滁儿,好女人多的是,来日老夫帮你多娶几个。还是个哑巴!嫁给你这么久没见替你养下一儿半女,有何用?你们老丁家可只剩下你这一颗独苗了。” 丁滁含泪叩首道:“将军,我只爱她一个!” 白令恩摇头道:“有她一个,搅乱一大摊子。”立命亲卫这就去丁家砍了那女子,取首级来。丁滁跳了起来去拦,却让白令恩命人拿下,道,“我是为了你好!这女子显见是个狐狸精,祸害无穷!”丁滁嘶声大喊挣扎,因手足俱被捆住,眼睁睁看一行卫士持刀走了。 白令恩等了半日不见人回来,心中暗暗有了几分不妙之感。果不其然,他长孙蹬蹬的跑了进来,直言道:“祖父,我想要香珠,求祖父将她送给我!” 丁滁被捆在一旁,大骂:“无耻!强夺人妇!” 白大爷呸道:“你不过是我家一个伙计,哪里配得上她?” 白令恩喝道:“胡说!”乃指着他孙儿道,“这女子已迷了你的心神!今日我非让你清醒清醒!”还来不及揍他,方才去杀人的两个兵士苦着脸回来了——白令仪的长孙持剑护着那女子,没人敢动,这会子正僵着呢。老头儿愈发急了,“我亲去杀她!我就不信,她是妲己转世不成?”抬脚就走。他孙儿赶忙在后头跟着,丁滁被捆着干着急没有法子。 赶到丁家一瞧,愈发热闹了。原来除了他已经查出来的那六个,还有两个,加丁滁九个!其余那八个都来了,不计前嫌团团围住那女子。白令恩看这腊氏被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微颤、楚楚可怜,容貌果真令男人肝颤。只是白令恩这会子已满心将孙辈不合悉数记到这女子头上了,看她美貌犹如红粉骷髅,虎目圆睁向侄孙、孙儿道:“你们祖父、伯祖父尸骨未寒,你们竟为了一个女子痴迷至此!这女子必是狐妖无疑。” 这帮孩子都如疯了一般,只死死护着腊氏。有个孙子喊道:“祖父要杀她先杀我!” 白令恩愈发怒气上头,一脚将孙子踢倒:“我没你这个孙子!” 白令仪那长孙见他心意狠绝,拔出长剑架在自己项上,滚下眼泪道:“叔祖父若想杀她,我也不活了!” 亲兵齐声喊:“大爷不可妄为!”白令恩气的指着他半日说不出话来。僵持了半日,见年轻人个个不肯退缩,白令恩甩刀在地,转身大步离去。 老头强撑着回到自己院子,登时倒在了床上;那头一群男人都知道这狐狸精的帽子戴上便难摘下来,赶忙悄然将腊氏送走藏了起来。待丁滁回家,媳妇已没了踪影,乃跌坐与地。龚三亦过来之时,白家已经是一团乱麻。 数日后,原本藏于一个小庄子的腊氏忽然失踪了。龚三亦忙说:“此女必是谁家派来的细作!如今已经挑拨得白家内杠,她便被主家接走了。”白令恩连声赞成。那些为腊氏所迷的男子哪里肯信?都疑心旁人私自匿了此女,闹得愈发厉害了。白家出事,香港的生意难免跟着乱。龚三亦趁势挽起袖子多管闲事帮了他们一把。丁滁瞧出他怕是怀了旁的心思,遂暗暗帮着他。 贾琮听说了,悄悄同龚鲲议论道:“这腊香珠若是一心一意同那个丁滁过日子多好!” 龚鲲道:“她本是想做太子妃、皇后的人,哪里瞧得上丁滁。” 贾琮摇了摇头,又道:“我昨日得了封京中柳二爷的信。”他乃嘿嘿而笑。那信上头只有两个字:“已妥”。又悄悄告诉了龚鲲。 龚鲲觉得好笑,问道:“你是想让这些太上皇的宫妃更换身份入民间?” “嗯。”贾琮道,“天下大乱的好处就是哪儿都能弄到身份。那些道姑,肯嫁人的送身份送嫁妆放出去,不肯嫁人的关着干粗活。且看有几个愿意为太上皇守寡到底的。” 龚鲲道:“只是没人知道,与你没用,还白送那许多钱力。” 贾琮道:“她们才初嫁时自然不敢说。柳湘莲自称与太上皇有仇,要嫁掉他的女人出气。宫妃们一则怕这些绿林贼人再生事端;二则依着她们的身份,再嫁便不止是死一个人了。故而难免会暗暗打探宫中的动静。这等事燕王必是不会管的,又不是他的女人丢了!小圣人与太后纵然想管,管得了么?最终必是不了了之。日子一长,等妃嫔们生儿育女了,又看朝廷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难免会想跟娘家联络——她们里头几乎没有寻常人家出身。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的女人嫁与寻常百姓,这等事儿比花魁有趣多了!纵然我们不煽风点火,管保眨眼传遍全国。至于其他诸位王爷,只怕还乐得看笑话呢。只是天家威严又悄悄没了。” 龚鲲笑道:“也是这个理儿。” 最终那些宫妃两个月内悉数嫁光了,此为后话。 过两日,那白须和尚已溜达遍了承天府的要紧学校,向贾琮道:“既是数国都有了这等学校,我去别处走走去。” “哦。”贾琮道,“福建、两广、庐国、吴国、齐国、鲁国都有了,近来听说秦国也开始建了。您老慢慢挑去。”和尚点点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贾琮只做不察,道,“您老既认得小圣人,有件事想烦劳您跟他打个商量。”他遂说了雅芝郡主与詹麒之事。 和尚思忖片刻道:“义忠亲王也是先帝嫡长子。既是只剩了这么一个孙女,又已平反,此事倒是不难。” 贾琮拱手道:“多谢了。”又说,“给我爹买爵之事您老别忘了哈~~”和尚瞪了他一眼。 亲送这老和尚乘船离港,贾琮眉头拧了起来。陈瑞锦这种打小在宫中当卫士训练的人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白须和尚八成有心做什么对自己不利之事。只是现在人都走了,还察觉不出他要做什么。后来并不曾听说两广、福建等地有老和尚去跟孩子们说话,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时入秋日,许多消息接二连三传来。鲁王终于病故,襁褓中的幼子立做新的鲁王。因有位得道高僧说这孩子得在庙中养到周岁,故此暂不接回鲁王府。鲁王妃出家为尼,说是为了干净。太后心知她是瞧不上自己儿子的病;只是她既肯出家,作婆母的依然赞赏。 鲁王一死,他的女人就多余了。平素的衣食、月钱也不少。太后乃日日在其余妃姬跟前嘀嘀咕咕,话里话外都说王妃节烈。鲁王妃听说了,遣了个姑子招这群女子去她庵堂说了一回经。众女听了经皆大彻大悟,回府后悉数禀告太后说也想去王妃庵中出家。太后更加赞赏了。没过多久,鲁王的姬妾全部落发出家。起初太后没事也会去她们庵中看看,教导几句。后有个和尚告诉她,庵中多阴气、去多了会折寿,她遂不再去了。 诸事渐平。这一日秋高气爽,鲁王妃正在庵中跟着孟大嫂习武,她大哥刘戍打发人来给她送东西,并有厚厚的一封信。鲁王妃见之大惊,忙看她哥哥送来的东西,果然包袱里头是一个斗笠和一套和尚穿的僧衣,喜得眼泪登时流了下来。 这天下午,朱桐接了个戴斗笠的矮个子和尚回家替幼子祈福,和尚到了屋里就变成了姑子。这姑子见了朱家小爷,一把抱在怀中使劲儿大哭。那孩子才吃饱了奶在睡觉,让她惊醒了,老大不高兴睁开眼睛看了看这姑子,也哇的哭了。一大一小各哭各的,好生热闹。朱桐在旁含笑道:“哭得那么大声,莫吓着了我儿子。”姑子只不理他。 朱桐瞧了她会子,低声问:“你叫什么?” “我老子没给我取名字。”姑子哽咽道,“家里头都叫二姑娘,临要出阁子时太太给取了个名儿叫二娘。” 朱桐凑到孩子跟前哄了哄,又说:“那你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姑子想了想:“前些日子出家,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号叫净空。” 朱桐道:“空就不必了,就取这个净字如何?” 姑子低眉看着儿子,口里道:“随你。”朱桐看着她微微一笑。 过了会子,孩子可算不哭了,鼓着小脸蛋看着他们。二人才逗他玩了会子,忽然这姑子手里一湿,孩子尿了。两个人哈哈大笑,也不要乳母搭手,手忙脚乱给孩子换尿布。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这姑子便离庵还俗、改名刘净,悄然住进朱桐家中。朱桐这会子也已得了柳湘莲的信,遂依葫芦画瓢,在别的庵堂寻了些真姑子替鲁王的姬妾出家。又暗暗办好身份,帮着她们悉数嫁人了。此为后话。 另一头,白家早先安排进楚王府的刺客终于得手,第二任楚王遇刺身亡。入秋后连着死了两个王爷,诸王皆有些心惊,只是也懒得多管闲事。楚国遂将楚王之长子推上王位,当上了第三任楚王。这新楚王不过二十出头,他的叔父们从前虽拥戴其父,对他并不信服,楚国渐分派系。乃详查先楚王是怎么死的,又查到了岭南白家头上。显见人家是来报仇的。“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话只能是外人说的,楚国再盯上了白家。白家如今正是最乱之时,白令恩卧病在床,两房子弟内斗极凶,可钻的空子比旧年他们杀白令仪时多了许多。 第三百八十章 贾琮信口让小圣人卖爵位,白须和尚顿时恼了:“胡说!你们家的爵位是你曾祖、祖父辛苦打下来的,岂能买卖?” 贾琮随意道:“哦,那这样吧,拿功劳去换爵位总没错吧。小圣人衣食拮据,为臣的敬献些银钱,也算立功了吧。” 和尚道:“那是臣子本职所在。” “那就算了。连点子虚名的好处都没有,谁白送他钱使。” 和尚一噎。 贾琮道:“今之燕王与旧之曹操不同。燕王本为先帝之子、太上皇亲弟,而小圣人并非太上皇所立。曹操装模做样也得假意给刘协略留几个老臣,因为刘协名正言顺。而小圣人跟燕王比起来半斤八两,谁都不正统。同理,寻常的臣子亦没必要给他上贡。他不给点子好处做交换,人家凭什么白供着他?再说,又不是谁去买爵都卖的。我们家这样的,本来就是荣国公的子孙,续个杯……额,续个爵位没问题;乱臣贼子就不卖给他们嘛。若恐怕他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请太皇太后帮着把个关不就好了?” 和尚摆手道:“你不知道。小圣人年幼。这事一开先河,就算早先几年他会掂量几下,过些年尝到了甜头,渐渐的也就乱了。太皇太后纵长命百岁,总有走的一日。” 贾琮笑道:“您老太多虑了。那不是还有燕王在么?燕王那性子,肯让他乱来?再说,若是一个苏州富商想平白的买个爵位,肯定要出很多很多钱吧?燕王会许小圣人手里有那么多钱么?若是燕王自己卖爵,其余王爷会答应么?天下均分有个好处,就是牵制极多,谁都不敢乱来,被群起而攻之者先死。” “嘶……”和尚倒是让他绕住了,半晌才说,“倒是也有些道理。” 贾琮得意道:“我是不是比林姐姐还聪明?” 和尚瞧了他一眼:“你性子太跳脱,学不得兵。” 贾琮耸肩道:“我也没想着去学。我只是个幕僚之才,当不得统领千军之责。” 和尚哼道:“你小子还有点子自知之明。” 贾琮吹了声口哨,又随口问:“说起来,从前太上皇的那些小老婆,是不是出家当尼姑去了?” 和尚嗐道:“便是此事麻烦的紧。太上皇生死未卜,他的妃嫔皆不能离宫。” 贾琮斜睨着他道:“除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还有这些女子身边服侍的宫娥姑姑太监,这些人口再怎么减也有那么多,对吧。故此宫中的开销仍旧很大,对吧。”和尚点了点头。贾琮道,“我的主意是,把这些宫娥姑姑统统放出宫去,赶紧找人嫁了吧。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多了去了,她们这样宫里头出去的只要不太挑剔,肯定有人抢着娶。妃子们不论什么等级,一律出家为道姑。什么时候太上皇回来了,什么时候还俗。在道观里不用太供着她们,自然有香客出钱,并她们自己也得做些寻常的活计,锻炼一下身体不是很好?宫中只养着太皇太后、未成年的公主和小圣人以及他们的生母这四种主子。太监留在宫中打扫清理,偌大一座皇宫总要有人看门嘛。如此一来可以省下很多钱了。这些人,小圣人略卖几个爵位,大约能养活了。”乃叹道,“燕王还是挺有良心的,换了旁人,这宫中还不定成了什么样子。” 和尚怔了怔,面上掠过一丝苦笑,摇头道:“罢了。你说要去什么学校?” 贾琮“嗷”了一声站了起来:“赶紧走吧,不然要下课了。”乃起身往外走。和尚瞧了一眼门又瞧一眼窗,跟着走了。门外自然没有人在偷听,龚白二人还坐在原位议事呢。 贾琮与白须和尚出了知府衙门,并不骑马,只在路旁等公交马车。和尚笑道:“这鬼主意也是你出的?” “这是西洋德意志国人出的主意。”贾琮道,“我抄来的。世界如此之大,咱们要择其精华而学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和尚点了点头:“你倒是个盛世宰相。” 贾琮摇头晃脑道:“遇上明君我是就盛世宰相,遇上昏君我定是绿林豪客。” 和尚瞪了他一眼,眼神中隐约有了几分笑意。贾琮看这种眼神看多了,他们家长辈从贾赦林海龚三亦算起都是这么瞪他的,赶忙回了一个萌萌的傻笑。 他二人先去了一所小学,迎面便是一帮生龙活虎的小男娃小女娃在上体育课,踩着跑道跑接力赛呢。和尚道:“怎么男孩女孩在一起的?” 贾琮道:“这会子他们还小,等念中学了就看情况,有的学校分男女,有的不分。”和尚瞥了他一眼,贾琮两手一摊,“分男女就等于要有两批学校、两批先生,很花钱的!” 和尚道:“只是男女大防?” “男女大防不过是官宦人家讲究罢了,寻常百姓您老见过几家讲究的?女孩儿该下地种田的下地种田、该上街卖菜的上街卖菜。” 和尚想了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二人遂到学校里头转了一圈。和尚一瞧教室便大惊:“那些是玻璃么?” “嗯,玻璃窗。从西洋买来的玻璃。”贾琮道,“为了教室里头明亮。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这些小东西都是我们祖国的未来啊——” 他假惺惺的抒了半日的情,和尚虽不大明白,倒是连连点头:“难为你舍得。” 贾琮笑嘻嘻说:“横竖是我爹出钱。单凭他老人家这么大方,可够多续个国公?”和尚又瞪了他一眼。贾琮脸皮厚,一把挽住和尚的胳膊,半扯着人家往校长办公室而去。 校长认得贾琮,忙站了起来:“三爷今儿怎么有空来?” 贾琮指着和尚道:“我是来炫耀的,给这位师傅瞧瞧,咱们有许多聪明孩子。” 校长掏出怀表瞧了一眼,道:“只怕二位得多等会子,离下课还有半个小时。” “无事。” 贾琮遂坐在校长对面闲聊,说的都是如何发现孩子潜力之类的话题,什么擅积木的来日做营造、擅打牌的将来学管理。和尚插不上话,只在旁默默听着。一时下学,先生领来了几个孩子。贾琮只逗着这些孩子玩儿,引他们说话。后又取出一张迷宫题来给他们,孩子们凑在一处叽叽喳喳了片刻便画出答案来了。贾琮得意洋洋朝白须和尚挥了挥答案,和尚啼笑皆非。 这日回去,和尚写了封信托贾氏马行送回京城,信当晚便装箱运出了城。一路平安,直到出了福建才有人拆开抄了,以密码编好寄回承天府来。合着这信里头就是贾琮那个送太上皇妃嫔出家的馊主意。贾琮大喜,思忖片刻,没与林黛玉龚鲲等人商议,悄悄烦劳陈瑞锦帮他写了一封密码急信给京中的柳湘莲。陈瑞锦听罢皱了皱眉,当真替他写了。 后头数日,贾琮皆陪着白须和尚在承天府各色学校走着,看过了许多尖子生,也和学校里偶遇上的寻常孩子聊天说话。这日贾琮刚哄得一个小崽子欢欢喜喜跑了,和尚瞧了他半日,问道:“这些话你都是哪里学来的?” “我倒是想告诉您是电影里。”贾琮伸了个懒腰,“只是如何解释电影呢?” 和尚思忖道:“贫僧怕是小瞧了你。你这小子有几分为师的本事。” 贾琮连连摆手道:“没有。我没耐心日久天长的教导小孩子,只能大略提点几句,灌灌心灵鸡汤。不过是我知道天生之材必有用罢了。比如方才那个,他识字比同学慢,算数也不如人家好,但他拿树枝随手画的小狗活灵活现。这样的孩子何必逼着人家去考科举?做个画师不是很好么?还有昨日我们在九中遇见的那个。看似什么都不成,但这孩子耐心极好。耐心也是天赋啊,我上辈子都没有这个!日后他许多事都可以做的。”乃瞧了瞧和尚,“师叔祖,这些孩子可聪明么?” 和尚道:“委实有几个聪明的。最聪明的是那个猜出我们在哪儿吃饭、吃了什么的小子,只是少了些气魄。此事不要紧,可以练的。” 贾琮赶忙说:“那个可不能给你!那是我们董明大人的独子,我们费了老大的劲儿从漳州拐来的。且他喜欢他老子的那一套,来日能做个总捕头。” 和尚瞪了他一眼,又说:“那个随手就画出西洋地图的呢?这孩子天生一股统帅气度,有几分像你祖父。” “我的师叔祖啊!”贾琮耷拉着嘴角,“您怎么总瞧上这样的孩子?寻常的小孩不也聪明的一大把么?那是我们小杨安,未来的大海盗!他打小在海船上长大,西洋走了不止一圈,见过的世面比我多多了。我们就这么一个精通外洋的孩子。你想教他,搬到承天府来,不然没门。” 和尚沉下脸嗔到:“这个也不成、那个也不成!贫僧把林丫头带回去。” 贾琮撇嘴道:“您老堂堂出家人、又是长辈,讲点道理行不行?这些日子您不是看见了么?外头的世界变得极快,每天都有新鲜消息出来。董愚和杨安来日都是信息型人才,决计不能关在庙里,不然出来就落后了。” 和尚道:“你们家贾萌也不错,还是你祖父的嫡亲曾孙子。” “万万别打他的主意!”贾琮赶紧说,“我爹会逼着我拿西洋火.炮破坏你们梅林环境的!那些梅树多可惜,招谁惹谁了?” 和尚怒道:“他敢!” “他绝对敢!”贾琮道,“虽说跟您老学艺有极大好处,我老子不稀罕啊!您怎么不挑个寻常子弟呢?他们还肯吃苦。一个不够,多几个也行啊!萌儿让我们全家惯的活泼任性,根本没什么定力好么。” 和尚瞥了他一眼:“贫僧没想着要贾萌,不过试探你一下罢了。” 贾琮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阿弥陀佛,您老真闲。” 和尚冷冷的道:“你小子当真不把贫僧放在眼里啊。” 贾琮道:“讲道理!您老想拐我侄儿;我爹就那么一个亲孙子,不得要了他的老命啊。” 和尚板着脸说:“你祖父之才,不愿他继承么?” 贾琮也板着脸:“他继承我祖父的y染色体就行了。” 和尚道:“你小子是不是瞧不上我的本事?” “怎么可能!”贾琮喊冤,“您的本事也是我祖父的本事!我最崇拜祖父了好么?可上回林姐姐说了,跟您老学艺要十年啊!”贾琮随手拿树枝子画了个灵魂画手版的世界地图,“您瞧瞧,这是全世界。咱们只得这么一点子,而其余国家的版图每天都在变。师叔祖,这几个孩子要学的太多了!不能只学您那一门手艺。”又委屈的看了看和尚,“您老又不肯到这里来。” 和尚眼中闪过一丝迟疑,道:“贫僧早年曾立誓不出寺的,这趟出来还是哄得小圣人开了金口呢。” “额,合着您老不出来是被誓言束缚了啊。”贾琮贼兮兮的笑道,“怎么跟五行山下压大圣似的。”和尚念了声佛。贾琮凑过去说,“那您老再哄他一回、让他解放了您得了!” 和尚道:“贫僧在庙里惯了。”贾琮看他模样不似作伪,便罢了。 到了晚上,二人回府后,贾琮才坐在自己屋里喊要茶,陈瑞锦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向他道:“提防些你那个师叔祖。” “啊?” 陈瑞锦道:“方才你连着三个人都不肯给他之后,他从后头看你的眼光极是歉然。” 贾琮呆了呆,点头道:“知道了。三个孩子我派人看紧些。” 陈瑞锦摇头道:“不是他们,是你。” 贾琮眨眨眼:“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不是有姐姐你在么?”陈瑞锦白了他一眼走了。 另一头,鸽子比马快,柳湘莲比白须和尚先收到密信。待他将信中密码译出来一瞧,大吃一惊,递给秦可卿瞧。秦可卿先皱了皱眉头,后笑道:“这个主意极好。” 柳湘莲也笑道:“我好久没捣鼓这么大的动静了。” 过了些日子,宫中果然放了许多宫女姑姑出来,太上皇妃嫔悉数送去了城郊的青云观出家。这些女子皆与寻常道姑一般无二。穿麻衣着粗鞋,早早的起来担水、劈柴、做功课。起初怨声载道,因没人怜惜她们,渐渐都老实了。 偏这一日月黑风高,整座青云观睡得死死的。次日早上诸位道姑起来一瞧,那些宫妃道姑悉数不见了!只见三清殿的供案上撂着一盒胭脂,下头压了一张签子,上头画了顶帽子,帽子上插了根鸡毛,并写着两句诗:“旧时宫阙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落款是:“大盗罗宾汉”。 五城兵马司的赵承立时赶到,一瞧那画儿与字迹便犯愁:京中有过两位罗宾汉,显见后头那位是抄前头那位的。这一位与前两位又不同,又是个新罗宾汉。 第三百八十二章 却说这天晚上贾琮睡在梦中,院中忽然“砰”的一声响,吓得他登时惊醒。缓了片刻,揉揉眼睛爬起来,套上靸鞋推门出去,不禁吹了声口哨。 天上一轮满满的明月,晶莹得像是画出来的一般。院子亮堂堂的,大樟树下立着一个僧衣飘飘的白须和尚,正是他那个去别国挑徒弟的师叔祖。右边的厢房门口,一名黑衣女子俏生生立着,轻轻松松的,右手握着一支乌溜溜的手.枪,枪口瞄着那老和尚。贾琮拍手道:“若有相机多好!拍下来!”陈瑞锦没搭理他。 贾琮向前几步朝老和尚深施一礼:“师叔祖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不白天来呢?这是找不着客栈么?” 和尚叹了一声:“看来杀你不容易。” 贾琮道:“岂止不容易,实在很不容易的。只是凡事总得有个缘故吧,说出来人也不委屈。我可是你师兄的亲孙子!我还觉得我挺可爱的,师叔祖挺喜欢我的。” 和尚道:“你祖父的英名早晚毁在你手。” 贾琮眨眨眼:“凭什么?” “凭你迟早要反。”和尚道,“早则二十年,迟则四十年。” “哈?”贾琮奇道,“这两个数字是怎么来的?” 和尚看了看他,叹道:“贫僧看好燕王可得天下,便是因为你有心投他。你是个有来历的。除了燕王,那几位怕是折服不了你。” 贾琮挑了挑眉:“谢谢!” “当日我曾提醒燕王你性子放肆受不得拘束,保不齐会反。他道,旁人还罢了,你贾琮决计不会反的。他深知你随性、重情,偏又懂事,你比旁人更知道自己做不得皇帝。”和尚念了一声佛,“他倒是忘了,造反未必要当皇帝,也可以当盗匪,绿林为匪一样是反。燕王忘了你吃不得亏。” 贾琮抿嘴道:“他为什么要给我亏吃?” 和尚道:“为臣的,总有吃亏的时候。纵然燕王不亏你,他儿子早晚会亏你。他儿子纵然不亏你,亦难免有亏你亲眷朋友之时。他儿子若亏了贾萌,你待如何?” 贾琮随口说:“报复他。” 和尚又念了声佛:“这就是了。上回贫僧跟你要了三个人,你明知道贫僧教导出来的弟子必是能为国领兵的上将,皆不肯让给贫僧,皆因你自己有用。贾琮,你私心过重,不把国与君放在眼里。天子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了每一个臣子?但凡有一丝对你不住之处,你必视君王如常人一般报复,则国将大乱。” 贾琮怔了片刻,摇头道:“您老还真是被洗脑得严重。”乃挠了挠头,道,“我若问师叔祖,是君重还是民重,你八成会说君重;今我若问师叔祖,君重还是国重呢?” 和尚道:“没有君,哪里有国?”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老人家,说反了!没有国哪里来的君?你我虽佛道不同路,佛祖与玉帝交情甚笃,何苦来寻我麻烦。我今来此本是为着百年后那场灭国之灾。八国联军攻陷京城,不是杀得皇帝太后屁滚尿流么?皇宫让人抢了个干干净净。知道敌兵是如何找到皇宫的么?寻常百姓给他们带的路!” 和尚大喝:“刁民尔敢!” 贾琮闲闲的说:“懦弱无能的天子、不把黎民当人的太后,您以为百姓会有多拥护他们?” 和尚脸色变了变。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为君的若不把国放在眼里,离亡国也就不远了。”贾琮正色道,“师叔祖说的是。天子日理万机,但终究也是人。纵然聪慧如燕王,难免有顾不到之处。且燕王多难得!先帝生了九个儿子,到最后才得了这么一个聪明蛋。他聪明却保不得他儿孙曾孙个个都聪明。倘若上位的不是他——例如是太上皇,偌大一个国家,他能一个人安置这么多事么?故此才有了臣。臣为君佐。当君王能力不足时,有群臣相助,以治天下。师叔祖说的‘给我亏吃’,显见不会是因为本事,而是因为心思了。且多半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他的亲眷友人。” 和尚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何意?” 贾琮道:“师叔祖虽是和尚,早年也曾走过绿林,当见过世间男情女爱皆身不由已。是人都会有情,有情就会偏心。例如他小舅子看上了我家萌儿的媳妇要夺了去。他若深爱其妃,难免会看在爱人的份上帮小舅子一把。外人常说,‘不过一妇尔,当上进天家。’好。纵然上进天家是为臣之本,上进天家亲眷就不是了吧?天子是好的,宠妃是好的,弟弟却未必是好的。而宠妃只有一个弟弟,自小当作心肝子一般没受过委屈,要什么给什么。这等事常见吧。早些年太上皇在位时满京城都是吧。这是抢媳妇,若被抢的不是媳妇、是女儿呢?自家当作掌上明珠一般捧大的女儿让国舅爷抢了去,国舅只爱了三五年,有新人进来便弃之如草芥,那当爹的心中如何作想?” 和尚长叹一声:“这些贫僧都知道。自古以来,明君无情。只是哪里能得来这么多无情的明君?故此贫僧才说,天子难免有顾不上的时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臣为民的,偶尔遇上这些事唯有忍,不忍不行。为了万民,纵知道有些事实在乃天子做得不妥,也顾不上是非黑白了。若人人都因为吃了皇帝一点子亏而造反,天下得成什么样子?天下一乱,烽烟四起,百姓便流离失所。宁为盛世狗,不为乱世人。” 贾琮冷冷的道:“若没本事做皇帝就不要做,换个有本事的做去。臣也是民。连我这样的贤臣能臣都要给亏吃,能指望他善待百姓么?” 和尚道:“纵然偶尔亏待一两家,大体上总不会差。” 贾琮望着他笑了:“师叔祖,你开玩笑呢?你自己都说了,小圣人若收了卖爵的钱,有一就有二,后头难免收不住手。会亏待一两家就会亏待三四家,进而七八家十几家越来越多。百年后仍旧是八国联军进城,百姓给敌兵带路。百姓因深恨天家,指望外族给自己报仇,不想这些外族转头把咱们偌大一个国家险些灭族!” 和尚倒吸一口冷气,不说话了。 贾琮等了老半天见他没动静,自己开口道:“师叔祖是学兵的,想必看多了史书。我说了数不清次,今时不同往日、世易时移,你们从来只当耳边风!你们总是从史书里头去看去找,总觉得万事轮回都不过那样。从前咱们朝代更替,外族人自五胡乱华开始至蒙元结束都无百年国运。你们总觉得这个就是真理、亘古不变。我说了数不清次,现在已经变了、变了、变了!从前咱们是亚洲最大最强盛的文明。遇上咱们打盹的时候,那些亚洲外族偶尔打过来数十年百余年,要么被咱们同化、要么管咱们不住,那是因为他们不如我们先进!如今西洋人早已不是数百年前了!人家有大船可以运兵移民;人家有枪有炮,可以轻轻松松屠我们的城、灭我们的国!前车之鉴南北美!史书上为什么没有?因为古人没有这么好的船、古时候的外族不会做枪炮!” 和尚厉声道:“你会!”贾琮一愣。和尚指着他道,“红骨记是你们贾家开的,什么西洋火.枪火炮压根儿不是西洋买来的,皆是你们做的。” 贾琮“嗷”了一声:“合着这些日子您老哪儿都没去,就在台湾府转来转去。够阴的。”旋即抢在和尚之前说,“我做的不对吗?难道我跑去告诉诸位王爷我会做火.枪火炮?那他们肯定都不去打外族了,先来打我。且不说他们可打得过我。我做这些东西可不是为了给他们内战用的。我从前也说过,方才亦提起过,师叔祖你就是抓不住重点。您老可知道我方才的话重点在哪里?要不我们把今日所言写下来给燕王吴王蜀王都看看,问问他们,最重要的是什么?” 和尚默然片刻,道:“百年后有灭国之劫。” “不是灭国,是灭族。”贾琮森森的说,“灭国算什么,总有新朝建起来。灭族才是瓜完了呢。”乃讽然一笑,“您老是宁可我朝灭族,也不愿天下多一个姓贾的盗匪啊。” 和尚又默然良久,道:“你为盗匪,与旁人为盗匪不同。燕王说你不会反,乃是因为你知道为君须无情,而你最重情。此事你儿子侄子未必知道,你不想当皇帝难免他们会想。你本事太大了。二十年后若贾萌想当皇帝,你必会助他。依着红骨记那些枪炮,这天下只怕要易主了。” 贾琮一只手捂住了脸,半晌,摇头道:“我知道有人愚顽不化,没想到你这样的方外高人老和尚竟愚顽不化到了这份上。你又不姓司徒,怎么一心惦记这个?” 和尚苦笑道:“贫僧姓司徒。” “哈?” “贫僧之职便是守着司徒氏的江山。” 贾琮撇了撇嘴:“你该不会是也曾有机会登位的吧?像从前燕王辅佐太上皇那样?”和尚不说话,看其神情显见让贾琮说对了。贾琮嘀咕道,“难怪你看好燕王,实在您老心里还是想过当皇帝嘛。既是自己当不了,让和自己年轻时差不多的燕王当也不错。” 和尚念了一声佛:“贫僧早已出家。” 贾琮耸肩道:“不过,把自己比燕王是你一厢情愿。你比不上他,差远了。燕王若登位必成一代明君,你必是一代昏君。”乃瞥了他一眼,“师叔祖你到了现在还没想过‘灭族’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覆巢之下无完卵,包括龙蛋一样砸得稀烂。” 和尚合十道:“你下界是为了提醒世人西洋之祸,你已提醒成了。如今诸王都知道西洋之害,并有那些枪炮。你事已成,回去吧。” 贾琮嗤道:“我是提醒了,而且提醒了许多次,然后呢?这会子委实有人在琢磨着要不要打西洋,打了吗?若是只稍稍打一下、抢到几个钱就走呢?若没有我死死的握着这些火器、只卖给出兵外洋的王爷,他们能忍住不打内战?自古以来,内战是最耗时间人口的。三国打了几十年,人口折损一大半,才有了后来的五胡乱华。当年的胡人多大本事、如今的洋人多大本事?到时候他们拦得住八国联军么?” 和尚瞧了他一眼:“八国联军?” “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俄罗斯、奥匈帝国、意大利、东瀛、美利坚。”贾琮道,“东瀛,已经让燕王吴王和刘侗联手灭了。俄罗斯,我姐姐不惧报应露天机,坑死了彼国一世英主,如今昏君继位天长地久。还有六国呢。” “嘶……”和尚抽口气。 贾琮怜悯的端详了和尚会子,道:“难怪太.祖爷要把你骗到庙里关起来。我就说嘛,干嘛藏一个极有本事的人呆在庙里,何等浪费人才!空有一身本事,又偏执、又迂腐、又不吝手段,偏还是天家子弟。若舍不得杀你,也唯有关起来了。不然,江山社稷还不定让你折腾出什么乱子。” 和尚不禁眼神动了动,念了一声佛。 贾琮心想,可见他也不是没怀疑过。乃撇嘴道:“再是天才,幽闭数十年不出门,不落后于世界才怪呢!您老的思想已经固化了。纵然墙上贴了西洋地图,脑子里的惯性还是觉得天下只得一国这么大,从没想过别国。您老就没想过,我家萌儿若想当皇帝,为什么要当我朝的皇帝?那得多费劲?世界这么大,南美北美澳洲非洲,就在亚洲也还有许多别国。” “你们若去了别国,台湾府呢?” “您老不觉得,台湾府眼下这样子与天家更好些么?义忠亲王身为先帝嫡长子,只留得一个孙女在。若非诸王分封,太上皇的儿孙怕是一个留不得;就算依着现在这样,三十年后有没有活的还很难说。有了台湾府在,好歹他能留着一条根。” 和尚略一思忖,恍然:“小七。” 贾琮点头:“他不会再入朝廷,也不会要回身份。但他能活得好好的,来日成亲生子。司徒这个姓氏到他孙子那辈才会恢复。太上皇终究是个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帝,总得有个后不是?再说,还有朝代更迭。” 这厮说得太顺溜了。和尚定定的看了他半日,长出了一口气,双手合十诵了一声“阿弥陀佛。”乃问道:“依你说,天下就这么分着?” 贾琮耸肩道:“我不管他们分分合合,横竖西洋未灭不得内战。至于百年后哪家一统天下并不是我的职责所在,到时候另外有人来辅佐天子。眼下我高兴就帮谁一手,不高兴就看热闹。我的差事只有西洋人,说清楚些就是八国联军。师叔祖,”贾琮指着天上的月亮道,“佐世的多半是文曲星武曲天机星这些本分的家伙,见过哪吒孙行者辅佐天子的么?我们都是对付外族的好么?” 和尚立时瞪圆了眼。偏他一心留意贾琮,没看见握着火.枪的陈瑞锦在微笑。 “霍去病是孙猴子,戚继光是我二哥李木吒。岳飞那家伙灵窍未开,不然不会死的。谁当皇帝关他屁事!最后搞得差事没完成。”贾琮假笑了一下,“那是姬家的雷震子。” 和尚当真让他惊住了,一时愣在当场不知说什么好。 贾琮两手一摊:“您老还挑徒弟么?” 和尚问道:“教出来辅佐谁?” “谁打外族就辅佐谁。” 和尚思忖半日:“小七呢?” “他不行。”贾琮道,“太冒险了,我舍不得。” 和尚点了点头:“你若连他都舍不得,想来也舍不得拿儿孙冒身败名裂之险。”贾琮翻了个白眼。 和尚又盯了他半日,纵身跃起,翻手一掌劈下了老樟树一个粗枝,乃回头冷冷的看着贾琮。却见贾琮心疼得跳脚:“这樟树七十多年了!我还想列为保护树木呢!您老怎么不去劈屋顶?” 和尚忍不住说:“劈屋顶,屋子岂不要坏了?” “修补一下就好了啊!”贾琮道,“屋子终究是死物,早晚要翻新;树木是活的好么?” 和尚又不知说什么好了。良久,长叹一声:“贫僧去各国走走,总能寻到可心的传人。” “嗯呢。”贾琮懒洋洋挥手,“祝您老好运,桃李满天下!” 眼看和尚没了影子,陈瑞锦放下枪似笑非笑道:“岳飞是雷震子?” “当然不是。”贾琮道,“我信口雌黄的。” “我就知道。”陈瑞锦转身回屋去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话说戴权借传懿旨之机溜到岭南找贾琮,叹道:“宫中艰难。” 贾琮想了想,自己的馊主意,那一僧和尚只有卖爵没说,显见还是不大放心的。乃道:“如今你们最头疼的就是没钱吧。” “不错。”戴权叹道,“燕王欺人太甚。” 贾琮道:“我告诉了师叔祖一个法子,待他回去当会告诉太皇太后的。”遂又说了一遍卖爵来。“师叔祖说小圣人太小了,我道,可请太皇太后帮着做决断,总好过花燕王的钱。说实在的,他也有许多地方要花钱。” 戴权眼神一亮!这卖爵的背后,就是权和钱!明面上是小圣人的权和钱,实在乃是太皇太后的权和钱。口里还说:“这个……仿佛不大妥当。” 贾琮道:“挺没面子,但是实用。再说,还能有别的法子么?太皇太后和小圣人手里实在也没有别的了。不过是卖些虚名,又能替他省下些钱财,燕王未必会反对。” 戴权道:“此事不小,杂家回去禀告太皇太后,请她老人家定夺。”贾琮点点头。戴权又道,“说起来,听闻先帝赐下的那座玉山子,丢了?” 贾琮嘴角一抽:“不是丢了,是卖了。”又说了一遍贾母贪墨卖玉山子之事,“等我老子知道后再查,已是什么都查不到了。” 戴权忙说:“只怕是命数。”眼中按不住笑意。 贾琮摸着后脑道:“亏得如今天下成了这般模样,不然,这罪不小。”乃问,“戴公公找我来,就为了这个么?如果有什么衣带诏之类的就别拿出来了,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劲儿。” 戴权略怔了怔,笑道:“难怪冯紫英说贾琮不给人面子。”轻叹了一声,“衣带诏没有,夹衣诏有两张。”遂当场取出小刀,从身上的衣服夹层里头取了两张帛块出来,搁在二人中间的小几上。 贾琮瞄了眼那帛块,道:“显见燕王的人没仔细搜你的身。” “只略搜了一搜便罢了。”戴权道,“燕王并没把太皇太后和小圣人放在眼里。杂家知道三爷乃忠臣,只是惯常明哲保身罢了。七皇子那主意,是杂家出的。” 贾琮眼神一跳。 戴权微笑道:“荣国府果然是知道的。”乃指着帛块,“太皇太后懿旨,立太上皇第七子司徒峑为帝,命忠义荣国府辅佐其扫除叛逆、清平社稷。” 贾琮挑了挑眉头道:“太上皇第七子是谁?我认识么?” 戴权道:“这会子还装糊涂又何必。” 贾琮道:“那你说谁是太上皇第七子?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就别瞎说。我们家的孩子个个稀松平常、胸无大志,只想快活一生,无意沾惹天子宝器。” 戴权站起身来:“总比燕王可靠不是?七皇子总不会把林小姐卖给和尚当徒弟。”转身走了。 待他走远,贾琮拿起那两块帛来一瞧,除了太皇太后,小圣人也有一张。封了他一大堆官衔,其中还单独给了一个“复国公”,命他统领忠臣良将除奸臣灭藩王救天子。因玉玺在司徒磐手里,这两张懿旨圣旨都盖的是私印,且按了血指印。 贾琮乃揣着这玩意回客院去了。晚些时候龚鲲回来,贾琮遂拿给他看。 龚鲲笑道:“好运气!有了这个,许多事都方便了。” 贾琮道:“他俩的字和印都可以模仿。指印也好办,随便谁印一个就是,横竖也没人能拿去宫中跟他二人的手指头对。” 龚鲲道:“给五叔一份。” “嗯?五叔?”贾琮想了想,贾敘如今出去安排神盾局暗杀贪官污吏去了,委实会遇到许多天子忠臣。“也好。”乃拔出匕首来,将“太上皇第七子司徒峑”九个字切割下来,就着烛台烧成灰烬。又说,“那个胖和尚,我想杀了。” 龚鲲奇道:“要杀当晚就杀,怎么这会子又想杀他?” “那会子他还有用。”贾琮道,“除了替郡主要个赐婚的懿旨,他若不回一座庙,司徒磐和太皇太后纵然不疑心我,也少不得会派人来查。如今我们活得这么滋润,京中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大产业,主要是因为司徒磐不曾起疑。他若回去之后才死便没咱们事儿了。” 龚鲲想了想:“不急。既已放走了,他又查明了韩全的身份,先不动他的好,莫要惊了太皇太后和小圣人。卖爵乃大事,等卖了一阵子再说。凡一朝气数将近,免不得有卖爵的。横竖林相手上有地图,他本事再大总逃不过火.枪去。” “也好。” 后头数日,龚鲲陪着那王太监往蛮部走了一遭,轰轰烈烈的替郡主得回身份并赐婚。白家这会子乱得全然分不出神来,想了半日想起来,他们家还有个白纶在蛮部,家里都快把他忘了,就让他留在蛮部直至郡主完婚。白令恩强撑着亲自过问查看郡主的嫁妆。 贾琮早早溜走,给贾敘传消息让他回岛。待他匆匆赶来,众人一道商议着那两张帛块如何用。 贾敘喜之不尽,道:“可用处太大了!哪儿都可用!实在太可用了!”乃指着地图道,“别的不说,滇黔之地尽可拿下。当年诸王嫌弃这里蛮荒不肯去,正好便宜了我们。” 贾琮皱眉道:“不容易吧,那两地这几年没人管,想必到处都是土霸王,和江西一样。” 贾敘摇头道:“不同。江西乃是司徒磐藏兵所在,诚心让他弄成了绿林之地。这两处官员还有不少是忠于天家的。如今你既有了小圣人的圣旨,别的不说,推些什么学校啊工厂啊总容易些。”乃指着刘丰,“这小子给我!”刘丰抬了抬眉眼。 “哈?”贾琮一怔,“他手边事儿很多!你不是有施黎么?” 贾敘道:“如今工业部也安稳了,换个人做便是。我还没把吴小溪一道要走呢。” “别!”贾琮忙说,“吴小溪如今管着红骨记啊我的亲叔叔!您老这会子要人干嘛。” 贾敘看着刘丰道:“你要不要跟着我?” 刘丰问道:“跟着五老爷做什么呢?” “前些年天下分封,诸王依着一筐假虎符安了国。这些东西安的是先帝老臣旧将。实在最下头的那些官吏和军衔低的将军许多都还心向朝廷,只是有心无力罢了。有了小圣人的圣旨做引子,咱们可以收到许多人。今后,怕是神盾局的事儿比台湾府重些。琮儿,你是想要天下兴起工业对吧。” 贾琮点头道:“兴起工业不难,有钱赚自然有人上赶着建工厂。主要是不能让王爷和官吏抢劫工厂主,这样新阶级才能有力量。若是知府家开了工厂,有个富户也开一个比知府家开得好,知府就把人家的厂给霸占了,这些工厂主一百年也别想有势力。” 贾敘道:“只是如今之世道你也知道。除非你自己早早打下江山来严峻法治,不然还真拿这些王爷没办法。” 贾琮耸肩道:“这会子就打显然打不下来啊。” 贾敘道:“从分封到现在四年了,已经死了四个王爷,鄂王、鲁王、两任楚王,都是让咱们弄死的。” 贾琮嘿嘿了两声:“多半是妙玉师父的功劳。” 贾敘道:“可见咱们家刺客的本事不小。只是天下太大,眼下咱们手边的刺客显见不够用。故此神盾局要扩人手。” 刘丰想了想,向贾琮道:“早年咱们在京城说起的复仇者联盟那个法子,仿佛这会子能用上一用。” 贾琮有许多法子都是随口掰的,这会子早不记得当年说了什么法子!显见刘丰是记得的,便道:“横竖归你们管。” 刘丰遂告诉贾敘:“三爷小时候想过走绿林这条路,只是后来林大人来了,管住了他,他便没功夫玩绿林了。” 贾敘瞧了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玩什么绿林。”贾琮做了个鬼脸儿。 几个人遂将此事定下来。因刘丰早已选好了继任的,回去安排好手中的事物没花多少日子便跟了贾敘。贾敘这会子精神头全起来了。成日对着地图,拉上刘丰一道琢磨如何在绿林里头做成大事业。 贾琮偶尔溜过去瞧瞧,听他们说了半日,道:“要不要把西洋那种革命党搞起来?” “还不是时候。”贾敘道,“乱世可用。” “那革命党的传播方法可以先拿来用。”贾琮思忖道,“其实就无权者联合。除了王侯官宦,农工商兵都可加入。这些人联合起来可了不得,比寻常的绿林侠客强多了。行刺贪官污吏,单靠些绿林高手肯定是杯水车薪的。” 刘丰道:“传革命党委实还不到时候。我记得三爷早年曾说过,英吉利国有工党,最早是工人之党。” “嗯。” “不如咱们就弄个商党。”刘丰道,“只在工厂主和商贾之间收人。” 贾琮道:“那与商会何异?” 刘丰微笑道:“昔有鄂王强抢一寻常商贾酒楼,商会只能望之而叹,商党可替之报仇,纵是王爷亦杀。只是这商党也不白帮人报.仇的。” “那不就跟我们当年说的复仇者联盟一样么?” “不一样。”刘丰道,“我问三爷,从贵到贱,士农工商,为何是这样排序的?” 贾琮道:“因为排序的是士族。士族手上有权有兵,所以他们说了算。农工商不服憋着。” 刘丰点头道:“正是。复联与神盾局一样,是个绿林组织,但凡给钱什么人的仇都给报。咱们要分叫两个名字,不过是为着神盾局不得罪人、好做生意罢了。绿林是震不住王侯官宦的。商党只替工厂主和商贾报夺产之仇,其余不管。入了商党,便如同得了包票一般。不论哪家王爷、侯爷、巡抚、将军想夺其产业,皆会遭商党报复。三爷,这就如同是商家有了兵一样,不好惹了。” 贾琮思忖道:“那不就成了雇佣兵?有些奴性重的,被夺了产业也只会忍。再有,若让王爷侯爷知道了,恐怕他们又遭报复,就没人肯加入了。” 刘丰道:“这等事自然不是谁都能知道的。”贾琮仍觉得不妥。 贾敘道:“白白商议也无用。不如先去寻个实例试试看。”乃取出一卷册子来,“这些都是近来夺了寻常商贾产业的官吏豪奴,挑个好了。” 刘丰接了,贾琮伸头过去一起看,头一桩便是蜀国的事儿,且那人官衔还不大。广元县令手下的恶奴替他强夺了同一个条街上的三家古董铺子,这县令的妹子如今在蜀王宫中颇为得宠。 贾琮哂笑道:“天下多半是坏在皇帝、王爷们的大舅子小外甥手上。” 贾敘道:“罢了,当年荣国府这等事也没少做。” 贾琮想起原著里头荣国府也算得上皇帝的大小舅子家,抿了抿嘴:“咱们府里算小半。”忽然拍手道,“哎呀,我不也是国公了?”贾敘与刘丰都没搭理他,乃讪讪嘀咕,“你俩真无趣。”又看了看贾敘,“五叔,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拿个蜀国的卷宗出来。”贾琮龇牙道,“我这些年皆没去蜀国,林姐姐已经提醒我好几回了,我只懒得动。” “你还不笨。”贾敘道,“你与蜀王多年不见,纵然他从前在京里头再怎么瞧好你了,如今也未必还将你当一回事。再有,咱们下一步是拿下滇黔,与蜀国是连着的。蜀王出兵缅甸也是借了云南的路。” 贾琮看了他会子,伸了个懒腰:“也好,蜀国有许多风景,只是道路难走。眼下都入冬了,明年开春再去。” “这个自然,不过是提点你一下罢了。”贾敘指着卷宗道,“横竖我在那边有人,就拿这个蜀王的小舅子开刀试试看。” 偏这会子白家出事了。白令仪那一房子弟让人刺杀过半,二子皆亡。孙辈里头的十五岁以上的悉数没了,只剩下几个孩子并在蛮部替白家张罗郡主婚事的白纶。白纶闻讯哈哈大笑,向心腹小厮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乃赶着去向龚鲲辞行,垂泪道:“家中不幸,小弟须得回去。” 龚鲲忙说:“一切有我!白贤弟只管走便是,这婚礼必不会损了郡主颜面。” 白纶点点头,一躬到地,连夜走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 话说那白须和尚夜闯台湾知府衙门想要贾琮性命,让陈瑞锦鸣枪镇住,又让贾琮口吐莲花哄走了。这么大的事儿贾琮不敢瞒着人,次日到潇湘馆告诉了大伙儿。 惜春吓得脸儿一白:“怎么不一枪毙了他!” 龚鲲也道:“放他走太险了。” 贾琮道:“不必。他既是为了整个司徒氏,就不会单顾着哪一个。夺嫡失败者对其余失败者多少抱有同情心。如今他还有用,我指着他替你们家詹麒名正言顺娶郡主呢,香港的事儿会好办许多。” 偏这会子贾萌拉着韩全来了,告诉大人们:“方才我们练拳的时候,前些日子住在我们家的那个胖和尚来了!” “啊?”贾琮赶忙一手一个抓着他们俩,“跟你们说什么了没?” 贾萌道:“他问我们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呢。” “你们怎么说的?” 贾萌道:“我说长大还早呢,长大以后再说。”一屋子大人哈哈笑起来。 贾琮又看韩全,韩全道:“我说要好生念书、考状元。”乃一指贾萌,“萌哥儿就拆台,说这是大太太让我背的。” 贾琮忍笑问:“那和尚信了没?” 韩全鼓着脸说:“没有。他又问我真心想做什么。”又瞪了贾萌一眼。 贾萌拍手道:“我就说,他想当蝙蝠侠!” “我才没有!” “明明就有!” 贾琮向韩全竖了个大拇指:“有志气;!我小时候想当钢铁侠的!”又问,“后来呢?” 贾萌抢着说:“他问全叔叔,想不想学领兵打仗的本事。全叔叔问他会不会降龙十八掌,他说不会。又问天马流星拳,也不会。他什么都不会嘛!全叔叔就说,不要跟你学!”他一壁说,四周的大人一壁笑,惜春忍不住照着他的腮帮子捏了一把。 贾琮鼓掌道:“好眼光!那和尚什么都不会还想乱教别人家的小孩。” 韩全说:“那胖和尚说,他真的很厉害的,还说我们全岛的先生都没有他厉害,杨二伯咳嗽了两声。萌儿就说,好好好,你高兴就好!” 贾萌道:“我对全叔叔说,别听他哄人,做和尚不能吃肉的,连鸡蛋都不许吃,而且还不许唱歌!和尚就问,怎么不许唱歌了?我说,你们八戒里面不是有一戒是不许唱歌跳舞么?我问他会唱小苹果么?他说不会。我们俩就唱给他听了。然后我们又唱了机器猫,把他唱晕了!” 贾琮伸出两个巴掌来:“干得漂亮!”跟两个小孩儿击掌。“后来呢?” 韩全道:“他摇了摇头说,罢了罢了。然后他走了两步回头来说,我长得像一个他见过的小孩。然后他就真的走了。” 贾萌说:“后来杨爷爷就让我们俩来告诉你们。” 贾琮赞道:“你们俩太棒了!那个胖和尚就是想收个聪明孩子做徒弟。但他们庙里没有秋千没有翘翘板,连摇摇马都没有!所以没有小孩肯跟他去。你们俩这么小都没有被他哄,真聪明!” 贾萌忙看着韩全说:“看我说什么来着?和尚庙里都一样!” 众人又哄了孩子几句,打发他们回去了。 他俩一走,惜春先说:“该不会全儿长得像太上皇小时候?” “大概是吧。” 林黛玉本一直没说话,忽然笑了半日,好容易歇了笑才说:“他们两个给老和尚唱机器猫……”众人脑补一下,委实有趣,跟着笑了会子。 待大伙儿都放下此事了,陈瑞锦淡然道:“这和尚去过库房了。” 贾琮一愣:“啊?” 陈瑞锦道:“我在各间库房都撒了香末子,昨晚和尚身上有那味道。” 贾琮赶忙扭头看吕三姑,三姑笑道:“我们家库房无事。” 贾琮摸了摸后脑:“还是我爹周到。” 过了些日子,鲁国有信传来,这白须和尚在鲁国拐了个小和尚走,正是先鲁王大儿子的替身。 刘净如今有了儿子,安心等着朱桐假惺惺替先鲁王守罢孝期好成亲,心思宽宏了许多。从前那些鲁王的姬妾都好安置,倒是先鲁王妃时常哭着想念儿子。刘净因自己也离了儿子这些日子、同病相怜,便托朱桐也帮她一帮。朱桐轻车熟路寻了个前两年被弃在庙门口的小和尚给先鲁王长子做替身,将孩子换出来还给他母亲。庙里头都说替身小和尚便是小鲁王之兄。 有一日,那替身小和尚忽然不见了!庙里的师父在他的僧房里寻到了一张纸条子,上头写着:“此子极好,贫僧带去教养。”忙请了太后过来瞧。太后命人查,查了数日什么也没查出来。因太后瞧不上大孙子的母亲,也便罢了。横竖她有个福源深厚的小孙子。 贾琮看罢朱桐之信好笑道:“那么小的孩子,他就看得出来是天才了?显见是老和尚寂寞,想找个孩子陪在身边罢了。” 黛玉叹道:“他倒是当真寂寞;。那孩子既是弃儿,有了个老和尚疼他也不错。” 贾琮哼道:“这孩子原来的师傅也不见得不疼他。” 他还盘算着老和尚什么时候能回京呢,京中就有太监到了广州,还带着圣旨。王子腾放鸽子让贾琮龚鲲立刻赶过去。他二人才到总督府门口,早有人迎上来打千儿:“二位爷果然来得快!先随我去见大人。”乃领着他们一径去了王子腾外书房。 合着老和尚早早给京中去了信,替雅芝郡主求身份。这等事小圣人没有主意,倒是太皇太后当机立断,打发了人请司徒磐进宫商议,要允了此事。司徒磐何须为难一个侄孙女?横竖朝廷不出嫁妆钱。也允了。太皇太后乃亲笔拟了懿旨,恢复了雅芝郡主身份,添回宗室名谱、并赐婚与岭南詹家之子詹麒。 贾琮揉了揉眼睛道:“王叔父,这么点子小事何至于着急喊我来!大姐夫来不就行了?横竖是他们詹家娶媳妇。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 王子腾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来传旨的除了正经办差的那个王太监,还有一个跟着来的,指名要见你。” “啊?不会是小圣人逃出来吧。” “自然不是。”王子腾道,“这个假称田公公便是戴权。”贾琮与龚鲲互视一眼,王子腾又说,“因为跟着来的其他人都是司徒磐的手下,你二人留神些,别漏了。” “哦~~好滴!”贾琮道,“这下不用发愁欠他人情不好还了。” 贾琮遂不出面,直闪到后头去寻王仁的儿子。王仁虽无能,因他老子太强,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倒是早早替王子腾生了孙子。王子腾虽失望,也不大管他了,只好生教养孙子。这孩子仍是家中请先生教着。贾琮乃拐了人家孩子出去玩,逛了会子又去学校瞧瞧,暗暗撺掇孩子回去向王子腾闹、要去学校念书。 龚鲲乃是詹家的孙子,自然与京中来人寒暄客套,商议去蛮部传旨之事。到了晚上,趁王子腾设宴与众人宴饮,田公公假意水土不服,回客房去歇息。才出了花厅门便遇上一个小厮,领着他悄悄去了水榭。 贾琮已等在水榭多时,迎着戴权深施一礼:“多谢公公当日帮了我家表姐。” 戴权瞧着他的模样,也打了个千儿:“想来是荣国府的琮三爷了。” “正是。” 他二人在水榭坐下,戴权看了看贾琮,登时垂下泪来:“圣人当年极看好三爷,还想着留给太子用呢。” 贾琮叹道:“仿佛就是一晃神的事儿。” 戴权拭了拭泪,方说起宫中之事。京城大乱、天下分崩,宫里头断了供给,太皇太后没法子,拿了先帝留下的一个机密同司徒磐换宫中用度,并放了许多人出宫。过了些日子,司徒磐又来问别的机密,太皇太后若说不出来他又要断宫中供给,太皇太后心中极恨他。宫中委实有密道通往一座庙,太皇太后偶尔会遣戴权同那白须和尚议事。 贾琮赶忙问:“那和尚叫什么?” 戴权道:“法号一僧。” 贾琮笑道:“倒是和一座庙配对。” 原来,年初的时候,因这个年过得实在委屈,太皇太后打发了戴权来向一僧和尚哭诉。和尚又没钱!只能白宽慰几句。偏这会子忽有小和尚跑进来说,“燕王的人来了”。戴权立时就走也来不及了,一僧只得将他藏在柜子里。司徒磐派来的正是冯紫英,乃是来商议如何拐林黛玉来一座庙给和尚做徒弟的,戴权听了个清清楚楚。 回到宫中,他将此事添油加醋回给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本来就对司徒磐一肚子不满,闻言皱眉道:“若是当真让他挑的人继承了一座庙,就愈发无法无天了,”冷笑一声,“他算盘倒是打得精;!哀家偏不愿意他如意。”乃告诉了戴权那地图之事。 次日,戴权掐着点儿从地道溜出去,悄悄寻到林黛玉,暗示了她那些话。因一座庙里头本来人就少,当日司徒磐又命其余僧人躲去后头的禅房,竟没人知道戴权到庙里溜达了一趟!他也不曾去拜文殊尊者,趁着四下里无人又回去了。林黛玉得了提醒,安然从梅林中逃了出来。 贾母起灵上船那几日闹得极乱,宫中也得了信儿,戴权便去一座庙里探和尚的口风。一僧叹道:“那林丫头当真是个好苗子!竟跑了!”惋惜不已。又过了些日子,和尚又叹了一回,乃向戴权道,“不知圣人可能许我出去一趟?” 戴权忙问:“师父想去哪里?” 和尚道:“去台湾府,将林丫头找回来。” 戴权道:“既是人家不愿意,大师父何苦强求。” 和尚道:“这数十年来实在寻不出第二个了,这孩子最好。” 太皇太后听说了,思忖道:“依着先帝的话是断乎不能放他出庙的。只是如今天下都这模样了,放他动一动也好。”乃命小圣人允了他去台湾府收徒,找到徒弟立时回去。又向戴权道,“且看他可能将林家那女孩儿带回来。若能,再想别法;若不能,只怕这个贾琮可靠些了。” 贾琮听到这儿奇道:“太皇太后怎么会想到我头上的?” 戴权道:“她老人家说,三爷是个实在人,视虚名如无物。当年慧妃想让林姑娘做太子妃你都不肯,哪里肯让她去当尼姑?” 贾琮眨眼道:“额……我若说了那件事不是我的主意你信么?” 戴权笑道:“纵不是三爷的主意,三爷也必出了力的。”乃轻叹一声,“当年杂家曾劝过圣人,林大人未必愿意女儿入宫。圣人没听啊。” 贾琮哼道:“公公跟了他那么久,难道不知道他的性子?他肯定知道林姑父不愿意的。只是林姐姐这个女孩儿极好。纵然人家爹不愿意,他也要捞到自己家来。” 戴权乃起身给他深施一礼,含泪道:“身为天子,许多身不由己。杂家替圣人给三爷陪个不是。” 贾琮忙摆手:“与公公何干?你是你、他是他。再说太上皇也不是没做过好事,对我们府里还挺好的,而且颇为看重我琏二哥哥。那几年若没有他明里暗里仗腰子,我们家大房还不定什么时候斗得过二叔呢。” 戴权慨然道:“三爷果真重情。但凡有一件事对你们家好,便能记得。”乃接着说,“早年林姑娘南逃,太皇太后便猜,纵然不是三爷的主意,也必是三爷撺掇的。” “哈?不会吧!” “听闻三爷最敬林大人。”戴权道,“林大人既不愿意女儿进宫,三爷必会想法子。林大人不过是不敢有违圣意罢了,若有人推他一把他便敢了。三爷年幼的时候,不是还撺掇过林小姐绑架了林大人么?” 贾琮苦着脸道:“这事儿你们真的冤枉我了!不是我撺掇的,真的是林姐姐的主意!不过是她身为内宅小姐行动不便、我帮她雇的人罢了。她胆儿大着呢!” 戴权瞧他模样不似作伪,不禁抚掌:“这女子果真了不得!怪道能领兵呢。”乃接着说,“太皇太后道,贾家与林家显见不会愿意林姑娘出家做姑子。贾琮是个有来历的。他若能拦住一僧,便是没那么向着老九了。” 贾琮眨眼道:“只怕当日太皇太后说的不是我可靠吧,是可用吧。” 戴权微微一笑。 ... 第三百八十六章 是年二月初,白令恩病故,偌大一个白家已毁了大半。信儿传到承天府,贾琮本有几分担心龚三亦会不会不自在,忙扯着龚鲲赶去了蛮部。 到了哪儿一瞧,这老头只慨然会子便提起白令恩将兵马交予郡主司徒雅芝之事来。他道:“没有兵符,故此调不动兵。” 贾琮笑道:“要兵符干嘛?有人练兵就行啊!” 龚三亦瞧了他一眼:“不能调兵光练兵有何用?” 贾琮问道:“养兵的钱谁出?” “自然还是白家出。” 贾琮眨眨眼:“白家那些人肯出么?我赌三块核桃糕,过不了多久准保会推到詹家头上来,少说会推一大半。” “你有何主意?” “先不给啊。”贾琮无辜道,“那不是白家的兵么?” 他没猜错,白令恩一死,他那几个孙子皆不愿意出钱养兵,立时往詹家头上推。詹麒并非什么财主,显见是养不起兵的。将领皆是男人,也不便去见郡主本人。养兵本是烧钱的事,眨眼间兵营便捉襟见肘了。士兵皆是不事产业的。起初营中还有存粮,不过是兵甲火器供给断了,兵饷则是几位将军自己掏腰包垫着。过两个月,连吃饭都麻烦。白令恩的副将何大默眼见没法子,犹豫要不要去见龚三亦。 偏这会子有人来报,外头来了几十车的粮草,被巡逻的拦住了。何大默大喜,拍马赶过去。到了那儿一瞧,浩浩荡荡的粮车一眼望不到头。才一抬头,笑容便凝住了。 领头的正是白纶。却见此人肃然拱手道:“听闻军中拮据,是我白家之错。这里是六十车粮草,虽杯水车薪,总能暂捱一时。后头我再想别的法子。” 何大默打量了他几眼,冷笑道:“将军委实说过不要杀你。”猛然带马上前几步贴到白纶身边,抬手劈了他十几个耳刮子!白纶登时被打成猪头,目瞪口呆望着他。何大默冷笑道,“将军可没说过不打你!”乃断喝,“滚!” 白纶起初曾疑心自己所为让叔祖父知道了,因见过了这么久都没事,还以为老头儿只是疑心、不曾告诉人。这回方知道大事不好,一个字不敢说打马就跑。跑了十几步,又回身喊手下的伙计赶粮车回去。 何大默瞪着他渐渐走远,咬牙道:“再看见此人就给我打!只要不打死,怎么都好!” 因兵士们早听说了粮仓渐空,这会子已奔走相告有粮了,偏等了半日什么也没进来,便有几分不踏实。何大默轻叹一声,与其余将军商议先凑私房钱去买粮。众人都说:“只是并非长远之计。”何大默又叹一声,束手无策。 恰在此时,兵士进来回禀:“方才外头的粮车又转回头来了!” 何大默怒道:“鼠辈尔敢!”大步出了营帐,跳上马一路奔去堵那粮车队。 到了跟前一瞧,车队还是原先的车队,领头的变了。最前头的马上坐着郡马詹麒,笑拱手道:“我来看看营中如何,恰逢有人送粮过来将军不收。他家里哪里吃得了这么多粮食?我遂折价买了下来。倒是一笔好买卖。” 何大默大喜,抱拳道:“多谢郡马!” 兵士们远远的瞧着他们将军与粮车一道过来,欢喜不已,爱热闹的皆跑去前头围观。何大默陪着詹麒进了大营,大声道:“郡马给咱们送粮来了!”兵士齐声嗷嗷叫。 詹麒在马上抱拳道:“白将军托兵来得太急,早先不曾与詹某打过招呼,故此詹某毫无准备。这些日子詹某拉了个赞助,虽不多,总不致饿着了兄弟们。” 何大默不禁问道:“什么是赞助?” 詹麒红了红脸:“小侄家境平平,遂去寻了族兄詹鲲。族兄在台湾府颇有些产业,为人极好,愿意资助我军。他说心甘情愿出钱给旁人做事的,叫做赞助。”乃咳嗽一声,向众位兵士道,“只是,他有两个条件。” 何大默脸色一沉:“什么条件?” “其一,严明军纪。”詹麒道,“白将军军纪本来就严的,然终究还是有欺凌百姓之徒。”他乃从袖中取了张纸出来递给何大默。 何大默一瞧,上头写着不许偷盗奸.淫之类的,与原本白令恩的军规相差不大,有些还略宽松些,道:“我军军规原本也是如此。” 詹麒道:“然而执法不严,不时有四周百姓受扰。我族兄道,他愿意赞助保家卫国的将士,不愿意花钱养着地痞流氓。但凡我军军纪严明了,钱不是事儿。” 何大默想了想:“好说。还有呢?” “其二,他希望兄弟们平素得空的时候也去帮老百姓做些善事,例如帮人修修屋子、打打水。咱们都是壮汉,人又多。有些事儿人丁少的百姓家极为头疼,兵士们轻轻松松几个人就可解决。只当是回报他平白的资助咱们钱粮火器,以善酬善。” 何大默听到“火器”二字眉头都跳起来了!自打白家那几位爷们不肯给钱之后,他还以为自己再拿不到火器了。忙说:“这事儿愈发容易了。” 詹麒点点头:“小侄也说不难。”遂招呼着将六十车米先拉去了库房。 何大默忙请他到大营坐着,乃细问他这族兄能给多少钱。詹麒道:“他在台湾府生意极大,养些人不难。横竖白将军既将兄弟们托了郡主,小侄是郡主的丈夫,她的事自然是我的事。” 何大默喜道:“将军果然托对了人!” “只是小侄也知道这军中兵匪子极多。” 何大默哼道:“不过是没空收拾罢了,待我略一整治便好。” “好。”詹麒道,“但凡军纪严明了,钱粮皆好办。” 何大默说到做到,立时着手起收拾下头那帮兔崽子,军法比从前严肃了许多。十日后,詹麒袖了一张单子过来,上头细细录了最近十日白家的兵卒在外头为非作歹的事儿。虽不知名姓,受害者列得清清楚楚。 何大默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有这么多!” 詹麒道:“将军莫怪。小侄知道,像吃酒不给钱这种事在兵营里头算不得什么。韩非子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汉昭烈皇帝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他乃嘀嘀咕咕掉了半日的书袋子,说得何大默脑袋都疼了,忙说:“末将明白郡马之意了!只是军中的粮食吃得快,眼看也快要发兵饷了。” 詹麒指着那单子微笑道:“这上头的事儿没了,诸事好办。” 何大默便明白,但凡他们下头的人还干了一件有违军纪之事,那位詹鲲财主便不会给钱的。只得说:“末将必查明这些都是谁,军法处置!” 这回他当真是下功夫了,不然没饭吃么。再过十日,詹麒又来了,又取了张单子出来。较之十日前少了许多,仍然有。何大默火了,依着单子细查,查出来的统统踢出兵营。并告诉众将士:谁还在外头干坏事,全军都没有兵饷得!大伙儿都知道如今白家已不管他们了,这个姓詹的郡马有个富庶的族兄愿意给他们出钱粮,只是军规极严。为了全军的能养家糊口,都不敢乱来了。一则恐怕饿肚子,二则怕被兄弟们打死。 再过十日,詹麒再来时,单子上仍旧有了一长串。何大默瞧着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这都是打老婆孩子的!又不是欺负百姓!” “还有一个是打老子的。”詹麒道,“我族兄那军规上说得分明,不可欺负老弱妇孺。他们自己的老子难道不是老人?他们自己的媳妇孩子不是妇孺?” 何大默摇头道:“这些事皆是人家家事,我们哪里管得。” 詹麒思忖片刻道:“何将军可能召集众位兄弟听小侄一言?” 何大默哼道:“郡马如今是我军之主,随郡马便。”乃招集齐全营兵士,让詹麒登上高台说话。 詹麒乃负手而立:“诸位兄弟,我姓詹的想问问,兵是做什么用的。” 兵士们面面相觑。 他接着说:“我与诸位兄弟一样,出生时是幼儿,渐渐长成了是男人,来日总会老的。而我的妻子雅芝郡主,出生时亦是幼儿,渐渐长成女子,来日亦会与我同老成一个满脸疙瘩的老太婆。”下头便有人在笑。 “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内有盗匪、外有洋兵。遇上这些,有些壮年的男子是能对付的,有些则不能。例如我詹麒本一书生,大约就打山匪不过。”又有人笑。他乃肃然道,“而孩童、老人、女子,皆少有能打得过盗匪洋兵的。这些孩童、老人、女子,可能是你我的儿女、父母、妻子姐妹。他们若遇上了盗匪洋兵可如何是好?难道干等着被杀被抢被奸么?” 兵士们喊:“不——” 詹麒大声道:“故此才有了你们!”他右手用力一挥,“兵,是用来保家卫国的!” “哄——”下头一阵欢呼。 待欢呼声平息了,詹麒乃道:“军规上说,不可欺凌老弱妇孺,盖因这些皆为弱者。谁才会欺负弱者?当是弱者才会欺负弱者。因为他们打不过更强的嘛,只能欺负弱的撒气。军人倘若皆是弱者,还能打得赢盗匪洋兵么?这等军队要来何用?故此,”他沉着脸说,“不可欺凌老弱妇孺是铁律。打老婆孩子甚至打老子娘的,都在违反军规之列!谁在营中打不过兄弟、就打回家老婆孩子老子娘撒气的,现在就可以走了!我军不养这等无能的懦夫!” “哗啦~~”兵士们又是一阵议论。詹麒在台子上抱了抱拳,转身走了。何大默愣了半日,冲着他的背影竖了个大拇指。这回好了。谁打老婆孩子都成了打不过兄弟回去寻弱者撒气,谁丢得起这个人? 又十日,连打老婆孩子的都没了。詹麒笑容满面压着粮车过来,并有一整车白花花的银子。何大默合不拢嘴。 这些钱粮不过是个开头。詹麒那族兄委实富庶,后头连着送了好几回东西来,粮草、甲胄、火器皆充足了。伙食也立时好了起来,顿顿有肉,比起从前白令恩那时好得多。只是不知道他哪儿知道那么灵通的消息,谁在外头犯了点事儿,立时扣除全军的供给十日。谁还敢乱来?纵然将军饶他,兄弟们也不饶。 而后詹鲲又送来一种新的迷彩军服,说是仿照台湾府兵卒做的,极威风好看,让他们试试。何大默早看过台湾府的军服了,也觉得行动方便。早年曾问过白令恩可要仿做,白令恩不愿意。他们营中虽也有人不喜欢新军服,然而新军服有个极大的好处——不花钱!寻常兵士的军服皆是自己的。既然这位詹先生肯自己出钱替他们做衣裳,为何不要?何大默与诸位将军一商议,便说满营上下皆赞新军服极好。那詹鲲果然替他们每人做了三套换洗的军服送来,将军们五套。 过了些日子,那詹麒又与何大默商议,让他每隔一日排八十个人,每二十个一队,分别到香港城东南西北四处走一日,帮寻常百姓做些事。何大默想着,区区小事罢了,便应了。此事一出可了不得!那新军服穿着本来精神好看,又是帮百姓做事,还给孤儿寡老送衣送饭,眨眼轰动全城。去做一趟事儿回来,许多小伙子收到了大姑娘塞的鞋底子。何大默愈发高兴了,向亲兵道:“白将军果真没托错人!其余那几个小崽子哪有这心思?那小白将军得郡主、郡马教导长大,来日必是个好汉子!” 再过几日,詹鲲听说他们连将军都没几个认得字、念过兵法的,连声道,“那哪儿成呢?寻常百姓子弟都念书了。”竟雇了三十个先生到营中来,专门教兵士们念书写字。诸位将军皆笑得嘴角咧上耳根子。三十个人实在太少,不够教全营将士。詹鲲陆陆续续的又请了一百七十个,终于请满了二百个先生。这些先生虽不住营中,却都离营地极近。除去平素来营中授课,兵士们操练完了亦去时常去寻他们讨教。 詹麒自己素日皆在蛮部不来兵营,更别提参合军中事物了,唯有送钱粮甲戈等之时方来。何大默等人对他半分戒心也无。 第三百八十五章 <=""> 这一日雅芝郡主与詹麒大婚,贾琮因为是干弟弟,特跑去参加婚礼。龚三亦做主命让他背郡主上轿。贾琮心里不大愿意,念在这老头的份上还是背了。白令恩拖着病体亲自过来送亲。其实双方都是义忠亲王余部,詹家算是婆家,白家就算娘家。 白令恩叹道:“本该让她从我们家出阁,偏家里才刚办完丧事,且不大太平。这里还安全些。” 龚三亦道:“郡主喜欢这里,顺着她的心思便好。” 到了晚上,酒席散去,贾琮回到住处才刚换了衣裳,龚三亦使人来喊他过去。到了老头儿的屋子一瞧,屋里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眼睛哭得跟兔子似的,忙问何事。 龚三亦长叹一声,命人带这孩子出去,道:“这是白令恩的孙子,叫白正明。” 贾琮眨眨眼:“送来给你养么?” 龚三亦摇头道:“那个白纶,亏得郡主没跟了他!” 原来,当日白纶快马赶回香港,家中乱成一片,孤儿寡母日夜啼哭。他倒是有两下子,安顿好祖母伯娘姊妹幼弟,又张罗一大家子的丧事,井井有条。 白令恩本已伤心得险些背过气去,听说此事,心中暗自庆幸大哥那边留下了一条好苗子。乃使人喊他过来道:“家逢大难,我这老骨头已是不中用了,帮不了你多少。你也不小了,如今你们家唯有你是顶梁柱。” 白纶垂泪道:“谢谢叔祖父教诲。侄孙必好生孝顺祖母伯娘、照看弟妹。” 白令恩道点点头,道:“此仇必报!过些日子我去台湾府借董明来查。”又叮嘱他几句让他走了。 丧事尚未办完,忽有一天晚上来了个小厮,鬼头鬼脑的说有要紧事求见白令恩。白令恩命人让他进去,有人认得这小厮竟是白纶身边的。他乃求白令恩撤下左右,跪下磕头道:“小子前日让纶二爷吓着了。” 前天晚上,白纶心中烦闷,悄悄换了衣裳寻了处暗窑子逛了逛。因如今他身上背着许多孝,不敢在外头留宿,寅时不到便偷偷从暗窑子出来。主仆二人才刚拐出那巷子,暗处冒出一个黑衣蒙面大汉,手持朴刀向白纶砍过去。 白纶在马上闪身躲过第一刀,口中喊:“好汉住手!” 那刺客全然不搭理他,翻手便是第二刀。白纶低声急喊:“好汉可是楚王的人?你们找错人了!二房那边才是领兵的!” 刺客闻言一怔。白纶便知道所猜不错,忙说:“我祖父早年曾得罪许多人,我知道,我父亲、伯父皆知道。他老人家虽死得突兀,并不冤屈。俗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家本来想着,祖父年岁也大了,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也算没来白人间一趟。偏叔祖父不肯罢休。查了许久查不出来,还去台湾府借了位极厉害的捕快来。那董捕头当时便查出了根由,知道是楚国所为。因恐怕我们家惹楚国不起,特特跟叔祖父说没查明白。谁知贾琏口没遮拦,此事从妇人口中传了出来。我们大房都说楚国惹不起,再则也没有证据,人死不能复生,劝他老人家此事作罢。奈何他半分不听!我们大房都是文人,哪有本事行刺杀之事。” 刺客眼神闪了闪,上下打量了他半日,竟当真撤身走了! 这小厮被吓得半死,早早的从马上跌了下去,就傻坐在地上不会动弹。白纶见刺客走了,松了口气,踢了小厮两脚,催着他爬起来赶回家中。 小厮想了两日,越想越觉得他主子不是东西,便趁夜来寻白令恩告密。 白令恩听罢眼睛都黑了!老头儿心知小厮所言必是真话,编他是编不出来的。无非是想着如今二房势大,想投靠过来捞些好处。只是白纶所言,虽因情势所逼、求生心切,也难保不是他心里之念。乃灰了心,许久才摆摆手,命那小厮再不许告诉旁人。小厮忙说:“奴才懂!”他遂给了小厮五两银子打发他出去。后头那些日子皆扮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大房的丧事办完,使亲卫暗暗将这个小厮杀了。 没多久便是郡主大婚。白令恩思忖再三,将家中一个幼孙带了来,托付给龚三亦。 贾琮皱眉道:“既是知道楚王会找他们家麻烦,何不小心防备?” 龚三亦叹道:“且不论楚国如何,那个白纶的心思不正总是真的,只怕野心也不小。白令恩这是以防万一。” 贾琮想了会子,道:“要不然这样吧。这孩子就放在蛮部,给郡主养。” 龚三亦一愣:“不妥。郡主才多大岁数?” 贾琮道:“又没让她亲自教养!他年纪还小,就在蛮部找个姓詹的人家养着,只说是郡主的义弟,帮郡主养的,算是郡主还白家养育之恩。不然,若是您老来养,您有那个心力么?这么小的娃娃可不好教。” 龚三亦听着也有道理,次日去与白令恩商议,他也应了。此子遂留在蛮部,龚三亦选了户人家教养着。贾琮松了口气。白家本是让自家祸害的。若是龚三亦养了他们家的孩子,一旦有了感情,日后肯定很乱。 眨眼又是过年,各处看着皆太平。京中有飞鸽传书过来,戴权去了一趟荣国府。只是不曾见贾政,乃是与贾环说话的。太皇太后与燕王已商议好了,许小圣人略卖两个爵位换银钱,做宫中日常供给。 戴权道:“那一僧和尚回京后并未向太皇太后提起此事。后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忙使了个和尚进宫,劝太皇太后不可妄为,又问这主意是谁的。杂家遂说是杂家的主意。” 贾环道:“他不知道公公去了一趟南边么?” 戴权“嘿嘿”两声:“燕王都不知道,何况是他?” 贾环赞道:“公公做事果真机密妥帖。” 他二人讨价还价了半日后,荣国府给了六千两银子孝敬太皇太后和小圣人,小圣人下旨延了荣国府三代的国公,燕王替圣旨盖上玉玺。这会子国公大印已在路上了。 荣国府的人都不知道,那位搅得白家昏天黑地的腊香珠已悄然进了京。 当时此女藏在白家一处小庄子,忽有一日早上醒来,却是在马车里,手足皆让捆住了。她从前遇上过一回,故此心里明白——怕是又落到了人牙子手上。她在白家得罪的人本来多,已是猜不出是谁卖的她了。 这回路上走了很久,途中亦转手数回,临近年根底下方安顿下来。许多花楼想在过年前添置几个好看的粉头。她容貌难得,故此人牙子定价极高,卖了许久一直卖不出去。直至过了年,有个中人拉了位想买个美人送老爷通门路的客人来瞧她。 那人一见了她脱口而出:“这不是马姑娘么?早年我在马爷家中还见过你的!” 腊香珠记得这男人,仿佛是个贩木材的,从前她刚到马家的时候此人来喝过酒,那会子她的干哥哥只说她是老家来的族妹。想起旧事,不禁泪珠子吧啦吧啦往下坠,向此人点了点头。 那人奇道:“怎么你会在此处?后来我又见过你哥哥,他说你已入了刘侗府中。” 腊香珠含泪手沾茶水在案上写道:“夫人见妒,发卖出来。” 那人叹道:“竟是如此。大户人家倒也常见。”乃向人牙子道,“我认得她哥哥。你先莫要将她卖于旁人。”人牙子连声答应。 谁知过了几日,那人竟带了另外一个男人来瞧她。此人姓罗,乃是燕王府中一位幕僚。这罗先生四十来岁,瞧着是个念书人,特袖了文房四宝来与腊香珠说了半日的话,点了点头,袖手而去。再等了两日,有人来将她买走,悄悄送上一辆马车,拉到一处小院住着。这院子极清静,还有个老妈子服侍,并添置了许多衣物用具。颠沛流离了这么久,可算安置下来。只是罗先生嫌弃“香珠”二字太俗气,替她换了个名儿,叫做马翩然。 年节过后,那罗先生陪着一位公子来瞧她,命她好生招待。虽不曾明言这公子是谁,见罗先生那模样,显见是个要紧人家的子弟。马翩然打叠起十二分的力气来陪这公子。那公子后时常过来。起初只带着一个虎背熊腰的侍卫,后来渐渐多带了两个小厮。耳听那小厮喊他做“三……爷”。 又过了些日子,这公子便愈发爱上了马翩然,乃告诉她:“过些日子,我接你进府去。” 马翩然含泪写道:“奴虽不知三爷身份,已猜出必是不俗。奴乃民妇,配不得三爷。” 公子笑道:“我说配得便配得!” 次日他便打发了人来教马翩然他们府中的礼仪。马翩然方得知:此子竟是燕王司徒磐的第三子!不禁浑身一震。 自打被她姐姐卖了出来这些年,她早已忘了自己原本是可以为太子妃的,在刘家与白家苦苦挣扎,只为了求个更好的日子。不想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要嫁与天家!原先暗暗沉入心底的那颗野心“咚”的一声回到了远处:燕王的儿子,比陈王有前途多了! 另一头,因白令恩不肯向儿孙明言白纶所为,他虽一再叮嘱加强戒备,仍然有二子一孙接连丧命。他却不知,他当日若没杀那小厮,保不齐这三个孩子都不会死。 楚王得了刺客所言,下头有个幕僚道:“早闻白家两房内斗多年,前些日子已反目成仇,如今看来不虚。这个白纶不用杀了,极可用。”遂使了细作暗暗联络白纶,要与他联手。他若不应便要其小命。 白纶道:“香港本来就是我祖父创下的,他们二房不过跟着过好日罢了。偏他们还一个赛一个的得意,骑到我头上去了!他们死了,白家全是我的。我还想同楚王做生意呢!”遂满口应了。 那向白令恩告密的小厮本是他心腹,死时白纶便有些疑心,与楚国联络便再不信旁人,只独自出入。因大房势衰,白纶再不顾忌什么颜面,使劲儿拉拢讨好二房。二房只做他不敢争了,难免小瞧他。二房的人遂让他一个个的卖了。 连丧三人,白令恩长叹一声,命三子带着他那一支子弟悄悄回老家去了。生死由命。 这一日,白令恩招了下头的将领来,并让自家成年子弟皆到屋中,依序看了看了他们半日,只不看白纶。看罢了才说:“我这老骨头已活不了多久了,偏你们没有一个是能领兵的。待我死了,你们只好生依着香港过日子,军营之事便不用过问了。”他几个孙子面面相觑。他们本来就没管军营的!因这些年来日子富足,亦不曾去想过要领兵。故此没一个有异议。 白令恩愈发失望,道:“军中事物,老夫欲交给雅芝郡主。” 白纶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厮向白令恩告过密,暗暗以为叔祖父有心交兵营给自己,闻言大惊:“她不过一女流!岂能将兵事交予她?” 白令恩道:“她虽女流,身份高贵。再说,她夫婿是个有才学的,可以助她。”乃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白纶急忙看了看那些堂兄弟,以目求助。不想他们虽个个满面不服,竟没一个说话的,不禁跌足道:“她丈夫是詹家的人,又不是白家的人!若给了她兵权,岂非将白家的兵马拱手让给詹家!” 白令恩闭目道:“郡主成婚之前,老夫与郡马詹麒商议妥了。他本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论理是配不得郡主的。今攀上贵人,当以长子承义忠亲王的香火。詹麒已答应了。来日他二人长子便姓司徒氏,认王爷为曾祖,祭祀宗祧。” 他一个孙子终是低声道:“终究白家的兵马是白家的!” 白令恩瞧了他一眼:“你能领兵么?”又看看旁人厉声,“你们能领兵么?” 没人敢吱声。 白纶忍不住说:“我能领兵!” 白令恩眼圈子一红,又闭目道:“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领兵,只是我的兵不愿意给你。”白纶愕然。 半晌,白令恩长叹一声,挥手让他们出去,只留下一屋子将领议事。他乃取出兵符道:“另一半在我孙子白正明之手。此子已送与雅芝郡主养在蛮部了。”众将立时明白其意在托孤,纷纷垂泪。白令恩苦笑道,“外敌易破,内叛难防。”又狠狠咬牙道,“白纶,不要杀他,好生留着他,让他干睁着眼什么也得不到。” ... 第三百八十七章 詹家哥俩整顿白家兵马的功夫,贾琮、贾敘、刘丰和陈瑞锦四人正往蜀国而去。 这几个里头,贾敘是长辈,其余三人皆是晚辈。只是刘丰与贾琮打小一起长大,听了十几年的后世思想故事;陈瑞锦这几年皆是贾琮的贴身护卫,胡说八道亦听得多;反倒是贾敘,当世之事算他见多识广,说起理来有时还不是这几个孩子的对手——三百年后太多对历史的归纳总结。贾敘瞧了瞧刘丰,叹道:“我竟不知道老大一群亲兵之后里头能冒出这么多人物儿。” 贾琮贼笑道:“五叔,我们是开了挂的。我的先生多而杂,我么又不藏私,知道的都教给他们了。” 贾敘乃正色道:“你小子小时候实在太过于聪明外露。刘登喜犹豫过数回要不要杀你,他恐怕二皇子约束你不住。” “哈?”贾琮怔了怔,“不是正好留给二皇子用么?” “天家最怕有拿不住的人。”贾敘道:“太上皇那头还好些,司徒磐时常在他跟前替你遮掩;自打你那犀角杯见白眼狼之后,刘登喜便打发了人详查你。你那么点子大说的许多话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说得出来的,天资再高也不可能。偏荣国府里找不出能教你的人,你那些奇怪的师父也一个都没查出来。他常年在宫中,性子谨慎,恐怕高手当中还有高手,不敢轻举妄动。不然你小子早没命了!” 贾琮龇了龇牙:“这才叫真·皇帝不急太监急呢。如此看来还是司徒磐大度。” 贾敘哼道:“他不是皇帝,要疑心也轮不到他。你若真是妖孽,正好帮他对付太上皇,他乐得在旁站干岸儿。他现在自然对你好;若有一日当了皇帝,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越是聪明人越是疑心重。” 贾敘乃瞥了他一眼:“你那些师父都是什么人?” 贾琮道:“实在没法子告诉您老。不然,我哪里憋得住?”贾敘弹了他一手指头。 几个人途中在一处小镇子打尖,遇上了件热闹事。有个姓袁男人看儿子越看越不像自己,倒是像镇中的富户郭老爷。他媳妇曾在郭老爷家帮佣,疑心顿起,试探拷问了媳妇数日。他媳妇死活不肯承认与郭老爷有私,只是有些话又不清不楚,让男人打了个半死。媳妇家里也不是省油的灯,叔伯、兄弟、大侄子、小外甥一大群,上这男人家里来闹,于是两家人家打起了群架,满镇子瞧热闹。 贾琮跟着去围观,口里不住的批道:“这帮人会不会打架啊!哎呀,姿势就不对!若没打着人准得自己得摔一跤……” 刘丰在旁烦了半日,提醒道:“五老爷和陈姑娘都没吭声呢。” “废话!”贾琮给了他一个白眼,“他们是内行,对这种小儿科根本没兴趣!我这样的半桶子水才晃荡嘛。” 贾敘道:“你既知道自己是半桶子水,还晃荡什么?” “一知半解耍嘴皮子本来就是人生一大乐趣好么?”贾琮辩道,“懂得多就没有这种探索加显摆的兴致了。你俩看这种低级群殴是不是一点劲都没有?” “也不是。”贾敘道,“那个穿蓝布衣裳的小孩有天赋。”陈瑞锦点头。 “咦?天赋秉异的武学奇才么?” “那还算不上,极难得是真的。你除了看热闹还瞧出什么没?” 贾琮偏了偏头:“墙根那儿的小姑娘是个好人。”乃指了指一个哭天抢地的女子,“这个大概就是被疑心与人有私的女子。”又指那小姑娘,“她搂着的孩子想必是疑似郭老爷私生子的那个。这种事孩子最容易吓着,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吧,连亲娘都不管他。要是没有这个小姑娘,绝对能吓出心理阴影来。” 贾敘看了看那两个孩子,点头道:“女孩儿心细。”又问,“这事儿你看呢?” 贾琮耸肩道:“站在男人的立场,单看那哭大妈的容貌,我不觉得什么老爷会跟她有私。再说,这种小镇子上的富户都是很不得了的。若孩子当真是他的,肯定会要回去。至于长得像……”他思忖片刻道,“不知道两家有没有亲戚关系。若没有,倒是有几分奇怪。两个天南地北的人长得像我倒是信的。一个镇子上两个不相干的人家,概率太低了。狗血故事我能编出许多来。说不定是那女人羡慕富户的家私,把自己的儿子与人家的换了?” 过了会子,亭长领着几个人过来,指手划脚劝打架的两下里歇手,没人搭理他;亭长吆吆喝喝的累的够呛。 忽听有人喊:“郭老太爷来郭老太爷来了——”人群哗啦啦往两边分,有个白须老头拄着拐杖扶着个孩子走了过来。 刘丰立时皱眉道:“三爷,你惹事了。” “啊?与我何干?” “方才,扶着郭老太爷的那孩子就在你身后立着。”刘丰道,“显见是听见你瞎掰了。” 贾琮一瘪嘴:“不是吧,主角效应么?随口扯两句胡话也能被人听去。” 这郭老太爷显见是个有头有脸的,他一过来,打群架的两家登时住手了。谁知他竟全然没理会打架的,走到贾琮跟前拱了拱手:“这位小哥,可否到小老儿家中坐坐?” 贾琮看了看那孩子道:“我是随口瞎猜的,老人家莫要当真。” 郭老太爷又拱手笑道:“小老儿年轻时也曾出门闯荡,如今老了,平素爱同外乡人说了话儿、打听外头的事儿。并无歹意,只想听听新鲜。” 贾琮扭头看贾敘。贾敘遂说:“既这么着,就叨扰老人家了。” 郭老太爷虽什么都没说,打架的自然而然就不再打了,各自散去。亭长抹了把汗,向郭老太爷说了几句恭维话,又命人去请大夫。贾家几个人随郭老太爷进了郭家,却不进正厅,只往西北一间小厢房里坐着。众人吃了两口茶,郭老太爷问道:“敢问小哥,方才你说,那袁家的孩子?” 贾琮忙摆手道:“当真是瞎猜的。” 郭老太爷皱眉道:“怎么猜的?” 贾琮瞧了瞧这老头,道:“才已说了。那孩子长得像郭老爷,他母亲又不好看。一个富户老爷纵然与家中女佣偷情也肯定挑个漂亮的啊!偷换孩子这种事我听说过许多。” 郭老太爷一惊:“偷换孩子的事儿你听过许多?” “许多。”贾琮道,“真的很多,京城金陵广州哪儿都有。” “只因为这个你便猜的?” 贾琮道:“老爷子,我们是路过的,在你们镇上吃顿午饭而已。只知道这么多了。” 郭老太爷点点头:“罢了。烦劳几位稍候片刻。”他遂拄着拐杖出去了。 刘丰低声道:“这老头有些古怪。” 贾琮道:“岂止古怪!只怕换孩子是真的,而且他还知道!他是郭老爷的老子吧。若是被换掉的是个女孩儿,保不齐人家想要个孙子;换掉的是个孙子算怎么回事?那孩子吓得跟猫儿似的,也不见他心疼。难道不是亲孙子?” 话音未落,脚底下一翻,他们坐着的那一整块地面“吱呀”的打开,椅子便悬空了,连人往下掉。亏得这回出来的四个人两个是高手,贾敘陈瑞锦踢着椅子弹起来,一个顺手捞起刘丰一个随手捞起贾琮。他二人互视一眼,拎着两个人直上了房梁。不多时,那郭老太爷拄着拐杖回来瞧了两眼,点点头走了。 贾琮抹了把冷汗,道:“五叔,这老头什么来历?” 贾敘想了半日:“全无线索。有这个本事的,若非绿林贼首,便是朝廷大员之后。” “看他们家这么俗气,也不像是什么高人之后。”贾琮嘟囔道,“五叔,咱们回酒馆去怎么样?” “嗯?” 贾琮嘿嘿两声:“咱们马还在酒馆呢。回头扮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只说同郭老太爷吃了点茶回来。” 贾敘看了他一眼:“也好。” 遂悄然翻墙越瓦离了郭家,到外头如同无事人一般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回到酒馆取马,掌柜的还问他们呢。贾敘道:“老人家上了岁数,只略说几句话便打发我们走了。”掌柜的有些失望。他们又要了一壶酒几碟小菜坐着歇会子,打听郭家的事儿。有个小二哥这会子空闲,便来同他们说闲话。 原来这郭家自打前朝开始便是本地富户。原本人丁兴旺的,后来渐渐的迁移去了外地。郭老太爷家里兄弟三个,前两个统共养下了七个闺女。他本是老三,早年也在外头跑码头做生意,四十来岁才回来,娶媳妇生了郭老爷。郭老爷打小便是个纨绔,如今也好不到哪儿去,勾搭过不少大姑娘小媳妇,也难怪人家男人起疑心。郭老太爷在镇上德高望重、扶危济贫,说话比亭长还管用。因对儿子早已死了心,这些年皆一心教养孙子。 贾琮等人对视了几眼,都心知肚明。遂结账出了酒店,贾敘因想看看那个穿蓝的小子,便寻人打听。原来那孩子是袁家一个本家侄子,这会子人都在袁家包扎收拾呢。贾敘到了他们家说了来意,只道自己是个路过的镖师,看那孩子天赋难得,问问他可愿意跟着走。孩子的爹忙问他在何处高就,贾敘道:“京城太平镖局。” “京城”二字在寻常小镇极惹人羡慕,袁家登时便同意了一大半。那个孩子也很愿意学功夫,巴不得立时过来拜师,眼睛里头直冒光,贾敘瞧了便有几分喜欢。此事不小,人家家里还得商议,他们暂且在此处等等。这家主人极好客,留他们宿在家中。 贾琮回头瞧见那个被疑心的孩子,缩在院子角落里头可怜见的,还时不时有人围着他端详了半日,或是踢一脚、打一下。想了想,回身进屋向拉着那姓袁的避去无人之处喊道:“袁先生!” 那人忙摆手:“使不得!我哪里当得先生二字。” 贾琮道:“不过是个说法罢了。我唤你做袁大叔如何?” “好、好!”袁大叔笑开了花。 贾琮低声道:“你那儿子委实是郭老爷的。” “果然如此!”袁大叔大怒,“那老龟孙子喊你们去就是说了这个?” “才不是!”贾琮哼道,“他是想杀我们灭口的!你媳妇是他亲闺女!” 袁大叔愣了:“啊?” “这个郭老太爷当年生的是个女儿,他便找个男婴换下女婴好继承家业。那男婴就是郭老爷,女婴就是你媳妇。”贾琮道,“后来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又拿你儿子与郭老爷的儿子对换了。院子里的你儿子是郭老爷与他媳妇的,养在他们家的那个是你和你媳妇的亲子。”乃双手一摊,“我就是因为猜到了这个,方才差点让你的真岳父郭老太爷杀死灭口!好容易才逃了出来。” 袁大叔呆了半日:“哪有这样的事!” 贾琮耸肩道:“他不管教郭老爷,因为那不是他儿子。他管教郭家小爷,因为那是他亲外孙子。终归郭老爷是人家的种,他们家的家产不想让外人继承。” 袁大叔面色一沉,细细想了想他媳妇的每句话,越想越觉得贾琮所言是真,忽然转身便走。家里头问他上哪儿去,他只说去去就回。 这一去,直至晚上也没有回来。家中的亲眷早已散去,唯余那个好心的小姑娘、便是袁大叔的长女,并那个吓坏了个孩子。两个孩子皆没有主意,刘丰遂帮着出去打探。 出门一问,有人看见袁大叔去了岳家。又到他岳家,得知他两口子竟已和好了,而且早都已经回家去了。刘丰便觉得事儿不对,问他们是怎么和好的。 他小舅子瓮声瓮气道:“谁知道他们怎么和好的!我姐夫过来砸门,说有要紧话问我姐姐!两个人就在那院子角落槐树下头碰头嘀嘀咕咕了半日,忽然就和好了!合着我们白打了一大架!真他娘的没劲!”一屋子人哄笑。 有个大爷说:“两口子可不就这样?床头打架床尾和么。” 刘丰思忖片刻,拱手问道:“在下想见见袁大婶的父母,不知可在么?” 那小舅子登时垂下头:“我爹娘早走了。” 刘丰不禁低喊:“不好。”这两口子八成去了郭家。那袁家颇为清贫,可见郭老太爷没暗暗帮衬过亲女儿,是个心肠冷的。郭家一个村野富户家中竟有机关陷阱,来历怕是不俗。他二人保不齐有危险。 第三百八十九章 <=""> 却说刘丰指方雄有心造反,袁家两口子登时吓得腿都软了。寻常百姓而言何尝想过“造反”二字?造反是要杀头的。贾琮竟没想通这一节,忙问怎么回事。 刘丰道:“此计约莫从十年前就开始了。”他问袁大婶,“敢问令郎多大?” 袁大婶道:“今年九岁。” “那就是至少九年前开始的。”刘丰道,“那时候天下尚未分封,而郭老爷的媳妇产下一子。郭三水着急将他主公的亲孙子与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调换,显见仍是为了留住一条骨血。九年前,义忠亲王之事尘埃早已落定,天下太平。圣人与贤王兄弟相亲相爱、等着老圣人驾崩好接手朝政和兵权。除去造反,还有什么能让这老头做好了满门皆死的准备?他身在剑南,最容易与他合谋造反的,便是剑南节度使方雄。” 贾琮道:“这个很明白。” 刘丰道:“不想数年后风云突变,天下成了如今这模样,方雄还与六王爷联手了。若是谋反无望,郭三水岂非应该设法把郭枢的亲孙子接回家来教养么?怎么还丢在袁家呢?分明袁大婶知道儿子被人换了、不是亲生的,想必平素对他也不大好。”袁大婶垂了头。 贾琮兴致勃勃接着说:“除非是那位造反的将军依然没放下反心、依然与他有联络,只怕也少不了郭三水的挑拨。袁大叔,你与郭老爷熟络么?” 袁大叔忙说:“我哪里会与郭老爷熟!” 贾琮眨着眼道:“那你怎么会想到你儿子长得像他?” “有个闲汉说的。我细细一想,委实像。” “这个闲汉八成是郭老太爷打发来提醒你的。”贾琮道,“好引出后来一串事儿来。啧啧,我方才还说他棒槌似的!哪里有这么巧的棒槌。” 刘丰道:“他既是在这个点儿上着急将郭袁两家换孙子的事儿传出去,大约那位快要造反了。只是,郭家拿什么入伙呢?” 贾琮摸了摸脑袋:“不论如何,袁大叔,你们俩先去把儿子要回来吧。你们家和此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别惹上这些王爷啊节度使的。” 袁大叔愣了半日,说:“我老袁是个粗人,想不明白<="l">。郭老太爷弄这一大通子想做什么?让旁人知道他孙子换给了我家、我儿子换给了他家?既是偷偷换的,我媳妇也没敢说,不做声不是更好?” “对啊!”贾琮看着众人,“他这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啊!难道搞错了?” “不会错的。郭三水自尽,显见是怕被我们察觉到什么。”刘丰道:“此事的原委得问纨绔郭老爷。” 几个人遂与袁家两口子一道去了郭家。等了半日,有下人慢悠悠的出来请他们进去,这回可算进了正厅。又等了半日,郭老爷笑呵呵从里头迎出来,张望一眼道:“什么风把这么多人吹来了?” 贾琮劈头就告诉他:“郭三水老爷子已去,郭先生打发人去收尸吧。” 郭老爷浑身一动,半晌才说:“老人家昨晚出去便没回来。” 袁大叔看看他又看看贾敘,上前行了个礼道:“郭老爷,我来接回我儿子。” 贾琮在旁多嘴:“袁大叔,要不要谢谢他们家教养你儿子啊~~念书啊、习武啊。” 袁大叔道:“不谢他!是他们偷了我儿子,凭什么还谢他们?” 郭老爷手指朝上划了个圈子道:“老袁,这些家私本该是你的。” 袁大叔指着贾琮:“贾少爷已说过了,我跟你没换过,只有儿子换了!” 贾琮道:“我们只不明白,孩子已经换了,一直装下去多好,何必多此一举?还带人家去看一个空坟。郭枢先生并没有葬在剑南。”郭老爷站了起来。贾琮皮笑肉不笑了一下,“举义有风险,造反需谨慎。” 刘丰轻叹一声:“郭枢先生让你们藏到此处,便是为了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何须又搅和进那些事?” 郭老爷又怔了半日,贾琮挥了挥手:“我们都知道了。未算胜、先算败。你们恐怕大事不成先留后路,可以把自家的孩子藏出去;让别人的儿子替你儿子死算怎么回事?”郭老爷面色难看了几分。贾琮便将他们所猜说了一回,问道,“哪些不对?” 郭老爷苦笑道:“都对。怎么会遇上了你们的?”乃看着袁大叔道,“我儿可否暂留你们家?”袁大叔有些迟疑。这孩子是自家打小养大的。如今他亲爹要造反,仿佛又舍不得让他回来送死。 贾琮咳嗽两声,问道:“郭先生,我好奇啊,不闹出换孩子这事儿也没人疑心袁家的那个是你儿子啊!” 郭老爷也咳嗽两声道:“且不说那孩子像模样我。平素我爱个风流,在外头遗情不少……” “……”贾琮呆了呆,“难怪你必须不能是郭枢的儿子,拔出萝卜带出泥。只是你的孩子又不姓郭,无非是替别人家生孩子,有什么用。” 郭老爷微笑道:“都姓郭。这镇上、还有临近几个村中姓郭的皆不少。我睡过的婆家不姓郭的女人都没养我的孩子。” 贾琮乃端详了他几眼:“我曾经以为我家珍大哥哥是天下最无耻的人,我错了。” 陈瑞锦忽然从后头款款走出来,抬手劈了郭老爷两个耳光,又无事人一般走回到贾琮身后<="r">。贾琮鼓掌。 郭老爷面色略红了红,自若道:“我行此事多风险,能多留几条根总是好的。万一成了,他们个个都有好日子过。” 贾琮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如今的日子不是挺好的?高兴就睡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不高兴关起门来花钱玩。纵然想一展才学,离开蜀国去隔壁的楚国也可以啊。楚王总跟你老子没仇,纵然有仇也不知道你是郭枢的儿子。” 郭老爷道:“蜀王与我有灭门之仇。” 贾琮一愣:“你们藏在这里也能查出来?此事连太上皇都没查到。” “我老子还在时说的。若有一日他死于非命,定是老六所为。” “他没让你们不要报仇么?” “说了。”郭老爷道,“知仇不报,不为人子。” 贾琮“且”了一声:“生儿不养,不为人父。” 郭老爷默然片刻道:“自古孝义不两全。我挑选来遗种的人家都还殷实,家主老实,又助了他们母亲些钱财……”话音未落,陈瑞锦又送了他两个耳刮子。 贾琮站起来道:“袁大叔,快把你儿子接走!这人无耻出了新境界,迟了恐怕教坏你儿子。” 郭老爷道:“孩子不能给你们。” 贾琮道:“我们搜出来直接带走。” 郭老爷抬头看门外道:“他……已经送走了。” 袁大叔急了,一把拽住贾敘:“贾先生!我儿子呢?”贾敘摇头示意不知。 袁大叔呆了片刻,忽然冲上前抓住郭老爷抬胳膊就揍。这汉子虽不曾习武,打小就会打架,拳头硬且无章,咚咚咚就是好几拳。贾琮使劲儿在旁边加油:“揍他揍他!揍成猪头!” 郭老爷扛了几下,抬手捏住袁大叔的手腕子:“十下,算我欠你的。”袁大叔抡起另一支胳膊,又被他捏住,乃一壁使劲儿往外抽胳膊一壁扭头看贾敘。郭老爷猛的一放手,袁大叔收不住力气,蹬蹬蹬外后退了几步。郭老爷笑眯眯瞧了众人两眼,忽然剁了两下脚,耳听“嘎嘣”一声,他自己座位下一空,连人带椅子直掉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郭老爷跺脚时,陈瑞锦与贾敘抓起贾琮刘丰丢出门去。“嗖嗖”“咚咚”四声,他二人才刚砸在门口,两位高手已拎着袁家两口子破窗而出。郭家厅堂的门口霎时垂下了铁网,里头一阵“嗖”“啪”声,像是箭矢。若非贾敘他们早有准备,这会子六个人都得变成刺猬。 贾琮懵了会子,爬起来揉了揉脖子,问道:“五叔,你们怎么知道有机关的?” “不知道。”贾敘道,“只是他们家既然有一处机关,保不齐有第二处。再有,他们费了偌大的力气想让人误以为养在袁家的孩子不是郭家的血脉,让你上来就*的拆穿了。他又告诉你他还在别处留了孩子,显见是没预备让咱们活着离开。郭家人少。既是不能以人数取胜,当有机关。” 贾琮皱眉:“麻烦,他暗我明。”乃喊道,“有能做主的吗?出来一个吧。有事还是要商量的嘛。”没人搭理他。 刘丰负手大声道:“郭先生,令尊大人弄错了<="r">。你们家的仇人不是蜀王。可笑郭三水费了数十年的心力替主报仇,却报错了人。”仍旧没有人发声。刘丰转身道,“罢了,横竖不关我们的事,走吧。” 他一走,贾琮等人自然跟着走。袁大婶犹豫了会子,大着胆子问道:“先生,我儿子……” 刘丰道:“大约在成都。” 几个人一路出了郭家大门并无拦阻,贾琮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道:“居然就这么出来了!还以为要三步一险呢。”贾敘含笑看了刘丰一眼。 袁大婶又问:“各位先生,我儿子……” 刘丰道:“大婶莫急,令郎与他们还有用,先回去再说。”袁家两口子互视了半日,袁大叔轻叹一声。 几个人暂回袁家,那个九岁的男孩正呆坐在院中地下,双目无神,连他老子娘回来了都不曾察觉。陈瑞锦道:“这个孩子莫要慢待了。他老子手上的人可不少,也不弱。”袁大叔再看这孩子,神色复杂,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贾琮等人聚到屋里,都看着刘丰。刘丰道:“郭家至少有两处机关。有了这两处机关,纵然来日造反不成、蜀王要灭他们家的门,藏起一个孙儿来并不难。换孩子没必要。郭老爷与许多女子有私生子,天知地知他知他姘头知,寻常朝廷派来抄家的也不会想到去搜罗人家的相好、查问可有私生子。郭家要防的,只怕不是蜀王。蜀国想造反的武将可以确定,就是方雄。郭家拿去与方雄合伙的资本,只怕也不是钱财或计谋。” 贾琮想了想,击掌道:“是机关之术。” 刘丰点头:“机关之术,或是郭三水擅长、或是郭家祖传的手艺。九年前或更早,剑南节度使方雄与郭家有了往来,意在谋反。郭家为了替郭枢报仇,以此术与方雄合谋——算不上合谋,应该是方雄收的手下吧。如果我是郭三水,我有许多种法子说服方雄与我主的仇人六王爷勾搭到一处去,再伺机复仇。从意图误导旁人自行猜出‘郭老爷与袁大叔幼年时曾互换身份、如今两个孙儿又互换’这个故事来看,郭三水是个擅诱者。当年六王爷与方雄合谋、天下分封时择了蜀国,保不齐就有他的功劳。” 他顿了顿,接着说:“如今成都的蜀王府少不得有郭家的手笔。做机关是极不容易的,费时费力不说,还得保密。一旦做成,不论蜀王府防备得何等严密,方雄都能遣人轻轻松松溜进去。这就好办了。到了想让蜀王死的时候,刺杀也罢投毒也罢,都容易的紧。” 贾琮道:“蜀王病死了,世子登位又病死了,托孤方雄。方雄名正言顺把持蜀国,还可以捞个蜀相第二的美名。” 刘丰点头道:“只是,与方雄而言,但凡事成,郭家就留不得了。灭口两个字,从郭三水与他勾搭开始,就已经挂在了郭家的大门上。那个被换过去的袁家的孩子,若是送走了,只怕不是送去保护起来,而是送去成都方家为质。郭家知道得太多了。而方雄若要灭郭家,必得除尽了根子去才行——万一有什么证据啊图纸啊流传出去,燕王楚王晋王等能放过他么?郭老爷的私生子和换在袁家的这个孩子,他们皆不曾教养,只怕也不想这门手艺传下去。” 贾琮点了点头:“有理。还有你说杀郭枢的不是蜀王?” 刘丰笑道:“方才我诈他的,好让他心有顾忌、不敢轻举妄动。郭枢若说过他们家被杀必是蜀王所为,想是他曾疑心什么人是蜀王的探子。那个‘什么人’,有三成可能是他极信任的心腹,七成是他心爱的女子。故此才会又舍不得杀、又舍不得离远些,终于害了全家。”<=""><=""><=""> 第三百八十八章 <=""> 话说贾琮等人在蜀国遇一闲事,仿佛是两家换孩子换来换去。只是住在人家家里,主人不见了也不是个事儿啊。贾敘命陈瑞锦留下,自己往郭家去了。 他走后不久,袁家两口子竟回来了!瞧眼睛显见都哭过。袁大叔望着贾琮摇头道:“不是小公子猜的那般。”贾琮一愣。他又问贾敘,贾琮道,“出去散步了。”袁大婶与其女便开始收拾晚饭。后贾敘回来,众人扮作无事,吃罢晚饭回去歇息。 贾琮心急,拉着贾敘问:“五叔,怎么回事?” 贾敘道:“我过去时郭老太爷不在家。听他们家下人嚼舌头,袁家夫妇曾去寻过他,却不曾见他们出去,大约是走了地道。” 贾琮挠头道:“这个老头子好古怪。” 刘丰道:“咱们要不要换个别处住着?仿佛心里不踏实似的。” 贾琮忙说:“你不踏实?哎呀,但凡有人不踏实,准要出事!咱们躲出去吧,终究是人家的地盘,保险些。” 贾敘陈瑞锦都是谨慎第一的,遂假意出去同袁家说他们赶路了一日的路累着了,要早些睡。袁大婶还给他们送了一回水。收拾妥当之后,四个人做贼似的溜走,藏在袁家邻居的后院中。 是夜三更,陈瑞锦把贾琮推醒。贾琮揉了揉眼睛,耳听外头有许多噗噗的声响,悄声问:“什么?” “骁贼。”陈瑞锦道,“精兵。” 贾琮拍了拍胸口:“亏的我不是心大的猪队友。”乃抱怨道,“说好的成立党派走向新时代,莫名其妙被人追杀。”又张望一眼,“五叔呢?” “出去了。”刘丰道,“听见响动便出去了。” “哦。” 不想贾敘许久不曾回来。天色将晓,贾琮都快呆不住了,贾敘终于回来了。乃领着他们踏晨霜而行,走到一处空宅门口时,东边正在日出。里头郭老太爷被捆在地下,面无血色。 贾敘道:“好硬的嘴,我费了半日的力气撬不开。琮儿你不是机灵么,套套话。” “刚才的贼是?” “他的人。”贾敘道,“四十多个,把我们床上的枕头被褥都剁了好几截。” “啧啧。”贾琮凑到老头儿跟前围着他转了两圈,“犯得着么?无冤无仇的。跟你说过我们不过是路过而已。”老头闭目不语。 贾琮又道:“别装作四大皆空的模样,信不信我们这就去把那姓袁的宰了。”老头立时睁开了眼。贾琮耸肩道,“袁大叔昨晚跟我说,我猜错了。你换那孩子若非是为了他老婆,就只能是为了他嘛。” 老头哑着嗓子问:“你们是何人。” “大爷,眼下你是俘虏。”贾琮撇嘴道,“不过想来你也不会说你是何人。我来猜猜啊。我从来不信什么偶然的,偶然必有缘故。昨日我们看打架,我随口猜了几句话,便被一个孩子听见了,回去告诉你。然后你什么都不打听,直接想杀我们灭口。这小镇子不是什么交通要道,路过的外乡人不多。如果我的胡扯被人听见不是偶然,那就是你打发了人偷偷跟着每一伙外乡人。小孩子不大受人注意,雇他们也花不了几个钱。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人,可见你很怕,不惜误伤人命。谁会怕外乡人怕到了这份上?都成惊弓之鸟了!必然是被朝廷通缉的要犯。而且你犯的事一定非常大。”他扭头问贾敘,“如今这世道盗匪横行,山大王都了不得的,手中有人便可以遮一方天。什么人会捏着人马还这么害怕?而且袁大叔有三十多了吧。” 贾敘想了半日,摇头道:“想不出来。早年那些事儿到现在都不是事了。且天下已分,诸王皆既往不咎。” 刘丰道:“想必,老爷子多年前在外头跑码头时开罪了六王爷躲回家中。本以为躲着就好,谁知不是冤家不聚头,六王爷竟然跑来蜀国为主。回头去成都问问蜀王,他可有什么仇人没抓到,保不齐可以得些赏钱。带他一起走好了,还有那个袁大叔。” 这郭老太爷起初还淡然无波,听到“袁大叔”不禁动了动,道:“你们想要多少钱?” 刘丰向自己人道:“他把袁大叔看得比他自己要紧。” “正常。”贾琮道,“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儿子自然比自己要紧。” “不对。”陈瑞锦道,“不是儿子。是主子。”她慢慢从后头踱到郭老太爷跟前轻轻撕开他的衣领子,只见项下二寸出有个伤疤。她淡然道,“你主子卖主,你倒是挺忠的。” 贾敘想了想:“哦,你是那个郭三水。”乃道,“此事詹老爷子怕是憋屈了大半辈子。早年义忠亲王险些成事,偏有个司徒磐荐过去的谋士,湖北人郭枢。义忠亲王视此人为军师,此人却将他卖了个干净。郭先生身边有个亲兵,四川人,碰巧也姓郭,名叫郭三水。有一回郭枢遇刺,此人替主挡了一剑,就是刺中了这儿。”他指着郭老太爷的伤疤道,“说是死了。” 贾琮道:“实在那个郭枢便是从前从这镇上迁去湖北的郭家后人,深知替这些王爷们卖命不好说:可能是封侯拜相的阳关道,也可能是卸磨杀驴的鬼门关。乃命郭三水藏起了一子,托到或是换到郭家老家,寻一户百姓家养着。嗯,应该是偷换了人家的孩子,不然恐怕被查出来。”他脑子转的极顺溜,拍手道,“嗯,大约是这样的。郭三水先假死回来,过了些日子又假意娶了个媳妇,实在是郭枢怀孕的侍妾。待孩子生了便换与袁家。如此一来,纵然自己被王爷们查到,郭枢的孩子还是活着的。后来看日久天长的朝廷没什么举动,便又将自己家那个本该姓袁的孙子换了回去,好生教养郭枢的亲孙子。差不多是这样的吧?” 再看郭老太爷的脸,跟见了鬼似的。 贾琮又问:“与蜀王何干?” 贾敘微笑道:“知道六王爷的兵权是怎么没的?郭先生给他挖了个坑,令先帝以为他要造反,从边关一路戴枷进京,好悬满门丧命。其长子亦是死在郭先生手上。因了此事,义忠亲王彻底信了郭枢。待六王爷缓过气来想报仇,已是晚了。郭枢一家子早早让人灭了口。” 贾琮奇道:“都蔫成那样了,义忠亲王的人还能杀得了天子功臣?” 贾敘瞧了他一眼:“谁告诉你是义忠亲王杀的?” “哈?难道是刘登喜杀的?” “不是。”贾敘道,“到现在都不知谁杀的。横竖决计不是义忠亲王余部杀的。” “你怎么知道?” “杀得太随意。”贾敘道,“从下手可以看得出,没有仇。我亲去验的尸。” 郭老太爷的眼睛如着了火一般亮了:“谁杀的军师!”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如果不是义忠亲王……喂,老爷子,郭枢是谁的人?太上皇的还是燕王的?” 郭老太爷一愣:“他二人是一伙的!” “不是。”贾琮道,“他们那几年暂时联手罢了。郭枢的主公你总知道吧。他最先投的是谁?三王爷还是九王爷?” 郭老太爷道:“三王爷。” 贾琮道:“可能是郭枢察觉出了九王爷有反心,早晚会与三王爷为敌。偏九王爷也察觉出郭枢察觉出了自己有反心,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 “不可能!”郭老太爷道,“军师乃诸葛转世,九王爷害不动他!九王爷亲口承认不如军师!” “哦。”贾琮道,“那就不知道了。罢了,横竖并不与我们相干。还有两个谜题:郭家的机关,和郭老太爷的手下。一个奉命带幼主藏起来的亲兵,手边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机关陷阱这玩意,郭老太爷这样连外乡人随便说几句话就想杀人灭口的棒槌似的主儿,是怎么造出来的?” 刘丰忽然道:“三爷那几句随口之言,实在犯不着杀人的。如今又不是什么风口浪尖。” 郭老太爷道:“他连换孩子都猜着了,倘或是六王爷的人呢?” 刘丰笑道:“您老这般顺杆子爬,显见不是因为这个了。”乃向贾琮道,“只怕三爷方才所猜并不对。” “哈?” 刘丰看着郭老太爷道:“我若是郭枢,想替自己留一条后,决计不会将幼子交予一个棒槌似的主儿。老爷子断乎不少智。故此又绕回去了。昨日老爷子急着将我们丢入陷阱是为什么?” 贾琮眉头一动:“你说的是‘丢入陷阱’。” 刘丰点头道:“不是‘杀’。倘若我们只是寻常的客商,跌入陷阱之后,会如何。” 郭老太爷瞧了他们半日,又问:“你们是何人。” 贾琮道:“不告诉你。” 老头儿叹道,“罢了。”又呵呵一笑,“极好。”他猛然纵身如箭一般射出去,贾敘陈瑞锦两位高手皆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撞上了墙角,气绝身亡。 几个人面面相觑。贾琮喃喃道:“无论如何,也不用死啊……” 刘丰问:“眼下如何处置?” “你说呢?” “三爷最擅解开乱麻。” 贾琮撇嘴道:“我通常都是拿刀剁的。”乃转身出了这空宅,直往袁家而去。 袁家这会子正乱着呢。袁大叔见客人们不见了,床上的被褥枕头皆被砍做数截,不知出了何事,已喊了家中一大群亲眷去镇上帮着找。见他们平安无事,长出了一口气。袁大婶念了声佛。 待帮忙的走了,贾琮沉着脸低声道:“袁大叔,事儿比咱们想得麻烦,且麻烦得多。郭老太爷已没了。” “啊?!”袁大叔吓得一颤。 “且不论究竟哪一个是你儿子,连你带你们全家并郭家全家、两个孩子都算在内,如今都不安全。” 袁大叔懵了:“贾公子,怎么回事!” 贾琮道:“昨日郭老太爷跟你说了什么?未必是实话。不,八成不是实话。” 袁家两口子互视了一眼,袁大叔半晌才说:“他……他说……我是他从前跟着的一位将军的儿子。那将军遭了奸人陷害,设法藏了个儿子到袁家。” “将军贵姓?” “说是也姓郭。”袁大叔道,“就葬在镇子外头。他昨儿特领着我们两口子去拜祭了我亲爹。” 贾敘摇头道:“不对。你若是郭枢之子,郭枢的尸身并不在此处。” 贾琮道:“或许是郭老太爷后来迁来的呢?” 贾敘道:“他不知道在哪儿。”贾琮忙闭嘴。显见郭枢是他葬的。 刘丰乃问:“你们是从郭家的地道出去的吧。地道多深?是做好的楼梯还是架的木头梯子?出口在哪里?” “不深。”袁大叔道:“不过一丈左右,是木头梯子。出口便是我爹……他说我爹的坟头不远处。” 刘丰笑道:“我若猜的不差,那坟头定是新修的。” 袁大叔忙说:“因今年雨水多了些,坟头略动了动,他老人家委实新近修过。” “先去瞧瞧吧。”刘丰道,“那个郭老爷八成不是个纨绔。” 贾琮忽然说:“我知道了!” 等了片刻没人问,唯有袁大叔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贾公子知道了什么?” 贾琮长出了一口气:“世界上还有是有巧合的。”乃向大伙儿说,“昨儿那事一出,必然得在镇子上传些日子。总有客商经过此镇,总有人要吃饭,总有人爱打听闲话。” 刘丰微笑道:“昨日的那酒馆。” 贾琮点头道:“掌柜的和小二哥可能是郭老太爷的人,也可能不是。总之,有那个酒馆在,就有客商能听到‘袁家的儿子像郭老爷’这个故事。终究袁大婶与郭老爷清清白白。”他看了一眼袁大婶。 袁大婶垂头喏喏道:“我瞧出孩子换了一个……只不敢说。” 贾琮接着说:“故此,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猜,会不会是两家换了孩子。哎呀,明明两个都是孙子,为什么要换孩子呢?我们几个不过是撞在头一遭罢了。” 袁大叔莫名道:“那又如何?” “总有好事者出了酒馆的门还接着打听。”贾琮道,“若此时郭老太爷请他去家里坐坐,他会不会不去?坐一坐,人就从陷阱掉下去了。掉里头转悠几日,又饿又怕,然后机缘巧合从地道逃了出去!一出地道便看见了一座坟,会不会去看看坟上写了什么名字?好容易逃出生天,会不会赶紧离开此地?过了些日子见平安无事,会不会将此事当作故事说与人听?旁人听了之后,会不会瞎猜?”贾琮微笑道,“这就是个坑。郭老太爷十年前挖的坑。坑了袁大叔你、坑了你的亲生儿子,后头免不得还要坑别人。比如蜀王啊方雄啊什么的。” 袁大叔呆了半日,问道:“我究竟是不是郭将军的儿子?” “不是。”贾琮道,“你是袁家的儿子。你儿子是郭先生的孙子。”乃笑看着几个伙伴,“有补充么?” 贾敘笑而不语,陈瑞锦依然满面淡然。刘丰道:“有。蜀国有人要造反,且是武将。从郭老太爷如此豁得出去来看,九成是剑南节度使方雄。” “哈?他们不是一伙的么?” “不是。”刘丰微笑道,“他们那几年暂时联手罢了。” ... 第三百九十章 <=""> 话说刘丰大致猜出郭家往事,众人默然许久。贾敘问道:“琮儿可要此人么?” 贾琮道:“如果有什么机关秘籍之类的书,可以弄来。郭老爷这个人就像是单机版的慕容复,从郭三水立志要替主报仇时起就已经废了。老头这控制力太可怕了,郭老爷就是个傀儡。连跟女人偷情还要算好人家丈夫碰巧也姓郭!啧啧,见过变态的没见过这么变态的。” “不止。”刘丰掰手指头道,“首先他要扮作一个纨绔——有钱、大方且多情。与许多女人有私情,偏生不能让寻常女子怀上他的孩子。那些替他养私生子的女子,个个丈夫碰巧姓郭、碰巧老实可靠、碰巧家境殷实。好难、真的好难!陈姑娘,”他看着陈瑞锦道,“他吃了你四巴掌,挺委屈的。他不是个人,是匹配种的公马。错不在他,在马主。” 陈瑞锦道:“故此他该谢我把他当作人。” 刘丰道:“我倒是觉得此人可以利用。” “啊?”贾琮嘴角一抽,“大哥,你不是认真的吧。” 刘丰问道:“三爷想不想帮蜀王?” 贾琮道:“以后不好说,这回必须帮他。蜀王善战,他英年早逝会败蜀国出兵海外的兴致。” 刘丰点头道:“既然郭老爷不是个人是个傀儡,就好办了。郭三水不是已经死了么?”他微笑道,“死人,什么都做不了。郭老爷未必非得是慕容复嘛,也可以是傅红雪啊。” “但他的另一项主要差事是配种。”贾琮道,“傅红雪不用传递y染色体,因为本来就不是白家的人。” 刘丰道:“郭老爷这三十多年必然过得不幸福,活着只为了两件事:替父报仇和为家族配种,其余什么都没有。连风流性情保不齐都是假的。” 贾琮哂笑道:“偷情本来就为的是放纵自我。连偷情都得打算盘,放纵个头啊!” 刘丰道:“郭枢和郭三水都姓郭。” 贾琮眼神一亮:“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假如郭老爷是郭三水的儿子,郭枢之子早让郭三水送去别处好生养着了,而以自己的儿子当作郭枢之子命他报仇。为了对得起自家,又让他四处配种……” 陈瑞锦道:“郭老爷既是以父为尊,只怕也愿意替父亲的主子报仇。” “不一样。”贾琮道,“郭老爷是最典型的价值观内化,而且很单一。既然活着是为了替父报仇,那就是替父报仇,而不是替父亲的主子报仇。我觉得可以一试。只是他身为郭枢之子这件事,已经听郭三水在耳边念叨了三十多年,很难让他改变这个念头。” 刘丰思忖道:“委实不容易。我方才想了会子,没想出法子来。” 他遂与贾琮凑在一处商议如何将哄骗郭老爷、硬给人家换个老子,商议了大半日仍没个好法子。陈瑞锦倒是无事人一般出去镇上闲逛去了。 到了日头西坠之时,陈瑞锦回来向贾敘使了个眼色;贾敘见那小男孩又在发愣,便带了他出去走走。才刚出门走了十几步便遇上郭老爷。不待他开口,贾敘直言道:“郭枢死后是我替他收的尸,依着上头的意思葬在了京郊一处风水宝地。” 郭老爷默然片刻,深施一礼。贾敘上下打量了郭老爷片刻,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过了会子问道:“郭三水的尸身你可找到了?”郭老爷摇头。贾敘遂与他说了大致所在,道:“人既没了,早些入土为安的好。” 郭老爷半垂着头没问郭三水是怎么没的,道:“那位先生说,我父之仇不是蜀王。” “那事儿最初便是我在查。”贾敘道,“不会是蜀王与义忠亲王余部所为。”他遂拉着小男孩在路边一株大槐树下盘腿儿坐着,又一指自己身边。郭老爷也坐下了。贾敘细述了当年他得到急报赶去查看郭家灭门案之事。末了道,“圣人……太上皇大怒,下旨严办凶手。此事查了许多年……那会子太上皇还是圣人,合了举国之力追查,终究没半点线索。只能断定,不是复仇,是灭口。郭枢本来知道的就多,又聪慧绝伦,一点子蛛丝马迹他便能推断出全局。当年朝廷乱得一言难尽,是个王爷、大将、地方要员都可能有反心,纵没有反心也不定做了多少违法之事。若要清点可能灭口郭先生之人,能将举国权贵算进去一大半。圣人后来便不让查了。”言罢,长叹一声。 郭老爷思忖片刻,问道:“敢问大人是?” 贾敘摆手道:“我如今不过是个寻常的镖师罢了,还谈什么大人。”乃从袖中取出一物给他瞧了一眼,又收了起来。郭老爷看得分明,锦衣卫的腰牌,银的。这位大人曾是锦衣卫千户。三人默然坐了半日,贾敘又叹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与郭枢喝过好几次酒呢。” 郭老爷问道:“我爹……当年是个什么样?” 贾敘抬目远眺,笑道:“浓眉大眼,四四方方一张国字脸,三缕长须,只差没把‘忠臣’两个字刻在额头上,是个王爷都想收他做谋士。只没什么女人缘,他的女人都是王爷们送的。反倒是他身边那个郭三水,年轻时俊眉修目的当真好看,整个京城都知道他的风流名声。因他弓箭射的好,粉头们都把他比作水浒里头的浪子燕青,连郡主都险些垂青了他。他倒是知道身份,吓得再不敢见郡主的面。如今老了,人都瘦成了竹竿子,眉眼儿也刻薄了许多。”他乃轻叹一声,“不想浪子一般的郭三水是个忠心的,郭枢却把义忠亲王给卖了。真真人不可貌相。”又看了郭老爷一眼,起身拉着那男孩走了。 男孩回头再三看郭老爷,问贾敘道:“那是我爹么?” “嗯。是你亲爹。” 男孩又回头,郭老爷仍旧坐在树下一动不动。走出来老远,听见后头一声嘶喊,如同狼嚎一般。 二人回到袁家,贾琮与刘丰已大略编排好了如何哄郭老爷,便说给贾敘听。他二人口舌都干了,问道:“编排得还圆么?” 贾敘道:“圆。只是太圆了,反倒像是编的。你自己不是说过?哄人要九分真一分假。” 贾琮无辜道:“这事儿太没影了,全都是假的,没法子真啊!” 贾敘道:“我已哄过他了。” “啊?您老怎么说的?” 贾敘淡然道:“说他长得不像郭枢年轻的时候,像郭三水。”贾琮刘丰静了片刻,齐声大笑。 次日,郭家开始操办郭老太爷丧事。因郭家本是富户,丧事极热闹,十里八乡都听说了,得过郭老太爷好处的人皆赶来在灵前磕头,哭声老远便可听见。 贾琮等人在袁家耗了两日。贾敘看好的那个姓袁的孩子应下同他们一道走,贾敘收了个小尾巴。乃问他叫什么,说是还没起名儿,只有个小名叫狗子。贾琮想起杨嵩小名大狗子,嘿嘿了两声。 贾敘道:“要不你替他取个大名儿?” “好啊!”贾琮恶趣味上来了,拿手指头蘸水在案上写了两个字:世凯。 贾敘看了说:“名字挺好,你笑什么?” “没什么啊~~” 次日一早,几个人收拾行装辞行。出到门外,袁家那大女儿忽然悄悄抓了陈瑞锦的衣襟问道:“姑娘,我弟弟今儿一早便不见了。” 陈瑞锦问道:“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么?” 小姑娘低头道:“他昨晚上说了要去给郭老太爷磕头,我恐怕他不会回来了。” 陈瑞锦思忖片刻道:“他亲爹会好生待他的。”小姑娘登时涌出泪来。 他们本来是想先去广元的,经此一事,遂改作先去成都。 这日下午,蜀王正与一众心腹议事,忽有人来报:“王爷,外头来了个书生,灰头土脸的,说有急事要见王爷。他也没带着帖子,在门房那儿现写了一张。”乃将帖子呈了上来。 蜀王一瞧,上头是四个字:金陵贾琮,大喜:“快快请进来!” 不多时,贾琮进来了,果然满面风尘,见了蜀王深施一礼:“王爷,晚生有要事说与王爷,还请单独说话。” 蜀王本来笑容满面,闻言一惊。看贾琮包子脸绷得跟隔夜的包子一般冷硬,忙命旁人快快撤下。贾琮名声大,众人难免一个个回头瞧他,跟瞧猴子似的。贾琮只管负手而立、一动不动,脑子里想着林海平素的架势。 一时旁人都走了,贾琮又一躬到地:“王爷,晚生失礼了。”乃走上前来,凑到蜀王耳边低声说,“蜀王府中恐怕有人偷偷挖了机关地道。” 蜀王大惊:“什么!” 贾琮又咬耳朵:“晚生说的是‘偷偷挖’。假如王爷本来也挖了地道,那必然还有另一条。保不齐还不止一条。” 蜀王一把拽住他低语:“你觉得此处也不是讲话之所么?” 贾琮微微点头,想了想道:“去武侯祠吧,那儿不会有人动手脚的。” 蜀王吓得连衣裳都没换,点起亲卫便与贾琮一道出了府。半道上贾琮叹道:“方才应当在你们府里抹把脸的,这模样进诸葛丞相祠堂有点子大不敬。”蜀王忙命大伙儿暂住一住,就在路边寻了户人家,让贾琮略漱洗了一番。贾琮还从随身的包袱里头寻了身干净儒衫换上,在井边照了照,笑道,“有脸去见孔明先生了。”蜀王在旁含笑点头。 二人遂一路到了武侯祠,先给诸葛亮上了香,与守祠堂的老道士闲聊了几句,便去后头走走。因他们来之前已遣人快马过来将寻常游客清空了,蜀王命亲卫远远的缀着便好。 这会子恰是春光明媚,老道士也养着不少花木,并耳畔鸟鸣声不觉,贾琮拍手道:“真真是个鸟语花香的好日子。”又瞧了一眼蜀王,“王爷当真沉得住气,半分不着急。” 蜀王笑道:“横竖本王这会子还安生,急有何用?贾先生人都来了,还怕什么宵小不成。” 贾琮道:“王爷不可大意。晚生知道得太少了,王爷得靠自己的人查。” 蜀王问道:“究竟何事?” 贾琮低声问:“敢问王爷,有多信任方雄。” 蜀王微笑道:“从没信过。” “那还好些。”贾琮苦笑道,“虽不知是何人所为,方雄大人比旁人嫌疑大。”乃思忖片刻,问道,“当年王爷与方大人结盟,是他寻的你、还是你寻的他?” “我二人素有瓜葛,几十年了。”蜀王道,“当年倒是本王寻的他,他答应得极利索。” “商议分封那几日,他身边可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贾琮说了郭三水的模样。 蜀王想了半日:“那时他带了许多人来,仿佛没见过此人。” “此人最擅机关地道之术,我着了他两回道,险些让他射成刺猬。” 蜀王一惊:“这般厉害?” 贾琮点点头,乃描述了郭家的两个机关。“若非同去的朋友机灵,我这会子已回……额,已经死透了。他想杀我,盖因我无意中猜到他九年前将自己的亲孙子与一寻常人家的婴儿对换,为的是恐怕早晚有一日满门被人灭口、好留下一条根。他投靠的主子乃是蜀国大将。晚生想着,灭人家满门可不容易啊,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得到的。这样的人,在蜀国不多吧。” 蜀王在心中略点了点人头,道:“若是如此,委实方雄嫌疑最大。” 贾琮道:“那两处机关皆看不出来,根本不知道他会将地道口开在何处。只怕还有可用于偷听的机关。王爷须请几个行家来细查一遍王府。” 蜀王又想了想,道:“只是,此人既极擅此术,寻常行家也不知能不能瞧出他的套路来。” “说的也是,那老头当真厉害。”贾琮摸了摸下巴,“王爷,你应该不是很缺钱吧。” “嗯?” 贾琮道:“为了以防万一,在成都府买座好宅子临时充作蜀王府。蜀王府的地面都翻一遍,连花园水池子底下都别放过,什么书房啊库房啊这些地方再拿尺子好生量量可有暗室。原本挖好的地窖也再往下挖一挖,说不定地窖下头还有地窖。”他得意道,“凭那老头有通天的本事,还能将地道挖到天上去不成?” 蜀王闻言想了半日,道:“委实最稳妥的便是如此了。只是若有人问起来?” “只说风水不好呗。”贾琮挤了挤眼,“贫道不是道士么?” ... 第三百九十一章 话说蜀王府来了个懂道法的书生,说王府风水大恶、须大动土木方能保蜀王平安。蜀王受惊,一刻等不得立命阖府搬出,又遣了个心腹叫裘良的与这书生一道修正风水。 贾琮一听裘良这个名字便怔了怔,原著中人嘛!问道:“裘大人,你从前是不是在京城当过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不错。”裘良看了看他道,“早年京城有一大盗名曰罗宾汉,你可知道?” 贾琮道:“知道,专偷豪奴的。” 裘良道:“罗宾汉犯案后,我便领着人仔细查办,不多时便得了些线索报去上头。谁知上头竟命不要管。” “哈?”贾琮兴致勃勃,“为什么?” 裘良盯着他道:“我本已经不管了,贤王忽然打发了个人来我们府里,说是圣人有心替我换个去处办差。数日后便换了赵承接掌五城兵马司。” 贾琮思忖道:“不是怕你侦办不利,是怕你查得太清楚。该不会罗宾汉是朝廷的人吧。” “那倒不是。”裘良依然盯着他,“后来我才知道,罗宾汉虽不是朝廷的人,他盗去的钱却进了国库。” 贾琮撇嘴道:“还不一样是朝廷的人!至多是不明着拿俸禄罢了。”裘良但笑不语,心里拿不准他知不知道贾赦就是罗宾汉。贾琮乃换个话头,“如此说来,景田候府是蜀王的人啊。” 裘良道:“蜀王是位明主。”因问他,“你说有人在蜀王府挖了机关地道?” “嗯。”贾琮道,“咱们先从王爷屋里查起。”裘良一惊。贾琮顿了顿,接着道,“其次是王爷的内书房、藏好兵器的屋子、放兵书的屋子、最常独自去的其他房间。他们挖地道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避开护卫,直达王爷独处之地自然最好。” 裘良想了想:“有理。” 遂领了一群兵士先去了蜀王屋里。贾琮道:“搬走家具,先挖床底下、大条案底下和柜子底下。” 兵士们七手八脚搬空屋子,又将地下的青砖一块块撬开。撬到床底下的时候,有几块撬不动。裘良命先撬四周。待其余撬完了,都不用猜了。四四方方连成一片的那十二块青砖不知何时被人调换了,如今乃是一整块大石板,面上仍旧做成十二块的模样。贾琮瞪大了眼:“哇~~我居然猜得这么准!” 裘良遂命人小心些撬开,两名壮硕的兵士使劲浑身的力气撬了半日居然纹丝不动!贾琮忙说:“恐怕有机关的。” 裘良喊个跟着的擅做机关的匠人来瞧。此人敲敲打打半日道:“下头委实是空的。外头这面瞧不出这石板拿什么挂住。” 裘良哼道:“取大铁锤来,给我砸碎!” 下头的人应了一声,不多时取来大铁锤,咣当咣当的砸了半日,青石板碎了。耳听“哗啦啦”一阵响,贾琮拍手道:“是铁锁的声音!”地面露出一个洞口来,里头清晰可见一挂绳梯。 裘良乃命人下去,贾琮赶忙拦着,“恐怕有机关,先以活物试探。” 裘良遂让取两只鹅两条犬来先放下去。过了许久,有鹅鸣犬吠传来,听着无事,乃点了火把,遣那匠人领着十几个兵士先下去。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匠人与兵士回来,抹着冷汗道:“……大人……下面尚未完工……地道很多……还有别的东西……” 虽原本就是知道有地道方来寻的,见了他这模样,裘良也出了一身冷汗,道:“领我下去!” 贾琮本来没打算下地,听闻尚未完工也来了胆子:“我也去!” 裘良看了他一眼:“跟着我。” “嗯嗯!” 到下头走了一圈儿,贾琮寒毛都竖起来了!爷穿的是红楼梦还是鬼吹灯?!少年男女、孩子做成的各种古怪的不腐尸,隔一段路便摆了一对,渗人骨髓。前世也看过许多恐怖片,今生亦杀过人,然这般情形依然吓得够呛。亏得旁人也一般儿惊着了,没人留神他。贾琮心想,这时候不鼓吹迷信一下什么时候鼓吹?乃问那匠人:“可有被水银害的年轻女子没有?” 匠人道:“被水银害的女子约莫有十来个。小人尚未走齐全道路。” 贾琮自言自语道:“竟不知是谁。” 裘良本也渗的慌,听了这话忙问:“贾先生可是知道什么?” 贾琮道:“有件事,如今看来,只怕……罢了,上去见了王爷再说吧。”乃叹道,“这般使阴狠招数拘人魂魄、断人投胎路,自家能得什么好处?” 那地道里头本来已经够吓人的,听他一吓唬,胆儿大的汉子都开始发抖了。贾琮忙说:“莫怕!他们都困在尸中不得动的。可怜见的,都是些孩子。赶紧禀告王爷超度了他们,咱们都做了件大善事!” 裘良从前纵对他是不是哪吒半信半疑,这会子简直信得五体投地!赶紧说:“贾先生言之有理!咱们乃是做善事的!”兵士们都壮着胆子应“是”。 一行人匆匆往外撤。贾琮心想,充英雄就得充足了,乃让旁人先上去,自己押后。裘良以为他艺高人胆大,也不跟他客气,当真领着人先上;贾琮最后一个爬出地道口。众人齐齐喘着粗气。 歇了会子,裘良命几个兵卒守着门,与贾琮、那匠人一道赶去见蜀王。因为今儿头一日开挖,蜀王亦心焦得很,见他们来了忙问如何。裘良将方才所见说了,吓得蜀王浑身冰凉。 众人齐刷刷看贾琮,贾琮轻叹一声道:“王爷,我这趟来蜀国原先是想游山玩水的,也没什么目的。”早年在京中蜀王便听他说要云游的,点了点头。他接着说,“前些日子,本来要去南坪找九寨沟的,远远的看见一位姑娘闪了闪。因她穿的似乎是银色的衣裳,飘起来如流水一般,我还没见过呢!心下好奇,便跟着她走了另一条路。她走路、我骑马,我竟怎么都赶不上她。”满屋子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贾琮又叹一声:“赶了大半日,终究没见人影,我肚子也饿了。可巧前头不远处有个小镇,遂往镇上打尖。”他乃看着蜀王,“因听见一宗闲话,随口扯了几句,戳破了旁人的心思,好悬被灭口。” 蜀王道:“便是那个自尽的老头么?” “不错。”贾琮道,“方才在那地道里头我豁然想通,当日引着我走那条路的,只怕是……”他虽不曾言明,众人皆心头一寒。 蜀王忙问:“那些尸身是什么?” 贾琮道:“不知道。人死后本该由鬼使引着去投胎的,那些尸身之魂皆被拘于尸中脱离不得。我不懂得这些法术,然我知道,罐子打破了、水便流出来了。将那些尸体悉数焚化,再请高僧高道来超度,便可救他们脱离苦海、转世而去。” 蜀王想到自己不知在一堆僵尸、冤魂上睡了几年,登时出了一身虚汗,立时命裘良去请法师。 贾琮又道:“秘密行事即可。那些冤魂已被困多时,早放出来也好让他们早日转世为人。超度未必要大道场,有三五高僧高道便可。王爷,这事儿还是莫要让外人知道的好,恐怕引得民心大乱。” 裘良也说:“很是,百姓知道了可了不得。” 蜀王因征战多年、杀孽不轻,做这么点子好事还是极愿意的。思忖半日,应了。 地道里头那些尸首次日便清理一空,每位送一口棺材,裘良亲押送去城南铁像寺,请方丈大师领着数十位僧人诵经超度,并一一焚作灰烬。贾敘暗暗跟着裘良。眼看棺材都烧了起来,自己快马赶回城中。他们的客栈本来便离临时的蜀王府近的很。贾琮早早换好了衣服,见他叔叔回来了便赶去拜见蜀王。 本来好生说着话呢,贾琮忽然一抬头,凝视空中。蜀王便是一凛。贾琮目光在空中转了半日,含笑缓缓点了点头,向蜀王道:“少年男女和幼童计七七四十九人,方才向王爷拜了三拜,转世去了。” 蜀王登时浑身一松,忍不住笑道:“本王何尝做了什么。” 一时裘良回来复命,蜀王细问他经过,果然是四十九人,魂魄下拜时果然就在棺木焚烬后不久。蜀王心下大安,得意洋洋告诉了他魂魄来拜之事。贾琮的神棍身份在蜀国彻底坐实。 裘良下拜:“我主仁德圣明!” 蜀王厉声道:“务必查明是何人干了此伤天害理之事!” “遵命!” 后头数日裘良皆领人细查地道。这地道在蜀王府中有六个出口,分别在蜀王床底下、外书房、内书房、正厅隔壁的小厢房、厨房和马房,偷听、行刺、下毒、折腾坐骑样样容易。另有一个出口通往府外的一座宅院,是个外地客商的。裘良的人从地道里头摸出来,只抓到两位看房子的老两口。一问,他二人竟是昨日才刚刚受雇来这里看房子!又细搜了那宅院。宅院不小,库房里头堆着许多东西,有石料、木料,还有铁器。人家地道里头的机关还没修完呢! 贾琮闻言拍手道:“好谨慎!王爷一说要动府里的风水,他们立刻藏了。” 裘良道:“我只不明白,既是还没修完,那些尸首怎么就放进去了?去修地道的匠人不会吓着么?” “不知道。”贾琮道,“保不齐是没地方搁?”裘良白了他一眼。贾琮笑道,“后头的事儿看你的了!裘大人,你干了多年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查案子总是擅长的。你觉得是谁?” 裘良道:“没有证据猜不得。” 他遂立时开始查那宅子。谁知街坊邻居都说那里有日子没人住了!四处查访皆不知其主是谁。 裘良正头疼呢,有人上客栈来找贾先生了。贾琮出去一瞧,正是那个郭老爷。乃奇道:“郭先生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郭老爷微笑道:“贾先生不住蜀王府、却住客栈,不是在等我么?” “额……您想多了。”贾琮抽了抽嘴角道,“住在蜀王府太麻烦,我爱自在。”乃将他让到院子里,就在木芙蓉树下坐着。 郭老爷问道:“敢问跟着贾先生的那位贾镖师?” 贾琮道:“咦,你来找他的么?” 郭老爷摆手道:“非也。我来找贾先生的,只想同贾镖师说两句话。” 贾琮回头喊:“五叔~~”又向郭老爷道,“他叫贾五。这名儿大约也不是真名。出来混,何必较真呢。” 郭老爷连连点头:“很是。” 贾敘慢条斯理走了出来。贾琮对他龇牙一笑,进屋去了。 郭老爷向贾敘深施一礼,道:“多谢先生当日指点。” 贾敘叹道:“你心里明白就好。”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郭老爷也叹道:“白白做了三十四年的傻子。” 贾敘问道:“你来成都是找我们的?” 郭老爷道:“袁家那女孩儿说你们要来成都,我便猜是替蜀王报信的。贾大人既是太上皇的人,怎么会来替蜀王报信?” 贾敘看了他两眼:“我当日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郭先生没听见么?”郭老爷一愣。贾敘又摇了摇头,“郭三水为郭枢忠心到死,是因为郭枢器重他信任他,待他与别个不同。若天下人都只认一主,”他面上浮出几丝嘲笑来,“岂非要饿死大半?还有多少地方是归天子的?当日太上皇给我俸禄,我自然替他卖命。”乃抬目望天道,“没听说了为了替主报仇搭进自己的命不算,连儿子的命也搭上的。郭三水这性子,古怪了些。” 郭老爷默然良久,问道:“贾大人可能肯定蜀王没杀郭枢满门?” 贾敘断然道:“许多人皆有可能,只除去蜀王和义忠亲王。” 郭老爷又面露迟疑。贾敘也不催,只在一旁等着。良久,郭老爷道:“这几日我在街面上听说,蜀王府大兴土木,想是在找地道?” “早就找到了。”贾敘道,“且找到了连通地道的宅子。只是那宅子常年没人住,偏库房堆满了土石材料。地道尚未完工。如今蜀王正想着要不要把那宅子也挖一挖。” “不可。”郭老爷道,“蜀王府下头是尚未完工的,那宅子是早已完工的。若是乱挖、触动机关,还不定怎样呢。” 贾敘忙拱手道:“还请郭先生指教!” 第三百九十二章 郭老爷来寻贾敘,说是蜀王府地道连着的那宅子下头有机关。贾敘说:“此事须得请我们三爷出来商议。郭先生的身份,他仿佛对蜀王有所遮掩。” 郭老爷道:“我本是特来寻他的。” 贾敘遂去里头喊了贾琮。贾琮笑眯眯出来向郭老爷拱手道:“郭先生可算是想明白了。将儿子藏到别人家去算什么本事?你纵生了一百个儿子,没一个喊你爹的;将来替别人养老、给别人生孙子,多憋屈啊。谁要杀你,你先杀他,这才是爷们!” 郭老爷叹道:“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做我们这些事的人,终难逃一个满门灭口。” “理解理解!”贾琮拍手道,“我也没告诉蜀王郭老太爷贵姓,只说了是个擅做地道机关的匠人,如今已死。人死万事空,不必追究了。因老头儿不想儿子接这门手艺,特将他养成了个无能的闲汉。又恐遭人灭门,早年已拿自家亲孙子换了旁人家的孩子来养。你那群私生子更是只字未提。” 郭老爷施了一礼致谢,思忖道:“既这么着,终究那郭枢与蜀王有仇,如今只说我姓袁便是。” 贾琮顿觉恶寒,立时说:“不妥。若有人认出你来,岂非会误以为你与袁大叔换过?他们家与你们家从来无干,何苦来死死的拽着人家不放,人家还白养了你儿子九年。郭先生既然想抢先灭掉对家,又何须怕他?百家姓里随便挑便是。” 郭老爷无奈,只得取了个“赵”。又道:“袁家的孩子在方家手里。” “猜到了。你们家居然还要给他们人质?” 郭老爷苦笑道:“怕我爹留了图纸或是告诉旁人。” “哦。”贾琮也不敢太逼他,还得靠他查地道呢。乃坐下道,“想来,此事完了之后,袁先生也不想仗着祖传的本事替王爷大人们效力了吧。” 郭老爷道:“我们家这手艺用来防身还罢了,拿出去替贵人效力便是找死。” 贾琮道:“郭先生是个明白人。那我只说你是我从别处诓来的帮忙朋友,可好?”郭老爷轻轻点头。 又问他那些恶心的尸体,郭老爷怔了片刻道:“此事不与我郭家相干,我爹只管地道和机关。”贾琮与贾敘对视一眼。 当晚,贾琮领着郭老爷一道去了裘良府上,陈瑞锦还替郭老爷贴上胡子画了点妆,以免让什么人认出来。 裘良正与一帮人商议明儿打哪里开始挖呢,听说贾琮诓了个懂行的朋友来,大喜:“贾先生真是及时雨。”又问郭老爷高姓大名。 郭老爷故意耷拉着脸没好气道:“小人姓赵。横竖只替贾先生做这一件事,名字就不必说了。”并横了贾琮一眼;贾琮没法子,还给他陪笑了半日。 裘良只道贾琮神通广大、认识各色朋友,点了点头,遂喊他“赵先生”。 “赵先生”果然是个能人。次日,只在连通蜀王府的那宅子里转了几圈,便大略知道各处机关所在。这宅子里里外外有十几处机关,当日裘良他们查到此处时若宅子里有熟悉机关的人在,略动一动,裘良等人大约早死了。地下连通了另一条地道,果然是方雄家的产业。 蜀王闻讯立时调兵团团围住方府,却并不攻进府去。是晚,方雄领着心腹和四个儿子从地道逃出,让裘良的人堵了个瓮中捉鳖。方雄急忙转动机关,机关毫无动静——悉数让“赵先生”破了。他们家的女眷和年幼的子孙从另一处地道出逃,也被抓了个正着。贾琮心中暗叹,难怪郭三水那老头怕被灭口——帮着权贵做这么多密道,人家不灭他们的口才有鬼了! 方家阖府押解入蜀王府时,贾琮扮作百姓立在人群中看热闹。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惊得瞪大了眼,一路盯着人家不放。待那人已看不见之后,他立在原地呆了半日,乃前往拜见蜀王。 蜀王本来正在与方雄二人互相嘴炮,听见他来了,立时将方雄撇下,笑容满面迎了上去:“贾先生来的正好!这老贼身为阶下囚还嘴硬的紧。” 贾琮向蜀王行了个礼,又盯着方雄看了半日。方雄起初只做没看见他;偏他盯着人家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不禁也有点子后背发毛。贾琮忽然打了个稽首:“方大人,晚生有礼了。” 方雄也看了他半日,道:“可惜我去京城时你不在。不然,纵然惹怒一众王爷也必杀你。” “承蒙看得上晚生,晚生很有面子。”贾琮又作了个揖,“那会子其实我在京城来着。方大人若是想杀我,怎么不去我们家找找?”方雄一噎。 贾琮正色道:“晚生想跟方大人做笔交易。”方雄不禁抬目去看蜀王,蜀王也满面狐疑。贾琮笑道,“王爷不知道,我方才临时起意的。” 方雄问道:“什么交易。” 贾琮道:“方大人心中清楚,谋反之罪是活不了的。然而方家定然不是阖府谋反,内宅女子、未成年的孩子总沾惹不上此事吧。我素来以为无辜者无罪。不论你在外头干了何等滔天罪孽,与妇孺无关。晚生会劝王爷饶过这些无辜的人。” 方雄霎时动容:“你有这本事?” 贾琮微笑道:“有。”蜀王一愣。 方雄立时问道:“什么生意。” 贾琮冷冷的道:“蜀王府地道里头那些尸体都是什么人,是谁弄出来的。”方雄缓缓回头看着一个人。 贾琮一瞧,此人虽穿着下人的衣裳,头发却挽得有点别扭,足下蹬着十方鞋。乃上前打了个稽首:“这位道友请了。” 那人也打了个稽首:“道友好。”算是承认自己也是道士。 贾琮问道:“那四十九具少年男女与孩童,皆是道友所为?” 道士叹道:“那是七阴阵。成王败寇,贫道没什么好说的。” “都是什么人,家在何处。” “都是四处采买来的,依着出生的阴阳时辰。”道士道,“道友若想学,可救下贫道,必倾囊相授。” 贾琮问道:“那个七阴阵是做什么的?” “因蜀王终究乃天子龙脉,妄动则亦遭反噬,须得先以阴魂耗其阳气。” “怎么还用了少年与男童呢?” “阴时阴日出生的少年与男童乃最阴的阳人,可做气脉疏引。”那道士比划起来,“阳尽阴生,阴末接阳……” “行了行了!”贾琮摆手道,“这些我比你清楚。为了让道友死得明白些,贫道遗憾的通知你——你学的此法不对,也不知是谁闭着眼瞎掰出来的。你那七阴阵非但对王爷没半分用处,冤魂还把贫道给招来了。” 蜀王方才听那道士说“七阴阵”,吓得脸都白了。这会子眼神一亮:“无用么?!” 贾琮道:“贫道都奇了怪了,如此浅显的道理,怎么就总有人被骗?如同这位道友所述,阳尽阴生,阴末接阳。每一个能活着的人皆是阴阳平衡的,失衡则病,再失衡则死。而魂魄本虚,不入阴阳。人死魂飞,尸身便是空囊,同一头死牛、一只茶盏子一般无二。若是尸身能带着阴气,怎么在义庄的守夜人都活的欢蹦乱跳、阳气十足?” 那道士闻言愣了愣。 贾琮摇头道:“我道家素来修身养性、清净无为,不意竟有你这般同门。非但学艺不精,还迷信骗术,还以骗术害死这么些清白性命,实在羞愧。”又扭头看方雄,“方大人也是一时豪杰,竟会相信这般鬼话?与其在蜀王府下头搁那些,还不如选几个美人效仿勾践送西施,保不齐还有几分用处。” 方雄恨道:“皆是误信了这妖道胡言。” 他有个儿子也喊:“早告诉了父亲这妖道是个骗子!”方雄闭目不语。 贾琮乃回头向蜀王道:“庄子云,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晚生看,内圣外王另有说法。” 蜀王忙拱手:“请先生指教。” 贾琮含笑道:“待本国国民为圣,待外族为王。”蜀王眉头一皱。贾琮接着就说,“自然,这是借口。晚生欲以此为借口劝王爷放过方家无罪之人。” 蜀王问道:“敢问先生,真正的缘故是?” 贾琮道:“既要找个借口,真正的缘故自然不便当众说出来。” 蜀王赶忙撤下左右,满堂的人眨眼没了。 贾琮乃凑上前头低声道:“方家有人长得像刘亦菲。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蜀王忙问:“刘亦菲是谁?” “不便告诉王爷。”贾琮道,“王爷只做不知道便好。方家既已没了主心骨,方雄下头还有人。留下些无罪之人,一来可以安那些人的心,二来他们纵有不服的也不敢妄动、慢慢架空便好。方雄杀了那么多无辜少年男女和孩童、欲行巫术害人,此事可以大大的宣扬。谁家没个儿女?百姓总是怕这些事的。” 蜀王点头:“这些事好办。只是,斩草不除根,本王恐怕成后患。” 贾琮道:“凡有心造反的,少不得在外头藏了一两个儿孙,以恐事情不成满门没活路。要论后患,不在眼皮子底下的才能成患。再有,方家委实有王爷不便杀的人。其三,方家已废,余下的不过是些孤儿寡母。王爷,但凡自身够强,谁都拿您没法子。自身不强,纵然没仇,人家一样会惦记王爷。”他乃轻轻一笑,道,“且不说举国,蜀国想杀王爷的人也不在少数吧。他们哪个成了?” 蜀王听了思忖片刻道:“本王再想想。” 贾琮点点头,又道:“方家的其他人和那个道士好生审问;方雄立刻就杀,免得夜长梦多。还有他那几个要紧的儿子。” “先生所言极是。” 贾琮深施一礼,告辞出去。到了门口忽然又回来了,道:“王爷,那个修地道的工匠之孙——不是他真孙子,是被换来的那个假孙子,在方雄家为质。可否烦劳王爷使人救出来。稚子无辜,他与方家全无瓜葛,亲身父母乃寻常农人,亦是王爷子民。” 蜀王忙说:“此事好办,本王命裘良亲去查问。” 贾琮道:“随意寻谁去便好,裘大人如今大约是最忙的。” 蜀王笑道:“你二人才刚认识几日,倒是交情不错。” 贾琮道:“有时候一件小事便可知道一个人品性。当日下地道,裘大人只对晚生说了一句小心跟着他,晚生便觉得此人可靠。裘大人是个肯担当的,王爷可重用。” 蜀王含笑道:“本王甚至信的过裘良。” 贾琮又一次告辞,走到门口又回来了,向蜀王深施一礼:“王爷的自称,可以改叫‘孤’了吧。”不待蜀王说话,直转身离去。 蜀王呆了片刻,哈哈哈大笑了半日。乃命先将方雄的心腹等人关押审问,其家眷另关于别处,命不要恶怠了。又使人写告示贴出去,细述方雄所为,尤其让好生写那道士害人之事。方雄及其四子不曾入监牢,直斩于堂下。 贾琮回到客栈,向贾敘等人说了方才所为。贾敘皱眉问道:“管什么闲事?指望方家的子弟来日扰乱蜀国?还不如指望旁人呢。” 贾琮道:“当真是即兴而为。少死几个无辜妇孺也不是坏事。”贾敘瞧了他半日。 一时陈瑞锦在院子里练功,贾琮搬了茶几椅子凑在旁边吃点心。陈瑞锦练完了,贾琮抛过去一块龙须酥。陈瑞锦接了拿在手里走过来喝茶,随口问道:“三爷可是瞧上了方家那位小姐?眼睛都直了。” 贾琮耸肩道:“是吃惊。长得太像了。哎~~~”上辈子,神仙姐姐对周冀那一代宅男而言绝对是根深蒂固的。“简直一模一样,我都懵了。古老的回忆啊……” 陈瑞锦将龙须酥在指尖转了转:“刘亦菲?” “嗯。没法解释清楚,横竖是一个很早以前羡慕过的美人,只是从很早以前起就再也见不着了。”贾琮托着腮帮子道,“沧海桑田,世事无常,昔日不可追。再说,那个方小姐终究不是神仙姐姐,任堂惠长得再像杨延昭也不是他吧。” 陈瑞锦默然片刻,道:“蜀王纵然不杀方家的妇孺,想必也不会放他们自由的。可要将那女子救出来?” 贾琮抬头看了她半日,陈瑞锦只管吃茶。贾琮瘪了瘪嘴道:“陈瑞锦小姐,你这个态度很容易让我误以为我是在单相思。”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你没误以为。” 第三百九十三章 话说贾琮灰溜溜回到屋里,贾敘问道:“怎么灰头土脸的。” 贾琮哭丧着脸道:“五叔!我失恋了。”乃往贾敘身上一扑。 “啊?”贾敘来精神了,“哪家姑娘?” 贾琮脑袋一偏:“陈四姐啊!” “哈哈!”贾敘好悬没蹦起来,“我就说你俩早晚能有事儿!” 贾琮瘪嘴道:“我的亲叔叔,您老别那么欢快!我单相思了好么?我觉得平日她待我极好啊!连情敌都没有!” 贾敘笑得合不拢嘴:“那是人家的差事不是?人家当护卫的不得看着你么?当护卫和当媳妇两回事。做这一行,最要不得的便是情。五叔只告诉你,她们打小都清楚,情为智敌。” 贾琮箍着他五叔的胳膊道:“狗屁!是人都有情。很正常的日久生情、你知我知、平平淡淡才是真,多实在!我怎么就单相思了呢?五叔你还笑!给你侄子出个主意么,你认识她比我久。” “这事儿我帮不了你!”贾敘笑眯眯道,“自己想办法。” 贾琮哀嚎一声:“报应啊!这话当年我跟环哥哥说过,过了几年轮到别人跟我说了!”乃耷拉着脑袋回屋去。 贾敘越想越高兴,出去瞧了瞧,陈瑞锦又在练功。一时陈瑞锦停了,贾敘笑得满脸开花:“陈丫头,愈发精神了。” 陈瑞锦思忖片刻道:“五老爷,我想去探探方家的亲眷。” “嗯?”贾敘问道,“理会他们做什么?并不与我们相干。” 陈瑞锦道:“琮三爷瞧上了他们家一个姑娘。” 贾敘呆了三秒钟,问道:“你怎么知道琮儿瞧上那姑娘了?” 陈瑞锦略一抬头道:“他自己说他自己单相思了。” 贾敘想了想贾琮方才的话,分明不对啊!“你莫胡来。方家在蜀国势力极大,他们家的家眷保不齐有旁人惦记,蜀王也必使人严加防备。琮儿不是个会看上陌生女子的。他怎么说的?” 陈瑞锦道:“说是长得像一个很早以前他羡慕过的美人。” 贾敘嗤道:“美人?林丫头、柳湘莲他媳妇还不是美人?他打小都看惯了。他亲口说单相思的?” “是。” “他原话是怎么说的?”陈瑞锦略说了几句。贾敘闻言又呆了三秒钟,一按肚子,好悬没笑断肠子!笑声震落了梧桐树上几朵花儿,客栈里头的狗让他吓得汪汪直喊,半晌才得了力气说话:“你莫去惹事……哈哈哈……他没瞧上那个什么方小姐哈哈哈……” 陈瑞锦问道:“五老爷笑什么?” 贾敘实在笑足了,站起来就走,口里道:“我知道!我就不说!”乃哼着小曲儿走了。陈瑞锦瞧了半日他的背影,立在原地思忖许久。远远的又传来贾敘哈哈哈的大笑声。 次日,贾琮足睡到日上三竿,暂时摆脱失恋烦恼,吃了几个点心往蜀王府而去。 蜀王今儿精神抖擞,见着他便道:“贾先生,你说的那个帮着方家修地道的工匠可是姓郭么?” “正是!”贾琮道,“那孩子正经应该姓袁的。” “已寻着了。” 贾琮忙躬身道:“谢王爷。晚生雇人送他回去。”略想了想,他又道,“还是先同他好好说说。他这会子只怕尚不知道自己是被换到大户人家养的,亲生的老子娘家境平平。” 蜀王道:“横竖人交给你。”遂命人去带那孩子来。 贾琮乃道:“王爷,晚生昨晚想到一件事,欲向王爷谏言。” 蜀王喜道:“快快说来!” “建学堂。”贾琮道,“王爷想必早有耳闻,吴、鲁、齐、庐等数国都已建了义务教育学堂。使寻常人家的子弟也可认得几个字,趁机筛选出寒门人才来。例如那帮着方雄挖地道机关的老匠人,难道不是人才?若是王爷先得了此人,哪里轮得到方雄?” 蜀王思忖了会子道:“匠人只是匠人,念书何用?” 贾琮道:“天资难得的,做匠人岂不可惜?他若生在世族大户,保不齐是个刘子扬。”蜀王眼神一动。“起初请先生自然是要费些钱的,过几年便有了许多先生可用,并将一国少年早处囊中,怀才者乃颖脱而出。人才为国之本。有了人才,什么都有了。此为一用。” 蜀王问道:“还有别用么?” 贾琮道:“方雄在蜀国为官多年,虽死得不冤,只是世人多爱胡乱揣测,还不定传出什么去呢。若读书者多,则谣言不易起、民心愈稳。再有,王爷的告示,我方才在外头看见了。写的是真好,几个人看得懂?” “这个么……”蜀王一想,寻常百姓委实看不懂。方雄因早有反心,多年来在蜀国施政尚好,平定民心也须用些时日。 “还有。跟着方雄的那个道士,他的骗术亦是从别处学来的,还不定有多少人误以为那个有用。”贾琮道,“人傻,就容易被蛊惑。昔年汉末黄巾军如蝗虫般席卷全国,实在都是些没头脑、不知死活的百姓。但凡十个里头有一个念过圣贤书,何至于成那般模样。” 蜀王道:“灵帝昏庸、世族横行,也是祸端。如今与那时比不得。” 贾琮道:“小圣人已经开始卖爵位了。” 蜀王一惊:“什么!” 贾琮微笑道:“我听说后,先给我爹、我哥哥和我侄儿续了三世荣国公。” 蜀王面色便有几分难看,半晌才骂道:“无知小儿!当年怎么就择了他?” 贾琮道:“他也难,平素连吃穿用度的钱都没处得。况且卖得也不多。” 蜀王哼道:“要不了几年就多了。” 贾琮道:“于王爷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蜀王叹道:“于司徒氏而言,必是坏事啊!爵位可以买卖则天家无威信,世家必起。” 贾琮心中一奇:他还有这理念?!可见先帝在一座庙里头藏的那三个名字,不是随便写的。乃思忖道:“可有别法给小圣人和太皇太后供应钱粮么?让诸王岁贡如何?” 蜀王哂笑道:“谁肯给。” “说的也是。”贾琮道,“既这么着,民心就更要紧了。寻常百姓之心不可让世家取了。这么看来,齐王吴王建学堂,只怕不止为了得人才。” 蜀王想了想,问道:“两广王子腾也建学堂了?” 贾琮道:“王叔父的学堂与齐国吴国的不一样,多半是为了求理工类的人才。” “何为理工类?” “一言难尽。理工类大致是从西洋人那里择来的,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机械学、医学等等。这些人才来日不是做官的,是做工厂的。”贾琮遂向蜀王说了半日两广那边的兴建的工厂。“天下人都知道,王子腾手里有肥皂方子、水泥方子等等,这些方子终究得靠人才研制出来不是?” 蜀王问道:“依你看,他可有心自立么?” 贾琮微笑道:“他拿什么自立呢?两广的粮食多从吴国买来,士子也进京科考。不过是,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他若想要个国公,这会子都能去买了。” 蜀王暗暗松了口气,含笑道:“你若想买一个,也能买到。” “买来的多无趣。”贾琮道,“自己挣来的才不愧对子孙。晚生又不是没才。” 蜀王哈哈大笑:“孤以为,贾先生必不弱于先国公爷。” 贾琮作了个揖:“谢王爷。” 这会子已有人带着那个当人质的孩子等在厢房多时了,蜀王命带进来。贾琮一瞧便笑:“明摆着是袁家的孩子,跟那位袁大叔一个模子刻的。”乃领着孩子告辞了。 孩子倒是半分不怕。在里头还罢了,出了厅堂便睁着眼睛东张西望。贾琮道:“胆儿真大,跟你老子一样。” 孩子问道:“先生,他们说我不是郭家的孩子?” “嗯,你是袁家的孩子。” 孩子“哦”了一声,拍了拍胸口:“难怪我老子娘都不喜欢我。” “你祖父喜欢你么?” “喜欢!”孩子说,“乳母最喜欢我。” 贾琮摸了摸他的头:“虎头虎脑的,不愧是袁家的孩子。你亲爹为了你跟你养父打了一架呢,回去好生孝顺他。” 孩子道:“他会教我打架么?” “会!你们袁家全家都可会打架了!你姐姐是个好女子。对了,我们客栈还有你一个堂兄弟,叫袁世凯,你马上就能跟他一道玩儿。” 送他们出来的有个蜀王府的小厮,笑道:“贾先生,这孩子家里你好熟悉啊。” 贾琮道:“路过他们镇子的时候可巧有人打群架,我们家一个镖师相中了他堂兄,说瞧着是个学武的坯子,已带出来了,来日使人送去京中学艺。” 小厮道:“好运气!”面上一片羡慕,眼中淡然,是个演技修炼不到家的。 “本来那孩子已过了习武入门的年龄,只是天资难得。”贾琮道,“俗话说,深山藏猛虎、旷野卧麒麟。老天爷撒天资这东西是不看家门的。”那小厮连连点头。 一时带着孩子回到客栈,先见了袁世凯,两个孩子叽叽喳喳说了半日的话。后郭老爷来了,假父子相见有几分尴尬。郭老爷道:“我正要回去,就带他一道好了。” 贾琮道:“不必。路途遥远,孩子跟你走一路肯定心里不自在,还是我遣人送他回去的好。” 郭老爷乃问他养子在方家如何、这两日如何。原来孩子在方家过得颇好,是方家小少爷的陪读。方家逃跑时小少爷舍得不他,也一道带着从地道走。昨晚上被抓,那小少爷倒是向狱卒道:“他不是我们家的人,是乡下送来陪我玩的,放他走吧!”今儿上午有人带了他出来,细细问过他祖父如何、父亲如何。那会子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换来的,照实说了。好在郭老太爷和郭老爷都没教过他机关之术。 孩子仰脸向贾琮道:“贾先生,可有法子救方家二爷出来么?” 贾琮道:“眼下不行。他既是孩子,性命暂且无忧。” “他祖父呢?” 贾琮一叹:“昨晚上就没了。” 孩子便有些哀然:“二哥儿想必伤心的紧。” “他祖父害死了许多人。”贾琮道,“也难怪人家报复。”他也无语。 次日,贾琮领着这孩子去了贾氏马行,命人好生送回家去。郭老爷眼见方家倒了、自己想必平安,也回去了。 从马行回来,贾琮暂且无事,便想着怎么追女孩子。陈瑞锦经历特殊,寻常法子只怕都不好使,他想了半日也不知从哪里下手好。最后只得用了原始手段:坐在院子里唱情歌。横竖他上辈子会的情歌还不少,便开上了个人演唱会。 贾敘刘丰正好在商议正经事,听得头皮发麻。贾敘道:“我是不是该帮他一手?太难听了。” 刘丰忙说:“别!大不了咱们去别处议事,三爷的热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贾敘想想也对,遂当真领着刘丰袁世凯出门了。 贾琮唱得口干舌燥,没见陈瑞锦屋里有半点响动,乃嘀咕道:“可惜一没有度娘二没有论坛,连找人支招都找不到。” 午饭时分,那三个人都没回来,贾琮陈瑞锦两个吃饭。贾琮遂使劲儿献殷勤。陈瑞锦只觉得奇怪,问道:“三爷有事么?” “……没……” 饭毕,回到屋里,贾琮又想了一招,弄了些纸来叠五角星和千纸鹤,叠了一下午。看着满案子满床乱七八糟的,忽觉无趣——这玩意哄袁世凯他堂姐那个年岁的小女娃子还罢了,陈瑞锦哪里哄的住?乃抱着膝盖做在床上发愣。 夕阳渐落,陈瑞锦来喊他吃饭。进屋一瞧,怔了怔:“三爷这是做什么呢?黑灯瞎火的。” “我在惆怅。”贾琮喃喃道,“总有些事,本以为很容易,实在让人无从下手。” 陈瑞锦思忖片刻:“蜀王不肯建学堂么?” “不是。”贾琮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哦——” 这会子天色已黑,屋中只朦朦胧胧的能看见人影。陈瑞锦立在门口,斜看过去恰是一个美丽的剪影——纵是黑白色的也让人心动。贾琮心里掂量了无数种法子。什么壁咚之类的肯定不行,战斗值陈瑞锦秒杀他一百个有余。甜言蜜语他也不会啊!浪漫的情歌试过了,无用。 巴巴儿站了半日,贾琮心想,真的猛士,敢于冲锋陷阵、敢于死缠烂打、敢于不要脸皮!至少要先立个g不是?乃轻声道:“陈瑞锦小姐,我喜欢你。请以结婚为目的跟我交往。” 第三百九十四章 趁着天黑,贾琮表了个白。陈瑞锦猝不及防,怔了片刻,算是明白昨日贾敘笑什么了。她想会子,轻问道:“三爷喜欢我什么?” 贾琮在黑暗中笑了笑:“我心里知道,只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喜欢上的。前些日子在郭家中了机关,椅子往下掉的那一念间——佛曰,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又有九百生灭,八千一百生灭已经够想很多事了。那会子我以为肯定‘扑通’了,下头不知是鬼吹灯的虫窟还是哈利波特的魔鬼网。依着你的功夫必能逃出去,还好还好。对不住五叔和刘丰,我把他俩忘了。后来……那天晚上,再回想这一念时我就知道,哎呀,爱上你了。” 陈瑞锦默然许久,道:“我若脱身,必来救三爷。” 贾琮道:“我的感觉自己清楚。不是盼着你来救我,是庆幸你能平安。此事又没旁人知道,哪里用得着骗自己?” 陈瑞锦又不说话了。 贾琮走近她身边,靠墙立着,道:“我不是什么天才,更不是哪吒。论起聪明来根本比不上你们。我只是知道后来事罢了。” 陈瑞锦一惊。 “我本是个寻常的上班族,俗称理工宅男,趁着放长假狠狠玩了一把魔兽争霸。大约是太累、游戏猝死,上辈子就那么结束了。等我醒来后,已经变成了贾琮,三岁,大病初愈。我小时候说的许多话根本不是小孩子能说出来的,不是因为有人教,是因为我有前世的记忆。前世——我二十八了。” “投胎转世,人家都是顺着时间之河往后走的,我竟逆流上游。我转世到了三百年前。我的那些朝廷和刘登喜都查不出来的先生不是绿林高手,不过是后世的寻常教书先生罢了,这会子他们都还没出生。我知道的许多事皆是从史书上看到的,我说与大家的那些绿林评话皆是后人所写。”贾琮没告诉她这个时空是一本书。既来之则安之,何必想太深?“那些基础的水泥方子肥皂方子炸药方子,都是后世许多科学家发明了,我直接从课堂上学来的。亏得我还有身为理科生的强大记忆力。还有什么义务教育、公交车、研究所这些,都是三百年后最常见的东西,我不过是搬来用罢了。对了,林姐姐他们总说我的诗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写得好的那些也是抄后人的。” 陈瑞锦纵然比寻常女子有见识,一时也难以相信这个。怔了半日,喃喃道:“竟有此事。” 贾琮道:“本来我也没打算让人知道,怕被当作妖孽烧死。追女孩子呢,最重要的是心诚。故此我不想瞒着你。” 陈瑞锦又默然了许久,问道:“那叫贾化的?” 贾琮道:“贾化,字时飞,别号雨村,靠着荣国府贾政飞黄腾达。后荣国府势败,又翻回头来咬死了荣国府,真真是一条白眼狼。还有一个人看起来是贾家势败的缘由,便是我大姐姐元春。她本该当上贤德妃;因她回府省亲,贾家耗尽家底摆谱撑面子。后遂仗着身为皇亲国戚肆意妄为、再不将国法放在眼里。另有后人猜测说,贾雨村和贾元春皆不是荣国府势败的根由,真正的根由乃是贾家在夺嫡中跟错了主子。荣国府跟着的主子与宁国府、平安州是一样的。我一查,当年高家和贾珍跟的是六王爷,便是如今蜀王。若没有我,想必六王爷会造反兵败,宁荣二府抄家灭门。后来五叔说这是他老人家干的。再后来,知道了一座庙里头藏的那个盒子。呵呵,原来先帝就没打算让贾代善的后人活着。这样的朝廷不反,留着过年么?” “可你在知道那盒子之前便已有反心。” “就像是一个明朝的人死后不曾喝孟婆汤,直接转世到了宋朝。他知道靖康之耻、更知道元兵入侵。他可以厚着脸皮拿唐伯虎的诗充作是自己的,也可以做点别的。时间早一点,宋徽宗赵佶就可以不要当皇帝了吧。晚一点,设法救下岳飞也好。我想着,既是老天爷把我丢来三百年前,总有点缘故吧。大约是想让我改变点什么?比如,我死活定要灭掉东瀛,是因为他们在二百年后那场战争中杀了我们千万同胞。还有八国联军,毁掉了我们的京城、抢空了我们的圆明园。我一直想撺掇王爷们出兵英吉利国,因为他们把鸦片这种万恶之恶送进我国。然而这些都是治标,并不治本。就像贾雨村、贾元春、六王爷都不是荣国府败落的根本。纵是荣国府败落根本,也不是四王八公败落根本。” 陈瑞锦幽幽的道:“齐国府败落根本大约是我。” 贾琮道:“不是。不是你、不是五叔。根本是一代不如一代。琏二哥哥比得上我祖父么?陈瑞文比得上你祖父么?” 陈瑞锦不语。 “家是如此,国也一样。后世受列强欺负的根本还是国力太弱,而国力太弱的根本又是整个社会机制落后。天家集权得太厉害,权力没有监督便自然*,新阶级无法形成力量。可惜了!我们本可以立在世界最前端,却并没有抓住机会。比如南北美和澳洲的土地,咱们不抢,就让西洋人抢走了。后世十几亿人还是挤在这么点子土地上,造成种群密度过大,住房、工作、教育、医疗等等十分艰难。如果地盘能扩大四五倍,很多事都不是事。三百年间许多遗憾,如果可以弥补,那得多幸福。若没有权力,我拿什么改变根本呢?” 陈瑞锦思忖半日,问道:“三百年后是什么样儿?” 贾琮笑了:“现在没法子想象。我让海商去西洋买的达芬奇的手稿里头有飞机原型,后世的飞机速度已可以比得上孙猴子了。”他遂描绘起三百年后的种种来。说了半日,道,“最大的改变还是没有皇帝了。寻常女子皆出门工作,大家族也渐渐少了起来。”他深吸了几口气,“三百年后,我们的国家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但也朝气蓬勃。那时候,有一句话特别流行。很俗,看多了真的很俗,偏我每看到一次都会感动。”他站直了,在一片漆黑中清晰的说,“我的祖国,愿在我有生之年,见您君临天下。” 陈瑞锦没法子理解他的心情,眼角却莫名湿润。贾琮乃握了她的手道:“我想,我来三百年前的差事,大约就是这个了。在我有生之年,让我们的祖国君临天下。此事很难、很辛苦。如果你能在我身边,我会很幸福的。” 陈瑞锦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贾琮心里一沉——不会吧,气氛渲染到这里,按照正常剧本不是应该同舟共济的?却听她问:“刘亦菲是谁。” “额……是后世的一个演员。”贾琮摸了摸后脑勺——早知道不管方家的闲事了!“有点类似于刘霭云那样的戏子。刘亦菲、赵雅芝、林青霞都是三百年后的演员。我前世的少年时期极钦慕她们,就像是刘霭云无数票友中的一个。帮了方家一手只是个纪念,对前世的纪念。” “你前世既已二十八岁,想必成亲了?” 贾琮苦笑道:“没呢,连女朋友都没有。那个时代,大学毕业都二十二了。”大学谈过恋爱这事儿当然就不用说了。“后世女人和男人一样,念书、工作,大家都是自己找结婚对象的,媒婆这差事已经没什么人干了。我呢,是个做理工科的工程师。工作比较忙,又爱打游戏,没有多少时间去认识女孩子。别人也介绍过相亲对象,都嫌弃我爱打游戏,我也改不了,就一直单着了。” “对了,后世的律法规定只能一夫一妻。刚来这个时代我也曾想着,嘿嘿,封建社会啊,可以娶很多美女啊!很快就看到了环哥哥的例子,再后来又看到了霍晟,再后来有五叔。一旦后院的女人不止一个,丈夫和父亲就会变成女人孩子们争夺的资源。像霍煊,他喜欢的女子不能娶,便挑了个性子柔顺的女子娶了当摆设。摆设和活人终究两回事,霍晟的母亲纵心里没有丈夫,为了儿子也得拼命。我家大太太是个摆设,那是因为她没儿子。我爹仿佛也没喜欢过什么女人,弄来一院子姨娘小妾不过为了色.欲;只是这些女子也不喜欢他。想要许多美女就得不来真心,想要真心便只能有一个媳妇。活了两辈子,此事我早已明白了。” 陈瑞锦再次默然。贾琮也不言语了,在旁安安静静站着。因窗户是开的,有微风吹入、月光洒下、花香虫声飘进来,无端添了几分浪漫。偏贾琮的肚子“咕咕”响起肠鸣——还没吃晚饭呢。贾琮讪讪的嘿嘿了两声,陈瑞锦不禁笑了起来。她乃道:“事出突然,暂不知如何应对。” “无事。”贾琮道,“追女孩子的招数我有很多。” 陈瑞锦嫣然一笑:“我等着。” 是日晚上,贾敘等人二更天才回来,只见贾琮乐呵呵坐在院子里看陈瑞锦练功,悄悄问道:“如何?” 贾琮昂首道:“迈出了第一步?” 贾敘大喜:“拿到生辰八字了?” “还早呢。”贾琮道,“确认了两个人都是单身,没有情敌。” “咚!”贾敘敲了他一下。“没用!” 贾琮依然精神抖擞。等着陈瑞锦练完了,端茶倒水献殷勤。贾敘等人都觉得有趣,一直在旁瞧热闹,袁世凯使劲儿起哄。 次日,贾琮一大早出去买了个漂亮的茶罐子,回来将他昨日下午折的星星统统装起来;又去客栈老板娘处借了针线将千纸鹤穿成一长串。乃当着围观群众的面捧着陈瑞锦屋里:“喏,这是星星和千纸鹤。” 陈瑞锦瞧了竟露出笑意来:“倒是有趣。你还会这个?” “许多年轻姑娘爱这个。”贾琮道,“虽说俗,我也想不出别的新鲜点子,俗招都使一遍。” 陈瑞锦想了想道:“昨日你唱了那么久的小曲儿该不会?” “嗷,没错!”贾琮兴致勃勃道,“唱情歌也是最俗且最管用的一招!” 陈瑞锦眉头一挑:“这招就不用了。” 这会子房门是虚掩的,贾敘等都在呢。袁世凯喊道:“三爷!唱情歌那是人家唱得好听的管用!” “嗯嗯?”贾琮转身把房门打开瞪着那孩子,“我唱得难道不好听?!” 刘丰咳嗽一声:“不好听。” 贾敘道:“不好听。” 袁世凯道:“不好听。” 贾琮转身可怜兮兮望着陈瑞锦,陈瑞锦笑而不语。门口三个人哄笑。 闲了两日,客栈的伙计来报,有客人求见。贾琮一看,来人是裘良,忙迎进院中。 裘良乃道:“贾先生,听闻你这趟出来身边只带着一个丫鬟?” 今日不同往日,贾琮已经开始追陈瑞锦了,还能说她是丫鬟么?忙道:“我身边不带丫鬟的,那位姐姐是我们家请的保镖。” 裘良含笑道:“昨日我去审问方家的人,他们家有位姑娘说,贾先生当日在堂前救了她们家许多条人命,她已无以为报,欲愿意为奴为婢服侍。” “没搞错吧!”贾琮嘴角一抽,“跟她说多谢了!我自打十二三岁便不用丫鬟服侍了。” 裘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位姑娘容貌是个极难得的。” 贾琮道:“谢谢啊!别忘了怡红院是我家开的,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裘良奇道:“当真不要?我听那女子不像是在说谎。” “嗯?她说什么?” “说你盯着她看。” 贾琮一哆嗦!女人的感觉怎么那么好呢?偏自己那天说出去哄蜀王的又是装神弄鬼的话,裘良显见是来试探的。若不说清楚,恐怕蜀王略一猜测,拿那女子去炼丹。乃思忖片刻道:“我不否认,曾盯着一个方家的女子瞧;也不否认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裘大人,逛街的时候,看到漂亮的瓷器、字画,我也会盯着瞧,只是不会买。因为我本不爱那个,何不留着喜欢的人买去?旧诗云,任是无情也动人。翻回头来,虽是动人却无情。晚生是个男人,见了漂亮女子的难免多看几眼;然而晚生与女色上并无心思,故此,也只是多看几眼罢了。再说,那女子不过是家中遭难、无路可走、病急乱投医罢了,哪里会是真心瞧上我了?” 裘良见他说的诚恳,不自禁点了点头。 贾琮才刚松了口气,后脊梁背莫名的一凉。 第三百九十六章 话说贾琮撺掇蜀王建一所综合性大学,蜀王见他语调颇有深意,忙说:“请先生详谈。” 贾琮乃道:“王爷,历朝历代皆有人才,而少有不闲置人才的。总少不得廉颇老寿春、贾谊说鬼神。何故?” 蜀王道:“君主不贤,不会用人。” 贾琮道:“缘故之一。若君王果决,自会用贤臣。可世上哪有代代君王都果决的,总有些耳朵软的太子即位。廉颇、贾谊原本都可以得用的,他二人俱是毁在党争上。” 蜀王连连点头:“党争为朝廷大患。” 贾琮道:“能成党的,其中必有人才。朝廷之上,不是东方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而东风西风皆有人才。这还是文臣里头。文武两班也是日夜相争的。王爷,国家小有国家小的好处,容易捏成一团。文武看似两班,文官的坯子学点子兵法,保不齐可以出一个难得的军师;武将子弟读点子四书五经,不至于莽撞不知礼数。而西洋的那些,虽教出来的多是匠人,但凡能出一个刘子扬也值了。古人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理工科特别锻炼逻辑能力。蜀国最好的子弟,不论文武,何不聚拢了一处念书习武?早些认识、早些熟悉、早些交上朋友。” 蜀王闻言思忖良久,问道:“西洋的那些都是什么?” 贾琮道:“王爷若有兴致,晚生一样样说与王爷听。学了那个,有一节好处是明晃晃的:不会像方雄那样被和尚道士胡诌几句就上当。” 蜀王遂有了兴致,身子略略前倾。贾琮乃数理化生一样样说与他听。从计算粮草军械、西洋火.炮开炮角度,到街头行骗小把戏、遇上天灾如何赈灾。“其实这些东西古人都研究过,只是少有编到一起的,也少有正经人家的子弟去学。人总是知道得越多越不容易被骗。” 蜀王笑道:“若是人人都知道了,耍把戏卖艺的岂不是没了生计?” 贾琮道:“数百年只用一套骗术,太无聊了。让他们改进一下也好。” 蜀王道:“只是少年人在一处,难免分帮结派。若是早早结怨呢?” 贾琮道:“少年人能有多少恩怨?鸡毛蒜皮罢了。纵然打过架,长大后再回想还是美好的。” 蜀王瞧了他一眼:“你才多大?一副老人家的调子。” 贾琮道:“我虽不大,我老子与那些亲兵叔叔早年也是打过架的。对了,王子腾叔父的孙子如今在念寻常的小学,只是家中也有先生罢了。” “哦?王子腾是何意?” “让王家大侄子知道些人情世故。”贾琮道,“王家富庶,王家婶娘又是个惯孩子的。”乃眨了眨眼,“王大哥当真是个纯纨绔。” 蜀王道:“他家还罢了,孤的孩子念不得寻常学堂,恐怕出乱子。” 贾琮轻声道:“难道不送去寻常学堂就无事么?王爷,能者为尊。既生在天家,没有野心还罢了;若有野心,夺嫡也是免不了的。除非……” 蜀王举目瞧着他。 “除非王爷的地盘足够大,可以每位分一块。”贾琮笑眯眯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蜀王又想了半日,道:“这会子还早,不用盘算得那么远。”贾琮拱了拱手。 贾琮惯常将一件事扯得老远,蜀王因那地道之事又有几分迷信他,乃回去召集人手商议了。贾琮安排完了学校之事,骑马回客栈去。 客栈离蜀王府近的很,眼看拐个弯子就到了,耳边忽然一阵风声并叮当声。他尚不知出了何事,陈瑞锦已经落在他马前,地上躺着一支箭。贾琮赶忙跳下马来弯腰施礼:“女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允晚生以身相许。” 陈瑞锦嘴角含笑,懒得搭理,微微抬头看向路边的墙头。只见一个少年骨碌的从上头跳下,背后背着弓箭,挑衅一般瞧着贾琮。贾琮赶忙躲去陈瑞锦身后。那少年鄙然:“名满天下的贾先生竟是个只会躲在女人身后的孬种!” 贾琮道:“术业有专攻。你显见是个会武的,难道我一介书生跟你比武么?我得是多傻?有本事咱们比作诗!”陈瑞锦含笑瞥了他一眼,贾琮挤了挤眼。 那少年抱着胳膊瞧了瞧他二人:“比就比!只是自然也不是我比,是我兄长比。” 贾琮道:“那就不比了。我说比作诗不过是因为你想跟我比武、为求公平罢了。我最懒得跟人比的。” 那少爷又鄙视了他一眼:“果然是个孬种。” 贾琮奇道:“你家大人只教了你激将法这一招么?没说过一招不成换一招么?” 少年道:“不是激将法,我是当真瞧不上你。” “哦,谢谢啊!”贾琮拱手道,“既然你瞧不上我,可以让开路了吧?我今儿累了一日,想回客栈歇着。” 那少年有些急了:“喂!我有话问你!” 贾琮道:“你长得不可爱,我不想回答你。”乃翻身上马。 少年拦在他马前,让陈瑞锦轻轻按住肩膀,甩手丢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在路口。贾琮拍手:“好身手!” 两个大人立时跑出来扶起了少年。贾琮只做没看见,拍马便走。前头果然有了个大些的少年迎面而来,拱手道:“舍弟年幼顽劣,还望贾先生海涵。” 贾琮嘴角一扯:“我若不海涵呢?” 那大少年苦笑道:“那只能给先生赔罪了。” “阁下没想过,他若一箭射死了我呢?” “贾先生本是天人下界,必平安无恙。” 贾琮呵呵了两声,道:“我懒得管你们是王爷哪个儿子的人,就提醒一句:老子还在呢。”拨马要走。 那人眉头一皱:“我们兄弟与蜀王无关,不是他儿子的人。” 贾琮道:“若非是他儿子的人,平白无故招惹我作甚?我在蜀国又不认识谁。” 小少年已跑了过来,道:“我们是来寻你要公道的。” “哈?要公道难道不是该去衙门?”那个大少年向他弟弟使了个眼色,才拱了拱手,贾琮抢先说,“我知道你们哥俩是奉命来试探我的。我挺累的,不想奉陪。可否请能说话的人直接出来?” 哥俩互视了两眼,那大些的叹道:“贾先生果然不爱给人颜面。罢了,我去请家父,待会儿登门拜访。” 贾琮耸肩道:“看意思是躲不过了。让令尊晚些时候再来吧,眼看要吃晚饭了。”那大少年点了点头,拱手而去。 贾琮陈瑞锦回到客栈,贾敘与刘丰坐在院中,喊了声:“回来了?” 贾琮道:“刚才在门口险些让冷箭射了。” 贾敘忙看着陈瑞锦:“陈丫头又救了你?” “嗯。所以我唯有以身相许、方能谢此大恩。” 刘丰笑道:“我就知道,三爷一旦开了情窦,必然有许多笑话听。” “哪里是笑话了?我很认真的!” “罢了罢了。”贾敘摆手道,“什么人?” “不知道。有人派了两个少年兄弟来试探我,自称不是蜀王儿子的人。”贾琮乃转了转脖子,“吃饭了!” 一时饭毕,歇了会子,有个儒生模样的人上门来了。四十来岁,穿着儒生袍子,冷眼瞧着极为眼熟,只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贾琮与他作了个揖才刚在院中落座,陈瑞锦捧着点心盘子出来,低声道:“三爷,刘先生让你进去换衣裳。” “啊?”贾琮一愣。这身衣裳是绯红色,他并不喜欢。因前几日硬拉着陈瑞锦逛街,在街头买来扮作纨绔玩耍乐子。方才贾敘特命他换上又不说原委,还以为老头想看他热闹呢,怎么又要换衣裳?陈瑞锦拿眼睛往那客人身上一溜——腰间系着白带子,人家在孝中。贾琮登时知道这人九成与方雄有瓜葛,忙告了个罪去后头换衣裳。那儒生在他身后点了点头。 到了屋里贾琮一壁换衣裳,刘丰在旁道:“怕是方雄的人拿不准三爷是个什么意思。坑死了方雄的是你,救下他府中妇孺的也是你。冤魂报信这等事也只能哄哄寻常百姓,大家子是不会信的。” 贾敘含笑说:“愈发有趣了。你知道外头这人是谁?” 贾琮扭着脖子:“谁?五叔认得么?” “我不认得。只是长得与当年的郭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贾琮好悬一屁股坐下:“没搞错!郭家没死绝啊!”又想了想,“哎呀,果然长得很像那个郭老爷!啧啧,郭枢的基因真是强大。” 贾敘道:“当日是我亲替他们全家收的尸,郭枢的三个儿子一个没少,而且都长得颇像他。这个若不是他私养的儿子,便是侄儿了。你回头问问他,不姓郭便可能是私生子。”贾琮点点头。 换了身素衣出去,贾琮拱手请教那儒生贵姓,他道:“免贵姓丁。” 贾琮忙称“丁先生”,暗暗却打了个冷颤。丁这个姓氏虽然不少,贾琮却只知道一户。便是先义忠亲王的死忠将领、被太上皇抄家灭门的京营节度使丁成武。偏郭枢乃是太上皇派进义忠亲王门下的间谍,还当了人家的军师。只是老大和老三相爱相杀,怎么老六也牵扯进去了? 那丁先生乃道:“我本是方雄大人的幕僚。” 贾琮登时脸色一沉:“丁先生可知道方雄以少年孩童做的七阴阵呢?” 丁先生面有愧色,叹道:“我拦不住。” 贾琮冷笑道:“方才那孩子还说寻我讨公道,却不知那些冤魂去何处讨公道?” 丁先生含笑道:“贾先生既不爱虚套,在下也不绕弯子了。冤魂之事,显见是贾先生胡言的。” 贾琮道:“那事儿是真的。” 丁先生道:“七阴阵所用的,皆是方家下头的家生子,并没有外头采买的。不过是哄那道士说外头买来的罢了。” 贾琮一愣:“这个哄他作甚?” 丁先生叹道:“既是损阴德之事,以家生子充入总好些,终究全家都是方大人的奴才。外头买的保不齐当真有好人家的孩子呢?” 贾琮森森的道:“难道家生子的祖上不曾是好人家的孩子?” 丁先生摆手道:“此事不提。横竖当日在大堂上哭的皆不是那些孩子的父母。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在下想问问,贾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哦,丁先生以为方家内部有奸细啊!”贾琮恍然,“那你要失望了。我当真是得了冤魂报信才来的蜀国。” 丁先生摇了摇头:“世上无鬼。” 贾琮耸肩:“丁先生显见是位忠心的。方大人虽没了,仍旧惦记他。只是莫要疑心无辜。丁先生且想,我贾琮身在万里之外的海岛上,与蜀国全无瓜葛,上哪儿知道方雄的事去?纵然知道,我平素最不爱多管闲事,与我何干?” 丁先生见他说得大大方方,略蹙了蹙眉,半晌,仍摇头道:“世上无鬼,必是有人扮的。” 贾琮心中暗赞了一声:难得在封建时代有如此坚定的无神论者。乃道:“横竖我想来想去,唯有冤魂可以解释了。丁先生来找我,只为了这个?” 丁先生道:“不止,另有别事想请教贾先生。” 贾琮假笑道:“不必了吧。您老直接派人给我放冷箭,我若没带着保镖直接死了,哪里来的命同丁先生闲聊?” 丁先生微笑道:“那箭的箭头无锋,且那孩子并未拉满弓,伤不着贾先生的。再说,不是助了贾先生的风流事?” 贾琮道:“我敬丁先生一颗忠心,只是方雄施法害人是事实,并不冤屈,我也没有对不起他。我与丁先生大约没什么好说的。” 丁先生定定的看着他道:“如此说来,贾先生来蜀国皆是为了替那四十九位冤魂超度的?” “不止。”贾琮道,“我是来游山玩水的。” 丁先生道:“那就不是来相助蜀王的。” 贾琮道:“顺带帮蜀王两手也没什么不好。我还挺喜欢蜀王的。早早出兵外洋,我最喜欢出兵外洋的人。” 丁先生微微一笑:“贾先生果然无意相助哪家王爷,只看重出兵外洋之人。若是方大人也出兵外洋,贾先生可相助否?” 贾琮淡然道:“方雄身为蜀王下属却阴谋造反。他若当真起刀兵也罢了,竟只敢偷偷给人家家里挖地道、置邪阵,请恕贾某瞧他不上。” 丁先生哈哈一笑,起身向贾琮深施一礼:“贾先生恕罪,丁某不是方雄的人。” “哦~~”贾琮心想,多谢你们家郭枢先生的强大基因,小爷猜着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话说裘良来见贾琮,先提起方家的女子,让贾琮糊弄过去了。乃说起正事来。他道:“王爷已经占了缅甸。诚如贾先生早年所言,缅甸隔壁的天竺让英吉利人得了大半,近来已有人来挑衅了。” “哈?”贾琮眉头一挑,“英吉利人来缅甸挑衅?” “是。” 贾琮冷笑一声:“大好的机会送来,打啊!” 裘良道:“王爷打缅甸极容易,乃是因为有西洋火器;那些英吉利人也有。” 贾琮笑道:“西洋国家多,火器并非彼国做得最好。如今我国市面上的西洋火器比他们的强。不过,如果要跟他们打……”他想了片刻道,“我劝王爷跟两个人联手。” “谁?” “南安郡王霍晟和北静郡王水溶。”贾琮道,“霍晟打了越南、高棉、苏禄,不过他是抢了就走,没想着久占;水溶已据住暹罗多时,大约快要建国了。” 裘良一惊:“暹罗的那些是北静王爷的人?” “嗯?你们不知道?”贾琮奇道,“他已经占了很久了。” 裘良道:“虽知道是我朝的人,人家一直没打招牌出来。” “水溶太谨慎了。”贾琮道,“京城的北静王府旧年就空了,如今府里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只留了几个先北静王爷的姬妾。水溶的亲娘和女人孩子都接走了。” “原来是他的人。”裘良击掌道,“我们还猜了许久。” 贾琮又想起一个人来:“有位我朝女子搜罗招募了海盗正在打爪哇岛。”他轻叹一声。 要说周小兰实在是个够意思的。当年大约在台湾府偷听了些话,独自下南洋闯荡,只花了不到两年的功夫便收拢了上万海盗。乃领着两个下属去红骨记广州店谈生意。吴小溪听说是她,亲从承天府赶了过去。周小兰道:“爪哇国,你们岛上称作印尼国,已被西洋荷兰国占了上百年。你们卖火器给我,我去打印尼。马来西亚不打,留给你们。”吴小溪当时便明白其意。她定是听到了台湾府众人商议马六甲海峡何等要紧,来日别处可留给旁人、此处定要打下。遂承了情,给了她一个优惠价。 裘良忙说:“我们也听说了,那女海盗姓周,好生厉害,西洋人都说她会巫术。” 贾琮笑道:“她会的不是巫术,是武术。一个有些本事的绿林高手罢了。西洋人哪里见过这个?” 周小兰将她大内高手的能耐用得极妙。起先不曾起兵攻岛,只是派了许多手下去摸清楚荷兰人在何处、谁是领头的。然后趁夜黑风高玩暗杀,从官衔高的杀起。印尼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地盘,也有许多荷兰兵士。周小兰依序暗杀荷兰男子,妇孺不动,不多时便有巫术谣言传出。待荷兰军心大动,她再大举出兵,打仗打得顺风顺水。荷兰人但有战船补回来,她便领着人撤回海上,过几日待荷兰新兵稍稍安定些又去暗杀。荷兰国内已有谣言四起,许多人再不敢来印尼了。 裘良问道:“贾先生知道此女么?王爷纳罕,一个年轻女子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 贾琮道:“这周将军我知道。江浙一带人,打小家中被倭寇杀尽,跟了个高手学武,后来做了几年的保镖。有一回护了个富家少爷出远门,那少爷半道上瞧她模样好,想收她做妾。这女子遂觉得当保镖是个憋屈行当,不如做海盗去。” 裘良诧道:“竟有这般女子!模样既生的好,何不嫁个好人家?” 贾琮道:“人家连保镖都不愿意做还会肯嫁人?嫁了人不得听丈夫婆母的话么?哪里有当海盗来得自在。那爪哇岛上人口本不多,荷兰人又被她吓得够呛。不多时日打下来做了一国女主,不比当小妾强?” 裘良叹道:“竟有这般女子。” 贾琮道:“说起来,王爷在缅甸,可曾归化土人么?” 裘良道:“暂没那个心力。” 贾琮道:“不用太多心力。只雇些教书先生过去,教当地要紧的土人学说我朝话、学写我朝字。今后,公文皆得用我朝文字,土人想当官也必须学会我朝话。富贵人家自然而然会以学我朝话为时,寻常百姓也能带动起来。不论是哪里人,但凡他们说我朝的话、写我朝的字、穿我朝的衣,便是我朝人了。但凡变成我朝人,再过数百年也不会反。” 裘良闻言思忖了半日:“倒也是这个理。如此说来,贾先生所言的学堂倒是非建不可了,不然哪里弄来那么多教书先生。” 贾琮道:“不论是为了蜀国还是为了缅甸,都非建不可。”裘良点了点头。 一时裘良告辞,袁世凯跑来拉了拉他的衣襟:“裘大人,方家的康二爷可好么?我兄弟念念不忘他。” 裘良想了想:“你兄弟是那个给方家少爷做陪读的孩子?”袁世凯点点头。裘良道,“方家的妇孺如今安置在铁像寺,都不曾短了他们的用度。” 贾琮失声而笑,道:“这主意谁出的!太牛了!”乃看了看裘良,“该不会是裘大人你吧。”裘良含笑点了点头。当日从蜀王府下头的地道里头搬出来的那些尸首,便是裘良亲运去铁像寺焚化、超度的。将方家的人关在那里,无形中便可以压得这些人不敢喊冤。贾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道,“那个道士,可以公开审问,让百姓个个去听。” 裘良道:“恐怕吓着父老。” 贾琮笑道:“那道士很想活命,就跟他打个商量,改动些事。比如,那个什么七阴阵并没有安置在蜀王府下头,而是安置在城外一座小庄子里,他预备在庄中施法加害王爷。被他害死的都是少年和孩童,都是寻常百姓家中的心肝子。” 裘良想了想:“我且与王爷商议商议。” 一时他回去见蜀王,将方才之事细细回禀了。蜀王思忖道:“如此说来,那个方小姐不是仙人了?” 裘良道:“仿佛不是,贾先生只说看她模样生得好罢了。再说,那个刘亦菲也未必是仙人。既然王爷不便杀,只不惹他便是。贾先生总是为了王爷好。” 蜀王点点头,乃道:“留着也好,且看谁会去救他们。” 数日后,蜀王命裘良在节度使衙门公审那做七阴阵的道士,还特请了许多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坐着听。衙门的门口险些挤破了!待听得那道士亲口承认依着妖法害死许多人命,堂下骂成了一片。听到后头还有位大妈顾不得衙役拦阻,冲上前脱下鞋拿鞋底子煽了这道士十几下,煽得道士嘴都歪了。 审到第二天,有对老两口颤颤巍巍的跑来哭,说他们十五岁的独子让花子拐走卖进了方家,不想竟让这道士活生生灌水银害死了。第三天又多了两对夫妻,皆是孩子被花子拐了,亦死在这道士手上。若说头一日百姓们多半是听热闹,后两日便吓着了。起初都当那些冤死的少年孩童皆是方家四处采买去的奴才、不大放在心上。如今一听,竟是好人家的孩子、让花子拐了!顿时想起自己的孩子来。一壁心惊胆寒、一壁暗暗盘算回去好生看住自家的小崽子。 裘良垂泪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几位节哀顺变。”乃大声说起冤魂报信给贾先生、贾先生急忙赶到蜀国、他与贾先生一道找到了城外的庄子见着尸体、贾先生看出亡魂被困、他裘良亲自送去火化超度、超脱后的冤魂向蜀王下拜致谢这一连串的故事来。裘良在京城当了多年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嘴皮子也厉害的紧,说得百姓情不自禁下拜:“王爷千岁——” 却见那道士忽然“啊啊啊”的大喊,抱着头如同被人打的模样,连衙役的眼睛都吓直了!道士忽而又抱住肚子,接着大喊,两只手到处乱架、满地打滚,一副被人围殴的模样。下头百姓齐刷刷屏住了呼吸。耳听道士大喊:“不要找贫道!贫道不过是方雄雇来的!冤有头债有主!贫道并不曾得几个银子!方雄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赏,这会子事还没成呢!贫道帮他害了数百个人只得了不足三百两银子,贫道也冤——”又闻他大声“啊——”了一声,口中喷出鲜血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衙役大着胆子颤着手上前试探了下鼻息,喊道:“他死了!” “轰——”下头顿时如同炸了油锅似的。有人喊道:“冤魂索命!恶有恶报!”许多人跟着喊起来:“冤魂索命!恶有恶报!”大堂上比戏台子热闹多了。 裘良乃负手走到道士身边看了看,叹道:“何苦来?出家之人,若好生修行,纵不得飞升,也是可得个干净不是?”遂命人将这道士拖走了。 一时百姓散去,裘良到了衙门里头,见那道士已擦干净了口中的鸡血,正喝茶呢。道士站起来打了个稽首:“裘大人,贫道已依言唱完了戏,请大人也依约放了贫道如何?” 裘良摇头道:“你若这般走了,让人看见了,王爷岂不要颜面尽失?” 道士道:“贫道趁着夜色乔装改扮走便是。” 裘良含笑问道:“你改扮成什么人?” 道士想了想:“要不,贫道扮装成和尚可好?” “和尚?那岂不是要先提个光头?”裘良瞧了他几眼,“去铁像寺剃如何?” 吓得道士一颤,苦笑道:“大人莫要开玩笑。” “罢了罢了。”裘良道,“道长,依我看你扮作和尚也不方便,唯有扮作尸体最好。” 道士立时瞪大了眼,讪笑道:“大人又拿贫道取笑。” “不是取笑,是真的。”裘良遂拍了两下手。 有人立时出来拿住道士,不由分说往他口中灌了一盏毒.药。不过两刻钟功夫,道士气绝身亡——这回口边的血真是人血。裘良冷笑道:“送去铁像寺烧作灰烬!”下头的人应了,拖走尸身。 打这日起,这故事街头巷尾、茶楼酒馆的纷纷说开,评话戏本不足半个月到处都是,叫做《释魂记》。蜀王一时民心所归空前绝后。只是没人知道那三对孩子被害死的夫妇皆为裘良家的下人。寻常百姓闹的厉害,军中却有许多人不信方雄会做这些事,暗流涌动。只是方雄并四子皆死,暂无领头的。 蜀王想了几日,并与下头的人商议数次,终于决定也建供寻常百姓子弟念书的义务教育学堂。贾琮得知大喜,日日跑去蜀王府帮忙,头一步如何下一步如何清清楚楚。人家哪里知道他已有了数年经验?区区数日,贾琮将蜀王一大群干实事的下属收得服服帖帖。 蜀王有一日也去听他们商议,见了贾琮所写的步骤书,不由得睁大了眼:“贾先生,这是你写的?” “是啊。”贾琮随口道,“只需再细化一下就可以开始做了。” 蜀王赞道:“好清晰明白!” “谢王爷夸赞!”贾琮想了想,“有件事晚生想问问王爷。” “何事?” “原先的蜀王府,王爷预备如何。”贾琮道,“首先,肯定没有什么狗屁阴气,那道士就是个二百五。只是那么多地道在下头,王爷未必安心。若空置着,又十分可惜。” 蜀王笑道:“孤倒是不惧,只是家眷不敢再住了。贾先生看呢?” “不如改作学堂如何?”贾琮道,“建一所综合性大学。” 蜀王问道:“何为综合性大学?” 贾琮道:“寻常的书院都只教四书五经这些儒家典籍,学子来日考科举、当官,对吧。京中刚刚殿试完,新状元出炉了。” 蜀王点头:“不错。” “王子腾叔父在两广的学校以数学物理学化学这些西洋学科为主,为的是教出最好的匠人,好替各色工厂培养人才。寻常武将人家的子弟,学兵法都是家传。”贾琮微笑道,“王爷,在缅甸打劫还痛快吧!天竺还有很多金子呢。王爷是兵家出身。王爷最缺的不是识文断字的状元,是领兵打仗的将军。晚生以为,将军也可以从寻常子弟中挑人才。” 蜀王吸了口气,问道:“你说的这学校?” 贾琮道:“既教四书五经,也教匠人,也教将领。王爷要什么人才,这学校就教什么人才。王爷可以自任书院院长,这些人将来不论干哪一行,都是王爷的门生。” 第三百九十七章 话说有个丁先生来客栈试探贾琮,偏生模样长得逼似多年前的郭枢,贾琮留了个心眼。 杜鹃鸟产卵于别的鸟巢,别的鸟会帮着杜鹃孵卵、养育幼雏。一如郭老爷为防着自家被方雄灭门,特特与有妇之夫偷情,将私生子充做旁人之子养在旁人家中。如今这个丁先生极可能是郭枢的私生子。既姓丁,许是与郭老爷的那些私生子一样,是郭枢诚心养在别家的。 而郭老爷挑偷情对象还特挑了男人老实、家境殷实的女子。他老子郭枢既是个自信、周全的人物,必不会胡乱挑个女子就出墙。方雄固然是一方豪强,却连游方道士都能蒙住。郭枢的私生子应该不会养在方雄左近。要么如郭三水一般隐居山野,要么有权贵庇护。再说,郭三水带着郭老爷隐居蜀地应当是郭枢早安排好的,当不会将另一个儿子也藏到蜀中来。这个姓丁的,更可能是养在六王爷的什么人家中,天下分封时跟着六王爷从京城来到蜀国。 心里虽绕了几个弯子,贾琮面上仍懒懒散散的,随便瞧了丁先生一眼:“哦,你又不是方雄的人了?好吧,随便。横竖并不与我相干。” 丁先生乃深施一礼:“贾先生勿怪。贾先生今儿给王爷出了一条大计,看似恢宏,实在闻所未闻。在下有些不放心,故瞒着王爷悄悄试探先生一回。王爷全然不知。” 贾琮哂笑道:“不知丁先生早年可听闻过西洋火器?若闻所未闻皆不妥,王爷就不用买那个了,拿刀枪去与英吉利人打仗极好。”丁先生又赔礼。贾琮道:“方才我问那少年,我若不海涵,他待如何。他说赔罪。我有心噎他一句,赔罪有用的话还要捕快做什么。看他还小便罢了。” 丁先生道:“若是有心要伤贾先生,赔罪自然不足。那孩子并无伤害之意。” “莫非唯有把我射穿了个窟窿、或是吓出个好歹来才算伤害了?”贾琮摆手道,“罢了,我只不知道你打发两个孩子来能试探什么?” “贾先生口里说他们是孩子,敢问贾先生多大?”贾琮怔了怔。丁先生盯着他道,“贾先生也不过比犬子大两岁罢了。早年便听说贾先生少年老成。在下颇不明白,贾先生身为荣国府的小爷,自幼受赦公宠爱,后拜得林海、苏铮两位大人为师亦极得他二人喜爱,并有贾维斯先生扶持,又与冯紫英、卫若兰等王孙公子为友,贤王又看重你,打小过得极顺风顺水的,何以会少年老成?” 贾琮暗暗心虚了一下,睁大了眼:“性情是天生的,这也值得试探?丁先生你是多闲。” 丁先生道:“酒色财气四个字,少年人最易着气;贾先生实在不像是这个年岁的人。” 贾琮扯了扯嘴角:“亏得丁先生不认识福尔摩斯,不然会被他白白气死。” “福尔摩斯是谁。” “一个很难挑衅的人。”贾琮道,“此人太聪明,在他眼里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蠢货,他瞧不上。” “原来贾先生瞧他二人不上。” “再有。我很小的时候便认识蜀王了。丁先生想知道我是什么性情,还不如去问他;比冒冒失失打发两个孩子来试探我强。” 丁先生倒是好脾气,半分不恼,又施一礼。然后竟没事人一般请教贾琮他对蜀王所言的“综合性大学”是什么、该怎么做。贾琮拿他没办法,再说撺掇蜀王建大学又是自己想做的,只得将不痛快搁在一旁,从头细说起来。 二人一气儿说到了二更天,才刚开了个头。陈瑞锦捧了宵夜出来,道:“三爷,该歇着了。” 贾琮摸了摸后脑,道:“一时半刻实在说不完。” 丁先生奇道:“仿佛贾先生老早便知道这个综合性大学是个什么样子?贾先生见过么?” “西洋早就有了。”贾琮道,“我好几位先生都在西洋念过大学。若非明知道有许多好处,我说给王爷作甚?” 丁先生点头道:“原来如此。”乃推辞了宵夜点心,起身告辞。贾琮心里巴不得他快些走,客套两句,看在他对建大学这么有兴趣的面子上送他到了院子门口。 回到里头,贾琮赶忙问贾敘:“五叔肯定在蜀王这里安排了探子,知道这个姓丁的是什么来历?” 贾敘含笑道:“此人想必就是丁忘机了。” “他爹妈怎么取的名字啊!”贾琮咧了咧嘴,“跟个法号似的。” “本来就是法号。”贾敘道,“你没瞧见他手腕子上挂着念珠串子?他是在尼庵长大的。” “啊?” “丁忘机乃是弃儿,襁褓中被人丢在尼庵门口;大师父怜惜他,便收养了。养到七八岁,因他是个男孩子,留庵堂不便,遂欲送去和尚庙。偏平素照看他的那姑子舍不得,独避一院养他。”贾敘道,“后丁忘机成了六王爷的幕僚,极得看重。天下分封时,丁忘机要随六王爷入蜀,将他那个尼姑养母一并接到了蜀国,如今就住在昭觉寺。”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他倒是知恩图报。难道我方才想错了?” “嗯?你想了什么?” 贾琮遂将自己猜测郭枢会如何安置私生子的说了一遍,又道:“郭老爷养的私生子都会挑殷实人家,怎么郭枢的私生子沦落到被丢弃庵堂?按理说,一个当细作当成了敌方军师的人应该很细密周到才对啊。” 贾敘道:“郭枢得罪了不止一个王爷,藏私生子自然得藏得隐秘、安全。庵堂恰好又隐蔽、又安全。” “但庵堂、寺庙有个风险,就是极可能孩子会出家。”贾琮道,“他把私生子藏起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传宗接代?郭老爷挑姘头还挑夫家姓郭的呢。” 刘丰在旁道:“郭枢对郭三水说,如果自己死了,仇家必是六王爷。竟有这么巧的?他私生子碰巧跟了六王爷?” “对啊!”贾琮击掌道,“莫非这丁忘机的生母就是六王爷家的探子?哎呀我忽然觉得‘忘机’这两个字不是寻常的法号啊,不是和‘忘记’谐音么?”他已经脑补出了一出狗血大戏。 陈瑞锦道:“哪有在尼庵养大男孩的。孩子长大成家之后,还带着尼姑养母从京城搬到成都,此举亦古怪。依我看,他生母就是那个抚养他长大的姑子。” 众人眼前一亮。贾琮忙说:“是了!是了是了!尼庵本为世外之所。郭枢勾搭了个姑子,好让孩子生在尼庵养尼庵。只怕他与这姑子说好了,孩子不出家。” 刘丰道:“只是孩子怎么姓了丁呢?” 陈瑞锦道:“许是姑子姓丁。”她微笑道,“这姑子想必本来不是姑子。因未婚先孕,才出家做了姑子以遮掩此事。想来原本的身世也不是低门小户。” 贾琮忽然想起一事:“说起来,先京营节度使丁成武家有没有姐妹女儿什么的,出了家的?” 刘丰道:“不错。若是这女子出身在先义忠亲王营中的人家,就说得通了。” 贾琮忙说:“啊?你想明白了么?那你理理吧,我歇着。我说了大半宿的话了。”贾敘弹了他一下。 刘丰喝了口茶道:“咱们因先看到郭老爷为避被人灭门断了香火,一头将自己与媳妇生的儿子换到别人家,一头与许多有妇之夫私通好养下孩子在别人家。只是郭枢却与他不同。郭老爷与其养父郭三水精通机关地道之术,帮着剑南节度使方雄修了许多机关地道,显见是早晚必别灭口的。郭枢当年乃是太上皇派往义忠亲王营中的细作。他主公是皇帝、且已赢了。他功劳极高不说,早年太上皇身边能拿得出手的人才想来也不多吧。他不是略平庸些么,投靠他的有本事的主儿未必多。” 贾敘点头道:“委实不多,郭枢死后太上皇心疼了小半年。” “故此,郭枢当年并不是非死不可之人。”刘丰道,“无非是得罪了义忠亲王和六王爷罢了。这两位一个死了、一个不曾上位。假如与他有私情的这女子乃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怀了他的胎儿又遭他始乱终弃、不得不出家为尼,而后娘家又被他害得满门抄斩……这女子若想报仇,靠自己显见是不成的,唯有投靠哪家王爷。那会子,诸位王爷当中,实力最强且与郭枢有仇的,不就是六王爷么?” “卧槽!”贾琮不禁竖起大拇指来,“若当真如此,这女子是个人物!我佩服!” 贾敘问道:“你为何会疑心到丁成武头上去?” “因为此人姓丁啊!”贾琮道,“又很可能是郭枢的私生子。郭枢与义忠亲王的关系很容易联想嘛。义忠亲王手下还有什么姓丁的要紧人物么?” “丁成武委实是他心腹爱将。” 贾琮耸肩道:“心腹爱将家的女子与风流军师也比较容易认识。先写信问问龚先生。” 遂赶着给龚三亦写了封急信。因他们随身没带着鸽子,陈瑞锦欲送去贾氏马行。贾敘道:“我从别处送走。琮儿这几日太惹眼,马行保不齐有人盯着。” 贾琮忙给他倒茶:“五叔辛苦!” 一时众人散了,贾琮照例去陈瑞锦屋里说三百年后的故事。陈瑞锦仿佛没什么精神,懒懒的靠在椅子上。贾琮在旁瞧了会子,赞道:“我真是有本事!”陈瑞锦瞥了他一眼。贾琮凑去她身边道,“你这样的女孩子最难追了。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从小被当成机器人训练。”贾琮道,“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女孩的心思本来就难猜,你又惯于扮作隐形人,常年一张扑克脸。你瞧,你近日动作表情已经多多了!”他沾沾自喜道,“这都是我的功劳。” 陈瑞锦含笑道:“委实有你几分功劳。”乃吐了口气,“我在想着丁忘机之母。若当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则管教极严、难有机会与人有私情,二则也不至于那么傻。” “人陷入爱情时头脑是昏的,什么都记不得。”贾琮托着腮瞧着她,“你在我身边时,你是一切;你不在我身边时,一切是你。”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我说正经事呢。” “小姐,我们在谈恋爱,说什么正经事!”贾琮抱怨道,“那女子也是活该。明知是有妇之夫还与他勾搭,她凭什么就敢断定人家会娶她?” 陈瑞锦道:“身世。郭枢本是平民子弟,娶的妻子想必也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人家。此人倘若不是个对家派来的细作,来日义忠亲王登上大宝,换个妻子是铁定的。京营节度使丁成武,义忠亲王的另一条膀臂。”她抬起头来,“只怕,这女子不是私自与郭枢偷情。” “你是说,丁家算计了郭枢?” 陈瑞锦道:“有可能是丁家算计了郭枢;郭枢为了得义忠亲王信任,顺杆儿往上爬。也可能是义忠亲王想拴住郭枢,命丁家与他结亲。郭枢的妻子但凡是个民女,便如同没有。郭枢又是个风流性子。” “这样啊……”贾琮思忖道,“如果此事并非丁小姐之过,就可以操作了。” “嗯?” 贾琮道:“这个丁小姐心里肯定是冤且恨。但她也不见得有多忠于蜀王,不过是借他报仇罢了。如果大学将来归丁忘机负责,为了安□□我们的教书先生,这个丁忘机得搞定他。偏生我不大喜欢他。” 陈瑞锦含笑道:“因为人家戳破了你不像个少年人?” 贾琮望天道:“不重意气之争的少年人多了去了。” “他说的倒是没错。日子过得顺当的少年多半经不住激将,最爱同人比试。纵然不去挑别人,惹上门来也不会不应战。”陈瑞锦道,“你的这性子,早年刘登喜也疑心过。” 贾琮嘿嘿笑了几声:“亏得我最擅装神弄鬼。”乃拍手道,“喂喂,别想正经事了!咱们说说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星星月亮吧!” 陈瑞锦才刚要说话,忽听外头“嗖”、“啪”两声响,二人同时站了起来:“响箭!” 急忙出去,举着烛台一照:只见院中明晃晃躺着一支箭,箭上带了一封信。信里头只有四个字:留神暗算。 第三百九十八章 话说有人往贾琮住的客栈院中射了一支响箭,提醒他们留神暗算。贾琮次日一早去见蜀王,道:“求王爷一件事。” 蜀王忙问:“何事?” “求王爷帮忙找个安全、方便的住处。我倒是带着保镖的,只怕有个万一,连累了人家客栈。”贾琮从袖中取了那信出来,道,“这是昨夜有人悄悄送来的。” 蜀王大惊,立命人请裘良来。裘良见之也大惊;蜀王遂命他去查此事,并选了蜀王府左近一处小宅子将贾琮等人安置进去,派兵卒把守巡逻,还依着贾琮的话养了两条大狗。贾琮无事人一般,搬了住处之后依然与蜀王的手下商议建学堂,那个丁忘机也凑过来商议筹建大学。此事要紧,蜀王特与他们安排了一座衙门。贾琮虽没有官衔,也日日去衙门办差似的。 搬过来的头一日,可巧隔壁邻居家也有人出门。那女子随意抬头往这边扫一眼,贾琮忍不住暗赞果然成都平原是出美女的地方。过了几日,贾琮从衙门回来时又偶遇那美女,可巧从马车中下来,扶着个婆子的手,娉娉婷婷杨柳身姿。 到了院子里,小袁世凯正在扎马步,贾琮上前调戏人家,贾敘隔着窗户吼他莫要捣乱。进屋后,陈瑞锦道:“那女子在勾搭你。” 贾琮怔了怔:“哪个女子?”旋即明白了,道:“想多了吧,邻居而已,又不认识。”乃喜滋滋瞧了她一眼,想着哇哦她会吃醋了么? 陈瑞锦道:“我学过,头一回我便知道。”顿了顿,“不过想瞧你什么时候能明白罢了。”贾琮瘪了瘪嘴。 贾敘正与刘丰在议事,闻言抬起头来,道:“你年岁不小了,又不曾娶妻。这些日子在蜀王府大展其才,没人算计你也不大正常。” “哪有这么巧的?”贾琮自己倒茶吃,口里道,“正好那户人家住在隔壁,正好我们搬过来。” 刘丰在旁忽然笑出了声:“陈姑娘若有把握,我知道那箭是谁射的了。” 三个人同时问:“谁?” 贾琮翻了个白眼:“平日里我吊胃口的时候你们一个都不配合,怎么他说的都配合?”没人理他。 刘丰道:“隔壁那邻居的路子本是咱们自家经常使的,打草惊蛇之计。恭喜三爷,可算让蜀王的后宫惦记上了。” 贾琮摸了摸鼻子:“你的意思,有人早早盘算好了,咱们若是搬家,九成会搬到此处来。” 刘丰点头道:“孤身在蜀国,纵然身边带着保镖,得了那箭书报信,寻常人想来也不会留在客栈了。蜀王府是临时搬来的,左近不会有太多旁的小宅院碰巧也是蜀王的产业。咱们搬离客栈、三爷又不愿意住进王府,蜀王会拿哪个宅子来安置早早就可以推算出来,若是有人在他耳边吹吹风就更容易了。” 贾琮吐了口气:“那咱们暂且没那么危险了?” “更危险了。”刘丰道,“显见查明此事的差事会落到裘良头上,裘良是个有本事的。人家要么不怕他查出来,要么有把握他查不出来。如今隔壁邻居别有用心,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目的,未必只为此一项。” 贾琮耸肩道:“管他的,咱们也不是没经过别的。” 贾敘道:“对了,方才我出去杀了个人。” “啊?” 原来,前些日子贾敘安插在蜀王府的细作知道了一件事,蜀王府有个大总管与蜀王一位爱姬的弟弟正在合谋夺人家的古玩铺子。贾敘便赶着刘丰扮作道士去问那铺子的东家可要入商党。才刚有个阴狠的道士被冤魂弄死,人家哪里还会肯信道士?遂把刘丰赶走。刘丰临走时打了个稽首道:“依贫道看,这位东家破财在即。且但凡开了这个口子、破了财运,便会一泻千里。”乃赶在人家抗扫帚揍他之前跑了。 谁知没过几日,他们家最赚钱的铺子果然有人在夺!那东家难免生疑。刘丰再去,他便以礼相待,向刘丰求主意。刘丰趁势又推销商党,乃道:“我党只为护着这些本分做生意、平白无故被人夺产之人。高门权贵并这些小舅子、大总管无故欺人,难道为商的就白白被他们欺负不成?平素的税金没少不说,日常孝敬又何尝少了?” 那东家果然让他引得火上来了,恨恨的道:“各处衙门从来不曾少过孝敬,饶是如此也保全不得自家!个个如狼似虎的贪的没边儿了!个个都是无底洞!只拿他们没法子,人家姐姐进了王府!” 刘丰微笑道:“狼捕兔子,今儿抓你,明儿抓他。但凡狼没吃饱,兔子便不安全。只是狼也不是今儿吃了兔子明儿就不用再吃的;也不见得今儿吃了这窝里的兔子,明儿就去吃那窝里的——保不齐每回都碰巧吃到了同一窝的兔子。”那东家遂让他说动了。 因那铺子也不便直接送与‘小舅子’,只折做市价的十之一二罢了,这会子尚在讨价还价。贾敘直把人杀了,还是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干的,也不知这会子案子可到了裘良手里不曾。那东家听闻足足呆了一刻钟,生怕查到自己头上来,刘丰再去时他竟把门关上了! 贾琮听罢哈哈大笑:“五叔你把人家吓着了!” 贾敘道:“商人性狡。不给他来碗板刀面吃,他不会老实的。过几日我挑个晚上亲去吓唬他。” “五叔辛苦。” “只是还有个要紧的人得见。” “大总管么?” “丁忘机的娘。”贾敘道,“我想来想去,这姑子须得去探探。丁忘机长得与郭枢一模一样。郭枢在京城风流之时,蜀王在边关打仗,他自己当是没见过郭枢的;只是他下头的难免有人见过。郭枢与蜀王有杀子之仇,怎么蜀王不疑心他?”几个年轻人皆生在郭枢死后,对此人无感,遂不置可否。 晚上,隔壁传来了叮叮咚咚的琴声,实在弹得不错。只是这会子五个人都坐在院子里吃茶闲聊,陈瑞锦泰然自若,贾敘刘丰袁世凯都瞧着贾琮。贾琮哪能当作没听见?乃喝了口茶,又清了清嗓子,吼了起来:“我种下一棵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今天是个伟大日子——”饶是猜到他要唱什么,贾敘仍吓了一跳。四个人互视了半日,齐声大笑。 隔壁的琴声停了,贾琮却没停。“我爱你,爱着你,好像老鼠爱大米——”“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象飞翔在辽阔天空——” 贾敘忍无可忍,正想揍人;贾琮曲风一变,换了一首《红豆》。贾琮唱歌素来是吼的,忽然来了首安静的曲子,几个人都有些不习惯。贾敘是老人家,听这般平淡的调子听不顺耳,嘀咕道:“跟念经似的。” 贾琮一壁唱一壁深情款款的看着陈瑞锦。虽唱得不大好听,重要的是歌词,他遂将重点的那几句反复唱来唱去,唱完整首又来一遍。“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陈瑞锦抬目看院角的树上挂着一钩如线般的弯月,疏星淡云、风清露明,心情颇好。 袁世凯在旁低声跟刘丰道:“我觉得三爷这歌唱的好像有点用,虽仍旧不好听。” 刘丰也低声道:“是有点用。” 次日可巧是初一,香火最盛,贾敘悄然往昭觉寺而去。这里是古庙,僧尼分做两院,丁忘机之养母在南边的庵堂里头有座小院子,还有几个姑子服侍。 贾敘先四处看了看地形,又绕到后头暗暗端详了这姑子半日。虽已老了,能辨认出年轻时必是美人。看她屋中陈设一派富贵,除了剃着光头、穿着淄衣,根本就不是个姑子!贾敘皱了皱眉头:若是避祸来当姑子的,这做派未免过于嚣张。且昭觉寺乃成都府左近的大庙,她如此张扬还有些无礼。只怕从前所猜有误。他遂并不轻举妄动,就在庙中藏着,想多看看。 入夜,这老姑子无聊,伏在案前抚琴一曲,琴声大气磅礴、与寻常女子不同。音调忽然一变,如金戈铁马般杀气四溢。 院子外头忽然来了个女子求见,那模样仿佛是个丫鬟。此女恭立在旁候着老姑子弹罢了琴,上前行礼,道:“我们姑娘昨儿晚上弹了师父教的那曲子。”贾敘暗吸了口气。 老姑子伸手要茶,有个在旁服侍的姑子忙送与她手上。老姑子接茶吃了两口,捧在茶盏子在手里道:“弹了便弹了,何须每行一步都来告诉我。” 那丫鬟垂头道:“贾先生仿佛不喜欢。” “你们怎么知道?” “姑娘才刚弹了一小会儿,他便在隔壁大声唱曲子,仿佛没听见那琴声似的。” 老姑子皱了皱眉:“他唱的什么?” 丫鬟道:“曲子也奇怪、词儿也奇怪。我们姑娘都录下了。”乃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绫来,“最末还唱了一曲,因声音小了许多,姑娘听不清词儿,只录下了曲子。” 老姑子接了白绫铺在案头瞧了瞧,好笑道:“这是什么调子?好生难听。词儿也怪。你们姑娘没听错?” “她听着便是这词儿。因是听声猜的,保不齐有错。” 老姑子道:“如此俗气的词儿我竟从没见过,莫非是什么地方的乡野小调?”乃伸手在琴上略弹了弹,“端的好生古怪。罢了。”她又吃了口茶,问道,“昨日可遇见了?” 丫鬟道:“遇见了!贾先生瞧了我们姑娘好几下,只是有些随意。” 老姑子哼道:“随意?换个颜色寻常些的可看他随意不随意了?连女保镖都调戏,罪人家的女子也盯着瞧,生性必是个风流的。他老子、他哥哥皆是一路货色。”贾敘在窗外险些失笑,暗想,待会儿这话务必说与陈丫头知道。 丫鬟道:“只是听闻他这些日子衙门里头办事时,世子的人与他交往极好。” 老姑子道:“贾琮此人惯常公事公办。世子忙不迭的派了几个人去弄什么义务教育学堂,他可巧熟知此事,同僚罢了。” 丫鬟道:“不知丁先生?” 老姑子哼道:“我告诉过他不要去试探贾琮的,他非不听!贾琮心眼子小,他二人结交怕是难些。让你主子也莫急,世子的人亦没用。这帮人里头,也唯有裘良因下地道时有心护着他,他视之为友罢了。” 丫鬟蹙起眉头:“裘大人是孤臣。” 老姑子看了她一眼:“急什么?还不到打裘良主意的时候。” 丫鬟垂头应“是”。 老姑子吃了两口茶又看了看那白绫,道:“林海苏铮两个大雅之士,竟教出这般一个庸俗弟子来。”乃笑道,“当日我说什么来着?贾琮的性子果然是像贾赦多些、像林海苏铮少些。什么树上结什么果子。” 丫鬟道:“要不要另换位姑娘?” 老姑子摆手道:“不换。纵然他本人俗些,终究会喜欢擅琴书的女子。哪怕放在屋里摆着也比庸脂俗粉强些。” 贾敘正听得有趣,忽闻远远的有人声犬吠传来,这庙里竟有巡逻的!因恐怕让狗嗅出什么,他闪身躲去院子后头的一株大梧桐树上。不多时巡逻的过来,狗果然汪汪大喊。过了会子,有个姑子出来将外头的人打发了。 待他们走后,贾敘听见那老姑子在屋里喊:“可有梁上君子?”贾敘不则声。老姑子便命人出来找找。眼见有人找到了树下,贾敘假意弄出了点子响动,小姑子提灯往上一瞧——灯光虽微,隐约可见一个人影。 贾敘忙说:“别做声!在下并无恶意!”乃飞快的从树上爬了下来。 小姑子举起灯来照了照他的脸,贾敘抱拳道:“在下想见见丁忘机先生之养母。” 那老姑子腰板笔直,念了声佛走过来道:“贫尼就是。” 贾敘也向她合十行礼,一声不吭从怀中掏出了一物递了过去。老姑子接在手中一瞧,暗暗心惊——锦衣卫的腰牌,银的。千户刘全。贾敘低声道:“在下早已不在朝廷供职了,只是有几分好奇。” 老姑子淡然看着他:“好奇什么?” “早年在下曾奉命查一桩灭门命案。”贾敘道,“查了数年皆查不出来。虽后头上面不让查了,在下心里堵得慌。那死掉的一家子,家主与其三子长得极像。”乃拿眼睛溜了一溜老姑子。“丁先生与那一家四口长得……” 老姑子愣了片刻,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 第三百九十九章 话说贾敘拿锦衣卫的腰牌去见丁忘机之养母。那老姑子大笑了半日,道:“刘千户可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贾敘道:“查出了许多线索,只是找不到幕后真凶。” 老姑子嘴角含笑:“不用再找。郭枢是我杀的。” 贾敘叹道:“不出所料,在下看见丁忘机先生时便猜着了。郭先生风流一世,终究难过美人关。” 老姑子冷笑道:“刘千户猜,贫尼是何人?” 贾敘道:“六王爷的探子、郭先生的姘头。” 老姑子怔了怔,忽然上前打了贾敘一个耳刮子。贾敘竟来不及拦阻,硬生生挨了一下。老姑子嘶声大笑起来,笑声悚然。贾敘皱起眉头。老姑子笑出了眼泪:“真真是旁观者清。四十余年可算有人说了实话。我就是个姘头。” 贾敘拱手道:“如有得罪,还望海涵。” 老姑子怔怔的呆了半日,摆手道:“你去吧。”转身欲走。 “师父请稍等。”贾敘绕到她跟前。 老姑子哂笑道:“刘千户还想抓贫尼归案不成?” “不是。在下有东西要还师太。”贾敘抬手“啪”还了她一个耳刮子。老姑子愣了。 打灯笼的小姑子断喝:“大胆!” 贾敘微笑道:“两讫了。”回头灵巧的爬上树,大模大样翻墙出去。 他骑在墙头时,听那小姑子大喊:“有刺客——抓刺客——”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巡逻队飞快的赶过来,一阵兵荒马乱,围着庙中的大小树木都搜了一回,终究没有抓到刘千户。老姑子厉声大骂,骂得中气十足、花样百出还不带脏字,贾敘都忍不住想给她叫一声好。 待老姑子小姑子再回到屋里,听那丫鬟道:“师父方才莫要与那刺客废话,直喊兵士来便是。锦衣卫里头能当上千户的都有些手段,何苦来。”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一个耳刮子。 老姑子狠狠的道:“好大的胆子!偷听我说话。” 丫鬟赶忙垂头道:“奴婢恐怕师父不安全。” 老姑子盯了她一眼:“查,把方才那个刘全查出来。” 丫鬟忍着疼劝道:“太上皇的人早树倒猢狲散了,那千户翻不出什么浪头来。” 老姑子颂了一声佛:“他敢打贫尼,贫尼要他性命来偿。” 丫鬟垂头应“是”,又道:“我们姑娘问计策可要变化。” “不变。” 丫鬟遂告辞而去。 过了片刻,那老姑子又坐在案前抚琴。其音杀机骤起、戾气横生。贾敘只觉得恍若身在战场、举刀斧四面拼杀,偏眼前敌兵如蝗虫一般、拼尽浑身力气也砍杀不完。也不知过了多久,琴音戛然而止,贾敘顿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热汗,旋即又出了一身冷汗。却听那老姑子一声厉喊:“啊————”恶鬼临世一般凄绝。 回到客栈,袁世凯早睡了。贾敘把三个年轻人找来细述经过,叹道:“那老姑子之琴实在了不得,可谓绝技了。” 贾琮道:“岂止绝技,简直是神技!您老不是容易被影响的人,都被她琴声扰动了。只是这种人最容易钻牛角尖。您老也是闲的,戳破人家干嘛?人家都当姑子去了。” 贾敘满面无奈:“此事当真不是故意的。算起来她该有五六十岁了吧,旁的女子几辈子都不曾有她那么多经历。谁能想到还看不开。”顿了顿,添上一句,“寻常人眼中她不就是姘头么……” “沉默啊沉默!”贾琮打了个哈欠,“不在沉默中恋爱,就在沉默中变态。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老姑子吃夺嫡的亏算是吃了整整一辈子吧,竟然又跑来掺和夺嫡。” 贾敘哼道:“这等狠厉决绝的女人蜀王必不敢重用;她儿子的亲爹与蜀王有杀子之仇,丁忘机也重用不到哪里去,一个谋士能干到死。跟着世子也出不了头,郭枢害死的那位乃世子同母的亲哥哥。” 贾琮道:“像她和丁忘机这身份,就应该趁着天下分封改投别家,将往事一笔勾销。” 陈瑞锦道:“丁忘机说不定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他何须还留在蜀国?” 贾琮啧啧了两声:“蜀王和他的儿子们应该都知道了,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都那么大了,这么要紧的事还不告诉他,早晚会影响他判断形势。老姑子现在跟着的这位连丫鬟都敢教训她,显见并没把她搁在眼里。五叔,那老姑子要杀你呢。” 贾敘捻了块绿豆糕搁进嘴里,咽下去才说:“她也就能杀个姘头罢了。这绿豆糕不错,比京里的都好。”年轻人笑了起来。后遂散了,各自回屋歇着。 贾琮收拾妥当了,跑去陈瑞锦屋里说晚安。陈瑞锦知道他会来,门虚掩着。贾琮推门而入,可巧看见一副烛光美人图,不禁吹了声口哨。 陈瑞锦坐在窗前想事儿,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瞧不上那个姑子?” “没有啊,我觉得她很厉害。”贾琮见她没有要赶客的意思,趁势到对面坐下,“任何一件事上能到达顶峰都是极难的。她的琴弹得那么好,单单这一件就了不得了。” 陈瑞锦道:“方才五老爷说那姑子只能杀她姘头罢了,我瞧未必。此女自觉运势不公、其子又怀才不遇。这回她踌躇满志欲替主子拿下你,又全然猜错了你的心思。倘若一直不得志,恐怕会做些难防之事出来。” 贾琮笑道:“咱们也经历过许多事了,还怕她不成?咱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她都快下山了。” 陈瑞锦道:“我总觉得有几分不安。” 贾琮最信这种自己人无故心神不定了,忙说:“那咱们多留神些。”又懊恼道,“早知道多带几个人过来。” 陈瑞锦道:“罢了,多想无用。你去睡吧。” “嗯。晚安。”贾琮上前拿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正色道,“这是西洋骑士向心上人致敬的礼仪。”没事人一般起身走了。稳着步子溜回自己屋里,倒在床上闷笑。陈瑞锦亦扮作无事人一般。耳听见隔壁屋子的门阖上了,轻轻举起手背瞧了半日,拿到唇边悄悄吻了一下,面色绯红。 后头数日皆平安无事,贾琮依然去衙门上工,隔壁那女子依然时常奏琴。贾敘趁夜请人吃板刀面、吓唬了一番。那人果然老实了。贾琮觉得单凭威逼利诱还不够,须得像传播宗教一般给人洗脑才行。而且得找个强大的象征图腾。 他想了想,这年头没有哪家商户比得上“红骨记”。遂与刘丰商议,将“嗨爪”这个人名升华一下,变成一个神奇的救世主般的领袖,并以“”这个看起来很高大上的洋名重新做人物设定。经历么自然是越传奇越好,横竖吹牛不用上税。后世漫威世界里头那些对头的传奇故事,都可以拿来送给本时空的本人。 贾敘起初只在旁听着,后见他们愈发没谱了,摇头道:“谁会信这个?好歹沾点边儿。” 贾琮道:“五叔,越离谱越有人信!方雄是个人物吧?他都肯信在蜀王府底下挖个地道放死人能耗掉龙气,寻常人信一个神还不容易!而且那道士并未帮方雄成事,咱们可是帮那个古玩店的东家宰了一个小舅子的。对了,还得编排些玄乎的东西,什么越玄乎越有人信。”贾敘便不管他了。 又过了几日,龚三亦的回信到了成都。众人一瞧,非但不出所料,还更狗血些。 那老姑子本是先京营节度使丁成武的小姑母,丁父的老来得女。自幼家中娇生惯养、长成后聪慧美艳,当年在京中也是人人羡慕的主儿,曾得帝后亲口赞誉。谁都知道,这女子九成是要进太子府的。又有六王爷偶听其奏琴,又设法得见真容,一眼瞧上了,向先帝闹着要这个女子。先帝不肯,把他打发去边关打仗;临行时六王爷还给她写了情诗。因此一事,先帝便以为此女乃红颜祸水、恐怕惹得兄弟不睦,便吩咐太子不许要了。太子不能要、六王爷不能给,寻常人家哪里敢求娶她?丁氏遂一时尴尬。 而丁氏家里却是太子.党。不久,太子被废为义忠亲王、三王爷登基。再后来郭枢横空出世,义忠亲王为了拉拢此人,特命丁家以丁氏相许。偏郭枢家有妻儿,丁氏最初乃是扮作女冠子与他私通。及怀了丁忘机后,郭枢本有意纳她为妾,她方说明了自家身世,郭枢目瞪口呆。 丁氏的身份自然不能做妾的;偏郭枢又不愿意休妻,与太子闭门说了半日的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义忠亲王长叹一声,告诉丁家:“糟糠之妻不下堂。让丁小姐落胎吧。”丁家不肯,讨价还价了许久,丁氏愿意入门做小。郭枢又不肯,说是“身份太高,家中妻子压她不住。”丁氏亲往郭家寻他,他闭门不见,只命一老仆出来说了四个字:“今生无缘。” 丁氏用情极深,舍不得落胎,遂于尼庵养下了丁忘机。郭枢知道了,心生怜爱,二人又偷情起来,且比从前更加恩爱。丁家本以为,有了此子并有他们家的权势,郭枢又不曾断了与丁氏之情,丁氏入主郭家是早晚的事。不想最后义忠亲王兵败,郭枢却是老三的人。直至丁家满门抄斩,丁氏才知道“今生无缘”四个字是何意。后丁氏莫名从尼庵失踪,龚三亦也不知其去处。 看罢此信,贾琮后背一凉:“这个郭枢得多好的演技!玩义忠亲王那一系就跟玩泥巴似的,连我们龚老头也被哄住了。难怪他儿子也到处与人偷情,不过是从京师名媛改偷了乡野村姑。就跟那老姑子说的一样,什么树上结什么果子。” 贾敘道:“多情常无情,偏世人多半看不透这个理儿。” 贾琮道:“也不全是。我琏二哥哥之多情就不无情。是个漂亮女人他就爱,真心的爱。”才刚说完他就想咬自己的舌头——早年贾琏调戏过他五婶娘这事儿亏得贾敘不知道。赶忙又拉上一个垫背的:“还有宝玉哥哥,也是真心对漂亮女子好。只是他唯敢意淫、不肯动手罢了。” “他二人不过是寻常纨绔,与郭枢哪里比得?”贾敘又将龚三亦的信看了一遍,道,“这个詹老头亦是个人物,隐在他兄弟身后连个痕迹都没有。当年我们搜罗义忠亲王余党时把他漏掉了。” 贾琮嘿嘿直笑,又问刘丰陈瑞锦可有什么想法。 陈瑞锦道:“前些日子,见那丫鬟对丁氏无礼,还想着丁氏投靠的这个蜀王之子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之主。如今看来未必。丁氏投靠六王爷后保不齐与他有私。” 贾琮道:“保不齐三个字可以删掉了。” 陈瑞锦道:“丁氏若是六王爷的姘头,跟着来蜀国便不奇怪了。她这般身份还在庵堂过得如鱼得水,寻常女子多半瞧她不上——纵是个丫鬟。” 刘丰点头道:“肯用她的人,一则手边没多少人才,二则也不大看重什么身份不身份的。” 贾琮道:“不要虚面子的人反而比较容易成功。” 偏这会子外头有兵士来报,丁先生求见。贾琮摸了摸鼻子:“都不知道拿什么心态来见他了。”乃请他到书房。 不多时丁忘机进来相见,二人互行礼,陈瑞锦捧了茶进来。丁忘机乃道:“素闻贾先生惯常直言。” 贾琮道:“不错。” “贾先生身边带着的那位镖师,敢问是何人。” “五叔么?”贾琮道,“就是镖师啊!我们太平镖局的,名叫贾五。” 丁忘机立时说:“听闻贵府有位大掌柜叫贾四,便是贾维斯先生之父。敢问这位贾五镖师?” 贾琮道:“贾五这个名字显见不是真名。何必问得那么清楚?谁都有过往。” 丁忘机瞧了他一眼:“倘若有来历,贾先生不打探清楚么?” 贾琮道:“我若当真想问,五叔必会说给我。只是人家的*我不想知道罢了。” 丁忘机诧异的看了看他,半晌才说:“贾先生好心胸。” 贾琮毫不客气道:“我也这么觉得。” 丁忘机笑道:“贾先生仿佛与传闻不大一样。”乃起身告辞。贾琮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出哪儿不对,仍亲送了他到门口。 回来后,陈瑞锦奇道:“我瞧他进来时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怎么忽然就走了?” “我也觉得奇怪啊。”贾琮摸了摸后脑。 第四百章 <=""> 话说有人往贾琮住的客栈院中射了一支响箭,提醒他们留神暗算。贾琮次日一早去见蜀王,道:“求王爷一件事。” 蜀王忙问:“何事” “求王爷帮忙找个安全、方便的住处。我倒是带着保镖的,只怕有个万一,连累了人家客栈。”贾琮从袖中取了那信出来,道,“这是昨夜有人悄悄送来的。” 蜀王大惊,立命人请裘良来。裘良见之也大惊;蜀王遂命他去查此事,并选了蜀王府左近一处小宅子将贾琮等人安置进去,派兵卒把守巡逻,还依着贾琮的话养了两条大狗。贾琮无事人一般,搬了住处之后依然与蜀王的手下商议建学堂,那个丁忘机也凑过来商议筹建大学。此事要紧,蜀王特与他们安排了一座衙门。贾琮虽没有官衔,也日日去衙门办差似的。 搬过来的头一日,可巧隔壁邻居家也有人出门。那女子随意抬头往这边扫一眼,贾琮忍不住暗赞果然成都平原是出美女的地方。过了几日,贾琮从衙门回来时又偶遇那美女,可巧从马车中下来,扶着个婆子的手,娉娉婷婷杨柳身姿。 到了院子里,小袁世凯正在扎马步,贾琮上前调戏人家,贾敘隔着窗户吼他莫要捣乱。进屋后,陈瑞锦道:“那女子在勾搭你。” 贾琮怔了怔:“哪个女子”旋即明白了,道:“想多了吧,邻居而已,又不认识。”乃喜滋滋瞧了她一眼,想着哇哦她会吃醋了么 陈瑞锦道:“我学过,头一回我便知道。”顿了顿,“不过想瞧你什么时候能明白罢了。”贾琮瘪了瘪嘴。 贾敘正与刘丰在议事,闻言抬起头来,道:“你年岁不小了,又不曾娶妻。这些日子在蜀王府大展其才,没人算计你也不大正常。” “哪有这么巧的”贾琮自己倒茶吃,口里道,“正好那户人家住在隔壁,正好我们搬过来。” 刘丰在旁忽然笑出了声:“陈姑娘若有把握,我知道那箭是谁射的了。” 三个人同时问:“谁” 贾琮翻了个白眼:“平日里我吊胃口的时候你们一个都不配合,怎么他说的都配合”没人理他。 刘丰道:“隔壁那邻居的路子本是咱们自家经常使的,打草惊蛇之计。恭喜三爷,可算让蜀王的后宫惦记上了。” 贾琮摸了摸鼻子:“你的意思,有人早早盘算好了,咱们若是搬家,九成会搬到此处来。” 刘丰点头道:“孤身在蜀国,纵然身边带着保镖,得了那箭书报信,寻常人想来也不会留在客栈了。蜀王府是临时搬来的,左近不会有太多旁的小宅院碰巧也是蜀王的产业。咱们搬离客栈、三爷又不愿意住进王府,蜀王会拿哪个宅子来安置早早就可以推算出来,若是有人在他耳边吹吹风就更容易了。” 贾琮吐了口气:“那咱们暂且没那么危险了” “更危险了。”刘丰道,“显见查明此事的差事会落到裘良头上,裘良是个有本事的。人家要么不怕他查出来,要么有把握他查不出来。如今隔壁邻居别有用心,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目的,未必只为此一项。” 贾琮耸肩道:“管他的,咱们也不是没经过别的。” 贾敘道:“对了,方才我出去杀了个人。” “啊” 原来,前些日子贾敘安插在蜀王府的细作知道了一件事,蜀王府有个大总管与蜀王一位爱姬的弟弟正在合谋夺人家的古玩铺子。贾敘便赶着刘丰扮作道士去问那铺子的东家可要入商党。才刚有个阴狠的道士被冤魂弄死,人家哪里还会肯信道士遂把刘丰赶走。刘丰临走时打了个稽首道:“依贫道看,这位东家破财在即。且但凡开了这个口子、破了财运,便会一泻千里。”乃赶在人家抗扫帚揍他之前跑了。 谁知没过几日,他们家最赚钱的铺子果然有人在夺那东家难免生疑。刘丰再去,他便以礼相待,向刘丰求主意。刘丰趁势又推销商党,乃道:“我党只为护着这些本分做生意、平白无故被人夺产之人。高门权贵并这些小舅子、大总管无故欺人,难道为商的就白白被他们欺负不成平素的税金没少不说,日常孝敬又何尝少了” 那东家果然让他引得火上来了,恨恨的道:“各处衙门从来不曾少过孝敬,饶是如此也保全不得自家个个如狼似虎的贪的没边儿了个个都是无底洞只拿他们没法子,人家姐姐进了王府” 刘丰微笑道:“狼捕兔子,今儿抓你,明儿抓他。但凡狼没吃饱,兔子便不安全。只是狼也不是今儿吃了兔子明儿就不用再吃的;也不见得今儿吃了这窝里的兔子,明儿就去吃那窝里的保不齐每回都碰巧吃到了同一窝的兔子。”那东家遂让他说动了。 因那铺子也不便直接送与小舅子,只折做市价的十之一二罢了,这会子尚在讨价还价。贾敘直把人杀了,还是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干的,也不知这会子案子可到了裘良手里不曾。那东家听闻足足呆了一刻钟,生怕查到自己头上来,刘丰再去时他竟把门关上了 贾琮听罢哈哈大笑:“五叔你把人家吓着了” 贾敘道:“商人性狡。不给他来碗板刀面吃,他不会老实的。过几日我挑个晚上亲去吓唬他。” “五叔辛苦。” “只是还有个要紧的人得见。” “大总管么” “丁忘机的娘。”贾敘道,“我想来想去,这姑子须得去探探。丁忘机长得与郭枢一模一样。郭枢在京城风流之时,蜀王在边关打仗,他自己当是没见过郭枢的;只是他下头的难免有人见过。郭枢与蜀王有杀子之仇,怎么蜀王不疑心他”几个年轻人皆生在郭枢死后,对此人无感,遂不置可否。 晚上,隔壁传来了叮叮咚咚的琴声,实在弹得不错。只是这会子五个人都坐在院子里吃茶闲聊,陈瑞锦泰然自若,贾敘刘丰袁世凯都瞧着贾琮。贾琮哪能当作没听见乃喝了口茶,又清了清嗓子,吼了起来:“我种下一棵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今天是个伟大日子”饶是猜到他要唱什么,贾敘仍吓了一跳。四个人互视了半日,齐声大笑。 隔壁的琴声停了,贾琮却没停。“我爱你,爱着你,好像老鼠爱大米”“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象飞翔在辽阔天空” 贾敘忍无可忍,正想揍人;贾琮曲风一变,换了一首红豆。贾琮唱歌素来是吼的,忽然来了首安静的曲子,几个人都有些不习惯。贾敘是老人家,听这般平淡的调子听不顺耳,嘀咕道:“跟念经似的。” 贾琮一壁唱一壁深情款款的看着陈瑞锦。虽唱得不大好听,重要的是歌词,他遂将重点的那几句反复唱来唱去,唱完整首又来一遍。“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陈瑞锦抬目看院角的树上挂着一钩如线般的弯月,疏星淡云、风清露明,心情颇好。 袁世凯在旁低声跟刘丰道:“我觉得三爷这歌唱的好像有点用,虽仍旧不好听。” 刘丰也低声道:“是有点用。” 次日可巧是初一,香火最盛,贾敘悄然往昭觉寺而去。这里是古庙,僧尼分做两院,丁忘机之养母在南边的庵堂里头有座小院子,还有几个姑子服侍。 贾敘先四处看了看地形,又绕到后头暗暗端详了这姑子半日。虽已老了,能辨认出年轻时必是美人。看她屋中陈设一派富贵,除了剃着光头、穿着淄衣,根本就不是个姑子贾敘皱了皱眉头:若是避祸来当姑子的,这做派未免过于嚣张。且昭觉寺乃成都府左近的大庙,她如此张扬还有些无礼。只怕从前所猜有误。他遂并不轻举妄动,就在庙中藏着,想多看看。 入夜,这老姑子无聊,伏在案前抚琴一曲,琴声大气磅礴、与寻常女子不同。音调忽然一变,如金戈铁马般杀气四溢。 院子外头忽然来了个女子求见,那模样仿佛是个丫鬟。此女恭立在旁候着老姑子弹罢了琴,上前行礼,道:“我们姑娘昨儿晚上弹了师父教的那曲子。”贾敘暗吸了口气。 老姑子伸手要茶,有个在旁服侍的姑子忙送与她手上。老姑子接茶吃了两口,捧在茶盏子在手里道:“弹了便弹了,何须每行一步都来告诉我。” 那丫鬟垂头道:“贾先生仿佛不喜欢。” “你们怎么知道” “姑娘才刚弹了一小会儿,他便在隔壁大声唱曲子,仿佛没听见那琴声似的。” 老姑子皱了皱眉:“他唱的什么” 丫鬟道:“曲子也奇怪、词儿也奇怪。我们姑娘都录下了。”乃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绫来,“最末还唱了一曲,因声音小了许多,姑娘听不清词儿,只录下了曲子。” 老姑子接了白绫铺在案头瞧了瞧,好笑道:“这是什么调子好生难听。词儿也怪。你们姑娘没听错” “她听着便是这词儿。因是听声猜的,保不齐有错。” 老姑子道:“如此俗气的词儿我竟从没见过,莫非是什么地方的乡野小调”乃伸手在琴上略弹了弹,“端的好生古怪。罢了。”她又吃了口茶,问道,“昨日可遇见了” 丫鬟道:“遇见了贾先生瞧了我们姑娘好几下,只是有些随意。” 老姑子哼道:“随意换个颜色寻常些的可看他随意不随意了连女保镖都调戏,罪人家的女子也盯着瞧,生性必是个风流的。他老子、他哥哥皆是一路货色。”贾敘在窗外险些失笑,暗想,待会儿这话务必说与陈丫头知道。 丫鬟道:“只是听闻他这些日子衙门里头办事时,世子的人与他交往极好。” 老姑子道:“贾琮此人惯常公事公办。世子忙不迭的派了几个人去弄什么义务教育学堂,他可巧熟知此事,同僚罢了。” 丫鬟道:“不知丁先生” 老姑子哼道:“我告诉过他不要去试探贾琮的,他非不听贾琮心眼子小,他二人结交怕是难些。让你主子也莫急,世子的人亦没用。这帮人里头,也唯有裘良因下地道时有心护着他,他视之为友罢了。” 丫鬟蹙起眉头:“裘大人是孤臣。” 老姑子看了她一眼:“急什么还不到打裘良主意的时候。” 丫鬟垂头应“是”。 老姑子吃了两口茶又看了看那白绫,道:“林海苏铮两个大雅之士,竟教出这般一个庸俗弟子来。”乃笑道,“当日我说什么来着贾琮的性子果然是像贾赦多些、像林海苏铮少些。什么树上结什么果子。” 丫鬟道:“要不要另换位姑娘” 老姑子摆手道:“不换。纵然他本人俗些,终究会喜欢擅琴书的女子。哪怕放在屋里摆着也比庸脂俗粉强些。” 贾敘正听得有趣,忽闻远远的有人声犬吠传来,这庙里竟有巡逻的因恐怕让狗嗅出什么,他闪身躲去院子后头的一株大梧桐树上。不多时巡逻的过来,狗果然汪汪大喊。过了会子,有个姑子出来将外头的人打发了。 待他们走后,贾敘听见那老姑子在屋里喊:“可有梁上君子”贾敘不则声。老姑子便命人出来找找。眼见有人找到了树下,贾敘假意弄出了点子响动,小姑子提灯往上一瞧灯光虽微,隐约可见一个人影。 贾敘忙说:“别做声在下并无恶意”乃飞快的从树上爬了下来。 小姑子举起灯来照了照他的脸,贾敘抱拳道:“在下想见见丁忘机先生之养母。” 那老姑子腰板笔直,念了声佛走过来道:“贫尼就是。” 贾敘也向她合十行礼,一声不吭从怀中掏出了一物递了过去。老姑子接在手中一瞧,暗暗心惊锦衣卫的腰牌,银的。千户刘全。贾敘低声道:“在下早已不在朝廷供职了,只是有几分好奇。” 老姑子淡然看着他:“好奇什么” “早年在下曾奉命查一桩灭门命案。”贾敘道,“查了数年皆查不出来。虽后头上面不让查了,在下心里堵得慌。那死掉的一家子,家主与其三子长得极像。”乃拿眼睛溜了一溜老姑子。“丁先生与那一家四口长得” 老姑子愣了片刻,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 ... 第四百零一章 贾琮张口就要挖丁忘机的祖坟,丁忘机一怔:“贾先生说什么?” 贾琮道:“当着真人,不说假话。郭先生把我的女人藏去了哪里,还望这就还回来吧。若是伤着了一根头发,郭家的祖坟和丁家的祖坟可就都保不住了。” 丁忘机面色一沉:“贾先生究竟何意。” 贾琮道:“还有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郭枢留下的这两条根晚生都给他拔掉!对了,郭三水没告诉你郭枢还另外藏了别的女人吧。令堂大人想必也不知道?” 丁忘机蓦然动容,盯着他问道:“刘全知道什么?” 贾琮道:“丁先生知道令尊是怎么死的吗?”遂看了看丁忘机,道,“丁先生方才的瞬间表情说明,你知道。”乃啧啧两声,“你就是个俄瑞斯忒斯啊。” 丁忘机眉头动了动。 贾琮道:“西洋古时候有个传说。某统帅领兵打仗时触怒了神仙,不得已杀死自己的女儿祭祀。元帅夫人深爱此女,立誓复仇。偏她身为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遂勾引旁的男人帮着她杀死丈夫。少帅含恨离家,十年后领兵杀回去,手刃生母。那个少帅就叫俄瑞斯忒斯。这里头的是非自古以来就没人能辨明白。” 丁忘机道:“那统帅无能,触怒神仙竟以女儿献祭。” 贾琮道:“触怒神仙不过是个隐喻,无非是想成大事须得有代价罢了。说起来令尊也没做错什么,各为其主尔。”乃顿了顿道,“你们家这事要说谁错了,首先是义忠亲王错了,其次是丁家错了。想以女人来困住男人,除了那个女人要足够有魅力,还得那个男人耳根子足够软。难过美人关的可以是书生、武将、统帅、帝王;干谋士那一行玩的就是情,跟郭枢使美人计可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么?此计大谬。丁家的女儿已经在皇帝家吃了亏、好端端的一个大小姐弄得高不成低不就;太子也被废成义忠亲王。那情形下还肯拿自家女儿去帮着义忠亲王下套!心疼不心疼女儿两说,丁小姐也不止值那么点子钱吧。养一个好女孩儿出来不容易,这本亏大发了。” 丁忘机冷冷的道:“贾先生倒是闲,还有功夫评论别家之事。” 贾琮道:“不是闲,是有底气。晚生知道丁先生的底。丁先生觉得,晚生将郭家的事悉数倒给在茶楼酒馆说评话的并写戏本子的,再去市井评论一番,就如方才所言;那些闲汉们会不会赞同我?有赞同的就有反对的。十个赞同十个反对还罢了,一万个赞同一万个反对,这故事眨眼便能传遍蜀国。丁先生还能在蜀国混么?纵然能混,也不过是一辈子的幕僚罢了,官帽子就不用戴了吧。别指望蜀王的儿子,不论谁上位都不敢给你官当。他们家大哥便是死在了令尊手上,丁先生还长了一张令尊的脸。” 丁忘机轻轻一笑:“不在蜀国混便是。” “哦,原来你主子不是蜀王的哪个儿子。”贾琮眉头动了动,“那就是方家啦?我能救下方家妇孺,也能让他们全部死绝你信不信?” 丁忘机哈哈一笑:“贾先生名不虚传,果真是个重情的。” 贾琮淡然道:“别跟我比狠。没惹我诸事好说;惹了我,东瀛几千万人都是让我弄死的。” 丁忘机端起茶盏子来:“贾先生别忘了你的女人在我手上。” “丁先生也别忘了你家祖坟在我手上。你自己不知道在哪里吧。我的女人和你的祖坟哪个要紧?” 二人遂互视而笑,笑了半日脸都僵了。丁忘机道:“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贾先生,不如换个女人?” 贾琮道:“不换,我就喜欢这个。” 丁忘机摇头道:“贾先生不智。你若扮作不大喜欢这女人的模样,她便没这么要紧了。保不齐过些日子你拿什么来换、还能换给你。” 贾琮嗤道:“喜欢就喜欢,装个头啊!你们若以为她不要紧,给她吃苦头怎么办?” 丁忘机道:“不过暂苦几日罢了。” 贾琮道:“暂苦片刻都不能,何况几日?算了,你这样没谈过恋爱的人不会懂。”丁忘机扭头看了看窗户。 忽有下人进来回道:“门外来了位汉子找贾先生。” “嗯?”贾琮问道,“他叫什么?” “说是贾先生家中的镖师贾五。” 贾琮忙说:“快请!” 一时贾敘进来,笑道:“三爷,丁先生的两位公子已安置妥当了。” 丁忘机“刷”的站了起来:“什么?” 贾敘又说一遍:“丁先生的两位公子已安置妥当,勿忧。” 贾琮淡淡的说:“说了别跟我比狠,我是师父是绿林出身。” 丁忘机脸色黑了。呆立了半晌,忽然问:“贾先生可有心自立么?” “啧啧,居然不担心你儿子?你不觉得我这样的人当了皇帝会烽火戏诸侯么?” 丁忘机道:“贾先生这般不吃亏的性子与狠厉手段,不怕辅佐天子登位后兔死狗烹?” 贾琮道:“丁先生知道春秋时有个人叫范蠡么?好了别扯淡了,交换人质吧。” 丁忘机苦笑道:“那位女镖师昨晚已连夜送出了成都。” 贾琮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人是活的。面上只随口道:“哦,那你把她送回来吧。” “不是我抓的。我哪里有那个本事。” “那个我管不着,横竖你是出的主意。” “委实是方家余党所为。”丁忘机道,“这会子大约已到了青城山。” “不对吧。这些日子我出门便是艳遇,总不是方家余党所为。” 丁忘机道:“那些是我母亲试探贾先生的。你那女镖师本事高强,寻常人拿不住。” 贾琮耸肩道:“好吧,那是你的事。横竖拿我的女人来换你的儿子。我的女人没事,你的儿子也没事。我女人吃了什么亏,你儿子也一样。” 丁忘机恳切道:“我实在做不得主。” “我管不着。” 贾家叔侄二人转身就走,可巧遇上丁家的人跑进来报信,耳听身后有人喊:“老爷!不好了!两位小爷被贼人抢了!”丁忘机方才还想着那个刘全会不会是诈他的,这会子方知他二人所言是真,急得跺脚,喊“不许告诉太太”,立命拉马去昭觉寺。 贾琮乃去见裘良,托他帮着找人。裘良闻听大惊:“有人绑架了贾先生那个女镖师?” 贾琮道:“不知前些日子给我们射响箭的是谁?” 裘良面色难看了几分,叹道:“贾先生,此事……我竟不知怎么说好。” “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裘良讪讪的道:“那箭我早已查出来了。”贾琮眼睛蓦然睁大了。裘良抬头望天,“也悄悄回给了王爷,王爷说罢了。” 贾琮眼神一闪:“王爷的哪个儿子看我不顺眼?” 裘良赶忙摆手:“不是。是……额,是……王爷的一位相好,想将弟子许给先生,使的计策。” 贾琮想了想:“我们院子隔壁的那位姑娘?” 裘良苦笑道:“贾先生想是没瞧上她?” “她做得太明显了,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贾琮道,“什么弹琴啊、摔马啊、挂风筝啊,那些招数我们怡红院都用烂了!有没有点新鲜的?” 裘良不禁失笑:“原来是因为这个!” 贾琮哼道:“太瞧不起人了!好歹我也是花楼的少东家。”乃瞥了裘良一眼,“故此,抓走我那相好的是王爷的相好?可否请王爷帮着求个情、放我相好回来?” 裘良道:“她哪里有本事抓人?不过是个姑子罢了。” 贾琮咧了咧嘴:“王爷好重的口味。” 裘良啼笑皆非道:“里头有许多过往,不便明言。罢了,我陪你去见她一回。” 贾琮皱眉道:“她只为了她徒弟便给我射箭吓唬我?有点离谱吧。” 裘良思忖片刻道:“事到如今也就不瞒着贾先生了。她平素皆帮着王爷的四子,那女子也是四殿下母家的亲眷。” 贾琮闻言摇头:“就知道哪儿都少不了夺嫡。这位老四倒是有本事,连老子的姘头都惹。王爷不管?” 裘良道:“这位的生母本是个寻常美人,难产而亡;养母亦为姬妾。想也翻不出什么浪来,王爷只作小孩子戏耍了,懒得管。”他遂丢下手边事物陪着贾琮走了。 二人赶到昭觉寺丁氏的院子,丁忘机亦在此处,几个人撞了个正着。丁氏歪在美人榻上冷眼打量了贾琮半日,道:“你就是贾琮?” 贾琮也冷眼瞧着她:“我的女人呢?” 丁氏道:“贫尼没动你的女人。”乃慢慢的从榻上坐直了,道,“贫尼有几句话想对贾先生说,请裘大人暂避一时。”裘良合十而退。 不待丁氏开口,贾琮先向丁忘机道:“令堂大人竟在帮着老四?好生奇怪。丁师父,你究竟是怎么瞧上他的?该不会他是你和蜀王生的吧。” 丁氏断喝:“大胆!” 贾琮道:“丁先生这身份留在蜀王营中何等别扭,永无出头之日!你竟不趁天下分封领着他去投别处?哎呀丁先生真可怜。”他扭头看着丁忘机,“人家老子娘都帮着儿子,你老子娘都利用你。” 丁氏喊道:“胡言乱语!” 贾琮问道:“那个老四长得像谁?要不要去见见丁滁?听说丁滁长得像他老子。丁家只剩下这一个了吧。” 丁氏大惊:“滁儿还活着?!” “活着啊!”贾琮道,“就是女人缘不大好。第一个老婆他嫌弃人家够不漂亮,把人家丢了连休书都没给,如今死活不知;第二个老婆实在太漂亮了,勾引了好多有钱的男人,最后被人家抢走了。” 丁氏忙问:“他在何处?” “多新鲜呐!我凭什么告诉你?”贾琮冷冷的道,“我的女人丢了,你纵不是主谋也必是从犯。” 丁氏看了看他,端坐了道:“此事与贫尼并不相干。” “丁姑娘,我是个实在人。人质换人质!” 丁氏听见他喊“丁姑娘”三字先皱了皱眉,旋即大怒,抬手砸了案头的茶盅子:“放肆!” 贾琮奇道:“放肆是说我么?我放肆因为我有才,王爷用得着我。丁姑娘你有什么?你侄孙连老婆都保不住,两个儿子大的不得志小的不得势……” 丁氏断喝:“闭嘴!信口雌黄!”又砸了一个茶壶。 贾琮耸耸肩向丁忘机道:“你是男人,你说吧。” 丁忘机却直愣愣的立着,如泥雕木塑似的。贾琮这才回想起来,方才从自己信口雌黄蜀王家老四是丁氏与蜀王私生子之时开始他便呆了,到这会子还没缓过来,只怕疑心病是种下了。乃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喂,醒醒!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那么多人是孤儿呢,不也得过么?你纵当真是个弃儿不也得活么?” 丁氏急了,上前拉住丁忘机:“莫听这小贼胡言乱语!王爷这些儿子里头唯有四殿下来日会重用你,他生母便是死在王妃手上,最恨王妃的!打小王妃也恶待他。” 贾琮在旁道:“王妃只恶待他、没有顺带恶待旁人?王妃怎么偏偏恶待他一个呢?他与其余姬妾生的男丁有何不同?哦,对了,听说老四的手下不怎么敬重丁姑娘。想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丁氏挥手向贾琮脸上打去。贾琮知道她有打人的习惯,早防着她了!“蹭”的往后头一蹿:“被说中真相就打人是不对的!” 丁氏又追着他打了几下,皆没打着,愈发急了,回头去扯丁忘机。丁忘机脸上似哭似笑,半晌才说:“这些事我不管了。你把儿子还给我,我带你去找那位女镖师。” 贾琮忙问:“你们把她如何了?” 丁氏喊道:“他胡言乱语!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没人理她。 “抓她的乃是方雄的把兄弟,青城山中一位道士,性子古怪。”丁忘机道,“方雄死后他便一直想报仇,只是不便下手。是我给了他递了信儿,说贾先生钟爱身边一位女镖师。他本不信,我们遂派出许多美人试探了贾先生几回。”他忽然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来,“贾先生当真喜欢那女镖师么?” “是啊。”贾琮随口道,“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好单纯好不做作的女孩子,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全然不一样。” 丁忘机眼中恶意闪闪,含笑道:“贾先生以为那女镖师与我们派去的那些女子不同?” 贾琮斩钉截铁道:“不同!” “明儿我亲陪着贾先生去青城山。”丁忘机道,“愿贾先生没有看错人。” 贾琮登时猜出陈瑞锦大约跟绑匪说了什么,心下暗暗好笑,道:“这会子还早,今天就走!” 丁忘机瞧了他一眼:“好急的性子。也罢,今儿就走。” 第四百零二章 却说贾琮与丁忘机从丁氏屋中出来,那老姑子呼天抢地的喊冤。奈何丁忘机才刚听说郭枢别有私生子且郭三水知道、儿子又在人家手里,半点听不进去。 裘良老老实实在院中候着,见状忙问如何。贾琮道:“虽不是她干的,却是她挑唆的。人被一个方雄余党劫去了青城山,我与丁先生这就过去。” 裘良摇了摇头:“拎不清轻重。”乃思忖片刻,“此事有我的不是,我也同你们一道去。” 贾琮道:“裘大人太忙,何必麻烦。借我几个能打的人吧,恐怕要打架,我一个书生不是对手。” 裘良道:“还是我同你去。” 贾琮遂不再推辞,抱拳道:“大恩不言谢。” 裘良略吃惊的瞧了他一眼:“言重了。” “不重。”贾琮认真的说,“我喜欢那女子。” 裘良心下微叹:“贾先生瞧着不像个痴情的,不少人家都预备送你女子呢。” 贾琮含笑摇了摇头:“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一生得一人相伴足矣。”丁忘机斜睨着他蔑笑。 裘良大赞:“好句子!”侧目瞧了一眼追出来的丁氏,道,“难怪有人想寻那姑娘的不是。贾先生还是莫如此张扬的好,你如今是狼窝里的肉呢。” 贾琮脸对着裘良,眼睛瞟着丁氏:“我若连她都护不住,可以去买块豆腐撞死了。喜欢这种事,嘴上可以装出来,举动上装不出来。一个男人舍得让他的女人吃苦或是不名正言顺,肯定不怎么喜欢那女人。”丁氏抡起手上的念珠朝他砸了过来,贾琮闪身躲过,笑嘻嘻道,“师父,你是出家人,当戒骄戒躁,岂能被人戳中了短处就砸东西?虽没砸到晚生,砸到了花花草草也不好嘛。” 丁氏指着他骂道:“你这下等丫鬟肠子里爬出来的小孽畜……” 贾琮掏了掏耳朵:“我生母是我爹正经纳的姨娘,好歹是进了门摆了酒的。” 丁氏冲到阶前抓起一个盆景,贾琮断喝:“住手!”丁氏一僵。贾琮道,“师父,这庙里的花花草草都不是你的,砸坏了你拿什么赔?还是你想死赖着不给钱?”“哐哗啦啦”一阵乱响,盆景砸在贾琮脚旁。 裘良忍笑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快些上路,青城山不远。” 贾琮点点头:“裘大人说的是!” 遂不再搭理丁氏,三人匆忙回去略作收拾,裘良领来一队人马上路。快马赶到青城山,此山不高,道观倒有数十座。丁忘机领着众人绕到山阴僻静处,远远望见一座小道观匿在林间。到了跟前一瞧,油漆斑驳、瓦片残破,青苔爬满了石阶墙壁。贾琮皱了皱眉。若是方雄的把兄弟,想弄几个钱修缮屋子不是事儿。 丁忘机上前拍了半日的门,少说过了一刻钟,有个老道士颤颤巍巍把门打开。丁忘机行礼道:“晚辈姓丁,求见真远真人。” 裘良问道:“要不要领着人进去?” 贾琮道:“听这架势老道是个高手,寻常兵卒短兵相接不是对手,包围道观预备好弓箭吧。”裘良点头下去安排了。 又等了许久,一个穿旧道袍的老道士昂首而出。此人须发皆白,看不出年岁,直走到贾琮跟前:“你就是贾琮?” 贾琮道:“我是。你是方雄的把兄弟?” “不错,方雄是贫道义弟。”老道士道,“你害死贫道兄弟,贫道杀你报仇,没错吧。” 贾琮奇道:“我何尝害死过方雄?他是我杀的么?” 老道士道:“你向蜀王谏言立害他于阶前,贫道只晚了一步。” 贾琮道:“我谏言了也要蜀王应允才行啊。道长不敢去找蜀王的麻烦就来找我,找不了我的麻烦就绑架我的女人,真的大丈夫吗?” 老道士厉苒道:“那事本因你而起。你自尽吧,贫道自然放了那女子。” 贾琮道:“多新鲜啊!那事本因方雄害死了七七四十九个少年孩童而起,他不听那个什么游方道士的话弄什么七阴阵,谁晓得他在蜀王府下面挖了地道!”乃摆手道,“不废话了。我今以方雄阖府妇孺为质跟你换人。” 老道士哈哈大笑:“方贤弟的家人贫道早已救出!” 贾琮心中一凛!立时道:“方雄的尸骨你总没有挖走吧。方家的祖坟你总没有挖走吧。” 老道士怒道:“你还敢动方家祖坟不成?不怕阴司报应么?” 贾琮负手而立,含笑:“让他们试试!” 老道士指着他道:“为了一个女人动别人的祖坟,你也不怕天下人唾骂!” 贾琮耸肩道:“天下人都听各家王爷的。我帮着王爷们从外洋运金银回来、帮着国人发财致富,谁还记得我干过什么坏事?道兄,一百个人里头有一个把仗义看得比金银重就不错了。” 老道士道:“你动方家的祖坟,你贾家就没有祖坟么?” 贾琮“哦”了一声:“道长的意思是宁可让我挖掉方家的祖坟、跟我拼谁狠?要不咱们就试试吧,看看我挖掉方家祖坟之后,你能不能动得了贾家的祖坟。” 老道士吸了一口冷气。半晌才说:“你这般肆无忌惮之人,活在世上还了得!贫道今日便为民除害。”言罢拔出腰间的剑来。 贾琮歪了歪嘴角:“方雄白白害死了四十九个少年孩童不算,还困住其魂魄不许投胎,到底谁是民之害?” 耳听门后有人说:“罢了。”道观里头又有个道士走了出来。这道士也是须发皆白,瞧着更老些。 丁忘机赶忙上前行礼:“真远真人。” 贾琮摸了摸鼻子看着先出来的那位:“原来你不是真远真人啊!我说么,一个叫真人的脾气那么大。” 真远看了看裘良和他身后的兵士,道:“你们在观外候着。”又看了看贾琮丁忘机,“跟贫道进来。” 贾琮道:“总该给裘大人搬张椅子坐吧。”真远没搭理他。贾琮也不过随口一说,与裘良对了个眼神便跟着进去了。 道观里头依然破旧,也不知几百年没修缮过了,站在屋里抬头望天还能看到光。贾琮忍不住嘀咕:“方雄又不穷,也不帮着修修屋顶。” 真远乃到三清跟前拜了拜,回头向贾琮道:“贾先生可知道方大人为何要杀蜀王。”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贾琮道,“我只是来接回人质的。” 真远轻笑一声:“贫道与贾先生做笔交易如何?贾先生帮贫道救出方贤弟的家人,贫僧放了贾先生的镖师。自然,贫道也不白让贾先生出力,会传授那陈姑娘武艺。” “原来方家的人你们没救出来啊。”贾琮道,“生意另外再说,没有强买强卖的。你真想传授我们陈姐姐武艺可以到成都来,先把人还给我。” 真远道:“人不在青城山。” 贾琮立时看着丁忘机:“丁先生,你玩我?” 丁忘机忙说:“真人!他们抓了我儿子!” “无碍,陈姑娘在我们手里,他就不敢伤你儿子。”真远道,“如今只看贾先生眼中陈姑娘值多少钱了。” 贾琮冷笑道:“道友这是逼着我把方家的人一个个砍死在你道观门口?” 真远道:“你但凡伤了方家一个人,你的女人就活不了了。” “好啊,看谁更狠。”贾琮转身就走。 丁忘机忙追上去:“我儿子——” 贾琮淡然道:“你儿子、你弟弟、你侄子、方家的妇孺、郭家方家丁家的祖坟和这座道观,贫道一样样拿红衣大炮来炸。我的女人少了一根头发,这些悉数成灰!你们要不要派个人跟着去,看我姓贾的有没有这么狠?” 真远一动不动,丁忘机急得跪在地上使劲儿哀求。贾琮直出了道观向裘良拱手:“裘大人,还望兄弟们帮着去请些人来。” 裘良问道:“请什么人?” 贾琮道:“做力气活的,越多越好。”他抬头看了看天,“亏得天气好。晚上再点些火把来好了。” 裘良奇道:“贾先生要做什么?” “强拆。”贾琮森森的一笑,“这道观如此破败,早就是危险建筑了吧。” 裘良乃当真打发兵卒去山上找壮丁、买干粮。这会子已近黄昏了,青城山上一片薄暮霎是好看。贾琮立在那道观前眺望夕阳下山,看着镇定,实在肚子里早急成了一锅油。浑身的憋屈无处可释,忽然扯着嗓子吼了首《沧海一声笑》。 裘良在旁立了半日,问道:“贾先生,怎么回事?” 贾琮道:“那老道士拿陈姐姐要挟我,要我帮他救方家妇孺。我不答应。” 裘良赞道:“贾先生忠义。” 贾琮摇头道:“不是忠义,而是不能答应这种绑架犯的条件。妇孺无辜,且也没什么力量与王爷抗衡,救不救无所谓的。他若好生来跟我商量,保不齐我会给他出个主意试试。他威胁我我就不吃这套了。” 一时买干粮的回来了,众人就围着道观吃罢晚饭,又略歇了会子。眼看日头坠下去了,壮丁个个依着时辰过来,火把也点起来了。贾琮指着道观道:“拆了这道观每人二两五钱银子!” 这么小的活计二两五的银子!壮丁们本来还有些迟疑,山上的人多少有些敬畏道观,闻言立时来了精神,个个操起家伙开始砸墙。裘良领来的兵卒架起弓箭后头盯着。叮叮当当不一会儿墙上便有洞了。再过一会儿,围墙就全都塌了,轰隆隆的直响。大门因四周的墙没了,也“”的一声砸在地上碎了。 贾琮喊:“加把劲!一口气拆成平地!” 话音未落,一条人影从观中飞出来直扑贾琮。贾琮袖中早预备好了星舰研究所新出的转轮手.枪,人往旁边一闪连发三枪,那人扑倒在了地上。有兵士上前翻开一瞧,是第二个道士。贾琮冷笑道:“武功再高也比不得火器。” 偏那个叫真远的还没出来,贾琮道:“愣着干什么?接着拆啊!二两五钱银子。” 众位壮丁迟疑了片刻,有一个便领头踩着瓦砾进去举起手中的锤子开始拆三清殿了。他一动,其余人也动了起来。有的围着三清殿,有的去旁边拆厢房,横竖请来的人手足够多。 这晚上月亮尚明,忽闻有人长啸一声,震得众壮丁浑身发颤。那真远道士从三清殿中走了出来,丁忘机跟在后头。贾琮指着地下的那道士说:“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是你害死了他。”那道士竟挣扎了一下,示意自己没死。“原来还没死啊!”贾琮立时拔出手.枪来对准他脑袋,抬头笑嘻嘻看着真远,“我手指头一动他就死了。不如咱们来玩倒数吧。我数到三就开枪。三,二……” 真远喝到:“住手!” 贾琮狰狞一笑:“你也知道被人威胁的滋味了?” 丁忘机忙说:“贾先生!道长原本当真是想与先生商议的,奈何先生一言不合就走了!” 贾琮咬牙道:“把我的女人交出来!” 真远道:“陈姑娘委实不在此处。” 贾琮道:“这个道士再不医治就死了。” 真远喊道:“他死了你的女人也活不了!” 贾琮哈哈大笑:“那我就拿整座青城山的道士和方家郭家丁家满门的来陪葬!” 丁忘机喊:“旁人何其无辜!” “没惹我,我不惹无辜。”贾琮拿手.枪敲了敲地下那道士的脑袋,“把我惹了,迁怒到谁谁倒霉。让他们早死早投胎。” 真远忙说:“你先请大夫救治他,贫道这就去接陈姑娘。” 贾琮道:“我不会救想杀我的人。看你脚程有多快了。” 真远忽然“啪”的打了丁忘机一巴掌,打得丁忘机滚在地上。乃“嗖”的一声没影子了。 贾琮走过去瞧了瞧他:“啧啧,好可怜见的。还不是让人随便打来泄愤玩。” 丁忘机苦笑道:“真人是责备我看错了贾先生的性子。早年贾先生在京中做事从来都留着商量余地,何时变得如此狠厉了?” 贾琮道:“别人的事当然好商量。你见过几个劝架的不是说‘算了’‘算了’?让他们自己去打架试试?”叮叮当当声不觉停了。贾琮又喊,“接着拆!银子银子!”众人遂又拆了起来。 丁忘机又道:“请贾先生替那位道长寻个大夫吧。” “丁先生,玩笑开一次就可以了。指望对头帮你是不对的。” 映着天上近圆的月亮,道观渐渐拆成了一片瓦砾。而最先露面的那老道士竟不见了。 第四百零三章 贾琮领着人拆了一座道观,观中少了一个道士,贾琮觉得古怪,问裘良道:“雇来的壮丁没人走吧。” 裘良道:“没有,兵士都围着呢。” 贾琮遂命众壮丁排成队一个个到他与裘良跟前来,好记住他们的模样,免得明儿发银子时候弄错了人。看了十之七八,裘良望着走过来的那位笑道:“道长,纵换了百姓的衣裳,你这模样下官还记得呢。” 贾琮在旁瞧了瞧道:“果真就是开门的那位道长。” 道士谄笑了两声,道:“贫道与此事无干的。” 贾琮道:“哦,你既无干,想必什么实话都能说了。你可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道士立时道:“真远道兄……不认识方雄大人。” 贾琮顿时眯起眼来:“不认识?” 这道士指着那受伤的道士苦笑道:“这位玄诚道兄才是与方大人拜把子的,来我们观中不足一个月。真远道兄方才跑得那么快,保不齐是恐怕让贾先生的西洋火.枪打了。他说过好几回,练一辈子武也未必比得过火.枪。” 贾琮便呆了。先想到手里没有了真远的把柄怎么跟他换人质,旋即一琢磨,不对啊!“他与方雄不是把兄弟,抢我的女人做什么?” 道士道:“此事本是玄诚道兄撺掇的。” 贾琮皱眉,看了看眼前一堆瓦砾,道:“你们这道观又小又破,真远又是个有本事的,显见无心出世,故而不该是一个容易被撺掇的人。”乃看了一眼丁忘机,“丁先生,你说呢?” 丁忘机这会子也傻了,忙说:“我不知道!他亲口说他是方雄结义兄长!他还……”他忽然闭了嘴。贾琮瞟了他一眼。丁忘机看了看裘良。 贾琮道:“丁先生,你儿子还在我手里呢。” 丁忘机又看了看裘良,道:“真远真人还让我伺机试探贾先生可有自立之心。”贾琮后背一动,眼神“刷”的凉了。丁忘机忙说,“贾先生今日在我家和昭觉寺之言行,我已告诉了真远真人。真人道,委实是个有来历的,少见年轻人看得明白自己。” “嗯?他指的什么?” 丁忘机道:“贾先生所言烽火戏诸侯与范蠡二典。” 贾琮道:“那就更不会是被玄诚撺掇的了。他绑架我的女人做什么?”丁忘机摇了摇头。贾琮又看那道士,道士遂把知道的都说了。 他道号清霄,原本在青城山另一道观修行。八年前因得罪了大施主被逐出道观,别处不敢收留他。唯有这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道观,旁人都称作无名观,里头住着一位老道士真远,不稀罕什么施主。真远道:“想在本观住着,就得与贫道一起做农活。”清霄连声答应,遂留在此处。 这八年来,道观唯有他们两个道士,且少与旁人往来。真远平素除了练武、种地便是读书修行,真真世外高人。只是每两年出一趟远门,不知去了何处。旧年年底,忽有人给真远来了封信。真远看罢当即就着三清殿前的烛火烧作了灰。前些日子蜀王灭了方雄,这道士去山下买盐米听说此事告诉真远,真远遂往成都走了一遭。再后来便是玄诚来投。这个玄诚显见是认识真远的,特特拿着地图寻了过来。这道士听他二人说话的意思,当是前些日子刚刚在成都相识。再往后便是十二日之前,真远独自出了门,后又回来了一回再走,直至今儿中午才回来。他回来不久贾琮便领着人打上门了。 贾琮遂转身将丁忘机拎到一旁道:“如今我女人在真远手上,你儿子在我手上,咱们勉强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只说实话,你与郭三水、方雄是不是一伙的。” 丁忘机苦笑道:“在下委实帮郭三水出了些主意,与方雄全无瓜葛。然在下知道方雄有个结拜大哥是道士,武艺超群。前些日子是真远来找在下的,说他便是方雄那个义兄。听闻贾先生曾救下方家妇孺,且对方家小姐有意,遂问可否将贾先生拉拢过去。” “那天你来找我是做什么的?” “与贾先生谈诗。”丁忘机道,“在下无意间拾得一首排律。”贾琮斜睨了他一眼。丁忘机道,“诗不知道是谁写的,横竖不是方小姐所作,此女不通文墨。只是来日会有人设法暗示贾先生那是方小姐所作。真远道,我若能帮着他救出方家,他替我行刺蜀王替父报仇。” 贾琮翻了个白眼:“蜀王冤不冤?郭枢分明是令堂大人所杀。” 丁忘机充耳不闻:“偏那日我瞧出贾先生情有所钟,告诉真远以女色相诱怕是不成,并告诉给了家母。家母遂给好几户有心给贾先生送女儿、送美人的人家出了主意……” “我说嘛,令堂大人哪里来的那么大本事,能弄来那么多漂亮女子。”贾琮耸肩道,“她是拿那几家当枪杆子试探我?试探了又能怎样?” 丁忘机道:“家母自有法子夺了那女子。”贾琮翘起一边嘴角,脸上写着“你逗我玩”。 “不想真远真人更爽利些,直将她拿了。他道,拿住那女子竟使了六十多招,果然所言不虚。” 贾琮皱起眉头:“他说,果然所言不虚?你没听错?” 丁忘机道:“寻常一句话罢了,岂能听错?” 贾琮顿觉头顶炸了一个轰雷——陈瑞锦的功夫外头的人根本不知道!替她传名的要么是从前的大内护卫、要么是潇.湘馆的人。只是潇.湘馆人若漏了贾琮的底子给真远,真远何须又来试探他可有心自立?若是从前的大内护卫,他们又哪里知道陈瑞锦在跟着贾琮?乃又问道:“他还说了她什么?” 丁忘机道:“那位陈姑娘没伤没病,极识时务。” 贾琮眼睛“腾”的亮了:“你见着了?” “不曾。真远真人说的。”丁忘机咳嗽两声道,“今儿早上贾先生来我府里之前,真远真人就在同我说话呢。听闻贾先生来了他便匿去窗外。刘千户说他抓了我儿,我本想着许是诈的,纵不是诈的也有真远真人在。谁知他在墙上留了‘回山’二字便没见着了!” “他跟你说的话,一字一句说给我!” “他道:昨晚上拿住那小姑娘竟使了六十多招,果然所言不虚。有年头没见过这般年轻人了,天赋难得。只可惜是个女子。我问,那女镖师什么来头。他道,家中也是个有来历的。不知何故竟舍得送她去学武。乃自言自语道,我竟从不曾听说有个南海神尼。” 贾琮心中一喜:南海神尼显见是陈瑞锦信口瞎掰的师父,可见真远不大清楚陈瑞锦的底细。 丁忘机瞧着贾琮道:“真远真人说,这位陈四娘也不是什么单纯人物儿,也是奉了家中之命替另一位王爷拉拢贾先生的。” 贾琮挑了挑眉头道:“我二人之事我二人清楚,轮不上旁人嚼舌头。人呢?” 丁忘机道:“真远真人不曾告诉我,我因前几日同他议事来过一回认路,连门都没进去。我也以为藏在这儿。” 贾琮遂细细思忖起来。陈瑞锦身为护卫,外头的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除非是她偶尔露过几回面。若是从吴国那里漏出去的,陈瑞文并她那个三姐姐皆并不知道她当年在宫中是学武的。再有便是同井冈山上的万彰打过一回,还是与杨二伯联手的。万彰那狡猾性子也不像是会与真远勾搭的。陈国的周大梅没这个闲工夫。再有……他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当年他与贾维斯护着林海去台湾府途中路过南昌府。因南昌乃是杨嵩老家,在那儿耽误了几日,认识了杨二伯。在南昌城南的天宁观里头,陈瑞锦与杨二伯打了一架。贾琮看不清他二人怎么打的,而那观中的老道士竟能看清楚。后贾琮信口替陈瑞锦掰了个名字“陈四娘”。天宁观的老道士可巧道号真明。 真明真远这两位老道士年岁相当,且“陈四娘”这化名只用过一次,而陈瑞锦显见又告诉了真远她本出自哪家、犯不上用化名。可知,“贾琮身边有个美貌的女镖师名叫陈四娘”这事儿当是真明告诉真远的。 只是那事已许多年了,真远接到信却是旧年年底。传信的未必是真远。贾琮扭头看了看那堆瓦砾,这道观连个名字没有!且真远还忧心他会不会自立。乃立时想到一座庙的一僧和尚头上去了。若是这几个和尚道士皆有关联,先帝在宗教界和绿林圈子里保不齐还埋着什么呢。 事儿又绕回来了:真远抓陈瑞锦做什么? 这会子天都快亮了,贾琮四面张望了一眼,回头向裘良道:“我跟王爷任性一回,但凡不离谱,想来王爷会肯的吧。” 裘良道:“先生才刚救了王爷阖府性命。” 贾琮点头:“请裘大人帮我出个悬赏缉拿的告示。”遂留了十几个人在废墟处等看真远可会回来,他们先领人回了成都。 这日中午,真远踪迹不见,成都城内便开始贴出了告示,并有人快马送往蜀国各地,画影图形缉拿恶道真远。告示上说,青城山无名观恶道真远与其同伙清霄、玄诚皆借了道士身份做拐卖人口之事,擅以各色手段拍迷孩童、幼女,姿色好的留着炼丹,姿色逊些卖予人牙子。今蜀王已派天兵拆了此观,当场击毙人贩子恶道玄诚、活捉人贩子恶道清霄。有一人贩子首领恶道真远在逃,今举国通缉。画影图形乃是裘良亲手执笔,画得与真远逼似。贾琮命匠人立时雕成章子,一张张的盖出来。 这告示贴出去后,满城哗然。蜀王府下头那四十九个冤魂才刚刚超度几日?百姓对“人贩子”三个字已恨之入骨且惧之如鬼。一下子牵连了满城的道士,许多人闲得没事做,便去道观里头辱骂道士泄愤,还有往道观里头泼粪水的。 贾琮已经三天两夜没合眼了,只是实在睡不着,脑子紧得跟上发条似的。躺了会子翻身爬起来把窗户打开,盼着陈瑞锦能忽然从外头飞进来。又躺了会子,探头出去张望几眼,没人。最后干脆盘腿坐在床上,口里一二三四的数羊。 偏这会子外头有兵士大声喝“做什么!”贾琮一骨碌跳下去,踏上鞋子就往外跑。只见外头有个小乞丐,吓得坐在地下不敢动弹。贾琮忙过去问道:“小兄弟,你是来做什么的?”小乞丐哆哆嗦嗦举起手里捏的一张纸。贾琮赶忙接过来,屏着气息往灯笼前一凑:纸条上画了个古怪的图形,瞧着有点眼熟,只一时想不出是什么。 乃问那小乞丐,他道:“有人给我了三个馒头,让我半夜送来的。” 贾琮点点头,盯了那图形半日。有个守卫的兵士在旁觑见了一眼,道:“怎么跟个面具似的。” 贾琮猛然一捏拳头:“金沙面具!”这图形颇似三百年后的人从金沙遗址挖出来的三千年前的那面具。立时喊道:“带马,裘良家砸门!” 半个时辰之后,让贾琮闹起来的裘良领了三千兵卒包围青羊宫。不论里头的道士说什么一律拿在一旁,将此“川西第一道观”里里外外细搜三遍,并没有找到陈瑞锦。 贾琮笑眯眯走到主持道士跟前道:“地窖啊、地道啊,都在哪里?道长还是老实点告诉我吧。我看道长不像个坏人,只是不要逼着我干坏事。我姓贾的平素好说话,不高兴的时候杀人挖坟拆房子都不眨眼的。道长且想想,为了一个人贩子值不值得。” 那老道士只念了一声“无量天尊。” 贾琮又从诸位道士跟前走过,旁人都还罢了,有个矮个子道士朝他眨了眨眼。贾琮乃又道:“这样吧,先分开来审问。审到日头出来还没人说话,就把这道观拆了吧。”他耸耸肩,“一回生二回熟。” 众兵士应声而下,贾琮与裘良遂就在三清殿问案,将道士们一个个拎进去问话。众道士都说诸事不知。待轮到那矮个子道士,他立时道:“元辰殿下头有个地窖。” 贾琮道:“你带我去!横竖他们都在前头,咱们从后头出去没人看得见。”那道士迟疑片刻,应了。 二人匆匆赶到元辰殿,道士搬开东边角落一座贡案,手脚麻利的掀开地下一个大盖儿,露出一个大水缸那么大的地洞口来。贾琮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浑身微颤,举着灯笼走了下去:果然是个极大的地窖。地窖里头有女子靠壁而坐,盈盈含笑:“来的好快。” 贾琮几步走过去举起灯笼照了照她的脸,轻轻将灯笼搁在一旁,双手紧抱住这女子,口里道:“两日便是六秋。一年半没见了,我想你想的紧。”(..) 第四百零四章 却说贾琮从青羊宫元辰殿的地窖里找到了陈瑞锦抱了半日,因听见铁链声响起,低头一看,陈瑞锦双脚脚踝被铁扣圈住,心中如针扎一般,轻声问:“伤着没?” 陈瑞锦含笑道:“无事。只是这锁开不了。” 贾琮回头瞧领着他来的道士,道士忙说:“是那位送这姑娘来的道兄亲锁上的,钥匙他带走了。” “真远那恶道!”贾琮捏了捏拳头,乃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来。这玩意是早年贾赦搬运荣国府大库房时找到的,说是难得的宝刃,他们家老祖宗贾源曾用过。因贾琮时常在外头乱跑,便给了他。匕首虽好,划了半日只粗划开一道口子。 贾琮想了想,问那道士:“你们观中可有绿矾油没有。” “有。”道士道,“在师祖之处。”他眼神复杂的看了看陈瑞锦。 陈瑞锦站起来向他深施一礼:“多谢道长。”脚上的铁链叮当作响。 贾琮也不知道陈瑞锦哄了人家什么,乃道:“你师祖保不齐是让真远哄了,终究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又长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这些事过后再查。裘大人断案无数,他若是清白的自然会还他清白。” 道士念了声“无量天尊”。横竖地窖都领人来了,多一件少一件无妨。遂又领着贾琮到后头一处炼丹的小院子,找到一个鬼脸青的大瓮。贾琮命人将此物搬到地窖中,向道士说:“你先回去,假扮什么都没说。”那道士应声而走。 贾琮遂命兵士多点些蜡烛,打一大桶水,又取来一只青花大海碗,小心翼翼以瓷勺子从大翁中一勺勺舀了绿矾油出来盛了大半碗。乃死死抓着陈瑞锦的左脚踝,将铁扣上伸出的铁锁浸入大海碗中,里头立时咕噜咕噜的开始冒气泡。绿矾油便是稀硫酸,遇金属便会开始腐蚀。 陈瑞锦道:“会不会太花功夫?” “不用太久。”贾琮专心致志举着那玩意化学反应了半日,将铁锁取出小心竖立在地上,让陈瑞锦抓紧了脚踝上的铁扣。乃从怀中掏出转轮手.枪来,从正上方朝下对着锁眼“砰”的一枪。子弹陷在里头不曾出来,而铁锁上略有裂纹。贾琮遂又重新将铁锁浸入绿矾油,再来一回。如此有四,铁锁“嘣”开了。贾琮炫耀道:“知识就是力量!”陈瑞锦含笑看了他一眼。 贾琮松了口气,再看那白皙的脚踝上已扣出了一圈红印子,不禁轻轻伸手揉了会子。陈瑞锦仍是靠壁而坐,微微垂头,静如幽兰。贾琮心中一跳,又把人家姑娘抱住了。 他两个凑在一处耳鬓厮磨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陈瑞锦推了推他:“还有一只。”贾琮连连点头,遂又如法炮制,将她右脚上的铁锁也开了。乃先在桶中稀释了碗中剩下的绿矾油倒去后头,又命兵士捧那瓮放回原处。 陈瑞锦问道:“放回去作甚?” 贾琮道:“那位道长帮了我们,却有逆师门,恐怕名声不好听。他若不介意,来日再说。万一人家介意呢?能不声张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陈瑞锦点了点头:“也对。咱们出去吧。” “嗯。”贾琮起身拉了她的手,拾起灯笼走到外头,向跟来兵士们道,“将那盖子盖回去,然后砸碎。” 兵士们一愣:“盖回去?” “先盖回去,然后你们歇会子、说说闲话儿,然后砸碎。” “是。” 他两个遂肩并肩到了殿外。可巧西边一轮满月悬在空中,圆溜溜亮堂堂的。陈瑞锦叹道:“今儿恰是十五。” 贾琮道:“说句吉利话叫做人月两圆,我倒是宁可昨日没这么圆的时候找到你。”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最煞风景的便是你。” 贾琮嘿嘿两声:“我实在。要不要先回去?” “眼看着日头要出来了。”陈瑞锦望了望东边,“看个日出吧。” “好。” 二人遂安安静静的不再说话。过了许久,身后殿中传来哐当声,不怎么悦耳、却十分好听。不多时便是“哗啦啦”的一串响,地窖上的石盖子碎了。 这会子夜深人静,裘良正假意在审一个道士。耳听后头的响动,站起来问道:“可是找到什么了?”便打发了一个兵卒去瞧。 不多时那兵卒跑着回来喊道:“大人!找到了!那姑娘找到了!在一个地窖里!” 裘良哈哈笑了两声,喝到:“全部拿下!”乃信步走到元辰殿前,便看见他二人坐在石阶上。 贾琮挥了挥手:“裘大人你好!” 裘良笑呵呵拱手:“恭喜贾先生!” “欠你一个人情。”贾琮正色道,“我们在看月亮。” 裘良抬头看了看月亮:“太阳都要出来了。” “嗯。看日出顺带看月亮。” “下官就不打扰了。”裘良遂领着兵卒们忙去了。 贾琮陈瑞锦二人就在斗姆元君的宝殿前安坐,看圆月西坠,初阳从天际露出一丝光来。四周有云渐渐染色,红黄金紫青各色都有。不曾察觉间,云渐渐褪去杂色,只余金色一种。猛然有锐光射出,东边跳出一点亮夺人眼之色来,已净成白色而非金色了。贾琮轻声道:“你就像是这日头。起初只是点子微光,后越来越亮;待真的出来了,便独一无二了。”陈瑞锦抬头看着日出,身子轻轻靠在贾琮肩上。 太阳出来了。他二人又多坐了片刻方站起来,众兵士各忙各的,路过时嘿嘿笑两声。陈瑞锦面色绯红,贾琮无事人一般拉着她向裘良辞行,回住处歇着去了。 贾琮实打实三天三夜没合眼,一觉醒来天色大亮。翻出怀表一瞧,不过辰时而已。乃收拾了会子跑出去,那几个人都在院中吃茶。贾敘瞧着他道:“睡了一整日还有多。”贾琮摸了摸后脑,看陈瑞锦面色如常,心下大定,直坐去她身边一壁喝茶吃点心,问她那两日如何。 原来,出事那晚上有小贼来探,陈瑞锦瞧他身手不过平平,遂追了出去。不想有个老道士在外头候着,只过了一招她便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偏那老道士手脚实在太快,一壁逼着她越打走得越远,一壁快得她连取出手.枪的空都抽不出来,终是让人家拿住了。 老道士遂拿了绳索来捆她,问道:“你就是陈四娘么?” 陈瑞锦立时知道他与南昌天宁观的真明道人有瓜葛,奇道:“我不曾四处留名,仙长何以知之?” “果然跟了贾琮。”老道士道,“好生镇定。” 陈瑞锦虽手被捆着,依然躬身道:“敢问仙长,抓小女子何事?” 老道士道:“自有缘故。”又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是什么来历?” “镖师罢了。” 老道士哂笑道:“绝色女镖师好巧不巧让贾琮遇上了。” 陈瑞锦遂假称自己打小跟了位南海神尼习武,学成回家。不多时便逢上林海贾琮让水匪绑架;贾琮哄得人家将他们二人放出来后,便说要找两个靠得住的镖师。此事让她兄长知道了,乃借旁人之手举荐了自己。 老道士又打量了她半日:“你是吴国人?” “我是京城人,跟着兄长到的吴国。” “我瞧你模样也不像是吴国人。”老道士道,“你哥哥是吴王的人?” 陈瑞锦迟疑了片刻,因老道士目光如炬,她畏缩了下,垂头道:“家兄名叫陈瑞文。” 老道士大惊,指着她道:“莫不是齐国府的长孙么?你是陈翼的孙女儿?” 陈瑞锦惊喜道:“仙长认识我家祖父?!” 老道士不禁又细看了她几眼:“你祖父竟舍得让孙女儿习武!倒是小瞧了他。”遂立着想了会子。观其神情,陈瑞锦知道他改了什么主意。 老道士忽然拎起她一路飞墙越瓦到青羊宫,连门都不曾入,从墙外直入元辰殿。陈瑞锦记性极好,因来过青羊宫,当时便认出来了。她知道这般大道观倘有机密决计不会人人知道,遂扮作茫然失魂的模样。守烛火的道士上前来打了个稽首,暗暗觑了陈瑞锦一眼,面生疑惑。乃领着他二人掀开了地窖盖子,老道士命陈瑞锦进去。陈瑞锦如木头人一般僵着身子走了进去,那守烛火的道士愈发疑心了。 老道士将陈瑞锦锁在地窖里头,道:“既是陈翼家的女孩儿,你只安心呆着,来日且看可有造化。”陈瑞锦茫然而立。老道士便走了。 次日,守着元辰殿的那道士来给她送水食,陈瑞锦已回了魂,含泪惊惶问道:“我还能见着我爹娘么?”道士放下食篮不言不语,眼神愈发起疑。 再过了一日,到了晚上送饭时,那守殿的道士问她道:“你是什么人?” 陈瑞锦忙垂泪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原本在屋里睡的好好的,不知怎么的便到了这里。这是拍花子的去处么?” 那道士面上闪过一丝怒意,道:“姑娘放心,外头有人在找姑娘。” 陈瑞锦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我爹在找我么?道长,你给我爹去个信可好?” 道士颂了一声“无量天尊”,道:“贫道立了誓,不得泄漏半个字。” 陈瑞锦想了想道:“那……道长帮我送个画儿回去可使得么?”道士摇头。陈瑞锦恳求道,“我不见了;旁人还罢了,我祖母怕是会急死。她老人家已八十六了。”道士依然摇头。陈瑞锦遂以手指头在地上画了个草图,乃是当日贾琮画的后世人从青羊宫左近挖出来的那三千年前的面具。“这是我小时候胡乱涂鸦的。道长依着这模样描了送往我家中,我爹娘见了便知道我还活着。总不致过于忧心,或是弄出什么事儿来。” 那道士一瞧,委实像是个孩童的涂鸦,心中已信了大半。陈瑞锦双目微红、含泪不坠、巴巴儿望着他。道士便心软了,暗暗记下了那涂鸦,自己画了出来,趁天黑寻了个小乞丐,让他依着地址送到贾琮等人住的小院子。 贾琮听罢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胸口:“能遇上这位道长委实运气好。”乃问贾敘,“真明真远这俩老道士是怎么回事五叔知道么?” 贾敘道:“全然不知。” “裘良那里呢?” 贾敘道:“昨日有信传来,青羊宫的主持老道招了。你猜真远手上有什么?” “我上哪儿猜去?” 贾敘微笑道:“金牌,先帝的金牌,如朕亲临。” “切,果然是先帝的人。”贾琮嘴角一抽,“给他写信的八成是一僧那个老和尚,不放心我。” “主持老道也不知多少。真远拿了金牌去找他,说要用元辰殿的地窖暂关一个要犯,说得千万要紧又极神秘莫测。且地窖里头那铁锁的钥匙主持老道并没有,却在真远手里头。”贾敘道,“主持也只知道那地窖如何开罢了。” 贾琮往口里丢了块桃酥,问道:“那天晚上他还死鸭子嘴硬不肯说,怎么忽然就招了?” 贾敘笑道:“人都找到了,抵赖不过。再说,你扣给真远的罪名是人贩子,满大街的告示还是官家贴的,有一张就贴在青羊宫对面。他并不认识真远,不知道他是何人。见了裘大人告示上的模样,心下难免疑心。还有人因真远牵怒到满城的道士。”众人轻笑起来。“并陈丫头那日还扮作失了魂魄的模样,委实有几分像是让拍花子的迷了。那主持口里不说,心中也暗疑真远是不是绑了正经人家的女孩儿。” 贾琮道:“可见这些出家人终究还是有良心的,不至于善恶不辨一味的只迷信权威。真远呢?” “尚无踪迹。” “无碍,让他陷入人民战争的海洋中去。”贾琮挤了挤眼,“有人的地方就有家庭,有家庭就有孩子。谁不怕拍花子的?”又问,“那个帮我们的道士呢?” 贾敘道:“依着他自己所言,当作什么他什么都没说,陈丫头是你与裘良自己找到的。” 贾琮道:“那么大的石头盖子,他不费力气便掀开了。后来放回去的时候三个兵士抬呢。我还想勾搭他当武将的。” 贾敘道:“既这么着,我去查查此人。想来也是特安置他去守元辰殿的。”又看了贾琮一眼,“莫吃这么多油火点心,正经喝点子粥去。” “哦~~”贾琮应了一声。大约睡多了,头有些昏,干脆开始做眼保健操。 便听见门外的兵士来回道:“外头有位挑夫求见贾先生,说他知道真远道人的所在。” 贾琮放下手眨了眨眼:“怎么来找我不去找裘良?”(..) 第四百零五章 这一日贾琮才刚睡醒,有个挑夫找上门来,说是有真远道人的信儿。贾敘皱眉道:“来的这么巧么?” 贾琮道:“管他呢,见就见呗。”乃命人请他进来。 隔着窗户瞧见此人进了外院,才一眼贾琮便知道他不是个挑夫,而是个武夫。陈瑞锦立时说:“那天晚上引我出去的小贼便是他扮装的。”贾琮点了点头。 那人入得门来弓着背打了个千儿:“贾先生!” 贾琮拱手道:“敢问这位将军贵姓?您这气度显见不是挑夫,装得一点不像。” 那人呵呵一笑,直起腰来:“贾先生名不虚传。你可认得我么?” 贾琮乃细细瞧了瞧他:“将军前日可是来帮着我拆过青城山上的无名观?” “好眼力!”那人道,“那会子我扮作民夫混入其中,身上多穿着一套百姓的衣裳,想让玄诚道长换上混走。谁知他磊落的紧,不肯换;那衣裳终给了清霄道长。他不会功夫,根本逃不脱,白瞎了我费那心思。” “哦,你是方雄的人。”贾琮点头道,“可清霄说真远跟你们不是一伙的啊。” “委实不是一伙的。”那人道,“我们都不知道他从何处冒出来的。起初还当他是个隐世高人,不想却是朝廷走狗。” 贾琮抿了抿嘴:“咦?你怎么知道他是朝廷的人?” “若非朝廷的人,怎么会命丁先生、玄诚道长试探贾先生可会自立?” “哦,也对。”贾琮笑眯眯道,“所以你打算把他卖了换钱啊,真明智。” 那人叹道:“刹那沧海桑田,旁的也顾不得了。” 贾琮正色的道:“我在夸你,真的。这位将军是来跟我谈生意的么?” 那人道:“‘妇孺无辜,且也没什么力量与王爷抗衡,救不救无所谓的。他若好生来跟我商量,保不齐我会给他出个主意试试。他威胁我我就不吃这套了。’我可巧坐在下风口,听见了。” 贾琮皱了皱眉头:“我说这话时壮丁们还没来。” 那人道:“已来了几个,其中有我。”顿了顿,“自打真远说他想施美人计拉拢贾先生我便知道他别有心思,决计不会是来帮我们的。”那人冷笑道,“会拿方家小姐去当饵的,眼中岂能有我们大人?寻常出家人如何想得出这般主意?偏他口灿莲花,玄诚道长竟让他哄住了。” 贾琮心中一动:不想这美人计竟是真远的主意。这人说的是,寻常出家人哪里能想出美人计这样的主意?这个真远早年只怕与一僧一样,是玩绿林的。“实在我也猜他过是朝廷的人。只是如今已没有朝廷了,除非他是别家王爷的人。然他又委实隐居青城山数十年。”贾琮道,“若是别家王爷的人,怎么住在蜀王的地盘?” 那人道:“保不齐是太上皇的人也未可知。再者,朝堂纷乱,谁知道谁在谁的地盘埋了什么人?” 贾琮耸肩:“说的也是。将军委实是来谈生意的?贵姓?总得有个称呼不是?” 那人道:“方大人于我有恩。他既遭难,我便改姓方了。” “哦,好吧,方将军你好。”贾琮无所谓道,“方将军是知道真远的所在么?” 那方将军含笑道:“这会子尚不知道。须得请裘大人设下一局将他引出来。” “这个不难。” “贾先生想必有法子救出方家妇孺?” 贾琮想了想道:“如今蜀王当政且与方家有仇,留着方家妇孺,一则是为了名声,二则是想钓鱼、引出你们这些人来。想以白道手段救他们是不可能的,只能使绿林的法子。” “敢问何为绿林的法子。” 贾琮笑了:“看来你们方大人当真是个官,不知道绿林的法子怎么使么?罢了,你们帮我找到真远,我帮你们救人出来。方将军不用疑心我在吹牛,这么点子本事我有。” 方将军看了看他,问道:“贾先生当真是因为七阴阵的缘故帮着蜀王的?” “当然不是。”贾琮道,“我是因为七阴阵的缘故去查地道,帮蜀王是因为他出兵外洋。于我而言,打外洋的人就是好人、打外洋的王爷将军就是好王爷、好将军。蜀王、燕王、吴王、辽王、南安郡王、北静郡王、包括鲁国的外戚刘侗,谁打外洋我帮谁。方将军若领着方家余部去外洋打地盘我也帮着你。” 方将军思忖道:“贾先生是恐怕蜀王但有不测,蜀国在南洋之兵会有变。” “不错。”贾琮点头道,“蜀王是个将军王爷,打仗打出来的;他儿子未必有这股子劲头。如今南洋已经让我朝数位王爷、将军、海盗连成了一片,蜀国若是撤军,整个南洋局势就得乱。南洋是西洋人重要的海道,商旅、运兵、补给用处极大。万一西洋人在南洋卷土重来,纵把方雄碎尸万段也弥补不了大局。到时候我交不了差事不说,方雄必成千古罪人。” 方将军随口问道:“贾先生要向谁交差?” 贾琮微笑道:“我若说是玉皇大帝你信么?” 方将军细看了他半日,道:“罢了,横竖并不与我们相干。” “可不呢?”贾琮饮了口茶道,“公平交易、各取所需,岂不善哉。” 方将军忽然问道:“传闻绿林中有个神盾局,亦立身世外,谁给钱就跟谁做生意,不知与贾先生可是一伙的?” “他们曾拉过我入伙。只是我比他们咖位大,没兴致罢了。”贾琮抬目看着方将军,“有些事情与多方有利,结盟比结伙更合适。比如天下分封那一年,据我所知,神盾局一个月就赚了过去一年的钱。方家如有意去外洋抢劫,咱们也可以合作。” “天下分封与贾先生有好处么?” “依着太上皇的性子,方将军觉得他会出兵海外么?他的大儿子鲁王无能,二儿子陈王乃守业之主,少不得还会将燕王蜀王这几位有野心的王爷一网打尽。” 方将军含笑道:“难怪朝廷的人瞧贾先生不顺眼。”贾琮莞尔。方将军乃道,“我知道有个叫田七的老者,于真远极要紧。” “方将军何以知之?” 方将军道:“前些日子曾听他独自叹了一声‘田七那老东西’,神情便与平日不同。”他瞧了瞧贾琮,“丁先生一眼瞧出贾先生钟情于那位陈四娘。” 贾琮打了个哆嗦:“你是说,这个真远道人是个断袖?” “不大像。”方将军道,“横竖极要紧是真的。” 贾琮点点头:“好。倘若我们依着此法抓到真远,必救出方家妇孺。”乃伸出手掌来。 方将军哈哈一笑,与他三击掌,告辞而去。 贾琮忙回头去寻贾敘,问道:“这个田七是什么人五叔知道么?” 贾敘想了想道:“莫非是杏林三盗么?”他乃道,“我朝立国早年有三位大盗,皆以药材为名。其首名曰田七,另有两人唤做文元和石决明。没人知道此三人来历,后无声无息的没了踪影。我年少时因好奇曾悄悄查过。他们本是绿林中人,时日太久,那会子又乱,官府也没有什么卷宗留下。” 贾琮思忖道:“既是大盗,怎么会没有卷宗留下?除非那些卷宗被人清掉了。五叔,会不会京城的一僧和尚、真明真远便是这杏林三盗?一僧好像是司徒家的子弟。” 贾敘脱口而出:“司徒畴!” “谁?” “先帝那一辈的,排行第七,其生母与先帝之母乃是亲姐妹。”贾敘道,“司徒畴是个纨绔王爷,一事无成,早早死于酒色。” 贾琮嘴角一抽:“果然与司徒磐有几分相似。司徒磐早年不也是‘闲王’么?不过是太上皇比先帝无能许多,司徒磐不得不出来帮他罢了。倘若太上皇本事足够,司徒磐只怕也是‘闲’一辈子的。” 贾敘不禁点头:“助兄长得下江山,反倒不见容。那真明便是石决明了,真远只怕是文元。” 贾琮道:“不论真假,且试一试。”乃笑嘻嘻向贾敘耳语了几句话,惹得贾敘一巴掌盖在他脑门子上:“臭小子!”贾琮嘻嘻直笑。 他们遂一壁加紧搜拿真远,一壁放了风声出去:说有个白胖的老和尚到青城山打探恶道真远,让留在那儿守株待兔的兵士拿了审问,合着也是真远的同伙。这下好了。本来拍花子、摆七阴阵的都是道士,这个叫田七的一下子把和尚也拉下了水,施主们顿时小气了许多。 过了几日又说,老和尚法号田七,口口声声自称不是去寻真远的,乃是寻一个姓文的老朋友。裘良都信了此僧,偏贾琮死活不肯放他,非说也是拍花子的。因贾琮名声极大、裘良在蜀国多年,街面上便有闲人起了争执:有人说贾先生乃天人下界,决计不会错;有人说术业有专攻,裘大人明察秋毫,只怕贾先生冤枉了那个老和尚。凡事有争辩,传起来便比平素快了数倍,此事眨眼从成都散了出去。 另一头,那个在青羊宫元辰殿守火烛的道士悄悄托了个小乞丐来寻陈瑞锦,求替青羊宫恢复名声。贾敘的人查了,原来此人姓廖,道号守平,本是青羊宫左近贫家子弟。因饭量极大、家中养不起,方送他去道观里头修行好混口饱饭吃。从不曾习武,只是天生有力气罢了。 贾琮赞道:“冲着白养守平道长到这么大,青羊宫是好样的。”乃去与裘良商议,只说青羊宫受了真远蒙蔽,以为他是朝廷捕快。贾琮编排了一个条理清晰的故事让裘良说出去。 裘良笑点了点他:“此事好办。如今民间忌僧忌道的,王爷也不安生。” 贾琮道:“干脆让王爷亲去青羊宫拜拜三清,算是给他们正名。这么有良心的道观别把名声毁了。” “你自己去见王爷。” “也行。” 贾琮遂当真跑去见了蜀王,烦劳他择个吉日去青羊宫剪个彩。蜀王满口应了。乃道:“那老姑子我已教训她了;丁忘机来日亦得不了好,只是眼下我还用得着他。” 贾琮皱眉道:“他二人还罢了,不过小猫小狗一般,纵让他们挠了也不过那么点子大的事儿。只是此事的根由可不小。王爷,自古以来夺嫡便少不了,因夺嫡而争人才也寻常的紧。可有本事光明正大啊!从女人上头下手算什么能耐?太史公曰,大凡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这路子就不对。” 蜀王叹道:“儿孙一多,也顾不上了。” 三日后乃是吉日,蜀王亲往青羊宫拜三清,浩浩荡荡的摆开架势来好不热闹。主持道长亲来门口相迎。贾琮自然也在其中。在道士群中寻着了守平道长,向他点头示意。守平道长微微点头还礼。 众道士吹吹打打的闹了半日,蜀王往青羊宫后头走一走算是散心。到了元辰殿前,主持道人指道:“这里供的乃是斗姆元君。”蜀王轻轻颔首,负手而入。拜过了斗姆元君,蜀王往后一绕,便看见东边角落里有个大洞,乃笑道,“这就是那地窖?”主持道人颂了一声“无量天尊。” 蜀王难免好奇,命人点灯笼来,他要下去瞧瞧。裘良先打发了几个人下去照路,从上头看过去里头光明一片,方引着蜀王往下走。蜀王才刚走了两步路,忽闻耳畔风声乍起,自己如同腾空飞起来一般,喊了声“不好!”眼前天昏地转了片刻,便让人摔在了地上。 蜀王摔得眼睛都花了,尚未回过神来,听见有人冷笑道:“拿田七来换你们王爷!”话音未落,忽又“砰砰砰”三声响,那人惊喊“你、你……” 这一通既乱且快,裘良尚未明白出了何事,急忙冲下地窖去。只见蜀王趴在地上不知如何,有个兵士手持西洋火.枪立着,地下还横七竖八的躺了四五名兵士和好几个灯笼。有个白须老道士手指着那持枪兵士就在裘良眼前“咚”的倒下,头上、胸口皆有血洞。 裘良忙上前扶起蜀王,亏得他只是摔重了、并无大碍。回头瞧那持枪兵士,兵士正从老道士身边站起来道:“恶道已死。” 裘良看着他道:“怎么我没见过你似的?” 兵士笑道:“在下贾五,乃是京师太平镖局的镖师。” 第四百零六章 蜀王逛青羊宫时起了兴致去看元辰殿的地窖,险些让人劫持,晕了半日才清醒过来。裘良扶他出去缓了片刻,乃问方才出了何事。裘良看了看贾琮,贾琮也一脸茫然:“五叔,怎么回事?” 贾五道:“真远已死。” 贾琮惊喜:“当真?!” 贾五绷着脸点头,上前给蜀王打了个千儿道:“王爷休怪。此事本是在下猜的,为以防万一,并不曾告诉过我们三爷。”他顿了顿道,“我们三爷与裘大人给真远道人设了个套,等了这些日子也不见他露面。偏此人武艺高强,只怕咱们这些人都不是对手。在下遂猜,他保不齐已寻过一回了,只是找不到那田七关在何处——本来咱们也没抓到那个田七。在下便想着,在下若是真远该当如何?他既要救朋友,又寻不着所在,唯有拿蜀国这边要紧的人去换了。蜀国哪有比王爷更要紧的人。故此,保不齐他会盘算到王爷头上。只是王爷不好抓。可巧王爷要来青羊宫拜三清。”他乃指着地窖道,“这地窖从前不为人所知。王爷既来了,难免想来瞧个热闹。他功夫极高,趁人不备藏在里头谁能知道?在下遂与领兵的刘将军商议,穿了卫士的衣甲混在护卫里头。方才我们几个兄弟去地窖探路,都被这道人打晕了。在下因早有防备,他挥拳来时闪了一闪,假意也昏倒在地。待王爷进来,他飞身上前对付王爷,在下便趁其不备从后头下手,可算打死了此贼。” 裘良忙说:“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与我商议!” 贾琮也道:“就是!也没告诉我!” 贾五道:“此贼武艺极高,擅飞檐走壁。大人与我们三爷本来便管着此案,恐怕让他偷听了去。在下不过一镖师,刘将军亦寻常武将,想来他没分.身术来顾上我们。” 蜀王一想也有道理,点点头:“不错。贾镖师有勇有谋,真乃壮士也。” 贾琮抹了把虚汗:“五叔,太险了!” 贾五道:“留此贼逍遥在外更险。” 蜀王与裘良互视一眼。这个真远手中有先帝的金牌、功夫又高强、又神出鬼没,委实危险。裘良忙说:“此贼狡诈,我去查验下尸身,看可死透了没有。” 乃立亲打着灯笼回到地窖去,往真远的尸首上摸了摸——什么也没有!裘良心中一急,将这老道士从头细查了一遍,仍旧没什么要紧之物。他猛然察觉此人竟大热天的穿着双靴子,忙伸双手隔着靴面子各摸一只——果然在其右脚靴子里摸到一令牌状物。取出来拿灯笼照了照:可巧拿到的是背面,金灿灿的刻着先帝的提款;翻过来一瞧正面,“如朕亲临”。 裘良也顾不得老道士脚臭不臭,赶忙塞进怀里,无事人一般走了出来,朝蜀王点点头。蜀王喜形于色,匆匆向跪地不起的道士说了几句“贼人武艺高强,与尔等无关”之类言语,让他们起来。众道士山呼“谢王爷不罪之恩”。 裘良又将主持道士拎到一旁悄悄拿金牌给他瞧:“真远的金牌可是这个?”主持道士连说“正是。”裘良转身低声回给蜀王,蜀王哈哈了几声,哗啦啦领着人走了。那领兵的刘将军匆匆向贾敘一抱拳:“待末将交了班来求见贾镖师。”贾敘微微颔首。 贾琮不与蜀王一道回府,乃折回元辰殿多呆了片刻。当日在这殿前看日出,陈瑞锦虽没名言什么,他俩这事儿算是定下了。怀念了片刻,他问道:“管元辰殿的是哪位道长?”守平道长忙上前打了个稽首。 贾琮道:“我有个主意,道长看可行么?” 守平忙说:“先生请讲。” 贾琮望着主持道人说:“如今这地窖的事儿闹得挺大。与其让百姓胡乱猜疑,不如正经说出去。”乃引着守平和主持道人到里头指着地窖道,“此处不知何年何月有了个地窖,连主持也只略知道一二。偏真远不知从何处知道了。他是个拍花子的,拍了个好人家的女子来,恐怕人家家中寻找,将其藏在此处,还自称是官家捕快假扮道士、并诬那女子为贼盗哄骗主持道长。后裘大人查明真相,救出女子还予其家。王爷因听说了此案,心中好奇,”他看着主持道人重重的说,“特来探望这地窖。” 主持道人捋了捋胡须道:“方才委实是王爷特说要探望这地窖。” 贾琮笑道:“道长很懂行嘛!不想因近日百姓们帮着搜拿真远、他无处可藏,竟偷藏在这地窖之中!与王爷撞了个正着。非但打晕了五六位亲兵,还抓住了王爷。亏得刘将军麾下兵卒神勇,救下王爷抓住真远。这地窖在东边,在里头供个灵兽青龙,盖因其护佑王爷平安。” 主持道人道:“先生这么一说贫道想起来了。方才瞧见有一条青龙从地窖中盘出,飞空而去。” 贾琮连连点头:“对对!晚生也看见了!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原来道长你也看见了啊。麒麟首、鲤鱼尾、犄角似鹿、身绕祥云!我们都看见了!你们观中的道士、王爷身边的兵卒都看见了!谁没看见谁就是与青龙无缘。” 守平道:“贫道没看见,贫道果然无缘。” 贾琮与主持道人互视一笑。贾琮道:“青龙为虚灵之物。这位道长没看见,盖因目下无虚。哎,道长你这么实在的人怎么当了道士!怕是不易羽化飞升的。” 守平道:“贫道本也没指着飞升,吃得饱、做些活便罢了。” 贾琮瞧了主持道人一眼:“听裘大人说,当日这地窖的石盖子乃是守平道长一人打开的。”主持道人眉毛一动。贾琮含笑看着守平,“啧啧,好大手劲儿!若只是想吃饱饭还不容易,不如来做镖师。” 主持道人听他把守平的名字说出来了,显见是打听过的,忙说:“他哪里会那个。” 贾琮拍手道:“我护着的人还没吃过亏。罢了罢了,自由择业、双向选择。这位道长若不想做镖师也可以考虑下当兵,蜀王待下头的兵不赖。我只是觉得他这身力气难得,不派上用场怪可惜的。” 主持道人道:“虽无用,亦无害。” 贾琮道:“刀可杀人,亦可救人。道长,世间奸恶极多,不是你们小小一个道观可以护住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帕克先生对他侄子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侄子遂成一代大侠。”他乃向主持道人作了个揖,告辞而去。 另一头,蜀王才刚回到王府书房,裘良忙将金牌取出双手捧了过去。蜀王双眼锃亮,喜滋滋拿起金牌对着日头细瞧了许久,皱眉道:“嘶……怎么不大对?”裘良没见过金牌,心中一跳。蜀王又掂了掂,“重量仿佛也不对。”乃还给裘良。 裘良接在手中一掂:分量委实比这么大的金子轻了些。乃面色尴尬道:“王爷,这玩意儿该不会是假的吧……” 蜀王怔了怔,又拿过金牌来掂了掂:“委实不对。”再掂了掂,肯定道,“假的。你拿去查查。” 裘良再接过金牌——这会子方才那兴头已褪了,他亦清醒了,啼笑皆非望着蜀王道:“委实是假的。”君臣二人面面相觑了半日,猛的哈哈大笑。 蜀王乃道:“只是那真远道人既不是方雄的同伙,拿假金牌抓贾琮的女人作甚。” 裘良道:“不瞒王爷,臣与贾先生一道琢磨了这些日子也没想明白。如今既知道这金牌是假的,会不会想以那女子为质逼贾琮做点什么事。” 蜀王思忖道:“他在青城山那么些年头了……还是查查的好。”裘良应“是”。 不远处的小院中,贾敘笑呵呵从怀中取出一物来搁在案头,上头刻了四个字:如朕亲临。乃道:“有了此物,诸事好办。” 刘丰瞧了贾琮一眼:“三爷怕是自打听说有这么个物件儿起便惦记上了。” 贾琮笑道:“也亏得五叔的人有本事,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贾敘哼道:“亏得你五叔知道金牌是什么模样!换了别个,连做也做不出来。” “是是是!五叔圣明!”贾琮忙上前倒茶讨好。 贾敘问道:“丁氏与丁忘机你预备如何处置?” “我有两出戏要唱。头一出,找人写评话戏本子。” “不妥,这话是你威胁丁忘机的。”贾敘道,“你不是才大度的跟蜀王说被猫儿狗儿挠了一下、不放在心上么?” 贾琮往口中丢了颗炒豆子:“写个戏本子怎么了?如此好的素材不写戏本子怪可惜的。再说我又不在蜀国传。”贾敘斜睨了他一眼。 贾琮遂趴在屋里将丁家的故事写了出来,真名、真地、真事,连蜀王和义忠亲王也不避讳。蜀王家的老四他直写成了丁氏所生、假冒作蜀王一个死去姬妾之子,那姬妾的姓氏他都打听来了。因不想有人骚扰到袁世凯家中,郭老爷那一支便没写,只是带了一句:郭枢另藏了一外室悄悄安置于民间,亦避过情人丁氏与其新欢六王爷的暗杀。故事的最后留了个悬念让读者和看戏的猜:当时太上皇当政,郭枢乃其心腹,家中必然守卫严密。丁氏与蜀王是怎么弄死郭枢的?写完后命贾氏马行送去京城,让贾环雇人编成评话、戏本子,从京城传起。至于什么时候会传到蜀国他就不知道了。 黄昏时分,那个领兵护卫蜀王的刘将军果然来访问贾五了。原来他平素也练火.枪。方才在外头听见地窖里头枪响,三声连着实在太快了,遂来求教贾敘是如何装弹的。贾敘那会子用的是暂不打算上市的转轮手.枪,听见人进来才换了寻常的火.枪在手里握着,故此呵呵一笑,道:“我今儿身上带了三爷和陈姑娘的两支后膛枪。” 这些年红骨记售卖的大都是前膛枪,后膛枪刚刚上市、价钱贵了许多,蜀王这边还没买过。贾琮遂跑去自己屋里取了后膛枪来,递给刘将军道:“这玩意比前膛枪贵,但好处是可以不用每回都填子弹,手脚快的每分钟可以发十发子弹。” 刘将军拿着细看。贾敘道:“单一支火.枪没法子连发那么快。今儿我使了两支交错着发。” 刘将军叹道:“末将还想着,若有极快装弹的法子,打仗得省下多少力气。” 贾琮微笑道:“听闻这种后膛枪乃是普鲁士国一巧匠弄出来的,彼国与英吉利国乃世仇。” 刘将军眼神一亮:“如此说来,我们若是拿着这个去与英吉利人打仗,他们每打一枪要填一次弹,我军可以连着发。” “刘将军切中要点!”贾敘遂又说了些后膛枪的好处,愈发惹起了此人兴致。 贾琮趁势留了他吃酒,贾敘极擅哄人,叔侄俩将人家灌了个酩酊大醉。 次日,街面上“青龙护蜀王”的故事便传开了。贾琮特去外头打探了一番,不禁给编故事的老道士树个大拇指!故事掰得真真切切,有青龙祥云、金光万丈,连斗姆元君宝相都出动了。非但青羊宫的众道士看见了、蜀王带着的兵士看见了,连青羊宫左近的邻居、在牌楼前卖糖画儿的小贩、闲坐等饭吃的乞丐都看见了。霎时轰动全城。青羊宫遂决意在地窖里头修青龙相,供奉香火以谢此龙护佑之恩。 既然拍花子的匪首真远已被拿下,百姓都松了口气。因他是青羊宫中那青龙拿下的,善男信女遂纷纷去青龙现世之处礼拜,好事者亦结伴去瞧热闹,青羊宫比从前热闹了十倍。至于主持道人误信贼人之过,谁还管他?横竖被抢的又不是他们家姑娘。 真远既死,那个扮作挑夫的方将军少不得上门来讨赏钱了。贾琮道:“有些事儿得你去做。方家在蜀国根子扎得极深,想来人脉也广。”方将军忙问何事。贾琮取了两张画像出来,“形容模样大致是这样子的人,找两个出来。不用极像,大略像便好。” 方将军一瞧那画像,似笑非笑瞧着贾琮道:“好狡猾!贾先生是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贾琮耸肩道,“绿林手段不就是这些?方将军习惯些吧,你也是落草为寇的人了。” 第四百零七章 这日下午,有人给蜀王家的老四送了张帖子,上头写着:单独往武侯祠一会,要事密谈。署名是裘良。四殿下欣然赴约。他自然不敢当真单身前去,领了两个有本事的护卫。到了武侯祠,闲逛会子,远远的见前头有一人形似裘良,朝他略招了招手,闪身进了一处配殿。四殿下整整衣冠,命护卫在外头候着并拦住旁人,他独自进去了。这一进去,直至天近黄昏都没出来。护卫心下起疑,到里头一瞧,他们主子早没影了。护卫焦急,赶忙跑回蜀王府报信。蜀王命人去寻裘良;裘良自打早上起就在衙门办公,这会子还没走呢;午饭亦是与同僚一起吃的。这一整日漫说武侯祠,连衙门口都没离开过。 纵不喜欢老四,终究也是他亲生儿子。蜀王忙喊了裘良自己去查。一时半刻的上哪儿查去?那假扮他自己约四殿下相会的帖子,上头的字一瞧就不是他的。 次日一早,铁像寺那边的守将派了人回城来报,昨晚什么事都没有,白等了一宿。蜀王奇道:“什么事白等了一宿?”传话的出去问那兵卒,兵卒道,“昨日四殿下亲来传命,让我们好生预备着,晚上有方家余党劫人。”蜀王忙喊他进去,让他细说经过。 兵卒道,昨日下午,四殿下领兵到了铁像寺,手持蜀王手谕来告诉他们,王爷施计诱敌,今晚有人会来夜袭,让他们设好埋伏。 蜀王大惊:“你没看错?真是老四?” 兵士道:“我们黄将军认得四殿下,还看见裘良大人与丁忘机先生皆穿着衣甲混在寻常兵卒里头。” “他是瞎的吗!”蜀王拍案道,“裘良何尝离过衙门?” 兵士顿时傻了!半日才说:“四殿下末了……将方家妇孺带走了……乃王爷手谕所命。” 蜀王大怒,一脚踢过去:“废物!”将那兵士踢倒在地。 恰在此时又有人来报,四殿下找到了。一大早有人给裘良家送去一大车礼物,不想车里头却是一只已死的拔净了毛的小母鸡,和一只被剥光了的衣裳剃光了头发眉毛的四殿下。脑袋顶上写着两个字:鸡蛋。这会子人已醒过来了,只是惊恐说不出话来,裘良正派了马车先送回府来。蜀王顿觉丢脸,抓起案头的杯子砚台花瓶哗啦啦砸了一地。 贾琮这会子还在睡懒觉,裘良带着一个年轻人亲去住处拎他起来。贾琮迷瞪着眼听他说了半日,道:“我饿……”裘良无奈,让他先洗漱吃点心,贾琮边吃便听他从头再叨叨一遍。听到有人假扮裘良去勾搭老四,他咽下口里的龙抄手嘟囔道,“怎么会拉扯上你呢?那个老姑子不是说你孤臣么?” 裘良不禁瞧了一眼带来的年轻人问道:“什么孤臣?” 贾琮道:“那个丁氏啊,王爷的姘头,帮着老四的那个老姑子。上回她说裘良是孤臣,不要去招惹他。”乃低头喝了口汤,“这个老四可是让人绑架了?要王爷拿什么去换还是要赎金?” 裘良叹道:“方才我说的你全没听进去么?” “方才我还没醒呢。”贾琮道,“昨晚上看星星讲艾泽拉斯的传说,很晚才睡。” 裘良道:“方家妇孺被人救走了。” “哈?”贾琮手里的勺子顿了顿,“说明白些!我清醒了。” 裘良遂又细说了一遍,含笑瞧着他道:“留下方家的人是你的主意,横竖这事儿你得下水帮忙。” 贾琮推了点心盘子斜睨裘良一眼:“裘大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耍无赖的?” 裘良捋了捋胡须:“一直都会,从前不熟络不好意思使罢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反手箍住椅子背道:“王爷家这个老四看着不是什么靠谱的人。手谕是怎么回事?” 裘良苦笑道:“手谕实在像是王爷亲笔。黄将军跟了王爷多少年了,竟没认出来是假的。” 贾琮皱眉道:“笔迹这种东西是很难模仿的。” 裘良道:“王爷自己瞧了都觉得像是自己所写。” 贾琮又想了想:“不对。笔迹如指纹,纵然仿写,不过哄哄寻常人罢了,熟人哪里哄的了?王爷可曾丢过什么笔墨没有?我小时候听先生说过一个案子。有人请了极厉害的裱匠师傅将一个财主的字剪下来裱到一处凑出了张欠条,财主死后拿那欠条去讹人家儿子的钱。” 裘良眼前一亮:“那纸委实厚实!”立时喊人去衙门取那假手谕来。 贾琮又道:“王爷不用这么着急,方家翻不出什么浪头。如今已经是火器时代了。”他挤挤眼,“方家没钱,所以买不起火.枪。纵然其余党扶了哪个孩子为主又如何?真远武艺总高强吧,还不是让我们家五叔三枪毙了。” 裘良苦笑道:“麻烦就麻烦在这儿。前些日子查抄了方家的家产,发觉不对。” “嗯?对账了么?” “不用对账,只略瞧一瞧便知道不对了。”裘良道,“方雄当年在京城查抄了多少大户人家!如今方家库房里头搜出来的远不足一成。” 贾琮眨眨眼:“你是说,方雄从京里头弄出来的那些没交给王爷,而是私吞了?” 裘良点头道:“大都私吞了。” 贾琮心里咯噔了一下:难怪方雄要造蜀王的反。方雄本是蜀王引着进京的,查抄了京中那么多大户的家产,皆是他自己私吞了。依着方雄的财力,借蜀王的名头分到地盘便好。只需厉兵秣马藏于深山,待天下大定、诸王都各人顾各人去了,他遂发兵弄死蜀王,便可在蜀国一手遮天。 因恐怕枪支泛滥太乱,红骨记的火器并不随便卖给人。方雄自己是买不到火器的,蜀国的火器皆为蜀王所买。他既藏了那么多钱财,蜀王又哪里会把火器给他使?仗着火器去外洋打劫回来的钱自然也不会分给他。方雄怕是觉得自己被卸磨杀驴了。腰缠万贯,钱就是底气,他遂不甘心让蜀王就这么巴巴儿干晾着;买不到火器显见打不过蜀王,方雄委实只有暗暗弄死蜀王这一条路了。 贾琮想了半日:“如此说来,方家还藏着巨大的钱财不知在何处。那么,带走方家妇孺的未必是方家的人,也保不齐是知道此事的知情者。” “贾先生何意?” “自古以来,最是钱帛动人心。”贾琮道,“些许小利都能使人抛根忘祖,何况偌大一笔钱财?裘大人,晚生以为,可以多派些人去青城山上转悠。” 裘良与那年轻人互视一眼,问道:“你疑心真远是得了什么信儿?” 贾琮点头道:“真远是个奇人。早年为绿林大盗,手中还有仿制的先帝金牌,仿制得还十分逼真。后不知何故出家为道,在青城山住了数十年。他就没怎么去过别处!身为大盗,对财宝这种东西应该十分敏感。再有,他与方雄素无瓜葛,好端端的掺和方家的事做什么?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想救出方家妇孺是真的,只是也没安什么好心。我原先以为他是冲着我来的。如今看来,我不过是他的拿来取信方家的枪杆子罢了。” “嘶……”裘良吸了口气,“他不是先帝的人?” “那金牌是真的?” “不是。” “却又来!”贾琮摊手道,“仿制金牌这种事都干出来了,还能是先帝的人么?” 裘良道:“他为何要命丁忘机试探你可有心自立?” “不然方家的人拿什么相信他?一个道士,平白无故的帮他们,你是方家你信么?纵然信一时,会肯拿钱财出来给他么?”贾琮哂笑道,“还以为是什么世外高人,修行数十年贼性不改。那么大岁数还要钱干嘛?” 裘良侧头看了看那年轻人,年轻人在思忖着。贾琮见状也看了看他,裘良却并不介绍。年轻人抬头问道:“依着贾先生看,劫走方家妇孺的与真远可有干息?” “应该没有吧。”贾琮思忖道,“那些人不是有兵马么?真远是个贼盗,哪来的兵马?” 年轻人道:“清霄道人说,真远旧年年底收到了一封信,看完便烧了。此人必有同伙。” 贾琮道:“我还是觉得能跟盗贼联手的只能也是盗贼,手里不会有兵马。他们号称杏林三盗,写信给他的肯定是另外二贼。除非那些兵马本身就是方雄的手下,大盗与方家联手。” 裘良的衙门并不远,这会子已有人取了那假的蜀王手谕过来,细看果然是装裱的。裘良啧啧道:“竟有这种法子!” 贾琮不以为然:“人家用过的法子,又不是他们新鲜想出来的。”他又想了想,“假金牌的事儿多少人知道?” 裘良问道:“屈指可数。贾先生疑心有内奸?” 贾琮道:“老实说,他们这招数挺不错的。怎么从前没想到呢?会不会是得了假金牌哄过了青羊宫的主持道长这事儿的提醒,依葫芦画瓢?” 裘良思忖道:“委实有可能。我回去细查一查。” 贾琮打了个哈欠:“好困,没睡足。横竖人已跑了,主意我也出了,也不是捕快,回去再睡会子。” 那年轻人含笑道:“贾先生倒是不甚忧心。” 贾琮道:“他们再有本事,终究手里没有火器。能翻出什么浪来?”又打了个哈欠。 年轻人点头:“倒也有理。贾先生可知道我是谁?” “不想知道。”贾琮挥了挥手,“咱们不认识的好。”年轻人莞尔一笑,与裘良两个告辞了。 待他二人走了,贾琮回屋问贾敘:“这是蜀王的老几?世子?” 贾敘点点头:“不错。既是方家手里还有钱财,此事咱们便不用着急了。横竖不论他们想做什么都得设法买火器。” “也对。” 贾琮当真还困的紧,昨晚上跟陈瑞锦说魔兽说到天都快亮了,遂当真欲回去睡觉。可巧刘丰从外头进来,道:“陈姑娘今儿是不是还没起来呢?” “是啊,我们昨晚谈恋爱谈得太久了。” 刘丰道:“方才我在外头剪花木枝子,那个跟着裘大人来的年轻人特寻我打探陈姑娘。” 贾琮挠了挠头:“蜀王的世子这么八卦!他说什么?” “他道,听闻这位陈姑娘如天人下界一般美貌,可是真的?我说,委实难得,少见的很。他又问陈姑娘与隔壁那姑娘哪个好看,我说显见隔壁那位容貌上强些。” 贾琮与贾敘对了个眼神:“他这什么意思?” 贾敘想了半日,道:“只怕有人在外头传陈丫头的容貌了。不好,若传得太离谱,恐会惹事生非。却不知道丁忘机究竟跟蜀王说了多少实话。” 贾琮摆手道:“管他呢,我先回去睡个回笼觉。” 才刚走两步,尚未绕过大屏风,有人进来回道:“门外有一书生求见。”乃递上来一张帖子。 贾琮烦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随手接了帖子扫一眼,惊得当场醒了!上头写的是:刘易飞。这名字显见是“刘亦菲”的谐音。贾琮有那么一瞬间疑心可是遇上了前世的老乡。转念一想,若是老乡,何须写错刘姑娘的名字?只怕又是以讹传讹的。遂命请进来。 这书生一进门贾琮便认出来了,是方家那位小姐。乃扯了扯嘴角:“刘先生好大的胆子!” 那方小姐莞尔道:“这会子人人都以为我们家藏去了深山老林。再者,也没人认识我。” 贾琮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对不住,昨晚实在睡的晚了。我与你们方将军交易达成,两讫了。刘先生又来寻我作甚?” 方小姐道:“再同贾先生做笔交易,烦劳贾先生出个主意帮我们家除掉那个假的‘方将军’。” “哈?”贾琮一愣,“他不是受了方雄大人的恩惠么?我看他挺清醒的。你们家唯有妇孺而已,还得依靠他呢。” 方小姐看了贾琮半日,问道:“贾先生知道我们家有宝藏么?” “刚才听裘大人说了。在京城抄家抄来的。” “贾先生若能帮我们除去那人,宝藏咱们两家平分。”她忽然双目含情道,“小女亦愿以身相许。” 贾琮吓得“蹭”的往后一跳,离她远了点:“别乱来啊!晚生卖艺不卖身的!”方小姐愕然。贾琮忙说,“有钱谈生意好商量。在商言商,其余事情都不用扯了。方小姐是个豁得出去的。若想找个依靠,不如就找你自己,岂不比随意许给一个陌生人靠谱?” 第四百零八章 却说方家小姐扮作男装来与贾琮做生意,以宝藏和美色为饵;贾琮张口就劝她不如靠自己。方小姐苦笑道:“一介女流,家破人亡,靠自己能做什么?” 贾琮打量了她几眼道:“方小姐既换上男装,大约不介意做个男子。人都是逼出来的。你们方家余下的人口其实不少了,长辈们竟都不肯出头,推你一个女孩子出来,想来她们也不过尔尔。长辈们靠不住有靠不住的好处。她们推你出来,你就顺杆子往上爬,将方家握在手里便是。方小姐,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种事,对女人也当有吸引力吧。” 方小姐怔了怔:“不过是家中暂无长成的男丁罢了。” 贾琮耸肩道:“若不想让你说了算,让她们谁行谁上。若没人肯上、非逼着你上,那就不要怪你来日不放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下辈子都不见得能遇上。女人倘若只把美丽当作武器,早晚色衰爱弛。若只为兄弟侄子而活,你就知道令弟令侄一定有良心?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大有人在,何况姐妹姑母。恐人不服你是女流,方小姐扮作男人也可。连自己都舍得豁出去还怕什么?” 方小姐显见让他撺掇动了,心头无数个念头乱转。许久才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这就要看你的天赋了,没有定式。至于那个假姓方的,”贾琮道,“我可以帮你们收拾,你们家的宝藏我也不会要那么多。听说方雄是个细心的人,我只要你们从京城齐国府得来的那些。” 方小姐奇道:“为何要齐国府之物?” 贾琮道:“欠齐国府一个人情。我因不大喜欢他们家文大爷,不想以别的法子还。用钱能收拾妥当的事都不是大事。”方小姐点了点头。 偏这会子耳听脚步声起,陈瑞锦从后头出来了。不施脂粉,只穿着月白色的罗衣,头上插了一根碧玉簪子,再没别的钗环配饰,通身一股子慵懒劲儿平素从没见过。清水出芙蓉有木有!贾琮眼睛都直了,盯着她一路从走近前来眼皮子都不曾眨一下。陈瑞锦乃向方小姐略一点头,埋怨贾琮道:“以后可万万不可这么晚睡了,浑身没力气。” 贾琮忙站起来拿自己的杯子斟了盏茶递过去,谄笑道:“不过是偶尔一回罢了,沾上魔兽我便来精神。往常不都早睡早起的?” 陈瑞锦接过茶横了他一眼:“罢了,三爷哪天不是让人赶着起来的?”乃舒然饮尽了茶,把杯子还给他。 贾琮嘿嘿了两声:“厨房熬着绿粳米粥呢,已熬出粥油来了,你略喝点子润润肠胃。过会子也该用午饭了。”陈瑞锦“嗯”了一声走了。 方小姐似笑非笑觑了她的背影,显见误以为他二人昨晚干了什么剧烈运动,低声道:“这位便是陈四娘姑娘?” “嗯。”贾琮柔声,“她是我要共度一生的女人。” 方小姐思忖片刻问道:“听闻此女是贾先生的镖师,想是救过贾先生性命?” “救过许多回了,不过我不是因为救命之恩才以身相许的。救过我的人多了去了,我一个身子哪里够许的?” 哪有男人这么说话的!方小姐啼笑皆非:“那是何故?” “不知道。”贾琮道,“许是日久生情,许是前生有缘。爱情本来就是没有理由的东西,也少有人能遇上。我运气很好。” 方小姐轻轻一叹:“贾先生情根深种,怕是撼不动的。只是我听人说,这位陈四娘乃是负命潜在贾先生身边的。” 贾琮道:“我知道。那事儿已经办妥了。”最初陈瑞锦委实是刘登喜派来的,不过是当着贾琮的面派的罢了。方小姐眉头一立。贾琮正色道,“世上没有比当细作更惨烈的差事:随时要防着身边的人,随时要出卖身边的人,每时每刻都在走钢丝。我虽不才,还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干这个。不然要男人何用?” 方小姐何尝听过这种话?惊异得眼都瞪大了,半晌才说:“贾先生此言闻所未闻。” “千古以来有情人都是这么想的。” 方小姐苦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是细作,贾先生竟没想着追究……罢了。陈姑娘好福气。” “能遇得上,我二人都好福气。”瞧着对面那张神仙姐姐的脸,难免回忆起自己前世的宅男岁月,贾琮轻叹一声:“女人最易在‘情’字上栽跟头。方小姐手握财富、身背家族责任,且年少不谙世事,未来之路多半不会太平。”他这是直接把方家这口大锅扣在方小姐头上了。“听闻宇宙间有许多个平行时空,每个平行时空都有一个自己,身份、性情、经历各不相同,长得却一模一样。在另一个时空的另一个我见过那个时空的方小姐,咱们勉强算是半个故人。看在半个故人的份上提醒方小姐:肯白白看着你受委屈、什么都不做的男人必不是真心喜欢你的。” 方小姐虽听不大懂,也隐约明白了点子意思。这位贾先生与自家并无半点瓜葛。当日蜀王抓了方家妇孺后曾使人来打探谁是“刘易飞”。方家没人听过这个名字,都说不知道。蜀王又道,找到刘易飞则赦免方家的罪。他们实在不知这位刘先生是谁,互相询问了数日。蜀王又问谁认识贾琮,仍旧没人认识。最后问谁在学道,一院子妇孺哪里有人学道?方家都猜贾琮认识这位刘先生,只不知究竟何人罢了。方小姐这会子猛的想着,贾先生素有哪吒下界之传言。莫非那位刘先生乃是他从前哪一世认得的道友?他数次撺掇自己扮作男人,莫非自己长得与刘先生相似?自己莫非也是个有来历的?念及于此,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暗暗潜上心头。 她内里浮想联翩,贾琮等了些功夫,咳嗽两声道:“既这么着,咱们且说正经事吧。那个假方将军是个什么身份?你们只需弄死他便可以取到财物么?” 方小姐苦笑道:“他乃我祖父的心腹,祖父极信他,命他在山中私养了兵马。”贾琮耸肩,心道,小爷猜着了。“这些日子便是他领头救我们出铁像寺,昨日我们本十分感激的。只是此人心急了些,一直向我祖母套话欲探宝藏在何处,还休妻为妾想娶我二姐姐。实不相瞒,我们全然不知道东西在何处。” “哈?!没有藏宝图吗?” 方小姐摇头:“没有,祖父没告诉过人。故此我着急来见贾先生。拿不出财物来、家中又没有可领兵之人。但凡让那人知道,便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窟了。” 贾琮摊手道:“我又没有藏宝图,找我作甚?” 方小姐垂头道:“没有别人可找。” 贾琮瘪了瘪嘴:当日多瞧了她几眼,竟惹出这许多事来。乃思忖道:“倘或假方将军死了,你能握住方家的兵马不能?” 方小姐闭目道:“我不知道。” 贾琮漠然道:“那还不如就让此人控制着。那么多兵卒皆是血气方刚的男人,但凡没了约束,你们那点子妇孺哪里是进了狼窟,根本是进了魔窟。” “贾先生如能相助,诸事好商量。” 贾琮想了想,扭头喊道:“五叔五叔五叔……” 贾敘咳嗽一声从里头出来,恭敬道:“三爷何事?” 贾琮略说了一回方家之事,道:“这生意是这样。咱们须得帮着方家弄死那个假方将军,还得帮他们立稳军心;他们将从齐国府库房搬出来的东西给咱们做酬劳。这里头有个风险:他们不知道方雄将东西藏在哪里了。也就是说,咱们可能拿不到钱。” 贾敘思忖道:“倒也值得一试。东西总在那里,必有法子寻到。且我信方家不会耍赖。” 方小姐道:“这位先生若不信,我可以立誓。” “立誓倒是不必。你们纵想耍赖,我们自有法子让你们赖不掉。”贾敘哂笑道:“那假方将军不过是个半桶子水儿,陈姑娘随手便可对付了去,灭了他极容易。”他低头打量了方小姐会子,“这位小姐若想立住军心,我倒是能教你。成与不成看得瞧你自己可有气魄,不是外人能帮的。” 方小姐站起来肃然向贾敘深施一礼:“求先生指教。” 贾敘看她神色坚毅,点了点头:“罢了。路是你自己选的。”方小姐再施一礼。 贾敘乃回屋去略收拾了行装,告诉方小姐扮作白来一趟的模样回去,他自有法子跟着。方小姐遂垂头丧气的出了门。才拐过弯角,有人驾着马车迎了上来。她摇了摇头,上车而去。 贾琮暂且没法子补觉,乃先扛着,熬到吃午饭时眼皮子都粘到一处了。 陈瑞锦随口问他:“你要齐国府的东西做什么?” 贾琮闭着眼道:“来日咱们成亲……啊——”打了个哈欠,“你不得有嫁妆么?齐国府不出难道还指望刘登喜帮你出啊。”陈瑞锦低眉一笑。刘丰在旁咳嗽了两声。 略用了点子饭,贾琮撂下碗便欲午睡。不想才刚倒下不足半刻钟,又有人来寻他。贾琮脱口喊道:“不见!” 刘丰道:“来的是廖守平道长。”贾琮眼皮子一翻:此人与他有大恩,没法子不见!只得强撑着爬起来。 及见廖道长,听他说了经过,大喜!他是来投奔的。贾琮那日诚心丢给青羊宫主持道人一个话头,暗示自己瞧上了这位天生有力气的道士,想拐来当镖师。那主持道人果然是个知事的。 此事说起来也有几分无奈。自打青羊宫编排了“青龙救蜀王”之典,香客日盛。尤其元辰殿乃青龙出世之处,愈发游人如织。来人纷纷向守殿的守平道长打探青龙之事。偏他是个老实的,每每告诉人家:“我与青龙无缘。旁人都看见了,独我没看见。”主持道人也不管他。 只是难免有人轻视于他,说些不大好听的话,守平道长日日耳边听着心中也有些郁郁。再有,香客多了,元辰殿的香火钱自然比别处更盛。这些钱他并没拿一个,旁人总暗暗疑心他拿了。这些日子向主持道人告他黑状的不少,主持道人皆做没听见。旁人愈发妒忌了,或是寻他的不是、或是闲言碎语说给他听、或是无中生有斥责于他。 主持道人心知肚明:守平打小就在青羊宫了,人人皆知道他什么性子。那些个未必当真信他私拿香火钱,不过是瞧中了守元辰殿这差事罢了。乃招了守平过去道:“当日那贾先生说的是。这世间奸恶极多,纵出家也免不得。此人极看得起你,你不如跟了他去吧。”守平委屈了这些日子,心下亦憋的慌。遂向主持道人三叩首,离了青羊宫来投贾琮。 贾琮欢喜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廖先生放心,你这样的人若没有善果,老天爷的眼必是瞎的!”遂让刘丰帮着在厢房安置了他。只是贾敘刚跟方小姐走,遂让他跟着袁世凯那孩子练基本功。此事妥帖,贾琮可算捞着功夫睡觉了,倒在床上立时打起呼噜来。 另一头,蜀王世子与裘良二人回王府说了方才见贾琮经过,蜀王好笑的瞧了裘良一眼问他儿子:“说起来,从不曾听说你拉拢裘良。” 世子一本正经道:“诚如丁师父所言,裘大人是孤臣。兄弟里头最犯不上拉拢裘大人的便是儿子。” “贾琮呢?” “贾先生说的是,他与儿子还是不认得的好。”世子道,“父王亦不必再盘算给他送美人了。听闻那陈四娘容貌还不如老四弄去的那个苏姑娘。他既有心做范蠡,只怕不会随意收下美人。” “丁忘机说,那陈四娘曾向真远招供她是别家派去贾琮身边的。” 世子道:“父王,我观贾琮此人极拿得住主意,他纵喜欢那女子,要紧之事也不会听她所言。枕头风不见得有裘大人耍赖面子大。”蜀王与裘良、世子三人哈哈大笑。 一时后头有人来回,四殿下镇定了。蜀王哼了一声:“丢尽颜面。”乃命裘良去问,又让那在铁像寺放走方家的黄将军将功折罪、领兵去青城山查访。 裘良到后头问“鸡蛋”了半日,他竟什么也不知道!合着被抓走时他是让人蒙了眼睛的,全然不知去了何处。解开眼上的黑巾子便已到了铁像寺左近,贼人救走方家妇孺后他又被蒙上了眼。因遭了此祸,老四心下郁愤,贼人又是扮做裘良的模样哄的他,遂嚎骂裘良。裘良不咸不淡噎了他几句,惹得他砸了一屋子东西。蜀王后头听说了,愈发不待见他了。 他既没在裘良头上撒成气,下头的人自然免不了遭池鱼之殃。丁忘机让他特喊去折辱了一回,又打发了个牙尖嘴利的婆子骂丁氏一顿出气。丁氏也不是肯吃亏的人,前些日子让贾琮戳穿了心思,也日日骂人撒气,遂与那婆子对骂了半日,让那婆子气得好悬没吐了血。 待那婆子走了,她狠狠的道:“扶不上墙的烂泥!怕是要另寻别个扶持了。” 第四百零九章 <=""> 却说方雄的孙女方小姐上了马车,车中有个妇人问道:“如何?” 方小姐叹道:“成了一半。那贾琮极爱陈四娘,眼里全然没有我。只是应下跟咱们家做生意,帮着除去方勇。他要祖父从齐国府得来的东西。” 那妇人道:“与齐国府何干?” “说是欠了那府上人情。”方小姐遂就在马车里头将经过说了一遍,只略去了贾琮劝她将方家捏在手里就不要放那一节。末了道,“我记得齐国府本是姓陈的?那陈四娘可巧也姓陈。该不会陈四娘就是齐国府派去的细作?” 妇人道:“未必。天下姓陈的本来多,齐国府不入兵营多时了,从哪里弄来会武的女子?且他们家与贾家乃是老亲。各家王爷都少不得往贾琮身边安排女人。”又道,“那个‘五叔’想必就是方勇说的锦衣卫千户刘全了。” 方小姐道:“定是此人。他让我只管走,他自有法子跟着。” 妇人哼道:“能在锦衣卫里头当差的,追踪、杀人的本事都差不了。”乃叹道,“贾琮既不上钩,你父亲的仇就难报了。” 方小姐道:“先借刘全之力送我上去再说。方家若是落在方勇手中,他还乐的同贾琮常来常往呢。” 妇人默然片刻道:“当真要你一个女孩儿来抗这个家么?” 方小姐也默然片刻道:“且不说方勇没安好心,难道当真让二房谋了去?峥儿才是嫡长孙。再说,只怕我当真有几分来历,保不齐前世是个男人。” 妇人叹道:“只是不知你祖父将东西藏在哪儿了。” 方小姐道:“祖母必知道的。好在她不信方勇。” 妇人道:“我瞧着她并不知道。会不会在几个小的手里。” 她二人一路小声议事,并不知道“刘全”就挂在马车底下。马车一路出城,绕了半日山路到了一座小庄子。两个女人下车进屋,方小姐见了其祖母方老夫人,又从头说一遍经过。她与贾琮交易想让他帮着杀方勇之事半字不提,只说去寻贾琮的借口是自家找不到祖父藏财物之处、请他帮着找线索。因随口提了一句方勇欲休妻为妾娶方家二姑娘。 方老夫人皱眉道:“让方勇娶你二姐姐是你婶娘的意思,方勇还没答应呢。” 方小姐道:“也没不答应。”顿了顿轻声道,“那陈四娘身为细作,贾琮竟帮她脱身了。方勇但凡心中念着他妻子情分,早就一口回绝了。既没不答应,答应是迟早的事。” 方老夫人道:“方才你婶娘来劝我,我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咱们家现在无人可靠,也唯有他可以靠一靠了。你想拉扯上贾琮,且不说他害了你祖父、父亲、叔父,他一个文人能帮咱们多少?” 方小姐大惊:“祖母莫听她的!方勇若是可靠,昨儿怎的急不可耐逼问财物下落?” 方老夫人叹道:“你打小养在内院,哪里知道外头的事!养兵实在要钱。从前咱们家不缺钱,养兵容易;如今成了这番模样,兵士们没了钱粮会造反的。方勇也是没法子。”不待方小姐开口,挥手道,“罢了,你接着说。” 方小姐道:“贾琮荐我女扮男装领兵。” “什么?!” “他劝我扮作男装领兵。”方小姐道,“有番话听着古怪。”她遂细说了“半个故人”那段,“孙女疑心自己前世便是那位叫刘易飞的先生,怕是贾琮前生的道友。” 谁不盼着自家出个有来历的!何况如今艰难之境。方老夫人思忖半日,前后让孙女将那话反复说了五六回,越想越觉得此事是真。她道:“当日他平白的替咱们求情我便觉得古怪。还对蜀王说什么‘不过是寻个借口’、‘真正的缘故不便当众说出来’,蜀王立时来咱们家打探刘易飞。他盯着你瞧,只怕不是因你模样俊俏,是认出你了。” 方小姐道:“我与他有杀父灭家之仇,他竟极信得过我的似的。想来想去,也唯有这个缘故了。” 方老夫人念了声佛:“方家有望了!”再看方小姐,眼神都变了。“只怕复兴方家竟要落在你身上。” 方小姐抱拳道:“孙儿领命。”方老夫人一怔。方小姐道,“我乃祖父亲孙女。今家族有难,舍我其谁。如今只说我是父亲外室所生,就改名做方易飞。祖母看可行否?” 方老夫人见她还穿着男装,通身透着精神,不禁动容。想了想:“倒是可以一试。”方小姐躬身行礼。过会子她又问,“那个陈四娘你可见着了?” 方小姐冷笑道:“本来见不着的,她特出来让我见了一见。容貌委实不俗,也没到外头说的那份上。对贾琮极无礼,偏贾琮也纵着她。不过是个寻常的狐媚子罢了。” 方老夫人哼道:“绝色女子做镖师,还能如何?那个贾琮,你看是个什么人。” 方小姐道:“极难对付。不贪财不贪色,还不争义气。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处下手。祖母,此仇咱们未必报得了。” 方老夫人盯了她一眼,淡然道:“你不会是瞧上他了吧。” 方小姐忙说:“祖母说哪里话。那人与咱们家有血仇不说,容貌也稀松平常,孙女倒是瞧不上。” “没瞧上就好。”方老夫人厉声道,“杀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论他是当世才子、哪吒下界或是你前生道友,但凡方家还有一口气在,他与蜀王一个不留!” “孙女明白!” 方老夫人点了点头:“明白就好。”乃饮了口水,“接着说。” 方小姐道:“贾琮说他可以派那个刘全来帮着我立住军心,事成之后给他些钱财当作酬劳,我暂没答应。” 方老夫人道:“锦衣卫的人莫要招惹,弄不好螃蟹没吃着让他夹了一钳子。” 方小姐应“是”,乃道:“后来我便告辞了。” 方老夫人道:“也算不得白走一趟。你今儿累着了,先回屋歇着,我与方勇商议让你跟着他学领兵。只是今后你怕是难嫁人了。” 方小姐道:“说不得前世修行未足,今生补上。”遂辞去了。 到了晚上,方老夫人召集全家聚拢在她屋里,向众人道:“今儿三丫头去了一回成都,乃是试探贾琮究竟何故帮着咱们家。” 下头有个二房的姨娘小而尖的声音哼道:“分明是想拿美色勾引人家,不撞南墙不回头罢了。” 方老夫人喝到:“掌嘴!”那姨娘吓得跪在地上,自己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刮子。老夫人道,“没闲工夫让你耗着,去外头。”那姨娘只得退去门外接着掌嘴。众女眷纷纷侧目:因二房欲与方勇联姻,这会子都以为她们要得势了,不想老太太上来就折了二房的面子。方老夫人饮了口茶,接着说,“贾琮乃向她说了实话。蜀王打探的那个刘易飞道长乃贾琮前世的道友,转世便是我们三丫头。” “啊……”众女眷一阵哗然。 “他力荐三丫头扮作男装,执掌兵马。”方老夫人道,“我瞧着可行。” 方二太太忙道:“她纵前世是男子,这辈子却投的女胎,哪里能掌兵?再说,掌兵又不是儿戏,三丫头哪里会!” 方老夫人道:“不会可以学,让方勇教她便是。贾琮既点破了她的根源,今生是要修行的。”乃挥手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乃朝下头瞧了一眼,“方家没有人掌兵不行。谁觉得不妥当的,另推一人出来便是。” 众女眷大眼瞪小眼:如今除了女人就是孩童。女儿出去掌兵便是不能嫁人了,谁舍得呢? 方老夫人颔首道:“既没人肯出来,仍是三丫头了。” 方二太太不甘道:“方勇对大人忠心耿耿,来日与二丫头成亲便是我们方家的女婿,岂不比三丫头强些?” 方老夫人道:“如今咱们根本不知道老爷子将东西藏在哪里。既没钱,方勇都要压不住人了。若没个说法,如何制住这些人?三丫头是个有来历的,连蜀王都不敢动她。”众人遂没什么敢说的了。 这天晚上,各房都在议论此事。贾敘偷听不过来,只盯了方雄的长子嫡孙、便是袁家那孩子陪着玩的那个。他母亲正命他好生想想祖父可跟他说过什么没有。那孩子想了半宿,实在没想出仿佛是暗示了藏宝之处的话来。 次日,方老夫人将方勇招来说了方三姑娘的来历,方勇悟道:“难怪贾琮那么爽快答应帮着我救老太太、姑娘们出来。” 方老夫人道:“如今委实一时寻不着老爷藏的东西,她这身份也可压一压人心。” 方勇思忖道:“倒也是个法子。只是三姑娘自此便要抛头露面了。” 方老夫人道:“待这阵子艰难过去了,她自然出家入道、续前世修行。” 两日后,方家便少了一位三姑娘,多了一位外室出生的小爷名叫方易飞。说他前世乃哪吒三太子的道友,今生本一味在道观修行,不想家逢变故,遂脱下道袍再入红尘。方勇却并不教这位易飞少爷如何掌兵,只将他当作个招牌,没事拉去营中晃一晃。方易飞心中暗暗着急,那个锦衣卫又一直没影子。方勇与方二姑娘的婚事却是定下了,只待将其妻接来便休之。 原来贾敘已回城了。盘桓数日,见方家妇孺私下亦在议论猜测藏宝之处,想必一时半刻没个结果,便先回去与贾琮等人商议。 贾琮听罢啧啧道:“都到这份上了还内杠,方家能东山再起才怪!五叔还教那个方小姐吗?” “自然要教。”贾敘道,“方家各房皆不知信儿,那财物所在只能是方老夫人知道。方勇纵然改姓了方、做了方家女婿也不是方家人。若是兵马让她孙女捏住了——孙女既不出嫁,永远不会变成外姓人。方老夫人便可以安心交出宝物所在了。” 贾琮道:“会不会方老夫人也不知道?方雄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得那么突然,所以没告诉过人,藏宝处带到棺材里去了。” 贾敘道:“当日蜀王兵困方府,方雄自己领着儿子走一条路,让妇孺走另一条路,必会给那条路上的人留下信儿以防万一。只不知道是谁罢了。” 刘丰在旁道:“要不要去问问袁家那孩子。” “不会吧!”贾琮托着腮帮子道,“那小子根本不是方家的。而且方雄以为他是郭三水的孙子,郭家是预备来日灭口的。” 刘丰道:“方雄遭蜀王围府,知道王府底下那事儿露了,偏他手里没有火器、突围不出去,唯有走地道。蜀王既能发现地道,显见手底下有擅长此道之人。故此方家未必能逃脱。来日少不得要抄家。钱财少了那么些,不用多久便能被蜀王知道。倘或遇擒,方家的人必要遭审问的。那些妇孺哪里扛得住裘良?袁家那孩子不是方家的人,又只是个陪着方少爷玩的,不会惹人留神。” 贾敘思忖道:“倒也有理。纵告诉了那孩子,想来也是个暗示。”乃喊在外头扎马步的袁世凯进来,问他,当日同那个郭家养的堂弟在一处玩的那两日,那孩子可说过经过没有。 袁世凯道:“说了!说了好多呢!” 贾敘道:“你记得多少?从头说来给我们听。” 袁世凯撇撇小眉头傲娇脸:“那会子我要说给你们听你们又不听!” 陈瑞锦道:“那会子他们不知道这里头有要紧事。世凯好生想想,想得出多少是多少,想不出便罢了。” 袁世凯立时说:“我都记得呢!” 贾琮拍掌道:“我就知道小孩子记性好!” 袁世凯哼了一声,掰着手指头从头复述了一回他堂弟所言。那府上遭围后,方雄果然喊了袁家那孩子去,抚了他的头叹道:“从前你说,在我们家的米饭好吃。我们家在长安有个极大的米行,到处是白花花的大米,吴国的辽国的天竺的暹罗的都有。改明儿脱了险,让峥哥儿领你去玩玩。” 几个人愕然片刻,贾琮轻笑道:“合着他在京里头取的那些米根本没进过蜀国!难怪蜀王找不到。” 袁世凯奇道:“蜀王要找方家的米做什么?他难道会没米吃么?” “他下头养着那么多人,哪里会嫌米多呢?”贾琮懒洋洋道,“再说,最爽不过黑吃黑。” 第四百一十章 话说贾琮等人从袁世凯那堂弟所言猜测方雄将从京城抄家抄来的财物藏在长安的某处米行。贾琮道:“高家在长安呢,烦他们打探下?” 贾敘刘丰齐声道:“不可!” 贾敘道:“那般大宗钱财,纵是亲眷也难保撑得住。我回方家一趟,打探他们家在长安藏了什么米行。” 贾琮道:“对了,这些天裘良也没闲着,正四处寻访装裱师父呢。不过人会不会被灭口了?那种显见是假手谕的东西。” 贾敘道:“装裱师父多有不认得字的。”乃略一思忖,道,“且不论那装裱师父死活,此事倒是可用。”遂命刘丰做如此这般安排。 刘丰笑瞧了贾琮一眼:“当真是叔侄俩。”贾敘挑起眉头。 贾琮嘿嘿了两声:“五叔,你这叫凑答案!当年宝玉哥哥一砚台砸死霍煊,我替他鸣冤不就用的这招?” 贾敘道:“这叫因势利导!不懂就多念书去。” “是是是,五叔说的是!”贾琮从来不吝拍长辈马屁。 贾敘乃写了封密码急信放鸽子飞回承天府去了。 过了几日,在青城山巡视的黄将军之部属休沐时听说了一件事,忙回给黄将军。黄将军立命快马报给裘良。裘良闻之大喜:“可算有信了!”原来是青城山下的镇子上有人传闲话,说是一位装裱师傅吃醉酒曾说自己将一堆碎纸片裱在一处跟完整的毫无二色!那人后来竟再也寻不着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裘良亲领着人去打探。查了三天,并没查到那师傅姓名、铺子在何处。第三天眼看到了晚饭的时辰,忽有个冒失鬼从巷子后头冲过来撞了裘良一下,连抱歉都没说接着跑了。裘良瞄着那人的背影拐弯没了,摊开手掌。那人方才塞了张纸条子给他。打开一瞧,上头写着:丈人山北圆明宫,有方雄心腹方勇正在用饭。 裘良暗惊,立领着人赶过去。才刚入了观门,耳听有人在喊:“方勇!官家来了快跑!”乃大喊“不要走了贼人!”众兵卒捕快飞快往后头奔去。只见正在吃饭的道士、香客乱成一团,问起来都说方才有人匆匆从后门逃走。裘良等人追了上去。偏没人家跑得快,眼睁睁看着七八个人拐上山间小路就要逃没了,裘良身后一位兵士暗暗搭弓射箭,瞄准了一贼射去,正中后心。那贼应声而倒。余贼顾不上尸首,逃入山林。 乃取了那贼人尸首带回,黄将军一眼便认出来了:“正是当日哄了我的那贼首!” 裘良叹道:“死了也没用,又审不了。”因回头寻那射箭的兵士,竟寻不着,带去的都说不是他们射的箭,也不认识射箭的人。念及那张忽然塞到手里的纸条子,裘良不禁起了疑心,恐怕是匪徒内杠、借自己当了遮掩。 中箭的委实就是方勇。昨日,方家二房的姨娘替方老夫人浆洗衣裳,发觉衣带过于厚实了些,疑心里头有东西,遂献与二太太。二太太悄悄拆开一找,那衣带里头竟藏了半块帕子!帕子上绣着青城山的地图,图上唯标明了一处“圆明宫”。方勇得了此信,今天一大早亲领着几个心腹悄然到了青城山,可巧让裘良逮住。这半块帕子他也带在身上,自然让裘良搜了去。圆明宫一众道士当日便赶去了别处,蜀王的人占了此道观,挖地三尺查找。 次日,方勇的人垂头丧气回到营地,还带了一个人。此人名叫吕三丈,乃青城山上一名樵夫。 他本不是山上的人。旧年因侄儿死了想出家,道观中的老道士都说他尘缘未了不肯收,他也不想回乡,遂在山上住下来。方勇的人逃跑时,可巧遇上他挑着柴走在山路上。他喊道:“跟我走!”方勇刚中箭,他的人正如没笼头的马一般,遂糊里糊涂跟着他走了。此樵极熟山路、臂力过人,带着他们穿林淌溪,钻过山洞爬过野藤,摆脱掉了裘良的追兵。 吕三丈乃领着他们到了一处棚屋子烤了些野味,道:“我侄儿不过与人拌了几句嘴,让官府拿进狱中,只两日便没了。我不是帮你们,不过瞧官府不顺眼罢了。那些官兵来了好些日子,你们轻易跑不脱,晚上我送你们走。”众人见他武艺高强,又救了自己等性命,遂拉他入伙。此人乃道,“哀莫大于心死。” 有人劝道:“既是官府害了你侄儿,你把狗官宰了报仇岂不痛快?” 吕三丈道:“那狗官与害死我侄儿的狱卒都已杀了。只是纵杀了他们,我侄儿还不是回不来?” 那人又劝:“人死不能复生。令侄大仇已报,在天之灵也安了。吕大哥何苦还念念不忘?天下狗官岂止一个?还有别人家的侄儿遇害。” 吕三丈眼神亮了亮,终摇头道:“我在山上惯了。” 这几位皆是寻常士卒,心思单纯。瞧吕三丈面上神情已是松动了,他们遂想着,如今方勇已死,回去必然是群龙无首。既有高人,瞧他身手见识比方勇还强些,白白放过岂不可惜?乃互视了几眼。又一个道:“吕大哥说道长不许你出家,尘缘未了,岂非正应在我们兄弟头上?” “可不是么!”再一个道,“我们家小爷乃天人下界,三世修行道士,仙风道骨好生不俗。吕大哥不如见见去?” 吕三丈让他们东一言西一语说了半日,仍犹豫不决。后夜深了,吕三丈领着他们走旮旯小路避开官兵下了山,还替他们偷了几匹马来,便欲拱手告别。有个兵士道:“吕大哥,我们还要走好些路方能到,恐怕不太平。送佛送到西,不如烦劳吕大哥送我们一程。”吕三丈笑道:“这是耍无赖不是?”几个人往上一闹,吕三丈推脱不得,竟答应了。 几个人欢欢喜喜将他带回营中,方老夫人大惊:“岂能随意带外人来!倘若他是朝廷细作可如何是好!” 吕三丈闻言抱拳道:“在下并无歹意,不过是几位兄弟相邀、盛情难却罢了。既是当家人不愿,这就告辞。”乃立下誓道,“在下倘若将尔等所在泄漏给官府,生生世世为武将,不死沙场、只死小人手。” 方老夫人倒吸一口气,半晌才说:“老身从未听过如此毒誓。将军百战,马革裹尸还;死于小人之手何等冤屈。吕壮士,老身信你了。”吕三丈抱拳告辞,转身欲走。方老夫人忙亲上前拦住他赔不是,吕三丈仍不肯留。 方易飞才见此人便大惊:不就是那个锦衣卫千户刘全么?莫非方勇是他设计杀死的?因方勇拿着那半块帕子去青城山之事没告诉人,方家除去二房还不知道他做什么去的,方易飞脑中已转了千万个圈子猜不出经过。遂也上前挽留吕三丈,恳切道:“君子救人于水火。我听壮士之誓,想是行伍出身。如今我们独少了可领兵之人。虽眼下艰难,来日必不会亏待将军。” 吕三丈看了她几眼道:“这位小将军便是几位兄弟说的曾在道观修行的小爷?” 方易飞抱拳:“正是。” “你可学过领兵么?” 方易飞苦笑道:“一介书生,不曾学过。” 吕三丈道:“在下跟着几位兄弟过来,以为他们不过是些寻常山匪罢了。方才略瞧了瞧往来兵卒,不想竟是正经军队。在下本是军户,家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得以脱身,在下亦答应兄长不再当兵。既是贵营中缺人,在下可暂代掌军,还望小爷好生学着。小爷但凡能自掌兵马,在下立时退居文职。” 方老夫人心中大喜,口里还假意道:“这些来日再商量!” 吕三丈遂留在方家营中,不过数日功夫便将兵卒悉数收服,且绝不居功、事事皆以方易飞为主。并教导方易飞如何整顿军规、如何恩威并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高防困守下防陷坑等种种。方易飞天资聪慧并打定了夺.权的念头,学得极快。并此人诚恳、老实,瞧面相就是可靠之人。方家上下虽不见得喜欢他,都放心他。方老夫人欢喜得日日念佛:“不想区区方勇竟换了这么个人才来!”裘良还在青城山挂了方勇的头颅诱人去盗,方家听说了却只命不得让下头的兵卒知道、恐有人惹事。 营中本来存了不少粮食,近日吕三丈练兵狠厉,兵卒饭量顿时大了起来。他遂与方易飞商议:“须得补些粮草来。” 方易飞愁道:“眼下咱们都是逆贼呢。” 吕三丈道:“或是打劫个粮库也好。只是眼下这些人战力尚不足,有些冒险,再有三个月便好了。也不知存粮够不够三个月。” 方易飞遂去与方老夫人商议。方老夫人道:“既是打劫不便,我陪嫁里头有个米行,除去你祖父旁人皆不知道。只是远在长安。” 方易飞道:“既这么着,先遣人去一趟,运些粮草来。” 乃喊了吕三丈来商议。吕三丈道:“粮草要紧,且那么多粮车易惹人留意。眼下咱们营中尚安全,外头也挖好了壕沟,易飞小爷日渐英武。我领些兄弟去长安押粮,小爷独自掌兵些日子试试。” 方易飞一惊:“这么快!我哪里压得住!” 吕三丈微笑道:“你是主子,你天生就压得住。我不过是去押粮罢了,长安并不远。我自会吩咐几个得力的兄弟帮着小爷。小爷早晚要独当一面的,练练气魄也好。” 方老夫人自然是巴不得孙女越早拿住兵权越好,见他有意放手,忙说:“押粮事大。既是吕将军说了让你试试,你便试试何妨?”方易飞迟疑了半日,也应了。 吕三丈遂领了一队人马,拿了方老夫人给的信物并亲兵书信,扮作寻常粮商保镖护卫的模样启程往长安而去。 路上无事。这一日进了长安城,因不熟道路,乃在路边寻了人打听。只见有位大婶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两头挂了两框山核桃走过来。吕三丈便盯着人家瞧。有个兄弟笑道:“那位卖核桃的大婶生的好生俏丽!”吕三丈脸一红,腰板子一拔,竟走上前向那大婶打探道路。 那大婶放下扁担当是歇了一肩,道:“我本是乡下进城来卖货的,丰隆米行可巧知道。就在通济坊那儿有他们家的铺子。”吕三丈连声道谢,又细问通济坊怎么走。那大婶口齿伶俐,拿扁担在地下划了几下,吕三丈便明白了。又赶着道谢。大婶挑起核桃走了,吕三丈还扭着头瞧人家。 有个兄弟咳嗽一声:“吕大哥!脖子扭了!”众人哄笑。 吕三丈仍恋恋不舍转过头道:“好标致的大婶!那模样子,当真像我媳妇。”众人愈发笑得大声了。 不多时,他们找到了丰隆米行,手持信物见着了大掌柜。这掌柜姓万,实则乃是方雄的一个侄儿,将“方”字藏了头。前些日子听说方家出了事,吓得了不得。后又听说方家妇孺被人救走了,心下大定。因蜀国正在拿他们,故也不敢随意派人去打探、恐怕惹事。如今见了他们,听说老太太、太太、姑娘、小爷们都好,便放心了些。 先安置了诸位兄弟,吕三丈乃独自与万掌柜到密室说话。他道:“老太太说了,东西暂不动。蜀王那头搜拿这些东西搜得紧,全然未疑心到蜀国之外来。等风声过了再说。我们那头粮草快尽了,只运些粮草回去救急。” 万掌柜点头道:“老太太想的周到。”又问,“如今家里头如何?” 吕三丈轻叹一声:“没有成年男丁,我又不是主子。万般无奈,如今三姑娘扮作男人暂且主事。” 万掌柜默然片刻,咬牙道:“蜀王便是个白眼狼!当年是谁迎他入蜀的?数年功夫他便过桥抽板。” 吕三丈道:“红骨记不卖火器给咱们,咱们凭着刀斧哪里是蜀王的对手?为今之计,唯有先安稳下来、好生练兵;待蜀王搜了一阵子搜不着,再设法冒作别的王爷手下去买火器。不然,大人的仇没法子报。” 万掌柜点了点头,问道:“吕兄弟这趟来的可着急么?” “着急,家里等粮食呢。还望万掌柜快些预备粮草。” “我这就去预备。”万掌柜又道,“若还要什么只管说。” 吕三丈犹豫了片刻,道:“不知道万掌柜在长安可熟络么?” 万掌柜道:“我已在此三十余年了。” 吕三丈面上起了一丝红晕:“方才我们进城后不知道路,有位卖核桃的大婶给我们指了方向。我想着,须得再多谢谢她才是。” 万掌柜奇道:“一个指路的,谢过便罢了,吕兄弟还找她作甚。” 吕三丈干脆说:“那大婶的模样儿我瞧着极顺眼。” 万掌柜怔了怔,抚掌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小事一桩!”遂使人去外头寻访打探一个模样儿长得好的卖核桃大婶。 不多时,有机灵的伙计已打探到了。原来此女夫家姓贾名余文,本是个读书人,年初时抱着一大包袱诗文离家而去,说是想找个在大老爷家做清客的差事。家中没米下锅,贾大婶遂到长安城来寻她丈夫,偏大小衙门、大户人家都没有此人。这贾大婶因可巧认得了一个核桃贩子,遂学人家贩核桃讨生计。 吕三丈闻听叹道:“她男人实在不晓事!家有娇妻还到处乱跑。” 万掌柜笑道:“吕兄弟说的是!依我看,她这男人哪里比得吕兄弟怜香惜玉。” 吕三丈涨红了脸,向伙计要了这贾大婶的去处,一溜烟儿跑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要说那吕三丈看着是个老实人,倒是有几手风流本事,不过半日功夫便将那卖核桃的贾大婶哄入了手,领着人家回了丰隆米行。这帮人本是匪兵,哪里管这女人是怎么来的?都围着吕三丈起哄、让他请酒。吕三丈也不吝啬,当真请大伙儿醉了一场。 万掌柜见了不禁羡慕:“吕兄弟好运气!我在长安这么多年都不曾遇见如此绝色,你才一进城门便遇上了!” 吕三丈得意道:“桃花运这东西,绝非去庙里上柱香便能得来的!得有三世修行才行。”那贾大婶在旁听了,低眉一笑。 横竖粮草之事有万掌柜呢。次日吕三丈便领着拐来的女人出去闲逛、买点子钗环手镯之类的。中午时分,他二人在醉仙楼要了个雅间,竟与进来服侍的店小二同桌吃饭。这小二便是程驰假扮的,当日贾敘飞鸽传书从承天府调了五千特种营兵士过来,如今都混在长安城内自己玩呢。施黎也早一步到了长安,直从隔壁屋子溜过来。四人遂如此这般商议起来。 过了几日,贾大婶出门买针线,偶见米行外头有几个花子。她如今靠上了有钱的男人,手头便大方起来,施舍了他们几个钱,回去笑矜矜说给吕三丈听。吕三丈正在院子里看兄弟们比试武艺,赞道:“还是你们女人家心善。” 贾大婶叹道:“独有两个,我没给他们钱。”她顿了片刻道,“旁人都是老弱妇孺或身有残疾,上街乞讨情有可原;唯有那两个身强体壮。有手有脚、无病无灾,做点子什么不好?米行难道是舍米的?既在米行门口,何不进来讨点子活计做做?故此旁人我都给了,唯独不给那两个。” 吕三丈与兄弟们都赞道:“大婶做得极是!这等人,没那么多闲钱施舍他们。” 贾大婶愈发笑得欢喜,又道:“他两人倒还有点子羞耻之心,见旁人都有、独他二人没有,也并没有来争讨。若来争讨,便是无药可救了。” 吕三丈思忖道:“既是好端端的男子,宁可要饭也不做活,保不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个却瞧不出来。” 吕三丈乃记下此事,回头向万掌柜说了,道:“不如让他们来米行做点子杂活,能帮他们一手也罢了。连女人都念着自己做点子活计讨生活。” 万掌柜大惊:“那贾大婶说,有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在我们米行门口要饭?” “正是。” “旁人都得了钱、他二人没有,也没个表示?” 吕三丈道:“终归有几分廉耻之心。他们若去讨要赏钱,我自不会想着烦劳万掌柜帮他们一手。” 万掌柜脸上遂变了色,道:“吕兄弟说的是。咱们米行素来是长安城的大善户,也用得上有力气的。” 遂立时去外头查看乞丐。果然有两个二十七八的男子,身子健壮,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穿着破烂衣裳蹲着要饭。万掌柜回到店中思忖片刻,打发了个管事去问他二人可要来做活。过一时那管事气哼哼的回来道:“两个贱骨头!只想白白要饭、半分活不想做!这般毫不可怜之人咱们莫要给他们半个铜钱!” 万掌柜愈发拧紧了眉头,喃喃自语道:“竟有两个!焉能是偶然的?”乃去后门瞧了瞧,也有个牛高马大、无病无灾的乞丐坐着;西北角的角门亦然。纵是傻子也知道自家被盯上了。忙向店里的伙计询问这些乞丐何时来的。 有个老伙计道:“上个月就来了!我也劝过他们找活计,他们皆懒,说是找活计辛苦受累,不如讨来的方便。” 万掌柜道:“岂有此理!我这里不白养花子,轰走、都轰走!”遂命人将那几个都轰走了。 才安生了两日,又有瞧着不瞎的算卦瞎子、卖不出去货品的小贩、干拿着扁担不揽生意的挑夫。万掌柜愈发不安生了。 这日他去外头谈生意,打发了个心腹伙计先回去,让他到铺子周遭转悠一圈儿,查看那些挑夫小贩可都还在。一时伙计回到道:“都在呢。”万掌柜遂不回铺子,直去城外大粮仓查查账。因这大粮仓实在太大,事儿也多。除去账目,防火防潮最是要紧。万掌柜又絮叨,眨眼天色渐黑,他遂干脆在那儿住了一宿,预备明儿再回城。当晚三更,旁人具睡了,万掌柜独自爬起来。亲掌了灯笼,悄悄开了几处粮仓查看。见满满的都是米,遂安心了些。次日回到铺子里,愈发留神那几个小贩了。 打小跟着贾琮在梨香院长大的那群小子里头,好人不多,特种营程驰算一个。他与施黎商议道:“好歹人家方家将这些东西仔细保存了好几年,也能让他们太亏。” 施黎道:“程将军的意思是?” 程驰道:“换些米粮进去,只当我们负重训练。” 施黎翻了个白眼:“亏我方才还有一瞬间错觉你是个好人,我错了。” “好人歹人算不上。”程驰道,“五老爷说了,方家还有用。他才来了一回方家便丢了大宗的东西不大好。” “罢了罢了!你手上有兵你说了算!” 不日,有个京城来的穆少爷,瞧模样便是纨绔。自称是东平郡王沾亲带故的侄孙子,欲到长安来开家米行。乃绕着全城的米行转了数日四处看铺子,并高价从一个大户手里买了一大片粮仓——连里头的粮食一道买的,离丰隆米行的粮仓不远。这个穆少爷眼刁,盘桓了十几日,一个合眼的铺子都没瞧上。莫看人家没看好铺子,人家有销路!没多久,就见一车车的粮米拉走,运去鲁国充做军粮,给远在东瀛的刘侗送去了。 这穆少爷瞎折腾的功夫,丰隆米行运回蜀国的粮草已预备齐全了。吕三丈再三谢了万掌柜,领着兵士押运辆车而去。那个贾大婶自然是带着的。亏得贾大婶之父兄从前在马行做过事,她会骑马。再过些日子,穆少爷觉得开米行太辛苦,又低价把粮仓全都卖回了原先的那东家,道:“还是做纨绔舒坦。”遂拍拍袖子回京去了!那粮仓原主平白赚了笔差价钱。 丰隆米行前后那几个算卦的卖灯笼的忽然都不见了。万掌柜起初还有些起疑,偏有回商会,几个米行东家闲聊时,都说起自己铺子前后左右有人扮作乞丐盯梢,后来忽然不见了。将日子一盘算,都是同时来同时走的,走的日子可巧就是穆少爷卖回粮仓的日子。大伙儿都笑道:“莫非是那穆少爷派来取经的?”万掌柜听说了,便安下心来。 那一头吕三丈押运粮草回营,方家见他带回来一个女人,都有些不痛快。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群太太奶奶姨奶奶常年都是当主子,纵如今落了难,也比贾大婶一个民间女子强些,个个瞧贾大婶不上。再有,吕三丈模样生的好,又有本事,方二太太正盘算着将下头一个姨娘许给他呢。谁知走了一趟长安,竟带回来一个卖核桃的!好端端的算盘全让她搅了。满心的不痛快,支使几个牙尖嘴利的姨娘去挑贾大婶的事儿。 谁知贾大婶竟不是好惹的!嘴皮子比刀子还利索,三言两语的噎得那几个姨娘眼圈子都红了。回去告诉二太太:“这卖核桃的当真口吐核桃,又硬又损,惯会颠倒黑白。她竟说如今我们阖府都在依着她男人活命!” 二太太闻言大怒,立时去见方老夫人,添油加醋说了半日,末了道:“这个贾氏决计是留不得的。老太太,咱们家虽暂时有难,终究是正二品大员的人家。这贾氏不守妇道与人私奔,还兴的了不得!女孩儿们都还小,见了这样的野女人还了得!” 方老夫人叹道:“吕三丈乃是市井莽夫,哪里会在意这些!但凡见个模样好的他便爱上了。” 二太太道:“咱们家也有几个姨娘,白放着无用,给他一个便是。” 方老夫人思忖道:“我瞧他极喜欢那贾氏,未必肯赶她走。” 二太太道:“一个野女人,哪里比得了咱们这样人家调理过的好!” 方老夫人迟疑了片刻,道:“罢了,且试一试。” 遂命人去请吕三丈来,与他说了半日规矩。吕三丈本是粗人,从不曾听过这些。才听了几句,吕三丈便皱眉道:“老夫人,这些都是你们大户人家的规矩。我又不与大户人家结亲,要听来作甚?” 方老夫人道:“吕将军胸中有大丘壑,早晚必成大器。这些规矩你迟早都要守的。” 吕三丈摆手道:“不用。但凡有一日依着老夫人吉言,我姓吕的成了朝廷大将,也不耐烦守这些文人酸腐规矩。谁能奈我何?” 方老夫人无奈,只得道:“你带来的那个女人来历可疑。起先是我们方家没考虑周全,早该替你预备个女人的。不如这样可好?我们送你两个俏丽的,你将那女人送走。” 吕三丈立时道:“万万使不得!她本是我弄来的,岂能送走!此处离长安好生路远,我把她带来了,又让她如何过活?” 方老夫人道:“她在长安还不是做点子卖核桃的勾当?如今只取些银钱替她谋份产业安置了,岂不更好?”吕三丈便有几分犹豫。 方老夫人再劝了几句,让他回去好生想想。谁料吕三丈回去一看就贾大婶的模样就什么都忘了。贾大婶愈发猖狂了,没事绕着弯子骂几个太太奶奶取乐。因她骂的有趣,常有兵卒特特去听她骂人玩。 过了几日,吕三丈遂与方易飞商量着该出去寻两个富户借钱了。他道:“咱们如水泊梁山一般,本是替天行道的。好人家不动,单劫那些贪赃枉法的脏官污吏、仗势欺人的豪门恶奴。”方易飞自然答应。吕三丈遂领着她从如何筛选肥羊、如何勘察地势、如何分派兵卒一件件手把手的教她。数日后,择了金堂县一个蜀王府大管事家下手,得了许多财帛回来。后又领兵去远些的县城打劫了两回,皆得了不少收成。方家愈发欢喜了。 不曾想,头一日大伙儿还欢庆万事皆越来越好,次日大早上起来,吕三丈不辞而别了!并将那个卖核桃的贾大婶带走了。众人面面相觑,不免猜测出了何事。 有个当日从青城山劝说吕三丈入伙的汉子沉着脸慢慢走到一众小头领面前大声道:“吕将军昨夜走了。” 众人忙问:“他怎么走了?” “他说,如今易飞少爷已能服众,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众人哗然:“那小娃娃与吕将军哪里比得!快些请吕将军回来!” 那汉子捧起手中一个包袱道:“这里头是他出门这些日子,不知道哪位太太奶奶送给贾大婶的点心。贾大婶见点心精致、舍不得吃,搁在案子上。不想让一只不知哪里来的野松鼠偷吃了。那松鼠便死了。” “轰——”众人一阵大乱。有些人早看出太太奶奶们不喜欢贾大婶,竟没想到她们想要贾大婶的性命!贾大婶爽利大方,兵士们都喜欢她,哪里容旁人害她?遂闹了起来。 方老夫人得知大急,命人快些去查。偏查了数日,根本查不出来那点心是谁给的。只是须得给下头的人一个交代不是?遂拿了一个惯常寻贾大婶不是的姨娘,只说那下了药的点心是她做的,方易飞将这女子阵前斩首。这女子临死前凄声喊冤,没人救她。只是人都走了,再寻也寻不回来。好在方易飞已立下军威,遂领着这些兵马立起替天行道的大旗,专心当了山贼。 方家在山里为匪的这些日子,成都又有新鲜乐子了。京师新近出了本评话叫做《淄衣记》,说的是先京营节度使丁家一位小姐红颜命薄、遇人不淑的故事。这女子平生遭际坎坷,令人怜悯哀伤。这书里头不光写的真姓实名、连几位王爷都不曾避讳,且有许多香艳桥段,眨眼便传入各国。里头极要紧的一个人物便是蜀王。蜀王在京中的特使见了,急忙买了两本使人快马送入蜀国。 蜀王一瞧,里头的事大都不错不说,连丁氏就住在昭觉寺都写了!旁的顾不得,先命那丁氏从昭觉寺搬出去。 与他而言,不过是年少时一桩风流韵事;蜀王妃看了还了得?她长子便死在郭枢之手,这些年来竟没人告诉她丁忘机是郭枢之子!立时招了世子过来,将那评话丢给他,淡淡的说:“你还记得你哥哥么?” 世子苦笑道:“丁氏帮着父王除掉了郭枢。” “你父王是你父王,你是你。”蜀王妃道,“你是你父王的亲生儿子,难不成他还会因为一个外人怪罪你么?” 第四百一十二章 贾琮已将蜀国的学堂安排得差不多了,横竖不过是他写提纲、旁人干活。且蜀王手底下都是人精,他说一句人家就能明白一串。若非开了外挂,指定不是这帮牛人的对手。他替蜀国第一所综合性大学取名为蜀国大学,蜀王亲笔题字。正想着等贾敘吕三姑两口子回来好一道旅游去,不想京里头动作极快,评话本子非但写出来了、还传出来了。遂又多留了会子瞧热闹。 丁忘机这些日子一直与他共事,二人其乐融融,偶尔还顽笑几回。故此还当贾琮宽容大度,将自己通风报信、引得真远绑架陈瑞锦之事忘了。那淄衣记一出,立时去寻贾琮,面如死灰“贾先生何苦逼人上绝路。” 贾琮竖起两只手掌“不是我干的!蜀国大学实在太要紧,这会子没丁先生根本不成。” 丁忘机眼中闪过一丝盼头来,躬身下拜道“求先生指点。” 贾琮道“如今蜀大你担了大半,万万离不得你。你约束好你母亲吧,让她别再跟老四往来了。” 丁忘机立时道“她早已改投旁人。” 贾琮怔了怔“改投旁人?老三?老五?这么说老四不是她儿子?” 丁忘机道“如今看来大约不是。” 贾琮道“未必,保不齐是为了避嫌。不管是不是,让她消停些。纵然不是,老三老五也未必会相信,还以为是老四的生母去坑他们的。” 丁忘机叹道“她惯常抓尖要强,未必肯。” 贾琮哼道“当年她若依着出家人的身份、凭智计改投别处,不以前女友身份来骚扰蜀王,多好!如今谁还敢用她?纵然敢用,蜀王敢放她走?”丁忘机默然。 丁忘机走后,贾琮笑呵呵回屋换衣裳,命人拉马去蜀王府求见世子。世子奇怪道“他不是说最好不认识么?”乃亲去门口相迎。 二人寒暄了几句到了世子书房,贾琮道“晚生今日此来,乃有一事想与世子商议。淄衣记想必世子已看过了。”世子点了点头。贾琮轻叹一声,“别人还罢了,王妃怕是忍不得,早晚得命世子杀了丁氏和丁忘机。” 世子苦笑道“贾先生料事如神。” “我就是来劝世子暂且不要动丁忘机的。猫抓老鼠,都要先好生逗老鼠玩会子,玩到老鼠精疲力尽了再吃掉。”贾琮含笑道,“丁忘机虽然有两个不让人喜欢的老子娘,他本人当真是个实干之才,蜀国大学之事如今皆是他在主持。世子纵想收拾他,等几年不迟。让他帮着你们家白干活不好么?就把他牢牢的套在蜀国,然后告诉他王妃命你取他性命、你看着他是个人才的份上违抗母命不动他。让他既去不了别处、也得不了好处,还得鞠躬尽瘁替你卖命。杀个书生太容易了,什么趣儿!” 世子道“只是我母妃不想留他。” “暂留几年无妨。”贾琮道,“不如就五年吧。让他胆战心惊的替你干五年活,告诉他,这五年干的好、留他性命,干不好就不知道会如何了。就如同定了死期倒着数日子一般。” 世子想了想“我再与母妃商议。” 贾琮挤挤眼“你们可以吓唬得精彩些。”世子微微一笑。 见过世子后没过两天,蜀王家的老三竟找上门来,说是要跟贾琮交朋友。贾琮听说此人乃一纨绔,只跟他说了半日的闲话。京里头的花楼、吴国的戏子、蜀国的点心满口跑马。那三殿下总是东张西望的,不知道想看什么。次日老六也来了,再过一日老五也来了,贾琮有些奇怪。再往后一日,除了世子和因为没长好头发不便见人的老四,蜀王其余几个儿子都来了!只是个个心不在焉的。后头数日,但凡贾琮没去衙门,他们皆上门来骚扰。贾琮头疼不已。 终有一日,蜀王之幼子憋不住了,悄悄问道“贾先生,你那个美貌女镖师怎么不见?” 贾琮脑门子上“腾”的冒起青筋来“这位小殿下什么意思?” 那孩子道“人人都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贾先生何不大方些、请出来我们瞧瞧,我们哥几个也好开开眼?” 贾琮皮笑肉不笑道“这话是谁说的?” “我们府里和外头都这么说的。” 其余几位也都双目放光,纷纷道“我等都好奇的紧。贾先生,请出来我们见见,看看究竟是如何一位天下第一美人!” 贾琮眯起眼睛瞧了他们半日,瞧得王子们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方森森的道“我若不请出来呢?” 老三笑道“贾先生何必这么小气?不过瞧一瞧罢了。难道这女子模样儿稀松平常、名副其实?” 贾琮道“不论她容貌如何,与旁人无干。”乃站起来道,“诸位也扰了晚生许多时辰,还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拱了拱手,也不管客人脸上是个什么颜色,拿起脚来走了! 半晌,老三在厅中喝道“放肆!”过了会子,从青羊宫还俗的那位廖守平黑着脸进来将他们直赶了出去,气得诸位凤子龙孙们脸儿都白了。老三还喊“你可知道我父王是谁?!”贾琮懒得理他。 这几位回府后,别人还罢了,老三直去向蜀王告状,说是贾琮不敬。蜀王问他怎么个不敬法,他遂竹筒倒豆子巴拉巴拉全说了,气的蜀王抬手就给给了他一个耳刮子“胡闹!” 老三梗着脖子道“我们哥几个都去了!他竟命下头的狗腿子将我们轰出去!父王,他这不是薄我们的颜面,正经是薄父王的颜面!” 蜀王狠狠砸了一个茶盏子“滚!” 老三瞧他老子仿佛当真生气了,吓得赶忙往外跑,跑出门去忽又探了个头回来“父王,倘若此事不妥……那个……” 蜀王正喘气呢。缓了半日,瞪着他问“什么?” “不止儿子有错!除了二哥太忙儿子找不着他,老四没头发不肯见人,其余都去了!”说完也不看蜀王脸色,“滋溜”一声跑得比兔子还快。 蜀王气得又砸了案头几样东西,命“拿这兔崽子回来!”下头的人找了一圈儿,回来道“三殿下躲去王妃院子里了,王妃不许我们动他。”蜀王咬牙“让她惯得无法无天!”乃歇了会子,命人去找世子来。 一时世子来了,闻言啼笑皆非“父王,他们都还小。” “小?!”蜀王恼道,“老三都十了!孤从前只道他不过贪玩点子,不意这般不晓事!孤今儿非整治整治他不可!” 世子思忖道“贾琮是个晓事的。虽心里不自在,不会耽误正经公务。儿子这就去给他赔不是。” 蜀王叹道“委屈你了。” 世子怔了怔,低低的道“早年大哥还在时,儿子惹了祸也是他替儿子赔礼的。”乃红了眼圈子。蜀王想起长子亦心下黯然,挥手让他走了。 蜀王命人去查是谁放了“陈四娘乃天下第一美人”这种话出去,又是谁撺掇了他一窝小崽子去胡闹。这些事儿都不难查,不到一个时辰都查出来了。 “天下第一美人”乃是丁氏早早放出去的话,且特绕着老三说。老三本是个纨绔,最好美色。丁氏原指望这老三因好奇去夺了陈四娘,好给贾琮送别的女人。不想老三前头那些日子皆让一个青楼花魁勾住了,没留意旁人。如今他已腻了那花魁,翻回头来想起这个“第一美人”,又起了兴致。遂在贾琮住的院子左近等了数日,皆不曾见有美人出来。他心里实在挠的厉害,又知道他老子看重贾琮,遂撺掇了弟弟们一道去。本来也去寻了世子,偏生世子这些日子忙的紧,没空搭理他,只得作罢。 蜀王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不给父兄帮忙还罢了,竟还上赶着添乱!”撩起袖子亲赶去王妃院中,非要揍那小子。 这会子老三正坐在王妃跟前哄他母亲说笑呢,看见他老子进来如闪电一般躲到王妃身后。王妃忙站起来陪笑“王爷来了!” 蜀王指着老三道“你不许拦着孤整治他!” 王妃岂能不拦着,赶忙说好话。蜀王不依不饶,命人进来拿住老三打五十棍子。王妃急了,跪下道“那不得要了他的命么!王爷,他少不知事,如今已知错了!王爷且饶过他这一回,让他去给那贾先生赔礼便是。” 老三也跪下了,哭道“儿子已知道错了!求父王看母妃的面上……看二哥的面上……看大哥的面上饶了儿子吧。” 他不提起老大还罢了,一提起老大,王妃立时想起蜀王护了杀子仇人的儿子数十年,登时垂下泪来“王爷不肯饶过自家儿子,倒肯饶过郭枢的儿子!” 此事蜀王本来心里有愧,闻听此言心下不是个滋味。王妃跟着他风里雨里这些年,平素不争不妒、将后院安置得妥妥当当。当年她生长子时难产,孩子险些夭折,好容易养大了却遭人害死,王妃如被摘了心肝子一般。这个老三虽不懂事,却极孝顺母亲,也能哄得她笑几声。乃长叹一声,看看他们母子二人,撤身走了。 不多时世子回来,说贾琮十分不痛快,再不想见蜀王那些乱七糟的儿子。横竖蜀王并不乐意儿子们拉拢贾琮,也算歪打正着。 次日晚上,贾琮从衙门回去不久,外头来了个管事模样的人,说是世子派来的。贾琮没法子,只得让他进来。才一见来人便知道,这货正是那老三贴了三撇假胡子!登时沉下脸来拱手道“三殿下好走不送。” 老三忙说“来都来了,总得听人两句话不是?” “晚生很忙,没空!” 老三上前来深施一礼“对不住的紧,小子是来赔不是的。” “哦。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老三轻叹一声“我也是没法子。我成日只管吃喝玩乐,仍有人在二哥耳根子底下嚼舌头。若不如此荒唐,早晚恐遭世子见疑。”贾琮抬目瞧了瞧他。他又道,“不闹这么一通三爷还不知道有人在外头传陈姑娘瞎话不是?但凡传得厉害了,早晚会给贾先生惹事。天下的男人多半好奇。” 贾琮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倒要多谢你了?” 老三恳切道“此事委实是我的不是。”乃又深施一礼,“向贾先生并陈姑娘再陪个不是,还望莫要因我鲁莽妄为、气恼伤了身子。”又嬉皮笑脸道,“好歹经此一事,父王已再不许我们兄弟来打扰贾先生,贾先生也可清静些。” 贾琮横了他一眼“罢了,不用说的那么好听。传闲话的是你老子的那个姘头丁氏老姑子,你与王妃本来就想收拾她吧?你的那些异母兄弟都被你拉下水,都没法子跟你亲哥哥争了吧?” 老三轻笑道“将这哥几个悉数拉下水委实不容易,费了我好大力气。终究也不是我捆着他们来的,他们自己那么好骗还能抱怨我不成?” 贾琮嘴角一抽“你们哥俩都是人精,那几个压根儿不是对手。” 老三又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吧!只是对陈姑娘有些无礼,我与二哥都赔了不是。大不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早晚总有能还的时候。”他默然片刻,轻轻的说,“但凡有别的法子,何苦自污?我三伯与九叔也是亲兄弟,终于还不是成了那模样。我当真没心思夺二哥的世子。”乃闭目低叹,“一辈子长的很。他这会子信我,难保日后还信。再说,我这会子没心思,难保日后没心思。不如趁早绝了自己的念头,大家彼此都好。” 贾琮瞧了瞧他“这么点子事儿,还不至于绝了你的世子之路吧。” “谁当世子是我老子说了算的。”老三道,“单单没眼力价儿、不重人才这两样已够了。” “世子可知道你这番心思么?” “哪儿能让他知道?” “你这会子还年轻。来日倘或有了抱负、想反悔呢?” 老三道“人未必越活越清醒,保不齐越活越糊涂。” 贾琮看了他半日,问道“不知三殿下大名?” “司徒岑。” 贾琮点点头“司徒岑先生,晚生有个建议你要不要考虑下?” 司徒岑忙拱手“贾先生请说。” “司徒岑先生既无心权势,不如出去走一走。”贾琮微笑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西洋是个有趣的地方。”(..) 第四百一十三章 贾琮适时撺掇蜀王三子司徒岑去西洋走走,司徒岑抬目瞧了他半日,正色问道:“你当真觉得西洋来日会与我朝不利么?” 贾琮苦笑道:“若只是‘觉得’,我何至于如此费力气。” 司徒岑道:“西洋之事我也听说了些,蛮夷无礼。” 贾琮道:“司徒先生,想要了解实情,先得放下偏见。西洋人整个风俗民情从根子上就与我朝不同,然而整个人性还是一样的。看西洋史书与观我朝史书,实在太多相似之处。国与国之间从无信义,只有无耻、流氓;内部争权夺势无所不用其极;权贵从来不把寻常百姓当人。略有不同的是,西洋少有统一成一整个国家时,千年来不曾停过打仗,故此彼国从君主到国民都务实,不大讲虚名——纵然讲虚名也不过口里说说罢了。像咱们史上那样,把敌国打下来、人家求饶便作罢、几乎不抢东西走、还说什么‘好战必亡’,西洋人是不会的。打赢了不抢钱当然自己内伤!战争财不知道发吗?” 司徒岑莞尔:“我老子抢了不少东西回来。” 贾琮哼道:“还不是我锲而不舍撺掇了这么些年!哦对了,唯我独尊、粉饰太平、赢家写史书、睁眼说瞎话这些也都是一样的,实在有趣的紧。还有,西洋人多半信仰同一宗教,但他们内部流派极多,彼此成死仇。曾有军队半夜把不同流派的百姓从床上拉起来杀死、血染皇宫之事。” 司徒岑奇道:“不过是流派不同罢了,何致于此。” 贾琮道:“因为他们的教徒要给掌教者上税,而且税金不低。掌教者身份不低于国主,有时还高些。” 司徒岑“哦”了一声:“怪道呢,钱能毁天灭地。好在我朝没有这种事。” 贾琮耸肩道:“这个跟隋文帝莫名其妙杀姓李的也没多大差别。” 司徒岑道:“不一样。隋文帝是恐怕李氏夺了大隋江山。” 贾琮道:“原委不一样,事儿都一样荒唐暴虐,还都没人敢说不好。” 司徒岑默然片刻,轻叹道:“委实都一样荒唐暴虐。” 贾琮道:“前些日子我与王爷提起你们家光头鸡蛋。”司徒岑忍俊不禁。“王爷说儿孙多了管不过来。我说,也不是没有法子。多打些地盘下来,让王爷每个儿子都有个国主可以当。” 司徒岑抬目瞧了瞧他:“那得打多少地盘?” 贾琮道:“南洋爪哇国已经快让一个我朝的女海盗打下来了,你知道不?” “知道。”司徒岑道,“听闻是个绿林飞贼。只是爪哇也没什么好的。” 贾琮鄙视了他一眼:“瞧瞧,坐井观天不是?爪哇有四个蜀国那么大!且其土地极适合种植可可、棕榈、橡胶、咖啡,这些都是地上长出来的金子!西洋的荷兰人已在爪哇种了不少可可树,等她打下那地盘来就可以直接做可可茶了。” 司徒岑听到“可可茶”三个字还以为是一种海外新鲜茶叶,淡然一笑,并未放在心上:“总比不得西洋富庶。” “哇哦~~”贾琮拍手道,“司徒先生若有这个野心,贾某人佩服!眼下还好,国力比起来还是我朝强些;若不趁现在动手,再过百年他们靠着从美洲非洲抢来的黄金做大了,咱们就打他们不过了。不然我急什么?” “原来如此。”司徒岑点点头,“这会子去打并不难?” 贾琮微笑道:“三殿下比女海盗如何?” 司徒岑斜睨他道:“罢了,人家派去藩属国的兵力与本国能比么?” 贾琮摊手道:“海盗与正规兵马能比么?”司徒岑哈哈大笑。贾琮又想起一事,“哦,他们只许去国外打劫,国内是不许的。像我朝这样,你老子各色姬妾的老子兄弟可以强夺民产,是决计不成的。” 司徒岑皱眉:“那些事我与哥哥也不便管。” 贾琮嘴角一抽:“横竖百姓不会是国丈国舅爷们的子民,他们自然不在乎。蜀王和世子却是应当在乎的。” 司徒岑想了半日,摇头道:“我不能管。”贾琮黯然一叹。 后他二人便说了许久西洋之事,直至二更天,司徒岑扯下假胡子大摇大摆回了王府,先去骚扰他老子:“我已同贾先生握手言和了!” 蜀王正埋头处置折子,闻言抬头瞧了他一眼:“不过是人家不跟你计较罢了。还不是看你老子哥哥份上。” 司徒岑上前趴在他案前:“真的!我二人说了好久的闲话!父王,我想去西洋玩儿。” 蜀王全然没当真,随口道:“爱去哪玩去哪玩。” “父王这是答应啦?” “嗯,答应了!” “嘿嘿!谢谢父王!”司徒岑欢蹦乱跳跑了,蜀王还没留意他们爷俩刚才说了什么。 从蜀王书房出来,司徒岑又蹦去世子院中,将贾琮说的西洋事都倒了出来,末了道:“那些人,哥哥不想法子整治么?” 世子道:“我只是世子,拿什么治他们?父王素来懒得管这些。” 司徒岑想起一事,张了张嘴又咽下去。世子瞥了他一眼。他遂说:“父王有个‘小舅子’莫名被人杀了,听说查了许久也没破案,下手之人功夫极高、一招毙命。我只觉得奇怪。不过是个寻常小人罢了,怎会厉害的杀手瞄上他?” 世子思忖道:“许是得罪了什么人。” “什么人?” 世子道:“怕是查不出来。” 司徒岑道:“那便不寻常。” 世子愁道:“如今裘良也顾不上这些小事。方家毫无踪迹,国中又出了山匪。” 司徒岑嘀咕道:“我瞧那山匪打劫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虽说不上替天行道,也是黑吃黑。”世子捶了他一下。司徒岑伸了个懒腰回自己院子去了。 打次日起,司徒岑便开始四处搜罗西洋情报,还时常跟贾琮拉扯西洋事,蜀王数日后才明白过来:这小子莫非当真了? 不久,贾敘两口子回来了,几个人好生热闹了一回。吕三姑早已听说贾琮在泡妞,好生笑话了他一回,还倾囊倒出许多贾琮小时候的事。贾琮头皮发麻。只是难免想起黑子来。她遂向贾敘道:“回头咱们绕一回京城,我想带黑子回承天府去。” 贾敘口里应了,背地里跟贾琮抱怨:“有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还惦记狗么。” 贾琮瞪了他半日,哼道:“没养过狗的人不要瞎哔哔!黑子也是我朋友!”甩袖子走了。走了十几步又倒回来,“这话可万万别让五婶娘知道!” 贾敘道:“我敢么?不过跟你说两句罢了。”贾琮耸耸肩,这回真的走的。后头好几日懒得搭理贾敘。 贾敘悄悄同刘丰提起来,刘丰也道:“五老爷万万说不得这话!黑子那是我们三爷打小玩大的朋友,陪着秦三掌柜过了最难熬的日子。若不是有它,您这媳妇能不能遇上都两说了,保不齐就让刘登喜送回南安郡王府去了也未可知。”贾敘一想,当年保住秦三姑之自由委实有黑子的功劳,便不再吃狗的醋了。 近日官府又开始查蜀王那小舅子之死。贾敘听说了,乘着夜晚装神弄鬼了一回,将那被自己吓唬着入了商党的商户镇住了。乃命刘丰加紧对此人洗脑。数日后,终于有人疑心到那商户头上,好在也不怎么真疑,只略问了问;那商户亦不曾露出马脚。哄过了官老爷,又在家中暗度数日全然无事,那商户忽觉浑身一轻:杀了个王爷的小舅子也不过如此!至此对商党再不起疑。 两个月之后,他有一好友在老家的田地亦遭县令族兄抢夺。因那块地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说是风水极好、系着阖族运道,这老友不愿白白让人夺走,乃预备了些钱财想通通门路。这商户便悄悄荐了“商党”,又与刘丰安置的线人联络。刘丰与他那好友约谈一番后,贾敘命手下杀死了那县令的族兄。此为后话。 这一日贾琮才刚从衙门回来,有人快马来报信,裘良遇刺!吓得贾琮当场摔了茶盏子:“开什么玩笑!” 那捕快都快哭了:“我们老爷伤得厉害,求贾先生快去瞧瞧!”贾琮怔了数秒钟,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跳上马就跑。 赶到裘良衙门一瞧,腹部让人捅了一刀狠的,捅得极深。大夫已来了,竟摇头说不好治。贾琮冲上去掐了那大夫的脖子:“不过是寻常的外伤罢了!哪里不好治?!” 大夫喘着气道:“少爷!肠子都破了!” “缝针啊!”贾琮吼道,“缝针不会吗?外科手术不会吗?” 大夫哭道:“少爷说的什么?小人听不懂!” 陈瑞锦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伸手一拧贾琮的胳膊,他的手便松了。大夫跌坐在地。陈瑞锦冷着脸问道:“只伤着了肠子?可伤了肝脾没有?” 大夫不觉害怕,颤声道:“不曾。” 陈瑞锦道:“我会外科手术。你给我打下手。”乃不理会他,命裘良下人的人预备各色物件。 贾琮呆呆的看她桩桩件件清清楚楚分派下去,老半日才明白过来,赶忙拽了她到一旁问道:“你会外科手术?” “我会。”陈瑞锦道,“在星舰医学院学的。虽不熟络,也做过二十几台手术。你放心,我总比平常人灵巧些。” “哈?”贾琮愣愣的说,“你学那个做什么?”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我本来就学过医的。干护卫这一行的难免受伤,既有新鲜好用的医术,自然要学。”乃丢下贾琮不管,打开背着的小包袱,喊过那大夫来,指着里头的东西告诉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告诉他待会儿如何如何。 贾琮愣在一旁站了半日,忽有些自惭形秽:自打穿来这个时空,自己一直在利用前世的大外挂吃老本,陈瑞锦竟有什么学什么!跟她一比,自己就是个学渣嘛…… 不多时,蜀王、世子都派了人来瞧。因没人知道陈瑞锦是谁,只说是个容貌极美的女大夫。贾琮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因恐怕旁人捣乱,遂在旁坐着镇场子。好在裘良平素威望极高,又有蜀王世子的人,诸事尚平顺。贾琮乃问是怎么遇刺的、刺客是谁。 有个捕快道:“刺客是个女人,已当场拿下了。” “什么人?可审问了?” “尚不顾上。”那捕快道,“贾先生可要去看看?” 贾琮想了想:“罢了,我瞧瞧去。” 裘良便是在衙门口遇刺的,那女人捅了他之后也没走,干站着等人拿下她。事出紧急,尚且来不及送去监牢里,这会子就在后头一间厢房。贾琮本来疑心像裘良这样护卫森严的大官怎么会让人捅了,进门一瞧这女人便明白了七八分。当真就是个寻常民女,连乞丐都不是。整个人没半点子杀气不说,连个能惹来注目的地儿都寻不着,属于上街回头率为零的那种。 这女人安安静静,面上毫无惧色在地下坐着。贾琮瞧了她半日,问道:“你为什么要行刺裘大人。” 女人道:“报仇。” 贾琮眉头一挑:“什么仇?” “杀夫之仇。”女人道,“裘良老贼杀了我丈夫。” “你丈夫是何人?犯了何案子?” 女人道:“我丈夫叫方雄。” 贾琮“啊”了一声:“你那个方家匪首的媳妇?”女人点点头。贾琮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良久才说,“不对吧。当日和那匪首在一处吃饭的道长都说,他们老大要娶新媳妇了,是位大小姐。”乃上下打量了这女子几眼,“你瞧着不像是个大小姐。” 女人默然片刻,道:“他本想休了我另娶官人家的小姐。只是我尚未赶到他便死了。” 贾琮又瞧了她会子,试探道:“倘若你赶到了,他还没死,岂不是要跟你和离?” 女人缓缓摇头:“他不是不要我了,只是那小姐身份高贵,我不再做他的媳妇,仍是他的妾。他仍是我的丈夫。” 贾琮张嘴看了她半日,捂脸叹道:“我竟无言以对。他要休了你,早已没了夫妻情分,你就相信他真会让你做妾?那个什么大小姐肯留下你?没听过陈世美和秦香莲的戏本子?你还为他行刺裘大人?” 女人道:“他并没有休我。我还是他媳妇。” 贾琮又没话可说了。又怔了许久,叹道:“他的头颅在城门外悬了那么多日子,都臭了!最后出来替他报仇的不是土匪兄弟、不是方家那群主子,竟是他原本要休弃的发妻!啧啧,真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第四百一十四章 陈瑞锦结束手术,解下沾血的褂子随手甩在地下,贾琮就在门口迎着扶住她低声道:“累着你了。” 陈瑞锦“嗯”了一声,命他倒茶。贾琮先扶着她在外头椅子上坐下,转身倒了一盅茶递过来。裘良之子并他身边几个要紧的人都围了过来。陈瑞锦道:“比原先以为的好些。裘大人腹部肥肉颇厚,挡住了许多刀深。”贾琮知道不该笑,又忍不住想笑,只得咧了咧嘴。陈瑞锦接着说,“我只会手术。并有些防止感染的药明儿要给他换。此药难得,我手头不多,须得找人现制些没有提纯的。” 裘良之子忙问:“什么药?” “青霉素。”陈瑞锦道,“他伤得重、又没有替代药品,也就顾不得是否过敏了。”乃向裘家的人说了以浆糊制青霉素之法。 裘良之子愣了:“发了青霉的浆糊?大夫,这……” 陈瑞锦才懒得跟他解释,瞧了贾琮一眼。贾琮沉下脸道:“横竖能救你老子的性命,啰嗦什么?裘大人可不单单是你老子,还是蜀国重臣。”裘良之子不敢再疑,立命人照着这女大夫的话做预备。 陈瑞锦又道:“调理的方子非我所长,烦劳那位邓大夫开。”又说了些术后照应之事。裘家的人小心记了,再三谢过。 因裘良暂动不得,陈瑞锦又是主刀医师,他二人遂暂留在裘良衙门。一时陈瑞锦又去查看裘良之状,与那邓大夫商议如何应付。贾琮自然也合不上眼,便向蜀王和世子的人说了说方勇媳妇行刺之原委,叹道:“这女子实在太不像刺客了,也难怪裘大人不曾留神、着了她的道。”二人皆嗟叹不已。这会子王府又有人来打探,众人恍然发觉天色已亮了。 不多时,世子亲来查问。贾琮遂又说了遍经过,乃站起来向世子深施一礼,恳切道:“求王爷开办女子学堂,教授民女念书。” 世子思忖道:“贾先生觉得,这个方勇之妻太蠢了?” 贾琮点头道:“不明是非、不知好歹、不辨恩怨。这般民女还有很多,而裘大人只有一个。裘大人这种事谁都可能遇到。要说戒备,裘大人难道没有防备么?有时候就是防不胜防。‘女子无才便是德’纯属扯淡。若蜀国都是方勇之妻那样的无才女子,但凡她们的父兄子品行不端,她们也就跟着什么坏事都干了。女人因天生是弱者,时常被忽视。世子,晚生举个不大恰当的例子。若没招惹丁氏那老姑子,郭枢还会死吗?” 世子立时说:“若没她,我父王决计弄不死郭枢。此人比狐狸狡三分。可丁氏不是无才的,她恰是有才的。” 贾琮道:“她可念过圣贤书么?还是只学了琴棋书画、女工刺绣?若是念过圣贤书的女子,肯以千金小姐之体、假借女冠之身勾搭已婚男子么?这本是市井无知女子所为。我早年曾遇见过丁成武之子丁滁,实在聪慧多才、过目不忘。只是……”他摇了摇头,“正经应了另一句话,男子有德便是才。此人与他姑祖母全然是一个德行,细看还长得有点像。丁家与郭家勾搭到一起去想必也不是偶然的。” 世子忙问:“丁滁?贾先生在何处遇见此人?看《淄衣记》上说他在岭南白家当差。” 贾琮哂笑道:“如今委实在白家,早年却是在别家的。”他遂大略说了丁滁年幼时被平安州赵家收养、因天资绝慧得赵家长辈宠爱、跟着长辈替节度使高历做事、爱上了鲁国派来的女探子叛离平安州、到了鲁国又抛弃女探子与刘侗爱妾私奔岭南白家、拐来的刘侗爱妾又让白家几个爷们看上夺走,琳琳种种。只是没提此人因那女子被人夺去愤懑难当,如今已改投龚三亦了。 世子听得趣味盎然,拍案道:“好生离奇有趣。” 贾琮道:“丁家的人都有才无德,真真可惜了,原本也是老天爷给的天赋。” 世子思忖道:“这些事终究少。” 贾琮道:“少归少,得手一次都了不得。孩童皆是母亲教养的,许多事父亲、先生管不到。实在女学堂也不用教太多,明白事理就好。正经花钱的不是教女孩儿读书认字,是教她们弹琴画画。且也是开始难,后来就不愁女先生了。” 世子叹道:“如今要忙的事儿委实多,顾不上这些。贾先生还撺掇我弟弟去西洋。” 贾琮瞥了他一眼:“不是很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见识长了心性自然就长了,还省的替你们爷俩惹祸。”世子苦笑摇了摇头。 一时陈瑞锦回来,贾琮忙向世子道:“失陪。”迎过去扶住她,“去厢房歇会子去,我已弄好了床铺。你也不是铁打的。”陈瑞锦倒不至于走不得路,只是既有人扶着,能省点子力气也好。遂点点头,只做不认识世子,二人往厢房而去。厢房已预备好了茶水和温好的白粥,陈瑞锦略垫了垫肚子便躺下了。 贾琮在旁坐了会子,轻声道:“我很自豪,谢谢。”陈瑞锦睫毛略动了动。贾琮心知她还没睡着,大着胆子偷偷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轻吻。不觉心都跳上了嗓子眼,屏气凝神一秒一秒数了半日——没有被丢出窗外去!嗷嗷~~这是默许可以拉拉小手亲亲脸蛋了!心里顿时山呼海啸般欢腾。因知道她累着了,也不敢再骚扰,老老实实守在床头。 殊不知贾敘两口子等到天明没消息,也过来裘良衙门打探。有裘家的人领着他们到了厢房,贾敘正要拿脚进去,吕三姑一把扯住他摆了摆手,朝领路的低声道:“多谢。瞧我们三爷没什么事儿,我们这就回去。”乃拽着贾敘转身就走。 贾敘莫名不已,跟着她出了衙门,问道:“怎么了?” 吕三姑横了丈夫一眼:“陈丫头守了他这几年,他不该守人家一回?”贾敘想着也有点道理,便拉着他媳妇逛集市去了。 世子让贾琮撂下,等了半日不见他回来,让人去厢房看看。那小子回来贼兮兮笑道:“贾先生守着那女大夫呢,好一副痴情模样。” 世子哑然失笑:“一会儿女镖师一会儿女大夫,原来他喜欢这些女子。”乃进去瞧了瞧裘良,又问亲问了邓大夫话,方走了。 回到王府见着蜀王,世子回了裘良之伤情并贾琮所言。蜀王道:“女学堂听闻各处都有。眼下暂顾不上,过些日子再说。”世子又说起贾琮新瞧上了那给裘良治病的女大夫,蜀王笑道,“他家里开了花楼,寻常女子弹琴写诗那些招数他都见烂了,反倒是这样的新鲜有趣。”医者本为小技,他们爷俩也不曾在意。 裘良平素身子骨儿尚好,故此这回虽受了罪,伤势好得还算平顺。那邓大夫极钦佩陈瑞锦,没事便跟着她讨教。陈瑞锦也没法子空口白牙的教会他,乃道:“邓大夫当真想学,唯有往岭南的广州府或是台湾的承天府去,此二处皆有医院院教授西洋外科手术。我也是在那里学的。” 邓大夫眼神一亮:“听着仿佛是教授医者之学堂。” “正是。” 邓大夫慨然道:“这两年也曾听说岭南那边开了许多学堂,教什么的都有,不想医者也有学堂!”陈瑞锦微微一笑。 裘良尚未全好时便亲审了方勇之妻,想从她口中问出方家现在何处。不料方勇口风紧的很,虽打发了人回老家接了她过来,却只安置于一处无人的农家废宅。 贾琮在旁陪审,冷笑道:“可知方勇对你还有点情义,不然怎么不告诉你他在何处?这是恐怕你去找他、被方小姐宰了。” 这女人已受了大刑,眼如死灰,道:“我委实不知道。” 贾琮端详了她会子,问道:“你后悔么?” 女人道:“后悔。” “后悔什么?” 贾琮本想着,她或是会说后悔没杀死裘良这个老贼,或是后悔替方勇这个没心肝的男人冒死,不想她竟哭着说:“挨板子好生疼!早知道这么疼,我就不来了!” 贾琮哑然!半晌才说:“你连行刺了大人要挨板子都不知道?”那女子摇摇头。贾琮捂脸,向裘良道,“裘大人这刀捱的真冤枉!” 裘良苦笑道:“大约是命里一劫。” 裘良这几日瞧贾琮愈发顺眼了。他好了些之后,有人说起当日之事来,邓大夫还误以为贾琮是他儿子。裘良是认识陈瑞锦的,好生道过谢,暗想,贾琮瞧上的女人果然不俗。只是他并不知道世子以为陈瑞锦是裘家请来的女大夫,只当人人都知道陈瑞锦身份。 眼看这老头渐渐好起来,天气也入秋了。贾琮见手边的事儿都交代得差不离了,便向蜀王辞行,说要去逛九寨沟。蜀王知道他这会子年龄尚轻,没定力一直呆着,便问可要带些人去。贾琮道:“不必。那儿本是个穷山沟,并没有什么富户可抢。只是风景极好。”蜀王便作罢。只是刘丰还要忙商党之事,且他是单身狗,便暂移居成都贾氏马行。贾琮、陈瑞锦、贾敘、吕三姑、袁世凯、廖守平六人一道游山玩水去。 九寨沟在岷山之南,风景奇特。贾琮仗着家里有钱有人早几年便命人查明了所在,只是路不好走,正经应了李太白所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颠颠簸簸走到地方一瞧,果然景色殊绝,且眼下正是九寨沟景物最好之时。贾敘赞道:“你小子打哪儿知道有这么个所在!”贾琮嘿嘿笑道:“上辈子来过。”陈瑞锦笑瞧了他一眼。 几个人就在山里寻人家借宿。九寨沟都是藏民,民风淳朴。虽语言不通,打打手势尚能明白。住了六七天,多半是贾敘两口子、贾琮两情侣出去寻无人之处谈恋爱,袁世凯撒野般四处玩儿、廖守平跟着他跑。 这天下午贾琮特拉着一票人出去逛。有些事儿他虽记不真切,倒还记得有个叫镜湖还是镜海的,是后世电影《英雄》之取景处。眼下这些景物还没取名字,他遂找了处风景与电影中相似的,指着湖面道:“传闻,约莫两千年前,战国末期最顶尖的两大刺客无名和长空,就是在此处比武的。” 袁世凯忙问:“什么刺客?什么比武?” 贾琮本就是想来追思前世的,乃将那电影当作评话说了一回。“这本是评话故事,当不得真。”又叹道,“可惜那时候咱们老祖宗的车马都跑不了多远,只能往中原内战了。哪有如今这些王爷们的运气,天南地北随便打。” 贾敘也叹道:“绿林之中多豪杰。这么好的评话竟埋没了,可惜。” 众人默然了会子,山路那头慢慢走过一个藏民来。陈瑞锦随意扭头看了他一眼,轻轻靠在贾琮身上拿起了他的手。贾琮欢喜得嘴角咧上了耳根子。不想陈瑞锦竟是在他掌心写字!写完了捏了捏他的手。贾琮也回捏两下,溜去贾敘身边假意拍马屁,也在他掌心写字;贾敘又悄悄写给吕三姑。 一时那藏民走了过来、渐渐靠近,贾琮忽然站起来向他打了个稽首:“这位道兄!何故穿着藏民的衣袍?莫非道兄竟是藏民么?” 贾敘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低声抱怨:“哪有这般直愣愣的。” 吕三姑轻笑道:“他打小如此。” 那藏民低眉一笑,也打了个稽首:“不想贾先生还记得贫道。” 贾琮道:“像你这么老的道士真的很少,所以晚生印象很深刻。这地方外人不应该知道,你是跟踪我们来的吧。” 这扮作藏民的便是南昌天宁观的真明道长,贾琮等人猜测的“杏林三盗”中的一位。陈瑞锦记性好。他虽穿着藏袍,仍一眼认出来了。真明看着贾琮道:“贫道是来蜀国查真远之死的。” 贾琮耸肩道:“不怪我。他先惹的我。” 真明又看了他半日,问道:“一僧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贾琮呆了。他虽盘算着要宰了一僧,还没打算这么快动手啊!好半日才说:“师叔祖死了?!他不是才收了个徒弟么?” 真明一直死死盯着他们这群人的脸。见其个个惊诧、不似作伪,乃颂了一声“无量天尊”。“一僧师兄已死了两个月有余。” 第四百一十六章 贾琮信口就撺掇真明去外洋杀国主权臣,真明没好气瞧了他两眼:“急什么?贫道这老胳膊老腿的能杀几个人?还西洋人!” 贾琮忙说:“您老这本事那是魔神级别的!回头我列一张西洋诸国最关键的人物出来,有时候在敏感地点刺杀敏感人物可以引发欧洲大战的!”后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便是奥匈帝国皇储遇刺,而二战又是由一战引发的。“孟德先生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道长,你们这样的人物无声无息活了一辈子,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真的太不值得了。丈夫立八尺身名扬天下,何不轰轰烈烈走一回?史书本来就是英雄书写的。” 真明略怔了怔,仰天大笑,笑得贾琮浑身冰凉。从前看网络段子,动不动就有“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吼”,作者是当作嘲讽使的。偏真明这会子之笑当真就是“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吼”。贾琮不禁往后退了两步,还拉住了陈瑞锦的手。半晌,真明止了笑声望着贾琮:“你说谁是英雄?” 贾琮脑子里早已转了无数个念头,欲在后世数不尽的故事中找类比,终于放弃了。乃尽力摆出心灵鸡汤的神情,以王家卫腔缓缓的说:“道长从前做过什么晚辈大略能猜出一二。保不齐杀过无辜者满门,从九十老朽到初生婴孩,从孕妇少女到孝子忠臣;也许还干过晚辈猜不出来的恶事。这些事总不是道长自己想做的,总是上头命你做的。你纵不做,总有人做。晚辈不是替道长开脱,那些事委实变不成旁人所为。而那时候你是别人手里一把刀,有人握着你,让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不得自主。可如今不一样了。道长方才说过,田七既没了,谁也拦不住你,你便自由了。既这么着,您老总还有自己想做的事吧。”不知不觉间已忘了装逼腔,贾琮重重一挥手,“去他大爷的皇帝老子,去他奶奶的朝廷大局!人,总得为自己活几年。道长,道士不是你想做的,出家不是你想出的,石决明这名字也未必真吧。”贾琮直立抱拳,“敢问这位老前辈,尊姓大名?” 真明又怔了许久,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贾琮松了口气:鸡汤还有点子用。真明笑毕,看着贾琮道:“你小子当真胆儿大。就不怕我是朝廷派来试探你的?” 贾琮问道:“哪个朝廷?” 真明摇了摇头:“贾赦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旋即又端详了他几眼,“你老子小时候胆儿也大,只是没这么大。”贾琮笑咪咪卖了个萌。真明轻叹一声道:“贫道出家前本姓史。” 贾琮愣了三秒钟,脱口而出:“该不会就是那个史家吧!” 真明含笑道:“不错。就是那个史家。” 贾琮登时跌足:“当年先帝冤死史大将军,你怎么不救他?你武功这么高,砸牢反狱、劫法场都行啊!” 真明发了片刻懵,睁圆了眼猛的垂下泪来:“当年若有人在贫道身边旁说两声这话……” 终归为臣的常为君权所威慑。一时众人都不敢说话。半晌,贾敘宽慰说:“先帝总给史家补了个爵位……” 贾琮哪里不知道他是故意的?立时嗤道:“人都死了,要爵位何用?爵位不过三千两银子一个,批发零售,价钱好商量。什么时候朝廷要收回去也不过一句话罢了。” 又默然片刻,真明忽然嘶喊一声“啊————”如狮吼虎啸,断人肝肠。声音太响,贾琮捂住耳朵往后退了数十步,仍觉震耳。抬头看小袁世凯也捂住了耳朵,廖守平却立着不动。贾琮有些吃惊:他竟扛得住么?再细细一瞧,廖守平已滚落了一襟的热泪。真明喊完了,脚下一软,“咚”的跌坐地下。 贾琮在旁默立良久,走过去也一屁股坐在老道士身边,道:“你们家不会养女孩儿。”老道士瞧了他一眼。贾琮撇嘴道,“我祖母实在一言难尽。” 真明果然被他引着走了:“你们家的大玉山子当真是让她私卖了?” 贾琮皮笑肉不笑了下:“您说呢?她是您妹子吧,是个什么性子您总了解一二。” 真明叹道:“你祖母是我族姐,男女各异,实在并无往来。再说……我离家太早,她纵这会子还在,想来也记得不我了。” “那倒未必。”贾琮道,“娘家的人她记得极清楚。”他忽然眨巴眨巴眼,喊了一声“舅公!”真明愣了。贾琮又喊一声,“舅公!”声音愈发了大些,伸手抱住了老道士的胳膊。贾敘在旁低头一笑——这小子素来是个脸皮厚的。 真明啼笑皆非:“贫道乃出家之人,莫要死皮赖脸的。” 贾琮无辜道:“我喊错了么?” 真明板着脸道:“隔得太远。” 贾琮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家里可有个枕霞阁?” 真明想了想:“委实有一个。” 贾琮嘿嘿道:“舅公,要不我送你一个号吧。就叫枕霞旧友如何?” 真明被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弄糊涂了,好一会子才批说:“乱七八糟的!” 贾琮叹道:“昔日不可追,过去了的就过去吧。舅公身体这么好,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面向未来嘛。要不要给你找个老伴?” “胡说!”真明瞪着他道,“愈发不省事。”贾琮呲了呲牙。 这日之后,真明自然而然同他们凑在一处。只是也不说要跟他们混着,也不说去西洋玩刺客游戏。九寨沟本为天下少有的风景,多逛几日也无碍。倒是廖守平那天让真明触动了,每每跟着他。廖守平不过才刚开始学扎马步,与真明的功夫乃云泥之别,时常半道让真明甩了。他也不生气,次日依然跟着。 这一日黄昏,贾琮等人才吃了晚饭要歇着,真明向陈瑞锦道:“可听见什么了没有?” 陈瑞锦侧耳听了听,道:“不曾。” 真明道:“有军队过来。” 贾琮惊得站了起来:“啊?不会吧。” 真明飞身越过院墙便没了影子。许久,他回来道:“五千人有余,没有骑兵,山匪模样,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 贾琮立时道:“必须只能是冲着我们来的。”乃嗐声道,“如此好景,可莫要让他们污了。”因问道,“远么?” “尚远。” 贾琮道:“横竖这会子天色还早,咱们假扮做吃了饭就走,引他们离开此处。” 真明瞧着他道:“送肉上砧板?” 贾琮嘻嘻笑道:“打架未必能打赢,逃跑还行吧。我和廖守平袁世凯算拖累,你们四个皆是强手。” 真明看了贾敘吕三姑一眼,道:“这帮山匪人多且精,咱们双拳难敌四手,难以对付。” “那就更得将他们引开了。”贾琮看着他道,“这里的山民好生招待我们吃住,总不能让他们牵连丢了性命。” 真明脸色一暗,半晌才说:“也好。”乃叹道,“实在你也不必费这心思。”撤身出去再查看敌情去了。 贾琮愣了:“这老头什么意思?” 陈瑞锦道:“他想多了。” 众人立时收拾了东西,寻到主人家比比划划的告诉人家有急事要走。比划了半日,真明回来了,在旁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上前一口流利的藏语吐出来,惊得贾琮目瞪口呆! 贾琮遇上危险从来都是逃跑的,这是头一回偏向虎山行。本意虽为不愿让胜景沾染血腥,终究心虚。真明遂换去了藏民的袍子穿上一身道袍,贾琮知道他是恐怕给藏民惹麻烦,笑嘻嘻比了个大拇指,反倒捱老道士瞪了一眼。真明领着他们走出寨子,道:“方才有个山匪的探子往这边来了,显见知道咱们在哪儿住着。贾琮你招摇些,必能引得他过来。” 招摇的本事贾琮最有了!立时扯着嗓子吼了起来:“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真明忍不住皱紧眉头。陈瑞锦在旁低笑。 贾琮唱了半日的后世广场舞伴奏带,真明道:“探子来了。” 贾琮唱完了口边的这首,回过身去看了看后头已渐渐有些远的寨子,大喊:“再见啦~~九寨沟~~过几年我再来~~”声音久久回荡。 又走了半日,天色渐渐暗,真明道:“已有贼人过来了。” 贾琮道:“他们大概会等天黑下手吧。” “不会。”真明道,“人家人多,犯不着趁我们不备。” “那就是也不会施什么阵法啦?十面埋伏阵之类的。” “犯不着。” 话音未落,对面山头涌出一股人群来,乌压压的望不到边。贾琮等人都预备好了打架,不想对面山匪往两边一分,露出中间四个汉子,每人手里一张弓.弩,早已齐刷刷的瞄准了!贾琮浑身一颤:合着人家没打算抓活的!不待他多想,耳听数声枪响,贾敘陈瑞锦已握着手.枪射倒了几名弓.弩手,忍不住喊了一声“好帅!” 山匪们便愣了愣神,显见失算。他们当是知道这几个人手里有西洋火.枪的,想出其不意抢先以弓.弩射死他们,只不知敌人早有防备。遂听后头有人大吼:“杀——”人群涌了上来。 真明并不出手,闪到树上看贾琮等人打。近身搏斗陈瑞锦贾敘吕三姑都是高手,山匪眨眼便死了一片。只是山匪人多,纵然站着让他们砍也得累死。真明在树上坐了半日,细看这些年轻人功夫如何。也不知打了多久,天上早已挂了一弯月亮出来,真明忽如大鸟一般飞了起来。贾琮等人正拼命呢,耳听有人“啊啊啊”大叫,抬目一瞧,真明已抓了个人在树上,也不知他对人家做了什么,那人疼得直喊。山匪顿时住手。 真明喊道:“那个刘小哥!” 贾敘打了个冷颤:他这年岁还小哥?!吕三姑直笑了起来。贾敘只得拱手:“道长?” “你是锦衣卫吧。” “是。” 真明一撒手,那人“咚”的从树上砸了下去。“审审他,他是领头的。” 贾敘微笑:“道长放心,这个本事我有。” 山匪们喊道:“救首领——”才刚要冲过来,忽然眼前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又仿佛没看见什么。只是莫名的倒下十几具尸体——齐刷刷倒下的。没人知道谁出的手、怎么出的手。贾琮等人不由自主仰头去看真明。真明冷笑道:“区区五千三百个也配来贫道跟前晃?” 有个山匪便喊:“不是只有一个年轻的女的有两下子么?” 贾琮与陈瑞锦互视而笑。只是,贾琮也立时想到这些山匪是谁弄来的,看着被真明丢下来的那首领道:“丁家竟然还有兵马?我是低估了丁氏、还是低估了丁忘机?” 这首领竟立时说:“与姓丁的不相干!我们是铜锤岭的好汉!” 贾琮皱眉道:“你们方才显见是想要我们性命的。彼此无冤无仇,我们也并没带着什么钱财,你们这是做什么?” 首领道:“奉大头领之名取尔等性命。” 贾琮哂笑道:“五千多人来抓六七个人,还带着弓.弩,你们连原委都不知道,真是一群傀儡。你们就没想过万一你们大头领弄错了呢?”他抬目看了看后头的山匪,“你们大头领显见是弄错了嘛。白白死了这么多兄弟。” 山匪里头一阵哗然。人一多,便说什么的都有。陈瑞锦等人耳力好,遂从许多嘈杂中听出几句话:大头领那老姘头…… 老姘头,还误以为贾敘武艺平平,还能有谁?贾琮含笑道:“五叔啊,丁氏如今在哪儿住着来着?” 贾敘道:“成都城西一座小庵堂。” “哦,咱们走吧。” 真明遂拎起廖守平,贾敘拎起贾琮,陈瑞锦拎起袁世凯,吕三姑在后头跟着断后。一行人就在夜色中从树上林间飞一般掠走了。众山匪面面相觑,老半日回不过神来。 数日后,光天化日,贾琮破窗而入,闯进了丁氏的小庵堂。 丁氏大惊:“你是怎么来的……” 贾琮劈头就问:“可是你撺掇方勇之妻行刺裘良的?” 丁氏镇定道:“是又如何。” 贾琮拔出腰间佩剑抬手捅过去,剑尖从丁氏身子那一头穿了出来。“这是替裘良还你的。” 第四百一十五章 话说真明道长跟着贾琮等人一路到了九寨沟,说是一僧和尚已死两月有余。贾琮大惊:“怎么可能!他功夫高得吓人,谁有本事杀他?” 真明道:“不知。贫道因听说了蜀国在画影图形捉拿真远,还说拿住了……”他瞧了贾琮一眼,“和尚田七。” 贾琮道:“田七和尚是真远自己在道观提起、他同伙招供的。我们想到杏林三盗,按图索骥猜出他大概就是那里头的文元,使了敲山震虎之计吓唬他,然后他上钩了。我们非但没抓到田七,连此人是谁都不知道。” 真明觑了他一眼:“不知道?” 贾琮道:“现在知道了。而且连一僧师叔祖的身份都猜到了。” 真明轻叹一声,道:“因恐怕一僧师兄出事,贫道连夜赶往京城,仍是晚了一步。” 贾琮问道:“怎么死的?不会有人打得过他。被火器所伤?” 真明道:“不知。我到时他才刚圆寂两天,去的当日便已火化。庙里的和尚说是他无疾而终,他自己命立时便焚做灰去,好走的干净些。贫道是不信的。” 贾琮思忖说:“若不是他自己之命……凤子龙孙,而且他老人家是天家辈份最高的了吧,不当这么随便就火化的。一座庙那种地方别人根本找不到,谁有本事害死他?你们早年游走江湖,可曾有什么仇敌?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那种级别的。” 真明愣了愣:“什么东邪西毒,我们的仇敌都死了。” “漏网之鱼?斩草未除根?儿孙?徒弟?” 真明冷笑道:“朝廷出手,何尝有不除根的。” “哈?!”贾琮张大了嘴,“合着你们这三个‘大盗’其实是朝廷暗杀小组啊!你们有血滴子吗?” 真明皱了皱眉:“贾赦究竟弄了些什么人教你!”扭头看着陈瑞锦道,“你是柳可信的传人吧。” 陈瑞锦立时想起早年自己与杨嵩的二伯在天宁观大战,这老道士从头到尾在旁瞧着,想来他是认出自己的功夫路数来了。乃道:“我只认识自己的师父周大梅,并不知道往上之师传。” 真明想了想:“罢了,你们那一路的人贫道也不知道。”随口问道,“怎么出了宫?” 陈瑞锦道:“无处可去。”真明轻叹一声。 贾琮在旁插话:“理国公柳彪的爹叫柳可立,这俩名字瞧着像是哥俩。道长,该不会柳可信柳可立是哥俩吧!前些年京城大乱,八位国公除了我们宁荣二府和理国府,其余五家都让王爷们修理了。我们家是有三贾名声在外,柳家也没什么人物,怎么就平安无事呢?” 真明道:“柳可信与他们府里早断了瓜葛。” 贾敘轻笑道:“理国府投靠了六王爷,即蜀王。” 真明瞧了他一眼:“你就是那个锦衣卫的刘全?” 贾敘躬身抱拳:“正是晚辈终极武力。”几个人心下都明白,真明来蜀国怕是有些日子了,暗暗查了他们,且见过丁氏与丁忘机母子俩。 “是你杀了真远?” “是。”贾敘淡然道。 真明点头道:“不错。贫道五十年前就想杀他了。” 众人一愣。贾琮道:“喂,道长,你们不是结拜兄弟么?” 真明沉着脸道:“放肆!真远不过一小贼罢了。” 贾琮睁眼呆愣愣的看着他,心里已转了无数个弯子:真明听说蜀国在通缉真远却没急着来蜀国,竟是去了京城看一僧;真远没事便怀念田七,没见他怀念真明;真明围观陈瑞锦与杨二伯打架便能认出她的武功来源,真远亲自同她打了一架却相信她师父叫“南海神尼”。这两位老道士都看重一僧和尚,且他们三位曾是朝廷的刺客小组。说不得这两个老道士当年便如同秦三姑身边李升丁明那般,乃是竞争甚至各怀鬼胎的同僚关系。 真明脸色愈发难看:“发什么愣?谁告诉你贫道与他交好?” 贾琮抿了抿嘴:“看你二人的道号,真明真远……而且你们俩都是道士,一僧师叔祖是和尚。” 真明哼道:“不过是他那个好哥哥不许我跟着他去庙里罢了。” 贾琮低声道:“就你们三个的武力值,师叔祖还是司徒家的人,哪个皇帝敢让你们到一起?先帝没把你们统统灭口已经算是有良心了。”却见真明面上腾起一股怒意,眼都红紫了,吓得贾琮忙说,“只是对功臣、手足鸟尽弓藏,未免让人心寒。难怪天下过了他的手便被拆成这样,也不知他到了皇陵可有脸见太.祖爷。” 真明冷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贾琮嘟囔道:“古往今来的皇帝本来就这样嘛……先帝总没有朱元璋杀的功臣多。” 真明看了看他:“看来此事与你不相干。你看是谁做的?” 贾琮心里已大略有了算盘。一僧早已身在世外,除了贾琮自己因他知道得太多了想灭他的口,燕王等人是没什么缘故杀他的。除非他的存在会妨碍什么人。宫中的太皇太后、小圣人和大太监戴权都是最缺钱的,皆有心大卖爵位换好处。而一僧这老和尚不是他们那边的,他在意的乃是整个王朝。卖爵于他们有好处,于整个司徒氏必有坏处。 而一坡梅林一座庙显见不是燕王司徒磐的地盘。要么是太皇太后的、要么是**的。皇宫中有密道可以直达庙中。大内高手不可能全都让刘登喜和慧太妃分了,太皇太后身边总有留下的。纵打不过一僧,设法给他的斋饭里下点子东西并不难。如此看来,宫中等钱使的那三位,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可能性。怕是老和尚多管闲事,被当成拦路的石头,搬走了。 只是这念头贾琮自然不能说给真明听。万一他跑去把那三位宰了,朝廷的爵位就卖不成了。此事可是费了老大的周折才得逞的。遂想了半日,问真明道:“一坡梅林的地图,都谁有。” 真明摇头道:“谁都没有。连一僧师兄自己都没有。” “哈?他自己都没有?”贾琮愣了,“他怎么能走进去走出来的?” 真明道:“有人带着他走过两回,记熟了路将军高高在上。” 贾琮眨眨眼:“是不是太.祖皇帝的那个替身和尚、我祖父的师父?” “不错。”真明道,“田七乃是在绿林行走三十多年后,五十多岁才去一座庙拜师学艺的。” 贾琮嘴角一抽:“这么看来,根本不是先帝不想杀他,是他被太师祖护住了。我就说嘛!师叔祖这样功劳极高、本事极大还知道一肚子朝廷秘密的太.祖亲子,怎么可能不被灭口。”可见那一僧老和尚当年何等聪明,五十多岁改行学领兵。 真明颓然一叹:“你这般小孩子都知道的,那人竟不肯信。” 贾琮道:“这种事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都迷的。”乃又想了半日,问道,“我真觉得他已经是天下最厉害的武林高手了。道长,你也是走了三十多年绿林的。谁还有可能杀得了他?” 陈瑞锦道:“三爷可是想歪了?一僧师傅才刚下世便已火化,超度的日子都不够。依着他的身份岂能如此草率?” 贾琮掰手指头道:“宫里头的太皇太后、小圣人只怕还指着他仗腰子拦住燕王呢,不会动他;燕王要动他几年前就动了,且他二人井水不犯河水。故此,还有谁?莫非他不是无疾而终,是染上了会传染的恶疾?瘟疫?” “胡说!”真明喝到,“他常年在庙里,上哪里染上瘟疫去?” 贾琮抓了抓后脑勺:“实在猜不出来。对了,师叔祖新收的弟子如何了?拜师没多久师父便没了,可怜见的。” “仍在一座庙修行。” 贾琮点点头,又问:“道长,有件事晚辈实在想不明白。晚辈与真远道长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他为什么会绑架我们陈姐姐?” 真明面上难看了几分,瞧了陈瑞锦一眼:“许是想拿她去换林姑娘,或是要挟你帮着想法子将田七弄出庙来。你胆子大,敢想旁人不敢想的主意。” “呃……”贾琮与陈瑞锦、贾敘等人面面相觑。“他不是吧1不禁有几分啼笑皆非。这些日子,他们猜真远的动机也不知费了多少脑细胞,倘若是因为这个……“太离谱了吧1乃啧啧道,“他对师叔祖绝对是真爱啊1又觑了真明一眼,心中暗暗脑补了一出断袖三角恋。 真明没好气道:“胡思乱想什么?” 贾琮低低的说:“真远道长也太惯着师叔祖了,简直溺爱。”又极快的觑了真明一眼。 “你懂什么!”真明想是猜出他脑中在跑马,气的面如金纸,喝到,“田七乃是侠肝义胆之辈!不得起龌龊之猜!” “是是是!”贾琮心道,解释就是掩饰。“其实晚辈也没觉得他俩能有什么同僚之外的干息来着。师叔祖身为皇子,肯定是当官的嘛,真远是他下属。做了师叔祖三十多年的下属,早已习惯‘上司要的都要替他弄来!’当官的不都这样?”口里这么说,心中暗想,这两位老和尚老道士倘若有点子超越同僚之谊的关系,也难怪先帝不灭一僧的口。哎呀,那个方勇怎么就死了呢?简直是奸.情……爱情探测仪啊。 他正满脑子想八卦呢,真明忽然问:“神盾局是个什么来历?” 贾琮怔了怔:“啊?” 真明看着他道:“你不是同他们结盟了?” “额……”贾琮暗暗磨牙:这话他只对方勇说过,方勇早已被陈瑞锦一箭射死了,老道士怎么会知道?除非真远死后丁忘机和方勇仍有往来……不止,此二人必是同伙与狼共舞:天价老公求上位。可见丁忘机对自己说的话未必是真的。好么,老忽悠遇上老忽悠,丁忘机这厮不比他亲爹老实。他使劲儿抿了抿嘴,“我说,您老真的是个道士么?杨嵩大哥还说您老一直在天宁观修行。” 真明哼了一声:“不必忧心。既是你也猜不出来,神盾局是个神出鬼没的,贫道想去试试运气。保不齐他们手里有什么消息。” 贾琮道:“这种没头没脑的事连我都猜不出来,他们上哪儿猜去!”真明横了他一眼。“再说他们卖消息很贵的,您老……”贾琮打量了他几眼,“买得起么……” 真明闲闲的道:“贫道自然买不起。你老子不是有钱么?” “啊?” “贫道乃你祖父之故人,贾赦替贫道出份买消息的钱也不为过。” 贾琮呆了数秒钟:“喂,您老是出家人,要不要这么无耻啊!找个黑心的富户打劫不就是了?” 真明道:“我们当年从没特意干过打劫之事。” “啊?你们不是杏林三盗么?” “纵有也都进了国库。”真明道,“我们的差事并非打劫。” “哦对,你们是血滴子。”贾琮耸耸肩。 真明皱眉道:“什么血滴子。” “朝廷的暗杀衙门不是叫血滴子么?”贾琮道,“我听从前一位绿林先生说的。” “胡扯。”真明斥道,“你都遇上些什么先生!并你方才说的那绿林评话,秦王暴虐无道,竟让绿林人说成了明君!” 贾琮一听便知道这老道士纵然对自己没好感、只怕也与祖父贾代善有交情,忙说:“不过是评话罢了,应着这景色多有趣。道长,你们数十年前的绿林是什么模样的?” 真明黑了脸:“好生一个公府小爷成日惦记绿林作甚。”贾琮鼓起腮帮子扭头看湖面,扮作不服气的顽童状。 贾敘打圆场道:“三爷这会子年少,打小又听了许多绿林故事,难免向往。再说,依着晚辈看,这本非坏事。道长,三爷倘若一心惦记朝堂,早晚也是如一僧大师那般下常偏他并非天家弟子,保不齐会牵连满门。” 真明脸色又变了,一时不甘、委屈、哀痛、愤恨、绝望、沧桑混揉在一处,瞧着有几分让人动容。半晌,他浑身杀气迸出:“司徒家这江山竟还没倒!” 贾琮惊得眉头跳了跳:“无量天尊!亏得这儿没有外人在。” 真明冷笑道:“有外人在又如何?田七既没了,谁还拦得住贫道?贫道纵是将姓司徒的都宰了又如何?” “还是别吧!”贾琮赶忙说,“这会子没了各家王爷必天下大乱,内战是一定的。最终百姓倒霉。”顿了顿,又说,“您老要是憋了数十年的火没处烧,不如帮我去杀几个外洋的国主权臣先撒撒气如何?”(..) 第四百一十七章 贾琮一言不合捅了丁氏个透心凉,丁氏惊愕,指着他“你……你……”了两声。贾琮歪着脑袋道:“解释一下。我早先没杀你是因为我误以为你是那种心气高运势薄的人,慢慢让憋屈熬死才是更有趣的报应。前些日子才知道,丁姑娘竟然还是一个危险的人。既这么着,就留不得了。” 吕三姑在旁道:“我说你怎么忍了这么久。” “还不是看丁忘机对王爷有用的份上。”贾琮一脚将其从剑上踢开,随手在尸身上蹭去剑上的血,抬头冲着服侍丁氏的两个姑子龇牙一笑;那二人吓得尖叫跑了出去。 陈瑞锦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她撺掇的方勇之妻?” “我早疑心有人撺掇那女人了。”贾琮道,“她连行刺裘良会挨打都不知道,被丈夫休妻为妾只当是换了个名头,显见是个单蠢且惯于被动的人,行刺蜀国要员这种主意她想不出来。若有人哄她,一哄一个准。”乃看了看地下的丁氏。“她们母子与方勇有往来。再者,丁忘机这身份没法子得蜀王重用;《淄衣记》一出来,连辅佐蜀王哪个儿子的路都堵死了。蜀王是个将军王爷,手边文臣少些。裘良、丁忘机皆是智力上拔尖的,同级别人才不容易找到。裘良没了,丁忘机方能再进一步。” 贾敘含笑问道:“你觉得她是怎么找去九寨沟的?” “不知道。”贾琮道,“可能是那群山贼的大头领想的法子。” 贾敘点头道:“倘若有足够的探子,轮着跟踪是最安全最不易使人察觉的法子。咱们一路走的山路,山野之人难免不甚留神。” 贾琮又看了看丁氏,叹道:“其实我舍不得杀她,还因为她琴技高超。这么好的专业琴师杀了太可惜。她若一心钻研琴技多好,保不齐能成一代宗师。” 贾敘道:“她早已成了一代宗师,只是弹出来的曲子皆不悦耳,还不如不要弹。” 贾琮耸肩:“也是,传播负能量的宗师还不如不要。”抬头一瞧,护卫丁氏的人正在往屋里冲。乃笑眯眯道,“烦劳哪位帮个忙,请裘良大人来一趟。”见他们个个睁圆了眼捏紧了家伙,摊开两手道,“我也算是半个官家的人。”又指着丁氏道,“不要乱动现场,等裘大人来要查验的。” 他满口的官腔,护卫们不敢上前,当真使了快马去给丁忘机与裘良送信了。一时丁忘机先到,抚尸痛哭。过会子裘良也来了,忙问:“怎么回事?” 贾琮道:“裘大人问伺候她的那两个姑子便知道了。她二人皆听见了。” 裘良立命将两个姑子带上来。二姑子互视了半日,皆不肯说。贾琮无事人一般坐在竹椅上还在喝茶,裘良又喜欢他,无端的便信了他七分。乃向姑子喝道:“可是要大刑伺候!” 丁忘机怒道:“裘大人!贾琮才是凶犯!” 贾琮嗤笑道:“丁先生见过晚生这么正大光明的凶犯、并两位师父这般畏畏缩缩的受害人么?” 裘良愈发信贾琮了,命取拶指来。两个姑子吓着了,登时喊:“与贫尼无干!皆是师父一人所为,贫尼全然不知!” 丁忘机喝到:“不得信口胡言!” 贾琮含笑道:“丁先生急什么,先听她二人说话再争辩不迟。” 丁忘机跌足道:“裘大人以严刑相逼诱,她二人惊恐之下未必敢说实话。” 贾敘在后头低低的声音道:“瞧丁先生着模样,纵是个呆子也瞧的出谁有理谁没理了。” 裘良道:“多谢丁先生提醒。下官断案数十年,分辨得出真话假话。”又命快说。 二个姑子亦擅察言观色。如今显见这位裘大人是占上风的,遂争先恐后说了丁氏承认撺掇方勇之妻行刺。裘良大惊,扭头看着丁忘机冷笑道:“下官与丁先生何冤何仇、下此死手!” 丁忘机内里五脏早已如滚油一般,闻言忽然安下心来。他母子二人所为甚多,件件见不得人。方才贾琮那架势,他根本不知道是哪一件事发了。若只是这么点子小事反倒算不得什么。乃大惊:“我母亲与裘大人井水不犯河水,岂能撺掇人做此事!” 贾琮道:“方勇那傻媳妇还没死吧,问问不就行了?那种傻人你不问她都分辨不出哪件事要紧、哪件不要紧。” 丁忘机立时说:“贾先生莫要诱那女人翻供!” 贾琮哂笑道:“晚生又不认得她,也不会去见她,诱个头啊!”乃向裘良道,“这几日我在九寨沟游玩,下山的路上让一群山匪给拦住了,好悬丢了性命。亏得我嘴皮子利索,哄得那群山匪晕头转向的。他们让我套出话来,”他一指丁氏尸身,“说是他们大头领的老姘头想要我性命。”贾琮两手一摊,“自打我来了成都这老姑子便设法寻我的不是,我都没计较呢,她竟想要我性命!我好无辜的好么!只是实在琢磨不出她想杀我的缘故。后来,因赶回来的时候在路边寻农家讨水喝,与那老农闲聊起来。他提起种瓜果之时,若想瓜果长得好,趁着还没长成要摘去一些小瓜小果,不然母体植株的养分供应不过来,最后结出来瓜果不香甜。”言罢似笑非笑瞧着丁忘机。 丁忘机懵了,半晌才说:“不可能!” 贾琮又道:“其实我哪里知道她有没有撺掇方勇之妻?只诈了一下,她立刻就招了。” 丁忘机跌坐于地,半晌才说:“那也轮不到你来杀人!将王爷与法度置于何处。” “多新鲜啊!”贾琮歪了歪嘴角,“令堂大人的另一个姘头山大王派了一群人来杀我,难道我还不能还手么?” 丁忘机忙向裘良道:“此事必有误会!” 裘良道:“有没有误会,见了王爷再说。” “那个啥,我就不去见王爷了!”贾琮挤了挤眼,“恐怕王爷没面子。” 裘良一时没绕过弯来:“王爷怎会没面子?” 贾琮贼笑两声:“这个丁氏还有别的姘头,他肯定没想到。” 裘良哑然。半晌才说:“委实没面子……”乃笑骂道,“你这个滑头!”贾琮吹了声口哨。 裘良遂领人押了两个姑子、带着丁忘机离庵而去,贾琮赶在后头喊住他:“烦劳请世子来一趟……额,我想想……成都哪个酒馆最贵?” 裘良道:“你要讹他的酒么?” “我借讹他的酒把他喊出府来。”贾琮笑嘻嘻道,“丁氏此事不小,他不在场吧仿佛也不对,在场又尴尬。终究那是他老子的姘头。” 裘良点点头,心里认定贾琮已经在蜀王几个儿子里头择定了世子,道:“最贵的酒馆便是太白楼了。” “好。我去太白楼先喝着,他若来迟了便没酒喝、只管赶来付钱便是。”裘良哈哈大笑,拍马而去。 待裘良走远了,真明向贾琮道:“这是已择定了蜀王?” “不是啊!”贾琮道,“多认识几个王爷世子又没坏处,我还指望他们去打西洋人呢。”真明瞧了他半日。 吕三姑遂领着众人寻了家客栈安置;贾敘陪着贾琮往太白楼要好了大雅间,只拿眼睛扫了几眼便在墙角、桌下、屋顶等各处找出五六个可窃听、偷看之处。 不多时,世子笑呵呵来了,拱手道:“多谢贾先生。” 贾琮奇道:“不是世子会账么?” 世子道:“自然。” “那当是晚生谢世子才是。”贾琮也笑作了个揖。世子哈哈大笑。 一时店小二上了酒菜,贾琮乃正色道:“实在今日请世子来,并非只为了王爷那点面子。” 世子笑道:“我知道。若只为了那个,裘大人打发个人快马到府里让我避去衙门便是。” 贾琮道:“世子可知道拼图么?” “不知。” “拼图是一种玩具,最近几年西洋人才刚刚发明的,少有传来我朝。”贾琮道,“就是将一副画儿贴在硬纸板上,再将硬纸板剪成小块堆成一堆。孩子们设法将这些小纸块拼回成一副画儿,故此叫做拼图。但凡有一处拼错,最终就成不了一整幅了。” 世子思忖道:“贾先生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拼错了?” 贾琮苦笑道:“不是觉得,是已经知道了。丁氏和丁忘机,我全然想错了。” 世子道:“委实没想到他母子俩还有那野心。” “只怕不止。”贾琮叹道,“我因听说过丁氏的琴技,一直以为她最擅长的乃是琴,加之她又不过是个年迈的老姑子、跟着王爷连名分都没有,遂轻视了她。这会子方明白过来——此女可是弄死了郭枢的。郭枢何许人也?细作的魁首、军师的翘楚,让她弄死了。” 世子道:“郭枢对她终是有情的,故此没防着她。” “胡扯。”贾琮嗤道,“她是丁家的人、义忠亲王那边的,郭枢是太上皇派去的细作。郭枢是傻子才会不防着她。郭枢不过是忽略了一件事罢了。” “何事?” “丁氏的本事是——”贾琮拉慢了调子,“了解男人。”世子眼神一动。“因为丁氏了解她的男人郭枢,她能想到些男人没想到或是以为不重要的小事,日常小事。什么小习惯啊、小爱好啊。这些小事保不齐能要一个人的命。” 世子不禁点头:“不错。当年我父王能报仇,便是因了郭枢几个吃茶、画画的小性子。” 贾琮抬目瞧着世子:“所以,丁氏了解王爷多少。” 世子惊得立起眉头:“什么?!” “我没说丁氏想杀王爷,王爷乃是她的靠山。”贾琮道,“只是丁氏必然了解王爷。了解之后,就可以利用。各种男人想不到的利用。” 世子思忖道:“父王何曾有什么让她好利用的?” 贾琮耸肩:“我是男人,世子、王爷都是男人,怕是都想不出来。世子回头找几个女人问问。” 世子点了点头:“我与父王也低估了她。”他低声暗笑道,“能一面当着王爷的姘头一面当着山大王的姘头,这本事寻常女子哪里有的?” 贾琮亦贼兮兮笑起来:“算不算给王爷戴了绿帽子?” 世子也贼笑道:“不算吧,她不过是个相好儿,又不曾进我们府的门。”他两个又笑了半日。 “还有一事,不弄明白我不踏实。”贾琮又道,“犹如拼图上少了一块似的。就是那个真远道人,究竟绑架我的女人做什么。” 世子道:“我也想了许久。真远既是个大盗,贾先生颇有家财,会不会是为了这个?” 贾琮抿了抿嘴角:“世子,这话你自己信么?” 世子苦笑道:“实在寻不出由头来。” 贾琮叹道:“查不出来的事,保不齐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捅我们一刀。就像没人知道匪首方勇有个媳妇,这个媳妇还是他想休掉没来得及休的。然后她捅了裘大人一刀。裘大人当日险的紧。要不是肚子上的肥肉太厚……” 世子忍不住闷笑,贾琮也闷笑,二人干脆齐声笑了好一会子。 贾琮咳嗽两声:“我那件事之因果看起来仿佛是这样的。丁氏想帮着你们家老四夺嫡,为了拉拢我这个王爷眼前的红人,遂想给我送美人。偏生她预备送来的美人招数太老套、我没瞧上。丁忘机有一日去寻我;我们家陈姐姐才进来倒了一次茶,他就发觉我对此女钟情。丁忘机乃将此事透露给了自称是方雄把兄弟的真远道长。不久后真远绑架了陈姐姐,不曾关在他自己修行的青城山无名观,而是拿着假的先帝金牌诬她是朝廷要犯、托青羊宫的道士将她关在地窖。丁忘机自称他做此事是为了方便他母亲给我塞女人。而真远并不是方雄的把兄弟,他是冒充的。世子你看,这个故事有哪里不对么?” 世子道:“哪里都不对!真远既不是方雄的把兄弟,冒充作甚?陈姑娘不在了你便会立时收下旁的女子么?” “当然不会。”贾琮道,“我会发疯的去找、诸事不管。将天下翻个个子也要找到她。” 二人同时怔了片刻,世子点头道:“不错!钟情的女子不是买来或旁人送来的猫儿狗儿。贾先生你胆子大、性子急。若是误导几下,还不定会出什么事……”他想了想,“我这就去将丁忘机拿下审问。” 贾琮轻笑道:“未必审的出来。他若扮作什么都不知道呢?要细论起来,王爷与他也是有杀父之仇的。” 世子“啪”的一拍案头:“他敢!” “肯定敢啊。”贾琮闲闲的说,“郭枢的儿子。”世子身上便泛起了几分杀意。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丁氏与旁的山大王有私之事,蜀王大为光火。诚如贾琮所猜,丁忘机懵然惑然,诸事不知。至于丁氏欲杀裘良贾琮的缘故,贾琮已替他想好了,为了替丁忘机铺路。蜀王失了颜面,气得吃不下饭。只是他并不曾拿丁氏的尸身出气,反倒命丁忘机好生安葬。世子使人悄悄来告诉了贾琮,贾琮笑向贾敘说:“蜀王倒是挺多情的,比那些暴戾狠心的人主好些。” 贾敘道:“上位者最要不得多情。” 贾琮耸耸肩,又寻了真明打探道:“真远跟齐国府陈翼可认识么?” 真明道:“他认得陈翼,陈翼不认得他。” “那田大侠认得齐国公么?有交情么?” 真明轻叹一声道:“我们那一辈的四王八公都认得他,多少有些交情。陈翼并你祖父都与他交情不浅。” 贾琮点点头,又问:“真远是不是姓闻?闻鸡起舞的闻?” 真明奇道:“这是怎么猜的?”瞧他那神色贾琮便知道猜对了,嘿嘿笑了两声跑了。 这日晚上刘丰也来了,几个人又凑在一处商议猜测。贾琮先道:“我稍稍理一理。依着跟了真远八年的那个清霄道长所言,真远仿佛不像是方家的人。而方勇即闻勇显见是他俗家晚辈。真远本来早已不理俗物。旧年年底,他接到我师叔祖一僧和尚的信。师叔祖忧心我本事太大、恐怕我有心自立;也不知道我究竟会帮着哪家王爷。因我专门支持出兵外洋的,蜀王可巧就是出兵外洋的。所以让真远留神我可会来蜀国。巧的紧,今年我就来了。” 他遂歇会子喝茶,刘丰接着说:“三爷一到蜀国便查出方雄心怀不轨,真远听说此事便下了山。一则他知道闻勇便是跟着方雄的,担心其可会出事;二则也想借机帮一僧大师查查三爷的心思。这便是清霄说的,真远今年的头一回下山。他在成都联络上了闻勇,玄诚便是这一趟认识的。玄诚应当是闻勇、丁忘机等方家余部特意选出来拉拢真远的——他是个道士,武艺又高强,比旁人容易得真远眼青。那时候丁忘机等人尚且不知道真远与先帝有瓜葛,不然不敢那么放肆的打他的主意。方雄终究是逆贼。” 贾琮接着说:“再后来,玄诚去无名观投靠真远道长,便是想进一步拉拢他,没拉拢成——难道能指望一个逆贼的把兄弟去拉拢先帝密探么?只是玄诚也刺探出来,真远颇为忧心贾琮那小子会不会自立。这时候他们依然不知真远的身份,虽也疑心他一个寻常的道士为何忧心君国大事。而后便是丁忘机那厮一眼便看出了我与陈姐姐在谈恋爱,遂不知打了什么主意,或托了玄诚或托了闻勇——这时候他已改名方勇了吧——把真远诳下山去。打的幌子么,大约就是试探我可有野心吧。只是我想不通,真远是披着大盗外衣的朝廷密探,深得先帝信任,连金牌都有啊!身为青史留名的大盗也当是有自尊的。区区‘试探贾琮那小子可有自立之心’这么点子缘故,竟肯答应做绑架少女这种丢分的事。想要试探我有许多种法子,何必用这一种?早先他们什么都做过,那是有上头的命令。丁忘机方勇可都是逆贼那边的人,他们总不可能命令真远。” 刘丰思忖良久:“猜不出来。” 贾敘思忖良久:“想不出。” 陈瑞锦思忖良久:“没由头。” 吕三姑也道:“不知道。” 几个人愁眉苦脸了半日,窗外真明终是憋不住了,咳嗽一声。贾琮惊得一哆嗦:“哎呀舅公!您老做什么呢?吓人一跳。” 真明默然片刻,隔着窗户问道:“你们家那先帝御赐的玉山子当真丢了?” 贾琮委屈道:“那是你们史家的人弄丢的!” 真明哼了一声:“贾赦与你都是小滑头。这么要紧的东西纵然弄丢了也必能弄回去。” 贾琮摊手道:“我们爷俩又不是能掐会算!要不您老帮着找找?你们是老手了。” 真明又默然片刻,道:“没有便罢了。”脚步声响,回屋去了。 贾琮等人面面相觑了会子,贾敘看着他媳妇直笑。 刘丰嘴上也笑,说话并没有笑音:“那玉山子怕是个什么要紧之物,燕王上回也提起过,也是一副极要紧的架势。真远大约是想拿陈姑娘换玉山子,再拿玉山子跟燕王换田七的自由身。” 陈瑞锦道:“只是那时候我观他神情,显见改过主意了。”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他听说你是齐国公陈翼的孙女便改了主意,但依然将你关在青牛宫。你是齐国府的人和不是有什么区别?田七与陈翼的交情?” 贾敘道:“不在点子上。陈丫头不是探子与是探子区别甚大。不是探子可以收做探子,是探子就不好说了。探子多半有什么短处在主家手上,将别家探子掰成自家探子是极难的。” “哦~~”贾琮道,“真远除了想要玉山子,还想收服陈姐姐做他自己探子,好监视我、监视贾家。”他拍手道,“这就能说的通了。他这心思丁忘机知道吗?” 刘丰道:“丁忘机丢了儿子,便引着三爷去了青城山无名观,可知他以为陈姑娘在那儿。”他微笑道,“方雄的把兄弟玄诚道长也是个有本事的,却一直呆在无名观没走。难道别处用不上他?只怕丁忘机的谋算是,撺掇真远劫持了陈姑娘,他再设法调虎离山,留在无名观的玄诚便可以找到陈姑娘、悄悄带走。他自己手上捏了陈姑娘,事儿就好办多了。” 贾琮道:“不怕我把成都翻过来?” 刘丰道:“三爷不是猜郭三水帮他修了机关地道么?他们难只难在武艺差些罢了,故此须得借真远之力。”贾琮点点头。他饮了口茶接着说,“清霄说,真远在动手前日又回了一趟无名观。我猜,起先真远被方勇糊弄住了,或是自以为本事高强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预备拿住陈姑娘便送回观中。临近动手,方勇或丁忘机漏了什么马脚让他起疑。遂回到观中取了金牌,联络青羊宫,改将陈姑娘藏在那里。” 贾琮道:“丁忘机、玄诚等人对青羊宫一无所知。陈姐姐被抓走后第二天,我立时找到了丁忘机,那时候真远还在丁家。丁忘机特试探我给真远听,算是讨好他。后来五叔拿住了丁忘机的两个儿子,他没法子,只得暂时抛下计策,领着我们去无名观换儿子。不曾想无名观都拆了也没见陈姐姐。这之后,真远与丁忘机必有内杠,因为真远不愿意将陈姐姐交出来,亦不曾将丁忘机的儿子放在眼里。” 刘丰接口说:“他们皆想不到廖守平道长会替陈姑娘传信,这是最大的一个意外。陈姑娘一旦脱险,真远就必死了。” 贾琮道:“未必。真远的武力值碾压一片,可以利用的。” 刘丰问道:“青羊宫主持的供词,丁忘机身为蜀王心腹幕僚可看。真远有先帝御赐的金牌,显见是朝廷的人。他与方勇欲得方雄从京城抄来的宝藏、并拿捏住方家余部的其他人,非得救出方家妇孺不可。与他们而言,真远就是个科学怪人,拿捏不住。” 贾琮伸出去拿点心的手一顿,有种诡异的穿越感,喊道:“喂!这个比方不对!” “那好,那就双刃剑吧。”刘丰随口道,“看似避世修真老道士,实则风云雷雨老绿林,最后竟是天家密探!这样的人不过是开始被他们略蒙一时罢了,他们那点子道行能蒙过真远多久?真远但凡活在蜀国,纵不寻他们的不是,他们的非分之心让真远察觉了,他也必会出手搅掉。真远非死不可。只是他们也没本事杀掉真远,方勇来寻三爷将他卖了,借三爷之手除去真远。” 贾琮长出了一口气,从头细想一回,道:“大略就是如此了。”又思忖了会子,“他们想杀我,情有可原。自打我来了蜀国,每回都搅他们的局,不除掉不安生。裘良呢?裘良没有非除掉不可的理由吧。若是嫌弃他挡路,早先也挡路啊,怎么没动他?” 贾敘含笑道:“今年几个要紧的案子,裘大人一个都没破。若是我,才不杀呢,留着正显得自己有本事。” 刘丰眼神一动:“裘大人虽没破案,却从没闲着。趁着追查方家余党的功夫破了好几个陈年旧案。见不得人的事丁氏丁忘机母子没少做,保不齐哪一样让他戳动了。” 贾琮揉了揉脖子:“说的是。明儿我去见裘大人,问问他遇刺前在查什么。” 众人又将此事从头再梳理了一遍,都觉得猜的八.九不离十了,便各自歇息去了。 次日,贾敘因功夫高强,动身往郭老爷家中去打探丁家的地道。临行时贾琮千愁万愁,左一声右一声叹气,道:“那房子里到处都是机关,五叔可千万留神1 真明让他嘀咕得烦了,道:“不过是几个机关罢了,万变不离其宗。” 贾琮“嗷”了一声顺杆子往上爬:“舅公,要不您老也一道去活动活动筋骨?” 真明看了贾敘几眼:“这小子功夫还能凑合两下。” “那是机关啊不是打架啊!”贾琮上前拽了真明的衣襟,“舅公!拜托了!那个郭三水的机关可厉害了!”又叹道,“可惜那郭老爷品行不怎么样,我没兴致请他出来做事。” 真明瞥着他道:“你也想修机关地道?” “地下人行道啊、将来的地铁啊,这些利国利民的工程都用得上。”贾琮道,“就像是刀子可以杀人亦可救人,机关地道也不过是个手艺。可以用来坑人,也可以用来造福百姓。” 真明见他说的实在,不由得便信了。乃道:“罢了。既是你说有正经用处,贫道同这刘小哥走一趟。”贾琮赶忙打躬作揖拍马屁的道谢;贾敘打了个哆嗦,听不惯“刘小哥”三个字。 他二人才刚出门,不待贾琮去见裘良,裘良的人已来喊人了。他寻出当日曾见过给贾琮送信的“挑夫”的几位兵卒,让他们帮着画影图形。那“挑夫”的模样一出来他便认出来了:匪首方勇。 贾琮忙赶去衙门,向裘良道:“我已猜到许是他们内部的人了,只不知就是方勇自己。”乃啧啧道,“好狠的心肠!真远是他们闻家的长辈吧,他年轻的时候还帮过他的。” 裘良叹道:“依你看,他与真远是为了什么翻脸的?” 贾琮耸肩道:“亲人朋友翻脸多半是为了钱。” 裘良思忖道:“倒也有理,真远本是个大盗。”又犯愁道,“只是方家依然没线索。怪了,怎会半点消息都查不出来?” 贾琮猛然想起一件事,脱口喊了声“哎呀!”裘良忙看着他。贾琮道:“裘大人,你说的是,怎么会查了这么久查不出蛛丝马迹?方雄任剑南节度使多年,且早有反心,会不会在你下头安置了什么细作?” 裘良苦笑道:“我早疑心过了。只是细细盘查好几回,并无可疑之人。” “那就古怪了。”贾琮皱起眉头。过了会子,他又提起疑心裘良遇刺的原委来,问道,“遇刺之前可有查到什么旧案么?” 裘良想了想:“倒是破了几桩旧案,瞧着与方雄没什么瓜葛。” “可能让我瞧瞧卷宗?”裘良巴不得他帮着干活,横竖王爷不给他俸禄!遂命人将这些日子的卷宗都送去他客栈里。 后头数日,贾琮与刘丰一件件查看卷宗,皆不曾看出有什么古怪来。二人愁眉相对。吕三姑在旁瞧了瞧,道:“裘良衙门里头定有不妥之处。当年环儿和你五叔的一个小朋友,施黎,刺杀了燕王之次子。”贾琮贼兮兮一笑。吕三姑横了他一眼,“我们费力气查了许久皆查不出来。后来我才明白,你五叔在里头捣乱,给了我指了许多歪路。” 贾琮又嘿嘿的笑,道:“裘良细查过他手下人数回了。” 吕三姑道:“未必有奸细。保不齐是他们议事的时候让人听去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丁忘机手里若有那样的高手,还用得着哄真远下水么?” 吕三姑敲了敲茶壶:“原先那蜀王府下头不是有地道么?书房正厅都能偷听。” “嗷!”贾琮一拍案头,“对啊!丁忘机有郭三水这个超级大外挂!” 第四百一十八章 话说贾琮撺掇蜀王世子盯上丁忘机,世子思忖片刻道:“我曾疑心过他。”贾琮一挑眉头。世子苦笑道,“父王不信。” 贾琮立时说:“为了什么疑心他。” “那封装裱的假手谕。”世子道,“父王的字绝非寻常人可以拿到的。” 贾琮仔细想了想,旋即出了一身冷汗。假手谕的主意是贾琮自己给方勇出的。倘若方勇和丁忘机是同伙关系,这事儿丁忘机不就知道了?再一想,不用倘若,他二人必须是同伙。贾琮出那主意的时候方家妇孺已经被关在铁像寺很久了,而方勇可以轻易弄到蜀王的手迹不说,还能拼出假手谕来,那假手谕还颇有文采!贾琮暗骂自己粗心。贾敘在方勇的兵营混了那么久,就没见有什么文人;方勇另有一擅文的同谋简直明晃晃的。 再有,当日乃是方勇拿了他偶然听到的真远道人的短处“田七”来跟贾琮换救方家妇孺之计。这个“田七”虽是真的,却未必是方勇本人听到的,也可能是丁忘记的消息。如此一来,这件事整个就变了。丁忘机告诉真远贾琮心有所属,真远绑架了陈瑞锦;丁忘机告诉了贾琮真远有个念念不忘的“田七”,贾琮利用“田七”设伏杀死真远;作为交换,贾琮出计帮方勇救出方家妇孺。从头到尾,占主动的都是丁忘机。保不齐是贾琮替丁忘机当刀使,帮他杀了真远灭口。 整件事只有两个变数。其一是方家二房着急夺.权,逼得长房的方易飞来寻仇人贾琮联手,暴露了方家军队所在,进而暴露了方雄从京中抄来的钱财。其二是京城的一僧和尚被人暗害,引得真明来蜀查探,而真明碰巧与贾家有点渊源,贾琮等人方没被五千三百山贼包饺子。若没有这两件偶然,方家的钱财可能会落入了方勇与丁忘机之手,贾琮等人也生死难测。 方易飞的所在丁忘机必然知道;虽暂时不归他管,来日想收想灭并不难。且他手里未必只有什么铜锤岭的山匪,否则他会着急收服方易飞,而不会放任其就在成都郊外逍遥。倘若丁忘机从一开始就说的是假话,他不是略帮了一帮郭三水,而根本就是方雄的人……他这身份才智若投靠方雄——贾琮忍不住拍案:马勒戈壁羊驼群!必须是方雄心腹啊!这丁忘机简直跟他老子郭枢差不多啊! 方雄任剑南节度使多年,余部的人力财力很可能就在丁忘机手上。丁忘记也不见得忠心于方雄,或是方雄死后便人走茶凉了。他命方勇救方家妇孺,一则是要个幌子、否则方雄余部不会替他卖命,二则是为了曾藏在长安某些粮仓的那些“米粮”。 翻回头去想老爷子郭三水的“李代桃僵”之计。郭三水替方雄挖了好几条机关地道,直至今年才开始放出风声去,欲使人误以为郭老爷和袁大叔婴孩时曾互换过。他使的法子是诱外乡人将此事当作闲谈传出去。倘若当日在镇子上看热闹的不是快嘴贾三而是别个要往成都做生意的商贩,依着郭三水之算掉入机关、逃出隧道、传了这事出去,此计仍有一处是断的。方雄很忙,街头闲话未必能到吹他耳边。除非有个内应提醒他,比如丁忘机。而这个内应还可以顺带以“积德行善”、“既已查明真相、不要误伤无辜”等为由,劝方雄放了郭三水“换来的假儿子”郭老爷。 假如丁忘机知道郭老爷是他的同父异母兄弟且有心保护他,纵然“李代桃僵”不成,他也能另想其他法子保住郭老爷,那么郭三水就不用着急自尽。反推可知,丁忘机不知道郭老爷的真实身份,他还误以为此人是郭三水之子。 那么,郭三水都替方雄挖了好几条机关地道了,怎么会不替丁忘机挖呢? 想通了这一节,贾琮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世子也不知盯了他多久了,也缓缓的问道:“贾先生可是想明白了?” 贾琮道:“想了太多的事,暂且没法子理顺说出来。然而有一件是颇明显的。丁忘机不愧是郭枢的儿子。” 世子嘴角含笑,整张脸森森如暗林:“我方才也猜到了。不然,方勇那贼的头颅在城头都挂臭了咱们愣是查不出线索,丁氏是怎么找到他媳妇的?” 贾琮摸了摸脖子:“我后脊梁背都发凉了。这厮若是计成,简直不敢想象!”二人互视苦笑。贾琮乃又问道,“上回我没把那个傻女人当回事。裘大人可问出什么没有?” 世子道:“这方勇倒也是个有趣的人。本名闻狗儿,祖上皆是军户,十八岁时他老子死了,他遂到方雄手下做了一名寻常小卒。武艺也差,时常被兵匪子欺负。偏有一回他在山中抓了只狐狸,瞧那狐狸可怜又给放了。狐狸报恩,再有欺负他的人便莫名被打得极惨,遂再没人敢欺负他了。此事传到方雄耳中,觉得他吉利,便提到身边做了名亲兵,时常亲自教导,替他改名闻勇。前些年方雄从京中回来后,方雄便将他派出去说是有要紧公干,他媳妇并不知道是什么事,只是愈发少回家了。再后来就是方家出事之后,他跟他媳妇说,方大人待他恩重如山,他要改姓方。最后便是要休妻、另娶方家的小姐了。” 贾琮忙问:“他姓闻,是哪个字?” 世子道:“闻鸡起舞之闻。贾先生可是明白什么?” 贾琮内里已猜出了大略。真明本姓史,化名石决明;真远的化名文元,保不齐真姓便是“闻”。真明出自金陵史家,瞧不上真远,说他是个小贼。可知真远出身平民,闻狗儿可能是他的侄儿侄孙之类的。狐狸报恩纯属扯淡,有个武艺高强的长辈找到了他、帮他揍人出气才是真的。闻勇既有此传闻,丁忘机觉得有趣、特寻他结交打探,一来二去便勾结在了一处。丁忘机的本事,哄闻勇说点子实话容易的紧。真远那老道士怕是让丁忘机与闻勇白白利用了一回。 只是这些也不能全都告诉世子,贾琮遂提醒道:“我朝开国早年的‘杏林三盗’,田七、文元、石决明。文元就是真远,而文元很可能是个化名。” 世子点头说:“此事我亦想过。敢问贾先生,当日给你报信说真远有个好友‘田七和尚’的那挑夫是何人?” 贾琮苦笑道:“我若知道就好了。那会子我着急抓真远,没想管报信的是谁。” 世子问道:“可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 “再见我能认出来,只是说不出来。”贾琮想了想,“对了,当日王爷派来防卫我那院子的兵士,记性不知道好不好。让他们跟裘良说说,可能画影图形出来?” 世子拍掌:“是了!早先竟没想到这个!” 贾琮两手一摊:“早先以为此事已了懒得再管,谁想到还有别的?” 世子叹道:“实在不该低估郭枢的儿子。”贾琮耸肩。世子等了好一阵子,见贾琮不言语,低声道,“贾先生还有话没说吧。” 贾琮道:“有个想法,毫无证据,这会子不能说。不过晚生会去试探、去找证据。但愿晚生高估了丁忘机。” 世子思忖片刻道:“贾先生可愿意同我商议?” 贾琮苦笑道:“晚生这脑洞开的太大了,匪夷所思,世子还是等结果的好。横竖如要烦劳世子帮忙,晚生不会自己担着。只是……”他又纠结了半日,“万一……我是说万一……事儿当真和晚生想到一样……世子自己知道就行了,不用告诉王爷。” 世子笑道:“愈发惹得我好奇起来。” 贾琮一本正经道:“有极大的可能是晚生想多了。” 世子瞧了他一眼:“贾先生不是谨慎的人。虽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越是这幅谨慎模样,我越觉得你没想错。” 贾琮摇头道:“还是我想错了吧。” “倘若没想错呢?” 贾琮肃然道:“那当、真、是王爷和世子洪福齐天了。还望世子寻个由头替曾在蜀国大学地道里的那四十九位冤魂立碑,只当是谢谢他们。”世子登时如利剑发硎一般杀气迸发,贾琮打了个哆嗦:“喂,还不一定呢!” 世子举目细打量了贾琮半晌,叹道:“纵天生胆儿大,贾先生终归是林大人苏大人的弟子。” 贾琮动了动眉头:“世子何出此言?” 世子冷笑道:“不肯错冤一个人。” “这是夸我么?” “是。” 贾琮撇嘴:“好吧。我听着仿佛不是夸奖似的。” 世子微笑道:“这是夸奖,真的。”乃又道,“既这么着,我就暂不动丁忘机了。” 贾琮又思忖许久,摇头道:“我还没理出章程来,等有了再寻世子帮忙。”世子点点头。 二人又说了些蜀大之事,便完了这顿酒,委实吃掉世子不少酒菜钱。 贾敘贾琮回到客栈,本来满心想的都是丁忘机之事,预备回来好生商议会子。才一进院子,迎面就看着吕三姑陈瑞锦两个坐在院中晒太阳,也不知说了什么,都笑得灿若芙蓉。叔侄俩看傻了,互视一眼,眼神里都写着:去他的要紧事,老子要谈恋爱!遂一人拖了一个,依然坐在院中分两对聊星星月亮人生理想。真明就在一旁看着袁世凯廖守平练基本功。廖守平还罢了,袁世凯终归还小,眼神总往他们四个那儿转,让真明多罚了一个时辰的马步。 到了晚上,真明又去外头收拾一大一小两个新手,贾琮遂将今日与世子所言从头说了一回。吕三姑道:“前头还罢了,蜀王世子不是夸奖你?” “当然是夸奖我啊!”贾琮道,“终归他们是为主的,我们是为臣的。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既是丁忘机不怀好意,直接拿下审问不就是了?只是我还想从丁忘机手里捞好处,不预备让他就这么死了算了。” 吕三姑笑道:“离开官家太久,脑子不大好使了。你想的什么?还不快些说来。” 贾琮道:“没什么。我只想着,假如没有这些失算和意外,整件事会成什么样子。”他遂掰手指头道,“方勇会把持着方家妇孺,方雄从京城得来的那些钱财早晚落入丁忘机之手。丁忘机一壁占着蜀王心腹谋士的身份,一壁占着方雄余部首领的身份。丁氏挑起蜀王几个儿子夺嫡内杠。内奸可怕是因为有心算无心。丁忘机借方雄余部之力、以蜀王其余儿子为幌子,搞死蜀王和世子。这两个一死,其余人就好对付对了。对了,在《淄衣记》写出来之前,成都官场都知道丁氏是蜀王的姘头,却少有人知道丁忘机是郭枢的儿子,对吧。” 贾敘道:“不错,大约只有蜀王家几个儿子知道,旁人不知。” 贾琮道:“丁忘机的胆子足够大的话,可以先帮着方雄余部弄死蜀王与他的子孙,再假扮成蜀王之忠臣弄死方雄余部。倘若咱们没发现那地道,把‘余部’两个字去掉就行了。” 贾敘道:“他想行王莽之事?” 贾琮微笑道:“这叫胆子大么?这只能叫胆子一般。”乃歪了歪脑袋,“郭家的人最擅玩偷龙转凤。将别人的儿孙说成自己的、将自己的儿孙说成别人的,或是——将自己说成别人的儿孙。” 众人齐刷刷吸了口气。半晌,贾敘说:“他敢么?” “他为什么不敢?”贾琮两手一摊,“他是蜀王姘头的儿子!他若说他自己是蜀王的外室子,旁人也会信的。就像咱们硬说蜀王家的老四是丁氏所生,不是天下人都信了么?到时候他再派几个人去茶楼酒馆说,哇哦~~难怪丁先生要跟着王爷从京城来蜀呢,难怪丁氏要跟着王爷走呢。原来他们母子就是王爷的亲子、情人。再编几个评话故事,说丁氏与蜀王情投意合,奈何生在丁家,而丁家又是义忠亲王的那边的,一对有情人活生生被拆开。哎哟哟,好生可怜见的。至于丁忘机长得像谁,敢问见过郭枢的人有几个活的?又有几个可巧在蜀国?” 贾敘想了想,仍旧摇头:“依我看丁忘机没这么大胆子。” 贾琮懒洋洋的说:“依我看,丁忘机就、有、这么大胆子。” 贾敘才一皱眉,陈瑞锦含笑道:“三爷说的是,就、有。” 贾琮蓦然明白了:这小子是预备将此事硬栽给丁忘机。 第四百二十章 在成都懒散了几日,贾琮闲得无聊想找点刺激耍乐子。这日偶然在茶楼里头听评话,有个吃茶的大爷信口提起成都城西的一座鬼宅来。 说是三年前有个外地客商在成都买座宅子,因不常来住着,遂派了一户奴才看房子。忽有一日,这奴才一家四口全都死了!客商不在,乃是街坊报的官。因死的是外地人又是奴才,官府的人不甚留神此案,又没有苦主,遂撂下了。四个人死得不明不白,那客商也不大敢来住。宅子白白空了三年,四邻八里的闲人传了许多闲话,都说那宅子里头有鬼,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贾琮遂起了兴致。特换了身道袍,死皮赖脸求真明给他画了一大堆僻邪符笼在袖子里,一个人跑去玩鬼屋探险。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这厮竟正大光明翻墙而入!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兴致勃勃去人家厅堂厨房书房里乱转。见卧室里头一面好完整漂亮的西洋机括大玻璃镜尘埃满面,不禁惋惜,摇头晃脑道:“正经是明镜蒙尘了。”耳听“嘎嘣”声响,脚下一空,整个人“噗通”掉了下去。贾琮人还趴着没起来,口里早已“嗷~~”的喊了起来:“与我无干!我是来旅游的!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喊完四面一瞧,黑漆漆的,赶忙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开。 只见眼前是一条地道,笔直往前不知去哪儿。都这份上了,也没别的路可走,他遂又从怀中取了根蜡烛出来,点着了高举在手上,慢慢往前走,口里还念:“不要乱来!我认识张天师的!” 约莫走了七八十步,眼前豁然开朗。贾琮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好工程!这技术拿来修地铁站多好啊!” 他脚下是一个往下的楼梯,楼梯下头却有一片足有五六间屋子那么大的空地,有点像是后世的下沉式广场盖了顶棚。空地犹如一个地下的大正厅,当中有案子、案上设了东瓶西镜自鸣钟,上首有两把书卷背搭脑的太师椅。下首摆着两行月牙扶手的圈椅,并密密麻麻许多杌子。贾琮自言自语道:“看着像是个会议室。怎么连个匾额、对联都没有呢?没有文字不好猜啊。” 却听有人带了笑音道:“贾先生名满天下,不如请贾先生拟幅对子如何?” 贾琮随口道:“好啊!”并不回头,负手立着看了看案子上头本该悬对子之处,思忖片刻道,“你瞧这对子如何?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那人慢慢从另一处楼梯走下来,赞道:“好联。贾先生这是想回头了么?” “丁先生还不想回头么?”贾琮笑吟吟转过身去,“眼前无路了哦。” 来者便是丁忘机,向贾琮作了个揖:“贾先生好兴致。” 贾琮四面张望了下,道:“丁先生若觉得此联不好,晚生还有一联。”遂念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丁忘机击掌:“好联!” 贾琮含笑道:“不错吧。要不要给个面子挂出来?” 丁忘机呵呵而笑:“挂在此处不好,挂去别处尚可。” 贾琮耸肩:“多谢!”乃随意在上首客位坐了,“原来这里是你的地盘,早该猜到了。人一懒惰就容易忘事。” 丁忘机奇道:“贾先生怎么猜到的?”一面也走到上首主位上坐下。 “晚生小时候,家师林海亦曾险些遇刺。”贾琮道,“也是因为查一个小案,那小案眼看就要牵扯到一个大案。因惊扰了先帝,先帝虽不知出了何事,亦不许他再查了。” 丁忘机道:“不对吧,林海不是先帝的人。” “犯事的是先帝的人。先帝以为那人犯的是小事,便让林先生罢手。”贾琮嘴角一歪,“那案子多年后才事发,就是先江西巡抚徐宏谋反案。怎么样,丁先生,晚生看得起你吧,拿徐大人比你。” 丁忘机皱眉道:“一个死于刺客之手的区区莽夫竟拿来比我?太瞧不起在下了。” “敢问丁先生几品官衔?” 丁忘机含笑道:“但凡能拨动天下,几品何妨?” “果然装逼不用上税。”贾琮翻了个白眼,“敢问丁先生,这里怎么出去?” 丁忘机哑然失笑:“贾先生还想出去?” 贾琮架起二郎腿,从袖中取出两张符晃了晃:“连裘良都知道我来这里鬼屋探险了。你敢不让我出去,他就能把这房子挖空。” 丁忘机笑道:“用区区一座房子换贾先生,怎么也值啊。” 不待贾琮耍嘴皮子,一面铁网从天而降,将他包了个囫囵!贾琮喊道:“喂!要不要一言不合就开船啊!” 两个汉子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手臂上缠了绳子,隔着铁网一拧贾琮的胳膊将他捆了个结实。扯开铁网,丁忘机命人细细搜了他身上之物,武器只有腰间一把宝剑并靴子里一把短匕首。丁忘机奇道:“贾先生竟没带着火器?” 贾琮道:“这里是鬼屋!对付鬼用火器何用?我带着许多符呢。” 丁忘机皱起眉头,瞧了那厚厚一叠足有二三十张的符,又问另外一堆乱七八糟的:“这些是什么?” 贾琮抬抬下巴:“喏,黑驴蹄子,专门克粽子的。” “粽子?” “就是死而不朽的僵尸。”贾琮道,“爱咬人。万一遇上,拿这个塞进僵尸嘴里,僵尸就不能动了。”又摆了摆头,“那十字架是西洋基督教的圣物,吸血鬼最怕这个。桃木剑,这个不用解释吧。摸金符,用穿山甲的爪子做的,最是辟邪。” 丁忘机啼笑皆非:“你竟带一大堆这种玩意在身上。” 贾琮无辜道:“来闯鬼屋不带这个带什么?对了,”他龇牙道,“丁先生你是人是鬼?” 丁忘机微微一笑:“你猜?” “鬼!” “那就鬼吧。”丁忘机乃以目示意下头的人将他带走。 贾琮一面主动跟着领路的汉子走,一面摇头晃脑的唱起了曲子:“我的亲爱的,你不在我身边,一个人过一天像过一年……”走过楼梯眼看丁忘机要消失在后脑勺的视线中,忽然吼了一句,“为了部落——鲜血与雷鸣——力量与荣耀——”丁忘机只当他发癫,分毫不动。贾琮让人押着走了老远的路,也不知到了哪里。 今日有个要紧的文人雅会,丁忘机必是要去的。他本来还在母孝中,只是外头的人皆以为丁氏不过是他养母,并这老姑子死得不光彩,遂不敢大办丧事,旁人俱不知情。论理说旁人不知道他自己总是知道的,当推辞不去才是。偏这回聚集了十几位蜀国难得之才,他舍不得不去。 因处置贾琮擅闯民宅耽搁了些功夫,丁忘机赶到聚会的花楼时旁人已酒过二巡,个个拿住他要罚酒。他也不推辞,当真饮了三大杯。席上遂又开始吟诗行令,好不热闹。 有位擅文的雅僧在座,提起他们庙里新近翻修,向各位大才求楹联。丁忘机正思忖的功夫,已有三四位先生随口吟诵出些禅意的佛联来,众人齐声赞扬。丁忘机本为才子,奈何今日多饮了几杯,他身旁那娇俏粉头又一直劝酒,头脑有些发涨。眼见身旁众人个个都有好对子,丁忘机苦想不出,遂默不作声。 偏这会子有个老儒笑指丁忘机道:“丁先生尚未开口,真正好联尚未过耳。”众人忙哄闹起来,都催丁忘机快些,粉头芊指轻推他的背,那雅僧亦亲向丁忘机合十行礼求联。 不出一联来是不行了。丁忘机没法子,只得将方才贾琮说的那联念了出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众人默然片刻,那老儒率先抚掌:“绝妙!丁先生从何处想来!” 雅僧颂了声佛:“好联!贫僧多谢丁先生。” 又有人大声喊道:“丁先生当世奇才!晚生心服口服!” 众人一片称赞,都推此联为今日魁首。丁忘机心下略虚,旋即想着,横竖贾琮活不了多久,也没人知道,遂安然了。 这日他吃的醉醺醺的回家,他媳妇见了不禁心寒:“婆母才去了几日,老爷竟去外头饮酒!” 丁忘机道:“放心!我今儿拿住了仇人,待母亲满七七那一日,以贼人首级心肝祭奠她老人家。” 吓得她媳妇打了个寒颤:“老爷可莫要胡来!”方欲再问,丁忘机已倒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另一头,贾琮丢了,那陈四娘到鬼屋走了一圈没见着人又走了。如此大事竟没人告诉蜀王和裘良,唯有贾氏马行的人满大街四处张望。丁忘机想着,只怕跟着他来的人吓着了,不敢说与官家知道。前些日子有铜锤山的人过来告诉他贾琮等人是被一个武艺高强的道士救走的,而贾琮向裘良说乃是他自己舌头利索哄过了山匪。丁忘机虽打探到贾琮身边已新近跟了个老道士,因他已失踪了还没见有武艺高强的道士出来打探,遂不知该信哪个好。 眼看到了丁氏的四七,丁忘机在他母亲灵前拜祭后,一时兴起去看贾琮。在门外便听见里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的喊声,遂觉奇怪。乃命看守开门进去,只见贾琮正在伸胳膊腿儿活动筋骨,好笑道:“贾先生做什么呢。” 贾琮道:“你不懂,这叫广播体操。人在任何境遇下都不应该失去对生活的蓬勃热爱。”他停了下来,“你的屋子被挖空没?” “没呢。”丁忘机道,“蜀王还不知道。” 贾琮皱眉:“搞什么呀!” 丁忘机哈哈笑道:“纵然挖空也找不到贾先生,只管放心。” 贾琮哼道:“不好说。”乃挠了挠头,“对了,有件事我弄不明白。真远那老道士武功又高,又是闻勇的亲戚,你们弄死他作甚?” 丁忘机瞧了他一眼:“此人跟我们不是一条心的。” “那也可以哄来帮忙啊~~死了多浪费人才。” 丁忘机道:“在下不如贾先生惜才,不用则不留。” “切!”贾琮嘀咕,“无趣,不懂得灵活使用现有条件,难怪比不上你老子,还不上你弟弟!你两个弟弟都比你聪明。” 丁忘机瞧他身陷囹圄非但欢蹦乱跳还信口雌黄,无端的一股不悦涌上心头,笑道:“我瞧那陈四娘还是处子。” 贾琮双目一凉:“你可莫要找死。” 丁忘机啧啧道:“当日她捧着茶盘子进来我就瞧出来了。不想前几日她去那宅子寻你,竟还是处子。贾先生,你是不行么?” 贾琮哼道:“我认识五姑娘不行么?你懂什么!越是喜欢的越金贵,又不是粉头想睡几个睡几个。” 丁忘机负手而出,吩咐左右锁门,回头道:“横竖这女子早晚是我的粉头。” 话音未落,便觉得眼前一疼,面门上早挨了两拳。守门的卫士拦阻不及,硬生生看着贾琮隔着他二人的胳膊揍了丁忘机两拳,忙合力将他往里拦。贾琮撞了几下撞不出去,森森的道:“横竖你这贼子早晚死在我手。” 丁忘机顾不得疼,哈哈大笑,道:“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杀真远么?我告诉他要收服一个女子极容易。凭她从前是哪家的探子,既是处子,谁先睡过了她她就自然成了谁的人。真远连这么点子小事都不肯听我的,还指手画脚的。留着他必然坏事!” 这会子两个卫士已将贾琮“扑通”一声推入屋内,“咔嚓”锁上了门。 贾琮在里头大声道:“不止。那会子丁先生还不知道真远的金牌是假的,以为他是个朝廷密探。真远知道你是郭枢的儿子不是蜀王的儿子。蜀国的知情者本来不多,旁人你皆有法子灭口,唯有真远功夫太高,灭不了他。但凡他活着,你这鸠占鹊巢之计永远成不了。”他顿了顿,冷笑道,“晚生没猜错吧。丁先生之计,就是先杀了蜀王满门,再假冒丁氏与蜀王所生外室子,好占了这蜀国。” 丁忘机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门前足足呆了半盏茶的功夫,忽然鼓掌道:“贾先生果然人才!我都要舍不得杀你了。”又愣了半日,哈哈大笑,“果然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贾先生不愧为天人下界。”乃掸了掸衣衫,飘然而去。 第四百二十一章 前些日子诸事不顺,丁忘机收敛了许多,也不大敢聚拢方雄余部。眼下贾琮那只“地里鬼”已关在自家地道里,丁忘机如同头上被摘了紧箍儿的孙猴子,整个人都松快起来,行事亦大胆些。 丁忘机在方勇军中另有心腹,乃一名斥候,名叫刘铁。此人原本是条暗线,专管盯梢方勇;方勇死后诸事便是他借来成都打探之机与丁忘机联络。这一日刘铁又来了,向丁忘机说了些方家妇孺近况,赞道:“三姑娘愈发了不得了,几票活计做得干干净净。只是这几日她仿佛正琢磨着迁去别处,说是眼下营寨离成都太近,恐让蜀王的人察觉。” 丁忘机思忖会子道:“当日方大人将他们安置在成都左近,为的是倘若要进城逼宫,行动方便。如今委实是离开成都好些。对了,那个叫吕三丈的再没去过了?” “没有。”刘铁叹道,“好生可惜了得,当真是条好汉子。若不是被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气跑了,恩公可得一员虎将。” 丁忘机也唏嘘道:“此人犹如三国之黄忠,埋没多年无人识。如今天下大乱,他又有了媳妇,保不齐另投别家去了。”乃惋惜不已。又道,“三姑娘当真想搬营寨,你不用拦住阻,只做诸事不知。” 刘铁应了,又道:“恩公,这般一直不管,合适么?三姑娘已是得稳军心了。” 丁忘机笑道:“她是女子,又强扮作男子。再得稳军心,身份一露便得回后院去。” 刘铁迟疑道:“我瞧她那模样,当真有几分将自己当作男子了。” 丁忘机低低的笑道:“无碍,睡一回立时变回去。”刘铁闻言呵呵的击掌而笑。丁忘机又道,“你既来了,我招呼的大伙儿聚一聚,你跟他们说说方家之事,使劲儿夸易飞少爷,夸得越神乎越好。” 刘铁应了,又问:“恩公这是何意?” 丁忘机道:“方易飞本是外室子,生来见不得人,被送入道观。贾琮乃三坛海会大神转世,竟认得他,瞧他的颜面出言保住了方家妇孺。他本有道心、道志、道缘,如今家逢大难,他毅然离了道观、重入红尘。方家不曾养此子一日,他却毫不介怀、以束发少年之身一肩挑下方家重担。有情、有义、有德、有才。除了外室子的身份,哪一样不好?英雄不问出处,何况他本为方大爷血脉。方大爷难道不是方大人的嫡长子?我丁某人是愿意相助易飞小爷的。来日方峥大了想将兵权要回去,也得问问旁人答应不答应。” 刘铁顿悟,竖起大拇指:“原来如此三国之江山美人!恩公好计。” 次日二更天,丁忘机召集了身在成都的方雄余部要员二十余人议事,便是在贾琮拟对子的那处地下大厅。丁忘机指着刘铁道:“这位刘兄弟是一直跟着老太太并各位小爷的。方将军让裘良那贼害了,大伙儿有些士气低落。我听刘兄弟说,如今易飞小爷极出息,方家诸事皆好,遂想着让他来同大伙儿说说。” 刘铁站起来向大伙儿作了个团揖,道:“辛劳各位大人兄弟!老太太、太太、奶奶、小爷、姑娘们都好。”遂细说起方易飞这些日子何等英明神武、何等出息了得、何等上孝长辈下敬袍泽来。又提起他的身份,说是天人下界渡劫的。 众人听得个个欢喜,宽慰道:“大人在天之灵可安!” 刘铁末了惋惜道:“只可惜是外室子。依着小人看,易飞小爷比旁的几位都强。” 丁忘机亦叹道:“若非外室子,哪里能逃出这一条性命来?如此说来,大太太竟是立了功的。”一句话便将“不容人”的帽子扣在了方大太太头上。 刘铁低声道:“怕是这位小爷的生母身份不高。” 下头有个官员捋着胡须道:“纵是身份不高,记在旁的姬妾名下也罢了。” 丁忘机思忖道:“保不齐是方大人诚心将他送入道观、以图留条后路也未可知。” 方才那个官员不禁击掌:“丁先生说的是!俗话说,君子防不然。方大人平素行事周密,岂能容亲孙子流落在外头?且这易飞小爷瞧着文能提笔做赋、武能领兵杀敌,哪里像是寻常道观里头日日念道德经长大的。显见方大人安置了人教导于他。” 丁忘机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是!必是如此!”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便将此事盖章定论了。旁人纵然起疑……何必起疑呢?方大人特特落下这一暗子岂不是更好?大伙儿心下暗暗明白,这个易飞小爷保不齐便是后头数年大家之主公,纷纷烦劳刘铁多说些他的事。刘铁也不辞辛劳说了半日。 下头有人道:“不知何时能见一见这位小爷就好了。” 刘铁道:“眼下奸王的人追的紧,老太太不敢放他进成都。” 忽闻有人朗声道:“各位大人肯于危难中不见弃,皆是我方家忠良,方某岂能不来相见?”众人忙循声望去,只见一少年负手缓步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年岁虽小,脊背笔直,通身的气派便是不俗。细看其面容虽清秀却暗透杀气,眉眼儿有几分像方雄,登时明白这就是刘铁所说的易飞小爷。 丁忘机心中大惊,忙拿眼去觑刘铁;刘铁杀鸡抹脖子一般使眼色摇头。丁忘机心中咯噔了一下:不是刘铁领来的。只是他也不惧,终究是个女子罢了。赶忙站起来躬身下拜:“小爷。” 方易飞叹道:“家逢大难,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小爷。方某正领兵为匪,诸位大人先生若瞧得上我,称呼一声‘方将军’也好。”众人早站了起来,纷纷抱拳行礼,口称“方将军”。方易飞又向丁忘机深施一礼,“听方勇将军说,这些日子皆是丁先生在城中主持大局,连我们阖府老幼也是丁先生施计救出。大恩不言谢,末将记下了。” 丁忘机还礼不跌,口里说:“岂敢岂敢!不过是为下属之本分罢了。”忙让出上首主位。 方易飞也不客气,当真坐下了疯狂的代价。乃唏嘘一声:“这些日子,地裂天崩,一言难尽。好在如今有否极泰来之相。承蒙上天不泯,替我方家留了后路。诸位大人,”她站起来向下头的人深施一礼,“谢诸位大人不离不弃,我方家来日东山再起,必有厚报!” 谁不知道蜀王在查方家的宝藏?众人眼珠子一亮,都道:“我等受大人恩典,感念于心,岂求回报?”方易飞后又说了许多话,多为鼓舞士气之言,其中不乏斐然文采,皆不及“必有厚报”四个字悦耳。 方易飞又说:“方勇将军将军至今尸骨不全,请问丁先生,可知道奸王将他葬在何处么?我此来成都便是有意寻到英骨,好带回去厚葬。” 丁忘机思忖道:“我倒是大略知道所在,只不详尽。既是将军有命,晚生明儿就去打探。” 方易飞一躬到地:“多谢先生。” 一时众人散去,方易飞自然是留下来同丁忘机、刘铁再商议会子的。丁忘机将她引到一间密室,不待说话,刘铁先急着问:“小爷怎的来了成都?何其凶险!如今满大街都是奸王的探子,让他抓了去可如何了得!” 方易飞笑向他行了个礼道:“让刘大哥担心了!”轻叹一声,“方勇将军遇难之前怕是有些预感的,故此给我留了封信,细说了丁先生之大功。并画了此处密会所在的地道机关图纸。前儿我见刘大哥去成都打探消息不曾回来,便猜许是诸位有事要议,遂依着方将军信中的地址摸到了这地道。”乃笑道,“亏得他描画得详尽,不曾误触动机关。” 丁忘机与刘铁皆大惊,互视了一眼。丁忘机叹道:“方勇将军一片忠心可昭日月。” 方易飞眼圈儿红了:“可叹我早年不知他忠心至此,竟有几分猜疑,愧疚难安。英魂已去,又无子嗣,无法弥补。唯有来日大事得成,替他在宗族中过继个儿子以承香火了。” 丁忘机道:“还是小爷想的周全。”乃问道,“小爷可是一个人来的?” 方易飞得意道:“可不是!我只拿着一个地址便寻到了此处,又只依那一张图纸便寻到你们了!”面上顽童之态尽显。 丁忘机与刘铁又互视一眼,丁忘机道:“小爷可能将那图纸拿给晚生瞧瞧?有些机关晚生不曾告诉方勇将军。” 方易飞忙道:“因恐事有不测让奸王的人抓住,我没敢带在身边,只记熟在心了。既是还有别的机关,还请丁先生再画一张给我。” 丁忘机想了想:“也好。明儿我替小爷另画一张。” “多谢了!” 丁忘机遂引着方易飞从地道走到一处别院暂且安置,才一离开那院子,他回头淡淡的问刘铁:“怎么回事?” 刘铁跌足道:“当真不知道!委实是我失察了。” 丁忘机道:“罢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方勇竟藏了这心思!好悬让他哄过去。也是天照应,裘良帮我杀了他。如若不然,咱们早晚必死于此贼之手。只是三姑娘……” 刘铁道:“三姑娘理会她作甚?幼女顽童罢了。” 丁忘机道:“此女虽行事莽撞,胆量十足。能依着图纸找到地方且不触动机关,本事不小逆袭吧,闷骚男!。”他又思忖片刻,“你看她说的可是实话?” 刘铁道:“若不是实话,她如何能寻到此处?旁人并没有图纸。” 丁忘机喃喃道:“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这地道乃是我父一个赤胆忠心的亲兵修的。年初时他不甚落入贾琮之手,因恐泄密,他竟自尽了。” 刘铁嗐声跌足叹可惜:“好一位忠烈壮士!” “我从不曾疑心过他。”丁忘机道,“只是他还有个儿子。且……他仿佛还瞒了我一件要紧事。”虽拿不准贾琮所言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可是真的,丁忘机已起了几分疑心。“罢了,待我过了母孝再详查。” 另一头,他二人才刚走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方易飞便从屋里出来,东张西望。有人从树上一跃而下,抱拳道:“小爷。” “吕将军!”方易飞大喜,“将军瞧我装的还像么?” 此人正是吕三丈,含笑道:“小爷装得极好。漫说丁忘机,连在下都要让小爷哄过去了。” 方易飞松了口气,不禁咬牙:“好贼子!若非吕将军明察秋毫,竟是让这贼子得逞,我家的都成了他的了。” 吕三丈抬目瞧了她一眼:“在下不曾说匪夷所思的评话儿不是?” 方易飞忙抱拳道:“是我愚钝。” 吕三丈叹气:“小爷哪里是愚钝,不过少不经事罢了。你打小养在富贵之家,事事有父兄相护,哪里见过这些人。” 方易飞忙说:“后头当如何?求将军指教。” 吕三丈含笑道:“后头便容易了。今日小爷已见过方大人心腹,且旁人皆是忠心的,心有歹意的无非丁忘机、刘铁罢了。小爷正经是姓方的,名正言顺。有了小爷,要不要丁忘记也无所谓了。回头小爷再领着大伙儿寻回方勇将军的尸身,人心可得。” 方易飞眼神一动:“将军之意是,杀了他?” 吕三丈道:“依着我的本事,杀一个书生容易。只是平白无故的杀了他,恐怕惹得旁人胡乱猜疑。不如寻人借把刀使使。” “谁?” 吕三丈笑道:“横竖小爷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上回在下给小爷东西也没用了。不如送给蜀王世子。” 方易飞想了想,冷冷的道:“也好。”又望着吕三丈笑,“此事又得辛劳吕将军了。” 吕三丈道:“此事有趣,越热闹越好。在下乐得引风吹火、站干岸子。”方易飞嫣然一笑。 次日一大早,贾琮身边的那个镖师贾五亲来蜀王府,说是他家三爷有要事求见世子。世子等他的信儿已经等很久了,向心腹道:“自打前些日子没来由的让我弄一场文会,他就没半点消息。如今只怕是有了结果。” 心腹道:“只不知可是好消息。” 世子轻轻抬目望了望院中的树梢:“他若查了许久打发人来说无事,那便是最好的消息。如今既有事——”他低眉一笑,“也是最好的消息。”(..) 第四百二十二章 蜀王世子换好出门的衣裳到了外头,贾五行了个礼,道:“我家三爷请世子移步青羊宫。”世子点点头,只领了两个要紧的护卫跟着他走了。 青羊宫里头香客仍多,贾五领着他绕了半日的路,从青羊宫前门进去后门出来,走进左近一座极破旧的小院子。世子抬目一瞧,贾琮正在里头逗两个三四岁的孩子玩儿,见他进来了只挥了挥手:“小二你好!”世子莫名松了口气。 贾五道:“此处是廖守平道长的家。”乃引着他到了里头。 这屋子实在太破旧,里头的摆设倒颇齐整,显见都是新买的。世子知道廖守平跟了贾琮,想必新近得了不少薪水。廖母并不知世子是谁,依着儿子的叮嘱送了白开水上来便走了。贾琮哄了孩子几句,撤身进屋来;贾五立时出去守在门外,世子遂吩咐自己带的人也去外头守着。 贾琮喝了两口开水,“啊”了一声,美滋滋道:“秋天干燥,喝热水真舒坦。” 世子道:“成都地气润,井水甘甜。” 贾琮“嗯嗯”的点头,乃正色道:“上回我托世子使人演了文会那场戏,为的是试探丁忘机的心思。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裘大人告诉我,丁忘机极少饮酒,说明他酒量平平。酒量平平就容易醉。”抓住了我心情好就肯喝酒。“这种人纵然喝醉了也不会跟人说实话的,但他喝醉了写的诗词对子必须是他心里的真正念头。只是我没想到他没说自己作的对子,竟说了曹先生的。” 世子眉头一动:“曹先生?” “曹沾,字梦阮,号雪芹,这诗联皆雅致有趣,只是没什么名声。这会子大约早死了。”小爷我都穿来这么多年了。“丁忘机那天在文会念的对子,‘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并非他自己所作,乃是曹先生之联。他大约是在哪儿听到看到,觉得极好;又因曹先生乃穷儒一个,没人知道……” 世子奇道:“我深知丁忘机之才,何至于做不出一个对子?” 贾琮道:“因为心有所念。”乃从袖中取出一张签子来,“这是我抄来的。原件应当在丁氏死掉的那个尼庵的某个有锁之处,回头世子自己想法子去找。” 世子虽面上淡然无波,心中早已擂鼓一般。接过那签子一瞧,不禁睁大了眼再细看。反复看了数遍,呼吸渐重。半晌,手掌一收,将那签子抓成一团:“好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那位曹先生不曾显名端的可惜。”又默然良久,世子喃喃道,“好大的胆子,佩服!” 贾琮摇头道:“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是这个世界上胆子最大的人,我错了。”乃又道,“锁着这个的不知是箱子柜子还是什么里头,除了这个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想必都有深意。对了,他那个也是装裱到一起的。” 世子哂笑道:“也不知他手里有多少我父王的手迹。”乃向贾琮拱了拱手,“多谢贾先生。” 贾琮道:“此事恐怕太折王爷面子了,还是别告诉他。” 世子苦笑道:“都这份上了还顾什么面子,谁知道有多少底细在方家手里。贾先生挑了此处说话,不就是怕什么人听了去走漏风声。” 贾琮点头道:“此人极精明,且王爷深信他,又对他母亲有情。没有证据,王爷未必会信。” 世子又看了看手中的纸团子,奇道:“他模样长得那么像郭枢,竟还打这个主意?” 贾琮微笑道:“请问蜀国有几个人见过郭枢?” “还有《淄衣计》呢。” “评话也能算数?那评话保不齐就是有人因知道了此事、恐怕他这个聪慧绝伦的外室子回去抢家产、编排出来的。把黑的说成白的都不是事。”贾琮耸肩道,“纵然旁人疑心,能耐权势何?” 世子轻叹一声:“何苦来。我父王对他不薄。”乃站起来向贾琮深施一礼,默不作声走了。 半个时辰之后,三千兵卒将丁氏死的那小庵堂团团围住,世子亲领着人细细搜查,没费多大力气便在丁氏住的屋中一个锁着的顶柜里寻到了一个夹层。 夹层里头东西不少。有定情的诗文、往来的书信、丁氏写给蜀王的血书和丁忘机的生辰八字。有几封书信写的是丁忘机之年幼琐事,也是丁氏写给蜀王的。还有许多小物件,同心结啊连环扣啊,有个玉佩与蜀王日常最爱悬在腰间的那个是一对儿。并有一张蜀王的亲笔手谕,明明白白的写着,长子忘机,爱姬丁氏所生,自小养在庵堂云云。世子拿着那手谕瞧了半日,冷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 三千人立时拨转马头奔向丁家,又将丁家围住了。谁知到里头一搜,丁忘机两口子并两个孩子皆不见了!问起家中下人,都说早起还好好的,丁忘机还换了衣裳要去衙门。只在书房独自吃了一壶茶,忽然命人将太太并两位小爷都喊去,并让人守在书房外头不许惊动,便再也没出来。后便是世子兵围丁府了。世子登时疑心这府里有地道。 丁家本来小,下人也没几个,拿住一一审问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丁忘机是个心思深的。漫说下人,连他服侍媳妇的丫鬟都说,太太时常抱怨不知老爷在想什么,还不敢问。 既这么着,自然要挖书房了。没挖多久果然挖到一个地道口,顺着这地道追出去,竟然直通成都城外一座小庵堂。世子想起来,丁氏早先曾在此处住过两年,后来才搬去的昭觉寺。想必那时候丁忘机要用这庵堂?只是这会子人早不知跑去了哪里。 追查之事并非世子所长,遂命人交此案予裘良,那个带夹层的顶柜也一并送去,又亲笔写了曹先生所作的那副对子捎带在其中。他自己打发人快马回府从西角门将他三弟喊出来,哥俩上太白楼吃酒去。裘良收到那顶柜一瞧,手脚都发颤了!“好大胆子!”赶忙安排人提大犬去追,自己硬着头皮见蜀王去了。 另一头,丁忘机一大早上发觉贾琮失踪、看守被打晕在地,心知蜀国怕是呆不了了,趁官兵未到领着妻儿从地道逃走。丁忘机是个周到的,城外的尼庵里头预备好了各色衣裳。他遂命妻儿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给了他媳妇改名换姓的路引子并银票令牌,又派了两个人一个驾车一个骑马在旁护卫,让他们投奔铜锤岭。自己则领了余下人马往另一处去了。 丁忘机之妻李氏也是个读书人家的女儿。虽嫁人后以丈夫为天,倒也有几分见识。丁忘机平素行事藏头露尾的,她早疑心丈夫做了什么不妥之事。后见婆母平白被人杀了也只敢暗暗发丧,愈发知道不好了。今日丈夫带着她们慌忙逃跑,两个儿子只觉得晴空霹雳,她却松了口气:这一日可算是来了。面上只做无事人一般同丈夫道别,安抚两个孩子。 这日下午,马车路过一处镇子,李氏让停下来打个尖。才到路边小摊子坐下,李氏忽然发觉丁忘机给她的令牌不见了!浑身都翻遍了,连两个儿子身上也找了,愣是找不着。 跟着的人急了:“太太好生想想!没了这个咱们根本上不了山!” 李氏慌慌张张道:“会不会是掉在中午的饭馆了?要不咱们回去找找?” 另一个道:“也保不齐是那儿。只是太太莫要回去了,我一个人骑马去找。” 李氏道:“你们两个都去吧!多一个人好找些,我们母子就等在此处。我儿子平日都练过弓马的。”跟着的人不肯,李氏非要他们去不可。二人因想着,此处看着平和,想来无事,又着急找令牌,遂当真赶回中午吃饭之处去了。 望见他们走没了影子,李氏引着两个儿子起身走到路边无人处低声道:“你们老子惹下大祸,蜀王怕是忍他不下了。他若是个舍得的,咱们一家子扮作寻常百姓去别国投亲、远远的走了就对了。偏生他又舍不得。如今还让咱们去什么铜锤岭。那地方乃是个山贼窝!朝廷不管还罢了;当真要管时,凭他什么铜锤铁锁的统统砸个稀烂!我想着,咱们去不得。不如早早另投别处。” 她长子迟疑道:“只是不去铜锤岭,如何与父亲回合?” 李氏叹道:“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遂不听儿子相劝,亲去镇上雇了辆马车,轰两个儿子上去,从另一条路走了。半道上她儿子问她令牌在何处,李氏微笑道:“委实在中午用饭那里。我借着小解的功夫丢在茅厕里了。” 丁忘机全然不知这些事,领着身边二十几个忠心的下属一路急奔,往郭三水老家而去。跑了大半日,正在荒山野岭之间,忽觉眼前一花。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从马上牢牢网了下来,马倒是一路往前跑了。只见贾琮骑着马从树后转了出来,拍手道:“这叫一网还一网!” 丁忘机摔在地上,恶狠狠的道:“郭三水的儿子!” “哎呀!错了!你别冤枉人家哦~~”贾琮笑眯眯道,“跟那个傻子一点干息都没有。世上有的是高人。你好容易遇上了一个竟把人家杀了!啧啧,多傻啊!若是真远道长在,想弄死你哪有这么容易。” 贾琮来这个时空不久便撺掇他老子给荣国府搬了家,打着“罗宾逊”的幌子在京城当了好几*盗。直至看到真明从郭家顺来的那些才知道什么叫“大盗”。 同去的贾敘根本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弄来的。横竖连郭家的狗都没惊动一条,就把人家家中贴了《中庸》《大学》《史记》书皮的机关地道书籍、钉成了账册子的图纸、叠成一块丢在柜子底下垫柜脚的工事单子全都打包回来了。 贾琮忍不住“玉帝佛祖耶稣宙斯”谢了一串,舒心得如同美美的吃了顿饱饭,只差没打个饱嗝:“果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真明哼了一声,拿起脚来回屋了。 将那单子与裘良处得来的卷宗略对了对,便瞧出交集来了。 前些日子裘良因追查方勇弄来的假蜀王手谕,找到一个当真失踪了的装裱师傅。此人失踪前有个瘸子来寻过他,那瘸子偏前些日子上了吊。其亲友都说瘸子为人和善,自打从三年前开始便有些神神叨叨的。再追查三年前可出了什么事,却是当年有个外地来的闲汉时常无端寻他的不是,白白欺负了他好几个月。那闲汉乃是一外地客商派来看宅子的奴才,并无正经事做,他老子娘并媳妇皆不管他。偏苍天有眼,那闲汉全家忽然死了!且死的奇怪,无伤无病的一夜之间忽然就没了。便有人猜是让这瘸子下咒咒死的。 裘良觉得古怪,遂命下头的人翻出当年的卷宗来,预备查一查这闲汉全家是怎么死的,还吩咐去搜那出事的宅子。没过两天便遇上了方勇之妻行刺,好悬要了一条老命。遂又将此事撂下了。 那宅子里头当然没有鬼。宅子下头有地道。 陈瑞锦等聪明人负责摸清楚地道里的情形,贾琮这般智商平平的也只能做以身为饵这般寻常差事了。 丁忘机在网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带来的下属让陈瑞锦击杀、一个不剩,望着贾琮长叹一声:“你若不来蜀国,我诸事皆在掌中。” 贾琮道:“我不来就有别人来。丁先生,你也好、郭三水也好,从前能做成许多事,皆是因为你们暗、蜀王明。明暗相对,有你暗的时候就有你明的时候。你母亲当了蜀王数十年姘头,对他清清楚楚;我是什么人你知道么?拿对付蜀王的那套对付我哪儿成啊。” 丁忘机道:“我不过一时大意。不然岂能落在你手?” 贾琮歪着脑袋想了想:“倒也不是。丁先生也没怎么大意,不过是我身边的人更强些罢了。说来说去还是我投胎好。”这一趟来蜀国,贾琮身边的人几乎都是贾家给的。贾敘是贾代善的儿子,陈瑞锦是贾敘的手下,刘丰是贾赦亲兵之子,真明是史太君堂弟。“生在贾家,天生就比旁人多认得许多能人。这个你妒忌不来。对了,提醒你一件事。” 丁忘机已在网中坐了起来:“何事?” “下辈子记着,不要随便骂别人的心上人,会死得很快的。”言罢不听丁忘机呼喊,从怀中取出转轮手.枪对着他的脑袋“砰”的一枪,丁忘机当即毙命。贾琮对着枪口吹了口气,回头笑眯眯向陈瑞锦扬了扬手,“帅吧!” 陈瑞锦含笑道:“尚可。” “哎,别那么吝啬夸奖嘛!” 第四百二十三章 裘良的人因动身晚,直至日落方寻到丁忘机。只是此人首级已被砍去,蜀王等人与他极熟络,看尸身手上的黑痣与后背的胎记亦认得就是他。下手之人与杀死其余随从的当是同一个,剑法利落,功夫极高。两封装裱的蜀王手谕已明了,丁忘机与方雄是一伙的。方雄余党众多,一时也查不出来是何人所为。 因世子挖开地道口后直追到城外的尼庵,裘良并未疑心那地道还有旁的什么机关,故此亦不知道丁家宅子下头还有若干密室。那些要紧的文书物件悉数让贾琮等人暗暗搬走了。好家伙,蜀国官场之事清清楚楚,谁与谁私交好、谁与谁结盟、谁与谁有亲有仇。如此好处实在是原先没想到的。贾琮惊喜,统统丢给刘丰。“当上司的感觉真好!” 丁忘机既死,刘铁大惊,登时转而辅佐方易飞。方易飞只做不知,依着吕三丈所教的,查看吕三丈替她弄来的文书,安抚她祖父的余部,以风雷手段稳住士气。又亲打探出了方勇尸身所在。因方勇是反贼,首级挂出去没钓到余党,裘良只命随意处置。下头办事的还算有良心,帮他弄了个薄棺材葬了。方易飞领着刘铁趁夜黑风高之夜挖了出来,换上好棺木,在地下大厅补了个丧礼,又另买了块风水宝地安葬。 裘良竟分毫不知道!原来方易飞盗棺那日,吕三丈扮作闲汉哄那看守坟墓的老军汉喝酒,把他灌醉了。老军汉次日发觉逆贼的棺材被挖走,吓得魂都飞了!恐怕上头怪罪,趁着没人知道,拿土将那个坑给填平了!自己只扮作无事人一般。此事就此遮盖过去了。 方易飞渐渐得了一众部属拥戴,愈发信赖吕三丈。吕三丈却道:“小爷如今已握住人心,先稳两年再渐渐做起来便好。丁忘机既除,在下也要告辞了。” 方易飞愕然:“吕将军不同我回营去?” 吕三丈道:“如今我已生别志。我朝新近有个商党,以红骨记东家‘嗨爪’为首,专替商家做主。” 方易飞乃官宦小姐,皱眉道:“商家为四民之末,性狡而贪婪。我祖父从前曾去红骨记买火器,他们竟不卖!” 吕三丈微笑道:“他们若卖了,蜀国岂非要打内战?红骨记与贾琮是结盟的。” 方易飞想了想,道:“我记得方勇曾说,贾琮委实是天人下界,领了玉帝的差使便是对付西洋人。” 吕三丈点头:“贾琮要对付西洋人,红骨记要对付强夺商户财物的官吏,故此结盟。方大人也是方正,他若换个法子便能买到火器了。” 方易飞眼神一亮:“什么法子?” “他不是养了山匪么?”吕三丈道,“北静王爷水溶也是以山匪为军,去南洋打仗的。小爷若有心亦可。” 方易飞苦笑道:“我们家都是妇孺,近些年没那个心力。” “或是相助商党,亦可算是自己人了。”吕三丈道,“商党并非帮着商家尔虞我诈,乃是帮着商杀贪官豪奴。也不止是商家,寻常百姓也一样。近日蜀国已有数位抢夺民产的豪奴贵眷死于非命,皆是商党所为。” “原来如此。”方易飞微微点头道,“委实听说过。我知道商党是做什么的了。” 吕三丈道:“我已入了商党,便是在查一桩案子时察觉了丁忘机之歹心。小爷如不计较,在下倒是觉得,方家与商党可以合作。你们有人,我们有枪。那些仗着有个姐妹女儿得蜀王宠爱的小舅子老丈人,并靠上了几个带大印的叔伯同乡便欺行霸市、巧取豪夺的豪强,那些官府或治不了的、或不敢治的。” 方易飞神情一动。半晌才说:“我们能得什么好处?” 吕三丈含笑道:“好处多了去了,小爷略盘点盘点便可知道。易飞小爷倘若只捏着眼下这么点子人马,早晚纵不是让蜀王灭了,也得还政与峥小爷。只看这几年易飞小爷的本事。” 方易飞侧头道:“只是我祖母……” 吕三丈道:“方老夫人不过是个老女人罢了,她凭什么说了算?这些日子相助小爷的人皆是外男,”他偏了偏头,“没事哪儿能去见老夫人呢?小爷,俗话说,后宫不得干政。老夫人不过是个后院女子,就不要让她知道外头这些事了吧。” 方易飞抬目瞧了吕三丈一眼。此人经历不俗,决计早瞧出自己是男是女,不过混着装傻罢了。半晌,她点头道:“吕将军说的是。” 次日吕三丈便引着她认识了刘丰,商党与方雄余部算是正经勾结到了一处。 眼看着已入冬了,贾琮等人得回去过年,刘丰自然不能走。临行时贾琮告诉他:“只不用出卖色相便好,其余你自便。” 刘丰微笑道:“不必,方家小爷已有当一世男子之心,再说她要瞧也是瞧上五老爷。” “胡扯!”贾敘道,“我都多大岁数了。”刘丰含笑不语。可巧吕三姑从屋里走了出来,贾敘赶忙迎上去。刘丰与贾琮互视而笑。 他们既要走,裘良并蜀王的两个大儿子都来送行。司徒岑道:“来年我从岭南乘船去西洋,先上你们岛上瞧瞧。” “好哇~~”贾琮道,“我们岛上新奇有趣之物多的很,你来逛逛也可多明白些西洋人。对了,最好粗略学点子西洋话再走。”司徒岑点点头。众人拱手作别。没人跟真明商议他要去哪儿,他自然而然便跟着贾琮等人走了。 一路上跑官道快马加鞭,这日进了广州城,直奔两广总督府。王子腾接到飞鸽传书,知道他们这些日子会来,笑呵呵出门相迎。这老头如今有兵有钱,俨然一个土皇帝,日子比从前在京城滋润多了。 大伙儿略说了几句话,上客院洗漱更衣,贾琮遂去后头见王子腾夫人。王子腾夫人乃告诉他:“宝玉如今正在广州呢。” “哈?”贾琮一愣,“他不是游学江南么?” 王子腾夫人道:“便是从江南一路过来的,来了十几日了。他舅舅让他过完了年再走。” “可去了岛上不曾?” “还没呢。因知道你们要来,想让你们带着走。” 贾琮“哦”了一声:“知道了。”不禁微微蹙眉。贾宝玉既要去承天府,显见要见林黛玉的。但愿这大半年游学的日子他能长进了,莫唐突惹事。 王子腾夫人瞧见了,问道:“琮儿,有什么不便么?” 贾琮瘪了瘪嘴:“没什么不便,只是恐怕宝玉哥哥惹祸。他打小就给我们家惹下许多祸的。” 王子腾夫人哑然失笑:“宝玉那孩子实在,有时口没遮拦罢了。说起来……”她忽然眼神一亮,“那个你们送去檀度庵的姑子,叫什么妙玉的……” “啊?她怎么了?”贾琮忙向前微微探出身子。龚三亦还是颇为看重她的,终归是义忠亲王的亲戚。 王子腾夫人眉飞色舞的低语:“宝玉来了广州,便四处探访古迹、结交文人。听说檀度庵的有位带发修行的姑子最擅烹茶作诗,特去寻访。” 贾琮只觉得额头“砰”的炸了个生铁雷,半晌才说:“他……不会是与妙玉师父……那个……趣味相投吧……” 王子腾夫人掩口而笑:“那妙玉师父平素从不给人好脸色的,唯有他,近来日日都去拜访,好生眼青。” 贾琮顿时满面生无可恋。不带这么玩的……连大观园都没了,妙玉也从不曾进过贾家,他二人隔着大半个□□竟还能吃上茶!这惯性也不讲道理了。苍天呐大地啊,早点吃这盅茶也没事啊!怎么偏偏是这会子?惟愿妙玉在外头辗转坎坷这些年,经历了克死三位王爷一位白令恩,性情沧桑了些,没那么天真了。他低头想了想,忽然脑洞大开,再坐不住了,赶忙站起来告辞。 遂去寻王子腾告了个罪:“我有急事想去找宝玉哥哥。” 王子腾皱眉道:“他去外头逛去了,过会子不得回来?你折腾了多少路才刚进门。回去歇着,我让人喊他回来。” 贾琮想了想道:“我上后头花园子水榭坐会儿,宝玉哥哥来了让他去哪儿找我。”王子腾点点头。贾琮才走几步又回来,笑道,“点心……” 王子腾好笑的瞧着他:“还能少了你的吃食不成?给你送去水榭。” “多谢王叔父!” 不多时,贾宝玉果然回来了。贾琮坐在水榭里头吃着从上辈子爱起的广州点心,远远看这位本时空男主一路沿着九曲桥过来,暗赞皮囊当真是好!主角终究是得曹先生眷顾的,这样容貌的男子不论放到哪个时空都必然招女人喜欢。 宝玉走进水榭,欢喜喊道:“琮兄弟!” 贾琮摆了摆爪子,作招财猫状:“宝玉哥哥好~~你居然没有晒黑!” 宝玉笑道:“茗烟多事,总唠叨我戴着帽子。” 贾琮吐了口气,道:“我们这趟在成都遇上了一位老道长,已请来了,乃是祖母的堂弟。” 宝玉正要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闻言喜的站了起来:“当真?!”他最敬爱史太君,老太太没了便如同失了靠似的。 “武艺高超,高到了咱们没法想象的地步。”贾琮瞧着他道,“你懂我的意思么?” 宝玉道:“既是寻着了,咱们好生孝敬孝敬他老人家。” 贾琮嘴角一抽:“就知道你少了这根弦。宝二哥哥,你最近是不是跟一位美貌的姑子在吃茶谈诗?” 宝玉皱眉道:“你可是听说了什么闲话?” 贾琮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妙玉师父是什么人,闭着眼睛也知道你二人清清白白。可世上的事,不是你们自己清白就清白的。她平素清高孤僻,非但不趋炎附势,甚至不察言观色,竟肯日日留你吃茶,足见是极看得上你的。多少想得她眼青的人羡慕嫉妒恨。当年香港白令恩大人之死已经将她拖入闲言碎语中,如今再加上你,愈发安分不得。”宝玉张口正要说话,贾琮哪能给他机会?乃打了个手势,“听我说完。我知道你们两位都是干净透彻之人,目下无尘,懒得管这些俗人嘴碎。若是从前,纵然是她还俗嫁给你也无事。可如今宝二嫂子家里多了位叔祖父!那老头一个人秒杀十几名悍匪。真.秒杀!他但凡有一瞬间脑子不清醒,你们俩就人头落地了。” 宝玉跌足道:“与你二嫂子何干?妙玉师父是出家人,我二人不过是……” 不待他说完,贾琮又拦下话头:“她是个带发修行的美女!” 宝玉急道:“她是出家人!” 贾琮凉凉的说:“倘若宝二嫂子每日同一个美貌的年轻和尚吃茶谈诗,你高兴么?” 宝玉一噎。 “横竖我只提醒你一下。宝二嫂子如今有人撑腰了,那人你惹不起。他若想修理你,我们家怕是护不住你。”贾琮往口里塞了只虾饺,慢慢吃了下去,道,“同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子暧昧当然有面子啦!我也知道你对宝二嫂子敬多于爱。你若是天生的多情种子,不如就跟她和离、另娶个惹不起咱们家的好了。当年祖母让你娶她的时候大约不知道自己有个武艺高强的堂弟还活着。” 半晌,宝玉低声道:“你说的是。倘若云妹妹日日同年轻的和尚吃茶谈诗,我心里必堵的憋屈。翻回头来也是一样的。她若知道了,也必难受。” “那当然啊——而且比你置于同一位置难受。”贾琮抓起一只凤爪来啃了两口道,“你是敬她多些,她却是爱你多些。感情不就是这样?谁喜欢得多些谁就输了。你怎么念着林姐姐的,云姐姐就怎么念着你。” 贾宝玉低头一叹:“我知你意了。待会儿我命人去给妙玉师父传信,不再去扰她修行了。” “哈?”贾琮好悬没撂下手里的凤爪。还以为要费老大的功夫呢,怎么他就明白了?这个人还是贾宝玉吗?“喂,你真明白了?那个……我知道你天性还是有几分风流的,如今麻烦的只是史家舅公。倘若当真不喜欢云姐姐,另娶一个也使得。纵然和离了,她的身份、性情、模样,再嫁个好人家没问题,有咱们家撑腰呢。可巧你们还没孩子。” 宝玉慨然道:“你说的是。娶不到我喜欢的,娶一个喜欢我的也不错。既已成亲,不如安心过日子。老祖宗既去了,她有兄弟在,咱们也好孝顺一二。” 贾琮便坐在桌子那头瞧了他半日,点头道:“这样就最省事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却说贾宝玉因己思人,决意与妙玉断了往来。贾琮欢喜不已。比起自己,贾宝玉是实心实意的敬爱史太君,也必然将此敬爱转嫁给真明道长。真明这种沧桑历尽的老人,拍马屁未必搞得定,而晚辈的真诚孝敬保不齐能拉住他。 不想次日一大早,贾琮眼睛还没睁开便收到了一叠笺子。这一叠乃是一整首长律,贾琮看着看着就清醒了,不禁拍案:“好诗!”昨晚瞧了些宝玉在外头写的诗文。出门走动见世面果然是治疗中二的良方,他原先的那股子愤世嫉俗的文青味已减轻,华丽辞藻也褪去,文风踏实多了。只是中二文青华丽乃神瑛侍者三大卖点,少了这三样买家可能会少很多,贾琮也有点可惜。如今瞧了这个,顿觉开辟了新产品。 他忙爬起来吃早点换衣裳,想想跑去隔壁向陈瑞锦打了个招呼:“我去檀度庵同妙玉师父谈个生意。” 陈瑞锦奇道:“同她谈什么生意?” 贾琮从怀中掏出那叠笺子:“大约是宝玉哥哥给她去信要断绝往来,她以为我误会她二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委屈了,写了这个来喊冤。额,澄清。你瞧瞧。” 陈瑞锦拿起笺子从头瞧了一回,哂笑道:“诗委实写的好,只是太瞧得上她自己了些。” 贾琮眨眼道:“这就叫‘总有刁民想害朕’。”陈瑞锦横了他一眼。贾琮摸了摸后脑,“总觉得旁人故意曲解污蔑她,她干干净净,恨不能一死证清白。宝玉哥哥从前的文风也有这味道,如今已少了许多。但是这种文章非常好卖。” 陈瑞锦啼笑皆非:“你该不会想让妙玉师父卖文吧,她岂能答应?” 贾琮道:“白家两个老头一死,她吃的茶已是王家叔父供的了,都那么贵。王家与先义忠亲王没半点干息,看在龚三亦老头的份上护着她平安还罢了,没义务供她茶吃。早年她跟着钟家好歹还烹茶呢。”遂袖起笺子走了。 广州本是王子腾的地盘,他也带着了人,故此陈瑞锦便没跟着去。龚鲲那个知趣的。自打得了贾琮的信儿,说要将长安丰隆米行运出来的物件好生查查、挑出齐国府的来,登时明白那两位在蜀国有了好事。遂整理出单子来,使人送到广州的宅子里。贾琮他们来了惯常先住王子腾府上,自然也过去自家宅子说一声,那单子便送了过来。陈瑞锦遂在院子里闲坐着,顺带瞧瞧单子。 一时王子腾府里有位大丫鬟过来寻她嗑牙,说些吃食衣裳花样子,话里话外套贾琮之喜好、平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陈瑞锦心情好,遂反套了回去,将这大丫鬟的底子套了出来。原来她是王子腾夫人身边的。王子腾见贾琮年岁不小了还不娶媳妇,还时常没事念叨几声。老太太来帮着打探,好回头替他寻门好亲事。 陈瑞锦心中暗笑,乃低声道:“听三爷话里话外的意思,已有了意中人。” 那丫鬟眼神一亮:“是哪位?” 陈瑞锦微微一笑:“是我。” 丫鬟笑嗔了她一眼:“知道起.点姑娘得琮三爷宠爱。只是三爷早晚得娶位正经奶奶不是?”陈瑞锦只笑而不语。那丫鬟有几分纳罕,忽瞄见案上的单子,道,“怎么瞧着像是礼单子?” 陈瑞锦随口道:“那是我的嫁妆单子。” 那丫鬟虽不认得字,见单子极长,不禁抽了口气,急慌慌站起来道:“险些忘了,太太让我取东西呢。”赶着走了。陈瑞锦也不送,口里念了声“走好”,重拿起单子来瞧。 另一头,贾琮驱马赶到檀度庵,投了帖子求见妙玉。妙玉请他进去,竟不正过脸来,只管坐在蒲团上对着菩萨敲木鱼。贾琮火了:“好大的架子!信不信我转头告诉王家叔父不用管你了,包你明儿就让人抢走了。” 妙玉道:“贫尼是为着三爷好,莫惹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来。” 贾琮嗤笑道:“师父觉得冤枉是吧。可别忘了你不过是个寻常的姑子,没人有闲工夫了解你是个什么人。说闲话的人根本不在意你干不干净,只将你说成方便她们嚼舌头的模样。这些闲话但凡传进我宝二嫂子耳朵里,她心里准不舒服。没错,她是侯门大小姐、公府少奶奶,纵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惹她不高兴,也只得委屈你这个寻常姑子。” 妙玉默然。她颠沛流离二十几年,这些事她清清楚楚。敢给贾琮撂脸子,无非是知道龚三亦是他先生罢了。 “世界从来都是弱者无人权的。”贾琮道,“妙玉师父手无缚鸡之力,上失父母家族,下无亲戚朋友,你遭先楚王抢走时菩萨佛祖也不曾施法护着你。长了一张漂亮脸还敢不剃光头,不合时宜、权势不容还能活的挺好,全赖有个当过义忠亲王妃的姨母。你姨丈那一派有几个活到现在的?你的命还叫不好?你既爱茶,还有人特特供你。王叔父可不是你姨丈的手下。” 妙玉哑口无言,有些窘然。 “没人可以平白无故的坐享好日子。我宝玉哥哥算命好的吧?他还不是一样得写文章、拿字换钱。”贾琮从袖中取出她早上打发人送来的那叠笺子,“妙玉师父也不是没有所长。茶烹的好,诗写的好。我本是来与师父做买卖的。师父若不愿意当茶娘、以烹茶换衣食茶钱,拿这个换也是一样的。” 妙玉惊得转过身来了,瞠目结舌看了他会子,苦笑道:“我竟是白写了一夜。” 贾琮拍掌道:“原来写了一夜!难怪写的好。这样的诗很好卖。师父若不想因姑子的身份惹麻烦,可以取个化名。”妙玉念了声佛。“或是你当姑子当腻味了,还俗也可以。你姨丈早都平反了。” 妙玉依旧无话。 贾琮乃提笔就在她案头写了几句话,轻叹一声:“你当真得谢谢两个人。你的姨母义忠亲王妃,和我先生龚三亦。”遂站起身来,“想明白了,打发人来告诉我。” 待他走了,妙玉移步案前一瞧,上头写着: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妙玉不禁心头猛的一阵惊恐,如遭雷击一般。恍惚有什么在眼前耳边闪过,偏又拿不住是什么。她天资过人,这几句话里头太多字眼明晃晃的,并世人所传贾琮的来历,转瞬便猜出了个大概,竟呆愣愣的立在那儿成了个泥雕的菩萨子。 贾琮回到总督府,换了衣裳出来向陈瑞锦略说了几句见妙玉之事。陈瑞锦瞟了他一眼:“好性子。” 贾琮道:“妙玉性情孤僻、心性高洁,后世有个我极敬重的文人曹雪芹先生很喜欢她。再有,跟弱女子撒气不是本事。她若不拿诗来换钱,日子立时艰难。吃茶是会上瘾的,卖文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干嘛跟钱过不去呢?” “罢了,不用说这么些。”陈瑞锦道,“我并不想知道。” 贾琮瞄了她几眼:“心情不好?” “挺好。” 贾琮心里不信,只是也不知道哪儿惹了她,遂凑在她身边扯了几个笑话。陈瑞锦不过是无端的不知道哪里不痛快罢了,让他哄了一阵子便好了。贾琮心下暗喜: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女子了。 乃拽着她出门闲逛,在广州城转悠、骑马压马路。半道上居然遇见了贾宝玉陪着真明在路边吃小点心!贾琮大喜,赶忙凑过去一起吃。真明起初还绷着脸,偏生贾琮嬉皮笑脸,宝玉小心听话,不觉便放松了许多。他是知道陈瑞锦身份的,贾宝玉不知道,还一口一个起.点姐姐。只是他天生敬重世间女子,纵是个丫鬟亦不曾小瞧,倒令陈瑞锦有些刮目相看。身边有真明陈瑞锦两大高手,贾琮心里总盼着出点子什么事儿、好让他们抱打不平才好。可惜白白耗了半个时辰,什么也没发生!只得作罢,向宝玉他们拱手作别,两个人接着逛去了。 宝玉瞧见他二人走了,愁眉道:“瞧琮儿的模样,极喜欢起.点姐姐,大约要收她入房了。”乃叹道,“早年他还说,恐怕后院出乱子,不要小老婆的。”想起陈瑞锦这般温婉沉稳的女子总有一日落在贾琮正房手上,不禁又叹一声。 真明也瞥了一眼:“贾琮这架势分明是要娶她做媳妇。” 宝玉怔了片刻,道:“不能的。依着他的身份哪里能娶一个丫鬟?” “谁管得住他?” “我大伯必不肯答应。” “贾赦也管不了他。”真明道,“贾琮是个有主意的。婚姻大事旁人俱劝不动他,唯有他自己做主罢了。” 宝玉默然许久,喃喃道:“他当真敢不听大老爷的。”乃向真明道,“舅公,此事可莫要让我舅舅知道了,我恐怕给他大老爷报信。万一琮儿他们有什么计策,可莫要让他搅了。” 真明瞧了他几眼,叹道:“你当真是贾琮的兄弟么?”宝玉垂头。真明道,“他是没惹他时诸事不管,惹了他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你竟是翻了个个子。不干你的事件件操心,正经是自己的事皆听旁人的。” 宝玉愈发垂头了,老半日才说:“我早已发现了,纵然不听老爷的也没什么。只是打小听惯了。” 真明道:“贾琮在成都时跟我说,你都是让你祖母惯成了如今这模样,半分不像个男人。都赖我们姓史的,将你祖父难得一个聪明孙子养成了废柴。” 宝玉忙说:“并不与老祖宗相干的!不过是我自己不成器罢了。” 真明嫌弃的打量了他会子道:“二十多岁的人了,在外头也走了这些日子,还是这么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哪里像个男人!打今晚起,跟袁世凯、廖守平一起扎马步。” 宝玉愣了:“啊?舅公,我无意学武。” “你这胳膊腿儿也学不了武。”真明道,“贾琮虽爱信口雌黄,有句话倒是没错的。人性本惰,平白无故的什么都不会做;人性本韧,被逼上了什么都能做。既是我们姓氏史养废了你,如今我们姓史的替你矫正过来便是。好歹将血气练上来。”乃挥了挥手,“就这么定了。” 贾宝玉闻言又呆了半日:“……啊?!” 这日晚上,真明当真拎贾宝玉与那两个一起学武。院子里头热闹了。袁世凯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贾宝玉二十多岁,廖守平已经快三十了。三个人都是初学者,只是那两位显见都有点子天分,贾宝玉纯属文弱书生。本来袁世凯最灵光的,廖守平略笨拙些,如今跟贾宝玉一比他二人都成了优等生。 才头一个晚上宝玉便撑不住了,不肯再练,托贾琮向真明求情,可否免了自己学这个。贾琮眼皮子一翻:“我算老几啊!不是告诉你了吗?那老头瞬间秒杀十几个!真.秒杀。遇上这种武力值高强的,还是长辈,宝二哥哥,你就老实听话吧!” 宝玉霎时垮了脸:“我实在不想学那个……” 贾琮笑呵呵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时候我们都在扎马步,唯有你在跟丫鬟姐姐们玩儿,如今可算轮到你了哇哈哈哈……”喜的他手舞足蹈的比划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贾宝玉登时想起一事来,低声道:“舅公说,你想娶起.点姐姐为妻?” “是啊!”贾琮喜滋滋道,“他也看出来了啊。老头儿眼光真好。” 宝玉低声道:“大老爷肯答应么?” “哈?”贾琮茫然看了看他,“是‘我’娶老婆,跟我爹说一声就得了。” 宝玉怔了半日,道:“世人皆是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的,你竟能自己做主。” “又不是平白得来的。”贾琮道,“我打三岁起便为了能自己做主奋斗了这些年。” 宝玉长叹一声,自此再不抱怨偷懒了,老老实实跟着真明扎马步。 次日,王子腾夫人悄悄打发了个老婆子来寻陈瑞锦,说是想认她做干女儿。陈瑞锦哑然失笑,婉拒了。回头向贾琮道:“王大人的夫人是个识人的,竟没来劝你。” 贾琮含笑道:“能养出琏二嫂子的女人能差到哪里去?只是也算不上真聪明,此举有点傻。” 陈瑞锦点头道:“我告诉那个老婆子了,此事我不会让王大人知道的。想必她略一思忖便能明白过来。” “还是你聪明。”贾琮抓了她的手道,“咱俩都不小了,要不要早点成亲?省的那么多外人打算盘看热闹。”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谈恋爱挺有趣的,过些日子再说。”贾琮摸了摸鼻子,扮可怜。陈瑞锦忍俊不禁笑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在两广总督府稍稍住了几日,贾家兄弟便向王子腾辞行。临行前日贾琮使人去问妙玉的意思,那小子果然兜回来一叠诗稿。贾琮略翻了翻,大喜!正好补上贾宝玉文风改变的缺口。忙取出合同来,跟当年给贾宝玉的一样,再让那小子送去让签字画押。不多时小厮回来,果然妙玉一眼都没看提笔直接签了。 贾琮轻叹一声,向贾宝玉道“亏得是遇见我这样有良心的书商。若遇上奸商,坑死你们这些清高文人没商量。”立命贾氏马行连同宝玉的一叠书稿一起送回京城刊印,并替妙玉取了个号叫做栊翠仙姑。又写信给贾环,让只说她是位美貌女子,因故不曾嫁人。她诗文中的禅意,读者极易自己猜出是个妙龄的姑子;再使人炒作一下,不愁不畅销。 次日,众人收拾行李启程,陈瑞锦竟是最后一个从屋里出来的。贾琮便觉有些奇怪,瞧了她几眼;她只做无事。遂离了王府赴港口上船,贾宝玉等人皆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船,甚为好奇。真明亦有些惊奇,上下走了几回道“当真是好船。” 船行海上时,贾琮命人在甲板搁了张躺椅,躺在上头晒太阳,很有后世纨绔之态。陈瑞锦轻轻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嘴凑到他耳边。贾琮闭着眼,听出了她的脚步声,心中一漾。却听她低声道“帮我弄死一个人。” 贾琮立时睁开了眼“谁?” “慧太妃。” “哦,好。”贾琮又闭上眼了。 陈瑞锦莞尔。过了半晌她忽然问道“日后我若生不出儿子来呢?” 贾琮道“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女人能顶半边天。” 陈瑞锦了然一笑,趁着四下无人,低头以唇轻轻在他脸上碰了一下,立时站起身就走。贾琮赶忙伸手去拉她,她行动极快闪出去很远。贾琮够不着,只得双手捏紧了躺椅扶手,嘴角都咧到耳根子上了。憋了会子,嘿嘿嘿的笑起来。 离舟靠岸,几个新来的在甲板上便望见了平安港,个个惊愕不已;待坐上减震大马车又是一片哗然。真明盯了贾琮一路,直至马车进了承天府城门。这城市早就让贾琮折腾得中西合璧、古今兼容,有几分后世影视城的味道,搁在初来者眼中件件新奇有趣。 真明才刚下车,眼睛瞄了几眼台湾知府衙门新近挂出来的大楷书招牌,回头看着贾琮道“你是想自立吧。” 贾琮莫名道“不告诉过您老我很懒么?” 真明道“你拿这个当借口哄过了田七,实则避重就轻。我朝地大,悉数让你管着你懒得;只一个岛却容易的紧。这个岛你是不预备还给朝廷的。”他指着马车道,“这东西极好使、且看着用了些年头了,你竟从不曾想过上进。” 贾琮道“有好东西就一定要上进么?我不高兴送给天家、想自己留着不行?” 真明道“天家是主,有好东西自然是先要想着上进的。”贾琮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你这心思但凡有了,纵然这一时不反,早晚必反。” 贾琮耸肩道“那借了国库的银子不还算反么?” 真明迟疑片刻道“不算。那是将短处送予天子。” 贾琮哂笑道“拉倒吧!若天子无能,这叫欺负人;若天子有本事,那些钱早收回去了。您老还是别成日琢磨这些形而上学的玩意。”侧目一瞧,侍立在真明身边的贾宝玉脸都吓白了。遂当方才老头儿什么也没说,请大伙儿入府。 到了里头同贾赦贾琏相见,嘘寒问暖一番,贾赦问道“你五叔五婶呢?又玩儿去了?过年也不回来过了?” 贾琮自然不便说他二人给黑子运灵柩去了,只道“他们绕道京城办点子事,年前大约能赶回来。”贾赦“嗯”了一声。贾琮又随口告诉他,“我要娶陈姐姐。” 此事龚鲲早悄悄提过了,且陈瑞锦是嫡女、身世配他还高了些,贾赦笑捋着胡须点头道“你小子可算是要有媳妇了。” 贾琏忙问“什么时候成亲?可要预备下东西了么?” 贾琮道“先不急,我们还要谈恋爱呢。对了,成亲这种事得环哥哥先吧。” 贾赦哼道“我年初就去信提了。你二叔说,我们家是重礼数的人家,让他守足孝呢。” “且,不就是想弄个虚名么?那也快了,二十七个月呗。他那媳妇身份高,婚礼麻烦规矩多,这会子已可以开始预备了。”贾琮挠了挠头“那他知道环哥哥想娶谁么?” 贾赦道“环儿不是在京城么?他难道会不知道?” 贾琮嘴角一歪,哂笑道“肯定不知道。环哥哥以为爹说了,爹以为环哥哥说了。我二叔那德性,要是知道了哪里会让他守满孝?恨不能立时昭告天下、热孝一满掐点娶儿媳妇。”贾赦贾琏都笑起来,宝玉虽不知道他们说的贾环媳妇是谁,也有点讪讪的。贾琮一拍脑袋,“哎呀……”他又想起一件头疼事,“三姐姐有喜欢的男人了没有?” 贾赦也皱眉“没有……那么多极好的年轻人她竟一个没瞧上。” “按理说得她先出阁啊……”贾琮愁道,“林姐姐还能晚两年,三姐姐可是环哥哥的亲姐姐。”贾宝玉在旁低头看青砖。 贾赦登时吹起胡子来“林丫头哪里还能晚两年?!转过年去她俩都要二十二了!二十二!林丫头还大几个月!见过哪家姑娘这么大岁数还不成亲的?你林姑父头发都要愁白了!”乃指着贾琮道,“都是你小子!没事让她们去当什么部长,见过女孩儿干这个的么?” 贾琮望天“她们都是人才人才啊人才——女孩儿怎么了?若干不下来早就会没干了啊,干到今日说明能干么。要不要让您老跟英吉利国女主握个手?还有哪国是女主来着?奥地利?……啊!” 贾赦眼皮子一翻“又怎么了。” 贾琮急道“七年之战大约就在这一两年爆发,西洋人少说要混战个七年呢,我好悬忘了,这就跟大伙儿商议去!”转身就往外跑。 贾赦忙喊“回来!才刚进门的急什么?不是七年吗?还早得很呢。再说这会子西洋的信儿也未必就过来了。” 贾琏也道“都要成亲的人了,还听风就是雨的。” 贾琮一想也是,眼下还没有环球电报,西洋的情报来得慢。只得挠着头回来嘿嘿了两声“这不是想钻研点法子让他们多打几年么?” 贾琏咳嗽一声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横竖西洋英吉利国与法兰西国旧年四五月份已经打起来了。” 贾琮瘪了瘪嘴“这两位常年打架,本是世仇,算不得什么。有别国搀和么?” 贾琏道“普鲁士、德意志、奥地利都搀和进去了。” 贾琮喜上眉梢,双手捏成拳头撞了一下“那就是开打了!从旧年开始,西洋诸国有七年混战,史称‘七年之战’。咱们得派人过去引风吹火、坐山观虎斗,再打几下太平拳!嗷,可算等到了。他们自己在打内战就顾不上海外了哈哈哈……” 真明一直在旁默默听着。贾琮方才只说了他是史太君的族弟,并未多言;贾赦等人亦不曾多防他。真明见贾琮信口就是“史称”,且贾赦等人俱习以为常,心中暗惊。遂当真相信他是天人下界了,乃问道“你待如何?” 贾琮惊喜“您老帮着我们么?哇哦太好了!您这武力值开挂的!具体怎么做待商议,横竖以从西洋人手里抢夺南北美和澳洲大陆为目标。”真明哼了一声不言语了。 贾赦咳嗽两声“这些以后再说。最要紧的是先将你三个姐姐的亲事办了。” 贾琮望天“爹啊我的亲爹!这种事我根本没办法好么?她们自己想成亲的时候自然就成亲去了呗。哎呀我累了,我先回院子歇息去了~~”乃打了个哈哈,脚底下抹油溜了。贾赦想拦他没拦着,气的在后头骂了半日。 因早得了信儿,王熙凤干脆将真明并袁世凯、廖守平安置在一个院子,贾宝玉安置在他们隔壁。院墙于真明如无物,他依然拎着贾宝玉扎马步。晚上贾琏设宴,众人相见。宝玉终于正眼看见了林黛玉,见其举止潇洒、不怒自威,与上次回京时又不同了。 次日,贾琮要去潇.湘馆,宝玉赶过来低声问道“我可能去瞧瞧林妹妹是如何做事的?” 贾琮道“这个得问她自己。你想参观一下自然没问题。” 遂领着他一道去了潇.湘馆。林黛玉自是忙的脚不沾地,贾琮乃告诉她“宝玉哥哥好奇咱们这儿是怎么工作的,要不让他跟着你看看。” 黛玉看着贾宝玉歉然道“只是我没功夫照看宝哥哥。” 宝玉忙说“我只瞧瞧,并不给妹妹添乱。”黛玉点点头,才要说话,有人进来寻她签字。她遂撂下两个姓贾的了。 宝玉便在她手边端茶倒水的打杂,好在他机灵,让他帮着拿个东西也没拿错。有同僚进来瞧见他,奇道“林部长亲自带实习生么?” 黛玉信口道“是啊,只是我委实忙的紧,没空教他,只让他自己跟着看了。” 那同僚道“能在林部长身边实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我都愿意来,部长大人还收么?” 黛玉道“你还有闲工夫实习?快些将你们部明年一季度的预算送过来,过期不签。” 那人拱手求饶道“别啊相爷!给小的留点子功夫!数据每天都变,我也没法子啊。”黛玉正悬腕签字,抬起眉淡淡扫了他一眼,唬得他又谄笑了几声,“回去就规整好。”赶忙拿了文件急吼吼吹了几下墨迹,捧着跑了。 他才刚出去,又进来一位女子“林部长……”二人说了半日贾宝玉听不懂的话。直至说完,那女子含笑看了贾宝玉一眼,“这位就是——”她立时瞪大了眼,“这不是宝二爷么?” 宝玉早已认出她就是当年贾琮屋里的大丫头,忙拱了拱手“姐姐。” 回礼,望着他笑道“听说林相爷办公室来了位实习生,我还想着谁家的孩子这么大面子,能送到她这里来实习。不想竟是宝二爷。” 黛玉也笑道“他哪里是实习,不过好奇咱们平素怎么做事的罢了。” 道“宝二爷聪明,看看就明白了。”遂告辞出去。 宝玉不禁叹道“姐姐如同变了个人似的。” “嗯?”黛玉随口道,“她不一直这样么?”宝玉低了头,心中怅然若失,说不出缘故。 这一整日下来,贾宝玉虽懵懵懂懂的,却隐约明白了许多事。林黛玉全然没功夫管他,当真拿他当个实习生使唤了一日;分明添了个人,她几个秘书竟半分没松快,和平素一样忙。 贾琮这一整日在忙着问各种情况,预备明儿开会。回到院中,陈瑞锦不在,愈发奇怪了。晚饭时分她可算回来了,贾琮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陈瑞锦道“没什么,出去逛了会子罢了。” 贾琮瞧着她道“莫哄我,我不好哄的。” 陈瑞锦道“当真没事。”乃顿了顿,微微垂头,眉眼舒然,后颈如天鹅一般雪白,贾琮这个角度看过去简直美得心悸,五脏都被捏了一把似的,好悬把持不住。便听陈瑞锦喃喃的道,“对了,过几日有人来找我。” “哈?”贾琮晃了晃神。 “是我们从前一起长大的朋友。”她眨了眨眼,“联盟的。” 贾琮猛然抽了一口冷气!他跟陈瑞锦说过魔兽的故事。他自己是部落的,还告诉陈瑞锦说联盟的是对家。陈瑞锦显见在暗示自己过几日要找上门来的“朋友”不是自己人。且在自家院子说话还打暗语,怕是不知哪根房梁上有什么前大内高手趴着偷听呢。难怪她要弄死慧太妃!简直阴魂不散。贾琮赶忙拿起她的手捏了两下“原来是联盟的。咱们部落最友好了,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也眨了眨眼。 陈瑞锦含笑点头“她比我大一岁,我惯常叫她秋姐姐。小时候我们俩极好,她亦十分照看我,我喜欢她的紧。” 狗屁!他俩谈恋爱这么久又不是没说过陈瑞锦小时候的事,有个毛朋友!跟机器似的除了练功就是学本事。同学都是竞争关系,要么互相下小绊子、要么井水不犯河水。且陈瑞锦本是清冷性子,到现在都没对自己说过一句“喜欢”,竟然说喜欢旁人!喜欢她个头啊!你不应该先喜欢喜欢你男朋友吗?贾琮心中连翻了好几个白眼,知道那个联盟的女卫十成十在偷听,口里只得假惺惺道“想必也是位美丽的暗夜精灵。” 陈瑞锦忍笑道“正是!”也捏了捏他的手。贾琮说过他前世在打游戏时让暗夜精灵杀了好几回。“容貌少说强出去我十倍。” 贾琮本想插科打诨,忽然心灵神至,说了句本时空最名扬后世的表白名言“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第四百二十七章 话说林黛玉要领兵出战,旁人自然不敢有异议,只是林海不肯答应。贾琮只觉奇怪。林海这老头很识时务的,这些年早知道林黛玉他已经管不了了,闹什么呢?难道是更年期了?然而纵然全岛没人惹得起林相爷,偏生他是林相爷的亲爹。众人没法子,轮流去劝,轮流铩羽而归。贾琮自己也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还被他先生勒令不许让黛玉离开承天府。 纵然林海不同意,林黛玉该干嘛还干嘛,只是回家哄老头。奈何她本来就忙,如今要备战就愈发忙了,回家的时间也不多。旁人还罢了,整个《承天半月报》报社犹如搬到了西伯利亚,每日社长一进门就刮起老北风,战战兢兢的不知道老头什么时候会发脾气。贾琮只得去寻贾赦,烦劳他帮着劝劝。贾赦呵呵一笑:“我才不去触他的霉头!”贾琮死皮赖脸的求他,贾赦哼道,“你们这帮小崽子,竟不知道他的心思么?不知道便罢了。”袖手不管。贾琮猜了半日他都说不对,又不肯提示。 贾维斯听说贾宝玉在林黛玉办公室打杂,悄悄问贾琮能不能把他换去别处。贾琮好笑道:“不过是个实习生而已。全岛暗恋林姐姐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呢,在意他干嘛。” 贾维斯正色道:“宝二爷不一样。” “他比旁人还不如,就是个京城来的土包子吧。阿拉伯数字才刚学会。” 贾维斯仍说:“宝二爷不一样。” 贾琮瞧他那正经模样,心中暗想,该不会这就是情敌的直觉吧,贾宝玉好歹是官配啊……遂应了。晚上回去告诉宝玉,黛玉那儿从今往后会特别乱,让他别再添乱了,上别处看看去。宝玉自然不肯,闭着眼都能寻出十几个理由来。事有凑巧,这当口元春怀孕了!自打来了南边自家就没添过新生的娃娃!喜的贾赦胡子都快翘上天了,直命宝玉去帮他姐姐。这回宝玉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得去给元春打杂。亏的他在黛玉那儿打杂的几日极专心、学得极快,元春得了个称手的实习生。贾琮回头讹了贾维斯八盒点心。 周大梅走了整整七天之后,可算有个美貌女子来知府衙门找陈瑞锦了。陈瑞锦打发人去潇.湘馆喊贾琮,贾琮遂撂下手里的要紧事跑回去。乍一见这女子就知道,七天功夫人家没闲着。从发型到装束都是简约不简单那一挂,贾琮顺眼的类型。容貌艳丽略带张扬,摆在陈瑞锦林黛玉身边不会逊色。身材实在好,该凹的凹该凸的凸,搁后世能当模特。若不是心里有人,街头偶遇了这位,贾琮栽进去概率很大。 只可惜,再漂亮也是“联盟”的人。他遂满面笑容迎上去拍了半日的马屁,哄得那柳明秋笑的合不拢嘴。陈瑞锦在旁忍笑——贾琮素来爱拍长辈马屁,许多话都是他平日拍贾赦的,这是拐着弯子表忠心呢。说了半日,贾琮一拍巴掌:“对了,我舅公想见柳小姐。” 柳明秋一怔,看了看陈瑞锦。陈瑞锦道:“不知何故,真明道长一听秋姐姐的名字就说,待你来了他想见见。” 柳明秋只知道真明是位武学老前辈,既是贾琮的舅公,见见总是好的,遂答应了。贾陈二人脚不沾地的当即领着她去了真明的院子。 真明正在屋中读前几日从承天图书馆借来的星舰哲学丛书,听说柳姑娘到了,遂命他们在院子里候着,他自己撂下书踱步出去。三个小辈上前行礼,真明细瞧了柳明秋会子,问道:“柳可信是你什么人?” 柳明秋惊喜:“是我曾祖父。前辈认得他么?” 真明不答话,掐手指头算了算,向贾琮陈瑞锦道:“这丫头比你俩矮一辈儿。” 贾琮大乐,拍手道:“那我算是柳姑娘的叔父了么?哈哈哈这便宜占的。”又拿胳膊拱了陈瑞锦一下,“比你也大一辈儿,别再喊她姐姐了哈哈……她怕是要喊你陈姨的!” 陈瑞锦忙笑道:“那岂非要占柳姐姐便宜了!” “是她占了你许多年的便宜。”贾琮欢喜道,“明明你该当喊她侄女的,却喊了十几年的姐姐。”又笑嘻嘻望着柳明秋,“大侄女儿,你好哇~~” 柳明秋本是带着差事来的,哗啦一下变成了晚辈,眼中闪了一瞬,旋即笑道:“只是我年岁比你们都大些。” 贾琮又拍手:“俗语说,‘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大侄女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终究矮着一辈儿。哈哈哈大侄女你认命吧哈哈哈哈……”他望着真明直笑。这舅公果然是亲的啊! 真明一眼都没瞧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柳明秋半日,慈祥道:“柳可信的曾孙女都这么大了。你几岁了?” 柳明秋道:“今年二十一岁。” 真明点点头,接着问:“可有了人家没有?” 柳明秋垂下头:“干我们这行的如何说得了人家。”乃悄悄撩起眼角觑了贾琮一眼。 贾琮赶忙说:“没事没事!如今你也自由了。我三姐姐与你同年的,也还没找人家呢。我老子都急疯了,命我赶忙设法把她嫁出去。柳姑娘既是大侄女,我自然不能白当这个叔叔,帮你俩一并征婚得了。”陈瑞锦正与他握着手呢,因不便说什么、一直垂着头,闻言不禁掐了他一下。贾琮又笑。 真明叹道:“当年柳可信干了那个勾当,贫道本以为他世世代代脱不了身,极是惋惜。不想世易时移,天下竟成了如今的模样。你这些年在何处当差呢?怎么又想着投奔陈丫头的?”贾琮都快给跪了!姜还是老的辣啊,这老头几句话全都戳在节骨眼上。 柳明秋心下暗急,面上分毫不显,道:“因我师父跟着慧太妃,我便随了她。” 真明“哦”了一声,道:“怎么跟了陈王。陈国又小又穷,能养的起你们么?还是你们在养陈王?” 柳明秋道:“陈王终究是太上皇想立的太子,名正言顺。” 真明摇头道:“你们让太上皇给哄了,他从没想过传位给陈王。当年假意立陈王为太子本是在演戏给……那个……好像是叫刘喜登?” 柳明秋一惊:“刘登喜刘公公?” 真明点头:“不错,就是刘登喜。刘登喜与慧太妃的母亲是对食。他虽身为太监,却极爱那翟氏。翟氏便是太上皇的乳母。太上皇欲得刘登喜相助,唯有宠爱慧太妃了,并假意要立二皇子为太子的模样。” 柳明秋道:“前辈何以说是太上皇是‘假意’呢?晚辈瞧着,太上皇最是喜欢二皇子了。” 真明捋了捋胡须,高深莫测的一笑,偏头问道:“琮儿,你若是太上皇会立谁为太子、立谁为后?” 贾琮好悬脱口而出“干我何事!”旋即明白过来。这老头平素都直喊自己全名,今儿乃是头一回喊“琮儿”,简直受宠若惊。显见他在胡说八道,让自己与他搭台唱戏。此等事本是贾琮所长,赶忙催动脑细胞思忖会子道:“我知道太上皇并不喜欢鲁国那位太后,也不喜欢先头那位大皇子鲁王。早先迫于先帝捏着权钱等物,为了不惹先帝不痛快,一直留着太后占在皇后的位置上没动。然而消息稍微灵通点的都知道,他是喜欢慧妃的。太上皇的儿子那么多,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我不知道他想立谁,横竖不会是当年的大皇子。先帝驾崩后,倘若没出‘四将乱京师’那件事,太上皇应当是会换皇后的,而且很可能就是慧妃。纵然慧妃因出身低了些不便直登后位,也会先空悬着,给慧妃加封个贵妃之类的,让她慢慢升上去。” 真明道:“你说的这是先帝驾崩后。驾崩前呢?他若有心等先帝驾崩后换皇后、立太子,会如何?” 贾琮“哎呀”一声,拍大腿道:“是了是了!根本就不应该提什么立太子啊!横竖先帝老了,早晚驾鹤西归。太上皇都忍了那么久,哪里在乎多忍个一两年?”他思路一下子打开,不禁背起胳膊在院中转圈子,边转圈子边点头,一本正经道,“没错没错。太上皇与先帝根本没有什么父子情深,先帝就是拿太上皇当管事使的,行动气得太上皇吐血。且先帝的人与太上皇的人是两拨人。最要命的是,先帝的人都干了些什么?不论京官外官、文官武将,简直就没有不犯法的!听说卷宗早塞满了刑部的柜子。纵然偶有没犯法的,也都是借了国库银子不还的——唯有我们家老实!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待先帝驾崩,太上皇必然要清算的。我若是太上皇,早早盘算好了要收拾那些先帝旧臣,决计不会在先帝驾崩前说什么立太子。不然,那些原本想弄死没商量的人家攀附上太子怎么办?万一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呢?若有心怡的太子人选,当然要藏着闷着不给人知道,然后放话出去,‘立长立嫡!’跟大臣们说,‘还商议什么立太子?大皇子既是皇长子又是唯一的皇嫡子,天生就是太子啊——’横竖他本就没打算立大皇子的。如此一来,先帝旧臣都去攀附大皇子了,他想立的二皇子乐的干干净净。哎呀这么一想,只怕太上皇他老人家并没打算立二皇子为太子啊。” 真明点头道:“不错,天子的心思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先帝驾崩前,你们这些大内侍卫只怕一直捏在先帝手里吧。最多让刘喜登弄了些走,大都还在先帝手里。” 贾琮又“哎呀”一声:“对啊!大内侍卫这么厉害,怎么太上皇会让那个什么……曹什么,曹大通,天津总兵曹大通抓走?此人不过一莽夫,大内高手这么多,怎么没直杀过去救他出来?” 柳明秋苦笑道:“先帝有旨,命我们都跟着皇太后,待他礼数周全下葬后再……至于跟着刘公公的那些……”她看了看陈瑞锦。 陈瑞锦也苦笑:“那时候刘公公得了可靠的消息,先义忠亲王尚有一孙,他的余部欲趁京城空虚谋反、强占京城登基。” 贾琮翻了个白眼:“刘公公够傻的,这也信。” “那消息实在太真了。”陈瑞锦接着说,“跟着太上皇的几个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后再回去找就怎么都找不到他被藏在何处了。” 柳明秋立时道:“显见是才一抓到手就送去了别处。除了贤王,再没人能给刘公公下这么大的套子。曹大通还避开了层层御林军防卫。” 贾琮点头:“想必就是如此了。啧啧,燕王够有本事的。” 真明咳嗽两声:“罢了,都是从前之事了。” “对对,言归正传。”贾琮忙说,“太上皇根本没打算立二皇子,二皇子不过是他拿来替真太子钓鱼挡刀的,是这意思吧。” “不错。”真明捋着胡须道,“你们且想想,从先帝驾崩到太上皇稳住朝堂本是最容易出乱子之时,他手里连大内护卫都没几个,岂能立太子?倘或有个万一呢?他特先立个大些的皇子做幌子,真正想立的当在几位小的里头,只不知是谁罢了。待小的长成了,再寻个由头废掉大的,就如先义忠亲王一般。”乃慨然道,“纵然这会子知道也无用了。” “哦——”贾琮做恍然大悟状,“搞了半天,他假意宠爱慧妃、要立二皇子当太子,为的是刘登喜手里那些人。等他从太皇太后手里接了大内侍卫主力,刘登喜可能就没那么重要了。刘登喜年岁也大了,总有一死;到时候慧妃和二皇子只怕也该废了。” 柳明秋让他们一老一小一唱一和的说迷瞪了,半晌,忽然道:“当年慧妃欲替二皇子娶林海大人独女为正妃,太上皇是答应的。” 贾琮哼道:“大侄女还是太单纯了些。当年林姑父因为查一桩案子险些遇刺,太上皇竟命他南下扬州为饵。你以为在他眼里我林姑父有多重要?” 柳明秋又懵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真明叹道:“你们才多大年岁?天子家里这些事,你们哪里看得明白。柳丫头——”柳明秋忙应了一声。真明轻轻扫了她一眼,“你既是柳可信的曾孙女,贫道与他有些交情。他是半分不情愿干这一行的,曾趁醉哭了大半宿。如今天赐良机,你竟脱离内廷了。既是跋山涉水来投奔陈丫头,显见慧太妃那儿对你们也不怎么样。”他说的一脸笃定,柳明秋眼中闪过几分尴尬,垂头不语。真明看了看贾琮道,“前些日子琮儿同我商议,要趁西洋诸国打内战,使些功夫高强的机灵人过去,让他们打得越久越好。哪家西洋国主重臣想停战就让他悄悄死了,再栽到对战那国手上。贫道觉得此事甚是有趣,也最合适你们这些人做。陈国既是养不起你们,琮儿有钱,让他养着。你们都过来帮着贫道,如何?琮儿说,能名垂青史。” 贾琮哪儿能想到这老头的脑洞如此之深?姜绝对是老的辣。这几个弯子急转直下,拐的又麻利又顺溜,简直要给跪了!闻言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必然名垂青史!” 真明又慈爱的看了看柳明秋道:“顺带还能将你们这些被耽误的丫头嫁了。你名字里头有个‘明’,贫道道号也带着明。莫非是可信特特将你托付与贫道的?”他长叹一声、沧桑满怀,移目望天、眼角含泪,“必是可信在天之灵护佑啊!你们这一支可算是脱身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却说真明拿着长辈的架子将柳明秋哄迷糊了,她半晌才说:“此事不小,容晚辈略作思量。” 真明道:“也好。贫道不过是不愿意你白费了这身本事。” 贾琮顺口就问:“慧太妃身边还跟着多少你们的人呢?都请过来吧。舅公说的是,不要浪费了你们的本事。” 柳明秋道:“我们跟着慧太妃本是师父领着的,如今她去南洋寻小师叔了,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贾琮登时笑出声来:“还想等她回来?她是回不来了。”柳明秋惊问何故。贾琮道,“早年我去过陈国,慧太妃与陈王因为一点芝麻大的事儿就想打胖大嫂几十板子。依着她的功夫,板子自然是伤不着她的;颜面却丢得极难看。并陈王的小姨子还将小周师叔当奴才使唤。可知慧太妃母子俩根本没把她们姐妹放在眼里,就当她们是两个奴才。周小兰如今身为一国之主,哪里还会肯让自己的亲姐姐给人当奴才?周师傅若没找到爪哇还罢了;若找到了,周小兰就算软禁着她也不会放回来的。” 柳明秋淡然道:“师父功夫强过小师叔。” 贾琮假笑道:“你当周小兰是以拳脚打江山的么?敢问周大梅的功夫比火器如何?”柳明秋吸了口气。贾琮乃看着陈瑞锦道,“你小师叔既已拿下爪哇,想必可可茶日日有的喝了。哎呀,总是忘了使人去西班牙弄做可可的方子,不然可以送给她。” 陈瑞锦笑道:“不用咱们想法子,小师叔自己会去弄的。她那本事,弄个方子还不容易。” 贾琮一想也是。这种飞天遁地的大内高手,用哄的用审的用偷窥的都不是事儿,忙说:“既这么着,咱们先派人过去联络吧。可可茶堪比褐色黄金,乃是大生意。”陈瑞锦点点头。 柳明秋瞧着他二人苦笑道:“如此说来,师父保不齐回不来了?” 贾琮道:“‘保不齐’三个字可以去掉。”再说,慧太妃已没多少日子可活了,等她回来也找不到主子。 陈瑞锦也道:“舒坦日子过久了,师父也会变的。当皇帝的姐姐总比当奴才自在些,还日日有可可茶喝。”她拍手笑道,“我最爱可可茶的。既是小师叔得了爪哇去,须得让她多送我些子。” 贾琮笑道:“她会想着去打爪哇不就是那年得了你的可可茶?” 柳明秋忙问怎么回事,他二人遂将周小兰离开陈王并择了去爪哇国的缘故细说一回。柳明秋听得瞠目结舌;真明也略惊了惊,后笑捋着胡须:“昔年楚文王为息夫人征息,这个小周姑娘竟是为了吃食去攻打爪哇的么?” 陈瑞锦笑得灿若明霞,极赞可可茶味道绝妙:“道长是没吃过;那个当真值得打下一国来。” 贾琮也笑:“男女都爱那个,只是男子多半不爱加蜂蜜调味罢了。库里想必还有,与舅公送些来,您老也尝尝。”乃隔着墙喊宝玉院中的小子过来,让他去告诉琏二奶奶给舅太爷取些可可茶;真明这里是没有下人的。 一时那小子回来了,笑道:“琏二奶奶说,这两年爪哇打仗,可可茶多半是从西非运来的,不好买。上回买的都让姑娘们分了,新的还没到呢。先将她自家的送来了。” 陈瑞锦道:“她的留给福儿吧,我那里还好些呢。”站起身来欲回院子取去。 柳明秋忙说:“我同你一道去。你们说的这么玄乎,我抢先瞧瞧可可茶什么模样。”师姐妹两个假意亲亲热热的走了。 她们才一走,贾琮喜的围着真明作了好几个揖:“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舅公,小的五体投地!”真明不言语,指了指茶。贾琮忙狗腿的替他斟了茶双手捧上去。 外头陈柳二人走回了贾琮的院子,才进院门,柳明秋忽然往门上一靠,看着陈瑞锦道:“小师叔究竟是为了什么叛离陈王的?” 陈瑞锦也看了看她,半晌叹道:“你竟不相信她是因为陈王想收她入房走的?”柳明秋茫然。陈瑞锦道,“她一不是粉头二不是奴才,粉头奴才也得主子老鸨子手里头有身契不是?陈王慧太妃手里可有她的身契么?数十年来,内廷能困住你们姓柳的一家子,还不是因为你们若走了,天子会使举国的捕快、军队去搜拿?陈王有那么大的权势么?早先奴才不敢逃跑,无非是怕被抓回去打死。如今我们岛上不知多少人曾是逃奴,他们的主家明知道人在何处偏生奈何不得。” 柳明秋盯着她道:“你是不是从没想过助我在贾琮后院立足?” 陈瑞锦微笑道:“这种事我说了不算,终归得男人拿主意。” “我瞧他看你的眼神……”柳明秋摇了摇头,苦笑道,“那个蜀国的女大夫不会是误传吧。” 陈瑞锦忍笑道:“那女大夫本来就是我。” “难怪。”柳明秋顿了顿,正色道,“师父所言是真的,你们当真生不出儿子来。”陈瑞锦耸耸肩,不置可否。“前些日子我听到,贾琮想打南洋一个叫马来西亚的国家,只怕他野心还不止一国。来日,终究得有男丁继位。” 陈瑞锦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柳姐姐的耳朵是带着筛子的么?怎么听进去一些、没听进去另一些?没见他以林姑娘领兵?没听他说西洋有许多女帝?没听见他极赞小师叔占爪哇做的好?难道他不知道小师叔是女人?”柳明秋显见是不曾想过这一节,猛的呆住了。 陈瑞锦遂不理她,自己到里头寻了可可茶出来,一径送往真明处亲烹与众人喝。有加了牛乳蜂蜜的,也有没加的,大家两种都尝尝。最后是真明、廖守平、贾琮三个爱喝纯的,陈瑞锦袁世凯爱喝甜的。真明喝完了竟还咂嘴:“难怪周丫头要去打仗夺这东西的产地。她不是已经打完了么?贾琮,快些派人去买!”贾琮赶忙应了,众人哈哈大笑。 待贾琮拍完真明的马屁回到院中,柳明秋仍靠门而立。贾琮远远的便喊:“大侄女,怎么不来喝可可茶?” 柳明秋抬头看了看他,问道:“海外有多大?” 贾琮大喜:“你也想出去打江山呢?来来来,我与你看世界地图!快快请进来。”柳明秋纵是个傻子也能瞧出他待自己与方才全然不同,这会子欢喜热情才是真的,不禁溜了陈瑞锦一眼。 解说了半日的地图,贾琮回潇湘馆去了。柳明秋与陈瑞锦对坐了会子,说了她来此的缘由。 原是前些日子蜀国有探子传信到陈国,说贾琮看上了一个女镖师陈四娘、又爱慕了一个蜀国的女大夫,周大梅立时猜出女镖师就是陈瑞锦。慧太妃闻听思忖良久,道:“陈瑞锦不是比他大么?” 周大梅道:“大着两岁。” 慧太妃道:“原来他喜欢大一些的女子。也是,他早早死了亲娘,打小就同姐姐们交好,偏生荣国府那几位姑娘个个聪慧难得。”乃惋惜道,“林海那女儿实在是个好的。” 周大梅道:“依着蜀国来的信儿,贾琮瞧不上寻常手段的女子,盖因他们家开了花楼、各色招数都见多了之故。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年长些的爽利女子他却喜欢。” 慧太妃笑道:“这样的女子蜀王手上没有,咱们却是有的。那个陈丫头先是跟着刘登喜,如今又跟了他这些年,不会跟咱们一条心。”周大梅点点头,遂挑了柳明秋出来。 陈瑞锦听罢摇头道:“慧太妃因她自己得太上皇宠爱、前半辈子过得顺当,便以为这招能走遍天下,竟从不曾想过缘由。”乃站起来道,“柳姐姐方才没吃上可可茶,我再替你烹一回。”遂取了茶炉子银霜碳来煮,口里道,“慧太妃得天子宠,固然有她生的貌美、在男人跟前柔顺、自己聪慧这许多缘故,而貌美、柔顺、聪慧的女子多了去了。太上皇独宠她终究是因了刘公公罢了。再有,太上皇本身资质平平,得了个聪明的、熟知后宫的女人难免听她的话。她再是个天生的女诸葛,打从四五岁起就没怎么出过宫,见过的一切都在宫里。宫里宫外是两个世界。离开皇宫,慧太妃就是离了水的鱼。当年她跟着的若是贤王,且看贤王肯听她几句话?” 柳明秋看了看她屋中的摆设,问道:“怎么你这屋子如此素净?” 陈瑞锦哼道:“素净?我的姐姐,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乃指着屏风那头的一尊西洋石像,“那是两千年前希腊人做的。”又指梳妆台上一个金手镯,“这是四千年前埃及人做的。”回身指桌上的玻璃花瓶,“威尼斯的。”抬手指架子上的烛台,“波斯的。”乃含笑道,“这世上有的但凡我想要,都能弄来。” 柳明秋轻轻的道:“那你与慧太妃不一样么?” 陈瑞锦哑然失笑:“这些玩意我早都有了,跟贾琮在一处不过是这趟去蜀国才开始的。吴姑娘总不是他什么人,还不是喜欢什么自己都设法弄来?告诉柳姐姐一句话,自己赚的钱,花着舒坦。不信,你去外头保一单镖赚些钱来试试。” 柳明秋又默然了。陈瑞锦煮好了可可茶,兑入去了腥的牛乳和蜂蜜搁在她跟前。柳明秋拿起来品了品,不禁赞道:“果然好东西,从未尝过。” 陈瑞锦笑道:“故此小师叔打仗去了。” 柳明秋又问道:“师父若是留在爪哇国了,你们能得信儿么?” “能,我们要与小师叔做生意的。”陈瑞锦道,“若得了准信儿她被留住了,你们要不要都过来跟着真明道长?总比跟着陈王强些。” 柳明秋恍惚了会子,喃喃道:“过一时再说吧。”陈瑞锦微笑,饮了口可可茶。 柳明秋虽是陈瑞锦朋友,也不便住在贾琮院子里,王熙凤便欲寻个小客院给她。真明道:“贫道这院子左近还有地儿么?陈丫头大狗子都忙,柳丫头得空正好陪贫道过几招。”柳明秋遂住了真明另一边的院子。真明也是初来承天府,万事新鲜,时常带着廖守平、袁世凯、柳明秋三个去街头逛逛,或是上图书馆弄些书来。眼看要过年了,街市上东西本来多,遇上贵的直记贾琮的账。袁世凯还是个孩子,喜欢的玩意多,偶尔买不起就眨巴眨巴眼看着真明。真明一挥手:“买!”贾琮账上又多了一笔。 这一日晚上,贾琮陪着真明扯了会子西洋的闲话回来,预备洗洗睡了。外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贾维斯来了,赶忙让请进来。贾维斯垂头丧气一副打了败仗的模样,吓了他一跳:“怎么了?” 贾维斯苦笑:“不知道哪儿错了,特来寻你商议。” 今日下午时,林黛玉与军方一干人开完了会,大伙儿收拾东西离开会议室。贾维斯拿眼睛瞄了她一眼,又磨蹭了半日。黛玉心知他另有话说,也假意揣摩桌上的沙盘。旁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哗啦啦全跑了,最后出去的还给他们把门阖上。 贾维斯乃正色道:“林部长,我想向你求亲。” 黛玉猝不及防,怔了片刻,羞得满脸飞霞。半晌才低声道:“这……这都要打仗了……” 贾维斯道:“我想了这几日,林先生不愿意你出去领兵怕是因为你一直没成亲,他心里着急,撒火在这上头。咱们若能早些成亲……” 话音未落,林黛玉已撂下脸来:“这会子都忙成什么了,没空。”抱起文件袋子便走,直将贾维斯甩在了会议室。贾维斯傻愣了半日。 贾琮听罢大大的翻个白眼:“这么傻的话简直不敢相信是幺儿哥哥你说出来的。你究竟是想娶林黛玉还是林海?” 贾维斯急道:“我都想了两年了,没想出好借口。总不能平白的去求亲。” “咳咳……”贾琮好端端让口水呛着了,咳了半日,指着他道,“求亲还要借口?什么叫平白的去求亲?你喜欢她吗?” 贾维斯轻声道:“从那年在城南小宅子见头一回便喜欢上了。” 贾琮跌足:“喜欢不就是借口?这话说给她听不就得了?” 贾维斯尴尬得面色通红:“这话……在她跟前我说不出来。” 贾琮愣了两秒钟,捂脸道:“你你你……我的天!我做梦都没想到……” 贾维斯道:“我心里明白,她心里也明白啊!” “心里明白有个毛球用啊!”贾琮只觉此事到处都是嘈点,不知从哪儿吐起。“纯粹的心电交流那是外星人!哪有追女孩子不说情话的……哥啊——你听我的。你若有语言表白障碍,去承天第一书店买本《情话三百篇》学学,背下些经典的台词来,绝对比拿林姑父当借口强。” 贾维斯本是个老实人,见他说的笃定,遂深信不疑,正经谢了他告辞。贾琮在后头摆手:“咱哥俩都这么熟了,我就不送你啦~~” 等了半日,耳听贾维斯脚步声远得没了,贾琮伏案大笑,两手“咚咚咚”使劲儿捶桌子。陈瑞锦在院子里听了个清清楚楚,听见他笑成那样,也忍不住笑了半日。贾琮好容易止了笑跑出去,与陈瑞锦互视了会子,两人又笑作一团。 次日贾维斯一大早就去买了本《情话三百篇》背的滚瓜烂熟,大伙儿笑话了好几年,此为后话。 第四百二十九章 承天府过年很是热闹,潇.湘馆活动也多,各色游戏玩得袁世凯不亦乐乎,真明也喜欢。有了这一老一小,柳明秋自然也跟着四处玩儿去,渐渐有了那么一点释放天性。王熙凤终究有本事,愣是在年前弄来一批可可茶。虽还不能上市卖,特供是够了。贾琮陪陈瑞锦逛了一日街回来,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屋里喝热可可,霎时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 偏这会子柳明秋来了,二人也懒得相迎,只在屋里等着。待她进来,贾琮挥了挥手:“大侄女好!今儿玩的还开心么?” 柳明秋侧头看了看他二人,道:“听闻这些新奇点子都是琮三爷想的。” “当然不是。”贾琮道,“都是从别处抄来的。我这人没多大本事,就是胆子大,但凡觉得好的东西都拿来试试。好在台湾府不过一个小岛,纵然有什么玩过了,收回来也容易。最后的经验我都会送给几个看好的王爷。比如燕王,本是个明主;吴王,虽然他自己算不上拔尖,却很肯听劝,吴国也不乏有见识的文武;蜀王,有开拓精神。还有小庐王,年岁虽小,知道轻重。” 柳明秋道:“琮三爷的用人之道是什么?” 贾琮道:“每个人各展所长,英雄不问出处,多劳多得。”乃正色道,“西洋有位科学家叫托马斯·爱迪生。”陈瑞锦在旁低头轻轻一笑。“此人有云,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上百分之一的天分;而百分之一的天分比前头那九成九更要紧。你们这些前大内护卫个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许多事旁人使出再多力气也无法得成,你们却可以。你们若将心力花在护着两个老女人上头,就太可惜了。何况这两个老女人也活不了多久。” 柳明秋一惊:“琮三爷何意?” 贾琮道:“太皇太后本来就上了年岁,又诸事不顺,还能活多久?慧太妃也活不了几天了。”他微笑道,“陈王么,说实在话,挺能干的。放在太平盛世也能是个不错的假太子,运气好说不定能弄假成真。但眼下他只是个小国国主。小国国主最要不得的就是没有志气,偏生他就没有。慧太妃就是压在陈王头上的一座大山。不搬走她,陈王就无法施展。慧太妃只擅深宫的那一套;到了陈国,她那套就不成了。宫中做事拐弯抹角,最要紧的是收拾干净首尾,但凡留了半点把柄也早晚被敌手拿住。而宫外做事要直接得多,故此也就省事得多。再有,宫中的规矩是极要紧的,而外头的规矩实在不怎么要紧。” 柳明秋道:“三爷还未说到要节。” 贾琮耸肩道:“陈王妃和她母亲。” 柳明秋眉间顿时松懈下来:“不是慧太妃对手。” 贾琮含笑道:“赌不赌?周大梅离开慧太妃最多三个月,她就活不了。” 柳明秋道:“太妃身边还有人呢。” 贾琮道:“若没有那些人,慧太妃还能多活几年。”他轻叹一声,“你们最可惜之处就在于,因为底子好、就自以为天下无敌,纵然栽过跟头也不会吸取教训。我很奇怪,你们都这么年轻,怎么会如此盲目?我舅公是你曾祖父那一辈的,他都没有这么盲目。” 柳明秋当真听不懂他所言,站起来正经抱拳道:“请琮三爷指教。” 贾琮道:“火器。”柳明秋眼神一跳。贾琮随手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把手.枪来在手上转了几下,道,“此物,陈王下头的兵士是有的。而你身为慧太妃的要紧护卫,显见没有。” 柳明秋忙说:“陈王妃又岂能有这个?” 贾琮道:“以她的身份,只要想要,就能弄得到。慧太妃没想到给护卫佩枪,是因为她的护卫实在太厉害了,不需要。柳大侄女自己也说过,你们都是跟着周大梅的,而周大梅才是跟着慧太妃的,这就是用心和用力的问题了。另外还有‘三个和尚没水喝’的问题。你们一群高手护卫一个没什么危险的老女人,放松警惕是早晚的事。横竖我如果是陈王妃,再没有比周大梅离开陈国更好的机会弄死慧太妃了。你不会想问我陈王妃为什么想弄死慧太妃吧。” 柳明秋思忖半日,道:“她就不怕事情暴露?” 贾琮道:“其一,她自小跟着慧太妃,学会了遮掩痕迹和哄骗男人。当然,哄不过慧太妃自己——可惜死人不会说话。其二,纵然陈王有所疑心,也不会太过追究。终究陈国还有不少事得靠着陈王妃母家。最要紧的是,陈王妃是陈国世子的母亲,陈王只得一个儿子。没有实在证据他是不会动世子之母的。哦对了,此事还特别好栽赃。燕王那边查出了许多证据,虽都不是什么铁证,却能旁证,疑心燕王那个死掉的儿子乃陈王动的手。燕王妃恨陈王入骨。” 柳明秋苦笑道:“那事儿当真与陈国无关。” 贾琮道:“可燕王妃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才说,栽到她头上去极容易。只是燕王妃早已失宠,没那么大本事。” 柳明秋又思忖半日,道:“三爷猜错了,王妃不会起那个心思。天下婆媳多有不睦,行动就杀人还了得?” 贾琮嗤笑道:“天下还有几家婆母带着一群不会用火.枪大内护卫、并儿媳妇能弄到火.枪?又有几家婆母会放任儿媳妇的妹子弄死她还冷眼旁观?她昨日会放纵陈王妃的妹子,明日还会放纵旁人,心里眼里那个侄女兼儿媳妇都没半点分量。我不会看错陈王妃的。此女做事周全细致、一击即中,绝非肯为人下者。不信你等着瞧。”他说得笃定,柳明秋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信。陈瑞锦在旁闲坐着喝可可茶吃点心,只做没听见。她心中明白,给慧太妃局必然已经设好了。 到了晚上,柳明秋特特来寻陈瑞锦说话儿。陈瑞锦瞧着她道:“在犹豫要不要去给慧太妃报信?”柳明秋点点头。陈瑞锦欣慰道,“会犹豫就是好事。你已开始想着自己比想着东家多了。” “东家?” “慧太妃不是你东家,难道是你主子么?” 柳明秋摇了摇头。半晌,问道:“今儿下午,琮三爷说那个西洋发明家,你笑什么。” 陈瑞锦道:“那个叫托马斯·爱迪生的美国人,一百年后才会出生。”柳明秋倒吸了口凉气。 次日,柳明秋说她想回陈国一趟。真明道:“过了十五再走不迟。”袁世凯也说:“正月十五有花车游.行!小萌小全他们说可好玩儿了!”遂拽着她不让走。 柳明秋仍非要走,道:“我若不去,恐怕日后难安。” 真明道:“既这么着,早去早回,拐些人回来。”柳明秋苦笑了一下,行礼告辞。袁世凯瘪着嘴满脸不高兴。 她一路飞马赶路,赶在二月初到了陈国。才到城门口往里望去,便见满街素白、满城服丧、往来百姓皆素服——陈国有国丧。柳明秋腿一软,从马背上栽了下来。进城略走了走,寻处茶铺子打听,果然是慧太妃薨了。 正月十五看花灯那一日,依着往年的规矩,慧太妃、陈王、陈王妃要与民同乐,到街头走走。她老人家到城隍庙下了轿子,还没开始看灯呢,人群中忽有爆竹声响起,吓得百姓一阵大乱。有人高喊“护着王爷太妃——”一大群亲兵护卫涌上去。不想慧太妃竟忽然倒下了,事后听说是挨了西洋火.枪。陈王满城搜拿刺客,踪迹不见。 柳明秋不自觉的便疑心到了陈王妃头上,也不惊动旁人,独自悄然闪入陈王府,暗暗偷听偷看陈王妃行动言语。 这日晚上,陈王妃之母过府来瞧她,给她送了罐补汤来。趁着四下无人,母女俩都欢喜不已。瞿夫人念佛道:“那老虔婆可算是死了!也不知是哪路菩萨帮忙收了她去。” 陈王妃道:“早年她在宫中不知结下了多少仇家。如今天下大乱,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古人说万事皆有报,果然不错的。”如此这般说了半日,听着并不是她们做的。 直听到陈王妃喝完了汤、瞿夫人走了,柳明秋又跟着瞿夫人出了王府。才要再跟着,忽有人从身后一招袭来,赶忙侧闪开。与那人打了几下,旋即认出乃是另一位女卫,忙低声道:“我是柳明秋。” 那女卫也认出她来,也低声道:“师父不是领着你去南边公干了?” 柳明秋道:“一言难尽。师父……保不齐回不来了。” “她老人家怎么了?” 柳明秋苦笑道:“只怕是会让小师叔给扣下。小师叔……已经在海外打下一个大国,登基为帝了。”抬目瞧那女卫,果然如她自己初听此事一般,张了半日的嘴合不上。柳明秋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奇怪的愉悦感。 这日晚上,柳明秋召集了众师姐妹到一处,先是说了周大梅远渡爪哇去寻周小兰、九成会被留下,又说了太上皇无心立陈王、只以他替真太子钓鱼挡刀,最后方提起贾琮猜慧太妃之死可能是陈王妃所为。 有个女卫道:“贾琮怎么能算得那么准?会不会就是他干的?” 柳明秋道:“他从不曾将慧太妃放在眼里,甚至连王爷都不放在眼里,杀她作甚?” 那女卫道:“他不是想收服咱们么?” 柳明秋摇了摇头:“他诱人以利,与慧太妃并不相干。他手上有的是火器,那位真明道长功夫强过师父。纵没有我们,他们一样去西洋做事。若得了咱们只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另一个女卫道:“我却是疑心燕王的。有个燕国来的货郎儿,年初七来的陈国住在客栈里,正月十五那日中午退房走了。” 柳明秋道:“若是燕王所为……只怕就没法子报仇了。”乃看了看大伙儿,“我已决意跟着真明道长了。纵然来日改变主意去别处,也无意留在陈国。” 先头那个女卫道:“莫非柳师姐让贾琮迷住了?” 柳明秋道:“贾琮早让陈师妹迷住了,旁人俱入不了他的眼。我只是觉得,既然陈王本不是太上皇相中的太子,我还留着作甚?连师父都当长公主去了。再不济,投奔小师叔都比留在陈国有前途。” 众女卫互视了半日,又有一个道:“柳师姐,台湾府那头究竟如何?” 柳明秋微笑道:“贾琮乃天人下界、千真万确。此人最盼着我朝的能人出去打西洋人,小师叔打爪哇时他就帮了许多忙。咱们会比小师叔差么?”此言一出,众女卫深深浅浅的都在吸气。“我看过世界地图,真的很大。在承天府只呆了一个来月,却长了好几辈子的见识。咱们往日果然都是井底之蛙。你们,我管不着。我,是要跟真明前辈走的。不只是为了让西洋人多打几年仗,也为了再长些见识。来日我柳明秋也占了一国去做个国主也未可知。” 众人默然半日,无人开口,心中俱有千万个主意在转圈子。忽有一个说:“既是贾琮疑心王妃,可要告诉王爷?” 柳明秋道:“方才我偷听王妃与瞿夫人说话,当不是她们做的。” 方才偷袭她的那个女卫道:“王妃知道咱们的本事,保不齐猜到会有人跟着她,故意那么说的。” 柳明秋道:“既无证据,何必惹得他们夫妻不睦?” 那女卫瞧了她会子,道:“柳师姐怕是心思已飞了,不愿意再多管陈国之事了吧。” 柳明秋含笑道:“我本还没想到这一节。师妹一提醒,仿佛当真是这么回事。” 那女卫也笑了起来,爽利道:“既这么着,我跟着柳师姐。” 有人带了头、又没了留在陈国的理由、慧太妃死了周大梅走了、尤其是周小兰当了国主,这群女卫没花多少功夫,悉数跟了柳明秋。柳明秋道:“既这么着,咱们再走一趟京城,可好。” 有个女卫问:“去京城作甚?” 柳明秋扬眉一笑:“为了赶来陈国,我竟没看承天府的元宵花车游.行!亏大发了。就这么白白的回去不划算。太皇太后身边那些,跟着她岂不是也浪费么?能捞几个算几个。人多了,打起西洋人来也容易。” 众人又互视了几眼,有个女卫道:“柳师姐好足的劲儿。” 柳明秋笑道:“替自己打江山和帮旁人守江山能一样么?”众人心中本还有几分忐忑,让她豪言壮语几句,又想起周小兰,顿时踏实多了,也暗生几分豪气出来。柳明秋不费吹灰之力撬走了这些女卫。 另一头,京城的冯紫英忽然收到一张笺子,上头写着:“昔年燕王次子岧乃慧太妃遣前大内护卫刺杀,某已杀之,谢燕王替某杀仇人阉党刘登喜之恩。”乃大惊,立时揣着那玩意上燕王府求见。 司徒磐见了亦大惊:“此事可是真的?” 冯紫英查了这么多年没查出结果来,内里自然巴不得这是真的,乃道:“怪道查来查去都是陈王有嫌疑却无证据呢,原来是慧太妃所为,只怕陈王并不知情。依我看是真的。不然,人家何苦来平白给咱们送了这么一张笺子?” 司徒磐长出了一口气。回头一想,冯紫英又不是草包。若当真是绿林贼寇所为,何至于好几年还没半点得用的线索?先大内护卫都是些什么人物,司徒磐一清二楚,也难怪他查不出来。儿子死了这么久,可算有了个结果,也结案安心了。(..) 第四百三十章 马来西亚群岛眼下各族杂居,华人也不少,移民比土著多得多。并有许多小国主,来头各异,手上的兵马也参差不齐。西班牙、葡萄牙、英吉利等国已殖民上百年。这会子西班牙自己还掐在法国手里,葡萄牙刚遇上一场大地震,英吉利正打仗呢,皆顾不过来。贾琮的意思是,南洋人都可以留着教化,西洋人都不留。宗教上只留当地宗教和佛教,这些都不是排他宗教。且此事是瞒着诸位王爷的,故此贾琮欲以自己前世的名字“周冀”去占此国。 依着海军司令杨衡的主意,横竖兵强船大,只管强攻便好。林黛玉另有心思。周小兰才刚占了爪哇,即印度尼西亚。而周小兰素有擅“巫术”之谣言,不论西洋人南洋人都有些惧怕。偏贾琮这个化名可巧也姓周。既这么着,何不借势一用?她欲依葫芦画瓢,烦劳真明等人先去宰些西洋殖民首领和南洋国主,再使细作散布些谣言吓唬一阵子。 杨衡笑道:“好生麻烦!若打得极轻松岂非会不过瘾?” 林黛玉道:“打仗,虽死敌人,也难免死自家将士。我身为军师,其职便是施计使我军袍泽越少阵亡越好。” 杨衡他儿子杨安只得十五岁,因打小便是个小海盗,备战会也让他来旁听,遂说:“既是许多小国主,又要烦劳几位前辈高手去走一遭,何不干脆让他们也内战一阵子咱们再打?” 贾琮不禁击掌:“好小子!你还有这本事。” 黛玉也笑看着杨衡道:“我竟没想到。” 吴小溪道:“我瞧着竟是杀鸡用牛刀。” 贾琮道:“非也。那地方咱们暂不能全部移民,先将桀骜不驯的内耗掉些本是好事。再有,打仗必然会民不聊生,咱们过去一统群岛后,岛民日子较之从前好过,也容易教化。老百姓是不会管谁当王的,日子好过就行。虽说暂且没那么多人口填补,终究还是要迁移过去的。”话虽没说透,意思已明白了——非我族类,越少越好。 林黛玉微笑道:“其实,咱们有法子迁移人口的。”众人都不禁抬起头来。黛玉饮了口茶道,“迁移人口并不难。台湾岛这几年迁来了多少?不过是原来实在太荒芜,兼之咱们在大兴工业、要的人口多,不显得罢了。东瀛那么大一个空岛,说一声‘开荒送地’,眨眼过去了多少人?我朝百姓终究想要土地,地乃大诱。” 贾琮道:“只是咱们眼下不便大肆宣扬,恐怕惹得诸位王爷留意。” 黛玉道:“你忘了自己怀里揣着的先帝金牌和小圣人圣旨了么?”贾琮眨眨眼,一时竟没明白她是何意。 探春在旁提醒:“可以从滇黔那边送人过去。” 贾琮“哦”了一声:“对了,那里也是极好的出境边界。还有两广,都是靠边境的。只是两广也在四处建厂,也要人。” “无碍。”林黛玉道,“滇黔两广都可以再从别处弄人。人口流动起来更好,消息传得快,也可以让什么楚王秦王晋王之类的知道本国落了人后。”乃笑吟吟扭头去看贾敘。 贾敘挑眉道:“既这么着,我手边的事儿得多了许多去。柳明秋那丫头我知道,是个有野心的,八成会带人回来。我先挑。” “成交。”黛玉扫了众人一眼,“就这么定了。”杨安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忍不住欢呼一声。黛玉笑道,“安儿如此机灵,改明儿给我做弟子如何?” 她是谁啊?杨衡立时说:“还改明儿干嘛?这会子就成。安儿快些拜见师父!” 杨安赶忙跳下椅子几步转到林黛玉跟前下拜:“徒儿拜见师父。”众人都起哄。 黛玉笑道:“这徒弟收得太便宜了。” 三天后是吉日,杨家安排杨安正式拜林黛玉为师。林海自打知道女儿要领兵出海就不高兴。因拜师之地在林家,黛玉没空张罗,乃是王熙凤过来帮忙的。林海再不痛快,林黛玉收徒这么大的事能不管么?听说知府夫人在外头安置便忍不住过去瞧瞧。王熙凤早猜着他会来,使人在外头张望着,瞧见林老爷到了快来报信。 不多时,林海走到厅堂外头,便听见王熙凤道:“好了,从头演练一回。”遂立在门外悄悄看着。 才看了一会儿便看不下去了,迈步进门喊道:“都停下!” 王熙凤忙上前行礼:“林姑父好!我们正排演呢,您瞧瞧可对么?” “不对!”林海皱眉道,“哪儿瞧来的规矩?全都不对。” 王熙凤“哎呀”一声,垂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熟这些拜师啊学艺啊之类的礼数。要不~~”她抬起头小心翼翼的道,“姑父指教指教,我也好偷个师?” 林海叹了一声,指道:“奉酒的,要从这边过来——” “是是!”王熙凤忙指奉酒的小子,“你,快去那边!” “茶碗得是盖碗。” “是是!换盖碗来!” 林海遂亲自张罗了半日,井井有条。待林黛玉回来,见她爹亲自指着人走来走去,莞尔一笑。林海见了她又绷起脸来。 王熙凤忙说:“林妹妹可回来了!此事亏得有林姑父,我哪里知道你们读书人的规矩?好悬没闹个大笑话儿……”如此这般说了半日。 黛玉笑盈盈向林海深施一礼:“多谢父亲。” 林海哼了一声,袖子一甩,黛玉凤姐都险些以为他要走,谁知他回身喊道:“再走一遍。”姑嫂俩互视而笑。 另一头,贾维斯背了一个多月的情话,非但林黛玉依然爱搭不理的,还惹得同僚取笑,便知道贾琮不靠谱。他忽想起来,杨嵩这个老实人不也娶上媳妇了?便去请教杨嵩。杨嵩道:“我哪里会这个?你这不是问道于盲么?不如问我师父去。” 贾维斯想了半日才想起来,杨嵩是正经摆香案拜了贾赦为师的!虽学的是泡妞,也正经喊贾赦做师父。韩退之曰,术业有专攻。这等事委实贾赦更明白些。遂当真去向贾赦讨教。 贾赦素来喜欢他。听他说了来意,忍不住戳了他一手指头:“你小子,怎么跟杨嵩一个样?” 贾维斯嘀咕道:“我可没他那么呆。” 贾赦语重心长道:“琮儿让你背《情话三百篇》本是没错的。可你单单将书上的词儿背下来有何用?尽信书不、如、无、书!你得化成自己的话才是。” 贾维斯尴尬道:“那……我就说不出来。” 贾赦急的跺脚:“好歹你是读书做学问的,怎么竟连杨嵩都不如了?”乃指着茶几旁一株大珊瑚树道,“只当这个是林丫头,你能说出来不?” 贾维斯道:“能。” “说。” 贾维斯茫然:“说什么?” “不可雕也!”贾赦吹胡子,“只当这会子凉了,你看她衣衫薄,该说什么?” 贾维斯道:“穿这么点子,让风吹了可如何是好?快些添件斗篷。” 贾赦奇道:“这不是说的挺好的?脸上神色亦好。只是你得解下自己的斗篷给她披着才是。” 贾维斯道:“这般天气我不穿斗篷。” 贾赦忍不住一巴掌砸在他脑门子上:“连你老子都不如!” 贾维斯耷拉着嘴角听了半日的训斥,低声道:“其实我们二人心里都明白的……” 贾赦又砸了他一巴掌:“心里明白管个屁用!再来。她忙得满头是火,你当如何?” 贾维斯道:“送茶过去。” “说什么?” “不必说什么。送过去她便会接了喝,早就这样了。” 贾赦再给一巴掌:“我让你说话!” 贾维斯想了半日,道:“委实用不着说什么。” 贾赦身边一个侍妾叫翠云的在旁瞧了半日的热闹,闻言忍不住上前道:“贾二爷,恕奴婢多言。虽说贾二爷不开口人家姑娘心里头也清楚,她仍旧是想听的。” “可听见了!”贾赦道,“情话儿,是女人都爱听,明白么?”不禁得意洋洋捋着胡须道,“这一节上,亏得我两个儿子都像我。” 贾维斯道:“我娘说,有心便好。” 贾赦立时道:“你娘是谁、林丫头是谁?你外祖父是谁、林海是谁?能比么?”贾维斯一怔。贾赦戳了他一手指头,“榆木脑袋!单有心与单有口相比,自然是单有心好;既有心又有口比之单有心呢?你娘不过一寻常女子,既有心又有口的男子哪里瞧得上她!自然是有心便好。林丫头那人物儿、门第、根基,要找个有心又有口的,何尝会难?你若非可巧拜了林海为师,根本别想搭上他们林家的门槛子。” 贾维斯抓着脑袋道:“这个我知道……只是眼下……我……” 贾赦懒得听:“不必说了。我连杨嵩都教出来了,还会教不出你来?接着来。递茶的时候说什么?” 贾维斯想了想:“喝口水吧。” 贾赦跌足,命喊贾琮来。一时贾琮来了,听说是让他给贾维斯做泡妞示范,伏案笑了半日。贾赦踢了他一脚:“快些!换做陈丫头忙的满头是火,你做什么?” 贾琮赶忙殷勤倒了茶假意送到空桌子旁:“喝杯清茶消消气。哎呀我的女人连生气都这么好看。” 贾赦击掌:“说的好!” 贾维斯苦着脸道:“我说不出来。” 贾赦瞪着他:“背下来!”贾维斯只得应了一声。 贾琮又绕到椅子后头假意在给空气捏肩膀,口里说:“要不歇会子?咱们去外头溜达溜达、清清脑子?”两个胳膊悬空一搭假意搭在人肩膀上,下巴假意戳在人家颈窝。 贾维斯皱眉道:“岂能动手动脚的。”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你俩还没关系的时候自然不能随意肢体接触,那叫尊重;你都打算求亲了,她也没反对,已经是在谈恋爱了好么?都是准两口子了还不亲密些?难道举案齐眉?那么客气过一辈子不得疯了啊。尊重归尊重,亲密还得亲密;不然你们就不是情侣,是同僚。”他猛然回身上上下下打量了贾维斯半日,问道,“你俩……该不会还没牵过手吧。” 贾维斯脸一红:“牵……牵过的……” 贾琮抱起手臂歪头瞧着他:“牵个手都这么脸红脖子赤的,肯定只是偶尔偷偷碰了碰、看见有人走过来赶紧撒手。”再瞄一眼贾维斯的脸色显见说中了,心中暗叹,古人当真是纯情啊。只是这帮人已经让自己给带歪了,夹杂了许多后世之风。自己和陈瑞锦、惜春和吴攸大模大样谈恋爱,多少会给旁的年轻人一点视觉冲击,潜移默化的有些影响。乃想了想道,“我猜呢,你们两家终究差距不小,幺儿哥哥你看林姐姐多少有些看女神的意思,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唐突了。可仰慕女神和跟女神成亲终究两回事。林姐姐不是个迂腐的,你俩的事儿一直悬着还是你这头有问题,光背几句情话无用。两口子得平等,你一直仰望她也不成。你好生琢磨琢磨。” 贾赦忽然问道:“前几日我同林妹夫说话儿,仿佛他竟不知道你俩的事?” 贾琮笑道:“仿佛是全岛都知道了,唯有他不知道。” 贾赦皱眉道:“他那般机灵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幺儿,你二人不会是故意在他跟前藏着掖着了吧。” 贾维斯断然道:“不曾。” 贾琮皱着眉想了半日,道:“爹!别说,还真是的。他俩平素挺大方的,在林姑父跟前不自觉会收敛些。不是故意的,是无意的。怎么你们觉得林姑父会不同意么?” 贾维斯怔了。 贾赦也想了半日:“如海终归是个老儒生,口里不说,心里还是念着规矩的。他两个不敢妄为倒也情有可原。林丫头是女孩儿,也是看规矩看得重些。不如我去提提?” 贾琮拍手道:“是了,爹去说去。哦,我还有一招,指定管用。”他看着贾维斯道,“林家好像是五代单传?还是几代?横竖单传好久了。你俩来日得了儿子给一个林家继香火,老头儿指定高兴。” 贾维斯眼前一亮:“我怎么没想到?” 贾琮晃了晃脑袋:“因为我能抓住要点!所以林姑父好摆平。至于林姐姐那头,你自己努力吧,谁都帮不了你。哎呀这话我终于又说出去了哇咔咔咔……”欢蹦乱跳的走了。 贾赦瞧贾维斯还愁着眉,轻叹一声:“接着来。” 第四百三十二章 陈瑞锦年幼入宫,斩断家族,心中本带了恨意。不想她乳母念着她,因在外头听人说进了宫后家人还可以探视,便四处打探如何能见她。陈瑞锦自然是全然不知的。偏总有人闲的无聊拿旁人耍乐子,尤其宫中之人愈发无聊。有个老太监便逗那乳母玩儿,哄她半夜溜进紫禁城后门,自然是还没进门便让兵士拿下了。这等乱闯的草民平素皆是一刀砍了了事;偏生遇上当时带队的御林军头目想多了些,恐怕是什么逆贼乱党、有什么阴谋诡计,便审了审。 那乳母何尝知道什么?老老实实告诉人家她是谁、想见见她们家姑娘;有个好心眼的公公帮她约了姑娘今晚相见。若带走陈瑞锦的是旁人还罢了,偏生刘登喜告诉齐国府他是慧妃娘娘身边的。稍稍灵通点子的人都知道,慧妃最得圣人宠的,齐国府又是国公府,反倒惹得御林军不敢乱杀她,遂将此事报了上去。 慧妃是圣人宠妃,齐国府乃老圣人心腹,这两件搅和到一处,有心人便可用了。偏生陈瑞锦又是刘登喜悄悄弄来的,没让旁人知道。一桩小事,莫名的越滚越大。那时候陈瑞锦极小,出事后立时关了起来,每日都有不同人来审她。她心里明白,自己与乳母不用多久便要泉下相见了,惟愿乳母能少受些活罪才好。 不想三个月后,有个不知谁派来的太监来审她。虽问的话从前早有人问过,因他气度与寻常的嬷嬷太监不同,陈瑞锦便半问半叹道:“我知道活不了的。不知主子们可能开恩,让我与乳母一起上路。到了下头也好照看她一二。” 那太监奇道:“你不喊冤么?” 陈瑞锦苦笑道:“我到宫中也有一年多了,若还不知道这里头从不许人喊冤,岂非是个傻子?” 太监道:“白白死了不委屈么?” 陈瑞锦道:“宫中何尝有过‘委屈’了?只恨我年幼无力罢了。” 太监竟笑了:“小小年纪,倒有些意思。”拿起脚来走了。 又过了几日,那太监再来见她,告诉道:“杂家上头已查明了。你那乳母本是个愚妇,万事不知。让一个好事的逗她玩儿,哄进宫来。” 陈瑞锦大惊:“公公!莫非我二人还有活路?” 太监道:“不知。得看贵人们心情好不好。” 陈瑞锦忙跪下叩头:“小女子若能逃出此劫,来日必报大恩。” 太监瞧着她道:“平素谢救命之恩不都说‘以死相报’么?怎么你舍不得性命?” 陈瑞锦道:“非是舍不得性命。小女子身为宫中护卫,命不是自己的。岂能拿主子之物来报私恩?” 太监点了点头:“你这孩子倒有些见识。”便走了。 两日后,非但陈瑞锦被放了出来,那太监还送她见着了乳母一面,亲眼看着乳母平安离宫。她心里明白,她二人虽只是蝼蚁,因扯进去的贵人太多,想救她们是极难的。 偏那太监连姓都不曾留下,更别提他上头是谁。陈瑞锦身无长物,只将入宫时戴着的一只珍珠小簪拔了下来交予那太监,道:“小女知道公公上头是大人物,未必瞧得上小女回报。只是我年岁尚小,说不得来日能有出息呢?” 那太监笑点了点头:“有志气。”乃袖了那簪子走了。 多年后陈瑞锦欲打探那大恩人是谁,刘登喜捧着茶架着腿闲闲的道:“你还去查?你是本是杂家弄进宫来的,若被人扣上私通宫外的帽子还了得?这等事,除了杂家谁还做去?”陈瑞锦便信了,以为大恩人就是刘登喜。只是刘登喜对下头的人不好,她也并不多敬重罢了。 不曾想,昨晚竟是柳鹄取了那簪子出来。 贾琮听罢摸了摸鼻子:“当年那件事既已被多方权贵搅乱成一锅粥,依着刘登喜的本事怕也压不下去。柳鹄是先帝的人,先帝是说了算的那个。故此那人是柳鹄说的过去。只是刘登喜既知道了,难道就置之不理、让你欠了柳鹄一个大人情?会不会他根本不知道信物的事,悄悄替你把人情还了?” 陈瑞锦摇头道:“我那会子不过是个孩子,能在女卫营活多久还两说,他犯不上费那个力气。” 贾琮击掌:“瞧瞧,你已明白过来了不是?不论刘登喜或柳鹄,谁都犯不着为了你一个孩子费那么的力气,故此他们皆不会是诚心去救你的。救你必有别的目的,且别的目的才要紧。比如,不让挑拨太上皇和先帝关系的宵小之徒得手。先帝已老、早晚要死,太上皇早晚会是柳鹄上司。” 陈瑞锦跟着他的话这么一想,仿佛也有道理,面上便松了下来。贾琮赶忙打铁趁热接着掰:“不过瞧你有志气、顺手捞你一把罢了。万一多年后你当真成器了呢?自然,不捞更容易;捞也不会多费太多力气。饶是如此,救过你了也是真的,人情还是得还。” 陈瑞锦思忖道:“万一人家当真是瞧我有出息、想赚一个人情呢?” 贾琮又击掌:“不是才说了么?咱们还他这个人情。你放心,总有法子的。世界这么大、未来那么长。但凡柳鹄是个活人,必有需求。”乃看了看她,“他想做什么?” 陈瑞锦深吸了两口气,低声道:“太皇太后想捏着你的婚事,诱各家王爷助她。” 贾琮蓦的明白了,不由得浑身冰凉。此计没有陈瑞锦运作是决计不成的。他们想让陈瑞锦给自己下套、然后捏着自己另娶司徒家的女子。半晌,咬牙道:“太皇太后好大的野心。我现在可以肯定,师叔祖就是让她暗害的。” 陈瑞锦乃低声将昨晚柳鹄所言从头细说一遍,末了道:“只怕京城来的那些,不少都是忠于太皇太后的。” 贾琮思忖半日,道:“无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去西洋给欧洲列强添堵未必非要我们自己的人。至于太皇太后么……没有权只有钱,如今连武力都弱了,白晾着她最好,就让她几起几落一无所得。” 陈瑞锦又发了会子呆,长出了一口气。 贾琮道:“洗漱一番,回屋去补会子觉去。” “今晚柳鹄若是再来……” “理他呢。”贾琮耸肩道,“只当他在吹口哨。这种把人当机器的,就该让他碰一鼻子灰回去。”陈瑞锦想了想柳鹄胸有成竹在自家院墙外头吹一夜口哨的模样,不禁好笑。遂当真回去补觉了。 这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满院子人都睡了个好觉。 又过了几日,贾赦打发了个人去大内护卫的院子,问可有人熟络太皇太后。柳鹄忙出来抱拳道:“在下惯常在太皇太后身边。”那小厮便喊他“大爷”,打躬作揖的请他去一趟老爷的院子。柳鹄忙跟了过去。 只见贾赦正坐在屋里琢磨新得的两件古董,见他来了,忙拱手道:“这位先生贵姓?” “在下柳鹄。” 贾赦“哦”了一声:“我知道。你祖父柳可信乃是信国公之父柳彪之伯父。” 柳鹄淡然一笑:“我们两支多年不往来了。” “也罢。”贾赦道,“我有一事想向你打探。倘若我们家的孩子想求娶一位公主、向太皇太后讨个赐婚懿旨,可成么?” 柳鹄那晚没等到陈瑞锦,心中早转了无数个念头,不料忽得了这话,大喜!含笑道:“想是不难,只去宫中略求一求便是。” 贾赦笑道:“不过是为着颜面更好看些。既这么着,我就写信回京让我们家老二去求旨了?不会让太皇太后打出来吧。” 柳鹄笑道:“赦公放心,决计不会。”他还想再问清楚些,贾赦打了几个哈哈送客了。 柳鹄回去一想,该不会陈瑞锦自己想了什么法子劝说贾琮娶公主的?此事要紧,自然须得同太皇太后禀告一声。他遂回院子写了封信,悄悄改扮了一番,将那信送了出去。依着他的本事自然是无人能发觉的。 殊不知他们院子里日常用的纸张早已悄悄换过了,上头加了人觉察不出的味道,而犬能嗅出来。每天晚上贾氏马行的信局都要分拣许多信件,都使用了训过的犬在旁嗅了一回。他的信当晚就被找出来了。 信中所言都有隐语,然而知道背景的一看便能猜出来。柳鹄告诉太皇太后,他与陈瑞锦已搭上了线。贾琮对此女用情极深,陈瑞锦亦不愿意避出去,此事过些日子他再想办法。幸而此女还算知恩,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说服了贾家,贾赦如今欲向太皇太后求个天家的儿媳妇。 龚鲲最擅模仿字迹。乃提笔问贾琮:“写什么?”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就写,嗷乌~~承天府太有趣了~~宝宝看了大海图,世界太大了~~宝宝要自由的飞翔~~太皇太后啊,您老就安生在京城养老吧。横竖你有钱,小圣人和燕王不会亏待你的。” 龚鲲皱眉道:“乱七八糟的。哪能这么写?回头京中传信回来不就露馅么?” 贾琮拍案道:“这都四月了!还回头?马上就打发他们下南洋去,然后直从南洋奔西洋。太皇太后的信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龚鲲一想也是,又道:“你也说得太绝了。不再逗太皇太后玩会子?” “没那么无聊。”贾琮道,“她的野心也不过是开始卖爵位后重新起来的。她手里肯定还有高手在,并不是个安全的主。让她老实些好。”龚鲲遂依言重写了一封信,交予贾氏马行送走了。并记下了收信的地址和人,让京中几位派人留意盯梢。 另一头,贾赦也写了封信给京中的贾政,说是到今年四月份贾母的孝彻底服完了,该商议贾环的婚事了。你哥哥我最近搭上了太皇太后身边一位红人,通了门路,愿意出面帮着贾家向太皇太后求懿旨,娶建安公主做儿媳妇。你看你哥哥我对侄子多好了,这机会都没留给琮儿。 新来的大内护卫并非都带着太皇太后密令。贾敘混在里头考察了十几日,挑了七位出来,领着往滇黔哄朝廷旧员去了。其余的统统归真明管。 就在他们欲往南洋去之前,爪哇国有信使过来。周大梅果然找到了爪哇,周小兰也果然把她扣下了。因猜到贾琮快要打马来西亚,周小兰特送了她从西班牙可可茶商手里弄的方子来,算是还当年提醒她离开陈王之情。贾琮拿着方子向陈瑞锦笑道:“瞧瞧?这才是正确的还人情方式。若没有咱们的撺掇……厄,提醒,你小师叔保不齐就忍气吞声跟了陈王,哪有今日之尊?咱们这个恩情与她而言也并不轻嘛。”陈瑞锦低眉一笑。 而此事传到各位先大内护卫耳中,滋味便不同了。有些人跃跃欲试、盼着早些去外洋大展身手,有些暗骂周小兰背主,有些幸灾乐祸周大梅让妹子软禁了。只是再如何也终归得走。真明瞧够了马来西亚送来的情报后,领人登船而去。 他走的时候,大伙儿都想着,他得先同那岛上的探子们接个头、再摸索下情况、踩踩地形。少说得好几个月才能出手。不想这老头与周小兰全然不同。周小兰不过是个护卫,行事谨慎,擅长以巧取胜。真明却是个朝廷大盗,数十年奉旨灭门,做事狠绝得多。 马来群岛当中,菲律宾已让西班牙殖民将近二百年。真明的船直开到了马尼拉港,登岛后寻到当地探子问了些话,略踩了三四天的点,第五天晚上便领着人将西班牙总督府里头的西洋人砍光了,且不曾留下一丝线索。歇了两日,又开始接着杀其余西洋人。寻常人非但打不过他们,甚至看不见他们。西洋人都以为有恶魔出世,躲到教堂去祈祷。他们都自发聚到一处了,岂非便宜了真明四处找去?天一亮自然又是满教堂的尸身。西洋人当真吓着了:连教堂都无法护着他们,这恶魔必是撒旦派来的!此处乃不祥之地!纷纷玩命逃离。港口船挤船,什么国王之命啊、东印度公司啊悉数顾不得了。 真明见他们跑的快便改去了别处。又是先灭掉西洋人的总督府,再血洗教堂。且他并没有固定线路,贾琮说这老头做的是布朗运动。眨眼间谣言四起,都说撒旦现身,马来群岛上的西洋人跑起来比真明杀人快得多。 第四百三十四章 自打在一处小面馆发现了三位高手,贾环便时常借“求才”之名去吃面撬墙角。这一日他随口透露自己婚事艰难,天黑之后,有个乞丐在紫禁城左近那老太监外宅的后门看见王老板进去了,直到四更天才出来,此间并没有人进出。 次日施黎闻讯笑向贾环道:“我说什么来着?狡兔尚有三窟,皇宫怎么可能只有一条密道。” 贾环辩道:“我没说皇宫只有一条密道!那宅子离开皇城太近了,密道不是应该修得远些么?倘或有个兵困紫禁城,这么近根本就还在‘池鱼之殃’的范围内,没什么用嘛。” 施黎思忖道:“有理。要么是这密道修得晚、不够钱了?” 贾环道:“太皇太后是不是还挺年轻的?会不会是先帝快不行了,她已接手了先帝的一部分势力,恐怕遭新君秋后算账,专门替自己偷偷修了条出路?” 施黎白了他一眼:“她既手握许多天家机密和一群大内侍卫,想远走高飞早走了,何必还困在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先帝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不会平白的胡乱立后。这个太皇太后必有野心,舍不得尊位名头。” 贾环又想了半日,道:“她在宫中日子长了,未必敢出去,恐怕过不了外头的日子。再不然,那宅子也可能是长地道的某一个出口。” 二人互视了一眼,立时去翻京城地图。拿手指头一划,这宅子果然就在城郊一座庙和紫禁城连线上。施黎道:“只怕是了。这一条地道在紫禁城外有个出口,说不得京中别处还有出口,一座庙在郊外。” 贾环看看地图又看看施黎:“那个太监的侄子是什么人?” 施黎道:“别打主意,能被选去守密道出口的都是忠心可靠的。” “我是替林姐姐惦记城外梅林里头的那些兵书呢。”贾环嘀咕道。 “没出息,只惦记点子书。” 贾环不置可否,过了会子又说:“还是觉得不大对。” 明日贾环再去吃面,老板娘含笑问他:“环三爷,好事儿如何了?可想着法子没有?” 贾环本来兴致勃勃的,闻言立时泄了气:“想得着法子早想了。实在不成,求王爷做个媒吧,只当欠他一个人情。”他托着腮帮子道,“只是不大想欠这个人情。” 老板娘劝道:“环三爷乃天下有名的才子,想来各家王爷都愿意嫁女儿给三爷的。这家不成还有别家呢。” 贾环苦笑道:“若是能随意寻一家就好了,小户人家又不是没有好女子。我这是已经瞧上她了、别个不想要,才头疼的。” 老板娘道:“虽说是你姐姐帮你瞧的,她年轻,未必看的准。” 贾环瞧了她一眼:“我四姐姐虽年轻,看人极准。且她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娶媳妇终究不是买东西。虽有千万个都好,只有一个最是喜欢。” 老板娘“哎呦”一声:“看不出来,环三爷还是个情种。” 贾环笑道:“情种算不上。终究是一辈子的事,得自己说了算。” 老板娘皱眉道:“自古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贾环道:“现在已经不是‘自古’了。再说,我老子娘皆不可靠。” 老板娘与王老板对视了一眼,道:“既是不想欠王爷人情,宫中还有太皇太后呢。” 贾环道:“又不认识。”旋即觉察出不对来了,举目打量了他二人几眼,断然道,“你们俩不是绿林好汉。” 王老板笑道:“早说过我们不过是寻常小民罢了。” 贾环翻了翻眼睛:“寻常小民还有几个记得太皇太后的?寻常官宦都没几个记得。你们该不会是太皇太后的什么人吧。” 老板娘才要说话,王老板朝她摆了摆手,苦笑道:“这话倒是不错的。如今委实没有多少人记得太皇太后了。” 贾环道:“其实就算当年先帝还在时也没多少人惦记她,不过是太上皇时常拿她与先帝来做幌子装孝顺罢了。一个女人,除非她垂帘听政,否则不论当了皇后、太后、太皇太后都不过是幌子。如今小圣人虽年幼,他们祖孙俩手里一点权都没有,她根本不可能垂帘听政。”乃眨了眨眼,“三位,真的不如来当镖师。” 王老板道:“世上总有几个人是忠心不变的。” 贾环耸了耸肩:“好吧,知道了。刚才那句话不过是最后试一试,我不再挖你们墙角了。这些日子委实叨扰,勿怪。” 王老板叹道:“太皇太后说的是,贾家兄弟果然滑的很,不是她一个女流之辈拿得住的。贾先生放心,你那点子小事太皇太后可随手帮你一把,不算你欠她人情。纵然欠她人情,她也没什么好让贾先生还的。” 贾环想了片刻,拱手道:“既这么着,晚生就多谢太皇太后好心了。过些日子我请我爹写折子求懿旨,只说是她老人家先使人来找的我,如何?”王老板微笑点头。贾环暗自吃惊这王老板就敢不问过主子自己答应下来,今儿连面都没吃,径直告辞回府了。 回到梨香院,施黎正等着呢。贾环连茶都没喝一口就说:“事有古怪。王老板和老板娘太急切了,随便掰扯了几句话便抢着说,让太皇太后帮我解决婚事。仿佛是他们老早就知道我不会肯换个女人似的,试都没怎么试。琮儿是个不肯听人话的脾气,她还想着另塞个公主郡主过去呢;我性子还和软些。”说完亲寻了茶壶了筛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又筛一碗喝了。 他没头没脑的,施黎只得在旁耐着性子坐着。贾环喝完茶歇了会子方从头说起,末了道:“你瞧他们是不是太急了些?我预备了多少话,等着堵他们的劝呢。” 施黎道:“陈姑娘本是个女卫,还有短处捏在柳鹄手里,太皇太后打主意也不奇怪。你本身就看上了公主,身份高。” “我若早已择定了人,她还能捞到什么好处?无非是只给面子赐个婚罢了。”贾环道,“我方才特意扮作着急走的模样,王老板竟没问我是相中的媳妇是谁。这事儿当真古怪。” “这么一说委实古怪。”施黎皱眉道,“他们难道不好奇?要么是猜出来了?” “纵然猜出来了,也该当面确认下的吧。”贾环道,“都到这份上了,随口问一声便好。”他心下便有些不安生,坐着愣了片刻,起身写了封短信交给施黎,“放只鸽子去庐州。”施黎点点头收了起来。自此,贾环便不再去面馆骚扰了。 又过了两日,盯梢那老太监外宅的探子来报,一大早有马车去那宅子里拉东西,拉了足有二十几车,说是那太监的侄子嫌弃家具太丑,要换新的。贾环激灵一下,拍案道:“好么!这太皇太后太贪了。”赶忙跑去寻施黎商议。 施黎听罢击掌道:“是了。当年四将乱京师查抄了许多人家,皇宫终究没人敢抄。各位王爷离京时捞了些,这些年燕王也捞了些,终究还余下了那么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宫中就没有不好的东西。” 贾环叹道:“太皇太后要那么多钱干嘛?自打她开始卖爵就疯的很。她既然偷拿宫中之物,也就不会那么缺钱吧……哎,对啊!” 他两个互视了半日,施黎慢慢的说:“宫中没什么人已有不短的日子了。太皇太后到底搬了多久的皇宫?” 贾环道:“该不会她一直在装穷吧。也是,不装穷说不过去,燕王会起疑心的。乖乖,这才叫闷声发大财么。” 施黎问道:“那些‘家具’都运去哪儿了?” “还不知道,跟着的人还没回来呢。”贾环又怔了怔,忽然笑起来,“太皇太后挺能忍的,要装穷也得装不短的时日吧。难怪她着急卖爵跟暴发户似的,分明有钱不能使得多难受。” 又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跟着的人来报,家具马车进了城郊法相寺。这庙离荣国府铁槛寺不远,乃是理国府家庙。贾环与施黎面面相觑了半日,齐声大笑! 贾环摇头道:“我打小就瞧不上理国府。” 施黎道:“彼此彼此!我还跟五爷说,四王八公里头最没用的就是理国府。这么看来,柳鹄说大内柳可信这一支和理国府柳可立那一支早就断了往来,纯属胡说八道。他们一直是有往来的。” 贾环问道:“这哥俩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么?” “不知道。但理国府的人无能是真的,刘公公详查过,决计不会错。除了两个榜下捉来的女婿,阖府男丁都是草包。”施黎道,“回头我去东平王府问问。人家柳家藏的这么深,穆家也未必知道。” 贾环思忖道:“若是扯了理国府下水,他们家还藏的深,许多事就不好说了。太皇太后一介深宫女流,纵然有钱又能怎样?理国府则不然。他们有钱可以做许多事,养兵都不奇怪。” 施黎道:“好在火器都没随便卖给人。” 贾环眼神跳了跳:“喂——好相似。” “嗯?” “太皇太后和蜀国的方家。”贾环道,“都有钱,都没买到火器而已。” 施黎皱眉道:“你疑心理国府和太皇太后养兵?” 贾环的脑子又转去了别处:“方雄查抄京城,除了给我们宁荣二府面子,其余各家独独没动理国府。五叔说是因为理国府投靠了蜀王的缘故。” 施黎又击掌道:“是了!太上皇和燕王这哥俩最擅往别人营中安插探子。先义忠亲王下头有军师郭枢;除了他,余下王爷当中最厉害的就是老六宁王——现在的蜀王。”他二人又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日。 贾环不禁摸了摸脖子。贾敘曾说,宁国府贾珍投靠老六是他的计策,而他只知道理国府也投靠了老六、并不知道他们家在大内还有一支。可见这一支是藏得极深的,贾家直到遇上真明才知道。贾敘又曾说过,若非他的计策,六王爷根本瞧不上贾珍,显见人家并不是什么人投靠都肯收的。理国府上下乃真草包,六王爷却瞧上了,只怕是大内柳家的人设法露了两手给他瞧。既然柳家两支根本没有分生,大内那一支是精锐、理国府那一支是草包幌子,理国府又投靠了老六……什么时候老六想造反,下场必然也和先义忠亲王一样了。 贾环叹了一声:“先帝还是盼着太上皇能坐稳江山的,不然何须出手帮他往六王爷下头塞钉子?” 施黎道:“塞的也不早。理国府投靠六王爷比宁国府还晚,可见是先义忠亲王已没了之后才塞的。” 贾环又道:“怎么那个叫柳明秋的女卫就跟着慧太妃去了陈国呢?” 施黎道:“这样的人家是不能枝枝蔓蔓的。女儿生下来就是外人,不用等嫁出去。那个柳明秋咱们可信,与大内柳家没什么瓜葛。” 贾环“嗯”了一声,又道:“翻回头来。柳鹄忠于太皇太后,且与理国府是一伙的。理国府不曾被抄家。太皇太后私运宫中物品出宫。且她还大卖爵位。他们好有钱啊!这么有钱,想做什么?” 施黎道:“当今乱世,有钱最想的自然是养兵。喂,让他们红骨记好生查查,当真没有卖过火器给理国府么?” 贾环犹豫道:“应该没有吧。管这个的是吴小溪,极细致的人物。而且红骨记根本就是不人治,乃是法治。规矩又多又严密,想出漏子都极艰难。” 施黎又想了会子,微笑道:“那我知道柳鹄为什么会去承天府了。” “嗯?” “太皇太后和理国府,有钱、有极高的身份、有许多大内高手,却依然要受制于燕王。因为没有火器。”施黎道,“红骨记的火器一直都说是西洋买来的,且老早以前就垄断了我朝的火器货源。而柳明秋又跑来京城说,她想拐些先大内侍卫跟着真明下西洋、拖延西洋人的七年之战,她父亲柳鹄便跟着来了。偏生柳鹄与她并无父女之情。” 贾环深吸了口气,缓缓的道:“柳鹄去西洋,不是去帮我们的,是借我们的门路顺藤摸瓜,打探西洋火器货源的。他们想绕过红骨记买火器。” 施黎点头道:“不错。但凡大内高手得足了火器,趁燕王做寿之类的机会突突了他们满门,京城,不就回到小圣人手里了?” “回到小圣人手里,实在就是回到了太皇太后手里。”贾环抿了抿嘴,“她就可以垂帘听政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话说施黎贾环二人猜出理国府与太皇太后之野心,默然许久,贾环尴尬的赞了声:“真敢玩啊!” 施黎道:“他明我暗,咱们若想玩玩倒也不是没法子。” 贾环道:“龚老头自打去香港就没回来,都这么久了;柳湘莲那两下子在大内高手跟前白给。要不别玩了吧。” 施黎瞧了他会子,笑了:“你是不是以为神盾局只有五爷和我两个人能打?”贾环怔了怔。神盾局乃从先刘登喜暗部收编而来的,内里多半是探子,能打的他委实只见过贾敘与施黎两个。施黎懒洋洋道,“罢了,此事你不用管了。”贾环也不是个勤快的人。他说不用管,那就不管吧。 只是贾赦那封信该送去荣禧堂了,他遂命人假扮信差从荣国府正门送了进去。贾政取信从头看了一遍,犹自不敢相信,再从头看数遍。顿时喜得泪如雨下:“我环儿要出息了!”赶忙让人去喊贾环过来。 贾环正歪在梨香院的矮塌上候着呢,一壁吃点心一壁跟施黎闲聊。耳听外头有小厮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脚步声,取帕子擦了擦手,一跃下地:“走了!我要跟我老子商议娶媳妇去了!” 施黎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我也要去寻人商议正经事了。”遂也站起来从临街的院门出去了。 到外头跳上马,施黎径直去了柳氏木材行。见着柳湘莲秦可卿两口子,先将柳家和太皇太后之事从头说了一回。 秦可卿思忖了半日,道:“委实古怪。太皇太后连琮儿的亲事都不肯放过,环儿这事已送到她手上了,就这么白白的放过了?” 施黎苦笑道:“环哥儿既说他瞧上了一位公主、还拍了好几回马屁,这事儿就不难猜。早年庐王来京,那不是他陪着玩儿的?故此太皇太后当已猜出建安公主来了。偏生她的人当面连问都不问。哪有求天家赐婚不告诉人家女方是谁的。” 秦可卿瞧了他一眼:“你猜是什么缘故?” 施黎道:“我猜是为了避嫌。” 秦可卿叹道:“我猜也是为了避嫌。”柳湘莲在旁咳嗽两声。秦可卿乃道,“政老爷向太皇太后求恩典,欲替环儿求娶建安公主。太皇太后答应了,且下了懿旨。依着政老爷的性子,此事不闹得满京城皆知岂能罢休?京里头知道了,各家王爷的特使立时便会遣人回国送信,眨眼天下人都知道了。” 柳湘莲道:“与避嫌何干?” 秦可卿轻声道:“倘若建安公主忽然没了……” 柳湘莲吸了口气。倘若建安公主忽然没了,贾政又把阵势闹得这么大,贾环不娶个公主郡主怕是他爹都不会答应。既然前头这一位是太皇太后赐婚的、偏生那人没福气,太皇太后自然也得帮他再求一位好媳妇了。前头那个是公主,后头这个不便越过她去,八成得选位郡主。至于选谁,就看太皇太后的高兴了。 秦可卿问道:“环哥儿没想到这一节?” “他心里隐约有疑,只是不曾想得这么明白。”施黎道,“故此他只写了封急信送去庐国。我另添了封信,让钟家叔侄俩严加防范。我今儿来与柳二哥柳二嫂商议,此事得瞒着环儿。” 柳湘莲皱眉道:“瞒着他作甚?人家要杀他媳妇呢。” 施黎道:“太皇太后这几年不能死。我要留着她多卖些爵、败尽司徒家的威仪。” 柳湘莲摇头:“这么大的事儿还是让环儿知道的好。纵然这会子不知道,万一今后知道了呢?” 施黎耸肩道:“他又不是贾琮,性子没那么躁。” 柳湘莲哼了一声,道:“既要瞒着他,你只与庐州的人商议便好,越性连我们两口子一并瞒着岂不干净?” “倘若此事没惊着建安公主还罢了;若惊着了……”施黎道,“我想烦劳柳二嫂子走一趟庐州,见一见公主。”他苦笑道,“请公主她自己也遮掩着些那事。” 柳湘莲皱眉道:“莫要拉我们夫妻下水。” 施黎才要说话,秦可卿先开口道:“也好,我有日子不曾出京了。”施黎拱手相谢。 柳湘莲眉头都拧成绳子了,半晌才说:“难道他们不卖爵,司徒家就还有威仪么?” 施黎轻笑道:“五爷上回走时叮嘱我,后头数年他大约要难得回京了,遇见不得已之事可以瞒着环哥儿。龚老爷子走时也特特叮嘱我,遇见不好办的或是自己拿主意、或是同穆老爷子说,不用与环哥儿商议。其实有些事五爷直与龚老爷子商议去了,也不曾告诉琮哥儿。” 秦可卿眉头一动:“不会是陈丫头的事吧,琮儿知道了会拆了天的。” “不是,别的事。”施黎道,“琮哥儿环哥儿日子都过得极顺,有时候做事太轻,或是义气用事,又不肯欠人情。五爷和龚老爷子都是当细作头目的,年岁也大,比他们明白轻重。司徒家的江山不曾经历昏君败国,乃是从盛世直接分封的,民心极稳。想动摇根基,每一件都不能放松。卖爵之事最伤士大夫之心。例如苏铮先生。”苏铮之子在荆州任知府,自打京中大乱以来一直想接他老子过去,苏老头一直不肯。直至太皇太后开始卖爵,心思方动摇了。“如今那些还在梦中不肯醒的士大夫都盼着太皇太后幡然悔悟,或是司徒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震怒、收了她去。” 柳湘莲道:“纵然太皇太后没了,小圣人一样会卖爵的。他还不是女流,没法子推脱。” 施黎道:“太皇太后是女流,偏她也是先帝亲自册立的皇后;小圣人姓司徒,却乃逆贼方雄所立。他二人身份互补且都得了卖爵的钱,一个都不能少。士大夫终究为朝廷基石。再有,咱们不动她,她迟早自己作死。在燕王跟前她不过是只蝼蚁。” 柳湘莲又默然许久,终于站起来道:“我不管便是。”乃甩袖子往外走。 秦可卿歉然一笑:“他就是这么个性子。” 施黎微笑道:“我知道。冷二郎素性爽侠,不拘细事。纵然做了十几年山匪,本性不改。” 秦可卿道:“施小爷,你烦我去庐州总不会只为了建安公主吧。那点子事随意寻个人皆可。” 施黎拱手道:“我就知道,能瞒得住柳二哥,却瞒不住柳二嫂。还想请柳二嫂演一出戏。”秦可卿挑了挑眉头。施黎低声道,“聪明人想事多。柳二嫂比起旁人来有两个天然的好处。其一,气度出众;其二,丈夫姓柳。” 秦可卿皱了皱眉,半晌才说:“我仍不明白你的意思。” 施黎叹道:“说起来,此事乃是他们南边的不周全。那柳鹄说柳家柳可信那一支与理国府柳可立那一支早断了往来,他们就信了。龚鲲仿柳鹄给太皇太后的信里头写的是他要撂挑子。到了西洋,海阔天空自由自在,不再愿意替太皇太后做事了。太皇太后未必肯信。若不信,只怕要疑心那书信的真假;若是信了,便会另派人去西洋。只是事儿来得太急,她又是后宫女流。宫中之人行事谨慎,不会轻易做决断。我听环哥儿说闲话,多年前曾有谣言,说柳二嫂你是义忠亲王遗孤。” 秦可卿道:“我也听过,那是胡扯。” 施黎笑道:“虽是胡扯,怎么就不胡扯旁人呢?义忠亲王做了多少年的太子,能从大内拐走些人物倒不奇怪。刘登喜不也替太上皇拐了许多人走?那会子朝廷查义忠亲王余党查得极紧,能不声不响救出个郡主绝非寻常人可为。巧的是柳二哥也姓柳。” 秦可卿终于大略猜着他想做什么了,苦笑道:“姓柳的人家多了去了。” 施黎道:“故此我才说,聪明人最容易多想,因为他们从不信巧合。” “只是,大内柳可信那一支除去柳鹄想必还有旁人。” 施黎道:“柳鹄之父还在呢。他们这样的人家件件事都是绝密,柳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兄弟。而上位者最不乏疑心。” 秦可卿坐着细想了半日,忽然觉得好笑,白白坐着笑了起来。施黎在旁含笑陪坐。 过了两日,秦可卿果然假扮做走亲戚,领着几个丫鬟仆妇往庐州去了。柳湘莲想跟着,奈何家中尚有幼女无人照看,只得老实带呆着。荣国府自然是由贾政亲笔给太皇太后上书求赐婚,贾环跑去冯紫英家打了个招呼。几个关节人物皆心知肚明,万事好办。太皇太后择了良辰吉日下旨赐婚,又打发人往庐州降旨去。 施黎料事如神,庐州果然出了事。钟家叔侄得了京里头的飞鸽传书,便打发人日夜暗中盯着建安公主。 贾环老早就写了信给庐王,说自己得守足祖母之孝,今年四月孝满之后便预备过来求亲了。故此庐州也早早预备好了各色物件。近年庐州富庶,庐王又只得这一个亲姐姐,嫁妆自然不薄。只是他家舅父曾椟不大愿意,时常念叨“贾家极富”之类的,想减去几分公主的妆奁。偏庐王如今有了钟珩撑腰,钟珩手下的兵一个打旁人一群,曾椟也没法子。 这日夜晚,建安公主并侍女等人早已入眠,有个人影悄然拨开窗户进去,往她平素吃茶的汝窑小茶盅里头涂抹一圈儿,又往她的香炉子里撒了些东西,悄然走了。眼见那人没了影子,钟家派去的人直将茶盅子取走了,并倒出香炉里的东西来洗净搁回去。 这人带着炉中之物和茶盅子返回茶楼给同僚们看,钟威压根儿不认得,倒是那个大夫看了看香灰又闻了闻茶盅子,击掌道:“谁出的招数!看着白烂,实在颇妙。”乃提笔写了张小签子。方才那人便多跑了回腿,将那签子送回公主屋中压在茶盘子底下。 次日一早,公主起来要吃茶,侍女寻不着她常喝的茶盅子,略一翻找便见着了那签子。建安公主看罢大惊。思忖半日,道:“那茶盅子仿佛是我昨儿搁在哪里了,一时想不起来。你们再找找,先另取个杯子来我吃茶。”侍女答应一声,另取了杯子来给她斟茶。 寻了半日,却是扫花园子的从游廊上捡着一个小茶盅,送到里头来问是谁家的,可巧就是建安公主屋里不见的那只。公主笑道:“果然是,特特去寻个东西多半寻不着,若撂下它过一时它自己便出来了。”乃命将那茶盅子好生搁着,今儿它失宠了,不拿它喝茶了。众侍女都笑。只是那茶盅子并未失宠多久,晚上公主又拿它喝茶了。 又过了几日,建安公主偶感风寒,卧病不起。三日后竟开始出水痘!好在并不厉害,公主并未惊动旁人,直遣侍女来寻庐王。庐王急的了不得,命人去请好大夫来。可巧钟珩也在当场,他道:“水痘不要紧。我们茶楼左近有个大夫,如今已不大行医了,最擅治水痘的,比旁人都强些。”庐王大喜,忙命人去请这大夫过来。 不多时那大夫来了,问可是能治水痘。他含笑道:“别的病症还罢了,唯有水痘乃是我家祖传的方子,最好治不过。” 喜的庐王向他作了一个揖:“辛苦先生。” 钟珩在旁说:“只是公主乃女眷。” 那大夫道:“悬丝诊脉即可。” 庐王愈发钦佩了:“先生竟然还会这个!莫不是神医么?”这傻孩子!钟珩在旁险些笑出声来。 那大夫笑拱了拱手:“不敢、不敢。” 待宁太妃和曾家知道此事,神医早已悬丝诊脉毕、并留下了一张方子。又道:“这方子乃是药引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早晚两回。”并从怀中取了六包药末子来,“此物乃我家传玉髓散,专治水痘。公主还请饮罢药引子之后冲入清茶服用。”庐王命公主的乳母收好,亲送了这大夫出去。 这会子曾家大奶奶已经过来了,隔着帐子嘘寒问暖说了半日的闲话才走。庐王欲打发人去外头买药,钟珩道:“我正要回去同叔父说几句话再回王府来。不如我去买药,顺带捎回来。有大夫陪着,药材能挑得好些。”庐王听着有理,便托了他。 不多时,钟珩帮着买药回来,公主的乳母亲去煎药。只是最后以茶冲饮那药末子时,乳母心下犯嘀咕:那药末子瞧着好生像是白糖。 第四百三十六章 话说建安公主生了水痘,没病多久便渐渐好转。庐王大喜,重赏了那替她治病的大夫。只有一事略有些异样,好在没人在意。公主素来淡施脂粉,病后却忽然爱上浓妆。这不过是女子的小性子,无非曾家后宅闲谈偶尔提起两句罢了。且此病之后公主亦不大肯出门,纵出门也带着面纱。因她快要出阁了,害羞些也寻常的紧。再有就是公主病愈后忽然爱上了各色香料,非但在库房领了许多,还遣侍女去外头采买了许多。庐王知道了也从各处搜罗了些送去。 这一日,庐王府外有个衣衫齐整的仆妇投了封帖子,说是京中一位商贾之妻柳秦氏柳太太求见建安公主。可巧遇上个年轻的小门子,觉得好笑:“什么阿猫阿狗都想见公主么?” 那仆妇不卑不亢道:“还请小哥送了我家太太的帖子进去,不然恐误大事。” 有个上了年岁的老门子从里头出来,口里问道:“什么人?” 小门子笑指着这仆妇道:“一个什么木材铺子的老板娘想见公主,也不拿镜子照照她自己可配不配。” 老门子抬目看了仆妇一眼,霎时瞪大了眼,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满脸堆笑拱手道:“请大嫂稍后,小人这就送帖子去。”乃上前双手接了帖子,向小门子使了个眼色,亲往后头去了。 小门子愣了片刻,赶忙向这仆妇陪笑道:“大嫂来里头略坐一坐。”那仆妇婉言相谢,肃立一旁。 小门子知道老门子比他有见识,乃偷偷在旁窥视这仆妇,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这仆妇身上的衣裳料子竟是罗的!还有她足下的靴子,也是极精细的小羊皮靴。并那容貌、仪态皆非寻常人家能有。不多时,老门子出来了,带回一张建安公主的回帖,请这柳家仆妇的主子后日相会。仆妇躬身相谢,袖着回帖转身上了马车。 眼见那马车走远了,小门子在不禁问道:“老叔,这个柳太太是谁啊?” “不知道。”老门子笑得眉眼儿都舒开了,伸出一个巴掌道,“横竖公主极看重,给了我五两银子的赏钱!” 小门子惊呼一声:“老叔好运气!”旋即又问,“怎么没给——”他冲着街上扬了扬下巴。 老门子哼道:“没见识!有些人家的规矩,下人不可拿外头的赏钱。” 小门子恍然大悟:“哦——”使劲儿点了好几下头,实在根本没明白缘故。 两日后,有辆寻常的青布马车驶到庐王府前,便是上回那柳家太太了。小门子凝神看去,只见车帘子一挑,前天来的那仆妇从上头搀出一位年轻女子,好标致的模样!身姿袅娜纤巧,偏通身一股端庄大气,让人望而生畏。更莫要提满头满身的富贵了。 早有建安公主的乳母朱氏一大早亲到门口相候,听说柳太太来了便迎上去,满面欢喜的行礼,亲引着她往公主院中去。到了里头,建安公主早已备好茶点,一屋子伺候的人悉数打发了出去,连那朱氏都只送柳太太到门口便躬身退下了。 柳太太只身去见公主,在里头足足耗了两个时辰,没人知道她二人在说什么做什么。眼看到了中午,有厨房的人送食盒过来。公主的乳母在门口大声喊道:“公主,该用午饭了。”过了片刻,柳太太亲出来接了食盒,含笑随口吩咐外头的人也吃饭,不用进来伺候,那架势就跟主人似的。厨房的人心下生疑,也不敢过问,行礼走了。公主与柳太太用罢午饭,又是柳太太送食盒出来交给朱氏。 她二人在屋中又呆了大半个时辰,柳太太出来道:“公主在帐内歇息,莫要惊扰了她。”乃告辞了。乳母亲送了她出府门外。众位侍女心中也难免猜疑,大着胆子进屋探了探,公主果然睡着了,看着还安稳。这一觉,建安公主直睡到黄昏才起来。 曾家太太听说了此事,难免生疑,告诉了丈夫曾椟。曾椟使人去查那柳太太,却说离开庐王府后便走了,说是回京。显见是为了什么事特特来见建安公主的。有客栈的人窥见其容貌,都说了不得。容貌举世难得不说,那通身的气派显见是位贵人。给她们院子送水的老板娘说,这位柳太太的首饰件件华丽得耀人眼,她都不知道该先看哪样好。又问庐王府的门子,那老门子道:“这位太太身上穿的乃是宫里头出来的蟒缎,我不会看错的。”曾椟倒吸一口凉气。后曾家的太太奶奶姑娘轮番向建安公主打探那柳太太是何人,她只管打马虎眼子混过去,并不提一个字。 曾家查访多日,竟意外得了一条线索。有个同在客栈住着的商家太太偶尔见了那柳太太,心生羡慕,曾去拜访过她。她二人说了半日吃茶赏花、又说了半日算账理事,竟分毫窥探不出这柳太太身份。只断定,柳太太乃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身份极高。又取出柳太太随意送她的礼,却是红麝香珠两串、凤尾罗二端。曾椟一瞧那凤尾罗便知道,这柳太太身份必是极高的。寻常商贾根本买不着此物,更莫提随手送人。另有那商家太太的小丫头说,她与柳太太下头一个小丫头闲聊,那丫头说她们太太乃是她们亲家老爷在养生堂抱养的,早年曾出过家。 曾椟愈发想知道此女是谁了,遂烦了他妹子宁太妃亲去寻建安公主打探。不想建安公主竟将她母亲糊弄过去了!只说这柳太太诗才无双,她二人谈论了大半天的诗词。曾椟后再也查不出半分线索了,只憋的抓耳挠腮,终又去问了曾老爷子。 曾老爷子听罢思忖半日,口里道:“养生堂保养的、早年出过家,举止端庄大气。细想起来,除非是先义忠亲王那一系的人。不然,何须出家躲藏?” 曾椟道:“若是先义忠亲王的人,与太上皇本是死敌,怎么会来寻建安呢?”父子俩琢磨了许久,未有定论。 再过了几日,府门外忽然来了许多大车送货,说是柳家太太听说建安公主将要出嫁,特来给她添妆的。府里专管公主嫁妆的管事拿着那单子惊得好悬跳起来,半日才说:“公主这是认识了财神奶奶么?” 庐王自然大喜过望,亲来看了看单子,还瞧了会子东西,赞道:“姐姐当真招财。” 宁太妃自然要了单子去瞧,也大惊,连叹道:“若是太上皇还在京中,建安大婚,内务府置办的嫁妆怕也不过如此了。”心下也对这柳太太起了疑,特去试探了建安公主半日,仍旧没得半分信儿。 建安公主待嫁的日子依然化浓妆,且香料依然用得极多。公主的嫁妆单子自然也是早早送到京城来了。贾政见了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庐王竟然富裕至此!狂喜不已。 又过了些日子,太皇太后的懿旨到了庐州,给建安公主与荣国公贾赦的侄儿贾环赐婚。庐王府里顿时阖府欢腾:纵然离京多年,太皇太后终有余威在。旁的且不说,难得的是脸面。 这会子,京中的养生堂亦有人去打探,可他们给的消息实在太少了。只知道那女子年岁约莫在三十上下,容貌气度不俗,曾过出家。偏生年月太久、兼之前些年京中动荡,许多养生堂的老人都或走或死,还有整个关门的,甚是艰难。 有人往城南一处老养生堂去打探,虽不曾得信儿,倒是有个管事的老嬷嬷道:“前些日子恍惚在别处听到过一句什么话,也是说有个极富贵人家的柳太太,给养生堂捐了许多银子,因为她便是从养生堂抱养的。也说是出过家的模样。”此人急忙打听是哪个养生堂,待寻到那儿,那养生堂竟已关门了。 此人不死心,又打探从前在此处的人,并问街坊邻居。又个好事的老婆子便说:“那个柳太太我也曾听说过。”她低声道,“早年亦有人来打探她,说是先义忠亲王的亲孙女呢!”只是这话乃街头闲言,并无证据。 这一日乃是吉日,建安公主从庐州启程嫁往京中,满城如过年一般。庐王千万舍不得,还想亲自送嫁。奈何他是王爷,外祖父、母亲和舅父再三相劝,不许他走。庐王气鼓鼓的。因嫁妆多,他又欲命钟珩亲率兵护送。钟珩道:“末将不可离开王爷。不如派些人马让我叔父领着也好。”庐王早知道他叔父钟威才是虎将,自家撺掇了这些年一直没撺掇动人家出来领兵。听说让钟威出头,他便安心了许多。 钟威遂暂将茶楼关了些日子,领着几个兄弟带着钟珩挑选出来的精兵,护送建安公主和那十里红妆。经过的城镇皆开了锅——谁见过这么多嫁妆的?不愧是皇帝的女儿。路上自然少不得劫匪觊觎,偏生连钟威都没惊动便让不知道哪里来的兵马给打回去了。 平平安安走了一路,眼见再过三四日便可进京了。建安公主一壁心中狂跳,一壁松了口气。这天晚上他们宿在一处村子,公主吃罢了宵夜点心,在农家小院中略走几步路。忽闻有人喝道:“什么人!”忙抬头四处张望。明月亮如银盘挂在空中,照得远树近屋清清楚楚,偏她看不清楚眼见出了什么变故——只得一团人影,听声音当是有人在屋顶打斗。 那两人打着打着,渐渐跳去了外头。建安公主虽心中好奇,并不敢追出去看,赶忙溜回屋内。候了半日,耳听有西洋火.枪的声音响起。又过了会子,钟威近前来回禀:“有小贼偷窥公主,让我兄弟打跑了,只可惜未曾抓到。” 公主苦笑道:“只怕他已瞧见我的脸了。” 钟威笑道:“无碍。这会子他们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原来当日那夜行人往建安公主茶盅子里头下的是一种毒,药性极慢,中毒后症状逼似出水痘, 周身会生水疱。只是患水痘者多半会头疼、呕吐,而中此毒者不会。他往香炉里头所添之物便会引得人头疼、呕吐。此二物加在一处,便是个完整的“水痘”之症了。若依着水痘去治,显见会耽误功夫的。此举不为防着旁人,只防着宁太妃罢了。中了此毒者的所生的水疱会先发于面上,结痂后留下疤痕。后发于身上,有恶臭不散。倘若不依方早治,少则半个月,多则两个月,必绝命。到时候追究起来,自然是庸医之过了。 太皇太后的探子听说建安公主扮浓妆便以为是遮盖疤痕,添香料又以为是遮掩恶臭,安心等着她病故。不想等了许多日子,她非但启程进京了,甚至都快走到京城了,竟还没死!死期早就该过了不是?故此,明知道庐王遣了高手护送,仍不得不一探究竟。可巧建安公主因天色已晚,早卸了妆。可巧今儿晚上又是个大月亮,看得清清楚楚——肤如凝脂、白玉无瑕,脸上根本就没有疤痕!想来那探子失落的紧。 另一头,养生堂那边终是查出了究竟。柳太太,乃是先营缮郎秦业之养女,曾有人到养生堂细查她的来历,疑心她是先义忠亲王遗孤。曾嫁与宁国府为嫡孙妇,后因命硬冲了公公被打发出家为尼,后又还俗嫁了个姓柳的财主。偏生她并不是在出家之处还俗的,乃是转到城南真无庵带发修行了一阵子方还的俗。而真无庵的主持净元师太便是先义忠亲王之女晋阳郡主。 再查她丈夫柳湘莲,不过是个寻常的世家公子罢了,早年还曾破落过些日子。后跟着太平镖局保了几年镖,因赚了些钱,自己开了家柳氏木材行。此人的身份清清楚楚,毫不可疑。 而神盾局的探子也跟着理国府家庙法相寺里头出来的大车追踪到了一个大古玩铺子,名叫隐凤居。这铺子的东家也是近三四年忽然冒出来的,手里头好货奇多,不知道他从哪里淘澄来的,也极有钱。施黎查看这隐凤居的档案不禁拍案:“好生有钱!小爷竟耐不住想黑吃黑了。” 荣国府里头早替贾环预备好了院子。因公主身份高贵、不可随意安置,贾政做主,将原先贾母的院子收拾出来给他们了。贾环全然不知道他的新媳妇好悬让人毒死,欢欢喜喜等着当新郎官呢。 第四百三十七章 建安公主的送嫁车队还余下两天的路程便可到京城。众人心里都清楚,进了京万事皆好。偏生才走了不两个时辰,远远的便望见有一队人马奔了过来,前头一马当先。钟威立命停车列阵,弓上弦剑出鞘火.枪在手。待那马渐渐近了,钟威松了口气,喊道:“自己人!”众人也松了口气。钟威拨马抢在前头相迎。 来人是一位年轻的将军,同钟威说了几句话之后,二人急匆匆赶去见建安公主。钟威介绍道:“这位乃是葛樵将军,奉台湾知府贾琏之命暗中护卫咱们。” 听说是夫家派来的人,建安公主不禁红了脸,心下大安。谁知那葛樵将军抱拳道:“禀公主,往京城去的路上有伏兵,人数极多,亦有火器,绝非咱们这么点子人能对付的。请公主暂且移步别处。” 建安公主一惊:“可知道是什么人么?” “不知。亦不知道是不是等公主的。”葛樵道,“暂避一时且看他们有何举动。” 建安公主思忖了片刻问道:“避去何处?” 葛樵微微一笑:“请公主与钟将军随末将走便是。” 建安公主看了看钟威,钟威道:“伏兵人多,此处不便攻守。”公主点点头答应了。 车队整个后队变成前队,葛樵在前领路,撤回去一段路拐上另一条岔道再往前赶。因为实在着急,大伙儿都忍着饿没吃午饭。直至黄昏时分,众人赶到一座山下。葛樵进了路边一间小店与里头的人说了些话,出来绷着脸告诉公主与钟威:“末将有一个好消息与两个坏消息,先说哪个?” 公主叹道:“先说坏消息便是。” 葛樵道:“坏消息有两个。头一个便是,中午埋伏着的那些人果然就是冲着公主来的。等了半日等不着人,便一路打探着寻找咱们。” 钟威问道:“还有一个呢?” “他们已寻着了咱们的马蹄印车轮迹,就快要追上来了。” 钟威与建安公主皆大惊,互视一眼,钟威问道:“好消息是?” 葛樵指了指山上:“此山有匪,我与山上的大头领极熟络,可上去避避风头顺带借用下他们山寨的机关守着。” 钟威瞧了他两眼,问道:“你是不是与贾琮交好?” “是啊!” “我说么。”钟威哼道,“都是无赖调子。” “钟将军不可冤枉了末将。”葛樵正色抱拳道,“末将是个正经人,与琮三爷全然不是一路的。”钟威轻笑出声。 而后葛樵请他与建安公主上山,车里拉的物件一个个贴上签子、安安稳稳依序拉走了。钟威下头有个人嘀咕:“我们公主嫁妆多,这山大王不会打主意吧。” 偏葛樵听见了,含笑道:“他打谁的主意也不会打这些东西的主意。”乃低声凑近钟威的耳旁道,“大头领姓柳。”钟威一惊,登时又忍俊不禁起来。 众人上山后四顾一眼。且不说屋舍齐整、兵士气势惊人,单从脚下一大片都是用了些年头的水泥地面来看,这山寨不同寻常。葛樵如主人一般将车队安置了,请建安公主并她那些侍女嬷嬷进了山上一座院子名曰蘅芜苑的暂且歇息,回身向钟威道:“追兵已到山脚下。既是寻不着咱们的踪迹,大约能猜到上了山。趁这会子天还没黑,说不得想着攻上来。” 钟威忙道:“咱们这就去预备着。” “暂且不用。”葛樵道,“大伙儿都饿着了,快吃饭吧。他们一时半刻没那个本事凑近前来,先在外头兜两个时辰圈子再说。”钟威哈哈大笑,二人携手走出了蘅芜苑。建安公主自然在旁听见了。虽心下仍有忐忑,见那葛将军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安心了些。 众人遂在山上开饭。吃到一半有兵士来报,山下追兵的斥候迷路了。葛樵满面慈悲,捋胡须般在自己没胡子的下巴上擦过:“随他们去吧。可怜见的,想必也还没用午饭呢。”待他们吃完了饭,葛樵钟威闲聊了会子排兵布阵,又有人来报,追兵的三个斥候可算全都转回去了。葛樵道:“祝他们一路顺风。” 钟威问道:“柳头领不在么?” “自然不在。”葛樵道,“他若在,保不齐就先动手了。钟将军看,追兵是谁的人?” 钟威苦笑道:“全然不知。葛将军看呢?” 葛樵思忖道:“不会是太皇太后,她没这么好的兵。这些人不是有钱就能养出来的,得有人操练。也不是燕王,他赞成这桩婚事;纵然不赞成也不会等到了燕国才动手,太煞颜面。再有,也不知道他们图什么。杀人、谋财还是绑票。” 钟威道:“或是到了晚上我使人去探探。” 葛樵笑道:“不用晚上,这会子就可以去,光明正大。” 钟威闻言果然遣了位极擅高来高去兄弟扮作山贼,跟着葛樵派的一位真山贼穿林越溪,绕了许多弯子到了下头。只见山脚下黑压压的一片营寨,瞧不出数目。那真山贼便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道:“我先避开,你拿此物系在腰上便好。” 此人点点头,系住腰牌走进营寨,大声咳嗽了几下,燃起手里的火把来。果然,不过片刻便有兵士来问他,他拱手道:“我是我家头领派来的,求见你们头领。”兵士哗啦啦将他围住,他只泰然自若。不多时,有去报信的回来说,将军让带此人过去。 此人大摇大摆入了中军大帐,只见那领头的将军年近五十、不怒自威,显见是员老将。他拱了拱手:“这位头领请了。” 那将军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道:“区区小卒,不足挂齿。” 那将军上下打量了他半日,忽然盯着他的腰牌细看了几眼,笑指道:“你们头领倒是有趣。这是你的名字?” 那人低头一瞧,不由得涨红了脸。那腰牌上刻着三个字:精细鬼。方才在路上,那真山贼可巧同他说了评话《西游记》里头有个两个小妖怪,一个叫精细鬼一个叫伶俐虫。只得干笑两声:“我们头领……贪玩。” 将军再瞧了瞧那腰牌,又笑了会子方说:“罢了,你既不肯通名,就叫你做精细鬼便是。你们头领是什么人?” 精细鬼无奈,瘪了瘪嘴道:“我们头领就是这山上的头领。天上掉钱地下捡,谁先捡到是谁的。俗话说,盗亦有道。既是在绿林中混,这么点子规矩头领总该知道。那票货自打发出来,眼红的多了去了。倘若先让别人得了去,我们头领也没法子不是?偏生如今就是让我们得了来。既已到了我们手里,头领再想来夺就不大好了吧。” 将军似笑非笑瞧着他道:“你们头领好大的胃口。知道他抢的是谁么?” 精细鬼也笑道:“随她是谁。横竖钱不会说话。” 将军道:“不怕荣国府取火炮来轰平了你们山寨?” “这个就不劳旁人忧心了。” 将军冷笑一声:“天上掉钱地下捡,谁捞到收是谁的。既是遇上了,见面分一半不过分吧。” 精细鬼歪着嘴干笑道:“头领莫要耍笑,甚是无趣。” “谁耍笑呢。”将军道,“不知贵山寨有多喽啰?倘或我放火烧山会如何?” 精细鬼冷冷的道:“做此坏规矩之事,头领来日还想在绿林上混么?” 将军哈哈大笑起来:“既有了这么多钱财,我去买个爵位便可当贵人了,还混什么绿林。” 精细鬼黑着脸咬了半日的牙,道:“敢问头领什么来历?” 那将军捋了捋胡须:“太湖王五。” 精细鬼点头,抱拳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来问:“那小饭馆的春大嫂,你们没把她如何吧。” 将军道:“那个饭馆里头没有人,想是她看来了这么些人马,逃走了。”精细鬼再告辞。 待此人走了,将军又领着人去那山下的小饭馆搜了一回,仍不见可疑之处。乃随意坐下,问下头的心腹道:“依你看,这个山大王是何人?” 心腹道:“绝非绿林贼寇。他给下头喽啰挂的腰牌,‘精细鬼’,此典必有缘故。评话里头,精细鬼乃是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的手下,这两位可是替太上老君守炼丹炉的童子。” 将军道:“他们抓建安公主作甚?” 心腹苦笑道:“既不知是谁做的,岂能猜得出来?只是咱们一路不曾见有打斗痕迹,可见庐王的人与这山大王不曾打过。” 将军道:“也保不齐是使了什么法子哄骗。”乃坐了会子,愤然拍案道,“眼看着鱼儿要入网,竟让旁人抢走了。”心腹劝了几句,他乃叹了口气,领着人出去了。 那精细鬼回到山上,手里捏着腰牌直丢在葛樵案头,气哼哼的从头说了一回。葛樵笑击掌:“他果然留意到了。” 钟威也觉得好笑,问道:“做个西游记的腰牌作甚?” 葛樵道:“本是做着玩的,正好拿来用一下,搅浑水。” 钟威道:“这个太湖王五?” 葛樵笑道:“跟王五爷毫无干息。山下那些人的目的有一条已明白了,栽赃。” 又过了半日,外头有人说:“春大嫂来了。”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寻常村姑麻利的进来向葛樵行了个礼。葛樵问她可听见什么了,这春大嫂遂将方才那将军在小饭馆与心腹所言说了。 精细鬼这才知道,方才葛樵命他最后多问一句“春大嫂”不是闹着玩的,春大嫂就藏在小饭馆里头偷听,不禁问道:“葛将军怎么知道他会去那里头说话?” 葛樵随口道:“帐篷终究没有屋子使人觉得安全。既是那饭馆里头没有人,他便会放松些警惕。”乃向钟威道,“王五寨主与我们琮三爷私交甚笃,故此这些人不会是王寨主的。显见是正经军队不是草莽。太湖在吴国。倘若让他们得手,这黑锅大约便是让吴王背上了。与吴王有仇又不愿意自己动手去找麻烦。挑起吴王与庐王、荣国府结下死仇。在燕王的地盘。” 钟威道:“贾琮帮了吴王不少忙,大概各家王爷都知道了。” “这么看来,楚国的最有嫌疑的。”葛樵道,“吴国近年来太富庶了些,又在东瀛占了地盘,且他们也开始兴建各色工厂了,最要人口的。许多楚人纷纷迁去吴国。” 钟威道:“齐国也过去了不少人。” “齐国外迁东瀛的多半去了刘侗之地。”葛樵道,“晋人先到燕国再去东瀛燕属的多些。对了,楚人也有借道燕国去东瀛的。还是楚王嫌疑最大。再说,吴国从楚国赚走了多少钱?吴布差不多把楚国占领了吧。我若是楚王,头一个不知道该恨吴王还是贾琮。吴王那些纺纱机织布机的图纸就是贾琮送他的。过了两年还又送了份给燕王,楚国可巧夹在中间巴巴儿穷死。” 钟威道:“还有一事。楚国这两年衰微得极快乃是从最先那位楚王遇刺开始的。他遇刺的缘故便是在庐国抢了个美人。” 葛樵托着下巴道:“嗯……咱们先头说,不知道山下那些是想杀人、劫财还是绑票,后来加了个栽赃。保不齐这几样他们都想干。环三爷这是干什么了,想成个亲这么麻烦。” 钟威道:“葛将军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葛樵的脑袋搁在巴掌了晃了晃道:“主意倒是有,不过,先去问问正主什么意思。”遂打发春大嫂去将此事说与建安公主听。春大嫂应声而走。 钟威道:“问她作甚?她不过是个女子罢了。” 葛樵挤了挤眼:“听说嫁进贾家的女子都有两把刷子,且试一试她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到了蘅芜苑,春大嫂立着将山下经过并两位将军之猜测从头细说。公主默然听罢,谢了她,轻叹一声,坐在案前呆了半日,眼圈子暗暗红了:“我祖母想毒死我,只为了借我夫家得好处。我二伯派了大军来杀我,还欲扮作山匪栽赃给我六叔。早年在宫中母妃还说,亏的我是女孩儿来日招个驸马便好,避开这些事。”半晌,喃喃的道,“哪里避得开……” 春大嫂道:“不知公主可有主意治治山下那些人没有。”建安公主一愣。春大嫂道,“既是冲着公主来的,公主想如何整治他们?说不得我们将军能做成呢?” 建安公主乃问道:“如今不是被人困在山上了么?” 春大嫂道:“想对付他们并不难的,诱入山中,有各色陷坑、机关,还可引水入空谷。若只想走也容易。山上自有小路。” 建安公主想了半日,道:“这会子我心里乱,晚上好生想想。你明儿再来。” 春大嫂躬身下拜:“属下遵旨。” 第四百三十八章 盘龙山下有不知来历之兵马驻扎了一宿。次日上午,昨晚上那个精细鬼又来了。负手昂然入了中军大帐,向驻军的将军道:“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那将军道:“昨晚不是告诉你了?太湖王五。” 精细鬼嗤道:“这话也不过哄过我一时罢了。太湖王五寨主的年岁比将军轻了少说十岁,建安公主年幼时曾见过的。” 将军大惊,干笑道:“公主何尝见过水匪。”精细鬼似笑非笑瞧着他。将军顿悟。是了,太湖王五称霸多年,朝廷一直没动过;后那块地方落到吴王之手后也曾清剿过几回,在东瀛战无不胜的卫若蘅将军也拿他没法子。只怕与什么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一样,乃是奉旨做贼。宁太妃在宫中颇为受宠,建安公主年幼时曾见过王五,可知王五必是太上皇的人了。冒充王五之策显见被人识破,这将军略有一丝窘意。 精细鬼慢慢的道:“想来,这位头领也是朝中有人的。不知是黄风怪还是黄眉老祖?” 那将军又干笑了一笑,道:“不知贵大王上头的太上老君是哪一位?” 精细鬼皮笑肉不笑道:“老君自然就是老君。”他又看了看将军,“金蝉长老只得一个。我们大王想要,头领也想要。既下了界,自然便依着下界的规矩。我们头领想同头领约战三日之后,赢家得了唐僧去,如何?” 那将军想了片刻,点头道:“也好。”他们手里捏着建安公主与地势,自家兵马多些,还算公平。遂与精细鬼之首领约战三日后辰时正。精细鬼一躬到地,大摇大摆离去。 将军遂在山下预备壕沟、刀箭火.枪等物。两日后,离与山上之人约战还有一日功夫,忽有巡逻的斥候来报,大兵来袭!将军大惊:“速探何人!” 那斥候道:“看兵甲旗号乃是御林军,旗杆子上挑的是‘甘’字,来人少说有五六千,直奔我军而来。前头有匹马上坐了个村姑模样的女子在领路。” 将军思忖片刻,跌足道:“怕是甘雷。中计了!”乃问,“御林军还得多久能到?” 斥候道:“已到了前头那小山头。” 将军掐指一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抬头看了看那山,咬牙道:“好一出驱狼吞虎。且等着,老夫必回来算账。”立命抛下营帐等辎重,带着干粮兵刃即刻就走。 他们前脚刚走,御林军后脚追到,见了满地狼藉可知果然有兵马驻扎过,忙循着马蹄印子追了过去。前头那些玩命的逃跑,后头使劲儿追。好在两军都才刚养精蓄锐,个个精神饱满,玩“你追我跑”可以玩很久。御林军走后不久,山上有车马渐渐下来,建安公主的十里红妆与庐王派来的兵卒一个不少,并多了三百骑兵护卫押后,安安稳稳沿着小路走了,还有五十来人的山贼送出两里多路。 眼看前头就是大路了,那三百骑兵的首领向山贼抱拳道:“多谢你们头领相助,末将来日必有厚报。” 山贼的头领道:“好说。我们家在京中的生意,还望大人多多照应。” 那骑兵首领大笑道:“这个自然。咱们两家本是好朋友,我们主子素来公道。肉在锅里,大家都有汤喝,何乐而不为?”众山贼也大笑,拱手告别。 一群山贼回到山下看了看满地的辎重,有人便说:“快些搬上山去。” 另一个道:“不可!这些只能白送给御林军。若引得他们起疑,咱们又得搬家。” 再一个道:“话是这么说……可他们又不曾清点数量,哪里知道咱们搬走了些?再说,就不能是左近山民拿的?横竖是主人家不要的。” 方才那一个道:“还是莫动的好。这些玩意并不值钱,还得费了那许多力气搬上山去,不划算。你们找找可有细软没有?粗大物件头领还瞧不上呢。” 众山贼遂细细挑拣了一番,毫无值钱之物,失望道:“好穷。” 另一个笑道:“这些都是官贼,没多少油水,纵得了好东西都得上交给主子。哪有咱们自在。明儿还得送货进京呢。”众人哈哈大笑,遂弃了那些粗苯辎重一件不取,欢欢喜喜上山去了。 待他们走没了影子,山脚那株老槐树上跳下个人来,望着满地狼藉思忖半日。又等了足有两个时辰,有御林军的人过来将清理战场,将辎重等物悉数捡走了。 次日,山上果然下来了七八个山贼,都扮作寻常山民的模样送满满一骡车的物件出山。骡车慢慢悠悠走了大半日,到了一处集镇上,寻了个僻静的巷子里头将车上的物件卸下来。过了会子,不远处的小酒馆里走出来二十几个彪形大汉,打着酒嗝儿七颠八倒勾肩搭背过来。醉汉的首领与山贼低声说了些话,回身做了个手势。醉汉们登时醒了,每人取出一块包袱布来将那些物件包起来背在背上,转身回到酒馆取了马,扬鞭往京城而去。山贼赶着骡车慢慢悠悠回了山上。 醉汉们走后不久,有个汉子走近方才他们吃酒的酒馆要了些酒菜。吃了会子,他说起方才看到一群醉醺醺的大汉都骑着马,笑道:“也不知会不会从马上栽下来把牙磕了。”又羡慕道,“瞧那模样便不是什么贵人,衣裳好生齐整!还有马骑。” 店小二最爱多嘴,道:“那是隐凤居的伙计!隐凤居知道么?京里头最大的古玩铺子。莫小瞧他们,他们东家极富裕大方的,伙计腰里头都是银子。” 这汉子不由得冷笑:原来京城隐凤居做的是销赃勾当。只是那个“大人”想必不是燕王的人,不然,趁御林军在时烦劳他们帮着送建安公主回京是极便宜的。可知御林军乃山大王或“大人”招来当抢使的。这会子想赶上那帮醉汉未必来得及,他遂饱餐一顿,去集市上买了匹马,飞奔京城而去。 他是快马赶路,快到京城时遇上了建安公主的车队,那三百骑兵已不见了。心中暗想:那些人若是荣国府请的,不必遮遮掩掩,直跟着进城便好。既是藏了起来,约莫是别家打的主意。他单人匹马,什么都做不得,只扮作好奇路人张望了半日,快马抢先进城了。城门口便有荣国府的人急切候着,当中捧着一位弱冠少年,手搭凉棚远望不止,想来便是准驸马贾环。那汉子心中冷冷一笑:他那媳妇儿在山贼手里过了好几晚上,是不是完璧先两说;既肯告诉山贼她认得“太湖王五”,还不定让什么人收买去了。 这日下午,五城兵马司赵承大人得了匿名报信,古玩铺子“隐凤居”与山贼勾结专门销赃。这年头销赃的多了去了,官府根本不管。只是送来报信的笺子乃是上好的薛涛笺,寻常人家谁用这个?可知报信的也不是等闲人物。他遂犯了愁:既不知隐凤居是谁的产业、也不知是谁想谋这家的产业。这案子办是不办呢? 另一头,荣国府可算接到了建安公主。贾环远远的望见车马过来,长出了一口气,迎了上去,望见钟威便拱手问好。又问怎么回事,比原先估算的日子迟到了许多。钟威道:“回头再说。”贾环便知道路上出了事故,点点头,跑去公主马车前深施一礼:“公主一路辛苦。”建安公主一颗心可算落了地,在车内低眉一笑。知道旁边有许多人围观、不可失了礼数,遂命侍女出去说了些场面话,无非“安好”之类的。这大队的嫁妆进了京,又惹得不知多少闲人围观。 只是,既还没成亲,自然不能直住进荣国府。人家司徒家在京城又不是没有产业。再者,燕王司徒磐身为亲叔叔,太皇太后身为嫡祖母、这一两年又做了许多无本万利的好买卖,总得添点子嫁妆不是?司徒磐遂做主,命人将她安置入自己的一座私宅。也不知他可是故意的,那小院子碰巧就是荔枝巷的那个,早年曾借给林海住过。 台湾府那边,旁人都忙着预备过些日子去打马来群岛没有空,唯有贾琮快马进京,昨天刚到。待建安公主安置好了,钟威托兄弟们好生看护着,自己只身往荣国府去了。因着施黎的嘱咐,钟威并未提起太皇太后下毒之事,贾环也只说了她偷盗宫中物品送去隐凤居卖。 说到前几日遇见可能是楚王的兵马,钟威笑道:“那驱狼吞虎之计是公主自己想的。她亦猜着了他们会留下探子查看后续,栽给隐凤居也是她的主意。甘雷将军把人追到没有?是楚王的人么?” “还没回来呢。”施黎道,“那些人挺能跑的。依着运回来的辎重看皆像是吴国之物。只是吴货遍天下,也不好定夺。回头琮哥儿去冯紫英家打探一番,顺便帮吴王把这黑锅摘了。” “我才不去呢。”贾琮懒洋洋道,“冯紫英又不傻,哪有那么容易上当。对了,不用管隐凤居了吧。太皇太后、燕王和疑似楚王混战,咱们等着瞧热闹便好。” 贾环并不知道“下毒”之事,还当收拾隐凤居是为了替陈瑞锦出气,笑道:“我媳妇算是帮了她妯娌一手了?”贾琮横了他一眼。 施黎双手捧着下巴道:“咱们还得助一把火。赵承那个胆小鬼不敢动手,怕那后头是什么大人物。” 贾琮道:“好吧。司徒磐有哪个儿子缺钱么?” 施黎想了想:“哪个都缺钱。世子虽老实,身边的人却不大老实。他家老三年纪轻些,野心也起来了;老二死后他半分没觉得是个警示。对了,这几年司徒又得了两个儿子你知道么?” “不知道。”贾琮可巧坐在施黎对面,本身就是懒骨头,见施黎犯懒他也犯懒,也双手捧起下巴来,“世子终究身份高些,就他吧。” 钟威瞧着他二人脸对脸的都快睡着了,咳嗽两声:“这几天大家都留点神,莫要再出什么乱子。太皇太后手里头还有不少人物呢。” 贾琮道:“难道燕王手里没有?公主既是住进了他的院子,安全之务便归她叔叔管了。对了,司徒磐他自己缺钱不?” 施黎赶忙直起腰来:“你别乱来!”贾琮翻了翻眼睛。施黎乃道,“自打城西秦三掌柜让五爷拐走了,她那个手下比她差了好大一截去,收成一年不如一年,燕王也缺钱的紧,如今已遣人开采东瀛的金矿去了。隐凤居落到了他手必然查抄得清清楚楚。” 贾琮皱眉道:“难道不灭掉这个大销赃窟?” “干嘛要灭?”施黎白了他一眼,“你知道皇宫多大?知道里头的好东西有多少?灭了隐凤居便是断掉了一条财路。再说,太皇太后最终想要的还不是火器?你打发人告诉真明道长柳鹄的事儿了没?” “没有。”贾琮道,“只是通知了在南洋西洋的同仁。”他龇牙一笑,“他不是想买火器么?火器最是费钱的,总得货比三家不是?” 施黎一拍手:“瞧瞧?隐凤居的钱最终还不是得落在咱们手里。” 贾琮嘴角抽了抽:“横竖那个太皇太后不能让她安生,你们京里的人看着办吧。” 谁知偏这会子荔枝巷来了个侍女,没进荣国府大门,绕到梨香院来了。贾环赶忙出去问公主有何话说。那侍女道:“公主问当日险些将咱们劫了的兵马是谁家的,可查出来没有。若查出来了,放着,她自己对付。” 里屋的人皆听见了,贾琮与施黎具拍案:“好有志气!” 贾环笑道:“晚生知道了。但凡晚生帮的上忙,还请公主只管吩咐。只是甘雷将军追捕贼兵尚未回来,暂不知是哪家的。” 侍女道:“既这么着,等他回来再说吧。”乃辞去。 这天晚上,贾琮回到屋里洗漱了预备歇着。因知道陈瑞锦出去了,特去隔壁瞧瞧她回来没有。直等到三更天陈瑞锦才回来,拍了拍心口:“安生了。” 陈瑞锦轻轻一笑,道:“我寻建安公主说话去了。” “啊?” “告诉她贾家最不稀罕‘无才便是德’的媳妇。”她道,“自身越有本事,贾家越看得重。” 贾琮眨眨眼:“她信你么?” “本来将信将疑,我写了几个字她便信了。” 贾琮也不知是何缘故,她既不说也不必问了。“那你告诉她你是谁了么?” “大约能猜出来。”陈瑞锦偏了偏头,“我喊她做环三嫂子。”贾琮嘿嘿傻笑了半日。 第四百四十章 话说荣国府什么都还没做,太皇太后派来的女官林鸾平白叛了,向陈瑞锦一古脑儿兜了底。太皇太后命她先借替苏铮治病邀宠,后头当如何自然有人告诉她,留了个信物。陈瑞锦拿着信物一瞧,顿时明白了:乃是一面铜牌,上头刻着祥云,祥云后头藏着凤头凤尾,正好暗合“隐凤”二字。遂点头道:“多谢林小姐。那位云溪姑娘之事只管放心,我这就去喊贾琮起来。”林鸾赶忙行礼相谢。 贾琮本来还迷迷糊糊的,猛然听说苏铮让太皇太后下手暗算,登时吓醒了:“她找死!”赶紧穿上衣服跑出来。 林鸾这会子已比昨日大方多了。翩然下拜,从头再说一遍,末了又拜:“求三爷救出云溪姐姐,小女必以死相报。” 贾琮摆手道:“是你帮了我的大忙,当我道谢才是。我这就去燕王府。”又手忙脚乱的换了出去的衣裳,拉马走了。 不多时见到司徒磐,司徒磐道:“怎么今儿这么早?” 贾琮“哎呦”一声摸摸肚子:“太着急了,还没吃早饭呢。” 司徒磐奇道:“你也有忘了吃饭的时候?何事这么着急?” 贾琮忙说:“求王爷帮我弄一个叫云溪的宫女出宫。宫女还是女官?太皇太后身边的。”司徒磐皱眉。他接着道,“前几天建安公主去见那老婆子,她竟送了个女官做陪嫁!她有病么?纵不是亲生的孙女,好歹她占了个嫡祖母的名头。我们家便预备送这个女官去出家。那女官……咳咳……使了许多招数都没用,逼急了方说的实话。” 司徒磐忍不住问:“她说什么?” “她……不喜欢男人,喜欢女人。”贾琮撇嘴道,“喜欢那个什么云溪姐姐。哎呀我都忘了问这个云溪姓什么,想来太皇太后身边不会有好几个叫云溪的?这会子人正在宫中扣着呢。” 司徒磐登时明白了。这女官是个磨镜,太皇太后将她送到贾环身边、自己却扣着她的情人。既不必担心她得宠后向着贾家,也可让她老实听命。若是让那个老女人在贾家安插.进了要紧的人,许多事便防不胜防。乃冷笑一声:“只会使这等手段。” 贾琮耸肩道:“深宫妇人,还指望她会别的么?” 司徒磐一笑,命人送些早点过来,贾琮“嗷唔”一声。他遂留在燕王府等人,又与司徒磐商议事物、出些歪点子、并开始撺掇他去打美洲。 另一头,陈瑞锦领着林鸾去苏家,路上便买好了药材。只对苏铮说林鸾是位极有本事的女神医,让她来瞧病。老头儿本来就不是偶感风寒,而是让人在茶水中下了不妥之物。林鸾乃亲熬了解药送来,告诉陈瑞锦:“三剂药必好。” 陈瑞锦道:“不会留下什么根儿吧。” 林鸾轻声道:“若苏大人不好,我岂能得了好去?”陈瑞锦一想也是。她亦懂医,遂在旁细问;林鸾毫不藏私、悉数相授。 她二人才安置好苏铮告辞,出了屋子,却见苏澄躲在蔷薇架子后头比比划划。陈瑞锦朝她招手,她竟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又拿手指头压在唇上“嘘”了一下,指了指花园子方向。陈瑞锦会意,遂向领路的婆子说想去后头转悠会子。那婆子是个识眼色的,知道这位小姐身份不俗,便欲领着她过去。陈瑞锦笑道:“不用你领路,你们家我来过好多回了。你忙别的去。”那婆子乐得躲懒,谢了两声去了。 陈瑞锦便领着林鸾往苏家花园子走。穿过一条簧竹小径,陈瑞锦指着前头道:“过了月洞门便是。” 林鸾看了看她:“荣国府那位哪吒跟陈姑娘,怎么老夫老妻似的。” 陈瑞锦嘴角含笑:“认得许多年了。” “那日猜出是陈姑娘……我心里头转了几百个个子。” “嗯?” “旧年柳姑娘曾说过陈姑娘受宠。”林鸾不掩羡慕,“那哪里叫受宠,是独宠吧。” “不是,我们是谈恋爱。”陈瑞锦道,“两个人都可以选择、且碰巧都选了彼此,才叫谈恋爱。”林鸾目露不解。陈瑞锦微笑道,“贾琮这个人毛病很多。好吃懒做、意气用事、性子又急、胆子又大、文不成武不就、睡觉还打呼噜。可他对我很好,故此这些我都忍了。” 林鸾一时不知该不该信,偏看陈瑞锦那模样实在不似作伪,有几分慨然几分啼笑皆非。半晌才说:“听闻陈姑娘最初不过是个镖师,我还想着,保不齐我也能争得那地位。” 陈瑞锦眨了眨眼:“争地位不叫谈恋爱。林小姐之才貌,用心去找必能找到。” 林鸾喃喃道:“借你吉言。” 说话间她二人已踏过月洞门,一眼瞧见苏澄趴在九曲桥栏上东张西望。陈瑞锦才要喊她,她已经看见了,像只兔儿般蹦着跑过来:“陈姑姑~~”陈瑞锦不觉微笑。她原本是喊“陈姐姐”的,前几日忽然换成了“陈姑姑”。苏澄一把拽住陈瑞锦的胳膊:“快喊琮师叔来救我!我上回才知道祖父将我许的那个人不好!可急死我了!前两日他来,我说了那么些暗语他愣是没听懂!” 陈瑞锦皱眉:“你在哪里胡乱打听来的?你祖父看人岂能差了?” 苏澄使劲儿摇她的胳膊:“他们家的人自己说的!还特特说来我祖父跟前显摆。” “你莫急,慢慢说清楚。”陈瑞锦拉了她到锦鲤池子旁坐下。 原来苏铮替苏澄定下一门亲事,乃是太常寺卿的嫡次孙,姓宋。依着苏澄那三个名满天下的师叔,想攀龙附凤不成问题。苏铮却知道她性子顽皮刁钻,当大家主母必然不自在,只替她挑了个次子。那孩子形容儒雅、性子温和、才学过人,最合适苏澄不过了。贾环还亲自见过了几回,觉得不错,那宋二爷也答应了不纳小。本来去年就要嫁过去,苏铮舍不得,多留了一年,预备今年秋天出阁。苏澄曾偷偷看过此人,模样儿极好,颇似自己平素看评话听戏时想象的英俊才子,心下满意。 前些日子宋家来送端午节礼,派来的管事说了些他们二爷的好话,提到一件事。那日宋二爷换了新衣裳出门会客,他母亲宋大太太寻他问一句话,他便去了。说完话,宋大太太指他腰上一个荷包道:“太素净了些。”宋二爷平素不爱花哨,闻言竟当真回去换了个鲜亮的荷包。众人听了,都赞扬二爷孝顺。 苏澄乃撅嘴道:“我一听完就知道这个宋二爷不好!他自己不是没有喜好,竟肯依着他母亲所言换掉自己的喜好,跟我不是一路人。陈姑姑,快让琮师叔帮我拆了这亲事!” 陈瑞锦闻言蹙眉,半日不言语。林鸾在旁劝道:“不过是个荷包罢了,本是极小之事。这不正好显着宋二爷孝顺么?” 苏澄一眼都没瞧她,又拽了拽陈瑞锦的胳膊。陈瑞锦道:“荷包委实是小事。只是……澄儿也委实不能嫁他。” 苏澄欢呼:“我就知道陈姑姑好!” 陈瑞锦乃道:“天下婆媳自古不合,多半不是为了什么大事,都是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女人在家中足不出户,琢磨些屋子怎么摆、衣裳荷包怎么配之类的,且婆媳各有习惯喜好。虽都不是大事,偏不依着自己的心意便别扭的紧。媳妇嫁到婆家,诸事皆得随着婆家的规矩,遂不得不改了自己的习惯,是极难受的,故此难免与掌家的婆母不睦。澄儿这身份,嫁去宋家不会吃苦,外头的事依着宋家的规矩也罢了。那个宋二爷连这么点子小事都听他母亲的而不依着自己的心意,只怕来日他们的小院子得受宋大太太些许钳制。不是大事,却会别扭。” 苏澄拍手道:“常年别扭就会憋出病来,或是憋成变态!” 陈瑞锦思忖道:“要不让他搬出去自立试试?若不成就不用结亲了。回去我与你师叔商议。” 苏澄“嗷”的跳了起来:“陈姑姑万岁!” 林鸾在旁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她二人,半晌才说:“这……这算什么?连桩事儿都算不上。” 陈瑞锦微笑着揉了揉苏澄的后颈:“此事委实是大人没想周全。好了,下一个定然替你好生相看。” 苏澄又喊了一声:“陈姑姑万岁!”陈林二人遂告辞离开苏家。 回到梨香院,林鸾仍想不明白,道:“陈姑娘,难道苏姑娘的婚事……当真……” “当真。”陈瑞锦点头道,“宋家二爷委实难得,然要再找一个也不会找不到。” 林鸾道:“人生在世,哪有事事如意的。敢问琮三爷事事如意么?” “如意才怪!”陈瑞锦吃着茶随口道,“男人在外头哪里能有如意的?只是他们师兄弟三个花了十几年功夫将澄儿惯成了个随性不拘的脾气,哪里舍得送她去别人家里受憋屈。” 林鸾怔了怔,叹道:“苏姑娘好福气。” 说话间已有下人在外头喊“琮三爷回来了。”林鸾赶着跑出去,果然见贾琮身后跟着一个穿宫装的女子,正是她的宫中密友刘云溪,乃上前垂泪相迎。贾琮见她二人的模样就知道没有救错人,径直到里头去了,留她两个说体己话。 林鸾并未吹嘘。三剂药下去,苏铮已全好了。为了奖励她悬崖勒马,荣国府打发人去外头预备帮她们买个小院子并一个铺面,她与那个云溪暂在梨香院客居几日。 陈瑞锦听说皱了皱眉头。贾琮忙问:“要不送去外院?” 她摇了摇头:“不必。安置妥当前留在咱们这里好,不然恐怕太皇太后的人报复。只是那个刘云溪,我看着有些不自在。”贾琮立命人暗暗盯着她。 因贾环成亲就在眼前,他们几个也没空想怎么收拾太皇太后,虽然忙的是李纨与史湘云。到了接亲前一日,燕王特使了人赫赫扬扬的抬着建安公主的嫁妆绕城一周,引得满京轰动,闲人和不闲的人都跟着瞧热闹;最后送入荣国府。贾政竟然还记得给贾环讲解春宫图!可惜不留神走漏风声让旁人知道了,遂成典故,没事被贾琮等人拿出来取笑。赵姨娘自不必说,时常去王夫人跟前显摆;王夫人因瘫痪在床动弹不得,耳朵都捂不成,只能干气着。陈瑞锦特去告诉了建安公主,说赵姨娘“当真是个蠢的。然她若不蠢,环哥儿根本生不出来。好在她极容易哄骗。”建安公主了然。 明儿就是正日子了,荣国府上下一片喜气。贾琮没事四处溜达查看一圈儿,见万事具备,安心回到梨香院。前脚踏入厅堂,耳听“哗啦啦”“扑通”几声,吓了一跳,赶忙往后蹦两步。只见地上倒了个女子,正挣扎着爬起来,身边散落着大块大块的碎瓷器。贾琮瞧着那瓷器便有几分好笑,正是平素在多宝格搁着的早年太上皇在位时赐下来的景德镇仿制大明青花恐龙摆件。林鸾急忙从旁边过来搀起那女子:“可摔着没?”贾琮素来不怜香惜玉,偏人家是客他是主,只得走过去问了两声。 那女子羞得满面通红,好悬坠下泪来,喏喏道:“我……我一时失手……” 贾琮摆手道:“不值什么。”乃喊人进来收拾。 那女子垂头道:“仿佛是御赐之物。” 贾琮道:“无碍,太上皇早都不知上哪儿去了。”那女子头愈发垂得低了,身子靠在林鸾手上,姿态当真很漂亮。贾琮不禁多瞧了几眼,一转头,只见陈瑞锦立在屏风旁似笑非笑瞧着他。贾琮猛然明白过来,俗套!果然招不在老,美人使出来便“任是无情也抓眼球”。他越想越有趣,哈哈大笑起来。陈瑞锦也抿嘴而笑。 一时林鸾特寻着贾琮替她的姐妹赔不是。贾琮听她说了半日才恍然:“说的是那个恐龙摆件啊!不是告诉你们不值什么的?扫干净便罢了,回头让宝二嫂子另寻个什么出来摆着。” 林鸾道:“她心里极过意不去,欲亲来向三爷赔不是,只是脸皮薄。” 贾琮摆手道:“还是别了。脸皮薄的人常常敏感脆弱,万一不小心瞧上我怎么办?” 林鸾默然片刻、欲言又止,终于低眉轻叹:“陈姑娘真真是个好的。” 贾琮喜滋滋道:“你也觉得她好吧!我的女人就是好!” 林鸾抬目瞧了他一眼:“琮三爷看她怎么好呢?” 贾琮顺口就说:“真要掰手指头指出来,我也不知道。有的人说不出她哪里好,可就是谁也替代不了。”林鸾咬了咬唇,行个礼走了。 要说贾环成个亲实在好事多磨。好容易明儿就要拜堂了,约莫二更天,贾琮与施黎两个刚回到梨香院,正坐在院子里乘凉兼回味方才取笑贾环之趣,临街的门环有人叩响。一问,竟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承领人围了一圈儿。 赵承苦笑作揖道:“琮三爷,实在对不住。”乃指着他身边一位四十来岁的文士道,“这位是世子府上的冯先生。” 再看那冯先生,面相就不讨人喜欢。与贾敘生了一副忠臣相相反,此人鹰钩鼻耷拉眼,正生了一副奸臣相。他拱手道:“琮三爷!赵大人现已查明,建安公主的嫁妆里头有大量贼盗赃物。” 赵承赶忙喊:“下官何尝查明了?不过是有点子可疑罢了。” 贾琮瘪了瘪嘴,回头看施黎;施黎笑嘻嘻举起右手比了个“v”。贾琮瞪了他一眼。 第四百三十九章 建安公主既已平安抵京,先往燕王府拜见婶母,又入宫见过了太皇太后。陈瑞锦知道太皇太后没安好心思,待她回来便往荔枝巷去了一趟。公主已知道她便是当年在庐州暗暗给自己留书之人,甚有好感。 因提起太皇太后来,建安公主苦笑道:“她老人家送了我个女官做陪嫁,说是比外头的识规矩。” 陈瑞锦忍俊不禁:“她的手段竟只剩下这个了?好生无趣。” 公主摇头道:“我倒不是对付不了,只烦心罢了。” 陈瑞锦道:“回头先送去荣国府,趁你们成亲之前解决吧。”建安公主一愣。陈瑞锦含笑道,“环三爷五六岁时便已决意不纳妾的。” 公主踌躇道:“她既受了命,想来能从她身上挖点子什么出来。” 陈瑞锦道:“那也不能留在家里。虽不用忌惮她,单是搁在那儿便惹人不痛快,正经打发出去了事。可巧我来了,我带过去便好。” 公主不禁笑得灿若明霞:“岂能辜负你一片好心?”遂当真命那个太皇太后送的女官拿上行李跟陈瑞锦走,说是先去荣国府。那女官心中暗喜,面上肃然无波,稳稳的叩首谢恩。陈瑞锦与公主又说了些闲话才走。 到了荣国府,陈瑞锦领着她入梨香院的门,随意指了间厢房让她歇着,便喊人来帮她办户籍,特叮嘱道:“拿国公爷的片子去办,越快越好。” 那办事的管事道:“片子在琮三爷手里,他出门去了。” 陈瑞锦道:“偏是你着急,竟不听我说完。我手里也有的。”返身到里头取了贾赦的片子出来交予他,道,“再稍等等。”乃走进厢房问那女官,“你原本是什么人家?姓什么?鸾竹可是你真名么?” 那女官正绞尽脑汁猜陈瑞锦什么身份呢。未出阁的姑娘打扮、不奢华偏生衣裳料子极好;随口便喊了荣国府的大管事过来吩咐,显见是个有地位的;还有贾赦的片子。见她问自己话,忙说:“我本姓林,乃是太医院院判林闻的孙女,本名只得一个‘鸾’字,鸾竹这名字是太皇太后给的。” 陈瑞锦顿时皱起眉头。太医院院判家的女孩儿最擅长医药。那老婆子送这么个女子过来,漫说她可得了什么密令,纵然没有也够膈应人的。可巧还姓林,保不齐贾环会瞧林海的份上照看她一二。纵然心里已将太皇太后骂作了筛子,陈瑞锦面上只不显,无事人一般问道:“你是要回自己家去还是自己立门户?用太皇太后给的名字还是你的本名?” 那女官愣了半日:“姑娘这话何意?”陈瑞锦又重新问了一遍。她急道,“我是太皇太后命跟着公主陪嫁的!” 陈瑞锦道:“没错啊。太皇太后既将你给了公主、又跟着公主陪嫁到荣国府来,就是我们府里的人了不是?可由着我们处置不是?环三爷不要侍妾通房,也不用丫鬟服侍。你留在府中无用,总不能白耗柴米月钱。或是回家、或是自立做个小买卖、或是找个好人家嫁了都随你。” 女官瞧着她道:“你是何人?这么大的事竟敢不回禀环三爷便做主?” 陈瑞锦微微一笑:“巧的紧,我碰巧能做主,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女官问道:“敢问姑娘什么身份?” 陈瑞锦耸肩:“这个么……我不高兴告诉你。”乃转身出来吩咐管事,“替她用‘林鸾’之名办个女户,她若想回家去来日让林家自己去办好了。”管事应声而走。 那女官在厢房中呆了半日,冲出来道:“姑娘如此妄为,可是得了公主的吩咐?她就不怕背上‘妒妇’之名?” 陈瑞锦哑然失笑:“林小姐没听说过贾家的四姑娘么?”那女官本来张着嘴想什么,猛然闭上了——太皇太后说,建安公主就是贾家四姑娘替贾环挑的;而那个贾四本为名满天下之泼妇。陈瑞锦劝道,“你既是正经的官宦小姐,堂堂正正与人做个媳妇不好么?纵强呆在我们府中也无用,我们家的爷们素来无意女色。” 话音未落,便听有人说:“谁说我们家的爷们无意女色?”只见贾琮笑嘻嘻从外头走进来。那女官眼前一亮!贾琮大模大样凑近前来接着说了后半句,“不过是独爱一种罢了。”陈瑞锦低眉轻笑。他乃问道,“这位是?” 陈瑞锦抿了抿嘴:“太皇太后送给建安公主的陪嫁。” 贾琮翻个大白眼:“她老人家想送人礼物也不打探打探人家喜欢什么,还不如给钱呢。”又笑嘻嘻向那女官道,“姑娘,别害怕,从今后不再深宫寂寥,可以海阔天空了!想回家、想嫁人、想自立都随你。”那女官尚未明白过来,他又叹道,“想当年我大姐姐也在宫中为女官,费了多大力气才脱身啊!你运气真好。” 陈瑞锦扫了那女官两眼,回身打量贾琮会子道:“袖子上怎么弄了那一块白的?身上也有。” 贾琮抬起袖子瞧了瞧:“方才在冯大哥家陪他小儿子玩了会子面粉,没掸干净。”乃兴致勃勃道,“那宝贝太好玩了!哎呀萌的呀!不足三岁,软乎乎的,抹了满脸的白面儿可爱死了。”说着凑到陈瑞锦身边,“喂,等环哥哥成亲了咱们俩也成亲吧。”陈瑞锦顿时面上飞红,嗔了他一眼转身回屋,贾琮急忙小跑着跟了进去。二人都没再看那女官一眼,故此都不知道她在身后猛然抬起头来盯着陈瑞锦看。 户部办事,再快也不可能当日办下来。只是当天晚上梨香院喊那女官吃饭已经称呼她做“林小姐”了,陈瑞锦说是暂在院中住两日的。次日林鸾巴巴儿等了一日,并未等到贾环;直至晚上他方过来闲聊,遂赶忙从厢房出来,去厅中求见。 不待她说话,贾琮先介绍到:“喏,这是太皇太后赐给公主的陪嫁,姓林,祖父是太医院院判林闻。陈姐姐昨日带回来的,明儿她户籍就下来了。” 贾环“哦”了一声,笑向陈瑞锦道:“麻烦弟妹了。” “好说好说。”贾琮抢先拱了拱手。 贾环一回头,那林鸾已愣在当场,满面失望。他遂问道:“林小姐预备回家么?或是自立?要不要我们帮你寻个媒人成亲?” 他们三人都是给了这三个选择,回家、自立、成亲,仿佛自然而然一般,没有一个肯留她在府中。这女子一咬牙,上前叩首:“小女子没脸回家,亦无力自立。求二位三爷送我去庙中出家。” 贾琮奇道:“你好端端的又没做坏事,怎么会没脸回家?”却见林鸾面上凄然,才刚张口;贾琮哪里会给她卖惨的机会,堵着说,“也罢了。京中尼庵众多,你想去哪里?” 林鸾垂头来:“可否让我去铁槛寺暂度数月?也可借用国公府之名庇护一时。待诸事安稳再另投别处。” “当然不行。”贾琮道,“那是我们家的家庙。林小姐来历特殊,万一公主误会环哥哥对你有意思,他岂非会很惨?”贾环瞪了他一眼。 林鸾低眉道:“听闻宁太妃性情贤淑,想来建安公主亦是通情达理之人,不会为难三爷。” 贾环道:“她可以通情达理,我不能。” 贾琮扭头问陈瑞锦:“我能通情达理么?” 陈瑞锦头也不抬道:“不行。”贾琮两手一摊,脸上写着爱莫能助。 林鸾苦笑。纵有千般手段,人家连门都不给进,又哪里使得出来?只得暂且退出去。才刚出门,只听里头贾琮叹道:“这个女子挺知道分寸的。若能不盯着男人、将心思花在正经事业上、开个点心铺子之类的,准能自立。有了钱还怕找不到好男人?” 陈瑞锦也叹道:“在宫中做女官的都被关成了傻子。” 又听贾琮说:“可惜了啊啊啊啊——”大约伸了个懒腰。 直至三更天将近,林鸾悄悄起身走到陈瑞锦屋门口,没半点子脚步声。正欲抬手敲门,门忽然开了,陈瑞锦举着烛台立在里头。林鸾默然万福。陈瑞锦转身进去,引着她到炕桌旁坐下,自己毫不客气坐在上首,随手抱起一个维尼熊抱枕。 林鸾默然片刻,道:“不知陈姑娘在台湾府可曾见过柳鹄大人。” 陈瑞锦道:“见过。他如今已往西洋去了。”不禁抬眼瞧了瞧她,咳嗽一声,“柳鹄……年岁可不小了,女儿比你还大。” 林鸾愕然,登时恼道:“陈姑娘想到哪儿去了!” 陈瑞锦耸耸肩:“抱歉。”过了会子加上一句,“林小姐半夜三更来打探一个男人,我岂能不多想?” 林鸾面上微愠:“柳大人没跟陈姑娘说什么话么?” 陈瑞锦“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那个啊!我没放在心上。他说太皇太后想塞一个公主郡主给贾琮。有本事塞啊!” 林鸾怔了怔,半晌,苦笑道:“实在不曾想到陈姑娘是这么个性子……我腹内千言万语皆说不出来了。只提醒陈姑娘一件事:当年救了姑娘的乃是太皇太后。” 陈瑞锦皱眉道:“林小姐有证据吗?柳大人是带了证据的。”林鸾摇了摇头。陈瑞锦道,“那我就不能信了。当年欠柳大人的人情……他说不熟悉外洋,让我烦琮三爷替他选个合适的海外小国,他想去打下来做国主。琮三爷已替他挑好了。” 林鸾不禁咬牙:“好个叛徒!” 陈瑞锦道:“他本来也不欠太皇太后什么。身为开国元勋之后却不曾享得富贵荣华,倒也可怜见的。对了,你有何打算?若是出家想去哪里?” 林鸾低声问道:“我不能留在荣国府么?” 陈瑞锦简单道:“不能。” 林鸾含泪道:“太皇太后命我……好生服侍环三爷。倘若不能,只怕云溪姐姐……她救过我的命。求陈姑娘帮我一帮……” 陈瑞锦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样吧,明儿我就托琮三爷去求求燕王。叫云溪是吗?让燕王派人带她出宫,你二人一起过日子吧。” 林鸾又怔了。陈瑞锦在旁等了半日,她分毫不动。偏生这会子已晚,陈瑞锦想睡觉。遂说:“已经三更天了。”林鸾没听见。她又大声说了一遍。林鸾猛然惊醒,匆匆行个礼退了出去。只是她也不曾回屋,便在院中石阶上坐着发愣。陈瑞锦懒得管她,自己歇着了。 次日一大早,贾琮还在睡懒觉,陈瑞锦起床活动筋骨,见林鸾还呆坐着,乃问道:“想了一宿,可想明白没有?” 林鸾茫然道:“太皇太后可是已失势了?” 陈瑞锦奇道:“不是自打先帝驾崩她就失势了么?纵然太上皇还在,也不是她亲生儿子。” 林鸾强辩道:“她是太皇太后!” 陈瑞锦哂笑道:“可要我搬史书后妃传?” 林鸾缓缓摇头:“也难怪柳鹄就那么走了。他纵走了,外洋广大,太皇太后也奈何他不得。忠之一字何其难得。” 陈瑞锦道:“太皇太后也是糊涂,净想些摸不着的东西。仗着身份卖几个爵钱,待攒够了花销,同燕王打个商量,隐姓埋名出宫,做个富贵闲人多好。没见太上皇那些做道姑的妃嫔眨眼嫁了个干净?如今早都生儿育女了。”林鸾又愣了。陈瑞锦遂练功去了。 待她练完了,林鸾已候在院中,迎上来劈头就问:“陈姑娘,倘若贾琮因着什么缘故非得另娶别人呢?” 陈瑞锦道:“他没那么无用。” 林鸾低声道:“若是不娶别人他便得不来要紧的助力呢?” 陈瑞锦想了想道:“他大概会先假装答应,待事情妥帖了之后再另寻法子安置那女子。”那厮扯谎跟骗鬼似的。“不在乎的人也无所谓利用一下。再说他没什么野心,不稀罕什么助力。” 林鸾冷冷一笑:“未必。他先生苏铮不是在京城么?苏大人近日偶感风寒,请大夫来服了两剂药,尚不知如何。” 陈瑞锦眼睛“蹭”的凉了:“太皇太后是想找死吗?” 林鸾悠然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贾家两位三爷不论哪一位肯收了我,我都救下苏先生,如何?” 陈瑞锦道:“用不着。既是太皇太后之事,让她拿自己的命来换苏先生。” 林鸾笑道:“实在瞧不上我也成。我要云溪姐姐。” 陈瑞锦瞧了她几眼,见其神情绝无假意,嫣然一笑:“成交。”心中暗笑。太皇太后也可怜见的,又叛了一个。(..) 第四百四十一章 贾环与建安公主成亲前夜,有五城兵马司的赵承大人并一个世子府上的冯先生来骚扰,说是公主的嫁妆里头多有贼赃。亏的他二人还算知事,不曾去拍荣国府的大门,捱到二更天悄悄来叩响梨香院的门。 贾琮上下打量了他二人半日,长长的“哦~~”了一声:“赵大人的意思是,建安公主的嫁妆不妥当?” 赵承谄笑道:“不是不是。有人举证……” 贾琮摆了摆手:“等等,咱们先说清楚。赵大人,敢问建安公主贵姓?” 赵承苦着脸道:“琮三爷,您老明知道下官不过一个区区六品小官……”乃回头看了看冯先生。冯先生上前拱手道:“琮三爷……” 贾琮不待他说话,接着问:“不知道赵大人是什么时候查出此事的。不会是今天下午吧,还是今天晚上?怎么前些日子嫁妆都堆在荔枝巷时没听说过呢?王爷知道么?对了冯先生你姓冯,认得冯紫英么?”赵承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贾琮便知道这位奸臣脸姓冯不是偶然的,不禁皱眉,“冯大哥搞什么鬼!”竟然纵容族中之人与世子搅和到一起。冯紫英手里掌管着司徒磐的探子,最是个不能与司徒磐之子勾搭的职位。 冯先生忙说:“冯紫英大人全然不知!” “哦,原来他不知道啊。”贾琮耸肩道,“那这样吧。公主的嫁妆里头有贼赃,且这嫁妆还是从王爷的院子里抬出来的,此事重大。赵大人,麻烦你辛苦一趟去冯府报个信,告诉冯大哥。若是他来了,可见此事当、真、很要紧。”贾琮挑了挑眉,意思是,冯紫英若不来,必是你们想背着他捣鬼儿,小爷我是不会成全的。 冯先生道:“很不必惊动冯大人。再说,那些东西不过是借了王爷的院子暂放几日罢了。” “若不惊动他,就只能惊动王爷了。”贾琮抱着胳膊道,“横竖我们府里不曾藏私,不怕捅到上头去。冯先生不会想跟我说此事不要紧吧。” 冯先生思忖片刻道:“实不相瞒,此事极要紧。琮三爷真想捅到王爷那儿去,晚生也不拦着。” 贾琮击掌:“妥了!那就这样吧。我同你们一道去见王爷。等我片刻,我换身衣裳就来。” 他才一转身,冯先生喊道:“且慢。琮三爷,莫怪晚生没提醒,此事委实不惊动王爷的好。” “不不不!这么大的事还是坚决果断惊动他的好。”贾琮口里道,“不然可扯不清楚。”脚下并不曾停,径直往里头走。 赵承赶忙去看冯先生,冯先生使了个眼色。赵承几步赶上贾琮,拉着他的胳膊低声道:“琮三爷,听我一言!如今只是有几分猜疑,不如咱们悄悄查看便可。若不是自然最好;若是,不过证实了一则猜测,公主的嫁妆我们决计不会动的。明儿王爷还要来观礼呢,何苦来半夜扰了他老人家?” “若不要紧,何苦来半夜扰了我们呢?”贾琮皮笑肉不笑道,“若赵大人猜对了,岂非我与你们共同徇私谋财?你赵大人还罢了;王爷春秋正盛,荣国府与世子共同徇私谋财是几个意思?横竖我又不缺钱,犯不着为了点子东西瞒着王爷。”乃回头觑了那冯先生一眼,大声道,“我若是世子的幕僚,必然劝他莫要瞒着王爷弄什么手段。王爷可不是寻常人糊弄得了的。” 赵承在旁急的跺脚:“琮三爷误会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既然不是那么回事,还瞒着王爷作甚?”贾琮两手一摊,“我打小在王爷跟前就没面子,不在乎多丢一次脸。” 赵承嗐声道:“琮三爷听下官说!”乃低语道,“此事与荣国府并不相干,然实在是大事。只是有几分匪夷所思,也不敢贸然禀告王爷。”遂急急的从头说了一回。 原来,前些日子有人以一张薛涛笺密报大古玩铺子隐凤居与山贼勾结销赃,赵承本不敢管。偏没过两天便有世子府的人上门来暗示隐凤居货源不正。赵承顿时以为那薛涛笺是世子派人送的、世子想谋了隐凤居去。如今燕国除了燕王不就是世子最大么?他遂顾不得隐凤居后头是谁,亲自过去查问。隐凤居自然是连连喊冤、不肯承认。赵承哪里管他们?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家古玩铺子里头的许多物件仿佛是宫中之物,登时吓得赵承又不敢查了。偏这会子世子府上有人来追问案情,赵承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全说了。那管事听罢也大惊,赶忙回府报信。不到两个时辰,这位冯先生就来了五城兵马司衙门,细看细问。赵承又与他说了一遍。冯先生听罢吩咐他暗中查访,暂莫要惊动人。赵承又暗查了几日,顿时明白自己前阵子打草惊蛇了,隐凤居行事已细致了许多,密不透风,暗访怕是访不出什么来。只是这些日子他一直打发捕快盯着他们,并没见上面有动静,想来这铺子后头不是他最担心的那位。但凡不是他,赵承的腰杆子便硬了起来,又骚扰了隐凤居几回。 三天前,有个形迹可疑的老婆子去了隐凤居,足足呆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赵承的人便暗暗跟着这老婆子,不想她最终进了燕王在荔枝巷的那宅子。赵承心里又打起鼓来。今儿下午,有个一大早出去看热闹的伙计满面笑容跑回隐凤居之后,他们大掌柜忽然壮了胆气。平素都假意不认得他们店外那几个扮作小贩的捕快,今儿特意转悠到他们跟前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晚上,大掌柜请几个伙计上花楼好生松快松快,服侍他们的粉头听到他说漏了半句话:“已经齐齐整整抬进了荣国府。”今儿还有什么齐齐整整抬进了荣国府?自然是建安公主的嫁妆了。 贾琮听罢怔了片刻,说:“赵大人的意思是,京中有家叫隐凤居的古玩铺子,里头卖着宫中之物。你疑心这些东西是从宫里头偷出来的。如今他们将赃物打包成了建安公主的嫁妆抬到我们府里来了?”赵承谄笑。贾琮歪了歪头,“倘若公主的嫁妆被人不知使用什么手段掉了包,请问,嫁妆原物在哪里?他们把东西送进我们府里,难道就不怕我们对单子么?” 那冯先生阴恻恻的道:“琮三爷毫不疑心么?庐国才那么点子大,再如何繁盛,哪里供得起如此丰盛的嫁妆。”赵承在旁讪讪的点了点头。 “你们疑心庐王是隐凤居的东家、偷盗宫中之物?”贾琮啼笑皆非,“赵大人有所不知。建安公主的嫁妆里头,多半不是庐王置办的,且与那个什么隐凤斋没半个铜钱的瓜葛。四月份的时候,京中一位柳老板的太太去庐州走亲戚,拜见了建安公主。二人一见如故,柳太太极喜欢公主。嫁妆的大头都是柳太太送与公主添妆的。” 赵承忙问:“这柳太太是何人?” “她男人从前是我们家太平镖局的一位镖师。”贾琮道,“后来柳镖师家的老仆念叨他娶媳妇。他因想着,有了媳妇就不便再做那刀头舔血的活计了。遂开了个小买卖。”他微笑道,“是我们府里的好朋友。” 赵承顿时明白了。建安公主那十里红妆的嫁妆原来是夫家绕个弯子送与她的,都是荣国府的东西。荣国府有钱世人皆知,且荣国府委实已经公然销赃十几年了。乃赶忙扭头去看冯先生。 冯先生眉头微蹙,苦想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问道:“听琮三爷方才的意思,隐凤居与你们府里无干的?” 贾琮摊手道:“我们府里没必要藏头露尾,下头的产业全都堂堂正正。不认得什么隐凤居。”冯先生与赵承互视了一眼,显见不大相信。贾琮忽然拍手道,“哈哈!我知道了!难怪你们两个偷偷摸摸的。赵大人,你是不是疑心王爷自己开的隐凤斋?也是啊,除了他还有谁能从宫中弄东西出来!” 赵承面色一窘,道:“想必……不是。” 贾琮兴致勃勃道:“赵大人必是这么想的!不然怎么畏首畏尾?此事容易,去问问他不就得了?”赵承不吱声。 冯先生咳嗽一声:“这个……依着赵大人的官衔,不大方便。” 贾琮又拍手:“越想越可乐哈哈哈……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 冯先生忙说:“不是王爷,我已经设法探明了。如今只需查明可是庐王。” 贾琮冷冷一笑:“庐王哪有那个本事。怕是要查明可是荣国府吧。”冯先生瞧了他一眼,不言语。贾琮正色道,“这口黑锅我们府里背不起。不论是或不是,都得请冯紫英过来,当面查清楚。” 冯先生看了看赵承,赵承上前道:“区区小事,不必惊动冯大人吧。” 贾琮含笑看着他道:“知道我们荣国府为何得王爷信任么?” “额……”赵承思忖片刻,拱手道,“因为府上忠心耿耿。” 贾琮摆手道:“不是。因为我们从不隐瞒王爷。销赃这种事我们府里多少年前就在干了,从来不在王爷跟前遮掩,他一直就知道。但我们可没本事从宫里头盗东西,我也不认为庐王或宁太妃有那个本事。”乃吩咐了一个小子快马去冯家,务必将冯紫英喊来。回头看那个冯先生满面失望颇为好笑。他们原本盘算着,倘若隐凤居与荣国府和燕王都不相干,便可以替世子偷偷吞下来。贾琮遂假意奇道,“冯先生失望什么?”冯先生苦笑,摇了摇头;赵承低头看青砖。 一时冯紫英来了,赵承堆了满脸的谄媚上前打躬作揖,那个冯先生也僵着脸上去行礼。冯紫英打量了他二人好几眼,不言语。贾琮乃将此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冯紫英冷冷的看了看冯先生:“原来是为了这个。”冯先生垂着头后退了两步。 贾琮挤眉弄眼暗示自己猜到他二人有瓜葛,又说:“公主的嫁妆很多,单子想必王爷也瞧过了,大都是我们家预备的。咱们这就去看看吧。倘若当真被人掉了包,还有一晚上时间,寻他们要回来应当来得及。”冯紫英点点头,他们四个遂一起去查。 因为东西实在多,明儿贾琮还得忙、冯紫英也要来吃酒,故此只抽了十几箱、每箱子查了一两样。都与嫁妆单子对上了,且都不是宫中之物。冯紫英笑看了看赵承:“怕是赵大人让那个隐凤居的掌柜耍了。”赵承羞愧难当。 贾琮道:“玩笑开得这么大,那个掌柜是不是有毛病啊。他们是谁家的铺子?” “后日再查去。”冯紫英看了冯先生一眼,叮嘱贾琮,“此事仍有疑点。那婆子从隐凤居出来怎么会去了荔枝巷的?先别告诉王爷,查明再说。” 贾琮摊手道:“横竖不归我管,我才懒得多事。” 冯紫英等人遂告辞了,那个冯先生的脸着实难看。这会子早过了三更天,贾琮已没了精神跟施黎算账,赶紧收拾睡觉。 次日乃是贾环大喜的日子,阖府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贾政自然比旁人更是喜气盈腮,老早便喊贾环过去叮嘱了半日,还亲替他戴上了新郎官的帽子。贾琮陪着去迎亲,一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京中闲人又过了一日的年。 转眼到了荔枝巷那宅子的门口,贾环跳下马来整理衣冠。贾琮上前帮了两手,低声道:“人可是你自己追回来的。” 贾环含笑道:“我知道。” 贾琮呼了口气,摸了摸鼻子:“稍微有点不大放心你们这种一见钟情。两个人没有长久相处怎么知道彼此合适?” 贾环斜睨了他一眼:“朱桐跟他媳妇不也一见钟情?儿子都还不是他的。” 贾琮赶忙竖起两个手指头压在唇上:“儿子怎么不是他的?无非出生的时候他们两口子还没成亲罢了。这个叫做‘还君明珠’。” 贾环瘪了瘪嘴:“一时口误。你别闲操那么许多心,我们俩写了好几年的信呢。” “……哎呦喂,你们还是笔友。”贾琮从怀里取了张笺子出来,“本来我预备自己留着的,你若想要,先给你使。” 贾环一目十行瞧了下来,笑道:“哪里想来的这些话,虚的紧。” “空口白话都是虚的。只是人家嫁过来就是一辈子,纵然虚话也得来几句。总不能连虚话都不说。”贾琮哼道,“连林姐姐都爱听这种话。要说超脱,谁还能比她更超脱?” “言之有理。”贾环又看了看,“罢了,横竖我也不是个爱面子的。这么多人来瞧热闹,也不好让人家白来一场不是?”遂一手举着那笺子立在院门口,一手负于身后。谁都知道门后头有人听着呢。他大声念了起来。“从今天开始,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会宠你、不会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都会做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念完了,他向四周作了个团揖,“各位父老作证。”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迎亲的看热闹的齐声喝彩,“哦——哦——”贾环不禁挺起胸膛来,心扑通直跳:可算要娶媳妇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依照荣国府惯例,新婚夫妇可以去度个蜜月。贾环武艺平平、建安公主是个弱女子,他们还得带上一群镖师走。故此,太皇太后和隐凤居的事儿新郎官自然是管不了的。 贾琮与施黎都不是新郎官,二人脸对脸坐在梨香院喝茶。贾琮瞟了施黎一眼,意思是,快招。施黎咳嗽一声,道:“计划有变,多谢那个林鸾。” 没人不缺钱。施黎的人设法将隐凤居乃销赃铺子之事漏给了世子下头一个贪心的清客,那人果然张罗着替世子谋了这件产业去。施黎本想着借他们之手逼逼隐凤居,好打草惊蛇、看他们可有行动。不想凭空掉下一个林鸾来。 那个刘云溪姑姑到梨香院后两日,有个婆子借帮人送东西之机拿话试探林鸾。林鸾心中立时明白她保不齐便是太皇太后的人,遂假意不明其意。贾琮说过,太皇太后之事归施大爷管,林鸾趁施黎来府里将此事告诉了他。 施黎查了查,原来这婆子姓金,乃是从前在贾母身边服侍的,贾母死后她便留在那院中做些清扫庭院、修剪花木的闲活。家中有两个儿子,老大只在西角门守夜,最好赌钱;老二跟在贾政身边使唤,性子机灵。这老大因本是个下人,并没有几个钱,素来赌得不大;偏近日不知被什么人勾搭着赌大了。先是输得险些要去了性命,后来忽然被他连着赢了好几日,非但扳回本来,还赢了不少钱。施黎淡然一笑,这金老大显见是让人下了套,好拿捏住金婆子。遂命林鸾暂将这金婆子稳住。 次日,林鸾假意好奇,去先头贾母的院子瞧瞧。那会儿院子已替贾环和建安公主收拾好了。金婆子趁人不备果然向林鸾打隐语,这回说得明白了些。林鸾大惊,悄悄从袖中摸出令牌捏在手里,迟疑半日方给她瞧了瞧。 金婆子拿过来细看了半日,笑得舒开眉眼:“果然是林姑姑。”又低声道,“太皇太后问刘姑姑是怎么回事。” 林鸾也低声道:“那日我同琮三爷说,极想念云溪姐姐。不曾想第二天他就把云溪姐姐带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金婆子喜之不尽:“如此说来,琮三爷极看重林姑姑了?” 林鸾道:“我已医好了苏大人,两位三爷都感激我呢。” 金婆子点了点头:“林姑姑可还有什么告诉上头的?”林鸾遂依着施黎所言将“柳鹄有心学一个叫周小兰的人去外洋做国主”说了一回。金婆子并不知道柳鹄周小兰是谁,只记下了她的话走了。金婆子的线人是个老乞丐,老乞丐的另一头是紫禁城不远处那座太监侄儿的宅子。 再过两日,金婆子又来找林鸾,道:“太皇太后说你辛苦了。亏得有了你,才能知道柳鹄委实已叛了。如今还要你去探一个叫柳湘莲的人。” 林鸾口里应了,转头又告诉了施黎。施黎道:“你明儿告诉她,柳湘莲早先是太平镖局的镖师,后来自己做买卖去了。只是不知何故,贾家两个三爷都不怎么信任他,镖局的旁人倒是都极信他的。对外头仍说是好朋友。对了,贾琏与他交好。”林鸾次日依言说与金婆子。 金婆子后来告诉林鸾道:“林姑姑记着这个叫柳湘莲的,留神他些。太皇太后猜他是先义忠亲王余党,起初进太平镖局怕是当探子的,后来想是不留神漏了什么马脚,只得走了。前些日子,太皇太后有极好的一计,本已成了的;不知如何走漏风声,让这个柳湘莲的媳妇给坏了。”林鸾连连点头。她再转述给施黎,施黎笑拍了两下掌。太皇太后当是以为自己给建安公主下毒已成,却让秦可卿给解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宫中若还有姓柳的,难免会被疑心了。 贾环成亲前两日,有个老婆子鬼鬼祟祟进了隐凤居。她壮着胆子寻到大掌柜,傻不愣登使了半日的眼色、说了一大堆古怪话。那大掌柜心中泛疑:这人显见不会是个探子,没有将如此生手放出来找死的。只是也不敢踢她出去,恐怕当真有事,乃使了个眼色让她跟自己去后头。 这老婆子四面觑了下见没有旁人,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了个荷包,又从荷包里头掏出个包了帕子之物,帕子外头还缠着丝线。大掌柜在旁屏气凝神看她费了半日的力气解开丝线打开帕子——里面是另一块帕子,帕子外头缠着另一团丝线。这老婆子解开了三层丝线和帕子,终于露出里头包着的隐凤居的铜牌。 大掌柜点了点头,问道:“你是何人?” 老婆子声音略颤:“我是马大爷的乳母。马大爷如今在世子府中,命我来报信。” 大掌柜恍然:想必这个“马大爷”是自己人,因故不便脱身,遂支使了乳母出面。他问道:“马大爷有什么话?” 老婆子忙说:“世子瞧上了隐凤居,正与下头一群人在谋算占了去呢。我们大爷有个‘狐假虎威’的主意,让我来说与大掌柜。”大掌柜问是何计,她笑道,“燕王不是在荔枝巷有个宅子,如今建安公主住着的?我认识那里头的一个老姐妹。”这老婆子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大爷说,横竖世子至今摸不透隐凤居是谁的,不如借建安公主的嫁妆进荣国府,诱世子误当这铺子是燕王的,他便不敢轻举妄动。” 大掌柜思忖片刻,问道:“如何诱他?” 老婆子遂说了一回马大爷之计,道:“我们大爷说,须得先烦劳大掌柜设法暗示荣国府的贾琮。此人最不爱惹事,自然不会去寻燕王核实。贾琮再说与世子,世子亦不敢寻他老子核实。纵有个疏漏,也可将水搅浑、拖延时日,保不齐又再想出别的主意呢?” 大掌柜觉得此计极不周密。只是让世子盯上了不比旁人家,倒也愿意一试。亏得有个林鸾姑姑将将进了那府里,自己也认得联络她的老乞丐。 次日金婆子又溜到梨香院找林鸾,说是上头让她假意说漏了嘴,告诉贾琮隐凤居乃是燕王与太皇太后勾结、偷卖宫中之物。林鸾自然都应了下来。 建安公主成亲这日,那个“马大爷”扮作客人亲去了一趟隐凤居。此人名叫马四立,三十七八岁,生得敦厚儒雅,见之可亲。他本是个落榜的儒生,因家中遭了灾,来京城投靠表兄。 他表兄姓罗,自身在燕王下头做幕僚,且与燕王的三子暗有私交。巧的是,前两年他表兄罗先生献与三殿下的哑巴美人马氏碰巧也姓马,如今极是得宠。马氏听说了罗先生的表弟姓马,为谢罗先生早年照看她之恩,特问可要与马四立认个亲、好在三殿下跟前举荐。罗先生思忖道:“我这表弟胆大心细,又没人知道我与他的瓜葛。我想着,先让他去投靠世子。”马氏眼神一亮。就这么着,罗先生托人将马四立举荐给了世子。 只是世子下头的人不少,马四立不甚得志。前年,他在小酒馆吃醉酒了吟首诗,让太皇太后下头一个人听见了,便拉他入了伙。后来才知道,此人的叔父原先是太皇太后身边一个要紧的太监,如今还在皇宫左近住着呢。 隐凤居的大掌柜听说马四立与燕王的两个儿子都扯上了瓜葛,抚掌道:“马先生一个能抵好几个人。” 马四立谦然拱了拱手,又与他细说了今日该如何演戏,笃定道:“掌柜的放心。五城兵马司的赵承胆小如鼠,最不敢招惹权贵,漫说是燕王。荣国府贾琮最不爱惹事,能闪便闪。有了他们两个,此计必成。” 大掌柜也连忙拱手:“借先生吉言。”遂依言行事。 事有凑巧。偏生就在建安公主出嫁这一日,紫禁城不远处有座宅子让燕王家老三下头一个太监瞧上了。说是风水极好、极其旺主。那太监不由分说,给了些银子,将那宅子的原主、先头某大内太监的侄子轰走。那人不肯,便被恶奴打死了。如此小事,连苦主都没有,根本没人报案,赵承自然不知道。 紫禁城戒备虽不及早年森严,燕王的兵卒也不是吃素。隐凤居登时断了与宫中的联络。次日,马四立又来了隐凤居,急问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这大掌柜也是昨晚才知道此事,亦满头雾水。马四立也知道城北面馆的王老板,线人让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过去联络,故此他从前并不曾去过。自打让世子府的人盯上了,隐凤居也再不曾联络王老板。只是此事太大,他们的上线又都是那太监的侄子,已到了“万不得已”的份上,只得一同过去商议。遂先后离开隐凤居,大掌柜甩掉跟踪的捕快改了装束,二人同去面馆。 王老板虽有些飞檐走壁的功夫,也不能随意进出宫廷,同样一筹莫展。因为他们今儿聚得急,外头的事儿又一桩挨着一桩,故此不曾将各人的来历说清楚。只是依着马四立的神情并话里话外的意思,王老板等都以为他是隐凤居的人。偏生才刚慌慌张张说了几句那太监侄子的事儿,外头来了两个吃面的客人,王老板只得出去张罗。后头接二连三一直来客人,且都是路过的生人。大掌柜与马四立吓得不敢多呆,什么要紧事都还没来得及商议,各自偷偷摸摸从后门溜走了。 当天下午,大掌柜出门办事惊了马,当街殒命。面馆王老板从街头闲人口中得知,顾不得惹嫌疑,当晚二更天赶去隐凤居打探。马四立天一黑便赶了过来。因为他气度不俗且说话句句在理,铺子里的人不由自主便听了他的,这会子正在主事。见了王老板,大喜过望:“可算有个人商议了!”他两个一合计,哪有这么巧的?连着两天,死了他们两个要紧的人。必有内奸!遂决定先借替大掌柜办丧事将隐凤居暂关门一阵子,而后再说。 这马四立安置铺子里头一干事物干脆利落、井井有条,王老板颇为赏识其才。因听各位帐房伙计的话,马四立平素不在铺子里头做事,便问他做什么。马四立遂说了自己的来历,只是将自己的上线从数日前告诉大掌柜的太监侄子换成了大掌柜。叹道:“原是奉命潜在世子府上的,只是不得世子眼青,咱们铺子让他盯上了都说不上话。” 王老板宽慰道:“与你并不相干的。你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但凡他们想要的,油锅里都能伸进手去。”心中暗喜。此人拉得好!又在世子下头做事、又是燕王幕僚罗先生的表弟、罗先生还与老三交好。若用得好,对太皇太后是颗颗绝妙的棋子。何况他委实有才。 马四立默然片刻又道:“世子府上有个姓冯的,原是冯唐的族侄。冯紫英不愿意他跟着世子做事,不大待见他;然世子却极看重此人。前些日子,五城兵马司的赵承疑心我们铺子是燕王的,不敢妄为。便是这个冯先生亲去寻冯紫英旁敲侧击、套了半日的话,回来告诉世子铺子不是燕王的。” 王老板问道:“说起来,前天晚上五城兵马司的人去了荣国府,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马四立便告诉他隐凤居这几日使的“狐假虎威”之计,只没说是自己出的,更没提那老婆子是自己的乳母。王老板自然而然以为是才刚死去的大掌柜的主意,皱眉道:“好生不周全的计策,过于突兀了些。”马四立苦笑了一下,王老板便以为他自己是不赞成此计的,偏生大掌柜是上司、他是下属,他也没法子,便宽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后来如何。 马四立含笑道:“后来连冯紫英都惊动了。也不知道那位林姑姑跟贾琮说了什么,横竖贾琮帮着咱们把世子、冯紫英和赵承都糊弄了过去。” 王老板喜道:“如此看来,林姑姑已得了贾琮信任?” 马四立挤眉弄眼道:“我昨儿在世子府上寻了他们一道跟着去的人打听,仿佛不止是信任。” 王老板击掌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下略好受了些。眼见马四立可靠,他又不能久留,便鼓励了众人几句,又命他们都听马四立的。隐凤居这些人知道他身份只怕比自家大掌柜还高些,都应下了。王老板遂悄悄走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建安公主与贾环成亲前一日,隐凤居的大掌柜费了偌大的力气把赵承与世子的人引去荣国府、半夜折腾一大通;那二人成亲后一日,大掌柜上午甩掉跟着的捕快不知去了何处,下午就死得无比蹊跷,显见是被人灭了口。 冯紫英起初不大在意此事。那两位成亲之日他去吃酒观礼,次日又忙了些别的,到第三天才知道。顿时觉得事情比原以为的要大,派人去荔枝巷查。原来那鬼鬼祟祟的老婆子是个卖春.药的,有个在厨房做事的媳妇子约了她过去看货。二人只在后门那儿偷偷讨价还价了半日做成交易,老婆子得了钱便走了,并不曾走进里头半步。可见这个老婆子全然就是个虚张声势的,为了引得赵承对建安公主的嫁妆起疑心。 冯紫英将此事从头想了一回。莫非是五城兵马司夜围荣国府与对方原先想的不一样?他不禁站了起来。是了。若非赵承他们捱到半夜偷偷去寻贾琮,贾琮又不敢沾上世子、连夜将自己从床上挖起来,此事怕是要闹得不小。一旦惊动了贾政,大约全京城都得知道,对方还不定有什么后手。依着他往日的经验,越是摸不着头脑的套子,后头越不寻常。冯紫英终究不是赵承,当即领着人上门了。查封此店,捉拿店内伙计帐房等人带回去审问。 才刚粗略问了问这些人,各色手段都还没来得及上,有人找上门来了。却是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冯紫英大惊,他素来以为柳芳乃是贾琏一类人物,莫非他竟哄了自己这些年去不成?二人原本熟识,冯紫英遂亲去外头相迎。 柳芳坐下了饮了口茶,头一句话便是:“隐凤居乃我们柳家另外一支的产业。”冯紫英眉头一动。柳芳满面无奈道,“我也只知道这个。我祖父说,只管把这句话告诉你就成。” 冯紫英问道:“你们柳家另外一支是哪一支?” 柳芳苦笑道:“我若说不知道你信么?王爷想必知道。”冯紫英眯起眼瞧了他半日。柳芳道,“方才我祖父打发我过来时只说了这么两句话。这会子我都全然不知柳家还有什么另外一支。” 冯紫英原本不想把隐凤居捅到燕王跟前去。世子有心强夺百姓产业、他们冯家有人帮着世子强夺百姓产业、他们冯家帮着世子强夺百姓产业的那一位还疑心燕王偷卖宫中之物。这些没一件是他愿意燕王知道的。如今见此事藏头露尾的,冯紫英不敢耽搁,立时与柳芳一同去了燕王府。 见了司徒磐,不待冯紫英发话,柳芳先说:“王爷,实在晚生也什么都不知道。” 司徒磐含笑道:“不知道什么?” 柳芳道:“方才晚生祖父喊了晚生过去,只让告诉冯大人一句话,‘隐凤居乃我们柳家另外一支的产业。’”司徒磐目光一动。柳芳顿时放下心来,显见他是知道的。“他老人家后一句话便是,燕王知道。” 司徒磐问冯紫英:“隐凤居是个什么铺子?” 冯紫英苦笑道:“实是属下掉以轻心了。”乃不敢隐瞒,将此事从头说了一回。“因前天环儿那小子成亲,昨日又忙了些别的事,没顾上这头。我也是今儿才知道那个掌柜的昨天下午让人灭了口。方才已拿了那铺子里的人在衙门,还没来得及审,柳兄就来了。” 司徒磐思忖片刻问道:“依你看,那隐凤居的掌柜闹腾建安的嫁妆是做什么的?” 冯紫英道:“不知。他们铺子若是当真倒卖宫中之物,纵哄得赵大人去了一趟荣国府也无用。” 司徒磐道:“怎么他又死了呢?” 冯紫英垂头:“微臣无能。” 司徒磐哼了一声:“怎么只说赵承?不是还有旁人跟着去么?” 冯紫英愈发垂头:“微臣之堂兄盲目无知……” “你那个堂兄也不过是替人做事罢了。”司徒磐淡然道,“隐凤居既是个极大的古玩铺子,又开了好几年,并没人打主意。老大平素对商贸兴致平平,怎么忽然就想谋那个铺子了?闹事时是贾环与建安成亲前夜,保不齐就闹大了。不想琮儿是个不沾事儿的,没闹起来。才过两天,那个掌柜的就死了,这事儿想不闹出来却是不能了。孤王也不知道他们在谋算着哪一头。是想让孤王知道老大强夺民产、且约束不住下头的人,或是想把柳家那一支闹出来。”乃回头看柳芳,“你什么都不知道?” 柳芳苦笑道:“晚生才将将知道我们家还有另外一支。” 司徒磐道:“也难怪你不知道。举国上下大约没几个人知道。”这话惊得柳芳冯紫英都变了脸色。“倒卖宫中之物是怎么回事,那一支得给孤王个交代。” 柳芳垂头应“是”,遂先辞去。冯紫英问道:“可还要审么?” 司徒磐道:“人都抓了为何不审?”冯紫英也应“是”,不敢多问,正欲下去,司徒磐又道,“暂且不要动大刑。”冯紫英口里应了,心中叫苦——那些人既不是寻常的帐房伙计,不动大刑哪里问的出来?好在他说的是“暂且”。 另一头,贾琮跑去施黎那里问道:“喂喂,你有什么计划?快点说清楚了。我还有个太皇太后要收拾,收拾完了好回南边去。” 施黎瞧了他一眼:“你先忙活苏姑娘的事去行不?” “不行。”贾琮道,“在深宫时日太长的女人可能心理变态,她手里还掐着不知道多少大内高手,简直是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地雷。” “得了,不就是想给苏大人出气么?”施黎道。 “知道就好。” 施黎微微一叹:“你都知道她心理变态了,干嘛不多等等、让她自求死路?我保证,她会活得极难受,如何?” 贾琮斜睨着他:“你闹的这几处戏究竟想玩什么?快快招供来。我才不信只为了给隐凤居安插一个探子。” “岂止是一颗探子。”施黎得意洋洋晃了晃脑袋:“不知道吧,走着瞧呗。横竖这铺子到不了世子手上的。”贾琮绕着他转圈儿刺探了半日,他只不肯说。逼急了只说了几句话,“太皇太后与理国府并非在合谋。再有,隐凤居若是能轻易让人夺走,早就夺走了。”说了还不如不说,整个把贾琮的脑袋说晕乎了。 又过了几日,贾环两口子蜜月旅行去了,贾琮把贾玦接来梨香院玩儿。正哄着孩子开心呢,临街的门环响了起来。小厮跑去开门,说是有位柳先生来访。贾琮一听见“柳”字便心中大乐,神秘的大内柳家可算有人露面了!抱着贾玦道:“哥哥有客人了,玦儿自己玩会子可好?”贾玦撅着嘴撒娇儿,不肯依。林鸾在旁哄了他几句,接了过去。 贾琮抽出身来迎着那柳先生走过去拱了拱手,请他到书房坐。此人是个老头儿,六十多岁,身子硬朗却没什么精神,眉宇间一片愁云。二人落座后,贾琮先拱手:“依着辈份,我是不是该称呼您老为叔父?” 柳先生问道:“你认得我?” 贾琮道:“长得有些像柳鹄。” 柳先生顿时目光如炬:“鹄儿不会叛逆。” 贾琮耸了耸肩:“哦。” 柳先生默然片刻,问道:“他是怎么回事。” 贾琮老实道:“听说周小兰当了国主后有些眼馋。” “他不是那样的人。” 贾琮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这会子人应该还在马来群岛上不知哪里,你若不信,去找他问问。” 柳先生苦笑了片刻,道:“燕王怎么不疑你呢?” “他若疑我,便会来问我。” 柳先生默然。良久,长叹一声:“敢问,柳湘莲是个什么人。” 贾琮怔了怔道:“你们是不是想多了?他碰巧也姓柳而已,五百年前是一家。真的,请看我真诚的双眼。其实你们可以去查的。” 柳先生摇了摇头,半晌不言语。贾琮托着腮帮子陪着他呆了半日,忍不住说:“您老愁什么?柳鹄那么大本事,难道会不如周小兰么?过几年他打下江山来登了基,接您老去做太上皇不好么?” 柳先生断喝:“胡言乱语!我柳家忠心耿耿!” 贾琮瘪了瘪嘴:“太皇太后是不是不大信任你们了?就因为柳鹄想要个自由,她便打翻你们一大家子了吧。” 柳先生又摇头。又默然许久才说:“老夫此来,委实是寻不着人出主意了。恳请贾先生看在我们家有人帮着你去西洋做活的份上,帮着想个法子,除去太皇太后之疑心才好。” 贾琮信他才怪!萌萌的眨眼:“至少你得把背景告诉我一声吧。我听舅公说,柳可信是最早负责教导大内护卫的,别的就不知道了。” “委实如此。” 贾琮等了半日,他没有下一句话,抽了抽嘴角:“好吧。那就是说,你们家世代忠良,为内廷而生、为内廷而死。如今只出了一个柳鹄,太皇太后就觉得你们全家不忠。故此我现在只有唯一一个建议,柳先生不妨参考下。”他低声道,“改投小圣人。” 柳先生道:“扶不起的阿斗。” 贾琮道:“那就另外选一个。我可以帮你们排除陈王,也是扶不起的阿斗。顺便排除庐王,没有野心。你们再看看其他人。” 柳先生看了看他,问道:“依贾贤侄看,诸王当中谁最俱人主资质?” 贾琮道:“我还没看完。看过的里头,上一辈燕王,下一辈蜀王世子。对了,蜀王世子比旁人难得的是,他亲弟弟,就是蜀王家的老三,是个有智慧的,且根本不想跟他哥哥抢椅子玩。我回京之前他刚来了一趟台湾府,这会子往西洋游学去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帮蜀国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此话怎讲。” 贾琮挤了挤眼:“有些事,单凭我一张嘴说是说不明白的。蜀国三殿下去西洋溜达一圈儿就会发现,殖民地制度非常有趣。他身为王子,天生就会对这个感兴趣。蜀国有擅武又不死板的蜀王,英明且狡黠的世子,具备开拓精神的老三,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超越吴国燕国成为我朝最强的一个诸侯国。反而是燕王……”他叹了口气,“他的儿子我认识一个世子,还有一个死掉的老二,听说老三也不安分。这几个里头,当真没有谁能比得上蜀王的那两个儿子。不过他还有三个小儿子,不知道将来怎么样。” 柳先生端详了他会子,奇道:“听你的意思已经看好蜀国了,不预备投靠他们么?” 贾琮道:“可燕王比蜀王强。再有,燕王打小就对我好。若非他的儿子实在不成器,我不会转投蜀国。” 柳先生连着缓缓的点了许多下头,又问:“楚国呢?” 贾琮摊手:“不知道。从目前来看,比吴国差远了。” 柳先生长出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一时难以分辨出真命天子。我们家倒不是非要跟着太皇太后,偏生眼下也唯有她是正统。” 贾琮假笑道:“依着这话,岭南的雅芝郡主才是正统。都是姓司徒的,谁有本事谁上么。社稷乃千钧重担,若是真的落到陈王鲁王手里他们也担当不起。” 柳先生又不言语了。半晌,忽然问:“柳湘莲那媳妇是什么身份?” 贾琮赶忙说:“你们可莫要盯着他们两口子,都是寻常人罢了。” “她给建安公主送了许多嫁妆,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贾琮撇脱道,“单子都是我家琏二嫂子拟的。” 柳先生大惊:“那些是你们家送的?!” “不然你以为是谁家送的?”贾琮莫名道,“柳家送的?八竿子打不到一处,送她嫁妆作甚?” 柳先生盯着他道:“怎么我听说是义忠亲王余部送的。”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柳大叔你傻啊!义忠亲王是谁弄死的?谁追杀了义忠亲王余部数千条性命?再说,雅芝郡主的嫁妆才多少?不够环三嫂子一个零头。” 柳先生嗐声道:“我也这么说了,太皇太后只不肯信。” “不要跟久居深宫的女人讲道理。”贾琮仁慈的说,“皇宫的围墙已经把她们困傻了。” 柳先生又叹一声,道:“我们家有座宅子,前两日让燕王三殿下身边的一个太监夺了去,不知贾先生可能帮着我们要回来。” 贾琮奇道:“你们家连这么点本事都没有?竟让一个太监抢了宅子走?” 柳先生苦笑道:“一言难尽。此事我们不便出面,也不便惊扰冯大人。赵承那鼠辈是不会敢管的。”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世子下头有人想帮他谋夺一个古玩铺子,你们知道么?” 柳先生淡然点头:“听说了。” “既是不便自家出面,就设法将这两件事都捅到燕王跟前去。”贾琮道,“老三一看,自己只失一座宅子,还是太监的;世子却得失去一间大古玩铺子!绝对划算。他必会乐于将宅子还回去的,再转头逼得世子也还给人家铺子。” 柳先生愕然了片刻:“这主意……倒不赖。”只是听在耳中难免不舒服。都是他们夺去或是想夺的,怎么就成他们的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话说柳家的老头儿拐弯抹角试探了贾琮半日,并未寻出破绽,不禁疑云顿生。贾琮说柳鹄已叛,他并不愿相信,却与太皇太后给的消息一样。贾琮说建安公主的嫁妆是多半婆家预备的,柳湘莲媳妇不过是个送货的,听着比太皇太后所言“先义忠亲王余部所赠”合理。且不说那两兄弟冤仇深厚,纵然义忠亲王余部当真想打什么鬼主意、也犯不着寻上建安公主,多的是别法。 再有,太皇太后会疑心自家也不奇怪。不知何人替公主解了毒、隐凤居被燕王世子盯上、燕王第三子的太监不偏不倚单单盯上了紫禁城外地道口的宅子并杀了他们极要紧的人、隐凤居大掌柜遇刺身亡。没有内奸是不可能的。若有内奸,究竟意欲何为?是燕王的人只管派兵入宫便是,是其他王爷的人若有歹意也可以揭发给燕王、他们自家搅浑水打太平拳。 他心里头转了无数个个子,贾琮在旁等的无聊,都快睡着了。柳先生想着,司徒磐早将此子当幕僚使了。隐凤居之事他这会子虽不知道,但凡查不出大掌柜的死因,冯紫英早晚会说给他听、让他猜猜。遂道:“听闻你惯常爱异想天开。” “我那叫思维扩散,谢谢。” 柳先生道:“隐凤居是我们家的产业。” 贾琮顿时皱起眉头:“哈?!我环哥哥成亲前夜那事是怎么回事?隐凤居诱得五城兵马司赵大人与世子的手下跑来我们家闹事。” 柳先生苦笑道:“老夫不知。那掌柜的忽然死了,且死得蹊跷。” 贾琮瞧了他几眼:“故此,此人之死不是你们家干的?” “不是。” 贾琮仍瞥着他:“你们真的在盗卖宫中之物吗? 柳先生道:“柳家自开国以来便掌管老圣人、圣人、皇太子、皇太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大内防卫。此外不管。” 贾琮起初以为他不过是随口排列,待听完了才发现,这个顺序是故意的。琢磨了片刻问道:“故此,太子妃是不在这里头的。”柳先生点了点头。贾琮也点点头,过了会子才说,“而你们很早就四分五裂了吧。” 柳先生叹道:“太.祖在时都好好的。” 原来,本朝开国之时,天家要紧人物的贴身护卫皆是由柳家柳可信这一支来掌管。偏当时的太子、即后来的先帝想着,柳家依然是一户人家,难免有七情六欲,年月长了恐出疏漏。遂向太.祖进谏,另挑些武学天赋高强的小太监来训练。故此,大内护卫遂分成了有家伙的和没家伙的两组。不曾想有家伙的柳家并未因七情六欲出什么疏漏,反倒是没家伙的里头出了个刘登喜。大内护卫最禁沾惹的便是夺嫡,偏刘登喜一脚踩了进去。 他本是先帝的贴身护卫,最得先帝信任不过,亦比谁都清楚先帝的性子。因没人防备他,他遂顺着先帝的性子、开渠引水般进谗言,硬生生凭一己之力撺掇着先帝废掉太子、传位给了当时皇子中最平庸的老三,即如今的太上皇。太上皇登基后,先帝还在。依着规矩,大内护卫跟着先帝。可太监和非太监两组都先后让刘登喜撬走了不少人。先帝暗暗悔恨了许多年,且愈发不待见太上皇了。再后来,天下大乱,两组人都便散去了许多。 贾琮听罢摇了摇头:“树倒猢狲散。”柳先生慨然。贾琮又陪着发了会子呆,猛然道,“你们因为没钱花就卖宫中之物?这样不好吧。” 柳先生道:“隐凤居中的那些乃是历年来天家赏赐给柳家的。因宫中断了供给——太皇太后与小圣人皆自顾不暇,我们家无奈才卖了些御赐之物。这几日已关门歇业了。” 贾琮乍闻不知道该不该信,旋即想起林鸾来。如今已知大内柳家只是一时无人可靠、暂且听太皇太后的,而太皇太后已对他们家起疑心。林鸾出宫时得的令牌是隐凤居的,与她暗暗联络的也是隐凤居。故此隐凤居必须是太皇太后的产业,并非大内柳家的产业。 再有,像他们家这样负责天家要紧人物护卫的家族,司徒氏若肯许他们沾惹钱财产业,绝对是脑子有坑。这种人家只能是吃皇粮的,不许有半点私产、私情。甚至柳家的女儿都是丢去女卫营的,可知其家规冷酷无情。所以,柳老头所说“隐凤居是我们家的产业”乃是替太皇太后遮掩背黑锅,什么“无奈才卖了些御赐之物”也是替太皇太后掩饰、糊弄过司徒磐去。反正司徒磐这种“九王爷”不可能知道大内柳家是怎么回事,随他们说什么是什么。 贾琮渐渐有些明白施黎想做什么了。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用后世的理论就是量变引起质变。太皇太后早已穷得只剩下柳家;不论从前多信任他们,施黎在宫外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逼得她不得不对柳家起疑。而柳家投靠她本来就是无奈之举,却无辜受冤屈。这两者便如同方才贾小玦搭的积木小房子——不推还罢了,一推就散架。于太皇太后而言,起疑和笃定之间只差了一步:她想不出内奸做这些举动的目的。施黎那厮计策巧妙,如今这一步只差了最后一根稻草。 贾琮托着腮帮子想了许久,轻叹一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实在太难得了。乃向柳先生恳切道:“柳先生,如今世子想要你们家的铺子,三殿下的太监夺走了你们家的宅子,而你们家并不能公开立在世人眼前对吧。若想把东西要回来,那个……我说句不好听的话,燕王不帮忙是不可能成的。你们与其指望太皇太后,还不如指望兔子能搬动泰山。” 柳先生立时道:“我们家不会投靠燕王。至少眼下不会。” 贾琮摸了摸鼻子:“我没让你们现在就投靠他。那……您老也说了,‘至少眼下不会’;方才还跟我议论了半日谁是真命天子。可见你们不过是一时无法、暂投靠太皇太后片刻以栖身,最终还是要投靠天子的嘛。” 柳先生简洁道:“不行。” 贾琮道:“那……跟燕王拉拉关系总没什么吧。好歹他姓司徒不是?”柳先生仍旧摇头。贾琮乃正色道,“既这么着,你们只有一处可以投靠了。” “哪里。” “一座庙一坡梅林。”贾琮道,“一僧大师虽已圆寂,一座庙依然是先帝替身和尚的地盘。在那里可以立身宫廷之外,避开诸王纷争,以待天子。” 柳先生怔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苦笑道:“真明道长什么都告诉你了么?一座庙……自打让燕王知道便已不是净土了。” “这样啊。倒也不奇怪。”贾琮想了想,“那就只有你们自立一处净土、以待天时了。横竖你们家有人有钱。隐凤居我前两天打听了一下,那是相当的有钱。” 柳先生道:“不成。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自立,自立必天下大乱。” 贾琮“且”了一声:“狗屁!你们不过是一群……说难听点,你们跟我舅公真明道长一样,不过是一群披着官皮的飞贼罢了。你们会出谋划策吗?会指挥千军吗?会制定纲常吗?我若没猜错的话,你们其实不是探子吧。” “自然不是。”柳先生全然不计较他说话难听,“我们与探子井水不犯河水。” 贾琮拍掌道:“若说探子是被主家捏在手里的棋子,你们就是被主家捏在手里的匕首。握着棋子、匕首的人保不齐能成事,而棋子、匕首本身是成不了事的。然而一旦自立,棋子的综合能力强过匕首太多了。不客气的说,你们家柳鹄暂且比不上爪哇国主周小兰。因为周小兰跟着陈王的那段时间长了许多见识,而柳鹄好像是一直在大内吧,犹如坐井观天一般。不过呢,如今他已跳出了井口,后续如何就看他自己了。” 柳先生深深看了贾琮一眼:“贾先生很高兴鹄儿去外洋立国吗?” “当然!”贾琮道,“我赞成所有我朝有本事的人去外洋开疆拓土。你瞧水溶,从前我与他没什么交情,自打他想要外洋立国之后我就帮他。周小兰我也帮过。柳鹄,我一定会帮他。柳先生,你这会子赶到马来群岛也拦不住他的,他的眼界已经变了。与他们几位而言,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与我而言,西洋人才是我要对付的敌人。” 柳先生默然许久,仰天叹了口气:“一砖一瓦,皆有其用。柳家原本不是入海飞天之鱼鸟。谁都能去开疆拓土,鹄儿不能。” 贾琮两手一摊:“你既给他取了‘鹄’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心里隐约盼望他能有出息的?不然干嘛不叫他柳雀?再说他去都已经去了。柳先生,黑猫白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英雄不问出处。柳家的人难道天生就得困在大内不成?” 柳先生肃然道:“不错,柳家的人委实天生就得困在大内。” 贾琮哼道:“周大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被她妹子扣在爪哇了。”柳先生一噎。贾琮翻着眼睛看了他会子道,“我想不通。你们如今连个正经主子都找不到了,为何还不愿意他出去闯荡?” 柳先生良久才说:“早年太.祖曾言,他知道人间诱惑极多,仍旧盼着有人能坚如磐石。” ……哎,古人的洗脑也很厉害啊!贾琮瘪了半日嘴才说:“那个……我说句大实话,柳先生别不高兴。你们根本不是磐石好吗?明明是藤蔓……因无处可依,连枯木都肯攀附了。”他顿了顿,“枯木还信不过你们。”柳先生又不言语了。贾琮又道,“纵然她还信你们,那什么,她年岁也很老了吧,过些年还不是得去找先帝?到时候你们又何去何从呢?” 柳先生叹道:“如今哪里想得到那么远。” 贾琮也叹道:“我实在不明白,跳出井口就有那么难吗?”太.祖爷到底是怎么给你们洗脑的,求秘籍啊,我用得上。 柳先生不知第几次默然无语。许久又说:“燕王以为,隐凤居那死了的掌柜设计引人夜围荣国府,或是为了对付世子,或是为了将我们家闹出来。” 贾琮登时说:“对付世子的只能是燕王其余的儿子,我不认为他们当中的谁有本事勾引和弄死你们这种大内武学世家的人。这种可能性排除。若是为了将你们家闹出来么……”他顿了顿,“你们家有仇人么?” 柳先生道:“多如繁星不可计数,只是没人知道。” 贾琮哂笑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天下成了如今这模样,原先的大内护卫还四散开去、哪儿都有。对了,听说刘登喜的许多机密文书落到了神盾局手里。神盾局你们知道吧?给钱就给消息。” 柳先生轻轻摇头:“再有,许多事外人不可能知道。我们里头必有内奸无疑。只不知道这内奸是谁的人、闹这么一出想做什么。” “哈?!”贾琮皱起眉头想了半日,“你确定是有内奸吗?瞧你这样子应该没查出来吧。”柳先生缓缓摇了摇头。贾琮又想了半日,乃道,“我有个猜测,不一定对,你们不妨听听。” 柳先生抱拳:“请贾先生指教。” “柳先生知道刘登喜是怎么死的吗?” 柳先生道:“冯紫英大人捕杀的。” “那时候,冯大哥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写着刘登喜藏身之处。故此冯大哥才能设下十面埋伏围杀那人。”贾琮微笑道,“而之前冯大哥追拿他很久了,半分线索也无。” 柳先生立时道:“刘登喜手下有叛徒。” “那个叛徒一直不曾露面求功求赏。”贾琮道,“所以你说他揭发刘登喜是为了什么呢?” 柳先生略一思忖:“他与刘登喜有怨?那阉人待下属并不好。” 贾琮微笑摇了摇头:“刘登喜是太上皇的探子头头。他下头的人跟着他,自然也有为了天子忠肝义胆的,而多数却是为了求日后能升官发财的。当刘登喜由天子心腹变成了朝廷要犯,升官发财还能有吗?非但没有,还得受其牵连。柳先生,一朝天子一朝臣。运气不好站错了队,趁着没人知道能抹掉过去,也是很好的。” 柳先生愕然片刻,大声道:“我下头没有这样的人。” 贾琮歪了歪脑袋:“刘登喜也是这么想的。然后他死了。”他遂拍手道,“我猜,你们若没有内奸,对方很可能是你们家的仇人,此行目的是寻仇;若当真有内奸,他就是想脱身,不愿意再被困在皇宫大内。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你们连个像样的主子都找不到。说句最不好听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柳先生低声道:“我们总觉得,太上皇没死。我们如今不过是暂留在太皇太后左右等他老人家回宫罢了。” 贾琮瞥了他一眼:“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不是一伙的好吧……再说,既这么着,你们不是应该走遍海角天涯去找他、救他吗?巴巴儿等着难道他会凭空出现?说不定他日夜盼着你们呢,跟唐僧被妖精捆在洞里天天盼孙悟空似的。这事儿本该是刘登喜做的,他不是早死了么。” 柳先生苦笑道:“我柳家多年前早已立下重誓,无旨不得出宫。” 贾琮抿了抿嘴:“找小圣人去讨要个圣旨不就得了?” 柳先生默然片刻,道:“我曾讨过。小圣人不肯给。” 贾琮怔了:“为什么?” “他怕我们走了燕王杀他。” 贾琮捂脸,半晌才说:“你说得对,这孩子果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太皇太后想来也是不肯给懿旨了?”柳先生苦笑。“好吧。”贾琮耸耸肩,“那你们就熬到太皇太后西归吧,过些年没了主子还不是一样要散架。” 柳先生缓缓的道:“只是她老人家近日不肯信我们了,怕是连这些年都熬不成。故此我才来寻贾先生。素闻贾先生乃天人下界,主意如天马行空、不拘于俗念。可有法子让她老人家去了疑心?” 贾琮嗤道:“柳先生,您逗我玩?那种是非不分的老女人,保不齐都心理变态了,还指望她?而且你们也不过是因为祖上起了誓、不方便有违罢了,又不是真心实意想奉她为主。依我说,管她信不信你们,干耗几年便罢了。大家都住在宫中做个邻居,你们护卫她与小圣人的安全、不让燕王和刺客暗算了他们性命,算是交了个房租。她一死,”贾琮拍手道,“好一似食尽飞鸟各投林,”他又两手一摊,“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 柳先生思忖良久:“没有别的出路了?” 贾琮道:“在宫中熬足日子好散伙、寻个僻静之处等真命天子、投靠燕王,这三条都是出路。” 柳先生长叹一声,拱了拱手:“多谢贾先生,叨扰了。” 贾琮跟着叹了一声,挥挥手:“再见。”他伸出手指头当空弹了一下,如同弹倒一座积木房子。 第四百四十五章 贾琮费了半日的舌头将柳老头糊弄走了,出屋子找陈瑞锦,迎头就问:“奥格瑞玛这会子如何?”奥格瑞玛是魔兽里头兽人的主城,他在跟陈瑞锦打暗号问她房梁上屋顶上可趴了什么不明生物没有。 陈瑞锦含笑道:“极干净。” 贾琮便放下心来,挤了挤眼,转头去院子里寻林鸾。他一壁接过贾玦一壁说:“烦劳林小姐帮个忙,去找那个金婆子说句话。”谁知贾玦跟她玩熟了,不要贾琮,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放。贾琮指了指小方桌上的点心向贾玦道,“吃不吃?你不吃我吃,一块也不给你。”贾玦自然知道琮三哥哥极是个能吃的!登时撒开手跳下地去直扑点心盘子。 林鸾看着那孩子抿嘴一笑,问道:“三爷让我说什么?” “你只说,我跟一个六十多岁的柳先生闭门讲半日的话之后问你,‘怎么理国府说隐凤居是他们家的。’你说分明是太皇太后与燕王合伙的。我说,‘人家柳家都来人道歉了,说上回是误会,王爷也知道。那铺子和太皇太后没半个铜钱的瓜葛,账册子都在理国府呢。’大约这些便可以了。”林鸾应下,略整了整衣衫走了。 陈瑞锦乃问道:“你已明白施黎捣的什么鬼了么?” 贾琮点点头:“离间计。方才我让林鸾传出去的那几句话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开国之初,柳家两兄弟柳可信柳可立皆有大功。因柳可信那一支统领的是大内护卫,务必与柳可立那一支断了往来。人家是亲兄弟,哪儿能真的断呢?只暗暗往来罢了。太.祖爷纵然再信得过柳可信,也少不得会丢几个探子去柳可立府上。这两支的“暗暗往来”怕是暗到了偷情的地步,除了当家人,连儿孙都不知道。后来,荣华富贵理国府与其余七公府上一样,也一代不如一代了。 三四年前,太皇太后偷运宫中之物出来卖乃是大内柳家出的力气。此事机密,理国府的人又不怎么靠谱,大内柳家不曾告诉他们真相。只说开个铺子,借用理国府一些势力。理国公柳彪以为,从前两支不敢往来是因为天家不许;如今宫中已没了正经皇帝,说不得大内那一支没人管的住、可以肆意妄为了。他自然知道那一支比自家儿孙强得多,必使了十足的力气帮衬。故而隐凤居生意不错,且敢上门惹事的都被理国府清理了。铺子里的人却是太皇太后的,没大内柳家什么事。 然而京城终究还是有理国府也压不住的主,比如燕王的儿子。施黎设计诱赵承夜围荣国府,又暗杀了那大掌柜,都逼得赵承、冯紫英等人不得不将隐凤居闹到司徒磐跟前去,司徒磐少不得会命人彻查。太皇太后盗卖宫中物品之事不能暴露,否则司徒磐不会放过她的。柳家若想保住她,除了自家出来顶罪已经没有别的法子可使了。 如此一来,不论隐凤居真正是谁的——理国府说这是我们家大内那支的产业,燕王说这是柳家大内那支的产业。隐凤居主事的大掌柜遇刺身亡,又因紫禁城外的宅子被夺而断了与宫中的往来,这铺子名正言顺、从名头到内里都变成柳家的了。何况这会子隐凤居的伙计还扣在冯紫英手上没放呢。太皇太后但凡极信任柳家,自然明白这些皆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信,则一切都是柳家干的、其目的就是想借司徒磐之手夺走隐凤居、霸占她的钱财和产业,她自己唯有吃哑巴亏。柳家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此计最麻烦的是柳家真心实意想替太皇太后背黑锅,并不想要隐凤居。所以,须得让他们或是有口难言、或是心灰意冷不想再解释。再忠的忠心也当不得没完没了被冤枉。 贾琮说完吹了声口哨:“夜太长月光都会冷掉。”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又是后世的话?” “仿佛是歌词,记不太清了。”贾琮道,“好像是劝年轻人谈恋爱不要谈太久,早点结婚。”陈瑞锦忍俊不禁。贾琮瞧她那模样实在好看,忍不住凑上去偷了个香,拔腿就跑。陈瑞锦在后头嗔了他一眼。 大内柳家最终并未寻司徒磐帮忙要回紫禁城外的那宅子,只将此事捅给了世子下头的人;世子幕僚又丢给赵承。赵承头皮发麻,办也不是、不办也不是,遂偷偷捅给了一位新上任的御史。这御史初生牛犊不怕虎,参了三殿下一本。司徒磐果然恼了。从前刘登喜压在他头上那么些年,他本来就不喜欢阉人,不想如今连阉人都能带着恶奴强抢民宅了!无法无天了不是?立命人去老三府里捉拿那太监。 有人快马赶着给三殿下报信,他大惊,喊道:“快杀了那阉货!”其哑姬马氏可巧在旁,使劲儿摆手,提起笔来刷刷写了一大片。老三看了连连点头,“爱姬真乃女中诸葛是也。”马氏婉转一笑。 不多时司徒磐的人赶到,三殿下正坐在花园子里头喝酸梅汤乘凉,让小厮带他老子的人过来,含笑问道:“父王可有事么?” 那人本是御林军小头目,抱拳行礼道:“奉王爷之命来取一名太监。” “嗯?”三殿下皱了皱眉,“太监?”遂问了名字,又喊立在他身边服侍的一个老太监,“此人是谁?” 老太监躬身道:“他是看仓库的。” “我说怎么没听说过。”三殿下道,“既是父王要,就带走吧。”一声都不多问。 老太监应了,领着几个御林军往仓库去。那在外头夺了人宅子还打死人的太监正美滋滋喝茶呢,老太监喊醒他道:“王爷让带你去呢。” 那太监揉了揉眼睛,欢喜道:“王爷寻我何事?” “王爷的事儿杂家可不敢多问,让你去你便去,差事办好了少不得赏钱。”老太监遂向御林军弯腰打千儿,“各位军爷,就是他。” 那太监赶忙掸掸衣袖,也向御林军打了个千儿:“各位军爷,杂家有礼。” 御林军心道,他主子终究是王爷的亲生儿子,总得给个面子不是?遂不曾锁拿他,也不说出了何事,安安生生引着人走了。 到了燕王府里,司徒磐一瞧那太监的大方模样便觉有些古怪,问领头的御林军怎么个情形;御林军抱拳说了一遍。司徒磐啼笑皆非:“都是心大的。”也暗暗舒服了些:老三不怎么认识这奴才,想是狐假虎威、借主子名头在外头生事那种。既没他儿子的主使,些许小事他也不会管,便让人带下去审问。那太监这会子才知道不是好事,脸儿都吓白了。 虽说是司徒磐让审的,他儿子下头的人谁愿意审啊?终于还是扑通一脚踢回赵承这里了。赵承欲哭无泪,赶忙亲自去三殿下府中打探。三殿下没空搭理他,出来一个老太监,皮笑肉不笑道:“那奴才平素不过是个看库房的,从不曾到过殿下跟前,死活并不与我们府里相干。”赵承便明白了。 回头一审——什么看库房的!那太监原本随侍在老三身边极为得宠,竟是司徒磐抓他的前一刻钟调去的库房,说是库房近日有要紧东西送来。赵承拍案道:“大胆奴才!三殿下说得分明,不知道府里有你这号人,还想拖主子下水么?”那太监登时懵了。赵承平素做惯了这些事,后遂判了太监杀人偿命,宅子还与原主。原主已死,有个族弟在城北一家小面馆当伙计,领了宅子走。众人齐颂燕王英明。 没过几日,在世子府中做事的马四立丢了差事——他表兄与老三交好之事不知让谁捅到世子跟前去了。马四立遂跑去面馆吃面,向王老板道:“晚生欲去三殿下府里做个清客。” 王老板思忖片刻,道:“先不着急,你且等等。”乃苦笑道,“实不相瞒,如今主子手上缺人。” “如此……”马四立道,“我先等等,看主子可有吩咐没有。” 再过两日,有个老乞丐给马四立传信,让他去一趟城北面馆。马四立忙赶过去。王老板道:“隐凤居须得有人主持,我向主子举荐了你。” 马四立大喜:“当真?!” 王老板道:“这差事不好当啊。” 马四立踌躇满志,作揖道:“晚生必鞠躬尽瘁替主子分忧!” 自此,大古玩铺子隐凤居,外人以为是理国府的,燕王身边几个要紧的人知道是大内柳家的,里头的伙计大都是先头那位大掌柜招来的、不知道背后的主子是谁,整个铺子正经却是落到了马四立手上。 大内柳家那老头儿因这些日子与理国府往来多了些,难免让柳彪撺掇些话。又有先头贾琮嚼那一通舌头,并太皇太后日夜冤屈怀疑、还扮出一副“哀家知道你们的心思,哀家无路可走唯有忍”的模样,便生出几分撒手不管的意思来。偏生内奸又实在查不出来——非但没有证据,甚至没有可疑人选。他又一想,倘若内奸并不曾叛主投敌、只是想搅个乱局好趁乱脱身,也委实难查证据。换而言之,谁都做得到。偶尔出宫办事,见街市繁华如织、反观宫内冷清如雪,也难怪有人不甘被困了。 他遂想,帮着太皇太后夺回铺子和地道口的宅子已仁至义尽。既然查不出内奸,不如就食尽鸟投林也罢了。自家也好在京郊寻个安静的去处静候天子,只当是替一僧大师赔罪。唯有一件事。重誓压在头上,不敢离宫、恐有报应。眼见隐凤居又开张了,柳先生寻了个借口诱太皇太后放他出宫办事。太皇太后虽不大愿意,也知道自己能明面上拿住他们的由头唯有柳家立下的重誓,不大敢惹急了他,乃允了。 这一日,贾琮才从燕王府回来,柳先生已在梨香院等候多时了。 老头儿含笑拱手道:“求贾先生支个招,好让小圣人肯下道圣旨放我们全家离宫。我们并不走远,只在京郊罢了。” 贾琮喜得嘴角都咧开了,还假意道:“您老就知道我会帮忙么?” 柳先生道:“我是柳鹄的爹。你不是想帮他么?” 贾琮拍手:“这个自然!您老就等享福吧。” 柳先生摇头道:“我没那个福气。只是宫中实在不便宜,欲寻个僻静之处度日罢了。” “这才对嘛。人一辈子才几十年,何苦来受那个憋屈气?”贾琮笑道,“我请一个人同柳先生悄悄进宫去见小圣人。只是,你可不能过问她说了什么。”说着眨了眨眼。 柳先生心中一动:“老夫不问。” 贾琮遂请他安坐片刻,自己喊了陈瑞锦到院子里去耳语一番。陈瑞锦抿嘴而笑。他二人回到书房内,陈瑞锦向他行了个礼:“听真明道长说,我们女卫的功夫本是学自柳大人的。” 柳先生点头道:“陈家丫头。你是个难得的。”他二人都不多话,略打了个招呼便罢。 一时陈瑞锦便与柳先生同入宫中。陈瑞锦请他暂且等候,自己独去劝说小圣人。不曾想,只等了不足半个时辰,陈瑞锦已经捧着圣旨回来了! 柳先生大惊:“这么快!”接过来一瞧,玉玺虽在司徒磐手上,这圣旨本是小圣人亲笔,上头有他的指印和署名,清清楚楚写着,“命柳可信及其儿孙、亲眷、弟子即刻自由离宫、海角天涯随意而往”。老头儿揉了揉眼睛,犹自不敢信。“你说了什么?” 陈瑞锦眸中闪过笑意:“不是说好了不问的?” 柳先生生在宫中长在宫中,不知见过多少美人,竟没见过笑得如此明亮的,不禁想起自家孙女来。轻叹一声,问道:“你在台湾府可见过柳明秋了?” “见过。”陈瑞锦道,“如今同她父亲一道去了南洋。柳姐姐也是个有志气的,不输给周小师叔。” 柳先生又长叹一声:“柳家的人,最要不得的便是志气。” 陈瑞锦道:“志气本是天生的,如天地风雷,哪里是宫院深墙困得住的?柳大人,晚辈僭越了。”她行了个礼,“柳大人可是想着,将这些人带出宫去,或买一庄子、或入一庙宇道观,以待真龙现身?” 柳先生点头:“不错。” 陈瑞锦轻声道:“何苦来。前日游走了柳明秋,昨日飞走了柳鹄,明日保不齐还有旁人。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世界极大,白费了这么些本事虚度光阴,岂不可惜?” 柳先生默然片刻道:“出去再说吧。”乃亲送了陈瑞锦出宫,满心疑惑她究竟说了什么。 他遂回去召集齐了家人子弟,取出圣旨来问谁愿意走,若想留着投靠小圣人与太皇太后亦可。柳先生起初还想着,那内奸必不会头一个站出来说想走,大约会假意犹豫会子、而后只说要跟着旁人一道走。不想这满院子男女上下,有当即喜形于色的、有略迟疑片刻的,最终无人肯留在宫中。柳先生又欢喜他们肯跟自己走、又怅然没一个磐石般忠心的、又遗憾内奸怕是抓不出来了,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 悄悄收拾了东西,不再见太皇太后与小圣人。次日天亮之前,昔年的大内护卫悉数悄然离宫,干干净净。 而太皇太后那会子还在梦中,半分不知道自己手边只剩下几个宫女太监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 话说大内柳家悄然离宫,太皇太后惊愕了会子,苦笑道:“罢了,要走的究竟留不住。叛逆自有天谴。” 戴权悔之不已:“老奴直至昨日还被他们哄着,只当他们当真遭人陷害、实在赤胆忠心。”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哪有那般巧的,外逃的个个姓柳。” 过了会子,戴权又小心道:“太皇太后,好歹……铺子还在咱们手上。” 太皇太后叹道:“有什么用。没听见说么?连账册子都在理国府呢。老九、赵承都知道那铺子是他们家的,难道哀家还能说是哀家的?哀家可有证据?” 戴权思忖片刻:“委实是这个理儿。”又想了想,“太皇太后,时至今日,老奴想偷出宫一趟,去荣国府见见贾琮。此人念头古怪,能想些寻常人想不出的法子。” 太皇太后摆手道:“他不是个忠的。” 戴权道:“他也不是个奸的。他就是个站干岸的,总比下水的好些。再说,七皇子在他们家呢。不论他拥不拥七皇子,这都是一根扎在他与司徒磐之间的刺。” 太皇太后抬头望着门外半日,叹道:“死马当活马医吧,也委实没有旁人了。”戴权跪下叩头。 这日下午,梨香院有个卖荷包的小贩叩门卖货,贾琮吓了一跳,居然是戴权!赶忙凑上去低声说:“喂,不怕被人认出来啊。” 戴权含笑道:“本来就没几个人认得杂家。” 贾琮耸耸肩:“也是。到里头坐吧,凉快些。”戴权点头,跟着他进去。乃扭头窥了一眼,见廊下林鸾带着一个白胖娃娃在玩耍,心中暗喜。 到了厅中,戴权轻叹一声:“贾先生,你可知道隐凤居?” “不想知道!”贾琮赶忙说,“一个古玩铺子越闹越复杂。随便是谁的,横竖不与我相干。” 戴权笑骂:“你小子便是个属猴儿的,遇事就躲。”乃低声道,“那铺子实在乃是我替小圣人偷偷在外头经营的。” “啊?!”贾琮打了个哆嗦。“果然越来越乱了。” 戴权哀然道:“瞧如今这架势,理国府是想夺了去了。” 贾琮摊手道:“我觉得他们不把小圣人供出来就不错了。如今既已到人家手上,就别多想了。小圣人与那铺子无缘。” 戴权冷了脸:“难道就白白让他们吞了不成?” 贾琮瞥了他一眼:“难道他们还能还给小圣人不成?” 戴权忙说:“这会子还是杂家的人在管呢,只不知何时他们家就得夺走。” 贾琮闻言呆了呆:“哈?这会子还没夺走?”戴权微微摇头。贾琮翻了个白眼,“那就是人家不想要。‘四将乱京师’时理国府可是平安无恙的。家底深厚,未必瞧得上那个铺子。你们还卖宫中之物……嘶……”他忽然不言语了。 戴权屏气凝神在旁候了半日,忍不住问:“贾先生想到什么了?” 贾琮抿着嘴道:“戴公公,你会不会搞错了?理国府若想要那个铺子,直接拿走就可以,犯得着留给你的人么?不拿白不拿。我怎么觉得人家是背黑锅的?” 戴权叹道:“起初杂家也委实以为他们是帮着小圣人顶祸的。不曾想……”他犹豫了会子,低声道,“他们走了。” “哈?” “理国府原本有人在大内为质。” 贾琮心道,果然胡扯不是小爷独享之技能,而且人类共同的天赋。口里还低喊:“怎么可能!小圣人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理国府也是老世家了。若有人质在宫中,早趁前几年弄出来了。” 戴权叹道:“那人质乃因重誓之故才留在宫中的。” 贾琮皱了皱眉,又思忖片刻,道:“前阵子世子想要那个铺子,便说那个铺子销赃。五城兵马司一查,岂止销赃,根本就是盗卖宫中之物嘛。而后理国府出来背黑锅,哄过了燕王。凭心而论,这么大的黑锅换做我是不会背的。嗯……会不会是理国府拿帮小圣人背黑锅为交换条件,把他们的人质换出去?” 戴权一惊,猛然想着:该不会柳家并非想要隐凤居?他绷直了脊背,脑洞一开便收不住了。大内柳家与理国府暗中有往来,先帝、太上皇都是知道的。只是那两家做得太隐秘、拿不着证据,理国府又委实没个得用的人、天家并未放在心上。前几年太皇太后想在外头做产业,因她娘家早让燕王赶出京城,遂托到理国府头上。柳彪那老儿比他们家儿孙强出去百倍,心里头清楚,大内那一支绝非自家能比的。乱世出英雄。太平盛世他们府里还能多混几十年;如今之世,空有爵位没有本事便是等着慢慢熬死了。倘若宫中根本没有什么内奸,桩桩件件都是理国府所为,只为了在太皇太后跟前诬陷大内柳家、好让他们冷了心…… 越想越对,这老太监不禁捏紧了拳头,抬起头来问贾琮:“你且猜猜,隐凤居之事会是何人闹出来的。” 贾琮摊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猜个头啊!横竖最后谁得好处是谁干的。” 戴权缓缓点头,一字一顿道:“说的是。谁得好处是谁干的。”乃闭了会子眼,起身告辞了。 贾琮送他出去,远远的又看见林鸾在哄贾玦。戴权随口问道:“那孩子白胖胖的煞是惹人喜欢。” 贾琮微笑道:“可爱吧?那是我二叔的小儿子,如今是我们府里的宝贝。” 戴权斜睨了他一眼道:“三爷艳福不浅。” 贾琮哼道:“那是你们太皇太后硬塞来的!等环哥哥度蜜月回来就送出去,已经替她买好房子了。”不待戴权说话,他抢着道,“太皇太后委实离谱了些,哪有孙女出嫁塞个女人的!她到底是不是人家娘家祖母啊。” 戴权心中只当他想要这个女子,得先设法从贾环名头上除去,遂似笑非笑打量了他几眼,摆手道:“横竖人已送到你们府里来了,杂家不管。”乃走了。 贾琮目送他慢慢悠悠没了影子,心中暗暗思忖:戴权亲自偷跑出宫来,可知他们手上没有别的人可用。大内柳家应当走干净了。城北面馆那三个人呢?哦,如今只有两个了,还有一个在紫禁城外守地道口。柳家将他们撇下了? 念及于此,贾琮回头寻陈瑞锦商议。陈瑞锦道:“那三位我悄悄看过,一个是女卫。女卫颇忌讳与男卫扮作夫妇,恐生情愫不便掌控。那个王老板四十来岁竟没胡子,我疑心他是太监。” “太监?不对吧,若是太监施黎还能听不出尖嗓子来?” 陈瑞锦笑道:“又不是太监全都尖嗓子。太监虽多半是年幼净身,也有变声后才净身的。” “原来如此。”贾琮点头道,“这两个太监是原先‘没家伙’那组的。那太皇太后身边应该没有‘有家伙’的了吧。” 陈瑞锦道:“我打小在女卫营长大,并不知道柳家。早年刘公公曾说过,我们女卫算不得大内护卫,大内护卫只要习武护主便好。” 贾琮想了想道:“那就是男护卫多半用不上的东西就不学了。什么铺子啊、营造啊、探子啊,男护卫都学得少。柳家的人更是不让学吧。”陈瑞锦点点头。贾琮晃了晃身子,“那我可不可以认为,如今在外头替太皇太后卖东西的、搜罗情报的,多半都是太监,或是这两年她的太监在外头拿钱招募的。” “大略如此。” 贾琮伸了个懒腰:“施黎知道么?” “本是他带我去的面馆。” “好吧,这事儿先归他管。”贾琮长出了一口气。 “宫中只怕还有女卫和阉人护卫。” “哦。” 施黎果然没让太皇太后舒坦。马四立一面在隐凤居“逗你玩”,一面知道得越来越多,太皇太后在宫外的人相继意外身亡。想什么燕王府门口的乞丐、理国府门口的乞丐、荣国府门口的乞丐;某御林军兵士路过城南旱桥下,因西洋火.枪走火打死了一个乞丐头子。 并城西有个新开不过两年的赌坊,半夜三更赌兴正浓之时冲进来一群砸场子的闲汉,愣是打死了二十多个赌坊打手。赌坊东家死得最惨,身子被劈做了两截。几个赌客都道看见砸场子的里头有人捧着西洋火.枪突突了赌坊东家,之后才劈开尸首的。五城兵马司听说了愈发不敢查——唯有御林军精锐才能配西洋火.枪。这赌坊东家不过是个外地来的闲汉,连媳妇都没有,别提亲眷了;御林军还不好说是个什么来头。谁不知道城西自打秦三掌柜走了便乱套了? 紫禁城左近一座宅子里头夜半遭贼。这家的主人倒霉的很。他本是个小伙计,此宅乃是他堂兄的遗产,他才刚得了来就让小贼打死了。因连着死了两个屋主,前头那个还是让燕王老三家的太监打死的,赵承登时猜这小贼可是与三殿下有瓜葛?遂不敢乱来,命人暂封了宅子,留着日后再做处置。至于“日后”是哪天就不好说了。 太皇太后这下当真信了柳家是冤枉的。那乞丐和那赌坊皆是绝密,柳家半分不知。悔恨交杂、郁郁难遣,竟是气病了。只是如此一来,理国府必不会是幕后主谋,说不得乃是被人撺掇利用的。内奸还是有的,且还没抓出来。 她既病了,小圣人少不得过来侍疾。太皇太后拉着他的手道:“若有柳家在,咱们祖孙俩还安全些。可惜让哀家气跑了。如今,倘或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 小圣人脸色一变,喏喏道:“皇祖母,九叔……不会杀我们的。若想杀早杀了。” 太皇太后垂泪道:“你不懂……他不动手,保不齐旁人会动手。”小圣人脸色愈发难看。 一时戴权亲送他回宫去,乃命旁人都避开些,低声问道:“小圣人,如今这宫里头唯有您与太皇太后相依为命了,有事可莫要瞒着她老人家。”小圣人垂头,面色惊惶不定。戴权愈发知道他有要紧事不曾说,又劝了几句。小圣人让他逼得委实瞒不住了,只得说了。 前些日子,有个黑衣蒙面人忽然闯入了他的卧室。众人尚未明白过来出了何事,那人如刮风一般将屋中的太监宫女悉数打晕。乃从怀中取出一张笺子,以匕首抵住小圣人的脖项命他誊抄一遍。小圣人惊惧不已,又受制于人,只得战战兢兢的照做了。那笺子上的意思便是放柳家出宫。 戴权大惊:“如此大事怎么不禀告太皇太后!” 小圣人垂头道:“我……不敢……”戴权跌足,又问那笺子什么样。小圣人苦笑道:“那个本是我书房使的。” 戴权呆愣愣的立了半日,颓然一叹:“心思已去,委实留不住了。”他遂认定柳家自己做了此事。 又过了几日,三更天时分,有七名刺客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意欲行刺太皇太后,武艺十分高强。太皇太后身边尚余了些护卫,因恐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将那些刺客引去外殿。不想这帮刺客个个怀揣西洋火.枪,在屋里还不曾取出来,到外头便不客气了。太后的护卫眨眼打死了一片。有人飞檐走瓦欲去宫外求御林军相助,才走了不足五十步便让人打了下来。宫院深深,这些打斗枪鸣声虽响,也传不到宫墙外头去。 不过两刻钟功夫,太皇太后已让人家活捉,身边的护卫悉数死绝。这老妇人只当有死无生,千悲万愤不知从何说起,先破口大骂“天杀的乱臣贼子”。半句话尚未说完,有个刺客随手抓下一个死太监的鞋子抛进她嘴里,堵了个正着。其余不会功夫的宫女太监也个个被捆了起来蒙住眼睛。刺客倒是不辞辛劳。先是细细搜罗了落下的子弹、确定一只不少,再将尸身悉数搬到院中,解开腰间的皮囊浇上火油。有个刺客回到里头挥刀劈开了两个太监手上的绳子便撤身出去,领头的刺客随手扔下火折子,烈焰冲天而起。 紫禁城当真不小。待御林军冲进来,太皇太后已被太监宫女解开了绑绳、平安无恙。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根本分辨不出是谁来。刺客自然早已踪迹不见。只见案头留着一张薛涛笺,上头有端正的馆阁体写着:“九王爷可知道,你乃是老十?” 这等事自然不是赵承管的,而是冯紫英管的。冯紫英命人暂将太皇太后移去别宫,自己拿着那笺子看了半日,叹道:“琮儿说的是,皇帝家中狗血多。” 第四百四十七章 有人行刺太皇太后,却没杀了她,只以火.枪灭净了她身边的高手护卫,还引火焚尸。冯紫英欲用犬追踪,几头犬原地打了半日的圈子什么也没嗅出来;彻搜了整座宫院没寻着一颗弹壳。让刺客焚烧的尸体根本辨认不得,只得问太皇太后都是谁。人都死了,太皇太后也犯不上隐瞒,将名录一五一十都说了。只是她不曾提起大内柳家。她想着,既是忠良、因受屈而走,待听说主子遇险后保不齐会回来。 冯紫英略查了半日,吃过午饭后拍马出宫门,直上梨香院去了。贾琮刚噎了贾政一顿回来,神清气爽心情舒畅,摇头晃脑唱起了“小苹果”。冯紫英踏门而入,不由分说赶着他一道出去。 贾琮站起来预备换衣裳,问道:“上哪儿?” 冯紫英含笑道:“去了就知道。”贾琮遂换了身簇新的蟹壳青流云蝙蝠轻罗袍,头上勒着抹额。冯紫英心中暗笑——他还以为去逛花楼么。 收拾妥当了,贾琮跟着冯紫英往外走,随口喊了声:“我走了。” 陈瑞锦近日忽然爱上了刺绣,坐在廊下托着绷子比花样子,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 冯紫英认得陈瑞锦,只以为她是个丫鬟;如今这衣裳打扮早不是丫鬟的了。出了梨香院上马时他含笑问了声:“要收起.点姑娘入房么?可定了日子?” “没啊。”贾琮翻身上马,“我要娶她做媳妇,她还没打算这么快跟我成亲呢。环哥哥蜜月都还没过完。我若慌脚鸡似的赶着成亲,岂非显得很像色狼?” ……重点根本不对!冯紫英皱眉:“你等等。她是个丫鬟。我知道你素爱胡来,婚姻大事可放肆不得。” 贾琮笑道:“她不是丫鬟,纵是个丫鬟也没多大的事。这里头误会不少,回头细细同你说。” 冯紫英这会子没空教训他娶媳妇的事儿,点了点头,直带到了紫禁城门口。贾琮懵了:“冯大哥,玩什么呢?” 冯紫英道:“昨晚太皇太后遇刺。” “啊?” “偏刺客没杀她,只杀了她的护卫,还留了张古怪的笺子。”冯紫英道,“你瞧瞧去。” 贾琮瘪嘴道:“还当你拉我吃酒呢。”冯紫英瞧了瞧他那身衣裳,哈哈大笑。 贾琮上辈子也逛过故宫博物院,还逛过三四回,这辈子却是头一回进宫,难免好奇张望。冯紫英在旁催道:“回头得空慢慢逛。”贾琮耸肩。 二人到现场走了一圈,冯紫英细说经过。贾琮略带深思听完了,道:“那张薛涛笺可以扔掉了。”冯紫英一愣。他立时又说,“哦哦别扔!还能查查是哪儿买的。还有,我先预告一下,刺客可能抓不到。” 冯紫英觑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了?那个王爷是怎么回事?” 贾琮道:“狗屁王爷!没有这个人。”乃伸手指了指天空,“这里是紫禁城。”又指了指太皇太后的屋子,“那里住着太皇太后,后宫里头权势最大的女人。后宫,吃人不吐骨头。”乃“啪”的击掌,“还有什么比皇宫秘闻更能扯开办案者视线的?” 冯紫英之前不过是让那薛涛笺上的话吓住了,闻言蓦然明白:“那是胡扯的。” 贾琮歪了歪嘴角:“若是寻太皇太后报仇的‘王爷’,怎么独杀了她的护卫、没杀她?进来一趟皇宫容易么?” 冯紫英立时道:“说的是。他们怎么进来的?” 贾琮耸肩:“有可能是,从前怎么出去,如今就怎么进来。也保不齐人家根本没进来也没出去。” 冯紫英倒吸了一口气,霎时想了许多可能出来,不禁通身冷汗。良久,缓缓的向身边跟着的副手道:“搜查紫禁城的每一个人。”那副手领命走了。 贾琮道问:“昨晚事发之后可有人出宫?消息可传出去过?有东西送出去过没?” “没人出宫。因太皇太后无碍,昨晚上火光冲天也瞒不住,街面上已有闲话了。” “那就有点头疼了。”贾琮道,“让所有人闭嘴,不许泄漏半个字。重新放话出去,只说御膳房旁的小杂物院意外起火,早已扑灭了,半点事儿没有。再仔细查问一遍可有东西送出去。什么倒马桶啊、剩饭剩菜啊之类的。”冯紫英抬目瞧着他。贾琮龇牙道,“要说几个宫女太监能弄到火.枪,我是不信的。” 冯紫英忙使人去查,又道:“你方才说可能抓不到刺客?” 贾琮摊手道:“万一人家已经走了,今儿又没关闭城门,海阔天空的天晓得飞到哪里去了。有些事儿还得问问太皇太后。” “这个容易。” 冯紫英遂领着他到了不远处另一座宫室,太皇太后将将移居于此。可巧遇上御医替她老人家瞧了病出来。冯紫英随口问了声太皇太后可好,御医道:“才刚歇着了。”冯紫英皱了皱眉头。 贾琮道:“她的心腹有活着的没有。” 冯紫英道:“死的大都是大内护卫,寻常宫女太监多半没死呢。她的心腹,”他哼了一声,“不就是戴权么?” “嗯。那就先不打扰太皇太后了。”贾琮心道,小爷才不想给她叩头呢。“问问戴公公也是一样的。” 二人遂到里头见着戴权,说了些场面话,贾琮劈头便问道:“敢问戴公公,太皇太后身边这些护卫可有什么避开宫外御林军出去的法子没有。” 戴权怔了怔,道:“杂家不知。然大内护卫多半有进出皇宫的法子。” 贾琮道:“太皇太后知道么?” 戴权道:“这个哪里是杂家能打听的。” 贾琮扭头向冯紫英一摊手:“既这么着,大约是逃了。” 戴权忙问:“贾先生以为,那些刺客当中有大内护卫?” “不是以为,是肯定。”贾琮道,“不然他们烧什么尸体,有那空闲不赶紧逃跑?外头可都是御林军,早跑一步都能保不齐能得条命。” 戴权恍然拍案道:“李代桃僵之计!” 贾琮摸了摸鼻子:“好像应该叫金蝉脱壳吧。” 戴权顾不上跟他计较,忙问:“冯大人,那张笺子?” 冯紫英道:“假的,虚晃一枪。” 那便是太皇太后无事了。戴权松了口气,又皱起眉头:“冯大人、贾先生,大内护卫手里可没有西洋火.枪。” 冯紫英道:“必有人帮着他们。” 贾琮左手捏着右手道:“咱们理一理,肯定有破绽。有几个大内护卫——好像是说黑衣刺客是七个?”戴权点头。“有七个以上的大内护卫,嗯,不想干了。可干这一行的并不好脱身。说不得有什么把柄落在朝廷手里,或是早年结下许多仇敌。若想走得干净,就得清除过往。故此他们假冒刺客,以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西洋火.枪杀死了自己的护卫同僚,也从别处弄了些尸体来凑数,将同僚与凑数的尸体堆在一处烧了。他们遂假死脱身。”贾琮开始掰手指头,“第一个疑点。火.枪是从哪里来的。戴公公,宫里头有火.枪么?” 戴权断然道:“没有。” “早年御林军火器营的家伙,有么?” 戴权仍道:“没有。” “这个就比较奇怪了。”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冯大哥他们没有找到子弹壳。按说枪战不可能没有这个。我还以为是仿制的假火.枪呢。” 戴权道:“大内高手个个武艺过人。若非火.枪,寻常人岂能那么快杀了他们?” 贾琮假笑道:“寻常人自然做不到,同伴可以。对面站着一群武艺高强的刺客,护卫的眼睛都盯着刺客呢,哪儿会留意身后同伴?” 冯紫英猛然想起来:“早上我们寻着了些炮仗衣。” “那就更可能是假火.枪了。”贾琮道,“刺客分作两伙,一伙扮作黑衣人引别的护卫出来,怀中藏着假火.枪,其实可能是袖箭筒之类的;一伙在后头下手杀没有入伙的同伴;再分派一个放炮仗。围观的宫女太监悉数灭口,没看见的便不杀、只蒙住他们的眼睛。没有杀太皇太后,只怕是因为那么些年主臣多少有几分情谊。” 冯紫英思忖道:“倒也说得过去。若非如此,那些炮仗衣就古怪了。” 贾琮道:“也可能是火.枪他们有,只是少,一两把罢了。”他拍了拍手,“第二个疑点,充数的尸首是怎么弄来的。” 冯紫英苦笑道:“这个容易。宫中太监很多,人头数也点不清。从僻静处杀几个人怕是没谁知道。” “那好吧。只是不知刺客去了哪里。”贾琮道,“是藏在宫中等机会逃跑,还是早已偷偷溜走了。” 宫中有密道之事,旁人不知道,戴权是知道的。登时想起前几日守地道口那宅子的小伙计被人杀死。若是内奸,岂能不知?不由得低叹一声。 贾琮又道:“还有一事古怪:薛涛笺。宫中又不是没有笺子,特特用从宫外弄来的薛涛笺,是想让咱们误以为他们是外头的人么?” 冯紫英道:“赵承说,上个月有人以薛涛笺投了封密函给五城兵马司,出举隐凤居销赃。” 戴权眼神一跳!隐凤居素来藏在市井无人知,那个方是这后头一连串纷乱之始。腹内暗暗将诸事连成了一片,颓然长叹:“他等必与外头有勾结无疑。” 贾琮瞧了他两眼,张张嘴又闭上了。过了会子,托着下巴道:“好端端的大内护卫撂挑子,总得有个缘故才是。让什么人撬走了?谁会盘算撬太皇太后的人?想撬也得撬得动啊。而且还清理要干净过往。这是想当官么?” 戴权冯紫英二人心中同时咯噔了一下:除了姓司徒的,谁还会盘算来撬太皇太后的人?戴权知道女卫柳明秋曾来京城拉人,那是她自己盘算的,荣国府当时并不知情。且她已来过一回了。再说,贾琮一直在撺掇人去外洋打地盘,去外洋的人是犯不着清理干净过往的。遂将他们家放下了。 贾琮又说:“听闻当护卫的人都极忠心的,不容易受诱惑。”冯紫英点头示意赞成,不曾言语——不是极忠心的早都让司徒磐撬走了,如今留下的都是极忠心的。贾琮想了想,“那他们是拿什么来诱惑这些人的?金子?美人?宫里头都不缺啊。” 戴权“啊呀”了一声,冯紫英也登时明白过来。太皇太后身边这些多半是太监。太监进宫时要净身,除下来的那玩意可是直到离宫才能带走的。冯紫英立时说:“我有一处要去查!琮儿你先自己玩会子。” 戴权赶着道:“我与大人同去。大人未必找到着。” 贾琮懵了:“啊?喂喂冯大哥!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宫中啊……到处都是如狼似虎的女人。” 冯紫英笑道:“谁还能动的了你?若有看上的,带走便是。”言罢冲戴权使了个眼色,他两个领着些人就走——当真把贾琮丢下了。 贾琮呆愣愣的原地转了三个圈子,问冯紫英留下的两个下属:“宫里有何处好玩的么?传说中的御花园可以去瞧瞧么?” 那两位都猜着冯戴二人做什么去了。再说,如今这宫里头哪里比得了当年?笑道:“贾三爷想逛御花园,小人领着您去。” 贾琮赶忙拱手说:“二位大哥,你们大了我十来岁吧,别喊得那么毕恭毕敬的,小弟别扭的紧。” 他二人一笑,都道:“知道贾三爷是爽利人。”遂都改叫他贾兄弟,当真领着他去了御花园。 到了地方一瞧,贾琮有些失落。也没觉得有多好看!跟前世逛过的圆明园遗骸比起来差太远了,又小又呆,甚至还比不上燕王府里的花园子,更别提吴王的。只是这御花园的花木实在修剪得妙,曲直疏密、穿插得宜,很有趣味。贾琮心中暗叹一声:皇宫里头霸占着多少人才!从御膳房到修剪花木的园丁,都是举国最拔尖的人物。早先他没来过宫中,只想着宫墙锁春光,满宫的妙龄女子可惜;这会子亲眼所见才发觉,还有更可惜的。他遂暗暗盘算着能不能跟司徒磐要走这个负责御花园的园丁。 忽闻一阵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随风一送,恍若仙乐。贾琮龇牙:该不会又有艳遇吧!陈瑞锦小姐我很坚定的哦~~扭头往声音来处望去——哦,不是艳遇。男的。 第四百四十八章 贾琮在御花园闲逛,忽有琴音缭耳。扭头一瞧,荷花塘边上不知何时坐了个青衣人在抚琴,如幽人轻语一般。心中暗叹一声,艺术的魅力啊。待那人一曲终了,贾琮已走得离人家挺近的,深施一礼:“先生好琴。” 此人年岁一大把还没胡子,显见是个太监,放下琴便欲跪倒磕头 。贾琮忙喊:“别别!我又不是什么贵人。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已跪下了,尚不及磕头,只得说:“老奴王福。” 咦?声音不是尖的。果然并非所有太监都是尖嗓子。哎呀好俗的名字。可见名字和艺术水准一点关联都没有。贾琮乃拱手道:“福伯快起来吧,您这个年岁跪在我跟前我心虚的紧。”王福遂缓缓站了起来。他又问,“你是在宫中负责奏乐的么?” 王福道:“老奴本是教坊司的。因太后垂爱,接入宫中,平素只替太后奏琴。” 贾琮皱眉:“鲁国那个?” “圣人之母。” “啊?开玩笑吧!小圣人的母亲?”贾琮扭头问冯紫英的手下,“两位大哥,小圣人不是极小么?他母亲也不曾得势吧。怎么随便就从宫外接人进来?” 那两位道:“自然是要净身的。”“再怎么不得势也是太后,从教坊司弄个弹琴的不是多大事。” 贾琮浑身一冷。教坊司的人虽世代入乐籍,男女都是身体正常的人。小圣人上台才几年?这老头已经五十多了吧。年过百年让人阉了,别说什么狗屁尊严,怕是性命都随时在天上悬着。乃摇了摇头:“这种权力太可怕了。老先生想不想出宫去?你的本事,只在深宫奏琴委实可惜。” 王福苦笑道:“老奴年过半百,只当自己死了。” 贾琮劝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先生之琴技当世罕见。且你无辜经如此大难,琴声却悠远清明。曾有另一位极厉害的琴师,也是命苦得很,只是……她落到那一步自己也不是没有错。”依着贾敘所描绘的,丁忘机之母琴技只怕还在这老琴师之上。这一位虽是阉人,却能传播正能量。贾琮正色道,“然她的琴声暴戾凶狠,令人闻之便怒意横生。老先生比起那位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各行各业,天赋都极难得,尤其你们干艺术类的。你看人家林远图,也是阉人,不也成就了一代事业?” 王福仍摇头道:“大爷的好意老奴心领了。太后爱琴。如今老奴在,也能服侍一时。倘若没了老奴,她必然要去另寻一人替她奏琴的。” 贾琮冷笑道:“宫中贫苦,太皇太后顶着千古骂名卖爵换钱养着这些人,她竟毫不在乎,还蓄养乐人,也未免太不知事了。”王福扭头望别处。贾琮看着他道,“王先生,晚生保证太后再祸害不了旁人,您想不想出去。” 王福迟疑了片刻:“自然是想的。” 贾琮伸手比了个“ok”:“您回去收拾会子,待会儿一道出宫。”王福怔了怔,仿佛不相信似的。贾琮向他咧嘴一笑,挥手走了。 回到太皇太后宫中,冯紫英戴权尚未回来,贾琮遂坐在外头等着。只见宫中数名女子探头探脑,多少有些卖弄姿色,摊手道:“我还真是……艳福不浅。” 冯紫英的人笑道:“方才我们大人说了,若有看上的,带走便是。只怕有人听见了。” 贾琮摇头道:“带一两个走有什么用。娶不上媳妇的男子那么多,宫中还锁着这么多女子虚耗青春。”遂坐在廊下发呆,不再说话。 一时冯戴二人回来了,面色都不怎么好看。贾琮抬头问道:“如何?那些宝贝都还在吗?” 冯紫英沉声道:“巧的紧,昨晚死的这些公公,那东西都不见了 。” 贾琮耸肩:“人家自己取走了呗。”心中暗自纳罕。他知道施黎是走地道进宫的,却不知他上哪儿查到这帮太监护卫的名录。冯紫英轻叹一声。 贾琮乃道:“对了,方才我在御花园闲逛了会子,遇上一位老琴师,五十多岁了,真真手艺难得。他原本是教坊司的,因被太后瞧上了,净了身抢进宫来。我想带他出去,他不肯,说是恐怕他走了太后又祸害旁人。冯大哥,有没有法子不让太后再祸害旁人了?这位老先生实在琴技高超。” 冯紫英闻言皱眉,看了眼戴权。戴权叹道道:“可是高孟生不是?可怜见的,偌大年纪进宫,净身好悬去了老命。” “他说他叫王福。” “太后替他改的名字罢了。” 贾琮皱眉道:“怎么连人家的姓氏都改了。” “太后姓王。” 贾琮连连摇头:“亏的太皇太后在。这样不把人当人的太后,若让她掌了后宫,只怕紫禁城上的天都是黑的。小圣人还是莫要让她教导的好。” 冯紫英含笑瞧了他一眼:“说起来,教坊司也该彻查一番了。” “可不是。”贾琮道,“有冤案的昭雪了吧,没有冤案的额额,那个,嘿嘿……”他猛然闭了嘴假笑。谁不知道教坊司里头缺不了朝廷探子?亏得冯戴都是明白人。冯紫英瞪了他一眼,乃命人去太后宫中将那个叫王福的带出来。 不多时人来了,王福含泪向贾琮冯紫英叩了三个响头。贾琮把他领回去,暂时安置在梨香院,问他可要回家。老头连连摇头。又问要不要改回原来的名字,他道:“无颜见祖宗。”贾琮知道他心结很深,暂时作罢。 到了晚上,施黎过来问他在宫中如何。贾琮说了一遍,道:“太皇太后你还想留着么?” 施黎横了他一眼道:“别老惦记她性命好么?苏大人不是没事么。留着那老婆子憋死在宫中多好。我可告诉你,当年那些太上皇的妃嫔出家时匆忙的紧,什么都没带,小库房可大半是满的。如今咱们有了地道,搬起来容易多了。” 贾琮抿了抿嘴。他也知道如今还用得上太皇太后活着,哼道:“罢了,暂寄了她一颗狗头。”又问,“你是怎么挑出来的那些太监护卫的宝贝?” 施黎眨眼道:“我昨晚上没走,在紫禁城藏着呢。今日上午太皇太后自己将名录一个个说给冯紫英,我都听见了。” “我说么,你哪儿有那么大本事。对了,上回差点打劫了建安公主的是什么人?甘雷将军回来了没?” “没呢。”施黎手欠,转茶盅子玩儿,口里道,“有日子没正经练兵了,甘将军领人猫抓老鼠玩儿去了,想抓俘虏。” 贾琮懒洋洋道:“哦。祝他们玩的开心。” 次日,贾琮特去见了一回司徒磐。他道:“昨儿我跟着冯大哥进宫,看见御花园里头的花木修剪得极好,方想起一件事。宫中是不是还聚集了各色顶尖的手艺人?什么养花的、梳头的、做饭的,太浪费了 。还有许多青春女子。军中多少光棍娶不上媳妇呢,多浪费啊。” 司徒磐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贾琮耸肩道:“横竖宫里头也没什么活计了。太监听说有好几千吧,洒扫庭院、服侍主子也够用了。那些技艺精湛的角儿,比如会做饭的可以出去开饭馆嘛,会裁衣的做裁缝,会修剪花木的到工部去帮个忙啊什么的。女子么,若肯出宫嫁人的不如就让她们嫁了吧。昨儿冯大哥在宫里头跟我开玩笑,说若有看上的女子可以带走。结果您猜怎么着?太皇太后宫中许多女人都围着我搔首弄姿。我这么胖,又不是什么美男子,她们还不知道我是谁竟都愿意跟我走,可见是多想嫁人啊。” 司徒磐哑然失笑:“纵不知道你是谁,她们总知道冯紫英是谁。” 贾琮耸肩道:“横竖我就是觉得浪费。” 司徒磐道:“宫里如今已剩不了多少女子了。前两年为了省开销都送出去了,里外里也不过两三百。总得留点颜面不是?” 贾琮挑眉:“这个数目谁知道?您不信随便去街头问个寻常百姓,准保都以为宫中还是遍地美人呢。且宫中女子个个教养良好。她们守活寡,比庸妇更可惜。王爷,人口啊。两三百的教养良好的女子,二十年后保不齐就是五六百可用之才,这里头能出一个忠良才子咱们都赚了。纵然都是庸才,农工商各有用处,总比白搁着发霉的好。” 司徒磐思忖片刻:“我再想想。”乃又问,“你猜太皇太后那些外逃的护卫是让什么人勾走了?” 贾琮想了想:“不好说。我琢磨着应该是晋王陈王鄂王楚王这几个。” “何故?” “晋王那人阴恻恻的,不是好人,怕被人暗算,才想谋护卫。慧太妃、先头的楚王都死于刺杀,先头的鄂王死得奇怪,故而另外那三位比旁的王爷更怕刺客,遂想着撬些有本事的护卫。” 司徒磐点点头:“也有点子道理。”心中暗暗有了些盘算。 贾琮回府后,见林鸾又接了贾玦来玩,想起太皇太后的宫外势力已经被施黎打残了,可以送她们两位姑姑离府了。那个姓刘时常卖弄美貌,恐怕陈瑞锦瞧着不顺眼。遂与林鸾商议。林鸾垂头道:“听三爷的。”眼角偷偷觑了屋里一眼。贾琮知道那个刘云溪藏着呢,懒得理会,起身命人去喊管事的过来。 过了两天,诸事安排妥当,两位美女明儿就搬出去。到了二更天左右,猛的闻听荣禧堂那头一阵响动,陈瑞锦立时赶了过去。贾琮也没睡呢,有些心烦,负手溜达到院子里张望两眼,又回了厅中。干坐会子,伸手去倒茶。 王福这会子也惊动了,默然跟着他里里外外转了两圈。见他要吃茶,忽然喊了一声:“三爷等等!” 贾琮一滞:“嗯?” 王福踌躇片刻道:“这茶已泡了四泡,当取新鲜茶叶另泡才是。” 贾琮笑道:“哪儿有那么些讲究。天儿太热,燥的紧。”乃接着筛茶。 他才举了茶盏子要送到口边,王福又道:“这都二更天了,饮茶不好安眠。” 贾琮瞥着他道:“王先生,我怎么觉得你在绕弯子?”王福面上僵了一僵。“有什么话直言便好,绕弯子我听不懂 。”王福遂眼睛往外瞟了一眼。 贾琮登时疑心茶水里头让不知道什么人下了不妥之物,忙说:“罢了罢了,不便说就不用说了。我不吃这茶便是。”王福松了口气。贾琮愈发笃定茶水不对。 巴巴儿等了半日,陈瑞锦回来了,道:“无事。二老爷新纳的两个姬妾彼此下绊子,闹得厉害弄塌了东边院子里的一个大花架子。” 贾琮“哦”了一声。王福见陈瑞锦回来赶忙寻借口溜走了。贾琮觉得奇怪,忙将茶壶取过来说了方才之事。“你瞧瞧,这茶可有什么不妥没有?” 陈瑞锦微微皱眉,接过茶壶来闻了闻,命贾琮举烛台仔细照了会子,又瞧了倒出来的茶水,似笑非笑吩咐道:“去,随便什么猫儿狗儿,弄一只来。”贾琮瞧她模样古怪,好奇问了两声她又不说,只得先老老实实命人出去弄猫儿狗儿。却听陈瑞锦在屋中喊道,“你自己去弄。” “遵命!女士。”贾琮领着两个小厮深更半夜打着灯笼弄小动物去了。 待他走远了,陈瑞锦起身缓缓踱步到了林刘二女住的厢房,立在门口歪了歪头,还抱起了胳膊。 那二人这会子都在炕上坐着,林鸾见了她赶忙站起来:“陈姐姐快请坐。” 陈瑞锦淡然道:“想必是刘姑姑干的?” 刘云溪茫然:“陈姑娘说什么呢?” 陈瑞锦道:“我也是宫中长大的。我不使这些手段乃是因为我瞧不上,并非我不知道。刘姑姑当真以为往贾琮茶壶里撒了点子春.药他就会收了你?” 刘云溪大惊大窘,脸红得发烫:“陈姑娘可莫要血口喷人!” “哦,不是你么?”她乃倚在门上懒懒的道,“听说刘姑姑在宫中曾救过林姑姑性命,可是真的?” 刘云溪一愣,看着林鸾:“我何时救过你性命?” 林鸾端庄肃立:“姐姐救过我岂止一回。远的不说……旧年端阳节,若非姐姐,我早已让太皇太后打死了。” 刘云溪回想片刻,道:“那么点子事儿算什么。当真算起来,妹妹又何尝没救过我。” 陈瑞锦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你们这样的姐妹,在后宫那行动就死人之处能好生活着,也委实能盘算出不少互相救命之处来。林姑姑,我竟当真没看出来。你不是环三爷的人么?什么时候开始改盯上贾琮的?” 林鸾愕然,旋即摇头:“不论陈姑娘信不信,我虽是学了点子医药,当真没下过什么……什么……春.药。”她羞得拿袖子掩了面。 陈瑞锦轻笑道:“避重就轻的话哄旁人还罢了。这院子里统共只得三个女人,总不能是我干的。这位刘姑姑……”她侧头看了看刘云溪,“压根儿不是你对手。她容貌生的好,你从宫中把她弄出来是当幌子使的吧。纵然是她下的药,二位若能得手,也必是林姑姑得手。” 林鸾定定的看着她:“我对琮三爷无意。” 陈瑞锦扫了她二人一眼,转身出门:“随便吧。”乃立在门口轻轻笑道,“这等事,贾琮也可算是遇上一回了。省的他日日口里头掂个子,说什么从不着女人的道。” 第四百四十九章 <> 贾琮知道陈瑞锦有心将他打发出去,故意在府里绕了半日的圈子,方从一位守夜的下人手中借到一只老猫,又磨蹭半日才回去。陈瑞锦将他方才险些要吃的茶倒了些喂猫儿。过了会子,那猫嗷嗷直叫,四肢乱挠就想跑;两个小厮赶忙上前抓住。陈瑞锦吩咐道:“放它去吧。”小厮一松手,只见那老猫长鸣一声“嗷~~”,“嗖”的从窗户蹿出去没了影子。良久,外头远远的传来多声长长的猫叫。 贾琮冲着窗口张望了会子,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口里问道:“这猫儿怎么了?” 陈瑞锦淡淡的说:“没听过猫儿叫.春么?” “哈?!”贾琮登时回过头来,脑瓜子略转了转便猜着了,龇牙咧嘴,讪讪的道,“不是吧!” 陈瑞锦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若不是王老先生,琮三爷可就着了女人的道了。”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乖乖!不是说宫里头的女子个个机灵么?这么直愣登的招数使出来能有用?” “我哪里知道。”陈瑞锦道,“三爷不如去请教那位林姑姑。” 贾琮愣了:“哈?!不是那个刘姑姑么?”陈瑞锦瞧了他一眼,撤身出门径直回她自己屋里去了。贾琮在后头瞧了半日,问两个小厮,“她是不是生气了?” 一个小厮笑得咧嘴,使劲儿点了点头;另一个道:“这还不生气?显见是生气了。” 贾琮跺脚道:“我最烦身边的事儿都摸不清楚。”遂跑去王福屋子门口拍门。 王福在里头道:“三爷,老奴睡了。” “拉倒吧!您老分明清醒的紧。”贾琮道,“我有件要紧事非得弄明白不可,烦劳您老会子。只片刻就好。”又压低了声音道,“老爷子,这里又不是宫中,没有无法无天……额,肆意妄为的贵人。您老不用那么谨小慎微的。” 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贾琮笑眯眯在门口招财猫式招手。王福瞧着有几分忍俊不禁,终还是不曾笑出来,躬身请他进去。他二人便在红漆梅花小几两边的椅子上坐了,贾琮抿着嘴瞧着王福不言语。 王福往门外张望一眼:“那两位姑姑……” 贾琮“哦”了一声:“那两位不是我们府里的人,只是借住的,明儿早上就送出去,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及。” 王福思忖片刻道:“三爷当真不欲纳她二人么?” 贾琮正色道:“不止她们,旁人也不要。”王福的神情有些不大信。贾琮知道他在教坊司呆了一辈子,微笑道,“福伯,跟您老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贾三可谓天下最顶尖的人才,各家王爷都盼着招募我至麾下。若想收集美人,四处有人给我送来,要多少有多少。《抱朴子》中有云,物以少者为贵、多者为贱。既然美人来得容易,便不那么惦记着想要了。自然,陈姐姐也是美人,还救过我许多回。我并非是因为这个爱上她的。她身上有种我喜欢的独立精神,肩并肩那种。当今女子,有这种风貌的实在太少了。”贾琮托着腮帮子喃喃念到,“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不觉文青病发、神游天外。 王福自然不会打扰。二人默然对坐许久,贾琮猛然惊醒:“啊啊啊!迷瞪了!那个福伯,不好意思。”他摸了摸鼻子,“横竖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福点头道:“三爷只钟情陈姑娘一人。” “嗯。所以其他人您老就不用忌讳了。”贾琮道,“那壶茶是怎么回事?” 王福道:“茶里头的药是刘姑姑下的。自打前日起她便有那个念头,只一直没机会下手。方才二老爷那头出了乱子,旁人俱心思散漫,她方得手。林姑姑分明看见了只扮作没看见,还替她遮掩。那眼神……”他又迟疑。 贾琮掰手指头:“一,不忍心坏她的事;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三,既然你傻待会儿就别怪我利用你;四,我的计策简直完美。”王福有些好笑。贾琮又说,“想笑就笑嘛,这世上又没人能管别人笑。” 王福笑道:“三爷有些诙谐。依着老奴看,林姑姑之神情像是她盘算好的。” 贾琮皱眉:“奇了怪了。林鸾这些日子所为分明已经清楚形势了,我还当她是个有脑子的。福伯,陈姐姐有些生气,你帮我想想。这个林姑姑本来是太皇太后送给建安公主的陪嫁,我们劝了她些话,她极顺溜的就答应了不给那两口子添麻烦、过些日子搬出去,还帮了我们不少忙。我们家替她把她的朋友刘姑姑从宫中弄出来补偿她,又给她们买好了院子铺子算是奖励她帮忙。本来多简单的事。我有点伤自尊啊,素来以为自己看人的水平就算不好、也不差吧。怎么就错看她到这份上?” 王福思忖片刻道:“三爷说了,林姑姑答应得极顺溜。” “嗯,陈姐姐略加提点她便自己明白过来,挺聪明的。” 王福道:“没有调理好的人,太皇太后岂能随便送出宫来?” 贾琮道:“她已叛了太皇太后,这一节毋庸置疑。” 王福道:“那便是另有别的念头的。三爷,若非有极大的利,人不会随意叛主的。与女子而言,男人就是极大的利。” 贾琮皱眉道:“不对。我们跟她说得清清楚楚的,她半点机会也没有。再说宫中是什么鬼地方,能离开难道不是极大的利?还有比自由更大的利么?” 王福道:“一样米养百养人。三爷既是想不通此女心境,不如去问问她。” “肯定要去问她,不然我都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贾琮托着下巴,“您老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告诉我呗,免得待会儿太吃惊显得很傻。” 王福叹道:“我都多大岁数了,什么没见过。三爷还是自己去问吧。” 贾琮眨巴眨巴眼睛卖了半日的萌,王福仍是不说。没奈何,只得站起来:“好吧好吧,我自己问去。嗯,您老觉得她二人是同伙么?还是林利用了刘?” 王福思忖片刻道:“不好说。宫中和教坊都有女子将姐妹瞧得比圣人、官家要紧得多,大都不是磨镜。” “嗯,友谊重于事业的人也有。”贾琮站起来,“我去试探下。” 他出门之时,王福在后头说:“三爷仿佛有推己及人的毛病。” 贾琮低低的“嗷”了一声,抬目就看见林鸾端端正正坐在廊下。乃回王福屋中拎了把椅子过去坐在林鸾斜对面:“林小姐,聊聊吧。我有点摸不清头脑。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半晌,林鸾苦笑道:“明白是一回事,认命是另一回事。” 贾琮不解道:“难道在宫外自立比在宫中消磨更可怕?连太皇太后你都叛了,还有什么需要认命的?从明日开始,你的命不就捏在自己手里了?” 林鸾抬目细看了贾琮半日,道:“我方才告诉陈姑娘,我对三爷无意,她仿佛不信。” “我信。”贾琮道,“曾有个女孩对我动过心。虽然她藏得极深,几乎没有什么举动,含糊的话不曾说半句,旁人皆看不出来;偏我就是能感受到。”哎哎,上辈子的初中早恋岁月~~“故此我才不明白,林小姐分明对我兄弟二人皆无意,还想做什么。” 林鸾怔了片刻道:“我曾想过,若是三爷吃了那茶,我便死命拖走刘姐姐,求王老先生去二老爷那边快快寻陈姑娘过来。” 贾琮道:“倘若只欲多得几个钱的营生,何妨跟我们要些。你立了不少功劳。” 林鸾道:“不是银钱的事儿。三爷是男人,不会明白的。我这算是帮了陈姑娘一个大忙,她会记得的。”她笑摇头道,“这等事本来是赌博。与其赌小,不如博大。万一刘姐姐事成了呢?” 贾琮道:“这等事全然不是赌博,纯属逗乐。” 林鸾扭过头去看院子,扭得极厉害,许久才缓缓的道:“我若说是为了给陈姑娘添堵,你信么?” “哈?!”贾琮有点懵,“你俩井水不犯河水啊。” 林鸾回头一笑:“可不呢么,井水不犯河水。琮三爷猜我何时动的念头?”贾琮摇头。林鸾幽幽的说,“那一日琮三爷从外头回来,说是在冯大人家中与其幼子玩面粉,陈姑娘抱怨你衣衫上染了白的。” 贾琮回想了半日:“那时候你才刚从环三嫂子那儿过来。” 林鸾慢慢的一句句的道:“我在宫中就知道她的来历。齐国府送给刘登喜的。其实就是齐国府不要了的,算不得什么国公小姐,不过一个寻常的宫中女卫罢了。纵然算上齐国府,那府里早已没落。可你二人当真很好。你对她太好了。每回见你二人分明连婚约都没有,竟老夫老妻似的,连苏小姐想退亲都寻她说,她还有荣国公的片子……我心中隐隐的说不出哪里不痛快。陈姑娘说,我也能找到这么一个人。”她摇了摇头,“我找不到的。我若就这么出了梨香院的门,运气好嫁个举子,运气不好只能许个商贾。” 贾琮登时明白了。妒忌,人类最常见的情绪之一。她不见得比我聪明漂亮,也不见得比我后台硬,凭什么过的比我好。他想了想道:“我本想说,我对她好,是因为她对我也好。可这话不对。”乃扬眉一笑,“喜欢这个东西未必是公平的。不会是你对谁好、谁就也会对你好。虽她对我也很好,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对她好的。我对她好是因为我爱她。”贾琮轻轻一叹,“本以为,这辈子未必能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孩子。看来老天爷还是很爱我的。” 林鸾问道:“你为何会喜欢她?” “好像以前有人问过了。”贾琮偏了偏头,“她的优点我能说出很多,可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喜欢她,就那么喜欢了。” 林鸾苦笑:“上回就是我问的,看来三爷已不记得了。” “还真是不记得了。” 林鸾闭了会子眼道:“倘若刘姐姐今日得手了,三爷会如何。” 贾琮想了想:“给我下药这事儿当真不小,你二人的身份得从头查起。我自己并不擅长审问,亏得有别人擅长。如果你们当真没问题,纯粹是刘姑姑贪慕荣国府富贵想留下,就只当什么都没发生,教训一顿送走。” 林鸾道:“她若是有孕了呢?” 贾琮道:“那就只能杀了。不然,此女会是膈应在我和陈姐姐之间的一粒沙子。日后但凡有个吵吵闹闹的,她就能用这个来噎死我,我得挨一辈子欺负。” 林鸾想笑又笑不出来,过了会子才说:“宫中女卫不能生儿子,只能怀女胎,琮三爷知道么?” 贾琮耸肩:“听说过,不信。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我们贾家不乏男丁。大不了将来招个上门女婿嘛。” 林鸾蓦然睁大了眼:“琮三爷连这个都不在乎?” 贾琮奇道:“干嘛要在乎这个?若只想娶个能生儿子的女人,要一百个都有。” 林鸾足足怔了有半盏茶的功夫,颓然一叹:“当真是她命好。” 贾琮道:“你只见了她有个不错的男朋友,没见她玩命护着我,真真危险!我才是命好的那个。”乃侧头看了看厢房,“看在你之前帮了我们许多的份上,那个刘姑姑我就不计较了,你自己哄哄吧。明儿还得搬家呢。” 林鸾轻声道:“怕是我二人得相依为命了。”遂起身回屋。 贾琮皱着眉头又坐了半日,将椅子还给王福,返身去拍陈瑞锦的门。依着陈瑞锦的耳力,方才他与林鸾所言必是听见了的。半晌,里头传来一声“进来。” 贾琮推门一瞧,她歪在炕上懒懒的,仿佛还没消气。乃凑近前低声道:“这个林鸾,要不要杀了?她知道了咱们不少事。二叔屋里那事儿,什么两个姬妾闹塌了花架子,显见也是她做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可就不好玩了。” 陈瑞锦斜睨了他一眼:“她不是立功了么?” 贾琮陪笑道:“妒忌这种情绪极易失控,万一有什么人来拉拢她做探子呢?” 陈瑞锦道:“那就更好了。留给施黎,使人盯着她,再丢几个假消息过去,保不齐能有别用。” 贾琮道:“喂,真的假的啊!我不太能分辨女孩子的话是不是反的。真那么大度啊?她明晃晃冲你来了还能忍。” “三爷都忍下太皇太后了,我忍她一时何妨?她死得太快恐惹人疑心。” 贾琮嘿嘿一笑:“让她悄悄没了就是,这种事施黎不费吹灰之力。” “我也掉以轻心了些,她日日哄着玦四爷我就当瞧出来她另有心思了。横竖方才三爷已将她哄过去了,明儿她们两个就得滚蛋。”陈瑞锦挥了挥手,“我要歇着了,你出去。” 贾琮上辈子若没谈过恋爱保不齐当真就出去了。亏得还有过点子经验,知道这会子出去了她更生气,遂抓了个抱枕涎皮赖脸往她身边一倒:“耍了半日嘴皮子我也累了,歪会子。”陈瑞锦哼了一声不搭理他。 二人靠着歪了半日,贾琮忽然打起呼噜来!气的陈瑞锦咬牙,一枕头砸过去:“滚!” 第四百五十章 度蜜月的公主和驸马一个多月还没回来,倒是甘雷回来了。司徒磐遂打发人喊冯紫英议事,让他绕道荣国府把贾琮拎过去。贾琮不敢怠慢,老老实实收拾了一身半新的儒生袍过去。司徒磐倒是看重他,让他坐在冯紫英身旁;旁人也多半认识他,知道他得司徒磐喜爱,个个笑脸相迎。 早先有位女山民报官,说前几日她们那山脚下忽然来了好多兵马,听着不是燕国口音;得信的县令快马进京报给燕王。燕王大惊,命御林军统领甘雷率军前去查看,果然有不知从何处来的兵马驻扎,那会子已逃走了。甘雷只当是练兵,一路追击,前些日子可算将敌兵悉数活捉。合着钟威等人猜错了。这些不是楚王的人,乃是晋王的人。他们欲在京城左近抓走建安公主,先栽给吴国,再以此女为质向荣国府和庐国索要赎金,最后送去楚国境内杀死,扮作楚王为主谋的模样搅乱这几国。 贾琮听罢牙都冷了:“好歹毒的心思!建安公主也是他亲侄女啊。” 司徒磐问道:“你们家的事儿,你有主意没有。” 贾琮小声嘀咕:“好像不是你们家的事儿似的。”冯紫英瞪了他一眼。贾琮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猛然明白过来这儿是燕王府,赶忙讪讪的放下手坐正。司徒磐瞧着他好笑。贾琮摸摸后脑勺卖了个萌,道:“我有个主意只是颇麻烦,要不先听各位大人的意思。” 司徒磐往下一望,登时有位将军道:“晋王都派兵到京城来了,我国自当兴兵还击才是。” 甘雷道:“这不是让末将给擒住了?” 那将军道:“其心可诛!”贾琮翻了个白眼儿。 司徒磐一直瞧着他呢,道:“琮儿看呢?” 贾琮道:“打晋国容易。打完了之后可占晋国之地不占?不占岂非是白打了?耗费的钱粮兵刃怎么算?占了不就惹天下诸王群起而攻之么?你以为旁人会听咱们讲道理啊。虽是他们先动的手,终究此事隐蔽,他们扯个谎咱们说不清楚。” 司徒磐道:“既是你觉得不妥当,你的麻烦主意说来听听。” 贾琮知道他等着呢,也不再卖关子了 。“晋王者,小人也。对付小人用君子之道是傻子,用武士之道容易吃亏,用无赖之道最好。离间之计,成了是好的,败了就惨了。晋王此人,天下未分之时是个不好提防的,天下已分就极好对付了。”他摆了摆手指头道,“他偷偷摸摸,咱们正大光明。不是诸王都在京师有特使么?单独请每个特使都去看战俘,再捎上几个晋王塞过来的探子——没有就临时训练几个。管保各家王爷立时都会详查自家可有晋国的探子,并往晋国塞探子。不管成不成,都对晋国起了戒心,来日他们再难拉到同伙。到秋天咱们再将此事明着昭告天下。” 下头有人问道:“为何不这会子就诏告天下?” “要给各家王爷点子时间嘛。”贾琮笑眯眯道,“不然晋王就将探子全都撤回去了。” 司徒磐咳嗽一声:“这就完了?” “当然没啊!”贾琮道,“因为晋国给燕国添乱、还意欲栽赃挑拨燕、吴、楚三国之乱,燕国联合吴楚对晋国实行经济制裁。庐国虽小,也可以捎带上。” 司徒磐轻轻一震,众幕僚、大臣纷纷击掌曰“善”。他们虽不知道什么是经济制裁,贾琮所言显见已悄悄将燕国推在霸主之位上了。只不知吴王肯不肯。司徒磐淡然问道:“什么经济制裁?” “比如,不买晋国的东西。”贾琮道,“但可以卖东西给他们。说实在的,这一招吴国使来最好。吴国工业发展飞快,东西物美价廉,可以跟他们玩倾销——回头我去吴国转一圈,跟吴王说明白什么叫倾销。” 司徒磐道:“此事难,百姓哪里知道街面上什么是晋国的。” “百姓制裁不过是个意思,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是官家制裁。晋王和他母族、妻族、要紧心腹重臣一干人家都有许多庄子铺子,在京城、吴楚、庐州、平安州都有。”贾琮挤挤眼道,“平安州的商业区管理处都有名录的。”有个姓罗的幕僚扑哧一笑,司徒磐脸上也带了笑意。贾琮接着说,“这些人家占晋国财富六成以上吧,说不定七成都有。燕吴楚庐四国可以单独给这些庄子铺子加重税,我再设法说服王子腾叔父把两广加上。”司徒磐登时笑了。 下头有个官员刚要张嘴,身边那人使劲儿踩了他一脚,轻轻摇了摇头。那人犹豫了一刹那,偏这会子贾琮又开口了:“吴王还罢了,毕竟有钱;楚王可穷多了,保不齐他会直接查抄那些铺子泄愤。若是别国王爷贪心打太平拳,以见义勇为的名义加税,或是打着‘喂掌柜的你好我是王府大总管我看你这铺子不错不如送我吧’的名义巧取豪夺,”他一拍巴掌,“咱们也管不着啊~~” 司徒磐哈哈大笑,点着他:“你小子!”冯紫英在他身边坐着,拧了一把他的腮帮子。 方才那踩脚的低声对被踩脚的说:“莫要与他争份儿。他能说服王子腾,还能带着庐王,谁有如此大功?”那人愕然片刻,老实闭了嘴。 那头贾琮又嘿嘿笑了几声:“古人云,狗咬了人一口,人不能也咬狗一口,但可以给狗一棍子。一棍子不够还可以多加一棍子。” 冯紫英脸上在笑,口里还低喝:“不许胡说八道!” 司徒磐笑道:“紫英,让他说。”又问,“琮儿还有什么棍子?” 贾琮冲冯紫英做了个鬼脸儿,转头向司徒磐道:“不就是官兵扮作土匪么?他会,咱们难道不会?专门挑贪官污吏下手,得钱又多、百姓还夸‘替天行道’,顺带挑些精壮汉子收了 。” 司徒磐道:“贪官污吏是治不完的。劫了一回,他们下回必变本加厉搜刮民脂民膏。” “很好啊!晋王在外头亏了钱,少不得也要加税。晋王手下也必有能干之士,见此情形必然拦阻。只是若不加税晋王手头紧呐~~忠良们少不得心灰意冷。”他正经危坐招了招手,“燕国欢迎你。”下人便有人笑。贾琮也笑道,“贪官污吏再加上一层盘剥,晋国的百姓也活不下去了。燕国欢迎你。亏了钱、跑了人才、减了人口,晋国必元气大伤。” 冯紫英道:“只是也得防着晋国派人到我国来扮作土匪打劫。” 甘雷道:“冯大人放心,末将等也不是吃白饭的。” 司徒磐点了点头:“辛劳各位将军。” 众将领齐齐抱拳:“为王爷效死!” 有个幕僚罗先生道:“说起打劫,辽王与俄罗斯国结了盟约,一同出战西洋普鲁士国。”他含笑道,“只是,也不知辽王怎么糊弄的俄国国主,他们并未帮着俄罗斯打仗,不过是借了俄罗斯的道去西洋打劫去了。” 下头坐着的一位老先生道:“便是因着辽王,我朝之人如今在那边名声不大好,如同倭寇一般。” 贾琮击掌笑道:“干的漂亮!老先生可知道西洋的人钱本来就是从美洲抢来的?黑吃黑罢了。” 冯紫英接着说:“昨儿刚得了秦三姑从琼州传回的消息。” 贾琮眨了眨眼:“哈?”她分明已经让我五叔拐走了好么……传信的是谁啊。 “霍晟已纠集了兵马船只,欲征澳洲。”众人顿时哗然。澳洲与什么东瀛高丽不同,太大了,比我朝举国加在一块儿小不了多少。 贾琮啧啧道:“我说他怎么打南洋小国从来不占、抢了钱就跑呢。他嫌弃那些岛国小。” 司徒磐眉头一挑:“他倒是每回都走在前头。最先打东瀛的也是他。” “嗯。”贾琮点头,“打完了就跑。想想他其实很明智啊。他与诸位王爷不同,手上没有地盘——纵然把琼州算上,琼州也是个荒岛,又小,鸟不下蛋,根本就没几个人。他若在琼州建国,王叔父纵然想睁只眼闭只眼都不成。” 有个幕僚道:“自打天下分封后,当交来国库的税钱,两广总督王子腾大人从没断过,琼州从没交过一文钱。” 司徒磐嘴角又翘了起来:国库早在他自己手上了,王子腾实在是给燕国交税呢。虽说他自己留下的必不少,总是一个臣服态度。乃道:“他的俸禄不也是国库给的?”群臣皆笑。 贾琮跟着笑了会子,接着说:“东瀛委实是他先打的。可当时他与陈王合兵去抢劫,他是臣陈王是王爷,东瀛轮不到他。后来陈王不知染了什么病回国来,东瀛已有吴王遣卫若蘅去过了,后来又有鲁国刘侗和冯唐将军。如今东瀛虽分做三属,哪一个不是后盾坚实的?霍晟纵然把整个琼州的人口迁移过去又能填多少?王子腾会给他人么?最后还不是替燕吴刘做嫁衣裳。故此他不要东瀛也不要其余南洋小岛,只要钱。” 司徒磐思忖道:“他野心不小,澳洲极大。” 贾琮道:“澳洲还没多少人口呢,而且都是野人,不用打,直接过去就行 。” 司徒磐一愣:“什么?” 贾琮再说一遍:“澳洲这会子还没有移民人口呢,只有些西洋的官盗……啊,海盗,建了些据点,为了的抢野人的人口和钱财,西洋人尚未有移民。我朝随便哪*队过去都能把他们灭了,霍晟也能。他也不用费力气杀澳洲的土人,因为太少了,而澳洲的地盘太大了,最初去时避开就好。没有哪家王爷跟他抢地盘,他直接移人过去开荒繁殖即可。嗯,澳洲就是一块空地,谁占了是谁的。” 冯紫英道:“我记得你上回的海图上写着,这地方让西洋英吉利国得了去。” “没错,彼国是这么说的。”贾琮眨了眨眼,“他们说了就算么?霍晟非说是他的,英吉利有本事去抢啊!他们还在跟法兰西打仗呢。等他们打完了,霍晟也移了不少人口过去了。” 冯紫英道:“霍晟哪里弄得到那么多人口。” 贾琮道:“纵然把整个琼州搬过去他也是划算的,在那边他能立国。人口么,生育繁衍起来也用不了多久。澳洲和东瀛的区别就是没人跟他抢啊!” 司徒磐皱了皱眉:“西洋人为何不移民过去?” “因为土地大都贫瘠。”贾琮道,“水源不多,野兽众多。冬天热夏天冷,热的时候在日头下放盆水可以煮开。跟北美洲广袤肥沃之地比起来,西洋的百姓不想去澳洲。而且没有人。南北美都是有人口有国家的,西洋人把彼国灭掉自己占了人家的地盘。澳洲整个皆是荒地,没有房屋田地道路桥梁什么都没有,光是搭房子开荒这两样已极费力气了,刚过去保不齐还得住山洞打猎为食。其实南洋小岛国也多半贫瘠。既然都贫瘠,当然是选大的好。” “原来如此。”司徒磐点头道,“于霍晟而言,委实那里最合适。” 贾琮道:“那地方并无详细的海图流传出来,霍晟这几年肯定派人去勘察过了,不然连港口都找不到。也算费了些心思。” 冯紫英道:“只怕他从许多年前就打了那主意。” “不会吧。”贾琮不知不觉又托起了下巴,“我家宝玉哥哥跟他很熟的,我小时候也认得他,不是很有志气的那种人。我琢磨着应该是从他跟陈王闹崩开始的。那厮打小与陈王交好,天下未分的话应该会帮着陈王夺嫡。打了一趟东瀛,霍晟发觉自己从前瞎了眼。陈王非但自己是个银样镴枪头,还不听人劝,方起了自立之心。” 有个官员道:“那地方既大,不如王爷去占了?难道我大燕还打不过霍晟那小儿么?” 司徒磐问甘雷道:“二十年后甘将军可能赢过霍晟?” 甘雷道:“霍晟不过一乳臭孩童罢了,哪里是末将对手。” “那就让霍晟先帮着孤王开荒搭房子去。”司徒磐道,“日后再收不迟。”贾琮“扑哧”一声笑了。 司徒磐遂向众人道:“如今东瀛那边已安定了。既然另有广袤肥沃之地,西洋人又在打内战,又有辽王没事去打劫玩儿,咱们也该朝北美洲出兵了。” 贾琮立时鼓起掌来。心道,哎,上一辈的人还是少了点子开拓精神。若不是霍晟刺激一下,小爷我说干了舌头这位王爷也未必能下决心呐~~ 第四百五十一章 司徒磐意欲派兵攻打北美洲,贾琮心花怒放,暗暗庆幸有霍晟抛砖引玉。不想下一刻他便吃惊了。司徒磐下头走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出来,命人抬上来一只贾琮从前曾用过的那种木头架子,上头挂着布幕——布幕ppt!哎呦,古人的学习能力好强啊。那汉子揭开布幕,正是一副北美洲地图。 此人名叫于长顺,跟着海商的船到了西洋,又混上英吉利人的船到了北美洲。非但学了许多种西洋话,还将那边大略的情形打探过了。合着司徒磐多年前便已派了探子去北美洲探路了。哇哦,这是打了多久的主意啊。贾琮喜形于色,冯紫英见了悄悄好笑。 众人直商议到用晚饭的时辰也只说了个大略。司徒磐笑道:“此事大着呢,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的。”遂宴请了一干心腹。 散席后,司徒磐问贾琮:“北美洲之事,你有什么主意?” 贾琮道:“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的,又没去过。事实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是听于大人的吧。我方才只想到两件事。其一是西洋人几乎全部信一个宗教,而此教是向信徒收税的,比寻常佛道等不同。故而那个基督教在西洋人当中如同另一个官府,有时候甚至比官府还能说了算——各国官府都只能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却能管全部信徒。其二,王爷,还是给百姓子弟开课堂吧。西洋人在那边已移民繁衍了一百五十年,人数很多了,说不得要教化些。总得有教书先生不是?” 司徒磐笑道:“这个你不用发愁。他们人数再多,能比原先让他们灭掉的前朝先民多?他们能杀净了,孤王自然也能。” 贾琮挠了挠头:“也是。” 司徒磐道:“西洋移民也在互相打仗。孤会派些有本事的细作过去让他们多打会子,咱们好预备。” 贾琮扑哧一笑:英雄所见略同。乃又想了想:“既这么着,烦劳王爷必要杀一个人。此人乃是英吉利国移民后裔,这会子大约二十多岁,具体我不清楚。如今为英军中的军官,名叫。在当地应当颇为有名。” 司徒磐忙喊于长顺过来问他可知道此人。不想他竟知道!道:“可是的那位?曾身中四枪,只破衣不伤身,怕是有几分神力护体。” “那倒不是。”贾琮道,“是运气极佳罢了。此人委实运道好,极为旺主。他若不除掉,咱们会极麻烦。” 于长顺忙道:“先生何不早说?我回国之前曾瞧见过他。若知此事早杀了他。” 贾琮欢喜道:“这么说于大人杀他不难了?” 于长顺道:“这些西洋人擅火器,徒手打斗的本事平平,全然不会夜行偷潜、飞檐走壁、暗器飞蝗等,故此也不曾防备这些。要暗算掉一个不难。” 贾琮喜得给他作了个揖:“拜托于大人!此人一除,我军运势大增!” 司徒磐道:“他既是要紧人物,就将这笔帐算在他们敌手账上吧。” 于长顺道:“那便是法兰西军了。” 贾琮拍手道:“可巧跟英吉利是世仇,不栽给他们却栽给谁?” 于长顺道:“贾先生言之有理。再有,那边的前朝先民并未死绝,还有极少残余。虽人数少,却深恨西洋人,也可以利用。” 贾琮道:“那些人比西洋人好教化,也好对付。再不济也可以慢慢蚕食。”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美洲的前朝先民仿佛有许多是死于瘟疫。” 于长顺道:“死于疫病的极多,只是也没人打探数目。我听着仿佛是天花。” 贾琮呆了片刻,忽然“嗷”的喊道:“竟忘了极其要紧的一件事!” 司徒磐瞥了他一眼:“你小子总是忘记要紧事。” 贾琮挠了挠头,偷偷觑了司徒磐两眼,谄笑道:“那个……此事……当真是太要紧了。王爷您得先恕罪,不然我可不敢说。” 司徒磐早已熟知他的性子,这模样显见有是什么好事让他给忘了,好笑道:“罢了罢了,还当真能把你如何么?快些说来。” 贾琮又谄笑几声:“那个……我有防天花的方子。只是还没广泛试验过,得寻太医再试验几回。” 司徒磐怔了怔,半晌,犹自不信:“什么?” 贾琮瘪了瘪嘴:“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有了,我先生说给我的,后来还给我们家福儿萌儿试过,极管用。那时候我太小,也没人知道我有会医术的先生。这么要紧的方子若随便说出去,恐怕惹眼。那会子不是太上皇想立太子么?我已经够惹眼的了。故此我想着等长大些再说……”他又挠了挠头,讨好的看着司徒磐不言语了。 司徒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等长大了就忘了呗!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恼。瞧了他老半日,一手指头戳过去:“让孤说你什么好!” 贾琮揉了揉额头,小声嘀咕:“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忘了。这么些年也没遇上谁染了天花,故此半分想不起来。若有个提醒早就想起来了。” 于长顺在旁瞧着他二人,许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是喜不自禁又是啼笑皆非又是纳罕不已,劝道:“王爷,这是大大的好事啊!” 司徒磐扫了他一眼:“孤难道不知道这是大大的好事?偏生这小子时常忘记要紧事。”又戳了他一下。贾琮眨巴眨巴眼睛卖萌。 于长顺悄声道:“王爷,西洋人也拿天花没法子。” 司徒磐点头,命人去太医院喊人过来,回头吩咐贾琮:“跟太医好生说清楚,莫又忘了什么要紧的。” 贾琮点头似鸡啄米:“我先去写下来。” 眼瞧着这小子跑得没影了,司徒磐默然片刻,猛的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冯紫英等几个心腹还在议事呢,闻声不禁走了过来,悄悄问于长顺可是有何好事。于长顺低声道:“冯大人,那个贾琮先生当真了不得!” 冯紫英立时笑道:“那小崽子机灵的很。” “还机灵!”司徒磐见他们过来已止了笑,仍咧着嘴嗔道,“从来分不清轻重!跟他老子一般是个糊涂的。” “比他老子可强多了。”冯紫英忙问,“那小糊涂又做什么了?” 司徒磐示意于长顺,于长顺忙告诉众人贾琮有防天花的方子。众人大惊大喜,旋即纷纷恭喜司徒磐。天花本是绝症,每年还不定死多少人,孩童多些。这方子于得民心大有好处,手段使得好可了不得。司徒磐想了想道:“琮儿同我说了好几回,似庐国那般开百姓学堂好处极多。我本想着,横竖科举在京中,咱们得人才比别处容易,便没答应。这小子既是荐了,也费不了许多银钱,就也建起来吧。”保不齐当真有什么大好处。 话音刚落,有个幕僚忽然低声道:“王爷,听闻贾琮旧年在蜀国曾帮着蜀王建学堂,会不会……” 冯紫英笑道:“那事儿他本做得明目张胆,探子早报过来了。琮儿素有济世之心,于百姓有好处之事他皆会帮着。且我便是依此断定琮儿没瞧上蜀王,决计不会跟他跑的。” 那人问道:“冯大人怎么就敢断定?” 冯紫英哼道:“那小崽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情一清二楚。他非但结交了蜀国世子,竟还与蜀王的老三交好,还骂过他们家老四还是老五?横竖蜀王几个儿子他都见过。你们瞧他敢结交咱们世子不敢?连见着了世子的手下都恨不能有多远躲多远、半分瓜葛没有才好。那小子精着呢。” 司徒磐猛然想起赵承等人所奏,建安公主成亲前夜他与世子幕僚夜探荣国府时贾琮说的那句话——“王爷春秋正盛,荣国府与世子共同徇私谋财是几个意思?”又记起早年陈王还是二皇子时他也是闪得远远的,不禁点了点头。这小子素来不沾夺嫡之事,旁人却随意结交。单看这一节他都不会投蜀王。再说,自己手上有冯紫英秦三姑,他敢另投旁人秦三姑也能把他拎回来。 那人又道:“既这么着,可要给他安排个官职?或是让他先考个科举?” 司徒磐摆手道:“他懒得科举,在衙门也呆不住的。那小子留在京中不过小用,不如放他四处跑,联络各国。他嘴皮子利索,名声又大,比旁人管用些。再说,平安州、两广都要他去串着,台湾府那边也离不开他。”贾琮在台湾府将别国新奇有趣之事都拿去试行,比直接在燕国试行稳妥;倘或不好也带累不着燕国,好与不好他皆有报告书送过来。有些都能看到林海的笔墨。虽不知老头儿是身子不好走不得远路、还是心气不顺不愿意回京,总还在替自己做事。回头想想也是,单单一个贾琏哪里做得了那么全。林海终究是当过吏部尚书的人。 那人思忖片刻,又说:“既这么着,贾琮先生年岁不小了。他祖母的孝也过了,他兄长也成亲了,王爷是不是该给他赐一门好婚事?” 司徒磐尚未思忖,冯紫英忙说:“那个……王爷,琮儿看上了一个丫鬟。” “嗯?” “说要娶了做媳妇。”冯紫英苦笑道,“瞧他那模样不假。” 司徒磐皱眉道:“胡闹!岂能娶个丫鬟。” 冯紫英道:“我还没细问他呢,待会儿我问问。”司徒磐点点头。 他二人这副模样,旁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再有,单凭方才司徒磐同贾琮说话的亲密劲儿,犹如自家晚辈一般,想必说了也没用。 一时太医来了,是个老头儿。贾琮问人家贵姓,说是姓林。他心里不禁嘀咕了两声。虽说林鸾这会子还没死,不要跟她们家扯上的好。面上扮作无事人一般,只喊人家作“林太医”——横竖贾琮时常忘记要紧事。遂与林太医细说了种牛痘的法子。司徒磐颇为好奇,也喊了冯紫英过来一并听着。贾琮细述当年他们家侄女侄子种牛痘前后经过,拍胸脯保证“百试百爽”!司徒磐立命太医院寻人与牛来试不提。 另一头,隐凤居马四立传了消息出来,城北面馆的王老板娘守寡了,面馆暂歇业办丧事。王老板得了急病,请了两个大夫来瞧皆不成,没几日就去了。 贾琮听说了便问施黎道:“是你弄死的还是那老女人他另派去别处做事了?” “太皇太后喊回去的。”施黎道,“她身边的大内护卫都死光了,只剩下王老板两口子。她本想调老板娘回去,留王老板在外头。偏前些日子司徒磐打发了人到宫中问那些宫女姑姑甚至老嬷嬷,谁想出宫嫁人。猜也猜的到必是想出去的多、肯留下的少。太皇太后恐怕老板娘惹眼,便命王老板回宫。横竖太监数目多。” “原来如此。”贾琮道,“当日我跟燕王建议将宫中女子嫁出去,看来他已肯了;我还说可以将宫中有本事的太监捞出去做事呢。” “燕王亦有此意。”施黎扫了他一眼,“听闻已经吩咐了什么人去查那些太监,挑出有用的来。” “哦,小爷说话果然很管用啊。” 施黎哼道:“也不看看给你了他多大好处!连牛痘的法子都白送过去。不怕来日养虎为患?” 贾琮伸胳膊在空中划个了大圈子:“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冷兵器时代很快就也要过去了。再说,司徒磐的手下若是用好了生物武器,可比打仗省力气多了。我朝的人口比什么都金贵。”等了会子,施黎没说话,他又问,“那个面馆的小寡妇是不是从今后就负责太皇太后在宫外的事物了?” “嗯。”施黎道,“马四立已得了隐凤居,正慢慢清空账本。只是老板娘仍旧在他之上,不敢太乱来。” 贾琮想了想:“若杀了她,恐怕惊动宫中。你有没有合适的好男人去勾搭她?她在宫中憋了一辈子,好容易出宫,又是跟一个太监扮作假夫妻。” 施黎笑道:“我也想过这法子。只是不打算派人勾搭她,只穿针引线便是。” “要不先等一等。”贾琮道,“她一个漂亮的小寡妇,独自在市井中经营小买卖,很容易有闲汉无赖盯上。待她轻松打发掉了这些闲汉无赖,保不齐有什么眼光独特的人物儿瞧上她。我更喜欢站干岸儿。” 施黎瞄了他一眼:“已有人瞧上她了,你认得。” “谁?” 施黎慢条斯理的道:“理国府的外孙子。” 第四百五十二章 却说理国府有个外孙子,乃是高翰林之子。旧年媳妇刚病死了,家中正与他相看合适的续弦。前几日访友后随意走动,偶然路过一处小面馆,里头正在办丧事,请了两个和尚来起经。又偶然探个头,见那小寡妇美貌,一眼瞧上了,后遂日日过去帮忙。 到了那面馆王老板头七日,焚香烧纸预备下午就发引。因王老板为人和善,不少邻里相亲都来吊问,也有赠几个丧钱的、也有空手的,老板娘王江氏皆礼数周全、进退有度。高公子自然也早早过来。约莫巳时左右,外头走进来一个穿鸦青色的男子,口中喊道:“王嫂子。”高公子立时上下打量了此人,瞧他的衣裳鞋子,家境当颇为殷实。 王江氏忙迎了出来:“马掌柜的。” 这马掌柜遂进来给王老板上香,又大声劝道:“生死有数,原不是人力可及的。嫂子节哀,来日但凡有事只管来寻小弟。小弟虽一介商贾,也有些手段,定能保嫂子周全。”街坊们也瞧出来这马掌柜衣衫不俗,闻言都忍不住猜他可是对这王江氏有意。 王江氏含泪向他万福:“多谢马掌柜。” 高公子瞧着马掌柜咳嗽一声:“不过是个商贾,纵遇上事儿你能如何?当真以为花上几个臭钱便能了的?” 马掌柜也瞧着他道:“燕王治下清明,市井小民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再说,大家都是明白人,有钱能使鬼推磨。纵遇上不好惹的,王大哥与小弟有恩,说不得拼了这条性命去也罢了。” 王江氏忙说:“何至于那般厉害了?行动就要性命。快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 高公子才要说话,马掌柜抢着道:“不过是话赶上话了,不提不提。”弄得高公子不便再说。他又问可还要买些香烛来。 王江氏道:“昨儿已添置了些,这几日够了。” 马掌柜点点头,乃从怀中取出两锭十两的银子来托在手上,道:“给王大哥上供。”王江氏谢过他方接了。 高公子赶忙从袖中取了锭金子出来:“给王老板上供。” 马掌柜上前一步斜插在他与王江氏当中:“这位公子瞧着像是个秀才老爷,莫非也认得王大哥么?” 高公子道:“虽素昧平生,相逢即是有缘……” 马掌柜哂笑打断到:“既是不认得,王大哥也已去了,哪里来的相逢?恰是无缘才对。” 人群里头有闲汉便笑道:“这王老板头七还没过,已有两个夺他媳妇的。” 王江氏脸色一沉尚不及言语,又有个女子道:“若有真心的也罢了,老板娘也算得上终身有靠。可惜了,没一个是真心的。” 王江氏裣衽上前向众人行礼道:“今日先夫头七,多谢各位街坊故友前来送他。若有挑事儿、嚼舌头的,可莫要怪小妇人不顾脸面。” 那女子乃盈盈的走出来,立在王江氏跟前翩然万福:“方才是小女子多嘴了,还望姐姐不要见怪。”众人看这女子模样娇媚、声音婉转,虽穿着素白的衫子,动静难掩风尘气,当是个粉头,个个两眼冒光——可有热闹瞧了! 王江氏略打量了她会子道:“这位姑娘面生的紧。” 那粉头笑道:“小女子不曾见过姐姐,王老板却是我们楼里的常客。”众人“哄——”的议论开了。 王江氏微笑道:“真的?” “真的。”那粉头娇声道,“虽出手大方且甚是花心、楼里的姐妹个个都服侍过他,却是从不久坐、从不留宿、对姐姐守身如玉,倒是个难得的。” 王江氏面上冷了下来:“姑娘还有事么?没有就请便。” 粉头叹道:“不过是听说他没了,代姐妹们来烧张纸罢了。我们哪里比得了姐姐呢?”她转身欲走,偏又撂下了一句,“我本是那地方的人;这辈子别的没见过,唯有男人见的最多。姐姐只信我的。这两位各有心腹事,皆不是真心爱姐姐的,还不定图什么呢。”乃翩然而去。 场面顿时冷了下来。有个大嫂讪笑道:“男人哪有不去那里的。去了那里还不过夜的,十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 那马掌柜也道:“信口雌黄!大嫂,小弟光明磊落,一心敬重王大哥恩义,绝无苟且之心,日月可鉴。”又瞧了高公子一眼,“宵小之徒亦休想胡乱打鬼主意。” 高公子也忙说:“休要含血喷人!爷不过见她一个女人家辛苦,想帮着一手罢了。” 马掌柜皮笑肉不笑道:“不劳高公子费心。” 有个街坊赶忙出来拉开他二人,劝道:“二位,都看王老板份上吧,这儿是灵前呢,王老板在天上看着呢。”马掌柜重重的哼了一声,撤身走开了;高公子也只得避了些。 王江氏怔怔的立了片刻,猛然醒过来,遂张罗了一阵子,请人发引移棺,送去城外安葬。马掌柜跟着去送灵。高公子委实不是王老板的什么人,又让那马掌柜冷嘲热讽一番,不敢跟着去。 送王老板入了土,将帮工都打发走了,便只剩下王江氏与马掌柜两个。马掌柜道:“那个姓高的我查了,他老子高翰林乃是理国府的女婿。平白的来寻你献殷勤,怕没什么好心思。” “那人我心里有数。论理说柳家全然不知我们的。”王江氏皱眉道,“那个粉头你查查。” “领命。”马掌柜的道,“王大哥既是假死,改明儿嫂子见了他问问?” 王江氏冷笑道:“他不会认的。” 马掌柜猛然察觉自己所言不大妥当,讪讪道:“大约……王大哥只是去略坐了坐,与旁人喝盅茶罢了。没听那粉头说么?连坐都不久坐,也不留宿,可见心里头还是有嫂子的。嫂子只问问何妨。” 王江氏笑了。这小马并不知道姓王的是何人。一个太监哪里会承认自己得空便偷偷逛窑子?乃斜睨了他一眼:“倒不是这个缘故。”无能为力罢了。她想了想,道,“那个姓高的若是别有心思,只怕柳家在算计什么主意,你留神些。”马掌柜点头应了。 事有凑巧,三日后马掌柜与人吃酒,可巧见着了当日来面馆的那粉头。马掌柜的遂特特要了她来作陪,三五下便熟络起来。当晚他便悄悄溜去见面馆王江氏,道:“那粉头乃是明春楼的,唤做胭脂。我套了她些话,王大哥委实不曾留宿过。” 王江氏点头道:“知道了。” 次日,她改扮作男装,自称“江大爷”走了一趟明春楼,另寻几个粉头作陪。吃了会子酒,王江氏道:“我本是来京中寻人讨债的,可叹那人才刚刚死了。他老婆一副穷样儿,怕是要落空了。听说他曾来你们楼里?”粉头忙问是谁。江大爷道,“姓王,在你们左近芝麻巷那块儿开了家小面馆子。” 有个粉头立时说:“哎呦,原来是王大爷啊。也不知怎么的,他竟忽然的就没了。” 另一个道:“他可好生大方着呢。” 王江氏道:“他极有钱么?怎么我瞧他那个面馆子那么小,竟有钱到你们这地方来。” 再一个道:“江大爷不知道。那王大爷与隐凤居的两任大掌柜皆交情莫逆。前头那个不是好端端的在街上惊马死了?后头这个也是他好朋友。” 众粉头你一眼我一语的,纷纷说了王老板各色小事,听得王江氏内里发凉。王老板当真是点遍了这楼里的粉头,且对这些粉头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青楼素来便是各色消息散播之处。倘若有人想打探隐凤居,顺藤摸瓜寻到自家那面馆极容易。她后头又在明春楼寻了好几个粉头询问,皆是如此。心中暗叹:太监出了宫,竟是这般模样。 又过了几日,面馆重新开业,那高公子果然又来了。王江氏只与他含糊着。偏生高公子竟忽然不来了。 两日后,下午,有个少年来吃面。王江氏一瞧便大惊——虽不大熟络,她也认得是大内柳家的人。这少年见了王江氏亦大惊,脱口而出:“是你!” 王江氏皱眉道:“你不知道是我?” 少年摇头:“不知道。” “柳公子怎么找来的?” 少年本来就是挑了个没人的当口进来的,乃坐下道:“老头子让我找个人。那人的小厮说,他瞧上了这面馆的一个标致寡妇,日日往这头跑。我便想着来瞧瞧。不想竟是你。” “姓高的?” “正是。” “他前儿来过,这两日没来。” 少年苦笑道:“他前儿便没回家,失踪了。” 王江氏冷冷的道:“他来我这儿总不是凑巧的。” 少年道:“他们家并没告诉我什么。” “柳公子不如去理国府问问。”王江氏道,“莫要着了人家的道。” 少年思忖片刻:“我知道了。”乃向她拱了拱手,无事人一般走了。王江氏明知道他们家是叛徒也不敢妄自动手,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这少年便是柳家在大内那一支的。自小长在宫中,如今跟着家人出来了,胆儿平白大了许多。他自己思忖着,姓高的那人好巧不巧的盯上了这个“小寡妇”,必是理国府那头有事瞒着自家。虽然都姓柳,多年来这些晚辈彼此不曾往来,他并不大信任理国府。遂磨蹭到天色黄昏,自己寻个小馆子吃罢晚饭又歇了会子,悄悄溜进理国府寻找柳彪,欲偷听他说话。 柳彪上了年岁,在理国府南边一个小院子静养着,几个丫鬟小厮服侍着他乘凉。少年便悄悄藏在院中的大槐树上。白白等了足有一个半时辰,并没有柳家的人来同他商议什么要紧事,柳彪在院中睡着了……小厮们抬着他去屋里,值夜的值夜、睡觉的睡觉。这柳家少年白等一场。 遂跃上屋顶欲四处看看。月亮明晃晃的,照的四处一片清清楚楚。有个穿夜行衣的影子正趴在前头不远处一个屋顶探头探脑。他赶忙悄悄跟了过去。谁知才走了几步,那人爬起来了,就立在屋顶上伸了个懒腰!又晃了晃脖子与胳膊,走了!柳家少年偷偷在后头跟着。 那人功夫极高,上瓦下树的离了理国府,从院墙跳到大街上,又伸了个懒腰方甩开流星大步走了起来。柳家少年一路跟着他到了宁荣街,在荣国府一处侧门拍了拍,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有人打着哈欠说:“够蘑菇的你。这都什么时辰了!可困死我了。” 那夜行人道:“难道我不困么?有本事你自己去。”甩胳膊进去。 里头的人谄笑道:“好兄弟,我这不是没那本事么?”遂关了门。 柳家少年遂轻轻飞上围墙纵身跃入院中。才刚一落地,耳听风声响起,数枚暗器扑面而来。他脚尖一点地转了个圈儿避开了。有个人影迎着他便打,他又侧身闪过,与那人战在一处。打了半个回合他便看清楚了,此人便是方才他跟踪的夜行人。只听那个开门的声音在旁欢呼道:“加油加油!我说你们慢点打呀,那么快我都看不清楚,不要欺负麻瓜好吗?” 又听一个冷清的女声道:“此人本事不弱,只怕一时半刻你拿他不下。要不要我帮着?” “不用不用。”夜行人一壁打一壁说,“打个架还还女人帮忙,我嫌丢人。” 那开门的道:“不然我帮你吧!” 夜行人道:“拉倒吧,你不添乱我都阿弥陀佛了。” 开门的道:“我唱歌!唱难听些扰他的心神如何?横竖你早已听惯了。” 夜行人喝到:“闭嘴!” 开门的便自顾自唱了起来:“我一身戎马刀上飘,见过英雄弯下小蛮腰。飞檐走壁要飞多高,我坐船练习水上漂……” 夜行人喊道:“陈姑娘快些堵住他的嘴!” 耳听“嗖”的一声,“扑通!”柳家少年跌倒在地。歌声也停了。那观战的女子忽然出手甩了一流星锤直奔他的腰间。他虽躲过了这招,却是正好撞在夜行人手里,让人家劈了一掌旋即又蹬了一腿,便栽了。 夜行人踩着他口里还抱怨:“都说了不让你帮的。” 那女子道:“等你磨磨唧唧的这府里的人都得让他吵醒。” “你堵了他的嘴不就得了?就那么舍不得么?” 那开门的道:“你这厮太不懂行情了。堵嘴这种事怎么能让女孩子来做?”他一转身凑在那女子跟前,直亲上了人家的嘴! 第四百五十三章 话说大内柳家有个少年夜探理国府遇上了另一个夜行人,正是施黎。又跟踪到荣国府,让施黎与陈瑞锦不费力拿下。趁着贾琮占陈瑞锦便宜,施黎将俘虏捆上拎进屋中,自己坐着、让那少年站着,喊道:“有完没完?完了快进来。”耳听贾琮“哎呦”一声,想是让陈瑞锦踢了一脚。他两个遂也进来坐下。 贾琮咳嗽一声,道:“说吧。”那少年不吭声。贾琮问道,“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家中几口人、几亩地、几头牛?说说说说。” 施黎咳嗽一声向贾琮低喝:“你闭嘴!不会问别问。” 贾琮道:“这是审讯的标准模式。”陈瑞锦也咳嗽一声,他遂闭嘴了。 陈瑞锦道:“柳家的传人吧。” 贾琮得意的看了施黎一眼,施黎辩道:“我也看出来了!” 贾琮道:“你没说管什么用!”陈瑞锦又咳嗽一声。贾琮做了个往嘴上贴膏药的姿势,还拍紧了几下,抿着嘴不吭声。 施黎乃向陈瑞锦道:“这小子在柳彪住处的房顶晃悠,我早瞧见了。因想着许是盗贼,没搭理他;不想他竟偷偷摸摸跟上我了!”少年暗自心惊——合着人家早看见他了。又悔自己胆儿太大了些,糊里糊涂的就跟着人来了。 陈瑞锦道:“柳家柳可信那一支竟派人查柳彪?他们两支闹翻了不成?”那少年不答话。 贾琮抿着嘴嗯嗯的直哼哼,施黎反手假扮撕开他嘴上的膏药。贾琮喘了几口气道:“高翰林的儿子前两日失踪了,就是好多年前在翰林院往我袍子上丢一对大白眼子的那个。”他遂兴高采烈说起多年前他与高公子翰林院斗老爹的诗那段故事。 施黎惊道:“赦公还有这诗才?全然想不出来。” 当年贾琮替贾赦写的诗乃是鲁迅先生的。他瞄一眼陈瑞锦果然似笑非笑,大约是猜着了,乃嘿嘿两声,接着说:“京城大乱那一年这个高公子还曾向薛家小姐姐求亲,让薛大哥踢走了。听怡红院的消息,前些日子有个古怪的男人,姓王,开了一家极小的营生,却经常去泡窑子。而且泡的是明春楼!在那块儿,明春楼也算是排得上号的销金窟。” 施黎道:“男人去明春楼有什么奇怪的。” “翻遍了每个姑娘的牌子却从不过夜,出手大方,奇怪不?” 施黎笑道:“故此我才说你就是个少爷么!人家的营生小未必不赚钱,说不得人家晚上的活计才是要紧生意。” 贾琮横了他一眼:“听人把话说完行不?谁猜不出他必有旁的生意?”施黎也假扮往自己嘴上贴了块膏药。贾琮还举拳头去砸了两下,仿佛是把膏药砸紧些,看得那柳家少爷忍俊不禁。贾琮又道,“那姓王的不只不过夜,白天也不久呆,且不睡粉头。吃醉了酒同明春楼的粉头说,他与隐凤居两任掌柜的皆交情莫逆。且不是只知跟相好粉头说,跟好多粉头都说了。隐凤居头一位掌柜的就是环哥哥成亲第二天骤然惊马而死的那位,怎么看都像是灭口。然后,你们看,环哥哥度蜜月还没回来呢,那个姓王的忽然得急病死了!要说他是病死的谁信呐!又是明晃晃的灭口。那个高公子如今又失踪了。失踪前几日他忽然爱上了一个寡妇,你们猜是谁?” 陈瑞锦道:“该不会就是那个姓王的遗孀?” “正确!”贾琮击掌道,“就是那个王老板娘。如今继承了王老板的小面馆,又开张了。” 施黎跺着脚嗯嗯了几声,贾琮立时把两只胳膊背到身后去,施黎瞪了他一眼,自己假装撕下根本没有的膏药道:“小面馆?王老板?城北明春楼?该不会那面馆就在芝麻巷吧!” “对啊!”贾琮道,“就是在芝麻巷,一间芝麻大的小面馆。” 施黎面色古怪瞧了柳家那少年一眼:“你猜他做什么正经营生?” 贾琮道:“我哪儿知道,左不过偷盗抢劫杀人走私那几样。” “只怕不是。”施黎道,“若是芝麻巷没有第二家王氏面馆,那几个人是太皇太后的人。人家做的是堂堂卖朝廷爵位的生意,你们荣国府还是大主顾呢。” “哈?!”贾琮惊愕。“隐凤居是柳家在大内那一支的产业。”他一指俘虏,“这小子是大内柳家的人。” 施黎道:“他还偷窥理国公柳彪。” 二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贾琮道:“我怎么愈发糊涂了呢?此事乱得一塌糊涂啊。” 陈瑞锦遂问那少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柳家少年苦笑道:“我比各位还糊涂。” 贾琮道:“方不方便说个名字?不方便的话,代号也行啊。你姓柳么?” 那少年点头道:“我在家中排行第七。”旋即后悔:怎么就把姓氏告诉他们了?胡里蒙登竟上了钩么? 贾琮只耸了耸肩:“好吧。柳小七,那个王老板是你们家灭的口么?” 柳小七脱口而出:“不是。与我们家什么相干!” “一个宫里头出来的人,竟那般口没遮拦。”贾琮道,“吃醉了酒泄漏你们家隐凤居的底细,许是你们柳先生恼了他呢?” 柳小七明知道隐凤居不是自家的又不好告诉他,只得辩道:“许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呢?” 贾琮哂笑道:“色个毛球啊!那人显见是太监嘛。” 柳小七一愣:“太监?” 贾琮道:“正经男人哪有日日去窑子不睡粉头的。起初我疑心他男扮女装;既然是太皇太后的人,准保是太监。” 施黎击掌道:“对啊,他没胡子!” “看吧!”贾琮摊手道,“我说什么来着?” 柳小七看着他道:“荣国府打探这个做什么,你们家不是最不愿意沾惹事儿的么。” 贾琮冷笑道:“我们不沾事儿,事儿要来惹我们。敢问理国府没事派人上怡红院兜来转去是怎么回事?怡红院是窑子,高公子要逛窑子我们还往外推不成?我们的粉头出门见客,理国府派人跟踪是怎么回事?” 柳小七眼神动了动,思忖片刻道:“我也在查高公子之事。” 贾琮眯着眼看了看他:“高公子是理国公的外孙儿,失踪了你去理国府查?这画风不对吧。难道你还疑心理国府自己藏起了高公子?” “那倒不是。”柳小七道:“我疑心理国府瞒了什么事儿没说。若是如此,找人愈发难了。” 施黎托着腮帮子道:“你的意思是,高公子失踪了,理国府托你们大内柳家找他。你疑心理国府有要紧关节没告诉你,遂去他们府上探探?”柳小七点了点头。施黎与贾琮陈瑞锦互视了几眼,“那就是你也什么都没查出来啦?”柳小七摇了摇头。 陈瑞锦道:“你们柳家两支与太皇太后之间,许多事搅成乱麻;荣国府并不想掺和。烦劳柳公子回去托你们老爷子告诉理国公一声,只说高公子与荣国府并不相干,烦劳理国府不要再来扰怡红院的生意,荣国府也不想管理国府的闲事,行么?荣国府知道的就这么多,方才柳七爷已听见了。” 柳小七早瞧出他们没有恶意,自己又落在人家手上,除了点头还能怎么着?陈瑞锦遂亲自上前一挑,绳扣便解开了。贾琮伸了个懒腰,施黎也伸个懒腰;贾琮打了个哈欠,施黎也打个哈欠。贾琮摆了摆手:“我困了。小七呀好走不送。”施黎也摆摆手:“我困了,小七啊好走不送。”虽都是寻常话,柳小七听着却觉得有趣。陈瑞锦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柳小七向贾琮施黎点了点头,陈瑞锦负手送他出门。到了院中,柳小七莫名的回头望了一望。陈瑞锦道:“理国府虽一代不如一代,柳彪仍是个明白人。” 柳小七点点头,道:“陈师姐在这府里倒是得势。” 陈瑞锦道:“尚可。这府里规矩少,颇为轻便。” 柳小七觑着她道:“贾先生与你们平素都这般么?倒是有趣。” 陈瑞锦道:“人一辈子只得区区几十年,每年三百六十日,每日十二个时辰,过去一个点儿就再找不回来了,自然要过得松快、自在些。不然,岂非白来这世上走了一遭?柳老大人自己给自己带了一副枷,又将此枷反手套到儿孙头上。你们从前乃是笼中之鸟,不知道天高地阔;可依然有柳鹄和柳明秋。还望柳老大人莫要太固执才好。” 柳小七默然片刻:“祖父不许我们乱跑。” 陈瑞锦道:“他上了年纪,许多念头在心中根深蒂固、难以撼动。古人云,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本也没错。从前你们家一直居于大内,老人有经验、知道该如何应付天子、后妃、刺客。如今不同了,你们出宫了。柳老爷子与你们一样,头一回遇见外头这些事,没有经验。故此,你祖父未必样样都是对的,保不齐也有不对之处。只怕你们得提醒他一二。” 柳小七本就疑自家祖父让理国府哄了,陈瑞锦此言可巧和了他的心思,腹内不觉暗暗赞成。陈瑞锦打开梨香院的门抱拳与他作别,柳小七穿门而去。 他自是不知道施黎方才捆他之时,从绳子上抖了许多灰下去。那些本是义忠亲王旧部的方子,他们家并不清楚。过了几日,京郊有人在遛狗,中有一只还跑到法相寺去瞎吠,吓得狗主脸儿都白了,使劲儿跟扫地的小和尚赔罪——此处本是理国府的家庙,寻常百姓哪里惹得起?理国府倒是不再往怡红院盯梢了。此为后话。 柳小七回去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悉数告诉了他祖父,只瞒着了陈瑞锦在梨香院门口说的那些话。柳老爷子听罢心中暗想:此事显见是那个王公公惹出来的。他在花楼口没遮拦,粉头自然也不会替他守秘。而王公公调回大内本是在他们家离宫之后,故此柳家并不知道,只当他也死了。却不知理国府派了个姓高的去惹人家小寡妇是个什么意思?这姓高的又是让谁弄走了?难道是太皇太后的人? 老头儿思忖许久,告诉柳小七:“明儿你去见江姑娘,将荣国府那几个人所言告诉她,看看她是个什么意思。”柳小七应了。 次日,柳小七果然依着他祖父的吩咐拿贾琮等人的话去试探王江氏。王江氏顿觉为难。因冯紫英命人严守太皇太后宫中死了护卫的消息,柳家又身居僻静之处,全然不知太皇太后手边已没几个人可用了。只是柳家已叛,她自然不敢说给他们知道,只说高公子下落自己那头并不知道。柳小七不大信。 王江氏本不该经常联络宫中,偏此事凌乱,她只得匆忙走了一趟。太皇太后与戴权听说了大急,立时喊了那王太监过来。 王太监跪在地上大呼冤枉:“奴才何尝向粉头泄漏了要紧事!” 太皇太后冷冷的道:“哀家只问你,可曾去过花楼。” 王太监迟疑了会子,垂头道:“曾因好奇去逛过一回,只一回罢了。且并不是那明春楼。” 太皇太后哪里会信他?扭头看王江氏。王江氏奏道:“那些粉头所言‘王老板’身形容貌口音样样都对。” 王太监苦笑道:“奴才想来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江氏道:“或是碰巧有另一个王老板,身形容貌与王公公逼似也是有的。” 王太监猛然道:“不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得此巧合也未可知。” 王江氏道:“只是不知何以那个王老板碰巧也在芝麻巷开面馆,碰巧还与隐凤居之掌柜的熟络。” “罢了罢了。”太皇太后这会子已认定王老板逛窑子信口说了许多不该说的,偏自己身边不能没有护卫,只得强咽下这口气去。“此事不提了。戴权,依你看理国府是怎么回事?那个姓高的又是怎么回事?” 戴权皱眉叹道:“理国府怕是当真盯上隐凤居了。”他二人遂商议起来。 王太监一直跪在地下没人喊他起来。他也知道太皇太后已认定了就是自己出去风月泄漏消息,心中委屈又不知如何剖白才好。暗暗叹道:今日才知道柳家之冤,何等憋闷。杂家是太监啊! 第四百五十五章 话说贾琮等人放走了柳家的小七,等了足有七八天,除去理国府不再骚扰怡红院之外便没别的事儿了。这几日司徒磐的人都忙,贾琮每日上午犯懒、下午去燕王府帮忙出主意或是去太医院看看太医们试验种牛痘。施黎近来住在梨香院,白天出去忙他的、晚饭回梨香院吃。 这日贾琮回来,施黎瘫在藤椅上懒懒的道:“不是说柳老头会来?都等多少日子了。” 贾琮往他对面一瘫:“你想啊~~他们家在大内困了好几辈子了吧。纵然知道外头的消息、曾去外头出任务,和一大家子都在外头过日子全然是两回事,多少会有点无所适从。旁人还罢了,可以靠着他,他是全家的主心骨嘛;他自己唯有与理国府商议、理国府也唯有与柳彪商议。姓高的勾搭小寡妇这事儿大内柳家显然是不知道的。如今他们若是对理国府起了疑心,就得另外寻人商议。咱们呢,对他们家有好感、对理国府没好感,陈姐姐又是柳可信的传人,无形中就成了理国府之外的第二选择。” 施黎道:“怎么还不来,我晚上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人手不够添几个呗。”贾琮道,“累着自己多傻。” “我喜欢。” “祝你奋斗愉快。”贾琮耸肩,站起来进屋换衣裳。 用罢晚饭歇了会子,三个人点着大羊角灯在院子里斗地主,输家往脸上贴纸条子。眼看快到二更天了,只听外头轻轻的叩门环声,有小厮出去开门,当真是柳老先生来了。贾琮得意洋洋瞧了施黎一眼,起身上前相迎。 柳先生见了贾琮,愣了愣。小厮在旁小声提醒:“三爷!脸上……” 贾琮猛然想起脸上还贴着纸条子呢,手忙脚乱扯下来笑道:“方才在玩儿嘿嘿嘿,您老别介意。”柳先生含笑摇了摇头。贾琮乃问道,“老先生就在这院子里坐着还是去里头?” 柳先生思忖片刻道:“就在院中吧,清凉些。”贾琮点头,命下人搬来小几与椅子。陈瑞锦与施黎都上前来见礼,柳先生看了施黎几眼,不曾问他的来历。他与贾琮二人遂脸对脸坐着。 饮了口茶,贾琮问道:“可是因为理国府想打隐凤居的主意?” 柳先生苦笑道:“想来想去,也没人可商议了。俗话说,旁观者清。贾先生是外人,保不齐更明白些。如今理国公说高公子并不知道那王家的寡妇与隐凤居有瓜葛,宫中也说高公子失踪与她们并不相干。” 贾琮笑道:“您老信么?” 柳先生道:“瞧着皆不像撒谎。再有,理国府沾上隐凤居做什么?” 贾琮道:“调查啊!您瞧,理国公也知道自家儿孙皆不成器,又拿他们没办法。好在有你们家在。从前天下大权皆握于圣人之手。你们那一支在大内呆着,天子若想动理国府总得顾忌点子你们。如今你们出了宫对他们好处更大,常来常往嘛,横竖宫中已不要紧了。须得设法摸清楚你们家的底细,他也好知道你们能怎么帮他们家。” 柳先生眉头动了动:“怎么帮他们家?” “比如,你们家究竟有多少钱?来日理国府入不敷出,寻你们借多少没你们会答应?”贾琮眨了眨眼,“除了钱,还有人 。你们会肯帮他们到什么份上。多大的助力啊,白放着岂不可惜?”乃笑道,“好大一块肥肉,总得称称究竟几斤几两、自家能吃多少。” 柳先生怔了怔,半晌才说:“让高公子去勾搭江姑娘,能知道我们家的斤两么?” 贾琮摆了摆手指头道:“柳先生不可站在自己的位置看。首先,你看,我们家知道那个面馆是太皇太后开着卖爵使的,那是偶然遇上了;你们家知道乃因你们是从大内出来的。理国府不知道啊!他们只是从花楼听说有个开面馆的与隐凤居有瓜葛,且那位生意小、钱极多,显见另有见不得人的生意。再一打听,那人死了!难免好奇。万一可以从此人的媳妇身上知道什么货源呢?无本生意最好做了。那个小寡妇长得漂亮,姓高的又是翰林家才死了媳妇的大少爷,勾搭起来也容易。且那个王老板显见是个敲边鼓的,勾搭他媳妇想来不见得会惊动你们家。他只没想到高公子会失踪罢了。” 柳先生稍稍皱眉,半晌叹道:“老夫惟愿与这些事儿皆无瓜葛。” 贾琮托着下巴道:“那怎么可能,你们家简直是三岁小儿怀金过市,何况理国府本来已经很穷了。对了,柳彪那老头有没有邀请你们去理国府住?” 柳先生看了看他:“此言何意?” 贾琮道:“好多年以前,薛姨妈带着儿女投奔京城。我二婶子殷勤邀她们全家住在我们家。喏,就是这个院子。”他伸手指了指,“不小,有临街的门,出入自由。”乃顿了顿,“后来我二婶子就告诉薛姨妈想让宝玉哥哥和薛家姐姐结亲。当然她没告诉她妹子宝玉哥哥的亲事她其实是做不得主的。再后来,她先后以各色由头跟薛姨妈借了几十万的银子,自然都没还,也不知花到哪里去了。最后还是薛大哥哥发狂才要回去的,正经撕破了脸。只是,寻常人家又几个能像薛大哥哥那样,肯为了几个臭钱同亲戚家撕破脸的?多半都是一年拖一年,拖着拖着就罢了。” 柳先生轻轻吸了口气。这几日法相寺夜夜有小贼来扰,虽说他们全都不放在眼里,终究烦人的紧。也曾拿下几个问,都说是近来道上不知哪里来的闲话,理国府有许多银钱宝物都藏在家庙。若真有这些话在外头传着,绿林中人还不知得打扰多久。柳彪遂又提让他们去理国府住着,或是去理国府的什么宅子住着。他本来还在迟疑,听了贾琮所言顿时打消了念头。 贾琮瞧了瞧他的脸道:“显见让我说中了吧。你们肯定没住在理国府,住了他们家的宅子?” 柳先生摇摇头:“尚且不曾,只是眼下的住处委实是他们家帮着找的。” “那就是快了。”贾琮叹道,“你们这些脸皮薄的人最好对付了。”柳先生哑然失笑。他一个大内护卫头子脸皮薄?偏贾琮瞧出他所想,道,“莫看你功夫高,那叫专业技能,与情商是两回事。你们终归不是探子,对着亲戚还是不容易黑下脸去。何况是曾帮过你们家不少忙的亲戚。” 柳先生道:“我们家不会住进理国府。” 贾琮歪了歪脑袋:“晚辈多个嘴。你们家那么有钱,随便买个什么都容易,何必非得住他们家的宅子。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住人的脚短。” 柳先生思忖片刻道:“一时半刻寻不着合适的所在。” 贾琮道:“找个好中人不就行了?我们家买宅子都是寻中人买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各异,中人里头也有专业水平很高的……额,就是特别擅长帮客户找房子的。你们只管提要求。想把房子买在哪儿、多大、多少钱,他们会帮你们筛选最合适的。如果不差钱就更容易了。” 柳先生又皱了皱眉头:“只怕燕王与太皇太后都在找我们家呢。” “且!”贾琮白了他一眼,“老爷子,您是谁啊!知道京城有多少人家姓柳吗?难道您老预备在额头上贴个条子——先大内护卫柳家?中人眼里你只是个寻常的客人。”乃顿了顿,“理国府帮你们弄好户籍没有?” 柳先生摇了摇头:“我们尚不曾去办户籍。” “哈?!”贾琮大惊,瞧了老头儿半日。虽然施黎早就查到近日理国府不曾托人替谁置办户籍。“这……是不是太离谱了点。” 柳先生道:“恐怕让宫里头察觉。”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宫里头那位连宫墙都过不了,察觉了又怎样。说燕王还差不多。若是京中不方便,去别处也可以啊。”二人遂默然片刻,贾琮道,“老爷子,要不要我们家帮你们办?怎么说陈姐姐也是柳可信大人的传人。你们家祖籍是哪儿的就去哪儿办呗。在宫外过日子没有户籍路引子哪儿成啊。” 柳先生道:“我们大都有从前的置办的路引子。” “哦,宫里头办的吧,假的吧。” 柳先生点点头。 “那多无趣。”贾琮道,“日子过得跟过家家似的,半分不踏实。我说,您老实在点吧。诸侯要折腾好些年呢,您老别以为再捱过两年太上皇就回来了。他纵回来了,天下又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地?还是做好长久打算才是。” 柳先生又许久无言。末了道:“当真要去原籍办户籍,不用烦劳贵府。我们自有法子。” “嗯。”贾琮点头,“你们全家都是有外挂的。安定就好。” 过了会子,柳先生问道:“贾先生猜,若是当真与宫中无关,高家那个孩子在哪里?”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那就是青楼赌坊了。” “嗯?” “正常情况下,一个好端端的人不见了,多半不是让粉头暗娼勾搭住了,就是在赌坊输了钱被人家扣下了。”贾琮道,“因为他是翰林家的公子,要脸面些,纵输了钱也不大肯告诉赌坊家中来历,恐怕丢了他父亲的颜面。嗯,如今京中还是挺乱的,遇上市井流氓斗殴,殃及池鱼也是有的。这个并非你们的强项,还不如指望五城兵马司呢。” 柳先生思忖片刻,轻叹一声:“罢了。打扰。” 贾琮道:“别这么客气,您老终究是长辈。” 柳先生微笑道:“难怪真明道长会去南边帮你,当真会说话。” 贾琮撇嘴道:“都说我不会说话呢,跟棒槌似的。您老是长辈这事儿难道不是真的?”乃回头看了眼陈瑞锦。陈瑞锦上前来行了个万福。 柳先生又看了看抱着茶壶和点心盘子在旁闲坐的施黎:“那位小兄弟好身手 。” 施黎忙撂下茶壶抱拳道:“老前辈过奖了。” “你是哪家的?叫什么?” “晚辈名叫阿黑,师从就不说了吧……” 柳先生本是随口问一声,闻言反倒瞧了瞧他:“莫非我认得?” 施黎低眉道:“保不齐认得。” 柳先生细细瞧了瞧他的眉眼:“委实有几分眼熟。”施黎含笑不语。柳先生见他不想说便罢了,起身告辞。贾琮陈瑞锦二人亲送他出了门。 转身回到院子里,贾琮瞥着施黎道:“喂喂,什么狗血恩怨?” 施黎哼道:“就知道你会瞎猜。” 贾琮凑到他跟前:“该不会你是他们家的遗失在外的小孩吧。你姓柳?” 施黎笑嘻嘻摇头:“不是,我真的姓施。你再猜!” “要不是他们家失去联络的姐妹的小孩?” “不对。我跟他们家没血亲。” “不是有亲,那就是有仇啦?”贾琮眯起眼来,“他们家曾奉旨暗杀什么忠臣良将满门,你是遗孤?” “还是没中。”施黎摇头晃脑,“哎呦,连贾琮都猜不出来,他们就更猜不出来了。” 贾琮摸了摸鼻子:“狗血故事不就这些?还能有什么?他觉得你眼熟啊,肯定有什么缘故的。” 施黎哈哈笑道:“你当我这几日做什么要来梨香院住着?就是想在他跟前晃一晃。” “啊呀!”贾琮击掌,“我猜到了!” “什么?” 贾琮兴得险些要跳上桌子:“莫非你是他情人的后人?因他身为大内护卫首领不能娶寻常人家的女子,那女子只能另嫁他人?” 施黎依然笑眯眯摆手:“不!对!” 贾琮这下当真猜不出来了。“还能有什么可能性啊!”早先他从没问过施黎的身份。他想着,若是有什么不寻常的,贾敘指定会告诉他。既然没说,想必只是个寻常的孩子、得了机缘被穆老爷子收养的。“难道你是司徒家的子弟?” 施黎白了他一眼:“才刚告诉你我姓施的。” “可要了人的亲命了。”贾琮揉了揉眉毛,“这上哪儿猜去。” “罢了,日后得空再猜吧。”陈瑞锦道,“理国府的祖籍是长安。” 贾琮点点头:“故此他们近日会往秦国去办户籍。我回头给姑祖母写封信,让她帮着盯一盯。知道了这些人的名录总比不知道好。”乃伸了个懒腰,“这顿嘴炮打得也怪辛苦的。洗洗睡了。” 他与陈瑞锦遂都回屋收拾去了。施黎一个人还在院子里坐着乘凉。 第四百五十六章 <> 这日下午,城北芝麻巷的王氏面馆来了两个女客,都穿着寻常的布衣。寡妇王江氏看见她两个便知道不寻常。一个便是陈瑞锦,她本认得;另一个女子模样儿明艳动人,气度亦非常人能有的。王江氏只款款站了起来,并未相迎。 陈瑞锦上前行了个万福:“江姐姐。” 王江氏道:“竟是你。听闻你造化不小。” 陈瑞锦道:“尚可。”乃指着那女子道,“这位是蒋太太薛氏,今儿我陪她来寻江姐姐谈生意的。” 王江氏先与薛宝钗相对行礼,略一思忖,关了店门。此店虽陋,三人依然分宾主落座。薛宝钗乃说了来意。王江氏听罢微微蹙眉,道:“我不过是个传话的,这般大事须得由太皇太后定夺。” 陈瑞锦道:“烦劳江姐姐提点一二。横竖咱们说的话你也要禀告上去的。” 王江氏道:“蒋大爷那事儿好办。” 薛宝钗道:“民女自知家兄那头,难只难在我那嫂子的身份。可他也曾立过功劳的。” 王江氏道:“蒋太太有所不知。刘大家之功尽人皆知,他若是自那年起便不再唱戏还罢了。偏生他依然唱了这些年,票友越来越多。非但敬爱他如疯癫,还做了许多善事。日日不是施粥舍饭就是架桥修路的……”她乃住了口看着薛宝钗。 薛宝钗道:“我竟不明白掌柜的这意思了。多做善事岂不好?” 王江氏道:“旁人多做善事自然是好的。比如,”她瞧了瞧陈瑞锦,“荣国府上的宝二奶奶如今挑头领着许多太太奶奶做善事呢。” 陈瑞锦在旁闲闲的说:“蒋太太,刘大家的善事做得太省力气了。” 薛宝钗道:“此言何解?” 陈瑞锦道:“宝二奶奶做慈善乃是许多有身份的太太奶奶一道做,她自己亦得时常出头;刘大家的做善事竟是自己不大出头,只在唱罢了戏谢幕之时向听戏的票友说些话,票友自发做去。偏他的票友又多、又听话,得了他的话……跟圣旨似的。” 薛宝钗点了点头:“民女明白了。可他又无意做官,与朝廷何干?” 王江氏轻声道:“素闻蒋太太聪慧绝伦,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若有一日刘霭云之意与官府相违,却不知他的票友是听他的还是听官家的。” 陈瑞锦摇了摇头:“这话听着好生颓丧。江姐姐怎么不想着,若有一日燕齐二军对持,齐军大将为刘霭云票友,刘霭云可会阵前劝降?人有各色本事,犹如滔滔江水,防着是防不住的。” 王江氏闻言思忖片刻道:“此言倒也有些道理。” 陈瑞锦道:“翻回头来说,朝廷若到了连一介戏子、且还是个断袖的戏子都要防着……那许多忠臣良将谁不得防着?哪一位大儒不比他有名声?哪一位将军不比他有战力?” 王江氏道:“偏他有引出民闹之力,且根本不知道那些‘民’在何处。三教九流、高门低户、哪儿都有。再者,他终究是戏子。戏子之子若可得爵,还有谁不能得?怕是买爵的人要乱了。” 薛宝钗似笑非笑道:“难道戏子不得爵,买爵的就不乱么?” 陈瑞锦道:“若是太皇太后忌惮刘大家能一呼百应,薛家若得了此爵,于天家而言岂非更妥帖了?” 王江氏道:“此话怎讲。” 陈瑞锦道:“其一,刘大家一直阴阳不定,男儿身女儿心。薛老爷得了爵位,他便笃定是个错投男胎的‘太太’了。世人可将他与宝二嫂子一并相看。” 薛宝钗瞧着她含笑道:“‘宝二嫂子’四个字说得极顺溜。” 陈瑞锦看了看她二人:“有人觉得我说这四个字不妥么?” 薛宝钗摆手:“并没有。”心中暗暗纳罕她竟毫不脸红的?贾琮那小子瞧上的女子果然古怪。王江氏也微笑摇了摇头。 陈瑞锦接着说:“其二,爵位是朝廷给的。得了爵位后,刘大家便不再是‘民’了。”乃冷笑道,“太皇太后无非是发愁那么些好事都非官家所为罢了。她老人家是又不能拦着人家做善事、又恐怕人家得了民心去、又瞧不上人家是个戏子,偏生早年还欠了人家偌大的人情没还。” 薛宝钗不禁笑道:“何苦来说的这么明白。” 陈瑞锦也笑道:“你不知道,宫中之人古怪,将颜面看得比命还重些。若不说明白些,江姐姐未必能狠得下心去帮着咱们哄太皇太后。” 王江氏道:“我何尝会哄太皇太后?不过替你们传句话罢了。” 陈瑞锦道:“传句话也分怎么个传法。姐姐如今出宫了,当知道外头与里头何等不同。宫里头的人委实可怜,她们求颜面乃是因了除此之外没别物可求了;宫外头的人什么都可得,颜面就如同一层纸罢了。” 王江氏道:“合着你是来撺掇我的?” 陈瑞锦含笑道:“我显见是来撺掇姐姐合伙的。若这笔生意成了,咱们二人还有别的可做。江姐姐,生意做得好不是一方得益,而是多方得益。太皇太后啊、买爵之人啊、我啊、你啊——咱们不做,戴公公必做。” 王江氏道:“如今此事便是戴公公在做。” 陈瑞锦道:“偏他出宫艰难。姐姐开着一家面馆在此处,难道不是做这个的?” 王江氏道:“委实不是。另有别用。” 陈瑞锦“哦”了一声:“横竖来吃面的并不多。顺带做一做旁的生意也无妨的。戴公公是后段,江姐姐是前段,岂不更便宜顺畅?想来宫中那位也会赞成。” 王江氏如今一人在外没了约束,闻言难免心动。思忖良久道:“此事我须得回禀太皇太后再做打算。” “这个自然。”陈瑞锦笑吟吟端起桌上的茶壶往跟前的大面碗中筛了约莫一盏的白开水,“江姐姐,盼着咱们来日能合作愉快。” 王江氏踌躇良久,终不曾举碗与她相碰,只报了抱拳。陈瑞锦嫣然一笑,自顾自举碗一饮而尽,拉着薛宝钗告辞了。 出了门,薛宝钗轻声问道:“陈妹妹,依你看此事可能成么?” 陈瑞锦道:“早晚能成。”眨了眨眼,“左不过再稍稍等等罢了。”太皇太后既不甘心在后宫熬日子,略加引诱即可;王江氏么,纵然酒色财气不能动她,权、情、自由这三样早晚有一样能动她。 另一头,失踪的高公子有了线索。有两个闲汉跑来理国府说,此子失踪当日曾在城西一处暗窑子见过他。柳小七闻讯立时赶了过去,却见当日在荣国府将他拿下的那个阿黑坐在里头吃酒,顿时起了疑心。 阿黑也吃了一惊,招手道:“小七,怎么是你?来一起坐吧。”乃向粉头道,“这位是柳七爷。”粉头赶忙上前相迎,拉扯着柳小七坐下。阿黑又问,“你也爱赶新鲜么?” 柳小七问道:“什么新鲜?” 阿黑道:“她们家才刚开张不足一个月。你不是赶这个来的?”乃笑向粉头道,“这孩子年轻,你们可莫要逗他。” 两个粉头闻言登时贴上柳小七的身子与他顽笑。柳小七年少,这些事虽打小也见过,却没经历过,顿时浑身僵硬。阿黑又喊老鸨子添酒来。柳小七闭了闭眼,略使了点子力气轻轻挣脱两个粉头,从她二人中间一跃而起!阿黑哑然失笑。柳小七翻身落在阿黑身后道:“我是来查事儿的。” “嗯?”阿黑扭头,“查什么?” “高公子。” 阿黑摸了摸鼻子:“他来过?”柳小七点点头。阿黑转过身打量了柳小七会子道,“你还不会查事儿吧。这样子是查不出来的。坐下,吃杯酒。放心,她们家的酒还不错。”柳小七不言语。 阿黑遂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位姓高的公子来过么?他老子便是高翰林,他外祖父是理国公柳彪。”粉头们面面相觑都说不记得有这么个人。阿黑遂喊她们老鸨子来。 那老鸨子想了半日,道:“那天晚上有个外地来的大财主之子在我们院子设宴请了十来位公子哥儿,个个都是那么大岁数的,衣裳、模样也相仿。” 阿黑问道:“那个财主少爷是谁?” 老鸨道:“说是姓王,从南边到京中来念书的。” 阿黑朝柳小七一抬眉毛道:“喏,你的差事,你自己问。” 柳小七遂细问了这暗窑子里的老鸨、粉头、丫鬟、守夜的下人等各色人物,皆说不清楚究竟这个高公子可来了没来,也弄不明白那个王少爷究竟是谁。阿黑诸事不管,在旁瞧热闹。柳小七费了半日精神,实在没得点子可用的消息。阿黑这才咳嗽一声,问道:“不是十几位公子哥儿么?就没一个是你们认得的?” 有个粉头立时说:“有!熊大爷时常来。” 阿黑道:“熊大爷是谁?” 粉头道:“熊大爷还不足二十岁,住在城南那一带。因家里头管得紧,不敢逛花楼恐怕让大人瞧见,时常溜到咱们这儿来。” 阿黑嗤道:“这种事有什么好管的。管得住么?”又问道,“知道他家住哪儿么?”粉头俱不知道,只说隔几日便来。阿黑点点头,向柳小七道,“看来你只能来此处守株待兔了。” 柳小七也不知该不该信他是偶然到此的。偏他说的做的皆光明正大、挑不出不是来。且委实在帮衬自己。满腹狐疑只得强闷在腹中。阿黑遂命粉头唱些曲儿来。待粉头唱了两个,他又说听着不得劲儿,自己夺过琵琶唱了起来。说不得他唱的还不赖,曲子也新鲜,词儿也有趣,粉头们都听住了。 一时阿黑吃饱喝足了,又有几分醉意,便去后头睡觉去。他身子有些重,粉头扶他不住,柳小七便道:“我帮着扶他。”乃搭过阿黑的胳膊,架着往后头去了。 这会子本不是青楼客人多的时辰,此处又是暗窑子又是新近开张,除了他二人也没别的客了。柳小七见阿黑往炕上一倒,翻身便睡着了,遂也不出去了。趁着他打起呼噜,悄悄摸了摸他身上可有什么东西没有。阿黑半分不察,怀中早让人掏空了。 柳小七点了点:有荷包三个。最大的那个装着两锭金子两锭银子,十几张银票共计五百七十两;半大的装着炒熟的松子儿;最小的装了一枚印,印上刻了两个字,“鹰眼”。暗器囊四个,极为齐全,各色暗器都有。袖箭筒一个,又轻又精巧。并有一个寻常的小麻布袋子,里头搁了十几个小纸包。柳小七随手取了几个闻了闻,从蒙汗药到春.药到泻药样样俱全。一支极小巧的西洋火.枪,枪身乌油油的惹人喜爱。还有两本书,一本是中华书局最新出的春宫画册,贵的紧,三百两银子一本;另一本是评话《楚留香之血海飘香》上册,作者名曰古龙。柳小七又细搜了搜他身上,腰上别了一把短匕首,虽不知名字,却是好器。旋即又在他靴子里搜出了一张条子,上头写了幅对子: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柳小七看了半日,看不明白这对子是何意。又翻了翻那春宫画,并无夹页之类的。再瞧那评话,只见扉页三个红色的印章,分别是“荣国府藏”、“梨香院图书室”和“贾琮”。合着这评话是贾琮的。再翻看书里头还有些批注。 这年头没有几家人对荣国府和贾琮不好奇的。柳小七遂轻手轻脚将这些东西悉数放回原处,只留了那本荣国府的评话在手里,就坐在窗台下看了起来。直至柳小七将这评话儿看完了,阿黑仍没睡醒。评话实在有趣,说的还是绿林中武艺高强者的故事,且显见没完,柳小七心中难免有几分惦记。偏阿黑只带了这上册。他想了想,将书放在阿黑枕边,自己起身去外头再寻那些粉头老鸨问事儿去了。 一时天色渐黑,这院子里头有客人到了。可惜并没有那个熊大爷。阿黑也终于醒了。倒不是他睡足了,他是肚子饿了。 老鸨子打发人到外头告诉了柳小七,柳小七乃回到阿黑的屋子告诉了他一声:“先头送黑兄过来时,你身上掉下了本评话。小弟无聊,未得黑兄允许便看了。” 阿黑打着哈欠道:“不过是本评话罢了,这也值得一说?” 柳小七笑道:“这评话不曾讲完,黑兄可还有后头的没有?” “有啊!”阿黑道,“梨香院的古龙全集都在我那儿呢。可惜不是古先生的原著,是后人依着故事另写的。你爱看,上我那儿取去。” 第四百五十七章 <> 因施黎数日不见,贾琮从燕王府回来时辰尚早,便去小花枝巷瞧瞧他。到了地儿一瞧,门虚掩着没关。推门进去,喊了声:“天王盖地虎——”顺便往院中溜一眼,好悬没掉下眼珠子来。 只见施黎与柳小七并排躺在柳荫下的藤躺椅上,两双脚丫子光着没穿袜子,各架在一个绣花墩子上;地下胡乱撒着五六双拖鞋。两人怀里都抱着抱枕——为了垫着胳膊好拿书。两把藤躺椅中间搁着一张条案,条案上有茶水点心、冰镇绿豆汤,并一大堆的书。贾琮闭着眼都能猜到必然不是什么正经书。他二人连头都没抬一下,施黎也不曾跟他对对子。 贾琮乃迈步走过去瞧了瞧,满案子铺的都是绿林评话,有《七侠五义》、《狄公案》、《隐娘传》等,多数却是贾琮命人仿写的后世武侠小说。武侠小说乃成人童话,对男性青少年吸引力尤其致命,柳小七可巧就在这个年岁。贾琮一言不发,自己跑到里头另搬了张条案搁在施黎身边,又从他二人中间的条案上分了些吃喝和评话挪过来,再去里头搬另一套藤躺椅和绣花墩子躺下,随手捡了本书来瞧。 三人各自看评话,看累了便拿书往脸上一盖打瞌睡,除了嘘嘘绝不站起来,直到天色渐暗。贾琮摸了摸肚子:“喂,阿黑,该吃饭了。” “这么多点心难道还饿着你了不成!”施黎道,“你自己去外头吃去,我俩要去窑子里吃。” “卧槽!逛窑子不喊我!太不够义气了吧兄弟!”贾琮一骨碌爬起来。 施黎在藤躺椅上伸了个懒腰:“且不说你们家自有花楼、何必去给同行送钱;你跟我们俩能一样么?我们俩是单身狗,你可是有心上人的。” 贾琮摸了摸鼻子:“我又不过夜,去逛个窑子怎么了。难道你二人还告密不成?喂,小七,你不会告诉我准媳妇吧。” 柳小七含笑道:“不好说。” “有点义气行不行!”贾琮横了他一眼,“阿黑最是讲江湖道义的对吧。” 施黎也道:“不好说。” 贾琮哼道:“这些评话可都是我的。” 施黎与柳小七对望一眼,道:“罢了罢了,看在评话的份上暂且替你瞒一回。先说好了,陈姑娘若是威逼利诱,兄弟我就扛着;她若请了几位美娇娘施美人计,我一定会招供的。” 贾琮笑骂:“那点子出息!” 施黎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走!” 三人遂同去城西那才开张不足月的暗窑子。熊大爷依然没来,连粉头都诧异,道:“平素不过三五日便来一回的。” 贾琮乃问道:“知道大名儿么?他老子是做什么的?”粉头都说不知。 施黎在旁道:“这些还轮得到你问?” 贾琮道:“没来便罢,吃酒了。”乃一叠声的喊老鸨子上酒菜。 贾琮与施黎性子相近,都有几分懒劲儿,都不把规矩放在眼里。论模样施黎强出去贾琮三条街,且极解风情,又关照人,打赏起来也大方;贾琮肚子里趣事多,偏他性子刻薄些,最爱戳穿旁人的小心思。故此众粉头都爱施黎多些,贾琮也不在意。 三人吃了会子酒,施黎与粉头调笑,指着贾琮与柳小七道:“谁劝下他二人满饮一大盅酒,黑爷赏十两银子,如何?” 贾琮道:“不喝。我方才吃多了茶水。小七你要不要帮帮她们。” 柳小七道:“我也喝了不少茶水。” 施黎鄙然道:“你们两个不玩儿还来逛窑子干嘛?” 贾琮乃瞧着柳小七:“我家里本是开花楼的,进来总少不得留意她们的屋中陈设如何、粉头好看不、装束合适不、比我们怡红院如何、可有强处我们能学了去,提不起寻花问柳的精神。你少年风流也不解风情么?” 柳小七道:“我打小什么都看过,也提不起精神。” 施黎指着他二人道:“你们两个没趣儿!打小还什么都吃过呢,遇上好吃的还不样吃的香喷喷。既来了就好生玩儿是正经。人家姑娘们也是做差事呢,真当人家乐意看你们那两张扑克脸么。”又命粉头取骰子来掷,“对点的吃酒,不吃就唱曲儿。琮哥儿不许唱!” 贾琮本没想到唱曲儿,他一提反倒来精神了,拍着案头唱了起来:“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嘿嘿呦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柳小七还觉得挺好听的,在旁仔细听着。施黎哇哇直喊:“快堵住他的嘴——” 他不让唱,贾琮偏要唱,二人闹了半日。粉头已取了骰子来,众人掷骰子吃酒取乐,遇上贾琮对了点子就命他说笑话,闹哄哄玩了一宿。三人都醉了,悉数在此过夜。 次日三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洗漱了吃罢粥点正欲走,外头有人跑进来哭道:“蔓蔓让她们族里拿下了要沉塘!” 施黎忙问:“蔓蔓可是前儿那个唱曲儿的?” “可不是!”老鸨子道,“她男人年前没了,她一个人又没的生计,没奈何才来我们这儿的。” 贾琮皱眉道:“若是年前才没的,热孝还没满呢。要做生意总得熬过今年去。纵然与她男人没情分,颜面上也得过得去才是。” 老鸨子叹道:“但凡她家里还有一斗米,又哪里会来做这个?她男人病了四五年,钱早花尽了,后头两年瞧病的钱本就是她做皮肉生意得的。她还有个儿子要养活呢。” 贾琮道:“既这么着,她男人的族里没接济些子?” 老鸨子道:“大爷,人家又不是开善堂的,凭什么接济她?” 贾琮扯了扯嘴角:“如此就怨不得她了……阿黑,这闲事管么?” 施黎道:“我听过她的曲子,自然得管。”乃问道,“蔓蔓在哪儿?” 那报信的女子道:“昨晚上在祠堂关了一宿,今儿午时沉塘。” 施黎伸了个懒腰:“午时也快了。走吧,赶热闹去。”乃命那报信的带路。贾琮柳小七自然而然跟着走了。 到了地方一瞧,才知道这事儿还真说不上谁有理。那个叫蔓蔓的女子之父本是个打更的,素爱吃酒赌钱;她婆家却是京郊村子上的,家中有屋有田还算殷实。因她老子欠下赌债,便欲将女儿许给人做媳妇换钱;她男人一心想娶个城里的美貌媳妇,出的聘金最多,她老子便许了。这蔓蔓容貌俏丽,早先是想着进个富贵人家做小的,不想竟嫁了乡下人!心中极为不忿,不大瞧得上她丈夫。村里旁的闲汉也时常撩她,她一般儿瞧不上,却趁着进城采买东西的功夫与人私通;她丈夫全然不知,还当她不过性子冷淡些罢了。 偏她丈夫前些年得了痨病,为了治病,家底子便掏空了。这蔓蔓虽不大瞧得上男人,儿子却看得重。为了养儿子,前年起便溜到城中寻暗窑子悄悄做了些皮肉生意。她男人暗暗猜出来,还当是为了替自己瞧病,生生咽下多少泪去。此事她们村子里早知道了,皆是她男人哭着求族里才没将她打死。年前她男人没了,临去时那拉着她的手说:“是我对不住你。” 旁人以为她男人没了不用再买药治病,她便会安分下来。不想前几日村中有人进城逛窑子,看见她了。回到村中寻她要钱,不给便去族长那儿告发。这蔓蔓心道,她做此事又不是没人知道,谁管的了谁呢?便没搭理那人。那人遂当真告发了她。族长得知大怒,命人将她捆在祠堂丢了一夜,预备今儿沉塘。 施黎听罢村中长舌妇一番话,摸了摸后脑勺:“如此说来,咱们今儿倒也算不上是行侠仗义啊。” “委实算不上。”贾琮道。 施黎问道:“要去耍嘴皮子不?” “当然要!”贾琮道,“不然人家怎么知道粉头也是有人罩着的?”扭头看了看柳小七满面的事不关已,问道,“小七觉得帮一个淫.妇不妥么?” 柳小七道:“不干我事,我不过是跟着来瞧闲热闹的。要说没天理,还有哪儿比宫中更没天理?” “可不是!”贾琮拍了拍手。 三人遂往祠堂走去。只见族长正指着那妇人言辞厉色数尽她的种种不是,族人尽皆唾骂不已,还有上前打几下踢几脚的。贾琮问道:“是这个么?”施黎瞧了瞧:“是她。” 那蔓蔓本来跪着一动不动的等死,闻言扭过头来喊道:“黑大爷!” 施黎微笑道:“有人说你遭了难,我来救你。”他本来长得好,又穿着罗衫,大大方方立在堂上。蔓蔓登时如活了一般,哗的垂下泪来。 四周一片轰然!那老族长喝到:“何人擅闯我族祠堂!” 施黎瞧了贾琮一眼:“耍嘴皮子你上。” 贾琮正经作了个团揖道:“各位好,我们是多管闲事的。因我们这位大哥前几日听过这位蔓蔓姑娘唱曲儿,不忍心她青春早死,特来相救。” 族长骂道:“竟来相救此淫.妇,莫非是奸.夫么?” “那倒不是。”贾琮道,“寻常的客官罢了。”谁见过这么无耻的?族长竟一时哑然。贾琮趁机说,“论理此事也不止是蔓蔓姑娘一个人有错。许多人都有错。你瞧,她丈夫当年娶她的时候只管容貌没管性子,哪有这样娶媳妇的。若是早早打听到此女是个不安于室的就不用娶嘛。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蔓蔓姑娘说不得也可以与富贵人家做个外室,哪怕还干如今这一行也没什么,岂不两下里都好?” 众人哗然。族长骂道:“不知廉耻!” 贾琮道:“先温饱,后廉耻。连温饱都没有还谈什么廉耻?既是知道她们家道艰难,你们族中就该接济她们母子度日;看着孤儿寡母没米下锅只管站干岸儿,人家不论使什么手段谋生你们都无权指手画脚。” 下头出来一个老妇道:“二柱子他媳妇不也是一个人带孩子?替人洗衣裳、拾稻穗、倒夜香什么没干过!不也拉扯孩子到这么大?” 贾琮道:“天下路有十万条,谁走哪条凭自便。老人家,一样米养百养人,纵是神仙也只能管自己。” 老妇拿拐杖敲了敲地上的青砖道:“世上终究还有公道!” 贾琮冷笑道:“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开玩笑?公道是什么,可以吃吗?这位蔓蔓姑娘本不愿意嫁给她如今的男人,不过是被她老子卖的,难道公道?” 老妇道:“她若没嫁过来,只怕是要让她老子卖进窑子的!”贾琮闻言失笑,只看着那老妇不语。老妇猛然想起来:她如今可不就是个粉头么?顿时语塞。 贾琮道:“但凡她自己愿意,做个粉头没什么不好。翻回头来说,若没有那么多男人爱去逛窑子,粉头又哪里有生意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老人家,何苦来管旁人怎么过日子。” 族长道:“只是她既嫁到我们村里来了,便是我们村的媳妇。岂能许她去外头败落名声?” 贾琮拍掌道:“怎么又绕回来了?你们也没接济她啊,难道她等着饿死不成?” 施黎道:“罢了,理儿已说明白了。走吧。”两步上前挥匕首劈开蔓蔓身上的绳索。 这还了得?族长一声令下,下头涌上来十几个壮丁。贾琮往柳小七身后一缩:“我是文人,你们上!”柳小七横了他一眼,上前轻松几下悉数撂倒。族长又吼:“不得走了淫.妇!”又有许多人涌上来。来多少也没用。不过是些寻常村夫,在柳小七跟前都白给。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带着那个蔓蔓一路出了祠堂,直往她们家去了——儿子还在家里呢。 施黎是个风流人物,陪着她进去收拾东西。贾琮柳小七等在外头。贾琮乃道:“此事旁人能不管,我决计不能。我们那怡红院有许多粉头都没入乐籍,像她这样为了度日甚至为了弄几个脂粉钱到楼里挂单的良家女子多了去了。她们的族人也有知道的,只拿她们没法子罢了。倘若这个蔓蔓沉了塘,那些女子的族人也闹起来,我们的生意可伤大发了。” 柳小七哼道:“合着是为了你们家的生意。”贾琮嘿嘿一笑。 却见方才那老妇慢慢走了过来,贾琮向她作了个揖。老妇瞧着贾琮道:“我老婆子岁数大了,虽是个乡下老妪,也看过些人物儿。你这公子不像是歹人,只不知何故助那淫.妇。” 贾琮思忖片刻道:“每个人走自己选的路、得自己修的因果,来日是无悔是悔断肝肠皆不与旁人相干。这个蔓蔓或许会在花楼染上什么不好的病,数月之后便死得很惨;或许依着容貌进了大户人家做小、依着手段得了老爷宠爱,甚至捞到家产当上太太;或许赚了几年钱后在京中买个铺面过小日子。人间百态,本来如此,谁管的了呢?老人家,逼良为娼的勾当天诛地灭,然而我也反对逼娼为良。” 老妇看了看他:“好生古怪的念头。” 贾琮轻轻一笑:“老人家可听过这么一句话?‘我反对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我希望有一日,所有人都能自由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不再被什么家族、父母所限。” 柳小七抬目盯了他半日。贾琮怔了怔,猛然“嗷”了一声,摊手道:“真的不是说给你听的。”柳小七不语。贾琮撇嘴道,“不信算了。” 四百五十八章 却说施黎贾琮柳小七三人救下了一个粉头,只是村中必不能再住了,欲带着她与她儿子一道离开 。到了村口,领路来的那女子正守着他们的马,见了蔓蔓,奔上前来与她抱头痛哭。正哭着,族长领着人堵住了出去的道路,向他们道:“那淫.妇可以带走,金根却是我们赵家的男丁。”急得蔓蔓赶忙扯了扯施黎的衣裳。 施黎瞥一眼贾琮,贾琮乃道:“这事儿你们说了不算。当日他母子二人穷得没米下锅时既没见你们帮衬,这会子来要孩子,凭什么信你们会好生养着他?” 族长冷冷的道:“这位客官放心,我老汉今儿立在此处说一句话,但凡有我一口,必定有他一口。” 贾琮道:“再有,你们对这孩子的母亲心生怨恨,这孩子必然被村中其他孩子欺负。您老能管住大人,却管不住孩子。” 族长道:“这个却是无法。他母亲造的孽,略微报应些在他身上也难免。” 贾琮道:“让他离开你们村子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岂不更好?燕王正命人建义务教育学堂呢,这孩子也能念个书,来日保不齐有出息。” 族长冷笑道:“跟着那么一个寡廉耻无礼义的娘,还想有什么出息。” 贾琮耸肩道:“这个寡廉耻无礼义的娘不会饿着他。” 下头有人喊道:“族长,莫与他们废话。横竖今儿不留下金根他们别想走。” 那老妇也出来道:“几位公子,金根终究是姓赵的,赵家村才是他的根子。” 贾琮歪着头思忖片刻,道:“那要不然这样吧。让金根改姓,跟着他母亲姓,总行了吧。”乃回头问道,“那个蔓蔓姑娘,你姓什么?” 蔓蔓这会子正抱紧了儿子躲在施黎身后,闻言乃小声道:“我姓孙。” “行。”贾琮道,“让金根改姓孙,就不与你们赵家有瓜葛了。她母亲纵有些不大好的名声,也与你们赵家无关,岂不好?” 当然不好!一众村民七嘴八舌吼了起来。那老妇举了举拐杖:“都闭嘴——”众人果然都闭了嘴。老妇乃上前两步走到贾琮跟前道,“这位公子,她母亲虽然有错,罪不及金根身上。我赵氏不会连罪他的。” 贾琮道:“老人家,贵村这么多人呢。您与族长能管住当面,哪里能管的住背面?我方才已说过了,孩子难免欺负他,也难免有女人嘴碎说些不好听的,甚至有大些的少年会打骂他撒气。不论姓什么,离开这里对他好。至于他母亲——既然肯为了养儿子做粉头,她心中儿子比什么都要紧,不会慢带他的。” 老妇摇头道:“这些皆不要紧。他是男丁。那淫.妇我们可以替她男人休了,金根是赵家的人。来日他长大了自会明白事理,他有了本事旁人自然不会再欺负他。” 贾琮哂笑道:“看吧,这就是代沟了。长大了自会明白事理。明白什么事理?明白他母亲有罪、族里不嫌弃他的身世养大了他、他要对族里感恩戴德?再有,等到他有了本事得等到什么时候?少说十七八岁吧。他才四五岁大,到十七八岁还得十几年,这十几年就硬生生的让人欺负么?他将来若没有什么大本事,难道就让人欺负一辈子不成?不论金根是男丁女娃,他都是人,不是东西。他生下来了,他就是独立的。不是他爹娘之物,亦不是你们族中之物。自然,我这话你们是不会赞成的。无碍,谁管你们赞成不赞成。我们今儿就是能带他走,你们就是没本事拦阻 。” 老族长大喊一声:“若想带金根走,就从我老头子尸身上踩过去!” 贾琮奇道:“干嘛要从您老尸身上踩过去?飞过去不行么?小七,帮个忙,带金根飞过去好不?” 柳小七伸手到蔓蔓跟前要孩子;蔓蔓不敢给他,反将孩子抱紧了些。柳小七也不知在她胳膊上哪儿拍了两下,蔓蔓不禁撒手;柳小七抱了孩子从数株大树上踩过,当真如同飞一般,眨眼绕过村民到了外头。众人都傻眼了! 贾琮又向族长道:“来日这孩子长大了、明白事理了、有了本事,若还愿意回村,自然会回来的。他自己做主。” 族长怔了半日,心下渐渐明白了:这三位不是他们拦得住的。恨恨的道:“他终须姓赵。” 贾琮道:“他愿意姓赵也好、姓孙也好,哪怕不要姓氏都没问题。” 老妇不死心道:“他在族里,总有他一口饭吃;去了外头难道就没人欺负他了?” 贾琮道:“若能瞒住身份就可能没有,在这村里则肯定有。未来皆是变数,事在人为。” 老妇道:“他在村中,我老婆子亲自教导他,必不让他学坏;他跟着那淫.妇,怕是不定长成个什么人。” 贾琮看了看他们道:“我问两位老人家一句话。今儿若是我们没来,他母亲沉塘死了,这孩子会如何?贵村还会好生教导他么?说白了还不是同我们较劲儿?”老妇一时无语。贾琮道,“此事一出,他哪怕是养在养生堂也比村中好些。”乃拱了拱手,“就这样吧。” 人群中有个汉子出来,向族长道:“如今已委实没有别的法子了。生死有命,随他去吧。” 施黎这会子才移步上前微笑抱拳道:“多谢。”乃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贾琮与领路的女子也跟着上马,蔓蔓与那女子同马。施黎顺手带过柳小七坐骑的缰绳吹了声口哨。方才那汉子劝开拦路的村民,族长与老妇俱不曾拦阻。贾琮向汉子抱了抱拳:“谢了。”汉子朝他微颔。几个人催马而去,出了村口,柳小七抱着孩子一跃落在马上,一行人平平顺顺走了。 回到那暗窑子,老鸨等看见他们松了口气,谢了半日的神佛。那个叫金根的孩子死抱着柳小七不肯撒手;柳小七也不大会对付孩子,有些无措。终是蔓蔓哄了半日才将孩子哄走,贾琮施黎在旁笑了半日。 柳小七抹了把汗看着贾琮:“久闻贾先生能言善辩,今儿方得一见。” 贾琮道:“独一家有理之事终究少,多半是各有各的道理。其实那老妇所言亦是有理的,只是打我们不过罢了。赢家要找理由还不容易?你在宫中见死掉多少宫女太监,几个不冤屈的?” 柳小七叹道:“刚出宫时,看宫外与宫中样样不同。这些日子四处跑着,再看外头也差不多。” “那可不一样。”贾琮道,“在宫中你能偷懒么?不能吧。事事有人盯着吧。” 柳小七尚未答话,那蔓蔓已过来拜谢了。柳小七忙指着施黎:“谢他便是。我不过是凑热闹的。” 贾琮也指着施黎:“谢他便是,我们俩都是凑热闹的。” 蔓蔓垂泪道:“只恐来日族里的人还来寻我们娘儿俩的不是 。” 施黎回头问老鸨子:“城西这边如今是谁做主?” 老鸨子苦笑道:“自打秦三掌柜走了,城西就没安生过,谁也不服谁。勉强算是李爷做主吧,大伙儿多少还会看秦三掌柜些颜面。” “那还是得寻个靠山。不然,遇上找麻烦的你们哪里应付的了。”施黎道,“既这么着,就靠着李升也行。他终究还靠着燕王呢。” 老鸨子大惊:“燕王?!” 施黎点点头:“总之比旁人有底气些。”老鸨子赶忙致谢,说明儿就去求见李升。 贾琮不便在外头久呆,先回府去了。施黎陪着柳小七守株待兔,说些当今绿林故事,与评话别有不同,亦十分有趣。 今儿晚上,那个熊大爷终是来了。施柳二人寻着他一问,高公子失踪那日,乃是一位新近到云台书院念书的王公子请大伙儿吃酒,高公子也在其列。只是当日人多,他与高公子也不认得,也只知道他姓高罢了。施黎寻他要了当日来吃酒之人的名录递给柳小七:“明儿一个个问问。”柳小七已经在外头过了好几日了,今儿已等着了兔子,遂袖了那名录单子回家去。 这天晚上,柳小七见过他祖父回到自己的屋子。他怀中还藏着一本评话呢,遂取出来就着蜡烛翻看。偏他兄长来瞧他,见了便问:“看什么呢?难道你还考状元不成?” 柳小七站起来让座道:“评话儿罢了,说的是绿林故事,真真有趣!” 他兄长听说了便拿在手里翻了翻。柳小七因早已看完了,也不着急。他兄长拿起来就放不下。柳小七无奈,自己去外头练功去。待他练完了功,他兄长还没看完!只得赶人:“哥,我要歇着了。” “这评话……” “你拿回去看便是。” 他兄长二话不说拿着书就走,次日来寻他要下册。柳小七道:“这个本是我朋友的。回头我去他们家取了来。” “你可快些!” 柳小七遂当真去施黎那儿取了些绿林评话来。因阖家才初搬出宫来不久,他祖父诸事繁杂,没精神管这些孩子看不看闲书。没多少日子,各色评话便传便了整座宅子。此为后话。只是高公子依然没消息。柳小七将当日与他一道的人问了遍,都说不过是寻常吃酒聚宴,没什么异样。又得从头再查。 自打司徒磐命翰林院着手做义务教育学堂开始,贾琮便日日改去翰林院了。这一日,太医院头一批试验种牛痘的成了,特使人喊贾琮过去瞧。贾琮实在心里有底,又忙的紧,不大愿去。经不得那来报信的小太医眼睛亮晶晶的卖萌,终是丢下手里的事儿过去了。进了太医院,与诸位太医说了些互相恭维的话,大家哈哈哈。贾琮见来也来过了,是不是可以走了?遂与司徒磐派来的人打了个招呼告辞。 一时那人回了燕王府细禀方才所见,司徒磐自然欢喜的紧。偏他忽然又说:“只是方才有人说,如今街面上人人都知道是贾先生的方子了。” 司徒磐眉头一皱:“外头的人是怎么知道的?”众幕僚面面相觑。 又有个幕僚问:“贾先生可说了什么没有?” 那人道:“贾先生大惊,说,‘谁说出去的 !哪儿那么长的舌头!’林太医笑道,‘恭喜贾先生。’贾先生跌足道,‘恭喜个头啊!我在外头乱七八糟的名声已经够烦人的了。’乃叹了口气,又说,‘罢了罢了,虱子多了不痒。’因他赶着回翰林院,只略坐了坐便走了。” 冯紫英先忍俊不禁:“什么狗屁比喻!” 另一个幕僚道:“怕是得去查查。此事机密,总不会平白的有人知道。”他们前日还盘算着弄个什么仙人传方子给燕王以济世的故事出去。如此一来,此事就编排不成了。 那去太医院查看的忙说:“不必了。王爷,林太医后来说了,他孙女儿与人闲话时说出去过。此事牵系百姓,传得快些也是有的。” 司徒磐皱眉:“他孙女儿?” “林太医的孙女儿原本在宫中为女官,前些日子蒙太皇太后恩典放出宫来,在荣国府贾先生院中住了些日子。如今在外头开了间小绣坊度日。” 司徒磐登时明白过来,当日太皇太后送给贾环的那个磨镜女林氏合着就是林太医的孙女,忙扭头去看冯紫英。冯紫英道:“不曾听琮儿说过。不如喊他过来问问。”司徒磐点点头。遂命人去喊贾琮。 贾琮老大不高兴,匆匆赶来燕王府,进门给司徒磐行礼,口里还抱怨:“我忙着呢。” 司徒磐道:“那么许多事儿也不急在一时。我只问你,林太医的孙女是怎么回事?” 贾琮愣了愣:“谁?我不认识啊。” 冯紫英道:“人家说在你们家住了些日子。” 贾琮猛然想起来:“林鸾啊!她是林太医的孙女?啊对,她说过的。我没把她和林太医想到一块儿去。哎呦她们爷孙俩长得也不太像。她怎么了?” 冯紫英啼笑皆非:“她不是磨镜么?” “是啊!”贾琮道,“我们家送她和她那个云溪姐姐一所宅子一个铺子,让她俩百年好合……那个,安安静静过小日子去了。总不能等环三嫂子回来她二人还在吧,多膈应人。” 冯紫英道:“牛痘方子是你的这事儿就是她宣扬出去的。” 贾琮皱眉道:“她想干嘛?” 冯紫英道:“要么是想谢你,要么……她未必是真的磨镜。” 贾琮怔了怔,登时打了个哆嗦:“没搞错……她可是送给环哥哥的女人。” 有个司徒磐的谋士含笑道:“说不定此女爱慕上了贾先生,可要收下她?” “不要!”贾琮道,“晚生已心有所属。” 司徒磐含笑道:“她若当真爱你,收一个也无碍。” 贾琮连连摆手:“我今儿收了她,明儿还要不要收别人?我又不是粉头,谁瞧上我了我就得陪.睡?” 话音未落,冯紫英喝到:“胡言乱语!”众人哄堂大笑。 第四百五十九章 <> 却说林太医的孙女林鸾去市井中传话,说贾琮给了太医院治疗天花的方子,扰乱了司徒磐之计。贾琮心中暗骂施黎做事太慢,也面上只得问道:“原本是预备如何说这方子来历的?” 不待旁人说话,冯紫英抢先道:“仙人梦授王爷。” 贾琮道:“有点俗,不过管用。老百姓吃这一套。那个林鸾所言只当没有便好。” 冯紫英道:“如今已有了,岂能当没有?” 贾琮摆手道:“放心。她算老几啊,她说了就算了?世人皆健忘。该怎么编排怎么编排,该怎么传话怎么传话。待新故事出来,旧的立马忘了。” 冯紫英道:“虽是这么个理儿,总得给他们一个说法。” 贾琮撇嘴:“给个毛球说法啊。给说法不就显得林鸾所言有几分真么?依我说不予理睬就好,回头打发个人警告她与她祖父莫要胡说八道。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小绣坊老板,她说的话也算不得什么,纵是她祖父也不过区区四品小官,能知道多少?或是去市井扯出十几种传言来,天南海北越离谱越好,每个人都硬说自己听来的才是真的,让他们吵去。待这些说法乱成一锅粥,然后给全民组织种牛痘。整个做完之后,老百姓得了好处,难免会猜那种传言是真的。那会子再将‘仙人梦传’之法推出去。” 有个幕僚击掌道:“王爷,此法委实可用,且中有波澜起伏,保不齐更好些。” 另一个道:“若用此法,难免有人能猜出王爷借此传名。” 贾琮道:“猜出来又如何?一千个里头难得一个。再说,这些多半是孤高自傲、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文人,哪里会去向寻常百姓说此事。纵然说了,人家未必肯信,他们也懒得再说一次了,自己回家写诗去。” 冯紫英道:“若是别国借此生事呢?” 贾琮道:“没有此事他们就不生事了?搭理他们呢。” 冯紫英想了想道:“说的也是,谁还怕他们不成。” 司徒磐想了想,委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遂咳嗽一声道:“那就这么处置了。琮儿你可要去见见那个林鸾?” “我才不去!”贾琮喊道,“那女人跟我没一个铜板的瓜葛。您老打发人去就得了呗。” 司徒磐笑摇了摇头:“孤也不必理会她,同她祖父说了便是。” 贾琮随口道:“这么说,她已经回自己家里去了?那会子还说不回家的,生生讹了我们家一座宅子去。” 冯紫英向司徒磐躬身道:“属下使人去查查。”司徒磐点点头。 贾琮摊手道:“没我的事儿了吧?晚生回翰林院去了哈。”司徒磐挥了挥手,他便一躬到地、起身告辞了。 他前脚才刚出门不过片刻功夫,有个幕僚罗先生站起来朝冯紫英作了个揖道:“冯大人,晚生有几分担忧。贾先生年纪轻轻声名在外,并腹中有那许多计谋、方子,且诸事不在意。他不反还罢了;他若有心改投别处,随时可成。” 冯紫英瞧了瞧他,回头看着司徒磐。司徒磐脸上已有些古怪,一会子遐思一会子慨然,半晌才瞄着这罗先生似笑非笑道:“孤若不是深知罗卿之忠,怕是要疑心你可是别家派来的细作了。”吓得罗先生赶忙下拜。厅中顿时默然,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良久,司徒磐道,“当年便是晋王出的主意,使人在太上皇跟前说了一句话:‘幸而贤王忠心,如有反意随时可成。’太上皇便与孤分生了。” 罗先生顿觉背上如冰刃刮过一般,再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晚生绝无离间之意。”话音未落,已憋了一身的冷汗。 司徒磐道:“这些闲话孤从前也听说过,来日免不得还有。孤不如说明白了吧。贾琮的性子,自打他三岁时候孤见他头一回便知道了。此子重情。但凡有孤一日,他便不会另投别家。” 罗先生趴在地上五体投地,咬着牙猛然憋出一句话来:“若是王爷不在了呢?” 众人齐喝:“大胆!” 司徒磐含笑道:“罗卿胆子委实大。”乃扭头看了看冯紫英,“无碍,还有紫英在。” 冯紫英微笑道:“冯某不缺钱不缺美人不爱古董字画。”司徒磐含笑瞥了他一眼。 众人便明白了。冯紫英这是做定了孤臣,燕王的儿子们不必打他的主意了;而贾琮也是跟着冯紫英转的。这二位多年后纵然成了“先帝老臣”,依着他们的本事新君也必有所用。而冯紫英握着燕王的探子,他老子冯唐在东瀛燕属领兵,贾琮又是天人下界——想从司徒磐手里□□已是不可能了。日后谁为下一位燕国之主全凭司徒磐之心意。下头有人低声窃笑,亦多有眉来眼去者,司徒磐都看在眼里。 冯紫英忙碌,一直忘记了贾琮想娶个丫鬟之事。今儿可算不能再忘了,遂跟司徒磐打个招呼:“晚上我去荣国府问问他娶媳妇是怎么回事。” 司徒磐道:“他真要娶就让他娶吧。” 冯紫英一愣,道:“那也不能当真娶个丫鬟……”见司徒磐面色不似作伪,迟疑许久道,“他若当真想娶,总得编排个身份。” “随他的意便是。” 冯紫英乃出了燕王府一径到了梨香院,贾琮还在翰林院呢。等了半日,直至晚饭时分他才回来。遂问他:“你上回说要娶起.点姑娘是怎么回事?” 贾琮拍了拍脑门子:“忘记跟你说了。”遂扯着冯紫英到书房告诉他,“起.点姐姐身世有点复杂。”遂将刘登喜从齐国府将她要走、送到大内女卫营说了一回,冯紫英眉毛顿时拧了起来。贾琮末了说,“京中大乱之前女卫头子周大梅便已让慧太妃收服了。后陈王出京,她遂命周大梅领着一众女卫跟去陈国。陈瑞锦因恨了齐国府十几年,不愿意就那么算了,便离了宫,阴差阳错认识了我乳母。我乳母还以为她是因乱破家无处可去,遂送来我这里当丫鬟了。看着很巧,实在是真巧,我已查透了。” 冯紫英听罢良久不语。贾琮又道:“此事有点子头疼。她虽是齐国府的小姐,偏又与那府里有怨。我也不愿意跟他们扯上瓜葛,不然,万一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多麻烦?若改名换姓我却觉得没必要——又不是见不得人。好在她名字俗,叫这个的很多。我们若不说,想来他们府里也不会硬往上凑?” 冯紫英问道:“她老子娘都还在么?” “在呢。”贾琮道,“连她祖父陈翼都还在呢。” 冯紫英道:“这个我知道。你总不能白娶了他们家的闺女不告诉娘家吧。” 贾琮眨眨眼:“我不知道那是他们家的啊!横竖我成亲也不预备请齐国府的人,纵当真要请也不会让他们见到新娘子,纵见到了他们也不认得啊……都多少年不见了,认得出才怪。对了!”他拍掌道,“我不在京城成亲啊!我老子那岁数了,舟车劳顿回京也犯不上,只在南边成亲便了。来日只说贾琮在南边娶了媳妇陈氏,嘿嘿天下姓陈的那么多。我打出世到现在还没去过齐国府呢。” “倒也是个法子。”冯紫英又想了半日,道,“大内护卫素来消息严密,我与王爷皆不大清楚。此女可靠么?” 贾琮道:“她不可靠就没人可靠了。” “可会与陈王还有瓜葛?” 贾琮哑然失笑:“陈王身边已经没有大内女卫了,冯大哥知道么?” 冯紫英一怔:“怎么回事?” 贾琮道:“此事究根问底是陈王他自己作的。女卫首领周大梅的妹子护着陈王征战东瀛,陈王瞧人家长得漂亮,想收她入房。偏这个周姑娘没瞧上陈王,就出走了。因她出走时陈王已到了琼州,也不敢回陈国去见她姐姐,径直上船当了海盗。两年后这个女海盗当上了海盗头子,领着数万海盗攻占爪哇国。” 冯紫英顿时明白过来:“原来爪哇国主是我朝女卫!” 贾琮点了点头接着说:“本来大家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不是挺好的么?可惜陈王是个傻子。那个周护卫在外头得成事业后大约是写了书信回去,或是有海商之类的人传了消息入陈,横竖陈国那边就是知道了。周大梅脑子抽风、想去劝说她妹子献国陈王。然后她就被周护卫扣押在爪哇了。” 冯紫英击掌道:“竟是如此!我半分没料到。” 贾琮笑道:“人家当过海盗头子又当了国主!怎么可能献国?那个周大梅好傻。然后周护卫就把其余的女卫一并拐走,这会子大约都封了正经能上朝的女官吧。” 冯紫英却另有念头。有人给自家传箭书,说是与刘登喜有仇。因为燕王次子司徒岧乃是慧太妃所杀,为了多谢冯紫英杀了那阉人,遂替他行刺慧太妃为酬。爪哇国主周护卫出走算得上背主叛逃了,未必肯写信回去。保不齐此事便是那行刺慧太妃之人所为,以调虎离山之计调走那个叫周大梅的女卫首领。不然,慧太妃何以死得那么爽利?念及于此,他问道:“此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贾琮嘻嘻笑道:“那个周护卫离开陈王本来就是我挑唆的。当时王爷刚把三姑姐姐派到南边来,她拎我一道去琼州查看,还跟周护卫打过一架。我看周护卫不是那种有心攀龙附凤的女子,说了些风凉话,三姑姐姐又拿她自己早年之事做比方,不想她竟当真走了,也算歪打正着。” 冯紫英不禁笑了:“原来是你二人做的好事。” “爪哇国盛产可可茶,我们家女眷最爱喝,前年便已来了商人同台湾府做生意。”贾琮道,“下回让琏二嫂子给你们家送些。” “也罢,我尝尝什么好东西。”冯紫英翻回头去再想那个齐国府的四姑娘,一时也说不出不妥来。且她若是这么个身份,配贾琮委实配得上。只是陈瑞文如今已去了吴国,他们家还有个姑娘在吴王宫中且生了一子。 女卫本是宫中机密,纵太皇太后也未必知道。冯紫英想着,大内柳家许会知道一二。他遂去了理国府,托理国公柳彪向他们家另外那支打听。过了两日,柳彪使人来请冯紫英。冯紫英立时赶了过去。 柳彪道:“大内护卫规矩森严,我们家那一支亦不知女卫如何。只有两件事:女卫多半容貌不俗。因恐让天子瞧上选作妃嫔,若有野心必扰乱后宫,她们打小之饮食皆有药材,只能生女,不能生子。” 冯紫英皱了半日的眉,问道:“还有一件呢?” “贾琮对燕王忠心不二,却未必瞧得上燕王之子。” 冯紫英含笑道:“说此事为时过早。”乃告辞了。 冯紫英一径往燕王府中,将贾琮看上的那个“丫鬟”之来历禀告给司徒磐,连柳家得来的话一并说了,中有那句“未必瞧得上燕王之子”。 司徒磐坐着想了许久,冯紫英也不敢吭声。吃尽了一壶茶,司徒磐方道:“若是齐国府的姑娘,也难怪他瞧得上。既是那女子对娘家有怨,就依着琮儿所言,装作不知道便好。” 冯紫英道:“只是那女子不能生子。” 司徒磐道:“他本是仙家下界,有没有儿子想来不要紧。此事就不用告诉他了。”冯紫英应“是”。司徒磐又想了半日,道,“他名声大。有个女卫在家中,也能护着些安全。旁人想从他后院下手亦不容易。” 冯紫英道:“王爷,齐国府如今已投靠了吴王。为着以防万一,可要另送琮儿个女人?” 司徒磐哼道:“没听见说么?人家又不是粉头,谁看上他就陪.睡。他若不喜欢,旁人也插不下手去。”冯紫英仍旧想辩,踌躇了片刻,终还是咽了下去。司徒磐又道,“太皇太后给他们家插了一对磨镜都扫地出门了?对了那两个如何?” 冯紫英道:“自打离了荣国府的门便再没瓜葛,连牛痘之事都是林太医说的。” “也罢,纵有心思她们也使不上。那陈氏是齐国府哪一房的?” “大房的。”冯紫英回到,“我已查过,他们府里都说四姑娘早已夭折,寻常下人大都不知曾有过一个四姑娘。” 司徒磐点点头:“身份倒是配得上。既这么着,使人留意着那府里,大房的人别再随意放出京。再看着些莫使他们勾搭荣国府。”冯紫英垂头应了。 第四百六十章 话说贾琮与冯紫英说明白了陈瑞锦的身世,等了几天见他与燕王皆没动作,便知道此事他们暂时不会闹腾了,可以省下一份心来。没安生多久,这日下午他尚在翰林院公干,忽然有冯紫英的人过来喊他。原是林鸾去五城兵马司报官,说她新近买的一个小丫鬟横死街头。 前些日子林鸾向人宣扬天花方子是贾琮的,冯紫英使人去问缘故,她只说是琮三爷救了她的姐妹出宫、自己心中替他欢喜罢了。冯紫英不大信,乃命人不许打草惊蛇、暗暗守在她家左近一阵子。 今儿早上她打发了个丫鬟去买东西,冯紫英的人见那丫鬟出门后探头探脑的,遂跟了一个上去。丫鬟并未去集市,反是直雇了辆马车去了城北一条巷子唤做芝麻巷的,悄悄藏在巷口候着。不多时,有辆极寻常的青布马车驶来,上头下来一位穿着寻常布衣的年轻女子。冯紫英的探子道,那女子妇人打扮,美艳如牡丹花儿一般世所罕见,举止端庄、仪态不俗,显见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妇。此女独自一人进了巷子,林鸾的丫鬟遂暗暗跟着她,探子又暗暗跟着丫鬟。那女子进了一家王氏面馆,丫鬟闪避在左近候着,探子闪避在远些之处候着。足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女子从面馆出来,款款走回巷口上了车。丫鬟目送车子走远了,又雇了辆车去荣国府。在后门外一株大槐树下约莫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里头出来个和和气气的婆子,与她说了半日的话方回去。离了那婆子,丫鬟又雇了辆车去集市买东西,终带着东西往林鸾的院子回。将将走到路口,忽然心口痛,不多时便倒在地上没气儿了。林鸾得了街坊报信赶出去瞧了瞧,只觉她死得古怪,遂去官府报案。 因探子独有一个人,只跟着了这丫鬟,没跟上马车,不曾查着那美貌女子是谁。幸而知道面馆之所在。冯紫英又打发了人去面馆查看,别的都寻常,唯有一处不大对——老板娘长得极美。美人本不常见,加上林鸾并她那个磨镜,都四个美人撞到一处了。冯紫英登时疑心这里头有细作,欲让贾琮帮着查荣国府的那婆子,遂将此事告诉了他。 贾琮顿觉头大如斗,心中将施黎暗骂了个半死。那货也不知忙什么去了,撂着林鸾平白惹事。他忙细问了探子那婆子长什么模样,自己赶回去使人问去。回到府中,贾琮一本正经喊管事过来让他查人。 管事的下去略走了一圈儿便领了个男人回来说:“依着爷说的模样儿,小人听着仿佛是环三爷院子里的金婆子。这婆子平素只做些清扫庭院、修剪花木的闲活,一喊都在;偏今儿四下里寻不着人。听她们一班的婆子说,上午她大儿子来喊过她,她出去了会子便回院子了;吃过午饭后又不见了人。小人遂喊了她大儿子过来。” 贾琮心中早猜到那婆子便是金婆子,太皇太后使人在荣国府买通的。因太皇太后已让他们坑得差不多了,暂没动这婆子。这男人想必就是爱赌钱的金大,乃问道:“上午什么人来寻你母亲?” 金大瞧模样便不是机灵的,吓着了,跪在地下磕头道:“奴才并不知情。奴才老娘昨儿晚上告诉奴才说,今儿有个别家的丫鬟来寻她有要紧事,让奴才去后门守着。但凡见着一个穿绿花衣裳、戴黄头巾的小丫头站在后门外那大槐树下,就赶紧喊她出去。奴才便依了她的吩咐。别的奴才也不知道了。” 贾琮本不擅长审问,略问了问那丫鬟的模样便丢给陈瑞锦,又命人细寻金婆子。才吩咐下去不一会子,有人赶着来报,在井里寻着金婆子,已死多时。这事儿可就不好玩了。贾琮忙拉马去寻冯紫英,叮嘱陈瑞锦悄悄走一趟王氏面馆,再上蒋家去问问那美貌的女子可是薛宝钗。 冯紫英闻言略惊:“死了?” 贾琮点头:“眨眼灭口了两个,只怕得去看看那个寡妇了。” 冯紫英苦笑道:“不止两个。方才我的人在芝麻巷打探了一阵子,那寡妇的男人也死得突兀,且还牵连上了另一个被灭口的,并一个失踪的。” “哈?” 冯紫英摇头道:“当日我就知道那事儿没完,偏又不方便查。”他乃掰着手指头点道,“隐凤居先头的掌柜、那面馆的老板、林鸾的小丫鬟、你们家的婆子。” 贾琮忽然打了个哆嗦:“隐凤居的人来我们家骚扰是在环哥哥与公主成亲前夜,先头那个掌柜的骤死是在他二人成亲后那天。我们家这个婆子就是在环哥哥院中服侍的,专管打扫庭院、修剪花木。妈呀……是公主得罪人了还是环哥哥得罪人了?那俩个人蜜月都快俩月了还不回来。” 冯紫英眼神动了动:“他二人可有消息传回来?” “有。”贾琮道,“前几日得了信儿,他两个在洛阳逛石窟佛像呢,还写了几首破诗。” 冯紫英站起来走了几步:“虽不明究竟,此事显见是冲着他二人的。隐凤居前头那掌柜之死想必是有什么事儿出乎意料。”他转身点了点贾琮,“你的古怪性子。”贾琮撇嘴。“面馆老板被灭口,怕是口没遮拦的缘故。那小丫鬟与婆子被灭口,必被我的人跟踪,让幕后之人发觉了。”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那个小丫鬟既是林鸾新买的,可能是有人设法送过去的,也可能是临时收买的。林鸾大概没什么问题,不然她报案干嘛。” 冯紫英道:“先使人将环儿的院子细查一遍,可有什么不妥之物没有。” 贾琮道:“不会吧!我们家挺严实的。”冯紫英瞪了他一眼,贾琮嘿嘿两声,“是是,回去就查。”过了会子他又道,“要不你帮我们查查?” 冯紫英想了想:“也好,我使人查查,比你的周全些。” 贾琮道:“隐凤居要不要查?怎么新旧两个掌柜都同一个面馆老板有交情?” 冯紫英道:“死了的那个我不知道,如今这个姓马的是个八面玲珑的。明儿我再去探探。”贾琮答应一声,二人又说了会子话,他便回府去。 不曾想晚饭之前贾琮又回来了,面色古怪、眉头紧蹙。冯紫英正坐着想事儿,欲将此案理顺些;见了他忙问:“回来做什么?” 贾琮往他对面一坐,道:“不用去查那个坐马车的漂亮女人了。” “你知道?” “她方才来我们家找我了。”贾琮道,“是蒋家嫂子。” “谁?” “薛蟠的妹子。” 冯紫英一惊:“是她?” 贾琮点头道:“拿了一桩事儿问我的主意,又要瞒着薛大哥哥。合着前些日子薛大哥哥去了一回那家面馆,仿佛瞧上了那个漂亮的寡妇。” 冯紫英呆了半日:“不会吧!他跟刘大家都这么些年了,连粉头都没见他沾过。” 贾琮吐了口气:“故此薛大姐姐才头疼么。她儿子不是过继过去了?寡妇也是女人……若是生了一男半女的,她儿子算什么?故此她今儿去寻那个寡妇谈买卖,给她三千两银子,让她离开京城。那寡妇不肯,只说她二人清清白白。这会子正僵着呢。” 冯紫英皱眉道:“薛蟠的妹子去见那寡妇,林鸾的丫鬟怎么会知道?” 贾琮两手一摊:“天晓得!我问她什么时候决定去的,她说昨日就预备好了今儿过去。怕是蒋家也有人让幕后之人收买了。再有,纵是薛大哥哥瞧上了个寡妇,与我们家何干?那个金婆子是怎么扯进去的?” 冯紫英道:“不论如何,明儿先查查环儿的院子。”半晌,摇头道,“我却不信薛大傻子会瞧上旁人。多少年了,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会不会是她妹子弄错了?” 贾琮恹恹的托着腮帮子道:“要不咱俩去问问?我还挺喜欢刘霭云的。哎,这都什么事儿啊。亏了我一直当薛蟠是个痴情种子。” 冯紫英敲了敲桌子:“明儿过去。” 贾琮蔫乎乎的在巴掌上点了点头:“若不是已有了心上人,我简直又要不相信爱情了。”冯紫英戳了他一手指头。 殊不知这会子薛家也热闹着呢。薛蟠鼓着腮帮子坐在主位上,道:“横竖我不答应。”他身旁坐着刘霭云与薛宝钗蒋子容两口子。 宝钗苦笑道:“这不是没法子么?嫂子都不介意了。” 刘霭云端端正正坐着:“我介意。” 薛蟠瞥了他妹子一眼:“听见没?你嫂子介意。” 宝钗劝道:“江姑娘本是替太皇太后做暗买卖的。若将她扯到冯大人跟前,太皇太后这买卖岂非不好做了?” 薛蟠道:“这年头爵位本没什么用处。你和母亲非要买,我也不拦着,只当是给你二人买了套头面。如今扯进去这么些乱事,无端的四五个人被灭了口,何苦来沾上这些?咱们家与荣国府、平安州、各家王爷皆有扯不断的生意往来,要爵位做什么使?你瞧瞧,那些公门侯府有几家还能过上好日子的?” 宝钗道:“买个爵位并不似买了头面。没见荣国府也买了?除去颜面上好看些,终究是向朝廷表了个忠心。” 刘霭云问道:“哪个朝廷?” 薛蟠立时跟了一句:“哪个朝廷?太皇太后那点子分量连个寻常的王爷都不如。” 宝钗缓缓的道:“司徒氏。”乃看了她哥嫂一眼,“咱们家已是富可敌国了。因为与荣国府并两广的舅舅有亲戚,燕王不动咱们。若非这两家,咱们这么大的产业还能拿得住么?只当是是变着法子给司徒家送几个钱也好。” 刘霭云道:“大姑奶奶,你哥哥并非不赞成你买爵,乃是不赞成你替太皇太后瞒着那面馆的用处。如今燕王势大,太皇太后不过是个虚架子罢了。倘或他从别处得了实在信儿,咱们家如何跟燕王交代?” 宝钗道:“那面馆头一回谈爵位生意便是跟咱们谈,从前还没人谈过的。”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她丈夫。 蒋子容本来在装作神游天外,这会子只得开口道:“那位江姑娘只说遮掩过这一回便罢了。” 薛蟠指着鼻子道:“我哪里会扯谎儿!” 宝钗跌足道:“你只说你一时让她迷了眼不就妥了?” 薛蟠梗着脖子道:“她长得不过那样,我何至于就迷了眼?并不如蔼云好看。”便听有人“扑哧”一声笑了。 薛宝钗忙扭头道:“陈妹妹,你莫只管笑,也帮着劝两声。” 陈瑞锦在客座上坐着,闻言笑道:“此事若要圆过去并不难,薛大东家无须犯愁。你只说是蒋太太误会了便是。” 薛蟠拍掌道:“陈妹子说话我爱听。我何尝瞧上什么寡妇了?本是她们诬陷我的。”薛宝钗又嗐声摇头。 陈瑞锦道:“如今显见那家面馆不止是卖面的,必做了些不妥当的买卖。薛大东家只管告诉冯大人,你本是去同那寡妇议生意的,蒋太太误会了,惹了个笑话。” 薛宝钗忙说:“既这么着,陈妹妹怎么还让我假意去一趟荣国府、又让琮哥儿同冯大人胡言乱语?” 陈瑞锦道:“虽说蒋太太掌着薛家许多生意,终究是个女子。蒋太太,既然世上的男人多半瞧不上女人,就让他们低估几分何妨?冯大人只当你是个略有些本事的后宅妇人,与薛家大有好处。” 薛宝钗心中有些不痛快,闷坐了会子道:“那个盯梢我的丫鬟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陈瑞锦道:“贾琮会与冯大人一道查。” “你们还不知道?” “不知道。”陈瑞锦叹道,“若知道就好办了。”如今看着诸事皆能勉强遮掩下来,实在却是贾琮的一个极大的危机。这些年他借着司徒磐、太皇太后与两个柳家各怀鬼胎,四处藏三件露两件的。若有哪儿泄漏了消息,或是有两方能拼合到一处细细核对他的言行,这货就得暴露。“江姑娘之处不必担心她不圆实。那面馆本做暗生意的,让官家知道了还了得?这会子怕是已关门走人了。下回开在何处、做什么买卖还两说。” 薛蟠问道:“陈妹子与江姑娘的意思,明儿哄冯紫英说那面馆实在是做什么生意的?” 陈瑞锦微微一笑:“走私西洋火器。” 第四百六十一章 却说贾家蒋家并林鸾家的下人俱有与外人勾结之嫌,还暴毙了两个,贾琮也不知缘故。从冯紫英那儿出来,他不曾回府,直往施黎家去欲问他可知道些线索。 到了门前一推,这厮又没关门,且又跟柳小七两个人在院中躺着乘凉,两把藤躺椅、满满一条案的吃喝。贾琮磨牙:这货已经把柳小七给拐带了吧。乃上前喊道:“天亮啦~~” 施黎脸上盖了块帕子哼哼道:“今晚的太阳挺圆嘛。” “胡扯,分明是弯的。”贾琮上前将那帕子随手揭开,“喂喂,出事了。” 施黎还没醒一般:“嗯?” 贾琮遂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末了问道:“知道怎么回事不?” “我哪儿知道。”施黎道,“今儿太热,我们俩在院子里闲了一日没出门,喝净好几坛子酒呢。”贾琮踢了一脚椅子腿。 柳小七想了想道:“怕是当真得请冯大人去贾环的院子瞧瞧,万一有什么不妥之物呢?” 贾琮撇嘴道:“他明儿带人来。烦死了。”低头看施黎又快睡着了,也知道柳小七在,有些话他不便说,只得悻悻而去。 回到府中安置了一阵子,陈瑞锦还没回来,贾琮只得独自可怜兮兮扒拉点子晚饭下去,抱着脑袋在院中琢磨此事。直至二更天陈瑞锦才回来。他乃先照例端茶倒水一阵子,让她缓了缓方问道:“杀林鸾那个丫鬟的和金婆子的人,你有念头没有。” 陈瑞锦道:“金婆子是我杀的。” “啊?” 陈瑞锦今儿也忙的紧。先是暗随贾琮去了一回冯紫英处。贾琮人还在路上呢,她便先回来将那金婆子审了审,没问出什么来便灭了口。这金婆子连细作都算不上,只是个太皇太后收买来传信的。如今隐凤居已落到马四立手上,那条线还是不要让燕王的人知道为好,就让柳家扛着旗子也不赖。 又赶到王氏面馆与王江氏报信。先头冯紫英的人去试探之时王江氏便察觉出此人不是寻常吃面的客人。待听了陈瑞锦所言,当机立断道:“我先弃了这铺子。”二人又商议了会子,觉得以风流韵事来遮掩是最好的,薛蟠前几日也恰来过。遂编排了薛宝钗上门要挟小寡妇的故事。待陈瑞锦走了,王江氏略作收拾,愁眉苦脸向街坊说生计艰难、去当铺当点子东西。这一去便再没回过面馆。 陈瑞锦则转头再到薛家与他们商议明儿如何糊弄冯紫英。几个人编排了半日,让薛蟠只说在外头得了信儿,听说那王家面馆有路子买到走私的后膛西洋火.枪,比红骨记便宜了足有二,只是数量极少。薛蟠又不打仗,与他而言极是合用。本以为薛蟠要对付冯紫英不容易。谁知他大手一挥:“无事!紫英不会疑我的。我本是薛大傻子。”刘霭云等人一想也对,越是熟知他性情的越不会起疑,薛蟠哄旁人不成、哄朋友必成。 末了她又走了一回马四立的住处。原来前些日子王江氏命他派人去寻过林鸾,林鸾含糊着应付了几句话,说她如今怕是已回不去荣国府了。 贾琮听罢,掰着手指头道:“此事看着是灭口了四个、失踪了一个,实为凑巧。隐凤居先头那掌柜是施黎灭的口,为了将马四立塞进隐凤居。王老板是个太监,回紫禁城护着太皇太后去了,没死。金婆子是你解决的。所以,林鸾的小丫头是怎么回事?” 陈瑞锦问道:“冯紫英的仵作查出什么没有?” “毒死的。”贾琮道,“但没查出来是什么毒、怎么下的。因为那丫鬟自打出门后一直有探子在跟着她,没见她吃过东西。” 二人正说着,施黎从院墙上跳了下来,口中喊道:“二位,别来无恙。” 贾琮斜觑了他一眼:“施大爷可算得空了?小情人走了?” “走了。”施黎道,“吃饱喝足都三更天了还不肯留下来过夜啊~~施大爷真可怜。”乃径直往贾琮对面坐下。 贾琮遂将他二人方才猜的说了,问道:“你有什么念头没有?” 施黎摸了摸下巴:“有,但我这会子不想说。” “干嘛?” “暂且不想告诉你俩。”施黎道,“横竖我心中有底。我去环哥儿院子瞧瞧去。”言罢抽身便走。 贾琮与陈瑞锦互视了会子,陈瑞锦道:“我今儿累着了。既是他要管,我歇着去。” 贾琮忙说:“我与你捏捏肩膀。”两个人遂不管了,连施黎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次日,冯紫英当真领着人来了荣国府,将贾环的院子细细搜查了一回,并无不妥之处。冯紫英亲自在屋里屋外转了半日的圈子,忽然发觉外头一件大松树盆景儿有些不对,盯着瞧了许久。 贾琮一路跟着他转悠,在旁憋不住问道:“这玩意不妥么?” 冯紫英道:“仿佛是有哪里不对,只想不出来。” 贾琮围着那盆景转了好几圈:“挺好看的,没有哪里不对啊。”冯紫英仍旧盯着看。贾琮问道,“你懂得盆景儿么?是行家么?” 冯紫英摇头:“不懂。” “要不请个懂行的来?”贾琮想起从宫中要来的奏琴的师父王福前些日子去外头买了几个小盆景来自己剪着玩儿,是个行家,便打发了个小厮回梨香院请他。 一时王福来了,见了这盆景立时说:“这盆松让人动过。” “哈?”贾琮指着盆子道,“连青苔都生了,显见是许久没有人动过。” 王福道:“青苔也分许多种的。这盆景放在向阳处,眼下又是夏天,纵生青苔也不是这种。这种乃是阴凉多水处生的青苔。” 贾琮与冯紫英对视一眼,冯紫英下令:“挖开!” 王福忙说:“老奴来挖!这松长得极好,乃是五福临门!莫让那些小子们乱动铲子。” 贾琮道:“好好好,您老上!我说福伯,您老这个自称改不过来啊!奴什么呀奴。” 王福笑道:“近日已极少说了。这不是见着了冯大人么?” 冯紫英道:“王先生放心,太后如今只偶尔宣人进宫奏乐,太皇太后还时常不答应。”王福默然向他深施一礼。 王福要回梨香院去取他的铲子等物,贾琮道:“这么热的天儿,打发小子们去取便是。这院子里也有家伙,要不您老直取来使?” 王福不肯:“那些小子笨手笨脚的,莫弄坏了我的家伙。这里想必也没有正经好使的。”没奈何,贾琮只得命人打阳伞跟着他好生照看。 见王福走没了影子,冯紫英看着贾琮道:“你竟待客一般待他。” 贾琮道:“福伯的琴实在高水平。我总觉得让他在家里弹琴太浪费了,问他要不去去刘蔼云那儿,听众多;竟把他吓着了。哎,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刘霭云的戏曲艺术也是艺术嘛。” “什么一束两束的。”冯紫英道,“你不是不爱听戏么?” “我是不爱听戏啊。”贾琮道,“但是不妨碍我知道刘霭云当真是个大家。没有真本事,光靠炒作哪里能有他如今的地位。对了,冯大哥,福伯家里如何你知道么?” 冯紫英道:“我使人去教坊司问了问,皆以为他死了。” “罢了,随他老人家便。”贾琮双手反抱着后颈往椅子背上一靠,“未必非得阖家团圆才是幸福。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冯紫英不语。 一时王福回来,小心翼翼挖出那株松树盆景,不禁心疼:“上回是哪个笨手笨脚的换的盆儿!都伤着根了。” 贾琮道:“您老别心疼,松树最是生命力旺盛的,过不了多久便能重新长好。那个,有什么不妥之物没有?” 王福努嘴:“那是什么?” 众人一瞧,盆里头已露出东西来了。有人刨出来拍了拍送给冯紫英,竟是个布娃娃。贾琮登时打了个寒颤:“巫蛊么?” 冯紫英道:“八成是了。烦劳福伯再看看可还有别处不妥没有。” 王福连声道“当不得烦劳二字”,又在屋里院中转悠了几圈,又瞧出三个大盆景不妥来,统共搜出了四个巫蛊娃娃。冯紫英与贾琮俱谢了他。 拿着这四个娃娃细细一瞧,这年头的诅咒真是简单粗暴。四个都女娃娃,里头都藏着生辰八字,依着年岁看八成是建安公主的。都在腹内插了数根钢针,当是诅咒建安公主不孕或滑胎。贾琮咬牙道:“好黑的心肝。” 冯紫英却是另想了一层。因大内柳家离宫是偷偷走的,不曾惊动守卫的御林军;太皇太后亦不曾告诉过燕王的人,为的是不露短处;故此冯紫英并不知道他们已不在大内了。他这会子想着,贾琮非要娶陈瑞锦不可;陈瑞锦乃内廷女卫出身,不能生儿子;贾琏又只得一子。来日说不得贾琮会过继贾环的儿子继承香火。贾环也是当众允诺终身不纳二色的,又是个驸马。若建安公主无子,贾环贾琮怕是都无后了。而这一通乱糟糟的事儿还牵扯了大内的柳家。燕王虽从大内护卫中弄了些人,皆不是柳家子弟,对柳家也知之甚少。事到如今也不知他们算不算是太皇太后的人。上回太皇太后身边的太监护卫叛逃,柳家仿佛是袖手旁观的。或是柳家与一座庙的一僧和尚那般,并非守着某一主,而是守着龙椅上的人。此事会不会与大内柳家有瓜葛? 他这头脑洞大开,贾琮已在查看那布偶娃娃了,道:“巫蛊娃娃不都是木头的么?怎么这个是布的?冯大哥,这布能查出来么?” 冯紫英瞧了瞧道:“这是寻常的布,纵查出来也未必有用。罢了,我去查查。”乃命人收好四个娃娃。“建安公主的八字你们家有么?对一对。若是准的……” 贾琮喊道:“对啊!寻常人手里岂能有她的八字?” 冯紫英道:“你们家再细查一回,我去薛大傻子那儿问问。” 贾琮抱拳:“拜托。”乃低眉瞧了瞧那抱着娃娃的包袱,冷笑道,“还有,做这个的是外行。这玩意半分用处没有。”冯紫英知道他通些神道,点了点头。 冯紫英离了荣国府,先回到自己的衙门,吩咐人去查验那四个巫蛊娃娃;又问仵作那头可有进展。 仵作道:“委实不知是何毒。然绝非寻常毒.药。” “何谓寻常毒.药?” 仵作道:“如砒.霜、乌头、断肠草、夹竹桃等,寻常懂得医药之人皆可设法弄到手。这个小丫鬟所中之毒必是精心配制的,绝非常人可得。只怕寻常的大户人家都未必能有。” “你疑心是宫中传出来的。” 仵作点头:“正是。属下虽不才,也见过世上数百种毒.药了。” 冯紫英点头道:“这案子委实与宫中有牵扯。”且不说大内柳家,那林鸾与她的磨镜皆是才刚从宫中出来不久,她祖父还是太医院院正。并探子来报,王氏面馆的小寡妇出门当东西,在人群中闪了闪便不见了,后遂不曾回去,她们家左近的当铺也没谁见过她。 他遂又跑了一趟薛家,又白跑一趟。薛蟠依着陈瑞锦刘霭云等人编排的瞎话,拿走私火器生意做幌子,果然将冯紫英糊弄过去了。只是蒋家那个细作怕是也被灭了口,昨晚上有个薛宝钗身边的婆子投了井。 另一头,送走了冯紫英,贾琮命人收拾妥当贾环的院子,自己依然去翰林院上工去了。才刚与管此事的几位大人说清楚为何要开体育课,荣国府有人来寻他,乃是贾政派来的。 那小子兴高采烈道:“琮三爷!二老爷打发我来报喜,让三爷快些回去一趟。” 贾琮本来就胖,这会子天儿又热,又费了那么些口舌才跟几个书呆子掰扯清楚“身子强壮是孩子有出息的本钱”,正烦着呢,随口道:“什么喜事?难道他哪个小姨娘又有了不成?他都多大岁数了还能生么?” 小厮谄笑道:“纵有这等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至于惊动三爷。”这孩子贼兮兮的眨了眨眼,“琮三爷大喜!有人上门来给琮三爷说亲事。” “咳咳……”贾琮可巧在吃茶,好悬没呛着,半日才说,“二叔没搞错啊!谁啊这么大面子,就敢给我说亲事?” 小厮道:“乃是咱们家的老亲,齐国府上的大老爷来了!说是想将他们家小姐许给琮三爷。” 贾琮“扑通”一声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 齐国府的大老爷——碰巧就是陈瑞锦的亲爹。 第四百六十二章 话说贾政打发人翰林院来寻贾琮回府,说是齐国府的大老爷来了,有心与他结亲。贾琮终于有点子头疼陈瑞锦的身世了。她若是个寻常姑娘,依着贾琮的厚脸皮和利索嘴皮子,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哄老丈人开心,她娘家若有所需他也有法子满足。如今却是她心中怨恨娘家、血缘依旧,贾琮这个准女婿也不知如何应付才合适 。 思忖了半日,贾琮吩咐那个小厮:“我可巧有要紧事得面见王爷。你先回去,我拐一趟王府就来。”小厮自不敢有疑,先走了。 他前脚刚走,贾琮贼溜溜的离了翰林院,从宁荣街另一头绕到梨香院。进门一瞧,陈瑞锦就在廊下坐着,忙过去道:“二叔说齐国府来人了,你知道么?” 陈瑞锦抬目瞧了他一眼:“是我老子。你预备如何?” 贾琮道:“自然是听你的。我本三从四德好男人。”陈瑞锦低头一笑,贾琮顺势坐在她身旁拉了她的手。“依我说,也未必是坏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要再试探一下。岳父大人的性子仿佛是比较软弱的那种。” “不是软弱,是无主见。”陈瑞锦道,“打小诸事皆听我祖父的,偏祖父还不甚喜欢他,但极喜欢陈瑞文。陈瑞文聪明,半大后齐国府里许多事便是他做主了。” 贾琮点头道:“故此当年你被刘登喜带走,岳父大人未必愿意。拿主意是陈瑞文。他……会不会后悔?终究是你亲爹。” 陈瑞锦苦笑摇了摇头:“你又多想了不是?当年他是愿意的。若说不后悔,却是后来那些年我没半点音讯,以为死了,方有些可惜……”乃叹道,“终归那是我家。跟着刘登喜的那几年,我比早先自由许多,何尝没回去瞧过?又何尝没试探过?” 贾琮不禁把她圈在怀里:“不愿意回忆就算了,想倾吐就告诉我。” 陈瑞锦轻轻把头靠着他胸前,慢慢的道:“本来也没多大指望。” 先帝身子快要不成那阵子,司徒磐因太上皇猜忌闭门不理事,刘登喜便从女卫营将陈瑞锦调了出来,使唤她做许多查访密事。有一回可巧路过齐国府,她便去瞧了瞧。府中几个男人坐着议事,多半是陈翼与陈瑞文在议,她父亲与叔父在旁听着。他们几个说了半日京中局势,终于还是陈瑞文拿的主意:先不靠哪家王爷或是天子,等些时日在做决断。 她本想着,依着齐国府众人的眼力也挑不出好主公来,委实不如等呢,这主意不赖。偏听陈瑞文叹了一声:“京中暗流汹涌,也不知来日是谁的天下,三丫头的亲事都不便议了。不然,依着她的模样儿,许个世子不难。” 陈瑞锦在窗外默然片刻,转身欲走。恰又听到一句话,又是陈瑞文说的:“四丫头半点音讯也无,会不会没了。” 便听她三叔道:“保不齐养在慧妃身边也未可知。” 她老子叹道:“如今只无望做有望了。她是太太养的,打小又机灵,模样也好,不论许了哪家都能好生帮衬帮衬你。”陈瑞锦闭了闭眼,拿起脚来走了两步,不想她老子竟还有两句话没说完。“唉,罢了罢了,莫想四丫头了。当年纵然知道会折在里头,谁又敢有违那位公公?那是跟着贵人的,咱们家也得罪不起。” 贾琮听完就知道,陈瑞锦当真是对齐国府死绝了心了,且只怕现在回想起来比当时更烦闷。现在她已经自由与爱情在手,走过天南海北,实力非昔时能比;刘登喜又死了。堂堂国公府上连一个太监都不敢惹,也算极丢份的。遂拿额头低下去抵着她的额头:“既这么着,就不管他们了。” 陈瑞锦轻轻“嗯”了一声。阖眼靠了会子,忽然喃喃:“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 贾琮心中一酸。难为她家族见弃、孤身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长了这么大 。此时不表忠心更待何时?他忙说:“胡说。不是有我呢?” 陈瑞锦嘴角笑了笑:“方才二老爷那头来了个媳妇说喊我过去,我说三爷有要紧事让我出门办,便假意走了。” “嗯。我知道了。”贾琮道,“待会儿我绕到前头去,试探下怎么回事。” 陈瑞锦点点头,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坐正了。贾琮手臂中一空,虽有几分不舍,只得站起来整了整衣衫转身欲出门去。陈瑞锦忽然说:“贾琮,你若有一日变了心,我会杀了你。” 贾琮一面向前走一面摆摆手:“放心,不会有那么一天。” “纵然你把柳小七他祖父收服了,整个大内护卫围着你,登上龙椅君临天下,我还是有本事杀了你。” 贾琮转过身来,见她翩然立在廊下,左手扶着柱子微微含笑,端的好看!不禁晃了晃神,道:“既这么着,不如你守着我一辈子,岂不更便宜?” 陈瑞锦偏头道:“你不怕我变心?” “不会。”贾琮拍了拍胸口,“你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男人。”话音刚落他自己笑了,“这么牙酸的话简直不敢相信是我说出来的!”乃挥了挥手,“我走啦~~”大摇大摆走了。 从梨香院出去,兜个圈子到了荣国府正门口,贾琮丢马缰绳给门子,问道:“二叔又闹什么幺蛾子?” 几个门子本来打赌呢。荣禧堂那头有嘴比腿快的传信出来,说齐国府的小姐乃是琮三爷自己瞧上的,如今两府正要议亲呢。荣国府里有信的有不信,门子也跟着猜琮三爷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听了贾琮方才这话,猜不会的都笑了起来,眉眼儿挤来挤去心中盘算赢了多少钱,口里道:“小人们哪里知道,横竖三爷进去便是。” 贾琮甩袖子赶往荣禧堂。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便见贾政端坐主位的楠木交椅上,笑得满面生风。客位上坐的那人穿了一身大红金蟒的箭袖,贾琮不禁打了个哆嗦——这位大叔年岁约莫在贾赦与贾政之间,却打扮得这么红,后世来人瞧着有点不自在。他乃上前行礼:“二叔。” 贾政笑看着他捋了捋胡须:“琮儿,你可算是来了。”乃一指对面那人,“可知道这位老爷是何人么?” 贾琮道:“听来报信的小子说了,乃是齐国府的陈大老爷。” 贾政道:“你快些过去磕头。”贾琮莫名看了看贾政,口里迟疑着应了一声。贾政催道,“横竖不会亏了你,快去。” 贾琮心中知道此人是陈瑞锦的亲爹,不论如何陈瑞锦基因里有他一半dna,受自己这个准女婿磕几个头不为过。遂当真端端正正跪在陈大老爷跟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喜得陈大老爷胡子都撅起来了,亲站起来扶他:“贤侄快快请起。” 贾琮懵着脸站了起来,向贾政道:“二叔,你喊我来究竟什么事儿?” 贾政笑道:“琮儿,你大喜了。陈世兄瞧上你了,有心收你做女婿。” “额……”贾琮僵了僵,“那个……这事儿是不是应该同我爹商议?” 贾政哼道:“你不是惯于自己做主的?” 陈大老爷笑摆了摆手:“政公莫再哄他做耍子 。” 贾政乃正色道:“我只问你,你一直带着身边的那个大丫鬟,叫起.点的,可是还在?” 贾琮道:“在呢。二叔问她作甚?” “你可知道她是何人?” “知道啊!”贾琮道,“只是侄儿得向叔父告个罪,不能告诉你。” 贾政一愣,与陈大老爷互视了几眼。陈大老爷不禁问道:“你知道?” 贾琮道:“我近身的人是个什么来历我自然知道。不然,倘或来了个别家的探子或是刺客,我岂不是要死得很快?”抬目看陈大老爷变脸变色的,想必这里头必有什么事儿不清楚,乃思忖片刻道,“小侄有几句话,想与陈大老爷单独说,请二叔见谅。” 贾政忙道:“你们只管说去!不必管我。” 贾琮点点头,引了陈大老爷去隔壁的耳房。此处早年是王夫人待客之所,如今她已瘫痪在床多年,也不用了。遂请陈大老爷在东边的椅子上坐了,又命下人守好门户、阖上门,自己亦在老丈人身边坐下,低声道:“小侄家中近日出了细作,尚不及细查。若有什么古怪的消息传出去,还望陈世叔莫怪。” 陈大老爷糊涂了,想了好一会子才吞吞吐吐的说:“贤侄何意?” 贾琮道:“我们家这个起.点姐姐的来历颇深,不便随意告诉人。她才刚来时,因我从前身边的大丫鬟红.袖姐姐姓陈,另一位大丫鬟姐姐本是孤儿不知姓氏,便顺口给起.点姐姐拟姓为‘陈’。” 陈大老爷愈发懵了:“是……这般么?” 贾琮低叹一声:“我年岁不小了,家父总逼着我成亲。偏如今我身边只剩下起.点姐姐一个。总不能娶个丫鬟吧,我老子不会答应的。遂与几个人商议,替她弄个身份。朝中姓陈的也多,大约是随口提起过齐国府。来日若想借用贵府的身份,自然会去与贵府商议。只是,贵府也是国公府,我们倒是尚且犯不着借这么高的门楣。” 此言与他听来的全然不同,陈大老爷彻底傻了,半晌才冒出一个字:“啊?” 贾琮侧头看了看他:“敢问,陈世叔,您老是打哪儿来的消息?” 陈大老爷又怔了半晌,贾琮又问一遍。陈大老爷胡里蒙登的说:“不知道传话的是谁。有个书生来我们府里拜见,说是恭喜……说贤侄正欲同我们家四丫头成亲,因不知道她的身份,荣国府不肯答应这桩婚事。” 贾琮眼神一亮:“什么样的书生?”心中也暗骂。这种没头没脑坏人事儿的活计从来都是自家干的,如今竟也有人这般对付自家么?果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陈大老爷遂说了半日,根本说不清楚那书生什么模样。只知道有些矮瘦、模样清秀、年岁看着不过是个少年、长了两撇胡子。贾琮点点头:“多谢了。待查出了奸细必给陈世叔送份谢礼。” 陈大老爷想了想道:“贤侄,我那幼女打小便让人带走了,至今不曾寻着。听闻你这个丫鬟模样儿有几分像是我那三侄女。倘若当真是她……” 贾琮摇了摇头:“起.点姐姐与贵府三小姐风马牛不相及,不会有人同时认识她二人的。若当真是贵府的小姐,小侄可就不敢要了。” 陈大老爷愕然:“这是为何?”贾琮闭口不言 。陈大老爷冥思半晌,猛然说,“哎呀你不会是个……贤侄不会与薛蟠……” 贾琮轻轻摇了摇头:“我哪里比得了薛大哥哥。他与刘大家在一处多少年了,相亲相爱的。阿黎……”他颓然一叹,“那柳家小哥委实强过我许多去。”陈大老爷张了嘴又闭上。贾琮自嘲道,“罢了,人各有命。陈世叔既然有疑心,待会儿起.点姐姐回来你可要见见?” 陈大老爷又呆了,好一会子才说:“不必了。今儿叨扰贤侄半日,老夫家中还有些琐碎,且先告辞。” 贾琮赶忙站起来躬身道:“小侄送世叔。”遂客客气气将陈大老爷送出了大门外。 他也不直接回府,而是从院墙外绕了个圈子回梨香院。却见陈瑞锦依然坐在廊下。贾琮上前才欲开口,陈瑞锦道:“我都听见了。” 贾琮“哦”了一声:“听见了啊。” 陈瑞锦冷笑道:“我与陈瑞文、三姐姐早已相认,显见不会是别人了。那年在吴国,我向三姐姐胡扯的那些话,想必她也传了消息回京。陈大老爷以为你果真是个断袖、只欲随意娶个丫鬟装个样子。他今儿不肯来见我,是不想现在就认我,恐怕搅了此事。换做他是你,丫鬟多了去了,何苦来非娶个公府小姐、还得照看妻族?” 贾琮哪里猜不出来?陈世叔显见半分没把女儿终身幸福放在眼里,纵让她以丫鬟的名头嫁了个断袖也无妨的。陈瑞锦又冷了一回心。他乃安慰道:“你二人多年不见,感情淡漠些也不奇怪。” 陈瑞锦啼笑皆非:“这话是安慰人的么?”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别管他了。我也懒得回衙门去,咱们晚上吃点什么?” 陈瑞锦站起来道:“你看着办吧,我有件事得先去做,不用多少功夫。” “回来吃饭么?” “回。”陈瑞锦回屋换衣裳,不一会子便走了。 这天晚上,他二人坐在院中乘凉,施黎忽然从墙头跳了下来,道:“陈瑞锦,是不是你杀了林鸾!” “是啊。”陈瑞锦淡淡的道。 施黎气急败坏道:“此人我还有许多用处!你怎么就杀了?横竖留不得她几日,再忍忍不行么?” “不行。”陈瑞锦道,“一日也忍不得她。” 贾琮看了看他二人,问道:“林鸾做什么了?” 陈瑞锦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贾琮猛然想起陈大老爷说的那个“书生”来,失声道:“该不会去齐国府捅暗刀子的就是她吧。” 陈瑞锦道:“你只想想,知道我身份且会去撺掇齐国府的还能有谁。” 施黎道:“也保不齐是旁人。” 陈瑞锦摆手道:“不会是旁人。少年书生没有留胡子的,除非是女子假扮时刻意贴两道。”乃抬头看了看施黎,“反倒是施大爷,只怕有几桩事儿得说明白些。我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第四百六十三章 却说陈瑞锦忽然责问施黎“不知道想做什么”,贾琮心里咯噔一下!施黎若出了问题,损伤可了不得。施黎怔了怔:“哪几件?” 陈瑞锦似笑非笑道:“施大爷究竟瞒着我们做了几件不肯示人的举动?” 贾琮霎那间已平复。盘点一下诸王,没有谁能挖动施黎的。乃举手道:“求科普,你俩在说什么?” 陈瑞锦朝荣禧堂偏了偏头:“环哥儿院子里的巫蛊娃娃是他命人做的。” “不是我的主意!”施黎道,“巫蛊这种骗傻子的勾当何尝是我能想得出来的?我只替金婆子敷了些苔藓上去罢了,不然冯紫英过来一瞧便能看出不对来。不想还是让他察觉了。这厮让琮哥儿哄了多少年了,竟忽然精明起来。” 贾琮翻了个白眼:“他让我哄了这些年、五婶娘也让我哄了这些年、司徒磐让我哄了这些年,不是我有多周全,是他三人都信我、没防备我。我说阿黎,我可也没防备你的,你总不会在哄我吧,我可是刚刚哄了我老丈人说我暗恋你呢。” 施黎哼道:“不要你!小七比你好看多了。” 贾琮假意抹眼泪:“我就知道你喜欢他!这个看脸的时代……”陈瑞锦咳嗽一声。 施黎摊手:“罢了罢了。我委实有几件事瞒着你,那也是得了五爷和龚老爷子的吩咐,不必事事俱让你知道。最终还不是为你好。” 贾琮一闭眼:“我两辈子加起来最头疼的就是这三个字,‘为你好’。”过了会子,睁眼道,“这么说,那几个写了建安公主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是林鸾让金婆子埋的?也是,她从宫中出来,太皇太后可能给了她建安公主的八字。你那天就猜出来了?然后你没把娃娃挖出来反而替金婆子敷苔藓想瞒住冯紫英?” 施黎道:“那玩意无用,诅咒不上建安公主的。立时让冯紫英发现不如来日再让他发现的好。” 贾琮摇了摇头:“阿黎啊,那个林鸾最可怕的是对我们哥俩都没好心且知道的太多了。” 施黎哼道:“对你们哥俩没好心的人多了去了,她算什么?她那点子手段在陈瑞锦和建安公主跟前都不够一指甲盖儿弹的 。” 贾琮坐正了道:“不交流沟通是最容易出问题的,咱们敞开来说。阿黎你留着她目的是什么?隐凤居不是已经到手了吗?难道还想要太皇太后的卖爵钱?” 施黎微微一笑:“不是钱,是权。” 贾琮与陈瑞锦互视了一眼,陈瑞锦道:“你太贪心了。” 施黎道:“太皇太后本为困兽,待我渐渐拔除掉她可用之党羽,再牵引她余下的那点子人手,她便不得不做我的棋子。” 贾琮道:“我倒没觉得太皇太后有什么了不得的,也完全支持你利用她。林鸾究竟做了什么?她哪里来的本事?不用瞒着我,你们那一套并不是我擅长的,故此我不会干涉。” 施黎看了看陈瑞锦,叹道:“女人当真是厉害。” 陈瑞锦道:“替我们招惹齐国府这种谁都得不了好处的事,除了是瞧我不顺眼之人,还有谁会做?” 施黎拱手道:“此事也有我的不是,我低估了那女人的心思。” 他遂说,因太皇太后与戴权皆误以为贾琮对林鸾有意,不肯放掉这枚棋子,遂命王江氏重新搭上她。王江氏在外头也没有人可以商议,只除了一个马四立;马四立知道了便是施黎知道了。施黎也重新搭上林鸾,一副当她是自己人的模样。施黎知道林鸾别有小心思,他想着,横竖惹不出多大动静来,无须在意。那个暴毙的小丫鬟本是王江氏替她安排的。 施黎陈瑞锦等都是刘登喜余部,本来就在后宫有人手。施黎本想着,来日借林鸾之手传些消息进宫去,如法炮制误导太皇太后如待那王氏面馆的王太监一般不再信任戴权,以自己的人替之;再使些诱拐或是惊吓手段迫王江氏离京,太皇太后在宫外便只剩下马四立一个人好用。如此一来,太皇太后便为自家囊中之物。林鸾自然有大用,许多事儿都得借用她的口方能送到王江氏及太皇太后耳边。故此,纵是贾琮早早烦劳他杀了林鸾灭口,他迟迟不肯动手。 昨儿晚上,听贾琮说林鸾的小丫头出门后探头探脑、惹得冯紫英的人跟踪了半日,便觉得有几分不对。那个小丫头并非随便买来的,乃是早先隐凤居的人,本是个调理过的探子。自家左近有官府的细作,林鸾早就察觉到了。那小丫头探头探脑的,不像心虚,反倒像是有意惹人跟着似的。若是如此,她引得官府细作发觉薛宝钗与王江氏仿佛有机密,又绕道荣国府喊出金婆子来给人瞧,便有几分诚心惹事了。施黎猛然想起早些日子林鸾曾问自己还能回到荣国府不能,自己当时答的是,“你在那府里派不上用场。”保不齐这林鸾乃是对荣国府不死心、想闹出点子动静来好回这府里。 因施黎这些日子的心思都在拐走柳小七上了,又小瞧了林鸾,并不知道她每日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还悄悄联络了金婆子。遂想着此女会不会在吩咐金婆子贾环院子里捣鼓了什么不妥之物,来日好借机生事。他遂在贾环院中查看了一阵子,果然留意到有四个大盆景让人动过了。知道建安公主八字的人就那么几个。施黎当时并没有什么好主意,只是知道宫中之人多半信巫蛊,此事来日有许多法子可用。遂帮着金婆子将那盆景遮掩得更妙了些。 林鸾去齐国府挑事儿他是当真不知道。 陈瑞锦听罢闲闲的说:“林鸾说了,她做的事儿都是你吩咐的。” 施黎举手道:“我纵是个傻子也犯不上招惹齐国府么。”陈瑞锦不置可否。 贾琮想了半日,问道:“那小丫鬟是怎么死的?薛宝钗身边的那个婆子又是怎么死的?” 施黎道:“蒋家那婆子乃是早年隐凤居埋下的,为的是设法搭上薛家的线好做生意 。我恐怕冯紫英查到她头上去,她的嘴又不严实,抢先灭口了。那小丫鬟却并不知谁杀的。” 贾琮道:“冯大哥的仵作说,小丫鬟中毒身亡,却并不知道毒.药是什么。我知道宫中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毒.药,而林鸾还是太医院院正的孙女。故此我疑心这一大套都是她弄出来的。” 施黎一怔:“什么?” 贾琮道:“林鸾命金婆子在环哥哥和公主院中埋下巫蛊娃娃,并非是想要诅咒他二人无子。啊,”他问陈瑞锦,“你杀她之前审过了?她说了没?” “没。”陈瑞锦道,“只是把施黎招出来了。我看着时辰不早了得赶回来吃饭,没多问。” 贾琮扑哧一声笑了。施黎直跺脚:“什么都没问你就杀了!”陈瑞锦懒的理他。 贾琮忙说:“没事没事,咱们可以猜。我猜呢,林鸾未必是打了我的主意或是打环哥哥的主意,她只是想惹点事、好回这府里来。她曾说过,她离了梨香院,运气好嫁个举子,运气不好许个商贾。纵然回家,她祖父也不过那么点子大的官儿,太医院还是个清水衙门。她能得了铺子院子出门去,乃是因为给咱们立了功。若有更大的功劳,或是能有所用,咱们在大事上帮她一手容易的紧。早些日子她向人宣扬种牛痘方子是我的,便有讨好之意。不想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陈瑞锦思忖道:“故此她与金婆子搭上,命她埋了四只巫蛊娃娃在贾环与公主的院子里。又从王江氏或是她手下口中得知蒋太太要去王氏面馆议事,特命小丫鬟鬼鬼祟祟出门勾得冯紫英的探子跟踪她,再走一趟荣国府将金婆子招给探子看。小丫鬟中的毒.药本是她自己下的,或是大略算出了毒发身亡的时辰、或是有什么药引子,须得让她买完了东西才会毒发。那小丫鬟买了什么?许是买的东西有什么味道诱得毒发?” 施黎哼道:“人都死了。本来不用猜的,直审审便好。” 陈瑞锦道:“人都死了,横竖也不要紧。” 贾琮咳嗽一声:“亲们,咱们再接着猜。林鸾暴露王氏面馆给冯紫英是个什么用意?” 陈瑞锦道:“浑水摸鱼罢了。王氏面馆、蒋家与薛家、荣国府悉数搅乱成一团,她又上齐国府挑拨了一回,琮三爷便气定神闲不得了。她再毛遂自荐的告诉施黎,自己终究是从宫里头出来的,知道的手段多,不如让她来荣国府查看一番。遂挖出那巫蛊娃娃。” 贾琮点头道:“她便能派上用场了。纵然这府里不留她,也算是多立了桩不小的功劳。” 陈瑞锦斜睨着施黎:“此人究竟是益处多还是坏处多?” 施黎道:“纵有几分坏处,难道咱们应付不了么?” 贾琮摇头道:“低估不得这些人,这些就是千里之堤的蚁穴。阿黎,我知道你自有盘算。且林鸾捏在你手里,你必能用得比寻常的棋子溜。可她对咱们有敌意。” 施黎瞧了一眼陈瑞锦:“只是对陈姑娘有敌意罢了,还奈何不得她。” “但是她给人添堵。”贾琮道。 施黎道:“我只不明白,她既说了她在帮着我做事,何至于就杀得那么快了?万一误伤了自己人呢?你在周大梅手下学了十几年,连这么点子耐性都没有?” 陈瑞锦尚未开口,贾琮抢着比出一个“暂停”的手势来:“且住 !死都死了,再说无用。” 施黎瞧着他道:“你就是个随心的性子,故此五爷才说不能事事由着你。” 贾琮耸肩道:“人活一辈子,不是每分每秒都在为大事、为将来盘算的,总得有顺着当时心情的时候,不然得多无趣。林鸾这样连埋巫蛊娃娃都敢做的人,留着还不定惹出什么来。” 施黎道:“终究是在替我做事,纵然要杀不得先问过我?” “喂喂,这么点子事儿有完没完。”贾琮道,“又不是没法子弥补。不是还有一个叫什么云溪的?把那个人用上不就好了?” 施黎叹道:“那个哪里有林鸾好使。”又横了陈瑞锦一眼。 贾琮遂正色道:“阿黎,咱们费了这些力气拆了司徒家的江山,是为了什么?” 施黎道:“不是为了天下大业么?” 贾琮道:“与我而言,不是为了大业本身,是为了日子过得更好些。我不用替天家做牛做马还担心功高盖主,你和陈姐姐不用藏在见不得人之处、连自己爱吃什么爱玩什么都不能让人知道。天下大业是咱们实现过顺当日子的一个手段,而非目的。不用为了将来委屈现在。就林鸾之事而言,我是赞成陈姐姐的。这女人明摆着对付她,她若忍着不还手,岂非与在宫中、在刘登喜跟前一样了?你若有心报复柳老爷子见死不救之过我也不拦着,需要帮忙说一声。” 施黎长叹一声,半晌才说:“你这性子……罢了罢了。掀翻一座江山哪有那么容易,要忍之处多了去了,岂止杀不杀一个林鸾这么简单。当今天下,不把爵位放在眼里的人能有几个?多少财主、地方大员想某个爵位好给列祖列宗长脸?若能捏着太皇太后卖爵之事,便是捏着了这些人的心痒之处。林鸾一死,我的许多计划都做不成了。”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你们还瞒着我做什么了?” 施黎看了看他:“还记得那个叫腊香珠的吗?” “记得啊。”贾琮道,“在岭南失踪了,大约是让白家的哪个少爷藏起来了吧。不是?” “不是。”施黎道,“早已设法送入燕王家老三府中了。” 贾琮大惊:“当真没人告诉我!”旋即目光一闪,“肯定不止是让她搅乱燕王的儿子那么简单。” 施黎伸了个懒腰:“这事儿我不过是个经手的,且她究竟有什么用处我也不知道,是龚三亦老爷子做的主。你想知道,自己回南边去问他。” 贾琮怔了半日,摇头道:“他既瞒着我,就不会告诉我的。” 施黎道:“横竖你记着,龚老爷子必是为了你好。” 贾琮揉了揉脑袋:“我只怕燕王的儿子犯蠢,做出什么不可弥补的事儿来。” 施黎道:“横竖不会死要紧的人,你放心。”贾琮心中登时翻了个个子。 第四百六十四章 <> 眼下是七月,恰在一年最热的日子。好在梨香院植了许多树木,尚且阴凉。早开的桂花飘过甜香来,惹得人无端的想吃桂花糕。只是贾琮这会子没了心情惦记点心。没想到费了这么大精神到头来还是落在“为你好”里。 托着腮帮子想了许久,他问道:“施黎,你知不知道龚三亦那老头第一次对我‘为你好’是什么?”施黎摇了摇头。贾琮道,“当时我大概四五岁吧。他替我和岭南那位雅芝郡主配了婚事。”施黎愣了。贾琮苦笑道,“那个雅芝郡主,性子也不是不好,就是让白家养得不靠谱。白家依着郡主的规矩去养一个孤女,你想想便能猜着是个什么样。” 施黎默然片刻道:“怨不得白家。白令仪白令恩两兄弟委实对义忠亲王忠心耿耿。” 贾琮点头道:“其实龚先生也对义忠亲王忠心耿耿。所以,他认为,雅芝郡主配我是最好的。身份高贵,容貌也不错,有宫中出来的姑姑教导、仪态学识规矩皆好。而且白家还有兵。站在他的角度,委实是为我好的。你看是吧。” 施黎也说不出什么来反驳。这话没错。只是雅芝郡主如今委实配贾琮不合适,白家那点子兵马与贾家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且贾琮的媳妇,什么仪态学识规矩皆不是最要紧的。 贾琮叹道:“龚先生老了。老人家难免思维固化,坚持认为自己的经验就是对的。他们的经验当然有很多是对的。可当世界发生变化时,他们觉察不到,纵察觉到了也绕不过弯子来。施黎,你得告诉我,他送腊香珠进燕王儿子家是为了什么。也许有些他以为很要紧的事其实没那么要紧。” 施黎默然半日道:“我真的不知。” 贾琮看着他道:“依着你的聪明缜密,肯定能猜点什么出来。”施黎依然不语。 陈瑞锦在旁道:“要么是对付司徒磐,要么是离间冯紫英。” 贾琮道:“一个女人还没这么大本事。” 陈瑞锦道:“司徒磐的儿子有。” 贾琮想了想:“帮着腊香珠使阴狠招数扶老三上位、挤掉世子?世子虽憨了些,手下也不是没有人的。再说有司徒磐在,几个孩子小打小闹闹不出什么吧。冯紫英就更不可能离间了。自从这厮杀了刘登喜,就变成司徒磐最心腹的那个。” 施黎道:“不用猜了,龚先生自有安排。” 贾琮道:“你说不会死要紧的人,那就是会死不要紧的人?” 施黎闭上嘴,贾琮只盯着他不放。良久,施黎道:“成大事总免不了死人。” 贾琮问道:“有自己人吗?” 施黎道:“委实不知。” 贾琮这会子早打了些腹稿,乃道:“如果没有自己人便罢了。如果有……我不会单纯的以为这种事业不需要流血牺牲,但会尽一切努力去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咱们现在根本还没到逼不得已的份上,还不需要拿同仁的性命去换事业。阿黎,你只想想,如果咱们那么做,那些被放弃的同伴和当年被柳老爷子放弃的你父亲有何不同。” 施黎愕然,不觉睁圆了眼许久平复不了。 贾琮等了许久,轻叹一声:“那会子跟五叔刘丰商议做商党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直接推出革命党。又觉得时机不成熟,不如等大部分诸侯国的学堂都建了几年再说。商党最欠缺的是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精神指引,与什么互助会一样,只是个商人抵抗飞来横祸的地下联盟。还是牛顿先生说的对,没有强大的外力作用,惯性会一直保持。连施黎这样的年轻人都不会平白改变,何况龚老头?” 陈瑞锦想了想道:“现在动手还来得及。” 贾琮站起来道:“施黎,你若对龚先生之策有所察觉,该出手时就出个手,护一护自己人。”乃看向陈瑞锦,“我想去趟怡红院。” 陈瑞锦抬头望了眼月色:“我另有别处想去,就不同你去了。” 贾琮点头,去外头喊了两个小厮,带着走了。陈瑞锦坐着不动,耳听他走远了方对施黎道:“你什么时候那么听龚三亦的话了。” 施黎道:“并不曾听他的,我手里管的是五爷留下的那些事儿。他那事略猜出了点子罢了。” 陈瑞锦道:“龚三亦委实是个人物,然而先义忠亲王也终究是输家。输家既会输,总有点道理。”遂命小厮备马,进屋换衣裳去了。 一时她出来路过施黎身边,施黎道:“琮哥儿说的革命党是什么意思?” 陈瑞锦想了想道:“是个梦。可能许多人都会肯做这个梦。” 施黎道:“既然是个梦,白白做了又有何用。” 陈瑞锦道:“虽是个梦,也说不得有一日能成真。纵不成真,成一小半也好。”她走了几步又止住了,不曾回身道,“自古以来,民心似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风平浪静之时不弄点响头又岂能卷起浪来。”乃拿起脚来走了。 陈瑞锦一路直奔齐国府左近,往路边一株老槐树上拴了马,自己翻入院墙,飞檐走壁四处探听。在府中绕了会子,寻到大太太院中。 却见陈家大太太坐在树荫下,含笑瞧着陈瑞文的两个儿子跑来跑去的,有婆子丫鬟在旁喊着“慢着些!莫要摔着了!”有个孩子嚷嚷要喝冰镇的新鲜莲子汤,大太太乃命人去厨房取。 陈瑞锦悄悄跟着那媳妇子,待她取了汤回来,前头要经过一处大木香花架子,便闪在那架子后头诚心露了个半个肩膀。那媳妇子果然好奇,探了一脑袋。陈瑞锦已绕过花架子那头去了,那媳妇子仍只能看到半个肩膀。她遂低声说:“听说大老爷今儿去荣国府寻四姑娘,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又做另一个声音道,“咱们府里还有四姑娘?”再做前声,“丢了好些年。前几日有个不知哪里来的相公说,让荣国府捡了去。大老爷去找,四姑娘不肯认他。”那媳妇子因为手里还提着东西,不便多听,以为是府里的闲人说闲话,便走了。 媳妇子回到大太太院中,有大丫鬟上来接了食盒去。她一时忍不住同一个相好的媳妇子悄悄说了方才听的那话,这媳妇子也没忍住再同另一个说了。小少爷莲子汤还没喝完呢,此事已传到大太太身边一个要紧婆子的耳中。这婆子遂悄悄回了大太太。大太太皱眉道:“这些胡话是哪里传出来的。”便有几分不快。她四周都是些擅察言观色的,赶忙哄着两个小祖宗走了。 大太太回到屋里洗漱毕便打发闲人都出去,在炕沿呆坐了会子,忽然说:“四丫头该不会真的不愿认大老爷吧。” 婆子忙劝道:“哪儿能呢。不是早已同文大爷、三姑娘认了么?” 大太太道:“今儿她老子过去,荣国府的二老爷打发人喊她,她说要出门办事,便走了。荣国府的人可说明白了是她老子的。” 婆子道:“怕是委实有要紧事要办呢?四姑娘在那府里扮作丫鬟这些年,也可怜见的。” 大太太叹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荣国府人才本来多,贾琮还是个尖子。若结下这门亲事,她大哥就不必在吴国辛苦了,回京城来替燕王效力岂不好?免得平白给三房那丫头的儿子做好处。” 婆子笑道:“可不是?荣国府富庶,一气儿买了三代爵呢。听说琮三爷自己的私房都了不得,十来岁时就同薛家一道做买卖了。来日少不得也得买给老丈人、大舅子两个爵的。” 大太太迟疑半晌道:“我仍是觉得她心有不痛快。会不会抱怨我们这么些年没认她?” 婆子道:“那不是没法子么?若是认了,保不齐这亲事就结不成了。” 大太太叹道:“岂止是因为这个。府里如今都拮据成什么了。若早早认了她,咱们得出多少嫁妆才合适?还指着她贴补些她妹子的嫁妆呢。 陈瑞锦再听不下去了,翻身跳上屋顶就走。走了两步,忽觉双腿如灌了铅般提不动,遂盘腿坐在屋顶上。仰起头来,天边正歇勾了一弯月亮,霎是好看。她干脆仰面躺下,直直盯着那月瞧。不知瞧了多久,竟睡着了。一滴眼泪没流。 另一头,贾琮到怡红院找老鸨子罗泰娘。罗泰娘手里的本是当年龚鲲在京中置办的人手,与龚三亦瓜葛不大。因她身为花楼老鸨,与满京城的人牙子俱有往来,贾琮想着,龚三亦要给司徒磐的儿子家里塞女人保不齐要过她的手,遂来寻她问问。 罗泰娘听说是个容貌极美、不会说话也坏了身子不能生子的女人,思忖片刻说:“我记得,姓马。” 贾琮忙道:“不错,说姓马也是对的。龚老爷子安排了此事,你知道多少?” 罗泰娘面色有几分古怪,道:“三爷打探这个作甚。” 贾琮道:“泰娘,我平素不爱绕弯子。龚先生做此事是特特瞒着我的。如今我已有了旁证,这老头儿之策必是我不会赞成的,恐怕会伤及自己人。”罗泰娘登时吸了口气。贾琮瞧着她断然道,“你知道。” 罗泰娘踌躇了会子道:“此事,属下委实不知道。”贾琮斜睨了她一眼。又蘑菇了半日,她道,“管着此事的,是我一个认的哥哥。” 贾琮挑了挑眉头道:“认的哥哥是个什么意思?” 罗泰娘道:“我这哥哥可巧也姓罗。与我一道做了些事,便认了连宗。” 贾琮摊手道:“你觉得这话能打发我么?” 罗泰娘正色道:“我这哥哥原是龚先生的下属,早先跟在义忠亲王下头做事。” 贾琮托着腮帮子瞧了她半日,道:“你俩是不是有什么?不然你这么一本正经的,根本不像在说一个干息不大的人。” 罗泰娘笑道:“不一本正经,难道还说笑不成。” “也不是。”贾琮说,“你说的不随意,有几分遮掩。” “三爷多想了。” 贾琮耸肩:“好吧。既是你的哥哥,你好生留意些他。别让龚老头玩什么‘死间’之类的变态计谋出来。还到不了那份上。”罗泰娘忙给他行了个万福。贾琮又问,“这位罗哥哥如今在做什么呢?” “在燕王府中为幕僚。”罗泰娘道,“只是暗中与三殿下走得近些。” 贾琮咧了咧嘴:“这是诚心想带坏人家的儿子么?”罗泰娘抿嘴一笑。 贾琮遂又查问了些其余事,三更天左右方走。临走时再叮嘱一句:“人是最要紧的。”罗泰娘点点头。他思忖片刻又说,“施黎那厮,也给我盯着些。”罗泰娘微惊,也应了。 回到府中,施黎早走了,陈瑞锦还没回来。贾琮又成了有女朋友的孤家寡人,忽然理解起后世那些不愿意老婆出门工作的男人来——回家看不见爱人好可怜见的。 次日早上陈瑞锦才回来,贾琮忙问她吃了早饭没。她道:“还没呢。你给我安排一件事。” “什么事?” 她想了想:“算了,我自己去安排。” “哦。”贾琮应了一声,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你不高兴。” 陈瑞锦道:“昨晚委实不大高兴。今儿一大早,太阳升起来了,便高兴了许多。” 贾琮举起右手比了个“v”:“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陈瑞锦道:“我去怡红院从不露面,你们那个老鸨子怕是不认得我。你陪我去一趟。” “好。先让厨房送早饭来。” 他二人吃饱喝足了,陈瑞锦换上男装,结伴去了怡红院。贾琮指着陈瑞锦对罗泰娘道:“这是我未婚妻。” 罗泰娘含笑上前来行礼:“三奶奶。” 她本有打趣之意,偏陈瑞锦听着顺耳。因知道此女是贾琮嫡系正经的情报头子,遂还了一礼,道:“我要托罗掌柜传个消息出去。” 罗泰娘见她半分没害羞,心中暗暗诧异,面上只殷勤问:“三奶奶有什么吩咐?” 陈瑞锦道:“齐国府的爷们也少不得会来怡红院吧。” “几位爷们都常来。” “告诉他们一件事。庐国小、庐王穷,出不起多少嫁妆。建安公主的嫁妆大都是荣国府出的。” 贾琮一愣:“你要做什么?” “撒气。”陈瑞锦款款落座,“昨儿杀了那女人,我觉得极痛快。不如再痛快一回。” 贾琮鼓掌:“我支持你~~” 第四百六十五章 <> 冯紫英得了五城兵马司来报,林鸾死了。与林鸾同住的刘云溪一大早赶往官府报案,说昨晚自己去林鸾屋中喊她用晚饭,却见她卧在炕上不动。本以为是病了,欲上前询问,却见她胸口淌了一摊血,早已气绝身亡多时。冯紫英立时丢下手中杂务赶了过去,五城兵马司的人已在了。仵作道:“一击而亡。”冯紫英点头:必是绝顶高手做的。乃命人细细搜查这宅子,自己撤身出来,打马上理国府去求见柳彪。 柳彪上了年岁,闲居小院,听闻是他来了也不起身,安坐于椅子上,膝盖还盖了块巾子,笑道:“老夫老了,腿脚不灵便,还望冯大人恕罪。” “不敢。”冯紫英抱拳道,“下官有事拜托老国公,还望相助?” 柳彪奇道:“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岂能助得了冯大人?冯大人说笑了。” 冯紫英道:“今有一要紧命案,与数桩命案相干,杀手功夫极高。下官手边皆无能之辈,查看不出其功夫深浅来。特求老国公帮个忙,烦劳贵族那支遣行家帮着下官瞧瞧。” 柳彪“嘶”了一声,半晌才说:“他们那边……只怕是不能做这些事的。” 冯紫英微笑道:“老国公必有法子。”柳彪皱起眉头尚不及沉思,冯紫英再抱拳,“托付老国公了。此案棘手、干息重大,且保不齐与贵族那支有瓜葛。下官先查别处,告辞。”乃转身而去。不曾落座,亦不曾喝一口茶水。 他人已走没了影子,柳彪狠狠的举起手边的茶盅子砸在地上,顿时跌了个粉碎,咬牙道:“鼠辈无礼!”半晌,又泄了气。冯紫英虽连个正经爵位都没有,却是燕王跟前的红人。且他说的清楚,他疑心案子与那边的人相干;若是那边没人过去,冯紫英怕是要寻自家的不是。想了半日,命人喊他长孙来。 一时柳芳过来见过祖父,柳彪叹道:“古话说的不错,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曾祖九死一生挣下了这国公府;如今先帝去了,咱们家便没了威仪,连冯紫英那王八羔子也敢在老夫跟前挺腰子。” 柳芳本是个风流子弟,早年冯紫英闲时亦与他交好,听了便有几分不自在,道:“可是有什么误会?紫英素来是个有礼的。” 柳彪不禁闭了眼。冯紫英已是那般身份了,这糊涂孙子竟只惦记着他二人早年那点子薄交,也难怪人家不把理国府放在眼里。良久,长叹一声:“你去一趟那家。” 柳芳眼神动了动:“那家?” 柳彪点头:“说我有要紧事须当面相告,让他们遣个靠得住的子弟过来。”柳芳领命。转身才刚走了两步,柳彪又喊,“回来。”柳芳赶忙回来。柳彪思忖半日,道,“你约上几个朋友上咱们家的醉云楼吃酒去。假意吃醉了要小解,闪到里头换身衣裳,扮作在厨房做事的下人从侧门溜出去。” 柳芳怔了:“祖父,何须如此?” 柳彪道:“恐有冯紫英的人会跟踪你。那家的下落不可让燕王的人知道,否则……”他摇了摇头。否则理国府就如没了老虎的狐狸,燕王一根手指头便能掐死。柳芳见他祖父说的慎重,可算明白了此事要紧,不敢怠慢,行礼而去。 回到自己院中,打发几个小子请了五六个平素往来的纨绔子弟,皆是爱酒且不大机灵的那种。只说今儿没事可做,诸君可愿来共饮,柳大爷请客。那几个听说有不要钱的酒吃,哪能不来?遂共往醉云楼推杯换盏。柳芳笑嘻嘻与他们拇战,偏总是输,左干一杯右干一杯的;实在他袖子里藏了好几块帕子,酒都折在袖子里了。吃了有小半个时辰,柳芳依着他祖父之计假扮小解。过了会子他的小厮笑折回来打千儿道:“各位爷好生吃着喝着。我们爷醉了,这会子已睡死过去了。”那几个纨绔都知道这酒楼本是理国府的产业,少不得柳芳的床帐,都哈哈大笑不以为意,接着“八匹马”、“五魁首”起来。那头柳芳换了衣裳,往脸上摸了点子灰,弓着背悄悄走了。 到了另外那户柳家,柳芳见着柳老爷子说了来意。老头儿思忖片刻,喊了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来,道:“你去一趟理国府见理国公,莫要让冯紫英的探子察觉。”那汉子点点头,不待柳芳与他打上招呼,竟从窗户飞出去了!柳芳对着窗户怔了半日,后脊一片冰凉,好悬没跌坐于地上。柳老爷子瞧了他一眼,不言语。 柳芳这会子方知道他祖父为何不让冯紫英发觉这边。他少年时也看过些《太平广记》、《隐娘》、《红线》,亲眼见有人飞檐走壁还是头一回。只怕当年四将乱京师,无数公侯的库房遭劫而自家无事,乃是有他们这一支的缘故。回头再看柳老爷子,柳芳已满眼倾慕,比方才进来时恭敬许多。 冯紫英在林鸾处查了半日才刚回到衙门,门子上来回道:“大人,有人求见大人却不说来历,只道姓柳。” 冯紫英忙说:“快领来见我!” 不过片刻功夫,衙役领着那姓柳的来见。冯紫英一瞧,此人身高六尺有余不足七尺,瞧着矮墩墩的,却精壮的很,显见是个练家子。忙抱拳道:“下官便是冯紫英。敢问这位公子?” 那人道:“草民柳四。” 冯紫英道:“柳公子,请坐。”柳四也抱了抱拳坐下,静候不语。冯紫英乃道,“下官如今遇上数桩命案皆有干息,且里头有难得的高手,下官等瞧不出路数来,特托理国公请贵府来人相助。” 柳四道:“草民明白。可否让草民瞧瞧尸首。” 冯紫英站了起来:“请。” 他遂引着柳四先去瞧了林鸾那小丫鬟的尸首。柳四略一查验便说:“宫中秘药三香引。若以苏合、白芷、茴香三味香料为饵,则两刻钟左右毒发身亡。若无饵则三四日而亡。” 冯紫英大惊:“以香料为饵?”柳四点头。冯紫英顿时想起当日林鸾打发这小丫鬟出门买东西,可巧就是买香料去的,竟买了十几味香料,其中碰巧有苏合、白芷、茴香三种。如此一来,这小丫鬟便不是因幕后之人察觉出她被人跟踪而灭了她的口,毒.药还不定是何时下的。只是荣国府与蒋家那两个婆子又是怎么死的? 他想了半日,柳四问道:“还有么?” 冯紫英忙说:“还有。烦劳柳公子随我来。” 他遂连饭也顾不上吃,又领着柳四去看林鸾的尸身。柳四瞧了瞧:“匕首,宝刃。一招毙命,不多费半分力气正好劈开心脏。杀手技艺娴熟精准,惯使右手。因这女子是躺着被杀的,瞧不出杀手高矮。” 冯紫英道:“可能瞧出是什么人么?” 柳四道:“不能。我们家随便哪个都有这本事。” 冯紫英微微皱眉道:“眼下此事八成与你们家脱不了干息。” 柳四道:“与我们家无干。” 冯紫英道:“隐凤居总是你们家的吧。你们前头那位掌柜的便是这些人中头一个死的。” 柳四自然也不能告诉他隐凤居与自家不相干、自家是背黑锅的,只得听他说了半日。待听到“高翰林之子失踪”后,心中一动。他们家老七查此事已有不短的日子了,没半分线索。虽说理国府怕是有什么瞒着他们,一个人凭空不见查不出痕迹亦不寻常。若在往日,八成不是宫中弄走了就是官府弄走了。如今官府既不知他在何处,莫非是宫中弄走了?只是他们家与不愿再有宫中瓜葛,倒是麻烦。乃道:“那掌柜的之死怕是另有缘故。冯大人,我们家素来不管外头的事。也不用毒.药,嫌麻烦。” 冯紫英哂笑道:“使毒.药未必是无力杀人。” 柳四不言语,四处查看这屋子,箱子柜子都翻了一遍俱无可疑之物。又打开林鸾的梳妆匣子一件件查看里头之物。待查到一个香粉盒子,柳四手指头灵巧的转了转,从那小小的木头盒子下头竟抽出一个极小的夹层,放在鼻下闻了闻道:“这便是三香引。” 冯紫英一惊,忙过去瞧那小抽屉般的夹层。里头敷了薄薄的一层末子,闻着还颇香甜。“这是毒.药?” 柳四点头:“燕王手边当也有人认得,冯大人可托他们眼看一二。” 冯紫英遂将这香粉盒子小心收了起来,心想:说不得小丫鬟是林鸾自己毒死的,竟贼喊抓贼的去报案。莫非林鸾察觉出小丫鬟心怀不轨,给她下了宫中秘药打发她去买香料?或是林鸾自己心中有鬼,毒死小丫鬟灭口? 他心里头还乱猜呢,柳四道:“听闻冯大人与荣国府交好。” 冯紫英点了点头:“尚可。” 柳四道:“草民有桩事儿欲拜托他们府里查去。说不得他们又会拜托冯大人。” 冯紫英含笑道:“下官就立在柳公子跟前,何必绕远道儿?” 柳四道:“冯大人是官身,草民不愿欠大人人情。” “也罢。”冯紫英道,“都这个点儿了。柳公子如不嫌弃,就去左近草草吃个便饭,你我同去荣国府。”柳四允了。他二人遂往巷口小饭馆随意填了填肚子同走。 到了荣国府门口,冯紫英问门子:“你们三爷在家么?” 门子笑道:“冯大爷你来了!我们府里好生热闹,可让你赶上了。” 冯紫英奇道:“什么热闹?” 门子道:“这会子在荣禧堂呢,我领着冯大爷去如何?” 冯紫英瞥了他一眼:“你小子是想去瞧热闹不是?”门子嘻嘻直笑,在前头引路。 冯柳二人跟着一路到了荣禧堂,果然见许多丫鬟仆妇小厮家仆探头探脑的。进到堂屋,大异。只见贾琮坐在荣禧堂那溜楠木交椅主位的第二个,抱着胳膊气定神闲;其余人都是站着的。冯紫英都认得,齐国府的大老爷和三爷立在贾琮跟前,贾政立在陈大老爷身边;齐国府那爷俩都比比划划的说话。门子喊了道:“二老爷!琮三爷!冯大人来啦~~”几个人立时扭过头来。 贾琮忙站起来:“冯大哥!” 冯紫英快步走上前与贾政等人见礼,问道:“你们做什么呢?” 贾琮叹道:“见过强拉亲戚的,没见过跟丫鬟强拉亲戚的。” 陈三爷急了:“琮哥儿!瑞锦当真是我亲妹子,怎么就成了强拉亲戚呢?”冯紫英不禁瞧了贾琮一眼:合着是齐国府知道了。 贾琮摊手道:“昨儿见过贵府大老爷之后我便回去问过了,起.点姐姐说得明明白白,不是。” 贾政道:“是与不是,当面见了不就知道了?连陈大太太都来了,你怎么竟不肯让起.点姑娘出来见见?她乃是起.点姑娘亲生的娘。” 贾琮道:“一会子功夫我都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你们全都没听见似的。你们耳朵当真没起茧子,我嘴皮子也要起茧子了好么?”贾政与陈家爷俩面上顿时露出便秘一般神色来。 冯紫英已猜出贾琮不想认这门亲、不肯让陈大太太与陈瑞锦母女相见,乃故意问道:“既是陈大太太来了,怎么不让见见?” 贾琮摊手道:“我也没说不让见啊,只这会子不见罢了。你们如此着急。” “何故这会子见不得。” 贾琮道:“她昨晚没睡好,早上又同我出去办了些事儿,直熬到吃了午饭才歇着。不得让她睡会子么?你们若说是亲人,难道就不心疼她困倦的紧、非得在她补觉的功夫相见?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吃饭睡觉更要紧的事?”冯紫英好悬没盖他一巴掌!歪理说得如此正经的普天下也难寻第二个。 贾政才要说话,后头有人跑进来道:“三爷!起.点姑娘醒了。”陈家父子眼前一亮! 贾琮“哦”了一声:“既醒了,告诉她有人自称是她妈,问她可要见么。” 那报信的小厮道:“起.点姐姐说了,见见无妨。” 贾琮道:“那就请过去吧~~”遂有婆子从耳房内请出陈大太太,扶着往梨香院而去。 一时陈大太太在书房见了陈瑞锦,上前两步一把搂在怀里哭道:“我苦命的儿啊……” 陈瑞锦默立许久,耳听她哭的厉害,轻轻挣脱道:“太太,我不认得你。” 陈大太太大惊,尚不及拭去眼泪满面狐疑道:“四丫头,我是你母亲。” 陈瑞锦道:“我不记得有母亲。”乃请她坐下。 陈大太太拭泪道:“你是怨我们前些没认你不是?” 陈瑞锦摇头道:“当真不认得。” “那你大哥……” 陈瑞锦道:“在吴国,陈先生自称是我大哥,我瞧他说得那么急切挺可怜的,怕是得了什么癔症,遂顺着他说了。只当是月行一善、哄哄傻子。” 陈大太太立时明白了,半晌才说:“你怨我们呢。” 陈瑞锦本想再耍耍他们,忽然没了兴致。乃道:“你们当真想认我做女儿也成,贾琮本来就欲替我找个身份呢。只是,你们给我什么好处。” 陈大太太站起来微怒道:“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了你!你竟来同我要好处?” 陈瑞锦微笑道:“太太何必生气。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去寻陈翰林家便是。”也裣衽站了起来,吩咐道,“送客。”转身出了书房。 陈大太太不曾想她一言不合便走了,愣在当场。偏这会子贾琮也好奇这边如何了,正躲在屋外偷听呢。却见她这么快就出来了,低声道:“这就完了?太没意思了吧。” 陈瑞锦微笑道:“这是头一步。” “你方才让我摆了半日的架子是做什么用的?” “气气他们。”陈瑞锦道,“陈家这会子还有点子傲气。我既甩他们脸子,他们便会‘只当没有这个女儿’。” 话音刚落,便听见书房里陈大太太喊道:“我只当没有这个女儿——” 贾琮道:“好吧,第一条应验了。然后呢?” “然后?”陈瑞锦嫣然一笑,“然后当然是让他们看到嫁妆单子了。短痛不如长痛。单痛一回什么趣儿,每月看账册子都痛才有意思呢。” 第四百六十六章 <> 话说贾琮与陈瑞锦扯了会子闲话回到前头,陈大太太走得慢些、还没到。贾琮告诉荣禧堂那一干人:“她二人见面了,不是。”陈家父子不可置信、面面相觑;冯紫英拿眼睛瞄着他不言语。贾琮摊手道,“说了不是吧。” 陈大老爷犹自不信:“怎么可能不是呢?” 贾琮道:“陈世叔寻亲心切,小侄理解。既不是,也可惜的紧。”他乃拱了拱手,低声问冯紫英,“冯大哥,有事么?” 冯紫英道:“有些事。” 贾琮点头:“去外书房说。”回身向贾政道,“烦劳二叔招待陈世叔了。”贾政本以为有骨肉团聚的好戏文,来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不想竟是误会,心下失落的紧。只是也知道冯紫英乃燕王麾下要员,不敢多言,让他们走了。 贾琮遂领着冯紫英柳四到了外书房,问有何事。冯紫英指着柳四道:“这位是柳家的四爷。” 贾琮眨眨眼:“哪个柳家?” 冯紫英微笑道:“隐凤居的柳家。” 贾琮嘴角一抽:“那通乱子……”与柳四相对抱拳行礼。 冯紫英乃细述了一回林鸾之死。贾琮假意惊诧,听到柳四所言“杀手技艺娴熟精准”还有点子骄傲。末了冯紫英道:“柳四公子说有事儿托你。” 贾琮扭头去看柳四,柳四拱手道:“借一步说话。”他二人遂离开书房去了院中。柳四道,“我疑心那高翰林的儿子让宫中抓走了。” “哈?”贾琮愣了愣。“不能吧。” 柳四道:“我们家查了许久,没查到半分线索。若非燕王所为,也只宫中有这本事了。” “你们不知道太皇太后身边一大群太监护卫叛逃了么?” 柳四脱口而出:“不可能!” “真的啊。”贾琮道,“现在太皇太后身边只剩了女卫,太监护卫不是叛逃就是被叛逃的暗害了,连他们的‘宝贝’都带走了。你们不知道?叛逃的少说七八个,说不定更多。”乃依着当日在冯紫英在宫中调查的结果大略说了一遍。 柳四愕然,沉思良久,道:“早先太皇太后便笃定内里有叛徒,一直疑心是我们家。”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不要伤心,自古天家信阉人。”柳四微微动了动,有几分不自在。贾琮赶忙收回手背到身后,歉然一笑,“也怪不得冯大哥疑心你们家。姓高的不过一寻常人家的少爷,连纨绔都算不上,平素也没个仇家。纵然有,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大人物他也招惹不起,唯独不寻常的也就是招惹了一个面馆的小寡妇。那寡妇的丈夫死得突兀,又与你们家的隐凤居有瓜葛。” 柳四心中暗叹一声。帮太皇太后背了口黑锅,竟没个完。思忖道:“那面馆是做什么的。” 贾琮道:“听说是走私西洋火.枪的。” 柳四道:“他一个翰林的儿子,与西洋火.枪走私贩子之遗孤凑在一起作甚?” 贾琮摊手道:“这个要问他自己,或是问理国府。我说,为何要背着冯大哥说此事?” 柳四道:“不愿意牵扯进去。我们家已同宫中无关了。” 贾琮歪了歪头:“是不想被盯上吧。”不待柳四开口,他赶着堵道,“罢了,明哲保身没有什么不好。我也觉得不该与你们这样的人家相干,理国府就不好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谁都可能不算计你们家,理国府决不会放过你们家。”柳四默然不语。 贾琮回到书房,柳四没跟进来。贾琮坐在冯紫英身边道:“柳四他们家大概是无辜的。” 冯紫英道:“纵不是他们做的,也免不了有瓜葛。” 贾琮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道:“会不会是这样的。”他随手取了张白纸,拿笔在上头画了个圆圈。“冯大哥看这是什么?” 冯紫英道:“不就是个圈么。” “没劲。太阳啊、月亮啊、蹴鞠使的球啊、洗脸的铜盆儿、炒菜的锅子,圆的多了去了。”乃又添了两笔,“这个呢?” 冯紫英道:“锅里撂了两片萝卜。” “嗯。”贾琮又在萝卜片上点了两个黑圆点。 冯紫英道:“两颗龙眼?” 贾琮接着画了几笔,冯紫英笑道:“这是猪头不是?” 贾琮点头:“这是我一个人画的。倘若是许多人各自添上的呢?”冯紫英挑起眉头。贾琮道,“我疑心这些事不是一家做的,是多家多人各自出手。环哥哥院子里搜出来的巫蛊娃娃,会不会是林鸾所为。” 冯紫英皱眉道:“你们送她出去时没查清楚?” 贾琮翻了个白眼:“查个毛球啊!不过是个宫里头赖皮送来的女人,环哥哥又不想要。亏的送走了。粉盒子里还藏着毒.药,留她在我们府里还不定会干什么呢。” 冯紫英思忖片刻道:“她有建安公主的生辰八字也说的过去。” 贾琮道:“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不想让建安公主有孩子。对了,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她那个磨镜刘云溪曾给我下过春.药。” “什么?”冯紫英一惊,“怎么没告诉我。” 贾琮耸肩道:“这种小事没觉得很要紧。她手段也不高明,下药时又让福伯看见了,故此我没喝那茶;第二天就打发她们走了。” 冯紫英立时道:“既这么着,她二人究竟是不是磨镜还两说。说不得都是太皇太后派出来的。” 贾琮道:“未必。太皇太后哪里能想得到我们肯帮林鸾弄人出宫?林鸾此人当是有自己的小心思,不见得听太皇太后的。”他又想了想,“林鸾出宫后,尤其是我们帮着她弄出了刘云溪后,太皇太后就鞭长莫及了,她起了私心太皇太后又能奈她何?”又想了会子,“她收买环哥哥院中的婆子、埋下巫蛊娃娃,本来也是想争宠的。既不成、要打发出去,怎么不早点把那娃娃挖出来?” 冯紫英道:“埋都埋了,还挖作甚?” 贾琮捏了捏手指头道:“她都搬出去了,显见与环哥哥再不相干,还打发了个小丫鬟来见金婆子作甚。而且那个小丫鬟若是她自己毒死的。会不会小丫鬟是无辜的?先偷窥薛大姐姐去见那个小寡妇、再来我们府里见金婆子、再去买香料。”贾琮拍案道,“不对!她可能真的是磨镜。” 冯紫英见他来了精神,微笑架起腿来:“一惊一乍。怎么瞧出来的?” 贾琮道:“有人撬走了太皇太后身边几个太监护卫。方才柳四爷也说太皇太后老早便疑心有叛徒,还冤枉了他们家,可见还有别的事儿发生。我暂且假设下。此事的头儿是不是有人给五城兵马司投匿名状,说隐凤居销赃?” 冯紫英点头:“我已查明,世子的人想要隐凤居是在赵承得那薛涛笺之后。” 贾琮道:“与我猜的一样,世子是被人当了枪使。那事儿闹得古怪,最终结果就是暴露了大内柳家。太皇太后遇刺那场戏,柳家没管,大约是因为受了冤屈,看太皇太后自身没事便懒得管。会不会是撬走太监护卫的人施了反间计,挑拨柳家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好顺利把那些太监撬走。” “还有么?” “我们家和蒋家都有不惹眼的婆子被人收买、灭口。太皇太后且不说她有没有本事把手伸出宫外来,她也犯不着收买个婆子,没多大用处。这两个婆子只怕是旁人收买的,且八成就是拐走太监护卫之人收买的。不然,怎么收买了环哥哥院中的婆子?显见是知道太皇太后要给环哥哥塞女人。林鸾么,大概根本不知道金婆子不是太皇太后的人,还托她帮着埋巫蛊娃娃。偏环哥哥根本不想收她。后来她得了那个刘云溪,心思就变了。你看,她都不肯回家了。她们家也不差啊,能把她许个好人家,干嘛不回去呢?” 冯紫英道:“你这东一榔头西棒的,我竟听明白了!” 贾琮道:“我说的虽乱,好歹清楚。你瞧,林鸾当真是个磨镜。得了情人之后,心思就变了。不想跟太皇太后混了。她在梨香院住了些日子,离宫前太皇太后想必也告诉过她我的性子,此女应当知道我不喜欢名声。”他跌足道,“她在自己的铺子里对人说治天花的方子是我给的,许是盼着我因此不高兴去找她训斥一番。可惜我没把她当一回事。” 冯紫英也不禁拍案:“林鸾让旁人盯上了,欲向你求救。” 贾琮点头道:“金婆子和蒋家那婆子之主,想利用她、或是要挟她。用巫蛊娃娃。那个小丫鬟大约就是幕后之人派去盯着林鸾的。林鸾见甩不脱,便给小丫鬟下了宫中秘药三香引,又让她先去跟踪薛大姐姐见小寡妇、又来我们家找金婆子,最后毒死她、自己报官。官府查起来,金婆子和蒋家的那个婆子都免不得暴露。” 冯紫英出了一口气:“她想借官府之手对付幕后之人。” 贾琮道:“柳四爷说,杀林鸾的杀手功夫了得,他们家随便哪个人都行。其实就是告诉冯大哥,杀手是大内护卫那个级别的。顺便,高翰林的儿子也保不齐在他们手里。” “他们要一个寻常少爷做什么?” 贾琮微笑道:“寻常?理国府的外孙子无端想求一个小寡妇,那个小寡妇手里可能有走私西洋火.枪的门路。” 冯紫英想了想:“隐凤居的两个大掌柜都与那小寡妇的丈夫交情甚密。” 贾琮道:“这是我的另一个猜测。西洋火.枪走私啊!这玩意是容易的吗?多少人盯着西洋火.枪?与他们做生意的是官府还罢了,若是贼寇……” 冯紫英只一想便头疼:“那还了得?非天下大乱不可。” 贾琮点头道:“我们家与红骨记是谈过生意的。红骨记虽是商家,能卖给谁不能卖给谁清清楚楚。寻常人买不到他们的火器。大内柳家身为大内护卫,武艺虽高,却敌不过火器。故此隐凤居的两任掌柜的都与那小寡妇的丈夫交情好,为的是弄到走私的火器。一个什么话都跟粉头说的男人,做得了走私火器这么要命的差事吗?” 冯紫英猛然明白了:“那个死了面馆王老板并非管事的,他媳妇才是。” “冯大哥想到点子上了。”贾琮掰手指道,“头一个死的是隐凤居前掌柜,此人我猜是与幕后之人有勾结,恐怕柳家审他问出端倪来,灭了口。第二个死的是王老板,此人我猜是小寡妇那边的走私贩子灭的口,因为他话太多了。第三个死的是小丫鬟,林鸾毒死的。第四个第五个是幕后之人收买的贾家与蒋家的婆子,被她们上头灭了口。第六个是林鸾,她做的事让幕后之人看出来了。人家手里可是有少说七个太监护卫的,认得什么三香引。她不是被灭口的,是被报复杀死的。因为,她惊动了小寡妇。”贾琮微笑道,“不用怀疑什么晋王楚王了。红骨记的火器卖官不卖民,各家王爷都不需要走私货。” 他说的好有道理,冯紫英一时没法子不赞成。“只是,若非王爷,费那么大力气从宫中撬走大内护卫作甚。” 贾琮瞥了他一眼:“有了大内高手做什么不方便?纵对付不了官兵还对付不了百姓么?” 冯紫英思忖道:“那高翰林的儿子?” 贾琮道:“隐凤居的两任掌柜都没能从王老板那里弄到火器,他又轻易死了,大概柳家也猜出做主的是小寡妇吧。” 只听柳四在窗外道:“柳家不想要什么火器。” 贾琮横了一眼窗户:“合着你在偷听啊!这事儿可做得不君子。你们家不小吧。柳四爷你在家中管事吗?你们家的事儿你都知道?再说,你们家不想要不见得理国府不想要。”柳四顿时哑然。 冯紫英站起来道:“我先去查那巫蛊娃娃。” “啊?您老之前没查啊。” “如今既疑心林鸾,就好办多了。”冯紫英言罢便走。柳四立在外头不动,也没人管他。 贾琮亲送了冯紫英出去,回到外书房向柳四拱手:“柳四爷想必还有话说。” 柳四轻叹一声,抱拳道:“我们家委实不曾想过买什么走私的火器。”贾琮满脸的“小爷不信”。柳四无奈道,“隐凤居不是我们家的产业,是太皇太后的。” 贾琮好悬没乐得跳起来:可算说这事儿给小爷了!不枉小爷这通胡编。 第四百六十七章 <> 贾琮仗着自己知道大部分实情,一通胡编乱造帮冯紫英推测这些日子以来的乱事,借机硬生生给大内柳家扣上了一顶“有心买走私的西洋火器”的大帽子。薛蟠想买火器没问题,人家本是海商、要去海上对付海盗,何况他还是断袖兼大傻子;大内柳家想要火器可就了不得了。这帮人武艺高强,最擅藏身匿迹。他们得了火器比寻常贼盗危险一万倍。柳四就在窗外偷听,惊着了。无奈,只得告诉贾琮,隐凤居之主乃是太皇太后。 贾琮心中狂喜,面上只微怔了怔,挑眉头道:“她老人家的?”柳四点点头。贾琮思忖道,“最早林鸾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柳四道:“我们家不过是托理国府帮衬隐凤居的买卖,实在半分瓜葛也无。” 贾琮眯了眯眼:“那你们也不用说是自家的嘛。莫非太皇太后倒卖宫中之物、不敢让燕王知道?”柳四不语。贾琮冷笑,“还真是啊……原来这些老太太全都一样,都爱吞公帐添进自己的私房。”旋即又道,“那就是太皇太后想要火器了?”柳四又不语,这回干脆闭了眼。贾琮哼了一声,“这些老太太都一样,恨不能手里捏着夫家的大权不放手才好。”过了会子又说,“那高翰林的儿子去纠缠人家小寡妇,难道是理国府想买火器?” 柳四道:“不知。” “我说么。这样就对了。”贾琮思忖道,“方才我想着,怎么隐凤居的大掌柜去纠缠小寡妇、那姓高的也去。他二人若分别是柳家两支派去的,有点奇怪。”贾琮哂笑道,“世人都瞧不上粉头,殊不知有时候粉头却是眼睛最亮的。当日那个粉头对小寡妇说,两个男人都不是真心瞧上你的、各有心思。果不其然。” 柳四轻叹道:“我们家只愿避开这些事,安生度日。” 贾琮撇嘴道:“怎么可能。纵然隐凤居不是你们家的,总有别的产业吧?那些产业还是得靠理国府帮衬吧。” 柳四道:“不曾。我们家没产业。” “啊?那你们这么一大家子怎么过日子?” 柳四苦笑道:“实不相瞒,自打出了宫门我祖父便在发愁这个。” 贾琮又一击掌:“我又猜到了!你们在宫中果然是太皇太后养着的。” 柳四道:“是。” 他们家果然吃的皇粮。贾琮思忖片刻,问道:“你们老爷子是怎么打算的?要走民道还是贼道?” “民道贼道?” “全家各自出门找工作。”贾琮道,“打铁、杀猪、杂耍卖艺、抬轿子、赶马车,跑堂的小伙计、青楼赌坊的打手、小私塾的教书先生,各自寻活计谋生路,散入寻常百姓中。这是民道。贼道就不用我说了吧,窃贼、劫匪、杀手。” 柳四含笑道:“胡扯,我们家哪能去做这些。” 贾琮歪着脑袋看了看他:“笑了?柳四爷也不是生人勿近嘛。”柳四黑脸微红。贾琮赶忙说,“要不要跟我们家合作?我们家有个镖局,如今天下大乱贼寇丛生,镖局的生意极好。有些生意我们也不敢接,怕折损镖师。比如押送极多的贵重物品走极远的路,特别是富户娶媳嫁女之类的,不定多少贼人觊觎。若能与柳家合伙,这些生意都能做。” 柳四闻言思忖了半日:“倒也是个法子。” 贾琮道:“贵府如有兴致,随时可以去同我们家贾四叔商谈。”他遂在书房寻出一张“太平镖局贾四”的片子来,笑容满面双手递给柳四,“那么多大生意不能接,我们也惋惜的紧。你们家若不愿意出头,连露面都可以不用,遇上贼人帮着打架就行。钱的事儿好商量,你们拿大头我们拿小头;我们镖局得个好名声,如何?” 柳四眼前一亮!他们家的人个个有本事,只是他祖父一心大隐隐于市罢了。乃接了片子细瞧了瞧道:“多谢。” 贾琮忙说:“既是合作,没有谁谢谁的。你好我好客人好、官府也省事,大家都好。为人民服务嘛。”二人打了几个哈哈,柳四便要告辞。贾琮摸着鼻子道,“那个……我悄悄打听下……陈瑞锦小时候的事儿你们知道不?她那时有没有喜欢什么?或是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柳四道:“女卫与我们全然不是一起的,偶尔切磋武艺她们还蒙了脸,且不知道名姓。” 贾琮失望道:“好吧,多谢了。” 半晌,柳四低叹一声:“连我们自家的女孩儿都不知如何呢。” 贾琮道:“放心,柳明秋已经海阔天空飞去了,横竖比你们这些男人有出息。” 柳四道:“我们家又不是只有柳明秋……罢了。”他摇了摇头。 贾琮问道:“有谁是你想打听的么?要不去我院子里问问陈姐姐?或是寄信去南洋问问柳明秋她们?” 柳四摇头道:“不必,她不知道。” 贾琮道:“你只说个名字,问一声又怎样?纵然没消息也死了心。” 柳四闭了眼:“不必。”乃抱拳告辞而去。 贾琮见他踩着院中的老槐树跃上屋顶,挥手喊道:“再见哈~~等你们的好消息~~” 回到梨香院,只见陈瑞锦歪在贵妃榻上吃荔枝呢,乃笑问:“心情好些了?” “好些了。”陈瑞锦道,“好生生的日子不过,跟他们置什么闲气。” 贾琮竖起大拇指:“真聪明!世界有了陈瑞锦这样的聪明人才变得美好。”陈瑞锦嗔了他一眼。贾琮遂说起方才与冯紫英、柳四胡扯的经过来,又问她可知道别的柳家女孩儿。 陈瑞锦听罢思忖道:“不知道。女卫营每月都送许多人进来,正经能练出来的极少。柳明秋既是出生不久便送走了,柳四应当不认得什么姐妹。他依着他的年岁,他挂念的怕是他自己的女儿。” 贾琮问道:“他们家怎么娶媳妇的?” “不知道。”陈瑞锦道,“我疑心不娶媳妇,配个宫女生子。” 贾琮想了想,有几分恶心:“当真是没有比宫中更灭绝人性之地了。既这么着,周大梅带去陈国的都是已练成的女卫,其余那些呢?” 陈瑞锦摇头:“谁知道。大约是趁着前头几回宫中遣散宫女之机送出宫了吧。” 贾琮愁道:“也不知哪儿能查到,有记录没有。这事儿拜托冯紫英怕是不妥。” 陈瑞锦道:“宫中大乱之时,福伯不知进宫了没有。” 贾琮拍手道:“是了!问问他去。”乃站起来就走。 因王福帮着寻着了巫蛊娃娃,冯紫英为了谢他,命人送了六盆尚未修剪的盆景来。王福欢喜得了不得,这会子正举着大剪子蹲在廊下琢磨一盆三角枫呢。贾琮捧了茶盅子过去道:“您也倒是混不怕天热。”一壁塞了茶在他手里。王福不曾扫那茶盅子一眼,接过来吃尽了捏着手里;贾琮又去他手里取了下来,陪笑道,“那个……福伯,耽搁您老点子功夫成不?打听件事儿。” 王福瞥了他一眼,撂下剪子:“罢了罢了,三爷请说。” 贾琮笑嘻嘻在他身旁蹲着:“宫中遣散宫女之时,有些年岁小的,就是根本没法子嫁人的那种,是怎么处置的?你可知道么?” 王福道:“遣散宫女并非是散出去嫁人。能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方寻人家嫁了。年岁小的也有让寻常百姓家领养去的。再有就是送去了庵堂道观做小姑子小道姑,更小的便进了养生堂。” “这样啊。”贾琮捧着下巴道,“还真是不好找。” 王福问道:“三爷要找什么人?” 贾琮道:“还不知道呢,大概是个小女娃吧。” “既这么着,不如先去寻宝二奶奶打听着。” “哈?!” 王福道:“大些的宫女姑姑都早早散了或是嫁了,最小的那些都是最后才散的,听闻那会子宝二奶奶领着满京养生堂的人在宫门外头候着,没有人家或是庵堂要的便带走。” 贾琮闻言足足愣了半分钟,捏了拳头低喊道:“人要是走运,路上踢了块石头都是金子!”又“嗷”的大喊一声。 王福瞧了他一眼:“三爷还有事儿么?” “没了没了!”贾琮嘿嘿了两声,“谢谢福伯!您老不如进屋弄去。” 王福抄起剪子来:“这些花木得有日头才好呢。”又端详着那盆景儿琢磨去了。贾琮站起来掸了掸衣裳,拿起脚来就走。福伯又喊,“三爷,哪儿去?” “去宝二嫂子院里说话!”贾琮道。 王福一把撂下剪子也站起来,老脸一沉:“胡闹!哥哥不在家,哪有弟弟去找嫂子的?”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没什么吧,宝二嫂子也是我表姐,打小都认识的。承天府那边多少同事是女的,不都一样做事打交道么。” 王福瞪他道:“决计不成!承天府天高皇帝远的规矩乱些,这儿是京城!但凡有个风言风语传出去,宝二奶奶都不用见人了。请陈姑娘去便是。” 看老头那模样,贾琮知道自己是去不了了,一面往回走一面嘀咕:“哪里传的出去嘛。咱们家口风都挺紧的。” 王福闲闲的说:“金婆子。”三个字堵住了贾琮的嘴,灰溜溜回里屋寻陈瑞锦去了。 陈瑞锦听说喜道:“可了不得!果然行善有好报,宝二奶奶说不得捞了许多好苗子。” 贾琮道:“还有当小姑子小道姑的呢。” “不妨。”陈瑞锦站起来道,“有了线索诸事好办。”顿了会子,瞧着贾琮,“还不出去?” “啊?” 陈瑞锦道:“我要换衣服。” “哦……”贾琮蔫巴巴的往外走,出去帮她阖上门在外头道,“咱们也该成亲了。”陈瑞锦瞪了门一眼。 不多时,陈瑞锦收拾齐整了去寻史湘云。如今荣国府的事物仍是李纨为主,史湘云忙些外头怜贫恤老、舍米舍钱之事,也时常不在府中。这些日子因府里新近出了个金婆子死得蹊跷,下人有些闲话,她遂帮着李纨理事,不大出去,眼下正在屋里看账呢。听说是“梨香院的起.点姑娘来了”,忙命“快请进来”,撂下手里的账册子。齐国府这两日闹了几回,皆说她是那府里走丢的小姐,偏闹来闹去又说不是。史湘云也心下纳罕的紧。 抬目见那起.点姑娘进门来,史湘云大惊,登时站了起来。陈瑞锦立着的仪态便不是个下人。并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凤尾罗衫、头上却绾了个紫金八宝双凤衔珠钗,腰间系着一条缀玉的绸带,手里还持了一把六角小纨扇、扇面上绣的竟是郑板桥的竹石图。这身衣裳显见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装束。 陈瑞锦进来含笑向她翩然万福:“宝二嫂子。” 史湘云登时明白了个十之八.九,回礼道:“陈妹妹坐。”又喊翠缕上茶。 陈瑞锦改口道:“今儿来打扰宝二奶奶,乃有件极要紧之事。” 史湘云道:“妹妹请讲。” 陈瑞锦微笑道:“不急,且等盏茶吃。” 一时翠缕捧了茶上来,陈瑞锦道:“烦劳这位嫂子,去门外守着别让打扰我与你们奶奶说话儿。”史湘云以目示之,翠缕赶忙应了,招呼屋中两个小丫鬟出去,又支使她们往李纨处取东西;自己亲守在门口。 陈瑞锦点头赞道:“这嫂子好生妥帖。”乃问起史湘云当日领着养生堂收养宫中幼女之事来。 史湘云道:“宫里头小宫女儿极多,竟有上千之数。肯去尼庵道观的不多,多半是在养生堂了。” 陈瑞锦问道:“不知宝二奶奶处可有记录没有?” “有啊。”史湘云道,“连出了家的、被人领养的我都使人录了下来,为的是恐怕她们家里寻来。那些孩子可怜见的。” 陈瑞锦大喜:“难怪贾琮说宝二嫂子是个有志气的,保不齐能做一番事业。如此不得回报之事都这般细致,善心足有十二分。” 史湘云笑道:“陈妹妹说笑了。我不过是录了个名字籍贯,哪里说得上事业。” 陈瑞锦愈发欢喜:“连籍贯也有!岂止是踢到块石头是金子,说不得那金子‘咕咚’一声掉在坑里,却是一个大金窖。”她乃站起来笑盈盈向史湘云作了个揖,“求宝二奶奶赐金窖的宝贝单子。” 第四百六十八章 <> 第四百六十九章 却说史湘云录了离宫的小宫女名册,陈瑞锦大喜,向她讨要单子。湘云不解道:“陈妹妹要那个可有用么?” 陈瑞锦见她仿佛有几分疑心,道:“方才贾琮与一位先生商议合伙做买卖,此人可巧有个小女儿在宫中。只是他满心以为女儿已没了,贾琮问他名字都不肯说。我们想着,保不齐可以一试,万一还在呢?他是长安人氏,女儿在京城出生,姓柳。” 史湘云闻言思忖片刻道:“我不曾细看过名录,仿佛记得有个叫柳明月女孩儿模样极好,乃是一处养生堂收养了。” 陈瑞锦大喜:“当真?她堂姐叫柳明秋!” 史湘云已全然不疑了,念了声佛:“若能寻着那些孩子的家人,也不枉费我录一回单子。”乃站起来往隔壁南厢房的柜子里去寻。 陈瑞锦见她这柜子竟和梨香院图书室特意打的文件柜一样,还贴了各色签子,笑道,“竟跟我们图书室似的。” 史湘云道:“本是从你们图书室学的法子,柜子也是让环哥儿弄来的。”一壁说一壁抽出了本册子,“都在这儿呢。” 陈瑞锦见那册子齐齐整整,依着籍贯贴了签子,同一籍贯的又依着姓氏笔画为序排列,显见是事后重新抄录过的,赞道:“宝二奶奶好心思!这个显见是为了便宜家人寻女儿列的;不然,依着养生堂为序来列这名录岂非容易得多?” 史湘云叹道:“虽从没派上过用场,如今能用一回也值得。” 陈瑞锦不禁抬头看了她几眼:“难怪贾琮说,贾家的爷们未必顶事,女人个个是人才,含嫁进来的。” 史湘云打趣道:“却不知陈妹妹何时嫁进来?” 陈瑞锦微微脸红,垂头道:“这阵子忙的紧呢。”眼角觑见史湘云笑了起来,赶忙说,“却不知柳明月用了京城籍贯还是长安的。” 史湘云见已打趣她不成了,只得道:“都瞧瞧。” 二人先看了京城的,没有柳明月;果然在长安寻见了柳明月的名字,算起来那孩子今年十一岁。陈瑞锦点头道:“柳先生三十多岁,女儿差不离是这个岁数。”名录里头姓柳的竟有七个之多,五个叫“柳明某”。算算到今年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只得六岁。最大的做了小道姑,六岁的让一户京中的人家领养了,其余都散在各家养生堂。 陈瑞锦遂借了这名录藏在怀内,向史湘云再施一礼,郑重道:“多谢了。” 史湘云赶忙回礼:“举手之劳罢了。” 次日,陈瑞锦亲自跑遍各处养生堂、道观寻找柳家女儿,竟一个没丢、都还在呢。略试探了两下,都有点子防身的本事。那两个名字不是明字辈的柳姑娘有一个乃是七岁入宫做杂活的,另一个便是那道姑,年岁大些武艺也强些,大约与柳四柳小七等同辈。 最后她方去寻那最小的。这女孩儿名叫柳明漪,养父潘喜贵是个赶马车的,养母戚氏擅针线、在家中做些衣裳、绣品换钱。陈瑞锦假意欲买绣品,上他们家去打探详情。见戚氏头一眼便知道是宫里头出来的。 看了几个花样子,陈瑞锦微微蹙眉,道:“太素了些。” 戚氏说:“若要富贵些的也有!只是花功夫,价钱贵些。” 陈瑞锦道:“不怕。实不相瞒,我本是见一位亲戚的帕子绣的极好,她说是在你们这儿买的,方过来瞧瞧。我也快要出阁子了,许多东西要预备呢。”说着悄悄红了脸。 戚氏忙笑说:“原来如此!恭喜姑娘!姑娘且稍候着,好花样子多呢!”乃去里头翻了会子,寻出一大叠花样子来。 陈瑞锦一瞧,显见都是宫中的。一壁看口里还说:“这些大嫂都能做出来?” 戚氏微笑道:“姑娘放心,只比外头大绣庄的强,不会差。” 陈瑞锦点点头,又看看她做样子的那些绣活:“我信你。嫂子这活计,在茶花绣庄都能当上‘s’级师傅。” 戚氏不禁问道:“什么是‘s’级师傅?” 陈瑞锦道:“嫂子不知道。我平素不在京城过日子,不过是来办事的。我住在台湾府的承天府,我们那儿最大的绣庄便是茶花绣庄,里头的刺绣师傅依着刺绣功夫评级,最上等的就是‘s’级。那薪水高得吓人。寻常官老爷的俸禄怕是比不得她们的零头。” 戚氏笑道:“这却是胡扯。哪有绣工薪水比得上官老爷的。” “何必哄你。”陈瑞锦道,“那些‘s’级师傅不绣平常的小玩意,都绣些大件。少说有七八扇的绣屏啊、挂在墙上的大挂锦啊,卖去外洋都是进贡给国主的。若是外洋的大官宦人家卖了去,一件得好几千银子呢。我那里有件她们家‘s’极师傅的扇袋子,改明儿给大嫂瞧瞧。” 戚氏道:“你才说‘s’级师傅不绣平常的小玩意。” 陈瑞锦笑道:“绣坊给她们的活计多半是大件,她们自己平素也绣点子东西家用。实不相瞒,我未过门的夫家,老公公的徒弟媳妇便是那家的‘s’级师傅,故此她赠了我些小玩意。因她本是福建人氏,绣的花样子都是南边的。我却是京城人氏,也想要些北方气派的物件。” 戚氏点头:“原来如此。” 陈瑞锦遂挑起花样子来。虽样样都好,她先择了一个祥云牡丹的,让戚氏替她绣条腰带,“料子回头我使人送来”。戚氏含笑应了。待说起价钱,戚氏道:“等姑娘见了东西再议不迟。” 陈瑞锦道:“嫂子不怕我赖皮不买么?” 戚氏指着她头上一个小小的白玉兰花簪子道:“此物虽小,价钱怕是了不得。姑娘不会吝啬这么点子腰带钱的。” 陈瑞锦才要说话,便听外头有人喊:“娘~~娘~~我要喝水。”帘子一掀,有个小人儿咚咚咚跑进来,“渴死我了!” 戚氏忙站起来倒水,口里道:“成日跟小子们一道瞎玩儿,这么热的天也不怕中了暑。” 小女孩儿穿了身红衣裳,扎着小辫儿,抱了茶碗咕咚咕咚的灌,戚氏在旁念叨:“慢些喝!成什么样子!女孩儿家没个规矩。” 小女孩没听见般一气儿喝了个干净,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蛋向她母亲亮碗底:“还要!” 戚氏忙又替她筛水:“让你慢些喝听见没?又没人跟你抢,急什么?呛着了如何是好?” 小女孩接过碗又咕咚咕咚大口喝尽了,摸了摸小嘴拍拍肚子:“不渴了!”戚氏又说她没规矩,她显见早已听惯了,全当耳边风一个字没听进去,睁着大大的圆眼睛看陈瑞锦。 陈瑞锦看了她的脸便明白:这孩子必是戚氏的亲女,娘儿俩长得极像。她乃问道:“这便是小潘姑娘么?” 戚氏怔了怔道:“这是我前夫留下的。” 小女孩也大声道:“我姓柳~~” 陈瑞锦蹲下来道:“原来你姓柳。你几岁了?” 小女孩伸出一个巴掌并一根手指头脆生生道:“六岁了!” “好个伶俐的孩子。”陈瑞锦道,“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小女孩甜滋滋笑了起来:“阿爹也说我们娘儿俩像来着。” 戚氏忙说:“好了,你去后头洗把脸去!都快成花猫儿了,成什么样子。”小女孩做了个鬼脸儿,滋溜一声跑了。 陈瑞锦看她们家中破败,难免有几分物伤其类,取了一锭银子道:“说不得要嫂子先垫上许多绣线钱呢。” 戚氏忙说:“要不得这许多。” 陈瑞锦愣了:“多?依着大嫂的活计,平素的东西是多贱卖了?” 戚氏叹道:“大户人家各有做衣裳鞋袜的丫鬟仆妇,小户人家的女孩儿也多半会绣些活计。这些东西谁买呢?” 陈瑞锦一叹:“大嫂委实不易。既这么着,怎么不去寻个大些的绣庄做活?” 戚氏苦笑道:“那些绣庄都是没日没夜的,我家中还有个孩子。且她们能给绣娘几个钱?” 陈瑞锦摇了摇头:“说的也是。这么瞧着,茶花绣坊那周东家竟是少有的良心东家了。”乃向她正色道,“大嫂莫要推辞。你的活计物有所值,不能因平素你都低卖了,我也跟着得你的便宜。”戚氏见她说的恳切,只得收了,再三谢过。 陈瑞锦又买了三四个小物件方告辞出来。她并未走远,就在左近候着,等戚氏的丈夫潘喜贵回来瞧瞧这是个什么人。待那人一露面她便瞧出来了。小尖嗓子没胡子——太监。小柳明漪却与他极亲密,蹦着迎上去喊“阿爹”。潘喜贵笑抱起她问今儿可乖不乖、晚上有什么好吃的;戚氏从厨房出来,嗔说女儿又同野小子玩儿去了。 陈瑞锦回到梨香院收拾会子,命人去厨房取晚饭。贾琮先说:“冯大哥那儿查出来了,巫蛊娃娃委实是林鸾捣的鬼儿,有卖布的伙计认出了她的画像。你那儿呢?” 陈瑞锦道:“说来话长。” “那就吃完了晚饭再说。” 他两个吃了饭又歇了两刻钟,陈瑞锦方将今日之事从头说起。待听到戚氏的丈夫是个太监,贾琮击掌道:“竟是活生生的对食么?她既与柳家子弟生了孩子,怎么又嫁与了太监?” 陈瑞锦轻声道:“那女孩儿六岁。” “嗯?怎么了?” 陈瑞锦道:“京中大乱是在七年前。柳明漪出生时,我师傅已去了陈国。” 贾琮一算,柳明漪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恰逢四将乱京师,她出生后女卫营已经没有了!柳家惯常养儿不养女。既是个女儿,柳家又不收,她母亲在宫中还不定怎么艰难养活了她。只是看史湘云的名录上写着城西戚氏收养,可见戚氏是先行离宫的。而柳明漪被收养时年方四岁。他乃问道:“太监没有被派出宫吧。” 陈瑞锦道:“太监若想借机偷跑不难,有许多法子。” 贾琮思忖道:“柳明漪出宫时四岁,她母亲早已出去了。从她母亲离宫到接了她回家,当中那些日子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完全是需要大人照看的年岁。宫里都乱成那样了,母亲岂能肯丢下女儿一个人走?要么戚氏和潘太监必有一个是极看得明白的主儿,猜到这些小的也早晚会被放出宫去?” 陈瑞锦道:“此事如何猜的着?那会子宫中必是人心惶惶的。我猜戚氏是让人强送出宫的。她年轻,容貌也好,送出去好给宫中省钱。那时候太皇太后还没卖爵呢,缺钱的紧。潘太监怕是她没法子之时托付女儿与他。” 贾琮点头:“有理。戚氏后听说又要放宫中的幼女出来,遂去宫门外守着女儿领回去。也是天可怜见的。潘太监遂设法出宫,与她们母女二人团聚,成了一家子。对食也是真爱啊。” 陈瑞锦道:“依我看,戚氏心里怕是还念着柳家的不知道哪个。不然,何不让柳明漪姓了潘?还有,柳明漪在宝二奶奶那儿记录的籍贯是长安。一个四岁的女孩儿还能知道自己籍贯是长安?定是有人时常在她耳边念叨。戚氏还说她是自己前夫的女儿。明知道潘喜贵是太监……” “这么说她还是惦记柳家的谁。”贾琮捏了捏下巴,“也是。柳家的男丁个个武艺高强,很容易惹女子钟情。何况潘喜贵不顶用。” 陈瑞锦道:“那潘喜贵虽是太监,却肯日日出去寻活计养家糊口,竟是比柳家那般只生不养的强出去十倍。” 贾琮想了想,道:“我记得杨大嫂子说,刺绣与指纹一样,每个人的绣工各不相同?” “不错。” “你在戚氏那儿买了什么?”贾琮眨了眨眼,“可有我能用的么?” 陈瑞锦去屋中取了那几样东西出来,两个荷包两块帕子。贾琮捻起一个并蒂芙蓉的荷包道:“我本不喜欢这般花花绿绿的东西。不过,明儿还是带上吧。”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去柳家?” “嗯,去那个柳家。试试看可有人能认出这个荷包不能,他们家的人眼力必是好的。”贾琮道,“柳明漪与旁的柳家女儿不同。她与女卫营不相干且有亲生母亲在养着,她养父虽是太监却十分疼爱她。若是戚氏与潘喜贵恩爱,我就不预备让柳家人知道她的下落了。可如今戚氏怕是对她生父不忘情。既这么着,且看那男人心里可有那个宫中大乱之后被他们家赶走的女人。” 第四百六十九章 <> 这日贾琮起得极早,穿了身月白箭袖瞧着便凉快,头上扎块儒生巾,单人匹马往柳家而去。临走时他问了陈瑞锦一声“你会跟着么?”陈瑞锦道:“那地方十个我跟着也没用。”贾琮想想也是,再说人家也犯不上拿自己如何,遂大大方方走了。 到了柳家门口三叩门环,不多时便有人问道:“门外何人?” 贾琮道:“买卖人,求见柳老爷子。” 里头那人默然片刻道:“请稍等。” 过了半日,门“吱呀”一声开了,柳四立在里头抱拳:“贾先生。” 贾琮作了个揖:“柳四爷早。晚生有点事儿欲同柳老先生商议。” 柳四打量了他会子,问道:“镖局之事?” “不是。”贾琮道,“那个你们自家掂量,再说镖局是贾四叔的活计,并不归我管。另有别事。” 柳四点点头,领着他径直往厅堂而去。才刚到门口往里望去,一眼瞧见堂上悬着的匾额,贾琮“扑哧”笑了,指道:“这个还没换掉么?” 柳四道:“这是原先就在的。” “我知道。”贾琮道,“这院子本是陈姐姐买的,我也来瞧过。原先那匾上写的是‘福寿延绵’,我嫌老土,就给换成了如今这个。女人心思变得厉害,没过几日她又想卖掉,可巧是你们家买了来。” 柳四哑然失笑:“我说么,怎么……会是这么三个字。” 贾琮贼兮兮瞧着他道:“哦?柳四爷知道这三个字是何意啦?” 柳四低声:“大略知道些。” “且,还‘大略’!”贾琮心有灵犀的挤挤眼,“分明就是知道。”径自迈步走了进去。 柳老爷子正端坐于主位上,贾琮上前向他一躬到地:“见过柳老前辈。” “贾先生不必多礼。”柳老爷子道,“不知贾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贾琮道:“与您老商议如何编瞎话。”老爷子一愣。贾琮耸肩道,“隐凤居虽不是你们家的,燕王、冯大哥都以为是你们家的。隐凤居想买火器之事已板上钉钉,换做你是燕王,敢放心么?虽不知道你们住哪儿,有理国府在呢。” 柳老爷子思忖道:“理国府自有法子。” “哈?您老开玩笑!理国府能有法子?”贾琮睁大了眼,“谁有法子?柳彪?” 柳老爷子道:“横竖冯紫英查不出来。” 贾琮抽了抽嘴角:“从前他只是想查、想有个底;查的意思是不惊动。事到如今,您该不会以为冯大哥会客客气气去请教吧。”柳老爷子又锁起眉头来。贾琮添上一句,“可我若是跟他们说实话,太皇太后就死定了。” 半晌,柳老爷子道:“我柳家断然不能害死太皇太后。不知贾先生可有主意没有。” 贾琮道:“我有个主意,但我得见见你们家的一些男人才能决定这主意成不成。老爷子放心,我没必要也没能耐打你们家什么主意,终究我媳妇是柳可信前辈的传人。”他顿了顿,抿嘴道,“只是……那个……我的主意比较古怪,到时候用不用还是你们家做主。” 柳老爷子想了半日,问道:“你想见谁?” 贾琮道:“不知道。您老先请来我看着。什么时候有了合适的就……额,要不您把全部男人都请来我看看吧,我挑最合适。若实在没有再想别的主意。” 柳老爷子皱眉道:“究竟是什么主意。” 贾琮嘿嘿傻笑:“那个什么……若没有合适的,我就不说了……” 柳四在旁道:“听闻贾先生惯常出些匪夷所思的……歪点子,多半极有用。” 贾琮道:“谢谢你没说是馊主意。要求是:成年男人、姓柳。女人、小孩和不姓柳的就不用了。放心,我只看模样儿。” 柳老爷子虽不知他打的什么鬼主意,此人也算名声在外,对女卫营那个陈瑞锦亦痴情的紧,眼下自家又委实没有旁的好主意了;遂当真命柳四去喊人。柳四道:“老七出去了。” 贾琮忙说:“柳小七不用!我见过,他十三不靠。” 不多时,柳家的爷们都来了,居然只有二十多个。贾琮一本正经向他们作了个团揖:“各位柳爷好!晚生因故不得不端详会子各位容貌,绝无歹意,失礼之处还望莫怪。”遂挨个儿细看他们的面庞。这帮人委实是训练过的,没人多话,更没人面露不满,立得笔直跟二十多个兵马俑似的。贾琮看完了又从头再走了三遍,终于向一位拱手道,“这位柳兄,敢问年岁?” 那人道:“在下四十二。” 贾琮点点头,以目示意柳老爷子。老头儿命众人都下去,独留此人。贾琮乃道:“这位柳兄年岁稍稍大了点,也还说的过去。”乃走回柳老爷子跟前道,“你们这样的人家,规矩必然是森严的。” 柳老爷子点头:“不错。” “人有七情六欲,森严的规矩可以隔绝大部分,终究有两种情是可以突破一切规矩的。其一是舔犊之情。父母为了孩子,漫说官府皇帝,连天王老子、满天神佛都可以抛诸脑后。其二是男情女爱。爱情最能迷人的眼。但凡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世间万物都可以不要了。你们家的规矩,这两样也是可以破的。” 柳老爷子问道:“与此事何干?” 贾琮道:“老爷子既是非要替太皇太后背这口黑锅不可,就必须向王爷解释清楚一件事:柳家若无意买火器,为何隐凤居的两任掌柜都与那面馆的王老板交情莫逆。”他乃从怀中取出一幅画像来,“这是依着明春楼诸位粉头之描述画出来的王老板的模样,与你们家的人实在不大像。勉强而言,脸型和眼睛与这位柳兄有几分相似。” 柳老爷子蓦然皱眉,柳四在旁道:“贾先生但凡有计,不如早说明白些。” 贾琮瞥了柳四一眼道:“四爷您是轻飘飘的走了,昨儿我可想了整一日呢,将那堆破事翻来覆去琢磨,发现了一处古怪。那个王老板在花楼满嘴放炮很久了,换做我是他上司老早就把他剁了,怎么他竟活了那么久?” 柳四道:“贾先生看呢?” 贾琮道:“那个小面馆只有两口子,王老板和他媳妇儿。走私火器这种生意是提着脑袋的!黑白两道都不是省油的灯。习武的女子实在太少了,纵有也不过几下三脚猫功夫。那小寡妇多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妇人,则王老板必为罕见的武林高手。他上司忍了他那么久,不是想忍他,而是因为杀不了他。换句话说,他上司打不过他。”他摊手道,“这世界上高手并不多。你们家纵然规矩严谨,也难免有人得先帝密令离京办事、不留神爱上了一个女人。爱情的魔力可撕破天地。本来他也想慧剑斩情丝,可那女人怀孕了。为了孩子不再像自己一样当皇帝手里的工具,他没有回京。”贾琮眯起眼睛来,“听闻绿林有易容之术,可变人相貌,唯有眼睛变不了。你们家盯着那王老板,不是想从他媳妇手里买火器,是拿不定主意他是不是你们家叛逃之人。” 柳老爷子闻言默然无语。倒是柳四说:“那王老板日日流连青楼,并非痴心的主儿。” 贾琮道:“人的感情是会变的。那小寡妇虽美,看久了也不再惊艳。再说,他从不曾留宿粉头,可见心里还是有他媳妇的。你们家久困深宫,个个跟柳下惠似的。一旦不再受家规约束,花花世界灯红酒绿……男人嘛,放飞自我就是霎那间的事儿。” 柳四思忖良久,道:“可王老板死后隐凤居仍去纠缠那寡妇。” 贾琮道:“因为王老板不是你们家杀的,是他东家杀的。他虽死了,他儿子还是柳家的人,你们想弄回来。”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柳老爷子拱手道,“说起隐凤居,我会使人盯着他们的。太皇太后手里还有女卫,女卫的本事不会比男卫低。她一个女流盲人瞎马般的,有了火器还了得!” 柳老爷子道:“这个不与我们家相干。” 贾琮点头:“只告诉您老一声罢了。起初听说她有此野心我本欲不管三七二十一捅给王爷。后来一想,小圣人之母连她都不如,好歹得留着她教导小圣人,方忍下了。”乃苦笑轻叹,“自古忠孝不得两全,如今竟遇上了忠忠不得两全之境了。” 柳老爷子不禁动容,跟着叹道:“可不是?个个是主,偏个个都不正,竟是不知向着谁好。” 贾琮又叹道:“燕王强过太皇太后与小圣人百倍千倍不止,只不过小圣人终究也是天家子弟、咱们为臣的仍不愿看着他没出息罢了。”柳老爷子心有戚戚焉。 柳四道:“祖父,此事……” 贾琮忙说:“只是个建议。老爷子瞧着可用就略作参谋;不用也无妨。” 那个让贾琮挑出来假扮王老板兄弟之人忽然道:“贾先生,无亲无故何故帮着我们家?” 贾琮转身问他:“这位柳兄,你见过怕老婆的人么?” 那人想了想:“不曾。” 贾琮笑眯眯指着自己的鼻子:“现在见到了。” 柳四微微一笑,抱拳道:“多谢贾先生。” 柳老爷子道:“那高公子也扰了王家寡妇几日。” 贾琮摊手道:“扰了几日便失踪了。人家小寡妇惹不起你们还惹不起他么?” 柳四道:“如何与冯大人解释高公子去扰那寡妇?” 贾琮拍手道:“你们家哪里知道!许是理国府家境渐渐不好、想弄些火.枪去打劫呢?横竖不归你们解释,管他们为什么呢。” 柳老爷子道:“也罢。多谢贾先生。” 贾琮迟疑了片刻道:“来日陈姐姐与我成亲,你们家可能使个人去南边观礼么?她早已同那户人家翻脸了,好歹得有个娘家人吧。” 柳老爷子道:“我们家与女卫营实在没有瓜葛。” 贾琮轻声说:“终归她也是柳家的弟子。”旋即尴尬一笑,“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言语间不掩失落。遂拱手告辞。 他已转身走了几步,柳老爷子忽然问道:“这堂上的匾额是你写的?” 贾琮回头“嘿嘿”了两声:“字儿不大好,您老赶紧摘下来吧。” “‘黑木崖’是何意?” 贾琮挠了挠头:“黑木崖是绿林评话《笑傲江湖》中日月神教的总坛。我写着玩儿的。”柳老爷子显见没看过《笑傲江湖》,乃放他走了。 柳四送他出去。走到门口,贾琮挥手道:“再回啦柳四哥~~” 才刚解下马来,柳四忽然快步走到他跟前道:“贾先生,打扰。”他指着贾琮腰上系的荷包道,“敢问这个荷包是何人所做?” 贾琮心中“咯噔”一声,实在没料到打探这荷包的是他!乃侧头觑着柳四道,“是陈姐姐去外头买来的。” “买的?”柳四道,“你们家不缺做针线的人,怎会去外头买荷包?” 贾琮道:“陈姐姐忙的紧,这么磨人的活计我也不愿意她做,梨香院又没丫鬟。前些日子她在别处见了极好的针线,那位大嫂说是买的,她便去卖处瞧瞧、顺手买了几样回来。”乃欣慰道,“她是越来越像寻常的女子了。”柳四默然。贾琮又觑了他一眼,“喂,柳四爷不像是会打听荷包之人呐~~又不是女人。” 柳四拱手道:“多谢。”爽利转身回去了。贾琮大模大样伸着脖子满面好奇,直望着他关了门方翻身上马。 贾琮回到梨香院才刚吃了盏茶,陈瑞锦从外头回来问了问经过,也微惊:“若是柳四,他的孩子那么小?” 贾琮道:“干这行的,晚婚晚育也说的过去。他还有几分像活人,保不齐有什么难处。” 陈瑞锦思忖道:“既这么着,早晚会来寻我的,此事不急。”乃推了推他,“歇会子就走吧。” “啊?去哪儿?”贾琮瘪瘪嘴,“我今儿还想懒着呢。” “去见见司徒磐。”陈瑞锦道,“方才我同宝二奶奶商议了会子。既是燕国要办义务教育学堂,女学也可办起来。若建安公主愿意就给她管着;若没兴致做这个,烦劳她挂个名头,想来她也肯的。” 贾琮眨眼:“你们妯娌俩整个上午只商议了这个?” 陈瑞锦含笑道:“养生堂的女孩儿要学的东西怕是与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不同,荣国府的宝二奶奶出钱另外建学。” 第四百七十章 <> 因各国女学皆是望族女眷做的,司徒磐听了贾琮所言立时便许了。下头有个幕僚上前道:“敢问贾先生,女学却学些什么?何以养生堂的要另建学堂?”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这个我没细问。听宝二嫂子那头给的信儿,仿佛是蒙学那几本书,另加了女工针黹、炒菜做点心什么的。养生堂的孤女多半许不了什么好人家,刺绣就不学了,只学做极简单的衣裳;点心也不用学,生火做饭收拾屋子等得学着。” 司徒磐赞道:“你这个嫂子想的周到。孤女没有嫁妆,难得嫁入富贵人家,学了绣花做点心何用?没的长些小心思。安生过日子才好。” 贾琮道:“养生堂的男孩子就不用另外弄什么学堂了。但凡念书能念出来,王爷也不会管他是不是孤儿。” 司徒磐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人才不问出处。但凡有用,纵是乞丐出身何妨。” 方才那幕僚又道:“晚生实在不知道女人要念书作甚。” “因为念书很花钱,寻常百姓多半念不起,故此期盼的紧;女孩儿尤其难得此机会。她们必倍加珍惜、好生学习。昔年有孟母三迁、岳母刺字,皆因此二女识大体。而寻常人家的女子识得大体的能有几个?‘头发长见识短’者居多。”贾琮微笑道,“别的且不说。《三字经》千余字,若是给女孩儿们讲透了——诸位先生只管在心头将《三字经》默念一遍——十年后她们做了母亲,教导出来的孩子能有几个不忠不义之辈?” 众人默然片刻,有人拍案:“妙啊!王爷,了不得!举国之内无民不忠义,比捕快衙役强多了。” 司徒磐不由得点头:“早年我竟没想到这一节好处。”贾琮得意洋洋歪了歪嘴。遂无人有异议,此事定了。 贾琮悄悄寻了个熟悉的幕僚打听道:“方才那个跟我唱对台戏的是谁啊?仿佛有点瞧我不顺眼的样子。” 那人低声道:“贾先生莫怪。此人耿直多疑,在王爷跟前什么话都敢说,也委实有才,王爷很是器重。他姓罗名曼。” 贾琮笑道:“他有没有个兄弟叫罗兰?” “这个我却不知。贾先生认识么?” “开个玩笑。”贾琮道,“西洋有个名垂青史的大才子,名字就叫罗曼罗兰。他既叫了这个名字,想必是个好人。” 那人竖起大拇指道:“贾先生好气度。” 贾琮乃与他胡扯几句,拱手告辞往翰林院做事去了。心中却暗暗记下了此人:司徒磐手下姓罗的不会很多,这个罗曼明面上在挑自己的刺儿,实在引得自己说了两通话、反倒愈发得司徒磐手下信任了。八成他就是罗泰娘说的那个认了连宗的大哥、给司徒磐家老三送去腊香珠之人、龚三亦瞒着自己不知道捣什么鬼儿的得力干将。 这日贾琮下了衙回到梨香院,陈瑞锦告诉他:“柳四已来过了。” 贾琮忙问:“如何?” 陈瑞锦摇摇头,轻叹一声:“他们也不知上辈子遭了什么孽托生在柳家。” 陈瑞锦猜柳家子弟成亲是随意配个宫女并不对。他们竟是可以挑的。不看脸挑,也不看画像挑,却是看身份挑。挑中了便与那宫女择日“成亲”,实在只是同床罢了。待女子有孕,则移去别处待产。不论男女,均由母亲教养至三岁,男孩送回柳家,女孩送去女卫营。过两年还想要孩子,可要回原来的那女子,也可另择新的宫女。 贾琮脱口而出:“这不是种马吗?” 陈瑞锦苦笑道:“我也想着了这个比方,只没好意思当面说给柳四听。” “你没说啊?下回我说。”贾琮道,“不狠厉些骂他们,他们也醒不过来。”顿了顿又道,“也难怪他们家当爹的对女儿没感情。从还在肚子里起就没见过嘛。” 陈瑞锦又是一叹,接着说。柳明漪与旁的柳家女儿不同。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京城便已大乱,宫里头自然也乱。柳四便有些不大放心,偷偷寻到戚氏养胎之处瞧她。这会子宫里头的人都还在,柳家也投了太皇太后,故此并不曾短了戚氏的吃穿用度;只是孕妇难免心下惶然。柳四没忍住,趁没人时悄悄溜进屋里去宽慰了她一二;戚氏大安。 这等事于柳家本是不许的,柳老爷子的眼光也极厉害。事有凑巧。那几日司徒磐正在逼二皇子、六皇子离京。六皇子还罢了;二皇子本是太上皇有心立的太子,他若去了陈国,京里头当真就没了正统。老爷子与周大梅商议了会子。周大梅一心要跟慧太妃走;老爷子心中又是烦郁又是茫然,竟没看出来柳四做了有违家规之事!柳四躲过一劫。违规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柳四后又多次悄悄去看戚氏,皆没被他祖父察觉。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柳明漪三个月大的时候学会笑了。柳四见了女儿笑,如同心肝子让她挖了一块又填满了一般,竟喜得无可无不可。当晚回去便让柳老爷子瞧出端倪来了,狠狠整治了一番。吃了这大苦头,柳四变得坚毅沉稳起来,办事也稳妥了许多,柳老爷子十分满意。只是柳四去偷看女儿也再没被他抓到。 柳明漪两岁半左右,宫中又要送宫女出去,这回连没入掖庭的罪官家眷也一并放走。戚氏因为要养女儿,碰巧就与这些人住在一起,要强行送走。事出突然,宫中又音讯隔绝,柳四全然不知。戚氏无奈,只得将女儿托付予太监潘喜贵。潘喜贵在掖庭做杂活,素喜柳明漪,乃悉心照料孩子。再过一年多,连幼女也放出宫去,柳四便失了女儿的踪迹。 听罢,贾琮皱眉道:“从戚氏等离宫到幼女出宫,柳四少不得有机会去宫外寻个地方安置女儿的。他竟什么都没做傻等着!若没有戚氏或宝二嫂子,柳明漪保不齐就是死路一条。六岁啊!那小丫头还是归潘喜贵养好了,人家至少有点子当爹的责任感。再说,宫中那么艰难,他若不爱慕戚氏,何苦来帮她养女儿。” 陈瑞锦叹道:“也怪不得柳四。没人教过他如何当爹,他不会。” “不止,怕是也不会当丈夫。等他学会了再说吧。”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只是,与潘喜贵比起来,戚氏大约会择他。” “戚氏多半会择他。”陈瑞锦道,“你猜戚氏是个什么身份?” 贾琮摊手:“这上哪儿猜去?” “先头那位襄阳候是她曾祖父。她小时候那府里还没分家呢,她也当过几年侯府小姐。”陈瑞锦道,“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不得意,哪里看得上太监。” 贾琮道:“既是这么有来头,怎么不回家去、反倒窝在市井中苦苦度日?她是襄阳候府送进宫的吧。” 陈瑞锦道:“襄阳候想送小孙女进宫;偏他那个长孙戚建辉是个孝母的,戚大太太舍不得女儿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戚建辉遂想了个法子:往旁支里头寻个庶出的族妹让他母亲认了做女儿送进宫去。戚氏家里自觉蓬荜生辉,大约与当年齐国府送我入宫相仿。她……大约是心冷了罢。” 默然半晌,贾琮吐了口气:“果然,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他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对了。我若没来这个时代,我三姐姐的命运也与她相仿。” 陈瑞锦微微睁眼:“三姑娘进宫?不是大姑娘已经在里头了吗?” “不是进宫。”贾琮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若没有我捣乱,五婶子早就让刘登喜设计撞在先南安郡王霍煊手里、抓回去了。城西一霸秦三姑重回王府关着,得憋屈成什么?俗话说,不在憋屈中死亡,就在憋屈中变态。没有我多年来在她耳边潜移默化的絮叨,她也没有后来的反抗精神,便会依着刘登喜之命在打仗的时候给霍煊添乱。霍煊兵败南洋、被藩国俘虏,朝廷正好把他们府里的兵权给夺了。且人家藩王说了,要他妹子去和亲才肯放他回来。” 陈瑞锦抿嘴道:“南安老太妃唯有那一个女儿,自是舍不得的。” 贾琮点头道:“故此她认了个干女儿送去换他儿子,我二叔也是欢喜得了不得。”乃冷笑道,“霍晟那个小姑妈刁横狠厉,送去南洋才最好呢。”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男人没本事就拿女孩儿去换。她纵是个泼妇,打败仗的也不是她。” 贾琮赶忙说:“对对!还是霍煊无能。看我五叔多好!” “霍煊不也是让秦三姑坑的么?” 贾琮笑道:“掰扯不清了。横竖运道已改,管他呢。柳四可有打算没有?” “不知道,我没问。”陈瑞锦道:“只将地方告诉他了。”贾琮眨眨眼,扯着她耳语一番。这会子屋里没有旁人,他两个眉来眼去数个回合竟都没说话。 次日,陈瑞锦特特去看戚氏,还毫不避讳多打量了她几眼。戚氏不傻,遂问她可有事儿没有。陈瑞锦道:“无事。”端着架子巴巴儿坐了会子,问道,“这两日你们这儿可有什么事儿没有?” 戚氏道:“没有。陈姑娘问这个作甚?” 陈瑞锦笑盈盈道:“随口问问罢了。” 戚氏知道她来必有缘故;只是宫中多年,旁人不说她并不敢问。陈瑞锦又扮作无事人一般东张西望了几眼,连闲话都没说,撩完就走了。戚氏满心疑云重重,偏陈瑞锦连点子口风都没露;内里翻来覆去掂量了大半日不得其解。 另一头,贾琮使人去翰林院打了个招呼说晚些过去,自己直奔小花枝巷。施黎仿佛白天晚上都不爱上锁似的,又虚掩着大门。柳小七果然又让他诓来了。二人今儿倒勤快,在院中对打得乒乓响。贾琮径直往点心桌旁坐了会子,嘀咕道:“麻瓜没人权啊……” 那两位收了招走过来,施黎打量了贾琮几眼:“麻瓜你怎么又来了?还当你再不上我这门了呢。” 贾琮抹了把虚汗:“酸死了!少自作多情。我今儿不是来找你的,是找柳小七的。”柳小七向他投以惑然神色,贾琮道,“托你办件私事,传个话儿给柳四哥。” 柳小七怔了怔:“琮哥儿认得我四哥?” “咳咳!”贾琮瞪了他一眼,“你几岁了?” “十七。” “就说你比我小!”贾琮哼道,“琮哥儿也是你叫的?喊哥哥!”柳小七与他本没那么熟络,不过是施黎成日琮哥儿琮哥儿的喊,顺口才喊了那么一声。闻言反倒有几分约束。贾琮拍案道,“有没个大小啊!我还喊你们家老四做四哥呢。” 施黎在旁翻了个白眼:依着贾琮的厚脸皮,这个四哥定然他自顾自喊的,人家柳四断乎没认。乃道:“你倒是能耐,几日功夫已勾搭了他四哥去?” 贾琮道:“还真不是我勾搭的。论起来小七比柳四哥可爱多了,要勾搭我也先勾搭小七。”抬头看看柳小七,失望道,“哎,他都不脸红的……这哪里还是十七岁的少年!喂喂,喊琮三哥!我总不能白让你们柳家占便宜。” 柳小七脸皮子薄些,终是喊了一声“琮三哥。” 贾琮长长的应了一声:“嗳~~” 柳小七乃问道:“不知……琮三哥让我给四哥传什么话?” 贾琮道:“也不算传话,只告诉他一件事罢了。” “何事?” “你告诉他,城西那头,自打秦三姑前几年离京后,一日乱似一日。前阵子咱们三个一道逛过的那窑子不就在城西么?没听那老鸨子说?城西就没安生过!明面上勉强还听李升的——秦三姑若是天上的月亮,李升不过是面鹅蛋大的镜子罢了。众人虽还瞧秦三姑面子,一个走了的人,面子能挺多久?要说官府,市井里头谁稀罕官府来着?” 施黎在旁好奇道:“你告诉柳四这个做什么?” 贾琮不搭理他,只朝柳小七微笑道:“你只管告诉你四哥去,他自有定夺。这个世界,永远都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柳小七自小长在宫中,从不多问为什么。见贾琮说的正经,乃应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戚氏知道知道自己容貌尚好,平素从不施脂粉,也只穿晦涩颜色的衣裳,出门有时还特往脸上特抹层薄烟灰。她与潘喜贵都老实,柳明漪又惹人喜爱,邻里也肯帮着他们,这两年日子过得尚且平顺。不想这一日无端来了两个地痞无赖上门滋事,吓得她闭紧门户不敢出去。 她是个大人还罢了,柳明漪才多大?性子又活泼,家里压根儿关不住。戚氏一不留神她便溜了,跑到外头和几个邻家的男孩子玩儿。巷口有株极大的老槐树,孩子们约好比爬树,谁爬得高谁就是孙悟空。两个年岁小的在下头仰着脖子助威,大点的嗖嗖嗖上了树。有个不认识的男人走了过来,立着抬头看。树上穿红衣裳的小女孩又快又灵,像只小猴儿似的眨眼攀到最上头。 有个大点的孩子喊道:“你留神些!仔细掉下来!” 最上头的孩子脆生生道:“我才不会掉下去!我是孙悟空!”乃咯咯笑着,小腿儿也不知怎么踩的,竟在树顶上立了起来,稳稳当当挥动小胳膊,“我是孙——悟——空——” 几个孩子都喊:“快下来~~”树下有个小的还扭头看了看那男人。男人负手而立,半分没有要护着树顶那只红色小猴子的意思。 树上有个踩着树桠子的孩子喊道:“从现在开始比下树!谁最慢谁是猪八戒!” 话音刚落,孩子们全都往下爬。顶上那个下来依然是最快的,如一团红色的小云朵眨眼飘到了离地面六尺左右,眼看着有人在她下头且手脚快的很,干脆直蹦了下来!非但没伤着半分,竟稳稳的立着。拍手笑道:“又是我最快!”孩子们陆续下来,个个服了她,喊她做“大王”。小女孩得意洋洋,挺胸负手好不气派。 忽然不留神看到了那男人,霎时止了笑,睁圆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仰脸看了他半日:“大叔,我见过你。” 男人问道:“在哪里见过?” 小女孩摇头:“记不得了。” 男人微笑摸了摸她的头:“无碍,记得见过就好。”乃问她,“你快活么?” 小女孩立时笑起来:“好快活的!” “你……爹……对你可好么?” 小女孩使劲儿点头:“阿爹最疼我了!” 男人默然片刻又问:“平日里可有人对你们家不好?” 小女孩登时撅起嘴来:“有两个坏蛋时常来要钱!娘不许我出门玩……” 男人问道:“坏蛋为何寻你们家要钱?从何时开始的?” 小女孩道:“这几日才开始的。我前儿晚上偷听娘和阿爹说话,因为有个富贵的主顾寻娘订了条可以赚好多钱的腰带,让坏蛋知道了,便来要钱。腰带还没绣好呢,人家自然也没给钱么……” 男人思忖片刻问道:“从前他们没来要钱?” 小女孩小大人似的叹气道:“从前我们家也没钱呀~~” 男人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那两个坏蛋通常什么时候来要钱?” 小女孩又撅起嘴:“吃饭的时候!可讨厌了。” “午饭还是晚饭?” 小女孩跺脚:“他们都来!” 男人抬头看了看日头,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他们今儿中午不会来了。” 小女孩仰起脸细看了男人会子,大声道:“好!”男人负手走了。小女孩负手走回小伙伴里头去。 这日中午,果然没有地痞恶棍来戚氏家中闹事。 过了两日,小女孩玩耍时远远看见男人走过来,“滋溜”一声跑了过去:“大叔——”男人立着不动等她。小女孩跑到他跟前皱着小眉头道,“上回的坏蛋不来了,昨儿起又有新坏蛋来!” 男人道:“不怕。还是吃饭时来么?” 小女孩摇摇头:“这回不吃饭时来。” “嗯。他们明儿也不来了。” 小女孩露出八颗小牙的甜笑:“好~~” 这个坏蛋当真又不来了。 再过两日,小女孩正单手拿着棍子抡棍花儿呢,男人又来了,向她点点头。小女孩立时收起棍子提在手里几步跑到男人跟前:“大叔~~昨儿又另来了两个!眼下就在我们家门口坐着呢!我出来玩儿都是爬窗户的。” 男人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后颈窝儿:“他们马上就走。” 小女孩甜滋滋笑了:“大叔最好!”乃回去玩儿了。 男人转身顺着巷子往里走,远远的看见两个男人坐在戚氏家门口。手才刚要抬起来,忽有人影闪动,一只手叼住了他的腕子。“柳四爷且住。”这男人自然是柳四,拦着他的乃是陈瑞锦。她轻叹一声,“我就知道是你。也怪贾琮想的不周全。你是个大内护卫,知道外头的事儿终归少。” 柳四问道:“陈姑娘何意?” 陈瑞锦道:“纵是市井流氓,死了也会惊动官府。你已杀了三个人了,还都是‘暴毙’。再杀这两个,赵承大人就算是傻子也该知道与这户人家有瓜葛。他们家惹上官府必不是什么好事。” 柳四默然。半晌方道:“你们可有主意?” 陈瑞锦道:“这两个吓唬走便好。只是治标不治本。若想治本,要么荣国府出面寻个借口接他们另居别处,送个小院子安置,你出钱便是。就怕潘嫂子不肯受此恩惠。”柳四不语。陈瑞锦等了半日,接着说,“或是扶持一位有本事的人出来管管城西这烂摊子。本来市井天然有章法,走了一霸自有另一霸出头。偏秦三掌柜人走了生意还留着,那些生意又是燕王的。李升显见不顶事;旁人但有越过他之意,官府便出面拉偏架。市井不比官场,无能者居上则必乱。” 柳四道:“燕王不管么?” 陈瑞锦道:“说好听是市井,说难听便是贼道。燕王得是多闲?管这个?” 柳四道:“秦三姑是他的人 。” 陈瑞锦道:“秦三姑本为朝廷探子,当城西一霸是顺便的;她的生意于燕王乃意外之喜,亦非差事。”柳四又不语。陈瑞锦又看了看他道,“柳明漪那小丫头实在可爱。眼下这几个不过的闲汉,只会索几个钱。市井里头什么人都有。”柳四闻言心中一跳,猛然抬目去盯她;陈瑞锦已转身飘然而去。 柳四立在原处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功夫方走向两个闲汉,不由分说一手拎一个,反着柳明漪玩耍之处走出巷子另一头,就在巷口揍了二人一顿——自然没使出真功夫来。二人不明所以,先是破口大骂,待多挨几拳愈发疼了便哭着求饶。柳四冷笑道:“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不好生寻事儿做,成日只想着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两个闲汉抱头赌咒发誓从今后要做个好人。柳四道,“再让洒家瞧见尔等妄为,必打断你们的狗腿!”甩袖子走了。两个闲汉躺在巷口“哎呦”半日,也搀扶着走了。 柳四吓唬走了他二人于戚氏一家并无用处。城西一带的地痞子都得了消息,戚氏花儿扎的好,有个南边来的财主家的少奶奶瞧上了她的手艺,出重金买她的活计。谁也不知道“重金”是多少,横竖她男人不过一个寻常赶马车的、好欺负的紧。虽前头有三个暴毙的、两个挨揍的,那些人也没有琢磨着会不会是他们家有人护着的,反倒都想着,“好一块肥肉,他们都没吃上,大约天生该给我吃才是。”偏生再过两日,凭柳明漪扭歪了脖子也再没见着那位大叔了。 这日晚上,柳小七从梨香院院墙一跃而过,才刚落地便听见“嗖”的一声,迎面有只茶盏子直奔他的肚子飞了过来。乃轻轻伸手握住,抬目一瞧:贾琮陈瑞锦皆不在院中,搁茶水点心的海棠雕漆大几旁坐了个青衣小帽的小厮,鼓着脸又扔过一只茶盏子来。这回准头差了些,从柳小七肩膀外四寸左右飞了过去。柳小七一伸胳膊,又抓在了手心。那小厮见了又扔第三只,柳小七将前两只茶盏子握在右手,以左手接了。 再扭头看过去,那小厮竟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巧的西洋火.枪对着自己!还冷笑道:“可瞧瞧你还有手抓子弹没有!” 柳小七老实道:“纵然有空手也抓不住子弹。” 小厮绷着小脸儿站了起来打量他几眼,哼道:“空有一身本事不做点子正经买卖,竟做贼!” 柳小七道:“我不是贼。” “哦?”小厮歪了歪头问道,“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快些说明白了。” 柳小七道:“你们家琮三爷自然知道,我有事儿来寻他。” 小厮又打量了他几眼,喊道:“骗子~~快来~~有个小偷说认识你~~” 耳听脚步声踢踢踏踏,有人喊道:“没大没小!造反啊你!”贾琮踏着靸鞋从屋里出来,见院中二人便是一愣,“你俩干嘛?” 小厮拿火.枪指着柳小七:“他说他认识你!” 贾琮皱眉道:“把枪放下!成什么样子。” 柳小七闲闲的道:“琮三哥,你们家这待客之道不甚有礼。” 小厮看看他看看贾琮,心里头便有几分明白了,垂下举枪的手口里还辩道:“你也没敲门,直从墙外飞进来的,难道就是访客之礼么?” 柳小七道:“我不惯敲门 。”乃走向雕漆几子。 小厮道:“谁知道你惯不惯敲门?寻常人见了你这模样的难道不会以为是盗贼么?” 柳小七齐齐整整的放回三只茶盏子道:“琮三哥这梨香院本不是寻常之所,惯有不寻常人。” 小厮还要还口,贾琮先说:“罢了罢了!一点子小误会扯半日的嘴炮。”小厮方撅嘴不言语了。“小七有事么?” 柳小七道:“你那日让我给四哥捎的什么话?他让祖父关起来了。” 贾琮皱眉:“关起来了?什么原委?” “不知。”柳小七道,“我们家你也不是不知道,从来没有闲话可打探的。我想着可是与你上回所言有瓜葛。” 贾琮乃喊了个小子:“去宝二爷院子里喊陈姑娘回来,只说有要紧事商议。”那小子答应一声跑了。 这几日陈瑞锦白天设法以各色名头从各处养生堂将柳家的女孩儿弄出来,晚上忙着同史湘云商议建女学之事,故此这会子不在。一时她回来,见了他二人,问道:“小七来做什么呢?” 贾琮与柳小七皆未来得及说话,那小厮幽幽的说:“陈姑姑~~你知道现在是几月么?” 陈瑞锦一瞧:“澄儿?这么晚你跑来做什么?穿了这么身衣裳……路上或是有个闪失如何了得。你祖父知道了可不得吓死?” 小厮懒洋洋道:“放心!他没发现还罢了、他若发现了我的丫鬟便会说实话。”这小厮便是苏澄,趁着今儿晚上月黑风高买通了守西角门的婆子偷溜出来的。这会子双手托着下巴幽怨的道,“陈姑姑是不是把我忘了?这都八月了,过了中秋澄儿要出阁子了……” 陈瑞锦笑道:“你只管放心,你的事儿早办妥帖了。” 贾琮道:“我都忘了这事儿。妥了?” “妥了。”陈瑞锦道,“这小丫头心急。再过三四日宋家便要逼不得已来退婚。” “哈?为什么?那孩子该不会是搞大了别家姑娘的肚子吧。”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我做事有那么坑人么?” 贾琮正气凛然道:“没有!当然没有!” 苏澄一骨碌跳下椅子蹿到陈瑞锦身边扯了她的衣襟:“真的?妥了?” 陈瑞锦点头道:“我设法试过那宋家二爷可肯搬离他们府里自己过日子,显见不成。”她先是买通了云台书院一位先生,假意与宋二爷在茶楼偶遇、极赞其才学,说是能说服院长许先生、不计较他的年岁特聘为书院的先生。宋二爷只道家中诸事便宜,不肯去。后又打发人扮作天津知府的幕僚,又是假意与他偶遇、胜赞其才,要同自家大人举荐。他依然舍不得离京。陈瑞锦便知此子恋家,眼下暂不愿自立。“既这么着,这门婚事只得作罢了。横竖也不会亏了他。” 贾琮也不问,摸着鼻子道:“嗯,你办事最妥帖不过。澄儿不小了,得赶紧再寻一个。” 苏澄欢喜得满院子跑了两个圈儿,抱起阶旁一盆碗莲,小脸蹭着菡萏苞儿:“横竖有你们在呢!” 第四百七十二章 <> 却说陈瑞锦哄完了苏澄,转头问柳小七来做什么。柳小七又说一遍:“四哥被祖父关了。” 贾琮看着陈瑞锦动了动眉毛道:“会不会是……老头儿发觉了?” 陈瑞锦没好气道:“发觉了又怎样。他们都离宫了,还不许人看看孩子么?怎么也是他们柳家的骨血。” 柳小七一惊:“孩子?” 贾琮道:“柳四哥的孩子和孩子她娘住的那一带不甚安全,近日又有人去骚扰,柳四哥不放心,瞧了几回。想是让你祖父发觉了?” 苏澄在旁探着小脑袋问道:“是私养的孩子么?” 贾琮道:“不是,是公养的。” “怎么听起来仿佛没住在他们家似的?” 贾琮哂笑道:“因为他们家的马圈里头只养公马不养母马。到了发情期就去外头借匹母马回去配种。” 柳小七立时沉下脸来:“贾先生何故骂人?” 贾琮耸肩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不是配种、难道是娶媳妇?”柳小七不语,面上有些难看。 苏澄又问:“为什么不是娶媳妇?”又望着柳小七,“你娶了媳妇没有?”柳小七摇了摇头。 贾琮哂笑道,“一个女人因模样儿生的好看不得不打扮得灰不溜秋、为的是避开流氓骚扰,她的男人难道不该鄙视?一个孩子想同小伙伴玩儿,因家门口有地痞子堵着出不去,只得做贼似的爬窗户,她老子得没用到什么份上?世间生灵,从老虎至耗子都知道护崽,没见过强逼老子不许照看孩子的。” 陈瑞锦轻叹一声:“且从根子上盘算。你们家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规矩?不娶媳妇不养女儿?” 柳小七侧头看树,默然良久才说:“外头娶来的媳妇容易生事。女儿……若养在家里,恐有心大的去招惹天子。再说,家里没有女人也养不好女儿。” “……”贾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默然半晌才道,“太.祖爷定的规矩?那老头为了对付你们家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这是蒙面拉磨啊!傻一代容易,傻每代就有点离谱了。离宫了还不改么?” 柳小七道:“我也知道这规矩不妥。既是祖上传下来的,哪里是那么容易破的。” “永远没有人动手破,那劳什子规矩便永远不变;总要有人先起头儿。如今连个正经的皇帝都没有,还守着这么弱智的规矩干嘛?”贾琮道,“再说,早先你们家的女孩儿也是送入女卫营养吧,又不是丢出去不管。” 柳小七苦笑道:“我们家才刚出宫呢,诸事轮不上……” 陈瑞锦道:“改不改规矩倒在其次,柳四爷的女儿怎么办吧。”柳小七轻轻摇头——他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她又道,“柳四爷横竖在家里没什么大碍;这几日明漪那儿会不会有事?” 贾琮看了看柳小七:“你亲侄女,要不你去看看?” 苏澄道:“他若不方便,琮师叔要不你去看看?” 贾琮道:“那是人家的闺女,我纵看一两回能怎样?又不能日久天长的照看。” 柳小七低声道:“我们家各人的事儿各人管,旁人不得搀和。” 贾琮打了个寒颤:“订这规矩的是疯子,答应这规矩的也是疯子,遵守这规矩的是傻子。” 陈瑞锦道:“上回你们三个不是管过旁人的闲事么?救了一个窑姐儿与她儿子。如今只当你不知道明漪是你侄女、抱打不平总行吧。” 柳小七眼神闪了闪,问道:“何人在寻她们的不是?” 陈瑞锦苦笑道:“此事竟是我惹出来的。”遂说了自己寻戚氏定制腰带、替她们家引来祸害之事。末了叹道,“早知道就不订了。” 她与贾琮都不欲出主意,只等柳小七自己琢磨。柳小七思忖良久尚未开口,又是苏澄先叹道:“这都是燕王的不是。” 贾琮奇道:“怎么是燕王的不是?” 苏澄道:“陈姑姑不订那腰带,她们家就得穷苦;订了腰带就惹地痞流氓眼红想抢钱。偏生那位柳四婶的针线又做得极好,得了陈姑姑这笔报酬日子便能过得好些。实实在在依着本事过日子,却因惧人眼红骚扰,还不如不使本事出来、不过好日子,岂非寻常百姓的日子都没了盼头?百姓的日子若没了盼头,燕国还能好么?” 贾琮不禁鼓起掌来,赞道:“澄儿竟有这般聪明!”过了会子又说,“咦?这话该不会是我早年跟你说过?” “才没有!”苏澄鼓着脸道,“分明是我自己琢磨的!” “哦哦~~”贾琮忙比出两个大拇指:“澄儿聪明!” 苏澄又说:“还有柳四婶因模样儿好,恐惹是非,特特打扮得灰不溜秋。此事并非是她男人之耻,分明是燕王之耻才对!燕王治下不平才有此事。”乃瞧了他们几个一眼,“难道不该找燕王去整治那些地痞流氓么?偏你们个个都觉得稀松平常,只想找她夫家的人出头相助。她夫家若是寻常人家、”她一指柳小七,“没有这般会越墙爬树的小叔子,就活该倒霉么?” 贾琮连连点头:“你竟能想到这一节。”乃揉了揉她的头顶,“柳四婶模样儿生的好本是好事。偏生若如寻常女子打扮,便会惹市井闲人骚扰;这本不是她的错。她针线做得好、能招来好主顾也是好事,因此惹人眼红更不是她的错。无辜百姓好生过日子反倒惹出灾祸,委实是官府之过。”苏澄嘟着嘴使劲儿点头,得意的瞟了柳小七一眼。贾琮抬目看着苏澄道,“然而,澄儿,你要知道,世上有种东西叫做虚假广告。” 苏澄眨眨眼:“何谓虚假广告?” 贾琮道:“挂羊头卖狗肉就是虚假广告。比如,官府乃是百姓的父母官、皇后当母仪天下、民重君轻,这些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虚假广告。从古至今,除去极少数的几个清官,其余官吏都不是百姓之父母官。他们只是朝廷派来治理朝政的管事而已,与寻常百姓没半个铜板的干息。皇后漫说不会母仪天下,连母仪后宫都是不可能的。至于君与民哪个重,看小七他们家不就知道了?” 苏澄悯然朝柳小七望去,柳小七避而望月。 “我们看柳四婶之事稀松平常,是因为我们比你大,我们比你经历多。我们最初也和你一样,相信了朝廷挂的羊头。遇到了一块狗肉,以为偶有贪婪不义者,十分气愤;还想着抱打不平、告发赃官。后来才发现,纵然那赃官被朝廷办了,也不是因为他卖了狗肉,而是因为我乃荣国府的子弟、贾代善的孙子,我家权势比他大。竟是与是非黑白毫无干息。再后来,遇到了十块、二十块狗肉,我便有几分怀疑这朝廷莫非卖了许多狗肉?到现在,统共就没看到过几块羊肉,朝廷上下满满的皆是狗肉,我才明白,合着人家朝廷根本就不卖羊肉。澄儿,长大、就是渐渐看清楚此事的过程。”他拍了拍苏澄的小肩膀,“你很聪明,但还没长大。” 苏澄睁大了眼,有点懵。 贾琮又指着柳小七:“比如他们家吧。他们家的人都很不俗,他祖父论理说应当早看出来朝廷给他们的不是羊肉是狗肉。但为何还死心塌地,以至于朝廷连个正经天子都没有了、还要死守着对阖家有害的规矩呢?这个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柳小七不觉盯着他看。 贾琮接着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一种心理疾病。我以前跟你说过心理疾病吧。” 苏澄咬着嘴唇点点头:“人,因为各色缘故,所思所想与正常人差异极大。虽平日里看着不是疯子,实则是另一种疯子。” “不错。”贾琮道,“二百年后,在西洋瑞典国都城斯德哥尔摩城,”柳小七不禁微微震了震。“有四个劫匪抢劫了一座钱庄,抓了钱庄的四个伙计为质与彼国五城兵马司对持数日,捕快最终抓住劫匪救出了伙计。不想那四个伙计竟然都替劫匪求情。” 他故意顿了顿,苏澄不禁问道:“他们为何要替劫匪求情?” 贾琮长吐了口气:“因为他们觉得劫匪是好人。” 苏澄拿胳膊撑在几案上问道:“劫匪去打劫还抓他们当人质,怎么会是好人呢?” “他们觉得,劫匪完全可以杀了他们。偏非但留下他们一条性命、还给他们饭吃,必是心中慈善的好人,因为迫不得已的缘故才走上那条路的。” 苏澄拍案:“留下他们性命难道不是为了以活的人质要挟官府好放他们逃跑?不给他们饭吃、他们饿死了,外头的捕快没有了约束不就直接乱箭射死劫匪了?” “没错啊!正常人都是这么想的!”贾琮偏了偏头,“但那几个伙计就是那样想的。所以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一种病,受害者对加害者非但不抱怨、反而因为加害者没有对他们更坏而感恩戴德。你看——”他一指柳小七,“他们家整整一个家族不就是如此么?他们只想着天家留了他们性命、给他们饭吃,就没想过天家不许他们娶媳妇、养女儿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苏澄听罢想了会子,看着柳小七怜悯不已,仿佛在可怜一个疯子。偏她口里还低声喃喃道:“好可怜……”柳小七本已让贾琮说得心头乱如麻,迎面撞见苏澄的眼神,登时恍如胸口压了个大沙袋似的闷的慌。 贾琮重重叹道:“对了,得了心理疾病的人多半不知道或是不肯相信自己病了、或疯了。” 苏澄看柳小七之神情愈发怜悯了,脸上写着:这么年轻好看功夫这么高强的少年竟是个疯子!口里又低声念了出来:“好可惜……”柳小七胸口的大沙袋又多加了一个。贾琮还欲再添几句话,陈瑞锦以目止之;二人眉来眼去半日都没说话。苏澄又说道:“琮师叔,他们家如今离宫了是不?” “是啊。”贾琮道。 “从前是宫里头借女子给他们……那个……”苏澄抿了抿嘴,极快的觑了柳小七一眼,“既已离宫,他这样的还没娶上媳妇是不是就光棍到老了。” 贾琮拍掌:“是了!如今你们家预备如何?生儿育女这种事粉头也不肯做的。你祖父若还想留着宫里头的规矩,你们家的人口就到此为止了。” 柳小七茫然,好一会子才说:“这些事祖父大约还没想过……” 贾琮道:“他该不会以为天下二三十年之后便能得新君而一统吧。纵然能,谁知道新君是个什么性情?就肯依着从前的规矩将你们养在大内?养着你们这一大家子得花许多银钱。除去日常花销,还得替你们养媳妇养女儿。须知寻常男子辛劳一辈子也只为了养个媳妇、女儿。说不得新君会另外张罗一队火.枪手为护卫呢?他不肯要你们、你们怎么办。” 陈瑞锦在旁补了一句:“太皇太后都开始谋火器了。” 柳小七不觉白了脸。苏澄不忍心道:“你们俩别说了,小七儿可怜见的。” 众人一时都不言语。良久,仍是苏澄破了安静。她轻轻的问陈瑞锦:“陈姑姑,如今冥顽不化的就是他祖父对么?” 陈瑞锦道:“不知。眼下看来仿佛是的。” “那他祖父总有殡天的一日?老爷子归西之后是不是余下的人便会改了规矩?” 贾琮哂笑道:“改规矩?他们家这变态的规矩乃是依着宫中巨大且森严的约束方维持了这些年,不然根本成不了。澄儿你也学过的,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也就越大。如今没了宫中那约束力,老爷子勉强依着惯性维持几年;就如同牛皮筋儿捆着一团弹簧,待他没了,立时得崩开。这才几年?女卫那头早已散了。” 苏澄望着柳小七轻声道:“你们家家规立足的根本无非两条:皇帝需要你们、皇帝防着你们。如今这两条皆没了。” 贾琮惊喜:“澄儿还有这归纳能力!怎么我从前没发觉?”苏澄得了赞扬本该欢喜才是,偏她这会子欢喜不起来,只强勾了勾嘴角。 陈瑞锦微微一笑,向柳小七道:“罢了。别的且不说,你要不要去照看明漪?你若不去就只能我去了。我这些日子委实忙的紧,大约不会自己管此事,会派旁人管。” 柳小七道:“不麻烦了。四哥既不能出门,我照看下侄女儿也是应当的。” 陈瑞锦点头,告诉了他地址,乃叮嘱道:“此事麻烦。不可太招摇,恐惹官府留意;因都是些地痞流氓,走了一拨还有一拨。” 苏澄问道:“可能与流氓头子商议?” 贾琮道:“那块儿最初的流氓头子已离京了,一直没有新流氓头子打出来。” 苏澄扭头看了看柳小七:“要不你去做流氓头子好了,罩着你嫂子侄女不在话下。”柳小七眼神闪了闪。苏澄忽然扑哧笑道,“你侄女儿说不得能当个圣姑。” 陈瑞锦笑道:“明漪那性子,魔教教主也做得。小七,不如你先替她几年?待我收了她做弟子,教导出来好管管城西之地。” 柳小七哼道:“她才六岁。等她当魔教教主,我早都一统江湖了。”乃告辞而去。后陈瑞锦送苏澄回家不提。 他二人都没想到柳小七做事那般快。次日,罗泰娘亲来梨香院送信儿,说是昨晚有个魔影般的年轻高手,一晚上挑尽了城西二十四家赌坊!每到一处皆打得人家打手护院满地爬,又随手在人家雪白的墙壁上画上一只鸟儿,瞧着仿佛是鹞子或老鹰。乃掷笔于地,跃上房梁哗啦啦数拳头拆出个天窗洞口来,从洞口飞身上屋顶,踏瓦而去。 陈瑞锦忙赶去戚氏家瞧了瞧。这几日来骚扰她的人多了起来,她正愁得了不得。偏今儿没人来。陈瑞锦宽慰了他几句,又寻了两个左近的闲汉打探。 那二人都说:“昨晚上赌坊出了事,今儿大约暂且没人来扰潘家了。” 陈瑞锦问道:“莫非潘家得罪了赌坊?” 他两个道:“四处滋事索钱的不就是赌钱赌输了的?” 陈瑞锦哑然失笑,仍是摇头:“只是治标。” 第四百七十三章 <> 话说这一日贾琮正在翰林院与人商议如何请先生,有苏家的仆人急火火赶来:“琮三爷,老爷让你赶紧去一趟。” 贾琮心里知道是他未婚妻把苏澄的婚事搅黄了,偏不知她究竟干了什么,忙匆匆交代了几句同僚,一壁收拾东西一壁问:“出了何事?” 那仆人跌足道:“琮三爷去了就知道了。” 遂赶往苏家。到了大门口,只见门子脖子都伸长了!远远望见贾琮过来便喊:“琮三爷来了——” 贾琮跳下马来,把缰绳抛给门子问道:“可是先生身子哪里不舒服?” 门子苦着脸道:“不是。三爷见着老爷便知道了。” 贾琮赶着朝里走,正欲从前院拐往苏铮书房,那去翰林院喊他的仆人道:“三爷!我们老爷在厅堂。” “厅堂?有客人么?” “……有……” 走进厅堂,只见苏铮坐在主位上首,客位坐了个白胡子老头并一个中年文人;苏铮的脸拉得老长。贾琮上前行礼:“先生!” 苏铮“嗯”了一声,指着对面二人道:“这是太常寺卿宋大人与宋家大老爷。” 贾琮赶忙作揖:“后学末进见过二位先生。”那二人忙不迭喊他“不必多礼”。贾琮看了看他们三人道,“几位的脸色都不大好,莫不是澄儿的亲事出了什么岔子?”苏铮重重哼了一声。 原来,前两个月宋二爷在文会上认得了个小书生。那书生才思敏捷、又生得极好,偏宋二爷之貌也是个难得的;二人性子都温柔缱绻,彼此暗有知己之感。文会散去,那书生走得极快,宋二爷不曾得其名讳住所,深引为憾事。过了几日,宋二爷奉母命去清虚观还愿,恰逢那书生也去闲逛,又遇上了。偏这回那书生不知何故好端端的从台阶上摔下去崴了脚,宋二爷扶着他去的医馆,他两个便认得了。再后来书生特请他吃酒算是答谢,自己吃醉了还捧着大酒坛子灌、酒撒了一身。宋二爷是个精细人,登时瞧出这位“贤弟”是个女子,忙寻了个借口溜走。后遂再不见她,那女子也不再来扰。不想这几日那女子的家人寻上门来了,说宋二爷勾搭了他们家姑娘,且有两次肌肤相亲,要宋二爷娶她。宋家自是不肯的;他们又说那女孩儿得了相思之症缠绵病榻、非宋二爷不能疗。 贾琮冷笑道:“好厚的脸皮!他算老几啊?他家的女儿扮作男装做耍子,贤侄婿何尝知道?不是才刚察觉便断了往来?从头算下来,贤侄婿半分不是之处也无。宋大人,莫搭理他们。我看谁敢抢澄儿的男人!”再一瞧,那三人都还沉着脸且皆不做声,默然片刻问道,“她老子是谁?” 宋家父子互视了半日,宋大老爷低声道:“是……燕王。” 贾琮怔了,张大了嘴:“哈?是谁?” 宋老大人叹道:“那女子乃燕王之第三女,是位郡主……” 贾琮暗暗替陈瑞锦叫绝。委实是,除了他们家,举燕国上下当真没人能抢苏澄的夫婿!乃做思忖状:“不怕,燕王乃明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 宋大老爷叹道:“那三郡主并未纠缠我儿,从头到尾也不过见了三回面罢了……只是……只是如今……” 贾琮斜眼瞧了他半日,替他接道:“只是得了相思病呗。”不待他父子答话,转头向苏铮大声道,“先生,好险!亏得澄儿还没嫁过去。纵占尽了天下的理儿,也敌不过人家得了相思病不是?寻常女子误爱上旁人的未婚夫只能相思而死,天家的女儿自然不能。”贾琮拍案,“罢了,退婚。” 苏铮急了:“怎么能退婚?眼看日子就到了!” 贾琮冷笑道:“退婚总好过和离、好过平妻、好过为妾。婚姻一事,终究是拼爹的买卖。先生舍得澄儿去受那个委屈?我舍不得!”苏铮还要说话,贾琮使了个眼色,“先生,听弟子的,退婚。赶紧把聘礼还了,澄儿决计不愁嫁。”苏铮瞧了他半日,长叹一声。 待送走了宋家的人,贾琮将苏铮请到书房,乃道:“宋小二模样儿当真生得好,放在贾宝玉跟前都亮眼,太容易让姑娘家念念不忘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情窦初开,一旦钟情不是那么容易能想通的。这郡主来日夫婿极好还罢了;但凡有个不顺,说不得成亲之后又会念着宋小二,后患无穷。三郡主是有兄弟的,澄儿牵连进去还不定惹出什么事来。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就能拿着澄儿做筏子想出十几个招数来对付郡主的兄弟。倘或有个万一,事后未必补偿得过来。再说,宋家既上门来了,意思不是明摆着么?硬把澄儿嫁过去,她婆家总觉得澄儿阻了他们家的皇亲国戚之路,能不受委屈么?您老放心,澄儿必是举国最不愁嫁的女孩儿。那府里娶了天家的女儿也未必是好事。” 苏铮哪里能不知道?只是事出突然,心里隐约盼着这个嚣张弟子能胡闹一番罢了。良久,老头儿叹道:“这算什么事儿……” 贾琮道:“只当是八字不投便好。” 老头儿心里堵的慌,贾琮使尽法子插科打诨的哄他。贾琮今儿中午显见是要陪苏铮吃饭的,偏冯紫英的人来了,说是有急事,要贾琮现在就过去。苏铮这会子正气不顺呢,由三郡主迁怒到司徒磐、自然又迁怒到冯紫英头上去,朝他的人大发雷霆:“这都几点了?饭都不给人吃么?”喝令贾琮“不许去!” 都找到苏家来了,岂能是小事?只是苏铮这会子不高兴,贾琮也不敢走啊!只得给那人使眼色:“吃完饭就去。”冯紫英的人急的挤眉弄眼的,苏铮就是不让走。贾琮没法子,又说一回,“略等等,我尽快过去。”那人无奈,只得走了。 吃午饭时苏铮特意与贾琮说了许多闲话,将一顿饭的功夫拉得长长的。吃完了还留他多说了会子话,足足磨蹭了大半个时辰。 好容易脱身,贾琮急忙忙赶到冯紫英的衙门。冯紫英早已等得跳脚了,埋怨道:“怎么这么大半日的。” 贾琮摊手:“老头心情不好,没法子。我要是敢就那么来了,非把他气病了不可。有急事么?” 冯紫英这会子也没法子与他计较,道:“你请过西洋先生,想必能看懂洋文?”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洋文有几十种……我只会一种。要和西洋人打交道么?” 冯紫英道:“走私火.枪之事太大,我使了人一直盯着城北芝麻馅的王氏面馆。早上有人给他们送信了。” “啊?不是关门了么?” 冯紫英道:“信是托海商货船上的人从南洋寄来的,想必不知道他们关门了。” 贾琮眼睛闪了闪:“用洋文写的?” 冯紫英道:“只有数行洋文,偏那数行极要紧。你瞧瞧可认得。”遂从怀中将信取出。 贾琮瞄一眼信封上的字——嗯,柳鹄的。心下不由得大赞。前些日子陈瑞锦与薛蟠商议,编个瞎话哄冯紫英,只说那王氏面馆在做走私西洋火器的暗生意。贾琮以为她不过是随意寻个玄乎点子的借口罢了。直至这会子方明白,她这个套儿连外洋的柳鹄都圈进去了。柳鹄哪里知道京中有了这么多变化?依然奉太皇太后之命在海外寻找红骨记之外的火器货源。他也不知道自己已是叛徒了,依然照着王氏面馆的地址寄了书信来。 信中道:他在南洋认得了一位替红骨记运送火器的海商,那人口没遮拦,漏了些红骨记的底细。原来这家的大掌柜本是个海船上的水手,后在西洋混迹多年,与西洋诸国的火器作坊主皆熟络。火器本是暴利,这位“嗨掌柜”却能拿到极低的价钱,而火器作坊卖给西洋军队的价钱比红骨记卖出的还高。西洋诸国正在打仗,火器只许卖予军队。好在世上没有金银买不到的东西。那海商给了他一个意大利国走私贩子的铺子所在。去那儿买非法之物得有暗语,那海商把暗语套路也写给柳鹄了。 看罢信,贾琮摊手道:“我不认得意大利字。京中有各色西洋传教士,找个意大利的来翻译便是。” 冯紫英道:“如此要紧的东西岂能给他们看。” 贾琮指着信上那几行意大利文道:“西洋数国的文字多少有些同源。我虽不认得这些单词,勉强能断个句。如今只取一叠纸来裁成小片子,我猜测着断成一个个词组抄在纸片上,打乱顺序给多名意大利传教士分别翻译,最后咱们拼凑到一起。若有不通顺的再另寻人单独翻译那一句,只说是从评话故事里头摘抄来的罢了。” 冯紫英不禁点头道:“你小子偏是鬼主意多。” 贾琮挤了挤眼。旋即低声道:“还有件事,我只告诉冯大哥,你……算了,若没什么事儿的话就不用告诉王爷了。”冯紫英抬目瞧着他,贾琮遂低声说了苏澄让燕王的女儿抢了未婚夫。 冯紫英大惊:“岂有此理!” 贾琮苦笑道:“苏先生除了退亲还能怎样?此事王爷必不知道,也犯不上扰他烦心。万一惹出他脾气来,非要他女儿将亲事还给澄儿,就不好了。那位郡主可是有兄弟的,我不愿意澄儿扯进他们家去。” 冯紫英想了想,叹道:“委屈苏姑娘了。也难怪苏大人生闷气。依我说,还是告诉王爷的好。” 贾琮也叹道:“澄儿不愁嫁的,王爷若没问起来就别说了。他老人家也忙的紧,哪有闲功夫管这些儿女小事。我还指望他快些派人去北美洲行刺、散播天花呢。” 冯紫英奇道:“你怎么独惦记那人?” 贾琮正色道:“因为他若不死,会成为那块土地的开国太.祖。灭了他,就灭了彼国的国运。” 冯紫英深吸一口气,半晌,点点头:“我知道了。” 贾琮抱了抱拳,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提笔写了一个名;再琢磨会子,又添了两个。终写了三个名字:。乃道:“这三位我不知他们身在北美何处,仿佛记得都是英吉利国移民后裔且为当地望族。若不早些清理了,皆会成为彼国开国元勋。总共四个人,烦劳王爷和冯大哥务必留不得。” 冯紫英道:“既是望族就好找。”乃小心叠起那纸收入怀中。 贾琮又瞧了瞧柳鹄的信,道:“这个于咱们有用么?既然他们是走私贩子、货品还比红骨记又贵又少,还不见得好。” 冯紫英道:“不是咱们要买,是不能让旁人买。须得将那个王寡妇寻出来才好。” “哦,说的也是。” 贾琮抄完意大利语就没事儿了,回翰林院干活去。冯紫英思忖再三,终是寻了个空儿将苏澄之事回给了司徒磐。司徒磐立命人去寻三郡主之母询问。一时有人来回,那女孩儿果真因情染病月余了。司徒磐长叹一声:“委屈了苏家那孩子。”乃命人给他们家赐下一份重礼。 苏铮险些将送礼的打出去!死死忍了下来,气的牙根子都咬疼了。待他们前脚刚走,老头儿立命把那些礼物统统丢出去。苏澄赶忙说:“祖父!东西是无辜的!你不要我要,都给我吧,我留着做私房。” 苏铮能要她的东西么?嗐声跌足,又朝她掸手:“拿走拿走!”苏澄当真笑嘻嘻命人都拿回自己院子去,还细细挑拣了半日。 另一头,柳小七不再闭着眼胡乱搅乱城西的赌坊了。谁上戚氏家闹事去,他就搅那人常去的几个赌坊。数日后,城西的赌坊已没法子开工了。只是赌坊的人渐渐也察觉出来了,这少年并不杀人,只捣乱。 这日,柳小七又去一处大赌坊捣乱,那东家大着胆子上前问道:“这位英雄不知来我们小店所为何事?江湖不大,相逢便是朋友,什么都好商量。” 柳小七冷森森的瞥了他一眼,道:“便是这些赌博之人,输了钱便扰得四邻不安。我今儿拆了你们赌坊,让他们无处可赌,自然不会再扰乱街巷了。”遂又把人家屋顶拆了,扬长而去。 回到家中,旁人都睡了。柳小七悄悄走到关柳四的屋子外头敲了敲门,低声道:“四哥放心,小弟正在整顿城西之乱呢。”言罢转身就走。柳四蓦然睁开了眼。 第四百七十四章 <> 柳明漪可怜兮兮鼓着小脸儿坐在家中。打从昨日起,来闹事的坏蛋忽然好多好坏;大叔也不见了。戚氏再不许她出门,怕那些人伤着她;潘喜贵本想在家里守着,让戚氏劝了一回,仍大清早上工去了。外头的谩骂与污言秽语愈发厉害了。 捱到下午,那几个地痞子开始踹门。他们家那薄门板子哪里经得起踹?不过几脚,耳听“哗啦啦”数声响,前门整个儿碎了。戚氏吓得抱起柳明漪往后头躲。柳明漪小眉头倒竖,从她母亲怀里挣扎出来,跳下地就往外跑,路过门槛旁顺手操起自己平素坐的小凳子。戚氏在后头撵她,喊道:“漪儿回来!” 柳明漪的小短腿比她母亲快多了,旋风似的跑了出去,迎面撞上三个高壮的地痞子,抡起小凳子直扫头一个的脚踝。莫看她小,日日在外头爬墙上树的野,小胳膊还有点子力气。那人脚下不稳,“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柳明漪从他身旁跳过去又一凳子砸了第二个的膝盖。这个点儿巧的紧,挨揍的也没防备,下盘不稳又是一个四脚朝天。第三个离他二人稍稍远些,看清楚了是个孩子,忙张着大巴掌来抓。柳明漪比他快,绕着他的双腿转了个圈子到身后,狠狠一凳子敲在膝盖后弯子上。好家伙,一个小女娃眨眼放倒三个大人。戚氏惊得握住了嘴。 待地痞子们爬起来,柳明漪手握小凳子立在院子当中。戚氏赶忙上前陪笑:“各位爷!孩子还小不懂事……”话未说完,让一个地痞子抡手撂倒。柳明漪喊了声:“娘!”几步跑过去扶她母亲,便听身后“扑通”一声。待她扶了戚氏坐起来回头看去,却见院中凭空冒出了一个男人。 此人年约四五十岁,穿了身青灰色的布衣,头上戴着斗笠,望着地下倒着的那地痞子道:“老夫生平最瞧不上偷袭,你竟偷袭一个孩子。”柳明漪倾慕的望着这男人,他乃回头道,“小娃娃,你本已以一敌三、敌强你弱。这个当口分神去扶旁人便是将短处露给对手。” 柳明漪瘪了瘪小嘴辩道:“这是我娘,不是旁人。” 地下那个地痞子爬了半日爬不起来,其余两人互视了几眼。一个道:“你方才看见这老头出手了么?” 另一个摇头:“没!连影子都没看见!他是人是鬼?” 地下那个道:“自然是人!日头下面鬼没有影子。”乃“哎呦”着爬了起来。 三人又互视了几眼,一个抱拳道:“老爷子身手了得!不想这疯丫头有如此运气,我等认栽!青山绿水,后会有期!”齐刷刷转身就跑。 柳明漪只看见一道人影闪过,又听见三声“扑通”三声“哎呦”,那三个地痞子都倒在地下了。戴斗笠的已挡在他们前头,淡淡的说:“砸坏了人家的门,不给人修好么?” 戚氏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本也不是什么好木料。” 柳明漪大声喊道:“自然要赔!哪有砸坏了人家的东西不赔之理!” 戚氏急的跺脚:“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乃望着戴斗笠的道,“大侠!我们不过是寻常的小户人家。倘或得罪了他们,明儿你一走,我们又永无宁日了。” 戴斗笠的道:“你从前得罪过他们?” 戚氏忙说:“小女子何尝敢得罪这些大爷!” 戴斗笠的道:“怎么他们这会子已来砸你们家的门了?”戚氏哑然。 三个地痞子挣扎着从地下爬起来,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日,看看戚氏母女又看看戴斗笠的,苦着脸道:“大侠!饶了我们吧!我们不过是听了些闲话,说这潘家媳妇得了大主顾要发大财,才想着寻她暂借两个小钱使使。” 戴斗笠的只做不闻:“赔钱。” 柳明漪在后头大喊:“赔钱!” 三人无奈,只得乖乖从怀内掏出了些铜钱搁在地下。戴斗笠的瞧了瞧:“大约够了。走吧。”话音刚落,三人如兔子一般飞奔了出去。柳明漪欢喜得“哦~~哦~~哦~~”满院子撒欢儿。 戚氏上前向戴斗笠的深深万福:“多谢大侠相救,只是我家贫寒、无以为报。” 戴斗笠的瞧着她道:“这些人皆是豺狼。越是躲闪,他们越不会放过你们的。该刚强还是刚强些的好,柿子都挑软的捏。” 戚氏苦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拿什么来刚强呢?” 话音刚落,忽然听门外有人说:“戚姑姑这般人物何须刚强?但凡扰你的不是死了就是被不知哪里来的高手打了、或是有人拆了他们常去的赌坊的屋顶。” 众人举目望去,有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从外头走了进来,好巧不巧的也穿了一身青灰色的布衣,戴了个草帽。柳明漪看看院中的这个又看看进来的那个,问道:“两位大叔,你们是一起的么?” 戴斗笠的笑道:“你喊他大叔还罢了,我这年岁做你祖父都够了。”乃向那汉子拱手道,“这位朋友仿佛不是偶然路过。” 戴草帽的道:“委实不是。前日晚上我家走了一个兄弟,不知这位朋友可认识?” 戴斗笠的道:“敢问贵兄弟尊姓大名?” 戴草帽的冷笑道:“朋友不认得他?” 戴斗笠的道:“这位朋友想是有所误会。我家姑奶奶在朋友处看见了这位潘家大嫂的针线活计,喜欢的紧,有心来订两件东西。因城西这一带不大太平,在下奉命来打个前站。若有不安全之处也好早些准备。” 戴草帽的奇道:“潘家大嫂好财运!这才多少日子,竟得了两个大主顾么?” 戴斗笠的道:“想是她手艺委实好。俗话说,好酒不怕巷子深。” 戴草帽的冷笑道:“不知这位朋友在哪家高就。” 戴斗笠的思忖片刻道:“不是我小气不肯说。我家姑奶奶身份高贵,不知阁下配不配知道。” 戴草帽的道:“在下也略有点子身份,想来不至玷辱了贵主的大名。” 戴斗笠的道:“算着马车快过来了,这会子没空同你说闲话,朋友若有兴致,咱们回头再聊。”乃扭头向戚氏道,“潘大嫂可否略收拾收拾?” 戚氏忙说:“这就来!”立时去拿扫帚。柳明漪赶忙捡起地下那些铜钱,戴斗笠的帮着将破了的大门板子捡去墙边搁着。戴草帽的便冷冷的立着不动。 几个人才刚收拾完,耳听外头传来马嘶与车轱辘声,戴斗笠的赶忙迎了出去,戚氏母女也跟着出去。只见门口停着一辆朱轮华盖车,有个大丫鬟正扶着一位少妇打扮的妙龄女子款款下车,口里道:“三奶奶留神些,这块儿地不大平整。”戴斗笠的在门前抱拳:“姑奶奶来了。”三奶奶朝他轻轻点了点头。柳明漪睁着大眼睛好奇张望;戚氏也上前翩然万福,心中暗惊。这三奶奶通身的气派华贵雍容,必出自上等人家。 三奶奶看着戚氏道:“你便是潘家嫂子吧。”戚氏垂头应“是”。三奶奶含笑道,“昨日在朋友家里见了你做的一个荷包,我很喜欢。她说你这儿还有许多有趣的花样子,我想瞧瞧。” 戚氏忙说:“能得贵人眼青,小女三生有幸。” 三奶奶抬目往前望了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那戴斗笠的道:“回姑奶奶,方才有市井无赖来寻衅滋事,已让小人打跑了。。” 三奶奶皱眉道:“光天化日的、天子脚下竟有这等事,赵承是白拿俸禄的吗?”乃向戚氏道,“潘大嫂放心,那些人再不敢来了。” 院子里头那戴草帽的冷笑道:“不知奶奶贵姓?凭什么说了算?” “本宫姓司徒。”那三奶奶淡然道,“可以说了算么?”惊得戴草帽的一震。 戚氏赶忙跪下:“民女叩见贵人。”又朝柳明漪使眼色命她给贵人磕头。戴草帽的见状几步走出来也跪下了。 三奶奶看了看他们,轻叹一声:“本来不预备告诉你身份的。罢了,都起来吧。” 戚氏含泪叩头:“谢贵人庇护之恩。” 三奶奶笑道:“你是怕本宫买了东西就走、不管你么?” 戚氏忙说:“民女不敢。” 三奶奶喊那戴斗笠的道:“钟老将军,烦劳你待会儿去一趟五城兵马司,拿驸马的片子去。告诉赵承,此事再有第二回,他的官帽子就不用戴了。”戴斗笠的躬身抱拳应“是”。戴草帽的闻言稍稍抬头窥了戴斗笠的钟老将军一眼。 戚氏再用力叩首:“谢公主隆恩。” “行了,起来吧。咱们还有生意做呢。” 戚氏又磕了三个头才起来,在前头引路,三奶奶乃扶着丫鬟的手跟着进去,钟老将军、戴草帽的并其余跟着的人尾随其后。 戚氏躬身道:“民女家贫,买不起茶。日常用的脏杯子也不敢给公主使。” 三奶奶含笑道:“不用忙,本宫不渴。只取花样子来本宫瞧瞧。” 戚氏忙去里头翻出一大叠花样子来递给大丫鬟,自己垂手侍立一旁;大丫鬟将花样子呈给三奶奶。三奶奶瞧了会子,慨然道:“果然是宫里头的花样子。” 戚氏垂头道:“民女在宫中十年,乃是三年前出来的。” 三奶奶点点头:“难怪。”又看了看花样子,笑道,“本宫也出宫七年了。” 那大丫鬟在旁道:“宫里头的花样子果然贵气,不似我们的针线粗鄙。” 三奶奶道:“也不必说这些话,各有风味罢了。”大丫鬟忙垂头答应。三奶奶遂又从头细细翻看了一回,一气儿订下十几样东西,又问戚氏可会做衣裳。 戚氏:“会是会。只是出宫后都只做了些家常穿的,不知能否入公主的眼。” 三奶奶道:“本宫身边也带着宫里头出来的针线上的人手,只是花样子不若你这个齐全。你只管做,横竖少不得你工钱。”戚氏含泪跪谢。 二人又说了些宫中旧话。三奶奶叹道:“这会子回想起来,宫里头那些日子跟做梦似的。” 戚氏道:“可不是。民女有时候半夜醒过来都不知身在何处。” 如此这般说着,眨眼大半个时辰便没了。三奶奶掏出西洋小怀表瞧了一眼,道:“也该回去了。” 戚氏忙跪下叩头:“送公主。”三奶奶扶着大丫鬟出门去,那戴草帽的虽没进屋里来,也在门口跪着了。戚氏爬起来跟着送出大门,再跪。 直至三奶奶的马车拐出巷子戚氏方从地下起来,回头一看——她们家的大门已装好了!柳明漪扶着门欢喜道:“贵人与娘才坐下说话儿,那个戴斗笠的爷爷便命人快些去木匠铺子替咱们家买个门来安上。” 戚氏道:“那位钟老将军实在是好人。”不禁又垂下泪来,“好了!咱们可算安全了。” 她母女二人拉着手进院子一瞧,那戴草帽的竟还在呢!可钟老将军已护着公主走了。戚氏便有些害怕,紧紧抱着柳明漪。戴草帽的打量了她二人半日,猛然纵身跳上院墙,眨眼不见了!柳明漪“嗷呜~~”了一声:“他会飞哦~~” 次日一早,有人来敲门。戚氏开门一瞧,乃是两个衙役,吓得白了脸:“二位差爷,可有事么?” 一个道:“我们是五城兵马司的,这是我们黄班头。” 戚氏顿时惊喜,面上也松快下来,行了个万福:“黄班头好。” 黄班头道:“你便是潘家的?” “外子姓潘。” “我且问你,你们家与荣国府何干?” 戚氏想了想,恍然:“原来是她。”遂请了他二人到屋里坐,将昨日之事说了,言语间少不得夸耀之意。 两个衙役这才明白。黄班头道:“跌跟头捡金条,你竟有这运气。只管放心,在没人敢来扰你了。”戚氏赶忙道谢,又红着脸塞给他们几十个铜钱,只说“眼下实在艰难,公主的赏钱还没得呢。”他二人哪里瞧得上这个?都不要,甩手走了。戚氏连声念佛。后遂再没人敢来他们家门前闹事了。 便是在此时,贾琮吃饱了早点换好衣裳正要出门,有小厮来报,说有位柳先生来访。贾琮赶出去一瞧,正是当日他在柳家挑出的那位眼睛像面馆王老板画像的,拱手道:“柳先生你好。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此人也抱拳道:“还望贾先生交出我们家老四。” 贾琮一愣:“哈?什么?” 第四百七十五章 话说柳家派了个人一大早来到梨香院,要贾琮交出柳四。贾琮点着自己的鼻子问:“您觉得我这么点子本事,能绑架得了他么?” 柳家那人冷冷的道:“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大前天老四趁夜偷跑了,贾先生若没藏着他,烦劳告诉一声他人在何处。” 贾琮皱了皱眉头:“柳兄能否说清楚些?没头没脑的我也听不明白。偷跑了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他坐牢了?” 说话间陈瑞锦已走了过来,道:“此事我已猜出一二,贾琮什么都不知道。”乃看着贾琮道,“还不去翰林院?” 贾琮摊手道:“这架势我敢走么?” 陈瑞锦轻叹一声,向柳家的人道:“柳四爷委实来找过我。” 贾琮眨眨眼:“哈?” 陈瑞锦偏头看了看贾琮:“前天早上,你说梦里头仿佛听见了奇怪的哨音。那便是柳四爷给我打暗号。” “他找你干嘛?” “托我照看他女儿。”陈瑞锦道,“他不说我竟半分没想到那丫头是他的。回头想想,眉眼儿委实有几分像。再说那事儿本也是我惹出来的。” “哈?什么事?” 陈瑞锦道:“要说此事,先是柳四爷的不是。他有个相好儿替他养了个女儿,如今只哄人说是前夫留下的,带着女儿另嫁了个卖苦力的,日子过的艰难;柳家不缺钱也不见他帮衬一二。他那相好儿扎花扎得好,我偶然见了,寻她订了个玩意儿。许是那日没留意穿戴露了富,左近眼尖的闲人瞧见了传开去,便有地痞子日日去她门前寻事讨钱。” 贾琮皱眉道:“赵承是不会管这些平民小事的。柳四哥没去震慑一下?” 陈瑞锦看着柳家那人道:“柳四爷说,家里不许管,故此才烦劳我出手。” “什么意思?”贾琮道,“私生女不入门也罢了,遭人欺负当老子的岂能袖手旁观?柳四哥竟忍得住么?” 陈瑞锦道:“可巧环哥儿两口子回来,我遂托建安公主摆起车驾走了一趟。听闻当时地痞子闹得极厉害,连门都打破了。公主终是打发了个人去见赵承,还拿了环哥儿的片子去,此事才算了。” 贾琮点点头:“压得住黑.道的也只有官道了。”又道,“柳四哥不见了是怎么回事?跟相好儿私奔了?他家里的媳妇怎么办。” 陈瑞锦道:“他没媳妇。” “额,他都这么大了还没媳妇?”贾琮看着柳家那人:“既这么着,就接了那女孩儿回家何妨。随意寻个由头都好,总是你们家的骨血。” 那人面色有些古怪:“我们家的规矩与寻常人家不一样 。”侧脸瞧陈瑞锦,眼中已没了方才的理直气壮。 陈瑞锦抬了抬下巴:“你既说是‘偷跑’,他又来托我照看女儿,想是往别国立事业去了。他那身本事放着也可惜。” 柳家那人断然道:“不可能!” 陈瑞锦道:“你们家出了柳鹄柳明秋,再出一个也不奇怪。”乃笑道,“他那闺女名叫柳明漪,与柳明秋的名儿是一套的,我那会子竟没想到是他们家的女孩儿。好大的胆子!又活泼机灵,一股子娇憨劲儿可爱的紧,我都想收来做弟子了。” 贾琮笑道:“既这么着,你就收了她何妨?” 陈瑞锦道:“咱们在京里头呆不了多久不还得回南边去?她们家在京城呢。” 贾琮道:“她们家不是穷困?干脆接了她老子娘一道走,到了承天府还可照应一二。横竖柳四哥也不在京城。” 陈瑞锦思忖道:“倒是可以一试。” 他两个自顾自商议了半日,柳家那位咳嗽两声。贾琮乃道:“啊,这位柳兄,那小丫头你们家既不养,不如给陈姐姐做弟子?好歹不会让地痞流氓欺负。” 不待他回答,耳听“嗖”的一声,有个人影儿从墙上跳了下来,走近他三人跟前行礼:“二哥,琮三哥,陈姑娘。”正是柳小七。 “原来你是老二啊。”贾琮笑道,“小七你怎么来了?” 柳二看着柳小七:“你竟出来了?” 柳小七淡然道:“祖父有做件事命我做,遂放我出来了。”又向贾琮抱拳,“烦劳琮三哥一趟,陪小弟去个地方。” “哪儿?” “你们家怡红院。” 贾琮看看他又看看柳二:“那个高翰林的儿子还没找到?”柳小七摇摇头。贾琮抿嘴,“罢了,横竖不与我相干。”又扭头向陈瑞锦道,“那我就先陪小七去了?” 陈瑞锦打量了他两眼:“既是去怡红院,可要换身衣裳?” “说的也是。”贾琮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半旧的儒生袍子,“小七你等我会子。”柳小七“嗯”了一声。不多时他换了身鸦青色的箭袖,喊下头的人再拉一匹马来,与柳小七两个上马走了。 柳二一直瞧着他两个出了门,陈瑞锦向他道:“贾琮走了,有些事我跟你说。”柳二点了点头。 那二人拐出宁荣街,柳小七问道:“我二哥来做什么?” “问我可知道你四哥在哪儿。我哪儿知道?” “你们竟也不知道啊。”柳小七叹道,“我还想打听呢。对了,我离家出走了。” “啊?”贾琮瞧了他一眼,“我支持你!” 柳小七扬眉一笑,笑得甚是亮眼:“咱们还是先去怡红院吧,免得二哥疑你。幸而不远。” 贾琮哼道:“跟着施黎玩儿,你是不是把京中的花楼都踩遍了?” “是 。” 他两个遂并辔来到怡红院,让老鸨子罗泰娘挑了个单间,柳小七遂说起经过。原来,柳四这些日子时常外出,柳老爷子起了疑心,问了问他。柳四编不出好借口,便闷头不说。让老头声色俱厉审了审,招了。老头大怒,赏了他一顿家法,关起来了。柳小七那几日欺负赌坊的人欺负得畅快舒心,那晚上忍不住撩了撩柳四,谁知道柳四居然逃跑了! 贾琮奇道:“你们家是怎么关人的?你们那宅子我看过,没有地窖之类的。” 柳小七笑道:“并无合适的关人之处,只是寻常的屋子罢了,也没人看守。” “啊?那凭什么关得住柳四哥这样的高手?” 柳小七饮了口茶:“因为没人想得到他敢跑。” “……好吧……” 柳小七接着说。柳四逃了,柳老爷子暴怒,命人去查柳四究竟做了什么,柳小七拆屋顶的事儿也暴露了。只是柳小七跟施黎混了这么久,编个瞎话早已不在话下,硬说他是得了消息、高公子让城西不知哪个有来历的赌坊抓走的。柳老爷子问他何故要拆人家屋顶,他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家赌坊,只四处吓唬他们,并不曾伤一个人,为的是引出幕后之人的好奇来。”又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老头儿将信将疑,不敢再放他出去、也没揍他,只关了起来;这回却使了人看着。 柳小七的心早已野了。关在屋里一日两夜,今儿早上撑不住了。方才有人来取回早饭的碟碗,柳小七懒洋洋跟人家说了几句闲话,趁人不备像只兔子般逃了。本想到荣国府来打探打探柳四的下落、哥俩好联手去外头闯出一番事业,不想迎面撞上了柳二。 贾琮大笑:“你放心,你二哥没这么快知道你是逃跑的。陈姐姐必设法绊住他。” 柳小七伸了个懒腰:“我先住到阿黎那儿去。若有了我四哥的信儿,你告诉我一声。” 贾琮哼道:“不干。你分明是特意我把往你祖父眼皮子底下推。” “那只能算你倒霉了。” 贾琮拧了一把他的腮帮子:“这脸皮究竟多厚了?我且量量!”柳小七嘿嘿直笑。 本以为柳家很快就能找来,谁知他二人吃完了茶点还没见追兵,贾琮遂先去翰林院了。柳小七多了个心眼儿,寻罗泰娘要了身女人的衣裳,自己描眉画眼了半日画得比鬼还难看,几个粉头在旁笑了个跌倒。终是罗泰娘亲替他化的妆,赞道:“好模样!”柳小七拿帕子掩面而笑,众粉头又笑倒。罗泰娘又命喊辆马车来。她自己另梳了个高髻,还特意踩了双喜鹊头的高足靴亲送柳小七上车,并打发了个小丫鬟跟着。柳小七垂头缩肩,盈盈细步上了车。罗泰娘挥动帕子喊道:“好生服侍巧儿姑娘~~”小丫鬟脆生生的答应了。 马车夫问道:“敢问姑娘,这是去哪儿?” 柳小七捏着嗓子羞答答念了个地址,又道:“往他们后门去。”马车夫扬鞭而动。 不多时,到了那去处,柳小七自己不下车,命小丫鬟去同守门的说话儿,只道是怡红院的巧儿姑娘要见他们家二爷。守后门的面色古怪瞧了小丫鬟几眼,使了个人到里头去了。这小丫鬟本是罗泰娘特挑出来陪柳小七的,又灵巧、模样儿又好,等着的功夫便与守门的两个男人调笑起来 。 等了半日,里头气势汹汹冲出来五六个婆子,上前就轰这小丫鬟走。小丫鬟吓得花颜失色,抱着一个门子的腰往后躲,口里还喊救命;门子情不自禁伸手拦住一众婆子。婆子们怒朝门子喊道:“你做什么?我们是大太太的人!” 那门子虽不敢惹大太太,终归也是个男人,哪里肯放身后那个俏丽姑娘对着这帮“死鱼眼睛”?陪笑道:“各位婶子,有话好说嘛,哪有一句话不说就打人的。” 婆子愈发怒了:“何尝打她了?下贱的小娼妇,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哪里容得你撒野……” 话音未落,那小丫鬟已啜泣起来,哭道:“谁又何尝天生想做粉头的……不过是家里穷、被老子卖了……你们卖在富贵人家、我卖在那里罢了……” 门子愈发怜惜道:“各位婶子,她也是个苦命的人。” 个把婆子方才也曾闪过了一缕恻隐之意,闻言立时又怒,拥上前来轰:“快走快走!你命不好是你上辈子造的孽,还有脸哭么?莫要站脏了我们家的干净地儿。” 小丫鬟一壁哭一壁往外跑,口里还喊:“分明是你们家二爷自己点的牌子,还叮嘱我们姑娘走后门。何苦来,连请个粉头都不能自己做主,还劳顿我们姑娘来做什么!”拿帕子拭着泪上车了。几个婆子赶到车前接着轰,马车急忙忙走了。 才拐出路口,赶车的问:“姑娘,可要回怡红院去?” “不去。”柳小七捏着嗓子道,“再往另一处的府上去。”乃又说了个地址,“仍去后门。” 马车夫见多了这些事儿,答应一声扬鞭便走,晃晃悠悠赶到了下一户人家。这回小丫鬟下了马车,细声细气告诉后门那儿的门子:“我们姑娘姓任,祖居黑木崖,小名巧儿。前几日见过贵府小姐一面,贵小姐还祝福过我们姑娘的侄女儿盈盈姑娘。今略有些小麻烦想求贵府小姐帮忙救个急,烦劳大哥通报一声。贵府小姐如不愿意,我们立时就走。” 那门子瞧这小丫鬟生得楚楚可怜,心下恻然,道:“我去不得后头,只能替你们姑娘传个话儿。” 小丫鬟眼圈儿红了,万福道:“多谢哥哥。”乃拭泪低声道,“若不是没法子,谁能厚着脸皮来求只见过一面的官家小姐。”门子点点头,宽慰了她几句,上里头报信去了。 略等了会子,有个俏丽机灵的大丫鬟出来道:“我们小姐说了,有请任姑娘。” 门口那小丫头脖子都伸长了,闻言喜得向她行了个礼:“多谢姐姐!”返身回车上将娇羞垂头的柳小七搀了下来,三人一道进去了。马车夫得了几个赏钱,便在这府的后门外等着。 过了会子,有个戴草帽的汉子路过,打量了几眼这宅子,向左近一个乞丐打听道:“大哥,借问一声,这是谁府上?” 乞丐道:“这是翰林院大学士苏铮苏老大人府上的后门。”戴草帽的闻言又扭头瞧了苏家的宅子半日。 另一头大丫鬟直将柳小七领到小姐的书房,苏澄笑盈盈看着他上前万福:“任姐姐好。” 柳小七回了个万福,尖声道:“多谢苏小姐相助,如此大恩必有回报。”苏澄再撑不住了,扶着椅子背大笑不止,竟“咕咚”一声连椅子一道笑倒在地上。 第四百七十六章 话说柳小七扮作女人混进苏府,苏澄笑了半日,忍了好几回才忍下去 。乃命旁人都出去:“我与任七小姐有话说。”几个丫鬟纷纷退下,苏澄瞧瞧柳小七的脸又想笑。 柳小七无奈:“你干脆笑痛快了咱们再说话。”苏澄当真伏案又使劲儿笑了许久。 好容易她止了笑,柳小七正经作了个揖:“求苏小姐帮个忙。” “罢了罢了。”苏澄爽利道,“若是不肯帮你只作不认识便好。怎么落到这般模样了?你不是会飞檐走壁么?” 柳小七苦笑道:“旁人也会啊。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苏澄拍手:“干的漂亮!你祖父有没有气得跳脚?” “不知道。”柳小七道,“本想去荣国府打探打探我四哥的下落——他也逃了。” 苏澄忙问:“他女儿呢?” “我们阖家都在京中,一时半刻他也不敢去侄女儿跟前露面。”柳小七笑道,“我以为琮三哥有线索,谁知他毫不知情不说,还在他们家正正的撞见了我二哥。好在我镇定,把他暂哄过去了,假意拉着琮三哥同我一道往怡红院查事儿去。他先走的。我恐怕二哥腿脚快、家里得了信儿,不敢就那么从怡红院出去,才扮作这幅模样。”苏澄又笑。柳小七等了会子才接着说,“方才先去了别处晃悠一趟,趁停车的功夫打发跟来的丫头与人说话,果然发觉有我们家的人靠近了些欲偷听。” 苏澄问道:“莫非让你们家的人识破了?” 柳小七道:“罗当家的化妆手艺再高,哄得了旁人哄不了我们家的人。男人的骨架子摆着呢。那位不过是想跟着我,试试看可能寻到四哥的踪迹罢了。” 苏澄瞟着他:“你是诚心把他引来我们家么?” “是啊,苏姑娘怕么?” 苏澄哼道:“我师叔是哪吒下界,我有什么好怕的!天塌下来有长辈顶着。” 柳小七含笑道:“苏姑娘的命比公主还好些。” 苏澄得意的扬了扬小脑袋:“那可不!”又说,“要我帮你做什么?” 柳小七低声道:“借个高个子的丫鬟换上我这身衣裳,再借辆马车送她与怡红院的那小丫鬟同去一处坐坐、喝壶茶,便可以散了。” “不是说你们家的人能看出男女骨架子有别?” 柳小七道:“那也得人从车里出来了才能看见。但凡我四处乱跑,他便会以为我在找四哥,不敢轻易惊着我。” 苏澄奇道:“你们这样的主儿这般好骗么?” “只是可巧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柳小七道,“不然,硬打起来依着我的本事未必是对手。” 苏澄嘟嘴道:“罢了,横竖这些事儿你比我明白些。”遂喊了个高些的丫鬟进来瞧了瞧,扭头看看柳小七,又笑。 过了会子,有个丫鬟从后门出去给等着的马车夫五百钱,道:“那位任姑娘我们家已另派车送回去了。烦劳你久等,这是我们姑娘赏你的。”马车夫也不知道大家小姐同窑姐儿什么瓜葛,好在赏钱够多,欢欢喜喜道了谢,驾车而去 。那戴草帽的本来坐在墙根儿底下打瞌睡,闻言立时拿起脚来走了。 苏家的马车出了前门,颠颠簸簸往城西而去,到了一处宅子。马车上下来两个女子,一个是怡红院的小丫鬟,一个穿着柳小七的衣裳。戴草帽的立时瞧出此女不是柳小七,跌足道:“中计了!”既已来了,他顺便打探此处是谁家——合着是一处暗窑子。 因中秋将近,李纨与史湘云两个一道忙节事,陈瑞锦与建安公主忙建女学,贾琮贾环晚上没事做,凑在梨香院里闲聊。贾环说些旅途风物,二人又回忆了些少年往事。偏这会子有门子来报:“前两个月来过的那位柳老先生来访。” 贾环问道:“就是那个柳老先生?” 贾琮道:“没错。说来话长。你才刚回来,许多事儿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乃命请进来。 再看柳老爷子,整张脸又长又黑,眼圈跟墨笔画了似的,吓得贾琮蹦了起来:“妈呀,您老怎么成这模样了?” 柳老爷子冷冷的瞧了他一眼:“贾先生不知道?” 贾琮道:“不就是有个孩子青春期叛逆吗?哪家的不这样?有必要搞得这么严重么?” 柳老爷子道:“老夫不与你废话。小七呢?” 贾琮两手一摊:“不知道。柳四哥和小七都没透露过要去哪里、做什么。不过我知道小七为什么离家出走。” “为什么?” “柳四哥好歹已经有个女儿了,小七还没说亲事呢。”贾琮道,“难道就无儿无女、光棍一生么?” 柳老爷子皱眉道:“他年岁未到。到时候自然有法子给他配个女人。” 贾琮两手一摊:“您老说‘自然有法子’,其实是根本没想到吧。难道你们家就这样干耗着、只当全家都是和尚?待最小的都圆寂了,柳家干净了结?” 柳老爷子长叹一声,看了他半日,坐下来自斟了盏茶吃了,又默然良久才说:“你们哪里知道……我们家本都是罪人。” “哈?” 柳老爷子摇摇头:“家父犯了极重的罪,早就该满门抄斩了。”乃闭口不言。 贾琮与贾环互视了一眼,贾环照例捅了捅贾琮示意“耍嘴皮子你上”。贾琮想了半日,不敢断句一气儿道:“老爷子,若要这么说,太.祖爷也有罪,造反大罪。须知这天下本是朱明王朝的,他老人家却抢了来。” 柳老爷子道:“我若说前朝昏君当道、阉人党争乱朝,江山是他们自己丢的,你可是预备好了下一句词儿?” 贾琮假笑道:“没错。那我就说,明成祖朱棣算是明君。太.祖爷再英明神武,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拿曾祖父的罪来约束柳四哥和小七是不对的。不论柳可信老前辈犯了多大的罪过,因为他早已没了,他的罪便不会增加。而你们全家一次次的保护天子保护太子保护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一次次的立功;祖先再大的罪过,将功折罪到现在也折得差不多了。就算他犯了行刺圣人之大罪,后代救驾无数次也抵消了。” 柳老爷子愕然:“哪有这么算的 !” 贾琮摊手道:“从古至今不是一直这样算的?”老头儿默然。 等了半日,贾琮又道:“再有。天家的罪与赏,都是在位的那位圣人一句话的事儿。不论多大的功劳,一句话可折;不论多大的罪,一句话可赦。您老若当真心里梗的慌,我帮您求小圣人下个赦罪的圣旨,赦免柳可信老前辈生前所犯之罪,可好?” 柳老爷子双目猛然射出两道寒芒盯着贾琮:“你何以能求来?” “其实不是求,是换。”贾琮微笑道,“因为,他弱、燕王强。身为燕王心腹,在不损燕王的前提下,我能帮他的地方多了去了,甚至可以让他与燕王双赢。很多时候,根本到不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当然,如果他有损燕王,我会堵死他的每条路就是了。” 柳老爷子怔了怔,嗐声道:“天下竟成了这般模样。” 贾琮道:“跟明末一样,是天家自己作的。说明白点,是先帝作的。把江山交给谁不好,竟给了太上皇。他的兄弟比他强的好几个,身份并不低于他,凭什么服气?” 柳老爷子叹道:“先帝指望他二人兄弟相得,贤王可助他。” 贾琮哂笑道:“他信得过贤王么?太上皇但凡坐稳了江山,头一个要杀的就是贤王,其余诸王一个也活不了。他看上的二皇子又是个守成之主,水溶霍晟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有西洋人虎视眈眈,那才真的要改朝换代呢。我说老爷子,您老歇歇吧。功过消弭、自在养老多好。何苦来不肯放过自己、还不肯放过孩子。中兴之主还不知道从哪家出来,也未必肯要你们这样的护卫。火.枪比刀剑好使。” 柳老爷子思忖片刻,忽然问道:“贾先生何以不去燕王府上做事?” 贾琮道:“我无官无职更便宜些。” “如此燕王岂非不给你俸禄?” 贾琮嘿嘿笑了两声,扭头看贾环。贾环正吃西瓜呢,取帕子抹了抹嘴道:“还要什么俸禄!俸禄才几个钱?俸禄不也是从税钱里来的?王爷许我们家的铺子公然走私、销赃都多少年了。” 柳老爷子摇了摇头,问道:“你真不知道他二人在哪儿?” 贾琮道:“我不知道,且他二人彼此不知道。柳四哥可能离京甚至离燕了。对了,陈姐姐喜欢你们家那个小曾孙女,就是柳四哥的女儿,想收她为弟子,来日我们回南边一道带去,您老不会反对吧。横竖柳四哥也是将女儿托付了她的。” 柳老爷子道:“那个不与我们家相干。我们家不养女孩儿。” 贾琮点头:“那就是您老不反对了。多谢,我们会照看好那孩子的。” 贾环在旁已擦干净了手,道:“你们俩说完没?” 贾琮道:“我说完了。你有事儿么?” 贾环道:“你们既说完了,柳老爷子,合伙保镖的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今儿四叔过来府里同我商议,说有一单生意,祥瑞银楼的少东家娶媳妇,少奶奶是苏州富户、还是那城里远近知名的美人儿,嫁妆甚为丰厚,问我能不能接呢。苏州虽算不得太远,这一路上山贼水匪可不少。你们家若肯合伙,我们就接下来。不然还是太冒险了,我们镖师的命也是命啊 。” 不待老爷子答话,贾琮先思忖道:“要不跟王爷借些暂时不用兵马充作镖师?” 话音未落,柳老爷子喝到:“胡闹!岂有此理。” 贾环眼前一亮道:“若遇上了山贼水匪不正好可以练兵么?赚来的镖资赏些给兵士,让他们也得几个辛苦钱。” 贾琮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唯有王爷可给兵士发赏钱,咱们将镖资上缴给国库就是了。” 柳老爷子再喝:“一派胡言!朝廷军队岂能拿来做保镖?” 贾琮道:“可寻常百姓家,比如祥瑞银楼,他们手里并没有兵卒,打不赢山贼水匪。我们镖局已经是京城最好的了。王爷若肯借兵,我们镖局得名声、镖资多半上缴国库、兵士练了兵、百姓家的媳妇和嫁妆都齐全,岂非四角俱全?我们又不会带兵,还不是烦劳将军带兵么。” 贾环接口道:“不然您老出个主意,这等事怎么办?” 柳老爷子一时语塞。想了半日,叹道:“罢了。既这么着,我们家同贵镖局合伙也是个法子。” 贾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贾琮:“你们家的人……真的很厉害吧。” 柳老爷子淡然了瞧贾琮一眼,贾琮忙道:“真的很厉害!陈姐姐的功夫是他们家祖传的。” “哦——”贾环扯了扯嘴角,“那我明儿就去见四叔,跟他说接下来?你们家是不是也派个人过去?” 柳老爷子道:“护着人不难。嫁妆可想点法子遮掩一二。” 贾环道:“这个我们镖局都会藏入什么米袋子草料捆子之类的,只是恐怕有贼人识破。明儿同四叔商议便好,他是行家。” 柳老爷子点点头,站了起来:“罢了,就这样吧。明日辰时,我打发人过去。” 贾环也站了起来,拱手道:“不见不散!” 柳老爷子忽然道:“今儿我们家老七从你们家怡红院出去特扮作了粉头的模样。” “哈?”贾琮想想柳小七的脸不禁大笑起来,“那他不是得穿女人的衣服哈哈哈哈……” 他一壁笑着,柳老爷子一壁说:“先是去了太常寺卿宋大人家的后门,打发窑子里的小粉头说宋二爷点了他的牌子,让人家打出来了;又一路往翰林院大学士苏铮苏老大人府上的后门而去。乃求见了苏家大小姐,那小姐使了个俏生生的大丫鬟请他进去不知说了什么,横竖没见人出来,最后是苏家大小姐的丫鬟赏了马车夫五百钱打发他走的。” 惊得贾琮“腾”的站了起来,与贾环同时失声喊道:“什么?!” 柳老爷子冷冷一笑,纵身上墙走了! 贾家兄弟互视一眼,贾琮大喊:“柳小七!我圈儿你个叉的给爷滚出来!” 贾环忙问道:“他在咱们家?” “不在。”贾琮道,“我先喊来泻火。”又命小厮快些备马,“我猜得到那厮在哪儿,这就找他去!” 第四百七十七章 <> 话说贾家哥俩一唱一和哄得柳家老爷子答应同太平镖局合伙走镖,不想老头临走丢下一颗炮仗——柳小七私会苏澄!贾琮虽是后世来人,承天府那头也有许多女子与男人平常交往,仍是大不乐意他二人有瓜葛的:柳小七已经让施黎那厮拐带了将近两个月,整个京城的花楼都逛了一圈儿。做兄弟自然没问题,若是师侄女的男朋友却不高兴了。 只是他也多了个心眼儿:这些话皆为柳老爷子一面之词,真假不好说。故此他没去小花枝巷,去了那两位常逛的那个暗窑子。果然,柳小七还没心大到才从家中逃出来就逛窑子,二人皆不在。贾琮想了想,告诉老鸨子:“柳七爷来了让他到我那儿去一趟,我有要紧事问他。” 老鸨子赶忙答应。因知道他是怡红院的少东家,顺带告诉他今儿怡红院来了两个人,坐下吃了盏茶便走了。贾琮忙问什么人。老鸨子道:“一个只得十二三岁,瞧那伶俐劲儿当是怡红院的。那一个规规矩矩、不擅风情,倒像是正经人家的丫鬟。”贾琮登时信了柳老爷子一大半,坐着想了想,拍马赶去怡红院了。 待他从怡红院问了半日的话回到梨香院,进门便吓了一跳。院子里不知几个人混战成一个圈儿;贾环陈瑞锦在旁站着,瞧姿势手里都捏了火.枪。柳老爷子端坐于楠木交椅上,身后站着两个白胡子老头。并有上回他们救的那个粉头蔓蔓的儿子金根,惊慌失措跌坐于地也不知傻了多久。 贾琮大喊一声:“住手!”没人搭理他。他遂掏出怀内的转轮手.枪朝天鸣示,“砰”的一响。 柳老爷子这才慢条斯理的说:“住手。” 混战的众人登时住了手。贾琮一看,柳小七与施黎被七八个黑衣人围在当中,全都挂了彩。自打头一回认得施黎还没见他如此狼狈过。衣衫已经破成褴褛不说,身上也伤了数处,头发还被削掉了两块,瞧着甚是喜感。柳小七平素也是高冷的少侠模样,这回伤得显见比施黎重,黑衣人一散便坐在地上了。见他坐下,施黎也坐下,喘着气道:“麻瓜你个猪头!上了人家的当也不知道!” 贾琮顿时猜了个大概。小金根知道他二人的住处,听了贾琮方才的话,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连夜跑去告诉了柳小七。他二人也不知荣国府出了何事,赶紧过来。不想柳老爷子方才跟踪了自己,听见自己吩咐那暗窑子的老鸨子让柳小七来一趟,遂在梨香院左近设下埋伏,将柳小七与施黎兜了个正着。 贾琮背着胳膊溜达过去瞧了瞧他二人,啧啧道:“巫师又怎么样?还不是让人捅这么多窟窿、等这麻瓜我来帮忙。喂,要喊大夫么?” “废话!”施黎哼道,“快让狗腿子去砸医馆的门!” 陈瑞锦道:“我先瞧瞧,我学了些医。” 施黎道:“小七伤的重些。” “知道。”陈瑞锦便上前来替他二人瞧伤,围着的黑衣人也不动弹。 贾琮先命人上左近的医馆去砸门请大夫,又打发了另一个小厮骑马去请太医,方回头向贾环道:“谈判得势力相当才行。咱们这边本没几个人,这两货还伤着。护着你媳妇的人还没走吧,借钟老爷子来仗个势行不?” 贾环想了想:“大概没什么问题,我去跟建安打个商量。”乃起身走了。黑衣人也不拦着他。 陈瑞锦命几个小厮:“去里头抬藤条春凳出来。”众人一阵忙活,可算抬了两个伤员进屋,陈瑞锦先治着,金根那孩子一言不发紧紧跟着。 贾琮这才转身走到柳老爷子身边拱手道:“您老人家有两下子。往年都是我给人家挖坑的,今儿可算让您老坑了一回。不说废话了。小七离家出走您老觉得没面子,想修理他一顿出气,可以理解。现在人也伤了、气也出了,还有什么要求干脆提吧。” 柳老爷子慢慢的道:“老夫何尝有什么要求?多谢陈姑娘帮着小七治伤。其实不用劳顿她,待会儿我们带回家便是。” 贾琮道:“别的好谈,小七我是不会让你带走的。” 柳老爷子冷笑道:“我非要带走呢?” 贾琮摊手道:“我能挑唆燕王杀了小圣人和太皇太后,这两条够用来做威胁吗?” 柳老爷子拍案:“大胆!” 贾琮耸肩道:“我打小胆子就很大。老爷子,人生在世,许多人是可以对不起的,但朋友不行。今儿是我把小七坑了,我得亲自护着他这一回。” 柳老爷子冷笑道:“依着你的本事,想拦住老夫?” 贾琮抬了抬下巴:“喏,环哥哥请救兵去了,建安公主的人马上就到。要不等钟老将军来了咱们二人再谈判?你们家的人见识过他的本事。” 柳老爷子哈哈大笑:“也罢,就等他来。” “我去里头看看他二人伤势如何,老钟来了喊我。”贾琮一骨碌进去。 柳家的人并不介意。贾家只有一个陈瑞锦有些本事,她还在忙着给那二位治伤;建安公主身边的人左不过是庐王派来送嫁的,庐王手里能有几个高手?故此柳老爷子稳坐钓鱼台,半分不急。不多时,外头脚步声起。柳老爷子听了听,虽齐整,都是些寻常的兵卒,没有高手。 院门大开,外头鱼贯而入数十名武士,领头的便是前些日子在戚氏家护着建安公主的钟老将军。柳老爷子登时知道上当了!这些武士个个顶盔掼甲,脸上带了面罩,手持乌油油的西洋火.枪,身后还背着另外一把,哗啦啦围了个圈子将柳家一群手无寸铁的大内护卫困在当中。 贾琮得意洋洋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方才我们一直在提醒老爷子,钟老将军是个‘将军’!你见过手下没兵的将军么?”他笑呵呵负手走了出来,“现在咱们可以开始谈判了吧。” 柳老爷子瞧了瞧他:“你还敢杀老夫不成?” 贾琮微笑道:“我是荣国公贾赦的儿子,老爷子你是平民百姓,为什么不敢?钟老将军也是正经的庐国将军,领军饷的。哦,一个多时辰之前您老就在这院子里亲口告诉我,你们家祖上犯了大罪,当年就该满门抄斩。那就更没什么不敢的了,还省了帮你们家去向小圣人求旨赦罪的力气。” 柳老爷子道:“多谢贾先生,不必了。他也不过是个寻常皇子、让逆贼扶上位的罢了。” 贾琮耸肩道:“那老爷子觉得谁是名正言顺的?陈王?当年周大梅跟陈王走了,您老怎么没一道跟着?” 柳老爷子道:“如今天下无主,此事不必再议。” “好,不说这个。那咱们接着聊一个多时辰以前的话题。”贾琮大声道,“自古以来,发配充军的刑徒少有牵连后代的;纵有,也只牵连当时已经出生的那些,不会算上发配后在边疆出生的那些。遇上朝廷大赦,统统都可以回乡。这是事实吧。若是柳可信老前辈犯了大罪——虽不知是什么,左不过行刺圣人罢了。他自身已死,罪过按理说也就消了。纵然没有,老爷子现在觉得,你们家这几代人的救驾之功,可能抵消了祖辈之罪么?”他一气儿说了这么一大串,柳老爷子数次想打断,他皆置之不理。 柳老爷子道:“小七的事于此无干。” “岂能无干?”贾琮道,“小七才十七岁,离家出走无非是为了将来能有个媳妇、生个儿子,偏生你们家的家规是不许娶妻、女人由皇宫配给。现在你们已经离宫了,没人白送你们家女人了,老爷子又不肯改家规。他也是没法子好么?柳四哥离家出走是因为有人欺负他女儿,他保护了女儿两下就被您老上了家法。早先你们家不养女儿那是宫中帮你们养,如今没人帮养了还不许人家自己养?再说他也没给过女儿的母亲钱财,只是保护了一下而已。老爷子,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不讲道理的,但是总得讲点天性.吧。”末了还摊手,“您瞧,您老好几回想不让我说下去了,是不想这些话让后辈们听见吧。他们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柳家为什么要做大内护卫、为什么不许娶媳妇?为什么柳四哥、小七和柳鹄要离家出走?纸里包不住火,您老还打算瞒着他们一辈子么?”话音刚落,那些黑衣人齐刷刷瞧着柳老爷子。 柳老爷子沉声道:“这是我们柳家的家事,不劳贾先生费心。” “这里是我家,柳小七是我朋友。我不能不管。”贾琮道,“再说,您老方才还跟环哥哥说定了要同我们家的镖局合伙做生意,头一桩生意就是保护人家去扬州娶媳妇。扬州自古便是出美女之地,万一你们家派去的人被当地的美人拐跑了怎么办?没了你们家的人,我们镖局从扬州到京城这一路岂非危险了?” 柳老爷子怒道:“绝无此事!” 贾琮道:“规矩是束缚不了人性的。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不然宫中哪里来那么多对食?各位——”他扭头看向诸位黑衣人,“你们想要有个媳妇吗?”黑衣人齐刷刷垂头。贾琮拍掌道,“您瞧……再说,你们家当年定下这条家规不过是怕柳家的女儿勾搭天子、祸乱后宫罢了。如今都出宫了,你们家连爵位都没有,完完全全就是寻常百姓。你们家的女儿根本进不了宫,遑论勾搭天子。大家评评理,小七不过是想要个媳妇,这个要求过分吗?这不是每一个最平凡的男人最基本的要求?” 柳老爷子眯起眼睛看着贾琮:“此事是谁告诉你的?” “小七。”贾琮爽利把兄弟卖了,“他若说的不对,那您说是为了什么吧。” 柳老爷子道:“他上哪儿知道这个?” 贾琮歪头看了看他:“您老这语气,显见他说的没错啊。”老头儿面色一黑。贾琮忙赶在前头说,“我知道您老什么心思。您老觉得,孩子生下来就是柳家的奴才,家规不论有理没理、值不值得都得遵守。老爷子,每个人生来都是独立、自由的,各人选各人的路,您老没权利拦着在场任何一位柳兄走自己想走的路。他们可以快马江湖、快意恩仇,可以开个小酿酒作坊、日日高卧且加餐,也可以仗着本事立于朝堂之上、高官厚禄。自然,也可以像柳鹄、柳明秋那样,去外洋打下一片国土来自己称帝。” 耍嘴皮子老头儿哪里耍得过贾琮?乃冷笑道:“你以为拿这些话可以挑唆动我们家的人?” 贾琮喊道:“冤枉!你们家走掉的这几个没一个是我撩的。不过各位柳兄如果有兴趣,我这里有大海图,你们可以看看,也不枉在黑木崖住着。” 柳老爷子问道:“黑木崖究竟何意。” 贾琮笑道:“您老想不想看《笑傲江湖》?我这里有呢。”乃命小厮去图书室取。 一时书取了来交予了老头儿。他张望了会子这些兵士个个荷枪实弹,今儿大约是弄不走小七了。轻叹一声,站了起来。“罢了,暂留他几日。” 贾琮忙作揖:“您老放心!他准保好好的养伤。” “老夫若不肯走,你真的会杀了老夫?” “当然不会!怎么说您也是柳四哥和小七的祖父,我要杀了您老,他俩不得跟我翻脸啊!”贾琮道,“再说,对持到天亮有意思么?燕王的人来了岂非更麻烦?您还不想让他知道你们家的底细吧。” 柳老爷子又慢慢打量了会子整座院子的人,纵身越过院墙。柳家众人遂跟着走了。 众人松了口气,贾琮赶忙抱拳谢谢钟威和他那些兄弟。贾环一直藏在梨香院门外,这会子才走进来,问钟威道:“老将军可能帮我查查看,是否有柳家的人留下埋伏?” 钟威道:“这等本事我比陈姑娘差些,还是请陈姑娘一道去为上。”遂与陈瑞锦一道往四处搜查一遍,并无旁人。 贾环乃拽了贾琮到角落,低声咬耳朵道:“你这趟回来不是特种营也跟了些人吗?” “对啊!” 贾环道:“我想用个人。” “用呗。谁啊。” “不是调用。”贾环道,“寻个枪法好的狙击手借我用几天就行。”贾琮觑了他一眼,没问。 第四百七十八章 <> 话说贾琮中了柳老爷子的计,白送柳小七与施黎进了柳家的埋伏,二人都伤得不轻。贾环老早回去睡觉了,他道:“明儿还有要紧事呢。”贾琮不敢睡,三更半夜把大夫抢来症治,直至天大亮才将将折腾完。乃赶忙送了太医并强拉来的大夫两张大大的银票,跟着的小药童小学徒也有红包。几人见了银票上的数儿,再忙几夜的精神都有了。贾琮顺势请他们多呆几日。 一时贾环收拾齐整了过来瞧了瞧,打趣道:“施黎你也有今日!” 施黎哼道:“半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 贾环问柳小七:“昨儿晚上你祖父跟我约好今儿派人来谈生意的,依你看还会来么?” 贾琮道:“他肯答应是我们拿话哄他的。” 柳小七无辜道:“我哪儿知道!”施黎在旁哈哈笑了两声,扯着伤口龇牙咧嘴。贾环遂走了。 梨香院众人忙了一宿,白天纷纷补觉。贾环从太平镖局回来、打发人来瞧了数回,都说诸位爷们还睡着呢。直至他歇了午觉起来又陪媳妇儿玩了两局钓鱼,陈瑞锦居然来了,怀里抱了几本册子咳嗽道:“环三爷,那几位醒了。” 贾环道:“等会儿,我们玩完这局。” 建安公主忙说:“不过是无聊打发功夫罢了。”乃推贾环收起来。 陈瑞锦道:“横竖咱们也不急,你们接着玩,我看会子册子。” 贾环哼道:“你在旁看册子,我们俩玩儿,我好意思我媳妇儿也不好意思啊。” “那可没法子,唯你们哥俩脸皮厚。”陈瑞锦侧头问他,“柳家的人去了没?” 贾环笑道:“我与四叔都觉得五成不会去,不想他们当真使了柳二过来。事儿谈得还算顺利,就是有点子欺负人。柳二真真就是个护卫,打个架啊、跟踪个人啊都是行家,谈生意简直是一张白纸。” 建安公主含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欺负人家了?让人家白出力气不得钱?” “银钱上并没有欺负他们。”贾环道,“拿到外星球去都没有更公道的。只是全程我们做主,他们就是我们雇来的。此事也算不得欺负他们——他们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安排。” 建安公主道:“欺负两下也没什么。” 陈瑞锦摇头:“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嘛。” 贾环与建安公主齐笑:“有本事你别嫁进来!” 陈瑞锦正色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你们一家子都不厚道,总得有个把厚道的补一补。”那两口子又笑。遂收拾起牌来,贾环往梨香院去了。 陈瑞锦乃铺开册子来,随口问道:“公主可有什么不自在的没有?” 建安公主叹道:“没有不自在,只是太自在了些。这府里仿佛没什么规矩。” 陈瑞锦道:“荣国公并琏二爷等人常年不在府中,二老爷不是个顶事的。二房这里头,宝二爷是个文人,诸事不知;环三爷打从十三四岁便支撑门户了。二太太是那么个情形,珠大奶奶又是寡妇,宝二奶奶因心思在做慈善上头不大理事。早年老太太在时过于骄奢,纵出了许多蛀虫硕鼠来,清理过好几回。横竖主子不多,犯不着用那么多丫鬟婆子服侍。既然人少,规矩自然也简单了。下人当没有敢犯上的。” 建安公主道:“这几日我给人打赏几个钱,都千恩万谢的,她们月钱很少么?” 陈瑞锦道:“月钱比起别家来还多些,只是活计也比寻常大户人家多些。能一个人干的事儿不给两个人干。自打老太太失了势,这府里的主子都极少给下人打赏。偶尔心里头高兴才赏他们几个。回头公主去寻珠大奶奶要份内务管理章程来就知道了。”建安公主抬目瞧了她一眼。陈瑞锦笑道,“无碍。又没人争权夺利。”乃问下头的丫鬟,“哪位姑娘帮我个忙,上珠大奶奶那儿去取一份《荣国府内务管理章程》来?最新版的。” 建安公主不吱声,拿眼睛示意一个丫鬟,那丫鬟赶忙站出来笑道:“奴婢帮了陈姑娘,可有赏钱拿么?” 陈瑞锦道:“珠大奶奶自然给你赏钱。” 建安公主的乳母朱氏在旁侍立,闻言登时笑了;建安公主也不禁吸了口气。那丫鬟欢快的答应一声,提起裙子就跑。建安公主身边的心腹大丫鬟融儿忙悄悄预备下了一个小荷包。陈瑞锦看在眼里,心中暗笑。 不多时方才那丫鬟回来,怀里抱了两本册子。融儿与朱氏往她身后一看:没有人陪她一道来!不由得惊诧互视。那丫鬟遂将册子送了上来,回道:“珠大奶奶说,她并没忘了此事。因想着公主才刚旅行回来,想必劳顿的紧。这玩意过后几日再瞧也是一样的。” 建安公主淡然道:“多谢她。”乃伸手接过册子,只见封皮上写着《荣国府内务管理章程3.7版》。再看下头一本,写的是《荣国府财务管理章程7.4版》。 那丫鬟又说:“只是她还让我在两本册子上印了两个手印子,说是证明这两本册子我取走了。” 陈瑞锦道:“这两本章程是不给外人瞧的,府里印得也不多。谁取走了是要做个记录的。” 建安公主点点头:“倒也对。” “研究这个得花些精神。罢了,今儿咱们俩是议不成事的。我陪你坐坐,若有不明白的我告诉你。”陈瑞锦道,“与外头的章程不大一样。” 建安公主璨然一笑:“多谢姐姐。”下头乳母并几个大丫鬟欣然互视而笑。陈瑞锦也低眉轻笑,捧起茶盏子吃茶。 建安公主才瞧了几眼便迷糊了:“怎么每个字我都认得,连在一处就不怎么明白呢?” 陈瑞锦问道:“环哥儿教了你阿拉伯数字没有?” “教了,他说这府里惯常用的。”建安公主道,“还有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也教了。” 陈瑞锦道:“公主不过是暂不适应这种表述方式罢了。”乃指着第一条问道,“这个明白么?考勤,便是准点儿到岗做事……”遂与她逐条细说了考勤相关事宜。 建安公主本聪明,这册子又不厚,不多时便二人便从头过了一遍。乃赞道:“果然又细致又清楚。这是谁编的?” 陈瑞锦含笑道:“最早主事的是大姐夫。” 建安公主想了想:“仿佛是姓龚、原先跟着琮兄弟处置外头……怡红院的那位?” “正是。”陈瑞锦道,“此人乃当世大才,荣国府的爷们个个敬重他。” 建安公主眼神动了动,笑道:“我就说么,荣国府的大小姐怎么可能随便嫁了个管事。” 陈瑞锦道:“管事?那种管事连诸位王爷家都请不去。他嫌规矩麻烦。” 建安公主点点头,又看下一本。待两本都翻完了,慨然道:“龚大姐夫果然奇才!若府里全然依着这两本章程,纵有刁钻的奴才想弄点子什么事儿根本没处下手去。” 陈瑞锦道:“想下手还是能弄点子的。但凡被发现了窟窿便立时查补,故此才有了这么多版本。这府里有个好处,便是不大爱颜面排场,诸事实用为上,翻不出花头来。”她摊手道,“不然,女眷哪有闲工夫去做慈善做女学?光是打理这么一大家子人口都够辛苦的了。” 建安公主道:“宫中规矩多且细,只是多半为礼数;这个则极简洁。依此行事,委实没多少要做的。” 陈瑞锦含笑道:“凡女子嫁到婆家,多半要忙着斗婆母斗妯娌,为的是得些地位;内里还得斗小妾斗丫鬟,为的是得丈夫宠爱。公主天生高贵;嫡婆母是个废人,亲婆母虽然傻却极好哄;妯娌没什么好斗的,只一个寡嫂依着没的商量的章程理事;小妾根本没有。你若不出门寻点子事业做,岂非日日闲得无聊?” 建安公主笑道:“驸马还哄我说领着我四处玩儿去呢。” 陈瑞锦也笑道:“那也成,来日你们得了孩子就不便到处走了。宝二奶□□上压着个卧病的婆母不敢乱跑;不然,依着她的性子也巴不得周游列国。” 建安公主叹道:“罢了。虽不是驸马生母,总得顾忌一二。” 陈瑞锦轻轻摆手:“不必。这府里,公主最犯不上顾忌的便是她,只当她是隔壁邻居便罢了。不信回头只管问驸马爷去。” 公主的乳母朱氏忍不住说:“陈姑娘,奴婢多句嘴,哪怕是面子上糊弄两下也罢了,终究是驸马爷的嫡母,公主要顾忌些名声。” 陈瑞锦含笑道:“这位妈妈莫要操心。内宅女子要贤良名声,左不过为了替自己争夫家的地位与替丈夫争外头的体面。环三爷还不至于那般无能,要拿媳妇儿的名声去撑他的脸。再说,这荣国府里头若有人敢说环三奶奶的闲话,足够打死一百次了。至于外头的人——与咱们府里有怨的,凭你做事何等周全一般儿鸡蛋里头能挑出骨头来;闲得没事做的也一样,不论多妥帖皆能翻出舌头来嚼。却搭理他们做甚?再者,国总比家大。没的让公主去孝顺臣妇的理儿。” 建安公主眼神一动:“可不是?本宫乃堂堂公主,金册上有名儿的。哪有本宫去孝顺她的道理。朱妈妈,这两年你劝我的这些话早年并不曾劝过,怎么会平白的想起说这些来?” 吓得朱氏赶忙跪下:“公主!老奴一心为了公主好啊!纵然公主身份高贵,奈何庐国小、王爷势薄……” 陈瑞锦轻声道:“庐国虽小,富甲一方、兵强马壮,正经打起来楚国未必是对手。若论身份,二太太的丈夫连个官儿都没有,只是个平头百姓;与公主是没法子比的。若论府中权势,如今整个荣国府皆由环三爷主持,二太太乃是废人。朱妈妈,她空有一个嫡母的名头是没用的。她儿子不如环三爷有出息,她哥哥也不记挂她。您老仔细想想,是不是让什么人糊弄了?”朱氏一愣。 建安公主道:“我本也不曾在意她。只是有人在耳边念叨了这么两年,时日长了也难免听进去一二。” 陈瑞锦道:“和广告效应是一样的。且公主心中明白朱妈妈是为公主好。”她二人都看着朱氏。 朱氏迟疑了会子,垂头喏喏的道:“是……太妃……叮嘱老奴……时常劝说公主……” 陈瑞锦低眉不语。建安公主略一思忖:她母妃性子弱,事事皆听舅父、外祖的,此事不说得八成是他二人的意思了。乃叹道:“何苦来……”一时又强笑道,“这两本册子委实得琢磨会子才能通透。” 陈瑞锦假意嗐声跌足:“我就知道今儿没法子议事了。”忙站起来告辞。建安公主亲送她到了门口,她也不推辞,只低声道,“公主但凡高兴,大大小小的事儿只管丢给环三爷处置去。”公主莞尔。 待她走了,建安公主再拾起两本册子来瞧,朱氏不禁上前道:“公主,这陈姑娘究竟什么来历?今儿她可有几分越矩了。” 建安公主道:“你记着。这府里的人不论来历、只论本事。当日她顺手将太皇太后赐下的林姑姑带回府里,还随口说‘正经打发出去了事’,便是个不俗的。” 朱氏忙垂头应“是”。过了片刻又说:“这陈姑娘,府里传得乱哄哄的,都说本是琮三爷身边的一个丫鬟;前些日子齐国府疑心她是自家走丢的四小姐,他们大太太亲来认了又说不是。” 建安公主叹道:“才刚对你说的话,眨眼便都忘了不成?凭她是什么来历,贾琮要娶她做正妻、且不纳小。哪怕她当真是个丫鬟出身又如何?”遂低头看册子。朱氏眉目间便有几分着急。 建安公主将手里两本册子从头细看了两遍,便听外头有人喊“驸马爷回来了”,忙撂下册子出去相迎。只见贾环手里捧了个花盆儿笑呵呵进来;建安公主瞧那里头是一株三角枫,眼下已入秋了,正是好看的时候,赞道:“好鲜亮的盆景儿。” 贾环一壁琢磨将花盆子搁在哪儿一壁说:“琮儿院子里那个福伯剪的。我想着,他于咱们有大恩。若是赏他没多大意思,谢他他又拘束于身份规矩。他喜欢剪盆景,不若跟他要个来,他还欢喜些。” 建安公主奇道:“福伯是谁?他于咱们有大恩?什么大恩?” “额……”贾环登时明白自己说漏嘴了。“这个么……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建安公主瞥了他一眼。贾环撂下花盆子,看了看四周的丫鬟婆子,轻叹一声,“都退下,我与公主有话说。”众人纷纷退下。 贾环凑近公主身前,捏了她的手低声将巫蛊娃娃之事说了。末了道:“我恐吓着你,便没敢告诉你。只可惜,此事查明之前林鸾已经让陈瑞锦宰了,轮不着咱们动手。” 建安公主出了一身冷汗,咬牙道:“不知深浅的贱人!”乃看了看他,咬着嘴唇思忖半日,贾环险些忍不住想啃上去,偏她又开口了,“我也有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事?”贾环咽了口唾沫。 建安公主冷笑道:“昨儿晚上你说,太皇太后身边的护卫皆离宫出走了。” “嗯。” “故此我说想要她的老命,你没问缘故。” 贾环心里“咯噔”一下,道:“你若不说自是不想说。” “我改主意了。”建安公主森森的道,“不想要她死得那么痛快。如二太太那般活着才好呢。” 第四百七十九章 <> 建安公主听说林鸾曾在院中埋巫蛊娃娃咒她没孩子,怒火中烧,将太皇太后曾使人给她下毒之事说给了贾环。贾环目瞪口呆,半晌才说:“怎么不告诉我!” 建安公主委屈道:“那位柳太太劝我,你们哥俩都是不吃亏的性子,若知道了必要想法子报复。偏太皇太后身边还有大群高手护卫,一个不留神反会被她所伤。不如暂忍一时,太皇太后野心大了,燕王自然收拾她。” 贾环冷笑道:“暂忍一时便忍来了巫蛊娃娃。”旋即皱眉,“柳二嫂子是个明白人,从不逾矩,怎么会做这等事。是了……”当日太皇太后派去的人乃是大内高手、使的又是毒.药,若事后察觉为时已晚,建安能活到现在只能是庐州那头有人暗中护着她。宁太妃手边没有可用之人,只能是钟家叔侄俩干的。他俩总不会平白去守着建安,除非有人给他们送了信。京里头能托他们帮忙的,除了自己,唯有从前同在刘登喜手下做事的施黎了。施黎那厮猜到了太皇太后在打什么算盘,没跟自己说,瞒天过海,把自己这个新郎官当二傻子蒙在鼓里。不禁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好个贼小子……如此大事竟瞒着我!亏的你今儿说了,不然岂非我一辈子都不知道?” 建安公主心中一动。柳太太是个女子且年岁不小了,贾环的“贼小子”显见不是她丈夫,遂问道:“这里头有旁人什么事么?” 贾环哼道:“吃了晚饭就去找他算账。”乃轻叹一声,“日后万万不可再瞒我这些要紧事了。万一被什么人从中移花接木、两头胡扯……哪怕咱俩误会了一个极小的细节都了不得,还不定后头等着什么呢。你男人还有点本事,你用不着那么懂事。”建安公主眼眶一热,低低的“嗯”了一声。 晚饭过后,贾环收拾利落了上梨香院去,小厮们笑道:“环三爷又来了!” 贾环问道:“你们三爷呢?” “在里头审柳七爷呢。”小厮道,“听说审得柳七爷都快骂人了。” 贾环奇道:“又审柳小七什么?” “不知道,他不许人听。” “既这么着你怎么知道小七快骂人了。” “陈姑娘听烦了,出来溜达说的。” 贾环遂进了屋子,见满堂的蜡烛明如白昼,陈瑞锦跟前铺了一桌子的零碎儿,也不知她拆什么东西。贾环乃问她:“琮儿审小七什么?还是他昨儿借澄儿脱身之事?” 陈瑞锦手里拿着图纸正琢磨那些东西呢,随口道:“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贾环道:“既没事就好,还审什么?十六七岁的小孩儿,万一审出逆反心里来呢?” 陈瑞锦笑道:“那也不错。我瞧小七挺好的。” 贾环道:“不成,澄儿还是嫁个文人的好,不然成亲后打起来连个还手之力都没有。” 陈瑞锦哼道:“贾琮在我跟前不也没有还手之力?” “跟你俩能比吗?”贾环瞥了她一眼,“还没成亲呢都快腻味成一个人了。”乃思忖道,“总觉得我们俩比你们俩少了点子什么。” 陈瑞锦道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俩没谈恋爱,就那么一见钟情数年后成亲,彼此的性情习惯尚未贴合。建安公主虽是公主,也少不得暗暗有点子委屈受。你留神些吧。” 贾环拍案:“岂止是‘点子’!命都好悬没了。我就是来找施黎算账的。太皇太后给建安下毒的事你们俩知道么?” 陈瑞锦大惊:“下毒?不是巫蛊娃娃么?” “那是下毒没成之后的事了。这里头还扯上了柳二嫂子——柳湘莲的媳妇。” “……”秦可卿乃是贾琮仗着原著最信任的人之一。陈瑞锦思忖片刻,喊来一个小厮,“请琮三爷出来。”那小子答应一声进去了。 一时贾琮出来,鼓着腮帮子哼哼道:“还能烦死那小子不成。” 陈瑞锦道:“施黎胆儿不止大,已经肥得流油了。”贾琮一愣。 贾环遂将建安公主中毒之事快快说了一遍,冷笑道:“我们哥几个打小用瞒天过海的把戏不知干了多少坏事,如今轮到旁人瞒天过海了。”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不止。打小我们哄亲近的人也不知哄了多少次,如今也被自己人哄了。最危险之处在于让你们两口子之间有意隐瞒要紧事。这种头儿一旦开了还了得?” 陈瑞锦忽道:“建安公主那个乳母你留意些,怕是得了宁太妃什么话。” 贾环想了想:“那乳母是个实心为建安好的,多半是让人哄了;宁太妃又是让曾家爷俩哄了。” 贾琮嗤道:“所以我说嘛,‘为你好’是天下最难对付的。” “庐王还明白些。曾家虽不足为惧,也挺烦人的。”陈瑞锦思忖片刻道,“趁着我们在京中,不如环哥儿带公主回娘家一趟、看看她兄弟。有些话,给庐王说透了。” 贾环道:“我方才想过此事,略等等。有件要紧事没做。”贾琮眼角动了动。贾环又想了想,“先不找施黎麻烦了。过几日再找他。” 贾琮与陈瑞锦互视一眼:“行,你随意。” 后头两天遂平安无事。两个伤员老实养伤,柳家也没人来骚扰。柳小七躺在院子哼哼道:“建安公主的人没这么快走吧!”施黎隔着两个小药童丢了他一颗花生米:“那点子出息!” 次日天色刚亮,冯紫英亲自上梨香院来了。贾琮睡得胡里蒙登,小厮喊了好几声喊不醒他,冯紫英在门外听得焦急,一步踏进来拎起贾琮的衣领子:“快醒醒!”贾琮迷迷瞪瞪睁开眼,茫然看了看他,又闭上了。 冯紫英急的转身抄起小几上的茶壶就往他脑袋上浇冷茶。贾琮激灵灵一颤:“怎么回事?” “醒了没?” 贾琮揉揉眼睛:“冯大哥你干嘛!这还半夜呢!” “快清醒些!有事问你。”冯紫英回头扫一眼小厮们,“都出去,在门口守着。”小厮们应声而走。冯紫英又问,“陈姑娘呢?也喊起来。” 便听见陈瑞锦在门口说:“我已醒了。” 冯紫英道:“甚好。烦劳陈姑娘守着,不可有人偷听。”陈瑞锦点点头,命小厮们往各处看守,自己纵身上了屋顶。 贾琮随手拿被子擦擦头,盘腿在炕上坐着:“我完全醒了。” 冯紫英低声问道:“你们家那个大玉山子,你还记得什么样子么?” 贾琮道:“我都没见过!怎么了?找到了吗?” “可有图没有?” 贾琮摇头:“不知道。” “你二叔见过没?” “他应该见过吧。”贾琮道,“只是未必记得。找到了吗?” “不曾。有人在寻那玉山子的图。” 贾琮愣了会子:“不寻玉山子、寻图?难道玉山子已经没了?” 冯紫英道:“这个你别管。不论有没有,你在你们府里细查一遍,犄角旮旯都搜搜。” 贾琮应了一声,嘀咕道:“这么点子事儿哪里值当天还没亮就喊我起来。我还当王府着火了呢。” 冯紫英翻了翻眼睛:“王府不曾着火,太皇太后倒是险些让人绑走了。” “啊?”贾琮额头一跳,“那老太婆怎么老惹事啊。” 原来,昨晚三更天左右,有两个夜行人夜袭太皇太后。其中一个功夫强些,敌住了太皇太后的一名贴身护卫;另一个功夫弱些,抓了太皇太后拎出门去,提着她攀上宫院中一株老柏树,先丢她上屋顶,自己再跃过去。 不想就在他从树顶跃上屋顶之时,不知何处传来“嗖”的一响,太皇太后忽中暗器!此人大急,抓着她摇了半日,逼问道:“先帝赐给荣国公贾代善的那座玉山子,图纸在哪儿!”太皇太后咬牙不答话,没几下便晕死过去。 那人以为她死了,吹了声长哨。屋内他的同伙听了便虚晃一招跳出圈外就跑。太皇太后的护卫追了出去,屋顶那人喊道:“这老女人没用了!我们不要了!”护卫追到屋顶看见主子,顾不上刺客先救太皇太后下去,刺客遂从容逃走。太皇太后没死,让一支袖箭伤了脊梁骨;太医道必是要瘫了。 听罢,贾琮纵是个傻子也知道这是谁干的。思忖半日道:“这么说,有两伙人。一伙想绑架太皇太后、好从她手里弄到玉山子的图纸;另一伙宁可杀太皇太后灭口也不让他们弄走。我知道那玉山子必不寻常,冯大哥不必告诉我。你只说,得了那玉山子或是图纸,大约可以得哪方面的好处。是钱财、名声还是权势。” 冯紫英略微迟疑道:“权势。” 贾琮道:“前头那二人不知是谁,后头那袖箭……我猜是大内柳家的。”冯紫英斜睨了他一眼。贾琮这会子才扒拉掉身上的湿衣服,起身寻件干的来换,口里道,“那玉山子王爷也寻过,如今又有人来寻。既然与权势相干,说不得就是《四十二章经》那级别的线索了。柳家守护的是司徒家。太皇太后虽嫁进了司徒家,终究不姓司徒。”乃拍了拍手,“何况她还没给司徒家生过儿子。” 冯紫英本来也猜了许多人,尚未疑心到柳家头上去。让他扯了这么几句,倒有些道理。思忖道:“纵不是柳家,想必也是先帝留下的什么人。” 贾琮道:“或干脆就是太.祖爷留下的什么人。” 冯紫英问道:“《四十二章经》与权势什么相干?” 贾琮眨眨眼:“你看过《鹿鼎记》没?” 冯紫英皱眉:“你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贾琮乃喊了个小厮去图书室翻本《鹿鼎记》来:“冯大哥不妨看看,说的是明朝的事儿。虽是绿林评话,却有趣的紧。” 一时书取来了,冯紫英拿在手里道:“哪有闲工夫看这些。” 贾琮使了个眼色:“你也够累的,只当休息片刻便好。”冯紫英心中一动。 待他走了,贾琮使人换了床上的被褥接着睡,陈瑞锦去李纨处同她商议阖府搜查玉山子图纸。 冯紫英揣着评话回到衙门,连早饭也没顾上吃,坐着看书。整整一个上午的功夫,看完了。因这会子没了清朝,改编的《鹿鼎记》里头红花会是反明复宋的。冯紫英顿时明白贾琮之意:他疑心昨晚那两个夜行人乃前明余部。冯紫英知道玉山子有何用处,只淡然一笑不放在心上。 这日下午,贾环歇足了午觉晃悠到梨香院来,含笑向施黎道:“太皇太后遇刺伤了脊梁骨,这会子已全身瘫痪了。” 施黎大惊:“瘫了?什么人做的?” 贾环道:“我。”施黎眼角一跳。贾环歪着脑袋瞧着他,“施黎你小子行啊。那老毒妇险些毒死我媳妇,我跟二傻子似的全然不知。” 施黎呆了半日,苦笑摇头:“女人果然靠不住。” 今儿贾琮本是看热闹的,老早捧了桂花糕在旁坐着,闻言忍不住插嘴:“女人已经够靠得住的了。我前儿去见柳二嫂子,她硬说是她自己的主意,没把你供出来。我费了老大力气还有柳二哥在旁帮腔才与她说明白,你的馊主意不对。” 施黎叹道:“好容易我借用刘云溪的名头搭上太皇太后,环三爷你又给我搅黄了。她既瘫了,一时哪里离得了戴权。我只不明白,你们怎么个个都如此性急,就忍不得两年么。” 贾琮摇头:“阿黎你太死板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燕王许太皇太后卖爵并非因为她是太皇太后,乃是因为他不想白养着宫中那数千太监。紫禁城终究得有人打扫维护,他现在又不能住进去;让太皇太后和小圣人住着,只当养了两个守屋子的罢了。太皇太后死了不是还有小圣人么?戴权能帮着太皇太后卖爵,自然也能帮着小圣人卖爵。与其勾搭太皇太后,不如勾搭戴权。阉人比常人更容易没底线,什么都肯做。” 施黎怔了怔,半晌才说:“这一条我竟没想到。” 贾环咳嗽一声:“我的事儿还没完呢。” 施黎摊手道:“你媳妇也帮你救了,那事儿可是你自己没想到、我帮你想到了,还想怎样。难不成趁小爷伤着打一架?”贾环顿时噎住了——当真不知怎么找他的茬好。偏这口气他也咽不下。 第四百八十章 却说施黎耍了个无赖噎得贾环无言以对,贾琮拍了拍堂兄的肩:“耍嘴皮子你还是不如他。”乃侧头看施黎:“柳二嫂子说,有些事儿瞒着我们哥俩是五叔和龚老头的主意,是吧。” 施黎点头:“你二人皆太意气用事,有一出干一出,忍不得。” 贾琮抽抽嘴角:“什么时候你也谈个恋爱,有人想害死你心上人,你试试能忍不。”施黎淡然一笑,移目望房梁。陈瑞锦与贾琮互视了一眼。贾琮接着说,“但我们还没坏过事吧。” 施黎懒洋洋道:“尚且没有 。” “纵然我们意气用事,总能找到补偿之法对吧。”贾琮道,“且世界大局势我们比那两个老家伙看得明白,也没错吧。”施黎默然片刻,点头。贾琮乃觑着他道,“燕王那个叫罗曼的幕僚想做什么?” 施黎苦笑道:“他又不是我手下。” “是龚三亦的手下呗。”贾琮耸肩,“你不是猜出了他想做什么?难道还会对冯紫英下手不成?” 施黎思忖片刻道:“朝冯紫英下手于大势并无益处。再有,冯家乃识时务者。没了司徒磐,依着你的本事想撬走冯家不难。我只略猜了个意思。这会子燕王尚且没精神留意儿子,他的儿子也尚未有出挑的。虽然争斗,不过小打小闹罢了。” 贾琮猛然打了个冷颤:“罗曼想做什么?”施黎不语。 陈瑞锦道:“腊香珠这个女人最毒。若是挑唆老三向兄弟下死手,罗曼先生助她一臂之力……” 贾环接口道:“若死了一两个、再治一两个的罪,也够去掉司徒磐半条命的。” 施黎道:“不止。诸王当中司徒磐还算个有人情味之主。倘或儿子血刃相见,会冷了他的心,他的性子怕是要变。龚老先生最忧心琮三爷的性子。司徒磐对你极好,说不得来日你会舍不得朝他下手。除非司徒磐先冷了你的心。” 贾琮抽了口气。龚老头这招太阴狠了。司徒磐心思都在事业上,冯紫英等心腹皆远远避开他的儿子。虽说皇帝的儿子代代争斗,却少有敢在局势未明前对兄弟下死手的,左不过互相踩两脚、或是争功邀宠罢了。腊香珠小小年纪就敢给嫡姐挖坟,怕是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思忖片刻,贾琮断然道:“不成。近些年司徒磐还不能荒颓。他若减了雄心,北美那边的事业必然受阻。西洋人才是最大的敌人。他的儿子就算要火拼也得在他北美事业成了之后。” 施黎道:“没有燕王还有别的王爷。” 贾琮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北美那边已成气候,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倘若没人出手,最近三五十年他们将飞速发展,正是彼国国运成型之时。这个时候决计不能让他们发展起来,错过时机,将来说不得再也打不下来了。燕王为攻打北美已预备了许多年,派了足够多的探子,也有了军备。若是别国从现在开始准备,又不知要准备多少年。美利坚是头胎中猛虎,早打一年就多一份胜算。我已传信回承天府吩咐在两广扩建军工厂,又让鲁国扩建零件加工厂,滇黔也开始兴建零件加工厂,就是为了供给燕军使用的。” 贾环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告诉我?” 贾琮瞥了他一眼:“你度蜜三月去了。” 贾环歪了歪嘴:“不足三月,这不是赶回来过中秋么?” 施黎思忖道:“只是龚先生此计也唯有趁着燕王诸子都还小方可行,长大之后各有防备之力就不好下手了。且时日一长马氏年老色衰也说不上话,同样机不可失。三爷,攘外必先安内,莫与他们做嫁衣裳。” 贾琮“腾”的站了起来,面色大变。“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在后世大大的有名,便是因此引出了西安事变。且不论历史是非,此策无错。心中各色念头乱涌。 陈瑞锦听他说起过后世史书,微微蹙眉:“眼下咱们还提不上‘安内’,要‘安内’也不是安燕国的内 。”施黎眼角一挑。 贾琮沉沉的道:“不对。攘外比安内要紧。‘外’也分很多种。能左右历史走向、民族大势之‘外’,远重于区区一个燕国之‘内’。我们要的是本‘族人’的土地。纵然得不了国内,外洋土地但凡由我朝子民占了,手握科技和火器,我们做什么都不难。燕国虽重,重不过世界。大不了我们建一个全是华人的美利坚合众国。”言罢转目看了看众人,“我要见见罗曼先生。” 施黎道:“他未必肯听你的。” 贾琮微笑道:“我贾某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你只管放心。”施黎轻叹一声。 贾琮也轻叹一声:“阿黎,这些大事不可再瞒着我了。我承认,我性子急噪、舍不得忍不得。只是大局势上,我也委实比旁人眼光远些。我身负历史责任,不是为了一人一家,乃为了千秋万代。旁的不说。龚先生此计若成,损了燕王北美之策,等美国那头老虎落了地再打就难上难了。” 施黎吸了口气,半晌才道:“我不曾疑心过三爷能成大事。纵这会子就打,仰仗那些火器也能成的。” “罢了罢了。”贾琮哼道,“知道你脸皮厚是装的,实在是个薄皮脸。”众人略松了口气。 陈瑞锦乃扬起头来:“小七你脖子酸不酸?” 却见门缓缓推开,柳小七张着手立在门口,满面无辜:“我来问施大哥要个玩意儿,不曾想你们凑在此处说话儿。” 陈瑞锦含笑道:“少扯些不顶用的。横竖你已听了半日,要么入伙,要么我一枪崩了你。” 柳小七忙说:“别!我还没娶媳妇呢。” 贾琮这会子才“咦”了一声:“这小子什么时候偷听的?” 陈瑞锦道:“咱们进来不久他便来了。想是环哥儿满脸的‘小爷要找人算账’,你一脸‘有好热闹瞧’的模样还捧了个点心盘子,他心下好奇罢了。” 柳小七撇嘴道:“早知道你们是反贼我就不偷听了。”乃反手阖上门走进来,寻个椅子坐下。 陈瑞锦道:“千金难买早知道。要么上船要么死,给一块桂花糕的功夫作择。”乃伸手捻起一块桂花糕来。 贾环“嗷”了一声:“那是最后一块!” “都当驸马还那么点子出息!”贾琮鄙然道,“让你媳妇做去呗!” 贾环哼道:“我媳妇是做点心的人么?” 柳小七依序看过这屋里头四个人,问道:“你们手里有火器工厂?” 贾琮道:“我们手里不止有火器工厂。横竖海外建国是没问题的,将来还能跟你们家柳明秋缔结友好联盟。” 柳小七道:“既这么着,何不直接出兵打江山?” 贾琮道:“因为这会子打洋人更要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柳小七道:“既然如此,为何要造反。帮着燕王或小圣人得天下不是一样的?” 贾琮道:“因为我信不过他们的子孙 。谁知道两三代之后会不会出一个先帝那样的昏君?” 柳小七瞧着他道:“你就信得过你的子孙?” 贾琮微笑道:“不是我的子孙,是我们的子孙。小伙子,你听说过君主立宪吗?” 陈瑞锦道:“图书室里有些书,趁着养伤的功夫你安心看看,比日日看评话儿有用些。” 贾琮道:“跟你简单说说也行。横竖这个世界早晚要变成那样子,就看哪国先行一步了。”遂喝了口茶,与他们几个说起后世的民主制度来。 自打前些日子意识到有必要将革命党理论取出来使,贾琮便暗暗预备了说辞,甚至画了ppt提纲。偏今儿还没说多久便让柳小七打断了。“不妥。愚民不知事理,让歹人糊弄了呢?” 贾琮道:“你看我满天下的转悠,怂恿各国王爷开义务教育学堂是做什么的?民粹要不得,世上终究愚人多。再有,义务教务也只能让百姓略认得几个字,离‘有独立判断能力’还远得很。故此,必须要扩张、殖民。” 柳小七皱眉:“听不懂。” 贾琮道:“例如你。你柳小七天资不赖,长到十七岁略经历了些事儿,然后跟着施黎这二赖子转遍了京城市井,再花些时间念书,便再不会是个愚人了。而你能有这机会,首先得有书给你念,其次还得你不愁吃穿、有闲工夫。寻常百姓日夜忙于生计,一日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哪里还有精神念书?若天下人都念书去了,谁种田、谁做工?大家吃什么穿什么?”他冷森森的道,“不扩张殖民,单靠咱们区区一国之民,哪里能开得了那些荒、种得了那些地、采得了那些矿?虏外族蛮夷为奴,我朝子民为主,占外洋广袤之地,以彼劳作供我诗书文章。先将我天.朝子弟悉数供出来再说。百年后,工业化基本完成、不需要那么多体力劳动者了,再慢慢解放奴隶、给他们投票权不迟。” 贾环奇道:“你不是反对奴隶制的吗?” “我是反对奴隶制啊!”贾琮道,“眼下生产力这么落后,振兴民族才的第一要务,解放全世界这种事留给后人去做极妥当。民主从来都和专政是一体的。” 柳小七道:“为何单单以西洋人为敌呢?” 贾琮道:“西洋人也在四处虏外族蛮夷为奴,比如非洲、天竺之人皆让他们虏为奴隶了。于他们而言,咱们也是外族蛮夷。他们靠的就是火器。当今之世,除了咱们,唯独他们有火器。我不过是抢了他们的路走罢了。” 柳小七瞧着他道:“你仿佛知道后来事似的?莫非当真上知前五百年、下知后五百年?” “没有那么多。”贾琮道,“三百年而已。”乃看着陈瑞锦挤挤眼。陈瑞锦浅浅勾起嘴角。 柳小七面色惊异,扭头去看施黎。施黎摊手道:“这厮时常冒出什么‘一百年后’、‘三百年后’,倒是不曾说过‘四百年后’。大约是真的吧。” 柳小七立时问:“那三百年后我朝什么样子?” 贾琮道:“就算咱们这一辈人再勤快,也不可能在有生之年到达三百年后那个信息化时代,你问来干嘛?没的羡慕。” 陈瑞锦笑道:“相机不是弄出来了?再改进些,说不得能拍个电影出来让他解解馋 。” “没有电脑技术也拍不出来啊。”贾琮道,“如今电气化最大的问题是没办法量产低阻电线。实验室那些手工电线只够做试验,还那么粗,弱电科研根本无从下手,别提计算机了。早得很呢,慢慢来吧。” 柳小七又看施黎,施黎道:“我也听不懂。” 贾环道:“我也听不懂。看来得抽空去承天府一趟,星舰学院是不是已经变成外星球了。” 贾琮想了想道:“粗略能领先时代五十年。也只有这么多了。” 施黎道:“我也想去。” 贾琮翻了个白眼:“你们一道去好了。我在京城顶班,行么?” 施黎叹道:“环哥儿还罢了,我这些事儿有点多,且你还要去翰林院。” 贾琮忽然想起一事来:“对了,冯大哥怎么不去神盾局打探玉山子的下落?” 施黎白了他一眼:“怎么没有?冯紫英是神盾局的大主顾,别国事物时常寻我们打探。玉山子他也问过了,我们不知道,故此没赚这笔钱。” 柳小七大惊:“神盾局?你平素说的神盾局,竟是你自己……” 施黎懒洋洋指着鼻子道:“我就是神盾局的二当家,代号鹰眼。” 柳小七面色古怪,半日才说:“亏你还把神盾局说得那么玄乎。我早疑心你跟这个有干息了。不然,你竟知道那么多?” 施黎贼兮兮捅了他一下:“哎,要不要加入?” 柳小七横了他一眼:“不要。”施黎假意伤心拭泪。柳小七迟疑片刻道,“鹰……本是我的名字。要不你把代号让给我。” 贾琮、贾环、施黎齐声道:“还有个猎鹰呢!”陈瑞锦忍俊不禁,掩口而笑。 施黎道:“说真的,小七你入伙了,可以帮我一个大忙。我们神盾局最大的烦恼就是生意越做越大,但太过隐蔽。” 贾琮奇道:“这种生意难道不是偷着做的?” 施黎道:“委实得偷着做。我们现在是影子般做生意。在街面上养着许多耳目,谁想寻我们买消息便去茶楼酒馆打探,我们派人与他们联络。虽稳妥安全,生意多了也累的紧。最好是像城北芝麻巷做走私火器生意的老板娘王江氏那般,开个小面馆、再弄套暗语,方便与各方客户往来。主持此事的必须得有两下子才行。我手边不是没有高手,偏不是有别的事做、就是有不便见人的身份。” 柳小七想了半日:“不如在城西开个书局,专门卖绿林评话,也可照料下四哥的女人孩子,顺带整顿那边的地痞流氓。横竖并不同李升抢生意。” 贾琮便直直的向他伸出右手来:“柳鹰同志,欢迎入伙,让我们一起为革命事业而奋斗!” 柳小七道:“我还没答应呢。” 施黎道:“拉倒吧,你连开什么店都想到了。” 柳小七瞧了瞧贾琮的手,嘿嘿一笑,握了上去。 第四百八十一章 <> 这一日中秋佳节,燕王在府中花园宴请手下文武赏月饮酒,贾氏兄弟自然都去了。席上众文臣幕僚纷纷吟诗填词,他二人也跑不脱。贾环因得了建安公主提醒,早早写好了一首应付交差;贾琮把郁达夫先生的一首名作改了改,“病酒”换作“浅酒”、“废圃”换作“旧圃”等等。原作最后一句“赋到沧桑句便工”本是引了清代诗人赵翼名句,贾琮隐约记得赵先生是乾隆中晚期的大臣,纵然这会子已出生、想来也还年轻、没到写出此句的年岁,便大着胆子写了。果然引得众人一片叫好,司徒磐也颇有面子。 建安公主在也女眷那边赴宴。从燕王妃到席上的太太们都明里暗里打探贾琮的婚事,偏生她心里清楚口里不能说,偷偷憋着笑。席上凑巧有她妹子临安公主,因并不曾赶上夫家有大丧,嫁人比她还早些,寻她打探为何他们成亲贾家唯有贾琮一个人回来了。建安公主遂低声道说:“贾琏大人在任上离开不得,荣国公上了年岁身子骨儿经不得折腾。” 临安公主问道:“那神瑛侍者贾宝玉呢?” 建安公主道:“游学之人,唯有他托信回来的份儿,家里没处给他送信去。” 临安公主咬着唇点点头,又低声密语:“他可是不喜欢那个史氏?” 建安公主顿时皱起眉头:“哪里来的谣言?妹妹,你我的身份岂能传这般闲言碎语?天家颜面可还要不要了?” 临安公主委屈道:“天家还有什么颜面!姐姐好歹有个正经兄弟撑腰,妹妹孤身嫁在这破落户儿,逢年过节还得上藩王府上捧场……” “闭嘴!”建安公主低喝。顿了顿,四顾无人留意自己姐俩,扯了她低声道,“妹妹既知道自己连正经兄弟都没有,还敢大放厥词?竟是不想好生过日子了么?” 临安公主顿时满眼溢泪,喃喃道:“不过好容易见着姐姐,不留神说了句心里话罢了。” 建安公主摇头道:“这般心思如何过得了日子!你们那府里也是侯府,纵不若当年气派,这几年宫中难道又有好日子过了?” 临安公主拭泪苦笑道:“宫里头委实还不如我们府上。” 建安公主道:“莫忘了,当年宫里的一应供给都是这位‘藩王’给的。襄阳候府肯娶你,少不得还是瞧这位‘藩王’的颜面。再者,那府上好歹不似宫中,半步出不得墙。你总能出去赴个宴赏个花儿,或是斋僧敬道、怜贫恤老。妹妹,你比不得我有兄弟,你终身所靠唯有夫家了。莫要想些有的没的。”言罢,抬目狠狠盯了她一眼。 临安公主不禁通身冰凉、打了个冷颤,再不敢胡言乱语了。偏她今儿来,夫家襄阳候府本叮嘱了她多与建安公主说说话儿,有心攀附上荣国府这条线。她亦听说庐国富庶,想搭上庐王。因日子过得不如意,她寄托心思予诗词歌赋,迷恋上贾宝玉的诗文;今儿没忍住,上来顾不得旁的先问了他。不曾想建安公主非但半点消息不给,一句“你比不得我有兄弟”将路堵得死死的,仿佛庐王与她竟不是一个老子生的一般,心里头暗暗生怨。 贾家三人散席回去已不早了。贾琮因多吃了几杯酒,险些脸都不想洗倒头便睡,让陈瑞锦死活拎着胡乱洗漱了两下。贾环两口子才踏入院门,不想贾兰已候了许久,迎着他二人便叩头:“公主,三叔!” 贾环笑命他起来:“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去。” 贾兰垂头道:“二太太打发人责问我母亲,罚她跪经……” “开玩笑么?”贾环皱眉,连缘故也不问便说,“她算哪根葱?让你母亲立时起来。梨香院的大夫和太医都没回去过节,快些请去看看。”贾兰也不废话,答应一声拔腿就跑。建安公主瞧着有些奇怪。 贾环又皱了会子眉头,吩咐门外的小子们道:“去两个人打探出了何事,怎么好端端的又出来作怪。陈姐姐没管么?” 建安公主道:“陈姑娘还什么身份都没有呢,怎么好管?” 贾环道:“她纵没身份,一则有本事,二则她清楚府里是个什么状况、我们是个什么意思,按理说会管的。”乃想了想,“说不得她已经管了。兰小子方才那模样,仿佛是来补名头的。” 公主身边有个丫鬟唤作琳儿,上前行礼道:“奴婢知道。” 建安公主道:“说吧。” “今儿下午,珠大奶奶忽然使人拿了一个婆子捆在柴房,唤作秦显家的,本是在南角门上夜的。只是不曾说出捆她的缘故来。晚上散了席,二太太忽然打发人训斥了珠大奶奶一顿,说什么‘这般人月两圆的好日子,环三爷才刚尚了公主,阖府都欢喜和气。可也不知区区一个守夜的婆子犯了什么罪?平素宝二奶奶领着一众太太奶奶们舍钱舍米,珠大奶奶何苦来好生生过节的拿下人撒气?纵不看旁人的脸面,也得看二姑奶奶的脸才是。’” 贾环奇道:“又与二姐姐什么相干?” 琳儿道:“那个婆子本是二姑奶奶陪房潘又安家的之婶娘。” 贾环道:“胡扯。府里本来人多,谁跟谁拉不上瓜葛?二姐姐都嫁了那么久了,主子连处置她陪房的亲戚都要顾忌,这府里得乱成什么了?”乃顿了顿,“只因为这个?” 琳儿抿嘴儿一笑:“什么二姑奶奶,不过是二太太寻个由头罢了。那婆子的女儿便是二老爷屋里的琉璃小姨娘。” “什么?”贾环满面不解,扭头去看他媳妇。 建安公主道:“如今也不知内里。我瞧珠大嫂子不是个苛待下人的,她捆了那婆子总有缘故。二太太顾着小姨奶奶也不奇怪,说不得那小姨奶奶本是她的人呢?” 贾环道:“她还能有什么人?没权没势没钱,纵那个琉璃原先是她的丫头,进了二叔房里也能立时把她蹬了。” 偏这会子来了个丫头,乃是赵姨娘打发来的,说是有事儿让贾环去一趟。建安公主忙站起来道:“我同驸马一道去。” 那丫头朝贾环使了个眼色,贾环道:“想是我母亲有什么话叮嘱,大晚上的你别去了,我瞧瞧便好。”建安公主也看见了,点点头。 等了半日,贾环笑嘻嘻回来,只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二人遂洗漱歇着。贾环因吃了酒,头沾枕头便睡着了;建安公主满腹狐疑。 既过了节,贾环的婚假怎么算都过完了,次日遂往镖局马行等各处产业巡视去。建安公主心绪不宁,坐在案前翻书。乳母朱氏上前道:“公主,听闻那赵姨奶奶身边有个大丫头,是厨房管事柳家的女儿,唤作五儿,模样儿极风流标致……” 建安公主皱了皱眉头,阖上书坐了会子道:“我去梨香院走走。” 朱氏忙说:“上回陈姑娘仿佛有与公主联手之意……” “罢了。”建安公主道,“陈姑娘不是内宅之人。”乃甩袖子出去了。 到了梨香院,陈瑞锦才刚练完拳脚坐着歇会子,见她进来忙迎上去。又看她面色不大好,奇道:“怎么了?”建安公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立着发愣。陈瑞锦想了想,问道,“是昨儿那婆子的事儿么?搭理她作甚?昨儿过节珠大奶奶不便立时让她走,今儿一大早就打发出去了。” 建安公主怔了怔:“那婆子与我什么干息?” 陈瑞锦打量了她几眼:“环哥儿没告诉你?”思忖片刻道,“他许是不好意思说,待他回来你问问便是。” 建安公主忙说:“我心里有几分不踏实。陈姑娘,不如早些告诉我知道,我也安生些。” 陈瑞锦想了想:“也好。” 昨儿晚上,李纨让王夫人罚了跪经。李纨本不是个呆的,知道这府里陈姑娘本事不俗,悄悄打发人来梨香院报信。陈瑞锦心中纳罕。这些年王夫人衣食起居皆握在李纨手上,怎么会做此事?遂过去瞧瞧。见她还跪着呢,忙将下人打发出去扯了她起来道:“大奶奶何至于如此老实!” 李纨苦笑:“她是我婆母,样子总要做的。” 陈瑞锦道:“很不必。”乃与她揉了揉膝盖,又问怎么回事。合着那秦显家的乃是赵姨娘托李纨收拾的,只说务必寻个由头打发出去,没说缘故。 陈瑞锦遂又去问赵姨娘。赵姨娘哼道:“那婆子日日在我跟前说好话奉承,我还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谁知今儿下午,那下作的娼妇竟挑唆我给公主拿大、使架子!安的什么心?我可不傻么?那是皇帝的姑娘!我环儿得了她,荣国府祖坟上都冒青烟呢!” 乐的陈瑞锦直翘大拇指:“姨奶奶做的好!谁说姨奶奶糊涂的?越是要紧事越敞亮。” 赵姨娘扭了嘴唇道:“仗着她下了个小蹄子会勾搭老爷,还想在我跟前歪派撺掇!我老人家翘翘脚面子比她的头还高呢!” 陈瑞锦又笑奉承了她会子,起身往王夫人院中去打听。王夫人的大丫头告诉她:“我们太太才懒得管那些不着三两的闲事儿,是老爷亲打发人来的。” 陈瑞锦心下便明白了。此事必是那个秦显家的得了女儿琉璃的意思,先去赵姨娘跟前奉承讨好。她女儿一般儿也是个姨娘,怕是还得宠些,她却来奉承赵姨娘;赵姨娘耳内必是乐意听的。待得了赵姨娘的好,再撺掇她寻建安公主的不是,也好显得贾环这个生母上不得台面。谁知赵姨娘再是个没盘的磨子,何至于敢给公主脸子瞧?反倒托李纨将秦显家的撵出去。李纨自然知道她与琉璃哪个要紧的。琉璃急了,也不知寻贾政闹了什么;贾政遂命王夫人出头整治李纨、给琉璃出气。王夫人有明目张胆责罚李纨的机会又哪里肯放过? 乃回到李纨屋里与她商量:“这个秦姨娘,是交予建安公主收拾还是大奶奶收拾?” 李纨想了会子道:“她不过是个下人,哪有公主亲自收拾下人的道理。” 陈瑞锦点点头:“只是此事也得告诉环三爷一声。不然,总不能大奶奶平白无故的就不跪经了不是?”李纨了然一笑。遂拿了本闲书在屋里看着,打发她儿子去贾环院中等他两口子回来。 建安公主听罢心下洞明:连陈瑞锦都能将贾政命王夫人责罚的李纨拉起来坐着,那老两口在这府里当真只是个空架子、半分地位也没有。乃又是庆幸赵姨娘内里竟是个明白人,又是嗔怨贾环昨晚上不肯跟她说清楚、害得她烦郁了大半夜。 待回去院中,朱氏老远伸长了耳朵,听见她们公主回来了赶忙迎出来,关切道:“如何?” 建安公主好笑道:“哪儿有什么事。”纵欠了李纨的人情也该贾环还去,不与本宫什么相干。 朱氏急了:“公主不可小瞧了她。那个五儿奴婢方才又打听了,是个心大的,小小年纪便有心攀扯爷们,早年曾在宝二爷跟前晃过。” 建安公主闲闲的拿起方才没看的那本书翻开,口里道:“哪家没几个齐头正脸的丫头?驸马爷若有那心思,成亲的时候压根儿不用对我说那些话。这样的闲话日后不要再提了。” 朱氏跌足:“公主……” 建安公主轻叹一声,放下书柔声道:“本宫心中有数。您老人家劳顿多年,好生享享清福便好。”朱氏心里焦急,口里也只得答应了。建安公主纳罕道,“您老怎么了?老惦记这些事?” 朱氏长叹一声,跪下道:“公主,这府里不简单。公主总这么不放在心上,奴婢急的觉都睡不着。” 建安公主奇道:“这府里极简单,比寻常人家简单多了,您老到底哪里看出不简单了?” 朱氏道:“大老爷大太太不在府里,二太太病着偏占了名头……” 建安公主抬手:“明白了。”乃叹道,“你便是死活过不去‘名头’这两个字。那日陈姑娘说得清清楚楚,这府里唯有虚名是不顶事的。” 朱氏急不择言:“可公主也是只占了‘公主’的名头……”登时捂住了嘴,叩头谢罪。 建安公主摇头:“谁告诉你本宫只占得公主的名头?荣国府这些年来一直是驸马在撑着门户,本宫纵没了公主的名头,也是这府里最说得上话的女人。再者,从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宝二奶奶连尚未进门的陈姑娘一并算进来,谁的娘家有本宫娘家兄弟顶事?这府里的女眷还没有哪个腰杆子有本宫直的。” 朱氏眼泪都急下来了:“可二太太的娘家哥哥是两广王大人!” 建安公主捧起茶盅子抿了一口,撂下道:“空有个哥哥不管她顶什么用。临安还指望本宫的兄弟帮她呢,本宫可搭理她么?”朱氏怔了怔。建安公主望着她道,“这些又是我母妃让你叮嘱我的?”朱氏点了点头。建安公主思忖片刻,道,“说不得寻个日子回庐州一趟去。” 朱氏忙低喊:“使不得!哪有才嫁过来就回娘家的道理!公主听奴婢一句,万万使不得!” 可巧这会子贾环进屋了,只听见最近一句,随口问道:“什么万万使不得?” 建安公主抬头道:“驸马来得正好,我想回庐州一趟。” “好巧!”贾环拍手道,“我正要同你商量这事儿呢。不是成亲之后新娘子都要回娘家住对月的么?趁琮儿在京城顶班,咱们过几日就溜回去吧!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 建安嫣然一笑:“好!”朱氏跪在地下目瞪口呆。 第四百八十二章 <> 中秋节后不久,贾环欲陪着建安公主回庐国省亲、探望小舅子丈母娘。建安公主自然留了些人在京中守着院子,交代大丫鬟粲儿记得去戚氏处取订的那些绣品。陈瑞锦算算日子,自己的腰带大约快绣好了,遂过去瞧瞧。 到了巷子口,只见有家新铺子正在搬运家具,一群孩子围着看热闹,当中就有柳明漪。陈瑞锦走近前往里头扫了一眼,铺子颇大,伙计正往里头填书架子,墙边靠着新做的招牌在晾油漆,上头四个大字:猎鹰书局。陈瑞锦好悬没忍住骂人。也不知是谁的主意,那招牌的底纹竟是一个极清晰的神盾局“鹰”图案。纵然不想和从前那般隐晦,又何至于招摇至此? 乃咽了口气,含笑向柳明漪招手:“小姑娘。” 柳明漪两三步跑过来,仰着小脑袋脆生生喊了声:“客人好!” 陈瑞锦笑道:“我认得你母亲,不必拘束。我姓陈,你叫我陈姑姑便好。” 柳明漪爽利的喊了声“陈姑姑”,又道:“你的货我娘已经绣好了。” “这么快?”陈瑞锦略有几分吃惊,“可莫要伤了眼睛。” 柳明漪嘟起小嘴:“阿爹也这么说来着!”乃牵了陈瑞锦的手回家去。 戚氏因得了建安公主护佑,这些日子平平安安,胆子也大起来,便坐在树荫下做活。见她来了,赶忙站起来:“陈姑娘快请里头坐!腰带已经绣好了。” 陈瑞锦道:“明漪方才告诉我了。怎么如此快的?可是日夜赶工?晚上做活可燃够了蜡烛不曾?若是害了眼睛岂非得不偿失?” 不待戚氏说话,柳明漪在旁大声说:“才没有!那么点子小火苗儿,哪里瞧得清楚么!” 戚氏道:“莫要听她小孩子胡言乱语,我晚上燃了十几根蜡烛呢。” 柳明漪又道:“我们家统共才两根蜡烛,娘从哪里变出十几根来。” 陈瑞锦道:“我的订金和建安公主的订金已经不少了,买十几根蜡烛足够,何须如此舍不得?” 戚氏叹气:“哪里敢胡乱花钱。”低头看了看女儿,“她都六岁了。” 陈瑞锦也看了看柳明漪,恍然:她这是预备给女儿攒嫁妆钱!忙说:“明漪还小呢。等她长大了,谁知道世界又变成什么样子?横竖少不得她的嫁妆。” 戚氏身子微颤,良久,缓缓抬目盯着陈瑞锦道:“那日你忽然过来坐了会子,一言不发便走了。后来……公主来的那日,有个戴草帽的说了那些话,我虽不大明白,却也听清楚了。”她顿了会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又张了张嘴仍旧没言语,如此数次。 陈瑞锦轻叹一声:“实不相瞒。前几日有人托我照料你们娘儿俩。”戚氏顿时滚下泪来,恰如断线之珠。良久,陈瑞锦道,“你们这巷口要开一家猎鹰书局,他们掌柜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日后但有急事可以去求助。” 戚氏拭泪点头,半晌才问:“他呢?” 陈瑞锦摇头:“不知道。横竖该给明漪的不会短了她。”戚氏眼中的泪如同拭不干似的直往下坠。柳明漪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只紧紧抱住母亲的腿,仰着小脸看她二人,眼珠子咕噜噜转。陈瑞锦低头看看那孩子,道,“嫂子还是莫要过于辛劳才是。” 戚氏问道:“建安公主莫非也是他求来的?” “她是我请来的。” 戚氏拭着泪行礼致谢,柳明漪见了也跟着拱手。 陈瑞锦思忖片刻道:“嫂子可否让明漪跟我学点子功夫?倘或有个意外也好防身。” 柳明漪大喊:“不!我要跟大叔学功夫!” 戚氏忙问:“什么大叔?你可莫让人骗了。” 陈瑞锦立时猜了出来,蹲下.身子看着她道:“明漪回头问问大叔,可不可以让你也跟陈姑姑学点功夫。不然,你平白无故的会了武艺,旁人必然奇怪。放心,陈姑姑的功夫与大叔是一个祖师爷教的,算起来大叔是我师兄。” 戚氏猛然明白了,一把搂紧了柳明漪急道:“他们家会不会发现漪儿?” 陈瑞锦微笑,摸了摸柳明漪的头:“再告诉大叔,他祖父已经答应让我收你为徒了,不会有人送你离开你母亲的。”乃站了起来。 戚氏松了口气,忽然又问:“他祖父……怎么会答应?” 陈瑞锦道:“他祖父欠了我一个人情。” 戚氏怔了片刻,大恸,松开柳明漪跪在地上使劲儿磕头,一会儿功夫就磕了七八个。陈瑞锦也不喊她停下,只道:“嫂子不必谢我,我终究是受那位所托。”戚氏又磕了会子,如浑身脱力一般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柳明漪吓着了,看看她又看看陈瑞锦。陈瑞锦叹道:“你母亲担惊受怕了这许多年……让她发泄一下心绪也好。” 柳明漪睁大眼睛问道:“有人想送我去哪儿?” “不去哪儿,已经没事了。”陈瑞锦又蹲下向她道,“但是漪儿不可以告诉别人你见过大叔,因为有人想抓大叔,明白么?” “什么缘故?大叔是好人。” “想抓他的人是笨蛋,笨蛋不知道大叔是好人。” “大叔那么厉害,笨蛋哪里抓得到他?” 陈瑞锦不禁笑起来:“漪儿记着,厉害的人未必是聪明人,保不齐笨蛋更厉害。好人跟聪明和笨无关。” 柳明漪又嘟起小嘴:“笨蛋好讨厌。”过了会子又说,“坏蛋也好讨厌。”陈瑞锦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从她们家回来,陈瑞锦又去了一回才刚收拾出来的女学堂,寻几个柳家的女孩儿打探她们这几年呆的养生堂里头还有谁是女卫营的。送入女卫营的人皆是挑过的,直接弄来自己教养便好,说不得能捞些好苗子。回到梨香院已近黄昏,迎面那小厮便喊:“陈姑娘!您老可回来了!” “什么事?” “有位大嫂等了你半日。”小厮道,“嗓子都哭哑了。” 陈瑞锦一惊,几步跑进去张望一眼:“人呢?” 小厮道:“小的请到西厢房去了。” “柳七爷知道么?” 小厮愣了愣:“平素来人也要见柳七爷么?” 陈瑞锦跌足,转身跑向西厢房。不到门口,戚氏已从里头出来扑倒在地上嘶声哭喊:“漪儿不见了!” 陈瑞锦一颗心猛然往下沉,口里还道:“莫急。想是上午我同你们娘儿俩说话让什么人偷听了,他们带漪儿走是想引出柳四哥。”又喊道,“柳小七你出来!” 柳小七赶忙跑了出来:“何事?”一眼瞧见戚氏,愣了。“她怎么来了?” 陈瑞锦快速说:“明漪不见了。带上枪跟我一道过去,让施黎去找援兵。” 柳小七急忙点头,冲回屋里去换身轻便的衣裳。陈瑞锦安慰了戚氏几句,待柳小七出来,二人骑上马便走。一路赶到柳家,在墙外便听见里头打斗声响,乃互视一眼,弃马跃上墙头。 只见前院正当中有柳四正与一人厮杀,双目通红、通身是血,也不知伤成什么样子;四周齐齐整整站着许多老老少少,柳老爷子负手立于阶上。听见响动抬头望见陈柳二人,笑道:“竟有送上门来的。” 陈瑞锦道:“老爷子,不是说好了明漪给我做弟子么?” 柳老爷子道:“那孩子我不管。” “既不管,何以带走孩子。” “老夫不曾带走那孩子。”柳老爷子道,“既知道小七在荣国府养伤,何须着急?” 陈瑞锦眉头一动:“您老当真不曾带走明漪?” 柳老爷子道:“柳家不养女孩儿。” 陈瑞锦也不知该不该信,低头看了看柳四:“怎么这么惨。” 柳小七道:“依着四哥的本事不至于如此。”乃指了指在柳老爷子右手边道,“除非他已依次打败了这五位。” 陈瑞锦一瞧,柳老爷子右手边肃立着五人,个个挂了彩且衣衫有破损,皱眉道:“这等车轮战就有失武者风范了。”再看柳四,不由得暗自钦佩。这宅子里头没有弱手,连败五人委实了不得。 这会子交战二人并未停手。分明柳家人多势众,还熟悉柳四的招式套路,竟是柳四占了上风。耳听他大吼一声,左手捏住了对手的脖项,对手的刀也没入了他的左肩头。柳老爷子道:“罢了,这一个算你的。”二人顿时分开,柳家那人走到柳老爷子右边,又一个跳到柳四跟前。 陈瑞锦立时大喊:“住手!”没人听她的,柳四与那人四目凝视对手、浑身涨力眼看要动手了,陈瑞锦又喊,“柳四,你女儿不在这里!你死了可没人帮你救她!”柳四一惊,扭头看向墙头。陈瑞锦摇头,“莽夫!愚汉!连明漪在哪儿都没打听清楚?” 柳四哑声问:“漪儿呢?” 陈瑞锦道:“既不在此处,十成十让拍花子的拍去了。你还有闲工夫与人打斗?你女儿被拐子抓走了,若是藏到乡下养大,来日还不定卖与人为奴婢或是卖入窑子。” 柳四闻听一言不发,瘸着腿转身就往大门处走。 柳老爷子冷笑道:“想跑?拿下!” 话音未落,柳小七断喝:“谁敢动手!”随手向天鸣枪。 不待柳家有人发话,陈瑞锦抢先道:“姓柳的女孩儿让拐子拐了,她老子要去寻女儿,柳家不许。这是欲自家替自己断子绝孙么?老爷子该不会是指着我帮你们找?我姓陈的可不欠你们柳家的。帮你们是人情,不帮是本分。” 柳老爷子又喝:“拿下!”满院子只见柳四一瘸一拐的走,没人动弹。柳老爷子再喝:“拿下!”仍没人动弹。老头儿火了,拔出腰间的匕首抡起来就朝柳四抛出去。耳听“当”的一声,“仓啷啷啷”一阵响,柳老爷子的刀从半空落地。只见离陈瑞锦柳小七约莫有两丈远的墙头上坐了个穿石青色箭袖的公子,正是施黎。他身边的大槐树上卧了个穿台湾府特种营迷彩服的兵士,手里端着一支长长的西洋火.枪。施黎笑抱拳道:“各位柳先生,别来无恙。”柳老爷子脸色大变。 陈瑞锦也抱拳说:“各位师兄弟,明漪当真不见了。这几年城西极乱,小偷盗匪拍花子的尽有。明漪生得好看,性子又伶俐,必是让人拐了。各位如有功夫,帮着柳四哥找找吧。一般儿姓柳的,也是你们侄女儿不是?” 柳小七忙说:“漪儿才六岁,好机灵俏皮,落在拐子手里还不定怕成什么呢。”他话音刚落,柳四走得比方才快了许多,几步到门槛前推门而出。一直没人拦他。 陈瑞锦又道:“柳家内里再如何纷争也是自家的事,关起门来好商量。如今是外人欺负到柳家头上来了,各位爷们真的不管么?家是什么?不就是相同的血脉、遇上危难互相帮衬一手?各位师兄弟今儿帮了柳四哥,来日倘或遇上危难,柳四哥自然也帮你们。” 柳小七喊道:“四哥!小弟帮你去找漪儿!”言罢从墙头跳了下去,扶住了柳四。 满院子的人眼神闪烁,或是互视、或是望着门外那二人。柳老爷子怒火中烧,猛然抽出佩剑朝右手边砍去。又是“当”的一声,火星四溅,老爷子的剑砍歪了、险些脱手。老爷子急了,抡起剑又要砍。那人不敢还手,“扑通”跪下。说时迟那时候,那人后头闪出一条身影挡在他跟前,挥刀稳稳架住了柳老爷子的剑喊道:“二伯伤他做什么?” 柳老爷子冷笑指着这六个柳四的手下败将道:“这六个叛逆没一个使了真功夫!老夫虽老,还不曾瞎!” 陈瑞锦朗声道:“这个叫做众意难违。老爷子,你纵是族长也要讲道理。” “狗屁!”柳老爷子指着周围一众人等道,“不过是个个见他二人走了,心思活络,盼着老夫拿他们不住。过几日一个个还不都走尽了?” “您老是不是记错了。”陈瑞锦道,“先走的分明是柳鹄么。再说柳四哥和小七并不想走,是您老逼着他们走的。不然您倒是说明白他二人做错了什么事?除了保护女儿、侄女不受地痞流氓欺负,还做错了什么?” 柳小七在下头喊:“陈姐姐!莫再耽搁功夫了,找明漪要紧。” 陈瑞锦答应一声,再抱拳道:“恳请各位姓柳的师兄弟帮着找找明漪。她是在城西丢的。彼处鱼龙混杂不好找人,拜托了。”乃纵身跳出墙外。 第四百八十三章 柳明漪失踪了。陈瑞锦和柳四俱想当然以为是柳老爷子抓了她,谁知老头儿竟说不是。陈瑞锦想着这等事他委实没有哄人的必要,便喊柳四等人去别处找去。施黎带了个台湾府特种营的狙击手趴在树上捏着乌油油的枪管子,柳家不敢妄动,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施黎本来就多带了两匹马,遂示意同来的特种营兵士给柳四一匹。看他三人走远后,施黎朝柳老爷子呵呵一笑,吹了声口哨,返身跳下墙去。 众兵士纷纷上马正欲走,迎面撞见贾琮拍马而来。贾琮在马上向兵士们行了个军礼,众人回敬军礼;他方靠近施黎问了问情形:“陈姐姐他们走的急,让我问你。”施黎就在马上细说了一回方才之事。贾琮捏着缰绳想了半日,翻身下马:“你们等我会子。”乃负手向柳家大门走去。 方才柳四走后里面没锁门,贾琮迈着步子进去,只见院中还乌溜溜的站了一地的人。想是他们耳力好,方才施黎的尖酸刻薄之言皆听了去。遂向柳老爷子作揖道:“晚生有些话想对老人家单独说。”老头儿看了看他,转身进去。没有他的吩咐旁人也不敢妄动。 二人拐到了后头的书房,这里头并不曾添置书籍,书架上空荡荡的连本评话都没有。贾琮径直寻了把椅子坐下,道:“我起初一直想不明白,老爷子为何死活不肯改已经没办法进行下去的家规。方才忽然起了念头。您老说,‘不过是个个见他二人走了,心思活络,盼着老夫拿他们不住。过几日一个个还不都走尽了?’可见,”他顿了顿,一口气说道,“您老并非实心眼的想要维持宫中的家规,您老是恐怕这一大家子人不再听话,几十条猛虎放出去非天下大乱不可。是吧。”中间竟不曾换气。 柳老爷子在他对面坐着,脸色肃然直直的盯着他。贾琮皮笑肉不笑了下,满脸写着:没错晚生就是这么想的,一点都没有怀疑您老有贪恋权柄之意,不信请看晚生诚实的双眼。过了会子又说:“荀子曰,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俗语曰,退一步海阔天空。人心如此,何不顺水推舟?我知道老爷子心里还盼着新君登位后柳家能回去做大内护卫。我只问老爷子两句话:人家凭什么信你们。人家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护卫。先修养生息些年月,再择主而从才是可行之道。” 柳老爷子问道:“新君何时能出世?” 贾琮苦笑道:“我若知道就好了。可眼下,您老只需转个身,就能聚齐人心。” 柳老爷子思忖良久,猛然站起来迈步就走。贾琮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等了好一会子,听见前头有人齐刷刷的大喊“是!”方伸了个懒腰,负手慢慢往外踱步。待他走回前院,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柳老爷子望着他微微点头。贾琮一躬到地:“老人家英明神武,晚生钦佩得五体投地!”横竖拍马屁不上税。 出门见着施黎,施黎也一躬到地,轻声道:“你小子简直是苏秦转世、张仪重生!那老头儿打发一众儿孙弟子帮着找柳家小妞去了。” 贾琮叹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抬头看天色已暗,又道,“赵承下衙没?” 施黎道:“环哥儿早打发人去五城兵马司了,想来他还没下衙就得被拦住。” “这种事还是捕快擅长些。没奈何,只能烦劳他们加班了。”贾琮翻身上马,“找回小丫头我请他们吃顿好的。”众人遂先往戚氏家去探探。 到了那头一瞧,赵承早来了。已殷勤问遍四周邻里,与柳明漪一道丢的有四个孩子,统共五个。作案的显见是拐子,只说有一处杂耍班子好玩儿,领孩子们去瞧西游记还不用他们给钱。这帮小猴子最喜欢孙悟空、胆子又大,便跟着走了。 方才有数条大犬取了来,戚氏的男人潘喜贵给他们寻了些柳明漪的日常衣物。贾琮等人赶到时,柳小七已动身去寻赵承,陈瑞锦强按下柳四上药,道:“寻人这等事赵大人比咱们强。” 只是气氛略尴尬。潘喜贵并不知道柳四是谁,还当他是陈瑞锦请来帮忙的,给柳四弓腰行了无数个礼、不定说了多少句感激涕零之言。柳四死咬着嘴一言不发。贾琮施黎俱是伶俐之人,偏都不肯帮忙,就在旁坐听留守的捕快细说详情,眼角觑两下潘喜贵帮着陈瑞锦烧水煮巾子、递药剪布条。柳四再厚的脸皮也悄然烧了起来。 一时赵承打发人来报,杂耍班子找着了,只寻不着孩子。他亲搜查了两回皆没有人、连犬都寻不着气味。满屋子都坐不住了,齐声道:“我去瞧瞧!” 贾琮打量了众人一圈,眼睛瞥着柳四,脸对着潘喜贵道:“总要留个人看屋子。万一明漪不在那儿、从别处回来了呢?” 潘喜贵决然道:“小人要去!小人是她爹!” 贾琮假意相劝,柳四忽然说:“烦劳两位捕快兄弟守着屋子便好。”潘喜贵连连道谢。 众人遂跟着赵承的人赶去杂耍班子。那儿本是个破落院子,他们租下来的。这会子日头坠下多时,院中亮满了明晃晃的火把。班主领着二十几个人都在院中立着,捕快们里里外外搜了无数次。一看贾琮亲自来了,赵承顿觉头顶砸下来一座泰山,忙迎了上去。不待他开口,贾琮摆手道:“客套话不用说了,怎么回事。”赵承赶紧说了些情形。 原来这个杂耍班子进京已有两年了,一直京城各处卖艺,晚上回到此处歇息。因没犯过什么事儿,五城兵马司并不知情。施黎听罢转身就走,神盾局在市井有些人手;贾琮也打发人往怡红院去了。余者再细搜了两回,陈瑞锦柳小七纵身上屋顶查看,依然不见孩子踪迹。 那班主便拱手道:“大人,小人乃是正经手艺人,辛劳谋几个力气钱混碗饭吃,委实未敢有犯国法。” 赵承冷笑道:“犬不撒谎,跟着孩子的气味进了你们院子算怎么回事?” 班主道:“许是他们好奇杂耍班子是什么模样,悄悄跟着来瞧了瞧、又悄悄走了呢?” “胡言乱语。” 贾琮忽然问:“赵大人,京中的人牙子你们都有记录的么?” 赵承道:“都有。” 贾琮点头:“烦劳赵大人派人去取人牙子的名录来。”赵承赶忙打发了两个人快马而去。贾琮又回头问:“小七,你们家的人有什么信号召集人手没有?” 小七道:“有,有种烟花是传信的 。” 贾琮仰脸望天:“可巧晚上了。放烟花,请你们家的兄弟过来。” 小七也不问,从怀中取出烟花立在院中,引火折子点着了。耳听“嗖”的一声烟花上天,炸出一片星星闪闪的绿光,有几分像是柳树树冠的轮廓,连响三次。等了会子,有人陆续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待柳家的人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来齐了,贾琮捧了人牙子的册子道:“凡拐子有两种。拐了孩子藏去乡下无人之处养大再卖,或是拐了孩子直接转手卖与养人的拐子。这个杂耍班子若是拐子,他们在京中卖艺两年,必不是头一回拐卖孩童。而他们这个破院子藏不住人,京中人口又多、便宜经常拐孩子;他们只得这么点子人,不可能独立完成产业链,拐来的孩子必得转卖或是托人送往别处。这是全京城的人牙子名录。咱们只一个个请来让他们认这些杂耍班的人,免不得有与他们做过生意的。” 那班主上前拱手道:“大晚上的,扰得百姓不安生,老爷们这是何苦。小人虽穷,却是良民,绝非拐子。” 贾琮微笑道:“谁让有的人不长眼睛,拐了我未婚妻的宝贝徒弟?荣国府的孩子是好拐的吗?我便是将整个京城翻一遍又如何?”赵承这才明白被拐的孩子身份要紧,心道难怪贾家哥俩都惊动了,连声称是。 陈瑞锦悄声道:“明漪委实是他们拐了无疑。” 贾琮也留意到班主脸上有得色。若当真是冤枉了他们,听闻官家疑心他们拐了荣国府的孩子必冤屈、焦急的紧,哪里来的得意?又道:“也说不得这帮拐子不曾和京中的人牙子做生意。俗话说,走多了夜路难免遇到鬼。纵不曾卖孩童予京中下游人牙子,也必有行家能瞧出端倪来。城西这一带极乱,拐子不止他们一伙。烦劳各位殷家的兄弟,”他朝柳家众人抱拳,“不管蛇窝鼠窠,但凡是拐子皆给他们端了,拿来认这些人。少不得有同行能瞧出端倪来。”柳家也没有傻子跳出来说老子姓柳不姓殷。 那班主脸上一僵。贾琮、陈瑞锦、赵承等人互视几眼,贾琮道:“五城兵马司的兄弟们不用去寻人牙子了。” 赵承义正言辞道:“缉拿拐子本是下官职责所在。下官吃的这碗饭,岂能交予旁人做活?”喝令众捕快满城抓捕各色拍花子的与拐子,众捕快领命而去。柳家的人也纷纷散去。 一时众人皆不说话,只冷飕飕的看着班主。班主自打方才柳家众人飞走便白了脸,这会子愈发撑不住了,有几分摇摇欲坠。 贾琮乃望着他笑眯眯道:“这位先生可听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你早些把孩子交出来,咱们也早些收工歇息不是?天罗地网盖满人神鬼三界,你还能躲过去不成?” 班主强笑道:“小人委实不知。” “原来你委实不知。”贾琮耸肩道,“既这么着,”他张望了一眼其余二十余人,向赵承道,“将这些人单独审问。谁知道的,非但除去拐卖人口之罪过,荣国府赏银五百两,还帮他保密。”杂耍班子的人顿时目色闪烁,互视来回;班主面如金纸。 赵承答应一声,命人一个个带去里头盘问,若问出来不要吱声,悄悄记下便好。陈瑞锦道:“将留在院子等候的人蒙了眼睛堵了耳朵,再重新打乱站立所在,免得有人猜出谁招了。” 赵承拱手道:“姑娘说的是!”又命捕快照办。不一会子,连班主在内二十余人皆掩了口耳、让衙役推着在院中胡乱走了会子。有人忍不住骂骂咧咧,有人死死闭着嘴 。赵承便让人将那一声不吭的带去屋中,他自己亲自审问。 带进去的头一个便招了。柳明漪与其余几个孩子让他们哄来看杂耍;待围观的百姓散去,他们又说有活的猴儿可看,引着孩子们过来。柳明漪虽是个女孩儿,却极难对付,费了好大力气才抓住。本来都捆在里屋关着,柳明漪却不知怎的挣脱了绳索,好悬让她逃了!有个性子燥的便说这丫头是个烈性子、不好降服,不如杀了。那班主舍不得她坯子好,养些年能卖个好价钱,遂命灌了她一盅迷药。方才班主听见远远的有犬吠,疑心有哪个孩子家中养了灵犬,遂命把他们捆好、拿帕子堵了嘴,使班中的人背着爬树越墙藏到隔壁去了。隔壁那房子因起火烧死了好几个人,没人敢住,正是空宅一座。 贾琮、陈瑞锦、潘喜贵并柳家兄弟皆在屋中听审,闻言立时跑了出去。柳四伤得最厉害,偏他最快,闪电一般越墙跳去隔壁。只见屋子里头一股灰土味儿,房梁上有耗子四散逃离,地下横七竖八摆着四五条小身影。柳明漪因已迷昏了,不曾捆着,只躺在墙角一动不动。柳四抢上前去颤着手一探鼻下——尚有微弱呼吸,心下大定。待贾琮潘喜贵等人从外头绕过去,没进门便已听见数个孩子嚎啕大哭。陈瑞锦与柳小七皆不大会哄小孩,大眼瞪小眼;柳四紧紧抱着柳明漪使劲儿撒泪。 早有机灵的捕快问那招供之人取了解药并水送过来,柳四亲替柳明漪灌将下去;潘喜贵在旁急的了不得。等了会子见她还没醒,贾琮便有几分着急。陈瑞锦道:“哪里有立竿见影的?还得一阵子。”话是这么说,见一个欢蹦乱跳的孩子死了似的,她内里也暗暗揪心。后头便是度秒如年,满屋子大人眼巴巴儿数着点等柳明漪醒来。小丫头忽然动了动,满屋子的人都伸长了脖子。过了会子,柳明漪睁开眼,微微眨了三四下,大人们皆屏气凝神。 柳明漪先认出来柳四,哑着嗓子喊:“大叔……”柳四顿时泪如泉涌。她又看见了潘喜贵,哇的哭了:“阿爹……” 潘喜贵凑在她跟前哭道:“好孩子,没事儿了。”有心接女儿过来,柳四不给。 柳小七见侄女儿醒了,松了口气,悄悄问贾琮:“人寻着了,可要告诉我家兄弟别再找了?” “告诉他们干嘛?没的浪费了特制的烟花。”贾琮哼道,“自打京城大乱以来,官府便不大管下头老百姓的事,纵得贼盗横行、拐子也不少。今儿可巧借他们之力好生整顿整顿。你瞧瞧——”他朝柳四一努下巴,“你四哥平素是个什么人?丢了女儿都成这模样了。这是咱们几个有势力有手段,寻常百姓家哪里有这本事?不定多少爹娘撕碎了两颗心、哭瞎了四只眼去。拐子是天下最可恨的罪犯。你既有心思整顿地痞流氓,万万容不得这种人。” 柳小七看了看他浑身是伤的哥哥、奄奄一息的侄女儿,森然咬牙道:“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拐孩子,我柳七让他碎尸万段!” 贾琮一躬到地:“多谢兄弟。” 陈瑞锦在旁暗暗点头,撤身出来吩咐人往梨香院给戚氏送信去了。潘喜贵看看柳四,仿佛有所悟,心里焦急又不敢上前抢女儿,进退不是、手足无措。 待柳明漪缓了些,眼睛也有神了,柳四抱着女儿颇为踌躇。贾琮在旁轻声道:“还是送回去家里的好,孩子在熟悉的环境下安心些。”柳四点头。遂留下贾琮柳小七,柳四陈瑞锦并两个捕快送孩子们回家,潘喜贵一声不吭跟着。 丢了孩子的另外四家听说官府已得了拐子踪迹,全都聚在巷口伸长了脖子候着,并许多看热闹的围着。远远的看见火把、听见马蹄声,众人心都拎到嗓子眼了。一时有眼力好的瞧见马背上坐着自家孩子,喊道:“回来了!都回来了!”巷口顿时哭成一片。 第四百八十四章 <> 话说柳明漪这熊孩子让拐子拐了,惊动贾柳两家并五城兵马司闹了半夜,可算救回她和四个小伙伴。捕快们才刚将孩子交还爹娘,立时有小子挨了揍。有个汉子使劲儿拍儿子的屁股:“人家说什么你便听什么!日夜叮嘱你满街都是拐子!全当耳边风!”一壁打一壁哭。那小子本来就吓着了,才刚见着爹妈还没来得及撒娇便挨打,又是疼又是委屈,“哇~~”的哭起来。他一哭,其余那三个也跟着哭。那孩子的娘赶忙拦着:“干什么你!孩子吓着了你还打他!”又搂过儿子哄。众位街坊在旁拍手哈哈大笑,乱哄哄的。 唯有柳明漪没哭。她还在马上没下来呢,仰着小脸儿问柳四:“栓子他爹揍他、他哭还罢了,王二宝他们哭什么?”柳四让她问住了,半日答不上来。 潘喜贵到了自家左近变得大方许多,挺胸抱拳道:“各位恩公、捕快大爷辛苦了,到舍下坐坐吃杯水再走。”那些得了孩子的人家闻言立时哗啦啦跪了一片,齐声谢谢恩公和捕快大爷。 陈瑞锦道:“我们不过是办事的,倒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承大人辛苦了,晚饭都没吃连夜办案。回头大伙儿给赵大人送把万民伞去,也好让王爷知道。” 此事早惊动了地保,忙从人群中钻出来道:“这位姑娘说的是!赵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明儿请胡太公主持此事。”众人皆说好。人群遂散。 柳明漪果然一进家门就活了,死活不肯上床躺着,满口喊饿。潘喜贵忙去厨房翻出两个米团子来,柳明漪捧着吃,活像一只小松鼠;眨眼吃完了还饿。 大人都没吃晚饭呢,瞧她吃的香甜也发觉饿了。陈瑞锦问道:“你们家可有面没有?” 潘喜贵连声道:“有、有!前日孩子她娘才买的面条儿,小人给各位恩公下去。”乃赶去厨房。不多时煮了面条上来先捧给陈瑞锦。 陈瑞锦笑道:“孩子先吃。” 潘喜贵道:“您几位是我小囡的救命恩人,又是客,哪有她先吃的理儿。” 陈瑞锦一想也是,遂接过面碗谢了他。潘喜贵又端上一碗来给柳四,眼睛瞧地面的土砖;柳四默然接了。再后头盛给二位捕快和女儿,潘喜贵最后才吃上。 过了会子,荣国府的人接了戚氏回来,戚氏抱着女儿大哭。柳四在旁默默坐着,潘喜贵上前淌着眼泪安慰道:“孩子不是找回来了么。”又哭了半日,戚氏方想起尚未谢过诸位恩人。才一转身便看见了柳四,登时杵着不动。 陈瑞锦道:“这位是殷家四爷,今儿多亏了他帮忙。” 柳四苦笑道:“惭愧,只添了些乱罢了。” 戚氏张了张嘴,终默然行了个万福;柳四点点头,也张了张嘴不曾言语。戚氏又谢了陈瑞锦与两个捕快,抬目飞快的看了潘喜贵一眼,又转脸去看女儿。柳明漪吓也吓过了、吃也吃饱了、父母大叔都见着了,这会子倦意上来打了个哈欠。戚氏可算得了事儿做,忙张罗与她洗漱换衣裳,哄她睡觉。两位捕快告辞回衙门;柳四自然不会回柳家养伤,陈瑞锦知道他伤处虽多却并不厉害,没闲心把他打包带回荣国府,遂丢去巷口的猎鹰书局。 这一夜可了不得。柳家的人哪里会查案?只往赌坊花楼酒馆等处寻闲汉地痞来审,盘问出各色拐子所在来。他们脚下快、又学过审问,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竟瞎抓出了不少;没抓到拐子也抓到不少作奸犯科之徒,还有人因知道自家侄女儿前些日子让赌徒欺负了、顺手砸了几个赌坊。五城兵马司的人也知道荣国府有钱、琮三爷大方,不辞辛劳的盘问地保、线人和流氓头子等,足足折腾到天亮,端了十几伙拐子。 因为要等柳家的人,贾琮在拐子那小院呆到天亮,告诉赵承:此乃大人之独功,且不与我们荣国府相干,并非因为我们家丢了孩子赵大人才忙的这一宿。赵大人心系苍生疾苦、不辞辛劳布下天罗地网替寻常百姓家寻回孩子,实乃朝廷楷模也。赵承喜得给他连作了数个揖。他又命人回头给诸位捕快发荣国府几个铺子的购物券,笑道:“晚生可不曾给诸位捕快大哥送钱。”众人哄笑:“我们并不曾得荣国府一个钱!都是为朝廷做事罢了,辛苦点子算什么?” 回到荣国府,陈瑞锦施黎都已睡足一觉起来了。遂命人喊贾环过来碰头。柳小七问柳明漪那头如何。陈瑞锦略说了几句,叹道:“戚氏怕是更中意柳四哥些,偏柳四哥对她不冷不热、只惦记女儿,明漪一心认定了潘喜贵是她爹,潘喜贵爱慕戚氏也喜欢明漪。那家子来日还不定乱成什么。” 贾琮思忖道:“他二人若想争夺明漪,眼下潘喜贵必占上风——柳四什么都不会。然而日久天长,他终将落入下风。柳四既喜欢女儿,自觉不自觉的会去学着怎么当一个父亲,柳明漪早晚也会像喜欢潘喜贵一般喜欢他;而潘喜贵终究是个太监,那头还有个戚氏呢。” 贾环道:“柳四不喜欢戚氏?”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喜欢。”贾琮看了柳小七一眼,“谁知道他们柳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看在明漪的份上,要他娶戚氏他大约也肯的。戚氏又不是什么烈性女子,柳四本来就是她男人,哪里会要求那么高?你当人人都是林黛玉啊。” 柳小七正吃包子呢,闻言立时兴致勃勃问:“林黛玉可就是当年不肯嫁给二皇子、逃出京去的林海大人之女?前儿阿黎说,贾维斯在福建打的几次胜仗是她是军师。” “没错!”贾环道,“我常年在京城呆着,好久没看见林姐姐了。陪建安回了娘家我们就上台湾府逛逛去。” “见见三姐姐是真的,未必见得着林姐姐和幺儿哥哥。”贾琮道,“这会子他们该出海了。” 贾环皱眉道:“打几个小岛用得着他们亲自去么?” 贾琮扯了扯嘴角:“不然他们上哪儿找仗打去?早闲出毛来了。” “也是。”贾环想了想,“他们出马也好。早些打下来、早些把西洋人的可可种植园抢来、早些做可可茶。建安前几日才吃了头一回便爱上了,偏没处买去。” 陈瑞锦忙说:“她才吃头一回?” 贾环道:“在宝二嫂子那儿吃的。宝二嫂子也大方,见她喜欢,把自己的都给她了。” 陈瑞锦奇道:“你们成亲前我便使人送了好些过去,她不知道么?” 贾环一愣:“哈?” 贾琮道:“我们这趟回京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可可茶,周小兰特使人送来的。” 贾环登时站起身来就走:“她真不知道,我问问去。” 瞧他走得飞快跟跑似的,贾琮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陈瑞锦:“还记得当年我说的那个笑话么?全世界的女人都爱巧克力。”陈瑞锦含笑点头。 柳小七问道:“巧克力是什么?” “拿可可做的吃食,据说女人都喜欢,还不知道怎么做呢。”贾琮揉了揉太阳穴,“好困……日后研制出来再给你尝鲜。”柳小七眼神亮了一亮。 一时他们吃完了,恐怕积食,在院子里溜达会子才能去睡。贾琮见王福又在院中侍弄盆景儿,想起潘喜贵来,便蹲去他身边瞧了会子。王福撂下剪子:“有事就说吧。”贾琮便将潘喜贵与戚氏的事儿说了。王福听罢拾起剪子,“不到最后他不会死心的。”接着修起盆景来。 贾琮瘪了瘪嘴道:“罢了,我多什么事儿?”打了个哈欠转身欲回屋睡觉去。 王福在后头道:“纵然那小姑娘来日认回亲爹,想来也不会忘了这个潘太监。太监能得个女儿,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贾琮随口道:“要求太低了吧。” 王福闻言僵了半日,待贾琮已回屋去了,他颓然道:“一个废人,还想要什么?” 这日歇罢午觉,施黎扯着王福在院中摆了张案子打扑克牌。两个人也没什么好玩的,只玩跑得快。偏施黎连着几盘手气不好,王福已悄悄让了他点子,他还是一直输个没玩。眼见又输了一盘,施黎丧气的站了起来:“不成,我得去洗洗手换个手气。”王福呵呵直笑。 施黎瘪着嘴伸了伸胳膊,眼角忽然扫见一个什么东西,转过身一瞧——梨香院院墙上不知何时坐了个孩子,约莫十岁上下,扎着小爪髻,齿白唇红的冷眼看像个女孩儿,正呆愣愣的往院中望过来。施黎忙招手道:“小哥儿,你好~~” 孩子大眼睛闪了闪,半晌才喏喏的说:“你好……” 施黎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孩子不答话。他又问,“你是自己爬上墙头的么?”孩子点点头。“要不要哥哥帮你下来?”孩子摇头,轻轻一跃,稳稳当当落在院子里头。施黎看出来了:这小子非但有功夫,功夫还不低。遂含笑上前问道,“你可是来玩儿的?” 孩子轻声道:“我来找我七叔。” 施黎登时明白这是柳家的人,眯了眯眼笑成一头狼外婆:“你来找柳小七么?他还在睡懒觉呢。要不你去喊他起来?” 孩子歪着脑袋想了想:“七叔昨晚是不是也在做事?让他多睡会子好些。” “无碍,睡久了晚上又睡不着,这会子喊起来正好。”施黎上前想牵他的手,孩子警觉避开。施黎心中暗骂柳家的小孩个个贼精,命小厮去里头喊柳七爷出来。 孩子绷着小脸儿抱拳:“多谢先生。”施黎与王福瞧他一本正经的都想笑。 一时柳小七踏着布鞋打着哈欠出来,口里念叨:“干什么呀我困着呢。我是伤号,本就该多歇着,昨儿还一夜不曾合眼。” 施黎横了他一眼:“你不合眼难道不是为了你们柳家的事?” 那孩子睁圆了一双眼睛看着柳小七,仿佛不敢认。倒是柳小七先瞧见他了:“你不是大哥家的小二么?叫什么来着?柳庄对不?” 那孩子点点头:“七叔……”又打量了他会子,“怎么都不像七叔了?” 柳小七摸了摸脸:“哪儿不像了?” 孩子道:“模样儿像。唯有模样儿像。” 施黎在旁慢悠悠的道:“你这懒劲儿,侄子认不得你了喂。” 柳小七又打了哈欠:“我这是困的。”乃朝那孩子一努下巴,“柳鹄的儿子,柳明秋的弟弟。” “咦?”施黎再瞧了瞧他,“这俩都是先驱嘛。” 柳小七遂问:“你怎么跑来这儿了?” 孩子支吾了半日扯不清楚,还是施黎一句句引着他方说明白了。原来,昨晚上柳家往各处帮着寻柳明漪,他心下好奇,今儿悄悄打探到地址溜去戚氏家中偷窥了几眼,见她们家那般破败,大惊。他打从出世起还没见过那么烂的屋子。顿时想起一个人来。 他本有个孪生妹子,二人在母亲身边养到三岁时他被送到柳家,妹子送去了女卫营,后再没见过了。孩子心里悄悄挂牵,并不敢让人知道。前些日子,外头都说他老子做了叛徒,他日子也有些难过,愈发想念妹子。方才见了柳家那模样,忧心妹子在外头受苦,遂来寻柳小七打听。 柳小七听罢与施黎面面相觑——他二人皆不知道陈瑞锦已找到了柳家的几个女孩儿,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相对愁了半日,施黎道:“宫里头遣散宫女好几回了,上哪儿找去?要不先去怡红院问问?” 柳小七瞪他道:“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去那种地方!” “你想歪了!”施黎辩道,“我是说寻罗掌柜的问问。” 王福在旁听见了,有心提醒又不知贾琮可有别的盘算,道:“不若先问问琮三爷和陈姑娘。” 柳小七拍掌道:“陈姑娘出去办事了!此时不拎贾琮起来更待何时?”遂窜进去喊人。他侄儿在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他满面坏笑着跑了,惊愕得一直扬脖子盯着他。 王福便给那孩子端了盘点心过来。施黎递给他一块新鲜桂花糕贼兮兮问道:“你七叔平素在家里不是这模样么?是什么样?” 孩子见着了叔父,戒心放下许多,接了点心道:“跟别的叔叔一样。” “别的叔叔什么样?” “衣裳鞋子不许乱穿,腰背要直不许歪。”孩子咬了口点心,好香甜!情不自禁笑弯了眉眼。吃了两口又说,“他不笑。” 王福与施黎互视一眼,王福摸了摸他的头道:“今后你只管笑,没人敢拦着你。”孩子微微颤了颤,仿佛想避开王福的手;低头看看手里的点心,忍了。 屋里头贾琮迷糊着让柳小七闹起来,口中只骂“惨无人道”。待听说是要替柳家的孩子找妹妹,登时醒了,喜道:“这么快?!” 柳小七问道:“什么这么快?” “连锁反应。”贾琮翻身穿鞋子,“咱们叫连锁反应,你祖父得叫破窗效应。”乃挤了挤眼,“一所没人住的屋子,当有个熊孩子打破一扇窗户之后,很快所有的窗户都会被打破。” “会吗?” “会。”贾琮站起来换衣裳,“破坏规则是件很痛快的事。家规也一样。” 第四百八十五章 <> 话说柳家来了个小孩欲打听失散的孪生妹子,柳小七趁机喊贾琮起床。二人出来一瞧,施黎那张狼外婆的嘴脸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柳小七几步抢过去推他:“莫要拐我侄儿!” 施黎笑道:“这孩子好生有趣,比刚认识你的时候有趣多了。” 贾琮见他生得粉雕似的雪白,手里捧着一个滚糖末子的红豆沙糯米糍粑小心吃着,嘴角半点子末子都没沾上,叹道:“这吃相柳小七哪里比的了。” 柳小七道:“家里头规矩严,我早年也这么吃东西的。如今让施黎带坏了不是?” 施黎横了他一眼:“罢了,你若是金刚钻,我纵有磨盘般的本事也带不坏不是?听闻你在家里头都不笑的?你们家不许笑么?” 柳小七愣了愣:“何尝不许笑了?”又想了会子,“没什么可笑的罢了。” 贾琮摇头,坐到孩子跟前问他:“小伙子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看看柳小七,柳小七道:“贾三叔问你叫什么呢,你告诉他。” 孩子放下糯米糍粑取帕子擦擦手道:“我叫柳庄。” “哪个庄?” “庄子的庄。” “呵,你老子好气派。”贾琮道,“我叫贾琮。小庄,很高兴认识你。” 施黎觑了柳小七一眼:“谁在拐你侄子?”柳小七咳嗽两声。 贾琮道:“你想找你妹子?”柳庄点了点头。贾琮眯眼看了看他,“纵找到你妹子,你待如何?难道你能接回家去养?你们家答应收养女孩子了么?” 孩子愣了。半晌才喏喏的说:“……我不知道。” 柳小七抱怨的瞧了贾琮一眼:“既是我们家的侄女儿,她老子不在家,我做叔叔的自当替兄长养着。” 贾琮道:“养在哪儿?” “猎鹰书局。” 贾琮一想,猎鹰书局还没开张呢,除了柳小七还勾搭上柳四、再预定了这兄妹俩,想必不用担心各色探子了。不禁笑了起来:“也行,那画风想必很美妙。”只不知柳老爷子会不会气得吐血。“那就再多扩些院子,不然不够孩子跑的。”乃拍了拍柳小七的肩膀,“你也是要当城西一霸的人嘛,不要丢秦三姑的脸哟。”又向柳庄道,“可知道你妹子叫什么?” 柳庄道:“她叫柳明月。” 贾琮遂喊来个小厮:“去宝二奶奶院子一趟,问问她早年宫中放出的幼女里头有没有叫柳明月的。”又问柳庄,“你几岁?” 柳庄眼睛都亮了:“十一岁!” “那你孪生妹子也十一岁。告诉宝二奶奶柳明月今年十一。”那小子答应一声走了。 施黎奇道:“宝二奶奶还知道这个?” 贾琮遂将史湘云领着阖京的养生堂、尼庵道观去宫门外接小宫女之事说了,道:“你们平素瞧不上这些施斋舍钱的女闲人吧?她们也有用的。” 一时小厮回来道:“宝二奶奶说了,这个女孩儿她记得,长安人氏,一直是铃铛胡同的养生堂养着,这会子大约在城南大宅那儿帮着陈姑娘呢。” 贾琮“哦”了一声告诉柳小七:“我老子在城南有座大宅,在真无庵左近,如今已空出来了。陈姐姐预备在那儿给养生堂的女孩儿开女学,寻了些大点子的孩子去勤工俭学,就是让她们帮着做些事、陈姐姐给工钱。学堂名儿叫清华慈善女子学堂。既是慈善学堂,自然缺钱些,请去教她们的就是左近富庶人家认得字的女子。她们教书是免费的,不用束修。” 柳小七奇道:“真无庵都快到护城河了,那边颇少人家,有许多女子认得字么?” 贾琮道:“我爹早年在军营的亲兵叔伯们多半在那边建了房舍,他们也都在我们家的马行镖局商铺做事,比寻常人家富裕。故此那一带也开了不少铺子,颇为热闹了。他们家中的子弟不论男女都习文练武,教几个孩子没问题,也省得那些姐姐嫂子日日闲得没事做。” 柳小七思忖片刻又问:“谁来理事?” “全城会开很多这样的慈善学堂,宝二嫂子总管。城南这个只是其中一处,校长预备请安娘姐姐来当。”贾琮微笑道,“贾维斯的姐姐贾安娘。你放心,决不会耽误你侄女。” 三贾的名头极大。纵然贾维斯已离京多年,名头依然可以吓到人。柳小七立时没了疑虑,嘴角不觉弯了起来:“既这么着,就烦劳贾姑奶奶多费心了。” 贾琮道:“那学堂平素是住校的。每月的三十初一、十四十五放四天假,小女娃们回养生堂歇息会子。节日另算,还有寒暑两假。待会儿陈姐姐回来,让她给你看一张日程安排表。” 柳小七忙说:“我侄女就不必回什么养生堂了,书局开张了回书局便好。” “那是你们柳家的事。”贾琮伸了个懒腰,“我可管不着。还有事儿么?没事我睡去了,没睡够。” 王福皱眉道:“补了会子觉行了。白日睡多了晚上睡不着,明儿又没精神。” 贾琮蔫乎乎的往案子上一趴:“福伯……我困……” 小柳庄在旁听了半日,好容易大人说完了,小声问道:“我妹子在哪儿?养生堂么?还是学堂?” 柳小七道:“她这会子在学堂帮大人做事呢,晚上住在养生堂。既是陈姐姐在那边,我带他过去瞧瞧可好?” 贾琮迷糊道:“我懒得陪你去,你自己过去寻人打探路。” “懒不死你!”柳小七扭头问柳庄,“家里知道你出来么?” 柳庄摇头。半晌又说:“横竖我不见了也没人察觉。” 柳小七默然片刻道:“他们若不找你,你跟着我过日子便好,叔叔养活你。”遂命人拉马,领着柳庄走了。贾琮趴在案头不一会子便打起小呼噜;施黎没了人陪,又扯着王福打牌。 晚上陈瑞锦独自回来的,告诉贾琮等人:“小七领着侄儿侄女看他的书局去了。这小子眨眼长大了许多似的。” 贾琮道:“多派些人手,快些把书局弄好。环哥哥等着陪媳妇儿回娘家呢。” 陈瑞锦问道:“书局和建安公主回娘家何干?” 贾琮晃了晃手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乃与施黎两个挤眉弄眼。陈瑞锦懒得理他们,打发人去厨房取晚饭。 一时有建安公主的陪嫁来送礼,说是答谢陈瑞锦送去的可可茶,又问她哪儿有卖。陈瑞锦道:“那个本是海货,因出产国前几年在打仗致减产得厉害。好在仗已经打完了,最晚明年便有商人从爪哇国贩来京城买卖。新近登基的国主周小兰是个我朝女子,你们公主改明儿得空我与她说说。”丫鬟应了,道谢而去。 因抓出了许多拐子,后头几日赵承都忙着审问处置,并使人往各处去救被拐的女人孩子。若是卖在燕国还罢了,有卖去别国的便不大好找。贾琮给他支了个招,让他写封长折子给司徒磐表功并细述丢了孩子的人家何等凄苦,还使人帮他润色,求司徒磐帮着想法子救回卖去别国的孩子。又有百姓做的万民伞万民表热热闹闹送到衙门来,刘霭云也在谢幕时特特替找回孩子的票友隔空三拜感谢赵大人。此事没多久便惊动了司徒磐。 司徒磐奇道:“早先竟没发觉赵承还有这份心思,委实难得。” 那向他禀告此事的官员道:“只是许多孩子让人牙子卖去了别国,怕是找不回来了。好些人家早已绝望、忽又得了希望,转头又绝望了。” 司徒磐道:“既有地方,如何找不回来?各国都有特使在京中。改明儿我宴请诸王特使,单议此事。”那官员顿时跪拜,流水般淌了一长溜歌功颂德的马屁。司徒磐听着倒也耳顺。 两日后,贾环与建安公主起身离京回庐州探亲,冯紫英与贾琮等人亲送出十里亭。拨马回城,贾琮道:“冯大哥今儿有事么?” 冯紫英道:“我哪日没事?怎么?” 贾琮道:“城西有家书局今日开张,专卖绿林评话,你要不要同小弟一道去看看、吃杯开业酒?我认得他们东家。” 冯紫英含笑道:“小孩子的玩意儿,我不去。” 贾琮道:“你若不去,要不使人送个片子去,只当恭喜他开张大吉?” 冯紫英听着,他仿佛另有别意,问道:“那东家是何人?” “东家名叫殷七,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勉强还算得上英俊,身上显见伤势未愈。店内有伙计殷四,是殷七的族兄,也是个伤号;并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侄儿,说是殷大之子。”贾琮笑眯眯道,“店名猎鹰书局,冯大哥什么时候得空可以去瞧瞧。他们家的招牌挺有趣的。” 冯紫英听他说的清晰,顿觉古怪。只是眼下自己有要紧事得去办,没闲工夫。思索再三,果真命一名手下揣了自己的片子陪贾琮去查看。贾琮挤挤眼:“冯大哥放心,这张片子不会亏本送出去的。”冯紫英愈发好奇。 贾琮领着他的手下一路催马而行,到了城西猎鹰书局,见满地的爆竹衣,可知人家已放过鞭炮了。走近门前,许多孩子闹哄哄的在玩耍,贾琮在马上一指匾额:“张大哥你瞧,这店子的招牌不错吧。” 冯紫英的人一眼瞧出那个明晃晃的“哨鹰”,大惊!半晌才觑着贾琮道:“贾先生果然不平白吃人家的酒。” 贾琮道:“所以我让冯大哥自己来嘛。” 那人想了想:“委实冯大人亲自来更好些。贾先生先进去,小人这就去请冯大人。” 贾琮拱手:“自便。”乃飞身下马,那人拨马回头了。 贾琮进了书局,见柳小七正与街坊邻居拱手说漂亮话呢,心中暗笑:他倒是学得快。柳四在旁默默坐着;柳庄性子安静,偏模样生的好,柳明漪领着一群小伙伴围着他叽叽喳喳说话。贾琮跟几个伙计都熟络,悄悄问了些事。 过了会子,贾琮出去伸个腰腿,路边忽然闪过一条人影来。贾琮便拱手:“柳兄!”此人正是前些日子帮着找柳明漪的柳家子弟之一。 那人默然片刻,问道:“建安公主的人是不是都跟她回庐国了?” “是啊。”贾琮道,“钟老将军和他的兵马都走了。该不会他一走你们老爷子又想打小七的主意吧。” 那人点头:“我特来提醒一声。烦劳贾先生转告。”言罢转身就走。 “等等!”贾琮道,“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瞧瞧?”那人摇头。贾琮含笑道,“你们柳家尽是些闷葫芦。进去瞧瞧嘛,不然怎么知道小七何故竟敢明目张胆的开书局?”那人怔了怔,贾琮便扯着人家进去了。 柳家兄弟立时瞧见了他二人,贾琮摆摆手示意莫声张,悄悄溜到柜台前向伙计道:“早上来贺喜的那些客人,片子都在哪儿?拿来我瞧瞧。”伙计赶忙从里头翻出一叠片子来。贾琮随手递给柳家的那位。那人一瞧,脸色变了变。第一张片子,齐王特使王绍;第二张,吴王特使张子洪,第三张,晋王特使熊鼎……整整一叠都是诸王特使,没一张是寻常官员百姓。 偏这会子有几个地痞子大大咧咧闯了进来,叉了腰扯着嗓子喊道:“谁是这儿的东家?” 柳小七笑盈盈走了出来:“我便是。” “哦——原来你便是。你可知道这儿的规矩么?” “知道。”柳小七道,“不就是谁寻衅滋事揍谁么?” 地痞子们一愣,这会子方举目打量了柳小七几眼。柳小七随手一指,只见一只瞧不出是老鹰还是鹞子之鸟画在白刷刷的墙上。地痞子们顿时想起前阵子有人上赌坊去拆屋顶,再看这小子年岁模样儿皆与传闻中那人一般无二,吓得“嗷”了几声,再不废半句话,连滚带爬蹿了出去。 柳小七在后头挥手:“好走不送~~” 贾琮喊道:“欢迎下次再来~~” 柳小七跟着喊了一句:“欢迎下次再来~~”众街坊哄堂大笑,暗暗明白了这小小的殷七爷不寻常,怕是能护佑邻里。 柳小七朝贾琮走过来,贾琮忙说:“你们柳家的人说些话,我不参合了。对了冯紫英待会儿会过来。”柳小七点点头。贾琮便跑去里头看评话去了。 不多时,冯紫英果然亲自过来。柳家那位靠墙立着,见柳小七与冯紫英打躬作揖说了半日的废话,低眉一笑,走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 因贾环着急陪媳妇回娘家,柳家兄弟伤势未好猎鹰书局便赶着开了张。施黎暗暗给诸王派在京中的特使送了消息,书局遂收了一大堆片子,冯紫英还亲自来了。眼看邻里散去,贾琮留着看评话。柳小七忍不住问道:“我祖父当真不敢来?” 贾琮头也不抬道:“不敢。你那里压了一大堆片子都是司徒家派来的。” 柳小七坐到他对面道:“我当他已默许我们在外头了,上回让那么多人帮着找明漪。” “那会子他若不答应,你们家的兄弟们就要造反了。倘或有个人出来挑事儿撺掇换族长,他必下台无疑。逼不得已啊。”贾琮阖上书道,“在他眼中,你和柳四哥都还是柳家的人,都应该听他的话归他管。” 柳小七哂笑道:“何苦来,头发都白了还贪那么点子权柄。” “点子?”贾琮抽了抽嘴角,“那么点子权柄可了不得。若非把冯紫英骗来狐假虎威,你们还不容易安生呢。我说小七,哥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柳小七抬目瞧了他一眼:“放心,城西这边五城兵马司的活计,我替赵大人做了。只当谢谢他找到明漪。” 贾琮又翻开书来:“你若做成了,好处绝对不止得个安生日子。” 柳小七与秦三姑全然不同。秦三姑身为朝廷密探,又是女子,不敢太动声色,平素惯常以理服人。柳小七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武艺强出寻常的流氓打手千万倍,也不大会跟人耍嘴皮子。但凡遇事只一个字:打。碰巧还没人打得过他。 白天还罢了,他既要做生意、总得在店里看会子;晚上便时常出去没事找事。抓几个撬门爬窗的小贼、杀几个拦路抢劫的路匪、拆穿几个抽老千的赌坊伙计、揍几个逼着爹娘给花酒钱的不孝子,不过七八日的功夫便远近知名了。人人都知道城西新近出了一号叫殷七的人物,白天性懒嘴馋,晚上爱抱打不平。赌坊的人尤其留意他。哪个赌客在街头寻百姓索钱不留神让他抓住了,那人便再也别想赌钱。哪家敢放此人进去,哪家的屋顶便破个窟窿。 五城兵马司并不认识神盾局的那只哨鹰,只知道殷七和他的兄弟皆武艺高强,曾帮着荣国府连夜抓拐子。且没人知道柳明漪姓氏。因潘喜贵姓潘,说起她来皆是“潘丫头”。故此赵承得的消息便是:那日帮着找潘家小姑娘的殷氏兄弟当中与荣国府交往最密的那两个,殷四和殷七,在潘家住的巷口开了个书局。里头的殷七近日忙着整顿城西的地痞流氓,遇上捕快有事儿烦他他也帮着,且胆儿大、不怕得罪人。有些地头蛇连官府都不敢惹,他非但敢揍、甚至敢杀。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这殷七就是个愣的,神鬼不惧。城西那头眨眼让他整顿得清清静静。赵承乐得少管些事儿、还白得功绩,有时候休沐日还去他书局坐坐、买两本评话瞧瞧。这猎鹰书局的评话委实有趣,皆是从前没听过的故事,赵承瞧了两本也爱上了。 柳四也住在猎鹰书局。他兄弟出门多管闲事之时,柳四便在店内主持。偏潘喜贵与戚氏家离书局没隔几户。二人都知道柳四的身份,谁都没戳破,只管闭眼蒙日子。柳明漪最是快活,日日往书局跑,不是跟柳四习武就是寻柳庄玩儿。柳明月还没开学,时常回来;三人便一块玩。柳庄兄妹俩明面上都姓殷、模样太惹眼了,柳明漪又是个极出挑的小淘气,堂兄妹三人不觉成了左近孩子的头儿。 柳老爷子实在不知他们家小七跟什么人物搭上了,横竖与荣国府跑不脱干息。宫中多年,养得他性子极谨慎。既舍不得两个优秀子弟跑出去、又不敢贸然上前惊扰,遂日夜遣人暗暗盯着。因柳二熟悉些,时常打发他来。 书局里住着的那两位并不比自己差,柳二也不便爬上人家的房梁,多半在屋外瞧着,看看往来书局的都是些什么人。瞧了几日,进出的买书者居多。然也有些古怪之处。这日便有个扮作男装的美貌女子独自在巷口下车、进了书局,柳二遂藏在巷口大槐树上往里瞧。 书局的窗户平素皆开着,只见那女子直奔柳小七道:“东家,我想买本鲁国的书。” 柳小七正捧了本包着《三字经》书皮、足有砖头那么厚的书在瞧着,闻言便问:“鲁国的书极多,客人想要哪种。” 那女子道:“东瀛刘属新近出了一策,凡在彼地户籍登记满十年、不曾有犯罪记录、且有一技之长者,可去社会保障局买种票子,名曰社会保险票。但凡有生老病死、失了营生,皆可依着那票子白白的领钱。” 柳小七阖上《三字经》道:“我也略有耳闻,倒是个不错的国策。” 那女子微笑道:“我想买这个。” 柳小七道:“东瀛刘属悬于海外,此策又是新近才出,我们书局尚未进货。客人不如过些日子再来。” 那女子道:“何时能进货?” 柳小七含笑道:“长则七八日,短则三四日,横竖不会有别家比我们家快。” 女子点头:“也好,我三日后再来。” 柳小七道:“小店还有许多话本子皆十分有趣,客人不如另买本先看看?” 女子嫣然一笑:“殷七爷好生会做生意。既来了,瞧瞧别的也好。”遂起身往书架跟前挑去了。 柳小七乃喊了声“庄儿”。柳庄本坐在窗前的小桌边练字,闻听轻轻搁下笔跑了过来。柳小七向他耳语几句。柳庄跑了出去,径直爬上柳二挂着的那株树。 柳二便转头看着他。柳庄爬到他跟前,抱着树桠子抿了抿嘴:“二叔。”柳二一壁打量他一壁“嗯”了一声。柳庄道:“七叔说,让你别跟着这位姑娘。她是个粉头。名字、在哪个花楼这些事儿,咱们就不用知道了。” 柳二问道:“你七叔在做什么生意。” 柳庄极快的说:“卖书来着。”说完又抿起小嘴看着柳二,眼角带了一丝俏皮。“七叔说,二叔若有兴致,不如到里头来看,还能坐坐、喝盏茶、吃些点心。这几日天气好还罢了;遇上下雨可如何是好。” 柳二哼道:“谁还没淋过雨么?” “七叔猜到二叔会这么说来着。他说,谁又不傻,有屋子避雨干嘛要淋着?有点心吃干嘛要饿着?二叔,昨儿明月回来,带了*居的核桃酥,可香呢!”柳庄甜滋滋笑起来,“我没舍得吃尽。二叔也尝两块去?” 柳二头一回见这孩子笑得香甜,不忍心拒了他。又低头看看书局里头,柳小七已踱到窗前来,翘起嘴角眼睛笑成两个弯,瞧着也有几分可爱。遂纵身下树。柳小七在里头挥手道:“欢迎光临~~” 便听里头那男装的女子道:“殷七爷,我买这套《神雕侠侣》。” 柳小七喊道:“谢谢惠顾!四哥麻烦你收个钱,庄儿快进来帮客人包书。”柳庄一溜烟儿跑进店内,手脚麻利的包起书来。 柳二踱步踏入门槛,问道:“活儿皆是人家做,东家你平素做什么?” 柳小七摊手道:“我是东家,你见过东家亲自做活的么?我老人家只管亲自吃饭睡觉大解小解。” 柳四在旁皱眉:“在孩子跟前斯文些。” “斯文?”柳小七指着柳庄,“这小子就是太过斯文了些。哪有这般腼腆的男孩子!连明漪都比他皮实些。” 柳四瞪了他一眼:“都像你才好呢。”口里说着,手里替那女子结罢了账。女子抱了书向柳小七微颔,柳小七说了几句场面话,并未送她出去。 客人走后,柳小七喊柳庄:“给你二叔泡茶去。”又指着书架子道,“二哥随便看,都是好书、本本有趣。” 柳二走近他跟前低声问道:“小七,你做的什么生意?” 柳小七龇牙一笑:“二哥别问了,许多事儿还是不知道更好。横竖老爷子若打发你过来你就过来。咱们哥几个吃吃茶水点心、看看评话故事、教教庄儿、管管闲事,小日子过得不错。偷得浮生半日闲。何苦来哉,爬树上屋顶的多辛苦。” 耳听一阵小跑的脚步声蹬蹬瞪从后头过来,柳庄手里抱了个点心盒子,小脸儿笑得好生灿烂、大眼睛亮闪闪的可爱:“二叔!这是*居的核桃酥!”柳二有心不接,又不忍拒了他,遂捻了一块搁在嘴里——果然好吃!也抿起嘴来。柳小七在旁笑得活似偷了鸡的狐狸:由俭入奢易,古人诚不我欺。 这一日,贾琮上翰林院前绕道怡红院,告诉罗泰娘道:“我要见一次罗曼先生,越快越好。”罗泰娘领命。当晚他便得了信儿,罗曼正在怡红院。贾琮忙赶了过去。 罗泰娘亲引着贾琮到了怡红院后头的水榭。贾琮一瞧,果然是当日与自己抬杠的那儒生。借着大羊角灯仔细端详此人,见其眉毛竟是立着的,天生一张严肃脸。二人互相作揖落座,贾琮先道:“罗先生,我贾三不擅绕弯子。依我猜,龚三亦那老头的计策大约是这样的。”乃先说施黎所猜。“而且不止于此。” 罗曼道:“此事横竖不与三爷相干,三爷莫要管了。” 贾琮道:“你与燕王家的老三往来并没有避开全部耳目,世子并旁人多少都知道些,更别提冯紫英了。罗先生你走的是一步死棋啊。此计但凡成了,东窗事发,你必成为燕王迁怒泄愤的头一个。” 罗曼道:“若有那么一日,并非迁怒,在下罪有应得。” 贾琮歪着脑袋看了看他:“龚先生与你有恩,还是司徒磐与你有仇?”罗曼不语。贾琮又问,“有没有办法让你脱身,此计依然可行?” 罗曼道:“没有。” “那就是你必须被捕了。”贾琮道,“有些话你要在被抓后甚至是被严刑拷打后说出去,可对?”他冷笑道,“不是我小瞧龚三亦。使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策,他这辈子都别想赢。他就知道司徒磐死了几个儿子会大变性情?万一没有呢?你瞧唐明皇杀了好几个儿子之后有没有性情大变?” 罗曼道:“总要试一试。” “但是不划算。”贾琮道,“如今咱们不缺钱、不缺火器,独却人才。拿罗先生去换燕王的儿子是极不划算的。” 罗曼低头淡然一笑:“承蒙三爷瞧得上,属下没那么值钱。” 贾琮道:“单看你能在燕王营中立稳脚跟这一节便已足够值钱了,许多要紧事咱们可以配合,比我拐弯抹角去诓冯紫英好办得多。”罗曼面色无波。贾琮吐了口气,“看来,不是龚三亦与你有恩,而是司徒磐与你有仇。” 罗曼默然良久,轻声道:“他杀了我儿子。” 贾琮也默然良久,站起来望着外头一天的淡月疏星道:“有那么一霎那,我想说,司徒岧因我而死,可不可以算是我杀了司徒磐的儿子替你出气?”他摇了摇头,“我脸皮再厚也说不出来。没人有权利要求别人放弃报仇,心灵鸡汤都是狗屁。” 罗曼*的道:“为答谢三爷此恩,属下不吝效死。” 贾琮将双手枕在脑后仰面朝天:“念过那么多书,到头来还是这句话真切: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咱们看得比心肝子还要紧之物,旁人不屑一顾;旁人眼中重若泰山之物,说不得咱们熟视无睹。这些事儿,纵是当了皇帝也一样。但我总觉得,不论命运给人挖了多残酷的坑,人,也得使劲儿活出精神来。罗先生,你想杀司徒磐的儿子报复,我不拦着你。但是,”他回头看着罗曼道,“报仇是一件差事。你既然活着,除了差事之外,也应该拥有些美好的东西。纵不愿意重新要个儿子,也可以尝试重新爱一个女人。上天不会永远只对你一个人狠厉。这话不是安慰你,是盼着你除了替死了的儿子想想之外,也替活着的自己想想。” 罗曼目光无神,半晌才说:“小儿没了,属下生亦如死。” “为什么不给自己和别人一个机会呢?试试看总没有坏处。”贾琮不死心道,“报仇归报仇,过日子归过日子。” 罗曼摇头:“哀莫大于心死。” “罢了!”贾琮摊手,“那可不可以请罗先生晚几年动手。马香珠是个聪明女人,多得宠几年没问题吧。” 罗曼问道:“为何要晚几年?” “若是这两年就动手,我恐怕燕王心情不好、不去打北美了。”贾琮道,“那事儿实在太要紧,其余的待他吃下北美来再动手不迟。说不得他预备将那么多土地分给儿子们;若是他少了几个儿子,咱们正好可以将地盘捞走。再者,”贾琮假笑道,“眼下,纵然司徒磐的儿子全都死光了,他半年就能又生出五六个来你信不?儿子一多就不值钱了。他杀你一个儿子你痛苦一辈子,你杀他好几个儿子他都没多大事。” 罗曼愕然。贾琮在旁等了半日,他猛然捶了下桌子,站起来道:“三爷说的是。现在还早了点。”贾琮点点头。 罗曼遂抖抖袖子告辞而去。贾琮向罗泰娘道:“你若想要这个男人,别顾忌,勾引他。”言罢没事人一般转身走了。罗泰娘在后头怔立不动。 第四百八十七章 <> 贾赦在城南的大宅子如今改做了慈善女学,实在这个女学里头的学生悉数为当年宫中女卫营的人,陈瑞锦略施小计从几个尚不知世事柳家女儿口中哄出名单来。她们念的书、学的本事自然与别处不同。女学生就在学校住着。到了假日,想回养生堂瞧瞧的也可以回去;可没几个回的,唯有柳明月时常去猎鹰书局看她哥哥叔叔。因名字相近的女孩儿好几个,难免有人或猜到或疑心这几个人与柳明月是一家子。只是在宫中和养生堂多年,并不敢问。 这日贾安娘正领着姑娘们试新建的障碍训练器材,忽有人来报:“校长,门外来了个小女孩,想找她姐姐。” 贾安娘问道:“她姐姐叫什么?” “说是叫柳明月。” 柳明月在人群里头听见了,忙跑出来:“我妹子只得六岁。她一个人来的?” 门子道:“委实六七岁的模样,一个人,并没大人跟着。眼睛敞亮。” 贾安娘吩咐同僚道:“你看着这些孩子,我同她去瞧瞧。”乃领着柳明月出去了。 到了大门口一瞧,果然是柳明漪。一身干干净净的红衣裳,绷着小脸蛋子像个小大人,看见柳明月便喊:“明月姐姐!我找陈姑姑!” 柳明月忙拉了她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若遇上拍花子的可如何是好?” 柳明漪指着马车道:“我跟赶车的大叔说了,送我过来,我姑姑重重的给车马钱。陈姑姑呢?” 柳明月道:“陈姑娘今儿不在。” 柳明漪跌足道:“早知道去荣国府了。” 贾安娘听说过这孩子机灵,先赏了马车夫五百钱打发他走了。柳明月扯着妹子跟校长道谢,又问她寻陈瑞锦何事。 柳明漪急道:“明月姐姐快去找陈姑姑!你七叔和我大叔你二叔吵起来了,这会子保不齐都打架了。七叔一个打不过他们两个。” 柳明月问道:“他们做什么吵架?” “大叔和你二叔要罚庄儿哥哥,殷七叔不肯。” 柳明月立时竖起小眉毛:“凭什么罚我哥哥?” “他们都说庄儿哥哥惹祸了。”柳明漪嘟起嘴来,“方才有人欺负我娘、我帮我娘骂了那个女人几句;那女人又要打我!庄儿哥哥才打她的。”顿了顿,“谁知道她那么不经打,一招就伤了。我娘把天都要哭塌了……” 柳明月忙扯了贾安娘的衣襟:“校长!我要去找陈姑姑!” 贾安娘思忖片刻道:“此事本是外人没理,你哥哥不过自卫罢了。他打的人是谁?” 柳明漪顿时矮了气焰,嘟囔道:“是个什么公主。陈姑姑不是也认得一个公主么?让她帮着求个情么。” 贾安娘含笑道:“不怕。这天底下的公主唯有建安公主不好惹,她这会子不在京中。”遂回学校略安排了会子,又命下头的人驾马车出来,带着两个小女孩往猎鹰书局而去。 到了巷口下马车,书局的伙计正在四处张望呢,见着柳明漪赶忙跑上前来:“小祖宗!跑哪儿去了!”又大喊,“明漪姑娘找到啦~~” 柳明漪撇嘴道:“我既跑丢过一回,又何尝会跑丢第二回?圣斗士从不犯相同错误!”贾安娘忍俊不禁,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儿。柳明漪又问,“庄儿哥哥呢?挨打没?几个叔叔打架没?” 伙计笑道:“三位爷好悬要打起来,忽然发觉明漪姑娘不见了,顾不上打架都找你去了。庄少爷在后院跪着呢。” 柳明月赶忙拉了她们校长就跑,柳明漪在后头跟着,一径跑到后院。只见柳庄端端正正跪在院中半分不像在受罚,倒像是在练功。柳明月喊着“哥哥”,一壁摇了摇贾安娘的胳膊仰脸看着她求助;柳明漪冲上去便拉他:“快起来!我们搬来救兵了!” 柳庄眨巴眼睛看了看贾安娘道:“小子正在受罚,请恕不能行礼。”又对明漪低声道:“叔叔没许我起来。” 贾安娘道:“明漪,你叔叔既是找你去了,快些告诉他们你没丢。” 柳明漪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她倒是机灵,先跑回家给她母亲瞧了瞧。戚氏果然已哭肿了眼,见她好生生的,如得了心肝一般,搂在怀内又哭。柳明漪轻声说:“娘,待会儿我再陪你。叔叔们找我去了。”戚氏赶忙放手让她走了。 不多时,柳二先得了信儿赶回来,见柳明漪欢蹦乱跳的满街跑,好悬没忍住揍她一巴掌。柳明漪还直上前拉住他往里拽:“殷二叔你回来啦!快快让庄儿哥哥起来!” 柳二跟着她到后院一瞧,柳明月气鼓鼓的蹲在她哥哥身边,并有位蓝衣女子含笑立在一旁。柳明漪喊道:“殷二叔回来了!庄儿哥哥快起来。” 那女子上前裣衽行了个万福道:“在下乃清华慈善女子学校的贾安娘。” 柳二回礼问道:“敢问这是怎么回事?” “明漪好生机灵,恐怕你们几个大人打架拆屋子,雇了辆马车上我们学校欲找陈姑娘过来帮忙。”贾安娘道,“先让孩子起来吧,横竖已罚了这么久,他也没什么大错。” “没错?”柳二哼道,“贾夫人可知道他打伤了谁?” 贾安娘道:“不知道。他一个孩子打大人也不过那样罢了。” 柳二道:“他是学过功夫的,那大人乃弱质女流。” “若是如此,这孩子想必没使出什么力道来,不然那个女流这会子大概已经死了。”贾安娘道,“可见他还是很懂事的。只是经验不足,没想到只使了那么点子力气也能伤了她。” 柳二瞧了柳庄一眼:“我知道他并没使力气,只是终究惹了祸。那女子乃是临安公主,太上皇之女、襄阳候府之孙媳。” 贾安娘道:“无碍。我方才已问过他了,委实是临安公主无礼。见六七岁的小妹子被大人欺负,身为哥哥挺身而出是对的;他若袖手旁观才该教训。回头烦劳殷七爷给襄阳候府送份礼去算是谢罪,再请御医瞧瞧便是。孩子终不过失手罢了。” 柳二道:“贾夫人当真不知此事关节所在?” 贾安娘挑了挑眉头:“请殷二爷赐教。” 柳二道:“他打伤的是临安公主。” 贾安娘道:“我知道啊。那又如何?难道殷七爷还会惹不起临安公主?” 柳明漪在旁喊了起来:“他们都觉得我们惹那个公主不起!” 贾安娘道:“临安公主没有兄弟,与孤女无异。襄阳候府也不必顾忌。襄阳候身子快不成了,怕是过不去这个秋天。他一没了,那府里便不再是侯府。” 柳明月轻声道:“只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贾安娘笑道:“我老子也是文英侯呢,不比他低。” 柳二猛然想起来:“是了。贾四先生买了三代侯爵。” 贾安娘道:“殷二爷若在意这个——七爷是不便买爵的,可以替四爷或是庄哥儿买一个。” 柳二才要说话,忽又闭嘴,再猛然蹙起眉头,仿佛让自己噎着了似的。柳明漪在旁催道:“殷二叔!快让庄儿哥哥起来嘛~~”柳二没听见,只管怔怔的出神。柳明漪再欲催,跪在地上的柳庄轻轻“嘘”了一声。柳明漪只得瘪着嘴老实等着。 良久,柳二如大悟般长叹一声:“庄儿起来吧。”柳庄答应了,干净利落的爬起来掸了掸膝上的灰土。 那哥俩不知找到哪里去了,贾安娘又是要紧的客。柳二无奈,只得充作主人请她到静室喝茶。贾安娘遂细问柳明漪经过。 原是前两日建安公主的大丫鬟粲儿带了个襄阳候府的媳妇子来,那媳妇子本是临安公主的陪嫁。贾环两口子离京之事他们府里并不知情,临安公主打发她来向姐姐请个安,只见到了粲儿。粲儿与她闲聊时提起了戚氏,那媳妇子便说:“既是宫里的花样子,姑娘改明儿也带我去瞧瞧。”粲儿想着,公主倒是颇瞧得上那绣娘,给她带个生意也好,遂领着这媳妇子去了。 谁知临安公主听说建安公主才刚从外头玩了两三个月回京、又回娘家住对月去了,心中又是不平、又是抱怨她也不打发个人来跟自己说一声,满腔烦郁无处发泄。她身边几个要紧的奴才皆瞧出来主子不痛快,只是不知缘故,便劝道:“公主可要出去走走、散散心?”她便答应了。 今儿先是逛了几家铺子,因偶见一处绣坊,想起建安公主提起的那个宫里出来的绣娘,便过来瞧瞧。戚氏自是喜出望外,恭谨不已。临安公主瞧了瞧她替建安绣的一幅屏风,赞道:“委实好活计。”遂也欲订一幅。只是她命戚氏先绣自己的。“横竖建安姐姐也不知何时回京,并不着急。” 戚氏却是为难,道:“建安公主先来的,奴婢委实不便。” 临安公主原是心里不痛快,诚心想占建安公主一个先儿自己舒坦些,谁知这奴才竟不肯!立时大发雷霆,憋了这两日的火悉数倒了出来。此事虽是她无理,奈何她身份高贵,戚氏不敢争辩,赶忙跪下认罪,只是不肯答应先绣她的。临安公主趁机泄愤,命人掌嘴。 偏她们来得热闹,有孩子看见了,赶出去告诉柳明漪:“你们家又来贵客了!”柳明漪兴冲冲扯着柳庄赶回家看看,正撞上人家打她母亲。柳明漪能答应么?小老虎似的跳起来拦在戚氏跟前。 临安公主愈发恼怒。她自小长在宫中,年幼时也曾高人一等;后来宫中巨变战战兢兢;再嫁入侯府,因没有依仗、并不敢放肆过日子;如今已是多年没尝过被奴才惧怕的滋味了。她既姓了司徒,整治两个寻常百姓还不容易?今儿邪火迸出,直喝“打死这无礼的小孽畜!” 柳庄心里明白柳明漪是他族妹,又不认得临安公主是谁;这些日子跟着柳小七,性子虽没大变、暗暗的胆子也大了几分,遂冲上前打了临安公主一掌。他也没想到就那么把临安公主的肋骨打折了…… 贾安娘听罢哭笑不得。柳明漪才说到一半的功夫,柳家那哥俩便回来了。柳小七说:“此事当真怨不得庄儿,对吧贾夫人。” 贾安娘道:“委实怨不得庄哥儿,却是七爷的不是。”柳小七一愣。贾安娘看了看柳庄,“此事他别的都没错,唯独错在下手太重。你们家教了他功夫却没教他轻重,乃是家长失职。如今既然殷七爷是他监护人——额,他是七爷养着的,他做的错事应当算在七爷头上。” 柳小七道:“如何能算在我头上?我养他才将将半个月。” 贾安娘正色道:“纵只养了一日也得算在你头上。养孩子不容易。殷七爷既舍不得责罚他,必得教会他轻重。不然,今儿他懵懂之下伤了个没依仗的女子,明儿若懵懂之下打伤了什么不好惹的,性命就没了。例如临安公主,她哪里知道寻常百姓家里有人敢动手打她?无非是满心以为她便是把这一家子都杀了亦无碍罢了。” 柳明漪喊道:“她不讲理。” 贾安娘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小姑娘,你记着。道理只能跟实力相当的人讲,一如真理只在火炮射程范围内。”柳明漪懵懵懂懂。贾安娘轻轻一笑,“再有……”她看了看柳家几个男丁,“我知道各位殷爷皆是举世难得的武学高手。当今世上比你们高的也不是没有。杏林三盗个个强似你们,其中两个已死。一个仿佛是死于毒.药,另一个死于火.枪,都死得极容易、极出乎意料。” 柳小七道:“火.枪的厉害我知道。” 贾安娘点头,又抱拳道:“近日殷七爷整治市井,辛苦了。” 柳小七也抱拳道:“城南那头也多亏贾夫人之亲友整治,肃然清静多年。” 贾安娘道:“城东多贵、城南多富,官府本就看重,倒是没我们多少事儿做。殷七爷若能长长久久的整治城西,京里头便安全多了。” 柳小七道:“如此一来,城北不就愈发乱了?:” 贾安娘道:“总得给黑暗留一个角落。百姓若呆着不安全,自然会搬家的。再说,殷七爷难道还给街市划了线不成?别处有奸邪之徒也可以去收拾的。我们这些人家若不是身份不便,也早收拾了。” 柳小七含笑道:“太远了些便不愿意动弹,得空再说吧。” 柳二柳四在旁听着,分明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偏总觉得另有他意。 第四百八十八章 <> 话说贾安娘避重就轻,哄得柳家兄弟轻松饶过柳庄。柳小七遂拱手道:“小子初出茅庐,不擅俗物,还请贾夫人指教。临安公主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贾安娘道:“殷七爷的身份,纵说与襄阳候府听他们也不知道。陈丫头不是说想收明漪做弟子么?烦劳荣国府做个中人,给他们送份厚礼便好。不过是小孩子家没个轻重罢了,那府里也不好计较。” 偏这会子伙计进来回话,说是潘娘子来了。自打猎鹰书局开张戚氏还不曾来过,今儿倒是头一回。柳四不觉移目望天,倒是柳明漪蹦着出去接她母亲。 戚氏怯生生向众人行了个万福,道:“我本与襄阳候府有亲,当年入宫也顶着他们家姑娘的名头,总帮过他们府里一回。如今庄少爷之事因我而起,明儿我往那府上向临安公主请罪去,要杀要剐只向我一个人便好。想来那府里总要看在亲戚的份上……”她咬了咬嘴唇。 贾安娘道:“依我说,这么点子事儿交予殷七爷处置很妥当,潘娘子何苦来送上门去给人家作践?公门侯府满满的都是势利眼,你纵把头磕破了并无用处。” 戚氏不禁去瞄柳四。柳明漪先嚷嚷:“娘!七叔处置便好!七叔才不会惹那个公主不起!”戚氏仍旧看柳四。 柳四道:“此事你不必管。”戚氏欲言又止,老半日方垂了头。 待贾安娘与戚氏都走了,柳二问柳小七:“你究竟做的什么生意。” 柳小七:“二哥平素不是都看见了么?” “那些消息从哪儿来?” “从来处来,往给钱处卖。”柳小七拍了拍手,转身欲出去。 柳二忽然道:“整治贼盗本是朝廷的活计,如今竟由市井之人来做。” 柳小七站住了,转身微笑道:“二哥竟能想到这个?” 柳二默然片刻问道:“只做这个?” 柳小七想了想:“眼下只做这个。将来还要做点别的。”柳二以目相询,柳四在旁听着。柳小七道,“如今京中作恶的多半为污吏、贪官、豪奴、恶霸四种。这会子我只得一个人,收拾些恶霸也不过仗着功夫高震慑他们罢了。看着名头大,实在东一榔头西一棒,管不了几桩事儿。只是,既有了我做名头,便有许多人可以借我的招牌或是打着敬慕我的旗号一般儿做这些事。我与赵承既有往来、又帮了他些忙,”他一指外头的书房,“他还喜欢这些评话,最要紧的是这些人打的杀的皆为地痞流氓——本是捕快的活计,赵承便会不看重这些案子。” 柳四思忖道:“不看重这些案子,不看重市井流氓让仗义之人打杀了?” 柳小七点头:“依着律法,捕快办案也不能乱来。只是,打太.祖朝最后那几年开始,满朝权贵渐渐骄奢,市井恶霸渐渐与官吏扯上瓜葛,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到寻常县太爷皆不再敢依法办案了。后不多久,各处都有《护官符》流传。如金陵就传过什么‘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说的就是荣国府并两广王子腾他们几家。下头的捕快哪儿能个个都伶俐、知道什么该查什么不该查?或是白白费力气办了案子、眼睁睁看着凶手没事人一般脱身;更有甚者,捕快自己还得吃亏、给凶手赔不是。有咽不下这口气的便改行不做,留下的和新来的渐渐就管得少了。市井当中收拾宵小,多半仰仗游侠儿。” 柳四眼神闪了闪道:“总不能指望游侠儿都记得什么《护官符》。” 柳小七微笑道:“凡误伤豪门爪牙的游侠儿便四处流窜,市井渐渐势大。既势大,难免有正的有不正的。不正的市井无赖多了,难免又会伤到《护官符》上的人家。以京中为例,赵承近些年查办的案子多半就是这些。” 柳四道:“依你之意,市井里头宵小众多。凡伤了权贵官家的赵承便管,伤着寻常百姓的他便不大管。如今你既肯替他管伤者百姓的那些,他便乐得清闲。来日有人借你的名头也管起这些事来,赵承依然乐得清闲。” 柳小七连连点头道:“四哥说的不差,便是如此。” 柳二道:“这不是好事么?怎么我听你和贾太太所言,有隐情似的?” 柳四道:“二哥,明面上是好事,实在于国大弊。小七他们又不是官又不是吏,哪里有权管那些?名不正则言不顺,规矩还要不要了?” 柳小七拍手道:“太皇太后和天子合伙卖爵,规矩还要不要了?” 柳四道:“你们做这些为的是什么?” 柳小七道:“还能为的什么?我们每日活在市井之中,自然盼着日子平顺、生意兴隆。谁家愿意三天两头的有拐子拐走孩子?或是好端端在家中谋生计,才刚攒两个钱便有地痞子上门来讨要?既是官府不管,总得有人管不是?” 柳四道:“既这么着,你镇着左近一带很妥当。听你方才之意,连城北都想去管管。” 柳小七摊手道:“城西城北隔不远,难道城北的拐子就不会来城西拐孩子了?我又不当什么市井一霸。游侠儿愿意跟我学,我也没收他们为徒、也不认得他们。他们手脚利索跑得快、赵承抓不住他们与我殷七什么相干?我只是个卖书的。”言罢,他满面无辜,眼角尽是俏皮。 柳四细细端详了他半日,道:“小七,你给我句实在话。你与贾太太这些人想要什么。” 柳小七正色道:“替天行道。”柳二柳四都显见不信。柳小七道,“真的。我们只无偿替五城兵马司和刑部干活还不拿俸禄。一切皆用武艺高强之辈暗暗行事,绝不聚众收徒、亦不会留下什么‘及时雨宋公明’之类的名声。无偿啊!” 柳四冷笑道:“如此费力之事,偶遇上了略管管还罢了;天长日久特特养着许多人无偿做这些的,决计没有。你们必有所图。” 柳小七皮笑肉不笑道:“敢问四哥我们想要图什么?” 柳四思忖半日道:“你方才说,京中作恶的多半为污吏、贪官、豪奴、恶霸四种,眼下你只收拾‘恶霸’这一种。荣国府的人怕是不止吧。” “我也不止!”柳小七嘴角一翘,“过不多久,贪官污吏豪奴都会下手。” “顺带帮着贾琮冯紫英等人铲除异己?” “决计不会!”柳小七连连摆手,“贾琮、冯紫英皆孤臣,与燕王下头的旁人俱无干息。他二人若想铲除异己哪里犯得着如此费周折?耍个嘴皮子、弄个冤案极便宜。才我说过了。这些事,但凡朝廷做了,我们自然不做。便是因为他们不做,我们才做的。总得有人做不是?” 那哥俩默然良久,柳二轻叹道:“竟不知燕王在做什么。” “倒是不关燕王的事,惯性罢了。”柳小七道,“朝廷只管收税。官官相护、豪奴欺民。二哥四哥。”他乃抱拳道,“二位兄长可愿帮忙、同小弟一道做个替天行道的侠客?” 柳二与柳四互视一眼,柳四道:“我仍旧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柳小七道:“四哥,这是第几回问了?我前头都答了你们没听腻味?对了,昨晚上我便杀了一个,理国府有位管事欲以市价二成的低价强买人家一个铺子。”柳二柳四俱微惊。柳小七笑道,“我不是特特拿理国府开刀,碰巧他是理国府的罢了。” 柳四道:“这些事儿,燕王府上怕也不少。” 柳小七道:“燕王本不缺钱。他的钱来得正当,都是税钱和在东瀛开矿弄来的。他府里头总少不得奴才管事去外头强夺民利,这些人自不必手软。若是他儿子么……”他挤了挤眼,“只传信给他另外的儿子便好。” 柳二成日在书局看绿林评话,侠义心肠免不得灌进去些,又想了想,道:“罢了,哥哥总不能白吃的茶水点心。” 柳小七拍手:“二哥竟比四哥还撇脱些!” 柳四见柳二答应了,且他近日闲的慌、并左近就是戚氏一家子也烦的慌,遂也说:“哥哥也不好白住你的屋子。”过了会子又道,“我们都入伙了,你还不说究竟为了什么?” 柳小七呵呵直笑:“我的傻哥哥!咱们杀的都是些恶人,你们竟没听说过黑吃黑么?” 那哥俩恍然大悟!“只念着荣国府是朝廷的人又不缺钱,竟没想到这一节!”心下熨贴。 过了会子,陈瑞锦赶来了,问了问这头的情形,笑道:“不碍事。”遂取了贾赦的片子,拿着贾琮的名头,派了个荣国府要紧的管事去襄阳候府做中人。只说柳庄是贾琮一个朋友的侄儿,也是将门虎子,他老子跟随冯唐往东瀛去了。孩子年少不大懂事,出手没个轻重。又将此事的由头细说给襄阳候府听。那府里听说是临安公主强逼着绣娘搁下建安公主的东西不管、先绣她自己的东西,还以为荣国府乃是为着替他们家环三奶奶出气,根本不敢理论,反倒抢先承认此事原是临安公主的不是。柳小七又打点了一份厚礼送过去。襄阳候府这些年也渐渐穷起来,见着礼单子喜不自禁,哪里还想得起来临安公主断了肋骨?此事便了了。戚氏闻听怔了许久,尤自不敢相信。柳家兄弟回头紧着训练柳庄手底下的力道分寸、柳庄也仔细学着这些后话,暂且不提。 偏这日晚上回去,柳老爷子问柳二可查出什么来没有;柳二只说不曾。“小七每日只管卖书,老四帮他收账,庄儿帮着做些包书之类的小活计。”他思忖片刻道,“只是常有些瞧着不寻常人的来买书。” “什么不寻常的人?” “扮作男装的粉头、怀里揣着银票的乞丐、算命的瞎子。”柳二道,“偏他们当真是去买书的。” 柳老爷子眉头拧作一团:“这些八成都是探子之流。”乃又问,“荣国府呢?” 柳二道:“除去开张那日贾琮去过一回,后再无瓜葛。赵承倒是常去,冯紫英也去过几回。他二人的伤都还没好利索。” 柳老爷子叹道:“罢了,也不便逼迫太紧,如今咱们委实用得上荣国府。还是暗查的好。”乃又道,“贾四今儿使了人过来,往南边去的那趟替祥瑞银楼的少东家接亲的镖,后日就要出发了。我想着,你时常跑外头,从前也出宫办过不少事,这一趟就你去吧。”柳二领命。柳老爷子又说,“小七那头让庭小子看着,他前些日子也看过。你待会儿同他说些要领。” 柳二再领命。过了会子又说:“不如让兄弟们轮着去。一人眼拙、众人眼亮。大伙儿都去看看,说不得能看出些不同的痕迹来。” 柳老爷子想了想:“有理。就依你所言。” 次日,柳小七等了半日等不来柳二,四处寻了一圈儿,看见一位眼熟的堂侄靠着自家书局外头的围墙无事可做,便招呼他进来喝茶吃点心:“怎么今儿换了你?二哥昨儿还有评话没看完呢。”这位柳爷才知道,合着柳二每日来猎鹰书局是吃喝看书的。柳小七又盛情相邀,他便如柳二一般进了屋,晚上回去时还袖了那本没看完的评话回去。柳二因明儿要起身跟着太平镖局南下了,今儿晚上特溜回书局一趟,取了他没看完的评话带着路上解闷子。猎鹰书局的各色评话没过多久便传遍了整个柳家,上柳小七那儿盯梢的柳家子弟也个个进了屋子。此事唯有柳老爷子一人不知罢了。 时入九月,京中猛然出了许多命案,凶手皆武艺奇高且不留半分痕迹。死者什么人都有,官员、小吏、豪门管事、拍花儿的拐子,连个相通之处都寻不着。除去杀人还劫财,并留下了各色不同字迹的话,有写在墙上的、有写在桌案上的、还有写在外头买的描花笺子上的。死的这些个个有恶行。抢人.妻女、夺人田地房舍商铺、甚至有个药材铺子的东家死了是因为他卖假药。杀人者全然不看身份。宁国府的大总管赖升在城郊夺了人五十亩地,脖项上挨了一刀;燕王世子下头一个要紧的太监强娶了个姑娘,心窝子里穿了一支袖箭。赵承焦头烂额全无半分线索,只得强说行事的皆为游侠儿。 终有一日,赵承交代不住了。修国府的三爷候孝平死于非命。 第四百八十九章 <> 修国公候晓明已故多年,老太君还在。如今那府里的老爷都不大出门了,主事的乃是大爷候孝康,现袭着一等子。因胸中颇有实才,极得燕王司徒磐赏识。 修国府的平三爷乃是三房的子弟。因三老爷早逝,他又是晚年得子,三太太爱若珍宝;伯父堂兄亦懒得管他。如今尚不足二十岁,生得风流俊秀,凡京中纨绔习气者莫不喜与他往来。每日不是会酒观花便是斗鸡走马,或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只是性情难免奢侈傲慢。 前些日子,候孝平与几个相好的纨绔在相公楼子里头吃酒,因为争一个小相公,喝令手下豪奴将另一个嫖客打死。那死了的不过是个寻常人家之子;仗着他大堂兄在燕王跟前得脸,候孝平全然不在乎。那人家里自然也告去了五城兵马司,赵承哪里敢管?只糊弄几句打发他们走了。 这天早上,候孝平的姬妾见他总不起来,想着许是昨晚吃了酒,没敢惊动;直至中午时分方去喊他。掀开帐子一瞧,此人面色铁青,早已气绝身亡多时。 赵承闻报不敢怠慢,急急的领人前去查看。仵作一瞧便说是被人捏住喉咙掐死的。凶手力道极大,候孝平连挣扎都没顾上便咽了气。枕头旁撂着一张草纸,上头写着他在相公堂子打死人命那事。赵承不禁跌足:这帮“游侠儿”无法无天,连公府爷们都敢杀,不整治不成了。偏他又委实查不出线索来。 这般查不出痕迹的高手作案虽少、却一直有。赵承的前任裘良曾道,凶手多半是宫里头或王爷贵人府上养的高手。养这种人极不容易,养出来纵是行刺燕王都说得过去,杀候孝平之流没半点用处的纨绔作甚?赵承摸不透。因知道柳小七功夫高,他也曾去猎鹰书局打探。柳小七道:“世上高人极多。除非亲自交手,否则小弟平白猜不出那些人的路数。”赵承近日看多了绿林评话,那里头各色高手依着门派数百数千随手抓,不觉将故事当了真,遂也不疑心柳小七所言是推诿。 候孝康与冯紫英打小便认得,如今又都在燕王手下做事;见赵承查了数日什么信儿都没有,又知道冯紫英手里另有一套人马,遂特托了冯紫英一回。实在这些事儿早惊动冯紫英了,也查了一阵子,并没比赵承查到的线索多。冯紫英遇上想不出的事儿便去寻贾琮。无他,这小子心念比常人宽,能跳出笼子去胡乱猜疑。纵猜得离谱,保不齐冯紫英能从里头得个启发。遂亲往翰林院去寻他。 贾琮正与一群翰林学士争得面红耳赤呢。他前几日已撺掇得司徒磐答应建一所燕京大学了。旧年在蜀国弄大学时,蜀王器重他、蜀臣因他破了七阴阵敬畏他,事儿极顺利。本以为京里头也难不到哪儿去,司徒磐不是也器重他么?不曾想,欲给学生们添上几门数理化的课竟是难上难。冯紫英在旁听了半日,鸡同鸭讲的,笑得肠子疼。 乃寻了个空把贾琮喊出来,将“游侠儿”之案说与他听。贾琮想了片刻,苦笑道:“冯大哥,我这会子静不下心来,满心都是那帮顽固的老儒生,脑仁子都疼。你等我清静会儿。” 冯紫英愈发好笑,道:“哥哥请你吃酒去。你只在此处自然满心都是学校的事儿。” “说的也是。” 他二人便离了翰林院寻家酒楼坐着吃酒。吃了半日的酒菜点心,贾琮双手拢着筷子道:“那些凶手留下的话,你们可使人去核对了没?可是真的?” 冯紫英道:“都是真的。” 贾琮咬了咬嘴唇:“若单看修国府那事儿,我会猜是遭了人报仇。可这些乱七八糟的加到一块儿,并非每个苦主都请得起杀手的。若说是抱打不平,谁这么闲专拿抱打不平当差使?若有人心怀歹意、想要民心,怎么不留名呢?若说是太.祖爷留下来的人,怎么早年不出手这会子出手?” 冯紫英忙说:“你等等!前头还罢了,与太.祖爷什么相干?” 贾琮道:“有些案子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有些则是非分明、没的商量。你方才说的这些皆为后者——死的都是有罪的。难道修国府的爷们打死了人就可以不偿命么?律法上有这一条?” 冯紫英道:“律法从来只能约束那些没本事的寻常百姓,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贾琮道:“我说的是事实,寻常人皆被官府哄骗、不知道这事实。冯大哥,依着寻常人的念头——依着好人的念头,那些‘游侠儿’做的都是官府当做未做之事,与王爷是有好处的。律法乃国之基石,天下乱之前律法必乱。自然,我朝律法已乱了许多年。高壮之木,从烂小根到烂大根到整个枯死,时间还挺长的。历朝历代多半是从开国后两三代君主开始乱律法,中间遇上了明君就肃清一下然后接着烂,没遇上就一直慢慢烂,终烂到昏君覆国。也有运气不好的。本该中兴之时非但遇到昏君、还遇到外敌。宋徽宗委屈啊。哲宗留下的江山本来够他败一阵子的,大不了日后他儿孙再中兴一下。偏他就那么倒霉,遇上了金兵南下。”言罢一摊手,面上扮作嗟叹模样。 冯紫英思忖道:“你疑心这些游侠儿是太.祖暗暗留下的人,以防烂小根变成烂大根?” 贾琮道:“我方才不是念头满天飞么?想到了一下。后来就觉得不对了。若是太.祖爷的人,怎么会磨蹭到现在才出手?多少年前就该出手了。当不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他又想了半日,摇头,“实在猜不出来。人,肯费许多力气去做一桩事,总要得到点什么。若只有一两个人,可能是家里不缺钱的大侠想行侠仗义;许多人就不可能了。名、利、权、色一样都捞不到。他们想要什么?” 冯紫英道:“不是还劫了财么?” 贾琮露出一个假笑:“有那么大的本事只劫财?打劫薛大哥哥的库房不是更方便?” 二人绞尽脑汁想了半日,肚子都吃撑了依然没个结果。 冯紫英回衙门后不久便让司徒磐喊去了。原是方才司徒磐与众幕僚议事,见候孝康心神不宁,问了一声。候孝康凄然请罪,道:“微臣家中昨夜遭了盗匪,舍弟遇害。微臣心中戚戚。” 司徒磐惊道:“修国府少不得家丁护卫守着,竟还遭了盗匪?” 候孝康叹道:“那事儿本是他的不是……是微臣的不是。都是微臣平素懒于管束他,方酿成大祸。”又摇头嗟叹,“可……可……舍弟也是罪有应得。可……” 他这般吞吞吐吐的,司徒磐能不过问详情么?听罢遂大惊:“赵承和冯紫英都没线索?近日京中有许多这等案子?”忙命人去喊冯紫英。 冯紫英不敢隐瞒,实实在在回了话,道:“方才我与琮儿猜了大半日,委实猜不出来这些人想做什么。” 司徒磐眉头一动:“贾琮也猜不出来?” 虽是司徒磐问起来候孝康才说的,此举多少有几分抱怨冯紫英办事不利之意。冯紫英遂细说了贾琮所言,什么烂小根烂大根的。不知多少人朝他使眼色,他只做没看见。末了道:“我二人亦琢磨不出他们想要什么,故此尚不知下一步如何应付。”言罢看司徒磐面色铁青,又躬身抱拳,“属下失职。这就再去一趟修国府,瞧瞧还有旁的蛛丝马迹没有。” 司徒磐思忖片刻道:“琮儿呢?” “回翰林院了。” 司徒磐遂命:“喊他过来。”众皆默然,不敢乱说话;候孝康更是恨不能寻个借口溜走。 不多时,贾琮过来了。行过了礼,茫然问道:“王爷,何事?” 司徒磐道:“你既来了,大伙儿且议议。这个‘烂小根’该如何处置。” 贾琮悄声问冯紫英:“什么‘烂小根’?” 冯紫英道:“不是你的比方?以树喻国,亦律法喻根?” 贾琮皱了皱鼻子:“这有什么好议的,根本没办法嘛。若有法子,几千年数十朝早解决了。人的本性、社会的自然规律。”司徒磐听罢拧起眉头。 便看罗曼站起来道:“王爷,不论烂小根烂大根,既是烂根,剪去便好。”贾琮翻了个白眼,冯紫英踢了他一脚。 司徒磐道:“琮儿觉得不能剪?” 贾琮道:“敢问王爷,哪位帝王天生就想当庸主?哪位皇帝天生就不想做明君?许多事如同夏雪冬雷,根本就不可为么。” 罗曼拱手道:“敢问贾先生,严峻律法有何不可为?” 贾琮道:“晚生就只问罗先生一句话:人是不是分三六九等的。” 罗曼道:“自然。从开天辟地起人便分作圣人庸人、贵人贱人。” 贾琮耸肩道:“然而这些分划并非万古不变,是一直在变的。故此,许多时候难以界定谁比谁高一等,或是谁比谁地位高到可以随意打杀还不犯罪。例如修国府那位三爷和被他打死的百姓……额……”他看了看候孝康,“例如……例如……对了,薛大哥哥少年时也曾因为争风吃醋打死过人命。”冯紫英忍不住捂脸。 司徒磐挑眉:“是么?” “是啊!还是王家叔父替他擦的屁股。”贾琮大刺吧啦道,“那会子他家已没了当官的,不过是个寻常的商贾子弟罢了。士农工商、商在其末。若要严峻律法,他不得偿命么?可他偿了命,那死者也活不回来啊!” 罗曼立时向司徒磐一躬到地:“恳请王爷派人肃查此案,莫使凶犯逍遥法外。” “话也不能这说啊!”不待旁人开口,贾琮抢着说,“薛蟠若是死了,王爷每日得少得多少税钱?他有这个本事赚来大钱、从不少税,旁人有这个本事么?万千人里头只得一个薛蟠。” 下头有人道:“王爷,以钱抵罪古而有之!” 贾琮又道:“别!他会不痛快的。薛大哥性子爽利,还不如直接告诉他,王爷如今手头有点紧,你支持一点,只做帮燕国一个忙。”旋即又道,“不不,别这么说,他跟王爷不挨边。就说冯大哥手头有点紧?我手头有点紧?他拿点子钱出来不碍事。但让他以钱抵罪,这个说法像是咱们讹他,会使人心里不痛快。薛蟠若想偷税漏税也不难。他既没做,便是以足足的税钱换个平安。免得有人觊觎、强占他的产业。把话说回来。旁人纵占了他的产业去,能交出他那么多的税金么?” 司徒磐喝到:“胡闹!还有没有规矩了?” 贾琮撇嘴道:“规矩不都是人定的么?再说这种案子实在太多了。除非诸国都查清楚,否则不能只盯着薛大哥哥一人。”乃瞧了司徒磐一眼。司徒磐明白,若是别国不查燕国查,薛蟠转身搬家去金陵便好,那些税钱便悉数交予吴王库中了。吴王那人哪里会严峻什么律法!恨不能钱越多越好。 罗曼咳嗽一声:“贾先生可是离题了?” 贾琮击掌:“何尝离题了?严峻律法根本不可能。薛蟠就是个例子,修国府的三爷是另一个例子。若没有那些游侠儿,难道当真让国公府的少爷给百姓子弟偿命么?别瞎喊几句空口号,根本不可能。” 候孝康坐不住了,起身请罪:“都是微臣管教不严。” 贾琮小声道:“这才是离题了。又不是唯有你们府里有纨绔子弟,也不是唯有你兄弟打死过人命。” 罗曼道:“就算依着贾先生所言,薛蟠税钱足、于国有功。敢问修国府的那位又有何功可抵罪?” 贾琮道:“他有个于国有用的哥哥。手足相连,可以其兄之功抵罪。”乃拍手道,“我说什么来着?严峻历法是不可能的。”众人面面相觑。贾琮说的分明在理,偏又分明不对!贾琮摇头,摊手道,“大家都是成年人,能不能别装纯真?” 冯紫英咳嗽道:“只是,须得有个限度才好。” 贾琮道:“功罪能抵就是限度啊!薛蟠若与国无用,我支持你们现在就去查他的旧案。” 冯紫英道:“既这么着,也算不得烂小根。” 贾琮道:“可人多半是看不清楚自己的。旁人并无薛蟠之财、候孝平之兄,见他们杀了人平安无事,也觉得自己犯法后亦能平安无事。比如贿赂个办事官员啊什么的。那些办事官员见收钱办事也没怎么样,日后又敢犯别的事儿了。旁的官员见了,再遇上这等事也敢做了。渐渐的,律法无信,可不就烂大根么?” 司徒磐瞥了他一眼:“你小子如此欢快,耍嘴皮子跟吐豆子似的,想是有了法子?” “没有。”贾琮连连摆手,“古今中外,没人能解决此事。”司徒磐眉头微蹙。 半晌,罗曼哼道:“依着贾先生所言,那些游侠儿倒做得对了?” 贾琮道:“当然不对。他们不是捕快不是官吏,无权杀人。但他们所为能震慑人心,对王爷有利。一如薛蟠、候孝平为争风吃醋打死人命是不对的,但薛蟠之财、候孝平之兄对王爷有利。”言罢,猛然闭上嘴往椅子背上一靠:意思是,晚生说完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 贾琮说了通尽人皆知、少有人肯说的大实话,燕王部属顿时默然,老半日没人敢吭声。司徒磐四顾一眼,道:“各位没什么好说的么?” 仍是罗曼先拱手道:“王爷,这些‘游侠儿’显见并非游侠儿,还不定什么来头、什么目的。仍须查明白为上。纵然他们这会子仿佛于王爷有利,万一哪日他们改了主意呢?” 司徒磐道:“若是查不出呢?” 有个谋士捋着胡须道:“若是委实查不出,唯有等。以不变应万变。” 司徒磐道:“置之不理断乎不成。如此大事务必查明白。”冯紫英弯腰答应。司徒磐扭头看贾琮托着个腮帮子若有所思,问道,“贾琮想什么?” 贾琮道:“还是那件事。他们想要什么。这帮人若是本事大、抓不到也罢了,总得弄明白他们想要什么、总不会吃饱了撑的帮官府的忙。哪怕是想逞英雄讨女人欢心也是个目的啊。” 冯紫英道:“我前儿上五城兵马司取了他们留下的字迹,有些乃同一个人所书。只是人数众多,已有二十七种不同字迹。” 贾琮道:“会不会只一人擅写多种字迹?” 冯紫英道:“不可能,他们当真人多。昨晚上就死了四个。一个是寄居在西门外牟尼庵的师婆。此女不识医术,半个月前装神弄鬼的替人灌化丹水,那病人死了。家里人也曾击鼓告状,只是寻不出证据证明化丹水有什么不妥。另一个是天齐庙的道士,勾搭来进香的女孩儿。那小姑娘只得十三岁,因有了身孕,悬梁自尽了。再一个是麻花街的放印子钱的,利钱太高了些。有个在酒楼跑堂的伙计为了替老娘治病借了他的银子,利滚利的还不上,遂除去正经活计之外还去做些卖力气的活赚钱,日前猝死。还有一个乃是……大司马田朴村田大人。” “什么?”司徒磐大惊。这个人乃是正经的小人一流,既贪且狠又阴、野心还大、兼有实才,本是极好的一把刀,司徒磐用他收拾了不少又臭又硬的老不死,后头还有用处呢。“田朴村死了?因为什么?” 冯紫英沉声道:“田大人……抓了个人。”他顿了顿,“罪名儿乃是拖欠官银。”司徒磐不言语,捧起茶盅子来吃了口茶。冯紫英微微垂头,“世子妃的老子,因看上人家几件古董扇子,那家主人不肯卖,回家后长嗟短叹惋惜不已。田大人得知,遂查抄了那人家里。” “咣当!”司徒磐抬手将茶盅子砸了个粉碎,茶汤泼满一地。 满屋子的人顿时垂头,唯有贾琮赶着喊:“世子是无辜的!”好么,满屋子的人齐刷刷都扭头来看他。贾琮道,“冯大哥,这等欺凌良善之徒,王爷下头没有么?比如强占人田地屋舍妻女的。我就不信偌大一个燕王府竟那般干净,连个干坏事的太监、总管都寻不出来。还有王爷那些侧妃庶妃姬妾的老子兄弟姐夫妹夫。” 冯紫英道:“有。三天前王府大管事吴良之弟吴德因在花楼做耍子弄死了一个粉头,让那些‘游侠儿’杀了。七天前王爷后院一位庶妃的舅舅强买了兴隆街的一座宅子,也死于非命。” 贾琮看着司徒磐道:“王爷,你知道这两件事么?要说治下不严,你也有份。”司徒磐脸色黑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紫一阵,跟开衣料铺子似的,咬牙不语。贾琮撇嘴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们府里为了整治这种奴才已经整治十几年了!十、几、年、啊!简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收拾了一批又有一批。直到现在为止,半点法子没有。不论当初派上去时何等敦厚纯良,多则两年少则半个月……”他两手一摊。众皆默然。 半晌,司徒磐道:“兴隆街住的都是官家。他夺的是谁的宅子?” 冯紫英道:“是先都察院左御史劳甫和的。劳老大人因已告老在家,如今多半在城南另一处僻静的宅子住着。兴隆街那宅子便空着了。” 司徒磐冷笑道:“劳甫和也是做过户部尚书的人。连他的宅子都有人敢强夺。” 贾琮低声道:“犯人也有人权,人家是强买、不是强夺。”司徒磐瞟了他一眼。贾琮嘀咕道,“总得实事求是不是?只不知道钱给足了没有。” 冯紫英道:“约莫比市价便宜了……五成。”司徒磐脸上已快滴出墨汁子来了。 贾琮好死不死又来了一句:“那个什么……晚生觉得王爷的那个姬妾也是无辜的。”冯紫英咳嗽两声。他接着说,“后宫之争比好比朝堂。一个寻常的姬妾,不论得宠不得宠,都不可能许自己的亲眷做这种事。这不是上赶着把短处送给对手么?多半是那个舅舅自己打着王府的招牌在外头吓唬人。人家也不敢来寻王爷做证不是?难道劳大人还特特来王府求见一回——”乃拱手做战战兢兢模样道,“王爷,那个谁的外甥女儿在你后宫得宠不?若不得宠便罢了、若得宠我便便宜卖那宅子给他……”冯紫英忍无可忍狠狠踢了他一脚。众人又不言语了。 良久,终又是罗曼先开口:“王爷。单看昨晚的这四位,除去田朴村大人,余下的三位皆无功可抵罪。乃是五城兵马司之过也。” 贾琮又说:“不对!这几件事五城兵马司皆没法子。第一件,那师婆是苦主家自己请去的;第二件,那家的女儿是自己上吊的,且这种事想来也没有证据,抵赖容易的紧。第三件,与王爷能扯上瓜葛的人,就赵承那尿性,他敢管?他才区区六品官儿!” 半晌,司徒磐瞥着他道:“满屋子就你磨牙。依着你当如何处置?”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王爷,您得承认,这些可都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儿。”司徒磐哼了一声。贾琮接着道,“这么看来,若那些‘游侠儿’们对王爷有歹意,唯一可能想要的就是民心。多年后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四处宣扬这些事儿都是他做的,必引得百姓拥戴。” 司徒磐板着脸道:“问你如何处置呢。” 贾琮道:“如今只把无心做有心。抢功呗!那个田大人不是胡乱抓了人么?今儿就将那人放出来。想必古董扇子也送去世子妃娘家了,取来还给人家,再让世子妃的老子亲去给那人道歉、送份厚礼。兴隆街的宅子自然也还给劳老大人,退回做买卖的银钱。那师婆、道士与放印子钱的,死都死了,就把恶行张榜公告,玩点子文字花招含糊其意。京城人多,知道详情的终归少,寻常百姓看了榜文还以为是官府替民伸冤呢。”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半晌,罗曼忍不住说:“如此作为,有些无耻。”司徒磐面上不禁带了一丝笑意。 贾琮耸肩:“这会子无耻,总比来日让人截了民心好些。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承大人前月收拾了大大小小的拐子几十伙,这事儿可是真的,百姓对他颇有好感。” 有个幕僚道:“倘若有人跳出来说这些是他们做的呢?” 贾琮懒洋洋道:“哦,他们做的?证据呢?拿出来啊当堂对质啊!请御林军帮着验看验看。” 冯紫英道:“不必惊动御林军,我就能验看。” 再一个道:“若只是些作奸犯科的歹人还罢了,偏他们连朝廷大员也下手。这如何使得?”贾琮立时抿嘴,闭得死死的。 司徒磐闭了会子眼睛,睁开叹道:“罢了。只当杀鸡骇猴,免得有人成日不做正经事、倒有功夫帮着谁的老丈人弄什么扇子。”众人又垂头一片。司徒磐抬目看着贾琮,“贾先生觉得世子是无辜的?” 贾琮点头:“非但世子是无辜的,连他老丈人都是无辜的。喜欢个扇子没有错、想买没有错、买不着心里烦郁也没有错。此事乃是两人的错。其一,行恶的田朴村田大人;其二,王爷自己。” 司徒磐见他忽然正经危坐就知道必有要紧话,闻言含笑道:“孤有何过?” 贾琮道:“田朴村大人乃朝中重臣,协理军机参赞朝政,已经是很大的官儿了。王爷究竟说错了什么话、或是做错了什么事,让田大人这么大的官儿误以为讨好了世子妃的老子能对自己的前程有好处?朝中可有人是因为讨好了王妃的父母兄弟得以升官的?”司徒磐皱眉。贾琮顿了顿,接着说,“或是曾有其人,王爷并不知情?” 司徒磐的脸霎时铁青。上位者最怕被欺瞒,将自己当做睁眼瞎。有人立时站起来道:“王爷,臣请肃清整顿都察院。” 贾琮在后头添了一句:“最好派受害者去做此事——如果有人合适的话。” 方才那人道:“劳老大人上了年岁,必是不能的。” 贾琮撇嘴道:“劳大人肯定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众人遂纷纷议论起来。各色举荐满天飞,少说提了十几个人选,个个都是耿直忠义、不党不群之辈。司徒磐捧着茶听了半日,朝下头看了一眼,道:“今儿都散了吧。冯紫英留下。”众人忙起身行礼,鱼贯而出,如同受了惊的兔子眨眼散去。唯有贾琮慢悠悠的负手踱着步子。 忽问有人喊:“琮儿!” 贾琮扭头一看,正是卫若兰,惊道:“卫大哥!你不是武将么?今儿不是幕僚开会么?” 卫若兰笑道:“今儿来了好几个武将,你大约还不认得。”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我才懒得认识那么多人。”乃瞥了他一眼,“还当你会去东瀛打仗呢。” 卫若兰道:“卫若蘅去了东瀛,我再去什么趣儿!过些日子我会往北美去。” 贾琮眼睛“蹭”的亮了,一躬到地:“预祝卫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卫若兰微微一笑,扯着他溜到抄手游廊下头低声道:“琮儿,你今儿的话有些莽撞。”贾琮挑起眉头。卫若兰愈发压低了声音,“你不在京城不知道。舅舅在兴隆街买宅子的那一位,乃是老四之母。兴隆街住的都不是小官。” 贾琮斜睨着卫若兰道:“小弟诸事不知反倒比京中诸位大人看得更清楚些。卫大哥,小弟给你一个忠告。” 卫若兰拱手:“洗耳恭听。” “王爷是个什么来历?打小长在深宫,母妃失宠、兄长无能。后其兄继位当了圣人,他又与诸位王爷勾心斗角;再后来掀翻造反的先义忠亲王;再后来便是京中大乱。他当年走的路比他儿子艰难多了!他这些儿子在他跟前都是小巫见大巫。他没动手收拾,不过是忙得没空管罢了。但凡要管,动动手指头的事儿。”贾琮正色道,“咱们既跟了王爷,王爷的儿子就只当他们统统还是孩童,不论年岁大小、有没有娶妻生子。但凡你卫若兰战场上的本事不输给卫若蘅,将来不论王爷传位给谁,都是大将。” 卫若兰闻言愕然半晌,深施一礼:“兄弟言之有理。” 贾琮翻了翻眼睛:“喂,你没笨到跟王爷的哪个儿子结交吧?你可是武将!” 卫若兰道:“倒是不曾。只是有心绕弯子来结交我的不少。” 贾琮摇头道:“都是傻子。”乃摸了摸肚子,“饿!” 卫若兰笑道:“咱们哥俩有日子没见了,哥哥请你吃酒去!” “酒还罢了。哪家的菜品好?先填肚子要紧。”遂结伴走了。 他二人才刚离了这院子,抄手游廊顶上跳下一个人来,往司徒磐屋中将方才听来的一五一十皆回禀了。司徒磐轻轻点头,向冯紫英道:“贾琮与田朴村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都比寻常人好用。贾琮说的是,他不在京中反倒能看清楚。田朴村……”乃摇了摇头,“可惜了。那些小子伸出来的胳膊腿儿,这一趟统统都给孤砍了。” 冯紫英应“是”,又道:“属下那儿倒是都有名录,只是总不能属下出手。名不正言不顺。” 司徒磐想了想:“劳甫和虽老了,眼力尚好,当年便是他极力举荐的贾琏往江西招安。他儿子在哪儿做事?” 冯紫英道:“长子劳言嘉现任通政使司副使。” 司徒磐哼道:“正四品的官儿也不小了,他们家的宅子都敢夺。就让他管此事吧。彻查、查透了。” 冯紫英怔了一霎那,张了张嘴,没言语。 第四百九十二章 <> 燕王有个庶妃的舅舅想在兴隆街买座宅子、好借着邻居之便帮甥女的儿子拉拢左近住着的各位大人,偏那一整条街上唯有先都察院左都御史劳甫和的宅子空着,遂上门去买。 劳甫和也是当过尚书的人,京城大乱时借老辞官。那阵子每日都有各路人马来他府上骚扰拉拢。老头儿因想着自己已在家养老、儿子官位不高、街上住着的又都是显贵,实乃是非之地,遂搬去了城南一处僻静的居所避乱。后天下分封、京中安定也未曾搬回去。不想竟让人盯上了。 劳甫和的儿子还要在朝为官,哪里愿意卖宅子?偏那买家非但与燕王有亲,还与燕王家的老四有亲。姓司徒的都是主子。老头儿想来想去,想起荣国府来。好歹当年贾琏在劳甫和手下极受关照,贾琏也颇为敬重这位老上司。遂悄悄打发人寻贾琮求助。 贾琮皱眉想了半日,道:“无碍。你们只做忍气吞声的模样,暂且让他们得手几日。待我寻个机会将此事露给王爷,不怕他不老老实实还回来。来日纵得回宅子也别说是我帮的忙,只做咱们两家没往来的好。”劳家的人低声称“是”,默然走了。过了几日,陈瑞锦晚上往那宅子里溜了一趟,听两个守屋子的仆人说起闲话,知道房契已交割,便转身去将那个“外戚”宰了。 劳甫和本以为少说要等个把月方能有信儿,不想宅子卖出去未足三日买主便暴毙。又过了几日,非但宅子还回来了,还顺带送了顶官帽子。 这日贾琮下了衙门回来,进门便听说司徒磐把劳甫和之子劳言嘉丢进都察院,怔了老半日。乃问陈瑞锦:“你琢磨燕王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陈瑞锦道:“未必故意,怕是心里头隐隐的信了与荣国府交好的人家。” 贾琮托着下巴道:“也对。我离他的儿子远远的,他潜意识里头便信咱们府里多些。”乃摇头道,“我一直以为司徒磐能做个好皇帝。听到那么多没天理的事儿,他先想到的竟是收拾他儿子!民间疾苦难道不是明君最该留意的?” 陈瑞锦道:“事有轻重缓急。他若做了圣人且天下太平,必会留意这些。如今他又要打外洋、又要防着兄弟、又要管着儿子,百姓暂且顾不上了。” 贾琮吐了口气:“也是。暂且顾不上。” 陈瑞锦道:“这两日街面上极热闹,四处是告示。合着我们和柳家兄弟做的那些事都成了官府所为。” 贾琮笑道:“这是我替燕王出的主意。百姓传这些事儿容易传出鬼神来,且会传得很乱;乱则少人信。借官府的名义比较有震慑力,也好杀鸡骇猴。” 陈瑞锦微微点头,捧起可可茶来喝了一口,眼角不觉弯了弯,随口说:“有柳家兄弟日夜行侠仗义,百姓安康,咱们做事也方便。” 贾琮道:“燕国的工业才刚刚起步,比吴国慢了些,指望工厂主形成势力还早得很。但京城的权贵实在太多了,得先让他们学会再不能借势抢夺百姓产业才行。权贵们慢慢穷下去,工厂主才能有话语权。”过了会子,又叹,“竟指望不上司徒磐。”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冯紫英不是等闲之辈,别让他抓到把柄。” 贾琮笑道:“那就给冯紫英找点更要紧的事儿做去。我想起一个人来。施黎的伤怎么好得那么快,找他商量还得过去。”遂伸了个懒腰,命人传晚饭。 两天后,失踪数月的高翰林之子高少爷忽然回家。冯紫英闻讯,丢下手头一应杂物赶去高家。高公子消瘦许多,惊吓得厉害,身子骨儿有些虚,旁的都还好。 当日他在一处暗窑子吃了酒席,骑着马慢悠悠的散酒气,忽然头一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待醒来时已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屋里唯有一床一马桶尔。后头这些日子他皆困于屋内,每日有人从窗户送饭,半夜不知何时有人帮他倒马桶,没人与他说话。屋外能听见鸟虫鸣叫并风雨声。 直至昨日上午,可算看见会说话的人了。有个通身红衣、面上罩着红巾子的人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通身蓝衣、面上罩着蓝巾子的人。后头那个颇为恭谨,道:“没料到您老这会子才来,人已抓到了三个多月。” 那穿红衣的“嗯”了一声,捋了捋巾子下头遮着的胡须。胡须露出一点来,瞧着是黑的。此人道:“你就是理国府的柳芳?” 高少爷又惊又怕,垂泪道:“晚生姓高,并非柳芳,柳芳乃我大表兄。” 穿红衣的立时扭头去看穿蓝衣的;穿蓝衣的大惊失色:“不是柳芳?”忙回头问道,“谁抓的人?” 过了会子有个通身黑衣、罩着黑巾子的人匆忙过来躬身下拜道:“此人委实就是理国府的大爷柳芳。属下听人说得清清楚楚,理国府的大孙子。” 高少爷喊道:“大侠听错了!我是理国府的大外孙子!我姓高!我爹是高翰林……” 穿红衣的喝道:“怎么回事!速速查明白!”转身就走。房门登时关上,高少爷好容易盼到了人影儿又没了。 到了下午,那穿红衣的又来了,道:“下头的人办事不利,委实请错了人。好在你也是理国公的外孙子。那事儿,烦劳高公子也是一样的。” 高少爷颤声问道:“敢问大侠,晚生何以效劳?” 穿红衣的捻着胡须道:“烦劳向令外祖父理国公柳彪打探一卷画儿,本是先帝在时一位玉匠画的笔稿子,题名‘南山积翠’。不知可在他们府里没有。” 高少爷只盼着快些回家,满口答应下来。穿红衣的见他答应得爽利,大喜,告诉他若得了画儿必有重谢。又给了他一块四四方方的布块儿,以红黄蓝绿黑五色拼合在一处,道:“但凡高公子得了那画儿的下落,只管在窗口挂出此布来。若是没有,烦劳也告诉我们一声。”旋即森森的道,“高公子若忘了此事,我们还会来找高公子的。”吓得高少爷连连点头。 今儿一早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不在被关的屋子里的,竟睡在路边上!且此处离理国府不远,遂连滚带爬哭上了姥爷家。 高翰林与理国府的人俱不知那玉匠的笔稿子是何物,冯紫英清清楚楚——‘南山积翠’正是先帝赐予荣国府的那座大玉山子。因玉山子早已不知下落,有人开始寻图纸了。先在宫中欲劫走太皇太后,又寻上了理国府。他转念又一想:不对。高少爷被劫之时太皇太后还好端端的在宫中呢。且本欲抓柳芳却误抓了他表弟、关着高少爷和审问他时也极随意凌乱,可见这些人行事并不周密;当日欲劫太皇太后之人却是能溜进皇宫的,与他们仿佛不是一伙。一时许多念头乱成了麻线团儿。遂细问了高少爷被关的屋子与各色详情,又满京城的搜查那模样的屋子,暂且顾不上“游侠儿”了。 陈瑞锦听说只觉好笑,问贾琮道:“你怎么知道人是施黎抓的。” 贾琮道:“除了他谁还会去抓高少爷?那会子他一心想给王家面馆的小寡妇使美男计;那个姓高的成日在她跟前晃悠,纵然泡不走小寡妇也能给他们捣乱。不如让高少爷神秘失踪,顺带找理国府的麻烦,看看能不能打草惊蛇、把大内柳家引出来。施黎还惦记着柳老爷子见死不救之仇呢。姓高的最后出现的那家暗窑子是他常去的。就那么巧?我才不信。” 陈瑞锦皱眉道:“只是他唱的这出捉放曹好假。” 贾琮道:“当日抓姓高的乃是临时起意,后来事儿多把他忘了、也没演个黑白无常的戏文给他瞧。总不能无缘无故的抓、无缘无故的放。施黎一直头疼寻不出什么借口放他,这个抓错人的主意还是我出的。” 陈瑞锦含笑瞧了他一眼:“自然是你出的。谁还能那么惦记你们家的大玉山子。” 贾琮叹道:“那玩意危险之处就在唯一。若别处亦有图纸,玉山子和荣国府就都不会那么遭人惦记了。” 陈瑞锦忽然打量了他会子;看得贾琮有几分不自在,茫然回看她。陈瑞锦道:“到头来还是你有本事。柳家的年轻人都让柳小七拐走了。” 贾琮嘿嘿一笑:“那是人向往自由的天性。”过了会子又忍不住道,“还是你男人有本事吧!”陈瑞锦微微脸红,起身往别处去了。 那一头,马四立已没了情敌,明里暗里献了殷勤,偏拐不到那个小寡妇王江氏。施黎不禁犯愁,这日晚上来寻贾琮,让他授些拐走大内女卫的方子。贾琮抽着嘴角道:“这种事哪里有方子?又不是治病。”施黎还软磨硬蹭。 陈瑞锦在旁静静听了半日,忽然问道:“阿黎,你也这么大岁数了,就没爱上过哪家姑娘?” 施黎捻起一块桂花糖来搁进口里:“没有。我便是评话里头写的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那种是花花公子,我琏二哥哥还差不多。你这身世、经历,不像个天生的花心萝卜。再说,你万花丛中过也不过是后来窑子逛多了。真没有过美好的初恋?” 施黎咬着桂花糖偏了偏脑袋:“纵有又如何?” “哈?真的有?”贾琮登时来精神了,“后来怎么没成的?” 施黎随口道:“门不当户不对,自然成不了。” “扯淡!”贾琮道,“寻常人看门当户对,你又不是寻常人。环哥哥跟建安公主才叫门不当户不对呢。他俩出生的时候,一个是从五品小官的庶子、一个是当朝公主,哪儿跟哪儿啊!世易时移,这不对上了?” 施黎嘴角淡然一笑:“男人又不止看老子,不是还看先生么?贾环身为林海苏铮的弟子,配谁都配的上。” 贾琮眨眨眼:“喂,说真的!什么姑娘?还想娶么?不如抢来?”施黎闭口不语,又捻起一块桂花糖咬了起来。 陈瑞锦端详了他会子,问道:“可是东平王府的哪位郡主?”贾琮眼睛一亮!可不么?他是跟着东平王府的穆栩老爷子长大的,天底下也唯有在那府里他不敢乱来。陈瑞锦又想了想,“他们府里年长些的郡主都嫁出去了,如今只有几个极小的。” 贾琮拍手道:“嫁出去了也没关系,一样可以抢来!”施黎横了他一眼,不言语,使劲儿嚼口里的糖。贾琮又问,“陈姐姐,那府里有几个郡主年岁与施黎相当?” 陈瑞锦想了想:“这一辈里头有六位。老大年岁大了些;老二是先头那位王妃养的、嫁与了忠平王府的老三,忠平老王爷便是如今的申王;老三是第二位王妃养的,嫁与了镇国府的二爷牛继成……” “行了!”贾琮看着施黎的脸道,“情绪有波动,就是这个。” 施黎瞥了他一眼:“无聊。” “镇国府就在京城。”贾琮道,“你考虑清楚哦,真的不抢回来?” 施黎懒洋洋的道:“都嫁了三年了,还抢什么?” 贾琮眨眼:“有孩子没有?” “不知道。” 陈瑞锦道:“镇国府大房的二奶奶并无子嗣,有一个庶子两个庶女——滑过两回胎。”施黎“腾”的站了起来,旋即坐下。 贾琮方才逗他八卦不过是信口顽笑、根本没真的在撺掇他去抢女人;这会子方正经起来。“喂,既然还没忘记,去打探打探也好。” 施黎道:“罗敷有夫,再无瓜葛。” 贾琮皱眉:“她成亲才三年,就有了三个庶子女,可知她丈夫未必喜欢她。既这么着,可以和离嘛。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施黎好笑道:“贾琮,有时你竟跟贾宝玉似的?你见过国公府的正经爷们跟郡王府的郡主好端端和离的么?” 陈瑞锦咳嗽一声,朝贾琮使了个眼色。贾琮摸了摸脖子:也对。后世直到他穿过来的那几年离婚才容易了些,连父母那一辈提起离婚都跟天方夜谭似的,何况古代?陈瑞锦道:“她丈夫未必不喜欢她。东平王府的三郡主听闻是个四角俱全的,极明白事理。” 看意思是贤良淑德型,当大老婆极合适。贾琮思忖良久,清晰的道:“没有什么不可为,只看你做不做。阿黎你想清楚,或是去见见那个女子。漫说她还没有孩子;纵然有,但凡她愿意,你们也可以在一起。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男人抢女人本来就靠的实力。” 第四百九十三章 <> 对于四王八公,贾琮打听得颇少。无他,依着后世红学家的分析,四王八公将作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牺牲品、作为黑暗旧世界必将灭亡的象征,被无情的命运捏个灰飞烟灭。故此他坐着想了半日,忽然问道:“东平王府并不弱,怎么会把嫡女嫁入镇国府?还是后头的王妃所出。自打京城大乱以来,不是旧的公侯府邸多半衰败了?” 施黎瞥了他一眼:“荣国府衰败没?” “荣国府不是出了三贾么?” “许你们荣国府出三贾,就不许镇国府出二牛?”施黎道,“镇国府也是武行起家,两年前那次西山较武出了三个人物,皆非匹夫斗将,乃千军统帅一流。阵法娴熟、擅随机应变,折服了不少将士,司徒磐欢喜了好几个月。当中两个就是镇国府的。大房的老二牛继成,三房的老大牛继业。” “还有一个呢?” “昭武将军卫函之子卫若兰。”施黎闲闲的道,“朝中有传闻,吴国大将卫若蘅是他哥哥。” “这帮人真无聊。”贾琮皱了皱眉头,“不对啊。那个郡主不是三年前就嫁了?这位两年前才出人头地啊。” 陈瑞锦抱着茶壶道:“就不许人家东平郡王慧眼识才?”贾琮瘪了瘪嘴。陈瑞锦自斟一盅茶吃了,又道,“还有。我方才说牛二奶奶滑胎两次,你们是不是都疑心牛二爷的小妾居心不良?” 贾琮与施黎互视一眼,贾琮老实举手:“我就是这么想的。小老婆都生三个了,大老婆还一个娃儿也没有。” “你也不想想,东平王府好歹也出了数位大将,他们的姑娘岂能若般软弱无能?”陈瑞锦道,“头一回是镇国府大奶奶蒋氏下的手。她瞧牛二爷得了大出息、阖府上下皆恭维得厉害,唯恐盖过她男人去,故此下手害了二奶奶穆氏腹中胎儿。第二次是穆氏自己身子不妥滑了胎,牛家本将她养得好好的。” 贾琮皱眉道:“可能是习惯性流产。”施黎脸上黑一阵白一阵捏着拳头。 “那个庶子这会子只得八个月,如今已去母留子、养在穆氏跟前了。”陈瑞锦道,“因蒋氏手段高明,没有证据,并她的身份摆着呢——嫡长孙妇,也没法子把她怎么样。牛家大太太遂出手整治了她一番。” 贾琮嘴角微动:“怎么个整治法?” “给大爷正经纳了两个良妾、并送大奶奶生的两个儿子去兵营,好悬没去了大奶奶半条命。又赏赐给了二奶奶穆氏几样她自己嫁妆里头的好东西。” 贾琮眨眨眼:“穆氏的丈夫牛二爷就没什么表示?”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后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哪能让爷们知道?还是领兵打仗的爷们。” “故此牛家大爷……好像是叫牛继宗?他也不知道?” “牛继宗身为长房嫡长子,并未学武、自小习文,如今主持着整个镇国府呢。如此小事自然也不会知道。”陈瑞锦顿了顿,“纵知道也扮作不知道。” “既这么着,东平王府自然愈发半分不知了。”贾琮哂笑道,“这女人好懂事,这一家子好生团结,真真家和万事兴。” 陈瑞锦道:“牛继成对穆氏郡主极好,他们那小院子唯穆氏一人做主,规矩极严;几个小妾侍寝也是穆氏安排的。你们别想着她在婆家遭丈夫冷落、日夜孤枕难眠之类的事儿。也不看看她娘家是什么人家。” 施黎冷不丁问道:“你竟这般清楚?” 陈瑞锦道:“上回贾琮随口说你该谈恋爱了,你神色不大对,我遂查了查东平王府那六位郡主。余下五个我也查了——谁知道你的意中人是哪个。”贾琮不禁抚掌。 施黎翻了个白眼子:“你倒是真有闲工夫。” 贾琮乃道:“这么看来穆氏日子不错。婆母通情达理且疼爱她、丈夫极有出息且看重她、还有儿子傍身。” 陈瑞锦点头:“实在是少有的好日子。” 贾琮瞧了施黎一眼:“你还想去抢她么?”施黎不语。巴巴儿干坐了半日,贾琮托着腮帮子道,“你们说,《萧十一郎》里头那个沈璧君,为什么不安安生生跟丈夫过好日子呢?萧十一郎哪里比得上连城璧了?” 陈瑞锦道:“不一样。连城璧是伪君子,牛继成是真君子。我已查过。” 贾琮道:“就算连城璧不是伪君子沈璧君也会跟萧十一郎走的。只不过作者若不让连城璧犯个大错,各位看评话的看官会同情他、抱怨萧十一郎拐走人家的老婆罢了。终归萧十一郎是主角,形象得正面。沈璧君不喜欢连城璧那种类型的男人才是她跟萧十一郎的走原因。” 陈瑞锦道:“婚姻结两姓之好。” 贾琮假笑道:“个体利益和集体利益的矛盾。事实上穆氏头一次滑胎的处置也是这个矛盾。我就不信那个给牛家大爷塞两个女人、送大奶奶的两个儿子去兵营、自己又得了几样值钱长脸的好东西,穆氏就能解了杀子之恨。我姐姐若被人害得小产,我非要那人偿命不可!” 陈瑞锦抬目扫了他一眼道:“天底下几个女人有你这样胡作非为的弟弟?左不过一个‘忍’字罢了。” 贾琮叹道:“我又想起了一个故事。有两口子,男人是个将军,极爱他媳妇,只是性子不好;他媳妇与他完全是两种人,只得一直忍着。最后两人都七老八十了,磕磕碰碰、相濡以沫一辈子,那个媳妇发觉自己已经爱上丈夫了。那个故事,多少人赞扬啊……”他满面怅然,轻轻摇头,“最后几年老两口是过的不错。可前头那几十年呢?生生熬过去磨过去。人活一辈子,只为了最后的那几年么?” 良久,陈瑞锦道:“多半是没法子。” “没错。多半是没法子,不忍不行。”贾琮扭头看施黎,“如果有办法不忍,就别忍了。活在当下才是要紧的。你若能说服那女子跟你走,我们替你想法子。若是她自己觉得日子过得不错不肯改变,也算对你俩的感情有个了结,难受一阵子就过去吧,重新找个好女孩。” 施黎本是个洒脱的人,让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竟有几分无措。也不知愣了多久,忽然一言不发的走了。 这晚上约莫三更天,贾琮已睡着了,乍闻外头陈瑞锦喊道:“施黎你闲的啊!吓人一跳。”惊得一骨碌弹了起来。又听施黎的声音说:“我正大光明进来的,哪有贼人堂堂正正踩这么响的脚步声?犯得着么?好端端的跟惊风似的。” 贾琮赶忙披了衣裳出去,只见陈瑞锦和施黎就在院子里立着,陈瑞锦手里还转着左轮手.枪、颇似后世电影里的枪手,忍俊不禁向施黎绷着脸道:“让你不讲礼貌!进人家家里要敲门知道不?” 施黎赶忙上前一把扯住他:“帮我把她抢回来!” 贾琮眼神中的八卦之火腾空而起:“你们见面了?” 施黎摇头:“只在她窗外看见她了。” 贾琮啧啧两声:“你还挺纯情嘛。不过人家肯跟你走么?你不得先问问?” 施黎道:“你不是什么法子都有么?” 贾琮道:“两厢情愿自然有法子。连她的身份都能保留,准保和和气气的和离。得人家愿意才行啊!强抢民女这种事不过说说罢了。纵想抢人,也得先抢到心。” 施黎断然道:“她必愿意的。你赶紧想法子便是。” 贾琮掸了掸手:“先跟人家说清楚,没有什么必不必。三天都足够改主意了,何况三年。” “横竖你想法子。”言罢,施黎马上风似的转身又走了。 陈瑞锦皱眉道:“他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去了?” “施黎不会冒失的。”贾琮道,“他纵与那女子偷会也不至于被人察觉,免得万一人家不愿意、坑了人家。”他打了个哈欠。“这厮是不是太自信了些?”又打了哈欠,“好在那个穆氏不怎么爱她丈夫。” 陈瑞锦瞥了他一眼:“这你都知道?” “不然那三个庶子庶女根本不会出生。” 陈瑞锦轻叹一声:“这等事她纵是主子奶奶也没法子。女人总有来月事的时候,丈夫得有人伺候。” “你肯给我安排侍妾通房么?” “想都别想!” “就是吧!”贾琮摊手,“她在自己的院中大权独揽,还有娘家撑腰,竟肯给丈夫安排好几个不同的女人还都许她们生孩子!无非是把当牛二奶奶当成一份差事罢了。上工、做事、得薪水。阿黎还是很有希望的。好困……”乃揉着眼睛回屋睡觉去了。 次日,贾琮得空想了好几个忽悠牛继成和离的剧本,特意早些回府,满心以为施黎那厮会在家中候着;不想他今儿压根儿没出现。心下奇怪,遂策马赶去小花枝巷。推门进去一瞧,满院子的酒气,施黎早已醉瘫在院中。这会子若有个仇家进来,随手一刀便能结果了他。 “看样子事儿不顺利呀。”贾琮一壁嘀咕一壁将施黎拎到后头水井边打水泼醒。施黎迷迷瞪瞪睁开眼,晃晃悠悠扒着井台翻身坐了片刻,“哇”的吐个天昏地暗。若不是贾琮手脚快闪去一旁,这身簇新的天青色箭袖怕是要废了。断断续续吐了有两炷香的功夫,施黎如同死狗般躺在地上不肯动弹。 味道实在难闻,没奈何,贾琮这个国公府少爷亲自挽起袖子打扫了半日,又不辞辛劳把施黎拎回前院,丢在他平素犯懒的藤躺椅上。施黎这会子已醒了,只不肯做声。贾琮肚子饿,去屋里寻了些点心就着施黎没喝完的酒填肚子。 日坠星升,秋月渐渐上了树梢,院中的树叶儿哗啦啦直响。贾琮瞥了施黎一眼:“怎么回事?再麻烦总有办法。” 半晌,施黎哑着嗓子道:“已……没有办法了。” “那女人死了?”贾琮说罢便低头。耳听闷风从头顶刮过,接着是“咚噗噗”的闷响,一个楠木杌子砸在地上。贾琮吓得直缩脖子,“杀人啊你!那玩意就砸过来。”施黎又不言语了。等了会子,贾琮道,“但凡人活着就有办法,永远不会没有办法。” 施黎喃喃的道:“太迟了。” 贾琮皱眉:“你究竟见到人家没有?试着问过没有?有时候女人说话不能全信,说不得是在生闷气呢?” 施黎摇头:“不是。真的太迟了。” 足足耗到三更天施黎方找回了舌头。贾琮遂左一句右一句的引着他说话,许久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从昨晚开始,施黎便在人家院子里等见面时机。好在牛继成近日住在兵营,有日子没回府上了。今儿上午,那穆氏郡主独自进了花房伺弄花木。施黎见她打发开了跟着的丫鬟媳妇子,趁四下里无人悄悄溜了进去。没见着时日夜惦记,偏到了她身后竟连名儿都喊不出来,施黎只愣愣的杵着。过了会子,穆氏察觉异样,缓缓回过身来——二人脸对脸撞了个正着。 施黎脑中千伶万俐的词儿一个都想不出来,穆氏亦惊愕无语。也不知寂然了多久,施黎竟只说了一句:“跟我走。” 穆氏闻言身子一震,抬目盯了施黎一眼;施黎顿觉身上有点冷。穆氏乃细细端详了他半日,道:“你再说一遍。” 施黎怔了片刻,又说了一遍:“跟我走。” “再说一遍。” “跟我走。” 穆氏微笑起来。立直了身子往前走两步到了施黎跟前,裣衽向他行个万福;施黎心头顿觉不好。穆氏脸上仍带了笑意,一字一字慢慢的道:“三年前,我出阁前夜,不敢睡觉,直愣愣坐在炕上屏气凝神。只盼着你忽然拨开帐子立在外头,说这三个字。那会子,天涯海角、为盗为匪、纵是悬崖绝路我必跟你去。直至鸡鸣天亮、整装上轿,你不见人影。我坐在轿中又盼着你扮作劫匪当街抢新娘子,终仍是热热闹闹平平安安到了这府里。我过了火盆、拜了天地,让喜娘送入洞房。头上顶着盖头坐在炕上,盼着有人从窗外悄悄潜入劫了我去……终是成二爷进来挑了盖头。”施黎重重闭上了眼,眼角滚落两串泪珠子来。 穆氏顿了顿,面上如入定一般安然:“迟了。”乃甩袖而去。 第四百九十四章 <> 贾宝玉的诗文极好卖,帮他卖文的又是家中兄弟、不坑他,他又并不爱花钱,贾母又留了一辈子的家底给他,故此私房钱颇为富裕。他本不善理财,成亲后账目皆归他媳妇史湘云管着。 史湘云近年来皆忙于领着京中的太太奶奶们做些怜贫恤老的善事。荣国府早先的大花园子本是大房住着,如今的花园子太小、平素吃个茶赏个花不大便宜。遂在离宁荣街不远处买了处园子,添置盆石、修剪花木,好招待女客。再者,史湘云身为主人也自在些。当年贾琮来信托她做慈善时曾捎来半首唱词,当中有句话史湘云颇为喜欢。“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遂给此园取名“霁月园”。 这会子恰在菊花花期,史湘云照例下帖子请了公侯府上的女眷来霁月园赏花,当中便有镇国府的二奶奶穆氏。穆氏本来爱个花花草草的,又看史湘云帖子写得风流婉转,近日又心思烦郁,可巧过去逛逛、散散心。到了霁月园,有熟识的女眷道:“听闻宝二奶奶特特烦了她小叔子一回——就是那个哪吒下界的贾琮,如今在王爷跟前比谁都得宠些。前两三个月王爷从宫中弄了些人出来,贾琮遂寻他老人家借了往常打理御花园的花匠来帮着打理这园子。”穆氏四处张望,园里果然比春天来时精巧了许多,不禁连连点头,赞花匠大手。 一时众位太太奶奶姑娘们散往各处赏花。因史湘云是主、忙的紧,四处张罗。穆氏素来是个省事的,只同史湘云打了个招呼道:“你只管忙去不必管我,横竖我常来。”史湘云笑行了个礼:“多谢二奶奶疼我。”又厚着脸皮托她帮着照看一位姑娘,说是南边来的亲眷,姓陈。穆氏看那姑娘容貌气度十分出挑,衣衫首饰既贵且精又雅,心下暗惊。这陈姑娘委实是头一回来霁月园,穆氏便领着她走了几处精妙景致,路上留神窥查、并拿闲语套问她出身来历。除去知道了她闺名唤做“瑞锦”,其余皆被她轻描淡写避开。二人你来我往的打了半日哑谜,倒也有趣。 因走到西北角一处僻静的竹径,前头有个小轩卧在假山石头上,陈瑞锦便道:“从那上头往下瞧想必好看。” 穆氏含笑道:“委实好看,我每回来这园子都上去瞧瞧。” 陈瑞锦道:“这假山上还弄了些花草,无端的清静。咱们这么些人上去怕是要闹腾了。” 穆氏喜静,尤爱独处,好在陈瑞锦是个清爽的。遂先打发人上去探了探,轩中无人;乃命跟着的人在下头候着,她二人自清静会子。 凭栏吹了会子风,陈瑞锦忽然说:“宝二嫂子说,前几日她荐给牛二奶奶一本《多情剑客无情剑》。” 穆氏面色微变:“那等话本子不过闲看两眼罢了。” 陈瑞锦道:“管事的弄错了时辰,害得你二人坐在庙里巴巴儿干等了一个多时辰,又没有别的书可看,看本评话算不得什么。”穆氏“腾”的站了起来。陈瑞锦道,“宝二奶奶什么都不知道。我未婚夫想着,说不定三郡主也会喜欢看绿林评话,遂略做试探。” 穆氏面色沉了下来:“你未婚夫是谁,意欲何为。” 陈瑞锦道:“我未婚夫叫贾琮,是宝二奶奶的小叔子。宝二奶奶看着聪明,其实挺好骗的,此事与她没半分干息。贾琮是施黎的朋友。” 穆氏方才脑中还转动无数个念头,听到“施黎”二字顿时白了脸,惊惶四面张望,见委实没有旁人,咬牙切齿低声道:“他想干什么?” 陈瑞锦摇摇头:“施黎也不想干什么,只是贾琮觉得可惜。遂借那本评话试试郡主的心思。” 穆氏冷笑道:“贾先生之意是,施黎如同李寻欢一样,有苦衷?” “不是。”陈瑞锦道,“施黎当年和李寻欢一样混蛋,在混蛋的成色上并无区别。然而施黎如今比李寻欢强些。”她顿了顿,摇头道,“贾琮后头那些话我实在说不出来。” 忽闻屋外头贴假山处有个男声道:“罢了罢了,是有点无耻,我来说吧。三郡主放心,我知道你是极规矩的人,不会进去的。” 穆氏目光一转:“莫非是贾先生?” “没错,我就是贾琮。”外头那人道。穆氏脸上讽然才要张口,贾琮什么时候肯老老实实让人家好好说话了?赶着道,“我接着说吧。穆姑娘,额,穆郡主,施黎比李寻欢好一点在于,他反悔了;且他反悔后并没有日日借酒消愁什么都不做,倒是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心上人追回去。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郡主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那会子他还年轻、还没真正尝过相思之苦。年轻人总免不了会犯点子错误嘛。再有,施黎好歹长了一张帅脸。古人又云,长得帅干什么都是对的。郡主,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当看他那张臭皮囊还好的份上,施舍他一次机会吧。” 穆氏好笑的扭头看陈瑞锦;陈瑞锦低声道:“我不认识他。” “施黎和牛继成不一样。”贾琮又道,“我相信牛继成也喜欢郡主。然而倘若给他换一个门第、模样儿、性情、才学样样不输给郡主的女人,他也会要;倘若给施黎换一个门第、模样、性情、才学样样强似郡主的女人,他不会要。世上的痴情人实在太少了,郡主能遇到一个何其幸运。便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你们可惜。给他一个机会吧,你可以欺负他一辈子,岂不好似在镇国府憋屈过一辈子?” 穆氏朗声道:“不知贾先生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我在府中过得憋屈?” 贾琮“切”了一声:“牛继宗的媳妇害死了你的儿子,你觉得牛家的处置公道么?”穆氏顿时站不住了,脚下一软,紧紧扶着栏杆坐下。贾琮又道,“再有。施黎那厮身上天然有股子不安分,会看上他的女子也安分不了,内里必喜欢刺激。郡主若肯再给他一次机会,说不得能离开深宅大院,自此海阔天空。哪怕你借施黎之力挣得自由、将来本事养足了甩了他也无碍的。没有野心的檐下燕雀,我是不会拿这些撺掇她的。” “闭嘴!”穆氏喝到,“我家成二爷并无对不住我之处。” 贾琮轻轻一笑:“不如试试看吧,看牛继成会不会对不住三郡主。只设法将你们第一胎是怎么没的告诉他。倘若牛继成肯站出来替媳妇主持公道,让牛大奶奶得了她当得的惩戒——施黎他输了。我会劝他好好哭一场,把你深埋心底,过两年再另爱一个女人吧。” 陈瑞锦深深看了穆氏一眼:“倘若他为了兄长和府里的颜面,忍下此事——” 贾琮接着说:“天长日久的,这种事只会多不会少。难道忍一辈子么?” 轩中寂然了好一阵子,陈瑞锦道:“牛家的大爷和二爷岁数差了十几岁。当年牛大太太怀牛大爷时,有牛大老爷身边的一个早先的屋里人悄悄做了手脚。虽后来被发觉了,牛大爷仍是早产儿。牛家本是武行家族,他却不曾习武,盖因幼年体弱之故。也因着这个缘故,牛大太太觉得亏欠了长子,难免偏心他些。牛大太太生牛大爷时伤了身子,直养了十来年才又养下了牛二爷。” 贾琮在外头说:“那会子三郡主你年岁尚小。那个年岁滑过胎,很容易造成习惯性流产。你成亲才三年,牛大太太就着急把一个庶子养在你跟前,显见是个懂行的。她自己年轻时在这上头吃过大亏,少不得会去学这些知识。她大概觉得你今后再养不下孩子来了。不过么,我有个疑问。牛大奶奶蒋氏乃平原侯府之女,她可知道么?她知道你这个年岁滑胎、日后可能会很难养下孩子来么?须知她和牛继宗已有了两个嫡子。还有牛继宗,他真的不知道他媳妇做了什么?身为牛家这么一个武行之族的嫡长孙却不能习武,他的压力想必很大。人,尤其是教养良好的人,在不要紧之事上大都是公正高尚的。一旦什么事与自己有了要紧的利益牵连,什么良心啊道德啊统统都见鬼去了。” 穆氏不禁喘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帕子。良久,猛然回过神来,厉声喝到:“贾先生离间我们府中两房情谊是何目的?” 贾琮哂笑道:“我根本就不认得镇国府的人好么!再说你们两房的情谊难道是我离间的?不是蒋氏离间的?” 陈瑞锦在里头提醒道:“瞧三郡主这神色,怕是在猜度你打的什么心思,你好生把这一节说明白了。” “得令!”贾琮立在外头躬身抱拳。思忖片刻道,“我很少撺掇女子离家。无他,这年头的女子多半无志。或是少年时也曾有过志气,年月消磨,回首时恍然发觉自己的志气幼稚可笑。或是曾满怀希望,只是失望太长变成绝望;翻回头去想着,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有希望的好。成亲后只守着小院子,赏花烹茶、相夫教子。虽然日子不尽如人意,忍忍也就过去了。若要打破这安稳日子,便如同一场赌博。成了自然好,万一不成呢?十赌九输啊。然而我得再说一遍,会看上施黎的女子安分不了。郡主何不试试?说不得能过上更痛快些的日子?” 穆氏冷笑道:“更痛快的日子?我如今的日子已是极好,哪里还有更好的?” 贾琮道:“你听说过只身收服数万海盗、打下爪哇国的周小兰么?还有我们台湾府的林军师,运筹帷幄、智计百出,沙场老将折服于她旗下。我家四姐姐也走遍了大江南北,日子过得极精彩。蜀国有位女匪本是剑南节度使方雄的亲孙女,如今已成了绿林枭雄。没本事的燕雀才知足檐下,有底气的鸿鹄不惧九霄。规矩从来只能约束住最底层的人,因为他们无力改变。三郡主,世界很大,你要不要去看看。”穆氏咬牙不语。 默然片刻,陈瑞锦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来:“这是贾琮哄人帮他赶写出来的。” 穆氏翻开看了几眼:“荣国府宝二奶奶的字迹。” 贾琮在外头叹道:“我们府里会写文章的人这会子都做正经事儿去了,珠大嫂子么我又不敢托她,唯有哄了宝二嫂子赶出来。为了这个,我答应替她寻出借口来放她去南边玩些日子。可怜见的,一般儿也是个大将军之女,自打嫁进我们府的大门还没离开过京城五百里。” 陈瑞锦道:“依我说还是她自己想不开。二太太的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她只是儿媳妇、又不是女儿天生的会牵挂母亲,二太太也不缺人照看;就被个名声压得动不得,何苦来?” 贾琮道:“如今看来环三嫂子喜欢游山玩水。她多出去几趟,也能引得宝二嫂子放开些。说起来,在家中困得最久的还是珠大嫂子。我小时候在她跟前念过书,她本也是个活泼性子,什么时候寻个由头哄她也出去逛逛才是。纵不去外洋,在国内逛逛也不错,大山大河那么多。兰儿也不小了,她再不出去都要走不动了。只不知会骑马不会。” 陈瑞锦笑道:“不是说当年学骑马最快的是琏二嫂子?” 贾琮也笑:“我老子素来将儿媳妇当外人。唯有那回见她骑马学得快,瞧她比琏二哥哥顺眼多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敲在穆氏耳边。换做旁人说这些话她必是不信的。哪有赶着内宅女眷往大山大河去逛的?可.荣国府那位泼妇四姑娘在京中无人不晓。明面上提起来都鄙夷她言语放肆,或是惋惜当时她年幼无知、口没遮拦、犯下大错,实在也有不少人内里暗暗羡慕她能云游天下。穆氏心中不觉暗起波澜。 陈瑞锦窥她面色有变,轻叹一声:“穆郡主不过是死了心罢了。你才多大岁数?就死了心?世易时移,说不得世道有变呢?出了方寸大的花房也能活成自己的模样,方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贾琮道:“纵然你已瞧不上施黎,也可以试着真心对牛继成一段日子。别说你已是真心了,你心里既藏着别人就不可能真心对他。莫再扮作贤良淑德,拿出你未曾出嫁时的性情来。不高兴让他与侍妾通房在一处就妒忌给他瞧,不愿养庶子就不养,忍不得他嫂子害了你儿子便让他出头帮你报仇,看看牛继成是个什么意思。我再说一遍,他若肯站出来替你和儿子讨回公道,他赢了施黎输了,我会劝施黎死心。施黎自己先放弃的,机会就落到了牛继成手里。若是牛继成也没握住机会,再给施黎一次何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们都还年轻。” 穆氏眼中蓦然锃亮!半晌又暗了下去,苦笑道:“我何尝招惹过你们,拿这些来撩拨我。” 贾琮在外头喊道:“因为你是有勇气的人,值得更好的日子。”陈瑞锦在轩内捂脸。放开手一瞧——穆氏竟然动容了!不由得暗暗称奇:这般无聊言语竟当真能动人么? 这日晚上,穆氏独坐案前看贾琮哄着史湘云赶写出来的那册子,泪水模糊了一片字迹。 那是一本小小的评话,写的依然是绿林故事。临近最末时,书中的女子道:“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后来那女子便死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 话说贾琮陈瑞锦借史湘云邀京中女眷赏花,撩拨了镇国府二奶奶穆氏一回。回到府里,施黎正眼巴巴等信儿呢。贾琮也没隐瞒,一五一十的悉数说与了他。乃道:“听天由命吧,先手握在牛继成手里。” 陈瑞锦微微皱眉道:“人家两口子已成亲三年了。” 贾琮道:“那又如何?两个男人如今都站在穆氏的心门外,从追求者的角度上是平等的。阿黎比牛继成有优势,他比对手自由得多。牛继成的背上压着振兴镇国府的千斤重担,行事多顾虑。他的优势是穆氏心地善良、不肯让旁人因为自己无辜受过。倘若他将世俗规矩当作优势,阿黎的胜算就大多了。毕竟阿黎和给他帮忙的皆不受缚于世俗规矩。” 施黎在旁听着,眼神忽明忽暗,倒有几分可怜。陈瑞锦摇了摇头,起身回屋里去了。院中只剩了两个男人,施黎默然良久,问道:“依你看,牛继成会如何?” 贾琮道:“我不认得牛继成,不知道他会如何。终归是亲生的孩子让人害没了,他也未必会忍。谁敢动卫若蘅家那小祖宗试试?” 施黎立时道:“卫若蘅岂能一样?他是当水匪长大的。” 贾琮瞧了他一眼:“指望对手犯错不如自己主动出击。蒋氏娘家已衰败,镇国府不过看从前的老脸罢了。你与戴权勾搭得如何了?还记得薛宝钗想买爵么?” 施黎眼神动了动:“我听陈瑞锦说过,薛蟠的妹夫便是蒋家子弟,还与镇国府、平原侯府有仇。” 贾琮点头:“蒋氏的哥哥蒋子宁如今袭着二等男,家里也没出什么三贾二牛之类的人才,在蒋氏族中已没什么脸面了。偏生薛大姐姐买爵又遇上太皇太后那头连着出事,至今没买成。若买成了,便是砸碎了蒋子宁最后那一点子颜面,蒋氏在镇国府的最后那一点子倚仗也便没了。漫说她有过大错;纵然没有,那府里又能护着她到几时?眼前摆着明晃晃的例子便是卫若蘅之母。” 施黎思忖道:“那女人替牛家生了两个嫡子。” 贾琮哼道:“卫若蘅不是嫡子?还是天资卓绝的嫡子。” “当年卫家休妇乃是为朝廷局势所迫,恐怕担上义忠亲王余党的罪名。”施黎道,“蒋子宁纵失尽颜面,总不至于拖累到镇国府。” 贾琮撇嘴道:“罢了,是我举例不当。不拿卫若蘅之母作比方,拿我们府里的大太太作比方如何?我老子并没有什么良妾,牛继宗却是有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势利眼。但凡抽掉蒋氏的倚仗,她的日子必然难过。”他抬目瞧了瞧施黎,“你不会想着,若这会子你出手对付蒋氏的娘家,便犹如帮了牛继成,说不得他替子报仇会少了些顾虑吧。” 施黎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最惹人厌烦,何苦来说得忒明白。” 贾琮嗤道:“牛继成如今的名头本事,蒋子宁有没有脸面与他何干?他会忌惮?左不过是他母亲牛大太太要护着阖府的体面罢了,不然他能一刀剁了那蒋氏。”伸手指头戳了下施黎的脑门子,“你真的得去南边看看,莫日夜在京里头憋得心都窄了,成日掰着些零零碎碎一寸一点的胜负。牛继成是穆氏的丈夫,可以为穆氏做的事儿很多。你呢?一个余情未了的前男友罢了。除了这么点子事,你还能为她做什么?你想娶她不难。但凡在牛继成心里有比穆氏要紧的东西,我就有法子让他们和离;想让她死心塌地就难了。”乃撤身而走。施黎在院中杵了会子也走了。 一时外头有人送盆景来,乃是王福去花市上订来的,皆未曾修剪,老头儿预备自己动手。贾琮遂凑在旁边指手画脚:“把这块儿剪了!这条太突兀也不要它!”王福瞧了他一眼,眼中明晃晃写着“外行”二字,搬花盆的小子们都笑起来。 不曾想,三日之后薛宝钗便打发了人来报喜,她丈夫蒋子容就要当上侯爷了。贾琮不禁拍案:“这厮好快的手脚!” 原来施黎在宫中有人,早已设法同戴权勾搭上了。权之一物最动人心。太皇太后瘫痪在床、人已死了大半;忽听戴权说,有先平原侯蒋家的子弟想买回祖上的爵位,眼中登时射出两道光来,森森的道:“哀家纵不能动弹,也不是个废人!”立命左右的太监扶她起来。 戴权忙奉承了半日,又道:“只是还有一人求爵。便是先紫薇舍人之后、大海商薛蟠。” 太皇太后皱眉:“他也求爵?” 戴权低声道:“这些年,薛蟠没少助朝廷库房的银钱,竟连个小爵都捞不到,到如今仍是个商人。没奈何,只得转换门庭来求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哼道:“谁让他绕远路的?司徒磐便是个吸血蚂蟥,哪里懂得安抚体恤。” 戴权道:“怕是司徒磐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银子多又如何,还不是士农工商之末。” 太皇太后点点头:“罢了,只盼着他能懂事些。” 戴权忙说:“薛先生说了,依价买爵,遇上年节还有上好的海货孝敬。” 太皇太后自打瘫了以来头一回笑了,欣然点头:“哀家倒不稀罕他几样东西,能值几个钱?不过瞧个新鲜罢了。”戴权赶忙送了几堆不要钱的奉承上去。至于薛蟠家里那位刘霭云刘大家,戴权没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太皇太后也记不得了。 薛蟠买到了个忠明候的爵位,并未狂喜,只吩咐设个寻常的宴席庆贺。薛姨妈却喜天喜地,恨不能摆流水席请满京城的人吃去。薛蟠便说:“既是母亲高兴,便随了她吧。” 刘霭云赶忙拦着:“不可,恐怕引来一堆打秋风的。各家王爷在京中都有特使,燕王也有四五个儿子。没听见老尚书劳大人的宅子都让夺了?就依着文英侯府那般略庆贺一番便好。” 儿子虽出息,薛姨妈仍惧怕天家的人,忙说:“说的是!莫要惹眼!”遂吩咐依薛蟠所言只请些熟识亲友来便好。 他妹夫蒋子容也得了平原侯之爵。此事如同在蒋家霹了个雷,连地皮子都快震破了。老平原侯没了,侯府并未摘去牌匾、改动门庭,蒋子宁等人依然当自己是侯门子弟。蒋子容这么一来简直是要逼死他们!蒋子宁气的亲自抡起了棍子立在中庭:“我看谁敢来抢府里的牌匾去!”阖府上下亦义愤填膺,都道:“容大爷欺人太甚!”个个肃然,看家护院的没事还操练几下功夫,单等蒋子宁来夺牌匾。 等了数日,蒋子容那头宴席也开过了、改制门庭的工匠也开始叮叮当当上工了,没见有人过来。又过了几日,蒋子宁的小妹子从婆家过来传了信儿——礼部已在着手预备新平原侯府的匾额、信印等物。 蒋子宁大急:“哪有这种道理!正经的牌匾分明在咱们府里!” 他妹子道:“天下分封,礼部已没多少事儿可做了。日夜盼着太皇太后多卖几个爵位,好捞到些活计。不然,几个硬生生的俸禄哪里够那部里的上下官吏养家糊口?如同这回,不止蒋子容,还有他那大舅子也一并买了爵。薛蟠是个大财主,最不缺钱的。前儿往礼部走了一回,上下打出去的钱都够那些人使好几个月的。哥哥放心,咱们府里的牌匾他们不会来动了。” 蒋子宁愈发急了:“那更不成了!咱们这块不如同废了一般么?” 他妹子低声道:“不是早已废了?纵蒋子容有心要咱们这块,难道留得住么?” 蒋子宁跌足道:“蒋子容若来夺,好歹能让他答应些条件、出点子银钱!” 他妹子闻听怔了半日,闭了眼不再多言。乃告辞而去,后遂不再回娘家了。 另一头,镇国府内,大房的二奶奶穆氏踌躇数日未有决断,她丈夫便从兵营休沐回来了。穆氏待他如常,终未曾提起蒋氏所为。 下午有人请牛继成吃酒,他便换了身衣裳出去,与几个友人谈些闲话解闷儿。一时小解回来,听有个粉头在转角那头兴冲冲的说:“方才那个穿紫檀色的便是牛家的二爷。听闻王爷眼看就要派他去外洋打仗呢,怕是身边少不得要带着服侍的人。”这粉头声儿大了些,牛继成嘴角不觉轻轻勾起。 另一个粉头道:“镇国府的么?你可莫要打他的主意。谁不知道他们府里的大奶奶乃母夜叉般的人物儿,爷们个个糊涂。” 前头那个道:“咱们这样的身份纵进了他们那样的府里,不过是只蚂蚁罢了。大奶奶再是个阎王,哪里轮得到收拾小蚂蚁?” 后头的道:“好妹子,听姐姐一句话。俗话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正经的二奶奶都让她害了,若想捏死外头买的一个粉头,连手指都不用两只。”乃扯着她要走。前头的还不肯,硬生生让这个拖走了。 牛继成也是世家子弟,登时明白那粉头有心勾搭攀附他、好进镇国府的门。只是他从不知道内宅之事,听起来仿佛是自己的媳妇让大嫂害了?不禁拧起眉头来。遂借口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事,赶回府中求见他母亲。 牛大太太听闻小儿子来了,欢喜的紧,拉了他在身边坐下。牛继成命屋里的丫鬟婆子都避出去,轻声问道:“母亲,我听说大嫂跟我媳妇有些不和睦,可是真的?” 牛大太太脸色一变:“你哪里听来的闲话?你媳妇告诉你的?” 牛继成便知道那两个粉头说的没错,乃摇头道:“我媳妇一个字不曾提起,是从外头听来的。” 牛大太太大惊:“外头的人怎么知道的?有谁传出去了不成?” 牛继成眉头一跳:“听母亲这意思,还不是小事?” 牛大太太忙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几句妯娌口角罢了。” 牛继成定定的看着她:“母亲莫要哄我。几句口角何至于不许传出去?”牛大太太赶忙打叠起笑容来软语哄他,牛继成一言不发听了半日,道,“母亲既不肯说,我命人查去。” 牛大太太说:“你媳妇都已释怀了,你还问什么?” 牛继成道:“既这么着,我就不问她了。她是个省事的,我若问她必只拿‘无事’来搪塞于我。横竖就是这府里的事儿,难道就没有旁人知道了?”说着站起来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牛大太太哪里不知道他的本事?急喊:“你站住!”牛继成果然站住了。牛大太太坐立不稳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跌足道,“事儿都过去两年了,何苦来!” 牛继成略一思忖,顿时怔住了。两年前,他媳妇若吃了什么亏,不就是滑胎掉了一个五六个月大的成型男婴么?半晌才哑着嗓子道:“那孩子……不是……是……” 牛大太太长叹一声,垂泪道:“老大家的也是一时糊涂,我已惩戒过她了,你媳妇也懂事的紧。” 牛继成拿起脚来就走,牛大太太急的跑着去撵他:“你回来!快回来我有话告诉你!哎呦……” 牛继成回头一瞧,他母亲扶着屏风仿佛崴了脚,吓得赶忙跑回来:“太太可是伤着了?”又一叠声的喊人去请大夫。 牛大太太带着哭腔道:“不过是扭了下,不打紧。这么点子小事喊什么大夫,没的惊动阖府。”牛继成不依,仍命去请太医来,亲搀着他母亲回炕沿上坐了。这会子外头的丫鬟婆子都进来了,打水的、取跌打酒的忙成一团。 牛继成跪在地上帮他母亲脱了鞋袜一瞧,果然崴着了,脚踝眨眼便肿了起来,悔得了不得:“都是儿子不懂事。” 牛大太太叹道:“怨不得你。”因见有媳妇子取了跌打酒来,乃命旁人都出去。“成儿替我揉跌打酒便好。” 牛继成知道她有话说,垂头接了酒。他本是武将,知道如何处置这些小伤,乃一言不发上手。母子二人默然许久,牛大太太咬了咬牙,道:“两年前你媳妇没了那个孩子,委实是老大家的做的。只是她首尾收拾得极干净,待我查的时候已寻不着证据了。如今她娘家败落,连爵位都让她堂弟买走了。咱们总不能欺负她不是?” 牛继成愕然:“母亲,谁欺负谁?” 第四百九十六章 <> 镇国府大太太不得已承认当年穆氏没了孩子是大儿媳做的,乃向小儿子道:“你大哥打小身子不好,原是我的不是。那会子你得了王爷赏识,比你哥哥出息……老大家的心里害怕。她娘家若还是侯府还罢了,偏那府里又已败落。”说着,垂下泪来。“我与你老子成亲时,你曾外祖已告老还乡了。没有娘家仗腰子的滋味我尝过,日夜不得安宁,连窗外雀儿叫都风声鹤唳的。若你外祖家中还有点子人在京里,那贱婢又哪里敢动你哥哥!”不禁狠狠咬牙,捏住了拳头。过了会子才说,“老大家的吓得厉害,方做了糊涂事。” 牛继成糊涂了,想了半日:“儿子不明白。大嫂子的娘家既比不得我岳家,她怎么竟敢动我儿子?” 牛大太太冷笑道:“她以为自己首尾干净、没人能察觉。”乃叹道,“终归得看你两个侄儿的份上。我已整治过她,她也知错,悔恨不跌。我又给了你媳妇几样好东西,她脸面也有了。这两年老大家的极安分,自打她堂弟买了爵竟有些畏畏缩缩;你媳妇也自在的很。那事儿早已过去,莫再提也罢。” 牛继成出生时他母亲已牢牢捏了镇国府在手里,非但没吃过后院的亏、也不知道后院事,实在不明白大嫂娘家败落了、动他儿子有甚用。终归失了嫡长子,牛继成腹内恨意不消。他母亲一再叮嘱“事已了”、“家和万事兴”,他口里不答,心里也不平。牛大太太急了:“事已至此,你还想把她如何?咱们府里好容易起来了些,难道又兄弟决裂不成?”牛继成垂头不则一声。牛大太太道捶了下炕头,“且不提你两个侄儿——平原侯若落在蒋子宁手里还罢了;这会子她娘家都成了那模样,咱们家若休了她,普天下不都说镇国府势利眼么?” 牛继成道:“她做下那般大过,已犯了七出之条。” 牛大太太跌足:“这会子谁会信!旁人都只会说此罪是编排出来的。从今往后,连你在内,阖府都要背上势利小人的罪名。何苦来为了这么点子小事给你们兄弟惹上污名?那孩子虽没了,也是与咱们家无缘;你不是还能生么?你媳妇跟前不是已养了大哥儿?难道你还想杀了你大嫂不成?你想要怎样?只要不伤阖府体面、不损你们兄弟名声,只管做去。” 牛继成从没想过对付女人,竟怔住了,许久没个头绪。牛大太太又催他。他摇头道:“我不知道。” “却又来!”牛大太太道,“你乃武将,成日惦记内宅短长算什么?好生操练兵马、结交朋友,回来好生歇息、读读兵书才是正经。”又叹道,“后院这些事不是你们男人能懂的。哪家都有,没一家是干净的。不信,你与卫若兰交好,问问他去!”旋即摆手,“罢了,还是问旁人吧。卫若兰不会告诉你的。” 牛继成奇道:“他为何不告诉我?” 牛大太太哼道:“一则,他母亲也将他护得厉害,他未必知道;二则,他本是占便宜的那个,纵知道也未必肯告诉你实话。吴国的卫若蘅便是他哥哥,他老子大约肠子都悔青了。”乃顿了顿,“成儿,你未必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只记住便好。后院,安定比什么都要紧。咱们府里如今这样是最好的,比荣国府还好些。” 牛继成道:“荣国府三贾有文有武,怕是在我们府里之上。” 牛大太太含笑道:“外头男人的事儿我不懂。内宅里头,荣国府早晚出大乱子。”乃摆手道,“这些你不必知道。好了,我已好了许多,大夫也快来了。你忙你的去。” 牛继成哪里敢走?非要留下,直候着太医过来瞧过、开了方子才借送太医出去离了他母亲的院子。因心绪不宁,又暗生愧意,他没敢回自家院子,骑着马出了府,还不许人跟着。 信马由缰走了一阵子,忽有人喊“借光”,有匹马飞快从他身后跑过来。牛继成只略往旁带了带,那马便刮风般走了——马上之人顺手从他腰间摘走了一个荷包。这不是当街强抢么?牛继成火了,催马追上去。那贼人见了跑得愈发快,牛继成也追得紧,二马便满街乱跑。前头那马不留神钻了一条小巷子,牛继成也跟过去。绕来绕去的一个错眼,贼人忽然不见了!牛继成勒住缰绳四面查看,这巷子里头有数处院门,仿佛都是后门,只不知贼人进了哪家。 有户人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出来一个戴着儒生巾的年轻人,向送客的摆手道:“客气什么呀~~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 那送客的声音里头带着笑意:“又让你从后门走,跟做贼似的。” 年轻人道:“你仔细些,让你哥哥察觉就不好玩了。” 送客的道:“他是个老大粗,断不会察觉的。”说话间年轻人已上了马,二人对着抱拳,送客的关门进去了。 牛继成暗想: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说不得背着里头那人的哥哥在做什么坏事。他本来心里不自在,又才遭了抢劫还没追回来,便无端生出几分抱打不平之意来。遂撇下自己的荷包,催马暗暗跟着这年轻人看看可有线索。年轻人走得不快,慢慢悠悠穿街过巷老半日,眼看前头有个包子铺,乃摸了摸肚子停下马来。牛继成也跟到包子铺前下了马。 走进包子铺还没来得及张望,那年轻人迎面笑眯眯招手:“兄台~~这里这里~~”牛继成一愣。那人又喊,“我要了份三鲜包,你要什么?”显见是在跟他说话了。牛继成愈发糊涂,偏那年轻人笑得极灿烂,又不好意思说不认得,只得走近前来。早有小二哥迎着他问吃什么,牛继成无奈,只得也要了份三鲜包。 待他坐下,那年轻人道:“这位兄台,我们本不认得,你竟一路跟着我,大约是干那行的。只是你这水平太次了,简直想不察觉也不成。我想着,干你们这行也不容易。横竖我肚子饿了,咱俩一道吃点子东西,回头你再跟着我,且看能跟多久。” 牛继成心里明白他误会了,又不知误会成了什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再回想自己为什么跟着人家?只因心里头不自在,听了几句话便疑心他们弄什么鬼,保不齐也有误会。呆了半日,他苦笑抱拳道:“这位朋友,怕是有什么误会。”那人抬目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牛继成摇摇头,将自己因路上遭人抢了东西、跟着小贼到了那巷子并听他与送客之人所言以为他们要为非作歹说了一遍。 对面那人瞠目结舌,许久才拍案道:“兄台,你这脑洞开得太离奇了!”乃抽了抽嘴角,“我与那位哥们商议着给他哥哥备下一份生日礼物,惊喜!偏他哥哥从前面回来了,我只能从后门出去。他哥哥若看见了我保不齐能猜出什么来,就不成惊喜了。” 牛继成登时红了脸,忙站起来一躬到地:“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人摆手道:“罢了,我也疑心你是细作。那纳闷呢,哪家细作这么笨。”忽又笑了起来。牛继成回头再想此事委实荒唐可笑,他二人遂隔着桌子笑了半日。 牛继成坐下再赔不是,那人笑道:“相逢也是缘分,一道吃份包子也好。”牛继成连连点头。偏这会子包子上来了,那人又道,“本以为你是探子,为着在你跟前显得斯文些——文人嘛嘿嘿——故此方才只点了一份包子。实在我都饿了,一份不够吃。”遂又加了份包子。 牛继成哈哈大笑:“我也不够吃!”乃加了两份。那人瞪了他半日。牛继成愈发好笑。 牛继成想着,路上有人跟着此人、他便疑心是细作,想是时常被细作跟着?内里暗暗猜度他身份,眼睛便不自主瞧了他好几眼。那人便道:“是不是猜我是何人?何故时常有细作跟着?”牛继成又脸红,拱了拱手。那人笑道,“好薄的脸皮子。我叫贾琮,算是燕王心腹谋士,颇招惹细作。” 牛继成大惊:“你是贾先生!” 贾琮沾沾自喜:“久仰大名吧?” 牛继成赶忙打量了他会子,道:“卫若兰说的不错,果然是个泼皮无赖。” 贾琮哼道:“卫若兰又背着人说我坏话。兄台你呢?既认得卫大哥,想必也不是等闲之辈。” 牛继成遂也报了名。贾琮也打量了他片刻:“当真是久仰大名。”二人乃重新站起来见礼。 贾琮啃着包子道:“方才那块儿,鱼龙混杂,干什么的都有。你的荷包可要紧么?若要紧我帮你弄回来。我那朋友在街面上有些本事。” 牛继成想了想:“不过是几个拿来打赏下人的小钱,罢了,不要了。” 贾琮看了他几眼:“那些人平素不过抢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少爷,谁这么大胆子武将也敢抢?你气色不大好。”牛继成忽想起方才他母亲说荣国府内宅早晚出大乱子,眼神便闪了一闪。贾琮又看了看他,笑摇头,“说起来咱们两家也是老亲,竟压根儿不认得。” 牛继成道:“这几年我们府里不大好,委实攀不上。” 贾琮翻了个白眼:“拉倒吧!我小时候就不大往来了。自打我祖母……罢了,后院不靠谱,前院早晚必乱。” 牛继成从来不曾把后院放在眼里,不想今儿接二连三的满耳朵都是‘后院’,不禁直了直背:“与后院什么相干?” 贾琮莫名瞧了他一眼:“哈?喂,你多大了?不知道吗?” 牛继成道:“我本堂堂男子,不曾留意后院。” 贾琮面色古怪,半晌才说:“你命真好,大概是武行的贾宝玉吧。” 牛继成迟疑片刻道:“贾兄弟……不是在夸我吧。你们家那位神瑛侍者仿佛不大懂事。” “他那叫不大懂事?”贾琮哂笑道,“他从前就是个白痴!现在也好不了多少。除了诗文写得极好,其余都跟个二傻子似的。”乃诡异的瞟了牛继成一眼,“该不会行二的都是二傻子吧。”牛继成面色沉了下来。贾琮瘪瘪嘴,“身为镇国府长房的儿子,能说出‘不曾留意后院’这样的话来,你也比贾宝玉好不到哪里去。罢了!”他啃了口包子,“横竖今儿没事。我告诉你,咱们两家少了往来,是因为我祖父去世,我祖母心眼子太偏、喜欢我二叔不喜欢我爹。我爹从武、二叔从文,虽然二人都本事平平。我祖母为了替二叔铺路,渐渐断了与武将家族的往来。你大哥是从文的吧?我家琏二哥哥宝二哥哥都与他有交情。你是学武的吧?我年幼时也习武的,根本不认得你。” 牛继成问道:“你祖母一介女流,如何能断了家里头男人与别家的往来?” 贾琮道:“每家每户里头的事儿,外人是不会知道的。例如燕国有个人在吴国行骗被抓,吴人只会说,燕人是骗子。实在燕国这么多人,只那一个是骗子罢了,难道其余的也是骗子不成?各府掌家的女眷都管着年节寿礼往来。倘若我们家送去你们家的节礼比旧年薄了许多、偏送去理国府齐国府的和旧年一样,你们家会怎么想我们家?难道你老子还来寻我爹问不成?” 牛继成愕然:“……竟是如此?!”乃思忖良久,问道,“那……一家子的女眷,可也会有不睦么?” 贾琮瞪大了眼看着他:“不睦?后院女人都是刺刀见血、你死我活的。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你们那府里也好不到哪儿去。早年令堂大人与两个弟媳妇斗破了天,许多人家都知道。她倒是有本事,娘家不在京里头竟能赢了两个京官的女儿。” 牛继成眼神一闪:“我们府里后院的事儿,贾先生竟也知道?” 贾琮挤挤眼:“想知道哪家的热闹?只换个化名、编个身份往花楼走走,那些粉头什么都知道。” 牛继成默然良久,摇头道:“我不去那些地方。”又思忖半日,喃喃道,“我母亲……极公正的。” 贾琮一瞧就知道此人开启了自我催眠模式,淡然道:“我猜,你母亲肯定捧你大嫂、打压你媳妇。”牛继成猛然抬起头来。贾琮道,“牛大奶奶娘家没落了,必是听婆母话的;牛二奶奶娘家地位高底气足。换了随便哪家婆母都知道该捧谁踩谁。不然,自己如何能拿捏她们呢?” 牛继成怒道:“胡言乱语!” 贾琮耸肩:“爱信不信。” 第四百九十七章 <> 话说贾琮随口向牛继成科普了些后院常识,牛继成愣了愣,又思忖起来。良久,他问道:“贾先生,可有法子让她们不闹么?” 亏的贾琮才咽下去一口包子,不然准得喷他一脸馅儿。“闹?你当她们是在闹么?生死相搏啊兄弟!”贾琮抽着嘴角斜瞥着他,“若是你母亲当年输了,你哪有今天这么悠闲的日子好过,吃穿用度样样都得捏在人家手里。” 牛继成道:“府里一应都有规矩,纵管家的是我婶娘何妨。” 贾琮道:“你如今在领兵吧?粮草、军械捏在人家手里的日子好过么?” 牛继成眼神动了动,过了会子才说:“不过是内宅之事,与军队哪里比得。” “军队之于将军有多要紧,内宅权柄之于妇人就有多要紧。”贾琮道,“牛将军,换位思考一下。你是将军,领兵打仗是你的事业,你每日只琢磨此事。内宅女子每日想的什么?” 牛继成道:“她们不是成日刺绣赏花么?” “那多无聊。”贾琮道,“人都盼着手里有点子权力来玩玩,女人也一样。” 牛继成皱眉。半日,他道:“你们府里也是如此么?” 贾琮道:“我们府里不一样。看着没分家,实在已分家了。公帐上没几个钱,外头有帐房先生管着,内宅用度有二房的寡嫂掌着。钱既少、她又指着我们几个小叔子帮着她儿子,自然不会亏待我们。其余几个兄弟各有产业,都比公帐上富裕。故此也没人去惦记寡嫂手里那点子小权。”乃瞧了他一眼,“就如你与卫若兰,各领其兵,没事的时候合练两下,谁也不参合谁营中之事。” 牛继成大奇:“怎么会如此!” 贾琮懒洋洋道:“原先公帐上的钱让我那个瘫了的二婶子贪墨尽了。她并没有管理下人的本事,下人又贪墨了她的银钱出去吃喝嫖赌胡乱花,帮着我们府里败家。我老子发觉后,虽追回了些,又傻乎乎的都还了国库的债。哪有你们府里运气好。你们欠国库的钱到现在都还没还呢,想来已不用还了。” 牛继成黑了脸,半晌才道:“我们府里的家底儿早些年也让方雄那个逆贼抢了,倒是你们府里好好的。” 贾琮耸肩道:“他来抢什么?我们府里的库房早已空了!宁国府的库房也空了。贾珍爷俩使劲儿败家,又遭了几次盗匪。”牛继成半信半疑。贾琮接着道,“后来这些年,我们委实赚了不少。但都是各赚各的,谁都没交公。公帐上那么点子小钱,纵全都送给那寡嫂也算不得什么。” 牛继成道:“你们都只顾私房、不顾家里,岂不要乱套?” 贾琮拍手道:“连争斗的根儿都没了,怎么乱套?大家各凭本事。无非是老太太不痛快罢了——如今她已没了,她还在时可憋屈的难受。儿孙赚了钱都愿意孝敬她东西,偏都不给她权。虽没人敢惹她,也没人听她的话,犹如闲人一般白养着。” 牛继成道:“老太君本该含饴弄孙的好。” 贾琮假笑两声:“这话你怎么不同先帝说去?” 牛继成噎了。一时心头无名火起,低头使劲儿啃包子,连着啃下去三个。忽然又道:“若选个内里公正、擅安抚上下的女子掌家,其余的只管自在歇着,岂不更好?” 贾琮道:“你知道管家多累么?若没有好处,谁费那力气?再说,公正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曾存在过。譬如当年太上皇还在时赏赐下来两件极好的雪褂子,那会子我们家还是老太太说了算,直挑了最好的一件给了宝玉哥哥。因我年纪虽小,名声已出去了,她思忖再三,余下那件给了我。她就没想过,这东西当先给琏二哥哥才是。他是嫡长孙不说;我与贾宝玉都还是孩子,琏二哥哥已经在朝廷办差了。”乃叹道,“人,就没有不偏心的。” 牛继成道:“既这么着,贾先生把自己的转送给贾大人,岂不好?” 贾琮冷笑道:“我哥哥缺那么一件衣裳么?我转送给他是个什么意思?”他耸肩道,“我遂撺掇宝玉哥哥与我一道将衣裳让给姐姐们了。因家里有四个姐姐,两件不够分,还特去外头弄了两件来。这是我能弄得来,寻常人哪有这个本事?那会子忠明候薛蟠薛侯爷想替她妹子弄一件也没弄到呢。你瞧瞧,纵然掌家的想公平,许多顶尖儿的东西压根不够分,又哪里能公平呢?” 牛继成一想委实如此,叹道:“岂非无解?” 贾琮道:“有啊!分家,各自独立。”牛继成摇了摇头,又啃下一个包子去。 二人吃完包子便分道扬镳。 牛继成回到家中,又去看他母亲。牛大太太虽崴了脚,这会子却在炕上坐着,身前摆了个小炕桌正瞧账册子呢。见他来了蔼然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又来了?好容易休沐出来,也不去外头逛逛、会会朋友。”牛继成乃向他母亲请安,又问伤的如何。牛大太太只说无事。 牛继成亲看了一回她的伤,口里随意道:“母亲,我方才巧遇了荣国府的贾琮。” 牛大太太微惊:“遇上他了?”乃思忖片刻,“你看他如何?可投缘么?” “人倒是委实有趣。”牛继成道。 牛大太太道:“此人乃王爷心腹谋士,偏你是个武将。王爷麾下要紧些的武将,与他交好的唯有卫若兰;卫若兰是他打小便认得的。你二人若这会子结交,恐怕王爷多虑。” 牛继成笑道:“母亲多虑了。王爷心眼子没那么小。” 牛大太太道:“你还年轻,莫只顾着眼前。纵然王爷心胸宽阔,他都多大岁数了?也不知下头那位心大心小。” 牛继成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僵了半日,只得道:“儿子知道了。横竖并不熟络。”牛大太太点点头。牛继成又道,“母亲说荣国府后院早晚必乱是何缘故?” 牛大太太不禁款款坐正了,眉间微微含笑道:“那府里没半点规矩。虽说荣国公随儿子南下,竟连大太太并长房的儿媳妇一并带走。如今在里头主持的竟是二房的寡媳!谁见过寡媳掌家的?二房的二奶奶又日日在外头交朋结友,如今又要办什么女学;那个贾环又尚了公主。试问,那寡妇拿什么来钳制两个弟媳妇?” 牛继成惑然:“那个寡妇做什么要钳制弟媳妇?” 牛大太太瞧着他道:“你们兵营总得有个将军领着,一家子也总得有个人说了算,否则必乱。” 牛继成道:“我听贾琮说,他们府里实在已是分家了。” 牛大太太大惊:“什么?荣国府分家了?何时做的?”牛继成遂大略将贾琮所言说了一回。他母亲这才点头,缓缓的道,“我说么。掌家之事不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寡妇,娘家还是个小官儿。她那弟媳妇哪样不强似她。” 牛继成道:“母亲,自打祖父他老人家驾鹤西归,咱们府里也不是镇国府了。俗话说,树大分支,是不是……” 他母亲断然道:“不可!”牛继成以目相询问,牛大太太咳嗽一声道,“咱们比不得荣国府。自打方雄那贼人掠了一回,家底儿都没了。如今唯有几房合力才能有点子起色。”牛大太太见他儿子仍满面懵懂,只得命下头的人都出去。 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出,牛大太太方低声道,“如今外头都说你和三房的业哥儿是二牛。”牛继成点点头。牛大太太接着说,“他年岁比你大些,偏提起二牛来你都在前头。再有,你二人出去,是他做主你做主?” 牛继成吸了口气。三房的堂兄牛继业实在大了他整整六岁,哥俩在外头却是自己做主的。牛继业本事不低;因哥俩在家里皆是自己说了算惯了,到了外头依然如此。而家里是自己说了算,多半因为自己得宠——说白了,是母亲平素惯着自己。贾琮说的不错。若非母亲,自己哪里来如今的自在日子。全家在一起的好处便是力能往一处使;而最得好处的却是最得势的那一房,三房却少不得要吃些小亏。若是似荣国府那般分了家,三房自立后必也不弱、堂兄弟俩就变成亲戚了。 他乃坐在炕沿上思前想后;牛大太太暗暗点头,轻轻翻开账册子瞧了起来。 足足有两刻钟的功夫,牛继成可算想明白了,站起身来向他母亲一躬到地:“多谢母亲操劳。” 牛大太太抚了抚他的头道:“我只得你与你哥哥两个儿子,一世也只为了你二人罢了。你那媳妇娶得好,极明白事理,是个能顾全大局的;故此我不曾管她。老大家的糊涂些。既是她娘家不曾教导,我平素时常带在身边管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已吃了亏、也改过了,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你哥哥没什么大本事;打点些家里头的事儿还罢了,想立足前朝怕是不能的。日后我与你老子不在了,还指望你帮衬些他呢。” 牛继成点头:“儿子明白了。”又叹道,“我竟还不如穆氏懂事。” 牛大太太道:“终归是郡王府教导出来的女孩儿,不是蒋家那破落户比得了的。当日替你大哥定下这门亲只瞧了她祖父的颜面,谁想她竟忒窄的心思。后来你议亲,我满心以为挑不到极好的;不想你岳父竟看中了你。成儿,你媳妇委实难得,莫要慢待了她。你记着。那些侍妾通房都不过是猫儿狗儿,无事让她们陪着玩耍会子便罢了;唯有穆氏是你们那院子可靠之人。她纵没亲身养下孩子,别的女人养下的男孩儿悉数得在她跟前搁着方能成器。”乃顿了顿,“猫儿狗儿可莫要凑近前去带坏我的孙儿。” 牛继成心中不禁一动:他母亲的意思,日后的庶子怕是都要去母留子了;想起几个日夜盼着儿子的姬妾仿佛有几分不忍。牛大太太望着他咳嗽一声。牛继成闭闭眼咬咬牙,躬身抱拳道:“儿子明白了!”牛大太太方满意起来。 一时牛继成陪着他母亲吃罢晚饭回了院子,往幼子跟前瞧了一回。看他乌溜溜的大眼睛跟着乳母的拨浪鼓儿转,心下熨贴。 这日晚上,牛继成与穆氏行罢巫山*,贴着她耳根子后头悄声道:“这院子,有你在我便安心了。”穆氏心中纳罕:他怎么说起这般话来? 次日牛继成赶着回营,临行时又同穆氏说了些托付的话,还拉着她的手道:“得此佳妇三生有幸。”穆氏不禁红了脸。 待他走了,穆氏想想丈夫之言行,只觉有些异样。上回在霁月园,荣国府那个贾琮说“只设法将你们第一胎是怎么没的告诉他。”她本想着,此事自然当是自己同成二爷说的。偏这回她迟疑来踌躇去的并未开口。莫非贾琮另有别意、欲他自己告诉成二爷?爷若知道了,岂能忒般镇定?若不知道,昨晚上到今天有些话委实古怪。内里翻来覆去,坐立不安。 思忖再三,穆氏喊了个靠谱的媳妇子进来,命她往荣国府去一趟:“打听宝二奶奶可在府里?上回往她那园子去,见她的花儿竟养得比我好些,我有心同她请教。并那位同游的陈姑娘,我喜欢的紧,得空还想见见。”媳妇子答应一声去了。 不多时,那媳妇子回来了,道:“宝二奶奶和陈姑娘都出去了。我已留下了话。”穆氏点点头,命人赏了她二百钱。那媳妇子欢喜不跌,出来向旁人道,“咱们二奶奶什么都不稀罕,唯喜欢侍弄些花花草草。我今儿只出去传了个养花的话儿都得了赏钱。” 次日上午,荣国府便打发了个媳妇子上了镇国府的门。牛大太太听了命人去问问什么缘故,门子告诉她的人:“说是那府里的宝二奶奶的陪房,说话好生利落明白。咱们家二奶奶惦记宝二奶奶养花的方子,昨儿使人去打听,不巧宝二奶奶昨儿不在家。回去听见下人回话,特来问咱们二奶奶今儿可得闲不得?若是得闲便去她们府上坐坐,彼此说些养花的方子。保不齐咱们二奶奶的方子更好些也未可知。” 牛大太太含笑道:“他们这个宝二奶奶是个伶俐人。她男人乃文坛魁首,老二家的与她钻研些种草养花亦是好事。”遂撂下不管。 那一头,穆氏收拾了会子衣裳首饰,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出门往荣国府而去。 第四百九十八章 却说镇国府的二奶奶穆氏来到荣国府,史湘云亲出来内仪门相迎,接入自家院子。又见陈瑞锦从屋内迎了出来,含笑与穆氏相见;三人同到屋中坐了。寒暄几句之后,穆氏满腹心事一时竟问不出来。史湘云笑朝左右道:“你们都出去吧,我们三个说说体己话。”众丫鬟婆子纷纷退下。 陈瑞锦思忖片刻,抬目看着穆氏:“那件事,昨日贾琮可巧遇上他,便已告诉了。”穆氏面色骤变。她接着说,“想必已做了点什么?” 穆氏回想丈夫之言行,喃喃道:“倒也算不得。他说了些‘有你安心’、‘得此佳妇三生有幸’的话。” 陈瑞锦“哦”了一声:“那就是夸你懂事了。” 史湘云在旁莫名不已,问道:“你们说什么?” 陈瑞锦看看史湘云问穆氏:“可愿意说与宝二嫂子么?” 穆氏这会子心里乱的紧,低头不语。史湘云忙站起来:“我去取本养花的书来。”陈瑞锦含笑点了点头。 待她出去了,穆氏仍说不出话来。陈瑞锦便道:“郡主仿佛将‘牛二奶奶’当作差事,侍奉翁姑、打理后院、安排侍妾、教养孩子。差事做得好,东家自然夸赞。只不知涨薪水不涨。” 穆氏凄然一笑:“……说的好,委实是份差事。这差事说不得得做一辈子。” “倒也未必。”陈瑞锦道,“郡主可以改行。” 穆氏默然片刻道:“施黎……这会子我信不过他。” 陈瑞锦笑道:“与他什么相干?郡主若有心和离,我帮你。” 穆氏抬目瞧着她:“陈姑娘何故如此好心?” “没什么。”陈瑞锦懒洋洋道,“施黎前阵子得罪过我,想给他添点子堵罢了。”穆氏怔了怔。陈瑞锦淡然一笑,又道,“只是你若离了镇国府,预备做什么?回东平王府显见不合适。除非能有个更合适更喜欢的差事,不然还不如仍旧做牛二奶奶。又清闲、薪水又足、你做得也极顺手、东家极满意,将来还能升职做将军府的老太君。” 穆氏起初只随便听她说罢了,待听到“将军府的老太君”不禁浑身一震。自己尚不足二十岁,等熬成了老太君,岂不是得巴巴儿干熬一辈子么?转念一想,除了嫁去哪家府上做太太奶奶、干些侍奉翁姑伺候夫君的活计,自己还会什么呢?别家委实还不如镇国府。又愁起眉头来,半晌才道:“我也委实不会什么生计。” 陈瑞锦道:“琴棋书画想是不在话下,往女学帮个忙也好。若不愿意,你这么年轻,现学都来得及。三百六十行,有心做哪行?” 穆氏摇头:“从不曾想过。” 陈瑞锦道:“这几日便想想。扮作男人、仍旧女装都可。或是悉心种植花木,得成花木大家也不错。” 穆氏面上得了一丝笑意:“不过是无事可做罢了。” “你小时候可想过,倘若是个男子,去做什么?” 穆氏想了想:“小时候看过许多杂书,极羡慕隐娘红线一流的人物。” 陈瑞锦心想,难怪会瞧上施黎。乃道:“你这回子学那个已是迟了,骨头硬了。” 正说着,忽听外头史湘云笑道:“我也糊涂了,一本书寻了这么许久。”又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陈瑞锦道:“宝二奶奶可回来了。我们正商议牛二奶奶学个什么正经学问呢。” 史湘云道:“女人家有什么正经学问可学的?无非是管家理事。你平日只说南边有趣,各色事物都是新的,女人干哪行的都有。可惜牛二奶奶不能出京去,不然,去瞧瞧也好。” 陈瑞锦道:“你言之有理。倒是不着急决断,到台湾府走走看看不迟。” 穆氏迟疑道:“我……可成么?” 陈瑞锦道:“你们家穆栩老爷子去过,你可寻他打探打探。他也是数年前去的,如今愈发有趣了。郡主如有兴致,我们院中图书室里有许多新奇的书。” 史湘云忙说:“你们院子常有男人去。” “是了。”陈瑞锦正色道,“三郡主,台湾府那头是没有男女大防规矩的。既是女人也出门做事业,怎么可能同僚俱是亲眷?我们那院子里都是从南边来的人,故而从不避讳这个。” 穆氏道:“那……台湾府……可曾闹出什么不妥之事来?” “你是说移情别恋吗?有啊,极多。”陈瑞锦道,“和离的也多。好在那头起初荒蛮的紧,人口少,新规矩好立。外头过去的人多半是移民开荒的农人,本来就不大识规矩。最开始那批义务教育学堂毕业的学生如今渐渐出来做事了……”乃摇头笑道,“说不清楚,横竖你去了就知道。有些在京城比命还要紧的东西,在南边全然不是个事儿。”遂歪着头看着穆氏。 穆氏虽不大明白她说了什么,内里洞明如观火:倘若迈过去这一步,只怕改天换地了。愈发坐立不安,手中紧紧攥了帕子,怀内如同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陈瑞锦等了会子,含笑站了起来:“我们院子在西北角,走几步路便过去了。”史湘云眼波婉转溜了她一眼,也站起来。穆氏正没有主意呢,不由得跟着站了起来。 三人遂出了屋子,穆氏瞧了眼跟着的人道:“我们去陈姑娘院子寻本书瞧。” 陈瑞锦道:“不如让她们就在宝二嫂子这儿松快会子,吃些茶水点心。横竖我院子里头也有人服侍。” 穆氏道:“也好。” 跟着她的人想着,此处本为荣国府后院,各色规矩岂非与自家后院相类?二奶奶也不缺人服侍。都笑道:“多谢姑娘奶奶们体恤。”她们三个便携手亲亲密密出了院子,史湘云手里还拿着方才费了许多力气寻出来的养花的书。 眼见主子们走了,下人们顿时松快起来。穆氏身边一个机灵的媳妇子便寻史湘云的人打探“陈姑娘”。早上去镇国府的宝二奶奶陪房、旁人唤她做“翠缕姐姐”的那媳妇子便低声说:“她是我们国公爷老友的孙女,这趟跟着来京城转转。横竖也快成琮三奶奶了。”闻言,镇国府几个要紧的丫鬟媳妇子都眉来眼去的,旋即啧啧赞叹“好模样”。 等了半日,有个大丫鬟过来笑着说:“镇国府的二奶奶在陈姑娘院中已动上剪子了,琢磨收拾盆景儿呢,今儿必是要在我们府里用午饭的,吩咐各位不必过去、她有人服侍。”又向翠缕道,“你们奶奶说了,让你们招待牛二奶奶的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别让她们去骚扰姑娘奶奶们吵架、她好仗势欺负牛二奶奶。” 翠缕笑道:“奶奶们吵什么呢?” 那丫鬟道:“左不过哪条枝子该剪、哪条该留;什么花木做盆景最得宜。哎呦呦,好长的话篇子。单听一句都明白,连在一块儿我竟听糊涂了。” 众人都笑:“主子的话哪里是我们能明白的。”遂安心歇着不提。 穆氏往陈瑞锦院中呆了一整日,黄昏时分才回去,还借了两本书、捧了一盆王福新近修剪盆景儿走。 牛大太太听说她与贾琮未过门的媳妇结交上了,喜不自禁,向身边的婆子道:“成儿得了贤内助。成儿与贾琮不熟络、她媳妇与贾琮媳妇交好,这般才是最好的。”又思忖道,“只不知她是什么来历。”遂打发人去外头问大老爷,南边有什么大员姓陈。过了会子,牛大老爷使人回信来,说是举国上下姓陈的官员极多,南边也不少,只没有大员。牛大太太想着,只怕这个陈姑娘是什么小官之女。老二家的出身高,惟愿她莫要瞧不上那陈姑娘才好。 所幸穆氏并未因陈姑娘之出身低看她,过几日又往荣国府去了,特特寻那陈姑娘说话,还捧了一盆自己新近剪的盆景儿。二人见面说了会子话,因嫌弃跟着的人妨碍她两个琢磨花木,穆氏将人都打发去史湘云院子了。 这日回来,有跟着的婆子晚上向牛大太太回话:“陈姑娘住的院子极大,比宝二奶奶的大了一圈儿。有两间大书房是通透的,窗户上都是大块大块的西洋水晶玻璃,好生亮堂。听闻那院子原是先荣国公晚年静修住的。”牛大太太轻轻点头。那婆子又道,“只是,那陈姑娘有些不净惜东西。穿着正经江南上进的百蝶穿花缭绫,就那么大刺吧啦蹲在地上比划盆景枝子——万一不留神戳着袖子呢?早年宫里的娘娘都不敢那么糟践衣裳!还拔下头上的簪子来拨盆里的土。阿弥陀陀!那簪子上亮闪闪嵌着金刚钻呢!” 牛大太太淡然道:“这些年南边海货兴起,比北边富庶。她娘家不缺银钱也是有的。”眼神却亮了起来。 穆氏遂与陈瑞锦往来亲密,三天两头过去看书、侍弄花木盆景。也请过陈瑞锦来自家院子坐坐,免不得引着她去给牛大太太见礼。牛大太太见这女子容貌气度样样过人,尤其通身的衣裳首饰没有不贵重的,愈发猜她家中富庶。只是拿话去探她的来历,悉数让她含糊着避闪过去。问起何时同贾琮成亲,陈瑞锦微微垂头道:“须看长辈们商议。”这便是亲口承认了。 忽有一日,街面出了新闻,如炸雷般眨眼传遍京城。说是京城西郊的香山上有个农妇,因失了腹中孩儿伤心不已,特往山上的清明庵烧香、替未出世的孩儿超度。又在庵中住了几日,吃斋念经。那日晚上,她在观音菩萨宝像前跪着,不觉睡着了。朦胧间听见有人喊她,睁眼一瞧,观音像竟活了!手里抱了个白生生胖乎乎的娃娃向她道:“难得你这般惦念孩子。他本与你无缘;既是你心诚,就送还你吧。”乃将那娃娃递到农妇手中。农妇含泪接了,抱着孩子磕头。猛然一抬头,菩萨又变回泥塑了;低头看孩子,孩子竟没了!农妇大惊,顿时醒了。回想此事,越想越真。不想她回家后不久便发觉有了身孕。农妇惊喜,见人就说:“观音菩萨将我儿送还我了!” 清明庵不大,只得五六个姑子,平素过来烧香的不过是些左近的百姓。此事既传出去还了得?京城大、人口多,每日也不知多少女人滑胎失了孩子。再说,观音菩萨显灵之处必是福地,纵没失过孩子,去磕个头烧柱香、让菩萨听见自己诚心也是好的。小小的庵堂顿时成了热闹之处,不知多少太太奶奶涌过去祈福求子。 事儿立时传进了镇国府。穆氏失了两个胎儿,前头那个还是成型的男胎,岂能不动心?遂与牛大太太商议,也想去清明庵拜观音菩萨。 牛大太太叹道:“这本是好事,论理说我不该拦着你。只是听闻那清明庵极小、还在香山高处,道路崎岖难行。这几日满京的女眷都往那头赶,怕是路上车马不便;前儿还堵了山路呢。不若等些日子,咱们府里出钱替她们庵堂修缮道路、扩建屋舍再去。” 穆氏平素皆是个稳重的,偏此事乃她的心结、放不下,红着眼道:“山路难走些不怕,我娘家本也是武行出身,小时候也骑过马。车子总比马安稳些。既是人多,不如头一日就过去,在山脚下寻个大庙住一宿,次日赶早上山,避开那些人。” 牛大太太见她执意要去,此事上又是府里对她不住,思忖半日,只得道:“也罢,我知道拦你不住。多带些人手。”穆氏跪拜称谢,眼角不觉滚下泪珠子来。 过了几日,穆氏便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并带了些牛继成从军中派来的兵士,上马车出城门往香山而去。当晚宿在香山脚下,次日鸡鸣便起,摸黑举着火把上山。山路果然不大好走,众人都小心翼翼的。 走到一处小道,引路的山民说贵人车子太大过不去,穆氏遂从车中出来上了马。她是女眷,虽带着面纱,兵士亦不便近她左右,只在前后护着。走了小半个时辰,经过一处险路,忽闻远处传来狼啸,声儿极响。领头的兵士握了握腰间的刀柄道:“不妨事!”心中纳罕此处怎会有狼。狼啸又响数声,穆氏的马便有几分不稳当。狼啸再响,那马嘶喊一声、暴跳而起;马背上的穆氏惊叫着从山路空着的一侧跌落了下去。身旁的丫鬟喊着伸手去扯,却连一片衣裳角子都没拉住。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顶部"加入书签"记录本次(498.)的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金子曰谢谢您的支持!! 第四百九十九章 <> 牛二奶奶在上香途中跌落山间,镇国府和东平郡王府不知派了多少人寻找,奈何山高林密、踪迹难寻。京中大户人家的内宅波澜骤起。须知,那牛二奶奶凶多吉少、还没留下嫡子;而牛继成年少有为。这个坑儿空出来,又不知哪家能种下萝卜去。 众位太太奶奶忍了五六日,终忍不得了,便有人借故往镇国府上去拜见牛大太太,打探他们府中的意思。牛大太太哭的泪人一般:“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儿比儿子还强十倍。要是有个好歹,可不叫人疼死。”一语未了,又拭泪不止,竟是半分不提倘或穆氏没了会如何。那太太只得干坐着宽慰了半日去了。 到了第七日头上,两府虽依然在找,心下暗暗明白怕是找不着了。唯有穆氏的叔祖父穆栩老爷子死活不肯放松,道:“纵是死了也得有个尸骨,纵让狼叼走了也得有血迹!没的凭空丢了个大活人的!” 有个兵士在旁小声嘀咕:“这般大海捞针似的,纵寻着了怕也饿个半死。不如求个高僧高道卜个卦,大略跌到哪一块儿了,咱们也好找去。”穆栩耳朵尖、听见了,登时想起贾琮来——他不是有来历么?说不得能掐手指头算算。遂拍马一径往荣国府而去。 到了那府上才知道,贾琮每日都在翰林院忙学堂的事儿,晚上才回来。穆栩跌足,转身便欲追去翰林院。偏这会子听外头有人喊:“琮三爷回来了!”乃大喜。 原来贾琮昨晚上没睡好,今儿在翰林院直打瞌睡,干脆回家来睡觉。穆栩赶着迎上去说明来意。贾琮愣了半日:“哈?我不会卜卦啊!” 穆栩急了:“你不是哪吒下界么?怎么不会卜卦?” 贾琮道:“哪吒下界是外头谣传的,这话您老也信?再说李哪吒本是天界斗将,你何时听说过哪吒会卜卦的?连太乙真人带李靖也都不会这个……”穆栩面色顿时暗了下去。贾琮又道,“与其指望我,还不如放些鼻子利索的搜救犬呢。这种能耐狗比人强。你们家有么?若没有我借两条好狗给你。” 实在穆家从第二日开始便用了犬搜寻的;只是听他这么一说,穆栩也便无望做有望,道:“好!借来我用用。”贾琮遂命人去取荣国府训的犬来,连训犬的家丁一道交予穆栩。 荣国府的犬并不比东平王府的强。又忙了三日,除了在靠近跌落之处的灌木枝子上寻到了一角衣料碎片,全无半点穆氏踪迹。两府商量了会子,怕是寻不着了。穆栩道:“惟愿她只是伤着,让山民救走了。”遂使人往香山各处贴告示,若有人得见如此这般的女子送回镇国府或是东平王府,必有重赏。 虽荣国府的犬没帮上忙,终归人家是好意。穆栩欲亲送回去,顺带谢谢贾琮。可巧有个年轻人骑着马过来见他,说是有要紧事。穆栩想了想,遂命牛继成去荣国府还犬。他与贾琮有过一面之缘,又是穆氏的丈夫,于情于理都颇合适。牛继成领命。 立在荣国府门口,牛继成心中莫名生了许多思绪。他年少时也曾来过荣国府,见过贾琏和贾宝玉。因贾琮贾环打小懒得出来见客,他委实从不曾在这府里遇过三贾。有门子迎上来恭敬问来客是哪家的爷们,牛继成通了名姓,道:“找你们家琮三爷。” 门子道:“三爷平素这个点儿也该下衙门了,今儿大约有什么缘故拌住了。” 牛继成想了想,既来了,还是见见的好。遂命荣国府那训犬的家丁回去,自己在他们家等候。有人引他去外书房坐坐。牛继成到了那书房一瞧,外头悬着匾额“绮霰斋”,内厅挂了副对子,写的是: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不禁赞道:“好联。”细看落款:拙徒贾琮拟联,姑苏林海手书。立时有小丫鬟送了茶水点心上来,牛继成便随手取了案上一本册子欲瞧瞧消磨时辰。却看那书封皮上写着:西洋诸国之移民策。立时来了精神,从头细看。 他正聚精会神看书,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以为是贾琮回来了,忙撂下书理了理衣衫。却看那墨绿撒花的帘子挑起,一个穿鹅黄色衣衫的女子灵巧如狸猫钻了进来,俏脸笑如三月桃花。乍见牛继成,怔了怔,旋即倒吸了口气,拿袖子遮了脸转身就跑。虽只得一霎那,因这女子容貌殊艳、身姿娇俏,饶是牛继成也见过不少美人,竟没见过模样儿及得上她的;不禁回味再三,嘴角含笑,心里暗暗猜度她的身份。虽不大认得衣料子,牛继成也瞧得出那女子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丝罗。并她头上的花钿、腰间的玉佩,必是个小姐。荣国府的姑娘都去了南边,莫非是哪家来做客的? 过了会子,有荣国府的小丫头子进来添茶水,牛继成假意道:“适才听见外头有女子笑声,还有人喊小姐。你们府上不是没小姐么?莫非从南边回来了?” 那小丫头道:“并不曾呢。” 牛继成偏了偏脑袋:“古怪。罢了,恐是我听错了。” 那小丫头想了想道:“我们府上倒是有两位亲戚家的姑娘,论理也不会往外头来。” 牛继成道:“怕是她们的丫鬟出来办事罢了。” “是了。”小丫头笑道,“二位姑娘皆有学问,读书认字的,打发人来外头借本书回去本是常有的。许是听见人说绮霰斋有外客、不敢进来罢了。”牛继成微微点头,吃了两口茶。 待她退出去了,牛继成便喊自己随身的小厮进来,问道:“方才你一直在外头么?” 那小厮道:“只去小解了一回。”牛继成不禁好笑。乃低声吩咐他去打探荣国府里有什么亲戚家的姑娘住着、性情如何,又掩口咳嗽一声。那小厮眨眼嘻嘻笑了两声,领命而去。 不多时,小厮进来回道:“爷,这府里有两个外头来的姑娘。一个是南边的大海商的女儿,姓陈,是他们琮三爷未过门的媳妇儿,性子稳重,不苟言笑。这趟跟着琮三爷来京城,为的是拜祭祠堂、见识亲友。另一个乃惠州知府刘大人之女,不知跟他们府里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这个刘小姐本是个活泼的人,只是命苦。” 牛继成问道:“怎么个命苦法?” 小厮叹道:“说是原先在岭南许了户好人家,眼见快要成亲,那男人却一病死了。这刘姑娘的老子是个老儒,家中规矩极严,命她守了整整一年的望门寡。好容易旧年满了孝,本欲再寻门亲事,街面上忽有传闻说她命硬、克死了未婚夫。因心情烦郁,来北边散心的。”乃贼兮兮一笑,“要论模样儿,听闻这个刘姑娘最是难得。他们府上都把陈姑娘比作一株不会开花的竹子,刘姑娘却是满架子香红的蔷薇花。” 牛继成笑骂道:“客人也拿来说嘴,也是淘气的。”心下暗暗明白了那女子是哪一个。 一时贾琮下了衙门来外书房相见,望着牛继成叹道:“上回与牛兄偶遇还说了些后院的故事,不想尊夫人竟是没了。” 牛继成想起穆氏平素体贴周全,顿时垂下泪来:“本指望与她白头到老……” 贾琮又叹一声:“有缘无分,强求不得。”乃宽慰了他些话,后来还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牛继成告辞回到镇国府,先去见过他父亲牛大老爷,说了些今日之事,末了问道:“荣国府与惠州知府也有什么亲戚么?” 牛大老爷想了半日:“惠州知府刘延原任株洲知府。天下分封之后,两广总督王子腾向朝廷上表求调他过去的。他二人乃是连襟,刘延之妻乃王子腾之妻的嫡亲妹子。本与荣国府无干,勉强能算个外八路的亲戚。”牛继成心下了然。 乃又到里头见他母亲牛大太太,母子二人对着垂了半日泪。牛继成知道他母亲重规矩,并不敢提见过那女子真容,只遮遮掩掩说在荣国府里听到有小丫头说了一句半句什么“小姐”,心下好奇他们府里哪来的小姐,遂命人去打听。 牛大太太心中一动,含笑瞧了儿子两眼。她想着,怕是儿子听说了那刘小姐的身份容貌、起了心思。这孩子往年都跟个木头似的,怎么竟开了窍呢?乃拉着他的手道:“好孩子,你的心思我明白。”牛继成顿时羞红了脸。 待儿子走了,牛大太太捧着茶盅子坐在案前思忖:这个刘小姐有几样好处。其一是与两广王子腾有亲,便是绕了个弯子牵扯上连荣国府在内的一串家族,偏生又与最惹眼的荣国府瓜葛太远。其二,这些年来两广富庶,惠州知府刘延不必猜也知道必是个大财主。其三,仗着王子腾,她们家在南边的地位必是极高的,竟肯让她守望门寡。足见刘延大人知礼、小厮打探到她们家“重规矩”之言也不虚。其四,那穆氏样样都好,唯有性子太闷了些,年轻的小媳妇子死气沉沉的。刘小姐性子活泼,想必更惹成儿喜爱。再有,她这身份不高不低,纵给成儿聘做续弦,东平王府也没什么好说的。娘家不在京城,也好听话些。只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命硬。 想了两日想不出法子弄来那刘小姐的生辰八字,牛大太太忽然心念一闪:她们全家都在南边,好端端的打发她到京中来作甚?莫不是因为耽搁了年岁、欲来京中求配的?若是如此,只怕她的八字不难打探。遂打发人匿了名往官媒处求问。论理说,女子的八字不到谈婚论嫁是不能给人瞧的,只是天底下的事儿从来“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官媒便传了信儿回来。 牛大太太命悄悄将此八字送与有名的先生算算可命硬不硬,那先生道:“极大福气的命。只是她男人须得有大运势,不然消受不住。”牛大太太大喜,以为她先头那个未婚夫便是福薄、受不住大福气的媳妇。又不放心,多请了几个算命先生算了几回,皆说福缘深厚。又拿牛继成的八字一道算,二人极是相投。牛大太太心里便暗暗偏向了这个刘姑娘。 遂命自己已嫁的女儿打探荣国府的宝二奶奶近日可有什么赏花看戏的事儿做。她想着,若刘家有心将女儿嫁在京中,免不得须托付宝二奶奶带着她四处走动。牛姑奶奶亲来府里,说荣国府的宝二奶奶新近得了一种海货,唤作“可可茶”,要拿那个宴请京中诸位太太奶奶。 牛大太太忙问:“你可去么?” 她女儿道:“我已得了帖子。只是弟媳妇才刚没了,哪里好去赴宴?” 牛大太太连连摆手:“你已出阁,哪里用得着顾忌这个?并不相干的。”遂拉了女儿的手,低声说了她弟弟的心思并自己这些日子查来的。 牛姑奶奶微微皱眉:“弟媳妇才刚没了,成兄弟何至于就惦记旁的女子。” 牛大太太叹道:“穆氏委实是个天下难得的好媳妇,你弟弟能得了她来也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奈何他两个没缘分。当日我就告诫她,那块儿山路崎岖难行,又在香山高处,不如等修缮了道路再去;她只不肯听,也怨不得谁。咱们家找了她十几日,该做的都做了。你弟弟总要续弦的不是?只是难得这刘姑娘人物儿、门第、家私、模样都合适。”牛姑奶奶心里仍不大乐意,又不敢有违母命,只得应了。 两日后,史湘云于霁月园招待京中女眷,连燕王府上的郡主都请了一位来。她身边还带着一位姓刘的姑娘,生得明艳动人,举止端庄有礼。牛姑奶奶一见这女子便猜到——她弟弟准是瞧见过人家了。不然,岂能单凭下人们几句话他便惦记上的?这刘姑娘也委实当得起“蔷薇花”三个字。 她既是南方要紧官员之女,又有那般模样儿,进退规矩还极好,并那通身的富贵装扮,自然少不得有太太奶奶围着说话儿、打探其年岁性情。牛姑奶奶也寻了个空儿与她说了些话,果然是个四角俱全的。顺道帮她弟弟套出来这刘姑娘的闺名:她原唤作云溪。 第五百章 却说史湘云于霁月园设宴,邀京中女眷来尝外洋来的海货“可可茶”。因她还领着一位南边来的亲眷、荣国府琏二奶奶的表妹刘云溪姑娘,许多人皆以为今日要紧的是这位。正经开宴时,侍女们鱼贯而入,翩然捧了可可茶上来。此茶异香扑鼻、甘甜可口,来的女眷没有不立时爱上的,纷纷咋舌细品、打探哪儿有卖。 史湘云笑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莫打听许多。有银子没处买去。” 席上有她亲婶娘保龄侯夫人,嗔道:“云丫头,这么多太太奶奶们在呢,莫要绕弯子。” 史湘云道:“眼下京中委实还没的卖呢。漫说京中,就是她们岭南也没的卖。”乃瞧了一眼刘云溪。众人齐刷刷都朝刘云溪望去;刘云溪微微一笑,大方的紧。史湘云接着说,“且看年底有货进京没有。” 保龄侯夫人忙问:“这茶是怎么个来历?” 史湘云道:“说起来当真有趣。此物原产自中南美洲,百年前由西洋海船带到爪哇国种植,不想竟比在原产地还长得好些;直至数年前方有海商带了些到岭南琼州一带。琼州有位女子名叫周小兰,年岁大约也与我相类,武艺高强。偶尔尝了此茶,顿时嗜爱,没有的吃简直一日过不下去。只是爪哇国远在茫茫海外,且产出了可可茶多半销往西洋,不卖来我朝。” 下头有位太太问道:“为何不卖来我朝?难道我们不给他们货钱么?” 史湘云道:“因为西洋人也极爱这个,爪哇国供不过来。终归是人家先买的。” 另一位奶奶道:“如此好茶,多给点子钱何妨?” 史湘云道:“西洋人难道就穷了?出高价不过治标不治本。”乃说了周小兰攻占爪哇为女帝之事,下头一片抽气声。“只是打了几年仗,可可树没人打理。待新结的可可豆长成、再烹制成可可茶,也得费不少功夫。好在……”史湘云微笑道,“今后此货便优先供我朝海商了。” 保龄侯夫人惊道:“此女为了点子吃的将产出之国打下来了?”史湘云含笑点头。诸位太太奶奶面面相觑、啧啧惊叹。 史湘云接着说:“此茶不止味道香甜,还能提神醒智。每年只产出那么些,何苦来便宜西洋人去?” 燕王府上的郡主不禁击节而赞:“虽为的是吃食小品,尽显我大国之风。那周姑娘好生有气魄。”众人听了纷纷赞扬周姑娘为巾帼英雄。郡主又抿了口可可茶,问道,“我倒是听说过周小兰占爪哇之事,只不曾想她是为了这个缘故。如此,京中何时能上市?” 史湘云道:“这是才刚运来的,给大伙儿尝尝鲜;听闻后头一批货品能多些,只是也不足售卖,悉数让王子腾大人订下来了。郡主且等等,岭南送来的年礼当中必少不了此物。明年年初大约就有大宗货品上市售卖了。”郡主微微颔首。 众位太太奶奶皆暗暗吸了口气。纵然明年年初能上市,这东西既稀奇,怕是也没多少货;在座就没有不想买的。好茶叶的价钱也不低。且听史湘云之意,这宗海货生意多半会落在王子腾手里。忍不住又偷眼去瞄刘云溪——她乃是王子腾连襟的女儿,她们家与王家之亲密不亚于荣国府。 牛姑奶奶将众人之神色暗暗看在眼里。她起初不大愿意替弟弟打探这女子,这会子心中隐隐庆幸:弟弟好眼光!幸而旁人方才只随意与这刘姑娘说了些话;牛姑奶奶本是为着她来的,这会子已与她熟络了。乃低头略一思忖:不如先下手为强。 一时席散,趁刘云溪让人围着套话,牛姑奶奶悄悄寻着史湘云道:“我与云溪那丫头投缘的紧。不知她可许下人家没有?” 史湘云奇道:“你们家儿子不是还小么?” 牛姑奶奶低声道:“舍弟媳妇才刚没了。”乃叹道,“遇上这等事也是命,日子还得过不是?云溪守了望门寡,他两个倒也般配。” 史湘云迟疑片刻道:“不是说还没找着尸身?万一牛二奶奶没死、让山里人救走了呢?” 牛姑奶奶苦笑道:“她出事的那块儿极陡又高,纵是个壮年男人也活不了,何况当日还有狼。” 史湘云抿了抿嘴说:“此事我做不得主,得与我们家琮哥儿商议。原是他得了舅舅之托领着刘姑娘来京的。”牛姑奶奶了然点头。过了会子,史湘云又道,“琮哥儿啰嗦,怕是要问牛二爷些话。”牛姑奶奶含笑点头。 两日后,镇国府的二爷牛继成特递了片子往荣国府去见贾琮。贾琮坐在梨香院等候多时,听闻门子来报,理了理衣裳问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穆氏自然没死,穿了身小厮的衣裳在旁坐着。半晌才说:“再没有什么了。”陈瑞锦站起身拉着她避开。 到了大屏风后头,默然片刻,穆氏低叹道:“那刘姑娘委实容貌强似我。” 贾琮在外头说:“倒也未必是那个缘故。你虽嫁给了她,心里藏着别人,潜意识里头不肯勾引他;刘姑娘是有心勾搭他的。晚生说句真话你们两位女士不要介意——往常咱们八卦时总说女人的心要拿心去换,其实男人的心也是要拿真心去换的。” 穆氏歉然一笑:“这一节上,委实是我对他不住。” 陈瑞锦道:“他想要个牛二奶奶;牛二奶奶当做之事你皆做得好,并没有对不住他之处。” 贾琮又说:“我忍不住再帮牛继成说句话。这年头的男人受到的教育就那样,镇国府还败落了一阵子近两年才起来,他并没有心思、也没有功夫记挂内院。要求不能太高,想在燕王手下脱颖而出不是那么容易的。” 陈瑞锦道:“刘云溪又贤良又规矩又美貌家境又好,既有意勾搭他、还不用他拿真心去换,”还是他情敌手下学得最快的探子。“比郡主更合适做牛二奶奶。求仁得仁,皆大欢喜。贾琮你别再说话了,人快过来了。” 贾琮嘀咕道:“咱们府里这么大,他纵是飞毛腿也走不了这么快。”乃当真不言语了。 不多时,牛继成来了,与贾琮互揖而坐。贾琮道:“牛兄,我贾三是个直脾气。虽说刘姑娘跟我们家没什么瓜葛,终究王家叔父托付了我,我得负责任。牛兄你青年才俊、前途无量,门第模样性情无一不好。只是,牛二奶奶才死了半个多月,你这么快就开始找下家,是不是太寡情了些。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听我嫂子说这位牛二奶奶还挺不错。” 牛继成红了眼眶 ,道:“人死不能复活。事已至此,我会替她守一年妻孝。” 贾琮道:“牛兄你答非所问。我是说,你找下家找得太快了,牛二奶奶尸骨未寒呢。” 牛继成不明所以:“我才说了,替穆氏守孝一年,何尝快了?” 贾琮捂脸:“是我错了!鸡同鸭讲。”乃放下手来,“好吧,不怨我,我尽力了。这一节过。这两日我特使人打探了下,上回我猜错了,令堂大人并未偏袒你大嫂,倒是偏袒你媳妇多些。牛兄显见是不打算分家了?” 牛继成断然道:“合力则强、分力则弱。我们府里好难得起来了些,岂能分家?” 贾琮道:“只是眼下你比你哥哥强出去许多,你母亲又偏袒你媳妇,是不是不大好啊。终归令兄牛继宗才是理国府的继承人。” 牛继成笑道:“贾先生放心,末将绝无与兄长争爵夺产之心。明年王爷就要使我去外洋打仗呢,自能挣得功名回来。” 贾琮皱眉道:“你要守一年孝,明年又要去打仗。难道刘姑娘抱着公鸡拜堂么?” 牛继成怔了怔:“打完了仗我怕是要在外洋长驻的,自然带着家小过去。” 贾琮眼神一亮:“果真带家小过去?”牛继成点点头。贾琮击掌,“那就没问题了!你们这一房生活**,纵然镇国府内院出了什么幺蛾子也波及不到刘姑娘。”牛继成闭了闭眼。 后头他二人便你好我好大家好说了半日,贾琮忽然道:“对了。你们府里不是还出了个牛继业么?你俩谁大?” 牛继成道:“业哥哥大我六岁。” “明年他也会去一道攻打北美么?” 牛继成道:“王爷正有此意。”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卫大哥也要去。你们俩是兄弟,到北美不会欺负他吧。” 牛继成哈哈大笑:“贾先生放心!我三人皆是王爷麾下同袍,必以大事为重。” 贾琮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两声:“我是文人,不过咸吃萝卜淡操心。” 二人便开始说北美的事儿。商议了半日,牛继成看时辰不早便告辞了,贾琮亲送他到院门口。 转身回到里头,陈瑞锦穆氏二人都从屏风后头出来了。贾琮道:“有件事我明白了。牛继成为什么忍下牛继宗的媳妇蒋氏。” 陈瑞锦道:“不是因为他母亲有心息事宁人么?” 贾琮微笑道:“你们藏在后头,终究看不到神态。我与牛继成了这么些说话,他都不急不躁的。唯有提到‘分家’时答话极快。后头我提起牛继业,他满面写着‘我是老大他是马仔’,全无敬重兄长之意。” 陈瑞锦道:“在外头,牛家哥俩委实是他做主。” 贾琮道:“能领兵的人不可能没有主见。牛继业会听他的,无非是镇国府内长房压着三房罢了。分家,于牛继业必有好处,于牛继成便是坏处。” 陈瑞锦问道:“这与蒋氏何干?” 贾琮道:“有人的地方必有江湖,家族内部不可能没有争斗。牛继成若计较蒋氏,牛继业要不要计较他?大度、忍让是维持家族和睦的必需品。牛继成既是大家族体制的受益者又是受害者,然而益处比害处大。终归外头比内院要紧得多——外头一点子小事都比内院一件大事要紧。他遂不自觉站在了维护大家族体制的立场。”他看了一眼穆氏,“不知郡主能听懂么?” 穆氏道:“大略能猜出些。” 陈瑞锦道:“贾琮说话不清楚。郡主且想,牛继成若与蒋氏清算那件事,必得明辨是非。终归蒋氏乃镇国府的嫡长孙媳,你们与她计较便是下位与上位计较、便是不忍不让不吃亏。倘若三房的牛继业听说了,日后也同他将外头的事明辩是非,与他就得不偿失了。在外头,他是那个占便宜的人,倘或军功上……”陈瑞锦深深看了她一眼。 穆氏恍然:“原来如此!我从不曾想过这些。” 贾琮道:“再有,你虽失了儿子,牛二爷不怕没儿子。你生的与姬妾生的没什么区别。” 陈瑞锦忙说:“不同。嫡子之母擅长教养,侍妾通房懂什么?” 穆氏苦笑道:“庶子本是养在我跟前的。” 贾琮拍手道:“原来你还负责当他们家的家教,不知可涨月钱不涨。” 穆氏摇头叹道:“罢了。我也明白了,不再惦记此事了。” 贾琮又拍手道:“妥了!既这么着,咱们可以走下一步了。” 陈瑞锦道:“去南边么?” “和离啊!” 陈瑞锦与穆氏互视一眼,陈瑞锦道:“不是已诈死了么?” 贾琮无辜道:“谁说诈死了?有尸首吗?有证据吗?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死了?就不能被山民救下了吗?明明有王府郡主这么好的身份为什么不要?” 两个女子又互视一眼,穆氏道:“他……还要守一年的妻孝,如何和离?我父王本极看重他的。他出头之后,成日炫耀自己有眼光。” 贾琮哼道:“那是你太懂事,不肯跟家里说婆家的不是。被人害了胎儿这么要紧的事儿,你老子娘知道了还了得?何况蒋氏家里连爵位都丢了,不报复她报复谁?婚姻结两姓之好,牛继成的庶子不是东平王爷的外孙子。三郡主,奇葩父母不是没有,终归少些;寻常的爹娘都是爱女儿的。你老子我不知道,你叔祖父穆栩那老头我这几天见过,真是疼你。” 穆氏眼眶儿一红:“叔祖父……委实是疼我的。白白让他老人家伤心一场。”贾琮与陈瑞锦对了个眼神:可以告诉老头儿了。 他们倒是没想到,穆栩平日里稳如泰山、一副大隐隐于市的模样,发起脾气来当真了不得。三日后,施黎飞马赶到荣国府来报信,笑得嘴角咧上耳根子:“穆老爷子把镇国府的大门给拆了!” 第五百零一章 <> 东平郡王的叔父穆栩听说侄孙女两年前曾被牛大奶奶害得滑胎,怒上心头,手举宝刀撒马赶到镇国府,口中还喊“牛继成出来受死”。镇国府的门子不知出了何事,吓得连滚带爬去里头报信。 牛大老爷闻言顿时误以为穆老爷子得了信儿,不满他们家这么快就开始替牛继成寻继室,忙说:“这个老穆性子不好,不可与浑人计较!先关了大门,快些打发人去东平王府请王爷来。”门子们便赶着关上大门。穆栩也曾是一员斗将,连敌国城门都劈开过,区区府门算什么?抡起宝刀一壁骂一壁砍,硬生生把镇国府两扇正门劈倒了,骑着马闯了进去。他手里提着刀呢!谁敢拦他?一路直奔正厅。 牛大老爷闻报大怒:“欺人太甚!”也蹭蹭的往外跑。早有人报给了其余主子,牛继宗恐怕出事,也拔腿就跑。 牛继成可巧在他母亲跟前,听说了转身就要走。牛大太太喊道:“莫去!那老疯子就是来找你的!” 牛继成道:“既是来找我的,我不出去,难道让老父替我顶着不成?再有,我纵再娶也会替穆氏守足了孝,并无对不住她之处。他是长辈也得讲道理。”牛大太太死死的拽住他的衣袖,牛继成非要走。母子二人拉扯了会子,“滋拉”一声,牛继成的袖子破了;他遂拿起脚来就跑,眨眼没了影子。牛大太太急的在屋中跌足不已。 这会子牛大老爷已赶到外头,只见穆栩的马在主院尥蹶子,哗啦啦的拉下一堆热腾腾的马粪,骂道:“老匹夫!你找死么?”几步冲进厅中。 却见穆栩手持长刀立在正当中,面沉如黑锅底,森森的道:“可算有人出来了。老夫还当姓牛的都已死绝、只剩下娘儿们。” 牛大老爷怒道:“姓穆的,不要欺人太甚!这是我牛家!” 穆栩冷笑道:“你家又怎样?今儿不替我侄孙女讨回公道,老夫拆了你们牛家!” 牛大老爷道:“你又发什么疯?你侄孙女自己非要黑灯瞎火的去进什么香,我们府里也找了她这些日子……” 穆栩插话:“她为什么要去进香?” 牛大老爷怔了怔:“……我哪儿知道。女人家不就爱进个香拜个菩萨么?” 穆栩眯起眼来:“你许是不知道,且问你那好儿子可知道。”牛大老爷一愣。 这会子牛继宗已赶来了,见他老子并未与穆栩动手,松了口气。才要说话,穆栩抬目瞧着他:“牛继宗?”牛继宗上前作了个揖才要开口,穆栩先沉着嗓子道,“你娶了个好媳妇!”牛继宗眼角一跳,打了个冷颤。牛大老爷看长子忽然矮了气势,顿时有不详之感。 耳听外头有人喊“二爷来了”,牛继成跑了进来。他看屋中没人打架,也松了口气。还未曾张嘴,穆栩盯着他道:“姓牛的,你儿子来了,不如你问问他,我侄孙女为什么要去进香。” 牛大老爷赶忙问道:“老二,怎么回事?老二家的作什么去进香?” 牛继成茫然道:“近日京中传闻说香山清明庵有观音菩萨显灵,她才去的。许多太太奶奶都去了。” 穆栩哂笑道:“牛二爷何不向令尊大人说清楚?那观音菩萨显的是什么灵?神佛菩萨灵验的庙宇多了去了,我侄孙女又为何非要去那处?因为什么缘故她非要去那处不可?”又转头冷飕飕的盯了盯牛继宗。 牛继成抽了口气,与他哥哥对望一眼。哥俩心下都明白:东平王府怕是知道两年前穆氏滑胎之事了。一时默然。牛大老爷尚不明所以,低声催道:“老二,怎么回事?” 穆栩垂着眼皮子道:“怎么回事?怎么说不出来了?心里头有什么鬼不敢说出来?” 牛大老爷道:“纵是你要她去的,意外之状也怨不得你。” 穆栩红了眼眶儿:“倒是她自己要去的。” 牛大老爷顿觉不好,过了好一阵子才道:“不论什么缘故,也得好生说说,辩个道理。” 穆栩立时道:“说的很是!纵是死了也得死个明白、辨个道理。” 牛继宗闭了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爷……原是儿子的不是。” 牛大老爷大惊:“与你什么相干?”手心顿时捏出汗来。 牛继宗垂头道:“是我媳妇糊涂……” 牛大老爷松了口气,暗想:莫非是后院女人赌气?偏穆栩冷笑道:“我那侄儿瞎了眼,看上了牛继成。牛家小子!”牛大老爷不禁头疼:喊他呢。这老头比他大一辈儿。却听穆栩接着说,“你家这个老大不输给老二。” 牛大老爷叹道:“事已至此,有什么缘故说明白了。”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来报:东平郡王来了。穆栩道:“她老子来了,你们商议,我老人家听着。” 牛大老爷赶忙迎出门去,将东平郡王接了进来,二人落座。穆栩不坐,单手环刀抱在怀内,若不是脸黑竟有几分像是庙里的关公老爷。牛家哥俩面白如纸,牛继成见了岳父赶忙也跪下了。牛继宗遂老老实实说了当年他媳妇所为;穆栩在旁拿话逼着牛继成也说了清明庵之传闻。 牛大老爷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脸上烫得能煮开水,恨声朝长子道:“这样的女人你还护着她做什么?” 牛继宗低声道:“儿子知道时母亲已处置过一年多了;再则还有两个孩儿……” 穆栩忽然开口道:“令堂处置得好生公允。” 牛大老爷愧然望着东平王爷:“亲家!实在……实在是……”连连摇头说不下去。 东平王爷淡然道:“听贤侄的意思,那事儿已处置过了,不便再提起,可对?”牛继宗垂头不语。东平王爷冷笑一声,“既这么着,牛二爷如此大才的女婿,我们府里也高攀不起。和离吧。” 牛家爷仨俱愕然:“和离?!” 东平王爷道:“贤婿也无须替我儿守什么妻孝,自此我儿与镇国府再无瓜葛。若寻着了尸身,葬入我们穆家的祖坟。” 牛继宗急道:“王爷!哪儿有人死了和离的!” 东平王爷倦然道:“人虽没了,纵是魂儿小王也舍不得留她在牛家受气。不如和离的干净。”乃冷笑道,“不然,小王还能如何?” 牛大老爷道:“亲家不解气,再追加那妇人些惩治也使得。人死和离,且不说两府的颜面,怕是要成京中笑柄。” 东平王爷淡然道:“小王无意与妇人为难。人都没了,还要颜面作甚?” 牛大老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抱着刀的穆栩,咬牙道:“老大,你那媳妇忌妒乱家,已犯了七出之条。” 牛继宗忙说:“七出之忌妒原非指的这个!” 牛大老爷道:“乱家总不错!” 牛继宗不死心道:“她不过是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便是为着不乱家才只惩戒了一番。” 牛继成也道:“岳父,大哥儿本已养在媳妇跟前,其生母早早打发出去了……” 东平王爷异样看着他道:“你的儿子,纵然我女儿帮你的小老婆养着,难道就会变成她的儿子不成?” 牛继成愣了。半晌才道:“我与她夫妇本是一体,我的儿子自然也是她的儿子。” 穆栩都听不下去了:“牛家小子,你这儿子是怎么养的?庶子什么时候变成我侄孙女之子了?” 偏牛大老爷也莫名道:“庶子难道不是老二家的之子么?” 穆栩与东平王爷互视一眼,东平王爷颓然道:“是我糊涂,害了我儿一条性命。”乃摆摆手,“罢了,都是小王的不是。和离吧。” 牛家爷三个再三相劝,奈何穆家叔侄俩非要和离不可,后头竟懒得同他们争辩了,浑身无力。 京中顿时又起了热闹。且不说镇国府与东平王府都是大来头,谁听说过人死了和离的?一时猜什么的都有。自然少不得有人去两府打探。东平王府闭门谢客、只字片语传不出来;镇国府的主子们也都摇头不语。虽已与穆氏和离,牛继成坚持要守完妻孝。 等了几日,待和离之事办妥、连穆氏的嫁妆都还回去了,牛大太太摸着泪同客人道:“起先本是东平王爷之叔父误听了外头传言,以为老二家的去香山是我们老二的意思。我儿一个男人,岂能知道那些妇人的传言?后东平王爷赶了过来,说明白此事。因我儿欲替穆守一年妻孝,东平王爷只说咱们王爷明年要派我儿出兵,不欲耽误他续弦的日子……老二家的也没留下只男片女,嫁妆总得还回去。” 来人连连点头:“东平王爷好生细致的心思。”内里却想着,原来是为了要回嫁妆。 偏外头另有了说法。此事本是从一处暗窑子里头传出去的,眨眼传遍了京中大小明暗花楼。说是镇国府的大奶奶蒋氏因见牛继成年少有为、恐怕伤了她男人的地位,下手连着害了穆氏滑胎两次,均落下成型的男胎。牛大太太、牛继宗皆知道此事,也惧穆氏娘家势力。一个恐怕她得了嫡子会愈发得脸、伤了自己的威严,另一个不愿她助长牛继成的脸面,俱扮作不知情;只待蒋氏得手后方借惩戒之名给牛继宗纳了两个良妾。 花楼酒肆的闲言传得最快,先知道的是各府的纨绔,纨绔家里也立时知道了。各家太太奶奶细思牛大奶奶这两年之处境,老爷少爷想着镇国府被砍的两扇门,并天下人内里都盼着别家——尤其是过得比自己好的人家——有许多曲折隐晦见不得人的破事,牛大太太所言便没人信了。 牛家二房三房本有两三位小爷正在议亲。因他们家有了二牛,眼看又要兴旺起来,议的都是门第高些的媳妇儿。蒋氏害了弟媳妇腹中胎儿之事传出后,那几家立时不肯嫁女儿进来。二太太三太太急的了不得。 牛大太太浑然不顾,还打发她女儿去荣国府探望那惠州知府之女。贾琮听说了随口道:“要不要提醒一下牛继成?这货是和宝玉哥哥不同的另一种呆子。” 陈瑞锦道:“当然不要。提醒他做什么?告诉他养的怎么也变不成亲的?他不是天生傻,只是轻看后院、让世俗规矩和他母亲哄了。倘若他明白过来,好生待刘云溪;刘云溪爱上他了呢?女人做探子,最险的便是容易动情。牛继成如今这些念头极好,太聪明了刘云溪还不好哄骗。” 贾琮点点头道:“有理。既这么着,来日的可可茶生意分镇国府几分,直分到刘云溪跟牛继成去了北美,与这府里音讯断绝,就可以把生意收回来了。” 陈瑞锦道:“牛继成的仗若是打得顺利,牛家倒不会缺钱。打仗最是发财。” 贾琮挤挤眼道:“你当施黎费那许多力气收服刘云溪只为了替他前女友顶班么?” 陈瑞锦略一思忖,笑道:“是了,牛继成这习惯委实好。在京中后院的事儿都听母亲的,来日去了北美,自然都听媳妇的了。” 贾琮道伸了个懒腰:“他想送钱财回国来,也得有海船运不是?倘或路上遭遇了杨衡……额,遭遇了海盗也未可知。”陈瑞锦哑然失笑。 陈瑞锦道:“既这么着,牛继业还要不要拐他?” “要!”贾琮赶忙道,“当然要!施黎有法子么?” “倒是不归施黎管,你当东平郡王是死的么?他还不知道女儿活着呢,人家不得报仇啊。”陈瑞锦道,“施黎问我们要不要拦着。倘若牛继业听牛继成的、牛继成听新媳妇的、新媳妇是咱们派过去的探子,他们家不分家更省事。” 贾琮“切”了一声:“牛继业又不是心甘情愿听他堂弟的。在京中是不得已,出国打仗还指望他仍旧听堂弟的?既是东平王爷先下手了,咱们看看就好,需要帮忙就帮一手。”陈瑞锦微笑捧起茶盅子来。 数日后,又添上新热闹了。那传闻死了的穆氏竟回来了!原来她那日从山崖上摔下去可巧挂在一株大树上昏死过去、让起早上山采药的老药农救下了。因老药农不认得字,不知道穆牛两家贴了榜文。穆氏又受了点子伤,便在那老药农家养着。前几日方好了,遂自己雇了辆马车回京。半道上听说东平王府与镇国府那桩婚事已和离,便没回镇国府,径直回了东平王府。 第五百零二章 <> 话说穆氏回了东平王府,牛继成听说了,连着去了数日皆见不着人。只是他本有公务在身,因妻子身亡才放了那么许久的假。如今先是和离、穆氏又活着回京,他上司甘雷将军便使人来催他回营。于牛家而言,国事远重于家事。牛继成二话不说便走了。 如此,京中闲人看来,他们和离的两种缘故哪种是真的简直不言而喻。倘若是东平郡王为着不肯耽搁牛继成续弦而让女儿和离,这会子穆氏既活着,岂能不回婆家?只做之前是场误会,重新成个亲都使得。一时京中太太奶奶们暗暗庆幸。东平王府军功赫赫,自开国以来屹立不倒。连他们家的女孩儿都吃了亏,足见那牛大奶奶蒋氏何等阴狠、镇国府何等偏颇。换了旁人家的女孩儿嫁进去还有命在吗?那府里顿时门庭冷落了许多。 牛大太太早已看淡这些。前些年他们家中衰败,比这会子还惨淡些;儿子在燕王跟前得脸后,谄媚的讨好的都回来了。一家子,女人算不得什么,男人有出息才是要紧的。后院传言,燕王必没听过;纵是听过,总不会因为这个不重用牛继成。 牛姑奶奶也知道如今娘家在外头名声不大好,愈发加紧拉拢刘云溪,还邀她去了一回娘家。牛大太太亲自出来相看,见此女非但容貌娇丽,且进退规矩如同宫里头一般,奇道:“你们南边也是这般规矩么?” 刘云溪道:“我们家请了两个宫里头出来的姑姑教女孩儿规矩的。” 牛大太太连连点头:“你老子是个明白的,极难得。”不禁微笑,心下满意得了不得。 没过多久,此事便定下来了。京中后宅哗然一片。有人奇道:“荣国府没听过牛家的事吗?” 另一个道:“那女子又不是荣国府的,不过外四路的亲戚罢了。再说,事到如今,镇国府又哪里还敢再让蒋氏胡来?” 再一个道:“是了,穆氏便是替牛二爷后头的媳妇儿挡了箭头!箭都射没了,后来的便安全许多。”乃后悔不跌,“可惜了!牛大太太本喜欢我家三丫头的。那会子我没想到这一节,与她们家少了往来。不然,哪里轮得到那南边来的蛮女!” 并有惋惜刘云溪的,咬牙切齿道:“镇国府下手那般快!好大一块肥肉,旁人还没听着响呢,他们便叼走了。” 有人琢磨道:“牛二爷乃王爷跟前的红人,王子腾远在岭南,借妻族外甥女联姻,大约是为了表个忠心。” 此事难免有人在司徒磐跟前说嘴,司徒磐便让冯紫英去问问贾琮。贾琮撇嘴道:“想多了。前些日子不是众人都以为牛继成的媳妇死了么?他可巧有事来了我们府里一趟,我又不在家。本来他这般客人只候在向南大厅的;下头的人也不知误会了什么,领他去了绮霰斋。” 冯紫英道:“你们家绮霰斋本来就是外书房,正经待客之地。” 贾琮道:“客也分亲疏。那个刘姑娘不怎么有规矩,也不知道绮霰斋有外客,跑去寻一本书……” 冯紫英“哦”了一声:“见着了。” 贾琮点头道:“什么牛继成的名声刘姑娘的娘家都不要紧,他两个互相看对眼了。她又不是我什么人;人家自己想嫁,我凭什么拦着?懒得多那个事。” 冯紫英道:“听闻刘姑娘模样儿极好,也算得上郎才女貌了。” 贾琮撇嘴道:“有才也就王爷在乎罢了。牛继成那样泥巴雕的人,我家的姐妹是决计不会沾惹的。” 冯紫英含笑道:“牛继成怎么是泥巴雕的?”贾琮遂将牛继成以‘守妻孝’答自己‘寡情之疑’说了。冯紫英愕然。半晌才说,“刘姑娘可知道?” 贾琮抽了抽嘴角:“她说,那是因为牛二爷本不爱穆氏,不过敬重规矩罢了。又说自己与他必两情相悦。”乃摊手道,“我们家还能说什么?” 冯紫英连连摇头:“不知天高地厚。”又觉好笑。 他乃回头寻了个空随意说与司徒磐。司徒磐道:“这还罢了。王子腾每年不少税钱便是忠心,何苦来绕这么大圈子表什么忠心。”此事便了。 只是牛大奶奶蒋氏虽惹了许多非议,在外头结交的太太奶奶竟比往日还多了些。穆氏极为纳罕,暗暗来寻陈瑞锦议论。陈瑞锦笑道:“她这样的女子哪家高门大户没有?你若有兴致,打探打探自她的恶行传出去之后与她结交的朋友都有哪些,再去查查这些人。我管保没一个手里头干净的。” 穆氏奇道:“就算如此,明知道京里头如今都不待见她,又何至于顶风与她结交?” 陈瑞锦道:“你娘家门第高出去她娘家么多,她却敢下手。事隔两年才暴露出来,可见你手里没有证据——不然你纵是个呆子也必早早告诉娘家的。足见蒋氏手段高明。那些和她一样的人都想从她口中得些经验、回头自己好学着些。” 穆氏啼笑皆非,又惋惜道:“又不知多少无辜女子要让她们害了。” 陈瑞锦念头一闪,问道:“蒋氏那件事就那么算了?” 穆氏摇摇头:“母妃说我父王自有安排,让我安心歇着、养着、四处逛逛散散心。” 陈瑞锦微笑道:“王爷替女儿出气,自有他的法子;郡主要不要自己替自己出口气?”穆氏以目相询。陈瑞锦道,“其实,天下的男子如牛继成这般委实不少。心里从未将后院当一回事,也不大瞧得上女子。郡主如有兴致,将后院女子倾轧争斗、下绊子下狠手的招数都列出来——不是写评话那般,是正经如写《天工开物》那般,当做学问写出来。让贾琮的书局子印了,再使些法子炒作成街头巷尾之谈柄……” 穆氏不由得沉思起来。她的身份、她的经历,若写了这么一本书,看官难免会想:莫非里头的法子皆是蒋氏使过的?蒋氏说不得就遗臭万年了。比起她老子给蒋氏的娘家婆家挖坑、最后还不知能不能坑到蒋氏她自己,陈瑞锦这法子非但直接、而且有趣。乃渐渐舒开眉眼:“好主意!难为你从何处想来。” 陈瑞锦莞尔:“你只管编书去!待编完了书大约也该过年了。转过年去,贾琮就预备劝这府里的二老爷命宝二嫂子南下、同宝二爷团聚,也好早些给他添个孙子。到时候你只说想出去散散心,同她一道过去。到了承天府,那儿什么学校都有,想学点子什么再看。”她款款的道,“憋死施黎!” 穆氏忍俊不禁:“施黎怎么得罪你了?” 陈瑞锦哼道:“问他自己!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女人。”又拍手道,“前儿得了消息,有个叫周冀的,不知什么来历,派了员极厉害的将军在南洋马来群岛大杀四方,不费吹灰之力已占了大半岛屿,这会子正招贤呢。说是地盘子有了、没人帮着管,凡有才的不拘男女老少都好。不如你去那儿当官去。”施黎这几年怕是离不得京城的。 穆氏奇道:“他们许女人当官么?” 陈瑞锦不答话,笑问她:“你看过大海图没有?”穆氏摇头。陈瑞锦转身随手从案头翻出中华书局新近出版的世界海图来,指给她瞧,“这里便是我朝。此处为大成国——国主乃我朝的先北静郡王水溶;这里是缅甸,现在已经被蜀王占了;这里是天竺,眼下为西洋英吉利的属国,最多到后年大约就归蜀王了。这一大块土地乃婆罗洲,爪哇其实只得这么点子,国人更熟络爪哇这个国名罢了;国主周小兰。这块儿是吕宋、这块儿是马六甲、这块儿是金洲,这一片都叫马来群岛。周冀的人便是预备占下这几块地方。因还有些土人、小国主不肯归顺,地方又大,还没打完呢。” 穆氏思忖道:“这个周冀既然与周小兰同姓,会不会是一家子?吕宋和马六甲可巧在爪哇国两头,金洲离爪哇岛如此之近周小兰竟也没去打。” “旁人也这么猜,只是没法子寻他二人求证。”我总不能告诉你金洲就是马六甲海峡的另一岸,周小兰为了答谢贾琮之提点、特意留给他的。“周冀用的也是各位王爷在东瀛之策,谁开荒谁得地,已有不少两广、滇黔的百姓预备过去了。” 穆氏道:“不是仗还没打完么?” 陈瑞锦笑道:“这几处先前都是西洋人占过的,且各族杂居,于百姓而言左不过换个主子罢了,倒是不麻烦。” “那就是那个周冀如今在同西洋人打了?” 陈瑞锦想了想,还是不告诉她老道士真明与众大内女卫做的好事为上,万一司徒磐知道了恐起疑心。“仿佛是吧。我也不过是从海商口里得的信儿,只知道个大略。” 穆氏笑道:“我还当你什么都知道。” 陈瑞锦也笑道:“我又不曾去外洋,哪儿能什么都知道。” 穆氏低头对着海图细看了半日,忽移目别处,指道:“此处便是北美洲?” 陈瑞锦点头:“大吧!且土地肥沃、极好长庄稼。燕王比其余诸王更雄才伟略。陈王最早出兵外洋,连东瀛的一块儿也没得了去。且东瀛与北美一比,简直比黄豆还不如。对了。”她又指道,“此处为澳洲。眼下除了点子少得可怜土人,根本就是荒地。” 穆氏大惊:“好大!没有人么?” 陈瑞锦道:“南安郡王霍晟最迟明年就要出兵此处了——不是出兵,是移民。那儿没人,他的兵打谁去?只是万事艰难。” 穆氏思忖片刻道:“他倒是聪明。他的家底子,唯有此处最合适。还没人跟他争。” 陈瑞锦道:“且他们家本是水军出身,比别家便宜些。” 穆氏又看了看海图,叹道:“四家郡王,两家都做了外洋国主。”又指了一处道,“这一大片就没有哪家王爷打主意的?” “怎么可能。”陈瑞锦道,“吴国最富,打东瀛不过是试水。传闻这片土地上有数十座金子做的皇城,吴王最爱钱财不过了。”她微笑道,“再说,吴国大将卫若蘅与京中的卫若兰本为同父异母兄弟,还怀了一腔仇恨。眼看卫若兰为燕王重用,卫若蘅会巴巴儿闲着什么都不做么?”何况贾琮老早派了个特种营兵士快马赶去吴国,偷偷见卫若蘅,告诉了他燕王欲以天花之疫在北美替军队开路之计,顺带捎上了种牛痘的方子。 穆氏若有所思:“我倒是听说过卫若蘅的来历。”又叹,“可惜了。他若还在卫家,两兄弟携手多好。” 陈瑞锦道:“他若还在卫家,两兄弟准得废一个。没见卫若兰早年顶多是个寻常的将门子弟?何尝出挑了?还不是卫若蘅在东瀛打出了名声、他不服气罢了。” 穆氏笑道:“说的也是。好男儿志在四方。” 陈瑞锦道:“好女儿一般儿也志在四方。三郡主,男人但凡有本事,王爷、天子才不会管他对老婆好不好、在内宅处置上可曾做过错事。以牛继成之才、并燕王之策,留名青史已早定下了。你若不也出息点子,百年后怕是要被人写成朱买臣之妻的。” 穆氏猛然抬目:“岂有此理!” 陈瑞锦淡然道:“史书都是男人写的、史书都是胜利者写的。纵然没有史书,也有那么些外传、别传、传奇故事。你二人这瓜葛,想想也知道不可能被后世写闲书的人放过。何等憋屈。” 穆氏咬了咬唇,半晌才说:“谁知道那个周冀是个什么人。” 陈瑞锦道:“南边消息比北边灵通得多,你过去便好打探了。纵不去外洋也无碍,总得做出点子什么来,莫要让他比下去。” 穆氏垂目呆了片刻,忽然笑道:“不想竟有人撺掇我立事业!我年少时又何尝没想过?不过女孩儿家身不由己罢了。” 陈瑞锦击掌:“这样才对!有志者事竟成,谁还比谁差不成?” 穆氏看着她缓缓道:“陈姑娘,你当真是个会说话的,难怪贾先生不顾身世瞧上你。” 牛大太太为着显得自己定下的儿媳妇高贵,早使人在外头传话儿,说贾琮的未婚妻陈氏乃南边大海商之女;想必东平王府也知道了。陈瑞锦并不解释,含笑道:“遇上我是他的福分。不然,他早没命好几回了。”穆氏迎着她一笑。 第五百零三章 <> 话说这一日贾琮来到翰林院,才刚跟同僚开了几句玩笑,外头忽然有人进来回到:“贾先生!东平王府来了几个兵士,说王爷有要紧事请你过去。” 贾琮一怔:“东平王府?我跟他们府里没瓜葛啊!”摸摸后脑勺,“不过是什么做寿啊婚礼啊去溜达过两三回。”又想了会子,掸掸衣裳,低声同一个熟识的同僚道,“我若是下午还没回来,烦劳先生往冯紫英府上告诉他一声。” 那同僚觑了他一眼,也低声道:“你得罪东平王爷了?” “我觉得没有。”贾琮嘿嘿两声,“毫无瓜葛且身份高的人派了好几个兵士来寻我,会不会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自己并不知情?以防万一……” 同僚笑道:“素闻东平郡王是君子,贾先生纵得罪过他,不知者不为过,想来他也不会怪罪。” 贾琮撇嘴:“天晓得!”乃负手走了。 到了东平王府,入外书房见着王爷;王爷黑着脸问道:“你那个姓陈的女人昨日跟我女儿说了什么?” “哈?”贾琮愣了,“我哪儿知道!问郡主不就是了?” 东平王爷道:“她昨晚上竟跑来跟本王说,要拜本王为师!” 贾琮抚掌:“有志气!巾帼英雄,说不得你们府里要出个花木兰穆桂英。” “不是!”东平王爷皱眉,“我知道你们台湾府有女子为官。”乃瞧了贾琮一眼,“她说南洋有个什么马来群岛在招贤,她想学当官。” 那事儿陈瑞锦还真没说过,贾琮忍俊不禁:“更有志气了!只是马来群岛现在仗还没打完呢,想来也打不了多久。她这会子就过去吗?”思忖片刻,“还是迟些吧。那边的我朝移民人数不占优势,她也没什么经验,人家又不认得她老子是我朝的王爷,万一瞧不上她多没面子。王爷是在西北少数民族地区打过仗的人,知道怎么应付多民族混杂局面,好生教教她。帮传带嘛。” 东平王爷跌足:“你胡扯什么?本王好好的女儿岂能去外洋做官?” 贾琮奇道:“难道她还能在本朝做官么?哪家王爷肯用女官?” 东平王爷恼道:“女孩儿家做什么官?” 贾琮愈发不解:“这不是她自己想做官么?” ……东平王爷恍若回到去镇国府替女儿议和离、对着牛继成说话之时,拍案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贾琮直了直背脊:“我哪儿糊涂了?是不是你女儿自己想做官的?因为我朝不许女子为官,她才想着去外洋为官,我说错什么了么?” 东平王爷噎着了。半晌才说:“我金尊玉贵的女儿,不去外洋受那个累。我儿也不是外洋蛮夷;女子当安于室内。” 贾琮“切”了一声:“她在镇国府倒是安于室内,还不是让人弄成习惯性流产。”东平王爷顿时面沉似水。贾琮耸肩,顿了顿才接着说,“还不如就当个男人活着,说不得成就一番事业,也省的让闲人烂嚼舌头根子。” 东平王爷哼道:“纵有长舌的也不是嚼本王的女儿。” 贾琮瞧了他一眼:“人,都是站在强者那一边的。您老一时半刻也很难寻到比牛继成更好的女婿了。” 东平王爷默然片刻,低声问道:“你师兄贾维斯成亲了么?” 贾琮脱口而出喊道:“那是我林先生的女婿谢谢!”东平王爷不掩满面失望。贾琮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再说我们家也不是没有女孩儿。” 东平王爷又怔了会子道:“你老实告诉我,那个叫周冀的你认不认识。” 贾琮想了想道:“勉强算得上认识吧。” “他与爪哇国女主何干?” “并不相干,碰巧都姓周罢了。”贾琮道,“他就是红骨记的少东家。” 东平王爷大惊:“红骨记的少东家?”老头儿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亮了起来。 贾琮心里使劲儿翻白眼,口里还一本正经说:“他们家并无地盘,兵是海上养的海盗。” “既是我朝人氏,为何用女人为官?” “我猜大约是抢男的人才抢不过诸位王爷。女人当中的人才不会少的,隐匿于后院罢了。”贾琮道,“事业当先,礼法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可曾娶妻?” 贾琮道:“旧年听说是没有。” “这两年他既忙着打江山,想来没功夫琢磨婚事。”东平王爷又想了会子,眼神儿跳来跳去的,良久才问,“那个什么马来群岛究竟是什么个样儿?” 贾琮咳嗽两声,又吃了两口茶润嗓子,开始跟他细说南洋之状。直说到中午,东平王爷留了他用午饭。末了送他走时,东平王爷问道:“大事如何?” 贾琮心道,您老可算想起咱们俩是反贼了!装得那个像忠良啊……乃微笑:“比原先以为的顺利得多。” 东平王爷含笑问道:“想不想要点子海外的地盘?” “当然。” 饭后贾琮回到翰林院,那同僚“哎呀”一声:“贾先生再不来,下官当真要去冯大人府上了。” 贾琮嘿嘿笑了笑:“误会一场。” 两日后穆氏喜滋滋来梨香院寻陈瑞锦,说是她父王答应了教她如何为官,已经命人替她挑选师爷去了。贾琮闻听呵呵直笑,告诉陈瑞锦:“东平王爷仿佛有心打周冀的主意。”陈瑞锦瞟了他一眼,贾琮赶忙举起右手。二人莫名笑了起来。贾琮眨了眨眼道,“东平王爷是个王爷,周冀乃商人之子,论理说他不该看得上周冀。只是,一旦改朝换代,满朝朱紫悉数洗牌、论功分爵。周冀倘若引着海外之国归附,少不得也是个郡王。” 陈瑞锦想想周冀的身份、想想东平王爷的算盘,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就知道他女儿有那个本事说服周冀归附?” 贾琮道:“这是贵族对商贾的俯视,还有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俯视——没听见人家说南洋人是蛮夷?” 陈瑞锦摇了摇头:“若是将台湾府的那一套搬去马来群岛,还不定哪个是先进文明。” “管他怎么误会怎么盘算,肯放穆氏南下便是好的。”贾琮道,“那边当真缺人才。” “说的也是。” 后头的日子穆氏仍常过来。因为要编内宅手段的书,时常与陈瑞锦史湘云商议。陈瑞锦打小在宫里学过这些手段和如何应付;史湘云虽没遭过妯娌小妾的黑手,刚嫁过来时王夫人精神尚足,好生消磨了她些日子。穆氏不觉忙得飞天。又要编书、又要学为官御下之道、又要看些南洋民情地况的书、还要哄她母亲——王妃想着女儿可能会嫁去海外,满心不痛快。 施黎本来就忙,好容易穆氏和离了又寻不着什么功夫去献殷勤,如今又听说她在学为官,急的五神烦躁,过来找贾琮打探。贾琮道:“离过婚的女人相当于死了再投胎一次,你想她和从前一样是不可能的。” 施黎问道:“她学为官作甚?” 贾琮道:“她老子想找个比牛继成更好的女婿撑脸面。数来数去,仿佛只余下红骨记的少东家周冀了。”施黎盯了他一眼;贾琮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假笑道,“马来群岛那边缺官员;而且东平王爷在西北多年,西北民族的情形与如今的马来群岛相类,咱们这个便宜占得不错。” 施黎冷着脸问道:“谁勾搭她去南洋的?” “怎么叫勾搭?”贾琮摊手道,“人家自己想去好不好?”乃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个好消息:东平王爷不知道周冀是有心上人的,故此他暂且看不上别人。那位郡主先得在京中跟她老子学,又得去台湾府学些本事,最后才去马来国。而且她刚去必得忙乱一阵子,你在数年内不会有情敌的。” 施黎哼了一声,半晌才说:“她预备什么时候南下?” “年后吧。”贾琮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自然要。”施黎道,“谁不知道你们承天府一大群光棍老爷们。”转身走了。贾琮在后头笑了半日。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三个聪明女人。将腹内已有之事写出来极快。才刚入腊月,穆氏的书便编好了。穆氏道:“这回编得急了些,且都是些最常用的手段。说不得日后还有旁的法子。” 史湘云道:“既这么着,你就在书名后头缀上:第一部。日后爱编几部随你自己。”穆氏听了觉得这主意不错。 贾琮遂拿了书稿,使人轮班排版印刷,以神速刊印出来。署名自然不能挂穆氏的真名,只拟了个号,叫做丑儿过客。书名几个人商议了多日。贾琮说要越俗气越好——不止是给大户人家看的,也要给寻常百姓子弟看看,方能流传开来。终定名为《深宅醒世录》。 此书一上市,如在京中炸开了生铁雷一般。贾琮手底下的书局伙计得了吩咐,卖书时明晃晃的告诉人家:“还记得十月份死而复生的那个镇国府二奶奶么?对对就是东平郡王的女儿,堂堂郡主!和离了的那个。这书就是她写的!看见没?丑儿过客!子鼠丑牛!这位郡主为写此书足足花了三年功夫呢!里头都是高门大户内宅之事,有婆母如何修理儿媳妇的、有妯娌如何收拾妯娌的、有小老婆如何对付大老婆的,琳琳种种。谁家有女孩儿还想嫁进大户人家,必得好生看看此书!” 谁不知道镇国府的大太太偏袒大儿媳妇?谁不知道镇国府的大奶奶暗暗下手害得弟妹落了两回成型的男胎?谁不知道镇国府的牛二爷有了一个庶子两个庶女、和离之前正好跟这穆氏郡主成亲了三年?这里头写的手段,下手的是谁还用猜么?眨眼间镇国府之后宅已被传出魔来了。 富贵人家的后院更是少不得此书。实在家家户户为母的都知道这些事,只是也知道上不得台面、没人敢明目张胆写出来罢了。更有许多手段使到一半儿的,因此书露了馅,反倒让对手翻了盘。 镇国府的二房三房再忍不得了。东平王爷早使了法子撺掇牛继业将军。他派去的人道:“牛大将军明年就要远征北美。倘若依然留在镇国府,军功上难免会吃亏——将军之父母手足儿女不就是人质么?再者,将军事到如今难道还要依赖镇国府之势?不是早已出人头地了?将军到了外洋,便再不惧没有钱财了。只看王爷在东瀛是个什么打法,来年你们依然是个什么打法。”乃使了个眼色。几句话搔中了牛继业的心尖子,遂与父母商议分家。 他母亲自然巴不得;他父亲牛三老爷却皱眉道:“镇国府终究是国公府,气势远大于寻常人家。倘或分家,咱们分不到多少钱财不说,要紧的是身份便矮了许多。出门办事哪有如今利落。” 牛继业朝他老子躬身抱拳道:“父亲放心,你儿子不是草包。功劳、爵位、钱财,儿子自己去挣。”又低声道,“镇国府的招牌如今也不好使了。漫说镇国府,其余各府也一样。不知哪里来的游侠儿自打九月份开始就在京中肆意杀人。但凡有胡乱占百姓便宜的皆险的紧,说不得就遭了毒手——他们连王爷的亲眷都敢杀,赵承竟也不管。” 牛三老爷捋着胡须道:“赵承岂止不管!还大刺吧啦将那些人的功绩悉数揽到自己头上,他都成了赵青天了!隔三岔五有百姓送给他万民伞。倒是冯紫英竟也不管。” 牛继业苦笑道:“听闻冯大人这两个月都在查一个邪教,唤作五旗教,分不出神来。”乃又道,“横竖留在这府里得的好处有限,坏处更大些。大太太和宗大奶奶的名声都臭成什么了!从前内院之事男人是不知道的,如今非但市井闲人、连朝中大臣都知道了。” 牛三太太忙说:“老三的亲事又不成了。人家看那先成二奶奶写的书,都不敢嫁女儿进咱们府里——谁敢说比东平王府门第儿高呢?那位是个什么下场?” 牛继业接着说:“来年王爷要派儿子出去打仗,但凡得了战利品,是归咱们三房还是归镇国府?” 牛三太太尖叫:“自然归咱们家!我儿子得的战利品与大房什么相干?” 牛三老爷思忖道:“若没有分家,委实少不得须分大头给府上公帐。” 牛三太太急了:“分家!赶紧分家!立时分家!” 第五百零四章 <> 这一日正是腊月初八,家家户户熬腊八粥,本是极好的日子;燕王还特赐下王府里的粥来,得的人家极有脸面。晚上喝完了粥,镇国府的二老爷忽然捋着胡须说:“俗话说,树大分叉、儿大分家。咱们哥三个都是有孙子的人了,我们仍赖在府里不像话。大哥,该分家了。” 牛大老爷愕然。尚不及开口,牛三老爷道:“二哥说的是,转过年去就分吧。” 牛大老爷急道:“你二人说什么?” 那两位同时道:“分家!”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提起分家来?” 牛三老爷道:“大哥,早就该分了。我们哪儿好意思一直赖在府里?” 牛二老爷道:“我足足生了八个儿子,一直让府里养着,实在过意不去。” 牛大老爷愈发奇了。老二家里没女儿,养儿子又要念书又要娶妻的极费钱,怎么他竟会想着分家出去?偏他那些儿子悉数是无能之辈;连死了的一个在内,半个能支撑门面的都寻不出来。他们那一房离了镇国府可怎么活?府上最难的那几年,有下头的清客撺掇牛大老爷轰二房出去,他念着老父临终前的嘱咐断乎不肯。怎么如今府里愈发好了,他两个竟想分家?半晌,苦笑道:“终究是个什么缘故?哥哥可有对你们不住之处?” 那两位都站起来道:“没有没有!大哥待我二人极好。实在是该当分家了。” 牛二老爷道:“府里人口多,孙子辈渐渐长大,住不下了。我家两个小的还想娶亲呢。细细盘算府中房舍,漫说院子,连屋子都不好找。大哥,当真住不下了。” 牛大老爷略想了想,他说的竟没错。二房实在儿子太多了,上回老六娶亲险些在一间小厢房洞房花烛,还是女方娘家上门来闹才给换了大屋子。乃思忖道:“府里往外扩些吧,买些四周邻里的房子。” 牛三老爷道:“那些多半是早年从咱们府里分出去的族人,怕是不肯卖。” 牛大老爷哼道:“镇国府要买,谁敢不卖?” 牛二老爷道:“倘或他们漫天要价呢?”牛大老爷好笑的瞧了他一眼,不言语。 牛三老爷道:“大哥,这几个月京中游侠儿猖狂。咱们府上再得脸总比不得王爷的亲眷。” 牛大老爷只管摆手:“他们不敢。” 他两个兄弟互视一眼,牛三老爷道:“大哥还是细细打探一回为上。他们真的敢。” 牛大老爷又摆手:“他们不敢。” 他想错了,那些游侠儿当真就敢。牛大老爷命人轰走左近的邻里要买他们的房子,这些人果然没一个肯的,大腊月的坐在镇国府门口哭天抢地。牛大老爷火了,向下头的管事道:“统统打走!打死不论。”那管事当真领着人扛了棍子滚着打过去,伤着了一片。 当中有位老人,乃是牛大老爷的叔辈,七十多岁了。镇国府的家丁打手本没敢沾他,偏打了他孙子。老人家护着孙子,硬捱了一下。这大冷天的,老骨头哪里吃得消?抬回去当晚便没了。牛大老爷闻听大惊,恐怕得罪族人,特遣了人过去致歉并送白礼,让人家轰了出去。 老人家走后第三天晚上,领头的那个管事并打伤老人的那恶奴让游侠儿杀了,皆是一刀毙命。管事还罢了,是在府中死的;那个打手竟是在酒馆里死的!杀人的游侠儿依然留下了笺子,写明杀死此人的缘故。镇国府左近顿时轰动,都说游侠儿才是青天,护佑百姓、除暴安良。遂愈发不怕镇国府了,叫叫嚷嚷的死也不卖房子。 牛大老爷这辈子头一回吃亏便是京中大乱那年,剑南节度使方雄命手下兵士强塞了他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满门男丁悉数关到狱神庙,趁机查抄了府中库房。那会子自家手里没有兵权,打落门牙唯有往肚里吞。如今儿子侄子俱出息了,还怕什么游侠儿?乃冷冷的道:“他们既爱多管闲事就让他们管去。”告诉下头的人,“游侠儿既是只管杀人之事,咱们便不杀人,只拆屋子!” 次日,十几个家丁冲到一户不姓牛的邻居家中,将里头的人悉数丢出去,硬生生把人家的房子给拆了。领头的趾高气昂丢下一张银票:“连你们这破屋子带里头的东西悉数买下也足够了。” 那户人家早已哭倒了黄天,当家的老太太竟没哭,一口唾到他脸上:“黑了心肝的畜生,留神眼前报应、天理难容!” 那家丁哈哈大笑:“又不曾伤着人、买东西给钱,哪样不合天理了?” 忽闻有人朗声道:“老人家,把钱收下吧。”只见人群里头缓缓走出来一个戴草帽的男人,从地上捡起那银票子交给老太太,“大过年的拆了你们的屋子,难道不要照价赔偿的?”老太太心里不想要,手竟不知怎么的伸出去接了。那戴草帽的转过身看着镇国府的一众打手道,“我留神这些‘游侠儿’有些日子了。诸位,你们怕是想错了。为着强卖强买的事儿已死了许多人,从朝廷大员到各家王爷亲眷都有。你们不过是区区家奴,何苦来替主家白送性命?镇国府再如何有底气,哪里比得上王妃的亲舅舅。” 众人哗然,那群打手顿时黑了脸。领头的喊道:“你胡说八道!” 那戴草帽的道:“小哥若是不信,只管查去。”乃转身便走。围观的闲人不觉分开路来让他离去,纵有好奇的也不敢跟着。 果不其然。当晚,拆房子的那十几人悉数身亡。牛大老爷枕边留下一纸告诫,上头写着:再有下次,断乎不容主谋。牛大老爷可算吓着了,拿着那纸抖了半日的手,再不敢打街坊的主意。 只是府里扩出去既然不成,二房三房又闹上分家了。牛大老爷想了想,低叹一声:“实在不成,委实只有分家了。” 牛大太太听了忙说:“哪儿能分家呢?老太爷临走的话老爷还记着么?离了这国公府,他们便失了护佑。三房还罢了;二房连个当官的都没有,出去了没的让人欺负。那些早先分出府去的族人皆不肯搬离咱们府左右,不就是盼着但凡有个事儿、能得咱们府里庇护么?府里房舍众多,待我明儿再去查看一回,总不至于短了孩子成亲的屋子。” 牛大老爷喜得给她作了个揖:“拜托大太太!” 牛大太太遂顾不得年前忙碌,亲自绕着阖府上下踩了一圈,果然寻出了西北角一座小客院。虽小了些,竟有三间正房,供几位小爷成亲足够了。忙去二房告诉牛二太太。 牛二太太苦笑道:“大太太,实不相瞒,纵有院子也无用,没人肯嫁进来。” 牛大太太顿时明白了。冷笑道:“弟妹莫急,等到明年开春、最多明年夏天,管保有不定多少人家贴上来。”乃翘了翘右边嘴角,“我们老二定下的亲事乃是岭南惠州知府之女,女孩儿模样规矩样样没的挑不说;最好的是,能替咱们府里带一宗大买卖回来。” 牛二太太低声道:“那般贴上来的人家能有什么好的,俱不是诚心想跟我们家结亲的。” 牛大太太瞧了她一眼:“你们那两个孩子都是庶子,本也结不到什么好人家。媳妇儿能送份嫁妆进门已不错了。” 牛二太太道:“纵没有嫁妆,女孩儿人好,两口子和睦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咱们家也不缺钱财。” 牛大太太冷笑道:“若是分了家,不知二老爷能分到几个钱?可够你们二房这么些儿子使么?” 牛二太太道:“分家之事终归不是我们妇人说了算的。大老爷是个君子,对兄弟必不差。” 牛大太太好悬没忍住唾她一脸!牛大老爷虽是个武将,委实迂腐的紧,多年来从不曾慢待过兄弟。当真要是分家,哪怕自家少得些,也必多给二房些——三房好歹出了个牛继业,二房儿子多且不成材。乃骂道:“好没脸皮!只欺负我们老爷实在,盘算这么点子家私!” 牛二太太笑了起来:“大太太可算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只是大太太纵跳起脚来也没用,大老爷就是那么个性子。大太太不是贤良么?莫非为了点子小钱预备同大老爷争执不成?” 牛大太太本来嫌弃二房人口多消耗大,当真分了他们出去也无碍;只是少不得会连三房一并分出去——她还指着牛继业在外头扶持她儿子呢。乃道:“若是分了家,纵大老爷怜悯兄弟、多分了他些产业,你们这一房在外头能撑多久?” 牛二太太款款端坐,摆了摆手帕子:“这个就不劳大太太费心了,我们自有盘算。”气的牛大太太转身就走。牛二太太还在后头喊:“大太太这就走啦?不送~~” 牛大太太回到自己院中想了小半个时辰,实在想不出二房为何想离开镇国府。于他们实在没半分好处,日后的生计都不知在哪里呢。 殊不知此事牛二太太早都盘算好了。出了这镇国府的门子,自己便是老太君了。一应钱财俱捏在自己手里,再也不用看那两面三刀的酸婆子脸色,何等自在。至于儿子不成器……横竖府里少不得分些产业。牛三老爷这八个儿子只得两个是嫡出,其余俱是庶子。老四牛继姚早年让贼子杀了,险些去了牛二太太大半条命;如今只剩下老大一个。 当年府里的大太太三太太见她从不管牛二老爷的姬妾怀孕、眼看着庶子生了一大片,牛二太太只扮作贤良淑德、说是“二老爷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儿子。”殊不知,这群庶子没有两个是一个娘生的。待长到小则八.九岁大则十三四,生他们的姨娘通房渐渐都死了。因二太太这个嫡母素来待庶子姨娘们好,孩子们的亲娘一个个在死前将儿子托付给了二太太。姨娘们但凡死了一个,二太太便另替二老爷收个齐头正脸的丫鬟入房,直到足足生满了八个儿子才不收了。 牛二太太心里自有计划。她本是个四品官的之孙女,舅父是开医馆的,未出阁子时便知道女子生育难免伤身。自己的男人不成器,早晚分家也得不了多少产业。她舅父曾说过:世上最值钱的便是人,因为人能干活挣钱。她男人虽无能,却与他们家的兄弟一般无二,也是个迂的。来日分家出去了,家里头必是自己说了算。除去自己的儿子,另有六个庶子、六个庶子媳妇可供使唤。 这六个庶子自小性子让她打磨得老实听话的,便犹如给儿子养了六个伙计,这些伙计还都在牛家家学里念了些书。分家得的钱财产业供七位爷们使断乎不够;倘若只供一位,算算当是够了。再有不足的,打发那六个出去做事便是。故此,老七老八的媳妇断乎只能是老实可靠的小户人家的女儿,得会做针线活,若会些别的养家手艺更好了。断乎不能与那些因想沾大房那未进门的二儿媳妇之娘家生意而贴上来的人家结亲。 眼看就要过年了,二房三房仍咬死了要分家,牛大老爷便松动了。牛大太太急了,在屋里转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晚饭时分,咬了咬牙道:“来人,去喊你们宗大爷来。” 不多时,牛继宗来了,向他母亲行礼。牛大太太拉了他在炕沿上坐下道:“如今府里的事儿你也知道,你二叔三叔要分家。此事不用猜,必是三房挑起来的。没心肝的!当年教养他们业哥儿成器的不是你老子、难道还是他老子不成?” 牛继宗道:“只是如今府里委实也住不下。” 牛大太太道:“何尝住不下了?我已寻着了院子,只是二房不肯,说是你媳妇名声不好、没有人家肯嫁女儿进来。”牛继宗眉头一跳。牛大太太果然叹道,“前两年容下她,无非是为了两个孙儿。如今孩子也进兵营了,她名声已毁成这样。宗儿,休了她,娘替你另娶个好媳妇儿。如此二房便没道理闹分家,三房也走不了。” 牛继宗立时道:“不成。太太那媳妇儿不过是他们寻的借口,纵没有这个也必有别的,不能跟着他们的念头走。” 牛大太太道:“见招拆招,如今先堵回去这个再说。” 牛继宗看了看他母亲,双膝跪下道:“太太,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儿子不愿意休妻。” 第五百零五章 话说牛大太太命牛继宗休妻,不曾想他竟不肯。苦劝半日,牛继宗只不听,乃打了牛继宗一个耳刮子。牛继宗垂头忍着,咬牙不语。牛大太太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你不知道么?事关阖府的前程!” 牛继宗道:“母亲,休了我媳妇无用。二位叔父若真心想分家,除非找出根子来。” 牛大太太跌足道:“根子不就是三房不想让业哥儿扶持你弟弟么?” 牛继宗苦笑道:“若是如此,这里头牵扯着军功、战利品,多大的利!足见他们早已想明白了。难道会因为后宅一个女人便作罢不成?太太别忘了,穆氏那本《深宅醒世录》里头,含沙射影太太的也不少。” 牛大太太大怒:“我何尝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牛继宗道:“天下这么多人,太太总不能一个个解释去?你纵然解释了,难道他们就肯信么?” 牛大太太恼道:“那你说如何应付?” 牛继宗摇头道:“她若是别家的女儿还好应付,只说她偷人便好;偏她是那么个家世,咱没法子应付,唯有暂忍一时,以待时机。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牛大太太急道:“明年你弟弟就要出兵了!哪里等得了十年!” 牛继宗默然片刻,道:“成儿争气,不会比不上业哥儿的。” 牛大太太拍案道:“你懂什么!同去的又不止他两个,卫若兰总少不得,想必还有旁人!”又嗐声跌足,半晌才说,“数位将军同时出征,总得有个最出挑的;两个人合力总比一个人强些。” 牛继宗犹豫再三方说:“如今人家显见不愿意合力、纵然合力也不愿意把大功送予成儿。莫得罪了他,倘或他去同旁人合力……” 牛大太太断喝:“他敢!” 牛继宗苦笑:“他凭什么不敢。难道咱们手里还捏了他什么把柄么?” 不就是想拿他老子娘做把柄么?牛大太太顿觉无力。怔了许久,忽然问道:“你就那么喜欢蒋氏?” “倒也不是。”牛继宗道,“难道二婶子让我休妻我就休妻么?她若顺杆子爬连太太一并诬陷上了,难道我还不认母亲不成?儿子身为八尺男儿立于天地间,漫说如此大事,纵是小事也得自己做主,不让旁人引着入套。” 牛大太太哼了一声:“是我让人引着入套了?” 牛继宗垂头道:“委实如此。太太这回栽了。” 牛大太太想了半日,倘若当真休了蒋氏,二房拿着穆氏那本书翻手指摘自己,怕是有些下不来台。莫非儿子是对的?她不禁迟疑起来。良久,长叹一声:“罢了。” 牛继宗轻声说:“太太英明。”乃起身告辞。 出到院子外头,牛继宗松了口气——好容易把他母亲哄过去了。蒋氏纵有千般不好,对他总是好的。再说,这府里分家了并无坏处,不必白白养着二房三房那么些人口。这些年,不论哪房,镇国府外头的事儿皆是他管着,委实累的慌。自家兄弟是个出息的,且一旦出去打仗便不是三年五年能回来了,纵回来也必军功赫赫另辟府邸。到了明年,偌大的镇国府只剩下自己一家独占,岂不好?二房走了,便可以将早年祖父还在时的花园子重新修回去,后头的戏台子也能重新搭起来,填平的池塘重新挖开,再多养些花木。三房如今住的那块儿是早年镇国府的演武场。他们搬走了,地方也空出来了。重新建个演武场,趁老爷子身子骨儿还硬朗,好生调.教自己几个儿子。过几年,待儿子出息了,自己也能享享清福了。牛继宗不禁负起手来,口里哼起了小曲儿。 牛大太太坐在炕上从头细想方才母子二人对话,猛然忆起她儿子替儿媳妇说的头一句话竟是“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顿时咬牙:“竟让那毒妇迷住了么?”当母亲的哪里愿意儿子痴迷媳妇?自此,牛大太太方正经使出浑身解数去收拾蒋氏;蒋氏的日子苦不堪言。可叹东平王爷对付蒋氏的娘家婆家欲替女儿出气,均不曾伤着蒋氏自身;竟是她丈夫随口一句真心话将她拖入苦海。此为后话。 转眼便是过年,两广王子腾的年礼可算在年前进了京,果然带了许多可可茶来。漫说女眷,连司徒磐吃着也说好,道:“给王爱卿传信过去,再送些此物来。” 他女儿闻听欢呼一声:“父王,当真?” 司徒磐望着她笑道:“自然。纵少了天下人的,也少不了孤王女儿的。”几位郡主立时围着他谢恩,司徒磐心下舒坦。 燕王府数日酒宴,宴请燕国众文武。腊月二十八这日,司徒磐忽然想起一事,唤贾琮过来问道:“维斯这些日子如何?” 贾琮道:“忙着泡妞呢,大约快到手了。” “哦?”司徒磐眯了眯眼,“哪家的女孩儿?” “我表姐呗。”贾琮哼道,“幺儿哥哥看上林姐姐好多年了,直至旧年才敢吱声。” “竟是她?”司徒磐一想:贾维斯虽也是林海的弟子,总归出身太低,论理说是配不上林家小姐的。只是依着林小姐的年岁早已是老姑娘了,还不安于室、喜欢扮作男装当什么军师,怕是也寻不着比贾维斯更好的夫婿。难怪贾四前两年特特买了个爵位,想必就是为了此事。乃点点头,“倒也对。”不由得心下一喜:那林小姐虽为女流,却是人才。她若嫁给了贾维斯,其才可用。 贾琮叹道:“我那表姐心野,不是个愿意呆在后院的。若嫁给什么高门大户的子弟,人家也不会许她往军营跑。” 司徒磐点点头,道:“他们预备什么时候成亲?” 贾琮摸了摸脖子:“还不知幺儿哥哥追到人家没有。最快也得明年夏天吧。” 司徒磐皱了皱眉头,思忖片刻:“罢了,终身大事也是要紧的。待他成了亲,也该回京了。北美那边极大,他也领一军过去。” 贾琮喜得险些跳了起来:“可以带我表姐去当军师么?” 司徒磐本来就盘算这个呢!见他欢喜,反倒绷着脸道:“孤若说不能呢?” 贾琮赶忙给他作了个揖:“王爷何须拘泥于男女?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男人女人,能赢战争的就是人才。昔年诸葛亮打仗,不少主意是他媳妇黄月英出的。” 司徒磐哈哈大笑:“罢了罢了。她既有才学、不嫌营中苦,跟着去便是。但凡贾维斯能打胜仗,她是做夫人是做军师与本王无干。” 贾琮一躬到地:“多谢王爷!王爷英明!”嘴角忍不住一直往上咧。司徒磐瞧他欢喜,心里也欢喜的紧。贾琮忽然想起什么来,“王爷,这会子既有大仗打,要不要把庐国那个欠了人情的钟威算上?” 这些年司徒磐把钟威当个闲棋搁置惯了,闻言猛然想起来:“不错,他是员猛将。” 贾琮道:“他侄子也不错,在庐王麾下领兵。庐王知道钟威本事更大,也曾去钟家求贤;钟威倒是个实在人,既答应了王爷,一直不肯答应庐王。” 此事早有探子传信回京,司徒磐是知道的,不禁点了点头:“此人信诺。也罢,算上他。”乃又问道,“贾环不曾回京?” 贾琮撇嘴道:“在庐国陪丈母娘过年呢,日日瞧笑话儿。” “什么笑话?” 贾琮挤挤眼:“前几日刚传了信回来,艳福不浅。”乃摇头道,“庐州曾家也是个神奇的人家,怎么就那么盼着女儿给人当小老婆呢?” 司徒磐顿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道:“他们家本是依着女儿起家的。若非宁太妃得宠过几年、后又生了一儿一女,哪里有如今之势。既得了一回好处,自然盼着再得一回了。”遂放贾琮回座位去了。 冯紫英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过了会子他也想起贾环没回京,又问一回:“环哥儿不是说住对月的?竟还在庐国?”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贾琮道,“帮庐王对付他母亲呢。” 冯紫英奇道:“宁太妃性子极好,何以到了那份上?” 贾琮叹道:“性子好到了极致,比性子不好还麻烦。而且老年人的一旦习惯了什么,永远改不了。”遂趁势吐槽起来。 原来宁太妃数十年惯听命于娘家,说什么也改不了。庐王渐渐长成小少年,曾家便刻意让曾椟的女儿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庐王这些年早明白了——曾家既离不开他又不肯安心当个佐臣。偏碍于亲缘,庐王暂拿他们没法子。他去给宁太妃请安时常能遇见表姐。他那表姐并非不漂亮,对他也极好,然庐王心如明镜:决计不能娶曾家的女儿。故此烦的紧,颇损心情,身旁的心腹都劝他暂忍一时。 贾环与建安公主到了庐州后,庐王欢喜得眼睛亮晶晶。次日,庐州重臣范诚与贾环出去重游故地、吃红酥鲫鱼去了,庐王向他姐姐吐了半日苦水。待贾环回来听了媳妇转述,忙道:“此事须得解决了,不能忍。庐王才十三岁,日日忍着过日子,忍的还不是仇人是亲人,恐怕性子会磨得怪戾,还容易生心理疾病。” 建安公主道:“我母妃这性子怕是扭不动了。” 贾环想了想:“听闻曾家的女子都不蠢。” 建安公主道:“委实都不蠢。” 贾环道:“那个老二还在当道姑么?” 建安公主点头道:“我竟不知她何故要出家,舅舅竟也许了。她本是几个姐妹中模样儿最好的,论理说我舅舅怎么都不该放她去当道姑的。” 贾环笑道:“怕是到这会子她还在哄你舅舅呢。”遂将此女毛遂自荐勾搭钟珩、实则借机逃出曾府说了。乃叹道,“于金玉堆里竟能看得清楚,已是难得。只是钟珩让她哄得不轻。” 建安公主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贾环道:“人都会替自己着想。曾家只将女儿当货品买,殊不知人终归不是货品,人是会想事儿的。那个替庐王预备的曾姑娘多大了?” 建安公主叹道:“已经十六了,转过年去就十七岁。” 贾环击掌:“好极!这么大岁数能不着急么?” 建安公主忙问:“驸马有何计策?” 贾环笑道:“但凡哄得她自己坚信无论如何嫁不了庐王,她自会想法子脱身的。” 建安公主想了想:“这个倒是不难。” 次日,曾家五姑娘照常去给宁太妃请安,拐出月洞门来可巧她前头是两个丫鬟的背影。虽离开了些日子,她依然认得乃建安公主带进京去的陪嫁。正犹豫要不要喊她们打个招呼,当中一个道:“公主要同太妃说什么呢?一本正经的,我竟没见过她那么硬的脸。”另一个道:“想是与王爷相干的要紧事,横竖不与咱们奴婢相干。”曾五姑娘心下一动,脚步慢了些。 待那两个丫鬟进了宁太妃院子,她在门口站了半日方进去。果然见院子里站满了下人,想必那母女二人在说体己话呢。曾五姑娘进去厅中请安,建安公主与宁太妃二人齐齐打量了她几眼,又扮作没事人一般说话儿。曾五姑娘分明瞧见建安公主眼中露了几分惋惜。过了会子,她借煮茶之机退了出去。宁太妃的院子她比旁人熟络,绕了个弯子闪到后头,从隔壁厢房的侧门溜了进去。厢房有门可通正厅,曾五姑娘便立在门旁偷听。 却听建安公主劝道:“五丫头委实模样儿好;六丫头虽小,坯子已有了,哪里又差了?难道六丫头会不孝敬母妃么?御医说了,男子十八岁之前成亲的,比二十岁之后成亲的短寿十来年呢。咱们王爷才几岁?五年、七年后五丫头都二十多了,难道给王爷娶个老妈子不成。母妃非要同舅父家联姻,六丫头只比王爷小九岁而已。”曾五姑娘头顶顿时如遭了个霹雷一般,好悬惊傻了。 宁太妃迟疑道:“只是等你弟弟二十岁了,六丫头还没长成。”偷听的那位希望又升了起来。 建安公主道:“先置几个侧妃、庶妃便好。庐州自古多美人,还怕寻不着漂亮姑娘?正妃给六丫头留着。” 过了好一会子,只听宁太妃道:“你舅舅外祖父未必会答应。”曾五姑娘一颗心咕噜噜的随着她母女二人时起时落,如同井轱辘上的吊桶一般。 “总不能让拿我弟弟的寿命去冒险。”建安公主道,“他们不答应便拖着。我弟弟拖得起,五丫头拖不起。先拖个五年,舅舅外祖父看看他二人的年岁再看看六丫头的年岁,自然就答应了。横竖正妃依然姓曾,两个都是庶女、身份并无高低之分。要说性情就更好办了。六丫头小呢,怎么教养都来得及。母妃若无事,亲自教养她也罢了。” 又静了良久,宁太妃叹道:“也只能如此了。”曾五姑娘眼前一黑,死死抓住门框儿才没跌倒。 此女回去就病了。建安公主闻讯忙打发人过去瞧她,还让她安生养着。贾环听见了,随口问媳妇使了什么法子;建安公主含笑道:“缓兵之计。”乃说了遍大略。 贾环道:“推到六姑娘头上?那不是治标不治本?” 建安公主道:“六丫头十六岁时我弟弟二十五。他又何至于那个年岁还受制于曾家。” 贾环连连点头:“言之有理。” 第五百零六章 却说贾环陪媳妇儿回娘家,在庐国转悠了几日,无处不好,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拥挤。在街面显见能看出本地人外地人来,还有拖家带口睡在路边的,连乞丐都比别处多了许多。这般情景平安州亦曾有过,贾琮说是富庶之地吸引人口,犹如深潭蓄水。遂在平安州设置多处移民安置点,有长得面善的公人劝说空手来平安州闯荡者上东瀛去。如今那些移民安置点又在劝说他们去南洋了。 庐国比平安州小得多,人口一多事儿便多了。打劫的打架的比比皆是,连大街上抬目望去皆有孩童粪便——许多惯常在田间地头就地松快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当去茅厕。更不用提僧多粥少、许多人寻不着活计。 贾环遂向庐王道:“小舅子,你这庐国该扩张了。地方太小,装不下这么些人。” 庐王苦笑道:“姐夫,我哪儿敢动刀兵啊!吴王楚王都盯着我呢。” 贾环道:“谁让你往他们的地盘扩的?”那挤了挤眼,“燕王正要出兵北美,那块儿地方极大。” 庐王道:“燕王出兵与我何干?” 贾环道:“地方大的好处就是联络不便,点子兵马撒进去如同泥牛入海。你只管使人过去,寻块离燕王所管辖远些的土地迁移百姓。” 庐王想了半日,迟疑道:“九叔肯么?” 贾环道:“有两个法子。其一是派使者面见燕王,只说有心同他合兵,跟着得点子小好处。此举有推他为诸王盟主之意,燕王身边爱面子的文人不少,多半能劝说他答应。其二便是使人跟着他的军队过去探路,寻个他顾不上之处移民。这般就得自己建港了。”贾环想了想,“西洋人已经在那边建了不少港,灭掉他们夺过来也是一样的。只是移民的船得绕些道。” 庐王转身翻出大海图来,对着北美洲瞧了半日,叹道:“真大。” 贾环道:“西洋人也是诸国齐下、费了一百五十年方灭尽土著之民占了此处,如今我朝只需如法炮制便好。他们已建了不少房屋道路、开了不少荒地,咱们移民也便宜。只看各位将军打仗如何了。” 庐王思忖道:“只是百姓未必肯去。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庐州本是因为此地富庶;倘若送他们去开荒,赚了钱送回老家极难不说、新到之处怕是还不如他们老家呢。” 贾环微笑道:“这个容易。开荒得地就不提了;北美还有许多大金矿。能捡到钱的地方,谁会不去呢?” 庐王道:“总不是随处可以捡到钱的。” 贾环悠悠的道:“送过去是免费的,回来是要船票的,船票还价格不菲。” 庐王眼前一亮,笑道:“姐夫!还是你有法子。” 贾环道:“再有。富贵人家的庄子里养着许多奴才,那些都是连性命一道捏在主子手里的。”乃微微歪头,“帮他们的主子做事还不如帮自己做事、顺道帮庐国开垦田地戍卫边疆。逃得自由之民,必会为自由拼命。”庐王不禁抬目盯着他。贾环慢慢的道,“民心也有了。” 庐王道:“倘若别国来寻我麻烦呢?” 贾环道:“王爷左近有两个大国——吴国和楚国。吴国已厉兵秣马预备出兵此处。”他乃指了指大海图上的南美洲,“地方这么大,也是最缺人口的。这些招数吴王一般儿也会使,故此决不会动庐国。至于楚国么,”贾环扭头看了看他小舅子,“难道你还怕打不过他?” 庐王道:“他若寻别国联手弹压庐国呢?” 贾环道:“当世最强的几国,连吴燕蜀在内,无一不预备对外殖民扩张,这些手段他们早晚都得用。其余的别国算老几?” 庐王再低头查看海图,沉思起来。贾环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捧起茶盏子来预备慢慢候着。不想才过一会子边听庐王说:“好!委实独有此法了。只是须得派人过去打探打探。” 贾环抚掌道:“还是年轻人爽利。”乃思忖了会子,“转过年去,燕王就有兵马要开过去了。钟珩之叔父钟威并未在庐国任职,又是个沙场老将。烦请他假意投靠燕王,跟着燕军一道走。可以替庐国探路、兼挑选合适的移民之所。” 庐王顿时蔫了:“别提了!那老头平素倒也没少帮着钟珩管军中之事,也极喜欢我,算是我不记名的先生。只是不肯出来为官。” 贾环笑道:“他经历坎坷;既有了侄儿,自然万事以侄儿为上。老爷子不拿俸禄帮庐国做事,还不是为了把功劳算在他侄儿头上?但凡为了他侄儿好,必不会拒王爷所求。如今钟珩是你的心腹不是?”庐王连连点头。贾环道,“那庐国的大事少不得也是钟珩的大事了。为了钟珩有个好前程,老人家必肯出马的。庐国小,往吴国楚国扩张显见行不通,难道钟珩的官职就止于此么?” 庐王顿时拍案:“姐夫言之有理!我的地盘子大了,少不得钟珩的高官厚禄。” 贾环道:“罢了罢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只管吹大气儿,连赐人高官厚禄都出来了。正经琢磨地势海图要紧。” 庐王嘻嘻直笑,摸了摸胸口:“姐夫来了,我日子都松快些。你们可多住些日子。” 贾环道:“横竖我们不着急回京,你姐姐说了算。” 庐王“嗷乌”一声跑了出去:“我去找姐姐说话儿——” 贾环不禁笑点了点头:“可算有点子像个十三岁的孩子了。” 次日,贾环亲去了钟家开的悦志茶楼求见钟威。钟威听了他的来意皱眉想了会子,道:“我明面上欠着燕王人情,知道迟早要还的。此去只为了替庐国在外头建立移民地么?琮三爷是不是另有别意?” 贾环笑道:“不论南美北美,移民越多于咱们越好。钟大叔你瞧——远啊!实在太远了。音讯隔绝实在太容易了。” “莫非琮三爷想要这块地方?” “不是想要,是要定了。”贾环道,“从南洋的马来群岛到北美甚至南美,整个社会制度都得是全新的。我朝百姓再不许为奴,天家也不再是主子。这是最要紧的一步,来日能不能反攻国内就看这一步了。甘雷将军已深得燕王信任,且数年前开始便对北美洲兴致勃勃,燕王已定了他为征北统帅。” 钟威大喜,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不是送蟠桃园给孙猴子看管么?” 贾环横了他一眼:“甘将军哪儿有那么瘦。”二人相视而笑。贾环接着说,“头一批过去,他麾下的人卫若兰、牛继成、牛继业已定下了,他会再挑几位自己人。卫若兰打小跟我们哥几个一道长大,极好撺掇;牛继成我们已有了法子哄他;只剩下牛继业还得再费点子力气。再加上钟大叔你。甘将军道,有人提起我大师兄贾维斯了,说不得燕王也会连他一道算上。倘若当真如此,加上海上有杨衡将军的海盗,隔绝燕王北征兵马与燕国的音讯已非难事。” 钟威点了点头,忽然笑道:“这回正经是个瞒天过海。”他二人又互视而笑。 二人从正午直说到日头西坠,一张海图都快让他们戳破了。贾环回去告诉庐王,终说服了老头儿出山、替庐国探路。只是总不能平白跳到燕王跟前去,贾环遂给他堂弟贾琮写了封举荐信,说在庐国偶遇一茶楼老板乃兵家大才云云,使人送进京去。 只是移民北美乃长远之计,庐州这会子就人满为患了。贾环遂说:“不然先劝些人去南洋。彼处有两三个我朝人新立之国,人烟荒芜。” 庐王自打有了移民建国之念便有些舍不得人口:“暂留几年不行么?” 贾环道:“怕是会造成种群密度过大。横竖庐国兴旺富庶,不怕到时候没人。纵然吴国富庶,楚国这些年已渐渐衰败了。” 庐王忙说:“这几日先生正让我依着楚国渐弱做文章呢。我瞧楚国之策并无不妥,不知他们是怎么败落的。” 贾环笑道:“这不是明摆着么?左近的吴国、燕国、鲁国连小小的庐国都强起来了,好人才自然流入邻国。最下头的百姓各国都有,做些最次的活计、拿最少的口粮,偏就是这种人最多,每国都少不得。” 庐王问道:“什么人?” “佃农。” 庐王“哦”了一声:“邻国比楚国富庶。佃农横竖自己没有地,便有许多往邻国谋生去了。” 贾环点头道:“例如庐国商贸繁盛、店铺众多。楚国的佃农来庐国商铺做粗活,赚几个月的钱比在楚国耕作一年的收入还多,他们自然不会再留在楚国种地了。村里但凡有一户人家出了这么个人,就会有许多人家跟着出来;一个村子出了此事,邻村听说了也会有人出来试试。如此一来,楚国就没有人种田了。” 庐王想了想道:“前年我跟先生偷偷溜去楚国转了一圈儿。楚国之地有些在大户人家手里,自有奴才耕种,只是这些年也逃了不少去东瀛。再有便是富裕些的人家,把地租给佃农赚租子;若没有佃户他们也种不来那些地。再有便是自种的。” 贾环道:“这些事,早年在福建都有过。最先走的是佃户,然后是逃奴,最后自耕农户嫌土地少也会走。只是也无碍。佃农走得多了,东家的租子自然就减了。逃奴多了,主子对他们自然好了。渐渐都能有个平衡。只是终归治标不治本。治国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瞧齐国,见你办了学堂、他也办;鲁国因工厂富庶,他也开始建工厂了。齐国这般总会在楚国之后死。” 庐王正听得有趣呢,忙问:“齐国也会死么?” 贾环道:“你和燕王不打北美、吴王不打南美他还不会死;你们三家一动手,齐国若不也去打块海外领土或殖民地,也活不了。” “为什么?” “佃农和寻常农户人数最多,南北美地方极大。开荒得地令一出来,齐楚佃农怕是要跑光的——有白得的地谁不想要?小户人家谁又不想多得些田地?这两国的根基便没了。”贾环悠哉悠哉道,“楚国穷,军备差;齐国也富庶不到哪儿去。随便打一下便打下来了。让百姓移民外洋,实则是以土地为诱饵,挖空这几国的地基儿。” “原来如此!”庐王一下下点头。半晌又皱起小眉头说,“我仍舍不得这些人口。” 贾环道:“南洋地气热,走不了多少人的,暂解个燃眉之急。再说,先让百姓熟悉下移民外洋这件事也是好的。而且嘛……”他挤了挤眼,“北美之地比南洋肥沃得多。” 庐王道:“北美更远啊!” 贾环笑道:“这么着。范诚有个学生家里今日新开了家包子铺,咱们换上便服去瞧瞧。” 庐王奇道:“去做什么?” “帮着卖包子。” “啊?” 庐王莫名不已,仍乖乖换了衣裳跟着贾环出去。不多时走到范诚那弟子家的包子铺。因是新鲜开张的,生意还不错。二人扮作寻常的客人买了几个包子尝,味道尚好。那学生认得贾环,亲出来陪着说话儿。贾环拉着他耳语一番;那学生瞪大了眼睛看着贾环。贾环微笑道:“你只管依着我说的做去。” 学生便去厨下忙了半日,有伙计挂出新的牌子来。上头写着:大肉包子,十文钱一个;大菜包子,十文钱一个。 庐王奇道:“怎么肉包子和菜包子一个价钱?” 贾环斯斯文文撕了口包子道:“无所谓,横竖他们家并不卖几个菜包子,只做些摆样子罢了。” 庐王指道:“那不是挂了牌子出来?” 贾环反问道:“谁不知道肉比菜贵?既然一样的价钱,谁还会买菜包子呢?”庐王恍然。 二人吃了几个包子便回去了,临走前贾琮吩咐那学生晚上来一趟庐王府,说说包子卖得如何。 到了晚上,那学生果然喜滋滋的来了,拱手道:“贾先生好计!我们家别的包子都卖不动了,人人都抢着来买大肉包子!” 贾环笑问庐王:“如何?” 庐王也笑道:“客人都觉得买大肉包子赚便宜,都去买这个。” 贾环点头道:“来年有更好的土地、甚至金矿,佃户们想想去南洋忍热的那些人,便会觉得去北美占便宜了;一如这些买大肉包子的人。只是,须得有几个菜包子摆着给他们瞧。” 庐王鼓掌而笑:“姐夫真真鬼点子多。” 第五百零七章 贾环撺掇庐王定下移民之策,自然得留下来帮忙。好在这些事儿平安州都经过,轻车熟路劝说衣食无着的人往南洋去。他又道:“若是嫌南洋远,去两广也不错。那边许多人都去南洋了,空了不少地出来,也有许多工厂招工。种地租子少,工厂总能学份手艺。”两广虽远,总不是外邦。数日下来,倒是想去两广的多些。贾环还笑道,“来日若是庐国有更好的机会,欢迎各位再回来。”建安公主有时扮作男装在旁帮忙,闻言莞尔。众公人劝了些日子,可算劝走了些人;因那会子已近年底了,另有些人预备先回乡过年,年后再往南边去。 这日贾环两口子从外头回来,才进院子,有个脸生的丫鬟迎了上来。公主的乳母朱氏在旁强笑道:“这是太妃新赐下的春华。”他二人同时皱眉,再看这丫鬟模样儿长得极好。宁太妃好端端的给已嫁的女儿送个标致丫头算什么? 贾环思忖片刻道:“岳母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建安公主苦笑道:“我说的她也不听,只听那家子的。” 朱氏赶忙在旁低声说:“公主、驸马,奴婢本想拦着的,奈何拦不住。” 贾环好笑的瞧了她一眼:“您老拦着了?” 朱氏有几分不好意思,笑道:“老奴纵是个瞎子,这些日子也看明白了。” 建安公主道:“送了就送了吧,也是母妃一片心意。”乃向那春华道,“回头送你去京中,还你卖身契送点子嫁妆,自己去寻个男人嫁了吧。” 春华脸色一变。朱氏在旁挺胸得意道:“我老人家说什么来着?太皇太后赐的人都打发出去了!”听得建安公主与贾环都笑,携手走进屋去。 才一进门,贾环便敛了笑:“这个曾家委实讨厌的紧,我算知道小舅子这些日子有多烦了。要不要收拾他们两下。” 建安公主道:“驸马预备怎么收拾?” 贾环老实道:“还没开始想。” 建安公主扑哧一笑,想了想道:“他们家便是靠着女儿。我母妃自不用说了;大表姐嫁与了庐州安抚使杜得渠之子——”乃叹道,“那人脾气暴躁、模样丑陋,大表姐日子熬得难受。二表姐出家为道姑,唯有她逃出生天。三表姐嫁与庐州一户富商,看着尚可,内里如何不知。四表妹去年嫁与了庐州知府做填房。” “啊?庐州知府都那么大岁数了。” 建安公主哼道:“一武一商,只缺一文了。” 贾环思忖道:“这么看,除了老三过得面上看着还凑合,其余几个都是倒霉的。” “不错。”建安公主道,“只是我这些表姐妹个个能忍。虽日子百般艰难,都肯替娘家拉拢婆家。”摇头又叹一声,“就如我母妃那般。” 贾环这会子另想着一件事。方才那个美貌的丫鬟打冷眼瞧有点像太皇太后送来的那个林鸾,他遂想起林鸾的女伴刘云溪了。此女起初也勾搭过荣国府的爷们,后让施黎收服做了探子。施黎早年曾说过,养男探子难而易,养女探子易而难。寻常女探子多半是模样平平的妇人或婆子,藏于人群里头没谁多看一眼;容貌好的女探子因惹人眼,教养一群也难得出一个。但凡能得一个,必有大用。 曾家的几个女儿实在也是女探子,且是‘教养一群也难得出一个’的那种。曾家下了血本在她们身上;偏她们皆是实实在在的曾家小姐,心里头难免有几分不甘——何以别人家的女孩儿过得那么好、自己分明身世不差竟让亲爹亲祖父当粉头卖?倘或稍加挑拨诱拐、送入京中给施黎教养,说不得能给他添个得用的人手;也好釜底抽薪、让曾家失些联盟,日后钟珩在庐州做事更容易些。 念及于此,他向建安公主道:“能不能把你这些表姐妹拐走?”建安一愣。贾环微笑道,“京中来信。你还记得那个刘云溪么?” “记得。” “她后来想明白了,老实的紧。琮儿便帮了她一手,替她编了个好身份嫁了户好人家。”贾环道,“曾家的女子容貌教养皆好,去京中想必不难嫁——纵成过亲也无碍,只换个名字身份、说是寡妇便好。总比守着青灯古佛、性情暴躁的丑丈夫或是老头子强。” 建安公主立时一想:若没了大表姐四表妹,曾家便失去两个强援,弟弟自然松快许多。乃思忖许久道:“只是她们若失去身份,便没有娘家撑腰。” 贾环哂笑道:“难道她们现在就有娘家撑腰了?说句难听的,几个嫁妆犹如典身钱。” 建安公主苦笑道:“这话倒也不差。”她想着,拐老二走必是容易的,她又不是真心想出家;老四也不难,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谁甘心嫁给四十多的鳏夫?老大已得了一儿一女,偏她婆家是武将,拐走她便能断了曾家一臂。口里道,“若早几年就好了。大表姐起先心还没死,自己使法子不受孕。” 贾环道:“孩子小没关系,极小的孩子跟父亲没感情。”建安公主眼神闪了闪——能连老大的儿女一并拐走就更好了,杜家非跟曾家绝交不可。 偏这会子外头有人进来禀道:“曾五姑娘求见公主。”贾环哈哈一笑,朝他媳妇挤了挤眼,拿起脚来避到里头去了。建安公主款款坐正,命人让曾五姑娘进来。表姐妹两个说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曾五姑娘满怀心事走了。 算算日子,他们两口子回京过年已赶不上了,干脆就在庐州过年。宁太妃欢喜得了不得。建安公主虽在庐州住了这么些年,少有离开庐王府之时。横竖娘家有势夫家有钱,她遂扮作男装四处游逛。趁着初雪不大,她命贾环庐王两个陪着、钟珩领人护卫着爬了一趟黄山。在山上诗兴大发,写了不少诗。下山后庐王命人刊印成册、流传后世。 没过几日,曾五姑娘便传信来,说是那位道号信真的曾二姑娘已回话,求建安公主送她去京城。建安公主低眉一笑。贾环并未过问此事,闻言问道:“弄到几个了?” 建安公主道:“早呢,只得这两个。二表姐素以诗才为傲,见了我的诗册想必不服气。”贾环望天,心想,果然这些文人不论男女皆怀才不遇。“好在二表姐最能哄人。我并未瞒着五表妹,直告诉她我是为着替我兄弟减些曾家的钳制才帮她们逃离苦海。那三位已经出嫁的都可以变卖些嫁妆筹钱,她与二表姐没有嫁妆。我可以送她们些,只看那三位她们能拐走几个了。” 贾环笑击掌道:“很是。这个在南边叫做计件工资。” 曾二姑娘果真是个嘴皮子功夫强的。不过七八日功夫,曾五姑娘又来了,说是大姐、四姐求贾环帮着卖嫁妆。建安公主道:“这个容易,让她们列出单子来。”曾五姑娘竟直从怀内掏出了两张单子。建安公主一眼不看,乃吩咐道,“桢儿交给驸马去,让他依着市价处置。”那丫鬟接了单子去了。建安公主含笑道,“告诉二表姐,到了京城,她若愿意卖文,岭南有个栊翠仙姑可以为例。” 曾五姑娘忙问:“可是那个写‘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的栊翠仙姑?”建安公主微微颔首。曾五姑娘道,“每有她的诗出来二姐必买去瞧,只是常常嗟叹自己的并非不如她的。” 建安公主道:“栊翠仙姑爱茶,偏她身为出家人没什么收入,卖诗买茶也是一桩佳话。”曾五姑娘自身也不差,遂心思雀跃。 后贾环听说了,忙往京中放了一只鸽子,附上信真道姑的诗作。施黎见之大喜:“此女有大用!”贾琮见了也道:“罢了,多一桩生意没什么不好。” 眼看到了年根底下,曾三姑奶奶仍未有逃家之意。建安公主道:“也罢。她夫家不过是个商贾,横竖本宫的弟弟并不缺钱。” 贾环道:“她夫家若待她极好,她不愿意走也寻常。” 建安公主哼道:“不过是图她的身份为倚仗、生意上捞些利罢了。” 贾环道:“那也不错。但凡曾家少了老大、老四的夫家为势,这个老三的夫家反倒是曾家的拖累——做大生意的还怕没个把柄好拿?庐王只管依法办事便好。” 转过年去,贾环他们要南下往岭南去探望王子腾。临行前公主的乳母朱氏去见那个叫.春华的:“你既是本地人,就留在庐州吧。公主不预备带这么些人。”乃还了她身契,“这是二十两银子,公主既答应了给你嫁妆自然不哄你。” 春华苦笑道:“我连诸位姐姐都还不认识呢。” 朱氏道:“太皇太后赐下的那个也不认识,那还是京里头四品大员的亲孙女。” 春华默然半日,不甘道:“竟连太妃的人都不肯留么?” 朱氏道:“是太妃大是太皇太后大?”春华垂头。她这些日子皆同坐牢似的,行动便有建安公主的人盯着,也出不了院子,更传不出信去。朱氏仗势堵了春华几句话,心里舒坦的紧,犹如帮她们公主噎死了狐狸精一般,嘴角含笑走了。 次日,庐王亲送姐姐姐夫出城五里,还欲再送时让建安公主轰回去了。 再过三日,曾家五个女儿凭空失踪了四个,曾大姑奶奶替杜家生的两个儿女一并不见了,已嫁的两个连嫁妆都早已变卖。庐州顿时乱成一锅粥。庐王忽然想起他姐姐临行前那晚同他说:“曾家的男丁多半无用,不过靠卖女儿拉拢人家。改明儿须得断了他们这条路才好。”顿时失声大笑,一面假意派人帮着寻找。 当日贾环两口子走时,那个春华悄然藏好自己的身契和银子,等到外头没了喧嚣声才起身出去。已有庐王府派来粗使婆子的开始清理院子了,没人管她。她遂径直回到曾家求见曾椟,低头回道:“奴婢无能,公主说她们还要去岭南,带着奴婢不便宜。” 曾椟拍案喝道:“妒妇!早年看她颇懂事,怎么才嫁了不足半年竟成了个妒妇?”骂了半日,命她先下去,日后再做打算。春华趁着无事,偷偷溜出府去拿卖身契办了户籍路引子。人家办事的小吏又不认得她,只依着规矩办了。 这会子曾家的女儿五去其四,又半分痕迹寻不着,也猜不着她们为什么走的。春华上曾二奶奶跟前说话儿,随口道:“依着奴婢猜,这庐州城里再没别人有那个本事了。公主这趟回娘家,荣国府带了好多高来高去的镖师护卫,同戏里扮的和评话里说的一样。”曾二奶奶听着也有道理,晚上告诉了她丈夫;曾二爷次日又告诉了他老子。 曾椟叹道:“他们刚走便出了此事,我也疑他们。只是没有证据。”纵有证据也没法子。 两个女婿自然同曾家闹翻了,说他们家的女儿不安于室;尤其杜家还让带走了一个男孙。曾家一时寻不出合适法子安抚,忽然想起替贾环准备的春华来。精心教养了多年,总得派上用场不是?遂预备送她给大女婿为通房,还特先打发去杜家给那男人相看。杜少爷见她委实长得漂亮,便答应收下。春华老老实实做新衣裳、收拾眉眼儿。 到了送过去的前一日,春华去各处给太太奶奶们磕头,还得了些赏赐。当晚,她换上了守夜小厮的衣裳,藏好细软,换洗的衣裳一件不带,脸上淡淡涂了一层烟灰,趁夜深人静溜走了。她本是个下人,比主子们熟络府中的小路、也知道西侧门守夜的那位爱吃酒。趁此人捧着酒坛子咕噜噜仰头的功夫,大着胆子蹑手蹑脚从他眼前走了出去——那醉汉竟当真没看见。 次日曾家又头疼了:这会子临时换个标致丫鬟送过去也容易,只是杜家那女婿已见过春华了。且不说别个姿色比春华不过,显见是他们家非但管不住女儿、竟连丫鬟都管不住,哪里还有颜面?庐王顿时失了桎梏一般,手脚松快。曾家遂失了气焰,再也不曾起来。 曾家四女却是与钟威一道走的。老爷子背了两个孩子在背上,逼四个女流之辈快马进京。那四位都没受过这罪,忍不住叫苦连天;钟威却是半分不怜香惜玉。 第五百零八章 新年伊始,朱雀大街有间新铺子开张了,招牌上写着“秦氏可可茶”,下头还有块小点的招牌,“南洋爪哇国可可茶特营连锁铺子”。贾琮与陈瑞锦特赶在头一日去捧场,进门就笑了——迎宾扮作了一对胖乎乎的加菲猫。贾琮低声道:“柳二嫂子好多年前就喜欢加菲猫。”里头的摆设直朴,有异域之风,并伙计们皆穿着异域衣裳,京中之人看了很是新奇有趣。柜台前立着一块大牌子,上头写着各色配方的可可茶烹制方子。店内有些座位,客人坐着喝也可、买回去自己烹制也可,并售卖些小点心。只是价钱都一样——贵。堪比最贵的茶叶。横竖京中不缺富贵人家,贵不贵倒也不放在眼里。 天下人最爱赶稀奇,又最爱买旁人也爱之物,可可茶两样都占齐全了。听店小二说,开张当日未足两个时辰,这铺子已卖净了一间库房的存货;七日后不得不暂关门等货,这一等又是足足五天。铺子再开张时,外头已排起了长龙。 南洋的军报也过来了。依林黛玉的话说,打得没趣。他们这趟往马来群岛带了不少新出的炸弹和改进的热气球,兵士又全换上了新出的后膛枪,打的时候也没留手,极松快便打下来了。仗打完了,移民尚少,他们便留下安置起来。打起周冀的名号,雇佣当地百姓修建港口道路,顺带清理残余的小国余孽。不曾提起回国之事,想来司徒磐欲用贾维斯出兵北美的信儿还没传到南洋去。 贾琮思忖道:“也不知道穆氏那头学得怎么样了。本来她的事儿不急,这会子却有些急。” 陈瑞锦吃着可可茶随口问道:“急什么?” 贾琮道:“她老子当年在西北的时候还挺有名的,擅长安抚各族百姓,手下也有不少得用之人。到时候不知道肯让穆氏带走多少,横竖那些人如今并无施展拳脚之处——朝廷将他们闲置多年了。林姐姐幺儿哥哥这会子正在唱黑脸,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若非像在东瀛那样把人口灭个干净,便会弄出各种民族矛盾。燕王又要调幺儿哥哥回来打仗。最好就是他们俩在马来那边把刺头杀尽了就回来,穆氏领着她爹的人过去接班。先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 陈瑞锦听罢想了想:“明儿我去趟东平王府,问问她预备得如何了。” “嗯。” 次日陈瑞锦过去一打听,东平王爷竟给他女儿预备了二十几个能吏!这几个月,穆氏如同科考举子一般学这个学那个。她老子起初只是随便教了一教,不想穆氏学得又快又好、还能问出她老子一时半刻答不上来的问题,东平王爷便起兴致了。贾琮听说后乐了半日:“天下的先生都一样。” 年后不久,镇国府便分家了。牛大太太使尽了法子也拦不住牛继业搬出去,日日怄的慌,拿儿媳妇蒋氏出气。幸而不久便有惠州知府刘大人派人送了女儿的嫁妆过来,想是看女儿岁数也不小了,有心赶在牛继成出兵前成亲。那嫁妆单子瞧着委实殷实,刘家又答应过些日子可以给他们府里可可茶货源,牛大太太心下便舒坦了许多。名声之类的玩意,遇上真金白银立时算不得什么了。再说,日子一长,谁还记得呢? 到了正月十五闹花灯这一日,京城上下极热闹,贾琮也预备陪女朋友逛街去。二人正在梨香院琢磨晚上穿什么呢,有小厮进来回道:“门外来了个人,瞧形容衣裳仿佛就是寻常的百姓,求见陈姑娘。脸上那模样,受了惊吓似的。” 陈瑞锦问道:“他说名字了么?” “那人姓潘,三爷和陈姑娘都曾去过他家。”小厮道,“他说陈姑娘想收他闺女为徒。”贾琮与陈瑞锦互视一眼:那不就是柳明漪的养父潘喜贵么?这会子他来做什么?小厮又添了一句,“手里空空的没带节礼。” 贾琮忙说:“快些请他进来!”宫里头出来的人断乎不会少了礼数。怕是他们家出了什么事儿。 不一会子,潘喜贵进来了,面如金纸难看的很。陈瑞锦忙问:“可是明漪出了什么事儿?” 潘喜贵喏喏道:“……不是。” 贾琮指着椅子道:“你坐下慢慢说。”潘喜贵不大敢坐。贾琮笑道:“我们去你家不也坐了?” 潘喜贵畏畏缩缩的看了看四周,方小心坐了个椅子沿儿。又踌躇片刻才说:“方才,襄阳候府的人来我们家了。” 贾琮与陈瑞锦互视一眼。他们都以为是柳四和戚氏那两位出了事儿,居然不是!陈瑞锦问道:“还是庄儿那小子打伤了临安公主的事么?” 潘喜贵摇头:“那事儿早没了。这回……我们俩心里头不踏实。” 陈瑞锦道:“你莫急,从头说起。他们来做什么的?” 潘喜贵忐忑道:“不知道……” 原来,昨日上午,戚氏的亲哥嫂忽然找上门来认亲了。进门便抹眼泪,说是自打她入宫便再没消息,家里忧心的紧。后听说宫里头遣散了宫女,又四处打探皆不得其果,好容易才知道她在此处,赶着过来瞧她。见她们家破败,皆怜惜不已,责怪戚氏怎么不早些回来。又黑着脸把潘喜贵责骂了起来。 潘喜贵知道他们是襄阳候府的亲眷,再说他自己也委实只是个寻常的马车夫,只唯唯诺诺的垂头听着。偏那会子柳明漪听说自家来了客人,蹦蹦跳跳跑回来。进门便听见客人在骂她爹。这小丫头片子何尝怕过人?上来拦在潘喜贵跟前怒指自己的亲舅舅:“哪里来的野人,也不看看这是谁的一亩三分地,竟敢撒野!姑娘动动手指头就能丢你进护城河喂王八!” 戚氏又好气又好笑。柳明漪本来性子野,让柳小七带得愈发胆子大了,又时常去外头听评话,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赶忙在旁喝斥:“不得无礼。”潘喜贵也说:“这是亲戚。” 柳明漪根本不怕她老子娘,还趾高气昂道:“阿爹,娘,这种大过年跑到别人家里骂街的亲戚,咱们不要也罢。” 戚氏道:“胡闹!这是你舅舅舅母!” 柳明漪不信:“我什么时候有了舅舅舅母?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么?” 戚氏的哥哥忙说:“甥女儿,我委实你是舅舅。你母亲出宫后不曾回家,直至昨日我们才打探到了你们的下落,这不今儿起了个大早就来瞧你们来了?” 柳明漪打量了他几眼,道:“我母亲做什么不回家?是不是你们以前对不起她了?”戚氏的哥嫂顿时哑然——这么小的孩子哪儿知道这么多事儿?柳明漪回头向她母亲道,“书局的殷七叔说,好久不见的亲戚平白找上门来,多半是想谋什么好处。咱们有什么好处给他们谋么?” 戚氏又一叠声的责备她:“胡说。莫要没事去殷七跟前,听听他都教你些什么混账话。” 虽说柳明漪是童言无忌,戚氏的哥嫂让她堵了几句话,也没脸再说什么,乃寒暄几句走了。戚氏亲送他们出了巷口,回头问柳明漪这些话是谁教的。柳明漪道:“我看殷七叔家总有亲戚来,就想着怎么我们家没亲戚呢?庄儿哥哥说,母亲家里当是有亲戚的。多半是早年曾多你不住,你如今不想理他们。”戚氏想着宫中那般艰难日子,不禁潸然泪下。柳明漪愈发笃定她舅舅对不住她母亲了。 戚氏长叹一声。她哥哥并非凉薄之人,早年也待她极好。襄阳候府想拿戚氏去顶包进宫之时,她老子不敢惹那府里,她哥哥母亲却是不肯的,她嫂子一声不吭只当自己是个影子。而后襄阳候府以权势相逼,她哥哥愈发铁了心一般不答应,还嚷着要去告官、说襄阳候府犯了欺君之罪。那会子戚氏满心以为哥哥能护住她不去那见不得人之处,喜得淌了好几帕子的泪。不想只过了两天,待见了襄阳候府送来的礼单子,她哥哥母亲便犹豫了。三日后,那府里的大爷戚建辉又拿私房另送了张礼单子来。她父母兄嫂顿时如让拍花子的拍了一般,打叠起千万种由头轮番劝她入宫。说什么体面尊贵、保不齐能当上娘娘,生怕她不肯。戚氏在窗前呆坐了一夜,次日便答应了替侯府千金入宫。 出宫后因无处栖身,戚氏也曾回了一趟家,只没进去。才到宅子左近便听见他们府里的婆子同人闲谈,说是如今家道艰难,昨儿太太还庆幸小姐进宫去了,省下一笔嫁妆钱。戚氏顿时止了脚步,默然片刻,转身走了。后再不曾回去过,她们家也不曾得戚氏半点音讯。时隔多年,不知他们怎么找来的。 戚氏心里纳闷儿。京城如此之大,自己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哥嫂怎么能寻到自己的?再有,平白无故的忽然过来是做什么的? 因着此事,她昨晚没怎么睡着。不想今天一早,襄阳候府忽然来了两个婆子,给他们家送了好大一车年礼来。硬说戚氏是他们府的姑娘,前些年入了宫,如今可算寻着了云云。戚氏与潘喜贵便愈发不安了。 潘喜贵在宫中多年,能活着自然不是傻子。天上掉不下馅饼来,凡蹊跷之事必有缘故。能让襄阳候府贴上门来的,想必不是什么小事。他二人一个车夫一个绣娘,纵然那府里要做什么,只怕也拦不住。少不得又得去烦劳巷口那家猎鹰书局的人。他内里不愿意欠那家的人情,因想起荣国府的陈姑娘说要收女儿为徒,又听说了贾琮“哪吒下界”的名头,加之建安公主曾替他们仗过腰子,遂厚着脸皮来了。 陈瑞锦闻言思忖半日,扭头问贾琮:“明漪她母亲有什么好处值得襄阳侯府捞么?” 贾琮摊手道:“我哪儿知道!她就是个寻常的绣娘。难道有人瞧上了她绣的东西?” 陈瑞锦道:“她的活计委实好,也没不是天底下没第二份。杨嵩嫂子之技如今怕是在她之上了。再说,她卖的价钱实在便宜。” 贾琮道:“那就猜不出来了。只怕得去襄阳候府查查。” 潘喜贵欢喜得跪下磕头:“谢贵人!烦劳贵人了!” 贾琮摆手道:“别动不动就给人磕头。我们是真心喜欢明漪的。他们若打明漪老子娘的主意,少不得明漪会牵连其中。”潘喜贵笑着爬了起来,又躬身致谢。 贾琮看了看他,忽然说:“你觉得隔壁书局老板的那个哥哥,对戚氏还有意思么?”潘喜贵笑容顿时僵住了。贾琮道,“那家子的人,打小受到的教育与常人不同,许多旁人天经地义的念头他们没有。我瞧他对戚氏平平,并没有想追她当老婆的意思。他呆在你们家左近不过是为着明漪。” 潘喜贵垂头片刻,不甘道:“明漪是我女儿!” 贾琮道:“你若真想跟他抢女儿,怕是抢不过的。他和你一样喜欢明漪、他是亲爹、他比你本事大。”潘喜贵那脸儿顿时刷白如纸。贾琮又道,“潘先生在宫中多年,想必早已明白,世上没有谁会无故帮着谁。猎鹰书局会帮你们家是因为明漪姓柳,我们会帮你们是因为喜欢明漪,都不是冲着你们两口子去的。你若不想被人巴巴儿抢了女儿走,除非自己长些本事。” 潘喜贵苦笑道:“我不过是个寻常的马车夫,能有什么本事。” 贾琮站起来负手走到他身边道:“人都有无穷潜力,只看有没有被逼到那份上。潘先生能在宫廷活着、还能养个小女娃儿,不可能是个无能的。横竖如今你们家也不短钱了吧。” 陈瑞锦道:“我和建安公主跟明漪她娘做的生意,足够你们家过松快日子了。” 贾琮道:“早年在宫中,你是做什么的?” 潘喜贵道:“我在掖庭宫做杂活。” “总有个所长。” 潘喜贵愧然道:“委实是做杂活而已,不曾认得什么有身份的干爹师傅。” 贾琮奇道:“这般也能养活明漪?” 潘喜贵道:“我会说话,能讨好上下各色人口。再说,明漪也不碍着谁。” 贾琮愈发奇了:“这般人最能爬上去的,你竟没爬上去么?” 潘喜贵微微垂头:“一个阉人,爬上去又如何?越高处越险。” 贾琮点头:“没有野心,却有口才。这也是桩不寻常的本事。你若有兴致,我介绍你一份活计。” 第五百零九章 贾琮勾搭潘喜贵说要介绍他一份活计,潘喜贵怔了片刻道:“我不会什么。” 贾琮道:“无事,你本也不是主事的,给他帮忙便好。他是个老实人,有实在本事,只是嘴笨。另有一个能干之人帮他,但那是他媳妇,身为女子有些事不便宜出面,可巧缺一个勤快、会说话、不怕吃苦不死要面子的。” 潘喜贵顿时喜道:“小人不怕吃苦!更莫提什么面子!” 贾琮点头,负手昂然道:“一份事业刚起步时定是艰难的。我相信,日后定能流芳百世。” 潘喜贵忍不住问道:“敢问贵人,是什么差事?” 贾琮含笑道:“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待襄阳候府这事儿了结了,我领你去见见他们。领头的叫石秋生。” 潘喜贵忙说:“小人记住了。东家姓石。” 贾琮笑道:“别!不是什么东家,同志罢了。” 潘喜贵茫然。陈瑞锦见状也笑道:“莫急,相处些日子自然明白了。”潘喜贵遂再次相谢他二人,又愧空手上门。陈瑞锦宽慰了他几句,他遂告辞而去。 待小厮送潘喜贵出去了,陈瑞锦琢磨道:“戚氏的娘家哥嫂对潘喜贵那么不客气,他们所图必然没有潘喜贵。襄阳候府没有单独给明漪预备份礼物,明漪也不是他们所图。” 贾琮道:“戚氏能被图的既然不是她的绣技——虽出挑、并非天下无双,就是她自己了。” 陈瑞锦皱眉道:“她自己能有什么好图的。难道是和柳家?”旋即自己说,“不与柳家相干,不然明漪比她还要紧些。” 贾琮笑道:“别瞎猜了,寻人打探去。”乃站起来伸了伸胳膊,预备亲走一趟怡红院。 此事说不得乃戚家内.幕,花楼酒肆未必能知道,陈瑞锦遂往襄阳候府去了。不想襄阳老侯爷病得厉害,满屋子儿孙站了一地。这老头旧年就说快不成了,拖到现在还没死。偷窥了小半个时辰并无得用的消息,陈瑞锦想着中午快到了,得回去吃午饭,临走前到外头转一圈儿。 便听有个不知他们家的哪个奶奶在廊下问一个婆子:“给五叔太爷孙女儿预备的孝衣可好了?”陈瑞锦心中一动:戚氏之祖父便是先头那位襄阳候的庶子,排行第五。 就听那婆子道:“奴才亲去的她们家,瞧见了她本人,知道尺码,这会子正使人赶制呢。” 那奶奶道:“快些。保不齐……”她朝屋内偏了偏头,“撑不过今晚去。”那婆子赶忙答应。 陈瑞锦跟着那婆子到了一间下人的院子,里头摆着各色新作的孝衣。婆子乃大声喊:“吴成福家的!”有个媳妇子忙迎了出来。那婆子道,“早上说的那件,快些。” 那吴成福家的道:“两个人在合力赶呢。” 婆子道:“再添个人手也使得,晚上说不得就得使呢。”吴成福家的会意,念了一声佛。那婆子进里头看了看成效便走了。陈瑞锦窥那孝衣,虽未做完,料子款式当是依着主子的规矩做的。 中午回到梨香院用午饭,贾琮那头只得了“襄阳候快顶不住了,就这一两天的事儿”之讯,陈瑞锦说了他们替戚氏预备孝衣。贾琮闻言忙打发了个人赶去城西猎鹰书局:“告诉他们东家使人留神外头。今儿下午到晚上的功夫,必有襄阳候府的人去强抢明漪的母亲。今儿是元宵佳节,让孩子们好生玩会子,莫被乱七八糟的事儿搅了兴致。”那小子兴冲冲的去了。 不多时,传信的回来道:“殷七爷说了,多谢三爷提醒,他管保襄阳候府的人靠近不了巷子两头。”贾琮点头,遂暂且撂下此事。又使人告诉贾兰,让他晚上同贾政请过安后便悄悄把他母亲带出去看灯;贾兰喜得跟去传话的小厮作了个揖。 晚上少不得有花灯满街。贾琮与陈瑞锦还是头一回在京中过元宵,二人手拉手慢悠悠的往热闹处逛去。到了朱雀大街的秦氏可可茶铺子门口,好多人围着猜谜。定睛一瞧,人群里头竟有脖子上骑着女儿的柳湘莲,秦可卿在旁一本正经猜她自家的灯谜。她自然一猜一个准了!哄得女儿使劲儿拍小手叫好,得了盏kitty猫的灯。贾琮忍不住嘟囔:“哪有这样作弊的。” 忽有个人在旁说:“怎么作弊了?”扭头一看,正是柳小七,身旁跟着柳庄、柳明月、柳明漪三个孩子,齐刷刷跟他二人问好。陈瑞锦含笑夸了他们几句。 贾琮不答话,问道:“你带他们出来的?明漪的爹娘不逛灯吗?” 柳小七道:“他二人没兴致。”贾琮又看了他一眼。柳小七会意,道,“下午有宵小瞎了眼,想来七爷的地盘惹事。离得远远的便让我的人揍跑了。” 贾琮摇头:“人家怕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柳小七哼道:“江湖规矩先兵后礼。”又问怎么回事,贾琮低声与他说了。柳小七拧起眉头。 柳明漪指着一只小老虎的灯想要;柳小七看了看那题目,猜不出来。陈瑞锦抿嘴一笑,闪身去里头悄悄问了问秦可卿,乃上前将谜题答了,赢了灯回来。柳明漪举着灯向柳小七得意道:“七叔便是不如陈姑姑聪明!”柳小七分明看见陈瑞锦是怎么得来的答案,翻了个白眼儿。 一晚上自自在在逛完,贾琮也赢了十几盏灯来,只是拿着碍事,大都送给左近模样儿可爱的孩子了。最后只留下一盏寻常的八角走马灯,陈瑞锦才得了便拿在手上。 回到梨香院收拾了会子,吃点茶水。陈瑞锦瞧了那走马灯半日,叹道:“进宫那年元宵,我也得了这么一个灯。那会子我还嫌弃它不新奇……” 贾琮道:“提炼的才是精华,你那时候眼光真不好。这是标准的八角走马灯,已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了,从数千年前流传下来,还会传到数千年后去。那些花哨的每年都变的灯儿又何尝比得上这个有象征意义?”陈瑞锦横了他一眼,倒也去了那些伤怀愁绪。 次日便听说襄阳候去世了。贾琮忙打发人去猎鹰书局问,果然柳小七说从昨晚起到今儿早上已经打跑三拨人了。其中两拨是襄阳候府派来的,一拨显见不是他们府里的人。因穿着孝服,柳家的人也顺带拦着不让过去,说是晦气会冲他们家生意。那领头的哽咽说伯祖父没了、来给自家亲妹子报丧。柳家的人一问他姓氏也是姓戚,遂依然拿拳头打走了。 陈瑞锦不禁站了起来:“我有几分好奇了。襄阳候府这是做什么呢?仿佛非逼着戚氏给老侯爷服丧似的。” 贾琮想了半日,摇头道:“连我这个后世来的神棍都猜不出来。” 陈瑞锦含笑道:“我去探探。”乃转身去里头换衣裳走了。 贾琮也道:“过几日我也去凑热闹祭奠一下去!戚建辉我从前认识的。”因为这个名字取得很有后世之风。“只是南下了之后便少回京,难得见面了。” 陈瑞锦道:“不如这会子就去?你也打探打探。” “我们府里同他们府里早已没什么往来,我跑去有点突兀。”贾琮想了想,“说不定二叔会去。要不派个人跟着他?” “还不如让兰哥儿跟着去。” 贾琮一想也对,遂命人去喊贾兰过来,拎着他吩咐了半日。贾兰道:“三叔放心,我明白。”贾琮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瑞锦到了襄阳候府一瞧,府门洞开,哭声摇山振岳。里里外外的全是人,多半是襄阳候府的亲眷,也有外头来的客人。钦天监阴阳司的人正在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早年她替刘登喜做事时曾窥探过许多京中权贵,见今儿来的人大略都是与这府里交好的,只是也有些人她不认得。 不多时,贾兰奉贾政之命备了祭礼过来。先到灵前祭拜,又与戚家陪客的子弟说了些话。有新客到了他便说:“你忙你的去,我再与人说几句闲话就回府复命了。”那戚家的便拱了拱手,招呼旁人去了。贾兰又在襄阳候府混了半日才走。 这一趟陈瑞锦没得什么消息,倒是贾兰说:“我瞧见了两个人,从前见过几回,乃是楚王特使身边要紧的。偏他们比我去得还早些,我走了他们还没走,也没见祭拜也没见帮忙,仿佛只是在那儿候着。” 贾琮道:“小七打发了个人来说,襄阳候府学乖了。换了五六个媳妇子、不曾穿着孝服,扮作要同戚氏买绣品的模样混过柳家人的眼去。到了他们家便哭诉老太爷昨晚没了,要戚氏过去披麻戴孝。戚氏自然不肯,她们便上去哭哭啼啼的强拉,让明漪揍了。” 陈瑞锦道:“好的紧。他们家的人不论大小最擅打架。” 贾兰虽也好奇,紧紧闭着嘴没问。贾琮思忖道:“兰儿,你可知道楚王与襄阳候府有什么瓜葛没有?” 贾兰低头道:“侄儿不知。” 贾琮道:“你只看场面上可曾交往。” “不曾听说。” 贾琮道:“可知他们纵有往来也是暗地里的。” 陈瑞锦道:“兰哥儿认得,旁人想必也认得。他们若是暗中往来,岂能不避个讳?” 贾琮皱了皱眉头:“那就不是暗的,是明的。往来不多,不至于让燕王起疑。襄阳候府又不知道什么机密,也并不富庶,没什么好卖给人的。” 陈瑞锦道:“不论是不是楚国的缘故,襄阳候府想借老侯爷丧事之机诱戚氏过去。戚氏乃一寻常民女,上门强抢很妥当,何须诱她?” 贾琮哼道:“当新城西一霸是吃白饭的啊。” 陈瑞锦点头:“不错。他们恐怕猎鹰书局的人会出手,不敢乱来。戚氏性子并不刚强。不知道底细的人看来,虽说她不欲同戚家再有往来,但凡她兄嫂厉害些、或是襄阳候府强横些,哄骗她或是以势迫她自己答应去那府里给老侯爷服丧,不闹出大动静猎鹰书局也不会管的。”贾琮不觉点头。陈瑞锦又道,“想要戚氏的八成就是楚王特使。襄阳候府并不知道猎鹰书局那个地方,遑论忌惮他们。” 贾琮又想了半日:“还是没想出戚氏有什么值得楚王特使加襄阳候府合力去谋之处。” 陈瑞锦道:“此事仓促,并无周密计划,拉戚氏去服丧当是这几日临时起意。” “再有,戚氏在市井多年,不曾与家中往来,怎么她兄嫂忽然就找上她了?京里头人多,换做是我要寻个寻常绣娘都不容易。” “自打上回建安公主替她仗了一回腰子,戚氏在外头便不再遮掩扮丑了。她的容貌、举止显见不是寻常小户人家出来的。线条儿怕是从戚氏拉回襄阳候府的。先知道了戚氏所在,再打探到她的身份、回头去寻她家里人与襄阳候府。”陈瑞锦道,“猎鹰书局那种地方,楚王特使常去,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见着了。会不会是看上她了。” 贾琮摇头:“不会。她男人不过是个赶马车的,王爷特使想拐个百姓的女人还不容易?只管撒银子买礼物搭讪去。”又思忖道,“楚王与她有什么干息么?”不觉脑补了一出深宫狗血剧。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如今的楚王可是最先那位楚王的孙子,还不到二十岁。天下分封的时候愈发小了。” 贾琮捏了捏眉头:“罢了,猜不出来,还是让施黎派人去查吧。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来。旧年环哥哥成亲时,不是有晋王的人想绑架建安公主?这些日子一直忙,忙完了这阵子也该收拾晋王了。” “建安公主说了,晋王她会收拾。” “哈?她怎么收拾?我还以为她把那事儿忘了。” “她像是会忘记要紧事的人么?”陈瑞锦道,“横竖晋王活不了多久了。” 贾琮笑道:“我们家的女人都这么厉害。”扭头一看贾兰还杵着呢,道,“兰儿没吓着吧。” 贾兰摇头:“侄儿已知道不少事了。”又道,“侄儿虽不知那个戚氏是谁……她若不值得楚王特使费那许多力气,会不会是他们误会了。” “误会了?” 贾兰道:“误以为她知道什么。” 贾琮与陈瑞锦对视一眼——戚氏可是宫中出来的,还在宫中产下了女儿。是挺容易让人误会的。 第五百一十章 襄阳候既死,他们家使了无数拨人欲让戚氏过去替老爷子服丧,均让人给阻了。到了首七的第三日上,纵是傻子也知道猎鹰书局是故意的了。这日薛蟠上襄阳候府左近访友,特穿了素色的衣裳,顺道过去祭奠一下。戚建辉看他来的点儿可巧是刚吃完饭的功夫,也猜到不是专程来的。乃只做不知,亲出来陪他。 依着规矩祭完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他二人便到隔壁厢房去坐会子。薛蟠看戚建辉眉间紧锁,劝道:“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也算是喜丧了。” 戚建辉叹道:“倒不是这个缘故。”薛蟠挑了挑眉头。戚建辉苦笑道,“有个我祖父极疼爱的堂妹,认作了亲孙女的,前些年因了些缘故寻不着了。他老人家临走前两日方找着,偏那妹子对家里有些误会不肯回来。她家左近还住了户地头蛇,使尽法子拦着我们给她送信儿。” 薛蟠哼道:“既这么着,还拉扯做什么?不要也罢。” 戚建辉又叹:“只是祖父委实惦念她,临走前还念着她。总盼着她能来送老人家一程,好让他老安心往那边去。” 薛蟠道:“你也不容易。”想了想,“地头蛇不过鼠辈,烦劳五城兵马司出面管管。你那妹子么,给点子好处自然就来了。”又哼道,“这种人我见多了。给她男人点子好处也行。” 戚建辉摇了摇头。默然片刻,忽然说:“薛兄弟,你若想找个人、并没有住址,会怎么找?” 薛蟠道:“寻他朋友亲眷打听。” 戚建辉道:“不认得他朋友亲眷,是个绿林中人。” 薛蟠道:“蛇有蛇道,鼠有鼠路。绿林人自然问绿林人。有个神盾局你知道么?” 戚建辉道:“近来才知道的。” 薛蟠拍手道:“瞧,想知道自然会去打听不是?” 戚建辉皱眉道:“听闻这个神盾局是要钱不要脸的。不止我们家在找那个人,恐怕他们翻手又拿此事去卖钱。” 薛蟠道:“是不想让人知道你们也在找那人?”戚建辉点点头。薛蟠道,“不会托旁人去打探么?” 戚建辉眼神一亮:“说的是!薛老弟,你果然比不得当年,好生活络。” 薛蟠得意拱手:“客气客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两日后,有个管事模样的人上猎鹰书局去做生意。原来他是瑞祥银楼的。旧年他们少东家娶亲,少奶奶是苏州人氏。因路途遥远,特托了个镖,托的还是京里头最好的太平镖局。起初倒还顺当。到了临近吴楚交界处,遇上了好生厉害的土匪,足有五六百人。镖师眼看不敌,忽有个高人从天而降,如鬼神一般杀了匪首、打退大宗匪人。问镖局的人,他们皆不认得!而后那一路上遇见了十几回险情皆是此人救的。瑞祥银楼的东家、少东家极感激他,又觉得其人才难得。如今世道极不太平,有心求此人来自家里做事。 猎鹰书局的伙计道:“可有模样儿、武功路数没有?”那管事便说了半日,并留下了那人的画像。 伙计一眼认出画中戴着草帽的正是他们家二爷,口里还道:“须费些时日,先生过个七八日再来。价钱也得等我们查出了个大致方能定夺。”那管事再三说“价钱无碍”,拜托而去。 他才刚一走,伙计便笑呵呵端着画像给他们东家瞧。柳小七笑道:“二哥该不会是惹了什么桃花债吧。”因想起贾琮说襄阳候府会托旁人来替他们找个绿林人氏,口里嘀咕道,“不会那么巧吧,哪儿跟哪儿啊……”乃袖了画像往荣国府去。 贾琮一听完便说:“搭上了!”又啧啧道,“不想楚国政府这么快就到了要靠打劫维持的地步。” 陈瑞锦也道:“他们这趟镖回来之时我便疑心有楚军扮作山贼水匪。” 贾琮道:“只怕不止一拨。”乃哼道,“我就说么。寻常的劫匪我们镖局足够应付了,总不能跟正规军比。” 柳小七瞥着他二人道:“你俩说明白些!楚王派人打劫瑞祥银楼少奶奶的送亲车队,楚王特使与襄阳候府是一伙的、襄阳候府会托人来打探一个绿林中人结果来的是瑞祥银楼的管事。难道瑞祥银楼和楚王是一伙的、夺他们自家少奶奶的嫁妆?” 贾琮道:“他们少奶奶的娘家是苏州富户,两家生意往来极多,不会杀鸡取卵的。再说他们家也不是没给足聘礼。那个管事要么是冒用主家的名头去寻你买消息,要么是冒名顶替的别家探子,要么就是有人使了什么法子哄得瑞祥银楼的东家对你二哥起了兴致、不惜花钱打探他的下落。横竖瑞祥银楼有内鬼。” 柳小七皱眉道:“瑞祥银楼有什么来历么?我竟不知道。怎么楚王会在他们家安插探子?” 贾琮道:“未必是安插了探子,也可能是知道此事后买通的。又与戚氏什么相干?护镖的是柳二,戚氏是柳四的前妻。” 陈瑞锦含笑道:“兰哥儿不是说了?误会。” 贾琮道:“不对啊!那不是应该更忌惮他们书局些子?” 柳小七哼道:“忌惮?楚王特使也不是傻子,若误以为我二哥与……那个……四嫂有瓜葛,会避开的。” 陈瑞锦道:“莫要忘了,你们书局才刚开张柳二就保镖去了。紧赶慢赶,赶在年前才回来。” 柳小七猛然一拍额头:“是了!二哥回京当日先来的我们书局,可巧楚王特使在同我做买卖呢。他也没过来说话,如同是个外头来的客官一般。” 贾琮思忖道:“他们是快马赶去苏州的;恐怕路上生事,回京赶路也极快。楚国假水匪的信儿进京不会比他们更快。”乃站了起来,“假设柳二回京当日在书局偶遇楚王特使时,那特使还不知道有人扰了他们家王爷一单生意——楚王既然有专业劫匪,生意肯定不止那一单。那天他戴着草帽没?” 柳小七道:“戴了,进屋时摘下来背在后头。” “草帽这个特征使得他容易被辨认。”贾琮道,“去左邻右舍问问,有没有人打听过一个戴草帽的,什么时候打听的;如果有,哪位街坊大爷大妈告诉过人家什么话。”事关他堂兄,柳小七立时走了。 当日晚上他又来了。果真有人在书局左近打听柳二。年初五的时候来了个人,自称是五城兵马司的捕快,穿便装办要案,问可有人见过一个戴草帽的,还揣着画像。柳二来书局也不会让旁人看见,唯有一回露了脸,便是旧年陈瑞锦请建安公主去给戚氏仗腰子吓唬地痞流氓,赫赫扬扬的又是车马又是丫鬟婆子护卫。街坊大都远远的看热闹;小孩子胆儿大个子小,又同柳明漪熟悉,便有好几个溜去了里头探头探脑。有的孩子认出柳二的画像来,又告诉那捕快建安公主的人走了他并没有跟着走,仿佛不是一伙的。到了初六日,那捕快又来了,打探戚氏的来历。有个嘴碎的妇人告诉他说,听闻戚氏是什么侯府出来的。 陈瑞锦笑道:“便是如此,戚氏与柳二搭上了。” 贾琮也道:“我去了一趟镖局,没人来打探过柳二。护镖的路上镖局的人就对瑞祥银楼说了,他们不认得柳二。瑞祥银楼的内鬼要么就在接亲的人里头,要么身份很高。” 柳小七问道:“怎么身份很高?” “接了他们少奶奶回京后,路上之事总得跟东家和要紧的管事说说。若是向伙计打探,依着探子的职业道德,总得向另一方求证下。万一小伙计信口雌黄呢?既然连求证都没有去镖局求证,那内鬼对这消息把握很大,不去镖局浪费那个力气了。”贾琮道,“我方才烦劳贾四叔明儿去一趟瑞祥银楼,套些话。” 柳小七点点头道:“施黎打发人去襄阳候府探消息去了,且等他能探出什么来。” 施黎因要护送史湘云和穆氏去台湾府,近日忙着安置手边的事儿,很晚才赶过来。不过襄阳候府那边已探明白了不少。 就在老侯爷离世前几日,楚王特使亲上门探望,戚大老爷与戚建辉父子二人陪着说话儿。戚建辉命人送了张画像给他媳妇,说是戚家的亲眷,问可认得么?戚大奶奶瞧了半日,并不认得。遂又传给其余的太太奶奶们看。不多时有临安公主的仆妇认出来了,说画像上的女子便是前些日子她们公主去买绣品的那个绣娘,是宫里头出来的,会绣宫中的花样子。便是她的街坊打伤了公主。 戚建辉猛然想起一事来,脱口而出:“难道是她?”忙命人再送那画像给戚大奶奶去,“让奶奶细看看,当真不认得么?” 戚大奶奶又细看了半日,仍辨不出来,然而觉得有些眼熟。竟是她身边一个媳妇子道:“奶奶,我瞧着有几分像是早年那个五叔太爷家的姑娘。” 戚大奶奶恍然:“是了!时日太久记不得了,委实像是她的模样。”乃打发人回给丈夫:画像上的就是当年顶替自家姑娘进宫的五叔太爷的孙女儿。 后楚王特使与戚建辉闭门商议了半日,又命人去请戚氏的老子与哥哥来。再便是吩咐替她做孝衣、老侯爷死后打发了十几拨人欲哄她回府——都让柳家的人给揍回来了。 大伙儿听罢,又各自说了各处的消息给施黎听,各自想了会子。 贾琮道:“我理一理。太平镖局护送瑞祥银楼的人去苏州接亲,因少奶奶带的嫁妆多,惹来了楚王麾下的官匪打劫。柳二跳出来打败官匪、护了镖。回京后他到书局探望小七,可巧遇上楚王特使去做买卖。然而那时候楚王特使可能以为他也是去做买卖的客人。过了几日,许是什么缘故引得楚王特使知道了柳二护镖的壮举,便使人假扮捕快便衣办案,在他遇见柳二的地方——猎鹰书局左近打探柳二,又搭上了戚氏。再查戚氏。姓戚、侯府出来的,很容易就会疑心到姓戚的襄阳候府上。他又亲去襄阳候打探,可算探明了戚氏的来历。” 陈瑞锦思忖道:“看起来委实如此。然细想想数处很是牵强,当中的瓜葛仍旧不明。” 贾琮道:“头一件。楚王特使既然以为柳二是去寻柳小七做买卖的,那他八成是个探子。打听一个探子,寻几个闲汉长舌妇孩童有什么用?再有,不过是官匪失了一宗买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绿林买卖或成或不成的多了去了;为什么楚国那边会给柳二画画像?我觉得这条才是症结所在。” 陈瑞锦道:“眼下是过年,楚王特使忙的紧。他竟肯丢下那么多要紧事,亲自去襄阳候府打探戚氏。” 柳小七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道:“楚王特使尚未疑心二哥与我们书局有瓜葛。不然,借襄阳侯的丧事哄四嫂过去,这法子太草率。” 贾琮点头:“嗯,他们只当戚氏与你们是邻居。你们那么喜欢明漪,几个孩子日日玩在一处,恐怕你们多管闲事罢了。” 良久,施黎忽然说:“楚国这些年已渐渐分成了数派,几位王叔都不大服楚王。这个楚王特使乃是最先那位楚王派来的,如今的楚王是他孙子。不知这个特使背后是不是楚王。” 贾琮拍案:“你是说,保不齐楚王特使已跟了哪个王叔,有心求刺客、篡国?” 施黎道:“你们看惯了京中的王爷老爷,忘了神盾局本是绿林起家的?来神盾局的未必是探子,也保不齐是绿林中人。戚建辉不是同薛蟠说他要寻个绿林中人么?一位神秘的草帽客,悄然帮瑞祥银楼护住了少奶奶的嫁妆,却并未领赏。瑞祥银楼没什么来历,我早已查过。既然他们在瑞祥银楼有内鬼,想必也知道。故此柳二反倒不像个探子,像个绿林独行侠。建安公主去戚氏家里时他露过面,却不是建安公主的人。此举反倒像是爱慕戚氏了。建安公主车马喧喧的,起初谁知道是去仗腰子的、不是去找麻烦的?” “哎呀!”贾琮站起来道,“一位武艺高强的绿林豪客,特意留神一位寻常绣娘做什么?那绣娘还有个女儿,一看容貌就是亲生的。依着年岁算算,那女儿出生时宫中还没遣散宫女呢。”乃抬目看了看众人,“换做是我,我会猜这个戴草帽的绿林独行侠曾是宫中的大内护卫。倘若如此,戚氏就很值钱了。甚至草帽客去猎鹰书局做的买卖,说不定就是请他们帮着照看戚氏。” 陈瑞锦忽然道:“我们仿佛忽略了一句话。” “什么?” “戚建辉对薛蟠说,‘不止我们家在找那个人’。” 第五百一十二章 话说楚国特使向柳小七道,想雇佣“背锅侠”去护着楚王。柳小七闻言立时问道:“是护着楚王极长久的一段日子、还是只护着他直至做完一件事?这位可忙的紧。” 特使想了想道:“得是不短的一段日子。” 柳小七道:“大人想雇佣个职业保镖,不如我们局子另派个给你?价钱公道。” 特使嗔道:“哪有你这样做中人的,总想着拿自己人顶挂单人的生意。” 柳小七正色道:“本店客户至上,最是为客人着想的。日子太长的生意‘背锅侠’不会接。” 特使奇道:“这是何故?我们王爷又不是不给钱。” 柳小七道:“价钱这东西素来水涨船高。从他来我们这里接第一单生意到现在,保一趟镖的价钱已翻了七倍不止,杀人翻了十几倍。若在一桩生意上耽搁时日太长,于他于本店都是亏的。再说,保护王爷,并不是有保镖就成的。”他嘴角扯出一个假笑,“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楚国是个什么模样,我清楚的紧。想害死楚王、好自己坐他那把椅子的,少说有十几个。保镖能挡住明枪,未必能仿住暗箭。什么毒.药啊、火.枪啊,一个不留神,怕是当真要替人背黑锅了。损了他的名声不说,还得损本店的名声。”他又低声道,“先头那位楚王是怎么没的,我也知道些子消息。岭南白家不过是义忠亲王余党,后成了商贾之流。要说楚国没人帮忙、单凭他们就能杀了楚王,我是不信的。” 特使眼神一跳,强笑道:“殷七爷,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柳小七嘿嘿两声:“我说什么了吗?” 特使瞧了他一眼道:“既这么着,怎么方才殷七爷还荐自家的人替他做这单生意呢?” 柳小七道:“这个‘背锅侠’——你听他给自己拟的代号:背锅侠——是个不吝惜吃亏、背黑锅的明、白、人。这样的人,虽做的是非法生意,却是存了良心的。”乃盯着特使慢慢的道,“保护王爷这等差事,他未必能胜任。” 特使蓦然打了个冷颤,也慢慢的道:“殷七爷,不若说明白些。” 柳小七垂目道:“你见过手底下干净的王爷么?” 特使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们王爷当真干净。倘若天底下还有一个干净的王爷,便是他了。”柳小七哂笑,端起茶盅子来吃茶,显见不信。特使叹道,“先头那位王爷走得早,又突兀,许多事尚且不及教他。再有……他们爷俩继位时都极顺当。” 柳小七吃了口茶,端着茶盅子在手里道:“罢了,大人,我是干哪行的?你们楚国的官匪比哪家都猖狂些。” 特使怔了怔,又苦笑:“你们连这个都知道。”默然片刻,“倒也不奇怪,人多嘴杂。那事儿是瞒着王爷的。他若知道了,定然就不许了。” 柳小七道:“倘若他连官匪都不许,那就更不能接你这桩生意了。”乃放下茶盅子肃然道,“狼群里住着一只兔子,他能活多久?你们这些臣子再忠心也是枉然的。” 特使道叹道:“总不能看着王爷被奸人害了。” 柳小七道:“还不如好生教教他。” 特使摇头:“天性已定,怕是没法子。”乃道,“不耽误那位背锅侠太长日子,只烦劳他护着我们王爷到他大婚。”柳小七瞧了他一眼。特使正色道,“我们王爷今年四月大婚。只需护他到大婚之后便好。” 柳小七道:“此事我知道,娶的是你们一位将军之女。只要到那个时候?”特使点头。柳小七笑道,“这生意就好谈了。”遂命柳庄取了纸笔过来,细细的开始盘算价钱。 他两个正谈生意呢,柳明漪跑来找柳庄玩儿。楚王特使见她小小年纪器宇轩昂,赞道:“小姑娘好生气派。” 柳小七含笑道:“莫看她小,最有志气不过。”偏柳明漪听见了,回头向她叔叔灿烂一笑,笑得柳小七都想要个女儿了。遂也不觉笑起来,神色柔和。 特使看看柳小七,再看看柳庄轻轻掸了掸柳明漪袖子上蹭着的灰、拉着她的小手出门去,猛然起了个念头:莫非这殷家小爷对潘家小姑娘有意思?乃试探道:“那女孩儿气度不凡,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莫非有什么来历?” 柳小七随口道:“不过家里头娇惯罢了,能有什么来历。”特使望着他了然笑起来。又打听“背锅侠”是个什么人,柳小七道:“我们这行的规矩,从不问因果、来历、目的,只认钱。” 特使点头:“也好。” 这日晚上,柳小七到荣国府与贾琮等人碰头,说了今日经过。末了道:“那楚王特使的神情,当是断定明漪有来历了。” 贾琮道:“外人谁知道宫中还有你们柳家这户奇葩?明漪的年岁又没瞒着街坊邻居,极亦易推断出她母亲怀着她时还没出宫;宫里头的男人虽多,能使女人怀孕的只有一个。那个特使九成九推断明漪是太上皇的遗珠了。他试探你,你又拿虚话遮掩,他便愈发肯定你知道。” 柳小七道:“陈姑娘让我那么说的。” 贾琮忙说:“你做得对啊!我夸你呢。在旁人瞎猜的时候,给一个让他自以为猜对了的答案才是聪明人。” 柳小七横了他一眼,道:“那生意我接了,但没笃定是二哥去做。” 贾琮道:“莫非他们担心楚王的婚礼会出什么事么?” “这回楚王要娶的正妃本是用来拉拢军队使的,那姑娘的老子手里捏着兵权。他的叔父、兄弟们自然不愿意。这婚事一成,王位便稳了许多。”柳小七忽然笑道,“倘若要出事,说不得楚王自己也有份。他喜欢他前年娶的一个侧妃。去年楚国太后、文武塞给了他四五个侧妃庶妃,他皆不放在眼里。” 陈瑞锦思忖道:“那还不如就称了他的意。”乃瞥了柳小七一眼,“别让你二哥去,换个神盾局的其他人。” 柳小七问道:“做什么?” 陈瑞锦闲闲道:“到时候再说,横竖去的人本事得足。除了会武艺,还得有些察言观色的能耐,并撺掇人的口才。你二哥老实了些。”贾琮顿时猜到了一二,望着她直笑。 柳小七道:“只是那个特使认定了我二哥。” 陈瑞锦想了想:“客户若指定非你柳二哥不可,就使个伶俐的与他一道去。临走时来见见我,我有话吩咐。”柳小七瞧了她两眼,没问。 这天晚上柳二也没闲着,又上镇国府走了一回。这回连牛继成的书房也翻过了,依然什么都没寻着,坐在屋顶上发愁。依然没察觉暗中有七八个人在盯着他。愁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返身回到牛继宗的书房,在墙壁上敲了半日,并未找到暗格或是密室,怅然走了。乃不紧不慢的穿过半座京城,到了一处高楼背后,攀上屋顶,从怀中取出一物来绑在屋顶的套兽脖项上,又如猿猴般攀着墙壁下去了。 跟着他的人都想知道他在人家套兽脖子上绑了什么,再说都知道这厮脚底下功夫厉害、昨日想跟他都没跟上,又觉得他明日说不得还会来镇国府找东西,便没跟着他。待柳二走远了,有一个先跳上屋顶查看。原来他只松松的绑了一块寻常的红色细绢帕,四四方方,上头什么也没有。此人解下帕子来看了半日,又松松的绑回去了。他走后,暗中又跳出一个人来察看那帕子。 几个人看完帕子,都到下头看了看地方:这楼乃是座酒楼,唤作得梦楼。此楼说寻常并不寻常。寻常之处在于,也不知道多少人查过多少回,委实就是座寻常的酒楼;不寻常之处在于,早年先南安郡王霍煊曾在此处遭人暗算丢了颜面、摔断了腿、伤透了元气,前些年又有燕王司徒磐的次子司徒岧在此处遇刺身亡、刺客的手段与当年对付霍煊的一脉相承。而司徒岧之死至今不曾查明,只知道是有人雇佣了绿林大盗做的。 次日晚上,柳二并未再去镇国府。除去那些跟着柳二的人,得梦楼顶的红帕子再没人动。两日后,夜风一吹,直从套兽脖子上飘走了。在左近盯梢的探子恍然大悟:那个草帽客只不过是给人打信号罢了,红色便是信号,使了细绢的帕子松松绑着,便是为了过几日好被风吹走。 冯紫英遂寻了个借口上镇国府去套牛大老爷的话,没问出什么来;又请牛继宗出去吃酒,灌醉了套话,依然没问出什么来。而柳二却失了踪迹。 楚王特使又走了一趟猎鹰书局,问“背锅侠”可得空了没有,能否接他们王爷的生意。柳小七叹道:“他这几日心情不好,才刚失了一宗大买卖。” 特使眼中含笑,口里还道:“怎么会失了大买卖的?” 柳小七道:“不是所有买卖都能做成的。” 特使道:“若是不成,你们待如何?” 柳小七愁眉苦脸道:“退回订金呗,还能怎样。” 特使道:“换个人去不成么?” 柳小七抽了抽嘴角道:“人家客人信不过我们,只信他。我到这会子都不知道他们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 特使奇道:“你连生意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谈价钱?” 柳小七道:“我说错了。不知究竟……”想了半日,摆手道,“知道大略,不知究竟,横竖就是那么个意思。”又叹道,“罢了,钱本赚不完的,不该我的我不要便是。” 特使呵呵直笑,内里猜他知道客人托柳二去镇国府找东西、不知究竟要找什么。乃道:“可见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便愈发笃定,非要柳二不可。 这年正月底,穆氏那头已预备好了。贾琮便去见贾政,道:“王子腾叔父那边有许多新鲜事儿,宝玉哥哥要学的东西多了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是不是让宝二嫂子过去瞧瞧他?老祖宗的孝眼看要满两年了,他总得有个嫡子吧。”贾政早已诸事不管,闻言忽然想起贾琮年幼时是有“送子”之说的,以为里头有什么玄机,立时答应了。贾琮白预备了满腹的说词皆没派上用场。 二月初,史湘云与穆氏的车马结伴出城。穆氏之父替她取了个男子的名字,唤作穆简。施黎撂下手里的事物,悄然隐在左近护卫着。 襄阳候府仍旧替老侯爷办丧事,只是不去城西找打了。戚氏悬心了这些日子,见她哥嫂并那府里皆不再来扰,也安下心来。 这一日,潘喜贵正在街上等活做,有个穿儒生袍的先生走了过来,含笑道:“师傅,拉晚生去会个朋友。”潘喜贵才刚打了个千儿,抬目一瞧:此人正是荣国府的琮三爷,赶忙弓腰问好。贾琮摆摆手,笑眯眯上了车,道:“不会少你的车马钱,只管安心。” 潘喜贵笑道:“您老说哪里话来?小人纵白拉三爷一回也是应当的。”又问他去何处。贾琮便说了个地址。潘喜贵有心问他上回说的差事、又不敢开口,只扬鞭催马而去。 路上贾琮告诉他:“襄阳候府去找你们是个误会,以为你们认得他们要找的一个要紧人。偏他们已经从别处找到了那人,你们没用了。”潘喜贵念了声佛。 不多时到了地方,贾琮下了马车道:“你也进来吧。还记得上回我说的么?”潘喜贵一瞧,乃是青砖绿瓦的座宅子,从外头看还不小,不禁在身上擦了擦手。 贾琮上前扣门,有个小子开门出来行礼道:“三爷。” 贾琮问道:“秋生在么?” “石先生在呢。” “鸳鸯呢?” “金太太也在。” 贾琮点头,回身向潘喜贵招手,二人一道进去了。这宅子里头清静的很,前院没人、正厅没人。拐个弯子到了书房,见石秋生与金鸳鸯两口子脸对脸坐着,案子上摊满了书册纸张。贾琮笑拍了拍手:“同志们,我领新同志来了。”他二人赶忙站起来。贾琮指着潘喜贵道,“这就是我上回说的潘师傅。” 潘喜贵见他们都是读书人,有几分手足无措。石秋生已走了过来,向他伸出右手,肃然道:“潘喜贵同志,欢迎加入革命共济会。” 第五百一十三章 石秋生向潘喜贵伸出右手,潘喜贵看了看他又看看贾琮,不由自主也轻轻伸出右手去。石秋生却是重重的握紧了他的手,还把另一只手特握上来:“欢迎你,同志。”潘喜贵茫然不已,口里只陪笑了几声。 几个人遂在一旁的长几旁落了座,金鸳鸯取了茶盘子过来,道:“这块儿白天冷清,晚上人就多了。许多同志下了工都过来学习。” 潘喜贵忍不住问道:“敢问学什么?” 石秋生道:“学认字、学算术、学革命理论、学马克思主义思想。”贾琮在旁使劲儿绷着脸方没笑出声来。 潘喜贵虽一个字听不懂,见石秋生满面严肃,忍不住点了点头。过一时问道:“敢问东家……” 石秋生道:“莫要喊我东家,我们都是同志,你就叫我小石同志或就是同志二字便好。” 潘喜贵哪儿敢喊他小石?忙恭敬的喊了声“同志”。实在他并不知道“同志”是个什么官衔。石秋生便爽利答应了一声。潘喜贵道:“同志,这个革命共济会是个什么铺子?” 石秋生含笑道:“我们革命共济会不是铺子,是个组织。有做工的、有跑堂的、有卖力气的、有做小手艺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我们成立这个组织,为的是互相帮助、同舟共济,故此叫做‘共济会’。”说着瞧了贾琮一眼,贾琮眨了眨眼。石秋生昂首道,“将来,说不定能做成更大的事业。” 贾琮道:“说白了,就是把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联合起来。谁没个艰苦的时候?或伤或病的,大家互相帮一手,说不得就能过了那一关呢?再有,哪一个挨了地痞流氓、东家老爷的欺负,大家一起帮他作势去,也便宜讨公道。”他顿了顿,“总不会家家户户都认得建安公主。” 潘喜贵恍然:“小人明白了。” 石秋生道:“我们的事业才刚起步,下一步就是成立行业工会。” 贾琮道:“就是类似于商会的那种组织。商会是各位东家在一起议事,工会是各位做活的工人、伙计在一起议事。东家欺负伙计啊、给的工钱太低了致难以生计啊、做工时受了伤不给治就辞退啊,诸如此类的事儿官府都是不会管的。那些飞天遁地的游侠儿终究少,且他们只管些伤天害理的事,小事他们也没见过管。千百年来,这些事儿都是工人、伙计们咬牙忍下来的。若是京城的工人全都一条心,就能去跟东家讨回公道。再不济还能罢工不是?” 潘喜贵不禁踌躇道:“那不是跟东家闹事么?东家去找官府呢?” 贾琮微笑捧起茶盅子来:“事儿闹大了,官府只会帮着百姓、不会帮着东家。官府眼中,民意可比商贾要紧多了。有人来制衡这些越来越有钱、自己还不能打发恶奴小舅子去抢他们铺子的商贾,与官府而言就更是好事了。” 石秋生道:“贵族为恶,有游侠儿惩治;商贾为恶,有共济会抗衡;百姓为恶,有官府查办。如此一来,天下就太平多了。” 潘喜贵连连点头:“同志好大的眼界!”心中却是猛然想起贾琮身为燕王幕僚,莫非此事是得了王爷示意的?蓦然有种成了官差之感,挺起胸脯来。 贾琮见他适应良好,便走了。石秋生两口子领着潘喜贵说了些内部事宜,又说他的差事便是往各处联络同志,头衔叫做“通讯员”。他们派了个小子去告诉戚氏潘喜贵今儿有事、得晚归。 到了晚上,果然有二十多个人过来,做什么的都有,年岁大的有五十多,小的才十五六,彼此都喊“同志”。他们喊石秋生各异,有叫“石同志”的、有叫“小石”的、有叫“秋生同志”的,还有叫“石委员”的。到了二更天,来了个将军模样年轻人名唤葛樵,众人都称他做“葛政委”。此人极有学问且有一身好武艺,连石秋生在内、整个共济会都十分敬重葛政委,潘喜贵也不由得仰慕起他来。自此,潘喜贵便不再当马车夫了,专心替共济会做事。 是年三月,燕王司徒磐拜大将甘雷为征北大元帅,钟威、牛继成、牛继业、卫若兰等均在其麾下,领二十万大军从天津港渡海攻打北美洲。有情报传来,彼国正受天花瘟疫所扰,上下惨烈。出兵前,镇国府二爷牛继成与惠州知府之女刘云溪拜堂成亲。成亲后刘云溪暂且留在京城,小两口新婚燕尔、依依惜别。 眼看后日便要誓师启程了,司徒磐将甘雷独自宣进府中告诉他:“这回替甘元帅引航的那位曹将军,冯紫英告诉过你么?” “曹新生将军么?尚未见过其人。”甘雷道,“末将已得了冯大人厚厚一摞的消息册子。曹将军虽为我朝人氏,却在西洋海船上做过水手,后挖了些西洋水手自己做海商,多年往来于我朝海岸与西洋诸国北美殖民地,最熟络航道不过。还在北美洲有两处小港口、两处营寨。” 司徒磐点头:“不错,其实他还做过海盗。” 甘雷笑道:“王爷招安个海盗,也算替百姓做了件好事。往来商船岂非安全多了?” 司徒磐笑了笑,道:“此战实在要紧,事关我国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国运。孤王权衡多日,终赦免曹将军之罪。” 甘雷道:“王爷英明。” 司徒磐道:“不论曹新生从前做过什么,他既名‘新生’,便是改过自新、如同再生了。孤收他为自用,也是万不得已。” 甘雷道:“有了此人引航,这二十万大军方能安稳到达彼国。凭他从前做错了什么,也将功折罪了。” 司徒磐点点头:“甘元帅明白就好。莫要告诉旁人。”甘雷站起来抱拳称是。司徒磐便喊道,“曹将军,来见见甘元帅吧。” 只见一人从屏风后头闪出,身材魁梧精壮,脸上黑得如桐油一般,向甘雷抱拳行礼:“末将拜见大帅。” 甘雷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虽多年不见、虽此人容貌已变了许多,甘雷还不至于认不出他。这个叫曹新生的正是前天津总兵曹大通——当年四将乱京师的头一位,在孝慈县兵困皇陵、绑架太上皇的主儿。 愕然半日,甘雷脸上黑一阵白一阵变来变去,终啼笑皆非,也抱拳道:“此去外洋,全靠曹将军引航。甘某替二十万将士先谢过曹将军。” 司徒磐哈哈大笑:“你二人和睦,孤这仗就赢了一半。”遂命下人拿酒进来,他要与二位爱将痛饮几杯。是夜三人都吃醉了。 贾琮等人次日才得的消息,面面相觑了半日,叹道:“上位者就没不无耻的。”又道,“亏的这回去北美的多半是年轻将领,不认得曹大通。” 陈瑞锦道:“或是近年提拔起来的,早先官位不高、纵从前见过如今也不大认得出来了。” 贾琮这会子方想起不知吴国有没有熟悉海路之人引航,给吴国放了只鸽子。过了些日子得到卫若蘅回信:“吴国在东瀛并未闲着。”乃放下心来,自嘲道:“关公门前耍大刀。”此为后话。 大军开拔那天,军旗猎猎遮天蔽日好不威风。贾琮跟在冯紫英后头看得那叫一个爽!嘴角扯开便收不拢了。司徒磐立在高台上说了半日的话,下头的将士应声如雷,贾琮一个字没听见去。他心里头只念着:可算等到了!不容易啊,后世的考生再也不用考四六级了。 燕军走后,柳二便接了楚王特使的那单生意,去楚国替他们王爷当保镖。同他一道去的还有神盾局的一位高手,性子伶俐些,通医道,能辨认各色毒物。为着称呼方便,此人取了个极没诚意的化名叫做张三。 柳二张三进了楚宫不久便明白楚王特使为何要找他们去了。不是为了防着刺客,竟是为了防着楚王自己。这楚王委实与别的王爷不一样。性子恬淡、无心朝政,恨不能日日抱着琴棋书画游山玩水。他宠爱的那侧妃肖氏是他先生之女,二人打小便认得,琴瑟也合、诗词也对,搁在太平盛世必为一对璧人。旁的女子也有比肖氏模样好的、也有比她才学精的,楚王偏一个都看不上。旧年年底,楚王听说他的正妃已定下来,便借着给他父亲祖父祭祀守夜,差点离宫出走。 陈瑞锦得信拍案:“我猜着了!”乃提起笔来哗哗的给张三写回信,贾琮在旁探头一瞧——她写的是密码信,看不懂! 因楚王将要娶正妃了,太后见他实在太爱那肖氏,遂想寻肖氏点子错出来。偏生肖氏又委实没有错可捏;且太后也喜欢肖氏,不愿意诬陷她。乃长叹一声,将肖氏喊来,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儿,哀家也实是没法子了。你的好哀家知道,王爷的心思、你的心思哀家都知道。可王爷是楚国之主。如今这四下里的豺狼虎豹,他哪里能得安生呢?他若不得安生,你又哪里能有安生?哀家也没的安生不是?” 肖氏闭目垂泪,挣脱了太后的手下地叩首道:“妾明白。妾身平素亦时常劝说王爷,奈何他只听不进去。” 太后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的。如今王爷大婚就在眼前,他若因你冷落了王妃、得罪了王妃家里,恐怕王位不保。” 肖氏默然片刻道:“妾身自小身子孱弱。早年从京中到楚国来,一路受了些凉、落下病根子,多年未见好转,每逢开春就要发病。眼看这病又犯了。”乃咳嗽两声,“妾恳请太后开恩,放妾身去城南门外的菩提庵将养几个月,待病好些再回宫侍奉王爷。” 太后连连点头:“好孩子,你果然比王爷懂事多了。” 肖氏想了想道:“妾身想多带些人去,免得王爷惦记。这些年宫中艰难,就把我住的院子关了吧,待日后回宫再打扫不迟。” 太后喜得喊了声:“想的周到!”不禁上前抚了抚肖氏的头,含泪道,“好孩子、好孩子!难为你从何处想来!哀家那傻孩子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得了你在身边。”将肖氏的院子关了门,楚王纵然想赌气去她那儿白白呆着也不成了。“哀家想不到的、他想不到的,你都替我们母子想到了。你放心,哀家决不负你这番孝心。”肖氏叩首谢恩。 两日后,肖氏领着她院中的大小宫女太监浩浩荡荡出城搬去了菩提庵。楚王自然是不肯的,还寻太后发了通好大的脾气。后肖氏不知怎么劝的他,他虽耷拉着脸不高兴,仍是骑着马亲自送她去了。肖氏一走,楚国上下从太后到各位忠心的老臣俱松了一口气。 转眼到了楚王大婚之日,各国均派了使者过去庆贺。楚宫上下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吉时一到,宫外车马声爆竹声恭喜声一并响起,新王妃已下轿了;宫内却乱成了一团。 楚王分明方才还在呢,穿戴得齐齐整整的等着拜堂。忽然抬头看了看西洋大座钟,乃道:“孤心烦,你们都出去。”服侍的下人们不敢走。楚王怒道,“孤王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出去!都出去!”乃砸了个花瓶儿。众人见他恼了,不敢违命,只得退了出去。等了许久,外头传信回来说新王妃快到王府门前那条街了,让王爷快些预备。大太监拍了半日的门,不见里头有声音,忙推门而入:大婚的吉服叠得四四方方摆在案头,楚王却是平白的踪迹不见。 太后大急,亲领着人里里外外寻了一回,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肖氏呢?” 下人回到:“肖娘娘不是自打三月便身子不爽利,已搬出宫去了?” 太后一叠声的喊:“去她那儿找!”旋即又喊,“京里头请来的两个镖师呢?” 下人道:“不曾见着。” “找!快些找!” 上哪儿找去?新娘子进了喜堂,等了半日不见新郎官。有人快马跑出城去赶到菩提庵。肖氏因是王府宝眷,单在后头一个院子住着,庵里的姑子平素是不过去的。到了那儿一瞧,清清静静一个人都没有。漫说王爷、连肖氏养的猫都不在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楚王逃婚,王府乱了套。新娘子乃将门虎女,受不得这个委屈,飞奔出门夺了匹马跑回娘家。她家里尚不知出了何事,见她回来大惊,赶着追问:“这是怎么了?”新娘子红着眼一路跑回了自己屋里,掀开帐子扑上床去。眼中才刚蓄了泪尚不及流出,只见枕头上明晃晃的搁了张笺子。拿来手中一瞧,上头写着:“君亦无奈,我亦无奈;君亦无辜,我亦无辜。长痛不如短痛。致歉,再歉。”歉有何用?新娘子“哇”的大哭起来。 这会子她母亲已赶着进来了,又问缘故。抬目一眼看到了那笺子,取出去命人送给男人们瞧。过了片刻,送嫁的几个兄弟也怒气腾腾回来了。家中几位男子传看了一回笺子,上头的字迹他们认得,委实乃楚王所写。此事清楚明白,楚王撂挑子、跟肖氏跑了。众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该如何是好。 倒是新娘子之父冷笑道:“爱美人不爱江山,好的紧。他不要,有的是人想要。” 恰在此时,有门子进来回到:“府门外有客人求见。” “请进来。不论哪一个都请进来。”这将军负手道,“你记着数儿,且看今儿能来几个。”乃抖袖子走去书房候着。 这会子楚王府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如乱麻一般,太后早已昏厥过去。荆州知府苏韬道:“既是不久前还看见了,想来也走不远,先找找吧。”众人正没个主见呢,闻言顿时张罗开了,派人出南门外顺着大路追过去。又有许多老臣聚在厅中议事。 过了会子,有个太监在楚王屋中寻到了一张笺子,上头写着:“不愿为李后主、宋徽宗。”正是楚王笔迹。 苏韬看了叹道:“也好。时值乱世,仁主不好做。”言罢竟负手出门,扬长而去了!众人愣了。方才不就是他提醒追回王爷的么?莫非是冷了心?互视半日,长叹一声。 到了下午,楚王并未追回,太后请几个要紧的老臣闭门议事也未曾商议出结果来。听闻楚王那未成亲的老丈人家中门槛已经被踏断了。 是晚,有位老臣受太后之托去驿馆见苏韬,进门却见了几个包袱。苏韬笑道:“才刚收拾妥帖,明儿一早就走。” 那老臣忙说:“国家危急之时,苏大人岂能就这么走了?” 苏韬道:“身为一方父母官,护卫百姓乃苏某之职。眼看烽烟将起,下官也管不得别的了,唯有护住荆州为先。” 老臣大惊,拖住他道:“苏大人这话是何意?烽烟将起?” 苏韬道:“依下官看,莫要去找王爷了。纵然将他追回又如何?既无心为王、也无力为主,压根儿坐不稳这王位。他在外头还有条活路,回来必死无疑。” 老臣道:“故此我等才须尽心辅佐。” 苏韬淡然看了他一眼:“我等从前不曾尽心辅佐么?”老臣哑然。苏韬道,“天下事,并非尽了心力皆可成的。如今王爷已失了军心,再如何也挽不回。几位王叔各有本事、谁也不服谁,九成要兵戎相见了。楚国之邻皆强敌,一旦动了刀兵……”他长叹一声,“不知道哪家会打进来。” 老臣急道:“苏大人,你想个法子啊!” 苏韬摇头道:“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咱们都是秀才,人家都是兵。再利索的嘴皮子也扛不住人家一刀砍的。王弟年幼,纵然弟代兄娶人家也未必答应。再说,纵然答应了,人家那脸也没处搁。何况诸位王叔又不是傻子。太后能给的,人家都能给。王爷唯一比他叔父强的便是身世。倘若王爷的兄弟能兄终弟及,何以先王的兄弟不能兄终弟及呢?” “这……如何是好?” 苏韬叹道:“什么如何是好。回去挖壕沟,防备敌袭。”他抬头看了那老臣一眼,“走慢了许就走不了了。”老臣顿时变了脸,又杵了会子,赶着回去见太后及其余诸位大人。 书生终归是书生。饶是苏韬已提醒过,这帮人仍旧不紧不慢。商议了大半宿,太后预备次日亲去向楚王那老丈人赔礼。苏韬则是大清早赶出城门一溜烟儿走了。殊不知苏韬因昨日之举已惹了许多人的眼,盯着他的不少。盯梢的见他跑了,纷纷回去告诉各家主子。不足半个时辰,逃也似的跑了数十名官员。驿馆中有些大人不知出了何事,见旁人跑了他们也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到了中午,城门便被兵士拦住、不许随意出入了。太后去给她那没结成的亲家赔礼,便被软禁府中没放出来。 后头数日,苏韬所言不知怎么的传得满城风雨,人人都听说了。老百姓什么都能受着,唯受不得打仗。古人云,宁为盛世狗,不做乱世人。打仗便是抓壮丁、杀人放火、尸横遍野,男人没命、女人也没命。本来楚国的日子就比别国艰难,如今要打仗了还不赶紧跑?有家业的还罢了,那些贫苦些的便粗略收拾了些行李,打半夜开始就在城门口排队,等着次日开城门好走。 逃跑的这些本来就是些破落户儿,心里都盼着天下大乱、不止他们家破落,马上要打仗的话旋即被他们传到了楚国各处。一直没乱的民心竟然乱了。自打去年起便有人在楚国各处撺掇人去南洋开荒得地,因南洋遥远、去的人少。内战在即的信儿一出来,顿时推得许多人呆不住了。依然是没产业的跑得最利索:横竖在家乡也没钱没地,说不得让哪家王叔抓了壮丁死在战场;还不如去南洋碰个运气。顿时有大片大片的楚民南下、欲往南洋而去。 都城自然是愈发乱了。几位王叔皆没走,日日在楚王府上争辩谁当坐那把椅子,偏又谁也不服谁。太后遭囚,楚王的兄弟没人管了,也各自走动起来。已逃婚的楚王也顾不上了,官府不追他不找他,只当他死了。一众老臣束手无策。 这日,有个汉子在城中一小饭馆吃饭,听众人说起国中之事,也开口道:“事到如今,不如依着当年京城那般,各位王叔分地而治。” 有个书生便道:“合则强分则弱。楚国本来不大,若再分了,岂不是送给吴国燕国吞去?” “吴国燕国如今眼界大了,还瞧不上楚国这么小的地盘子。”那汉子道,“眼下咱们楚国不就是诸位王叔本事相近么?也瞧不出哪个是明主。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各治一地,过几年便知道了。要说地大地小,与强弱倒是干息不大。庐国小吧?咱们楚国跟人家打一仗试试?楚国左近小国本来多,境内也有几处小国,再分分无妨。横竖比内斗好些。这十几位主儿若是打起来,老百姓都跑到隔壁燕国去了——燕王派兵去外洋打地盘了,未来数十年皆最缺人口呢。” 饭馆中有个客商道:“依我说,与其在楚国这么点子地方打来打去,还不如上外洋去。燕王要打的那块儿,土地是楚国的数百倍!燕王一家哪里吃得下来?” 那汉子道:“燕王之意明晃晃的,便是要从别国移民过去。外头已跑走不少人了。这些王叔们一开战,燕王怕是做梦都要笑醒。王叔们纵然打下楚国来,空守着地没有人耕种也是枉然。” 角落里头有个文士忽然叹道:“只是没法子拦住他们。” 那汉子道:“拦?民心跟洪水似的,哪里拦得住。纵然这会子王叔们手拉手上街喊道,我们不打仗~~有几个人听见?几个人信?” 方才那个书生皱眉道:“竟没法子安定民心了么?” 那汉子道:“除非这会子诸位王叔王弟齐心合力拱立一位说得过去的新王。” 连店小二都忍不住问道:“何为说得过去的新王?” 汉子道:“王爷最小的王弟只得八岁。若是立了他,显见不过是缓兵之策,各家都还没预备好呢。只等预备好了,登时就得开战,且那仗怕是打得狠厉。” 角落的文士眉间一跳,道:“说不得这位小王弟能成大器呢?” 汉子哂笑道:“这位先生,您是读书人、我是个莽夫。连我都不信,您会信么?王爷既爱那位肖娘娘,宁可逃婚也要带着她私奔,为什么不立她为正妃?他不是楚国之主么?肖娘娘也是大儒之女。搁在往年,身份怕是比如今没拜成堂的那位还高些呢。” 满堂寂然。盛世武不如文,乱世文不如武。倘或那八岁的小王弟能安然登位、得一众王叔王兄拥戴,楚王又何须逃婚? 客商叹道:“楚国若使这等自欺欺人之策,想是哄不动百姓的。” 那汉子道:“此策自古哄不了百姓,不过是古时的百姓奈何不了罢了。今时不同往日,惹不起、躲得起。别国俱平安。躲去燕国忍些漂泊日子,待燕王平定外洋,过去开荒得地便好。” 那文士慨然道:“自古楚国多壮士。今国逢大难,百姓只想着逃么?” 客商笑道:“古之楚国与今之楚国岂能是一回事?天下分封才几年?我行走大江南北,时常记不住哪块儿如今归了哪个王爷,还只记得省份呢。” 文士哑然。是了,楚国立国不足八年,尚未经历一代明主,且邻国都强似本国,百姓哪里会会替楚王效死?听说要打仗还不快些跑? 那客商又道:“听闻今年开春后楚国各地迁去南洋的便不少。” 又有个一直没说话的人道:“我们那块儿已经走了好些了。年初京中可可茶生意如着了火似的,贵得吓人,凡能得货源的便能赚大钱。南洋的爪哇国和马来国都产可可茶,且都是近年我朝海盗攻打下来的,地方极大人口又少,最是缺人不过。” 那汉子道:“听闻那边天气极热,我烦那个。我若移民去外洋,只等燕王打下北美洲来,买些昆仑奴开金矿去。” 书生问道:“昆仑奴?莫非是唐代传奇里的昆仑奴么?如今还有?” 汉子道:“什么传奇我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西洋人占南美洲北美洲已经一百五十年了。他们自己人少,哪里能开得了那么多荒?西洋的人口,不论在西洋是个什么身份,奴才也好、罪犯也好,到了美洲一律清除身份为自由民,不可为奴;平素下地做活或是开矿的悉数为买的昆仑奴。既然唐朝有过昆仑奴、后来没了,想必是西洋那边要的多,人牙子都卖给他们去了。” 客商顿时来了精神头儿:“燕王若打下北美洲来,那些昆仑奴归谁?” 汉子笑道:“自然是归燕王的人。人家将军兵卒白白出力气打一回仗不成?”乃叹道,“在燕国当兵当真爽快,旧年有个晋国的将军竟领兵投燕呢。” 客商道:“怎么我听说是那个晋国将军是领命去燕国打劫、走得太深直到了京城左近,让燕国大将甘雷活捉了?” 汉子摆手:“那么傻哪里能当将军?那人是听说了燕国有仗打,才领人过去的。” 又有个人道:“如今这些王爷出兵外洋,都是杀人放火抢东西的。” 店小二道:“听北边来的客人说,辽王的人买通了俄罗斯国主,专门去西洋打劫,发了好大的财呢!”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扯开去,不再议论楚国了。角落的文士眼中阴晴不定,又吃了会子酒菜,撂下筷子喊:“结账。”后快步走了。 此人乃是楚国一位王叔的身边的要紧幕僚。今儿在街边听了这些话,心中顿时乱成一锅粥。民心已散。连都城都如此,何况外头?如今的楚国,委实难以留下人口。他遂将在饭馆听到的说给了王叔。 这王叔负手在屋中走了半日,道:“怕是得在边境建立围墙,不许百姓逾越。” 幕僚苦笑道:“边境漫长、燕王吴王均有心谋楚国的人口,且均强似楚国;楚国眼看还有场内斗。燕吴想拆墙容易的紧,楚国民心就愈发不稳了。”他顿了顿,“再说,还怕有兵士投燕吴,说不得还有投庐国的。” 王叔叹道:“如何是好!昨儿商议的立那小崽子暂代一时看来也不成了。” 幕僚道:“立他怕是不成的,连街头小民都哄不住。”过了好半日,他慢慢的道,“主公,属下以为那个百姓所言竟有几分道理。” 王叔问道:“哪个百姓所言?” 那幕僚凑近了他,缓缓的低声道:“分地而治。”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天下分封不足八年,楚国便欲再分地了。满屋子的王叔王弟虽彼此不服,也知道这会子没谁能一家独大。若能平分楚国之地也不错,只是如何个分法依然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外头一阵吵闹声,众人扭头一看,竟是被囚禁多日的太后昂首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人,有人认得,乃是从京中替楚王请来的保镖名叫张三。几个老臣立时涌上去,含泪叩首。 太后也不禁潸然泪下,颓然道:“王爷不懂事,带累楚国。” 老臣们问道:“王爷呢?” 太后摇头:“张镖师不肯告诉我。” 只听张三道:“楚王不许小人说出他的行踪。” 老臣跌足道:“如此大事岂能听他的!” 张三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本受楚王雇佣救出太后,现已事成。”乃向众人作了个团揖微笑道,“我们是神盾局。我局不止卖消息,也做许多别的生意。在场的各位,盼着来日都能用合作。”言罢,不顾众人目瞪口呆,转身飘然而去。 堂内哄然了半日,再看太后多少有了几分顾忌。楚王虽人不曾露面,能救出他母亲也算本事。刺客一流素为上位者忌惮,尤其楚国因刺客已死了两位王爷。 闹了多日,楚国终分做了七大块三小块。开国的那位楚王共有七个儿子。因如今的楚王领着爱姬逃婚踪迹不见,太后另有一幼子继位楚王,得一干老臣拥戴;六位王叔各得一块。并有三位母家强些的王弟各分得一处小地盘,母家弱的便留在太后身边读书。 楚国特使闻讯大急,快马直扑猎鹰书局,闯进去连四周都没看,望见柳小七便喝到:“你们的保镖是怎么回事!” 柳小七正与人说话呢,扭头道:“特使大人来啦~~你们楚王不错,我倒是低估了他。” 特使不禁怔了怔,心中悄然升起一股希望来:“我们王爷呢?” 柳小七道:“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横竖安全就是了。” 特使道:“你们的保镖怎么让他跑了?” 柳小七道:“我们的保镖只护着他本人安全。他是客户,他要去哪儿保镖哪里管的了?再说,他跑了方能得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特使大惊:“有谁要犯上作乱不成?” 柳小七瞧了他一眼:“先头那位鲁王虽是得花柳病没的,不得花柳病也活不了几年。刘侗既成外戚,但凡他与刘侗之女有了两个儿子,他就得死。你们楚王若不逃走,左不过也是这个命。” “嘶……”特使抽了口气。 柳小七道:“既留了命在,说不得来年还能东山再起。世界如此之大,万一呢?” 却听方才与他说话之人拍手道:“七爷还有这眼界。” 柳小七道:“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我就不信冯大人没看出来。”楚王特使这会子才发觉,燕王的细作头子冯紫英正坐在柳小七对面吃茶呢。 冯紫英道:“天下大势,七爷还有何高见?” 柳小七道:“虽时日尚短,第一波较量已大略有了胜负,后头只看燕、蜀、吴的下代国主哪家强了。辽国说不得也有一拼之力。” 冯紫英道:“辽国只做些绿林劫掠的勾当,何至于也能进去一拼?” 柳小七道:“燕蜀吴三国打的都是地大人少国穷之处,辽国专心劫掠当今世上除去我朝外最富庶之处,最不缺钱的。且毗邻俄罗斯国。那国家好生大,正逢年轻的昏君在糟蹋朝政。待他糟蹋到辽国世子继位,国力大约也得和纸糊的差不多了。如今,辽王只管替他儿子预备钱粮便好。” 冯紫英愕然:“辽国太小,俄罗斯国那么大。” 柳小七道:“元朝起初不也是个小国么?” 冯紫英抚掌:“若非七爷提醒,我竟没想到这一节。” 柳小七笑道:“冯大人是当官当惯了,我们绿林人就常见以小博大。” 冯紫英抬目瞧了瞧他,忽然问道:“在京中猖狂了大半年的游侠儿,七爷看是些什么人?” 柳小七道:“实不相瞒,我曾亲自查验过不少他们被杀的尸首。”冯紫英含笑等着。柳小七弯起眉眼嘴角来,“本店不提供免费消息。” 冯紫英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钱的事儿好商量。” 楚王特使咳嗽两声:“七爷,咱们的事儿还没说完。” 柳小七道:“大人,凡事皆有个先来后到。冯大人先来的,你后到的。” 冯紫英道:“无碍,我今儿得闲,让他一让。”楚王特使苦笑,拱了拱手。冯紫英站起来负手出去溜达了。 柳小七道:“这会子我委实不知楚王所在之处,只知道依旧藏在楚国境内。救楚国太后的钱算在楚王自己账上。” 特使叹道:“时至今日,钱出在谁账上并不要紧。” “岂能不要紧?”柳小七道,“若没钱,凭他自己的本事有哪里救得出太后?太后若是身陷囹圄,他弟弟也得不来如今之地不是?怕是连‘楚国’这个名头都得让人夺走。如今好歹占了正统名分。” 特使摇了半日的头,问道:“如今只做我向七爷买消息,如何?” 柳小七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大人,替客户保密是我们这行的规矩。你只想想,如今除了你们,指不定多少人也在找楚王呢。” 特使道:“旁人纵找到也无用。那位背锅侠可还回京么?” 柳小七道:“不日就要回京了。楚王与他的女人正式成亲后便回来。” 特使一愣:“成亲?” 柳小七点头:“跟他私奔的那位,如今要正经做大老婆了。你们楚王当真有些良心,还特意给其余那些小老婆留了书,让你们太后将她们悉数放走。” 特使苦笑道:“早知如此……”旋即摇头,“他若娶了肖娘娘为正妃也坐不稳王位。” 柳小七道:“何苦来,本不是为人主的料子,去别处自在逍遥、做一富贵闲人岂不好。” 特使哼道:“自在?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有多少钱可逍遥?” 柳小七摊手道:“这个小店就管不着了。” 话音刚落,有人在外头大喊:“七爷七爷!在店里么?” 柳小七没好气道:“嚷嚷什么?嗓子大有理么?” 那人喊道:“有生意做,你还不热情好客一点?信不信我去找别家?” 便听冯紫英在外头说:“琮儿?你来找殷七爷做什么生意?” “咦?好巧,冯大哥你也来了?喂,你们这店铺太偏了、门前地方太小了,马都不好拴。你们今天生意这么好么?这么多马。” 柳小七随手从案头拿过来一把算盘,胡乱拨了几个珠子道:“嫌弃没地方拴马就先去外头走走,小店虽小,生意极好,暂且还轮不到你。” 只见冯紫英与贾琮并肩走了进来,贾琮道:“我难道不是为你好?既是生意做大了,不就当将铺子开到朱雀大街去么,那才光鲜。”冯紫英满面的啼笑皆非。他又问道,“你们还要说多久?” 柳小七道:“已说完了。冯大人本是先来的。” 贾琮道:“他的事儿多半机密,且啰嗦。我的事儿快。”乃抢着道,“不知七爷可有法子帮我找到逃婚的那位楚王?” 楚王特使在旁斜睨了他一眼:“贾先生找他做什么?” 贾琮笑道:“他不是不当王爷了么?不知可有谋生手段没有?听说他与他那个爱姬皆文才极好,烦劳七爷当个中人,问问他可肯跟我们中华书局做生意、做我们的签约作者?他这样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痴情男子,还不定多少痴男怨女最是羡慕,简直是个天生的大明星!他与他爱姬的诗词文章但凡写得不差都会极好卖的。纵然不大好,大不了我们找人帮他们润个色便好。”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半日,将听的人都说愣了。又一拍巴掌,“最可惜他那个没拜成堂的正妃仿佛是武将人家出来的,大约不会写诗词文章。若她也会就好了。三个人的诗词文章一起卖!哎呦呦想不引起粉丝撕逼都难。再把这三位的销售排行榜往各家书局门口一挂,让粉丝们炒销量!我们只要坐着数钱就可以了。” 冯紫英虽并不完全明白他说的每个字,大略知道其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柳小七也笑道:“那个正妃纵然自己不会,贾先生可以请人替她写,只挂她的名头便好。将来得了卖书的钱分她些就是了。” 贾琮鼓掌:“好计策!殷七爷果然是生意人!” 楚王特使在旁听他们巴拉巴拉商议了半日,不由得悲从中来,潸然泪下。贾琮看了看他,低声问道:“这位先生怎么了?” 柳小七道:“他便是那位逃婚楚王的忠臣。” 贾琮点点头,劝道:“先生,凡事皆有两面,不如从好处想想。李煜好个风流才子,命苦做了皇帝。一个男人,连自己想娶哪个老婆都做不了主,那王爷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楚王特使叹道:“他若能暂忍一时、卧薪尝胆,说不得来日握稳楚国上下、想娶谁娶谁,岂不好?” 贾琮道:“少说得二十年吧。一个人最好的二十年都得忍一个不喜欢的老婆,喜欢的那个还不知怎么被欺负呢,性子都会憋坏的。再说,那位没拜堂的正妃不是也冤屈的紧?” 特使道:“那位娘娘也是个极好的!说不得过两年王爷就能爱上呢?” 贾琮摇头:“大人,你一看就是没谈过恋爱的。两个人真的爱上了,并非说此生最爱那人,而是除了那人之外别人都不爱。做人主也是要有天分的,这位显见没天分。如此快刀斩乱麻比年年日日消磨更爽利撇脱。虽说楚国是他父亲传下来的,他既不喜欢,让他弟弟接手不也挺好?难保他弟弟比他还强些。” 特使叹道:“强些有何用,国都分了。” 贾琮道:“去海外打些回来不就是了?” 特使扫了他一眼:“贾先生果然是成日只惦记撺掇人去外洋打仗。” 贾琮耸肩道:“我就那么随口一说。早先没人看到打外洋的好处;如今好处举国都看见了,有胆识的自然不会放过海图上的每块土地,我已不操心了。”他忽然换上一副狼外婆般的笑脸,“大人,你既是忠臣,要不要帮你们王爷当经纪人、替他操持出书之事?”冯紫英与柳小七同时捂脸,特使脸上黑一阵白一阵紫一阵,盯着贾琮看。贾琮肃然而立:“我很诚心的!”特使狠狠的甩袖子走了。贾琮还在人家身后失望的说:“强按牛头不喝水啊……” 楚王特使才刚出门,柳小七忍不住伏案闷笑,冯紫英戳了贾琮一手指头;贾琮摊手。冯紫英问道:“你来只为了此事?” 贾琮点头,兴致勃勃道:“我一得了信儿就仿佛看见成堆的银子在向我招手。出版业最需要什么?名人效应啊!名人随便写点什么都有人买。若能加上风花雪月的故事就更好卖了。楚王这个,既有名人、又有爱情故事,还容易让各种人带入自己变成粉丝,简直是聚宝盆。”乃往柜台前一趴,“喂,殷老七,你能不能找到他?” 柳小七含笑道:“天底下唯有我们能找到。只是……”柳小七抬目看了看贾琮,“人家未必肯见你。” 贾琮道:“想到过这种可能。你们局子做不做中人的生意?” “但凡不犯法,我们局子什么生意都做。”柳小七道,“贾先生过些日子来再来问消息。”贾琮伸出手去,柳小七与他“啪”的击掌。冯紫英在旁忍不住想笑。 贾琮走后,柳小七转身去里头翻出了个册子,道:“这便是我从许多游侠儿所杀的尸首上得来的线索。”乃伸手给冯紫英。 冯紫英知道这是谈价钱呢,忙也伸手与他相握,口里道:“七爷竟预备好了这个?” 柳小七愁眉苦脸道:“起先以为赵承大人会来买,他没来;又指望冯大人来买,这都什么时候来你才来。我险些都要以为卖不出去了。” 冯紫英含笑道:“既是压舱货,是不是能打个折?” “当然不能。”柳小七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缓缓的道,“冯大人,这笔生意,你买了不吃亏、买了不上当。” 第五百一十六章 被游侠儿刺杀的那些尸首,冯紫英的人每一具都细细查过。饶是如此,买神盾局一本册子也甚是值得。冯紫英看罢那册子,掩卷呼吸不平。那个猎鹰书局的殷七所看的与冯紫英手下仵作所看的是同一批尸体,都看出下手的多半为顶尖高手。仵作那头得不出线索,盖因这些游侠儿杀的都是些不曾学武或武艺粗浅之人。高手互相过招能看出痕迹来,高手打低手都一样。殷七册子上写的与仵作也差不多。只是他另外附了许多其他案子的线索。 看意思神盾局成气候已有三十多年根基了。殷七在他们局子的卷宗里头翻出了些案子,案发日子从三十多年前开始直拉到八年前太上皇失踪。那些人皆死得离奇,举国上下皆有;凶手使的手法皆与如今这些游侠儿相似,仿佛一脉相承。有几桩案子冯紫英当时便猜到过是怎么回事——先帝使人暗杀的。换而言之,杀人者乃是朝廷的人、先帝的人。 满京城杀人的这些游侠儿怕是大内高手。只不知他们是从太皇太后身边逃离的那些阉人还是大内柳家,或是让慧太妃带去陈国的人。 冯紫英揣了这册子给手下的仵作看。仵作大惊,思忖道:“大人,这些案子的卷宗,朝廷可有么?” 冯紫英道:“有自然是有的,散在各个衙门。你们再去查一回,看看是否属实。先去赵承那儿看看京里头的这几桩。” “是。”仵作丢下手头的事儿,领了几个人便走。 当晚这仵作与赵承在五城兵马司秉烛查了一夜,次日一早来回冯紫英:册子里所言皆属实。游侠儿便是大内护卫,没跑了。一群大内护卫满京城逛着,没事就杀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安生。冯紫英沉了脸。 大内柳家,如今只知道他们开了个古玩铺子隐凤居。这些日子隐凤居一直没断过探子。除去货源不清不楚,其余的皆安安分分。铺子里的掌柜马四立来历亦明白。早先还投靠过燕王世子一阵子,只是不得重用;先头那位掌柜死后才进的隐凤居。铺子里的伙计也都能查明白,寻常百姓罢了。想查大内柳家,与其找隐凤居,不如找理国府。 这一日,冯紫英特请理国府长孙柳芳吃酒,打探他们府里“那一支”。柳芳虽是个纨绔爷们,也知道“那一支”要紧,只管绕弯子,要紧的话半个字不说。冯紫英费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也没捞到信儿,只得放他回去了。 第二天,柳芳出门办事便没回府。理国府自然是急的,又以为他让什么邪教抓走了。上回抓高少爷的人不是误以为他是柳芳么?赶忙去五城兵马司报案。那个“五旗教”的事儿皆是冯紫英管的,赵承知之甚少,自然转手求到冯紫英头上来。 冯紫英皱了半日的眉头,宽慰道:“请老国公爷放心。上回他们没伤着周少爷,想来这回自然也不会伤了柳芳。” 理国府的人急道:“我们府上当真没有什么‘南山积翠’的笔稿子!” 冯紫英迟疑片刻道:“你们回去再问问你们老太爷。虽不知道那个‘五旗教’要一副画儿做什么,横竖总有他们的用处。莫要因为着急就随便送出去给人。” 理国府的人苦笑道:“冯大人,我们委实没有那副画儿,是他们弄错了。” 冯紫英点点头:“我与柳兄相识多年,必会全力寻他。”又说了几句虚话将此人打发走了。 外孙子失踪了都找的大内柳家帮忙,何况是嫡长孙?那冯紫英也没瞧出想诚心帮忙的意思来。理国公柳彪急不可耐,当日便派了人过去求柳老爷子。 近来柳家又与太平镖局合伙做了数宗生意,镖资皆不少。柳老爷子手里有了钱,心里也舒畅许多。家中的晚辈时常晚上出去溜达他也知道,只是这些人个个都说是去远点子的空地对练。老头儿也曾看过几回,见并未惊扰邻居睡觉便不再管了——年轻人活动活动手脚也好。他从不疑心柳家有人敢瞒着自己;因他们家住得偏僻,又不与人往来,游侠儿闹京城大半年了这老头儿并不知情。 虽心里不大待见理国府,柳芳失踪了柳老爷子总不至于不管。遂命一名家中子弟去查。 两日后,天公下起瓢泼大雨。一大清早,柳家门口忽有人咚咚的砸门。幸而他们家的人都早起,出去一瞧,门口那人满身泥泞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正是才刚失踪的理国府大爷柳芳。柳芳喘着气哆嗦着喊道:“我逃出来了!”柳老爷子闻报赶忙命把他带进去。见他这幅模样,又让先去洗澡换衣裳。过了会子,柳芳收拾妥当了,再到厅堂来拜见,细说经过。 原来柳芳被人绑走后,先是关在一处暗无天日的密室。昨天晚上,不知什么缘故,三更半夜的那些人将他推上马车,颠颠簸簸的送走,终转入一间看似寻常的屋子。因半夜便开始下雨,柳芳又吓得厉害,全然睡不着,却听见外头的人都说累了要睡去。带四周唯余雨声了,他借着闪电之光打量屋子,随手走到窗户旁边一推——开了!大喜。又屏气凝神等了半日,人声寂绝,便悄悄从窗户爬了出去。 绑匪悉数睡得死死的,柳芳又谨慎,又有雷声雨声做遮掩,他竟安然逃了出去。只是夜晚看不得路,不知身在何处。他只管没头苍蝇似的胡乱跑了会子,撞到大路上,便安心多了。后顺着大路摸到了一家大些的铺子门口,想着不论这是哪儿,明儿早上总有人出来,遂躲到这铺子后头去了。 今儿早上,听见外头有了行人响动,柳芳钻出来偷偷瞄了一眼,见是个卖菜的,便上前跟人家打听这是哪儿。那人说了个大略,柳芳听着离他们家“那一支”很近,又张望会子辨了辨路,便找过来了。 柳老爷子听罢点头道:“好生运气,日后千万小心些。”便打发了个人送他回去。 柳芳回家后自然少不得让冯紫英拉去问了半日。柳芳道,因绑匪不曾搜他的身、他的银子都还在呢。自己逃出来后寻了户人家、掏银子换的干净衣裳和热水澡;冯紫英也没起疑。此事看着仿佛了了。 就在这日下午,柳家院子里忽然射入了一支响箭。有子弟正在院中练功,忙捡起来送给柳老爷子。老头儿打开箭上的信一瞧,上头写着:“柳芳已被冯紫英套出话去,立时会遣探子盯着贵府。”乃怒拍案道:“无能!”赶忙传话给全家上下,让他们仔细被人盯梢,并派了人出去查看一番。 既让朝廷察觉了,还有什么好仔细的?不多时,那人回来苦笑道:“委实有细作模样的人藏在外头。” 柳老爷子忙把全家召集起来说:“你们这几日安分些,莫要出去乱跑。”众人都应了。 柳家的人大都性子稳,总少不得有几个小少年活泼些。这半年多在外头野惯了,走遍京城无敌手,行侠仗义之事又做得称心,一时哪里耐得住?且他们也瞧不上几个小小的探子。老实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悄悄溜出去一个。第四天,见他没什么事儿,晚上又多溜出去两个。这几日外头的游侠儿并未停手,依然在做些除暴安良的勾当,添上他们几个也算不得什么。 又过了两日,又逢上大雨天。天色才刚黄昏,柳家的院子里又得了一支响箭。箭上有书:“有御林军火.枪队厉兵秣马,最早今晚、最迟明早前往贵府围剿。”并附了一处地址。上回的箭书还遮掩了字迹,写的是馆阁体;今儿这支便显见是柳小七所书了。 柳老爷子大惊:“他如何知道的!” 下头有子弟悄声回道:“听说小七在替神盾局做事。” “什么神盾局?” “是个绿林组织,专门贩卖各色消息。”那人道,“极准也极贵。各家王爷都去那儿买消息。” 柳老爷子回想起这些日子他们查到的柳小七那书局子里的种种客人皆像是探子,口里不禁说:“原来如此。”因这会子着急,他也来不及想这么要紧的消息怎么没人回给他。他是知道天子家的。数十名大内护卫在京中、却并非捏于自己之手,燕王想灭他们的口实在不出所料。这消息纵然是假的,也得宁可信其有。立命全家上下收拾要紧之物随身背着,夜幕一落便走。 有个子弟劝道:“既派了御林军,也无所谓惊动不惊动人了。收拾好了立时就走,迟则恐怕生事。” 柳老爷子怔了怔,叹道:“好端端的大内护卫,竟成了亡命贼人一般。”遂命立时就走。 埋伏在左近的几个探子早让他们察觉了,柳家派了个高手出去转悠一圈儿,不待他们拔出腰间的火.枪来便已收拾妥帖。那汉子回来摸了把脸上的雨:“有个小子好生警觉,我险些挨了一下子。” 柳老爷子回头看看众人都换了夜行衣,道:“不骑马,走!”乃率先跃上墙头。子弟们跟在后头,一个个如雨中幽魅般闪了出去。才刚到墙外,远处隐隐有声音传来。这声音,纵然没下雨旁人也断乎听不出来,柳老爷子却清清楚楚:是马蹄包了布的声音。不禁又叹一声,领着人朝反方向跑了。 柳小七的箭书情报分毫不差。这些“游侠儿”做的虽是好事,委实扰乱京城、且重损官府威信。虽说五城兵马司时常恬不知耻的将功劳归到自己头上,终归只能哄些不相干的人;与死者认得的总哄不过去。今儿这里几件、明儿那里几件,大半年的不知出了多少事,京里头当真相信赵承的也不多了。 柳芳被绑架本来就是冯紫英干的。先是诱得理国公柳彪派人慌慌张张去了柳家、自有探子跟着找到了柳家所在,又特将柳芳移到他们家左近放出去,看他可会去柳家求助。柳芳回去后,若说自己去了某处亲戚朋友家还罢了;偏他又扯谎说是拿银子买的干净衣裳。他被抓时便让人搜了个干干净净,哪儿还能有银子? 司徒磐手底下也有高手。自打发现了柳家所在,除去那几个探子,另有位前阉人护卫藏在左近盯梢。柳家那几个少年半夜出门去抱打不平,让人家盯了个正着。如此便是落实了,满京城生事的“游侠儿”当真是大内柳家的人。凭是何等英主明主也容不得这么一群无法无天之徒。司徒磐半分不曾犹豫,只说了一个字:“剿。”趁着老天爷下大雨,冯紫英调了御林军火.枪队八百人,围剿柳家的宅子。 万万没想到竟然扑了个空。这宅子炉灶的火都还没灭,饭也是熟的——他们连晚饭都没吃就跑了。再到里头一瞧,寻常的衣物都没少,连银子也没来得及带走,足见走得何等匆忙。冯紫英命人出去搜查踪迹,寻到了几个探子的尸首。只是并没有司徒磐派来的那位高手太监。冯紫英松了口气:那位公公怕是尚未被柳家发觉。乃命众兵士暂且休息一时,等消息。 足足等到二更天,柳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响了。那太监负手立在暗雨中,望着满院子的火把从容走了进来。冯紫英正等的心焦呢,见之大喜,迎上前去:“公公!” 那太监含笑道:“冯大人,贼人的下落杂家已知晓了,这会子正睡觉呢。冯大人请领兵随我来吧。” 冯紫英喜上眉梢,向他抱拳:“多谢公公!此战,公公首功!”那太监微微一笑。冯紫英乃喝令众将士跟着走。 太监在前头领路,几乎是斜穿过整个京城从西北到了东南,前头有座不大的宅子,冷冷清清的看似没有人。太监道:“那些贼人就在里头。” 冯紫英喝令:“围起来!”众兵士立时策马散开,将宅子团团围住。那个太监飘然越墙而过,从里头把大门打开了。 冯紫英才要一马当先闯入,太监摆手道:“冯大人靠后,杂家先进去。” 冯紫英一想,拳脚上的功夫委实人家比自己强,忙抱拳道:“谢公公照顾。” 那太监微笑,浑然不顾身上的衣裳早湿透了,负手施施然走了进去。 只听里头“吱呀”一声,厅堂之门大开,柳老爷子也负手昂然立在门口。身后立着许多黑衣夜行人。夜雨凄凄,无烛无火,唯有闪电时而照亮庭院。老太监晃晃悠悠走近前去,森森笑道:“老不死的,不想杂家还能活着看见你。” 第五百一十七章 冯紫英冒雨引兵追剿大内柳家,领路的乃是大内从前的一位太监护卫。柳老爷子看了看他道:“先帝在时就曾说过,你眼皮子浅、禁不得权势相诱。他老人家果然没看错人。” 那太监道:“良禽择木而栖。柳护卫,你说句良心话,我们王爷不比那一位强?” 柳老爷子道:“终归名不正言不顺。” 太监道:“敢问柳护卫,当今天下谁名正言顺?” 柳老爷子避而不答,看了看他身后之人:“九王爷这是何意?” 那太监道:“依着柳护卫之聪明,岂能不知?”乃上前两步。 柳老爷子缓缓从屋内走入雨中。他两个对视了片刻,柳老爷子忽然一掌朝那太监脖子削去。太监闪身避过,二人就在堂前交上了手。他两个打得太快,这会子天又黑又下着雨,冯紫英等人皆看不清楚,只见一团黑影滚动,如风撕大旗一般烈烈作响、杀气四溢。 有个御林军头领便低声问道:“冯大人,要不要帮忙?咱们有火.枪。” 冯紫英道:“横竖他们逃不出去,保不齐那位公公与柳护卫有什么过往要了结。”那头领答应一声,退后站着。 过了会子,耳听“蹭楞楞楞”几声响,像是刀剑出了绷簧,旋即便有铁器相撞之声。那二位已经亮出兵刃了。有闪电打落下来,映着刀剑寒光,凉飕飕的。里里外外的人都屏气凝神候着。那太监忽然尖着嗓子喊道:“冯大人,还不动手么?” 冯紫英这才明白,人家根本没什么要了结的,忙端了火.枪在手,后头的兵士亦齐刷刷举起火.枪。冯紫英喝道:“上!”众兵士跟着他缓缓朝屋子压过去。 只听柳老爷子一声断喝:“站住!”可巧天空劈下一道闪电,照得庭内亮如白昼。这老头的刀已压在那太监脖项上了,冷笑道,“再有上前的,老夫就宰了他。”顺手夺下太监掌中之剑丢于地下,当啷啷响。 冯紫英赶忙命人止步,道:“柳护卫,莫急,你只要投靠王爷,还有的商量。” 柳老爷子冷冷的道:“老夫若想投九王爷早投了。”一面拖着太监往屋内退。 那太监看了看冯紫英,笑道:“杂家认得王爷已经快年四十了,杂家不曾看错过人。”乃将脖子向前一递,自己往柳老爷子的刀上撞。 柳老爷子撤刀比他的脖子还快些,笑道:“这般招数老夫从前也不是没遇见过。” 太监喊道:“冯大人,开枪!”冯紫英舍不得如此高手,抬手不许兵士们动。太监急道,“杂家引他出来打架便是为了你们好动手!若让他们缩回屋子里去,火.枪之长处便不显了!” 话音未落,耳听“砰”的一声,冯紫英开枪了,正打中了太监之腹。太监哈哈大笑:“好、好!”柳老爷子反手捅了太监一刀,他举在身后当作盾牌便往屋内跑去;屋门口的夜行人亦顿时散开。四周枪声大作,天上有霹雷闪电响成一团。柳老爷子就如闪电般劈进屋中,厅门顿时关上。 屋内昏暗,老头儿将太监撂下。并不知他死了没有,故此顺手又是一刀砍下去。不想就在此时,太监猛然举起左手来。柳老爷子的刀刃没入太监胸口,太监射出的袖箭也没入了柳老爷子胸口。太监尖声笑了两下,断断续续道:“天下……早晚是……九王爷的。杂家跟了他,并非……受不得……利诱……杂家一个……换你们……满门……划算……” 众柳家子弟默然,有两个上前搀扶住了柳老爷子。老爷子苦笑道:“我是活不了了。”屋外有冯紫英喝令兵士列阵声传来。众人虽口里不言,心中都暗想:冯紫英缜密周到,怕是全家都活不了了。 有个少年乃昂首喊道:“既这么着,不如跟他们拼了!拼掉一个算一个,拼掉两个还赚了一个!” 另一个也道:“我杀冯紫英,都莫要跟我抢!”又几个连着出声,都要出去拼杀。 柳老爷子道:“纵然都死了,也得留个后。冯紫英忌惮我们的身手,不敢太快攻进来。” 有个汉子笑道:“外头有四个呢!还怕没有后呢?” 柳老爷子怔了怔,苦笑道:“我柳家自开国以来,世代忠心为主,不想竟要靠他们几个逆子逆孙留后。” 方才那个少年拍手笑道:“好了!那没事了!祖父,杀出去吧!” 柳老爷子看了看他们:“也好。”众人顿时精神一震,个个肃立,握紧了腰间的刀剑或是捏了捏袖子里的暗器囊,杀气腾空而起险些裂了门窗。 忽闻“咯吱”一声,显见是里头的响动,惊得满屋子人险些跳起来。外头一道闪电霹过来照亮整个屋子,却见堂前的长条案下头露出一个洞,里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有个少年喊道:“谁?” 下头有个声音说:“老七。”当真就是柳小七的声音。屋内一片抽气声,个个惊喜:莫非有救了?! 只见亮光从洞中透出,不一会子,柳小七提着极美极贵的玻璃绣球灯笼走了出来,弯腰钻过条案立在柳家众人跟前;身后还跟了几个人,当中便有柳四。他眼睛一扫,皱眉道:“祖父伤着了?” 柳老爷子脸上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摆手道:“人活百岁终有一死。” 柳小七道:“别的先不说了。四哥带大伙儿先走,我断后。” 柳四点头,举了举手中的玻璃灯笼返身折入地道。扶着柳老爷子的两个汉子先走,其余人依次跟着下去,柳小七与他领来的人暂留屋中。柳家的人脚程快,眨眼全都下去了。他们走时柳小七等人便开始打开腰间的皮囊往四处浇油。不一会子全部淋上了,几个人都闪身进了地道,冯紫英已经在外头喊让他们投降了。末了,柳小七也猫腰进了地道,一壁摇动机关,在地道口就要关上前贴着缝儿射出一支火箭去。旋即地道口封死。 他才进了地道、火箭还没射出去之时,地上那个太监竟爬了起来,使尽最后的力气撞开窗户跃了出去。火龙在他身后腾空而起,冯紫英的人惊得往后退了几步。冯紫英顾不得火,闯上前抢了那太监抱着离开火屋远些,便听太监道:“柳老头……活不了……其余跑了……有地道……郭枢做的……”言罢方咽下气。冯紫英只觉天上的雷一个接一个劈在自己头顶,都快炸裂了。抬目看那屋子,雨中燃火愈发旺,一时半刻没法子靠近前去。心中暗暗骂了声:他大爷的!又有郭枢什么事儿?都死了多少年了! 另一头,柳家众人跟着柳四一路快走,走过极长的地道,可算寻着了出口。本以为外头也是个什么屋子,不想居然就是荒山野岭!出来后才发现,四周一片坟地,他们乃从一株大野槐树下出来的。若不是这会子才刚逃出一劫、族长还快要死了,几个少年都快要笑出声来了。这一身身黑色夜行衣配着柳四等人手里流光溢彩的玻璃灯笼,委实像是一窝鬼。 槐树底下自然站不得那么多人。除去柳老爷子,其余先出来的老实去外头淋雨去。几道闪电打下来,众人自然都看见了不远处一个坟头立了一人,也穿的夜行衣,负手昂然、气度不凡。一时柳小七也出来了,那人便走了过来。柳小七抱拳:“局座。”那人点了点头。柳小七打了个手势,两个搀扶着柳老爷子的人缓缓将他放在树根下。树下的众人都跟柳小七一道走远了些,只剩下那个局座与柳老爷子两个,老头儿胸口还插着袖箭。 那局座从怀中取出了两块牌子递给柳老爷子,一块银牌一块金牌。银牌是锦衣卫的,上头刻着“千户刘全”;金牌是先帝御赐的“如朕亲临”。柳老爷子愕然,拿着两块牌子看了会子,都是真的。那局座道:“我就是神盾局之首。” 柳老爷子心中豁然开朗:是了。绿林人哪儿有本事查出许多要紧的消息?除非是朝廷所为。原来自家小七是替先帝的人做事去了。再看这个局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正是戏台上最忠的那种忠臣相貌。不禁连连点头:“好、好!”乃向子弟们招手。 众人赶忙聚集过去。柳老爷子指着那局座道:“从今往后,你们只听这位大人的。” 便听那个局座道:“我是神盾局之首,你们家柳鹰在我这里做事。” 众人齐刷刷抱拳:“局座。”那人点点头。 柳老爷子问:“小七,冯紫英若进去发觉没人,岂非会搜查出地道来?” 柳小七道:“祖父放心,我们带了油过去的,方才已点着了那屋子,够烧一阵子了。” 柳老爷子道:“你竟能猜到他们会追过来么?” 柳小七道:“冯紫英非等闲之辈,多准备个乙计划没有坏处。” 柳老爷子叹道:“你倒是出息。”乃看了看众人,“今后家里之事听小七的。” 柳小七微微怔了怔,并未推脱,道:“祖父放心,孙儿会照顾好全家。”柳小七本来就得他们家晚辈敬佩,方才又在绝境中救出全家,便没人有异议。 忽有一道闪电从树顶闪下来,顺着树身“滋溜”的亮往远处坟头。柳四不禁说:“居然是真的!” 有个少年忍不住问:“什么真的?” 柳四道:“在小七书局里看的闲书上说,雷雨天树下最容易遭雷电劈。” 那少年惊道:“那还不快些扶曾祖父离开这树!” 柳小七微笑道:“我们决定要用这个地道口之时临时给树上装了避雷针。”那少年眨了眨眼。 柳老爷子道:“只是纵然烧了那屋子,未必能哄到冯紫英。” 柳小七道:“冯紫英手底下有的是高明仵作。既寻不着尸首痕迹,肯定会往下挖地道的。这一条地道算是报废了。” 柳老爷子问道:“这是哪儿?” 柳小七道:“翻过那座小坡就是一坡梅林一座庙,太.祖爷第七子司徒畴生前便在那儿出家修行,法号一僧。” 柳老爷子大惊:“这是一座庙左近?”柳小七“嗯”了一声。柳老爷子不禁老泪纵横,哭道,“祖宗庇护……” 柳小七奇道:“祖父,咱们家跟一僧大师有交情么?” 柳老爷子这会子已快不成了,又被姓司徒的追杀了一夜,大约也不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乃轻笑一声:“一僧大师之母,本是你的曾祖父柳可信之未婚妻。” 柳家子弟连同那个神盾局局座都愣了。柳小七脱口而出:“莫非咱们家祖上犯下的大罪竟是与宫妃通奸?”柳老爷子默然。柳小七怔了半日才说,“难怪不许我们家的男人娶媳妇……太.祖爷这招好狠毒。” 柳家的孩子在外头放肆了大半年,早已野了心。有个少年便道:“分明他先抢了高祖父的未婚妻。” 柳老爷子道:“倒不是他抢的。是那家人家看他出息、悔了婚。彼时太.祖尚未打下江山,然已有了人主之相。” 柳小七叹道:“既然知道是曾祖父的未婚妻,他应该把人还给曾祖父才是,哪有人家送来就大刺吧啦收下的。” 那个局座道:“哪里有那么简单,里头还扯着许多别的事。你们曾祖父当年也是续弦,原配死时儿子已得了两个;再有,一僧大师之母是先帝之母的亲妹子,皇后无子。”众人面面相觑了会子:扯上后宫,再明白的事儿都会成一团乱麻。 天上又响了一声炸雷。柳老爷子凄然叹道:“老夫这一世,对天子、对朝廷忠心不二,竟落到如此下场。” 局座道:“天下人该当这一乱劫,老大人迟早在青史上能得明证。小七他们这些人也不用再躲在深宫不得见人了。明儿日出之后,正大光明过日子。” 柳小七在旁捏着拳头朗声道:“堂堂正正做人!” 柳老爷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局座,再看看四周的柳家子弟,哈哈大笑:“说的是!我柳家早晚光鉴日月!再不过这等暗无天日的日子!”言罢拔出胸口的袖箭,鲜血喷涌而出。老头儿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可以娶媳妇了。” 雷声轰鸣,老护卫殒命身亡。柳小七扬起脸,也不知脸上是雨水是泪水,望了望东方道:“天快亮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数月前,贾琮飞鸽传书去了云南,将他五叔贾敘请回京中。一则他们从青尘山真远道士手中的弄来的先帝御赐金牌在贾敘手上,二则暂且也选不出一个柳老爷子不认识、又有先帝暗部头子气质的人,三则恐怕柳小七少不经事、捏不住神盾局这么多事——施黎他陪前女友上台湾府学习考察去了、甘雷领兵上北美打仗去了、穆栩老爷子因为侄孙女离婚后渣男居然过得很好心情不好。好在贾敘为了时常去台湾府见媳妇儿,早早在身边教妥了可靠之人。 旧年年底,承天府潇湘馆留守的那几个人,以贾探春、龚鲲为首,琢磨着眼看地盘子比从前大多了、南洋还掐着商贸重地马六甲海峡,须得新弄出一部商贸法来给新殖民地使。商贸上的事儿本是吕三姑在管着,并时常去请教林海;她自然跑不脱的。贾敘没法子,只得自己一个人北上回京。 他与贾琮叔侄二人联手设下了计策,依着先帝金牌并早年刘登喜替贾敘做的锦衣卫腰牌去哄柳老爷子。不曾想事儿比预想的还顺利些,那老头竟死在司徒磐的人手上。身为大内护卫,柳老爷子一辈子谨言慎行,临终前也只字未提“金牌”或是“先帝”,让贾敘极容易的便哄来了大内柳家全部子弟。如此,原先是白道的天家护卫悉数被悄悄洗黑、变成了绿林贼寇。 冯紫英那头却头疼的紧。待大火熄灭、他领人进去查看,果然不曾找到尸体;又去工部请了些营造高手来寻地道。因那太监临死前说起这地道是郭枢所建、郭枢死去多年且从不曾听说他修过什么地道,冯紫英简直不知从何处下手。 办砸了要紧事,他自然得亲自去向司徒磐请罪。司徒磐听说“郭枢”二字大惊:“你听清楚了?” 冯紫英苦笑道:“清清楚楚,委实是郭枢。” 司徒磐站了起来:“孤王去瞧瞧!”遂亲上被烧坏的废墟去了。 到了柳家逃脱的屋子,司徒磐只瞧了一眼便说:“委实与郭枢有瓜葛。”乃指着一个烧得乌黑的石佛像道,“这是晋朝传下来的东西,先帝赐给义忠亲王、义忠亲王转赐给他的,他喜欢的紧。他死后乃是刘登喜派人去查的,孤也不知当年他的家产终如何处置。” 偏这会子有冯紫英下头的人来回话,道:“这宅子刚刚建成。”冯紫英司徒磐一齐抬目盯着他,那人有点发怵,仍硬着头皮回道,“此处本是一块空地,有个从湖北来的富商年前刚买下来赶着修了这宅子,说是用来背着太太养粉头的。” 冯紫英顿时想起前两年那本《淄衣记》来。那评话写的是义忠亲王心腹、先京营节度使丁成武家的小姐与郭枢和蜀王的恩怨纠葛。除去不知蜀王家的老四究竟是不是丁小姐所生外,其余诸事皆属实。探子早已查明郭枢与丁氏有一私生子名叫丁忘机、已经死了,只是那书中说他另有外室养了私生子,不知今在何处。 《淄衣记》的来历他也查过。文稿乃是有位外地书商托一位京城书生所写,本来说好的润笔却不曾给,那书生一怒之下将此书的稿子送去他家隔壁的小书局刊印换钱。可巧那书让荣国府一位叫贾芸的子弟看了,觉得大有商机。特将稿子买下来,请人重新润色,由荣国府的中华书局刊印售卖。旋即卖遍京城、进而举国传看。 当时他只觉得荣国府的人个个会做生意;如今再看此事便有些不同了。《淄衣记》中写的是真事,其中要紧的人物还有义忠亲王和蜀王两位王爷,寻常书局纵然敢刊印也不敢大肆张扬。然而会做生意的都知道,这书必然能赚钱;偏除去荣国府、别家未必敢赚。那个外地书商所为,仿佛是诚心借用荣国府之力宣扬此书似的。若没有此书,丁忘机与丁氏这会子怕还在蜀国活得好好的。如此说来,那本《淄衣记》莫非是郭枢那个外室养的私生子绕圈子替郭枢报仇的? 郭枢本为湖北人,修这宅子的也是湖北人,委实太巧了些。可郭枢的外室子与大内护卫也能扯上关联么?他旋即一想:郭枢乃是太上皇派往义忠亲王营中的细作,且当了义忠亲王的军师。太上皇那会子要派人与他暗通款曲,委实大内护卫最合适。 想明白了这一节,又看工部的人什么也没找出来,冯紫英遂命人直挖开地面翻地道。不多时,兵士们将洞口挖了出来,顺着地道一路追到了城外的那块坟地。司徒磐也跟着过去,到了地方一瞧,那株野槐树上还溅了不少血迹,那么大的雨愣是不曾冲干净。冯紫英道:“柳家的那老头儿死了。” 司徒磐负手到坟地走了一遭,道:“查查这是哪儿。” 冯紫英指着不远处道:“翻过那个山坡就是一座庙。” 司徒磐皱起眉来:“这么近?”冯紫英点头。司徒磐道,“古怪。太巧了些。” 这会子还有些雨,柳家的人又都是飞檐走壁的主儿,寻不着什么痕迹。 其实这处地道乃是新修的。那年真明道长从四川郭家顺走了人家祖传的地道书籍图纸,星舰学院便成立了一个地道研究所专门琢磨这个。贾琮想着,自家唯有一条京中通往城外的地道,恐怕遇上个不测,遂命地道所的人进京再修一条。特将城外的出口选在一座庙左近,乃是想着一座庙有通往紫禁城的地道,说不得来日能有什么用处。 昨日柳小七给柳家送箭书,本来只想随意选一处僻静之所给他们;柳小七忽然多了个心眼子,道:“冯紫英是个精细人,万一让他设法追踪到了呢?”遂选了新修的出城地道口那处宅子。亏的如此,不然大内柳家怕是要被灭门了。 他出门去送箭书了,贾敘由地道想起了四川的郭三水,又想起他主子郭枢,笑道:“郭枢死后,案子是我查的。他也没个亲眷后人,东西都是我命人收着呢。”遂临时起意,取了郭枢的那尊晋朝佛像塞到地道口那宅子里,算是一步闲棋。冯紫英的人没跟来,柳老爷子早晚会留意到,可以糊弄他;冯紫英跟来了,也少不得留意那个,光是查郭家就够他忙一阵子的了。他倒没算错,冯紫英又让他搅迷糊了。 只是游侠儿依然在京中肆意妄为——只是人数仿佛少了些。冯紫英不禁奇怪:柳家都逃出城去了,还回来做什么? 今年可巧是科举之年,全国举子汇集京城。科考的日子又是游侠儿最嚣张的时候,故事满大街都是。考试完了,不论中与不中,举子们都得返乡不是?“京都游侠儿”便跟着他们传遍全国。贾敘得了柳家子弟,手头顿时宽松起来,便盘算着将他们分派去各地,依然行侠仗义、抱打不平。 再说柳家如今已彻底没了宫中桎梏,柳老爷子也死了,贾琮遂让柳小七去问他们要不要女儿。自打离宫后,这些人渐渐沾染人间烟火,全都肯认回女儿,眨眼聚了好几家。只是有几个女孩儿不在,想是女卫营艰苦、夭折了。 这日下午,贾琮等人正在议事,外头忽然有人咚咚咚的砸门,急的很。小厮出去一瞧,正是正月里头来过的潘喜贵。 潘喜贵满头是汗,面如金纸,哑着嗓子道:“明漪又不见了!” 陈瑞锦忙问:“怎么回事?” 潘喜贵道:“她自己跑掉的,遍寻不着。是在猎鹰书局跑的。” “哈?”柳小七可巧在呢,道,“我出门的时候她还跟庄儿玩呢,庄儿惹她了么?” 潘喜贵方才没留意看屋里还有谁,见着他惊了一惊,垂头道:“是……殷四爷与她说话……她忽然就跑了。庄少爷在后头撵她没撵上。” 陈瑞锦与贾琮互视一眼,都猜了个大略:柳四想认回女儿了。贾琮皱眉道:“明漪才七岁,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孩子。那事儿复杂的很,柳四知道怎么跟一个七岁的孩子说明白么?” 陈瑞锦道:“她那小腿儿跑不过柳四的。我去把他们爷俩都喊来,你打发人将明漪的母亲带来。这事儿早晚要解决,混着不成。”又看了看潘喜贵,“荣国府算是个中立之地:既不是你们家,也不是他们家。” 潘喜贵心中登时有了底:虽不知柳小七为何在此,自己却是革命共济会的人。贾琮与共济会是一伙的,他早猜出来了。依着共济会做事之法,横竖不会让自己的同志吃亏。忙拱了拱手:“我等着。” 贾敘不知道他们这些破事。待陈瑞锦走了,便问是怎么的了。贾琮瘪了瘪嘴:“司徒家造的孽。”因想了想,亲去外头将王福请了进来,道:“福伯,待会儿我们要议论件事儿,我想让您老也旁听听。毕竟老潘属于弱势群体。”乃指着潘喜贵道,“这位就是我旧年跟您老提起过的潘喜贵。” 潘喜贵也不知道王福是谁,瞧贾琮如此恭敬,赶忙先上前打了个千儿。王福记得他的名字,问道:“可是那事儿让你闺女知道了?”潘喜贵低下头去,极轻的点了下。王福道,“罢了,我受你一个礼。我也进过宫之人。承蒙三爷看得起我,我待会儿给你仗个腰子,不许人欺负你。” 潘喜贵顿时红了眼眶子,向王福深施一礼:“多谢老人家!” 贾琮遂请王福在旁坐了,方向贾敘说起柳明漪的故事来。贾敘闻听笑道:“这么小的事儿,你们兴师动众做什么?我还以为什么要紧事呢。再说能议论出个是非黑白来么?” 贾琮道:“瑞锦十分喜欢明漪,明漪也天分出众。她这会子太小了,处置不好容易伤了她的性子。这孩子最惹人喜欢的便是性子。” 贾敘道:“罢了,你们倒是闲。”遂不言语了,在旁等着看热闹。 一时陈瑞锦把柳四与明漪带来了。潘喜贵看见女儿眼睛都哭肿了,赶忙跑上前去:“怎么成了这模样?”心疼得了不得。柳明漪直挂在他身上,口里委委屈屈喊“阿爹!”柳四黑着脸在旁站着。又过了会子,小厮也将戚氏接过来了,众人落座。 陈瑞锦看了贾琮一眼:“你先说。” 贾琮咳嗽一声,道:“明漪,你喜不喜欢大叔?” 柳明漪表情复杂看了柳四一眼,犹豫了许久不吭声;柳四身子绷得笔直。柳明漪终于小声嘀咕:“喜欢。”潘喜贵脸色变了变。 贾琮道:“大叔也喜欢你。你知道么?” 柳明漪又看了柳四一眼,点点头。 贾琮又道:“你刚才是不是以为大叔在你小的时候不喜欢你?”柳明漪顿时“哇”的哭了起来,潘喜贵不由自主抱紧了她。 陈瑞锦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大叔从你出生开始就喜欢你的。以前……”她想了想,不知该拿什么来比喻大内规矩。 贾琮在旁顺溜接口道:“从前有个坏蛋叫大魔王。大魔王住在你大叔家里,他不喜欢小孩子,不论小男孩小女孩全都不喜欢。你大叔虽然也很厉害,但是根本打不过大魔王。然后还有一个老魔王。老魔王虽然打不过大魔王,但是他也打得过你大叔。你大叔遇到两个魔王,就像是在食物链底层……额……”他嘀咕道,“你也听不懂食物链是什么意思。” 不想柳明漪道:“我听得懂。” “啊?你听得懂吗?” 柳明漪道:“明月姐姐教过我。草原生态系统,兔子是食物链底层;池塘生态系统,草履虫是食物链底层。” 贾琮怔了怔:“额,也不能说错了。不过这里头没算植物进去。我的天,你这丫头比我以为的还聪明!”柳明漪可算是微微露出了个笑容。贾琮遂说,“反正就是,你大叔打不过两个魔王,而老魔王又是大魔王的帮凶。你大叔怕大魔王伤着你,不敢去看你。其实他很喜欢明漪的。” 柳明漪拧着小眉头看了看柳四。柳四也紧张的看着她。半晌,孩子问道:“那……两个魔王现在呢?” 贾琮道:“他们前些日子刚刚都死掉了,再也不会出来伤害小孩子了。明漪现在很安全。” 柳明漪抬头细细看了他半日,忽然撅嘴道:“我不信,你哄小孩呢。” 第五百一十九章 却说贾琮拿“大魔王”比喻早年柳家的变态规矩,柳明漪不信。贾琮想了想,看着她的三个家长:“世道险恶,大人总想尽量保护孩子的纯真,难免说些假话。孩子若是信了这些假话,就会变成贾宝玉。不如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们实话,让她们知道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明漪能活到现在其实是很正能量的。我想把她当作大人,告诉些她未必听得懂的话。你们看呢?”其实他不问明漪家长的意见也无碍。戚氏没有主意,潘喜贵不敢多言,柳四还没学会当爹。只是他想在小明漪跟前展示尊重。 等了片刻,没人反对,贾琮遂向柳明漪招了招手:“首先从你阿爹怀里出来,像个大人一样自己坐在椅子上。”柳明漪扭头看了看潘喜贵,潘喜贵松开胳膊。小姑娘站起来挺起胸脯绷着小脸蛋子走到陈瑞锦身边的椅子边上,正襟危坐。 贾琮道:“就像草原生态系统、池塘生态系统一样,人也是有生态系统的。皇帝可以欺负所有人,皇帝的儿子可以欺负除了他爹之外的所有人。狮子不会跟兔子讲道理,鲤鱼也不会跟水蚯蚓讲道理。所以当皇帝想欺负别人的时候,别人只能忍着。这件事明漪能明白吗?” 柳明漪问道:“皇帝为什么要欺负别人?” 贾琮道:“狮子为什么要欺负兔子?” “因为狮子肚子饿。”柳明漪道,“皇帝欺负人肚子就饱了吗?” 贾琮抽了抽嘴角,嘀咕道:“跟小孩打比方真不容易。”陈瑞锦贾敘都轻轻笑了。贾琮想了想道,“除了因为肚子饿可以欺负人,皇帝还有许多别的缘故欺负人。比如,他喜欢天晴不喜欢下雨,老天爷下雨了他不高兴,就欺负宫女太监撒气。” 柳明漪怔了怔:“为什么他不摔几个板凳撒气?” “他力气很小,搬不动板凳。”贾琮肃然道,“最重要的是,他就算欺负宫女太监撒气,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柳明漪显见纠结了。贾琮说的话不像是假的,但分明不对。半晌,她问道:“你方才说的大魔王,就是皇帝吗?” 贾琮道:“差不多。第一个大魔王是最早的那位皇帝,第二个是第二个皇帝……反正每个皇帝都是你们柳家的大魔王。” “他们都因为心情不好欺负柳家?” “不是。我方才举个例子让你知道,皇帝心情不好是可以欺负人撒气,随便欺负谁。”贾琮道,“柳家被皇帝欺负,是因为你祖父的祖父做了一件错事。皇帝惩罚了他还觉得不解气,又继续惩罚你祖父的父亲、你祖父、你父亲一直到你。第一个皇帝死了,第二个皇帝觉得欺负人挺好的,所以接着欺负。” 柳明漪皱起小眉头:“我祖父的祖父为什么就让他欺负?他不是很厉害吗?” 贾琮道:“他很厉害,但是当时那个皇帝比他还厉害,所以他只能忍着。被人家欺负还忍着是很难受的。为了不让自己那么难受,你们家的大人只好自己骗自己。他们想,很多人都被皇帝欺负,又不是只欺负我们一家。而且皇帝不欺负别人、只欺负我,难道不是因为我很了不起吗?” 柳明漪又不懂了,怔了半日才说:“被人家欺负有什么了不起的!” 贾琮拍手道:“这样一想他就不那么难受了啊!” “可他还不是在被欺负吗?怎么会不难受呢?”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比如,有个小姑娘很喜欢一件衣服,可那衣服被街坊家的狗咬破了!那姑娘只好哄自己说,这件衣服不好看。多这样想想就不那么难受了。” 柳明漪才七岁,哪儿能明白这么多?想了半日,摇头道:“不会。我最喜欢的衣服若是坏了,再怎么想也还是难受的。” 贾琮笑道:“这个你长大以后慢慢就能理解。好了,我们接着说。”他声音猛的一沉,缓缓的道,“每个皇帝都欺负柳家,不许柳家的男人娶媳妇,也不许他们养女儿。明漪的姑祖母们、姑母们和姐姐们,全都被皇帝派人送走了。她们大都从没见过亲生父亲,他们的父亲也没见过女儿。明漪能见到你大叔,是因为你碰巧是你们家最小的一个女儿。” 柳明漪忍不住扭头去看了看柳四;柳四也看着她,目中含了许多她看不懂之物。小姑娘扭回头:“最小的就可以见到父亲么?” “倒不是这个缘故,以后肯定有比你更小的。”贾琮看了看柳小七,柳小七扬眉一笑、甚是耀眼。“明漪也知道,皇帝不是没有了么……” “哦——”柳明漪恍然,“皇帝不见了,现在的小皇帝是假的!” “对!”贾琮拍手,“皇帝不见了,欺负柳家的人便没有了。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大魔王死了,今后不会再来伤害你们家的小孩子了。” 柳明漪又皱了皱小眉头:“那老魔王是谁。” “是你的曾祖父。”贾琮问柳四,“你父亲还在么?” 柳四摇头:“已不在了。” 贾琮吐了口气:“你们家干这一行损失也不小。”乃回头道,“明漪的曾祖父被皇帝欺负了好多好多年,被欺负习惯了,他就觉得不被欺负是不对的。” 柳明漪又糊涂了:“不被欺负是不对的?曾祖父是老糊涂了么?” 贾琮点头道:“不错。有句话叫习惯成自然。再坏的坏事,重复做了很多年之后,都有人觉得这是件好事。”他正色道,“明漪,你记着。坏事做了一千年也是坏事。叔叔希望明漪将来不会像你曾祖父那么糊涂,把做了很多年的坏事当成好事。” 柳明漪立时说:“我才不会!坏事做了一万年也还是坏事。” 贾琮道:“我们民族的未来其实是寄托在你们这一辈身上的,我们这一辈多多少少会受历史惯性影响。如果你们都能清晰的明白坏事做了一万年也是坏事,许多坏事也许就能到此为止了。” 贾敘忽然问道:“有什么坏事是你们这一辈还断不了的?” 贾琮看了看他,道:“比如,磕头。”贾敘挑起眉来。贾琮道,“连我自己都习惯了给我爹下跪磕头。这个礼仪具有非常不平等的心里暗示,最快能在明漪她们这一代消除掉。我希望她们长大之后不再向任何人下跪磕头。” 贾敘等人顿时眼神复杂的看着贾琮;反倒是潘喜贵亮着嗓子喊了起来:“人人生而平等!天赋人权、主权在民!” “很是。”贾琮点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任需努力。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潘喜贵居然走过来向贾琮伸出了右手。贾琮站起来重重的跟他握了握,二人目光凝重平视。潘喜贵再回到座位上便坐得笔直,仿佛心里有了底气。 柳明漪听不太懂,茫然看了大人会子。贾琮道:“好了,该到正题了。明漪,大叔从明漪一出生就很喜欢明漪。皇帝和你曾祖父都想逼他不喜欢你,都没有成功;大叔就是喜欢明漪。这件事上,你大叔比你曾祖父强。明漪相信了吗?” 柳明漪咬了咬嘴唇扭头看柳四;柳四依然望着她。贾琮捂脸,跌足道:“柳四!跟你亲生女儿亲口说一声‘闺女我喜欢你’会死么?”柳四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柳明漪不觉失望。 柳小七轻叹一声:“明漪,七叔喜欢你。”柳明漪委屈的看了看他。 贾琮重叹一声:“柳四我问你,你喜欢明漪么?”柳四轻轻点头。贾琮又问潘喜贵,“老潘,你喜欢明漪么?” 潘喜贵立时喊道:“喜欢!我最喜欢我闺女!” 柳明漪眼圈儿便红了:“阿爹!” 贾琮摇头道:“我知道国人含蓄。平日里含蓄一下是挺风雅的;该直白的时候直白一下有那么难吗?你女儿误以为她小时候不可爱,所以你抛弃了她。” 柳四道:“不是。” 贾琮翻了个白眼:“不是你说出来啊!既不是,那是怎样?” 柳四看着女儿道:“你小时候极可爱。”不禁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眉眼儿温柔了些。“我时常背着人偷偷去看你。” 柳明漪咬了咬嘴唇,半晌才说:“我娘被坏人轰出宫去……那时候皇帝已经没了,你没来看我。” 柳四道:“我悄悄看过你许多回的。见你有人照看,便没露面。” 贾琮抬目看了王福一眼。王福哼道:“好生无耻!那是潘喜贵的女儿么?”柳四默然。 贾琮沉声道:“明漪的母亲被人送走,明漪一个两岁半大的孩子没了母亲显见是没法子在宫中活下去的。你这个亲身父亲看见之后,做了什么?” 柳四道:“我时常过去看看。” 贾琮挑眉:“只是看看?她哭的时候没哄过?她饿的时候没给她弄吃的?她摔倒了没扶起过她?有人欺负她没保护她?” 静默良久。“没有。” “我前面说的这些,你一样都没有做过?” “没有。” 贾琮冷笑道:“那么,柳四先生,你觉得,这些是不是一个父亲应当做的?”柳四不语。 陈瑞锦在旁道:“你一样都没做,皆是潘喜贵做了。自然,你有苦衷、你身不由己。故此你也可以托付潘喜贵帮你养女儿。你有没有谢谢他、有没有给他银子?” 等了半日没声音,贾琮凉凉的加了一句:“柳四先生,你有没有拜托潘喜贵帮你养女儿?有没有谢谢他帮你养女儿?有没有给他抚养孩子的银子?” 柳四闭了眼:“没有。” 贾琮拍手道:“这个放在三百年后,叫做自动放弃抚养权。明漪从你撒手不管的时候开始就算个弃儿了。” 柳四睁开眼:“明漪是我女儿。” “没错。”贾琮道,“她是你生的,你提供了她一半的基因。早年她母亲还在宫中时,算是你们柳家委托司徒家代替抚养她、供她与她母亲衣食。她母亲离宫后,这契约终止了。你做为生父,有能力亲自偷偷抚养、送出宫去托人抚养、就在宫中托人抚养。然而你什么都没做。这不叫放弃叫什么?遗弃罪还挺重的。从你遗弃她起就失去了对她的监护权。柳四先生,闺女不是你的了。” 柳四窘迫难当,一时无语。万万没想到,从进屋时便缄默无语的戚氏忽然说:“他也是没法子,他祖父厉害的紧。是我托喜贵照看明漪的。” 贾琮又捂脸,不敢去看潘喜贵什么模样。半晌叹道:“然而你也没有给潘喜贵养孩子的银钱。人家就那么白白的替你们养孩子么?” 戚氏低声道:“我给了……我在宫中的积蓄,只带了点子出去。” 瞄一眼王福陈瑞锦都有想开口之意,贾琮抢先道:“那你觉得你的那点子积蓄够养明漪多久?你是顶了襄阳候府小姐的名头进去的。若在宫中混得好,哪能落到替柳家生孩子的地步?早当上娘娘了。” 戚氏喏喏道:“我……只有那么多。” 贾琮扭头看柳四:“你弄钱很容易吧。你看,你的女人穷得连养孩子的钱都没有,你还是什么都没做。” 柳小七忍不住说:“怨不得我四哥。我们家是那么个情形……” 贾琮打断他:“我没说不能理解。你们家的教育很变态、你们家的男人没有常识,乃是被皇帝家逼的。我能理解,也能跟明漪说明白、让她理解。但不表示明漪就应该体谅。狗屁不知者不为过!错就是错,不会因为‘不知’变成‘对’。让一个七岁的孩子体谅,人家凭什么?”他抬目看戚氏,“潘喜贵是个好人。但你不能因为他是好人就占他的便宜,不能因为他心甘情愿不求回报就真的不给回报。”又看了看屋中所有的人。“咱们这里头,我是坏人、五叔是坏人。”贾敘瞥了他一眼。“瑞锦小七你们几个只能算一半坏人,福伯是普通人不好不坏。统共算起来只有潘喜贵一个是好人。” 他长叹一声,缓缓的说:“世道艰辛残忍。我们看多了好人没好报、坏人天长地久;没有能力改变,只能适应。日子一长便跟明漪她曾祖父一样,麻木了、习惯了。我喜欢林黛玉贾维斯,敬重林海苏铮;贾宝玉虽然惹了许多麻烦,我还是没办法不管他。他们都是好人。世界上不能全是我们这样的人,终究也得有他们那样的人才行。不然,多绝望。” 第五百二十章 贾琮一番话说得众人皆有几分慨然,柳明漪直跑去潘喜贵身边抱了他的胳膊。等了良久没见旁人动作,贾琮摇头:“柳四兄啊,你这个情商是养不了女儿的,至少现在不行。你太不擅跟人交流了。难道自己心里明白了就算了?不说出来谁知道?”乃侧头朝潘喜贵摆了一下,“刚才是你给老潘道谢的最好机会,你又什么都没做。” 柳小七赶忙站了起来,走过去向潘喜贵一躬到地:“多谢潘先生照顾明漪。” 柳四也过去深施一礼:“多谢潘先生。” 潘喜贵赶忙摆了摆手:“不必谢我,本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可以说不用谢,但他们一定得谢你。”贾琮在后头抢着说,“柳四还应该给明漪道歉。” 柳四看着女儿道:“明漪,早年是我的不是。”柳明漪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盯着对面贾敘的椅子腿。 贾琮喊:“明漪——”柳明漪抬起头来。“那时候你生父没管你,不是不喜欢你,是因为他没有常识;他没有常识是因为没人教过他。大人不一定什么都懂,特别是你们柳家的大人,很多都是白痴。所以他不是故意的。明漪明白了么?” 柳明漪嘟着嘴,小爪子抓着潘喜贵的胳膊搓了搓,好半日才小声嘀咕:“柳家的大人好奇怪。” 柳小七苦笑道:“柳家前几日才刚刚解脱,这些事儿都还没来得及学。明漪,稍等等,我们学起来很快。”柳明漪咬了咬嘴唇,抬目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的看了柳四一眼。 贾琮笑道:“柳家的大人也有个好处,就是他们现在都还是一叠白纸。你看你大叔,也没觉得给女儿道歉面子上挂不住。不是他有什么尊重孩子的意识,而是他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我让他道歉他就道了。明漪,你比你大叔还明白些事理,得空教教他。”哎呀教育亲爹啊!柳明漪的眼睛“蹭”的亮了。 贾琮松了口气:这孩子没受太大打击。只是眼下还有一团烂账。他拍手道:“好了,现在来解决单箭头的问题。明漪的三个家长,感情单箭头是很明显的。老潘喜欢戚氏,戚氏喜欢柳四,柳四没喜欢谁。”三个人的脸齐刷刷的变了。 柳小七道:“我四哥不大会说话。” 贾琮横了他一眼:“拉倒吧!你四哥是个什么人物?当年在宫中内瞒着你祖父那么牛的人物去看明漪。他若有心,戚氏出宫了会不去找她?说找不到你自己信吗?”乃看了看戚氏与潘喜贵。“世界上天然不公平的东西就是爱情,永远可遇不可求。不论你多喜欢另一个人、做了多少努力,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不喜欢你,相处一辈子也都只能是亲情而不是爱情。” 潘喜贵身子微颤,垂头道:“……我是个废人……” 贾琮打断他:“与此无关。刘登喜你总知道吧,和你还有一字相同。” “刘公公我知道。” “他和他的对食、太上皇乳母瞿氏那是真爱,听闻宫中这样的对食还不少。”贾琮摊手道,“天底下单相思的人很多,你只是其中一个。”又看了看戚氏,“你是另一个。” 柳明漪瘪着小嘴发话了:“大叔不喜欢我娘么?” 贾琮耸肩:“横竖我没看出来他哪里喜欢你娘。” 柳明漪小眉头一立,看着柳四嗓门儿都大了:“为什么!” 柳四茫然片刻,看了看戚氏;戚氏抬目与他一触,登时红了脸移目别处。满屋子人都看着柳四。柳四想了半日,憋出一句话:“我不知道。” 贾琮道:“没什么奇怪的,你们俩本是包办婚姻。所以,”他看了看那三位,“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感情是没办法假装的。戚氏,潘喜贵喜欢你、柳四不喜欢你。老潘,戚氏不喜欢你喜欢柳四。柳四自己心里都是糊涂的。你们能有个大致的决断吗?” 等了半日,没人说话。贾琮揉了揉眼睛:“三个里头能有一个果决的也好,这么混着算什么?”还是没人吭声。 贾敘道:“罢了,人都是患得患失的。” “好吧好吧。”贾琮顿了顿,忽然说,“明漪显见不能送给柳四养。他除了会教孩子武功什么都不会。” 潘喜贵眼前一亮!柳四皱起眉头:“我们家也养着庄儿。” 贾琮翻了个白眼:“男孩子和女孩子不是一样养的。再说,庄哥儿那么乖,一看就知道大人不会养、不知受过多少委屈。寻常那么点儿大的孩子哪个像那么懂事?明漪这样才是正常的孩子。” 王福咳嗽一声:“你会照料孩子饮食起居么?知道何时添衣何时减衣?什么该多吃什么少吃什么、什么不能吃?”柳四不语;戚氏偷偷看了他一眼、立时垂目看地面,生怕被人留意到。其实谁都看见了。 贾琮接口道:“你们说白了就是这样的。你和戚氏成亲生下明漪;然后你和戚氏和离、孩子归戚氏养。戚氏带着明漪再嫁潘喜贵。你是明漪的生父和戚氏的前夫。没错吧。”只见潘喜贵脸上不掩喜色、戚氏眼中闪烁不定。贾琮摇头,接着说,“老潘你别高兴得太早,你们这一团乱麻的线头捏在柳四手里,他可能只是不开窍而已,也说不定哪天就开窍了。就算他永远不开窍,戚氏也可能单相思他一辈子。老潘你就没想过把自己的感情收回去?” 潘喜贵微微侧脸,目光离戚氏更远一点,轻声道:“我这两年日子过得极好。” 贾琮追了一句:“有没有一种好日子是捡来的、甚至偷来的感觉?”潘喜贵默然。贾琮叹道,“罢了,难得糊涂。我只希望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这好日子,也别那么难过。” 好一会儿,潘喜贵慨然道:“既然本是捡来的、偷来的,还回去也是我赚了。” “啧啧,这心态。”贾琮摇头。转念一想,他是个太监,也没法子劝他另外喜欢一个女人。乃咳嗽一声,面色肃然看着柳明漪,招了招手。柳明漪还趴在潘喜贵身边呢,见状跑去了贾琮跟前。“明漪,你觉得自己长大以后能不能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子?” 柳明漪微怔了一瞬,旋即大声道:“能!” 贾琮点头:“我也觉得你能。我方才忽然有了个念头,只是个念头而已,说出来与你商议一下。当然,你完全可以不听。”他侧头看着潘喜贵,“你看,我知道你长大以后必会孝顺你阿爹、替他养老送终,这本是你应该做的。可叔叔觉得,像你阿爹这样的人,应该有更好的回报才对。叔叔不是他的谁,回报不了他。事实上,天底下这么多人,唯一能好好回报你阿爹的,只有你了。”他瞥了一眼戚氏。“如果明漪将来成为了一个了不起的女子,你成亲之后就能有极大的话语权——额,就是很多事情你可以做主。你愿不愿意跟你未来的丈夫商议,让你们的一个宝宝跟你阿爹姓——姓潘。” 耳听“咕咚”一声,潘喜贵不知怎的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下;柳明漪赶忙跑过去扶他起来。戚氏与柳四皆微微惊愕。王福忍不住站起来喊道:“好主意!” 陈瑞锦在旁低声道:“明漪还小,谁知道长大之后是个什么情形?” 贾琮也低声道:“只是提个建议。虽说孩子姓什么只是虚名,但凡老潘本人在乎,虚名比实利更有用。”又看戚氏一眼,“不然,还指望谁。” 那头潘喜贵已重新坐回去了,颤声拉着柳明漪向贾琮道:“哪有这种事,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王福在旁道:“林海大人独有一女,他未过门的女婿便是荣国府三贾之首贾维斯,自己告诉林大人愿意给林家续香火。” 潘喜贵摆手:“我与林大人哪里比得,人家是尚书。” 陈瑞锦含笑道:“要紧的不是林大人,是林小姐。明漪这么聪明,来日必是个有出息。” 潘喜贵脸都红了,呼吸也快了,仍旧说:“明漪夫家会不高兴的。” 贾琮叹道:“天下父母心,唯恐孩子有半点为难之处。明漪啊,日后不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你们家变成什么样子、你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千万记得你阿爹疼你。” 柳明漪脆声道:“我知道!” 贾琮点头:“嗯。好了,还有件事。我知道大家都觉得谈钱伤感情,柳家如今没了束缚、缺什么都不会缺钱。饶是如此,柳四你依然必须给老潘和戚氏补上明漪的抚养费。” 潘喜贵忙喊:“不必!” 他话音未落贾琮便说:“你可以留着给明漪备嫁妆。”一句话把他的嘴堵上了。 柳小七立时道:“好。明漪七岁了,该给的银钱决计不会少。” 贾琮无奈的看了看他:“你四哥情商真的这么低吗?这话不是应该他说吗?” 柳四这才道:“我会给潘师傅……帮着养明漪的钱。” 贾琮点头,缓和了语气道:“在柳家那么变态的家规底下没有磨掉人性,柳四兄比起你们家的别人来肯定要正常许多。但明漪太小了,要体谅也应当是你体谅她、不是她体谅你。希望你不要勉强她、尊重她自己的想法,她愿意喊你什么暂时都听着。横竖她已知道自己的来历了,你也是真的不会照顾这么小的女孩子。” 柳小七也说:“明月如今也是住在学校,放假才回来。教养姑娘,咱们两个爷们还不成。明漪先留在她母亲身边吧。” 柳四看了看柳明漪,半晌,绷着脸道:“也罢,暂且先这样吧。”潘喜贵松了口气。 柳明漪小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来:这么纠结的事儿在她不足七年的人生岁月里还从未遇到过。陈瑞锦瞧着有些心疼,柔声道:“明漪,大人是事儿你不用管。” 贾琮捅了她一下,低声道:“不可能好不好。”乃看着柳明漪,“明漪只要知道大人都疼你就好。当然,他们也可能会自作聪明,做些自以为对你很好、其实你并不高兴的事。那你就明着告诉他们,不要憋着。小孩子最不应该憋事儿,会憋坏性子的。你看你们家柳庄,一点都不活泼,白长那么萌了。” 柳小七不乐意了:“我们庄儿哪儿不好?” “明年你去台湾府看看我们家萌儿和全儿,你就知道哪儿不好了。”贾琮哼道,“横竖孩子过于懂事是大人的耻辱。” “行了行了。”柳小七道,“今儿就这样吧,大家回去好生歇着。” “慢着。”王福忽然开口了。“我老人家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只那么一说,你们只那么一听,莫要往心里去。”贾琮赶忙坐正了,恭恭敬敬看着他。王福咳嗽一声,“倘或……”他瞧了一眼戚氏又瞧一眼柳四,“有人想做点什么有伤风化之事,还望顾忌点子孩子的颜面。”戚氏顿时涨得满面通红,柳四脸绷得更紧了,潘喜贵盯着地上的青砖。 柳小七抽了抽嘴角,站了起来:“不早了,回去吧。”柳四也站起来。他们哥俩先走,荣国府派了马车送戚氏等人回去了。 他们前脚出门,贾敘便说:“戚氏和潘喜贵当是假扮夫妻,不曾拜过堂的。她与柳四不用多久便会出事儿。” 王福饮了口茶,放下茶盏子道:“我知道,真拜过堂也必然出事。只想给他们添点子堵罢了。” 贾琮耸肩道:“柳四若经常去外地、偶尔回京一次还罢了;他时常在戚氏左近晃着,戚氏能抗到现在已经算是很能忍的了。何况如今柳老爷子死了,柳四没了束缚。所以我才说,钱是要给的,哪怕留着给明漪当嫁妆。” 贾敘瞧了他一眼:“你竟还有扶弱济困的心思,我从前倒是没看出来。” 贾琮伸了个懒腰:“顺手能帮人家一下,就帮了何妨?我最看不顺眼的不是坏人,是不作为;就像柳四。人,活得不积极主动,跟一件人形物件有什么区别。好在小七不像他。五叔,你好生教教他。” “那小子倒是不错。”贾敘含笑走过来捏了捏他的后颈,“费这么大心思把柳家弄到手,得好生用用。” 贾琮干脆往他胳膊上一倒,懒懒散散的道:“又没有神佛、又没有监察体系,只能指望来游侠儿来监督特权阶级,真是社会的悲哀啊。” 第五百二十一章 贾琮正盘算着将京中之事交予他五叔、自己开溜回南边去,忽有消息传来,晋王毙了。冯紫英特上翰林院喊贾琮往燕王府去。到了那儿一瞧,人不多、都是心腹。司徒磐遂命冯紫英亲说明此事。 合着晋王是得狂犬病死的。前些日子,他忽然兴起出去打猎。才射了一头鹿,兴致正好;不知何处窜来一条土狗,“汪”的一声跳起来准准的咬中了他的手腕子。狗立时被打死了。晋王的伤看着很轻,却是染上了疯病。 陈瑞锦早提醒过贾琮,建安公主要替她自己出气、整死晋王。贾琮也猜过许多法子,不曾想她使的竟是生物武器。不禁打了个冷颤:皇帝家的女儿还真有两把刷子。偏生让司徒磐看见了,问道:“贾琮想什么呢?” 贾琮道:“这事儿看着像是晋国人干的。”司徒磐挑眉。贾琮道,“晋王是个小人,心思不在治国上,他死了说不定世子还能高出他几分去,杀了他对别国没好处。再说,他也不直接得罪人,想来也没什么仇人。翻回头来,他死了不止晋王之位空出来了,也有许多别的位置空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司徒磐看了看冯紫英,冯紫英道:“那土狗是个猎户养的。猎户听说他的狗咬了晋王,当场跳崖自尽了。若非偶然,想必是个死士;且晋王身边必有他的内应。” 贾琮在旁插嘴道:“那猎户尸首找到了没?” 冯紫英想了想:“仿佛没找到。” 贾琮道:“牛继成的前妻是个弱女子,从山上摔下去、可巧掉在树上,没死。猎户会不会很熟悉山里?正好往树上跳也是有的。如今正在春夏之际,树木繁盛,更容易不死。如果有同伙在下头接应就活定了。” 下头有个幕僚道:“此事不必咱们燕国查去。” 贾琮道:“倒是不关咱们的事。我只觉得这个主意很新奇,从没人想到过。训练出一只专门咬晋王手腕子的狗也不容易。” 司徒磐瞧了他一眼:“这招有人使过。” “啊?” 冯紫英道:“太上皇在位时,长子便是被一条老太监养的狗咬了,病死的。” 贾琮眨了眨眼睛,低声问道:“先头那位鲁王不是太上皇长子啊?” 冯紫英道:“不是。前头还有一位比他大了四岁的,乃一位太嫔所出。” 贾琮翻了个白眼儿小声嘀咕:“八成是慧太妃干的。”先鲁王与陈王只差了三岁,这长子比鲁王还大四岁,他能入朝理事时陈王还是个小屁孩、基本没有当太子的机会。鲁王乃皇后之子,犯不着非得弄死他那个妃嫔之子。乃叹道,“女人真的很厉害。”过了片刻又道,“那这事儿咱们就真的不用查了。” 冯紫英问道:“为什么?” “我起初疑心这么别出心裁的刺杀方式是什么职业杀手,想着要不要提防下。毕竟职业杀手都是认钱不认人的。”贾琮道,“既然宫中女人使过,听说过此事的人都可能依葫芦画瓢,就没必要费事了。” 司徒磐身旁一位老爷子抬起头来:“为何贾先生会疑心是职业杀手?职业杀手岂非当是刀客剑客、暗器高手?” 贾琮奇道:“您老对杀手这个职业有什么误解么?能悄无声息的杀死目标、并平安脱身领走银子的才叫职业杀手。那些刀客剑客都是死士,养起来又难又贵不说,保不齐就被人家的护卫反杀或活捉了。最厉害的杀手从来亲自不动手杀人,只设法骗得人自杀。” 冯紫英皱眉道:“如此论调又是从哪本评话上看来的?” “卫斯理系列评话,具体哪本我忘了。” 冯紫英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子:“胡闹。”贾琮不服气,瘪了瘪嘴。 那老爷子思忖道:“此言有理。以各色法子杀了人又能脱身得钱的才是杀手,养得起死士之人终究少。”贾琮眨了眨眼,好奇的看了他一眼,旋即眼观鼻、鼻观心。 司徒磐咳嗽一声:“罢了。你们看此事与燕国有何干息?” 下头一位幕僚道:“晋国外强中干,与我国干息不大,只看新王继位如何了。” 另一位道:“晋王这几年重用锦乡伯府的大爷韩奇,而韩奇之父却仍在京中,显见他们府里对燕国颇有好感。” 司徒磐看了看冯紫英:“早年你与韩奇交往甚笃,你看此人如何?” 冯紫英微微含笑:“俊杰也。”贾琮捂嘴不及,“扑哧”笑了出来;司徒磐听了也微笑。众人见他笑了,都跟着笑。冯紫英饮了口茶,又道,“他也极得晋国世子信任。” 司徒磐点点头:“锦乡伯府若有什么红白喜事,你多去走动走动无妨。”冯紫英抱拳应了。众人遂议论开晋国燕国各色往来,贾琮是个纯理论派、在旁老实听着。 后众人议完事,前头跟贾琮说话的那老爷子还问他《卫斯理系列评话》在哪儿买的。贾琮道:“是我们家书局子出的,您老若是喜欢,回头我送您一套。” 老爷子道:“也好。你只给冯紫英便是。”贾琮“嗯”了一声,拱拱手跟旁人一道走了。他自己都没想到,因着他那一通“职业杀手”的闲话,竟惹得司徒磐不那么记挂逃跑的柳家了。 柳明漪知道身世后不足半个月,石秋生来梨香院告诉贾琮:“老潘精神不大好,有些恍惚。” 贾琮抽了抽嘴角:“这么快,八成是柳四与戚氏勾搭上、让他看出痕迹来了。你好生看着他点子,最好能把他的心思转移去别处。” 石秋生苦笑道:“还有个什么别处?老潘是个苦命的。” “世上唯一没解的就是单相思。”贾琮乃出门把王福请来,道,“音乐是万能的。您老能不能弹个什么曲子缓和一下他的情绪?” 王福摇头道:“治标不治本。” “能治标也行啊。”贾琮道,“让他哭出来、死了心也成。” 王福想了想:“勾他哭一场并不难。也罢,我且试试。” 石秋生忙说:“烦劳您老了。”遂领着他往共济会而去。 王福这一去直至三更天才回来。贾琮等人问事情如何,他叹道:“哭是哭出来了,只扯着我说,把整颗心都给了她,终是无用。” 贾琮耸肩道:“不爱就是不爱,把命给她也无用。还不若指望明漪呢。” 王福愁道:“那戚氏与柳四勾搭上,明漪不得还回去么?” 贾琮道:“明漪既是他二人亲生的,早晚得还回去。孩子心里明白谁丢了她谁救了她就行。难道咱们还能改变她的出生不成?潘喜贵断了念想也好,不如把心思放到事业上,早些组织起工会来。” 王福问道:“我听石先生他们也提起工会,工会是做什么的?”贾琮遂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王福听罢思忖良久,道,“官府当真不会管?” 贾琮道:“又没犯法,官府为什么要管?” 王福想想也是,遂说:“自打三爷把我这身老骨头弄出宫来,我也没事可做,整日只管吃饭修盆景儿。我看潘喜贵他们那儿挺缺人手,不如过去帮帮他们。” 贾琮击掌:“太好了!秋生他们都年轻,不知世事。有了您老当定海神针,就稳妥多了。” 王福叹道:“多给潘喜贵点子事儿做,也省的他烦心。”贾琮连连点头。 次日,他亲送王福去了共济会。石秋生金鸳鸯两口子知道王福的来历,都说:“有了您老,我们共济会便如得了一宝!”王福忙说了些客套话。 贾琮笑道:“我有许多小曲儿,前些日子才刚整理出来的。福伯莫要嫌弃,是些朗朗上口的小调,好记好学。共济会的人大都没念过什么书,越是简单越能记住。”遂从怀中取了一大叠曲谱出来。贾琮不会写这个时代的乐谱,这些都是他唱了、陈瑞锦帮他写下来的。都是后世耳熟能详的革命歌曲,贾琮改了改歌词。“你们琢磨着要改的便改,只有一条,得容易学。” 王福拿起来瞧了瞧,点头道:“曲子不错。词儿……委实粗浅。”贾琮嘿嘿一笑,心想:都是经典名曲,差的也流传不下来啊! 王福这老头挺有魅力的。自打他进了共济会,潘喜贵便如得了主心骨似的日日跟着他忙,渐渐的便回家越来越晚,有时候干脆住在共济会不回去了。共济会渐渐有新人加入,他也时常教导别人、有了敬佩者,心情好多了。 柳二回京,说是已安置妥当了先楚王与肖氏,又帮着中华书局与他们两口子签了合约,还带来了些诗文稿子;只可惜没拜成堂的那位姑娘不肯干这种丢脸的事儿。贾琮瞧了瞧,那两位都是高才,用不着润色,遂命人直拿去刊印。 这还不算完。庐国曾家的二姑娘也拟了个化名“信真道人”,将自己多年的诗词文章整理出来刊印。此女文才不在岭南妙玉之下,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子所写。贾琮玩了个小心眼子,故意让卖书的伙计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误导买书的以为这个“信真道人”就是先楚王那位正妃的化名。加上前头楚王与肖氏,楚国三角的诗文册子并列放着、连封皮儿都是一个系列的。楚王那封皮上印的是水墨的竹子、肖氏是兰花、信真道人是牡丹花,字体啊、底色啊、花木上头飘过的云彩全一模一样。再使人去市井酒楼传些闲话,将八卦之火引得旺旺的。可了不得。这三册玩意一出来顿时卖疯了,印刷厂子连夜加班加印。 连司徒磐都说:“贾琮当真会赚钱。” 冯紫英笑道:“也唯有他了。旁人哪里敢去寻先楚王求稿子?” 司徒磐摇头:“尽是歪才。” 就在中华书局最惹眼最忙碌的时候,出事了。有个叫王福的老工人,因本是才刚来的、又上了年岁手脚不利落,做不完活计日夜赶工,那一日忽然倒下就再没起来。他家里人畏惧荣国府势力,不敢告官,悄悄摸着眼泪将人安葬。不想这老王头七那日,有个姓石的印刷工人头目挑事儿、与印刷厂掌柜的闹着要书局赔钱,让掌柜的轰了出去。此人次日还想去上工,印刷厂管事狞笑着告诉他:“掌柜的说了,打昨日起你便不用来了。”这姓石的早料到差事保不住,只说要结账算工钱。那管事的道:“还想要工钱?没打死你算我们掌柜的行善积德!”遂将他赶走了。 又过了几日,到了那死的老王二七的日子,这姓石的领着中华书局上百名印刷工人撂挑子不做事,去给老王祭奠上香。中华书局印刷厂当日空空荡荡、没几个人上工,该做的事儿一样做不出来。管事和掌柜的急的骂天骂地。 不曾想,那帮工人次日依然没来上工。管事的急了,打听着问是怎么回事。有个胆子小、没撂挑子的工人便告诉他:“那个石秋生说了,除非书局里头给老王头赔钱,不然他就撺掇大伙儿都不来上工!” 管事火了:“反了反了!不来便罢!老子重新招人!” 中华书局的薪水比别家是高些,可里头的人本事也高些,一时半刻哪里能弄来这么多熟手?再说这会子“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楚王和他的女人们”写的三本诗文册子正疯了一般卖着呢,满京城等着补货,还有许多从外地来买的。若是耽搁了这波生意,等盗版的印出来了,东家得少赚多少?急的管事与掌柜的团团转没有主意。 再过一日,那些工人依然没来上工,事儿便瞒不住、直捅到贾芸跟前去了。 贾芸闻听始末,二话不说、换上孝服便往那个王福的灵堂去祭拜,还给了五十两银子算是老头的工伤赔偿。又亲去见那个叫石秋生的工人头子。也不知道他二人在屋里谈了些什么,石秋生出来告诉在外头等信儿的工人们:“东家说了,同意咱们成立工会,遇事好商量!”工人们哄然而起、大喊大笑、喜之不尽。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中华书局印刷厂一百多名工人全部复工,楚王等人的诗文册子又一本本流了出来。 下工后,石秋生与贾芸方正经谈事儿去了。先是给加班的工人多算些加班薪水,又是一个人不能连着干六个时辰、若要赶工须得新招人手分做日夜两班,如此这般要求还挺多的。横竖到最后基本都是贾芸答应了石秋生的条件,这番工人罢工算大获全胜,腰板儿都直了。因着此事发生在五月且只有三日,史称五月三日罢工。 陈瑞锦听说了,摇头道:“你们这是演戏。若有别家的工人听说了照着做,别的东家哪里肯痛快答应?” 贾琮道:“听闻云南的山沟沟里头有个村子,因道路不通,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村里的年轻人婚事皆由父母做主,孩子半分反抗不得。也有逃婚的,皆因走不出去灰溜溜回村了。直至有一日,第一对有情人逃了出去没回来,鼓舞了全村的年轻人。那之后每年都有许多情人逃走了。近年,有人在山洞里找到了两具遗骨——从身边的遗物来看,就是第一对逃婚者的。”他捧起茶盅子道,“我朝的底层阶级最缺信心。只要做出个榜样来,就能给人信心。” 第五百二十二章 贾琮原本想着,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工会和工人阶级的发展都得趁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还没察觉的时候暗暗滋生、像老周笔下的野草;到了要用的关口,端出来劈头就是一刀。做梦也没想到,事儿才过去几天,冯紫英居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他问道:“你们中华书局的印刷厂前几日闹事了,你知道么?” 贾琮刚起床还没吃早饭,揉了揉眼睛:“知道啊,已没事了。” 冯紫英皱眉道:“那些不听话的工人,你们还留着?” 贾琮打了个哈欠:“只要手艺高、要求不过分,干嘛不留着?我给他们装检举箱了呢。” “什么检举箱?” “就是一个信箱,谁都能往里面塞信塞纸条子。”贾琮道,“管事、掌柜的们如果干了点什么仗势欺人、以权谋私的事儿,工人可以写匿名信检举揭发。有那么多工人暗暗盯着,他们纵然想乱来也得掂量掂量。对他们自己也不是坏事,总比被游侠儿宰了好。” 冯紫英道:“莫要弄出事来。” 贾琮随口道:“能弄出什么事儿?不过是些寻常的百姓罢了。难道他们还能跟我不讲道理么?” 冯紫英摇摇头:“下头的人跟上头的较劲不是好事。兵营里头这样还了得?” 贾琮笑道:“冯大哥,你想多了。兵和民是两回事,兵或勇或痞,民或憨或刁。兵是练过的,会打仗;民不过是一群羊,山羊绵羊都是羊,火.枪一举全部放倒。只要不把他们逼到绝境,民是最好对付的。而且好骗。” 冯紫英叹道:“罢了,你这么宽的心我也懒得管。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贾琮耸肩道:“依我看,那个什么工会很值得推广。你看,如今商会之权越来越大了,那些商会会首比朝廷官员还吃香些。朝廷又不好随便加税,加税他们也能设法逃掉。早年士农工商、商在其末,乃是因为商贾但凡太招摇了、自然而然有什么侯爷的大舅子王爷的小连襟去明抢。现在游侠儿什么不平事都管,商贾只要不犯法、或是犯法不被抓到,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 冯紫英想了想:“委实如此。这两年京里京外皆有商贾渐渐能与官家争短长了。” “所以我才说嘛。”贾琮“啊啊啊”的伸了个大懒腰,“权力必须得有监督,最好的监督者就是寻常百姓。让他们跟大财主正面对上他们是不敢的,但偷偷的告个黑状没问题。麻烦的是,老百姓告状可能胡编乱造、浪费朝廷办事官员的时间。倘若有个什么筛子网子能先滤过一遍就好了。” 冯紫英想了想道:“你想以工会来抗商会?” 贾琮连连摆手:“工会哪里有那个本事!商会但凡过了界,必须得朝廷来收拾。但工会可以给朝廷通风报信、打先锋。而且不能给他们付俸禄,悄悄利用一下就好。不然,人家商会不服气的。” 冯紫英再是个通透人物,只读过三千年前的历史书,没上过三百年后的历史课,何尝想得到“工会”是什么?古往今来不曾有过。贾琮胡扯了一通,果然把他的念头扯歪了。半晌,道:“你明白就好。”又说了几句闲话走了。 中华书局的工会没过多久便成立了,石秋生亲自在里头忙基层文化建设。此事一传出去,许多工人伙计悄悄溜过来打听。潘喜贵因管的就是外出联络,这些日子愈发忙了。王福假死了一回,兴致盎然、时常回味,只是不能再去印刷厂左近晃荡、还有些想念。除去冯紫英,朝廷官员没一个留意到了此事。 六月初,南边来信,马来群岛留下杨衡杨安爷俩坐镇,林黛玉贾维斯已起航回台湾府去了。从滇黔两广等地过去的移民渐渐成潮,极缺人主持政务。因燕国新近正在开设各色官办学堂,不论榜上的榜下的、许多举子不曾回乡,想等着有没有机会弄到份差事。贾琮便与贾敘商议撺掇些举子上南洋去。贾敘道:“这个容易。” 两日后,有位极雅致的老先生在举子最多的茶馆里含笑听了半日闲话。此人容貌举止皆不俗、身上的衣衫鞋帽皆昂贵。饶是拣了个僻静角落坐着,想不惹人留意都难。偏他吃了两壶半茶,愣是没人敢上前打扰。 这会子,一个十六七岁的俏丽姑娘蹬蹬蹬的上楼来,穿了身翠绿的罗衫,打扮显见是个大户人家的丫鬟。那丫鬟立在楼梯口四面张望,有人眼尖瞧见了她,顿时直了眼。他同桌的正摇头晃脑念自己昨日新做的诗,见他呆了,便皱眉道:“兄台,小弟同你说话呢。”一壁说一壁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也直了眼。说时迟那时快,不过片刻功夫,满楼的举子都看着那丫鬟呆住了。 丫鬟也觉察出这些臭男人都在看她,登时羞红了脸,愈发慌张的转着脖子找人。几眼后终于瞧见了那老先生,赶忙快步小跑过去,低声喊:“老爷,姑奶奶到楼下了。” 老先生见了她,顿时愁容满面,叹道:“事儿还顺利么?” 那丫鬟微微垂头:“横竖……就那样。姑奶奶气量极大。” 老先生哼道:“什么姑奶奶!又没成亲、连堂都没拜过、男人也不曾见过,怎么就成姑奶奶了?” 那丫鬟赶忙改口:“我们姑娘气量大,不跟那家子小人计较。” 老先生又重重“哼”了一声,甩袖子站起来,喊茶楼的小二过来付了茶钱,负手慢悠悠跟着丫鬟下了楼。楼下停着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丫鬟轻轻掀开车帘上去。刹那间有人看见里头闪过一张绝美的脸庞。虽只得一瞬间,已足够那姑娘之明眸溜过一片看热闹的举子,人人都以为车中姑娘看的是自己。老先生咳嗽一声,有跟着的小厮牵过马来,翻身上马,与那马车一道走了。 楼中顿时哗然。啧啧,美人、家境富裕、有个一看就不俗的老子、还有个标致得比得上大家小姐的俏丽丫鬟。哪个贫寒学子没做过这美梦?众举子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偏角落里头还有个老书生模样的人,因穿着寻常的布衣、没人留意他。这老儒忽然说:“莫要胡思乱想了,这户人家马上就要走了。” 众人登时如木偶人似的齐刷刷扭过头去:“这位先生,您知道?” 那老儒饮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方才那位先生,姓刘,原本也中过举人。只是数次春闱不中,便入了锦衣卫。” “轰——”众举子一片哗然。太上皇东狩后锦衣卫便散了。纵然如此,“锦衣卫”三个字依然够唬人的。 “这位刘千户横竖钱也不少,并不介意不当差了。” “轰——”又是一片喧哗。好么,还是个千户。锦衣卫俸禄不多,但得钱实在太容易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刘千户富得流油啊。 “只可惜了他那个闺女,好端端的京城小姐,何必嫁去南边?夫婿早就生了病,刘姑娘送过去时根本起不来床。连堂都没拜,刘姑娘也没见过她男人,带着丫鬟乳母在偏院住了三年。” 有个举子问道:“这刘千户为何不早些把他女儿接回来?” 那老儒瞧了他一眼:“你当送出去的女儿那么容易就能接回来的?整整三年呢!若不是熬到那男人死透了也接不回来。且婆家那边还说,是回来走亲戚的,至多住三个月还让送回去呢。” 哎呀呀,哪有这种事!众人拍案而起:“岂有此理!欺人太甚!那婆家是谁家?” 老儒慢悠悠的道:“说与你们何用?有权有势,连这刘千户都惹不起。” 众人扯开嗓子便骂了起来。横竖也不知骂的是谁,只管捡风雅的词儿骂去。待他们骂过了一拨劲儿,老儒叹道:“老刘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前些日子他心意已决,变卖了家产,预备举家偷偷搬到南洋的马来国去。那边才刚刚立国,国主还是我朝人氏,本地的土人打仗打得没剩下几个了,正广收我朝移民、广纳我国人才呢。他说,来日在那边寻个女婿便好,也不挑什么家世了。”又摇头道,“那姑娘当真是个才女,可惜了只能嫁与蛮夷。” 店小二忍不住问道:“还是个才女么?您老怎么知道的?” 老儒道:“他们家正是老夫的街坊。这小姑娘年幼时,老夫还看过她写的诗呢。”遂念到,“‘一度相逢一度思,最多情处最情痴。孤山林下三千树,耐得寒霜是此枝。’这是她十三岁时咏梅花之作。” “好!”有个举子带头抚掌喊道,顿时满茶楼一片叫好声。又有人问老儒住在哪儿。 老儒摆手道:“我也年轻过、知道你们的心思,故此才告诉你们人家要走了。不然我何苦来多事?在国内,刘千户拦不住那不要脸的婆家。”又摇头叹道,“便宜了南洋的蛮夷崽子。”乃站起来给了茶钱便走。又有人围着他问住处,他看了看这帮书生道,“休再做白日梦,他们家是走定了。”拂袖而去。有两个举子偷偷跟着这老儒,不想他拐了个弯儿便不见了。 人虽不知踪迹,事儿可留下了,且眨眼传遍京城。依着贾琮的话说,这事儿就是个大奖。明知道上千个人里头只有一个能中、就是有上千个人去买彩票,赌那千分之一的机会——说不定就是自己呢?且举子们都想着,如此美人、如此财产,便宜了蛮夷岂非可惜?蛮夷之处少有读书人,我去了便鹤立鸡群不是?数日间,收拾行装离京的举子便有上百号,都欲往南洋而去。 那扮作丫鬟的便是庐州曾家的五姑娘,马车内是他们家模样儿最好的二姑娘。也不知贾敘使了什么法子,已将这几个女子收服了。老儒么,乃是演戏上了瘾的王福。 此事竟也传到了燕王府中。燕王倒不在乎走了一个什么先锦衣卫千户,只是这几个月可可茶卖得了不得,如同褐色的金子一般。他知道此物皆产自南洋爪哇国与马来国,偏此二国国主又都姓周。如今又听说马来国在招贤,难免有些留意,便命冯紫英贾琮等人去他府中商议此事。 贾琮先在旁老实听他们说了半日才道:“南洋与我朝隔着大海、音讯不便。这两位周国主都是海盗出身,大概也不怎么会治国吧。我想着,我姐夫高芒本也是个武将,偏他们平安州早已是个商业区了,他上头又有两个哥哥、轮不到他出头。要不,让他上爪哇国或马来国去,混个一官半职。那外洋蛮夷所在没几个人才,说不定他能当上大官呢。” 司徒磐眼睛一亮!他手边不是没有人,可北美那边地广人稀、来年最是缺人的,南洋小国也只得暂且搁下。高家是跟着贾家的,且高芒是贾琮的亲姐夫,比旁人更可靠些。不禁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倒也是个人选。” 贾琮嘀咕道:“也省得高家的表嫂没完没了去烦我姐姐。” 司徒磐横了他一眼:“合着是为了这个!” 贾琮瘪了瘪嘴,又嘀咕:“本来么。女人在婆家再顺心,也不如自家搬出去过的好。” 司徒磐又琢磨了会子:“委实没旁人更合适的。可要替他预备点什么?” “别!”贾琮道,“他带着老婆孩子去就行了。难道还给人递张帖子,上头写着‘平安州节度使高历之三子高芒’?人家国主纵然是海盗出身,也不傻呀!人家要的是人才、人才,有才就好。” 冯紫英也道:“不错。高贤弟若是过去,扮作去南洋找出路的寻常壮士就好。横竖过去的人多,他混在里头也不显。只是他们平安州这些年皆是商贾云集之处,难免有大海商认得他。” 贾琮道:“认得也没关系。他是老三,平安州的一切不管怎么算都轮不到他。”他想了想,“只是我得去一趟长安。我姑祖母年岁大了,未必肯放他走。” 司徒磐怔了怔:“贾太君还在世么?” 贾琮点头:“老人家身体硬朗着呢。只是——也过了八十岁了。她老人家做寿之时我们家正好在替祖母守孝。芒表哥若去南洋……给他祖母送终必是赶不上的。” 司徒磐叹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好生劝劝她老人家。” 贾琮应了。忽然想起贾母来,竟莫名的有些难过。 第五百二十三章 提前往平安州放了只信鸽、义务教育学堂和大学之事安排妥当、京中诸事多半交予贾敘、荣国府的事儿丢给贾兰,贾琮与陈瑞锦二人便预备走了。临行前日,齐国府忽然送了封薄信来。打开一瞧,里头是陈瑞锦的生辰八字。 贾琮笑道:“他们莫不是得了信儿,知道我们要离京?” 陈瑞锦瞧了瞧,口里道:“我知道自己的生日年岁,只不知道时辰。”乃微微皱眉,“粗略看着,仿佛不大好。” 贾琮耸肩道:“不过是个时辰罢了。世界这么大,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你八字极好,就是五行缺我!”王福老头在旁听了忍俊不禁,抬手拍了他一下。 贾敘也伸手拿过去瞧了瞧,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们家跟你有怨么?” 陈瑞锦懒懒的道:“我不愿意给他们送银子,就只这个怨吧。” 贾敘道:“你的八字当年是给过刘登喜的,神盾局卷宗里头有,自打知道你俩的事儿我便去查过了。这个么……时辰略替你调了点子。”他眨了眨眼,“命生白虎。”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有病。”又看看陈瑞锦,“你自己管?” 陈瑞锦脸色暗了暗,半日才道:“不必管,撂着他们。” 贾琮拍手:“也对。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无视。” 贾敘敲了他一下:“哪儿来这么些古怪的话。” 贾琮眨眨眼:“秘密!” 陈瑞锦忽然把茶盏子一撂,转身就走。贾琮喊道:“干嘛去?” 她道:“编排嫁妆单子!”贾琮哈哈大笑。 两日后,贾琮陈瑞锦带着人出城门直奔平安州,有个小厮拿了封厚厚的书信送到齐国府大老爷手里。那府里大老爷大太太当日就病了。 一路赶到平安州,贾琮恍惚有几分进了后世影视城的味道。台湾府,尤其是刚刚建成、尚未来得及往里头填人的大佳腊市,已有了各式各样简约风格的建筑,与后世有些像了。而平安州虽染上了许多台湾府传来的味道,房子依然是中式的。只是地面已铺了水泥路面、路边种植了行道树、树下有休憩长椅、跑着穿类似后世制服的巡警、随处可见大大的蓝漆白字指示牌、每条街都有画着简单性别图案的公共厕所。满大街都是商贾、小贩,极热闹。 二人进了节度使府,高历亲领着人出来相迎。贾琮指着陈瑞锦直言:“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陈瑞锦微微脸红,迎着高历行了个万福。高历早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了,赶着夸了几声,又忍不住端详几眼。 众人互相见礼后到里头落座。贾琮道:“高表叔,创业艰难。林姐姐幺儿哥哥刚刚打下南洋的三个大岛,因燕王有意让他们去北美打仗,不得不撤回国来;南洋那边缺人主事。如果姐夫能过去,就把杨衡换出来。他是海盗头子,海上打劫的事儿他比旁人都强。而且那边产可可豆,平安州乃商贸重镇,方便把这生意做大了。” 高历笑眯眯道:“好、好!这事儿好办。” 贾琮松了口气:“听了您老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就怕表叔舍不得儿子去那么远的地方。” 高历咳嗽一声,慨然道:“我是个武将,早先南征北战多少年了,哪回不是上头一声令下、立时就走的?”他儿子高华在旁呵呵的偷笑,贾琮茫然看了高华一眼。高历也撑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乃挺胸道,“实话告诉你,你三表哥老早就预备好啦!” “啊?” 高英笑道:“老三五年前就料到他必要去南洋马来群岛执掌事物。这几年跟着我爹里里外外的又学领兵又学理事,还寻了几个南洋来的商贾跟人家学了些那边的土话,并请了好些帮着管事的师爷小吏。” 贾琮张大嘴呆了半日:“哈?姐夫!你神算子啊!五年前豆豆还没出世呢……”豆豆是高芒与迎春的小女儿,今年四岁,小名儿依然是贾琮取的。 高芒微笑道:“不过是猜的罢了。平安州商贸最盛,马六甲海峡何等要紧我比旁人清楚些。台湾府本在南边,又是个岛,你们打那块儿是迟早的事。” “你怎么猜到会来请你过去?” 高芒道:“台湾府那些人自然是打了这块儿还得去打下一块儿的。还有谁比我合适?我是你亲姐夫。” 贾琮抚掌而笑:“哎呦!这姐夫果然是亲的!拜托姐夫了!” 高芒笑道:“你只说给我个什么官儿吧。” 贾琮道:“依着国际惯例,应该是叫总督。” 高历想了想:“那块儿有三个大岛,委实叫总督合适。”内里暗暗欢喜。“总督”一职权势之大,绝非寻常的知府巡抚可比。 此事轻轻松松的便定了,高芒陪着贾琮陈瑞锦去里头见迎春。路上高芒低声道:“猜到要去马来群岛之人你是姐姐。她不愿惹人的眼,才让我说是我猜的。” 贾琮道:“这儿是平安州,她又是女子,你猜的委实比她猜的更合适些。横竖你们是两口子,谁猜的都一样。”内里暗暗的赞道:姐姐不愧是我贾琮的亲姐姐! 原来,这差事本是迎春自己写信给贾琮要的。贾琮收信之时还想,台湾府那边委实也没有旁人更合适了。今儿才知道,合着贾二姑娘五年前就已安排妥当。先说服了丈夫早晚有去南洋的一日、又让他跟着公公学些用得上的本事、又预备好了各色人手。等南洋那边打下来,直命她弟弟请自家男人去马来国主事。如此一来,在高芒跟前她贾迎春变成了神算子,在高历跟前高芒变成了神算子,实在众人皆是她跟前的一堆棋子。 到了高芒住的院子,迎春正领着人收拾东西呢,见了他们几个回眸一笑:“来啦?”眉眼儿温柔如故。 贾琮便拉了陈瑞锦的手走上前去喊:“姐姐!”又将二人握着的手举起来,“来看弟媳妇儿!”陈瑞锦登时羞得满面飞霞垂下头去。 迎春嗔道:“人家姑娘不好意思呢。” “没事!”贾琮望着陈瑞锦道,“你又不丑,还怕见大姑子么。”陈瑞锦偷偷给了他一肘子。 偏这会子团团豆豆都跑了出来,拽着迎春的衣襟在后头瞧。贾琮蹲了下来:“两个小宝贝!过来舅舅看看。” 团团胆儿大,拉着妹妹走了两步,歪着小脑袋问道:“你就是舅舅?” “对!”贾琮道,“我就是舅舅。” 团团又打量了他会子,嘀咕道:“也算不得好胖嘛。” 贾琮回头哀怨了看了看他姐姐姐夫,咳嗽一声:“舅舅跟团团这么大的时候是稍微有点子胖,现在已经瘦多了。” 豆豆在旁道:“其实还是胖的!只不如弥勒佛那么胖罢了。”高芒在旁笑了起来。 贾琮绷起脸儿看了看外甥、外甥女儿:“你们俩对舅舅的英俊不凡居然有这么大的误解!舅舅要考虑下明年的生日礼物是不是就不送了!” 两个孩子齐声喊:“舅舅好瘦!”众人哈哈大笑。 乃回房说了半日南洋那边的正经事,高芒知道他们姐弟二人必有体己话要说,便将孩子带了出去;陈瑞锦避去门外。 贾琮吃了口茶看着迎春道:“姐姐,五年前出了什么事么?你怎么没告诉我呢?” 迎春低头笑了笑:“你这个小机灵鬼儿。没什么事……不是我的事。” “那是谁的事?” 迎春轻叹道:“是姝儿。” 当年,高华之女高姝时常来她院中玩耍。起初只是得了她母亲之命,不多时便自己想来了。这院子规矩松快些,迎春性子又软和又有学识,高姝时常不愿意回去。五年前有一日,高姝忽然逃命似的蹿到迎春院中来四处寻地方躲藏。 迎春站起来问道:“这是怎么的了?”又看她身上的衣裳磨破了好几处。 高姝哭道:“求婶娘千万莫告诉我娘!” 迎春拉着她道:“藏着也不是个事儿。你能藏一时,难道能藏一世么?” 高姝道:“藏到我爹回来我便求他去!” 迎春道:“你莫怕。”乃命人去关上院门,高姝果然心安了几分。“只告诉我是什么事,我替你想法子。” 待高姝哭着说完,迎春目瞪口呆:“竟然还有这种事!” 原来是高姝之母古氏不知听了谁的闲言碎语,说女孩儿若有了一双小脚、找女婿之时比什么都强,竟命人来给高姝缠足!高姝那会子才九岁,听那缠足的嬷嬷说完便傻了!亏的她平素极乖巧听话,撒谎儿说自己要去小解,古氏便信了。那缠足嬷嬷显见是不信的,拿眼睛溜了她一眼,脸上写着:只让你躲一时,横竖早晚逃不掉。她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力气,从未曾学过爬树、竟从茅厕后头的杨树上爬过院墙、拿衣袖裤子硬生生磨着外墙一步步下来,撒腿就跑来她三婶院子了。 迎春听罢好悬砸了手里的茶盅子:“岂有此理!”她喊道,“绣橘,去请华二奶奶过来。” 高姝顿时吓跪下了:“婶娘!我不缠足!” 迎春赶忙伸手把她拉来怀里抱着:“不缠足!当然不缠足!婶娘必说服你母亲不给你缠足。” 高姝听罢一颗心落了地。才要放声大哭,团团在旁看他母亲抱着堂姐,小伙子不乐意了,像个小团子似的撞了过来:“娘~~抱团团~~” 迎春啼笑皆非,赶忙把他也抱了起来:“不过抱你姐姐一会子罢了。”再看高姝——哪儿好意思跟一个两岁的娃娃吃醋?已让他堵得哭不出来了。 一时外头传话说华二奶奶来了,迎春让高姝带团团去玩儿,团团抱紧母亲的脖项赖着不走。没法子,只能高姝自己躲去厢房。 古氏才进门落座,迎春便直言道:“嫂子,你想给姝儿缠足?从哪儿听来的闲话?咱们武将之族的女孩儿若缠了足、老爷子还不得大发雷霆么?” 古氏愣了:“与老爷子何干?” 迎春道:“自古以来,文武不同班。我们荣国府也是武行出身,我们家的女孩儿虽也学琴棋书画、刺绣诗词,从不缠足。那是文班一些作天作地的文人作出来的,且……”她压低了声音道,“南边的大家小姐从不缠足,倒是青楼女子几乎个个缠足。”古氏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迎春又恢复了寻常的声调道,“故此,武行人家的女孩儿素来瞧不上缠足的女子。你可见过哪个武将家里出来的女子缠足么?连娶的媳妇都不要缠了足的,说是下盘子不稳、犹如阵脚不稳,最是败运道的。” 古氏吓得抚了抚胸口:“我哪里知道这些!亏的弟妹你说与我听。” 迎春道:“前些日子,姝儿在我这儿看了本宋朝闲话,里头竟扯上了一段文人相公在姑苏品玩粉头缠足的小脚,顺口问了我一声。我便告诉她,漫说是宋朝,我朝的粉头也缠足的。方才可把她吓着了,还以为你要卖了她呢。” 古氏忙说:“胡闹!我是她亲娘,纵然弄错了,岂能不是为了她好?” 迎春劝道:“二嫂子,如此大事你也与人商议商议,莫要被不懂行的外人唬了。当今世道已变,早已是武行压着文行了。再说,老爷子若朝华二爷生气……” 古氏叹道:“他转头不就得撒到我身上来?西院那妖精愈发要猖狂了。” 迎春点点头:“你心里明白就好。” 此事便化了,高姝平平安安的回自家去、并未遭她母亲责罚。反倒是迎春想了许多事。她在高家日子委实过得自在;可每每看南边来信,难免羡慕元春探春等姐妹可大展其才,又惋惜自己消磨时光。平安州虽富庶,终归不若台湾府自由。那会子她腹中已有了豆豆。虽不知男女,也保不齐就是个姑娘呢?她的女儿自然不会过高姝那般日子,仍旧脱不了世俗约束。 打贾琮小时候捞到第一张大海图,他便特特跟姐姐们提起过马六甲海峡,道:“这地方我早晚要打下来。”迎春遂盘算着,只等弟弟占了那地方,就让丈夫过去掌管,自己与孩子都可借机脱离高家。纵然腹中这个不是女儿也还是出去的好。次年孩子生下来,当真是个女儿。迎春便愈发笃定要带她离开平安州了。 贾琮听罢长出了一口气:“我又要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高芒贾迎春夫妇预备去南洋马来群岛主持事物,已开始收拾东西了。高姝哭红了眼恋恋不舍,可巧让贾琮撞见,向迎春道:“高家那个小姑娘既是小淑女,惊惶逃跑之际还能小心翼翼爬树翻墙、没从墙上摔下来,可见是个天生就冷静细致的。这般性子也可以一用。” 迎春道:“她年岁不小了,留在平安州过不得两年必然许人家。依着她的身份,夫家断乎不错。再说我也没什么借口好带走。” 贾琮道:“随便寻一个便是。跟华表哥商议,只说让她见见世面、去台湾府念点书。既是姐姐时常教导的,见识想必宽阔些,闷在后院有几分可惜。太早嫁人,生孩子容易夭折。” 迎春思忖片刻:“也好。大事上头二嫂说不上话。”乃叹道,“只是姝儿若走了,二嫂又有些可怜。” 贾琮抿了抿嘴:“姐姐,你顾虑太多了。难道为了成全二表嫂、牺牲那小姑娘?这么没头脑,难怪会被人抢走丈夫。自己不立起来,旁人再怎么使力气也是白搭。” 迎春叹道:“她实在是……好生生的日子竟过成这样。” 贾琮顺嘴就念:“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迎春不禁拍案:“说的好!就是如此,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贾琮道:“想要唤醒沉默的大多数并不容易。首先得普及学堂,让人人都有书念。然后还得普及传媒,让处处都有报纸。最后才是请周先生一般的人物去醒世。不然,白白写了那么多好文章、没几个人看得懂,有什么用。” 迎春问道:“周先生是谁?” “周树人先生,就是说刚才那句话的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贾琮吐了口气道,“我这趟去长安,一则是为了让姑祖母见见未婚妻,她老人家是我在世亲人当中年岁最大的;二则想解决秦国的义务教育学堂问题。” 迎春笑问:“预备什么时候成亲?” 贾琮挤了挤眼:“保密!” 迎春嗔了他一眼,伸手抚了抚他的后颈,叹道:“你都这么大了……” 贾琮嘿嘿傻笑:“姐,我多大了你都是我姐姐。”回想起那个日日在自己屋中给丫鬟婆子撒钱的财神小胖子,迎春登时掉下泪来。 当日晚上,高家三兄弟与贾琮陪着高历用晚饭。贾琮提起台湾府的大佳腊新城来,道:“那城市是先规划后建设的,和我们以往见过完全不一样,日后扩建也有规划。基础建设特别好……嗯,反正已经安设了自来水啊下水道什么的。里头的几所学校、不论男校女校,我敢说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学的知识也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姐夫,将来团团豆豆长大了都去那儿念书。到时候卫若蘅家的圆圆我也预备勾搭过去,跟团团做同学。” 高芒含笑道:“好。”乃抬目看了高华一眼,“姝儿这年岁半大不小,要不要送去台湾府读两年书、开阔眼界?” 高华迟疑道:“她一个丫头,念多了书好么?” 高芒奇道:“何出此言?不论小子丫头,念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高华道:“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贾琮翻了个白眼儿:“我们台湾府的林军师看着你!” 高华道:“林军师终归是个难得的,哪里人人能比得上。女孩儿若读书野了心,恐怕婆家不好找。” 贾琮摇头道:“彼一时此一时。从前是地少人多,外头的活计也只够给男人做了。如今四处都在征战,眼看就地广人稀了,社会大环境非把女人从后院挖出来做事不可。不信你等着瞧,二十年以后就到处是做事的女人了——若是女人出门能挣钱且挣不比男人少,谁会跟钱过不去呢?马来群岛那边,我们新近挖过去的一位就是女人,乃是东平王府的郡主,她老子给了她十几个还是二十几个师爷幕僚。姐夫可莫要瞧不上她,本事不小,可做你的左右手。” 高历道:“东平郡王怎么不派儿子过去?” 贾琮耸肩道:“他这个女儿学得最好。若是他儿子学得好我也撬他儿子过去。” 高芒思忖片刻道:“既这么着,马六甲海峡最是要紧,我定然要驻在那处的。吕宋隔得远些,放她过去也好。” 贾琮点头:“你们自己商议着办。横竖东平郡王也是个人物,当年在西北之时极擅管理多民族事物。” 高芒忽然想起一事来,道:“那位郡主是女子……吕宋左近的苏禄国,据我所知,举国皆信仰大食法的。大食法中,女子之困比我朝还严厉些。不论君王百姓,女子出门皆要带着黑纱,只余两只眼睛。他们肯受女子管束么?” 贾琮呆了片刻,猛然明白大食法是什么,拍掌笑道:“对了,苏禄苏丹国!我想起来了。”乃兴得好悬站起来,“管他什么法呢,我占了那地方我的话就是法。他们若不服,打仗时别输啊!姐夫,莫管他们原本的规矩。让他们男人女人都出门做事,咱们等着可可豆做生意呢。戴着什么黑纱做事太不方便了,那边天气热容易中暑,都勒令她们摘掉。如今你是总督,你说了就算。他们得听你的。” 高芒怔了怔,笑道:“说的也是,我一时半刻还没缓过神来。” 贾琮道:“你们过去了,换杨衡回台湾府,把杨安那小崽子送过去与穆郡主搭档。他打小就是个小海盗、做事狠厉,二人正好互补。”高芒点点头。二人遂不由自主议起事来。 高历咳嗽一声:“吃饭!”他俩赶紧闭嘴,同时往口里塞了一筷子饭菜。高英高华都暗暗发笑。 当晚回到客院,贾琮向陈瑞锦报告了一下他们男人在外头说了些什么。陈瑞锦听罢瞥了他一眼:“你倒是闲得慌。合着南边来的军报你没仔细瞧?” 贾琮愣了愣:“怎么没仔细瞧?” 陈瑞锦不言语,起身在包袱里翻了会子,翻出一份密码信来。贾琮哪儿认得啊……密码军报翻译后,几个要紧的人看过就立时销毁了。只得硬着头皮拍了陈瑞锦半日马屁。陈瑞锦听烦了,提笔替他翻了出来。贾琮瞧了瞧便说:“我记得这份,怎么没仔细……嗷!” 后世的菲律宾本是大大小小一片群岛。平素他们提起来就叫菲律宾,有时候说吕宋,偏今儿高芒说的是苏禄。苏禄只占了菲律宾南边的几个岛屿,贾琮当日看这份军报时没想起苏禄来。原来,不足两年功夫,那边的大食法大势已去。 最先到那边的是真明道长领着一群大内女卫,这帮女卫中挑头的又是柳家的柳明秋,而柳明秋又盼着做第二个周小兰。当日跟着真明到菲律宾本是为了杀西洋人的。这些女卫看见苏禄苏丹国之大食法,浑身不自在。身为刺客,不吝屠刀。一群女卫便将彼国要紧的君王、臣子、僧侣杀绝了;真明才懒得管她们呢。而后杨衡贾维斯等人打着周冀的旗号拉了军队过去,军师又是林黛玉。林黛玉自然也忍不得大食法。她在军中威望又高,杨安是她弟子、贾维斯是她未婚夫,齐齐出手下力气整治一顿。来日穆简过去又是个女官。贾琮皱了皱眉头。他知道大食法是什么、有多可怕的催眠洗脑功效。女子性柔;穆简本是个王府郡主,又曾做了三年深宅妇人,会不会心慈手软? 陈瑞锦在旁看了会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贾琮轻叹一声:“大食法……我很头疼。极易被恶人利用,三百年后满世界都是他们在杀人放火搞爆炸——虽然吃亏最大的不是我国。”遂向她说起后世的恐怖组织来。 本来只想大致描述一下;因实在太多、印象又太深,竟说了一宿。直至听到远处鸡鸣,贾琮侧头看了看窗户:“啊?鸡都叫了么?” 陈瑞锦掏出怀表来瞧了瞧,又递给他:“喏。” 贾琮重重眨眼道:“怎么竟没困呢?” 陈瑞锦望着他道:“竟说了一夜不困,可知此事也是你心头大患、暗暗惦记呢。” 贾琮揉了揉后脑,喃喃的道:“你说的对……”乃站起来伸了个腰,“姐夫也快要起来了吧。我先不睡了,等见着他说过话再补觉。”陈瑞锦点头,自己先回屋了。 贾琮坐在院子外头发愣,直至天色泛白、高芒等武将该起床练功了,方过去找他。高芒迎春两口子还没吃早饭呢,忙问一大早何事。贾琮遂将大食法之弊大略说了几句,道:“横竖此物断乎留不得。我恐怕穆简是个女子,性子软和,使个什么怀柔之策纵容他们。姐夫只记住斩草除根就对了,莫使春风吹又生。” 迎春问道:“你一夜没睡么,怎么衣裳还是昨天的?” “嗯,没睡呢。”贾琮打了个哈欠,“具体的等我醒了再细说。或是去问瑞锦也行。”乃一摇三晃回去。迎春急得站了起来,赶忙喊了个人跟着,怕他走到半路上睡着了;又与高芒对视了半日。 待他睡醒,陈瑞锦早已同迎春夫妇说明了大食法之弊,并商议了些应对之策。贾琮叹道:“宗教这玩意粘性太大了,只怕斩不断。” 陈瑞锦道:“未必要斩断,改进便好。才你姐姐道,你小时候提起过古罗马国改掉古埃及宗教文字之典,她记得清清楚楚。” 贾琮拍手:“她若使了这么刚强的法子就好办了!”旋即想起施黎来,道,“干脆让施黎送穆简过去,有什么刺头帮她两手。” 陈瑞锦想了想:“也好。”又抿嘴道,“我本是诚心撺掇穆家郡主上南洋去的,只为了替施黎添堵。如今倒犹如有心成全他们一般。” 贾琮赶忙顺杆子爬:“你这个正经就叫做冷面热心!”虽知道他是信口拍马屁,陈瑞锦听着耳朵里舒服,也便笑了。 高芒因是举家搬迁去国外还要带着许多幕僚师爷,事儿多些;贾琮等不了那么久,大略安排了几日便与陈瑞锦离开平安州奔赴长安。因这几日他时常领着团团豆豆逛街去,又会说许多古今中外的童话故事,两个孩子颇舍不得。贾琮便道:“等你们到了马六甲,舅舅去瞧你们去。”又许了一堆诺才把他们哄过了。 二人领着些特种营兵士撒马往长安跑,半道上路过晋国都城太原府。新晋王刚刚登位,百姓面上仿佛有了些期盼。贾琮想起十几年前他们去长安给高家贾太君贺寿、也路过了太原府。先是偶遇市井流氓碰瓷;又因黑道的王家兄弟正在内斗,险些拿他们的性命利用了一把。贾琮心下慨然。本想穿城而过、忽然起了心思,遂往当年住过的那家客栈再住一回。那客栈老板还是原来那位,只是贾琮已非孩童、他并没认出来。 歇了会子,贾琮将旧事说与陈瑞锦听,末了叹道:“世事哪里是能算得周全的!我们当日不过是没让碰瓷的得手罢了,竟也能险些送了性命。” 陈瑞锦托着腮帮子道:“追究起来,那事的根子还在太上皇。他纵容了大皇子、便是纵容了王家。王家既有那般大利,也难怪几个儿子夺得你死我活了。” 贾琮道:“太上皇或许是想考察一下他儿子能力如何、会不会忽然就懂事了。” 陈瑞锦道:“国就是国,‘家天下’必徇私枉法,这等事便免不了。”贾琮连连点头。 正说着闲话,有个伙计过来拍门,说外头有人找。他二人便愣了:“谁?” 伙计道:“是位老爷,看着极威风有气势,说他姓韩。” 贾琮眨了眨眼:“韩大哥么?他怎么会知道我来了?”乃命请那人进来。 不多时,果然看见韩奇走了进来,穿着薄衫、戴着软帽,一身富贵闲人打扮,走在街上大约也没几个人认得出他,进门便含笑道:“等了这些日子,可算把你小子等来了。” 贾琮忙站起来行礼,又介绍陈瑞锦与他认识。三人坐下吃了口茶,贾琮问道:“韩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韩奇笑呵呵道:“前几日得了京中来信,说你奉了燕王之命要去长安一趟。我想着,你早晚路过太原,必然会住这家客栈。便使了人在左近候着,看见来了长得相似的客人便告诉我去。” “等等!”贾琮道,“你怎么知道燕王要我去长安?” 韩奇饮了口茶:“冯紫英告诉我老子的。” 第五百二十六章 贾琮陈瑞锦才刚到长安便遇上一桩事儿。看着不大,显见是挑衅。有个算命的瞎子住在长安明德门那儿,三日前死了。死前算的最后一卦便是欧成下头一个老兵姜老四,算完就被姜老四揍了——他说姜老四性命不久、将死于横祸。方才衙门的人跑去姜老四家把他抓走,说瞎子是他杀的。 贾琮闻听笑道:“好巧!我这个人专门破坏别人的命数,已经替不少人改命了。”陈瑞锦在旁抿嘴一笑。 欧成闻听大喜,一把拉住了贾琮的手:“琮三爷,就指望你了!” 贾琮摊手道:“可我真的不会破案,只能先去看看有什么漏洞没有。”他思忖片刻道,“眼下还不知道丁滁跑到秦国来是做什么的。此人虽品行不好,谁也不能否认他聪明能干。倘若这回只是挑衅而已,不用太麻烦就能解决;但如果是丁滁给高家挖了坑,事儿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欧成问道:“丁滁那贼子是什么来历?” “姑祖母和欧叔叔知道高表叔身边有位姓赵的谋士么?原本是个商贾。” 他二人俱点头:“赵先生我们知道。” “赵先生有个侄子叫赵涂,本是收养的,天资很高、过目不忘。前些年在高表叔身边做事,极得宠信。不想他爱上了一个鲁国派过去的女探子,后来竟跟着那女探子去了鲁国。再后来……”贾琮微笑道,“他又从鲁国逃走了。” 欧成问道:“这是何故?” 贾琮耸肩道:“那会子刘侗得了位美貌哑妾马氏,爱得跟心肝子似的。丁滁把那女人拐走了。” 欧成道:“丁滁拐走刘侗爱妾与赵涂何干?” 贾琮道:“丁滁便是赵涂本名。” “什么?”贾太君欧成一齐失声喊道。 贾琮摊手道:“你们可以去书局买一本评话《淄衣记》”。遂细说了一回丁滁的来历、白令恩欲借他谋鲁国之策,又说了丁滁与马香珠到香港之后的经历。“后来白家衰败,龚家接手香港,丁滁在龚三亦手下仿佛也挺受重用的。至于他为何会来秦国我就不知道了。” 贾太君捏紧拐杖思忖半日,喊道:“小梅——”贾琮还记得这个叫小梅的媳妇子。上回来长安便是她在大门口迎接,显见是姑祖母的心腹之人。却见小梅缓缓从贾太君身后走了出来。贾太君吩咐道:“去查查。”小梅领命而去。欧成看她走了,神情安定了些。 贾琮想了想,道:“当年姑祖母的寿宴上,柳骞还是个小书生。为了给他的表兄还是表弟陈大爷出气,想借我为刀让陈二爷丢脸;出主意的便是朱桐。当时听说他们三个是同窗好友。后来朱桐被我拐了,还把柳骞一并打包带走。这个陈大爷不知如何?他是长安知府的长子,朱桐我记得是长安太守朱巍之侄。如今朱陈两家如何了?” 贾太君瞧了他一眼:“朱太守的侄儿就是鲁国的那个朱桐?” 贾琮点头:“我觉得白令恩那计策也是不错的,丁滁去岭南后就借来用了。” 贾太君再看他一眼,眼中有了笑意。“朱陈两家早已翻脸,天下分封不久便中了秦王之离间计。秦王若不把他两家分开做事也不便宜。陈家早先与高家很是交好,这两年秦王瞧我们不顺眼、他们家便西洋花点子巴哈狗儿似的跟在后头不来了。朱太守素来与我们往来平平,这两年依旧平平。” 贾琮笑道:“可见关系好的未必是朋友,关系冷漠的未必是路人。朱家现在已经是自己人了。” “哦?”贾太君问道,“你小子何时拉扯上朱巍的?” 贾琮耸肩道:“实不相瞒,自从白家兄弟死后,先义忠亲王余部便以香港龚三亦为首。朱巍是先义忠亲王的人,也就跟着归了龚三亦。嗯……龚先生是我的启蒙恩师。” 欧成立时击掌笑了起来:“你还有这运气!” 贾琮摸着脖子道:“哪儿是运气啊!龚先生花了好多年才对付下去白家呢。” 贾太君道:“那丁滁岂不是也跟着归了龚三亦、也便是归了你?” 贾琮道:“从理论上是这样的。但龚先生什么也没说过,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欧成道:“只怕事有变故,不然他何以想对付高家?” 陈瑞锦在旁道:“会不会是龚老爷子渐渐不再重用丁滁,他又跑了?他诚心撺掇秦王对付高家为的是把高家赶去平安州。终归高家知道‘赵涂’的底细,丁滁不安生。” 贾太君道:“也是这个理儿。”乃摇头道,“这个丁大人竟敢给主公戴绿帽子,再有才干又如何?” 贾琮笑拍手道:“当年我就说过,丁滁是个祸害、马氏也是个祸害。买一送一,跟了谁谁倒霉。” 欧成道:“罢了,莫管他祸害不祸害,如今姜老四还在衙门里关着呢。” 贾琮撇嘴道:“是了,衙门归知府大人管。”乃含笑看了看陈瑞锦,“姓陈的好多!” 陈瑞锦淡然一笑,道:“人已经抓走了?”欧成点点头。她又问,“此人可要紧么?” 欧成道:“是我数十年的老兄弟。” 陈瑞锦便向贾太君行了个礼,说有点事儿要办。贾琮也不问,只说早点回来。他不问、旁人自然不便问了。陈瑞锦转身出去,眨眼不见了。欧成目瞪口呆:“她、她竟有这本事?”贾琮得意洋洋,又问他案子究竟如何。欧成苦笑道,“我太着急过来,还不曾细问呢。”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 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外头有门子进来回到:“知府陈大人求见老太君。” 贾琮正说些闲话逗老太太开心呢,闻言怔了怔:“哈?知府亲自来了?” 门子道:“委实是知府大人亲自来了。” 贾琮一脸懵逼,扭头看贾太君;贾太君道:“既来了,请进来便是。”又命“琮儿与欧将军就在这儿吧。”他二人齐声应了。贾琮知道自己八成要用来替姑祖母撑脸面,还整了整衣裳。 不多时那陈大人进门来,浑身一股子官老爷的酸气,和这些年见过的大小官员毫无两样:肚子圆得像是怀胎六七月的妇人,胡须三缕不长不短,头上的官帽摇摇晃晃。贾太君并没站起来,坐在黑紫檀交椅上含笑道:“老身老了,膝盖有些不大听使唤,不便去前头迎接大人,还望海涵。” 陈大人拱手,面上皮笑肉不笑:“下官不才,不敢惊动老太君。” 贾太君请他坐下,问道:“陈大人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来我们家想必有什么缘故?” 陈大人点头道:“前几日出了桩案子,不知老太君可听说了没有?” 贾太君直言:“若是死了一个算卦的瞎子那事儿,老身方才还在与人商议呢。” 陈大人眉头一挑:“哦?如此小案已惊动老太君了?” 贾太君道:“与大人看着是个小案子,与我们高家而言却要紧的很。每一个老兵都是跟着高家南边杀过倭寇、北边打过胡人的。没死在战场上、却在太太平平的长安城无端受冤屈,老身岂能置之不理?”老太太的声音分明云淡风轻,竟无端透着一股杀气,贾琮都快忍不住想拍马屁了! 陈大人冷笑道:“故此老太君便使人强闯衙门夺人么?” 贾太君一愣:“什么?” 欧成站起来了:“陈大人这是何意?夺人?姜老四怎么了?” 陈大人重重哼了一声:“欧将军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姜老四若非你们夺走的,还有谁?”欧成与贾太君对视了一眼。 贾琮忽然开口道:“陈大人,没有调查凭着猜想直接下判断,误判的概率极大。学生敢说此事与高家无关。” 陈大人抬头看了看他:“你是何人?” 贾琮微笑站起来作了个揖:“晚生乃金陵人氏,姓贾。” 陈大人脸色微微变了变。谁不知道贾太君出自金陵贾家?乃挤出一个笑容来问道:“莫非是荣国府的贾先生?” 贾琮再作了个揖:“学生正是贾琮。” 陈大人登时白了下脸,旋即扮出惊喜的模样来,拱手道:“原来是贾琮先生!”只是演技太差了些。 贾琮道:“实不相瞒,欧叔叔方才正在同我说瞎子与姜老四的案子,想让我帮着看看此案、替姜老四申冤。只是他知道的实在太少了,我正琢磨着明儿就去衙门打探详情呢。砸牢反狱这种事是绿林贼寇所为;高家世代忠良,想不到那种法子。不过……”他顿了顿,“大人既疑上了高家,高家怕是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不如大家合力将杀瞎子的真凶找出来,顺带查查谁夺走了姜老四、为什么夺走他、人藏在哪里。” 陈大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贾太君、欧成,委实不像是他们藏了人,不由得思忖起来。半日,他苦笑了下,给贾太君作了个揖:“老太君,下官失礼了。” 贾太君皱眉道:“陈大人,究竟怎么回事。” 贾琮道:“大人最好连那个瞎子之案一并说明白。齐心合力才是正理。” 陈大人眼珠子转来转去,显见有心事。半晌才道:“老太君,你们那些老兵委实太猖狂了些。不过是卜个卦罢了,又不是人家瞎子追着他要卜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去寻人家求卦的?何至于就要伤人性命?” 原来,那瞎子是被人两刀砍死在家中的。捕快在瞎子家左近的臭水沟里寻到了一把朴刀,刀柄上刻了个“姜”字。遂问瞎子的邻居他可认得姓姜的没有;邻居说昨日有人来寻他卜卦,仿佛听见那客人吼什么“我姓姜的如何如何。”捕快在刀上寻到了铁匠铺子的记号,拿着去问铁匠;又查了两日,今儿方找到姜老四。 那陈大人讲述得声泪俱下,贾琮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容易他说完了,赶忙问道:“捕快可曾拿着刀问过姜老四那是不是他的?” 陈大人怔了怔:“这个……下官不知。” 贾琮道:“陈大人乃堂堂知府,如此小事不知也寻常的紧。不知办案的捕快可能请来给晚生见一见?”陈大人又怔住了,手捋胡须想了半日。贾琮奇道,“大人仿佛不想让我们弄明白此案?” 陈大人忙说:“那倒不是……”转身吩咐下头跟着的人去喊捕快过来。 贾琮添上一句:“烦劳大哥,连负责此案的仵作也一并请过来,谢谢。” 等了许久也不见捕快与仵作,欧成不耐烦道:“莫非要临时编排么?” 贾琮忙说:“欧叔叔莫急,怕是因为衙门有些远。陈大人本来没想着用得上他们,便没带过来。” 欧成冷笑道:“陈大人原本没预备同高家讲道理的、只预备过来打官腔的?”陈大人面上有了几分尴尬。 又过了会子捕快与仵作才匆匆赶来。本来这会子天热,二人满头都是汗,背后也湿透了,跪着给陈大人行礼。贾琮道:“不着急!先喝点子温茶。”又命取大些的茶盏子来,“越是热越不能喝凉水。”他二人也不认得贾琮,只当是个寻常的书生,爽利道了谢,使劲儿灌了四五盏茶水方舒服了些。 陈大人咳嗽一声,道:“这位是京城来的贾先生。” 贾琮拱手:“二位辛苦了。明德门算命的瞎子被杀那案子,晚生想请教二位会子。”他二人便站起来打躬。贾琮先请他们坐下方问道,“我想先请问捕快大叔,你们寻到的沾了血的刀可拿去给姜老四看过了么?” 捕快道:“自然给他看过,他也认得是他自己的。” 贾琮道:“姜老四见了刀是个什么神色?” 捕快道:“大惊,问怎么在我这儿。” 贾琮道:“大惊,可有惧怕?” 捕快想了想:“没有。” “他是怎么解释他的刀可能杀了人的?” 捕快道:“他说他的刀前日就丢了。” 贾琮思忖道:“那瞎子是三日前死的。他的刀若是前日丢的、若他没撒谎,他的刀在瞎子死时还没丢。” 捕快点头:“不错。” 贾琮道:“那我可以肯定,人不是姜老四杀的。但是我未必有本事查明白整个案子,而且这案子必然比我们以为的复杂许多。”他乃微笑看了看陈大人,“这瞎子是个细作。至于是哪家派来的、想查什么,还不好说。” 第五百二十七章 贾琮张嘴就说那瞎子是个细作,吓了满屋子的人一跳。没人知道这厮是在信口雌黄。他想着,横竖有人在搞事,不如就搞大一点。小爷咖位大,事儿越是闹大了越好办。乃绷着脸正色道:“杀人的显见不是姜老四。倘若是他,他必然得说他的刀三日前就丢了、好整个赖给偷刀的;且捕快拿着他杀了人的凶器找上门来,只吃惊不惧怕,他纵是个戏子也做不到。这一节明摆着的。” 陈大人冷笑道:“许是因为他背后有仗腰子的,不惧怕呢。” 贾琮拿眼角余光瞄了瞄,欧成与贾太君俱没有想说话的意思,便知道他二人俱信的过自己,乃含笑道:“请问陈大人,这是姜老四第几次有杀人嫌疑。” 陈大人怔了怔;捕快在旁说:“头一回。” 贾琮道:“姜老四倘若是个一言不合就杀人泄愤、且上头有人不怕事儿的,他手上必然命案累累。若是头一回犯案,就不可能做到毫不惧怕。捕快大叔有经验,我的话可对?” 那捕快想了想:“委实如此。头回犯案没有那般镇定的。” 贾琮道:“好。‘姜老四没有杀人’这事儿已明白了。”陈大人才要开口,他立时先堵上,“咱们再来说说算命的瞎子。”陈大人果然闭嘴了。 “乞丐、摇铃大夫、卜卦算命的本来就是最合适的细作人选。”贾琮一本正经道,“我每每听说这三种职业的人出了事必然谨慎小心、思忖再三。有个算命的瞎子被人杀了,而且是两刀毙命。我们来看这个‘两刀’。首先杀人的不是职业杀手,他们杀个瞎子一刀足矣。”他看着那仵作道,“仵作小哥,当日是你去验尸的吧。” 这仵作年轻,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崽子,道:“是师父领着我去的,两刀俱戳在胸口。头一刀浅了些,故此那凶犯又补了一刀。委实使的是寻常的朴刀。” 贾琮眨眨眼:“你师父?” 仵作道:“我师父方才忽然中暑倒下了,来不得,才命我过来的。” 贾琮点点头:“横竖说明白就好。可知凶手多少练了些武、能找准要害,只是力气不够大。”他抬起头来看着陈大人,“由此再次说明姜老四不是凶手。他杀个瞎子也只要一刀。” 欧成忍不住附和:“不错,姜老四的臂力,杀个瞎子不至于一刀捅不死。” 陈大人皱眉道:“许或是他可巧那日饮了酒、力气小了些呢?” 贾琮微笑道:“听我说完。瞎子死时姜老四的刀还在他自己手里;案发后整整一天才有人去偷姜老四的刀丢在命案现场左近。咱们想想,倘若凶手从一开始便有意陷害姜老四,是不是应该在杀人前就偷好刀?姜老四这样的沙场老卒,”他望着欧成,“想偷他的刀不容易吧。” 欧成道:“不容易。老兵的兵刃都看管得紧。” 贾琮点头:“各位,这凶手杀了人并没有立时嫁祸旁人,而是等了一日之后方去偷姜老四的刀。可知他杀人之前并不怕被抓到,倒是杀人之后等了一天才怕的,然后才想着找个人帮他顶罪。”他摊手道,“那一天时间足够凶手逃跑了、他没有跑;那一天时间捕快并没有得到什么线索,对吧。” 捕快道:“没有,那会子毫无蛛丝马迹。” 贾琮道:“故此,官府并没有半分线索之时,凶手却无端跑去偷了并不好偷的老卒姜老四的朴刀。他为什么挑中姜老四替他顶包?万一不留神被抓到了呢?万一路上有什么意外呢?凶手武功并不高,跟姜老四打起来还不知道谁赢呢。” 捕快已不知不觉让他引着走了,思忖道:“凶手使的是朴刀,瞎子又只是个算命的、不曾得罪什么人。想随意寻个人栽赃也不容易。也有朴刀、与瞎子有怨、有本事杀人的大概也不多。” “可以栽赃的人选少是其中一件原委。”贾琮含笑道,“还有一件。姜老四是高家的老兵。高家最是爱惜士卒;既明白姜老四的为人,必不会让他白白受了冤屈。不论此事最终成了什么模样,这案子本身不了了之几乎是笃定的。各位你们看。”他拍手道,“凶手原本并不怕破案,杀人后一天才怕破案,而且怕的不是官府而是另有其人。那么,”他忽然压着声音道,“瞎子之死必不止官府在查,另外还有人在查、另外查的那些人竟使凶手害怕了。谁还会查一个算命的瞎子呢?也可能是他有极厉害的亲友、信不过官府非要自己查案。” 捕快道:“瞎子并无什么亲友。” “无牵无挂,又是当细作的最佳条件。”贾琮直起腰来朗声道,“此瞎子必是干那行的无疑了。” 捕快立时道:“姜老四方才被人劫走了!” 贾琮皱眉:“光天化日?” 捕快点头:“牢里头的兄弟悉数没看清楚出了何事,忽然就被人打晕过去。醒来时牢房门大开,姜老四不见了!” 贾琮思忖片刻向欧成道:“八成就是瞎子背后的人在查瞎子是怎么死的,把姜老四抢去问话。他既是无辜的,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 欧成皱眉道:“会不会是凶犯那边的人?” “不会。”贾琮道,“若是凶犯的人,有那么高的武功大可以把姜老四杀了、来个死无对证;后头什么都赖到姜老四身上。或是趁晚上动手,杀了姜老四还可以赖到狱卒头上。” 陈大人一激灵,眼神“蹭”的猛跳了一下,脸色顿时青了。好半日挤出几句话来:“也保不齐是高家救走了姜老四。” 贾太君瞧了贾琮一眼:“琮儿!” 贾琮微笑道:“高家的身份摆着呢。纵然想救他,也必光明正大引着兵卒去救,或是扮作土匪去砸牢反狱。绿林手段不是高家的路子。陈大人,你是真心以为高家劫走了姜老四么?还是——”他低声道,“有什么人非逼着你亲口把这顶帽子硬生生扣在高家头上?” 陈大人板起脸来:“本官乃长安知府!谁能逼本官?” 贾琮眨了眨眼道:“嗯嗯,没有就好。”乃向捕快道,“只怕要烦劳捕快大叔再细查查那瞎子的住所、与什么人往来、甚至他是不是真的瞎子。如今天气炎热,他的尸首须得设法弄些冰来冰着。” 那仵作道:“我师父早已吩将尸首窖在冰窖里了。” 贾琮竖起大拇指:“你师父当真是个有眼光的高手。不知这位老仵作先生贵姓?” 仵作眼睛亮了起来,骄傲道:“我师父姓王,不过是靠点子手艺过活罢了,一不值一提。” 贾琮拱手道:“天下最可敬的便是你们这些低调有本事的职业人。”小仵作不禁笑眯了眼,又说了几句“不敢当”的话。贾琮面上也与他对着笑,脊背早已渗出大片冷汗来。 他已经把话说完了、陈大人没话可说,只得咳嗽两声:“贾先生所言委实有几分道理,且待他们再查查。” 贾琮赶忙站起来作揖:“大人辛苦了。”他既给足了面子,陈大人自然就坡下驴,打个哈哈告辞了。贾琮是最小辈,遂亲自送他出了高家的大门;看他上轿之时满面狐疑。 才刚回到厅堂,欧成迎上来便问:“姜老四你看着当真没危险么?” 贾琮道:“当真没危险,案子查清楚就能回来。不然,背着个杀人犯的嫌疑也不方便。” 贾太君问道:“琮儿,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贾琮笑道:“姑祖母恕罪,刚才都是我信口雌黄、硬掰的。那陈大人平素不大管这些事,我那些漏洞他听不出来;小仵作与捕快大叔怕是不知道我什么身份、让我吓住了。从陈大人方才的神色看,他们委实有人想暗害姜老四的性命,救他出来是对的。” 欧成眼睛一亮:“救他出来?” 贾琮道:“方才我们都猜此事是秦王挑衅高家。老兵骨头硬,未必肯屈打成招,极易遭灭口。从捕快所言来看,救人的当是瑞锦。” 贾太君大喜:“好孩子!不想竟然是她!” 贾琮道:“欧叔叔都说了姜老四极要紧的。别的都可慢慢来,唯有保住他性命最先。” 欧成喜得向贾琮行了个礼:“多谢陈姑娘。” 贾琮笑眯眯摆手道:“自己人不用客气。” 又过了不足半个时辰,陈瑞锦回来了。姜老四果然是她救走的,如今暂且安顿在郊外一处僻静之所。贾太君看她已喜欢得了不得,夸了半日;欧成也一再道谢。贾琮寻好几个借口方将她拉回客院去了。 先细说了今日经过。听到老仵作因中暑没来,陈瑞锦皱眉道:“眼下这天气还没到那份上吧。” 贾琮摸了把冷汗道:“正是!我方才忽然想到一事,有些可怕。” 陈瑞锦问道:“何事?” 贾琮道:“那个老仵作八成不是真的中暑,是临时寻个借口不来高府。” 陈瑞锦思忖道:“你觉得他是不想见你?” 贾琮点点头:“中暑这个借口太蹩脚了,大约事出紧急、他完全没防备,随便寻了借口。只有我是出乎意料在高家的。他徒弟说他姓王,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安谷县从邻县请来的王仵作。”贾琮遂将当年他们来长安给贾太君拜寿、路过平安州安谷县惹出命案、王仵作前来验尸、自己随口扯了句“大明万历青花恐龙”、回京后因此事猜出太上皇背着司徒磐另弄了一套探子说了一遍;说完又出了一身冷汗。“我疑心当年那个王仵作就是今儿避开不见我的王仵作,回头得设法偷看他一回。此人那会子必是朝廷密探无疑。倘若他是冯紫英的人,他又不知道我知道他的身份,何须躲着我?” 陈瑞锦皱眉:“你猜他为何要躲着你?” 贾琮苦笑道:“和他假装中暑一样。我出现在高家有些突兀,他没有准备,不敢贸然过来、恐怕惹我留意或是惹陈大人留意。我想,除去冯紫英以外,司徒磐还有第二个探子体系;王仵作便是那第二个探子体系的人。因知道我要来长安,他上司命他暗中查点什么。”他顿了顿,“冯紫英信的过我,是因为他投靠燕王乃是我本人亲自相劝的。司徒磐信我,一则他打小就认得我、极自信他清楚我的性子,二则……探子是天下最花钱的行当。司徒磐既然多年前就想吃下北美洲,战备是最花钱的。故而他花在别处的钱肯定要少些。要养着两套探子,必是冯紫英为主、王仵作所在的那块为辅。冯紫英不查我,另外那条线的探子缺资金支持、只怕也没查出什么要紧的东西来。” 陈瑞锦看着他道:“你疑心王仵作所在的那套探子里头,有人去查了台湾府?” 贾琮点头道:“只是台湾府要紧的部门都藏得极好,试行各种新策又给司徒磐写了报告——虽然他没怎么用。王仵作的同僚即使能查到蛛丝马迹也拿不到证据,空口白牙的想在司徒磐跟前告我的黑状实在太难了。再说还有冯大哥呢。同行是冤家,王仵作的上司与冯紫英简直是天然的冤家。” 陈瑞锦想了半日,道:“有理,说不定眼下咱们身处危石之下并不自知。司徒磐若当真另有一套探子,这趟务必顺藤摸瓜、查个清楚。” 贾琮摸了摸心口:“当年信口说了个‘青花恐龙’,搞不好救了我自己不止一命。” 陈瑞锦道:“你先别急,说不定不是呢?” 贾琮叹道:“不是就太好了!” 陈瑞锦当即转身出去查了一番。寻到王仵作不难。她暗中瞧了半日,模样儿委实像贾琮所述的那人。回到高家又拿炭笔画了其容貌。贾琮看罢立时说:“就是他!”苦笑道,“侥幸也没了。” 陈瑞锦道:“既然王仵作怕见你,可知他们并没有什么把握。” 贾琮扑过去顺手搂住她:“啊啊啊……好危险啊我需要安慰……”还拿脑袋蹭了蹭人家的脖子。 陈瑞锦低眉瞧了瞧贾琮脊背,含笑拍了两下,小声嗔道:“少耍无赖。” “哎呀我都多久没耍个无赖了,好容易得了借口,让人家耍会子呗~~” 第五百二十八章 话说贾琮信口雌黄哄走了长安知府陈大人,次日便有衙门的人来送信,昨夜那死了的瞎子家中起火、烧尽了。贾琮好悬咬舌头!简直坐实了此人是细作。他懵然看着陈瑞锦道:“我有那么金口玉牙么?” 陈瑞锦道:“不干你事,火是我放的。” “啊?” “好在他屋子并未与旁人的连着。”陈瑞锦道,“我也查过他屋中物什,并无不寻常之处。” 贾琮思忖道:“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被衙门的人取走了?” “有,取走了不少。”陈瑞锦道,“横竖没人知道烧掉了什么。他们又不曾挖地三尺。”贾琮忍俊不禁。 偏这会子贾太君来请贾琮过去,说是见要紧的客人;贾琮遂换了身衣裳出去。只见有个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坐在客位上;贾太君拿眼睛溜了他一眼,又移目多宝格上一个貔貅摆件。贾琮便明白了:貔貅乃龙子,这两位至少有一位是秦王之子。乃上前向贾太君行礼:“姑祖母。” 贾太君道:“琮儿,这两位是王先生和姬先生,皆为长安名士。听说你来了,想来见见。” 贾琮心想:这么年轻的长安名士,说没有家世背景您老信么?面上只不显,作揖道:“见过二位先生。”客座首位的王先生回礼时只拱了拱手,倒是姬先生一躬到地。贾太君又随意说了几句话,便借口自己要歇着、让贾琮陪他们去外书房坐着。 出了贾太君的院子,贾琮笑道:“他们家的书房太严肃,书架子都*的。不如去书房后头那个小轩坐坐。开窗便临水,也凉爽。” 王先生道:“也好。” 遂走到外书房后头,小池旁立着一间书轩,上头写着“蓼风轩”三个字,并一幅对联: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贾琮笑道:“这联是我宝玉哥哥写的。上回我来长安时说与了姑祖母听,不想她竟命人刻出来挂在此处。” 姬先生含笑道:“老太君得了你们两个高才的娘家侄孙儿,恨不能人人都知道。” 三人到轩中落座,下人捧了茶水上来。贾琮眨了眨眼,吩咐道:“取些点心来!”高家本是武将人家,不惯预备点心。乃看了看他二位,贾琮道,“我昨天才刚来姑祖母家,外头的人皆不知道。再说,二位显见不是来闲聊的。想必有事?” 王先生微颔:“贾先生果然是个直性子。” 姬先生道:“贾先生既然这般爽利,我们就不客套了。我二人具为秦王谋士,想探探贾先生此来目的。” 贾琮抽了抽嘴角:“你们这些当幕僚的就是想的多。我有了喜欢的女人,带来给姑祖母看看。纯粹私事,与天下大势毫无瓜葛。” 他二人互视了一眼,姬先生再问道:“只是为了这个?” 贾琮道:“带未婚妻见长辈不是很正常的么?为什么大惊小怪?” 姬先生苦笑道:“世人多半以为贾先生乃燕王心腹谋士。你忽然过来,我们难免多疑。” 贾琮道:“燕王谋士过来难道是坏事么?秦燕又不接壤,远交近攻也应当是朋友嘛。紧张兮兮的。” 姬先生眼神动了动:“燕王想与秦王结盟?” 贾琮摆手:“不知道!我真的只是带女朋友来见长辈的。还有就是求姑祖母帮着在秦国也建起义务教育学堂来。” 姬先生怔了怔;王先生眯起眼来:“义务教育学堂?高家建?” 贾琮摊手道:“你们王爷不肯建,只能拜托高家了。” 王先生问道:“贾先生为何非要建义务教育学堂?蜀国燕国都是你张罗建的,吴国听闻亦是你的主意。” 贾琮正色道:“因为我国即将进入扩张时代。吴王打南美、燕王打北美、蜀王打亚洲、南安郡王霍晟打澳洲。未来数十年地盘忽然大起来,最缺人才不过。不早点把各国的义务教育学堂建起来,将来人才会严重匮乏。我不希望因为本国人才不足、各位王爷用西洋人为官。” 王先生看着他道:“这几位王爷出兵海外,仿佛都是贾先生撺掇的?” “不用仿佛,百分百都是我撺掇的。”贾琮得意道。 王先生思忖片刻道:“依贾先生看,天下百年内还能一统么?” 贾琮耸肩道:“百年?千年都再难一统了。那几位扩张领土的王爷谁打得过谁?再说他们也犯不上对打。打仗为了什么?地盘、金银、人口。他们要打的地方皆有数十倍甚至上百倍本国土地那么大,都不缺金矿银矿。地方大了还愁没有人口?再不济使劲儿生便是,慢慢填总能填满。吃力不讨好的内战做什么?” 他二人又互视一眼,姬先生道:“让你猜着了。”又道,“王先生就猜贾先生根本无意跟着哪国王爷,只把心思放在外洋。” 贾琮道:“我跟每个王爷都是这么说的,从没诓过他们。” “既然如此,贾先生当年为何要撺掇各位王爷分封?”王先生道,“辅佐一位天子继位、以举国之力出兵外洋不好么?” 贾琮道:“当年太上皇与义忠亲王斗成那样,义忠亲王死后清算掉了多少大将!而且极耗心力钱财。留着那些大将钱财打西洋人多好。再说,且那会子各家王爷本事相当,内斗起来绝非三五年能了事的,会耽误很多时间。”乃意味深长的看着王先生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西洋人这七八年在打内战,等他们打完了就不好对付了。” 王先生了然点头,看了姬先生一眼。姬先生道:“既然如此……实不相瞒,我二人已跟了秦王之第三子。”贾琮挑了挑眉头。“不知贾先生……” 话未说完,那王先生打断他道:“我就是秦王之第三子。” 贾琮抿嘴道:“何苦说出来?咱们彼此心照不宣不好么?” 王先生微笑道:“原来贾先生已猜到。我因想与贾先生做交易,不如明言更好些。” 贾琮微微歪头:“什么交易?” 王先生道:“请贾先生帮我夺世子之位,”又看了看姬先生,“这位姬先生想要得回他的未婚妻。” “姬先生的未婚妻被人抢了?” 姬先生黯然道:“为世子侧妃。” 贾琮龇牙:“……你这……她改心意了没?还愿意跟着你不?有孩子没?” 姬先生苦笑道:“已替世子生了一女。” 贾琮闻言顿时坐正,看着他道:“你抢她回去,孩子怎么办。” 姬先生悠悠叹道:“我本以为能忘了她……” 贾琮也不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半晌问道:“不知姬先生自己有家室没有。” 姬先生道:“奉父母之命娶了一妻。”半晌又道,“若非成亲,我也不知道心魔之深。”乃看着窗外风过池塘。 贾琮皱眉道:“我深知世间自有情痴,只是尊夫人无辜。若想我帮你,首先你得跟尊夫人和离、帮她弄一个合适的身份好再嫁。其次,确认世子侧妃依然喜欢你、愿意跟你走。再有,那女孩儿也是无辜的、且小孩子离不得母亲,你能视如己出么?” 姬先生随意道:“不过是个女孩儿罢了,我不会介意。” 贾琮摊手道:“姬先生这个态度,晚生决定不帮你了。” 姬先生沉了沉脸道:“当年便是他们强抢了我的女人。他的孩子,难不成还有谁能视如己出?” 贾琮道:“横竖你自己想办法,晚生不会管的。” 王先生赶忙说:“此事从长计议。” 贾琮摆手:“不必计议了,到此为止。夺嫡之类的事儿太麻烦,我也懒得管。” 王先生微笑道:“我若当了世子,非但立时在举国兴建学堂,还可出兵外洋。” 贾琮眼神动了动,道:“秦国纵不出兵,早晚有别国出兵。高家建学堂也是一样的。” 王先生笑道:“高家终归是武行人家,未必建得好学堂。再说……”他扫了眼窗外,“高家还有人盯着呢,贾先生可知道?” 贾琮道:“不过是个小人罢了,我姑祖母年轻的时候战场都上去过,还怕他?” 王先生道:“并非老太君会怕他,只恐防不甚防。” 姬先生道:“贾先生知道昨儿那瞎子的案子么?” 贾琮道:“除了白白推断出死者是个探子,别的并不知情。” 姬先生道:“那事儿本是冲着高家去的。” “哈?” 姬先生遂说起那案子来。原来这两年瞧高家不顺眼的便是丁滁,日日在秦王跟前进谗言。前几日,又是丁滁在茶楼听闲话,偶然听说死了个算命的瞎子。那瞎子前脚刚给一个老卒卜完卦、说人家会死于非命,后脚自己死于非命了。他遂命人打探了那案子并瞎子,又撺掇秦王使人盗了姜老四的刀诬陷他杀人。他自己也没料到瞎子是探子、姜老四会被人劫走。 贾琮听罢想了半日,道:“昨儿我听陈大人所言,仿佛有人迫他硬将劫走姜老四的事儿扣到高家头上,也是这个丁滁?” “不是。”姬先生道,“是王爷。”乃叹道,“王爷已让他迷住了,言听计从。” “姜老四的刀是丁滁命人偷的,陈大人知道么?” 姬先生哂笑道:“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哪儿能人人都知道。” 贾琮也不管丁滁是不是龚三亦派来的、派来做什么。横竖贾太君这么一大把年纪、高家在秦国的根子又深,离秦而去他是不赞成的。遂闲闲的将丁滁的来历说与了这二位,连拐走刘侗的宠妾也没拉下。末了道:“他瞧高家不顺眼,只怕有这个缘故在里头。”那两位显见惊着了,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日。贾琮又想了想,嘀咕道,“瞎子不知道谁杀的。刀是丁滁派人偷了嫁祸的。劫走姜老四的人还是与瞎子有关,他们也让丁滁骗了、以为瞎子死在姜老四手里。为何要烧掉瞎子家里?” 姬先生道:“瞎子家中没什么物件,已让捕快取了些走。” 贾琮问道:“他是真的瞎子么?”姬先生点头。“那会不会他做了什么记号在不瞎之人不会留意之处?” 姬先生苦笑:“已烧得干干净净。” 贾琮咬了口核桃糕:“那就难查了。” 王先生看了他一会儿道:“贾先生仿佛不担心姜老四?” 贾琮道:“不认识。” “贾先生方才怎么就那般留意我大哥的女儿呢?” “我素来留意妇孺。” 王先生轻轻点了下头,乃道:“我方才所言,贾先生不如再考量一二。” 贾琮拱手道:“承蒙看得起,谢谢三殿下。咱们还是莫要扯上瓜葛的好。”王先生微微一笑,领着姬先生告辞了。 贾琮亲送他二人出了府门,回头去见贾太君,细说了方才的经过,末了道:“本来说的是正经事,姬先生忽然扯上自己要夺回未婚妻,有些突兀。我疑心那事儿是不是真的。” 贾太君思忖道:“他起先订婚的那女子本是他表妹,两家退婚后委实嫁入世子府中做了侧妃,只是听闻他与妻子也算琴瑟和弦,没什么不好。”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难道是试探我什么?编造个八卦能试探出什么来?” 贾太君从头想了一回,道:“三殿下拿件要紧的正事同你说,顺便提起姬先生的风流事。你竟不问要紧事、只管追问风流韵事。由此可知你心思不在正经事上。” 贾琮摸了摸鼻子:“这有什么好试探的,人人都爱八卦。” 贾太君道:“此事倒还罢了。只怕他二人会疑心我们知道姜老四下落。” “又没有证据,瞎猜不顶事。对了,姑祖母的人可查出什么来没有?” 贾太君遂喊了那个小梅出来。原来这小梅早年曾做过贾太君的斥候,昨日扮作仆妇混入丁滁家中,偷窥了他家一座小祠堂,里头供的果然有丁成武之牌位。昨晚上丁府先后两个客人,她无法偷听到丁滁跟他们说了什么。头一个她认得模样儿,便是太原知府陈大人之长子;第二个不认得。她胆儿大,扮作守夜的媳妇子从那人跟前走过,清清楚楚看见了模样儿。回高家后,寻人画了画像,欲拿出去寻借口打探。 贾琮瞧了那画像一眼便认出来了:王仵作。 第五百二十九章 贾琮这会子头皮发麻。也不知丁滁与长安知府什么关系,陈大人为何派了长子夜晚与他联络;王仵作倘若是司徒磐的人,半夜三更跑去见丁滁是个什么意思?是去试探利用他的、还是二人联手了、或丁滁也投靠了司徒磐?既然在长安高家的地盘,须借用高家势力之处很多,他也不瞒着贾太君了。遂告诉说:“那个王仵作极可能是个细作,且不归冯紫英管,是司徒磐藏着的另一伙细作。”贾太君登时立起眉毛来,命小梅再去查查王仵作、千万小心。 贾琮回到客院把方才那两位的来意说与陈瑞锦听,陈瑞锦亦觉得那姬先生提起未婚妻有些突兀,亦猜不出所为何故。她忽然提醒道:“高芒去马来群岛之事可同老太君说了?” 贾琮道:“姑祖母早几年就应该知道了。” “正经同老人家说说。”陈瑞锦道,“总是个意思。”贾琮心里觉得没必要,挠了会子头,仍老实去了。 贾太君果然早些年便知道了,只是细问了马来那边的衣食住行。贾琮自己都没去过,只依着细作送来的情报大略说了说。 这日黄昏,有人送了张帖子过来,说是秦王世子妃请高家几位姑娘明儿赏花赴宴。听说荣国府贾三先生的未婚妻也来了,亦想请过去见见。陈瑞锦本不愿意见这些闲人;只是世子妃都点了名儿,若不去便像是高家拂了秦王面子似的,遂应了。 次日用罢午饭,陈瑞锦收拾会子衣裳妆容,扮作淑女模样与高家几个女孩儿上车往世子府上而去。世子妃爽利大方,只字不提外头男人的事,只与众女眷谈论花木、诗书、首饰衣料子等物。听说陈瑞锦是台湾府来的,有个姑娘便问那边是个什么模样。 陈瑞锦道:“到北边来这些日子我不大习惯。台湾府的女子皆不拘束规矩,都在外头做事呢。” 世子妃奇道:“女子怎么做事?” 陈瑞锦道:“横竖男子怎么做事、女子也怎么做事。”遂提起那边的世俗风物来。 有个女子道:“听闻台湾府人烟稀少、又多台风,若女子不做事、单靠男人种田都不够吃。知府贾大人没法子才迫女子做事。” 陈瑞锦瞧了她一眼,此女模样儿高出寻常人好几分去。乃道:“人烟稀少是一个缘故,倒不要紧。台湾府这些年广种西洋马铃薯,那玩意根茎埋在地下,纵遇上台风损失不大,老百姓填饱肚子没什么问题。因那块儿本是蛮夷之地,并无约束;女子惯常出门理事,亦不知高门大户的规矩。俗话说,客随主便,贾大人也便习惯了。” 那女子望着她嫣然一笑,极尽妍丽:“原来如此。” 世子妃道:“这是我们世子的侧妃曹氏。” 陈瑞锦心中动了动,含笑道:“真真好模样儿。” 世子妃笑道:“可不是?世子跟前最得宠的便是她了,我们阖府都喜欢她。” 那曹氏赶忙裣衽垂头:“奴家不过薄有姿色罢了,当不得世子妃夸奖。”众人忙赞世子妃贤惠大度,好一片马屁叮叮当当的拍了下来。 过了会子,高家一位姑娘低声告诉陈瑞锦:“那个曹氏也是倒霉。本来好端端的与她表兄打小定亲,忙着预备嫁妆呢。上西郊庙里去烧香,遇上个多嘴的姑子,逢人便说她是长安第一美人,没过多久便满城都知道了。这世子妃模样不算出挑、娘家又不在长安;听了她的名声,为了显得自己贤良,特特替世子谋了她来。” 陈瑞锦奇道:“竟有此事!”又看了那曹氏一眼,“当真运道不好。”心里头顿时有了些谱。 一时众人走散看花儿,陈瑞锦本与高家姐妹在一处的。拐过一个月洞门,忽见曹氏拧着帕子领了两个小丫头走过来,含笑道:“陈姑娘,我曾听人说起过你们台湾府极有趣,不知陈姑娘可愿意同我说说?” 陈瑞锦猜她便是那个姬先生的未婚妻,也有兴趣打探她,笑应道:“既是侧妃觉得有趣,我同你说说。我拙嘴笨舌的,也说不好。侧妃只听个乐罢了。” 曹氏上前笑行了个万福:“烦劳陈姑娘费力气,我有好茶请你。”陈瑞锦向高家的女孩儿打了个招呼,跟着她走了。 曹氏领着她在园中走了几步路,道:“我们这府的西南边都是湖。虽为一整个湖面,府里惯常唤作西湖和南湖。平素客人来了多半在南湖游玩。殊不知西湖中心的水榭里头有个小花厅叫做听雨堂,四周都是莲叶藕花,且收拾得好生雅致。咱们去瞧瞧可有人没有。若没有,上那儿烹茶去。” 陈瑞锦微笑道:“客随主便。” 曹氏又引着她走一条近路到了九曲廊桥,扶着栏杆蜿蜒走到湖心水榭的听雨堂。这块儿果然收拾得极好,古朴清雅、窗外皆是莲花、并养了些鸳鸯水鸭子。陈瑞锦不禁赞道:“好地方!” 曹氏拍手笑道:“亏得没人!咱们就占了这地儿!”赶着命小丫头,“快些去取茶炉子来!还有我昨儿搁在架子上的新得的暹罗茶叶!” 小丫头子笑道:“我们赶着去取东西,回头若是跑折了腿,娘娘须得放我们假。” 曹氏嗔道:“少撒娇儿,横竖有你们的赏钱。” 两个小丫头道:“娘娘记得这话!”一溜烟儿跑了。 此处便只余下曹氏与陈瑞锦两个,曹氏顿时脸色黯然。陈瑞锦素不爱多管闲事,她既不作声、她也不问,只淡然坐着,侧目往外头的景色。半晌,曹氏悠悠长叹一声。陈瑞锦看了看她,依然不言语。曹氏轻笑道:“陈姑娘当真不是个好奇之人。” 陈瑞锦道:“人生在世、各有难处。何苦来去问别人的故事。” 曹氏默然片刻,缓缓的道:“我这日子熬得实在艰难,平素也没个人可诉。听说陈姑娘是外地人,便寻了个借口请你来倾吐倾吐,还望休怪。” 陈瑞锦道:“路是自己选的。早先就该猜到如此光景,悔之何用?”曹氏怔了怔。陈瑞锦道,“区区一个长舌姑子能弄得满城都说曹侧妃是长安第一美人,显见不可能。这里头必有人在推动,总不可能是不认得曹侧妃之人。” 曹氏又怔了片刻,苦笑道:“难怪贾先生会瞧上你,与他一般儿的性子。猜出来了就必要说破。” 陈瑞锦道:“抱歉的紧。我本无心说破,只是话赶话说到了这份上。” 曹氏苦笑:“我们女孩儿的路,哪里又由得我们自己选呢?”陈瑞锦默然。 曹氏遂开始说起她与姬表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幼年又是如何玩耍、少年又是如何定情。说到山盟海誓时,两个小丫头捧了茶炉子与茶叶过来,又回去拿今儿早上新取的山泉水和小点心。待山泉水取来,曹氏才说到她老子听闻世子妃贤淑、欲替世子求美人,登时动了心。 也不知说了多久,眼看日头要下山了,曹氏叹道:“烦劳你听我说了这些话。” 陈瑞锦微微一笑:“无妨,茶果然好。”曹氏强笑了下,遂命小丫头子送她去找高家小姐。 跟着小丫头到了前头见着世子妃,世子妃跌足道:“曹氏究竟领着你去哪儿了!遍寻不见。” 陈瑞锦瞄一眼没看见高家的女孩儿,心中暗暗有了一丝不好之念,问道:“敢问世子妃可有事么?” 世子妃道:“高家老太君使人来喊你们回去,说有要紧事。我们实在寻不着你,高家的姑娘们已回去了。” 陈瑞锦大惊:“出了何事?” 世子妃摇头:“不知道,高家的人没说。” 陈瑞锦忙向她行了个礼:“请世子妃恕民女礼数不周,告辞了!”急急的赶着出去,高家的马车在外头候着。她也不耐烦坐车,解下一匹马骑着赶回去了。 到了高家,门子喊道:“陈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太太急的了不得。贾三爷不见了!” 陈瑞锦方才一路心思不定,闻言顿时脑中炸裂了一般:贾琮那两下子,落在谁手上都白给。赶忙跑进里头去。贾太君急的直拿拐杖砸地,怨道:“你究竟跟那个姓曹的狐媚子上哪儿去了!” 陈瑞锦这会子哪有功夫委屈?连行礼都顾不上,只问:“怎么回事?没带着人么?” 下头立着两个特种营的兵士,上前来行了个军礼,说起经过来。原是今儿高姑娘们与陈瑞锦才走不久,上回那个捕快便来请贾琮去衙门瞧瞧。说是当日他取了些瞎子的遗物回衙门,听说贾先生乃世间奇才、烦劳他帮着看看。贾琮纵然不懂行也得装一装啊!客套了几句话,跟着人家走了。他本带了两个兵士去的,偏到衙门里看了会子物件儿,他忽然想出恭!便去了茅房。有个兵士在茅房外头等了许久不见响动,进去一瞧——贾琮连根毛都没了。茅房的小窗上有脚印子。又出去找了许久、找不着。 陈瑞锦听罢思忖片刻,问兵士道:“贾琮在衙门里头可吃了什么没有?” 兵士道:“吃了两碗茶。” “只怕茶里头有什么东西。”陈瑞锦道,“这几件事本是连着的,挖好了坑给我们跳……且行事急的很。” 昨儿那个姬先生忽然提起自家的八卦,不过是为了引得贾琮留意罢了。今儿那个曹氏特特拉了陈瑞锦上旁人少去之处品茶,便是为了牵扯住她、好让她晚些知道贾琮让人绑走了。那一头,贾琮在衙门吃的茶八成搁了巴豆之类的玩意,算算都能算出他大概什么时候得赶着去五谷轮回之所。茅房里头有人守着,只等贾琮进来便将他拿住,再设法从窗户送走、不惊动外头的特种营兵士。由此可知,给贾琮下套之人知道陈瑞锦这号人物。换而言之,九成是司徒磐的人。陈瑞锦想了半日,不知为何绑架者只防着自己、不防着特种营兵士。虽说他们依然成了,仍有低估这两位兵士之意。遂向贾太君行了个礼,纵身直从窗户跃出去了。 她已去劫过一回狱,轻车熟路找到知府衙门,却见衙门口齐齐整整的排满了高家派来的兵士。陈瑞锦跃进围墙里头,听了几个衙役捕快与高家的兵士说话,不费吹灰之力寻到了贾琮失踪的茅房。在里头微微看了几眼她便明白了:这茅房颇高,梁上铺了些茅草。茅草上头有人压过的印子、却并无挣扎痕迹。可见贾琮被人家抓住后直接打晕了,再藏到茅房的房梁上;那抓他的人想必也在。又取茅草遮掩几下,从下头看他们不着他们。那特种营的兵士不曾想到去搜房梁,白白让他们藏匿许久。兵士总得去报信,他走后人家便可以带着贾琮离开茅房了。 今儿此事,捕快许是不知情的。他上司吩咐一句、或是旁人诱他一句,他便能上钩、亲去高家找人;在贾琮的茶水里下东西的也可能是旁人。昨日姬先生提起他的风流事也许是临时起意;世子妃请陈瑞锦去赏花也可能是有人撺掇暗示。而曹氏是绝绕不过去的一道。她必是有意绊住陈瑞锦、不让人寻见她。 纵然高家及时寻到陈瑞锦,贾琮那时候已然没了影子。早一会子与晚一会子有何不同?陈瑞锦坐在茅房的房梁上想了半日不得其解。 回到高家,她乃问道:“敢问老太君,领人搜查知府衙门的是谁?” 贾太君道:“欧成亲去了,连后衙都搜过了。”陈瑞锦又问欧成在哪儿,贾太君道,“他不死心,又去细查了。” 陈瑞锦点头:“我跟着他再去看一遍。”这回连行礼都不曾想起来,转身便飞出去了。贾太君见了反而不怪。 陈瑞锦又折回知府衙门,兜了一圈果然见到了欧成。这汉子急得嗓子都吼哑了,指挥兵士爬墙上树翻阁楼。她过去道:“欧将军,人必已送出去了。还请大伙儿仔细些,看看可能找到点子痕迹没有。” 欧成见了她问道:“陈姑娘可查看过没有?” “知道他是怎么被抓走的。”陈瑞锦说了一遍茅房里所见,又说自己是被人诚心绊在世子府里的。“我只不明白为何独绊住我一个,显见我会疑心曹氏的。暴露曹氏只为了让我晚些知道?” 欧成想了半日亦想不出来,看了看她叹道:“陈姑娘倒是镇定的紧。” 陈瑞锦淡然道:“要上火也得等找到了人再说,这会子着急何用?” 第五百三十章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贾琮成日给旁人挖坑,如今可算也让人坑了一回。只是对方特特设法绊住了陈瑞锦、弄得她黄昏时分才赶到贾琮丢的地方,不知是何缘故。欧成搜了数遍毫无线索,不禁着急起来。 陈瑞锦思忖道:“人家既然预备得详尽,首尾必然收拾干净了。纵有破绽,只怕就是要绊住我迟些时辰过来的缘故。且那破绽想必是没法子遮掩的。” 欧成跟着她琢磨道:“左不过一个来时辰罢了,能有什么分别?” 陈瑞锦眼前一亮:“一个来时辰!一个来时辰之前还是白昼。会不会有什么痕迹是白天明显些、夜里难以察觉的?” 欧成道:“明儿还不是要天亮么?难道明儿早上咱们不来搜了?” 陈瑞锦道:“不知道。这会子天都黑了,我平素惯常飞檐走壁,且举火把去查看一番。” 她想着,人家既然防着她,多半也是个功夫不弱的。遂直取了火把,先查看茅房左近的几处房梁和屋顶。待查到第四个屋顶,登时瞧出端倪来了。干她这行时常要藏匿痕迹,故此也能瞧出别人使的手段来。那法子并不稀奇,不过是人走过屋顶难免留下足印子,遂带了些些灰土在身边,一壁走一壁撒在足印上、并反手以小扫帚扫平,只是纵然遮掩得再好也难如不曾走过一般。这些痕迹白天极容易被陈瑞锦发觉;今儿晚上是弯月,若非举了火把仔细寻查,她只怕也瞧不出来。西北风大。今儿晚上吹一宿,到明儿白天就难了,纵看出有痕迹也难循着查到最后。这手段本是绿林中人惯用的。陈瑞锦遂跟着有异样的灰土痕迹一路从长安城上空走了上百个屋顶,终于寻不着踪迹了。换而言之,下地了。 下头是一座空宅,无人居住。陈瑞锦细细翻了一遍,在灶台底下寻出了一双千层底的抓地虎靴,正是绿林中人爱穿的;旁边塞了个青皮包袱。打开包袱,里头包了一把折扇还装在扇袋儿里头、并一个袖箭筒子、一个羊脂白玉的玉佩和几个荷包,都是贾琮的。当中就有他装银票和小金锭子的那个。龚三亦手里有先义忠亲王下头不知谁弄来的香料方子,味道特殊。贾琮遂取了个荷包染上那香料,专门用来装钱。他本想着,万一他被人抓走了,别的荷包也许会被丢掉、装钱的人家说不定能留一留,用狗追着荷包的味道就能找到他。如今看来,这算盘显见没打准。陈瑞锦见没有他的匕首佩剑和随身的两把西洋火.枪,立时锁紧了眉头。贾琮的佩枪是台湾府星舰学院最近升级的款式,从没上供给哪家王爷,谁得了去都会走漏台湾府的真实实力。 又查了一回没什么线索,好在左近有几户邻居。陈瑞锦这会子没心情好声好气问人短长,藏好了包袱里的东西,从怀内取出黑巾子来把脸蒙上,闪入对面人家。这家乃是两口子并一个儿子,她便上前抓了孩子捏在手里。那两口子吓得动弹不得,连喊:“好汉饶命!” 陈瑞锦压着嗓子道:“我的同伙一两个时辰前还在你们对面的宅子里,这会子连根人毛都没了、银子也不见了。你们必看见了什么动静。说明白了我去找他们算账,说不明白我杀你们撒气!” 那女人喊道:“有有!有辆马车,大约是申时二刻走的!” “什么马车?驾车之人是什么模样?” 那女人道:“便是寻常的马车……”陈瑞锦手里一紧,孩子吃疼不住叫了一声。女人赶忙说,“乌青顶的马车!油漆磕磕绊绊快掉尽了、还能瞧得出原先是红漆的。马是枣红色的马,有这么高……”她一壁说手里一壁比划,“脖子上挂了两个铃铛,铃铛上有红绸子!”这女人越说越细,说完了马车又说驾车的。陈瑞锦挑了挑眉。贾琮那厮曾说过每个人都是有天赋的,此女果然天赋过人。 陈瑞锦遂放开了那孩子;孩子立时扑向他母亲,眼泪汪汪的不敢哭。陈瑞锦从怀中取出两张纸和一支炭笔来:“我画你说。说得像我给你们五两银子的赏钱,若等我抓到人瞧着不像……”她扫了眼这一家子,吓得那女人赶忙抱紧了孩子,又瞧一眼她怀内确实鼓鼓囊囊的,遂又说了一遍。不多时画完,陈瑞锦留下了银子、带着马车与车夫的图像从他们家院墙外头跳出去了。 此处离城门很近,马车很可能拉出城跑了。陈瑞锦用绑匪的包袱包上绑匪的鞋背在背后,揣着画像去见守城门的兵卒。那几个兵卒见有人从窗外跳进来吓了一跳。陈瑞锦微笑不语,先取出画像放在桌子上,又取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搁在画像旁,并拔出腰间长剑搁在画像另一端,款款的道:“请问几位,这辆马车和这个车夫今儿几时出的城?” 有个兵士看了看,问道:“那个……敢问女侠,马是什么颜色的?车盖儿是什么颜色?” 陈瑞锦看了看画,上头有她以文字标注的颜色。旋即明白过来——他们都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不认得字。遂一一指着道:“马是枣红色,车盖为乌青顶,这车夫穿着灰色的衣裳、戴着竹编的斗笠……” 有个人听罢立时道:“记得!申时三刻多快四刻出去的!” 另一个道:“我还问了一句,那人说是带侄子来城里瞧病,如今瞧完了便回家去。” 陈瑞锦问道:“他可说了住在哪儿?” 那人摇头:“不曾。” 陈瑞锦想了想,为防着高家养的追踪犬,他们可能会给贾琮身上带什么扰乱气味的荷包。但那个车夫和马匹未必会带着。乃问道:“那个车夫,你可闻见他身上有什么味道没有?” 那人道:“谁去闻大老爷们!” 另一个道:“车里听仿佛有香味似的。我还疑心那不是他侄子、是侄女?相好儿?”陈瑞锦点点头,又细问了他们些话,收起画儿和长剑、留下银子走了。 这回她一径回到高家见着贾太君道:“有了些线索,贾琮当是被人送出城了。请老太君给我寻两条好追踪犬。”贾太君今儿愁得连晚饭都没吃,闻言立时命人挑最好的犬给她。陈瑞锦又烦劳欧成连夜再细搜贾琮失踪之处做掩护,喊上他们从南边带来的特种营兵士给他们看了两张图画,让他们跟着走。 一行人直奔城墙,并不惊动人,只将带狗的高家兵士和狗背在背上翻墙出去。幸而今晚月亮极弱、看不大清,不然非引得全城百姓围观不可。那养狗的兵士看见他们这些人翻墙跟走路似的,惊得半日说不出一个字。 出了城外、走到城门口,陈瑞锦取出绑匪的包袱和靴子给了狗。两条狗闻了闻,又转了几个圈,便撒腿跑了起来;众人紧紧跟了上去。跑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前头是一处庄子,狗还在往前跑。 陈瑞锦方才一路皆有几分猜疑,到了此处已心镜大明,止住几个人道:“别往前走了。”跟着的都是兵士,立时停了。陈瑞锦吩咐道,“特种营来四个跟着我进去,其余的就藏在左近待命。”众人齐声应“是。” 她遂领了四个人往庄子里跑去,脚步声轻悄悄的。绕过几户人家,不远处有座不小的农宅,她打了个手势,四人默默散在宅子四方守着。 陈瑞锦飞身越过院墙进去窥探,堂屋中燃了根短短的蜡烛,有个汉子端着大海碗独斟独饮,地上滚着七八个空酒坛子。她在窗外瞄了几眼,又往别处转转。西边厢房的窗户用黑帘子封得死死的,饶是如此,仍然挡不住里头传出鬼神可愁的小调儿来:“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我算来算去算来算去算到放弃~~良心有木有你的良心狗叼走,我恨你恨你恨你恨到彻底忘记~~”陈瑞锦迟疑了下要不要先堵住他的嘴,终转身查看别处去了。后院停着一辆乌青顶的马车,并拴着一匹枣红马。细看马与马车,皆与那女人说的一样。 陈瑞锦回到西厢房前学了声猫叫,屋中的小曲儿戛然而止。无声无息撬开锁推开门来,月光极薄撒了进去,里头依稀能见着点影子。划亮一支火柴,只见贾琮蒙着眼睛捆了手足撂在地上不能动弹,口里轻轻的说:“亲爱的你来啦?” “嗯。” “咱们回去就成亲吧!”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回去再说。” “人生太多偶然啦~~有女朋友就应该早点结婚,不然孟婆汤喝下去,下辈子我万一忘了你呢~~” 陈瑞锦抿了抿嘴,上前割开绳子、解开他眼睛上的布条子,口里道:“他们怎么没堵住你的嘴?” 贾琮揉了揉眼睛,胳膊撑着地面坐起来看了她两眼,忽然伸手把她捞到怀里来。陈瑞锦不曾防备“哎呀”一声倒在他身上。贾琮趁势抱着她滚了半圈儿,翻身压了她在身下,借着轻微月光堵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黑灯瞎火亲了半日,陈瑞锦回过神来推他道:“这什么地方!快起来。” 贾琮嘿嘿两声爬起来,顺带扶起了女朋友:“什么时辰了?” “还不到一更天。” “这么快啊!”贾琮摸了摸肚子埋怨道,“他们竟不给肉票饭吃!饿死我了。” 陈瑞锦嗔了他一眼:“没杀你算不错了。” 贾琮撇嘴道:“既然是绑票,肯定要审问嘛。还没审呢。” 陈瑞锦问道:“你身上的物件儿都搜走了?” “哎呦!”贾琮摸了摸身上,“当真搜走了。我的转轮手.枪落到旁人手里可不好办。”又摸了几下,“都搜走了。” 陈瑞锦道:“有几样我寻着了,你带的两把枪和佩剑、匕首皆不在。” 贾琮苦着脸道:“我一进茅房就被打晕了,连有人搜了我都不知道。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蒙了眼睛捆了手脚。”陈瑞锦蔑然哼了一声,贾琮有些尴尬、嘿嘿假笑。 偏这会子外头传来一声猫叫。陈瑞锦让贾琮自己活动活动筋骨,转身出去瞧瞧。原来是守在庄子外头的两个特种营兵士来了。他们见有个穿灰布衣裳戴斗笠的人骑马往庄子里跑,便丢了个套索儿将那人拿住。再看其模样,委实像画像上赶车的那人,遂来里头报信。陈瑞锦想了想,让他们悄悄押人过来。两个兵士领命而去。回到西厢房门口,陈瑞锦做了个手势,贾琮跟着她出了屋子一径往厅堂走去。 那汉子仍在喝酒。他二人默然进了屋子,肩并肩在旁看着他。此人猛一抬头,惊愕了片刻,看看他们又看看窗外,强笑道:“陈姑娘好快!终还是不曾防住你。” 贾琮侧头问陈瑞锦:“他认得你?” 陈瑞锦道:“他就是姜老四。” “啊?!开国际玩笑!”贾琮吓了一跳,“这是个碟中谍的世界么?” 陈瑞锦微微勾起嘴角。前几日她从牢房救出此人,闪到僻静之处问他可有地方藏身。姜老四想了想道:“我一个亲戚在城东有几亩地赁给了佃户,这会子他有事去了外地,搁了把钥匙在我这儿。”陈瑞锦亲送他去亲戚的宅子藏着避风头,便是此处。难怪会特特防着自己,上回劫这姜老四出狱、他印象太深了。 贾琮眯眼打量了姜老四片刻,问道:“瞎子真是你杀的?” 姜老四道:“真是我杀的。” “他是谁家的探子?” 姜老四笑了笑:“恕在下不能告诉贾先生。” “哦。”贾琮耸肩,“那就是跟你一伙的。”他小声嘀咕了句“歪打正着”,又问,“你们偷我身上的那些东西呢?” 姜老四冷笑道:“贾先生果然富庶,你那火.枪我们怕是王爷都没见过。” 贾琮伸出手去:“交出来吧。” 姜老四默然片刻:“送去别处了。” 贾琮歪头道:“姬先生手里么?” “横竖你们寻不着。” “那可不好说。”贾琮假笑,顺手捞起陈瑞锦的胳膊,“你们起先不是也觉得把我藏得很好?”姜老四默然,陈瑞锦微微含笑。 偏这会子外头的兵士押了那个马车夫进来。姜老四大惊,旋即苦笑,摇头道:“你们当真厉害,这天下怕是当真要落到你们贾家手里了。” 贾琮皱眉道:“烦死你们这些人了,动不动就天下天下的。能长点见识不能?天下这么大,谁又本事一统全球?纵然一统全球,还有宇宙呢。外星球那么多,你们倒是拿着大刀长矛打罗姆兰星球去?” 姜老四叹道:“贾先生,横竖此处没有外人、我们哥俩也是活不了的,你能不能给我句实话。你若得了天下,可能好生待司徒家的人。” 贾琮抽了抽嘴角:“你知道当皇帝最可怕是什么吗?” 姜老四细想了半日,道:“须得独自撑起社稷。” “不是。”贾琮道,“是要天天早起。这对一个爱睡懒觉的人而言是致命的。”姜老四与车夫俱愕然。贾琮乃一字一顿的说,“我贾琮,从来就没想过、也不愿意住进紫禁城,坐先帝太上皇坐过的那把椅子!”我会把紫禁城改成故宫博物院,把他们的椅子给游客拍照,持中国绿卡免门票。嗯。 第五百三十一章 贾琮一本正经告诉姜老四和绑架他的车夫自己无意坐天子龙椅,那二人俱愕然不已。半晌,姜老四道:“贾先生那台湾府的架势,怎么瞧都不像是愿意交给哪位王爷的。” 贾琮摊手道:“台湾府不会给人的。我这样的早晚逃不脱功高盖主,后路必须有。那个岛就算是太上皇送我的,我也撺掇诸王夺了更多土地,终究还是他们家赚了。我绝对不是一个把最好的一切都献给给主公的人,最好必须的留给自己。” 姜老四面色复杂起来。又默然许久才说:“你的后人若有心造反,天家拦阻不住。” “那可没办法。”贾琮道,“谁还能管到百年之后?世界全然是另一番模样。我说姜老四,合着你根本不是高家的人么?你是秦王派在高家的细作?” 姜老四狡黠一笑:“贾先生只管猜。” “不猜。”贾琮道,“横竖审讯不归我管。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那车夫哈哈笑道:“怕是要不回来了。” 贾琮扭头看陈瑞锦,陈瑞锦道:“我来。” 贾琮撇脱的伸胳膊踢腿儿欲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兵士同时捏住了车夫与姜老四的下巴。贾琮吓了一跳,好一会子才说:“该不会是传说中的假牙毒.药吧!” 陈瑞锦奇道:“你竟知道这个?” 贾琮道:“评话里有。”又啧啧道,“好可怕的洗脑,竟能让人随时准备自杀。” 陈瑞锦哼了一声,摆了摆头;两个兵士便将他二人口中毒牙取了出来。陈瑞锦道:“留着研究下是什么毒。”兵士们应了。 贾琮奇道:“他两动作那么快,你们竟能抢在咬碎毒牙之前捏住下巴,莫非平素还练过捏下巴?” 一个兵士道:“瞧他二人神色决绝,有取义成仁之意。” 贾琮又叹:“壮烈牺牲可以为国为家为全人类,为主子死算个毛!不名一文。”乃上下打量了姜老四几眼,“秦王对你好、欧成对你不好么?出卖信任你、关怀你、同生共死的袍泽很快活吗?你凭什么就敢说秦王是明主、没有欺骗你?信不信天下所有的王爷没有一个是明主的?”言罢不看姜老四,负手出去。 他走到门前时,姜老四忽然问道:“燕王算不算明主?” 贾琮道:“不算。”姜老四嘴边似笑非笑。贾琮回头道,“我曾以为燕王是明主。数年前,燕王妃疑心燕王的一位心腹对她次子不满、向燕王告了她宝贝儿子的状——注意,是告状不是告黑状,她儿子做了错事——便心心念念想除掉这位心腹撒气。而燕王自己清清楚楚,那心腹完全是孤臣,且并没有向自己告状;那事儿是他另派人去查的。饶是如此,燕王为了不让王妃惹事,将那心腹发配海疆当探子去了。最可怕的是燕王并不喜欢王妃、甚至有点嫌弃。” 姜老四愣了,半晌才道:“岂能有此事!” 贾琮道:“为了让家里安宁,可以随手丢弃要紧的臣子。”他耸肩道,“换做你是我,敢不留后路吗?文死谏武死战,谁愿意死在妇人之手、还不是得宠的那一位。”转身跨出门槛,“家与国混在一起,这些事难免。” 过了小半个时辰,陈瑞锦出来了,道:“你的剑和匕首等物在后头那屋子里,两把火.枪送走了。只是他二人也不知送去了哪里,只依着线人给的法子塞到树洞里。”乃喊了一个兵士出来帮着搜这宅子,另一个站在门口守卫。不多时果然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贾琮的匕首等物,独少了两把火.枪。 将东西揣回去,三人一并走回堂屋门口。陈瑞锦道:“先让他二人静静、想想。” 贾琮不懂审讯,自然听她的。又思忖道:“为了隐藏身份,他们上司必会在我出事的时候干点子别的让人看见。”乃问道,“那瞎子是怎么回事?” “姜老四说瞎子是他们的一个探子,接到上面的话该灭口了。他寻瞎子卜卦是个幌子,实在是去踩点儿的。杀人后第二天他的刀当真丢了,也不知道捕快怎么找到他的。”陈瑞锦含笑瞟了他一眼,“人家老卒子在战场上杀了多少人,哪里会因为见个捕快就惧怕的。” 贾琮摊手道:“我都说了是信口雌黄的。” “他也并不知道有人想在衙门灭了他的口。” 贾琮皱了会子眉头道:“好生混乱,感觉他们这一系的探子本身就够乱……” 话音未落,陈瑞锦猛然蹿进屋去——已是迟了。姜老四与那马车夫不知谁挣脱了绳索,却并未逃跑,而是都拔出自己身上带的家伙插入对方心口,两个人同时毙命。 陈瑞锦跌足道:“他们怎么可能挣得开绳子!这不是寻常的捆法,从没跑脱过人的。” 贾琮打从上辈子起就看多了评话,从来相信世界上奇怪的人才都有,忙说:“既然有人什么锁都能开,自然有人什么结都能解,不必在意。横竖咱们盯着那个姬先生便好,那人必是幕后那伙的无疑。” 陈瑞锦满面郁卒,立着瞧了会子,道:“罢了。趁现在还不晚,先回城去给老太君报个平安。这些事儿明儿再说。” “这两个人怎么收拾?” “干嘛收拾?”陈瑞锦道,“明儿自然有邻居察觉报官,咱们悄悄走便好。也别告诉欧将军,他若知道了自己的袍泽是个细作必憋屈的紧。” 贾琮点点头:“我都饿死了,你们也没吃饭吧。赶紧回高府吃饭去。” 两个特种营兵士在这屋子里略收拾了片刻,到外头招呼上守着的四位兵士一起出了庄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悄悄离去,不曾惊动这庄子里的一个人。高家的人见着贾琮松了口气,连狗都忍不住吠了几声。贾琮忙蹲下认认真真谢了两条狗:“要不是你们帮着救我,我必死无疑!”一行人遂往长安城赶。到了城门下依然是特种营兵士背着贾琮等人过去,赶着回到高家。 贾太君见他们回来了,喜得直淌眼泪,抚着贾琮的头道:“皇天菩萨!可算平安无恙。” 贾琮脱口而出:“姑祖母,我饿!” 贾太君一叠声的让送吃的来,又问:“陈丫头呢?” “她还有点事,嫌我碍手碍脚,先打发我回来了。” 贾太君点点头,问道:“她是怎么找到你的?” 贾琮摸了摸肚子:“忘了问……” 贾太君忍俊不禁,戳了他一手指头。又忙着打发人去喊欧成收兵、莫要再胡乱搜查。高家折腾了大半宿,闹得长安城鸡犬不宁,可算把贾琮找回来了。贾太君、欧成等人都说他无恙便好,有话明儿再说。遂各自散去。 陈瑞锦不到四更天便回来了,道:“火.枪可能藏在陈知府家中,只不知何处。” 贾琮忙推了点心盘子过来,一壁倒茶一壁说:“你先吃点东西吧,肯定还饿着。”陈瑞锦吃了几块点心便不想吃了,说起经过来。 原来,她想着,敢背着贾琮光天化日从屋顶踩过、使的扫灭灰尘法子和穿的鞋皆是绿林人的架势,那人八成是个艺高人胆大的绿林高手。那个车夫能随意让两个特种营兵士以套索擒获,可知并非那一类人物。姜老四也不是。既然出去送东西的是车夫,那个绿林高手想必还在姜老四那宅子左近、甚至仍在宅子里头。她留着那二人独自在屋内、将兵士们都打发出去,便是想引那个高手出来相救。不曾想那人竟然是出手灭口了。陈瑞锦当时便瞧出来是有人先杀了他两个、再将挑断绳索将他们摆成互杀的架势。遂假意要走,一行人跟做贼似的溜了。 陈瑞锦领着两个兵士远远的藏在树上,取千里镜盯着那宅子。过了许久,有个条穿黑色夜行衣的人影子从里头踩瓦而出,张望了半日,放心走了。两个兵士回那宅子去再搜查一遍,陈瑞锦跟着那人一路进了长安城,直奔知府陈大人的家中,溜到一处院子做了四声布谷鸟叫。陈瑞锦微微一笑:“四”与“事”谐音,以此来暗示“有事”亦为绿林行径。 不多时,那院中走出一位公子,掂了把着扇子、自己提着灯笼往府中的后花园走去。那人也跟着去了。陈瑞锦悄然缀在后头。他二人躲在假山石头后头咬耳朵,陈瑞锦不敢离得太近,故此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后那人便撤身离去。陈瑞锦想着,横竖下家已有了,且知道台湾府底细的皆除掉为上,遂跟着那人直到他的住所。 此人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进去,陈瑞锦等了约莫两刻钟,便避在他邻居的院中学了四声布谷鸟叫。不一会子,那人果然从墙头跳上屋顶。他在明、陈瑞锦在暗,偷袭极容易。陈瑞锦直送了他一颗子弹。 贾琮眨眼道:“要不要趁机来了打草惊蛇?” “嗯?” 贾琮笑道:“那知府大人挺有钱的。”旋即解释说,“上辈子看过一部电视剧,主角也是想找东西。他就在藏了东西的那人家里搞爆炸。事后那人最先去查看之处便放了要紧之物。” 陈瑞锦想了想:“可以试试。” 过了会子,她领着几位特种营兵士扮作夜行人直奔知府后宅,先摸了摸那公子的底细,原来是陈大人之次子。众位兵士便散去四处搜查,不留神弄出了点子响动。耳听铜锣一响,巡夜的家丁大喊:“有贼啊——抓贼啊——”满府躁动起来。 陈二爷吓得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披了衣裳踏着靸鞋直冲了出来,站在院中张望半日,又打发人去外头打听。许久,那打听的小厮回来道:“二爷,听说今儿来了一大伙贼人,在四处翻东西,武艺了不得,这会子正跟咱们府里的人打着呢。” 陈二爷冷笑了下,又拍了拍心口,自言自语道:“好险,幸亏早早送出去了。” 那小厮多嘴,忍不住问了声:“二爷,什么早早送出去了?” 陈二爷哼了一声:“不与你相干之事莫问。”甩袖子回了屋里,命人送茶上来。吃了两口茶,他坐着出神,面色得意。半晌才道,“让他们自己替老子送东西!”又怔了会子,忽然哈哈大笑。笑了半日,忽然站起来大步走回炕边,“没事了!都睡去吧。”自己翻身上了炕。两个丫鬟过来服侍他。在炕上躺了半日,他又哈哈的大笑了一阵子。 陈瑞锦在暗中瞧着他睡着了,今儿想必不会有什么线索,便出去吹了声口哨,收兵走了。 回去跟贾琮一商议“让他们自己替老子送东西”是个什么意思。贾琮拍掌道:“我猜着了!他今儿只怕是赶着将东西送去了贾氏马行。我们不是做着邮局么?送信、送包裹。” 陈瑞锦眼前一亮:“是了,这才是自己替他送东西。” 贾琮也不敢睡觉,更不敢惊动贾太君,只得偷偷翻墙出去,亲到贾氏马行将掌柜的喊起来。马行掌柜听说有绑匪劫了他们三爷、抢了他身上要紧的东西,可能想用马行送走,登时吓醒了。好在邮局收包裹都写了单子的,且都不是当日送走,而是第二天一大早方送去分拣中心分拣。贾琮本想这会子就去离知府家最近的那个邮局查,掌柜的道:“这会子都快到他们送信件包裹去分拣的时辰了,不如去分拣中心等着。”贾琮觉得有理,几个人遂又一路赶到了分拣中心。 没等多久,全长安城各处送来的包裹信件便陆续送过来了。掌柜的吩咐道:“先莫要分拣,等会子再说。”贾琮瞧了瞧,长安城虽大、其实真正写信寄包裹的并不多,跟后世的快递公司没法子比。 一时知府衙门那边的东西送来了,包裹只有七件,两件一瞧就太小。其余的五件陈瑞锦小心打开。前头三件皆不是,到了最后两件,贾琮手心冒汗了。开第四件时,陈瑞锦瞧了一眼:“寄往京城的。”收件地址在酒楼,那酒楼贾琮还去吃过酒,看姓氏并不是东家,想必是个伙计。这里头果然有一把转轮手.枪!正是贾琮丢的。可他丢的是两把!再看另一件,收件地址就在宁荣街。写的是:宁国府,贾蓉。贾琮脸都黑了。陈瑞锦轻车熟路拆开包裹,里头便是另一支抢。 第五百三十二章 贾琮从来不曾把贾蓉放在眼里。一则是原著印象不好,二则自己整了他不止一回、也没见他能反抗,三则自打荣国府起来之后东府里一直忙着讨好这边。他有胆子去当细作贾琮全然没想到,也不知道是宁国府改投了燕王还是有人撺掇了贾蓉自己。陈瑞锦见两个包裹里头皆唯有火.枪不见别物,便将那些信也取来查看,并未找到探子的。 贾琮道:“会不会另有旁人写信?先分拣,将进京的都放到一处来。” 陈瑞锦道:“不进京的也须得查,要紧关头马虎不得。” 二人也不敢假旁人之手。陈瑞锦拆信,贾琮查看。终查到一封去承天府的、一封去广州的、一封去京城的。往承天府和广州的皆是下令细查火.枪样式,往京城的只是命好生收着秦国寄去的这两个包袱。这三封信俱是一个邮局发的,都没写寄信人的名姓,且都与知府衙门、死了的绿林高手、王仵作家不近。贾琮道:“只怕他们是要打发人过去当面细述。” 陈瑞锦看了看去京城那封信的地址道:“与两个包袱的收件地址皆不同,须得让五爷好生查查。” 贾琮瞧了瞧两个包袱,摸着鼻子道:“换上点子什么呢?” “不急。”陈瑞锦道,“迟两天无碍。”遂将两个包裹三封信收了起来。 这会子天都亮了。掌柜的命伙计仔细重新粘好被陈瑞锦拆开的那些信件,他二人悄然藏进一辆马车溜回高家。陈瑞锦吩咐了三名特种营兵士分别守着王仵作家、丁滁家和知府衙门,看他们可有派出远门的人。又吃了些点心补觉。 昨儿乱成那样,该惊动的都惊动了。今日一早便有各处的人上门打探消息。好在贾太君想着贾琮昨儿受了惊,使人过来一问说还是睡觉,便不许打扰。睡到中午,贾太君觉得再睡就得睡迷瞪了,方打发人喊他起来,贾琮还晕头晕脑的。 下午,知府陈大人和秦王的人又都来了。贾琮遂出去说自己在茅房被人打晕送走的经过,睁开眼睛已经被救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找到的、怎么找到的。这话显见是他不想说,旁人也没法子。高家出动兵卒搜查衙门本是极不妥的,横竖他们也无意给秦王面子。贾琮想了半日,恳切的告诉两位来使:“晚生知道自己极惹人的眼,故此但凡能说的事儿都会明言。晚生此来当真只是见姑祖母而已,平白的给秦国添了乱、晚生也歉意的紧。晚生过两日就走,还望秦王莫要再纠结此事。”二人互视了一眼,有几分讪讪的。偏贾太君并不打圆场,那两位只得强说了几句场面话告辞。 贾琮回到客院一瞧,陈瑞锦已出去了,随口问了一声。兵士道:“陈姑娘说去盯着知府家的那位去。” 贾琮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掌来看了半日,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那一头,陈瑞锦暗暗匿于陈二爷院中瞧了瞧,见陈二爷穿了齐齐整整的身家常衣裳负手在院中转圈子,便知道自己没猜错。此人纵然要打发人进京传信也必得等今儿高家那边的消息。过了些功夫,外头有小厮撒腿如飞跑进来回道:“二爷!老爷打发去高家的人回来了。”陈二爷登时一甩袖子快步小跑出去。 一路直奔陈大人的外书房,从高府回来的那幕僚才刚给陈大人陈大爷请了安、还没来得及细说。陈大人见老二也来了,咳嗽一声问道:“这会子不好生念书、跑过来做什么。” 陈二爷笑嘻嘻道:“昨儿那般热闹,儿子好奇的紧。那个贾琮是怎么回事?” 陈大人捻着胡须绷起脸道:“成日只知道瞧热闹,去温书是正经。这些事儿还轮不着你知道。” 陈二爷上前替他老子又是捶肩又是捏腿,涎皮赖脸央求道:“父亲,让我听听!就听一会子可好?” 陈大人好笑道:“你纵听了又能如何?”乃不理他,吩咐去高府的人回话。 幕僚苦笑道:“贾先生什么也没说。” “嗯?” 幕僚遂将贾琮所言叙述一回,末了道:“小人看着,贾先生说的是实话。” 陈大人思忖道:“既然与秦国并不相干,他怎么会被人绑票?” 陈大爷本坐在一旁,从陈二爷进门起便不曾出声,他兄弟二人亦不曾打招呼。这会子忽然发话道:“会不会是旁人也知道他来了秦国、有心挑动秦燕之争?” 陈二爷冷笑道:“兄长多想了。那贾琮虽与燕王熟络些,并不曾正经去燕王下头做事。要说建什么学校的,他在蜀国也张罗了,吴国也是他的主意,听闻最先建学校的庐国却是贾环的主意。而且他们台湾府乃是举国最先建平民义务教育学堂的,建得比别处更好些。” 陈大爷淡然道:“哦?那依着二弟看,昨日是何人绑走贾琮?” 陈二爷怔了片刻,道:“小弟猜不出来。贾琮这些年游遍四方,想来仇家也没少结下。” 陈大爷仍是淡然“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陈大人咳嗽两下,问幕僚道:“你瞧他精神头儿还好么?” 幕僚道:“进门时还掩口打哈欠呢,昨晚上显见没睡好,只怕是吓的。” 陈二爷奇道:“我只当贾琮胆子比斗还大呢,竟也会吓着?” 幕僚笑道:“他再有才学也不过二十出头,又是被人绑架好悬送了命,也难免惊吓。” 陈二爷道:“怎么知道他好悬送了命?” 不待幕僚答话,陈大爷便说:“方才人家不是说了?二弟没细心听么?他拍了拍胸口说‘活着真好’。” 陈二爷赶忙讪讪的看了看陈大人:“……我忘了。” 陈大人瞪了他一眼,又命幕僚再说一遍,打发他走了。那人前脚一走,陈二爷道:“父亲是不是要与兄长议事?儿子就不听了,回去温书了哈~~”乃向他父亲拱了拱手,出门一溜烟儿跑了。 陈瑞锦自然跟着陈二爷回到他院中。便见他喊了身边一个下人唤作曹富的进屋,又命旁人都出去。陈二爷道:“你快马进京面见王爷,就说我们已得了贾琮造反的实在证据。” 那曹富本来弓腰驼背的,这会子竟拔直了腰杆子,手指头叩了叩案子问道:“二爷何时得的证据?怎么没告诉小人一声?” 陈二爷道:“要紧的事,知道的人越多便越不安全。横竖两样证据,一样送去给了贾蓉,一样送去给了方锁头。” 曹富想了想问道:“咱们府里昨夜闹贼,该不会?” 陈二爷点头道:“就是贾琮或高家的人来找东西的。贾琮身边有极厉害的大内女护,东西藏在咱们家未必能躲过他们的手段。且他们知道东西丢了,也必下大力气寻找。你若带在身边过去,危险的紧。” 曹富道:“二爷愈发能耐了,小人佩服。”陈二爷见他态度软了,便与他说起这几日的经过来。 合着那个算命的瞎子并不是他们的探子,上头要他们灭口的是姜老四。本来预备直杀了他的,偏这陈二爷事儿多,得知贾琮就要来长安高家见贾太君、姜老四明面上又是高家的老兵,遂想打草惊蛇、多试探贾琮一回。他遂哄姜老四去杀瞎子。既然要杀个算命的,去寻他算命乃最常见的踩点法子,姜老四八成会去寻瞎子算命的。陈二爷又打发人给了瞎子二百个铜钱让他算姜老四会死于非命。待到姜老四杀了瞎子之后,再使人盗取他的朴刀引得衙门的人去抓他。因为人本来就是姜老四杀的,王仵作又极有本事,衙门里头便会一口咬定姜老四杀了人。高家自然不会相信,以为秦王诚心寻高家的不是,定会设法保人。僵持几日,借丁滁之手把姜老四杀死在狱中,且扮装成自尽的模样。到时候又可以试探贾琮、又可以让高家与秦王之怨结得更深些。 只是他不曾想到贾琮来得比他盘算的早,姜老四才刚让抓走的那日便来了。接着姜老四被贾琮身边的女卫救走,深叹那女人如鬼神一般,让众人深为忌惮。再有便是丁滁。没想到王仵作还没开始撺掇他、他便已撺掇秦王在衙门里头灭了姜老四的口好灭灭高家的威风;更没想到丁滁有那么个来历。而后瞎子家也不知怎的夜半起火烧光了。 如此一来,整件事无端起了许多误会,连长安知府带秦王甚至连丁滁都糊涂了。然而贾琮既然到了长安,便没那么容易放他走。姬先生自然也是他们的人。当日他向贾琮提起自己的未婚妻虽为临时起意、也是让贾琮话赶话的才说了那么些。回去后他们便商议安排了以世子侧妃曹氏绊住陈瑞锦之计,又在茅房给贾琮设下了一个套儿。原以为人在手里便好审问了,不料此策终究成空,贾琮让人救走了。亏的陈二爷狡黠,得了贾琮的两把火.枪后立时命人送走。 听罢,那曹富叹道:“二爷此计看着委实好,只是那邮局是贾家开的,贾氏马行管着送。倘若被他们发觉了……” 陈二爷摆手道:“他们上哪儿知道去?如今贾琮虽跑了、咱们也没法子让他签字画押。但凡那两把西洋火.枪送给了王爷,他便能掀翻冯紫英。” 陈瑞锦暗暗皱眉。难道王爷不是指的燕王?不然怎么会想掀翻冯紫英呢?长安竟有这么多燕王的探子,秦王分毫不查么? 曹富听罢思忖了半日,道:“单凭那两把火.枪为证,只怕还拿不下贾琮。贾琮大可以说是他买来防身的,并不知道其余的火.枪是个什么模样。这等事他做惯了,已算不得什么。”又摇头道,“二爷,日后有这等事须得早些告诉我。既抓住了贾琮,还顾忌那么多?可惜当日没人告诉我,不然我拼死也会拦着你们留他性命。此人诡计多端,但凡活着便说不得能逃跑。” 陈二爷道:“我们什么都还没问呢。” 曹富说:“不必问,也无须什么签字画押之类的。但凡贾琮一命归天,后头便没事了。” “胡扯。”陈二爷道,“若没有供词,如何向上头交代!” 曹富微笑道:“不用交代,横竖谁也不知道是咱们杀的。”陈二爷猛然抬起头来。曹富接着所,“再有,纵然上头知道了又如何?人死后搜罗他的证据就容易了。纵然没有,做几个出来总不难?” 陈二爷闻言怔了片刻,嗤笑道:“好悬。亏得我让他们务必撬开贾琮的嘴。若当真是杀了他,这屎盆子我莫非就背定了?燕王最喜爱他不过的。他老人家若是不信我们给的证据、又或是贾环等人哭几声撺掇几下,燕王说不定就认死理儿、要追查身为我何以杀了他的心腹幕僚呢?” 曹富忙说:“自然不会,你本是功臣。” 陈二爷冷笑一声:“功臣?功臣算什么?值几个大钱?姜老四难道就不是功臣了?” 曹富冷冷的道:“姜老四吃醉了酒撒酒疯,说他将来总有一日要升官加爵。他一个老卒子若非有了二心,升什么官加什么爵?虽未曾让高家的人听见,万一传到他们耳朵里去了呢?他们岂能不疑心的?” 陈二爷怔了怔:“竟是如此……”乃撇下这一节不提,又说起昨晚那绿林高手告诉他的话、并方才他老子派去陈家那幕僚所言。 曹富将此事从头想了一回,道:“也委实只得我去说了。” 陈二爷点头道:“你比旁人可信些。” 曹富乃叮嘱道:“我走了之后,二爷自己千万小心。失了如此要紧之物,只怕贾家和高家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二爷含笑道:“你只管放心。”曹富乃躬身行了个礼,退出去了。他刚出门,陈二爷口里“哼”了一声,不屑之极。 曹富收拾东西立时上路,只对人说二爷派他出去要紧事做。陈瑞锦哪里能让他跑了?跟着他出城走了不到一里地便在后头施了冷枪。此人既没了,陈二爷今儿并不曾与王仵作、姬先生等人联络,知道贾琮那两把火.枪的只剩下陈二爷一个。 陈瑞锦不想惊动太多人,乃换了身男子装扮、戴着斗笠、写了张帖子送进知府家中,送完立时转身走了;门子在后头瞧了她半日。帖子里唯有一个地址,便是昨晚那个绿林高手之居所。陈二爷得了帖子,看了看地址,心中怪异。思忖再三,仍换了身寻常的衣裳出去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却说陈二爷收到一张帖子,迟疑会子仍依着帖子上所写去了他的同僚、昨晚已死的那绿林高手之居所。门虚掩着,他推门走了进去,登时脑袋一疼、倒下了。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屋子的地下,口中藏了□□的假牙已没了。抬头一看,屋中小几旁坐着一男一女正在下棋。二人听见他醒了便撂下手里的棋子。那男的笑眯眯走到他跟前来:“陈二爷,还认得我么?十几年前见过。” 陈二爷扶地坐了起来,头还有些晕,打量这人几眼便认出来了:“荣国府的贾琮。” 贾琮点头:“看样子我的模样没怎么变。陈先生,你可以选择招供和死亡。” 陈二爷张望了几眼:“这是哪儿?” “高家的客院。”贾琮懒洋洋回到椅子跟前坐下,“不然还能是哪儿。” 陈二爷看着他道:“贾先生是不预备放晚生活路了?” “那就得看你招得痛快不痛快了。”贾琮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陈二爷道:“死到临头问贾先生一句,贾先生当真有反意么?” 贾琮奇道:“怎么你们个个都问这个?” 陈二爷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贾先生如此大的本事,晚生在想着不如干脆就投靠了贾先生。” 贾琮偏头看了他会子道:“你这弯子拐得也太急了些,我不敢相信。” 陈二爷不客气去扯了把椅子坐在贾琮对面,架起二郎腿来微笑道:“想必贾先生还没找到你丢的东西。” 贾琮从怀内掏出火.枪来:“你说这个么?早就找的了。” “不可能!”陈二爷震惊失声。老半日,不可思议道:“怎么找到的?!” 贾琮把枪放回去:“猜的。” 陈二爷喊道:“如何能猜的出来!” “这事儿说来就话长了。”贾琮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前几年,西洋的英吉利国商人去非洲开金刚钻矿,寻到了一颗极大的金刚钻,想送回国去。因路途遥远、恐怕盗贼窃盯上,遂将那钻石包了个极寻常的小包裹,贴上寻常的邮票送入邮局寄走。没人知道那里头装的是价值连城的钻石,故此平平安安的被寄到了英吉利国。”他拍手道,“陈先生依样画葫芦挺聪明,只可惜我也知道这个典故。” 陈二爷怔了半日:“……我不知道这个典故。” 贾琮耸肩:“哦,你不知道啊。没关系,横竖你并不孤独、有人跟你想的一样。” 陈二爷嗐声跌足:“早知道就不用这法子。” 贾琮摊手:“千金难买早知道。” 陈二爷连连摇头,坐了会子又道:“纵然没有证据,贾先生的秘密依然保不住。” 贾琮道:“你派出去的那个叫什么曹福的?”他扭头看陈瑞锦。 陈瑞锦道:“曹富。” “曹富,我们看他长得不太像聪明人,就杀了。”贾琮随口道,“还有那个绑架的我绑架犯,自然也不能留着。” 陈二爷举目盯了他半日,忽然叹道:“什么燕王蜀王吴王都不如贾先生。”贾琮耸肩不语。陈二爷又道,“贾先生之策有个极大的漏洞,只怕你自己尚未觉察。”贾琮仍然不语。“贾先生显见欲走权臣之路,在京中留下的人质也没甚要紧的,连贾宝玉的媳妇都送走了。”陈二爷道,“只是你忘了名声。” 贾琮眨眨眼:“哈?” 陈二爷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向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贾先生做戏做得再好终有图穷匕见的一日。王莽虽窃国成功,坏了名声,世人皆背之,哪里坐得住江山?” 贾琮翻了翻眼皮子道:“敢问陈先生,诸位王爷出兵海外,哪一个行的是仁政、哪一个要的是名声?东瀛土人都被灭绝了。” 陈二爷道:“纵然贾先生不惧名声,也须得防着红骨记。商人重利。既然肯为利帮你,也必肯为利帮旁人。” 贾琮皱眉道:“你想了半日只想到这个?装逼没用,我自己就是个装逼的祖宗。陈先生,来点干货吧。你们的头目是谁?姬先生?”陈二爷淡然一笑,尚未开口,贾琮又来一句,“或是曹先生?”陈二爷眼神轻轻一跳。贾琮点头,“果然就是曹先生,我本来就猜是他的。” 陈二爷奇道:“哪个曹先生?” “秦国世子侧妃、长安第一美人曹氏的爹,姬先生的亲舅舅。”贾琮道,“那个曹富是他手下吧。他一个下人趾高气昂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你上司派来的。” 陈二爷冷笑道:“你瞧他也像个下人吧。他是曹老儿在外头私养的儿子,长到十来岁充做养子带回家去。他太太早知道了,特特给他取了个下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贾琮摸了摸鼻子,“难怪你们俩互相看不顺眼。你背着曹老儿直接给京里头送信?他不会骂你?” 陈二爷道:“曹先生说过,此事要紧,一切便宜行事。” 贾琮点头:“这老头也算有点头脑,不官僚主义。好了继续,你们有多少人、都是谁、资料库在哪儿?” 陈瑞锦本来坐在一旁吃茶,闻言撂下盅子走了过来:“我来问。” “好,你好问。”贾琮撇脱站起来去端茶壶与他二人的茶盅子。 陈二爷看了看陈瑞锦,道:“贾先生当真有胆子娶这么厉害的女人?” 话音未落,便听“啪啪”两声,陈二爷已挨了两个耳光。陈瑞锦如无事人一般回来坐下,淡然问道:“曹先生你们在长安的首领?你们大头领是谁?” 陈二爷吃疼不过,捂了半日的脸。贾琮在旁等不得了,先说:“燕王手下、又是个王爷,除非是异姓王。只有那个在朝中已闲混过三世的西宁郡王了。他什么时候投靠燕王的?”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你闭嘴!”贾琮赶忙做了个往嘴上贴膏药的手势。 陈二爷苦笑道:“贾先生连这个都能猜着,还有什么猜不着。”贾琮闭着嘴呜呜了两声。 陈瑞锦道:“陈先生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性命堪忧。”乃款款的走到他身边,随手戳了几下。陈二爷才要嚎叫,又让她随手摘下他自己的头巾堵了嘴,只发出几声“唔唔”的闷响。陈瑞锦在旁等了半日方从他口中扯出头巾来,“招么?”陈二爷脸上早淌了不知多少泪,哽咽着点头,便一五一十的招了。 陈二爷乃是长安知府陈大人的次子、续弦所生。陈大人固然疼爱他,然而兄弟二人长到半大之后,陈二爷发觉自己看似得宠、实在在陈大人心中并不如他兄长。陈大人只当他是个孩子,要紧事从来不肯告诉他,更莫提跟他商议。反倒是陈大爷,虽没了母亲,却极得父亲信任。陈大人非但事事与他商议,甚至要紧事还听他的决断。陈二爷心里头极不服气,偏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老子皆不放心里,只当他嬉戏。当年陈大人与陈大爷商议着要在秦王跟前争宠,陈二爷着急上火告诉他们秦王不是明主,被轰出去了。前几年陈大人与陈大爷商议去世子跟前争宠,陈二爷着急上火告诉他们世子不是明主,被轰出去了。陈大人与秦王心腹谋士丁滁暗搓搓斗了一年多、节节败退,陈大爷劝他爹不如结交此人,陈二爷着急上火告诉他们丁滁怎么瞧都不像个正人君子,被轰出去了。陈二爷憋屈的难受,去外头借酒浇愁,遇上了曹先生。 曹先生本是长安名士,家境富庶,一直不愿为官。天下分封后,秦王到了长安。曹先生半分瞧不上秦王,说他是个“只爱虚名的无能之辈”。偏有一日,京中旧友来访,便是西宁郡王。西宁王府从上两位郡王开始便不上朝了,手中权柄亦早早交出,当年诸王争权夺势也不曾参合进去,在朝中如同透明了一般。那回他悄然来一趟秦国,告诉曹先生说自己已投了燕王,天下早晚必属燕王无疑,劝说其入伙。曹先生被他说服,投入燕王麾下。 数年经营,曹先生已搜罗了不少人物等着替燕王效力,多半为郁郁不得志者。那个叫姜老四的老卒便是其中一个、陈二爷是另一个。又将曹先生之女曹氏送入秦国世子府中,再派曹先生之外甥姬先生去秦王第三子身边。日后自然还有别的计划,只是这陈二爷并不知情。 秦国的事儿都顺利,偏京中的首领一直不得重用——燕王仍信任冯紫英多些。西宁郡王知道,若没有拿得出来的功劳,自己怕是赶不上冯紫英的。冯紫英与荣国府交好世人皆知,他遂专查了查台湾府。起初他还以为贾家当真想玩些乱七八糟的花样、在那边试行国策;待探子呆久了便发觉事儿不对。 整个台湾府的学堂,不论正经给孩子念书的还是大人念的扫盲培训班,从没有一位先生教过学生天子为万民之主,四处都是民重君轻的话。这些人也从来不曾进京科举,而台湾府也根本不设童子试、连秀才都没的考,更莫提举人进士。台湾府做了多年的学堂,不曾有一位学子进京科举。换而言之,贾家养的那么多学校不会给燕王教出一个人才,都是他们自家留用的。西宁郡王登时便猜到贾家有自立之心。只是这话若说给燕王听,贾琮几句话就能撇清楚。他要证据,铁证如山方可。 燕王实在信任荣国府。前两年西宁王爷搜罗了点子证据、欲拿去燕王跟前亮出来,偏遇上了荣国府的贾母病逝。因西宁老太妃与贾母交好,他便想着,就等贾母的丧事办完、给她老人家一个体面不迟。不想又出了一坡梅林一座庙有要紧物件儿被盗、贾琮连丢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便寻到了那东西。这会子告贾琮的黑状只怕燕王听不进去。西宁王府谨慎了数十年,习惯了,不敢胡乱触主子霉头,便没说。而事后看燕王提起贾琮的语气,竟是更信任他了。西宁王爷便想着,怕是得有更硬的证据才能搬倒荣国府的。 他也知道,荣国府近年必不敢乱动、只能行假扮忠臣之策,故此晚些时日拆穿他们无碍。且贾琮委实在帮燕王做事,让他多做几年也好。他越是得燕王眼青、来日自己掀翻他功劳便越大。遂静下心来慢慢搜罗证据,只盼着到时候能一招致命。前些日子得知燕王派了贾琮去长安,他便以为这是个极好的机会。长安有曹先生,而贾琮并不知道此人。以无心算有心,说不定能成。 曹先生胆儿比他老友大得多,没他那么瞻前顾后。贾琮还没进长安便开始盘算如何对付他,最好是能拿到显眼的证据、快刀斩乱麻。乃使人绑了贾琮欲审问出底细来。只是终究让他逃了。 贾琮听罢揉着脖子向陈瑞锦道:“好险。” 陈瑞锦又细问了陈二爷有哪些同伙,他知道的并不多。陈二爷乃正色道:“贾先生果然是个有来历的,本事非同寻常。晚生觉得,你能比燕王还强些。” 贾琮笑道:“亏的你有眼光。好了,下辈子留着着眼光做个好人吧。” 陈二爷惊愕道:“……贾先生说什么?” 贾琮道:“我从没想过留你性命。”陈二爷顿时打起哆嗦来。贾琮端起茶盅子一饮而尽,道,“你们要杀姜老四灭口,直杀了很妥当,偏你还想玩什么花样、利用一下,结果反倒暴露了。还有,谎称那算命的瞎子是同伙让姜老四杀了他,这主意是你出的吧。”陈二爷颤着点头。贾琮哼了一声,“瞎子招你惹你了?平白无故的随手就害死人命。你心里没有人命这个概念,这样的人我可不敢要。昨儿你平白害死了一个瞎子,明儿谁知道你又想平白害死谁?” 陈二爷喊道:“哪家做事不这样!你们荣国府的探子没灭过口?” 贾琮奇道:“怎么是灭口呢?姜老四之死是灭口,那瞎子完全就是个不相干之人。” 陈二爷才要分辨,陈瑞锦已随手射了一支袖箭出去、正中此人咽喉。 贾琮拍了拍手:“好准。”又给她倒茶道,“你都忙了多久了?好生歇会子。” 陈瑞锦摇头道:“我没心思歇着。那个曹先生可怎么对付?” 贾琮耸肩道:“什么怎么对付?这儿是秦国,他是燕国的细作。但凡得了地下党……额,燕党的名录,一个个清洗干净就是了。” “西宁王爷更要疑心你了。” 贾琮勾起嘴角来:“放心。这个年代最大的特点就是,通讯太不发达了。”乃伸手比了个“v”。“再说,谁是吃素的五叔也不是。” 第五百三十四章 丢枪案的知情人已灭口得差不离了,贾琮松了口气。眼睛瞄着陈二爷的尸首想了想,道:“他们神盾局得立刻搞起思想教育来。这些为了升官发财来当探子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为了升官发财叛变。万一他们局子里也有呢?” 陈瑞锦含笑瞟了他一眼:“吓着了?” “有点。”贾琮老实道,“这个陈二爷显见是个位置不低的,可你戳了他几手指头他就招了。” 陈瑞锦哼道:“你当谁都有我这本事的?” 贾琮赶忙讨好:“当然不是!只是若使别的法子撬开他的嘴也不难。” 陈瑞锦道:“细作不是随便找的。那曹先生固然不俗,却并不知道如何挑选细作、教导细作。单以名利诱来的手下,纵然聪慧能干,一般儿也靠不住。像这个陈二爷,年岁半大不小、心思却幼稚的紧,只盼着在他父亲跟前压过大哥去。这般人最多做个线人,当不得细作。” 贾琮摸着下巴道:“这么看来,西宁郡王的人也许并不专业。” 陈瑞锦道:“西宁郡王会挑中宁国府的贾蓉,单这个人选就极厉害。贾蓉本来聪明,身份也摆着,并这些年时常哄着贾政,能捞到许多寻常探子探不出的消息。” 贾琮哂笑道:“二叔能知道什么。” “荣国府记账的法子便已不寻常了。”陈瑞锦道,“再说,贾蓉心思不大正。你莫瞧不上他,聪明且心思不正的人才防不胜防呢。” 贾琮拍了拍手:“罢了,此事留给五叔头疼去。来琢磨琢磨丁滁、陈大人和他长子、王仵作、曹先生和秦王和他两个儿子是怎么回事。” “丁滁不足为惧。他既从香港出来了,龚先生就不会不防着他。” 贾琮苦笑道:“他若改换门庭我倒不怕了,怕只怕他是得了龚先生的命令、或让龚先生诱着过来的。龚三亦跟我们这些人最大的代沟就是,他实在上了年纪,思维已经固定了,永远改不了‘把别人踢下去我们就自然上去了’这种思路。我怕他送丁滁过来坑秦国。我们现在的大策是外洋包围本土,包围之前须得先有国内的人力物力供给外洋。两广鲁国平安州等地现在已经开始接近市场经济了。几个大国,庸主可以有、昏君不能有。不然,他们一旦逼急了,很容易会下令限制人才人口资金技术流向市场经济地区。我四处帮着王爷们兴国是真心的,他们好了我们才能好。他们是我们的奶源呢。” 陈瑞锦道:“一点子小事也动不了大局,不用想太多,先想想眼前。如今已知道陈大人先投靠了秦国世子,又与丁滁搭上了。陈大人当是信了你当日的胡言乱语,以为瞎子是个细作、姜老四是无辜的。有人欲借瞎子之死在衙门害死姜老四、挑起高家与秦王争斗。他既然打发儿子半夜去了丁滁家里、而不是借机去秦王跟前告状,只怕不论丁滁是个什么心思都预备与他合伙了。” 贾琮琢磨道:“陈大人应该是这么想的。瞎子是丁滁所杀、栽赃到姜老四头上。丁滁自己再假装在外头听到了瞎子的案子、撺掇秦王下令弄死姜老四给高家没脸。他会不会以为丁滁知道‘瞎子是个探子’、故意杀掉他?若是那样,会不会疑心丁滁另有来历?那天晚上陈大爷去丁家,也可能是试探丁滁的。” 陈瑞锦又想了会子:“先不管他。横竖丁滁不会是燕王的人,不然龚三亦指定不会让他活着。那个曹先生,显见有心挑得秦王的长子三子斗起来。” 他二人正琢磨着呢,忽有高太君使人来传话,说是又有客人。贾琮知道这老太太疼自己,寻常的客人都会挡掉,再说这会子已快到晚饭的时辰了;可见这客人是要紧的客人。只得老老实实换衣裳出去。 到了外头一瞧,贾太君跟前客座上坐了个老黄门。能使唤太监的自然只能是司徒家的人了。贾太君道:“琮儿,这位是王妃身边的张公公。”贾琮上前作了个揖,心中纳罕:秦王与高家都快打起来了,秦王妃派个太监来算什么事儿? 张公公站起来打了个千儿,道:“杂家奉王妃之命,欲向才名满天下的贾先生求个法子。” 贾琮顺口就问:“做什么的法子?”贾太君咳嗽两声,拿眼睛溜了他一眼;听他说得太快,目中有了几分愁意。 张公公四顾看了看,贾太君吩咐左右下去。张公公道:“烦劳老太君也避一避。” 贾琮道:“要避自然是咱们二人避,哪有让姑祖母回避的道理。”乃径直站起来道,“请公公跟晚生来。”张公公面色难看了几分,扭头瞧贾太君依然坐的安安稳稳、半分也没有要避出去之意,只得也站起来、跟着贾琮走了。 二人又到了高家外书房后头的那间蓼风轩坐下,贾琮侧头看了看张公公。张公公迟疑片刻道:“此事还望贾先生千万保密。” 贾琮皱眉道:“如果是什么机密不如别告诉我的好。” 张公公叹道:“单这个事儿并非机密,只是倘若落入有心人耳中……” 贾琮摆手:“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张公公又看了他会子才说:“敢问贾先生,除去滴血认亲之外,还有别的法子能认亲么?” 贾琮道:“查dna。” 张公公忙问:“怎么个查法?” 贾琮道:“得有专业的设备和技术人员才能查,这个法子眼下不能用。而且‘滴血认亲’非常非常不准确,时常有弄错的。若想认亲,看孩子的脸不就行了?长得像才是硬道理。长得完全不像父母的孩子还是比较少的。” 张公公苦笑摇了摇:“长得……像……” 贾琮摊手道:“那当然就是亲生的!”张公公又苦笑。贾琮猛然想起一件事:秦王的大儿子和三儿子都是秦王妃养的!他二人乃亲哥俩。该不会秦王妃疑心自己的哪个儿子的女人跟另一个儿子私通、还养了生父不详的孩子?不论那女人是不是侧妃曹氏。又想了想,忽然“哗”的站了起来。 张公公吓了一跳:“贾先生?” 贾琮摆摆手示意他莫要说话,自己琢磨道:曹氏与姬先生本是订了亲的。因曹氏有长安第一美人之名、让世子妃替世子夺了去。姬先生遂跑去跟了老三做幕僚。身为人母,最惧孩子互相残杀。秦王妃但凡知道了此事,必然会十分留意、设法盯着这两个儿子,尤其会盯着老三。而姬先生就在老三身边。他若随便送了点子消息给秦王妃的人,想让秦王妃认为曹氏与老三有私绝非难事。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秦王妃倘若信了,还不定会做什么事儿。姬先生与曹氏都是知道底细的,两头哄骗秦王妃的两个儿子只怕能把他们哄迷瞪了。秦王妃这会子只怕是想知道曹氏所生的女儿是不是老大的。古人惯常用滴血认亲,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乃是血脉相同的,秦王妃想必不肯信。要么就是,秦王妃已经试过滴血认亲了,那小郡主的血与两兄弟都能融。 贾琮向张公公道:“其实还有一法子可知道孩子是谁的。” 张公公惊喜,躬身行礼:“求贾先生赐教!”贾琮低声附耳说了半日,张公公抚掌而笑,“贾先生真乃当世才子!名不虚传!” 贾琮微笑道:“其实吧,大户人家不比市井百姓,规矩森严。想弄出点子什么事儿来是极不容易的。” 张公公连连点头,又想了想此策,喜之不尽,竟给贾琮磕了一个头,含泪道:“贾先生帮了我们娘娘一个大忙!” “不过小计罢了。”贾琮道,“我也盼着秦国安稳太平,我姑祖母才能安享晚年。她都多大岁数了。”张公公怔了怔,不再说话,再深施一礼。贾琮又道,“不知道三殿下可曾将上回他来见我的经过说与秦王?” 张公公垂头道:“杂家不过是个奴才,哪里能知道这个。” 贾琮道:“不论说了没有,晚生推荐王妃去买本评话《淄衣记》看看,挺有意思的。那书是我们家书局所出。其实书里头还少了一段有趣的故事,若是秦王想知道,得空我愿意说与他听。”他乃恳切看着张公公道,“我不知道高家离开长安对秦国有什么好处?难道秦国在平安州没有利益吗?”张公公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告辞了。 不多时张公公回到秦.王府见了秦王妃,一五一十细回了经过,便默然垂头不语。秦王妃思忖片刻道:“《淄衣记》,我仿佛听过似的。” 张公公道:“老奴在市面上打听了一下,寻常书局都不卖。唯有中华书局说说是他们京城总部出的,若想买须得先给钱预定。”他压低了声音道,“那书说的是太上皇派了个细作送入先义忠亲王营内,先义忠亲王下头有个要紧官员家的大小姐与那细作并蜀王爱恨纠缠的故事。”乃顿了顿,“那书局老板说,当年《淄衣记》新出来时也有人进给了咱们王爷。他老人家批到,‘败坏天家名声!’遂不许秦国买卖此书。” 秦王妃想了会子:“仿佛我听过此事。”又想了会子,“是了!早年蜀王曾爱慕过一个女子!哎呀!”她击案道,“是京营节度使丁成武家里的,姓丁。”乃思忖片刻,吩咐道,“去订一本《淄衣记》来。”张公公应了,立时去办。 到了中华书局,张公公说要订《淄衣记》,给了订金。掌柜的道:“烦劳先生等等,小人这就打发人去取。” 张公公奇道:“不是要预定么?” 掌柜的笑道:“不瞒先生说,越是王爷不许人看的东西越有人想看。您老瞧瞧,春宫画儿不是禁.书,也不过卖成那样罢了;《金.瓶梅》是禁.书,卖得比春宫画儿好多了。《淄衣记》我们平素都预备着呢。” 张公公笑点了点头:“成日的只管作怪,就不怕让官府知道?” 掌柜的道:“当日王爷不过随口一言罢了,说不定早忘了。谁还没事捅到他老人家跟前去?再说,想看的人多了去了。”张公公想着也有理,便坐在这书局里头等了会子。一时书送了来,他便揣在怀内便走。 当晚秦王妃便不舒服,一晚上请了三拨大夫,只查不出病的缘故来。两个儿子儿媳都来母妃处守着。次日,秦王妃命两个儿媳领着她儿子的孩子并那些大大小小的小老婆去庙里给自己祈福。下午,大慈恩寺清散香客,世子和三殿下的女人孩子跪在佛像前求佛祖保佑秦王妃早日康复。 约莫申时四刻左右,秦王妃精神好了些、正与两个儿子说话儿呢,外头有个太监急慌慌闯了进来,结巴道:“世、世、世子……” 世子皱眉:“做什么莽莽撞撞的。” 那太监跪倒在地回道:“方才得了外头的信儿,曹侧妃与小郡主坐的马车惊了马,二人从车中摔出来……”世子“腾”的站了起来。太监死死的垂着头,“说是……说是……都已没气了。” 世子“哎呀”一声就往外跑。倒是三殿下赶忙向秦王妃说:“大哥这是着急的,母妃莫要怪他。”又喊,“大哥,横竖人已经没了,你还没向母妃告辞呢。” 世子只得跑了回来向秦王妃道:“母妃……” 却看秦王妃利落道:“快去吧。说不定只是昏过去了、人并没死也未可知。”世子忙随便作了个揖跑了。他走得慌张没留意,三殿下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他母妃怎么在笑呢? 再看秦王妃面上笑意已无,只说倦了,让儿子去厢房歇着。三殿下走后,秦王妃长出了一口气:方才她只扮作头疼、以帕子遮了遮脸,眼角余光死死的盯着老三。听说曹氏与小郡主都死了,老三只微微皱了皱眉、霎那便回复了寻常模样。她看得分明,纵然只有一瞬,老三绝无担忧之意。那孩子显见不是老三的了。乃摇头暗想,派过去老三府里的人竟是个废物!如何能听到那么个故事来?过了会子,她猛然一怔:既然孩子不是老三的、也没瞧出老三在意那个曹氏,那故事是怎么平白传出来的?难道是老三府里有人在造主子的谣不成?难道老三与他哥哥对着干也是有人撺掇的? 第五百三十五章 话说秦王妃稍做试探,已知道小儿子与大儿子的小老婆并无干息,旋即疑心有人挑拨她两个儿子作对。头一个疑心的自然是曹氏之表兄姬先生,遂命人暗查他。又打发了太监张公公去高家见贾琮,问他《淄衣记》里头少的那一段故事。贾琮也没客气,将丁滁从被平安州赵家收养到拐了鲁国刘侗的姬妾私奔、种种过往悉数倒了出去。末了道:“这些事儿都不是秘密,而且都闹得挺大的,王妃使人略作打探都能探到。”张公公黑了脸,再三相谢而去。 秦王妃闻报拍案道:“难怪他一心想赶走高家。” 张公公道:“只是此人极擅巧言令色,王爷再信任他不过。娘娘纵然告诉王爷,他未必肯听。” 秦王妃叹道:“偏是忠言逆耳、贼子当道。” 可巧这会子秦王身边一位姓花的老黄门过来了。这花公公在秦王身边多年,虽算不受宠,却是秦王心里头极可靠的一个太监。却见他笑吟吟的给秦王妃打千儿道:“方才有位南边来的海商,给王爷贡了好些海货。王爷瞧着有趣,说分给诸位娘娘们赏玩。”乃重了点儿声音道,“奴才便谏言,王妃最是公正不过的,又知道各位娘娘的喜好,不如让王妃娘娘来分派。”他又拉高了嗓门儿,“这不!王爷已命人给送来了。” 秦王妃道:“多谢王爷信得过臣妾。与其让臣妾分派,不如各位妹妹自己来挑呢。” 花公公笑道:“自然是王妃说了算。”秦王妃命人给他赏钱,又让送那些海货进来瞧瞧。花公公揣着银票子走了。 这花公公回到秦王跟前回了话,秦王让他退下。花公公踌躇片刻,欲言又止,终咽下了口里的话。偏秦王早已看见了,便道:“有什么想说的?” 花公公忙说:“并没有什么。”一壁说一壁迟疑着四面张望。 秦王瞄了他一眼,命旁人都出去方道:“说吧。” 花公公上前回道:“王爷,老奴方才……不留神听见了王妃娘娘与张公公……说的几句话。” “什么话?” “娘娘说,‘好贼子,难怪他一心想赶走高家。我只当他是为着在王爷跟前争功,不想竟是这么个缘故。’张公公道,‘只是王爷早已让他迷住了。漫说眼下咱们还拿不出人证物证,纵然找到那个什么黄莺……’娘娘说,‘黄鹂。’张公公道,‘是,奴才记错了。纵然娘娘找到那个黄鹂也无济于事。他若是抵赖,王爷未必肯信她的话。’娘娘叹道,‘王爷本是惜才……俗话说,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才无德的,天知道什么时候又转回头来咬王爷一口。’偏这会子奴才听见有脚步跑过来,便后退了几步。原来是守在娘娘门口的小太监小解去了。” 秦王皱眉,半晌才说:“什么黄莺黄鹂。” 花公公道:“听着仿佛是女人的名字。” 秦王又思忖片刻道:“他们说的是丁滁?” 花公公垂头道:“老奴亦与王爷想的一样。” 秦王负手在屋中走了数圈,道:“莫非丁滁与高家有什么恩怨不成?”又想了会子,瞧着花公公道,“你与那个刘公公也认得许多年了吧。” “是。” “你探探他的口风,看看王妃弄什么鬼儿。” “老奴遵命。”花公公领命而去。 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花公公回来了,道:“王爷,张公公说王妃那头查到了点子事儿。” “什么事?” 花公公才要说话,便听有人在门外道:“不如臣妾告诉王爷可好?”只见秦王妃身着多年不用的朝服,昂首推门而入,向秦王翩然下拜。 秦王登时知道她这是在仿唐朝长孙皇后朝服进谏,心中很是高兴,忙把她搀扶了起来:“爱妃何须多礼。” 秦王妃叹道:“臣妾思虑再三。臣妾不过是一后宫女子,并没有多大本事。要紧事终归得依着王爷才成,还是告诉王爷的好。”乃拭泪道,“这些日子,臣妾觉都睡不着呢。”花公公赶忙悄然退下,亲与张公公二人守在门口。 秦王妃这才将丁滁的底细悉数告诉秦王;秦王大惊:“他还有这么个来历。” 秦王妃道:“当年他与那个叫黄鹂的女探子闹得厉害,诱拐刘侗的小妾就闹得更厉害了。王爷若不信,只管打发人去平安州与鲁国查查。” 秦王拧起眉头。秦王妃默然片刻,又说了前些日子有人诱自己误会两个儿子的后院有纠葛。秦王拍案:“竟有这等事!” 秦王妃苦笑道:“都是臣妾的不是,听了乱七八糟的风言风语便起疑心、冤枉了两个孩子。” 秦王立时道:“此事孤王去查。” 秦王妃又翩然下拜:“王爷圣明!” 秦王心里头受用,只摆手道:“如此要紧事,你何须瞒着孤?” 秦王妃垂头道:“臣妾过于小心了。方才倒是王爷身边的花公公劝臣妾说,最亲不过夫妻。臣妾心里有事,若不求王爷帮着,还能求谁去?” 秦王点点头:“他是个好的,回头孤赏赏他。”秦王妃宛然一笑。 秦王妃走后,秦王又在屋里想了一阵子,方打发人去暗查丁滁与姬先生。几个办事的悄悄从秦王屋里溜走,看见的人也只扮作没看见,这里头自然有花公公。 当日晚上陈瑞锦便得了信儿,告诉贾琮:“成了,秦王开始查了。” 贾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五叔居然在秦王.府中也插了人!难怪神盾局什么都知道。” 陈瑞锦抿嘴儿一笑:“这些太监都是当年刘登喜安插的,好在如今都能用。” 贾琮道:“秦王也不是省油的灯。下头的事儿不用咱们出手了吧?可以回去了!上大佳腊新城举行婚礼去!” 陈瑞锦不禁微微红了脸,随口道:“大佳腊这个地名儿好生古怪,要不要换一个。” “行啊!你看着办呗。”贾琮道,“那个地方在后世叫做‘台北’,是个排得上号的大城市。刚开始兴建的时候我也想过要不要改后世的叫法,又觉得太穿越感了,违和的很。若改了,承天府要不要改做‘台南’?想了半日,还是承天府听着顺耳。大佳腊虽怪了些,好歹有些本土气质。” 陈瑞锦笑道:“罢了,那就不改吧。都叫顺口了。” “你说了算!” 一夜无话。 次日,贾琮还在睡懒觉,门子过来把他喊醒,说是上回那个姬先生来了。贾琮揉着眼睛换衣裳,吩咐人多送些点心到外书房后头的蓼风轩去,磨磨蹭蹭走了。 只见这姬先生正坐在蓼风轩里吃茶看风景呢,见他来了,上前便深施一礼。贾琮摆手道:“姬先生别这么客气,我总觉得旁人的礼不能随便受。”姬先生笑而不语。贾琮无事人一般坐下,嘟囔着,“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还没吃早饭呢。”乃捧起点心盘子心无旁骛吃了起来。 半晌,姬先生叹道:“贾先生好生镇定。” 贾琮抬起头来:“嗯?” “这几日外头的事儿,贾先生不知道么?” 贾琮咽下口里的点心又吃了半盏茶才道:“你们秦国的事儿与我何干。” 姬先生轻笑了一下:“五日前有人在城郊一座空宅里发现了两具尸体,仿佛是互斗而死。” “哦。” “其中一个是姜老四。” “哦。” “知府大人家的二爷凭空失踪数日了,三日前有人寻到了他的尸身,还有另一个人的尸身也在那宅子里。街坊邻居说都另一个人便是那宅子之主,没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仵作查验后发觉,那宅子的主人当是个绿林高手。” “哦。” “贾先生不在意这些事么?” “你们秦国的事儿与我何干?” 姬先生笑了起来,看着贾琮道:“晚生想跟贾先生做笔交易。” 贾琮这才抬起头来:“什么交易?” 姬先生道:“贾先生既然这般泰然,想必陈老二所言的‘铁证’并没拿到手,或是曾拿到手却让贾先生夺了回去。” 贾琮想了想,道:“我被人偷走的东西都拿回来了。” 姬先生微笑道:“想必贾先生也烦的紧。你不过是来探个亲,竟平白惹了这么许多事。” 贾琮悠悠的长叹一声,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姬先生淡然道:“贾先生想必有意查出燕王在秦国的探子?” 贾琮竖起一个手指头来:“更正!是西宁郡王的探子,不是燕王的、也不止是秦国的。”姬先生目有深意看着他。贾琮咬了口点心,“因为他特特针对我。” 姬先生点头道:“原来如此。横竖冯紫英信得过你。” 贾琮又咬一口点心:“没错。不服憋着。” 姬先生道:“晚生一直是舅舅的帮手,知道很多。” 贾琮翻了翻眼皮子:“我们已经开始查曹先生了。” 姬先生道:“你们查得多费多少时辰精神?不如我送给你?” 贾琮斜睨了他一眼:“这就是你想跟我交易的?”姬先生点头。贾琮思忖道,不论此人给的情报是真是假,多少能有些用处。乃问道,“你知道多少?” 姬先生道:“不少。倘若加上我舅舅就更多了。” 贾琮“咦”了一声:“可你舅舅的私生子是让我的人杀的。” 姬先生道:“不过是个入不得门的私生子罢了,又不是正经的儿子。” 贾琮眯起眼睛来看了他半日,问道:“你是替曹先生来的?” 姬先生正色道:“不是。晚生是替自己来的。若能与贾先生成交,回头我去劝说舅舅。” “你想要什么?” 姬先生苦笑道:“上次晚生说想夺回未婚妻,贾先生仿佛没相信。” “没有。”贾琮道,“你那个未婚妻入世子后院本来就是你们的安排,犯不着借谁的力气夺回——想夺回我不信你们自己没有法子。” 姬先生微微垂头,半晌才低声道:“舅舅要她去,我能如何?” 贾琮道耸肩道:“你真的那么想要她还能没有法子?当年那个‘长安第一美人’的谣言传出去,你只要传另一条,‘曹氏有狐臭’!管保世子妃不敢夺她。” 姬先生怔了怔:“晚生没这么大胆子。”贾琮撇撇嘴不言语。有过了会子,姬先生低声道,“舅舅说了,让我当真投靠三殿下,帮着他夺世子之位。将来他二人两败俱伤,表妹还是我的。”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可人家有女儿了,你又不能视如己出。再说,纵然世子丢了位置,那个曹氏委实是个美人,未必能落到你手上。人家曹操都不肯把美女送关云长呢。” 姬先生道:“我们可以去外洋。”贾琮挑起眼角瞧了他一眼,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姬先生再说一遍,“我带表妹去外洋,避开舅舅便好。再说,秦王已开始查我和舅舅了。贾先生,要说这里头没有你的手段,晚生不信。” 贾琮耸肩道:“不信不信呗,又没人请你相信。” 姬先生微笑道:“这交易能成么?” 贾琮摇头:“不能。秦王既然开始查了,你舅舅就很难逃脱,你更难逃脱。我不用帮你,秦王会帮我的。” 姬先生低声道:“有些东西秦王未必能查出来。再说,贾先生想必也不愿意秦王知道。” “哦?”贾琮笑了起来,“对我不利的东西么?证据?” 姬先生道:“在燕王跟前搬倒贾先生极难,因为贾先生替他立了许多大功。在秦王跟前就容易多了。贾先生既然把丁滁也一并捎上了,想必有心让高家与秦王和解。你瞧,我不过是想要一个女人,多省事。” 贾琮又打量了他几眼:“你真的只想要一个女人?” 姬先生点头:“我真的只想要一个女人。再有……”他微笑道,“她女儿是我的。”贾琮惊得好悬掉了手里的点心。姬先生道,“只是三殿下并不知情。那日我陪他来见贾先生,若说肯视表妹之女如己出,恐怕他抱怨我装得太过。几个男人肯留旁人的孩子?” 贾琮忽然想起京中的潘喜贵来,喃喃道:“有还是有的……”又叹了一声,那事儿外人根本没办法。乃看着姬先生,“孩子真是你的?”姬先生点头。贾琮伸手本想与他击掌,手到半空转而拍案,“好。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第五百三十六章 话说姬先生来寻贾琮,要将同伙们打包卖了换他前未婚妻曹氏;贾琮答应做此买卖。两日后,姬先生交前半批货,待贾琮他们救出曹氏和小郡主后再给后半批,特挑了个暗窑子的后花园水榭相会。 姬先生是独自来的,见贾琮与陈瑞锦两人过来,含笑拱手:“听闻贾先生素来不爱在密室商议要紧事。” 贾琮道:“嗯,密室给人憋屈感,闷得慌,我不喜欢。” 姬先生瞧了他一眼:“密室易隔墙有耳。” 贾琮道:“空旷处也未必隔树无耳,耳力强大到可怕的人多了去了。货带来了?” 姬先生乃从怀内掏出一卷单子交给他。贾琮口称“谢谢”,转手交给陈瑞锦。陈瑞锦轻声道:“我们要不要核一下。” 贾琮扭头看了她一眼:“核他干嘛?咱们也不是行家。” 姬先生奇道:“贾先生如此信任晚生么?” “没。”贾琮道,“细作这一行博大精深,不是我这个外行乃能弄明白的。送去给冯大哥。” 姬先生大惊:“冯大人原来竟是贾先生的人?!” 贾琮莫名道:“你脑子瘸了么?冯大哥是我大哥,他是内行我是外行,这东西我拿着也看不出什么来,不如给他留个底。同行是冤家,那个什么西宁郡王迟早会给他挖坑的。”乃叹道,“戴笠和陈立夫不是那么好当的。” 姬先生愈发奇了:“给冯紫英留底?贾先生这是何意?” 贾琮也愈发奇了:“你听不懂人话啊!我是外行,冯大哥是内行。我俩的交情谁不知道?他若被人坑了,我有什么好果子吃?西宁王爷对付我不就是为了对付他么?” 姬先生有些急了:“可冯大人是燕王的人啊!” “有什么不对么?”贾琮摊手道,“我也是燕王的人啊——我们俩也算不上结党吧。就算我俩说我们没结党也得有人信啊——” 姬先生失口喊道:“贾先生不是要自立么?” “你从哪儿得来的判断我要自立?”贾琮扯着嘴角道,“自立得有王者气度,你看我有么?” 陈瑞锦在旁莞尔一笑:“没有。大老爷都更有气度些。” “拉倒吧!”贾琮哼道,“他那叫土匪气度,跟王者气度是两回事。” 陈瑞锦含笑瞧着他:“那是你老子。” “所以我没说兵匪气度。土匪比兵匪还更霸气些。” 姬先生笑道:“贾先生客气了。早年贾先生在长安替高家老太君做寿写的那首诗,极有王者气度。” 贾琮懵然:“哈?诗?”挠了挠脑袋,“一点都不记得了。” 姬先生轻轻摇头,又思忖片刻道:“贾先生可是疑心有人偷听?” 贾琮闻言四面张望一番,小声问陈瑞锦:“树上有人么?” 陈瑞锦道:“没有。亭子顶上也没有。” 姬先生笑道:“既这么着,贾先生何故装模做样?” 贾琮瞧了他两眼:“什么意思?” 姬先生道:“贾先生上回不是承认了要自立的?” “你出现幻听了么?上回我们根本没提过这个话题,不过是做买卖罢了。你给我西宁郡王在秦国的细作名录,我帮你从秦王世子那儿偷你喜欢的女人出来,然后你们远走高飞、去外洋过日子。我跟你说,东瀛那边不错,发展极快。带些钱去,你又有才学,过好小日子并不难的。” 姬先生啼笑皆非:“难道晚生听错了?贾先生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你要查燕国在秦国的探子?” 贾琮好笑道:“请问姬先生,你还记得我们的原话么?你问我是不是要查燕国的探子,我说更正,只要查西宁郡王的探子而已,因为他特特针对我。你细细想想,我们是这么说的么?” 姬先生想了想:“委实是这么说的。” “我根本算不上认识他,不过早年有些什么吃酒唱戏的场面打了两回照面罢了,他竟然盯着我寻不是!此事还是上回你们的人绑架我、不留神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的。要说不是为了冯紫英,他自己信么?”乃“切”了一声,“是他先找我们麻烦的,难道我们不还手?我们又不是圣父圣母。” 姬先生默然片刻,问道:“贾先生究竟想不想自立。” 贾琮摊手:“这个问题你们家的绑匪细作问了我好多回,我每回都告诉他们我喜欢睡懒觉、无心坐龙椅。我就奇怪了,你们哪只眼睛看出我想自立的?” 姬先生噎了一下:“贾先生身上佩着极好的火.枪。比燕王的还好。” 贾琮道:“你说的‘极好’是因为小?谁告诉你小就是好的?再有,人家红骨记清清楚楚告诉我这是试验品,说不定会炸膛。既然是试验品,就不能量产;不能量产当然不能卖给军队。各家王爷纵想买人家也是不卖的,万一把王爷炸死了他们就不止是赔钱能解决了。姬先生什么都不懂就不要瞎猜。” “贾先生不怕炸膛么?” 贾琮微笑道:“不怕,我运气极好。”我得信得过钨钢不是? 姬先生低声嘀咕:“果然几句话就能撇干净。”又叹道,“我明白了。贾先生这是‘要骗过别人、先骗过自己’。” 贾琮横了他一眼:“固执己见是一种病,得治!” 姬先生苦笑道:“罢了罢了,晚生还想着来日投靠贾先生做个幕僚呢。” 贾琮打量了他会子道:“你这样为了一个女人出卖一群伙伴的主儿,知道底细的大概没人敢用吧。”姬先生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贾琮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赞成你。男儿生在天地间,连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还活着干嘛?” 陈瑞锦在旁道:“只不知人家还肯不肯跟他走。” “管他呢,先弄出来再说。”他站起来掸了掸衣裳,“姬先生,回头见。”转身撇脱走了。 姬先生愣在原地呆了半日,起身穿廊而去。一时到了个小院子,正逢见两个人灰青着脸从里头出来。这二位皆是四方国字脸、三缕胡须,年岁胖瘦都也相当。乃上前行礼:“孙大人,舅舅。” 那孙大人看了看他舅甥二人:“你们说十万火急让我赶过来,就为了这个?想参冯紫英贾琮一本、说他们结党谋私么?” 陪着孙大人出来的便是姬先生的舅舅曹先生,苦笑道:“不曾想贾琮狡猾至此,竟不肯说实话。” 孙大人冷笑道:“贾琮说的很是。是你们先动手,难道人家还不许还手?你们家绑架都做出来了,拿到王爷跟前去也没什么好说的。贾琮是什么人?从小便不肯吃亏的主儿。他肯只弄来名录暗暗交予冯紫英极客气了。” 曹先生长叹了一声,摇了半日的头:“……有口难言。” 那一头贾琮与陈瑞锦出去花楼门口等人牵马,陈瑞锦低声道:“我竟没瞧出哪儿藏了人,保不齐白费力气唱了一出戏。” 贾琮道:“横竖姓姬的说那小郡主是他女儿显见是假的。那个秦王妃身边的张公公不说了?容貌长得与世子颇像。贴上门来投诚这种事,只要有一句是假话,说不得都是假话。对了,这个名录怎么办。” “给冯紫英。”陈瑞锦道,“里头不会有多少真的,纵然有也不会是什么要紧人物。” 贾琮脑子转了转,嘿嘿一笑,问道:“你能瞧出可有人盯着咱们不?” “有啊。” 贾琮挤了挤眼:“先不回高家。”乃翻身上了马,“上邮局去。” 他二人遂并辔寻着了最近的一个邮局,拿着荣国府的片子到里头寻个安静的屋子坐了。贾琮命高家派来的小厮去买了几样能存放的长安小点心,又要了文房四宝开始写信。陈瑞锦打开姬先生给的东西一瞧——撇脱的紧,全是名录,遂随手抄了下来。不多时二人都写完了,贾琮把信和姬先生给的单子原件装入信封,将此信与小点心包成一个包袱,上前台去填单子。他填单子之时,有个人也在他旁边填单子。那人拿眼睛溜了一眼贾琮的单子上的地址——正是冯紫英家里,收件人是冯紫英的小儿子。一时贾琮见自己的包裹让邮局的人仔仔细细放在柜台里头,上面贴了条子“小心轻放”,面露满意,向陈瑞锦道:“走,逛街去!”他二人便出去溜达了。 贾琮那个包裹没过多久便落在了孙大人与曹先生跟前。孙大人亲将书信拆开来一瞧,啼笑皆非。贾琮那信里头大意是,冯大哥,那个西宁王爷妒忌你、妒忌你兄弟我!这是他手下的名录,我也不知道真假,横竖你自己防着他点子。并狠狠告了一状,说自己被人绑架了,而且是在茅房让绑走的、臭的很。亏得绑匪气味重、高家又养了追踪犬,方得救了。嗯,那个……我把参与绑架我的人都宰了替自己出气。如此这般一一细述,跟说评话儿似的。 孙大人把信往曹先生跟前一撂:“曹先生还有何话说?” 曹先生思忖道:“老夫不信。哪有才到手的名录他转手就寄走的?会不会是扮给我们瞧的。” 孙大人哼道:“曹先生不在京中不知道。贾琮打小便是个滑不溜手的,最嫌麻烦,遇事就闪得远远的。”乃看了他一眼,“莫要再胡猜了。” 曹先生苦笑,喃喃道:“他竟遮掩得这般好。” 孙大人叹了口气,低声道:“论理此事不该告诉你。若没有他帮着,王爷也得不来今日。”又迟疑了片刻方说,“当年,贾琮偶尔得了许多兵器,各色都有,极多、极多、极多。”他连说了三个极多,惊得曹先生眼睛都睁大了。孙大人接着道,“那些东西本是先义忠亲王藏下的。贾琮若有自立之心,大可以谁都不说、藏匿下来,拿去养山贼水匪海盗都好。” 曹先生看了看孙大人,试探道:“那些兵器……他……献给了王爷?” 孙大人点点头:“当年王爷手里有钱有人,只缺兵刃。若没有那些,许多事儿压根办不了,太上皇这会子只怕还在位呢,王爷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他信手从怀内取出岭南火柴点着架子上的蜡烛,将贾琮写给冯紫英的信和姬先生写的名录单子凑近火苗子烧了个干干净净。“回京后我会去见冯紫英、跟他说清楚。都是自己人,何苦来乌眼鸡似的,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曹先生默然半日,咬牙不语。孙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出去了。曹先生看着姬先生道:“你看贾琮可是真的有心自立么?” 姬先生道:“此人狡诈,咱们拿不到证据。甥儿敢说,他决计有自立之心。舅舅,野心一物未必生而有的。纵然他从前给王爷献过兵器,说不定那时候他是真心想跟着王爷。这几年他名声也大了、本事也长了,心思遂变了。” 曹先生叹道:“只是没有证据。他怎么连条缝儿都不漏?”乃愁眉不已。 偏这会子有人进来回话,陈瑞锦给世子妃送了笺子。说是上回同侧妃曹氏吃的茶极好、曹氏为人也有趣。自己也快要离开长安了,想再同她吃回茶、聊会子天。世子妃不大有主意,当日邀她与高家众位姑娘过去本是受了身边一个嬷嬷的撺掇。见了这笺子,含笑道:“既要见她,怎么来问我?”遂答应了。 这日下午,陈瑞锦笑吟吟独自去了世子府。先见着世子妃说了些客套话,又往当日她与曹氏吃茶的那处坐了。听雨堂如故、莲花如故、水鸟如故、时辰如故、连茶炉子和小丫头都如故。曹氏苦笑道:“不想陈姑娘还来见我。” 陈瑞锦直言道:“你表兄与你可联络了?他想托我们救你离开世子府。” 曹氏默然片刻,正色道:“还请姑娘告诉我一句实话,他与我父亲可还有活路么?” 陈瑞锦道:“不知道。横竖秦王信不过他们,已经开始查了,能不能查出来不好说。” 曹氏红了眼圈子:“只盼着莫要牵连我那苦命的孩子。”陈瑞锦不语。过了会子,曹氏又摇头,“她纵然得了性命,落在别的女人手里又能得好么?”顿时垂下泪来。 “你想跟姬先生逃走么?” 曹氏摇头:“世子极爱我。我只养了个女儿,又听王妃的话,旁人也少寻我的不是。”她欲言又止了会子,终于道,“我瞧着,世子比表哥强出去许多。” “原来你不想走啊。”陈瑞锦托着腮看了看她,“要不要跟我做笔生意?” 第五百三十七章 从世子府上回来,陈瑞锦把经过说与贾琮。陈瑞锦告诉曹氏,若想保住她自己和女儿的身份,务必保住她父亲曹先生的清白,把黑锅都甩给她表兄姬先生;乃给她出了个主意。曹氏听罢想了会子,另出了个主意。陈瑞锦嫌太麻烦,又与她改了改。贾琮听罢有些慨然——原来女人的思路如此相似。曹氏那主意简直是《红楼梦》原著里头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翻版。 陈瑞锦在离开世子府之前又去见了一回世子妃。世子妃知道荣国府富庶,以为陈瑞锦是南边大海商之女,遂热络的紧。陈瑞锦吃了半盅茶、又说了些客套话,拿眼睛溜一眼左右。世子妃会意,赶忙将左右退下。 陈瑞锦道:“有句话叫‘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人生在世,大事小情都可能顾不得两头,只尽力而为罢了。” 世子妃端坐问道:“陈姑娘这是何意。” 陈瑞锦道:“贾琮欠了人家一个人情,不得不帮人家一个忙。偏生那事儿不是什么好事。好在贾琮做事素来不纠缠在一处,一码归一码。既是欠了人家的情,人家托付他的事儿自然是要做的。做完了之后么……”她抬起头看着世子妃微笑,“跟另外的人家打个招呼就是了。” 世子妃不禁屏息凝神:“陈姑娘这是来跟我打招呼的?” 陈瑞锦点头:“前几日贾琮被绑架了。若非事先有人暗示过他点子什么,他这会子八成已死得妥妥的。这个人情要还。世子妃知道你们曹侧妃从前定亲的那位姬先生么?” 世子妃皱了皱眉头:“我知道她从前订过亲,并不清楚那户人家姓什么。” “那姬先生对曹氏情根深种,今儿我便是受他之托来见曹氏。” 世子妃“腾”的站了起来:“大胆!” 陈瑞锦微笑道:“世子妃莫急。曹氏吓得魂都飞了,脸儿也白了,使劲儿说她与那人毫无瓜葛、早忘了还有那么个人。我瞧着全是那个姬先生自作多情,或未必多情、只是不甘。曹氏模样儿生的好。那漂亮女人本来是自己的,忽有一日被旁人夺了去,心里不痛快也寻常的紧。” 世子妃冷笑道:“如此说来,那位姬先生是怨我了?” “大略如此。”陈瑞锦道,“姬先生说他明日会设法混入世子府中,晚上在湖上的听雨堂等曹氏。曹氏方才使劲儿说决计不去,让我带话给姬先生万万莫要害她。偏姬先生并没让她答话,只说自己必来,若等不到曹氏他便一直等着。曹氏急的抹脖子上吊的不知如何是好。我想着,既是世子府上的事,来告诉世子妃一声也好,你们也做个准备。”乃抬目含笑看着世子妃,“若能保住世子体面、又救了那曹氏一命,岂非善事?” 世子妃不曾经过这等事,脑中思来想去拿不出个法子,半晌才道:“陈姑娘可有主意?” 陈瑞锦瞧她这模样便知道此女不大有主见,乃道:“自然是莫要闹出来的好。倘若那姬先生不死心,闯了世子府便是贼了。”又看了她一眼,“论起来曹氏并无过错。” 世子妃顿时想起来:曹氏纵然无错,世子若是知道了岂能高兴?这事儿倘若置之不理,无非是那个姬先生空等一宿;若把那人拿住,曹氏便如同捏了个把柄在自己手上似的。想通了这一节,她乃款款的道:“曹氏委实无辜。她自打入了我们府里便规规矩矩的,又得我们世子宠爱,我也喜欢她的紧。”陈瑞锦望着她嫣然一笑,起身告辞。 这日世子回来宿在曹氏院中。次日,他忽然加派人手去花园子。世子妃问起缘故,他随口道:“昨晚曹氏做了噩梦,说是梦见后花园子进了贼、掐死了她,吓得不轻。我们这府里周全的很,不过是为了安她的心罢了。”世子妃便知道曹氏是心虚了,恐怕那个姬先生当真不顾死活到世子府来。她也不告诉世子,只说了几句闲话混过去。 晚上,世子府后花园的看守比往常多了些,并有世子妃暗暗在听雨堂旁栓了两艘画舫,藏着她几个得用的心腹。过了二更天,世子妃派去曹氏那头的人来回说曹氏哄小郡主睡着之后自己也睡了,并无要出去之意。世子妃心想:这女人还算安分。又候了会子,有个媳妇子来传信,并不曾见外人过去听雨堂,只得一个巡夜的小子藏在那儿偷懒。 世子妃身边一个嬷嬷想了会子,忽然道:“哎呀!那个小子会不会就是奸夫假扮的?” 世子妃忙说:“快去查清楚!那人是谁!” 那媳妇子道:“说是从前在西边守库房的,马房李瘸子的小儿子。” 嬷嬷登时站了起来:“可了不得!李瘸子的小儿子才十三岁,这会子还没派上差事呢!” 世子妃哪里知道什么张拐子李瘸子?闻言也站起来喊道:“断乎就是那个姓姬的!拿下!快把那个人拿下!”来报信的媳妇子撒腿就跑。 过了老半日,嬷嬷又拍脑袋道:“哎呀~~不对。李瘸子的小儿子有二十六七岁呢,那个十三岁的是他侄子。” 世子妃跌足:“你也不想明白些!快些去把人喊回来!”那嬷嬷自己撒腿便跑。 世子妃在屋里急的团团转,老半日等不见人回来,赶忙又打发两个去探探。又等了许久,她汗都湿透了,方才去的那嬷嬷跑了回来,喊道:“跑了!跑了!” 世子妃急问:“谁跑了?” 那嬷嬷又是喜又是愁,结巴着说不出句囫囵话来,费了半日才说明白:“听雨堂里头那个巡逻的并非李瘸子的儿子,就是那个奸夫!” 世子妃大喜:“可抓到没?” 嬷嬷哭丧着脸道:“好悬抓到,偏他急了,跳进湖不见了!这会子已有好几个擅水性的下去抓他,也不知道抓到了没有。” 世子妃跌足不已:“废物!多少人也抓不住一个书生!” 嬷嬷忙说:“世子派去巡逻的也惊动了,想必那人逃不走。” 世子妃长叹一声,坐下道:“若是落入世子手里,于我有何用!我要的是……”乃又摇头,“罢了。” 只可惜花园子里头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终是不曾抓到那人。后来世子妃与曹氏俱扮作无事人一般。世子妃看曹氏满面庆幸,心道:纵然没拿住那姓姬的,她的短处依然在呢。又舒坦了些。 第二天贾琮陈瑞锦又出去闲逛,买些西北的小玩意欲带回南边去送人。正逛着呢,忽有个人在他们跟前闪了闪。贾琮扭头张望一眼,小声问道:“你方才看见什么人没有?” 陈瑞锦正挑花样子呢,道:“没留神。” 贾琮道:“好像是那个姬先生。” 陈瑞锦放下手里的帕子:“他没让世子打死?” 便听有个人在耳边低声道:“莫非有谁以为我已让人打死了?” 他二人扭头一瞧,可不就是姬先生么?青衣小帽活像个小厮。贾琮笑道:“你真的还没死啊!了不得!”说着,竖了个大拇指。“看你像个文弱书生,竟还有逃跑的本事。” 姬先生看着陈瑞锦:“却不知陈姑娘是如何收服我表妹的?” 陈瑞锦道:“我只问她肯不肯跟你走;她不肯,说是世子待她极好。给你下套是她自己的主意。我若想杀你,用不着下套。” 姬先生惨笑了一下:“女人冷血起来,比男人可狠厉多了。此事我舅舅可知道?” 陈瑞锦奇道:“怎么问我?我并不是你们一伙的。” 姬先生又惨笑了下,喃喃道:“表妹并不敢背着他害我。秦王与秦王妃的人都开始暗查我了,这是弃卒保车呢。”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卒子,保重。”转头拉着陈瑞锦道,“走,我们去看皮影戏。” 陈瑞锦道:“等会儿,我帕子没挑好。”又低头挑帕子。 贾琮忙说:“明白明白!晚生三从四德。”陈瑞锦嗔了他一眼。贾琮看姬先生有些好奇瞧过来,便解释道,“媳妇逛街要跟从、媳妇命令要服从、媳妇说错话要盲从,是为‘三从’。媳妇打扮要等得、媳妇花钱要舍得、媳妇生气要忍得、媳妇生日要记得,此乃‘四得’。” 姬先生啼笑皆非:“胡言乱语。”贾琮耸肩不理他,又对帕子不敢兴趣,在旁老实等着。 过了会子,陈瑞锦挑好了几块帕子,他二人拉着手寻皮影戏去。姬先生便跟着走。贾琮皱眉道:“你跟着我们干嘛?当电灯泡啊。” 姬先生道:“贾先生可知道我上次给你的名录并不都是真的。” 贾琮道:“我本来也没信。” 姬先生道:“我有真的给贾先生,贾先生可愿意帮晚生逃出性命去?” 贾琮瞧了瞧他:“你想逃命很难么?不难吧。” 姬先生叹道:“若是表妹想杀我,我逃走不难。若是舅舅想杀我……”他摇头道,“我便没命活了。” 贾琮道:“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姬先生冷笑道:“我亲耳听见那些人喊,‘不要走了姓姬的。’” 陈瑞锦思忖片刻道:“你的女人孩子不要了?” 姬先生苦笑到:“那小郡主并不是我的。” “哈?”贾琮翻着眼睛鄙视道,“又不是你的了?合着那小姑娘的生父还是可以转换的么?” 姬先生叹道:“当日那话是我哄贾先生的。贾先生之意从头一回见面便明白,除非我肯好生待那孩子……我若不说孩子是我的,纵然上回改口说肯视如己出贾先生也不会信、自然不肯帮我救表妹出来。如今……”他摇头道,“她在世子府上穿惯了绫罗绸缎、吃惯了山珍海味,不肯出来也不稀奇。” 贾琮斜瞟了他一眼:“你语气里头这么重的怨气是怎么回事?难道曹氏做得不对?难道你觉得她应该死心塌地的念着你?” 姬先生怅然道:“不是……只叹女子薄情罢了。” 陈瑞锦眉头拧起,拿胳膊肘儿顶了贾琮一下。贾琮抽了抽嘴角道:“姬先生,你若遇见了一个模样儿比曹氏俊俏、父亲比曹氏官衔高得多、嫁妆少说是曹氏十倍的女人,爱上你了,会娶么?” 姬先生怔了怔道:“我不知道……然我必不负表妹。” 陈瑞锦忍不住说:“不负的意思是纳她为妾?”姬先生看了看她、看了看贾琮,默然。 贾琮道,“他这是默认了,没说出来是怕咱俩同他辨。由此可知,姬先生觉得只要得丈夫喜爱,大老婆和小老婆没什么区别,对吧。”姬先生又看了看陈瑞锦,点点头。贾琮耸肩道,“既然如此,人家曹氏给你当大老婆和给世子当小老婆,名分虽不同、世子宠爱她,她岂非并不亏?世子的老子比你老子官衔高得多、家境比你老子富庶得多,她选了世子难道不对?” 姬先生怔了怔:“我何尝说了不对?” 贾琮摊手道:“那你一脸‘我爱的女人负了心’是个什么意思?这年头的女人本来就是靠男人吃饭穿衣的,世子家的饭比你家的香、世子家的衣裳比你家的贵,有本事你自己博出事业来比世子强啊,想要什么女人都有。” 姬先生默然半日,道:“我真的只想要她一个,你们是不是从来不信?” “我从前不信,这会子信了。”贾琮对陈瑞锦咬耳朵,“我要开始装逼了。”陈瑞锦轻轻一笑。贾琮扭头看着姬先生道,“但你说的话有歧义。你应该说,你只喜欢这一个女人。你想要的不止她,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为了得到别的,纵然让你另娶他人你也愿意。然而你并不想好生待她的亲生女儿。哥们,这就是爱与喜欢的的区别。喜欢是‘我高兴就好’,爱是‘你高兴就好’。曹氏宁可在世子府里当金丝雀并不奇怪,反正你也不爱她。” 姬先生闻言怔了会子,回过神来那两个人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赶忙几步跟了上去:“贾先生,晚生当真与你做生意,做不做?”他咬牙道,“既然曹家弃了我,我又何须顾着他们?” 贾琮看陈瑞锦。陈瑞锦道:“行啊,等我们看完皮影戏。你不也得去查查找找么?” “不必。”姬先生微笑道,“晚生全都记得。” “那也得等我们看完皮影戏。”陈瑞锦扯着贾琮走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贾琮一直都知道谍报工作有多要紧;偏他自己外行,除了出几个后世小说电影里看来的主意、他也管不了什么。直至听姬先生交代了整整一宿,才发觉自己后背早已湿透。 古代的间谍和反间谍都了不得。合着西宁郡王老早就抓过荣国府的鸽子了,也暗暗迷晕过贾家快马送信的小子、看过要紧的书信。他老早就猜到荣国府的书信中有隐语,也抄录了许多下来,只是实在破译不了。亏得有个龚鲲。龚鲲编的密码信绕了好几个弯子。先是仿福尔摩斯《跳舞的小人》图形密码,小人对应的是英文字母,英文字母对应的并不是英文单词而是汉语拼音,汉语拼音后面还有音调编码和同音字编码。西宁郡王的人对这几样皆毫无概念,虽累积了抄录的荣国府隐语信一大摞,愣是不知道半点意思。 又亏得西宁郡王府谨慎了许多年。原来,西宁王府开府时那些军功多半是假的,是太.祖爷为了给他们家封王瞎掰的。当年知道真相的人不敢说,后来就没有人知道真相了。头一任西宁郡王便是太.祖爷的情报头子,本朝开国时期的隐蔽战线就是他一个人撑起来的,而且聪明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太.祖爷当了皇帝之后最怕的就是他,也曾想过暗暗除掉他——没别的缘故,知道得太多了。 饶是当年那位西宁王爷聪慧绝伦也拿帝王之疑心没有法子。遂全然不曾教导家中孩子学这些,诸事皆传授给副手。得了郡王之位后不久便将手里的权柄悉数交出,只留了一枚军印还是□□爷强送他的。自然太.祖爷不会信他手里没留东西,使了不少法子监视。他本是玩细作的祖宗,太.祖爷那点子手段并不够看。只是那会子西宁王爷也老了、看透了,真心不愿意孩子接着干这一行。遂当真没教过他们。 彼一时此一时。西宁王府在朝中闲混了三世,开国那些事漫说朝野没人知道、连天家都没几个人知道了。不论他们家老祖宗替他们打的底子多厚实,无权无势之族难免渐渐衰败。如今这位西宁郡王是个有志气的。他想着,天下乱则正是探子可大用之时,诸王里头唯燕王最有明主气度;他遂投了燕王。燕王虽知道他们家的底细,也不过是早年刘登喜含糊几句话,并不清楚他们家究竟有多少家学传了下来,仍是信任老下属冯紫英多些。又一想,干细作的有两套人马也好,万一这边犯了错有那边补上。遂将当年从周延手里得来的那些、连王仵作在内交予了西宁郡王,看他能玩出什么来。 西宁王爷得了这些人,并未着急争功,先细细教养,又慢慢铺开去。早几年压根儿比不得冯紫英,近年渐渐有了些起色,只是依然不如冯紫英得司徒磐信任。他心里清楚,司徒磐是个恋旧念情之人,除非自己能立下大功劳,否则这辈子都得让冯紫英压着。故此在把力气都花在探查荣国府上头。查了数年,他心里已明白贾家必有自立之意。奈何贾琮功劳大、鬼点子多、司徒磐信他,没有铁证压根儿搬不倒。若想要这块垫脚石,须得有千斤顶才行。 他手下也有人提起过,将荣国府的隐语信交出去算是罪证一桩。西宁王爷想想贾琮那张嘴,登时打消了念头。他自己都能替贾琮掰出借口来——什么小孩子玩的猜谜游戏之类的。他们家做事细致,每封密码信都附了别的信。西宁王爷瞧了眼那些信就是知道做幌子的——谁家肯费那么些快马送家常琐事的信件南来北往?尤其荣国府还有举国最大的马行。他本想着破了隐语便可成此大功,奈何这都好几年了,那些隐语犹如天书。得了荣国府的提醒,西宁郡王也使人去编了隐语,好让手下人往来书函便安心些——他也要防着冯紫英。 再说那曹先生,少年时曾游学京师。西宁王爷那会子还是世子,与曹先生街头偶遇相见恨晚。见他年岁轻轻明辨世事,遂瞒下身份与之结交。偏赶上那会子世子嫡亲的弟弟与他争位,连着数次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厉,末了那回误中曹先生险些害得他没了性命。世子可算被激怒了。撇开母妃求情不管、硬生生将他弟弟弄成了废人。后西宁老王爷气病了,数月后撒手人寰,世子继位。因他们府里早已没了权柄,这些事儿朝中并没有人打听。曹先生却因此事与西宁王爷结成莫逆之交。二十年后,故友自京城而来,将他拖下水。姬先生身为曹先生的外甥和未过门的女婿,乃其身边头号心腹。 姬先生自然是学过西宁王爷之隐语的。他并不知道坑他是曹氏自己的主意、曹先生全然不知。他们这等人本来便疑心重,又自以为是,且深知他舅舅是个寡情的。故此丝毫不曾想过去寻曹先生对证,认定自己没了退路。遂将肚子里的东西悉数兜底倒出来了。贾琮犹如走在路上踩了个坑、坑里却捡到了一锭金子。 陈瑞锦拿着西宁系细作的隐语法子瞧了瞧,笑道:“这就是你平素说的惯性思维了。他们这个跳不出隐语暗示的框子。虽然未必好破,依着这个路数破我们的是决计不能了。” 贾琮道:“我们那个用的是纯数字密码,他们这个是纯文字密码。我们那个若不知道根由、靠猜测联想是破不了的。”乃笑道,“论一个数学专家的重要性。” 陈瑞锦又看了看姬先生重新写出来的细作名录,里头果然有王仵作,还是个极要紧的头目。乃问姬先生道:“怎么竟没有丁滁么?他跟你们不是同伙?” 姬先生道:“不是。我们瞧着,丁先生横竖不像是诚心帮秦王的,藏了私念。” “那怎么王仵作与丁先生有私交呢?” 姬先生想了想道:“许是前些日子姜老四那案子,丁先生有意借王仵作之力?” “不对。”贾琮摇头。 姬先生道:“也说不得王仵作想拉丁滁入伙。” 贾琮仍旧摇头:“还是不对。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相会,怕是有什么别的事。” 姬先生想了半日,道:“委实没有别的了。” 陈瑞锦看他模样不似作伪,点头道:“这两日你只在高家呆着,我们要回南边去了,到时候将你混在跟着的人里头带出去。” 姬先生道:“我知道的太多了,舅舅不会放过我的。还请贾先生直送我去外洋。” “也行。”贾琮道,“去东瀛吧,那儿缺文人。” 姬先生道:“南洋如何?” “可以啊,南洋更缺文人了。”贾琮打量了他几眼,“蛮荒之地最初缺武士和农人,因为要对付野兽和土人;发展十几年之后才用得上文人。你这会子去南洋有可能水土不服,或是前头十来年用处不大。但若能坚持下来、放下读书人的架子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多年后就能当大官、甚至豪强。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姬先生迟疑了会子:“晚生再想想。” 陈瑞锦道:“只是你父母妻子呢?” 姬先生道:“但凡我没了下落,舅舅便会好生照看他们、不敢乱来。来日我在外洋做出事业来再接他们过去。” 贾琮吐了口气:“仿佛也只能如此了。” 一时有高家的人来安置姬先生到厢房歇息去了。陈瑞锦含笑问贾琮道:“怎么不勾他去南洋?也算个人才。” 贾琮挤挤眼:“人家自己挑的东瀛,又不是我撺掇的。” 陈瑞锦哼道:“他上有老下有小,恨不能三两年便有出息、将家里人弄走,哪里肯去南洋熬日子。”又看了看姬先生写的名录,“瞧出什么来了没有?” 贾琮拿过单子去瞄了几眼:“曹氏不是有个弟弟么?他竟没有入伙?曹先生把外甥当心腹使唤,儿子却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啊。万一燕王这头没成事、或是燕王成了西宁郡王没成,他儿子还能置身事外。” 陈瑞锦随口问道:“这个怎么处置?” 贾琮也随口道:“交给行家处置呗。” “悉数交给冯紫英?” “不啊!”贾琮道,“冯紫英山高皇帝远,又是同僚,做起事来多麻烦。秦王也不是二百五,给秦王便好。” 陈瑞锦又从头看了一回:“就这么给他也太便宜了。横竖回承天府要路过京城,给猎鹰书局去,卖几个钱。” 贾琮拍掌:“行。未必只卖给秦王,也可以卖给别家。”二人互视莞尔。 又是一夜不曾合眼,他二人只得大白天补觉。睡到中午让贾太君派人喊起来了,说是白昼睡多了不好。贾琮迷迷糊糊的洗漱,又有个人进来回道:“老太君让小人来告诉贾三爷一声,世子府上那个姓曹的侧妃今儿回娘家了。” 贾琮惊得一激灵醒了:“回娘家?” 那人道:“她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打发人喊她回去看看。世子不在府上,世子妃爽利的许了,还命人从库房取了三根老山参。” 贾琮抽了抽嘴角:“这是欲擒故纵么?” 曹氏这会子正在家里呢。她老子得知姬先生夜入世子府好悬让人家活捉,吓得不轻,又不知出了何事,赶忙把曹氏喊回去问话。曹氏并不含糊,直言道:“那事是我的主意。”曹先生抬目看了她一眼。曹氏便道,“表哥拜托那位陈姑娘来见我,说是想救我出府。我在府里过得甚好,无意跟他走。” 曹先生跌足道:“胡闹!那本是一计,根本不是真的!” 曹氏忙问:“什么不是真的?” 曹先生嗐声道:“我们请了……横竖我们请了要紧的人来听壁角,欲向贾琮套出真话。你表哥托他带你出府不过是个幌子,你怎么就当了真呢?这几年世子要紧的很,岂能让你随便出来?” 曹氏怔了怔,委屈道:“父亲与表哥诸事不曾告诉我,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表哥呢?” 曹氏摇头:“不知道。” 曹先生恼怒道:“是你说有十万火急之事约他务必相见的,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竟不知道?!” 曹氏吓得跪下了,垂泪道:“女儿当真不知道!前日那陈姑娘忽然来见女儿,说是表哥想带女儿远走高飞。女儿不曾听父亲提起此事,显见是他私自而为的。女儿想着,表哥必是叛了父亲、父亲尚不自知。偏又听许妈妈说,让女儿仔细些,秦王和秦王妃皆疑心表哥了,说不得也会使人盯着女儿。女儿遂想着,父亲身负要务、决计不可因表哥暴露身份。如今秦王妃疑心表哥无非是为了女儿,尚未想到国事上去。不若将错就错,就让她们认作是一场风流事,总好过查出咱们家的底细。” 曹先生这会子心气平和了些,叹道:“你表哥是个人才!他若是没了,我一时半刻上哪儿找一个人顶他?再说,他死了也罢了,倘若没死呢?他可什么都知道!” 曹氏道:“事到如今,虽有诸多误会也难以挽回了。父亲,秦王一直盯着他、他也做不成事,纵然做事也八成会暴露痕迹。俗话说,无毒不丈夫。”她微微抬头道,“那口黑锅就由着他背了吧。父亲若没个清白的身份,后头的事儿却是不好办了。” 曹先生迟疑了会子,长叹一声:“他若想藏着,又哪里是好找的。” 曹氏轻笑道:“旁人找不到他,父亲自然找得到。” 曹先生想了半日,轻摇了下头:“人才可惜。” 曹氏道:“檐蛇断尾,迫不得已。”曹先生仍旧惋惜,忘了曹氏还在地上跪着。曹氏忽然问道,“父亲方才说,请了要紧的人听壁角欲向贾琮套出真话,可套出来了?” 曹先生愁眉道:“不曾想他嘴那般紧,半分不肯放松。” 曹氏心里一宽,眼角不禁含笑。她内里暗想:她父亲费了这么大力气连贾琮几句真话都套不出来,并那位陈姑娘的气度本事,不论贾琮是真想自立还是跟冯紫英一伙,她老子皆赢不了。但凡她老子不赢,便不敢轻举妄动。待到世子继位她老子也老了,有秦王的老丈人当、还会愿意去替燕王做狗腿子么? 第五百三十九章 在长安没什么事儿了,贾琮等人向贾太君辞行上路。欧成亲送他们出了城南十里亭,正欲拱手作别,欧成忽然问道:“琮哥儿,你同我说实话,姜老四是怎么死的。” 贾琮与陈瑞锦互视一眼,道:“欧叔叔不是去瞧过了?” 欧成道:“不是与他死在一处之人所杀,那人使的是刀,姜老四身上的伤乃利剑留下的。” 贾琮道:“横竖害死他的歹人已死。” 欧成摇头道:“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们何苦不告诉我。” 贾琮侧头望天,半晌才说:“欧叔叔,难得糊涂,不用事事都弄得那么明白。” 欧成道:“他跟着我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多少年了,是个什么性子我清清楚楚。如今虽没了,总得弄明白是怎么没的。或是我欧成瞎了眼、看错了人,也当知道才好。”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贾琮没法子,只得低声告诉他姜老四那些事。欧成听罢呆立良久,道:“他平素吃了酒发牢骚说朝廷不公,我是知道的。背叛高家、投靠燕王之事,他做不出来。” 贾琮道:“我瞧他仿佛是被西宁王爷的人迷住了。”乃皱了皱眉头,“他们倒是挺会洗脑的。” 欧成又呆了半日,摇头道:“我不信,必有别的缘故。” 贾琮道:“西宁系的在秦国收买安插的细作名录,我昨晚已交代给了姑祖母。你们心里有个底。近日秦王在查两个他们的人,不如留给他去处置的好。”欧成点头,眉毛皱得紧紧的。 众人便在十里亭拱手作别,欧成领着人拍马回长安,贾琮领着人拍马往京城赶;姬先生扮作下人混在贾琮下头。贾琮因急着回南边去,夜晚也在赶路,每日都沿着官道跑马至二更天方安营扎寨。连走了三日,那姬先生早已累得半死不活。好在他知道这些人若不带着他他便性命难保,老老实实忍着。 第三日晚上又是露宿山间,众人从马背上卸下帐篷来才刚要安扎,忽闻远远的一声口哨传来。陈瑞锦也回了一声口哨。 过了会子,马蹄声响,有条人影顺着官道跑了过来。这日月色明亮,清晰可见那人穿了寻常百姓的衣裳,马却是战马。待她跑近前来,贾琮立时认出来了:竟是贾太君身边那个叫小梅的媳妇子,当年在兵营当过女斥候的那位。赶忙问道:“小梅婶子来了,想必有事。” 小梅道:“秦王派了兵马追你们,在后头赶路呢。” 贾琮奇道:“追我们做什么?我们在秦国并没有惹事。” 小梅摇头:“不知缘故。” 贾琮摸了摸下巴:“他们人多、我们人少,硬生生的打仗不是对手。要不然这样。我们的马匹辎重烦劳小梅婶子照看一二。” 小梅含笑道:“素闻贾三爷神通广大,我今儿也开开眼,看看你能有什么法子。” 贾琮笑道:“你就不怕被我带累得丢了性命?” “不会。”小梅道,“老太君说,贾先生青出于蓝,比国公爷还强些。” 贾琮抱拳:“借您吉言!”又问,“追兵还得多久能到?” “不足小半个时辰。” 贾琮点头,向陈瑞锦挤了挤眼道:“竟然能派上用场,当真没想到。” 小梅不愧是个斥候,推断时辰极准。三刻钟之后便有马蹄声轰雷一般传过来,正是秦国派来的追兵。忽然,有个兵士喊道:“将军,那上面是什么?”领头的将军举目一瞧,惊得险些喊出声来。 只见月亮下头悬着一个圆圆的黑乎乎的不知什么玩意,下头吊着一个什么东西仿佛是篮子,篮子里有火,正在半空中缓缓往自己的人马这边飘过来。就着月光可看见篮子当中有三四条人影,旁的俱是穿着黑衣,唯有一人穿了身杏黄色的道袍,披发仗剑。这年头的人都怕些僧啊道啊的,尤其怕会飞之物。那将军惊得怔住了,眼睁睁看那篮子飞到自己头顶上。 忽然,上头一道亮光闪过,犹如火箭般坠地。耳听“轰”的一声、地动山摇,不远处西边山壁上沙石崩塌、开了一个洞,仿佛让西洋火炮轰了似的。那将军连同后头的兵士俱吓懵了,半晌不知出了何事。 便听头顶上有人喊道:“这位将军,还往前走么?前头便是鬼门关,来一千死一千、来一万死一万。” 那将军想起贾琮举世闻名的“哪吒”传闻,不禁勒了勒马:“这是贾先生的风火轮么?” 篮子里那穿道袍的自然是贾琮,喊道:“这个你就不用猜了。回去告诉秦王,贫道对全部王爷皆无恶意。倘若有人挑唆他,他只要想想,依着贫道的法术想要个凡人性命无碍便好。” 那将军忙说:“贾先生误会了,我们王爷只是念着‘见高人不能交臂而过’,有心向贾先生请教。” 贾琮道:“我能教他们的早教过了,无非是自立自强而已。愿意给子孙留下基业,可以出兵外洋。不愿意的守住一方亦可。”他正说着呢,“砰”的一声响,地下一名兵士倒地身亡。贾琮笑道,“虽说你们偷袭也打不着贫道,贫道依然不高兴被人偷袭。” 将军喝到:“谁让你们开枪的?”又冲着上头拱了拱手,“求贾先生帮个忙,转回长安。” “不去!”贾琮道,“贫道在长安的日子不短,怎么没见有哪个王爷来见贫道?贫道都走了三天又派两千士卒来追。”他冷笑道,“我们统共才二十来个人,倒是真真看得起贫道。你们纵有千军万马何用?” 那将军道:“末将只有一千人马。” “你后面还有一千呢。”贾琮冷笑道,“你若不想死、不想害死这一千人命,就撤回去。”乃指着前头道,“看见没有?那边摆了块白绫。随意一匹马从这儿过去便是进了鬼门关。”言罢,又是一道火光、一声巨响,东边山壁上又飞沙滚石被炸开了一个洞。 余声未消,便听见后头又传来了马蹄声。那将军忙命兵士闪避,自己拍马转回,从人群中穿过直到队尾,迎面撞见了后军的首领。二人抱拳行礼,前军的首领便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指着挂在空中的贾琮。后军的那位大声道:“妖人!不正大光明的打,竟使妖法!我却不怕他。” 贾琮在半空中冷笑道:“这位将军的意思是,以二千围攻二十乃是正大光明的?” 那人噎了噎,道:“你说过不得那道白绫?” 贾琮道:“过去则死,不信你试试。”又大声喊,“白绫那头有贫道的法术。倘若这位将军强迫诸位袍泽兄弟试探,便是活生生害死你们。要试让他自己试去。” 这会子夜深人静、山野空旷,兵士们又被“这道士会飞”吓得不敢出声,故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排在前头的兵士都忍不住后退几步。 那后军将军冷笑道:“不过是诈唬咱们的罢了,乃是一条空城计。兄弟们,只管冲过去,我保你们平安无事。” 贾琮道:“说这些废话没用。你自己先过去平安无事,兄弟们自然就信了。” “我试就我试!”他喊道,“还怕你不成?” 贾琮道:“各位请看,这就是典型的匹夫之勇,最爱送死,大家要引以为戒、千万不要学他。” 那前军将军劝道:“这位贾先生素来神通,莫要胡来。” 后军将军冷笑道:“姓何的,好小的耗子胆儿。他这是虚张声势没瞧出来么?” 贾琮道:“神佛难救求死之人。何将军,由他去吧。” 那后军将军愈发恼了,不再理会旁人,喝令前头的兵士闪开,拍马一径走到最前头。抬目便看见不远处地上横着一条白绫,两头压着石块儿,在月光下白得发亮。夜风一吹,白绫微微飘动,闪过几点蓝色的荧火。此人这会子方有些惧怕了,偷偷抬头瞟一眼,那个挂火的篮子还在半空飘着呢。他咬了咬呀,伸手指着后头一个兵士:“你,过去!” 那兵士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我不去!” “过去!”那后军将军逼向那兵士,“我命令你过去!” “不过去!我不过去!”兵士喊道,“那头是鬼门关,我才不去白白送死!你又不是我们将军!” 这后军将军喝到:“我是将你是兵,过去!”兵士只不动。这将军猛然出手抓住了兵士的前襟,大喊一声,将这兵士从马上举了起来,双臂一抡,“走你的——”耳听“扑通”一声,那兵士砸在白绫那头。半空中的贾琮忍不住闭了眼。那将军哈哈大笑,“我说了是——” 话音未落,地下凭空掀起沙石来,耳听“轰”的一声巨响并那个兵士惨叫之声,血肉飞溅。这后军将军便愣住了。有个兵士嘶声大喊:“王三柱——”热泪迸出眼眶,不管不顾拔出腰间的长刀便朝那将军砍去。 将军喊道:“反了么?”赶忙拨马往旁边闪过。那兵士追着他又砍第二刀。因为这位领的是后军,前军将军还在后头呢,兵士们看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袍泽,又有人领头,个个拔出刀枪往上追砍。 眼看兵士要哗变,那将军又不敢往后退怕进鬼门关,立时抡起自己的大刀来随手一砍,顿时砍飞了领头那人的刀,口里冷笑:“老子砍你们一群不嫌多!”举刀朝那已没了刀的兵士脑袋上劈去。 众人眼睁睁在旁看着来不及相救,眼看那兵士就要没命,说时迟那时快,就听“砰”的火.枪声,又有“当”的一声响,将军之刀砍歪了。只见月光下有个黑衣女子从天而降,仿佛是飞下来的一般,望着那将军森森的道:“用你这样的人领兵,秦国还想有王霸天下之日?” 将军见她浑身杀气凛然,顾不得那兵士,翻手一刀砍向这女子。却见这女子左手腕子一翻,空手握白刃捏住刀尖,右手一抖。将军低头躲闪不及,让一支袖箭射中了咽喉,当场气绝身亡,尸身跌落马下。众人默然。 领着前军的何将军这会子才赶到前头来,见状忙问出了何事;亲兵流着泪说了方才经过。这何将军看了看跟前的女子,翻身下马上前抱拳,却并未说话。女子心中明白其意,轻声道:“不用谢。” 何将军又向半空中抱拳:“贾仙长道法高强,非我等凡人能比。末将这就回去复命。” 贾琮在半空中喊道:“告诉你们王爷,他是杀不了贫道的。让他自己回去好生查查,谁撺掇他来追杀贫道,那人究竟安的是个什么心。还有,贫道虽不愿意造杀孽,有人非想作死贫道也不介意成全。横竖贫道世世杀孽,大不了再修十世,又不是没修过。”他本是喊来装逼的,言语间还带了点子痞劲儿。偏这会子才刚死了两个人,当中一个还死得极惨烈、血腥味四溅,古人又都迷信,无形间压得众人打了一大片的寒颤。何将军命人收敛了同僚的尸身,传令后军便前军,撤走了。 待他们走远了,后头蹿出来几个特种营兵士,挥动铲子仔仔细细的翻土。这地雷虽粗,威力不小,而且没炸的下次还可以用。贾琮这边慢慢的熄了热气球的火降下来。因热气球方位不好控制,挂在树上了。最后还是陈瑞锦过去帮他们一道收拾的。折腾了又有大半个时辰才弄完,众人回到方才宿营之地,帐篷还没搭好呢!又忙着搭帐篷。 方才小梅躲闪在后头瞧了个清楚,这会子迎上来惊喜道:“贾三爷当真会法术不成?” 贾琮笑道:“我哪儿会什么法术!这是科学。这几样东西都是大姐姐手下人做的。” 小梅愕然:“莫非是荣国府的大姑娘、早年入宫了的那位?” “是啊!”贾琮道,“从姑祖母开始,我们贾家的女人就没有一个平庸的。” 小梅望着前头炸乱的道路,半晌才说:“果真了不得。” 姬先生方才也在旁偷窥,也愕然了许久,忍不住问道:“这些东西……当真是个女人做的?” 贾琮耸肩道:“姬先生,东瀛的人口终归是这几年移过去的,人口密度比秦国少些。你若想当官,各色人才都不可放过,不论是女人还是农工商,甚至奴才。” 第五百四十章 贾琮等人装神弄鬼吓跑了秦王的追兵,歇了口气,凑到一处商议。贾琮先说:“此事不用猜了,必是姬先生的舅舅发现他藏在我们里头,恐怕自己抓不到人,借秦王之兵杀人灭口。那老头儿挺厉害的,都化妆了还能认出来。” 姬先生苦笑道:“我早说过,从他手上逃走极难的。”他想了想道,“既是如此,可知我舅舅尚未送信入京。” 贾琮手指头击着行军桌道:“他不可能有那么快的反应速度。他把曹氏喊回娘家去的时候,你已经藏到了高家。与曹氏见面、商议之后他才能彻底弄明白当时世子府发生了什么。然后他还得在长安城城里城外寻找,时间也不会少花。最大的可能是出城时被他的人看见了。时间上我们占绝对优势。就算曹先生用信鸽送急信,如今姬先生在我们这边,他信里头也不敢写得太明白。倒是我们用专人、鸽子和马行三条线老早就送了信走。” 陈瑞锦思忖道:“如此说来,曹先生这回是狗急跳墙了。他知道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难以弥补。姬先生,此人平素有没有侥幸之念。” 姬先生立时道:“没有。” 贾琮道:“未必。人到了不得不听天由命的时候便自然而且会起侥幸的心思。”他扭头看着小梅,“小梅婶子,这会子动身,你有没有可能赶在秦军之前进城?” 小梅道:“没问题,败军走得慢,我还认得小路。” 贾琮点头:“姬先生烦劳你写封信给曹先生,只说曹氏虽负了你、你仍旧不肯负她。烦劳曹先生帮你照看家小,将来必有回报。曹先生想着,你还有许多短处在他手里捏着,想必不敢胡言乱语;纵然他没起侥幸之念也难免会去查一查你的信。咱们打的就是时间差,拖他们一时是一时。” 姬先生拍掌道:“贾先生好狡猾。” 贾琮哼道:“还不是让你们逼的。” 这会子已有帐篷搭好了,姬先生到里头坐下,有兵士取来了方便墨。姬先生赞道:“此墨便宜!谁想出这个点子的。” 贾琮随口道:“知识产权在三百年后呢,这玩意南边到处都是。” 姬先生纵虽不知道“知识产权”是何意,“三百年后”可听得清清楚楚。心下庆幸亏来找了他们。不多时他便写完了,大意是他替曹先生保守秘密、曹先生替他照看父母妻子、对表妹又爱又恨,诸事日后再说。若是他父母妻子有个闪失,曹先生和西宁郡王的底子悉数不保。写完又查看了两遍并无破绽,便取出私印来欲盖上。贾琮在旁咳嗽一声:“姬先生没看过《水浒传》么?”姬先生登时明白过来,收起印章取浆糊来封上信,又写了信封,交予小梅。 小梅接过信收在怀内,微微一笑。贾琮上前一躬到地:“拜托婶子了。” “放心。”小梅转身而去。 这女子长得并不美,翻身上马是姿势却极好看。贾琮在后头喊:“婶子,好生爽利的英姿!”小梅回头莞尔一笑,打马如飞而去。 小梅追着秦兵跑到天明便追到了他们,又从别的路绕到前头,并未直奔长安城,先去了城郊一个小镇子。那儿有个邮局。她并未取出高家的印信,却假扮与里头的人闲聊天,扯了一阵子。此处近日少有人来寄信,那守邮局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乐得有女人同他说话。小梅因说口渴,那男人上里头给她寻干净杯子去了。小梅趁势跳进柜台里头,翻出了邮戳印章。贾琮当年张罗做邮局的时候,邮戳也是依照后世的法子做的转轮印章。小梅将印章转到贾琮他们出长安城的那个日子给姬先生的信上盖了个戳,又把印章转回今天放回去,信藏入怀内。 一时那男人取了水来,小梅含笑谢了他,又与他打听可曾见过一个人。男人问忙什么人。小梅便描绘了半日姬先生当日出城时化妆后的模样,道:“有三个人都说看见他某日进来了这个邮局。” 男人想了半日,摇头道:“记不得有这么个人。” 小梅央求道:“拜托师傅好生想想~~”又将姬先生说了一遍,“胡子约莫这么长,眉毛粗且黑,耷拉着挺难看的,这儿有两颗痣……青衣小帽,足下穿的是寻常的蓝布鞋……”如此这般细说了半日。“他可曾来你们这儿寄过信?” 男人冥思苦想了许久,摇头道:“实在想不起来。” 小梅思忖片刻,问道:“当日你们这邮局统共收到了几封信?都是寄往哪儿的?” 男人愁道:“我们这儿唯有包裹是要填单子的,信却不用。给了邮资后自己投入邮箱便好。” 小梅轻叹一声,失望道:“莫非不是这儿?”便愁着眉走了。 她旋即打马进城,赶到离曹家最近的那个邮局。这回她取了高家的印信出来,命邮局管事盖上了今日到达的邮戳,打发人立时送去。 不到一刻钟之后曹先生便拿到了信,大惊,不知该不该信。偏这会子秦王的兵马还没回来。论理说两千人抓二十余人不可能抓不到,这几日他仍是心里头不安生。见了外甥的信,怀内如同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倘若这信是真的,莫非那小子当真什么都没说?或是说了些不要紧的?老头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没有头绪,又并不知道贾琮上回与姬先生做买卖时便没信他,心里又隐约盼着外甥这信里头所写是真。拿起信来再看一遍,又看了看邮戳,便命人往发信处的邮局去查。 那邮局所在的镇子离长安城极近,曹先生的手下没多久便赶到了。那人向守邮局的男人打听姬先生,才说了几句男人便想起小梅来,奇道:“这人是谁?怎么个个都是打听他的?” 那人忙问:“谁还打听他了?” “才刚来了位大嫂也听到这个人。”男人道,“说是有三个人看见他进来了。”那人又打听这女人什么模样、问了什么。男人对小梅有好感,不肯说。曹先生的人便给了他二百钱。男人收了钱,将小梅的模样、打听了些什么悉数说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里头不留神出了个误会。男人因成日守着邮局颇为寂寞,来了个女人还跟他说了许久的话,他心里喜欢的紧。小梅走后,他又反复想着此事、想了好几回。故此他觉得小梅来邮局还是刚刚发生的事儿,遂随口说了个“才刚”;其实小梅走了许久。而曹先生的人听了,自然觉得“才刚”便是在自己进门前刚走没多久,也就没另问这男人小梅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待此人在邮局问完了事儿赶回曹家见曹先生,将知道的悉数回了一遍;曹先生便以为有个女人跟他前后脚打发人去去邮局打探了。曹先生尚未来得及细想,外头有人来报信,说秦王派出去追贾琮的人回来了,大败而归、折损一员将领。曹先生惊得好悬没跳起来:“怎么可能!贾琮便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又哪里打得过那么多兵士!”立命再探。 只是他也再坐不住了。到里头换了身寻常百姓的衣裳,袖了信往衙门里头去寻王仵作。王仵作这会子也是头皮发麻。见了他,将自己的小徒弟打发出去,低声道:“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老弟你可莫要青天白日的来找我。” 曹先生叹道:“一时半刻也不知寻谁商议好。”乃取出信来给他瞧,又说了有个女人只早他的人一步去邮局打听姬先生。 王仵作思忖了会子道:“虽说邮局的人记不得他,也可能是他进邮局之后闪避在什么地方换了衣裳、除去了脸上的假胡子假眉毛假黑痣什么的。有人看见他进去了,看见的又不认得他的容貌,也不过记了些衣裳胡子。” 曹先生点点头:“我那外甥狡诈,邮局地方虽小,总有个供人写信的桌案。他藏在下头换衣裳、或是他包袱里头另藏了一种假眉毛胡子也未可知。这邮局的印戳总没的作伪。” 王仵作道:“你猜,那女人是谁?” 曹先生道:“我并没告诉秦王他混在贾琮的人马里头,找他的不会是秦王的人。那就只能是贾家或高家的人了。” 王仵作道:“邮局本来就是贾家与高家开的,他们的人无须扮作过路人去打探。说不定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在盯着姬先生。” 曹先生抽了口气,半晌才说:“哪里还能有人盯他的捎?莫非是世子的人?” “或是别国的人。”王仵作道,“那女人显见是个探子,别国也有不少盯着秦国的。姬先生夜闹世子府,世子府里难免藏了别国细作。” 曹先生道:“或是世子府上其余姬妾的人。” 王仵作点头道:“令爱得宠,若有人将令甥当作她的奸夫想捏了他在手里也难免。” 曹先生看了看信:“这信中所写,我不知该不该信。” 王仵作又取信看了一遍,叹道:“倘若是假的咱们也没法子了。如今惟愿它是真的。”他忽然说,“等等……发信之处不在长安往京城的路上。莫非令甥出城后便与贾琮分道扬镳了?” 曹先生迟疑片刻道:“他没那么大胆子,怕我抓住。” “再有,怎么就在城郊发出的信,寄了这么久?” 曹先生道:“他寄的是平邮,本来就慢。这一节倒是不奇怪。” 王仵作仔细看了半日信纸,又拿来鼻子下头闻了闻,道:“纸还罢了,当是凌云斋所出;这墨却是极寻常的碳墨。他使这么好的纸,怎么墨选的平平?” 曹先生道:“大约纸是他自己预备的,笔墨乃是随意寻人借用的。” 王仵作冷笑道:“曹先生这是打心眼里盼着信上所言是真。可万一是假呢?” 曹先生苦笑道:“秦王那两千士卒已回来了,我还不知道究竟,横竖打了败仗。万一这信是假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王仵作冷冷的道:“倘若是假的,令甥姬先生必已将咱们的底细悉数兜给贾琮了。依着此子杀人不眨眼的性子,你我都该逃命去才是。” 曹先生默然片刻道:“倘若是咱们想多了呢?”王仵作只淡然瞧了他半日,下逐客令。曹先生讪讪离去。 直至晚上,曹先生方得了追兵兵败详细经过,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那过来告诉他的同僚苦笑道:“秦王也吓了一身的冷汗,静得大师已让他打入死囚牢了。” 曹先生不禁有几分慌神:“莫非他真的会法术?” 那同僚道:“那个兵士委实过了他设下的白绫便死。再说,他纵不会法术,也有可以飞天的法器。曹先生,你只想想,他的法器在天上飞着,旁人伤不着他、他却杀得了旁人。他若打仗,有胜无败。他纵然当真想自立……”此人压低了声音道,“旁人怕也拦不住。” 曹先生急的跌足道:“难道就没有法子了么!” 那同僚本是来寻他要法子的,闻言怔了片刻,苦笑了几下,道:“如今先想法子救静得大师出来才是。” 曹先生心道:若是那小子招供了,逃跑才是正经,哪有闲工夫去救和尚?又一想,倘若那小子当真什么真话也没说呢?他老子娘媳妇都在我手里捏着。他若不挂念家里,一走百了便好,何须再来此一信?思前想后的,便乱了心念。同僚再提醒一声:“曹先生,先救静得大师。” 曹先生赶忙收敛心神,想了想道:“既然贾琮是道家的,救他也不难。自古以来佛道纷争多少回了?秦王疑心静得别有用心,他但凡不是别国细作便好脱身。只说贾琮是个有来历的高道,他恐怕此人下界兴道贬佛便好。除去了贾琮便是去了道家一颗要紧的棋子。” 那同僚听罢一想:“避重就轻,保不齐也是个法子。” 曹先生道:“咱们眼下的人手砸牢反狱怕是艰难,只能想这些法子了。”同僚轻叹一声。 合着秦王临时要追贾琮便是受了曹先生他们一个同伙的撺掇。那人是个高僧,当日匆忙去见秦王,只说贾琮此来替王爷招了大难。秦王素来信他,一时让他说迷糊了,便打发人去追。其实追兵走了不到半日他忽然明白过来——有些荒唐。可兵马已经走了!眼下折损了将领又丢了颜面,怒不可遏。 第五百四十一章 秦王派两千兵马追击二十余人而败归,气得将眼前能砸的都砸了。他素来是个爱颜面的,最要名声,平素也常穿半旧的衣裳在人前晃来晃去。如今做下这般荒唐事,岂非叫天下人笑掉大牙?左右见了俱不敢上前,倒是他身边那个花公公,候着他狠狠发了一通火过后,小心翼翼上前低声道:“王爷莫要心焦,老奴觉得事儿还没至于那么棘手。” “嗯?”秦王瞧了他一眼。 花公公道:“素闻贾琮是个不爱惹事的。早年在京中,他那个堂兄贾宝玉让一个叫马道婆的妖妇作五鬼之法害了,他情急之下说了两句泄漏身份的话。偏后来不论谁问起他俱不承认。” 秦王想了想道:“那事儿孤已查得清清楚楚,贾政亲口说的。贾琮当日才刚从外头回去,听一个丫鬟略说了三五句话便知是怎么回事、何人所为。” 花公公道:“王爷您瞧,他只不承认!可见不是个愿意施法给人看的,每回都是迫不得已。老奴觉得,他这回也不肯说出去的。会不会……”他压低了嗓子道,“会不会这般下界修行的人物儿,玉帝不许他们使用法术?倘若让什么山神土地灶王爷知道了、上天奏予玉帝,他又得再修一世?故此他偶有施法也不敢让人知道、唯恐走漏风声?” “嘶……”秦王不禁负手思忖起来。 花公公趁势又说:“他口里道,‘大不了再修十世,又不是没修过。’这话分明带着怨气呢。当真让他再修十世,指不定多少牢骚。可知他也是不愿意有违天条的。” “嗯……”秦王内里将何将军所述贾琮在热气球上装逼的那些话反复嚼了几遍,自言自语道,“倒也有理。道家本是行善济世的,他那性子又总忍不得杀戮。” “何况还是被罚下界修行,犹如罪人在服罪役时又犯罪,保不齐就要罪加一等。”花公公道,“忍不得犯了戒,自然不愿意上头知道。故此他素来不张扬,旁人提起来他俱说是谣言。那事儿,也必不会说出去的。只要他不说、咱们不说,还有谁能知道?” 秦王听罢连连点头:“不错。两头都不说便没人知道。”乃立时传令,知道此事的俱封上嘴、不得泄漏半个字。过了半晌,又不放心道,“他真的不会说?” 花公公道:“王爷细琢磨琢磨那句话。‘大不了再修十世,又不是没修过。’老奴疑心,他因造了杀孽被罚十世修行,这是十世当中最后一世。故此他愈发谨慎,不敢轻举妄动。这回若不是被逼急了,怕是也不会施法的。”秦王面色一青——他也怕得罪神仙。花公公赶忙说,“他修他的道法、您做您的王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误会而已。王爷打发个人去说明白些了便好。” 秦王忙道:“孤这就打发人进京。” 花公公弓腰道:“王爷,老奴觉得,秦国的事儿秦国了,王爷向高家说明了便是。” “嗯?!”秦王那脸又沉了。 花公公低声道:“京城终归是燕王的地盘,高家再如何也在秦国呢。冲着他姑祖母贾太君,贾琮也得安生点子不是?他既是上头下来的,倘若不是为了佐世,便只是为了修行了。世间俗物论理说应当袖手不管才是,偏他却一直帮着燕王,说不得也有荣国府就在京城的缘故。他得顾念些家眷不是?” 秦王眼神动了动。是了,倘若将高家赶去了平安州,贾琮便肆无忌惮了。高家留在秦国也有好处。再说,丁滁有没有别的心思不好说,私念必是有的。留着高家,犹如丁滁有了项短处在自己手上,赶着他提心吊胆、老实干活也非坏事。念及于此,他捻着胡须道:“高家……就不必管他们了。” 花公公由衷的下拜说:“王爷英明,老奴敬服。”秦王听着颇为耳顺。 乃打发信得过的人去审问那个叫静得的和尚。和尚招供说,他知道贾琮是个有来历的,诸王又都看重此子,恐怕他如同元朝之丘处机般大兴道教、必贬压佛法。遂想趁此机会灭了他。秦王半信半疑,拿着供状想了许久。抬目看见花公公上来换茶,便问道:“依你看呢?” 花公公道:“老奴瞧着,这和尚说的是实话。贾琮来长安也有些日子了。静得若有别的心思,何须等到他人都已经走了才想着追杀?还不早动手了?这些僧道都有点子本事,怕是贾琮离城时方发觉有异、推断出是因他而起,遂起了歹念。” 秦王道:“贾琮不是被人绑架了么?说是好悬丢了性命。” 花公公笑道:“王爷莫非疑心那事儿是静得做的?老奴看,静得分明想要他性命。他被绑走了那么久,若是落在想要他死的人手里,哪里等得到逃出来?在那个茅房里头便得让人结果了性命。” 秦王不禁点头:“也有道理。”又皱眉道,“这个静得和尚既是佛家之人,莫非孤王还动不得他么?” 花公公低声道:“这样的和尚,佛祖当真肯收么?佛家才是正经的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平素连肉都不吃的。” 秦王顿时说:“不错!这和尚打着佛祖的旗号造孽,才是犯了佛家大戒!”他本是一腔怒火无处发去,有心宰了这个和尚泄愤;又怕让佛家报复。得了这话,心下大定,登时下令将那和尚就地正.法。 君主一言快如风。待曹先生等人知道,静得和尚早已人头落地。秦王又使人赐了些东西给高家的贾太君,并派了花公公亲去安抚解释。花公公极擅言辞,回来含笑向秦王回话:“老奴幸不辱使命!”秦王大喜,重赏于他。 静得和尚一死王仵作便坐不住了。他上了年纪愈发惜命,凡事多往坏处推去。他想着,如今只做姬先生向贾琮兜了底,这一系的人怕是都凶多吉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巧过两日城郊出了命案,他与小徒弟一并去验尸。查验一番后,王仵作背着小包袱只说去找点东西便再没回来。小徒弟左等不见师父回来、右等也没人影,大惊,忙打发了众人去寻找。将左近都翻遍了,连王仵作的人毛也没见一根。 那一头,贾琮等人拿着高家给的军营文书走八百里加急道,一路风驰电掣般到了京城外。贾琮与陈瑞锦略作商议,先分作两路。贾琮领着其余人马暂去城郊一处宅子歇着。那儿是先义忠亲王建的,有条地道穿过护城河直通城内,是早年贾赦替贾琮买的。陈瑞锦带着姬先生进城找贾敘。 当日贾敘接到长安来的飞鸽传书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亦万分庆幸大侄女婿费心思琢磨出的那些密码。好在他手下有了一大群大内护卫,最不缺人手,遂命人日夜盯着西宁王府。西宁王爷做梦也没想到贾家能有这么些人物,防不胜防,短短数日便让他得了不少情报去。 贾敘也猜到他们必会快马进京,故此好生在小花枝巷家里等着。陈瑞锦领着投诚的姬先生找上门来,贾敘与柳小七可巧都在呢。陈瑞锦先介绍了姬先生,又指着他二人说,“这两位是五爷和七爷。”姬先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从头说了一遍他知道的,贾敘又盘问了他许久。 与贾敘而言最重要的便是西宁系的隐语和他们在秦国的探子。拿着隐语单子瞧了半日,笑向陈瑞锦道,“他们猜我们的决计猜不出来。” 陈瑞锦好笑道:“又不是你们爷俩的功劳!个个兴的什么似的。” 贾敘道:“烦劳姬先生暂且在我们这儿呆几日,我与你准备些户籍路引子,再安排人送你从天津港乘船去东瀛燕属。”姬先生长揖而谢。 陈瑞锦吃了盏茶,思忖道:“我们这趟去来匆忙,丁滁的事儿始终没弄明白。总觉得心里头不安生。” 贾敘道:“既这么着,我派个强手专门去查他。”陈瑞锦点点头。贾敘又命柳小七说,“拿着名录,设法卖给秦王特使,越快越好。” 柳小七笑道:“这个容易。”领命而去。 从小花枝巷出来,柳小七拍马直去了秦王特使府送帖子。秦王特使闻报大惊。猎鹰书局的殷七爷从来都是稳坐钓鱼台、等人上钩的,何曾听说他出门访客?不禁思忖了半日,终是命人请他进来。 不多时柳小七进来,含笑向他作了个揖:“特使大人好。” 特使笑站起来回礼:“那阵风把殷七爷吹来了?” 柳小七道:“实不相瞒,我是来上门推销的。” “哦?”特使捻着胡须道,“这话是何意?” 柳小七道:“特使大人想必也听说过,我们局子只是做买卖的。做买卖嘛,可以自产自销,也可以买货品来卖,也可以是我们寻买家买、再寻卖家卖。” 特使道:“老夫听糊涂的了。” 柳小七四面环顾了几眼问道:“特使大人此处说话可方便么?” 特使笑道:“听说是殷七爷来了,老夫早早安排人在外头守着了。” 柳小七点点头,道:“我们局子有个大客户,前些日子在长、安、公干。”秦王特使顿时呼吸一滞。柳小七顿了顿,缓缓的说,“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凑巧的事儿,横竖就是帮我们找了个货源。那些货,绝对是好货啊——”特使不觉睁大了眼盯着他。他又慢条斯理道,“拿着货源的那位么,并不肯直卖货给我们,只托我们做个中人。而他的货,除了秦王也不便卖与别家。” 特使重重吸了几口气,问道:“敢问,他卖的是什么货?” 柳小七款款捧起茶盅子来抿了一口,道:“他本是别家在秦国的细作头目,算是二把手。因与大头目因故反目成仇,托我们那大客户帮忙逃出了秦国。只可怜孤身一人、衣食无着。京城好个花花世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特使顿时明白了,哑着嗓子道:“他想卖了他主子?” 柳小七含笑道:“他跟着他主子不也就是为了钱么?”他倾身向前道,“特使大人,有钱能使磨推鬼。” 特使拍案:“好说!只是那货可真么?” 柳小七道:“我们神盾局什么时候卖过假货?纵然不是我们的货,经了我们的手也必查验清楚。请特使放心,小店买卖公道,不白抽你们两家的头。” 特使眯起眼来:“怎么七爷要抽两家的头?” 柳小七笑弯了眉眼:“大人,小店养着不少伙计,也要吃饭穿衣娶媳妇的。” 秦国特使哈哈大笑:“好说好说!” 柳小七举起茶盅子来:“这买卖乃是三赢。那细作二头目的消息只能卖与秦国、总不能卖与他前东家不是?秦国岂能不买?若没有神盾局做中人,秦国查验那细作消息的真伪也得费不少力气。” 特使连连点头:“七爷说的事,这买卖老夫做了。只不知那位大客户是何人?” “大人,那个就与秦国不相干了,何必打听得那么清楚?”柳小七微笑,手里依然举着茶盅子,“这么要紧的人逃跑了,说不定长安那边有什么变化呢?” 特使也笑举起茶盅子来,二人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姬先生交代的西宁系的细作,柳小七几乎都卖给了秦王特使,只除去了他的舅舅曹先生和曹氏二人。曹先生藏得深,从不亲自出面与人联络,多半命手下出去做事。陈瑞锦在长安时与曹氏见过两次,第二次还是她主动去的世子府。冯紫英在长安也少不得人手,必知道此事。若是秦国清洗西宁系的燕国细作连曹氏一道洗了,恐怕有人联想到荣国府头上去。陈瑞锦见过曹氏,也知道这女人并非忠于燕王或西宁王爷,只是遵从父命罢了。 秦王特使得了细作名录,看那密密麻麻干什么的都有,吓得出了好几身冷汗。当即抄录了好几份,命好几拨心腹走不同的路快马送回长安、亲手交予秦王。而曹先生被他外甥的信哄住了,迟疑数日方写了秘信送往京城,信使才刚出长安城门。眼下西宁王爷对出了叛徒这件事暂时还一无所知,秦王特使的人遂平安无事从大路小路赶赴长安。 而郊外的贾琮却得了高家送来的飞鸽传书,王仵作失踪,吓得赶忙求着陈瑞锦画了十几幅王仵作的画像让送给贾敘去。 第五百四十二章 柳小七与秦王特使交易成功,秦王特使派去送信的人也平安离京,贾敘遂使人悄悄传信给诸王在京特使,告知他们西宁郡王乃是燕王另一个细作头目。冯紫英这个细作头目是尽人皆知的,故此众人都盯着他防着他;西宁郡王本是燕王预备的一颗暗子,没人留意诸事便宜。如今贾敘给他起了底,眨眼间西宁王府外头的细作就比从前翻了数倍。西宁王爷立时察觉出不对来,吩咐手下人仔细些,又命去查这些人的来历。 可巧燕王手下的那位姓孙的大人刚刚赶回京城,将他在长安听壁角的事儿悉数回了。司徒磐啼笑皆非,道:“你烧掉他的信没用。他马上就回京来了,必去冯紫英跟前亲自再说一遍。” 孙大人道:“微臣知道,不过是为了烧掉那些名录。那里头还有不少是真的。” 燕王皱眉:“他们既疑心贾琮、有意给他下饵,就不该用真的。”遂将冯紫英喊来,让孙大人再说一遍。 冯紫英听罢顿时恼了:“绑架?这是那姓金的所为?” 孙大人忙道:“那人不过是西宁王爷下头一个小头目,立功心切罢了。” 冯紫英向司徒磐正色道:“王爷,属下与贾琮算不得结党吧。” 司徒磐摆手:“你都是他劝过来的,算什么结党?要结党也是与孤结党。” 冯紫英冷笑了下,道:“功夫都下在自己人身上,他倒是大公无私。” 司徒磐咳嗽一声:“贾琮是个不吃亏的性子,回头你劝劝他。此事算误会一场,莫往心里去。” 冯紫英道:“这种事多了去了,他懒得计较。只是今后再信任西宁王爷。” 他们正说着,外头有西宁郡王派来的心腹求见。司徒磐命那人进来,他见了冯紫英略怔了怔。偏司徒磐丝毫没有让旁人避开之意,只得上前行礼、回说他们府外忽然多了许多探子。几个人皆皱起眉头。因在秦国的西宁系探子脚程不如贾琮快、这会子还没进京,西宁郡王依然不知道自家在何处漏了底。 次日贾琮便正大光明扮作才刚进京的样子回到荣国府。刚在府门口下了马,他立命一个小子上冯紫英家去,告诉说自己晚上要去冯家吃饭,还点了好几个菜。冯紫英便知道他要告状,呵呵笑了起来。又打发人去告诉司徒磐。 这日晚上,贾琮果然上冯家去了。冯紫英早早在家等着,吩咐贾家的琮三爷来了便让他自己到外书房来。贾琮拎着几样在长安街头买的小物件蹦蹦跳跳蹿进冯紫英的外书房,喊道:“冯大人!小人给冯大人送礼来了。” 冯紫英瞧了他一眼,咳嗽道:“什么好东西,呈上来!” 贾琮便介绍:“这是皮影戏的皮影儿,这是小孩玩的泥哨子挺有趣的,这是他们那儿的青茶。走的匆忙,只带了这几样。” “什么乱七八糟的。”冯紫英瞧着好笑,“罢了,我知道你有事。” 贾琮眨眨眼:“我给小侄子的点心他收到没?” 冯紫英叹了口气:“前日才刚收到的。”那孙大人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他扮作看过了贾琮的信和姬先生给的假名录;司徒磐口里没说、也是这个意思。“你再说说是怎么回事。” 贾琮登时明白他已经跟西宁系的人通过气了,乃气哼哼的道:“我还是头一回吃那么大的亏!”遂噼里啪啦说了起来。因细问过姬先生,得知绑架事件乃是陈二爷一手策划。具体细节曹先生等人并不知情,只是依着陈二爷的话让曹氏绊住陈瑞锦。贾琮遂将陈瑞锦走屋顶查痕迹那一节忽略过去,也没说自己是怎么被带走的,只说了绑匪在自己身上放了扰乱追踪犬气味的香袋子、他们自己身上却没放,高家的狗便追着绑匪的气味帮着找到了他。乃摊手道,“见过这么傻的绑匪么?” 冯紫英不觉好笑,道:“做事不精细。” 贾琮又说起那个姬先生来,道:“西宁王爷好不会挑细作。那人是个痴情种子,只惦记他那个表妹。” 冯紫英听罢思忖半日,问道:“你既然答应帮姬先生救他表妹出来,怎么没动手?” “那女人不肯。”贾琮道,“陈姐姐特意去见过她一回。她都有孩子了,世子又宠她。陈姐姐说,既然女方不肯就算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那个姬先生也没来找我们,我们又赶着回南边去——幺儿哥哥大约快要成亲了。” 冯紫英道:“罢了。那个姓姬的……好歹是自己人。” 贾琮翻眼睛看了他会子,四面张望:“该不会王爷在偷听吧。” 冯紫英笑道:“胡说。我与西宁王爷并无芥蒂。” 贾琮哼道:“是是是,你与他没芥蒂、他与你有芥蒂。妒忌你得宠呗~~心思不花在努力工作上,成日只惦记着扯同僚后腿。难道同僚扯下来了他能上去不成?” 冯紫英哭笑不得:“王爷当真没在偷听。” 贾琮摊手:“我又不是说给王爷听的。让人绑架了一回发发牢骚不行么?” “行~~”冯紫英哄小孩似的说,“你姑祖母那儿可说明白了?” “老太太挺通情理的。”贾琮道,“她还说,我姐夫一直在平安州也闷得慌。他是老三,什么事儿都轮不着他。”乃饮了口茶,“我就来跟你们说一声,得赶紧回南边去。林表姐出嫁也是大事。喂,”他瞧着冯紫英,“王爷给贺礼不给?” 冯紫英笑了:“早已在路上了。”乃思忖片刻问道,“我知道你要赶回去观礼。苏大人可会去么?” 贾琮摸着下巴道:“他那老胳膊老腿的,赶不了急路吧。等他慢悠悠赶到,人家早已成婚了。送份礼物写篇子文章算了。不过他儿子一直想接他去荆州。他在京城惯了,不愿意走。”又叹道,“倒是澄儿的亲事没成,老头有几分心灰意冷。下一回苏大哥来接他,说不定就会去了。” 冯紫英思忖道:“苏韬在荆州倒是做得不错。” 贾琮叹道:“楚国已分,荆州仍在‘楚’字底下,也够他辛苦的。不过楚国那些人还算敬重他。我只怕老爷子在北边呆惯了,去了南边水土不服。再有就是京里头有我们家撑腰,平素我不在也有环哥哥在,澄儿便犹如大小姐一般。去了荆州,她爹会不会随便找个人把她嫁了……那还真不如嫁给兰儿呢。” 冯紫英眼神一亮:“这个主意不错!” 贾琮摆手:“不错什么呀!他俩若合适早订亲了。兰儿老实,澄儿心野。澄儿的气魄比兰儿大,兰儿会被欺负的,澄儿会不痛快。澄丫头得挑个心思透亮、才学见识还能压得住她的。有点难啊……” 冯紫英不以为然道:“哪儿有那么多事!门当户对不就完了?” 贾琮使劲儿摇头,半晌才说:“没那么容易当对。横竖她还小呢,不着急。纵然让她爹接过去,有苏先生在,她爹也不敢胡乱将她许人家。” “罢了,旁人也管不着。”冯紫英道,“环儿和宝玉什么时候回来?” 贾琮咧了咧嘴:“环哥哥两口子闲逛也够久的,等我回去他不就得回来?兰儿还没顶事呢。宝玉哥哥谁管他!只要他时常写文章出来给他的粉丝买,随他逛多久。这会子还不知道去哪儿了。” 冯紫英笑道:“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打发他媳妇过去。” “那是找借口让宝二嫂子出门玩会子。”贾琮道,“她自打进门就没出过京城,环三嫂子却是出去玩两回了,她心里能好受么?不得安慰一下啊。” 冯紫英莫名道:“哪儿有这个道理!谁家的媳妇不是安安分分在后院呆着,天底下也就你们家女人事儿多。” 贾琮耸肩:“天底下就我们家女人有出息。”他忽然眯起眼睛道,“对了。那个在长安绑架我的主谋,姓陈的——” “嗯?” 贾琮压低了嗓子道:“他说,西宁王爷有个得力的下属,你猜是谁?” 冯紫英眼神动了动:“谁?” “我们东府的贾蓉!”贾琮拍案道,“好生没眼力价儿!那是个什么货色?” 冯紫英默然片刻道:“蓉哥儿如今也长进了些。” “拉倒吧!”贾琮嗤道,“珍大哥哥当年调戏他媳妇,他连个屁都不敢放。那是他亲老婆!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这种人我才不放在眼里。可见那个西宁郡王不是个有本事的,招募的手下尽是这种人。” 冯紫英又默然片刻:“越是小人越好用。” 贾琮耸肩:“这些小人,你给他利的时候自然好用,待别人也给他利他立时就叛变了。”冯紫英低眉一笑。 贾琮在冯家耗到二更天才走。冯紫英也不送他,只不许他骑马,“既吃了酒、好生坐车回去。”他前脚刚离开外书房,那个孙大人便从密室出来了。冯紫英似笑非笑道:“西宁王爷好生有眼光,竟把贾蓉给收买了?” 孙大人肃然道:“冯大人,我知道你与贾先生往来亲密多年,也知道王爷最信任你二人不过。只是贾先生今儿此举,委实有结党之嫌。” 冯紫英不置可否:“多谢孙大人好心提醒。西宁王爷的手下长舌者众,当心让旁人撬开。”孙大人苦笑,拱手告辞。 不多时孙大人便到了燕王府,将今日偷听偷看的悉数回给燕王。司徒磐听罢皱了半日的眉头:“如今各家都在西宁府外安置了探子,此事显见是漏了。依你看是谁做的?” 孙大人苦笑摇头道:“微臣猜不出来。诚如贾琮所言,他挑的手下多为小人,见利忘义,还不定是谁把他卖了换钱呢。” 司徒磐道:“他自己疑心贾琮诚心报复他、抖他的底。” 孙大人道:“西宁王爷对贾琮偏见极重。贾琮若有那个心思,法子很多。贾蓉便极好利用。秦国那个姓陈的已死,没人知道死前还招供了贾蓉这么个人物出来。” 司徒磐想了会子道:“只怕事儿仍是秦国那边惹起来的。你辛苦一趟,再去查查。”孙大人躬身领命。 那一头贾琮回到荣国府,将贾兰喊过来瞧了他会子,问道:“兰儿,你觉得自己能顶事了没?” 贾兰笑道:“叔叔有话只管说。” 贾琮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赶着回南边去,有些事没空也不便做。待我走后你帮我做了,行么?” “什么事?” 贾琮森森的说:“东府里的贾蓉做了朝廷密探,只管着一件事,就是专门盯咱们府里。” 贾兰打了个激灵:“蓉大哥哥时常来寻老爷说话。” “故此根本不知道你老子说了些什么给他。”贾琮龇牙道,“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给他上头。对了,他上头不是冯紫英。” “是西宁郡王么?”贾兰问道。 “咦?连你都知道了?你是上哪儿知道的?” 贾兰老老实实道:“前几日与朋友去吃酒,在酒楼听粉头说的。”贾琮忍俊不禁——贾敘这是嫌弃知道的人太少了。贾兰接着说,“蓉哥儿就在席上呢。我就说么,他怎么有几分神色异样。” 贾琮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多年来我们几个叔叔都忙的紧,没空教导你。起初我们想着,你性子老实,横竖有家里护着,安生过日子也好。如今再看这个时代,仿佛不是个肯放过老实人的。你不是贾宝玉,不是石头做的。现实逼着一个个老实孩子学狡猾。你不止要学着防备旁人,有时候也得学着主动出击。兰儿,拿贾蓉练个手吧。叔叔要求你,在完全不露痕迹的前提下收拾他。记着,得是人家非但查不出是你做的、甚至不会疑心到你头上来。” 贾兰笑道:“琮三叔,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荣国府的小兰大爷老实。没人会疑心我的。” “不可掉以轻心。”贾琮警告道,“你姓贾,这个姓就让人不会小瞧你。叔叔只教你一个小妙招:尽量调动旁人本身的性格和行为模式,四两拨千斤,让事情按照自己设计的去演变。当然,首先你得摸透你的目标人物。你现在就想想,你预备从谁下手。” 贾兰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既然不便直对付他自己,那就从珍叔入手。” 贾琮偏了偏头:“还有呢?” 贾兰笑道:“还有不就是蔷哥儿么?” 第五百四十三章 后世的红学家经常分析说宁国府的贾蓉贾蔷有不正当男男关系,贾琮小时候曾留意过,没瞧出什么来,也懒得去打听。直男的脑回路,默认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是异性恋,偶遇同性恋也不过当个特例,至于双性恋这种性取向没事想不起来。贾蓉是有大老婆小老婆的,贾蔷在原著里头也有女朋友、就是那个叫龄官的小戏子,故此贾琮以为他俩都是异性恋。如今听了贾兰一句话,犹如打开了虚掩着的新世界大门,怔了半日:“他俩还真有一腿啊!” 贾兰奇道:“三叔竟不知道?!” 贾琮咳嗽一声:“我这种正派的读书人,哪里知道这些风流八卦。他俩难道是真爱?” 贾兰托着下巴道:“磕磕碰碰这么多年,倒也情深。” 贾琮打了个哆嗦,瞧着大侄子:“你没跟他们学这些乱七八糟的吧。” 贾兰赶忙说:“我才不呢!没一个顺眼的。” “哈?!”贾琮好悬站起来,“要是有顺眼的你难道就勾搭了?” 贾兰莫名道:“叔叔巴巴儿想什么呢?我又不曾跟他们去胡混。” 贾琮疑心满满瞧了他半日,又犹豫了许久才说:“那玩意不是什么时尚,终究人还是得看本心、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贾兰哭笑不得:“三叔,我都这么大了,什么都知道。” “罢了罢了。”贾琮忽又觉得自己好笑,“你自己琢磨吧。有什么需要早点说。” 贾兰想了想:“除了怡红院,咱们手里还有什么窑子么?最好是暗窑子。” 贾琮立时想起施黎常去的城西那一家,道:“有。”贾兰皱了皱鼻子,傻呵呵笑起来。贾琮眼皮子一翻:这小崽子仿佛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两日后,贾琮与陈瑞锦拍马上路了,贾兰与冯紫英二人送他们出京。回城的路上,贾兰纠结了会子,向冯紫英支吾道:“冯……冯大叔……” “嗯?”冯紫英和颜悦色,“兰儿有什么事么?” 贾兰抓了抓后脑勺:“我琮三叔说……我们东府的蓉哥儿是蜀王的探子,是真的么?” 冯紫英顿觉好笑:“他这么跟你说的?”也是,贾琮不便告诉贾兰他是燕王的探子。 贾兰小声道:“他让我离蓉哥儿远些,还让我们老爷也离东府远些。” 冯紫英思忖片刻道:“那些事儿你暂不用管,只好生念书去。政公还指望你考功名呢。” 贾兰老实应了。过会子又问:“那蔷哥儿会不会也是探子?” 冯紫英奇道:“你们家蔷哥儿?他怎么?” “没什么。”贾兰强笑道,“他与蓉哥儿打小就好。我想着,他俩会不会一起……” 冯紫英道:“你莫要管了。” 贾兰嘟囔道:“我也这么大了……”冯紫英不禁好笑。看了看他,无端想起贾珠来,内里暗叹了一声。 冯紫英素来以为贾蓉只是个纨绔,自打知道他是西宁系的人方使人盯了他。宁国府早年投靠过蜀王他是知道的,不过贾珍没本事罢了。且他们府里乱的很,除了门口那对大石头狮子已没有什么是干净的了,冯紫英还瞧他们不上。这会子听贾兰提起贾蔷,回去也命人留意些。 数日后,贾蔷在酒宴上认得了一个粉头叫蔓蔓。那蔓蔓娇憨可人、又会说话,哄得贾蔷答应去她们家看她。又过了两日,贾蔷想起她来,便拉上几个朋友去了那粉头平素供职的暗窑子,这里头也有贾蓉。一来二去的,蔓蔓与他们哥俩都打得火热,后来竟还去过宁国府唱曲儿。 有一日,宁国府贾珍设宴请人吃酒,热热闹闹的,也请了那个蔓蔓来助兴。本来也请了贾政过来,贾政因得了贾琮告诫、以为贾珍贾蓉爷俩是蜀国细作,不敢过来。贾珍便请了些宁国府的亲眷。外头是男人,里头自然有女眷了。贾珍之妻尤氏在内宅主事。 酒过数巡,里里外外都吃得酣呢,忽听里头一团大乱,有人喊:“了不得了!蔷二爷要杀蓉大爷~~”只见那个叫蔓蔓的粉头从后头跑出来,头上一对珠花只剩了一支,发髻也松了,满头是汗抓着贾珍道,“珍大爷快去压压场面!” 贾珍咳嗽一声:“怎么回事?” 蔓蔓眼神闪了闪,小声、尖声且清晰的道:“蔷二爷……小蓉大爷跟蔷二奶奶……抓了个正着……” “轰……”众人顿时乱套了。这些纨绔谁不知道贾蓉与贾蔷是什么情谊?万万没想到贾蓉那小子睡了人家丈夫还想睡人家媳妇!果然这宁国府一辈更比一辈浪。贾珍急了,甩袖子便往后头赶去。蔓蔓自然不敢跟着去,只在后头张望着他没影了,方抚了抚胸口:“吓死奴家了……” 旁人登时把她围了起来,细问详情。 蔓蔓眨了眨眼:“奴家……什么也没看见。” 贾芹笑道:“好蔓蔓,你只告诉我,我管保不告诉一个人去。” 蔓蔓瞟了他一眼,拿手帕子往他脸上一拂:“我才不信你~~”乃忽然捂起肚子来,“哎呦呦~~奴家肚子疼~~”她扮得太假了些,众人都笑。蔓蔓道,“奴家难受的紧,可不能再伺候各位大爷了~~奴才告个罪,这就家去。”赶忙脚底下抹油,溜了。 大伙儿顿时明白过来——出了这事儿谁还敢在宁国府呆着?贾珍再不要脸,如此家丑也不愿意外人在场。遂纷纷告辞。宁国府的人这会子也顾不上他们,几个大管事陪着笑送客人们走了。好么,天大的新鲜新闻谁不想在旁人跟前炫耀张扬一番?这帮纨绔谁都没回家,悉数拥到蔓蔓的那个暗窑子,围着她打听。蔓蔓眨巴着眼睛,人家问话她才说,还说半句藏半句。横竖她并没撒一个字的谎,说的都是真话。众纨绔听罢都觉得有趣,转身都上酒楼茶楼花楼四处传与人听去了。至于真正是怎么回事,没人想知道。还有人编了顺口溜,什么“蔷薇并蒂发两枝,又采雄来又采雌。” 那边贾珍到了后头才知道,贾蔷的媳妇今儿根本没来,来的是他一个爱妾。贾蓉吃多了酒,在会芳园里四处乱走着散酒气,踏过临水小轩去想歇会子,正好撞见一位美人儿。 那女子正是贾蔷的姨娘。早些日子那粉头蔓蔓也曾去过他们家,二人切磋了些勾搭男人的手段。今儿她知道蔓蔓也会来,便约好了在此处相会。不想还没等到蔓蔓,竟等到了贾蓉。贾蓉平素酒量不小,偏今儿不知怎的迷瞪了。见了她,也不辨人,只扯着求欢。那小姨娘本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这会子天气又热,遂光天化日的就在那小轩里头云雨起来。 蔓蔓既约了与那小姨娘切磋勾搭男人,她二人要勾搭的自然不是别个、唯有贾蔷。遂从席上拉了贾蔷一道往小轩而去,只说那儿清静,好说说体己话。进门便看见贾蓉压着那小妾在椅子上快活的紧…… 贾蔷顿时气急了。他平素再爱风流也受不得此事,何况这小妾本是他极心爱的一个、贾蓉又与他好了这么些年。那小妾早已吓得推贾蓉下去,跪在地上抖衣而颤。换了平日,贾蓉也早给贾蔷跪着赔礼了;偏今儿他实在迷糊的厉害,看贾蔷进来了,笑嘻嘻道:“好兄弟,你也来了?咱们哥俩一道风流如何?”一壁说,一壁上前搂住贾蔷要亲嘴儿。贾蔷一脚踢翻了他,抬头看见这小轩墙上挂了把宝剑震宅,翻手摘下剑便要杀人。 蔓蔓赶忙冲上前死死的拉住贾蔷的手,又大声喊人进来。贾蓉身边带着的小厮因见主子有好事儿、都远远的避开了,听见蔓蔓喊了半日才跑进来。贾蓉直至这会子还没清醒,又去抱那小妾;小妾吓得抱头蹿到案子底下,贾蓉还追到案子底下。贾蔷愈发怒上心头,拔出剑来要砍死他,口里道:“大不了我偿他一命,大家干净!”蔓蔓使出吃奶的力气抱着他的腰喊:“我的好二爷!你若这么死了反倒不干净了!”好在小厮们赶着上前来,七手八脚抱住了贾蔷。蔓蔓空出手来撒腿往外跑,去告诉贾珍去了。 贾珍赶过来又闹腾了半日,将贾蓉拉出去灌醒酒汤,口里还安慰贾蔷说:“不过是个小姨娘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哥哥既喜欢,这女人就给他如何?改明儿我送你几个好的。” 那小妾闻听顿时哭了:“是小蓉大爷强拉着奴婢的……”让贾珍一脚踢到墙角去了。贾蔷呆愣愣的听了半日,忽然“哈哈哈”仰天大笑。笑了半日,又大哭起来。 贾蔷领着小妾回去之后便闭门谢客。贾蓉第二天酒醒便知道自己惹恼了贾蔷,立时上门去赔礼,贾蔷只不开门。他二人皆不知道,如此风流韵事早已传遍了半个京城,早有人猜到贾蓉今天会来贾蔷家道歉。还有人设下赌局,赌贾蔷会不会开门、若开门会在贾蓉在门口哀求了多久才开。好家伙,贾蔷家左近躲躲闪闪的藏了三十多个人。有瞧热闹的、有赌场的中人、有自己也压了注的,个个捏着西洋小怀表、双目放光盯着贾蔷家的大门。贾蓉在门口说的那些服软讨好陪不是的小话儿悉数让人听去了。 这新鲜事儿贾兰登时知道了,转身告诉了贾政。贾政气的咬牙跌足,喝令“再不许与东府里头往来!” 当日晚上,贾蓉自然是早走了,看热闹的因听他说了“明儿再来”,也都回去吃饭、修改赔率、新下赌注去了。二更天时分,贾家的另一个草字辈族人、已成了大财主的贾芸骑着马带着两个小厮光明正大来贾蔷家外头敲门。 贾蔷烦得一日没吃饭,正在屋里生闷气呢。听说是他来了,冷笑道:“我与芸哥儿素无往来,他来做什么?” 他身边一个老奴劝道:“芸二爷是个人物,年岁轻轻在古玩行当威风八面,京城里头各色有头脸的人都给他几分颜面。” 贾蔷哼道:“不过是巴结了西府那边罢了。” 老奴道:“西府那边是有手段的。虽说两位主事的三爷都不在……芸二爷也极得脸。保不齐有什么要紧事呢?” 贾蔷哂笑道:“要紧事可巧挑了今日?要紧事可巧挑这么个时辰?左不过是来瞧热闹的罢了。” 老奴道:“瞧热闹岂非小蓉大爷在时来瞧更好些?我的爷,见见也无妨。难得他亲上一趟咱们的门,总得有个礼数不是?”又劝了半日,好歹劝得贾蔷命开了门。 堂兄弟二人相见,贾蔷如无事人一般含笑道:“什么风把芸哥儿吹来了?” 贾芸肃然拱手道:“兄长,小弟此来委实有些事。”贾蔷见他不似来看热闹的,忙问何事,又命人上茶。贾芸沉声问道,“你近日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贾蔷怔了怔,旋即冷笑道:“我日日都得罪人呢。” 贾芸道:“可得罪了什么要紧的人物没有?” 贾蔷翘起腿来道:“并不认得什么要紧的人物。” 贾芸皱了皱眉,道:“你们今儿在宁国府上的事儿,已经满京城都知道了,且添油加醋一塌糊涂。” 贾蔷冷冷的道:“知道就知道了,我何尝在乎什么狗屁名声。” 贾芸道:“这般风流韵事京城里头每日没有五十件也有三十件,偏如今四处只传了你们这一件不说,还传得什么样的都有。显见是有人故意为之,想毁掉你与蓉哥儿的名声。” 贾蔷低眉淡然道:“我与他都早没名声了。” 贾芸摇头道:“蔷哥,你还是没明白症结所在。如今要紧的不是名声,是‘故意’。你们哥俩风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忽然让人盯上。要说此事不过是凑巧,我却不信的。再说,男人风流点子算什么?哪国会少风流爷们?”又低声道,“琮哥儿从长安那头得来的消息,蓉哥儿是蜀王安插在京城的细作。” 贾蔷大惊:“什么?!” 贾芸道:“倘若你能保证此事不是冲着你,就必然是冲着蓉哥儿的。他又并不值得人费心思对付。难道是为了对付他后头的蜀王?” “嘶……”饶是贾蔷聪明俊俏,也让他说迷糊了。“我当真不知道。”他们哥俩费力气瞎猜呢,殊不知有个新近买来的小子,耳朵贴着墙根儿偷听得清清楚楚。 而就在此时,隔了千山万水的长安,秦国特使快马派回去的信使已手持信物连夜进宫,见着了秦王。 第五百四十四章 长安城平地掀起三丈狂澜。世人常说秦王是伪君子,伪君子比真小人还擅保命。看了特使从京城送来的那名录,秦王只咬了不足半刻钟的牙,便淡然命人依着名录连夜抓人了。眨眼间西宁系在秦国的底儿被掀得干干净净,只除去了跑得没了踪迹的王仵作、曹先生并他女儿曹氏脱身、贾琮在长安时死的那几个人也被匿了。曹先生瞬间便疑心到了外甥头上,心痛不已。又庆幸姐姐姐夫和外甥媳妇在自己手里,外甥不敢妄为。事出紧急,也顾不得他外甥有没有泄露隐语出去,派了自家的下人快马加鞭赶往京城报信去了。 京城也热闹的紧。宁国府那点子笑话满大街都吆喝,荤段子编排得茶楼酒馆四处宣扬。贾蔷本是个风流纨绔,并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却是让贾芸一番话吓着了。他与贾蓉好了多年,从未曾想过贾蓉会当细作。如今宁荣两府都在燕王眼皮子底下活命,他们还与蜀王私下往来,岂非是在玩火么?若被燕王知道了还了得?贾蔷打了个冷颤,心下暗暗拿定了主意不再与贾蓉等人往来。何况,宁国府这几年内囊儿也尽了。 贾蓉自是全然不知,依然去寻贾蔷赔不是。连着去了三四日吃闭门羹,他也有几分恼了。遂在贾蔷家门口喊道:“不过是个女人,比只猫儿狗儿还罢了。你竟为了她不顾我们多年情谊,究竟长的什么心肝?”遂满口污言秽语骂了起来,四周看热闹的甭提多欢乐了。 耳听“吱呀”一声,门开了。贾蓉赶忙蹿了进去。只见贾蔷穿了身月白色的薄衫子,冷冷清清立在前院中,比平日又好看了三分。贾蓉心肝子如同被捏了一把似的,陪笑着上前作揖:“好兄弟,当日都是我的不是!我多灌了几口马尿……”乃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我平素吃醉了不曾那般没长眼的,该不会有人给我下了药……” 不待他说完,贾蔷劈头问道:“你在当细作?” 贾蓉登时懵了。怔了会子,面如金纸,上前一把扯住贾蔷:“你在哪儿听来的这话?” 贾蔷最知道他不过,顿时明白贾芸所言非虚,不禁微颤起来:“你……当真给蜀王当了细作?”乃跌足道,“糊涂!这儿是燕国!” 贾蓉忙摆手说:“不是蜀王!我就是在替燕王做事!” 贾蔷满面狐疑打量了他片刻,不大相信:“珍伯父早年暗投了六王爷,我是知道的。” 贾蓉低声道:“那是早年。六王爷去了蜀国之后便与我们府里少了往来,只混着不算个事儿。你放心,我眼力价还是有的。如今在替燕王做事呢。” 贾蔷瞧了他一眼:“细作?”贾蓉没吱声。贾蔷知道这便是默认了,又问,“是替冯紫英做事?”贾蓉顿时摇头如拨浪鼓似的,还哼了一声。贾蔷乃道,“西宁王爷?”贾蓉脸色变了变。贾蔷叹道,“那还不如冯紫英呢。” 贾蓉哼道:“冯紫英不过是仗着他老子在东瀛领兵得王爷的宠罢了,还有西府里那几个。” 贾蔷知道贾蓉跟荣国府几兄弟有怨,默然片刻道:“如今四处都知道西宁郡王乃燕王的细作头目。此人仿佛不大可靠。” 贾蓉怨意满面:“再不可靠,大小也是个王爷。”又低声道,“再说,西府里头大半的人都去了南边。万一他们甩袖子走了,燕王指定拿我们宁国府撒气。” 贾蔷怔了怔:“荣国府显见是跟着燕王的,世人皆知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 贾蔷摇头,劝道:“那一行不是谁都能做的,好生过日子不好?” 贾蓉冷笑:“好生过日子?早年我老子投靠六王爷之事,你当燕王不知道?我倒是想好生过日子,人家哪里肯放过。贾琮那兄弟几个都名满天下了,赦老爷又一直赖在南边岛上不回京,那头还有个王子腾。他们想同燕王翻脸立时就能翻,到时候还不是我们替他们上菜市口。” 贾蔷思忖道:“那倒不会,荣国府在京城的产业极多,他们舍不得。再说,贾琮精着呢。他就是想背靠大树好乘凉。谁还燕王的树高?还有个冯紫英打小护着他。” 贾蓉道:“他们没有二心自然是最好了。横竖我也不管别的,只管他们府里的事。” 贾蔷斜睨了他一眼:“蜀王那边,你们当真没招惹?” 贾蓉迟疑片刻,不愿意哄他,低声道:“偶有往来,并不要紧。” 贾蔷便觉得脑袋“嗡”了一声。贾蓉与宁国府如今只怕就是评话里说的双面细作,一头挑着蜀王一头挑着燕王,不知道哪边是正主。若燕王是正主还罢了;若蜀王是正主,燕王知道了少不得满门抄斩,自家必是牵扯其中的。不禁脚下踉跄好悬跌倒。 贾蓉赶忙上前扶住他;贾蔷狠狠的一甩胳膊挣脱他,惶然道:“蓉大爷好生做事业,早日高升,小弟恕不奉陪。”脚下如飞逃也似的奔进屋中,将堂屋大门紧密,凭贾蓉再如何喊也不肯开了。 过了会子,有贾蔷家的下人上来,七嘴八舌手脚并用,死活推了贾蓉出门去,大门“咣当”一声阖上了。贾蓉在外头喊了半日,无人搭理,只得回去。翻身上马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贾蔷这房子,忽有种怪异之感——他二人的情分怕是要就此了结。此事早被蔽在左右的闲人看见了,回头花楼酒楼又是一顿热闹。 数日后,街面上出了一种报纸,叫做《燕京晚报》。不过简简单单一张罢了,雇了报童在街头售卖。这报纸上除了几篇诗词文章,最惹眼的便是一拦《燕京八卦》的栏目,写的是京中有个大户人家,堂兄弟两个有龙阳之爱,偏又都风流俊俏,那哥哥与弟媳妇偷情让弟弟抓了个正着,好不热闹。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得出来这影射的谁!故事写的生动有趣,报纸眨眼间销售一空。偏那《燕京八卦》还是连载,说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下回还得等半个月呢!众闲人纷纷翘首以盼,等着半个月后新出报纸。 冯紫英也命人买了份《燕京晚报》来细看,看得直笑——用脚趾头猜都能知道是贾琮干的。贾蓉当西宁系的细作显见是为了盯着荣国府的。同为燕王的下属,贾琮不便对付也不能吃哑巴亏。虽只是点子风流韵事,闹大了也热闹。贾蓉彻底沦为谈资,这辈子脱不了遭人指手画脚了。 西宁郡王只花了不足半日的功夫便查到《燕京晚报》是荣国府中华书局的产业,立时拿着物证领着人证去向司徒磐告状。司徒磐哪能不知道那哪吒的性子?只虚斥责了贾琮几句便打发他走了。西宁郡王才回到府里,便听门子说宁国府的小蓉大爷来了,在外书房候着。 西宁郡王点点头,负手走到外书房,咳嗽一声进去。贾蓉站起来向他作了个揖:“王爷,属下是来请辞的。” 西宁郡王抬了抬手让他坐下,道:“本王方才去向王爷弹劾过贾琮了。” 贾蓉怒道:“果然是他捣的鬼!” 西宁郡王道:“本王也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他那《燕京晚报》随随便便被本王查到,可见压根儿不预备瞒着人。王爷也不会当真因为这个把他怎么样,最多让冯紫英写信斥责他几句。本王若不去向王爷弹劾,王爷怕是会反过来疑心我们的。”乃叹道,“清君侧不易。” 贾蓉这才知道《燕京晚报》是贾琮干的,咬牙道:“我去砸了他的报馆!” 西宁郡王冷笑道:“砸他的报馆?他这个名儿取的便好,燕、京、晚报。‘燕京’两个字已瘙到王爷痒处了。拍马屁的手段寻常人比不上他。” 贾蓉忙说:“难道就这么算了?” 西宁郡王道:“自然不是,哄过王爷去、让他以为此事我们吃下哑巴亏罢了。”乃拍了拍贾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贾蓉呆了片刻,摇头叹道:“罢了,我本也比不得他。王爷,我不想做了。” “嗯?”西宁郡王吃了口茶,抬目瞧着他,和蔼道,“何须灰心?你只等着,不足半年,本王必替你狠狠出了这口恶气!” 贾蓉垂目道:“不是因为琮叔。是……别的缘故。” “什么缘故?” “我没心思做事了。”贾蓉哀然道,“蔷哥儿不理我了,当真不理我了。” 西宁郡王拍案:“没用!不过点子风流事,何须放在心上?” 贾蓉摇摇头:“我跟蔷哥儿在一处这么些年,最是知心不过的。这回不是他使小性子,当真是要与我了断。我心里明白。” 西宁郡王看他模样不似作伪,和气道:“本王也年轻过风流过,本王知道你的心情。”乃叹道,“你二人终归是叔伯兄弟,结下这等事原本名声不好。” 贾蓉哼道:“我们府上从我祖父算起名声就没好过,谁稀罕呢。” “如今不是你们蔷哥儿稀罕么?”西宁郡王道,“不然他偏这会子要与你分生?为了他好,你只安分个一年半载的,待外头的热闹冷下去再慢慢哄回来。” 贾蓉苦笑道:“……哄是哄不回来了。”贾蔷一个字不曾提当日小轩那事儿,显见不大介意那个女人,介意的是自己的细作身份。尤其听了自家与蜀王有瓜葛之后,登时变了脸。他是吓着了。“王爷,横竖我也没多大用处,不若另请高明。” “胡闹!”西宁郡王把脸一沉,“你当本王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贾蓉急得站起来才要说话,外头有人敲门喊道:“王爷!有要紧事!” 西宁郡王示意贾蓉坐下,咳嗽一声:“进来。” 只见有个人急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攥着一个纸卷子。西宁郡王拿起了一看,浑身发颤,抬腿“当啷”一声踢翻了跟前的乌木嵌银雕花小几,茶壶茶盏碎了一地。贾蓉是个有眼力价的,见状不好赶忙告辞,也不敢再提辞职了。西宁郡王也懒得理他,只挥了挥手。这信乃是逃出生天的王仵作所写。此人藏到一个隐秘所在,大略写了些前些日子长安之事,放信鸽捎了急信进京。西宁郡王这才知道,自己手下有人坏了事。 又过了两天,秦国那位曹先生派出来的第一个报信之人才赶到京城。此人依着主子的话,将长安城里头围着贾琮的那些事细细禀告,又说起姬先生来。曹先生自然不会说自己的女儿诚心整治他外甥,只说他二人约了相会、让秦王世子府的人知道了,曹氏平安脱险、姬先生险些落入世子妃手中。又说姬先生误会了自己父女二人,跟着贾琮的人逃出长安城去。依着他后来送到曹家来的信上的寄信地址并曹先生后来的查访,姬先生应当是出了长安便与贾琮分道扬镳了。西宁郡王这会子脑仁子都疼了。他见过曹先生这个外甥,自家在秦国的底细他全都知道,万一兜售给贾琮可不是玩的。 就在当天晚上,西宁郡王接到要紧的消息——完了。他在秦王特使身边安插了人手,平素时常能得些秦国的消息。与姬先生做的生意因为实在要紧,秦王特使全是自己独自出面的,不曾告诉过半个人,连身边的心腹都不知道。直至昨日接到了秦国来的飞鸽传书,知道那些细作悉数拿下,放松了口气。晚上高兴多喝了两盅酒,向身边服侍的人漏了口风:“燕王在咱们秦国埋下的细作,悉数让你们老爷我给挖干净了哈哈哈哈……”他并不知道那些人是西宁系的还是冯系的,横竖是燕国的。下头的人赶忙恭维了几句,他自己又说,“这点子钱花的不值!”后细作又套了几句话,得知有要紧的细作头目把自己的手下整个儿卖给了秦王特使。 那要紧的细作头目自然就是姓姬的了。西宁郡王心中暗暗存了几分侥幸,惟愿曹先生所推测是真,他外甥不曾投靠贾琮。再翻回来一想:不论贾琮知道多少,自己与他皆势不两立了。从前自己在暗他在明更好办些;虽说这会子两个人都在明,仍是自己优势多些——荣国府在京城的东西太多了,贾琮胡闹不起。 他乃冷笑一声:“欺上瞒下谁不会。要闹,不如就闹场大的。” 第五百四十五章 贾琮陈瑞锦等人一路快马赶回承天府,正遇上潇湘馆大搬家。老早就决定了,等大佳腊新城完工就把台湾府的核心搬过去。搬首府是项极大的工程,好在这几年工业部最重要的项目就是修建大水泥马路。其实星舰研究所的蒸汽机实验室两年前就改良了蒸汽机;只是如今钢产量跟不上,大佳腊新城和枪械生产优先使用钢材,再加上石油的分馏提取一直在实验室、难以量产,火车的事就被暂且搁下了。贾琮看着浩如烟海的待搬物品头皮发麻,嘀咕道:“应该先建铁轨的……” 总管着此事的乃是潇湘馆办公室主任陈红.袖。这女人当真是内政的一把好手,哪个部门什么时候搬、怎么打包怎么编号、先搬什么后搬什么,熨熨贴贴跟精密仪器似的。贾赦都忍不住在旁赞道:“当年实在想不到红.袖有这本事。” 贾琮道:“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其实琏二嫂子也是有这个本事的,说不定还强些。这事儿我也不敢跟琏二哥哥提,他肯定不会高兴嫂子做这些事。” 贾赦到了南边这么些年,脑子早都活络了,思忖半日道:“她自己也未必肯来做这些事。” 贾琮耸肩道:“我不过说说而已。” 本以为这种大搬家得折腾好几个月,不想大家还都不是什么娇气的人,连半道上都在商议事儿。依着陈红.袖的安排平平稳稳的、搬一处安置一处,搬完后数日功夫便开工了。这会子林黛玉贾维斯都已回来,贾环两口子还没走呢,人手难得齐全。众人便在大佳腊开了次会议。 贾琮先在台湾府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这里是南屯,开荒时间不长,才五六十年吧。下一个岛内工作重心就是这里。承天府将来会是工业重镇和军事要塞,南屯作为经济文化中心,大佳腊为政治中心。比这更要紧的是铁路。有了铁路,南屯建设起来会比大佳腊方便许多。” 惜春道:“煤和钢跟不上。” 贾琮笑道:“我们这一趟已经把晋国摆平了。未来的煤矿铁矿可以从晋国到平安州穿越燕国在鲁国送港装船,横竖鲁国现在航运业发达。南屯也以港口为最优先建设。” 林黛玉皱着眉头道:“要不要再打点地盘子下来?岛上资源太匮乏了。这些王爷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别家的事不会管的。” 贾琮道:“要打也得北美先打。不抽空诸王手里的下层百姓基石,单凭枪炮去打太损人口。我们已捏住的地盘已不少了。” 林黛玉道:“别的我管不了,你先把福建和江西这两块并进来。” 贾琮扭头去看龚鲲。龚鲲道:“要弄到福建不难,江西就难了。江西是司徒磐的地方,不容易一手遮天。” 林黛玉想了想:“罢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先福建也行。” 龚鲲笑道:“怎么跟讨价还价似的。” 贾琮问道:“大姐夫预备怎么弄到福建?” 龚鲲哼道:“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不愿意打大仗呗。招安最容易。” 贾琮奇道:“招安?福建那位巡抚黄文纲大人可是个老儒生,迂腐的紧,怕是招安不过来。” 龚鲲含笑瞧了元春一眼:“你这弟弟是傻了么?” 元春道:“自然不是招安黄文纲。知道戴宪么?” “知道哇!”贾琮道,“戴宪么,如今已经是福建第一官商了,差不多到了资本家的级别。” 龚鲲道:“既然不能明着打,暗着换人也是可以的。福建这几年富庶,朝廷已经管不了了。你可还记得王子腾之前的那位两广总督陈滨?” 贾琮翻了个白眼:“来来回回,还是这些老招数管用。戴宪脑子活络,劝降应该不难。” 龚鲲道:“戴宪的儿子手下这两年并不安分。若非他本人死死压着,早就能造黄文纲的反了。有了福建,南边这几块才能彻底连在一起。不然,咱们发展市场经济很不容易。” 贾琮摸了摸下巴:“江西矿产多。铜矿、钨矿,煤矿也有。哎呀当真得弄来。江西如今最要紧的就是三个人。知府谢鲸是全儿的舅舅,好骗;井冈山上的山大王万彰早就跟我们私通了,最要紧的是另一个人,李国培。四将乱京师里头,最被低估的大概就是他了。而且他是司徒磐的死忠,挖墙脚大概是挖不动的。”乃吐了口气,“先不急,福建本来也更近。” 龚鲲道:“挖李国培虽难了些,有万彰帮忙倒也不是全无办法。过一时再看。”众人点头,这一节便过了。 遂又商议起马来群岛的事来。那边打仗顺利,且被欧洲殖民多年,换个主子罢了。倒是元春那头,因为蒸汽机有了突破,抽铜丝机也见了眉目。贾琮上辈子的理科基础扎实,发电器数年前便有了雏形。一旦解决了抽铜丝机,连电器化都可以提上日程了。贾琮喜的拍桌子:“科学就是力量!” 探春忽然问道:“这会子咱们打仗,能赢么?” 林黛玉问:“打谁?”旋即看了看吴小溪,“打谁都能赢吧。” 吴小溪慢悠悠的道:“马来国的周冀将军不吝惜人口的话,打谁都能赢。” 贾琮忙说:“打住!人口必须吝惜!今后咱们的目标是精确制导……额,糖衣炮弹与斩首行动相结合。我们领先时代越多、行动越容易。” 吴小溪轻叹一声:“每个月看着出货单子我挺惆怅的。那么多火.枪都是卖给人家的。” 贾琮拱手陪笑道:“暂且借力打力罢了。吴掌柜辛苦,横竖卖出去的都不是最新最好的。” 吴小溪托着腮帮子道:“火.枪还罢了。那些战舰、火炮平素都用来欺负商船海盗,没打过正规军。”林黛玉咳嗽一声。吴小溪瞧了她一眼,“林相爷不用咳嗽,你们打马来群岛那回本是用牛刀杀鸡。你自己说打得过瘾不?” 林黛玉挑眉看着她道:“依你说,我们当特特去挑衅一回西洋海军么?”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敲门。若没有要紧事,这会子是不会有人来打扰的。贾琮赶忙让他进来。却见来的正是负责信鸽的周茶花。她手里攥着一支信筒,向众人点了点头,走到龚鲲身边道:“京城来的急信。” 贾琮笑道:“想必是兰哥儿耍贾蓉耍成了?” 龚鲲才瞧了一眼便皱眉,指信筒道:“这儿涂了块朱砂。依着你的主意,我与五叔把预警消息分作蓝黄橙红四色,红色最紧急。这是预警分级以来头一次五叔给咱们发红色预警。” 贾琮大惊:“那小崽子不会出事了吧!” 龚鲲打开信筒抽出信卷子来便瞧。贾琮心急,在旁探头;偏贾敘写的是密码信,他一个字看不懂。龚鲲瞧完了道:“虽急,也算不得坏事。”乃随手递给林黛玉。林黛玉看完了递给身边的贾维斯。 贾琮急问:“怎么回事?” 龚鲲看了看众人,含笑道:“江西也有望了。”又瞧着林黛玉贾维斯二人直笑。 林黛玉哼道:“他们倒是很会挑日子!” 贾维斯可巧也看完了,含笑递给身边的吴攸,小声问林黛玉道:“改日子么?” “当然不改!”林黛玉挑了挑眉头,“凭什么我们改日子?” “要是碰巧呢?” “碰巧就碰巧。”林黛玉瞧了一眼吴攸,“看完没?” “还没翻出来呢。”吴攸也记不得密码,随手把信给了惜春;惜春正拿炭笔替他翻译呢。 探春忍不住问道:“什么改日子?” 龚鲲道:“那个西宁郡王盯上我们了。好大的胆子,当真豁的出去!竟然偷梁换柱、给井冈山上的李国培和福建巡抚黄文纲、福建总兵郑潮儿去了密令,让他们合兵攻打台湾府。” “什么?!”数人齐声大喊。 龚鲲若无其事道:“日子只说在七月下旬左右。”又笑看了林黛玉贾维斯一眼。他二人的婚期就定在七月二十六日;而且林黛玉这几年军威最盛,婚礼预备在平安港举行,海军官兵甚至预备了军舰游.行。 林黛玉问吴攸:“吴将军,若是我成亲那日李国培、郑潮儿打过来了……” 吴攸随口道:“那不正好放礼花么?”众人轰然抚掌叫好。 贾琮皱眉道:“打仗我们倒是不怕他,我们火力上占了大优势。西宁王爷这是非要拆穿我不可,咱们家留在京城的人太多,基业也不小。”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你不是说如今这个时代最便宜的就是通讯不发达么?” 贾琮一想也对:“既有人偷梁换柱假传主令,只要没有信息反馈,京城就不会知道。哎呀,只是如此一来,得严格封锁消息才行。不光是西宁郡王的人,连冯紫英的人、别国的人都得瞒死了。” 林黛玉悠悠的道:“不着急。你都说了是假传主令,仗不打完他们那边也必死守秘密的。” 陈瑞锦道:“我去一趟井冈山。” 贾琮忙说:“怎么你去?旁人去也行。” “我去过,熟悉道路。”陈瑞锦道,“横竖贾将军林军师成亲之前必赶回来。”贾琮摸了摸鼻子,有点舍不得。 杨嵩咳嗽一声:“我去也使得。我好歹是江西人。”贾琮使劲儿点头。 陈瑞锦道:“杨大人掌着武警总队。大家刚刚搬来大佳腊,四下里不平稳,你手里的事物极多。” 龚鲲也道:“还是陈姑娘走一趟的好,她还认得万彰。” 贾琮没办法,只得答应了。又道:“还得有人走一趟福建,抓紧联络戴宪大人。” 吴小溪想了想:“我去吧。我可巧还有一桩生意要跟戴家谈。” 贾琮“嗯”了一声,又问道:“戴家不是做纺织业的吗?怎么也开始做起军火生意了?” 吴小溪含笑道:“戴宪的眼光比我们以为的还长远。戴家做纺织业后的第二年便做了船厂,如今已经开始盯着非洲的奴隶生意了。” 贾琮怔了怔,抚掌道:“我说什么来着?戴宪已有资本家的气质了。资本无孔不入、追逐利益。” “只是……”吴小溪思忖道,“他们发展得有点太快,我怕会超出控制。” 贾琮含笑道:“我们这趟在京城已经试着做起了工会,也开始推广革命共济会了。”他遂将此事从头细说了一回。“如今是石秋生和金鸳鸯两口子在主持着。刚刚起步,但还算平稳。” 吴小溪皱眉道:“他们不过是在荣国府的工厂试行罢了,温室里的标本,又不是真正的工会。正经对抗资本家的本事他们根本没有,没多大意思。要想试验,拿去福建试。荣国府的工厂没多大压力,拿着比同行多的薪水、东家富裕并不靠工厂赚钱。除非去戴宪家下头的工厂试,那些工人苦不堪言,就如西洋评话里头写的那般,苟且活命、比奴才好不到哪儿去。” “也行。”贾琮琢磨了会子,“荣国府怎么不靠工厂赚钱啦?” 贾探春抬头缓缓的道:“荣国府的钱多半是抢来的。莫忘了咱们家乃盗贼起家,这些年我朝外邦也不知道谋了多少不义之财。”众人哈哈大笑。 遂又商议了些其他事物,散会。这是头一次在大佳腊政府大楼议事,大伙儿出来后还四处转了转。林黛玉指着外头的牌子道:“琮哥儿最是无趣。‘政府大楼’这四个字寡然无味。” 贾琮赶忙狗腿的道:“那姐姐取个名儿?” 林黛玉瞧了这四四方方的后世风格建筑半日,皱眉道:“这房子建得无趣,我懒得取。” 贾琮耸肩:“罢了,姐姐有兴致再取吧。”林黛玉后来也一直没兴致,此楼遂一直都叫“政府大楼”。 贾环回到自己院子,建安公主还没回来。因为今天要开会、她又是公主。为了尽量免些麻烦,贾环特托史湘云邀她出去逛去。妯娌二人从没见过如此新鲜的城市,直逛到晚上才回来。贾环自己也才刚逛回来呢,两口子吃饭的时候各自说了在外头的见闻,都觉有趣。饭毕,二人坐在院中乘凉,贾环抱了个椰子吸椰子汁。建安公主在旁发愣、仰头看星星。半晌,她忽然平平静静的道:“驸马,你同我说实话。荣国府是不是有反心。” 第五百四十六章 从决定来台湾府的那一刻起贾环就知道,依着建安公主的聪明,说不得能猜出端倪来。故此预备词儿也预备了许久。他想了想道:“倒算不上是反心,我们想与国人一道走在世界前列罢了。你也看到了,我们想改变整个社会制度。这制度已经几千年了,国人早已习惯。可再长的制度也有尽头。”乃搔了搔头,“这种历史大势我总是不如琮儿说得明白,依葫芦画瓢也画不清楚。” 建安公主平平静静的道:“你说的词儿我许多听不懂。” “我最初也听不懂。”贾环道,“后来听多了才懂的。横竖我们这一辈正处在历史转型的节骨眼上。从现在这些年开始,直至以后,全世界都不会再有君王专.制制度,只能君主立宪。因为经济和科技发展已经到了突破口。” 建安公主道:“专.制制度这四个字我便不明白。这四个字之后的全不懂。” “要不这样吧。”贾环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咱俩弄两张清洁工的证件去夜校听课。不知今晚会不会讲到这个。”建安公主今儿在大街上见过专职清扫的清洁工,京城里头唤做“除不洁者”,只不曾像他们这般穿着亮眼的橘黄色衣裳。史湘云当时曾说,他们穿橘黄色是为了街上往来的马车看清楚些、莫要误撞了。这种颜色,下等人本是不能穿的。 贾琮遂打发人弄了两张清洁工的工作证,二人换了身寻常百姓的衣裳乘夜间公交马车去了大佳腊第一成人夜校。到了地方才发觉人家个个都拿着炭笔和笔记本,贾琮赶忙上夜校小卖部去买了两套。今晚没遇上讲解社会制度的课程,遂旁听了一堂生物课。那先生是个年轻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想必是台湾府最早那批义务教育学堂的学生。这堂课讲的是基因遗传科普,以一个叫孟德尔的西洋人种植豌豆花为例子。 建安公主听罢觉得十分有趣,下课后还去寻那先生问了半日。偏她问的那些贾环早都知道,在旁咳嗽几声,想自己告诉她又不好意思说,忍得十分辛苦。末了,那女先生含笑看了贾环一眼,问道:“这位是?” 建安公主道:“是我男人。”贾环在后头微微点了点头。 女先生道:“我瞧你男人的神色,仿佛颇明白生物学。这位姐姐,平素请教请教他便好。”贾环顿时窘红了脸。 建安公主回头瞧了瞧贾环:“他知道什么呀。” 贾环又咳嗽两声:“不过听过几堂科普课罢了。”女先生微微一笑,回答别的学生问题去了。建安公主瞪了贾环一眼,贾环有几分讪讪的。 他两个又乘公交马车回住处。建安公主一回来便让贾环依着那女先生给的书单子买书去。贾环啼笑皆非:“这个点儿书店都关门了,连图书馆也关门了。” 建安公主哼道:“横竖明儿一早你给本宫弄来。” “遵命遵命,公主殿下!” 建安公主拿起自己抄录的笔记瞧了瞧,道:“这夜校是给寻常百姓念书的?都教些什么呢?” “什么都教。”贾环道,“以科普为主。不认识字的在念夜校之前都要先念快速扫盲班,先认得些常用的字。” “不用交束修么?” “不用交束修。” “认字也不用交束修的?” “不用。且快速扫盲班是强制的,就是说想在台湾府定居的都必须认得些字,读也得读、不读也得读。” 建安公主转身定定的看着他:“请先生的钱谁出?” “政府出。”贾环也直直的迎着她的目光道,“说白了就是税钱,叫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建安公主淡淡的道:“故此,这台湾府上的百姓都是贾家的子民了。” 贾环摇头:“也不对。你可听过有人对贾家歌功颂德的?” 建安公主思忖道:“委实不大像是为了民心。若只为民心,大肆宣扬就好。古往今来,读书的皆为士子人家,下等人哪有认得字的。” 贾环道:“那是因为古时候书贵。现在印书容易多了,可以拿卖精装版春宫画的钱印些《三字经》、《千字文》给寻常百姓看看。”他迟疑了会子,道,“我们家的男人也不养小老婆,不爱把屋子弄得富丽堂皇。那些钱省下来请先生。” 建安公主正低头吃茶呢,闻言猛然抬头:“你是说我父皇行事奢靡、养了许多小老婆?” “不,我老子也养了许多小老婆。”贾环忙摆手道,“我是说古今中外、历朝历代的君主都养了许多小老婆。就算有一两代尚节俭,至多到了第三代也都开始奢靡了。这是人之常情、人的本性,没有什么对不对的。我只想说明,请先生、印几本扫盲的书册子花不了太多钱,比养小老婆、买奢靡之物便宜多了。” 建安公主哼了一声,问道:“台湾府行事极无上下尊卑,是故意的吧。” “没错,是故意的。”贾环道,“先得把金子沙子一道放进筛子里,方能淘出金子来。寻常百姓人家里头聪明的孩子也极多,挑出来好生教养,自然人才不断。” “你们要这么多人才,不是为了造反还能是为了什么?海外立国?” 贾环想了半日,道:“海外立国是肯定要的,海外立国比这简单得多。哎呀明儿去图书馆借一本《人类社会演变》过来你瞧,瞧完了就自然明白了。” 建安公主默然片刻道:“让下等人都读书认字,他们心思野了、不愿意再做下等事了呢?” 贾环摊手道:“那就给新来的移民做呗!横竖新移民络绎不绝。再者,不是所有人都能念得进去书的。大浪淘沙,沙子终归多,金子才几颗?” 建安公主又吃了口茶,端坐了会子道:“你才说的那本书,《人类社会演变》,我现在就想看。” 贾环想了想,她今晚大约也睡不着觉,道:“中华书局肯定有,我这就让人弄去。”建安公主随手把那女先生给的书单子捻起来递过去。贾环莞尔,接过来打发人上中华书局找书去了。 这日晚上,建安公主看了一宿的书。贾环在旁老实陪着,遇上有她不明白的也讲解讲解。直至次日上午方知道了个大略,也隐约有几分知道贾家想做什么了。乃阖书道:“你们这是想断了司徒家的江山。” 贾环道:“公主想想,若是诸王内战,不论哪位得承大宝,其余诸位是不是连性命都难保?终归还是天子一人之权太大之故。” 建安公主道:“天下无主,岂能不乱?” 贾环含笑道:“总能有办法的,世界必然越来越好。人常说人心不古,说得就像古时候很好一样。其实古时候有什么好?住的是草棚子、吃的是粗粮、穿的是兽皮、还日日有人饿死。你看我们这院子有了自来水,都不用去井里打水了。省下来的人力拿去外洋扩张多好。” 建安公主思忖半日,道:“我想见见贾琮。” 贾环看了看她的乌眼圈子:“要不要躺会子?”建安公主摇头。贾环遂打发人去请贾琮过来。 贾琮本来在与吴小溪等人商议福建的事,闻言暂撂下了那些。在京里头小叔子与嫂子相见得避讳些,大佳腊早已没了这个顾忌,贾琮朝贾环两口子拱了拱手:“三哥三嫂!” 建安公主轻叹一声,示意贾环避出去。贾环当真避出去了。建安公主乃正色道:“贾琮,你是不是能预知后事?” 贾琮瞧了瞧她手边那本书,也正色道:“是。这书里头写的皆非猜想。君主专政就如东流之水,一去不再复返。世界各国皆如此。” 建安公主道:“这书上说,百年后人人平等、再不会有人天生高旁人一等或矮一等。” 贾琮摆手道:“这是寻常的科普书,给普通老百姓看来做梦的。百年后、三百年后的人依然天生有高低上下之分。就拿念书来说,寻常百姓依然只能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若想学琴棋书画依然得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只不过比现在好了些……比现在好了很多。许多荒唐事不会再有了。” “何等荒唐事?” “例如先义忠亲王夺嫡失败了,血染菜市口无数回,不知死了多少不相干的人。什么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啊、义忠亲王手下人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眷啊。还有官员犯了罪,把他的儿子孙子罚去充军做苦力,女眷贬入娼门。”建安公主默然。贾琮又说,“例如皇宫里头养了几千个太监几千个宫女啊、皇帝的女人不许出宫啊……天子之家难道不也是受害者?公主难道不喜欢游山玩水么?若非天下分封,宁太妃自从进了那个宫门这辈子都出不来了吧。还有小庐王。若天下没有分封,说不定他的几个哥哥夺嫡就把他卷进去了。甚至没卷进去的也不安全,看秦二世就把嬴政的儿女快杀绝了。唐明皇李隆基早年算得上是个明主,好端端的也杀了几个儿子。这些都是人治的弊端。人不是机器,会犯错的。我们想要先在海外建立法治国家。有人犯了罪只是那人自己的事,不株连亲友、不连坐乡邻。” 建安公主道:“株连之法亦能震慑人心。” 贾琮摇头道:“罪大至株连九族,必然不是什么偷鸡摸狗之事,必是大事。肯犯大事的人有几个是会在意什么亲戚朋友的?再说,犯大事多半也能得大利。在大利跟前又有几个人肯顾念亲友?漫说大利,小利都没几个肯顾念的。就拿夺嫡而言。公主那些叔叔哥哥们谁不知道输掉了会死?可谁又肯去想自己输呢?连钱进去不相干的人里头又不知冤死了多少人才、多少大将。”他叹道,“留着他们去打西洋人多好啊。” 建安公主抬目看了看他:“说到底还是为了西洋人。” “没错。倘若燕王吴王等当真将西洋人的殖民地都抢了来,后续自然发展就好,我便可以偷懒了。” 建安公主又拿起那本书来翻了翻,半晌才说:“倘若这一趟你没下来,会如何。” 贾琮知道她把自己当哪吒了,想了想:“大概一百多年以后……我想想,孙中山建立中华民国是哪年来着?大约是一百五六十年以后吧,会有一场辛亥革命。但在那之前我朝已经几乎全部沦为西洋人的殖民地、让西洋人欺负了也有数十年吧,死了多少人我忘了。孙先生和他的同僚依着西洋人的法子成立了民主政府,从西洋人手里夺回国土。但那时候我朝国力太弱了。后来又被东瀛人入侵,死了极多军人百姓——后世统计是三千五百多万,也许更多。” 建安公主倒吸一口冷气:“三千五百多万?” 贾琮苦笑:“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横竖跟当年的五胡乱华之惨状也差不多了。所以我撺掇几位王爷把东瀛给灭国了。而且,公主可知道,那时候的天子不是昏君,没做什么错事。” 建安公主厉声道:“不是昏君岂能误国至那般份上!” 贾琮抿了抿嘴角:“我说过许多回了,公主必然听说过。”又指书,“书上也有。” 建安公主想了想:“火.枪火炮。” 贾琮点头:“火.枪火炮的根子是科学技术,你们昨晚去听的生物学便是其中一门学科。我们台湾府科普数理化生,就是为了挑人才、从寻常百姓子弟当中挑科学苗子——官宦人家谁肯让孩子学这个?我朝数千年来从不注重这些,眼下落后西洋太多太多太多。趁西洋人在打内战,我们得赶紧赶上去。不然,百年后西洋人内战早打完了,咱们依然要被他们欺负——纵然这会子打下了美洲澳洲也没用,到时候人家还能抢回去。”他摇头道,“我在蜀国和燕国想让学生学点子理科知识太难了。翰林院那些老古板,真恨不能从窗户口踢他们出去。” 建安公主苦笑道:“官宦人家的子弟自然不肯学那些。” 贾琮苦着脸道:“总得有人学啊……我们落后呢。我们真的落后很多。这几年我在诸国跑来跑去都是为了这个。” 建安公主将那本《人类社会演变》拿在手里瞧着封皮儿,半晌才道:“台湾府才多少人口,能挑出来的苗子有限。若想多挑些人出来,除非在京城里头办这些学校。” 贾琮立明其意,大喜,一躬到地:“三嫂言之有理!” 第五百四十七章 却说李崎之亲耳听见贾维斯与林军师挖漳州墙角、撺掇董明去台湾府,心下不忿。此人之才实用且罕见,分明是自己先遇上的,岂能让他们弄走?遂特寻董明套近乎。先说了些漳州之事,后说到贫民渡海开荒上头来,随口告诉董明贾赦贾琏爷俩在台湾府不对付。董明假意若有所思并套他的话。他两个各怀心思,扯了半日。 又查了几日,董明遂往贾维斯营中求见。贾维斯亲迎出帐外接他入内安坐了,问道:“董大人可是愿意同我等一道走了?” 董明道:“小吏有一事相询。台湾府谁说了算,是知府贾琏还是他父亲?” 贾维斯道:“都不是。林军师说了算。”董明一怔。 一旁的兄弟们都笑:“委实是林军师说了算。” 林黛玉端端正正坐在当中含笑道:“此事虽听着有几分不真,实在是真的。” 董明奇道:“却不知林军师是个什么身份?” 贾维斯道:“台湾府那头,谁有本事谁做主。户部尚书林海便是我们军师之父。” “这个李先生倒是猜出来了。”董明仍旧想不明白何以让一个女子做主,倒是隐约起了几分好奇。乃迟疑片刻道,“只是小吏听闻贾知府之父贾赦老爷……” 话未说完,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拿眼睛瞟着林贾二人。黛玉只做无事人一般道:“董大人,百闻不如一见。听来之事终究难准,不如去亲眼瞧瞧?” 董明见他们皆一副坦荡模样,面上便缓和了些。乃道:“李先生委实是晋王那头的人,来漳州时日不久。小吏略查了查,并无可疑之处,只是时常去泉州。听他家马夫说,他每回去泉州皆拜访许多海商,只怕是想做海货生意的。” 众人互视了几眼,黛玉摇头道:“许多年前、太上皇还在位时,晋王便已做了海货生意的。再说,倘若只是做生意,何不直往泉州去?蔽在漳州鬼鬼祟祟的作甚。”黛玉又问董明可知道李崎之都拜访过谁。 董明道:“大略问着了几家,回头送来给军师瞧。” 贾维斯思忖道:“莫非他想做的生意不欲人知道?” 有个兄弟笑道:“走私已成光明正大,哪有什么生意见不得人的。” 众人遂猜了半日皆猜不出来。董明在旁瞧了会子忽然站起来作揖道:“小吏愿随各位渡海去台湾府。” 众人大喜,哗啦啦的鼓起掌来:“欢迎欢迎!” 董明忙又作了个团揖,道:“见诸位议起事来极自在,想必惯常这般,比起漳州来舒坦些。” 林黛玉笑道:“这便是企业文化自由度高的好处。” 董明茫然道:“小吏不才,不甚明白军师所言。”众人又笑,都说到了承天府自会明白。董明乃撇去这一节,又向贾维斯拱手道,“只是小吏实在想不明白。敢问贾将军,究竟为何杀谭大人。” 贾维斯苦笑道:“何以偏偏认死了末将?末将当真没有胭脂,也无处弄去。” 董明断然道:“贾将军至始至终不曾堂堂正正说一句谭默不是你杀的。依着贾将军的实在性子,岂能说不出这句话?” 众人愈发鼓掌笑起来。贾维斯道:“倘若董大人非说是末将所为——一个案子想做成,犯案动机决计少不得。董大人不如去台湾府慢慢猜,坐在漳州必是猜不出来的。” 林黛玉嫣然一笑:“我说了,这是个钩子,董大人可上钩否?” 董明才想着插科打诨一番,抬目看了看他二人目光笃定,遂咽了下去。 不曾想他才出贾军营盘,直往谭家去了。平素谭家人不大待见他,今日竟是谭家大爷二爷一齐出来相见。那两位笑容和煦问他可有事,不大像才刚死了亲爹。 董明遂作了个揖道:“二位,小吏已知道行刺谭大人的刺客是谁了,只苦于没有证据。” 谭二爷赶忙站了起来:“谁?” 董明道:“便是贾维斯将军。” 二谭立时泄了气,互视一眼,目中带了几分讥笑;谭二爷坐了下去。董明见其神情便知他们非但不肯信、还将自己看轻了些,心中暗叹。谭大爷咳嗽一声道:“敢问贾将军何故杀我们父亲?” 董明摇头道:“小吏猜不出来。” 谭二爷道:“董大人一无证据,二不知缘故,青天白日的出此妄言,是否草率了些?” 董明认识他们多年,知道他们不会有耐性听自己详谈,拱手道:“委实一无证据二不知缘故,然小吏可断定此事,故此特来告诉谭家一声。终归谭大人乃小吏多年上司,须得给他一个交代。贵府信不信……”他摇了摇头,深施一礼,出言告辞。二谭讥讽之意已明晃晃画在脸上了,只强扯出两个笑模子来,拱手送他出了书房。 这日傍晚,有个小叫花子上军营前求见贾维斯,却是将董明在谭府所言大略说了一回。贾维斯听罢也不问是谁让他来的,只命人带他下去吃了顿饱饭,又给了他二百个铜钱,乃道:“你年有十来岁吧,要饭能有什么出息?不如上台湾府去,纵力气小些不会做农活,也可做些小工。来日学一门手艺、挣些钱,也好娶媳妇儿。”小叫花子连声答应。 贾维斯遂转身去中军大帐说与他们军师,林黛玉道:“董明这会子还是漳州的刑房吏,此举并无不妥。” 贾维斯道:“话虽如此,还是与他好生谈谈。”黛玉应了。 次日遂派了个亲兵往董明家中去下帖子,请他来营中喝茶。不多时董明负手而来,面色如常。贾维斯也不隐瞒,直将昨日那小叫花子所言说了,道:“军师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董大人既未离岗,此举无误,可见董大人职业素养极好。只是这个打发小叫花子来见末将之人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董明苦笑道:“小吏知道。”贾维斯以目相询,他道,“昨夜亦有个叫花子特来告诉小吏,贾将军已知道小吏在谭府所言。” 贾维斯思忖片刻道:“李崎之。” 董明问道:“何以见得?” “他是晋王的人,盼着董大人与末将不合最好。”贾维斯含笑道,“如此看来,他已猜到末将有心撬董大人了,急忙下手挑拨。倒是比早年愈发精明了些。” 董明昨夜也猜了许久送信者是谁,疑心过李崎之。见贾维斯并无芥蒂,遂从袖中取了一张单子出来,便是他查来的李崎之拜访过的海商。贾维斯连声称谢,拿着单子与他一道去寻黛玉。 董明奇道:“军师身为女子,半分不忌讳么?” 贾维斯道:“忌讳就没法子做事了。” 林黛玉拿到单子从头看了一遍,笑道:“李崎之在找新航线。” “嗯?” 她指着单子道:“这上头悉数是早年走私过西洋火器的。小溪那儿有名录,我瞧过。” 贾维斯微笑道:“军师过目不忘,末将佩服。” 林黛玉道:“晋王大约想绕过红骨记寻找新的西洋火器货源。” 贾维斯笑道:“这两年火器生意了不得,若有的钱赚,旁的海商如何不做?” 董明忙问:“听闻卖西洋火器的乃红骨记一家独大,却是为何?” 贾维斯道:“因为旁的海商从西洋买来的价钱比红骨记卖的还高。”红骨记如今卖的多半是本土自产的贴牌货。又看了看那单子,道,“此事必是李崎之自己想出来的。晋王那性子,不会想出冒头惹眼的事。”乃问黛玉,“军师,此事如何处置。” 黛玉道:“不处置,让他玩吧,横竖玩不出花来。” 偏这会子有亲兵来报,外头来了位女子,自称是谭家的五姑娘,求见贾维斯。贾维斯皱眉道:“找我作甚?”林黛玉只管低头吃茶。 亲兵道:“说是有话想问将军。” 贾维斯道:“素不相识,不见。” 林黛玉淡淡的道:“只说将军忙吧。” 贾维斯忙说:“不可。”乃向那亲兵道,“莫拿话遮掩,末将不见不相干之人。”亲兵领命而去。贾维斯向董明苦笑道,“前些日子谭大人曾提议和末将结亲,末将不想与他们家沾上。” 董明道:“听闻此女容貌殊艳。” 贾维斯道:“美貌女子末将打小见多了。”董明瞧了一眼林军师。 过一时亲兵回来道:“那个谭五姑娘与她的丫鬟立在咱们营门口哭做一团。” 贾维斯道:“打晕她,派人送入他们家后门。” 董明忙说:“这女子年幼、不通世事,保不齐是被什么人撺掇的。若有军汉送她回去,纵是后门也难免毁了名声。” 林黛玉道:“董大人言之有理。既这么着,就寻个庵堂送去吧,她醒来也好说是去庵中上香的。”亲兵又答应一声下去了。 董明想知道这些兵卒会如何处置那女子,便说跟去看看。到了营前一瞧,果真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哭得梨花带雨。那领命的亲兵半个字没说,上前手起掌落,登时打晕了一双。董明不禁赞道:“好利落!”那亲兵还抱了一抱拳致谢。乃喊人从后头拉辆马车来,自己将这两个女子丢上去,又从怀中取了张纸来瞧。董明凑过去瞄了一眼:漳州地图。 亲兵指了地图上的一处庵堂问董明:“董大人,你是本地人氏,这个庵堂如何?人多么?” 董明道:“人极多。”一壁说一壁细细端详那地图,心中惊讶:好生详尽! 亲兵愁道:“偏生此处最近,我还在值班呢。” 董明另指了一处稍远些的庵堂道:“此处极僻静,也不算远。主持虽有些贪财,为人尚好;庵中姑子极少,保不齐你们到了那儿闹了半日没人知道。” 亲兵瞧了瞧,拿手指头比了比路又抬头看了看日头:“罢了,就去此处。”乃收了地图,跳上马车驾着走了。 董明看他渐渐走远了,好奇之心顿起,回头往中军大帐告辞,自己快马加鞭另走一条小路绕在那亲兵前头赶到庵堂。有姑子出来引着他点了香烛拜菩萨;他给了些香火钱,姑子使劲儿念佛。董明只说随意走走,让姑子不必管他。 事也凑巧,他才袖手到了后门处,便听“咣当”一声像是门锁被砍断,忙闪到一旁。只见后门“吱呀”的开了,方才那个亲兵一手一个将两位女子拎进来,张望了几眼,随手丢在两株老茶树底下。乃从腰间解下水囊来浇了些水在她二人脸上。不多时,两个女子醒了,看见亲兵吓了一跳,又四面瞧了瞧。 亲兵道:“此处叫做清源庵,听闻主持师傅有几分贪财,为人尚好。你们若当真是谭大人家的女眷,回去只说替他进香祈福便是。若不是也便罢了,横竖没人追究。”言罢不待她二人回神,转身走了。那两个女子尚且不及从地上爬起来,目瞪口呆看他没了影子。 董明忍俊不禁,咳嗽一声走了出来。两个女子立时惊得又跌坐在地。他遂扮作也吓了一跳的模样,还假意拿袖子遮掩了下脸,口里说:“师傅不曾提醒鄙人不知此处有女子,冒昧了,这就走。” 两个女子赶忙爬起来追着他问:“敢问先生,这是哪里?” 董明遂避在茶树后头与她二人谈了起来,不多时便知道那个小姐当真是谭默家的五姑娘,背着家里悄悄雇了辆马车出来的;再哄了会子,连谭默设计贾维斯婚姻之事也知道了。想起贾维斯方才那模样,险些憋笑断了肠子。好半日缓过笑意来,他道:“如今显见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何必非拉扯着那位将军?” 那谭五姑娘苦笑道:“我何尝不知此人无意?只是如今家中几个姐妹都知道那事,这便是把柄,日后但凡有好点子的亲事皆不落不到我头上。” 董明叹道:“当日姑娘就不该去。” 谭五姑娘冷冷的道:“父命难违。” 董明一想谭默那性子,他女儿委实抗不得他。思忖片刻道:“姑娘若舍得家中的富贵日子,寻个庵堂修行些日子,也算一个清名。” 谭五姑娘一怔:“若不过富贵日子,要清名作甚?” 董明便知这女子不算聪明,忙拱手道:“鄙人才学平平,想不出旁的主意。方才唐突,这就告辞。” 那谭五姑娘急了,上前来扯他的袖子。董明哪里敢当真招惹此事?吓得脚底生风一般跑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这一日,贾兰接到了南边的飞鸽传书,以为是什么大事。解下信筒一瞧,原来是贾环让他帮着他环三婶子买座大宅子,建安公主要建理工学校。京城里头西洋传教士不少,荣国府也请了几个来教贾兰,故此他知道“理工”二字何意。贾环又让他大张旗鼓,他遂打发人将京里头的房产中人悉数招来荣国府,挂着布幕架子跟人家说了半日。 诸位中人遂轰轰烈烈出去帮着荣国府找房子了,眨眼把京城传了个遍。贾兰说的是:“我婶子建安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欲在京城建一理工科学校,并设重金奖赏做出实用新物件之能工巧匠。”这话本来说得挺明白的。人多嘴杂,不留神就传成了建安公主欲以重金请能工巧匠做新奇物件,且将重金之“重”越传越玄乎,从刚开始的五百两银子渐渐传成了千金。 荣国府虽富、极少招摇。贾兰听说了传闻也啼笑皆非,只向好友解释一二。贾蓉遂寻了个借口来套话。贾兰摇头道:“蓉大哥莫听外头的人胡言乱语。不过是建安公主要办个学堂罢了。” 贾蓉问道:“公主不是办着女学么?怎么又想办学堂了?” “这回要办的是理工学堂。”贾兰同他比划着说了半日,勉强说明白理工学堂是学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三婶子为何要建这个,三叔只让我买好房子,他们回来就预备招生了。”他想了想,补了一句,“宝二叔和宝二婶也同他们一道回来。” 贾蓉便是一怔。西宁郡王一直以为荣国府正在渐渐把要紧的人送去台湾府,怎么他们还回来么?半晌才又追问一句:“他们一道回来?” “是啊。”贾兰道,“他们都在琏二叔那儿呢,林姑姑要成亲了。观礼之后他们就回来。”贾蓉眼神闪了闪,拿话岔开去。 没过两日,冯紫英亲来过问此事,贾兰又说了一遍。冯紫英点点头。他知道贾家这几兄弟都喜欢匠人顽器,也看重西洋那些东西;遂随口叮嘱贾兰莫要太招摇便罢。贾兰旋即在京郊买到了一处大宅子,并在左近买了一座山头留给学校做试验。又有工匠拿着自己做的顽器上门来自荐。贾兰使人一一记录了,又告诉他们:“我婶娘要的不是顽器、是有用之物,好不好看不要紧。实在我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不如等他们回来。”如此一来,好歹世人皆知道贾环两口子很快就要回京了。西宁郡王虽半信半疑,倒也暂不便去司徒磐跟前撺掇。 台湾府那头,陈瑞锦出门后贾琮便打不起来精神。因红骨记大掌柜吴小溪要去福建谈生意,贾琮跟着去了。他们本不是与戴宪的官身谈,遂往戴宪在福州城中一处外宅而去。 贾琮扮作吴小溪的助手跟着她从马车中下来,迎面看见一位女子,穿了身粉红色的衣衫,手里拿着帕子立在庭前。从前贾琮曾听探春闲聊时说,粉红色唯有小女儿穿着好看,大了些便压不住了;今见此女却娇艳如初开的花枝子一般。他们早知道此处住着的乃是戴宪养的一个花魁,人都唤她做春娘子,将将二十出头的年岁。 吴小溪是见过这女子的,二人见了礼,春娘子道:“我们老爷昨儿就等着呢。”乃引着他们去了后头的小花厅。 贾琮一见戴宪便不由自主摸了摸肚子。他打小就胖;这两年在外头奔波已瘦了不少,依然还算得上是个胖子。而这位戴宪大人早年是个中等身材,如今已经发福得不成样子,贾琮往他身边一站必须是个瘦子。却见戴宪站起来朝吴小溪拱手:“吴掌柜。” 吴小溪嫣然一笑,也拱手:“戴大人别来无恙。”二人寒暄几句落座。 戴宪扫了一眼吴小溪带来的人,立时认出贾琮来了——早年福建巡抚黄文纲被台湾府的兵马绑架,陪同总兵郑潮儿去赎人的福建官员里头就有戴宪。后来双方签订了和平协议、台湾知府贾琏宴请诸位同僚见过贾琮。赶忙又站了起来:“贾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贾琮含笑道:“戴大人站起来作甚?我还想省去来回行礼呢。”乃抢着向他作了个揖。戴宪还礼不跌。贾琮道,“我这几日无聊,来跟着看看。你们聊,我围观。” 戴宪笑道:“贾先生莫要哄我。你哪能‘无聊、跟着看看。’” 贾琮两手一摊:“看吧,这就是出名的坏处。说真话人家都起疑心。”看戴宪望着他但笑不语,知道此人是决计不会信的,只得说,“我对奴隶贸易也很好奇,故此想来听听。谈生意当真不是贾某人所长。” “本官说什么来着?”戴宪旋即又摇头,“如此小事决计惊动不了贾先生。”乃望着吴小溪道,“吴掌柜?” 吴小溪微微一笑:“委实另有别的事。不过今儿我的事儿在先,让他候着。”戴宪了然拱了拱手。 贾琮遂在旁坐着围观,听吴小溪与戴宪商议了半日买卖火.枪火炮之事。红骨记的各色规矩都是明的,且不打折扣,戴宪也早就知道了。故此他二人竟谈得很快。粗略说了一阵子之后,戴宪命左右的下人都出去,屋内独留了一个师爷并贾琮、吴小溪。吴小溪一壁整理手里的文案一壁示意贾琮可以说话了。 贾琮咳嗽一声,道:“戴先生可知道,你们黄文纲大人近日已得了朝廷密令,或是过几日将要得朝廷密令,让福建水师跟台湾府打一架?” 戴宪大惊:“什么?!” 贾琮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这密令传得有多快、黄大人收到了没有。最开始我是想来给黄大人提个醒的,因为那密令是假的。” 戴宪惊得站了起来:“什么?!” 贾琮拍了两下巴掌:“有位胆子特别大的、心眼特别死的闲人,为了证明台湾府有水军,给黄大人和郑大人假传密令。戴大人半点消息都没有么?” 戴宪顿时沉了脸。如今他的生意愈发做大了,绝非寻常人家可比。倘若福建跟台湾打仗,看人家承天府满大街的武警也知道很难赢的。这贾琮是个不念仁义之人,到时候自家的产业会落入谁手可不好说。再说,打仗最毁的便是商贸。念及于此,戴宪脸上黑一阵白一阵。 贾琮喝了口茶道:“所以我来见戴大人,想与戴大人携手合作、各取所需。” 戴宪眯了眯眼:“贾先生想要什么?” “想请戴大人当福建巡抚。” 戴宪猛然睁眼,大声断喝:“大胆!” 贾琮微笑道:“对了,戴大人,你们姓戴的郡望仿佛是在谯郡?” 戴宪道:“本官族中,郡望在广陵。” 贾琮“哦”了一声:“与戴权不一样啊,戴权在谯郡。不过,五百年前是一家,他还挺敬佩戴大人的。” 戴宪含笑问道:“敢问这位戴权先生是?” 贾琮笑眯眯道:“戴权啊,戴公公,早年乃太上皇心腹,大明宫掌宫内监。”戴宪顿时吸了口气。贾琮仍笑容可掬,“我不是才从京城回来么?戴公公如今在太皇太后身边,掌管紫禁城内一应事物,还有就是——”他端起茶盅子来饮了一口,“还有太皇太后数年前便说了,百姓官员均可以银钱买爵位。说是说均可以,也不是谁都可以的。你看我家表兄忠明候薛蟠薛侯爷……”戴宪面上浮出一丝不屑来。贾琮耸肩,“他起初想要买爵太皇太后是不肯的。嫌他出生商贾、身份太低了些;还嫌他是个断袖。” 戴宪是个聪明的,顿时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道:“不必说,薛大官人必是走了戴公公的门路了。” “倒也算不得走门路。”贾琮道,“只烦劳他帮着劝了几句话罢了。” 戴宪冷冷一笑,贾琮却望着他笑而不语。戴宪看了看他,脑中如陀螺般转了起来。贾琮平白无故的提起戴权公公和太皇太后卖爵,显见不会是无意的。他又说给黄大人传的攻打台湾府之令的是假的。贾琮与戴权有勾结则必是真的。莫非此事里头还牵扯着小圣人与燕王之争?贾琮不是一直帮着燕王么? 贾琮犹如知道他猜了什么似的,道:“顺便说一句,假传军令的是燕王下头的另一个细作头子。我说的‘另一个’乃‘不是冯紫英’的意思。”眼下没有互联网和电视台,京城福建万里迢迢,“西宁郡王是燕王另一个细作头目”这事儿还没传过来。 戴宪霎时又以为此事是燕王下头内斗惹出来的,不由得蹙了眉。若不知道“另一个”是谁,他自然也不敢闭着眼站边的。 贾琮叹道:“我是真不愿意跟郑大人打啊。虽说他根本打不赢我们,可这事儿太伤百姓了,也极伤自由商贸。戴老板,我觉得还是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吧,你看呢?” 戴宪跟着黄文纲多年,本是黄文纲一手提拔道。故此,纵然自家生意做得极大、家里的小崽子和下头的管事皆渐渐不把黄文纲放在眼里,戴宪本人依然最敬重黄文纲不过的。故此他默然良久不肯发话。 贾琮又道:“戴大人可知道,太皇太后为何还能大摇大摆的卖爵位?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纵是个糊涂王爷也不会答应的,何况燕王本是个明主。” 戴宪顺着他问:“这是何故?” 贾琮一本正经道:“因为太皇太后想要点子钱花啊~~谁不喜欢白花花的银子呢?” 戴宪道:“太皇太后只怕连性命都捏在燕王手里,燕王不答应她能有什么法子?” 贾琮微笑道:“戴大人可听说过大内护卫么?啧啧,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少说上百总有的。如传奇故事里头的隐娘红线女一般,神出鬼没、电光火石间便可取人性命。”戴宪又睁大了眼。贾琮吐了口气,“俗话说,神仙打架,小鬼遭遇。戴大人,说不定你来做福建巡抚比黄文纲大人更好些。黄大人是个迂腐的,哪天早上起来胸口忽然插了把匕首也未可知;他若因病修养、暂时就在福州城内寻个舒服的宅子歇息几年,总能活着不是?” 戴宪前头听他说“请戴大人当福建巡抚”心中也狂跳了半日——谁还不盼着当个大官呢?不过是多年来敬重黄文纲罢了。再听贾琮此言,暗暗思忖道:怕是燕王里头冯紫英与旁人内斗、贾琮与冯紫英是一伙的。而贾琮又与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公公有勾搭,戴权能左右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手中有上百名大内护卫,仗着这些人与燕王持成平势。如今那“另一人”假传密令让福建与台湾府开战,显见是想撕破台湾府荒芜穷困之幌子,为了搬倒冯紫英贾琮。福建委实两头的惹不起。既然生了这么大的事故,可知“另一人”与冯贾两家已到水火不容的份上。贾琮拉了戴权与太皇太后做帮手,宁可使大内护卫杀了福建巡抚黄文纲、也不可输了这场内斗。 假若自己没答应,黄文纲被大内护卫所杀。不论冯紫英与“另一人”谁胜,仗一打起来自己的生意必然损失惨重,下一任福建巡抚还不知是谁。倘若自己答应了……戴宪思来想去,不论是为了自家还是为了黄文纲大人,仿佛都应该答应才是。 他尚未拿定主意,吴小溪忽然悠悠的开了口:“对了,我想提醒戴大人一件事。” 戴宪忙含笑望着她:“何事?” “戴大人回头好生留意留意你那位美娇娘。”吴小溪道,“我也知道她是戴大人买来的,未必心甘情愿。既心有不甘,说不得容易被人收买。” 戴宪顿时沉了脸:“吴掌柜这是何意。” 吴小溪淡然道:“并无恶意。横竖那春娘子心里头并无戴大人。自然,她在戴大人跟前难免说些好听的,郎情妾意、永结同心之类的词儿我也背过,背起来并不难。我本无意拆穿人家这个。偏今儿此事要紧,又在她的地盘,不得不提醒大人仔细些。” 戴宪面如金纸,好半晌才说:“吴掌柜从何处看出来的?” 吴小溪低眉一笑:“一个女人喜不喜欢一个男人,从眼神便可以知道得清清楚楚。”乃垂目吃茶。 贾琮没留意那女子。戴宪早已年过半百,纵然早年帅过、如今也胖得连贾琮都陪衬成了瘦子;春娘子才二十出头。若说那女子心里头没有他,贾琮自是信的。他遂耸了耸肩,瞄了戴宪一眼,犹如看一个傻子。戴宪本来只有几分震惊,见了贾琮这眼神,还因为他也看出来了,疑心顿起。 第五百四十九章 从戴宪的外宅出来上了马车,贾琮拿眼睛瞄着吴小溪道:“忽然提起他那个外室是做什么用的。” 吴小溪嫣然一笑:“许多事没人知道是因为没人去查。戴宪有五个儿子,两个大的都与这春娘子有染,两个小的都是他这几年发财后新添的,极小;老三乃外室所养,我认得。” “你想帮老三夺产?” 吴小溪偏了偏头:“那倒不是。戴宪这几个儿子里头,老三对他父亲怨念极深。他母亲是戴夫人的亲表妹,当年使了些手段险些把戴夫人坑死,戴夫人翻身后一直没许她进戴家的大门。为了让老三认祖归宗,他母亲吃了许多苦,后出家为尼,方换得老三认了一个戴夫人陪嫁过来的通房丫头为母。” 贾琮奇道:“戴宪模样身家都平平,怎么连他的后院都乱七八糟的,至于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乡野土财主在村子里头也是大户人家,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送去当姨奶奶。戴宪虽出自小县城,家中却是那县里头最大的大户。横竖每家后院都是一窝窝的乌眼鸡。” 贾琮摸了摸下巴:“这个老三品性如何?” 吴小溪瞧了他一眼:“你觉得会不好?” “那倒不是。”贾琮道,“我二叔二婶两个,一个伪君子一个假佛爷,偏养出了贾宝玉那么个水晶心肝的玻璃人。只是这戴三在戴家想必过得艰难。戴夫人未必在衣食起居上明摆着苛待他,心理折磨断乎少不了——她若是个极通透的,也不会养出两个偷小妈的儿子。说实话,我不怎么放心小时候过得不顺利的人,容易走极端。” 吴小溪轻笑道:“戴老三的性子很是活泼,瞧着像是个憨子。” 贾琮抽了抽嘴角:“实在断乎不会是憨子了。” 吴小溪点头道:“他胆儿极大。仗着模样子生得好,头一回见我就敢献殷勤。让特种营的兄弟误会、打了两枪托也扮作无事人一般。能忍,有几分赌徒之风。这样的人好利用。至于戴家的家产将来归谁——于我们什么相干。” 贾琮又瞄了她几眼:“模样子生得好?” 吴小溪翻了翻眼皮子:“我是没见过男人的人么?” “当然不是!吴掌柜这些年什么王侯才子没见过。”贾琮谄笑两声,“这种性子的人也没什么不好。资本时代最需要赌徒。只是这力气花在家里就太没意思了,花在西洋人头上多好。” 吴小溪悠悠的说,“最先给戴宪出主意打非洲奴隶生意算盘的就是这个老三。” 贾琮点头:“有这个眼光,就算他离了戴宪也能做出来。” 吴小溪轻叹一声:“戴宪终归不是自己人。戴家和整个福建都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招安,只得如此了。戴宪与他家这个老三都是擅权衡利弊之人,贪而不莽。他们不肯忠于朝廷,肯忠于利益也是不错的。” 贾琮摸着下巴道:“那还不如派个自己人来主事。” 吴小溪道:“咱们人虽多,并不够用。还有马来群岛呢。林相爷贾将军眼看又要出征了。” 贾琮挠了挠头:“罢了。你帮了他一个大忙要不要见见?” “不见。”吴小溪端正坐着,“看热闹。” 后头两日果然热闹。戴宪随手一查便知道那春娘子跟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睡过,气得当即命人将她勒死。戴家两位爷们及时赶来救下春娘子,大闹一场,都把错揽到自己头上,说是自己强逼的春娘子。戴夫人从府中赶来劝解,全然无用,爷仨都跟疯了似的。最后戴夫人以死相逼、让她儿子不许管春娘子之事。两位少爷如同吃了迷药似的,都争着要替母亲和春娘子死,戴家那别院都快乱成马蜂窝了。 戴宪被此事气得七窍生烟,怒甩袖子走了,住去了另一个外室之处。歇了不过半日功夫,巡抚黄文纲打发人来请他。戴宪这才想起来,他把贾琮前几日来说的那桩大事给忘了。遂暂且将后院起火抛诸脑后,赶着去了巡抚衙门。 黄文纲是极信任戴宪的。戴宪自家富了之后,一没忘记自己的下官身份、二没忘记拉着大伙儿一起发财,从不藏私,对黄家极好。戴宪到了衙门一瞧,除了黄文纲、还有总兵郑潮儿也在座,心下立时明白了。乃上前与他二人见礼,黄文纲让他坐下。 戴宪并不坐,又向黄文纲作了个揖道:“敢问大人,今儿喊下官过来,可是为了京中的密令?” 黄文纲大惊:“戴大人怎么知道?” 戴宪苦笑道:“果然是因为那个。燕王命福建兵马出征台湾府么?” 郑潮儿道:“还有另一路人马,领头的将军姓李。咱们只听命那位李将军。传令的不是燕王,是圣人。” 戴宪思忖片刻问道:“敢问二位大人,谁认得小圣人的字迹么?”黄郑二人面面相觑,都说“不认得。”戴宪乃低声道,“数日前,台湾府的贾琮来见过下官。” “什么?!”黄文纲站了起来,“他来见你作甚?” 戴宪遂斟酌着将贾琮当日所言讲述一遍,只不曾提起贾琮让他自己顶替福建巡抚之事。黄文纲让“大内护卫”四个字吓得微微发颤。末了戴宪道:“下官琢磨他的意思,仿佛是燕王下头两系人马内杠,太皇太后和戴权公公已让他们买通了。” 郑潮儿糊涂了:“燕王与太皇太后显见不是一伙的,怎么他手下与戴权成了一伙?” 戴宪道:“碍于太皇太后手里的大内护卫,燕王动不得她。瞧她卖爵位就知道是个贪财的。有了钱做中人,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黄文纲跌足道:“他们爱如何如何,与老夫何干!” 戴宪道:“贾琮之意乃是让大人装病、不理会什么小圣人的密令。不是还有一位李将军么?不与福建相干便好。纵然燕王责怪下来——”他捻着胡须道,“又能奈我们福建何?” “不妥。”郑潮儿道,“终归我们还是朝廷的兵马。” 戴宪道:“若那密旨当真是圣人下的也罢了。倘若是假的、又让咱们听那个李将军的——郑大人,台湾府的兵马是个什么模样您老也是知道的。说不得那个姓李的就拿福建的人去当盾牌挡火炮了呢?” “这个……”郑潮儿也迟疑了。他哪里舍得自己的袍泽? 黄文纲坐着想了半日,喃喃道:“从密旨上委实看不出真假来。” 戴宪笑道:“那密旨能到福州来显见就是假的。大人想想,真的哪儿能出得了紫禁城?” 话音未落,忽闻屋顶“当啷”一声,有瓦片坠地。黄文纲忙命人查看。不多时,有兵卒来报,屋顶的积灰上有个大大的“假”字,仿佛是人以手指所写。三位大人惊愕不已,互视半日,虽口里不说,心里都暗暗偏向于贾琮所言是真。再说,他们三家如今都有了不小的家业,都不愿意福建打仗。 数日后,黄文纲当真病了。且病得稀奇,请了多少大夫皆查不出根究来。末了有位老大夫悄悄跟黄家的少爷说:“听闻宫中有许多秘药,能使人得各色古怪之症。说不得那些方子民间也有。”黄文纲顿时以为是有大内护卫给他下了药,愈发愁得病重了。 他这一病,戴宪便忙起来。黄文纲平素的公务如今多半是戴宪代他做的。公务既忙,戴家的私务也不少,他哪里忙的过来?论理说这些私务当给两位嫡出戴少爷管着,偏戴宪恨他二人私通自己的爱姬还死不悔改,还敢以死顶撞老子,加之他那三子平素极孝顺、又听话,遂将家里的生意产业悉数丢给了老三。戴三爷诚惶诚恐,遇事不肯自己做主,多半请教戴宪那几个心腹管事、问他们说“若是我爹爹在,他会如何处置?”又依着戴宪之规矩习惯办事。戴宪得知后极满意,夸了他半日。下头的人听了,便笃信三爷如今得宠了。 贾琮这几日除了听各处给的消息当乐子便是满大街闲逛去,琢磨着可有法子不惊动北边那一大片王爷还能将福建整个拿下。这日回到红骨记的铺子,有个伙计赶忙迎了上来,低声道:“三爷,吴掌柜的让你回来了便过去一趟。” 贾琮点头,随口问道:“可有事么?” 伙计道:“有个不肯说姓氏的夫人来找她,只写了张签子进去,她便见了。”贾琮皱了皱眉头,背着胳膊往里走。 此处是红骨记在福州的铺面,后头房舍不少,贾琮走了半日才走到吴小溪与人说话之处。见门口守着几个特种营兵士,咳嗽两声。便听吴小溪在里头说:“三爷来了,快请进来。” 贾琮自己撩开门帘子一瞧,屋中客座上坐着一个富态的女子,不足五十岁,颇有官夫人的架势,乃含笑问道:“既是见官家太太,何必让我进来?” 那女子已站起来行了个万福,贾琮忙回礼:“晚辈不敢。” 吴小溪眨了眨眼道:“这位便是戴宪大人的夫人。” 贾琮拿眼睛溜了她一眼,口里说:“原来是戴夫人。” 吴小溪苦笑道:“戴夫人是来兴师问罪的。” 戴夫人忙说:“吴掌柜,我绝无此意。不过是想打听打听,当日吴掌柜与我们老爷说了什么。” 吴小溪看着贾琮道:“我告诉她我不过是个幌子、正经乃是贾先生借我的马车去见戴大人。” 贾琮道:“委实如此。因为一些缘故,晚生不便往府上拜访,遂烦劳吴掌柜帮了个忙。晚生与戴大人商议之事实在乃是极要紧的朝廷大事,戴大人若不肯告诉夫人情有可原。” 戴夫人让“朝廷大事”四个字吓着了,怔了半日才说:“那怎么……我们老爷去查了那个粉头?” 吴小溪“哦”了一声:“那个粉头啊!是我提醒的。贾先生说了数回,他二人商议的乃天大的事儿。我瞧着那粉头瞧着心术不正,恐怕有什么不妥。”又歉然道,“委实不知道……” 戴夫人恍然:“原来是因为这个……”顿时明白儿子乃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思忖片刻立时问道,“那粉头该不会是谁家派来的细作?” 吴小溪与贾琮皆茫然:“不知道!”贾琮还说,“福建是戴大人的地盘,他自会查明白的。额,说不得这些日子他没空查。” 戴夫人不禁站了起来:“倘若那粉头是个细作,她会不会是故意挑拨我们老爷与我两个儿子不睦?” 吴小溪点头道:“很有可能。” 戴夫人立时道:“我们老爷若是没空查,可有旁人查么?” 贾琮摊手道:“如今巡抚黄文纲大人重病,偏他除去戴大人并不信任旁人,故而戴大人得帮着黄大人处置日常公务。我们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我也怕那粉头是细作呢,万一偷听了什么去可不好办了。”他想了想,又向戴夫人作了个揖,“戴大人这些日子怕是没工夫搭理那个春娘子的。拜托戴夫人好生使人看管住她,莫让人把她救走了、或是灭口、或是与她传话。” 戴夫人原先不过是盼着春娘子是细作、好把她儿子挣脱出来,听了这话,仿佛这贾先生有极大的把握那粉头就是个探子似的,赶忙说:“我回去就审她!” 贾琮道:“你只管关着她便好。听闻戴家两位爷们都让她哄迷瞪了,戴夫人千万别对她用刑。她若不是个探子,必然受不得重刑,万一死在你手上你两个儿子这辈子都会对你有疙瘩;她若是个探子,恕我直言,探子都是受过训练的,戴夫人你这么一个外行纵然打死她她也不会说实话,还必会设法坑得你与儿子起误会——这误会一旦起了,真的就是一辈子了。” 戴夫人总归是个后宅妇人,能猜到这里头有吴小溪的事儿、敢来找她打听就不容易了。闻言脸儿吓得白了七分,半晌才说:“如何是好!” 贾琮道:“只好水好饭养着她,留着来日再审。” 戴夫人跌足道:“等不得了!那女人的儿子如今得了宠!”乃思忖片刻,向贾琮下拜道,“我身边有个丫鬟最是伶俐,不知贾先生可否请人教教她?” 贾琮与吴小溪互视一眼,道:“丫鬟?很聪明么?要么请来我看看。” 戴夫人忙喊:“茴香——” 过了会子,有个女子挑门帘走了进来。贾琮一瞧,这个茴香都快三十岁了,还是个丫鬟打扮。一双眼睛锃亮,明晃晃是个聪明人。 第五百五十章 那个叫茴香的丫鬟一进门,贾琮就知道这是个高智商的主儿。寻常男子比女子自信、主子比下人自信、读书人比农工商自信,偏这茴香眼中有种“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即视感,不禁眯起眼来。却看茴香旋即收敛了锐气,低眉顺眼给戴夫人行礼,又依着主子的话给贾先生、吴掌柜行礼。 贾琮乃道:“审讯是一门极深的学问,非一时半刻能学会的。怕是得耗些时日。” 戴夫人忙说:“先生只随意教她几样便好。” 贾琮点点头:“那就试试看吧。我还没见过天才呢。” 戴夫人一笑,胖脸蛋子犹如被点亮了一般。乃叮嘱了茴香几句,款款的告辞。茴香亲送她出门,在门口低声道:“太太放心。”戴夫人又笑起来,拍了拍她的手。 回到屋里,茴香脸上的自信凭空又升起来了。贾琮望着她劈头问道:“念过书没有?” 茴香怔了怔:“没有。” 贾琮微笑道:“当年戴夫人翻手灭了她表妹、就是戴三爷的母亲,是不是你在她身后出谋划策?” 茴香微微低头:“是。” “为什么帮她?我看你不像是会把自己逼入绝境、让她救你一命的人。” 茴香不禁抬起头来望了望贾琮,思忖片刻道:“我们太太是个好人。” 贾琮摇头:“最多是个寻常的好人,不会是特别好的那种好人。” 茴香道:“三爷的生母待人刻薄。她若做了我们主母,我们下人的日子想必不好过。” 贾琮奇道:“那种狐狸精似的女人岂不是应该更擅拉拢人心?怎么她还待下刻薄?” “那会子她委实大方的紧。”茴香道,“偏她待她从家里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刻薄。” 贾琮点点头:“原来如此。如今有许多法子可以离开戴家,去两广或台湾府长见世面、谋发展,你为何还甘愿做一个丫鬟?” 茴香微笑道:“做丫鬟清闲,日子不错。” 贾琮道:“丫鬟连性命都捏在旁人手里。纵然戴夫人是个好的,终究她不是戴家说了算的人物。不知道哪天飞来一个横祸,戴大人心情不好看你不顺眼,保不齐就让人打死你了。” 茴香道:“倘或命里该有横祸,怎么都躲不过。太上皇贵为天子,不也遭了横祸?” “那也有个概率问题。”贾琮道,“当皇帝和当奴才遇上横祸多,当寻常百姓遇上横祸的少。这个并不能解释通你为何这么大岁数还是个丫鬟。”他打量了茴香几眼,“而且你还不曾成亲。” 茴香垂目道:“我特求我们太太不将我配人,太太许了我这个恩典。” 贾琮道:“这里如果是京城或长安,我可以理解你。你天资过人,奴才小子你瞧不上,戴家几个主子爷们又不靠谱,还不如单身的好。但这里是福建,你想获得自由有很多种法子。你并非笼中之鸟,却甘愿留在戴家当独身老丫鬟,怎么看都不对。直说了吧,像你这样的十个有九个是细作。” 茴香大惊,脱口而出:“我不是细作!” 贾琮看了看她:“不是细作?那就是与戴家有仇、想留在他们家报复?”茴香使劲儿摇头。贾琮摸着下巴想了想,“有仇家在外头?不敢出去是怕被仇家找到?” 茴香道:“贾先生何苦为难奴婢。人各有志,奴婢只想安安生生做个丫鬟。” 贾琮道:“你若是近两年才刚卖到戴家的,我信。因为你可能经历了世情坎坷、心如死灰,只想安度余生。偏戴夫人与她表妹之争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毕竟戴三爷的母亲都没入门、儿子已经那么大了嘛。可以推断出你给戴夫人出主意的时候你还是个很小的小女孩。那么小的孩子,不论曾经历过什么,都不至于堪破红尘。再有,你方才进这个门的那一霎那锋芒毕露,被世情打磨过的人也不会犯这个错误。至此可以排除你坎坷厌世的可能。早个七八年,我会疑心你是被朝廷缉拿的要犯之后。可如今这世道,连义忠亲王都平反了。我找不到茴香姑娘窝在戴家混日子的缘由。” 茴香苦笑道:“一个女人家没什么志气……” 贾琮打断她:“茴香姑娘若是个传统的贤淑女子,早在小子里头挑个憨傻忠心的嫁了。”茴香愕然。 吴小溪在旁轻叹一声:“茴香姑娘,莫怨贾先生咄咄逼人。你身上疑点颇多,不弄明白哪里敢让你去审问细作?天下这么乱、王爷们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我们也怕前狼后虎。” 茴香默然良久,叹道:“奴婢乃是戴家的家生子,贾先生如不信只管查去。” 贾琮道:“查当然会去查,问也得问。”乃看了看吴小溪。 吴小溪耸肩道:“我是个商贾,这种事不归我管。” 贾琮只得喊了身边跟着的一个小子进来,吩咐道:“给家里送消息,查查戴宪夫人身边一位叫茴香的大丫鬟。”那小子应声而去。 茴香没想到他会当面命人去查自己的来历,怔了。半晌,垂头道:“贾先生也不必查,奴婢也算不得真正的家生子。” 贾琮瞥了她一眼:“我若不查你也不说。” 茴香闭了闭眼:“我老子委实是戴家的家生子,我……我母亲是后买的。” 贾琮等了片刻,忍不住说:“你是你母亲带来的吧,你老子不是亲爹。” 茴香点点头:“贾先生果然天人下界,什么都知道。” 贾琮又问:“所以,你亲爹是什么来历?”茴香不语。贾琮又说,“你母亲是你生母还是乳母?”茴香大惊;吴小溪忍不住含笑瞧了贾琮一眼。贾琮心想,后世的狗血故事已经编排穷尽了,左不过那几样呗~~“你乳母将你扮作自己的女儿,显见你们家是遭了官祸?” 茴香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娘连我本该姓什么都不曾提起。” 贾琮扭头问吴小溪:“她小时候也得二十几年前了。遭官祸的会是什么事?义忠亲王?” 吴小溪道:“朝廷党争厉害,官祸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义忠亲王。再说也未必就是冤枉的。” 贾琮道:“凡祸及子孙的,子孙都冤枉。罢了,你乳母若不敢告诉你,想必胆子小。你问她她也未必肯说的,不如我们查去。” 茴香眼神亮了一亮,旋即又说:“奴婢当真不是细作,贾先生不用在此事上头费心。” 贾琮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既然不是,查清楚了不是更好?大家安心。茴香姑娘,如今福建台湾绑在一条船上,且此事牵涉很广。倘若伤了你的自尊心我很抱歉。” 茴香面色复杂,有几分兴奋也有几分不自在。半晌,垂头道:“奴婢明白。”吴小溪遂命人将她安置在后院一处厢房暂且歇息。 过了两日,晚上,有人来红骨记求见贾琮。贾琮出去一瞧,那人望着他便拜。贾琮又惊又喜:“哎呦,你是你小子啊!让龚鲲给弄到哪儿去了?好几年没有回承天府了不是?” 来人竟是贾琮小时候的贴身小厮紫光。自打来了台湾府,紫光便不跟着贾琮了,派去红.袖手底下做事,帮着管理潇湘馆的杂物。过了不足半年,龚鲲把这小子要走了,说是自己身边缺人手。前几年又说是升职了,外派常驻岛外,贾琮便再没见过他。合着常驻岛外就是福州。贾琮乃将他引着进屋,又看了看他这身打扮便知道:当细作了。紫光穿了身缎子长袍,足下却踩着一双旧布鞋。他总不可能没钱买新鞋,想必是故意穿成这模样、以防有人在红骨记外头盯梢、回头查他。 二人到了贾琮住的屋子,紫光重新行了个礼,含泪喊:“三爷!” 贾琮叹道:“大姐夫竟让你干了这个。” 紫光道:“还好,没有危险。我现在在贾氏马行做小管事,刚刚升迁。”乃指了指鞋子,“薪水涨了先买衣裳,新鞋子下个月再换。”贾琮不禁莞尔。紫光也笑起来,“福建这边搜罗打探消息都归我管。” 贾琮点头:“在马行大略安全些。你今儿忽然过来是?” 紫光忙说:“我们在戴家有人,已查到三爷说的那个叫茴香的丫鬟,她母亲带着她二十一年前被卖进戴家。后又去寻那人牙子。那人虽五年前就死了,当时他的一个伙计还在。伙计说茴香和其母是从金陵买来的。” 贾琮皱眉:“那么远?” 紫光道:“那伙计还记得,当时在金陵本想买几个模样好的小娘回来卖给花楼做养娘,遇上有个大户人家在卖犯了事的奴才,这母女二人极便宜,管事又说她母亲做得一手好淮扬菜,便买了过来想卖给南边的大户人家当厨娘。谁知到了这福建才知道她母亲只粗略会几个寻常小菜罢了。好在本来她身价就便宜,终还是赚了的。” 贾琮问道:“那大户人家是哪家?” 紫光微笑道:“乃是先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大人府上。” 贾琮摸了摸下巴:“不对,这个身份太不狗血了。茴香的母亲若只是怕甄家,甄家都抄家多少年了。” 紫光道:“那人牙子的伙计还说,她们母女二人也不是甄家的家生子,也是外头买去没多久的。” “又不对了。”贾琮道,“甄家那样财大气粗的人家,家里从来不缺奴才,和我们家在京城也差不了多少。平白无故的去外头买母女二人做什么?难道茴香的母亲很漂亮?茴香容貌平平。” 紫光笑道:“若是长得漂亮,人牙子怎么会当作厨娘买来?” 贾琮想了想上辈子看的红楼梦电视剧结尾,道:“会不会是最先的主家出了事,奴才悉数官卖。官卖便宜啊,甄家少不得去捡那个便宜,将那家的奴才买了一大堆。这母女二人在甄家过了几年,又不知何故被卖了。” 紫光思忖道:“三爷疑心那个茴香身世不俗?” 贾琮道:“聪明可以天生,气度这玩意多半是后天养成的。一个足不出户的后宅丫鬟,不卑不亢的,肯定有人教育她。不把她摸透了,哪能判断此人该杀还是该用?该用怎么个用法?让金陵那头帮着查。” 紫光领命。二人又说了些这几年的经历,怀念一下年幼时的种种,颇有几分慨然。一时吴小溪忙完也过来了,三人相见,又将茴香与她乳母的经历说了一遍。吴小溪思忖道:“金陵福州千里迢迢,会不会甄家倒了、茴香的乳母根本不知道?”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戴家乃福建首富,商贾之家消息最灵通,茴香自有法子知道。她们是二十一前年离开金陵的,那时候茴香也有七八岁了吧。这种天才型选手七八岁已经很懂事了。甄家当年卖了她们母女二人、让她们颠沛流离到了福建,茴香少不得会惦记些甄家。甄家倒了,茴香肯定会很高兴的回家告诉她乳母。”又想了半日,搔头道,“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压力能让她乳母怕到现在。连朝廷都拆了不是?茴香的亲爹不论犯了什么罪,不是都既往不咎了么?想咎也没人去咎啊。” 三人对着蜡烛愁到了四更天,猜不出个可能来,只得灰溜溜各自睡觉。 次日,贾琮让茴香回家走一趟,见见她母亲。又叮嘱道:“如今天底下已没有什么人是你们可以怕的了。” 茴香奇道:“贾先生何以非要弄明白奴婢的来历?” 贾琮道:“因为你是个人才,我最看不得明珠暗投。你若是细作,我得掂量掂量能讹诈你主家多少钱;你若不是细作,我便想撬墙脚把你挖到手下来做事。” 茴香立时垂头道:“谢贾先生眼青,奴婢委实没有志向。” 贾琮哼道:“三十岁不到、没经历大风大浪的聪明人没有志向,换做你是我你会信么?我不知道你乳母都教了你些什么,想必她‘价值观内化’做得很好。不能因为她害怕就浪费了你。茴香姑娘,现在这个时代比过去和未来都需要人才。你帮了戴夫人那么多,就应该理直气壮的多要些好处,而不仅仅是保着你不胡乱配小子这么点子事儿,连好处都算不上。” 茴香苦笑道:“我娘日夜叮嘱我拙些才好,终究我还是露了聪明,这事儿已快要吓死她了。” “那更要弄明白啦!”贾琮道,“难道你生父一家子是因为聪明遭的难?” 茴香茫然片刻,道:“仿佛不是聪明,是机巧。”又默然片刻,她道,“我们家也不是遭了官难……其实是遭了官难……” 贾琮见她纠结不已,想了半日,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啊呀!是不是被神秘黑衣人雨夜灭门?”茴香愕然!贾琮便知道他又猜对了。“大内护卫?你们家肯定又是卷入了什么夺嫡之类的破事。” 茴香低头良久,忽然轻轻的道:“我祖父本是个巧木匠,奉先帝圣旨进京做事,深得圣心,封了他个四品的闲官回原籍养老。” “木匠?”贾琮纳罕了,“还有要灭口的木匠?你祖父做了什么东西?”茴香摇摇头。贾琮猛然想起一件东西,忍不住“嗷”的大喊一嗓子,“该不会是那个吧!” 第五百五十一章 听见茴香说她祖父是个木匠,贾琮猛然想起数年前一桩旧事来。那会子林黛玉好悬让司徒磐卖给一座庙的一僧和尚当徒弟,逃脱之后心里不痛快,领着贾维斯施黎杨二伯偷了司徒磐一件要紧的东西——一个拳头大的老樟木盒子。开盒子的线索就在先帝赐予先荣国公贾代善的大玉山子上,盒子里头藏着先帝的三份传位诏书。皇帝家中要紧的东西虽多,重到惊动大内高手暗中灭木匠满门的不会有多少。 他转念又一想,倘若只是做了个盒子、做完之后木匠就可以死了;先帝为何放他回了老家、还封了个四品闲官当?且当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长到木匠的孙女也如同官宦人家的小姐一般请了**母。莫非那老木匠手里还有先帝什么把柄?这里头又有江南甄家什么事?后世红学家说甄家为贾家之照影,说不得甄家也藏了什么秘密也未可知。 想了许久,贾琮对茴香道:“我需要见见令堂大人。” 茴香忙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贾琮道:“她再不知道也在你们家生活了几年。有些你们以为不要紧之事,保不齐非常有用。”茴香皱了皱眉头,显见不大愿意。贾琮乃正色道,“古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有古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灭门这么大的事,躲是没用的。挖出根子来,总有解决的办法。纵然当真打不过唯有躲,查清楚了也能知道躲到哪儿去才安全。”茴香面有踌躇。贾琮又道,“难道你真的愿意当一辈子老丫鬟?令堂大人愿意你当一辈子老丫鬟?” 茴香眼中闪了闪,半晌,仍旧摇头:“她胆儿小。” 贾琮道:“敢带着你走南闯北,胆儿再小能小到哪儿去?茴香姑娘,我尊重你才一再征求你的同意,这么要紧的事根本不可能不查到底。”乃摊手道,“你瞧,这就是做奴才的坏处。我跟戴宪打个招呼就能把你们全家要来。” 茴香淡然道:“阖府都知道我是太太的人,纵是老爷也不能胡乱动我。” 贾琮诧异不已,打量了她半日才说:“刚才那话,你是真的那么以为?” 茴香淡然一笑:“戴家若没了太太,必得大乱。” 贾琮点头:“我信。主母嘛,还是很要紧的。然而这种事戴大人心底隐约知道,却多半不会重视。”乃喊了外头的人进来,让他们去请吴小溪。 一时吴小溪过来,贾琮站起来拱手道:“烦劳吴掌柜帮个忙。”吴小溪轻轻挑眉。贾琮挤了挤眼,“帮我向戴宪大人讨要这位茴香姑娘和她全家,就说我瞧上她了。” 吴小溪含笑追问道:“真的?我就这么说去啦?” “真的啊——”贾琮摊手道,“我只说‘瞧上了’,瞧上了天赋不行么?” 吴小溪扫了他一眼:“要不要另换个由头?茴香姑娘模样儿并不出挑,人家肯信么?” 贾琮伸了个懒腰:“模样儿不出挑才好要来,不信你试试。”吴小溪耸耸肩,转身出去了。茴香依然泰然自若的模样,浑不信戴宪会将她给出去。 到了黄昏时分,有红骨记的小伙计去喊茴香说:“姑娘大喜!你父母兄弟侄儿都来了!” 茴香呆了半晌才站起来,犹自不信:“什么?!” 那小伙计道:“外头让茴香姑娘去迎接呢,姑娘的父母兄弟、全家都来了。掌柜的命给你们收拾一间小院子。” 茴香惊得张大了嘴:“不可能!” 便听贾琮在外头得意洋洋:“人都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茴香几步跑了出去,只见贾琮手里捏着几张纸片子,“你们全家的身契也都送来了。” 茴香抬目瞧见最上头那张正是她自己的,不由得浑身冰凉,往后退了两步靠在门上。 又有吴小溪闲闲的踱步过来,问道:“我竟纳闷儿,戴宪这么快就把人给过来了?” 贾琮比了比头上的帽子:“他欠着我人情呢,而且我还暗示了他可以帮着通京中门路买爵位——朝廷爵位也不是有钱就能买的。” 吴小溪想了想:“也是,指着你升官发财,送个丫头算什么?” “我说了模样不出挑更好要吧。不出挑的,戴宪纵见过也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便会想着,那个丫头想必自有动人之处。”贾琮扭头看着茴香,“你纵是个女诸葛,戴宪眼中也不过是戴府无数个丫鬟当中的一个,与别个没有不同。” 茴香扶着门深呼吸半日,颤声道:“太太怎么会答应?” 贾琮道:“太太又不做主,凭什么说了算?戴宪如果在乎戴夫人,当年就不会有戴表妹什么事。你和戴夫人都觉得赢了‘表妹’就赢了后院;其实在戴宪看来,表姐也好表妹也好谁当太太无所谓,都同样不重要。戴太太纵然这会子死了,大不了戴宪另外娶个二十来岁的续弦很妥当,依着他现在的地位还能找个门第更高的大户小姐。大户小姐受过比戴太太更好的教育,戴家内宅那些事能管理得比戴太太更好。”他拍掌道,“看见没有?依附于人,万事皆做不得主。你纵有千般智谋,抵不过人家随口一言。” 茴香闭目良久,终忍不得坐在了地上。贾琮与吴小溪互视一眼,转身径直去了安置她父母的小院子。 此处本是个客院,招待大客商的,比官府驿馆还雅致些。茴香之继父姓叶,左腿不大方便,人都叫他叶瘸子,这会子正在院中惶然张望,犹自不信容貌平平、老大不小的女儿让贵人看上了。他儿子儿媳倒是欢天喜地转来转去,道:“大姐姐平素不声不响,忽然竟得了这么大的出息!连咱们一并沾光。”她母亲白氏只坐在院中一个木墩子上发愣。 贾吴二人进来,吴小溪便引着叶瘸子等人说话;贾琮趁机向白氏拱了拱手:“这位大婶,晚生有礼了。” 白氏赶忙站起来行礼:“贵人好。” 贾琮道:“便是我看上了茴香姑娘、向戴大人讨要了你们全家。” 白氏双目顿时亮了起来,忍不住打量贾琮两眼,赶忙收敛住了,拜道:“承蒙大爷眼青,我替女儿谢大爷。”又偷偷瞧了他一眼。 贾琮含笑作了个揖道:“晚生想同白大婶说几句话。”乃指着里屋,“大婶请进。”白氏不敢有悖,跟在后头走了进去。 二人到里头寻了间静室,贾琮先坐下,白氏不敢坐。贾琮也不勉强她坐,道:“我想问问茴香姑娘的亲生祖父和家里诸事,还有你们与金陵甄家究竟什么瓜葛。” 白氏大惊,结巴道:“……什……什么……甄家、贾家的,我并不知道。” 贾琮道:“茴香当时太小,许多事不清楚。我后来想了想,既然茴香家中是让大内高手灭的门,那些人都不是人、是杀人机器,必然不会只杀主子、不杀奴才。杀一个和杀一千与他们而言没什么区别。你二人只能是提前逃走、藏匿到了甄家。甄家的老太君是先帝**母,藏到他们家比别处安全。” 白氏浑身发颤、只管摇头:“我不知道大爷说什么……”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嗯……白大婶你想必是个稳妥之人,在甄家呆得好好的怎么会犯事发卖?会不会是因为什么缘故逼得不得不离开甄家?天下都已经拆成零件了,您老还怕什么?谁还知道二三十年前死了一户木匠?”乃摊手道,“实话跟你说了吧。茴香她们家和我家,说不得卷入的是同一件事。” 白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半晌才强笑说:“与……大爷家里什么相干。” 贾琮正色道:“前不久我有事去了一趟秦国,让人绑架了,绑匪问了我许多听不懂的话。我翻回头来再想那些话,虽仍不明白,也依稀能猜出他们在找我家已丢失的一宗要紧物件,并一个与那物件相干的老樟木盒子。绑匪说那两件东西干息重大,重到与国运相通。那宗物件我们家丢了很久。奇怪的是我们也找了很久,居然全无线索;而那东西绝非随便谁都敢买的。前些年,忽然有位大人物来寻我们家要那物件,听说已丢了、极是惊愕。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当时我没有杀绑匪,绑匪却被人灭口了。白大婶,不知道茴香姑娘的祖父擅不擅长雕老樟木?” 白氏懵了。贾琮在旁候了半日,她忽然上前扯住贾琮的衣裳:“大爷!我们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她那会子才刚四岁,能知道什么?” 贾琮忙道:“大婶别急。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她纵大了我几岁、能知道什么?只是显见当年那事儿还没完,还有人在找我们两家,且本事不弱——我贾某人哪里是随便谁都能绑架得了的?他们既然能找到我,也未必不能找到你们。两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不合力把当年的事查清楚,两家都脱不了身。您老以为藏起来就安生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氏“咚”的一声跌坐在地上,老半日才喃喃的道:“连大爷都能找到福州来……那些恶人早晚也能找来……”乃抹眼泪,“奴婢对不住老爷……” 贾琮让她哭了会子,劝道:“也未必就对老爷子不住。你们姑娘这不是还活的好好的?我们全家也活的好好的。歹人虽不弱,也未必能强到哪儿去。所以我说先把事情弄明白嘛,就算死了也得做个明白鬼不是?我本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再不济也可以请王爷们护着不是?在他们杀了我们之前先把他们杀了,不就好了?我也曾落到他们手上,这不是逃出来了吗?” 白氏缓缓摇头:“那是他们想要大爷手里的东西,要留着活口。” 贾琮摊手道:“难道现在他们想灭茴香的口?”说得白氏打了个哆嗦。贾琮微笑道,“白大婶,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找我们两家的,和当年灭茴香家满门的,不是同一拨人。” 白氏惊愕:“不是同一拨?!” 贾琮道:“月黑风高悄然灭功臣满门,显见背后主使的是先帝;先帝早已驾崩多年。我们家的那物件和她们老爷子做的老樟木盒子如今必是旁人在找,而且八成不是王爷家。” 白氏不禁问道:“为何不是王爷家?” 贾琮道:“他们是王爷,我是臣子。他们想要先帝赐下的东西直来问直来要便是,何必绑架了我去?这是另有旁的知情者想从中牟利呢。” 白氏脱口而出:“老爷说知情者都会让圣人杀掉!” 贾琮哼道:“活着的知情者永远都会有的。再不济先帝自己总知道;他虽死了,还有太皇太后、太后、小圣人。这三位的嘴未必都那么紧,宫中宫女太监护卫又多。所以我才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好猜测谁可能知道、谁能从中牟利。白婶子,你觉得呢?” 白氏不过一寻常妇人。贾琮所言虽半懂半不懂,也已清楚这位姓贾的大爷和自己原来的主家拴在一处了。她带着小姐藏了二十来年仍不得安全,与这位贾大爷合作说不得能有一线生机。乃咽了口口水:“奴婢……当真知道得少。” 贾琮恳切道:“知道多少算多少。旧事如同拼图,多拼一块就多一分线索。大婶,敌暗我明,同舟共济大家都有活路。” 白氏见他说得诚恳,犹豫了好一阵子,道:“我不过是个寻常的仆妇。”贾琮点头微笑,以目光鼓励。白氏让他哄住了,开了口。 茴香的祖父名叫甄得仁,乃金陵甄家外八路的族人。年幼时甄家尚未得势,故此学了木匠。此人天分极高,渐成一代名匠,后得族弟甄应嘉举荐进京替皇帝做木工。忽有一日甄得仁返乡,说是京中不如金陵自在,圣人还赐了个小官当,家中倒也风光过一阵子。再后来,白氏的亲生女儿病死了。甄得仁得知便喊了她去,凄然道:“伴君如伴虎。圣人命我做了件东西……他若不用还罢了;若有用的一日,知情者都必灭口无疑。”遂命她将茴香当作自己的女儿,让自家老婆子寻了个借口送她们娘儿俩去甄应嘉府上为奴。老头含泪道,“虽是个女孩儿,总归是甄某一条骨血。”那会子白氏尚不明所以。半年后,有打更的看见黑压压一群黑衣人在甄得仁家屋顶上飞,次日发现他们家满门被屠杀殆尽。 第五百五十二章 贾琮听见白氏说“黑压压一群黑衣人在屋顶上”便知道事儿没那么简单。一户木匠、四品闲官,最多用两个大内高手已足够鸡犬不留。他们凭什么惊动“一群人”这么多?要么甄家高手众多,要么有孔雀翎级别的武器,要么有冲宵楼铜网阵级别的机关。而甄得仁只不过是甄应嘉的族兄,第一个选项基本排除。由此也可知,甄得仁纵对着皇帝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主。 贾琮想了会子,问道:“白大婶能做茴香姑娘的乳母,想必在甄家呆的日子并不短,深得甄得仁老爷子信任。依你看,他们家的姑娘小爷里头,还有比茴香更聪明的吗?” 白氏面上顿时绽出傲意来:“不是我自夸。连大门头甄府的姑娘小爷在内,就没有一个有我们姑娘聪明的!大门头甄府那个叫宝玉爷们都让我们姑娘哄得团团转,捏他如同捏面团儿似的。” 贾琮点头:“甄宝玉必是个聪明的。”能当贾宝玉的镜子,天资不会差到哪里去。他转念一想,甄得仁抢在被灭门前半年送走了儿孙当中最聪明的茴香想必不是偶然的,大约是那老头得了什么风声;而白氏亲生女儿病故只怕也不是凑巧,说不得就是甄得仁定计后要借用那小姑娘的身份把她弄死了。只不知她二人送去甄家、甄应嘉和甄家老太君知不知道。他又问,“到了大门头甄家,他们不曾将你配人么?你那会子年轻,大门头甄府上没老婆的男人想必也不少,谁家会巴巴儿放过一个能生孩子的女奴?” 白氏又摇头:“不曾。”乃思忖道,“倒也古怪,与我一般大的女人委实都配了男人。” “当年你们离开甄家又是为了什么?你带着小主子谨小慎微的活命,总不会凭白无故惹事、让主家卖了。” 白氏微微垂头:“是……我们姑娘……不留神露了聪明,帮来大门头甄府玩儿的两位别家姑娘解了困。她还以为能得赏赐……” 贾琮道:“显见大门头甄府是知道你们身份的。不然,一个七八来岁、模样平平的机灵小丫鬟,非但要得赏赐,还得提到老太太身边调理去,将来能当大用。”比如什么鸳鸯啊袭人啊。 白氏怔了怔,咬牙道:“他们知道么?竟半分不曾照看我们姑娘,大冷天儿也不曾给我们一块炭!好歹我们老爷与他们老爷是一家子兄弟!” “也说不定是为了不让你们惹人的眼,做戏得做全套。”贾琮思忖片刻问道,“你们到了甄应嘉府上之后,他们家有没有派人跟你们嘘寒问暖、打听什么?” 白氏摇头:“与寻常仆妇一般无二。” 贾琮捏了捏下巴。甄应嘉肯定知道茴香的来历。甄得仁没藏孙子藏了个孙女,说不定在这个孙女身上放了什么线索。只是此事不曾告诉甄应嘉,不然甄应嘉也未必敢收留。乃又问:“甄得仁大人家住在什么地方?那府上遇难是在哪一日?” 白氏微微发颤,道:“我们老爷住在金陵城清凉门左近的竹枝巷。出事,本是二十三年前,二月初九那日晚上。” 贾琮点点头:“我使人去查查。”遂安慰了她几句,起身出去了。 到外头喊吴小溪一道走,告诉她白氏所言。吴小溪想了会子,道:“甄得仁为何藏了个孙女、不藏孙子?” 贾琮道:“两回事。这个孙女是因为天资不俗送到甄应嘉府上,且甄应嘉肯定不知道真正缘故、只当族兄想留个根儿。可见甄应嘉也知道甄得仁保不齐有灭门之祸。甄得仁只敢送孙女而不送孙子,可知他清楚甄应嘉的胆识为人,不敢送男丁过去恐怕被他族弟翻手卖了。毕竟他们觉得女孩子不值钱,甄得仁遇上此险的根子还是甄应嘉向先帝举荐了他、说起来甄应嘉是对不起甄得仁的。就是不知道这个茴香的来历甄应嘉会不会禀告过先帝。” “不会。”吴小溪道,“不然何至于一发觉小女孩机灵过人就找个借口卖了?私藏皇帝想杀的人,甄家心虚呢。” 贾琮“嗯”了一声:“甄得仁如果还想藏孙子,可能另外想了法子。那孙子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哪个儿子的外室子,只负责传递他们家的y染色体,并不管其余的。茴香别有用处,一个高智商的四岁小女孩已经可以藏住不少秘密了。”贾琮喜得打了个响指,“走走,再回去跟茴香聊聊天,看看甄老狐狸留了什么线索。” 吴小溪横了他一眼:“我去写信。” “什么信?” “让五老爷问问柳家的人,二十三年前二月初九那天晚上,他们可有人在金陵城清凉门左近的竹枝巷甄得仁家出了什么任务、为什么去要那么多人、经过如何结果如何。” 贾琮含笑向她拱拱手,舒了口气:“五叔简直是百宝囊!” 他遂去找茴香。茴香这会子已缓过来了,坐在屋外廊下发愣。贾琮径直拎了把椅子往对面一坐,看了看她:“气色已好多了。想明白了?”茴香站起来行了个礼。贾琮道,“我方才见过令堂大人了,你们甄家的事也知道了些。”茴香一惊。贾琮斜睨着她道,“你这样高智商的主儿,四岁才离家,还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不信。送你离家之前,甄得仁老爷子想必告诉过你些话。” 茴香摇头:“我不记得了。” 贾琮道:“我不信你不记得了。” 茴香苦笑道:“那时候我极小,贾先生难得记得三四岁的事?” “记得啊!记得清清楚楚的。”贾琮微笑道,“我在寻常人里头算聪明的,而茴香姑娘你只怕比我还聪明些。”如果我没开外挂的话,肯定没你智商高。“我都记得三岁的事,你岂能不记得四岁的事?何况那些事还是你祖父特特叮嘱你的。不然,你堂堂一个大小姐,忽然变成了叔祖父家的下人,岂能不在甄应嘉府上大闹?” 茴香抬目看了看贾琮,见他一副“你蒙不了小爷”的架势,扮傻的话半日说不出来。良久才道:“祖父叮嘱我,倘若那府里待我好,到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告诉甄家老太君,先帝驾崩后不论新君是谁,头一个要死的就是甄家。若待我不好,让我设法在十七岁之前脱离他们家。” 贾琮赞道:“老爷子好眼力价儿!”又道,“神佛难救求死之人,他们倒是早早将你送走了。再说你一个小孩子的话甄家那帮蠢货是不会听的,人家也没把你当亲戚。” 茴香淡然道:“我祖父也没说准。他们家只败落了,并未死人。” 贾琮翻了个白眼儿:“那是因为天下分封了,不然委实哪个新君即位他们都得瓜完。这么看你祖父并未怨甄应嘉向天子举荐了他、把他推入火坑去。老头儿是个善良的人。”茴香微微阖了阖眼,脸色安定了些。贾琮又转回话题来,“但他肯定不止跟你说了这个。不然,他藏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孙女去甄应嘉府上做什么?弄个孙子扮装成孙女送去多好,横竖那么小的孩子雌雄莫辨,难道甄应嘉还会验明正身不成?”言罢忍不住又瞧了瞧这女子——嗯,绝对是女的。 茴香眉头动了动:“倘若我祖父认得贾先生,活下来的想必就不是我了。” 贾琮道:“这种主意也不是我最先想到的。家逢大难之时,为了留下根子以男孙扮作女童的人家多了去了,我不信你祖父没听说过。偏你祖父没使这一招,而是宁可送出身为孙女的你。要说没缘故,你自己信么?” 茴香让他噎得半日说不出话来。她再聪明,只在后宅活了二十几年,听过的见过的事太少。看贾琮说的气定神闲,还真以为被抄家灭门的人家许多都使过男孙扮女童的招数,费了许久力气想不出一个借口替祖父解释为何挑了自己送出去。良久,苦笑道:“贾先生何必非要知道。” 贾琮等的就是这句话!乃长叹一声,缓缓的道:“我才已经跟你母亲说过了,再跟你说一回。我疑心,我们甄贾两家被同一件事拴上了,且麻烦还不小。”茴香大惊。方才贾琮哄白氏的时候,见白氏误以为自己是追查她们母女二人到此的,遂想着不如将错就错。他先苦笑了一下,“我很小的时候就听高人说过,甄贾两家互为光影。当时还以为‘甄家’指的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的那个甄家,毕竟我们两家是老亲,交往甚密。十几年来查了他们家无数次,早都烂透了!跟我们家没法子比,还嫌弃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跟我们家互为光影?那老曹是不是哄我的?原来金陵还另有一个甄家。”又正色道,“如今有一群不明来历的人,与燕王下头一个细作头目不知有什么瓜葛,前些日子趁我去秦国办事绑架了我。虽后来平安脱险,事儿显见没完。那些人除了在找我们家丢失多年的一件东西,还在找一个拳头大的老樟木盒子。” 茴香眼神动了动,道:“也未必那盒子就与我们家有干息。”贾琮冲着她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茴香摇了摇头,叹道,“罢了,在贾先生跟前装模做样怕是不成的。” 贾琮道:“我跟令堂大人说了好几次,咱们两家眼下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背后的敌人来势汹汹不知是谁,不合作难有出路,联手大家都好。我们家的东西早就丢了,人家不还是没放过我们?” 茴香想了想,恳切道:“我祖父委实不曾告诉我什么老樟木盒子。” 贾琮偏着脑袋看了她半日,看得茴香浑身不自在。终吐了口气站起来道:“今儿这事来得突然,你一时半刻下不了决心也寻常。无碍,静下心来想几日,相信以你的智商能想得通的。” 茴香赶忙站起来行了个万福。贾琮转身就走,口里道:“你父母已安顿好了,你是要单独住在这儿还是跟他们一起住?” 茴香忙说:“我同母亲住便好,何苦来又多占个屋子。” 贾琮不回头,一壁走一壁耸肩道:“行。” 茴香本是空手跟着戴夫人过来的,什么都没带,这两日换洗的衣裳都是临时去外头买的。今儿她全家过来了,反倒替她收拾了行李。她遂搬到她父母的院子去了。到了晚上,茴香撒娇儿要同母亲睡,拉了白氏去她屋里。前前后后窗户门都细查过一遍没有人,娘儿俩安心关门闭户,坐在床沿说话儿。 白氏先说了今日的经过。戴宪将他们全家送人之事极突然,乃是戴宪身边一个要紧的仆人传令进来的。因为茴香平素住在戴夫人院子里,随身物什也在那院子里,白氏便去替女儿收拾东西,让戴夫人身边一个大丫鬟看见了,问她;她遂说:“老爷将我们一家子送给了朋友,命我们收拾东西呢。”那丫鬟大惊,跑着去回给戴夫人。戴夫人压根儿不知道,顾不得身份亲来茴香屋里问话。听说是老爷给的人,直命她“不许走”,急忙忙跑出去找戴宪。戴宪因为儿子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已经多日不曾回家了,戴夫人也不知去哪里找才好。还没等到戴夫人回来,外头有人来催他们快些。戴夫人的丫鬟婆子也不敢拦着白氏,只得眼睁睁看她收拾了两个包袱走了。直至叶瘸子白氏这一家人上了马车,戴夫人都还没回府。 白氏抚着胸口道:“我可急的了不得。太太最看重你不过,必舍不得你走的。好在她一直没回来,想必是让老爷拦住了。” 茴香冷笑道:“拦住?太太有没有找到老爷都两说。那贾先生说的是,老爷当真不曾把太太放在眼里。”又问道,“今儿……贾先生同妈妈说了什么?” 白氏顿时白了脸,道:“我的姑娘!这祸事也不知能不能躲的过去。”乃将贾琮来寻她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茴香吓得一颤:“妈妈觉得,这位贾先生是从金陵找来的?” 白氏道:“不然他平白无故要了你来做什么?”抬目打量了她几眼,“你是年岁、模样儿都不像是他瞧上你了。” 茴香道:“他不过是看我聪明,想收我去他手下做事罢了。” 白氏道:“他说我们两家栓到一处了。若是扯谎怎么会扯到这上头?那些事凭空想岂能想得出来?” 茴香既聪明,难免多想。她便想起自己来这红骨记的源头便是这位贾先生和吴掌柜同戴宪会面、引得戴宪对春娘子起了疑心。他又说“甄贾两家互为光影”,又说查了甄应嘉府上无数次。委实有可能是从大门头甄家查过来的。莫非前头戴大人抓奸那事儿不过是他为了悄无声息把自己拐过来使的障眼法? 白氏着急,在旁嗐声道:“也不知当年老爷究竟惹下了什么祸根子,逃不脱似的。” 茴香不由得接口道:“祖父只让我牢牢记住三十六个数字,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茴香与白氏母女二人终归是寻常人家的内宅仆妇,不知道世上有无数种法子可以偷听人家说话。贾琮这会子正在她们隔壁的暗房里拍大腿:“我去!密码!” 第五百五十三章 贾琮偷听到白氏与茴香母女二人提起旧事。原来她二人避去甄应嘉府上时,甄得仁老爷子曾让茴香记住三十六个数字。贾琮是三百年后来的,登时想起密码来。只是空有三十六个数字、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仿佛没用处。又听白氏问道:“什么数儿?” 茴香道:“从一到三十六,乱着排的。祖父只让我好生记着,别的都没说。” 白氏急道:“要么告诉贾先生去?” 茴香道:“他们来得突兀,显见是冲着此事来的。我若告诉了他,岂非就没用了?让他们灭口呢?” 白氏道:“姑娘多虑了,我看贾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茴香摇头道:“不知道,不敢妄为。” 默然良久,终还是白氏叹道:“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当年不也过来了?”娘儿两个遂忧心满腹睡了。 贾琮与吴小溪悄悄从暗门出来溜走。这会子已是满天星斗了,贾琮抬头望天,嘀咕道:“三十六。黄道十二宫乘以三么?” 吴小溪道:“三十六不该是天罡星的数么?” “也有道理。”贾琮摸了摸脖子,“难道对应的是水浒传?” 吴小溪好笑道:“平白无故怎么想到那上头去?甄老爷子是替天家做活的。” 贾琮又仰脸瞧着漫天星子道:“只有三十六个数。不论对应天罡也好靖庐也好,信息都是不完整的。甄得仁肯定有其他信息藏在其他地方,或是……”他想了会子,“或是这三十六个数才是拼图板上的最后一块。” 吴小溪瞧了他一眼:“说人话。” 贾琮解释道:“当年茴香才四岁,在甄应嘉和甄老太君的眼皮子底下藏进了他们家。这是可以查的。假如有人想追查甄得仁还有没有后人、或是他们家灭门之后还有没有别的线索,肯定会从甄应嘉府上查起。甄应嘉又没经过特别训练,从他口中套出话来总有办法。” 吴小溪想了想:“也有道理。不如咱们试试。” “啊?” “甄应嘉不是还活着么?” 吴小溪遂给金陵那边去了封信。贾琮后来问她使什么法子,她只撂下了一个字:钱。此为后话。 后头一日,因许多人知道吴掌柜来了,吴小溪整日出去谈生意忙的紧。贾琮命人取了戴宪家中的卷宗来瞧,一个个看下来瞧不出扶持谁合适,颇为头疼。到了下午,他遂命人去请茴香。茴香显见已镇定许多,进书房大大方方行了个礼。 贾琮指着案头卷宗道:“这是戴家几个爷们的资料,你瞧瞧对不对。” 茴香苦笑道:“贾先生,我不认得字。” 贾琮撇嘴道:“是了。甄应嘉太小气,连认字都不教你。” 茴香垂头道:“我在他们府里不过是个下人。” “选个机灵的丫头认字也容易的紧。”贾琮道,“我们家的大丫鬟都认得字,还有几个会写文章的。”茴香眼中不觉露出一丝羡慕来。贾琮只做不查,正色道,“我这趟来福州便是要同戴宪合作的,又有几分顾虑戴宪本人太贪、会不会明着跟我们合作暗着挖坑。你在戴家多年,依你看他们家可有人靠谱么?不论姑娘小爷、要紧的管事或幕僚。” 茴香问道:“贾先生想在戴家安插个细作?” “那倒不是。我就想找个可靠的合作伙伴。”贾琮道,“他们家又不是没有细作,我能从细作上司手里拿到消息,犯不着自己去安插。养细作太费钱了。” 茴香思忖片刻道:“贾先生若想同戴家做生意,唯有老爷一个是可靠的。” “你觉得戴宪很可靠?” 茴香摇了摇头:“不论可不可靠,戴家唯有老爷一人做主,旁人无用。” 贾琮看了她一眼:“如果给你一个身份、让你给戴宪做幕僚、明目张胆的代表我,你行么?” 茴香怔了怔:“贾先生何意?” 贾琮微笑道:“请你做我们台湾府的特使,与戴宪大人共同理事。就当是个职业经理人吧。我需要戴宪新修道路、扩建工厂、改变学生的教材等等。如果可能的话,你暗暗的跟戴宪和黄文纲偷师,将来能把他二人压下去就更好了。” 茴香又怔了会子:“那……不是有歹人在追查我们家的事么?” 贾琮耸肩道:“眼下不是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么?总不能白白等着。甄姑娘,一句话,干不干吧。” 茴香思忖片刻,爽利道:“干!” 贾琮拍掌:“有胆气!” 茴香眼中露出一丝傲意来:“旁人能做成的,我也能做。” 贾琮笑了起来,问道:“你可有原名?甄家取的。” “没有。”茴香道,“女孩儿不曾取名。仍叫茴香也好,我听惯了。” 贾琮点头:“也罢。我明儿就使人替你去办理户籍,就甄茴香?”茴香诧然看了他一眼,默然行了个礼。贾琮站起来看着她正色道,“我最不喜欢的东西就是卖身契。希望甄姑娘将来能明白,人是不应该当奴才的。”乃负手走了出去。 第二天,戴夫人早早的找上门来了。贾琮还在睡懒觉,乃命人送茴香出去见她。茴香本来穿着家常的旧衣裳,听说旧主来了,迟疑片刻,竟特特回去换了身新衣裳。昨日红骨记有人给了她两匹缎子,白氏欢喜得了不得,赶着替她新做了件出来。 戴夫人扶着丫鬟在厅堂中候着,正急得跺脚,抬目看茴香从后头出来,穿着簇新的缎衫,赶忙迎了上去:“茴香!” 茴香低眉行了个万福:“太太。” 戴夫人急道:“怎么回事!” 茴香道:“贾先生看我机灵,连叹‘可惜’,便打发人去向老爷讨了我。” 戴夫人恼道:“你是我的人,他怎么说讨就讨了来?他要收你入房?” 茴香摇头道:“贾先生让人去替我办良民户籍,替他做事。说是要跟我们老爷合伙,他忙的紧,没空日夜在福建呆着,遂命我当什么‘特使’,横竖与大管事差不多,替他在福建守着。” 戴夫人听懵了,半晌才问:“贾先生要跟老爷合伙,让你做他的管事守在福建?”茴香点点头。戴夫人与身边那个丫鬟互视了半日,扭回头来,“你是女人,如此要紧的事物怎么会派了你?” 茴香道:“台湾府的女人早都与男人一般做事了。” 那大丫鬟忍不住插嘴道:“他不怕你向着我们老爷、坑了他么?” 茴香垂头:“不知道。” 戴夫人与那大丫鬟又互视了半日,显见压根没想过会是这般情景,竟不知如何应对。半晌才说:“你……当真要替他做事?” 茴香有几分惶然,迟疑道:“贾先生是这么说的,想必还得教我些东西。” 戴夫人见她这幅模样反倒定下心来,拉了她的手道:“贾先生既然看中了你,他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必有他的道理。你只管老老实实帮他做事就是了。倘或有个不会的,或是请教旁人也罢。” 茴香愈发怯然,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说:“依着贾先生的话……我……我并不是在店铺里头做事,我……我要扮作老爷的幕僚,明面上帮老爷做事,实在是贾先生派去的特使。” 戴夫人奇道:“在衙门做事?” 茴香点头:“贾先生让我扮作男人。我本姓甄,茴香又是个女人的名字,他遂替我起了个化名叫甄茴。还说会请先生教我认字,改明儿去老爷身边,就让旁人叫我甄先生。” 戴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半日:“甄先生!倒是有趣。”又细细瞧她的脸——这茴香委实容貌平平,毫不出挑;又是自己的心腹。她若在老爷身边,比起旁人妥帖多了。乃喜不自禁捏着她的手,“好一个甄先生。”茴香只低眉顺眼的,也没提醒她自己马上就要脱去奴籍了。 戴夫人出了红骨记,喜滋滋去衙门见戴宪,告诉他:“我说了那丫头模样儿毫不出挑,贾先生不可能看上她的。” 戴宪看她前两日急的了不得,今儿如此欢喜,忙问怎么回事。戴夫人遂一五一十的说与他听。戴宪大奇:“贾琮说让那个叫茴香的丫头当他派在福建的特使?” 戴夫人添道:“还要扮作男装在老爷跟前做师爷呢。” 戴宪本是坐在官帽椅上的,想了半日,忽然一拍案站了起来。不是让我做福建巡抚的?又派来个特使做什么?这特使还是从我家要去的丫鬟?想来想去,不明白贾琮在玩什么。立命人取出门的衣裳来,换了便走。戴夫人在后头急道:“老爷上哪儿去。”戴宪只做没听见,举步如飞。 不多时戴宪赶到红骨记,递帖子要见贾琮。伙计拿着帖子进去问了一圈儿,出来道:“我们这里没有叫贾琮的。”戴宪想了想,仿佛贾琮来红骨记也是做客的,又说见吴小溪。伙计道,“吴掌柜实在太忙,预约到后天都满了,戴大人要不先预约和大后天?” 戴宪身边的小厮喝到:“大胆!也不看看我们老爷是谁。” 戴宪摆了摆手,问道:“你们府里有个姓贾的先生,是从台湾府来的,你可知道。” 伙计愣了愣:“贾先生啊!那个圆脸的?他是客人,不是我们店的。” 戴宪笑道:“我便是来见他的。” 伙计嘀咕道:“原来是见他的,您老早说么……他闲的要死,也不知出去逛了没有。”戴宪啼笑皆非。一时伙计回来,道,“那位先生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睡到日头上天了才起来,这会子才刚吃完早饭。戴大人请随我来。” 戴宪咳嗽一声,慢悠悠的站起来掸了掸衣襟,负手道:“前头领路。”他身后那小厮也趾高气昂的,犹如跟着老爷一道升了官。 进了贾琮住的院子,贾琮正趴在石头桌子上犯困。戴宪便觉好笑,看着那伙计推了他几下:“贾先生,太阳晒屁股头啦!” 贾琮闭着眼,手指头往上指,喃喃的道:“上有榕树,避雨遮阳。” 戴宪含笑坐在他对面:“贾先生昨晚做什么了?何以如此困倦?” 贾琮懒洋洋道:“就数了个星星而已……”猛然抬头看见戴宪,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拱手,“额,戴大人,失礼失礼!” 戴宪哈哈大笑:“古人云,是真名士自风流,贾先生名不虚传。” 贾琮连连摇头,又给他作了个揖:“晚生惭愧。”乃坐下来问道,“您老不是应该很忙么?怎么有空来?” 戴宪道:“下官想问问那个丫鬟是怎么回事。” 贾琮微微一笑,从怀内取出块牌子来递给他。戴宪接过来一瞧,大惊:上头刻着“锦衣卫”三个字。贾琮道:“我还有圣旨,等把这个茴香教导好了再给你看。” 戴宪心中忐忑,半晌才问:“贾先生究竟是谁的人。” 贾琮眨了眨眼:“管他谁的人。横竖天高皇帝远,福建和台湾是连着的,你好我好大家好。”又举起一只手来在头顶比划了一下。戴宪顿时明白过来了:一手遮天。这厮只怕是连燕王带小圣人一并哄了。贾琮望着他微笑,伸出两个手指头转着那锦衣卫的腰牌在石桌上磨圈儿,“既然是……”他下巴朝北方挑了挑,“两家合伙,”又敲了敲腰牌,“总得在你身边放个人不是?不然,”他使了个眼色,“怎么能安心呢?” 戴宪看了看他,忍俊不禁仰天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贾琮只含笑看着他,亲手替他筛了盅茶。好容易戴宪止了笑,拿起茶来饮了一口,又撂下盅子大笑,茶泼了一桌子,指着贾琮说不出话来。贾琮摇摇头,替他新筛了盅茶,并给自己也满上;乃举起茶盅子。戴宪也举起了自己的。二人碰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一言不发。 又慢慢吃了会子茶贾琮才说:“我本来还愁没有合适的人选,尊夫人就送了这个茴香来。对了,你们福州办事好慢。我昨儿就打发给她办户籍去,何时能办下来?” 戴宪道:“这个容易,拿我的帖子办去。”乃捋着胡须问道,“却不知锦衣卫给她多大的官当?” 贾琮道:“不知道,还得给京中送信问去。管他多大呢,横竖甄先生是你幕僚。” 半晌,戴宪向贾琮伸出了个大拇指:“贾先生这个人挑得真真是好!” 贾琮含笑道:“晚生不敢居功,这位甄特使乃是尊夫人调理出来的。”戴宪犹如让笑虫钻了心似的,又拍案大笑。 第五百五十四章 话说贾琮对戴宪说要收茴香做锦衣卫、明目张胆搁在他身边。古时候为官之人胆儿再大,对什么天家、大内、锦衣卫之类的词儿难免生理性恐惧,戴宪便没来由的对贾琮生出“一起分过赃”的同道感来。贾琮思忖片刻,开口道:“戴大人也知道,我与红骨记是有瓜葛的,联手多年了。” 戴宪早清楚台湾府和红骨记牵扯不清,又当了多年官商,略一思忖便点头道:“贾先生多年以来不吝奔波,谏言各家王爷买火器出兵海外。红骨记本来只是个小铺子,这会子纵说他们为天下第一商也不为过。全仗贾先生之功也。” 贾琮饮了口茶微笑道:“太平洋深海有种小丑鱼,宿于海葵丛中,可替海葵赶走以海葵为食的别种鱼,而海葵亦可替小丑鱼遮掩拦阻天敌。是为共生。”乃抬目看着戴宪,“犹如共生之物,官与商联手,便可天下无敌。我四处撺掇王爷们打仗,红骨记生意做大,王爷们得了地盘战利品,将士们得了功劳,我得了名声和红骨记的红利,老百姓得了去外洋开荒开矿当财主的机会。这个就便是多赢——各家都赢。一个直径三寸大的盘子,纵然装满了一盘子点心,一个人吃了也未必饱;直径三千寸的盘子装满点心,一屋子人吃都绰绰有余。将盘子做大,大家分的都多,各取所需才好。戴大人,我知道您是有志向有本事的,最担心的就是你想独吞整个福建的生意。” 戴宪含笑摇了摇头:“贾先生低估下官了,下官再大的胃口也知道一家之力有限。王子腾大人强似下官多矣,下官只以王大人为楷模。” 贾琮笑抚掌:“王叔父委实为官商楷模。当年我都没想到这老头如此清醒,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清清楚楚。”乃话音一转,“戴大人也必然清楚,福建早先之实力,纵然不说强过广东,至少也是强过广西的。如今呢?” 戴宪立时道:“不及两广多矣。” “戴大人可曾想过输在哪里。” 戴宪举起茶盅子一饮而尽,叹道:“王大人在两广之策太高明了。” “福建为何不学了来?” 戴宪苦笑:“他胆儿太大,我们黄大人不敢。” 贾琮微笑道:“黄文纲大人乃一老儒,委实有许多受擎制之处。我瞧着,戴大人比他老人家开明得多。” 戴宪举目看了看贾琮,想了会子,问道:“贾先生,下官看台湾府多年以来委实不曾有吞并别处之念,仿佛不合常理。” 贾琮道:“‘吞并’二字显见指的是我朝疆域内之征战?那得多伤人口。” 戴宪恍然大悟:“是了!贾先生素来推崇征战外洋。” 贾琮慨然道:“台湾府人口太少,能保证谁都动不了我们便可以了。扩张之事有什么可急的?世界太大,有了火.枪火炮海船上哪儿去都方便,唯独不能内战。我朝每个子民都是珍贵的。” 戴宪连连点头:“贾先生的意思,下官明白了。” 贾琮抬头望了望天空,道:“当年戴大人黄大人等诸位在承天府做客的时候,我与各位说了许久的社会发展规律,那些书籍台湾府的书局子里也有。我知道大人们也许有些会置之不理,但没想到居然几乎没有谁听进去了;唯有戴大人仿佛听进去了一些。” 戴宪默然。贾琮也不言语,二人足足静了半炷香的功夫,戴宪苦笑道:“看着极有道理。终归我等俱是打小念圣贤书过来的,难以全信。” “这就是习惯!”贾琮叹道,“明明觉得有道理,还是不肯真的动手去尝试新东西。”乃哂笑了一下,“故此武将出身还是好些,看王子腾多爽利。” 戴宪又苦笑:“王大人在两广所行之策我们也琢磨过。” 贾琮挑眉:“然后?” “可知他极信任你们台湾府的那些书。”戴宪道,“只是福建这么大,我一人推不动。” 贾琮微笑道:“戴大人过谦了,没有什么是官府推不动的。大不了,在税字上动一动。你看王子腾的税,是不是看着轻、实则多?最早他给做火柴肥皂的工厂减税减到几乎没有,弄得别国的火柴肥皂厂都开不下去了,这两个市场已全是岭南货。他又拿着大笔税钱修路建学校,看似大笔大笔的花了出去,只换得了不值钱的民心。道路修好了,货运的价钱便降低,极利于广货北销。商家钱赚的多,王子腾的税又增添了。他建的学校多半是理工和技工学校,学生毕业出来帮着改进工厂的技术,制造成本降低、商家赚的多、王子腾的税也多。磨刀不误砍柴工。两广这般良性循环,他自己始终都在掌舵,且赚的比谁都多、官声比谁都好。王子腾真的是好官呢。” 戴宪了然一笑,问道:“王大人为何不买个爵位?” 贾琮微微侧头:“他要需要爵位吗?”戴宪蓦然睁大了眼,贾琮饮茶看天。 戴宪脑中顿时想得极远,呼吸渐重。过了会子,哑声道:“王大人可想过日后?” 贾琮微笑道:“戴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天下若是百年不能一统,会如何。若三百年不能一统,会如何。”戴宪又怔住了。贾琮摇头道,“凭他如何。百年后的事,想那么多干嘛?后世子孙自有法子。难道他们还不如咱们不成?纵有真龙天子出世,王子腾后裔又哪能少得了一个郡王爷?纵然终会丢了两广这地方,有钱有船有枪有炮有私兵有海外地盘,惹不起总躲得起不是?” 戴宪抬目看着他:“王大人有海外地盘?” “我们家也有。”贾琮举起茶盅子晃了晃,“虽不大,好歹是块地方。” 戴宪想了想,道:“是了。贾家岂能没有海外地盘?” 贾琮道:“台湾府终归还是要紧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如果福建、台湾、两广能连成一片……” 戴宪深吸了口气:“原来贾先生来找我,是商议这个的。” 贾琮微笑点头:“干杯么?”戴宪思忖片刻,看了看贾琮圆乎乎的笑脸,不再迟疑,拿起茶壶替自己斟满一盅。二人以茶代酒碰了下,仰脖子一饮而尽,互视而笑。 后头数日贾琮与戴宪便往来极密了,总有那么两三个时辰凑在一处商议如何将王子腾在两广之策移过来。戴宪来了茴香便在旁听他们议事,贾琮也请了先生教她认字。茴香记性好、认字极快,天资放在大佳腊政府大楼也算前几号。 这日红骨记收到京城来信,吴小溪亲翻译出来。柳小七的几个叔叔都记得二十三年前金陵那事。原来当日往金陵去灭甄得仁一家子的时候去了二十七个人,上头让还他们穿了软甲、并千万留意机关暗器。不曾想甄得仁家什么都没有!全家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一群大内高手眨眼便将里里外外连主带仆七八十口子杀了个干净,鸡犬鸟猫不曾留下,并没有什么机关暗器,巴巴儿一拳头打了个空。回京后禀给先帝,先帝愕然立起,且有几分惊恐。想了半日,喃喃道:“还能放去哪儿?”便打发他们下去了。 贾琮与吴小溪两个琢磨了半日,吴小溪道:“甄得仁手里有件东西,机关暗器。先帝以为在他自己手里。因忌惮此物,一直不曾灭他的口。” 贾琮接着说:“然而那东西并不在甄得仁自己家里。肯定也不会在甄应嘉府上。”又想了想,“照他们说的,那东西想必是用来防贼的。会不会甄得仁私吞了皇陵用来防盗墓贼的机关?” 吴小溪道:“或是暗藏了皇宫密室的机关。” “那玩意肯定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做出来的,不然他就会设法另做一套放在家里了。得许多工匠合作。甄得仁除了负责木匠工作,还得负责组装。”贾琮皱眉道,“不对。他要是敢这么明目张胆,军队早围剿了他家,纵然会白白死掉很多兵士也无碍,皇帝眼中兵卒本是棋子。” 吴小溪不禁点头:“会不会是先帝以为还用得着他?那怎么又放他回了老家的?” “先帝起先也不知道用不用得着他,遂留着他性命。终有一日确定是用不着了,便放心大胆的灭口。好像也不对啊,老头不是说先帝命他做了件东西,不用还罢了,用了必被灭口……”贾琮纵然有后世的信息量也猜不出当年是怎么回事,摇头道,“不对。他说的那件东西指的不是那个老樟木盒子,是别的东西。那盒子的本身就是为了被人打开而存在,没有必要因此灭甄得仁的口。再说,盒子本身没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里头的东西。” 吴小溪道:“那就是另外的东西了?皇帝家还有什么是最要紧的?” 贾琮口里反复念了几遍“他若不用还罢了;若有用的一日,知情者都必灭口无疑。”思忖道:“仿佛不是件好事。先帝用甄得仁做的东西干了坏事?” 吴小溪横了他一眼:“皇帝做什么坏事都不怕人知道,连史书都是他们命人写的。” “也有道理。皇帝的权力本身就是没有限制的。”贾琮伸了个懒腰,“不想了,回大佳腊去给大家商议讨论。” 又过了两日,金陵的回信也来了。甄应嘉当真是个好样的。为了挣钱,也不管寻他打探的人是做什么的,将甄得仁的事儿全倒了出来。金陵那边的细作恐怕贾琮他们着急等信儿,捡要紧的先写了密码信放进信鸽筒,详细的另有书信快马送来。 原来甄得仁幼年师从一位老木匠为师。那老木匠看他机灵,将腹内手艺悉数传给了他。后先帝使人寻找前朝名匠传人,听闻就在江南一带,甄应嘉便管了此事。查访数年,虽无证据,却疑心要找的八成就是甄得仁之师。那会子老木匠已去世好几年了。甄应嘉舍不得功劳,又不想直愣愣推堂兄出去,便玩了个心眼子,向先帝举荐甄得仁,还假意说是为了他光宗耀祖。甄得仁有苦说不出,只盼着先帝瞧不上他。先帝哪能看不懂甄应嘉奏折中的隐语?一道圣旨下来将甄得仁调进京城去了。 甄得仁进京后甄应嘉便不知他做什么去了。压根儿打听不到此人的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自然不敢向先帝询问,只当没有这么个族兄便是。直至十三年之后,甄得仁忽然衣锦还乡,还得了个小官玩着。甄应嘉知道他必然立了大功,遂与之往来密切了许多。甄得仁起初对他不冷不热的,日久天长也和睦了起来。 再就是二十四年前,甄得仁忽然来见甄应嘉,说是他怕过不了一年就要没命,求甄应嘉帮他留条骨血。不求他藏个男孙,藏个女孙也行。甄应嘉本身就疑心这族兄去做什么不许人知道的事去了。闻言一想,皇陵地下那一块眼看要修完,登时猜族兄之前那些年会不会给圣人修陵去了。帝王陵寝秘密本是最多的,且修完之后知情者都得灭口。若真是如此,委实必死无疑。念及当年这族兄本是自己捅到天子跟前去的,留下个孙女早晚也是外姓人,甄得仁又不曾犯什么罪;数个念头搅在一处,便答应了。 后来便是茴香充作白氏之女送入甄应嘉府上为奴。半年后甄得仁阖府被山匪劫杀;甄应嘉自知乃大内高手所为,嗟叹不已,还偷偷替他们家隐去名姓做了几场法事。只是偷藏了茴香,他心里头也惧怕的紧。好在先帝全然不知此事,依然宠信他如故。三年后,茴香锋芒毕露。甄太君吓着了,道:“这么机灵的孩子,该不会得仁叮嘱过她什么?”恐怕茴香长大后给自家惹祸,赶忙随意寻了个借口将她母女二人卖了。 先帝驾崩前八个月,有个太监手持太上皇密旨悄然来金陵,问甄应嘉可知道甄得仁的事。甄应嘉哪里敢说私藏了人家一个孙女?除去茴香之外,其余的皆说了。那太监听罢将信将疑,道:“杂家这就回京奏与圣人。烦劳甄大人再细想想可有遗漏,杂家说不得明年还会来的。”乃袖手走了。甄应嘉吓得心惊肉跳。 这太监次年并未再来金陵,后头也不曾再来。太上皇给先帝送灵时失踪了。此后也再无人打探甄得仁之事。 第五百五十五章 金陵来信,略说了甄得仁的经历。甄应嘉也不过是个局外人,知道的不多。贾琮想了想,将茴香请过来,只说自家查到了如此这般的消息。茴香默然听着,一言不发。贾琮等了半晌,见旁人皆不开口,自己先满面怅然长叹一声。吴小溪在旁悄悄翻了个白眼。 贾琮乃道:“你们甄家此事最可怕之处在于,连你祖父带甄应嘉都觉得,帮皇帝修了陵寝被灭口是天经地义的。”茴香这些日子被他灌了两耳朵自由民主,不由得捏起拳头来。贾琮眼角瞥见了,接着说,“惟愿甄得仁先生设法反抗过。不论成不成,总不至于死的像牲畜一般。人终究是有灵魂的。” 吴小溪道:“如今看来甄老先生显见自有安排。他仿佛是藏起了一物,可能与先帝陵寝有干息,也可能与前朝之事有干息——最初先帝找的乃是前朝名匠。先帝使人去金陵灭口前以为那东西就藏在甄家,后才知道没有。太上皇直至先帝将要驾崩时才知道此事的。得找到那个去金陵办差的太监才行。” 贾琮皱眉道:“甄应嘉连那太监姓氏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吴小溪想了想:“既是先帝信得过的人,戴权想必是认识的?” 贾琮道:“那老货……也罢,试试看吧。咱们太忙,要不就交给京里头办去。省的五叔闲得慌。”乃扭头看看茴香,“要不然你也进京一趟。此事终归有你们甄家一半,保不齐是一大半。再说,也得见见锦衣卫的头目。”贾琮知道自己不过是开外挂的罢了,智商情商都平平,从茴香口里套话这种工作不如交给贾敘。 茴香闻听怔了怔:“当真让我去当锦衣卫?” “当真啊,你以为是假的么?”贾琮随口道,“既然能办成真的,为何要作假?如今刘全大人正主持着呢。你同他学一阵子也好,顺带查查当年究竟怎么回事、现在找我们麻烦是何方神圣。” 这些事茴香自是半分不知的。锦衣卫的名头她也听说过,当官的个个都怕。能当上锦衣卫想必是好事。再说,也轮不到她不答应。吴小溪遂命人去外头替她父母预备了房屋搬迁出去,茴香只告诉他们说要去寻个厉害的先生学两手本事。白氏虽不信,也不敢多问。 贾琮则告诉戴宪,收到京中来信,锦衣卫那头让送茴香过去看看。戴宪迟疑片刻问道:“会不会当真让他们把茴香给收买了?” 贾琮笑道:“太后虽瘫了,既发了话,也得给个面子走个过场。再说,横竖是你们戴家的家生子。”戴宪自是不曾将丫鬟放在眼里,闻言想想也没错,便罢了。 两日后,两个护卫送茴香快马进京。贾琮不便出面,吴小溪亲送她出了福州城。临分手时,茴香忽然问道:“吴掌柜,你为何要跟着贾先生?” 吴小溪瞧了她一眼:“一个女人想做成事业,还有旁人可跟着吗?满天下只得这一个。”茴香低头思忖片刻,轻叹一声,拨马走了。 贾琮与戴宪议了十几天的事后,戴宪收到那位“李将军”的书信,翻手直送来了红骨记。贾琮谢了他,揣着书信赶回大佳腊去了。原来李国培已点齐了兵马预备下山奔福建而来,计划在福州休整几日,与郑潮儿合兵一处。 那一头,茴香赶到京城,被人直引入小花枝巷贾敘的宅子。贾敘可巧不在,柳二看屋子,让他们在堂屋候着。送她来的乃是两个台湾府特种营兵士,素来沉静,只坐着吃茶。茴香当了二十多年丫鬟,也是个安稳的,厅中寂静如没人一般。到了中午,柳二面无表情进来问他们吃什么,三人皆说“随意”。柳二遂去厨房煮了四碗面条,极为难吃。好在那三位客人也不挑剔,都吃完了。 黄昏时分贾敘才回来。茴香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进来,抬头一看:此人白净面皮,生了一副方方正正的好容貌,乍看便是个好人。心中暗想:怪道人常说人不可貌相,这面善的老爷竟是个锦衣卫。贾敘也在瞧她。此女虽机灵,阅历少些,贾敘一眼便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乃咳嗽两声:“你就是甄姑娘?” 茴香赶忙站起来,垂头道:“正是。” 贾敘来到主位上坐了,道:“我得了福建的书信,只是说得不详尽。你再同我说说。”茴香遂低眉顺眼将她知道的都说了,只除去她祖父的那三十六个数字。 贾敘问道:“甄得仁先生就没同你说过什么地址之类的?” 茴香摇了摇头:“不曾。或许是我不记得了。” 贾敘道:“这几日我查了查卷宗,当年建先帝陵寝的名录里头并没有令祖父甄先生。”茴香一惊。贾敘看着她道,“然而有人在孝慈县看见了他。” 茴香眼神亮了亮:“敢问孝慈县在何处?” 贾敘微笑道:“孝慈县便是我朝皇陵所在之处,从太.祖爷开始,各位圣人俱葬在那里。” 茴香道:“故此我祖父还是替先帝修陵去了?” 贾敘道:“你祖父委实不曾替先帝修陵。当年先帝修陵时,许多山民替他们送过饭,有头有脸的都眼熟。我命人拿着你祖父的画像给左近的老山民看,他们皆不认得。他平日常走之处离皇陵不近,认出他的有几个山民,并两个在孝慈县酒馆饭馆生意的,还有几个和尚尼姑道士道姑。甄得仁并未遮掩名姓,旁人都知道他叫什么。且说他生性豪放风流,还在当地勾搭了两个小寡妇。” 茴香忍不住问道:“我祖父既不曾修陵,他是去做什么的?” 贾敘道:“他说他是个画匠,是去画画儿的。别说,那些和尚道士都说他画得尚好,只是匠气过重。” 茴香点点头,忽然问道:“刘大人怎么有我祖父的画像?” “画影图形。”贾敘道,“甄应嘉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茴香道:“我在福建也曾上过街,看过官府贴的犯人画影图形,实在认不出他们画了什么。” 贾敘正色道:“画影图形本是官府最常使的手段。固然有不会画的,也少不得有会画的。这一项你也得学。”茴香赶忙应了。贾敘接着说,“你祖父时常在一座小山头,唤作马力山,闲逛。有农人、樵夫、采药的、僧道曾在那山上见过他。” 茴香思忖道:“既这么着,我同大人去那马力山看看可好?” 贾敘微笑:“我正有此意。”茴香看着贾敘笑容可掬,无端生出一种异样来,又不知是什么念头。 次日贾敘便领着茴香和柳二上路直奔孝慈县。一路无话,到了孝慈县马力山。此山委实离皇陵不近。皇陵在孝慈县东边,这马力山在北边。此山算不得高,却极险,道路皆为山野小路。且荒,进山之后便见不到人了。贾敘柳二俱自幼习武,走峭壁如平地,只苦了茴香一个弱女子。 晚上,三人以吊床露宿在树上。这会子虽是夏日,山间阴凉,茴香便有些着了风寒。贾敘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只命她多喝些水;倒是柳二寻了两样草药,拿枯枝子煎了点子汤让她喝下。也不知有用没有,横竖发了热人也舒服些。茴香躺在帐篷里头回想贾敘领着他们直往山中走,便知道此人是并非胡乱查看、必有目的。 次日贾敘依然在前头领路。走了半日,前头是一个山坳,有片小小的湖水。贾敘指着湖水道:“就是那儿。” 茴香等了半日,见柳二不吭声,只得问道:“刘大人,那湖有什么讲究么?” 贾敘道:“先帝驾崩前,有个大内太监领着一行御林军兵士来过此处。太监命兵士就在咱们踩的这儿守着,他独自一人下去了,回来的时候满面焦急。只可惜那太监后来在京中大乱时死于非命——他本是太上皇的心腹,当年去金陵向甄应嘉打探你们家的也是他。依着时间算算,他就是从此处回京后便快马赶去了金陵。甄茴,你能从这里头看出什么来么?” 茴香思忖片刻道:“此处必藏了机密,且先帝直至快要不行了方告诉的太上皇。可见此机密十分要紧,唯有天子可知。” 贾敘点点头:“还有么?” “大人说‘一行御林军兵士’,可见来人不多。那太监只是奉命来查看的。想必查看之后出了不妥,遂满面焦急赶回京中回给太上皇。那不妥怕是与我祖父有干息,太上皇命他快马南下去查我家。” “还有么?” 茴香有想了想:“没有了。” 贾敘道:“也不错了。你再想想,那会子你祖父已死了多少年了?还是先帝杀的。怎么直至他快要龙御归西了才被太上皇的人察觉有不妥?” 茴香思忖道:“我祖父使了什么障眼法瞒住了先帝?” 贾敘道:“你祖父想必是受先帝之命在这马力山做了什么要紧的活计,且晃点了先帝一招。先帝直至临死前才知道他捣了鬼儿。既知道了,总免不了要查的。若非‘四将乱京师’那事,甄应嘉的嘴本是漏风的,你早就能被太上皇的人找到了。躲去福建算什么?除非躲去外洋。” 茴香略皱了皱眉头:“刘大人的意思是,我祖父是诚心将我留给太上皇的人找到的?” “不错,我就是这么猜的。”贾敘道,“你打小聪明过人,送去甄应嘉府里之前,甄得仁先生必然给了你什么线索。那线索也是甄先生留给太上皇的。也许是想让你立功昭雪吧,甄先生那么聪明的人定然能看出先帝与太上皇父子不睦。” 柳二一路默然不语,这会子忽然插话道:“他为何不留着一个男孙?” 贾敘道:“男孙,甄应嘉那胆子未必敢收留。” 茴香慨然道:“若当真如此,祖父何等可悲。” 贾敘摇头道:“不然还能怎样?君要臣死不得不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根本逃不掉。”轻叹一声,沿着小路往那湖水而去。 三人到了湖边,贾敘命先看看地势。还没转悠满一圈,赫然发现湖岸上有一片被人翻动过的地,杂草乱石都堆在旁边成了一个浅坑。贾敘立时道:“前几日来时还没有这个!” 三人互视了几眼,贾敘来回打量那坑。柳二找了找,寻见一把铁锹丢在树丛中,道:“这些脚印虽深深浅浅,显见是一个人留下的。”又看了看那个浅坑,“那人在找东西,还找得颇细。” 茴香想了想,不觉好笑,道:“想必刘大人中了旁人守株待兔之计。” 贾敘斜睨她道:“你不是没念过书么?也知道守株待兔?” 茴香爽利道:“跟了贾先生之后我便开始念书了。” 贾敘哼道:“你倒是个天才。” 茴香不觉自豪;再抬头一瞧,柳二凭空不见了!惊得忙四面寻找:“那位柳大人呢?” 贾敘闲闲的道:“想是看见兔子了。” 耳听有人不知在何处大喊“哎呦哎呦”、“啊啊啊啊”、“救命啊——”便见柳二手里提着一人飞快的从山麓下来,那人在他手里使劲儿挣扎,偏挣不脱。眨眼间柳二已回到浅坑前,将手里的人轻轻丢在地下。那人喊了几声,鬼鬼祟祟打量了他们三个半日,捂着头上的帽子坐在地上。 贾敘瞄着他,指了指那铁锹:“是你的么?” 那人使劲儿摇头:“先生,我不过是来摸两条鱼打牙祭的,压根儿不知道有人在。” 贾敘“哦”了一声:“这不是你的?”乃看着柳二,“老二,是你的么?” 柳二含笑道:“不是。” “甄姑娘,是你的么?” 茴香也道:“不是。” 不待贾敘接着说,那人忽然眼睛发亮从地上跳了起来,望着茴香道:“你姓甄?” 茴香诧然,打量了他会子。此人约莫三十多岁,身高不足七尺,体格十分健壮,乍看委实像是山民。只是山民多半黝黑,此人却白许多,容貌细观有几分清秀,气质却十分猥琐,凭空一股子傲气挂在脸上不知从哪里来的。迟疑半日,她才说:“不错,我委实姓甄。” 那人大喜,指着贾敘道:“七八天以前,他拿来给我娘看的那个画像,是不是你爷爷?” 茴香看了看贾敘;贾敘点头道:“没错,那画像正是甄姑娘的祖父。”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喜得直跳:“快!快告诉我那些天罡的排序!” 第五百五十六章 贾敘领着柳二与茴香到了孝慈县马力山查看,遇见一人鬼鬼祟祟的,张口便问茴香要天罡排序。贾敘挑了挑眉头,抱着胳膊立在一旁袖手旁观。茴香打量了此人一番,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趾高气昂道:“我是你叔叔!” 茴香道:“我没有叔叔。” 那人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你爷爷的儿子,自然是你叔叔!” 茴香一惊:“我祖父有三个儿子,都已不在人世。” 那人忙说:“我家有你爷爷的亲笔信,你瞧了便知道了。快些把天罡的排序告诉我!” 茴香奇道:“什么天罡排序?” 那人愣了:“你不知道么?” 茴香道:“我不知道啊!” 那人急了:“你怎么不知道呢?我娘说了,你必然知道的!快些告诉我!等叔叔当了大官,必少不得你一份好嫁妆!” 茴香也急了:“我委实不知道什么天罡排序啊!” 贾敘插话道:“这位兄弟,没头没脑的让人家姑娘怎么听得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仔细说明白些。” 那人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又看了看贾敘道:“你不是来我们家打听了甄得仁先生么?还记得我娘是他什么人么?” 贾敘道:“我不曾见过你,不知道你母亲是谁。” 那人跳了起来,指着他道:“方才你还说给我娘看的画像就是她祖父!” 贾敘道:“近日我给左近山民看的画像独有一张,就是甄老先生。不论你母亲是谁。” 那人噎了一下道:“我娘就是李翠花。” “哦。”贾敘点头,向茴香道,“当年甄老先生在此处勾搭了两个寡妇,当中一个便是李翠花。这么看他有私生子?”乃问那人,“你叫什么?” 那人昂起头来:“假名李藏珠,真名甄藏珠!” 贾敘道:“甄兄弟,倘若是当真是甄老先生之后,方才你问甄姑娘的天罡排序是什么?” 那甄藏珠愣了愣:“天罡排序……就是告诉皇帝的人可以当大官。” 贾敘奇道:“为什么?” 甄藏珠觑了他一眼:“你能不知道?你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贾敘道:“我便是来查当年甄得仁在此做了什么的。看样子你知道?” 甄藏珠又打量了他会子,摇头似拨浪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贾敘笑指了指那个浅坑:“故此这个不是你挖的?” 甄藏珠大声道:“不是!我哪里知道那是谁挖的,山这么大。” 贾敘点点头:“也罢,不说就不说吧,回头动了大刑自然就说了。” 甄藏珠吓得蹦起来:“我又没犯法!” 贾敘淡淡的道:“我管你犯没犯法。我想知道,你不说,我就能动大刑。”乃看了看柳二。 柳二两步走上前尚未来得及动手,便听那甄藏珠大喊:“凭什么!我没犯法!凭什么!” 贾敘道:“凭我是当官的。” 甄藏珠喊道:“我也能当官!” “你现在是官么?” 甄藏珠哽了下:“……暂且不是。” “我现在就是官。”贾敘负手道,“你能不能当上官还两说呢,还敢摆官架子。”又朝柳二摆了摆头。 柳二上前拎起甄藏珠随意捏了几下,甄藏珠杀猪般嚎叫了起来。茴香皱眉,低声道:“他当真是我叔父?” “不知道。”贾敘道,“审讯你也得学学。” 甄藏珠叫声凄厉,茴香有几分不忍,道:“不如好生问问他,何必动刑。” 贾敘道:“打听到李翠花是甄得仁的姘头,我特意亲去见了见。乃是个极寻常的山中寡妇,机灵能干。这个甄藏珠不知轻重,显见是让他母亲惯坏了。且只管平地挖坑,全然不知道那样的物件绝非挖坑能挖出来的,又可知毫无见识。若好生问他他未必肯说实话,不如修理一顿,以他为质去问李翠花。他知道的必然没有李翠花多。” 茴香闻言默然半晌,问道:“大人想必知道这里头藏的是什么?” 贾敘道:“不知道。只知道极为要紧、关乎社稷存亡。”抬目看了看甄藏珠,“委实是件能立大功的东西——能不能当大官就不好说了,也保不齐是灭口。”茴香轻轻垂头。这会子甄藏珠已在哇哇大哭了。贾敘道,“罢了。”柳二便住了手。 甄藏珠已被吓得不敢动了,瘫在地上颤声道:“老爷饶命……” 贾敘冷笑道:“就你这模样还想做官?” 甄藏珠哭道:“小人再不敢了。” 贾敘哼了一声:“说吧。” 甄藏珠遂招了。他从前皆不知道自己有个很了不起的老子,直至前些日子贾敘拿着甄得仁的画像找上门来,李翠花方告诉他了生世。 甄得仁当年这马力山认识了新寡才半年的李翠花,勾搭到一处。后李翠花珠胎暗结。李翠花尚未察觉、甄得仁先察觉了。寡妇怀孕终归不是什么好事。甄得仁便给了李翠花些银子,让她假扮吃飞醋跟自己翻脸。甄得仁的另一个姘头又上她门前去耀武扬威,李翠花骂又骂不过,那姘头还不依不饶,只得去别处走亲戚避风头。她在亲戚家将儿子生下来又寄养在那亲戚家,自己依着甄得仁的话回到马力山。 甄得仁遂扮作与她重修旧好,又将那个姘头哄住,两头跑享齐人之福。又告诉李翠花,那姘头是个幌子,自己压根儿不想跟她好;李翠花深信不疑。甄得仁替儿子取名藏珠,让李翠花好生养着,“将来能当大官。”李翠花愈发深信不疑。 又过了两年,一日晚上,甄得仁趁着月亮领李翠花来了这个山坳,站在上头指道:“这块儿埋了皇帝家极要紧之物。将来总有一日,我们儿子长大了,皇帝也另换了一个新的。新皇帝肯定会派人到这里来找东西。我有个孙女,知道天罡的排序,也会跟着皇帝的人过来。让她把那排序说出来,我们儿子必能当大官。”李翠花牢牢记下了。后甄得仁办完事走了,李翠花将甄藏珠接回来,只说是从亲戚家收养的。知道儿子早晚能当大官,便很是娇惯他。马力山之事她从没说过,直至贾敘拿着画像找上门去。 甄藏珠闻听便知道自己快要当官了。因甄得仁只指给李翠花这个山坳,山坳极大、并不知道皇帝想要的东西在哪儿,他遂干脆在这山坳左近搭了个棚子日夜守着,终有一日守到有人领着贾敘过来。山里人眼睛亮。甄藏珠老远便看见贾敘围着下头那点子湖水转了好几个圈子,便猜东西藏在湖边。他并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又怕贾敘抢先找到东西贪墨了他的功劳,急的了不得,回去便睡不着觉。 李翠花知道了,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幅画儿来,说是甄得仁留下的。甄藏珠一瞧,画的就是山坳中的那湖,湖边一坐一趴两只兔子且隔得不远。甄藏珠一琢磨,想必兔子便是暗示那东西埋藏之处,遂拿了铁锹来这儿翻。 贾敘等人听罢互视了几眼,贾敘道:“你母亲可曾告诉你是什么东西?” 甄藏珠摇头:“只知道能当大官。” 贾敘道:“也不知你母亲可还瞒了你什么没有。” 甄藏珠忙说:“老爷若不信,不如再问问她去。” 贾敘冷笑道:“你卖老娘倒是卖得快。”遂示意柳二押着他回家去。 他二人走在前头,贾敘茴香在后头。贾敘乃问道:“你信么。” 茴香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瞧他那模样,这些话皆非他能编排得出来的。细细想着,仿佛又不通。我委实不知道什么天罡的排序不说;难道他问我我便会答?” 贾敘微笑道:“天罡排序你必然知道,只是恐怕并不知道那就叫做天罡排序罢了;或是你祖父使了什么法子暗暗藏到只有你能找到之处。至于让你把那个排序告诉这个甄藏珠——我猜是那个李翠花想多了。甄得仁之意应当只是你知道而已,并没有让你告诉他们儿子。” 茴香不大明白:“我若不说,他岂能当什么官?” “你自然会说。不是告诉甄藏珠,而是告诉皇帝的人。”贾敘道,“你纵不想说,但凡他们能找到你,自然有法子让你说。” 茴香皱眉:“又与这个甄藏珠何干。” 贾敘冷冷一笑:“莫忘了你是个女孩儿。且三十多年前,也没人能想到先帝有那么长的寿命。”茴香忽然呼吸快了起来。贾敘瞧了她一眼,道,“先帝寿长,太上皇就当了十几年。他若早死个七八年,新君正经接管朝政之时你只得十三四岁;早死十来年你就更小了。倘若先帝驾崩得早,新君的人找到你你尚且年幼,而甄藏珠却已是个成年男子了。你手里有天罡排序却并不知道那是天罡排序,他手里有甄得仁的画。你二人在天子跟前纵有秘密也必然藏不住,说不得双双立功。可这个好处最终必是算在甄藏珠头上的。” 半晌,茴香冷笑道:“是了。他是男丁、又是长辈。” 贾敘点头:“至于你,许一户好人家、官府送点子嫁妆,足矣。” 茴香道:“祖父为何不悉数告诉我这位叔父?” 贾敘道:“他若知道得太多了,只怕又是灭口的命。一个聪明孙女,嫁给谁横竖官府说了算,实在不放心找个信得过的官宦子弟娶了便是;一个山间民妇养大的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新君实在没必要杀你们。” 茴香默然良久:“那时候我还没出世呢。” 贾敘点头赞道:“甄老先生想得极远。” 茴香又问道:“天罡排序是什么?” 贾敘想了想道:“道家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说,为北斗之星。你好生想想,当年甄老先生可曾给过你什么星图?或是给你看过什么画?你去甄应嘉府上之时身上的衣物可曾绣了星星?排序么……星图四季不同,想必那些星图的排序也藏了机密。” 茴香苦笑道:“小时候的衣物早就丢失了,我也不记得祖父给我看过什么星图。” 贾敘道:“你再好生想想。甄老先生既挑了你,必是给你看过的。” 茴香仔细想了半日,摇头道:“当真没有。我母亲也不会绣什么星图,绣给我的帕子衣裳不过是些寻常的花草样子罢了。” “莫急。”贾敘道,“多年前的事,慢慢找蛛丝马迹。不会太难的,你祖父也怕你找忘记。此事担着甄家满门平冤昭雪,还担着甄藏珠的儿子能有出息。” 茴香疑惑道:“他的儿子?” 贾敘道:“甄得仁冒着灭门之险替天家立下大功也不过得了个四品闲官,甄应嘉却能当上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这是何故?” 茴香哂笑道:“大门头甄府的老太君是皇帝的乳母。” 贾敘道:“这是一个缘故,另一个更要紧。甄应嘉已算得上士人了,他念过书。你祖父只是个木匠。”他乃摇头道,“士农工商,‘工’太没分量。”顿了顿,“甄藏珠若能弄个官儿当,便可让儿孙读书科举,后世子孙皆为人上人。” 茴香顿时想起当日贾琮说了那些话,“科学改变世界”之类的,极推崇木匠,说他们都是“结构力学专家”。茴香没听明白何为“结构力学”,也听出他委实看得起木匠那行当。这会子听了贾敘所言,心下堵得慌。 众人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方走到甄藏珠家,乃是藏在山间的一处小村子,只得十三户人家,甄藏珠家在村子西头僻静之处。门虚掩着,甄藏珠喊了声“娘”领着他们几个走进去。只见有个老妇人从里头出来,年过半百了头上还插了朵红艳艳的野花,笑道:“儿啊,你回来了?”劈头看见柳二便是一愣,“儿啊,你还领了客人?” 甄藏珠忙说:“这些便是皇帝派来的老爷,这女的就是我侄女。” 柳二本走在前头,贾敘从他身后闪出来拱了拱手:“李大娘,还记得下官么?” 李翠花怔了片刻,立时笑了起来:“原来你是位老爷啊!” 贾敘点头,道:“上次李大娘跟我打听甄得仁先生近日如何,我不忍心告诉你。实不相瞒,他全家早已被歹人杀害了。” 李翠花一个趔趄没站住,跌倒在地上。甄藏珠犹如没看见一般;倒是茴香上前搀扶。贾敘皱眉看着甄藏珠道:“你母亲摔了你竟不扶她?” 甄藏珠拉了把凳子坐下,随口道:“她身子好着呢,立时就能自己爬起来。” 第五百五十七章 贾敘等人到了甄藏珠家中见着他母亲,见此人不孝,心下哂然。李翠花让茴香搀着在木凳上坐下,发了半日的怔,不觉滚下泪来,拿衫袖擦拭。半晌才道:“好个狠心的!一走三十多年连个信儿都没有。” “倘或有信,大娘说不得也跟着没命了。”贾敘瞧着她道,“下官上回过来竟不曾听说令郎是甄先生之子。” 李翠花又抹了抹眼泪:“终归我是寡妇。” 贾敘显见不信,又盯了她会子道:“李大娘信我不过也罢了。听闻你这儿有一幅甄得仁先生留下的画儿,烦劳取出来我瞧。” 李翠花忙说:“那老东西只给了我十两银子,旁的什么都没有!真的!我要是哄你天打五雷劈!” 甄藏珠在旁不耐烦道:“我早跟各位老爷说了,你就不用瞒着了。” 李翠花一怔;贾敘似笑非笑瞧着她。李翠花支支吾吾的说:“是……是有幅画来着……可……”话音未落,柳二一把捏住了甄藏珠的肩膀。甄藏珠杀猪似的喊了起来,柳二的佩刀明晃晃架在他脖子上。李翠花蹦了起来:“你做什么!” 贾敘微笑道:“本官忙的紧。” 甄藏珠喊道:“给他给他!把画给他!那老头的信也给他!还有什么都给他!” 李翠花尚有几分懵,甄藏珠又尖叫起来——柳二已把刀往前递了递,顺着刀锋有一行甄藏珠脖子上的血淌了下去。吓得李翠花忙喊:“老爷饶命!我这就取东西去!”连滚带爬上里头去了。 耳听一阵翻箱倒柜声,李翠花捧了个小包袱跑出来,亲自解开。里头叠着两张纸,一张便是方才甄藏珠所言的画儿,画的是方才那山坳里的湖;另一张瞧着像是信。茴香取了信递给贾敘,贾敘打开瞧了瞧,笑道:“这个当真是你的?” 李翠花颤声道:“是当年我相好给我的。” 贾敘便将信拿给茴香:“是你祖父的字迹么?” 茴香接过信口里道:“我不曾见过他老人家的字。”瞧了两眼便知不对。那信上的字迹她不认得,但她这会子已认得不少字了,能看明白此信。委实是以甄得仁之口吻说甄藏珠乃自己亲子,可上头写的孩子之母乃“孝慈县李氏桃娘”,并非李翠花。 贾敘郎声道:“这左近的人家不少姓李。甄得仁另一个姘头也姓李,叫李桃娘,本也收养了一个亲戚家的儿子。这李桃娘后来嫁了人,生得一儿一女。因收养的长子本是她娘家来的、依旧姓李,极得她喜爱。二十多年前那长子失足跌死。” 茴香猛然吸了口气:“失足跌死?” 贾敘点头道:“时日太久,具体哪年村里人也记不得了。李桃娘伤心欲绝。”他一壁说,一壁拿眼睛盯着李翠花。李翠花吓得微微发颤。贾敘咳嗽一声,接着说,“如今看来,死了的那个才是真的甄藏珠,且是被朝廷的人暗暗杀死、扮作失足的模样。” 李翠花尖声大喊:“什么?!” 贾敘皮笑肉不笑道:“你不知道甄得仁是钦犯么?他当年是满门抄斩的。斩草自然要除根,连他与李桃娘养的私生子也不能放过。只不知当年怎么漏过了这一个。”乃扭头看甄藏珠。 李翠花愕然。半晌,浑身打抖,嘶声喊道:“我儿不是他儿子!” 甄藏珠也迷糊了,偏他还落在柳二手里,喊道:“娘!究竟怎么回事!” 李翠花使劲儿喊:“真不是!我听那桃娘那蹄子教她儿子冒充甄先生的儿子,方起了念头!这两样子东西是我从她们家偷来的。” 贾敘皱眉:“你说明白些。” 李翠花看柳二半分没有要放她儿子之意,乃可怜兮兮的垂泪。这模样若是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女子扮来,委实楚楚动人;奈何她已年过百半,贾敘柳二纹丝不动。李翠花无奈,只得说了。 当日贾敘拿着甄得仁的画像来见过她,问过些当年的事之后,随口抛了句闲话:“不知你与那个李桃娘哪个好看。”山里人家散,当年李翠花与李桃娘本来不认识。后赶集时偶然听人说城里来画画的那个甄先生在哪儿哪儿勾搭了一个小寡妇,便有几分不忿,悄悄去瞧另一个;如此她二人竟认得了。因都有几分姿色,都想攀附上甄得仁,遂成冤家、闹过无数回。末了甄得仁一个都没娶,自己走了。二人觉得无趣,又住得不近,后头这三十来年便极少碰面。多年后忽然有人来打听甄得仁,还说起李桃娘来,便勾起了李翠花心头旧念头,想知道李桃娘如今可有自己好看没有。 她遂挑了一日偷偷去了李桃娘住的村子偷窥,不想在草垛子后头听见了李桃娘对次子说的一番话。合着当年跌死的那个抱养来的长子是甄得仁的儿子。李桃娘自己分毫未察觉有孕时甄得仁便知道了,故意让人将李桃娘之事说给李翠花听,引得她来寻李桃娘的不是,好让李桃娘借机避去远房亲戚家偷偷生下了儿子。又给她留了书信和画儿,领着她去那有湖水的山坳,告诉她二人的儿子将来能当大官。 因那孩子早死了,多年后竟当真有官威十足的人拿着甄得仁的画像找上门来。李桃娘想着,横竖甄得仁的儿子与自己后来生的次子年岁差不多大,不如就让次子假冒长子,将来好弄个官儿当当。李翠花听得火气直冒,有心骂李桃娘贱妇、人家儿子在身边呢不敢造次。遂小心隐蔽行迹直听到李桃娘领次子去甄得仁当年领她去的那个山坳。 那个夭折的孩子才是甄藏珠,早年在村里的名字就叫李藏珠,与李翠花抱养来的儿子年岁差不多。她遂想着,横竖都不是甄先生之子,与其给她儿子、不如给我儿子。遂有一日,趁着李桃娘家里没人,溜进她们家偷偷翻找,才一会儿便从李桃娘的枕头套儿里头翻出了一封信和一幅画。她赶忙藏了东西进怀溜回家里,将李桃娘与她长子的故事悉数当作是自己的讲给儿子听。她儿子一听便信了,当真以为自己能当大官,欢喜得了不得,遂跑去山坳搭棚子守株待兔,当真等到了贾敘。 贾敘闻听啼笑皆非:“原来你们是冒充的。” 李翠花点头似鸡啄米:“我儿当真是我从亲戚家抱来的,不是甄先生的。” 她儿子大喊:“原来是假的么!你这老婆子,白白哄得我在守了那么些日子。” 贾敘哼道:“亏的不是,不然你这性命也保不住了。” 李翠花忙说:“老爷!求老爷放了我儿子,他不是甄先生的!” “也罢。”贾敘收起了信和画儿,冷冷的打量了他母子二人会子,“连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就敢胡乱往上赖。”乃命柳二放了那个假甄藏珠。 李翠花赶忙扑过去扶着儿子;假甄藏珠哎呦哎呦喊疼,李翠花急忙撕开衣裳替他包扎。贾敘懒得管这些事,转身便走;柳二茴香在后头跟着。 出门后,贾敘问茴香道:“你怎么看。” 茴香想了会子:“我信了。” 贾敘道:“李翠花说的多半是真的。” 茴香忙问:“还有假的不成?” 贾敘道:“她儿子委实也是你祖父之子。”茴香一惊。贾敘从怀中取出一副画像来,“这就是你祖父,你看长得像不像那个假甄藏珠?” 茴香一看,委实像是记忆中祖父的模样,只年轻了许多,眉眼儿又与假甄藏珠有几分相似,不禁叹道:“原来这个才是祖父藏起来的儿子。” 贾敘点头道:“甄得仁知道自己做的事乃天家机密,保不齐就要被灭口的,家里三个儿子未必能逃过皇帝的毒手,遂特意勾搭了两个小寡妇。两个女子都怀了他的孩子,他设法哄得二人都悄悄生了下来;可巧两个都是儿子。这李翠花本是个极风流的主儿,勾搭过不少男人,嘴倒是紧;那李桃娘看着要老实许多,却爱说话。你祖父遂择了这个李翠花的儿子当作真的‘藏珠’;李桃娘的那个,又有画儿又有信,乃是丢在外头的珠子。倘或先帝细查了他的风流债,李桃娘之子便替李翠花之子挡了一灾。若没有,等新君上位,当官的好事自然落到李桃娘之子头上;李翠花之子虽没有名分,却能好生活着。你这祖父算得好费力气,只可惜都在拿自家儿孙的性命算来算去。” 茴香慨然道:“偏生这两个女子都信了他。” 贾敘道:“你只看看这些寻常山民,有几个能比得上你祖父?他真心想哄骗,这些女子哪里是对手。” 茴香默然半晌,无言以对。半晌,她问道:“下一步做什么?” “自然是去找李桃娘。”贾敘道,“好在不算远。”乃向柳二使了个眼色。 柳二朝茴香抱拳道:“得罪了。”从背后拎起她便跑了起来。茴香吓得好悬大叫。贾敘呵呵一笑,在后头跟着。 他二人脚程快,不多时便赶到李桃娘的村子外头,便听见村子一片哗然。贾敘皱眉,命柳二先停步,放下茴香去打探一二。柳二进去不多时,出来回道:“李桃娘和她儿子俱死于非命,村里正闹呢。” 贾敘的眉头顿时打成结,半晌才说:“显见是有人在查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为何灭口?” 茴香想了会子道:“贾先生不是说有人在追查此事么?还绑架过他。会不会是那些人做的。” “那也用不着杀人。”贾敘道,“那个李桃娘另嫁了不说,连她儿子也并不是甄得仁的。” 茴香道:“只怕李桃娘还知道些线索。他们怕刘大人回头来问她、她告诉你。杀人灭口,为的是防着刘大人知道的太多。” 贾敘闻言摸了会子下巴,良久才道:“委实有点道理。他们自是惟愿我们什么都没查出来才好。” 柳二问道:“大人,可要我去好生查看她二人是怎么死的?” 贾敘摇头道:“不用。他们既也在找,可见他们也着急。咱们快些赶回那个山坳。虽不知有何用,敌暗我明,清楚些总比糊涂些的好。” 三人遂不曾进村,回身直赶回了不知藏了什么的山坳。到了湖边,茴香忽有几分害怕,忍不住四面张望可有人来。贾敘只拿着那副画对景着琢磨,口里喃喃道:“藏了什么蹊跷?两只兔子。” 柳二道:“卯兔,卯在地支中行四。会不会指卯时二刻?” 贾敘抬头望了望天:“早过了。”又看了看那画儿,“依着树影来瞧,甄得仁画的这是下午……约莫申时左右?两只兔子必不是指的时辰,应当指方位才对。” 茴香忽然道:“东西会不会藏在水里?” 贾敘问道:“为何在水里?” 茴香道:“不然何故挑一个有湖的地方?水气易腐,做木匠的藏东西本该避开水气才是。挖坑埋个要紧的东西,当寻干燥之处,为何挑了这里?” 贾敘捏了捏胡须:“有几分道理。”乃命柳二,“你下去探探究竟。” 柳二领命,脱了外头的衣裳露出精壮的腱子肉,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贾敘仍然拿着那画儿琢磨。足有一刻多钟功夫,柳二从湖里头冒出来,道:“大人,莫猜了。” 贾敘坐在湖边乱石上头也不抬:“怎么?你瞧见什么了?” 柳二道:“水下沉着十二只小小的石兽,恰是十二生肖。” 贾敘大喜:“如此直白,我们还猜了半日!那石头兔子必然藏了机密。” 柳二道:“我把那石兔取上来。” 茴香一颗心顿时跳了起来,喊道:“柳大人莫要乱动,万一有机关呢?” 贾敘忙说:“很是,我正要提醒这个,老二你留神些。”茴香觑了他一眼,以为他放马后炮,微微撇了撇嘴。 柳二抱拳道:“领命。”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半晌,他浮了上来,“仿佛不曾有什么机关似的。” “没有机关?”贾敘断然道,“怎么可能没有机关?决计不可能!这些东西必有机关,你只查看便好,不得妄为。” 柳二从水里举起了一只四个拳头那么大的石头兔子:“我已取来了。” 贾敘大奇,瞪了那兔子几眼,猛的往后跳了七八下,又惊然四面环顾——什么事也没发生。柳二忍不住哈哈大笑,茴香亦掩口而笑。 第五百五十八章 话说柳二从湖底取了石头兔子上来,贾敘恐怕惊动机关,吓得跳了好几下;柳二与茴香俱没忍住笑。贾敘骂道:“冒失!不是让你莫轻举妄动么?倘或有机关如何是好?” 柳二笑道:“这玩意太轻,我只抬手便取了下来。当真有机关岂能没个铁锁之类的牵连?”乃走了上来。 贾敘皱眉道:“替天家藏要紧物品之地,没看守没机关,哪有这种事。” 柳二道:“保不齐从前是有看守的?” 贾敘摇头:“皇陵方有看守,此处显见没有,不然岂能容那个假甄藏珠挖了数日的坑?好生古怪。”说话间柳二已将那石头兔子捧了过来。贾敘端详了几眼,上头长了不少水草,便随手扒拉掉几棵。又望望湖水,道,“咱们先离开此处。万一那机关乃是从暗中向守陵兵士警示呢?” 柳二道:“我瞧着委实不像是有机关的。” 贾敘道:“你懂什么?不然你说当年做这个之时为何不设机关?先帝是没钱做还是做不出来?” 柳二道:“大人难为我了,我哪里猜得出来。” 贾敘扭头看了看茴香。茴香思忖片刻道:“会不会原本是有的?” “嗯?” 茴香道:“我想着,会不会此处原本该有机关的,让我祖父偷藏去了别处。” “哪儿?” 茴香摇头:“不知道。我听贾先生说,当年我们家遭难时,先帝派去了许多大内高手,还让他们穿上软甲、留神机关暗器,显见误以为我们家有极厉害的机关。” 贾敘闻言想了会子:“不错。先帝以为你们家设有机关才遣过去那么多人。甄得仁只是个木匠,又不富裕。他回金陵后直至你们甄家遇害也有七八年功夫,先帝定然没少往你们家丢细作,也必会命应天府的官吏好生盯着。甄得仁纵然知道该怎么做机关也难动手。饶是如此,先帝依然派过去数十位大内高手。”他点了点头,“委实有可能。甄得仁将天家替此处预备的机关偷运去了别处,致使此处空荡无看护。机关之类的东西太过玄奥,先帝纵有疑心也不敢贸然试验,恐怕毁于一旦。” 柳二道:“不对。监守自盗乃大罪,不论真假,先帝早该派人去抓甄老爷子了,还能送他回乡为官么?” 贾敘又想了半日:“我也猜不出缘故来。罢了。”他托起石兔,“先查看此物有什么蹊跷没有。”乃拿在手里细看了半日,没寻出线索来。遂递给茴香,“你瞧瞧,保不齐是你们甄家做的。” 茴香是个女人,力气小。看那石兔仿佛挺沉的,伸双手去接。乃思忖片刻道:“大人,这个必是空心的。” 贾敘忙问:“你找到机关了?” “尚且没有。”茴香道,“只是此石兔太轻。二位大人乃习武之人,力气大些,只怕不易觉察。我敢断定,寻常这么大的石头比此石兔沉了许多去。” 贾敘道:“那你快找机关!” 茴香道:“我不会看机关。” “你不是甄得仁的孙女么?总有天赋,快些瞧瞧!” 茴香无奈,只得细查了那石兔半日。她想着,这东西既存放了天家要紧之物,想必里头不会有什么毒水暗器之类的,恐怕误伤了打开的大官老爷、甚至皇帝。柳二在旁道:“不知甄老爷子那幅画上可有提示。”贾敘遂将画儿递给茴香。 茴香细看了看画上的兔子,一只坐在石头上一只趴在湖畔,趴着的那只与石兔神态颇有几分相似。柳二也瞧了出来,在旁说了。贾敘道:“那一只也必有用处,否则他何须费笔墨画两只?” 茴香随口道:“未必,那只坐的高些、也更显眼些,说不定是幌子,犹如我那叔叔、已死的真甄藏珠。” 贾敘想了想:“有些道理。”茴香心说,这位刘大人虽有几分自负,好在肯听劝、并非固执己见之人。 乃细看画上的趴兔,见靠里侧的兔子右耳朵上插了根草。又看了看石兔,两只耳朵都长了水草。她本心细,将石兔放在大石头上慢慢除去兔耳朵里的水草,便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孔洞。她拔下头上的簪子想将小孔中的塞着的泥沙清除。贾敘道:“你那簪子太粗。”言罢从怀中取出一盒银针,茴香瞧着仿佛是大夫用的。拿银针一比仍太粗了。茴香解开自己腰上系着的一个荷包,从里头掏出日常纳鞋底用的长针来。贾敘忍不住低声抱怨,“甄得仁是个爷们,做的东西这么小。”茴香偷偷弯了弯嘴角,小心清除石兔耳朵中的泥沙。 她将针头一点点探进去,慢慢剔出细泥点子来。剔了半日,长针已没进去大半截,忽闻“咔嗒”一声,茴香的手不禁一颤,不敢动了。柳二赶忙上前:“你上后头去。”茴香连长针都不敢拿,立时躲到后头去了——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倘若这里头有什么暗器,自己不帮忙反添乱。 柳二贾敘围着石兔细端详了半日,贾敘指道:“有条缝。”柳二小心翼翼拿着兔子的上半截轻轻拉动——石兔被拉成了两截。这兔子果然是空心,前头那截拉开后,露出里头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来。老樟木盒子。 石兔里头显见有许多绷簧之类的小巧机关,贾敘等人不是行家也看不懂。虽在水里浸泡多年,内里的盒子竟是干的。上头雕刻了三十六天罡之名,每个名字旁都有一个小孔。贾敘指道:“莫非天罡排序指的就是这个?要依着天罡的排序拿针扎这些小孔?”说着,扭头去看茴香。 茴香能不知道么?她祖父当年吩咐她牢牢记住的三十六个数想必就是这个。只是她前头装了这么久的憨,不便立时说知道,乃迟疑道:“我并不知道什么天罡……” 贾敘将盒子交与她手,指道:“喏,这刻的便是三十六天罡星名。天魁、天罡、天机、天闲、天勇、天雄……” 茴香听他从头数了一遍星名,取下石兔耳朵中的长针,又将盒子在手里转了个圈儿。如同入了定一般回想祖父当年说的那三十六个数,与贾敘所言三十六天罡星对了对。她想着,第一个数当是对应天魁,第二个对应天罡,第三个对应天机,依序而去。遂拿起银针,想着祖父给她的数字里头,“一”排在第十二位,正是天满星,乃最先点了盒子上示意天满星的那个小孔。针尖扎下去,手上清晰可知触了物件。茴香呼吸都拉长了,第二个点了天巧星。三十六星依序点完,耳听清脆的“咔嗒”一声,盒盖儿分作两块弹了起来,笔直竖立,露出盒中的物件。 茴香不敢动,看了看贾敘。贾敘见里头是一块黄色缎子包着的物件,便小心拈了出来。慢慢打开黄色缎子,茴香在旁清清楚楚看见缎子上绣的是五爪金龙。里头包着的又是两块缎子,卷成一个小团。贾敘先缓缓展开一块,待看清楚上头的字,立时瞪大了眼。又看另一块,长叹一声。乃递给茴香。 茴香放下盒子接过缎子定睛一看,上头写着:朕之第九子磐,忠勇仁义,孝悌无双,朕极想念。特命镇守皇陵陪伴于朕。又看另一块,后头都一样,前头变成了“朕之第三子硠”。都盖着玉玺,显见是两封圣旨了。 贾敘道:“先帝的第九子便是燕王司徒磐,第三子乃太上皇司徒硠。老三平庸些,让他继位自己能多当几年大权在握的太上皇;老九聪慧难干,继位可成能主。先帝命甄得仁先生做下此物之时,还没想好江山究竟给老三还是老九。”乃指着那两块圣旨道,“先帝一死,不论谁坐了那把椅子,头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取出来,毁掉一块,拿着另一块把对方送来孝慈县守皇陵。” 柳二叹道:“委实是件大功劳。” 贾敘道:“此物若是你祖父做的,也难怪先帝不敢留你们甄家性命。” 茴香冷笑道:“难怪贾先生说,司徒家的江山就是毁在了先帝手上。” 柳二道:“天下已分,谁也不能把燕王或太上皇送来守陵,这两封圣旨已没用了。也不知查找此物的是谁。” 贾敘看了看茴香:“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茴香想了想,露出笑意来:“盒子开着盖儿放回石兔里头,石兔放回水底下去。” “圣旨呢?” 茴香冷冷的道:“烧了。” 贾敘与柳二互视一眼,面色踌躇。半晌,柳二道:“甄姑娘的主意极好。既没用,不若烧了。” 贾敘犹豫不决:“终究是先帝圣旨,烧了好生可惜。” “先帝已死多年,他的圣旨不管用了。”茴香忽心下痛快,声音都大了些,“留着还恐惹是非。” 柳二劝道:“大人,还是毁了吧。” 贾敘道:“留着钓鱼也好,还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呢。” 柳二道:“左不过燕王的人太上皇的别家王爷的人,或是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想以此物进上得功劳的人。咱们拿着无用。”乃看了看茴香。 茴香道:“柳大人说的是。此物无用,烧了吧。” 贾敘仍旧舍不得。柳二道:“大人留了这个预备做什么呢?”贾敘答不上来。柳二又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贾敘又迟疑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一咬牙一跺脚:“罢了!横竖无用,烧了就烧了!” 柳二与茴香原来是站着等的,他迟疑的功夫太久,二人便寻了两块石头坐下;闻言登时都站了起来。柳二从怀中掏出岭南火柴:“大人,这块儿有风,不好烧。”指了指不远处一株大枫树,“去那儿烧。” 贾敘点点头,将两块圣旨交给茴香,叹道:“你全家因此而死,你来烧吧。当是替家人报仇。” 茴香眼中涌出泪意来,右手接过圣旨,狠狠的捏着。柳二将火柴交给她。茴香一步步缓缓走到大枫树底下,想起自己这二十余年之坎坷,满门被害之惶恐悲愤,泪珠子便滚了下来。乃背着风向蹲下,以身子挡住风,将两块圣旨丢在地下,轻轻取出火柴划燃,又捻起一块圣旨来。绸缎就火,立时烧着。茴香极擅烧东西,手指头随着火苗动几下,两块可搅乱社稷的圣旨渐渐化作灰烬。呆了半晌,她站起来掸了掸衣襟,侧身走了两步。风没了遮挡,轻轻扬起缎子的灰烬,吹散了。茴香怔怔的看着那堆灰淡去,取帕子拭泪,转身走回贾敘那头。 贾敘拍了拍她的肩膀,抬头示意柳二。柳二依茴香所言把那老樟木盒子开着塞回石兔里头,又将两截石兔合在一处。又是“咔嗒”一声,石兔依然是那个石兔。柳二右手托着石兔转身下水,眨眼没入湖中。 贾敘轻声问道:“你在那盒子里头还看见什么没有。” 茴香道:“外头包的那块黄缎角上以黄丝绣了两个字,一僧。” 贾敘点头道:“我猜此物最初曾藏在一僧大师处,后来才转来这里。” 茴香问道:“一僧大师是何人?” 贾敘粗略说起了一僧的来历。说到一半时柳二便上来了,贾敘朝他点点头接着说。末了叹道:“那老和尚也是个倒霉的。” 茴香听罢立时道:“听起来,这个一僧大师与先帝,倒有几分燕王与太上皇的意思。皆是帮着兄弟得下江山,末了还遭兄弟猜忌。” 贾敘眼神一亮,拍手道:“潜意识!”茴香诧然。贾敘解释道,“潜意思就是人心里隐约在想着、自己却并未察觉的念头。我方才一直在琢磨,若先帝有过让燕王继位的心思,为何不在驾崩前废了太上皇改立燕王?太上皇本是先帝九子中最平庸无能的一个,燕王强出去他数倍。先帝拿老三当管事用个十几年,末了改立有本事的老九为新君岂不是更好?哪个皇帝不想江山永固的?方才听了你的话,忽然想着,说不得这个便是先帝的潜意思。燕王犹如一僧大师,太上皇犹如他自己。纵然本事低些,他总还是盼着类似他自己的太上皇得好处。” 茴香听罢连连点头:“保不齐就是这个缘故。”乃嗤笑道,“日日将皇帝说成真龙天子,皇帝也全都是小人罢了。”贾敘听了哈哈大笑。 柳二身上还是湿的,便将衣裳拿在手里;三人朝山坳外头爬去。半道上,贾敘悄悄问柳二:“记住了?” 柳二道:“记住了。” “告诉小七。” 第五百五十九章 贾敘等人看似波澜起伏、实则顺顺当当的毁掉了两封先帝留下的圣旨后,柳二只说去打点子野味,飞身跃上树梢便没了影子。转头撞见柳小七在老树底下攀着老藤荡秋千做耍,柳二道:“头一个,天满;第二个,天巧……”将茴香方才以长针点动老樟木盒子的顺序说了一遍。柳小七听罢复述了一遍,柳二点头:“就是这样。” 柳小七问道:“那甄姑娘的事我不大清楚,不是自己人么?” “算半个自己人。”柳二想了想道,“要紧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柳小七抿了下嘴角,随手甩出去一支飞镖,打死不远处一只懵懂的兔子,闪身而去。柳二拔下镖擦净血迹,放进自己的镖囊,拎起兔子回去找贾敘他们。 贾敘正与茴香说些锦衣卫里头的规矩,柳二不敢打扰,生起火来烤兔子。闻着兔肉香,想起方才那只石头兔子,茴香心中暗自痛快。三人吃罢烤兔肉又吃了些干粮,便赶着回去。茴香脚程慢且不擅走山路,柳二便背起她走,天黑前赶到山下,借宿在他们寄养马匹的寺庙之中。 今儿这一日下来,大起大落、大悲大慨、折腾的厉害。茴香极倦,吃完晚饭便睁不开眼。跟着知客僧到了他们替女施主预备的屋子,倒在炕上沉沉睡去。贾敘精神头十足,命柳二陪他出去走走。转过一座小坡,柳小七笑嘻嘻从树上跳了下来:“五爷,对的。” 贾敘点点头:“好。”又皱起眉头默然半日,道:“我在想着要不要告诉琮儿。”柳小七抛过去一个疑问的神色。贾敘道,“怕他把那个东西砸了。” 柳小七笑道:“不会,琮哥儿最爱惜东西不过。” 贾敘哼道:“爱惜归爱惜,要舍的时候比谁都舍得。” 柳小七道:“其中不是有他们道家之物么?” “那个算什么?”贾敘又叹了口气:“你认识他的日子太短了,又没去过台湾府……罢了。如今我在京中,你走一趟吧。把消息和东西都带过去,问他们如何处置,也好见见潇湘馆那些人。” 柳小七爽利应了,笑道:“我本来也想去南边走走的。新近琢磨出了种吃食,正欲同琮哥儿他们商议怎么卖呢。” 贾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柳二:“这小子竟是你们柳家的么?”柳二含笑点了点头。 次日,茴香睡醒时大日头已上了天,不觉好笑,喃喃道:“竟这么迟了。果真是不当奴才心境宽。”贾敘柳二早起来了,在人家后院里交手,四五个小和尚盯着他们瞧热闹,眼珠子一动不动。茴香起得晚,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贾敘说:“贾琮日日都这个点儿起床。”三人遂吃了点子斋饭,取出寄存的马匹赶回京城去了。了结家中旧事,茴香心思大定,后日日跟着贾敘踏实学些本事不提。 另一头,柳小七走八百里加急道赶往台湾府。到了承天府一打听,连知府大人贾琏在内悉数搬到大佳腊去了,忙又赶往大佳腊。一路上不禁暗赞台湾府果然有钱,大水泥马路又宽又直。倘若举国都是这样的道路,行动方便多了。眼看过了大大指路牌子“大佳腊”,走了半日没看见城门,街市倒是愈发繁华了,路边的屋舍也多起来——只是模样古怪。 又走了会子依然没有城门,柳小七急了,催马往前赶。跑着跑着,忽听一声哨响,有个立在路口墩子上的人指着他喊道:“这位同志,怎么不看红旗?”柳小七打了个冷颤,赶忙勒住马。“同志”二字不是石秋生他们那群革命党的称呼么?扭头细打量那人。此人穿着身湖蓝色的衣裳,却不是平素国人穿的样式,倒与盘龙山那群山贼穿的迷彩服很像。那人又喊,“说你呢!这是交通枢纽,怎么不看红旗就乱闯?”这会子已有许多车马从横着的那条路上穿行而过,如流水一般绕过柳小七;柳小七立在当中犹如河水中的一块石头,突兀的很。他登时明白那人所言是何意了。 他自己来的那条路口,不论自己这头还是对面那头,车马行人立着不动。吹哨的那人手里举着一面红旗立着,对面路口也有个人举起红旗。此二人身后都有把大伞,伞下椅子上各坐着一人手拿绿旗。横着的那条路,两边路口也各有两个人,拿红旗的坐在伞下、举起绿旗的立在路口墩子上。这红绿旗子便是示意十字路口的人车谁走谁停之意。 柳小七今儿显见是乡下人进城了,有些羞赧,向墩子上那人拱了拱手:“抱歉,在下是外地来的,不熟贵地规矩。” 第一波人车流过去了,柳小七趁着空隙拨马到了墩子旁再抱拳。那人道:“想是新来的移民?不熟交通规则也怪不得你。此事最为要紧,快些去念个扫盲班,不要钱的。回头在我们大佳腊见了红旗都得停下、等别人先走,可明白了?” 柳小七微微蹙眉。此人言语并无失礼之处,只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傲气,让人听着不痛快。乃又抱拳道:“敢问先生,大佳腊的城门在何处?” 那人笑了:“我们大佳腊是新城,没有所谓的城门。将来还要扩建呢,谁知道城门会扩到哪儿去?”语调愈发趾高气昂。 柳小七点头:“原来如此。”心里盘算待会儿怎么暗暗收拾他一下。偏这会子那拿绿旗的人过来走上墩子,此人便与他击了个掌跳下来,嘴角一笑。此人有四十余岁了,方才那一跳宛如少年,柳小七忽然有些不忍心收拾他。耳听长长的哨音响起,墩子上之人举起绿旗,身后的响起一大片“驾驾~~”声,并有马鞭子啪啪直响。举绿旗的催道:“喂,这位同志,快些走,不要堵在路口妨碍别人。”柳小七忽觉好笑,抱了抱拳催马前行。 到了前头那个路口他方朝捏着红旗在伞下休息的人打听:“这位……额,同志,我想找知府衙门。” 那人指了指路边的一个大牌子:“喏!那儿有地图。”乃站了起来,“你大约不会看,我教你吧。” 柳小七忙说:“不必,我能看明白地图。” 那人爽快道:“好!”遂又坐了下去。 柳小七便凑去过看那牌子,上头有油漆画的地图。他正琢磨眼下自己站在何处呢,便见这地图下方画了个红色的五角星,旁边写着:地图中五角星处为本牌所在。另一颗五角星也在地图下部,他一眼便看见了,口里喃喃道:“这里是……恩候大道?恩候不是贾赦的字么?”幸而他素来知道荣国府的地图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几眼便寻着了目的地。 匆匆赶到知府衙门,说他要见贾琏。门子问他要片子,还说:“我们老爷忙的紧,你得预约。” 柳小七烦了,道:“我没功夫预约,贾琏在里头不在?” 门子道:“在是在,只忙的紧。”柳小七连马都懒得系,把缰绳甩在地上,身形一闪便不见了。门子瞪大了眼找了半日,“人呢?” 柳小七径直到里头寻着了贾琏,跳在他跟前。贾琏吓了一跳:“你是何人!” 柳小七道:“我是京城猎鹰书局的人,奉命五爷贾敘之命赶来台湾府,有急事要见贾琮。”贾琏有几分迟疑。柳小七道,“敢问知道贾敘这个名字的有几个?” 贾琏登时信了他几分,忙喊人领他去政府大楼,还道:“辛苦你了,要不要吃盏茶再过去。”柳小七只推“不必”,跟着来人走了。 一时到了政府大楼,饶是柳小七自打进了大佳腊辖区便一路看的都是模样新奇的房子,立在此楼前也忍不住多打量几眼——委实庄重大方,只是四四方方寡然无趣,难道这个也是贾琮从西洋学来的?在门口传达大厅坐了会子,没多久便有个人来问他的名姓。柳小七随口道:“殷七。”又过了会子,贾琮亲自来迎他了。柳小七瞧见他那张圆脸,莫名觉得恍如隔世。 贾琮抱怨道:“你来了也不打个招呼!五叔也没传个信儿来。” 柳小七也抱怨:“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怎么赶过来的!跑死好几匹马呢。” 贾琮奇道:“从京城过来路过好几国呢,人家管驿站的竟巴巴儿肯给你马么?你用谁家的军令?” “我拿钱买的。” “……好吧。” 二人直奔贾琮的办公室。柳小七在门口便啧啧叹道:“好生奢侈!都是明玻璃的窗子。” “那叫透明玻璃谢谢。”贾琮得意洋洋,“玻璃算什么?到处都是。” “就是你们这儿的屋子古怪的紧。” 贾琮翻了个白眼:“这叫现代风格。” “横竖就是不好看。” 二人进了屋,贾琮亲替他倒了盏茶。柳小七默默打量了会子他这屋子,心中暗想:古怪他妈给古怪开门,古怪到家了。只是他这会子没功夫同贾琮贫嘴,长出了口气,从身后解下包袱放在大案子上。 贾琮瞄着那包袱:“什么?” “五爷让我带来给你的。”柳小七道,“害死甄茴全家的那东西。” 贾琮顿时坐正:“五叔已查出来了?” 柳小七点头:“他命金陵那边的人寻上甄应嘉,让他口述替甄得仁和太上皇派去的那太监画影图形,飞鸽送回京中。那太监他一眼便认出来了,是太上皇和刘登喜都极信任的一个太监,险些认了刘登喜当干爹。此人仍在宫中太皇太后身边当差,与戴权交情甚密。五爷设计抓了他审问,不想那太监竟是个忠心的,撬不开他的舌头牙齿。后来还是我们施了计,假扮锦衣卫将他救出,又演了好几处戏才哄得他开口。”他顿了顿。 贾琮等了会子,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 柳小七轻叹一声:“说来话长。” 原来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爷曾借用了佛道两家之力。民间有弥勒教和天师道,皆信徒无数。也不知太.祖爷怎么见到了这两家的首领,又怎么哄得他们相信自己若有飞黄腾达的一日必然兴佛兴道。得了天下之后,太.祖爷请两边的要紧人物进京,只说天子为你们当中人,儒释道三家和睦共处多好。这中人当得极好,这两家后来便再没闹事了。因为两家都收到密令,暂且偃旗息鼓。这一暂且便没了个完。自然,他们赴的不是鸿门宴,而是断头宴了。 依着寻常故事,总会有侥幸逃脱之人知道真相,奋力替师父师祖报仇雪恨、还自家一个公道。偏此事不是故事。漏网之人一个没有、漏网的消息一个没有,弥勒教和天师道都被生生的哄骗了,当真以为两家首领等都避去世外修行、以待天时。也有人起了疑心想查、什么都没查出来。此事遂了。 后太.祖爷驾崩,有件事令先帝很是头疼。早年为了起事,太.祖爷曾暗暗派人挖了不少古坟、取陪葬品换钱供军饷买军粮。这些东西里头的尖儿自然舍不得卖,都收了起来,说是留给后世子孙压库房。偏太.祖爷那般大方超脱之人,到了临终前那几年忽然变得恋权、恋东西起来,命人将那些宝贝悉数送入自己的陵寝好给自己陪葬。 先帝惦记那些很多年了!眼看要变成自己的,忽然他老子要带进坟里去,暗地里很是不自在。太.祖爷死后,先帝忍了数年,终是忍不得,派人悄悄掘了太.祖爷的陵寝。 太.祖爷之陵乃是天师道的匠人帮着修的。先帝这头毫无法子对付,死了许多人方耗尽各色机关,终强挖出了那些东西。好在先帝还有些良心,只要了太.祖爷最后搬走的那些,其余的不曾动,还命人重修好了太.祖爷之陵。 那些东西里头,最要紧的是一个老樟木的盒子,里头搁着太.祖爷从弥勒教和天师道弄来的信物。谁得了那两样东西,谁便能号令弥勒教与天师道的信徒——他们人数众多、令出如山比军队还强些。太.祖爷当年实在没法子除去,才想到利用他们行事隐秘、上行下效,哄骗他们依假令蛰伏,并藏起信物来。 先帝使尽法子打不开那盒子,又知道做盒子的乃是前朝名匠,方使人四处寻找。甄应嘉查到甄得仁之师便是那位前朝名匠,一份举荐折子将族兄推进了鬼门关。 第五百六十章 贾琮坐在后世气息浓烈的大佳腊政府大楼办公室,听柳小七说了半日先帝往事,忍不住骂了一句后世脏话:“操他大爷!” 柳小七翻了翻眼皮子:“你发什么牢骚?我们家替他们家卖了好几辈儿命呢,我都没抱怨。” 贾琮哼道:“那是你们家祖宗傻。” 柳小七横了他一眼:“说得就跟你们家祖宗不傻一样!” 贾琮噎了噎,想辩驳又无可辩,只得问道:“甄得仁那老头儿后来使了什么招数晃点的先帝?” 柳小七轻轻一笑:“甄得仁虽不是道士,他师父却是天师道的。” 原来甄得仁拿到盒子时,略瞧了瞧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盒子上刻有他师父的私印——旁人不认得,他却认得。他师父说过,凡做机关之匠人在学的时候都会学着些讲究,什么一元两极三才四象五行*七星八卦九宫十方,做时便依着这些来做。破机关之人也学的这些,也依着这些来破。故此,有序机关免不了被人破;唯有无序,方无从破解。 那盒子外人是破不了的,甄得仁能破。要破也不难,只是须得费些功夫。三十六个天罡,没人知道他师父用了什么排序安置的机关。将每种可能都试验一遍,总能试到能开的那一种。只是这种东西,不知底细之人不敢贸然妄为,恐怕弄错了、机关会损伤里头的物件。甄得仁自然不能告诉先帝真话,只说自己须得花上数年功夫慢慢研究。先帝好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行家,他说什么都依。 甄得仁遂在马力山住下,扮作画师,每日溜达着看看景色、与和尚道士闲谈,勾搭小寡妇。回去假意在住处画一堆机关画稿糊弄先帝派来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小太监,自己背着人一种一种的试开盒子的排序。终有一日试验出来了,盒子打开。他一眼便认出了里头天师道的信物,回想起他师父在世时说的天师道种种,顿时猜出因果来。天家如此狠厉绝情,连天师道弥勒教都用完即除,何况自己?自己一条命还罢了,保不齐连家里的老婆孩子也难逃一死。他遂立刻将盒子盖回去,假扮什么都没发现。 甄得仁手艺了得。他虽离不了孝慈县,却能向先帝要许多材料,只说是为了破盒子里头的机关使的。就如同孙猴子给朱紫国王看病一般,他拿着这些东西明面上日夜胡乱捣鼓,实在只取了其中几样,仿制了一个与天师道信物极相似、却小了一圈的假信物。趁着过端阳节,先帝派了心腹太监来送赏赐,甄得仁谢恩时不留神将假信物从怀内掉了出来。那太监好奇,问他是什么。甄得仁道:“此乃先师留下的。前几日先师生辰,取出来祭拜。” 太监回宫后将此事奏给先帝,先帝听他说了那假信物的模样,惊得了不得!立命那太监快些赶回马力山,取甄得仁师父留的那东西回宫。太.祖爷在时先帝见过真品;如今一看这假的,脑中顿时涌出无数种念头来。遂派了一个伶俐的太监过来试探甄得仁。甄得仁一心盼着活命,编了许多不挨边的故事,又拿模棱两可的话勾搭着。宫中太监最擅依着蛛丝马迹胡思乱想,想多了拿话去试探甄得仁、甄得仁依着他的话再瞎掰,越来越离谱。 最终那太监从头囫囵想了一回,认定甄得仁是天师道一个要紧人物养的私生子,他那师父奉命去金陵教养他。甄得仁生父并未死于太.祖爷之手,乃漏网之鱼。只是他也信了自家天师闭关修炼去了,遂领着教众蛰伏民间。甄得仁又编了一件奇物,说是他师父提起过的。东西不大,却能抵挡千军万马。他想着,有了天师道的身份,加上这件不知藏在哪里的奇物,说不得皇帝就能放过他性命、拿他来钓天师道的人、好夺那奇物。 甄得仁虚耗数年功夫,愣是没打开那盒子,向先帝告罪:“小人只会做木匠,不会破解机关。”先帝失望之极。他虽没打开,却不知是天师道的什么人,暂不敢杀。遂命他另做了一个机关盒子,还特意用的老樟木。甄得仁果然另做了一个,便是当年林黛玉等人从一座庙里头盗取的那个。并做了个石头兔子,好将他师父的老樟木盒子藏起来。先帝又命石匠另雕了十一只生肖,藏于马力山一山坳湖底,自然少不得机关埋伏。 甄得仁的花招先帝自是全然不知,极赞他手艺精巧,封了个四品闲官打发他回乡;临行前命人向他要了那假信物走。甄得仁逃出生天,阿弥陀佛。老爷子心知肚明,皇帝手里的东西是假的。倘或他不用还罢了、一用必然露馅,自己有死无生。 先帝便遣了细作拿着假信物往早年天师道猖獗之处碰运气。甄得仁手艺极精,天师道又与首领断绝音讯多年。虽知道这东西不是真的,也分辨不出是不是另外一件要紧之物。误打误撞之下,先帝根本没发觉那玩意是假的,甄得仁又多活了几年。 也只是多活几年罢了。先帝既然用不了天师道,便想找到甄得仁所说的那件“奇物”。先帝的人拿着假信物混入天师道后死活打探不出那件“奇物”,旁人皆不知有这么个东西。先帝想了数日,猛然拍案:“莫非就在甄得仁他自己手上,故此旁人不知道?”遂打发了精明细作上甄得仁左近去套话。 甄得仁知道那东西子虚乌有,细作没多久便露了马脚。甄得仁顿时明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背,皇帝以为奇物在自家呢。遂装憨卖傻,细作费了多年也没探听到半丝消息。日子本来不咸不淡混过去,甄得仁以为自己刀尖上求命已得成了;那细作忽然急了,七七四十九招什么法子都使。甄得仁顿觉不好,上甄应嘉府上探了探,得知皇陵地下墓穴将要修完。老头儿心里咯噔了一下——皇帝必是想要谋那天师道的奇物替他自己守陵。无奈,送了最聪明的小孙女去甄应嘉府上避难。半年后,先帝实在等不得了,命大内高手夜袭甄得仁府夺取奇物。 血洗甄府后,先帝又派人细查甄家每一寸瓦片,终在甄得仁卧室一个书柜夹层中寻到了一封信。那信的封皮儿便是上奏天子的折子,搜查的人不敢看,快马送进京城。先帝打开那信一瞧,甄得仁将自己做的事多半交代了。从早已打开过那盒子,到做了个假信物、编了个假奇物。“圣人,你让小人耍了。”先帝气得七窍生烟,偏他全家已死,有气没处撒。 后先帝身子快要不成了,方将此事说给太上皇。太上皇打发人去马力山查看了一回地势,又打发人往金陵查甄得仁——他想着,这老头既然开过盒子,说不得留了别的线索?太上皇比当年的先帝更着急想要弥勒教与天师道的势力为己用。可惜的紧,他还没来得及着手追查此事便失踪了。 多年后,贾敘领着人在马力山湖底找到了十二生肖的石雕,并发觉湖底机关悉数被拔了销子。贾敘立在湖边思忖片刻便明白了。当年安置这机关时,最终多半是甄得仁亲自去查验的。那老头儿悄悄把销子全都拔了……湖底机关遂成废铁。 贾敘想着,他安排了一个聪慧的孙女记住天罡排序,又拔掉湖底机关的销子,总不会是没有缘故的。乃细查甄得仁当年在这马力山所为,查到了他的两个私生子——一个已死,想必是朝廷所为。又从他的姘头李桃娘处套出了话,拿到了甄得仁给儿子留下的书信和画。显见他是怕儿子中了机关才拔去销子的。偏那李桃娘是个有野心的女子。看贾敘仿佛是个大官,绞尽脑汁将甄得仁的一切都说给贾敘,只为了求些好处。“唯有无序方无从破解”那些话便是甄得仁醉酒后说的。李桃娘不知何意,可她记性好、背了下来;贾敘却猜出了个八.九分。 他本预备将全部序列试一回,可巧贾琮来信说要送甄茴进京。贾敘想着,既如此,不如从她口中哄出天罡排序来。万一自己没猜对,胡乱戳了几回、机关把盒子毁了呢?便给茴香设下一个大套。先命李桃娘母子二人帮着演戏给李翠花瞧,又特将书信和画儿放在寻常妇人惯爱藏东西之处让她偷走。李桃娘的儿子不是甄得仁的,李翠花的儿子是甄得仁的,她岂能放过让儿子借生父之力当官的机会?真真假假,哄出了甄茴的密码。至于甄茴解开的那个盒子,只要在每个天罡孔穴上戳一下,不论排序如何都能打开。 柳小七开了真的盒子,取出里头的信物。自己闲得无聊,又胡乱戳了许多回,盒子皆不曾毁了去。方知道李桃娘记性极好、所言不虚。甄得仁说:“新君的人若没找到我那孙女也不碍事,你只管让我们珠儿将全部序列试了一回、总能试出一个对的来。我便是这般找到的。”只是贾敘说做戏做全套。如今甄茴算是自己人了,倘或让她发觉不妥、危险的紧。李桃娘和她儿子皆被灭口。 贾琮听罢头皮发麻。良久,长叹一声:“这两个人……可以不杀的。” 柳小七道:“我也觉得可以不杀。” 贾琮道:“当时你就应该拦着五叔。” 柳小七苦笑道:“他是局座。” 贾琮怔了怔,一句“要学会说不”压在舌头根子底下,久久吐不出来。干贾敘柳小七这一行,下属当真不能向领导说“不”。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柳小七道:“局座说,他怕你把这两样子东西毁掉。” 贾琮摸了摸鼻子:“他怎么这么了解我。我正在犹豫呢。” 柳小七奇道:“为何要毁掉?” 贾琮叹道:“宗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力量,一旦落入歹人之手,能把活人变成机器人。而且强大,不然怎么太.祖爷都灭不了?我不确定我有能力改造它们。” 柳小七思忖片刻道:“何必改造?拿来用不就好了?你不是说,但凡人力足够巧妙,连洪水猛兽皆可拿来用么?” 贾琮苦笑道:“宗教不是洪水猛兽,主体是人。依我看,宗教绝对不能拥有两样东西:税钱和教众的行动指挥权。你瞧,西洋人的教会权力极大,他们便有这两样东西。佛道两教在我国源远流长、信徒众多。念念经、修修法,得闲普渡一下众生,这个我欢迎;像弥勒教和天师道这样的,除了佛法道法还有钱有人,我必容不下他们。因为他们非但有规矩,还有维护规矩的能力。而他们的规矩和我的规矩显然不是一套规矩。他们的信徒听我的还是听他们的?” 柳小七道:“肯定听他们的。” 贾琮道:“寻常僧道若有违法,官府可以拿下问罪,犹如给蜀王府地下挖地道、藏七阴阵的那恶道人,被蜀王处置了。倘若他背后有强大的天师道呢?蜀王还能处置他么?会不会被救走了?” 柳小七眨了眨眼:“我怎么没听明白呢?如今两件信物在你手里,你把他们的钱人悉数收到手中以供己用不就得了?” 贾琮瞧了他一眼:“太.祖爷也曾把他们悉数收为自用,最后呢?连手握国家机器的皇帝都没办法对付他们,只能哄骗其蛰伏。这力量之大,太可怕了。而且他们也不是无偿帮忙的,不是都要求兴佛兴道么?佛教道教流派众多,总不可能一起兴了吧。” “自然是兴他们自己那一派了。” 贾琮点头道:“皇帝帮着兴他们自己那一派,他们便能新招许多门人弟子,又有新的钱人流入,愈发壮大。这些人便会守他们教派的规矩,而不是国法。一旦他们的规矩与国法冲突,他们便会站在国法的对立面。最可怕的是他们实力强大、能对抗官府。国无法不立。俗人犯罪则罪,僧道犯罪则免,天下得成什么样子?大家都去出家不就能肆意妄为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太.祖爷看似忘恩负义,实则毫无办法。倘若他遵守信诺,便是生生毁掉了自己打下的江山社稷,也毁掉了整个国家。” 第五百六十一章 贾敘费力气弄到了弥勒教和天师道的信物,反倒让贾琮犯了愁,不知如何处置的好。半晌才吐了口气:“总是个好事,不然我都不知道我朝有这么牛掰的宗教势力。” 柳小七道:“既知道了,如何处置?难不成就让他们那么蛰伏着?” 贾琮摆手道:“如此大事自然要开会。”又皱了皱眉头,“马上要打仗了,还是先不惊动那么多人,干扰大家做事。” 柳小七笑嘻嘻道:“要跟井冈山上的土匪打仗了?” 贾琮横了他一眼:“那是正规军谢谢。” 柳小七道:“不预备交个友军吗?”二人忍不住笑起来。 贾琮遂打发了个人去请龚鲲林黛玉,想想又让请林海一道过来。柳小七还没见过林海呢,有几分好奇。贾琮道:“就是个唠叨老头。我算明白了,天下老头都一样!林姑父是个有学问的,我爹是个大老粗。论理说这两位学识修养见识都该天差地别才是!原来……哎~~骨子里全都只惦记孩子成亲养孙子。” 柳小闻言眨了眨眼:“对了,我有件事同你商议。” “嗯?” “那会子你在京中说的,把可可豆磨碎成浆糊,里头提炼出可可脂来能做巧克力,还记得么?”柳小七道,“你说眼下没闲工夫琢磨那个,不然,天下的女子就没有不喜欢的。” 贾琮怔了片刻,猛然站了起来:“有人做出了那个?” 柳小七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儿:“我~~” “我勒个去!”贾琮拍案,“你小子还有这本事!” 柳小七得意道:“人不可貌相,我也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 贾琮忙说:“你带着没?拿块来尝尝!” 柳小七横了他一眼道:“这么热的天儿,这么远的路,不得化成浆么?” 贾琮道:“温度一低又能凝成块的!喂喂你带了没有?那玩意在三百年后都是最赚钱的!” 柳小七叹道:“钱钱钱,就知道钱!你们家还缺钱么?” 贾琮登时明白他带来了,忙换上一个笑脸:“好兄弟!给哥哥尝尝,看看工艺如何?好做不?好卖不?这可是你柳鹰先生的知识产权,你来日可名垂青史,以巧克力之父的身份受无数后世少女少妇崇拜……” 柳小七忍笑道:“又扯那么离谱。我好歹也是神盾局要员。” “我说真的!”贾琮正色道,“寻常百姓谁管你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迹,史书千卷不如一件可心的吃食实在。你当真把巧克力块做出来了,就是个革命性发明——不用烹煮可可茶了,将那个变成即食之物,什么提神啊补充能量啊都不用说,最要紧的是好吃。人类可是能为了食物进化成地球霸主的物种!” 柳小七见他说的一本正经,乃从包袱里头翻出一个鼓鼓的荷包来,道:“这会子还不知道是块是浆。” 贾琮大喜:“南边地气暖,是浆问题也不大!这玩意主要是春秋冬三季好卖,热天吃着也黏糊。” 柳小七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半个拳头大的小罐儿,罐口拿塞子封好了。拔出塞子一瞧,里头的块状巧克力果然已化成稠浆。贾琮伸手指头蘸了点子尝了尝,眼神一亮:“好香甜!哇哦柳小七你要发大财了!” 柳小七掸了掸手:“去,我是琢磨来吃的,又不是为着钱。” “你可拉倒吧。”贾琮哼道,“你们家那么多人口,除了打劫就没别的正经营生,来日还有一大群孩子要养呢。总得过个正常人的生活不是?”又尝了点子。 柳小七忙说:“你别吃光了!留给别人尝尝。来得急,只带了这么点子。还得听听人家怎么说呢。” 他越不让尝贾琮偏又尝了一下,还翻了个白眼儿:“我才是权威!”我是吃过的,别人都没吃过。柳小七赶忙将小罐儿夺了过去。 过了不多时龚鲲林黛玉便来了;林海在报社做事,远些。贾琮先介绍他们认识,又将弥勒教天师道之事说了一遍,道:“我头疼呢,不知如何处置的好。” 龚鲲思忖会子道:“他们教众虽多,多半不大顶事,不过盲从罢了。既有了此物,派人拿着渗入其中,摸清楚他们的底细,再设法教化。大不了许他们几个官。” 林黛玉道:“我不赞成。”乃看了看众人道,“宗教中虔诚者众、不易劝诫,以利益相诱未必能成。那些冥顽不化的头领,不如就先依着太.祖爷那般处置了。我们手里头高手众多,又有火.枪,可择机毁掉他们几个要紧的仪式。教众初入教时必有所图。或修来世、或求长生、或祈钱财前程,横竖求外力扶持。若能灭了他们的念想,自然而然就少人信了。” 贾琮道:“只是如今哪里有闲工夫去对付他们?” 龚鲲笑道:“先打发细作去探探再说。横竖我觉得此二物必有大用。” “那感情好!”贾琮拍手道,“此事交给你了!” 龚鲲道:“也罢。我方才起了个念头。虽不甚清楚,大略知道如何处置。”林黛玉瞥了他一眼,提笔在纸上不知写了什么递给他。龚鲲见之连连点头,“英雄所见略同。”黛玉抿嘴一笑,将那张纸团成一团丢进桌边的竹筐。 一时林海过来,众人皆起身相迎。贾琮欲让他坐主位。林海摆手道:“这是你的办公室。”乃随意坐了。贾琮又费了一通口舌再说了一遍。林海闻言皱了半日的眉头,“此事我委实不知。” 贾琮道:“不是向您老打听。您老主持岛内宣传也这么些年了,老百姓是个什么想法您比旁人清楚。对付完首领之后,那些教众该如何引导,您老能出个主意么?” 林海捋须而笑:“你是不是打了什么主意?” 贾琮道:“有大量信徒又不能公开活动的宗教,难免装神弄鬼。依着林姐姐的主意,择机捅破他们的‘法阵’,便会有个信仰崩塌,而后就是信仰真空。姑父,这个时候趁虚而入是最便宜的。” 林海思忖道:“你想让什么趁虚而入?” 贾琮脱口而出:“无神论。与其用一个神替代另一个神,不如无神。” 林海又想了会子道:“不如先查清楚,这个弥勒教天师道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是善男信女捐的还是大财主捐的,又用在何处。” 贾敘道:“我虽不知究竟,既是连太.祖爷都不便清剿,不会是大财主捐的,没有哪个大财主有钱到那个份上。多半是如同抽税一般向信徒抽的,没钱的信徒便帮着做活、以工抵捐。” 贾琮叹道:“我朝国人太好骗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林黛玉瞥了他一眼:“莫白白慨叹,说点子有用的。” 贾琮摊手道:“全民义务教育啊!” 林海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再有,你说以无神论趁虚而入,必出大祸。” 贾琮一愣:“啊?” 林海指天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若没有,人还不肆意为恶么?” 贾琮摸了摸下巴:“也有理啊。”倘若人人皆不信神灵,横竖做了再多坏事也无碍,杀人放火都无碍,不得乱套?人人都自律这种妄想,三百年后那个时代以事实证明是不可能的。遂想了半日,道,“罢了。既然如此,就兴道吧。”抬目一瞧,从林海开始到最小的柳小七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忙解释说,“我说兴道不是私心。道家讲究清净无为,你可以不信、但不要打扰我飞升,是排他性最少的宗教。而且不爱惹是生非……”偏他越这么说,看林海等人的意思越是不信,乃跌足道,“真的!” 林海笑道:“你纵有私心也无碍。” 龚鲲咳嗽一声:“天师道就是你们道家的。” 贾琮没法子解释自己不是真道士,张了半日的嘴愣是一个字说不出来。末了,心中苦笑道:罢了。既借哪吒三太子的名声用了这么久,只当给人家道家还个人情也罢。遂摊手:“他们那样修炼永远飞升不了。根本就是当官当不上,另辟蹊径过过官瘾。”林海闻言无声笑了笑。 又说了几句话,贾琮拿眼睛直溜柳小七;柳小七遂取出那个小罐儿来。贾琮指着那罐子道:“这是聚宝盆,专门生金银的。” 林黛玉轻呼一声:“这是……琮儿说的巧克力么?” 贾琮点头:“这世上二成的人占着八成的财富,此物就是卖给他们的做日常消费的。” 林海道:“得找贾敘家的来商议。” 贾琮愣了半日:“哈?谁?”龚鲲先笑了起来。贾琮旋即反应过来说的是吕三姑,放声大笑;旁人也跟着笑。 柳小七连连摇头:“当日五爷告诉我他媳妇就是城西一霸秦三姑,我还当他吹牛!”乃指着贾琮道,“那是燕王的最要紧的心腹!连她你都能拐走,并林大人,还有谁是拐不走的?” 贾琮架起腿来:“第一,贾敘家的是五叔拐的,我只在最后关头助攻了一手——这个功劳还的算在我头上。第二,林姑父是林姐姐拐来的,我也贪不得功。第三,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是燕王与太上皇冷了臣子的心,更不与我相干了。” 林海来台湾府多年,早已惯了贾琮从后世搬运来的规矩。这会子猛然想起京都旧事,层层叠叠如浪头一般。半晌,叹道:“竟是恍然如梦。” 柳小七尚且不知林海秦三姑的事,他只想着燕王太上皇是先帝的儿子,横竖皇帝家的人都差不多,看着林海宽慰道:“林大人,您瞧瞧我们家祖上、瞧瞧贾琮他祖父、瞧瞧甄得仁,您老已是极好运气了。” 林海啼笑皆非,又叹道:“先帝竟连□□爷的陵寝都掘……” 贾琮眼神一亮:“小七!五叔可查出那些东西在哪儿没?就是太上皇挖了他亲爹的坟搬出来的那些。” 柳小七微怔了怔:“五爷没提过此事。” 龚鲲立时从桌子底下踢了贾琮一脚。便听林海喝到:“胡闹!你还缺钱么?要那个作甚?” 贾琮这会子已明白过来了,假装喜得拍案:“给我爹啊!我爹喜欢那个。我小时候就说要给他老人家建藏宝楼来着。” 林海黑下脸来:“你爹古董少么?平素好生孝敬就行了,少念着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早些成亲、生个儿子。” 龚鲲又踢了他一脚,贾琮又拍案:“哎呀您真真是我亲姑父!我也想着早点子成亲呢。这不是我媳妇儿还没回来呢?不然干脆跟林姐姐他们一道办喜事好了。” 林海又喝“胡闹”,指着林黛玉道:“他们在军港婚礼已是足够胡闹了,你们莫要跟着乱来。” 林黛玉又不乐意了:“我们怎么乱来了?我二人都是军中出来的,在军港成亲不是正好?”爷俩便争上了。贾琮与柳小七、龚鲲互视几眼,松了口气。算是把林海晃点过去了。 过了会子,吕三姑来了。柳小七对此女久仰大名,一躬到地:“秦三掌柜。” 贾琮赶忙介绍:“这就是猎鹰书局的柳鹰,京中城西那块地方现在他是地头蛇。” 吕三姑点点头,打量了他几眼:“我知道。城西的老街坊们烦劳你照看了。” 柳小七忙说:“比不得三掌柜,我只会打打杀杀罢了,好歹能镇住场子。” 贾琮笑道:“你们俩握个手吧,也算是一种传承。” 他二人当真握了个手,众人一笑。贾琮赶忙把吕三姑、林海、柳小七一道送去隔壁会议室,让他们研究怎么把巧克力改善工艺、大量生产,怎么包装宣传怎么卖往全球。转回头来就挨了林黛玉一个栗子:“信口雌黄!贪那些东西做什么?十成十进了先帝的陵寝,难道五舅舅还去挖坟掘墓不成?”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我想着,既是太.祖爷悉心挑选留下来的尖儿,不必说皆为重要文物。我朝五千年文明底蕴得靠这些器物来传承。得了那些东西送去博物馆,岂不比白白搁在先帝的棺材旁边有价值?” 龚鲲思忖道:“也不错。”乃看着林黛玉道,“只怕博物馆这就得做些准备,那些东西运来了也好有地方搁。” 林黛玉微微蹙眉:“五舅舅当真会去动先帝陵寝?” 龚鲲含笑道:“旁人我不敢说。五叔性子与琮儿极似,不放在眼里的半分不放在眼里。既有了一个造反的侄子,自然不会稀罕什么先帝、太.祖的。肯放过那些东西才怪呢。” 贾琮这回当真是喜得拍手:“五叔万岁!” 第五百六十二章 安远将军李国培本镇守河北。因先帝驾崩,天子百官送灵孝慈县遇险。群臣脱险后李国培领兵护送他们回京,拱卫了京师一阵子。山东都指挥使司刘侗进京后,他忽然不见了。多年后,这位将军再次戎马征尘。 李国培与绑走太上皇的曹大通不一样。非但没背上罪名,还得了个护卫群臣和后宫的好名声。故此他再次出山并未改换名字,正大光明给福建巡抚衙门递帖子。不多时门子请他进去。李国培到了堂前,有位胖乎乎的官员迎了出来:“李将军!下官戴宪,奉黄文纲大人之命暂代巡抚衙门事物。” 李国培皱眉:“黄大人呢?” 戴宪道:“卧病多日。” 李国培忙问:“什么病?可厉害么?” 戴宪叹道:“偏不知道是什么病,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筋似的。也有些日子了,什么大夫都请过了,连广州的西洋大夫也请了来,浑不见好!幸而也没添病。” 李国培道:“既这么着,末将去看看黄大人。” 戴宪道:“将军风尘仆仆,不如先歇息两日?” 李国培道:“不必。我还得去见见郑潮儿将军。” 戴宪见他定要去,忙喊了个师爷陪着他,歉然一笑:“下官本该陪将军过去,奈何实在忙不过来。”又扮出一副苦相,“黄大人病得突然,下官又不曾理过这么些事……” 李国培早发觉有师爷模样的人在后头探头探脑了,他们才说几句话的功夫又来了两个。想必这个叫戴宪的并非什么有本事的主儿。黄文纲病得突然,不敢把福建交予能人,恐怕养虎为患、自己病愈后收不回权力。李国培看了看他,转身跟着那姓章的师爷走了。 出了巡抚衙门,李国培问章师爷:“那位戴宪大人现居何职?” 章师爷垂着眼道:“现居四品的分守道。” 李国培瞧了瞧他,问道:“你是跟着黄大人的?” 章师爷道:“自然!戴大人平素哪里用得上师爷。”眼中闪过一丝蔑然。李国培愈发笃定这个戴宪乃黄文纲特特挑出来的无能之辈,轻叹一声。 一时到了黄文纲家中,见那老头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大热天还盖了薄被,面如金纸,委实病得不轻,不禁愁上心头。遂不曾回巡抚衙门,直往总兵府见郑潮儿。 到了那儿一瞧,郑潮儿正与几个姬妾饮酒呢!李国培大怒:“郑将军,大战当头,这是做什么?” 郑潮儿已是醉了,笑呵呵道:“你就是李将军?来来,一道喝几杯!” 李国培一脚踹飞他跟前的踏脚杌子:“成何体统!” 郑潮儿并不搭理他,借着酒气尖笑两声:“体统?呵呵,体统是什么?区区四品的分守道代掌巡抚衙门,可有体统?嗯?我问你——”郑潮儿一把抓住李国培的衣领子,“四品分守道代掌巡抚衙门,合不合体统?!” 李国培立时明白他是对黄文纲不满,忙道:“不过是代掌罢了,过些日子黄大人病体痊愈,自然还给黄大人。” 郑潮儿松开手坐回椅子上,哼道:“过些日子?人都躺得发霉了,连缘故都没查到,天晓得什么病、何时能好!若病个三年五载的,难道那个四品小官就代掌福建三年五载不成?” 李国培有心替燕王多许郑潮儿点功劳官衔;回头想想还是罢了。戴宪无能,郑潮儿又是个武将,巡抚总兵一文一武本是为了互相擎制。福建离燕国那么远,哪怕落在戴宪手里都比落在郑潮儿手里好些。转念再一想,眼下自己要郑潮儿帮着攻打台湾府,哄他一时何妨?王爷升不升他的官来日再说。乃含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郑大人是因为这么点子小事烦心。好办。等打了胜仗,还怕朝廷没有封赏?” 郑潮儿醉醺醺觑了他一眼,摆手道:“要打仗你去打,我可不打。” 李国培道:“郑大人,功劳……” 郑潮儿嘿嘿两声:“功劳?还惦记什么功劳?要粮没粮,要火.枪没火.枪,要兵刃没兵刃,兵士日日都放羊,还想打胜仗?” “嘶……”李国培怔了怔,“郑将军乃沙场老将了,下头的兵士何至于如此?” 郑潮儿懒洋洋道:“我哪儿知道!我也病着呢,才好了一点子。戴宪成日忙的团团转,也不知在做什么。横竖拆东墙补西墙,捡起芝麻丢掉西瓜,随他混去!” 李国培心道“不好。”郑潮儿这是跟黄文纲赌气撂挑子呢。自己孤军到此,辎重粮草军舰都指着福建供给;福建的官员内斗玩儿哪里使得?这仗还打不打了?他才开口劝了两句,郑潮儿便比划着喊道:“拿那柜子顶上的画儿下来!对对就是那个。对对,给这位李将军,嗯给他给他!” 李国培打开那画卷子一瞧,登时睁大了眼睛:“这是……台湾岛的海图?” 郑潮儿指道:“喏,这块儿是他们的平安港,他们岛上就这么一个大港。听闻过些日子平安港有热闹,我也没心情去打探。”乃搂过身旁一个美貌姬妾,“吃酒吃酒!”李国培见他预备了海图,以为他也有心好生打仗,不过是同黄文纲戴宪置气罢了。忙又劝了半日。奈何郑潮儿浑然不听,末了竟命人送客!李国培跌足不已。 从总兵衙门出来李国培便想着,保不齐福建已帮不上忙了,这一仗得自己打。遂出城回到自家军帐与手下人商议。一道从井冈山上下来的山大王万彰听了便说:“福建竟是这般模样。将军,咱们要不要写封折子回京奏明王爷?” 有个李国培的心腹偏将忙说:“这么点子事儿都要问王爷,有些小题大做了。再有,王爷给的日子就在眼前。还不如快马加鞭赶过去,早些将那小岛拿下来。” 李国培道:“粮草、战舰呢?” 那偏将道:“同那个戴宪要便好,他敢不给?那个郑潮儿,这个点儿撂挑子,与临阵脱逃何异?” 李国培哼道:“按律当斩。只是眼下不便动他罢了。” 万彰眼睛一亮:“将军,不如就除掉那个郑潮儿、夺了福建的兵权?” 李国培摇头道:“倘若不成,必误了王爷的要紧事。” 万彰笑道:“岂能不成?我亲去动手。” 那偏将乃低声道:“将军,也不失为一法。” 李国培思忖半晌,一咬牙:“罢了。万将军,千万小心。” 万彰嘿嘿笑道:“我的手段,将军还不知道么?” 当晚,万彰换上夜行衣出去了。他本是绿林大寇,也不知犯下了多少案子。李国培虽不大瞧得起他的人品,却信得过他的本事,遂安排了手下人明儿如何如何包围总兵衙门、如何如何困住戴宪。横竖将这两个要员拿下,福建便自然捏在手里了。万事俱备,只等万彰回来。不料直至天亮他还没回来。 李国培心里着急,忙命人进城去打探。不多时那斥候回来了,道:“将军!总兵衙门左近有人在传,昨晚郑潮儿大人遇刺,好在郑大人平安无恙,刺客受伤出逃,这会子福州正在全城搜查呢。” 李国培大惊:“万彰竟没成?还让郑潮儿的人打伤了?他乃斗将,短兵相接的本事哪里比得过万彰?” 那斥候道:“听闻是让郑大人身边一个保镖伤的。” “速去查查那保镖为何人!” 他那个心腹副将在旁听见了,皱了皱眉头:“将军,咱们来得隐秘,打的又是福建军的旗号。如今郑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又惊动了全城,咱们会不会惹人猜疑?末将以为,不如快刀斩乱麻。” “嗯?” “瞧郑潮儿这架势是不会帮我们的。”那副将道,“我军精锐,又在鄱阳湖训过水战,不用福建之兵亦能成事。” 李国培叹道:“湖与海终归不同。再说,咱们还得用福建的战船呢。” 副将道:“辎重等物只管寻那个戴大人要。他一个四品小官哪能不讨好上头?郑潮儿心生怨念,他手下的人马不添乱就罢了,帮忙怕是不能。” 李国培已心知肚明,郑潮儿昨日给的那一张海图其实是示意自己他只肯做那么点子事,朝廷想让他出战就得将福建大权给他。这会子快马进京去讨司徒磐示下、待消息回来已赶不上密令上的日子出征了。要说李国培本事是有的。可惜困住山上多年、少知道外头的事。他遂想着,依着自己的兵马去打一个弹丸小岛,倒也不难。乃道:“虽说孤军出战不易,迫不得已也没法子。” 副将抱拳道:“将军英明,将士勇武,必旗开得胜!” 李国培捏了捏拳头:“去见戴宪!” 再来巡抚衙门,戴宪竟未来相迎。那领着他进去的师爷谄笑道:“昨晚福州城出了点子事……我们戴大人……那个……有些忙。” 李国培冷笑。什么有些忙,想必是被郑潮儿借题发挥收拾了。在书房等了半日才见戴宪灰头土脸的进来,陪笑着拱手:“李将军久等……” 李国培正色道:“戴大人,末将已听说了郑大人遇刺之事。” 戴宪苦笑道:“那刺客伤得厉害,满城搜拿都寻不着影子,下官实在头疼。” 李国培暗哼了一声,心想,万彰那厮在当年的贤王府偷过东西都平安跑了,何况小小的总兵府;能伤着他已是了不得。乃道:“既是刺客,想必武艺高强,或是擅易容改扮,不好找倒也寻常。”戴宪揉了揉眼睛,轻轻摇头。过了会子,李国培打探道,“想必郑大人的护卫武艺高强,也没抓到那刺客么?” “他的保镖根本没去抓!”戴宪抱怨道,“那保镖是他从神盾局雇来的,说是只管护卫郑大人安危,不管抓刺客。不然哪里用得着费这许多力气。” 李国培怔了怔。他久居山中,没听说过什么神盾局,忙问:“这个神盾局是何物?”戴宪遂与他说了神盾局平素做的生意。李国培听罢摇头道,“堂堂朝廷武将,竟要从绿林当中雇佣保镖!” 戴宪哼道:“他们郑家这几年生意做得极大,难免有些仗势欺人,仇家也不少。福建历来绿林猖獗,郑大人也免不了害怕。” 李国培点点头:“原来如此。”心中暗骂,朝廷总兵、与民争利到害怕绿林贼寇报复的份上!可知平素鱼肉百姓贪赃枉法必为寻常事。来日回京见了王爷,定要摘去他的官帽子。乃又道,“戴大人,末将就不绕圈子了。出兵台湾府之事,郑大人仿佛有意撂挑子。” 戴宪抽了抽胖乎乎的嘴角,低声道:“李将军勿怪,郑大人并非昨日才开始撂挑子的。下官同将军说句实在话,兵马,下官是调不动的。” 李国培又叹一声:“我已猜到了。适逢大战,还没见着敌人呢,自己人先乌眼鸡似的斗成一团……”乃摇了摇头,“兵马,我手上的已是精兵了。只是战舰辎重等物……” 戴宪道:“下官这就去筹办。” 李国培皱眉道:“不是早有密旨过来么?还没开始筹办?” 戴宪可怜兮兮道:“接到密旨时我们黄大人刚病倒没几日,衙门乱的很。后来……额……事务极多,下官忙不过来……” 李国培忍不住骂了句“他娘的!”黄文纲挑了这么个废物来顶班;他若病的日子长久些,整个福建不都得让此人折腾散架了?纵不敢交予郑潮儿,另选个能人何妨?乃看着戴宪道,“圣旨上的日子,戴大人可还记得么?” 戴宪缩了缩脖子:“记……记得……” 李国培道:“此乃大事,还望戴大人暂且撇下杂物专心预备。”戴宪喏喏称是。李国培眯起眼睛来,“末将瞧着,黄大人病体沉重又上了年岁,能不能痊愈尚且两说。倘若戴大人立下大功……”戴宪的眼睛猛然亮了!连连点头。李国培又道,“倘若戴大人误了朝廷的大事……”他猛然一掌拍向戴宪跟前的长案子,转身大步离去。 戴宪让他惊着了,不眨眼盯着他没了影子。才刚喘口气,便听见“哗啦啦啦”一阵响——长案子竟碎了!吓得戴宪一屁股坐在地下。 李国培怒气冲冲回到军营,却见手下几个将军急急的迎了上来,忙问何事。有人道:“大人,营中有流言兴起,说是福建巡抚与总兵互相推诿置气,这次出兵他们非但不出人出船,连粮草都不出。士气大挫!” 李国培大怒:“哪里来的流言?去查!”几个将军面面相觑。流言这玩意,哪里查得出来? 第五百六十三章 李国培营中流言动摇军心,烦闷的紧,偏查了半日查不出根由来。好在戴宪尚有上进之心,亲自操办粮草战船之事。军中的流言变了,成了福建虽不出兵马、李将军拿刀架在那个四品小官的脖子上可算换来了粮草。福州城又在加紧搜拿行刺总兵郑潮儿的刺客,全城人心惶惶。李国培营中流言再变,说是自家包庇了刺客,不到半日后变成刺客是自家派出去的,当晚变成刺客就是万彰。 次日下午,戴宪亲来营中求见李国培。先试探了半日,末了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李将军帐下可有名叫万彰的将军?” 李国培道:“委实有此一人,只是不曾随军前来,在驻地留守。” “哦哦哦……”戴宪连连点头,“如今下官听到流言,说信儿是从贵营中传出去的。”李国培瞧了他一眼。戴宪幽幽的说,“流言说,行刺郑大人的刺客碰巧就叫万彰。” 李国培怒喝:“大胆!” 戴宪谄笑道:“将军息怒,下官只是打听一声。” 李国培恼道:“万将军远在千里之外,平白无故岂能扯到他头上?”戴宪赶忙赔不是。 正说着,有兵士进来禀道:“帐外来了一位将军,说是福建总兵郑大人麾下副将,有要事求见将军。” 戴宪看了看那兵士又看看李国培,立时说:“那……李将军既是忙的紧,下官就不打扰了。这就告辞,不送不送哈哈哈……”一壁说一壁拱手,话音未落,戴宪脚底下抹油溜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国培跌足:“无能之辈!” 郑潮儿派来的副将自然也是来打探万彰的。李国培矢口否认,只说要细查流言从何而起。偏那副将极擅口舌之利,几句话堵得李国培没了法子,遂起誓道:“倘若这会子老夫营中有万彰此人,立时五雷轰顶!”他说的太有底气,那副将终于信了,躬身赔不是。此人走后,李国培松了口气。因万彰委实不在他营中,故方才那赌咒毫不心虚。 经此一波,李国培彻底死了与福建合兵之心,只催着戴宪快些预备东西。戴宪也觉得他们驻在城外极不安全,不如破财免灾、早些送佛上西天。数日后,战船、粮草等物预备齐全。李国培人生地不熟,戴宪从福建水军中送了些老卒子来,这些人擅开海船,能于茫茫水上分辨航道。李国培遂领兵从福州港登船。至于万彰,没空管他上哪儿去了。 船队入海,一路上免不得有些激流暗礁,因郑潮儿那海图清晰、戴宪送来的老兵经验丰富,并李国培是个听劝的,皆有惊无险避了过去。李国培内里暗叹:郑潮儿因与同僚置气不顾大事,偏这海图精准细致,也非无有可取之处。戴宪虽有几分无能,做事倒是尽心。倘若他二人能与自己齐心协力,何愁贾琏不平? 一时李国培拿着郑潮儿给的海图与他从井冈山带来的海图一道搁在桌上,同手下几个将军商议登岸后先占了平安港,再分兵两路:一路守住承天府,一路往郑潮儿特意圈出来的大佳腊新城。正商议着呢,忽有兵士喊道:“将军!有两艘船像是往咱们这边过来了。”李国培皱了皱眉:“再探!”乃站了起来,领着人离舱上了甲板。 远远的一望,两艘小船如箭般划了过来。船不大,在战船跟前犹如两片叶子。当中一艘眨眼到了近前,李国培正欲使人去问,有个扎头巾的船娘忽然亮起嗓子唱了起来。“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她唱的乃是水浒传里头阮小五的词儿,八成是个反贼了。李国培立命“拿下!”偏那小船灵便,眨眼又从李国培的战船前划走。 另一艘小船又过来了。上头一位精壮汉子唱了起来。“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又是水浒中的词儿。李国培喝令“打!”有兵士举起□□朝那船射去。那船也一般儿灵便,在几十艘战船中施施然穿过,划走了。李国培便觉不好,命众人加倍留神。 谁知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平安无事。李国培愈发不安,拿不准那两艘小船是谁的人、后头有何计策。台湾府的贾维斯可是给万彰吃过苦头的,最擅用水火之力。乃思忖道:“会不会走漏了消息,贾琏那儿有了防备?” 副将道:“论理说不会。不论是福州的人还是我们,都只说了我们是福建水师、入海操练的。” 李国培思忖片刻,指着地图道:“此岛之北尚有个港,不如咱们绕到这头登岸。”海图上写着“鸡笼港”。 众将瞧了瞧,又想方才那两艘小船,都赞成道:“将军明鉴。” 李国培又命人请戴宪派来的福建水兵问,那老卒道:“这港我没去过,听闻乃是百年前西洋毛子建的。后我朝开国,太.祖爷派水师赶走了西洋毛子,那港便弃做渔港。后贾知府来了,说是平安港离福建和承天府都近,大力兴建平安港,那块儿便愈发没有商贾。如今依然是个渔港。大倒是大,早年西洋人还在时也有许多西洋商船泊驻。” 李国培道:“既是西洋人建来通商的,必不会小。” 偏这会子有个将军细看海图,道:“大人,郑大人此图与咱们山上的海图有些不同。” 李国培一瞧,鸡笼港之标注委实有些不同。郑潮儿海图上的那港比他们自己海图上的那港更靠西北些。井冈山海图上标注鸡笼港之处,郑潮儿海图上写的是野柳港;郑潮儿海图上标注鸡笼港之处,井冈山海图上并无港口。且两处的地形也不同,两处地图皆是鸡笼港大。李国培乃问那福建水兵,那人指着郑潮儿的海图道:“这个对。野柳港就是个鸟不下蛋的小破港,亏得作图师傅精细。”李国培想起这一路全靠郑潮儿的海图避开险滩激流,点了点头。乃下令全军改绕去台湾岛之北端的鸡笼港。 福建的船又好又快。船队天不亮启程,黄昏时分已将到了。李国培命兵士饱餐战饭,预备登岸杀敌。远远的已望见前头有地平线,众将士个个精神抖擞,捏紧了手里的长刀与西洋火.枪。 忽闻一声炮响,惊得李国培问道:“何事?” 就看后头乌压压涌出一片大船,比自己这些还大,船头都架着西洋火炮。李国培顿时知道台湾府有防备,冷笑一声:“难道我们没有火炮?”台湾府的炮先到,咚咚咚如雨点射过来,可惜准头太差,连李军的旗杆子都没挨着一下。李国培哈哈大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传令“开炮!”李军的炮手也瞄准台湾府的海船开炮了。偏李军之炮也没准头,咚咚咚打了半日,非但没击中台湾府的船,且偏得厉害。台湾府那头愈发来劲儿来,不要钱似的砸炮弹过来,依然砸不准。 李国培看手下人老也打不准,急了,破口大骂。乃亲来到船头大炮处踢了那炮兵一脚:“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炮兵冷静道:“大人莫急,他们这火炮的准心是歪的。卑职已摸到规律了。” 李国培跌足:“他们哪里买来的东西!”立命传令各船炮兵,火炮准星恐怕不好。不多时,各船有消息回来,诸位炮兵皆发觉了此事,都在摸索着调准心。李国培叹道,“都是老夫的不是。走得急切,竟没让大伙儿好生试验试验这些火炮。” 不多时,诸位炮手都摸准了火炮的脾气,渐有打在台湾府战船左近的。李国培哈哈大笑:“好!”说时迟那时快,一发火炮“咚”的落在他的战船旁,惊了老家伙一跳。再看台湾府的炮兵仿佛也找到了准星似的,旁边那船的桅杆先中了一炮。火炮如雨点般落下。兵卒来报,又有船被打中了。李国培尚未来得及细问详情,四处已火光冲天。 李国培急命“打!集中火力打他们那艘头舰,挂了旗号的。”李军几艘船立时弃了旁的目标,炮兵齐刷刷瞄准台湾府最大的那艘舰。敌人的船虽多,唯有一艘挂了旗号,旗杆上挑的是个斗大的“吴”字。没几下,一发炮弹打中了那船的船头。炮兵仿佛吓着了,竟然撇下大炮撒腿跑了!李国培闻报哈哈大笑。 才笑了几声,有兵士来回:自家的船损伤厉害。李国培大急,命再打!那挂“吴”字旗的舰船让李军炮轰半日,晃晃悠悠的要沉。偏就在此时,将李军包了个半圆的那些台湾府战船上忽然全都挂了起大旗,全都是“吴”。李国培原先以为敌方首领必在那船上,而敌军却分毫未乱。李国培猛然打了个激灵:“不好,怕是上当了!”再看这些敌船后头涌上来无数战船,密密麻麻的不知数目。 手下一个将军过来抱拳道:“大人,不好了!舱中那些火炮的炮弹,除去面上那些是好的,其余许多都是哑炮!” 李国培大吼:“什么?!” 那将军跌足道:“舱中炮弹多有哑炮!外头看不出来,里头的药芯子都掺了土!纵打出去顶多当抛石机使!” “岂有此理!”李国培急的好悬一脚跺破了船板,“老子要宰了戴宪!” 那个在他身边的福建老兵哼了一声:“戴宪给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李国培一把抓住了老兵的衣领子:“你说什么?戴宪怎么不能给好东西?” 老兵吓着了,喊道:“不干小人的事!” 李国培咬牙松开他:“说!” 那老兵遂道:“戴宪本是福建天字第一号官商,什么生意都做,最爱与官府做生意。他们戴家买给官府的东西都这样,前头几样是好的,商场上管那个叫做样品。到了正经出货的时候悉数以次充好,要多次有多次,次得根本不能见人,横竖价钱还是好货的价钱。他与黄大人交好,又会拍马屁又舍得日日送礼,黄大人也不管他。如今黄大人病了,整个福建皆由他一人做主。将军,你又让他给船又让他给东西。这些又不是官府做的!少不得都是他戴家船厂做的呗~~拿着黄大人库房里的税钱买他戴家船厂的船。”他指了指脚下,“我敢说,唯有这艘船是李将军的,管保是好的;其余那些——”他手指头往外一圈,“十艘里头能有一艘好的就不错了!” 李国培不禁怔了。半晌,森森的道:“戴宪,他敢?” “不信您只管查去!”老兵哼道,“他连上进天子的东西都敢掺假,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横竖没有证据,谁也拿不着他的错。” “啊——”李国培气的拔出腰间佩刀朝那老兵砍去。亏得那老兵脚下灵便,“滋溜”拔腿就跑。这会子四面烟火,也没人拦他。 李国培那心腹副将吸了几口气,上前劝道:“大人,既是船恐有不妥,横竖此处离鸡笼港近,赶紧先登岸吧。” 李国培一想,委实没有别的法子了,咬牙骂了两声“奸贼误国”,传令撤往岸上。虽想着恐有埋伏,总比在海上让哑弹破船坑死的好。 有位将军四面环顾了一回,奇道:“咱们的火炮准星不好,费了半日力气只击沉他们一艘船也罢了。难道贾琏的火炮准星儿也不好么?怎么我们的船一艘也没沉?” 李国培这会子着急,来不及多想,骂道:“你还盼着沉几艘么?”那人便不敢吭声了。 炮火连天之中,李国培的战船渐渐退守鸡笼港。到了那儿才知道,鸡笼港极小,压根儿容不下这么多大战船!只是这会子他们也顾不得许多了,数十艘大船挤到一处,每艘上头都着了火。离岸上近的便往岸上跳,远的先跳到别的船上再往里跑。 这鸡笼港不远处有个小坡,坡上有人伏在草丛中。领头的那女子手举千里镜往港口张望,口中赞道:“居然不乱!你瞧瞧,每艘船都让吴攸打过洞了,港口泊位还不足,竟能这般齐整撤上岸来。这李国培果然有两下子。” 她身边那男子道:“想收下?” 女子道:“想。当真是个擅练兵的主儿。” “那也不难。”男子乃向身边的亲兵道,“传令给吴攸将军。军师有命,李国培要活的。”那穿着迷彩军服的亲兵撒腿跑了。 这会子台湾府的船队已渐渐朝港口围拢,排成半个圈儿。 第五百六十四章 李国培让戴宪的哑弹坑了一道,不敢跟台湾府水军在海上硬抗,撤往港口登岸。外头是一大片敌船,因港口太小、连李军的船都塞不下,敌船也靠不了岸。可他们终究有火炮。李国培遂命弃舟。李国培擅练兵,手下将士如臂使指,登岸如流水般齐整,看得林黛玉眼馋,道:“咱们那些崽子让他来练练多好!” 身边贾维斯挑了挑眉头:“咱们的也不错。” 林黛玉摇头:“咱们靠的是琮儿师父的那几套纪律。你们那个武师父龚三亦并非大将出身,只依着功夫出了头之后便在替义忠亲王做谋臣和细作头目了。实在论起来,擅练兵的一个都没有。这个人得弄到手。” 贾维斯道:“但是咱们一回也没输过。” “哪回不是仰仗手里的火器和本军师的计谋?” 贾维斯抱拳:“军师英明。” 他二人耍嘴皮子的功夫,李国培的人已大半登岸了。林黛玉又啧啧赞道:“真快!咱们怕是唯有快速反应营能有这么快,特种营都不成。” 贾维斯笑道:“莫冤枉特种营,人家本来就不是以快取胜的。” 林黛玉嘴角微含了一丝笑意,叹道:“单单会练兵有何用?”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片炮声。港口之上的山头推出许多大火炮来,足有四五十架,与后头的海船一道将李国培的人合拢成一个圈儿,李军便包饺子般被火炮包围了。且那些火炮是在山上,李军从下往上冲是极难的。火炮后头涌出乌压压的大片骑兵来,也不知多少人,挑起旗号依然是个斗大的“吴”字。 忽闻一声哨响,山上顿时没了声音。李军被围,让前后上百门火炮震慑住了,也都屏气凝神,港口顿时寂然。便听有个嗓门极大之人在山上大喊:“李将军,你中了我家军师之计,已输得干净了!我们军师、念在你们这回出兵、原本就是被、人、哄、骗、的份上,有意放你们一、条、生、路!你,李国培将军自己,单人不带并兵卒,过来与我们军师谈判,说不定你这些兵卒还能有活路。不然,乱炮齐下,血肉横飞!你有天大的武艺,挡不住一发火炮!李国培,敢不敢单刀赴会?” 李国培身边的亲兵将领都拦着不许他过去,那心腹副将尤其着急:“将军,此乃台湾府那个军师之计。你若没了,兄弟们群龙无首,便是他们锅中之肉了。” 司徒磐并未把什么都告诉李国培,故他只知道台湾府的军师是个姓林的书生,曾让万彰吃大亏。乃思忖片刻道:“他们说的没错。他们的火炮已将咱们包围了,想要咱们性命只怕便不是打仗、是屠杀了。老夫也想知道他说的咱们被人哄骗是怎么回事。” 那副将道:“读书人巧舌如簧,将军只看贾琮便知道了,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将军可莫要让他哄了。” 李国培笑道:“想哄我谈何容易。” 一个亲兵道:“将军,他们为何要将军独自去?他们有那么多火炮。只怕其中有诈。难道他们的火炮其实也撑不住多久?” 一个将军道:“不可能!荣国府最富不过了,决计不会买不起火炮。且他们总不会有哑弹。” 有个寻常兵士便大喊道:“喂,你们军师是什么人?”如此大事,自是轮不着兵卒说话的。偏这会子李军上下都想知道那军师是何人,李国培便未责备他,只瞧了他一眼,顿时皱了皱眉头:那本是万彰的心腹亲兵。 忽见山上台湾府的兵卒一阵欢呼:“军师好——”山下李军齐刷刷抬头望去。只见人群分开,从里头走出一匹雪白的白马来。马上端坐一名女子,穿着与兵卒一般无二的黄黑褐绿色块的古怪兵服,抱拳脆声道:“李将军,我就是台湾府的军师。”李军愕然。不是因为惊奇敌方军师是女子,乃是这女子实在美貌。这些人在井冈山上练兵数年,极少下山。平素打照面的女子不是村妇便是营妓,哪里见过这般美人? 李国培身边一个将军低声道:“将军,您信么?” 李国培固然也惊愕,瞧了这女子半日,道:“我信。这女子通身杀气逼人,非军营打磨不出来。” “可她是女的!” “看那些兵卒的眼神。”李国培道,“能得一人敬重容易,能得这么多人敬重,必是有本事的。”又想起了什么,“莫非万彰是输在她手上?” 山上那女子又脆声道:“李将军想必输得并不服气。想不想知道你何故会输?” 李国培忽然打了个冷颤。那女军师言语间透着一股淡然自若,偏李国培自己委实输得冤屈。莫非里头还有别的缘故不成?念及于此,李国培大笑:“不想台湾府的军师是个女子。老夫就听听你有什么好说的。”遂命人从船上拉马下来。那副将还想劝阻,奈何李国培心意已决,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飞身上马、踩着山麓小道上山去了。 见那副将着急,有人劝道:“一个女子罢了,咱们将军还怕了她不成。” 他连连摇头:“这是个寻常的女子么?哪回不是完胜?” 李国培到了山腰,女军师迎着他抱拳:“李将军好胆量。” 李国培道:“左不过一死,为将的还能怕死么?” 女军师点头:“只怕死得不明不白。”李国培眉头一动。林黛玉轻舒右臂扬起鞭梢,“此处说话不易,将军请随我去帐中详谈。” “军师请。” 女军师拨马在前头领路,身后跟着一员二十多岁的将领、极是威武沉稳。有人喝口令,四周的兵卒齐齐整整往旁边让道,他们三人便先后沿着山路走到台湾府的中军大帐。 有兵士送了茶进来。李国培尝了尝,香的紧,赞道:“好茶。”女军师微笑。李国培便请教她名讳。 女军师朗声道:“晚生姓林,双名黛玉。久仰李将军大名。” 李国培有几分好奇。他这辈子见过的女子不多,从没见这般英气的,乃道:“不曾想贾琏肯以女子为军师。” 林黛玉嫣然一笑:“他说了不算。他老子是我舅舅。” 李国培怔了怔。为着攻打台湾府,他特摸了摸荣国府的人头。贾琏的老子是她舅舅,她岂非就是……他不禁问了出来:“莫不是林海大人的千金?那老儒竟肯让女儿入兵营?” 林黛玉又笑:“我爹也管不住我。兵营终归是能者为尊。我能领着将士们打胜仗,且让他们极少牺牲性命,他们难道不拥我、去拥旁人么?谁有本事把我比下去也行。若没有,只管老老实实服我。” 她生得极美,笑起来更美。可李国培没心情赏美人,冷笑一声脱口而出:“年轻人如此张狂的性子不好。”旋即发觉所言不妥——自己正是人家手下败将,乃叹了一声。 林黛玉也不介意,正色道:“李将军可知道自己怎么输的?” 李国培看了看她道:“起先我以为让福建那几个无能之辈误了事,听林军师的语气仿佛另有别的缘故。” 林黛玉点头:“不错。此一战,李将军从发兵就已输了。” 李国培“哦?”了一声。 林黛玉款款饮了口茶道:“打仗还限定日子、打不熟悉地形之处还时日紧急,如此荒唐的命令会是燕王那般睿智之人下的么?” 李国培怔了怔:“林军师所言何意?” “你上当了。”林黛玉道,“那是燕王下头一个细作头目西宁郡王伪造的假军令。” “什么?”李国培大惊,“你有证据么?” “没有。”林黛玉道,“然我知道。西宁王爷的证据不是好得的。” “他伪造假军令作甚!” “逼贾琮跟燕王决裂。”林黛玉轻声道,“台湾府渐有听调不听宣之意,而燕王尚未察觉。那姓金的费了数年力气,非但没有离间他君臣二人,贾琮还愈发得宠了。他急,一不做二不休下此伪令。李将军是燕王暗藏的杀手锏,你与台湾府相争不论哪边能赢,都能在贾琮与燕王之间劈开一条缝。” 李国培盯着她:“你们怎么知道老夫是燕王暗藏的杀手锏。” 林黛玉微笑道:“李将军与贵山的匪首万彰大概都以为江西知府谢鲸是个无能之辈吧。” 李国培睁大了眼:“竟然是他!”过了会子,“谢鲸也是燕王的人,怎么会与贾家勾搭到一处?” 林黛玉道:“谢鲸算不得燕王的人,只能算亲燕王者。反倒贾琮算是燕王的人。” 李国培冷笑道:“贾琮是燕王的人?你们这般军力怕是燕王并不知情吧。” 林黛玉道:“台湾知府叫贾琏。” 李国培噎了噎,半晌才说:“西宁王爷既跟了燕王,何故要逼着贾琮与燕王决裂?” 林黛玉轻轻摇头,抿嘴道:“这会子我们还没拿到证据……证据也难弄到手。但西宁郡王必是弥勒教的要紧头领,此事无疑。” 李国培愣了:“弥勒教?” 林黛玉点头:“万彰早就与我们台湾府通商、卖江西的钨矿给我们了。李将军知道么?” 李国培顿时想起来了,万彰提起过此事,说是台湾府的道士炼丹用的;他也懒得管,横竖有钱拿回山来。贾琮素有哪吒下界之名,西宁郡王倘若是弥勒教的……自古以来佛道相争很是厉害。难道自己这一趟打仗竟是让人家玩儿了? 林黛玉看他变脸变色的,低眉一笑,又道:“既然只是为了将事情闹大、根本不是为了打胜仗,李将军此战便毫无准备。例如,李将军没有多少时间派斥候来查台湾府的港口,也没发现郑潮儿的那张海图被调换了。” 李国培大惊:“什么?!” 林黛玉手指外头:“这儿委实不是鸡笼港,是野柳港。鸡笼港再小又何至于小到这份上。”乃微笑道,“我用两艘小船两首水浒传里的小曲儿便打草惊蛇,吓得李将军不敢去平安港。此计你可服么?” 李国培还在“鸡笼港”“野柳港”没回过神来。合着这儿不是鸡笼港。郑潮儿的海图让台湾府的细作调换了假的,将他们诱来此处。显见野柳港的地势可令台湾府兵占上风。这女军师还不定什么时候就已算准了自己的心思,仿画郑潮儿那张海图也得费不少神呢。念及于此,他缓缓问道:“敢问,那张假海图是何时调换的?” 林黛玉微笑道:“在郑府就调换过了。郑潮儿若是详尽同你们商议,一眼就能看穿。偏他撂了挑子,李将军过去的时候他还吃醉了酒。” 李国培道:“林军师就不怕让他看出来?” 林黛玉道:“去你们营中调换海图太难了。临时送的细作混不到李将军跟前,我们早年又没想过会跟你们打仗、并未预先送人进去。至于郑潮儿……肯给你们一张海图还是我们家细作劝说的。” 李国培哼道:“老夫竟是输在自己人手上。” 林黛玉饮了口茶道:“你们那些掺了沙土的哑弹也是我们做的。然后以低价卖给戴宪家的铺子。依着戴宪的性子,闭着眼也知道那些哑弹十成十会进李将军的船舱。” 李国培跌足叹道:“贪官误国!” 林黛玉又笑:“戴宪大人代理福建巡抚事物,此事也是我们家细作撺掇的。黄文纲耳朵并不软,可这些大人们都一样——主与民择其一,取主;主与己择其一,取己。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燕王的事再要紧,哪里比得过自己?被一个四品小官压在头上,那小官还是福建省最富庶的官商;郑潮儿纵有弥勒佛那么大的肚量也忍不了。李将军人生地不熟、又独木难支,纵有天大的本事如何施展得出来?” 李国培恨然咬牙:“若没有这些人,老夫何至于兵败。” “李将军逗我玩呢?”林黛玉盈盈含笑,“遍数中原诸国,从燕蜀吴算起,哪国官宦不是如此?怎么可能没有这些人呢?”李国培默然。林黛玉看了他会子,道,“不过台湾府就没有这样子的人。”李国培瞥了她一眼。林黛玉道,“倒不是这里的官员清廉,是这里的规矩太死硬了,让人无处浑水摸鱼。李将军——”她举起茶盅子来,“可愿意抛掉那些拖后腿的同僚,加入我们?别的不敢说。一不会让你被同僚坑死,二不会让你被同僚气死。” 第五百六十五章 林黛玉欲劝降李国培。李国培眯起眼睛瞧了她半日:“林军师当真以为这就能降服老夫?” 林黛玉微笑道:“非也,试探罢了。我在想着,当年燕王是以什么法子降服将军的。左不过那么几样。或是许以高官厚禄、或是许以知遇之恩、或是许以开天辟地的事业。高官厚禄,我一般能给你。李将军这等人才,长了眼睛的都看得见,先帝是个半瞎子姑且不论。”李国培眼角抽了抽,她身后的那护卫将军忍不住勾起嘴来。“开天辟地的事业么,”林黛玉微笑,“将军可知道为何你们的船一艘都没沉、我们的却沉了一艘?” 李国培早有此疑,乃定定的看着她:“这是何故?” 林黛玉道:“我们的火炮射程比你们远、炮弹爆炸威力比你们的大,想赢是极容易的。可往常训练都是自己人对练,不敢乱来、怕伤了自家袍泽。可巧今儿你们来了,船还不少。机会难得,借来训练在大规模海战中指挥官的协调性和兵士的准头、火候极好。敌舰多,谁来打哪艘、如何打才能不至乱成一窝蜂、不漏掉一艘敌船又不击沉一艘敌船,这些都是平素难得训练的。击中不击沉,是为了李将军手下这些将士。”她又微笑道,“将军没猜错。这么好的兵,我想要。” 李国培喝到:“痴心妄想!” 林黛玉置若罔闻:“那艘被你们击沉的船,也是用来做试验的。那是新船,故意引得你们去打,便是想看看它能承受多大的火力。这会子已有拖船拖去造船厂分析去了。” 瞧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李国培狠狠抽了口气,胸中有无数个念头滚过。纵然没经过此役他也知道,如今之征战与往年不同了。从前比的是谁家统帅阵法精妙、谁家将军武艺高强、谁家军师谋略出众、谁家兵士勇猛善战。如今比的是谁家火器射程远、火力强,斗将之用愈发小了。台湾府这些火炮怕是强过自家数倍。乃咬牙道:“戴宪误我!” 林黛玉道:“纵黄文纲没病也给不了你最好的战船火炮,人家自家难道不留着么?送了你们他又得不来好处。” 李国培又叹。乃将今日从早到晚的经过细思一回,忽然抓住了点什么。他眯起眼来:“那个戴宪派来的兵卒……” “嗯?” “我船上那个戴宪的人,指郑潮儿之海图所标注鸡笼港是真的那兵卒。”他铁青着脸道,“我们从山上带了对的海图下来……故此,戴宪是你们的人?那老卒是你们的人?” “哦,多半不是我们的细作。我想那人大概根本不知道鸡笼港在哪儿、他也是猜的。”林黛玉淡然道,“戴宪派了那么多老卒上你们的船,里头纵碰巧有细作、哪能又碰巧上了李将军的船?” 李国培怔了怔,道:“倘若那老卒指了对的鸡笼港所在、我们往真鸡笼港而去,军师之策、在此野柳港设伏岂非就一场空了?” 林黛玉微微侧头:“依着李将军看,我像是会留这么大漏洞的人么?”李国培拱手请教。林黛玉道,“鸡笼港并非商港或渔港。不论那福建水师的老兵是谁,至多只听过那港、决计不曾去过;郑潮儿的海图又精细准确。连那老兵带李将军你在内,谁会不信任他的海图?纵然那老兵说,他看着仿佛你们从井冈山上带来的海图才是对的,你会信么?将军心里早已信了郑潮儿的海图,问那老卒一声不过是为了更心安些。那老卒既是老卒,有位将军向他请教也是极有颜面的事。他若说不知道,这脸面可就没了。横竖大家都觉得郑潮儿的海图对,扮装得理直气壮一点也无碍。” 李国培回想起来,那福建老兵委实开口就说自己不曾去过鸡笼港。那会子他极有把握的说郑潮儿的海图是对的,竟没人疑心下他没去过怎么就知道那个对?再一想,他纵说郑潮儿的海图不对,自己怕是不会信的。这女军师连随意一个寻常老卒的心思举动带自己的念头都能算得极准,难怪万彰会输在她手上。乃叹道:“军师算计人心,老夫佩服。”乃顺口问道,“既然不是商港渔港,那真鸡笼港是什么港?” 林黛玉爽利答道:“海盗港。” 李国培顿时明白过来了,拍案道:“荣国府在养海盗!” 林黛玉淡然道:“难道燕王没养海盗么?”李国培张了张嘴,又咽下去了。他是知道燕王养了海盗的。顿了顿,林黛玉又随口撂下一句,“燕王最好的海盗都送去北美了。” 李国培立时道:“王爷开疆拓土、万古垂青。” 林黛玉看了看他:“李将军知道北美洲有多大么?” “林军师此话何意?当老夫不曾看过大海图?” “既然知道,李将军觉得,那么大的地方得打多少年才能打下来?打下来之后又得多少年才能养足人口填满了?” 李国培怔了怔:“这些并非老夫职责所在,从不曾想过。” 林黛玉正色道:“我算过。纵不要上百年,七八十年总要的。”李国培默然。林黛玉轻叹一声,“横竖如今这位燕王活着的时候是打不完了。”李国培眼中可算有了点子波澜。林黛玉饮了口茶接着说,“他儿子没一个及得上他十之一二的。那边,早晚另会立新国,只不知分成几国、谁是国主罢了。至于国内,上百年必是没法子成一统的,说不得就如周末秦前那般分封个五六百年也未可知。李将军死守井冈山,乃是燕王雪藏的后手,为的是以防万一。万一,万中之一。倘若这个‘万一’直至这位燕王驾崩、李将军垂暮都没出现——”她伸手指着帐外,“那些袍泽兄弟便会跟着将军当一辈子后手。敢问将军,是‘一’多、还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多?” 李国培脸儿都变了。这些年来自己领兵久藏深山,燕王忽而出兵东瀛忽而出兵北美。前几年得知帮着他们在鄱阳湖练习水战的曹大通一直在北美航线上当海盗,他便猜到燕王有吞并那片土地之心,以为自己的人早晚也得往那儿去。后大军出征没自己的份,他已隐约有了几分担忧,会不会当一世的暗子。如今让林黛玉实实在在戳破了心思,顿时乱了念头。 林黛玉也不催,在旁等了半日,含笑道:“我们也有海外建国之心。”李国培虽依然不答话,呼吸愈发急促起来。林黛玉忽然又道,“荣国府和台湾府当真不曾派细作去井冈山,而李将军营中必有细作。” 李国培闻言想了想,脱口而出:“西宁郡王的。” “想必也有冯紫英的。”林黛玉道,“李将军可有心情试探他们一回?” 李国培挑眉:“如何试探?” “只说将军有意跟我们和解。”林黛玉轻轻一笑,“且看谁想玩命的往外头报信、或是谁想把事儿闹大、闹得不可开交。横竖西宁郡王的人只要我们两家斗起来、把事儿惹得遮不住就好。什么兄弟们的性命之类区区小事自然不要紧的。” 李国培冷笑道:“林军师以为这般便能哄得我投降?” “李将军多心了。”林黛玉微笑道,“李将军这般人物,哪里是欺哄便能劝降的?不过明知道将军身边必有西宁郡王的人,如眼中之沙、不除去不自在罢了。又没指望将军这会子就答应归顺,日子不是还长呢?莫非将军以为你们来都来了、还能走得了?” 李国培思忖片刻,抬起头来正色道:“林军师……”话音未落,右手如电般掐向林黛玉的咽喉。帐篷不大,他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桌,那护卫将军立在林黛玉身后。恐怕惹护卫警惕,出手前他并未看那人一眼,只盼着出其不意。说时迟那时快,护卫眨眼间闪到林黛玉跟前以身相护,李国培的右手狠狠撞在他的软甲上,旋即让他捏住了。 林黛玉立起来皱眉,低声问道:“伤着没?” 那护卫将军道:“没事。” “待会儿我瞧瞧。” 李国培手腕子在人家手中,口里冷笑道:“军师大人,体恤下头的人固然要紧,替外男查看伤势就不怕伤了令尊大人颜面?”他看了看林黛玉的发式。她梳了个书生的发髻,瞧不出是姑娘是妇人。 “多谢将军还有闲工夫惦记我爹的颜面。”林黛玉淡淡的道,“将军得空不如想想我方才说的话,野柳港还困着你的人呢。但凡没了李将军,再杀掉几个首领,我想收服其余俘虏并不难。”李国培苦笑了下:人家赢了,自家输了,这会子正被人家困得死死的、只等瓮中捉鳖呢。霎时颓然。 那护卫将军看着林黛玉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得快些赶回平安港去。”随手将李国培的手腕子放了,一副不大在意他的模样。 林黛玉点点头,忽又笑了起来:“这亲成的真热闹!”遂向李国培道,“对了,晚上来吃杯水酒么?今儿我成亲。” 李国培呆住了。半晌,拉了拉耳朵:“你说什么?” 林黛玉扬眉一笑,灿若九霄之日:“我说,今儿我成亲,李将军要不要来吃杯水酒。” “你——成亲?!”李国培懵了,“在这儿成亲么?” “在平安港。亏得现在是夏天,日头长。”林黛玉掏出怀表来看了看,“真的得走了。上船换衣裳。”乃喊道,“请吴攸将军进来。”帐篷外头有人答应了一声。 李国培怔怔的看了她半日:“你男人肯让你成亲的日子跑到战场上来?” 那护卫将军随口道:“我肯。” 林黛玉跟着抱怨:“还不是你们非要挑这个日子来!弄得人成亲的日子都要忙着打仗。还这么迟。但凡能早到一个时辰……半个时辰我们都从容得多。” 李国培尚未回过神来,外头另有个少年将军掀帘子走了进来抱拳:“军师!” 林黛玉吩咐道:“我将道理都说过了,后头归你管。我们要赶不及了,还得梳妆换衣裳呢。” 那将军忙说:“船上一应人手物件都具备齐全了。你们快些走吧,再迟些林先生还不定发多大脾气呢。” “没事,他早晚得知道。”林黛玉往外走,那护卫将军在后头紧紧跟着。 “横竖耽搁到天黑他老人家指定要骂人。你俩倒是往洞房一钻没事了,挨骂的还不是我们!”少年将军哼哼着送她两个出帐走了。 李国培一个人被丢在帐篷里头没人管,发了半日的呆,喃喃道:“世道竟成了这般模样!临阵收妻本该军法处置的。”过了会子没听见动静,负手走到帐篷口撩开帘子一瞧,外头围了数名手持西洋火.枪的兵士,见他出来竟没人举枪指他,只冷森森的瞧着、犹如瞧个靶子。李国培无端打了个冷颤,回去了;里头仿佛还安全些。 等了许久,那少年将军笑嘻嘻进来,自我介绍道:“我叫吴攸,是这一仗的总指挥。多谢李将军配合我们练兵,效果很好。我们发现了不少弊端,是往年实战演习和打海盗的时候没有发现的。敌船多果然打得过瘾。”他一屁股坐在李国培对面,笑得颇欠揍,“打仗还是得有对手啊!” 李国培让他气得直咬牙,又无可反驳。半晌,绕开道:“你们军师成亲的日子竟跑来打仗?她娘家婆家可知道么?” “眼下都不知道。”吴攸一壁替自己筛茶水一壁说,“横竖他们也是依着规矩吹吹打打迎亲的。就在平安港拜了天地父母和水师将士,港口还有军舰巡游、可热闹得了不得。婚礼的大头已完了。下午的时候军师说闲得无聊,非要往鸡笼港走一遭。那儿有尊鸿钧老祖的圣像,过去拜拜。林先生与贾四叔都以为他们欲借机探望驻扎在那边的海盗兄弟,想拦都没拦住,只得叮嘱早些回来、放他们走了。”乃抬头笑道,“今儿咱们两边炮声连天,决计瞒不住的。其实他们俩只是看热闹,领兵打仗的不是我么?待会儿回去都得老实招供,没人敢哄林先生太久。对了,晚上你去看热闹不去?放大礼炮烟花呢。我们林军师说她请了你去吃酒。” 李国培目瞪口呆,许久才说:“这不是胡闹么?林大人能绕过他们?” “无碍。”吴攸举起茶盏子一饮而尽,“他们今儿成亲,难道还揍新郎新娘一顿么?” 第五百六十六章 李国培的人在野柳港等了许久,脖子都昂酸了,可算看见他们将军骑着马慢悠悠下山来,四肢俱全、平安无恙,都松了口气。众人忙问他与台湾府的军师说得如何。李国培摇头道:“那林军师擅谋算人心,利用戴宪之贪婪大胆和郑潮儿之心胸狭窄,并老夫之大意轻信……横竖输得不冤枉。”遂将林黛玉所言捡此战因果与众心腹说了,叹道,“人家计谋实在高明。”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才说:“都怨戴宪郑潮儿那两个贪官昏官。” 有人问道:“大人,他们方才说什么我们这回出兵是被人哄骗,怎么回事?” 李国培道:“此事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依着他们军师所言,咱们这回仓促出兵乃有人假传王爷密令,想逼迫贾琮与王爷决裂。” 那心腹副将忙问:“谁?” 李国培道:“西宁郡王。” 众人一愣:“西宁王爷与此事何干?” 李国培暗暗瞧着众人的脸色道:“西宁王爷乃燕王密探头目,笃信弥勒教。而贾琮是哪吒三太子下界,道家子弟。弥勒教恐其兴道灭佛,特出此计。” 半晌没人吭声。李国培乃随口问了一个将军,他苦笑道:“末将委实不知真假。” 再问一个,那人迟疑道:“末将想着……是真的吧。” “为何是真的?” “倘若是假的,这词儿谁编排得出来?”那人道,“横竖倘若我编,怕是会编做西宁郡王是吴王内奸蜀王细作。弥勒教不是前朝之事么?” 有个亲兵思忖道:“弥勒教我倒是听说过,我朝开国没多久便销声匿迹了。” 那心腹副将道:“这般离谱之事我是不信的。将军,那女军师哄骗你呢。” 又一个问道:“大人,他们是个什么意思?” 李国培道:“尚且不知何意。那林军师今日成亲,还邀我去平安港吃酒。”吴攸只给了他两个选择,牢房或酒席。李国培这会子心里已松动,只输得憋屈、一时不愿认罢了。 那副将立时道:“哪有打仗的日子成亲的?怕是鸿门宴。” 另一个道:“他们若有歹意,乱炮齐发便好。” 副将想了想,问道:“将军,倘若你去看那个军师成亲,兄弟们呢?” 李国培道:“就在此处驻扎。” 副将道:“不如就跟他们说,带兄弟们一道去吃喜酒。趁他们不防备杀将出去,定能突围。” 李国培苦笑道:“那军师绝非肯留这般漏洞之人,定有防备。” 副将不以为然:“区区女子,哪能算得齐全?我们的兄弟又是吃素的么?” 他身边有个亲兵愣愣的道:“将军,你方才还说这女子每回都完胜呢。” 李国培摆手道:“不必争了。此女事事皆算得精妙,如今咱们被他们包围,纵突围又能出去几个?” 那副将咬牙道:“屈死我也!栽在女人手上。纵鱼死网破也得个痛快!”乃抽出腰间长刀来,“兄弟们!不想死的跟我上!”拔腿就要往上冲。 李国培断喝一声:“谁敢乱来!” 副将跌足:“将军!” 李国培冷笑打量了他半日:“我从未疑心过你。今儿却是你自己跳出来的。”喝令将他拿下。 副将愕然:“将军做什么?”话音未落,已有李国培的亲兵过来抹肩头拢二臂将他按倒在地。 李国培瞧了他一眼:“当细作不可心急。”众人哗然。李国培指着他道,“此人必是西宁郡王的人。” “哗——”众人一片乱议。副将连声喊冤:“末将不认得什么西宁郡王,只认得将军一人!” 李国培哼道:“捆了!”亲兵取绳子将他捆上了。李国培道,“连老夫都才刚知道她胜过万彰,你上哪里知道她每回都全胜的?” 副将忙说:“末将在福州打探过,她曾数次赢过郑潮儿。” “那你怎么没告诉过老夫?” 副将道:“恐怕扰了军心。”此言一出,众人瞧这副将的眼神都变了。 李国培冷笑,挥手命押他下去。遂命暂且就在这港口扎营,自己领了十几个将军亲兵,带了那被捆的副将一道上山去。吴攸笑眯眯立在旗下等他,上前拱手:“各位将军,欢迎光临!”又向身边的人吩咐道,“晚上给李营的兄弟们送些酒菜,今儿军师成亲嘛。” 副将喊道:“恐怕酒菜里有毒!” 吴攸道:“想要这些兄弟们的命开炮就是了,何须浪费毒.药?毒.药很难配的。”随口问道,“这就是西宁郡王的细作?” 李国培点点头:“回头我与吴将军一道审,查处个究竟来。” “好。”吴攸道,“最好能拿到那贼和尚的证据。”乃命人好生看管,万万不可让他跑了或是死了。遂陪着他们上了马,一路下山,沿着宽大的水泥大路往平安港跑。李国培等人口里不言,心中极惊诧此路之齐整。 赶到平安港时酒宴已开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吴攸在门口左近悄悄拉了个人问:“林先生知道军师他们做什么去了没?” 那人道:“知道了,骂了老半日。贾将军老老实实听着,军师躲回屋里去了。” 吴攸哼道:“狡猾!”遂领着李国培等人进去寻位置安置了,道,“回头我还得陪着贾将军挡酒,先失陪了。”言罢便溜走了。 一时有新郎官出来敬酒,便是今儿守在林黛玉身边的那护卫将军。李国培悄然向人打探他是谁。那人异样瞧了他一眼:“贾维斯将军啊!” 李国培“哦”了一声:“原来是他!难怪。”后遂没人打扰,他们安心吃了饱饱一顿酒菜。李国培等人心下诧异,没见过这般待敌将的,也不怕他们跑了。 酒宴散去,港口有烟花礼炮,众人大饱了一回眼福。看罢烟花吴攸便来寻李国培,说是去审那个副将。副将让人关在一处空屋子里,连晚饭都没少他的。吴攸与李国培两个进去瞧了他一会子,命人搜身。 李国培奇道:“还没搜过么?” 吴攸理直气壮道:“看守的兄弟也要吃饭啊,哪里有空。” “……”李国培半晌才说,“你们委实有些懈怠。” 有兵士上前细搜了半日,在他怀内寻出一个只得半个拇指大的弥勒佛像来。吴攸笑嘻嘻问道:“这位将军,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那副将见无可辩驳,乃闭目缓缓道:“弥勒降世,必铲除尔等妖孽。”自此再不发一言。 李国培与他私交甚笃,怔了半日,只长叹了一口气。他也无心纠缠什么弥勒教、西宁郡王,遂将此人留给吴攸。吴攸问他晚上住哪儿,他欲回野柳港去。吴攸便又亲跑了一趟,将李国培送回了他自己营中。 李国培与诸心腹商议了三日,仍未决断降不降。林黛玉笑道:“他心已定了要降的,想多拖些日子换个好官职罢了。”那么多人堵在野柳港也不是个事儿啊!鸡笼港地方大,吴攸便安排他们先驻扎过去。数日后,李国培的一名亲兵凭空不见了。李国培急的很,四处打探。鸡笼港的海盗头子名叫杨衡,命人查了一圈儿,皱眉道:“怎么会不见了么?”遂去请六扇门总捕头董明。 董明便是早年林黛玉贾维斯从福建漳州撬回来的老刑房吏,这些年渐将台湾、两广、滇黔积下的旧案都查了个干净。平白丢了一个刚刚投降的兵士不是小事。因这些李军兵士才刚来,营房尚未建好,眼下都还住在军帐之中。李国培等将军先有了屋子住,他乃亲兵、本该跟着李国培住的。只是屋舍不大足,他便自愿去住军帐。 董明在那兵士帐中细查一回,道:“此人是个精细人,每件物什都极妥帖。” 又问最后见到他的人。那人道:“他说去街市上逛逛,是换了寻常衣裳去的。”顿了顿,“我们将军使人去街面上打听过,他委实转了转就回来了。” 董明问道:“知道他是如何走的?到了哪几个铺子?”那人摇头。董明遂自己拿着画像去街上打探。 兜了一圈儿,回到李国培那儿,董明道:“我大略猜到此人去了哪儿,只是依着我的权限查不着。怕是要杨将军问去。”李国培忙问怎么回事。董明道,“你这亲兵只怕是个细作,让安全局的人弄走了。” 李国培又惊又急,顾不得换衣裳,同董明一道去见杨衡。杨衡也不明所以,道:“安全局是龚鲲大人一手握着的,我也不便随意打探。老董,你说明白怎么回事!” 董明遂道:“我在那亲兵帐中发现了两支毛笔,当中一支蘸过墨,另一支显见用过却极干净。蘸过墨的毛笔,不论怎么洗都洗不了那么干净。可知这支他不是用来蘸墨的,那便是蘸了别的东西。李将军说他会写几个字,只是不多。我在集市上打探他去了哪些铺子,听说他到了邮局,邮局的先生还说他请自己代笔写了封信,信是寄到老家沧州的。我记得李将军这些兵士多为江西人?” 李国培道:“亦有别处来人。” 董明道:“此人既然会写几个字,犯不上一个字都不写、连家里的地址都让邮局的代笔先生写。” 李国培道:“他的字不好看罢了。” 董明道:“怎么另一封信他却自己写了信封呢?” 李国培一愣:“另一封信?” 董明道:“他帐中的两只笔,蘸过墨的那支想是用来写信封的,没蘸过墨的那支不知道蘸了什么写密信。此处是海盗港,常有别处海盗过来歇息停驻,邮局想必有安全局的人盯着。有人请先生代写一封信、却投了两封信进邮筒,少不得会惹得他们留意。” 杨衡道:“难道不能是替朋友代一封么?” 董明道:“故此他还平平安安的离了邮局、在街面上吃了午饭、又逛了半日。末了是逛到一家酒馆,吃了会子酒便不见了。其余的就得问安全局了。” 杨衡“嗯”了一声:“那就是他们起了疑心,查看过信了。”乃打发人取文房四宝来,他自己亲写了封信给龚鲲询问此事。董明暂留在鸡笼港观看后续。 当晚便有书信从大佳腊送回。果然如董明所料,那兵士投信入邮筒时的举动惹了安全局的人起疑心。他若大大方方从怀内另取一封信出来,人人都会觉得他是替朋友寄信的。偏他偷偷摸摸的将第二封信从袖中摸出,垫在请先生写的那封底下丢进去的,还东张西望可有人留意他。他走后,安全局取出了他那两封信,见他从袖中取出的那封字迹难看、收信人却是个京城的粉头。男子给粉头写信,明知道自己字迹不好、又有代笔先生在,为何不请先生写?粉头也好有些面子。安全局的人便拆了那信,见里头是白纸一张。遂去街上寻他,后在酒馆抓住了。 李国培身边连着出了两个细作,心中郁郁。杨衡只得安慰了几句送他走了。乃又取出那信来瞧了瞧,呵呵一笑,随手烧了。原来信中还有些内容不便告诉李国培。 林黛玉成亲那日李国培绑的那个副将并非弥勒教的人,乃是万彰的人。那副将奉命假扮弥勒教细作,故意露出破绽来让李国培察觉,小弥勒像也是他故意偷藏在身上的。真的细作见已有人替自己顶了缸,胆儿便大了些。这台湾岛与外头隔海,消息难传。他遂给写了封信欲借邮局送出去。自打李国培的人马来了,安全局的人便在邮局守株待兔,每个李国培兵士的信都不能放过。那兵士并未偷偷取出另一封信来,乃是光明正大掏出来的。饶是如此,依然让被抓住了。 数日后李国培得了那亲兵的口供,原来他又是西宁郡王的手下,只不知弥勒教罢了。 见此事已了,董明便欲回大佳腊去。李国培敬重他的本事,亲送他出营。才到大营门口,只见杨衡领了两个人匆忙赶过来,喊道:“老董!你家儿子惹祸了!” 董明大惊:“愚儿怎么了?” 杨衡翻身下马,向他伸出一个大拇指来:“董愚这小子是个人物,敢玩仙人跳!这会子在福建让人家拿下大狱了。” 董明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自己都招供了!”杨衡哼哼道,“他就是主谋之一。” 董明忙问:“还有别的主谋?” 杨衡乃一指身后:“这两位是贾琏派来的,你自己问吧。” 却见那管事模样的人满脸苦笑:“董大人,另一位主谋是我家大姑娘。” 杨衡一愣:“贾部长?” 杨衡在旁幸灾乐祸:“贾部长哪有那个闲工夫?是福儿!” 第五百六十七章 董明听说自己的儿子和贾琏的女儿在福建玩仙人跳,吓得脸都白了,说话都结巴起来。李国培在旁悄悄问道:“福儿是谁?” 杨衡笑道:“贾知府的独女。” 李国培愕然:“贾知府的女儿跟……”他极快的觑了下董明,“玩仙人跳?” 杨衡挤了挤眼:“横竖有热闹瞧。”又深深看了董明一眼,“董大人还是快些过去吧,先把人从牢里弄出来再说。” 贾琏派来的两个人道:“董大人,杨大人已预备好了快船。”董明跌足,拱了拱手,又吩咐自己带来的徒弟几句话,急忙忙的登船走了。 眼见他人已没了影子,李国培拉着杨衡问道:“杨大人,怎么贾知府的女儿……你还挺高兴的?” 杨衡想了半日,道:“我实在没法子同李将军说明白。此处风气与外头不同,女孩儿淘气起来与小子没什么两样,横竖过三五个月你自然知道了。你只当是贾知府的儿子在外头淘气便好。” 李国培立着思忖了半日,喃喃道:“那能一样么……” 那一头董明跟着贾琏的两个管事急忙忙上了船,方打探起来详情来。 他儿子董愚和贾琏之女贾桂前几日去福建玩儿,贾桂硬拉董愚一道上花楼去,听粉头说些闲话。说是她们那儿有个极阔气的人家,姓申,只得一个少爷,模样又好性子又好什么都好,就是他家里管教太严厉、极少出来玩儿,又捞不着他的钱又勾搭不上他的人。他二人便给人家出搜主意,让粉头扮作男装的小书生去与那申少爷会面,好让他家里人放松看管些。怎么扮、在哪儿与申少爷偶遇、说什么话引着他下回还想见面、后如何让他自己察觉这位“贤弟”是女子,种种故事他两个都安排妥帖,贾桂出主意、董愚布置细节,天.衣无缝。 那粉头依计行事,果然将那申少爷勾搭上了。粉头心里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嫁给这申少爷的。横竖谋不来人、就谋财吧。她从前也与人做过仙人跳的生意,遂与董愚贾桂商议干脆做仙人跳得了;他二人又替那粉头出了半日馊主意。粉头便是知书达理女扮男装的小媳妇,粉头的一个相好便是粗鲁蛮愚的糙汉子,抓奸抓了那申少爷,敲诈他写下欠条。那申少爷家里虽有钱、并不归他使,偷偷当掉了许多身边的物什方凑足了欠下的银两。 粉头知道申少爷家里不俗,见好就收。偏她那个相好是个贪心的,又去诈一回。申少爷迫不得已偷了贵重的东西去当,让家里发现了。他遂挨了一顿揍,将此事说出来。他家里略听一二便知道是儿子上了人家的当,一张状纸告到衙门;衙门登时派人把粉头、相好的与董愚都抓走了。贾桂闪得快,逃了,命人回大佳腊报信。 董明听罢头都疼了,连骂“胡闹!”又问那申少爷是个什么人家。贾琏的管事蔑然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他老子是个掌柜的,替人家做事呢。” “替谁家做事?” “漳州谭家。”管事道,“这家子也了不得,就是原先那位漳州知府谭默家。谭大人因造孽害人,遭冤鬼索命死了。他家里本也人丁兴旺,又不知怎的遭了土匪,一家子灭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当尼姑的女儿和一个外室养的私生子。如今那府里便是尼姑当家。令公子和我们大姑娘这事儿,苦主的老子乃谭氏糖业的申大掌柜,帮着那尼姑张罗生意。”他抓了抓头,问另一个管事,“那姑子叫什么来着?” 那管事想了想道:“好像是叫干净?” 董明方才听到“漳州谭家”便已笑了,乃道:“叫空净。” “哦,对对,是叫空净。”管事道,“生意做得极大,年岁却轻,倒是了不得。” 董明袖手道:“此事不麻烦,没事了。”遂安了心,回船舱里头歇着去。那两个管事见他言语气色皆颇有把握,也都自在了些。 管事们都知道董大人是有本事的,却不想他这般有本事。他们赶到漳州贾桂住的客栈,贾桂正急得团团转,见他们来了忙问可带了贾琏的书信名帖不曾、赶紧拿去见漳州知府要讨人出来。董明笑道:“贾大人的书信虽有,倒也用不着。大姑娘不用担心,让那臭小子在里头吃点苦头,明儿救他不迟。”贾桂看他泰然自若,喜得给他行了个礼。次日,董明换了身齐整的衣裳去谭府拜访空净师太。二人在厢房谈了约莫两个时辰,董明含笑而出。不足半个时辰之后,衙门便将董愚放了出来。贾桂看他并未受伤,松了口气。 那小子自然少不得他爹一顿臭骂,贾桂在旁想劝也一道被骂了。两个人时而面面相觑,心里烦郁。好容易董明骂完了,董愚又认了半日的错。好在董明心情舒畅,懒得多费口舌,挥手打发他出去了。两个孩子无语互视良久,各自回屋呆了会子都坐不住,乃灰溜溜跑出去散心。 才出客栈拐了个弯子,便看见贾琮坐在路边的鱼丸摊子上笑眯眯朝他们招手。贾桂欢喜得蹦了过去:“三叔!”董愚也露了一丝笑意,快步走过去。 贾琮侧头瞧了董愚会子:“在牢房里呆了几日,感觉如何?” 董愚瘪嘴:“闷!” 贾琮哼道:“闷算什么?想弄死你都是分分钟的事。” 董愚在他跟前坐下,贾桂向摊主招手要了两个大碗鱼丸。董愚蔫蔫的往桌子上一趴:“这回是我们失算。早点走就好了,看什么热闹。” 贾琮拿眼睛扫了他二人一眼:“你们不就是想看热闹么?” 贾桂也趴在桌上:“最后是让人家看了热闹。” 贾琮叹了口气:“福儿还罢了。小愚啊,你打小就是个通透的。这么点子事怎么就过不去呢?” 董愚苦笑道:“这么点子事落在自己头上,谁能过得去?” 贾琮想了想:“也是。人都是看人家清楚、看自己糊涂。” 贾桂瞧了她三叔一眼:“三叔,你能不能管管董大人。” “当然不能。”贾琮立时道,“董明是靠手艺吃饭的。我管他偷姑子还是偷寡妇、养粉头还是养戏子,专业能力在那儿摆着。他纵跟太皇太后偷情我也管不着。再说那姑子,你们管人家偷多少个汉子呢,人家就是捏住了这么大的家业!” 贾桂失望道:“那个申大掌柜显见跟空净不干不净,董大人知道了竟也不恼。” 贾琮哼道:“我就知道你们打了这个主意!不然,依着你们这两个机灵鬼儿,”他指了指董愚,“会被拿下牢狱?你们是不是以为董明过来之后会像他平素办差那般调查清楚,顺带把申少爷他爹与空净的事儿查出来,然后就跟这个姑子了断了?”贾桂与董愚互视了一眼,不由自主点了点头。贾琮往嘴里塞了个鱼丸,慢条斯理吃下了才说,“他为什么要跟这姑子了断?是这姑子不美貌了么?” 贾桂道:“这姑子不止一个相好啊!” “对啊!”贾琮撂下勺子,“董明只是她的许多个相好之一,不是她丈夫。董愚他母亲跟人有私才叫给董明戴绿帽子,空净又不是董明的什么人。你们看,董明自打听说苦主是空净下头的掌柜立时放心起来。他知道空净在漳州势力不小,只要她同衙门打个招呼董愚就能放出来的。”乃看着董愚道,“我平素同你们说的换位思考,不是假如‘我’在‘你的位置’会如何,而是揣摩‘你’在‘你的位置’会如何。‘你’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乎的东西不一样,想事儿的方法也不一样。” 董愚拧起小眉头,贾桂抢着说:“三叔,我就是不明白,董大人知道那姑子有许多姘头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贾琮道,“他那种明察秋毫的人,会不知道么?” “那他为什么不生气?”贾桂道,“吴攸叔叔那回多看了一个漂亮女人一眼,四姑姑发了半日的脾气。” 贾琮想了想道:“那个叫做占有欲,你四姑姑认为吴攸是她的。董明虽喜欢空净,空净显然不是他的。他也无权要求空净守身如玉,除非他跟董愚的母亲和离、改娶空净。” 董愚呆了呆,忽然问道:“琮三叔,他会吗?” 贾琮又往口里塞了颗鱼丸,细嚼慢咽老半日才吃下去,认真的说:“我不知道。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董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贾琮看着他道,“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不会因此降你父亲职的,因为他的私生活与工作无关。但是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空净很有钱,比你老子有钱得多。她年轻漂亮,可以有很多年轻帅气的相好。你爹都多大岁数了?” 董愚道:“她最喜欢我爹,我知道。” “因为她能有今天,全赖你爹当年救过她;而且你爹在她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也帮她出谋划策许多事,她心理上依赖你爹。”贾琮道,“我知道你为你母亲鸣不平。可是,人,是谁都改变不了谁的。你看,你们以为董明会在乎的东西他半分不在乎,一场闹剧白费了力气,拳头打在空气里。你母亲若是个烈性的早几年就得和离,这会子说不定还庆幸空净是个姑子呢?若是个粉头可能就进门了。” 贾桂哼道:“拉倒吧,空净若想进他们家的门又不是进不去。” “没错。”贾琮点头,“她年轻漂亮又聪明富裕。董明是个男人,又不靠岳家过日子。换而言之,董愚爹妈是否和离,钥匙捏在空净手里头。”他便闭了嘴。 贾桂等了半日没听见他叔叔说话,催到:“那怎么办?” “嗯?”贾琮问,“什么怎么办?” “怎么拦着空净啊!” 贾琮摊手:“日升月落、四季轮回,没办法拦着她。” 董愚默然良久,道:“琮三叔,倘若有那么一日,我刚当如何。” “你?”贾琮道,“你母亲不可能忽然变得年轻貌美,你父亲也不可能忽然变得不喜欢美色。但凡有那么一日,你得准备跟你未来的弟弟争家产。记住,不要试图去改变你的父母,你并没有改变自然和人性的能力。” 贾桂道:“可董婶子也不是没年轻貌美过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贾琮道,“过去的事有什么好提的?她现在就是不年轻貌美啊!再说美女也分三六九等,空净在美女里头也是个尖儿。当然啦,将来她也会老。她的相好里头,有些爱慕她美色的会抛下她另寻新欢;但也少不了新的年轻帅气的男人为了钱继续当她的相好。福儿,不要去相信那些评话故事,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的毕竟少。多数人么,”他舀起一颗鱼丸,“食、色,性也。” 贾桂鼓着腮帮子道:“她不是勾搭过幺儿叔叔么!幺儿叔叔懒得搭理他!” “噗——”贾琮口里的鱼丸喷了一地,指着天空说,“也不看看你林姑姑长了一张什么脸!贾维斯战战兢兢喜欢了一个仙女多少年,还能看得中别人么?他也能拿来做例子?” 贾桂才要辩,董愚忽然说:“特例委实不能算。” 贾琮点头:“嗯。” 董愚跟前的鱼丸一直没动过,直至这会子方捞起一个放在口里,慢慢嚼了会子,咽下去才道:“我明白了。纵然我爹当真想娶这个姑子,我也懒得争什么家产,只好生赡养我娘便是。” “那个随你便,自己舒坦就好。” 贾桂哼道:“他祖母还在呢!董大人需要媳妇儿伺候他母亲,这个姑子会么?” 贾琮随口道:“未必不会,纵然不会也可以等董愚他祖母辞世了他二人再成亲;这些都不是事。” 贾桂愣了半日:“这不是把董婶子当老妈子么?” 贾琮撂下勺子:“难道董愚他娘的吃穿用度不是董明赚的钱么?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贾桂立时扭头去看董愚,董愚一本正经在吃鱼丸。看了半日,贾桂泄气道:“董婶子那种人,不可能出去做事的。” 贾琮道:“她在家也不是没做事。她不是养了个儿子?她将来的日子又不是托在董明身上的,本来就是托在董愚身上的嘛。董明偷不偷姑子、那姑子进不进们,对董愚的母亲而言也就是董明的财产是全都归她儿子还是要分给别人的区别。” 董愚忽然说:“我娘很喜欢我爹的。” 贾琮摊手:“那个古老的话题又来了。感情,不是给出去多少就能收回多少的。” 贾桂瘪嘴道:“横竖就是此事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啦?” “没错。”贾琮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都没有办法。你们还小。改变不了就试着接受,接受不了就学着绕过去。不要再瞎折腾什么仙人跳,傻一次就够了。” 贾桂托着腮帮子看了她叔叔半日:“三叔,陈姑姑假如没这么好看,你会喜欢么?” “没有假如,她就是好看。” “那她老了你会不会喜欢一个美貌的姑子?” “天底下没有比她美貌的姑子或姑娘。” 贾桂掏出菱花镜来照了照,自言自语:“亏得我娘长得美,我也不错。” 贾琮大笑:“你担心什么?你有家里仗腰子呢!吃你的鱼丸去。” 董愚吃下去一个鱼丸,慢慢的说:“琮三叔,我还是觉得对我娘不公平。” 贾琮看了看他:“那你就努力上进。等你有能力改变婚姻法的时候,去帮全天下没有娘家仗腰子的女子在和离时争夺财产。然而你依然改变不了人类的本性。” 第五百六十八章 董愚和贾桂两个孩子跑到福建惹事,想给董愚他爹与他爹的情人捣蛋。竟是非但没添成乱,反倒让他二人得了个机会私会。孩子们心下沮丧。贾琮趁机将二人教育一番。董愚听罢思忖半日,问道:“为何要等我将来去改变什么婚姻法?三叔现在不能动手么?” 贾琮道:“大人现在都没空,不然你们林姑姑早动手了。”乃看了看他们俩,“你们都还小,还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学习之余倘若有闲工夫,不如琢磨着如何修缮律法才更公平合理。倘有不懂的、不周全的,找小伙伴一道商议。” 董愚怔了怔:“我们?现在?我们才多大,哪儿能琢磨这个?” 贾桂倒是兴致勃勃:“又没说我们商议了就听!琢磨罢了。我们是全新的一代,是不是三叔?” 贾琮点头:“没错,你们从小就受到新思想教育,被传统束缚得少些,比大人更开阔。比如说,女人生孩子是不是天经地义的。” 他两个愣了,互视半日。董愚有些害臊,遂又是贾桂嘴快:“三叔觉得不是么?” 贾琮道:“作为生物体,雌性生育后代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人类如果想把自己升华得稍微高级一点,就应该顾及到雌性生育后代时付出的代价。这种代价其实才是男女不平等的根源。不补偿这个就别指望性别平等了。” 贾桂眨了眨眼:“三叔,你身为男人,为何要张罗性别平等?不怕将来三婶压在你头上?” 贾琮咧了咧嘴:“难道现在不是她压在我头上?” 贾桂皱起小眉头:“我认真的在问呢。” “好吧,那我认真的回答。”贾琮吃下碗里最后一颗鱼丸,取帕子拭了嘴,正色道,“我今生的目标就是把我朝子民带到世界各个角落生根发芽、提前三百年占领全球。不把女性的能力解放出来、让她们参与进去,单靠男性的力量是很辛苦的——西洋人口那么多。对外的借口就是这个。” 贾桂哼道:“我就知道还有别的缘故。你这个借口冠冕堂皇的,看着就假。” 贾琮道:“还有一个私人缘故,就是你陈姑姑很可能会生不出儿子来。我得让我的女儿在不受歧视的环境下长大。” 贾桂与董愚大眼瞪小眼对看了半日,董愚道:“那……将来……会有女帝么?至少马来群岛已经在我们手上了。” “很有可能。” 董愚道:“既这么着,要不然就制定些新法,在马来群岛试行?” 贾琮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回去跟大伙儿商议商议。” 贾桂伸长了脖子:“我们可以去参加你们大人开会吗?” 贾琮看了看她:“你若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就不可以了。” 贾桂挺起胸来:“我都这么大了。” 董愚拉了拉她:“要紧的不是年岁。杨安不都驻守马来群岛了么?咱们回去也跟大伙儿商议去。” 贾琮点头道:“拿实力说话,我才不管你们男女老少。” 董愚吐了口气,埋头吃鱼丸。连着吃了几颗,抬起头来:“就这么放过那姑子,我心里憋得慌。” 贾琮托着下巴道:“你现在的时间精力有限。是用来琢磨正经事还是寻那姑子的麻烦,你自己选吧。横竖一日只得十二个时辰。” 贾桂忙说:“小愚,不如咱们自己琢磨正经事,雇人修理那个姑子。不就是钱么?” 贾琮扑哧笑了,伸出大拇指来:“我家福儿果然聪明。这是条极好的思路,钱能解决许多问题。” 贾桂得意道:“而且咱们可以雇人修理她,她却不能雇人来报复咱们。咱们有人保护。” 董愚撂下勺子想了半日,摇头道:“不了。我没那个闲工夫。”又拿起勺子吃鱼丸。 贾琮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有这个闲工夫不如给你娘捶捶腿捏捏背,外人终归不与你相干。” 贾桂摸了摸下巴,忽然问道:“三叔,平姨娘跟了我爹这么些年,为何她也没给我生弟弟呢?” 贾琮瞟了她一眼:“你娘待她再好,前提也是她不能威胁到你娘自己。若没有萌儿,她还说不得能怀上一个。既有了萌儿,就没她什么事了。” 贾桂极小便来了南边、后一直没回过京城。王熙凤一直笃信福儿她叔叔能做天子、这女儿早晚是当公主的命,又看贾家姐妹的夫婿没一个纳了姬妾的,遂没教过她内宅相争之事。贾琮看了看这丫头,贾巧姐的命算是彻底改了。乃笑道:“罢了,这些本该你娘教你的。她既没教过,说不得叔叔给你科普一下。你虽用不着,也不能不知道。”遂整了整思绪,将王熙凤当年是如何对付贾琏从前的屋里人、京中的王夫人是如何对付贾环等事说了一遍。贾桂目瞪口呆。贾琮横竖神棍惯了,又说,“你爹本来还有一宗风流债,让我给抹掉了。我若没出手……”乃又讲故事般讲了原著里头的尤二姐。 贾桂懵了,说话牙齿打颤儿:“我娘……竟会做这种事……” 贾琮道:“也怨不得她。若没有萌儿,那尤二姐又生了儿子,你娘老了以后还不定怎么样呢。” 贾桂道:“她……不是性子好么?” 贾琮大惊:“你说什么?” 贾桂道:“三叔才不是说,那个尤二姐性子好么?” 贾琮吓得站了起来:“福儿你……我的天!”乃跌坐回凳子上,双手揉脸,良久才长叹一声,“亏的今儿跟你说了这些话,不然我都没察觉。”贾桂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茫然看着她叔叔。贾琮敲了下自己的脑袋,“福儿,你也不小了。得打发你出去走走,不然长成温室里的花朵可就要命了。”遂正色道,“纵然尤二姐性子好,纵然尤二姐的儿子性子也好,你母亲老了都不可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说不定要靠尤二姐的怜悯过日子。琏二奶奶那性子,让她看二房的脸色活着还不如死了呢。再说,人都是会变的。谁知道尤二姐得了儿子之后会不会变?谁又知道尤二姐的儿子会是个什么人?你看看你外祖父多英明的一个人,你舅舅王仁除了脸长得像他、还有哪里像了?留着尤二姐风险太大了,你娘不敢赌。” 贾桂呆愣愣的想了半日,小声道:“那……平姨娘为何也不能有孩子呢?不是有萌儿了么?” 贾琮看了董愚一眼:“他老子为何会偷姑子?” 贾桂瘪嘴:“听不懂。” “本能。”贾琮道,“喜欢多多的占有雌性生物,是雄性生物的本能。同样的,保证自己的幼崽安全也是雌性生物的本能。平儿若有了孩子,或多或少都会侵占原本只属于你们姐弟俩的资源。这与京里的二太太纵是个佛爷也要整治你环三叔是一个道理。哪怕他分的再少,也会分掉你宝二叔的资源。” 贾桂又想了半日:“我听平姨娘说,萌儿还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三叔提醒有场大劫,她们躲过去了。若是没了萌儿……” “你娘就惨了。” 贾桂咬着嘴唇:“不是还有我么?” “你儿子不姓贾。” “那林姑姑的儿子将来不是要姓林么?” “你比得了她么?”贾琮横了她一眼,“拿什么比?” 贾桂直起脖子来:“等我跟林姑姑一般大的时候就能比!” 贾琮嗤笑道:“你林姑姑九岁便出了合纵之策,你都多大了?” 贾桂董愚互视了一眼:“什么?” 贾琮道:“当今天下成了这般模样,源头便是她九岁时出的一策。”遂又将林黛玉一计乱天下的典故说了。“你九岁的时候在干嘛?” 贾桂董愚都懵了。贾桂摸了摸额头,喃喃道:“难怪我们先生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创造历史。” 董愚道:“我平素只说自己是个绝顶聪明的,来日必然有出息……原来有出息的人早就做了大事。果然为檐下之雀、井底之蛙。” “倒也不必妄自菲我。”贾琮道,“林黛玉只有一个。俗话说,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她那会子能想得出那般计策来,终究是因为太上皇对她爹太不好了。你们俩日日除了念书就是玩儿。小愚最大的麻烦是你爹偷了个姑子,福儿最大的麻烦是淘气被先生知道!” 贾桂瘪了瘪嘴;董愚辩道:“那姑子雇人捅过我爹一刀!我……我难受!”也一副委屈的小模样。 贾琮叹道:“当年林姑父前有刺客后有天子,几乎看不见活路。他若有个好歹,他女儿一辈子也就差不多交代了。跟她比起来,你们这点小破事算什么?还是活得太舒坦了,没经历过艰难。你们看杨安就比你们有出息,他是当着小海盗长大的,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们先别琢磨什么律法了,我得把你们送出去历练历练,正好理论结合实际。” 贾桂顿时来了精神:“与四姑姑一样云游天下么?” “那个再跟你们父母商议。” 董愚想了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去历练固然好,我恐怕我爹与那姑子出点子什么事、我娘可受得了受不了。” “说的也是。”贾琮摸了摸下巴,“这样吧,你不在岛上的时候,如果你爹想跟你娘和离,我设法拦着他,怎么也得等你回来好让你娘有个人依靠,不然容易心里崩溃。也不必担心这个,那姑子在漳州有家有业,嫁你爹干嘛?”董愚长叹了一声。 三人吃完鱼丸,贾桂董愚回客栈,贾琮往福州见戴宪去了。后董明领着两个孩子先回大佳腊,那俩自然少不得被大人臭骂好几顿,他们只充耳不闻便是。 同戴宪商议完正经事贾琮也回去了,遂与王熙凤说想送贾桂出去走走。王熙凤皱眉道:“福儿都该看婆家了。”拿眼睛瞟着贾琮。 贾琮忙说:“她才几岁就看婆家?她姑姑还没成亲呢。嫂子,小姑娘太早成亲对身子骨儿很不好。别着急嫁她出去,锻炼出来再说,嫁给谁都不会吃亏。不是我抱怨,内宅之事嫂子平素倒是什么都没告诉她。她若成了小圣母还不定怎么被人利用呢,咱们全家都没地方哭去!” 王熙凤怔了怔:“她平日里念书那般辛苦……我想着,那些横竖她用不着。” “纵用不着,也得知道个大略啊!”贾琮跌足道,“你只看环三嫂子,什么不知道。”乃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王熙凤吓得打了个激灵。 这会子贾环两口子与贾宝玉两口子都收拾妥当预备回京了,林黛玉贾维斯不知上哪儿度蜜月去了,陈瑞锦同井冈山上的土匪万彰在江西安排事物。王熙凤自得了提醒,好生教导了福儿些话,又与贾琏商议送她出去走走。贾琮暂且哪儿都去不了,留在大佳腊帮忙。 贾环他们明儿就要动身,临走前还得坐在政府大楼办公室开会,商议马来群岛如何试行新法。因答应了两个孩子,特许了贾桂董愚来旁听。两个小家伙倒也提出了不少见解,只是都不便实施。众人正辩得厉害,敲门声响起——进来的又是周茶花,管信鸽的那位。这回拿来了两封信,交予龚鲲手上。龚鲲瞧了直念出来给大伙儿听。 第一封是京城里头来的密码信,本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柳家的那个小丫头柳明漪,因撞见了她亲爹与亲娘偷情,赌气离家出走了。贾敘等人找了数日没找到,从各种线索看可会来台湾府寻她师父陈瑞锦。 第二封也是京城里头来的,没密码。苏铮的儿子、楚国荆州知府苏韬使人来接他父亲女儿去荆州,苏铮这回答应了。此事早已料到,并不值得急信。偏苏韬替苏澄在荆州定了门亲,苏澄听说那人比自己大了八岁便不肯答应,也想离家出走。只是连着走了两回都没走出苏家的大门,后干脆被关在了院子里。遂赌气绝了一天食,心疼得苏铮老头直掉眼泪,她遂再不敢绝食。苏铮怕儿子替孙女寻的亲事不靠谱,亲写了封信给贾琮、让他悄悄查查苏澄的那未婚姑爷,又亲来到荣国府将信交给贾兰、托他走快马送到台湾府。贾兰不敢怠慢,先以信鸽传简信,再用快马送苏铮之信。 龚鲲皱眉道:“这会子忙的紧,并没有人手去管这些小事。” 贾桂两眼放光,喊道:“不是要历练么?我去!”董愚在旁使劲儿点头。 柳小七咳嗽一声:“我正闲得没事呢,也想历练历练。” 第五百六十九章 柳小七自己也还是个少年,贾琮本不放心让他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办事。反倒是探春道:“你也太小心了。小七在京中当了那么久的神盾局细作头目,又是大内高手;小愚明察秋毫,比他老子也只差着经验了;福儿虽天真了些,也算是博闻广记的。这三个到了一处必然平安无恙。” 贾琮哼道:“平安是平安,无恙就难说了。福儿胆子大,还不定惹出什么祸来。” 龚鲲道:“眼下没有人手,不然你说谁去吧。” 贾琮想了半日,当真没人可派出去——这儿要商议编制新律法呢。只得把董愚喊过来:“找明漪那事儿自有马行的人管去;你们只上楚国把苏澄解放出来。这里头唯有你是个略安生点子的。他们两个,说不得来日还能加上澄儿,这三位若是胡闹过了份,你可千万得拦着!” 董愚想了想:“我若拦不住呢?” “想办法拦住!” 董愚回头瞧了瞧,贾桂欢喜得直蹦,柳小七没事人一般笑眯眯,苦笑道:“侄儿尽力……” 柳小七咳嗽一声:“吓唬他做什么?这么小的事儿,楚国又是那么小的地方,我们纵然煽起台风能引多大的浪。” 贾琮想想也是,乃道:“这种事的原则你们知道吧。” 三人互视了几眼,柳小七试探着问道:“不损颜面?” 贾琮翻了个白眼:“颜面值几个钱?因为苏铮那老头是个好人,所以原则是要让对方先悔婚,明白了?” 柳小七笑道:“你倒是真不怕苏大小姐老被抢男人、惹得名声不好。” “那些人谁搭理他们。”贾琮伸了个懒腰,“无能之辈。”此事便定了。 王熙凤听说了极舍不得,也知道拦不住,只得赶着替贾桂收拾了七八大车的行李;贾桂也不推脱,还拿着单子添加了不少,最后凑齐了整整十辆。到了走的那一日,她领着八十多名兵士、三十多个丫鬟婆子出了知府衙门;王熙凤与贾琏四个眼泪看她走远了;柳小七与董愚每人背一个小包袱在路口等她。 车马浩浩荡荡到了大佳腊郊区的一个小宅子,贾琮正在里头吃茶呢。贾桂从车上翻出一个小包袱来自己背着,人与车悉数交予贾琮。贾琮又叮嘱了几句话,他们三个遂只带了八.九名特种营兵士,轻装快马顺着大道往吉祥港奔去。吉祥港乃是大佳腊左近的港口,设为商港,往来船只很多。一行十来个人扮作游客登上一艘新式小艇出海而去。 路上无话。这日到了荆州,寻间客栈包个院子住下。柳小七对客栈掌柜的说自己是他二人的兄长,领着弟妹来荆州访古的;掌柜的忙举荐了许多名胜古迹给他。大伙儿歇息了会子,贾桂便揣着信物扮作男装上荆州的贾氏马行问事儿去,柳小七往苏知府家踩点,董愚去街面上走走、看看民风。 晚饭时分三人都回来了。原来苏韬替苏澄定的亲事也不是俗人家。那户人家乃是本地望族,姓邓,现如今那位礼部左侍郎便是他们家的子弟。邓家族长的嫡长孙名叫邓铭,上一科已高中举人,今在楚王跟前为长史,极得信任。为人端正耿直、老成持重,简直是个年轻版的苏铮。柳小七可巧听见苏韬捋着胡须笑对他夫人道:“这门亲事,老太爷必然喜欢。” 贾桂闻听翻了个白眼:“那个姓邓的苏爷爷必然喜欢,谁不喜欢自己呢?这门亲老头就未必喜欢了。苏姐姐是嫁丈夫,又不是给自己另添个祖父。” 董愚道:“我在茶楼酒馆里打听了一回,那邓家委实是个好人家。内里勤俭,外头和睦,族中子弟亲密无间,时常施粥施布、修桥修路,嫁去他们家的媳妇儿也都过得挺好,从未听说过欺凌之事。” 贾桂撅嘴道:“这样的人家规矩必严,苏姐姐非憋死不可。” 董愚道:“我倒觉得不错。苏小姐自小在京中长大,身份也压得住。那邓大爷听着也是个靠谱的,想必会善待于她。” 柳小七皱眉才要说话,贾桂抢着说:“这样的人家,多数京中闺秀嫁进去都好,唯独苏姐姐不成。我与她通信多年,知道她的性子。她虽通透,却是受不得委屈的。” 董愚斜睨着她道:“邓家敢给她委屈受?太小瞧你几个叔叔了些。” 贾桂道:“别的不说,单单你方才提到的‘勤俭’二字,她就受不了。她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全世界最好的?西洋来的海货她先挑,江南来的衣料她先选,全京城的点心她只吃尖儿。而且她颜控的厉害,打小就立志要嫁给最英俊的少年。她男人若长得不够好看,光瞧着那脸就能把苏姐姐憋死。” 柳小七笑道:“男人么,看久了就好看了。” 贾桂哼道:“好看也分三六九等!她想要个头等的,末了只得了个二等的就能委屈死她。” 柳小七道:“怎么我瞧着,她屋里的物件儿也并非富贵锦绣的?” 贾桂嘴顺,接口就说:“人家又不是暴发户、只买贵的不选对的。苏姐姐那般人物儿哪里会堆一屋子金银玉器?”倒是董愚抬目瞟了柳小七一眼。 柳小七思忖道:“这么看,让邓家主动退婚比较难。” 贾桂道:“要不就依着上回陈姑姑使过的法子好了,让楚王的什么姐妹瞧上这个邓大爷?” 董愚摇头:“人家邓家就是因为不想以嫡长孙跟楚王联姻,才急着求苏姑娘的。” “啊?” 董愚饮了口茶,细说故事。前些年楚国诸位王子斗得厉害。因邓家家境富庶、人才众多、民望极胜,都想同他们家联姻。谁家寻不出一个漂亮郡主来?邓家暂瞧不出谁能胜,遂只肯以别的子弟与他们联姻,不敢把嫡长孙给出去。横竖他还年轻,邓家只寻借口一直不给他成亲,等着尘埃落定。好容易得了结果,却是把原先那楚国分封成大小十个诸侯国。这就更乱了,纵有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分出哪国强哪国弱来。这个嫡长孙年岁又大了,且寻常女子哪里担当得住这个邓家嫡长孙妇! 可巧有个荆州知府苏韬,他女儿原本在京中订了亲事,眼看要过门了、那未婚夫婿竟是让燕王的郡主瞧上抢走了!邓老爷子大喜:“天赐佳妇!”赶忙打发人去求亲。苏韬喜欢这邓铭多年,深知他性子温良才学不俗,立时答应了。 贾桂愁眉苦脸托着腮帮子道:“纵然邓家悔婚,苏大叔怕也不肯的。” 柳小七可巧坐在她对面,也托着腮帮子道:“要不然我去试试这个邓铭?” “怎么试?” 柳小七眨眨眼:“还没想好。” “且!”贾桂扭过头去。董愚似笑非笑瞧了柳小七几眼,没吭声。 次日,柳小七扮作书生模样拍马去了邓家。平素邓铭是不在家的;可巧苏铮他们快要到荆州了,为了拜见老爷子,邓铭特早早赶回来候着。柳小七没念过什么书,但他知道林黛玉乃天纵奇才,遂抄录了一首在大佳腊看过的林黛玉的诗写在帖子上送了进去。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个邓大爷的贴身书童便出来了,恭恭敬敬请“殷家七爷”进去。 到了邓大爷的外书房,柳小七一瞧——这位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虽没自己好看,决计不会难看。且冷眼有点像贾敘,乃是天生的忠臣相。这样的模样,苏铮林海等老人家决计会喜欢的。一壁想着,一壁深施一礼:“邓大爷,久仰大名、轰雷贯耳。” 邓铭赶忙还礼:“不敢不敢。殷先生高才,在下佩服。” 二人客套了几声落座。柳小七便道:“实不相瞒,方才那帖子上的诗,并非晚生所作。” 邓铭一愣:“不是先生大作?” 柳小七道:“那是晚生家中一位长辈闲暇随笔之作,晚生没那个笔力。若不借来用一用,怕是进不来这邓府的大门。”乃再深施一礼,“还望邓大爷海涵。” 邓铭微微皱眉,思忖片刻问道:“既这么着,殷先生何故见我?” 柳小七道:“晚生乃是京城人氏。听闻邓大爷与京城苏铮大人家那位小姑娘订了亲,晚生想赶个早,抢在旁人之前同邓先生搭上线。” 邓铭淡然道:“搭什么线?” 柳小七道:“那苏小姑娘手里有巧克力的方子,价值不知道多少钱了。” 邓铭又拧起眉头来:“什么巧克力的方子?” “这个本是西洋人的方子,苏小姑娘在西洋书籍上看了个大略,便与朋友合伙琢磨出来了。”柳小七遂将贾琮是如何吹嘘巧克力的添油加醋翻炒了一遍,末了道,“横竖邓大爷这是要娶一座金山了。趁着旁人还不知道,小人想先把线搭上,求邓大爷将来优先给我供货,别的都好商量。” 邓铭思忖半日,道:“我全然不知此事。” 柳小七笑道:“若是举国上下都知道了,哪里轮得到小人?你们邓家门口的排队求见邓大爷的不得绕荆州城一圈儿么?” 邓铭道:“敢问殷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柳小七道:“小人家的作坊可巧也参与了苏姑娘炮制此物。” 邓铭又想了会子,道:“此事突然,且晚生未婚妻尚未回到荆州。殷先生,不如等晚生弄明白了再谈?” 柳小七点头道:“小人此来不过是打个招呼罢了。”乃拱手告辞。 邓铭命人送他出府,自己坐在书房冥想半日。到了下午,邓铭候着他祖父歇毕午觉,便过去将此事说与老爷子。邓老爷子喜道:“你媳妇儿还有这本事?” 邓铭道:“如今市面上的南洋可可茶那么高价依然供不应求,买回去的多半给女眷孩童烹食。听那个殷先生所言,这个叫巧克力的比可可茶更招女眷孩童喜欢。” 邓老爷子摸着胡须道:“得空还会琢磨吃食……听着这姑娘是个活泼的,可巧治你这闷性子。”邓铭不禁红了脸。邓老爷子哈哈大笑。 可巧这会子有人进来回来:“老太爷、大爷,知府衙门送了消息过来,苏家老太爷的车马今儿黄昏时分进城,苏大人想约咱们家老太爷、大老爷与大爷明儿过去吃茶。” 邓老爷子大喜,抚掌而笑:“好!哈哈哈……”邓铭有几分羞赧,把什么巧克力啊生意啊都忘了,赶忙寻个借口跑了。邓老爷子在后头喊,“明儿穿件齐整衣裳去——”邓铭只扮作没听见,跑得极快。柳小七可巧在他们屋外的大杨树上听见了,趁人不备溜走。 赶去客栈同贾桂董愚打了个招呼,柳小七又拍马跑了。他早已从苏家打探到苏老头会从哪条道上进城,便拍马出城去迎。跑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迎面便是太平镖局的车队,高高的“太平”二字飘扬在旗杆上甚是威风。一大溜儿马车将道路占得满满当当,前头两辆皆为台湾府所出的橡胶胎四轮弹簧大马车。不必问,里头坐的必是苏铮苏澄祖孙二人。他遂取随身炭笔写了张纸条子,团成团掷进第二辆马车里头。过了会子,车帘掀开,露出苏澄的脸来。柳小七不禁嘴角上扬。苏澄白活新鲜的,一没瘦二没哭,眼睛锃亮往路边的树上探望。兴致勃勃瞧了半日没找出人来,苏澄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撂下帘子。 柳小七便快马跑到前头一株大树上藏着,待苏家的车马经过时轻轻落在苏澄的马车顶上。他知道苏澄沾染了贾琮贾环的性子,不大喜欢带丫鬟。乃贴耳听了听车中动静,果然唯有一个呼吸声,心中暗喜,抬手敲了敲车顶。 立时听见里头苏澄喊:“喂,是柳小七不是?” 柳小七躺在车顶上含笑道:“没错,正是七爷。” “哈哈!”苏澄在里头笑道,“我就知道!琮师叔不会不管我的!” 柳小七撇了撇嘴:“你倒是自在的很,没绝食么?” 苏澄得意洋洋道:“谁绝食了?我可一顿没少吃!” “啊?” “我苏澄生下来就是享福的!绝食那么傻的事儿我才不会做。”苏澄在车里伸了个懒腰,“只让丫鬟把饭都端出去罢了,我屋里什么时候少过点心?祖父知道我不喜欢那门亲事,自然心中不安。他心中不安必然会命琮师叔环师叔帮着查查,他二人不就知道了?他们既知道了,还能袖手不管么?”苏澄拍手道,“我可是女诸葛不是?” 柳小七忍俊不禁:“是!苏大小姐真真是个女诸葛!” 第五百七十章 话说苏铮领着孙女来到荆州,苏府上下都知道大姑娘要与望族邓家结亲,众仆妇莫不欣然踊跃、言笑鼎沸不绝。车马停在正厅外头,苏韬领着儿子出来迎接。见父母顶着花白的头发从车中出来,苏韬不禁潸然泪下,上前相搀:“爹、娘,儿子不孝。” 苏铮两口子也老泪纵横。老头扶着儿子的手细看了半日,点头叹道:“你也年岁不小了。”乃迎入正厅。 苏澄的马车直入院中,她母亲张氏领着她的妹子和几个苏韬的姬妾也在阶下候着。苏澄从车中出来便亮瞎了满院子人的眼。且不论容貌出挑,单是她身上那几种衣裳料子便没人认得,只觉又明亮又舒服。因车马劳顿,她也不曾带什么首饰,只插着四对簪子别着发髻。那四对簪子都是极简单的款式,各嵌着一颗三十六面的西洋金刚钻。这会子正赶上斜阳西坠,映得闪闪发亮,像是头上落了八颗星星。 苏澄与她母亲相见,先是抱头痛哭,旋即皱起眉头。她母亲衣衫简朴,只穿着半旧的家常锦袍。乃问道:“娘怎么不做两件新衣裳?” 张氏道:“又不是见客,穿什么新衣裳。” 苏澄摇头道:“您这老观念不对!既有新的为何不穿?难道白白搁旧再了穿不成?” 张氏身旁有个媳妇子道:“大姑娘,老爷常说,过日子不可奢靡。” 苏澄道:“什么叫奢靡?好端端的柴炭不拿去烧火、特使蜡烛煮饭、只为了作钱,那个才叫奢靡。既是有钱,挑最好的吃穿用度,非但不是奢靡,还是活跃市场、拉动经济。” 张氏笑道:“莫要胡言乱语,留神让你老子听见。” 苏澄哼道:“听见了又怎样。我从京中带了些好衣料子来,让她们赶着给您做几件衣裳。”张氏才要说话,她先堵道,“我的好太太!瞧瞧祖母的衣裳,再瞧瞧您自己的!还显得祖母奢靡呢。” 张氏闻言大惊:“我换衣裳去!” 苏澄忽然想起一事:“娘,你怎么在这儿候着我?不是应该先去前头接祖母么?” 张氏含笑瞧了她一眼:“你不是贵客么?” 苏澄奇道:“我怎么就是贵客了?” 后头有个姨娘模样的女人上前笑道:“大姑娘就要大喜了,可不是贵客?” 苏澄登时拧起眉头来:“那事儿我不会答应的。”方才在路上柳小七已将邓家之事与她通了气,听完她便愈发不愿意了。 张氏拉了她一下:“胡闹。你老子早就与人家合过八字了。” 苏澄撅嘴道:“我没答应,纵是皇帝答应了又如何。” 那姨娘又道:“哎呦呦,我的姑娘!整个楚国可没有比那更好的亲事了!” 苏澄款款道:“楚国不过弹丸之地罢了,也值得一提?” 姨娘噎了一下,不死心道:“是了,大姑娘是京里头来的,见过大世面。听说京里头的礼部侍郎都是邓家的呢!大姑娘嫁过去就是嫡长孙妇,来日便是邓家的主母!” 苏澄吐了口气:“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愿意呢。”她乃携着她母亲的手往里走,一壁说,“做什么主母太累,我不想受那个累。我若喜欢权,诸国世子妃之位由着我挑,母仪天下都使得!”耳听四周一片抽气声,她浑然不顾,“不是我瞧不上邓家,他们好生糊涂!我纵然敢嫁、他们真的敢娶?他们手里头可有军队没有?就不怕将来楚王疑心他们家想造反、把他们满门抄斩了?”四周又是一片抽气声。 她母亲吓得止了脚步:“你说什么?!” 苏澄皱了皱鼻子:“我是谁?我能嫁进翰林家、国子监官员家,唯独不能嫁给他们这样的人家做嫡长孙妇。来日只要有人在楚王跟前挑拨一句:邓家不反还罢了,但凡想反则随时可成。楚王耳朵一软,他们家就没命在了。自古以来,因天子疑心而死的人家还少么?到时候还得埋怨我替他们家招祸。” 张氏抓紧了她的手:“胡说,你不过是个从四品知府的女儿罢了,算个什么?” 苏澄撇嘴道:“京里头没人认识我爹,都只知道我乃是苏铮的孙女。苏铮也不是什么翰林院大学士,是贾琮贾环贾维斯的先生。我和这些妹妹们不一样,是养在祖父跟前的,荣国府三贾把我打小惯着长大。妹妹们都是荆州知府苏韬的女儿,唯独我是哪吒三太子的师侄女。能跟我比的唯有荣国府的福儿。邓家究竟是心太大还是根本不知道‘三贾’都是什么人物?” 张氏怔了半日,强笑道:“我知道老太爷的三个弟子名扬天下……可……都没有官职吧。” 苏澄诧然看了看她母亲:“娘……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她摸了摸额头,瞧她母亲满面茫然,不禁苦笑,忙道,“横竖我不会嫁给那个什么邓家的,您不用担心就是。快进屋坐着去,这一路颠簸我都累死了!”乃拖着张氏进去,姬妾仆妇等人面面相觑。 张氏乃指了她两个庶妹并几个苏韬的姬妾来相见。苏澄没打算与她们交好,只大略说了几句客套话。张氏亲领着她去了她的院子,便赶着换衣裳去拜见婆母了。 苏澄瞧这院子收拾得齐齐整整,心下欢喜,命人搬东西进来。又让给弟妹们送礼物过去,并有给下人的赏赐。又有庶妹来拜见套近乎,苏澄又客套了几句。那女孩儿看着密密麻麻的华贵物件只差没流口水,苏澄扮做没留意。 一时那姑娘走了,有个贴身的丫鬟便问道:“姑娘平素大方,怎么没赏她一件?” 苏澄道:“她盯着的那几样我自己都喜欢,难道为了颜面就送她我喜欢之物不成?” 众丫鬟都笑起来:“姑娘还是这么个性子。这回带来的哪样你不喜欢?”苏澄耸肩,指挥她们安置物件。 待张氏见过婆母回到自家院子,贴身的几个媳妇子早已急得跳脚了,老远就挤眉弄眼的。张氏才刚回到屋里坐下,有个媳妇子赶忙上前道:“太太!大姑娘……她……” 张氏正要吃茶,闻言吓得丢了茶盏子:“澄儿怎么了?” 另一个媳妇子低声道:“大姑娘方才把给各处的礼物赏赐都给出去了!且她的人好生会做事,妥妥当当的,待我们知道都已送完了!” 张氏抚了抚心口:“我还当是什么坏事呢。” 前头那个跌足道:“大姑娘给我们的赏赐都极重,偏生给二姑娘三姑娘的礼和给几位姨奶奶的一模一样!且……且……” 张氏一惊,打断道:“她给两个妹子的礼和给那几个的礼是一样的?” 后头那个叹道:“赏我们的是两匹京中的好缎子、二十两银子和两个荷包,荷包里头还有‘吉庆有余’的小金银锞子。” 张氏含笑点头:“既赏了你们、你们只管收下。”乃端起茶盏子饮茶。 前头那个道:“给二姑娘三姑娘和姨奶奶的……都是每人两个荷包,荷包里头只有‘笔锭如意’银锞子。” “噗……”张氏口中的茶喷了一地。半晌,忽然笑摇头道,“难怪每回京里头来的人都说她快活,真真快活!” 两个媳妇子愈发急了:“大姑娘这性子,到了邓家可如何是好!” 张氏含笑道:“她既不肯,想是不会嫁的。”媳妇子们便愣了。张氏慢条斯理指了指茶,有人赶紧替她添上。张氏饮了半盏茶才道,“难道我真的不知道荣国府三贾是何等人物?我早几年就给婆母去过信,说澄儿这性子出了阁会不会吃亏。婆母回信道,自有人替她撑腰。琮哥儿说了,既然敢惯着她、必能护着她。” 两个媳妇子互视了半日:“太太……那……大姑娘的赏赐……” “你们收着便好。若得空,明儿就做新衣裳穿着。” 她身后一个老嬷嬷慢慢的说:“只是……老爷会不会恼了大姑娘?” “澄儿想必自有主意。”张氏含笑道,“横竖她也不靠老爷仗腰子。”又问,“给她弟弟什么了?” 有个媳妇子道:“给大爷送了好些东西,奴才还没见着礼单子。给二爷和三爷的……额……”张氏瞧了她一眼。那媳妇低头说,“还是那样的……两个‘笔锭如意’的荷包。” 张氏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笑完了,怔了片刻,忽又呜咽着哭起来,凄切沧然。身边几个人皆不知何故不敢劝,只在旁小心陪着。良久,好容易收了泪,张氏命“取我女儿给我的礼单子来我瞧!”下人赶忙送了上来。张氏一瞧,满满当当全是难得的好东西,单单江南上进的缭绫就有四匹。乃点头,指道:“这几样拿来我瞧,其余的收起来。” 下人互视了几眼,问道:“太太,您平素都会分点子给……” 张氏款款的道:“这是我女儿给我的,又不是外头的人家给我们府上的,自然送进你们太太的私库,与旁人无干。这个叫做公私分明。”乃低声叹道,“早年澄儿信上说,我便是你们老爷的后宅掌柜。伙计的薪水、东家给伙计的红包赏赐自然是全店上下有份;掌柜老家捎来私物岂能混为一谈?” 那老嬷嬷迟疑道:“只是……倘若姨奶奶们眼红……” 张氏道:“我得了件好东西,街坊邻居喜欢、眼红,难道我还送给她们不成?” 偏这会子苏澄听说她母亲回来了,便过来请安。张氏欢喜得将她搂在怀里舍不得放手,苏澄软软的撒了半日娇儿。张氏抚着女儿的头颈嗔道:“才说累了,也不好生歇着。” 苏澄笑道:“好几年没见着母亲了,母亲不想我么?我可想母亲的紧。你们上回只来了不足半个月便急着走。” 张氏叹道:“想来你也在家里留不了多久了。”苏澄哼了哼,没答话。 这会子有人取了张氏方才说的那几样东西呈上来,娘儿两个瞧了半日,苏澄一样样说与她母亲听。她忽然拍了拍脑袋:“有件事险些忘了。娘,方才我说的那些话,拜托您帮着传出去。外头也有人帮着传的。” 张氏想了想:“说邓家好生糊涂、敢娶你的那些话?” 苏澄点头:“要紧的是‘满门抄斩’这四个字。”乃哼道,“我可不是他们娶得起的!纵然娶得起,他们供得起么?”乃指了指自己头上的西洋金刚钻簪子。 张氏便觉好笑,道:“你可想着怎么对付你老子便是。” 苏澄耸肩道:“我是他女儿,女儿哪里能对付得了老子?那不是有楚王对付他么?对了,如果有人来寻母亲打听一种叫‘巧克力’的西洋吃食,你就说你还没吃过。” 张氏问道:“那是什么?” 苏澄挤了挤眼:“摇钱树。那方子是我和朋友合伙研制出来的。他负责打发人做去,我负责尝、还给他出主意。这次离京前才刚刚琢磨出来的。横竖太太今后再不用担心钱财之事,你女儿会赚钱,管保让太太享尽荣华富贵。” 张氏皱了皱眉头:“你……不会是淘气了吧。” 苏澄搂了她母亲的脖项道:“我平素都淘气,唯做了这一件正经事。这方子当真值钱的。” 张氏思忖道:“你有了这东西,可莫要露富才是。” 苏澄瘪嘴道:“难道我想露富么?这不让我老子逼的?他若没异想天开给我安排这么一门婚事,我又何至于如此招摇。他愿意、邓家愿意,唯有楚王不愿意才能拆了不是?” 张氏道:“我仍不大明白楚王不愿意又如何?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能拦得住邓家娶媳妇?” 苏澄笑盈盈道:“一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楚王再落魄、地盘再小,他也是王爷,手里有兵马。二则,这巧克力方子的事一宣扬出去,就不止是楚王眼红了。谁不爱钱呢?邓家既勤俭持家,家风必谨慎。敢偷偷发暗财,却未必敢明着招天下人的眼。” 张氏急道:“那你将来什么找婆家?” 苏澄舒舒服服趴在母亲怀里,懒洋洋道:“这个太太就不用愁了。我看上谁便是谁。”乃伸了伸胳膊,“有钱的感觉真好!”张氏心里依然犯愁;只是也不知怎么的,见了女儿这幅慵懒模样,莫名的放下心来。苏澄忽然哼起了小调,想是京里头的曲子,什么“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第五百七十一章 这日一大早,邓家老太爷欲领着儿孙拜访荆州知府苏韬、并其父名儒苏铮。爷仨个个穿着簇新的衣裳,欢欢喜喜出门上马。忽闻不远处“咯吱咯吱”几声,仿佛有东西要断似的,引得跟着他们的几个小厮四面张望。等了会子不见动静,众人只当无事,驱马前行。才走了二十来步,只见一大截从邓家高墙内伸出的梧桐树枝“扑通”掉了下来,正好挡在邓老爷子马前。老头大惊,管事赶忙上前一瞧,那树枝子极粗,也不知怎么掉下来的。论理说不该断;若是有人掰下来,且不说没瞧见人影、谁又有那么大的手劲呢?管事莫名不已。邓老爷子骑在马上低头端详了半日亦不得其解,遂命搬去路边。 才重新往前走了片刻,又有人从府中跑了出来,喊道:“老太爷!老爷!祠堂出事了!” 邓老太爷大惊,勒住了马头:“祠堂出了何事?” 那人跑得气喘吁吁:“方才祠堂供案下头忽然冒起一股白烟,奴才们吓得动弹不得。等了会子,白烟散去再上前细查,什么都没有!” 邓老太爷皱起眉头:“什么都没有?” 那人垂头道:“奴才们都在猜是不是我们看花眼了。偏外头一声古怪的响动,我们吓得跑出去瞧动静,外头又什么都没有。再回到祠堂里头,就见祖宗灵牌掉了一地。没出去的小子说,他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就看那些牌子忽然一个个啪啪的掉下来,吓得他也赶紧跑出去了。” 邓老太爷立时拨转马头:“去瞧瞧!” 众人遂返回邓府,一路直奔祠堂。掉在地上的牌位没人敢动,守祠堂的奴才都只敢围在旁边跪着。邓老太爷亲自查看牌位,倒是没摔坏,只不知好端端掉下来是个什么缘故。老头儿赶忙亲自将这些牌位收拾起来安置回去,又亲查看了供案下头,当真没有半分痕迹。 邓老爷问了几个奴才半日,每人所言都一样。供案下头平白冒白烟、外头有怪声、牌位自己掉下来。又去查看掉落树枝的那株梧桐树,亦瞧不出什么缘故断的。这些日子都没起什么大风,不该是风吹折的。老太爷凝神良久,有种不大吉利之感。只是早已同苏韬约好了,也不能不去。遂略安排一二,爷三个仍旧往苏家去了。 到了苏府,苏韬亲出来将他们迎进厅堂,又与苏铮相会。不出所料,苏铮极喜欢邓铭,也与苏老太爷相谈甚欢。苏韬见诸事顺当,心下也欢喜。乃提起这桩婚事来。 苏铮思忖片刻道:“当年我儿离京赴职,先为历城县令,又调任湖州,后迁至荆州为官。因恐我这老头子常年在京中膝下荒凉,留下了我那大孙女儿。孩子是在我跟前养大的。邓兄,恕我直言,她不大合适做大户人家的主母。” 众人大惊。苏韬先道:“父亲说什么呢!” 苏铮道:“大丫头性子活泼,受不得拘束。为主母者又要当家理事、又要待人接物,当老成持重、长袖善舞,她根本不会。” 苏韬尚未开口,邓老太爷先笑了:“我还当什么缘故呢。女孩儿在家中哪个不是如此的?大了自然明白事理。” 苏韬忙附和道:“很是!哪家妇人不是打从小姑娘家过来的?” 邓老太爷又道:“也没有谁天生就是大家主母的,只跟着长辈学学。依着苏姑娘之聪慧,不出三五月便学会了。” 苏铮摇了摇头:“老夫也不是非要拦着。邓铭这孩子我极喜欢,只是……”他想了想,“这会子还来得及。你们家女眷还没见过大丫头呢,不如改日先见见再说?” 苏韬有些着急:“父亲,大丫头最惹人喜欢的。” 苏铮道:“我们大丫头自是惹人喜欢,邓家太太见了也必喜欢。漫说邓家太太,别的女眷一般儿也喜欢。”苏韬有几分不明白,瞧着他老子。苏铮坐直了道,“就这样吧,先见一面。”他又想了想,“近日荆州的女眷有什么赏花看戏的事儿没有?让大丫头去凑个热闹。” 苏韬与邓家祖孙三人面面相觑了会子,又是邓老太爷道:“既这么着,回头让我孙女儿邀苏大姑娘出去逛逛。”苏铮点点头。 好端端的亲家相会有点子不欢而散,苏韬与邓家爷仨面上皆讪讪的。又坐了会子,邓家便告辞了。送了他们出门,苏韬回来问道:“父亲,您不是挺喜欢这孩子的?” 苏铮道:“我极喜欢这孩子。你想想,澄儿若能做大家主母,我还不早把她与荣国府嫡长孙订下了?纵然那孩子小些,不是还有二房的长孙么?年岁正相当。她随性惯了,当不得主母。最合适寻个老二老三的,诸事交由大嫂子安排去,她好得个清闲。” 苏韬道:“谁还能清闲一辈子不成?” 苏铮道:“横竖让他们家的女眷先见见,免得来日抱怨。”苏韬虽心下不自在,见他老子语气这般笃定,也有些活络了。 转头往书房走去,半道上看见他的小儿子红着眼睛路过,说是想去书房寻本古书。苏韬叮嘱了几句。那孩子可怜兮兮的望了父亲一眼,垂着小脸默然走了。苏韬心下生疑,恐他是不是受了什么欺负,吩咐身边跟着的人去打听一下。有个小子立时道:“奴才知道!” “什么事?” “额……那个……” 苏韬瞧着他:“快说!” 那小子便支吾着将昨日大姑娘送的礼说了一遍。末了道:“给两位姑娘和两位小爷的,比给太太屋里丫鬟婆子的都差远了去了。听说,三姑娘昨儿去拜见大姑娘,见了她屋中摆设羡慕得了不得!大姑娘厌恶她那模样没见过世面,将她打发出去了。” “嘶——”苏韬倒吸一口冷气。大丫头是这么个性子么?这些年去京中见时分明落落大方的。他也知道父母女儿在京中过得富庶。倒不是苏铮俸禄高,实是他那三个名扬天下的师弟又会赚钱又孝敬先生。自家与荣国府早牵连在一处了,定下这门亲事多少也有拉拢邓家之意。万一贾家有什么心思,楚国这边也好帮上一手。大丫头若这般不懂事,临时打磨不知来得及来不及。 偏这会子又有个小子说:“老爷,昨儿大姑娘还有番话,阖府早传遍了,如今只怕都传到外头去了。” “什么话。” 那小子遂将苏澄所言“我敢嫁他们敢娶么”、“满门抄斩”一席话一字不差说了一遍。末了道,“奴才方才在外头候着的时候,还听邓家的人说,他们家今儿早上也出了事。凭空掉下一大截树枝来拦住他们家老太爷、老爷、大爷出门,祠堂的供案还冒白烟、祖宗牌位无故掉一地。该不会是邓家的祖宗显灵、不答应这亲事吧。” 苏韬这回方变脸了。回头嚼了嚼了女儿所言,看着嚣张、实在字字是理。早年燕王的二儿子不就在苏府花园子上风奏过琴么?她当真能做世子妃的;不做世子妃便唯有嫁进文人之族。邓家若得了她去,仿佛三岁孩童怀金过市、恐惹诸王觊觎。这孩子心中如明镜儿一般。他遂又想多了:这般通透的女儿,怎么会不明礼数?莫非她故意给庶弟庶妹送那些礼、只为了让邓家误以为自己不合适做主母?念及于此,苏韬猛然有几分心疼:这桩婚事定得委实有几分仓促。乃愁眉紧锁,负手到了书房坐在里头发愣。 到了晚上,他去一个姨娘房中休息。那姨娘哭哭啼啼的抱怨苏澄给自己的礼还不如给下人的。苏韬一心当女儿是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闻言怒道:“澄儿又不欠你的!爱给什么是她的事。”拂袖而去。那姨娘愣了,良久没回过神来。 苏韬转身去了张氏院中。张氏早已预备好了。倘若苏韬问起苏澄昨儿送的那些礼来,自己就说孩子还小、不懂事,这些年一直在京城也没个兄弟姐妹之类的,再命人去外头买些东西来、打着苏澄的名义送给他们去——横竖昨儿苏澄给了她好几张大银票子,有钱的感觉果然好。谁知苏韬虽心事重重的,却只字不曾提起那事来。直至二人安睡,苏韬皆如不知道一般,言语间提到苏澄也是喜欢的紧、又夸这孩子可人疼。张氏心中纳罕,分明有人去告过状了不是?既是他不提,张氏也不问。那预备好买东西的银子便省下来了。 那一头邓家祖孙三人回府,尚未及商议今儿苏铮是个什么意思,又有人来报:“老太爷、老爷、大爷,不好了!” 邓老太爷将手里的茶盅子一撂:“又怎么了!” 那人远远的跪着,生怕遭池鱼之殃:“方才有人快马来报……来报……” 邓老太爷指着他:“说!” “守着咱们家祖坟的人昨儿晚上在梦中听见有人哭……今儿早上起来一瞧……” 祖坟!邓老太爷站了起来:“瞧见什么了?” “先老太爷坟前无缘无故的枯死了一大片草!昨儿还是翠的。” “咚!”邓老太爷吓得跌坐在椅子上,与儿孙互视了半日,三个人都白了脸。厅中良久没人吭声,有个管事忽然上前叩头道:“老太爷,奴才今儿在外头听说了些话……不知当不当禀告老太爷。” 邓老太爷摆摆手:“你说便是。” 那管事遂将听来的苏澄恐怕给邓家惹来满门抄斩说了一遍。“今儿爷们要出门时,那树枝子并祠堂里的动静,仿佛都是不愿意让你们走似的。莫非当真是咱们府里庙小、装不下那么大的菩萨?” 邓老太爷缓缓抽了口气。自古天家无情无义,他清清楚楚。楚王年岁小势单力薄,眼下只忙着拉拢邓家,绝无拦着他们娶媳妇之力。只是谁也不知道数十年后会是个什么模样。如那个苏家大姑娘所说,自家没有军队,只养着这么些家丁哪里敌得过西洋火.枪?他猛然又想起,听闻凡做海商的都能买到西洋火.枪,荣国府便是个大海商。若能结了此亲,走荣国府的门路买来火.枪,那苏小姑娘手里又有什么赚钱的方子,自家便不用怕楚王了不是?几个念头在老头心中转来转去的拿不定主意。 遂与儿孙商议。邓铭也大惊。本以为只是娶媳妇,谁知这媳妇非但能招财,还不知道会不会招祸。楚王式微,这会子委实还不用放在眼里;偏打今儿早上起这几桩事,实在像是祖宗示警。爷仨愁眉许久,末了还是邓老爷道:“待明儿见过那女孩儿再商议不迟。” 本来么,邓家要相看孙媳妇儿,让邓姑娘请城中各家小姐来赏花、把苏澄加在其中便好。可如今苏大姑娘说的话眨眼传遍全城、邓家又有祖先示警,一时也惴惴的、不敢轻易请她来。遂改了个法子,烦劳邓家的亲家、一户姓王的人家做东。只说是他们家太太请各家太太小姐赏花,顺带给邓家和苏家都下了帖子。 那一日,邓家几个爷们哪儿都没去,只在家中候着。好容易等到太太姑娘们回来,赶忙拉着邓太太问。邓太太轻叹一声,向她男人道:“那姑娘,当真是个好模样儿!” 邓老爷急道:“谁问你模样呢!性情如何?” 邓太太道:“不愿意嫁进咱们家。” 邓老爷皱眉:“你如何瞧出来的?” “她母亲也不愿意。”邓太太道,“她们娘儿俩今儿打扮得……”她目中不由得羡慕,“如神妃仙子一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价值连城。满园子的姑娘……漫说姑娘,连各家太太也都遮不住的眼红。” 邓老爷不以为然道:“穿得体面些难道就不愿意了?” 邓太太低头道:“咱们家纵然有钱,哪儿敢那么穿。怕招人眼不是?” “那苏老大人在京中是荣国府的爷们供养的,她惯了也罢了。横竖若嫁进咱们家来自然依着咱们家的规矩。” 邓太太低声道:“故此她不愿意嫁么。” 邓老爷挥手道:“这算不得什么。还有么?” “她们家那两个庶出的姑娘都打扮得寻常。”邓太太道,“可知苏姑娘并无公平持家之意。” “庶出的比嫡处的本来就当低一等,这也算不得什么。” 邓太太便觉有几分鸡同鸭讲,只得说:“那姑娘好生聪慧,若嫁进来,我恐怕还不如她。” 邓老爷捋着胡须含笑道:“那不是更好,你也有个膀臂相助。”邓太太瞧了他一眼,闭嘴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这一日苏澄只说倦怠、早早回院子歇着了。到了三更天,外头传来两声猫叫,苏澄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她素来不让丫鬟守夜,自己悄悄换了夜行衣、穿上抓地虎的快靴、挽了个发髻随手扎上一块帕子。乃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小院中静悄悄的,柳小七立在月光下微笑招了招手,道:“从后花园出去,一路都安排好了。” 二人遂出院子拐入后花园。后角门有个小门,上夜的女人早已睡着。小门外头便是夹巷,走了数十步可见西角门。两个守夜的男人正在吃酒闲聊,柳小七身形往前闪了闪,再看他二人便晕过去了。跨过西角门走到街口,树下拴着两匹马。他二人跳上马直奔柳小七他们住的客栈。 苏澄与贾桂通信多年还是头一回见面,有几分相见恨晚,打了个招呼便开始唧唧呱呱说个不停。柳小七与董愚互视半日,互推对方去打断她们。终是让苏澄看见了,道:“还是先说正经事吧。”两个小伙子松了口气。 柳小七先说:“今儿只是寻你出来商议下一步做什么。再有,”他看了看贾桂,“福儿有些灰心。” 董愚笑道:“不止,她还在生闷气。” 贾桂辩道:“哪有!没的闷气可生!” 董愚抢着说:“苏姐姐回荆州的那天我们便定计了。福儿坐在屋里写写画画,绞尽脑汁想做干冰——又没有实验室,上哪儿弄干冰去?谁知七哥出去一趟,在街上转了几圈儿,寻了伙打把式卖艺的,就卖到燃白烟之物。” 贾桂皱了皱鼻子:“干冰才是最不留痕迹的!打把式卖艺的那些玩意儿,万一留下什么痕迹让邓家发现了呢?” 柳小七与苏澄互视一眼,忍笑不已。董愚含笑道:“邓家被这接二连三的事儿惊得厉害,哪有心思去查?纵然想查也寻不着内行,你当人人都认得我爹啊。再说,他们又不像你学过理化生,遇上点子事儿都想找个科学依据。他们脑子里根本没这根弦。”贾桂瘪了瘪嘴不言语。 柳小七又道:“我说弄点硫酸要把邓老太爷他爹坟上的草浇死,她又算了半日的化学方程式。我在城中道观只花了五两银子便买到了好大一坛子绿矾油。”乃与董愚齐声笑起来。 苏澄绷着脸道:“这有什么好笑的?福儿又不是道士,没学过炼丹。”偏她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贾桂鼓起腮帮子:“再笑我生气了!”他们三个愈发笑的厉害。贾桂干脆往案上一趴,“罢了,你们笑足了再说话。” 苏澄忍了半日才忍下笑去,道:“你就因为这个不自在?你往日没怎么出岛,也怨不得你。我倒是想去瞧瞧你们星舰学院的实验室呢。” 贾桂叹道:“也不是因为这个。” 董愚道:“她只是憋的慌。论理说吓唬了邓家这么一大通、他们又没瞧出破绽来,怎么还不肯退婚?” 贾桂又趴回案上,有气无力道:“他们不是迷信么?不是已吓成那个样子了么?那个邓老头儿瞧着挺明白的啊。他若糊涂,他们家凭什么这么大势力?” 苏澄耸肩道:“荆州又不是京城,没那么多虎狼环伺。已成势力的人家,自家不犯什么大错就不容易倒。强到能弄垮邓家的,但凡跟他们没仇,都杀进京去了。至于迷信么……”她淡然道,“书上不是说了?但凡有了足够的利润,铤而走险也算不得什么。我并没指望单凭冒个白烟、枯死些野草便能唬得他们家退亲。这些都是策应用的,楚王和盯上了巧克力生意的富商、富商背后的各家王爷才是正面大军。” 贾桂抬起头来:“他们家就是书里头写的大地主阶级了?” 柳小七道:“别老惦记书上写了什么。” 贾桂道:“我在想着,撺掇些佃农去南洋会不会就撬了他们家的根呢。” 苏澄道:“那得多费劲儿?我跟他们家也没仇,只管脱身出来便好。顺带把‘巧克力’这三个字宣扬出去,先不卖,憋死他们。” 贾桂拍掌道:“饥渴营销!” 董愚在旁拉了拉她:“管什么营销呢,能赚到钱便好。白白学了那么多词儿没用。” 贾桂摊手:“我这不是正理论联系实际呢?其实学校里教过绿矾油就是稀硫酸来着,我没想到这上头去。” 苏澄笑道:“这有什么好唠叨了,她爱怎样怎样。”乃扶了扶额头,“不是议事么?” 柳小七道:“楚王这会子已经惊动了,我特打发了人上他耳边吹风去,只等着旁人一个个加进来。还有,把邓家吓唬了之后,他们未必会直接退亲。” 苏澄挑了挑眉:“不怕满门抄斩?” 柳小七道:“舍不得放过。终归与苏家结亲有钱和权两个大利。” 苏澄想了想:“你觉得,他们还想跟我那两个庶妹结亲?” “或是你弟弟。” “想都别想!”苏澄皱眉,“我弟弟才多大。” 柳小七瞧了她一眼:“你自己想想你弟弟多大。小吗?” 苏澄一想,她弟弟也十四了,议亲委实不算迟,眉头愈发紧了,“他们家的姑娘我见了几个,都不出挑。横竖我瞧不上。” “你若瞧不上邓家的姑娘……”柳小七思忖道,“那八成就得让令堂大人收你哪个庶出的妹子记在名下了。” “没门!”苏澄脱口而出,“我母亲不认。” 柳小七道:“那你想想如何应付。” 苏澄摆手道:“应付什么?‘不高兴’就够了。” 柳小七道:“此事也由不得你们娘儿俩高兴不高兴。令尊大人和老苏大人为了颜面和将来与邓家往来,多半会这般决定。” “那也没门。”苏澄哼道,“不是我娘生的谁也别扒拉上来。” 贾桂有几分好奇,探了探脑袋:“你们这样的家里是什么样子的?” 苏澄抿嘴:“就是家里头时常有人给你惹不痛快呗。你只想着,本来从外头回家去,欢欢喜喜的,想着家中都是疼爱自己的大人,多安心。倘若家里还有一大堆的外人,成日盘算着如何从你手里挖你的东西进她们自己手里,烦人不烦?” 贾桂摸着下巴道:“怎么我爹和三叔挺和睦的?” 柳小七道:“那是你三叔本事大,非但不要你爹手上的好处、还能从外头弄好处回去。且你亲祖母不在了、贾琮的亲娘死得极早、那位大太太又没儿子。不然跟别家也没什么两样。你们家这样的特例不能算。” 贾桂叹了口气:“这趟出来之前我娘是跟我说了许多事儿,听着犹如听评话似的,不大实在。” 苏澄哼道:“要不你来我们家住几日?让你亲眼看看。” “好啊!”贾桂眼神一亮,“我还没去别人家住过呢。” 苏澄懒洋洋道:“事先声明,憋着了不管我事。” 贾桂嘻嘻笑道:“不会不会!跟着苏姐姐哪儿会憋着呢?”柳小七与董愚互视一眼,没言语。 次日,贾桂便扮作一位“从京城来的王姑娘”上苏家投帖子去了,说她认得苏澄。她爹早年曾在京城当过户部员外郎,后调职出京。如今她跟着表兄来荆州游玩,听说苏铮大人已到荆州、还带着苏大姑娘回来了,便来求见。因他们这趟来没带着丫鬟婆子、身边跟着的都是特种营兵士,她遂雇了辆马车、带了位兵士扮作仆人。那门子听说她一个京中小姐连个丫鬟都没有、又穿了身平民女子的衣裳,眼中便有几分蔑然。贾桂这辈子头一回遭人白眼。虽知道是误会,心里头也隐隐有几分不自在。 不多时,有丫鬟亲来门口相迎。那门子见来的是苏澄身边要紧的立夏,赶忙迎上去:“哎呦~~立夏姐姐,您竟亲自来了?”回头看贾桂的眼神儿都变了。 立夏道:“这位王姑娘是我们姑娘在京中的旧识。”乃叹道,“姑娘说,这一到了荆州,再难见故人了。” “哦哦,原来如此哈哈哈……”门子满脸堆笑,“辛苦立夏姐姐,姐姐请~~”贾桂瞧他变脸变色的,心中暗叹:哎呀,世态炎凉啊—— 立夏领着贾桂一径走到苏澄院子,老远便听见有人在吵闹。立夏皱眉:“怎么还没散?” 贾桂本是来玩儿的,闻听有热闹眼睛都亮了,忙问:“出什么事了?” 立夏扭了下嘴唇:“世上总有老鸹子以为自己是山鸡,敢上凤凰门口哇哇叫。” 二人走到院门口,只见一个俏丽的丫鬟正叉着腰与人争吵,对面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瞧打扮当是苏家的姨奶奶,姨奶奶身边还跟着一个小丫鬟并一个媳妇子。那姨娘见立夏领了个不认得的小姑娘过来、那姑娘又朴素,肆无忌惮往贾桂身上脸上瞧,瞧得贾桂浑身不自在。 立夏皱眉道:“怎么还在吵?莫要惊扰了姑娘。快些打发她们走。” 那门口的丫鬟身上穿着月白色绫衫、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头上还插着珠花,显见是京里头来的,拿嘴一努对面的姨娘:“可烦死人,偏是赖着不走。” 那姨娘大声喊道:“我不过是担心府里头的安全,何苦不让人进去瞧瞧?”还瞧了贾桂一眼。贾桂心里好奇得犹如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偏她还算知道这会子不能吭声,只闪着亮眼睛在旁站着,脸上明晃晃写着“看戏”两个大字。 立夏皱眉道:“还望这位姨娘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您老若是不知道,我且提醒一番如何?” 姨娘又瞧了贾桂一眼,看了看那媳妇子。那媳妇子扯开嗓子喊:“大姑娘,我立誓,真的看见有一高一矮两个黑衣裳的男人进了你们这院子!若不早些搜出来,怕是要惹祸的!”乃两步上前拉住了贾桂的手,“这位姑娘,你说呢?我瞧得清清楚楚,自打进去了便再没出来。” 立夏与那门口那丫鬟面色俱一沉,尚未来得及说话,贾桂先道:“这位大婶,你半夜不睡觉、特特来苏姑娘门口盯着,是想来她这院子偷东西还是早知道有人会进去这院子、特特掐准了点儿在此处候着?”那媳妇子顿时噎住了。乃盯了贾桂半晌,手上不禁使了劲儿。贾桂赶忙甩开她的手,“哎呦疼死了!”贾桂打小便学骑射格斗,手劲儿比寻常女孩子大得多,反倒甩了那媳妇子一个趔趄。 媳妇子忙道:“我半夜起来小解,看见两个黑衣人的影子,便悄悄跟着他们一路走过来,终进了大姑娘的院子、再没出来。” 贾桂“哇”了一声:“你好棒棒哦~~半夜看见两个黑衣人的影子,你居然没吓着?还敢一路跟着走?不怕他们是盗贼么?” 媳妇子道:“我就是怕他们是盗贼啊!” 贾桂道:“那你怎么没喊护院的来?” 媳妇子瞧了姨娘一眼,姨娘冷笑道:“这不是恐怕有什么误会么?” 贾桂天真的问:“什么误会?” 姨娘甩了甩帕子:“我哪里知道是什么误会?” 贾桂愈发奇了:“不知道你喊什么?” 姨娘才要说话,只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澄款款立在后头,嗔道:“福丫头跟她们耍什么嘴皮子呢,耍得口渴了还得吃我的茶。” 贾桂笑道:“挺好玩儿的,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笨的。” 苏澄道:“你对寻常人家的姨娘、小媳妇子有什么误解?哪儿来那么多人精。”乃引着她进去。贾桂便上前携了她的手,二人都没看那三位一眼。 眼见她们要进去,那姨娘喊道:“姑娘是不是不敢让我进去?” 苏澄并未转过身来,道:“我不高兴让你进来、你就进不来。”乃命,“赶走。” 姨娘愈发大声:“惊动了老爷,姑娘愈发没了颜面。” 立夏喝道:“我们姑娘凭什么没颜面?” 姨娘冷笑道:“竟不知道大姑娘可守没守规矩?” 苏澄这才转过身来:“规矩?规矩从来都是你们守的,我不用。只要我高兴,改规矩也使得。” 贾桂在旁兴致勃勃念道:“律法是由统治阶级制定的!”苏澄横了她一眼,拽着她进去。 那姨娘在后头不甘喊道:“这天下的女人谁都得守着规矩!大姑娘岂能两样?” 苏澄只做没听见,摆手命人关门。倒是贾桂不知从哪里来的欢喜劲儿,拖着苏澄的手笑眯眯回头道:“谁告诉你的?去骂他去。他骗你的~~” 第五百七十三章 苏澄拉着贾桂进了院子,吩咐人替她安排床帐和梳洗的家伙。贾桂忙说:“我有呢!在客栈里头。”她眨了眨眼,扯着苏澄低声道,“姐姐,你还没说要我留下来住呢。” 苏澄笑道:“在自己院子里还装什么?你当没人看出来你是个大小姐么?” 立夏她身后笑道:“王姑娘,来日扮作穷人家的女孩儿可得把袜子换了去!” 贾桂“哎呦”了一声:“你连人家袜子也看啊!” 立夏道:“还有姑娘这手指甲也长了些。” 贾桂只有两个小手指头留了点指甲,并不长,乃伸出来道:“我又没染凤仙花……” 立夏道:“做活不方便。连个丫鬟婆子也没有的姑娘,许多事都得自己做。” 贾桂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叹道:“亏的我不会去当细作,不然还不定怎么死呢。” 苏澄敲了她一下子,命人上客栈去取贾桂的换洗衣裳等物,对外头只说是大姑娘要留那王姑娘在家住几日。贾桂想起一事来,瘪了瘪嘴:“小愚早就知道我会露馅,也不提醒我,还让我把从家里带来的包袱也预备好。昨儿白白上街买了那么些衣裳。” “他若事事帮你想了,你还历练什么?”苏澄问她,“依你看,外头那三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贾桂随口道:“想找你的麻烦呗。” 苏澄轻轻摇头:“若想寻我的不是,直上我老子那儿告状就是了。” “嗯?那她们是?” “那姨娘又没孩子,踩了我没好处。”苏澄微笑道,“左不过想拿着点子事儿要挟我、诈我几个钱罢了。” 贾桂摸了摸鼻子:“还不如老老实实说自己艰难、打个秋风让人帮衬一把。” “她哪里艰难了?”苏澄懒懒的道,“衣食无忧、不用做活,除了偶尔伺候我老子也没什么事做。” “那她要那么多钱干嘛?” “有钱还怕没处花么?纵然不花,看着也舒服啊。你当谁都像你好命呢。”苏澄横了她一眼,“何不食肉糜。”贾桂撅了撅嘴。苏澄伸个懒腰骂道,“柳小七做事太不小心了,被人跟踪竟没察觉。” 贾桂随口道:“诸葛亮还有个失街亭呢。”旋即眉头一动,“不对。” “嗯?” 贾桂低声凑到她耳边道:“苏姐姐这院子里,不止是京中带回来的人吧。” 苏澄道:“还有家里安排下来的。怎么了?” 贾桂见她不遮掩,也坐下道:“柳七哥有多大本事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她是陈姑姑的同门。大内高手在左近藏着陈姑姑都能觉察出来,何况一个寻常的媳妇子?干他们那行的就不许有什么不小心,不小心的早都死了,越是夜深人静他们越仔细。那媳妇子若当真只是半夜起来小解瞄见了一眼,七哥未曾察觉还说得过去;若跟踪上了你们,跟不了几步便会被他发现。” 苏澄立时明白其意。倘若柳小七本事有那么大……除非是自己院子有人半夜醒来瞧见了什么、说与那媳妇子或姨娘知道。她母亲张氏替自己预备院子,选的人自然都是最放心的。换而言之,张氏最信任的人里头恐有叛徒。她与贾桂对视一眼,道:“你既要住下,先同我去见见母亲和祖母。” 二人遂携手往张氏院中去拜见。张氏这会子已知道女儿来了个京中的旧友王姑娘,正让人去预备见面礼呢,便听说女儿已领着人到了院子门口,忙让她们进来。才打个照面张氏便知道这女孩儿不俗。眼睛极亮且清澈,眼珠子咕噜噜转,面上总带了几分笑意,精气神儿与苏澄有几分相似。自打苏澄回来,张氏的屋子里平白添了许多贵重之物。王姑娘眼光扫过这些东西多半熟视无睹,只多瞧了两眼一副颜真卿的真迹。再看她穿着簇新的布衣裤布鞋,举止却端庄自若,行个礼吃个茶皆规矩大方,显见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了。不禁好笑,问自己女儿道:“这是哪家的孩子?” 苏澄见她目光了然,笑瞧了贾桂一眼:“母亲别问,横竖是我朋友。” 张氏又问名字,贾桂忙说:“我叫福儿!” 张氏睁大了眼。她若说她叫桂儿张氏必猜不着是谁,贾桂这名字在外头没人知道;偏张氏却记得苏澄提过一句“荣国府的福儿”,登时猜着了,诧然看着苏澄。苏澄笑点了点头。贾桂看了看她们娘儿俩,也明白自己露了馅,嘟囔道:“这都能暴露……” 苏澄忍不住捏了把她的腮帮子:“你哪里像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儿!”与张氏一齐笑了起来。 贾桂瘪瘪嘴,岔开话题:“苏伯母,我与苏姐姐猜,她院子里怕是有什么不妥当的人呢。” 张氏忙问:“怎么了?” 苏澄道:“昨儿晚上福儿使了个高手来见我、与我约今日相会之事……”她随口将柳小七说成是荣国府的保镖。 张氏大惊:“那保镖是男人?” 苏澄道:“男人女人有什么打紧?那人原先是大内护卫,保护天子的。后太上皇失踪、宫中大乱,他没处可去便往福儿她们家开的镖局做了镖师。他们当年在宫里头也护着太皇太后、娘娘公主的。” 贾桂插话:“还有不少是太监呢。” 纵然天下分了这么些年,张氏心里头皇宫依然是个深不可测之处,惊惶半日,便忘了纠结什么男女。苏澄又将那个姨娘上自己院子门口来闹腾之事说了一回。张氏闻言默然良久:“我这就使人查去。” 苏澄想了想:“顺带连母亲的院子一并查了。”张氏缓缓点头。 苏澄又领着贾桂去见苏老夫人。老太太亦是才一瞧见贾桂便知道她乃大家小姐,又听说“姓王”、“父亲曾任户部员外郎”、“后调出京城”便笑了起来:“好孩子,你小时候我还抱过呢。”贾桂再次不知何故掉了马甲,好不伤心。苏澄在旁笑了半日。 小姐妹两个回到苏澄的院子,去客栈取包袱的也回来了。董愚直将贾桂从家里带来的那个给了苏家的人,昨儿买的新衣裳压根儿没带来。贾桂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侮辱,鼓着小脸蛋子规整物件儿。 她每年都要被丢去兵营军训一两个月,这回随身带的都是特种营的东西,苏澄瞧着极新奇,忍不住问道:“这是个什么?” “手铐。”贾桂道,“遇上坏人使的,比绳索便宜。” 苏澄没见过,问道:“怎么使的。” 贾桂坏笑了一下:“想不想试试?”话音未落,拿起手铐甩了下。 就听苏澄“哎呀”了一声,两只手腕子便让她铐在一处了。“这……这……”苏澄挣了两下,恼道,“快给我松开!” 贾桂笑嘻嘻伸手在手铐上不知怎么拨弄下,“咔嘣”,手铐解开了。“这玩意是最新研制出来的,只得了几十个样品,我从杨大伯那儿顺来的。” 苏澄拿起来琢磨了半日,贾桂便教她怎么使。苏澄道:“真真有趣,比衙门里的镣铐轻便多了。改明儿也给我弄一个。你怎么开打的?” 贾桂晃了晃手腕子:“钥匙在这儿。”二人遂一样样琢磨贾桂带来的那些东西,蘑菇掉了不少功夫。 到了下午,趁苏澄去见她母亲,贾桂独自坐在院中看评话儿,苏澄的丫鬟们也不理她。眼看四下无人,有个粗使婆子便凑上来搭话。“姑娘是哪儿的人呐?”“来荆州做什么呢?”“怎么认得的我们姑娘?”如此这般。贾桂早猜到会有人来套话,只管信口堵她,句句都真、句句都虚,那婆子扯了半日什么都没打探着,悻悻的走了。立夏在屋里瞧了个分明,只说姑娘吩咐她出去做点子事,掩门往张氏院中报信去了。 既有线索,查起来就容易了。张氏立时拿了那粗使婆子全家,随意捏了个借口要打死。那家人哭天喊地,可当家主母要打死几个奴才算什么?张氏只命“拖出去”,上来几个粗壮的仆妇将那婆子全家捆上便要拖走。婆子见张氏连审都不审就要命,吓得大喊:“奴才有话说!” 张氏冷笑道:“我不想听。” 婆子哭喊:“都是何姨奶奶的主意!奴才并未得她几个钱!” 张氏一愣。这何姨娘根本不是白天上苏澄门前寻不是的那位。乃命:“拖回来。”婆子早吓得没了魂儿,一五一十的全招了。 何姨娘便是二姑娘与二爷的娘,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因遭了灾,父母把她卖到苏家为奴。前些年她兄弟出息了,去吴国做买卖发了财。有心赎回姐姐,奈何他姐姐早已做了苏韬的姨娘,儿女也都这么大了。遂想着帮他姐姐在苏家过得好些。偏苏家也不是什么穷人家,何家大爷拿着银子替何姨娘挣不着什么脸面。钱么,总有用处。苏家下人的月钱都不多,何姨娘上下打点,拉拢了不少人,这婆子便是其中之一。 昨晚上婆子起来小解,可巧看见有两个黑衣人从院中穿过、进了大姑娘的屋子,吓得人都傻了。偏她屏气凝神等了不知多久,再没见黑衣人出来。直候到天亮,除了姑娘有几分惫懒、多睡了会子,其余一切如常。这婆子清清楚楚自己并未看花眼,赶忙跑去告诉了何姨娘。至于何姨娘做了什么她便不知道了。 张氏闻言心中纳罕,猜不出何姨娘所为是个什么用意。苏澄也在屏风后头听审,因贾桂是来看热闹的、自然少不得连她一起带了来。贾桂遂负手从屏风后头走了出去。那婆子见了她,吓得打了个哆嗦。贾桂生的有几分像她母亲。平素笑着很是可亲,绷起脸儿来也有几分不怒自威。乃挑着丹凤眼问道:“那个姓何的听了你所言,脸上是什么神色。” 婆子道:“变脸变色的,横竖没开口说话。” “她没说话了多长时间?” 婆子怔了怔:“老奴不知道,横竖很久。” “有一刻钟没有?” 婆子想了半日:“只怕有。” “变脸变色,都是什么神情?一一细述给我听。” 婆子苦笑道:“姑娘难为奴才了,哪里记得起来。” “原来今儿上午的事儿、下午你就不记得了。”贾桂转身向张氏道,“苏伯母,此人无用,打死吧。” 张氏尚未开口,婆子抢着说:“她……她先是大惊!” “嗯,你还有点子记性。然后呢?” 婆子吓得厉害,精神高度集中,仔细想到:“然后猜疑,然后迷瞪不解,然后惧怕,然后又迷瞪,又欢喜,又惧怕,横竖这几样来来回回的。末了那神情,老奴看不明白。” 贾桂偏了偏头:“感觉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么?还是想到了主意?还是赌一把?” 婆子细想良久,道:“仿佛是想赌一把。” “你再想清楚,是想赌一把么?” 婆子又想了半日,在心里头把那个何姨娘的神色掂量来掂量去,道:“委实是想赌一把。” 贾桂点了点头:“好。苏伯母,让人带她下去吧。” 张氏命人将其带了下去,问道:“福儿,你可明白了什么没有?” 这会子苏澄已从屏风后头出来了。贾桂乃坐下道:“三叔说,‘换位思考’是假设自己是别人、处在别人之境遇,猜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那个何姨娘,没念过书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地球上有大内高手这种生物。有黑衣人进了苏姐姐的院子却不曾出去,她肯定想不到七哥飞檐走壁走跳了窗户。不然,她必会以为苏姐姐偷人,直闹到苏大人跟前去了。” 苏澄捧起茶盏子道:“故此,她今儿不是来寻不是的,是来打草惊蛇的了?你觉得她是怎么想的?” 贾桂道:“她害怕,而且害怕了好几回。她若以为拿着了你的错,为什么要害怕?难道不应该是得意洋洋么?听那婆子所言,她面上从没出现过‘得意’这个表情,到最后也只是赌一把。” 苏澄思忖道:“她既然想不到大内高手上头去,还怕什么?” “怕鬼神呗。邓家祠堂祖坟不是才闹了一大通事儿么?她以为苏姐姐擅鬼神之术,偏她这些年又惹了苏伯母许多不痛快,方害怕的。”乃轻叹一声。 苏澄含笑托了腮帮子:“你叹什么气?” “我有点理解苏姐姐的心情了。”贾桂鼓着脸道,“难怪你不愿意让庶妹认在你母亲名下。换了我也不愿意。” 第五百七十四章 贾桂随口一言,惊得苏澄之母张氏险些站起来:“谁要认在我名下?” 苏澄忙说:“没呢,不过是我们猜的。我既不嫁,邓家未必肯放过这好处,八成会与咱们家另外结亲。我弟弟他们想都别想。或是他们嫁个姑娘给小二,或是二姑娘嫁过去。苏邓两家要结亲之事早已传遍荆州。为着颜面好看,将二姑娘认在母亲名下是最便宜的,只不知嫁给谁。” 张氏闻言思忖半日,道:“若当真如此,我竟不好回绝。” 贾桂托着下巴道:“此事烦就烦在苏伯父和苏老太爷都是不能直接对付的人。而且那么大的年岁也难以劝服。只能弄小巧,不便砸大锤,好难啊。” 苏澄也从没钻研过怎么对付后宅女子,一筹莫展道:“东平府穆郡主写的那本后宅相争的书我本来有的、只没看过。这回撂在京中没带来。” 贾桂拍手:“现买去!” 张氏瞧了她们一眼:“莫要扯远了。你们猜着那何姨娘做什么了么?” 贾桂“哦”了一声:“我猜大概会找什么和尚道士作法。”乃思忖道,“今儿早上那个婆子去告的密,上午那个当诱饵的二货姨娘就被哄出来了,可知这何姨娘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她在二货姨娘身边收买了人——总不可能她自己亲自去挑唆,这么蠢的事苏伯母少不得会查,不能把她自己暴露出来。那么她在别的姨娘身边也可能收买了人。苏伯母你得留神那些女人好几张嘴同时吵你。” 张氏皱了皱眉头;苏澄忙说:“母亲只不搭理她们便是。谁吵吵就让她们闭嘴。猫儿狗儿罢了,撵出去也不过那么大的事。” 张氏叹道:“哪儿有那么容易。你父亲总盼着家和万事兴。” 苏澄道:“家和就是大家都不惹事,如今是何姨娘在惹事。” 张氏又叹一声才要说话,贾桂忽然兴奋的捏了捏拳头:“我知道那个何姨娘要干什么啦~~” 苏澄忙问:“什么?” 贾桂道:“把苏伯母拉下马来啊!天底下还有比巫蛊更大的帽子吗?皇后都能弄死。” 苏澄一怔,冷笑道:“她说无巫蛊就巫蛊么?” 贾桂坏笑道:“苏伯母,那个二货姨娘上苏姐姐院门口去闹腾,你是不是应该修理她?” 张氏道:“我预备罚她跪经呢。” 苏澄皱眉:“才罚跪经?也太轻了些。” 贾桂忙说:“不轻不轻,依我说还太重了。她这个只能叫做犯罪未遂,干脆就不用处置她了。不过苏姐姐院中的婆子不能饶过。” 苏澄瞧了她一眼:“你有什么鬼主意?” 贾桂眨眼:“没有。守株待兔而已。”乃打了个响指,“我们有外挂!”遂把立夏喊过来,“帮我送句话去我先前住的客栈。”如此这般耳语一番。立夏看了看苏澄,苏澄点头;立夏遂出门去了。 三人又商议了些事,苏澄与贾桂便告辞回院子去。张氏欲言又止,瞧了瞧苏澄又瞧了瞧贾桂。贾桂便说:“你们娘儿俩是不是有体己话说,我先自己回去啦~~不送不送。”笑嘻嘻跑了。 张氏听她脚步声没了,又见苏澄静静等在一旁,迟疑片刻,终是拉了苏澄道:“这贾姑娘怎么还打响指的?跟男人似的。” 苏澄道:“她那会子高兴,打着玩儿呢。” 张氏道:“哪有姑娘家打响指的?幸而没别人听见,不然岂不惹人笑话。” 苏澄哭笑不得:“天底下的人她不笑话也罢了,谁敢笑话她?母亲多想了。” 张氏皱眉道:“她这性子,来日成了亲可如何是好。”见苏澄漫不经心,柔声叹道,“谁在做姑娘的时候家里不是千宠万宠?嫁人后不都得懂事?” 苏澄思忖片刻道:“倘若不懂事呢?” 张氏一怔:“什么?” 苏澄道:“倘若嫁人后不懂事呢?例如,依旧喜欢打响指玩儿、不介意人笑话,不给丈夫的姬妾好脸子瞧,不愿意将庶女认在自己名下,会如何?倘若不贤良会怎样。母亲有我和弟弟,还有外祖和舅舅。那何姨娘的儿女比得上我们还是她娘家比得上我母家?” 张氏道:“谁与她比母家?她也配?是恐你老子不高兴。” “哦。那我老子不高兴了会如何?” 张氏想了半日,倘若自己就是不肯答应认下庶女……得有借口。女儿和这贾姑娘都是机灵的,定能编排出来。乃喃喃道:“仿佛也不会如何……” 苏澄拍手道:“这就对了!横竖也不会如何,贤良个什么劲儿?只当她们是寻常来打秋风的亲戚便好。” 张氏苦笑了下,抚了抚她的后颈:“娘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得给你老子留点颜面。” 苏澄撇嘴:“又是面子……”娘儿俩安静坐着,不再言语。张氏后遂命人处置了女儿院中那吃里爬外的婆子,闹事的姨娘处却没半分动静,倒有几分像是她们心虚似的。 次日晚上,苏府的护院抓到了三个来踩点的贼人,闹闹哄哄的折腾了半宿。纵是知府大人家中遭贼也须得扭送官府,等到天亮这三个贼人便从苏府送入了知府衙门,苏韬亲自审问。知府家遭贼、知府审案,多有趣啊!几个闲汉一张罗,哗啦啦涌过去一群百姓瞧热闹,苏韬自己也头疼的紧。大伙儿一瞧,哎呦呦,这三个贼怎么还是道士呢?穿的道袍也撕破了、道冠早都丢了、发髻也乱了,好生狼狈有趣。 问案开场也有趣的紧。苏韬先问的原告,原告中气十足大喊:“奴才是荆州知府苏老爷家中的护院——孙柱子——”百姓齐声大笑。 苏韬咳嗽一声:“你是怎么抓到这两个盗贼的,快快讲来!”那孙柱子闻言喜滋滋扯开大嗓门说了起来。 他原是苏家的护院头目,前儿晚上依例巡逻。过了三更天,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扯着他道:“孙大哥……我我我……我是不是看见贼了?” 孙柱子登时来了精神:“在哪里?” 那小子道:“在西角门外头。” 孙柱子虎起脸来:“又没在我们府里,该不会是打更、倒夜香的的吧。”又看了看他,“你是在哪儿上夜的?怎么让你这么小的孩子守夜?” 那小子道:“我不是守夜的,我老子在西角门那儿守夜。我娘见起了风,打发我给他送件袄子。我我我……我瞧见有两个人影子鬼鬼祟祟在我们府外头转悠,赶忙拉我老子。我老子瞧了半日,说可能是贼,他自己在那儿盯着,让我来寻孙大哥。” 孙柱子点点头:“你老子有点子胆量。”忙领了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小子赶往西角门去。 这帮小子听说只有两个小贼、还在府外兜圈子不敢进来,个个胆儿涨了起来,一路嗷嗷喊着抓贼冲出府去。这般岂能不惊动贼人?等他们跑出去,只看见远处狂奔着两条黑影,再追也追不上了。 那守夜的使劲儿跺脚:“喊什么呢?把贼吓跑了不是?到手的赏钱都飞了。那两个贼多小的胆子,跟鱼儿似的。你们就不能悄悄的么?没钓过鱼么?”众人本来只是有些无趣,听他说起“赏钱”来,顿时后悔不迭,纷纷抱怨彼此太闹腾、吓跑了贼人。守夜的惋惜道,“不知道他俩明晚还来不……” 他儿子道:“今儿被吓着了,明儿大概不敢来的吧。” 守夜的道:“古话说,贼心不死。他们既没偷着东西,难保明儿还来。”乃念了一声佛,“佛祖保佑这两个小贼明儿还来!保佑小人拿住他们!保佑老爷重重有赏!” 孙柱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要抓贼也轮不着你!”护院的小子们齐声哄闹,都盼着明儿贼人还来。 到了昨日晚上,孙柱子特特安排了人在西角门这儿守着。要说人运气上来了谁也挡不住。临近三更天,那鬼鬼祟祟的黑影子又来了、且今儿是三个!孙柱子还能放过他们么?手底下的护院分作两队包抄,不费吹灰之力将三个小贼拿下。 苏韬闻言怔了怔。今儿早上他得的信儿并非如此,说是贼人在府中偷东西被当场捉拿。怎么人家根本没进府么?保不齐不是贼呢?岂不是丢脸丢大发了。事已至此,看热闹的百姓来了那么多,苏韬只得硬着头皮问那三个贼人:“你们三更半夜在我府门外做什么?” 三个贼寇互视苦笑了下,年长的那个向苏韬打了个稽首:“贫道等并非盗贼。”遂也说了一番话。 原来这两位乃是城中太晖观的道士。前日有人来他们观中说,苏府有人以驱鬼之术害人,大前天晚上已有人亲眼看见了。他们老爷提醒过苏大人,苏大人只不信。听说那擅法术之人近日都要作法、不知道想害谁、很可能就是苏大人自己。万般无奈,他们老爷愿出纹银五十两来太晖观求两位仙长前去破除那歹人的法术。又说此事千万要紧,求仙长当晚便去,事成之后他们老爷与苏大人都有重赏重谢。道观既收了银子,当晚便打发两个修炼多年的道士上苏家转悠去。 既然那“老爷”说苏大人不肯信,他们自是无法跟苏家明言的;高墙深深他们又进不去,只外头转悠。到了近三更天时,两个道士忽然看见一条黑影子从树上飘过,赶忙拔出桃木剑来。尚未来得及取出法符,那影子飞快的往前飘起来。道士忙喊:“妖孽哪里走!”就在后头追。影子飘到苏府西角门左近,忽然翻过墙去不见了!两个道士想追,一则恐怕苏家不信,二则见那黑影行动迅捷、恐怕自己不是对手。正迟疑着,便听见里头孙柱子和手下护院嗷嗷直叫冲出来抓贼。两个道士立时明白自己被当成贼了,吓得赶忙逃跑。亏得他们跑得快,狗都撵不上。 回到太晖观,两个道士将经过说与师父听。他们师父思忖半日,道:“我们修道之人心怀善念,岂能见死不救。”遂说明儿与他们同去。不曾想次日晚上并未见到那会飞的黑影,反倒让苏家当贼抓了。 苏韬听罢冷笑道:“胡言乱语!” 老道士行礼道:“大人,不可固执、害了自家。” 苏韬道:“你说请你们去破法之人提醒过本官,何尝有此事?” 老道士一愣:“那人当真是这么说的。” “信口雌黄!”苏韬黑着脸道,“定是尔等见被抓了、胡乱编排个借口妄想脱罪。”苏韬一拍惊堂木,命衙役将这三个道士拿下打板子。 只听下头有人喊道:“苏大人糊涂!这三个道士显见不是贼人。” 苏韬低头一瞧,有个少年书生慢慢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指着那老道士道:“旁的不说。哪有这么大年岁的老道士出来做贼的?遇上事儿他跑得动么?又不是没有徒子徒孙。” 苏韬问道:“你是何人。” 那小子躬身行礼:“晚生姓董,福建漳州人氏,北上游学路过荆州。方才在街面上买吃食,听闻有打官司瞧便跟来了。还望大人恕晚生冒昧。” 苏韬本是读书人,见这书生面相端正便有几分好感,听说是南边来游学的儒生又愈发添了些好感。乃问道:“只因为这老道士的年岁,你便敢说他不是贼么?” 那董生指道:“大人请看,这三位道长都穿着十方鞋。没有贼人会穿这个去踩点儿,跑起来太费力气。绿林贼寇多半穿的是抓地虎快靴。还有他们的衣裳,全都是道袍,也不便宜走动。穿了这些衣裳哪儿能踩点儿?怕是得让点儿踩上他们。”三位道士齐声称是。 苏韬道:“当真不曾有什么人提醒过本官。” 董生微笑道:“自然没有。” “嗯?” “倘若有,怎么不把名姓告诉这三位道长?”董生道,“纵不告诉名姓,也得告诉自己是大人的什么人。不然,来日道长们替苏大人破了法术,大人谢谁去呢?” 苏韬闻言想了半日,越想越糊涂:“本官怎么不明白呢?” 董生道:“晚生也不明白。此事不合常理,须得先将哄骗几位道长之人寻出来。” 苏韬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脱口而出:“你能寻着?” 董生负手一笑,眼睛猛然亮了起来。 第五百七十五章 有人花了五十两银子请三个道士半夜上荆州知府家去破除歹人法术,让人家让贼抓了。路过的游学书生董生乃向苏韬拱手道:“晚生须得问三位道长些事儿。” 三个道士连声道:“先生请问!”苏韬允了。 董生遂细问了雇他们之人的模样、衣裳鞋子、口音等种种,又求了笔墨来替那人画影图形。末了道:“此乃吴人,为荆州某大商贾之管事,他东家常去吴国做布匹生意。” 苏韬愣了:“何以见得?依着这三位道长所言,那人说了些荆州方言。” 董生道:“此地便是荆州。行商之人,学些别处方言甚是常见。那人也说了不少吴地方言。且,”他指了指画像,“模样儿便是吴人相貌。”又指着画像上那人的衣裳,“依着几位道长所言,这个应该是云锦。” 苏韬一怔:“云锦?” 董生点头:“外罩布衣,内着云锦。江南云锦哪里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偏此人举止粗俗,鞋子上还沾了泥点子,可知不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扮作穷伙计。若是东家自己扮作伙计,必会留意不穿云锦。此人想是并未假扮,就是他平素的模样。” 苏韬忍不住顺着他问道:“怎见得布匹商人的管事?” 董生道:“若非他东家便做着布匹生意,他哪里穿得起云锦?伙计肯定穿不起。唯有管事,借机匿下点子颇便宜。又想显摆给人瞧、又恐他东家不痛快。便趁着上太晖观办事的机会偷偷穿在里头。再有,吴国产布。唯有大商贾才会请个吴国管事,寻常小货郎是用不着费那个钱的。” 苏韬捋着胡须点头:“有些道理。” 董生道:“既是特特替苏大人府上雇的法师——五十两白银也不是个小数目,够两三户穷人家过一年了——烦劳大人想想,可认得时常往吴国做布匹生意的大商贾没有,不把五十两放在眼里的那种。” “嘶——”苏韬登时想起自家那个姨娘的兄弟来,与自己最有瓜葛的大布商便是他了。 他脑中正琢磨着呢,下头有人大声道:“该不会是何财主吧!何财主的姐姐是苏大人的小老婆,还生了一儿一女呢!” 又一个道:“那何财主算是苏大人的小舅子啦?小舅子替姐夫家中请道士?” 先头那个道:“那他干嘛要瞒着他姐夫?”众人立时议论纷纷起来。 董生微笑起来:“如此看来,大约是大人家务事,其余的晚生就不敢妄言了。”乃一躬到地,退了下去。 堂下立时有人问他:“董先生,依你看会是什么缘故?” 董生笑弯了眉眼:“不知道。” 那人拉扯着他道:“先生这模样,分明猜着了。先生,说来听听呗。” 董生无辜眨眼道:“何尝猜着了?大户人家的后院比朝堂还热闹。苏大人之妻有儿有女,那小老婆也有儿有女娘家还有钱,能打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只见一位少年从人群中钻出来,仰脸看着董生天真道:“董先生你猜猜么,我好想知道呢!” 董生道:“哪儿随便猜呢?又没有证据。”拱了拱手,回头看看眉头皱成一团的苏韬,又摇摇头,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四周百姓心生好奇,好几个都跟着他出去,那少年也在其中。 出了衙门,几个人立时将董生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求他猜猜。董生只不言语,说要自己起得晚了还没吃早饭呢。那少年笑道:“我请先生吃早饭。”又有个人喊:“你个孩子凑什么热闹?我请我请!”再一个也喊:“都不许抢,我请!” 董生笑作了个团揖:“不烦劳诸位破费,晚生只随意吃些小点心便好。” 众人不肯散去,还围着他。董生领着七八个闲人在街边寻处小摊子要了碗米粉,闲人们也要了些吃的围着他坐下。董生无奈,只得说:“我是猜的。” 大伙儿使劲点头:“知道知道!就想听先生猜。” 董生道:“连我这个才刚到荆州的外地人都听说苏知府要与本地大户姓邓的人家联姻,那邓家还有个子弟在京中当大官,可对?” “对对!邓家是我们这儿一等一的大户。” “而这桩亲事显见占尽便宜的是邓家。苏家老太爷乃当世大儒,邓家只比乡绅强些子罢了。跟邓家定亲的苏知府嫡女,论身份,天下若没分封,太子妃也当得。苏知府答应亲事之时,要么是昏了头,要么是极喜欢邓家的公子,要么就是常年不在京中、根本不知道他老子是个什么地位,只把自己当一个寻常的从四品知府。”这会子米粉上来了,董生低头吃起来。 有人问道:“苏大人不是个从四品知府么?” 董生慢条斯理道:“早年太上皇还在位时各皇子都知道,得荣国府三贾得天下。得了他们就犹如将孔明周瑜荀彧悉数收入囊中。这三位最敬重者便是他们的两位先生、先户部尚书林海和翰林院大学士苏铮。换而言之,哪个皇子娶到了林海的女儿、苏铮的孙女,便妥妥的将太子金冠戴在头上了。若无‘四将乱京师’之祸,先帝驾崩后苏韬立时就得调入京中,算到如今当已入阁,纵没入阁也少不得一个尚书。你们想想,邓家大爷那点子身份能娶尚书千金吗?纵然尚书大人答应,诸位皇子和京中大族肯答应么?”又低头吃米粉。 “哗……”众闲人平素八卦闲聊的只是街头寡妇巷尾娼妇,何尝嚼过太子尚书的舌头?遂欢天喜地兴奋起来。那少年却默然良久,道:“只是天下已分,苏韬愣是多年不曾加官一品。” 董生微笑道:“他若想加官——苏老大人若想让他加官,他这会子就能进京。” 少年嘟了嘟嘴:“罢了,委实天下局势尚未明。董先生觉得,这门亲事能成么?” 董生道:“成是能成,人须得换换。邓家若不赶紧退婚,眨眼就得让天下豪强盯上。” 有个白面短须的汉子拍案道:“邓家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董生悠悠的说:“怕是未必怕,死却死得快。三岁小儿怀金过市,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今楚王式微根本护不住他们;楚王若没式微、苏大姑娘就轮不到邓家。” 那白面汉子道:“婚都订了,是苏大人亲自定的,旁人还能如何?” 董生随口道:“苏大人看上的是邓大爷,不是邓家。倘若邓大爷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惊马死了呢?” “轰……”众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董生吃下一口米粉才说:“想弄死一个人,在王爷和京中大户手中极容易。邓家久居荆州难逢对手,也没人这般对付过他们、也没这般对付过旁人,随便哪家出手立时就能要了邓大爷性命。”乃摇头道,“没有金刚钻也敢揽瓷器活?嫌活得太久么?” 那少年眯起眼来看着董生:“你当真是来游学的?” 董生笑道:“你看我像么?” 少年也笑道:“不像。你是哪家王爷派来的?” 董生道:“尚未择主。”少年眼神动了动,董生又说,“是我上头尚未择主。”少年歪了歪脑袋看着他。董生遂伸出胳膊来瞧了眼手上的腕表,自言自语道,“都这个点儿了,今儿不用吃午饭了。”这群闲人连少年在内全都睁大了眼。西洋腕表,最近半年才刚从岭南入关的海货。贵字自然没得说,货源几乎都在岭南王家手里——两广总督王子腾。 少年深吸了口气,慢慢的说:“难道王大人也想来凑个热闹?” 董生摇头道:“王家小爷已定亲了。不过是听说了那西洋巧克力方子的事儿,来拉拢下苏家罢了。”他乃看了看四周这些闲人,“各位全都认识西洋腕表。据我所知,这玩意只在广州、京城、平安州有卖,还没卖进荆州城。原来大家都一样、都是有主的。”众人立时互视、眼中猜疑。董生站起来作了个团揖,“多谢各位把晚生当人才。在外头公干还有心思帮主公招揽人才,各位都良臣啊。” 那少年忍不住笑了:“董先生委实是个人才。” 董生微笑道:“晚生也已有主。还有,王大人的大孙女有十岁了。”众人忍不住齐刷刷吸了口气。这董生显见已承认了自己上头乃王子腾,此来也是打的亲事的主意,却不是为了苏大姑娘、想是苏大姑娘的兄弟。这是告诫旁人苏家大爷已被王家盯上了、没事少来抢。董生又道,“各位从四面赶来荆州凑热闹,可知各位的主公都听说了苏姑娘手里的方子、都来打她的主意了。这么多豺狼虎豹,邓家再不赶紧退婚就来不及了。” 少年问道:“那苏大姑娘如何是好?” 董生摊手道:“横竖没王家什么事,谁有本事谁夺。”少年含笑摇了摇头。 有个闲人便问道:“怎么王家到现在才想起来打苏家的主意?早动手还能抢个先。” 董生道:“巧克力方子的消息不是这几个月才出来的么?王家又不姓司徒,夺苏铮的孙女作甚。” 那白面汉子道:“如此说来,苏大姑娘非得做世子妃不可了?” 董生道:“做闲人.妻也行。横竖嫁不得嫡长,不然就是望门寡的命。”白面汉子的脸便青了。 众人忽然静默,董生趁机吃米粉。待他吃净了,众人才要说话,董生摸摸肚皮:“未饱。”又喊了碗三鲜面。 少年乃抢在旁人之前道:“说了半日闲话,董先生还没说今儿这案子你是怎么猜的。” 董生笑道:“我方才这些话并不是什么独到见解,许多人都知道——大约唯有邓家不知道,终归日子过得太平顺、没有危机意识,且让钱冲昏了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又轻叹道,“苏大姑娘当真是个好人。如今街面上的那些闲话各位想必也听过,就是苏大姑娘自己说的那番话。”众人默然,显见是都听说过的。 少年思忖道:“董先生以为那是苏大姑娘自己放出来的?” 董生点头道:“她还特意穿着华服出门赴宴,皆是告诫邓家他们娶不起自己。眼见各位的主公并举国富商都派人来了荆州,但凡邓家没糊涂透顶,过不了多久就该同苏家商议退婚了。苏韬是个君子,难免会不好意思。邓家便可趁机与苏家另议一桩婚事。邓家娶不起苏大姑娘,另外两个庶出的姑娘还是娶得起的。” 少年眨眼道:“故此,那个何财主?” 董生道:“何财主既能成大财主,少不得有些眼光、或是认得些有眼光的人。后院相争不亚于前朝。把对手踢下去,职位便是自己的。何财主的亲外甥女儿与苏大人幼女年岁相差不大,两位姑娘都有机会嫁入邓家。”他顿了顿,“自古以来,巫蛊乃后宫后院大罪。” 那白面汉子立时道:“你疑心何财主这是捣鬼儿、替他外甥女陷害苏大人的另一个庶女?” 这会子三鲜面也上来了,董生捧着面美滋滋吃了一口,道:“各位想想,倘若那三位道长没有被当贼抓住,后头会如何。记着,他们是何家出五十两银子请的。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呐~~”又吃两口,“哦,这个何财主是个财主,苏大人另外那个庶女没有一个有钱的舅舅吧。” 白面汉子哂笑道:“这个也不过是近几年发的财,暴发户罢了。” 董生道:“那我敢说,苏家内院还不定让这个何财主的姐妹收买了多少仆妇,给人院子里埋个巫蛊娃娃容易的紧。” 有个一直不曾吭声的玄衣男子闻言笑了下,道:“董先生是不是高看那暴发户了。” “嗯?”董生侧头看了看他,“兄台有何高见?” 那男子道:“在下以为,那姓何的和他妹子皆非高屋建瓴之主,董先生方才说的这些皆是以才子之心度蠢材之腹。巫蛊是巫蛊,却并非朝着苏大人那庶女去的,而是朝着苏大姑娘去的。” “啊?”董生撂下筷子,“这位兄台,您逗我玩?那苏大姑娘可是荣国府的半个小姐!” 玄衣男子道:“听闻苏大姑娘来荆州后还如在京中一般奢靡,却半分不肯送些衣裳首饰给苏大人的小老婆并庶出妹子。”他顿了顿。 董生忙着吃面,白须汉子便忍不住问道:“那又如何?” 玄衣男子慢慢的道:“羡慕妒忌恨,还有贪婪。就如同邓家以为,只要把苏大姑娘娶回去、就能得到巧克力方子和荣国府相助一样;那何财主的妹子也觉得,只要把苏大姑娘搬倒了,她的衣裳首饰体己甚至婚事都能变成自己的和自己女儿的。他们都没想过自家可有没有那么大的福分。”他摊手道,“不要觉得奇怪,傻瓜们就是这样想的。” 董生咬了几口面思忖道:“好像也有点道理。”过了会子又笑,“邓家与何财主的姐姐,这类比也生动贴合的紧。一般儿不知道自己的斤两。”白须汉子那脸登时涨红如猪肝一般。 第五百七十六章 董愚自打跟一干闲人拱手告别后就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他也不遮掩,还生怕有人跟不上,慢慢悠悠回到客栈。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已有十来个人同客栈老板打听他了。老板知道的也不多,只说那客官姓董、前几日还带了个姓王的表妹;表妹与苏知府家的小姐是旧友,已上苏家住去了。 歇过午觉,方才那少年便来登门拜访。董愚请他到屋中吃茶。少年自称姓黄,先客套了几句,含笑问道:“却不知王大人何故不愿意苏家与邓家结亲?” 董愚怔了怔:“黄公子这是何意?” 少年道:“董先生与那位穿玄衣的一唱一和、想撺掇邓家与苏家退亲,当真以为没人听出来?” 董愚不禁失笑,拱手道:“委实是我二人演得太过了。哎呀只怕不止黄公子瞧出来了,旁人也瞧出来了。” 少年笑道:“亏得那个邓家的人不大明白,若是个明白的早看穿了。” 董愚道:“那也不怕,只当是王家提醒他们。” 少年道:“其实,倘若贾家放出话来要护着苏大姑娘的夫婿,旁人未必敢轻举妄动。” 董愚哑然失笑:“这不是做白日梦么?”乃吃了口茶道,“实不相瞒,晚生乃是奉了我家大姑娘之命,帮苏家大姑娘一把。” 少年微惊了下:“是苏大姑娘自己的意思?” 董愚点头道:“老有一桩不想要的婚事挂着她也烦心的紧。” 少年思忖片刻道:“苏大姑娘年岁也不小了。” 董愚道:“上午我说了半日,有些话是真的、有些是假的。黄公子且想想,林海之独女和苏铮之嫡孙女哪个敢嫁进帝王之家?凡姓司徒的都嫁不得。不然,天子登位,皇后的母家势力得多大?朝廷立时就斜了。终少不得一个抄家灭门,要么是皇后母家、要么是太后母家。不然,当年二皇子想娶林家小姐为正妃,她为何要逃跑?名声于女子最是要紧,她却是连名声都不要了。” 少年愕然。半晌才道:“若皇后母家皆为忠良自然不会那般下场。” 董愚摇头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家业大了什么子孙都有。再说,为臣的最怕功高盖主。贾琮是下界佐世的。他在时天家也未必敢乱来,可他总有回去的一日……” 少年眼神跳了跳,默然良久,抬目恳切看着董愚道:“邓铭先生忠义无双,楚王极信任他,断乎不会猜疑的。” 董愚道:“自古情义难两全。每个人每天只有十二个时辰,一个忠义无双的男人能有多少功夫陪着妻子赏花品酒、拆字猜枚?”少年愣了。董愚含笑看着他道,“不愿意嫁给邓家大爷是苏大姑娘自己的意思,不愿意嫁给嫡长子也是她自己的意思。黄公子若得闲,去查查她上回定亲的那个宋二爷就知道了。” 少年忍不住说:“哪里能由得她自己的性子来?” 董愚道:“苏家没有野心,不预备拿女儿去结亲换好处;贾家有钱,能送她多多的嫁妆;她自己还有巧克力方子,卖方子的钱也足够她花了。黄公子,人各有志。苏大姑娘嫁入邓家于邓家未必是好事,她不会守邓家规矩的。再说……邓大爷的模样儿她也瞧不上。” 少年脱口而出:“邓铭模样不错!” 董愚道:“连那个宋二爷都比不上。” 少年皱眉:“男人比什么颜色。” “不是比,是挑。”董愚道,“她又不图丈夫的钱财地位,也不愿意丈夫有太大出息,总得图点子什么吧。模样儿长得好,看着也舒服不是?” 少年想了会子,先是啼笑皆非,而后苦笑:“是了,她与寻常女子不同,不指望丈夫养家糊口。”董愚轻轻点头。少年道,“既这么着,委实不合适。” 董愚拱手:“多谢。” 少年扬眉一笑,又问道:“天下局势,王大人是怎么个想法?” 董愚捧起茶盅子轻声道:“那位哪吒还没跑遍天下呢,诸王和诸王的儿孙也有许多没见过。”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不觉捏成拳头,又闭了闭眼。半晌,睁开眼向董愚拱了拱手;董愚含笑回礼。少年望着他道:“董先生自己可有高见?” 董愚垂目思忖片刻,摇头道:“如今最有胆量革新的唯有庐王。” 少年先是眼神一动,旋即说:“庐王的亲姐姐嫁与了贾环。这婚事既成,贾家又那么爱避嫌,庐王想是没戏了。” 董愚道:“庐王并非自己有本事,不过听肯环三爷的劝罢了。” 少年想了半日,道:“庐国虽小,委实强。” 董愚道:“庐国之策没有一样不是强国的。琮三爷亦曾谏言别国王爷,或收一两策、或收四五策;唯有庐王照单全收。” 少年问道:“都是何策?” “都不是什么隐蔽之策,黄公子如若好奇,往庐国或两广略一打听悉数可知。” 少年轻轻颔首,遂起身告辞。董愚亲送他到门口,少年忽然回头来问道:“董先生看楚国比燕蜀吴如何?” “楚王年岁太小、拿住楚国的时间也太短,看不出来。”董愚微笑道,“不过嘛,莫欺少年穷。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少年才要说话,迎面就撞见那个玄衣男子手里拎着个食盒过来,还朝他点了点头,哑然失笑。乃摇了摇头,也不言语了,撤身而去。 那一头,苏韬命人将何财主喊了过去,只略问了问他便招了。原是他姐姐听府里人说三更半夜看见黑影飘过,吓得厉害,托他请法师作法。再问何姨娘,少不得把苏澄牵扯进去。苏韬怒斥“胡言乱语”。那个去苏澄院子门口闹事的媳妇子赌咒发誓、非说看见了人影,喊起来肝胆俱裂。苏韬有几分耳朵软,见她这幅模样心下犯起了嘀咕,遂与张氏商议要不要请个法师上苏澄院子里瞧瞧。 张氏抬腿就将球踢给女儿:“同澄儿商议商议。”苏韬忙命人去请苏澄。 苏澄尚不知何事,便见她母亲眨了眨眼、竟有几分俏皮。乃问何事。听完她老子所言,啼笑皆非:“父亲究竟是怎么当了这么多年官的?此事显见是何姨娘给我下的套子,报复我给她的见面礼还不如奴才。” 苏韬怔了:“什么?她报复你?” 苏澄道:“有什么奇怪的?女人本来心胸狭窄。” 苏韬道:“你是我女儿,她没那个胆子。” 苏澄叹道:“娘,我爹是活在梦里么?她娘家兄弟有钱、又有儿有女,心里头早就把她自己同我母亲平起平坐了。不信,让福儿审问那个自称看见了黑衣人的媳妇子,你躲着偷看。” 苏韬知道贾桂身份,顿了顿:“为何让她审?你老子才是荆州知府。” 苏澄抿了抿嘴瞧着他:“因为您老不会审后院女子。”苏韬扭头看张氏,却见张氏一副等好戏瞧的模样,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怪意来,并五味杂陈。 一时张氏命人把那媳妇子带了进来,苏韬苏澄父女俩藏在屏风后头,贾桂笑眯眯坐在张氏身边。媳妇子垂手在堂下站着。她还记得贾桂手劲儿大,有几分戒备。贾桂乃道:“这位大嫂,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根本没看见什么黑衣人,你也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何姨娘给了你不少钱、说不得还有别的好处,你也知道我知道。开个价吧。” 那媳妇子道:“王姑娘说什么呢,我竟听不明白。” 贾桂道:“不论何姨娘给多少,我翻倍。” 媳妇子道:“我当真看见了,若撒谎儿必不得好死!” 贾桂道:“两倍。” “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三倍,不能再多了!” 张氏忽然说:“十倍!”那媳妇子吓了一跳。张氏道,“那何财主才几个钱?全部家当加起来还抵不上我女儿头上一根簪子!” 媳妇子迟疑片刻,眼神闪了闪:“何姨娘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呢!” 贾桂与张氏齐声嗤道:“才二十两?打发叫花子呢?” 贾桂道,“我还是以为二千呢。” 张氏道:“你说实话,我赏你五百两。” 媳妇子愣了:“太太何尝有这么多钱?” 贾桂奇道:“你是傻的么?太太没钱难道姨娘有钱?姨娘的月前都是太太给的。不过是你们太太平素不爱张扬罢了。”张氏微微一笑。 媳妇子登时变了脸:“哎呀呀原来太太才是财主!”乃立时跪下哭道,“奴才是被她逼的……” 张氏柔声道:“你只管说,我自然替你做主。”苏韬在屏风后头张大了嘴半日合不上。 便听那媳妇子一五一十的全都招供了。原来何姨娘两年前就收买了她。她主子是个棒槌似的人物,稍稍哄骗几句便能跑出去放炮炸,“帮”何姨娘做了不少事。苏澄那事儿皆是何姨娘安排的,让这媳妇子去撺掇她主子闹事、拘苏澄几个钱使。 张氏问贾桂道:“福儿,你看她这是做什么呢?” 贾桂懒洋洋道:“何姨娘只想让她们闹个事,闹得有人知道便好,闹事之人是死是活她就管不着了。不是还请了道士作法么?苏伯父知道了道士的事儿,少不得来家里查问,也少不得会疑心有人想害苏姐姐、少不得请人查看。何姨娘这么有钱,既然能买通了这位大嫂,自然也能买通苏姐姐院子里的人。”乃啧啧两声,“这种四处是洞、渔网一般的计策也敢使出来?” 张氏默然半晌,道:“她闹了澄儿,自己能得什么好处?” “苏伯母,不要太高看这些女人。”贾桂道,“不是为了什么好处,只是撒气罢了。苏姐姐有好衣裳首饰玩意儿不送给她,她恨意难消,不收拾一下苏姐姐心里头根本过不去。有个女人,小时候家里穷,见邻居小姐姐穿了身新衣裳,气得难受,夜里趁人家睡熟了把那新衣裳剪得稀烂,心里便痛快了,比自己得新衣裳还舒服些。何姨娘也是这种人,多了去了。” 张氏才要说话,贾桂忽然抢着道:“其实吧,不止女人,男人也是如此。邻县县令比自己能干、将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便给上司写密信诬告他暗通心怀不轨的王爷。那事儿要紧,上司虽不知真假,依然上报。亏得那条陈落在一个有点脑子的人手里,暗查一回发觉是诬告。不然,那邻县县令跑不脱一个满门抄斩的命。” 张氏听她话里有话,问道:“福儿,你说什么呢?” 贾桂道:“饶是如此,那邻县县令依然被调职了。新调任之处还不错,故他也没想太多。”她淡然一笑,“苏伯父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他当年好端端在历城干着、怎么忽然就调到湖州去了?” 张氏大惊,站了起来:“什么?!” 屏风后头苏韬也站了起来:“什么?!” 贾桂朗声道:“苏伯父还记得章丘县令田朴村否。” 苏韬已快步走了出来,苏澄想扶他压根儿跟不上步子,吓得那媳妇子瘫软在地。苏韬顾不上别的,颤声问道:“大侄女,你说什么?” 贾桂道:“前几年死掉的那个大司马田朴村,苏伯父还记得他吧。” 苏韬道:“我记得。他一路高升做到大司马之职,燕王极是看重。后为了替燕世子妃之父谋几把古董扇子,欺压良民,让京中的游侠儿杀了。” 贾桂摊手道:“看吧,人家高官厚禄,您老到现在都还是个从四品的知府。” 苏澄道:“少废话,你方才那话快些说明白了。” 贾桂道:“我才不是说了么?田朴村给上司写密信诬告苏伯父与义忠亲王有往来。” “什么?!”苏家三口子齐声喊了起来。 贾桂安慰道:“这不是没事了么?田朴村也得了报应。” 苏韬只觉后背一片冰凉。饶是自己活着、田朴村已死,念及当年义忠亲王一系之惨状,脚下踉跄站立不住。苏韬赶忙上前搀住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扶到椅子上坐下。半晌,苏韬咬牙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贾桂道:“妒忌是人的天性,倒也不奇怪。只是田朴村手段高些、这个何姨娘手段低些。” 苏澄道:“既然知道是诬告,怎么朝廷没处置那个田朴村、反倒升了他的官?” 贾桂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听五叔偶尔提起来的。” 苏韬闭目良久,叹道:“诬告之事,能洗清冤屈就不错了。朝堂之上顾虑极多。” 贾桂哼道:“若不加以惩治,诬告的成本这么低,天下还有好人的出头之日么?难怪朝廷成了如今这模样。”乃抬目扫了眼那瑟瑟发抖的媳妇子。“朝堂之上且不管,家里呢?顾虑也极多么?苏伯父,巫蛊自古以来都是大罪,因此祸冤死的皇后太后不计其数。那姓何的压根儿没打算给苏姐姐活路。” 苏韬正因田朴村那事后怕呢,闻言怒而拍案道:“让她滚!” 贾桂立时说:“那她还不定在外头造苏姐姐多少谣呢。” 苏韬想了想,向张氏道:“我记得西北角还有个小佛堂,让何氏去修个来世吧。”张氏也在后怕,身子这会子还发颤说不出话来,只使劲儿点点头。 第五百七十七章 张氏性情宽厚,从未严待下人,惹得旁人多将雌虎当作病猫。不料这回整治起来手段如霹雷闪电一般;苏澄在旁帮忙。贾桂是外人,只管看热闹。听见那些丫鬟婆子媳妇子们招供的五花八门的招数,有些还挺高明的,忍不住啧啧叹道:“你们家人口这么少都有这么多事儿。” 苏澄随口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先头既有三个道士当贼抓之事、苏府又如此热闹,难免传了些风声到外头去。邓家立时知道了。只是依然舍不得退亲,爷孙三人凑在一处商议。 邓老太爷思忖再三,叹道:“还是退吧。” 邓老爷道:“王家那人不过说说而已。” 邓老太爷道:“这几日已悄然来了不少外地人,都是快马赶来的,哪儿的都有。” 邓老爷哼道:“这儿是荆州,咱们还怕谁不成?” 邓老太爷道:“祖宗当日便示警了。”又看了看邓铭,“铭儿你看呢?” 邓铭默然片刻道:“昨日我见着了王爷。” 二老大惊:“楚王?!他来了荆州?” 邓铭点头:“也是听说苏大姑娘手里有巧克力的方子。他原是盼着这桩婚事能成的,还特意去拜访过那个董生。” 邓老爷忙问:“董生可愿意投他?” “董生是王子腾的人,哪儿会另投旁人?”邓铭苦笑道,“只是如今王家一位姑娘正在苏府住着,从里头传出话来,苏大姑娘自己不愿意为嫡长妇。嫌管家理事辛苦、丈夫忙碌没功夫陪她。” 邓老爷愕然:“什么?”邓铭再说了一遍。邓老爷糊涂了,“我竟听不明白,不愿为嫡长妇?嫌管家理事辛苦?” 邓铭道:“只怕还嫌邓家家风简朴。” 邓老爷愈发糊涂了:“家风简朴难道不是好事?家风奢靡之族能存几世?” 邓铭垂目道:“京中四王八公家风皆奢靡,尤以荣国府为最。” 邓老爷皱眉:“她自小养在京中,难免让富贵迷了眼。待嫁进来教养一二便好了。” 邓铭道:“她自己嫁妆丰厚,难道还能不许她穿戴不成?再说,人家摆明了不想嫁。” 邓老爷哼道:“婚姻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韬答应了,哪里由得她想不想嫁。” 邓铭道:“苏大人是答应了,荣国府却什么都没做。” 邓老太爷也迷糊了:“又关荣国府什么事!” 邓铭叹道:“有件事我没告诉过人。先头那位楚王,就是王爷的亲哥哥,早已悄悄同王爷联系上了。他与荣国府有往来。” 邓老太爷忙问:“他是有什么心思么?” 邓铭摇头:“王位本是他不想要的,决计没有夺回去的心思。因这两年他皆靠着京城中华书局替他卖诗文为生,与荣国府密切了些。原来,荣国府这十几年来皆在绿林中有名望,山贼水匪海盗养了不少。太平镖局保镖顺利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他顿了顿,“天下这么大,能人那么多,钱又是万恶之源。苏大姑娘那方子之事数月前就有人知道了,还不定多少人家打主意呢。” 邓老爷仍不明白:“铭儿,你说了半日究竟在说什么?这些日子已有七八家商户来咱们家说此事了。” 邓铭苦笑道:“荣国府不说句话,但凡有人暗暗朝邓家或是朝我下手……”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来,“这是今儿早上马房的人在我那马鞍子下头发现的。” 二老一瞧,帕子里头包了十几根钢针,吓得都站了起来。邓老爷喊道:“查!快查!” 邓老太爷道:“铭儿,这几日你仔细些。” 邓铭点点头:“谢祖父关心。”又道,“早已查了,什么也没查出来。”二老脸儿都白了。邓铭叹道,“苏大姑娘不愿意,荣国府就袖手不管;荣国府袖手不管——那董生说的是,各家王爷和京中大户想弄死一个人极容易,咱们家防不胜防。这婚还是退了吧。” 邓老爷跌足道:“难道你没了苏氏就会嫁入他们家么?从前怎么没见这么多人涌上去?” 邓铭道:“苏氏从前只得一个苏铮孙女的身份,有些人还念着避嫌;如今忽然多了个能招财的方子,钱能毁人神志,四面八方什么人都涌出来了。” 邓老爷急了:“分明是咱们家的好处,他们凭什么夺了去?” 邓老太爷咳嗽一声才要说话,便听门口有人吵吵嚷嚷,邓铭忙命人去看看。片刻后,那人惊惶满面来回道:“太爷、老爷、大爷……” 邓老爷指着他喝到:“快说!” “厨房死了一只猫!” “厨房死了一只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猫偷吃了半块点心,点心乃是替大爷下午看书预备的!” “哐当哗啦啦……”邓老太爷跌碎了手中的茶盅子。邓老爷怔了半晌,忽然大喊:“退婚退婚退婚——咱们家庙小装不下大菩萨,那烫手的山芋谁要谁拿走!” 话音未落,又有人来报:“祠堂的牌位又忽然掉落一地!” 众人互视几眼,邓老太爷长叹一声:“退!” 满屋子皆有几分讪讪的,半晌没人敢吭声。邓铭乃道:“王爷有心往庐国走一趟。” “嗯?他去庐国作甚?” “看看庐王都有何妙策,兴庐国至此。”邓铭道,“孙儿想陪他一道去。” 邓老太爷皱了皱眉头:“庐王传书燕王求合兵外洋,实则有奉燕王为霸主之意。” 邓铭点头道:“外洋极大。以庐王之力,独自出兵未尝不可,南安郡王霍晟、北静郡王水溶都是独自出兵的。楚王想见见庐王,问问他想的什么。再有,庐王此举多半是荣国府授意的。” 邓老太爷想了想:“也好。王爷有志气,比原先那位不知强出去多少。你好生辅佐。”邓铭起身应了。 次日,邓老爷邓太太往苏家拜访。邓老爷与苏韬商议退婚之事去了,张氏在后堂款待邓太太。邓太太先轻叹一声,将他们两口子的来意说了。张氏也叹道:“猜着了。我们老爷惋惜的紧。” 邓太太道:“是我儿没福分。”张氏赶忙恭维几句。 邓太太乃提起巧克力方子之事。张氏道:“也不知外头怎么闹得那么厉害。我们家老爷无意经商,眼下日子过得尚好。” 邓太太笑道:“令爱喜欢鲜亮的衣裳物件。若没钱,怎么买这些东西呢。” 张氏笑道:“我可管不着,横竖她自己想法子。”乃向身边一个媳妇子说,“去问大姑娘,她若是坐吃山空可如何是好?” 那媳妇子当真去了。过了会子她回来,笑行了个礼道:“大姑娘问太太可是家里快要穷了?若账上没钱她给荣国府写信要零花钱去。” 邓太太愣了:“还有这样的!” 张氏想了想道:“钱倒是够使。别的还罢了,有什么新鲜海货让他们送几样来。老在荆州呆着,我也不知道如今时新什么。”媳妇子笑着走了。邓太太又瞠目结舌。 过一时媳妇子回来道:“大姑娘说,新鲜海货不用提醒,自有人送来。王姑娘还说,海货多半是从岭南进来的,她必挑尖儿先送来给太太呢。” “这孩子。”张氏含笑点头,乃向邓太太道,“且不说我们老爷压根儿不会做买卖,横竖好东西有人送、没钱了有人给,还费心费力的做什么?” 邓太太笑道:“谁还嫌钱多呢?苏姑娘只出方子,其余交予我们家就好了。” 张氏道:“眼下我们家实在是不缺钱。闺女若想做点新鲜玩意吃,只家里吃点子就好了。” 邓太太又愣了会子:“外头都传遍了!举国上下之商贾都在往荆州来呢。” 张氏摆了摆手:“他们还能强逼荆州知府去经商不成。自古以来士农工商,我们家老太爷本是大儒,岂能沾惹铜臭。”瞧她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邓太太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了会子,外头传话进来,那两位老爷商议着,预备让苏韬之第三女认在张氏名下、嫁与邓铭的一个嫡出堂弟。张氏闻言立时说:“不可!”乃向邓太太道,“这个丫头生性懦弱、没见过世面、眼皮子又浅。我是预备把她低嫁的。” 邓太太道:“你们这三姑娘我上回见过,尚且年幼,苏太太只好生调理调理便好了。” 张氏笑道:“我本惫懒,没精神管这些事。府里若非乱的厉害我也懒得做什么。你也知道的,我都多少年不曾管事了。”邓太太陪笑两声。张氏饮了口茶接着说,“府里打小便替她们请了女先生教导她们,仍是如此。人各有命,天分只得那么点子,我也没法子。” 邓太太噎了下,强笑道:“女先生哪里比得上太太呢,太太就不教导一二?终归是你们老爷的闺女不是?” 张氏愈发笑容可掬:“可不呢?不然哪里有的女先生请呢?请女先生可不便宜,我们老爷俸禄不多。” 邓太太忙说:“不是还有荣国府么?” “荣国府那是我家澄儿的几个师叔疼她、给她零花钱,我这个做娘的脸皮厚、也搂来使罢了。”张氏皮笑肉不笑道,“与老爷何干。既与老爷不相干,自然也就与这府里不相干了。那是我闺女的体己。” 邓太太脸色变了变,半晌才试探道:“那……不是还有苏老大人么……” 张氏随口道:“老太爷与老爷都是不管事的。横竖少了谁的都不会少了他们的,荣国府也自有东西孝敬。” 邓太太又噎着了。半晌,长叹一声:“我明白了。”张氏微笑。邓太太又叹,“你们娘儿俩真真让人羡慕。女人竟能活着这般肆意。” “肆意?”张氏苦笑,“我闺女肆意点子还罢了,我都多大岁数了,何尝肆意过。” 邓太太道:“你不管教庶女,就不怕人说闲话?” 张氏款款捧起茶盏抿了一口,闲闲的道:“有本事的人不会留意到我这个糟老婆子,没本事的人纵嚼了舌头能奈我何?我又不爱听恭维。纵然爱听——”她伸了伸手露出腕子上一串龙眼大的南珠钏子来,“我穿着这身出去还会听不着么?”邓太太哑然。 偏这会子有人送了点心进来,道:“王姑娘昨儿跟我们大姑娘打赌赌输了,打发人上酥心斋定了三百盒核桃酥三百盒瓜子酥,正满府上下派送呢。” 张氏笑道:“我不爱吃这个,你们分去,莫要打架。”众丫鬟婆子齐声道谢。 待邓家两口子告辞回府,邓太太将张氏所言说了。邓老爷又听不懂了。“你说苏太太不曾管苏家的庶女?怎么竟不管的?” 邓太太耐心道:“并非不管,依着寻常人家的惯例请了女先生。苏太太说了,荣国府的小姐不也有庶出的?皆是女先生管教的。只是人家那府里的小姐天资高、或是女先生本事强。他们太太也是不管的。” 邓老爷道:“她身为嫡母,管教庶出女儿本是她职责所在,岂能不管?” 邓太太道:“她就是不管,谁还能怎样么。她多少年了皆不曾管事,不然哪里能由得那个姓何的姨娘上窜下跳。”乃顿了顿,“且荣国府给去的好处也没那两个庶女的份,娶来得不了什么利。依我说,罢了。” 邓老爷急道:“荣国府瞧的乃是苏老太爷,整个苏家都当有好处得!” 邓太太吸了口气:“才不是说了么?人家直孝敬东西给苏老太爷便好,有旁人什么事?送的钱也是苏太太在管着,她愿意给庶女几个嫁妆全凭她高兴。也不在意旁人说什么,旁人也奈何不得她。再说,她儿子还让岭南王家瞧上了,那王大姑娘使劲儿讨好她呢。苏家又不肯经商,嫌弃铜臭。” 邓老爷跌足:“妒妇!苏家可莫让她毁了!” 邓太太道:“老爷多虑了。苏家仰仗的是苏老太爷,下头还有苏大爷呢,苏太太能有什么用。毁也毁不到哪儿去。” 邓老爷只觉苏韬的老婆哪儿都不对,偏委实如邓太太所言、没法子奈何她。想了半日,道:“这么说,那庶女纵认在她名下也用了?” 邓太太点头:“若娶回来得我们自家教导,也不知天资如何、性子如何。不若嫁个人给苏家的小爷。苏老太爷如今赋闲在家,孙儿总会管教着,将来荣国府也少不得帮衬一二。” 邓老爷又皱了许久的眉,叹道:“罢了,就依着你吧。” 房梁上的柳小七闻言松了口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苏澄她娘不用认个女儿,内宅的事儿比外头的难处置多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苏澄的亲事可算退了,柳小七趁夜溜到苏府与两位姑娘商议下一步做什么。贾桂道:“不是你们家有个侄女丢了?” 柳小七道:“刚得的信儿,找着了。” “啊?就么快找着了啊……”贾桂失望的紧。 柳小七哼道:“她倒是有些本事,跑去当了小土匪!” 原来,柳明漪小姑娘被亲生父母打破了稚嫩的价值观,脑子一热便离家出走。她自小没出过京城,好在柳小七那书局里最不缺各色地图,陈瑞锦离京时给她贴身的荷包里藏了两张银票子。她遂在京郊偷了匹马南下,还给人家留下了支钗子当买马钱,跑了。便是寻着了这钗子,贾敘等人方得了她的信儿。一路追过去好容易快赶上了,她小祖宗忽然又不见了,仿佛是跟着些从福建来的客商走的。客栈的伙计听见她说,她有个师父在台湾府,若送她回去、路上食宿钱她师父必然加倍还他们。而后那些客商死活找不着。 直至近日,陈瑞锦正在江西收服各处山匪,偶尔听说有一伙土匪扮作客商进京游玩,回来的路上捡了个小女娃子、还有点子功夫。匪首见她机灵可爱、想收做女儿,小女娃死活不肯,还险些逃跑了。陈瑞锦听着那女娃的年岁模样性情都像是柳明漪,便赶了过去。可巧遇上这丫头哄人家小喽啰带她下山买糖吃、好悬让她得手,遂不吭声躲在旁边看着。终是让另一个懂事的喽啰察觉,骂了那小喽啰一顿,指着柳明漪道:“这就是个小人精!你领着她走一回她就认得路了!回头跑了看大王不收拾你!”将小丫头轰走了。柳明漪气嘟嘟满山寨乱跑,见每条路都有人守着,只得回到她自己屋里去。 山上也有妇人。有个大娘喜欢她,也知道她不安心呆着,便劝道:“潘丫头,你若想下山玩儿去,认大王做爹不就成山上的大小姐了?” 柳明漪摇头:“我唯有一个爹,最是疼我,不认别人。” 大娘瞥了她一眼:“怎么我听说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嗯。” “既是你爹疼你,跑出来做什么?” “……我是生我娘的气。” “你娘待你不好?” “好是好……”柳明漪因逃跑又失败了,腹内烦躁,也顾不得什么了,随口就说,“我娘偷人。” “啊?!”大娘眼中顿时冒出八卦之光来,褶子都笑开了,“你模样这么齐整,想必你娘也是个美人儿。她偷了什么人?” 柳明漪把嘴一嘟:“我亲爹!” 大娘愣了:“谁?你爹不是亲的么?” 柳明漪叹道:“我和我娘都是我爹捡的。我亲爹丢的。哎呀我也说不清楚……横竖我亲爹不要我了!也不是不要,是……”她想来想去,她亲爹只是笨、并不是坏。干脆鼓着腮帮子不言语了。大娘反倒来了兴致,拿各色话去勾她;她只不一言不发。 到了黄昏时分,满山的女人都知道小潘丫头是因为她娘跟人偷情才离家出走的、偷的人还是她亲爹。女人们不论身份、年岁,像狼群一般围着柳明漪,七嘴八舌打听她爹娘的故事。柳明漪满肚子不痛快——自打离开家还没这么不痛快过。后大王亲替她将人赶跑,她仍是恹恹的。 这日晚上,柳明漪绷着小脸儿去向山大王辞行,道:“我在山上呆的不自在。” 大王皱眉道:“只因为女人家嘴碎?世上女人都是如此。” 柳明漪道:“我师父就不是。” 大王道:“听说过台湾府的女子个个和男子一样出门做事,我只不信有女人不嘴碎长舌的。” 柳明漪道:“我师父就不是。” 大王道:“横竖不许你走,乖乖留下来做我女儿。”乃挥手赶她出去。 柳明漪看了他几眼,躬身作揖,道:“论理,我该给大王磕头相谢的,谢你保护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可我琮三叔说,磕头下跪这种礼仪具有非常不平等的心里暗示,反正就是不好。我给你作个揖。其实我亲爹姓柳,潘是我养爹的姓来着。我知道来日我纵找到师父、少不得还得姓柳。” 大王含笑问:“为什么?” 柳明漪撇嘴:“师父和亲爹是同门。” 大王道:“可见师父与亲爹是一伙的,还寻她作甚。” 柳明漪道:“师父最好,亲爹也不坏,我不过是生气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大王又笑。柳明漪咬着嘴唇道,“横竖告诉你一声。来日若有难处,到台湾承天府找柳明漪。纵然我帮不了你,我师父必能帮你。” 大王冷笑道:“好大的口气!点儿大的孩子,你有什么能为?若没我,你不是饿死了就是让人打死或卖了!” 柳明漪撇嘴道:“你说的对。故此我欠你人情么……” 大王让她噎着了,好半晌不知说什么好,终挥了挥手让她走。柳明漪又作了个揖才走。 这日晚上,柳明漪从后山杂树丛中穿过、欲下山逃跑。那山大王闪在后头看着她半日才挪了几丈远,咬了咬牙,从背后摘下弓来搭上箭瞄准了半日。终放下手去,转身回寨了。 陈瑞锦暗暗跟着柳明漪,等着她慢腾腾穿了足有一个半时辰的杂树,方寻到了一条小路。她坐下歇息了约莫有一刻钟,顺着小路朝山下跑去。直到日头出来了,柳明漪从包袱里翻出一个糙米团子吃了,又看日头辨认方向,末了寻株大树爬上去睡觉,眨眼便睡着了。陈瑞锦跳上树叉瞧了瞧,孩子瘦了一大圈儿,心中又是骄傲又是心疼。也舍不得叫醒她,小心翼翼从树上抱了下来,背在背上走了。 等柳明漪在客栈中醒来看见了师父,眨了眨眼半晌没说话。陈瑞锦把脸一沉正要训斥,她赶忙低喊:“饿!”陈瑞锦只得先给她弄吃的去。后又往各处传信,告诉大伙儿这个小祖宗找着了,硬生生把这顿臭骂拖延了大半日。 次日,陈瑞锦将她拎到跟前来,道:“你同那山大王说,让他遇上难处去承天府找柳明漪?” 柳明漪怔了怔,委屈道:“师父,你跟了我多久!” 陈瑞锦不搭理她:“知道承天府多大、有多少人么?”柳明漪摇头。“且如今你师父琮三叔等都已搬到大佳腊去了你知道么?”柳明漪摇头。“你有多大自信柳明漪这个名字人人都知道?”柳明漪呆了。陈瑞锦哼道,“给恩人留信儿都不会。” 柳明漪想了想:“我该让他去找知府贾琏?” 陈瑞锦道:“每日找贾琏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他纵到了知府衙门也未必见得着。你该给人家留下个信物,让他去个好传信之处。例如贾氏马行、茶花绣庄。” 柳明漪摸了摸头:“那我们现在回去留信物吧。若不是跟着他们,我当真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不必了。”陈瑞锦道,“我替你留了。” 柳明漪顿时笑得灿若花开:“谢谢师父!”乃仰着小脸问道,“你留了什么信物?” “猎鹰书局的片子。倘若遇上难处,让他去京城找你七叔。” 柳明漪瘪了瘪嘴不吭声。老半日,闷声道:“我也不是不喜欢大叔。我就是不自在。” 陈瑞锦轻叹一声:“让你现在就明白世事也太难为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她又默然良久,问道:“我娘为什么不喜欢我爹?” 陈瑞锦反复斟酌、终寻不出合适的话来告诉这么小的孩子太监是什么,只得搪塞她说:“因为她先喜欢了你亲爹。人心里先喜欢了一个人之后就再喜欢不上另一个了。”柳明漪居然听明白了!小大人似的点点头。 这一节便过去了。陈瑞锦要四处跑,领着这个小丫头不大方便,便将她丢上井冈山。因李国培领兵下山不知干什么去了,万彰也时常不在,山中失了主心骨,军纪渐渐的有些松动。柳明漪年纪小,山中的土匪都把她当作万彰的亲眷不曾防备。柳明漪头一回看见这么严密的山寨,觉得有趣,四处登高爬低的查看玩耍,犹如评话故事里头的探险一般。 那日,她寻到一处小院子,外头有许多兵士把守着,甚是好奇,满心以为里头是什么宝藏啊、奇兽啊之类的东西,遂爬上大树往里瞧。这孩子眼神好,远远的竟看见院中有个老头儿在种花木!心中纳罕:这么多人守着院子,只为了一个老头么?难道他是个会法术的术士?便惦记上了,没事常上那院子左近溜达。 过了两日,趁着夜晚,柳明漪发觉有两个守在老头儿院子外头的兵士打瞌睡,遂从他们那儿翻墙上去张望了两眼。可巧遇上老头儿正负手在院中站着,便朝他招了招手。老头儿大惊。柳明漪拿手指头压在唇上嘘了一下,翻身进去爬下墙。换做平日,这会子早有巡逻的过来。如今头目都不在山中,连巡逻的都懒了。柳明漪平平安安到了里头,问那老头儿:“老爷子,您是谁啊?” 良久方听老头儿颤声道:“我都不记得我是谁了。” “哎呀,竟是失忆了么?”柳明漪有些怜悯,“他们为什么要关着你?” 老头儿叹道:“我竟全然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关着我。我并不认得他们。” 柳明漪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该不会是欠了这山大王的钱吧。” “不曾。”老头儿看着她问道,“小女娃儿,你是谁?” 柳明漪耸肩:“我是……我师父忙,将我丢在此处寄养几日。待她忙完了便接我回去。” 老头儿道:“你怎么能进来的?外头没有人守着么?” 柳明漪老实道:“守卫睡着了。” 老头儿思忖道:“平素日日都有马队巡逻,这些日子仿佛渐渐少了。” 柳明漪道:“山大王不在家,他们偷懒呗。” 老头儿点了点头,道:“我都记不得自己被关了多少年。小姑娘,如今外头如何?圣人还好么?” “小圣人么?”柳明漪想了想道,“算不上好吧……听我叔叔说,他就是个傀儡,京中还是燕王说了算的。” “燕王?”老头儿皱眉,“燕王是谁?” “燕王就是燕王呀~~燕国之主。” 老头儿深深吸了口气:“燕国?”柳明漪点头。老头儿思忖半日,“除了燕国还有别国么?这儿是哪国?” “这儿没分封,明面上算是京中那个小圣人的,其实遍地的土匪。”柳明漪随口道,“天下有好多国,我记不住那么多。什么吴国蜀国楚国辽国之类的。” “啊——原来……”老头儿默然良久,似笑似哭,“我全然不知道。”柳明漪看了看他,觉得他好可怜。“你知道燕王叫什么、吴王叫什么么?”他遂慢慢的套起了柳明漪的话,问她外头的情形。柳明漪虽小,却知道不少事儿。横竖不告诉他自家之事,人人皆知的说些给他无妨,她这么想着。 外头的事一时半刻说不完,柳明漪终究是个孩子,说了会子便困了,要翻墙出去、回自己屋里睡觉。老头儿颤声问道:“小姑娘,你明儿还来么?我横竖也只剩半条命了,想知道些外头的情形。” 柳明漪道:“不知道呢。”便看老头儿双眼方才还亮着,猛的黯然下去。她有几分于心不忍,道,“也不知道明儿守卫还睡觉不睡。” 老头儿眼神一亮:“他们若又睡了呢?” “那我还来吧。” 老头儿喜得向她作了个揖:“多谢小姑娘!” 后头几日,柳明漪每晚都找到了打瞌睡的守卫——今儿这个睡着了、明儿那个睡着了,还有吃酒赌钱的。她遂夜夜都来同老头儿说外头之事。老头儿叹道:“倘若太上皇回来,只怕也难收拢这天下了。” 柳明漪绷着小脸一本正经道:“我听大人说,他纵回来也无处容身。他儿子都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地盘子,谁还愿意头顶上压个老子呢。” 老头儿点头:“你家大人说的很是。”乃想了想,道,“小姑娘,你是你师父寄养在这山上的?”柳明漪点头。“那你早晚要走的?”柳明漪又点头。老头儿含泪道,“我无故让人关在此处,老妻孩儿也不知我死活。倘若方便,可否求姑娘替我捎个口信给他们,只说我死了,让他们莫要挂念?”乃向她一躬到地。 第五百七十九章 贾桂在荆州苏家玩了些日子,渐觉无趣,便与苏澄商议往同去别处玩儿。苏澄也是个淘气的,只是多年不在母亲身边,哪能才回来就走呢?偏这会子陈瑞锦飞鸽传书,让柳小七过去帮她带孩子。柳明漪不知何故非要去华山玩儿,陈瑞锦让她闹的没法子,自己又分不开身,遂想起横竖小七在放假,丢给他便好。 苏澄闻言思忖半日,道:“好端端的怎么跑去华山?” 贾桂正吃点心呢,随口说:“小孩子不都贪玩么?在井冈山上无聊,想起诗书里头的句子便想去呗。” 苏澄问道:“你去么?” “去呀!我没去过华山呢。” “你们仔细些。”苏澄道,“陈姑姑不是纵着小孩子胡闹的人。” 贾桂道:“华山在秦国,秦国不强,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澄抬手托起她的下巴正色道:“高山之中,素来不归官府管。” 贾桂口里本咬着点心,闻言不由得停住了,半晌才说:“归华山派管?”苏澄敲了她一下。 两日后,柳小七领着董愚贾桂离开荆州奔赴江西。那头陈瑞锦亲将柳明漪送到南昌府,众人在杨嵩他们家会合。柳明漪少不得挨了她叔叔一顿臭骂。陈瑞锦叮嘱道:“路上休要惹事,山上也休要惹事。小愚你看好福儿莫让她淘气。” 董愚抱拳朗声答道:“得令!” 陈瑞锦看了看柳家叔侄俩,叹道:“只怕这两个也得你看着。” 董愚道:“这两位侄儿只怕看不住。”柳明漪呵呵傻笑。 陈瑞锦给贾桂重新预备了份路引子,拉着她唠叨了半日。柳小七瞧着她道:“唯有福儿用假路引子么?” 陈瑞锦道:“难道你的是真的?”柳小七哼了一声。 一时杨二伯从外头买了只麋子回来,小的们都跑去看麋子了,柳小七趁机悄悄问陈瑞锦:“捣什么鬼呢?” 陈瑞锦道:“让你们去华山玩会子,哪儿捣什么鬼了?” 柳小七道:“师姐,您老得跟我交底啊——” 陈瑞锦两手一摊:“当真是让你们玩儿去的,哪有什么底。我并不知道。” 柳小七哼道:“福儿身上带了好几个路引子,京城的金陵的福建的台湾的,您老巴巴儿给换成了江苏长兴的。江苏长兴这个地方乃是先金吾将军王绶的祖籍,这点子事儿我还是记得的。” 陈瑞锦“哦”了一声:“没错,就是卫若蘅的外祖父家。”这些年贾家与吴国的卫若蘅交往甚密,卫若蘅那个“太湖王五”的水匪身份也没丢。他母家早已成了水匪世家,贾家入绿林不过这十来年的功夫,因此还向卫若蘅的舅舅请教了许多事。“天底下姓王的人家多,王子腾姓王、王绶也姓王。福儿是个鬼灵精。倘或引起旁人疑心,大不了查到太湖王五头上去。” 柳小七翻了个白眼子:“不说拉倒。” 陈瑞锦正色道:“我当真没有什么掖着藏着的事儿没告诉你。”柳小七一点都不信。 在杨家玩了几日,柳明漪便说想快些去华山,恐怕去迟了赶上冬天不好玩。杨二伯道:“我老人家也闲着呢,同你们玩儿去!” 陈瑞锦笑道:“那感情好!豫章杨家在绿林中算是一块招牌,有了您老,他们纵然淘气也无碍。” 董愚苦笑道:“陈姑姑,加上杨爷爷这位老顽童,您就别指望侄儿了。” “罢了罢了!”陈瑞锦笑道,“我不过白嘱咐你两句,也没指望你。” 柳小七磨牙,拽了陈瑞锦到后头道:“连杨老前辈也带去?你实话告诉我,这趟是去做什么的?” 陈瑞锦道:“当真是去玩儿的,你怎么回事?这有什么好不信的?”柳小七斜睨了她半日,陈瑞锦摇摇头转身走了。 次日一行人便启程了。陈瑞锦忙的紧,也没送他们,只在杨家门口挥了挥手。 路上无话。那五位风尘仆仆赶到华山,在山脚下逛了逛,寻家客栈歇息。次日,寄存了马匹,五个人各背了个包袱上山游玩。自古华山一条路。华山以险峻著称,攀爬起来也颇有成就感,大伙儿玩得颇为尽兴。杨二伯最来精神,比孩子们快得多;贾桂的身子骨儿在同龄的女孩子里头算是极好的,只是比他老人家哪里比得?柳明漪还小。她二人时常落在最后头。偏她两个都是不肯服输的性子,憋着劲儿玩命爬,杨二伯瞧着实在有趣。 在山上玩了几日,这天逛到了华山东边的朝阳峰。打在山脚下柳明漪便有几分古怪,东张西望的。她叔叔问她,她便说:“听说朝阳峰有座八景宫挺热闹的,我想去瞧瞧。” 杨二伯闻言笑道:“不过是道观罢了,又什么好瞧的。” 柳小七摸了摸她的头:“既在这峰上,咱们去瞧个热闹也好。”遂山民打听八景宫,几个人径直过去。 到了八景宫一瞧,大失所望,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小道观罢了。略逛了逛,柳小七还同道士说了些闲话。转身瞄了瞄——柳明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赶忙四处找她。找了半日没瞧见人影,吓得观中的道士也都帮着找。有个小道士道:“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我才瞧见她跑出去了!”柳小七忙谢了他上外头找去。 到门口一瞧,柳明漪在一个卖香烛的摊子前跟那老婆子说话呢,松了口气,喊道:“漪儿你是皮痒了不是?错个眼便四处乱跑。可莫让遇上拍花子的拍了去!”乃走了过去。 柳明漪咬了咬嘴唇道:“这道观太小了,无趣!” “还不是你自己想来逛的。”柳小七摸着她的小脑袋,心下不知何故安生了不少。 杨二伯等人也赶了出来,见柳明漪平安无事,也松了口气。董愚道:“七哥,咱们接着走呗!看看山景。道观寺庙都不过这样,没什么好逛的。”柳小七点点头,领着大伙儿往上头去了。 才走了不足半刻钟,董愚拉了拉柳小七,低声道:“那个卖香烛的老婆子是宫里头出来的。” 柳小七骂了一声:“他大爷的!我就知道陈瑞锦不会巴巴儿打发我们来闲逛!” 董愚伸出手指头掰道:“瞧那老婆子的模样儿便知道年轻时必是个美人。她衣襟上打了个结子,是宫中的旧花样子……” 柳小七打断道:“不用数了!你的本事我信。你除了瞧出她是宫中出来的,还瞧出什么来没有?” 董愚道:“那股子气质,纵然在小道观门口卖香烛也能瞧的出来,当年必是个主子娘娘。”他顿了顿,“还生养过。” 柳小七瞧了他一眼:“你瞧的出养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不?” 董愚道:“儿子。” 不待他解释,柳小七接着问:“她儿子可活着么?” “活着。”董愚微笑道,“是个道士,就在刚才的八景宫。我方才听见有个小道士瞧着那老婆子说,‘知微师叔的娘。’” 柳小七想了想:“你看见那个知微师叔了没有?”董愚摇头。柳小七又想了半日,道,“罢了,既然出了家,就别再让人家沾惹世俗之事。” 董愚低声道:“七哥,咱们离开荆州之前苏姐姐提醒过……” “高山之中,素来不归官府管。”柳小七看了看杨二伯,“无碍,咱们能文能武,快些逛完下山去。”董愚点点头。 五人遂又往朝阳峰上爬去。遇见路不好走的,杨二伯、柳小七便帮着贾桂等人快些过去,玩得有些仓促。在朝阳峰顶玩了会子,众人便赶着下山了。 下山时路过八景宫,有个年轻的道士可巧出来扫地,含笑问道:“各位客官可要留宿小观一宿?我们不收钱的。” 董愚笑道:“多谢小道长。这会子还早,我们明儿还有别处要去玩儿呢,还是下山去的好。”贾桂方才本欲说话,见他先说了便闭上了嘴。今儿走得太赶了,柳明漪有些累,柳小七便背了她在背上。柳明漪扭头看了看那卖花烛的老婆子,甜甜一笑。 几个人赶着下了山,就在山脚下寻了间小客栈住着。平素晚上都是柳明漪同贾桂住的,今儿柳小七忽然让漪儿同他住,也没说缘故。柳明漪还小,没觉得同叔叔住一个屋子有何不妥。贾桂咬着嘴唇暗搓搓瞧了瞧柳小七又瞧了瞧董愚,有点不自在,也没多言。 今儿大伙都累了,早早洗漱回屋歇息。这客栈极小,好在现在没什么客人。到了三更天的时候,贾桂本已睡熟,忽听外头一阵打斗之声,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屋里的物件,便见有条人影直朝她扑过来,两只胳膊直抓向贾桂的脖子。说时迟那时快,耳听“咔嚓”一声,贾桂往旁边一滚,那人影一个趔趄好悬栽在床上了。 贾桂身为荣国府下一辈唯一的大小姐,打小便受了许多训练——贾琮怕她被歹人绑票。贾桂每回训练时心中都暗暗盼着遇上两个绑匪她好一展身手,如今可算得了机会,坐在床上拍手道:“朋友,你听说过手铐吗?” 话音刚落,杨二伯破窗而入:“福儿!” 贾桂招手喊道:“杨爷爷~~我没事~~坏蛋让我铐住啦~~” 杨二伯呵呵直笑:“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是小兔子。”说话间那歹人抡起被铐在一起的两只手向贾桂砸过去。贾桂闪身躲开,在床上翻了个跟头,一脚将那人踢下床去。偏这会子门口又有人闯了进来,好在杨二伯已进屋,呵呵笑着挡在贾桂跟前与那人交上了手。 屋中太暗,贾桂看不清楚,只得抬目往窗外瞧去。窗户已让杨二伯踢碎了,屋中开了个明晃晃的大洞。只见院中有几条人影打成一团,也不知道谁跟谁在打。贾桂最耐不得寂寞。上去打架吧,看这意思人家个个比自己高明、也打不过。乃喊道:“喂~~诸位是哪路好汉?道个万儿。大家都是朋友,看合字盘儿,若是缺钱花也好说,说招呼一声。秦琼还有个卖马当锏呢,好朋友接济一二何妨?也不用坏了道上的和气不是?何必做暗挂子?” 杨二伯听她绿林黑话张嘴就来,也呵呵笑道:“丫头不用同他们废话,不是鹰爪孙就是吃生米儿的。看你杨爷爷一只只替他们摘了瓢儿把子!” 贾桂道:“杨爷爷我困,三更半夜的我想睡觉。要不您老快着点儿?” 便听有人喊了一声:“且慢动手!线上并肩字!”乃打了个唿哨。 院中打斗的便住了手跳出圈外,屋里同杨二伯交手的那人也撤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唯有被贾桂铐住的那位还在杨二伯脚下踏着。这会子贾桂才看清楚,外头是柳小七一个人对付了三个,不禁吹了声口哨:“七哥好厉害!”遂踩着窗户框子跳出屋外。杨二伯也拎起地上那人出来了。董愚和柳明漪一大一小并排坐在墙角地上瞧热闹。 只见一个老没胡子没头发的老头,顶着一个亮堂堂的光头映着月亮,负手立在院中,四周跟了七八个黑衣人。那老头向柳小七抱拳道:“敢问这位朋友高姓大名、师从何处?” 柳小七道:“在下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我师父并非绿林中人,不必玷辱他老人家的名声。” 老头道:“我瞧你的功夫路数,像是柳家的弟子。” 柳小七怔了怔,抱拳道:“家师……委实仿佛是姓柳。” 老头道:“怎么,你不知道你师父姓什么?” 柳小七道:“出家人不提俗家姓。” 老头“哦”了一声,口里道:“奇怪。”又看了看杨二伯,“那位杨老兄,听我这位兄弟说,你的路数仿佛是豫章杨家的人?” 杨二伯道:“没错没错,你这兄弟有点眼光。” 老头道:“你们杨家有位杨千里大侠甚是有名,只是归隐多年。” 杨二伯大喜:“我就是杨千里!还有人记得么?” 老头赶忙施礼:“原来阁下就是杨大侠,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杨二伯也不客气,得意洋洋道:“年轻时候的事儿就不用提啦~~” 老头笑道:“一场误会。本以为遇上几只肥羊,不想竟是杨大侠,实在大水冲了龙王庙,还请杨大侠不要见怪。” 杨二伯道:“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小老儿自然明白。只是打坏这店家的东西你们得赔偿。” 老头忙说“一定一定”。乃看了看柳明漪,笑眯眯道:“这位小姑娘是谁家的孩子?好生可爱。” 第五百八十章 且说柳小七等人在华山遇上一伙绿林贼人,贼首是的个脑袋溜光的老头,笑问柳明漪来历。柳小七也不瞒着,直言:“是我侄女儿。”走到孩子身边摸了摸她的头。 老头“哦”了一声,看看杨二伯:“听这位朋友口音是京城人,竟与杨大侠在一处?” 柳小七奇道:“与杨大侠大一处不好么?” 老头忙说:“朋友误会了。杨大侠是江西人。如今江西绿林昌盛,别处的朋友去江西谋生倒不奇怪。只是,这几年京城游侠儿也声名远播。难道京里头买卖不好做么?” 柳小七道:“京里头前两年买卖最是好做,近来稍难了些,比别处仍好。江西也不是绿林昌盛,不过可以明着做生意罢了。” 老头奇道:“难道别处不能?” 柳小七诧然:“绿林买卖除了江西还有别处可以明着做么?别处鹰爪孙也不管事的?” 老头“哎呀”道:“说的也是,许多事委实在江西做着便宜些。” 杨二伯道:“江西的也管,管不动罢了。横竖兄弟们安生、不大惹事。” 老头思忖道:“我多年不曾离开华山,竟不大清楚外头的行情。” 柳小七随口问道:“朋友是做什么的?” 老头道:“早年做过挑竿、走过海砂子。这几年也惫懒了、不大出去走动,只在山上偶尔剪个镖。” 柳小七笑道:“我也做过挑竿。如今这行最赚钱,只看人面儿。老爷子又有本事又有人手,得空干两票比山上剪镖强。” 老头抱拳:“多谢!”又看着柳明漪笑道,“竟还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来爬山么?她哪里爬得动。” 柳明漪亮着小嗓子道:“我爬得可快呢!” 老头笑道:“你爬得快么?平素你在京里头也有山可爬么?” 柳明漪道:“在京里头只能爬树爬墙,出京了就有好多山。” 柳小七咳嗽一声,摸了摸她的头顶:“淘气得像个野小子!”抬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趁着月亮,诸位还能另寻个羊牯,留神莫要再走了货。”柳明漪趁势打了个哈欠,贾桂也打了一个。 老头又瞧了柳明漪一眼,向杨二伯抱拳:“我这位兄弟招子不亮、没认出杨大侠来,还望您老大人有大量。” 杨二伯看着贾桂,贾桂哼哼着上前将手铐解开。那人爬起来回到老头身边。杨二伯说:“朋友可愿意道个万儿?” 老头道:“不足挂齿。”乃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来搁在台阶上算是赔给店家的,打了个唿哨,领人踏月而去。眼见他没了影子,柳明漪拍手“哦哦~~”喊了起来。店家早惊醒了,这会子才敢出来。董愚安慰了几句,指着铜钱让他们收了。 柳小七拎着侄女儿的衣裳领子招呼大家一齐到了他屋里,拿手指头蘸茶水在案上写了“隔墙有耳”的拼音,又顺手抹掉,瞪着柳明漪道:“说吧,怎么回事?” 柳明漪茫然:“哈?什么?” 柳小七哼道:“今儿这些人就是你招来的。你跟八景宫那个卖花烛的老婆子说了什么?” 柳明漪依旧茫然:“哈?我不记得了啊!不过是问她那些纸花儿纸马怎么扎的。” 董愚在旁说:“方才来的这些人里头有两个是道士,其余不是。” 柳小七问:“那个光头呢?” “不是。”董愚道,“那人平素是个农夫,做贼大约是个兼职。” 贾桂道:“是不是漪儿在那个老婆子跟前露了富?” 董愚道:“我们也没带多少钱出来啊!” 柳小七道:“明儿试探试探那个老婆子去。” 柳明漪忙说:“明儿不是还要去别处玩么?我不想再爬这儿了。” 柳小七瞧了她一眼:“你究竟跟她说了什么?真当大人都是傻子不成?打从今儿早上起你就不对。” 董愚道:“漪儿就不用装了,那光头显见在招惹你、想套你的话。八景宫的老婆子气度不俗,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保不齐是个什么女江洋大盗,跟人结了梁子躲到这里来的。” 柳明漪脱口而出:“才不是!” “哦?你又知道?” 柳明漪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知道自己露了馅,磨蹭半日,看大人们半分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只得嘀咕道:“我……是帮她男人给她送信的。” 柳小七董愚齐刷刷打了个激灵:“你说什么?”“帮谁?!” 柳明漪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那个老人家的……男人……” 柳小七与董愚面面相觑,半晌才问:“她男人是什么人?” 柳明漪摇头:“不知道。一个老头,被井冈山的土匪关着,听说关了好多年。” 柳小七抽了口气,半晌,狠狠戳了她一手指头:“你师父把你寄养在人家山上,你吃人家的用人家的,人家还得分出两个喽啰来照看你,你竟帮人家给仇人传话?” 柳明漪一愣:“仇人?” “不是仇人怎么会关好多年?”柳小七没好气道,“那老头让你传什么话?” “没什么大不了的。”柳明漪瞧她叔叔仿佛也没怎么生气,嘟着嘴卖萌,“就是说,横竖他自己走不了,让我给他老婆孩子送个信儿,只说他死了,免得挂念。”顿了顿,“他连名姓都没告诉我。” 柳小七想了想:“连名姓都没告诉你,只让你到华山找朝阳峰八景宫门口卖花烛的老婆子?”柳明漪点头。 贾桂忍不住说:“倘若八景宫门口不止一个卖花烛的老婆子,难道漪儿对每个老婆子都说一遍,‘你老头子死了、莫再挂念’么?” 柳明漪愣了:“那儿就一个卖花烛的呀!” 贾桂拍手道:“可见那个被关起来的老头知道八景宫只有一个卖花烛的。八景宫的道士里头至少有两个是贼,对吧小愚?” “对!” “会不会八景宫是个贼窝?卖花烛的老婆子是个望风的?”贾桂兴头上来了,“那个被关在井冈山的老头就是八景宫贼头、跟人结下梁子落在仇人手中?” 董愚思忖道:“也有些道理。他们今儿来就是想找漪儿打听那老头之事的。” 柳明漪哼道:“半夜偷袭也叫打听?若好生来问还罢了,这般我才不告诉他们!” 柳小七戳了她一手指头:“还不是你惹的祸!” 柳明漪小声嘟囔道:“我看那老头子可怜么……” 柳小七道:“有什么好可怜的?指定黑吃黑的事儿干多了才会落在同道手里。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要不你叔叔怎么收手了么。对吧杨大侠。” 杨二伯笑道:“绿林中有绿林中的趣儿。爱走就走着,不爱走收手便罢了。但凡没结下什么大梁子都好办。” 董愚耷拉着眼皮子道:“无事便好。回屋睡吧,明儿还要玩儿呢。” 贾桂失望道:“玩儿?不去查那个八景宫啦?” “不查了,横竖不与咱们相干。”柳小七道,“漪儿不过是个传话的。话都传到了,别的咱们管不了。”众人遂各自回屋歇着。店家给贾桂另换了一间屋子。 次日早上起来,几个人才刚吃了早饭,就见有个道士走进客栈来,朝着众人打了稽首。柳小七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来给了他,还念了声“无量天尊”。那道士苦笑了下:“贫道不是来化缘的。”乃望着柳明漪,“烦劳小施主传话的那位是贫道生父。” 柳明漪眨巴眨巴眼睛:“不对!你长得也不像那个老爷子,也不像那位卖花烛的。” 道士愣了愣:“孩子未必都长得像爹娘。” 董愚问道:“敢问道长尊号?” “贫道知清。” 董愚与柳小七对视一眼,知道这个不是太上皇的儿子。乃道:“我们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道士轻叹一声:“多年不得家父音讯,今遭此噩耗,家母已卧病在床。” 柳明漪扯了扯坐在她身边的贾桂低声道:“我瞧这位道长并不像是死了亲爹的样子。” “我瞧也是。”贾桂也低声道,“眼圈儿都不带红的,显见没哭过。” 道士咳嗽了一声,厚着脸皮自顾自说起故事来。他道,他母亲本是他爹的小妾。他爹家里头乃是大户人家、兄弟争财产争得头破血流。他母亲本来劝他父亲莫要出那个头、横竖少不得他一份家业,他父亲只不肯听、仍是一头扎进去了。他父亲的大老婆瞧他母亲不顺眼,趁他母亲怀了身子想弄死他母亲。他母亲遂借机同他父亲说家里住不得,悄悄怀着他从家里出来、避在华山。 此人吧嗒吧嗒说了半日,柳小七脸色一沉,站起来向他抱拳道:“这些皆是道长家事,不必告诉我们!”乃一叠声的喊店家结账,他们这就走。道士也不恼,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柳明漪探头探脑的,憋了半日憋不住,问道:“七叔,那个道士说了半日想做什么?你怎么变脸变色的?” 柳小七瞪了她一眼:“快些回屋收拾,咱们这就走!” 贾桂说:“怎么那个被关着的老头儿好容易得了人传信只巴巴儿告诉小老婆?大老婆呢?” 董愚道:“他都被关了那么些年,家产大约早让儿子们分了。大老婆有老太君当还会管他死活么?他活着还得服侍他。想是唯有这个小老婆是有点子良心的。再说,他的兄弟们争夺家业,说不定他落在土匪手里也是兄弟们做的。” 柳小七喝到:“不说话没人当你们是哑巴!都收拾行李去!”董愚缩了缩脖子,赶忙站起来领头走了,贾桂柳明漪也跟着。 杨二伯特留在后头,轻声问道:“小七,做什么呢?” 柳小七苦笑道:“打发一个怀孕的侍妾躲避到深山里头来、还让儿子出了家,这般岂能是寻常人家?连嫡妻都不肯信却信小妾,里头不知道多少烂账。这个道士是来试探我们的,想让我们帮忙呢。” 耳听窗外有人呵呵一笑:“不错,委实想托几位帮忙。”过了会子,昨晚那个老头缓缓走了进来,抱拳道,“有一桩好买卖,不知杨大侠和这位朋友肯不肯一起做。” 柳小七立时道:“不做。”不待那老头说话便摆手道,“越是大买卖越艰难。被困的那老者显见信他家里不过。能把诸位逼来此处,他家里人的本事必然大。我可不会巴巴儿想什么‘事成后必能发财’的美事。事若不成呢?我岂不是要丢了性命?” 老头眯起眼瞧了他半日:“年纪轻轻有这份稳妥,倒也难得。你再想想,越是艰难的买卖利润越大,极大极大极大,小朋友,你不想听听么?” 柳小七摆手:“愈发不想了。天底下够得上‘极大’二字的利都逃不脱‘天家’二字,偏唯有和他们家沾边的事儿是难以脱身的。身在绿林、洒脱自在,谁愿意惹上他们?” 老头诧然,半晌方点头道:“柳家倒是收了个好徒弟。”乃又问道,“你师父怎么出家的?他们家世代拱卫天子,不可胡乱出家、遑论收徒。” 柳小七看了他会子,道:“出都出了,还能怎样?” 老头昂首负手道:“纵出家,依然是天子的人。你既是你师父的弟子,也当以拱卫天子为己任才是。” 柳小七抬了抬眼皮子:“我是绿林中人,谢谢。” 老头哼道:“你回去问问你师父,他可是负命藏身绿林的。” 柳小七道:“不问。万一他真负了什么命,又跑出去胡闹给我惹麻烦可如何是好。横竖如今天子式微,天家已管不着他了。” 老头噎了下,拍案道:“天地君亲师……” 话音未落,杨二伯咳嗽一声:“你师父是翅子窑儿的?”老头看着他皱了皱眉。 柳小七向杨二伯抱拳道:“纵然我师父当真是翅子窑的,天下成了如今这模样,想必也没人知道他身份了。就让他做一辈子贼很妥当,好过搅和进皇帝家那些烂事。我回头去找找看,瞧他有没有什么牌子啊密旨啊之类的东西,若有便悉数毁了。” 老头急了:“你敢!” 柳小七嘿嘿一笑:“你看我敢不敢!” 老头道:“帮了我主便可得万世荣华富贵!” 柳小七摊手道:“小圣人自己都得不来荣华富贵,拿什么给我!” “不是小圣人,是老圣人。” 柳小七怔了怔,瞪大了眼深吸一口气;那老头面上露出笑意来。良久,柳小七缓缓的道:“那就更不成了。小圣人好歹还有个身份,他什么都没有。”乃伸手指天,“有钱的和有兵的,谁还会肯认他?” 第五百八十一章 柳小七一句话噎得那光头老儿说不出话来,面色渐渐苍然。便听脚步声响,有个年轻道士从外头走了进来,向柳小七深施一礼:“这位英雄,古话说忠不避危。天子为万民之本,我朝乱成如今这模样便是因为无主。且贫道相信忠良之士终是多些,‘正统’二字乃人心所向。” 柳小七皱紧眉头,满脑子想陈瑞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柳明漪过来是做什么的。才要说话,有人在后头喊“不对!”只见董愚绷着脸快步走了回来,望着那道士说:“自古以来,民心从不向‘正统’。” 道士负手道:“王莽篡汉十余年便死,正是例子。” 董愚道:“举例不当。朱棣夺了侄儿的皇位,平平安安传至后世;李世民杀兄囚父,亦为千古明君。纵然百姓当真拥戴正统,也该拥义忠亲王才是。” 道士道:“义忠亲王已死,且乃是先帝亲定的罪。” 董愚摊手道:“看吧,连天家都不向着正统,还指望百姓正统么?王莽篡汉、武后篡唐都没成,盖因王莽姓王不姓刘、武后姓武不姓李。如今天下诸王都姓司徒,北静郡王想当皇帝只能去海外。与他同辈的燕王、比他矮两辈的楚王个个胸有抱负、治下清明、臣民拥戴。道长,太上皇比起诸王没有任何优势。不信你去楚国打听打听,楚人是愿意拥戴他们的小楚王还是太上皇?” 道士闻言默然良久。那老头道:“圣人乃是光明正大继承大宝的,只需拨乱反正即可,哪里由得小国之民愿意不愿意。” 董愚只当没听见:“太上皇的儿子都封王了,总比义忠亲王下场好得多。其实这两位遭遇是一模一样的。朝堂比绿林险恶得多,绿林好歹有个道义不是?而天家则狠厉更胜朝堂。道长,非是我等不够朋友,实在你们此事有败无胜。人要帮别人,总得先保住自己不是?” 道士看了他半日,轻轻一笑:“罢了,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强求了。” 董愚大喜,连连拱手:“多谢多谢!祝你们心想事成!” 道士道:“小兄弟才说我们此事有败无胜,怎么又祝我们心想事成?” 董愚道:“不过是顺口一言罢了。” 道士道:“贫道瞧着你这位小兄弟机敏过人,可愿意帮贫道出个主意?” 柳小七咳嗽一声:“不是让你回屋收拾东西么?” 董愚不理他,歪脑袋想了会子:“除非学周小兰白手起家。就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她的本事。” 那老头与道士互视一眼,道:“周小兰……小兄弟认识她么?” “不认识。”董愚道,“挺有名的。” 老头道:“小兄弟是怎么听说她的?”乃侧目盯着柳小七。 董愚低声问道:“七哥,他看着你干嘛?” “我哪儿知道。”柳小七茫然,“我又不认识周小兰。” 老头奇道:“七先生不认识周小兰么?” 柳小七莫名道:“我是京城人氏,与周国主隔天隔海,上哪儿认识去?” 老头又与道士交换了个眼神:“周小兰在绿林里头很有名?” “不是绿林,是全世界。”董愚道,“周小兰本是个琼州渔女,因为偶然尝过西洋商人带到琼州的可可茶,极爱那味道。偏可可茶产地爪哇国被西洋人占了,我朝拿不到货。她遂入海为盗,两三年功夫便当了海盗头目,领人攻占爪哇国当了女帝。如今我朝世面上的可可茶卖得极贵依然供不应求,都是彼国供的。为了吃食而夺国,不知是不是后无来者,横竖前无古人。” 老头大惊!思忖半晌才问:“七先生,你可听过一位叫周大梅的?” 柳小七道:“听过啊!不就是爪哇国的长公主么?说是前几年从琼州找过去的。” “她们……”老头目瞪口呆。 良久,道士叹道:“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寻常的紧。” 董愚道:“听闻朱明后裔隐居福建、安然至今,也没什么不好。若不甘心,亦可仿效那琼州渔女,横竖如今海船好买。从高处跌下来固然难受,想想明建文帝朱允炆。” 道士眼中忽然一亮:“小兄弟,那个周小兰是个什么来历你可知道?” 董愚愣了愣:“传闻只说是寻常渔女。” 柳小七道:“我却听说她不是琼州人,乃是陈国人。” 老头大喜:“陈国人?!” 柳小七点头道:“说是一个什么商人家中的女护卫,跟着主子去琼州办事。”老头喜得咧嘴而笑。柳小七莫名看了他两眼,接着说,“她主子在要琼州呆些日子,身边没带侍妾,琼州女子又没找到好看的女人,遂欲收她入房。她不愿意,便逃走了。后来她主子回了陈国,她留在琼州打渔。” 老头才刚笑成个瘦弥勒佛,猛然僵住了。半晌,犹自不信:“逃走了?因为主子想收她入房?” “琼州那边的绿林道上是这么传的。”柳小七道,“她主子在琼州胡乱找了几日,找不着也便罢了。” “那她主子现在如何?” “谁知道呢,大概还是个商贾吧。”柳小七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周小兰已贵为一国之主,说不定还得谢谢她主子当年好色、把自己逼走了。不然说不定她这会子仍是个护院的。” 老头呆了半日,喃喃道:“主子想收了她本是天大的体面,她竟逃跑了?果真是个反骨!” 柳小七凉凉的说:“若没有她这反骨,我们哪里吃得到可可茶?还得多谢她。” 董愚也道:“很是!可可茶极香,多亏了她、多亏了她主子好色。”老头大怒,才刚张开口,董愚抢着说,“您老别恼!”乃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个寻常百姓,百姓就是这么想的。可可茶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天冷喝着就是香甜。周小兰纵是个背主逃奴,能带来可可茶货源我们就支持她。她主子与我们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她主子。道义与好处之间,十个人里头少说有七个会选好处。也别怨百姓不仗义,几个人念过圣贤书的?不读书不知义理寻常的紧。我们是绿林贼寇,不要跟我们谈忠义我们不吃那套!” 那两位又默然良久,老头颓然一叹。道士问道:“各位可知道陈国如今可好?” 董愚道:“在小国里头算挺好的。陈王擅治国,也曾上东瀛打劫过。只是没什么抱负。他分明是最先攻打东瀛的,却抢了钱就回来了,巴巴儿把地盘让给了吴王燕王等人。”道士轻轻摇头。屋内几个人忽然都不言语了。 另一头,贾桂回到屋中才刚收拾了两下,有人敲门。她随口喊了声“请进”,便看见昨日八景宫门口的那老婆子推门走了进来。贾桂怔了会子,道:“您老瞧着实在不像绿林女侠。”老婆子向她行了个万福,贾桂赶忙还礼不跌。 老婆子垂泪道:“老身顾不得这张老脸,想求姑娘帮着救老身的男人。” 贾桂瘪着嘴道:“老人家,您救他干嘛?他不是有大老婆么?他心里倘若有你,怎么会让你在这深山里苦这么多年?” 老婆子垂头道:“他娶那个女人也是没法子……” 贾桂眨眼:“是他爹娘逼着他娶的?” 老婆子叹道:“虽不尽然,也差不多。” 贾桂哼道:“没本事!连娶老婆都不能做主。这男人好生无能,您就别惦记他了。” 老婆子喃喃道:“偏我就惦记他、只惦记他。他娶不了我做正房,偏房也使得;他最爱另一个姐妹,能顾念着我些也使得。我劝他不要争家产、他不肯听。我知道,男人都有野心。”她缓缓道,“太险、太险。” 贾桂托着下巴点头:“我明白了。你丈夫至少坑了三个女人。一个是他正房,不喜欢人家还娶了;一个是你,你喜欢他他待你平平;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小妾,少不得被他大老婆欺负。这男人真的不值得你这么惦记啊……大娘,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都这么多年了,你不如换个男人喜欢呗。” 老婆子怔了怔,摇头道:“不成。我心里头唯有他一个。不论他如何待我,我只惦记他一个。” 贾桂耸肩:“难怪会给你传信,大概是那两个都信不过。” 老婆子顿时笑了,笑得极生动好看。“可知,他最信得过的还是我!”贾桂悯然看了她一眼。老婆子乃道,“这般心意,我想着,男人必是不能明白的。姑娘,你是女孩儿,必能明白!天下女子皆痴情,女人方知女人心。” 贾桂咬了咬嘴唇,好一会子才说:“我是能理解,但是我不支持。”老婆子一愣。贾桂“呼”的吐了口气,“什么‘天下女子皆痴情’这样的话一定是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写出来的,和写‘穷书生遇上艳鬼狐妖’评话的是同一拨作者。自己无能,就做白日梦盼着天上巴巴儿掉下极好的女人来,什么都不要只想对他们好。我相信大娘你这样的女人并不多。你看,你男人的大老婆怎么不痴情呢?他最喜欢的那个小老婆肯定也不痴情,否则他不会来找你而会去找她。大娘,他不是信任你,他是知道你傻。不利用你利用谁?” 老婆子又掉下泪来:“想着他让歹人困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贾桂道:“您老这么多年不也熬过来了?你能熬他凭什么不能熬?” 老婆子立时道:“我哪儿能跟他比!” 贾桂道:“怎么不能比?都是人么。而且你还是个女人。论理说男人比女人体力好,更能扛得住。” 老婆子道:“他身份贵重!” 贾桂耸肩:“凭他是什么公子少爷,到了土匪窝还提什么贵重不贵重的。” 老婆子瞧着她:“姑娘真的不肯帮我?” 贾桂奇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老婆子忽然拔出一把匕首来抵着自己胸口,吓了贾桂一跳。她含泪道:“姑娘不帮我,我老婆子就死在你跟前!” 贾桂忙说:“那您老能不能等会儿?我东西还没收拾完呢。万一血溅到我东西上挺难洗的。” 老婆子愕然:“你……好硬的心肠……” 贾桂莫名道:“我是个绿林女贼,杀过人放过火,难道您老还指望我天真善良?是不是找错人了?”一壁说一壁手脚不停收拾起来。 老婆子怔怔的看了她半日,道:“姑娘莫要哄我,你决计不是绿林女贼。” 贾桂并不回头,口里道:“爱信不信。”遂闭口不言,没多久便将包袱背在背上了,望着老婆子嫣然一笑,“好了,我走了!您老爱怎样我就不管了!”乃哼着小调子上外头去了。老婆子坐在她屋中不动。 贾桂到了外头,见柳明漪扒拉着堂屋门框,里头杨二伯等人硬梆梆杵着,问道:“你们还没收拾行李么?合着就我一个人老实。” 柳小七抬头一笑,抱拳道:“各位,我们得走了。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那老头冷冷的道:“各位以为还走得了么?” 贾桂眨了眨眼,拉了柳明漪的小胳膊走进去:“可能要打架,咱们好生跟着他们!” 道士向柳明漪打了个稽首:“小姑娘,只怕要烦劳你们一回。” 柳明漪眨了眨眼,看她叔叔面上阴晴不定,转身扑向杨二伯,抱着他的胳膊不言语。杨二伯眯着眼,猛然踹飞一张桌子。桌子并未朝着人,而是往窗户去了,“咣当哗啦啦”将窗户砸了个粉碎。蓦然可见外头黑压压的围了不知多少人,个个掌中亮着兵刃。 董愚凑到窗边瞧了瞧,道:“不是土匪,是正经军队。秦国的。” “我说么。”柳小七也往窗边瞧过去,“他们道观那么小,道士瞧着也没有军人味儿,怎么可能养得了这么多兵士。” 贾桂“哇哦”了一声:“我可不可以猜,他们贼窝有人在秦国当将军?又是官匪么?这年头官匪太多……” 话音未落,耳听“砰砰”两声响,屋里那道士和老头各挨了一枪。杨二伯飞身跃起朝老头攻去,柳小七扑向道士。杨二伯与老头才打了不过两招,柳小七已捏住了道士的脖子,冷笑道:“知微道长,不用打了吧。你这人质比令堂大人还管用。” 道士苦笑道:“不管用,真的。” 第五百八十二章 小客栈被秦王的军队围了个水泄不通。柳小七拿住了那道士,道士泰然自若:“不是我们的人。我们一个小小道观,绿林人委实养了几个,哪里来的兵士?” 董愚指着外面:“这些人难道不是你们招惹来的?” “是。”道士道,“我们的人去告密的。” 董愚又看了看窗外:“这么大的阵仗,总不会是来抓贼的。” “是来抓你们的。”道士含笑道,“顺带连我们一道抓走。” 柳小七眼皮子一跳:“道长这是何意?” 董愚道:“你们该不会是自投罗网吧。” 道士点头道:“不错,我们就是自投罗网。” 董愚盯了他会子:“你的真实身份,告密的那位也说了?” “说了。”道士道,“连我母亲都来了。我们娘儿俩和李公公,一个不少。我连个名分都没有,有什么打紧的?要紧是你们这个小姑娘。除了她,谁还知道太上皇之所在?” 董愚奇道:“秦王要太上皇做什么?” 道士莞尔一笑:“燕王的把柄。” “那算个狗屁把柄!”董愚道,“纵然他把太上皇给弄出来了,燕王只说那个太上皇是假的、秦王是个骗子不就好了?” 道士想了想:“不论燕王如何应对,眼下秦王都不会去想。太上皇奇货可居,秦王能从他头上捞的东西多了去了。” 贾桂在后头凑了个脑袋上来:“道长,你们想借秦王之力救出太上皇、再从秦王手里把他夺出来?”道士微微一笑。贾桂向柳小七道,“七哥,既然如此,咱们就占据主动吧。” 柳小七正发愁呢。外头这么多人,打是打不过的。乃问道:“怎么占据主动?” 贾桂拍了拍胸口:“我去跟他们谈判。七哥,你们看好这两个道士太监,我屋里还有一位前宫妃,别让他们出去捣乱。” 董愚忙说:“你别淘气!” “谁淘气啦?”贾桂得意道,“我口才也是遗传的好么?我爹我娘我叔叔,哪一个当不得纵横家?”说的杨二伯哈哈大笑。 柳小七脱口而出:“让她去!”乃回头看了看柳明漪,哼道,“她婶婶捣的鬼儿,让她们家的人自己上。”顿了顿,“纵惹出祸来也让她们家的人自己收拾!” 贾桂伸了伸胳膊朝门口走去。那光头的李公公隐有不妥之感,欲上前拦阻,让杨二伯趁机拿住了。 推门而出,贾桂蹦蹦跳跳朝外头的兵士招手:“各位~~请问谁是领头的?” 有个将军模样的人坐在马上道:“末将便是。” 贾桂朝他拱了拱手,脆声道:“在下打听一下,这位将军兵围此处是为了什么缘故?” 那将军见她一本正经的有些好笑,道:“你们这客栈有要紧的贼寇,末将奉命捉拿。” 贾桂道:“我们不是贼寇,是游客。贼寇让我们抓住了。我们能不能领赏?”将军瞧了她两眼不言语。贾桂笑嘻嘻道,“其实我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乃招手道,“将军你能不能到我近前来?有几句话我不想让太多人听见。” 将军见她不过是个小姑娘,模样儿又生的好,当真飞身下马走到她跟前。“有什么话?” 贾桂低声道:“我们……委实是绿林中人,然这回来秦国当真没干过违法之事。”将军哼了一声。贾桂愈发低了声音,“贼寇里头有一个太监,还有太上皇的小老婆和私生子。” 将军吓了一跳:“什么?!” 贾桂绷着脸道:“真的!我们还有太上皇的消息。我要见秦王,许多事实在机密,唯有单独跟秦王说。你若不敢信,先快马送我到长安去。”将军将信将疑瞧着她。她又道,“或是大家一起去长安。”贾桂顿了顿,笑眯眯道,“将军是来抓贼的不是?贼让我们抓到了不是?帮秦王抓了贼寇,当得赏钱不是?而且我们大约一时半刻不会离开秦国,就留在此处当官也未可知。将军贵姓?要不要先认识一下?” 那将军说不出哪里不对,迟疑片刻抱拳道:“末将姓何。” 贾桂也抱拳:“在下姓王。”往四周瞧了一眼,“这么多人怪累的。长安城离华山不远,大家这就走吧。何将军,店家你们也要带走么?” 何将军道:“但凡是活口一律带走。” 贾桂道:“那……耽误人家店家生意,又让他们受了惊吓,回头你们得补偿他们些银钱才是。” 何将军只觉这姑娘全然不知轻重,只得说:“王爷自不会亏了他们。” 贾桂点点头:“将军领些人跟我进来吧。那个李公公武艺高强、须得千万留神。太上皇的私生子是个道士,道号好像是叫知微,说不定也有两下子。” 何将军忙招呼了十几个亲兵过来,跟着贾桂一道进了客栈。贾桂指着光头太监道:“这就是那个姓李的公公。”何将军喝令绑了。又指道士,“那个谁的私生子。”又将道士绑了。兵士们去里头搜出了藏在柜子里的客栈老板夫妇和那八景宫的老婆子,贾桂上前安抚了几句。何将军本以为少不得要打一架,不想几句话便成了差事,顺利得委实古怪。遂领着人马带着这些人走了。贾桂那伙人自然客客气气请上马去,好言好语捧着。 一路无话。进了长安,何将军先去面见秦王交令。秦王听罢大惊,立命带那王姑娘来见。 不多时,贾桂昂首阔步来到秦王跟前抱拳:“王爷好。” 秦王见她仿佛不熟礼仪,也没功夫计较,道:“你有话告诉孤王?” 贾桂点头:“请王爷将左右的闲杂人等退下,在下有要紧事禀告。” 秦王遂退下左右,只留了几个要紧的护卫。贾桂乃从柳明漪让一个老头哄得来华山送信、到那个老婆子在自己屋中说的话、并方才那道士所言悉数兜给了秦王。“故此,给王爷告密的就是他们自己人。他们知道凭一己之力救不出太上皇,就想借王爷之手。且他们定然还有后招,不然太上皇不是才出虎穴又如狼窝呢?” 秦王听罢面上阴晴不定,半晌才说:“那个老婆子求你帮着救太上皇?” 贾桂点头:“毕竟他们根本不知道太上皇在哪里。就算知道,匪窝也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对了,那个私生子还劝过我七哥帮忙呢。那会子我在屋里,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 秦王又思忖片刻,命人将她“七哥”带进来。不多时柳小七也来了。贾桂望着他便笑:“七哥你只管说真话,横竖我们没在秦国犯过事。”扭回头望秦王,“对吧王爷?” 秦王点头道:“别国之事孤王不管。”又问柳小七。 柳小七在路上便与贾桂通过气,遂又说了一回经过。连早上他们怎么拿周小兰为例子给那道士出主意也说了。末了道:“瞧他们那模样,我疑心爪哇国那位周国主和太上皇有什么瓜葛。‘我们的人去告密’乃知微道长亲口所言,王爷不如审审告密者。” 贾桂在旁笑道:“好生奇怪。他们凭什么认为我们不会跟王爷说实话?” 柳小七咳嗽一声,低声道:“王爷是官府的头儿。” 秦王想了会子,道:“太上皇在江西的井冈山上?” 柳小七点头:“听我侄女说,山大王不知做什么去了,山上戒备松懈。” 秦王道:“各位义士可愿意助本王救出太上皇?” 贾桂看了看柳小七:“反正我不去。听说那山上路极难走,还没什么好吃的,且都是臭男人。” 柳小七道:“王爷,我们绿林中人最讲道义,同道相争之事旁人不耻。小人愿意暗中给王爷帮忙,还望莫要透露出去。日后还要在道上混呢。” 秦王看了看他道:“义士一表人才,何不就在本王帐下做事?” 柳小七笑道:“闲散之人没规矩惯了,受不得拘束。事成之后,想必王爷不会少了我等的赏钱。” 秦王哈哈大笑:“好说好说!”乃问井冈山之情形。 柳小七遂将绿林人皆知道的说了一遍,末了道:“那位叫万彰的大王是个人物,只是这大半年来仿佛有大生意要做,多半不在山上。” 秦王点点头,命人送他们出去。贾桂道:“那客栈老板无辜受惊,还望王爷赏他们几个钱。” 秦王笑道:“你还惦记那个,只管放心。” 贾桂又道:“我知道王爷不会放我们走。住处可不可以舒服些?我想出门逛逛街、买点子吃食首饰想是没问题的?王爷只管派几个人跟着就好,我不介意的。” 秦王见她问得直白,想了想道:“各位义士皆要紧之人,孤恐你们让歹人盯上。” 贾桂笑道:“我们都不是省油的灯,王爷放心。若有人打我们主意,除非是太上皇私生子的人。烦劳您好生审审他,最好将他的虾兵蟹将一网打尽。”他们如此殷勤,秦王心中少了许多戒备,遂将他们安置在一处宅院,命兵士严加看守。 又带了道士等人进来审问。不想这些人亦不曾藏着掖着,亦招供了。那老婆子乃是早年太上皇身边的胡侧妃,那会子太上皇还只是个王爷。恐怕夺嫡失败,太上皇将怀有身孕的胡侧妃送到华山藏起来,算是替自己留下一条根,还派了个太监李公公护卫。昨日得了柳明漪报信,她说的虽是“老人家已死”,李公公等人皆猜到他必还活着。待问及那告密的,他们皆矢口否认是他们派来的,都骂那人叛徒贼子。 秦王自然也不全信,又命审问那告密的。不想那告密的身子骨儿不好,审了不足两个时辰便发了病,一命呜呼。 偏这会子贾桂哄着柳明漪画了井冈山的地图。虽画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来,仍当作立了头功似的呈进王府去了。秦王顺口派人去问柳小七等人可有看法。董愚一听就说:“显见是服毒自尽嘛!”又提醒道,“秦国必有要紧人物是他们的人。”秦王听了也觉得有理,加紧审问那个李公公。另一头,又打发人快马去江西查井冈山,顺带查查杨二伯。陈瑞锦随手挖的坑他也掉进去了。那个叫王福儿的姑娘机灵的很。她说自己是江苏长兴人,又显见不是江苏口音,倒有一股子京腔。长兴地方小,秦国少不得也派人去查。 贾桂只安生了一日,次日便兴致勃勃领着柳明漪上街闲逛,身边还跟了四个兵士,简直像是将军家的大小姐。晚上回到住处她便请人去问秦王,她立了那么多功劳有赏钱没有,她想买两支簪子。她越是这么着秦王越放心,当真命人给了她二百两银子,还让王妃赏了她几样首饰。贾桂趁势问在秦国住的日子长了可有零花钱没有,倘若没有、可许他们顺手牵羊做点子小买卖。秦王问身边的人“什么小买卖”,有个太监道:“想是做贼。”秦王遂批“胡闹”,命人再给他们送了些银子去。贾桂次日又拿着银子买东西去了。 秦王身边最信得过的仍是谋臣丁滁。虽知道他的来历,此人委实有才且忠心,乃将此事与他商议。丁滁扮作送东西的悄悄去看了看柳小七等人,回到王府眉头紧锁,道:“王爷,这几个绿林人,我怎么瞧着都不对。别是另有什么阴谋?” 秦王道:“他们殷勤的紧。” 丁滁道:“姓殷的和他侄女是京城人氏,那姓杨的乃江西豫章人,姓董的是福建漳州人,姓王的小姑娘又是江苏长兴人。他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秦王道:“他们还说那个送信的殷家小姑娘的师父,就是认得井冈山匪首万彰的那位,是我们长安人。” 丁滁道:“这般天南海北的贼寇凑到一起打家劫舍都还罢了,怎么会凑到一起游玩的?何况这都秋天了,有几个游客这个时候从外地来游玩的?再者,他们也投诚得太爽利了些。又不求官、也没瞧出想求财来。还有,那个王姑娘和那殷小姑娘的模样皆极出挑,寻常绿林人家哪有这么出挑的女子。有一个也罢了,他们竟有两个?纵然没有旁的阴谋,也必有旁的身份。” 秦王道:“依你看当如何?” 丁滁道:“那王姑娘日日出门逛去,只怕想同什么人联络。王爷不如只做松懈,看看她唱什么戏。” 第五百八十三章 贾桂在长安时常出门闲逛,与寻常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也曾扮作男装逛花楼。起初两三回柳小七董愚必有一个陪她去,后来也懒得陪了。过些日子,秦王派来盯梢的兵士渐渐懒散,不大耐烦跟着。大老爷们,谁乐意跟着个小姑娘瞧些花儿朵儿的?贾桂遂自己玩儿去。 这一日她逛到明德门,买了串糖葫芦吃着走了。过了会子,有个捕快悄悄过来问那卖糖葫芦的方才那小姑娘跟他说什么没有。卖糖葫芦的道:“她打听这一带有没有一个算命的瞎子。”捕快脸色沉了沉,快步走了。 秦王闻报向丁滁道:“这王福儿打听的瞎子,可是早先死的那个细作?” 当时瞎子之死各种线索真真假假,丁滁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瞎子究竟是不是细作、是谁家的细作,乱七八糟死了不少人,已成一桩悬案。如今忽有人打听瞎子,丁滁顿觉有了希望,道:“她也不打听旁人、只打听那个瞎子,纵不是一伙的也必有线索。横竖瞎子已死,且看她下一步做什么。” 秦王点头:“此事便由你管。” 过了两日,贾桂又开始玩什么“深入街头巷尾体验长安风貌”,专门跑长安小街窄巷。如此两日,晃悠到一条小巷子,负手踱步路过一户人家门口,瞧了半日,伸手拍门。半晌无人答应,有个街坊路过,面色古怪的瞧了她一眼。贾桂忙向那人道:“我瞧这户人家青藤青苔都长得生机盎然,想必住的是雅致文士,欲求与主人谈谈诗文。敢问这位老先生可是不在家么?” 街坊忙说:“这屋子死过人,没有人住!当日住的也不是什么老先生,是个怪人。”贾桂吓得打了个激灵,忙拱手道谢,撒腿跑了。 那宅子曾死过一位绿林高手,长安知府的次子的尸首也是在这儿发现的。且依着仵作所断、那陈二爷是死从别处后移尸到此。又是一桩悬案,丁滁也闹得满头雾水。如今听说王福儿还去打探了那宅子,愈发深信她与这些人都有干息了。 再过几日,贾桂遂往城外跑去。先胡乱跑了两日的马,第三日信马由缰逛到一处庄子,在某农宅前后转了数圈,拨马走了。那农宅如今也没人住着,早先也曾发现过两具尸首。二人仿佛互殴而死,事后有精明的仵作发觉他们皆是捆绑着被第三个人所杀、而后布置成斗杀而亡的模样。此事依然是悬案。而两个死者之一乃是长安高家的老兵姜老四、曾被衙门疑心是杀死算命瞎子的凶手;另一个乃长安城中寻常的马车夫,丁滁查了他,也有些鬼鬼祟祟甚是可疑。 当日荣国府的贾琮来长安探亲,被人绑架了不足一晚上便救回,后长安便连着出了数桩悬案。要说这些人之死与贾琮没关系,丁滁是不信的。偏他又什么都没查出来。如今忽然得了这个姓王的姑娘,丁滁仿佛瞧见一丝光亮。 从城外回来的第二天,贾桂又笼着袖子出门溜达去了。吃着点心走过一间邮局,她随手往信筒里头丢了封信,又没事人一般走了。那信旋即被扮作闲汉跟着她的捕快取了出来,送到丁滁手里。 丁滁取出信来一瞧,里头是白纸一张什么都没有。再看地址,是送进京城的,“猎鹰书局”。丁滁倒吸一口冷气。猎鹰书局的东家姓殷他知道。秦王半软禁的这姓殷的小哥实在太年轻,他没往京城那位头上想。思忖半日,并不敢确定这位殷七哥就是那位殷七爷。乃找了个行家来瞧这张白纸。这位也不含糊,将白纸闻了闻舔了舔,最后取了盆水将信泡进去。过了会子,信纸上显出字迹来。上头写着:“线人悉死,死因不明。并有不相干之人同死。”字迹旁还画了个神盾局的图案。过了会子字迹图案便没了。 丁滁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思忖到:瞧这意思,算命的瞎子、隐居长安的绿林高手必是神盾局线人无疑了。陈二爷、姜老四和那个车夫里头只怕也有他们的线人,并有不相干的人。当日贾琮走后,秦国请了高手从头细查过这些悬案。依着瞎子的尸首并许多线索,认定瞎子乃姜老四所杀。如今根本不知道姜老四究竟为何要杀瞎子、是不是与高家有干息、或是与贾家有干息。 又过了一日,贾桂忽然扮作男装出门去,在长安城北一个极小的酒馆里头吃酒。盯梢的一直盯着她,并未瞧出什么来。偏她慢慢的吃酒慢慢的看新买的绿林评话,足吃了大半个时辰才走。三日后她又去了,这回只吃了不到两刻钟便欢欢喜喜蹦着出了酒馆的门,直奔银楼。贾桂在银楼逛了许久,花了两千多两银票买头面首饰。 丁滁登时发觉不对。贾桂他们那伙人说过几次,没带多少钱出门,秦王也不曾赏他们那么多银两。这个王福儿哪里来的钱?想来想去,那个城北的酒馆甚是可疑。他遂命人半夜围了酒馆,拿住里头的掌柜伙计伙夫六人。带回来细细一审,顿时头大如斗。 合着天底下靠贩卖消息为生的绿林人不止神盾局一家,他们家只是最大的;这小酒馆虽小些,也干的那一行。贾桂头一回过来就是来卖消息的,她坐了那么久便是跟店家讨价还价。今天她是来拿钱的,小酒馆花十万两银票买了她一个消息。那消息就是:太上皇被囚井冈山。贾桂还附送了一个消息,井冈山匪首万彰可能是燕王的人。因贾桂得了钱就买首饰去了,丁滁的人只管跟着她走,便没留意这小酒馆。酒馆里一个伙计跟贾桂前后脚出门,上他们养鸽子之处将五十多只信鸽悉数放走了,这会子还不定送了多少消息出去,说不定已有人把这消息转手卖出去了。这事儿倘若传出去了,会不会天下大乱就天晓得了…… 丁滁实在摸不清楚神盾局这伙人是来做什么的,干脆登门拜访。在厅堂中相迎的唯有董愚和贾桂两个。丁滁拱了拱手:“下官姓丁。” 董愚也拱手:“晚生姓王。” 丁滁望着贾桂道:“听说王姑娘赚了十万两银子。” 贾桂怔了怔:“哎呀,你们这么快就知道啦?挺不错的嘛。” 丁滁冷着脸道:“王姑娘这是何意?” 贾桂耸肩:“赚钱呗。这么大的消息,不赚钱是不是太可惜了?” 丁滁扫了他二人一眼:“神盾局何不自己卖这消息?” 贾桂大惊,扭头去看董愚。董愚也惊了惊,旋即平静下来,含笑道:“这消息太扎手,难以平安卖出、纵卖出也容易招惹祸端。再说,一个行当能昌盛,一家独大是不成的,少说得有两家竞争。偶尔培养一下对手,对我们局子没有坏处。” 丁滁面沉似水:“董先生,你们究竟是去华山做什么的。寻常小事总不可能惊动殷七爷。” 董愚与贾桂面面相觑了半日,董愚咳嗽一声:“我们七哥虽姓殷没错……” 便听柳小七在后头道:“罢了,不用哄他了。丁大人也是个人物儿。”乃含笑负手而出,向丁滁作了个揖,“丁大人名不虚传。” 丁滁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我打个响指便能招来千军万马。凭殷七爷是什么人,眨眼踏成肉泥。” 柳小七笑道:“秦国也是小店的老主顾了。何必呢?大家互利互惠不好么?” “互利互惠?”丁滁冷笑道,“殷七爷才刚收的那十万银票是个什么意思?” 柳小七道:“做生意而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神盾局也要吃饭的。”乃走到主位首座,董愚忙站起来让座给他,自己跑去贾桂下首坐了。柳小七吃了两口茶,缓缓的说,“我们这趟来华山,当真因为孩子吵闹。我们孩子当真是上了太上皇的当。” 丁滁抬了抬眼皮子,没言语。 柳小七又道:“太上皇的事儿,还是秦国最先知道,也是秦国最先派人出去查的。别的王爷纵然从绿林买到消息,他们不得先查查真假?江西这些年早已成了绿林的地盘,各家王爷的人想去查事儿皆不容易。井冈山乃是江西最易守难攻之处,那万彰大王更不是寻常人物。丁大人放心,有我们帮忙,太上皇依然会让秦国得了来。” 丁滁道:“我只问你们卖消息之事。” 董愚在旁插嘴道:“废品也可以回收再利用的不是?一条消息能利你们亦能利我们,岂不好么?再说,怎么也是我们先得到的消息,我们只卖十万已极吃亏了。” 丁滁淡淡的道:“你们不敢去京城卖,难道不是因为京城在燕王手里?” 柳小七道:“这也是缘故之一。毕竟我们在京城开了店,燕王是地主。卖他的要紧消息,万一让他遣御林军围困我们书局,损失人手不说,别处也没有京城的地利。” 丁滁盯了他会子,森森的说:“我再问一次。你们来秦国是做什么的。” 柳小七吃了口茶道:“太上皇当真是意外收获。”丁滁眯起眼睛来。柳小七旋即笑道,“对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丁大人。丁大人这些日子是不是都盯着我们福儿了?是不是忘记我们杨二伯了?” 丁滁大惊:“杨老头呢?” 柳小七道:“他老人家在后头打拳玩儿呢。”他顿了顿,“只是秦王大张旗鼓的把我们半关于此,又没告诉旁人我们是谁,好奇的很多。总少不了什么打把势卖艺的啊、算卦的摇铃的、卖小吃的卖杂货的路过我们这宅子前门后门。杨二伯模样和气,为人可亲。小辈儿若是嘴巴乖巧,他跟人说话。这些日子已不知道多少人来寻他套话了。” 丁滁冷着脸道:“他说什么了么?” “哎呀,我也不知道。”柳小七笑眯了眼,“大概说了些,我们给秦王送了要紧的消息、能帮秦王一个大忙之类的。对了,他好像还告诉过别人我们是神盾局的人。他还说了我就是京城猎鹰书局的殷七。” “七爷想引贵局的人来救你?” “不不,丁大人误会了。”柳小七架起二郎腿来,笑得愈发欠扁,“我们神盾局只是些绿林中人,并没有兵马在手。不然燕王能容下我们在京中胡闹么?秦国有我们的人,也不过是探子、线人罢了。想靠武力手段从秦国脱身是不可能的,我们没那个本事。” 丁滁想了想:“想传信出去让燕王来救你们?” 贾桂才旁也忍不住笑了:“燕王与我们什么干息?为什么救我们?丁大人,你根本就是名过其实嘛。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们愿意跟秦国合作、愿意帮着秦国喂~~你不觉得我们是人才吗?” 董愚也笑着说:“丁大人不如猜猜看,那些来套杨二伯话的货郎啊闲汉啊都是谁派来的?” 贾桂接口道:“还用猜么?闭着眼睛都知道的嘛。秦王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丁滁蓦然睁大了眼。是了,秦王的儿子们。旋即冷笑道:“你们会帮他们?” 柳小七笑眯眯道:“你怎么知道不会?万一会呢?你怎么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万一掉了呢?” 贾桂脆声道:“丁大人,你要是把我们怎么样了,只怕你全部的少主子都不会放过你的。” 丁滁顿时明白了。秦王的儿子们都来打探过他们,那杨二伯向每一个都透露了自己这帮人的身份。那些人大约都替他们各自的主子来拉拢过他们,杨二伯也答应每一个帮他们主子。自己若是动了这些人,每个少主子都会觉得“丁滁在针对我”,且都会以为“丁滁必定已投了我的兄弟、方害死我的膀臂。” 因华山上那太上皇的私生子宁可赔进自己和母亲,特特引得秦王去救太上皇,显见是有后手的。秦王不知道他们的后手是什么,遂不大敢相信重臣大将。不由自主便信了儿子多些。倘若有各位殿下相劝,保不齐秦王过不了多久便会放了殷七这些人。 柳小七看他变脸变色的变了半日,含笑举起茶盏子道:“丁大人,你不觉得世上有我们挺好的、对秦国挺有利的么?越是天下大乱、越需要我们这样的谁都帮、谁都不帮的。我们只认三样东西。铜钱、银子、金子,不比背后带着主子的好相处么?我瞧丁大人也不是什么愚忠之人,要不要跟我们合作?当我们的线人就好。钱好商量,消息也比别处快些准些。” 丁滁眼中猛然射出一股古怪的神色来。 第五百八十四章 柳小七大刺吧啦的拿话勾搭丁滁。当日贾琮陈瑞锦从秦国回南边去,也曾问过龚三亦丁滁为何会跑去辅佐秦王。龚三亦慢条斯理道:“他自己想去的。又不是我家子弟,我也不好拦着他不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老头弄了鬼儿。偏他那么大岁数,他不说还能怎样?贾琮等人猜了半日没猜出来。故此柳小七今儿且试他一试。 丁滁显见心动,变脸变色的。良久,看着柳小七道:“听闻你们什么生意都做的?” 柳小七笑容可掬:“什么生意都做,鬼神不惧。” 丁滁道:“我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柳小七皱了皱眉头:“如果是寻常人,不太容易。因为这年头寻常人太多了,纵然有人见过他也未必记得住。” “不寻常。”丁滁道,“且听闻她就在秦国境内。” “男女老少?” 丁滁迟疑片刻,哑着嗓子道:“一个年轻的女人。” “漂亮吗?” “漂亮。” 柳小七腹内立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捏着下巴道:“美人容易被金屋藏娇,还容易陷入后宫内宅争斗,比容貌寻常的女子还不好找。丁大人自己想必也没少花力气。我不敢说一定能找到;找到的话,价钱必不便宜。” 丁滁听他起先说寻常的不好找、后来又说美人比寻常女子还不好找,正欲堵他一句,便听到了最后那句话,立时说:“价钱好商量。” 柳小七脸上忽如绽开了鲜花似的:“丁大人放心,天底下就没有用钱弄不到的消息!” 丁滁腹内暗骂一声“见钱眼开”,又升起希望来:贪财者委实比贪色贪名者更可靠。遂细述了他媳妇马香珠之模样,又说起她是怎么失踪的。柳小七思忖道:“在岭南香港丢的。那儿是港口,船往哪里开的都有。” 丁滁道:“数年前我得到消息,她仿佛是被人卖到秦国来了。” 柳小七道:“绝色的多半会送进贵人府上。秦国权贵不少,后院里头不知关了多少□□。”乃命董愚替那马氏画像。 丁滁道:“我自己画!” 贾桂跑到后头去取了纸笔,丁滁一挥而就。画上女人当真有闭月羞花之姿,柳小七不禁赞道:“好个美人!我若是送礼的,必舍不得送给寻常权贵。从姓司徒的府中查起。” 贾桂也探着脑袋瞧了半日,道:“谁府上有个美貌得宠的哑姬,难道不会有消息传出来?” “后宅之事本来就少有传出门的。”柳小七道:“何况是贵人府中。” 贾桂思忖道:“但是有一种人一定知道。” 丁滁忙问:“什么人?” “大老婆。”贾桂道,“秦.王府上什么女人得宠,秦王妃必然知道。世子府内谁得宠,世子妃必然知道。纵然是在外头养的粉头、寡妇、外室,大老婆一般儿都知道。能不能奈何丈夫和外室是另一回事,消息上头她们比寻常姬妾灵通得多。” 柳小七皱眉道:“这得花点子时间了。咱们在内宅没什么人手。” 丁滁奇道:“你们神盾局这么神出鬼没的,会在内宅没人手?” 柳小七道:“内宅能得什么消息?纵有也是拐弯抹角的。女人终究是女人,何况秦国并没有能干政的女子。” 贾桂忙说:“昨儿我逛银楼的时候遇上了世子府上一个侧妃的妹子,帮着她挑了两件首饰。”乃啧啧道,“那姑娘还挺穷的。我方才想着,能不能靠上她混进世子府去,结识世子妃。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管保能把她哄成闺蜜。再依着世子妃认识别的秦国贵眷。总比慢慢朝各府后院收买人容易。还不知道收买的是不是背后有主的、消息准不准。” 柳小七思忖道:“倒也是个法子。”乃看着丁滁道,“丁大人你瞧,我们要价决不是胡乱要的。” 丁滁冷笑一声:“我知道。我同你们做过生意,要价最黑的便是你们、最不问是非黑白的也是你们。” “啊?!”柳小七一愣,“我怎么不知道?” 丁滁瞧了他一眼:“你们里头是不是有一个叫阿黑的?” 贾桂董愚皆茫然,唯有柳小七翻了个白眼:“原来是他……那厮肯定私吞了。” 贾桂忍不住问道:“是谁?私吞公款?” 柳小七无奈叹了口气:“外勤的,最容易捞外快。局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能怎样。” 贾桂皱眉:“你好歹也是个头目,竟不管么。” 柳小七懒懒的道:“县官不如现管。” 丁滁虽听不大明白,也依稀察觉出这个神盾局内里复杂交错,不禁锁紧眉头。只是如此一来,他就没法子全心全意替秦王打探这伙人了。他打了个冷颤,喃喃道:“我明白了。”人皆有私心,不论秦王诸子还是他自己、并其余诸王。神盾局以帮着他查马氏下落为名勾搭住他,他非但不便再争锋相对,甚至还得帮他们一把。终究与丁滁而言,马氏比秦王要紧太多。乃向贾桂道,“王姑娘若想结识秦国贵眷倒也不难。下官可替姑娘向王爷谏言,让王妃召见姑娘。” 贾桂连连摆手:“别。我这模样本是个出挑的,与贵眷结交最大的掩护就是身份不高。倘若认得王妃,怕是会敲响各家大老婆心头警钟,还以为我瞄上她们男人呢。” 丁滁一想委实如此,乃道:“既这么着,只烦劳王妃暗暗帮姑娘点子,总好过姑娘独自周旋。” “也行。”贾桂爽利道,“最好让她早早去掉各家大老婆的戒心。” 丁滁点头。事既至此,他是没法子同秦王说实话了,不然秦王非砍了这帮人不可。将太上皇的消息转卖出去,天下不定成什么样子、江西不定成什么样子。 他正琢磨着,柳小七满脸堆笑道:“我知道丁大人深得秦王宠信,是不缺钱的。然秦王自己都还挺缺钱呢,能给你多少?丁大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都会对不起你,唯有钱不会。丁大人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可以跟我们联系。横竖我们不是别家王爷的人,你纵卖消息给我们也算不得背叛秦王。” 丁滁冷哼一声:“小人!” 柳小七呵呵道:“小人算不上,奸商的帽子勉强领走一顶。” 丁滁懒得再言语,只拱了拱手,又低头看看案头马氏的画像,眼中闪过泪意。乃告辞而去。他前脚出门,贾桂“哎”了一声:“这丁大人还是个痴情种子。” 丁滁果然回头面见秦王,道:“那个王姑娘忽然买了许多首饰,还结识了世子一位侧妃的妹子,微臣疑心她是不是想打哪位殿下的主意,今儿遂干脆登门询问。她却矢口否认,只说从来不曾结识过贵眷、好奇罢了。此话显见不真,要么就是想跟什么细作联络?不如就由着她闹去,看她跟谁打暗语、递信儿。”秦王最怕后院出细作,立时答应。丁滁又求烦劳王妃帮她一手。 贾桂没几日便与那个世子侧妃的妹子混熟了,跟着人家上一家权贵府上看戏去。席上顺带又认识了许多长安贵女,当中还有郡主的手帕交。再过两天,世子妃设宴竟特特请了贾桂。贾桂拿到请柬还吃了一惊:“不该这么快啊!”旋即想起丁滁来,怕是此人帮的忙。遂欢欢喜喜往世子府上溜达了一圈儿。众女都知道她跟着兄长走南闯北,极有见识;偏她又身份低微,皆不大警惕她。大伙儿都爱听她说新鲜事,不过半日功夫贾桂便与一众女子熟络了。 虽在荆州陪着苏澄过了些日子,这回却是头一回见识长安贵女都是怎么活的。除了琴棋书画便是衣裳首饰、种花养儿,与贾桂和台湾府的同学全然不同。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子轻声叹道:“人家这才是米虫啊!多舒服。” 有位姑娘听她嘀嘀咕咕,笑问:“王姑娘说什么呢?” 贾桂抿了抿嘴唇:“说你们日子过的逍遥、诸事不愁,念书也不用念许多,好轻松。” 另一位姑娘含笑道:“王姑娘不如嫁来长安,也过逍遥日子,岂不好?” 贾桂摇头:“不干。羡慕归羡慕,闷也是闷的。常年关在内院里头我会憋死。”乃指檐下的雀笼子道,“如那雀儿,衣食不愁、风雨不惧,只是不得飞。”众人脸色一沉,偏她又接着说,“若是野雀儿,虽有自由,也免不得有填不饱肚子的时候,或是让鹞子逮了去,或是冷天在雪地里头冻死。各有好处坏处。” 世子府上一位曹侧妃闻言叹道:“我却只是家雀,受不得外头一雷一雪。” 贾桂道:“只要自己不后悔便好。” 又一位女眷也叹道:“纵后悔能如何?” 贾桂眨眨眼,心想,她们也是没有选择权的,嫁人皆靠撞大运;还是自家好。她既摆明了车马不预备嫁来长安,有些人便宽心许多,不大警惕她了。 贾桂忽然发现有位姑娘长了好几层的眼皮儿,觉得好看,盯着人家瞧了半日。众人也觉得有趣,都互相看谁是单眼皮谁是双眼皮。有嘴碎的便说起世子和三殿下都是双眼皮,秦王妃却是单眼皮的。贾桂知道双眼皮是显性基因,容易被遗传。想起当日见过秦王,秦王乃是双眼皮的,可见秦王这两个儿子的双眼皮是从他们爹那儿遗传来的。偏她猛然想起另一件事,好悬站了起来。 华山八景宫的那位太上皇的胡侧妃是双眼皮的,而那个叫知微的道士却是单眼皮。依照显性遗传理论,双亲有一位是双眼皮,孩子是双眼皮的概率极大。知微倘若是胡侧妃的儿子,怎么长着单眼皮呢?莫非他根本不是太上皇的种、胡侧妃之子另有其人? 这日回去,贾桂赶忙拎着柳明漪问道:“你在井冈山上看见的那个老头是单眼皮双眼皮?” 柳明漪怔了怔,想了会子道:“双眼皮。” “你记清楚了?真的是双眼皮?” 柳明漪道:“他模样儿我记得清清楚楚,真的是双眼皮的。” 柳小七道:“太上皇我打小就见过,当真是双眼皮的。他们司徒家的子弟都是双眼皮。” 贾桂磨了磨牙:“那个叫知微的道士却是单眼皮,他八成不是太上皇的私生子。” 柳小七道:“不是还有变异么?我瞧他眼睛嘴巴都有些像那个胡侧妃。” “变异的概率多低啊。说不定知微是胡侧妃的亲戚子弟,侄子外甥之类的。”贾桂道,“双眼皮是显性基因。” 董愚也说:“没错,双眼皮是显性基因。而且知微他们那么大方的跟秦王揭发自己,绝对有后手。” 贾桂思忖道:“我起了一个不太清楚的念头,你们要不要听。” 众人齐声道:“说!” 贾桂不由得站了起来,负手在屋中走了两圈:“我记得三叔跟我说,当年天下分封之时,蜀王之所以择了去蜀地,是因为有人撺掇他,还跟那个丁滁的亲戚有瓜葛。吴王爱财、择了富庶的吴地;齐王好文,择了离孔圣人最近的齐国;先头那位晋王在晋国是有根基的,故此择了晋。老实说,燕国比秦国富庶。虽地方小些,却可拿捏住京城。当年燕王被囚禁在宁王府上,根本没法子自主择地。燕国是诸王特留给他的。自然,也留了一大堆烂摊子给他收拾,但燕国依然是一块很好的地方。横竖那时候天下未分,各国疆域都可以商量。因燕国要留给燕王,所以地盘小了些;倘若有哪个王爷想要燕国,自然也可以分大些。秦王么,我记得他是比较喜欢虚名的?我的意思是,当年秦王为什么不把燕国的地盘弄大些、自己夺了燕国?喜欢虚名的人不是应该更愿意要京城么?他怎么会择了秦国?会不会也是有人撺掇的?你们听得明白么?” 董愚立时说:“我明白!”也思忖道,“假设我们是胡侧妃、知微等人。除非有极大的把握能从秦王手中救出太上皇,否则,拉拢土匪都比借秦王之力强。” 柳小七道:“当年太上皇送胡侧妃和腹内胎儿隐居华山。后自己赢下夺嫡、登了宝座,不会全然不与胡侧妃联络。当年……太上皇手里还有刘登喜,可用的钱和人都不少。”他眯了眯眼,“白送给秦王的只有胡侧妃,太上皇的私生子还不知道藏在哪儿、用的什么身份。” 第五百八十五章 柳小七等人疑心太上皇的私生子另有其人,凑在一处商议。贾桂干脆铺开一张白纸,拔出炭笔在上头列单子。头一条:胡侧妃生的是儿是女? 董愚一瞧便说:“是儿子,不用猜了。” 贾桂“唔”了一声:“为什么?” 董愚道:“太上皇不是你三叔。胡侧妃和李公公这些人是他藏起来的底牌。胡侧妃是女人,李公公是太监,皆非能当首领之人。胡侧妃离京时身怀六甲。倘若生的是女儿,至多衣食无忧藏在深山当个地主婆,毕竟公主是不能独当一面的。唯有生了儿子,这个没名分的皇子方能领着太监贼寇道士等人隐在绿林替天子做底牌。” 贾桂听罢觉得有理,又写了一条:谁是太上皇私生子。 董愚道:“这条先过,咱们一时半刻找不出来。” 贾桂耸肩,写下一条:胡侧妃等人的后手。 董愚道:“太上皇奇货可居,想用嘴炮骗得秦王交他出来是不成的。那么只可能是交换。胡侧妃手里有秦王更想要的东西、用来换太上皇。”众人想了半日,实在想不出秦王能想要什么。 偏这会子杨二伯回来了,大嗓门喊道:“做什么呢你们?” 贾桂随口问道:“杨爷爷,你最想要什么?” 杨二伯道:“没有。我从前最盼着侄子成亲,如今他儿子都有了。我老爷子心满意足。” “倘若有人拿住了你孙子跟你提条件,你会答应么?” 杨二伯胸脯一挺:“谁有这本事!” “不过是假如。” “假如也不成!” 董愚道:“杨爷爷,您老这么大的年岁,除了儿孙还有什么是最要紧的么?” 杨二伯摆手道:“没了。儿孙最是要紧,连我这条老命都算不得什么。” 董愚眼前一亮:“对啊!除非是秦王他自己!”柳小七等人动睁大了眼。董愚道,“于秦王而言还有什么能比太上皇要紧的?除非胡侧妃的人有把握拿捏住秦王他自己,用秦王来换太上皇。” 柳小七道:“拿捏住秦王岂不比从井冈山上盗出太上皇更难?” 董愚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柳小七猛然拍案:“太监!” “啊?”“啊?”贾桂董愚同时扭头看他。 柳小七道:“王爷、皇帝之类的最信太监,当年刘登喜手里也最不缺太监,而太监之性命又是最不值钱的。他若替太上皇在秦王身边安置了太监,设法得了秦王信任,不论是当年撺掇他要秦国这封地还是日后挟持秦王换回太上皇,都容易。” 贾桂立时道:“可刘登喜委实在秦王身边派了太监的,那人如今不是归了我五叔公管么?” 柳小七微笑道:“那是探子。” 贾桂与董愚互视一眼:“还有不是探子的?” 杨二伯在旁道:“还可以有护卫。” 贾桂想了想:“万一人家弄假成真呢?跟了秦王、秦王又信任他、刘登喜又死了,人家就干脆投了秦王不是更好?” 柳小七哂笑道:“那胡侧妃岂不早就死了?太监比常人忠得多。再说,在后宫当中想救人性命、让人欠下命债也容易。依着刘登喜的本事,给秦王下个套亦不难。” 贾桂摸了摸脖子:“亏的他死了。” 柳小七懒懒的道:“刘登喜倘若没死,燕王如今是死是活还未可知。” 杨二伯道:“你们这是瞎猜,万一猜错了呢?” “本来就是瞎猜。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贾桂道,“既这么着,华山八景宫肯定还有别的热闹。要不要暗示下秦王、借他之力去查?” “不用。”董愚道,“他肯定会去查,只不知查得出来不。”他摸了摸下巴,“咱们就这么老实呆着不行。胡侧妃那头最盼着平安无事、顺顺当当。咱们得弄点子事儿出来、招摇给人看。” 柳小七瞟了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董愚笑眯眯道:“惹眼啊,出名啊——明儿我就同福儿一道出门去。总得让秦王和他的儿子们留心到我这个人才不是?”乃拍了拍柳小七的背,“七哥,如今你是头目,你就端端架子稳重点。” 柳小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贾桂,嘟囔道:“我是我们家最小的,居然被你们逼得要稳重!我怎么这么想我二哥呢?”众人都嘿嘿笑,其实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终究让人半软禁着,不大舒坦。 次日,吃过早饭,贾桂换上簇新的男装与董愚并辔出了门,问道:“去哪儿?” 董愚道:“哪儿最容易出名?” 贾桂想了想:“除了衙门,就是花楼。” 董愚问道:“长安城最大的花楼是哪儿?” 贾桂笑眯眯道:“春风阁。我去过好几回了,粉头个个爱我。” 董愚哼道:“空有一颗泡妞的心,奈何自己就是个妞。”贾桂瞪了他一眼。董愚掸了掸袖子,“王公子,烦劳引路,晚生就往春风阁走走。”贾桂撇撇嘴,拨马就跑;董愚在后头紧紧跟着。 二人到了春风阁,点了八位花魁陪着,好酒好菜要了一大桌子。粉头都认得贾桂,知道她是女子且出手大方,又看董愚亦穿着华贵,个个殷勤。 酒过二旬董愚便开始撒欢儿,天南海北的绕着地球扯。从远古的海百合三叶虫扯到未来的时空穿梭机,从古埃及的祭司扯到外星球的绝地武士,把花魁们哄得眼都直了。最后他竟提起长生不老术来,摇着酒盅道:“不老术,古今中外皆有。如埃及之木乃伊术、西洋之吸血鬼术,皆永生之术也。只是有一条定律是恒古不变的——能量守恒。有得必有失。木乃伊奇丑,吸血鬼见不得阳光。我朝女娲族之长生术须得与蛇共生。”乃从桌子下头悄悄踢了贾桂一下。 贾桂赶忙咳嗽两声:“小愚你这酒品太差了!才喝几盅啊就胡说八道。快别喝了,唱个曲儿。” 董愚茫然:“我何尝胡说八道了?” 贾桂狠狠踹了他一脚,踹得满屋子粉头都看见了:“唱曲儿!快快,唱个采槟榔~~” 董愚嘿嘿笑了两声:“好好,唱就唱。”乃打着拍子晃晃悠悠唱了首曲子。贾桂为了暗示自己“太湖女水匪”的身份,也唱了首学校里教的“太湖美”——这曲子是贾琮从后世抄来的。 在春风楼混过中午,他二人又逛到长安知府衙门左近去了。说来也巧,正遇上有人喊冤告状,说自己的老爹让马车踩伤了。那驾马车的使劲儿喊他们是碰瓷的,自己的马车根本没挨着那老头。董愚在旁听了片刻,在下头大声笑道:“碰瓷也是一门学问,学艺不精就跑出来丢人。人家马车上溅的满满的新鲜黄泥,你这老头既撞上了,怎么身上都是灰的?多少得蹭点子黄泥上去不是?”众人轰然。 知府陈大人闻言一瞧,那老头身上果然蹭满了灰,就是一点黄泥巴都寻不着。那父子二人脸色都变了,看董愚的眼神已恨然,立时知道怎么回事了。乃骂道:“大胆刁民,竟敢糊弄本官!”命拖下去打板子。 董愚在旁道:“这位老人家上了年岁,未必捱得住板子。大人,不如把他的板子送他儿子吧。” 那儿子鬼哭狼嚎般喊起来。他爹赶忙说:“小老头捱得住!我儿打小身子骨儿不好,反倒是我硬朗!大人,打我吧!” 董愚哼道:“听老人家这句话就知道你儿子是主谋了。若打死了你,说不定连知府大人他也能讹诈上。”那儿子大声喊冤。 陈大人冷笑道:“有手有脚不事生产,竟让老父帮着碰瓷!”乃喝令只打儿子。 老头哭着跪下道:“小老儿方是主谋!与我儿并不相干!” 贾桂伸了个头出来道:“老爷子,知府大人揍他是为了他好!他若不吃了这顿打,还以为碰瓷是种谋生的法子呢!他先干了这个,胆儿大了必还敢干别的,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少不得犯了更厉害的王法,菜市口杀头都未可知。如今他只是碰瓷未遂,让老爷揍一顿。吃了这打,日后不就得安安分分的?好歹能捡到一条性命。”四周百姓齐声称是。 董愚费了老大力气将白眼儿忍了回去,暗暗捅了她一下:“哪有这么胡说八道的。” 贾桂龇牙低笑:“看,很多人都信了。” 陈知府连连点头:“小公子言之有理!”乃竖起眉头喝令,“打!”衙役按倒那儿子抡起板子便打。听着板子打肉声和挨打的满口嚎哭,百姓们个个睁大了眼往前挤、使劲儿拍手叫好,比过年还欢喜。 一时打完了,陈知府趁机装模做样教导了百姓一番,退堂。董愚贾桂跟着人群往外头,还没出衙门便让一位师爷模样的人拦住了,说是知府大人有请。他二人扮出惊愕的模样,迟疑了会子,贾桂道:“我们是王爷的客人,大人要避个嫌么?”师爷大惊,忙请他们且等片刻。过了会子,师爷回来道“不妨事。”二人便跟着往后衙而去。 一径走到知府衙门的书房,陈知府亲迎了上来。二人赶忙躬身作揖:“当不得大人相迎。”陈知府作揖还礼。三人依宾主落座,有小子捧了茶上来。 陈知府乃请教他二人姓氏,又吃了会子茶,乃看着董愚道:“董先生机敏过人,老夫甚至佩服。” 董愚忙说:“不过是晚生碰巧从衙门外头进来,比旁人先留意到罢了。纵然晚生不曾路过,大人过会子也得查验那马车,必能发现的。” 陈知府听这话顺耳,含笑点点头,道:“董先生过谦了。数月前,长安曾连着出了数桩命案,不料悉数成了悬案。” 董愚与贾桂互视一眼,硬梆梆的说:“啊,是么。” 陈知府红了眼眶子:“里头就有老夫之幼子。” 他二人又互视一眼,有惊诧之色。董愚强扮出关心的神色来,拱手道:“大人节哀顺变。” 陈知府从怀内取出帕子来拭泪,叹道:“命数乃天定、由不得人力。只是……我儿死得不明不白。当时老夫也曾详查,纵有蛛丝马迹也不得结果。” 董愚忙站起来拱手道:“大人之意晚生明白了。只是衙门里头有捕快有仵作,还有各位查过许多案子的老爷们。你们都查不出来,我区区一个小童生岂能查得明白?” 陈知府苦笑道:“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老夫只想碰碰运气,万一董先生能查到因果呢?” 董愚也苦笑道:“万一晚生查不出来呢?” 陈知府道:“纵查不出来,老夫也不怪先生。” 贾桂在旁观说:“还得问过秦王。我们如今……额,是他的客人。” 陈知府道:“老夫知道各位。但凡董先生答应,老夫这就去向王爷请命。” 董愚才要张口,让贾桂扯了一下,抢着说:“若是王爷答应,横竖我们闲着也是闲着,有案子查也好。”陈知府赶忙向他们深施一礼;他二人还礼不跌。遂告辞而去。 陈知府转头上丁滁府上同他商议。丁滁听说他想烦劳董愚等人查春天那些悬案,惊得站了起来。陈知府垂泪道:“我儿死得冤枉。我只死马当活马医,万一他们能查出凶手来呢?” 丁滁却是知道,贾桂前些日子满长安乱跑,专门打探了那几宗悬案案发之地,加之那封寄往京城的信,可知死的人里头少说有三个他们神盾局的线人。那伙人自然是巴不得来查此案的,好弄清楚他们自己的人是怎么死的。只恐查出了什么来也不肯说。想来想去,几桩悬案也不知与荣国府和长安高家有什么关联,还不如就让他们查查看。就如这陈知府所言,万一让他们查出什么来了呢?他们身为绿林消息贩子头一家,必然比旁人知道得更多。念及于此,他长叹一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让他们试试也好。”陈知府一躬到地。 那一头,贾桂董愚回到住处后不久,贾桂便收到了秦王世子妃的帖子,请她明儿去吃茶。乃夸道:“这些人都好快的消息!” 杨二伯道:“你不是去过世子府了么?” “不一样。上次是许多女眷凑热闹,这回是只请我一个,”贾桂眨了眨眼,“而且请的急。今儿下帖子,明儿就吃茶。” 第五百八十六章 这一日,世子妃单请贾桂吃茶。二人客客气气在花厅扯了半日闲话,又是花草鱼虫又是诗词歌赋。兜了半日圈子,世子妃借着李商隐的两句“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可算兜到西王母头上去了。乃问道:“王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可知世上当真有长生不老药么?” 贾桂扑哧笑出声来:“娘娘好足的精神,费了这么些功夫才搭上话题。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长生不老药,昨日在不过是诚心勾搭人的。”世子妃一愣。贾桂道,“不如请世子出来隔着屏风谈。” 世子妃皱起眉头:“咱们女人说话儿,与男人什么相干。” 贾桂奇道:“世子没告诉娘娘么?要不娘娘打发人去问问世子,就说我想与他直接说话。” 只见外头转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太监,向世子妃躬身行礼道:“世子说,见见无妨。” 贾桂拍手笑道:“我就知道世子在偷听!”过了会子,外头脚步声起,秦王世子负手走了进来。贾桂迎着他作了个揖,世子妃低头万福。世子摆摆手命世子妃出去。世子妃迟疑片刻,眼睛从贾桂脸上拂过,规规矩矩裣衽走了。 世子遂含笑问道:“王姑娘想同小王说什么?” 贾桂抱拳道:“请世子恕罪。昨日那些与长生不死相干的话皆是引子,为了认识世子这位春风阁主人。” 世子奇道:“小王怎么就成了春风阁之主了?” 贾桂微笑道:“我们是干哪行的?每座城里最大花楼中的花魁必为探子;这探子归谁所有,那人必是该城极有本事之人。我们也不知道春风阁之主为谁。或是秦王、或是世子、或是外戚、或是陈知府、或是旁的什么人。横竖谁有本事主持春风阁,我们就勾搭谁。” 世子挑眉问道:“勾搭来作甚。” “做生意。”贾桂道,“不知道世子想要什么?总有我们能合作之处。” 世子抬目看了她会子道:“春风阁不是我的。” “咦?不是?”贾桂眨眨眼,“那就是秦王的?或是王妃的?能支使世子的人就这么两个吧。” 世子不答:“你那朋友说的长生之术?” “都是民间传说。”贾桂道,“随口串到一起的。你们花魁就没看见他先踢的我么?” 世子道:“既然知道会被看见,就不怕她们识破你们?” 贾桂捧着茶盏子道:“纵然看见我们俩在捣鬼儿,‘长生不死’这样的噱头无论如何都能惹来位高权重者留意。世子,长生之术我们是没有的,但别的生意大家还能做做。” 世子淡然道:“别的生意?太上皇么?” 贾桂道:“太上皇那生意我们是同秦王做的,相信世子是我们另一个客户。” 世子道:“我没什么想买的。” 贾桂道:“人活在世上必有烦恼。世子若是重权势地位,少不得防着觊觎之人;若喜欢自由,又不免烦心身份擎制。而当今之世没有不可能。” 世子看了她一眼:“身为秦国世子,天生没什么自由。又不是那位楚王。” 贾桂微笑道:“先头那位楚王?他的选择没什么不好。人各有志,他弟弟比他适合为王。而且他并未放弃责任,如今依然在替他弟弟出谋划策。因为他和妻子的诗文很是赚钱,他甚至将润笔送了些给弟弟。楚国在如今这位楚王手上比在他手上有前途得多。” 世子冷笑道:“楚国都分成十块了,有前途?” “楚国内里早都乱了。倘若不分则必然内斗,内斗之伤比分封尤甚——一损具损。”贾桂慢条斯理道,“今之小楚王虽只得祖父留下的一小块地方,然胸怀大志、锐意创新,加之君臣齐心,用不了十年择又是一个庐国。楚国比庐国总大。” 世子诧然道:“王姑娘竟还知道天下大势?” 贾桂亦诧然:“我的身份世子又不是不知道。天下大势乃是我们这行的基本功,连这个都不知道可以饿死了。” 世子不禁起了兴致:“你们这行究竟是怎么做的?你们的细作不会被各国王爷打死么?” 贾桂笑道:“我们的细作并不多,多的是线人。且并不做些危害各国王爷的事。”乃顿了顿,“线人只卖些不知道值钱不值钱的消息给我们。比如,东瀛刘属前两年出了一策,叫做‘社会基本养老保险’,东瀛刘属的人都能在衙门抄到。我们的线人最先抄送出来,刊印后放在京城猎鹰书局出售。没过多久庐国就学了去。” 世子看了看她:“你们看好庐王?” 贾桂点头:“还有楚王。小国有小国的好处。擎制少,令行禁止、使命必达,眨眼就能发展起来。” “可庐国毕竟太小。” 贾桂微笑道:“世子不知道庐王已上书燕王,愿意奉燕王为霸主、只为了求燕王带着庐国一道攻打北美?” 世子思忖道:“举国都以为荣国府当真择了燕王。庐王的姐姐是贾环之妻,此举便是荣国府授意。” 贾桂嗤笑道:“庐王好赖也姓的司徒,如此大事会听姐夫的?荣国府早已是贾琮做主了。贾琮都未择主,荣国府择的什么主。” “哦?”世子深深看了贾桂一眼,“神盾局这么清楚?” 贾桂道:“神盾局同荣国府合作多年,是战略伙伴关系。”她挤了挤眼,“世子不觉得他们跟我们做的事很像?” 世子想了会子道:“委实有些像。” “绿林比朝堂强就强在这儿。没有人一统天下,大家各自做生意、过日子,谁也不会非要骑在谁头上不可。”贾桂微笑道,“比不得王爷世子,一国只能有一个。” 世子点点头:“王姑娘看,庐王何故奉燕王为霸?” 贾桂摇头道:“你们这么多王爷世子都没看出来,竟是小楚王看出来了。等着,用不了多久楚王就会和庐王一道奉燕王为霸了。” 世子可巧在吃茶,闻言蓦然抬首:“什么?!”贾桂偏了偏头。世子低头思忖片刻,拱手道,“请姑娘指教。” 贾桂道:“庐王不是说了么?带他一道攻打北美。” 世子问道:“纵然打下北美,难道不是燕王得大头、他们得小头?” 贾桂道:“国内之地已分完,再想谋地盘唯有去海外。北美之地广袤丰饶,且太大、太远,真正的天高皇帝远。庐王使的是假道伐虢之策。” 世子猛然打个激灵站了起来:“庐王是想?” 贾桂端庄正坐,含笑点头:“五十年后,庐王楚王还要不要如今的庐国楚国都两说。燕国在北美能留下多少属地也不一定,实在太远了,和东瀛完全不是一回事。” 世子轻声道:“燕王这是以狼作犬了。” 贾桂拍手道:“世子你且想想,倘若楚国没有分封,楚王能顺顺当当的扮作小狗跟在燕王身后么?他那些王叔不得把王府拆了啊。纵然他敢,燕王敢信么?” 世子缓缓点头。过了会子,忽然道:“王姑娘,你说了半日国事,还不曾说明白你们的细作怎么就不会被诸王打死。” “不是说了么?细作少线人多啊。” “线人就不怕死?” “线人彼此不认识。纵然死了,别的线人也不知道。且不是我们的人,我们没有损失。我们给线人的不过是钱罢了。” 世子思忖片刻问道:“你们怎么找线人的?”贾桂似笑非笑,不言语。世子含笑道,“小王有时候委实分辨不出下头的人忠不忠。” 贾桂淡淡的道:“我们从来不去碰忠臣忠仆,太容易得罪人了。这世上终究忠者少,而钱能通神。许多消息并不需要买通要紧的人,从别处反倒可以轻松得到。” “例如?” “例如我知道世子妃不受宠。”贾桂道,“不论世子多照顾她的颜面,她这辈子都难得宠。”她瞟了世子一眼,“单单这一点就极好利用。世子的弟弟们只管在世子妃身边买通一两个丫鬟婆子,便能让世子丢了金冠。”世子皱起眉头,贾桂低眉假笑了下,“世子妃还年轻,并未修炼成古井无澜。丈夫不喜欢她,她难免妒忌别的女人。而她占了世子妃的位置又不得宠,也难免有别的女人想要她的座位。这是人类的天性,依靠让女人背诵三从四德是无济于事的,世子在外头使劲儿维护世子妃的体面也无济于事。只要在世子府中找到两个这样的女人加以挑唆,并挑唆上世子妃,就能让她们彼此斗成乌眼鸡,还死死的瞒着世子你。斗着斗着,一不留神就会蔓延到世子的儿子们头上去。”世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贾桂慢慢的道,“世子的儿子们倘若慢慢让女人们斗没了或是斗残了,世子在王爷跟前就会失了许多分量。” 世子眯起眼来:“王姑娘以为该如何防着此事?” 贾桂摆手:“防不了。要么世子自己在世子妃身边放个细作。” 世子默然半晌,问道:“你怎么知道世子妃不受宠。” 贾桂漫不经心道:“她模样儿长得实在算不上出挑。我上回来贵府见过好几位美人,都能轻轻松松压过她去。食色性也,所有说自己不爱美色的男人都是因为没本事得到美人。美人可以千姿百态各有千秋,但嫡妻必须得是这千姿百态当中的一种,再加上娘家地位,方能压稳后院。这两样少了一样都不行。而世子妃两样都没有。”她侧头看了看世子,“当年您老怎么会挑上她的?” 世子怔了许久,道:“娶妻娶贤。” 贾桂瘪嘴:“贤和美是可以兼具的。她若下嫁一个娶不起美妾的寻常官宦,必然比现在幸福的多。” 世子端起茶来想了会子,道:“依着王姑娘的颜色聪慧,想是母仪天下也做得。” 贾桂吓了一跳:“啊?”却见世子眼中射出一股奇怪的神色来,贾桂没来由的不喜欢,脸色慌乱了一下。世子见状呵呵笑起来。贾桂冷静片刻,假笑道,“非也。我心眼子极小,我丈夫若有美妾,我定会立时和离。” 世子了口饮茶,抬目道:“和离是容易的?” 贾桂道:“有娘家就能和离。” 世子道:“你们神盾局不是没有兵卒么?管什么用?” 贾桂已镇定下来,挺着胸脯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可以雇来。吴王不是有兵卒吗?” 世子在她脸上身上打量了十来眼,道:“小王若是把王姑娘留在府中,你能怎样。” 贾桂内里早已吓得七荤八素,脸上还皮笑肉不笑道:“我的同伙立时能撺掇秦王对世子起疑心。世子,前车之鉴义忠亲王。” 世子猛然吸了口气,如虎狼似的瞧了她许久,终假笑道:“小王开玩笑呢。” 贾桂心下大定,一字一顿的道:“我猜也是。世子若连这么点子理智都没有,早就让人掀翻了。” 世子又看了她几眼,站起来作揖:“让姑娘受惊了,小王向姑娘赔罪。” 贾桂摆手:“罢了罢了,下回别再这么吓唬人了。”赶忙站起来,“在下也该告辞了。” 世子含笑点头,理了理衣襟,亲送她出了世子府大门。贾桂翻身上马,马上抱拳,飞驰而去。世子在后头凝视良久。 贾桂直回到住处方松了口气,吓得脸儿刷白、手足冰凉。一眼看见杨二伯在门口跟兵士闲扯,直直的扑了上去。也忘了四周还有许多秦王的卫士,喘着气道:“可吓死我了!杨爷爷,福儿好悬回不来了!” 杨二伯惊道:“怎么了?吓成这样?” 贾桂摇摇头:“爷爷我腿软了走不动路。” 杨二伯赶紧搀着她往里头挪。贾桂整个人挂在老头身上,半拖着进去的。董愚和柳小七在院中下棋,见状也大惊:“福儿怎么了?” 贾桂“哇”的哭了出来。她自打出世起何尝受过这般惊吓?纵是这趟出来也一路平平安安,未曾当真遇险。且台湾府风气与后世相近,少有男人调戏良家女子、遑论强夺。贾桂亦在评话里头听过许多侠客惩治强抢民女的恶霸的故事,从未想到自己头上来——她从不曾当自己是弱女子、能被抢的那种。这会子当真是后怕了。装逼过了头,惹来人家觊觎。倘若秦王世子不管不顾强留下她,说不得就得吃个大亏。这辈子头一回,贾桂知道怕了。哭了半日,摸了摸眼泪,喊道:“七哥!我要跟你学功夫!” 第五百八十七章 贾桂在秦世子府受了惊吓,哇哇大哭一场喊着要学功夫,吓得柳小七等人脸都黑了,急问她缘故。贾桂之母王熙凤本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从不会写一个“弱”字。她自己真真是打小充做男儿养的,最要强不过。哭完了抹抹眼泪,顿觉得今儿此事窝囊透顶、丢脸绝顶。乃咬了半日的牙道:“别问了。” 董愚瞧着她:“是要我们猜么?” “不要!”贾桂喊道,“我自己丢的脸自己找回来!” 杨二伯道:“你有那个本事么?” 贾桂恨恨的说:“横竖你们都别管,不报复回来誓不为人!” 柳小七面色沉了沉:“你预备怎么报复?” 贾桂一怔:“我马上就开始想!” 柳小七皱眉,才要说话;董愚先说:“你总归一个人,行事不便。大家帮你多好?” 贾桂嘟了嘟嘴,过了好一阵子才说:“等我想出办法来,要你们帮忙再说。” 几个人无奈,互视了半晌,柳小七道:“既这么着,你先想着。要学功夫的话今儿就开始。” 贾桂使劲儿点头,腮帮子鼓得圆滚滚。旋即站起来拍了拍袖子:“现在就开始!” 柳小七道:“哪有听风就是雨的,你先歇会子、吃些东西。下午开始。” 董愚闻听也立时道:“我也学。” 柳小七哼了一声:“莫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那两个齐声喊:“不会!” 大伙儿让贾桂吓得一直围在她身边站着,这会子柳小七方拉了把椅子坐下,淡淡扫了他二人一眼:“会不会先坚持三天再说。”董愚不知何故打了个冷颤,贾桂依然鼓着脸。柳小七又看了看杨二伯,“到时候您老出去逛逛?” 杨二伯也乐呵呵拉把椅子坐下道:“我老人家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儿子侄子个个如此。他们都这么大了,骨头也硬了,再练也有限。” “练总比不练好。”柳小七道,“俗话说隔代亲,您老练得了儿子未必练得了孙子。我倒不怕别的,就怕我罚他们的时候您老拦着。” 杨二伯想了想:“有理,到时候我出去。”又想了想,“这会子我就出去。” 贾桂咳嗽一声:“杨爷爷,说好了我自己报复的。” 杨二伯勒了勒腰带:“我老人家才没闲工夫管你的事。让小七罚了莫要哭着喊爷爷救你。” 贾桂拍胸脯道:“我也是年年军训的人!三叔多狠啊,丢我去特种营军训!” 柳小七又淡然看了她一眼:“特种营的兵士都是宝贝,从不把人往死里训。你们俩先什么大话都别说,捱过三天再看。”贾桂本预备顶嘴的,忽然也不知何故打了个冷颤,把顶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杨二伯站起来道:“我出去转转,今儿一整天都在外头吃饭,你们随意。”柳小七挥了挥手。贾桂董愚看着老头蹦蹦跳跳出门去,无端生出一股想拉住他的冲动。 便听见杨二伯在门口同兵士们说:“我老人家想看个皮影戏,你们谁认识路?领着我去,我请客看戏吃饭。”兵士们七嘴八舌喊“我去我去”,闹哄哄的走了。 外头安静下来,柳小七抬目冲他二人一笑,二人又打了个冷颤。柳小七站起来望了望天:“该吃午饭了。”转身喊人买饭菜去。贾桂与董愚面面相觑,心中都有点子盼着对方后悔,又都没吭声。 午饭后柳小七让他们歇了大半个时辰,连午觉也不给睡,将二人领到后院修理起来,还捎上了柳明漪。贾桂抱怨道:“不休息就不能好好从事体力活动,这是科学。” 柳小七随口道:“别跟我提科学,我们全家都不科学。”贾桂哑然。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力气起抱怨的心思了。 杨二伯果然直到晚上来回来,笑呵呵到后院瞧了一眼,问道:“福儿,能扛过三天不能?” 贾桂胳膊腿上挂了沙袋扎马步,绷着脸不言语。柳小七道:“您老歇着去吧,他们这会子没力气说话。” 唯有柳明漪得意喊道:“福儿姐姐还不如我呢!”挨了贾桂一个白眼。 杨二伯又瞧了瞧,自言自语:“我老人家还是不看的好。”背着胳膊走了。 他二人抗过了两日,到了第三日,董愚放假。原是丁滁与陈知府说服了秦王,特来邀董愚去查看几个悬案。董愚喘了口气,背着包袱跟着走了。 因此事最要紧的就是陈知府之子,董愚先看这个。陈二爷下葬是另换了寿衣的,他死时穿的衣裳都让他爹好生留着了。董愚向陈知府道,他得查看陈二爷的日常物件、询问陈府的人,且必须开棺验尸。因早有仵作看出他死于袖箭,陈知府不大愿意开馆。董愚道:“既然早先没查出来,总有遗漏之处。”陈知府犹豫再三方答应了。 董愚跟着陈知府等人一道去陈二爷坟上开馆。尸首已腐,恶臭迸出令人作呕且满是蛆虫,同行之人连陈知府自己在内皆掩面而逃。董愚早就戴上了口罩和细羊皮手套、穿好白大褂,挥手让旁人闪开,自己上前细细查验了许久。他从十二三岁便跟着他爹验尸了,独立查案还是头一回,故而聚精会神、全然不顾旁的。饶是陈知府并旁人都对他半信半疑,看其眼神专注也不由得信了他三分。 一时查验完毕,董愚向尸首深深鞠了三个躬,命小子们埋回去。乃转身看了陈知府一眼,撤身走远些。陈知府赶忙跟了上去,并有五六个好奇心重的也跟着。董愚摘下口罩手套等物,深吸了几口气,道:“令郎是个细作。” 陈知府大惊:“胡说!” 董愚道:“他口中本有一颗毒牙,是用来自尽的,现已拔去。寻常线人口中绝无此物。大人不信,现在去看还来得及。” 有个年轻仵作在旁道:“董先生说的是。陈二爷口中委实少了颗牙。” 陈知府急道:“那也未必是毒牙,说不定是歹人逼迫与他、拔下的呢?” 董愚道:“晚生看了卷宗,令郎死前并未遭人严刑拷打。没有谁审讯是只拔一颗牙的。” 陈知府断然道:“太牵强。” 董愚耸肩,接着说:“令郎委实死于袖箭。从伤口来看,射箭之人离令郎极近。”乃取出一个新包袱来包好口罩手套白大褂,“八成是让他们自己人灭的口。” 陈知府怔了怔:“何以见得?” “若是落在对家手里,细作之类的人难免要审问,审问又难免拷打;而卷宗上说令郎身上无别的伤口,可知不是对家。杀离得极近之人多半用刀剑等物,用袖箭则罕见。袖箭乃暗器,寻常兵士极少配以袖箭,倒是绿林人和细作用得多。倘若他是撞破了什么遭灭口,人家哪里知道他口中有毒牙而要拔去?”董愚将小包袱放入大包袱,“除非是灭自己人的口。大人,晚生要去看看陈二爷的院子。” 仵作上回验尸虽惊讶他口中少了颗牙,没人会想到毒牙上头去。陈知府想了半日,问道:“董先生怎么知道那是毒牙。” 董愚道:“毒牙多半都装在那儿。大人想必在绿林也有探子,让他们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或是请教秦王手下专管细作的头目,必也知道。”他犹豫了会子,做忍状。忍了半日终于说,“这是常识。”陈大人全然不知细作的毒牙多半是装在哪里的,只得闭口不言。 一时回到陈大人府上,董愚又另换上一套白大褂手套,先细细查看了陈二爷死时穿的衣裳,乃道:“陈二爷可能是死在和尚庙或道观,鞋底子上沾了点子香灰。” 陈知府亲自上前闻了闻,那鞋底看委实有点子香灰,立时责问长安府的仵作道:“早先怎么没人看出来?” 跟着的人都愣了。董愚忙说:“太浅了实在极难看出来。我其实是先闻出来再细看的。”陈知府立命人搜查寺庙道观,从离发现他儿子尸首那宅子最近的庙宇开始。 董愚又在陈二爷屋里细查。查了半日,忽然翻出一个暗格来。他也不用钥匙,当着陈知府等人的面从包袱中翻出一枚长钢针,三五下撬开了锁,将那暗格的抽屉整个端了出来。乃当着众人的面一样样清点里头的东西。有三千多银票子,好几叠写满了字的纸,并一个小小的木制弥勒佛雕像。而那些纸上写的显见是隐语,每个字都认识,只是没人看得懂。众人面面相觑——这抽屉里的东西已可以坐实陈二爷是个细作了。 跟着人的里头有秦王派来的亲信,陈知府吓得汗都下来了,喃喃道:“怎么可能……” 董愚拿起那木雕的弥勒佛像在掌中瞧了瞧,道:“这是弥勒教的东西。” 几个人齐声大喊:“什么?!” 董愚仍在看小佛像:“弥勒教不是在袁州那带么?怎么秦国也有?什么时候发展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倒是小觑了他们。” 人群中走出一个捕快模样的人,向董愚问道:“董先生,此物当真是弥勒教的?” 董愚道:“不错,大人不信可去袁州打探。”袁州本在江西,与他同来的杨二伯又出自豫章杨家,众人多半立时就信了。董愚看了看那些看不懂的纸,指着苦笑道,“谁知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众人俱不言语。陈大人长叹了一声。 吃罢午饭,陈知府董愚等人又往那个死去的车夫家中查看。东翻西找了半日,他竟然从柴火堆底下又翻出了个一模一样小弥勒佛像。拿着回去同陈二爷的那个摆在一处,显见车夫的旧些、陈二爷的新些。董愚深吸一口气:“袁州那些和尚本事不小。” 陈知府从来不知世上依然有弥勒教,喃喃道:“不是前朝初年就没了?” 董愚道:“何尝没了?数百年来一直昌盛,倒是我朝初年忽然偃旗息鼓了。”乃挤了挤眼,“都是太.祖爷有本事。” 陈知府心中慌乱,谢过董愚,命人送他回去。此事重大,他只得亲往秦.王府,硬着头皮回了今日经过。秦王亦大惊。他平素只放着兄弟侄子,从未曾想过世上还有弥勒教。忙将丁滁宣召进府。 丁滁听罢思忖半日,道:“王爷可还记得,这一连串悬案之前不久,荣国府贾琮让人绑架了?” 秦王点头:“孤记得。” 丁滁道:“当日贾琮被高家救回,浑然不肯说原委。后他要离开长安时,那位静得和尚忽然找上王爷,泼尽口舌求王爷发兵追击贾琮,王爷竟让他说迷糊了。后贾琮施法损了咱们的兵将。王爷,静得和尚乃是得道高僧啊——” 秦王捋了捋胡须:“当日那和尚说,他是怕贾琮兴道贬佛。” 丁滁道:“贾琮是个刁滑的,各国王爷他都奉承,偏那回竟不肯给王爷颜面说出他被绑架的原委来,只说不与秦国相干。倘若此事乃佛道相争,委实不与秦国相干。” 秦王思忖道:“依着你看,静得和尚也是弥勒教的?” 丁滁道:“不如再去他庙里查查。”秦王不禁后悔当年处置那和尚极匆忙、不曾细细审问,立时答应了。 丁滁亲自领人往静得和尚生前的庙里去查,没多久便查到了处暗格,里头也搁了许多写满了字的纸,依然是单个看都认得、连在一块儿都不认得。丁滁将静得与陈二爷暗格中的稿子放到一处足足对了两个时辰,虽不知道那些隐语是什么意思,却寻到了许多相同的字句。显见这两位生前是一伙的。遂拿着这些证据回去见秦王。秦王看了半日,冷笑道:“好长的手。”命举国细查弥勒教。丁滁领命而去。 秦王回到后头去见王妃,可巧世子正陪他母妃说话呢,母子二人都过来见礼。秦王哼了一声,瞧着他儿子道:“前几日那个姓王的小姑娘在你府上吓得半死,是怎么回事?” 世子瘪嘴道:“那女人好生不识抬举。儿臣见她模样儿好、又机灵博学,想收了她。她竟吓成那个样子。做儿臣的女人不好么?” 秦王皱眉道:“那是神盾局的人。且你瞧她通身的气派,只怕她爹娘不是寻常小人物。” 世子道:“岂止不是寻常小人物!父王可知道她跟我说了什么?” 秦王乃坐了下来,随口问道:“什么?” 世子遂将当日贾桂与他所言一一转述,末了向秦王与王妃双膝跪倒,叩头道:“父王,此女难得,她身边还有那么多人才。儿臣想娶她为正妃。” 第五百八十八章 这一日柳小七正在后院修理小的们,秦王忽派了个特使来。柳小七只身到外头相迎,却见那特使笑容满面,迎着柳小七一躬到地:“恭喜殷先生。” 柳小七心中没来由的一跳:“喜从何来?” 特使笑若春花,恳切道:“自打见了王姑娘,我们世子妃倾慕得了不得,说王姑娘见识广博、才貌无双,非寻常女子。她思量了几日,毅然给世子上书,愿意让出世子妃之位,求世子娶王姑娘为正妃。世子感念其诚恳,昨日已奏请王爷王妃,二位皆允了。明儿我们王妃便亲打发女官过来与诸位商议结亲之事。” 柳小七深吸了口气。贾桂当日在世子府所遇他们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万没想到这秦国世子竟敢派人来说亲!乃冷笑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黑锅居然让世子妃来背?” 特使拱手道:“下官少年时曾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小五义》,那小义士艾虎之妻甘玉兰碰巧就是他另外一位妻子沙凤仙帮他订下的。如今世子妃为了让世子得良配而甘愿退居次位,也算得上不输给沙女之义举了。” 柳小七冷笑道:“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待结发之妻狠厉凉薄至此,谁家敢嫁女儿给他? 特使依然笑容和煦:“世子妃贤德无双,王姑娘日后可要好生待之。” 柳小七摆手道:“谁的女人谁照看,还是请世子好生照顾她吧。回去告诉你们世子妃,我们家姑娘是正经女子,绝不会做她的磨镜。” 特使可算笑不出来了。僵了会子,道:“殷先生,如此好事旁人求还求不来呢。”柳小七瞧着他不言语。特使又挤出笑容来,“明儿就是黄道吉日,还望王姑娘早作准备。”乃拱手道,“下官告辞。”转身就走。 柳小七冷冷的说:“你们秦王还想不想要太上皇了?”特使转回身来。柳小七道,“西宁郡王乃是燕王的细作头目,你们可知道?” 特使立时道:“知道。” 柳小七迟疑片刻,轻叹一声,张张嘴又闭上,如此有三。又长叹一声,道:“我认识西宁郡王的一个要紧细作。”特使以目相询。柳小七又踌躇半日,道,“那人最是爱财。他知道西宁郡王那一系的隐语。可以钱财许之,收买他给井冈山匪首万彰传假令,就说,燕王命人将山上关着的那囚犯提走。如今江湖中已走漏了消息,四面八方都快知道太上皇在井冈山了。燕王下令将太上皇移去别处并无不妥。” 特使忙问:“敢问那位西宁王爷的细作是?” 柳小七道:“撤去外头的人马。” 特使思忖道:“此事小人做不得主。” 柳小七点头:“我等你的消息。” 特使再深施一礼,告辞而去。柳小七侧耳一听,外头显见多了许多人马,秦王这是不打算放他们走了。他只做无事,依然让贾桂等人完成今日功课。 过了中午,杨二伯从外头回来,见整座宅子让兵卒围得水泄不通,大惊。向守卫打探,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只得先到里头找柳小七。柳小七遂引了他到前厅,将特使来意说了。杨二伯皱眉:“这是想来硬的?你预备如何?” 柳小七道:“先哄着。哄不动就把他们家福儿嫁过去。” “啊?!” 柳小七耸肩道:“要说陈瑞锦没安排我是不信的。” 杨二伯想了半日,问道:“陈瑞锦那丫头究竟想做什么?” 柳小七摇头:“大约是想把太上皇从井冈山弄走吧。”杨二伯仍不明所以。柳小七道,“不然,江西全境皆为绿林人的天下,台湾府想把那块地方暗搓搓与岭南福建合并起来是不可能的。吴国也开始工业化了,得了江西,将来就能把吴国也联合进市场经济区域里去。” 杨二伯听懵了,半晌,摸了摸脑袋:“我老人家不懂……你小子还有两下子。” 柳小七笑道:“不是我。这些是我们离开荆州之前苏姑娘分析的。她说,如今她琮师叔想要江西,江西成了土匪窝就是为了藏太上皇。想真正合并江西则务必拔掉太上皇这根刺。如今看来她所料不差,陈瑞锦果然是冲着太上皇去的。” 杨二伯摆手:“罢了,不论她想做什么,不准吓唬福儿。” 柳小七哼道:“他们打发福儿出来不就是为了吓唬她的?您老瞧瞧,才走了这么一趟,乖觉多了。她在大佳腊的时候简直像只小棒槌。” 杨二伯问道:“就这么耗着?” “哪儿能呢。”柳小七道,“福儿不是想自己报复么?” “她想出主意了没?” “她每日练功,累的只差一口气就要断了,哪里有功夫去想主意。”柳小七笑道,“我替她想了一个。方才我花了二百铜钱请门口一位兵士帮我跑腿,就说王姑娘想见见世子妃。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她外行,让她试试跟人耍嘴皮子。她不是说她爹娘叔叔皆为纵横家么?” 杨二伯点了点头,问道:“纵横家是什么?” 柳小七道:“就是耍嘴皮子哄人极是利索,能把黑的说白了。”杨二伯“哦”了一声。 直至晚上柳小七方告诉了贾桂等人秦王使人来求亲之事。贾桂愕然,拉了拉耳朵:“七哥你说什么?”柳小七瞧了她一眼不言语。 贾桂又看董愚。董愚皱眉道:“也不是没可能。秦王世子终究是世子;纵然神盾局局座是你亲爹……” 贾桂嘀咕道:“那是我亲叔公谢谢。” 董愚接着说:“你也左不过一个绿林女贼。如此低的身份,给你一个世子妃已是一步登天。纵然你不愿意、他非要强娶,能奈他何?”贾桂猛然拉快了呼吸。 柳小七在旁叹道:“看来这几天练得一点用都没有,还是这般沉不住气的性子。” 贾桂撅嘴:“你喊人家世子妃来能有什么用。” “留给你啊。”柳小七懒懒的道,“看你有什么能耐。” 贾桂皱了皱鼻子道:“我再有能耐,那世子妃没能耐,也是白搭。”话虽如此,她仍托着腮帮子琢磨怎么应付。 次日辰时六刻,秦王妃派来提亲的女官与世子妃同时来了。柳小七在外头迎接那女官,打发了柳明漪引着世子妃上后头去见贾桂。 世子妃虽满脸涂抹了脂粉,仍遮掩不住双目呆如死灰。踉踉跄跄跟着柳明漪走进后院,只见贾桂坐在一株大晚桂树下,穿着一身绯红的绣金蟒狐腋锦袍、披着石青刻丝面白狐皮的鹤氅,跟前搁着一壶二盏,正拨弄落在案头的桂花。见了她过来乃招手道:“这边,请坐。”世子妃如木头人一般蹭了过来,愣愣的坐在贾桂对面。 贾桂看了看她,替自己斟了盏茶捧在手里,道:“敢不敢杀了世子。” 世子妃茫然半晌,猛然抬头:“什么?!” 贾桂若无其事道:“问你敢不敢杀世子。”世子妃愣了。贾桂淡然一笑,“他死了我就自由了,你也不用背着弃妇之名。要不要试试?赌一把。万一成了呢?你不是有儿子吗?世子死了,你儿子身为嫡长子,自然就成了秦国的世孙。倘若秦王受不住这个打击一病不起,登位的就是你儿子,你就成了秦国太后。到时候整个秦国都是你的,谁也盖不住你。那些勾引世子的妖艳贱货,你可以统统送到庙里去当尼姑去。把她们勾引世子的乌黑秀发统统剃光,一颗颗沉鱼落雁的脸蛋子统统变成光溜溜的鸡蛋!让她们再也碰不得琴棋书画,唯有青灯古佛。让她们上午扛着大扫帚扫地、下午举着小斧头劈柴、晚上顶着旧僧帽念经,这辈子见不到男人。只有当了太后你才能有权力这么做。不然,只能看着那些身份低微的贱人日夜爬在你头上。你受得了这份气么?”乃将盏中之茶一饮而尽。 世子妃让她说得睁圆了两只眼,呼吸又急又快。良久,摇头似拨浪鼓:“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贾桂瞟了她一眼,“杀个人而已。” 世子妃声音发颤:“那是世子……” 贾桂冷哼道:“世子又如何?还不是作践嫡妻、强抢民女,与禽兽何异。”世子妃使劲儿摇头。贾桂又斟了一盏茶,“我只问你可甘心?恨不恨?世子妃娘娘,你可想好了。我,他是娶不到的。你,眼看就要下堂了。你既下堂、他又娶不到我,会如何?指定从你们府上挑个养了儿子的妖艳贱货扶正呗~~你儿子立时就不是嫡子了。娘娘,纵然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儿子想想。” 世子妃眼神一亮:“他娶不到你?” 贾桂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子:“依着我们绿林的规矩,他高攀不上我。” 世子妃大喜:“那这亲事岂不是作罢?” 贾桂看了她半日,看得世子妃手足无措。贾桂奇道:“你究竟是怎么做了这么久的世子妃还没被人撸下来的?你们府里的女子那么无能么?如今是你们世子想强、抢、民、女!我是白眉赤眼被抢的那个!我不愿意有个屁用。横竖最后必然成不了。只是还没到‘最后’呢,你这个世子妃早已下堂。”乃从怀内取出一包东西来推到世子妃跟前。 世子妃打了个冷颤,指着那小纸包:“这是什么?” “毒.药。”贾桂笑眯眯道,“就是潘金莲弄死武大郎的那玩意。娘娘回头替世子炖个汤,把这个下在里头,让他做个饱死鬼。” 世子妃立时缩回两只手在案子下头互相捏紧。贾桂只看看她不说话。世子妃抬目偷偷看了贾桂一眼,贾桂淡然吃茶,也不催她、也不收回毒.药纸包。也不知捱了多久,世子妃咬咬牙,颤着身子伸出手去,缓缓抓住那纸包子捏在手里。又捏了半日,终是缓缓收回手、缩在袖中。贾桂点头:“这就对了。”乃亲替两只茶盅子都筛上了茶,放一只在世子妃跟前、自己举起另一只,“以茶代酒,敬咱们两个!祝我成功脱身,祝世子妃早日当上太后。” 世子妃的牙齿咬得咯吱响,定了定神,猛然举起茶盏子来仰脖子饮尽。贾桂喊了声“好”,也饮尽自己的,扭手腕子亮了盏底:“各取所需,合作无间!”世子妃眼中蓦然亮了起来,身子也拔高了、头也抬了,看着都有了力气。 世子妃与贾桂谈完了,那头女官与柳小七也吵完了。柳小七黑着脸拱手曰“不送”,遂当真不曾送女官出门半步,让她们自己走的。 她二人一径回到秦.王府,秦王与秦王妃、世子等皆候着呢。女官上前先行大礼,细细回禀今日经过。待她说完了,世子妃双膝跪倒垂泪道:“王爷、王妃、世子,这个女人心如蛇蝎,实在碰不得!世子若是娶了她,只怕性命朝夕不保!” 秦王妃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世子妃遂从怀中取出那个纸包来双手奉上。秦王妃与秦王互视几眼,问道,“这是什么?” 世子妃垂头道:“毒.药。那王氏给的,撺掇媳妇儿下在给世子的汤水里。” 秦王妃拍案:“大胆!” 世子妃哭道:“臣妾胆子都让她唬破了……她还说,她若当了世子妃,就把府上的女子全都送去做尼姑!沉鱼落雁的脸蛋子统统变成光溜溜的鸡蛋……” “扑哧!”世子在旁笑出声来。又忙摆了摆手,“听着好笑。你接着说。”世子妃遂把贾桂扯的那段“整治妖艳贱货”一字不差细说了一遍。世子又笑。 秦王笑道:“这个王氏好小的心眼子,你当真想娶?” 世子也笑道:“好生有趣。她既出身绿林,打打杀杀的自小见惯了,如此做派并不稀奇。真做了儿臣的女人就舍不得朝儿臣下手了。况她只想着把旁的女子送去出家,可见并不是个狠心的。吕雉将戚夫人做成‘人彘’才是毒妇呢。儿臣并未看错,这王姑娘必是他们里头要紧人物之女,充作大小姐养的,并未经历过多少人情世故。虽嘴上刻薄,心里却是纯善的。”乃望着秦王道,“父王放心,这般天真烂漫的女孩儿极好调理。凭她这会子如何桀骜不驯,不出半年便能调理乖顺。” 秦王思忖片刻道:“只是你三伯……” 世子含笑道:“不急。先救三伯。” 他们父子两个便忘了世子妃跪在下头。此女早已茫然,双手紧紧攥着。 第五百八十九章 秦王终是派了丁滁来见柳小七,柳小七黑着脸出来了。二人假模假样拱手落座,柳小七半日不言语。丁滁斟酌会子道:“我们王爷想了一夜,终是觉得救太上皇更要紧些。” 柳小七松了口气,面上有了丝笑意,道:“这才对嘛。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 丁滁道:“不知上回殷先生所说的西宁郡王细作之事?”柳小七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丁滁道,“救出太上皇自然放诸位离去。” 柳小七冷笑道:“天家的人说话跟放屁,我是不信的。” 丁滁道:“天家为万民之主。” 柳小七扯了扯嘴角道:“跟绿林中人说这话有意思么?” 丁滁又说一遍:“天家乃万民之主,必言而有信。纵他言而无信,殷先生,他是王、你是民,你能奈何?你不说,五日后便是黄道吉日宜嫁娶。”柳小七吸了口气。丁滁正色道,“外头有火.枪队,殷先生和杨老侠客纵有天大的本事又何尝跑得出去?” 柳小七森森的看了他一眼:“他就不怕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丁滁抬头平视道:“且不说王爷未必就无信;纵然无信、先生当秦国上下的将士是死的?绿林终归是绿林。可闪转腾挪于缝隙,不能大刀阔斧于疆场。殷先生是聪明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暂忍耐一时何妨。” 柳小七闻言默然不语。丁滁也不催促,只管坐着吃茶。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柳小七道:“宁国府的大爷贾蓉是西宁郡王心腹。” 丁滁大惊:“贾蓉?” 柳小七点头:“此事我们只知道而已,并不认得他。” 丁滁思忖半日,问道:“为何不去认得他?” “这种人没必要去认得。”柳小七随口道,“不然容易引得西宁郡王留意。再说,但凡我们用得上贾蓉,随时可以买通他。” 丁滁道:“荣国府的几位爷们与冯紫英交往甚密,西宁王爷拉扯上贾蓉作甚?” 柳小七轻笑侧头看着他:“你说呢?” 丁滁立时明白过来,摇了摇头:“燕王的细作头目都……燕国早晚衰败。” 柳小七立时道:“非也,燕国必昌盛。若没有两派人马互相监督,万一冯、金二人有一个被别的王爷收买,燕王还不定怎么死的。” 丁滁闻听想了想:“言之有理。”又道,“贾蓉乃宁国府嫡长子,会好收买么?” 柳小七冷笑道:“宁国府内囊早上来了,贾珍贾蓉爷俩又花钱花惯了,如今日子极难熬。早年他们还能仗着势力强夺些民脂民膏,这几年京中游侠儿昌盛,他们再不敢了。另有,贾蓉对西宁王爷有些不满。” “不满?” 柳小七蔑然道:“说不满是轻的,他内里已十分抱怨了。” “是何缘故?” “贾蓉虽风流、荤素不拘,心里头最爱的唯有一个男子。那男子却因偶然知道了他在做探子,铁了心与他分了。贾蓉便欲同姓金的辞工。呵呵,他以为干那行是能随意挂冠不干的?故此郁郁寡欢。日子一长渐渐恨上了西宁郡王,只是不敢说罢了。” “殷先生竟连这个都知道?”丁滁诧然,“莫非会法术、便变成虫子藏在他帐子里?” 柳小七淡然瞥了他一眼:“贾蓉是个风流的。丁大人不信,可派春风阁的花魁去套他的话。只是须得使点子套路。比如才貌双全、走投无路的小寡妇遭奸人逼迫,险些被卖入烟花之地,单等有钱有势的大爷相救等等。” 丁滁哑然失笑,摇头道:“温柔乡是英雄冢。” 柳小七哂笑道:“他也配英雄?狗熊配他都冤屈了。” 丁滁点点头,拱手相谢,起身告辞。在门口与守着的一人点了点头,上马走了。那儒生立在一辆马车前,目送丁滁走远后转身向车中人说了些话。只见车帘子一动,里头款款走出上回来提亲的女官,笑盈盈整了整衣裳朝大门走去。 如方才丁滁所言,五日后正是宜嫁娶的黄道吉日,秦国世子要与吴国来的王姑娘成婚。这女官是来下旨的。今儿下午开始便有聘礼陆续送来,还有替王姑娘预备的嫁妆。其余三媒六聘皆从简,横竖五日内完成。如今那位世子妃已退为侧妃,世子府中正在收拾婚房。王姑娘的嫁衣盖头等物明儿就送来。 柳小七面色黑得能滴下墨汁子来,冷笑道:“秦王这脸皮子厚得能拿去当马桶使了。” 女官岿然不动、春风满面:“婚姻大事,还请王姑娘好生准备,其余的她便不用担心了。” 柳小七道:“也不用告诉人家爹娘?” 女官道:“事急从权。” 柳小七森森的道:“回去告诉你们世子,我们姑娘名字叫福儿,是她祖父起的。想娶我们姑娘得有天大的福分才行,不然会折寿。让他多请几个有本事的先生好生算算自己可福薄不是。” 女官依然笑得眉目流波,柔声道:“奴家知道了。”柳小七甩袖子而去。 后头几日果然秦王那头送了许多东西进来,有聘礼、有嫁妆、有嫁衣。贾桂牙都磨碎了;可外头重兵把守,漫说逃不出去、连个信儿都放不出去。连柳小七也有几分慌乱。眼看人家要来强抢了,陈瑞锦竟然半分消息没有!难道真把福儿送出去?到了大婚前两日,秦王.府竟派了个嬷嬷来想给贾桂验身!好悬让她一剑砍死,连滚带爬跑了。 眨眼到了大婚前日,眼看一个个时辰熬过去什么也没发生。黄昏近了,几个人坐在院中面面相觑。偏这会子有人来报,秦王又派了个人过来。柳小七也不摆什么架子了,命领进来。 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向他们作了个团揖,朗声道:“在下是来帮忙的。” 柳小七狐疑打量了他片刻,问道:“你是谁?” 那青年含笑道:“先生不必知道。横竖在下也是绿林中人,最不耐烦这些鹰爪孙。” 柳小七与旁人互视几眼,又问:“你有法子帮忙?” 青年道:“秦王这般做派,唯有偷梁换柱。另藏一位女子在花轿之中,让她替王姑娘下轿拜堂。” 贾桂看着他抱拳道:“还请朋友道个万儿。” 青年微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神盾局轰雷贯耳,记得欠在下一个人情就行。”乃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此乃明儿来接姑娘的花轿。” 贾桂一看,图上画得清清楚楚,哪儿是机关、哪儿藏人,不禁点头:“画得不错,一目了然。” 董愚在旁伸脑袋过去瞧,赞道:“当真不错!这图谁画的?好清晰明了。” 青年莞尔:“在下替画图之人多谢各位赞赏。” 几个人传看完毕,贾桂掏出火柴来将那图纸烧做灰烬,乃拍拍手舒心道:“心情好多了!这位朋友,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青年道:“等到替身姑娘下了花轿,花轿会抬去后头。花轿里头藏身之处有世子府仆妇的衣裳,请王姑娘早早换好。听见轿子外头敲击一二三五声,便是‘无事’,有位嬷嬷会接姑娘出来,扮作粗使的洒扫丫鬟跟着她走便是。” 贾桂摸了摸下巴:“哎呀,我平素不曾留意洒扫丫鬟是个什么模样,还得学她们的姿势表情。” 青年笑道:“无碍,寻常的丫鬟婆子没人留意。姑娘莫要惹事便好。” 贾桂一缩脖子:“我可不疯了么?要命的时候还惹事?要惹也得等逃出生天再惹。”青年哈哈大笑。 柳小七问道:“这位朋友今儿过来是怎么哄的秦王?我们也得替你遮掩一二不是?” 青年道:“如今我回去只说劝通了殷先生。事既至此,这门亲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过了明晚两家就是亲家,不如让小两口好生过。明儿还请各位也换上新衣裳送亲去。至于王姑娘怎么走了,横竖你们也不知道,反可以闹着跟他们要人。”柳小七点点头。 众人又商议了些细节,贾桂如何逃跑清清楚楚。那青年遂拱手而去。 他前脚刚走,柳小七含笑问道:“猜猜此人是谁。” 贾桂听说可以逃婚,浑身都来了力气,兴致勃勃道:“秦王其他儿子的人!” 董愚道:“我猜是太上皇私生子的人。” 杨二伯道:“我老人家懒得猜。” 柳小七笑道:“小愚猜着了。” 贾桂不服:“何以见得?” “福儿明日怎么逃他安排得周全细致,却并未安排我们几个逃跑。”柳小七道,“倘若他换进去的那女子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几个显见是活不了的。”乃冷笑道,“他当秦王是村头富户呢?还让我们上门去闹着要人。横竖贾蓉的名字他们已得了,到时候秦王还不把我们悉数宰了?” 董愚道:“如此一来,秦国便妥妥的开罪了神盾局,必遭报复。秦王的其他儿子也是秦国的,岂能把装鸡蛋的篮子整个打破?” 贾桂“嗷”了一声:“那怎么办?” 柳小七道:“等。” “等什么?” “不知道。”柳小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得歇着去了。明儿早些收拾好包袱,说不定要打架。” 贾桂扭头看董愚,董愚摊手:“我真的猜不出来!横竖七哥比方才安心多了,咱们也歇着去,明儿多半要打架。” 贾桂哼道:“你俩都这么说,明儿肯定要打架。”也回屋歇着去了。她这几日急的了不得,如今瞧柳小七安心了、自己也安心起来。 次日一大早,□□派了人过来替贾桂梳洗打扮。贾桂把她们一个个丢了出去,自己在屋中换好了自己的衣裳看着那嫁衣出神。她知道为了演戏不得不穿,可她实在不想穿。就这么干巴巴的坐了不知多久,耳听“咚”的一声,大门让人踢开了。有个女官朗声道:“王姑娘可收拾好了?该上轿啦——” 贾桂单手拎起嫁衣盖头:“收拾好了,这就走吧。” 那女官才刚皱起眉头,董愚在旁说:“她不想穿的衣裳谁也没法子逼着她穿。” 女官看了他一眼迈步进来正要朝贾桂伸手,半块砖头“呼”的飞来过来正砸在她胳膊上。女官“哎呦”一声疼得掉下泪来。柳小七淡淡的说:“去看大夫吧,折了。”乃扫过其余女官的脸,“下一个就是不折胳膊,是丢性命了。”众女官顿时吓得面如金纸。 贾桂嫣然一笑:“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你们世子娶得起的。各位,回去跟你们世子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有两个女官进来将那折了胳膊的扶出去,当真再没人敢上前劝她换衣裳了。僵了半日,外头有人催说吉时已到。贾桂大大方方背着自己的包袱,手里拎起嫁衣盖头往外走。柳小七等人并未换什么新衣裳,却个个背着包袱,一副不是去送亲、而是要出门的模样。花轿停在院中,贾桂掀开帘子走进去坐了,还喊道:“我都不记得多久没坐过轿子了。” 秦王的人见她终究是上去了,顿时抚了抚胸口。领头的女官正要示意吹打起来,贾桂一骨碌从轿子里头钻了出来,颤声道:“轿子里什么都没有!" 柳小七闻听一个箭步冲进去一看:这轿子与昨日那青年给的图纸所绘全然不同,根本没有夹层、也没有什么小丫鬟的衣裳!空荡荡的不过是个寻常的轿子。董愚听了也抢进去瞧。三个人在里头面面相觑了半日。贾桂脸儿都吓白了。 柳小七思忖片刻,挥手道:“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贾桂问道:“我还坐吗?” “坐。”柳小七道,“你只管坐。这么大的事儿,纵然你叔叔离开太远不知道,局座岂能不知?我就不信他没有安排。” 贾桂急得掉下泪来:“好多天以前你也是这么说的!我都让人家逼上轿子了!” 柳小七笑道:“傻孩子,七哥是干哪行的?大不了打架嘛,打架也得有擎制不是?” 贾桂实在怕的紧,摇头:“我不敢坐。” 董愚道:“要不我同你一道坐?” 柳小七想了想:“也行。你们俩功夫太差,打起来恐怕让人家抓去当人质。”乃回身出了轿子,喊柳明漪也上去,“路上挺远的,走着累。里头好生宽敞,你也坐轿子。” 柳明漪不知出了何事,当真背着小包袱上了轿子。这下好了。一顶花轿里头一男一女一孩童,不知道算是什么。柳小七回头向领头的女官笑眯眯道,“可以起轿了。”那女官脸儿都成了乌青色,张着嘴半日出不了声。 第五百九十章 秦王世子迎亲队终是吹吹打打出了门,前后皆有兵马簇拥。柳小七他们住的宅子本是秦王私宅,从前亦曾住过几个来访的贤才,四周安静却离集市不远。门前是条小街,出了这街拐个弯子、再走过横着的那条路,便能通往长安城一条大道。最适合打劫之处便是拐弯口了。 前头的兵马已过去,中间是迎亲的轿子,后头的兵马还没拐过弯子来。忽闻一声极长的哨音,犹如猎鹰掠过天空一般。走在花轿四周巡逻的兵士立时端起火.枪来。便听见有人朗声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牙缝里蹦出半个不是,一枪一个,管杀不管埋!” 轿子里头贾桂本来吓得一手握着董愚一手握着柳明漪,浑身绷得跟拉满的弓弦一般;猛听见外头有人喊打劫号的头一句,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长出一口气。同时撒开那二人的手抚了抚胸口:“我的娘啊!这是想吓死我啊!”赶忙撩开轿帘子往外瞧。 只见四周的人都仰着脸,路边几座宅子的院墙上密密麻麻全是青棕色的钢盔和乌油油的枪口,一株从院墙内伸出的大槐树上站了个人,大白天穿着青棕色夜行衣,面上遮着青棕色巾子,足下明晃晃登着一双牛皮军靴——那款式贾桂极眼熟,她自己有好几双。 花轿旁边一位秦国将军立时喊道:“来者何人?” 那匪首道:“打劫。请太湖王大小姐跟我们走,其余不要。” 吓得董愚立时从花轿里头探出脑袋来:“大王,小人也很机灵的!买一送一不要错过!” 柳明漪也忙钻在他二人中间:“大王,我也很机灵的!而且我会打架!”乃转了转小脑袋,见她七叔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立着,又指着柳小七添上一句,“而且我有个很厉害的叔叔!” 匪首瞧了她一眼:“你这孩子一看就不老实,是个会惹祸的,我们不要。” 董愚连声附和:“对对!这孩子最淘气不过。大王,小人不但机灵而且老实!” 柳明漪嘴快:“大王他吃得多!能把你们山上吃穷!” 董愚接着喊:“小人会赚钱!能帮大王做生意!” 柳明漪大喊:“人家是土匪,抢钱就行,做什么生意!” 董愚喊道:“小人还会管账!” 柳小七忍无可忍,喝到:“闭嘴!”那两个果然老实了。他乃眯起眼看了看匪首,“这位大王是?” 那匪首本就蒙着脸,眼睛也没个喜怒,淡然道:“殷七爷不必知道。” 柳小七哼道:“从我手上抢人没那么容易。” 匪首挑眉:“何尝是从七爷手里抢?人又何尝在七爷手里?连七爷自己都在旁人手里。” 柳小七忍不住骂了声娘!忍了忍,拱手道:“这位朋友是来帮忙的还是惹事的。” 匪首只做不闻,望着贾桂道:“王大小姐,你是愿意做世子妃还是土匪?” 贾桂忙喊:“土匪土匪!谁愿意做什么狗屁世子妃?”言罢竟一骨碌从花轿里头钻了出来,随手将嫁衣和盖头丢在轿子顶上,“这位朋友,神盾局欠你十个人情!” 匪首道:“此事容后再谈。” 那秦国的将军喊道:“何方贼寇,是来寻死……”一句话未曾说完,耳听“砰”的一声,脑门上开了个血窟窿。那将军如偶人一般扑通倒下了。 匪首手中显见什么也没有,闲闲的道:“自古以来兵不如匪。”柳小七见势不好“镗啷啷”拔出佩剑,又是“砰”的一声,他的佩剑落了地。匪首又道,“殷七爷是聪明人,当比这些翅子窑的知道轻重。” 贾桂“嗷乌”了一声,钦然望着匪首抱拳:“大王好枪法!” 匪首道:“是兄弟们好枪法。” 秦国将军死得突兀,兵卒等这会子方回过神来,竟分毫不乱。几个副将喝令瞄准墙头敌兵,他们自己举枪则对着树上的匪首。匪首缓缓举起三根手指头。他手指定在空中不动后三秒钟,数枪并发犹如一响,秦国副将额头悉数中弹,扑通数声倒下。 有个女官喊道:“大王枪下留人!”从女官群中跑出。又是“砰砰”的两响,她身后两个女官倒下,手里捏着的火.枪掉落于地。那跑出来的女官惊得动弹不得。 有个秦兵见状挥拳喊道:“兄弟m……”“们”字尚未喊出,脑门子上便挨了一个血窟窿。 匪首道:“火.枪这玩意,从上打下极容易,从下打上难得多,你们不知道么?”遂朝贾桂抱拳,“王大小姐,请。” 贾桂迟疑着回头看了看柳小七并已从轿中钻出来的董愚柳明漪,又看了看黑着脸的柳小七并皱着眉头的杨二伯。“那个……大王,他们呢?” “皆不如大小姐值钱。”匪首道,“我们带不得那么多人,大小姐请。” 董愚仰着脸抱拳道:“大王,小人真的能做不少事。免费赠送不要白不要!” 匪首摆手:“你吃的太多了。”柳明漪“扑哧”笑了。 又有两声枪响,倒下两名秦军兵士。那女官吓得蹿到柳小七身后瑟瑟发抖:“殷爷……” 柳小七沉声道:“瞧这意思打不过了。” “他们是什么人?” “绝非土匪。”柳小七瞧了那匪首一眼,“纵然是匪也必为官匪。” 女官急道:“如何是好?” 柳小七口里道:“没有法子。”一面悄悄伸手入怀。 “殷七爷别乱动。”匪首喝道,“我还不想与贵局结梁子。” 柳小七抬目扫了一眼,见数支乌黑的枪管指着自己,只得放下手,道:“朋友何必呢?你们帮了我们大忙,交个朋友不好么?殷某不会忘了朋友相救之恩。” 那匪首悠悠的说:“殷七爷不用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不过是贵局区区一个情报站站长而已,日日同京中贵人往来,七爷倒是忘了自己的斤两?”柳小七顿时黑了脸。那女官看看他又看看匪首,缩回柳小七身后。 匪首打了个唿哨,墙头放下一架软梯。“有请王大小姐。”贾桂望了望那软梯不敢动弹。匪首道,“我数三下,你不上来我们就走,大小姐还请入轿。吉时一到入府拜堂,今晚就成秦国世子妃。” 贾桂吓得赶忙朝软梯处跑。柳小七喝到:“福儿!”女官喊:“王姑娘!世子妃之位千载难逢!” 贾桂已跑到软梯旁,抓住就往上爬,口里喊道:“我才不要嫁给那个世子!这位土匪大叔且不论他打的什么主意,日后总会来找叔公谈判。他要什么让叔公答应他就是,千金散尽还复来!”柳小七噎住了。贾桂在军营训练过,爬得极快,眨眼已到墙头,双手一撑翻了过去,返身冲着柳小七等人挥了挥手,“白白~~”匪首向下头抱拳,翻身跳入墙内。两边墙头的土匪几乎在一瞬间消失不见。街道上顿时寂然,良久不闻半点声音。因死者皆中枪而亡,连血腥味儿都不大。 杨二伯最先明白过来,纵身跃上墙头喊道:“追!”柳小七本来愣着,闻言也跟着跃起。才上墙头又跳回来捡起了他的佩剑,再重新跳回去。迎亲的仪仗队里头一个吹唢呐的、一个手持宫扇的宫女并一个跟在花轿旁的兵士皆跟着跃上墙头。董愚柳明漪也三五下爬过墙头翻到那边去了。秦军兵士这会子已呆了,又没了头领,皆傻站着不动。过了会子院墙里头传来数声枪响,不知如何了。良久,有个方才没动过枪的副将缓缓出来走到女官首领跟前。二人对望,皆面目惊惧、说不出话来。 原本光天化日的抢亲,竟朗朗乾坤的反倒让人家抢走了新娘子。秦王闻大惊大怒大惧,拍案吼道:“查!查!” 恰在此时,有人惶然跑进殿来禀道:“王爷!长安北门急报,有群人马方才从北门跑了出去,都是从头到脚的青棕色。守门的压根儿来不及关城门,有两个兵士想拦阻皆让为首的那人扬长鞭甩到一旁!” 秦王问道:“多少人?可有女子?” 报信的道:“有个穿黄的女人骑在马上,他们走得太快看不清人数,约莫二三百。” 迎亲的副将忙说:“王姑娘今儿穿的就是黄衣裳。” 秦王狠狠砸碎了案头的茶壶:“废物!都是废物!”众人立时跪了一地。秦王扒拉一下,将案上之物悉数推到地上,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子。又走下来左脚踢飞那来报信的、右脚踢飞那去迎亲的副将,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站了会子,疯了一般砸起来,将殿中能砸的都砸了。 良久,他身旁一位姓花的公公跪着爬到秦王左近,颤声劝道:“王爷息怒。那些匪人必有城中内应,不然,二三百匹马决计进不来长安城。” 秦王猛然转身,双目如电盯着他:“你说什么?!” 花公公垂头道:“老奴想着,那么多人保不齐是扮作百姓溜进来的,那么多马哪儿能轻易进城?怕是城中有内应。” 秦王大喊:“查!让丁滁去查!查不出来提头来见孤!”有人连滚带爬出去传丁滁了。 不多时丁滁进殿,躬身行礼:“王爷,臣方已问了些去迎亲之人经过。” “怎么回事!” 丁滁道:“臣以为那个殷七言之有理。那帮人纵然是匪也必是官匪。” 秦王咬牙:“依你看是谁的人。” 丁滁道:“依臣看,八成是吴王的人。” “嗯?怎见得?” 丁滁道:“听我军兵士说,袍泽的火.枪尚未瞄准他们便被他们打死了。我军火.枪队乃是精锐,敌方却能每枪都抢在我军前头。我军再不济,又何至于不曾伤着他们一个!” 秦王眯起眼睛来:“你的意思是,孤王之兵不如吴国的?” “非也。”丁滁道,“吴国富庶,其兵亦富。我军之人不比匪兵差,奈何火.枪不如人。”秦王默然。火.枪也分三六九等,贵的能贵死你,寻常兵士配不起。丁滁接着说,“咱们只知道王姑娘是神盾局的人,那匪首却直喊她‘太湖王大小姐’。吴国境内最知名的水匪便是太湖王五。” 秦王思忖半日,道:“吴王派官匪来劫走王姑娘作甚。” 丁滁苦笑道:“谁能想到她是太湖女匪?王五本是吴王眼中一颗钉子。倘若王五家的女儿做了秦国世子妃,太湖说不定便能成秦国在吴国的一个据点。吴国之危不言而喻。” “嘶……”秦王负手站立良久,道,“王五与神盾局又是什么干息?” 丁滁道:“王姑娘同殷七提起过她叔公,想必王家叔公是神盾局一个要紧人物。殷七么……听那匪首所言,在神盾局内职位并不高。” 那个去迎亲的副将却说:“末将听着,那匪首分明是一口京腔,并非吴地口音。” 丁滁道:“吴王却是从京城出去的,匪首保不齐当年在京城做过武将也未可知。此人不用开口发号施令,手下兵卒竟能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焉能是寻常土匪?” 秦王又立着不言语。偏这会子又有人进来报信,土匪今日借用过的那些民宅之主已悉数找到,全都灌了蒙.汗药丢在各家厨房。衙门已派了人挨个儿审问,都是昨晚被迷的,什么都不知道。兵士们在柳小七等人追踪而入的那院墙里头寻到了三具尸首,正是秦国跟着去的那三个人。神盾局的四个,连小女娃柳明漪在内悉数踪迹不见。 秦王皱眉:“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丁滁道:“那匪首不敢杀神盾局的人,想是有忌惮。” 秦王怔了怔,甩手嗐声道:“烂泥糊不上墙!宁可跟土匪走竟不肯做世子妃!” 丁滁苦笑道:“绿林女子自由惯了,哪里受得了宫中规矩。世子这个女人怕是没挑好。” 花公公咳嗽道:“还请丁大人慎言,世子也是臣下好嚼舌头的?” 丁滁忙躬身垂头:“微臣不敢!” 秦王摆手:“罢了。孤也觉得那女人不好。”乃泄气般叹了一声。 默然良久,丁滁正要说话,就听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殿来,哭喊道:“王爷——世子没了——” 秦王怔了。丁滁赶忙喝到:“何人信口雌黄!世子好端端的怎么就没了?” 来的是个小黄门,哭道:“世子方才只吃了一盅茶,忽然喊腹痛,摔了杯子。不到半刻钟便没了……”乃嚎啕大哭。 第五百九十一章 秦国世子中毒身亡,毒.药下在茶水里头。王妃登时晕了过去。世子身边的人立时被悉数拿住,一个个细审。问了几个宫女太监,最可疑的便是先世子妃。这女人今儿极是殷勤,假借贤良恭顺在世子身边服侍,特特亲去烹的茶。丁滁审她,她只惶然无措哭道:“我我我不过是想讨世子的好……新人眼看就要进门了……我再傻又何至于下药在自己烹的茶里……”丁滁也觉得如此大罪不可能不遮掩,反倒显得先世子妃不像下毒之人。遂命先关起来。 外头宣召了许多大夫药师皆瞧不出茶中之毒是哪种。末了有个宫中跟出来的老太监细闻了闻那茶水,又取只狗来毒死当场,面色一变:“这是宫中秘药!寻常人莫说没有方子,纵有也配不出来。” 秦王大惊:“谁能有这方子?”老太监摇了摇头。 一时秦王妃醒了,有人来回毒.药之事。她垂着泪思忖道:“若是宫中秘药,老大家的从哪里弄去。下药的当不是她。”命人传话到前头给秦王。 老太监正在秦王跟前,闻听便说:“这等毒.药先世子妃决计拿不到。” 秦王妃得了传话,叹道:“既这么着,先放她出来吧,莫要吓着孩子。可怜见的,忽然没了老子,正用得着母亲安抚。”遂强撑着上了轿子,往世子府王长孙院中而去。 王长孙果然又惊又怕,小脸儿刷白,哭得如泪人一般。秦王妃心如刀绞,抱着孙子痛哭一回。王长孙滚在祖母怀内哭道:“不是我母妃!决计不是我母妃!” 秦王妃道:“我知道你母妃是个好孩子,必不是她。”乃径直命人放了先世子妃。王长孙愈发大哭。一时先世子妃回来了,抽噎着向秦王妃跪谢。话语尤未出口,让秦王妃一把抱在怀内,三人头碰头哭做一团。 这一日秦王.府忙得天昏地转,终究没查出毒.药从何而来。丁滁直至三更才回府,大略梳洗了几下便倒在炕上。却见帐帘子一挑,炕前立着一条黑色人影。丁滁并不起身,道:“委实累了,不想说话。” 那人问道:“怎么回事。” 丁滁哼道:“你问我?你们不是算计得满满当当的?” 那人挂起帐帘,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打在他脸上,正是昨日黄昏上柳小七他们那儿去的年轻人。他乃颓然坐在炕沿上:“我们委实不知如何出的纰漏,计策原本恰到好处。” 丁滁默然半日,问道:“你总藏头漏尾的。从头说与我听,我瞧瞧哪儿不妥。”那人叹了一声,缓缓开口。 原来,他知道绿林人本性桀骜,昨日巴巴儿给贾桂看了一张夹层花轿图纸,只为了哄她乖乖上轿、哄柳小七等人跟过世子府来。今儿过去的花轿却是没有夹层的。等贾桂到了世子府,诸事也就由不得她了。 先世子妃无过贬为侧妃,心中悲愤难当、恨意悄然露了出来。那女人并不是个聪明的,他们使人撺掇两日便撺掇动了,遂送她一包毒.药。这种毒.药吃下去得有两个来时辰方能发作。他们已预备好了证人,单等世子一死,屎盆子直扣在贾桂头上。世子妃并不知此安排,到时候少不得捞她一个大大的人情、并趁势拿捏住此女。 贾桂自然活不了,柳小七等也留不住性命。神盾局的人个个有功夫在身,世子府必有一番打斗。秦国显贵皆在此庆贺世子大婚,打起来会死些什么人就不好说了,横竖绿林贼子们不会放过秦王与王妃。大乱之后扶王太孙登位,秦国便落在他们手掌之中了。 做梦也没想到新世子妃半道上让人劫走,且大白天的就在长安城内驱兵马明抢。秦王并不在意一个儿媳妇,然敌军入秦都如过无人之境这事儿却吓得他半死。这会子长安城内兵甲肃穆,他们原先预备好的计划非但不能用、还得使劲儿藏起行迹。不然,稍不留神便得让秦王搂草打兔子。 事出紧急,他们赶着命安插在先世子妃身边的人告诉她,那新世子妃让人抢走了、世子妃还是她、不必毒死世子了。那人亲眼看先世子妃颤着手将毒.药倒入了茅厕。不曾想世子依然死了,且依然是中毒而亡。毒.药竟是先世子妃弄不着的宫中秘药。两件事意料之外,将计策捣乱如泥,全然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丁滁听罢细思良久,道:“抢人的我猜是吴王养的官匪。世子是让什么人毒死的还得重新查。” 那年轻人道:“你是问案的,你看呢?” 丁滁摇头:“怎么看都该是先世子妃所为。只是新人并未进府,王长孙又得王爷王妃喜爱,世子妃之位早晚回到她头上。她委实犯不上要世子性命。再说,宫中秘药她又从何处弄来?华山八景宫的那群人会不会还有什么高手逃脱在外、也送了先世子妃毒.药?” 年轻人立时道:“不会。那女人嘴并不牢靠,万一漏了什么风声、连累那个叫知微的道士呢?” 丁滁道:“宫中秘药,旁人岂能弄得来?” 年轻人依然说:“于那些人而言秦国世子死活并不要紧,太上皇之子才是要紧的。再说,他们毒死世子做什么?纵得了下毒的机会也不会把人毒死,当留着世子性命好拿解药跟王爷换太上皇的儿子。” 丁滁一想也对,点了点头,道:“如今怎么办。” “好在丢了一把刀还有另一把。”年轻人道,“不是已经有人去京城了?且等太上皇的消息。知微等人巴巴儿把自己填进来总有后手,到那时依然少不得一场乱子。” 丁滁这会子方从炕上坐起来,看了看他:“刘将军,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早有此心还是临时起意。” 年轻人一愣:“什么?” 丁滁淡然笑道:“晚生来秦国不久,刘将军便特特寻了个借口来认得晚生,也是刘将军安排人引荐晚生认得的王爷,晚生感念在心。晚生素来以为刘将军乃是王爷心腹股肱,直至前些日子……” 年轻人笑了:“等你问这几句话很久了,你倒是能忍。”他顿了顿,微微抬头望着窗户,“从前我也是个老实的。须知,老实人未必老实一辈子。自打听说鲁国刘侗依仗外戚身份和奇才朱桐掌控鲁国,我便想着在秦国寻个文臣来联手。早先也试探过不少人,或是无才或是愚忠,皆非可用者。直至遇到丁先生。”丁滁哼了一声。他接着说,“丁先生能那么快得王爷信任,末将也没少出力气。本来我以为少说得等王爷薨逝,预备待他老人家行将就木之时再与丁先生交心。不想天下掉下来个神盾局王大小姐……天赐良机岂能错过?”乃朝炕上的丁滁拱了拱手,“多谢丁大人答应同我联手。” 丁滁冷冷的道:“我若不答应,这会子还有命在么?” “没有。”年轻人正色道,“那会子就没了。” 丁滁默然,年轻人也不言语,二人便一个炕上一个炕沿坐着。不知耗了多久,丁滁道:“你只记得帮我找人。” 年轻人点头道:“待我们得了秦国,但凡丁夫人在秦国境内,必能寻出来。”丁滁哀然一叹。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悠悠的说,“我记得丁先生曾说过,你本无牵无挂之人。” 丁滁点头:“除了马氏再没旁人了。” 年轻人道:“丁先生来秦国必有旁的缘故。既不是为了飞黄腾达,也不单单为找尊夫人。横竖这个并不要紧。”他仰脸对着窗外之月一笑,“你纵是个细作何妨?” 丁滁奇道:“细作?刘将军顽笑了。” 年轻人道:“无牵无挂之人最合适当细作了。丁先生,不论你原主是谁,弃了他何妨。吴国燕国蜀国,谁能给得了丁先生比秦国更好的前程?只管假戏真做,与末将携手得了秦国,岂不更好?”言罢不待丁滁答话,翻窗户出去了。丁滁呼吸骤然拉长。 另一头,世子暴毙,世子府上乱成一团麻。后秦王妃亲自过来当众说明先世子妃清白,如今新人未曾入府、府中事物依然由她主持。后院遂安稳了些。横竖世子已死,不会再有新世子妃了,原先这位回复世子妃之位。世子妃滚泪跪地再三叩拜。 世子府今日本来要办婚事,却忽然变成了丧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从灯笼花烛到每个人的衣裳皆得换。忙了大半日,世子妃亦过了三更方回到院中。乃默然对镜愣了半日的神,有个心腹嬷嬷走了进来请她吃两口热茶。世子妃捏着茶盅子半日不动弹一下,那嬷嬷也不敢说话。良久,世子妃道:“青荷……杀了吧。” 嬷嬷应了一声,迟疑片刻劝道:“娘娘,她如今在外头的官人手里,杀她不容易,强行出手只怕反倒留下蛛丝马迹。再说……她会说的想必都已说了。横竖他们说那毒.药是宫中秘药,娘娘又弄不到手。” 世子妃不语。茶水渐凉,世子妃递给嬷嬷:“换一盅。”嬷嬷赶忙接了,替她另换了盅热的。世子妃这回方饮了口,幽幽的说,“那个王姑娘的话,我听说了。” 嬷嬷顺着她道:“什么话?” “她说,嫡妻须得美貌与娘家这两样俱全方能压得住后院,我一样都没有。”嬷嬷张了张嘴未曾说出话来。世子妃凄然看了她一眼,“你什么都不必说,她的话很对。我容貌比不得她们,娘家自打出了京城便愈发无用。纵然世子不娶王姑娘,世子妃之位也回不到我头上,少不得另选模样儿出挑、娘家与世子有助的权贵女儿。” 嬷嬷轻叹一声,垂头道:“老奴……也是这么猜的。” 世子妃喃喃道:“我儿子是长子,又得王爷王妃喜爱。新世子妃和她娘家能放过他么?”嬷嬷默默捏紧了拳头。世子妃拿眼角打量了她一眼,含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弄来的宫中秘药?” 嬷嬷连连摇头,往后退了一步:“老奴不敢。” 世子妃笑了:“不必惊惶,我自然信得过你。”她遂看着镜子自言自语道,“当日那个王福儿说想见我,我是带了一包砒.霜去了。”嬷嬷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世子妃森森的道,“那会子我想着,全是那贱人勾搭世子!口里声声喊不愿意嫁来长安,暗地里勾搭世子!谁知……”乃苦笑摇头,“人家根本看不上他,恨他恨的牙根子痒痒。”又默然良久。“她给了我一包毒.药。我想着,绿林的毒.药想必厉害些,就藏起来了。当日交给世子和王爷的是我自己预备的那包砒.霜。” 嬷嬷深吸一口气:“那宫中秘药……” 世子妃点头:“是王福儿给的那包。我也不知道她一个女匪哪儿来的宫中秘药。世子若在,我儿早晚必死;世子没了,秦国再无新世子妃。王爷身子康健又爱惜我儿,秦国早晚必是我儿的。”她渐渐坐直了背,微笑道,“可惜当日我把王福儿的话悉数说与他们听了。不然,就依着她所言将这些贱蹄子统统剃光了头送去做姑子也罢了,省得堆在眼前瞧着心烦。还得花我儿的钱养着。” 嬷嬷忙说:“娘娘万万不可慢待了她们!如今世子已没了,他那些兄弟必会愈发嚣张。倘若王爷改立世子,王太孙愈发没活路了。” 世子妃大惊:“王爷最爱世子的,怎么会改立?!” 嬷嬷怔了怔,苦笑道:“王爷再爱世子,他如今已没了……日久天长,说不得王爷就能变了心思。当年义忠亲王做了数十年的太子,还不是……娘娘只忧心新世子妃容不下王太孙,难道他叔叔又能容下他么?” 世子妃从来不曾想过此事,失声喊道:“那如何是好!”一把抓住嬷嬷的衣裳,“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嬷嬷宽慰道:“娘娘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 霎时世子妃已哭了满脸的泪,浑身发颤:“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嬷嬷忽然眼神一亮:“娘娘!” “什么?” 嬷嬷道:“老奴听说,秦国上下权贵多半都让世子或别人拉拢了,唯剩一家,因其根子不在秦国,尚且未曾入谁的伙。” 世子妃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谁家?” “高家。”嬷嬷正色道,“儿孙俱在平安州的高家。” 第五百九十二章 话说这一日冯紫英回家,才刚在门口下了马,门子迎上来回道:“爷,荣国府的环三爷等了爷小半个时辰了。” “环儿来了?”冯紫英含笑将马缰绳丢给小厮,“在外书房么?” 门子道:“是。”冯紫英点头,快步走了进去。 到了书房一瞧,贾环都快趴在小几睡着了,不禁好笑,上前推了推他:“快醒醒。大冷天的,着凉才好呢。” 贾环哼哼道:“我没睡着。”冯紫英转身正欲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便冒出句话来,“我姑祖母从长安派了个人快马进京,说秦国世子暴毙。” 冯紫英坐下道:“我也得了信儿。中毒身亡,查不出谁干的。” 贾环点头:“世子妃派人悄悄拉拢我姑祖母。” “世子妃?”冯紫英惊喜。 “嗯,世子下堂又上堂的遗孀,秦国王长孙的亲妈。”贾环含笑道,“姑祖母没答应。” 冯紫英挑眉:“送上门来的好事为何不答应?” 贾环道:“高家得用的人都送去平安州了,长安只留了些老人家和女眷。如今秦国世子已死,王长孙太小,秦王有那么多儿子、还有许多权臣大将。姑祖母就是个吃瓜看戏养老的,没有实力搅和进去。”他眨了眨眼,“然可知原先世子身边的人多半要树倒猢狲散,世子妃和王长孙孤立无援,竟连高家这样显见根基在秦国之外的人家也打主意。” 冯紫英想了想:“你瞧着当如何?” 贾环摊手:“我哪里知道?我就是个传信的。那个世子妃并未罢手,哭得挺惨的,我姑祖母都快要不忍心了。不如请王爷给个人,姑祖母顺手推荐,她落得清静,多好。她老人家都多大岁数了。小梅婶子说她如今可瞌睡呢,哪里操得了那么些心。”冯紫英点点头,思忖不语。贾环又道,“对了,我们家公主说,既然秦王长孙还小,不如送个先生过去。于他而言,避避风头让外头那些叔叔们打破头去、自己闭门念书方是保命之道,计较一时的权势地位只会死得更快。横竖秦王身子康健,旧年还有个新的小郡主出世,不像是三五年会薨逝的。” 冯紫英赞道:“公主好眼力!”乃看了看他,“你们家挑的媳妇儿都不错。” 贾环道:“我们家吃了……那个……吃了我祖母的亏,挑媳妇儿可谨慎了。” 冯紫英问道:“那王长孙多大?” “七岁。”贾环道,“少说得十年后才能排得上用场。王爷若想控制住秦国,只怕得派些人出去。” 他话未说完,冯紫英打断道:“先别说,到王爷跟前说去。” “就是不想去王爷跟前说我才来找你的。” 冯紫英一怔:“为什么?” 贾环撇嘴:“王爷跟前人多。这主意是我们公主的,女人之计还是别掀在台面的好,不然她出去同别的女人往来容易遭妒忌。” 冯紫英笑道:“她贵为公主,谁敢妒忌?你也忒小心了。” “横竖王爷心里明白就行。我们家男人已经够惹眼了,要是连女人也蹿到朝堂上去,得多少人心里头不痛快。” 冯紫英大笑:“你们家女人不惹眼么?”回头一想,贾家几个姑娘媳妇委实没在朝堂上招摇,最招摇的那个还姓林,点头道,“明白了。你说,弟妹有何高见?” 贾环道:“秦王太孙年幼。如今只借我姑祖母的名头送个人到他身边,教导他如何在秦王与王妃跟前乖巧懂事有天分,勾着秦王下不去决心另立世子,将此事拖下来。他那些叔叔们免不得一场乱斗。王爷可使几个人去各家相助,势均力敌。但凡秦王犹豫不决,拖延到王太孙长成就好办了。” 冯紫英摇头:“果然是女子计谋。万一养虎为患呢?引得秦王诸子势均力敌哪儿成啊,须让他们自相残杀、各败俱伤。趁王太孙年幼在他身旁多安插几个人。” 贾环道:“横竖王爷拿主意。秦王也不是吃素的,只送一两个管用的便好,多了怕惹人起疑。” 冯紫英点头:“贾太君的人还说了什么没有?” “长安城前些日子有通大乱子。秦国世子瞧上了一个吴国的姑娘,竟急慌慌的废了世子妃、要娶那姑娘为正妃。不想娶亲那日让人抢了亲!” “那事儿我也得了消息,只是不细致。”冯紫英在长安也有细作。鸽子传讯简略、书信还没到。 “这事儿让小梅婶子说吧,我怕转述不好。”乃喊人将等在外头的一个叫小梅的媳妇子喊了进来,她便是贾太君派来的。 小梅行了个礼,一副局外人模样说了秦世子被抢亲的热闹。她道:“那姑娘是吴人,模样儿生得极好。我们家姑娘赴宴时曾见过,说是极有见识且家境富裕。他们住的宅子乃秦王私宅,不知道什么底细。” 冯紫英闻言想了半日,站起来道:“烦劳小梅婶子同我一道去见见王爷,说不得还有些事儿问你。”小梅领命。他二人出门直奔燕王府去了,贾环回家不提。 燕王听说秦世子妃拉拢长安高家,大喜,连夜召集心腹议事。因恐那世子妃见高家不答应、改求旁人,先在冯紫英手下择了个人派过去。此人姓崔,祖籍本是长安的,胸中颇有才学。让高家替他托个身份举荐给秦王太孙,先安定那孤儿寡母俩的心思再说。次日,燕王妃赐了建安公主一大堆东西。 过了几日,宁国府给贾政下了个帖子。原是贾蓉从外头纳了个妾,为了给那女子脸面、预备正经摆酒请戏。自打贾蓉闹出调戏弟媳妇的事儿贾政便极少与那府里往来。今儿听说那他要收进门的女子竟是个寡妇,气得大骂“不知廉耻”,将宁国府的人轰了出去。贾蓉并不在意,只管张罗别的亲戚过去热闹。 这小寡妇春氏一进门,可了不得!在贾蓉贾珍跟前是朵娇滴滴的花儿,在胡氏尤氏跟前骄纵无礼,整个宁国府快让她拆了。尤其爱花钱。偏贾蓉爷俩都让她迷住了,要什么给什么。宁国府遭过数次贼盗,早已入不敷出,哪里容得她这么折腾?不过数日尤氏便撑不住了,装病不理事。胡氏心知肚明,不敢接府里的烂摊子,也赶忙装病。贾蓉巴不得,欢欢喜喜将账册子捧去给了春氏。 春氏是个念过书的,拿过账册子一瞧,吓得撂下来:“爷……爷……这……” 贾蓉只管从尤氏处取来,并未看过。见美人儿吓得花颜失色,赶忙拿起账册子翻开。一看也大惊:“怎么回事?!”又看了几页,也顾不得春氏了,抱了账册子跑着去找贾珍。 贾珍见了也大怒,咬牙喊道:“尤氏!” 爷俩怒气冲冲闯到尤氏屋里,贾珍一脚踢翻尤氏跟前的小丫鬟,将账册子狠狠摔在她身上:“毒妇!”乃指着她骂道,“好黑的心肝子!我贾家的家私统统让你搬到私库去了不成?” 尤氏早猜到有这么一回,惶然道:“老爷说什么呢?我何尝有什么私库?” 贾珍森然指着账册子:“账上是怎么回事?” 尤氏看了看账册子又看了看贾珍,长叹一声:“原来是爷疑了我。罢了,我也不自辩。爷只管请几个管账的先生来查。府里早就这样了,我的嫁妆也早已折了进去。”贾珍一愣。府里内囊儿将尽了他心中有数,只不曾想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尤氏咳嗽两声,摇摇头,“这几年我已使尽了法子……能卖的卖了、能当的当了,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贾珍看看满床的账册子,又见尤氏不施脂粉、黄黄的脸儿憔悴不堪,方才那股子气势便没了大半。只是他从不会跟尤氏说和软话,乃重哼道:“你只等着,爷这就查去。倘或查到你同西府里头那二太太一般贪墨公帐,必要了你性命!” 尤氏苦笑,淡然道:“知道了,爷只管查去。”她越是这般模样贾珍心里头越是没底,又哼一声,转身负手而去。两个跟着的小厮面面相觑,硬着头皮上前收拾账册子;尤氏的丫鬟一声不吭在旁帮着。尤氏只做病了,闭目养神全然不管。 贾蓉也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瞧太太这模样,当是心底无私的。自家当真要精穷了。他打小奢靡惯了,从不知道“穷”字怎么写。有心到隔壁荣国府去打抽风,他又知道那府里如今是贾环做主,贾环肯给他一个铜钱才怪!不由得有几分慌乱。 后头数日,贾珍请人查了账册子,分毫未查出不妥来。贾蓉也上外头转了转,数回想同贾芸借钱,走到贾芸的铺子门口便再不肯进去了——他拉不下那个脸面。在春氏跟前只说“老爷在查账呢,想是太太做了手脚。”春氏半分不疑,还劝道,“太太想是一时糊涂,望老爷惦念夫妻情分、莫要发怒。”贾蓉口中含糊答应着。春氏本以为他会夸赞自己懂事、好趁势要几样首饰,不想他竟只字未提,只得咽了下去。 这日,贾蓉满腹心事寻了处没人认得的小酒馆子吃酒消愁,忽有个书生模样的人笑盈盈坐在对面。贾蓉已半醉了,抬头瞧了那人一眼:“滚!” 那书生依然笑得春风拂面:“这位先生,可是囊中羞涩?” 贾蓉怒拍案道:“怕爷给不起酒钱么?” 书生摆手道:“非也。这顿的酒钱,贾先生还是给得起的。下一顿就不好说了。” 贾蓉一惊,那点子酒顿时醒了,眯起眼来:“你是何人。” 书生含笑道:“生意人。听说贾先生手头有点紧,想同你做一桩生意,不知贾先生可愿意?” 贾蓉上下打量了他半日,虽知道此人不怀好意,偏自家实在走投无路了,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什么生意。” 书生低声道:“听闻贾先生手里有西宁王爷那一系细作的密语。” 贾蓉大惊:“你说什么?!” 书生清晰道:“我想买。” 贾蓉忙说:“我何尝有那个!” 书生笑眯眯瞧着他道:“贾先生是西宁王爷的心腹,岂能没有哪个?” 贾蓉当真没有。倒不是西宁王爷信他不过,只因他唯有盯着荣国府这一职、人又在京城,用不上密语。乃摇头道:“没有。” 书生见他只说“没有”,并未否认他是西宁郡王心腹,道:“贾先生开个价吧。” 贾蓉看了他一眼:“王爷不是个寻常人物,我劝你少打主意、快快避开的好。” 书生从怀内取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子在他眼前晃了下,贾蓉眼睛登时直了!书生收回金子道:“还请贾先生好好想想,过几日我再来见你。”起身走了。 贾蓉恨不能伸手将那金子夺过来!他若有密语早喊住那书生了,偏他当真没有。只直着眼看那人一路大摇大摆走出酒馆不见了。他猛然一想,西宁王爷不是他上司么?不如寻他借几个钱去?因荣国府知道了底细,贾蓉已经许久没给上头捞到什么了得用的消息了。西宁王爷倒是依然每月给了他几个钱,哪里够贾蓉使的?他遂横下一条心,上西宁王府去求见王爷。 西宁郡王还以为他来做什么呢。听了半日,竟是想要钱!冷笑道:“谁不知道你新纳了个不知什么来历的女人?那女人会花钱不是?” 贾蓉忙说:“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子,只因她大伯子……” “闭嘴!”西宁郡王指着他喝到,“不知深浅。这等女人十成十靠不住,你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竟连这个都不知道?让她迷住了不成?”贾蓉有心替春氏辩几句,见上司那模样又不敢开口,只垂手听着。 西宁郡王正暴躁呢。他冒着杀头之险假传燕王密令、让井冈山上的山匪与福建兵马一道围剿台湾府,只盼着一举拆穿荣国府之伪忠。不想他安插在李国培营中的细作传信回来,说是福建巡抚黄文纲病了,总兵郑潮儿与代巡抚主持事物的小官戴宪不合、撂了挑子,戴宪是个蠢材,整个福建没人管了!李国培的兵马连弄粮草都艰难、漫说海船,如今正瘫在福州一处兵营白白耗着。 铤而走险就为了一个“快”字。时日一长,冯紫英在李国培营中也少不得留了细作,早晚必有密报上去。倘或让冯紫英觉察出不妥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偏前些日子贾宝玉贾环都领着媳妇回了京城,自己早先所言“荣国府要紧的人都去了南边再不会回来”已是笑话;贾环还把他小舅子庐王撺掇出来给燕王脸上贴金、求跟着上北美洲打仗去;贾家立此大功又得宠了三分。照这个架势,非但搬不倒荣国府,保不齐还得把自家搭进去。 贾蓉今儿撞上了。西宁郡王满腔无名之火无处发泄,冲着他臭骂一顿犹如狗血淋头!小蓉大爷打出世起还没被人这般骂过,又不敢辩驳,只偷偷攥着拳头硬生生扛着。西宁郡王足骂了他小半个时辰,末了摔了个茶盅子还踢了他一脚:“滚!”贾蓉如同脱了狼口的兔子,撒腿就跑。 出了西宁王府,贾蓉回头望了望,直转过街口方狠狠唾道:“老子总有报仇的一日!” 第五百九十三章 贾蓉手里头并没有西宁郡王系的隐语,然他多少知道些常识,细作的隐语是经常换的。如今宁国府内囊儿已尽,除去那个不知哪里来的买主,贾蓉已没法子弄到钱了。人到了死路,胆子就能大破天去。偏贾蓉并没有当亡命之徒的本事。他脑中竟冒出来一个离奇的念头——编。 贾蓉也念过书。虽考不到科举,史书大略读过,各色志怪故事并没少看,这几年中华书局出的绿林评话亦不曾拉下。既为隐语,旁人必是不知道的,那买家也不知道。贾蓉遂依着故事里的模子自己编了一套隐语,将自己这几年监视荣国府用得上的词儿都编了进去,又琢磨着填补了些。 过了几日,他特去上回那小酒馆吃酒,果然遇上了当日那书生。贾蓉直跟他要了一百万的银子。那人讨价还价,终以八十万成交。只是那人不肯立时给齐,先给一半,待验证这些隐语无误后再给一半。贾蓉本是空手套白狼,得多少是多少,遂只假意呛了几声便答应了。次日,二人于小酒馆会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贾蓉凭空得了四十万的银票。 这几日春氏不再要衣裳首饰了,比从前温柔了许多,却时常问他外头的事。西宁郡王虽骂了他一顿,此人乃是细作世家出来的,贾蓉也多了个心眼子,在春氏跟前不露口风。 宁国府的日子依旧艰难。贾蓉思忖再三,从四十万里头取了五千入公帐,只说是自己在外头弄来的。贾珍大喜,也不问他是怎么弄来的钱,立时出去请客吃酒。装了不足半个月的孙子,他已快要憋疯了。五千银子杯水车薪,够不了宁国府花几日。贾蓉也不再将其余的取出来,只自己悄悄藏着。 另一头,燕王派去秦国的崔先生快马赶到长安,先在城中逛了几日认下街道,又见了个冯紫英手下的细作,方悄悄投入高家大门。贾太君亲见了他,让人安置他下去。三日后,崔先生在高家与世子妃相见,二人隔屏长谈。又过两日,崔先生以清客之名住入世子府。 这会子世子尚在发丧,整个长安城一片缟素,世子府每日客来客往忙乱的很,没人留意崔先生。他也不急,只安安生生的在客院读书。这日世子妃想起他来,乃命身边一个极信得过的嬷嬷给他送件冬衣。 崔先生见那衣裳乃是貂鼠皮的袄子,连连摆手道:“世子尸骨未寒,世子妃送新入府的清客穿如此奢贵之物,恐惹人口舌。嬷嬷速速送回、万不可让人知道了!” 他面色肃穆,吓得那嬷嬷赶忙把衣裳收了起来,声儿都打颤了,一壁四面张望:“好在先生这儿没人!” 崔先生叹到:“身处天家当步步留神才是,还望世子妃遇事多多思量。” 嬷嬷连连称是,也叹了一声:“老奴方才也觉得有几分不妥,只没想到这上头。老奴想着这东西贵重,世子才没了、娘娘就送外人贵重东西,竟有几分像是败家娘们了。” 崔先生点头道:“这一节也是不妥之处。嬷嬷有了年纪,经过见过的多,还请多多劝着世子妃。” 嬷嬷含泪道:“老奴都这把岁数了,跟了世子妃这些年,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日熬过来。这长安城遍地虎狼。世子没了,竟不知她日后如何过了。” 崔先生之前只当她是个寻常的老妈子,忽听她说“遍地虎狼”四字,不禁点头:“你倒有几分见识。”那回与世子妃说了一个多时辰,他已知道这女人不是个聪明的,不想她身边这个不起眼的嬷嬷保不齐不俗。遂特请那嬷嬷坐下,慢慢的拿话套她。旋即大惊。这嬷嬷虽老,却知道许多外头的事,比世子妃强出一大截去。秦国今秋恰是多事之秋。自己得的信儿是高家给的,秦王并不看重高家、故此高家得的消息皆泛泛。这嬷嬷既为世子妃贴身之人,说不得知道些底细。遂细问前些日子究竟秦国出了何事、那个让人抢走的“世子妃”是谁。 嬷嬷道:“许多外头的事儿我们也不知道。横竖那个女人一伙来了,长安便连着出事。先是什么弥勒教,又是世子非要娶她,末了竟把土匪闹进长安城来了!” 崔先生愣了。半晌才说:“弥勒教?弥勒教不是早没了么?” 嬷嬷也愣了:“没了?不是查出了好几个探子么?都死了。” 崔先生赶忙问道:“怎么回事?请嬷嬷赐教。” 嬷嬷道:“老奴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真假。起因还是春天的时候,京城里头有个少爷来高家走亲戚,让人绑架了。”崔先生起先以为是高家一个寻常亲戚,听到“绑架”二字便猛然想到贾琮头上。嬷嬷接着说,“高家终究本事大,养了几条厉害的大狼狗,连夜救出少爷。我们王爷并知府大人都去打听绑架他的是谁,他只不肯说,我们世子还猜了许久。”她顿了顿。崔先生点点头。“之后不久,长安城里死了六七个人,当中就有知府大人家的二爷,偏官府什么都没查出来。再后来那少爷就回京去了。他走都走了,王爷忽然发兵追他!” 崔先生这会子已猜到那人必是贾琮,问道:“王爷为何发兵追他?” 嬷嬷看了看窗户,低声道:“王爷让一位极有名望的得道高僧静得大师撺掇了。谁知道那少爷会法术!法宝祭起来,打得王爷的追兵落花流水!王爷一气之下把静得大师杀了。” 崔先生深吸一口气,半晌才说:“后来呢?” “后来就是我们世子原本想娶的那位王姑娘手下有个书生,姓董,极厉害。重查春天的那几桩悬案,查出陈二爷、静得大师和一个马车夫都是弥勒教的人。高家那个亲戚少爷是道家之人、好生有才。弥勒教怕他得势后帮着道家,佛家会吃亏,遂想杀掉他。”嬷嬷一气儿说完,“我们王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先生您想想,连知府家的爷们都是弥勒教的细作!这还了得?” 崔先生惊得怔了好一会子,又思忖半日,道:“这些事儿我在外头竟没听说过?” 嬷嬷得意洋洋道:“外头哪里能知道?这些都是不让说出去的。” 崔先生轻轻点了点头,问道:“那个王姑娘还有别的什么故事没有?” “有哇~~”嬷嬷甩开舌头巴拉巴拉说了起来,从她不知哪里来的许多钱到“太湖女水匪”都说了,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才完。崔先生听罢取出二两银子来赏她,道:“外头这些事,但凡嬷嬷听说了,都请来告诉我。王太孙能不能安然过去这几年,外头的消息最是要紧不过,咱们得随机应变。” 嬷嬷一本正经道:“先生有命,老奴不敢不从!”恭恭敬敬接了银子,给崔先生磕了个头走了。 崔先生换身衣裳说要出门走走,寻到一处小巷子里头的小饭馆吃东西,顺道将方才嬷嬷所言说与饭馆老板。二人商议半日,老板去后头写了封急信,托人快马送进京城去了。 冯紫英得信头皮都麻了。近日各国都有消息进京,四面八方谣传太上皇被囚于江西井冈山。万彰那头也使了人来报,山下奇奇怪怪的人暴增,都在打听山上情形。他们家土匪下山也遇上许多麻烦,有套话的、有重金收买的、有使美人计的。燕王遂思忖着要不要给那老头子换个地方锄地,乃先打发了个人过去看看。 那使者连夜离京,跑马如飞走了。这一日到了井冈山,颠颠簸簸上山入寨。使者乃向万彰抱拳道:“万将军,主子命小人来瞧瞧那人身子骨儿可好。” 万彰正谄笑着要请他入席吃酒呢,闻言一怔:“那人?哪个人?” 使者心中猛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还有哪个人?自然就是那人!” 万彰奇道:“那人不是王爷已使人取走了么?” 使者大惊:“王爷何时取了他走?” “六日之前。”万彰道,“才刚走了六日。我给你瞧王爷密令。”也顾不得礼仪,跑着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不多时他跑着回来,交给使者两封密令。一封是说近日风声走漏、特命人取走太上皇,另一封是调李国培将军领兵上福建练习海战。使者瞧着那两封密令浑身发颤,大冷天的巴巴儿站着也出了一身头汗——太上皇丢了。连茶水也顾不得吃一口,藏了密令在怀内,登时说要回京。 万彰也知道大事不好,偏他并不敢跟着去。李国培不在,山上须得有人把守。只灰溜溜的送使者下了山,垂泪道:“这密令分明是真的……” 使者长叹一声:“六天……马快的已足够从吴国诸港出海了。”吓得万彰从马上摔了下来。 使者星夜赶回京城,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燕王震怒,命下头彻查。 宁国府贾蓉既得了钱,少不得要去花楼花钱了。这一日他与几个交好的朋友正在吃酒,小厮进来回到,外头有人找他。贾蓉带着笑出来一瞧,登时醒了酒。来者正是花四十万银子买了他一卷假隐语的书生。贾蓉早已预备好了对策,倘若书生说他的隐语不对、他便称想是这几日改掉了,对方若讨要银票只管耍赖不给、横竖已花了许多。遂拉长了脸等人家先说话。 不想那书生含笑向他深施一礼,双手捧了个荷包递过来:“多谢贾大爷。这是另外的银两,贾大爷请收好。来日方才,咱们还有生意做。” 贾蓉大惊!难道是祖宗显灵不成?那些分明是自己瞎编的,怎么他竟又来给另一半银子了?难道自己竟有如此运气么?他如今也穷疯了,只干巴巴道:“好说好说。”一壁接过荷包,紧紧攥在手心。书生向他作了个长揖,转身走了。 贾蓉也顾不得朋友粉头,拔腿就往茅房奔去。到了里头打开荷包一瞧——齐齐整整的四十万银票,一钱不少。贾蓉呆了半日,深深吸了几口气,将荷包藏在怀内。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里念道:“谢祖宗护佑之恩……” 连瞎编的隐语都能得来八十万的银子,贾蓉浑身都来劲儿了。他遂回到席上告诉朋友有急事要走,又打发跟着的人先行回府,他自己单人匹马一径往贾蔷家中而去。 自打知道贾蓉当了细作,贾蔷便与宁国府断了往来。起初只守着家中一点子小产业度日。后有回在外头遇上贾芸,哥俩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贾芸便带着他做了点子生意。起初极艰难,好在贾蔷模样儿生得好、又会说话,不过三四个月也渐渐顺当起来。 贾蓉来时贾蔷还在铺子里。贾蓉等不得,拍马去铺子里寻他。却见贾蔷披着三年前的旧衣裳,坐在铺子里头看新到的货品,四周伙计掌柜的围了一圈,眉眼儿依然如画的一般。贾蓉咳嗽一声。贾蔷抬目瞧了瞧他。贾蓉本穿着簇新的白狐皮锦袍,胳膊背在后头挺着胸膛,一副大爷模样。见贾蔷淡淡一眼扫过,顿时歇了气势,上前谄笑道:“蔷哥儿。” 贾蔷往日见他不是冷脸便是翻脸。二人也有日子没见了,今儿他只淡然道:“我这会子忙着。” 贾蓉喜之不尽,忙说:“我有的是闲工夫!等你等你!” 贾蔷果然不搭理他,只管验自己的货。倒是有伙计们悄悄打量贾蓉几眼,不敢说话。足有两柱香的功夫,贾蔷忙完了。他吃了盏茶走到贾蓉跟前,示意到:“跟我出来说话。” 贾蓉忙不迭跟了出去,喜滋滋道:“蔷哥儿,我运气好得了不得!发了笔大财!” 话音未落,贾蔷打断道:“蓉哥儿,如今天下大变,公侯之家已没了朝廷供给、也没了权势。靠祖宗过日子已不成了,偶然发一两笔横财也早晚坐吃山空。唯有自己上进,方能养活全家。看在咱们好过这些年的份上,我只劝你这几句。你听得进去也罢、听不进去也罢。”他看了看贾蓉,长叹一声,摇摇头,“罢了,横竖你有西宁王爷撑腰,说不得来日加官进爵、鹏程万里。”乃撤身回店里去了。 里头的伙计早探了好几个头出来,见东家回来一哄都散了。贾蓉本来神了手入怀想取那四十万的银票子给他瞧,这会子已呆若木鸡。 第五百九十四章 京城许久不见兵马。这日,上千御林军忽然兵围西宁王府,不曾想非但郡王爷没了人影,连他两个嫡子三个嫡孙亦不见了。问了府中人才知道,四天前他们家大爷带着两位小爷到城郊庄子打猎去了,三天前另一位小爷染疾,二爷带着他避去一处清静些的外宅。郡王爷自己早上还在的,方才说是有事出门便走了,只带着几个随身的下人。御林军旋即赶往他们家的城外庄子与清静外宅,却听看屋子的下人说几位爷们根本没来过。这显见是逃了,官府张榜缉拿,满京哗然。西宁王府其余人口旋即被押往别处,整座府邸空了下来。冯紫英立领人进去,从内书房查起。并未费多大力气便寻到了西宁系的细作名录。 依着井冈山万彰所言,骗走太上皇的人里头有两三个兵卒是秦国口音,他遂先取了秦国的册子来瞧。那上头的细作几乎让秦王杀尽了,唯留了个姓曹的头目。冯紫英皱着眉头将名录从头看了一遍,很快发现了三个人。可巧就是他们刚派去秦国的那位崔先生从秦世子府中得来的那三个弥勒教细作:一个车夫、一个和尚、一个知府大人的次子。冯紫英倒吸了口冷气:倘若只有一个,许是弥勒教在西宁系安插了细作;如今竟有三个。且和车夫死在一处的老兵姜老四、和陈二爷死在一处的那绿林人也都是西宁系的。虽弄不明白这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西宁郡王极可能与弥勒教有瓜葛。冯紫英摇头:难怪这姓金的总想寻贾琮的不是,佛道也争了数百年了。 恰在此时,有手下人进来回到:“外头来了个人说是贾家邮局的,有封信寄给西宁王府一个管事,问门口的兵士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道:“将信取来。”那人应声而去,不多时取了信来。冯紫英一瞧,信是从江西袁州寄来的,袁州可巧是弥勒教盛行之处。里头只得一句话:太皇太后或许知情,酌情灭之。冯紫英皱眉,心道,亏得那个老婆子还没死。乃袖了信匆匆赶往燕王府。 燕王听说“弥勒教”三个字也大惊:“他们可造了几百年的反了。”命冯紫英立去紫禁城问问。 冯紫英进宫见了太皇太后,也不言语,直将信丢给在旁服侍的戴权。太皇太后虽瘫了,精神尚好,还命戴权取她的眼镜来。待看了信上的字,骂道:“大胆!这是哪个反贼!” 冯紫英道:“袁州弥勒教。”太皇太后一愣。冯紫英见她眼中动了动,抱着胳膊淡然道,“太皇太后若不想说,微臣只好不管了。横竖微臣并不知情。” 太皇太后迟疑片刻,看着戴权。戴权低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他是个知道轻重的。身边已没了防护、而此事显见要命,遂不敢隐瞒。乃将当年太.祖爷怎么哄骗了弥勒教与天师道、又是怎么将珍宝和信物埋进自己的陵寝、先帝又是怎么挖了亲爹的坟偷陪葬品、又是怎么将两件信物藏于孝慈县马力山老老实实说了一遍。“那马力山本名坛子山,先帝设下机关藏弥勒教与天师道信物之后改名为马丽山,取的是‘骊珠’之意。山民不知根由,渐渐传作了马力山。” 冯紫英思忖道:“瞧这信中的意思是恐怕太皇太后知情,让收信者灭口。倘若那位是弥勒教的人,为何要怕您老知情?不是该设法套问出信物下落?” 戴权想了会子,道:“难不成东西已被他们找到了?不能啊!并没人知道,知道的都灭了口。” 冯紫英道:“难免有漏网之鱼。戴公公可认得那地方?” 戴权道:“老奴只听说过,并未去过。山间一个小湖的湖底安置了十二生肖石像,机关密布,东西藏在石兔腹内。” 冯紫英点头道:“不过是座小山,能有几个湖?一个个找过去便是。”乃朝太皇太后略报了抱拳,转身走了。 他遂亲自领人直奔孝慈县马力山,并未费多少力气便寻到了湖底的十二生肖。命熟悉机关阵势的手下入水查看,不一会子那人便手捧了只兔子出来。冯紫英大喜:“你已破解了机关?记大功一件!” 那手下苦笑道:“不是我破解的。下头那些机关的销子都被人拔掉了,只怕是早就有人来过。从铁销锈的模样来看已拔掉了许多年。” 冯紫英皱眉,忙命他打开石兔。此人捧着那个研究了大半日,直至晚上方寻到兔耳朵上的机关。果然,里头只得一个空的老樟木盒子。冯紫英在旁一瞧,那盒子甚是眼熟,与先帝安置于一座庙里的那个相仿,不由得深吸了几口气。 几件原本毫不相干的事被串在了一起。同为设了精巧机关的老樟木盒子,石兔里的这个外头刻的是三十六天罡图,一座庙里的乃是南山积翠的画儿。荣国府那大玉山子自打丢了便再没寻着,前两年还冒出来一个五旗教绑架了理国府的人索要玉山子图纸。原先以为是其余几位王爷在打先帝遗旨的主意,如今瞧着只怕未必。弥勒教还不知暗地里成了什么样子,那个天师道想来也安分不到哪儿去。冯紫英整夜未合眼,次日一早捧着空盒子赶回京城。 燕王闻报亦大惊:“东西没了孤猜着了,那些销子已拔掉了许多年?” 冯紫英道:“微臣亲下去瞧了瞧,委实锈得厉害,有的空槽里头不知长了多少年水草。” 燕王拿了空盒子在手里瞧了半日,思忖道:“这东西不知道线索是打不开的。” 冯紫英道:“一座庙里的那个,要不要换个地方搁着?” 燕王想了想:“也好。”遂命身边一个信得过的高手将那盒子取来。 冯紫英道:“微臣方才又想到一件事。早两年有个游侠儿——八成就是那大内柳家的人,曾数回夜探镇国府,在牛家爷仨书房翻来翻去不知道找什么,最终没找到。他遂上了一处酒楼屋顶系了块红帕子打信号。” 燕王道:“柳家必不是什么弥勒教天师道的人。” 冯紫英道:“柳家也要过日子的,想是受人雇佣。” 燕王思忖道,“能找得到柳家不容易。” 冯紫英道:“他们有意避着王爷,方不容易找。若是他们自家出去招惹旁人也不难。” 燕王忽然想起一事:“柳家的那个铺子,叫什么隐凤居的,如何?” 冯紫英笑道:“他们也不知哪里雇来那么好的掌柜。东家不见了也不慌忙,兢兢业业经营铺子,虽略有贪墨并不多。微臣已查出他们卖的货品里头多半是销赃的。” 燕王点头:“可知柳家与绿林关系不浅。好生盯着不可松懈,孤不信他们舍得将那么值钱的铺子白白搁着。”冯紫英应了。燕王又想了想,“既是那两件信物丢了,去查查先帝陵寝。” 冯紫英一惊:“王爷!” 燕王淡然道:“绿林者,贼道也。”冯紫英躬身行礼,匆忙而去。 领着人到先帝陵寝一查,显见被人动过了。原本有兵卒在此守陵,因这些年燕王顾不上他们、发不下来兵饷,早已逃得剩不了多少。冯紫英腹内暗叹道:太.祖爷挖了古人的坟,他儿子又挖了他的,如今另有人挖了他儿子的坟,果真是报应不爽。 回京报予燕王。燕王叹了声可惜,乃道:“江西的土匪该治治了。李国培还在福建?传令让他上袁州去。” 下头有人问道:“那太上皇……” 燕王眯起眼来:“随他。几个和尚道士罢了,当真以为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众人口里应了,心中难免犯愁。 这会子京城四处缉拿西宁郡王。四个城门都没见他出去,说不得还在京中,御林军遂挨家挨户搜查。西宁系的人马个个风声鹤唳,尤以贾蓉为甚。他才刚瞎编了些隐语卖给不知什么来历之人,空手套了整整八十万的银子。如今西宁郡王轰然倒地,贾蓉心中如同油煎的一般。偏他实在是个小卒子,冯紫英等人尚且没空寻他问话,遂日夜熬着,一闭眼便梦见自家满门抄斩,数日功夫瘦了好几圈。也不愿意出门,只巴巴儿在炕上躺着。 这日外头的门子进来回道,“府外有人找大爷。”说着递上来一张帖子。贾蓉瞧了一眼,顿时吓得浑身冰凉。帖子上写的什么他全然没看进去,只认得字迹是西宁郡王的。不禁暗暗咬牙:这是死都要拖爷下水么?乃狠狠将帖子掷出去:“说我不在!”门子答应一声便走。 人已走出去半日,贾蓉想了想,喊道:“回来!”那门子赶忙回来了。贾蓉猛的从炕上坐了起来,细思半日,翻身下地道,“请他到外书房。”又命人服侍他换衣裳。 不多时,客人到了。贾蓉一瞧,果然正是画像贴满京城的那位,身边只跟了三个人,皆扮作脚夫的模样。遂上前作了个揖。西宁郡王苦笑道:“不想竟有无处躲藏的一日。” 贾蓉打发伺候的人出去,又关了门,低声问道:“王爷,怎么回事?” 西宁郡王道:“运气不好,前阵子下的一个赌凭空出了岔子。”乃轻叹一声。“可惜了,本来稳操胜券的。” 贾蓉等了半日没听他解释是个什么赌,垂头道:“属下吓得不轻。敢问王爷下一步如何是好。” 西宁郡王道:“等脱身再说。我先在你这里住些日子,再盘算如何离京。” 贾蓉想了想:“我们家会芳园东边有个小院子,平素没人过去,王爷可暂避一时。”西宁郡王点点头。贾蓉迟疑片刻,问道,“王爷……咱们这一系……还能……” 西宁郡王到:“我已大略有了念头,最迟不过明年春天,必卷土重来。” 贾蓉叹道:“惟愿佛祖护佑。”乃亲在前头引路,将他们几个领到会芳园去了。 一时宁国府的人退去,西宁郡王等人暂且舒了口气。有个人问道:“王爷,此人可靠么?” “这会子可靠。”郡王爷含笑道,“此人胆小、没担当,不敢妄为。”几个人遂安稳住了下来。 自打家中住了钦犯,贾蓉警惕异常,没事时常在府内胡乱走来走去。这日,他那小妾春氏身边一个丫鬟急忙忙跑来找他,道:“大爷,我们姨奶奶出去了。” 贾蓉烦道:“出去就出去,屁大的事儿也来回我?” 丫鬟低声道:“爷上回嘱咐奴才,但凡瞧着姨奶奶有一丝半点反常的举动神色皆来告诉爷么!” 贾蓉忙问:“她怎么了?” 丫鬟道:“姨奶奶平素不大出门子的,纵偶然出去买点子东西也只戴几样寻常的首饰。今儿竟插满了一头!奴才想跟去服侍她也不让,只命两个小丫头子同她去。” 贾蓉皱眉想了会子问道:“她这两日说过什么或是问过什么没有?” 丫鬟道:“昨儿问起会芳园里头可是住了男客么?她平素时常逛园子,可莫要冲撞了。” 此话乍听并没哪里不妥,偏贾蓉只觉得有些古怪。立着想了半日,猛的“哎呀”一声。她若好奇心起、打听园子里住的是谁还罢了;越是找什么“怕冲撞了”做借口越有鬼。不禁大喊:“来人来人——来人——”几个跟着的小子赶忙上前来。贾蓉咬牙道,“不用再等了。”乃挺了挺胸,撸起袖子,冷森森的道,“将府里能打的都带上!” 宁国府虽式微,下人依然多。大爷一声令下,眨眼拉来了上百号青壮。贾蓉喊过一个护院头目来耳语几句,又从怀中取出一大包东西交给他。那家丁头目领命,抬手点了十几个人到跟前来嘀嘀咕咕一阵子,转身向贾蓉行了个礼,领着众人下去预备了。 过了一阵子,会芳园火光冲天,宁国府里里外外都听见喊“走水了走水了——”许多人撒开脚丫子就往那头跑。才到会芳园门口,便见有人立着喊到:“里头已经在救了,不用过去太多人,人多反倒不便宜!如今已足够了!”轰旁人离开。许多人并没多想救火,只是难得遇上一回新奇罢了,都围着不肯走。热闹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火光渐渐下去,乌黑的浓烟直上云霄。 会芳园东边挨着荣国府,当中是一条窄巷,两边都开了小门方便往来。有几辆独轮车从宁国府出来,车上推着会芳园走水烧坏的残木破瓦一路到了后街。后街上停了两辆大马车,拉着这些破烂吱吱呀呀走了。 有个壮年汉子坐在后街上晒太阳,眼见马车走远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转身从荣国府北角门进去。一径走到外书房见着贾环,叹道:“贾蓉虽不肖,终究也是宁国公之后,该狠时当真狠得下手去。可惜不学好。” 贾环翻了个白眼:“那么多迷烟还不是您老自己卖给他的。多浪费呀。” 来者正是贾敘。前阵子贾蓉的人鬼鬼祟祟在外头打听绿林人的铺子,贾敘便上赶着要跟他做生意。原来贾蓉是想买绿林评话里头贼人用的迷烟。贾敘能不知道他买去做什么么?遂高价卖了十几根极好的迷烟给他。不想贾蓉胆儿当真小,迷烟都买了,日日藏在怀里不敢用!白白耽搁了数日功夫。 贾敘贾环等人不能让西宁郡王落入冯紫英之手,要的就是死无对证。贾蓉白耗了这么久功夫,他再不动手贾敘便预备动手。偏就在今日,贾蓉让他那小妾春氏吓着了,咬牙下狠心要灭了他上司性命。贾敘给的迷烟一支没剩下,悉数让他那些狗腿子隔着墙丢进藏钦犯的小院子了。贾敘远远的望着摇头——若非这东西是自己给他们的,寻常迷烟哪里放得到那几个主。待院中几个人悉数昏迷后,宁国府的护院便轻轻松松灭了他们的口,只当是杀了几个小贼。而后将尸首丢在柴火里头焚烧,末了竟连他们住的小院子一并烧了。 贾敘吃了口茶道:“贾蓉端的是个败家子,那院子齐齐整整,白眉赤眼的他也烧。何至于那般不经吓。” 贾环哼道:“五叔,他敢杀一个王爷就不错了。”顿了顿,“后头咱们还做什么?” 贾敘瞧了他一眼:“后头关咱们什么事。” 第五百九十五章 贾蓉烧死西宁郡王才刚喘口气,外头有人来报,五城兵马司赵承大人来了。贾蓉心中有鬼,只在屋里坐着等贾珍去应付。这等事哪里躲得过?不一会子贾珍的人便来喊他了。 贾蓉立着想了半日,猛然命下头的人都出去。自己从暗柜中并身上翻出余下的那七十多万银票,取了个小荷包装了,解下腰上的汗巾子包起来。想了想,又从案头拿了把平素使的折扇子。两样包做一个小包袱,命心腹小厮立时从后门出去,亲送到蔷大爷手里,还笑道:“回来重重有赏。”贾蓉早年给贾蔷送东西本是寻常事,那小子并不知道里头有这么多钱,笑嘻嘻抱着走了。 贾蓉遂扮作无事人一般换了衣裳出去。却见赵承笑着脸拱手道:“蓉大爷,今有令妾春氏向衙门出首,宁国府窝藏盗贼。” 贾蓉怒道:“好个黑了五脏六腑的妇人!爷从窑子门口救她出来,打了银的、又给金的,有了珠子、又给宝石,当她是个宝贝捧着,竟养了一条白眼狼!” 赵承道:“春氏说贵府会芳园后头那所小院子藏了贼人。” 贾蓉一愣:“哪有这般巧事!方才走水的就是会芳园。” 赵承大惊,登时站了起来:“还请让下官去瞧瞧!” 贾珍顿觉不好,问道:“怎么回事?” 贾蓉道:“想是许久没人住,这会子天干物燥的便走水了。”贾珍两眼一闭。这般搪塞之语漫说赵承不会信,随便去大街上拉出一个人来都不会信。顿时有不祥之感。 果然,赵承匆匆往会芳园看了一遭,回来皮笑肉不笑的说几句场面话便赶着走了。没过多久御林军进府,不容分说押走贾蓉,并将方才在会芳园救火的奴才一个不落悉数抓走。 问案的是冯紫英。他先审了些奴才,末了才问贾蓉。贾蓉已编排好了,只说那几个人乃是贼寇,拿阖府性命做威胁要在他们家住。冯紫英信他才有鬼!拿眼睛冷冰冰上一眼下一眼看了他半日,道:“蓉哥儿,此事要紧。若不说实话,咱们两家几辈子的交情也顾不得了。”贾蓉心里明白窝藏钦犯是个什么罪,一口咬定就是贼。冯紫英长叹一声,站起来转身就走。贾蓉心中便响起鼓来。 不过半刻钟之后,牢房外头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官吏,挥手命人将贾蓉带出去。贾蓉吓得腿都软了。两个衙役直架着他拖到一间大屋子,里头冷森森的摆满了刑具。贾蓉两眼一翻吓晕过去。那官吏毫不在意,笑呵呵道:“打疼了自然会醒。” 贾蓉不过是个纨绔少爷,何尝吃过这等苦头?第一件家伙还没使完他便招了。不过半日功夫,西宁郡王并他三个手下的尸首已让官府找到,只是面目难以辨认。冯紫英看着供状连连摇头:“何苦来。” 数日后,贾环终是找到冯紫英门上去了。冯紫英料到迟早他得来一趟,头一句便是:“你们东府里头小蓉大爷的事儿就别提了。” 贾环苦笑道:“珍大哥哥跪着抱了我爹的大腿哭,我能怎样。” 冯紫英道:“他坏了王爷大事,委实饶他不得。” 贾环看着他道:“前阵子他们府里烧了一处院子,想必是毁灭了什么证据。” 冯紫英摆手道:“莫要套我的话。” 贾环叹道:“罢了。横竖我只问一句,不会牵连无辜吧。他媳妇并他那个才四岁的闺女不会有事吧,我们珍大嫂子也挺无辜的。”冯紫英不言语。贾环想了想,“还有西宁王府。”乃低叹一声,“嫡子嫡孙都送走了,老婆、女儿、儿媳妇、孙女和庶出的孩子都随手丢下当盾牌,横竖王爷只管拿这些人把气撒了。” 冯紫英瞧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才不是说了?这些人是无辜的、且那姓金的并不在乎。”贾环道,“你们纵然每天在菜市口杀一个,管保钓不到半个他们的人。再说,天下这么大,他还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天津港每天发多少船出去?” 冯紫英撂下手里的茶盅子:“你有什么主意?” “发配嘛。”贾环理直气壮道,“北美那边不是打仗挺顺利的?统统送到殖民地去开荒,不会种田的也可以做别的活计。连贾蓉在内,这些人都不是没有价值的。贾蓉虽不肖,还算机灵。从前只是没逼到绝路。这回攀错了靠山,想必也吃了些苦头。” 冯紫英眨了眨眼不言语。 “你又不是不认得贾蓉。”贾环吃了口茶,“可惜了材料,他若生在我们府里管保有用。再说,纵杀了他也得不到什么,还不如废物利用。西宁王府那些人倘若发配去北美,保不齐能引得他们的人过去联络,不就顺藤摸瓜了?两个大府,上下加在一块能有两千人口了吧。发几艘大船,让他们带些日常用的东西过去……” “嗯?!”冯紫英皱眉,“还让他们带东西?” 贾环哼道:“就知道你们不懂这个。丢一群徒有四肢的犯人过去有什么用?创造力!大哥,人比牲口强之处就在创造力!移民比囚犯有创造力。囚犯得有人盯着他们干活,移民会自己主动经营生活。王爷要的是什么?难道是一大片空地?他要的是城镇、农田、商铺、税收。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去种田,比如蓉哥儿他媳妇,能不能种好庄稼不说,说不得几年就得病死。王爷从头到尾能收到几个钱?倘若让她去做衣裳,准保比种田赚的多。但她一个少奶奶,做衣裳的本事也平平;不如给她一个制衣作坊让她管着。冯大哥,地广人稀啊!每一个人都很值钱的。北美缺人口才是大局。” 冯紫英抬目看了他半日,叹道:“我知你意了。” 贾环点点头:“拜托了。” 冯紫英想了想,道:“罢了,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碍。西宁郡王已死。” “啊?!” 冯紫英冷笑道:“不曾想小蓉大爷还有那胆量。” 贾环略一思忖:“蓉哥儿杀的?该不会他放火烧院子就是为了毁尸灭迹?” 冯紫英点点头:“他收留了西宁郡王并几个护卫数日。” “嘶……”贾环皱眉,想了半日,“西宁郡王脑子进了水么?没地方好藏了竟藏去东府?我们家就在隔壁他都不带怕的?” 冯紫英之前尚未想到这一节,也奇道:“论理说他当有不少住处的。贾蓉此人何尝靠得住?把他出首了都不好说。” 贾环摸下巴道:“会不会他原先预备的地方出了岔子、或是有信任的人出卖他?” 冯紫英抱怨道:“我有许多事要问那个那个姓金的,偏你们小蓉大爷竟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来。” 贾环摊手:“好歹是宁国公之后。” 冯紫英哼道:“没把宁国公气得从坟里头爬出来算他本事不够大。”顿了顿,“罢了,明儿我去问问王爷怎么处置他。” 贾环站起来向他作了个揖:“烦劳冯大哥。” 冯紫英又叹:“我也打小认得他这么些年……”乃摇摇头,起身送贾环出去。 两日后,御林军查抄宁国府,传了四世的敕造宁国府门口贴上了封条,哭声传出好几里去。贾环想法子求冯紫英开了个后门,将贾蓉的幼女弄出来交与赵姨娘帮着养。 又过两日,贾蔷来荣国府求见贾环。贾环遂命请他去外书房绮霰斋。只见贾蔷面色苍白在椅子上坐着,见贾环进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放在案子上,又从里头取了一卷银票子出来。贾环眼神一跳,指道:“这是……” 贾蔷道:“统共七十万一千的银票子,蓉哥儿出事前打发人送给我的。” 贾环怔了怔,摇头道:“贾蓉委实不是个东西,偏生对你挺好。” 贾蔷道:“他出事可是因为这个?” “不是。”贾环简洁道,“是因为杀了王爷想要留活口审讯的人。” 贾蔷顿时满眼失望:“那……那……若要疏通关节?” 贾环摇头:“没有关节可疏通。” 贾蔷急道:“人都死了,王爷纵杀了他何用?” 贾环淡然道:“撒气。” 贾蔷一噎,旋即颤声道:“王爷想杀他?” “不知道,横竖这回钱通不了神。”贾环看了看案上那卷银票子,“且若想跟王爷做交换,这么点子也不够。如今唯有等。看看冯紫英有没有别的法子查出结果,说不定他这过错就能减轻些。” 贾蔷眼神一亮:“环三叔,你能帮冯大人不能?” 贾环默然看了他半日,贾蔷颓然垂首。贾环方缓缓的道:“冯紫英是干哪行的?他的事旁人能随便插手么?” 贾蔷极轻的点了下头,良久,喃喃的道:“他们大姑娘在你们这府里吧。” “嗯。” 贾蔷将银票子收回荷包推到贾环跟前:“给那孩子做嫁妆吧,好歹是她老子留下的。” 贾环轻叹一声,看着他道:“蓉哥儿真真配不上你。” 贾蔷哀然一笑:“我当年也不过是那么个东西,我二人配得正好。”遂起身告辞。贾环只命外头的小子们送他出去,自己捏了荷包在手,苦笑了下。 另一头,秦王的人从井冈山上骗了太上皇到手,不敢过燕国境内,从吴齐晋等处绕了个大弯子,腊月里才到长安。秦王才刚丧子,心中烦郁,懒得管他,暂且以重兵关押起来。 数日后,秦王.府上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只见浓烟滚滚的仿佛是走了水。秦王的几个儿子都急急的赶过去了。世子府闻讯,世子妃也赶忙跑到儿子院中,胡乱收拾了他两下就命他快些过去。 王太孙身边有个媳妇子,乃是前两个月高家老太君送来的,赶忙拦着:“娘娘不可!如今王太孙尚在重孝中。只管丢下夫孝去祖父跟前讨好,且不论王爷是个什么念头,旁人想拿这个来吹太孙的风最容易不过的。” 世子妃跌足道:“王府起了火,他不过去难道就不让人嚼舌头根子了?” 那媳妇子断然道:“不会。”世子妃一愣。媳妇子道,“娘娘,王太孙的叔叔们不是都过去了么?纵然要嚼舌头也得先嚼他们的。但凡王太孙不过去,一时半刻的谁能想到嚼他?” 世子妃一想,小叔子们委实要先互殴才是。乃缓缓点头:“有些道理。” 媳妇子又低声道:“既起了火,必然乱的很。万一有人趁乱做点子什么……王太孙太小、身子骨儿弱。不留神一块木头、一截砖瓦砸到身上……” 吓得世子妃忙说:“不去了不去了!”一把搂住儿子,“还是自家府里安生。” 王太孙自己反倒要去:“我担心王祖父。” “不许去!”世子妃喝到。 媳妇子劝道:“小祖宗,救火自有下头的人呢,你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到时候王爷还得分出神来照看你。不如等会子,待王爷那头平息了您再过去看看。”如此这般劝了半日。 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有人急忙忙赶来报信:“娘娘,大事不好。” 世子妃才刚回到自己院子歇了口气,皱眉道:“什么大事不好!叫叫嚷嚷没的晦气。” 那人道:“不知哪里来的一群贼寇杀进王府去,拿住了王爷、王妃并各位殿下为质,要换什么人。说是不见他们要的人,从今晚戌时开始一个时辰杀一位殿下,直至杀到王爷为止!大不了同归于尽,横竖有秦国之主陪葬也不亏。” 世子妃闻言怔了半日:“那……他们要谁?赶忙取来换不就是了?” 那人苦笑道:“如今唯有三殿下在府外,其余都进去了……三殿下说他不知道那帮贼寇要的是什么人。” 世子妃跌足:“那如何是好!” 却听她身边一位嬷嬷大声喊道:“哎呀!只怕王太孙要出头过去!” 世子妃忙说:“有他叔叔在呢,他一个小小的孩子过去做什么?” 嬷嬷道:“娘娘,老奴疑心三殿下知道贼人要的是谁,诚心不给的。倘若贼寇等不到他们要的人,一个时辰杀一个,杀到明天就连王爷一道杀绝了!到时候他发兵替王爷报仇、转身就能登上王位。他当了王爷还能留我们王太孙性命么?咱们阖府上下怕是一个活口都留不得。” 世子妃吓得跳了起来:“那快些过去!”旋即又说,“不能去!他若翻脸,直杀了我儿呢?”又转了两个圈子,“快快!去请崔先生!” “娘娘!”嬷嬷低声道,“事到如今,文人无用。怕是要娘娘亲去高家,请高老太君出头了。他们家手里兵马不多,都是能打的。” 596.第五百九十六章 秦王与诸位王子被困王府,独余其第三子在外头领着群臣束手无策。忽闻一阵马蹄声传来,远远的只见一片素色衣甲,数员战将领兵捧着一匹白马,马上端坐了位孝衣孩童,正是才刚没了父亲的王太孙。兵士并未打旁的旗号,只看得见一个“秦”字。却看王太孙坐在马上拉了拉缰绳,他身后一员将领大喊:“里头的人,我们王太孙在此——出来一个谈判——” 丁滁原本被一众文武围在当中商议,闻言赶忙分开人群走了出来,迎在王太孙马前作了个揖:“太孙。” 王太孙道:“丁大人,他们要什么人?” 丁滁道:“要犯。” 王太孙道:“提来。” 丁滁连连摇头:“使不得,那几位乃是重犯。” 王太孙道:“是重犯要紧还是秦国之主要紧?如今我祖父的性命危在旦夕,还顾得上什么狗屁重犯?” 丁滁微微皱眉,道:“只怕贼人未必言而有信。” 偏这会子秦王三子也走了过来,咳嗽一声才要说话,便听刚才大喊的那位将军重重咳嗽了两声。旁人这才留意到,王太孙身边此人正是高家的部将欧成,倒吸一口冷气——这小崽子什么时候收服了高家?却见王太孙立时绷紧了小脸、伸手指着王府大门大声道:“里头有我祖父、祖母和叔父,随便哪个的性命都比犯人要紧得多。除非有人图谋不轨,想借贼寇之手除掉我王祖父!”众人顿时垂头一片、不敢吭声。 几个忠直之臣闻言登时跑了出来,哭道:“求王太孙救王爷——” 三殿下咳嗽一声:“侄儿莫要胡来,如今全然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王太孙道:“问问不就知道了?” 三殿下柔声:“你还小,这会子天凉,快些回去。叔叔救出父王自会使人去喊你,那会子你再过来不迟。各位大人正商议如何破局呢,你莫要捣乱。” “商议出了什么法子没有?” “正在商议。” “那你们慢慢商议吧,我先去救王祖父了。” “胡闹!”三殿下黑了脸,“这等大事也是你小孩子能搀和的?你这些都是什么人?是想逼贼人害怕、杀了你祖父么?” 偏此时欧成在旁道:“太孙,有人出来了。” 王太孙遂撂下他叔叔不理,向身后一员女将喊道:“小梅婶子。” 那女将抱拳:“愿为太孙效命!”拨马往前而去。 叫小梅的女将来到秦王府大门前翻身下马,朝出来的一个道士拱手;那道士打了个稽首。二人说了半日,小梅便回来向王太孙低声说了些话。王太孙愣了。欧成大声道:“太孙,没有什么比王爷的性命要紧。” 几个忠臣听不见小梅说了什么,只听见欧成的话,赶忙附和:“太孙,欧将军言之有理!王爷比什么都要紧!” 丁滁喝到:“你们知道什么?那人是王爷费了多少心力方弄来的。” 欧成道:“有他自然好,若没他、难道秦国就好不了么?” 丁滁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小梅凉凉的说:“再长一会儿王爷可就性命不保了。” 王太孙摆了摆手,咬牙道:“不用争了!给他们。” 丁滁与三殿下齐声喊:“不可!” 欧成抱拳:“末将领命。”三殿下才喝了一声“放肆”,欧成眨眨眼,“那个……谁知道那老头儿被关在哪儿?”众人面面相觑。 小梅思忖道:“那人被关押之地甚是机密,寻常人未必知道。” 王太孙朝丁滁道:“丁大人,你一定知道。” 丁滁摇头道:“臣不知。” 王太孙急了:“你怎么会不知!诚心想害死我祖父么?” 丁滁垂下眼帘:“臣当真不知。” 几个忠臣也急了:“丁大人,事关王爷性命,还请丁大人告知。”又看着三殿下。 三殿下苦笑道:“小王当真不知道。” 小梅在旁道:“太孙,保不齐丁大人当真不知道,然王爷自己必然知道。就让那道士去问问王爷如何?王爷若肯告诉道士那人关押之处,显见就是答应了拿那人来换王爷自己。若不肯告诉,咱们再另想别策。”话音未落,几个大臣齐声叫好。 王太孙忙说:“婶子所言极事,就依你所言!” 丁滁面色一变,喊道:“慢着!” 小梅充耳不闻,向王太孙一抱拳,策马走到王府大门前向道士说了几句话,道士拱拱手进去了。不多时,道士出来,同小梅打了个稽首说了些话。小梅拍马回来,松了口气:“王爷已将两处所在说予道士了,末将这就领人去取人质来同他们交换。” 王太孙点头:“婶子快去快回。” 三殿下急喝:“站住!” 小梅依然充耳不闻:“请太孙给末将一件信物,并请派位公公同去。”王太孙从怀中摸出个令牌交予她,又喊了个太监让跟着一道去。小梅去后头点了一百名兵士,还回身朝守在门口的道士抱了抱拳。 丁滁喊道:“莫非你们同贼人是一伙的?”小梅只作没听见,领着人扬长而去。几名文臣立时上前同丁滁争吵起来。 事既至此,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眼见王太孙有要占上风之意,十几个大臣说变脸就变脸,跑过来将丁滁围在当中,纷纷嚷着“王爷既肯给囚禁之地,显见愿意交换。”丁滁说“保不齐是让贼人逼的。”如此这般脸红脖子粗的吵了起来。 欧成微微摇头。王太孙轻叹一声:“李姑姑说的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凭你巧舌如簧,连小梅婶子一个女流都拦不住。” 欧成只抬目看着王府,问道:“太孙有何打算。” 王太孙道:“先救出王祖父再说。” 欧成道:“王妃只得二子,世子和三殿下;世子又唯有太孙一嫡子。经此一事,太孙地位稳固,来日秦国江山皆在太孙之手。我们武将只能打江山,治理之事终究得靠文人。太孙万万莫要轻慢了他们。” 王太孙默然片刻,低声道:“将军可有高见?” 欧成道:“我本莽夫,哪来的高见。我们老太君说,上回那个太湖女匪王姑娘所言极事。” 王太孙皱起小眉头——他对那女人极是厌恶。良久才不情不愿的小声问:“她说了什么?” 欧成赧然:“末将只知道老太君赞成她的话,说是有远见、秦国其实也唯有那般方有出路、不然便是坐等着让蜀国灭国。究竟她说了什么……末将不知。” 王太孙心中别扭了半日,本来指望能听到他转述那姓王的女人什么了不得的言语,不想他竟不知道,忍不住好笑。“不知便罢了。”想到高老太君说的“坐等着让蜀国灭国”又拧起眉头来。 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马蹄声响,远远的便看见小梅走在前头,她身后几匹马上坐了许多穿囚服的人。丁滁等人急的没法子,眼睁睁看着这帮人催马过来,高家的人又个个荷枪实弹的,他们不敢乱来。小梅迎着王太孙抱拳,喝令兵卒止步,自己一径来到大门前。那道士早伸长了脖子张望着。乃看了看那些囚服之人,向小梅行个大礼。二人说了会子话,道士回王府里头去了。 不多时,两扇大门“咯吱吱吱”打开,里头涌出来一大群道士,并有秦王、王妃等被道士押着。小梅朗声问道:“敢问哪位说了算?” 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走出来:“杂家说了算。” 小梅道:“因双方手里都有不少人,偏唯有两个最是要紧的。先换这两位,如何?你们也安心、我们也安心。” 太监皱了皱眉头:“王爷最后换。我们还要出城。” 丁滁才欲开口,小梅抢着说:“先换这两位,其余的留着出城。难道公公不怕最后会出什么岔子?我们这边的人多半都不赞成交换人质的,如今是靠我们王长孙硬压着。万一先换过来的人里头有谁不愿意,我们王长孙年纪小压不住,偷偷朝你们这老爷子下了手呢?你们要的难道不是活的老爷子?”话音刚落,连丁滁、三殿下在内,在场的顿时有十几个黑了脸。有只捏了飞镖的手竟硬生生缩了回去。 太监闻言略一思忖,道:“你说的是。既这么着,先换两位最要紧的。” 小梅点头,向后头挥了挥手,有人推出一匹马来。马上那囚服老者面色苍然,泪如淌水。小梅悯然看了他一眼,问道:“是这位不是?” 太监不知何时也早流了满脸的泪,哭道:“正……是……” 小梅道:“请我们王爷出来。” 道士们便推秦王出来。两个老头互相看着对方,缓缓的朝对面走去。错身而过之际,二人眼中皆有许多不可言说之态。走过了两三步,秦王低声道:“三哥,你好的很。”老头恍若未闻,只管走。 不多时,二人都渐渐靠近自己那边了。秦国文武都欲涌过来表忠心,皆让兵士们拦住了,只得在外头带着一个个哭腔喊“王~~爷~~”王长孙早已下马,扑向秦王哭喊:“祖父……” 秦王方才将小梅所言听得清清楚楚。今番大乱,唯有这孩子小小年纪以一己之力站出来救祖父,也垂泪将他一把抱在怀内:“好孩子……”祖孙二人抱头痛哭。 良久,秦王抬头看了看欧成。欧成也已下马抱拳道:“请王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便行礼。” 秦王叹道:“不想竟是高家……” 欧成道:“高家根基不在秦国,故此没人拉拢得动。” 秦王看了眼王太孙:“老太君怎么肯出来帮孤王的孙儿?他还是个孩子。” 欧成也看了眼王太孙,柔声道:“老太君上了年岁,最看不得孩子哭,何况王太孙是忠孝双全的好孩子。王爷好福气。” 秦王愕然:“竟是因为这个?” 欧成道:“王爷若实在想不通,只当高家是客居秦国的便好。既是客居,无意掺和主家之事,故此反倒简单了。王太孙与我们老太君的曾孙子年岁相仿,先是没了老子,如今连祖父祖母也身在险境,老太君甚是怜爱。主人有难,客人偶尔出手帮一次何妨?主家若乱了,客人又何尝住得自在?” 秦王深吸了数口气,低头看看怀内的孙儿,见他巴掌大的小脸惨白惨白,显见吓得不轻。不禁微微使劲抚了抚他的头颈。王太孙“哇——”的哭了出来。小梅在旁轻声道:“太孙今儿虽吓得厉害,却也勇敢得紧。难为他小小年纪压得住这么多人,末将十分佩服。” 秦王点点头:“好孩子。”乃抬头去看王府门口,早已乌压压的跪了一地的道士。那领头的太监哭着趴倒在地,与方才过去的老头儿哭做一团。 小梅朗声喊道:“对面那位公公——咱们是接着换几个人还是先去城门口?你们想从哪个门出去?” 丁滁在人群中大喊:“横竖王爷已脱险,不得放这些贼寇走了!” 王太孙一把抓住秦王的衣襟:“还有祖母和叔叔!” 秦王面色迟疑。丁滁又喊:“王爷,还来得及!不然咱们白忙一场!枉为他人做嫁衣裳!” 王太孙喝到:“你闭嘴!还有我祖母和叔叔!” 小梅轻声道:“不知这位丁先生的人品王爷知道否。男子有德便是才,无德有才何用?能叛主四次的,难免叛主五次。” 秦王一惊:“四次?” 小梅掰手指数道:“平安州高家、鲁国刘侗、香港白家、香港龚家。”秦王面色大变。小梅接着说,“末将知道王爷还能另娶王妃,亦能再生儿子。末将不知王爷费了多少心力弄来那个老头。王爷只想着,以王爷弄来那个老头的心力去救王爷的发妻和这么多儿子,可划算么?” 王太孙又拽了拽他祖父的衣襟哭道:“祖母……” 秦王又迟疑了会子,一咬牙:“换!” 小梅立时喊道:“王爷说了,换!各位道长,要去哪个城门?” 那公公与老头儿略一商量,喊道:“西门。” 欧成思忖道:“西门……西门外会不会有他们接应人马?” 秦王冷笑道:“华山在长安西边。”心中暗自盘算回头整兵围剿华山。 恰在此时,远处马蹄声响,高挑起一面军旗,上头绣着一个斗大的“刘”字。一位年轻的将军领兵赶来,满面焦急。到了秦王府近前翻身下马,有高家的兵士拦住其去路。秦王心下大定,面上不觉带了笑意:“放他过来。” 597.第五百九十章 秦王将将脱困,有位年轻的将军领兵而来。秦王大喜,招了他近前:“来得正好!” 那将军过来单膝跪下:“末将救驾来迟,求王爷恕罪。” “不迟不迟!”秦王捋了下胡须亲手搀他起来,“正是时候。” 欧成见状忙抱拳说:“既是王爷平安、另有大将护驾,末将等就回去了。” 王太孙赶忙拉住他:“欧将军且等等!倘若贼人还玩什么花招呢?” 小梅也含笑道:“太孙放心,王爷麾下有大将在呢。”秦王原本便想着等自己的人来了便打发高家的人走,闻言点了点头。 王太孙尚小,天然感觉到女人更喜欢小孩子,赶忙撒开欧成去拽小梅:“小梅婶子……”还眨巴眨巴眼睛。小梅有几分为难,看了看欧成。 欧成想了想,抱拳道:“王爷,西门外头还不定有什么埋伏,还请王爷与太孙留在长安,派人过去便好。” 秦王点头才要说话,王太孙仰脸道:“我要去救祖母!” 小梅忙说:“小太孙,你祖父才刚受了场惊吓,正盼着儿孙安慰呢。你先安慰祖父,等祖父心里安稳了你祖母正好回来、再安慰祖母,好么?” 秦王也说:“你先陪着孤。” 王太孙看看她又看看祖父,扭头看看依然被道士们押着的祖母,迟疑不定。小梅弯腰凑到王太孙耳边低声道:“你祖父心里害怕了不敢说,你快宽慰他。” 王太孙嘀咕道:“我又不是三岁。”小梅低眉一笑。王太孙遂答应了不去,小手松开小梅的衣襟,忽然又抓住。 秦王遂命这刘将军领军往西门救王妃等人,自己与王太孙留在王府。小梅过去同道士们打招呼,亲在前头引路。兵士让开道路,道士们押着王妃与诸王子走了过来,老头儿负手走在最前头。没人留意到有个高家的兵士悄悄凑到刘将军耳边嘀咕了句话,刘将军眉眼儿微微动了动。小梅也凑在王太孙耳边说了几句话。 错身而过之时,秦王与老头儿互视了一眼。王太孙忽然喊道:“横竖你们也有个女人在我们这边,先换了我祖母如何?” 领头的老太监冷笑三声:“小太孙,你祖母并不值钱。” 小梅朗声道:“老爷子,如今您只剩下这位胡夫人一个女人了,她可值钱么?” 那胡侧妃这会子已被兵士从马上挪了下来,双手在身后捆着,微微含笑看着老头儿。老头儿有几分迟疑。原本最大的筹码便是秦王。只是秦国这边有人盼着秦王死,老太监心里不安,抢先跟他们换了最要紧的一个。若再换王妃,恐怕后头有什么变数。终究这里是长安,秦兵多了去了。 却听那姓刘的将军道:“天寒地冻的,胡夫人与我们王妃皆年岁不小了,何苦来折腾她们担惊受怕?” 那老太监闻言思忖片刻:“罢了,女人委实有些麻烦。”遂挥了挥手。两个道士将王妃推了出来,高家的兵士也推胡侧妃到前头,两个女人安安静静走回各自营中。王太孙哭喊着“祖母”朝王妃扑了过去,胡侧妃与那老头亦执手垂泪,欧成转头向刘将军微微点头。 而后刘将军领兵拥着那群道士一路往西门而去,高家收兵回府,秦王府慢慢整顿不提。不多时有人来报,那些道士啰嗦的很,并不肯就在西门外交换人质,如今牵扯着一路往西边去了,诸位王子还不知何事能换回来。秦王心中隐约有了几分不安。 是夜三更,城门被叫开,刘将军拖了一车的尸首回来。原来,他们跟着道士们直走到一处农庄交换人质,庄子里头有匪兵埋伏,几位殿下皆死于混战。刘将军亦亲手斩杀了那个叫知微的道士、带了首级回来。秦王今日本受了惊吓,见了一具具儿子的尸首,大怒大悲,一口血喷了出来,当即病倒。秦王府之乱原本就未曾收拾齐全,这会子更乱了。 两日后,有个书生夜访长安高家。老太君已歇下了,欧成命将人带到他的客院去。那人带着斗笠大步走进欧成那屋子,欧成站起来抱拳道:“刘将军。” 书生脚步一滞,摘下斗笠来,露出面容果然便是刘将军。“欧将军是怎么猜到的?” 欧成道:“当日不是见过了?” “末将的脸方才不是让斗笠遮了?” “将军身姿并未遮住。” 刘将军缓缓点头:“欧将军不愧是当世名将。” 欧成摆手:“刘将军过奖。”遂请他坐。 刘将军坐了,并不吃茶,只面色无波看着欧成:“末将心中不安,欲打探一下欧将军那会子是何意。” “嗯?”欧成不解,“哪会子?什么何意?” “欧将军使人来告诉末将,救出王妃后你们高家便不管了。” “哦——”欧成恍然大悟,“那个啊。我们老太君答应帮王太孙救出他祖父祖母,王太孙并没求老太君救他叔父。末将奉老太君之命去救王爷王妃,诸位殿下不关我事。” 刘将军愣了半日,笑道:“老太君与欧将军做事就跟算账似的,清清楚楚。”欧成“嗯”了一声。刘将军等了会子,欧成并不言语,乃接着问,“敢问欧将军,高家可有心相助王太孙么?” 欧成道:“王太孙倘若来请高家帮忙,遇上大事保不齐就会帮一手。例如权臣压君什么的。” 刘将军笑道:“莫非欧将军以为末将会做权臣?” “刘将军不会。”欧成道,“丁滁会。” 刘将军道:“丁大人怕是要失宠。你们那位女将军不是向王爷进言了?说他乃无德之人。” 欧成道:“横竖王爷也快死了,丁滁在秦国势力不小。” 刘将军眼光一寒:“王爷春秋正盛,欧将军何故咒他快要死了?” 欧成似笑非笑瞧着他:“真的?敢问刘将军他还能活多久?” 刘将军眯了眯眼,半晌才说:“高家知道得不少嘛。” “这个倒是前日才刚刚猜到的。”欧成抱了抱拳,“抱歉,坏了你们的大事。”刘将军一愣。欧成又再抱拳,“末将不知道你们的计策如今改成了什么模样。横竖我们必会接着坏你们的大事,干脆一并道歉了。” 刘将军默然片刻,道:“打开天窗说亮话,高家意欲何为。” 欧成想了想:“我本莽夫,不大会说话,换个嘴巧的同刘将军谈吧。” 刘将军冷笑道:“欧将军过谦了,您这叫不会说话?” 欧成并不理会,命人“请小梅将军过来”。那人出去不一会子便回来了,说是才半道上遇见了小梅。小梅含笑道:“我猜用得上我。” 欧成也笑道:“我是大老粗,恐怕说不清楚。比不得小梅将军。” 小梅遂朝刘将军抱了抱拳,刘将军站起来还礼,二人落座。欧成大略说了几句他们方才所言。小梅乃道:“我们皆是武人,本不会绕圈子。我直说了吧。但凡有高家在,秦国不会落到刘将军和令尊之手。” 刘将军浑身一凛:“你说什么?” 小梅淡然道:“当日去接那些要犯来换王爷王妃的正是我。里头竟有一位老妇人,我难免会细看其容貌。刘将军知不知道自己与令堂长得很像?在秦王府前,我看见刘将军的容貌便猜出了你的身世。难怪你们肯把那个叫知微的道士送过来。那人可怜,末了竟是被自己人杀的。刘将军可是将他比作樊於期?” 刘将军惊愕,良久回不过神来。小梅便在旁等着。刘将军犹自不信,喃喃道:“不可思议。这秘密二十多年无人知晓,小梅将军单凭长相便猜出来了?”不由得摸了摸脸,“末将觉得并不像。” 小梅含笑道:“大约是将军留了胡须的缘故。再说,男人和女人眼光不同。我看刘将军头一眼便觉得眼熟,后无意间回头扫了眼那些要犯,登时明白过来。何况大人姓刘。” 刘将军不解:“姓刘?刘本寻常姓氏。” 小梅道:“刘登喜公公的大名我还是听说过的。早先我猜令尊私生子的化名姓氏,先猜的三个便是胡、黄、刘。” 刘将军苦笑道:“小梅将军真乃女诸葛。” 小梅微微一笑,恳切道:“俗话说,人不亲、地还亲。高家世居长安已数代了,不会坐视秦国大乱不管的。将军既已救出令尊,何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刘将军冷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普天之下还有我父容身之处么?哪个能是有良心的?” 小梅立时道:“生在你们那个人家就莫要提什么良心了,令尊自己也不是有良心的。若非令堂早早到了华山,刘将军你自己能有多少良心?或是刘将军想着能依令尊的名号得天下、自己当上太子?”刘将军身子颤了颤。小梅诧然,“你居然真的想过?!”刘将军抿了下嘴。 欧成在旁忍不住插嘴:“令尊若有号令天下本事,早年坐那把椅子的就不是他,说不定是秦王。” 刘将军奇道:“何出此言?” “先帝当年是因为身子不大好、特特挑最无能的一个儿子继位替他自己当管事。”欧成道,“令尊碰巧就是最无能的那一个。倘若令尊本事出众,先帝便会另挑旁人。” 小梅补了一句:“不信,请看义忠亲王老千岁。” 刘将军哑然。他老子若有本事就当不上皇帝,若没本事便不能在此乱世一统天下——仿佛是个死局。半晌才说:“高家既然不愿意多管秦国的闲事,何苦来妨碍末将?” 小梅道:“令尊是个麻烦。他在秦国、秦国必安稳不了,燕王、庐王、陈王都不免会来骚扰。万一误伤池鱼呢?我们老太君上岁数了,只愿安然养老,不愿意长安城里三天两头的打打杀杀。刘将军,说句大实话你莫要抱怨:令尊如今当真是个鸡肋。说值钱么又并不值钱,说不值钱么又必惹麻烦。被人关了有七八年了吧,也该知道自己不是做天子的料了。先帝藏在一座庙里的那个盒子他知道么?” 刘将军一愣:“什么盒子?” 欧成又插了一嘴:“肯定不知道。” 小梅微笑道:“先帝驾崩前曾打发了个钦差来长安。那钦差是个道士,道号真远,不知令尊可知此人否。真远道长说,京郊有座庙叫做‘一座庙’,庙里藏了个盒子,盒子里头有三张圣旨。”她顿了顿。刘将军顿时屏住呼吸。小梅缓缓的说,“先帝有谕,传位第二子、第六子和第九子。” “什么?!”刘将军失声大喊。 “先帝早料到令尊守不住江山。”小梅淡然道,“横竖那三位谁抢到龙椅,他就正经传位给谁。” 刘将军捏紧了拳头骂道:“好个狠心的老匹夫!” 欧成咳嗽两声:“那个狠心的老匹夫是你亲祖父。” 刘将军连喘粗气,咬牙道:“老子非掀了他的棺材不可!” 欧成又咳嗽两声:“他的陵寝在京郊,是燕王的地盘。刘将军手里这点子土匪打不了燕国。” 良久,刘将军气息渐渐平,长叹了口气,举起跟前的茶盏仰脖子一饮而尽。茶还是他刚来时下人倒的。纵然屋里生了火盆,这么冷的天儿茶早已冰凉,灌下去冷得他打了数个哆嗦。他遂闭了半日的眼,忽然问道:“欧将军怎么知道我手里的是土匪。” 欧成道:“我在秦国多年并不曾见过刘将军,秦王又极信你。他身为秦王,兵马都是自己的,不用藏什么私兵。那就只能是官匪了。” 刘将军慨然道:“欧将军这般人物,秦王竟然没有重用。” “莫要冤屈了他。我是高家的人,秦王拉拢高家多年未果。”欧成淡然道,“令尊早年也并未重用过末将。” 刘将军苦笑,喃喃道:“他若早重用忠良之才,又何至落到今日。”遂坐着发愣。 等了半日,小梅问道:“你们有什么打算么?当土匪?” 刘将军顿时明白,高家这是决意要拦着他们窃夺秦国了。长叹一声:“听闻海外有爪哇国,女国主乃是我朝之人。” “咳咳咳……”欧成呛着了。小梅面色古怪瞧了刘将军半日,道:“我有最后一句忠告,不知当说不当说。” 刘将军抱拳:“将军请讲当面。” “周小兰为王多年,决不会把一个落魄的故国前圣人放在眼里,至多待诸位如京城来的同乡。”小梅肃然道,“你们若打她姐姐的主意,就休怪她不顾同乡颜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在爪哇,她才是圣人。” 第五百九十八章 刘将军终于告辞而去,欧成与小梅两个都没送他。人走了半日,欧成琢磨着说:“他哪儿长得像那个胡侧妃了?” “不太像。”小梅道,“就是鼻子和嘴像些。男人和女人脸上的骨架子不一样,鼻子不大看得出来;嘴上又一圈胡子。不细看瞧不出来。” 欧成再回想胡侧妃和刘将军的模样,委实是这两样像,叹道:“你们当斥候的究竟长着什么眼睛!” 小梅笑道:“桂姑娘见过他,推断此人是太上皇私生子那一伙的,画了他的像。我看见他便认出来了,再看看胡侧妃的模样儿,便大着胆子赌了一回,不想赌对了。”遂也站起来要走。 便在此时,窗外“咚”的一响,二人齐声喝问,“谁?”同时蹿了出去。白生生的月亮下头半个人影子也无。院中极干净,阶前躺着一颗小石子。投石问路。二人互视一眼,脑中都猜来者是谁。 默然片刻,小梅先猜:“王爷与太上皇手里都可能有不惊动看家犬的高手。” 欧成道:“也保不齐是哪位王子的人。” 小梅道:“如今诸位殿下皆没了,纵让他们听了什么去也无碍。” 欧成道:“不论是谁的人皆无碍。如今长安乃多事之秋,日后谨慎些便好。”遂命人四处查看一番,并无外人踪迹,便罢了。 次日一早,秦王使了个太监来传令,请高家的女将小梅往王府一会。秦王还是头一回正儿八经来高家找人,且要的人是个连姓氏都不知的小梅,老太君有几分迟疑。小梅便猜秦王大约是死了那么多儿子、对刘将军起了疑心,信旁人不过。遂换了身男装跟着太监前去。 到了王府近前,并不走正门,只绕到后头进了北角门。兜兜转转半日到了个院子,里里外外好几层的精兵,并垂手侍立如泥雕一般的侍女。太监让小梅在东边大暖阁前暂候,自己进去请示。不多时,太监出来引着小梅进去。只见屋中宽大,隔着两个屏风,当中的贵妃榻上歪着个人,正是秦国之主。小梅上前行礼。秦王摆手命她起来,又指了下首一把雕花的楠木圈椅让她坐了。小梅谢座,只略靠着椅沿坐了点子边儿。 默然片刻,秦王缓缓的问道:“小梅将军看,孤王还能活多久。” 小梅立时明白昨夜投石问路的是他的人,乃道:“不知。末将猜着,想必是中了什么发作缓慢的毒药。” 秦王眼中漠然射出两道寒芒来:“你怎么猜的?” 小梅犹豫了片刻,道:“若非已给王爷用了毒药,前几日……各位殿下未必会死。”秦王以目相询。小梅又思忖了会子道,“末将猜到那刘将军身份后,推想过他们原本之策。” 秦王道:“说来孤王听听。” 小梅道:“窃国乃大事,极难;从正主手中窃国就更难了。故此,不可能等诸事周全才动手,只能是有了七成甚至六成的把握便动手赌一把。刘将军原先的计策里头,当没有算到高家会牵扯进来。故此,只假设高家袖手旁观便好猜了。” “你猜。” “倘若高家没有出手,当日贼寇困住王爷王妃和诸位王子,外头只余了小太孙和三殿下。小太孙年幼,又在父孝之中,不能当事。三殿下多年来一直盼着能把世子拉下马来,又显见与丁滁大人有往来。他只管不答应拿要犯来与贼人交换,直捱到天黑,便能借贼人之手杀个把兄弟,引起一众文武心寒。到那个时候,刘将军引精兵而来,拿话语讽刺三殿下几句,再摆出忠臣的面孔与贼人谈判,将一干要犯取来。而后便如当日一般,趁着天黑谁也看不清,在城外某处贼人设下埋伏的庄子打一仗,除救出王爷、旁的王子皆殒命。王爷也少不得受些不容易治的伤,回长安后熬不过冬天去。最迟明年年初,丁滁大人与刘将军一文一武辅佐小太孙继位。” 秦王屏气凝神听她说完,咳嗽半日,又闭目养神。良久,他道:“你接着说,说明白些。” 小梅轻叹一声:“末将猜,丁滁大人大约早就与刘将军结盟了。丁滁野心大,诱之以利便可拿下。当日诸位王子皆早早赶到王府,唯有三殿下迟迟未到,怕是让丁大人或他们的什么人绊住了,诚心留一位胆子大的王子在外头,他敢死咬着不换人质,才能冷了王爷的心、将秦国交予年幼的小太孙。” 秦王又咳嗽了会子,哑声道:“孤王怎么就中毒了?” “刘将军原本没预备白天就进长安,想必在离长安有点子路程之处养精蓄锐。不想王府门前出了变故,王太孙孝心动了高家老太君,以一己之力压住权臣和叔父,取来要犯换回王爷。待刘将军赶来,大功已没了。这会子他们必得改变计策。虽窃不到秦国,能换回太上皇也是好的。他就应该将各位王子好生救回来。一来,救王爷的功劳虽被王太孙抢走,救王子的功劳依然是他的,忠臣依然是他;二来,王子们人多,被他救了之后难免都去拉拢他,方便他挑拨离间出阴主意。到时候诸位殿下一场乱斗、斗得几死几伤,亦能冷了王爷的心。他们再以别法害了王爷性命,扶王太孙登位,挟幼主以令秦国。” “倘若王爷平安无事、他们却杀了诸位殿下,难免引得王爷对刘将军起疑心。王爷春秋鼎盛,从此一心一意教导太孙,待王爷寿终正寝时太孙也长大了,哪里有他们什么事?故此末将猜,刘将军并不怕王爷起疑心。哪有将军不怕主公起疑的,除非他主公快死了。”秦王猛然抽了口冷气。小梅顿了顿,“素闻宫中多秘药,世子亦死得蹊跷。早先,若非那个王姑娘巴巴儿被人劫走,世子之死断乎就得赖在她头上了。” 秦王双手死死的攥住榻上的褥子咳嗽半日,又喘了会子气,闭目养神。又问:“他既是孤三哥的儿子,为何给那老阉人传话、帮着救王妃?” 小梅微笑道:“因为三殿下也是王妃的亲生之子。有王妃这个祖母在,王太孙便不能打压三殿下太狠厉;三殿下自然也不会甘居幼侄之下,少不得三天两头的闹事。王太孙则愈发要依靠刘将军与丁大人了。” 秦王乃长叹一声:“莫看你是个女流,当真人才难得。”又摇摇头,“你看,秦国还有忠良么?” 小梅道:“谁是忠臣已经很明白了。当日王太孙在王府门前大喊要取太上皇来换王爷,有几位大人拨开人群跑过来垂泪赞成,还跟丁滁大吵。小太孙想必记得是哪几位。” 秦王点点头:“你们老太君说,秦国迟早亡于蜀国之手?” “是。出兵外洋的几国当中,蜀国与秦国接壤。” 秦王皱眉道:“老太君为何那般看好出兵外洋之国?我秦国自古皆骁勇善战之地,早有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 “今之秦国非昔之秦国。” “不同在何处。” 小梅简单的说:“穷。”秦王一愣。小梅吐了口气,“穷则买不起最好的火器。骁勇善战在古时候委实有用,如今用处已小得多。猛士尚未跑到敌人跟前便已被火枪火炮打死炸死,再骁勇也白搭,火器才是胜负关节。出兵外洋的几位王爷皆抢了许多钱财回来,拿着这些钱财去买火器,又去抢更多钱财。秦国的钱皆是国民一点一滴赚来的,赚的如何比得了抢的?” 秦王想了会子,又皱眉:“老太君以为,秦国若想要出路,唯有依着那个女匪所言,跟在燕王后头去北美?” 小梅道:“北美土地肥沃且金矿极多,跟燕王一道过去轻车熟路。一国强弱在于君。燕王都多大岁数了,王太孙还小呢。” 秦王眼神闪了闪,半晌,缓缓点头:“老太君眼光长远。” 小梅道:“高家久居长安,自然盼着秦国好。” 秦王看着她道:“倘若孤王当真快不成了,高家可愿意帮着孤的孙儿?” 小梅苦笑道:“自古伴君如伴虎,高家真的不敢。秦国不乏忠臣良将,上下齐心自然国富民强。” 秦王长叹一声:“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乃思忖片刻,问道,“你猜,孤的那三哥会作何打算。” 小梅道:“末将不知其性情。横竖他们手边还有些人马,说不定会去挖先帝的皇陵。” 秦王点点头,看了身侧的太监一眼。太监走到屏风后头,请了王太孙与王妃出来。小梅起身行礼。 王太孙红着眼睛上前拉住小梅的手:“小梅婶婶,你帮我!” 小梅柔声道:“太孙,我本女流,帮不了你多少事。” “我不管!”王太孙死死的攥住她,“你帮我你帮我!” 小梅苦笑道:“我又不能去朝中为官,怎么帮得了你?你若遇上麻烦,我给你出个主意好不好?” “不好!”王太孙哭道,“他们若有本事,我父亲就不会死!叔叔也不会死!祖父……”孩子“哇”的哭了,抽泣道,“祖父也不会病……” 小梅扭头看了秦王一眼,又看了看红了眼圈的王妃,以异样的声调说:“那是因为……王爷的每个儿子都想当世子,许多臣子都盼着能跟对主子飞黄腾达。他们若没的选,便唯有踏踏实实帮太孙这一条路了。” 秦王悠然道:“当年……若是大哥一直在,我们也起不了这些心思。”又看了看小梅,“你是个什么来历,怎么高家竟有你这般人物儿。” 小梅含笑道:“末将母亲本是老太君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早年跟着老太君上过战场。若说见识,末将也没什么见识。这些年时常去平安州同我们三奶奶说话儿,跟她学了些眉眼高低。” 秦王想了想:“你们三奶奶……是贾琮的姐姐。” 小梅点头:“正是。” 秦王顿时想起贾琮那个会飞的法器来,问道:“贾琮时常用道法么?” 小梅正色道:“琮三爷本是寻常凡人,不会道法。” 秦王哼了一声,又思忖片刻:“孤王若是兴道,他肯不肯来帮孤。” 小梅摇头道:“琮三爷并非为了兴道而来。他这趟的差事是为了消除百年后的灭国之灾,只对付东瀛人和西洋人。” 秦王问道:“他四处张罗给寻常百姓子弟开学堂是为了什么?怕他们念了书不造反么?” 小梅道:“为了让他们去外洋当老爷,好让外洋人当奴才。我族人终归是我族人。” 秦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乃拍了下身下的贵妃榻,“他早说明白不就是了?”顿了顿,“孤看庐国国策皆是好策,只是没有高低上下,恐怕多年后庐国没人肯耕田做工。他竟有这个心思。”小梅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两日后,高家得了贾氏马行送来的消息,秦王昨日传了那个刘将军进府,他走到府门口忽然拨转马头,领着人疯了一般跑出城去。秦王白白设下二百火枪手,愣是没抓到他。又有将军领兵去抓丁滁,也让他跑了。显见秦王府中还有内奸,给刘将军打了什么暗号。秦王遂细查了全府上下,抓出了许多细作。数日后,秦王撤了与其第三子有瓜葛的一众官员官职,命三殿下闭门读书、无事不得胡乱结交狐朋狗友。 腊月二十一日,秦王薨逝。群臣扶王太孙登位。王太孙旋即命人从他祖父的书房里搬出一大摞庐国国策来学习,预备一样样照抄。 新年伊始,新秦王给燕王寄书,愿奉燕王为霸、求叔祖父带着自己一道出兵北美。秦王比不得庐王。庐国毕竟是个小国,在地图上不过蚂蚁那么大;秦国却是分封时最大的诸侯国之一。秦王之臣服可震慑天下。众文武齐声欢呼“王爷千岁千千岁~~” 恰在此信到京城后两日,楚王亦上此书。听闻小楚王跑去庐国闲逛、遇上了庐王也出府游玩。二人虽差着辈份,年岁相仿、甚是投机,各自以化名结交。过了些日子,二人都猜出彼此身份,倒也有趣。楚王极羡慕庐王这个小王叔,又爱新鲜有趣的庐国风貌,连新年都是在庐国过的。 燕王将两封书信放到一处,哈哈大笑:“孤之霸业指日可待!” 599.第五百九十九章 庐王、楚王和秦王皆愿意奉燕王为霸主,天下哗然。四国遂商议合兵,今年开春登船出海。 去年贾维斯林黛玉新婚旅行时曾悄悄回了趟京城,并未惊动许多人,只到了荣国府几回。因恐怕贾政说漏嘴,遂没告诉他。那会子贾环等人才回京不久,请冯紫英来与贾维斯见了一面,二人密议了足有两个时辰。次日冯紫英又领贾维斯入燕王府见了燕王。 燕王欲让他立时出征。贾维斯磨磨唧唧的说,听闻北美那边甘将军牛将军等节节胜利;自己难得有个假、马上还不知道要打多少年的仗,求王爷放他多玩两个月。燕王想着,多玩两个月早已天冷,干脆让他们明年再走。又问他有什么要求。贾维斯脱口就说:“末将乃臣子,不能犯上。待末将出征去了,求王爷帮着略收拾收拾陈王。”陈王还是二皇子时曾逼婚林家姑娘。时过境迁多年,旁人没事也想不起来,不料他还惦记着。燕王指着他哈哈大笑。 台湾府遂忙的紧。贾维斯得领些台湾府的兵马过去,装备自然不能太好。平素用的装备得另外装船,出海之后再送给他们。 贾琮和陈瑞锦预备成亲了。外头的人并不知道陈瑞锦是个什么身世,贾琮也不想引得诸王来凑热闹,遂早早与冯紫英通信、就在台湾府办个低调婚礼。燕王也赞成。 如此大事少不得派人上吴国传帖子给卫若蘅。出兵南美之事吴国预备得晚些,这会子尚在准备兵器、曾派细作、商议战术,大兵尚未出发。卫若蘅思忖良久,袖了帖子求见吴王。 自打知道庐王奉燕王为霸、还拐了隔壁的楚王一道,吴王便满心的不痛快。庐国楚国都在吴国边上,奉燕王为霸是个什么意思?荣国府的祖坟还在金陵呢。贾琮与卫若蘅往来隐秘,吴王并不知道;倒是陈瑞锦的哥哥陈瑞文自以为亲妹子早晚是荣国府的三奶奶,吴王提起“三贾”时便凑跟前说些踌躇满志的话,弄得吴王也渐渐有种“三贾早晚必投孤王营中”之感。故此,庐王那事儿一出,吴王先寻了陈瑞文的不是。 陈瑞文也头疼的紧。前两年他收到京中书信,得知陈瑞锦同家中闹翻了!大惊大惧,生怕坏了吴王大事,特特赶回了齐国府一趟。前前后后听他父母说了无数遍经过,实在不知道陈瑞锦巴巴儿做什么恼了;给台湾府去信也不见回。只是他依然以为此事必为误会,早晚能开释过去。早晚早晚,磨蹭到现在庐王竟然投了燕王……陈瑞文心下不安,正琢磨着跟吴王请个假、上台湾府走一趟。 恰在此时,吴王命人来传他过府。陈瑞文赶忙换衣裳过去。吴王问道:“你可收到什么帖子没有?” 陈瑞文一愣:“什么帖子?”吴王遂撂过来一张帖子。陈瑞文一瞧,竟然是贾琮给卫若蘅的,告诉他自己要成亲。未婚妻名叫“陈瑞锦”。不是丫鬟“起点”,而是陈瑞锦的原名,一字不差。那帖子挺公事公办的,但寻常这般帖子不会将新娘子闺名写上,贾琮写这三个字仿佛是故意的。陈瑞文瞧着满心不是滋味,半晌才说,“舍妹上回进京,仿佛与家父家母有了误会。” 吴王道:“贾琮与若蘅不过点头之交,成亲这等事竟给他下帖子。你是陈姑娘的亲哥哥,反倒没下给你。究竟怎么回事。” 陈瑞文苦笑道:“微臣旧年特特进京便是为了此事,在家里反复问了不知多少回,实在不知她因为什么缘故恼的。” 吴王思忖道:“他和你是一个母亲么?” “是,嫡亲的妹子。” “这就怪了。”吴王又想了会子,指着那帖子道,“若蘅说想提前去趟台湾府见见贾琮、探探他的心思。既这么着,你也去吧,见见你妹子。” 陈瑞文忙说:“微臣正有此意,谢王爷。” 卫若蘅在旁道:“王爷,贾琮早年曾提起他认得末将之岳父,末将想着,不如干脆带拙荆一道过去,说不得拙荆与陈四姑娘也能说得上话。”吴王可从没忘记卫若蘅有个得道的岳父,思量了会子便应了。 吴王欲赶在贾琮与陈瑞文的妹子成亲前化解陈家的疙瘩,命他们先快马赶过去,贺礼容后再运不迟。数日后,卫若蘅便带着妻子甄英莲和儿子圆圆,与陈瑞文一道赶往台湾府。这几年吴国和福建都富庶,且商贸繁盛,官道修得平整,跑起马来快的很。 路上无话。这日赶到承天府,一打听才知道知府大人全家皆搬到大佳腊新城去了,又转头赶往大佳腊。一路见闻与各地不同,几个人皆惊叹不已。进了大佳腊城,卫若蘅先寻了家客栈安置好妻儿,方依着大街旁边的地图牌子轻轻松松找到知府衙门。在门口投了帖子,没等多久便出来一个师爷模样的人。 那师爷拱手道:“卫大人恕罪,我们贾大人实在忙的厉害,这会子正开会呢。大人说,卫大人乃是我们琮三爷的客人,不如直去找他便好。我们大人晚上设宴与卫大人接风洗尘。” 卫若蘅忙道:“不错,末将委实是来找贾琮的。他在何处?” “在下这就领大人过去。” 师爷便领着卫若蘅等人走了。大佳腊街道齐整,水泥地面上画了许多白线。往来车马在道路中央,皆靠右边而行;行人在道路最两边走着,路比车马行路略高些;车马与行人中间还有条一丈多宽的道,许多人踏着个奇怪的架子,架子下头是两个轮子,滚得飞快。 卫若蘅好奇,问道:“先生,那是什么爱物儿?” 师爷笑道:“那是自行车,道路平整时骑行极快。如今政府鼓励大伙儿多骑车、少骑马。您瞧瞧——”他指了指路边穿着亮橙色衣裳的除不洁者,“马匹难免在路上留下马粪,给清洁工增加多少工作量!自行车又干净又快,还能锻炼身体。” 卫若蘅不禁点头:“好生有趣。”又看路边的屋子与寻常不同,道,“你们大佳腊的房子古怪的紧。” 师爷道:“大佳腊建筑风格现代,大人若想看老城可去承天府逛逛。” 陈瑞文指道:“那些明晃晃的仿佛是玻璃?” “不错,那是玻璃橱窗。”师爷道,“那是我们承天府最好的绣庄、茶花绣庄的铺子。” 陈瑞文啧啧叹道:“开绣庄的都如此富庶!铺子里装这么多玻璃。” 师爷道:“她们的东西贵着呢,许多都是出口的。” 陈瑞文一愣:“什么出口?” “就是卖去外洋,给外国皇帝权贵家里使的。西洋诸国皇帝家都买过。” 几个人闲聊着晃到大佳腊政府大楼,师爷同门子打个招呼,写了张签子送进去。不多时便有人出来,招呼“卫大人与陈大人”跟他走。此人自称是贾琮的助理,将他两个领到一间干干净净的屋子,窗户上亦装着透明玻璃,亮晶晶的晃眼。 等了好一会子,贾琮匆匆从外头进来,迎着他二人作揖:“好久不见。”二人纷纷还礼。贾琮道,“你们来得这么快,我也没个准备,方才开会呢,烦劳二位久等。” 陈瑞文忙说:“是我等仓促了。” 卫若蘅笑道:“你不过是知府的弟弟,忙什么?” 贾琮理直气壮道:“我是准新郎,谁能比我忙?”卫若蘅呵呵直笑。陈瑞文面色有几分僵硬,咳嗽几声。 贾琮乃请他二人到长几旁的椅子上坐了,看着卫若蘅道:“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出征?”卫若蘅一愣。贾琮接着说,“确定了时间跟我打个招呼。你们南美那边主要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地盘。葡萄牙国前几年玩了场大地震,如今有些艰难;西班牙也在跟西洋其余几国打着。我请了些绿林高手去西洋捣乱,让他们多打几年仗。旧年燕王攻北美,北美那边主要是英吉利国的地盘,那些绿林朋友多在英国转悠。燕军出征后不久,他们行刺了英吉利国主乔治三世和几位重臣。如今那边在位的国主乔治四世年幼,便没动他。最近听闻又有得用的大臣冒头了,那人也活不了多久。”他一气儿说了半日,捧起茶盅子吃茶。 卫若蘅立明其意:“我们若要出征,你也让绿林高手行刺西班牙和葡萄牙国主?” 贾琮点头:“时间点上咱们两边要配合起来。先让这两国皇家内乱,再杀几个重臣,能闹出内战就更好,再设法引得他们从南美调兵回国——英吉利国已调兵回国了。” 卫若蘅来了兴致:“你们使的什么计策?” “不是我们!是辽王暗暗帮了俄罗斯国几手,我们又暗暗帮了辽王几手。俄罗斯乃是英吉利的对家。”贾琮笑道,“辽王也是个人物儿,闷声发大财的典范!没几个人留意辽国吧,还以为辽国穷困吧。人家已上西洋抢了好多年,不过是没在国内显摆罢了。” 卫若蘅似笑非笑瞧着他道:“难怪燕王打仗那么顺利,你帮了他不少嘛。” 贾琮笑眯眯道:“卫若兰在北美打得不错哦~~若蘅你不加油的话,要被他赶上了哦~~” 卫若蘅白了他一眼:“我们王爷让我来打听,你们环三爷的小舅子奉燕王为霸是个什么意思。” “庐国小,单独出兵太艰难了。”贾琮道,“庐王也想开疆扩土。” 卫若蘅皱眉:“庐国富庶,还不至于非要跟在燕王后头,他自己难道不能买船出海?” “那样万一跟燕王在北美打起来呢?”贾琮一脸的理所当然,“他想要去北美弄地盘。他若想去南美弄地盘,说不得就跟着你们吴王混了。” 卫若蘅眯起眼来:“是么?” “是啊。”贾琮偏了下头,“吴国旁边那么多小国,光是从先楚国分出来的就有十个,除去现在的楚国不是还有九个么?要不要我帮你们牵头、让鲁国跟你们吴王混?” 卫若蘅与陈瑞文互视一眼:“你有这本事?” 贾琮微微一笑:“我与刘侗的嫡长子刘戍结识多年,鲁国出兵东瀛也是我撺掇的。” 陈瑞文拉长了调子问道:“既这么着——怎么不撺掇鲁国跟着燕王呢?” “也行啊。”贾琮随口道,“鲁国离燕国还近。只是你们俩来得这么快,显见不是来参加婚礼的,那就是因为庐王那事儿来打听我心思的嘛。我就顺口那么一说。”他想了想,“哎呀,除了刘戍,旁人我也撺掇不动。横竖我只盼着诸王都出去抢地盘,把全球都占了最好。至于燕王得哪块吴王得哪块蜀王得那块庐王得哪块,不要紧。” 卫若蘅与陈瑞文又互视一眼。贾琮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和他当年在吴国说的一样,谁出兵外洋他就帮谁。卫若蘅与他书信往来多年,也见过许多次面,最知道他的性情,立时道:“就这么定了!你去撺掇刘侗的儿子,让他跟我们王爷混。放心,南美那么大,总少不得他的好处。” 贾琮点头:“好说。晚生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定然说服他奉吴王为首。鲁国虽比不得秦国大,也不小了。你们王爷再随便拉拢几个小国,声势便不会弱于燕王。” 卫若蘅白了他一眼:“你这个刁滑的,个个都讨好、个个都不得罪。” 贾琮摊手:“这叫互惠互利!我还不是为了民族千秋万代?” 卫若蘅哼道:“罢了,谁不知道你三太子是下界救世的。瞧瞧你们大佳腊,满大街的风火轮。”贾琮怔了怔,猛然明白他说的是自行车,哈哈大笑。 卫若蘅本是为着询问庐王之事而来,不想三言两语的便说明白了,还替吴王预捞到了鲁国做跟班,顿觉差事完成、浑身松快。乃看了看陈瑞文。 陈瑞文咳嗽一声:“琮三爷,我这趟来台湾府,乃是为着你与舍妹的亲事。”贾琮闻言怔了怔,打量他几眼。陈瑞文苦笑道,“三爷就不用装模做样了。我旧年已回过京城,细问过当时经过。三爷必是知道舍妹身份的。只不知她平白的怎么就恼了。” 贾琮本欲接着装不知道、憋死陈瑞文。这会子忽然不知哪儿来的脾气,冷冷的道:“你说你是瑞锦的哥哥?” 陈瑞文缓缓点头:“我是她哥哥。” “你为她做过什么?是保护过她还是照顾过她?是安慰过她还是体谅过她?凭什么自称是人家哥哥?”贾琮把脸子往下一撂,站起来就走。 600.第六百章 贾琮一时心情不好,丢下两个客人便走。踏出房门方清醒一些,不便走远,遂就在外头一个花坛旁坐下。过了会子,卫若蘅出来了,走到他跟前问道:“出了何事?” 贾琮抬目看了他一眼:“陈瑞文没跟你说?” “他全然不知。”卫若蘅也坐到他身旁。 贾琮内里无端生出一股邪火,道:“就是这种‘不知’才惹人恨呢。老卫,咱们认识那年我们回台湾府,因为带了林姑父这个老头,路上走得慢,到广州时已有人在两广总督府等着了。你猜是谁。” 卫若蘅皱眉:“京城卫家的人?” “卫若兰。”贾琮道,“那会子都快过年了,你老子打发他天寒地冻的赶过来。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卫若蘅举目望天:“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我也要说。”贾琮哼道,“我就诚心想告诉你、憋屈你一下。”他遂将当年卫若兰所言硬说给卫若蘅听——原话纵记得不大清了,意思却半点没忘。卫若蘅听着前头果然憋屈得紧,好在后来贾琮呛卫若兰的话还算解气。贾琮两手一摊,“我说的对吧。” “我可是当谢谢你替我噎死卫若兰?” “听得出来你挺诚心的,这谢谢我就收下了。”贾琮正色道,“将心比心。陈家待瑞锦比卫家待你还黑些。卫家好歹没再纠缠你了,你看看陈家,还想从她身上榨油水!当谁是软骨头不成。” 卫若蘅瞧了他好几眼,又迟疑半日才说:“她就是原先你身旁那个丫鬟?” “嗯。” “她很早就与陈瑞文相认了你知道么?” 贾琮“扑哧”笑了:“她是扮作我的丫鬟。我哪里请得起这么大牌的丫鬟。我就不瞒着你了。瑞锦在宫中不是宫女,是大内女卫。” 卫若蘅大惊:“什么!” 贾琮斜睨了他一眼:“你当我敢只带着几个武艺平平的保镖满世界乱跑?”卫若蘅呆了。贾琮轻叹一声,“她的事我就不说得那么清楚了,横竖比你还不如。你爹你祖父虽对你母亲绝情,对你却是于心不忍的。陈家……”他摇摇头,顿了会子才说,“饶是如此,她起先都没跟陈家绝断。女人终究还是心软些。后有一日,她大晚上出去,第二天回来跟没了魂似的。我猜,大概是想去齐国府探探家里的情形,看到或听到了什么,彻底寒了心。” 卫若蘅默然良久,道:“既这么着,你那帖子上为何写着她的闺名?” 贾琮一愣:“哈?” “你帖子上写了陈四姑娘的闺名,不是想招惹陈瑞文?” “哈?”贾琮眨眨眼,“名字关他什么事!既然给朋友寄结婚请帖,当然要写明白跟谁结婚,这不是基本礼仪吗?” 卫若蘅怔了怔,无奈道:“你们这儿的风俗当真与吴国不同。” 贾琮撇嘴道:“横竖还早,你多走走看看。我们这儿的风俗比吴国先进多了。将来你们南美那边的风俗还是像我们这儿的好。” 卫若蘅斜眼瞧着他。贾琮绷着脸回看,正经危坐。卫若蘅等了半日没听见他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贾琮勾起嘴角:“就是你猜的那个意思。” “我没猜到什么。” “哦,没事,你慢慢猜。”贾琮随口道,“猜不出来回去让甄英莲帮你猜。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一定很聪明。” 卫若蘅以异样的眼神盯了贾琮半日,贾琮微笑不语。良久,卫若蘅问道:“为什么是副册。” “我怎么知道。”贾琮摊手,“又不是我有权力定的。” 卫若蘅狐疑了会子:“那有正册吗?” 贾琮叹气道:“别老纠结什么正册副册,至多是个天分差异。天分在天才里头只占百分之一,百分之九十九是汗水。正册第二那位如今也不过是个女商贾。” “正册第一是谁。” “林黛玉。” 卫若蘅吸了口气:“当年从我寨中救走你们的就是她吧。” “嗯,她是那次行动的军师。” 卫若蘅点点头:“倘若是她,没什么好说的。”半晌,他方提起这回连媳妇儿子一并带来了,想趁机去广州谢谢王子腾相救之恩。 “那个容易。”贾琮拍手笑道:“我们团团过些日子也要过来,让小哥俩认识认识,横竖年岁相当。我都忘记你儿子长什么模样了,长得像你多些还是像他娘?” 卫若蘅提起儿子就来精神,喜滋滋道:“小时候像他娘,如今越来越像我了!”他两个一个儿控、一个快要成亲了正在展望当爹,遂欢欢喜喜聊起孩子来。贾琮顺带提起大佳腊的学校全球顶尖,撺掇卫若蘅领圆圆去看。他说得天花乱坠,卫若蘅难免起好奇心,遂答应了。 二人生生的将等在屋中的陈瑞文抛诸脑后,一壁说话一壁往外走。半道上遇见一个穿着鲜红色衣裳的女子手里举着一摞文稿正骂人呢,对面那个身高足有八尺的少年让她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贾琮瞧那男孩子的衣裳当是实习生,不知做错了什么,在旁打了个岔:“晋江姐姐,怎么了?” 晋江侧头瞧了他一眼,指了指手里的文稿:“三爷瞧瞧,让抄都抄不好,错别字连天。” 贾琮接过来翻了翻,错字都让晋江拿红笔圈出来了,有几分后世老师改作业的味道。错字前后加起来不过四个,只是有个本是常用词汇,写错有些离谱。乃将文件还给晋江:“您老辛苦,接着骂吧。” 晋江叹道:“我也懒得骂了。” 贾琮看着那孩子道:“在档案室工作就是不能出任何差错,你若天生性子不细致可以换个地方。” 那孩子吓着了,顿时哭了出来:“贾先生……我再不会写错了……” 贾琮问晋江:“姐姐看呢?” 孩子立时巴巴儿看着晋江,目光乞求。晋江叹了口气:“罢了,再试几天吧。” 那孩子赶忙鞠躬:“谢谢贾主任!” “肯骂你是还愿意给你改过的机会。”贾琮慢慢悠悠的抛了句话,向晋江摆摆手,拉着卫若蘅走了。 走了十几步,卫若蘅问道:“那是你姐姐?” “晋江姐姐啊……”贾琮捏了捏下巴,“她是我们这边监察部部长的夫人。嗯,监察部部长么大概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卫若蘅斜睨了他一眼,没言语。贾琮又说,“对了,她是又副册之首。” “什么?” “金陵十二钗分正册、副册、又副册,总共三十六名女子。甄英莲是副册之首,这位晋江姐姐是又副册之首。”贾琮慨然道,“又副册排第二的那位花珍珠女士,很多年前嫁入京中一户寻常的小户人家,如今大约已泯然众人矣。” 卫若蘅默然半晌,道:“林军师还没走吧。” “没呢。”贾琮道,“回头你跟他们两口子聊聊天,都是要去打西洋人的。”卫若蘅点点头。 二人走出政府大楼看了半日的站牌,搭上公交马车先去了甄英莲娘儿俩住的客栈。贾琮还是头一回见甄英莲真容。果然有几分像秦可卿,眉间那点朱砂记太惹眼了。再看小圆圆,白白胖胖的煞是可爱,怎么瞧怎么像幼胖版甄英莲。 贾琮看看孩子看看卫若蘅,道:“老卫你也太会自我安慰了,这孩子哪儿像你?”说着将圆圆抱到甄英莲身旁摆着,“眉毛眼睛鼻子哪哪都是卫大嫂的遗传。” 卫若蘅辩道:“脸儿像我,鼻子如今也像了些,嘴也像我,耳朵最像!”甄英莲抿嘴儿直笑。卫若蘅又嘀咕,“这会子还像了我些,早两年就是拿他母亲的模子刻的。” 圆圆大声道:“人人都说我像娘!” 贾琮哈哈大笑:“可见人人都没瞎!”挨了卫若蘅一个白眼子。 贾琮遂撺掇他们娘儿俩一并去几个学校瞧瞧。甄英莲平素是个后宅妇人,不大出门,只看着卫若蘅。贾琮笑道:“嫂子往日关在家里是因为吴国那地方太封建,女子出门易惹麻烦。我们这儿满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妇,谁不出去逛去?对了,我们博物馆新近到了一大批文物,都是极难得的精品,你们带圆圆去看看呗,好给孩子长点见识,不要输在起跑线上。嫂子自己也当看看,那么多好东西弄来可不容呢,离开这个村,当真就没有这个店了。去不去,圆圆?” 圆圆眨着大眼睛委屈道:“琮叔叔,侄儿听不懂……” 贾琮忙说:“怨我没说明白。”遂比比划划解释了半日博物馆是什么、文物是什么,“我说得不清楚,到了那儿一看就知道了。” 听得圆圆瞪圆了眼,跑到他父亲身边一把拽住衣襟仰着小脸撒娇:“爹!圆圆想去!” 卫若蘅自己都想去,何况这么个点儿大孩子。只是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让媳妇儿抛头露面。他方才见过贾晋江,也知道林海之女当年是太上皇慧妃替二皇子挑中、预备将来母仪天下的,已猜到贾琮说的什么“正册、副册、又副册”八成是三十六名天资聪慧容貌过人的女子。正册之首乃神机妙算的女军师,又副册之首当是个官职不低的女官,倒是自家这个副册之首也算得上“泯然众人矣”了。 扭头去看甄英莲,见其眸中闪闪发亮、眼神殷切,显见也是想去的。遂轻轻问道:“英莲想去么?”甄英莲不自禁点了点头。卫若蘅柔声笑道,“罢了,咱们一道去瞧瞧可有贾琮说的那么有趣。” 贾琮拍掌,朝卫若蘅竖起大拇指:“卫大哥,小弟没看错你。” “嗯?什么?” “没什么,嘿嘿。”贾琮笑眯眯道,“圆圆,咱们一道去逛博物馆!” 一时甄英莲和他们儿子换好衣裳,四人一同出来,在街头喊了辆四轮马车往大佳腊博物馆而去。 今儿并非休息日,然博物馆门口依然人头攒动。前些日子到了一批极难得的文物,正月十六日开始开放展览。这批东西太精妙了,不止大佳腊百姓,连别处的也有赶来瞧的。圆圆与甄英莲皆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房子,门前的广场上还有喷泉,娘儿俩好生转了半日。连卫若蘅都觉得有趣,跟在后头细逛。 到了里头就更看不过来的。卫若蘅算是见过世面的,也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里头的文物乃是依着历史安排的。因为这些年太忙,贾琮虽记得有些著名的后世考古发掘地也没精力组织挖掘,石器时代的展览皆以图画或模型替代。到了商周时期便有实实在在的各色古物,尤以青铜器居多。这些东西件件新奇有趣,看得圆圆舍不得走。 卫若蘅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们哪儿弄来的这么些东西。” 贾琮也低声道:“实不相瞒,人家送的。送礼的人乃是黑吃黑又吃黑弄来的。” “嗯?”卫若蘅似笑非笑瞧着他,“怎么个黑吃黑又吃黑?” 贾琮将嘴凑到卫若蘅耳边:“太祖爷掘了无数古坟充军饷,这些是留下的尖儿,带进了他自己的陵寝。”卫若蘅不禁屏气凝神。“先帝又挖了他爹的墓,将这些东西抢到自己坟里。”卫若蘅微微侧头看着他。“约莫半年前,有知情者将这些东西从先帝皇陵挖了出来,送给我们。” 卫若蘅含笑盯着他道:“有人是谁?这么好的朋友也介绍我认识认识?” 贾琮也含笑道:“好说,我得先问问那位的意思。” “可能透露个名姓?” “不能,人家的名姓保密。”贾琮又凑到他耳边道,“身份可以告诉你。神盾局的局座。”卫若蘅眼神一跳。他早知道荣国府与神盾局瓜葛很深,如今看来根本就是合伙了。荣国府的势力比自己原先以为的大得多,怕是不止想在台湾府立国这么简单。 忽听贾琮“咦”一声。卫若蘅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有个穿西洋衣裳、一手拿西洋礼帽一手拿西洋拐杖的人正细细的瞧一个大青铜鼎。贾琮跟卫若蘅打了个招呼,走到那人身边轻声喊道:“喂喂,这位先生,可是阿岑么?”那人转过身来同贾琮打了个照面——虽黑了许多,气质变了许多,容貌依然是当年的模样。 贾琮大喜:“当真是你呀!哎呦你怎么好像长高了!” 那人也笑开了眉眼:“你小子仿佛也瘦了点子。” 贾琮哼道:“我这叫壮硕,你们瘦子不懂!”乃拍了拍他的肩正色道,“你来得正好。可巧老卫也在。待会儿我做东请你们吃茶,有极要紧的事儿跟你们俩说。” 601.第六百零一章 贾琮领着卫若蘅全家去参观大佳腊博物馆,巧遇一人,浑身打扮得像个西洋人。贾琮笑眯眯引着他到了卫若蘅跟前:“这位是吴国大将卫若蘅。” 那人诧然:“这么年轻?” “年轻什么?都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爹了。”贾琮又指这人告诉卫若蘅,“司徒岑,蜀王第三子,蜀国世子的亲弟弟。” 卫若蘅也诧然,看了贾琮两眼,朝司徒岑抱拳行礼:“殿下。” 贾琮道:“此处不是讲话所在。我们到楼上找个会议室。”乃回头看看甄英莲,“让嫂子和圆圆自己看吧。卫大哥若不放心,请保安多留意些。”卫若蘅知道他有话要说,点点头。贾琮悄悄招来保安队长叮嘱几句,卫若蘅也告诉妻儿慢慢看,三人动身上了楼。 走到三楼一间会议室略坐了会子,有博物馆的人送茶水、文房四宝并一张大海图来。贾琮将海图铺在案头,指着非洲道:“这块地方太热,暂时还没我们的人打主意,让西洋人先建设一阵子也好。”又指澳洲,“霍晟已经过去了。”再指北美,“燕王和他的小弟们。”指南美,“卫若蘅很快会打这里。”最后指着中西亚洲,“欧洲不是一时半刻打得下来的,司徒岑你们家没的挑了。” 司徒岑偏着头道:“这块儿我们家已得了不少。” “但你们和他们三家都不一样。”贾琮道,“澳洲空无人烟,得慢慢的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择了此处我倒是挺佩服霍晟的。南北美的原住民已被西洋人杀尽,而后的瘟疫走一圈、火枪火炮走一圈、西洋内战调回去一批,余下也没什么人口,只要移民就能把他们淹了。唯有亚洲,人口不少。且虽然这百十年来西洋也殖民过很多地方,当地百姓日常生活并未改变太多。” 司徒岑皱皱眉头看看海图:“贾琮你希望怎样。” “让他们学我朝话、写我朝字、穿我朝衣。”贾琮道,“当地民俗可以保留一些,文物别破坏。后一句是重点。” “文物就是古物?” 贾琮点头:“博物馆大厅有介绍,有文化价值的古物。你们两家要打的地方文物都多。尤其是阿岑你们中西亚这块,自古以来都是文明重地,也不知道兴起灭亡了多少国家民族。而且宗教多,最麻烦不过的。”他拍了拍司徒岑的肩,“怕是要辛苦你们了。” 司徒岑道:“殖民不好么?便宜的很。” 贾琮道:“你到西洋转一圈儿了。当年的罗马帝国玩的就是殖民,如今不是个个骑在意大利头上?” 司徒岑又看了看海图,指道:“我虽没去过,听说这一片土地不大好,沙漠多。” “总有绿洲。”贾琮道,“能种经济作物,还能养羊、养骆驼。古代遗迹多,将来还能发展旅游业——就是世界各地的有钱人都过去看千百年前的古迹,写写诗、住住店、吃吃当地小吃、买买当地东西。” 卫若蘅在旁插话道:“早年我去东瀛,他还特说只要杀人就好,东西房子都可以留着。” 贾琮点头道:“没错。文对内、武对外。眼下我们在忙着打仗抢地盘,总有世界和平的一日,到时候那些东西就很有趣了。稍加留意保护了,后世子孙的生活能精彩许多。”乃指楼下道,“时常来博物馆参观的这些孩子,将来必然比你们蜀国吴国的寻常孩子有见识。” 司徒岑哀怨的瞧了他一眼:“你是诚心打破阶级是不是?” 贾琮“哇”了一声:“连阶级你都知道?来大佳腊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二十来天吧。看了些书。”司徒岑道,“本想赶回成都过年,实在赶不上,就上你们这儿来了。”乃斜睨着贾琮,“去西洋前过台湾府那回我就有感觉,这回愈发明白了。你们贾家在台湾府捣腾这么多年,就没预备还给我们司徒家的吧。” “你当我愿意捣腾这些啊,很累的好么?”贾琮又指着下头,“这些东西你们司徒家谁能搞的起来?你老子舍得拿他蜀王府中收藏的好物件让寻常百姓看么?” “不舍得。” “就是吧。”贾琮摊手,“眼下是科技时代的开端,哪国科技走在前头哪国就能称霸全球。不开民智怎么能挑出天才来?十万个人使尽终生的力气也比不上一个天才灵光一闪。你来了二十几天,肯定知道科技是什么意思吧。” 司徒岑点头:“工。” “‘工’字太泛滥了,事实上工匠反倒没那么需要天才。科技乃工业之本。” “横竖我明白你的意思。”司徒岑想了会子,“建安公主在京城也开了理工学校?” 贾琮点头:“诱以高额奖学金,但愿能吸引到好坯子。你到了西洋应该有感觉,我朝的基础理科落后人家太多了。” 司徒岑苦笑道:“我还真没留神这个。” 贾琮白了他一眼:“你光留神人家怎么管理殖民地了是不是?”司徒岑瘪了下嘴,算是默认。贾琮哼道,“就知道你们这些皇帝家的人靠不住,亏得我当年对你寄了那么大希望。” 司徒岑辩道:“你当年也没说明白。你若说了,我便会多加留意他们的学校。” 贾琮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在你们蜀国的日子只专心弄学校呢,你都还没留意人家的学校,我还能说什么?横竖你们清洗也好、殖民也好,外洋的古迹和文物别破坏了。喜欢金子有金矿,喜欢金刚钻有钻石矿——哦对,司徒岑你们家打了锡兰没有?” “还没呢,眼下在英吉利人手上。” “那儿宝石矿特别多。要不先打下来吧,免得让英吉利人捞走。宝石矿比金矿还值钱。天竺的金矿也不少,已经用金子打成了物件儿就别拿去化成金块了,比纯金值钱。” 司徒岑“哦”了一声:“扯了半日,你方才说的要紧事究竟是什么?” “就是这个啊!”贾琮道,“保护世界各个古国的文物古迹不要破坏。战火最容易损毁这些。”他看了看司徒岑和卫若蘅,二人都一副“你小子逗我玩”的神色,有些憋屈。半晌叹道,“二位都是人中龙凤。纵然不理解,能不能相信小弟这回?莫让三百年后的子孙扼腕叹息我们这些老祖宗野蛮粗鲁不识货,然后花几千倍的时间精力去将被咱们打坏的古迹一块块拼凑起来。现在咱们略微留意就能做到事,何苦来巴巴儿浪费后世子孙那么多心力?” 司徒岑与卫若蘅互视一眼,卫若蘅咳嗽道:“南美也有?” 贾琮点头:“南美也有许多古国遗迹,甚是宏伟壮观,也极精美。肯定被野蛮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损坏了不少,烦劳卫大哥不要接着损坏。尽量囫囵留下给子孙们考古、参观、发挥想象力,都是好事。两位,眼下这个历史节骨眼上,能帮后人一手就帮一手吧。说不定三百年后的科举考试里头就有这么一题:请描述司徒岑、卫若蘅、贾琮在大佳腊博物馆会面的历史意义。” 司徒岑卫若蘅齐刷刷翻了个白眼。卫若蘅听贾琮提起三百年后也不是头一回了,乃道:“罢了,你说得郑重其事,信你就是。” 贾琮连连拱手:“小弟替后世考古学的学子谢谢卫将军。” 司徒岑虽觉得他这话古怪,看卫若蘅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也道:“我回去也劝说我父王和兄长,他们未必肯听。” 贾琮忙说:“并不用费许多事的,请将军们留神不要蓄意破坏而已。青史上写的都是英明神武多好看?被后世子孙埋怨多难听?”他又拱手,“小弟替后世考古学的学子谢谢蜀王千岁。”司徒岑想笑又笑不出来,心中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只得点头。 此事说罢,贾琮舒心许多,笑呵呵请他二人接着下楼看展览去。到了下头一瞧,甄英莲和圆圆已转悠到了玉器馆。展品当中有几块宋徽宗印玺之仿品,乃是当世碾玉师傅依着其字画上的留印仿制的。司徒岑瞧着那几块印玺旁白纸黑字的“今人仿制”牌子浑身不自在。偏几块仿制的旁边还有一块真的。蓝田玉的盘龙玉印,雕的是“教主道君”四个字。为了证实此物为真品,旁边还挂了幅仿绘的宋徽宗的画儿,并有牌子注明画儿的真品在书画馆。 却听有个少年叹道:“赵佶老儿这印真真好。” 他身旁有个少女道:“皇帝用的东西么,工匠必是当时最好的。” 又一个少年道:“这也是那个匿名捐赠者捐的?若非天下分封,此物大约得上供进宫。” 先头那少年接口道:“可不是?寻常人家也不敢要啊,恐怕被人参一本、诬陷有不臣之心。” 司徒岑苦笑。这东西搁在博物馆里头让寻常百姓进来随便瞧、随便议论、还不要门票钱,天家威严竟是不知不觉淡了。又想起自己住的客栈左近有家饭店,人家招牌上写着“京中御厨执掌后厨”,菜品也不贵。念及于此,扭头看了看贾琮,有点子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几个人在博物馆逛到人家闭馆,根本没看完。圆圆嚷嚷着明儿还要来,甄英莲满口先答应了。 贾琮陪着卫若蘅一家回到客栈,却见陈瑞文巴巴儿在院中坐着,脸上还青了一大块。卫若蘅与贾琮互视一眼:咱俩把这货给忘了……赶忙上前去问道:“陈大人这是怎么了?” 陈瑞文哀然看着贾琮:“琮三爷,我四妹妹究竟怎么恼的。” 贾琮嘴角露出一丝幸灾乐祸来:“你找到她了?”陈瑞文点点头。 原来,他在屋中等了许久也不见那两位回来,出门一望连根人毛都没有!便自己四处胡乱找,登时让保安拦住盘问。陈瑞文理直气壮打听陈瑞锦,告诉人家自己是她亲哥哥、一个爹妈生的。保安哪里知道陈家里头的事?不敢怠慢,找到保安队长。陈瑞锦并非政府工作人员,保安队长打听了许久也没个线索,只得去找陈红袖。红袖也不知内情,命人去陈瑞锦住处问了问,方得知她今儿上武警学校去了。 陈瑞文拿着保安队长给他画的从政府大楼去武警学校的地图找过去。方才报出“陈瑞锦嫡亲兄长”的名头得了人恭敬,遂又挺着胸告诉武警学校的门子。门子起初也客气得紧,赶着上里头传话去。等了半日,他妹子没出来,倒是那门子跑回来冷着脸道:“陈姑娘命把你打出去。我看你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大约捱不住我一拳,我也省些力气,你自己走吧。” 陈瑞文知道妹子不愿意见他。只是他本奉命而来,哪能不见。他压根儿不知道“武警”是什么,还当此处是个寻常的学校。再说那门子看年岁不过十□□,也小细胳膊小细腿的,穿了身湖蓝色的衣裳、衣裳式样古怪的很、且不过是寻常的布衣。陈瑞文料定他不过是个小厮,这门口也并不见家丁护卫,胆儿便大了起来。遂把斯文扫地不要了,扯着嗓子在门口闹腾,非要见陈瑞锦不可。那门子骂了他几句他只不理睬;门子火了,一拳砸在他脸上,当场就把这厮掀翻在地。陈瑞文眼睛先是黑了一阵子,而后天旋地转直冒金星,再后来方察觉脸上跟火烧似的、躺下半日动弹不得。良久,他自己挣扎着爬起来,那门子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陈瑞文在门口犹豫良久不敢再过去,只得灰溜溜回来。 卫若蘅听罢好笑的瞧了瞧他那脸:“没什么大不了的,买点子膏药来敷一敷便是。” 贾琮自然乐得说风凉话:“陈大人放心,武警学校的门卫是学员轮岗的,技巧很高,手底下都有轻重,不会怎么伤你。” 陈瑞文捂着脸道:“那门子太过无礼!” 贾琮冷笑道:“你追着我未婚妻骚扰亦是无礼,敢在武警学校门口撒野便是无知。陈大人,你自作自受。”言罢进屋同圆圆打了个招呼,返身回来看着卫若蘅挥手,“我先走了。晚上我琏二哥哥做东。”卫若蘅点头。 他前脚一走,陈瑞文赶忙问道:“你们上哪儿去了?可问过我妹子的事没有?” 卫若蘅看了看他,想了会子道:“陈大人,我虽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缘故,横竖你与陈四姑娘没有关系就是最好的关系。”撂下他不管,自己回屋了。 602.第六百零二章 这日晚上,台湾府知府贾琏设宴替司徒岑卫若蘅接风,不好意思丢下陈瑞文、也一道请了。因设宴处乃是贾琏私宅,知府衙门打发了车来接。卫若蘅与妻儿同坐一辆四**马车,陈瑞文另坐一辆小的。马车上的帘子本是挂起的,四个人都没放下,一路看着外头的夜景。 大佳腊的夜路有公共油灯。花瓣状的铜盘托着七到十六个不等的灯芯,拿大玻璃罩子笼着,顶上是锃亮的伞状钢盖儿,又遮雨又反光。虽比不得后世的电灯,比没有强得多。许多店铺晚上亦营业,各色玻璃灯照得五光十色如天街一般。每条路上都有指挥车马的“交通员”,隔了一阵子便能看见背着火枪巡逻的兵士。陈瑞文这才发觉,白天他去什么学校找陈瑞锦,那揍他的门子身上穿的衣裳和这些兵士的很像。 趁马车遇上了红旗,陈瑞文向车夫打探道:“这些巡街的军爷衣裳好生奇怪。” 车夫道:“陈先生是外地人,不知道。他们不是军人,是武警。” 陈瑞文一愣:“什么武警?” “就是武装警察。”车夫道,“军队是对付外敌的,武警是对付不法之徒的。”见陈瑞文尤未明白,解释道,“军队就是兵士,打倭寇海盗西洋人的;武警犹如捕快,打强盗抓小偷。”陈瑞文顿时明白自己为何会捱拳头了——武警学校其实就是捕快学校,教捕快的……难怪那门子厉害的紧。 不多时到了地方,几个人一瞧,四面灯火通明犹如白昼,整座大宅子建得极新奇、从未见过。别处大户人家的女眷都在后院下车,大佳腊显见不忌讳这个,不远处另一辆马车里头也有女人孩子下来。陈瑞文走到卫若蘅跟前说了两句话,又有一辆马车来了。这辆车比寻常的大马车还大了两圈儿,华丽的紧,车前挂了两盏亮堂堂的车灯,卫陈等人不觉扭头去瞧。 只见车帘子一掀,里头走下来一位女子,身披石榴红的坎肩儿,带着昭君套,穿了身鹅黄色衣裳煞是好看。再看容貌——陈瑞文眼睛都直了!他这辈子美人见得极其多,从没见过这般亮眼的。这女子身边也没带着丫鬟婆子,回头吩咐了车夫几声,自己昂首阔步往前走。直至她走过有六七步去陈瑞文才发现,她马车上还下来了四个荷枪实弹的兵士,这会子正紧跟着她呢。 忽听有人招呼了一声“卫兄”,卫若蘅抬目一瞧,司徒岑依然穿着西洋衣裳含笑走了过来,问道:“刚才这女人是谁?” 卫若蘅道:“我哪里知道?瞧这架势仿佛是哪个将军的家眷。” 司徒岑羡慕道:“我活了二十来岁,中国的美人、西洋的美人、波斯美人大食美人都见全了,竟没见过如此耀眼的。” 陈瑞文乃问了声带他们来的车夫:“师傅,知道那位夫人是谁么?” 他本是随口一问,心中想着这般贵女下人未必认得。不想那车夫道:“没看见跟着警卫员呢?那是我们军师林黛玉。” “什么?!”三个男人齐声惊呼。 司徒岑指着那女子背影尤自不信:“她就是林黛玉?” 车夫奇道:“她不是谁是?” 半晌,司徒岑啧啧道:“果然倾国倾城,难怪我那堂兄想娶。”倒是卫若蘅忍不住悄悄回头瞧了一眼自家媳妇,暗想:原来那就是什么金陵十二钗正册之首。美则美矣,太招人眼了些。 这会子已有领路的过来了,引着他们朝大门走去。才走几步便逢见贾琮也刚刚赶到,几个人凑在一处边走边寒暄,贾琮特逗着圆圆说话儿。 司徒岑又提起林黛玉来:“林大人那般敦敦大儒竟养了个锐气夺人的女儿,我都不敢相信。” 贾琮斜睨了他一眼:“阿岑你这语气怎么酸溜溜的。” 司徒岑叉手:“我何尝酸溜溜的了?” “羡慕人家的老婆漂亮是不是?单身狗。”贾琮翻了个白眼子。 司徒岑笑道:“委实漂亮。早知林小姐如此美貌,我就抢了。” 贾琮蔑然道:“你再说一遍?” 卫若蘅失笑:“抢?你掂量过自己的斤两没?” 司徒岑忙说:“我说错了行么?不是抢,是聘。横竖我不是世子,林大人无须避嫌。” 贾琮停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五六眼,奇道:“你觉得自己能凭什么聘得到我表姐,脸么?” 司徒岑理直气壮道:“我若想,难道不比贾维斯强?” “哈?”贾琮拉了拉耳朵,“你说什么来着?”又看了看卫若蘅,“他说什么呢?” 陈瑞文在旁慨然道:“这位林姑娘当真可惜了。那么个身份、那么个模样气度。若非当年不敢嫁与二皇子,又何至于老大岁数嫁不出去。贾将军虽名满天下,终究是个市井出身。”一壁说,一壁眼神闪烁。 贾琮嗤道:“陈大人,您要是一直在井底下呆着,这辈子就守着井口那点子天得了。” 话音未落,圆圆挺着小胸膛说:“我知道!琮叔叔说的是成语坐井观天!” 贾琮拍手:“圆圆好棒!圆圆学过坐井观天么?” 圆圆点头:“今儿在博物馆看见了一只玉□□,讲解员叔叔讲了坐井观天的故事!” “哇~~”贾琮竖起大拇指,“听一遍就记住了,圆圆真聪明!”小孩子爱听夸奖,圆圆笑成一朵小向日葵。 贾琮摸摸他的小脑袋,回头向司徒岑道:“林姐姐最难得的是气度。要说模样儿,世上从不缺美女;她这般气度的你还见过第二个没有?” 司徒岑立时道:“当真没有。” “气度么,说句实在话,还是要捧的。众星捧月。”贾琮道,“被女人捧出来的气度、被男人捧出来的气度、被军人捧出来的气度全然不同。你那个堂哥陈王,或是你自己,你们谁肯让她入兵营?” 司徒岑想了想:“也是。我决不肯让媳妇入兵营当什么军师。” “你肯让儿子跟她姓?” 司徒岑一愣:“什么?” “我师兄当年是答应了让长子姓林,我姑父才肯嫁女儿给他的。”贾琮哼道,“你肯么?” 司徒岑张了张嘴,半晌才说:“这不成上门女婿了?”又回想了下林黛玉的模样,叹道,“为了那般女子也不奇怪。换了旁人大约也是什么都肯答应的。” “你自己显见是不肯啦?” “我这身份哪里能让长子跟岳父姓。” 贾琮耸肩:“故此么,全台湾府也不知多少人仰慕林军师,能娶得到她的唯有一个。你以为随便谁都有那个福分?董永七仙女的大白日梦想想也就罢了。” 司徒岑瘪嘴道:“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乃顿了顿,“听说贾维斯要跟燕王的军队去北美?这位林军师去么?” 贾琮奇道:“你觉得她有什么理由不去?”司徒岑歪了歪头不言语。 说话间几个人已进了大厅,只见里头火树琪花、金窗玉槛,处处灯火相映、时时细乐声喧,兼有各色不知哪国来的奇珍异宝,看得人眼都花了。屋内已来了不少宾客,林黛玉正与一个穿松花色衣裳的女子说话儿。卫若蘅略找了找,便看见了白天在政府大楼骂人的那红衣女子。想是她十分喜欢红色,依然穿了身胭脂红。 贾琮回头看看甄英莲,朝卫若蘅挤了挤眼:“让卫大嫂子与我林表姐认识认识可好?请晋江姐姐过来,让她们三个拍张照。” 卫若蘅一愣:“拍张照?” 圆圆欢呼一声:“是不是有照相机?” 贾琮使劲儿点头:“对对!有照相机!” 圆圆忙喊:“我也要照相!” “好哇~~待会儿也给圆圆拍照!”贾琮笑眯眯道,“先让圆圆的娘跟两位婶婶拍个照好不好?” 圆圆仰起小脸看了看他母亲,大方道:“好!” 贾琮又看卫若蘅。卫若蘅当真不知道拍照是什么,又不好意思当儿子的面说,只得问甄英莲。甄英莲显见是知道的,欢喜道:“才在博物馆听人说过,照相机如今还不多呢。”卫若蘅便知道她也想“拍张照”,向贾琮点点头。 贾琮遂引着卫若蘅全家朝林黛玉走过去。陈瑞文犹豫了片刻,见司徒岑拿起脚就跟在后头,也厚着脸皮跟着了。贾琮没给他俩颜面,只介绍了卫若蘅一家子给林黛玉认识,又烦劳路过的一个年轻人去请贾晋江,并招呼人请照相师傅过来。黛玉晋江都不知道他张罗三人合影作甚,只是看那甄英莲丈夫面上神色显见是知道缘故的。她两个互视一眼,心里想着回头再问。 甄英莲性子娴静,今儿穿的是月白色的罗袍,与她两个大红大黄的站在一处愈发显得温婉动人。贾琮不禁低声道:“有生之年竟能看到这三位平平安安的合影,简直太有成就感了。小爷这趟没白来。” 卫若蘅看了看他,也低声道:“她们本该不平安的?” 贾琮愈发压低了声音叹道:“她们原本一个比一个命苦、一个比一个短命。” 卫若蘅又看了他一眼:“不是有来历的么?” “你没听说过渡劫么?” 卫若蘅也轻叹一声,半晌才说:“多谢你救了她一条性命。”又看了看那两个明艳逼人的女子,怅然道,“若不是做了我媳妇儿,她是不是也能在外头出息了?” 贾琮道:“人各有志。喜欢引领千军的引领千军,喜欢执掌家院的执掌家院。能将圆圆教导成人难道不是出息?对了,圆圆半大的时候让他来我们大佳腊念书吧。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行万里路得花多少功夫?大佳腊集合了世界各地的文化,博物馆将来也预备开外国展馆,学校也是全球最顶尖。在这儿念书也相当于行万里路了。” 卫若蘅点头道:“从你们博物馆出来我便有所悟了。” 说话间那三位正钗副钗又副钗之首已合影了数张,圆圆闹着要同爹娘合影,贾琮将卫若蘅推了出去。司徒岑极好奇照相机,围着看了半日。 陈瑞文四面张望找不到陈瑞锦,悄悄溜到贾琮身边问道:“贾先生,我四妹子可会来么?” 贾琮瞟着他道:“怎么,还想着拉亲戚捞好处?” 陈瑞文低声道:“总归是亲生的一家子。” 贾琮冷笑道:“你们家想认她,能给她什么好处?横竖我先说了,从她身上捞好处是不可能的。你可想好了,认了这个妹子没有钱得、还得往外给钱。” 陈瑞文僵了僵:“既是一家子,总少不得彼此照应。” 贾琮拍手道:“好一个彼此照应,敢问陈家照应过她什么了?她进宫时几岁?连养都不是你们陈家养的。” 陈瑞文急道:“那不是好事么?多少人想进宫还不能呢。再说,慧妃当年是个什么身份?她手下的人来要,我们府里敢不给么?”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一个品级不高的妃子手下的太监,去国公府要长房嫡出的大小姐,不敢不给!你们齐国府好生出息,我实在找不出更奴才的奴才了。”扭头不搭理他了。 陈瑞文跌足不已,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同贾琮套话,猛然抬目看见对面走过一个女子来。眉目清明气度端庄,正是他妹子陈瑞锦。陈瑞锦也穿了一身月白色,通身的气派竟与甄英莲截然不同,反倒有几分英武之气,只是比林黛玉稍内敛些。贾琮顿时笑开了眉眼,向卫若蘅道:“你媳妇是珍珠,我媳妇是钻石!”拔腿就迎了上去。 他两个旁若无人手拉手只顾说话儿,司徒岑忍不住悄悄问卫若蘅:“老卫,那是贾琮他媳妇儿?” 卫若蘅莫名道:“还用问?这不明摆着?” “啧啧。”司徒岑叹道,“他们家哪里弄来这么多耀眼的女子,好生羡慕。”乃四处张望一眼,“看这屋里的女人,个个都亮眼的紧。我在西洋都没见过这样的。” 卫若蘅取笑道:“娶一个呗。看发髻没成亲的还不少。” 司徒岑摇头:“娶不到,人家不会肯嫁的。”长叹道,“蜀国再如何也不能让女人抛头露面、跟男人一同做事,何况是我老子还是王爷。”又四面张望了会子,“唯有他们台湾府。” 卫若蘅猛然想通了什么,低喊道:“过两个月林黛玉就要跟着贾维斯去北美了。” “嗯?我知道啊。” “北美的女子也早晚会跟着她抛头露面。” 603.第六百零三章 话说贾琏于大佳腊私宅设宴请酒,陈瑞文远远的看着妹子同贾琮说话儿,心中焦急。耐着性子等了半日,终是忍不得走上前去唤道:“四妹妹!” 陈瑞锦尚未答话,贾琮先问:“要我呛他么?” 陈瑞锦道:“不用,我自己呛他。”贾琮点头,站到她身后掠阵。 陈瑞文张了张嘴又咽下,苦笑半晌才说:“四妹妹究竟为什么恼的,总得给个明白话。” 陈瑞锦淡淡的道:“当年府里将我送与太监、至我小小年纪不知多少回险些死在宫中。打那个时候起我就恨齐国府入骨。若非京城大乱,依着我原先的计策,齐国府早就被抄家灭门了。” 陈瑞文大惊:“你说什么?”陈瑞锦只看着他不言语。陈瑞文呆了好一阵子,惊疑不定,“不可能。”陈瑞锦依然不语。陈瑞文吸了口凉气,指着她道,“你……你竟然……你这个没心肝的……” 他话还没说完,陈瑞锦“嘘”了一声:“陈大人别骂我,上一个骂我的已死了。” 贾琮在后头举手:“我杀的。”陈瑞文看了他二人半日,忽然没来由的打个冷颤,往后退了两步。贾琮朝他摆摆手,拉陈瑞锦跟旁人打招呼去了。 陈瑞文惊魂不定杵着;甄英莲在不远处瞥见了,悄悄说与卫若蘅。卫若蘅遂过来问他可有什么事。陈瑞文惶然扯住卫若蘅的胳膊,喃喃道:“四妹妹说,她恨我们家里……怎会如此的?” 卫若蘅虽不知究竟,也听贾琮说过陈瑞锦遭遇与自己类似,皱眉道:“你们家对她不住,怎么不能恨了?” 陈瑞文辩道:“当年本是迫不得已!她都这么大了,该体谅才是。” 卫若蘅尤其厌恶“迫不得已”四个字,将陈瑞文的胳膊一甩,冷冷的说:“人家偏不愿意体谅,你能如何?” 陈瑞文全然没觉察出卫若蘅不痛快,愁眉道:“便是这个难办,同她说道理她又不肯听。” 卫若蘅瞧了他半晌,不禁笑了,闲闲的道:“多年前贾琮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如今送与陈大人倒是合适的紧。” 陈瑞文忙拱手:“什么话?请卫将军赐教。” “如果讲道理管用的话,还要刀剑火器做什么。”卫若蘅也撂下他转身便走。 偏司徒岑也瞧见了,心下好奇,溜过来打听。没人跟陈瑞文说过司徒岑身份,陈瑞文只当他是个寻常客人,愁道:“岑先生,倘若你家人有对你不住之处,你待如何。” 司徒岑全然不知背景,又生在天然无情之族,遂想偏了,兴致勃勃给他鼓劲儿:“可要顾颜面么?说不得人家还指望你手软呢,最好下个狠手撕破脸去、一劳永逸。若是非得顾着颜面不可,唯有偷偷出阴招报复了。莫要着急,慢慢来。计划务必周全、务必一招制敌除尽了根子才好。” 陈瑞文瞠目结舌:“什么?!” 司徒岑猛然察觉自己弄错了。这货不是被家人坑的、是坑了家人的,忙强笑了下:“哎呀……那个我随便说说而已,不用当真。”呵呵两声脚底下抹油溜掉了。 有服务生见陈瑞文失魂落魄的模样,过来问他可需要帮助。陈瑞文如抓了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那人的胳膊问道:“小哥,倘若旁人对你不住,你待如何?” 服务员脱口而出:“自然是还以颜色。”眼下这个对外扩张时代,台湾府自小教育孩子们,“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 陈瑞文急了:“不顾情面么?” 那服务员遂猜了个大略,只是他并不高兴宽慰“对旁人不住”者,垂着眼皮子道:“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陈瑞文连着被四五个人打破世界观,呆在原处发愣。 便在此时,有人大喊:“知府大人来啦——”只见贾琏挽着王熙凤、领着儿女含笑从大屏风后头走了出来。贾琮陈瑞锦忙引着卫家三口上前认识,又介绍司徒岑。贾琏两口子向来是台湾府最擅言辞的。先同满座宾客致意、让大家吃好喝好玩好,又与几位主客满面春风闲谈起来。 卫若蘅一心想见见贾维斯,趁司徒岑拉扯着贾琏说话儿,问贾琮贾维斯将军可来了没有。贾琮一指林黛玉:“喏,那不是她男人?” 卫若蘅道:“烦劳琮三爷引荐引荐?” 贾琮眨眨眼:“你们两口子不是都认识林姐姐了?她引荐便好。”卫若蘅才刚来台湾府,并未习惯将女子当作男子一般,怔了怔。贾琮只无辜的看着他,“林姐姐也负责军队的。你们三个是同行,正好有许多话说。” 卫若蘅点头:“也是。”从王熙凤身旁拉回了媳妇儿、领着儿子朝林黛玉两口子走去。 陈瑞锦瞧瞧同贾琮说:“卫大嫂子是不是不惯听什么领兵打仗的?” 贾琮摸摸鼻子:“先让他们认识一下,待会儿要不你领着甄英莲到四周走走。” 陈瑞锦想了想:“也好,省的陈瑞文纠缠。” 果不其然,才过了一小会子,贾维斯林黛玉卫若蘅三人已经快吵起来了。圆圆早就让贾萌勾搭到楼上玩儿去,唯有甄英莲巴巴儿坐着。陈瑞锦寻了个借口上前打岔、带甄英莲出去逛逛。 一时贾琮同旁的小伙伴说着话儿,司徒岑从外圈走过来微微点头示意:“贾琮,可得空不得?”贾琮朝朋友们作了个团揖,告个罪起身出来。司徒岑张望一眼,问道,“哪儿安静些?” 贾琮想了想:“去后院吧。不过我哥哥这别墅的后院,你也许会有些怀念。” “嗯?” “西洋样式的。”贾琮道,“你也瞧出来了,这整座宅子皆有些西洋风。” 司徒岑四面张望一眼,道:“与西洋的宅子也不同。” “呵呵这是现代风格,你见过才怪呢。”贾琮笑眯眯道,“走,到后头去。”遂一爪子搭了他的肩就走。 出了西边的偏门,抬头就是一弯莹白的下弦月。屋中管弦声蓦然淡去,惹得人无端惆怅。贾琮捏了捏下巴,道:“如此风月当吟诗一首才是。” 司徒岑作了个揖:“贾先生请。” 贾琮摆手:“没有诗意,吟不出来。” 司徒岑看着眼前的长廊道:“这柱子是我在西洋常见的样式。” “嗯,负责的建筑师是意大利人,我们从西洋拐来的。”贾琮遂引着他穿过罗马式长廊慢慢往前走,“挺异域风情的吧。” “嗯。”司徒岑应了一声。二人都不言语了。 一路走到后花园。台湾府地气暖;贾琏乃知府,他的园丁本事不低,又有许多外洋弄来的花木,故此园中葱郁的很。司徒岑忽然指着路边的大油灯道:“方才我们来的路上一直看到路边有油灯,是官府预备的?” 贾琮一直在等他说话,闻言顺口接道:“是啊。街上的路灯要亮些,花园子里的用不着那么亮。” 司徒岑思忖道:“晚上也那么多商铺开张做生意么?” 贾琮点头:“夜市很忙的。寻常人家,不论男女,白天都有工作要忙。很多人唯有晚上方得空出去逛逛、买东西。” 司徒岑点头:“难怪商贸繁盛。街上的灯白费那许多油么?” 贾琮笑道:“怎么会白费?这些油灯和油的钱加在一处根本比不上一件古董,可你知道能给大佳腊增加多少税么?划算着呢。街上有光亮老百姓才会出门走动,哪怕是平白逛逛也好,说不得就给孩子买了根棒棒糖呢?钱么,放在家里是死物,流动起来才有用。”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一根路灯柱子下,司徒岑仰脸看了半日,贾琮就在灯下的座椅上坐着,半晌才说:“大佳腊的商税,夜市占了很大一块。夜市能做起来,路灯居首功。” 司徒岑问道:“这念头你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不是我想的。”贾琮道,“三百年前一位英吉利国首都的知府提出倡议,望百姓自发在夜晚替路人挂灯。一百多年前法兰西国就正经有了这个,那时候是他们皇帝勒令都城的临街百姓挂灯。这东西本是市政基础设施,就该由官府管,百姓自己弄哪里能长久?我们遂拿来用了。” 司徒岑道:“听客栈掌柜的说,你们那公交马车也是从西洋学来的。怎么我在西洋没见着?” “也是从法兰西国学的。那是座小城,你未必去过。且设公交马车的也不是官府,是个磨坊作坊的百姓。” 司徒岑瞥了他一眼:“真真是择其善者而从之。择举世之善者而从之。” 贾琮道:“若非如此,哪里赶得上西洋人的脚步?”他苦笑指了指路灯,“这个,公交马车,人才市场,很多很多。我都是先在台湾府试验许久,成功后给燕王写折子,盼着他能采纳。” 司徒岑嗤道:“他能采纳这种东西?他都多大岁数了。” 贾琮扭头盯了他会子,问道:“你哥哥能采纳么?”司徒岑微微一怔。贾琮道,“你哥哥是我见过的世子当中最出挑的一个。” 司徒岑迟疑片刻:“应该比我九叔强些。” 贾琮又看了他两眼,随口问道:“那你呢?” 司徒岑立时说:“我早说过,无意世子之位。” “谁让你争世子之位了?”贾琮耸肩,“那得浪费多少功夫?” 司徒岑皱眉:“那你是什么意思?” 贾琮长叹一声:“这些都是对整个国家有用的东西。我们费了多少年试验出来,却极难推广。事到如今,唯有两广和庐国在用。两广太偏、庐国太小。阿岑,将来你们打下了殖民地,能在殖民地推广这些吗?” 司徒岑默然良久,仿佛是自言自语道:“那……殖民地说不定数十年后比蜀国还强些。” 贾琮哼道:“若是殖民地因为基础设施先进的缘故比蜀国还强些,而你哥哥却依然不肯在蜀国学这些过去,阿岑你就替了他吧。” 司徒岑又仰脸去看路灯。贾琮抱着胳膊在旁边等着。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司徒岑道:“我哥哥没那么顽固。” 贾琮忽然颓然一叹:“我只不明白。这些分明都是极好的东西,我也算得上个名人,怎么推起来这么难。” 司徒岑原本有许多话想问他,这会子悉数堵了回去,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万事开头难。我老子还算听劝,我劝劝他。” 贾琮想了想:“你既有心避嫌,要不然就把功劳算在你哥哥头上?就当这些是你哥哥想的?” 司徒岑哑然失笑:“别以为司徒家的兄弟都和我三伯九叔一样,我跟我哥哥还是有手足情分的。”贾琮撇嘴。司徒岑想了想,“其实,但凡九叔没有跟三伯夺位的心思,他们两个就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拉倒吧,坐龙椅的必须是最强的,枝大于本非出事不可。” 司徒岑肃然道:“我哥比我强。” 贾琮摆手:“我不管你们哥俩怎样,也不管蜀国怎样。我只要举国综合实力强于世界、尤其要强于西洋诸国,让后世子孙不被欺辱。阿岑,你是个开明的。”他站起来一躬到地,“可愿意助小弟一臂之力。” 司徒岑赶忙也还了一礼:“岑身为司徒家子弟,责无旁贷!” 贾琮喜之不尽,拉了他的手道:“你多住些日子,我有好多事同你说!”司徒岑拉他出来,本是看着大佳腊这些异样的规矩民俗,想问他是不是有反心;贾琮一推二六五悉数变成替燕王试验国策、分明是好策燕王不用。司徒岑原本清醒的思路竟一时让他弄迷糊了,还连连点头。 恰在此时,远远的看见两个月白色的影子缓缓从一条小径上并肩拐出来,正是陈瑞锦和甄英莲两个。贾琮花痴道:“我媳妇儿真漂亮——” 司徒岑猛然想起一事:“贾琮,你们台湾府的男女大防根本就没有吧。” “对啊。”贾琮道,“不然怎么让女人出门做事?” 司徒岑皱眉:“女子都出门做事了,家里头谁管。” “请管事不就好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旁的不说,你看我林表姐,天下少有的人才吧。若是让你那个堂哥抢走了,硬生生憋在后宫里头,多浪费人才?少了她的神机妙算,打仗的时候得多死多少袍泽兄弟?” 司徒岑一噎:“她这样的终究少。” “少?!”贾琮似笑非笑,抬目看着两个女子避往另一条路去了,“你真的觉得少么?”司徒岑心虚,不答。 604.第六百零四章 贾琮与司徒岑回到大厅中,发觉卫若蘅与贾维斯两口子已不见了。有个服务生过来向贾琮道:“吴国来的卫将军让我告诉三爷一声,他同贾将军林军师上他们府上去了,托付三爷送卫夫人和卫小爷回去。” “哈?”贾琮一愣,“他们干嘛去了?” 服务员摇摇头:“他们没说。” 吴攸凑过一个脑袋来:“那三个在商议如何隔水攻城,摆沙盘去了。” 贾琮道:“用陆战队不就成了?” 吴攸瞥了他一眼:“说的容易。全台湾府才多少陆战队?”贾琮撇撇嘴。 这会子有个贾琏身边的要紧小厮过来喊他,便过去了。一眼瞥见陈瑞文正坐在贾琏身边,遂绷着脸往他二人跟前一坐:“二哥哥。” 贾琏少年时便与陈瑞文熟识,乃含笑道:“老三,瑞锦跟她家里闹了什么误会?” 贾琮摊手:“真的没有误会。”陈瑞文正要开口,贾琮堵道,“上回我们俩去京城,她遂趁机回了趟齐国府。陈家商议着,横竖荣国府有钱,齐国府就不出嫁妆了,让我们府里替她置办。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齐国府再穷又何至于连份像样的嫁妆都置办不出来?长房嫡女,总得说得过去吧。这个她都忍了。然后那家子还盘算让她出她兄弟的聘礼、妹子的嫁妆、齐国府的日常开销用度。”言罢他溜了一眼陈瑞文和贾琏。贾琏皆目瞪口呆!陈瑞文显见有几分心虚。其实陈瑞锦根本没告诉贾琮她那回夜探齐国府听见了什么,都是贾琮随口掰的。而陈瑞文并不敢否认,可知他们家当真存了这个念头。“二哥哥你说吧,这样的亲家能结么?” 陈瑞文忙说:“这里头必有误会。” 贾琮皮笑肉不笑道:“好哇。敢问陈先生,你猜猜这里头具体有什么误会。”陈瑞文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贾琮耸肩,“二哥哥你看吧。”乃叹道,“不是我抱怨,你们实在太贪心了些。”又看着贾琏,“他们家还想把陈三姑奶奶和吴王的那个女儿嫁给我们萌儿。” “什么?!”贾琏拍案冷笑,“好算盘!” “而后让我们家替她儿子去抢世子之位。那孩子才几岁?想得太美了。你们家又不是只有瑞锦这一个女儿。就算除去入吴王府的那位,前头不是还有两个?怎么不打那两位婆家的主意?荣国府看起来比较像冤大头么?” 陈瑞文面色尴尬连连摆手:“我们家绝无此意。” 贾琮笑眯眯道:“那就好。从今后咱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你别指望我送钱给你花,我也不需要你送外甥女来给我做侄儿媳妇,可好?” 陈瑞文僵了僵:“我本是奉吴王之命前来的。” 贾琮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吴王算是个挺靠谱的。不过么我宁愿同卫若蘅商议吴国之事,知道为什么?” 陈瑞文拱手:“请贾先生赐教。” “因为卫若蘅家境单纯,没有哪个外甥的爹是王爷。”他乃认真盯着陈瑞文道,“除非你和你们三姑奶奶彻底绝了那孩子夺世子之位的念头,否则,我在吴国只认吴王和卫若蘅两个人。” 陈瑞文懵了。他们家全指着那孩子飞黄腾达呢!半晌才说:“贾先生可见过世子没有?” “没见过,也不想见。” 陈瑞文立时来了精神:“那贾先生怎么知道他是个好的?又怎知道我外甥不如他?” 贾琮耸肩:“我不知道,横竖那是人家吴王家事。我就奇了怪了。分明胜率很底、落败则死的事,怎么几乎每国的每个王子母家都乐此不疲?义忠亲王才死了多久?” 贾琏在旁慨然道:“就是因为他死了,旁人的胆儿才愈发大呢。” 贾琮哼道:“这种一窝一窝的内斗也不知虚耗了多少国力。早晚我得废了这内斗的根儿。”乃站起来朝陈瑞文拱了拱手,撤身走了。陈瑞文看着贾琮走远,再看看贾琏早已撂下脸来,颓然一叹,知道拉拢回妹子没指望了。又不免腹内抱怨陈瑞锦什么都跟贾琮说。 良久,陈瑞锦与甄英莲两个回来了。陈瑞文一直张望各个门口等着,斟酌同她说什么,遂径直迎了上去。陈瑞锦无奈,向甄英莲告了个罪领着陈瑞文闪到僻静无人之处。便听陈瑞文道:“四妹妹,我只不明白你这般聪明人怎会做糊涂事。惹得婆家对娘家不满与你有什么好处?来日你嫁到他们家里,倘或遇上个什么事,还不是要娘家替你仗腰子?” 陈瑞锦好笑道:“想了半日你只想出了这个?不劳费心,我自己替自己仗腰子。还有么?” 陈瑞文奇道:“你一个女人如何替自己仗腰子?”陈瑞锦只淡然看着他不言语。陈瑞文猛然这台湾府满大街的女人,顿时明白了一二。 陈瑞锦等了半日并没等到他言语,再问一声:“还有么?” 半晌,陈瑞文颓然摇头:“好端端的一家人,何至于如此。” 陈瑞锦道:“咱们从来就不是好端端的一家人,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指望旁人都供着你罢了。别着急,我不过是个起头的。旁的兄弟姐妹早晚各人忙各人的去,你也少不得自力更生。”转身而去。 一时酒宴散去,贾琏自打发人送陈瑞文回客栈。贾琮想了想,贾维斯林黛玉二人之兵法启蒙本是盗抄卫若蘅家的祖传兵书,好在他二人见识广博、并非只从那一本书上来的。平素司令部几个人研究战术也少不得数日功夫,玩沙盘去的三位今儿晚上八成不睡觉的。只是圆圆还念着爹呢。贾琮遂干脆将甄英莲和圆圆母子俩请上马车、拉到贾维斯他们家去。 进了门,只见紫鹃笑嘻嘻迎了出来,问道:“琮三爷这么大晚上的过来作甚?” 贾琮问道:“姐姐姐夫今儿是不是带来客人回来?在玩沙盘么?” 紫鹃努努嘴道:“方才还得乌眼鸡似的,这会子已不吵了,上后院演武场打起来了。” 贾琮呵呵直笑,拍手道:“圆圆你爹在跟人打架呢,去看热闹不去?” 圆圆登时跳了起来:“我去帮我爹打架!” 贾琮捏了下他的腮帮子:“臭小子,欺负我师兄没儿子么?”乃领着他们赶往演武场。 林黛玉喜欢光亮。她们家后院的演武场高高的燃着一大圈儿十六只托盘的大路灯,整个场子真真亮如白昼。贾维斯与卫若蘅已动了兵刃,叮叮当当的。圆圆立时甩开他母亲的手蹿到场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贾琮只管闭着眼睛喊“加油”。林黛玉原本也在看他二人斗武,见他们来了便上前招呼。 那两位越打越快,甄英莲渐渐看不大清了,林黛玉遂拉着她说闲话儿。又打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耳听“当啷”一声响,二人刀剑相撞,僵住了。 贾琮忙喊:“差不多得了!两位都是英雄好汉,这会子也不早了,收兵吃茶、说说闲话好睡觉了!” 圆圆喊道:“爹!你赢了么?” 贾琮道:“你爹输了。” 卫若蘅立时道:“我何尝输了?” 贾琮笑道:“你没赢就是输了。对吧幺儿哥哥。” 偏贾维斯没明白其意:“此话怎讲?” 贾琮道:“你们当是先比的拳脚吧,拳脚功夫没分出胜负才会开始比兵刃吧,比兵刃旗鼓相当吧。那就是你赢了嘛。” 圆圆不乐意了:“怎么就是他赢了?我爹并没输!” 贾琮哼道:“你爹拳脚兵刃都没赢,还有一样他是必输的。” 卫若蘅问:“什么?” “火器。”贾琮负手道,“不论是火枪、火炮、□□、地雷,卫大哥都不可能比幺儿哥哥强。毕竟幺儿哥哥平素训练用的火器是全世界最好的。” 卫若蘅怔了怔。思忖片刻,道:“纵然贾将军用了全世界最好的火器,也是占的东西上的便宜,算不得强过我。” 贾琮道:“装备是实力的一部分,而且是极重要的一部分。卫大哥身为统帅,当比旁人更明白战场上没有道理可讲。他能用上比你好的火器就是他的能耐。” 贾维斯竟也点头:“不错。火器上头,我们的委实强过吴国的许多去。卫兄,小弟赢了。” 圆圆急了:“靠东西的也算么!” 却听卫若蘅断然道:“算。” 贾琮忍不住打了个响指:“卫大哥是清醒人!” 卫若蘅道:“岂止算。当今战场上,火器比兵刃拳脚要紧多了。”乃看了看贾维斯,“只是贾将军就知道你的火器强似我的?” 贾维斯道:“我知道。” 卫若蘅眯了眯眼:“如此说来,你们与红骨记的瓜葛也极深的?”贾维斯含笑不语。卫若蘅轻叹一声,收起佩刀朝贾琮招了招手。贾琮蹬蹬跑了过去。卫若蘅低声问道,“你小子想做什么?在台湾府立国?” 贾琮连连摇头:“我若想在台湾府立国早立了。台湾府太小,连个拿得出手的临时首都都没有。纵要立国也不能在岛上啊……一个中国原则必须坚持。” 卫若蘅瞧了他半日:“你若想海外立国也早立了。”贾琮点头。卫若蘅长吸了几口气,哑声道,“难道你还想要整个江山?” “嗯。”贾琮爽利点头,“卫大哥你要不要入伙?” 卫若蘅眼神一跳。半晌,扭头看看贾维斯没事人似的袖手立着,道:“我若不入呢?” 贾琮耸肩:“不入就不入呗,紧张什么。”卫若蘅惑然。 贾维斯道:“实不相瞒,台湾府之火器已比诸王手里的强出许多去。若这会子就打仗,不论哪国都不是我们对手。” 贾琮接着说:“只是,眼下民族扩张正在关键时期,没有精力打内战。” 卫若蘅微微皱眉,道:“贾琮,我认得你这么些年,并没觉得你有称帝之野心。” 贾琮长叹一声,苦笑道:“你以为我想啊。你看你们陈瑞文大人,也不是不聪明,偏绞尽脑汁只想送外甥做吴王。还有司徒岑。他是蜀王嫡子,且与世子兄弟情深。饶是如此,当年在蜀国时也少不得装憨守拙。秦王的几个儿子孙子混战、死了一片;楚国干脆就分成了十块。其余诸国不论大小,竟没一个逃得出‘夺嫡’这两个字。他们有谁没念过书读过史么?明知道那玩意不留神就是火坑,还豁出命去上赶着往里跳。夺嫡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天子专权?我能指望他们哪个搞由上而下的改革?不改革,早晚必得发生由下而上的革命。革命天晓得要白白冤死多少人,耽误经济、倒退科技就不用提了。除了我自己最清楚后世历史发展,知道龙椅是坑货,不受那个诱惑。” 前头的卫若蘅都听得明白,后头那几句他就不大懂了:“后世……龙椅不好?” 贾琮想了想:“也不能用好不好来分辨,说来话长。横竖卫大嫂子和圆圆都来了,咱们哥三个秉烛夜谈,说说社会发展规律,如何?” 贾维斯忙说:“莫算上我!我是要睡觉的,你自己嚼舌头去。” 贾琮哀然看他一眼:“大师兄你变了……” 话音未落,耳听“砰”的一声枪响,贾琮吓了一跳。只见贾维斯将手中一把新式转轮手枪朝空中一抛又接住,极像后世电影里头的镜头。卫若蘅右手亦捏了把火枪,正举起来对着路灯查看——枪身被穿了个窟窿。贾琮捂脸——宝刀剁菜刀即视感。 遂听贾维斯微微含笑道:“火器上头,可是我赢了?” 卫若蘅又瞧了那窟窿半日,点头道:“你赢了。不止东西,你动作比我快且准。”扭头看着贾维斯,“你就不怕伤着我的手?” “这么短的距离都打不准,贾琮早把我撤职了。”见卫若蘅犹有几分不信,又说,“我们的火枪弹道误差没那么大,故此比你们的好控制精准度。” 卫若蘅依然看着他:“你就不怕我想刺杀你?” 贾维斯一指贾琮:“卫兄如是刺客,必然会杀他,眼睛不会瞄着我。” 卫若蘅噎了噎,问贾琮道:“怎么我从前听说贾维斯是个老实人?” 贾琮奇道:“谁告诉你老实人不是聪明人的?” 卫若蘅才要说话,那头甄英莲已吓得跑了过来:“将军!可是出什么事了?” 贾琮忙说:“没事没事。”见甄英莲脸儿都白了,忙打岔道,“嫂子同林姐姐说什么呢?说了这么老半天。” 甄英莲才当真是老实人,立时就让他带跑了:“林姑娘教我写诗呢!” 第六百零五章 占了贾维斯的外书房,贾琮扯着卫若蘅彻夜长谈,囫囵说了些后世社会发展。他自己都没想到卫若蘅听得极认真,暗暗庆幸古人迷信。若非认定自己乃天人下界,卫若蘅未必那么容易接受这些史书上没有的胡话。好在贾琮已说过无数遍,早已是熟练工了。直至天亮,勉强说完。卫若蘅听罢坐着不吭声。贾琮知道他得花点子时日想,揉了揉眼睛,该睡觉了。 卫若蘅忽然说:“当日你那牛痘方子来得及时。” “嗯?” “那会子我们王爷正犹豫呢。”卫若蘅闭了闭眼,“你老早就告诉他南美盛产黄金,他惦记很久了,也做了不少准备。可那几年吴国真真富甲天下。”他轻叹一声,“纵然不去南美,吴王依然是个富庶王爷。” 贾琮假笑道:“人对财富的贪念永远没有边际,吴王还犹豫什么?”随手举起茶盅子。 卫若蘅侧头看窗外:“是拿那些钱买火器买船扩军打仗抢更多的钱,还是……新建吴宫。” “咳咳咳……”贾琮呛着了,指着他道,“你是故意的!非等我吃茶的时候说。” 卫若蘅无辜道:“不是。” 贾琮又咳了会子,摆手道:“他有钱、建个大房子也算不得什么。只不能穷奢极欲。一旦走歪了就收不回来了。”乃思忖片刻,“他总不会平白无故想起这个。谁招惹起念头的?” 卫若蘅轻哼一声:“王妃之弟献上的一位美人。” 贾琮翻白眼:“奸佞和祸水。明明是套路,就有人一直往里掉。他那小舅子无非是盼着借修建吴宫的机会大捞一笔。” 卫若蘅道:“只怕王爷心思一起就不容易放下了。” 贾琮想了想:“这事儿要紧,得找人查查。揪出根子来,请游侠儿帮着清君侧。” 卫若蘅立时说:“对了,这两年京城的游侠儿跑出来了么?吴国死在抱打不平者手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且神出鬼没、压根查不出痕迹来。” 贾琮含笑道:“查不出来不是很好?既敢作恶,多半都是不信阴司报应的。不惧鬼神,总得怕死吧。”乃叹道,“游侠儿是下策。实在眼下律法上头没法子公正,只得暂且如此。” 卫若蘅眯了眯眼,半晌才说:“你本事当真不小,连游侠儿也管?哪儿弄来那么多高手?” 贾琮一手指天:“钱能通神。”卫若蘅皱眉不语。贾琮解释道,“金钱只是物件儿,没有好坏之分。可以拿来新建王宫采买美人,也可以拿来雇佣游侠儿行侠仗义。我从来不觉得做好事应该不给报酬。” 卫若蘅怔了怔:“还有这样花钱的!” 贾琮摊手:“故此我的钱总是不够花。” 卫若蘅有心反驳偏又无可驳,摇头道:“真不知你脑子里头都是什么。” 贾琮道:“有个雇佣兵或是赏金猎人的念头,我许多年前就有了,一直没机会好好琢磨。”乃打了个哈欠,“过两日我五叔就回来了,跟他研究研究。” 卫若蘅奇道:“你还有五叔?你老子不就两兄弟?” 贾琮道:“我祖父那般英武人物哪能只有两个儿子,不过是我祖母厉害、弄死了两个。五叔么……巴巴儿让人贩子拐走了,前几年才找回来。”卫若蘅面露讥诮。贾琮耸肩,“不要小看女人,后院是她们的战场,胜则生败则死。”又打了个哈欠,“找客房睡觉——” 卫若蘅揉了揉后脑:“我竟半分不困,只有点子头疼。” 贾琮站起来就往外走:“昨晚信息量太大,你得花点子时间消化。” 他人已走到门口,卫若蘅忽然问道:“我若帮你,能得什么好处?” 贾琮一脚已跨出了门槛,立着想了会子:“甄英莲再不用给吴王妃三拜九叩,圆圆也不用在吴王世子跟前下跪磕头。”言罢迈出另外一只脚,“作为南美洲的开拓者,你还可以为圆圆留下一笔巨额财富,让他轻轻松松当个资本家。” 卫若蘅耳听他脚步声没了,干坐了会子,委实全无睡意,遂也起身出去。有小厮过来问卫先生可要用早饭。他二人昨晚吃了一夜的点心,这会子半分不饿。卫若蘅摇摇头,问他自己媳妇在哪儿。小厮本是奉命守着外书房伺候的,并不知道,忙去里头打探。过一时那小子回来道:“我们太太陪着卫夫人和卫小爷在花园子里呢。”卫若蘅点点头,让他领路往后花园而去。 到了那儿一瞧,甄英莲手捧一本《王摩诘全集》,林黛玉在旁教导。见了他,二女都说:“莫来打扰。” 圆圆跑过来抱怨:“爹,我娘只顾着念书,不带我玩儿。” 甄英莲笑道:“你来得正好,领圆圆玩会子去,我忙着呢。” 林黛玉也说:“英莲根基极好。不过三五月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卫若蘅瞧他媳妇儿当真欢喜,不愿搅了她的兴致,果然喊圆圆同他往演武场玩儿去。林黛玉忙说。“听下人说你们昨儿秉烛夜谈,这会子纵有精神也先莫要大运动量才好。”又命人喊贾维斯过来陪客。她说的词儿有些含糊,甄英莲愣是没听出来她男人一宿没睡。 一时贾维斯亲来将那爷俩领走了,二女接着论诗不提。到了中午贾琮睡醒,卫家的行李已运了过来,他们三口子在客院住下。卫家遂归了他二人管,日日上大佳腊医院学校走走看看。 贾琮自己则空出来陪着司徒岑,领他查看这些年贾琮从后世搬来的市政基础设施。这会子他二人刚从一所小学出来,司徒岑慨然道:“这些都是西洋人处学来的?我当真不曾留意。” “不止。各处学来的。”贾琮道,“横竖好的都学来。” 司徒岑道:“你们这里的学校……只‘国文’一门功课学描红句读?史书为何不念《史记》?” 贾琮道:“又不考状元,念什么史记。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好。”乃回头看了看校门,“昨儿卫若蘅也瞧了两所学校,起了送孩子来读书的念头。” 司徒岑诧然:“卫若蘅的儿子送来读书?” “是啊,怎么了?” 司徒岑打量了他几眼:“他都要出征了,他儿子岂能来你们这里读书?” “怎么不能?家眷肯定不能那么早过去啊,少说得有个两三年吧。” “两三年?!”司徒岑如瞧傻子似的瞧着他,“但凡卫若蘅人在外头打仗,他的妻儿必然为质留在吴国,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 “额……”贾琮张了张嘴。这等事本是常识,贾琮却是当真忘了。乃讪讪的摸着鼻子道,“那个……我没想到这一节。可有法子对付么?” “没有。”司徒岑鄙视了他一眼,“他要带走那么多军队、火器,吴王再信他又如何?你们荣国府的人若是都离了京,且看燕王还信你不信了。” 贾琮皱眉,捏着下巴喃喃道:“还真不好办啊。圆圆在吴国念书肯定不如大佳腊知识面丰富。” 两日后,贾敘从福建乘渡船归来。柳小七旧年冬天便已回了京城;贾敘因手边有事没做完,拖到如今才回来。贾琮知道他们两口子多日不见,不敢太打扰,让他五叔五婶足足聚了三天才去。饶是如此,贾敘依然满脸不高兴。也不说他,只撂着脸子不吭声。贾琮凑在跟前打躬作揖拍马屁。这一招他打小使惯了,吕三姑只做没看见,也不帮着说好话,忙自己的去。她实在太久没见着丈夫了,并不走远,只在大案子前看文件,时不时瞧贾敘一眼。 贾敘方抬起头来瞄了下侄子:“有什么话说吧。” 贾琮嘿嘿两声:“五叔,京里头如何?” “也不过那样。”贾敘道,“燕王得了秦、庐、楚三国给的颜面,心中痛快,已下令发配西宁王府和宁国府的人去北美了。”顿了顿,“看你的功劳。” 贾琮拍案叫屈:“凭什么看我的功劳!我跟他们府里又不熟。” 贾敘道:“同族同宗的,你说了不算。”贾琮瘪瘪嘴。半晌,贾敘又摇头道:“贾珍爷俩实在会作,宁国府竟精穷到了那份上。” 贾琮哼道:“贾珍就是个禽兽,怎么作死都不奇怪。燕王纵不抄了他们家,早晚穷死。”过一时又说,“可贾家的宗祠在东府呢。” “嗯。宁国府贴了封条,那祠堂有日子没人看守。” 贾琮瞄了他一眼:“五叔在祠堂里头捣鼓了什么?” “宗祠那院子是什么模样,你可记得?” “五叔——”贾琮撇嘴,“我再糊涂也不至于忘了宗祠好么?” “宗祠抱厦前上面悬了一九龙金匾,写的是‘星辉辅弼’四个字,为先皇御笔。” “嗯嗯。您老能说重点么?” “匾额后头藏了一副画。” “啊?什么画?” “南山积翠图。”贾敘道,“老皇帝赐给我老子的那座大玉山子的图纸。” “啊?!”贾琮眨眨眼,“您老那么舍得啊,就白送给他了?” “哪儿能啊。”贾敘懒懒的往椅背上靠了靠,“假的。” 贾琮呆了片刻:“您哪里请的做假文物师傅?靠谱么?会不会被发现是假的?” 贾敘胸有成竹道:“瞎子才会发现不了。” 原来,自打知道了大玉山子之用处,龚鲲便命人描了四五幅笔稿子出来,有真有假,皆请了高明的师傅做旧。上回贾敘要进京,龚鲲将这些画稿悉数送来给他,道:“保不齐用得上呢?”贾敘想着纵要用也不用这么些,遂带了一副真的一副假的走,就撂在他那小花枝巷的宅子里算是一步闲棋。 后宁国府查封,查出了他们欠下了一大堆债,拿后世的话说就是资不抵债。贾环想着终究贾演与自家老祖宗是兄弟,便求燕王给个方便、让荣国府出钱买下宁国府府内的物件。外头的庄子铺子他就不管了。燕王自然答应了。 只是贾蓉乃细作。他自己说知道的不多,冯紫英并不能全信,将宁国府内物件卖与贾环之前先领着人细细搜查一回。他的人都是高手,什么犄角旮旯都查,遂在贾氏宗祠那幅太祖爷亲笔留下的匾额后头寻出了一副画稿子。 燕王大喜:“原来笔稿藏在宁国府!”立命人取装了先帝遗诏的盒子来。取盒子来一对,山势倒是像,人物儿有两处不同。偏那些机关孔洞就设在人物处。冯紫英赶忙请行家去瞧,果然是假的。 冯紫英想了数日也想不明白,既然盗走,为何还要放个假的在那儿?又把贾珍贾蓉提去审问,他两个全然不知道匾额后头有画!冯紫英丢下他们上荣国府去套话,贾政也什么都不知道。此事贾敘并未告诉旁人,故此贾环贾兰亦真的不知道。冯紫英不死心,不辞辛劳问了几位还活着的贾家老叔爷,没一个知道宗祠匾额背后藏了东西的。冯紫英反倒弄迷糊了。 贾琮听罢有不明所以:“五叔,你给他们个假的做什么?不如就给真的、将此事终了,多好。免得司徒磐一直惦记;如今还有太上皇和他私生子也知道了,这会子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贾敘横了他一眼:“没见识。眼下还不是给真图的时候,水越浑越好。” 贾琮鼓了鼓腮帮子,另起话头:“内什么,我想跟五叔商量件事。卫若蘅的儿子,能设法留在大佳腊念书么?连甄英莲一道留下更好。” 贾敘立时道:“眼下不可能。卫若蘅领大军出战,吴王须得留着他妻儿为质。” 贾琮一听便知道有戏,忙问:“那什么时候才可能?” 贾敘摇头:“什么时候都不可能,除非卫若蘅反了,咱们设法救他妻儿出吴。” 他两个说话声音皆不小,吕三姑在屋里听了个明白,乃道:“这等事还是让卫若蘅自己想的好。琮儿不是在劝他入伙么?他留着妻儿在吴国也是向吴王示忠;倘若没了这份心思,他自有法子带人走。莫忘了他还是太湖王五,使自己手下的水匪扮作什么外头来的绿林贼寇劫了人走就是了。” 贾琮“嗷”了一声:“五婶子,您老通透!”站起来就要走,“我跟卫若蘅商议去。” “站住!”贾敘皱眉,“多大人了听风就是雨的。我还有要紧事同你说。” 第六百零六章 贾敘回到大佳腊,贾琮忙跑过去议事。贾敘看了他会子,问道:“你知道自家手里的探子分了几路么?” 贾琮想了想,掰手指头:“三路。龚三亦先生从先义忠亲王营中拨来的,您老从刘登喜手里接来的,还有荣国府自己的——在大姐夫手里。您二位的探子多半都在公侯王府,大姐夫手里的多半在市井,也算互补。” 贾敘点头道:“三路细作保不齐就会乱,其实两路即可。如今还多了一点子。” “哈?” “嫌多?” “当然不!”贾琮道,“信息比一切都重要。只是要保证准确率。您老哪里又弄来的一点子细作?” 贾敘微笑道:“黑吃黑嘛。” 原来,陈瑞锦在江西那阵子,为了弄走井冈山上那尊真佛,特跑了一趟京城与贾敘议事。回去后将送饭的老头换成少年,送了一段日子太上皇并未跟那孩子说什么话。偏柳明漪又跑到江西去了。陈瑞锦便让万彰纵着她满山乱跑。果然太上皇对小孩子少戒心、又委实关得太久,遂冒险托了自己的后手给她。秦国乱起后,贾敘的人悄悄往陈二爷和那车夫家中藏了两个小弥勒佛像,横竖董愚迟早能发现。再后来,秦王细作拿着贾蓉瞎编的隐语密信来井冈山提太上皇,万彰闭着眼把人放了。 燕王严查假密令,西宁郡王感觉到风声不对,然并不知道事态严峻。贾敘给他们府里射了封空白箭书,西宁郡王捏着箭杆子怔了半日,着手送走嫡子嫡孙。西宁王府抄家那日,依然是贾敘一大早射了空白箭书进去。西宁郡王那日原本没预备出门,竟鬼使神差的走了。贾敘自己出手打草惊蛇,自然悄然跟着,并打发人将跟踪西宁郡王的冯紫英手下打晕过去。待得知府中已被御林军团团围住,虽不知射箭的是谁,西宁郡王心下已信了这报信之人。 燕王旋即下令全城搜拿西宁郡王。此人每藏一处,才刚安定不过半日,贾敘便给他射一封空白箭书。其实根本没人发现他,他仍匆忙离开藏身之所避往别处。直至最后无处可去,不得不往宁国府投贾蓉。到了宁国府后那箭书再不出现。西宁郡王松了口气,以为可以安生待些日子,终是命丧贾蓉之手。 贾敘赶着他到处跑的时候得知了他十几处机密所在。横竖原主已死,一一细查收获良多。合着西宁郡王自己还暗暗藏了一批细作,且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上头是谁,皆以隐语联络。贾敘毫不客气照单全收了。 贾琮听罢使劲儿鼓掌:“五叔干得漂亮!” 贾敘咳嗽一声:“这些好办,纳入神盾局便是。龚三亦手里的人你也得接过来、一道并入神盾局。龚老爷子该安享晚年了。” 贾琮有点为难。龚三亦那老头干细作多年,不会随便退休的。从他手里接消息没问题,把人也拿走他八成不愿意。他想了想:“怕是要同大姐夫商议。龚先生喜欢暗中掌控局势,故此必然恋权,且心思多。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丢那个丁滁去秦国是为了什么。” 贾敘道:“既这么着,就更得让他歇着了。” 只见吕三姑走了过来,提笔在纸上画了几下。贾琮一瞧,竟是物理上的运动小木块受力分析图。吕三姑指道:“眼下你的事业就如这个。有重力、有支持力、有拉力、有摩擦力。”贾琮不明所以,看着她。吕三姑又画了个朝斜上方的箭头,“这就是龚三亦。”乃撂下笔。 贾琮立时就懂了。龚三亦虽然也在往前使力,他使的力量并非平拉,而是有角度的,会无端损耗掉一部分力量。不禁点头:“婶子言之有理。” 贾敘道:“我只怕你不忍心夺龚三亦的权。” 贾琮想了想:“可以找个借口。比如把整个细作体系统计、规划、整理。其实现在你们两处的交叉已经很不少了。”见贾敘皱了皱眉头,贾琮解释道,“就是把三方的细作放到一起,重新安排人力免得重复浪费,还可以合作。比如秦王府中原先就有刘登喜的人,如今在您老手上;只怕也有义忠亲王的人。同一件事,你的人去查、龚先生的人也去查,说不得两个人都冒了险。倘若有个万一,两个人可能都要栽到里头。而且互相不认识,遇上什么事儿不知道对方是自己人,也不会出手相救。一个打入敌营的细作多珍贵啊。” 贾敘道:“倘若出了一个叛徒,岂不是就得牵连另一个?” 贾琮道:“那可以用暗号方式联络。”他又思忖半日,喃喃道,“暗号也一样会出问题。”又想了会子,抬头问道,“五叔,当细作的人为什么要当细作。” “嗯?” “当细作,又危险、又辛苦、又常年拿不到什么好处,他们为什么要当细作。我在考虑这个职业的收益。” 贾敘道:“最好的细作多是承恩,其次是为了事成之后加官进爵、说白了就是野心,再次是有短处在人手上、受到胁迫,最次的是以银钱买之。” 贾琮点点头,肃然道:“这些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细作应该是地下工作者那类。” “什么地下工作者。” “就是为了信念而活的人。”贾琮道,“他们得有个理想,希望在若干年后,因自己的隐忍、工作、奋斗、牺牲等等,能为天下人换来一个更好的世界。为天下人而活,即使死了也重如泰山、名字会被刻入丰碑、后世子孙永远吊唁。如此岂不比为报一个太监之恩更有活头?”他微笑道,“咱们比诸位王爷领先的不就是信念么?” 贾敘并未全然明白其意思,反倒是吕三姑明白了:“你想将这些细作纳入革命党?” “还是五婶子懂我。”贾琮道,“没错,悉数纳入革命党。” 吕三姑立时摇头:“不可。许多事非人力所能及。他们身在各处,境遇不同想法各不相同。除非日后养新的探子拿这套去使也罢了。你瞧周小兰她姐姐,到了爪哇多少年还惦记慧太妃呢。” 贾琮一愣:“哈?慧太妃不是死了吗?” 吕三姑道:“爪哇使臣说的。为了灭周大梅心中的念头,周小兰命人抄录了陈国当年的榜文,她只不信;周小兰又不肯放她回来。咱们星舰研究所不是做出照相机了吗?又不卖。爪哇使者特特借了一个,去陈国偷偷把慧太妃的坟墓拍了二十几张照片洗出来送回国。” 贾琮“扑哧”笑了:“胖大婶也是个奇人啊!这算不算本时空第一次照片取证?” 贾敘含笑道:“既这么着,拿个照相机给我,我命人给太皇太后拍照去。” “啊?五叔想干嘛?” “搁着。”贾敘道,“一步闲棋罢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贾琮摸了摸下巴:“那干脆派些摄影师出去给各家王爷、王妃、世子、郡主拍照。洗照片的时候多洗几套存着。纵然派不上用场,数十年后也是个历史见证。”过了会子又说,“不止王爷,还有百姓。什么茶楼酒馆、戏院花楼、街头巷尾、山间农田。百年后子孙们拍电影电视剧,服装道具也好有点资料可查。哎呀,差不多该建立档案馆了……” 贾敘见他浮想联翩,咳嗽一声:“莫扯远了。横竖龚三亦的事你早些做了,我好安排下头的事。” 贾琮又想了会子,爽利道:“行!过两日我就去香港见他,顺带把卫若蘅一家子送到广州见见王家叔父。” 他以为贾敘没事了,正想着告辞,却听贾敘又说:“吴王想大兴土木,你知道么?” “是什么吴宫么?卫若蘅说是他一个小舅子献上的美人撺掇的。” 贾敘哂笑道:“他那小舅子也是个糊涂的。世上美人虽多,那般机灵的岂能随意当他遇上?” “哈?” 贾敘摇头道:“百年世家,纵然一败涂地,也说不得别有手段使出来。” 贾琮怔了怔,半晌才说:“难道是……金陵甄家?”贾敘轻轻点头。 合着那美人乃是甄应嘉一个侄女。甄家落败时年龄尚小、没人留意。不想过了几年竟出落得变了个人似的,显出国色天香的底子来。她父亲受不得穷困,早已没了。贾母过世后荣国府送灵金陵,甄应嘉讹了贾宝玉那呆子不少银钱,便将侄女接来自家养着,慢慢教导她——自家女儿没福分伺候吴王,他又把主意打到了侄女身上。只是吴王府没那么容易进去。甄应嘉遂耍了个花枪,让侄女扮作被拐子从别处拐的千金小姐、特特撞到吴王妃弟弟跟前求他相救。 吴王妃年岁大了,侍寝上早已失了恩宠。吴王府上美人多,但凡没有冒尖独宠的、她并不在乎。只是她弟弟弄来的这个女子委实模样儿难得,且因受了惊吓、竟忘了自己的出身来历。吴王妃再三试探,并无破绽,方命她弟弟献上去。不为别的,只拦着旁人的路便好。 甄家如今最缺的就是钱,且没有一个人会赚钱。既有女孩儿在吴王身边受宠,自然要惹点子事出来。从皇帝家弄钱,采买是最方便最肥厚的。可吴王府的采买哪里轮得到他们家?早早的满当了。甄应嘉遂想唯有另辟新途,才有了美人撺掇吴王新修吴宫。 吕三姑也是头一回听说此事,冷笑道:“吴国商贸最盛。他们家世代读书,若把心思花在做买卖上,岂能赚不到养家的银子?心肝子都长歪了,只惦记从后院谋财。” 贾琮哼道:“士农工商、商居其末。人家是士族,不愿意放下身段去操贱业。宁可坑蒙拐骗、或是榨吴王的油水。” 贾敘道:“也不全怪甄家。吴王若没那个念头,岂能听得进谗言去?左不过甄家所荐正巧撞上了他自己的心思。” “也是。”贾琮道,“谁家发了财不想换个好房子?若是下头的文武死活不肯,他还能把这事儿甩到女人头上。” 吕三姑道:“还有甄家。这女孩儿虽是他们家的,却忘记了出身来历。倘若有个不好,甄家只管把头一缩,扮作什么都不知道。” 贾琮眼神闪了闪:“五叔五婶,我怎么觉得这个甄姑娘早已踏入泥潭之中、有发展成细作的潜质?” 贾敘含笑道:“我正有此意。” 贾琮打了个响指:“宾果~~” 贾敘道:“前些年宝玉与甄家一个姑娘牵扯上、那姑娘后来出家了?” “嗯。”贾琮点头,“宝玉哥哥天生怜香惜玉。那个甄姑娘虽最初懵懂,经历过那一场之后也明白事理了许多。如今不知道怎样了。” 贾敘思忖道:“她既有个出家人的身份,甄家与吴王府里头联络九成是她了。”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那样啊……那我敢肯定,贾宝玉必然是甄师太心中的白月光。” 贾敘又道:“吴王诸子你知道情形么?” “不知道。只知道他儿子特别多,是几个大王爷里头最不缺儿子的。” 贾敘闲闲的说:“世子不是个成器的,大的几个也都平平。小的里头反倒是陈氏之子最灵光。” 贾琮打了个哆嗦:“五叔您打住!我可不愿意帮陈三姑奶奶的儿子夺位。” 贾敘横了他一眼:“还没说完呢你吵吵什么?”贾琮缩了缩脖子。贾敘吃了口茶道,“吴王既起了奢靡之念,那个什么新吴宫九成九得修起来。你若不愿意他劳民伤财,除去卫若蘅之外,还得在吴国另选一人主事。” 贾琮想了想:“张源是我们的人。他起初在镇江,后调任无锡县令,如今已升任杭州知府了。” “不够。”贾敘道,“不能主事。他出身太低,再有本事吴王也瞧不上。不然你以为陈瑞文那般得宠是因为什么?若非知道卫若蘅乃卫家真正的嫡长子,吴王也未必看重他。” 贾琮撇嘴:“您老有推荐么?” 贾敘缓缓的道:“还不如就与陈瑞文联手。” “不行!”贾琮吕三姑同时喊。贾琮立起眉毛来,“门儿都没有!” 吕三姑接着说:“另送个人去也行。” 贾敘看了看他二人:“急什么?我又没说我们自己与他联手,借个名头也好。” 贾琮才张了嘴,吕三姑先做了个手势:“不用说了,会伤瑞锦的心。” 贾琮接着道:“五叔,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信我,我能想到别的法子。” 607.第六百零七章 贾琮信誓旦旦跟他五叔说能有别的法子阻止吴王乱花钱,回头便去找陈瑞锦了。陈瑞锦默默听他说完,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还没开始想呢。”贾琮笑道,“先拿话把五叔的脑洞堵住再说。”陈瑞锦横了他一眼。贾琮摸了摸鼻子,“是有点头疼。人家想花自己的钱,谁还能拦着不成?” 陈瑞锦思忖了半日,道:“就让五叔拿神盾局局座的身份跟他合作也行。” 贾琮摆手:“陈瑞文心里没有百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和陈家。” “吴王既是不肯用寒门子弟,纵送了人才过去也无用。”陈瑞锦道,“荣国府的人不便过去,还有谁好用?纵然说服甄氏、让她帮着劝说,吴王未必肯听。甄氏这个妲己却是当定了。” 贾琮撇嘴:“是肯定不会听。那种话甄氏不说早晚有人说,凑巧是她罢了。妲己和奸臣都冤的紧。骄奢乃人之本性,帮人傻钱多者使钱是闲汉的光荣事业。哎呀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谁?” “甄宝玉。”贾琮一本正经道,“我是认真的。”陈瑞锦挑起眉头。贾琮道,“甄宝玉天资够,又是甄氏的堂兄,出生也算世家,还有个不要脸的爹。吓唬一下,当枪使比陈瑞文方便多了。甄家这样的人家,最不缺贪墨手段。但凡有共同利益,让他们和吴王妃联手极容易。你看呢?” 陈瑞锦端详了他几眼,道:“拿来同我商议作甚?不是应该悄悄替我安排好的?” “你又不是水晶玻璃做的,要人偷偷摸摸保护。”贾琮笑眯眯道,“两个人一辈子,还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的?” 陈瑞锦轻笑道:“要不蜜月去吴国走走?” “不要!”贾琮喊道,“蜜月就是蜜月!”乃哀怨的看了她一眼。 陈瑞锦好笑道:“你依然没想出法子来拦着吴王使钱。” 贾琮捏捏下巴:“其实我已有法子了,再想周全些就派人出去。”陈瑞锦“哦”了一声,没问。贾琮摸摸后脑勺。 两日后,贾琮龚鲲陪着卫若蘅一家去岭南。陈瑞锦想了想,也跟着他。司徒岑听说贾琮要去香港,也嚷着要去。几个人乘马车到淡水港登船,卫若蘅没见过这么齐整的港口,啧啧惊叹。司徒岑本是从此处下船的,也赞道:“贾琮,你当真是个实干之才。” 贾琮忙说:“这个还当真不是我的功劳。此港兴建时,负责岛上基础建设的是我四姐姐。” 司徒岑大惊:“贾四姑娘?” “嗯。” 司徒岑半晌才说:“……你们家的女子果真厉害。” “你当你们家的女子不厉害?建安公主不就是你们家的。谁家都有厉害女子,你们不肯用罢了。” 司徒岑苦笑了下:“你们若非在这么个岛上,也用不了。”贾琮耸肩不语。 一时到了香港,早早的有人在港口迎接。卫若蘅四面张望片刻道:“此处比你们淡水港大得多。” “那当然!”贾琮道,“这港多少年了,我们那港才多少年。太上皇还在位时就有了,皇帝自己还走私海货呢。” 卫若蘅愕然,司徒岑扑哧一笑:“你们也知道啊。” “咦?你也知道啊!”贾琮笑嘻嘻道,“当年你老子也没少走私吧。” 司徒岑哼道:“彼此彼此,难道荣国府少么?” 甄英莲最是个干净的,闻言悄悄拉了拉她男人的衣襟,小声问道:“怎么皇帝还走私的?” 卫若蘅含笑道:“皇帝也缺钱使么。” 离了港,一眼望去,此处人烟阜盛、街市繁华,端的是个富贵所在。几个人遂上了马车。卫家三口闲逛去,司徒岑自己闲逛去,龚鲲贾琮陈瑞锦三人所乘的马车往城北而去。 路上行人渐少,两旁树木渐渐成林。路尽头豁然开朗,一大片空地后头有座大宅子,门口列着荷枪实弹的兵士。此处便是龚三亦日常所居了。车帘子早已挂起,贾琮望着那宅子叹道:“龚先生这样的老江湖都换了大房子住,也难怪吴王想新修吴宫。”三人下了马车,向门口的卫兵敬了军礼,径直进去。 龚三亦正在后花园打拳。他们也不敢打扰,只看着他打完了一整套方罢。老头儿收了拳,挥手领着他们穿过九曲桥到了水榭。水榭里头早已设了一张大大的楠木方桌,龚三亦吩咐下人烹茶、取点心来。预备停当了,龚三亦吃了半盏茶,开口道:“你们三个来得这么齐全,有要紧事吧。” 贾琮点头:“挺要紧的。恐怕您老多心,故此都来了。” 龚三亦瞧了他一眼:“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多什么心。” 贾琮揉了揉嗓子,看伺候的人都走远了,缓缓的将他们预备整合四处探子之事说了。末了道:“本来三处人混着便乱,如今又多了一路,愈发乱了。不整理早晚要出岔子。”龚三亦闻言半晌不吭声。贾琮抿嘴道,“我们都知道您老是个老当益壮的,恐怕你疑心小的们□□,特来说明白些。” 龚三亦道:“我若不愿意呢?” 贾琮摊手道:“您当真不愿意我们还能有什么法子?这不是来劝了么,您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龚三亦抬目从三个晚辈脸上一一扫过去:“倘若没有说法,你们待如何?” 龚鲲道:“您老没那么不讲理。” 龚三亦看了看贾琮:“琮儿,你知道你最不合为人主的是哪条?” “哪条?多了去了,几十条都能数出来。”贾琮含笑,“那又如何。谁有本事打得天下谁就可为人主。不然,难道按图索骥不成?司徒磐倒是依照人主模子打造出来的,这会子当他跟我打一样打不赢。” 龚三亦又瞧了他半日,叹道:“真不知你小子脑中这些念头是哪儿来的。” 贾琮忙说:“好吧好吧,我配合您老一下。龚先生请赐教,徒儿哪条最不合为人主?”他拿起茶盏子来又放下,“还是等您老说完了再喝茶。不然,保不齐就能呛着。” 龚三亦摇摇头:“自古以来,明君无情。琮儿,你就是太重情、心肠太软。” 贾琮忙喊:“冤枉!我心肠软?东瀛那上千万人冤魂不得哭塌富士山么?给北美南美送瘟疫也是我的主意,福建那个戴大人想贩卖非洲奴隶我也使劲儿支持。我就是个希特勒好么。”龚三亦瞟了他一眼。贾琮这才吃了口茶接着说,“再说,谁规定的做人主不能重情?国家昌盛跟人主重不重情风马牛不相及,哪儿跟哪儿!我们前几日还说呢,妲己和奸臣都是无辜的,不过纣王自己想修什么鹿台罢了。” 龚三亦皱眉:“就知道你要扯到不相干的事上去。” 贾琮委屈,看了龚鲲一眼。龚鲲赶忙帮腔:“三叔公,这些都不是不相干吧。” 龚三亦冷冷的道:“我若不愿意交出人来,你就该杀了老夫才是。” 龚鲲与贾琮互视一眼,二脸无奈。贾琮道:“大姐夫说吧,先生有面子点。” 龚鲲道:“我说怎么就有面子了?”乃抬目看着龚三亦,“还不是一样没面子。”龚三亦扫了他二人一眼。 半晌,龚鲲没开口,陈瑞锦忍无可忍:“有什么不敢说的?龚先生,纵然没有您手里的人,也无碍大局。” 贾琮接着说:“真的。科学就是力量,何况我们还有工商业,硬实力足够强。”乃恳切道,“先生,窝里斗时代的经验和规则已经不适应现在的开拓时代了。圣旨说了不算,火器才是硬道理。” 龚鲲嘀咕道:“您老真真是……这么多年了,还没明白过来。” 龚三亦看了他们几个半日,长叹一声:“罢了,横竖我老了,我想什么也不要紧了。” 贾琮又喊一声“冤枉”:“您老想什么也没跟我们说啊!那个叫丁滁的,到最后都不知道上秦国干什么去了。” 龚三亦将手里的茶盏子一撂,“啪”的一响。贾琮巴巴儿看着他。龚三亦愠道:“你们偏要过去多事。到如今秦国还不是在秦王手里?” 贾琮道:“秦王年幼,正在学庐国之策呢,不是很好?秦国也渐渐的会兴起市场经济,资本开始积累……” 龚三亦猛然拿起茶盏子往地下一砸,“咣啷啷啷……”贾琮吓得赶忙闭嘴。龚三亦面色无波看了他们半日。龚鲲思忖片刻,轻声向贾琮道:“你们俩先避一避。”贾琮立时站起来朝龚三亦作了个揖,拉着陈瑞锦跑出水榭、沿九曲桥走了。 水榭里头,龚三亦闭了眼养神。良久,龚鲲道:“三叔公,您真真比不上三叔婆。”龚三亦哼了一声。龚鲲站起来替自己斟茶,没给他叔公斟。又捏了半日茶盏子,慢慢饮了几口。“三叔婆多敞亮的心思。她老人家再如何也不会自欺。” 龚三亦恼道:“怎么说长辈的?” 龚鲲含笑道:“自打来了香港,您老就没回过京城。您说是自己一把老骨头、还是留在岭南自在,终归生来便是岭南人。其实您心里头跟明镜似的。您从小学的王佐之术,从根子上就不适合琮儿,怕耽误他的事。偏您又不愿意服输,才一会儿马氏一会儿丁滁的送出去。” 龚三亦哼道:“自以为是。你知道我送丁滁过去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龚鲲道,“横竖那人已不在秦国为官了。”他顿了顿,道,“这事儿您若跟我们商量了,说不定大家能一起想出更好的主意呢?”龚三亦又闭目养神。龚鲲将手里的茶饮尽了,又吃了两块点心,“不是都说要活到老学到老么?承认自己少年时学的东西落伍了又那么难么。” 龚三亦喝到:“闭嘴!”龚鲲赶忙捂了嘴,又往口中塞下一整只叉烧包。半晌,龚三亦磨牙道,“你们这些臭小子……”后半句话没说出来。直至龚鲲吃完了三只叉烧包,他方长叹一声,“你们爱怎样怎样吧。我老了,管不了了。” 龚鲲道:“三叔公,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多少年了,谁想过有‘工’比‘农’要紧的一日?早先攻城有无数种阵法,如今只要火炮足够强就行了。武艺在打仗时也没那么重要了,谁家的□□射程远谁家就赢。” 龚三亦摆手:“罢了,我知道了。武艺也没用了,王佐之术也没用了。横竖如今是你们的天下。你们大佳腊学校里四处挂着旗子,‘我等皆辰时之日’;我老人家早已薄暮西山。” 龚鲲笑道:“哎呦三叔公!您老是贾琮的启蒙师父、是我的亲叔公,将香港做成如今这般繁华模样的也是您,史书上少了谁也少不了您不是?”龚三亦扭头望别处。龚鲲另取了只茶盏子添上茶送到他跟前,“到时候连三叔婆一并写上。” 龚三亦忆起亡妻,面色缓和了些,仍未吃龚鲲倒的茶。良久,叹道:“我打认得琮儿起,盘算的事儿一件都没成。” 龚鲲瞥了他一眼:“拉倒吧。您老最先盘算的就是勾搭他造反,他这不造反了?”顿了顿,“您没盘算上的无非是他的亲事。此事当真怪不得琮儿,那个郡主让白家巴巴儿养废了。倘若您老从一开始就把她悄悄养在京城,说不得还能聪明些。” 龚三亦苦笑道:“她那个身份,养在白家都阿弥陀佛将将能活命,还在蛮部藏了那么几年。” 龚鲲叹道:“若是三叔婆在,她帮着养……”龚三亦也一叹。龚鲲道,“可知天不遂人愿。三叔公,您老已很了不得了,改朝换代的事儿总是您老最大的盘算。还想事事如意么?” 龚三亦纠结自己许多要紧的计划都让这帮小子搅了,心中积了些不痛快。让龚鲲劝了这么一通,想想委实如侄孙所言——最大的盘算都成了,怎么都算不得输家。老头儿忽然就想通了:“也有几分道理。” 龚鲲道:“您老就莫要再钻牛角尖了。规整细作是我的意思。太乱了,密码处我管着呢。” 龚三亦问道:“规整完了之后呢?” 龚鲲道:“我是最大的头目。贾五叔虽辈份大……”龚鲲玩了个心眼子。细作将来如何还未商议,然自己管着太多事,显见比贾敘多。 龚三亦缓缓点头,“嗯”了一声。龚鲲松了口气——老小孩老小孩,这老头果然老了。 608.第六百零八章 龚鲲把龚三亦老爷子劝通了,命人喊贾琮过去。贾琮赶忙狠狠拍了一大通马屁。几个人当晚就在此处留宿。次日龚鲲留下跟老爷子交接公务,贾琮么……谁在结婚前跟未婚妻去香港不是拎包的? 陈瑞锦不缺东西。只是他二人平素都忙,难有闲功夫约会。今儿既得空,趁机使唤他半日。逛了不过个把时辰功夫,贾琮两手已抓满,后干脆在路边找了个贾家开的铺子使唤伙计送回去。 后世的百货超市模式早让贾琮搬来了,香港这般商贸重镇也开了几家。他两个便去逛最大的那家,叫做“福缘连锁大卖场”。这个本是荣国府替贾桂预备的嫁妆铺子,不想掌柜的得用,越做越大。这会子没有扫码器和计算机,三层收银台后头三溜的收银员人手一把算盘打得啪啪响。为恐弄错钱数,规定每张单子都必须打三遍算盘。 贾琮陈瑞锦买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推着购物车排队等结账呢。便听有人在后头喊了一声,扭头一看,司徒岑也推了个小车跑过来笑容可掬同排在他二人身后的大婶打商量、求人家让他换到跟朋友一起。他模样儿生得俊,又会说话,几句话哄得大婶眉开眼笑,当真让他排到自己前头去了。 贾琮笑打趣道:“人还是得独立生活啊。看我们阿岑,原先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如今都会施美男计了。” 司徒岑抱怨道:“方才就喊你们了,你们竟没听见。”贾琮耸肩不言语。司徒岑瞄了眼黑压压一大片收银台,“这些算账的都是女人。” “土豹子!那叫收银员。” “不知有没有弄错的。” “弄错的肯定有啊。”贾琮道,“既过了三遍,弄错的概率就少。而且顾客自己难道不会算账的?” 司徒岑道:“买东西多了,保不齐就有客人算错。也不是谁都会算数的。” “基本上人人都会算数。”贾琮得意道,“这里开设成人扫盲班很早。除去认字,基本的加减乘除也必学。这就叫做提高全民素质。”乃拍了拍司徒岑的肩,“你们蜀国百姓还没这么有学问吧。” 司徒岑横了他一眼:“我们才开几年学堂?” 一时轮到他们结账,陈瑞锦看了看收银台里乱七八糟的格子。有银票有银子铜钱,还有称重的小称,低声道:“该发行纸币了。” 贾琮摸摸下巴:“纸币应该由国家统一发行。不然,大大小小几十个诸侯国各自发行纸币,非乱套不可。” 陈瑞锦道:“钱庄先动也行。眼下当真得用上纸币。”乃朝收银台里努了下嘴,“看,这乱的。” “嗯……回去跟五婶子商议商议。” 司徒岑在后头听见了,问道:“你们说什么?” 陈瑞锦看看他又看看贾琮,叹道:“罢了,今儿少不得又得说正经事了。” 贾琮忙回头告诉司徒岑:“太复杂,得空再议。”司徒岑鄙视了他一眼。 陈瑞锦笑道:“也不必再逛,想买的都买了,结完账寻个地方吃点心去。”贾琮应了一声。 离此处不远有个可可茶铺子,他二人过去找位置坐下点了几样吃食。东西才端上来,司徒岑乐呵呵跟了进来。贾琮怒目:“你凑什么热闹?电灯泡。” 司徒岑道:“陈姑娘方才可是想着了什么要紧事?” 陈瑞锦吃着可可茶道:“并没有。” “分明就有。”司徒岑招手喊店家点单。 贾琮恼了:“喂喂,我们小情侣约会呢,你一个单身狗凑过来干嘛?” 司徒岑正色道:“膈应你!”贾琮踹了他一脚,又没法子赶他走。 一时司徒岑说起在西洋游历经过。贾琮虽上辈子看了许多资料和影视剧,并没去过这个时空的欧洲,又听他说得有趣,便罢了。这日终究没提什么正经事,几个人都偷得浮生半日闲,也算自在。 次日,除去龚鲲依然留下,其余几个人一道乘车去广州。早年王子腾曾救甄英莲出薛蟠之手,卫若蘅两口子感念多年,一直惦念着当面相谢。来到两广总督府门口,只见王子腾身边一个要紧的管事早早迎接出来,拉着贾琮低声道:“大人说了,让琮三爷待会儿自己去西北角的小书房,有客人候着你。”贾琮点头。众人遂跟着这管事进去见着王子腾。与司徒岑寒暄半日、甄英莲上前相谢他救命之恩种种不提。 贾琮介绍完了他们几个认得之后,王子腾溜了他一眼。贾琮只说有事去后头,与陈瑞锦两个拿起脚走了。到了他们家西北角那小书房,推开门一瞧,微惊:案前端坐一人,乃是早年吕三姑还是秦三姑时在京城的助手李升。吕三姑让燕王打发出京后,她手边的事物皆由李升接手。李升虽比不得吕三姑之才,也是个难得的人物,在燕王手下说得上话。贾琮忙上前打招呼,陈瑞锦自是悄悄隐匿起来。 李升面有急色,上前打了个千儿:“琮三爷!” 贾琮对此人印象还好,也作了个揖:“李掌柜怎么来了广州?” 李升顿时跌足:“求琮三爷这就跟我赶回京城!” 贾琮皱了皱眉:“李掌柜莫急,出了何事?” 李升摇头道:“说不清楚。王爷也糊涂了,怕是要废了世子。” “哈?!”贾琮大惊,“好端端的废世子?世子不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么?” 李升也顾不得他言语不妥当,赶忙说了起来。此事细致消息都瞒着了外头,只说不知哪里忽然冒出线索来,王爷自己急匆匆亲审几个人,竟认定他次子司徒岧是让长子设计害死的。如今世子已被关在府中一个小院子里头,与坐牢无异。冯紫英只觉此事疑点众多,偏燕王又听不进去,王妃也在府中大肆胡闹、恨不能杀了长子替次子报仇。 偏冯紫英那职位最忌讳卷入夺嫡之争,又不知内里究竟、又恐怕世子有冤,遂托贾环去问问。贾环难得主动求见燕王,才开了句口便让他老人家堵了话。冯紫英无奈,托李升来寻贾琮。李升既接管了当年秦三姑那些事,遂成燕王的钱袋子——虽说比从前钱少了些也依然是钱袋子。他身边岂能没有上头安插的人?不敢明着往台湾府跑、恐怕惹下什么嫌疑,只说来广州谈生意,顺带替冯紫英大人给王子腾大人请安。他来得也巧,王子腾正得了贾琮的信、知道他要亲领着卫若蘅一家子过来,便让李升留下等着。 贾琮听罢深吸了几口气。他心知肚明,司徒岧分明是自己求贾敘弄死的,他五叔亲自动的手,与旁人毫无干息,白眉赤眼的怎么扯到世子头上去了?遂背着胳膊在屋里转了几圈,道:“我不会进京的。” 李升求道:“琮三爷,王爷不听劝,冯大人已没法子了!” 贾琮道:“你听我说。我若赶着进京了,世子才真真没救了。”他指了自己的鼻子道,“我是谁你知道吧。我实话告诉你,就是下界佐世的。” 李升连连点头:“故此除了琮三爷旁人皆说服不了王爷。” 贾琮道:“我马上就要成亲了。若因为这个赶回京城,王爷怕是会疑心真命天子不是他自己、是世子。江山面前,儿子算什么?”李升倒吸一口凉气。 贾琮理了理思路,道:“此事明晃晃的。谁得好处谁是幕后黑手,必须只能是老三干的。” 李升眼神动了动,半晌才说:“……冯大人也是这么猜的。”他顿了顿,“冯大人以为……世子虽……老实些,三殿下却是心思不正。”贾琮点头。说白了,燕王世子是个庸才,更需要良臣扶持;那老三心思深沉,他若坐了龙椅未必有冯紫英好果子吃。冯紫英虽是个孤臣,心里也不是没盘算过哪个小主子上台对自己有利。李升亦然,才会冒险听冯紫英的主意、绕着圈子来找贾琮。 贾琮又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断然道:“查三殿下身边的女人。”李升一怔。贾琮苦笑了下。 龚三亦把蛇蝎美人马香珠送入燕王家老三的手里,就是为了在燕王几个儿子里头闹出事来。这马香珠是个胆子心细的主。从最初身为陈王妃的妹子勾引姐夫陈王、到身为刘侗的爱妾勾引刘侗的心腹谋士,都犹如在走钢丝,偏都能将身边的人瞒得死死的。可知此女施计必然周密。燕王显见是让她设下的“线索和证据”蒙蔽住了,又是失望又是愤怒,连要紧大臣相劝都听不进去。好在世子终究是他嫡长子,燕王又并非绝情之人,不会贸然杀子,给冯紫英等人留下了可以运作的时间。 贾琮吃了口茶,乃道:“王爷听不进劝,显见是钻了牛角尖。让一个英明的人钻牛角尖,就得精妙掌控他的情绪。最擅长掌控男人情绪的就是女人。‘蒙蔽’这种事,非要让许多线索在短时间内爆发不可。且必须逼得当事人瞻前顾后、忌讳那个忌讳这个,不敢公开真相。他以为公开了真相必会十分丢人,殊不知这个‘真相’一定漏洞百出。而擅长设下这种圈套的,多数是女人。”他看着李升道,“女人最知道后院阴私,知道哪些事最见不得人。” “琮三爷以为是三殿下的姬妾所为?” “未必是姬妾,也可能是相好、甚至可能是粉头。”贾琮哂笑道,“别瞧不起粉头,粉头里头也有奇才。冯大哥得先弄明白出了什么事,才能对症下药。” 李升想了半日:“三爷猜猜?” 贾琮摇头:“猜不出来。但王爷总有冷静下来的时候,你们另外寻个忠直之人——我也不知道谁忠直,横竖既然世子蒙冤,总有大儒肯出头——让那人同王爷说去。”李升不由得点点头。 贾琮又吃了会子茶,方道:“若说二殿下想杀世子是完全有可能的。但世子绝对不会杀二殿下。很简单,没有必要。杀兄弟这事儿太冒险了,世子绝对犯不着做。纵然他们兄弟之间有什么不痛快,甚至深仇大恨——比如夺妻之恨什么的,世子完全可以忍一忍,等自己上台以后再报复。” 李升道:“倘若有人说,世子许是担心兄弟夺他的世子金冠呢?” 贾琮摇头:“夺不了。燕国有大量良臣能将且忠心耿耿,纵是庸主登位一样能辅佐他开辟太平盛世。说句不好听的,下一任燕王,庸主比能主更合适。王爷眼下正在开疆拓土,后头那位反倒应该稳些才好。若是野心太大了、心心念念想着超过他父王之功绩,必然好战喜功。而新拓之土尚且不稳,太着急了容易崩盘。” 李升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故此,世子什么都不用做,坐着躺着等着继承江山就好。只有他别的兄弟想杀他的份儿,决计没有他想杀别人的理儿。”贾琮道,“平素衙门查案的都知道,认定一个凶犯作案之前必须找到他的犯罪动机:即他为什么要犯案。若犯罪动机没有合理解释,其他证据再多也没用。世子,没有杀他弟弟的犯罪动机。二殿下之死必不是他做的,有人栽赃陷害他。” 他说得斩钉截铁,李升连连点头:“三爷言之有理。” 贾琮微笑道:“栽赃世子可不容易,蒙蔽王爷就更不容易了。” 李升呆了呆,叹道:“何苦来……”贾琮摇头,也跟着叹了口气。 李升如吃了定心丸似的,又与他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了。陈瑞锦从外头进来,问道:“你想拥立燕王世子?” “没啊——”贾琮摊手道,“我管不着!”乃替她拉开椅子,等她坐下才说,“冯大哥和李升显见都盼着世子上台的。今儿我若不想法子把这个李升哄走,他肯定得留下来骚扰我。我们这都要结婚了!谁管千里之外世子不世子的!”贾琮挥了挥手,“赶紧打发走,不然万一蜜月让他们骚扰不得烦死!” 陈瑞锦抿嘴一笑,想了想:“既这么着,那个马香珠还得留着。” “啊?她都完成任务了还留着作甚?” 陈瑞锦道:“横竖你设法留着她。”贾琮眨眨眼,不明所以。陈瑞锦道,“龚老爷子之策自有用处。” 贾琮琢磨了半日也没想明白那女人还有什么用,只得说:“罢了,听媳妇的总没错。” 609.第六百零九章 打发走了李升,贾琮得上王子腾那儿混个脸熟去。陈瑞锦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今儿晚上未必回来。”贾琮眨眨眼。陈瑞锦思忖片刻,又说,“明儿必回来。” 贾琮小心翼翼问道:“很麻烦么?” “不算麻烦。”陈瑞锦道,“事儿也不大。” 贾琮心里甚是好奇,偏她都这么说了也不能再问,只得叮嘱“路上小心,早点回来。”陈瑞锦先上后头同王子腾夫人打个招呼,出府门拉马走了。 她一径出了广州城,顺着快马军道奔往香港,直回到龚三亦家中。龚三亦与龚鲲正议事呢,听说陈姑娘独自回来了,微惊。却看陈瑞锦上前向老爷子行了个礼,道:“晚辈终于明白老人家将马氏送进京城是为了什么。” 龚三亦微微一笑:“哦,你明白了?” 陈瑞锦点头:“明白了。老爷子好手段。” 龚三亦哼道:“琮儿是不是又想给我捣乱?” 陈瑞锦道:“他还没想明白。”又苦笑道,“若想明白了,他未必赞成,终归有些冒险。” 龚三亦道:“你既明白了,不可提醒他。” “故此我没告诉他。” 龚鲲在旁听了半日,忍不住问道:“三叔公瑞锦你们说什么?” 龚三亦淡然道:“你莫管。”乃问陈瑞锦,“你们这么快就知道了?” “京中有人来报信。”陈瑞锦遂将冯紫英托李升跑了趟广州、并方才贾琮怎么把人家哄走的说了一遍。 龚鲲听罢啧啧称奇:“当年我们在陈国捡了块异宝啊!她竟有这本事。三叔公你帮了她没?” 龚三亦面上微露一丝得意,捧着茶盅子慢条斯理饮了口道:“我何尝会管得那么细致。”乃问陈瑞锦,“你让琮儿留着马香珠?” 陈瑞锦点头:“贾琮会给柳小七送密码信。燕国老三身边女人那么多,冯紫英要查没那么快查出来。” 龚三亦道:“老夫不欲这回就把燕王世子打下去,不过是铺路罢了。” 陈瑞锦道:“您老人家神机妙算、步步为营,晚辈十分钦佩。” 龚三亦哼道:“我本老朽,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陈瑞锦道:“姜还是老的辣。其实您老行事皆妙,只是杀伤力太大。丢个炸药包出去也不管最后成什么模样,横竖不怕事儿大,闹得敌方越惨烈越好。贾琮则只愿意把该弄死的弄死,不肯殃及池鱼。您别怪他,池鱼里头最多的便是寻常百姓,他舍不得人口。这会子不赶紧填满外洋那几个大洲,日后就没机会了。”见老头儿茶没了,遂帮着筛了盅茶双手捧过去。 龚三亦咳嗽两声,抬目看了她一眼,款款的接过茶来吃了。又说:“各处都有人去了,还怕什么。东瀛都平了。” 陈瑞锦苦笑道:“终归是西洋人先到的,马虎不得。”龚三亦不言语,只吃茶。过了会子,陈瑞锦又说,“倒是有件事,我想着,托老爷子最恰当不过了。” 龚三亦眯起眼来:“哦?” “就是弥勒教和天师道之事。” “司徒磐不是命人去收拾弥勒教了?” “怕是去不了根子。”陈瑞锦道,“贾琮最头疼的就是宗教。他又舍不得下狠手、又怕他们趁着乱兴起。佛道两家都好,弥勒教和天师道都留不得。而大食教、西洋景教是他最容不得的。这两家教会权力极大,和官府类似,甚至收教徒的税钱。要不,您老就帮帮他?” 龚三亦哼道:“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哪里帮得上什么?” 陈瑞锦含笑道:“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老本事大着呢。” 龚三亦道:“回头那小崽子又抱怨我坑了人口。” “您老放心。这个随您坑。”陈瑞锦瞧着龚鲲眨眨眼,“是吧,大姐夫?” 龚鲲忙帮腔道:“可不是?天师道弥勒教连太祖爷都不敢乱动,唯有搁着不动。我们也委实没有什么好法子对付。如今有了他们两家的信物,正好用用。三叔公,您老可有主意没有?” 龚三亦想了会子:“既有信物,自是好办得多。从上往下打最容易。”又看了他二人几眼,“当真给我?” 陈瑞锦行了个万福:“拜托您老了。” 龚三亦哼道:“既这么着,拿信物来。莫管我老人家怎么捣腾,横竖灭了干净。” 陈瑞锦连连点头:“如此最好,多谢先生。” 龚三亦又哼了一声,吃干净了茶撂茶盅子在案上。陈瑞锦又替他斟了茶双手捧上去。龚三亦面上自在许多,拿过来吃茶。吃了两口,看看陈瑞锦,道:“你这孩子,委实不错。” 陈瑞锦低眉一笑:“谢先生夸奖。” 另一头,王子腾与卫若蘅两个武将出身的主儿议论起兵法来,甄英莲领着圆圆上后头见王子腾夫人去了。贾琮遂拉了司徒岑出门逛去。 台湾府整个都是新建的,各处皆类后世风貌;岭南自然不能改得那么彻底。他二人走了大半日,寻了处小酒楼坐下喝一杯。司徒岑叹道:“这块儿才对。你们大佳腊的酒楼都不像中国。”又想了想,“也不想西洋。不知道像哪儿。” 贾琮耸肩哼哼道:“更方便了不是?” 司徒岑捏着酒杯道:“你今儿独拉我出来,是不是有事。” “没什么,让你逛逛广州城。我也知道,蜀国就算新修基础建设也没法子像大佳腊那样,广州才是最好的参考。另外就是,过几日我们回去,要商议开设大钱庄、发行纸币。” “纸币。那日在大卖场听陈姑娘提过。” 贾琮“嗯”了一声:“其实就是印刷得更精美、无法仿制的银票子。”慢慢的同他说起以纸币替代金银流通来。司徒岑从西洋回来,也见过西洋的纸币。如今市面上的银票子皆为各大钱庄所出,已替代了不少真金白银,然并未成大势。贾琮有意新建一处“花旗钱庄”,总部就设在香港。那块儿是自由港,最是别致,比设在哪国都合适。横竖蜀国有钱,他让司徒岑回去问问他老子想不想入股。“别的不敢说,钱一定大把大把的挣钱。” 司徒岑先一口答应,再连着问了七八个问题。贾琮奇道:“你也没先问就答应了?” 司徒岑道:“你小子从不做亏本买卖。” 贾琮呵呵一笑,道:“我教你个巧宗儿。不过多少年以后,你们家早晚要分家。蜀国既然归了你哥哥,不如你要这花旗钱庄的股份要了,保你子孙三百年富裕。” 司徒岑又瞄了他一眼:“才三百年?” 贾琮摊手:“你有本事知五百年?” “没有。”司徒岑抄起筷子夹了几根小菜吃,又随口问道,“吴国也有钱,怎么单找我来商议、撩开卫若蘅?” “卫若蘅是个武将,还马上要出去打仗了,跟他说有什么用。”贾琮道,“再说,你们蜀国的海外殖民地离阿拉伯半岛最近,我这会子能想到的花旗钱庄最长远的投资就是中东那一带的石油。” “嗯?什么?” “石油。现在没什么用,最多百年之后便有大用。就在你瞧不上的那块地方。”贾琮歪头想了想,竟没想出合适的比方来,只得说,“解释不清楚。横竖不论纸币还是石油,你们蜀国都有的赚。”司徒岑抬目看了他半日,举起杯子来。贾琮也举杯,二人碰了下,皆一饮而尽。 他两个在外头直逛到晚上。先走了两处夜市,又走马观花似的溜达了几座花楼,三更天过后才回到两广总督府。好在他们也不走正门,悄悄的不打扰人。贾琮回到客院一瞧,陈瑞锦已屋中坐着,忙上前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呢?” 陈瑞锦道:“才刚回来不久。”乃指着案头一封书信,“说是给你的。” “哦,谁写的?” “妙玉师父。” 贾琮一愣:“哈?没短她的稿费啊,给我写信干嘛?”拿起来拆开一瞧,骂了一声,“他大爷的。”陈瑞锦问何事,贾琮将信递给她。原来是妙玉之美貌又被人盯上了。论理说她已藏到庵堂,且有两广总督王子腾护着,怎么都该清静才是。偏这回盯上他的正是王子腾之子王仁。 王子腾常年从军,不大得空管教儿子,王仁在京中便早成纨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后到了岭南,王子腾更忙了。也知道这儿子不成器,遂早早选了个得用的二女婿帮衬自己。如今外头谁不知道王家大爷不顶事?横竖他媳妇是个好的,并替王子腾养下了聪慧懂事的孙子,王仁的事王子腾也不大管了。 妙玉初到广州时,知道些风声的闲人皆以为她是香港白令仪大人养着的,虽好奇、也不敢惹。后白家倒了又是王子腾供着,旁人只道王大人接手了这个美貌姑子。再后来龚三亦拿住香港,妙玉的一应供给又归龚三亦出了。闲人遂好奇,究竟是怎么个姑子能引得三个老头争先恐后护着她?趁着吃酒的功夫寻王仁打听。 王仁并不知道此尼来历。他虽纨绔,年岁也这么大了,并不鲁莽。以为是别家养的女人,恐惹麻烦,故一直未去看过。近日听人这么一提起来,也得了兴致,遂去寻他母亲打探。王子腾夫人亦不清楚,只知道是“受人托付帮着照看的”。王仁思忖道,“如此说来,不是我老子和香港那个老头的外室?”心下好奇,跑去檀度庵瞧瞧。 妙玉这会子已年逾三十,然容貌极美,气度飘然如天外之人。王仁在花柳繁华处打滚了数十年,何尝见过这般女子?乃试探着纠缠了些日子,见他老子分毫不知,胆子愈发大了。妙玉顾忌他的身份、不敢上王子腾那儿告状去。因她的诗文常年是荣国府的中华书局刊印了卖的,遂托了书局里的人给贾琮送信。偏那掌柜的太忙,忘记送出去了。今儿贾琮在广州城闲逛的时路过了自家书局,领着司徒岑进去参观了一趟。那展柜的看见他才想起此信来,没敢当场拿出来,待他走后方悄然送来王子腾府上。 贾琮对王仁的印象从上辈子就不好。依着曹老先生的原著,他们家福儿九成就是让这个没心肝的舅舅给坑了。只是调戏个把姑子与王仁这般大爷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贾琮没法子拿这个做筏子修理他,有点犯愁。 陈瑞锦看完信撂回案上,道:“王子腾的亲儿子、琏二嫂子的亲兄弟。” 贾琮苦笑:“不然早修理了。这身份,修理不狠没用,修理狠了王叔父凤姐姐不答应,拐弯抹角的收拾他又恐怕王叔父看出来——他老人家知道得特别多。自家营中也少不得有人渣。” 陈瑞锦想了想道:“他知道游侠儿么?” “知道。” 陈瑞锦皱眉:“这个就不该告诉他。” 贾琮撇嘴:“两广也有不少需要游侠儿帮着收拾的人,得跟他商量,不然恐怕误伤能吏。王仁天然就有豁免权。妙玉的诗文可赚钱了,再说还有龚先生的颜面。”又不痛快道,“妙玉已拿中华书局当盾牌稍作抵挡,不然他更有恃无恐。真不给我面子。” “区区个卖文的姑子,王大爷岂能将她放在眼里?”陈瑞锦淡淡的说,“又不是你姘头。” 贾琮叫屈:“是姘头也是贾宝玉姘头好么?与我什么相干?” 陈瑞锦忍俊不禁:“色字头上一把刀。王仁既从未见过这般女子,没得手就不会轻易放过。你还得忌惮他老子。”又似笑非笑道,“若捅到龚三亦那儿去说不得老头会废了他——这会子正有力气没处使呢。我瞧你怎么办。” 贾琮拍案:“对啊,龚先生正得空呢。她干嘛给我写信?向龚先生告状不是又近又便宜?还是她姨父那系的人。”乃寻了个信封将妙玉的信囫囵套了进去,重新封上,提笔写了“龚三亦先生手启”,得意道,“明儿早上打发人送过去。”见陈瑞锦看着他直笑,茫然问道,“笑什么?” “没什么。”陈瑞锦转身出去。贾琮总觉得哪里不对,脚下不觉跟着她到了院子里。陈瑞锦仰头看了看树梢之月,含笑道,“寻个没成亲的公府少爷求助,总比寻个老头儿求助心里舒服些。她未必对你存了什么念头,这本是人之天性。” 贾琮怔了三秒钟,赶忙说:“亏得马上就能成亲了!” 610.第六百一十章 妙玉写来的求助信,贾琮次日一大早就打发人送给龚三亦了。陈瑞锦迷之不高兴。脸上如平素般淡淡的,贾琮就能感觉到不爽气场。偏王子腾喊他出去陪客。所谓陪客,无非是陪着司徒岑——王子腾同卫若蘅聊上瘾了,没空搭理他。贾琮只得心不在焉陪着司徒岑出去晃悠。 司徒岑本想接着逛广州城,瞧他没劲儿,问道:“怎么今儿懒的紧?” 贾琮呆着一张脸:“未婚妻不高兴,心里不踏实。” 司徒岑嗤笑摇头:“我当什么事呢。”又道,“女人心思古怪。理她呢,过会子就好了。”贾琮不言语。二人默然走了大半条街,司徒岑忍不住问,“白眉赤眼的怎么就不高兴了?” 贾琮抿嘴,又捱了半日才慢吞吞道:“王仁那厮欺负良家……额,良家尼姑,良庵尼姑。那姑子同我们家有点子瓜葛、求到我跟前来了。”司徒岑“噗”的笑了。贾琮忙说,“我并没管她,只让人传信给她一个长辈的朋友。”乃冤屈满面,“我没做错什么呀!而且多年来我一直不大喜欢那姑子。” 司徒岑眼中顿时冒出笑意,强拉下嘴角道:“那姑子漂亮么?” 贾琮横了他一眼:“我见过的漂亮女人少么?” 司徒岑打了个响指:“吃醋了!” “少引风吹火!”贾琮哼道,“我俩踏实着呢。她知道那姑子底细,根我八竿子打不着。”顿了顿,“那是我大姐姐早年照看过的,她家长辈又跟我家一个长辈有些交情……横竖真真跟我没半点私人牵扯。” 司徒岑兴致起了,从马上探半个身子凑到贾琮跟前:“怎么一个姑子?不如咱们瞧瞧去?” 贾琮抖了抖缰绳,摆手道:“不去。你是多闲!” 司徒岑愈发好奇,劝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去瞧瞧,说不得能瞧出什么来?不然,你自己闷头瞎猜陈姑娘做什么生气,猜到成亲也猜不出来。” 贾琮今儿早上翻来覆去想了无数回,愣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脑子正乱呢。听他一念叨,心思便有了几分活络。司徒岑瞧着有戏,又撺掇了几句。贾琮想着,也不知那信在自家掌柜的手里压了多久,不如去看一眼。到底是曹先生归入了十二钗的主,别让人欺负得太狠厉。遂扭头看着司徒岑道:“先说好,人家是出家人,你莫打歪主意。” 司徒岑连声喊冤:“我是没见过美人的人么?西洋的波斯的大食的,琳琳种种都见得比旁人多!”贾琮本是白嘱咐他,遂当真拨马往檀度庵而去。 二人到了门口,一眼看见庵堂外头几株大樟树上拴了十来匹马,有两个小厮在跟前看着。贾琮与司徒岑对视一眼,都猜王仁来了,赶忙跳下马赶着进去。 到里头跟姑子打招呼,贾琮自称是“香港龚先生家中晚辈”,来探望妙玉师父。那姑子遂变脸变色的,支支吾吾道:“妙玉师父这会子有客人。” 贾琮皱眉:“不论是谁,领我进去。”姑子不敢动。贾琮从前来过这庵堂,乃问道,“她可住在原先那处?”姑子点点头。贾琮撤身快步往里走。司徒岑心知有热闹瞧,紧紧跟上。 拐了几个弯子望见妙玉那小院,外头或立或坐散着三五个小子,正嘻嘻哈哈说笑呢。贾琮几步走过去,小子们登时沉了脸拦住他:“什么人?胡乱往人家庵堂里闯!” 贾琮好笑道:“难道你们主子没有胡乱闯庵堂?” 有个大点的走出来打量了他几眼道:“我劝二位爷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莫要打这位师父的主意。” 话音未落,忽听里头稀里哗啦一阵乱,有女子嘶喊声。贾琮抬脚踹翻跟前那小厮,司徒岑也踹翻了一个,二人直往里闯。进屋一瞧,好家伙,正赶上经典场面!几个丫鬟婆子让一伙男人打得倒地的倒地、扶墙的扶墙,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将一个带了面纱的淄衣女子逼到墙角,那女子手持剪刀正抵着自己的脖子。男人右手举刀,抬左手撕下那姑子的面纱喊道:“都瞧瞧这贱人什么模……”最后一个“样”字没说出来,他已呆住了。那面纱下的脸极美,宛如出水芙蕖般清静透亮。别的男人见揭面纱也都朝他们那头看去,也看呆了。 满屋子唯有贾琮是认识她的,免疫,几步蹿上前一拳将那男人打翻在地。那男人躺在地下依然发愣——并不是王仁。妙玉也吓得厉害,拿着剪刀又愣了片刻,半晌,浑身发颤靠着墙缓缓坐下,张嘴说不出话来。 贾琮扭头一看,阅尽美人的司徒岑也杵在那儿了。不禁磨牙:“这都什么人嘛!”乃踢了那男人一脚,“知道这位师傅身份么?为什么来撒野?”却看他人还在地下躺着呢,眼睛依然去瞧妙玉,内里鄙视,又踢了他一脚,“真给我们男人丢脸!”司徒岑这会子方醒过来,赶忙帮着揍那人的手下。他身为蜀王之子,自幼习武又游历多年,几下子便揍得那帮人满地找牙。二人联手将这一屋子男人打了出去。 贾琮回头看看妙玉的丫鬟婆子们也都爬起来了,喊道:“搬两把椅子到外头来。”有两个乖觉的丫鬟看他显见是来帮忙的,赶紧搬椅子出来。贾琮与司徒岑二人大刺吧啦坐在小院当中,满地滚着被揍得灰头土脸的手下败将,颇有几分黑社会大佬之感。遂问他们身份来历。合着这帮人并非王仁手下,方才掀妙玉面纱那位乃是王仁媳妇的亲弟弟,听说姐夫迷上了一个姑子,替姐姐整治狐狸精来了。 贾琮嗤道:“你姐夫自己好色,欺负一个姑子顶什么用。没有妙玉也有妙银妙金妙天王妙皇帝咳咳……”司徒岑莫名瞧了他一眼。贾琮摆摆手,“王仁在外头沾花惹草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家里的姬妾也不少。你这是闲的么。” 王仁那小舅子蹲在地下叹道:“这个姑子实在不寻常。我姐夫誓死要娶她当二房,还说让一应规矩依着娶嫡妻的办。” 贾琮知道妙玉为人清高,漫说王仁娶她做二房,纵是三十六抬大轿抬她去做正房大奶奶妙玉也必不会肯的,乃冷笑道:“你姐夫想娶就能娶了?你们就没想过人家肯不肯答应?” 小舅子道:“她一个姑子,我姐夫那身份,哪里由得她肯不肯。” 贾琮哑然。半晌才说:“既然知道她也是不得已,你来寻她的不是作甚。” 小舅子道:“我只想划花了她的脸,让她再勾搭不了男人。姐夫再恼怒,大不了我老子揍我一顿,养上两个月又是一条好汉。还能将我如何?” 贾琮默然良久,叹道:“你说得太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他扭头看着司徒岑,“我想文艺一下。” “嗯?”司徒岑不解,“什么文艺?” “就是酸一下。”贾琮看了看下头这群人,苦笑道,“岭南已经算是个比较清明之处了,王叔父是个好官也是个能官。然而依然没有弱者说理的地方。你听王仁这小舅子所言,有哪里不对么?” 司徒岑想了想:“没有哪里不对。”乃瞧了一眼那小舅子,“他们家没多大来历吧,比不得王家。” “自然比不上,差得远了。然王大奶奶是个极靠谱的。”贾琮也瞧了那人一眼,“今日此事当是他自己的主意,不是王大奶奶的。” 小舅子忙说:“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姐姐半分不知情。” 司徒岑道:“王大奶奶家中少不得因这门亲事得了许多好处去。如今王仁迷上一个美貌女子,且不论是姑子是寡妇是粉头,横竖他要娶二房。王大奶奶和其娘家显见是拦不住的。二房比不得寻常姬妾。她若得宠,还不知多少好处得从王大奶奶家流走。王仁左不过瞧上了她的模样儿,但凡妙玉师父没了这张脸,于王大奶奶而言就没了威胁。” 贾琮点头:“这位仁兄果然只需要付出‘让老子打一顿’的代价,妙玉的死活就无所谓了。”乃回头瞧了眼屋门,“其实我不大喜欢这个姑子,嫌弃她孤高诡僻、不知深浅。饶是如此,也不能不管。阿岑,你有法子么?这种事,倘若在你们蜀国,若是你某个弟弟的小舅子如此行事,会如何处置?” 司徒岑正色道:“不处置。” “嗯?” 司徒岑又说一遍:“不处置。”乃反问道,“怎么处置?不就是揍一顿?自然也不是我揍,某个弟弟、或某个弟弟之岳父揍。难道还当真让皇亲国戚犯法与庶民同罪么?” 贾琮又想了半日,叹道:“没有监督当真不行啊……” 司徒岑也回头看了眼房门:“亏得咱们俩来得及时。这姑子若是毁了容,好生可惜了得!”贾琮眯起眼打量了他几下,司徒岑无事人一般。 遂听外头一阵脚步声起,有人“咚”的踹开院门闯了进来,劈头就喊:“不得撒野!” 贾琮司徒岑抬目一瞧,可不正是王仁么?都呵呵笑道:“正主可算是来了。”贾琮乃指着闹事的那个,“王大爷,这位是你小舅子不是?” 王仁瞧见院子里这阵势也怔了怔,上前狠狠踹了小舅子一脚。那小舅子趁势抱头而滚,显见是个时常挨打的,知道怎么避开力道。王仁拿起脚就往屋里冲,贾琮暗暗伸腿过去绊了他一下。耳听“扑通”一响,王仁摔了个狗啃泥。司徒岑在旁拍手:“摔得漂亮!” 王仁恼道:“琮儿!你做什么呢!”赶忙爬起来。 贾琮慢悠悠道:“王大哥。看在你是我亲嫂子的亲哥哥份上,小弟善意的提醒你一句。里头这位妙玉师父背后不是没有靠山的,且这个靠山不是你老子。光天化日的你别做你娘的白日梦!一个聪明、漂亮、才华横溢的女子,带发修行十几年,巴巴儿没人惹她?唯你运气好、让你捡到了?当别的男人都是瞎子?你还当真没这个福分!”王仁一愣。贾琮森森的道,“从她十几岁开始,觊觎她的男人没一个身份低的,个个高出你一大截去。偏没一个有本事夺了她去不说,还碰得头破血流。”王爷就死了两个…… 王仁愣在当场,半晌才说:“她什么来历?” 贾琮叹道:“这位师父的来历小弟不便告诉你,你回去问问王叔父。横竖她想嫁人不愁没好人家,不想嫁人谁也逼不了她。爱当姑子当姑子,不爱当姑子就还俗。人家不是等着你解救的高塔公主,这些年她自己赚的钱也不少了。听小弟一句劝……” 话还没说完,便看王仁双眸锃亮,眉开眼笑起来:“她可以还俗么?!” 贾琮翻了个白眼:“洗洗睡吧,人家瞧不上你。” 王仁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理直气壮道:“我哪里不好!” 贾琮脱口而出:“脸!”王仁茫然。贾琮解释道,“你都多大岁数了?又不年轻又不英俊。”才女难免颜控。有贾宝玉珠玉在前,王仁算哪根葱?“不缺自由不缺貌,不缺靠山不缺钱,妙玉师父择偶面很宽的。既然你纠缠了人家这么久人家都没答应,不喜欢你不是明摆着的么?何苦来日日瞧人的脸子?” 王仁显见从没想过这女人他惹不起,又发了半日的愣,末了冒出一句来:“我喜欢她!” 司徒岑在旁凉飕飕的说:“她不喜欢你。” 王仁又喊一句:“我喜欢她!” 司徒岑又念一遍:“她不喜欢你。” 王仁跌足,望着贾琮:“琮儿,我当真喜欢她!” 贾琮也念一遍:“王大哥,她当真不喜欢你。” 王仁拔腿又想往里跑,司徒岑身形一闪拦在前头:“王大爷莫怪,不能放你进去。” 王仁扒拉了半日,根本绕不过司徒岑,急得大喊:“妙玉师父,我当真喜欢你!” 司徒岑与贾琮齐刷刷跟着喊:“王大爷,人家当真不喜欢你——” 贾琮忽然“哎呀”一声,众人都去瞧他。贾琮拍掌道:“我知道怎么哄媳妇儿高兴了!” 司徒岑随口问:“做什么?” “不告诉你!” 见他两个说闲话,王仁想偷空往里溜,仍是让司徒岑拦了下来。偏这会子又听院子外头一阵响动,大门打开——贾琮忍不住吹了声口哨!王大奶奶来了。 611.第六百一十一章 妙玉的小院正在热闹头上,可巧王大奶奶来了。贾琮瞧见她就乐,朝司徒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正戏开锣。却看王大奶奶领着四五个丫鬟婆子进了门,朝院中横着打量了一眼,一步步朝王仁走来,贾琮心里奏起了bgm。 王大奶奶朝王仁裣衽行了个礼:“大爷。” 王仁哼了一声:“你来做什么。” 王大奶奶款款的说:“妾听说檀度庵的观音菩萨甚是灵验,今儿特回了太太、来进个香给老爷太太大爷祈福。” 贾琮听这台词无趣,顿时失望,侧头去找王家小舅子。却看那人不知何时爬了起来,连身上的灰土都拍净了,这会子正慢动作挪向离他最近的一株大木棉树。眼看他小半个身子要藏入树后,贾琮指着那树喊:“看!隐身树!” 小舅子顿时中了定身法一般僵住了。见王大奶奶微微侧身望过去,傻笑道:“嘿嘿姐姐……我什么都没干!我可懂事了!” 贾琮捂脸:“九尺高的大个子、三十多岁的年纪,你有脸卖萌?” 小舅子忙伸出两只手来比划了一个“二”一个“八”:“我才二十八!” 贾琮抽了抽嘴角:“我看你是五零二兜圈子,装二百五。”乃转头朝王大奶奶道,“大嫂子这兄弟倒还挺护着你的,只可惜见识差了点。起初还气势汹汹豺狼进村,才见人家容貌生得好便木了半边身子。” 王大奶奶依然带着三分笑纹儿:“我这兄弟委实淘气了些。”乃面色一冷,“可是惹出祸来了?” 小舅子使劲儿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惹祸!” 贾琮指着自己道:“大嫂子谢谢我吧。我刚才救了他一命。不然这位兄弟绝对无法活着看到后天早上的太阳。” 王大奶奶怔了怔,微微垂头扯了下王仁的衣襟:“大爷,怎么回事?” 王仁瞪了他小舅子一眼,转着嗓子道:“妙~~玉~~师父~~并非寻常人~~险些让他唐突了!总有作死他自己的一日。平素就拿着我做幌子在外头惹事,前儿还弄的人坑家败业。” 小舅子忙喊:“那事儿不赖我!我可没让他们弄去!” 王仁冷笑道:“依着你说,倒是赖我了?”王大奶奶咳嗽两声。 司徒岑好奇问道:“什么事儿?” 王大奶奶笑道:“没什么。” 贾琮道:“多半是这位小舅子看上了人家的东西或产业或姑娘,人家不肯给。有狗腿子帮他弄来送上门去,他还说,‘不是我想要的!是他们硬塞给我的!’” 小舅子辩道:“我委实没……” 王大奶奶赶忙打断他:“想必我这兄弟得罪了里头那位师父,妾身替他陪个不是。” 贾琮道:“他人就在这儿呢,怎么是你赔不是?” 司徒岑接着说:“都二十八岁的人了,难道不该他自己赔不是?” 贾琮又看看王仁:“难道大嫂子还要替王大哥赔不是么?” 王大奶奶垂头行了个万福:“嫂子替你哥哥赔个不是。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还望兄弟多多担待。” 她这般直愣愣的,贾琮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倒是王仁恼了:“你替我赔不是?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替我赔不是?”司徒岑在旁看看他们三个,微微一笑,不言语。 王大奶奶愈发垂了下头,柔声道:“大爷,妾纵有不妥之处,咱们只回家说去。” 王仁愈发来了劲儿,指着身后的屋子道:“横竖我要娶了她,你若是个贤良的,这会子就回去好生预备了。” 贾琮忍无可忍:“王大哥,你还想活着看到后天早上的太阳吗?” 不想王仁胸有成竹道:“不就是香港那位老爷子么?他与我父交情笃密……” 贾琮打断道:“不是!”王仁一愣。贾琮摇摇头,指了指司徒岑,伸出一根手指头。司徒岑一脸懵逼。贾琮翻了个白眼,站起来朝他二人勾勾手,往小舅子走去。 王家小舅子蹬蹬蹬往后退了四五步,谄笑道:“这位大爷,有事么?” 贾琮随手往身后比了比:“你,随便去哪儿,把这棵树让出来。”小舅子如得了大赦般撒腿就跑,一溜烟儿跑到院子斜对角去了。司徒岑和王仁都跟了过来,三人站在木棉树下,贾琮方低声道,“实不相瞒,龚先生与这位妙玉姑娘的姨父瓜葛极深,然她姨父早已亡故多年。死了的男人渐渐就不值钱了,故此龚先生也渐渐少照看她。而死了的女人却是日子越长越值钱的,尤其是求而不得的美人。王大哥,小弟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你老子虽有本事,未必能替你拦下世间一切,何况你这人满头是小辫子。” 王仁这会子反应极快:“你说她的靠山,是她早亡姨母之爱慕者?什么人?我见见?” 贾琮道:“我只知道有其人,并不知是谁,得去问龚先生。” 司徒岑问道:“跟我什么相干?” 贾琮随口道:“她姨母就是你大伯母。”司徒岑深吸了口气。他听母亲提过,义忠亲王妃正经当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其风姿气度他母亲钦佩不已。贾琮又添上一句,“这位长得跟她姨母逼似,简直是拿她姨母的模子印出来的。”乃似笑非笑觑了王仁一眼,“你想娶她做二房?好大的脸面!” 王仁这会子才明白过来司徒岑之大伯母是谁,惊呼一声“我的乖乖!”半晌,欣然抚着胸口道:“她与那位模样儿相似么?怪道呢!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 贾琮生无可恋问司徒岑:“我怎么觉得王大哥身上有种‘我真有眼光’的自豪感?是我瞎了么?” 司徒岑冷笑一声:“你没瞎,是王仁傻了。”乃撂下脸子来,“王仁,天下虽分,依然是我司徒家的。你可想好了,怕死不怕。”王仁猛然打了个哆嗦,看着他二人,半日说不出话来。 贾琮接着说:“你不是第一个觊觎她的,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位师父容貌虽美,最要紧的并非容貌,而是‘长得逼似那一位’。不是谁都能娶‘长得逼似那一位’的女子。毕竟‘那一位’才是正经当作太子妃选的,比太后靠谱多了——不论是鲁国太后还是京城太后。” 王仁面色挣扎,半晌才辩道:“单容貌顶什么用?难道为了这个便不许她嫁人么?比文字狱还不讲理些。” 贾琮与司徒岑互视一眼,叹道:“色迷心窍,说什么都没用了。回去让王叔父好生替你配几个保镖,千万要舍得花钱。” 直至这会子,王仁才清醒了几分,又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道:“何至于那般大阵仗……” 贾琮已词穷,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拉着司徒岑回到院子中央。王大奶奶仍旧安然而立,见他们回来点了点头。司徒岑已沉了脸。他虽性子好,到底是天家子弟,乃向着王大奶奶道:“闹了这么半日,也够了。不论是你娘家的婆家的,都带走吧。” 王大奶奶并不知他是谁,然敢在贾琮王仁跟前这么大气势显见不寻常。拿眼睛溜了下贾琮,见他一副不想说话的模样,赶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往王仁跟前去拉他。王仁有几分失魂落魄,回头看司徒岑依然面如金纸,长叹一声,回来作了个揖。司徒岑没理他。贾琮摆摆手:“王大哥王大嫂子好走。” 满院子的人顿时走了个干净,贾琮深吸一口气,四顾片刻。便听司徒岑道:“这庵堂的姑子须得教导教导,莫要什么人都放进来。” 贾琮横了他一眼:“人家小细胳膊小细腿的,拦得住那么多恶奴狗腿子?”半晌,又道,“王大嫂子太让我失望了。本以为能上演一出好戏。” “你指望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 “没啊!至少再热闹点子。” 司徒岑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未婚妻为何不高兴了。” “啊?!”贾琮顿时睁大了眼,“为什么?”司徒岑坐回椅子上摆了摆架子,又咳嗽两声。贾琮捅了捅他,“好兄弟!我愚钝的紧,求兄弟提示!” 司徒岑正色道:“你们荣国府的人我是知道的。你那堂兄贾宝玉早年我也认得,最是个多情的。世间女子他就没有不敬不爱的。” 贾琮更正:“是年轻漂亮的女子,谢谢。” “且他并无淫念,只喜欢而已。” 贾琮一叹:“他就是个情情。” 司徒岑慢慢的道:“你更甚些。” 贾琮一愣。半晌,指着鼻子:“我?你开玩笑!” 司徒岑微微扯了下嘴角:“不过是他重貌、你重才罢了。但凡有才的女子,不论年岁、相貌、身份、成亲了没有、是姑子是寡妇是粉头甚至你喜不喜欢,你皆有恻隐之心。”乃回头指着妙玉的屋子,“她若不是个才女、若不曾替你们中华书局写诗文,你还能这般上心么?你今儿赶过来,是因为她的什么长辈还是她的文才?” 贾琮眨眨眼,总不能说是因为曹雪芹吧……老半日才说:“那只是原因之一。” 司徒岑道:“王仁那媳妇是个乖觉的。她进了院子一瞧,咱们两个坐在当中、她丈夫兄弟皆灰头土脸,显见咱们是妙玉那头的人、还赢了她的丈夫兄弟。不论起初是个什么计划,顿时改了。没听她话里话外皆将自己与王仁拴在一处?她那兄弟惯于逃跑,先躲得远远的,便少了一半的事儿。你说过她靠谱,可知你心里头暗暗将此女当作有才了。既是有才,有意无意的你就不愿为难她。她只管做小伏低、又替丈夫赔不是、又替兄弟赔不是。你惋惜她遇上了这般丈夫兄弟。王仁和她小舅子越是不靠谱、你便越是惋惜;越惋惜便越不愿难为她。你瞧——”他一指大门,“她兄弟险些毁了妙玉师父的容,她丈夫险些强娶良庵尼姑。这事儿在王仁来之前你还觉得不小、琢磨如何整治。这王大奶奶来走了一圈,不就轻描淡写的没事了?” 贾琮心里叫屈。他知道龚三亦不可能不出手,再说自己也不能把王熙凤的亲哥哥如何。可没法子辩驳。然回头再细嚼嚼司徒岑这话,仿佛有些道理。爱情自古以来都是独占的。陈瑞锦若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当真有可能。可还是冤枉啊……“不止女人,男人若有才我也看重啊!我不过是爱惜人才本身罢了,不论男女老少。” 司徒岑恨铁不成钢的瞧了他一眼:“你是断袖吗?” 贾琮立时喊:“当然不是!” “那人家陈姑娘在乎你惜不惜男人之才做什么?” 贾琮有几分懵:“……这个逻辑我怎么听不懂啊……” 司徒岑道:“偏这么些女子,你又压根儿没有想跟人家好的意思。连你不喜欢的女人都上心,陈姑娘吃醋都没法子光明正大吃,可不憋屈死么?”看他仍是茫然,跌足道,“朽木不可雕也!” 贾琮摊手:“不是……根本说不通啊!” 司徒岑扭头往那株隐身树:“我瞧陈姑娘是个极难得的。模样儿性情都不提了,最难得的是贴心能干……” 贾琮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她贴心能干?你留意我媳妇做什么?!” 司徒岑也摊手:“我不知道,随口说了两个好词儿。你舒坦么?” 贾琮噎着了。先是有几分委屈,他根本没半点色心好么?旋即将心比心一想,司徒岑随口两句夸赞词儿自己听了都不自在,她看着妙玉那舍近求远的书信肯定舒服不到哪去。情绪是种和理智尖锐对立的玩意,也时常不可控。良久,吐了口气:“……我知道了……” 司徒岑哼道:“怎么谢我?” “请你吃饭。” “吝啬!” “你想怎么着。” “送我台照相机。” “门儿都没有!” “啧啧,陈姑娘这么不值钱啊!” 贾琮翻了个白眼:“激将法没用!那玩意不止金贵,还挺危险的。”乃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等我们改良之后送你一台。这会子给你,你的人不留神操作错了,万一爆炸呢?炸了你也就算了,炸了你老子可如何是好。我还指望他平定亚洲、拿下中东油田呢!” 司徒岑扭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其实,这会子贾先生眼中,我比我老子值钱吧。” 贾琮挤挤眼:“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不用说出来嘛。” 612.第六百一十二章 贾琮与司徒岑二人轰走王仁,转到屋里宽慰了妙玉几句。岭南这头,除去王子腾家的,旁人也不敢惹她;王子腾碰巧又只有一个儿子。故此妙玉大略上不会再有麻烦了。只是贾琮特特叮嘱她日后遇上棘手的事儿得先找龚三亦,自己忙的紧、昨儿才刚刚得了消息。倒是司徒岑,趁势跟人家献了不少殷勤,还献得低调周全。妙玉竟沉静的很,不像是才刚差点让人拿刀子划脸的模样。 出了她的院子,司徒岑不禁赞扬了几声:“这妙玉师父好镇定。” 贾琮道:“这种事她也不是头一回遇到了,每回都能化险为夷,运气也难得的紧。”乃侧头觑了他一眼,“你想打她主意?” 司徒岑立时喊屈:“当我是王仁那般人么?” 贾琮依然瞧着他:“还是想帮你哥哥谋这个女人?”司徒岑没言语。贾琮嗤道,“何苦来,只是模样像而已。还得罪你大伯的人。” 司徒岑道:“我还没想好做什么呢。只觉得白白放着她怪可惜的。” 贾琮摇摇头:“你们这惯性思路,怕是一辈子改不了的。” “嗯?” “把人当物件儿,总想着怎么用。” “说得就跟你把东瀛人西洋人当人一样。”司徒岑横了他一眼。 “我当然把他们当人!”贾琮驳道,“敌人。”司徒岑耸肩。贾琮抬目看了看他,忽然问道,“阿岑,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你闲的?” “我琢磨大半日都想不明白媳妇儿为什么生气,你竟能想到。你是多了解女孩儿心思啊……没有喜欢的姑娘,一个大小伙子,白眉赤眼的怎么会猜到那个?我可是直到……很大以后才知道女孩子来月事内什么是红色的……”嗯,上辈子小爷谈恋爱之前一直以为是蓝的。“你肯定爱过。”司徒岑不吱声。贾琮凑了个脑袋过去,“你还没成亲呢。该不会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吧。你哥的女人?” 司徒岑瞪了他一眼:“胡扯!” “你老子的女人?” 司徒岑拉下嘴角:“再胡说八道我翻脸了!” 贾琮摊手:“除了这两样,还有什么姑娘你喜欢却娶不到手?你是蜀王的儿子,还是嫡子,你哥哥还与你手足情深,你母亲还是个有本事的——走遍这么多诸侯国,生了三个嫡子的唯有她一个。你又乐呵呵的不像有心上人意外身亡……” 司徒岑恼了:“闭嘴!” 贾琮做了个往嘴上贴膏药的动作。可巧他们跟前有个岔路口,贾琮拽了他一下,指指了条往后头去的路。司徒岑迟疑半晌,当真往那条路走去。贾琮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双眼放射出八卦的光芒。 岔路直通往观音殿外的中堂天井,贾琮引着司徒岑进一个小配殿。司徒岑打量了一眼,上头供的竟是观音大士身边的大弟子惠岸行者,也就是托塔李天王之次子木吒。换而言之,这小配殿是哪吒他二哥的地盘。里头守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姑子,贾琮跟她打了个招呼、那姑子便出去了。 贾琮随意翻出两个蒲团,自己坐一个,丢一个给司徒岑:“要喝茶不?” 司徒岑摇头,盘腿儿在惠岸行者宝像跟前坐下,仰头看了看:“这是你二哥?” “我二哥叫贾琏谢谢。” 司徒岑假笑了下,默然无语。良久,贾琮都已换了个姿势坐着,他方道:“倘若看上建安的不是贾环,是你;且天下并未分封。你敢娶么?” 贾琮怔了怔:“为什么不敢?” 司徒岑哼道:“你不是特特避开夺嫡的?娶了建安不得扶庐王上位?” 贾琮莫名:“环哥哥娶了建安公主我们也没扶庐王上位啊!” “我是说,假若天下并非分封!” “那也未必就要扶庐王!”贾琮摊手,“也可以劝庐王离开夺嫡这项不怎么有前途的事业。” 司徒岑想了想:“庐王太小,且你比贾环更要紧些。若是你娶了二皇子的亲姐妹,显见荣国府要扶老二的。纵然你们说不是、也没人信。天子不信、大臣不信、后宫不信、二皇子自己也不会信的。” 贾琮顿时明白了:“你爱上了蜀国重臣之女,恐怕引得你哥哥起疑心。”司徒岑闭眼。贾琮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你哥哥知道这事儿么?” 司徒岑摇头,半晌才说:“我母妃知道。” “那姑娘有姐妹没有?” “祖父、父亲、叔父、两个嫡兄并数位堂兄弟皆有才,文武各异。两支独此一女,阖府爱若掌上明珠。” 贾琮张了两回嘴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姑娘在蜀国,比当年林黛玉在京城还显眼些。司徒岑不是蜀王之子还有些指望。贾琮忽然打了个哆嗦:这种身份——“该不会……原先你母亲预备挑给你哥哥的吧……”司徒岑仰头望着惠岸行者的脸,眼圈儿悄悄红了。 贾琮捂脸。半晌,问道:“她成亲了没?”司徒岑摇头。贾琮捏捏下巴,“那就是还有希望?” “不知道。” “既然没成亲自然还有希望。” “不知道她成亲没。我都出来这些年了,她年岁早大了。姑娘家比不得男子。” 贾琮吸了口冷气:“……合着你当年那么干脆答应去西洋走走,是为了逃避。”司徒岑眼中闻声滚下泪来。贾琮骂了声国骂。 二人隔得不算远,贾琮伸长腿去勉强踢了他鞋底子一下:“还喜欢她么?” 司徒岑悠悠的说:“喜欢。” “哼!我就知道!”贾琮讽然一笑,“逃跑永远不是解决痴情的办法。感情这玩意极不容易遇到,一旦遇到就不是物理方法能解决的。”又歪着脑袋看了他会子,“那身份不容易嫁出去,心里揣着你、嫁了多半也过得不好。怎么样?还想娶吗?” 司徒岑低头:“她纵没嫁,难道身份变了?我身份变了?还不是和从前一样。” “不一样。”贾琮拍手,“从前你没去过西洋,现在你去过了。从前蜀王妃指望你出国留学一趟就把她忘了,现在你没忘。从前你蜀王妃恐怕你跟你哥哥夺世子之位……” 司徒岑打断道:“没有。” “啊?” “我母妃最清楚我从不曾起过那心思。” 贾琮眨眨眼:“既然如此,你娶那姑娘不是正好?你总是你哥哥的亲弟弟,正好拉拢那一大家子。”司徒岑茫然摇头。贾琮想了想,“是不是你母亲觉得人家不好、勾搭你、有不臣之心?” 司徒岑依然摇头,好一会子才说:“恐怕万一。” “恐怕万一什么?” “不好说,什么都有可能。” 贾琮呆了片刻,骂道:“神经病!”又看了看司徒岑,“你不觉得很荒唐?” “不觉得。”司徒岑有气无力道,“你们家表姐连太子妃都不肯做。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贾琮翻了个白眼儿:“那是因为我表姐看不上陈王。你这身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多难得啊。” 司徒岑怔怔的说:“你不明白。你明白不了。又不是独我们两个。两家人都太多,各有主张。谁也不知道谁存着什么念头、日后会起什么心思。纵然我无心,我哥哥……这几年不知道,直至我走那年也只得了三个女儿。”贾琮皱眉。若是蜀国世子无子,他这个嫡亲的弟弟娶什么老婆就敏感多了。屋中又寂然许久,司徒岑忽然叹道,“倘若如西洋那般,我侄女儿也能继位就好了。” 贾琮眼神一亮,“邦”的打了个响指:“对啊!你这不是想出法子了么?” 司徒岑瞥了他一眼:“想什么呢?还想弄出女主不成?” 贾琮嘿嘿一笑:“不行么?”兴致勃勃坐正了,“我可告诉你,我们台湾府的医学遗传学研究所研究得知,生男生女主要看男人。你哥哥先得了三个女儿,说不定一直生不出儿子。换做你是你哥,愿意立女儿为世女还是愿意立侄子为世子?世子妃愿意蜀国留给女儿女婿还是外侄子?” 司徒岑扯了扯嘴角:“不用想,我老子不会答应的。” 贾琮站起来拿了身下的蒲团走出去好几步,见离他够远了又重新坐下,才说:“到那时候你老子已驾崩了。”司徒岑随手抓起一本经书朝贾琮仍过去,贾琮扭头一躲,接着说,“纵然你母妃还在,她说了也不算啊!你们哥俩愿意就行。至于那姑娘家里的长辈兄弟亲戚会不会起什么歪心思,也没那么要紧。蜀国终究还是你们爷仨的,旁人再如何不过是臣。你老子本是军功王爷,跟义忠亲王、太上皇、燕王都干过架,还怕这个么?” 司徒岑又扭头望着惠岸行者不吱声。贾琮站了起来:“你慢慢想。我有事先走了。” 司徒岑头也不回问道:“干什么去?” “不告诉你!”贾琮一壁说,一壁拿起脚来走了。 司徒岑坐正了,又仰脸看了惠岸行者半日,问道:“你是他二哥?他平素在李天王府上也这般信口雌黄的么?”惠岸行者不搭理他。良久,司徒岑托着下巴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可以试试呢?”又过了会子,“我这是失心疯了么?”反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贾琮在外头办了事回到总督府上,司徒岑居然还没回来!他遂先去见王子腾,将妙玉那事儿一五一十说了。王子腾大惊:“我竟分毫不知!” 贾琮道:“今儿司徒岑黑着脸警告过王大哥了,可我瞧他那模样并未听进去。叔父还是再告诫他一番才好。” 王子腾立命人去檀度庵查看,并吩咐从今儿起派两个自己府上的人在那儿守着,再不许放王仁进去。又骂:“不知深浅!” 贾琮道:“还有大嫂子那兄弟怕是做了什么坏事,叔父不如也查查。” 王子腾不在意道:“那小子不过是个闲汉,能惹出多大浪头来。” 贾琮忙说:“叔父不可小觑了他。败坏总督府名声这种不要紧的事就不提了,最怕他把人家逼急了。我生平最恨小舅子恶奴一类的人物,仗着不是自己的势力胡作非为。咱们只当是狐假虎威,说不得竟是堤上蚁穴,还不定怎么毁了大事。”王子腾微微皱眉。贾琮正色道,“失去一切的小民最是可怕,爆发出来可两败俱伤、甚至玉石俱焚。有些事根本无法弥补。例如,有人恨这小子入骨,报复大哥儿……” 王子腾喝到:“谁敢!” 贾琮低声道:“宝玉哥哥当年遭二叔一个姨娘和她妹子下五鬼之法,险些丢了性命。谁能想到一个丫鬟、还是二婶子身边得脸的大丫鬟,有那个胆子和心思?防不胜防。”王子腾倒吸一口凉气,陷入沉思。贾琮起身作了个揖走了。 司徒岑直至晚饭过后才回来,显见是吃过酒了,酒气冲天的。偏他并没吃醉。贾琮闻报跑去他院中瞧他,奇道:“你竟没借酒消愁去?还挺克制嘛。” 司徒岑苦笑道:“我天生酒量大,吃不醉。” “可怜的孩子。”贾琮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明儿早点起来哈,有热闹瞧。” 司徒岑摆手:“没兴致。”也不搭理他,自己回屋歇着去了。 次日一大早,司徒岑让小厮们喊起来,说是府门口有舞狮子瞧。司徒岑心情不好,不想看。那小厮笑道:“岑爷,求您了!贾三爷说您去了给我赏钱呢。”司徒岑莫名其妙。那小厮又求他,只得强打精神换衣裳出去。 到了外头一瞧,王子腾全家都让他给闹出来了,连王仁也没放过。贾琮自己笑眯眯拉着陈瑞锦的手立在前头,两只狮子显见是岭南风格,踏着鼓点子闪转腾挪煞是精彩,司徒岑没看几眼便看住了。 到后头是采青。寻常采青只取一个“利是”,偏今儿有两个。两只狮子对舞了半日,鼓声渐急,双狮腾空而起采下“利是”来,两双前腿一抖,两封长缎轴便垂了下来。只见鲜红的缎子上写了两行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众人纷纷朝贾琮望去。贾琮笑问陈瑞锦:“好看不?”陈瑞锦难得脸红一回,抬头看狮子没言语。 王家二姑奶奶离他二人近,听见了,笑道:“琮儿问你好看不。”众人哄笑。 陈瑞锦跺跺脚,转身跑回里头去了。贾琮赶忙追着进去,众人又哄笑。 司徒岑脸上也笑,心里有点子不是滋味。 613.第六百一十三章 在广州混了几日,贾琮等一干人登船回到大佳腊。才刚坐下没来得及喝口茶,有人传信进来——爪哇国主周小兰两天前到了驿馆。贾琮陈瑞锦互视一眼,同时站起来:“人在哪儿?” 看见周小兰前,贾琮已做好心理准备:八成认不出来了。走进驿馆堂屋只一眼,他就知道那八成得改作十成。模样儿没怎么变,只是黑了几分,想是当海盗打仗那些日子晒的。气度则全然换了。端端正正坐在堂上,迎着人对上一双锃亮的眸子,真真有股子气场带着血腥味儿扑面盖过来。 贾琮拍手:“陛下别来无恙。” 周小兰含笑站起来:“二位,久违。” 陈瑞锦慨然道:“都不敢认了。”二人乃在客位坐下。 周小兰命人上了茶,方告诉说:“听我国大使说你们要成亲,朕想着多年不见有些挂念,遂过来了。你们这地方变得厉害,与从前大不同。” 贾琮道:“我们有个口号,一年一变样,三年大变样……” 陈瑞锦咳嗽两下,低声嗔道:“这些官腔回政府大楼打去。” 贾琮缩了下脖子:“不过是顺口罢了。”乃笑道,“小师叔才来了这两日,想是还许多地方没逛。明儿我们陪你逛逛?” 周小兰含笑道:“你是个大忙人,哪里得空。” 贾琮道:“小师叔是长辈,必须有空。” 陈瑞锦道:“你忙你的去,我陪小师叔逛逛。” 周小兰思忖片刻道:“有些去处,不知方不方便瞧。” 贾琮道:“比如?” “星舰学院。” 贾琮道:“不是所有研究所都能参观的,有些地方绝密,小师叔见谅。” 周小兰道:“朕知道。不过是想瞧瞧你们研究所是怎么做事的,如何能做出那么些新奇得用之物来。” 贾琮笑道:“不过是专心罢了。小师叔如有意在爪哇也鼓励科学当然最好。” 周小兰点点头,又道:“霍晟这两日也会来。” 贾琮奇道:“他不是去澳洲了?” “已回琼州了,正忙着找移民呢。” 贾琮笑道:“若是水溶也来,就能成立个apec了。” “何为apec?” “亚洲太平洋经济合作组织。可以推动亚太区域贸易自由化,技术人才资源流动起来,大家一起发展,岂不好?” 周小兰问陈瑞锦:“他说什么?” 陈瑞锦道:“大概是结盟之意。” 贾琮连连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是结盟,就是合作,研究些关税啊汇率啊标准化啊之类的。可巧司徒岑也在,他能代表蜀国那几个殖民地;卫若蘅又是吴国的,东瀛之事他能有些话语权。”他眼神一动,“对啊!可以成立apec!这次就算了,下回吧,下回下帖子邀你们过来。” 陈瑞锦道:“既是可巧凑齐了这些人,何不趁势而为?” 贾琮摇头:“成亲是件很私人的事,我不愿意同政治经济搅和上。” 周小兰望着陈瑞锦笑道:“偏是他与寻常人不同。”陈瑞锦低眉一笑。 偏这会子有人进来回话——大成国主水溶的船早上已在淡水港靠岸,这会子正往大佳腊赶来。贾琮拍手:“当真来了!” 周小兰看了看陈瑞锦道:“既这么着,贾先生先去迎大成陛下,瑞锦陪着朕就好。”贾琮看陈瑞锦点了点头,想着她们俩都是女人又打小认得,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聊;自己与水溶也多年未见,遂起身而去。 出了驿馆大门,贾琮想了想,水溶这样的老狐狸须得找贾琏来对付。遂先走了一趟知府衙门,扯着贾琏去后头换衣裳,哥俩并辔迎水溶。大佳腊是新修的,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城门,不过在城北通往淡水港的大路上有个大广场。此处是贾琮命仿照后世广场修的,设了草坪和雕塑喷泉。雕塑乃是防后世圆明园的十二生肖人身兽首铜像,只是不曾玩什么定时喷水的花样。 等了有小半个时辰,水溶的马车过来了。他坐的不是淡水港常见载客的四轮马车,乃是他从大成过带来的马车,彩绣辉煌的。车顶盖着金黄的绣龙盖子,前头有宫人举着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后头还有个大力士捧了把曲柄九龙华盖伞。拉车的马想必也是用船运来的,十六匹马通身雪白,马头马身游龙走凤。 贾琮不由得好笑,向贾琏道:“这货的审美有些落伍了。回头司徒岑看见了准保一肚子不自在。” 贾琏也低声道:“这货最是没眼力价儿,小富即安,哪里比得了霍晟。” 哥俩拍马走近前去。马车缓缓停住。那个捧伞的大力士已走到前头,两个美貌宫娥探纤纤玉手掀开车帘,里头出来一个人。通身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上戴着垂珠玉的冕旒,正是先北静郡王水溶。大力士缓行两步,将水溶举在华盖之下。 水溶乍一见他两个便笑:“贾大人别来无恙。贾先生,恭喜了。”贾氏兄弟拱手还礼。贾琏身上穿的是半旧的知府官袍,贾琮则是簇新的儒生袍。二人身上连半件金玉物件都没有,素净的紧。水溶再往他二人身后望一眼,看见那大广场,微惊,赞道,“好气派!这是个做什么用的?” 贾琏道:“这里叫做十二生肖广场,不过是寻常百姓闲暇游玩使的。” 贾琮指道:“喏,放风筝的、带孩子的、卖小吃食的、耍把式卖艺的。” 水溶连连点头:“你们哥俩真真难得。”又问,“周国主可到了?” “早两日就到了。”贾琮道,“这会子也不知在驿馆歇着还是出门闲逛去了。”乃顿了顿,“听说霍晟也会过来。” 水溶笑指了指贾琮:“你小子,成亲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同朕说,朕连个帖子都没有,竟弄成不请自来了。” 贾琮道:“并没请什么人,不过是家里略微热闹一下罢了,环哥哥都没过来。我竟不知你们是哪儿得来的消息,好生灵通。” 水溶呵呵直笑:“朕便是从霍晟那儿听的信儿。”贾琮“哦”了一声。 三人又寒暄几句,各自上车上马回大佳腊市中心。大成国使在大佳腊亦有驿馆,贾家兄弟亲自领路送水溶过去。 水溶再下车,张望一眼,便觉得自家的房子有些突兀了。这条路叫和平路,极宽,路两边都是风格各异的大宅子。别处的宅子都有些异域风格,且颜色素净;唯有大成国驿馆乃是仿京城高门大户的格局,只是小了许多。朱红色的大门,顶上一大片鎏金的琉璃瓦皆是从京城买来的。斗供上描红画绿、雕的是花开富贵的纹样子。门口两根大柱子上刷了金粉,门口两只大石头狮子、脖子上还绑了大红缎花儿。最惹眼的便是围墙。一路走来,别家围墙皆干干净净,唯有自家的红绿黄三色耀眼的紧。 水溶看看自家驿馆又看看街坊邻居,无端觉得自家有几分古怪,花里胡哨的。咳嗽一声,问道:“贾大人,这条街上的宅子都谁家的?” 贾琏道:“都是各家驿馆。”乃指斜对面道,“那头,门口植了棕榈树的,便是爪哇的。”又指另一头,“那个便是霍晟的驿馆。那是东瀛刘属的,那是南洋马来国的……” 水溶道:“他们的宅子何以都建成那样?” 贾琮道:“他们这些驿馆初建时我们都出了主意,为的是建出不同的风格来。唯有大成陛下您这座,是贵国自己的主意,我们全程没干预。” 恰在此时,远远的望见爪哇国驿馆里头出来一辆大四轮马车,水溶便伸头去看。又见两个女子走了出来。贾琮赶忙挥手:“瑞锦~~周国主~~”两个女子盈盈回首。贾琮向陈瑞锦飞了个吻,陈周二人也挥挥手。 水溶大惊:“那位便是爪哇国主?” “嗯。”贾琮道,“她们俩大约要去逛街。” 水溶定睛瞧了瞧,顿时分辨出谁是周小兰来——上位者的气度摆着呢。只是这女子不过穿了身紫檀色的锦袍,也不见她带着随从护卫。说话间她二人已上了车。水溶不禁问道:“她们就这么走了?不跟着人么?” 贾琮道:“姑娘家逛街带着一大堆下人多烦啊。再说,谁打得过她俩!遇上流氓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流氓比较倒霉。” 水溶微微皱眉,半晌才问:“听说周国主尚未成亲。” “嗯……确实没有她成亲的消息。”贾琮扭头看着贾琏,“他们大使我没怎么见过。是没成亲吧?” 贾琏道:“虽未成亲,听说也快了。” 水溶眼神跳了跳:“什么人物?” “一个跟了她多年的将军。说起来也有些意思。那人叫阿岩,不知姓氏。本是个孤儿,十岁出头便被卖到船上。主家的货船遇上海盗,海盗见他颇有力气便留下了。这个阿岩从小喽啰做起,二十岁不到已是个小头目。而后跟着周小兰鞍前马后的冲杀,死在他手上的西洋人不计其数,如今乃是爪哇大将。” 贾琮不由得竖起大拇指:“精彩!此人的经历可以写作传奇。” 水溶思忖道:“周国主竟肯嫁给手下?不会吧。贾大人,你这消息可靠么?” 贾琏道:“她都已经是一国之主了,除了手下还能嫁谁?” 贾琮和道:“就是。整个爪哇都是她的,不论嫁给谁都是手下。” 水溶笑了笑:“也有道理。” 几个人遂一同进了大成驿馆。因水溶舟车劳顿,贾家兄弟不便多呆,只说了些闲话便告辞。才拐出和平路的路口,贾琏先笑:“水溶那打扮在京中还罢了,在大佳腊犹如一只山鸡似的。”贾琮哈哈大笑。 当晚,贾琏设宴招待水溶周小兰等人。宴席上水溶特特问周小兰何以那般素净。周小兰道:“爪哇地大且民多不富,并非奢靡的时候。”又看了水溶身上的龙袍一眼,道,“水国主这身行头乃是仿照司徒家皇帝的不是?” 水溶道:“历朝历代皇帝不都这么穿的?”周小兰抿嘴一笑。 贾琮在旁边凑了个脑袋过来:“可京城里头已有一位穿你这款式龙袍的了。你们大成国终究是暹罗,怎么不弄点子暹罗特色?你看周国主的国服,虽依然是我朝装束,绣的花纹儿便是可可树和大海。水国主您穿成这样……恕小侄直言,像是戏台上假扮的。”说完他便滋溜一声跑了。周小兰掩口而笑。水溶便怔住了。直至贾琏向他敬酒,方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自打今儿陈瑞锦留在爪哇国驿馆,贾琮还没与她好生说话呢。趁这功夫两个人溜到外头去,也好通个气。陈瑞锦笑道:“小师叔在驿馆门口一瞧见水溶那架势就说‘虚张声势、劳民伤财’,‘大成国在他手上好不了。’” 贾琮笑道:“人家当了多年的臣,过过为君的瘾而已,只当是cosy了。再说,白眉赤眼的他也不知道皇帝该穿什么衣裳,可不就依葫芦画瓢了?”陈瑞锦想想他那阵仗,又笑。 贾琮遂问周小兰的八卦。原来贾琏得来的消息不假,周小兰当真要同那个叫阿岩的将军成亲,就预备在今年四月,如今爪哇国是他监国。贾琮忙说:“得好生预备份礼物去。”又问,“胖大婶可好么?” “早先执念极深,旧年看了慧太妃坟墓的照片才渐渐松动了些。” 贾琮叹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胖大婶被洗脑得很厉害,劝明白不容易。”说着说着,他两个已走到了后花园子里头。贾琮抬手看了看表道,“横竖里头有琏二哥哥他们呢,咱们坐会儿。”乃拉着她就在路边的凳子上坐了,二人接着通气。 不多时,耳听“咚”的一声响,天际炸开一朵烟花。陈瑞锦不禁站了起来:“这个时候谁放烟花呢?”又是连着五六朵烟花炸开。贾琮笑眯眯立在她身旁,二人肩并肩。 眼见连着放了四朵红色的之后,贾琮低喊:“好看的来了。” 陈瑞锦凝神望去,“咚咚咚”三声响前后连在一起,天空亮出了三个大字——我、爱、你。贾琮凑嘴到她耳根去低问:“好看不?” 陈瑞锦仰着脸道:“你弄的?” “当然!”贾琮得意捏了捏她的手,“日日一本正经的国事家事天下事谁受得了,时不时也得来点子浪漫嘛。” 陈瑞锦哼道:“唯有你事儿多。”嘴角早勾了上去。 614.第六百一十四章 水溶到大佳腊后两日,霍晟也到了。贾琏贾琮依然去十二生肖广场相迎。霍晟乃是骑马而来,身后领了一群兵士,瞧着不像个国主倒像个将军。这几年也黑了许多,气度倒是没怎么变化。 三人前脚刚到驿馆,水溶后脚便来了。贾家哥俩一看见他就笑。贾琮嘴快,先道:“陛下怎么没穿那件骚包的龙袍了?”他今儿换了件鸦青色的长袍。 水溶道:“朕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 霍晟顿时乐了:“水叔父当真穿着龙袍来了?” 贾琮使劲儿点头:“可傻了!”哥俩与霍晟一道大笑。 水溶有些恼,使劲儿咽下那口气去,白着脸道:“何至于那般不好。先帝太上皇皆如此。” 贾琮忍笑道:“侄儿明白叔父的心思。这一趟过来,霍晟周小兰都在,想彰显一下大成国实力嘛。本来就是你们大成立国最早,您老想弄点天子威严无可厚非。”乃敛去笑意,“可他们二位又不是穿不起龙袍么,立国之初艰苦奋斗几年嘛。再说,唯天子可衣龙纹乃是——”他手指头朝北方一指,“规定的。既不是彼国,何必遵循彼国规矩?还不如另以别物为图腾。例如,天家可衣麒麟而臣民不可。至于他们司徒家看重的龙凤,在大成反而寻常百姓可衣。叔父是国主,你说了就算,何必遵循邻国规矩。” 霍晟闻言眼神一亮:“好主意!我如今极烦的一事便是人心不稳,恐怕百姓心念故国。” 贾琮道:“你们还好。你们远,他们纵心念故国也回不去。周国主那边也不近。倒是大成最近。” 水溶道:“我国移民不多,却是土人最多。” 贾琮摸了摸下巴:“对啊!你们土人多,想让他们改学我朝话是挺难的。不如也引些移民去稀释一下。” 霍晟忙说:“他们地方不过那么大,哪里容得下移民!我们可差得远呢。” 贾琮道:“可以自由流动起来。两广、云贵、东瀛、天竺、缅甸、台湾、大成、爪哇、马来、澳洲。整个泛太平洋生态圈自由流动。各位,咱们成立apec。” 霍晟问道:“什么?” “亚洲太平洋经合组织非正式首脑会谈。”贾琮正色道,“asia-pacific economic cooperation。”他想了想,问霍晟,“你累么?” “累。”霍晟道,“可你才刚说了个头儿,我也歇不住。” 贾琮点头,让人取文房四宝来,提笔写了一长串的名字:周小兰,司徒岑,卫若蘅,吕三姑,龚鲲,林黛玉,贾探春。乃交给自己身边一个助理,“分头去请,都请来。” 水溶瞄见那单子,吸了口气:“司徒岑是蜀王的老三不是?” “是。”贾琮道,“卫若蘅就是你们想的那个卫若蘅没错。这几位眼下都在大佳腊呢。” 水溶瞧着他道:“怎么燕王的人没有?” “诸王的人都没请。司徒岑是碰巧赶上趟子,他刚从西洋游学回来路过台湾府。”水溶思忖着点点头。 贾琮遂问霍晟些澳洲之事。这会子澳洲真真是块荒地,什么也没有,野兽还多。霍晟领着人开荒建屋子,很是辛苦。袋鼠他们早遇上了,后世著名的考拉还没见着。他们才刚到那边不久,许多地方没去过。贾琮忽然想起“保持生物物种多样性”的后世课题,赶忙拉着霍晟苦口婆心说了起来。霍晟全然听不懂,不知道保护野兽做什么。直说到外头门子来报,周小兰的打发人来说约莫两刻钟之后就过来,霍晟赶忙站起来命预备茶点——显见不想再听贾琮唠叨了。贾琏也觉得贾琮所言有些荒唐,面带歉意跟在霍晟身旁出主意去了。 贾琮巴巴儿瞧着他俩的身影,苦笑道:“也是,这会子野兽正是他的敌人,哪有保护敌人的。” 水溶道:“朕倒是明白你的意思。为时过早。” 贾琮叹道:“等他把澳洲全占了,只怕已来不及了。” 水溶移目看了霍晟半日,忽然低声说:“既然霍晟和周国主都还没成亲,他们两国还不算远,为何不干脆结了亲?” 贾琮莫名不已:“……什么?您老这脑洞太神奇了。哪儿跟哪儿!他们各自负着一国重担,不得乱套啊。一山不容二虎知道不?”水溶面色迟疑,张了张嘴,显见有话没敢说。贾琮皱起眉头,“水叔父,该不会到了今日你还觉得周小兰有嫁人为妇、听丈夫话的可能吧。” 水溶道:“她纵然跟手下成亲,早晚不得生孩子?” “嗯,怎么啦?结婚生子不是很寻常吗?” “生了孩子之后难道她还依旧执掌爪哇国?” 贾琮眨眼:“为什么不?” 半晌,水溶轻叹一声:“她当真是将自己当作男子了么?” 贾琮抽了抽嘴角:“您老这陈旧观念,我就不指望了能跟上时代了。” 水溶又叹一声,摆摆手:“罢了罢了。” 贾琮也叹气,低声道:“亏的原本就没指望你。” 水溶眼神一动:“琮儿,你说什么?” 贾琮耸肩:“原本就没指望水叔父能惊天动地。”扭头看贾琏霍晟早凑作一堆说话儿呢,他干脆道,“北静王府乃武勋卓著的异姓王府。你们家明面上交了兵权、暗地里留着土匪,本是极高明的。偏您老却高调结交那么些文士,还与贾宝玉这样‘有来历’的武勋子弟往来莫逆,只能算半个聪明人。” 水溶一愣:“朕何时同贾宝玉往来莫逆了?” 贾琮猛然闭嘴——本时空秦可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水溶压根没有结交贾宝玉!自己脑子打结了……遂有几分不好意思,干笑道:“对不住,记混淆了……”乃解释道,“我若没下来搅和,水叔父本该同我宝玉哥哥结交的。当年他就是个二百五,你总不可能是看重了他的才,那只能是看重了他的身世了。”水溶半晌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怔住了。 没过多久周小兰到了门口,霍晟贾琏忙赶着相迎。而后贾琮那单子上的人陆陆续续而来。大约是因为吕三姑已成亲之故、或是自己年岁阅历涨了,霍晟见她并无异样,如常拱了拱手。司徒岑最后才到。 大伙儿互相打招呼寒暄了半日,贾琮咳嗽一声走到中间,作了个团揖:“各位,大家聚到一起不容易。晚生有话说。”众人立时安静下来。贾琮道,“谢谢几位陛下赶来参加晚生的婚礼。我本不愿意让婚礼参合上正经事,可聚齐这么些人物儿委实不容易,至少可以起个头、科普一下不是?” 林黛玉道:“你有话只管说。” 贾琮遂说起各国合作来,标准化、自由移民、技术流动、资源买卖等说了一大通。他坐下喝口茶之际,水溶道:“说了半日,你是想让我们都减了关税去?” 贾琮摆摆手,饮尽了手中之茶道:“关税只是其中一件,自由流动才是最要紧的。香港为何繁盛?从开港到现在一直都是不上关税啊!明着走私。从前算是黑朝廷的税钱,如今呢?黑王子腾的税钱?王子腾干嘛不收香港的关税、还大刺吧啦宣扬出去?” 霍晟道:“王子腾一收关税,许多船就上天津、无锡等港口靠岸去了。横竖都要交税的,还能省下从岭南到燕国吴国的车马费。” 贾琮笑拍手:“还是霍王爷机灵。说起来,你们澳洲铁矿很多,找着没?我们台湾府想买。” “还没呢。”霍晟道,“先开荒种地再说。” 贾琮忙道:“你们可以去天竺、爪哇买粮啊!你们只管开铁矿,我们跟你们买。大家各司其职,岂不便宜?” 霍晟眯了眯眼:“原来你们想买我们的铁矿!难怪撺掇不收关税。” 贾琮翻了个白眼:“回头我们卖蒸汽挖矿机给你们也不收关税好么?那玩意一台还不定顶多少人力呢。诸侯国不缺人、未必肯买,对你们而言最合用了。” 霍晟哼道:“你们说改良蒸汽机都说了多少年了,还没改良好,我信你才有鬼!” “这回当真好了!”贾琮道,“而且在广西找了个矿试验。你若不急着走可以去瞧瞧。” 霍晟斜觑了他一眼:“真的好了?” 龚鲲道:“真的好了。” 霍晟虽与龚鲲算不得熟悉,却信他所言,顿时笑开了眉眼:“好极!我明儿就瞧瞧去!横竖贾琮成亲还有几日,来得及。” 龚鲲道:“只怕王爷到了那儿就舍不得走了。” 周小兰也说:“当真弄出蒸汽机了?朕也瞧瞧去。我国矿也不少。” 龚鲲道:“诸位想去的可一并过去。” 司徒岑不明所以,问道:“蒸汽机是什么?” 贾琮粗略解释了此物之用,道:“说不清楚,你们看了自然明白。” 周小兰道:“昨儿我同瑞锦在你们大佳腊第一百货顶楼看到了一家买留声机的铺子。那个有趣,我想买两个去。可要算关税么?” “那个不过是玩意儿,买几个都不算税。” 周小兰似笑非笑瞧着他:“哦?你们淡水港那些免税店是做什么的?” 贾琮一时没转过来。林黛玉接口道:“陛下是友邦国主,享有外交免税权。” 贾琮连连点头:“没错没错!” 司徒岑忙说:“我免税么?” 贾琮瞥了他一眼:“免~~你又不去外国,要什么关税!”司徒岑猛然想起自己不是外洋来的,微微一笑。 贾琮空有满腹从后世带来的理念,真正同诸位国主议事他并不擅长。后头遂由龚鲲主持。霍晟自打来了驿馆还没好生歇过,就开了半日的会。亏得他年轻力壮、商议的又都是要紧有用之事,精神尚可。 晚上大伙儿就在此处用饭,预备吃完饭接着议事。饭后稍作休憩,贾琮欲上后院走几步消食,水溶听了也要同去。霍晟这驿馆建造时什么都没管,让台湾府的人做主便好。因后世之澳洲几乎没留下什么强大的土著文明,贾琮直命人将此处修成了现代风格。他与水溶二人沿着费马螺线形小道散步,中央是个简约的八角亭。 到亭中坐下,贾琮含笑看了水溶一眼:“叔父可是有话说?” 水溶犹豫了片刻,道:“你们家三姑娘可许了人家?” 贾琮便有几分不快:“您老这么八卦啊!” 水溶忙说:“不过是瞧见她与霍晟都在。早年霍晟不是向令尊提过亲么?” 贾琮摆手:“我三姐姐如今是台湾府要员,霍晟已开始入主澳洲。且不论他们根本不熟悉、没有感情,两个对各自阵营这么重要的人物怎么可能结亲?结亲了他们住在哪里?” 水溶摇摇头:“我当真是老了么?并不老啊……” 贾琮瞧着他道:“叔父还不到四十吧?根本不老啊!只是脑子僵化得厉害,宁可自欺欺人也不愿意接受现实。您老若是存了‘跟周小兰成亲、谋爪哇国’或是‘娶荣国府的小姐、与台湾府结盟’这种陈旧过时的念头,大成最快十年后就得落伍。五十年后会不会被别国灭掉就未可知了。” 水溶深吸一口气,挺胸道:“朕倒想看看谁有那个本事!” 贾琮指着外头道:“谁都有那个本事。霍晟司徒岑周小兰都在盘算着花重金买蒸汽机的时候,您老还在念着摆排场、做龙袍。钱都花在做龙袍上了,得少买多少火器。叔父是知道的,如今打仗比的不是谁的刀快谁的箭准,是比谁的火器精良。打起来也快的紧。而且你们大成国多半是土民,换个皇帝老百姓一点问题都没有。” 水溶怔了半晌,苦笑道:“你说的是。偏我手边多是武将,治国之才甚少。” 他显见还有后话,贾琮赶忙打断道:“您老好歹是个郡王爷,人家周小兰只是个海盗,您的人才能比她少?大成境内良田人口房屋皆不缺,霍晟那边皆是荒地、每日只管对付袋鼠鳄鱼蟒蛇,您能比他艰难?陛下,大成国简直就是奢靡。”他顿了顿,“只不知能奢靡多久。” 水溶闻言又怔了。贾琮在旁坐了许久,忽听他问道:“你们那个蒸汽机当真那么管用?” 贾琮立时笑了:“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水溶道:“罢了,横竖你小子少不得陪着去。” 贾琮连连摆手:“我才不去!旁人陪着你们去。到时候我在度蜜月。” 第六百一十五章 贾琮趁着人物儿齐全张罗着筹备成立亚太经合组织。众位海外国主在霍晟的驿馆只商议了一日,次日便移到大佳腊政府大楼去了。因此事乃是贾琮临时拍脑袋提起的,霍晟等人都没做准备,吕三姑贾探春两位便犹如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无它,满屋子唯她俩是专业人士。 此二女执掌台湾府商务财政多年,条理清晰、脉络分明。吕三姑本为京中一代奇商,而后又成了林海不记名的弟子,最擅以商业规律本身调控市场,尤其将“赋税”、“流程”等手段使得炉火纯青。贾探春乃曹雪芹亲批的“才自精明志自高”,打小便从贾琮那儿耳濡目染后世的种种信息理念,自跟着兄弟打来台湾府起便管钱。哪儿挣、哪儿花,哪儿急、哪儿缓,怎么使钱能齐全周到,竟比户部尚书还妥帖些。不过半日功夫,将旁人悉数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俩犹如同时打开了好多扇新世界的大门,纵然在座的都是人精、也一下子接受不了那么多闻所未闻的念头。 午休时,司徒岑一个箭步冲到贾琮身旁抓着他闪到外头,低声问道:“你们家打哪儿弄来这么两个女人!都是尚书之才、宰相之才!” 贾琮掰手指头:“一个生来的,一个娶来的。” “贾探春既是姓贾,显见是你们家的。吕三姑呢?” “娶来的啊!那是我婶娘。” 司徒岑看着他道:“莫要哄我。你哪里来的婶娘,你婶娘不是在京城么?” 贾琮伸出一个巴掌:“我还有个五叔。早年让我祖母……额,早年让拍花子的拐走了,找回来还不到十年。吕三姑就是他老婆。”乃得意洋洋道,“我们贾家的女人,不论是自家生的还是外头娶的,没有一个不聪明。” 司徒岑呆了。半晌才骂道:“他大爷的!这样都能捡到人才,你们手气也太好了!” 可巧这会子霍晟也凑了过来,贾琮抬目瞥了他一眼:“这位当真是捡来的……原本在人家手上,人家不要,我们赶紧捡走。”霍晟耳朵灵光,前头两句话他听见了,顿时黑了脸。 司徒岑哪里知道这些内情?还说:“谁家那么没眼色,放着如此大才不要。” 贾琮脸对着司徒岑,眼睛瞟着霍晟:“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女人再聪明也上不得台面不是?你们蜀国敢这么用女人么?左不过收到后院里头,不是跟乌眼鸡似的斗死、就是跟乌龟似的闷死。”霍晟面上愈发难看。 司徒岑啧啧道:“回去让我哥哥看看他那些大老婆小老婆,有没有可用之才。” 贾琮忽然想起一事:“我给你哥哥写了封信,有点子煽情,润笔还找的我家林表姐。” “啊?”司徒岑眯起眼睛,“写了什么?” “就是你猜的那事。”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太感谢我,请叫我少先队员。” 他转身朝霍晟挥了挥手才要说话,让司徒岑一把抓住:“别走!说清楚!” 贾琮眨眼道:“不就是劝他立女儿为世女么?”司徒岑显见不大相信,瞧着他不移目。贾琮道,“我打听了,这几年你哥哥又添了三个女儿,如今是六位小郡主在膝下。我写信告诉他,你从西洋溜达一趟回来,见西洋女主寻常事,遂想劝他立嫡长女为世女。又恐怕蜀王和大臣们不答应,跑来台湾府寻我求主意。我没撒一个字谎吧!这些都是真的吧!”贾琮摊手,“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如西洋那般能立女主就好了’?” 司徒岑呆了呆:“就这个?” “就这个。”贾琮满面无辜,“不然你以为我会写什么?我是那么八卦的人么?”司徒岑又看了他片刻,实在看不出他可有扯谎,将信将疑的走了。他身子才转过前头那个弯儿,贾琮轻声笑道,“我当然就是那么八卦的人!” 霍晟斜眼觑了他半日:“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贾琮拍手:“好事、绝对是好事!” 霍晟哼了一声,四顾左右无人留意,低声问道:“吕三姑怎么有了这么大本事?莫跟我提她原就有这本事,跟‘秦三姑’那阵子乃是秤砣与泰山之别。” 贾琮道:“世上总有双高善学之人。让她做小老婆她就能引得男人替她精心挑选一个性子和软、好欺负的大老婆娶,让她当市井小寡妇她就能做成钱袋子、城西一霸,让她当商务部长她就能撑起一个apec,不服不行。” 霍晟默然片刻:“依你说究竟是我老子的不是了?” “可不就是你老子的不是么?”贾琮溜了他一眼,“我五叔可没撬你们家墙角,要撬也撬的是燕王的。”霍晟又哼一声。偏这会子贾琮抬头就看见贾敘大步流星走过来,忙喊了一声“五叔!” 贾敘早猜到他媳妇今儿必大展奇才,特赶来得瑟。笑眯眯上前摸了摸贾琮的脑袋:“琮儿辛苦了。” 贾琮顺杆子往上爬:“侄儿不过是敲边鼓的,五婶子才辛苦呢。” 会议室的门极大,这会子与会人员多半还在里头说话,他们叔侄俩又没收敛嗓门,遂有七八双眼睛齐刷刷投向门口。贾敘手里拎着个纸袋子大刺吧啦走到吕三姑跟前:“辛苦你了,饿了没?” 吕三姑扬眉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整理文件,嘴角含笑:“饿了。”贾敘从袋中取了块枣泥酥伸到她嘴边,吕三姑张口吃了。 贾探春在旁瘪着嘴道:“五叔~~你侄女儿也饿了。” 她秘书赶忙取出一个纸包:“部长,我带了点心。” 探春侧头看看她叔父婶娘全无分一块给侄女的意思,重重一叹:“罢了罢了,我就不该指望。”接过秘书的纸包来朝大伙儿道,“有人饿了么?我这个人最是大方,从来不吃独食。”众人哄堂大笑。贾敘吕三姑两口子充耳不闻,非但半块枣泥酥也没分出来、喂了点心还喂水,简直亮瞎了一屋子精英。 打从这日下午起,会议便改由吕三姑主持了。吕三姑思虑事情全面,各色可能性都想到,要取舍的也果决。到了第三日,商议起了“技术合作”的话题。显见台湾府的科技居亚太之首了,贾元春作为科技和教育部长被请了来。霍晟早年在自家府里见过她,特上前打了个招呼。看主持会议的三个女人两个都给自己老子当过小老婆,霍晟心里头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会后水溶悄悄问贾琮:“这就是当年你们大闹南安王府、打了老太妃抢回去的那个姐姐?” 贾琮点头:“对啊!” 水溶扭头看看元春,半晌才叹道:“霍煊本是极好的福气……可惜了。” 贾琮眼皮子一翻:“他那哪里是福气,根本就是福薄、担不起!” 因见霍晟拿着文件走到吕三姑跟前说话,贾琮心下好奇,溜达过去探脑袋。原来霍晟在请教保护专利权事宜,不禁点头——这哥们算是看开了。 眨眼贾琮陈瑞锦的好日子要到了,周小兰提起自己乃是陈瑞锦师叔、可否让花轿从爪哇国驿馆抬出去。陈瑞锦拒了。她自己在大佳腊是有宅子的,一应婚礼准备都在她自家宅子里,临时搬动仓促且麻烦。乃请周小兰做“女方家长”。 就在成亲前日,真明道长领着柳鹄等人赶到了。贾琮闻报大喜,跑出去相迎。一看这老头跟不会老似的,比离开之前还精神了些。赶忙上前作揖:“哎呀舅公!可想死我了!”拽了老头的胳膊由衷的开始拍马屁。真明也许久不曾听他拍马屁了,尤其这小子近年愈发出息、还马上要娶亲,听在耳中甚是舒服,遂负手听了半日。 几个人到里头堂屋坐下,贾琮问起欧洲如何。真明指着柳鹄道:“原本想着,我既回来,就让他在那边领头儿。谁知他非要跟着来。如今是明秋那丫头主事。” 贾琮道:“明秋大侄女显见是个能干的,让她主事极妥当。”又向柳鹄道,“对了,柳大哥知道你们家中变故么?” 柳鹄一愣:“什么变故?” 贾琮道:“你们大内柳家已经整个从宫中脱离出来了。”遂将柳家之事从头到尾说与他们听,连柳老爷子临终前透露的、他们家祖宗同一僧大师之母私通也说了个明明白白。此事连真明都不知道,听得瞠目结舌。 良久,真明犹自不信:“他竟是因为这个缘故去做的和尚?” 贾琮道:“您老还不知足?若非有此事,依着师叔祖那么大本事、根本活不到那么大岁数。就是因为生母有此污点他才能去当和尚、而不是被灭口。他被灭了口舅公您老人家也决计不可能独存。只不知他自己可知不知道。” 真明想了半日,叹道:“……他……想是知道的。” 柳鹄也懵了。他在西洋绞尽脑汁替太皇太后打探火枪作坊,不曾得京中半点回应。听真明说想回来看贾琮成亲,定要跟着来。还想问问陈瑞锦为何忘恩负义、不报太皇太后救命之恩呢,劈头就听见此事。犹如在悬空处被抽掉了脚底踏板——整个人往下坠、半日落不到底。贾琮自然得先安慰真明道长,顾不上开导他;他遂如泥雕木塑一般呆着。 待贾琮哄好真明扭头一看,这货跟泄了气似的,乃戳了他一手指头:“喂,你们家兄弟子侄们都挺好的。虽说老爷子没了,好歹保住了一家子、还得了自由。对了,圣人解放你们阖族的圣旨在你七弟柳鹰手里,你得空可以亲去瞧瞧。” 柳鹄半晌才问:“他们现在如何?” 贾琮道:“当保镖、走绿林、开铺子、买了庄子种地,干什么的都有。小七在京城开了家书局,生意挺兴隆的,过个一两年还预备开巧克力工厂。你是不是有对双胞胎,叫柳庄柳明月?”柳鹄点头。贾琮道,“两个孩子如今都跟着小七过日子呢,都很聪明。小庄儿可惹人喜欢了,还懂事,念书也念得挺好。”见他还在发愣,劝道,“都过去了。”又看了看真明,“那私通宫妃之罪天晓得是不是真的,是个圈套也未可知。我可不信有人真的给皇帝戴了绿帽子还能不诛灭九族。” 真明立时说:“贫道也有此疑!” 贾琮赶忙喊:“打住!我就不该多嘴!”又劝,“何苦来,舅公都这把岁数了。这本是太祖爷朝代的事,难道还能查得明白不成?师叔祖多亏了此事方能活命,柳家再冤屈也解放了。总不能把太祖爷的陵寝掘了吧。”真明长叹一声。 柳鹄闻言又呆住了。他在宫中多年,阴司手段见多了,也深知天家秉性。漫说贾琮真明疑心,他自己岂不疑心?多年信仰轰然倒塌,良久,大吼一声跳出窗外,眨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次日就是正日子。贾琮两辈子头一次结婚。虽说媳妇儿是自由恋爱,依然紧张得一宿没怎么合眼。好在诸事有王熙凤、陈红袖主持,他只管照做就好。吉时一到,贾琮披红挂彩、骑上高头大马去接新娘子。依着习俗,娘家人该刁难他一二才是,贾琮还特意写好了十来首诗、早饭只吃了一点子因为怕周小兰要灌他五味茶什么的。不想才到陈瑞锦家不一会子,大门“吱呀”的开了,迎亲队伍顺顺当当进了庭院。 周小兰身后立着的那女子,纵然顶了盖头贾琮也认得。他乃作了个团揖:“请各位亲朋好友、父老乡亲、天地乾坤作证。我贾琮愿意娶陈瑞锦小姐为妻,不论顺境或逆境、贫穷或富有、健康或疾病、青春或年老,我都将爱她、尊重她、忠于她,直至永远。”众人哄然鼓掌。又向周小兰深施一礼,“小师叔,请你把瑞锦嫁给我。” 周小兰笑中含泪点点头:“好。”回身扶起陈瑞锦的胳膊,缓缓送她上了花轿。四面起哄声起,十几架照相围着他们拍照。 喜婆才喊一声“起轿”,吹奏的乐师正要开始奏乐,贾琮忽然举起两只拳头,朝天空高声喊:“喂——从今天开始——我是个有老婆的人啦——我终于是个有老婆的人啦——” 616.第六百一十六章 贾琮陈瑞锦成亲后次日,众人跑去贺喜。因想着贾琮本是个爱睡懒觉的,昨儿又是洞房花烛,大伙儿特特捱到近午才去。谁知他两个不知何时已偷偷跑了!不用问,蜜月不度完是找不着人的。贾琏道:“总不会不给老爷敬茶就走吧。”遂赶去问贾赦。合着他们俩一大早已过去敬了茶,这会子天晓得在哪里。横竖也不用带保镖,陈瑞锦本是女卫出身、贾琮功夫平平枪法却好。众人一哄而散。 贾萌一眼瞧见韩全脸色难看,问他缘故。韩全先是摇摇头,后忍不住抱怨了几声。原是他方才去看邢夫人,却见她坐着垂泪,问她又不肯言语。悄悄问了陪房王善保家的才知道,今儿邢夫人早早梳洗打扮了在院中候着新人敬茶、礼物也是精心预备的,并派了人去贾赦院中打探。待听报信的说贾琮两口子过去了,还兵荒马乱收拾了一阵子。等了小半个时辰,他两个并未过来,再一打听却说早已走了。 贾萌也知道大太太在家中有些尴尬,斟酌了半日才说:“大约是走得匆忙,没想起来……” 韩全哼道:“不用大约。那两位实在犯不上给我娘什么脸子瞧,平素礼数也周全,今儿就是没想起来还有大太太这么个人物。”贾萌纠结满面没话可接。韩全道,“你也不用打圆场,我娘这个太太不过是挂名养老的。” 贾萌道:“三叔心里将大太太当作寻常长辈,并无视她为母之意。你也知道,他是不管世俗规矩的。” 韩全道:“老爷眼里又何曾有我娘?她在这府里犹如寄住的亲戚似的。不然,新媳妇敬茶这等事还能忘了?能带她来台湾府还是托了你的福。”顿了顿,“既这么着,当年何必娶了她。” 贾萌瘪嘴道:“全叔,侄儿说句实在话,也怪不得老爷。这门亲事本是先老太太定下的。” 韩全冷笑道:“如此说来是该怪我娘了?” 贾萌托腮:“也不该怪她。在京里头,女子并没有婚姻选择权。应该怪她老子娘肯答应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的……嗯,也怪不得她老子娘。谁受得了这个诱惑,还以为女儿嫁进来就能把婆家的家私统统搬到娘家去。只能怪先老太太了。” 他两个就在离贾赦院子不远处一个花坛旁的椅子上坐着说话,可巧贾桂从里头出来,赶着问道:“你们俩说什么体己话呢?” 韩全随口就说:“没什么。” 贾萌与他同时说:“琢磨大太太呢。” 贾桂问道:“大太太身子不爽利呢?” “不是。”贾萌拉了她姐姐在身边坐下道,“大太太是不是挺悲剧的?” 贾桂想了想:“是挺悲剧的。” “我们在琢磨她这悲剧是谁造成的。是不是当算在老太太头上、还是她爹娘?” 贾桂瞧了他俩一眼:“这里头缘故多着呢。老太太、她爹娘都能算上,她自己也有不是。” 韩全立时道:“我娘有什么不是!新妇进门给婆母敬茶难道不是规矩?” 贾桂移目瞧她弟弟,贾萌低声道:“我们猜,他俩忘记了。” 贾桂也觉得有些尴尬,思忖道:“规矩不是律法,约束力本来有限。倘若违反了规矩而并无后果、或是后果没人在乎,规矩就没了约束力。”她又想了想,“直白点说,就是三叔三婶纵然忘了给大太太敬茶,并没有人提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韩全本来满腹都在替他养母冤屈,闻听他们姐弟两个所言,愈发恼了:“既这么着,将规矩废了岂不好?” 贾桂道:“本就该废了。她又不是三叔的娘。” 贾萌喊道:“停!你俩可别吵起来!” 韩全哪里肯听,驳道:“偏我娘却是他老子八抬大轿抬进荣国府的正儿八经的嫡妻!” 贾桂道:“依我说这个规矩早该废了。人是老爷娶的,干三叔什么事?三叔小时候她也没照看过、半大了也没管教过,巴巴儿要认她做母亲,三叔能愿意么?你瞧三叔对二姑姑多好。除非拿规矩硬逼着他,偏他并不稀罕规矩。或是让三叔瞧老爷颜面……” 贾萌急的跺脚,打断道:“姐姐、我的亲姐姐!快别说了!” 贾桂不理他,顿了顿又说:“全叔,你心疼太太还不是因为太太对你好?她对旁人并没有对你那么好,你不能指望旁人也心疼她。各得其爱罢了。”贾萌踩了贾桂一脚,疼得她“哎呦”一声。 韩全怔了。贾萌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叔三婶并不是故意的,回头我提醒下老爷,让他宽慰宽慰太太。” 贾桂甩甩脚面子,道:“萌儿这就是爱屋及乌。他与你两个交好,顺带也敬重太太些;太太也是一样的,瞧在你的份上对萌儿比对旁人好些。谁还能无故瞧得上谁么?” 韩全冷笑一声:“大姑娘说的是。我本不该指望旁人瞧得上我母亲的。”站起来就走。 贾萌喊道:“上哪儿去?” “指望不上旁人,我得自己去安慰我娘。” 贾萌眼巴巴瞧着他走没了影子,抱怨道:“姐姐!他心里不痛快呢,何苦来给他添堵。” 贾萌叹了口气,搭住贾萌的肩膀:“我只是心里头不自在。” 贾萌瞧了她一眼:“哎呦,谁惹大姑娘不自在了?” 贾桂撇嘴道:“三叔许是当真不记得了,他本来随性;三婶是个四角俱全的,怎么不提醒他?拜堂的时候只要躬个腰就好,敬茶却是得下跪磕头的。”贾萌眨眨眼。贾桂抬目望天,“三叔不喜欢给人磕头,我也不喜欢。平素我在太太跟前皆是行个万福的。想到来日我成亲,说不定也得给一个与我并不相干的女人磕头,我就满心的不自在。” 贾萌没话可说,干巴巴坐了半日,低声道:“姐姐别不自在。全叔在我们家只仗着太太;太太没地位,他就如同没了根似的。” 贾桂“哎呀”一声:“我竟忘了这个!”又跌足道,“怕是伤着了全叔,如何是好?我给他道个歉去?” 贾萌横了她一眼:“你话都说到那份上了,还道什么歉?他打小心思就重……罢了,回头我劝劝他。” 贾桂想了半日,方才委实唐突了,也委实不知如何道歉才好,道:“你去太太那儿,我见老爷去,让他赏赐太太点什么补偿一下吧。”贾萌点点头。 贾萌遂起身去了邢夫人院中,韩全正陪她说话儿呢。见他来了,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贾萌赶忙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见了他,果然欢喜了些。两个小的遂你一眼我一语哄邢夫人高兴。不多时,贾赦命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邢夫人喜之不尽,口里还说:“这么好的东西给我这个老婆子岂不糟蹋了。”四周丫鬟婆子使劲儿恭维。 趁她领着人看东西的功夫,韩全拽了把贾萌,低声道:“是你说的?” 贾萌道:“是我姐姐。她已经明白自己说错了,你别生气。” 韩全哼了一声:“我拿什么生气!”回身看了看邢夫人,“我母亲待她不好么?不过是待她好的人太多罢了。” “哎呦小全大爷!人家女孩子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着。” 韩全叹道:“老爷是看福儿姐姐颜面、福儿姐姐看我颜面。可怜我这实心眼的母亲,还当老爷心疼她呢。不若让她早些死心的好,何苦来弄这些假象。” 贾萌道:“既然她看重老爷,哄哄她何妨。她若是外头那些女子早跟我祖父和离了。” 韩全怔了怔,喃喃道:“规矩何用。” 贾萌抬目看了他半日,奇道:“你今天怎么了?老规矩规矩的。这些年也没见你看重规矩啊?” 韩全闻言眼神一跳,垂目道:“没什么,因我母亲之故有些感慨罢了。” 贾萌哼道:“但凡说‘没什么’的必然‘有什么’,解释就是掩饰。” 韩全想了会子,拉他到屋子外头的廊下坐着。又默然会子,道:“萌儿,你看规矩究竟有用没有?若是没用,定下来做什么的?” 贾萌立时道:“这个,我们课外兴趣小组研究过。” “说来我听听。” 贾萌兴致勃勃道:“规矩在制定之前必有规律。制定规矩者因为见多了范例、总结出了规律,遂依着规律制定出规矩,好让后来者依着规矩行事、可以少碰点壁。故此规矩务必符合规律,否则就是一纸空文。既是规律,就有条件。说白了,依然是戴上文明面具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为何新媳妇要给婆母下跪磕头?人家心里未必愿意给一个不是爹娘的外人磕头不是?然而只身嫁到婆家,儿媳妇多半为弱势、婆母为强势,此为规律。这个磕头之规矩便是告诉双方,弱者儿媳妇务必臣服于强者婆母。倘若没有这个规矩,儿媳妇不懂事,在婆家行事如同在娘家一般,少不得会被婆母修理,说不定还会被修理得很惨。而婆母又得费力气将儿媳妇调教得听话懂事,也很累的。有了规矩,双方从一开始就依着规矩行事,儿媳妇少吃亏、婆母省力气。这个规矩的必要条件就是,婆母强势、儿媳妇弱势。一旦强弱颠倒过来,就不符合规律了,规矩也就无效了。” 韩全闻言又怔了半日,道:“跟我母亲比起来,琮三哥琮三嫂子显见是强势了。我母亲又没个拿得出手的娘家。” “三婶子也没娘家仗腰子啊,人家靠的是自己。”贾萌道,“纵然忘了给太太敬茶,太太也没本事拿三叔三婶娘怎样。” 韩全道:“犹如京中的小圣人。燕王将他困住紫禁城做傀儡最是不合规矩的,他也奈何不了燕王。” 贾萌道:“皇帝家的事儿又另当别论了。一窝窝的乌眼鸡,不斗个你死我活不罢休。规矩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韩全道:“天下这么多忠臣义士,竟没人愿意帮他。” “谁?小圣人?”贾萌老江湖似的摇头晃脑道,“忠臣义士才几个?想救他出京不过杯水车薪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终究重利者占绝大多数。纵然他奇货可居,谁又有那个本事当得了吕不韦?何况自古以来的吕不韦们就没得过好下场。吕不韦生得太早,还没有这么多史书可看,总结不出历史教训。不然,他未必会做那笔生意。” 韩全张了张嘴又闭上,过了会子又张嘴又闭上,如此数回。贾萌愈发好奇,睁大眼睛瞧着他。良久,韩全抿了抿嘴,一句一顿的道:“吕不韦委实有功于秦。然他也委实过于张狂了。不然,嬴政未必非要除掉他不可。” 贾萌摊手道:“你以为吕不韦帮嬴子楚父子俩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自己捞权么?难不成是为了扶危济困?” 韩全深吸一口气,缓缓的低声道:“可不是么……” 贾萌奇道:“全叔,你怎么了?” 韩全苦笑了下:“没什么,想历史作业呢。” 贾萌哼道:“编借口编得这么没诚意!不想说算了呗。” “罢了罢了。”韩全搂了下他的肩膀,“多谢你过来帮着哄我母亲,告诉福儿我已想明白了、不恼她了。” 贾萌捻捻自己光溜溜的小下巴,扮作捋胡须的模样:“如此甚好。” 下午,韩全歇过午觉又过去哄了邢夫人一阵子,邢夫人干脆将原本预备给贾琮陈瑞锦的礼悉数给了他。韩全干脆利落的收下,端端正正给邢夫人叩了三个头:“母亲,将来我娶媳妇,必然孝顺母亲。”邢夫人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两步上前抱住他嚎啕大哭。 安慰妥了邢夫人,韩全告诉小厮要出去逛逛,换了身出门的衣裳、单人匹马走了。径直走到大佳腊最大的商业街之一、中山大道,进了一家景德镇陶瓷特营店。伙计赶忙上来招呼,韩全直问他们掌柜的可在。 话音未落,掌柜的匆匆从柜台后头跑了出来喊道:“大爷!” 韩全道:“我只来告诉你一声。上回你说可以定制瓷器,我想了想。我家里什么都不缺,犯不着自己定制什么瓷器使。”转身便走。 617.第六百一十七章 韩全来到景德镇陶瓷特营店,撂下一句话便走。掌柜的忙喊:“大老爷来了!”韩全身形一滞。掌柜的两步赶上来躬身劝道,“大爷好歹见了大老爷再走。”韩全闻言立时大步走起来。掌柜的紧紧跟着他低喊,“好歹是大爷的亲舅舅!”韩全走得愈发快了。 眼看还有不到三尺就是大门,便听有人喊了一声“七皇子!”韩全顿时僵住了。那人从后头跑着出来直追上韩全,双目微红轻声喊道,“七皇子!” 韩全叹了口气,转身朝他作了个揖:“谢大人。” 来者正是江西知府谢鲸。 早年江西总兵徐宏造反,贤王司徒磐亲往平乱,险些命丧敌手。时任户部尚书林海依女儿林黛玉之言向圣人出谋,在老圣人旧臣中寻找亲近新君的子弟出任新江西总兵。圣人斟酌再三,择了勋贵定城侯府的嫡长子谢鲸。一则他祖父乃是老圣人心腹;二则他妹子谢贵人刚养下七皇子;三则此人原任京营游击将军,有领兵之力。殊不知那会子司徒磐已对他兄长心生罅隙,借平叛之机佯装遇险,实则趁乱暗中收编了徐宏麾下兵马,以土匪之名散入江西各地。谢鲸到江西后,手底下几乎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总兵之职犹如虚衔。 后圣人失踪、京城大乱。因恐乱臣贼子伤害天家血脉,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想着,须得设法保住主子的一条根、也算是替自己留个后路。可巧听说荣国府的大太太有意寻个儿子养在膝下,戴权拍案:“瞌睡遇上枕头,巧了!”遂与定城侯府、谢贵人合力定计,让谢家子弟求娶邢夫人之侄女邢岫烟。彼时荣国府要紧的人物皆已南下,贾环一个人应付不过来那么多,就把拦阻这门婚事给忘了。又趁剑南节度使方雄刚刚入主紫禁城之乱,将最年幼的七皇子司徒峑送出宫去,化名韩全,扮作国子监学正韩赫之遗孤。再顺着邢岫烟之手送那孩子入荣国府,养在邢夫人处。贾琮等人虽察觉了韩全的身份,因念着他只得三岁半,想来过几年就记不得小时候之事了,并没大防着。他们皆忘了还有个邢岫烟。 那会子邢夫人独自被贾赦丢在京城,甚是孤苦。谢家待邢岫烟极好,时常让她请姑母“来我们府里坐坐”。邢夫人自打嫁入荣国府,外头的戏酒应酬皆由王夫人出头,王夫人倒台后则是她儿媳妇王熙凤出面,她这个堂堂国公府大太太根本见不着几处场面。定城侯府以邢岫烟之名与她往来,邢夫人欢喜得什么似的,故此时常带着养子韩全过去。那府里的太爷老爷太太奶奶皆喜欢韩全,成日夸赞、还送了他许多礼,邢夫人愈发愿意带他过去了。韩全出宫时虽小,与外家从未断过联络。外祖父、舅父甚至他生母谢贵人皆时常相见。 天下分封之后,因井冈山上藏了个要紧人物,司徒磐刻意以匪盗乱江西。又把谢鲸的总兵换成知府、另用自己的人任总兵,从官到匪捏紧了江西。如此多年,谢鲸只巴巴儿戴了一顶知府老爷的官帽子,实在犹如司徒磐一条看管外宅之犬,根本无法帮他外甥谋夺地盘。七皇子遂一直以韩全之名在荣国府养着。前几年贾母病逝,贾赦将邢夫人连同韩全一道带回台湾府。谢鲸遂在台湾府开了家景德镇陶瓷铺子,悄悄与外甥往来。 旧年年底,燕王司徒磐忽然命整顿江西、剿灭土匪。尤其派了人来给谢鲸下令,务必清剿袁州的弥勒教。江西大乱,谢鲸顿觉有了盼头。赶忙派了要紧的心腹来大佳腊,劝韩全向贾家挑明身份、请他们拥立自己为帝。他想着,司徒峑在贾家养了这么些年,与贾赦之独孙贾萌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贾家但凡不是傻子,必会弃了京中那位燕王、择立自家养大的孩子。 不曾想司徒峑竟不大愿意。他来台湾府这么些年,岁数渐渐大了,能看得明白贾琮的心思悉数在扩张外洋和开启民智上头。台湾府的要紧机密他虽不知道,也能从贾桂贾萌口中听到些幌子,心里隐约觉察到他外家怕是在痴心妄想,故此再三推托。谢鲸得信后急了,特亲自赶过来相劝。 韩全与他舅舅也有两三年没见过了,不便立时就走,只得住了脚步。乃向谢鲸道:“那事儿作罢了吧。” 谢鲸忙劝道:“殿下,江山万里唾手可得,犹如光武中兴、名垂青史,殿下还顾虑什么?” 韩全摇头道:“白日做梦。琮三哥和荣国府皆不会帮我们的。” 谢鲸道:“那是他们还不知道殿下的身份!” 韩全道:“知不知道都一样。这会子一统天下必要打内战,琮三哥决计不会答应的。他一心只惦记外洋之地。但凡由我朝之人占了去,谁占都好。昨日他成亲,请来的皆是我国出去开疆辟土的外洋国主,一个王爷都没请。” 谢鲸又说一遍:“那是他不知道殿下身份!你乃天潢贵胄……” 韩全打断道:“爪哇国主周小兰乃渔家出身,还是个女人,他一般儿待若上宾。这阵子他同几个国主日日开会,巴不得把一腔的本事悉数教给人家,唯恐他们江山不稳。天潢贵胄举国都是,我算什么?”谢鲸愣了。韩全停了会子,也再说一遍,“琮三哥决计不会答应打内战的。兵将火器只有那么多。内战一旦打起来,不论谁输谁赢,对外扩张必然停滞不前、甚至让西洋人夺回他们的殖民地。贾琮这么多年的心力不就都白费了?” 谢鲸并不知道台湾府平素是怎么教导学生的,压根儿听不懂外甥说什么。茫然半日,道:“他若助你得天下,你还会亏待了他不成?异姓王爷总跑不脱一个,怎么会心力白费?” 韩全顿觉鸡同鸭讲,也呆了半日,长叹一口气:“舅舅!”顿了顿,“人家是三坛海会大神下界,身负着玉帝给的差事呢。并非为辅佐中兴之主来的,而是为抢夺西洋人手里的殖民地来的。我才说的话您老没听见么?但凡有我朝之人占了外洋之土,吴王蜀王也好、南安北静也好、海盗土匪也好,他都帮着。谁想打内战,他第一个不许。那位正经是个阴司报应不及的主,东瀛北美上亿外国人皆死在他口舌当中。我若惹是生非,说不得头一个死的就是我!” 谢鲸前头那些话还得慢慢消化,最末一句却明白得很,立时道:“不会!贾琮是个重情之人。”韩全瞥了他一眼不言语。谢鲸之前委实不曾想到韩全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想驳又无可驳,舅甥二人尴尬静默。谢鲸猛然想起一事。这趟来之前,他老子从京中派了个人到南昌府,告诉他定城侯府上商议的、可以许给荣国府的好处。“贾琏之女与你年岁相仿。你可娶她为后,来日立贾家的外孙为太子……” 不料韩全勃然大怒。想起年幼时他母亲哭诉的宫中艰苦、并平素听长辈偶然说起的后宫凶险,脱口骂道:“不是天下的父亲叔伯兄弟皆如你们一般!成日巴巴儿惦记着送女儿妹子给皇帝做小老婆,好一家子仗着她横行霸道。她若得宠呢,你们就当个国丈国舅爷享尽富贵荣华;她若在宫里头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她去!”登时拂袖而走。谢鲸追到外头拉扯;韩全只管解了缰绳,甩开他舅舅便跳上马。谢鲸在后头跌足不已。 贾琮虽不在,apec依然接着开。数日后,霍晟周小兰等一干潜在客户跟随台湾府工业部长沈鹤启程前往广西。柳州左近有个铁矿,蒸汽挖矿机便在那儿试验。路途颠簸,甄英莲和圆圆并未跟着去。贾维斯林黛玉两口子正收拾着要启程进京、跟燕王的兵马去北美,故此他们娘儿俩改住到贾琮一座别院中。看蒸汽机之行少不得两三个月,陈瑞文想候着他妹子蜜月归来再拉扯拉扯,遂也等在大佳腊。 这一日,陈瑞文在中山大道上款步闲逛,看到一家景德镇陶瓷特营店,叹道:“景德镇……本是出上进用瓷之处。”信步走了进去。有伙计迎上来殷勤跟着问好。陈瑞文负手瞧了几眼,见这些东西皆为难得之佳品,赞道,“好物件儿!”乃顺着货架子一路观赏过去。 只听有人拍掌“哈哈”两声,陈瑞文抬目而望,只见那柜台后头有一人起身大笑,转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此人与陈瑞文旧日在京中相识、且交往甚笃,正是定城侯府的谢鲸。二人少年时便说话投机、最相契合。后各自离京,已多年不见。如今他乡遇故知,可谓人生一大喜事。陈瑞文看看这满店的瓷器,想想谢鲸身为江西知府、竟跑到台湾府来做生意了,又替他一叹。二人相视而揖。 谢鲸便执了陈瑞文的手,邀他去自己的住处小酌三杯;陈瑞文自然应了。遂同坐马车到了一处小院子,谢鲸命人整上酒肴来。当年他们两个皆为公侯府邸嫡长孙,都袭着爵位,家中俱钟鸣鼎食。日游花柳繁华地,夜宿温柔富贵乡,好不自在!数年光景,物换星移。席上忆及少年旧事,都不觉洒然泪下。知己难得,二人多饮了几杯,都抛去心思体面说起些真心话来。谢鲸骂他那个不懂事的外甥没志气,陈瑞文骂他那个不听话的妹子没良心。二人顿觉彼此头疼的事都差不多,愈发撒欢儿的抱怨天抱怨地,吃了个酩酊大醉。 陈瑞文醒时正卧在一间厢房里,天上已挂了月亮。听见响动,屋内守着的小厮忙过来伺候。陈瑞文问道:“你们老爷呢?” 伙计道:“还没醒呢。”赶着打水给陈瑞文洗漱,又取了醒酒汤来。 不多时谢鲸也醒了,过来看陈瑞文可好。这会子已快要二更天了,谢鲸劝他就在此处留宿一晚、明儿再走。陈瑞文只道“叨扰”,住下了。他两个又坐在院中吃茶赏月。谢鲸随口问起陈瑞文的妹子为何同家里生闷气,陈瑞文苦笑道:“我母亲说错了几句话,她便恼了。”他也随口问谢鲸的外甥怎么不懂事。谢鲸也苦笑道:“我们这个却是误会,他只当我们家对他母亲不好。” 两个人各有疑心、各自试探。虽对方都没说明白,彼此心中已猜出了许多。谢鲸既来了台湾府数日,早已听说贾琮的新婚妻子名叫陈瑞锦,与陈瑞文的名字恰是一套的。陈瑞文也记得定城侯府出了位谢贵人、正是七皇子之母。七皇子当年莫名失踪,少不得有人猜是让他母家藏起来了。谢家女儿虽不少,能让谢鲸如此头疼“没志气”的,大约唯有这一位了。两个人明面上清茗对月,内里早打起了小算盘。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两位对自家之事皆是糊涂账,对别家之事却明白的很。谢鲸记得陈瑞文吃醉酒抱怨他妹子成亲不让他去观礼,足见那陈小姐心中怨念极深。倘若陈家收敛些,说不得过几年贾三奶奶那股子怨气消了、还能回心转意。倘是那样,贾琮必然会帮着媳妇的娘家,顺带也就帮了吴王;自己外甥的指望便愈发小了。反之,陈家若是胡搅蛮缠,则必会惹恼贾家。谢鲸遂使劲儿撺掇陈瑞文闹去、往大了闹,最好是能请贾琮的先生林海大人来主持公道——那老头儿乃当世大儒,必然看不惯这种无情无义的妇人。 另一头陈瑞文想着,谢鲸既到了此处、开个铺子还亲来看店,七皇子必是藏在大佳腊的。不论荣国府知不知情,此事若是让燕王知道了,再诱导一二,他们纵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贾家二房连贾环在内都留在京中呢。一旦荣国府同燕王决裂,这好处便由自家王爷顺顺当当捡走了。四妹妹再如何使性子终归姓陈,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三妹妹养的那孩子又机灵出挑、年岁又小……越想越美。 晚上,陈瑞文伏案写了一张小纸条子,命心腹管事藏进靴子底夹层里。次日,这管事蹬着那双靴子,怀中踹了陈瑞文写给他家三妹子的家书,启程回吴国去了。 618.第六百一十八章 后人云,屁股决定脑袋。同一株树,园丁所想与樵夫所想并不相同。陈瑞文将七皇子藏匿台湾大佳腊之事传信回吴国,吴王大喜!速以信鸽传令进京,着人将此事漏给燕王。 吴王的人也有两把刷子。收买了燕国世子司徒岳身边一个得脸的太监,只说自己新开了家酒楼,求那太监引着世子去逛逛,若能让世子亲笔题字就更好了。太监收了人家的银子,果然撺掇世子给那酒楼捧场去。世子前阵子遭了冤枉才刚被他老子放出来,心里并不好受,也愿意出门散散心。 那家的酒极好,世子一高兴多吃了两杯,少不得要小解。东家又给太监塞银子,说是预备了美人在茅厕里头服侍,求世子亲卫别赶走。这等事最寻常不过,世子遂醉醺醺扶着美人从茅厕出来。那美人不留神走错了路,撞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世子亲卫恐怕有刺客,暗暗跟上那两位,不想听到一番机密言语。原来那两个人是吴国细作。吴王听说荣国府为留条后路,暗暗藏起了太上皇之第七子,人一直养在台湾府。因不知真假,命人进京核实,如今已得了人证物证。 世子闻讯大惊,酒立时醒了,带着这两个细作去他们的住处取了物证、并亲自审问人证。见样样皆对上了、且合乎情理,立时领人进燕王府求见燕王。 燕王闻听也大惊。思忖片刻,问道:“你信么?” 世子道:“儿子本不想信,只是铁证如山。” 燕王道:“若早两个月,孤也信。”世子一愣。燕王叹道,“那件事……是委屈你了。” 世子立时明白是哪件事,红了眼眶子:“不怨父王,父王不过是让奸人蒙蔽了。” 燕王道:“那事又何尝不是铁证如山?”世子呼吸一滞。燕王又叹,“回头再一查,漏洞百出跟个筛子似的,偏孤当时就是看不见。儿啊,遇上大事、尤其是巧事,须得冷静几日,再从头细查。” 世子恍然,躬身下拜:“儿子明白了,谢父王教导。”燕王“嗯”了一声,命人立传冯紫英。 不多时冯紫英到了,见了那些“物证”反倒安下心来。观燕王神色只是起疑、并未全信,松了口气:“微臣不信,不如先去试探试探贾环。” 燕王道:“孤也许久不曾见他了,让他进府来吧。” 冯紫英不觉笑了:“微臣遵命。” 燕王哼道:“你笑什么,不怕他们家当真藏了什么心思?” 冯紫英愈发笑起来:“不敢瞒着王爷,臣当真不怕这个。”燕王又哼一声。 一时贾环来了,恭恭敬敬给燕王、冯紫英行礼,世子已藏到屏风后头去了。燕王乃道:“孤今日喊你来不为别的。早年方雄那贼人篡京师时,七皇子丢了。如今孤已得了消息,此子乃是被他外祖家藏起来了。” 贾环道:“一直就有人这么猜。王爷这是想找七皇子出来?” 燕王点头:“你可有主意没有。” 贾环想了想:“既然王爷犯愁,想必有什么忌讳。敢问是什么忌讳?晚生也好绕开。” 冯紫英道:“何尝有什么忌讳?” 贾环一愣:“既没有忌讳,将定城侯爷抓起来问问不就得了?”燕王与冯紫英互视一眼,又面面相觑了半日,同时大笑起来。贾环莫名不已,“晚生说错了什么吗?” 冯紫英一壁笑一壁说:“没有,你说的很是。这本是最常用的法子,我也不知哪里断了弦,竟没想到。” 贾环道:“若怕打草惊蛇,可趁谢侯爷逛戏园子茶楼子之机偷偷抓走。” 冯紫英摆手道:“这等手段你外行,少班门弄斧。”贾环瘪嘴,怨然瞧了他一眼没吭声。 待贾环走了,燕王将世子喊出来,问冯紫英:“怎么你见了那些书函便是一副放心模样?你从哪里瞧出是假的?我瞧字迹、印章都对。” 冯紫英笑道:“不错,字迹印章都对,而字迹印章都可作伪。偏里头有几封乃是拟贾琮给贾环写信……写得一本正经。贾琮这些年来给我写了那么多亲笔书信,许多都说的要紧事,没有一封不带俏皮话的。”燕王与世子皆哑然失笑。冯紫英自己也撑不住笑了,“他给环哥儿写信难道比写给我还正经些?他给我的信里头说林大人因为点子小事骂他,‘林老头儿怕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唠叨了我半个时辰,亏得我耳朵里已磨出好些茧子不用塞棉花’。这些信里头一口一个恩师,是贾琮写的才怪!” 燕王指着他笑道:“这些事旁人哪里知道,偏哄不了你。” 冯紫英道:“只是七皇子保不齐当真在大佳腊,荣国府却未必知道。” 燕王道:“孤亦有此疑。若是真的,谢鲸那江西知府也做到头了。”乃看着世子道,“你琢磨琢磨,用何人替他的好。” 世子惊喜:“父王!” 燕王道:“喊什么?只是让你琢磨。” 世子深施一礼:“儿子必用心琢磨。”冯紫英眼观鼻鼻观心,内里暗暗宽慰。 次日,定城侯爷出门会友,在花楼里头没了踪影。那老头本是贾政一流的人物。冯紫英略施小计,不过半日功夫他便什么都招了。燕王拿着口供思忖良久,问冯紫英:“依你看当如何?打小与贾家大哥儿养在一处。” 冯紫英想了想:“其实也不必动他。贾琮最不耐烦沾惹这些事,何况给他下了这么大一个套子。” 燕王道:“贾琮的性子孤知道。只恐贾琏那儿子大了之后……” 冯紫英道:“王爷放心,那孩子也是贾琮教养大的。”燕王仍面色不定。冯紫英道,“王爷既有疑虑,可使人去台湾府试探那孩子心性。” 燕王又思忖半日,道:“你亲去一趟,酌情处置。”冯紫英心中猛然一跳,垂头应“是”。 急忙忙安置了手边事物,数日后冯紫英启程直奔台湾府。路过江西省府南昌,略一打探,知府老爷卧病多日。再找出手下细作一问——谢鲸离开南昌府很久了。冯紫英心中冷笑,命人将此事传入京城,新换好马赶着走了。 燕王得信后,当日便向下头的谋臣道:“江西久遭匪乱,百姓苦不堪言。孤如今正命人在江西平匪,以解百姓之难。” 一阵歌功颂德,之后有人道:“江西早先太平的很,自打谢鲸上任后便开始有匪乱,且此人为江西总兵、知府多年,文武皆干过,并不能治匪。可知此人无能。待王爷除尽土匪后,怕是得另选能吏为治。不然,只怕土匪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燕王点头:“孤正有此意,须得另换个得用的去。”乃命他们都想想,过些日子举荐人选。 世子听说了便有几分着急。他自己这些年门客不少,亦多有才学,斟酌许久不知荐谁好,烦的紧。他有个贴身服侍的太监,见主子犯愁,便劝他去些安静之处走走。说不得心里头能安静些,心静了也容易想出法子来。世子听着有理,便引着几个人出了门。他想了想,今儿并不是上香的日子,寺庙里头想必安静,遂往城郊清虚观而去,不曾惊动观中道士。 清虚观颇大,今儿香客甚少,极清静。世子从前到后逛了半日,忽闻琴声悦耳、随风送来,不觉止步而听。良久,琴声戛然而止,世子犹如从梦中醒来一般,连赞:“好琴!”忙循着琴声来处找去。此处离清虚观后山只一墙之隔,琴声乃是从后山飘过来的。待世子找到后门跑出去,远远看见一位峨冠博带之老者负手而行,身后跟着两位小童,一位抱着琴,一位捧了个小香炉。世子忙追上去,而老者早转过一条小道不见了。 世子有些惋惜,连叹无缘。他身边一个太监眼尖,觑见路边草丛里头有个扇袋子,忙拾起来交予世子。世子取出扇子一瞧,上头写了一首“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世子读罢,拍掌叫绝:“好词!”却看后头有署名,“海宁王国维”。他心想,既有了名讳籍贯,便好寻人。乃亲收好扇子,领人回府。 遂打发人四处探听“王国维先生”。他手下人往儒生学士常去之处问了一圈儿,皆没人知道。 世子既费心寻一位老先生,免不得有书生愿意帮着他寻,万一让自己打听到了不就趁势在世子跟前露脸么?两日后,荣国府的贾兰与几位同学吃酒,有人想着他两个叔父皆是名流,便问了他。贾兰道:“王国维?是写‘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的那位么?” 那人忙问:“兰大爷认得?” 贾兰摇头:“只看过他一首词。”那人又问王先生籍贯,贾兰也不知道。 饶是如此,那人酒都没吃完便跑去世子府告诉了。世子听罢很是迟疑。贾兰乃是荣国府最年长的孙辈,这两年已出来主持许多事了。他深知荣国府是他老子心腹,不敢贸然结交。斟酌良久,自言自语道:“不过是打探王先生罢了。” 次日,世子只带了两个护卫,青衣小帽往荣国府而去。当中一个是他老子派来的,为的是光明正大。乃投了个帖子,上头写着“岳大”。这化名太过明白了些。贾兰得了帖子啼笑皆非,命人请他到外书房。二人其实见过面,世子既说他是“岳大”,贾兰也不拆穿他,初次相见一般对着作揖。 世子取出王国维先生的扇子打探,道:“数日前曾听这位老先生奏琴,仙乐也。晚生渴慕的紧。” 贾兰道:“晚生并不认得王先生,只瞧过他一篇小词。”乃起身从书架上翻出一首贾兰手抄的“点绛唇”,署的作者正是王国维。又看了看扇子,道,“这两首词的词风倒是一般无二,当为一人所作。” 世子忙问:“敢问贾先生,这词从何处抄来?” 贾兰道:“年前我在翰林院做义工整理书册,一本《天工开物》掉出张纸来,上头写了这个。我极喜欢,便抄了。” 世子大喜:“王先生是位翰林?” “也保不齐是借书之人?” 世子不觉喜笑颜开:“有线索就好。”贾兰微笑。 偏这会子有个书生从外头直走进来,口里笑道:“小兰大爷,你输了!”见屋里有客,一愣。 贾兰哼道:“那点子出息!才几个钱。” 书生道:“要紧的不是几个钱,是你贾兰可算输了一回。”乃朝世子作了个揖,“这位兄台,打扰了。晚生不知有客,这就走。” 世子忙说“无碍”。贾兰乃指世子道:“这位是岳大爷。”又指那书生,“小秦相公。”二人互揖后,那小秦相公便出去了。 世子既打探到了王国维消息,也不多留,亦起身告辞。他与小秦相公本是前后脚走的。走到荣国府门口,可巧遇上小秦相公拉着马缰绳同这府里的门子说笑。大约是赢了贾兰的钱心里欢喜,他望见世子也出来,笑道:“呦~~岳大爷也出来了?还当你们要说许久的话。既这么着,我可回去再嘲笑贾兰几句。” 世子笑道:“秦先生请便。”不禁抬目细看此人,见他眉清目秀、粉面朱唇,本是男生女相。偏身材结实硬朗,腰间佩了宝剑,双目炯炯有神,当是习过武的。他当真把缰绳丢给门子重往荣国府里头走,步子极是欢快,引得世子在后头望了他半日。 世子回府后,一壁命人去翰林院查《天工开物》,一壁悄悄打发心腹同荣国府的门子打探“小秦相公”。不多时便探到,那人名叫秦钟,本是先工部营缮郎秦业之子。早先与贾宝玉交情甚笃,后来这些年与贾兰往来多些。《天工开物》也已查到,里头果然有一首点绛唇词,署名委实是王国维。只是翰林院并无此人,也不知那词是谁夹在里头的。 世子满心期望又落了空,遂又往清虚观走了一回,盼着能再遇上那王老先生。到后山转了数圈,并未有什么琴声,只得扫兴而归。穿过吕祖殿门口,劈头遇见一人。那人望着世子便喊:“咦?这不是岳大爷么?”世子定睛一瞧,不禁暗喜。来者正是秦钟。 619.第六百一十九章 话说燕王世子在清虚观偶遇秦钟,二人对着作了个揖。秦钟仿佛是来闲逛的,随意说了几句天气很好、还是道士会修剪花木云云,便欲错身而去。跟着世子的一个护卫发觉秦钟手腕上套了一物,不觉问道:“秦先生,那个是铁砂扣不是?” 秦钟扬起手来:“不错。”乃笑道,“我极少戴着这个出门,本是练功时戴的。前些日子跟几位镖师对练,输得好惨。我姐夫恼了,命我日日戴着练腕力。” 护卫道:“这东西好新奇,最近两个月才见有卖的?我们平素用的是沙袋。” 秦钟点头,随手解下左手上的铁砂扣:“旧年年底就有了。与沙袋相仿,子母扣按下去就好,不用系带子也不用扣扣子,方便许多。”乃递给那护卫。 几个护卫皆好奇,围拢上前并议论起来。“这扣子仿佛是铜的?” “是铜的。” “不曾见过。” “听说是前朝工匠发明的,旧年岭南那边的工厂主弄出了模子,现在能小批量生产了。”秦钟干脆连右手的也解下来,护卫们轮流戴着试试手感。 世子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见自家护卫与秦钟相谈甚欢也颇为高兴。有个护卫兴致上来了,双手戴着铁砂扣就在吕祖殿前的天井当中打了一套拳,秦钟与护卫们边看边议论。他打完了,秦钟也打一套。一收招,几个人齐声问道:“秦先生打的这么是什么拳?好生精妙。” 秦钟道:“是一个朋友教我的。本为他们家祖传的拳法,他曾祖父所创。”乃朝世子挤了挤眼,“叫做贾家拳。”世子登时明白“贾家”必然就是那个“贾家”,身子微微一震。贾兰将祖传拳法传授外姓人必是他家里同意的,这个秦钟与荣国府之交情不寻常。愈发乐得他们多研究会子拳脚。 消磨良久,有个太监见他们世子一直站着,遂从吕祖殿里头寻道士借了把椅子出来。护卫们这才恍然发觉忘记主子很久了,纷纷上前请罪。世子笑摆摆手:“难得看见你们这么高兴。” 秦钟也笑向世子道:“岳大爷,你这个人不错。我跟你手下说了半日,你又不懂这些,也没打扰。” 世子道:“既是出来散心的,他们高兴也是好的。” 秦钟点头:“难得。”抬目看看他顺口问道,“莫非你自己有什么事犯愁的?” 世子心中大喜,面上只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铺子里马上会缺一个管事,我爹让我想想换什么人好。” 秦钟“哦”了一声,挤眉弄眼:“你爹多大岁数了?是不是预备慢慢将家业交给你分担些?” 世子忍不住笑了:“我爹春秋正盛呢。” 秦钟道:“那就是预备教导你啦?你慢慢琢磨呗,横竖有你爹撑着的。你挑的人不靠谱他也不会用嘛。” 世子猛然吸了口气,失声喊道:“什么?!” 秦钟一愣:“横竖有老爷子撑着,你只管挑,不合适的你爹不会用吧。”又看看世子神色不对,迟疑道,“额,你不是老大吗?” 世子渐渐明白过来自己前头大约想岔了,半晌才说:“我是老大。” 秦钟又迟疑了会子:“既是老大,日后当继承家业的?”世子点点头。秦钟张张嘴又闭上,“那个……你们家的家事,我一个外人就不便妄言了哈哈。”干笑两声。 世子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秦先生,依你看我当挑个什么人?”秦钟踌躇不定。世子又道,“萍水相逢,只随意聊几句。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秦钟道:“我也不知你们家生意多大。你爹是预备把那一支生意整个交给你先练着点?还是想让你学着整个的营生?”他想了想,“应当不是想将那一支的生意给你,不然就应当是他替你挑好了人交给你。” 世子立时道:“不是!那生意不是预备给我的。”那个是江西省! 秦钟琢磨道:“故此你爹是想让你学习管理了?既这么着,晚生只冒昧提一句:务必要择有经验的掌柜。若是你们自家铺子里没有,去对家挖墙脚亦可。和你有没有私交……是最不重要的。” 世子深呼吸几下,又怔立了半晌,朝秦钟一躬到地:“多谢秦先生提醒,不然我怕是要犯大错。” 秦钟忙还礼,道:“岳大爷不过是身在山中不知处罢了。”乃拍了拍他的肩,“不用这么紧张,有你爹在呢。你若犯了什么错,你爹自然替你瞧着、好教导你。哪里有人天生就会做生意的,不得慢慢学么。” 世子苦笑了下:“秦先生有所不知,我家还有好几个兄弟呢。” 秦钟眨眨眼:“明白了。”思忖片刻,“你只想着,倘若是你爹去挑,会挑什么人。”世子再拜。秦钟再还礼。 遂拱手作别,秦钟还同几位护卫挥手。才错开七八步,世子忽然回身喊道:“秦先生留步。”秦钟转过头来。世子快跑到他跟前再作揖,“请秦先生指点一二。” 秦钟回礼,端详世子片刻断然道:“你不是寻常商家子弟。” 世子微笑:“家父正是燕国之主。” 秦钟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乖乖!世子?!”旋即躬身行礼,“请恕晚生失仪。” 世子赶忙扶住他:“不知者不为怪。”乃道,“实不相瞒,因我父王欲撤换江西知府,命我举荐。我斟酌多日不知荐谁为上,故此发愁。” 秦钟想了想:“江西知府?”旋即哂笑,“早就该换了,那地方都是土匪窝了。知府要么无能,要么故意放任不作为。” 世子殷切问道:“秦先生可否替我出个主意?” 秦钟道:“我本一书生,并未考取进士,平素只替家中管点子营生,朝廷大事我外行。只是我想着,做生意与朝政或有些许相通之处。江西近日在平匪不是?土匪过后必然秩序混乱,新任知府得有两把刷子,不然压不住。”他眼神闪了闪,“各地州县大员我也不大清楚。额……”他忽然低声道,“晚生有几句话,您千万不能让贾兰知道,也不能告诉贾环,不然他们叔侄俩非宰了我不可。” 世子使劲儿点头,心跳骤急——若非知道此子与贾兰交往莫逆,正经的这才第二次见面,哪里就会信了他?见秦钟神色俏皮甚是生动,忍不住一本正经道:“说出去是忘八。” 秦钟顿时笑逐颜开:“我也只知道这么一个人物儿,多了也没有了。还得看你老子够不够霸气。”乃附耳说了一番话。世子听罢怔了怔,秦钟又嘀咕几句。 世子道:“只是……他会肯么?” 秦钟胸有成竹道:“这等教科书式的忠良最喜欢做实事。解一方疾苦、护一地黎民、留万世清名,他必肯的。” 世子点点头:“多谢秦先生。”秦钟微微一笑,长揖而去。 两日后,燕王与召谋臣议事,几个大点的儿子都在座。世子乃道:“儿子想起一事。前些日子父王提起欲换得用之人任江西知府,儿子愿举荐荆州知府苏韬。” 众人大惊。燕王眉头一挑:“苏韬么?为何荐他?” 世子道:“苏大人科举入仕,为二甲进士。先为翰林院检讨编修国史,又出京任历城县令,再调任湖州县令,后迁至荆州知府。为官多年,清廉勤勉,乃实干之才。今江西多年匪乱,非一朝一夕可平,正须得有个忠良能干者平复百姓疾苦、经营一地民生。儿子想了多日,唯苏大人最是合适。” 在座一人便说:“苏韬之才尽人皆知,可他乃荆州知府,荆州为楚国之地,我们王爷怎好调走?” 世子淡然道:“大不了咱们多给点子俸禄就是。”众人无语。苏韬是缺钱的人么?世子又说,“楚王不是奉父王为霸主了么?要他们一个人怎么了?” 满屋子人齐刷刷去看燕王。只见燕王嘴角含笑微微颔首,目光很是赞许。众人立时齐声称赞:“世子说的是!”“世子好气魄!”“世子好眼光!” 燕王乃咳嗽一声:“好了。他年岁小,不过偶尔想到一两件事罢了。你们不可谬奖,捧得他不知道东西南北。”众人愈发称赞不已。 一时堂上散了会,燕王召了三名心腹谋士去内书房,道:“岳儿今日此事并非他自己想的。” 谋士们互视几眼,有一个叫罗曼的便道:“纵是他下头的人想出来,世子肯取用也是好的。为人主者不必事事皆精。” 燕王哼道:“他原本一心一意要挑个他自己的人举荐上来,只是不知挑哪个好,已琢磨多日了。偏前两日偶遇上一个举子,这主意是那人出的。” 另一个谋士道:“王爷,臣以为此亦好事。世子有遇才之运,还能识人才,还肯听劝。” 燕王淡然道:“那举子前三科就中了举人,只不肯参加春闱,说是嫌做官太累。”那秦钟跟同窗说,早年他读书本是为了求个出息护着他姐姐,谁知没几年他姐姐比他还出息些。而后又为了安慰他老子接着读书;待他老子寿终正寝,他便懒得再考什么科举,遂宁可做个商贾。“岳儿肯听他的也并非是识得人才。只因那秦生与荣国府贾兰贾宝玉皆结交多年,他内里信了荣国府、方信了秦生。” 罗曼思忖道:“王爷可是疑心荣国府绕着弯子提点世子?” 燕王摇摇头:“……倒也不像。”心中又将司徒岳与秦钟相会前后细想良久,委实是个偶遇。 听清虚观的道士说,当年秦钟跟着姐夫去上香,可巧他媳妇也跟着他大舅子去打醮。二人于大殿中一见倾心,不久便结下了姻缘。多年来他们两口子也不知给清虚观捐了多少香火钱,亦时常过去逛逛。司徒岳则是前些日子在清虚观遇上一个擅奏琴填词的老头,后找了许久找不着,遂再去了一回想碰碰运气。跟着司徒岳的人说,那个叫王国维的奏琴委实如天籁一般。他作的两首词燕王自己也看过了,可享誉当世文坛矣。如此才子,连自己也想寻此人出来。 而荣国府历来最忌讳与自己的儿子往来。念及于此,燕王舒了口气:“不是贾家的主意。” 罗曼想了想道:“纵然不是贾家的主意,苏韬大人乃是苏铮老大人之子……” “嗯?” 罗曼道:“世子今儿当众举荐了苏韬大人,在旁人眼中,只怕都会以为荣国府已投世子。” 燕王哼道:“让他们以为去,纵‘以为’又怎样。”罗曼垂首应“是”。 次日下午,京郊一处小宅子里头,有个儒生模样的人在独自吃茶。不多时,外头匆匆走进来一人,迎着他喊:“罗先生。” 那儒生便是燕王的心腹谋士罗曼,作揖道:“三殿下。” 来者正是燕王之第三子,急问:“如何?” 罗曼道:“主意不是荣国府出的。然而王爷知道此事会引起误会,并不欲说明白。” 三殿下皱眉:“他宁可众人误会?” 罗曼点头:“世子虽愚钝些,然他肯听一个寻常举子相劝、放弃举荐自己的门客、改举荐有实才的苏大人,可知他能纳谏。且他将楚国之人才算在自家头上,正迎合了王爷的心思。这一招纵是误打误撞也太高明了。他若不犯什么大错,咱们的大事不易。” 三殿下摇头道:“他能犯什么大错!” 罗曼劝道:“殿下毋急,日子还长呢。请殿下先避避风头,扮作死了心的模样偃旗息鼓两年。没事领着美姬逛逛佛寺道观,沉迷一下女色。” 三殿下思忖半日,长叹一声:“暂且只能如此了。”撤身而走。 随后三殿下便有些荒颓了,时常领着美貌哑姬马氏往京中各处庵堂佛寺烧香闲逛。这日,他二人在城西门外天齐庙烧香。趁三殿下与僧人讲经之际,马氏到外头走走。斜刺里忽然闪出一个僧衣破旧却慈眉善目的老僧来,迎着她“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并塞给她一个东西,转身走了。马氏心下纳罕,拿起那东西一看,却是个小小的木雕弥勒佛像,下头还压了个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条子。打开纸条一看,上头写了八个字:龙睛凤目,皇后之相。 620.第六百二十章 多年前贾琮曾跟霍晟打商量,说他想在琼州博鳌镇买几个小岛、以备闲暇度假。霍晟大方的紧,直将博鳌送与他了。贾琮没客气当场收下,派人过去建港,整个镇子都修成后世风格。贾琮一直盼着得闲了去那儿玩个“后世主题公园”,偏一直不得闲,拖到结婚。度蜜月时他们两个就在博鳌的几处小岛上混日子,实实在在的度了个“蜜月”。俗话说,放假的日子总是特别快,眨眼蜜月就过去了。两个人甜甜蜜蜜回到承天府,迎面拍来一大堆破事。 先是有王子腾的人已等候多日,欲请陈瑞锦去广州一趟。原来王仁那货忽然不举,请了许多大夫去瞧皆查不出缘故。王仁本是色中恶鬼,没了这项本事顿时如同三魂七魄被被抽走了二魂六魄。起先几日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而后便木愣愣的发呆,或是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王子腾急了,硬逼着大夫三日之内查出究竟来。众大夫实在没法子,有个老头儿便说会不会是遭了什么巫术。 王家忙又是请端公送崇,又是请名僧道诵经施法,皆不见有效。反倒是王仁他儿子因受的新式教育,悄声嘀咕道:“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何尝有用。不如上星舰医学院请几个专家,或是去京中请御医。”王子腾听说了,猛然想起一事来。 不久前贾琮告诉他王仁在纠缠妙玉,王子腾特将王仁喊过去问话。王仁儿女都那么大了,自己却并不敢在老子跟前扯谎,一五一十的全说了。还特提起,贾琮曾告诫他,先义忠亲王妃仍有爱慕者在世、暗中照看妙玉。王子腾不由得疑心此事乃什么仰慕者弄出来的,遂想让陈瑞锦过去瞧瞧可是宫中秘药。陈瑞锦心知肚明、必是龚三亦做的,也只得答应见过了长辈亲友就去。 小两口回来,自然得去拜见林海。贾维斯林黛玉已经启程北上了,这一趟少不得数年功夫。林海心里虽不自在,也知道孩子们有大事要做。贾琮本以为得花些力气哄他,不想老头儿精神矍铄,便放心了许多。他却不知,数日前,香港的龚三亦派人给林海捎了个口信,说,“令爱和姑爷此去,少则三年,多则四年,必回。”林海想着,三四年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死不了,遂有了盼头,也没那么难受了。 只是林海同他们两个拐弯抹角的说了半日孝道。又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又是许多话随口而言不必当真、又是人老了保不齐会犯糊涂,听得他俩二脸懵逼。贾琮一琢磨,今儿见贾赦时老头可高兴了,并无糊涂之处,这个“不是之父母”显见不是自己的。那唯有是陈瑞锦的了。当年他与贾维斯哥俩陪着林海去苏州走走,惊动了吴王。吴王打发陈瑞文扮作游学书生过来讨林海的好,林海对他印象颇为正面。那厮保不齐暗地里撺掇了什么。侧头与陈瑞锦四目一对,英雄所见略同。 贾琮想了想,笑道:“我们这趟去了琼州,在五指山脚下买了些野茶。虽比不得名茶,也是一趣,您老尝尝。”乃推陈瑞锦亲去取水烹茶。他这弯子转得虽突兀,林海并没说什么,陈瑞锦便起身出去。 待她走了,贾琮便说:“是不是陈瑞文那厮除头去尾、断章取义的跟您老说了什么?” 林海叹道:“陈先生同我哭诉了半日。你岳父岳母虽有不是,也是迫不得已。你当谁都似你这般胆大、连皇帝娘娘都不怕的?父母双全何其难得也,多少人家子欲养而亲不待。” 贾琮耸肩:“那他有没有告诉您老,他们家想认回瑞锦是为了哪件事?” 他若说是“为了什么”,林海便以为是陈瑞文所言的“误会”。他说“哪件事”,反倒把林海弄糊涂了。“哪件事?” 贾琮道:“他们家认出瑞锦很多年了。从前她扮作我身边的丫鬟,陈家分毫没有要认回她之意,还替吴王给她塞了一卷银票子让她当细作。” 林海一惊:“什么?” “如今想认她原因有二。其一是我们俩成亲了;其二是陈家三姑娘乃吴王姬妾,已得了一子且天资聪慧、颇得吴王喜爱。”贾琮摊手,“想让瑞锦送钱给他们家使尚在其次,那么点子钱我出得起。可只要我们认了这门亲,纵然什么都不做,吴国那头人家就能打起旗号来。何苦来,那么点大的孩子,好好念书习武、将来吴王打下南美去分一块殖民地不好吗?非要争世子金冠做什么?” 林海再相信陈瑞文,能比得过贾琮吗?顿时明白自己着了人家的道,嗐声道:“许久不在朝堂,竟是让小辈哄了。”贾琮嘿嘿直笑。一时陈瑞锦捧了茶进来,贾琮笑眯眯朝她比了个“ok”。 待他二人从林家出来,陈瑞锦顿时黑了脸:“陈瑞文的事儿你莫管。” “哦!遵命!” 各处的人都见过了,他两个回到院中才刚歇息片刻,外头有门子送帖子进来,上头写着“京中故人”四个字。贾琮好悬跳了起来——冯紫英的字!赶忙把手里的点心一撂,命请他进来。想了想,将往外跑的门子喊回来,又让改领那位客人去自己的外书房,庆幸自己惫懒些、还没换下见客的衣裳。 不多时,门子领了个人进来。贾琮眨眨眼睛。冯紫英含笑道:“成个亲回来就不认得人了?” “我靠!真是你啊冯老大!”贾琮在大佳腊放松的很,上前给了冯紫英一个大大的拥抱。冯紫英嘴上也笑,只笑不及眼底。 二人落座,冯紫英叹道:“你们这地方当真不寻常。要不是满大街的说的都是官话,我还当到了外国呢。” 贾琮笑道:“那个叫普通话。”乃瞧着他道,“我成亲你也没过来,怎么我度完了蜜月你跑来了?” 冯紫英抬目盯着他,贾琮茫然。冯紫英见他毫不心虚,不禁摇头。半晌,缓缓问道:“你知道太上皇的七皇子在哪儿么?” 贾琮道:“要找他?” “在你们家。” 贾琮一愣:“我们家?” 冯紫英乃将定城侯所言谢家之计悉数说了一遍。贾琮大惊,拍案道:“见他大爷的鬼!”“当年不是查得清清楚楚么?”“全儿长得也不像他们家的人啊!”乃怔了怔,“……好像是有点像。”顿觉头疼,“那是我们大太太的命根子!”乃看了看冯紫英,“王爷是个什么意思?” 冯紫英道:“我已找到了谢鲸。” 贾琮惋惜道:“谢鲸并不是无能之辈,怎么就不能安安生生的当个知府、好好过日子呢?” 冯紫英道:“他妹子若没生儿子,以他的本事,当个知府总兵皆可用,说不得还能高升。” 贾琮摇头:“他们家若没这么大野心,当年分封时将七皇子接回去,大小总能分到一块地盘,他也能当个王爷的舅舅。”乃命人去问小韩大爷去哪儿了,喊个他身边跟着的人过来。 一时那小子领了个大丫鬟回来。那丫鬟生得端端正正,向贾琮行了个礼,回道:“我们大爷今儿下午有课外活动,大约得晚饭时才回来呢。” 贾琮点点头:“你是他身边要紧的不是?” 那小厮忙说:“这位冬青姐姐便小韩大爷贴身服侍的。” 贾琮乃指着冯紫英道:“这位冯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奉他东家之命追查他们家姑奶奶下落。如今疑心那姑奶奶便是全儿的生母。” 冬青大喜:“当真?!” 贾琮道:“只是怀疑而已。偏全儿生母本为他老子的外室,当年就查不到什么线索,纵反过来查也一样没证据。你可知道,全儿小时候有一件从他家里带来的肚兜儿?” 冬青笑道:“此事旁人不知道,唯有我知道。我们小爷极爱惜那个,小心藏着呢。” 贾琮道:“你速去将那个取来给我们瞧瞧。”乃含笑道,“你们小爷能不能得个有钱的舅舅只看运气了。”冬青欢喜得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贾琮喊住她道,“先莫要惊动大太太。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且不论是不是,都得斟酌着同她说呢。” 冬青忙说:“奴婢明白!”退出门外撒腿跑了。冯紫英瞄着贾琮摇头而笑。 不多时,冬青在怀内藏了那肚兜子急忙忙跑了回来。贾琮拿了那玩意在手里一捏,沉着脸道:“里头果然有东西。”又交给冯紫英。冯紫英拿了细看半日,还给贾琮。贾琮便从案头的工具篓里寻了把剪刀出来,眯着眼挑了半日的线缝,抱怨道,“这玩意怎么这么难拆。” 冬青笑道:“三爷仔细扎了手,我们来吧。” “对啊!”贾琮忙把肚兜剪刀统统交给她,“专业事给专业人做嘛。” 冬青是熟手,几下功夫便拆开线缝,从里头掏出一块帕子来双手捧给贾琮。贾琮打开帕子瞄两眼,一愣,转手递给冯紫英。冯紫英看了也发愣。那帕子乃是寻常人家的使的,上头写的生辰八字乃是“韩全”的而非七皇子的。并另有一行字迹:国子监学正、襄阳韩赫之子,妻赵氏。 冬青不由得屏气凝神,一眼不错看着琮三爷与冯先生。见他们二人皆面色疑惑,心想着只怕不是这位先生东家要找的,顿觉失望。果然,贾琮迟疑道:“生辰仿佛不对。” 冯紫英将那帕子并肚兜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瞧了许久,道:“生辰委实不对。” “那……不是你们姑奶奶的儿子?” “年岁是对的,日子和时辰皆不对。” 贾琮松了口气:“也好。这孩子在我们大太太跟前养了这些年,指望他养老送终呢。忽然冒出一个亲舅舅来,我们大太太未必受得了。”冯紫英再瞧几遍肚兜和帕子,一言不发撂下了。贾琮指着肚兜道,“既然不是,你拿回去吧。虽弄坏了,好歹里头有他亲爹的字迹,也未必是坏事。”冬青灰了脸,垂头称是,捧着东西走了。 贾琮将屋里的小子打发出去,看着冯紫英道:“有两种可能。” 冯紫英道:“老谢头不曾撒谎。” 贾琮道:“若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呢?” “何意?” “会不会七皇子从他们安排出宫后到进我们家这段时间出了什么岔子,没有替换成。造物弄人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定城侯府的人也许并不认得七皇子容貌。” 冯紫英想了想:“不会。后来谢家曾接谢贵人出宫回府住几日,她岂能认不得自己的儿子?还有一种可能?” 贾琮道:“这个孩子当真是七皇子,可里头的帕子是谢贵人自己故意写错的。宫中凶险,皇子之争有死无生,多少凤子龙孙只恨生在帝王家。她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借这个机会摆脱皇子身份,做一个寻常人家的孩童。” 冯紫英闻言又想了会子,点头道:“只能是这样了。” 贾琮哼道:“果然唯有亲娘会心疼儿子,谢家那帮人只将谢贵人母子当做替自己谋利的工具。”又啧啧道,“好伟大的母爱。这得下多大决心啊!还得有胆子跟她爹她哥哥对着干。难怪人家说为母则强。” 冯紫英道:“谢老头说,韩全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旧年年底谢家想让他同你挑明、求荣国府相助,他竟不愿意。急的谢鲸在江西那头托病,跑到台湾府来劝他。” 贾琮道:“那就对了!我猜着了!定是他母亲与他单独相处时同他说的。”乃赞道,“不可小瞧任何一个女人。” 冯紫英将此事从头到尾理了一遍,道:“委实唯有谢贵人了。” 贾琮道:“能让一个没爹的孩子抵制外祖父、舅父之命者,唯有他亲娘。” 冯紫英松了口气:“倒是小瞧了这个谢贵人。” 贾琮道:“有胆量有主见还细致,能在皇宫里养下儿子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人才。哎,可惜浪费了,不然也能事业有成。” 冯紫英心知燕王让他“酌情处置”本是让他“见机灭口”,依着冯紫英与荣国府的交情他们不会怎么样。只是如今看来已犯不上了,心下一松。 却听贾琮问道:“冯大哥,谢鲸呢?” “在他铺子里。你想见他?” “嗯。你要不要一起去?”贾琮想了想,“不,还是别了。你们俩也是自幼相识的,给他留点面子。” 冯紫英心事放下,也高兴了些,含笑道:“我倒是想听。” 621.第六百二十一章 话说贾琮冯紫英二人并未耽误功夫,出门一径往中山大道上的景德镇陶瓷特营店而去。立在店门口,贾琮皱眉道:“这门面挺贵的。我逛过好几回,早就该起疑心了。” 冯紫英跳下马来随口问道:“怎的?” “这么贵的门面,这么冷的生意,他们是怎么维持的?”贾琮也从马上跳下,“稍微动动脑子就该知道,要么在干什么非法勾当,要么就是不预备赚钱的。开铺子不为了赚钱,必有别的不好给人知道的缘故。” 冯紫英笑道:“委实如此。”下巴朝店内一抬,“谢鲸在江西可没少赚钱。” “不是匪乱的厉害?他也养了土匪?” 冯紫英淡然道:“他倒是想养,却养不起来。”王爷不许他手里有兵马,不论是正经军队或土匪。“只得收些别的钱贴补家用。既治不了匪便得不了政绩,得不了政绩就谋不到名。名与利总要得一样不是?不然他一个京中大爷,肯巴巴儿在江西那地方耗了这十来年?” 贾琮眨眨眼,“切”了一声:“我只当他是个精明的。” 冯紫英一壁拴马一壁说:“他当然精明。一年清知府、十年雪花银,何况江西那地方有许多赋税是别处收不着的。举国绿林人都跑去那儿做黑买卖。纵不黑吃黑,刮下一层层油水来,比别处多了不知多少倍。那点子钱王爷也懒得管他,说他守着个土匪窝不容易。” ……真了不起!贾琮啧啧道:“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又赞道,“原来这么些年谢鲸都在收全国黑社会的税。此人非但不是个庸才,根本就是很有本事啊!”又摇头,“可知野心一物糟蹋人才。” 二人并肩走进店中,有小伙计上前陪客。贾琮迎着人家就说:“在下姓贾名琮,乃台湾知府贾琏之弟。这位是冯紫英大人,东瀛燕属总督冯唐大人之子。我二人欲求见江西知府谢鲸大人,烦劳这位小哥通报一下。” 小伙计顿时懵了。半晌,扭头去看掌柜的。掌柜的已跑了过来打千儿。贾琮笑眯眯道:“方才我说的你可听清楚了?要不要再说一遍?” 掌柜的白了脸,躬身道:“听清楚了。二位爷请稍坐。”乃急忙往后头跑去。 不多时,谢鲸走了出来,面如金纸拱了拱手:“二位真是稀客。” 他二人俱笑得满面春风回礼。冯紫英道:“谢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贾琮道:“谢大哥好!冯大哥是稀客,我却来过数回。你们的货品虽还行,价钱当真不便宜,我想买东西也不给打折。” 谢鲸忙说:“贾兄弟买东西自然打折。” “几折?” 谢鲸苦笑:“莫要兜圈子,你们两位断乎不会是来买瓷器的。” “那个当然。”贾琮道,“我们是来通知你,方才我们把韩全的肚兜拆了,夹层的帕子上写着‘韩全’的生辰八字和‘韩全’爹娘的名字。我们想寻打谢大人听下,这孩子究竟是那位的老七、还是真的韩全。” 谢鲸初听他说把肚兜拆了,顿时心头一凉;听到后头竟迷糊了。“韩全的八字?” “嗯,韩全的八字,具体我记不得了。另有一行字,‘国子监学正、襄阳韩赫之子,妻赵氏’。” 谢鲸愕然,脸上白一阵黑一阵的。想了半日,老实道:“我不知道。” 贾琮与冯紫英互视一眼,道:“若非神佛所为,我便猜是你妹子谢贵人想替儿子干干净净脱掉这个皇家身份了。” 谢鲸猛然睁大了眼脱口而出:“不可能!”脸上如同被人当头揍了一棍子似的。 贾琮摊手:“那你是说是谁干的。” 谢鲸急道:“她在宫中何等艰难方生下这孩子,又何等艰难养到三岁上!” “你也知道宫中养大孩子艰难啊。自打进了我们家大门,全儿就从没遇到过危险,安全得了不得。轻轻松松养了这么大,一点也不艰难。” 谢鲸尚未听进去贾琮所言,自顾自的道:“她艰难是为了什么?不就因为孩子是龙种么?” “错!逻辑反了。”贾琮拍案道,“并非因为孩子是龙种,所以谢贵人愿意艰难养大他。应该是,因为这孩子是她亲生的,所以纵然艰难也要养大他。倘若可以让他长大得不那么艰难,宁可他不是龙种。谢贵人一心只为了孩子好,纵然孩子日后不再能认她为母她也舍得。”他乃讽然瞧着谢鲸,“不像有些当爹的,一心只盼着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冒死替自己卖命。” 谢鲸辩道:“冒死二字从何说起?” “谢贵人在宫中难道不是九死一生活着?后宫吃人不吐骨头你们家不知道?‘何等艰难养到三岁上。’还有许多年前你来找我问明万历青花恐龙那件事,全儿不是差点胎死腹中?” 谢鲸让他绕迷糊了。“后宫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哪里是我们盼着他们娘儿俩冒死?” 贾琮抽了抽嘴角:“难道谢贵人是自己想进宫的?不是你们家送进去的?送进去之前难道你们家不知道后宫凶险?若知道为什么还要送女儿进去?”乃哼道,“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不就是你祖父和你老子违法乱纪的事儿干多了,又欠下国库几十万的银子不愿意还。恐怕老圣人去世后新皇帝算账,就把女儿送进宫抵债。当然,谢贵人自身并不值钱。倘若她生了个儿子,皇帝的儿子才值钱,说不定能抵消你们家犯下的那些事和欠下的那些钱。” 他自己只管顺嘴往下说,等说完了才忽然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原著里头贾元春不也是如此么?荣国府当年亦是连个奴才都能在外头作威作福,从贾赦贾琏到王夫人王熙凤到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婿冷子兴,哪个没犯过国法?一般儿也欠着国库八十万的银子不肯还。好容易天上掉馅饼,林海死了,巴巴儿送上三五百万银子的横财来,但凡有一个清醒的都该立时还了国库才是。偏这帮使惯了排场的傻子竟拿那些钱去建什么大观园,明目张胆告诉皇帝:老子有钱!老子有好多钱、比欠你的还多!老子就是不还!你能把老子怎样!最后纵然想还已是还不起了。乃慨然一叹,安静了片刻,恳切道:“谢大哥,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谢鲸方才让他说得面红耳赤,手足都不知往哪儿搁。闻听此言反倒不窘了,也叹一声:“你问吧。” 贾琮道:“你们都知道宫中遍地美人且凶险万分、女子进了后宫便不值钱,不是不知道,对吧。”谢鲸愣了会子,终点了点头。贾琮接着说,“你们都看过史书,也知道每个皇帝都有很多儿子,且自古以来皇帝杀子比比皆是。眼前摆着义忠亲王老千岁的例子,血还没干呢。故此,究竟为什么会觉得,宫中有个女儿替皇帝生了皇子,皇帝就会赦免这皇子母家的罪?我真的不是在讽刺你们,我真的想不通这个逻辑。因为我们家也差点犯了这个错,把我大姐姐送进宫去了。要不是先南安郡王老太妃去宫中替她儿子求美人,我们家走的路说不定也跟你们家差不多。你们和我二叔祖母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想不通。” 谢鲸看他那模样当真不似作伪,摇摇头道:“赌一把罢了。”他这会子倒是清醒了些。“史书上除了有皇帝杀子,还有外家得势。杨贵妃得宠时整个杨家鸡犬升天。” 贾琮道:“然而这些得势的外家有哪家下场是好的?杨国忠糟蹋掉一个盛世大唐不也族诛了么?” 谢鲸道:“我也不欲当什么杨国忠,只求老圣人龙驭宾天之后,圣人能看七皇子颜面放过我们阖府。” 贾琮道:“圣人难道不是因为国库空虚、你们欠钱不还才欲灭了你们的?七皇子虽为谢贵人所生,终究乃司徒家的儿子。横竖司徒家会把他养大,与谢家何干?大不了替他换一个母亲。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们真的觉得一个幼小的孩童能有多大颜面、大到能抵消几十万两银子?假如你们谢家快要穷干净内囊了,偏这会子谢大哥你发觉手下的管事竟贪墨了几十万的公帐。这个管事的妹子是你小妾,还替你养了一个年幼的庶子,你会如何?会看那小妾庶子颜面免除管事几十万的公帐么?” “这……”谢鲸如被雷劈了一般。贾琮满面无辜,托着腮帮子眼巴巴看着他等答案。足有半盏茶功夫,谢鲸哑着嗓子道,“我们……不曾想过这些……” 贾琮挠了挠下巴:“那……我们家还了国库银子之后不是圣人褒奖了我琏二哥哥么,你们就没受到什么启发、也想着还了皇帝家的钱?” 谢鲸道:“且不说除了你们府里、其余各家都没还那些钱;再有,没了钱日子多难过?谁愿意把自家的钱交出去呢?” ……贾琮哑然。一句“那是你们借的”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去,另换一句“皇帝没钱难道就不难过”也说不出去。半晌,摊了摊手:“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死活非逼着全儿……了。”乃站了起来,“很遗憾,韩全是我们家的孩子。倘若有人想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他皮笑肉不笑道,“不如你们试试,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遂扭头看着冯紫英,“我已无话可说,先回去了。”抱了抱拳,拿起脚来便走。 谢鲸看他头也不回走了六七步,赌博似的喊道:“既说七皇子是你们家的孩子,扶持他不比扶持什么外八路的燕王好?” 贾琮张口就说:“自古以来多少皇帝族灭了生母家,何况是养母。世上最经不起岁月磨砺、早晚必然消磨干净的两件东西,就是皇帝的感情和皇帝的良心。”他停步思忖片刻,回头道,“荀彧曰,善用兵者,不虑胜先虑败。我们家没你们家那么无能,连维持家业的钱都赚不到、只能拿女儿去赌博;也没你们家那么愚蠢,赌都还没赌呢就念着必赢。十赌九输这句话我五岁就听过了。” 他既走了,冯紫英与谢鲸干巴巴大眼瞪小眼坐了半日,都不知说什么好。良久,冯紫英道:“王爷本来命我杀死韩全的。”谢鲸猛吸了口气。冯紫英淡然一笑,“安心,他既不是七皇子,也就不值得杀了。” 谢鲸默然良久,道:“此事机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冯紫英道:“是别人知道后,想借机施离间计陷害荣国府。只可惜做出来的伪证极谬,我一眼识破了。” 谢鲸道:“贾琮亦非真心想帮着燕王。燕王与吴王蜀王并那些海外国主霍晟周小兰等一样,皆是被他利用的。” “我知道。”冯紫英道,“王爷老早就知道了,他一心想着撺掇诸王占海外之地。那又如何?得好处的难道不是我们王爷?” 谢鲸冷笑道:“冯大人来大佳腊多久了?你看这台湾府像是燕王治下么?” 冯紫英道:“这些都有书信回京。” 谢鲸瞧了他一眼:“百姓风貌纸上未必能写得出来。冯大人不如去街面上走走,再往学校里瞧瞧。”言罢,他竟起身回铺子后头而去。 冯紫英微微皱眉,向掌柜的道:“你们这东家好生失礼。”也站起来走了。 遂一径回到贾家,贾琮也刚回家没多久。门子又请了冯紫英上外书房去。贾琮迎着他笑道:“我就猜到你们俩也说不了多久。能说的都被我说完了吧。” 冯紫英道:“让你的丫头小子们送些点心上来。” “诶,你饿了么?”贾琮忙命人取点心。 不多时茶点皆送来了,二人对坐吃喝了会子。冯紫英忽然抬目看着贾琮,道:“我已来了数日,该走该看之处皆走过看过了。琮儿,我怎么觉得你这是想造反呢?” 贾琮往口里丢了块凤梨酥吃下去,方笑眯眯的说:“是呀~~冯大哥你要不要入伙。”冯紫英眉头动了动。贾琮又喝了口茶,“三姑姐姐已经来了很久哦~~” 冯紫英惊道:“她不在澳洲?” “她就没去过澳洲。”贾琮道,“她是我们的商务部长,这会子正陪着澳洲国主霍晟、爪哇国主周小兰等几位外洋国主在广西考察蒸汽机项目呢。” 622.第六百二十二章 贾琮告诉冯紫英自己有心造反,冯紫英细看了他会子,道:“我素来以为你不愿意做皇帝。” “是不太愿意,嫌累。”贾琮义正言辞道,“然而在闲散和祖国之间,我宁可选择祖国。”冯紫英以目相询,贾琮想了想,“我有好几套词儿,不知用哪一套好。” 冯紫英**勾起嘴角:“挑你当年说服秦三姑的那套。” 贾琮耸肩:“她不是我说服的。那位只是让她知道了燕王打发她去琼州的缘故,她就决定不跟着燕王混了。”遂将燕王妃以重金卖秦三姑性命之事说了一遍,乃啧啧道,“十五万两白银啊!她可真有钱。”冯紫英顿时黑了脸。“燕王并不喜欢王妃娄氏,三姑姐姐却是他的钱袋子。尽管如此,燕王依然选择了放逐三姑姐姐去琼州。虽说有我们家在台湾府、她性命无碍,那差事难道不是换谁都比她好?她碍霍晟的眼,霍晟难道不也碍她的眼?这跟太上皇能有多大区别。早年我姑父险些遇刺尚未查清,太上皇却命他冒险回苏州为饵。” 冯紫英长叹一声:“自古君王皆如此。” 贾琮点头:“自古君王家天下。臣子再得用也是奴才,妻儿再不喜欢也是主子。林海和秦三姑再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性命和尊严皆从不在主子眼里。不论主子是昏是明,奴才永远都是奴才。一旦皇帝的儿孙老婆跟我们家起了什么冲突,是不是不论青红皂白、一律我们家吃亏?万一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司徒家哪个小子强抢了我们家的女孩儿,是不是最好的处置左不过我们孩子嫁过去?我若设计报复,是不是就有反意?会不会因此在皇帝心里埋下‘居功自傲’的签子、早晚必灭了这荣国府?” “这……”冯紫英奇道,“你竟想过这个?” 贾琮道:“这种事不是自古以来都很常见吗?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未算胜先算败,把最坏的可能先摆出来。故此我必须离开中国避去外国,没错吧。” 他这弯子虽转得大,冯紫英想了想:“没错。” “我在台湾府试验了这么许多好政策,燕王几乎就没用过。然而这些都是强国富民之策。”贾琮一手指着外头道:“我到了外国,不足五十年就能让外国超过中国、且远远的抛在后头,你信么?” 冯紫英思忖良久,终于道:“我信。” 贾琮吐了口气,缓缓的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亲手让外国超过中国挺不舒服的。还不如自己动手,把中国建设成世界第一强国。”他乃微笑道,“故此我必反。” 冯紫英默然良久,道:“你只因与天家往来不得公正才反的?” “嗯。但我会走君主立宪那条路。”他起身从书架子上翻了本书出来,“冯大哥既然只来了数日,这些书籍想是没看到过。” 冯紫英一瞧,那书的封面写着“浅述西洋之君主立宪制度”。“又是西洋之物。”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则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夺嫡无非是因为权力过于集中。” 冯紫英捏了那书在手并未翻看,瞧着他道:“燕王次子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那是我五叔杀的。不过是我求他帮我杀的。” 冯紫英大惊:“你五叔不是幼年时便丢了?” “找回来了啊!对了,秦三姑已改回自己的原姓,现在叫吕三姑了。她是我五婶娘。” 冯紫英目瞪口呆。半晌,犹自不信:“秦三姑成亲了?嫁给你五叔?” 贾琮使劲儿点头:“从林姑父家出嫁的。没告诉你也是没法子,你们不是都以为她去了澳洲么。” 冯紫英又愣了会子神,长叹道:“琮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打什么时候起有了反心的。” 贾琮立时道:“从太上皇下旨命林姑父回苏州开始的。” 冯紫英茫然:“……你那会子才几岁……” 贾琮算了算:“当年林姐姐九岁,我比她小三岁,应当是六岁。”他拍了拍脑袋,想一出是一出,“对了,诸王分封就是我林姐姐当时定的计策,嗯,九岁。为了报复太上皇拿她爹的性命去当诱饵,林姐姐拆了他的江山。” 冯紫英少不得又呆了。半晌才苦笑道:“林海乃当世忠良,竟养了林小姐那么个女儿,又教出你这么个学生。” 贾琮笑眯眯道:“这说明,人都有向往公平和自由之心。” 冯紫英闭了闭眼:“我心思有些乱。” “其实冯大哥你也未必安全。你知道得太多了。而且,我顾虑的事难道你不顾虑?不怕孩子被凤子龙孙欺负?” 良久,冯紫英道:“今非天下虽分,却并非乱世,民心不思变。” 贾琮道:“放心,老百姓是最现实的一种生物,跟着谁有好日子过他们就会跟谁走。我非要造反不可就是因为实在指望不上这些皇帝家的人把钱和心思花在百姓头上。你看吴王,口袋里有了点钱就在琢磨着修吴宫。眼下我不能让他修什么吴宫啊!南美那么大的地方,西班牙葡萄牙已经移民一百多年了!” 冯紫英恍然:“还是为了外洋!” 贾琮点头道:“我比他们都清楚眼下占外洋之地究竟要紧到什么份上。虽已挑唆了数位打出去,终究他们的心性不定、儿孙会怎么想也不好说。真的、真的!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整个地球人类历史,唯有这一百年可以明目张胆搞扩张,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冯紫英奇道:“为何错过就再没有了?” “眼下是冷兵器到火器的过渡时期。百年后,各色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先后出炉,导弹氢弹等核武器行动就能炸烂整座城市。世界各国谁也不能乱来,乱来则鱼死网破,保不齐自家死得不比对家少。白眉赤眼仗着火器欺负人,这会子是唯一的机会。”贾琮苦笑道,“可这些独我一个人知道尔,其余诸王不过是受了钱财和地盘吸引才去外洋的。我怕他们见好就收,也怕他们抢到了金银就忙着享乐。”乃叹道,“求着他们出去打仗实在太辛苦了。” 冯紫英默然许久,道:“你就一定能赢么?” 贾琮含笑道:“我的火器最好,我的人才最年轻,我的财力会更足,我的地盘也越来越大了。”乃掰手指头,“台湾、两广、平安州、滇黔、南洋马来国,江西马上到手,福建算半个、用不了两三年也能完全归我。鲁国也算一半吧。其余爪哇、澳洲、大成等国俱是盟友。” 冯紫英倒吸一口冷气:“鲁国?” “鲁国整体国策都是我送过去的。” 冯紫英立时明白了:“朱桐是你的人。”贾琮笑眯眯挤挤眼。冯紫英不觉渗出一背的冷汗,“……你布置这些多久了……” 贾琮想了想:“大概从白令仪白令恩两兄弟来香港建走私港口算起吧。我一向秉承‘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原则,从来不独占好处。” 冯紫英立时盯着他:“白家衰败是你的手笔?” “不是!”贾琮爽利道,“是他们自家内斗斗散架了,我捡来的。” 冯紫英想起一件事来。“如今的香港龚家,就是当年你武师父那个龚家吧。” “嗯。” 冯紫英叹道:“那位老爷子也是个人物。我当年也查过他,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心想:那位乃是高段位情报头子,以有心防备你无心,你查得出来才怪。又捱了半日,冯紫英忽然说,“你就不怕我回去向燕王揭你的底?” 贾琮笑道:“不会,你既不蠢也不迂。再说,纵然你不愿意入伙,留下我这条后路岂不是很好?横竖燕王没老糊涂的时候我不会动手,他若一直不糊涂我就等到他驾崩。我比他年轻太多。天晓得他的儿子上了台会怎样。冯大哥,冯老将军在东瀛燕属挺得民心的。” 冯紫英蓦然睁大了眼:“此言何意?” “明摆着嘛。”贾琮无辜满面,“开好处给你啊!东瀛在海外,可为盟友。” 冯紫英深呼吸了十几下。“如今燕蜀吴皆不弱,你就知道你能赢?方才还对谢鲸说十赌九输。” “我这不是赌博,是实力碾压。”贾琮道,“冯大哥明儿跟我去星舰学院走走就知道了。” 冯紫英道:“我去过。” 贾琮摆手:“你去过的是校园区,研究所是不对外开放的。而且研究所的项目绝大部分也不对外公开,你的人不可能查到。对了,前两个月他们刚刚做出可用的无线电报机;蓄电池多年前就有了,一直在改进。这玩意会改变探子的整体工作方式。”乃大略向他说了无线电报机的功效。 冯紫英本是细作头目,最内行不过。听罢整个人都懵了,脱口而出:“不可能!岂能有这种东西!该不会是你的法器?” 贾琮道:“那是人家研究所的同仁们做的,与我何干!已得了样品,还没量产。你还真以为星舰研究所只研究怎么做清油路灯、留声机、脚踩洗衣机啊。” 冯紫英怔了怔,又想起一事:“西宁郡王说你有反意是真的。” 贾琮歪歪头:“真的。你没察觉出来是因为你非常清楚,我打小就能看透皇帝家手足残杀那些破事,从内心深处否定了我造反的可能。” 冯紫英怅然:“委实从没想到。”过了会子,“我在查西宁郡王卷宗时,看他抄录了许多荣国府的情报密语,像孩童画的画儿。那会子我曾起过疑心。” 贾琮笑道:“他看不懂吧。今后这些情报密语他都抄不走了,电波是无形的,密码也会更加复杂。”冯紫英连连摇头,长叹一声揉揉太阳穴。 当晚,冯紫英就在贾家客院住了一宿,次日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后头数日,贾琮亲领着他上星舰研究所去参观,把冯紫英看懵逼了无数次。而后又坐着马车走了几家绝密工厂,最后才去的火枪组装厂。 冯紫英立在流水线终端上看了会子,有气无力道:“我已惊讶不动了。”贾琮龇牙一笑。冯紫英摇了半日的头,道,“你们这个,比我平素用的火枪强出去许多。” 贾琮道:“因为这是最新最好的。我们花在研发火器上的钱比别处都多,工程师们的薪水和地位也比别处高得多。” “你们跟红骨记究竟什么关系。” “红骨记的东家叫贾赦。” 冯紫英愕然!半晌才道:“我才刚说已惊讶不动了……” 贾琮嘿嘿直笑:“不然,怎么会红骨记的火枪比西洋人的还好?” 冯紫英叹道:“你们纵然现在打也打得赢。” 贾琮点头:“但我不想动贤王哥哥,他死后撬燕国绝对来得及。横竖发展市场经济需要时间,先慢慢把手上的这些地方建设好。等别处留不住人口之时,他们自然会先动手。然而他们的装备比我的差太多,想打我就是找死。在国内打仗,还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的。” 二人从组装厂回到大佳腊,并辔走在街头。等红旗时,贾琮忽然说:“可不可以烦劳冯伯父在东瀛燕属试行这些?” 冯紫英看了他一眼:“东瀛刘属已用了不少。” “因卫若蘅暗中帮忙,吴属也用了些。” 冯紫英翻了个白眼:“……谁是你的人我都不奇怪了。” “哈哈,卫若蘅不是我的人。我才刚想着撬他罢了。” “拿东瀛吴属撬的?” “非也,拿他老婆儿子的自由撬的。”贾琮道,“冯大哥既说那天晚上你熬夜看完了《浅述西洋之君主立宪制度》,应该能看明白,这制度拿走了天子滥杀功臣的权力,也将君臣关系由主奴变成了雇佣。倘若吴王想招卫若蘅之子为郡马,依着吴国的规矩他不能反抗。然而……绿旗了。” 二人遇上下一段红旗时,冯紫英道:“你可想过,你若没有儿子?” 贾琮侧头看了他半晌,笑了:“瑞锦也许生不出男孩?你都知道了,燕王绝对知道。” 冯紫英点头:“你知道?” 贾琮哼道:“他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防着我。不然怎么没听你提醒半个字?”冯紫英不语。贾琮道,“皇太女这种职位世界各国都有,咱们也不能落后时代潮流不是?” 冯紫英看了看立在台子上举红旗的那中年女子,哑然失笑:“对啊,没有儿子与你而言根本无碍!”贾琮扭头冲着他灿烂一笑,举手打了个响指。 623.第六百二十三章 冯紫英本是聪明人。跟着贾琮参观了一圈儿便明白,这个小兄弟怕是拦不住了。且他所言极是,自家纵然这会子不入伙,留条后路也是好的。心下遂拿定了主意。他二人回到贾琮的外书房安坐下,没事人一般吃了会子茶水点心聊了会子天,冯紫英乃问秦三姑的丈夫是什么来历。贾琮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空中摆了摆:“锦、衣、卫!” 冯紫英吸了口气,喃喃道:“难怪杀得了燕王的儿子。” 贾琮问道:“锦衣卫是谁的人?我起先以为归你管来着。” 冯紫英道:“直至先帝驾崩前锦衣卫都捏在他掌心。刘登喜帮太上皇在里头弄了些人手,只是不多。而后因天下无主而散。从头至尾就不曾过燕王之手。” 贾琮摸了摸下巴:“但是锦衣卫里头的卷宗文档,在你手里吧。” 冯紫英道:“大都在我手里,也有些机密卷宗毁了……”他瞧了贾琮一眼,“莫非没毁?在贾五老爷手里?” “不知道。”贾琮道,“那事儿我没问过。横竖有五叔在呢。” “你就那么信你五叔?” 贾琮含笑吃了口茶:“我信五叔。冯大哥我跟你说个八卦。你猜三姑姐姐是什么时候从心里愿意嫁给我五叔的?” “什么时候?” “五叔带她去金陵我们家祖坟拜祭我祖父的时候。”贾琮道,“人活一辈子,总得有那么几个真心信任的人。不然,做不成大事。” 冯紫英道:“大事做成之后,可会变?” “有人信任是幸福的。为了不失去这种幸福,须得从制度上杜绝‘大事做成后变心’这种悲哀结局。”贾琮举起茶盅子,“冯大哥想必不急着走,留下来多看看吧。跟我们在一起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冯紫英思忖片刻:“我想见见你五叔。” 贾琮道:“论理说应当咱们上门去拜见。不如还是等三姑姐姐回来、让她以女主人的身份接待你比较好。毕竟你们俩多年的交情,肯定有许多话说。明儿我请五叔过来?或是替你们俩约在哪个茶楼酒肆相会?” 冯紫英道:“去外头见吧。”贾琮点头。冯紫英伸指头弹了弹手中的茶盅子,“慧太妃是谁杀的。” “我。”贾琮道,“当时大内女卫以周大梅为首都跟着她。她不死,这些女卫就不容易散。”冯紫英未曾听明白。贾琮解释道,“俗话说,树倒猢狲散。慧太妃但凡活着,想让陈国那些女卫离开她自谋出路太费力气了。她一死,再骗周大梅上爪哇去找她妹子,女卫们轻松解散。” “你为何那般忌惮女卫?” 贾琮托着下巴悠悠的说:“不是忌惮,是抵触、厌恶。我认为人应该有选择权。大内护卫不论男女都没有选择权。从极小的时候开始就像动物一样被困在宫中,又像机器人一样训练长大,为别人生别人死,侮辱也得当做恩赐。寻常人家的奴才好歹还有点子性格,她们别说性格、连喜好都不许有。人应该是一种极有创造性的生物。不然,哪里能发明得出蒸汽机、无线发报机?你都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神才把我媳妇慢慢哄成像个正常女子。” 冯紫英以异样眼神看了他半日,道:“你跟贾宝玉不愧是亲哥俩。” “啊?我跟贾琏才是亲哥俩谢谢。” 冯紫英摇头:“不一样。你跟贾琏不一样,跟贾宝玉才一样。只不过你比他能干些。” 贾琮抿了下嘴唇:“我知道宝玉哥哥身上也有种朴素的平等观念……不然怎么能打动数百年的少女心。我根本不是好吧。他是真的尊重每一位美女本身,我不是。我欲让每个人才都能发挥最大能力以推动时代发展,好让我族快步扩张——因为我们已落后很多了,务必快跑追赶上西洋人。高武力值人才堆积在皇宫内院、只为了保护皇帝全家,乃是极大的浪费。简而言之,宝玉哥哥是不带功利性质的,而我是有目的的。” 冯紫英轻叹一声,将他方才所言从头想一遍,猛然发觉自己漏了件要紧事:“你说,‘骗周大梅上爪哇去找她妹子’?” “嗯。” “莫不是爪哇国主周小兰?” “亲姐妹。” 冯紫英拍案:“周小兰也是大内女卫?” “是啊!当年陈王带着她从琼州出征东瀛,身边没有女人服侍想收她入房,我和瑞锦趁机窜撺掇她走人。”贾琮得意道,“要没有我们俩加那把柴火,说不定她会认命当了陈王的小老婆,咱们现在根本就没有可可茶吃!” 冯紫英抬目看了他半日:“那……大内柳家有你什么事没有?” “也是我撺掇走的。他们家原本一直住在皇宫。我跟柳家老爷子耍了两回舌头,哄得他相信紫禁城里头已没有他们主子了。他们到了外头也就得跟旁人打交道不是?慢慢沾染上烟火气息,也懂得了保护别人安全应该收保镖费、不高兴干可以辞职走人。听说如今也散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冯紫英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干净?那么多高手忽的没了擎制,不得乱套?难怪京中冒出那么多游侠儿。” “哦,他们啊!”贾琮摸了摸下巴。“委实有可能。”冯紫英横了他一眼。 这日晚上,贾琮上贾敘那儿溜达了一趟。次日,冯紫英贾敘两大特务头子于大佳腊城北的汉唐酒肆相会。 这汉唐酒肆有三层,顶层其实是三个八角大亭子,以短回廊相连。冯紫英到时贾敘已候着了。他只瞧了此人一眼便知道当年那位史太君为何非要把他从荣国府弄出去不可。老人们都说贾宝玉长得与他祖父一个稿子,然贾宝玉乃白面书生,气度与贾代善那位沙场猛将相去甚远。冯紫英年幼时见过贾代善,可巧就是贾敘这个年岁——爷俩当真像!贾敘站起来含笑抱拳:“冯大人,久仰大名。”冯紫英回礼,二人依主客而坐。 冯紫英乃道:“贾五老爷怕是没少哄骗我。” 贾敘全然不否认,微笑道:“事出无奈。冯大人也是个人物儿,万一查出来可如何是好。” 冯紫英哼道:“五老爷过谦了。自前朝以来,只有锦衣卫查别人的,哪有别人查锦衣卫的。” 贾敘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锦衣卫早已人去楼空,如今冯大人便犹如当年之锦衣卫。” 冯紫英摇摇头。半晌,乃问道:“你怎么哄了秦三掌柜的?” 贾敘抿了抿嘴角:“怎么是哄?追来的好么?绞尽脑汁掏小酢跷的,娶个老婆不容易啊。”神态语气都极似贾琮。 冯紫英怔了怔,良久叹道:“她也是个命苦的。五老爷好生待她。” 贾敘笑眯眯道:“冯大人说反了,须得她好生待我才是。平素我是才那个被欺负的。” 冯紫英知道此人必是老狐狸,他说的话皆当将信将疑;偏这一句实在的很,瞧着当是实话,心下暗暗点头。又问:“锦衣卫衙门里头少了许多卷宗,皆十分要紧。可是在五老爷手里?” “有些在我手上,兵荒马乱的也毁掉了不少。冯大人可是有东西想查?” “时常用得上。” “我在京中委托了中人,冯大人可以联络他。” 冯紫英含笑道:“五老爷不怕我把你的人抓了?” 贾敘饮了口酒,慢条斯理道:“冯大人若是迂腐之人,当年就不会改投燕王;再说那也不是我的人,不过是个中人罢了,你抓了就抓了吧。我的人你们何尝抓到过。” 冯紫英点点头:“倒也是。”顿了顿,“五老爷可觉得,琮儿性子不合适为人主?” 贾敘哑然失笑:“此事也不是头一个人提起。他委实不适合为人主,他也并非人主。他是个领袖。人主最怕有下头的人强过自己,领袖巴不得自己人强过自己。冯兄弟只管放心,琮儿是你打小看大,他的性子你比我清楚。若还有犹豫,不如等三姑回来?你只看她一眼自然就明白了。”冯紫英微微点头。贾敘含笑道,“我若有东西要寻冯大人帮忙查查,可否去找冯大人?付你劳务费。” 冯紫英本没想着这么着急与他商议合伙,听了“劳务费”三个字,愣了。偏贾敘面上神色不似顽笑。“五老爷此言当真?” “当真。”贾敘正色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其实咱们两家并没有什么矛盾,是可以合作的。”冯紫英又看了他半日,贾敘淡然吃酒。 冯紫英遂就在大佳腊住下,每日出去走走看看。有回陈瑞锦上大佳腊武警学校去做教学指导,冯紫英跟去瞧。众学员吼着打拳时,忽然对面教学楼外头响起一串鞭炮来。众人移目去瞧,却看三楼一排明晃晃的玻璃窗上写了六个大字:陈瑞锦我爱你。学员们哄然大笑。 冯紫英奇道:“他在怎么写的?在里头反写么?” 陈瑞锦笑瞟着那窗户:“字那么难看,可不就是在里头反写的?” “他倒是有趣儿。你不嫌弃他张扬?” “有点嫌弃。他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子,看多了也挺有趣。”陈瑞锦道,“如今年轻人都学了他,到处都是花式表白。贾琮说,把心放开了,才能把思想放开。他们这一代必然能出很多发明家。”冯紫英思忖不语。 如此住了一个来月,上广西考察蒸汽挖煤机的那些人回来了。贾琏贾琮哥俩亲领了些人往十二生肖广场迎接,冯紫英混在其中。头一个从马车上下来的就是吕三姑。冯紫英顿时明白贾敘所言,“看她一眼自然就明白了”。这哪里是城西三掌柜?比朝廷大员还有气度些。后头的马车上下来了南安郡王霍晟。虽风霜满面,却意气风发。倒是水溶,虽白胖发福,眉目间微微笼了愁意。那个爪哇女主周小兰竟身带杀气。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吕三姑已换了寻常见客的衣裳,亲来贾家客院邀冯紫英过府一叙。 冯紫英从进了她们家大门便惊愕起来,从没想过这位老友家中是如此模样。早年秦三姑虽富庶,吃穿用度皆极尽简朴,纵然是新做的衣裳也皆为素色——终归是个小寡妇。如今这宅中布置处处精妙,奢在妙处。金玉不多、古董却多,并有各色外洋古董。吕三姑自身装扮亦不吝华贵,比宫中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冯紫英奇道:“怎么你……成了亲倒喜欢起这些来了?” 吕三姑道:“哪有女人不喜欢打扮的,在京中不能放肆罢了。我敢这么穿出去,下头的掌柜伙计少不得跟着奢靡。我那些钱又不是赚给自己的,不都得上供么?再有,一个寡妇也怕人说闲话。” 冯紫英点头,跟着她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儿,才发现还有更多稀奇之物——贾琮领他参观研究所并没把什么都看过,还有许多是日常用的。比如脚踏缝纫机,女人做衣裳能省去许多功夫。还有小小的削炭笔器,连炭笔也比毛笔方便使。冯紫英叹道:“琮儿真真是一心只想省人力啊。” “不止省人力,日常委实方便。”吕三姑道,“方便之物还多着呢。”乃指着墙上一副西洋画道,“那是西洋发明家达芬奇所绘。此人是个旷世天才,琮儿命人去西洋搜罗了他的发明图纸,送去研究所供我们的人研究。如今满大街跑的自行车就是依着他的图纸改的。” 冯紫英道:“既是旷世天才,怎么不请来?你们不是请了许多西洋人做事?” 吕三姑失笑:“死了快三百年了!”冯紫英恍然。吕三姑又道,“军工厂,琮儿只带你看了枪械组装厂对吧。”冯紫英点头。吕三姑抬头看着达芬奇之画道,“此人的发明图纸里头,有许多皆可用在军工上,或是可以启发军工。什么滑翔机、螺旋桨、降落伞……亏得三百年前之西洋君主皆没有眼光,这些东西已埋没。不然,西洋人只怕早把我朝攻下了。”乃大略说了说达芬奇机械发明之功用。 吓了冯紫英一身冷汗:“……三百年前?!” 吕三姑点头:“不止我国有庸主。” 冯紫英又打了个冷颤:“感谢神佛,西洋亦有庸主。” 吕三姑道:“感谢上帝,西洋亦有庸主。”贾敘在外头吃茶,听见了,笑喷了一地的茶。 第六百二十四章 吕三姑领着冯紫英过自己府里叙旧,提起西洋发明家达·芬奇之本事,冯紫英闻听庆幸不已。一时二人坐在院中歇息,冯紫英叹道:“这些年诸王同西洋人打仗皆多赢少输,我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琮儿说了无数遍我朝落后许多,我只觉奇怪。原来是这些东西落后。” 吕三姑摇头道:“你也算是我朝对外洋信息掌握最多的主儿了。连都你看西洋人都如此不周全,可知旁人愈发是管窥蠡测。台湾府这些皆是琮儿从西洋学来的,那家学一样、这家学一样,收拢起来方比西洋某一国强些。好歹人家比咱们先有往外洋扩充地盘的念头。连火器都是学人家的。” 冯紫英道:“西洋人怎么肯教他火器呢?” 吕三姑微笑道:“我朝亦有强似西洋之处,便是武技。琮儿派人将西洋火器作坊要紧的人物抓来了。”冯紫英哑然失笑。 贾敘凑了过来:“你俩说完没?大略说完就得了,早些歇着。明儿不是还要开亚太经合?” 吕三姑道:“今儿才回来,诸位陛下殿下都累的紧。明儿休息一日,后日开会。”乃看着冯紫英,“冯大人要不要去旁听?若要旁听须得化个妆,许多人认识你。” 冯紫英问是何事,吕三姑大略说了说apec。冯紫英啧啧称奇:“皆闻所未闻,我得去长长见识。” 贾敘道:“方才我听人说水溶愁着一张脸,怎么回事?” 吕三姑哼道:“那货不死心,打发了个模样清俊的小子到周国主跟前晃悠。周国主以为是刺客,好悬把那人宰了。”贾敘哈哈大笑。吕三姑笑道,“他竟还说,想送周国主几个面首!周国主让他气乐了,道,我看着像是会因美色误国的庸主么?” 冯紫英忙问:“水溶想同爪哇结亲?” 吕三姑道:“他一厢情愿罢了,周小兰眼看要成亲了。” 贾敘道:“纵没成亲,她早年在宫中什么人物没见过。” 吕三姑含笑道:“也不能全怪水溶。如今世人皆以为周小兰不过是个嘴馋的琼州渔女入海为盗,当她没见过几个清俊的男人。” 冯紫英问道:“她究竟是因为什么去占的爪哇国?” 吕三姑道:“我才不是说了?因为嘴馋啊!” “当真是因为爱吃可可茶?” “当真,就是这么个缘故。不然她怕是会去当绿林侠客。”吕三姑笑道,“不要小看女人对吃食的痴狂。” 冯紫英摇摇头:“这缘故……跟顽笑话似的。” 虽说尚有一日歇息,吕三姑并未闲着,忙着预备后日的要紧事。冯紫英先在她跟前瞧了会子,发觉全然不懂,乃同贾敘商议互通有无去了。 后冯紫英果然化了个妆,扮作大佳腊的工作人员混在apec场子里旁听,才头一个上午便听懵了。各位陛下殿下与吕三姑等人在商议发行纸币、兑换金银。又跟着听了数日,渐有五体投地之感。这日散会后,冯紫英拉着贾琮叹道:“三姑……从前当真是屈才了……”贾琮得意一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大佳腊众人忙着成立亚太经合组织之时,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进了金陵城门。此人身高足有八尺挂零,黝黑面庞、相貌威武,骑了匹大黑马,背着包袱,腰间悬着宝剑,乍看像个当保镖的。到城中找个客栈住下歇息了半日,下午便开始四处打探先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 次日,从几个老街坊口中得了甄家的信儿。老街坊乃问他是谁,他只说是“亲戚”。此人谢了老街坊二百铜钱,翻身上马便走。才拐过街口,可巧遇上两伙市井无赖打架堵了道路。此人喊了一声“借光”,没人理他。又喊一声,没人理他。再喊第三声。人家闲汉打架呢,谁听他的?此人便拍马直闯了过去。 眼见前头有两个人正你缠着我我勒着你呢,这男人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晃动两下。便听“哎呦”“哎呦”两声,那两位已摔倒在地。眨眼间闲汉们东跌西倒的摔出了一条路,此人从容拍马穿过,口中还一直念着“借光”。直至他已到了人群那头,就在马上回身报了抱拳,“多谢让道。”乃扬长而去。半晌,地下有人喃喃道:“不谢……” 甄府虽早已被吴王抄了,房子还在呢。如今此处住的乃是吴王正妃包氏的娘家。打架之地离包府不远,没过多久,此事便成了小厮家奴口中的笑话儿传到主子耳中。天下纨绔皆闲的慌,既闲就免不得好事。那人武艺高强,行事有礼兼有趣,包家三爷便有心打听来结交一番。 白眉赤眼的自然不知此人是谁,然他既打探甄家、少不得要去找甄家。次日,包三爷命人上甄家问去。甄应嘉哪里敢有半个字欺瞒?包家的人过去一问他便说了。 原来此人委实是甄家的亲戚,也姓甄,名藏珠,今年恰四十岁,是甄应嘉族兄甄得仁之外室子。甄得仁乃一巧手木匠,在世时曾进京替先帝做事。因家眷皆留于原籍没跟着去,壮年男子孤身在外难免留下点子风流韵事。这甄藏珠母亲去得早,乃是一对老仆夫妇拉扯他长大,如今在京郊做些小买卖为生。数月前老仆去世,临终前留下了甄得仁的亲笔书信和一副画儿。书信里头提到了其叔父甄应嘉之名,甄藏珠便拿着这两样东西来原籍金陵寻亲。 包三爷听罢问道:“他可找到他老子了没有?” 那小厮道:“哪里有他老子?二十多年前让不知哪里来的匪人灭了个干净,连狗都没留下一条。” 包三爷“咦”了一声:“倒是新奇。” 小厮笑道:“三爷,小的方才话还没说完呢。”包三爷瞧了他一眼。小厮笑抖了抖眉毛,“依着甄应嘉所言,这个甄得仁倒有不少故事。”遂将甄得仁之经历从头细述一回。 包三爷听罢连连点头:“果然有趣!如此说来,甄得仁一家保不齐是让先帝灭口的?”乃笑道,“难怪一个外室子巴巴儿竟然叫藏珠。背着圣人藏起一颗珠子来。”思忖片刻,又道,“不对啊。既是木匠之子、老仆养大的,又是个寻常的买卖人,想必没几个钱。他那身功夫是怎么学的?有人肯白白授他武艺?” 小厮道:“小的倒是问了。甄家并不知道这个甄藏珠会武艺,故此也没问过他。小的正欲讨二爷示下,可要告诉甄家,下回见着此人问问他?” 包三爷摆手道:“不用。甄得仁满门既死,当年想必是甄应嘉帮着收的尸?” “正是。” 包三爷摇头晃脑道:“甄得仁给外室子留书信,不写自己的住址、却留下族弟之名,可知那会子他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甄藏珠那老仆直至临死才把小主子他爹的书信拿出来,怕也是得了什么吩咐。有趣、有趣!甄得仁一家子葬在何处?” 小厮一愣:“这个……奴才没问。” “蠢材!”包三爷骂道,“当问的不问!快问去!”小厮吓得磕了个头,抓着帽子撒腿就跑。 甄得仁满门就葬在城西清凉门外。包三爷想着,那甄藏珠都四十岁了,才刚刚得知自己生父是谁;找到原籍来却是早已化作枯骨。而甄应嘉自己都已败落多年,必是没闲工夫去收拾族兄之坟地的,那甄得仁之墓还不知荒芜成了什么模样。甄藏珠找到他老子的坟之后免不得要雇人修缮,近些日子多半都得在坟地忙活。果然,使人往甄得仁家坟地左近询问,这几日委实有个披麻戴孝、京城口音之人,身形模样皆似甄藏珠,四处雇人修缮坟墓、急着请人赶工新做墓碑、还打听金陵城内哪座庙的和尚做法事最好。包三爷喜滋滋道:“皆不出三爷所料。” 次日,包三爷穿了身素色的袍子、领着两个小子往清凉门外游逛,不留神迷了路,听见前头不远处仿佛有许多人声,便驱马过去瞧瞧。到了哪儿一瞧,原是有位孝子在指挥着佣工换下已残破之墓碑。遂上前问路。 孝子道:“我乃外乡人,不识得金陵道路。只知来时路。” 包三爷道:“我亦非金陵人氏,举家搬迁金陵多年,偏不识得这一带道路。横竖我也不急着走。待壮士你事了,我跟着你走就是了。” 孝子道:“我这里还得一阵子。”乃指着佣工道,“这些师傅皆本地人,请一位领先生出去便是。” 包三爷摆手道:“他们皆是壮士雇来替祖宗做事的,我若领走、岂非对逝者不敬?”再三不肯。孝子闻听便罢了。 一时破损墓碑皆换了新的,孝子在一个大坟头前再三叩拜,又垂了会子泪,方起身领着人离开。包三爷少不得跟在后头。孝子解下自己的马牵过来,包三爷眼前一亮:“好马!” 孝子不觉嘴角含笑,抚着马脖子道:“初买回来时还是只小马驹,一晃神已三年了。”那马仿佛听得懂人言,扬脖子嘶喊了一声。孝子又摸了它几下,翻身上马。 因夸了他的马,孝子对包三爷和颜悦色了许多。二人路上说了些话,一径进城。包三爷趁势请孝子吃饭,说是为了谢他领路。孝子性子爽利,便答应了。二人与席间互通名姓,算是认识了。听甄藏珠说他想请些道行高的僧道替他父亲作法事,包三爷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甄兄弟你放心,管保替你请金陵城最好的和尚道士!”甄藏珠大喜,深施一礼。 后包三爷便帮着甄藏珠请了几波有名望的僧道替甄家满门超度,并帮了他些别的。甄藏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没他帮着,许多事当真不好办,乃十分感谢。一来二去的,二人便熟络起来。 待甄家的事儿皆办完了,甄藏珠请包三爷吃了顿饭谢他。包三爷因问起他的武艺来。甄藏珠道:“我少年时,家道中落,只年了四年的书。因住在京郊铁槛寺一带,那左近有许多大庙小庙。有回我在村外的山坡上温书——家中买不起纸笔,只得以树枝划地——山下来了个老和尚,在旁瞧了我半日。我因要写足那些字,他既不言我也不语。末了那老和尚才点头说,难得少年人有此心境。遂命我明日此时还来。次日我果然依言去了,老和尚遂传授我武艺,得空还取了些书教我。” 包三爷忙问:“敢问尊师宝号?” 甄藏珠摇头:“老人家不肯说。十五年后,他道,已没什么可教我了。后遂再没来过。” 包三爷问道:“你可曾打探过?” 甄藏珠道:“他既不肯说,或是有苦衷、或是我二人缘分不足,何必知道究竟?” 包三爷抚掌:“甄兄真妙人也!”又问他随后又何打算。 甄藏珠叹道:“回京做买卖过日子罢了,还能如何。” 包三爷问道:“不知贤侄多大了?我给他捎份小玩意儿去?” 甄藏珠顿时红了眼圈儿:“十岁上已没了。”包三爷赶忙宽慰几声。甄藏珠叹道,“他母亲也没了音讯。好容易得了亲爹的信儿,又是一座荒冢……”竟垂下泪来。 包三爷又给他道了半日的恼,末了道:“既是甄兄无牵无挂,何不就在金陵多呆着日子?俗话说,三年孝子。令尊大人只得你一个儿子活着,虽孝期已过,也该时常上点子香火才是。再说,你这般人物儿本事,做个什么小买卖岂非屈才?既是燕王不识人,吴王最是求才若渴的。” 甄藏珠苦笑道:“贤弟说笑了。家父乃一木匠,家母不过一商贾之女。愚兄正经只念过四年私塾,哪里算得人才?” 包三爷拍手道:“甄兄可是糊涂了不是?令尊大人乃堂堂的四品守巡道员,这官儿小?知府也不过是四品的衔儿!若说商贾,莫忘了吴王早年有个外号就叫做‘商贾王爷’。甄兄不是还跟一位世外高僧学了十五年?今吴国擅文者有之、擅武者有之,独文武兼备者没有。俗话说,深山藏猛虎,旷野卧麒麟。甄兄便是天赐予吴国之才也!” 甄藏珠目光闪了闪:“包贤弟,你莫要哄我。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包三爷微笑道:“不过金陵城内一纨绔尔。” 第六百二十五章 因甄藏珠身世本事皆精彩有趣,包三爷有心勾搭他留在吴国,使劲儿拍胸脯道:“甄兄,前程只管包在我身上!”甄藏珠让他说动了心,并眼下正值春季,江南多雨水,恐怕冲坏了新坟,遂答应暂留在金陵看看。 包三爷兴致勃勃跑去找他老子,进门就喊:“老爷!我给王爷勾搭来一个人才!” 包老爷瞧了他一眼:“你不就只认得些纨绔闲汉,只会使钱。” 包三爷笑凑到他老子跟前道:“老爷,这位当真是人才!” 偏这会子有个幕僚进来了。包老爷摆手:“是不是钱不够使了?”乃命身边一个管事,“去帐房给三爷领五百两银子。” 包三爷笑喊“谢谢老爷!”乃接着说,“老爷,您什么时候得空见见他、给安排个什么职位?” 包老爷道:“你只管玩儿你的去,不惹祸便好,横竖家里不指望你做正经事。领银子去吧。”乃将那幕僚招过来问他可有事没有,幕僚忙弯腰行礼回话。包三爷瞧他老子这模样就知道未曾将自己放在眼里,撇撇嘴,跟着管事领银子去了。 不多时,包三爷揣着银票子出了府门,跳上马去衙门寻他大哥。包大爷管着吴国的钱税,这会子正忙的团团转。包三爷在旁站了老半日愣插不上嘴,包大爷也压根儿没瞧见他。巴巴儿等了有两柱香的功夫,包三爷长叹一声,转身出来。 乃又去寻他二哥。包二爷听说他有个人才要举荐,斜睨着他笑道:“是吃酒的人才是看戏的人才?” 包三爷喊道:“当真是人才!文武双全!” 包二爷挑眉道:“哦~~文武双全啊!”包三爷使劲儿点头。“那他少说得是个举人?” 包三爷一噎:“那个……他没去考。” 包二爷满脸写着“我就知道”:“故此这位文武双全之人才连个秀才都不是?” 包三爷有点赧然:“他是不曾去考,若去考必能考上。且他武艺高强,两大群地痞子让他眨眼给打翻了。” 包二爷含笑摇头,嘀咕道:“你呀……偏好结交这些人。”不待包三爷争辩,他接着说,“既这么有本事,就给你做个护卫罢了。” 包三爷急了:“我何尝缺护卫!甄兄是有真本事!我费多大劲儿才哄得他留下呢,说了前程包在我身上的。二哥你须得帮我才是。” 包二爷大笑:“原来是牛皮吹出去了!也好,他既会同地痞子打架,让他去做个捕快可好?” 包三爷跌足:“捕快是个什么狗屁官儿!” “罢了罢了,逗你顽的。”包二爷乃吩咐左右道,“给三爷的朋友找个六七品的闲职挂上,不必做事、挂个名儿就好。” 包三爷黑了脸:“不信算了!我求大姐姐去!”气哼哼扭头就走。 奈何包三爷这“纨绔”尽人皆知,吴王妃亦不把他荐才当回事。听到传话的嬷嬷说甄藏珠同地痞子打架就不让往下说了,并未听完他之来历。又命人唠叨了包三爷半日,“纵不爱读书,也好生玩儿,莫要与什么地痞子混在一处。”包三爷有冤没处诉。他虽不务正业,并非没眼力之人,当真是看甄藏珠是个人物儿才想举荐他的。偏他大话也说出去了,遂愁得一宿没睡,次日早上起来两个乌黑的眼圈子。 他身旁有个小厮见主子犯愁,遂出了个主意:“三爷,不如去找房大人帮甄先生安置个去处。” 包三爷眼神一亮:“对啊!还是你小子有主意。”立时赏了他五两银子,命人取出门的衣裳来换。遂兴冲冲找房大人去了。 这房大人便是如今的应天府尹,乃贾雨村那一流人物,如今在吴王跟前极得眼青,最不吝讨好包家的各位爷们。听罢包三爷所言,房大人一口应了下来,道:“既是三爷之贵友,就来下官处为通判如何?好歹是个正六品的衔儿。其父曾任四品大员,为子的不便早早超过,总得留两级给日后升官不是?”包三爷听着也有几分道理,便应了。他倒是没想起来,这个“通判”若没有正经活给他做,不正是他二哥所言“六七品的闲职”么? 回去跟甄藏珠一说,甄藏珠连声道谢。二人出去吃了一通酒。两日后,甄通判正式到任。房大人并未给他什么活计,反倒笑呵呵的如同供了个大爷。甄藏珠也不介意。起初每日还上衙门晃一眼点卯,七八日后连点卯也不常去了在金陵城中赁了处小宅子,时常跟包三爷吃个酒、喝个茶、聊个天。 包三爷与他多认得了些日子,愈发敬重其为人本事。有回忽然想起他同那帮地痞流氓打架,说是“那些人都看不清楚甄大哥使的是什么家伙。”甄藏珠笑道:“乃是一根木头的小盘龙棍。”遂从怀内掏出一物来,两截木棍以铁锁连着。 包三爷道:“盘龙棍不是一长一短的?且当是镔铁打造。” “我觉得两截一般长使着趁手些。又不上战场。我力气太大,用镔铁的易伤人命,恐怕惹上官司。” 包三爷哼道:“官司算什么。” 甄藏珠道:“习武乃是为了防身。无冤无仇者,何必杀了人家呢。” “甄大哥所言极是。” 甄藏珠是个稳重的。他两个时常在一处,倒也把包三爷那跳脱性子缓和了一二。 金陵鸡笼山上有鸡鸣寺,是座大庙,僧尼俱备。这日晚上,众佛家子弟诵完晚课纷纷回禅房歇息,庵堂里头有个守夜的姑子坐在蒲团上守着香烛。这姑子虽淄衣僧帽,仍不掩容貌殊丽。忽听门外“咚咚”两声,姑子问道:“是谁?” 外头有人低声道:“奉荣国府二爷贾宝玉之命来见甄四姑娘。” 姑子惊得站了起来:“宝二爷?!”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有个黑衣男子从外头走进来朝她一抱拳:“拜见甄四姑娘。” 姑子忙念了声佛,合十还礼:“贫尼出家多年,早已不是姑娘了。” 男子道:“遵命,师父。宝二爷十分……有几分挂念师父,不知道师父过得可好。” 姑子又念佛:“不过这般罢了。”乃苦笑了下,“宝二爷怎么好端端的想起我来了。” 男子道:“旧年年底我们府里有从金陵过去的掌柜报账,铺子就在这鸡鸣寺左近。宝二爷因问起师父来。宝二爷道,当年他曾劝说师父往吴国新贵商贾府中做女教习,师父亦赞成,如今可是桃李满天下了。那管事道,师父从不曾做过女教习,平素倒是结交贵人多些。宝二爷心下纳罕,恐怕师父遇到了难处,命人略查一二。” 姑子眼圈儿不禁红了:“多谢宝二爷挂心。贫尼并未遇上什么难处。” 男子看着她道:“纵是没有难处,却有险处。” “施主此言何意?” 男子道:“吴王宫中那位叫梅姬的甄氏,正在撺掇吴王修建吴宫,可是师父传的话?” 姑子大惊,指着他道:“你说什么?!” 男子道:“此事瞒不住人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左不过是知道的都装不知道罢了。”姑子倒退两步,跌坐在蒲团上。男子接着说,“在下便是奉宝二爷之命来向师父示警的。”乃顿了顿,“令尊大人想着,吴王若新修吴宫,他便跳出来与梅姬认亲。梅姬又得宠,自然能在这趟差事里头捞到好处。殊不知他早落入旁人的套子里头了。日后只等着抄家灭门,师父也逃不脱一个菜市口砍头。” 姑子吓得朱颜失色,声儿都打颤了:“这……求壮士指教……” 男子轻叹一声,道:“梅姬与甄家之关联极好查的。王爷的姬妾平素无聊、爱逛个寺庙庵堂的本来寻常。鸡鸣寺乃金陵名寺,梅姬爱来此亦寻常的紧。可她说师父“看着面善”。想是为了替日后忽然忆起自己的来历做个引子?” 姑子点头:“自打家中大难贫尼便没再见过她,那会子她委实年幼;贫尼家接她回去养时贫尼已来了此处。” 男子道:“你们想着,女大十八变,你认不得她也寻常的紧;她年幼看见师父时、师父已不小了,她看师父眼熟说得过去。偏旁人不会这般做想。旁人只觉得你二人有猫腻,略查一查甄家便知道梅姬来历了。” 姑子有几分失措:“那……岂不是王爷也知道了?” “不好说,他倒可能不知道。他以为梅姬是包家送来的,又得他喜欢,犯不着查去。”姑子一张俏脸愈发白了。男子又道,“包家自然也盼着吴王修建吴宫的。只是吴国也少不得有正直忠义之臣,皆不赞成此事。然而吴王自己是想修的。故此,这吴宫八成要修。缘故么自然是王爷受了狐狸精挑唆。官恨民怨皆朝梅姬而去,将她批做妲己妹喜一流红颜祸水。然而正经修吴宫时,甄家必能捞到点子好处,却只得一点子罢了。” 姑子不禁问:“这是何故?” “包家会将此事揽下来。甄家敢跟包家抢么?黑锅梅姬背、好处包家得。吴王老了,总有去的一日。来日世子登位,少不得彻查吴宫之案,将罪责悉数丢到梅姬与甄家头上。修建吴宫时甄家得的好处便是罪证,也少不得要将梅姬和甄家满门抄斩以平息官民之怨。甄家,就是包家当挡箭牌搁着的。师父虽早已出家,却是梅姬与甄家联络之中人,算得上主犯了。多年后,上菜市口怎么也少不得师父一份。”言及于此,姑子已面如金纸。男子抱拳道,“此事有死无生,故宝二爷命在下前来提醒师父。” 姑子怔了半日,喃喃道:“多谢宝二爷。只是……纵然贫尼这会子提醒我老子兄弟,他们也未必肯信。” 男子道:“宝二爷猜,想是甄应嘉老先生不许师父去做女教习的?” 姑子点头道:“老爷以为做女教习不如做姑子便宜与我那族妹往来。” 默然片刻,男子道:“请恕在下直言,令尊和令兄弟不过把师父和梅姬当作招财进宝之梯子罢了。” 姑子冷笑一声:“我岂能不知道这个?偏又没个法子,终归那是贫尼之父。” 男子微微点头,问道:“师父可愿意脱身?” 姑子一愣:“如何脱身?” “但凡师父愿意,宝二爷可替师父安排离开鸡鸣寺往岭南去。师父愿意出家愿意还俗、愿意做姑子愿意做教习皆随师父意。岭南极缺女先生的,师父可自力更生,不用听甄老先生安排。” 姑子面上闪过一瞬惊喜,旋即垂头。良久,喏喏道:“贫尼……不知。” 男子也知此乃大事,抱拳道:“师父且思虑着,在下三日后再来。”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姑子望着他没了影子,翻来覆去想着他所言,愁上眉头。此人并未取出什么证据,姑子竟半分没疑心此人真伪。 三日后,并非这姑子值夜,她坐在自己的小禅房里头念经。二更一过,那男人果然来了。姑子忙朝他合十行礼,道:“壮士,贫尼那族妹只得十五岁,懵懂无知,诸事只听家中之命,可否连她一并救了?或是只救她亦可。她既没了,便如同釜底抽薪,纵然王爷再修什么吴宫吴殿的也与甄家不相干。贫尼家中也没第二个梅姬了,全家性命少不得能保住。” 男人眉头动了动,道:“师父不过是个姑子,这鸡鸣寺也没有什么护卫把守,带走师父极容易,丢了个姑子亦不会有人追查。梅姬乃吴王爱姬,却是难的。纵然寻到了机会,她既年少,少不得贪恋富贵,未必肯跟我走。” 姑子忙说:“她时常来鸡鸣寺上香。贫尼自会相劝于她。她并不傻,只需点破了便好。” 男人思忖道:“横竖此事不急在一时。梅姬若不是个糊涂的,师父可与她慢慢商议。只是万万不可让令尊大人及甄家知道。”他冷笑道,“那几位皆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师父纵说破天去,他们未必肯信。” 姑子面上如盖了层寒霜一般:“他们若知道了,必会想别的法子。贫尼与族妹之死活必不会惦记。” 男子点头:“师父明白就好。” 姑子仰头从窗户瞧了出去,忽然笑道:“贫尼已幡然醒悟,父兄倒不如自己可靠。” 男子抱拳道:“恭喜师父想明白。” 626.第六百二十六章 应天府通判甄藏珠闲混了足有大半个月,从府尹老爷到衙役皆当他是个只会拍包三爷马屁的闲汉。这一日,知府衙门外头来了人报案。可巧甄藏珠晃悠过来点卯,凑在同仁里头瞧热闹。原来是有人今儿早上在秦淮河中发现一具尸首,也不知死了几日,已泡得面目全非。知府房大人打发捕快仵作等人去瞧。甄藏珠少不得好奇,留在衙门等结果。一时捕快带了尸首回来,说那人竟衣着华丽、只怕是个官宦子弟。房大人赶忙亲自去查看。甄藏珠混在衙役当中跟着往殓尸房而去。 仵作查验了半日,回到:“此人乃是溺水身亡,死前饮酒。”众人便以为是纨绔子弟游玩落水。此人身上虽有书信,墨迹早已被泡得半分看不出来,兼面貌也认不得,身上穿的又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衣裳,遂一时猜不出身份。 甄藏珠在旁悄悄瞧了半日,道:“此人想必是世子身边的黄大人。” 房大人一惊,扭头问他:“何以见得?” 甄藏珠指着从那人身上取下的一块玉佩道:“前些日子我同包贤弟闲逛,在一处铺子里头见了此珮。寻常玉佩皆雕成富贵图案,这个却是个羊,且雕工算不得精。这黄玉质地也算不得好,故许久卖不出去。我因随口道,既是雕羊,何不雕得肥些,也吉庆些。哪里有这么瘦的羊。或是以白玉雕也好。包贤弟笑道,世子跟前有位少詹事黄羊大人,恰是个瘦子。不如将此珮买下来送与他。” 房大人顿时吓得冷汗淋漓,颤声道:“这……这是……黄大人?”黄羊乃世子心腹,背地里不知帮世子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甄藏珠道:“横竖玉佩是他的。包贤弟送他这个不过是为了顽笑,算不得什么好物件,想来也不会随意送人的?”房大人听着亦觉有理,赶忙命人上黄大人家告诉去。 不多时,黄府并世子府都有人来了。面目虽难以分辨,依着身量、衣裳等物,两府皆认此尸为黄羊。七日前,黄羊奉世子之命去别处办事,如今竟无缘无故的死在秦淮河。世子大怒,勒令房大人十日内破案。 此案旋即传遍金陵城,包三爷立时来寻甄藏珠打听。甄藏珠与他细说了一回今日经过。包三爷兴致勃勃问:“甄兄,你猜他是怎么死的?” 甄藏珠道:“我上哪儿猜去?仵作说是醉酒淹死的。” 包三爷道:“此人平素四角俱全,竟会办要紧事时醉酒,倒是不曾想到。” 甄藏珠道:“习武之人多半爱饮酒。” “他一个瘦竹竿书生,与你们习武的哪里比得。” 甄藏珠目光一动:“书生?黄大人是个书生?不曾习武的?” 包三爷摆手:“告诉甄兄一句话,黄羊就是俗称的斯文败类。满口里之乎者也,实在他就是个‘仁义礼智信忠孝廉勇,一二三四五六七九十’。无耻、忘八!” 他本想说个笑话,甄藏珠却纹丝不笑:“既如此,死者不是黄羊。” “啊?” “尸身手上有茧,我瞧见了。”甄藏珠道,“那是握兵刃磨出来的。握笔杆子磨不出那般茧子。” 包三爷愣了:“不是都认了?” 甄藏珠道:“这般春上的天气,尸首在水中浸泡三至七日,必成‘巨人观’。” “什么观?” “就是浮肿腐烂得瞧不出原来的样貌,法医学上叫做巨人观。”甄藏珠道,“来认尸的乃是黄大人之仆从、同僚,皆是从衣裳物件儿认的。” 包三爷呆了半晌:“那……黄羊的衣裳物件儿怎么到了那死人身上?” 甄藏珠想了想道:“世子是你外甥?” “是啊。” 甄藏珠道:“既这么着,你把此事告诉世子,只说是在酒馆听来的,莫要提起我。” 包三爷道:“为何不说?我正欲替甄兄你挣脸呢!” 甄藏珠道:“黄羊既不是个好人,我不耐烦替掺和他的事。若世子命我去查,还不定查出多少颠倒黑白之事来。我知道了又管不了,不得憋死。不如眼不见为净。” 包三爷闻听怔了半日,叹道:“也罢,我知道兄长磊落。” 二人吃完了酒菜,包三爷策马去了世子府。在外头等了半日,不想世子说身子不爽利、不便相见。包三爷恼了,向来传话的小厮哼道:“左不过是瞧他三舅舅我不上罢了。我是个纨绔、只管添乱瞧热闹的不是?你告诉他,死的不是黄羊。”转身就走。 小厮赶忙一手扯住他:“三爷!你可说明白了!我们世子爷因为黄大人之事昨儿一宿没睡呢!从昨晚到这会子只喝了两口粥,身子当真不大好。我们世子爷平素与三爷最好的,哪儿能瞧不上三爷!” 包三爷乃是包老爷晚年得子,与大外甥年岁相仿,两个人打小交情也不错。闻听世子没吃没睡,忙说:“这可使不得!再如何也得吃饭不是。” 小厮看包三爷面和缓了些,小心问道,“三爷可是知道什么?” 包三爷叹道:“那尸首手上有茧,是个习武之人,并非黄羊。不知何故穿了黄羊的衣裳、淹死在秦淮河中。世子命人查去吧。”言罢又要走,小厮苦留不住。 两个时辰之后,世子亲来包府寻包三爷。包三爷原本想摆摆架子,一瞧他外甥眼睛里全都是血丝、红得跟兔子似的,吓了一跳,上午那点子恼怒早丢去九霄云外了:“这是怎么的了?世子当真一宿未睡么?” 世子苦笑:“黄羊手里藏了我许多钱财,他若死了我都不知怎么找回来。他若活着……” 包三爷了然。他若活着,就不知会告诉谁些什么了。忙胡乱宽慰几句。世子便问他从何处知道死尸手上有茧。包三爷道:“横竖是有人告诉我的。那位是干净人,不想知道黄羊那些事。”世子眼巴巴看着他。包三爷有些不忍,道,“世子如有不明之处,我替你问他便是。” 世子点头道:“今此事显见是黄羊玩的金蝉脱壳。他既已走了七日,还不定逃到哪儿去了。我有些无从下手。烦劳三舅舅帮我问问那位大才,除去举国搜寻,可还有什么法子没有。” 包三爷一叠声的应了,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世子红着眼相谢。 世子一走,包三爷立时换衣裳出门,直奔甄藏珠家而去。甄藏珠正在院中打拳呢,见他来了忙问缘故。包三爷急吼吼同他说了。甄藏珠顿时苦笑:“包贤弟,你上当了。” “啊?” “世子身边能者如云,区区寻人小事何至于要问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何况黄羊不是还有家眷在金陵么。”甄藏珠指着外头道,“他必派了人跟着你过来,你信不信?” 包三爷跳起来就往外跑,直冲出门去——迎面就看见世子身边一个要紧的狗腿子在门口张望。包三爷瞧了他半晌。那人怔了怔,上前来打千儿。包三爷转身就回去,把甄藏珠家的大门狠狠撞上了。 甄藏珠瞧他那脸黑得如锅底一般,哈哈大笑:“我猜的如何?” 包三爷灰头土脸:“臭小子!连他舅舅都算计!”甄藏珠愈发笑得大声。 当天晚上,世子亲往包家嬉皮笑脸向他三舅舅赔罪。带了几样礼物、三坛子好酒,还拉上了包二爷作陪。包三爷气哼哼的使了半日脾气,世子竟好言软语的赔不是、又敬他酒。终归是亲外甥,包三爷不便太拿乔,遂作罢。 世子乃打听起甄藏珠来。包三爷得意洋洋道:“早说了我甄大哥是奇才!偏你们一个不信。当我包三只认得吃酒的人才看戏的人才?”乃瞥了他二哥一眼。 包二爷奇道:“你竟认得了个正经人,委实意外。也怨不得我们,你往日何尝认得过这等人物?如今竟是要刮目相看了。” 包三爷想听这般话多少日子了!可算听到耳中,心里欢喜得了不得,嘴上还说:“那会子二哥还说人家是地痞子呢!” 包二爷忙给他斟酒道:“罢了,是二哥有眼无珠、不识泰山。请三爷满饮此杯,担待你二哥一回可好?”包三爷笑得灿若花开,拿过杯子来一饮而尽,胸中从未如此畅快。 三人遂推杯换盏,三坛子酒干干净净一滴没剩下。甄藏珠的事儿就如那酒一般,也让包三爷胡里蒙登的悉数说与他二人听了。 次日,世子与包二爷亲往甄藏珠家中拜访。甄藏珠没有家仆,亲去开的门。见了他二人打量几眼,躬身朝世子行礼:“拜见世子殿下。”又朝包二爷行礼,“包爷好。” 世子与宝二爷互视一眼。他两个不过是寻常人的打扮。世子含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两个?” 甄藏珠道:“包贤弟心直口快,有几分憨气。若有机灵人想套他的话,没有套不出来的。这位爷们长得与包贤弟有七分相似,年岁又长些,想必是他两位兄长之一。世子年轻,包爷又走在您身后。总不可能包家的爷们陪着二殿下来吧。” 世子点头赞道:“果真不俗。” 甄藏珠乃让了他们进屋,请世子上坐,又亲去厨房烧水。包二爷乃道:“当日我三弟来举荐甄大人,是我不曾当一回事,屈待了大人。” 甄藏珠轻轻摆手道:“二爷说哪里话。在下不过区区草民,能一步当官已了不得了。额……”他思忖片刻,“倒是包贤弟……二爷并大爷怕是对包贤弟成见深了些。包贤弟委实有些纨绔,不过是懒些罢了,并非只会戏酒使钱的顽愚之辈。” 包二爷大笑道:“认得了甄大人,他已是扬眉吐气了!”遂夸了包三爷几句。甄藏珠亦跟着夸,世子也夸。三人不觉夸了半日,包三爷这辈子得的夸赞怕是也不如这一日多。 夸完了,包二爷遂问他怎么瞧的黄羊。甄藏珠道:“许是他自己跑了、也保不齐让什么人抓了。” 包二爷点头道:“我们也愁这个呢。他全家都在金陵,若是他自己跑了,倘或有个破绽,岂非把全家置于险境?” 甄藏珠道:“他家中有些什么人?” “有四妾二女。” 甄藏珠微微皱眉:“没有父母和儿子?” 包二爷道:“他父母在老家呢。其妻容貌粗陋,留在家中侍奉翁姑并教养儿子。” “他老家在何处。” “齐国滕州。” 甄藏珠道:“妾和女儿都是不值钱之物。倘若黄羊是自己跑的……纵将她们千刀万剐,黄羊能不能知道先两说,哪怕知道了也未必放在眼里。故此只能当金陵并没有他的把柄了。” 包二爷点头道:“我也想过这个。” 世子忙说:“我这就派人去滕州。” 甄藏珠道:“不若先打探打探。他的妾氏怕是问不出什么,他在外头的相好、粉头之流知道的还多些。再有,那尸首也是故意在某处藏匿多日、直至辨认不出模样才放给人瞧的。最初是不是死在秦淮河还两说。可查查河上的船只。” 包二爷拍案:“英雄所见略同。” 甄藏珠指着他笑道:“但凡我想到的,二爷也想到了。二爷怎么不早说?” 包二爷笑道:“我若早说了,依着甄兄性子岂非就不说了?” 甄藏珠哼道:“你们可是把我包贤弟灌醉了?不然他怎么什么底子都兜给你们?”那两位互视一眼,齐齐抚掌而笑。 世子遂依着甄藏珠与包二爷的主意追查,不出两日便得了结果。原来是黄羊见替世子私藏的钱财越来越多,起了贪念。他有个相好的船妓在秦淮河画舫之上。他帮这相好赎了身、买了艘新船改行当老鸨子。乃依着一个狗腿子的主意,灌醉淹死了一个与自己身量相仿的手下,给他换上自己的衣裳泡在船底。泡足七日、面目全非,方放尸首飘出去。起初他还没跑,听说“黄羊已死”后才扮作樵夫、大大方方从金陵城北门出去的。因不知道已被识破,走得并不快。世子的追兵快马加鞭的往齐国赶,果然半道上将此人擒获。那出主意的狗腿子却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黄羊终得了个什么下场,外人不得而知。横竖自打他落网后,世子又亲来甄藏珠家中求贤。甄藏珠便顶了黄羊之职,任世子府少詹事了。数日后全金陵城都知道世子跟前多了个叫甄藏珠的红人——甄应嘉少不得也知道了。乃悔恨不跌:“当日竟巴巴儿打发他走了!” 627.第六百二十七章 二更天,金陵鸡鸣寺,有夜行人告诉守夜的姑子:“时机到了。” 数日后,吴王爱妃梅姬到鸡鸣寺进香。次日,哭得梨花带雨一般求吴王莫要修什么吴宫。吴王忙问缘故。原来梅姬昨晚做了个噩梦,吓得不轻。她梦见金陵城破,敌兵入侵,王爷战死,她自己悬梁自尽。死后,有个敌国的大将军道,皆因妖姬梅氏蛊惑吴王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方致使吴**备疲弱、自家轻易得胜。为平民愤,将她的尸身丢出宫门去。梅姬被吴国百姓徒手分尸,惨不堪言。 她说得跟真的一样,吴王不禁吓着了。自从梅姬提起要修建吴宫以来,吴国文武多半劝诫。吴王知道劝诫的都是忠良,只是他自己也委实想修个新王宫住住。故此踌躇起来。梅姬含泪道:“不是说这两年就要去打什么南国么?不是说南国有好多金子么?莫非他们没找到?” 吴王道:“南美委实多金,已有细作探明。” 梅姬道:“既这么着,让他们快些去可好?下个月就把金子运回来!” 吴王笑道:“远着呢,哪儿可能下个月就运回来。金城也委实不好找,南美地方太大了。” 梅姬想了想:“那……要不然……就等等,先不修吴宫了。等他们把金城运回来,总不是劳民伤财吧,总不会占了军备之银钱。” 吴王一想,倘若梅姬之梦是天人示警,莫非卫若蘅那边的金子还没运过来、自家就先把手里的钱使尽了?倘若这会子就开始修吴宫,委实得花掉买火器的钱。不如晚几年,等卫若蘅找到金城,以那边运回来的钱来修吴宫……就如爱妃所言,不会占了军备的钱。遂点头:“爱妃言之有理。只是如此一来,吴宫少说得迟上五六年。” 梅姬忙说:“五六年算什么?妾要与王爷生生世世的!”吴王见其娇俏可人,不禁伸手揽住她在怀内。二人顾不得左右有人,温存了半日。 两日后,包家大爷给甄藏珠下了张帖子,邀他吃酒。甄藏珠依时赴约。包大爷莫愁湖畔有座私宅,里头养着几个歌姬。甄藏珠一入席便有美人环绕。甄藏珠微微皱眉,向包大爷道:“我不大喜欢这般女子,还请包大爷让她们规规矩矩坐着。” 包大爷含笑问道:“哦?既是不喜欢这样的,甄大人喜欢怎样的?” 甄藏珠想了想:“不吵闹的。” 包大爷哈哈大笑,拍了拍掌。这几个歌姬行礼退下,又进来两个羞羞怯怯柔弱娇花的。甄藏珠依然不理睬。包大爷道:“这两个甄大人也瞧不上?” 甄藏珠道:“这两个极好。” 包大爷命她们给甄大人斟酒。甄藏珠道:“不必,我惯常自己斟酒。她们安静坐着、莫要打扰我便好。” 包大爷道:“甄大人可觉得她们碍眼?我命她们下去便是。” 甄藏珠道:“无碍,视她们如花盆就好。”包大爷大笑,命她们坐着别动。甄藏珠道,“若是如此,还是让她们下去好了。” “怎么呢?” “她们本来坐得好好的,包大爷命她们不许动,她们便紧绷起来。虽一动不动,依然会扰人心情。”包大爷又笑,命那两位歌姬下去了。 二人吃了两杯酒,包大爷乃道:“甄大人与我三弟认得不久我便命京中之人去查过你来历了。” 甄藏珠微微抬目道:“你们竟瞧不上包贤弟至此?” 包大爷哼道:“能怨我们么?他自己何尝靠谱过?” 甄藏珠道:“我没瞧出他哪里不靠谱来。” 包大爷道:“随意认得一个人便托心托肺的,靠谱么?” 甄藏珠微微侧头:“包大爷是说我呢?” 包大爷饮了口酒,又拣了块鸭子搁在嘴里嚼。甄藏珠亦夹了一筷茄子吃着。包大爷吃完了口中的鸭子,方说:“甄大人在京郊紫檀堡有个铺子,做的是油布、雨伞、斗笠买卖。铺子虽不小,货品并不值钱,买卖也平平。甄大人竟雇了个掌柜的看店,自己半年才派仆人去查看一次。”甄藏珠不言语。包大爷又吃了口酒,“听你那掌柜的媳妇说,从前你媳妇还在时她看见过一回,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跟官太太似的。你儿子打小得了病,极耗银子。大夫都说活不过四岁,你儿子竟活到了十岁。” 甄藏珠“哐当”一声撂下手中的酒杯子:“包大爷此言何意。” 包大爷笑眯眯道:“我只不明白,甄大人那个不值钱的小铺子怎么养得起一个耗银子的儿子、并一个穿戴像官太太的媳妇。听说甄大人武艺高强,莫非……”他压低了嗓子道,“甄大人还做了什么无本买卖不成?” 甄藏珠面色无波:“什么无本买卖?” 包大爷愈发笑了:“无本买卖啊,就是不用掏本钱、就能得货的买卖。再拿着比市价略低些价卖给什么古董铺子、首饰铺子,巴巴儿便能赚到不少银钱了。” 甄藏珠眯了眯眼:“这买卖倒是不错。” “端的不错。”包大爷道,“甄大人本是为了孩子,无可厚非。令郎走后,甄大人不就金盆洗手了么?”他乃举起杯子来,“甄大人,是条汉子,我包某敬重。” 甄藏珠微微一笑,拿起自己跟前的杯子一饮而尽。“包大爷今儿必有话说,不若直言。” 包大爷乃道:“听闻前些日子甄应嘉领着他儿子去过甄大人家。”他乃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回。此人如何?” 甄藏珠哂笑道:“前倨后恭,小人罢了。” “依着甄大人嫌弃吵闹的性子,竟能容他们再三打扰,当真给他们颜面。” 甄藏珠轻叹道:“我老子总是他们家帮着葬的。” 包大爷恍然:“……说的也是。甄大人乃重情重义之人。”乃顿了顿,“甄应嘉虽为小人,却非无能之辈,曾给我们家老二下了好大一个套。” 甄藏珠一惊:“包二爷?那位可是人精子,我叔父怕是没那个本事。” 包大爷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甄应嘉告诉了你多少。横竖你那个侄女儿便是借我们家之手送进去的。”甄藏珠眉头一拧,显见知道“那个侄女儿”是谁。包大爷嘴角稍稍翘起,道,“你那侄女儿前两日忽然做了个噩梦,可是甄大人的主意?” 甄藏珠一愣:“什么噩梦?” 包大爷思忖片刻,轻声道:“吴宫。” 甄藏珠道:“我劝过叔父莫要撺掇王爷修什么吴宫。” “为何?” 甄藏珠自斟一杯饮下,道:“天下诸王皆不曾听说修建王宫,都住着王府。燕王守着个京城,宁可让一个小天子守着紫禁城也不住进去。吴王若修了王宫,燕王说不定趁势就住进去了。王宫与紫禁城哪里比得?说不定王爷以生气,反将此事怪到出主意的人头上来。” 包大爷一愣:“就这话?” 甄藏珠淡然一笑:“听着仿佛不真?” 包大爷点头:“横竖我若是甄应嘉,不会因为这么点子小事就罢手。” 甄藏珠道:“我那叔父最知道天子宠辱皆因一时喜怒,包大爷难以感同身受。横竖拿王爷心思来吓唬他最是便宜得用。” 包大爷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他半日:“甄大人当真是个盗贼么?” 甄藏珠呵呵而笑:“盗贼算不上,土匪头子算一个。下官跟了北静郡王二十几年。朝堂之事虽知道得不多,多少也有些耳濡目染。” 包大爷大惊,半晌才抚掌道:“原来如此!”因问道,“既这么着,甄大人何故没跟着他去大成?” 甄藏珠懒懒的道:“去了,又回来了。”不待包大爷发问,自己哂笑道,“他那龙袍本是在吴国买的吧。吴王也大方,就那么卖给他了?” 包大爷呵呵一笑:“王爷压根儿不知那事。是我卖予他的。” 甄藏珠怔了怔:“我说么……还有华盖那些?”包大爷含笑点头。甄藏珠一叹,摇头道,“天子一旦奢靡,国库里再多银子也花不了几年。包大爷想必也盼着王爷修吴宫。横竖肉在锅里,大家都有汤喝。”乃恳切道,“此为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大成便是前车之鉴。包大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吴国日后还不是令甥的?倒空了国库与令甥有何好处?” 包大爷思忖片刻,问道:“大成如今?” 甄藏珠摇头:“不知道。莫以为修个吴宫就罢了。有了吴宫,少不得还得有猎场;有了宫殿猎场里头还得添置家具摆设古董字画和珍惜禽鸟,多少钱也不够使的。吴国再富庶,填不满无底洞啊……”乃长叹一声,疲然摇头,摇了三五下又发起愣来。不知愣了多久,包大爷喊了他三四声才听见。 包大爷亲替他斟满了一杯酒,道:“甄老弟,莫发愁。天下之大,何愁没有明主?” 甄藏珠苦笑了下:“多谢包大爷。”举起来一饮而尽。又是一声长叹。 二人闷头吃了七八杯酒,包大爷也叹一声:“只是我们家已预备了许多石料木料。” 甄藏珠哑然:“你们也太心急了!” 包大爷苦笑道:“谁能知道甄家还有你这么一号亲戚!” 甄藏珠想了想,道:“珍惜木石料纵然你们想囤也囤不了多少,我那侄女进王府日子并不长。留着慢慢卖无碍。你们预备的多半是寻常木石料吧。”包大爷点点头。甄藏珠瞧着他笑了下,眼中写着:就知道你们预备以次充好。包大爷也笑起来,自罚了一杯酒。甄藏珠又想了会子,“有别处需要大兴土木么?” 包大爷摇摇头:“吴地本来底子齐全。” 甄藏珠问道:“听说卫若蘅将军去台湾府了,不知何时回来?” 包大爷一愣:“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甄大人认得他?” “不认得。”甄藏珠道,“然大成国与台湾府往来不少。听去时常去那头的人说,台湾府满大街的新鲜屋子,什么公园、广场、博物馆、音乐厅、大戏院,连学校都建得极好。不如等卫将军回来问问他,挑两样台湾府那位哪咤新鲜想出来的玩意儿,在吴国也建两个,刚好用掉包家囤的那些石料木料。但凡不是给王爷修来享乐之用,建完了就建完了,不至于后患无穷。实在都不合适,把学校翻新一遍替王爷挣名声也是好事。” 包大爷眼神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又思忖会子,含笑瞧着他道,“甄大人,你果真如老三所言,是个大才!” 甄藏珠含笑道:“既是我们甄家的人坑了你们包家,总得想法子帮你们描补描补不是?” 包大爷哈哈一笑:“甄大人,我劝你少与那家子往来。那些都是白眼狼。” 甄藏珠微笑道:“包大爷放心,下官打过狼的。” 包大爷又笑,命歌姬斟酒。歌姬替他二人斟满了两杯,包大爷举起杯子来:“既这么着,甄大人放心,令侄女儿在王府里头必平安得宠。” 甄藏珠吸了口气,并未端酒杯:“包大爷,那家子与下官不过是同宗罢了。下官没闲情逸致管他们家的闲事。替他们挡了此一祸害,不过是谢谢我那族叔帮我埋葬全家罢了。”又摆手道,“那般糟心的亲戚,下官不想要。” 包大爷放下杯子道:“甄大人,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好歹你们都是一个祖宗。甄应嘉虽不是什么好东西,横竖也没什么本事,能替甄大人惹的祸事有限。再说,不是还有愚兄么?”甄藏珠皱了皱眉。包大爷又换上一副怜悯神色,“令侄女也可怜的紧。才十五岁,竟让甄应嘉如面团儿一般捏在手里。甄大人那孩子若还在,也差不多大了吧。” 甄藏珠道:“十八。”眼中渐渐柔和了些。 包大爷劝道:“甄大人只当是可怜可怜那没爹的女孩儿罢。” 甄藏珠瞧了他一眼:“我那叔父既已经没什么本事,包大爷何故想把下官与他扯在一起?横竖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包大爷笑道:“才不是说了?令侄女儿可怜。她只得十五岁,如今最是得宠,且瞧那意思还能得宠多年。” 甄藏珠缓缓点头:“下官明白了。”乃轻叹一声,举起了酒杯。 包大爷大喜。二人“当”的一碰杯,俱仰脖子饮尽杯中之酒。包甄两家算是结盟了。 628.第六百二十八章 话说包大爷同甄藏珠商议妥当回到自己府中,包老爷并包二爷已等候多时。包大爷将他与甄藏珠之会面细细说罢。包老爷闻言细思良久,问道:“你信么?” 包大爷道:“多半是信的。” “哪里不信。” “不敢轻信。” 包老爷点点头,又问包二爷。包二爷:“我却是只信小半。” “你又是哪里不信?” 包二爷道:“若依着京中所查,此人是个盗贼,我信;说是水溶的人,我也信;却不信他是个匪首。我们自家有匪,我也见过许多山贼水匪的头领。头领有气势。甄大人是个独行盗,并无匪首之气。故此,他为何要谎称自己是土匪头子?” 包大爷道:“许是为了抬高身份?” 包二爷道:“犯不上,除非此人贪慕权势。” 包大爷立时道:“他若贪慕权势,留在大成极好。” 包二爷点头道:“故此,我连他起先说是水溶的人也起疑,说不得哪家派来的细作。细作做忌惮酒色二字,他不沾女色。再有,细作亦须少牵连,他不愿意与甄应嘉往来也说得过去。” 包大爷道:“甄应嘉说,甄得仁的字画俱是真的。甄得仁死了多少年了,旁人压根儿不知道世上还有此人。” 包二爷道:“甄得仁当是替先帝做什么机密之物去了,纵然甄家有机密也不会在甄应嘉那一支。我只拿不准甄藏珠身份是真是假。倘若是假,则他必是想引什么人上钩。那鱼儿必不在吴国,还不知算计谁呢,咱们使人好生盯着他便可。吴国不过是他借道的。此人有勇有谋,瞧他对老三也有几分义气,他的主意可以用用。”遂吃了两口茶。 包大爷忍不住追问:“倘若是真呢?” “倘若他身份是真的。我想着,他起先许是哪家派在绿林中的细作——既拿着水溶说事儿,想必就不是水溶了。老仆去世、得了甄藏珠这个身份、来吴国寻亲,到此为止皆不假。不想遇上了咱们家傻三儿。”乃啧啧道,“多好的机会。往吴王身边送细作可比往绿林送细作难多了,何不顺水推舟?” 包老爷点点头道:“你瞧着,他让甄家撺掇王爷莫要修吴宫是何缘故?” 包二爷道:“这个我当真不知。不论他是不是甄藏珠,他都得了这个身份。以梅姬如今之宠,修建吴宫甄家必借机而起,对甄藏珠只有好处。” 包老爷捏着胡须道:“我也想不明白。”父子三人商议半日,皆猜不出缘故。 良久,包大爷乃道:“老爷,还劝不劝王爷修吴宫了?” 包老爷思忖道:“暂且等等,看看这个甄藏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乃命与他送两个乖巧懂事的处子过去。 果不其然,两个女子被甄藏珠退回,说是用不上。包二爷笑道:“不肯要大哥的女人,恐怕是不喜欢旁人睡过的。处子都不要就古怪了。必是细作无疑,好生盯着他。”回头去哄包三爷:“老三,二哥如今才发觉你甄大哥是个人才。偏我去拉拢他,他只说你好。若有他的什么消息,你说与二哥听听,我好揣摩揣摩他的喜好、下回再拉拢去。”包三爷乐得尾巴翘上了天,拍胸脯连声答应。 不曾想,才过了三天,就听包三爷回家来笑呵呵道:“甄大哥才刚抢了个女人!” 包二爷微惊:“什么女人?” “路上捡的。”包三爷道,“别人的!” 包二爷奇了:“上回大哥送他女人他都不要!”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今儿包三爷拉了甄藏珠去听戏。从戏楼子里出来,正牵着马边走边商议去哪儿吃酒呢,甄藏珠忽然就不见了。只听四周行人一阵喧哗,抬目望去,有匹马从街头飞驰而过不避人。旁人皆四散躲避,有个女子呆愣愣的杵着。眼看马蹄子就要踢上那女子脑袋,甄藏珠不知怎么跑过去的,一把拽过那女子。女子扑倒在地,将将避过了马。人群齐声喝彩。甄藏珠救完人后也不理睬那女子,无事人一般撤身便走;有位大娘上前扶她起来。 甄藏珠走回来与包三爷会合,旁人纷纷上前恭维,包三爷顿觉与有荣焉。一时大娘扶了那女子过来道谢。彼时他二人已上了马。甄藏珠只点了点头,倒是包三爷得意洋洋道:“上街走路留神些!下回就遇不上我大哥了。”女子白着脸道了谢,便往路边走去。 甄藏珠眼角瞥了她一眼,喊道:“那位娘子,你回来。” 女子赶忙回来:“恩公有何吩咐?” 甄藏珠道:“你竟依然浑浑噩噩的,可是有什么难处?” 女子顿时滚下泪来,摇摇头:“……没有。”乃施了个万福,一步三蹭的走了。甄藏珠便在马上瞧着她。 有个长舌的婆子便凑了过来:“大爷,她是怕回家去。” 包三爷见甄藏珠仿佛颇有兴致,忙问:“怎么怕回家?” 婆子道:“她男人爱酒,偏家里没什么钱。平素吃醉了酒便打她,若是没钱买酒也打她撒气。” 甄藏珠皱眉道:“她娘家人不管么?” 婆子叹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哪里管的了。纵然躲回去三两日,难不成在娘家待个十天半个月的?还不是得回婆家去?她还有个婆婆等着她服侍,儿子也小。” 甄藏珠侧头望了那女人片刻,问道:“她叫什么?” 婆子道:“她男人叫王铜锁。” “我问她叫什么。” 婆子怔了怔:“她仿佛是姓徐还是姓许?” 甄藏珠回身吩咐包三爷带来的小厮:“把她喊回来。”小厮赶忙跳下马,兔子一般蹿过去,扯了那女子回来。女子怯生生在马头又行个万福。甄藏珠命她“抬起头来。”女子微微抬头,甄藏珠便低头打量她。金陵女子多娟秀。这位只得二十出头,虽比不得绝世美人,亦有几分颜色。甄藏珠点点头,问道,“你姓什么?几岁了?” 女子赶忙垂头:“奴家姓许,今年二十一岁。” “儿子多大。” “未足三岁。” 甄藏珠思忖片刻道:“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女子大惊。甄藏珠道,“我能连你儿子一道养。” 小厮赶忙说:“甄大人是世子跟前的红人!” 包三爷诧然瞧了甄藏珠一眼,向女子道:“我这大哥官居正五品少詹事,纵想要十五六的大姑娘,送人的能从这儿排出神策门去!”见那女子依然惊惶未定,乃冷笑道,“此事也由不得你愿不愿意。”又瞧了甄藏珠一眼。 本以为甄藏珠会说两句莫要强抢民女之类的话,不想他一声未吭,竟是默认了!过了会子才说:“明儿买两个丫鬟。” 包三爷笑道:“我送大哥两个便好。” “不用,我自己买去。借你们家几个得用的人使使,去取她平日用的东西和儿子。” 那女子吓懵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要让恩人抢了?凝神看这恩人年岁也不小了,仿佛是个官老爷……不待她想明白,甄藏珠在马上轻轻舒臂,捞起这女子上了马背。女子惊呼一声。甄藏珠微微含笑,拍马就走。那婆子方才还瞧热闹呢,见许氏当真要被抢走了,忙喊:“大爷!你不能强抢啊!” 甄藏珠淡然道:“我非要呢?”侧身朝包三爷拱了拱手。 包三爷呵呵笑了两声,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甄藏珠道了声“多谢”,不由分说带了那女子拍马而走!众人一片哗然。包三爷哪里管这些!吩咐狗腿子,“领几个人去取许氏的东西和儿子。”这等无聊事自然是手下人干去。他盘算着,甄大哥如今有了女人、得给他送些东西、还得介绍几个靠谱的人牙子……遂先回了家来。 听罢经过,包二爷也愣了。送他处子不要,竟当街抢了个酒鬼的女人?这甄藏珠口味古怪的很。包三爷又在嚷嚷要给他送礼,包二爷忙说:“你懂什么?让大嫂打发人预备去。你只让你媳妇备一份私礼便好。”包三爷想着,自己委实不懂这些,忙转身回自己院中、赶着他媳妇备礼去了。包二爷立命要紧的人去查那许氏的娘家婆家。 不过半日功夫,许氏便被查了个底朝天——实在没什么好查的。市井人家的女子,老子是个拉纤的船夫,丈夫乃香烛纸马店的伙计,儿子两岁半。娘家婆家,祖宗十八代平平常常,外八路寻不出半个官来。听左邻右舍说,那许氏模样儿倒是好,在寻常小户人家里头算个出挑的。那会子包三爷的狗腿子已上许氏婆家夺了人家的物什和孩子去,她那丈夫连个屁都不敢放,倒是他老娘哭喊着不让带走孙子、让包家的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包二爷想了半日,回院找包二奶奶道:“你去一趟老三院子,让老三媳妇探探甄藏珠大人新弄回去的那个女人。”包二奶奶忙问是个什么女人。包二爷道,“听着平平,只不知甄大人瞧上她什么了。甄大人是个人才。” 包二奶奶忙说:“可要妾替二爷去打探打探?” 包二爷笑道:“他与老三交好,老三家的过去合适些。我只不大信的过老三,他媳妇倒是个懂事的。”他想了想,“如得机会,让她趁势点两句话——甄大人那宅子委实太小,还是赁下得。”包二奶奶应下了。 次日,包三奶奶一身湖绿色春衫、少戴钗环,乘着小马车往甄藏珠家而去。许氏的儿子昨日便被抢来了,哭闹了半宿,这会子正睡觉呢。甄藏珠上衙门去了,许氏独自在家——她也不敢逃。听见有人叩门,迟疑半晌方挪过去开了。只见一位美得跟仙女似的少奶奶笑盈盈立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俏生生的、穿了绸衣的丫鬟。许氏登时傻了。 包三奶奶含笑道:“许姐姐好。我家爷们是甄大人的朋友。听说甄大人有此好事,特来看看姐姐。”许氏压根儿不知如何接话,茫然立着手足无措。包三奶奶乃上前携了她的手、反倒带着她往院子里走。到堂屋寻两把椅子坐下,许氏依然懵懂。包三奶奶遂拉着她说话儿。她问一句,许氏答一句,不带撒半个字的谎。足说了个一个多时辰,包三奶奶留下一大堆礼物告辞而去。 回到包家,三奶奶一五一十说与了二奶奶,二奶奶又说与了二爷。“模样儿算不得出挑,倒是白嫩的很。小白兔似的,又呆又愣。没见过世面,人家说什么她都信,几句话便对老三媳妇掏心掏肺。”“昨日甄大人只把人抢了回去,没做什么,吩咐她好生带儿子。今儿早上他便上衙了。”“甄大人家厨房里头竟是没米的!大清早甄大人上外头买了早点给她拿回去,还说中午会使人送饭,让她乖乖在家呆着。她遂当真不敢出门半步。”“这女人,老三媳妇说,她也不知道甄大人瞧上她什么了。有些男人就喜欢这般女子也未可知。”包二爷听罢依然糊涂。 这日下午,甄藏珠寻包三爷借钱,说要买宅子。包三爷多大方一个人!当即道:“买什么!大哥如此喜事,兄弟我好多处宅子呢,横竖也住不了那么些,送你一个。”甄藏珠立时抱拳:“既如此,愚兄就却之不恭了!”包三爷命人回家取来房契,甄藏珠半分没客气当场收下了。 次日,甄藏珠寻人牙子买了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和一个厨娘。既有下人,甄藏珠命小厮给许氏的婆家送去了五两银子。她男人收了银子欢天喜地,立时出去吃酒。又是他母亲哭了半日,说是婆娘送与大老爷无碍、求大老爷把孙子还她。小厮道:“我们老爷说了,我们少爷将来要读书认字考状元的。”那婆子愈发哭得厉害。可叹寻常百姓家,官府老爷要抢人也唯有巴巴儿被抢了去,根本无处说理。 再过一日,甄藏珠领着许氏和许氏的儿子搬到包三爷给的那宅子去了。又过了三日,他便给平素相好的同僚下帖子,择了黄道吉日要正经摆酒纳那许氏为妾。世子听说了,立时赏他五百两银子。甄藏珠笑道:“从前臣不大在意银钱上的事。如今有了女人孩子,倒是看得重些了。”乃躬身下拜,“谢世子。” 世子抚掌而笑:“怪道我那小舅舅说,甄爱卿眨眼就像个人了。” 629.第六百二十九章 话说这一日吴王操劳毕国事回到后院,与王妃略说了些话,起身往梅姬院中而去。梅姬笑盈盈出来迎接,才扶了吴王进屋子便凑到他跟前道:“王爷可听说新闻了?” 梅姬眼睛亮晶晶的,看得吴王心下痒痒,口里奇道:“什么新闻?” 梅姬道:“听说,前些日子外头出了桩趣事。有个锁匠的媳妇上街买菜,遇上惊马,好悬被马蹄子踢破脑袋!”她一壁说一壁比划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有位大侠从天而降,徒手拽住了马脑袋!那马硬生生止了步。锁匠媳妇赶忙上前道谢,大侠挥手道,行侠仗义,何须相谢!说话间锁匠媳妇一抬头,大侠便呆住了!” 她顿了顿,吴王含笑顺着她问道:“他为何呆住了?” 梅姬拍掌道:“那锁匠媳妇虽素面无脂粉、且衣衫破旧,竟是个绝色美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大侠看呆啦~~大侠这辈子见过许多美人,从没见过那般美貌的。遂以……”她伸出一个巴掌来,“五万两银子跟锁匠买了这媳妇去。”吴王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梅姬长长叹道,“却不知那女人比我如何?” 吴王大笑:“一个民女,哪里比得上爱妃。”梅姬顿时扬起小脸灿烂一笑,娇若庭中初开之蕊。 次日早上起来,梅姬服侍吴王穿戴,忽然听外头几个人在吵闹。有个管事的嬷嬷便问何事,外头说是发现坏了把锁,得请锁匠来。吴王听见“锁匠”二字,不由得想起昨日梅姬说的那锁匠媳妇,心下亦难免好奇。一时出了院子,他悄悄命身旁的李太监去打听打听。李太监含笑而去。 到了吴王歇午觉时,李太监悄悄来回道:“王爷,锁匠媳妇那事儿……” “嗯?”吴王起了兴致,“如何?” 李太监有几分踌躇:“仿佛与梅娘娘听的不大一样。” 吴王见他吞吞吐吐的,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李太监低声道:“那人并非锁匠,不过是名字叫王铜锁。” “这有什么,大约是府中闲人口耳相传,听错了。” “他媳妇委实是被人从马蹄子底下救出来的,却并非什么大侠从天而降,不过是在旁拉了一把罢了。” 吴王瞧了他一眼:“嗯。” “那人……只给了那姓王的五两银子……当街强行抢走了他媳妇。”李太监不禁垂头。 吴王皱眉:“岂有此理!抢人的是谁?”见李太监不肯说,哼道,“是孤哪个兔崽子手底下的?” 李太监道:“是世子府上一个姓甄的少詹事,如今那王铜锁正去衙门告他强夺民妇……”见吴王眉头愈发拧紧了,又添上一句,“是……二殿下的人……帮着他写的状纸。”吴王重重哼了一声。一个寻常百姓敢告世子府的少詹事,老二的人断乎不止帮那人写状纸。李太监又说,“甄大人与包家三爷交情莫逆,连宅子都是包三爷送的。” 吴王冷笑道:“包老三是个什么东西孤还不知道?”思忖片刻,问道,“那女子如何?” 李太监道:“外头的人都说是绝色。包三爷说他见过,姿色寻常。”吴王呵呵两声。李太监又道,“听闻……今日便是那甄大人摆酒的日子,要正经纳那女人为妾。” 吴王眼神一动:“今日?” 李太监点头道:“今儿晚上便做酒席。”他低声道,“外头说,那女人会出来敬酒。” 吴王眼珠子转了转:“孤倒想瞧瞧是个什么绝色。” 这日黄昏,世子特特换好了衣裳预备上甄藏珠家去。论理说甄藏珠眼下并非他的心腹,且不过是纳个妾而已,不该惊动世子的。可如今满金陵城都在传那女人比天仙还好看些,世子也少不得想去瞧瞧。他起先还想让甄藏珠把人送来,偏他那三舅又说甄藏珠极喜欢那女子、都不想娶妻了。而此人才到他手下不久,前阵子还帮他找回了那么多钱财。再说,包老三说了无数回,那女子模样平平。世子想来想去,不若今日去瞧瞧也好,顺带给甄藏珠个颜面。只是事先并未告诉他,只做临时起意。 才刚走到世子府门口,只见门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回道:“世子,王爷来了。”世子一惊,抬目望去。只见他老子穿了身石青色锦袍,背着胳膊慢悠悠走了进来。世子赶忙上前相迎。却听吴王道:“换了衣裳这是要上哪儿去?” 世子道:“回父王话,儿子下头一个少詹事今儿纳妾,颇为热闹,儿子想去瞧瞧。” 吴王道:“可是惊马救人的那个。” 世子笑道:“父王也听说了?甄大人身手极好。” 吴王道:“既这么着,孤也去瞧个热闹。” “您老也去?!”世子不禁拍手,“这脸子可给大发了。” 吴王自然不便大张旗鼓去瞧他儿子手下人纳妾,遂假扮成一位老先生跟着世子同往甄藏珠家中而去。到了那儿一瞧,宅子里虽也张灯结彩,因主人并不富裕,颇有几分寒酸。甄藏珠事先并不知道世子会来,这会子在里头忙别的事,堂中乃是包三爷代为待客。 包三爷看见吴王便大惊,张大了嘴刚要喊,李太监上前拉了他一把,又使了个眼色。包三爷几步上前,撩起衣裳朝世子下拜,只是暗暗的跪歪了些、歪向吴王那头。旁人忙跟着下拜。世子笑道:“我不过是偶尔路过此处,大伙儿不必拘礼。”让众人都起来。包三爷喊道:“世子来了,快些把甄大哥喊出来~~”早有腿脚灵快的上后头去了。这会子已来了不少客人,多半是世子府上的客卿,没见过吴王。众人遂如众星捧月一般捧着世子奉承。 吴王悄然离他儿子远些,负手打量了会子这堂屋。只见堂上悬着一副对联,“世乱春秋文愈治,岁寒松柏意常青。”暗赞了声好。眼角一扫,却看下头的落款是:海宁王国维。吴王一惊。前些日子燕王世子满京城找一位叫王国维的老先生他已知道了,也读过此人两首词,委实是个人才。莫非姓甄的认识此人? 不多时,甄藏珠急匆匆从后头跑出来,口里道:“不知世子驾临,还望恕罪。”上前叩头。 世子笑道:“你今儿是新郎官,不可再三下拜。”又命人送礼单子上来。甄藏珠含笑纳之,再拜。 吴王乃指着对联道:“甄先生,这对联是何人所写?” 甄藏珠随口道:“乃是在京中认得的一位老儒之作。” 吴王道:“此联甚妙。那老儒现在京中么?” 甄藏珠哂笑道:“原本在京中的。偏数月前燕王世子不知从何处得了他两首词,满京城的找他。他本不耐烦同公侯王孙往来,遂离京云游去了。” 世子亦发觉落款上的名字,笑道:“原来是被燕王世子吓跑的。这位王国维先生的词作我亦看过,端的好词。” 甄藏珠惋惜道:“世人只知王先生词填的好,殊不知他的琴占得上天下一绝,如今也不知奏与何人听去了。”遂请世子上座、开席。吴王因未曾表明身份,只得坐在世子下首。 一时新姨娘出来给宾客敬酒。满堂的男人皆的等着这一刻呢。待那许氏出来大伙儿一瞧——哪里算绝色?至多比得上自家俏丽点子的丫鬟罢了。顿觉失望。唯有包三爷挤眉弄眼的,低声同世子道:“我说了她模样平平吧。”世子不觉好笑。 酒过三巡,众人正吃得高兴。忽闻外头一声长哨,又有古怪的笑声,如鬼魅般阴冷渗骨。甄藏珠“豁”的站了起来。宾客纷纷露出惊惧之色,吴王与世子的护卫挺身上前。甄藏珠双目冷森森的瞧了眼门外,朝世子身旁的护卫首领抱拳道:“烦劳将军护定了世子。外头来的是我对头,擅暗器,惯常在暗器上煨毒药。”说的世子吴王二人齐刷刷吸了口冷气。他又说,“此人只冲我一人而来,不会伤及无辜。将军莫要出去。绿林人的功夫路数比不得你们,防不胜防。” 护卫首领按住腰间佩刀点头:“末将知道了。” 甄藏珠又向世子抱拳道:“世子受惊了。还请放心,那贼人入不得门内。”世子点点头,面色已苍白。他转身对包三爷道,“烦劳贤弟看着下大伙儿,莫要好奇探头出去。”旁人皆听见他说贼人擅煨毒暗器,早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嚷嚷决计不会探头。 包三爷分毫不惧,反倒极得劲儿,眼睛睁得滚圆只差没拿起脚来往外跑:“是绿林侠客么?功夫可高么?会飞檐走壁么?” 甄藏珠横了他一眼:“你莫胡闹,捱上一下不是好顽的。”乃苦笑对护卫首领道,“看来我这个贤弟非但指望不上,还得请将军也看着他点子。” 护卫首领含笑道:“末将明白了。” 甄藏珠朝众人作了个团揖,甩甩袖子朝门口走去,其身形颇为潇洒。外头本来有数位跟着世子来的兵士,甄藏珠将他们悉数请入堂屋。遂听刚才那鬼魅般笑声又起:“李大郎,你可还记得我?” 甄藏珠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我如今已经随生父姓甄了。再有,甄某从来记不得手下败将。” 那人冷笑道:“某家寻了你七年!” 甄藏珠淡然道:“哦,那辛苦你了啊。”屋中之人皆屏气凝神听着,闻言不禁低声而笑。 那人仿佛恼了,喝到:“多说无益,拿命来!”遂听一阵叮叮当当作响。屋内众人因听说了此人擅暗器,明知道暗器打在外头,依然有数人不觉缩了缩脖子。 虽说甄藏珠不许人出去,堂屋的门却是开的,有胆儿大的兵士便藏在门口悄悄张望。只见院中一团黑影数道寒光,根本不知道甄藏珠与仇家是怎么个打法。世子按耐不住好奇,命人喊了个兵士到跟前来问他情形。那兵士道:“方才只看见一个穿了通身白的男人立在甄大人院墙之上,左右还各立了六个穿黑衣裳的。唯有那穿白的在同甄大人交手。他二人动作太快,小人看不清。横竖方才那人已打了一地的暗器。” 世子问道:“依你看甄大人武艺如何?” 兵士双目放光:“甄大人搁在《七侠五义》里头,得是北侠欧阳春那种!” 包三爷闻言拍案道:“那我岂不就是包拯?”他身旁坐了个世子府的幕僚,忍不住喷了一地的茶。满屋子人连世子吴王在内本来吓得心惊肉跳,这会子皆让他逗笑了。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听那人“啊”了一声。世子忙问:“如何?” 门口的兵士喊道:“甄大人捏住了贼人的喉咙!” 另一个喊:“他手中拿着一对六棱梅花峨眉刺,甄大人赤手空拳!” 既是甄藏珠赢了,兵士们胆儿也大起来。又一个喊道:“喂~~找了七年还是输。早知今日,不如省下这七年的功夫好生练练!”遂哄堂大笑。 只听甄藏珠在外头朗声道:“承让了。” 那人面红耳赤道:“罢了,今日是某家暂且技不如人,算你赢了。” 甄藏珠道:“明日、后日、大后日依然是甄某赢。尊驾还是省些力气的好。”门口的兵士们愈发来劲儿,撒欢的起哄。 那人咬咬牙,朝甄藏珠抱了抱拳,转身跳上院墙走了。有兵士就想往外跑,甄藏珠一个箭步蹿到门口拦住他们,摆摆手。只见那十二个黑衣人刷的跳进来捡走一地的飞镖暗器,也走了。甄藏珠这才说:“没事了。” 兵士们顿时吼起来:“甄大人威武——” 甄藏珠返身回到屋中向世子一躬到地:“世子受惊了。” 世子当真没想过他武艺如此之高,站起来上下打量甄藏珠半日,道:“甄大人好功夫。”甄藏珠微微一笑。 一顿酒席,一波三折。本以为能看到美人;美人不美,却看到一场打斗。众人虽略受惊吓,倒也兴致勃勃。吴王回府后立时命人细查甄藏珠。 世子次日请了包家二爷去商议日后当重用甄藏珠,包二爷轻叹一声,道:“世子,甄大人怕是咱们留不住了。” 世子皱眉:“什么?” “此人心思缜密、武艺高强、生父曾官居四品、还认得名士王国维。王爷多半会看上。”包二爷叹道,“只怕是别有来历。” 630.第六百三十章 话说包二爷警示吴国世子,甄藏珠恐怕别有来历。世子问道:“什么来历?” 包二爷道:“暂且不知。只是此人爬得太快、巧合太多了。巧合一多,我便不信。”乃默然片刻,“从头细想,不寒而栗。” 世子想了想:“巧合?昨晚上本是我自己想去的,他并未请我。父王那头,连我也没想到。再说,他本事委实是真本事。”又想了会子,“王国维先生的对子,字和联都是真的好。” 包二爷微微踌躇。包家与世子互相扶持。包家仰仗世子的身份,世子依靠包家的势力。然而终归是两家,许多事情不能说得太明白。例如吴宫,包家巴不得快些修、自家好从中捞油水,世子却是不愿意的——库房的银子花掉了就是花掉了,留在里头早晚是自己的。梅姬与甄家的瓜葛,包家并未告诉世子;世子想着梅姬是他母家送进去的,也不曾另外查,只当梅姬年轻、贪图享乐。这条线索若要瞒着世子,许多事就说不清楚了。何况梅姬如今已挑头劝说吴王莫要修吴宫。 世子看他满面犹豫,问道:“二舅舅想什么呢?” 包二爷苦笑道:“我疑心自己想多了。世子昨儿忽然想去他们家,无非是好奇什么绝色美人,王爷亦如此。男人嘛,都一样。” 世子皱眉,半晌才说:“父王也听说了?” 包二爷点头:“梅姬说的。”不待世子发问,他又接着说,“梅姬时常去鸡鸣寺烧香,与一个姑子往来甚密。那姑子乃是甄应嘉的女儿。梅姬年岁小,又忘却了前尘旧事,最是好哄骗不过。” 世子眼神闪了闪:“你疑心甄藏珠借他族妹之手利用梅姬?” 包二爷道:“不必疑心,明晃晃的。他这一步一步走得太快。世子请看,他来金陵才多久?” 世子思忖半日,道:“可有证据没么。” 包二爷摇头。世子哂笑了下。包二爷又踌躇片刻,低声道:“我正在找证据……证人。假如找到了,与我想的不一样,那是最好的。倘若找不到,或是与我想的一样……甄藏珠背后还不知是什么人物。” 世子道:“既这么着,先找到再说吧。”包二爷点头,告辞而去。 出了世子府,包二爷深吸两口气,跳上马如飞一般直扑包大爷的衙门。才刚跳下马来,他忽然怔住了,立在门口发愣。早有门子迎了上来,喊“二爷”。包二爷摆手命他闭嘴,呆立半晌,竟不进去,吩咐道:“让大爷早些回去。”乃转身回府了。 包大爷听下头的人说他二弟在衙门外头打了个转又回去,便猜有什么要紧事得在包老爷跟前说,忙匆匆压下公务赶回去。本以为老二必在老爷跟前,跑去包老爷院子一瞧,老头儿跟清客下棋呢。 包老爷瞧老大这个点儿回来,撂下棋子问道:“有事?” 包大爷道:“老二喊我回来的。”乃命人去问二爷回来没。一时那人来回说二爷在书房呢,让请老爷和大爷过去。清客赶忙退下。包大爷亲自扶着包老爷上包二爷书房去了。 只见包二爷的几个心腹下人都在外头立着,想是他自己独在里头。遂走了进去。却听包二爷道:“大哥来的倒快。”从书桌前站起来给包老爷行礼。 包老爷摆摆手坐下道:“什么事,说吧。” 包二爷面如金纸,颤声道:“如今惟愿是我多想了。我是方才在世子处忽然想到的。”乃顿了顿,“梅姬撺掇王爷去看甄藏珠纳妾,当中最要紧的一节便是将那女人的丈夫‘王铜锁’说成锁匠,次日早上又让下头的人提起‘锁坏了,要请锁匠来’。此事必是故意的无疑。回头一想,老三送黄羊那个黄羊玉佩之事,简直如出一辙。” 包老爷大惊:“你是说,那黄羊玉佩本是个套儿?” 包二爷道:“依着黄羊的口供,贪墨世子钱财、将下头的打手扮作自己的模样淹死皆是受了一个闲汉的撺掇。那闲汉的根底我已查明,乃是个小人。小人最好利用。” 包大爷掐手指头道:“倘若黄羊之事从头到尾皆是个套儿,则甄藏珠须得收买黄羊手下的小人——这一节容易。让小人撺掇黄羊——贪财之心人皆有之,也容易。哄三儿买玉佩——那卖玉佩的铺子和雕瘦羊玉佩的师傅,也是他的人?” 包二爷道:“那铺子是老字号了,王爷还没来时便在。铺子若是他的还好些,若不是就更厉害了。须得在整个金陵城寻一块瘦黄羊玉佩,哪里是容易的,得多少人手啊。且他那个通判官衔乃是我随意让人安排的,这一节他算不到。故此,倘活黄羊之死是个计策,必不是早定的,得他当上通判之后方定的计,时间上就更短了。再翻回头去想,最初他惹得咱们老三留意不就是跟地痞子打架么?就在咱们府上左近打的。老三那性子……” 包老爷打了个冷颤:“这些倘若都不是凑巧,绝非一人之力可行。他后头少说是个王爷。” 包二爷冷冷的道:“燕王。” “何以见得?” “他是京城人氏,满口的京腔。再有,前些日子卫若蘅从台湾府寄了急信回来,说是那边能劝说鲁国的刘侗跟我们王爷结盟、奉王爷为霸主,与燕王打擂台。” 屋中默然良久,包大爷道:“燕王的人,为何不劝王爷修吴宫?吴王穷奢极欲不是对燕王正好?” 包二爷苦笑道:“唯有这一节是我死活想不通的。” 又默然良久,包老爷道:“这些皆是猜测。” 包二爷道:“我方才已命人找撺掇黄羊的那闲汉去了。若能找到、问出口供来还罢了;若是被灭了口……” 包大爷想了想道:“如今王铜锁依然在衙门闹着打官司。不如我去同甄藏珠商议此事,顺带试探试探他。” 包老爷想了想:“也好。” 这日下午,包大爷换了身便服往甄藏珠家中而去。甄通判这会子依然没什么要紧的活计,在家中练拳脚给养子看。那孩子不足三岁,记不住事,有母亲在身旁也渐渐忘记了父亲和祖母。包大爷跟着甄家的小厮进去,只看见甄藏珠舞着拳头在院中如蛟龙般游走几步,轻轻收招。乃望着客人笑道:“包大爷来得正好。可是要与我同去鸡鸣寺的?” 包大爷一愣:“去鸡鸣寺?” 甄藏珠诧然:“你不知道?方才我那族妹请了个姑子过来,说是世子派了人过去。” 包大爷惊道:“世子派人去鸡鸣寺了?”心中暗暗跌足:这大外甥好急的性子。“既这么着,甄大人怎么还没走?” 甄藏珠瞧着许氏并养子笑道:“那姑子才刚来的。我已答应了孩子好生吃饭就给他打拳看,总不能哄他不是?既是包大爷来了,可要一道去?” 包大爷能说不去么?只得道:“我本另有事同你商议。既如此,一道去也好。” 甄藏珠点点头,笑叮嘱了许氏几句;许氏抱着孩子走了。一时甄藏珠换好衣裳,与包大爷并辔往鸡鸣寺而去。 到了鸡鸣寺,见两个世子府派来的嬷嬷正坐在甄家那姑子屋内,姑子敲着木鱼念经。甄藏珠进屋后径直走向二人嬷嬷道:“二位嬷嬷好。”嬷嬷赶忙站起来行礼不跌。姑子止了念经。甄藏珠转身问她,“这两位嬷嬷之来意,你可知道?” 姑子垂目道:“疑心贫尼与王爷府上的梅娘娘有瓜葛。” 甄藏珠问道:“你认得她么?” 又个嬷嬷才要说话,姑子已先说了:“认得。” “可熟络?” “寻常香客罢了。” 甄藏珠回头问包大爷:“下官记得这个梅娘娘是你们府上的人?” 包大爷心中暗骂一声“你大爷”!分明是你们甄家的人好么?口里只说:“委实是我们家献上去的。她本落在拐子手里,早已忘记了身世。” 甄藏珠点点头:“既如此——”转身朝两个嬷嬷抱拳道,“二位嬷嬷,我甄某既天生姓甄,这位师父又恰巧是我族妹,偏梅娘娘又爱与她说话儿,这些皆是没有办法的事。” 两个嬷嬷有些尴尬,一个道:“大人,老奴们不过是奉命过来问问。” 甄藏珠道:“俗话说,无事常思有事。上头的贵人惯常多心。也怨不得他们,高处不胜寒。我这族妹青春年少,何苦来做什么姑子。我欲让她还俗,或是嫁人、或是自立女户,从此再不与梅娘娘有瓜葛,可使得么?” 包大爷大惊:“什么?!” 甄藏珠道:“为臣者最忌讳与后宫牵扯,何况梅娘娘乃是王爷宠姬。”又回头看了看姑子,“这孩子委实才二十多岁,难道就做一辈子姑子么?”又问她,“你可愿意还俗?若不愿意,我送你去别处庵堂亦可。横竖避开梅娘娘便好。” 姑子茫然片刻,道:“我父亲……” 甄藏珠摆手:“莫管他。如今我只问你自己,愿意还俗、还是去别处。” 姑子思忖良久,道:“谢兄长。妹子愿意还俗,却不愿意嫁人。可否请兄长帮小妹立个女户。” 甄藏珠笑道:“这个容易,你要招赘个女婿也使得。” 姑子摇头道:“暂且不必。小妹想做个教女孩儿念书弹琴的女先生。” 甄藏珠道:“随你心意。今儿就走吧。想来梅娘娘也不会日日来鸡鸣寺。她下回来若问起你,就让这庵中的姑子说你上别处庵堂去了。” 姑子轻叹一声,半晌才说:“梅娘娘岁数小,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个可怜人。我竟不能与她道个别么?” 甄藏珠道:“说不得日后还有相见之日。”姑子犹抬头望了他一眼,见其面色无波,又垂了下去,低低的应了声“是”。 两个嬷嬷讪讪的道:“……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的。” 甄藏珠道:“世子并非妄为之人。他既如此焦急的打发人过来,想是有什么不妥之言语在王府后院流传,我们还是早些撇清的好。”这面子给的!嬷嬷们已找不出跟更好的台阶了。 事既至此,姑子只得略收拾了会子,甄藏珠命人去外头雇了辆马车先送她回了自己家里。又让包大爷陪着上主持姑子那儿替族妹销了名头。乃拱手道:“这孩子的女户,还需拜托包大爷帮个忙。”包大爷还能说什么?登时命一个心腹拿了自己的片子办去。世子派来的两个嬷嬷从前到后跟着,直到两位爷们办妥事出了鸡鸣寺的山门,方给他二人磕了个头,登上自己的马车回世子府去了。 包甄二人骑着马从鸡笼山上下来,包大爷忍不住问道:“甄大人,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让令族妹还俗了呢?” 甄藏珠微微一笑:“包大爷不必担心,我早有此打算,正愁不好寻借口呢。可巧借世子这阵东风,将将好送她走。” 包大爷道:“她既还俗了,甄家如何与梅姬联络?” 甄藏珠笑道:“甄应嘉那一支早已败落,根本无法同王府后院中的梅姬联络,一直都靠着我这当姑子的族妹。她既还俗,不论嫁人也好、做女先生也好,哪里能见得到王爷的爱姬?甄应嘉与梅姬之联络便彻底斩断。甄应嘉此人糟心的很,浑身都是心眼子还没远见。俗话说,比狼一般对手更可怕的是猪一般的队友。甄应嘉非但是猪,还是只自以为是狼的猪。这样的队友我甄某人不要。” 包大爷道:“那……甄大人如何与梅姬传信?” 甄藏珠看了看他:“咱们两家不是联手了?令姐不是王妃?托王妃帮忙传信给她很妥当。” 包大爷让他给弄懵了,半晌才说:“那……梅姬恢复记忆之后,不是还得拉扯上甄应嘉?” 甄藏珠微笑道:“梅姬么,这辈子都不会恢复记忆的。” “这……”上午包二爷一番话,包大爷本来清清楚楚知道了甄藏珠要做什么,这会子彻底糊涂了。王爷宠姬之叔父何其重也!他若想攀高枝儿,岂能丢掉这个身份? 甄藏珠顺口问道:“对了,你来找我何事?” 包大爷想了好半日才说:“王铜锁还在应天府衙门告你呢。” “原来是那么点子事。”甄藏珠摆手道,“不用理睬。我倒想瞧瞧哪个衙役敢来抓我过堂。” 631.第六百三十一章 甄藏珠命族妹还俗,甄家便与梅姬断了联络。包家愈发懵了,爷仨坐在一块琢磨了半宿,死活猜不出他这是何意。世子听罢两个嬷嬷回话,略有尴尬。翻回头来一想,甄藏珠对吴王后院避之不及,可知此人谨慎且杀伐果断,愈发觉得可用。此事虽小,吴王正命人查甄藏珠呢,不多时也从鸡鸣寺的姑子口中得了消息。 两日后,甄藏珠又上知府衙门去点卯,府尹房大人命师爷请他去了后衙门。甄藏珠过去才刚向房大人作了个揖,房大人一把扯住他,挥手将屋内的人都赶了出去。甄藏珠奇道:“大人,可有什么事么?” 房大人拉着他低声道:“甄大人,你那个妾氏……” 甄藏珠一愣:“她怎么了?” “她男人一直来衙门闹。”房大人见甄藏珠不以为然,愈发低声道,“王爷昨儿打发了个人过来,让本官正式开堂审问此案。甄大人你看……” “嘶……”甄藏珠捻了捻胡须,“王爷亲使人过来的?” 房大人点头:“本官原本没预备搭理那个姓王的。” 甄藏珠又想了半日,忽然笑起来。乃对房大人拍掌道:“既这么着,大人就择日开庭吧。”房大人瞧了他一眼。甄藏珠愈发笑了,拱手道,“大人放心,下官必记得大人栽培之恩。” 房大人大喜:“当真?!” 甄藏珠点点头:“王爷英明,世子稳了。” 房大人双目锃亮:“甄大人,这……怎么回事?” 甄藏珠笑道:“且不说这会子下官正是世子之属官,下官还与包贤弟交往莫逆不是?王爷重用下官,世子难道不是稳了?” 房大人拉了他的衣袖:“本官愚钝。甄大人,你怎么知道王爷要重用你?” 甄藏珠眨眼道:“下官不知道哇~~下官不过是猜的嘛。”他数次欲拉下嘴角去,偏一晃眼又笑了,全然止不住。又拱了拱手,“下官告辞,回去预备官司了。”走路犹如要飞起来似的,喊小厮道,“快快,请包三爷上咱们家去!” 房大人忍不住跟着他往外走,直扶着门框看他没了影子,问身旁的师爷:“甄大人可是极欢喜的?” 师爷道:“岂止欢喜,都快欢喜上天了!” 房大人喃喃道:“古怪了……” 一时包三爷赶到甄家,问何事找他。甄藏珠笑呵呵说了官司之事。包三爷大惊,骂道:“必是老二在王爷跟前挑拨了什么话!甄大哥你放心,那姓房的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甄藏珠摇头道:“贤弟你会错意了。王爷绝非在寻愚兄的不是。”包三爷一愣。甄藏珠叹道,“如今我最头疼的便是许氏不会扯谎。她打小便是个老实人,教她扯谎、还得扯得人家看不出来,实在不容易。” 包三爷哼道:“谁还敢说不是不成?” 甄藏珠道:“俗话说,吃瓜群众眼睛雪亮。要哄过府尹大人极容易,求世子派个得用的公公往我身边一站便好;难的是哄过在下头瞧热闹的百姓。” 包三爷糊涂了:“哄百姓作甚?府尹不是房大人?” 甄藏珠笑道:“王铜锁不过是个香烛店伙计,借他二十个胆子也不敢同愚兄打官司,草民告官本来以下犯上。此事终究乃是……”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欲给世子添堵罢了。” 包三爷哼道:“可不是么!” 甄藏珠道:“天下事若想求公道,左不过情理法三字。公堂之上,最该**。而寻常百姓却并不吃这一套。他们多半只将情理。偏我夺了许氏来,最不合法。如今只需将情理二字同百姓说明白,就没事了。王爷正要试探我的这一节。” “王爷要试探你?”包三爷顿时来了精神,“他要用你么?” 甄藏珠点头:“九成是要用我了。且他既用我,世子亦稳如泰山。” 包三爷喜道:“我就知道甄大哥是人才!” 甄藏珠叹道:“贤弟,又得跟你借钱了。” 包三爷最豪爽大方,立时道:“哥哥只管说!兄弟我别的本事没有,银钱尚有几个。” 甄藏珠微笑道:“求贤弟暂借愚兄五千两银子,不出半年必然奉还。” “好说好说!”包三爷立命人回去取银子,口里问道,“哥哥要做什么?” “买衣料子和首饰。”甄藏珠道,“女人的东西最花钱。”他想了想,“你们家有首饰铺子没有?借两样给愚兄用用也成。用完了还你们,保证不弄坏。” “这个更容易了。哥哥要什么样的?” “贵,且雅。”甄藏珠道,“用一回便好,借、不买。”包三爷一叠声的说包在自己身上。 包三爷果然送来了五千两的银票子,并送了两匹极好的衣料子来,喜得甄藏珠给送东西的管事作了个揖。因不知道甄藏珠捣的什么鬼儿,包家二爷还命包二奶奶上自家银楼去挑了套上好的头面打发人送来,甄藏珠一叠声的道谢,只说暂借、用完必还。 七日之后,应天府尹房大人公审世子府少詹事甄藏珠强抢民女一案。原告乃是香烛纸马店的伙计王铜锁。此事热闹,谁听过寻常小伙计告官府老爷的?何况前阵子满金陵城都知道这个王铜锁的媳妇乃稀世美人。公堂之上里三层外三层皆是人,有世子府的、有二殿下府的、有吴王其他儿子的人、还有寻常百姓。甄藏珠自己骑了高头大马,与包三爷并辔慢慢悠悠的晃到衙门前,身后跟了辆翠幄青绸车,乃是从包家借来的。 他们既来了,衙役吆吆喝喝的驱散人群让道。包三爷大摇大摆来到堂前,指着人大声说与甄藏珠:“那是老二府上的幕僚和大管事,那是老三的大表哥,那是老四的门客……”四周的百姓皆听见了,顺着他的手瞧去,愈发雀跃起来。他又指道,“那几个是乡老,那几个是大儒,都是被人请来瞧热闹的。” 甄藏珠哑然失笑:“王爷的人有没有?” 包三爷四面张望几眼,猛然看见吴王本尊领着四个儿子立在人群后头,吓得一哆嗦,低声道:“王爷……在后头呢。” 甄藏珠往后一瞧,果然有瞧见了富贵公子打扮的世子,乃含笑拱了拱手,朝包三爷抱怨道:“原来他是王爷!我成亲那日你竟没告诉我。” 包三爷嘿嘿两声:“他们不许我说!” 房大人也瞧见吴王并几位王子了,腿肚子直打颤,扶着师爷半日才站稳了。一时升堂,衙役们大喊威武。房大人坐在上头拿惊堂木拍案,开始审问。 先有原告王铜锁之状师拿着状纸念了半日,声泪俱下。甄藏珠笑眯眯在旁听着,包三爷趾高气扬替他掠阵。下头的百姓多半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儿,倒是几个大儒与书生们义愤填膺。从头到尾,那王铜锁一个字不敢说,皆是状师替他说的。房大人乃问道:“甄藏珠,原告所言可属实?” 甄藏珠道:“不属实。请大人和诸位父老乡亲听下官澄清。” 房大人忙说:“甄大人请!” 甄藏珠走上堂前向众人作了个团揖,道:“诸位父老乡亲,方才这位状师说了半日,只诬陷在下见色起意、强夺民女。敢问大人,看见一个瞎子拿了把刀走在独木桥上乱晃,那独木桥上人还不少,瞎子身前身后都有妇孺。有人上前拉了他下桥,可是抢劫么?” 房大人道:“那当是救人,怎么会是抢劫呢?” 甄藏珠道:“可那瞎子当时并未掉下桥去,他手中之刀也并未伤着人。” 房大人道:“事出紧急。等他掉下去或是伤着了人,岂非就晚了?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甄藏珠点头道:“在下将许氏带离王家,便如同拉了拿刀的瞎子下独木桥。”下头的人一阵喧哗。 房大人忙问:“甄大人,是何缘故?” 甄藏珠道:“各位可曾听说过一种病,叫做‘忧郁症’?”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甄藏珠挺胸道,“抑郁症乃是心病的一种,又比寻常心病更难治些。得病之人多半日子艰苦,犹如这许氏。丈夫酗酒,时常打她;还得伺候婆母,教养儿子,娘家又不肯替她撑腰。满腔悲愤无处可泄,渐渐积郁成疾。偏生此疾生在心,五脏四肢皆无恙,故此患者多半不会去看大夫。一旦病发,起先精神恍惚如丢了魂似的;再过些日子,长则数十日、短则三五日,则狂性大起。或自伤、或伤人。多有在婆家熬日子的女子得此病,杀夫者有之、杀子者有之、杀公婆邻里者有之。还有的半夜三更放火烧房子,少说半条街都烧没了。” “哗——”堂下一片大乱。那王铜锁的状师喊道:“信口雌黄!从未听说过什么抑郁症!不信请全金陵的大夫来问!” 甄藏珠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先生没听说过的未必就没有。这位状师先生,你说说,若非怕这许氏过几日发狂病,在下何须费那个力气?” 状师冷笑道:“不过是贪慕美色罢了。大家都是男人,装什么?” 甄藏珠微笑道:“我知道,这阵子有个传闻,说许氏乃是世间难得的绝色美人。这位绝色美人如今就在外头的马车上,不如请进来大家看看?” “轰——”满堂如烧开了滚水一般。甄藏珠瞧了眼包三爷,包三爷拍两下巴掌。只见衙门门口有两个小厮撒腿跑出去。满屋子人脖子都伸长了,只等着看美人。 不多时,门口走进来两个女子,一个扶着另一个。两个女子皆二十多岁年纪。扶人的那个,身穿簇新的柳黄色缕金百蝶穿花绫衫,下着石榴红的缎裙,腰间悬着羊脂白玉的流云百福佩,一只手腕上套着两只冰玉镯子,头上戴了套兰花八宝攒珠头面,好不华丽。再看容貌,娇如金陵四月初开的牡丹花儿,让人移不开眼。她扶着的那女人则容貌平平,身上也只穿着家常的蓝布衣裳,通身上下连个首饰都没有,且并未化妆、面色黄黄的、眼圈子黑乎乎的。那美人向房大人盈盈行了个万福,房大人半边身子都软了。 状师望着那美貌女子愣了半日的神,喃喃道:“果真是绝色美人……” 却听甄藏珠问道:“王铜锁,你可认得你媳妇么?” 王铜锁也少不得在瞧这两位女子,闻言方说:“认得。” 甄藏珠道:“你看你媳妇可美貌么?” 王铜锁哼道:“黄脸婆丑八怪!举世的女人唯有她最丑!”众人大惊!怎么王铜锁说他老婆丑呢?旋即明白过来。方才这两个女子走进来,大伙儿都觉得甄藏珠抢的必是这个美的。如今看来,难道那个丑的才是许氏?甄藏珠抢了个丑女回去? 甄藏珠朝房大人抱拳道:“大人不如听听许氏怎么说。” 果然,只见那个丑女颤颤巍巍的跪下,道:“民女许氏。甄大人说可怜我命苦。丈夫打我、婆母骂我、娘家不管我。照这样下去我活不了多久,早晚必得别他们折磨死。”一壁说一壁拭泪,“甄大人说,我长得有些像他亡故的亲妹子,想救我一救。到甄家这些日子,皆不曾与甄大人住一个院子。甄大人待我极有礼,从不僭越。” 房大人看了看她再看看那美人,轻声问道:“甄大人,这位就是许氏?”甄藏珠点头。房大人又指着那美人,“那这位?” 甄藏珠道:“这是舍妹甄氏。” “哗——”下头又是一阵喧哗。甄大人的妹子如此美貌,这个许氏跟人家哪里像了?甄大人有如此美貌的妹子,岂能看得上一个丑女?瞧人家甄小姐通身的打扮,再瞧这个许氏穿得灰头土脸的,甄大人显见没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嘛! 甄藏珠轻声道:“好了,你们先回车上去。”乃朝房大人使了个眼色。 房大人忙说:“女眷不便抛头露面。”甄小姐又盈盈行了个万福,扶起许氏转身出去了。那状师已懵,半晌一声不吭。 待她两个走了甄藏珠方道:“许氏这个病须得在松快日子里养着,回到婆家立时得发病。” 房大人连连点头:“这女人腿脚无力、面色枯黄、眼圈乌黑,显见是病人。” 甄藏珠道:“伤了她自家还罢了,只怕伤了邻里。”下头的百姓纷纷点头。 躲着瞧热闹的吴王一看,这官司胜负已分,微微一笑,领着儿子们移步而去。 632.第六百三十二章 王铜锁告甄藏珠抢了他媳妇一案,让甄藏珠硬生生把黑的刷白、抢人掰成了救人。连王铜锁之状师都懵了,官司顺顺当当赢了下来。包三爷趾高气昂护送他甄大哥回家去了,没留意到他两个哥哥也悄悄匿在人群里头。 包二爷脑袋都快裂开了。今儿两个女子一出来他就知道甄藏珠捣的什么鬼。听甄藏珠纳妾那日去的人说,许氏虽算不得绝色,亦温柔娟秀,且眉眼间颇有几分风情。若非甄小姐在旁陪衬,又诚心把许氏脸色涂抹得难看些,甄藏珠这官司不会赢得如此容易。而最得用的一件却是这些日子传遍金陵城的谣言。甄藏珠纳妾当日请去的皆是世子府上的一些熟人,他们从甄家出来也曾说过许氏模样不过尔尔的话,只是没人信;满城百姓连房大人自己在内皆认定她必为绝色无疑。 包大爷见兄弟愁眉紧锁,遂拉了他闪到路边问道:“如何?” 包二爷苦笑道:“我想着,我若没有提醒世子鸡鸣寺的姑子保不齐在撺掇梅姬,世子就不会派人过去,甄小姐也不会还俗。甄小姐若没还俗,他今儿这出戏就没法演。再往前想,那许氏不过模样平平,怎么他就当街夺了?世子手下出了这等事,其余的那几位能放过么?虽未必能把他如何,给世子添个堵也是好的。” 包大爷瞧了他半日:“……老二,你是不是多想了?” 包二爷叹道:“就知道你们会疑心是我多想。你只瞧此人每一步都走得多快、多稳、多容易。谁升官能升得如此快且稳且容易的?就拿今儿这官司来说,没有绝色之谣言、或没有甄小姐、或许氏模样再好些,他皆不会赢得这般容易。大哥,他这官儿升得太容易了。” 包大爷道:“你知道他会当什么官了?” 包二爷摇头:“看王爷那架势就知道只大不小。他来金陵才将将两个月,八百里加急都没有这么快的。大哥你算算,是不是全无意外?除去认得咱们老三,许是故意许是凑巧。之后黄羊那案子,帮世子夺回不知多少钱财,世子岂能不重用?而后便是借梅姬之口哄王爷去瞧他纳妾,又可巧逢上绿林人寻仇,显了武艺,王爷岂能不留意他?并今日此案,严丝合缝。”他喃喃道,“太容易了……看似投机取巧,实则步步捏住人心。大哥,咱们还压根儿不知道他安了什么心思。” 包大爷闻听也从头想了一回,甄藏珠这几步皆稳操胜券,且委实快得可怕。乃思忖道:“不如让老三去问问。” 包二爷哼道:“老三?甄藏珠哄他犹如哄三岁孩童。” 包大爷道:“我瞧他对老三有几分真心。纵然得了不实话,也得不了假话。”包二爷皱眉。包大爷道,“此人不好作假。甄氏当真是他妹子,许氏也当真就是那副模样。” 包二爷叹道:“这般才厉害呢。”哥俩满腹心事拉马回府去了。 殊不知这会子包三爷正愣着呢。他陪着甄藏珠回到家中,已有客人在候着了。吴王领了四个儿子坐着吃茶。甄藏珠只微怔了一晃神的功夫,忙安排下人领两位女眷到后头去,自己与包三爷一道上前给吴王叩头。 吴王捏着茶盏子似笑非笑瞧了他半日,望着二儿子道:“可曾想过何以输成这样?” 二殿下红了脸:“儿子……只想着替百姓申冤。” 吴王冷笑一声,也不喊跪着的二人起来,问道:“甄藏珠,你觉得王铜锁怎么输的?” 甄藏珠道:“回王爷,王铜锁过于相信官府,才输的。要论起来,此事乃官府的不是。” “哦?怎么竟是官府的不是?” 甄藏珠道:“此案实在太明白了。臣委实当街强抢了民女,还正经摆酒纳妾,世人皆知。依着律法,臣本不该赢的。偏那许氏委实有病,臣也委实救了她。依着情理,臣不曾做错。可衙门是打官司的地方,当讲律法而不当讲情理。” 吴王点点头,道:“你知道自己有违律法?” “知道。” “何故知法犯法?” 甄藏珠面上有几分尴尬:“那个……许氏容貌颇像臣少年时认得的一个女子……臣一时糊涂……”吴王皱了皱眉头。他接着说,“臣本应该以钱币向王铜锁买下许氏的。臣嫌麻烦。” 二殿下冷冷的道:“他若不卖呢?” 甄藏珠道:“不会。他是个酒徒,酒徒赌徒都最缺钱不过。他若不卖,臣就扮作不想买的模样,他必然抢着降价。” 世子笑道:“你给的钱也委实少了些。” 甄藏珠委屈道:“臣穷……手里这几个钱都是借的。” 另一个王子拍手道:“你妹子那身打扮,甄大人还哭穷?” 甄藏珠指着包三爷道:“那些皆是前几日才刚同包贤弟借的,今儿就还他。”包三爷才想说“就送与妹子”,甄藏珠扯了扯他的衣襟,遂闭了嘴。 吴王瞧了他二人会子,看着甄藏珠道:“今儿若是你审案,你当如何?” 甄藏珠道:“亦如房大人。” “怎么亦如他?你才刚说本是他的不是。” 甄藏珠道:“纵然不是也得暂且如此,不然百姓岂非不信服?”吴王瞧着他。 世子问道:“暂且?” 甄藏珠道:“择日重审,不许百姓来瞧热闹。”乃抬目瞧了吴王一眼,眼神中颇有抱怨。 吴王哑然失笑,道:“你那个族妹本是个姑子,才刚还俗的不是?” “是。头发乃是假发。” “她若没还俗呢?” 甄藏珠低头含笑道:“唯有去求族叔甄应嘉,另借一位族妹了。” 吴王笑摇了摇头,问二儿子:“你服不服?” 二殿下道:“不服。甄大人既知道自己有违国法,就当将许氏送回王家去。” 甄藏珠道:“殿下,许氏得了抑郁症是真的,得了此病唯有保持心情舒畅慢慢将养也是真的。她若回去,倘若当真半夜放火呢?” 二殿下盯着他道:“倘若没有呢?” “或是杀夫杀子?” 吴王摇头道:“老二,你还是不明白他怎么赢的。” 有个年岁小些的王子在旁道:“父王,孩儿知道!” “哦,你说!” “那抑郁症并非狂病、却不知何时会发狂。一旦发狂,未必会伤到她自己,保不齐就伤了其夫其子甚至街坊邻居。王家不敢冒险要许氏回去,恐怕伤了他们自家。许氏若回了王家,只怕连街坊都不会答应。” 吴王看了看甄藏珠。甄藏珠点头道:“不错。且王铜锁本来酗酒,又打骂妻子成性,指望他照看许氏是不可能的。今儿他还看见了舍妹,美丑对比,更瞧许氏不上了。许氏回王家病情必然加重。一旦发病,谁死就不好说了。” 二殿下道:“让王家好生把许氏看着便是。” 甄藏珠道:“只是王铜锁日日得去香烛纸马铺子上工,他母亲还等着儿媳妇伺候呢。王家贫困,哪里有钱雇人看着她?” 二殿下恼道:“我送他两个人!” 甄藏珠叹道:“她若不伤人,则必然自尽。何苦来,非要逼死一个无辜女子不可。” 另一个小王子忽然问道:“萍水相逢,甄大人何故想帮一个寻常女子。” 甄藏珠道:“瞧她长得像故人而已。” 吴王咳嗽一声:“罢了,就这样吧。”世子顿时微微笑了笑。 吴王乃命他二人起来。甄藏珠无事人一般,倒是包三爷跪得膝盖有些疼。二人遂躬身立在一旁。吴王看了甄藏珠会子,忽然起身走了!甄藏珠等人皆以为他还有话说,愣了会神方跟在后头躬送。世子回头含笑瞟了甄藏珠一眼。 直至回到王府吴王才向几个儿子说:“没人知道什么抑郁症是真是假,纵然当真有此一症也没人知道那许氏可是当真得了。偏不论王家、街坊、房爱卿与老二都不敢赌。至于寻常百姓,他们哪里会管许氏与王家死活,只一心惦记美人去了。”乃冷笑道,“若天下大治,孤头一个宰了他。偏如今天下大乱,这般胆大妄为者反倒可用。” 世子思忖道:“父王,倘若他胆子更大些?” 吴王道:“他急忙忙赶着妹子还俗,颜面上虽有些不妥,倒也知道忌讳后院。”世子便有几分讪讪的。吴王看着他道,“你却是心急了。”世子忙认错。 次日,包三爷奉他兄长之命一本正经来寻甄藏珠套话,只问一件事:前些日子满金陵城皆传许氏乃绝色,可是他自己做的。甄藏珠也一本正经道:“我若有那闲工夫,多花二十两银子寻王铜锁买张休书可好?”包三爷拍手道:“可不么?!”包二爷听罢颓然一叹。因依然弄不明白甄藏珠想做什么,只得依然按兵不动。横竖他住的宅子是自家给的,左右皆埋伏下了自家的人,日久天长的总能窥探出点子端倪。 两日后,吴王送了甄藏珠一个正三品通议大夫,比他老子甄得仁的官儿还大些。这个本是虚衔,后头带了一句:入吴王府听命。甄藏珠微笑:吴王有心拿自己当要紧的幕僚使了。 又过了半个来月,大将卫若蘅和重臣陈瑞文自南边回来。二人与吴王并一众幕僚说了数日台湾府见闻。卫若蘅大赞有趣,细数了种种可学来之策。陈瑞文也说:“他们在道路中间划了条线,行人车马都靠右边走,好生齐整。” 卫若蘅道:“依我看最得用的是大清油路灯,夜晚商贸繁盛,还不定能多得多少税呢。” 有个幕僚道:“这些东西弄起来麻烦的很。吴地百姓多不惯那些。” 卫若蘅道:“我国在东瀛有地,先在那边试试也好。” 吴王想了想:“也罢,在东瀛试试。” 甄藏珠道:“我曾听说台湾府有极好的学校,专门教授工匠,我国可否派些人去学学?” 卫若蘅道:“若是教寻常工匠的,未必强似我国。若是星舰学院——寻常人家的子弟根本进不去,那里头连洋文都教,聘的各色先生皆是全世界最拔尖的。” 甄藏珠皱眉道:“那岂非愈发该派人学去?” 卫若蘅道:“甄大人,人家不会收的,白眉赤眼的莫胡思乱想。冯紫英的儿子都是开后门进去的。” 吴王一惊:“冯紫英的儿子在台湾府上学?” 卫若蘅道:“还没去呢。这回我与陈大人在街面上偶遇了冯紫英,他便是去帮他儿子商议念书之事的。” 吴王立时朝陈瑞文望去。陈瑞文苦笑道:“冯大人只说他是去瞧学校的。”吴王便知道七皇子之事未成,心下甚是可惜。也顾不得人多,直问他妹子如何。陈瑞文面色愈发难看了。卫若蘅在旁闲闲的瞧着陈瑞文,袖起手来。 一时众人散去,吴王留了陈瑞文细问详情,陈瑞文满口的抱怨他妹子不懂事。吴王恼怒不已,打发他走了。又将躲在后头的甄藏珠喊了进来。问道:“你看呢?” 甄藏珠道:“听着仿佛这陈家姑奶奶是个不吃亏的。既如此,还不如作罢,免得越缠上她她越恼怒。微臣看着,陈大人私心颇重。只惦记自家得好处、不曾想过给他妹子几分好处。还不若卫将军可靠。” 吴王捧起茶来含笑问道:“卫将军怎的就可靠了?” 甄藏珠道:“臣留意了。陈将军言语间多有‘如何如何去台湾府做买卖、买房舍’,卫将军所言皆是民生税赋,一个念着家一个念着国。再说……”他垂了头,“陈将军终究有个外甥是王子。” 吴王瞧着他道:“你一心只向着世子么?” 甄藏珠道:“不敢忘本。” 吴王哼道:“欠包老三的钱可还上了?” 甄藏珠道:“没。因前阵子要替族妹开女学,还多借了些。”吴王挥手命他走。甄藏珠叩首而去。 不多时,吴王打发人上甄藏珠家问他统共欠了包三爷多少钱,预备一并替他还了。甄藏珠欢喜不已。吴王派来的是个老太监,甄藏珠恭恭敬敬送他出去。可巧有个路过的外地人来他们家讨水喝。甄家的小厮便去里头给他寻水去。那外地人等在门外,眼睛往里头瞟。甄藏珠因与老太监说话呢,并未看见;跟着老太监来的小太监却看见了。回王府的路上,悄悄说与了老太监。 633.第六百三十三章 细作这行当不好做。要机灵精细要冷静果决要长得不像细作,最怕的便是被人看出来自己不怀好意。还要会逃跑。在甄藏珠家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位外地人,旁的都不大好,唯擅逃跑。甄藏珠住的宅子本是包家给的,左邻右舍埋伏下不少包家的人,遇上风吹草动便惊动了。故此那不知哪家派来的人便被包家盯上。吴王听说甄家门口有可疑之徒,也打发了人过去。偏那外地人分毫不查,在甄家左近转来转去转了数回,每回都能在眼皮子底下溜掉,反倒是吴王和包家两拨盯梢的互相都察觉了。 终于有一日,两个盯梢的可算没有跟丢那外地人,见他直上了泊在玄武湖岸的一条小渔船。渔船上有个黝黑的船娘并一个头发花白的艄公,二人皆戴着斗笠。外地人上船后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渔船离岸。两个盯梢的各雇了条小船跟上去,却看那小渔船行至一片丛中便不动了。盯梢的船直盯了一整夜,次日早上见渔船依然不动,心下生疑。吴王的人先过去一瞧——渔船上空空如也,连半个人影也不见。再查这船,竟是数日前才刚从一户寻常渔民手中买的。此后那外地人便不再上甄家溜达了,而吴王也使了探子常驻甄家前后。只是并未告诉甄藏珠。 京中来信,燕、秦、楚、庐四国合兵登船从天津港出海,往北美而去。另有消息传来,北美之西发现了大金矿,延绵数十万里,掀开地皮就是金子。举国哗然。鲁国果然派了使者来吴,求一同伐南美,还送来一封南美土人国主的书信,控诉西班牙军队残暴不仁。吴王大喜,也顾不上疑心南美土人何以能引经据典,当即诏告天下。又派了几个使者往临近小国拉同盟去。 而甄藏珠家又有来打探的了,且瞧着不止一拨。吴王与包家的人这回谨慎了些,都远远跟着,绝不打草惊蛇。最先拿住的一个乃是乞丐,此人并非细作而是线人。有人雇他将甄藏珠之事不论大小悉数打探。吴王的人跟着他伺机寻到了他的雇主,竟是鲁国的!吴王有些恼怒:鲁国才刚同自家结盟,竟使人来暗查自己的幕僚,立时派使者去责问。 使者才刚上路,另一个细作因有所察觉欲逃跑,让包家的人强着抓了。此人却是燕国派来的。不待细审,吴王就命人上包家讨要走了。燕国这细作也不是什么头目,得了上头的吩咐命详查甄藏珠而已,与鲁国那位一样。而此人的上线因受了惊,一时半会大约也不会跳出来了。 再有一个扮作货郎儿,却是绿林神盾局的人。与前头两位一样,此人上头亦唯有“详查”二字,也是不论大事小情一律上报。 三拨人里头,最先来的却是神盾局。来者自称是神盾局在金陵的小头目,求以银钱赎回他们同仁。还说不知吴国的人抓他们同仁干嘛,自家并未触犯律法。吴王的人问他打探甄大人作甚,那小头目道:“想摸摸甄藏珠的性情脾气,过些日子好同他做生意、买东西。” “什么东西?” 小头目笑了:“我们神盾局不就是买卖消息的?”乃轻声道,“甄藏珠的父亲甄得仁曾做过一个机密的老樟木盒子,那盒子已被人打开、取走其中物品。打开盒子须得用些天罡星的排序。既然甄得仁有后人存世,我们疑心取走东西的人认得甄藏珠、或是寻他买过什么。” 吴王的人眼神一动:“盒子里藏着什么?” 小头目摇头:“不知道。燕王和太上皇知道。” “太上皇?” 小头目含笑道:“免费赠送吴王一个消息:太上皇旧年已从井冈山上逃走了。”乃问道,“这两个消息加在一处,可能换回我们的人了?” 吴王闻讯之时正在同几个心腹议事,当中便有甄藏珠。见细作头目似有话说,先将旁人打发出去了。听完神盾局小头目所言,吴王直命甄藏珠进来,问道:“你父亲甄得仁可曾留给你什么天罡星排序么?” 甄藏珠一愣:“天罡星图?” 吴王眼神一亮:“不错。” 甄藏珠面有难色,道:“早已没了。多年前我出门去办事,回家就不见了。” 吴王思忖片刻,命带那个神盾局的小头目过来。不多时小头目来了,吴王道:“孤王想着,你们东一句西一句的,乱的很。不如当面说明白。甄爱卿说天罡星图早丢失。” 小头目赶忙相谢,乃向甄藏珠拱手道:“甄大人,我们听甄应嘉说,令尊曾留给你一副画儿,上头画了两只兔子,可对?” 甄藏珠皱了皱眉,点头道:“不错。” 小头目道:“甄大人可曾告诉过人你有此画?” 甄藏珠道:“直至今年年初我那老仆去世,方将家父的书信和画儿交予我。” 小头目思忖片刻,问道:“那天罡星图呢?” 甄藏珠道:“那是家母在世时所绘,已丢失多年。” 小头目怔了怔,面上露出个古怪的神色来:“那个……甄大人,那天罡星图你们放在何处?” 甄藏珠道:“因是家母遗作,且她极爱那幅画,遂一直供在灵位前。” 小头目打了个哆嗦,半晌,面色复杂:“您心可够大的……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又想了会子,问道,“听甄应嘉说,你年少时家住京郊铁槛寺左近,后随一位和尚学武?”甄藏珠点头。“那和尚不肯说名讳?” “他老人家不肯说。” 小头目转身朝吴王拱了拱手:“王爷可否烦劳甄大人辛苦一趟,去趟南昌府?” 吴王问道:“去南昌府作甚。” “南昌城南有一道观,名曰天宁观。观中有位老道士号真明。这位道长前些年外出云游去了,如今已回到观中。”小头目道,“真明道长与京郊一位老和尚乃故交。因那老和尚已去世多年,如今唯有求真明道长与甄大人核对那老和尚容貌秉性,方能知道他是不是甄大人的师父。”他微笑到,“老和尚的庙离铁槛寺颇近,叫做一座庙。” 吴王微怔了怔,旋即大惊:“一座庙?!” 小头目瞧着吴王的脸色半晌,自言自语道:“看来吴王也……此事牵涉甚广,且每位王爷仿佛都只知道一点点。王爷,小人劝王爷与燕王蜀王鲁王联手。不然,恐怕江山大乱。” 吴王皱眉:“又有蜀王什么事。” 小头目叹道:“真明道长守着天宁观不是没有缘故的,袁州在江西。另一位真远道长守在青城山也不是没有缘故的。”他又叹一声,“那三位……唯有真明一个还在了。如今太上皇踪迹不见,那东西又丢了……各位王爷早年曾经联手,再联手一回何妨。” 吴王虽听不明白他所言,零零星星的也觉察到事情不简单,思忖半日问道:“江西显见是落在燕王手里了。鲁国又有谁?” “太后。”小头目道,“鲁国有太上皇当年明媒正娶的皇后,而非京中那位五皇子之母王太妃。不论如何,先头那位鲁王也是太上皇唯一的嫡长子。纵然太后不知道什么,她身边难免会跟着什么人物、好保护先鲁王。”他看着甄藏珠道,“先鲁王虽死,活着时却娶过二妻。头一位生下世子后被废,他又另娶刘侗之女。如今的小鲁王便是刘侗女儿所生,而先头的世子则出了家。那小和尚多年前也失踪了。甄大人不如猜猜他上哪儿去了?” 甄藏珠道:“白眉赤眼的如何猜的出来?” 小头目扭头向吴王微笑道:“王爷不如问问燕王,他可知道鲁王真正的嫡长子上哪儿去了。” 吴王拍了下案头:“莫要故弄玄虚。你既知道,快些说来!” 小头目正色道:“那鲁王嫡长子小和尚,如今正在一坡梅林一座庙。当年,是一僧大师将其从鲁国带回京城的。” 吴王问道:“一僧大师又是谁。” 小头目奇道:“咦?四王爷连一僧大师的法号都不知道么?看来先帝竟是从未想过传位给四王爷。” 吴王恼道:“大胆!” 小头目忽从怀中掏出一物来,含笑搁在吴王案头。吴王大惊:“这……”乃拿起来细看半日,是真的。这神盾局小头目手里有先帝金牌,如朕亲临。 待他看了会子,小头目收金牌入怀,恳切道:“江山危急,非某位王爷能解。如今甄藏珠引出这一团乱麻连我们神盾局也拼不出来。还请各位王爷暂且搁置意气之争,通力合作。” 良久,吴王低声问道:“你们神盾局究竟是做什么的。”那小头目又取了一块银牌出来,上头刻的是“锦衣卫”。吴王深吸一口冷气,当下里认定神盾局必是老头子的人无疑。而老头子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甄藏珠见吴王沉思许久,轻问道:“家母所绘那天罡星图究竟有何用处?”一句话把吴王惊醒,也看着小头目。 小头目苦笑道:“东西都丢了……纵找到图何用。” 吴王乃问甄藏珠道:“是张什么图?” 甄藏珠道:“微臣记得。能复绘出来。” “啊?!”小头目大惊,“你……你记得?” “记得。” 小头目面色古怪,变来变去的。良久才说:“这真是……你老子实在是个人物!你师父也是个人物!”又摇头,自言自语道,“他俩能不是人物么……” 吴王也顾不得他了,忙命甄藏珠将那天罡星图复绘出来。案上自有文房四宝,甄藏珠提笔就画。不多时功夫便画成了一张三十六天罡星图,且每颗星辰旁皆有数字。小头目俯身细看那画儿,连连摇头:“你竟把这个明目张胆搁在灵位……甄大人你真是……杂家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吴王与甄藏珠不禁互视了一眼。小头目分毫未察觉自己说漏了什么,道,“东西虽丢了,最好也验证下此图对不对。烦劳四王爷将此图送给九王爷,空盒子如今在他手上。” 吴王拿起天罡星图瞧了会子,问道:“一僧是何人。” 小头目道:“开国年间的大盗田七,太祖爷第七子司徒畴,其师乃太祖爷的替僧。常年在一座庙住着,死得突兀且古怪。”他又瞧了画儿一眼,问道,“甄大人,你家的原图是什么时候丢的。” 甄藏珠道:“那几年我不在家中。下人发觉东西丢了已是前年我回家祭母时,也不知丢了多久。” 小头目皱眉:“这就愈发不好查了。燕王那里知道的只怕还多些。” 吴王早已让此人说迷瞪了,不觉问道:“他若不肯同孤说实话呢?” 小头目淡然道:“九王爷不至那般糊涂。太祖爷都清不了的,他凭自己就能清了?如今东西丢了,一僧真远皆死了,天下还分了。诸位王爷如不联手,邪教卷土重来,五十年后这江山姓什么就不好说了。”乃长叹一声,直向吴王拱了拱手,告辞了!吴王尚在思索,不待明白过来,那小头目已飘然而去。 过了会子,外头的人进来回到:“方才那神盾局的人说,提醒王爷记得放他同僚。” 吴王本以为他老子死了就死了,多年后又冒出一批手下来!想了半日理不清楚,不禁跌足:“放了放了!打发人盯着!”那人应声而去。又问甄藏珠,“你还知道什么?” 甄藏珠苦笑道:“旁的都不知道。微臣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姓李。” 吴王长叹一声,挥手打发他下去。甄藏珠才刚出门,吴王又喊他回来。思忖半日,让他回家去取他父亲甄得仁的画来。一时甄藏珠取了画回来,吴王瞧了半日,命一个心腹护卫与他同往南昌府天宁观走一趟。让他们依着那神盾局小头目所言,同真明道长对一对,看自己那皇叔父是不是甄藏珠的师父。 又瞧着甄藏珠所绘天罡星图半日,坐在案前写了封长信。将星图、甄得仁的兔子图与信一道封了,命另一位心腹好生藏着。乃又打发了一个要紧的幕僚进京去,命此人扮作随从跟着走。进京后,将信和图悉数交予燕王司徒磐。 南昌府的消息先传回来,甄藏珠的和尚师父果然就是一僧大师。京城的消息虽后一些,也明白的很。甄藏珠所绘天罡星图和他爹的兔子图都是对的,依着两张图就能打开老樟木盒子外头的石头兔子、和那盒子。 634.第六百三十四章 燕王司徒磐才刚得了喜报,大将甘雷在北美发现巨大金矿,正忙着商议移民采矿呢;忽然得了吴王亲笔书信,惊出了一身冷汗。旋即喊了几个心腹来商议数日,打发了个太监星夜兼程赶往吴国。 这太监姓马,乃是燕王最早弄到的高手之一。此人风霜满面拜见吴王,迎面便问:“甄得仁之子可在?”吴王立命人去宣甄藏珠。甄藏珠赶来,犹在给吴王叩首,马太监本立在吴王身旁,忽然抬起袖子劈头一支袖箭飞了过去。甄藏珠打了个滚避开,马太监又双手齐发飞镖。甄藏珠方才已探手入怀捞出盘龙棍,在空中一转,将两只飞镖打散。甄藏珠尚未从地上爬起来,马太监已跃近他身前来,二人就在吴王跟前交起手来。 吴王身旁早围了一圈持枪护卫,好在他这堂屋极大,足够那两位玩耍。吴王可算明白当日在甄家时瞧甄藏珠与绿林人打架的护卫所言了——当真看不清,只能见两团人影。后又忽然听见兵刃相交的声响,也不知他二人何时拔的刀。他两也并未打太久,马太监淡然喝到:“罢了。”自己虚晃一招跳出圈外。甄藏珠亦收招而立。说时迟那时快,马太监掌中之刀如闪电般朝吴王劈去。不待吴王自己看清楚,耳听“当”、“镗啷啷”两声,马太监长刀落地。 吴王身边的护卫已围作一堵人墙,乌压压几十支枪口指着马太监。马太监冷冷瞧了他们半日,指着他们道:“火枪又如何。杂家若当真想取吴王性命,他这会子已死了。” 甄藏珠抱着胳膊悠悠的道:“这位‘杂家’,你没成。” 马太监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他好一会子才说:“杂家无意行刺吴王,不然你这绿林野混的拦不住杂家。”乃向吴王道,“王爷,一僧大师乃是将此人当大内护卫来训的。可他徒有大内护卫的功夫,并无护卫之心。” 甄藏珠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尊驾认得我师父么?” “不认得。”马太监道,“有所耳闻罢了。”乃朝吴王身旁围着的那些人挥了挥手。 吴王有几分惊疑不定,思虑片刻方挥手命护卫散开。乃道:“燕王使你来,想是有要紧事。” 马太监左右张望一眼。吴王不敢放护卫离开。马太监道:“王爷只留下甄大人便好。” 甄藏珠向护卫首领抱拳:“将军,只管将王爷交予下官,下官纵死了也必保得王爷平安。” 马太监哼道:“绿林匪气。这些话你当向王爷说才是。” 甄藏珠赶忙又朝吴王躬身行礼。吴王摆手:“罢了。”命左右退下。甄藏珠抬目与护卫首领对视一眼,护卫首领朝他稍稍抱拳。 待屋中清静了,马太监看看吴王又看看甄藏珠,清晰的说:“今有人劫走太上皇,并盗走先帝藏匿于皇陵的弥勒教、天师道信物。先西宁郡王就是他们的人。” 吴王愕然,半晌回不过神来。倒是甄藏珠先问:“是弥勒教、天师道的人还是另有旁人?” 马太监摇头:“不知。眼下看来,主事的多半是弥勒教。旧年先秦王和一众王子殒命多半也是他们做的。” 吴王失声喊道:“什么?!不是华山道士为匪么?” 马太监道:“秦国说是华山道士勾结秦王府太监绑诸王子勒索撕票,秦王伤心过度病亡。我们查着却是先秦王中了人家的计,被当花枪耍了一回;没有西宁则不能成事。”事既至此,他也不瞒着了。将太祖爷设计坑了人家的信物到先帝掘太祖陵寝直至戴权公公说出马力山机关,从头至尾说了一回。 吴王眼珠子险些瞪出来了,心中旋即五味杂陈。甄藏珠也不遑多让,面色犹如漫天乌云。良久,又是甄藏珠先说:“依着戴公公所言,太上皇尚未来得及去取东西,便失踪了。” 马太监点头:“他预备办妥了先帝大丧再去取的。” 甄藏珠思忖道:“我爹将我藏起来,不该有人知道才是。” 马太监道:“戴权说,令尊还有一个外室子。因马力山一带多人知道其母与令尊有染,那位二十余年前便被先帝派人灭了口。”甄藏珠猛然打了个寒颤。马太监看着他道,“而令堂大人却无人知晓。甄大人果真是‘藏’珠。” 甄藏珠冷森森的道:“下官能活着不容易。”又问,“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马太监摇头:“不知,委实死的突兀。”甄藏珠眼中闪过一道戾气。马太监又道,“如今彼手有太上皇和不知道多少弥勒教天师道的教众,最便宜造反不过。” 吴王思忖良久,道:“老九的意思?” 马太监道:“天下合力剿除此二教。” 吴王道:“他不是派了兵马在江西剿匪的?顺道除了袁州弥勒教便好。” 马太监道:“只是难以分辨寻常善男信女与弥勒教徒。” 吴王咧嘴一笑:“这个容易。让他们拜佛祖拜菩萨,不许拜弥勒。不肯朝弥勒头上踩两脚的便是弥勒教徒。” 甄藏珠忙说:“弥勒菩萨亦是菩萨。只将庙宇中的弥勒像悉数拆除便好,让其无处可拜。” 马太监道:“若偷偷拜呢?” 吴王道:“邻里皆可检举,检举出弥勒教徒,那家人的家产便归检举人所有。” 甄藏珠吸了口凉气;马太监眼神一亮,竖起大拇指赞道:“王爷好计!” 甄藏珠思忖说:“此计虽好,极易栽赃陷害。” 吴王道:“衙门预备一尊弥勒像,谁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就让他辱骂、踢踩、撒尿。” 甄藏珠忙道:“有辱神佛,大大的不妥。” 吴王懒洋洋道:“江山跟前,还理会什么神佛。”甄藏珠抽了抽嘴角。可不是?令尊连亲爹的坟都掘了。吴王又道,“只是须得在袁州遣一酷吏。” 马太监含笑拍掌道:“天下自古不缺酷吏。” 吴王道:“只怕不止袁州。既是太祖爷都清剿不了,想必举国上下皆有其爪牙。” 马太监道:“故此,须得与各家王爷合力。”乃叹道,“天下已分,倒是不容易。” 甄藏珠道:“依微臣看,便是因为天下分了方能治这两个邪教。天下一统反倒治不了。” 马太监奇道:“何以见得?” 甄藏珠道:“治邪教这等差事极难极费精神又得不了多少油水,寻常地方大员几个愿意尽心的?说不得收邪教头目几个钱就作罢了。如今天下已分,每位王爷都只得自己手里那么一点子地方,且都是自家的。”他忽然打住了。 马太监淡然一笑,轻轻点头。弥勒教手里有太上皇,天下乃是从诸位王爷从太上皇手里夺来的,正经轮起来,太上皇才是天下之主。威胁到宝座的事儿,没人敢掉以轻心。乃瞧着甄藏珠道:“只是不论弥勒教天师道,皆隐匿民间多年,实在不容易。” 甄藏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道:“微臣委实什么都不知道。” 马太监盯着微笑道:“无碍。甄大人既是甄得仁遗孤,单凭这一节便可用。” 甄藏珠茫然,抬目看了看吴王。吴王问道:“东西都没了,他还有何用?” 马太监慢悠悠的说:“他们并不知道甄得仁可还留了别物没有。说不得能暗示点什么东西,比如天师道、弥勒教首领的埋骨之处。” 甄藏珠依然不明白:“家父不曾留下这些。” “杂家知道没有。”马太监不满道,“漫说你老子不知道,连先帝都不知道。” 甄藏珠微微皱眉,猛然睁大了眼失声喊道:“公公是欲以下官为诱饵?!” 马太监晃悠着脑袋道:“甄大人这身本事,横竖自保不在话下。” 甄藏珠拍案:“甄某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肥羊!” 马太监眯着眼笑了:“甄大人自然不是肥羊,甄大人乃是猛虎。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若有不怕死的往上撞,只管咬死他。” 甄藏珠断然道:“痴心妄想!” 吴王才要开口,马太监朝他摆了摆手,瞧着甄藏珠道:“甄大人可好生想想。令尊知道得太多了,你纵不想招惹弥勒教,难保弥勒教不来招惹你。还不如早早设下埋伏,守株待兔。”甄藏珠面黑如墨,咬牙一言不发。马太监轻叹一声,“甄大人回去想想吧。”扭头看吴王。吴王遂命甄藏珠先下去了。 甄藏珠拜别吴王出去,又请了护卫首领进来。马太监含笑道:“此人不错。”乃向吴王道,“事关天下,由不得他。” 吴王迟疑道:“可有别法么?” 马太监道:“今敌暗我明。除了引蛇出洞,委实没有别法了。”见吴王有些舍不得,劝道,“王爷,甄得仁唯此一子。因前些日子在应天府大堂之上出了风头,已尽人皆知了。此事实在怨不得旁人。引两个女子上公堂、其中一位还美若天仙,不用半个月便能传遍全国,还想指望谁不知道么?他又不曾隐瞒自己的身世。”乃顿了顿,“杂家猜,一僧大师教导他武艺,原本有此意。” 吴王眼神一跳:“你从何而知?” 马太监道:“不然,一僧大师平白无故教导他作甚?总得有个用途不是?”吴王默然。马太监又说,“王爷这会子可信得过杂家了?可否请这位将军避出去?” 吴王饮了口茶道:“孤信得过你,也信得过他。” 马太监点点头:“那杂家就得说些机密了。” 吴王遂与马太监连日密议,唯有护卫首领在吴王跟前,旁人俱不知他们两个说了些什么。当中一日,有鲁国来使求见吴王。那人乃是刘侗之子刘戍打发来的,说是鲁国并未打发人去暗查什么甄大人,这里头怕是出了什么误会。马太监在旁听了呵呵而笑,道:“未必是误会,说不得乃是纰漏。刘将军好生查查自己的人,莫要混入了什么蝼蚁。”吴王遂还了鲁国的人回去,让他们自查。十来日之后,马太监回京,带了吴王一个心腹幕僚同去。而后燕王吴王便往各国派遣使者,与诸王商议除弥勒教。 果然如甄藏珠所言,诸王皆极看重此事——太上皇与诸王已不共戴天了。举国上下皆开始清查,如过筛子一般。别处平素皆大治,还好些;唯有江西依然在平匪,衙役根本没有土匪多,最是艰难。紫禁城中的小圣人遂降下一道圣旨,调荆州知府苏韬任江西知府。苏韬本来不愿意,燕王派了个幕僚前去劝说。一番话慷慨激昂,说的苏韬热泪盈眶,便答应了。楚王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奈何楚国太小,还得仰仗燕国领路上北美挖金子去呢,只得先咽下这口气、容后再说。 如此大事,冤案自然少不了。栽赃的陷害的泄愤的不计其数,更有官吏豪强借机盘剥抢夺者最多,眨眼间无数人家倾家荡产。各地游侠儿自然也跳将出来替天行道。只是终归人数太少,惩治不了几个恶徒。而北美金矿之说传得愈发盛了。那些白白受冤的人家因求公道无门、又寻不到活路,便起了渡海淘金的念头——总比卖身为奴强些。或有些听说南边新建了许多工厂,去做工能赚好些工钱,便往南边找事做去。 有另有些先生,奔走四方、替百姓写状纸告状。官府忙着搜弥勒教呢,哪有闲工夫搭理他们?先生们愤然而骂,引得无数百姓感激垂泪。这些先生皆是从京城出来的,都是什么“革命共济会”的人。旁人问共济会是做什么的,先生们道:“帮天下的穷人联合起来,抱打不平!须知,一个穷人最受欺负,一群穷人连财主老爷都怕,若是天下穷人齐心协力,县太爷也不敢胡乱断案的。” 官府少不得也听说此事,只没人放在心上。几个穷酸秀才和一群草民,能有何用?有王爷听说了也不曾留意。如今弥勒教才是要紧的,草民哪里比得了太上皇?既是官府不管,先生们只当是默许了。渐渐的在当地挑选了些机灵能干的青壮小伙子收为弟子、传授革命知识,后引他们入了共济会。王爷们忙着清剿弥勒教的功夫,革命共济会如雨后野草般渐成蔓延之势。 635.第六百三十五章 自打举国开始剿除弥勒教,甄藏珠家左近便密布了蜘蛛网一般的探子。闲汉、乞丐、货郎儿、收夜香的,留意往来甄家门口各色可疑不可疑之人,并彼此留意。甄藏珠自然老早就觉察到了,每日回到自家门口便黑脸。饶是如此,蜘蛛网并未捕到什么得用的猎物,一日日巴巴儿干等着。 甄藏珠的妹子甄氏开了家女学堂,教授女孩子琴棋书画。金陵城上下都知道甄藏珠如今乃是吴王跟前的红人,女学堂生意极好,不少是想借甄氏这条线搭上她哥哥、好去吴王跟前露个脸的。 这日天降大雨,甄藏珠与包三爷在外头吃了酒,同回到甄家瞧一件玩意儿。进门时听小厮们说,姑娘今儿回来的路上马车出了点岔子,有个和尚替她冒雨修好了车轴,倒是一桩福气。甄藏珠随口打发了个人去甄氏那儿问那和尚是哪座庙的,来日也好去捐点香火钱。不多时那人来回道:“那和尚不曾留下法号,更不知是哪座庙的了。”甄藏珠遂作罢,与包三爷看东西去了。 包三爷回到包家,他二哥照例来问他今儿可有什么趣事没有。包三爷说了些闲话,又提起和尚帮甄小姐修车轴来。包二爷微惊:“和尚?什么和尚?”包三爷道:“不知道。人家出家人慈悲为怀嘛,连法号都没留下。”包二爷脑中转了数圈,没言语。 次日一早,包家便从甄家左近抽了个探子去守甄氏的女学堂。因那人本就住在甄藏珠宅子旁边,吴王的人瞧见了觉得古怪,次日便跟着他,方知道包家在留意甄氏。那人乃是个老探子了,拿眼睛往甄氏这女学堂门口溜一眼便瞧出三四个人不对劲来。又一打听,也听闲人说起和尚帮甄氏修马车轴之事来。这日又是大雨。雨中,有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和尚默然而立,远远的瞧着女学堂。 吴王的探子便暗暗盯上了这和尚。和尚并未做什么,只瞧着甄氏马车离馆而去,自己也转身走了。探子一路盯梢跟着和尚到了客栈,寻客栈老板一打听,这和尚竟是从江西来的!已来了大半个月。探子不动声色取出吴王府的腰牌在客栈老板跟前晃了晃,吓得老板好悬坐在地上。乃细问了和尚的种种,又命他留神和尚的举动。 不想这竟是一步臭棋。次日早上和尚出门,客栈老板得了吴王府的吩咐,瞧和尚眼神便有些古怪。和尚警觉的很,登时回屋打包了行李,要结账走人。客栈老板一壁与他胡扯蛋拖延功夫,一壁使眼色命小伙计出去报信。待吴王府的人赶到,和尚已走了有一刻钟的功夫。和尚终究不是金陵人,满大街的衙役兵士一闹腾,很快被抓住了。 带回去审问,和尚起先死不认账,直至提起“甄大人”眼中方闪了几下。乃干脆道:“贫僧求见甄大人。” 甄藏珠立时赶到牢房。一看这和尚五十多岁,肥头大耳,目色狡黠,瞧着就不是什么正经和尚。遂咳嗽一声:“我就是甄藏珠。” 那和尚念了声佛,哂笑道:“京都铁燕子李大郎竟成了吴国大员,贫僧起初险些以为甄大人乃是朝廷鹰犬。” 甄藏珠皱眉:“有话快说,无须扯上不挨边的。” 和尚道:“甄大人当了大官,可还记得绿林朋友否?” 甄藏珠道:“甄某不认得大师父。” 和尚诵佛道:“李大郎,十七年前你在沧州做下的那案子,可还记得么?” 甄藏珠眯起眼来瞧了他半日,忽然说:“师父莫非就是当日那位?”和尚点点头。甄藏珠“哎呀”一声站了起来,“师父竟大变样了。当年……师父怎么发福成这般模样?” 和尚摸了摸肚皮乐呵呵道:“哎呀甄大人还记得贫僧啊。不曾想当年那个愣头青,如今已是贵人了。” 甄藏珠连连摆手:“不敢当,承蒙王爷不弃,在他老人家跟前做个闲官、混口饭吃。” 和尚笑瞧了他半日,正色道,“绿林中都说李大郎义薄云天,乃是及时雨宋公明一流的人物。” 甄藏珠挑了挑眉眼:“师父可是有事找我?”和尚敛起笑意,沉吟良久默然不语。甄藏珠试探道,“听闻师父从江西来。袁州仿佛是……” 和尚眼中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来。半晌才说:“贫僧委实是弥勒教中人。”甄藏珠微微侧目。和尚道,“贫僧想与吴王和天下诸王做笔交易,请甄大人当个中人。” 甄藏珠目光一闪:“师父手里有什么?” 和尚道:“贫僧要还俗去东瀛。” 甄藏珠道:“这些好说,还能给师父预备下银两。” 和尚摆手道:“钱就不用了,贫僧想弄钱使极容易。”甄藏珠微笑。和尚道,“如今举国灭弥勒,想是那事儿被诸王知道了。” 甄藏珠缓缓问道:“他在哪儿。” “贫僧不知。”和尚眉头动了动,“弥勒教极大。贫僧只知道些别的。” “比如?” “弥勒教在各处的要紧头目。” 甄藏珠大惊:“师父知道弥勒教头目名录?” 和尚点头,旋即又说:“贫僧不去东瀛了。吴王何时出兵南美?” 甄藏珠道:“秋天就走。” 和尚道:“贫僧求两个俗家身份,随吴王兵士去南美。” “好说。” 和尚重复道:“两个。” 甄藏珠笑道:“二十个都容易。” “那就二十个吧。”和尚道,“有备无患。” 甄藏珠笑摇了摇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和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都在这儿呢。” 甄藏珠道:“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和尚道:“我信的过李大郎你。你们只管查去,查完了便知道是真是假。” 甄藏珠与和尚拱了拱手,撤身离开牢房。遂立时将他二人所言悉数回给吴王。其实另有人在牢房隔壁偷听,与甄藏珠所说一样。吴王便问此和尚来历。甄藏珠道:“微臣不知他为谁。早年微臣行走绿林时,曾在沧州做一笔买卖……”他咳嗽一声,面色微红。吴王微微一笑。甄藏珠又咳嗽两声,接着说,“险些被人家拿住。慌不择路藏入路旁寺庙中。有个和尚将我藏了起来,还告诉人家我往后山去了……后来那位师父说他也是道上的。因那会子被人追的急,我给他留下名姓,他却不肯说出法号。后事情平息了我再回那庙去打听他,庙里和尚却说他是挂单的云游和尚。” 吴王点头,问道:“你可信他么?” 甄藏珠道:“他既说了可以等诸位王爷查验过,若是假的何苦来哄我?想是这些日子官府搜拿得厉害,把他们逼急了。再说他也不要别的好处,只要几个还俗后的身份。”他压低了声音道,“显见是想脱身的。” 这会子包家二爷也在,吴王便问他。包二爷道:“自古以来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寻常的紧。只是他拿了这么机密的消息只换几个身份,我有些不大相信。” 甄藏珠微笑道:“他若想要钱我反倒不信。” “哦?这是什么缘故?” 甄藏珠道:“瞧他胖的那样儿,并他的里头的僧衣是绸的,可知这厮富裕的紧。” 包二爷恍然:“是了,他携卷了弥勒教的钱财!” “他本有钱,要钱作甚?”甄藏珠眯了眯眼,“只怕这不是树倒猢狲散,是监守自盗、借刀杀人、金蝉脱壳。南美与我朝隔了那么大一片海,地方又大。他有了钱财有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个富翁,再娶两房娇妻美妾,用不了几年便儿孙满堂了。” 吴王不禁点头:“这倒说得过去。” 包二爷思忖道:“只是太突兀。臣不大敢信。” 甄藏珠道:“只看他给的名录多不多、全不全。若只有几个十几个名字,说不得此人为弥勒教派出来的幌子、弃卒保帅。若是齐全、有将弥勒教赶尽杀绝之意……” 包二爷笑道:“如此说来,此番咱们或是上了个小当、或是捡了个大便宜?”甄藏珠微笑点头。 包二爷遂亲去见和尚。本以为会有一番谈判,不想那和尚撇脱的紧。拿起笔来刷刷刷的只管往下写,一口气写了十几本名录,撇脱得简直像是等了很久了。包二爷奇道:“师父竟记得这么多?” 和尚道:“贫僧别的好处没有,记性最好。”写完了,他又道,“这两个月各处搜拿弥勒教,上头有心将一些教徒假扮做大食教躲过此劫难。”包二爷微微颔首,捧着名录犹自觉得恍然若梦。 里头少不得也有吴国的一份。合着弥勒教在吴国势力不小,只是藏匿得深。吴国遂立时遣兵士连夜动身抓捕,依着名录抓了大大小小三百多个。因抓得突然且清清楚楚有名头,几乎没有逃走的。待拿回来一审——竟然是真的!弥勒教要紧的头目都在了。过了十几日,漏网的几个也抓到了。弥勒教在吴国真真正正一网打尽。吴王大惊大喜,命人将和尚给的名录誊抄数遍,以八百里加急快马秘密发往诸国。 不过数月的功夫,除江西土匪遍地难以动手之外,盘桓数百年的弥勒教几乎被连根拔起。只是太上皇依然不曾找到。因和尚曾说他们有意让教徒改扮作大食教,诸王又开始彻查大食教了。此为后话。 吴王简直不敢相信赢得如此容易。将那三百余弥勒教头目斩首后,犹自纳罕,自言自语道:“太祖爷不曾清剿的,孤王竟剿灭了?” 便是弥勒教众砍头这日晚上,甄家隔壁邻居听见他们家有动静。甄家的宅子本是包家的。早先趁着甄藏珠不在家,邻居偷偷往他们家后院墙上打了个洞好偷窥。只见二更天的时候,甄藏珠与那和尚在院中摆出许多香烛来,又是念经又是烧纸直扑腾到五更天,且两个人都穿了袈裟。 次日,邻居赶忙跑去将此事回给包二爷。包二爷愕然。闭目想了半日,拍案喊道:“我知道了!”立命人请他大哥回府,哥俩一道往包老爷跟前去了。 包二爷将昨晚甄家邻居所见悉数说与了他老子大哥,慢条斯理道:“甄藏珠果然不是寻常人。此事整个就是个套子,连诸位王爷、弥勒教一并套进去了。” 包老爷瞪他道:“你既明白了,快些说来!” 包二爷笑道:“我使人去京城绿林道上打探过了,委实有个贼盗叫李大郎,却并无‘铁燕子’这名头。这名头是那和尚编的。” 包大爷思忖道:“这么说,和尚与甄藏珠是一伙的?” 包二爷点头:“从来就是一伙的。都是弥勒教。” 包大爷微惊讶,略想了会子便拍案:“监守自盗、借刀杀人、金蝉脱壳!” 包二爷抚掌:“大哥说的是!但凡想通了这一节,诸事分明。甄得仁暗暗藏起了个儿子以续香火,不想弥勒教寻人比朝廷还细致些,直将甄藏珠拐走了。什么天罡星图根本就是甄藏珠献出去的,以教中信物换了教中地位。偏此人贼心太盛,与那和尚一道贪墨了弥勒教大笔钱财。因恐怕东窗事发,特意设下一个大圈套,借天下诸王之手灭掉弥勒教。和尚得了钱与自由身,甄藏珠当上了吴国大员。从此后鸿运当头,康庄大道。” 包大爷连连点头:“难怪甄藏珠从一开始就信那和尚所言。那本是他们两个演的一出戏,只为了将名录交到王爷们手里。” 包老爷道:“甄藏珠是不是真的甄藏珠还不好说。” 包二爷笑道:“是真是假已不要紧了。他有甄得仁的亲笔书信和画儿,谁敢说他不是?纵然不是,真的甄藏珠想必也早不在人世。如今这位就是甄藏珠。”过了会子,忍不住又抚掌,“我就说此人古怪!哪有巧合那么多的。弥勒教的叛徒不找旁人,单单找他,还住在他家里!” 包老爷想了会子,捋着胡须道:“只怕就是如此了。” 包大爷问道:“此事可要告诉王爷?” 包二爷瞥了他一眼:“告诉王爷作甚?咱们能得什么好处?甄大人立下如此大功,他师父一僧大师还是王爷的叔父,如今愈发得王爷眼青了。咱们家捏着重臣一个短处不好么?” 包大爷道:“此乃大功,岂能算短处?” 包二爷道:“出首弥勒教算不得短处,监守自盗、叛变投敌却是死都洗不清的污点。”乃与包老爷父子二人齐声大笑。 636.第六百三十六章 弥勒教头目斩首,吴王心下大定,笑同几个幕僚道:“可算能安心些了。” 甄藏珠微微皱眉:“江西还未平呢。” 吴王也皱起眉来,他那位正经继位的三哥尚下落不明。叹道:“他在江西还好些,老九说他能把江西织成一个后天人种袋。如今只怕他逃去外洋。” 甄藏珠道:“他若逃去外洋反倒无碍。欧洲是西洋人的地盘,北美南洋澳洲等皆地广人稀、荒芜的紧,且过去的都是移民,他这辈子是没法子弄齐兵马的,唯有老死外洋。” 吴王道:“秦王说他还有个儿子跟着,是他早年藏起来的。”乃瞧了甄藏珠一眼。 甄藏珠闭了闭眼道:“纵有私藏的儿子,不论鲁王陈王小圣人,连庐王都能排在那位前头。” 吴王不禁点头:“说的是。如此看来,他若没死心便不能出海。” 甄藏珠道:“只是弥勒教依然有余党,除尽的好。” 包二爷含笑拿眼角瞟了下甄藏珠,道:“自然是斩草除根。头目已去,余下的小喽啰便容易了。”乃顿了顿,“王爷,臣想起一事。听陈大人说台湾府的学堂皆建得好,我们吴国的多半简陋。” 甄藏珠与陈瑞文齐声道:“学堂该翻修一下才是。” 陈瑞文道:“微臣在大佳腊瞧了不少学校,那些学生出来个个人才,好生了不得。他们还有个说法,叫‘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乃细述了他在大佳腊数所学校见闻,末了道,“这还不是他们最好的学校。难怪冯紫英要送儿子过去念书。” 甄藏珠道:“倘若我国学校也如这般,翻修怕是不成,全都得另外新建,先生也得增些。” 陈瑞文忙说:“岂止增些,要增许多!蜀国也预备依着台湾府的模样建学校呢,蜀王之三子那阵子也在大佳腊,说是看见那些新鲜玩意儿才知道理科也是极要紧的。” 甄藏珠道:“建安公主与贾环两口子在京城弄的理工学校,听闻也大的很,请的先生束修昂贵,有那书念的极好的学生、学校还倒给钱。横竖荣国府有的是钱。” 包二爷思忖道:“荣国府虽有钱,并不白花。这学校必有大用。” 陈瑞文忙说:“还用得着猜?大佳腊那些大清油路灯、留声机、脚踏洗衣机、自行车,哪样不是那些人弄出来的?别的不说,他们那留声机贵得吓人,何尝愁过卖。” 陈瑞文从大佳腊回来没少带新奇玩意儿,当中就有留声机,献给了吴王。吴王也觉得那个有趣,点头道:“养这些人委实有好处。” 甄藏珠道:“若依着陈大人所言,那学校看着要花点子钱,若教出好学生了,便如同摇钱树似的。”陈瑞文包二爷并另外两个幕僚齐声应和。 吴王看手下人都赞成,便同意了。又问此事谁来管。陈瑞文与包二爷齐刷刷跳出来毛遂自荐。吴王岂能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乃瞧甄藏珠,甄藏珠眼观鼻鼻观心。吴王遂问道:“甄爱卿你看呢?” 甄藏珠道:“微臣不知。横竖微臣既没去过大佳腊,也没学过土木营造。既不知道该建成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该怎么个建法。” 陈瑞文道:“土木营造自有工匠。” 甄藏珠瞧了他一眼:“陈大人此言既出,显见全然不懂营造了。纵然陈大人主管此事,也须得选位懂得营造的大人合力。不然便是做事最大的忌讳——外行管内行。” 陈瑞文忙说:“术业有专攻下官自然知道。我国自有匠人通晓营造,”他看着包二爷道,“包大人却未必知道该修成什么模样。”他与包二爷遂争了起来。其余三人连甄藏珠在内皆扮作泥菩萨。 吴王不禁头疼。这两个人打什么主意吴王心中一清二楚,只是他也拿不定主意给谁,只得先摆手道:“孤过些日子再定夺。”乃站起身来,微愠的扫了其余三人一眼,拿起脚来走了。 到了黄昏时分,甄藏珠前脚才刚回到家,包三爷后脚便来了。眨眼睛道:“甄大哥,我爹说,莫愁湖旁有个小馆子菜肴极好,咱们俩吃一顿去?” 甄藏珠瞧着他好笑道:“这些日子先不吃那家了,吃别家吧。”包三爷瞥了他一眼。甄藏珠道,“烦劳王妃给梅姬带句话,吃过点心的何尝就会做点心?”包三爷嘿嘿笑了两声,拱拱手转身就走,连茶水都没喝一口。 这日晚上吴王并未往梅姬处去。因半道上瞧见了小女儿,让陈瑞文那妹子给拐跑了。梅姬听说后淡然一笑,命人替她预备材料,她要学做点心。 次日,吴王本来惦记着昨儿答应了陈妃的女儿今晚去看她作的诗,身旁一个太监伺机进言道:“听闻梅娘娘在学做点心,领着几个宫女太监如摆摊儿般闹哄哄的,极是热闹。”吴王心中一动,便想着这会子还早,先上梅姬那儿逛逛再看女儿不迟,便往梅姬院子而去。 平素梅姬院子门口都有人守门,今儿竟没有。大太监推开门,只见院子里头一溜儿摆了十几张四四方方的小高桌,乱糟糟跑着十来个人。桌子上摆着面盆儿、水盆儿、糖罐子、盐罐子、调料盒、馅子盒、印模子乱七八糟。梅姬挽着袖子,身前套件大围裙,头上只拿四根绿檀木簪子别住发髻,乌溜溜的映在夕阳下头。听见有人来了,梅姬一抬头,吴王便笑起来——梅姬鼻子脸上擦了两三块面粉,霎是可爱。 梅姬便撅起嘴来,跑到吴王跟前也不行礼,跌足道:“做点心竟如此费事!” 吴王笑问:“可学会了?” 梅姬叹道:“没有。从头到尾没一步容易的。吃起来怎么那么容易呢?”吴王哈哈大笑。 梅姬遂换了衣裳洗了脸,过来正经行了大礼。又抱怨道:“听别的姐姐说起炖汤做点心,简直就如别个钗子那么容易。合着她们都是哄我的!”吴王瞧着她的小脸儿又笑。梅姬抿着嘴道,“王爷,请个最好的点心师傅来教奴可好?奴非学会不可。从头学起!” 她身边一位嬷嬷含笑道:“娘娘下回可莫要弄这么多材料了,纵然做坏了也少浪费些。” 梅姬愈发撅嘴道:“不过是点子面粉馅子罢了,能坏多少东西?又不值钱。我又没浪费许多银钱。” “对对!”吴王搂着她笑道,“一点子面粉也罢了,你纵拿去玩儿也不过那么些。” 嬷嬷小声抱怨道:“亏的娘娘只做点心,没弄个什么花钱多的物件玩儿。”梅姬对她做了个鬼脸儿。嬷嬷领着人出去收拾了。 吴王瞧她娇俏可爱,满心的烦闷都没了,听她说了半日做点心的趣事。梅姬唧唧呱呱拍手说的正热闹,方才那撺掇吴王来梅姬处的太监侧头望了望门外天色,轻轻咳嗽两声,凑在吴王耳边道:“王爷,您方才说,看了梅娘娘之后便要去看陈娘娘的。”吴王微微皱眉。 偏梅姬听见了,立时闭了口,微微垂头,楚楚可怜的飞快瞧了吴王一眼又垂下头去。吴王如同心肝子让什么爪子攥住了一般,忙说:“孤王哪儿也不去!” 梅姬强笑道:“王爷总来奴这里……不大好。”竟扑簌簌的滚下泪来,“奴……也没个父母兄弟……” 吴王哪里还走得了?赶忙抱了她在怀内哄道:“你有孤呢……”安慰了半日。 一时外头收拾好了,下人上大厨房去取了厨子做的点心。梅姬吃了点心方好了些,不禁叹道:“唯有自己亲手做过了、知道艰难,方能珍惜这么好吃的点心。平素我竟全然不在意!实在香甜的紧。” 吴王呵呵而笑:“几块点心你便知足了,当真好养。” 梅姬甜甜一笑:“奴明儿再学!”旋即吩咐道,“你们少预备些材料,王爷纵有钱也不该巴巴儿浪费的。” 吴王笑得合不拢嘴:“爱姬当真会过日子。” 偏这会子外头仿佛有人在说话,梅姬耳朵尖,问道“是谁?”过了会子有人进来回道:“是陈娘娘打发人来问话,奴婢已让他们回去了。”梅姬又灰了脸。吴王心下便有几分不痛快。他自然知道,陈妃这两日闹腾与陈家包家争新建学校少不得有瓜葛。梅姬低低的说,“只怕陈姐姐有什么要紧事……” 吴王摆手道:“她能有什么要紧事。”不觉皱眉。 再回过神来,只见梅姬满面担忧看着自己,道:“王爷可是在犯愁?” 美人跟前难免晃神,吴王不觉顺口就说:“不过是一块肥肉人人想吃罢了。” 梅姬想了想,忽然笑道:“什么肥肉,想必是能捞大油水的差事。”吴王戳了她一手指头。梅姬道,“既是差事,谁能做好便给谁做才是。就犹如做点心。把那么些好材料给了奴、还有一大堆帮手,竟是巴巴儿全都做废了。肥差少不得费钱。奴做坏了点心左不过那么几个钱;若是哪位大人做坏了肥差,且不说捞多少油水,王爷花在里头的银子岂不是要全都打水漂了?” 吴王叹道:“如今是看过的没做过、做过的没看过。” 梅姬想了想道:“看过……当真不顶用!不然奴今儿这点心就做成了。‘看’总比‘做’容易,让做过的去看看不就得了?外行人纵然看过也是看热闹,又看不出门道来。说不定,人家本来是个木鱼儿他竟给看成了棒槌也未可知。” 吴王眼神一亮:“哎呀爱妃!孤手底下那么多人竟不如你明白!” 梅姬立时甜甜笑道:“当真?奴能替王爷分忧么?” 吴王搂紧了她夸道:“唯有你懂事。不似那几个,该他们说话的时候个个嘴闭得跟蚌壳子精似的。” 梅姬咯咯咯笑起来:“蚌壳子精,挠他们几下便打开了。”说着伸手去挠吴王的腰,二人笑闹在一处。 吴王心下便拿定了主意。陈瑞文虽管了学校这么些年,与营造上半分不知。既是要仿照台湾府建学校,还是先派会营造的人过去瞧他们的学校——台湾府又不远。陈瑞文急了,使劲儿辩解了半日,奈何吴王全然不信他。 梅姬以点心劝吴王的事儿传到包家,包二爷不禁竖起大拇指:“梅姬好生了得!只得了一句话的提醒,劝得分毫不露痕迹。”旋即有几分忌惮,“她才十五岁,日后可莫要生出什么别的意思才好。” 包大爷道:“横竖甄家与她断了往来,如今她唯有依靠咱们家了。”又笑道,“甄藏珠颇识时务,这算不算是把梅姬送与咱们了?” 包二爷哼道:“原本就是咱们家送进去的,有甄家什么事。”话虽如此,他倒是安心了些。“自古枕头风最厉害,越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枕头风越得用。”乃喊了个心腹过来吩咐道,“梅姬极要紧的,让姐姐万莫要慢待了她、更莫要轻视了她。”那心腹领命而去。 吴王妃得了二弟的传信,微微思忖会子,打开床头一个小小的暗格。 次日中午,梅姬院中几个嬷嬷上厨房去领午饭。拎着食盒子走到半道上拐了个弯子,忽然听见后头有响动,不觉回头望去。只见一条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闪过,吓了她们一大跳,齐声念佛。又听“咚咚咚”数声,就在她们身后仿佛有人放炮竹。领头的嬷嬷忙说:“我去瞧瞧!”壮着胆子走过去。乃小心翼翼走回弯子那头一瞧——地上果然有些鞭炮衣,却并不见人影。她张望半日,回来说,“没事了,快些送饭去,莫饿着了娘娘。”几个人脚底如生了风一般半跑着赶回梅姬院中。直入了院门,见并没什么事,送了口气。乃服侍梅姬用饭不提。 这日吴王又被陈妃弄走了。晚上,梅姬院中众人皆睡得死死的。有条黑色人影飘然而入,从外头轻轻拨开门栓子走到梅姬床前。梅姬抱着薄被端端正正在里头坐着。那黑衣人撩开床帐子望着梅姬轻轻一笑:“你就是梅姬?” 梅姬听她声音是个女子,扬起脸道:“怎么不是上回来的那位大叔?” 黑衣人道:“他在外头望风,有些事女人说比男人说方便。我来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今日中午,吴王妃在你的午饭里头下了药,好在我们知道得及时、帮你换掉了。”她顿了顿,“可绝女子生育。” 637.第六百三十七章 有黑衣女子夜会梅姬,告诉她吴王妃给她下了绝育药,梅姬如轰去魂魄一般。黑衣女子在旁等了她会子,道:“吴王妃势大,你这几年不可有孕。我授你些避孕之法。”再看梅姬,面如金纸双目失神,不觉皱眉。喊了她几声见其依然呆若木鸡,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顿觉手下一片冰凉,显见吓得厉害。正要出言相劝,梅姬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胳膊,“哇”的哭出来。黑衣女子胳膊稍稍颤了下,并未挣脱。思忖片刻,坐在床沿上拿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头颈。梅姬哭得愈发厉害了。 哭了足有两柱香的功夫,黑衣女子劝道:“莫要再哭了,看哭坏了嗓子。”梅姬方才宣泄足了,也渐渐平息了些,改大哭做小泣,泪珠子依然收不住。黑衣女子又问,“可要喝点子茶?”乃欲起身。 梅姬双手立时抱紧了她,喊道:“姐姐别走!” 黑衣女子只得又坐下,宽慰道:“我不走,你莫哭了。” 梅姬茫然点点头,怔了片刻,又哭起来。好容易止了泪,梅姬依然紧紧抱着黑衣女子的胳膊,眼中闪出一道光亮来:“姐姐!上次那位大叔说,能带我走!” 黑衣女子道:“纵然能带你走,也不可贸然就这么走了。吴王府戒备森严,我二人能进来不容易,带你一个弱女子出不去的。且你如今是宠妃,你若没了,吴国少不得大肆缉拿,咱们纵出去了也离不了吴国。你想走,非一朝一夕可成。” 梅姬发起抖来,低喊道:“我害怕……” 黑衣女子提起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半晌才说:“事到如今,害怕无用。” 半晌,梅姬喃喃道:“我不是王妃的人么?” 黑衣女子轻轻摇头:“她对你再好,你也是她丈夫的女人。你若无子便是她手中刀剑盾牌,以对付其余女子;若有了儿子,便不好说了。你儿子能赤胆忠心辅佐她儿子,你们母子依然是她们母子的刀剑盾牌;可天家无嫡长,万一你或你儿子起了别的心思呢?养虎为患不可不防,此事也怪不得她。” 梅姬愕然良久,面色忽惊忽惧忽怨忽恨,手中不觉将黑衣女子抓的更紧,颤声道:“带我走带我走!” 黑衣女子叹道:“眼下带不出去。你若想走,得好生预备些日子。” 梅姬双目蹭的亮了:“姐姐你说!” 黑衣女子方缓缓的道:“头一件,你不能有孕。若有了孩子,先不说更难带出这吴王府,王妃包氏绝不会放过你的。不是因为她容不下你,而是因为她给你下了药你却依然能怀上孩子,她怕控制不住你。” 梅姬怔了怔,松开抱着黑衣女子的双手,面色哀然。好一会子才说:“我根本不想有孩子……王爷……”眼中泪珠子潸然滴落,“王爷那年岁……当我祖父都有余……浑身都是肥肉,腻味得我只想闭眼……每回他碰我我都恶心难受,还得强颜欢笑……” 黑衣女子深吸一口气,良久才道:“你再忍忍。”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梅姬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把头埋在膝盖当中啜泣起来。黑衣女子看了看她,终忍不住抱她在怀里。梅姬哭声顿时大起来。方才之哭乃是从她心中嘶喊而出,这回却是从肺腑而出、声声断人肝肠。 梅姬渐渐哭累了,就伏在黑衣女子怀中歇了会子,轻声道:“姐姐,我该怎么做。” 黑衣女子摩挲了会子她的头颈,道:“你可有精神了?我说的话能记住么?” “能。” 黑衣女子点点头,道:“避孕有许多种法子,能不用药就别用。药我也给你留着。”乃细细教导起来。梅姬只靠在她怀中不肯出来,该记的倒记得清清楚楚。末了,黑衣女子道,“不可让王妃察觉。” 梅姬默然片刻才说:“我知道。我的小命捏在她手里。” 黑衣女子拍了拍她:“时辰不早,我该走了。” 梅姬恋恋不舍从她怀里出来。黑衣女子站起来,梅姬扬起小脸:“姐姐你还来么?” 黑衣女子淡然道:“不知道。”梅姬抿嘴垂下头去。黑衣女子有几分不忍,道,“等你出来,必能相见。” 梅姬顿了顿,凄然一笑:“也不知我有没有命出去。” 黑衣女子侧头望了望窗户,道:“黑夜总会过去,太阳终究会出来的。黎明之前,我们必须在黑夜奋力前行。”她摇摇头,低声自嘲道,“我平素是瞧不上这些话的,这会子倒觉得极有道理。”乃返身握了下梅姬的小手,“别怕,你不是一个人。”梅姬眼睛闪了闪,轻轻点头。黑衣女子又捏了下梅姬的手,转身走了。 梅姬独自坐在床上发愣。也不知愣了多久,黑衣女子又回来了,手里捏着两个煮熟的鸡蛋塞给她:“趁热敷眼睛,能消肿。不然你明儿还得费神解释编排借口。”梅姬接了鸡蛋,捏在手心里暖烘烘的,不舍得松开。黑衣女子又看了她一眼,“没闲工夫给你难受,略歇会子就罢了。在这吴王府中每一日犹如战场。仗总有打完的一日,不是现在。” 梅姬点点头:“我知道。”黑衣女子也点点头,才刚转过身,梅姬忽然问道,“我那族姐还俗了?现在可好?” “开了女学堂,在做女先生。”黑衣女子道,“头发还没长。她也不戴假发,就那般教书去。”遂走了。 梅姬倒在床上,双手握着鸡蛋敷住眼睛,两行泪忍不住又滚了下来。乃喃喃道:“天还没亮,先哭会子不要紧。天亮就不哭了。” 另一头,黑衣女子与搭档小心翼翼避开巡逻兵士离了吴王府,便在外头分头而去。女子一路穿街越巷到了一处小宅院,院子里有张藤躺椅,躺椅上躺了个人已睡着了,正是贾琮。她刚落地,贾琮鬼使神差的醒了,揉揉眼睛:“回来了?”黑衣女子往他身边坐下,乃荣国府新近上任的三奶奶陈瑞锦。贾琮翻身起来随口问道,“见着你姐姐了?” 陈瑞锦摇头:“没功夫见她。在梅姬那儿呆了太久。” “哈?有意外?”贾琮揉了揉太阳穴,“惊动人了?” 陈瑞锦吐了口长气,摇头道:“梅姬今儿哭的厉害。先是让吴王妃吓着了,后来是……”她怔了半晌,“后来是难受。” 贾琮眨眨眼:“难受什么?” “吴王太老。”陈瑞锦苦笑道,“梅姬只得十五岁。” 贾琮揉着脖子道:“自古嫦娥爱少年,哪个姑娘会喜欢老头子?选秀从来都是民间大劫,哭声惊天地泣鬼神。饶是如此,最终能见到皇帝的有几个?当上了妃嫔的又有几个?再有,宫里头只有皇帝一个男的,凭他是老是丑是变态,看上谁就是谁,不能拒绝。只不过许多公侯府邸出来的女子在后宫为了家族玩命争宠,遂显得皇帝老丑这些事不那么要紧了。梅姬年幼,再如何聪明,阅历毕竟浅。较之旁人,她反倒会在意这些原始的条件。你姐姐其实也未必不在意,不过是常年受齐国府的教育、价值观内化,强迫她自己忽略掉吴王那张老脸罢了。倘若这会子给她一个有钱寡妇身份让她嫁个少年郎,我就不信她不愿意。” 陈瑞锦思忖半日:“她也会介意?” “她也是个人!”贾琮嗤道,“怎么可能不介意?她现在都还在花枝子一般的年岁,吴王都老树皮了。横竖这会子让我娶个六十岁的老太婆我非吐了不可。” 陈瑞锦斜睨他一眼:“等我到了六十岁你会不会换个十六岁的媳妇?” “老婆!那会子我也是老头子了,咱们俩正配!”贾琮笑眯眯拉了她的手,“我给你唱首歌啊——”也不管陈瑞锦听不听,开口就唱,“我要你陪着我看那海龟水里游……美女变成老太婆……我也已经是个糟老头——”陈瑞锦早已习惯他想一出是一出,后世那些古怪的曲子也颇有趣,遂含笑听了。末了贾琮自己鼓起掌来。 陈瑞锦无奈:“说正经事。” “哦。”贾琮坐正,“梅姬如何?” 陈瑞锦张了张嘴又摇头:“我今儿竟心软了,哄了她许久。” 贾琮道:“初中生的年岁。福儿跟她这么大的时候每日只惦记两件事:功课和淘气。甄应嘉这是欺负人家孩子没爹呢。” 陈瑞锦哼道:“他自己的女儿也没见他舍得不送与老头子。”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先秦王和先秦世子都死了,他们那些女人不少也是青春年少的。却不知如何处置?” 贾琮想了想:“论理说应该是送去出家?或是关在后院白养着。” 陈瑞锦轻叹一声:“早年在宫中见多了红颜伴枯骨、习以为常;今儿听梅姬哭的那声儿,方觉得太暴敛天物了些。让秦国那边想法子送这些女子出家、再设法散了吧。” 贾琮应了一声:“那你明儿晚上还去找你姐姐么?” “去啊。”陈瑞锦道,“我更有把握了。” 贾琮赶忙拱手:“恭喜三奶奶!”陈瑞锦微微一笑。 次日晚上,陈瑞锦再入吴王府,一径到了她姐姐陈妃院中。乃瞧了瞧,见两个孩子活泼的很,遂掩了口鼻燃起迷香来。这迷香并不厉害。不多时,满院子人都倦了,并未觉察出不妥,收拾洗漱、各自歇息去了。 待他们都睡熟,陈瑞锦掀开陈妃的帐子在她面上浇了凉水。陈妃迷迷瞪瞪的醒过来,睁眼看见床前有条黑影吓得张口就喊,让陈瑞锦捂住了口,低声道:“三姐姐,是我。” 陈妃愕然,半晌才问:“是……四妹妹不是?” “是。”陈瑞锦含笑道,“许久不见三姐姐,特来寻你说话儿。” 陈妃忽然抱起被子,颤声低喊:“你是人是鬼?” 陈瑞锦哑然失笑:“自然是人,哪里来的鬼。” 陈妃怔了半日:“你是怎么进来的?大哥哥说,你同家里生了闷气……” 陈瑞锦便沉下脸来:“随他怎么说。”乃看着陈妃,“我今儿来,是想同三姐姐商议做笔交易。陈瑞文把我得罪了。”看陈妃脸上一副欲打叠起耐心相劝的神色,忙堵在前头,“他这回将我得罪狠厉了。我想着,弄死他太便宜他了。”陈妃立时闭了嘴,满腹猜测陈瑞文到底做了什么,眼珠子转来转去。陈瑞锦冷笑道,“故此我想慢慢的憋屈死他。” 等了半日,陈妃迟疑着问道:“你预备怎么憋屈他?” 陈瑞锦微笑道:“陈瑞文觉得咱们姐妹天生就该替他做牛做马。如今我已同他翻脸。姐姐如愿意帮着妹妹一道,从今后再不给陈瑞文半点好处、再不听他一句话。横竖你在吴王宫中,他并不能拿你怎么样。莫小瞧这么点子憋屈。他以为自盘古以来便天经地义的事忽然变了,犹如先帝忽然不愿意传位给太子、贬他为义忠亲王一般,会使人失去冷静的。” 陈妃道:“我在宫里头须得依靠他的。” 陈瑞锦道:“姐姐如今已无须靠着他了。姐姐不是有儿子了?” 陈妃苦笑道:“他才多大。” 陈瑞锦含笑道:“吴王不是这就要派兵去南美地盘了?打下来可是要分给儿子们?”陈妃眼神动了动,默然不语。陈瑞锦道,“我知道陈瑞文盼着你儿子把世子挤下去、好当国舅呢。不过对姐姐而言,你儿子去南美比在吴国更好些。南美民风开放,少有世俗规矩。倘若吴王走得快,姐姐还青春年少呢。在吴国只能穿黑白灰、守着空房数十年,日子何等难熬。若去了外洋,找个年岁相当的小伙子改嫁了寻常的紧。” 陈妃喝到:“大胆!”乃满面绯红指着她道,“莫要信口雌黄。” 陈瑞锦只做不闻,接着说:“对了,告诉姐姐一件事。我们才刚得的信儿。蜀王世子欲送嫡长女到我们大佳腊去念书。” 陈妃怔了怔:“蜀国没有好的女先生么?” 陈瑞锦微笑道:“台湾府的女子教育与别处不同。” “有何不同。” “婚姻自由。”陈瑞锦道,“这一节眼下在两广都还不成。唯有南洋的爪哇国马来国并台湾府,女人有权不嫁人,嫁了若不满意也可以和离。比如,十六七岁的黄花少女被家中嫁与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是可以拒绝的。姐姐当真喜欢同白发苍苍、满脸褶皱、浑身肥肉的老吴王睡在一个被窝?”陈妃猛吸了口气。 638.第六百三十八章 这一日吴王正忙着处置公务,忽然听外头有人在吵闹,乃命身边一个太监去问问。不一会子,那太监进来回到:“有个陈妃娘娘的人奉命来送一封要紧的书信给王爷,说是十分机密,须得亲交到王爷手上。” 吴王皱眉:“她能有什么机密。”心里虽想着九成又是陈瑞文在捣什么鬼儿,依然命传进来。 进来那人果然是陈妃院中的管事太监,乃陈妃心腹。此人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这是我们娘娘刚刚收到的。” 吴王命人接过来拿在手里一瞧,眼神便跳了跳。此信看着是封寻常信件,盖了贾家邮局的邮戳,收信人名叫吴福茂,而眼前这个陈妃的心腹太监叫吴寿茂。吴王瞧了吴寿茂一眼。吴寿茂忙说:“这吴福茂乃是小人的哥哥,如今在贡院那块儿开了家小铺子。”偏寄信之人的名字实在太惹眼,写的是台湾府大佳腊市某街某号,陈瑞锦。 女人的名字吴王本是记不住的。唯有这个陈家四姑奶奶之芳名曾大模大样写在贾琮寄给卫若蘅的婚帖上,故此他记得。打开信封,里头还套了一个小信封。小信封上写着:烦请转吴寿茂公公送吴王府侧妃陈氏收。吴王不禁提了口气。再打开里头这信封,方取出信来。 信是陈瑞锦写给陈妃的。信中说,陈瑞文前番去台湾府做了件极狠厉之事,好悬搅黄了陈瑞锦与贾琮的婚事。看在是一个爹妈所生,陈瑞锦暂且不追究,只是今后莫要再让她看到此人。并说她与贾琮成亲时来了许多外洋国主,陈瑞文不知天高地厚,傻呵呵的得罪了好几个。末了,提起一件私密事来。 蜀国世子欲送一个私生子去大佳腊念书。此子生母非但身份低、还是有夫之妇,且孩子较之旁人有些傻。那世子因连着养下六个女儿,不得已才盘算在他头上。为着掩人耳目,还把嫡长女一道送来。台湾府得到可信消息,那私生子胆小怯懦,极听姐姐的话;蜀国世子妃也不是吃素的;世子那亲弟弟司徒岑因去了西洋几年、见多了西洋女主,竭力举荐他哥哥日后立嫡女为世女。贾琮猜测,来日蜀国八成要落在这个小郡主手里。陈瑞锦乃问她姐姐,陈家有没有年岁相当的男孩子,可送来大佳腊与他们一道念书,顺便与小郡主从小结识——不要陈瑞文的儿子。陈家若没有,交好的人家亦可。那孩子务必聪明、有胆识,不然无用。 吴王见信又怒又惊又喜。怒的是陈瑞文不知深浅得罪了诸位外洋国主,惊的是蜀国那通乱账自家竟一点子风丝儿都不知道,喜的是陈瑞锦并未与陈家分生、且陈妃极懂事。陈瑞文的兄弟都在京城,蜀国只来了他一个。既然他的儿子不要,自然是送蜀国其余心腹大臣的儿子过去了。捏着信思忖了半日,吴王赏了吴寿茂五十两银子。 这日晚上,吴王少不得去了陈妃院中。陈妃自是已等候多时,领着儿女上来给吴王见礼。吴王抬目瞧着陈妃,分明还是那般眉眼儿,仿佛有哪里不同了似的。陈妃含笑打发孩子们下去,显见欲商议正经事了。吴王遂取出信来:“这是你妹子送来的?” 陈妃点头:“臣妾看着要紧,便赶着送给王爷去。” 吴王皱眉道:“你那兄长好不晓事。孤王问他你妹子究竟如何,他只说不懂事。” 陈妃苦笑道:“我哥哥在家里与在外头不一样。祖父打小看重他,在家里说一不二,阖府哄着他哄惯了。论起来,他才当真是不懂事。”乃叹道,“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臣妾也指望不上他了。”吴王微微侧头看着她。陈妃低眉想了会子,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王爷,臣妾想……送小八去台湾府念书。” 吴王一愣:“什么?!” 陈妃道:“我哥哥说,日后王子们大了,总不能都在吴国,王爷少不得仿效汉天子分封诸子。小八上头有一大群哥哥,东瀛是轮不到他的。南美地方大,早晚移民……台湾府最初就是个荒岛,如今的人口九成是移民。与他们往来多的也是什么爪哇、马来、澳洲等移民之国。不如让小八去那边,学学如何经营移民之地。” 吴王微微愕然。几个儿子从来没消停过,吴王比谁都清楚。横竖自古天家皆如此,自己当年也不是没争过。如小八这样的,因为年幼,多半是母家在替他们争。如今陈妃此言显见是要替小八退出了。非但不争世子,连东瀛都不争。往南美的军队这会子还没动身,连那边能打下多少地方来都未可知,移民更是个天晓得的事。她这是铁铁的对陈瑞文死了心。吴王问道:“陈瑞文做什么了?” 陈妃轻轻摇头道:“四妹妹显见不想说,臣妾那兄长……”她苦笑道,“既是办砸了差使,定然不会说实话的。前些日子臣妾听说四妹妹同家里闹翻了,心下着急。哥哥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给四妹妹去了封信。本来也没指望她能回——不曾想这信回得极快,可知她只恶了大哥哥一个。偏我们家除了大哥哥,竟寻不出第二个得用的男人来了。”她轻叹一声,坦然道,“唯有四妹妹,还惦记姐妹情谊。大佳腊的学校好,小九在他姨母处必能得照看。外洋诸国时常有人过去,他也能长些见识。”吴王默然不语。陈妃顿了顿,又道,“若能得卫若蘅之子一道去陪读就更好了。” 吴王猛然睁大了眼,又眯起来:“卫若蘅只有一个儿子。” 陈妃迎着吴王双眼正正的看过去:“王爷不用替世子顾忌小八。臣妾看过大海图,南美实在太大了。西洋人在那边杀土人杀了一百五十年、移民了一百五十年,依然荒而无人。卫若蘅过去也不过是将西洋人所为再做一遍:杀西洋人、移我国人。他仿佛已经快四十了?这辈子必是打不完的,早早晚晚他儿子得同他一道打去。如此算下来,到小八孙子那辈南美都兴旺不起来,而卫若蘅的儿子也少不得老死在南美。” “嘶……”吴王忍不住吸了口气。半晌,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陈妃许久,“爱妃竟想得这么远……孤倒是小瞧了你。” 陈妃淡然一笑:“王爷日理万机,又正要开拓千秋伟业,不曾想这些小事罢了。” 明知道她这是奉承,吴王听着依然顺耳,乃含笑道:“不想你也是个能干的。”忽想起前阵子建学堂之事也是梅姬出的主意,又道,“孤王的女人个个了不得。”陈妃把嘴一抿,满面吃醋模样,吴王哈哈大笑。 送王子去别处念书实在是大事,吴王不能立时答应,只说回头与众臣商议。陈妃从来懂事,老老实实服侍吴王歇息。 次日,吴王召集心腹议事。除去文臣之外还宣了卫若蘅来,却没召陈瑞文。卫若蘅进门来一瞧,众人顿觉纳罕——卫若蘅脸上有三道红色伤痕,瞧着像是被什么人抓的。甄藏珠与包二爷挤眉弄眼的,忍笑不已。吴王不禁问道:“卫爱卿,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卫若蘅只黑着脸说“无事,让猫抓了一下。”甄藏珠已忍不住拿袖子遮了脸。吴王立时往些香艳故事上想了,只是也扮作无事人一般咳嗽两声。乃取出陈瑞锦给陈妃的书信让众人传看一回。吴王留神看去,包二爷惊喜不已、卫若蘅冷哼一声、甄藏珠眉头紧皱、其余几人神色不定。 吴王遂先问卫若蘅:“你知道陈瑞文做了什么?” 卫若蘅哂笑道:“王爷休怪。陈大人这回去南边真真是给王爷丢脸了。端出一副□□上国的模样来对着外洋国主指手画脚,偏他说出来的话句句都不着边际,好悬没让南安郡王一刀宰了!贾琏大人算是个能左右逢源的,都忍不住批了一句‘何不食肉糜’。人家澳洲那头连个草棚子都没有,兵士们日日与野兽争斗,还谈什么‘周礼’!” 吴王哑然!半晌,摇了摇头:“他与他妹子是怎么回事?” 卫若蘅扯了下嘴角:“上林海大人那儿告了状陈姑奶奶一状,林海气得好悬没让贾琮休妻。” “这?!”吴王拍案,“他竟如此糊涂!” “蜀王之三子这回也在,幸灾乐祸同末将说,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卫若蘅黑着脸道,“末将都想劈开他的脑袋瞧瞧里头装的是什么!” 吴王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乃摆手,“罢了。”下头几个人亦眉来眼去——陈瑞文大约是要失宠了。过了会子,吴王又问送谁去大佳腊同蜀国世子之女做同学的好。 卫若蘅先说:“末将之长子显见是做不得蜀国郡马的,末将还得领着他打仗呢。”包二爷甄藏珠齐刷刷瞧了他一眼。 甄藏珠道:“不知蜀王那大孙女多大岁数了?” 下头有个幕僚道:“仿佛是七八岁。” 包二爷道:“微臣家中有十岁至六岁的子侄四人。” 甄藏珠道:“臣那养子还不足三岁,显见是不成的。”其余两三位幕僚也各提起自己孩子,并数了些吴国要员家中年岁相仿的男童。 吴王乃指了一人道:“去查查这些孩子,挑个聪慧好看的出来。”那人应了。 一时众人散了,吴王留下甄藏珠来,问他可是知道卫若蘅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甄藏珠呵呵笑道:“王爷竟不知道么?连舍妹都听说了。”乃双眼放射出八卦的光芒,“听舍妹的女学生说,卫将军那媳妇在金陵女眷当中最是温婉贤淑的,不想兔子急了也咬人!” “哦?”多年前贾琮来吴国唱了出戏,吴王以为卫若蘅之岳父已修道成仙,也想过夺了那甄氏,终让贾琮劝住了。遂难免好奇。“莫非卫若蘅脸上的伤是她抓的。” 甄藏珠笑道:“那个么,微臣又不曾趴在卫将军家隔壁瞧热闹,哪里知道?只是听那些小姑娘说,卫将军在东瀛打仗时纳了个小妾还生了个儿子,如今那小妾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好生热闹。偏卫将军并未在金陵多置房产,卫太太又不许她们娘儿俩进门,如今还在客栈住着呢。” 吴王皱眉道:“他那媳妇是个容不得人的么?怪道这么些年没听说卫若蘅添庶子。” 甄藏珠拍手笑道:“庶子?卫将军只有一妻,从未纳妾啊!” 吴王奇道:“他从未纳妾?” 甄藏珠道:“舍妹那些女学生说,从前以为满金陵的男人唯有卫若蘅是不纳二色的。非但没有妾室,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原来他竟在外头藏了野食,可知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个是找上门来的,说不得还有没上门的、或是没生儿子的。” 吴王本是个色中恶鬼,自己后院女人无数,少不得以己度人。闻言乃哈哈大笑:“卫若蘅一个壮年男人,岂能不纳二色!凭他媳妇是个天仙又如何。”遂喊了个得脸的太监过来,“让王妃传卫若蘅那媳妇进府教导她一番,把丈夫的女人庶子丢在客栈算怎么回事。再问问卫若蘅究竟有几个庶子庶女,不论在东瀛在金陵或在别处,统统收回家去。”太监领命而去。吴王想想卫若蘅杀神一般的人物竟被女人挠破了脸,巴巴儿坐着拍案笑了半日。掐手指头算算,卫若蘅之长子与小八的年岁倒是相仿,只是他委实做不得蜀国郡马——日后必是要出去打仗的。 吴王妃自然也听说卫若蘅外室找上门那事。这些年金陵贵妇也不知多少人妒忌卫若蘅之妻甄氏。如今乍闻她也没躲开丈夫的小老婆,个个嗟叹,内里也少不得幸灾乐祸。吴王妃本也有几分隔岸观火之乐,忽然得了吴王之命,反倒可怜起甄氏来,同身旁的侍女叹道:“她这般……还不如早早替丈夫收几个屋里人呢。外头来的终究不好拿捏。”遂传甄氏入府。 一个老太监上卫家传命去。甄英莲惶然无措:“这……敢问王妃娘娘传妾身何事?” 太监道:“夫人去了就知道了。” 甄英莲只得上里头换衣裳去。才进了屋子,迎面看见陈瑞锦含笑问道:“你能行么?” 甄英莲慌张道:“我哪里会撒谎儿!” 陈瑞锦拍了拍她的手:“别怕,你只扮作委屈便好。” 甄英莲苦笑道:“扮作委屈?我委实委屈。”陈瑞锦掩口而笑。 第六百三十九章 甄英莲跟随太监入了吴王府,王妃包氏已等候多时。甄英莲行罢礼,包氏指了张椅子命她坐,甄英莲小心坐了。王妃瞧了她会子,问道:“卫将军在东瀛纳的那小妾之子多大了?” 甄英莲重重闭了闭眼:“五……五岁。” “就这一个?” 王妃问的是卫若蘅外室子是否只此一个,甄英莲想岔了,低低的垂着头:“还有个女儿,六岁。” 王妃眉头一挑:“倒是不简单。那女人什么来历你可知道?” “说祖父还当过什么七八品的芝麻官。”甄英莲这会子口齿顺溜了,“后来京中大乱,她祖父丢了官,又找不到别的出路,举家跟着亲戚去了庐州。那曾氏嫁过人的,她老子把她许给了庐州一个当兵的。那人性子爆、爱打老婆,她便偷偷逃跑,跟船去了东瀛。正经算起来,她还是人家那兵士明媒正娶的呢。” 王妃微笑道:“既这么着,你知道那曾氏的男人姓什么?” 甄英莲迟疑道:“人家跑了媳妇,总会寻找的吧?妾身想着悄悄遣人上庐国打探去。” 王妃摇摇头:“庐王与燕王合兵往北美打仗去了。那男人既是兵士,说不得这会子还在海上。再说,既然儿女都给你丈夫生了一双,难道还能还回去么?”甄英莲不则一声。王妃瞧着她问道,“模样儿如何。”甄英莲垂头闭嘴,嘴角使劲儿抿着。王妃了然,道,“既如此,你还怕什么?她是有夫之妇,卫若蘅根本不能纳她为妾,她两个孩子唯有随便记在哪个通房丫头名下。等卫将军一走,母子三人皆捏在你手心里头。” 甄英莲立时说:“我们将军没有通房丫头!”王妃只淡然瞧着她。甄英莲眼中忽的滚下泪来。 王妃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可劝,瞧着她那模样儿,竟一个字也劝不出来。良久,长叹一声:“终究不能把人放在客栈,接回去吧。横竖我替你做主。”甄英莲愈发啜泣起来。王妃遂慢慢的拿话劝她。 待甄英莲告辞了,有个太监从外头溜进来跪在下头回话。他道:“奴才方才去看了卫将军那个妾室。可了不得!模样儿好就不说了,那气派哪里像是东瀛出来的?竟比大家闺秀不遑多让。两个孩子也教得伶俐知礼,好生惹人喜爱。” 王妃捧着茶盅子发了会子愣,半晌才问道:“你方才也瞧见卫若蘅媳妇了?客栈里那个比她如何?” 太监偷偷瞄了王妃一眼,小心道:“娘娘……可是想听真话?” “自然。” 太监道:“容貌不相上下,卫太太反倒像个小家碧玉。” 王妃闻言怔了许久,叹道:“如此说来,等卫若蘅一走,卫家还不定谁当家呢。” 次日,卫家将客栈里头那母子三人接回去了。扮作卫若蘅妾室的乃建安公主大表姐、庐州曾家长女。前两年派在东瀛公干,如今已是个稳重的细作了。曾大姑奶奶本是她们家替京中大户人家预备的。末了虽嫁与了庐州小武官,早年学的那些都能派上用场,与吴国贵眷往来不在话下。 贾琮想接甄英莲和圆圆去大佳腊,卫若蘅在外领兵、吴王必不肯放他的家眷离开。几个人商量着,若是以水匪打劫,只能弄走人、万一要动卫家的家产则不大好办。再说,她们娘儿俩跑了,吴王年纪又大了,容易对卫若蘅起疑心。兵力枪械还指着吴国供给呢。遂使曾氏拿着卫若蘅妾室的身份挡着,她又有一双儿女。日后甄英莲依计离开,曾氏的细作差使也便宜些。横竖卫若蘅留了心腹打理产业,曾氏乃是个房客,只不给租房钱罢了。有卫家做掩护,她与孩子也安全。 余下的就是如何帮着陈妃劝说吴王放卫若蘅之子上台湾府念书去。几个人七嘴八舌的编排,依然没有把握——站在吴王立场,卫家长子怎么都不是合适的小白脸人选。甄英莲却是头一回参合这些要紧事,在旁坐着不敢开口。她听了半日有些糊涂,忍不住问道:“蜀王世子究竟送几个孩子去?怎么你们又说是一个,又一会儿儿子、一会儿女儿。” 贾琮笑道:“一个,嫡长女。我朝数千年不许女子为官,蜀国想立世女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研究过唐朝武后怎么当的女帝。因为她从当皇后那会子起直至当太后,执掌朝政多年,积威甚重。那小女孩想当蜀国女王也得先历练些威严出来。如今只在举国上下皆放出话去,说蜀国世子有个身世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不得已送去台湾府念书,还把小郡主送去做幌子。谣言锲而不舍的传几年就会被默认为事实。多年后小郡主扮作男装回蜀国,只说是那个私生子。横竖如今见过她模样的没几个人,纵有也是后宅女人、与前朝的男子不是一拨,不怕被认出来。” 陈瑞锦插话道:“女大十八变,小时候见过也认不出来。” 贾琮点头,接着说:“我们的谣言是:这私生子非但身份不妥,人也愚笨。待她学成回蜀国,满朝文武皆以为这王孙必是个蠢货,期待值降到最低。而后她渐渐拿出本事来给人瞧,旁人震惊之余难免不那么介意其出身。又是世子的儿子、又得她亲叔叔拥护,她老子登位后立她为‘世子’也就顺理成章了。” 曾氏道:“倘若那世子后来又生了真的儿子呢?” 陈瑞锦道:“那就只能让外室子不回蜀国了。至于小郡主要如何,她自己做主。” 贾琮挤挤眼道:“从目前走势来看颇为艰难。司徒岑他哥哥才刚得了七郡主,七个姑娘是六个不同女人生的。世子自然不愿意把蜀国传给侄子,女儿好歹是自己的;司徒岑又真心实意的没兴趣当蜀王也没兴趣让儿子当蜀王。此计连老蜀王和蜀王妃老两口都得瞒着,从头至尾都是司徒岑哥俩偷偷商议的。等小郡主动身离开成都后,我们就把谣言传到蜀国去。”他拍手道,“想想都有趣!” 曾氏不禁笑道:“这主意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 贾琮笑着说:“不是我想出来的,我是抄来的。”后世这种故事实在太多了……乃拍手,“好了就是这样。卫嫂子你有主意么?怎么才能让吴王相信蜀国小郡主除了你们家圆圆谁也看不上?” 甄英莲不禁皱眉:“……我想着就不愿意。”曾氏扑哧一声笑起来。 卫若蘅也笑道:“我也不愿意,圆圆还小呢。这不是要哄人么。” 贾琮想了想,问道:“卫嫂子,你当年是怎么看上卫大哥的——说真心话。” 甄英莲盈盈瞧着卫若蘅,涨红了脸:“他……不像坏人。” “你救了他许是心生怜悯,许是觉得他不像坏人、你起了抱打不平之心。然而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嫁他的吧。你看上他哪儿了?” 卫若蘅笑道:“后来是我缠着她。” 贾琮托腮:“嗯。追得紧可以体现诚意。然而这个靠后天,先天的呢?长得帅?身材好?家境富裕?武艺高强?嫂子,我们需要实话。” 甄英莲羞得满面红云,小声道:“模样儿瞧着就顺眼。” 贾琮点头:“可见长相是必要条件。长得好的男孩子很多,不止圆圆一个啊。” 卫若蘅哼道:“只怕整个吴国找不出比我儿模样俊的。” 贾琮白了他一眼:“你那叫亲爹滤镜,不作数!”又看着曾氏,“曾姐姐有没有喜欢过什么男孩子?” 曾氏淡淡的道:“我说钟珩将军你信么?” 贾琮好悬没从椅子上摔下去:“哈?!你说什么?”曾氏默然。贾琮打了个冷颤,强笑道,“那个……都过去了哈……” 曾氏笑起来:“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不用提了。”贾琮有几分讪讪的。倒是曾氏自己说,“我从来不曾见过小钟将军,只听说了他们叔侄俩破土匪之事,英武的很。” 贾琮眨眨眼:“嗯,英雄崇拜。”乃扭头双眼放光看陈瑞锦。 陈瑞锦道:“我男人擅甜言蜜语,我本是棉花耳朵,让他哄了。” 几个人齐声轻笑。卫若蘅笑道:“罢、罢,莫扯这话,换个地痞子哄你看你可瞧得上瞧不上。” 贾琮敲了两下桌子:“其实我追到瑞锦、卫大哥追到卫大嫂,都有个最先天的条件。”他坐正了,认真道,“我们都摒除了竞争者。”顿了顿,“瑞锦的人品模样摆着。早些年没别的男人追,一则是她少在人前露脸、旁人接触不到,二则她时常扮作我的丫鬟,能看见她的男子都不会打她主意。后来我开始追了。依着我的名声地位,谁敢同我抢?”陈瑞锦瞥了他一眼。贾琮看着卫若蘅,“卫大哥也是一样的。身为太湖最牛的水匪,瞧上了一位姑娘,谁敢抢?爱情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排他。我的女人不准别人觊觎,我的男人不准别人染指。然而,在台湾府,吴国派去的不管哪个小孩都没有这种先天优势——除非我们家萌儿想追谁。” 陈瑞锦道:“依着我写给我姐姐的那封信,我能帮着吴国那男娃儿与蜀国郡主熟识。” 贾琮笑摇头道:“你不会。你信中写的是‘陈家’的孩子,又不要陈瑞文的。倘若不是陈家孩子,你何苦费那个心?自然而然会淡了念头。不论吴国挑了谁你都不用帮。唯有圆圆,纵你不帮他,说不得我会帮他——我与卫大哥是有交情的。再有,卫大嫂子与林姐姐也有交情。林姐姐虽打仗去了,林姑父还在呢。圆圆这孩子可爱,我三姐姐也喜欢他。还有团团,也预备从马来国过来念书了。萌儿全儿我爹我哥哥他都认得,他能在台湾府找到一大群有权有势的长辈和朋友帮他。去过大佳腊且得了许多大佳腊当权者的喜爱,是圆圆最大的优势。这种优势可以是决定性的。” 曾氏思忖道:“蜀国郡主初到台湾府,人生地不熟,卫小爷能教她帮她之处极多。旁人自己都是懵的。”卫若蘅等人不觉点头。 甄英莲忽然说:“可……这是在哄骗吴王不是?” 卫若蘅莫名道:“是啊,圆圆岂能真的当什么郡马。” 甄英莲急道:“蜀国郡主早晚得回国去,到时候圆圆不是郡马、王爷怪罪下来呢?” 贾琮哑然失笑:“吴王都多大岁数了,大约是活不到你们回吴国的。嫂子安心在大佳腊呆着,后头的事有我们呢。”甄英莲又红了脸。 陈瑞锦道:“大略从这上头着手,我姐姐再吹吹枕头风。就这样吧。”大伙儿又说了几句话,便散会、打开书房的门。 只见有个下人就等在外头呢,见门开了,立时进来回到:“将军,陈瑞文大人等将军许久了。” 众人一愣,齐刷刷去看陈瑞锦。卫若蘅问道:“他可说了何事?” “不曾,只说要见将军。怒气冲冲的。” 卫若蘅想了想,扑哧笑了,摆手道:“无碍,大约来兴师问罪的。你们只做不知,我去打发他。” 陈瑞锦问道:“你怎么他了?” “昨儿我在王爷跟前造了他的谣。”卫若蘅笑道,“说他在台湾府做下了许多蠢事、把王爷的颜面丢尽了。” 贾琮道:“平心而论,他在那边还算得体,并未不懂装懂。” 卫若蘅呵呵笑道:“我就是哄王爷说他不懂装懂。”乃拿起脚来上外头去了。 贾琮心下好奇,回身笑道:“女士们你们自己玩儿,我去偷听!”便追着卫若蘅而去。 卫若蘅脚程比贾琮快,贾琮撵了半日没撵上。待他赶到厅堂外头,又放慢步子蹑手蹑脚蹭到格子门边贴耳上去。便听里头陈瑞文大喊:“你究竟为何在王爷跟前诋毁我!” 卫若蘅慢条斯理道:“才不是告诉你了?烦你。” 陈瑞文吼道:“我去王爷跟前告你!” 卫若蘅依然慢条斯理:“请便。就不知王爷信你不信。” “姓卫的,你莫忘了我妹子是谁。” 卫若蘅抚掌而笑:“我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陈大人请便,随你去告王爷还是告妹子、也随你告哪个妹子。” 陈瑞文吼了声“你且等着!”摔门而出,贾琮就闪在墙角他愣是没看见。卫若蘅慢悠悠负手从里头出来,迎着贾琮互视一笑,笑容都颇为邪恶。 640.第六百四十章 陈瑞锦趁夜与陈妃商议如何撺掇吴王送卫若蘅之子去台湾府。此事若成,从吴王处想着本是陈妃得益,故此枕头风不能独陈妃一个吹,还得加上梅姬。她遂又往梅姬处去告诉她。梅姬瞧着比上回稳重了许多,点头道:“我知道了。只从我自己爱慕王爷……”她凄然一笑,“从这上头说开去便好。” “该怎么说你自己斟酌着。”陈瑞锦随口道,“吴王有个姬妾这几日要生产了不是?” 梅姬道:“王妃打发人来说,若郑姬生的是女娃便罢了;若是个男娃,让我说郑姬坏话。” 陈瑞锦道:“你与郑姬可有往来?”梅姬摇头。陈瑞锦道,“既这么着,你只告诉王妃的人你说过郑姬坏话了,拿战国的郑袖做筏子,不想王爷没听懂。”梅姬眼睛亮了下,露出笑意来。陈瑞锦道,“只管明哲保身,对王妃之命消极怠工、出工不出力都成。”她想了想,“你可有喜欢做的事?” 梅姬一愣:“喜欢做的事?” “若是喜欢花木,可以养花修盆景;喜欢画画,弄些好画来临摹着;喜欢做点心,就好生练练手艺。年轻人总得学点什么。不然将来你出去了,拿什么养活自己呢?”陈瑞锦正色道,“你那族姐如今当着女先生,看似容易;她在鸡鸣寺那些年也静心向学的。” 梅姬呆了会子,思忖道:“我也不知道喜欢什么,都挺喜欢的。” “都学学也成,不能虚耗光阴。”陈瑞锦道,“或是托人从外头弄些新鲜书来念。”梅姬点点头。 陈瑞锦见说的差不多了,便要走。梅姬忽然说:“那个大叔来了没?” “他今儿没来。”陈瑞锦瞧她咬着嘴唇,微微皱眉。 梅姬深呼吸了几下,大着胆子问道:“那大叔……他……贵姓?”陈瑞锦看了她两眼,没言语。梅姬低头道,“我只想问问他姓氏。” 陈瑞锦道:“他已经四十好几了。” 梅姬幽幽的说:“吴王六十好几了。” 陈瑞锦摇头道:“你这是没见过男人。莫要念着他,你们年岁差太多了。” 梅姬好笑道:“难道我还能见得到别的男人?比吴王如何?” 陈瑞锦默然片刻,清晰的说:“人和物品终究不同。旁人不把你当人看,你得把自己当人看。旁人不督促你读书上进,你得自己督促自己。没人可靠时,好歹有个自己能靠得住。”乃往外走了几步,回身道,“我是从皇宫出来的,那儿比吴王府狠厉多了。我能出来,你为何不能?”梅姬身子微微一颤。 陈瑞锦回到住处,贾琮又在院子里等着。她大略说了经过,末了提起梅姬仿佛对“大叔”有意。贾琮想了会子道:“不奇怪。梅姬生命中只经历过两个不姓甄的男人。一个六十多岁又老又丑、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健壮,更别说一个代表绝望一个带来希望。” 陈瑞锦拧起眉来:“这小姑娘好生聪慧,我还想日后派上别的用场呢。” 贾琮摸了摸下巴:“太小了吧?未成年啊。基本的人道主义我还是想遵守的。再说,她这经历相当于是当了雏妓,对心理伤害肯定不小。但凡能用男人的拳头去解决问题,我还是主张不要拿女人的身子去解决。”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曾大姐难道卖身了?这孩子犹如天生的细作,纵是当个道姑谈论些烧炉炼丹也能套来得用的消息。” “罢了罢了。”贾琮琢磨了会子,“人的情感最不可控。有些事得趁连苗头都还没有早早掐死。明儿我去同甄大人谈谈心。”陈瑞锦一叹。 次日,有个富户欲讨甄藏珠的好,请他吃花酒。他委实会说话,甄藏珠推脱不过,便去了。秦淮河上画舫一开,歌姬咿咿呀呀的唱起来。富户在外头同两个粉头吃酒,内舱里头,贾琮与甄藏珠脸对脸坐着。 甄藏珠自然不是真的甄藏珠,乃是柳二。当日贾敘说卫若蘅要出去打仗,得另派个人到吴国来,而吴王用人极看重出身。贾琮从甄宝玉头上想到了马力山的甄藏珠。江南甄家虽倒了,早年毕竟风光过那么久,甄得仁也不是白身。遂同贾敘商议找个人顶甄藏珠的身份。贾敘手里人虽不少,事儿却更多。想要用极短的功夫在吴王跟前得宠,非但得有真本事、还得会显摆。柳家的人武艺自然没的说,念的书却少,且惯常藏着不擅显着。柳二是柳家最早出来做保镖的,又在先楚王跟前混了些日子,比他的兄弟们有气势些。兼性子沉稳,容易得老人家信任。而甄得仁并他们家的那些事,柳二比旁人清楚,故此择了他。 贾琮乃轻声告诉他梅姬的心思,柳二一惊。贾琮瞥着他道:“我才来金陵不久,那个许氏是怎么回事?也是五叔安排的?” “不是,那是我临时起意。”柳二道,“那会子,包家老大来试探我了半日,我也惊吓了他两下。显见他回去之后立时就得同他们家里人商议的。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初到金陵的闲官,行动便宜的很。遂一路跟着到了包家,就在门外偷听他们爷仨商议我。包老二说,细作不沾酒色且少与人牵连,又颇忌惮梅姬得宠。我想着,横竖我们在吴王府另有人可与梅姬联络,不如外头断了甄四姑娘那条线。许氏……乃是临时起意。当日在京城安排‘甄藏珠’产业时五爷曾说,包老二是个精细人物且疑心颇重,少不得会去打探‘甄藏珠’。想不让他们查到真相,就得送一个须费神去查的来历给他们查。” 贾琮眨眨眼:“……那……这么说,你没喜欢许氏?” “没有,可巧遇上罢了。我瞧她那模样颇似当年三爷你说的‘抑郁症’,便夺了她走,也好堵住包老二的疑心,也能救下她性命,还顺带闹点子事。五爷本来安排我以‘王国维先生’为饵、让吴王身边的太监撺掇他来我家,好让我显摆武艺。只是五爷也不大有把握,因为吴王算不上重文。” 贾琮皱了皱眉:“你这个安排比五叔那个……成功率肯定是高的。只是许氏不是自己人啊。” 柳二含笑道:“许氏来历简单。若安排自己人,万一被包家或是吴王查出什么来呢?许氏这个可是真的。” 贾琮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许氏不是自己人,却同你天天住在一个宅子里。这个是有风险的。” 柳二道:“许氏当真是个寻常妇人。” 贾琮撇了撇嘴:“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 柳二连连摆手:“我大了她二十多岁呢。” “连梅姬都能看上你。”贾琮翻了个白眼儿,“她们根本没的选。就没见过几个男人。梅姬能看上你是因为你比吴王帅多了,许氏不也一样?你比那个什么铜锁铁锁的也强多了。我怕出事,先同你提提这事,防患于未然。间谍是个高危职业。还有,五叔说你在计谋上有点差,不过曾大姐擅长这个,日后你们俩搭档就好。你比曾大姐那个打老婆的丑前夫也强得多。” “这……”柳二让他说懵了,半晌才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三爷想多了吧。” 贾琮摊手:“未必是我想多了。这三个女人若在别处,绝对有不少男人追;问题是如今她们情况都挺特殊的。就如同曾大姐所言,她曾倾慕过钟珩——然而她根本没见过钟珩,只是听说过钟珩打土匪的故事而已。也不奇怪,她在庐州时就没机会见男人。而人类的生理年龄一到,少女难免怀春。梅姬爱慕你,未必真的是爱慕,很可能是崇拜。她把你当救星、指望你救她脱离苦海呢。那个许氏,你可当真是救她脱离苦海了。你又正大光明纳她为妾,还请了同僚摆了酒,她的心思会变。你还没老婆。不是你希望她别喜欢你她就不会喜欢你的。甄大人,你得留意些。这天底下最不可控的东西就是爱情,能把小白兔变成疯子。” “嘶……”柳二闻言默然良久,愁道,“我竟不知如何处置的好。” 贾琮道:“梅姬好办,日后她从吴王府出来直接送走;曾大姐么……就算你俩发展出了超越革命友谊的情感我也不反对。如今麻烦的就是许氏。越是单纯的人越容易认死理,偏你又成心让从吴王到包家一众盯梢你的人都误以为你喜欢她。” 柳二道:“我纵忽然不喜欢她了也没什么。男人喜新厌旧最寻常不过了。” 贾琮松了口气:“这倒是个法子,可以试试。” 柳二又想了会子,道:“我知道该如何处置。” “嗯嗯。不过小事而已,知道了就好办。”贾琮乐呵呵道,“那个,柳二哥,你有喜欢的人没有。” “有。” “啊?!”贾琮本是随口一问,潜意识里头以为没有。闻言吓了一跳,“哇哦~~居然有啊!是自己人不是?” 柳二面色无波:“是。” 贾琮顿时八卦起来:“要不要调来同你一道?” 柳二苦笑了下:“不用了。”贾琮愈发来劲了,刚要说话,柳二堵上了,“横竖我与她没缘分。” 贾琮好悬跳起来:“那可不一定!”旋即怔了怔,“那个……该不会人家已经成亲了吧?” “……那倒没有。” 贾琮重重击掌,笑裂开嘴角:“那还有什么问题?!” 柳二摆手:“不用提了。”而后贾琮使劲儿围着他旁敲侧击,偏怎么都套不出话来,铩羽而归。 数日后,陈妃与梅姬吹了几阵枕头风,吴王渐渐把派去台湾府拉拢蜀国小郡主的人选放到卫若蘅之子头上去了。乃召卫若蘅进府,再细问他在大佳腊经过。卫若蘅无意间提起他儿子与贾琏之子、贾家二姑奶奶之子都交好,还极得贾三姑娘与林海老大人喜爱。 又过了两日,吴王命王妃召卫若蘅之妻妾儿女进府,他自己藏在屏风后头偷窥。甄英莲与曾氏便领着三个孩子去了。吴王妃一瞧,曾氏之谈吐、气度皆不俗,委实有大家闺秀之风。兼走了京城、庐州、东瀛等地方,见识也广。且这才多少日子?显见她已把卫家大太太甄氏收服了。二人一个喊姐姐一个喊妹妹,亲密得了不得,没见过哪家大老婆小老婆这么亲密的。再看甄氏,通身上下一股小家子气不说,也没个主见,有几次要回话时、眼睛还看着曾氏呢。王妃不禁暗怨甄氏不争气,愈发觉得卫若蘅走后卫家早晚得落入曾氏手里。 这几个人走后,吴王捻着胡须从屏风后头走出来道:“卫若蘅哪儿捡来这个妾室?倒是不错。” 吴王妃心下顿时不自在,垂头道:“偏她命不大好,只是个妾。” 吴王道:“他这个庶子也不错,进退有度。” 吴王妃道:“庶子身份终究太低,母亲还是庐国兵士的逃妻。配郡主、还是嫡长的郡主,断乎配不得。年岁也小。” 吴王微微点头:“也是。”遂拿定了主意。吴王妃望着吴王心中暗叹:若是王爷派了卫若蘅这长子去台湾府,甄氏的日子还不定多难过。唯有怨她自己不争气罢了。 过了些日子,吴王果然命卫若蘅长子为陪读陪着陈妃之子去台湾府念书。另外还派了三个模样周正、天资聪慧的孩子,当中有包家一个。卫若蘅不愿意,道:“王爷,我儿是要上战场的。” 吴王板着脸道:“孤何尝说了不许他上战场?只借着他与林海贾琏等人熟络,先在孤那侄孙女跟前混熟了再说。这不是去了好几个么。他们才多大岁数?等长大些再看。你不是也说台湾府的学校好么?正好让你儿子念书去。横竖你也不在金陵。贾琮不是与你交好?让他替你管管。” 卫若蘅想了想,又说:“王爷,我卫家世代为将,委实不擅别的。” “知道知道!莫呱噪孤。”吴王摆手轰他走。卫若蘅无奈,只得回去替儿子打点行装。 几个孩子选了黄道吉日出发上台湾府求学去,比卫若蘅他们的军队还早动身些。走了约莫半个月之后,有人骑快马来报,卫家大爷途中因水土不服病倒,眼瞧着快不行了。那会子卫若蘅已快要出兵了,住在营中并未回家。卫太太甄氏急得了不得,又得了姨娘曾氏撺掇,顾不得给丈夫送行、急忙忙坐马车照料儿子去了。 641.第六百四十一章 吴国与鲁、蔡、宋、申五国联军乘大海船从宁波港出海,上南美抢金子去了。其实辎重补给船和许多运送兵马的战舰泊在东瀛吴属,宁波港出去的不多。饶是如此,依然浩浩荡荡风帆蔽日。贾琮等人寻了处高阁远眺。陈瑞锦道:“吴王这般大张旗鼓的出兵本是兵家大忌。如今可巧遇上西洋诸国在打仗、顾不上海外殖民地,否则人家的商人细作早早传信回去、设下埋伏,卫若蘅非吃亏不可。” 贾琮道:“卫若蘅占的便宜多半在火器上,我倒不怕他打不赢。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朝外头望了两眼,叹道,“吴国本有处极好的港口,上海港。可惜吴王并不重视。” 曾氏也跟着来了,闻言思忖道:“上海,可是松江府的?” “对。华亭那一带,具体的我也记不清楚。横竖那边有条黄浦江,是长江的出海口,极适合建作大港。眼下这些年当是海运时代,上海这么好的港口巴巴儿闲置着实在可惜。”贾琮道,“而且上海那地方极适合发展成大城市。” 曾氏问道:“何以见得?” 贾琮总不能说‘史实为证’吧,遂说:“大港易养大城。例如香港、天津、纽约、伦敦、鹿特丹……额,因为港口越大、能容纳的贸易量就越大。城市最初不就是由集市发展而来的?” 曾氏笑道:“既这么着,我这会子去上海买些庄子,待我儿子大了,是不是都够他老婆本了?” 贾琮想了想:“你儿子才那么点大,嗯,差不多吧。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到你孙子那辈可能更值钱,让你儿子没事别卖产业。” 陈瑞锦道:“既这么着,咱们也买些。” 贾琮笑道:“你们女人当真会过日子,个个都是天生的经济学家。” 三人说笑了会子,外头有跟着的人进来回话,说来了一僧一道要见贾琮。贾琮怔了怔:“他俩怎么又来了?还没下线么?”乃命请进来。 来的果然是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贾琮站起来拱手:“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别来无恙。” 那僧道二人长叹摇头。和尚道:“我二人才刚从山中出来,忽然发觉绛珠仙子已不知去向,警幻仙姑处亦无魂魄过去结案。” “哦,全都没死当然不会过去。”贾琮道,“绛珠仙子上海外打仗去了。秦可卿是个大财主,膝下儿女双全。她男人也不会拜渺渺道兄为师了。对不起啊道兄,小弟不是故意抢你生意的,他俩属于自由恋爱。还有谁?甄士隐之女这会子应该到福建了吧,他女婿……”乃指了指阁外的海船,“正领兵出海呢。甄老爷子呢?要不要去见见女儿外孙?” 和尚道士面面相觑,良久方叹道:“罢了,我们也管不了。” 贾琮撇嘴道:“依我说,甄费这名字取得真好,老家伙就是个废物。独有一女爱若珍宝,他竟然随便交给不负责任的人抱出去玩耍。家里出了事,也不会挺起脊梁骨来替老妻遮风挡雨,封肃欺负他他就任由欺负。哦对,还有贾化那厮是个什么东西?一点子眼力价儿都没有。” 道士摇头道:“他性本纯善……” 贾琮打断道:“道兄是否以为,‘性本纯善’这四个字是好话?” 道士道:“难道还是歹话不成?” 贾琮道:“得看对多大岁数的人说。二十岁以下、撑死三十岁,这四个字是好话;超过三十岁这四个字就不是什么好评语了。换而言之,与‘人傻钱多速来’六字异曲同工。我希望你们宗教人士别总是教人逃避现实、世人皆浊我独清。人生并不如梦,当如逆水行舟。遇上困难就出家,妻儿老小谁赡养?甄费的老妻就比他强,好歹自己做针线养活了自己那些年。” 道士道:“你我道不同,不必多言。” 贾琮耸肩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感慨。看见了道兄难免想起甄英莲她爹来,你再看看她丈夫,多有担当——她命还真是挺好的。内什么,甄老爷子当真不想看看女儿外孙?他外孙很聪明的,日后必有大出息。我觉得吧,甄英莲心里还是挺想见见父亲的。封氏老夫人前些年在太湖上住着,他们家女婿上个月就打发人接了她送往南边去了。道兄,当真不见么?” 良久,外头有人一声长叹:“不必了……贫道已出家多年。” 贾琮扯了扯嘴角:“算了……我只是试一试,不成便罢。甄道兄放心,你女儿极有天分,相信她用不了多久便能成就自己的事业。” 那癞头和尚乃问道:“这几个月腥风血雨的,举国清除弥勒教死了无数冤魂,可是你的手笔?” 贾琮耸肩:“当真不是我。我只擅借先知之明投机取巧,这么牛逼的计策不是我想出来的。” 和尚诵了声佛,道:“贫僧亦知弥勒教素来不安分。可如今冤死者亦众。” 贾琮抬目盯着他似笑非笑道:“然而多半不是冤死的。”又摆了摆手,“二位今儿来找我根本不是因为绛珠仙子吧。大可放心。我素来认为宗教是世俗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会灭佛更不可能灭道。”乃扭头看着跛足道士,“日后还必将兴道。然而我对宗教的底线就是税收、武力和不信教自由。不论是佛是道,只要不强迫教众交钱、不拥有类似军队的组织、允许任何一个僧道自由还俗或改信别教,我都是支持的。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还的看绛珠姐姐颜面不是?” 僧道互视了一眼,和尚无奈道:“罢了,施主少造罪孽便是。” 贾琮正色道:“对不住,这个我不能答应大师父。兵伐海外,每次都是造大孽。然而此时不造、后世子孙想造也造不成了。”他站起来朝僧道一躬到地,“烦劳二位替在下谢谢警幻仙姑,谢她送下来这么多精华灵秀。我贾琮向曹雪芹先生保证,人尽其用、不浪费一个人才,让她们各放异彩。”乃皮笑肉不笑道,“警幻仙姑可以歇会子了,先去找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等打打麻将——金陵十二钗三册都不会早死的。” 道士道:“只是这些皆为薄命司所属,你改命数改得太多了。” 贾琮龇牙拍手:“我就改了!有本事你来咬我呀~~”乃负手于背后,大声道,“什么狗屁薄命不薄命,自己没本事没魄力没眼光就埋怨命不好。我命由我不由天!” 和尚向道士说:“贫僧早知道是白来一回。” 贾琮喊道:“甄先生,当真不去看看老婆孩子?”外头无人应答。贾琮哂笑了下,“罢了。”一僧一道已失了早先那飘然世外之气度,颓然合十行礼,转身而去。 他二人才走,曾氏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忙问:“他们是谁?” “那道士是甄英莲父亲的师父。”贾琮转身回到桌边坐下,“和尚……就是林姐姐小时候想化她出家的那个。” “你们说的什么绛珠仙子?” 贾琮微笑道:“那是燕王征北大军的军师林黛玉。” 曾氏猛吸了口冷气。半晌,一股子豪气直撞脑门子,拍案道:“我明儿就去上海县买庄子去!” 贾琮哼道:“合着他俩不来,你也没信我啊。” 陈瑞锦道:“既然知道上海日后必成大港,不如咱们现在就动手?” 贾琮摸了摸下巴:“这么大的事情得有人主持。让甄藏珠撺掇吴王?” 曾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来主持。” “啊?!你不是要扮作卫若蘅的小老婆么?” 曾氏道:“甄英莲平素温婉简朴,旁人都不知道卫家有多少钱。如今我已将‘卫太太’逼走了,独自把持卫家,最是便宜不过。” 贾琮思忖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卫家换个画风也说得过去。吴王那边……你可以假装走走甄大人的门路。陈妃顺便吹吹枕头风——卫若蘅之子是她儿子的伴读,她拉拢卫家天经地义。” 陈瑞锦道:“若把甄藏珠拉下水,我恐怕包家想插一手。那家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黑透了。” 贾琮道:“许多事没有男人、尤其是没有当官的男人,根本做不成。何况是这么大的事。”三人坐着想了半日,并未寻到好法子。 一时吴王车驾回金陵,陪着的众文武也跟着回去。贾琮遂把甄藏珠约出来商议扩建上海港之事。甄藏珠听说他们在愁包家绕不开又不想让他们占便宜,笑道:“这个容易。”乃道,“我与他们家老三最熟络。虽是个纨绔,不过懒得做正经事罢了。其实此人也非不学无术。” “咦?你觉得他能成器?” 甄藏珠道:“你看他比薛蟠如何?” 贾琮想了想:“差不多。貌似比薛蟠可爱些。” 甄藏珠道:“此人颇为义气,且不甚爱钱——倒不是他心境高,实在是家中富庶、且父兄个个惯着他,他没觉得钱有什么要紧的。” 贾琮有点子明白了:“对包老三而言,比起金钱,颜面的吸引力更大。全家都说他是纨绔,他若能做出点子实事来让人刮目相看,包三爷实在太有面子了。” 甄藏珠道:“横竖不指望他做什么,只借他的身份罢了。”贾琮点点头。甄藏珠又说,“只是……听我那妹子的女学生说,金陵各家太太奶奶听说了曾氏哄走卫太太,个个义愤填膺,欲帮着卫太太收拾她。她若出来做这么大的事,恐怕不容易。” 贾琮笑道:“她们算哪根葱,外头的正经事也撺掇不动丈夫也撺掇不动父兄。再说,什么义愤填膺在银钱跟前都是纸老虎,她们也就打打嘴炮罢了。但凡与曾氏合作能给家族捞好处,她们的丈夫父兄都不会介意曾氏的妾室身份。钱虽不是万能,也是八千八百能。”甄藏珠摇摇头。 后头的日子,众人商议多次,终是曾氏大大方方坐着马车往甄藏珠府上拜访、拜给一众大小细作看。甄藏珠第二天便去找了包三爷,竭力赞成那曾氏有眼光、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乃撺掇道:“如此大事她一个女人自然做不来,我也是初来乍到、在吴国没有根基。贤弟,你们家经营多年,何不入伙?横竖我甄家与她卫家出钱,你们包家出人。倘若上海港当真不输给香港,多年后也好留给后世子孙一个传说,何等有颜面。” 包三爷思忖道:“钱我们家也不愁。” 甄藏珠道:“你们家不是囤积了许多木石料、被占用了么?卫家极有钱,卫若蘅平素不大爱花钱罢了。愚兄我……早年也做过不少无本买卖。” 包三爷嘿嘿的笑了几声,兴致勃勃道:“这么大的事,咱们能做成么?” 甄藏珠道:“我瞧着能。”过了会子,断然到,“必能。” 包三爷最信他不过,拍案道:“我信甄大哥!你说能必能!”甄藏珠喜之不尽。 包三爷回家将此事与他父兄说了。若是甄藏珠自己来找包家大爷二爷还罢了,他们爷仨必瞧得上些。偏他今儿乃是与包三爷商议的。包家那三位总瞧着包三爷是个孩童,事儿打从他口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做耍子。不论包三爷怎么手舞足蹈的比划,包老爷只笑捋着胡须道:“罢了罢了,只当给你点子事儿做。”包二爷道:“总好过日日逛花楼戏园子,好歹是件正经事。”包三爷气的肝疼,跌足道:“我必将此事做出来!你们等着瞧!” 乃气哼哼的转头回到甄藏珠家道。甄藏珠瞧他那模样,问道:“你家里不答应么?” “答应了。”包三爷拉长着脸,“他们当我玩儿呢。” 甄藏珠心中暗喜:天助我也!乃正色道:“你父兄对你成见太深。你若再不拿出点子本事来让他们见识见识,怕是他们这辈子都瞧你不上的。” 包三爷鼓起腮帮子拍胸脯道:“甄大哥放心!有什么难的?女人都会的活计罢了。过不了几年我就让上海港比香港还大!” 甄藏珠赞道:“有志气!”乃低声道,“只是还有一件事要紧。我不善进言,得烦劳你二哥。” “什么事?” 甄藏珠伸出两根手指头来:“免税。”遂细细的与他说了为何要免税。 包三爷听罢立时就明白了:“不就是为了同王子腾抢生意么?” 甄藏珠竖起大拇指来:“贤弟这般精明,上海港来日可期。” 第六百四十二章 众人皆没想到,上海港免税之事才一说,吴王立时就答应了。还击案道:“原来如此!我素来以为香港生意好乃是众海商积年习惯的缘故。” 包二爷道:“积年习惯、港口本身极大皆是缘故,不收税、把走私当正货入关,才是最要紧的那一节。” 吴王道:“既这么着,不如扩建无锡港。” 包二爷道:“王爷,无锡那头水军多,恐怕被人窥视机密。再有,上海港如今甚小,不用拆什么旧港,土木上头能省却许多事。且扩建港口少不得数年功夫,无锡港繁忙,经不得折腾。” 吴王听着也有道理,便答应了。乃道:“你们家老三行么?” 包二爷含笑道:“有甄大人和卫大人呢。” 吴王顿时想起卫若蘅那妾室来。此女气度手段皆像个不安于室的,不觉说:“卫若蘅的小老婆不简单,孤倒是不曾见过这般女人。” 包二爷轻声道:“前两日,微臣之妻试探过她一回。她倒也大方,直言不讳。她道,卫若蘅长子如今是八殿下陪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八殿下日后必去南美。等卫家大爷大了,少不得也是要过去的,前程可期。她儿子终究是庶子,卫将军的产业留不了几个到卫二爷手里。她又不是正妻,不用顾忌什么大户人家的规矩;卫将军在外打仗,不用她服侍。不如趁年轻替儿子积攒点子私房。” 吴王捋了捋胡须:“她倒是清楚。”旋即又说,“她的儿子难道就不出去打仗?” 包二爷道:“曾氏道,她儿子身子弱,预备请先生来教他念书。”乃顿了顿,“她说,横竖有大爷继承卫家兵法。” 吴王皱眉道:“妇人短见。人人都闪在后头,谁打仗去?” 包二爷道:“王爷,微臣倒是觉得,卫将军既让长子继承武艺,次子从文也说得过去。战场上刀枪不长眼。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也能留下一条根不是?” 吴王道:“卫若蘅自己的兄弟卫若兰不也替老九打仗去了?他怕有闪失,多生几个就是。” 包二爷道:“依着曾氏自己所言,卫将军眼界高,寻常的庸脂俗粉他不放在眼里。” 吴王一想,卫若蘅这一妻一妾委实都是绝色,早年送他的美人他也没瞧上。如今他长子跟小八南下;小八身边的人传信来说,卫太太不敢放儿子独行,已决意跟着他们一道去台湾府照料了。留了其次子在吴国也没什么不好。那曾氏虽是个妇人,却颇有眼界野心。她挑甄藏珠合伙最妙不过。甄藏珠没有根基,却与包家老三那个纨绔交好。说不得她那事儿能做成。乃向包二爷道:“让他们试试吧。” 包二爷笑道:“纵然没做成,横竖出钱的不是国库,王爷也不损什么。”吴王捋着胡须含笑点点头。 吴王既答应了,扩建上海港之事就犹如开了大门。甄藏珠遂做东,邀包三爷与曾氏赴宴,共同议事。包三爷笑呵呵来到甄家,见了曾氏便睁大了眼——美人他见多了,从没见过曾氏这般风姿的,心下莫名的不敢轻视。三人相见寒暄几句,曾氏指着贾琮道:“这位周大爷是我在东瀛认识的,乃是个大海商,也有心与咱们合伙。” 贾琮特穿了身西洋衣裳,笑拱手道:“在下南洋商贾周某,与曾当家的合作甚好,信得过曾当家的眼光。在下别的没有,一则有几个银钱,二则通南洋水路。” 包三爷最好交朋友,也忙拱手:“周大爷瞧着就是爽利人。”乃不禁好奇打量他的衣裳,“你们南洋人都穿这样么?” 贾琮道:“也不是,南洋如今中国人多。若不穿身外洋衣裳,也显不出来在下不是本地人不是?” 包三爷奇道:“哪有这样的?我就不这么想。”又看了看,“太素净了些,却精神。” 贾琮笑道:“我特挑了素净的款式。西洋礼服花哨起来也腻味死人。”遂扯开话题,说起西洋南洋来。拿后世爆炸式信息忽悠古人,贾琮最擅长不过。兼这个包三爷虽年岁不小,却是个好奇宝宝,让他哄得眼珠子瞪大就收不回去了。 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曾氏咳嗽一声:“二位,说说正经事。” 贾琮赶忙赔罪:“曾大姐,是小弟的不是。” 包三爷也说:“我也忘了正经事。周贤弟,回头咱们再说。”贾琮使劲儿点头。 曾氏遂命人取来一个楠木雕花的锦盒。打开来一瞧,里头装的是厚厚一叠照片,拍的皆是香港码头。她道:“香港能成今日之势,少不得有许多长处。咱们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包三爷惊呼:“好画儿!画的跟真的一样。” 曾氏嗔道:“这个是照片,本是拍出来的。我们将军在台湾府见过,还拍了单人照呢。”说着,从腰间一个荷包里头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西洋画框,框中嵌了一张卫若蘅的照片。 包三爷拿来手中细瞧半日,啧啧赞道:“这东西怎么画的!” 贾琮忙说:“这个我也见过。”遂说起照相机来,“爪哇国也有呢。是台湾府那个什么学院做出来的。只可惜难做的很,至今也没做出几台来,没处买去。不然,凭他多少银子我也想买一台玩玩。” 包三爷忙说:“我也想买!” 曾氏含笑道:“如今我们家大爷陪着八殿下去了台湾府。若那边有卖时,我必烦劳他帮着三爷买一个来。” 包三爷忙拱手:“多谢……”他脑中略一转圈子,“多谢曾当家的!” 贾琮立时跟上:“烦劳卫大爷也帮我买一个,多谢曾当家的!” 曾氏笑道:“周大爷家大业大,我难道不知道你们家在台湾府有不少产业?” 贾琮道:“这东西既难得,纵然卖也断乎不会摆在铺子里卖,寻常人必买不到。说不得还得求卫大爷走吴国八殿下那条线。” 曾氏点头道:“说的也是。” 几个人传看了那叠照片,指指点点的说这里可学那里不好,终究还是可学的多。包三爷看了精神头愈发足:“只照着他们这个样子做便好。岭南离中原终究远,哪里有我们吴国便宜。” 贾琮赶忙伸出右手来:“包三哥!握个手!英雄所见略同,小弟也是这么想的。”包三爷与他重重握了下手,笑得合不拢嘴。甄藏珠与曾氏互视一眼,心道:才刚认得多久,包三爷就成包三哥了…… 后头数日,这几个人便日夜在一处商议,商议得头头是道。贾琮悄悄同甄藏珠曾氏道:“这个包老三可比薛蟠可爱多了!薛蟠那厮好色,这包三却颇为敬重曾大姐。只这一节便强似寻常男人许多倍。莫要小看纨绔,我瞧着他极靠谱。”甄藏珠曾氏也赞成。 包三爷回去将上海港扩建进展告诉父兄,包家几个爷们也刮目相看。包三爷得意洋洋。还没开始做呢,他父兄已有几分高看他了。包二爷对“周大爷”兴趣颇浓,让包三爷得空约来见一见。谁知周大爷收到一封急信,这两日就要走了。饶是如此,依然抽空与包二爷吃了回酒。 他两个谈了将近两个时辰,直至最末要散席了,周大爷方告诉包二爷:“在下周冀。” 包二爷只觉这名字耳熟,思忖半日,猛然想起他是“南洋马来国大海商”,蓦然睁大了眼:“尊驾莫非是?” 贾琮含笑拍手道:“我这名字寻常的紧。能猜出身份的,至今只有两个:包二爷和曾当家的。” 包二爷赶忙站起来行礼:“舍弟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贾琮摆手道:“我压根儿没告诉过他我叫什么。包二爷,依我看包三哥从前不过是散漫了些。说不得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未可知。” 包二爷笑道:“借陛下吉言。” 贾琮叹道:“我们还未立国呢。穷的紧、人也少,立不起来。故此我才去东瀛取经,认得了曾当家的。” 包二爷目光闪了闪:“周将军以为此女如何?” 贾琮正色道:“包家是从京城出来的,想必知道城西一霸秦三姑。这曾当家的不输与那位,卫若蘅捡了个大便宜。漫说他自己,怕是后头几辈儿孙都不愁吃穿了。” 包二爷微惊:“她如此厉害?” 贾琮点头,又道:“再说,香港都建成多少年了,该占的都让人占了。”包二爷了然而笑。 贾琮遂起身告辞,包二爷随口打听了一句:“不知周将军何事着急要走?下官还想同将军多多往来呢。”乃淡然瞧了贾琮一眼。 “得了好友的信,他要成亲了,我得赶过去贺喜。”贾琮笑道,“说起来,我这位朋友你们卫若蘅将军也见过。乃是蜀王之第三子司徒岑。他从西洋游历回来经过我们马来岛,还说起可可茶生意。如今爪哇的可可茶占了岭南福建那边多个港口,我国种植可可茶时间略短些、产量自然也会越来越多。我国不止产可可茶,还有许多别的物产。吴国的丝帛布匹也是举世闻名的。” 包二爷不禁击掌:“原来如此。” 贾琮微笑道:“听闻吴王与蜀王早年在京中交往甚密。” 包二爷道:“至今我们两国商贸往来亦比别处多。”贾琮伸出右手来。包二爷听他弟弟说过,马来国仿佛是以握右手为礼的,赶忙也伸出右手与他相握。 二人作别后,包二爷急匆匆赶往吴王府,将今日与“南洋马来国主周冀”相会之事从头细细回给吴王。吴王大喜:“可可茶虽比前两年多了些,依然供不上货。王子腾借着与爪哇国往来最早,货源悉数让他拿捏在手。既是马来国主亲自出门跑买卖,少不得须给他个颜面不是?”乃越想越高兴,笑道,“卫若蘅果然运气,竟捡到了这么个女人。”又叹,“那个秦三姑……忽然就说要闭门守寡,真真是可惜。”乃向包二爷道,“你们家老三平素就不务正业。既是那曾氏擅长买卖营生,让他莫要捣乱,听正经事多听曾氏的。” 包二爷笑道:“王爷放心,断乎不会误王爷事。” 吴王想了想,尤不放心。遂把包老三喊进府来亲自叮嘱了他老大一通,包三爷只管满口答应,拍胸脯打包票踌躇满志。 贾琮委实是得了司徒岑的要成亲的消息。那厮大刺吧啦的把帖子寄到大佳腊,龚鲲以多站密码电报传急信来金陵。横竖金陵的事儿都还顺当,贾琮便欲往蜀国给司徒岑贺喜去。前几个月,贾琮给蜀国世子去信时特特八卦了司徒岑因“爱上蜀国要员之女不敢娶,因情伤避去西洋”。如今世子已决意依了他们的计策、送嫡长女去大佳腊念书,他们兄弟感情又好,想必司徒岑的婚事也万事大吉了。 本来也没这么着急的。谁知接到龚鲲消息后数日,又得了从蜀国来的飞鸽传书。原来司徒岑要娶的根本不是心上人!那事儿从前唯有蜀王妃一个人知道,如今已有不少人知道了。蜀王妃恐怕两个儿子多年后起间隙,那姑娘的娘家也信不过天家兄弟情谊、恐卷入夺嫡之争,联手给司徒岑下了个套子——他们皆不知道司徒岑哥俩预备把小郡主推上世女之位。 司徒岑素来以为他与心上人之间只隔着世子一个,也不曾防备亲娘和岳父,还傻呵呵的被蒙在鼓里。日日弄花草摆屋子,等着成亲呢。蜀国那边有贾琮最早的心腹刘丰,这些年暗暗把持了许多商户人家。刘丰从几样蛛丝马迹并贾敘设在蜀王妃身边的细作处察觉出端倪来,追踪查了下去,方觉得知蜀王妃等人之计。贾琮成亲时刘丰赶回了大佳腊,知道司徒岑与他们哪吒有交情,龚鲲也明着告诉他,“司徒岑对于蜀国和整个亚洲都要紧的很。”赶忙给贾琮传信,问他要不要管。 贾琮能不管么?拎着那信卷子摇头苦笑道:“几千年的历史,纵然紧急刹车也不是三年五年能刹得住的。破除封建旧思想任重而道远。”乃匆匆与包老二交了个底、抛了个香喷喷的诱饵给他,次日便与陈瑞锦两个领着十几名特种营兵士上路了。 陈瑞锦叹道:“成亲之前跟着你四处跑,成亲之后还是四处跑。” 贾琮道:“这就对了!第一夫人本来就是陪着国家元首四处跑的。” 643.第六百四十三章 贾琮等人星夜兼程赶到成都,悄然进了青羊宫左近一座小宅子。不多时,刘丰匆匆赶来,望着他两个便笑:“二位还记得上回来成都么?” “记得啊!”贾琮搭住陈瑞锦的腰,“上回我俩才刚开始谈恋爱。喂,你呢?个人问题有眉目没有?蜀国自古出美女的。” “暂且没有。”刘丰道,“有了自然通报大伙儿。”乃看看他二人,“可要歇息会子。” 贾琮看陈瑞锦,陈瑞锦道:“你先大略说说怎么回事。”刘丰点点头。 司徒岑成亲的事儿不小,该惊动的都惊动了。女方长辈说起来贾琮认识,就是蜀国重臣裘良的侄女。裘良出自景田候府,养了三个儿子;他二弟独一子,三弟却有二子一女。司徒岑与裘家大小姐订婚之后,成都最好的商户、作坊悉数帮着预备聘礼嫁妆,忙得昏天黑地。这些年,刘丰手底下的商党已渐成势力,想知道的都能知道。遂查看了两家买的东西。拿着两本册子细细一瞧,刘丰觉察出些许不对来。 首先露出端倪的戒指。裘家陪嫁里头有金座的珍珠宝石戒指计八对,司徒岑自己也亲去银楼订了戒指。大约是前阵子在大佳腊听了贾琮吹耳边风,他订了个西洋金刚钻戒指,还自己亲画了图纸。他们本是在两家首饰铺子定制的戒指,偏这两家都在刘丰手下。刘丰拿着一对比——裘家订的戒指比司徒岑定的小了一圈儿。难道司徒岑不知道未婚妻胖瘦?或是以为他心上人发福了? 再有,司徒岑的心腹四处搜罗棋谱,永子一气儿订了六套,还在玉器店高价买了一套前朝传下来的玉棋子。此外,司徒岑定亲后登时买了一家顽器工厂,并请了几个手巧的木匠,说是做玩意儿。还上城郊买了个庄子,并十几匹怀孕的母马和小马驹。然而裘家的嫁妆里头竟没有与“棋”或顽器搭边之物,皆是寻常嫁妆。虽值钱的很,却瞧着古怪。裘家兄弟三人统共之得了一个女孩儿,爱惜如宝尽人皆知;嫁妆却过于中规中矩了些。 刘丰捏着册子揣度半日,命人细查裘家大小姐。裘家的三老爷乃是二甲出身,如今管着成都府的学校。裘大小姐在蜀国贵女当中也颇为耀眼,才貌俱不俗,当年险些做了世子妃。后忽然卧病两年,后渐渐好了。如今年岁虽略大了些,依然不乏求婚者。只是裘家都不曾答应,直至这回司徒岑回来。寻几个长舌头的太太奶奶小姐探听一圈,都说裘小姐性子活泼,身材高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最爱玩儿。 又使人潜入裘家后宅走了一回,愈发觉出不对来。大小姐都快要成亲了,竟被老爷打发到青城山上一处道观修养去!对下头的人说是前几年病时在三清跟前许了愿,如今还愿去。而三太太得了这么好的女婿,竟日夜以泪洗面,整个人以瘦了两圈;大姑娘嫡亲的弟弟也长吁短叹的。 刘丰遂收买了裘三太太跟前一个嬷嬷,命她得风吹草动便送消息出来。十几日后,那嬷嬷说,裘三太太发了通大脾气,将屋里能砸的都砸了,却死死闭着嘴不肯告诉身边人因何故而恼怒。次日,三太太铁青着脸盛装去了大房、又铁青着脸回来,足足哭了两个时辰、嗓子都哑了。 贾敘派了“游侠儿”在蜀国,与刘丰本是合作同僚。刘丰遂托他往裘家大房秘查一回。那位也是大内柳家子弟,当晚便拿到了症结所在。裘三太太白天去大房那边,为的是到祠堂走过场收女儿。原来,裘大小姐上头曾有过一个夭折的庶姐。裘家在旁支里头寻了位姑娘,让三太太收在膝下。那女孩儿模样标致的很,瞧着也聪明,晚上坐在小院子里念叨呢:家里要她牢牢记住自己的“年岁”,万不可说漏嘴——认了个娘亲、巴巴儿大了三岁半。 再往下查,方把裘家三位老爷并蜀王妃拎了出来。原是这四位都不愿意结成此亲。蜀王妃恐怕司徒岑的势力压过世子去,兄弟二人早晚反目成仇;裘家也怕日后落到惹世子忌惮的份上,并怕世子无子、把自家绕进去。早年义忠亲王坏了事,菜市口不知被染红多少回。裘家虽避开,却是从骨子里头怕了这些事。偏司徒岑非要娶这姑娘不可。长辈们使尽了法子相劝皆无用,只得出此下策。在裘家旁支选个女孩儿顶了裘家那夭折庶女的名头让三太太记在名下充做裘家长女——婚书上只有姓氏与排行,又不写裘氏闺名。年庚就写作与裘大小姐同日而生、只大一个时辰。横竖裘大小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个时辰生的,何况司徒岑。 贾琮听罢啼笑皆非:“竟然还是绕不过调包计!他们就不怕图穷匕见……额,掀盖头时司徒岑不就发现了么?” 刘丰道:“司徒岑又不是什么听话的主儿,王妃必有后手。” 贾琮摇了摇头:“神经病!”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年岁越大顾虑越多。” 贾琮摸摸后脑勺:“我想赌一下。” 刘丰问:“赌什么?” “赌世子值得司徒岑信任,赌皇帝家还能找到两个亲兄弟。”贾琮站了起来,走到案头提笔写了张笺子,上头只得四个字:见一面吧。乃将笺子翻过来,在后头写了时辰地址,命人送去世子府。 寻常帖子也到不了世子案头,因此笺子没头没尾的、又是贾氏马行的掌柜亲自送来,世子方拿着了。他一瞧,地址乃是太白楼早年贾琮来时他二人会面的大雅间,后头还写了一行字:最好世子付账,晚生付账也行。世子想了想,贾琮的字迹他见过,便想起来了。他素知贾琮性子张扬,又听老三说他两个如今已成了朋友,却不知贾琮鬼鬼祟祟的要见自己作甚。 次日,世子依着时辰去了太白楼,贾琮已恭候多时。酒菜上席,贾琮示意将服侍的人都下去,方正色问道:“司徒岑那待过门的媳妇儿,婚事是王爷亲赐的么?” 世子一怔:“是他许了的。” 贾琮皱眉:“许了,但是并不赞成?” 世子有些糊涂:“贾先生究竟何意?” 贾琮叹了口气,侧头凝神望了半日窗户,方扭回头来看着世子道:“我今日来是想试探下世子,想知道司徒岑远避西洋究竟值不值得。” 世子呼吸渐长,良久才问:“何事。” 贾琮道:“自古痴情最伤人。有些伤,砍第一次未必致命,再砍第二次说不得就得死人。人人都有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乃坐正了些,轻声道,“王妃与裘家联手给司徒岑下套儿,使调包计换掉了他心上之人。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儿已被送走了。” 世子大惊:“不可能!我父王都答应了。” 贾琮抽了抽嘴角:“你父王虽答应了,心下未必赞成。王妃与王爷多年夫妻,彼此最为熟络。她既然敢先斩后奏,想必也不怕后果。”遂将王妃与裘家之计说与他听。 世子默然。半晌,摇头道:“糊涂!” 贾琮道:“俗话说,知母莫如子。世子看,这事儿出了之后,司徒岑大发雷霆,王妃会如何收场。” 世子苦笑道:“什么如何收场,抵赖就是。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老三还能把她如何?” 贾琮道:“我以我父亲贾赦之名向世子保证,必将你的孩子教导成不输给任何一位帝王的人才。我以司徒岑朋友之名向世子保证,他对你的世子金冠毫无兴趣,也不想送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你。世子可否帮帮他?世上七八亿人口,多数是遇不上灵魂伴侣的,他能遇到一个怕是十辈子修来的。那新的裘姑娘想必也千好万好,终究不是他爱的‘那一个’。”他顿了顿,“有一个且只有一个心爱的女人,这件事本身就不能为帝王。” 世子摇头道:“我不曾疑过他。我知道他。” “既这么着,你愿不愿意帮他。” 世子瞧了贾琮会子:“我若不愿意,贾先生是不是就要帮他。” 贾琮点头:“是。他帮过我一个大忙。”世子以目相询。贾琮低头笑了笑,“说出来,你大概不会觉得这是个大忙。与我而言,真的很感谢他——虽然口里没说。”他顿了好一阵子,含笑道,“我和我媳妇成亲之前,她有阵子不高兴。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她为何不高兴。最后竟是司徒岑帮着猜出来的。我遂连着想了许多招儿花式表白,渐渐的让她心里舒坦了。” 世子果然满面写着“你逗我玩”:“就因为这个?” 贾琮轻笑了下:“我就知道你不会懂。”乃举起酒盅吃了一口,“也怨不得你。你这个身份,不敢爱。再说,你身边的女人多半都是人家送来的,来得实在太容易了,你也不会珍惜。不珍惜就不会平等相待。你们当世子的也挺可怜的。” 世子啼笑皆非,道:“罢了,我知贾先生意思。”他思忖了会子,“我设法找到真的裘大姑娘,设法送给老三,如何?” 贾琮似笑非笑道:“身份呢?美人?侍妾?”他拍手道,“不如这样吧。只当此事是你发现的,你去同司徒岑商议,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世子吃尽了一盅酒,悠悠的问道:“如此机密之事贾先生是怎么知道的?掐手指头算的?” 贾琮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这是我们截到的。” 信是一个在蜀国做营生的酒楼账房先生写给妻子的家书,那妻子住在京城。世子瞧了半日,问道:“这有什么?” 贾琮道:“这是一封隐语信,收信人乃是蜀国天师道设在京城的一个细作。”遂又取出一张单子来,“这是对照单子,世子自己看吧。” 世子对着单子一瞧,顿时吸了口凉气。信中写的就是蜀王妃与裘家合力掉包蜀国三殿下未婚妻之事。真裘大姑娘这会子人就在青城山,那人与京城商议将此事如何扣到燕王头上,好让“姓司徒的”斗起来。因为“弥勒教的今天就是天师道的明天”。 贾琮慢吞吞的说:“举国剿灭弥勒教那么热闹,你们蜀国倒是清闲的紧。不奇怪,蜀国是天师道的地盘,弥勒教没那么兴旺。”又假笑了下,“不知多少人盼着你们兄弟俩闹翻呢。未必只有隔岸观火的,也少不得有引风吹火的。” 世子思忖良久,捏了信在手,问道:“可有信封?” 贾琮从怀中取出信封来:“这个地址未必是真的,你们自己去查吧。” 世子点点头:“我知道了。” 贾琮瞧了他会子,问道:“你们兄弟俩到底坦诚了没有?” 世子默然良久,终于说:“他坦诚了,我还没有。” 贾琮耸肩:“你真可怜。难怪司徒岑不愿意将儿子过继给你。” 世子站起来朝他一躬到地,贾琮还礼。二人也吃不下饭了,就此作别。 世子离了太白楼回到府中,翻来覆去想了大半日。旁人只道世子身子不爽利,好悬打发人去请大夫。直至晚上,世子忽然命请三殿下来。司徒岑浑然不知,还当他哥哥找他有事,赶忙跑了过来。 门子引着他到了世子府一处僻静的小院子,已摆好了满桌酒菜,四周燃着数十架烛台亮如白昼。司徒岑张望一眼,奇道:“二哥平素不是节俭的?怎么今儿点这么多蜡烛?” 世子道:“我忽然觉得多点些蜡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司徒岑大刺吧啦的坐下,拿起筷子吃菜。 世子瞧了他会子,忽然道:“老三,你要成亲了。” 司徒岑立时笑起来:“没错!我要成亲了!羡慕吧。” 世子道:“我想着,倘若天下未分,太上皇给你赐婚别家女儿,你待如何。” 司徒岑爽利道:“逃婚呗~~对不起啊二哥。” 世子皱眉:“那烂摊子呢?” 司徒岑停下筷子想了想:“我不会逃得那么明晃晃。横竖有手有脚,我又不笨。世界这么大,还怕我们俩活不下去么。” 世子道:“她若愿意,做你侧妃也没什么不好。” 司徒岑摇头:“二哥,你不明白。纵然她愿意,我也不愿意的。要紧的不是名分,是心意。喜欢一个人就应该竭尽全力不使她受委屈。巴巴儿等着她心甘情愿受委屈,那是她喜欢我、不是我喜欢她。” 644.第六百四十四章 蜀国世子喊他弟弟来府中说话儿。司徒岑起初没心没肺,听了几句便觉察出不对来。抬目盯着世子道:“二哥说这个是什么缘故?我的婚事有变不成?”一壁说,一壁脑中转了七百二十个来回。万事都妥帖了,何尝能有变故? 世子默然片刻,道:“倘若有变呢?” 司徒岑“腾”的站了起来,捏紧拳头怔了半晌,道:“求哥哥告诉我。断乎与你无干。” “胡闹!”世子皱眉,“这不同你商量么?” 司徒岑深吸了几口气,略微平定了些:“二哥身为世子,看似位高权重,实则顾虑极多,行动便遭各方辖治。我却不同。大不了不要这个王子身份去西洋南洋混几年,再不济跟贾琮借个几万银子做海商去。哥哥放心,我们俩必老老实实写信回来,不让父王母妃和她父母挂心。过几年养下两个孩子,还怕长辈不心软?” 世子没好气的瞪着他:“你怎么把人带走?” “总有办法的。他们忧心的无非是日后咱们兄弟不合,我只管走了,这忧心自然就没了。” “你只管走了,后头的事呢?” 司徒岑哂笑道:“左不过是个面子,过几年就好了。”默然片刻,拿起桌上的酒杯举在手中细瞧半日,狠狠砸在地上。“去他妈的颜面!” 世子叹了口气:“你莫急,我也还没查清楚。”司徒岑扭过头来。 世子今儿才刚从贾琮口中知道此事,尚没功夫详查,只得将贾琮的所言复述一回。起初司徒岑面色越来越难看,待听完了反松了口气,道:“人没事就好。”乃笑眯眯看着他哥,“二哥,对不住,你弟弟大概真的要逃婚了。” 世子摇摇头:“你当逃婚是容易的?裘家老二手握兵权,那姑娘住的道观说不得有重兵把守。”司徒岑思忖起来,不觉咬住下嘴唇。世子微微愣神。老三小时候遇事便咬嘴唇,这么大了也没变。良久,司徒岑捏了捏手指头,稳稳的说:“先查清楚再定计策。设法与她联络上。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主。”世子心中莫名动了一下。司徒岑见他哥哥发愣,问道,“二哥,想什么呢?” 世子不觉脱口而出:“老三,你为何不想当世子。” 司徒岑又咬起嘴唇想了半日才说:“擎制太多。旁的不说,连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得自由。”乃苦笑了下,“这会子瞧着,不当世子也不得自由,总略微好些。我能逃婚,二哥你总不能吧。不想要的女人你也得收下,我就可以不要。当今之世与以往皆不同,机会满把都是。蜀国与我而言说不定是桎梏。”思忖片刻,正色道,“二哥,理科学校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台湾府且不提,最早建设理科学校的是两广王子腾,岭南随即富甲全国;而后建安公主在京城也开始做;近日得信,吴国卫若蘅把吴王也劝动了。咱们再固步自封,不用多少年就得让他们盖过去。” 世子点头:“我知道。你上回说得极明白了,你放心。” 司徒岑微笑起来,伸了个懒腰:“好了,我得去琢磨着英雄救美了。”又叹道,“娶个媳妇好生不容易!” 方才这短短两刻多钟功夫,世子内里想了不知多少事:权衡各方利弊、猜度众人想法。这小子一心只想着带上美娇娘逃婚!腹中不由得叹息:依然只会惹祸、一回比一回惹的祸事大。忙叮嘱道:“你莫要乱来,从长计议。” 司徒岑抿嘴道:“时间紧急,没法子从长计议了!”眼珠子转来转去,当是脑中在想主意。 世子道:“这会子白眉赤眼的你能想出什么来,查明白人在哪儿、有什么防备是正经。” 司徒岑眼睛闪了闪,期许道:“二哥你会帮我吧。” 世子没好气道:“我本不想帮着,只恐你自己惹出更大的事来,末了还不是我替你收拾!” 司徒岑嘿嘿直笑,拉着他二哥的手摇了摇,撒娇儿道:“二哥,你当真是救了小弟一命!” “罢了罢了。”世子摆手,“你只答应我,万一事不成,暂忍一时。” 司徒岑站起来微笑道:“没有不成的。终生大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半晌又喃喃道,“这回若失败,她必不肯再原谅我的。说起来,倒是多谢他们闹得这么厉害……”能盖过去我当年逃兵似的跑了。他的神色世子皆看在眼里,内里宛如风动石从崖顶滚落,实实在在放下心去。这混小子若能做一国之主,除非日头从北边出来。 后头数日,哥俩一齐出手打探裘大姑娘所在。偏她的去处唯有大老爷裘良知道,连她亲爹都不曾告诉。裘良本是裘家的主心骨,谁有本事从他口里套出话来?世子想着,横竖青城山不大,一家家道观找过去便好。可巧他要查天师道呢,就以此为名。替皇帝家做事最快,世子的人查到青城山一处极僻静的道观左近有重兵把守,正好是裘家二老爷的人。 世子斟酌半日,恐怕自家老三混不吝的不瞻前顾后,暂没告诉他;只悄悄打发人给贾氏马行送了张笺子,约贾琮出来一会。这回没上太白楼,在城西巷子深处寻了家极小的茶铺子。贾琮依时过去,见铺子里头并无旁的客人,世子白龙鱼服在里头坐着。贾琮乃作了个揖坐于对面。世子大略说了裘姑娘藏身之处。 贾琮闻言皱紧眉头:“有兵啊……有兵就不好办了。”遂掰手指头,“想救个柔弱女子,无非这么几种手段。偷梁换柱,找人将她替换出来——这个得有内应。裘大小姐的母亲和胞弟想必愿意帮忙?” 世子道:“还有什么?” “调虎离山。设法引开守卫的兵士。这个有点难,咱们不可能弄得到兵符。这条作罢。” 世子叹道:“我不敢告诉老三就是怕在胆儿太大、敢在兵符上做手脚。” 贾琮嗯了一声,接着数:“再有就是狐假虎威之计,打王妃的旗号把人诓出来。横竖阿岑本来就是熊孩子,大不了日后被王爷揍一顿罢了。” 世子好笑道:“你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贾琮拍手道:“却又来!事儿本是她老人家弄出来的,不拿她做幌子哪里弄得出新娘子来!到底怪不得旁人。咱们能把偷梁换柱与狐假虎威二计并到一处使。” 世子问道:“你有法子了?” “粗略有了个念头。”贾琮笑眯眯道,“拉阿岑一起来商议!没有他是不成的。” 世子微微蹙眉:“没有他不成么?” 贾琮耸肩道:“我是路人甲,你是世子,咱们俩拿什么取信人家裘三太太?这年头的女人再如何伤心也不大敢违背丈夫的意愿,阿岑的丈母娘得他自己去摆平。”他抬头看了世子一眼,“如今只说这事儿是你查出来的,算阿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世子低眉思忖片刻道:“很不必,同他说实话便好。他打小不知欠下我多少人情,横竖这辈子还不清。” 贾琮惊喜!抚掌喊道:“我就知道没看错人!”立时站起来替二人都斟满茶水,“以茶代酒,世子,我敬你。”世子轻轻摇头,含笑举杯一饮而尽。贾琮也已饮尽了杯中的茶,复又斟满了。“这一杯,我祝贺世子打开心扉。为人主者,能得一全心信赖之人,不论是兄弟、爱人、朋友,生命不会孤寂。”世子见他笑得眉眼儿弯弯,不禁又举杯饮了。贾琮再倒第三回茶。“这一杯,祝福世子有朝一日能觅得真爱。爱情之事可遇而不可求,不过你身边的女人极多且肯定都很优秀,遇上真爱的几率很高。” 世子又吃了茶,放下杯子道:“我哪里能如你们那般任性。” 贾琮拍案道:“青春年少不疯狂一回,岂不白来世上走一遭?” 世子微笑摇头。过了会子,他问道:“天师道在京城的细作,你们是怎么查到的?” 贾琮摆手:“我不知道,是冯大哥查到的。”乃解释道,“我们家的马行不是有邮局么?冯大哥要邮局帮忙查那人的信函。给你的那封本为冯大哥托我送来蜀国的,燕王想必点过头。不然,那么要紧的东西哪能落到我手里。” “原来如此。”世子暗自松了口气。 贾琮接着说:“此事天知地知你们家知他们家知,要不要告诉别家王爷你们两国再商议。世子如若愿意,支会过王爷之后与燕国世子司徒岳商议也行。” 世子挑眉:“如此说来,燕国世子不会有变了?” “估计不会有什么大变数了,燕王那几个小儿子暂且看不出有特别出挑的。前阵子闹得凶的就是老三,但那人有几分心术不正,燕国一众要员不愿意拱卫他。” 世子思忖片刻问道:“贾先生看,我比阿岳如何?” “你比他强。”贾琮爽利道,“但并没有强到能灭了他的地步。你们将长期共存。既然如此,多一个朋友岂不是比多一个对手强?燕蜀两国都在扩张,日后还不定有多少国际事物要合作呢。多边共赢、强强联手才是王道。” 世子含笑瞧了他会子:“吴国世子呢?” 贾琮瘪了下嘴:“没见过。从眼下的消息看,比燕国世子差了点。”他哼道,“日后整个吴国都是他的,他竟如硕鼠一般。绞尽脑汁敛财,不是从他爹的库房里搬钱到自己的小金库、就是从吴国商贾百姓身上搜刮,哪里有身为继承人的觉悟!” 世子点点头:“这一节我竟没想到。” 贾琮道:“我也是因为这个才认为燕国三殿下没机会的。他做的事件件针对老大。殊不知,纵然他把老大弄下去了,难道椅子就能轮到他?”他乃微笑道,“世子,从这一节上,你的弟弟们统统差了你十万八千里。你比燕国那位还稳。”遂又斟满了茶举起杯子来。世子展眉一笑,二人同饮干了第四杯茶。 世子不禁抚了抚心口长出一口气:“好久没这么舒坦了。”贾琮呵呵而笑。 因婚期只剩十几天了,世子立时打发人请正主儿去;司徒岑旋即拍马赶了过来。他见着贾琮先是大惊,世子略说了前因后果,三人遂密议起来。 次日,司徒岑给未来的小舅子下了张帖子邀请他来府中做客,只说“有事相商、要紧要紧。”裘家二爷捏着帖子好悬没掉眼泪。裘三老爷得知此事,特喊他过去仔细叮嘱了半日。裘二爷只垂头应“是”。末了,裘三老爷长叹一声,张了几回口,又硬生生把话咽下去了。终哽咽道:“我何尝不心疼你姐姐!” 裘二爷眼睛直勾勾看地上的青砖:“咱们家当年暗暗与六王爷交好,不也是参合了夺嫡么。” 裘三老爷道:“当年唯有六王爷手里有兵,其余那些连太上皇在内都是没兵的主。” 裘二爷道:“他有的不过是军功罢了,虎符又不在他手。再说姐夫分毫没有那个心思。” 裘三老爷道:“你懂什么?当年众人瞧着贤王又何尝有那个心思?一味赤胆忠心的辅佐太上皇……如今世人皆知太上皇就是被他关了这么些年。”裘二爷紧紧闭嘴不言语。他老子长叹一声,挥手打发他出去了。 裘二爷闷声回院子换衣裳,拉马到了司徒岑府上。司徒岑欢天喜地亲自出门迎接准小舅子,拉着他里三圈外三圈的转悠,献宝似的给他看自己精心预备的种种物件儿。“这个你姐喜欢!”“这个她指定喜欢!”“这个她打小就说想要的,你们家说是男孩子玩的不肯给她买。”“这个就是依着她的画儿定制的。”“贤弟呀,你看这个……” 裘二爷忍无可忍,嘶声吼道:“这些她都不喜欢!”司徒岑闭了口。裘二爷咬牙攥紧了拳头低喊,“东院里住的那个不是我姐姐!” 司徒岑微笑道:“我知道。我又不娶你们家东院住的那个。”他乃指着屋里的东西道,“今儿让你过来就是要你做个证人,日后好向你姐姐证明我预备了这些。她未必能看见。”裘二爷一愣。司徒岑叹着气搭上裘二爷的肩膀,“小舅子啊,你姐和你姐夫说不定过几日就要亡命天涯了。” 裘二爷心下一动:“什么亡命天涯!呸,大成亲的不吉利。” 司徒岑肃然道:“我二人能不能亡命天涯,还得请岳母大人相助。咱们几个一道任性如何?” 645.第六百六十五章 眼看着养女就要与女婿成亲,裘三太太哭得肝肠寸断。遂青衣素面、哀然跪在丈夫跟前恳求道:“老爷,成亲这么多年,妾从未求过什么。如今……”她拭泪道,“孩子还不定过得去过不去这一关。妾只求去道观中看她一看。虽于事无补,好歹有亲娘在身旁宽慰几声,总强似一个人扛着。” 裘三老爷也难受的紧,叹道:“我知道对孩子不住……”也垂下泪来。 三太太跪行两步扑住丈夫的腿:“丫头性子倔,前几年熬命似的熬过来。若那位主子不回来、或是早早另娶了旁人也罢了。偏生又来这么一出……这是往她刀口上再砍了一刀啊!上回都成那般模样了……妾恐怕会要了她的命啊!求老爷让妾去瞧她一眼,只做她还是个孩子,得亲娘抱一抱也好。”裘三老爷俯身抱住老妻泣不成声。 两天后一大早,天才刚蒙蒙亮,三太太抱着四个大大的食盒子坐上马车出了裘府,说是去青城山替女儿祈福,在城门口等了好一会子才开城门;直至三日后关城门前才回来。 离司徒岑与裘大姑娘成亲还剩两天功夫,有人快马进城赶赴城西一处兵营同裘二老爷报事。裘二老爷大急,当即跳上马跑去了他大哥裘良的衙门。裘良闻听拍案而起:“我说什么来着!就知道这位断乎不能让人省心。” 裘二老爷跌足道:“如何是好?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兵马,将道观团团围住。事儿要闹大了!” 裘良在屋内转了两个圈子道:“事不迟疑,喊老三与你一同过去。” 兄弟二人又赶赴裘三老爷衙门。不曾想裘三老爷竟不肯去!黑着脸道:“要去你们自己去,我不去。”裘良等苦劝半日,他只不理睬。无奈,老哥俩自己辛苦一趟,领人赶往青城山去了。 到了那有兵士把守的道观一瞧,好家伙!密密麻麻的围着许多精兵,略点点人数约莫有上千,个个背上背着火枪腰间别着长刀,威风凛凛。裘良眯着眼瞧了会子,立时喊道:“不好,上当了!” 他弟弟问道:“怎么了?” 裘良道:“这些人的衣裳虽与军服相似,与我蜀兵装束并不相同,脚下也穿的也是寻常布鞋、且样式杂的很。你瞧是不是?” 裘二老爷定睛一看,捋须道:“不错,委实不是我国兵士装束。我国兵士的军靴都是官中供的。” “且没有精气神。”裘良道,“全然不像兵卒。再有,他们背的火枪……我瞧着怎么不真呢?” 裘二老爷失声喊道:“果然不真!是假火枪!” 耳听有人“啪啪啪”的拍巴掌,只见司徒岑骑着马笑眯眯迎面走来,拱手道:“二位伯父好眼光!” 裘良皱眉:“殿下,怎么回事?” 司徒岑笑往身后一指:“他们是我从市井中雇佣来的闲汉。火枪和长刀么……那个,二位伯父可知道,侄女婿我才刚买了个顽器厂?这些都是木头做的。” 裘良啼笑皆非:“殿下这是做什么呢。” “没什么,闹着玩呢。”司徒岑霎时敛起笑意冷森森的说,“眼看要成亲了,听说我未过门的媳妇儿还在道观里头还愿。我想着,凭是什么愿也该还清了。是不是得回成都去了?莫要耽搁了成亲的日子才是。” 裘良强笑了下才要说话,只见世子坐在马上从司徒岑身后转了过来,嘴角含笑、目光清冷:“裘大人。” 裘家哥俩赶忙滚鞍下马行礼:“世子。” 世子道:“裘大姑娘也祈福了这么多日,想来三清皆已知其诚。后天就是大日子,新娘新郎还是快些赶过去的好。这门亲好歹是我父王亲赐的。” 裘良与其弟互视半晌,长叹一声,垂头道:“既是世子有命,微臣岂敢不从。” 裘二老爷命兵卒让开,他们哥俩往观中走去。司徒岑要跟着,裘良道:“成亲之前你二人不能相见。” 司徒岑道:“我要看看她可好不好。” 世子笑道:“成亲前新郎新娘委实不能见面。横竖后天就是你媳妇了,到时候想看多久看多久。”司徒岑无奈,只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张望。 良久,一辆马车停在道观门口。有个窈窕女子脸上蒙着面纱、手里捏着帕子、身后跟着两个眼睛哭得红肿的丫鬟,缓缓走了出来。司徒岑望着她微笑作了个揖。女子垂头,扶着个婆子上了马车。两个丫鬟使劲儿拭泪,慢吞吞的也跟上去了。裘家老哥俩在马车前头,司徒岑跟在马车后头,一行人缓缓下山。 马车走得比独马慢了许多去,足蘑菇了大半个时辰才到青城山下。这会子已近黄昏时分了,众人就在山下打了个尖。因后日就得成亲,实在没功夫耗,只得燃起火把星夜赶路。平素马车从成都往来青城山得两三个时辰,晚上走路慢,待上千人浩浩荡荡赶到成都城外过了三更天。客栈是找不着了,这会子天又冷,世子遂命往他的一座庄子暂住一宿。 白天折腾得实在厉害,世子的庄子房屋又大、服侍的人又尽心,众人皆睡得香甜,醒来时竟是中午时分。横竖新娘子也接到了、明儿就成亲了,司徒岑对两位裘大人甚是有礼。世子既是东道主,好生张罗众人吃了顿午饭,连司徒岑雇来的那上千闲汉并五百名裘二老爷手下的兵士亦饱餐一顿。横竖闹来闹去的,大伙儿离开庄子申时已过。 司徒岑与世子二人亲送马车到裘府,还进去吃茶聊天歇息了许久,酉时方走。这两天下来,裘良老骨头都散了。饶是如此,还得吩咐两个弟弟半日。裘三太太从里头传信出来,说是厨房已预备好了酒席,留大房二房两位老爷就在她们家用晚饭。想着明儿那位王子殿下还不定怎么闹呢,裘良脑仁子都疼;兄弟三人免不得须商议如何应付。并今儿晚上的酒实在好,三个老头全都吃醉了。两个大的回到各自府中把下人折腾得够呛,旋即睡熟。 转眼到了天明,蜀王嫡三子司徒岑与裘家大小姐裘氏就要成亲。两府少不得兵荒马乱。偏这会子裘家又出了事儿。裘三太太一大早起来先是脑仁子疼,而后心口疼,最后浑身哪儿都疼。裘三老爷心知老妻不痛快,只得命两个姨娘帮着义女梳妆打扮。没过多久,裘二爷又跌跤闪着了腰!送嫁显见是送不了的。裘三老爷暗骂臭小子不懂事,打发前妻留下的长子替义女送嫁。裘大姑娘的亲娘和亲弟弟皆伤了病了,偏这婚事内外原本皆是他二人操办的,裘三老爷与裘大爷两个临时接手,八下里不明白,闹得鸡飞狗跳。好在裘家那两位老爷并太太也赶过来帮忙,一窝慌脚鸡似的勉勉强强弄齐全了。 不多时,接亲的来了,鞭炮声吹打声响彻了整条街。裘家的人一瞧,来迎亲的竟是司徒岑的大管家,便觉得有几分古怪。管家向裘良打了个千儿陪笑道:“裘大人……我们殿下昨儿晚上多饮了几杯……”裘良瞪了他一眼:“胡闹!”饶是如此,心中隐隐不安。喜娘过来说吉时要到了,裘良也顾不得旁的,赶着让侄女上轿。裘家两个太太亲眼看着大姑娘扶着丫鬟坐上花轿方喘了口气。嫁妆昨日就送过去了。如今人也送过去,这桩调包计算是妥帖。 裘家老哥仨全都没离开,除去裘三爷的长子、其余诸位裘家爷们也没走,盘算着三殿下大约什么时候会回来闹腾、怎么个应付。唯有三太太只在院子里头闷着,也不许人进去。那二位太太想宽慰宽慰她,竟不得门而入。裘二爷早早从西角门走了,说是出去寻个熟识的大夫看腰伤。 等来等去,裘大爷打发人来报信,那头已平平安安拜了堂。裘良直至这会子放略微松快了点子。因问起那人路上可平顺。那人道:“都平顺。半道上经过一座送子娘娘庙,大小姐非要进去拜拜。我们就暂且停了停,并未耽搁多少功夫。” 裘良皱眉:“大喜的日子哪儿来那么多事。” 报信的又说:“等大姑娘从庙里出来,可巧二爷也赶来了!遂同我们大爷一道送姑娘过去。才要起轿的当口,新郎官又领着人迎面赶到。” 裘良顿觉不对:“谁过去了?”扭头看他三弟。 裘三老爷道:“老二不是闪着了腰、看大夫去了?” 裘良想了想,猛然站起来:“不好!快、去看看人还在不在!”竟等不得下人报信,亲自跳上马跑了。裘三老爷也跟了上去。 他二人径直跑到成都城南一处僻静的小宅子,此处多植松柏、岁寒不凋,并开满了各色菊花,霎是好看。两个老头命人开了门直往后头闯,忽然听见里头传来瑶琴之声,齐齐的松了口气。乃喊管事过来问姑娘可好、这几日有什么事没有。 管事道:“大姑娘无事,前日还放了烟花做耍子。昨日王妃打发了一位公公、一位嬷嬷过来,给姑娘送了几样东西。” 裘良大惊:“王妃何尝知道她在这儿?此处唯有老夫一人知道!”赶忙跑着到里头去。 只见后花园子的八角亭中坐着一女子正在抚琴,模样儿与裘大姑娘有七分相似,只不是她罢了。那女子见他二人来了,止了琴,翩然下拜:“见过二位裘大人。” 裘良心里头翻了个个子:出事了!喝问:“你是何人!” 女子含笑道:“我是世子府中的姬妾张氏。” 裘良怔了半晌,长叹一声:“我侄女呢?” 女子道:“妾身不知。妾只管暂替裘姑娘两日罢了。” 裘良闭眼良久,道:“那丫头是扮作宫中的嬷嬷跑吧了。” “那倒不是。姑娘年轻,哪里扮得了嬷嬷。”女子道,“她扮的是公公。” 原来裘大姑娘并未去青城山。裘良深知司徒岑不好糊弄,对外头只说侄女上道观还愿,实在选了个身段儿与她相仿的丫鬟扮作她送过去;真裘大姑娘只在这小宅中藏着。前几日裘三太太要看女儿,也是让丫鬟婆子家丁护院捧了辆空马车去了道观,三太太暗中另坐了轿子从后门出府,悄然送来此处。这般把戏哄得了旁人,哪里哄得过陈瑞锦!她遂一路跟着三太太的轿子,得知了裘大姑娘所在。 三太太送来的四个大食盒自然不都装着吃的,里头还藏着二十几支烟花和两封长信。贾琮想着,能让司徒岑这个天家子弟痴心不改的女子必是天才级别的,信中详尽写了如何使用那些烟花报信。裘姑娘遂依言与墙外以烟花通信,裘良在宅中设的大犬和护卫半分不察。三太太回到府中,日夜在三老爷耳边嚼舌头、抱怨两个大伯子断送了女儿终身。临近婚期后,三老爷心中本就不爽利,让三太太一念叨便愈发有怨言了。 到了前日,司徒岑与世子兄弟两个领了上千闲汉去青城山闹腾,裘三老爷赌气不去。无奈,裘良与他二弟只得自己过去。青城山终归不在成都,来来回回的折腾掉了一天。前日半夜,众人辛辛苦苦赶到城外世子的庄子里头,又累又饿,没察觉吃的汤水里头搁了安睡散。 故此直至昨日上午裘家两个老爷还在睡觉呢。世子乃打发了一个嬷嬷一个太监假扮做王妃的人来给裘大姑娘送礼,并带了六个丫鬟四个小太监捧礼盒子;这张氏就混在小太监当中。而后张氏与裘姑娘换了衣裳,张氏留下扮作小姐、裘姑娘扮作小太监混了出去。看守只留意了那六个丫鬟并年轻的嬷嬷,不曾留意小太监。再说,大姑娘长什么模样他们也没看过呀! “王妃的人”走后,这头立时派了人去裘良府上报信,那会子裘良依然在城外睡觉。等到下午,裘良虽回了成都,却在老三府中。等到晚上裘良可算回去,却已吃醉了酒。今儿酒醒了,又是那两位成亲的正日子。报信的直至这会子都还在裘良府上、没找到空将此事回给老爷。 连送子娘娘庙都是这几日临时赶着挂牌子出去的,为的是寻借口将掉的包掉回来。 既然裘良不知道,蜀王妃就更不知道了。如今堂都拜完了,裘良纵然知道了又如何?司徒岑又不怕他,只为了避着王妃罢了。 裘良长叹一声:“如何是好。” 张氏道:“大人莫急,这会子那两位想必已跑了,王妃娘娘要怪也怪不到大人们头上来。” 646.第六百四十六章 蜀王三子司徒岑与裘氏大婚,拜堂后不久新郎只略吃了几杯酒便说有些不爽利,到厢房歇着去了。外头横竖有世子撑场面,众宾客心中暗暗纳罕,也没人敢瞎猜。外头来了个小黄门,远远的冲世子比比划划;世子遂招他过去问话。 那小太监笑得合不拢嘴,给世子磕了个头道:“我们殿下与新娘子已走了,贾先生两口子亲送他们出的城门。” 世子点点头,问道:“贾先生呢?” “贾先生本与奴才等一道回来的,方才他媳妇瞧路边有家卖龙抄手的铺子很是兴旺,遂拉着贾先生吃龙抄手去了。贾先生说他吃完就过来。” 世子好笑道:“要吃龙抄手难道这府里没有?”乃赏了他一个荷包,打发他下去了。 不多时,贾琮两口子果然来了。贾琮在蜀国呆过不短的日子,许多官员都认识他,纷纷上前打招呼;又有人提起喊新郎官出来。贾琮摆手道:“不必,晚生见王爷去。” 世子过来与他相见,二人到里头去见蜀王。路上,世子悄悄问道:“老三去哪儿了?” “不知道。”贾琮道,“他没告诉我。说是带新媳妇度蜜月去。” 世子道:“既是把人换回来了,岂不正好?他还跑什么?” 贾琮道:“他若没跑,便是聪明儿子识破母亲的调包计,还将计就计换回新娘子、得意洋洋拜堂成亲。王妃使了这么大力气,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内里能高兴么?王妃不高兴,又舍不得修理儿子,少不得修理新儿媳妇了。如今就变成,熊孩子破坏了母亲的精心安排,怕母亲生气,吓得逃跑了。王妃虽生气,他人都不在跟前,纵撒气也撒不到裘氏头上。” 世子摇头:“胡闹。”又问,“带着什么人了?” 贾琮摊手:“我哪里知道。总不会少带护卫吧。” 说话间已到了一间暖阁前,蜀王就在里头坐着呢。二人遂进去拜见。蜀王瞧了他二人一眼,也不让他们起来,问贾琮:“小三跑了?” 贾琮嘿嘿一笑:“王爷,您老果然知道哇。” 蜀王哼了一声:“他预备什么时候回来?” 贾琮道:“这个晚生当真不知道。他既说是度蜜月,想必下个月就回来了。” 蜀王又哼一声:“他跑什么?” 贾琮道:“怕王妃生气。一个月的功夫,再大的气性也平息了。” 世子忙陪笑道:“母妃也不会当真气他,哄哄就好了。” 蜀王移目看儿子:“你当真不怕?” 世子道:“三儿若有那个心思,反倒不会非娶这个不可。犹如当年之贤王。” 贾琮道:“他若没娶到这个女人,原本没有那个心思,说不定反倒会起心思。毕竟只有坐在最高那个位置的人才能想娶谁就娶谁、不受擎制。如今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不想要的也可以不要,最好不过。” 蜀王叹道:“唯愿你们兄弟和和睦睦的。” 贾琮正色道:“举国上下,和和睦睦的天家兄弟唯有他们两个。晚生由衷的期盼他们能永远和睦。可知亲情也有偶尔战胜权欲的时候。” 蜀王瞧了他们会子,命起来坐在一旁。乃问起天师道来。贾琮苦笑道:“除了那封信,晚生什么都不知道。” 蜀王道:“各国弥勒教首领乃是吴国查出来的,你可知道?” 贾琮道:“这个我知道一点。吴王得了个便宜,有弥勒教要紧人物叛变……额,投诚,交了本名录。吴王给他换了个正经人家的身份,让他扮作兵士跟卫若蘅去南美了。想必是怕弥勒教余党追杀。” 世子皱眉道:“天师道却更不好与寻常道家分辨。” 贾琮思忖道:“王爷,晚生想着,能不能依葫芦画瓢。” 蜀王问:“怎么个画法?” 贾琮挤挤眼:“俗话说,只要锄头舞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重赏之下必有叛徒。除了给钱给官之外,还给安排全新的身份,想去外洋的也可以送去外洋。这个叫做‘污点证人’。阿岑有没有跟王爷提起过‘污点证人保护计划’?前些日子apec会议上他们商议过,阿岑在场呢。像出首弥勒教头领的那位,非但吴国给他好安排身份避往海外,当地政府也帮着保护他、防止他被人报复。解决了人家的后顾之忧,人家才好投诚不是?” 蜀王思忖道:“若是弥勒教天师道一流还罢了。若有奸邪之辈做下大恶呢?” “那个自然不在被保护范围内。”贾琮道,“这是另一种需要与诸国合作的。像杀人之类的大罪,罪犯跑到外洋去了就不好追回。” 蜀王道:“孤是说羊斟之流。” 贾琮哂笑道:“谁敢收留这种人?” 世子道:“若如廉颇投魏呢?” 贾琮摊手道:“那就没有办法了。人才自然流动。赵国不重用忠良,人家换个东家没什么奇怪的。” 蜀王默然良久:“孤再想想。”贾琮耸肩。 一时世子与贾琮出来,世子道:“我父王身为一国之主,思虑甚多。” 贾琮叹道:“我明白。老年人总是不敢创新。当年他有胆量头一个往外洋打仗,获利甚多;如今反倒不敢与人合作了。信任这个东西,国与国之间确实是挺难的。”世子不置可否。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司徒岑与新婚妻子裘氏在成亲当日逃跑,也欲选个安静之处度蜜月去。贾琮告诉他自己蜜月在琼州一处庄子里,一个人都没带着、就小两口子。司徒岑哪里知道贾琮娶的是个大内高手!遂想着,横竖就在蜀国境内,带护卫多麻烦?遂一个护卫没带,自己腰间悬着宝剑,两口子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骑马走了。既说峨眉天下秀,不如就上峨眉山度蜜月去。 前头两天都平安无事,到了第三天头上,中午路过一处小镇子,出事了。裘氏模样儿生的好,坐在一众打尖的南来北往客人当中甚是显眼,不免惹人观看。并有故意大声说下流话的、吹口哨的。司徒岑大怒,拔出宝剑剁了一张凳子。众人一看他兵刃那么好,各自揣度自己不是对手,都老老实实闭了嘴,有的干脆揣着干粮跑了。司徒岑自觉英雄,颇为得意。 二人吃罢饭结账出门,上马才走了不过半条街,前头乌压压涌出一大群人来。司徒岑勒马一瞧,这帮人不像寻常的闲汉,个个手里拿着兵刃,且身材健硕、当有不少是会打的。人群一分,后头捧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来,捋着胡须大摇大摆走到他们跟前,指着裘氏问司徒岑:“这是你媳妇儿?” 司徒岑稍稍带马拦在裘氏跟前道:“是。” 管家道:“我们老爷听人说,你媳妇长得好,让带过去给他看看。我瞧着……”他仰头细细端详裘氏。 裘氏恼了,“啪”的一马鞭甩在地上:“再看挖出你的狗眼!” “哎哟~~性子还挺烈。”管家笑了,“烈性子的也有趣。老爷定会喜欢。” “大胆!”司徒岑喝到,“尔等找死!” 管家摇头晃脑道:“我劝你老老实实把小娘子献出来,有你的好处。横竖我们老爷不是你惹得起的。” 司徒岑眯了眯眼:“你们老爷是谁。” 管家拱手道:“我们老爷的妹子便是王妃娘娘,你说我们老爷是谁?” 司徒岑冷笑道:“东西可以乱吃、亲戚不能乱认。王妃娘娘的只有两个弟弟,哪里来的哥哥。” 那管家被戳破了也半分不怵:“王妃娘娘有没有哥哥,你这般平头百姓哪里知道。”乃挥手,“带走。” 司徒岑这才发觉身后也被人围上了,与前头的加起来足有上百,心下略慌,喝到:“找死么!” 管家又喊:“带这位娘子走,男的打死不论!” 司徒岑从怀中掏出火枪来:“谁敢乱来!”四周的人群微惊,起先往上涌的这会子竟站立不动了。 管家喊道:“火枪非寻常人能有!必是假的!” 司徒岑“砰”的朝天鸣了一枪,吓得那些人哗啦啦的后退。他乃举枪瞄准了管家,管家吓得“嗷”的喊了一嗓子,捂住头就跑。领头的一跑,上百人都不敢上前了,哗啦啦眨眼跑了个感觉。司徒岑从未觉得如此爽利,哈哈哈的仰天大笑。笑完了,扭头瞧媳妇儿求表扬。 裘氏含笑夸赞了他会子,乃蹙眉道:“我心下有几分不踏实。阿岑,咱们回去吧。” “啊?”司徒岑一愣,“我们才出来三天!” 裘氏摇头:“我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觉心跳得厉害,隐约有不好之感。来三天回三天,六天功夫也够了。我这新媳妇还没给翁姑敬茶呢。” 司徒岑笑道:“怕什么,度完蜜月回去补敬也不迟。” 裘氏仍旧摇头:“我不踏实,回成都去吧。” 司徒岑以为她是“逃婚”心下不安,乃笑道:“你打小胆子就大,怎么大了反倒胆小了?”乃拨转马头,“既这么着,回去便好。”二人遂不再前行,返身往成都而回。 到了晚上,寻了处客栈住了。裘氏依然心惊肉跳的,不知缘故,对着蜡烛发愣。司徒岑只当她怕王妃不高兴,乃握了她的手道:“有我呢。” 裘氏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一阵头晕。司徒岑喊了声“不好,中计了!”只觉天旋地转,使劲儿想睁开眼偏就是睁不开,旋即摔倒在地上。 司徒岑醒来时只觉四肢皆被捆住,眼前一片漆黑,脸上触觉仿佛是粗麻料子,自己悬空着。缓过好一阵子,便听四周有脚步声,自己当是被装在麻袋里头、被人抬着走。他心早都跳到嗓子眼了,只不敢说话、更不敢乱动。不知过了多久,耳听有人说:“这人看着不肥,竟忒重。”另一个道:“这是谁啊?”前头那个道:“快些闭嘴!你管是谁呢。横竖老老实实做事。”二人遂不言语了。 又走了许久,二人把司徒岑重重摔在地上,司徒岑疼得一哆嗦、偏不敢动。麻袋外头当当当的有锄头挖地的声音想起。司徒岑这会子心明如镜:挖坑活埋!自己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方才他想着,究竟是进了黑店还是让中午那帮人报复了。这会子已明白,必是被人报复——黑店指定将自己送入后厨宰了做包子,哪里会放过这么新鲜的食材?不知爱妻如何,可是落到那什么老爷手上了……一壁想着,手中也没停下。司徒岑少年时跟武师父学过从绳索中脱手,趁那两位忙着挖坑的功夫,他悄悄从褪出双手往靴子里一摸:靴中暗藏的匕首还在。乃取出匕首割断绳子。遂稍稍躺了会子,等双腿恢复了些灵便又割开麻袋。他的匕首本是宝刃,削铁如泥。只轻轻一划、再打个滚儿,司徒岑便从麻袋里头出来了。 两个挖坑的听见响动大惊,再回头时司徒岑已站起来了。这日晚上月光亮堂,司徒岑看得分明。这两人一高一矮,都满身的腱子肉、眼睛铮亮,都是练家子。只见当中矮的那个低叹一声,拱手道:“这位壮士,得罪了。你我虽无冤无仇,今日我不能留你性命。明年今日,我必给壮士烧些纸钱,你安生上路吧。” 司徒岑冷笑一声,才要驳他几句便宜话,便看那人身形一闪、已窜到自己跟前来了。他赶忙捏着匕首同那人对战在一处。才交手三四个回合司徒岑便知道:这两位不是小喽啰。这个矮的是高手,那个高的想必也不差。心中暗急,口里道:“你们是何人,你们上头又是何人?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那矮的也边打边说:“尊驾不必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也大略猜到了你是谁。既然非要尊驾性命不可,尊驾便活不了。不如省下些力气来多与在下拆两招,也好多活半刻钟。” 司徒岑心下愈发着急,闭了口专心与那人打斗。又打了二十来招,司徒岑渐渐有些不支;而那个高的还抱着胳膊在旁候着呢。他一着急手边就乱了,转眼落了下风。恰在此时,耳听“呵呵”两声笑,那高的竟两步窜过来与矮的合力打司徒岑一个!司徒岑急喊:“你们还顾不顾绿林规矩了?” 便听矮的笑道:“我们并非绿林中人,为何要顾绿林规矩?”话音未落,一掌击在司徒岑手掌之上;司徒岑的匕首应声落地。矮的淡然一笑,“朋友,对不住了。既说了会给你烧纸,断乎不哄你。” 647.第六百四十七章 话说司徒岑险些被人挖坑活埋,才刚逃出麻袋,打斗又败落、让人击落兵刃。那矮子举起刀正欲往司徒岑脖项上砍去,忽听有人高声喊道:“既有肥羊在,见面分一半!”又有“嗖——啪”两声,后头射来一箭正中矮子手中那刀的刀身。矮子臂力过人,刀未脱手,只歪了下并未砍到司徒岑。三人定睛往四周看,只见两个大汉从杂树从中缓缓走出,一个拿刀一个拿着小弩机。拿弩机的仰头打了个唿哨,远处亦有唿哨声相和。便闻马蹄声四起,十数骑汉子跑了过来。 司徒岑大喜:“各位好汉,如救了在下,家中必有重赏!” 那头领瞧了他几眼:“我还不知你活的值钱死的值钱。” 司徒岑忙说:“活的值钱!活的比死的值钱多了。” 头领又问那矮子:“他死的值多少?” 矮子道:“你只管开价。” 司徒岑立时说:“活的比死的贵三倍!不论他出多少钱。” 矮子冷笑道:“你也不怕撑破了!”乃看着那首领,“死的随你开价、活的比死的贵三倍,这活的你还接么?” 头领思忖道:“我竟想不出还有谁值那么些钱。” 司徒岑道:“荣国府之富尽人皆知。我姓卫,是他们府上三爷贾琮挚友,曾与他一道在西洋打过红毛子!多少钱他都愿意赎我活人。不信你们只管派人问他去,他可巧来了蜀国。” 那矮子一惊,脱口而出:“你姓卫?!” 司徒岑奇道:“姓卫怎么了?” 高个子忍不住问道:“他姓什么?” 司徒岑愈发奇了:“姓卫啊!不是告诉你了?” 矮子思忖片刻,挥手道:“管他姓什么,横竖留不得。” 司徒岑忙对那首领道:“我活着便是钱,我死了必是祸。贾琮那小子决计不会让我白死的。他手下有个人最擅破案了。平素也忙的紧,我若死了、那人有再多活计也得撂下先查我的事。” 方才那个拿弩机的汉子冷笑道:“谁还怕他不成。” 倒是拿刀的说:“荣国府的太平镖局在道上颇有名声,这几年请了些高手甚是厉害。当家的说过,那家的镖莫要动。” 首领道:“荣国府还是莫招惹的好。燕国绿林一道,连盘龙山都不敢打太平镖局的主意。” 司徒岑点头似鸡啄米:“可不是!我本来欲上他们家雇个镖师,转念一想,蜀国颇为太平、跟着个镖师还费事,就没要。” 首领嗤笑道:“蜀国太平?你打哪儿听来的?蜀国何尝太平过?” 司徒岑面色微红——身为蜀王的亲儿子,又多年在外不知国中事务,他想当然以为蜀国太平。乃喃喃道:“我这几年都在岭南呢。蜀国竟不太平啊,早先挺太平的。” 拿弩机的叹道:“哪国都不太平,倒是岭南最太平。你还不如就在那儿呆着。” 司徒岑道:“也是,岭南少山。” 拿刀的道:“与多山少山什么相干?岭南从前不也遍地是蛮人么?自打王子腾过去了之后才渐渐太平的。黄泥山那些人最初不就是在岭南做买卖?前些年做不下去、让官府赶到江西去;江西这两年平匪,又跑来蜀国了。” 司徒岑皱眉,旋即做好奇状:“岭南的绿林买卖不好做么?” 拿弩机的汉子道:“自古官匪不两立。官府起来了,绿林自然没好日子过。唯有跑了。” 马队里头有人叹道:“蜀国正相反。施大人都跑了,绿林少不得兴旺。” 司徒岑问道:“哪个施大人?” 首领道:“少废话。”乃向那一高一矮道,“此人既与太平镖局有瓜葛,为着蜀国绿林道着想,还是留活的好。” 矮子口里叹道:“实在我等也不知他什么来历……” 他话未说完,拿刀的汉子一脚踢倒了司徒岑。耳听“嗖”的声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射了出去。首领冷笑道:“袖箭手艺倒是不错。” 矮子道:“各位,此人实在非死不可。你们是哪家的?交个朋友,日后好相会。” 首领道:“此人既如此要紧,不论死活都是一笔好买卖。我做不得主,须得带回去给当家的瞧瞧。” 司徒岑喊道:“大侠英明!有你这么英明的下属,你们当家的也必英明!” 拿弩机的上前拎起司徒岑甩手丢上一匹马。那矮子急了,与高的一同上前抢人,让拿刀的一人拦住去路。首领打了个唿哨,也不管那一高一矮如何,领着马队就跑。司徒岑坐在人家的马上没法子乱动,心中却是庆幸逃过一劫。 一行人翻山越岭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山寨,有人出来相迎。众人纷纷跳下马来,首领问道:“当家的可在?” 有个喽啰道:“那边庄子有人过来送信,说老太太、大太太又在玩上吊自杀。当家的没法子,赶过去了。” 首领嗤道:“都玩了几年了,还没玩够。有本事她俩倒是死一个啊!”众人哈哈大笑。 又有人问起司徒岑。首领道:“半道上劫了田老头的货,瞧意思当值不少钱。先关起来,等当家的回来再说。”下头的喽啰答应一声,欲带司徒岑走。 司徒岑急了,道:“敢问大王,那田老头是何人?在下的妻子说不得也在他手里。” 首领冷笑道:“女人?你放心,女人在他手里多半没事。”司徒岑还要讨价还价,两个喽啰扳过他的肩膀一拧,不由分说拖着走了。司徒岑使劲儿大喊大叫,没人理他。 喽啰丢了他到一间草棚子里头。那草棚子四面漏风,又没有被褥,司徒岑眨眼冻得浑身冰凉,只得蜷缩在角落里头瑟瑟发抖。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有人进来丢了两捆稻草,喊道:“自己把自己围上,莫要冻死了不值钱。”司徒岑这会子又冷又饿,什么都顾不得了。僵着手解了半日方解开稻草,一捆铺一捆盖。乃深恨自己自以为是、白龙鱼服还不带护卫。也不知裘氏这会子如何、可遭了毒手不曾,遂泪流满面。这一日他也折腾的狠厉,不觉沉沉睡去。 次日,有喽啰过来喊醒他,丢给他一个黑乎乎、**的馒头。司徒岑苦笑着接在手里,叹道:“我这么值钱的肉票,你们大王就不怕冻死了?我活着当真比死了值钱三倍的钱。不,五倍!” 喽啰想想也有理,道:“你老实呆着,我同我们头领说去。”遂走了。 不多时,方才那个喽啰回来了,道:“出来吧,我领你到屋里去。头领当真怕你冻死了不值钱。” 司徒岑拱手:“多谢。待我朋友给我赎了身,必谢你五百两银子!” 喽啰登时眉开眼笑:“你可莫要忘了。” 司徒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喽啰立时来精神了,领着司徒岑绕了两个弯子走到一间屋子里头,屋中有被褥。那喽啰还去别处给他讨要了些热水来。司徒岑一口热水灌下去,顿时如活了一般,长出了口气:“暖和多了。” 喽啰道:“先生,你歇着,我替你弄点子吃的来。” 司徒岑连连拱手:“多谢多谢!”心下暗暗好笑——钱果真能通神。 过了会子,那喽啰提了个篮子进来,篮子里头搁了碗热乎乎的米饭,还有两个小菜并一个酒葫芦。司徒岑大喜,给喽啰作了个揖。乃撇下黑硬馒头不要,先咕噜咕噜喝了四五大口酒,又甩开腮帮子吃起来。他实在饿的厉害,眨眼如虎狼一般吃了个干净。喽啰笑嘻嘻收拾碗筷走了。 司徒岑这会子已定下心来。俗话说盗亦有道,绿林自有绿林的规矩。“钱”字就是最得用的规矩。自己既然值钱,又扒拉上了太平镖局的招牌,性命当是无忧的,只安生等贾琮来救命就好。最怕裘氏那头出什么岔子。念及于此,心如刀绞,狠狠的哭了会子。 中午时分,又是那喽啰来送饭,比早上那碗还多了些。司徒岑因整个上午忙着悔恨交加,不甚饿,故此也没早上吃得爽利,懒懒的。喽啰不禁问到:“先生可是不舒服?” 司徒岑苦笑道:“无碍。不过心里头难受。”乃叹道,“我素来以为自己是个有本事的。不曾想,离了家里半点用处也无。连女人都保不住。” 喽啰道:“想是你女人生得好看?田老头瞧上的就没有不到手的,算你倒霉。” 司徒岑面色顿时黑如墨汁,冷森森道:“田老头是谁?你若不便说就罢了。” 喽啰道:“有什么不便说的?他起先也是土匪,后来捐了个县令,横竖只哄骗不知底细的平头百姓和过往客商呗。” 司徒岑皱眉:“他上头不管么?” 喽啰哂笑道:“管?也不知收了多少好处去。福平县与江西那匪巢也没什么两样。” 司徒岑眉头一动:“福平县……我早先做生意路过福平,县令仿佛是姓施的?何时换了这个田老头?施大人呢?” “逃跑了。”喽啰道。 司徒岑一愣:“逃跑?他不是官风甚好么?做什么逃跑?” “不知道。全家跑得连影子都没有,待他上司派人去找时早空空荡荡、屋里都落灰了。”喽啰道,“听说是逃去了南洋。” 司徒岑问道:“他做什么要逃去南洋?” 喽啰愣了会子神才说:“施大人是个好官。好官还能做什么逃跑?无非是不肯同流合污呗。”乃摇头不语。 司徒岑不觉沉思起来。福平县令他是知道的。前两科的举人,才三十多岁,姓施。非但是个清官、还是个能官。早年曾听他哥哥提起,让此人再历练两年、就该高升做别用了。不久后司徒岑便往西洋而去,再回来后也没有闲工夫管什么县令不县令的。 到了下午,喽啰欢天喜地进来道:“先生,我们当家的回来了!让带你过去呢。”司徒岑赶忙站起来整了整衣裳,拿袖子擦擦脸,跟着走了。 一进聚义厅大堂,只见堂上当中一张乌油油的虎皮大椅上坐了个戎装青年,司徒岑一眼就看出此人是女子。四周还有七八个头领,带他来山寨的那人也在其中。那女大王瞧了司徒岑会子,问道:“你是荣国府贾琮的朋友?” 司徒岑道:“在下与琮三爷交往莫逆,大王只管提西洋卫今三之名,他必给钱的。” 女大王点头道:“我也不怕你哄我,横竖你小命在我手上。他若不买活的,我自然把死的卖给田县令。” 司徒岑拱手道:“大王放心,大王只管漫天叫价,他必不会就地还钱——横竖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钱日后还不是我还他?他乐得坑我一道。” 女大王笑道:“早年我曾欠了贾琮一个人情,还想着要不要还了他。既这么着,横竖钱归你自己出,就不必了。”司徒岑哑然。 女大王又问了贾琮如今在何处,司徒岑道:“我也说不明白。大王去贾氏马行打听便好。”女大人遂命将他带下去。 回到屋子,方才那小喽喽愈发殷勤了。司徒岑笑道:“你放心,许你的银子决计不半文不少。”喽啰嘿嘿直笑。 喽啰才刚走了不过两刻钟功夫,司徒岑正坐在床沿上发愣,忽听窗户外头有人低声喊道:“殿下……三殿下……”司徒岑一激灵,扯了扯耳朵,不知是不是听错了。只见窗户“扑哧”开了,有个人在外头探头——正是司徒岑的贴身护卫周虎。此人跟着司徒岑一路走过西洋,又回到蜀国。 司徒岑顿时掉下眼泪来:“周虎!可是你么?” 周虎点头:“是我!”乃翻身从外头跳了进来,含泪跪在司徒岑跟前,“属下救驾来迟,殿下受苦了。” 司徒岑忙问:“王妃呢?” 周虎道:“太平镖局的人救去了。他功夫高出去我太多,想必无碍。” 司徒岑一愣:“太平镖局?” 周虎道:“殿下不许我们跟着,我们哪里敢当真不跟着?遂偷偷缀在后头。昨晚上本来都在殿下住的那客栈左近藏着,忽然跳出三四个高手来把我们引走。若非太平镖局的那位柳镖师来得快,我们怕是要不敌。”他顿了顿,苦笑道,“那柳镖师乃是奉了贾家三奶奶之命暗中保护王妃的。属下等求他一同来寻找殿下;他说他得的命令不是保护殿下、不肯来,找王妃去了。” 648.第六百四十八章 话说司徒岑的护卫周虎寻到山上,趁着四下无人找到他主子。乃细说经过。 昨晚上他们几个皆藏在司徒岑住的客栈里头, 忽听有人投石问路,便派了一个护卫出去打探。不想他们全然不守规矩,那护卫一出去便遇上贼人两个打一个、好悬让人杀了。周虎等人见来者不善,赶忙出去帮忙,一个个的全都让人套住了。直至那姓柳的镖师赶过来方与对方打了个平手。柳镖师见状不妙竟祭出暗器来、连伤两个。贼人见势不好,领头的吹了声口哨,赶着跑了。待众护卫与柳镖师赶回司徒岑两口子那屋子, 空荡荡的没有人了。 周虎立时抓了客栈老板来审问,不想此人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有护卫在厨房剩的羊汤里闻出了**药。老板连声叫屈。原来此汤乃是极大的一锅,许多客人都喝了。周虎等人依着伙计给的名录一间间屋子查下去,果然全都被迷倒了。老板颤声喊冤:“委实不是小人做的!” 那柳镖师道:“不是他。” 周虎问:“何以见得。” 柳镖师道:“为两个人迷倒满店客人, 如此愚蠢如何做得了贼?第一单买卖就得让人报了官。” “他这里若是黑店、一个不放过呢?” “黑店的伙计手段更高明, 且黑店岂能只有一种药?我已查过, 没有旁的绿林物什。” 几个人出到外头寻查可疑痕迹。这客栈南来北往的客商不少, 门口尽是马蹄印子。周虎查看半日, 寻到一行新鲜马蹄印是往外走的,略跟着走了会子, 便在路边瞧见一物明晃晃的。拾起来一看, 乃是一支碧玉金簪,裘氏头上的。柳镖师皱眉道:“刚才几个人功夫那么高,竟不会掩藏行迹么?” 周虎道:“如今也没别的线索了,留几个人在此处,我跟下去。” 柳镖师道:“我本奉命保护王妃而来,与你同去。” 他二人追着马蹄印出了镇子,转入一座小农庄,里头空空无人,院中却七零八落的有许多脚印。忽闻远处人声传来,二人忙闪躲到房梁上。不多时,有两人垂头丧气走了进来,愁眉苦脸面面相觑。 高个子说:“如何是好?” 矮子想了会子:“既知道让姓方的弄了去,总有法子谈判。” 高个子问:“那人究竟是谁?他的话我怎么不大信呢?” 矮子说:“凭他是谁,不能让他活着。不然咱们又得换东家了。”乃从怀中取出一物,“当啷”一声丢在八仙桌上。 周虎认出是司徒岑的匕首,登时跳了下去。这两位大惊,拔出兵刃就砍。他俩对付司徒岑绰绰有余,打周虎哪里是对手?不多时便被擒住。周虎喝问匕首从何而来,二人眼神闪烁。 柳镖师也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和颜悦色劝道:“周大哥,大家都是出来混饭吃的。俗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何苦来又是动拳脚又是动刀剑的?还有什么不能用银钱解决呢?”说着从怀内掏出一卷纸来,随手夹出一张伸到他二人眼前晃了晃,乃是五百两白银的银票子。他咳嗽两声收起银票子来,将那一大卷放回怀里。“我敢打包票,你们那东家是没法子活着看到下个月的太阳了。本月内必死!二位,不如这样。横竖你们东家明天后天也死不了。你们别让我们哥俩费事,能说的都说了吧。我们呢,也不拆穿二位。你们回去只扮作事情办妥的模样跟你们东家交差领赏,然后收拾收拾值钱的物什,趁着四下无人赶紧走!东瀛北美西洋南洋,你们想去哪儿去哪儿!活着不好么?银钱不喜欢么?” 那二人互视了片刻,高个子先憋不住了:“你们什么来历?” 柳镖师微笑道:“我们和二位一样,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说着从怀内掏出一个令牌来晃在他跟前。 高个子大惊:“太平镖局!他真的认识太平镖局的人!” 柳镖师龇牙冷森森的一笑:“我们镖局已经十五年没失过镖了。若开了这个口子,我回去可就没脸见人了。你们东家来历再大,也大不过我们东家吧。我为什么说是‘下个月’呢?因为我们只是镖师、只管保镖,镖平安就好。然而这事儿、我们不可能不上报。等我们东家知道之后、打发人来查清楚、再报复下来,可不得下个月么?如今他就在蜀国;若在京城还更慢,得拖到下下个月去。” 那二人又互视半日,高个子低唤:“兄弟……” 柳镖师又慢条斯理道:“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何苦来?左不过为了赚两个养家糊口的钱跟着你们东家混,把命填上去就不划算了是不是?” 高个子心下显见晃动:“我们东家是田……” 矮子喝到:“闭嘴!” 柳镖师哼了一声:“既这么着,我就不管了。周大哥,你随意。”乃袖手往外头走去。 周虎面沉如铁,冷森森的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上前拧住高个子的肩膀稍稍一动。 便听高个子如杀猪般嚎叫起来:“我说我说……” 柳镖师登时回过身来拍掌道:“这就对了嘛!你们东家给你们多少钱,还怕我们东家不给么?” 高个子不管矮子如何使眼色,张嘴巴拉巴拉的说了。原来他二人乃是福平县令田大人养的打手,今儿奉命过来公干。客栈羊汤里的蒙汗药正是这高个子下的。他们一伙二十几个人,几个望风、几个扮作打架引开客栈伙计,其余几个抗了司徒岑两口子上车运到这小农庄来。高个子不是要紧人物,与其余十几个人在外头候着,隐约听里头有人说“一刀砍了”,想来说的是司徒岑。 周虎斜睨了矮子一眼:“怎么没一刀砍了?” 矮子闷闷的说:“恐怕留下血迹被官府发现。杀人见血比不见血的案子好破得多。” 柳镖师凑热闹道:“怎么不掐死?” 矮子垂头道:“一时脑子懵了,没想起来。只想着横竖要挖坑埋了。” 柳镖师道:“亏得你们懵了,不然小命不保。你们东家做什么要迷晕了他们两口子?” 矮子道:“我们东家素来假扮做王妃的哥哥称霸一方。此人今儿路过我们的地盘,竟说出‘王妃只有两个弟弟并无哥哥’的话,可知他是知情人。倘若他认得王妃娘家人、跑去成都拆穿我们老爷呢?偌大的根基不就没了?” 柳镖师怔了半晌:“这……田县令假扮皇亲国戚、怕被拆穿,遂灭口?” 矮子点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柳镖师哑然失笑:“太阳底下什么新鲜事都有。王妃好像不姓田吧。” 矮子道:“我们老爷说他是过继到田家的。” 周虎也忍不住了:“如此胡话,有人信么?” 矮子道:“往来客商、寻常百姓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惹得起王妃的母家?田大人的上司又没少得孝敬,纵然知道,拆穿他作甚。”他乃叹道,“我们老爷也不容易。捐官没少花银子,又得给王爷交税钱、又得上供上官、又得把买官的钱捞回来,偏福平县的百姓越来越少……” 周虎问道:“福平的百姓为何越来越少?” 矮子道:“福平税高,没钱没地的早早去别处了。田大人榨油水委实狠厉了些,有钱的也不经刮,渐渐也有搬去别处的。不弄个大点子的招牌来哄人送礼,哪里凑的齐这些银两?这一两年送礼的多了,县中的苛捐也少了许多,还请了百姓人家子弟帮着做事。” 周虎哂笑道:“做事?是当打手吧。”矮子淡然一笑。周虎遂让他接着说。 因田老爷听人说裘氏生得好看,让小的们囫囵带回去。除了他们两个留下处置司徒岑,旁人皆架马车运裘氏回福平县去了。他二人扛着司徒岑到荒地正欲挖坑把司徒岑埋了,遇上人抢生意、硬生生夺走了肥羊走。周虎乃问那马队的是谁,矮子道:“这一带,能拉出那么多马四处跑、还不怕得罪我们东家的,想必是磨盘山的人。只知道他们大王姓方、年轻的很。” 周虎遂欲将此二人送回客栈去。柳镖师道:“送回去作甚?不是答应让人家回去收拾细软跑路么?”乃挥手,“你们不过是从犯,走吧。” 周虎皱眉:“岂有此理!” 柳镖师道:“周大哥,身在绿林就得守着绿林规矩。”顺手捞起司徒岑的匕首割断绳索,“你找什么磨盘山去。”周虎顿时明白,柳镖师武艺高强、想必是欲放此二人引路去找裘氏,只得依了他。 那二人活动活动手脚,见周虎当真放他们走,登时如撒手的兔子一般溜了。柳镖师呵呵两声就要跟着去,周虎忙喊:“我另外使人追他们!殿下要紧。” 柳镖师道:“你们殿下不管我事,我们三奶奶只命护着裘家那位。”话音未落,人已没了影子。 周虎回到客栈盘问老板得知磨盘山所在,又高价请了个向导,直至今日上午方摸到山寨外头。这山寨还不小,周虎独自进来探路,费了不少神才找到司徒岑。 司徒岑听他说罢心下略宽:“难为你了。”因忽然想起在西洋的种种,问道,“西洋时,我时常让你们莫要跟着,你们是不是都跟着了?” 周虎道:“自然。哪能让殿下独自乱跑,恐有不虞。” 司徒岑瞥着他:“我在意大利国遇匪,那些人根本不是被我吓跑的?” 周虎忍笑道:“那铺子里的人却是殿下打赢的。” 司徒岑跌足:“铺子里才两个!外头黑压压的几十号原来是你们干的!我说么。贾琮总念叨意大利自古出水匪,怎么水匪胆儿那么小。”周虎低头一笑,司徒岑翻了个白眼子。他遂又说起自己自昨晚起的经历来。末了问道,“你看这磨盘山如何?” 周虎道:“山势险峻、易守难攻,且他们山上有大谷仓,瞧着颇为富庶。依属下看……”他迟疑片刻,“属下不容易救殿下出去。不如等贾先生来同土匪谈判。” 司徒岑点点头:“也好。”乃思忖道,“回去之后,首先得查查福平县的施县令是怎么回事,怎么跑去南洋了。” 周虎面上忽现窘意。司徒岑抬目瞧着他,一眼不错瞧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周虎没法子,只得垂头说:“属下昨晚同那客栈老板打听田县令时,他顺口说了施县令逃跑的原委……” 司徒岑冷着脸:“说。” 周虎闭了眼:“福平县有个老秀才,与施大人交好。老秀才独有一女,爱若珍宝。偏那姑娘……算命的说她八字极好,运道乃上上乘,命里能生三子,故求亲者众。” 司徒岑奇道:“这不是很好么?” 周虎道:“此事也不知怎么的被世子下头的门客知道了……世子膝下全是女儿,遂以重金相聘求此女。老秀才却不肯答应。他道,女儿性子温和、模样又不出众,进了世子府左不过是用来生儿子使的,儿子生下来还不知养在谁手里。这等事哪里由得他愿不愿意的?施大人的上司遂命施大人相劝。施大人口才了得,只花了半个来月的功夫便劝动了那老秀才。他答应嫁女儿给世子,只是要一个侧妃的名分。世子立时应了。老秀才打着那姑娘必生下小王孙的幌子变卖产业,说是要搬去成都府。还说世子允诺最多三个月后就调施大人到世子府做事去,施大人也变卖产业。人人都以为他们要升官发财,虽卖得仓促却卖足了价钱。谁知……” 司徒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谁知人家使的是缓兵之计。” 周虎也忍不住笑了:“有一日,施大人得了好友书信,有两个挨得极近的温泉庄子,卖家要搬去南洋着急出手、价钱最便宜不过。遂领着全家与老秀才全家乘马车去看。这一去再没回来。眼看送亲的日子将近,上司欲上老秀才家拉拉近乎,遂先去找施大人。进门一瞧,遍地灰尘,也不知没人住多久了。” 司徒岑摇头笑了会子,忽然怔怔的发起愣来。良久,叹道:“一个好官就这么跑了。周虎,你看这是谁之过。” 周虎想了半日,摇头道:“属下不知。各有苦衷,谁都没错。” 649.第六百四十九章 打从把贾琮掰了出去, 司徒岑便没操心过。论起来他二人也没相处多长日子,司徒岑却十分明白贾琮有多着急、多想把本朝百姓撒满世界。若能施道法, 他必弄出个缩地法来送人出去。蜀国在外头有那么多地盘,自己又与他熟识, 实在太要紧了。 果不其然, 四天后,贾琮快马加鞭赶来赎人了。跟着引路的土匪爬上山, 见着匪首,贾琮一眼就认出来——山大王正是先剑南节度使方雄的孙女方易飞。此人手底下握着蜀国最精良的土匪, 且多年来与刘丰黑黑联手合作做了许多事, 贾琮对她很是客气。荣国府在绿林颇有名望, 贾琮也不用扮作官宦少爷, 上来直用黑话客套半日——二人都如不认识对方一般。 方易飞也不废话, 直言道:“那卫先生说赎他的钱来日少不得算在他自己头上。既这么着, 我就不给贾先生打折了。” 贾琮拍手道:“他还有这自觉?好极好极!大王不必客气, 该多少是多少。大王明智,这货活的比死的值钱多了。不过我得先验个货,你把他带过来我瞧瞧可是囫囵的?” 方易飞微笑, 拍了两下手掌。有人从后头推了司徒岑出来。司徒岑看见贾琮, 心下一颗石头落了地,叹道:“贾老三你可算来了!” 贾琮望着他直笑:“手足俱全,只不知脑子可傻了没……” 话音未落,忽有个人从旁边蹿出来喊道:“贾先生!您可是当年那位贾先生?”贾琮一愣,却看来的是个妇人,不满四十岁,生的颇白净、立在土匪窝里极显眼。 下头有人喝骂:“快叉出去!”立时有人上前抓住她往外拖。 贾琮早已从刘丰那儿补足了功课,假笑道:“大冷天的,这位大婶辛辛苦苦蹿出来,就让人家把话说完嘛。” 方易飞瞧着他好整以暇的模样,乃摆手道:“让她说。” 司徒岑管不了这些,扯着贾琮低声问道:“我媳妇儿?” “平安。”贾琮也低语,“颇有戏剧性,等你出去跟你说。”司徒岑放下心来,点点头。 喽啰放开那妇人。妇人狠狠甩了下衣袖,又整整衣裳,规规矩矩走过来给贾琮行了个万福,道:“奴婢知道贾先生是读书人。敢问贾先生,借了人家的东西可要还么?” 贾琮思忖片刻道:“得看什么情况了。借了人家使用的东西,比如斧头啊、茶壶啊,用完后依然如故,是要还的。倘若有损坏,赔人家钱就是。若弄坏了且赔不起,至少也得赔个礼。借人家宅子暂住,搬走时应当替人家打扫打扫。当然,若是邻居吃饺子没有醋,寻对门街坊借点子醋,通常是不用还的。” 方易飞含笑道:“若是借兵马呢?” 贾琮哂笑道:“自古以来,谁听说借兵马、借地盘会归还的?不信你问刘备。” 方易飞瞟了那妇人一眼:“怎么借用斧头借茶壶就得还、借兵马借地盘就不还呢?” 贾琮道:“规矩不同。借斧头茶壶用的是治世的规矩,治世讲究仁义礼智信、有借有还;借兵马地盘用的是乱世的规矩,乱世讲究丛林法则、谁拳头大谁有理。治世若借东西不还,人家可以去官府告状,县太爷手上捏着孔武有力的衙役,会将不还东西的人抓去衙门打板子。乱世兵马地盘皆是政权根本,哪个二缺迷糊到把此二物借出去,就不用指望能收回了。” 那妇人急道:“怎么就不能收回呢?” 贾琮道:“人家不还,他能怎样?乱世是没有人会管这些闲事的。再有,借了斧头茶壶的,倘若……斧头茶壶乃小物,不便做比方。这么说吧。张三问李四借了祖传至宝不愿意归还,李四将张三告到衙门。张三以五千两银子贿赂县太爷,县太爷遂不管此事。那么李四能如何?” 妇人喊道:“再往上告!告到知府老爷那儿去。” 贾琮道:“若是张三拿着李四的宝物敬献天子换得官位、李四告不动他呢?” 妇人哑然,张口结舌半日才说:“世上总有公道!” 贾琮拍手道:“哪个骗子哄你说世上总有公道的?这么假的假话你也信?你究竟是多傻。” 司徒岑在旁听着极不是滋味,插嘴道:“世上虽有贪官,也少不得有清官。” 贾琮耸肩道:“我只是打个比方。遇上清官,想必张三也不敢借东西不还不是?纵然十分想要李四的宝物,他也得想法子先把张三哄得搬家到贪官治下去再借。然你得承认,自古以来贪官都必然存在,连明太祖朱元璋以酷法相迫也管不住。” 司徒岑噎了噎,又道:“有借有还本是寻常道义,百姓皆自然依从,哪有事事打官司的道理。” 贾琮忙说:“一厢情愿尔。指望绝大多数地球人类依着道义行事纯属白日做梦,不然还要朝廷做什么?无为而治不就行了?”他似笑非笑道,“就拿蜀国来说,若人人皆讲道义,卫先生你这会子大约已经到峨眉山度蜜月去了,哪里会来土匪窝做客?”司徒岑哑口无言。 那妇人显见不曾料到贾琮会来这么一套词儿,懵了。贾琮问她:“这位大婶你还有事么?没事的话,”他一指司徒岑,“我们要商议这货的身价了。” 妇人想了想,支吾道:“那……领兵打仗总是男人的事吧。” 贾琮微笑道:“大婶听过唱戏么?可知道花木兰穆桂英?” 妇人愈发急了:“哎呀千古也不过这两个罢了!” 贾琮撇撇嘴,瞧一眼方易飞又瞧一眼司徒岑:“看来不打发你我们是没法子安生做生意了。这位大婶,我已猜出来了。依着方当家的这年岁,想是她父亲亡故之时弟弟尚且年幼,她遂代管山寨;如今弟弟长成,想让她把山寨还回去,可对?” 妇人连连点头:“对对!我们老爷的家业本该小爷继承,姑娘不过暂管几年。” 贾琮耸肩道:“她若不愿还,你们小爷想怎样?”不待妇人说话,他扭了下嘴角,“从大婶你蹿出来说话我就知道,你们小爷不能怎样。他若有本事,当自己拿起刀枪来跟姐姐抢夺山寨才是。打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出来说话,还指望一个来匪窝做生意的外人帮忙,你见过这么幼稚的人么?这里是绿林,不是朝廷。绿林规矩简单的很,强者为尊。他若无能,漫说他姐姐,就是这堂上随便哪位头领也一般儿能火拼了他。当土匪就要守土匪的规矩,难道还指望官府替你们做主不成?”贾琮龇牙一笑,“哪能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占了去?” 妇人又懵了。倒是旁边一个头领问道:“先生,她怎么就占了好事了?” 贾琮道:“土匪不交税啊!官府是什么?官府就是百姓各自出份子钱——也就是税钱,用来雇佣老爷们审案断是非、捉拿贼盗,并雇佣将军们帮他们平灭外敌倭寇和打家劫舍的土匪。单有老爷将军人手也不够用啊!老爷将军又雇了捕快、兵士帮忙。老爷将军们太多,必生乱子,遂有了朝廷来管理这些老爷将军。当然,这些都是场面话,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司徒岑皱眉:“这都是哪里听来的混帐话。” 贾琮道:“社会起源,最初原始社会就这样。你不是看过这些书了么?” “书里何尝是这意思?” “怎么不是这意思?我说得通俗易懂些罢了。我若咬文嚼字的他们未必听得懂。” 方才那头领点头道:“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是听懂了。可如今只收税不替百姓做主的贪官太多。” 贾琮含笑瞧着司徒岑:“可不是么。前任福平县令那样的,不就跳槽去南洋了么。” 司徒岑扯了他一下,低声道:“你也知道了?” 贾琮眉头一挑:“这么说你也知道了?” 司徒岑摇头一叹:“竟是毫无办法。” 贾琮哼道:“这种事根本就不该发生!”乃掸手,“罢了,立场不同,你不会明白的。”望向方易飞道,“可以谈价钱了吧。” 方易飞微笑,直开了五十万两白银。贾琮斜睨了司徒岑一眼,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你自己还价。司徒岑忙说:“这价钱也太高了,我哪里出得起这么些!” 方易飞道:“瞧贾先生的面子我才没有翻三倍。既是活的不值钱,我卖死的给田大人好了。”司徒岑哑然!不想方易飞又说,“我们当土匪的,最不耐烦跟人讨价还价。卫先生既出不起五十万,干脆一百万好了,横竖你也出不起。” 司徒岑忙说:“五十万很妥当,就五十万吧。”众土匪齐声大笑。 贾琮拍手:“爽利!生意都这么做多轻松啊。” 司徒岑拽了他一把:“你自然轻松!不是你的钱。” 贾琮喊道:“你有点良心么?我翻山越岭的赶了多少路过来赎你,连个中介费都没收,你还抱怨。我真真是有冤没处诉去。还得赶回去同你老子要钱呢。” 司徒岑道:“你身上没带着钱?” 贾琮鄙视道:“一点常识都没有!我身上纵然带钱、能带多少?” “你们那个姓柳的……伙计不是随身带着一大卷银票子么?” 贾琮翻了个白眼:“你上外洋究竟是干什么去了?他一个伙计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通身上下也就一张二百两的票子,掺合了些乱七八糟的纸片。纸片是拿一大张白纸现裁的,也就二百五会信。” 司徒岑怔了怔,不觉好笑:“他口气那么大……”乃摇头道,“俗话说,包子有肉不在摺上,我哪里知道人家是不是大财主。” 贾琮摊手:“横竖你老实等着、多吃几天土匪的饭,我快马加鞭的赶回去寻你老子弄钱,如何?” “太费功夫。不如你拿我的名头去找田大人,问他暂借五十万的银子使使。”司徒岑冷笑道,“田大人必有。” “啊?他不是要杀你?肯借么?” 司徒岑微笑起来,慢慢的一字一顿道:“你这么告诉他。田大人,大家都是出来混饭吃的。俗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何苦来又是动拳脚又是动刀剑的?还有什么不能用银钱解决呢?”贾琮怔了数秒钟,忽然抚掌大笑。司徒岑晃晃脑袋,“告诉他,四六开——不,三七开。我七他三。我敢打包票,这生意他必然肯做。” 贾琮笑得弯了腰:“二八开他也肯做的。换了我我也肯!搭上你这条线,日后的银子还不跟流水似的滚滚而来?”乃拱手道,“既如此,大王,我筹银子去了,我们老卫就烦劳大王多照料两日。” 方易飞含笑拱手:“好说。” 贾琮朝司徒岑挥了挥手,转身而去。出了营寨,有喽啰领着他下山。贾琮道:“我要去找福平县令谈生意,你们跟着不大好。不如你们明日中午在山下接我。”喽啰听着有理,便只送他到山脚。 贾琮单人独骑慢悠悠晃了约莫有半里路,便听有人在身后喊:“贾先生!” 贾琮抱怨道:“这么磨蹭。我已走得够慢的了。”乃勒住马。 那人道:“抱歉,与主子多言了几句。”来着正是司徒岑的护卫头领周虎。 贾琮瞧了他几眼:“阿岑这么天真的带着新媳妇乱跑,是不是你们惯出来的?在西洋时他是不是也一个人拿把剑到处乱跑,你们偷偷跟着他、帮他摆平各色匪盗?”周虎含笑点头。贾琮长叹,嘀咕道,“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周虎一愣:“先生说什么?” “我说,你们做得不对。”贾琮正色道,“他都这么大了、且走过那么多地方,居然还对自己的武力有误解。可不就惹出事端来了?”顿了顿又说,“你们帮他做了那么多事,也该让他知道知道、加点薪水什么的。万一有个损伤呢?退一万步说,你们觉得这些是分内事、不欲得钱,也该正个名才是。” 话音刚落,有人在树梢哼了一声:“我呢?我帮你做的事少么?” 贾琮仰起脸来瞧着那人直笑:“连我都是你的,你要什么只管拿去。” 陈瑞锦纵身跳了下来,向周虎抱拳:“周护卫,久仰大名。” 650.第六百五十章 话说司徒岑的护卫周虎赶下磨盘山来与贾琮陈瑞锦会面,寒暄几句后道:“我们殿下疑心这伙山贼是方雄余孽。” “有那么巧么?”贾琮想了想问道, “除了方雄,蜀国还有哪家被削掉的高官姓方么?” 周虎摇头,又道:“那妇人显见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开口闭口就是‘老爷’。方雄死时他的嫡孙还是个懵懂孩童,如今少说也十七八了。且他有个大孙女, 年岁当与这个女山大王差不多大。” 贾琮道:“这些不要紧, 先把阿岑弄出来再说。他今儿装模作样挺好。我生怕他露出‘老子天生高贵’的马脚来,好在这厮平素痞惯了。要让土匪知道他是蜀王的儿子,他这会子就得死。” 周虎道:“殿下命我快马去成都调兵。” 贾琮连连摇头:“开玩笑!这家子若是方雄家眷,他就犹如在虎狼之穴、随时送命。你们几个老实守着他别乱跑, 倘或有个万一呢?我跟田大人做生意去。横竖磨盘山就在这儿,你们又认得路, 还怕他们插翅膀飞了不成?” 陈瑞锦也说:“这山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非一朝一夕能打下来的。无非先送他们几个钱, 回头再拿回来就是。” 周虎身为护卫,司徒岑的安全比什么土匪逆贼皆要紧, 闻言忙说:“贤伉俪言之有理。我也觉得护着殿下安危要紧。” 贾琮撇嘴道:“看看, 都是你们惯的!阿岑常年养成掉以轻心的习惯, 连主次都不分了。与性命相干的事儿你们就不能听他的话,你们才是专业人士好么。若都听他的,这货早死在西洋了。你想啊,他要是没露馅,我明儿就带银子来赎他。土匪惯常做绑票案子,我今儿又当众帮这女大王说话、噎死那个帮她弟弟出头的妇人,你好我好大家好。明儿和和气气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下山后随便他调多少兵马来围。你纵然这会子跑回成都,能提前多少日子发兵?若在我回来之前他露馅了,你在、说不定还能抢了他逃跑。左不过一两天的事,只管稳住阵脚,别冒不值得的险。” 这些话字字句句顺了周虎的心,立时道:“我这就回去同殿下商议。” “你傻啊!”贾琮翻了翻眼皮子,“你只暗暗藏着,别在他跟前露脸。他若遇险你再出来,他没遇险、就等他平平安安下了山再请罪去。” 周虎让他撺掇动了,思忖会子道:“就依先生所言。” 贾琮挥挥手:“就这么定了!你快回去吧。” 周虎道:“还有一事。殿下让我提醒先生,这山大王与她弟弟间隙不小,或可利用。” 贾琮摆手道:“别指望这个,还不如指望田县令呢。她那个弟弟九成是让她故意养废了。从方雄倒台到现在都多少年了?方小爷的手下竟只有后宅妇人,且盼着外人帮他出头。可见他们脑中还是在成都过太平日子的那套逻辑,全然没有身为土匪的自觉。越是这样,土匪们越不会跟从他。反倒是田县令,有钱有人胆子又大,只说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他说不定会相信。”周虎听着又有道理,横竖司徒岑也不过是让他传话,遂罢了。 三人就此作别,周虎回山暗暗护着司徒岑去,贾琮陈瑞锦两口子撒马直奔福平县借银子。殊不知贾琮前脚才刚下山,有个樵夫打扮的人后脚便上了山——正是蜀国商党首领刘丰。 贾琮大摇大摆进了福平县城,遇见个闲汉模样的人便打听:“县太爷在哪里?我从成都来,要同他商议一件极赚钱的大事。”此处县太爷就是土皇帝,而县太爷最喜欢钱尽人皆知,谁敢拦阻?那人立时跑在前头领路,贾琮骑着马慢慢悠悠跟着,顺溜之极来到县衙。衙役听说这位官人有“胆子够大便能发大财”之事要与县太爷商量,跑着往里头报信。不多时,田大人有请。 贾琮看见这田大人时忍不住想拍巴掌叫好!人不可貌相。此人虽与贾敘没半分相似之处、却异曲同工——长得实在太像忠臣了。身高七尺,四十多岁,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红润亮堂,垂着三绺胡须,冷眼看有几分像戏台上扮的关公老爷。 贾琮含笑抱拳:“田大人,晚生喜欢开门见山、不爱绕弯子。可否请大人选个说话方便之处,晚生与大人好生聊聊?” 田大人微微一怔,旋即拱手:“好说。”乃径直在前头领路,与贾琮一道进了后衙书房。 二人分宾主落座,有美貌丫鬟进来上茶后便走了。贾琮捧着茶盏子微笑道:“田大人,你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死路、一条财路。” 田大人也微笑:“是么。” 贾琮道:“前几日大人抓了个女子偏又让人家逃了,可有此事。” 田大人眼神动了动:“那女子去向本官已知晓。” “狗屁!”贾琮嗤道,“你让两个手下哄了。女子已被她夫家的人救走。还有,她丈夫也没死,被护卫救了。她丈夫姓司徒,女子裘氏。” 田大人愕然!“腾”的站了起来,指着贾琮喝道:“满口胡言乱语!” 贾琮假笑道:“我犯得着哄你么?哄了你有什么好处?不信你去那两位住处查查,看看可有细软没有。人家早跑了。” 田大人急呼吸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竟冷静下来,问道:“想必这就是死路。财路呢?” 贾琮笑眯眯道:“田大人已经知道她丈夫是谁了?”田大人点头。贾琮拍手道,“这就好办了。田大人,冒充皇亲国戚、妄图杀害王子霸占王妃,这是天大的短处吧。” 田大人闻言诧然片刻,遂笑起来:“这自然是天大的短处。莫非三殿下想拿捏我这短处么?” 贾琮伸出两根手指头:“二百万两银票!现给。”田大人倒吸一口凉气。贾琮摊手,“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选吧。” 良久,田大人慢慢的说:“先生方才说,另一条是财路。” 贾琮眼中亮起光来:“田大人这戏唱得太假了,想必捞不到多少钱吧。古人云,收税不如打劫、打劫不如受贿,何不弄假成真?” 田大人目光闪烁:“三殿下不恼我?” 贾琮打了个响指:“哎呀!我好悬忘记了。三殿下有几句话让我告诉你。他说:田、大、人!大家都是混饭吃的,何苦来又动麻袋又动火枪?还有什么不能用银钱解决呢?”乃伸出双手比了一个三一个七,“三七开,你三他七。” 田大人怔了半晌,忽然抚掌大笑:“万万没想到,三殿下竟是个水晶心肝的玻璃人,如此通透!” 贾琮也抚掌大笑:“哎呀看来生意有望!晚生最喜欢田大人这样单纯不做作的无耻之徒。” 二人笑了半日,田大人忽然敛起笑意道:“三殿下如此大度,只为了钱么?” 贾琮摊手:“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田大人冷笑道:“那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贾琮奇道:“还有谁不缺钱么?” 田大人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三殿下娶的那位可是裘家独女。” 贾琮眯起眼来:“看破不说破,田大人是聪明人。身在蜀国却险些活埋了蜀王亲子,你以为有几条路给你选?古人云,为匪易、做官难。” 田大人忍俊不禁:“古人何尝说过这些话。” 贾琮笑道:“三百年后我不就是古人了?田大人,当过官之后就不愿意再去当匪了吧。” 田大人瞧了他会子:“先生可有信物?下官如何知道先生不曾哄我?” 贾琮随手取出两块腰牌来:“喏,三殿下府上的和裘三老爷府上的。田大人先打发人去追拿王妃的那两个手下家中找找他们的细软,看还剩下什么没有。” 田大人细看了半日腰牌——他自是从没见过此二物,只看牌子做得精细,想必富贵人家的腰牌都精细。贾琮指道:“三殿下那块镀的是银,裘三老爷那块镀的是铜。”田大人点点头,喊手下上某二人住处查看。 不多时那人来回:“只剩下粗苯的物什,值钱的都没了,并寻到两大摞当票子。小人还打听了会子,他二人大前日寻同僚借了不少银子。” 贾琮拍案大笑:“无耻之中还有无耻!”乃竖起大拇指。 田大人骂道:“贼子尔敢!”立命人画影图形捉拿,只说是江洋大盗。 贾琮“啊”了一声:“险些忘了。”忙从怀中取出两张画像来,“田大人你看看,像不像?” 田大人接过来一瞧,竟就是那一高一矮两个逃跑的下属,忍不住赞道:“像!好画师!” 贾琮在旁笑眯眯道:“不是画师,画这画儿的乃是三殿下身边的护卫。田大人这生意如若不做,日后举国通缉、罪名是什么可就不得而知了。” 田大人顿时黑了脸。许久,苦笑道:“下官哪里有这么多银子……” 贾琮依然笑如招财猫:“二百万而已,翻个个子你也拿的出来。再说,运气不好惹了瘟神,难道不要破财免灾的?纵然不给,你这万贯家财末了还不是充公进国库?纵然给了,”他摇头晃脑道,“古人云,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个当真是古人云。” 田大人闭了目攥紧拳头,贾琮自在吃茶、还差点哼起小曲儿来。足有一刻钟的功夫,田大人咬牙苦笑:“罢了,是下官运气不好。” 贾琮鼓掌:“这就对了!当断则断。钱再要紧,哪里比得上命?田大人英明。”遂举起茶盏子来,“祝大人与三殿下日后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田大人晃了晃神,叹道:“古人云,官大一级压死牛。” “哎呦不对哦~~”贾琮摆了摆手指,“官大许多级呢,你还是个七品芝麻官。”田大人满脸肉疼,长叹不已。 这日黄昏,贾琮怀揣二百万两银票子骑马出了福平县城。眼看四下无人,贾琮勒住马挑了下来,从怀中掏出银票来数了数,藏了一小叠入怀内,手里挥舞着其余一大叠喊道:“媳妇儿媳妇儿!快夸奖我!我才刚赚了一百五十万的银子,给你买衣料子!” 陈瑞锦不知从何处刮风般跳出来,伸手一摘,从他手中拿了银票子走。乃立着数了会子:“嗯,数目对的。” 贾琮笑眯眯道:“看我多老实,从来不藏私房钱。” 陈瑞锦瞥了他一眼:“你藏一个试试。”贾琮连说不敢。陈瑞锦问道,“你就知道他能立时拿得出二百万银票?” 贾琮道:“福平县原先的县令施大人是个能官,兢兢业业养富了一大片。他来才多久?地毯式的刮地皮啊!怎么可能连二百万都没有。再有,他是土匪出身。土匪不是官兵,营寨并不靠谱,说不得干一桩买卖换一个地方,银票带起来方便。这习惯不是当两年官就能改掉的。” 陈瑞锦轻叹一声:“施大人……是刘丰弄走的吧。” 贾琮摇摇头:“施大人乃田大人弄走的。他想洗掉土匪身份、捐个官儿当,瞄准了福平县。施大人自然就是挡道的了。那老秀才女儿的八字便是他雇算命先生算的,且连着买通了四个算命先生。把风声放出去是他、特意将此事说与世子下头的清客听也是他。并早早打通了关节,只等施大人被撸掉官帽子他就顶上。不想施大人跑了……劝说他逃跑这事儿委实是刘丰干的。”他顿了顿,“不过出计的不是田大人自己,是他下头一个狗头军师——就是我让你赶在我进城之前杀掉的那人。倘若他在,咱们这一百五十万未必能挣到手。” 陈瑞锦微笑道:“那位啊,在院子里晒太阳呢。这会子大约已突然病死了。他家中竟然没有仆人、独他一个,且吃穿用度皆简朴的紧。” 贾琮奇道:“田大人不给他分红么?” 陈瑞锦偏头看着他:“你猜呢?” 贾琮摸摸鼻子:“这上哪儿猜去。你就公布标准答案得了。” 陈瑞锦伸了下腰:“早知道我不杀他了。冯紫英非骂死你不可。” 贾琮一呆:“啊?!我去!他手下细作这么牛啊!”乃跌足,“好生可惜。人才啊!” “你就不怕误杀了自己人?” 贾琮摇头:“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细作还用不着这么有进取心。” 陈瑞锦不置可否,伸手进怀捏了捏那叠银票子,笑道:“有钱果然舒心。” 第六百五十一章 话说贾琮从福平县令田大人处敲诈了二百万两银票,自留一百五十万,余下五十万拿去磨盘山上给司徒岑赎身。土匪做事并不拖泥带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两讫。 司徒岑是个有信用之人,当场向贾琮借了五百两银子谢那个替他弄吃食的土匪喽啰。喽啰喜滋滋接了,行了个礼。司徒岑一眼不眨看着他道:“土匪这一行不好做,你不如拿着银子做点小买卖去,日后也好讨一房媳妇、成个家。” 喽啰随口道:“做买卖多费事。要应付各色衙役,还有那么多捐税。哪有当土匪自在。” 贾琮在旁阴阳怪气的念到:“苛政~~猛于~~虎~~也~~”司徒岑低叹一声,转身走了。 另一个喽啰送他二人下山,贾琮一路上同人家东拉西扯胡说八道。眼看快到山下了,贾琮随口问道:“你们磨盘山不算高,不怕官兵么?” 喽啰道:“虽不高,却险的紧。再说,左近哪有什么官兵。我们搬来此处年头也不久,没看山寨那么简陋?福平县那个姓田的来了我们才来的。” 贾琮点头:“你们大王倒机灵。要给田县令交保护费么?” 喽啰笑道:“这个自然。只是他收的钱并不多,且什么事都不管。不然我们费力气搬家到这儿来干嘛?” 贾琮道:“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一方父母官是个土匪的时候,良民迅速逃离,土匪迅速聚拢。” 喽啰道:“吃我们这碗饭不容易。风吹雨淋的。遇上厉害的镖师保不齐白忙一场不说,还得折损几个弟兄。” 贾琮道:“我问问,你干这行之前原先是做什么的?” 喽啰道:“我是当兵的,被上头踢出来了。没有别的本事,我本是军户故此不能回家,回家就成逃兵了。只好做土匪。” 司徒岑问道:“你做什么了?怎么被上头踢了?” 喽啰道:“我没钱送礼,故此被踢了。” 贾琮忙说:“别理这货,他就是个温室里的花朵,什么都不知道。”乃斜睨着司徒岑,“吃空饷知道不?踢掉些兵士,领头的可以白得许多军饷。要不怎么军户不能回家呢?”他拍手道,“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凭蜀王怎么盘算,横竖有人将他瞒得死死的。” 司徒岑眉头拧的跟麻花似的:“怎会滴水不漏呢?谁有本事遮着这么多将士之口。” “当然是孔方兄。”贾琮道,“大家都有份!只有共同的利益才能众人齐心协力掩藏同一个秘密。”司徒岑闻言扭头不语。 转眼到了山脚下,贾琮与喽啰挥手作别。乃瞥了司徒岑一眼:“喂,走路的时候别生闷气啊,当心跌下去。” 司徒岑长长一叹:“我只觉得西洋几国皆乱糟糟的,不想蜀国也乱。” 贾琮宽慰道:“你老子并非擅治国者,这些皆是太上皇……额,这个黑锅扣给太上皇也不大好,应该是先帝掌权时留下来的。”他思忖片刻道,“我小时候做过许多看似很不寻常的事,其实都是先生教我的。长大以后慢慢懂事了,再回想小时候,才发觉完全不对。” 贾琮年幼便让贤王等人刮目相看,司徒岑打小就知道。闻言不禁好奇:“怎么不对?” 贾琮张望会子,拿马鞭指着前头的大石头:“坐着说。”司徒岑点头。 二人遂旁跳下马来,肩并肩坐在石头上。贾琮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奋力做出忧伤明媚的表情来。“小时候,我曾把一位先生看成白眼狼。那人名叫贾化,你听说过没?” 司徒岑含笑道:“可是让王子腾弄死的那个?我听说过一些,只不大齐全。” “我跟你细说。”贾琮遂将贾雨村之来历、品行、自己当年是怎么浇了他一身的五谷轮回之物从头到尾讲述一遍。司徒岑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贾琮道,“阿岑,依你看,我家哪里不对、你家又哪里不对?” 司徒岑想了想:“你二叔贾政没眼光、不识人。我家……与我家何干?” 贾琮横了他一眼:“你是皇孙!朝廷就是你们家开的。我家委实是错在我二叔不识人,你家呢?贾雨村乃因贪酷之弊被革的职,你们家随随便便的就给起复旧员了?” 司徒岑叫屈:“那是你二叔替他谋的好么?” 贾琮拍手:“却又来!我二叔是谁?科举考不上、沾老子的光混了一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且贾政的人品本事你总知道吧。一不是大儒、二不是吏部尚书、三不是阁老、四不曾袭爵、五不是凤子龙孙。他凭什么就能替人谋府尹这种四品大员、还是应天府这种江南富庶地?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他顿了顿,轻声道,“他替贾化谋此职十分轻松。”司徒岑摇了摇头。贾琮又说,“更可怕的是,阿岑你身为司徒家的子弟,也没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对。” 司徒岑苦笑道:“我哪里不知道此事不对?不过打小看多了。” 贾琮扯了下嘴角:“习惯成自然。犹如将军吃空饷、县令加税、土匪绑票。犹如民间有好女儿非得送给世子。” 司徒岑皱眉道:“那事儿,我哥哥也是迫不得已。他是世子,世子无子得惹出多少事端?” 贾琮遂掰手指头:“首先,王位非得传给儿子就不妥。他若不立女儿,你舍得把亲生的儿子送给他么?虽然过继听上去有面子一点。血脉人伦本是天生的。其次,那个秀才的女儿当真就能生儿子么?万一不能呢?岂非毁了人家一辈子?” 司徒岑道:“侧妃之位只次于世子妃。” 贾琮鄙视了他一眼:“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误以为举国女子皆愿意做你哥哥的小老婆?你问问你媳妇可愿意做世子妃么?” 司徒岑立时道:“她与旁人不同。” “非也!”贾琮道,“她与大部分官女民女一样,不愿意深入宫墙、受规矩辖治、饮食起居不得自由。心甘情愿进宫的官女民女少得可怜。不然,太上皇的那些女人怎么眨眼嫁光了?” 司徒岑挑了挑眉头:“嗯?不是送去做道姑了?” 贾琮摊手:“不足两个月,嫁光了!一个愿意替太上皇守活寡的都没有。” 司徒岑立时说:“不是遭贼人劫掠了?” 贾琮撇嘴:“那么假的官方说辞你也信?因嫁人时不能用本来的身份,还得说是寡妇,故此大都嫁的商贾。好在个个容貌出众,都嫁得挺好。” 司徒岑皱眉:“这事儿谁做的。” “太皇太后。”贾琮道,“嫁掉全部未曾生产的妃嫔换聘礼、好供养宫中用度。太皇太后穷啊!宫中太监那么多、开销那么大,直至卖光了太上皇的女人才开始卖爵位的。不过,那些女人是自愿嫁人的。太皇太后说可以不嫁,一面修道一面等太上皇东狩归来。然并卵,一个都没有。” 司徒岑深吸了几口气。半晌,叹道:“也是。宫中佳丽三千,天子雨露又能沾几个?” 贾琮道:“故此,纵然那老秀才之女才比谢令姜、貌赛杨玉环,人家也未必愿意入世子府去同一群女人抢丈夫。人爱子女犹如兽爱幼崽,乃是天性,难怪人家要逃跑。你哥哥根本就是强抢民女。他能仗势欺人,田县令为何不能?世子与田县令仗的是权势,土匪仗的是武力。权势之根本也是武力。没有武力的就用钱,钱能通神。强盗逻辑盛行,蜀国还能是个好国家么” 司徒岑苦笑道:“这些事……”他许久说不下去。 “你好歹能劝劝你老子,这是他的江山。”贾琮正色道,“今时不同往日。百姓在蜀国活不了可以走!你看施大人不就走了?” 司徒岑想了半日,问道:“那日我听土匪说,王子腾大人将两广治理得极太平?” 贾琮点头:“王叔父下头就没有田县令这样的。” “他怎么除掉的这些人?他不也是武将出身么?” 贾琮嘿嘿一笑:“没错。但他懂得两件事:共同富裕才是真的富裕;与其杀鸡取卵,不如养出下金蛋的鸡来。”不待司徒岑问,他便解释道,“其实福平县原先的县令施大人就会养下金蛋的鸡。百姓都富了,他慢慢收税。一只鸡蛋收一块鸡蛋壳,一万片鸡蛋壳可就了不得了。王子腾以香港之海贸吸引举国商贾去做生意,他并不多收苛捐杂税,寻常的商税、吃住、车马已足够两广富甲一方。并广建工厂。两广的官吏不论文武,个个家中开工厂。工厂是最需要人口的。哪里有土匪扰民,工人就不去那儿打工、改去别处。横竖做的差事、拿的薪水都差不多。工厂主能不着急么?土匪缴纳的保护费还不及工厂盈利的一个零头!故此两广官员最恨匪盗。王子腾搞肃清那阵子,两广贼寇皆迁入江西——那儿没人管。” 司徒岑哼道:“燕王在江西剿匪,已经逼了些到蜀国来。” 贾琮微笑道:“你们蜀国有田大人这么懂行的匪官,可莫要变成第二个江西。” 司徒岑瞥了他一眼:“这些话你怎么不同我老子说去。” 贾琮摊手:“我拿不准他肯不肯听,毕竟他也没少强、抢、民、女。除了民女,说不得他也强抢了别的。横竖他是得好处的那个人,未必肯听我所言。再有,”他笑眯眯道,“被土匪绑票的人不是你么……你最有体会。这些事犹如多米诺骨牌似的。若世子没强夺人家的姑娘,施大人就不会逃跑、田大人不会为害一方、你也不会落入匪窝。哦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把周虎拦下来了没让他去成都调什么兵马。” 贾琮本是一口气说下来的。司徒岑还琢磨他的话呢,听到最后大惊:“什么?!” 贾琮翻了个白眼:“就没见过你这么迷糊的!刚吃了个亏伤疤还没好呢。他是你的护卫头领,你打发他走了,万一你露了什么马脚让土匪看出端倪呢?你死了也就死了,你这些护卫满门只怕都活不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阿岑啊,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知轻重呐~~” 司徒岑急道:“我何尝会露什么马脚!” “那可不好说,毕竟咱们阿岑是单人匹马打遍西洋无敌手的独行侠!若没人暗地里帮你收拾烂摊子,你立时就值钱了——五十万两。” 话音刚落,司徒岑的几名护卫依次从不知何处闪出身形来,周虎跪在他跟前请罪。司徒岑还能怎样?也没闲工夫发脾气,只命他“快去调兵,不可走了方家余孽”。周虎当即走了。司徒岑扭头看贾琮正要抱怨,贾琮抢着说:“别唠叨我!咱们这就回成都去见你老子娘,听听他们是赞成你是赞成我。” 司徒岑跌足:“那还用问!” 贾琮打了个响指:“这不就结了么!” 司徒岑无奈,叹道:“但愿别生什么变数才好。” “只要你没露出破绽就不会有变数。” 司徒岑心下莫名焦急,抬头又望了磨盘山半日。几个护卫过来请他上马。司徒岑站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媳妇呢?” “送回成都去了啊!” “你那日说她脱险还有什么故事?” 贾琮嘿嘿一笑:“你这个媳妇真真有趣。我们柳镖师赶到时她已被送入田县令的一处外宅,你猜她是怎么拖延的时间?”司徒岑白了他一眼。贾琮击掌道,“她粗着嗓子跟田县令派来的人说,不能蓬头垢面的见老爷,她要先梳洗打扮一番。”乃顿了顿。司徒岑又白了他一眼。贾琮又击掌,“还让人给她取小刀和热毛巾来,她得刮个胡子!又说要两个蓬松的大馒头,她有要紧之用。” 司徒岑微微一想便明白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几个护卫也跟着笑起来。这一通笑,司徒岑心下畅快许多,乃翻身上马:“走!回成都。” “咦,你不整治福平县么?” 司徒岑再白他一眼:“我手里才几个人?不得回去找我老子调兵呢?”乃哼道,“让田县令见识一下权势武力。” “记得提醒你老子整顿吏治。” “知道知道!还有广开工厂对不对?” “对对!阿岑果真是个水晶心肝的玻璃人。开了工厂,还得有自由贸易。你在大佳腊看过书的吧。” “看是看过……我老子好哄,我哥哥只怕得费些口舌。” “哎呀那就拜托你啦~~” 652.第六百五十二章 司徒岑贾琮一行人快马往成都赶,半道上遇见周虎与一位姓孙的将军领兵而来。司徒岑见了孙将军心下大定。此人乃蜀国一员上将, 早年跟着蜀王在北疆打过俄罗斯红毛子, 区区土匪不在话下。乃吩咐了他二人几句, 又命剿完土匪回程时顺带捉拿福平县的田县令。周虎跟孙将军前去领路, 其余众人接着赶路。 眼看城门就在眼前, 只见城墙脚下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跳起脚来招手:“姑爷!姑爷!这儿这儿!”司徒岑一瞧,正是裘氏身边的丫鬟, 赶忙催马上前。那丫鬟仰着小脸说, “我们姑娘在青羊宫呢。” 司徒岑微惊:“她不回家,上青羊宫做什么?” 丫鬟撇嘴道:“自然是等姑爷一起。不然,姑娘回来了,姑爷还不知道在哪儿,我们姑娘能有好果子吃么。” 司徒岑一想委实有理, 忙说:“我去接她。” 丫鬟道:“姑爷只说下山后我们姑娘就同你在一处呢。” 贾琮在后头绷着脸逗她:“这个怕是不成,我们路上遇见了领兵的将军。一行人才这么几个, 人家将军难道没有眼睛的?” 丫鬟两只大眼睛咕噜噜的转:“我们姑娘就不能扮作男人混在里头么?再说, 将军又不是女人见得到的, 外头的男人何尝会问这个?” 贾琮不禁拍手:“好机灵!小姑娘, 你叫什么?” 丫鬟得了夸赞, 笑弯了眉眼:“我叫铃铛。” “好机灵的小铃铛。”贾琮扭头向司徒岑道,“你媳妇瞧着是个人才啊,挑的丫鬟冷静有条理。”司徒岑微微一笑。 一行人遂入城门直奔青羊宫,见着裘氏。他们小两口本是新婚燕尔,乍经历如此劫难,相见时又哭又笑,四只手如“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扣了环了。贾琮干脆提议就在此歇息一阵,让那两口子单独说说体己话。好在司徒岑夫妇皆是明白人,只略聚了会子便出来。大家串了半日口供,又装模做样演练一番,方起身往蜀王府而去。 蜀王已得了周虎传信,知道儿子被平安赎回。饶是如此,依然受惊不轻。也不管贾琮与一众护卫都在眼前,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世子在旁几次三番想打岔救他弟弟,蜀王只充耳不闻。司徒岑使劲儿给贾琮使眼色,贾琮没看见一般,兴致勃勃在旁看戏。末了还是有个机灵的太监上后头给王妃报信,王妃跑着出来,不管不顾搂着司徒岑痛哭。 贾琮顿时头疼——他最怕听女人哭。赶忙上前劝道:“这位是王妃不是?别哭啊!殿下已平安归来,也拿准了方家余孽所在、又揪出了鱼肉百姓的大贪官,终究不是坏事。” 蜀王遂问世子道:“那个福平县令是怎么回事?” 世子道:“他倒是正经捐的官。” 贾琮问道:“有钱就能捐官么?不查清楚可曾犯过案的?方雄不是从京城打劫了许多财物没找到?万一他的儿孙拿这些钱来捐官,岂不是很顺畅?” 世子忙说:“自然要先核查,三代清白……”他猛然闭了口。 司徒岑从他母亲怀里艰难探出个头来:“莫说三代,那姓田的这代就不清白。也没法子查去,如今哪里买不到身份?在原籍处都分不清真假,何况咱们也没那么多心力。依我说,横竖咱们在外洋没少弄钱,捐官这一节不如蠲了为是。正经朝廷科考出来的士子又不是没有。” 蜀王立时道:“既是查不清楚,蠲了吧。”世子应了。 蜀王又问司徒岑此行经过。司徒岑遂大略说了一回,只隐去了初上磨盘山时被丢在稻草中过的那一夜,哄他爹娘哥哥说一上山他就允诺了小喽啰五百两银子、遂得了热乎吃食和齐全的屋子。贾琮赶忙说:“借我的钱记得还我。”王妃还没走呢,立命人从她账上取钱来还贾琮。司徒岑并不推辞,笑嘻嘻谢了他母亲,又接着往后说。直至下山,在离山脚下不远处的镇子上找到裘氏。 王妃微微皱眉,问贾琮道:“贾先生,我听说裘氏是你们家的人救的?” 贾琮道:“是我媳妇与她一见如故,因听说阿岑不欲带着护卫,便打发了个跟着我们的镖师暗中保护——我媳妇也不知道周护卫等人也暗暗跟着他俩啊。后来遇上那田县令的手下使调虎离山计,连周护卫带我们家的镖师一块儿中计了。”他摊手道,“三十六计还能再雄霸三千年!” 蜀王道:“这是周虎的不是了,他该留下几个人的。” 贾琮道:“统共才几个人?正经该是阿岑的不是——哪有不带人就乱跑的!还真以为自己是孙猴子呢。”司徒岑赶忙踩了他一脚。已是来不及了,蜀王和王妃老两口同时开始数落他。世子也不敢劝,与贾琮两个在旁忍笑不已。 良久,他二人说累了、遂顿了顿。世子趁机问道:“贾先生,后来呢?” 贾琮道:“后来不是找到了田县令的两个手下么?周护卫领着人打听磨盘山去,我们家的镖师追回了阿岑他媳妇,避在一处小客栈等他。后来我就上福平县骗钱去了。”遂说了一回经过。待说到田县令相信司徒岑愿意免掉他的罪、同他合伙收贿赂,蜀王与世子皆目瞪口呆。贾琮摊手道,“他真的信了。毕竟那顶乌纱帽本是他拿钱买来的嘛,在田大人眼中,有钱能使鬼推磨乃世间真理。” 蜀王默然片刻道:“捐官蠲了。”世子再答应一声。司徒岑遂提起整顿吏治来。蜀王听了半日,瞧着他道,“不如此事就交给你?” 司徒岑一愣:“啊?我?我哪儿成啊。我什么都不会!” 贾琮在旁翻了个白眼:“这么大人了,什么都不会你还有脸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司徒岑瞪了他一眼,望着世子求救。世子思忖道:“你只当个监工便好。” “不是!当监工我也不会啊!”司徒岑急了,“我就是个外行,人家内行哄我还不容易?” 世子道:“我给你派几个内行助你。” “那还不如干脆就让内行做去!” 贾琮又翻了个白眼:“米虫指的就是你。你哥哥说得还不清楚?让你做监工、派内行助你。要的不是你出多少力气,是要你这块招牌!你是王爷的嫡子、世子的亲弟弟。各路神仙也好、各方妖魔鬼怪也好,不便拿大排头压办事的人。不然,难道每件事都扯到王爷和世子跟前来?那得哪年才办完?”世子含笑点头。贾琮得意洋洋横了司徒岑一眼。 司徒岑瘪瘪嘴,半晌才说:“我能再玩个把月么?” 贾琮两手一摊:“世子,这厮不靠谱,要不您还是自己上吧。” 蜀王登时撂下脸来:“胡闹!你都多大岁数了。你哥哥同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帮着孤处置许多事务了。就这么定了。”世子微微一笑,司徒岑耷拉着脸答应了。王妃看两个儿子如此和睦,遂放下心来,内里暗暗谢遍了满天神佛。 而后司徒岑少不得引着新媳妇重新给蜀王夫妇敬茶,离家出走之事算是了了。没贾琮什么事,他遂回到贾氏马行住去。不想到了晚上,司徒岑急匆匆打发了个人捎来一张笺子,说裘氏给他脸子瞧,问贾琮可有主意没有。贾琮纳罕道:“这厮不是最懂女孩儿心思的?” 陈瑞锦在旁瞧了一眼,道:“蜀王妃九成给他塞了什么侍妾美人之流。” “啊?裘氏家里不是很牛逼吗?” “那又如何?裘家终究是臣,王妃终究是主。王妃虽不便当面给裘氏气受,送两个女人添添堵总算不得什么。” 贾琮捏了捏下巴:“我总觉得蜀王妃虽然拧,并不是那么直愣的女子。明知道裘家对蜀国如此要紧,还修理裘家独女,不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他两个说话时司徒岑派的小厮还在呢,那孩子喏喏的说:“王妃……委实给我们主子送了两个女人。”陈瑞锦哼了一声。 贾琮皱眉:“她跟你们主子说什么了没有?” 小厮垂头道:“她说……这两个都是八字利子、身子好生产、且模样不大出色的。裘氏想必舍不得她自己的孩子……” “我去!”贾琮拍案,“她把她儿子当什么?种马么?”乃呆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司徒岑好可怜见的!他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 陈瑞锦也笑:“这两个女子显见预备许久了,不论司徒岑娶了哪个裘氏都得送过去。哎呀让你们主子好生收着吧。” 他两个笑了半日,贾琮摇头道:“说白了就是借种嘛。我一直以为民间才有此陋习,不想天家也没什么两样。”想了想,又笑。 陈瑞锦瞥了他一眼,向那小厮道:“你们王妃是不是陪嫁过来一个叫铃铛的丫鬟?” 小厮老实道:“奴才不知。我们王妃今儿才进府。” 陈瑞锦道:“你回去,让裘姑奶奶把铃铛打发过来见我。” 贾琮伸头问道:“做什么呢?” “你别管。” “哦。那交给你,我不管了。” 那小厮遂赶忙跑回府去。不多时,那个叫铃铛的小丫鬟果然来了,直往陈瑞锦跟前去。陈瑞锦道:“叫你来,是因为听说你口齿伶俐,让你传话儿想必不会记错。” 铃铛笑道:“奶奶放心。奴婢记性最好不过。” 陈瑞锦遂对她说了半日的话,末了让她重复一回。不禁暗暗吃惊:这丫头竟然一字不错的全记住了!记性果然是最好不过。乃点头道:“很是。你回去就这么同你们姑奶奶说。”乃命送她出去。 次日下午,司徒岑打发人送来一张笺子,上头写着:主意是你媳妇出的不是?贾琮瞧着好笑,提笔回了一张:是啊。一时司徒岑的笺子又来了:果然是你媳妇,胆儿够大。贾琮翻翻眼皮子,回道:你媳妇胆儿也不小哇。第三张再来:你觉得能行么?贾琮回到:能行!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跟你媳妇说了什么。司徒岑遂再没写笺子了。 贾琮满心好奇,围着陈瑞锦团团转,打听她出了什么主意。陈瑞锦让他兜圈烦了,道:“左不过是瞒天过海之计。” 陈瑞锦想着,蜀王妃有三个儿子,没了一个,对这两个必是好的。且她能连生三个嫡子,可知最擅控制后院。故此司徒岑身边必少不得她的细作,好让她随时知道儿子可有头疼脑热、下人伺候可尽心。司徒岑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纵然知道也不便打发走。他既是不愿意收那两个女人,若踢到角落院子去、他母亲必能知道。老太婆控制欲这么强,能善罢甘休么?前些日子她宁可玩出调包计、死活不肯让司徒岑娶裘氏。虽是恐怕两个儿子日后不睦,也少不得有几分不高兴司徒岑过于钟情裘氏之意在里头。想玩花招,就得离开蜀王妃的视线、即离开司徒岑的府邸。 司徒岑可在外头弄处宅子,最好是裘氏陪嫁过来的宅子,避在城郊处,里头的下人全是裘氏和司徒岑信得过的,务必隔绝蜀王妃的人。如今只打着裘氏“眼不见心不烦”的名头送此二女过去,司徒岑假扮每月去配几日的种。蜀王妃又不是贾敘龚三亦那一流的人物,难道还能一直盯着他么?司徒岑只管说,“我要上某某巷那边去。”然后出门或斗鸡走马、或做公务去。就如那个小丫鬟铃铛所言——外头的事,女人没法子知道;外头的人,女人没法子问到。王妃也好不到哪里去。 贾琮听罢思忖会子道:“那两个女子家中的人若是来找女儿呢?岂不就露馅了?” 陈瑞锦道:“司徒岑连身份都不给她们,她们家找来了又如何?难道还能联络上?” 贾琮挠了挠下巴:“总这么瞒着也不是事啊。” 陈瑞锦笑道:“这个不过是治标,我看不惯那老妇人给人家新婚两口子添堵、替他们顺气而已;并不治本。若要治本,再过些日子就好。到时候蜀王妃指定会忘了此二女,司徒岑就能做件善事、送她们回自家去。” “啊?”贾琮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那事儿……还能治这个本?挨得着么?”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两码事。想不明白自己琢磨吧。”撤身出去了。过了会子又回来,“那个叫铃铛的能过耳不忘,你悄悄给我弄来,我有用。” 653.第六百五十三章 司徒岑犯愁他母亲要他帮哥哥生儿子的功夫, 磨盘山上官兵与土匪已打了起来。且官兵显见吃亏。周虎与孙将军本以为,自家火器占了上风,夺下此山必是容易。不想土匪手中亦有火器。虽不多,却得山势之利或守或偷袭, 每每得手。本是不高的一座山,久攻不下, 孙将军渐渐着急。周虎劝道:“方雄也是武将出身,他手底下藏的人马必不是寻常土匪, 而是正经官兵。”孙将军思忖片刻, 打发了人回成都求增辎重粮草, 预备在此处常驻围山。 蜀王得报,颇为焦急。思虑再三,另派一将领大军前去,命速战速决、不可走了一个土匪。司徒岑本来不知道此事,正在家中翘班犯懒。世子特特打发了个要紧的幕僚过来告诉他,还问三殿下如何作想。司徒岑随口说:“何苦来, 杀鸡用牛刀。”偏这会子贾琮来了。 司徒岑昨日刚把他母亲给的两个借种的女人送走,裘氏打发人告诉陈瑞锦;贾琮遂掐着点来讨人情。他既来了, 司徒岑自然随口拿此事问他。贾琮听罢思忖良久, 看着那幕僚:“你是世子贴心的人不是?” 幕僚含笑道:“算得上。” 贾琮道:“你回去告诉世子,这回打磨盘山八成达不成所愿,让他赶紧另派人上福平县去灭了田县令、抄他的家。” 司徒岑不由得坐正了:“怎么回事?” 贾琮苦笑道:“孙将军所言很是。敌营险隘、易守难攻、且多有储粮,围了山一寸寸的慢剿本为上策。两路人马往上凑,说不得反会被土匪捞到空隙,不跑掉喽啰也得跑掉主犯。如今满天下的土匪,不知多少人家养着官匪,王爷要喽啰何用?他要的不就是方雄藏起来的那些财产?而福平的田大人本也是土匪出身,干那一行的最擅逃跑。随便能拿得出五十万银票的主儿,家当绝对不止这么点子。世子快些把他抄了,能得多少好处算多少,安慰安慰王爷谋财落空之心。” 司徒岑道:“周虎武艺高强且认得道路,可否让他暗上贼营先捉了那女匪首?” 贾琮眼神一亮:“也是个法子!只是如今土匪窝里必然戒备森严。倘若不成,保周护卫性命要紧。且那个女土匪头子九成不知道东西藏在哪里。” 司徒岑奇道:“她不知道?” 贾琮翻翻眼皮子:“不然她兄弟凭什么还活着?” 司徒岑“哦”了一声,侧头瞟着他:“你那个道友……” 贾琮随口道:“早几年就走了。不过……”他微微皱眉,半晌才说,“他气数有些古怪,当是被人逼迫而走的。” 司徒岑与幕僚互视一眼:“他不是方家的人么?” 贾琮苦笑道:“没见过内斗的乌眼鸡么?” 司徒岑哼道:“落到那份上还有闲心内斗。” 贾琮道:“没有那笔钱财则必树倒猢狲散;有个诱人之物,少不得内斗。”乃摇头,“方家,从方雄开始,一路实力演绎自作孽不可活。”幕僚听他说的笃定,遂起身告辞、回世子府去了。 耳听小厮引着那人走远了,贾琮瞧着司徒岑道:“装没志气装会子就算了,别装过了头。” 司徒岑翘起腿来:“我说我是真没志气你信么?” “不信。” 司徒岑叹道:“我说想再玩个把月是真心的。才刚成亲呢!”乃抱怨道,“这会子本该在度蜜月才是。” “横竖世子今儿这意思极明白了。他乐得你出来参合军国大事。”贾琮伸了个懒腰,“对了,我媳妇想跟你媳妇要个人,就是那个胆子很大的小丫头,叫叮当的。” 司徒岑想了想:“铃铛吧。” “哦,铃铛。丫鬟的名字都差不多嘛。” 司徒岑微微皱眉:“我媳妇挺喜欢那丫头的。你媳妇怎么出来都不带个人?” “嫌麻烦,我们出门只带保镖的。”贾琮道,“你只帮忙带个话,借来使使,舍不得就算了。你们蜀国的丫鬟个个低眉顺眼、说话细声细气,瞧着就没精神。我们要走时还她?” 司徒岑笑道:“一个丫鬟罢了,你们带着路上使吧,还什么。”他想了想,“我还是问问她去。” “嗯嗯。”贾琮挥手,“快去快去!” 司徒岑遂到后头见他媳妇去。裘氏闻听便是一愣:“贾先生特特来替三奶奶跟我要铃铛?” 司徒岑道:“他们台湾府的丫鬟个个爽利胆大得了不得,一个抵我们三个使。大约是一时半刻在成都寻不着合意又可信的。贾琮说走时还你。” 裘氏想了想:“一个小丫头子,哪有让人家还的。再说,贾三奶奶非但帮了我们俩如此大忙,还救了我性命。漫说要我一个奴才,一百个也没什么好说的。”立时吩咐身边一个贴身大丫鬟告诉铃铛、收拾东西这就跟贾先生走。又命寻铃铛的身契一并交出去。 一时铃铛过来给裘氏磕头,眼泪汪汪的。裘氏命赏她十两银子,叮嘱道:“贾三奶奶最能干不过,她在台湾府使唤的人一个抵三个呢。这会子瞧上你了,可知你是个伶俐的。你只好生服侍,做事聪明些不可蝎蝎螫螫的。”铃铛垂头应了。裘氏思忖会子又说,“贾先生本有来历,你跟着他们家奶奶说不得还能有点子出息。只是万万不可起攀附主子的念头。” 铃铛忙说:“奴才万万不敢!” 裘氏道:“我知道,不过白嘱咐你罢了。我瞧着你与你姐姐并不是一路人,不然我也不敢使你、也不敢送你给贾三奶奶。”乃挥手打发她去了。 铃铛本是跟着裘氏陪嫁过来的,并没有多少随身物件。贾琮与司徒岑正商量整顿吏治的事呢,没空立时带她回去,遂借了司徒岑家的马车送她回贾氏马行、交予陈瑞锦。 陈瑞锦颇喜欢这小丫头,乃问她“姓什么”,“铃铛是你的本名么?”铃铛道:“我本姓沈,铃铛这名字是裘府太太取的。” “哦,那你家里的名字叫什么?” 铃铛垂头道:“叫之默。” 陈瑞锦一怔:“叫什么?” 铃铛眼圈子已红了:“奴才在家里叫之默。奴才年幼时爱说话,家父嫌奴才呱噪,惟愿奴才安静些才好,故此取了这个么名儿。” 陈瑞锦望着她道:“这可不是寻常奴才取得出来的名字。你原本是什么来历?”铃铛立时掉下泪来,头垂得更低了。陈瑞锦遂命她起来,坐下好生说话。 原来这铃铛之父本为二甲进士,官居泸州县令。她伯父在成都为官,错投了蜀王之第四子。世子做事颇有耐性。当年老四露出心思来,世子并未一气儿全灭了他的人,而是慢慢的抓出错儿、依律查处;没错的就设法诱他们犯错。铃铛的伯父虽谨小慎微,终还是落入圈套。其父纵然清廉,也少不得连坐进来。伯父斩首,其余男子送去做苦役,女眷悉数官买。 关在牢狱时,铃铛的堂姐教她如何将自己涂抹得难看些,免得被窑子买去;又教她如何应答人牙子说话,好卖个大户人家。铃铛不解道:“姐姐不是说大户人家下人乱的紧、勾心斗角的么?”堂姐苦笑道:“你我的模样儿,若是进了小户人家,我立时就得让老爷看上,你也逃不过十三四岁。大户人家横竖人多,变数大。”因主子奴才本来关在一处,她们姐妹糊弄过了管官卖的小吏,将她二人当作伯父家的丫鬟送去人市,终让裘三老爷家买了去。 父母亲人皆不知所终,姐妹两个相依为命。铃铛生性活泼可爱,她姐姐模样出众又不爱争抢,起初两年过得还算平顺。直至去年。纵然铃铛的堂姐入府时撒谎儿报小了两岁、且一直在做粗使丫鬟,也到了配小子的年岁。瞄上她堂姐的男人极多,怕是躲不过去的。堂姐本也是锦心绣口之人,实在不愿意嫁给猥琐粗俗之徒,苦求管事的婆子让她自梳。那婆子口里答应着,暗地里不知收了几家的钱。可巧有个四十来岁的管事死了老婆、瞧上了她。婆子便喜滋滋的上堂姐跟前道喜去。堂姐闻听便知在劫难逃。乃呆愣愣的睁着眼对铃铛说:“我本以为大户人家能好些,却是我错了。奴才就是奴才,什么人家都一样。” 半个月之后,裘家大爷忽然要收一个丫头做妾,正是沈家堂姐。铃铛到现在都不知道堂姐做了什么。只是男人终究要忙外头的事。裘大奶奶已查出堂姐是谁,转头告诉大爷“实在找不着”,还命人阖府的丫鬟站到他跟前来让他找。裘大爷当真把阖府的丫鬟一个个瞧过去,委实没有铃铛的堂姐——前儿晚上,堂姐已配给了一个六十多岁、清理茅厕的哑巴,那会子算是媳妇子、不是丫鬟了。 铃铛早年在家中时也懵懂无知,经过牢狱之难、又做了两年奴才,早已明白事理许多。她不想步堂姐后尘,遂想法子在大姑娘跟前露了聪明,终让裘氏挑中、收在身边使唤。辗转几回,竟被送到了贾家。 陈瑞锦听罢长出一口气:“我知道了。我会命人去打听你父亲。他既无辜,又有实干之才,不当埋没了。如今哪里都缺人才。” 铃铛惊喜,赶忙跪下连磕了十几个头:“愿为奶奶做牛做马!” 陈瑞锦摆手道:“你不必为我做牛做马。你记性好、过耳不忘,我用得着。” 铃铛闻听立时说:“我姐姐记性也好!她也过耳不忘的!” 陈瑞锦眉头一动:“知道了。她若当真有天赋,也用得着。” 铃铛喜得又掉下泪来,半晌才说:“奶奶,我姐姐本无意勾搭大爷的……” “可以理解。”陈瑞锦摇摇头,“横竖我会查她的。” 贾琮将近晚饭的功夫才回来。小两口吃了饭,陈瑞锦将铃铛姐俩之事说了。乃慨然道:“果然还是你们后世好。” 贾琮抿了下嘴唇:“文明多半是向前发展的嘛。后世的性别歧视依然不小,但奴才这种职业基本消灭了。而且后世女子有不成亲的权力,这才是她们比眼下的女子最幸福之处。”他想了想,道,“后世……林姐姐挺有名的。虽然她死的早。”陈瑞锦抬目瞧着他。贾琮想了会子,道,“后世人时常惋惜她早死。殊不知,早死与她而言也是运气。若没死,不论……嫁给谁,贾史王薛这四家一倒,她也逃不脱一个官卖。不论是卖入娼门、做小妾、做丫鬟,要配什么男人都不由她,那才是最惨的。” 陈瑞锦托着腮帮子发了半日的愣,忽然说:“我在犹豫要不要帮铃铛那个堂姐。” “不敢用吗?怕心性不稳?” “嗯。牢狱中堂姐教铃铛的那些事……可知是学过许多手段的。她在裘家会落败,一则身处奴位、实在太弱,二则裘大奶奶胆子足够大——寻常妇人多半不敢忤逆丈夫。” 贾琮点头:“她的计策理论上不应该落败。” “铃铛还小,她堂姐的心思未必都会告诉她。裘氏爱才且心细。既收了铃铛,少不得会查查。纵然查不出她是沈家的小姐——这一节在她们姐俩卖入裘府前便被改掉了,裘氏一个后宅小姐并没有本事查到外头的事;也必知道那位堂姐之所为。堂姐若是如铃铛所言那般无辜,她为何不连堂姐一道救了?也有过耳不忘之才,弄到身边来做个管事的媳妇子不是很好用么?”陈瑞锦悠悠的说,“我若没猜错,那位沈家堂姐打的是裘氏胞弟、裘家二爷的主意。寻常大户人家,主子身边服侍得好的贴身大丫鬟、外头的粗使丫鬟,配人都会晚几年。那堂姐根本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要配人。自己做不得主不说,可供选择的都是些歪瓜裂枣。事出突然,迫不得已方找上了大爷。” 贾琮想了想:“发电报问问五叔吧。你看,聪明、美貌、有手段、有往上爬的心思、还过耳不忘。送入牛家的那个刘云溪姑姑不也是如此?五叔说过,这种女细作最难得,一百个里头难训出一个来。横竖我觉得,她比梅姬更合适当细作——梅姬实在太小了,阿弥陀佛我有罪恶感。要不送她入吴王府,把梅姬换出来?” 陈瑞锦哑然失笑:“十五岁当真不小了!不要随便拿个姑娘就同你们家贾桂比。罢了罢了,既这么着,我先弄她出来看看是个什么德行。” 654.第六百五十四章 话说贾琮恐怕司徒岑玩懒惰玩过了头, 遂打发了个人去见世子。那小子口齿伶俐, 说话跟倒豆子似的:“我们爷说,他想替三殿下求个情。寻常人刚成亲都该有个婚假、受了惊吓回来也该歇息一阵子。三殿下不是懒,乃是心里头实在想跟新媳妇好生度个蜜月。世子不如成全他,下个月再命他出来做事不迟。” 世子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罢了,是我思虑不周。既这么着, 再放他半个月的假。”乃赏了他五两银子, 那孩子欢天喜地走了。 晚上, 世子与世子妃用晚饭时提起此事来,道:“老三太看重那个媳妇了些。这会子新婚燕尔还罢了,惟愿日后莫要耽误他做正经事。你得空上见见老三家的,稍稍提点下。我有许多事得让他做呢。”世子妃应了。 过了两天,世子妃给裘氏下了帖子, 说后日欲过去她们家逛逛。裘氏心下纳罕。世子妃极少出门见人的,莫非有什么要紧事?果然,来送帖子的公公悄悄告诉裘氏的人, 世子妃听说裘氏与荣国府贾三奶奶交好,想让贾三奶奶届时“碰巧”上裘氏家中来串门。 到了日子, 裘氏打发司徒岑出门逛逛。可巧贾琮下了帖子约他吃酒, 他便扮作狂生模样出去了。一时世子妃果然乘车而来,裘氏亲迎出门外。裘氏出嫁前她们两个本来认得,亲亲密密携手而入。裘氏一波三折得嫁如意郎君,内里少不得洋洋自得。世子妃既说想逛逛,遂当真引着她“逛逛”。 司徒岑虽出自天家,生性浪荡不羁,又去了西洋几年,还与贾琮这个后世来人往来甚密,故布置府邸时更随性些。一应物什摆设皆以“好用”为上,其次“好看”,“颜面”之物根本没有。世子府上多处有蜀王亲笔所提的楹联匾额,或是蜀国大儒之作;司徒岑府上一件也无,各处联匾皆是他们两口子自拟的。且多照看裘氏喜好,连门帘子、花盆儿都依着裘氏心思。裘氏喜宽阔,府上的屋子全都不曾隔开,能多大就多大,阖府都寻不出几个屏风来。裘氏爱光亮,司徒岑遂建了一座花厅,三面皆安着岭南大玻璃,光亮得都快透亮了。 裘氏引着世子妃到了花厅坐下歇息会子,世子妃赞道:“这地方好生敞亮!” 裘氏道:“我们殿下说,这个叫做落地窗,是他从西洋学来的,台湾府那边也多用。”又指着玻璃门,“那个叫推拉玻璃门,是岭南的新鲜样式。有工匠从宋朝典籍中找到古法,又化繁为简、略做增添,成了如今这样式。” 世子妃忍不住张望道:“只是如此一来,里头的人在做什么,外头的人不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裘氏道:“外头不过是花园子罢了,又没有外人。无非站着些丫鬟媳妇子们,在屋里他们不也得服侍着?” 世子妃含笑道:“这屋子,竟如玻璃盒子一般。果真你们两口子敞亮。”裘氏婉转一笑。世子妃吃了两口茶,慢慢的说,“前阵子世子分派三殿下做些差事,他只推三阻四的,或是寻两个不着边际的由头不去衙门。” 裘氏掩口而笑:“不过是犯懒罢了。世子只管教训他,不必留手。” 世子妃道:“后来还是贾先生打发人来同世子讨情,说他新婚燕尔的想在府中陪着娇妻。世子方又许了他半个月的假。” 裘氏慢慢的说:“既这么着,就多谢世子了。” 世子妃道:“只是,国事终究要紧。” 裘氏忙说:“国事我可不知道。成亲那日三殿下同我说,今后我们家大事他做主、小事我做主。国事本是大事,我哪里管的了;我只管些吃穿用度的琐碎罢了。” 世子妃点头道:“很是。”乃捧起盏子吃茶。 两个主子都不说话,屋里默然了好一会子。外头有媳妇子进来回道:“荣国府贾三奶奶来了。” 裘氏忙说“快请”,又笑道:“前儿约她看戏她说不得空,怎么这会子跑了来?可是投了世子妃的缘分不是?”世子妃微微一笑。 不多时,陈瑞锦盛装而入,端端正正与她二人见礼。身旁跟着的小丫鬟正是铃铛,铃铛遂又与裘氏磕头。裘氏含笑道:“你当真就这么带着她来我家里?” 陈瑞锦道:“多谢三王妃。如今我身旁唯有她一个可用,回头我去铺子里买两样好东西谢你。” 裘氏道:“倒是她的造化。你既要谢我,哪里在成都买的?你们台湾府新鲜玩意挑好的送些来。阿岑带回来的那些,我瞧着样样有趣。” 陈瑞锦道:“这个容易。上回你说相片新奇逼真,我回去给你送台照相机来。” 裘氏大喜:“一言为定!”乃得意向世子妃道,“当日阿岑同贾先生要过这个,贾先生没给呢。” 陈瑞锦道:“也怨不得贾琮。那东西还没调试好,你们家三殿下又是个好奇宝宝。若给了他,他少不得自己上前动手,不留神炸伤了我们可赔不起。我们三爷胆儿小着呢。” 裘氏笑道:“哎呦,天底下谁不知道你们贾三爷胆子最大,就没有他不敢说不敢想的。”说着,瞧了世子妃一眼。 世子妃看她二人说得欢快,正有几分插不进去,闻言忙说:“三奶奶,我那女孩儿上个月已动身往你们大佳腊去了。” 陈瑞锦微笑道:“世子妃放心。大佳腊的学校,男女童学的课程一般无二,必能开阔郡主眼界。” 世子妃思忖片刻,往左右瞧了一眼。裘氏忙将伺候的人悉数打发出去。世子妃这才发觉这玻璃盒子一般的花厅的好处——虽说外头能看到里头,里头也能看到外头。下人想偷听是断乎不能的。乃低声问道:“三奶奶可知道,同去的还有一个小子?” 陈瑞锦一怔,看了看裘氏。裘氏也惊奇的很,也看着陈瑞锦。陈瑞锦问道:“那事儿的底细……你知道么?” 裘氏道:“我知道,阿岑告诉我了。”又看着世子妃。 陈瑞锦微微蹙眉:“我瞧世子妃的意思,仿佛是不知道?” 裘氏道:“我瞧着她也不像知道。” 世子妃忙问:“什么事我不知道?可是那个小子?”她攥紧了帕子低声问道,“那小子多大岁数?是个什么来历?生母何人?” 陈瑞锦断然道:“这显见是不知道了。”乃唤外头的铃铛进来,“你会骑马不会?” 铃铛一愣:“奴才不会。” 陈瑞锦皱眉:“十二三岁的人连骑马都不会。回去立时学了。”铃铛赶忙答应。陈瑞锦命她与跟着来的镖师同骑一匹马,去某街某酒楼见贾琮。“三爷今儿约了三殿下吃酒,他两个这会子正在一处呢。你照我的原话说给他们听。就说我说的——”她顿了顿,“这件事瞒天瞒地,唯独不可瞒着世子妃的。世子莫不是脑子里进屎了?”裘氏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陈瑞锦只管挥手打发铃铛走。铃铛忍笑不已,弯腰行了个礼出去了。 眼见贾家的丫鬟走了,世子妃愈发急了:“究竟是什么事?” 裘氏有几分犯愁,看着陈瑞锦。陈瑞锦思忖片刻:“先等他们的消息——我男人是不知道的,看你男人有什么好说的。”乃向世子妃道,“娘娘莫急,不是坏事。” 世子妃绞着帕子咬牙道:“如何不急?怎么你们都知道?世子既有男丁何苦来不告诉我?”陈瑞锦与裘氏面面相觑,都憋得满面尴尬。裘氏赶忙让人送新鲜点心上来。世子妃自是吃不下去的。 好容易捱到铃铛回来,悄悄在陈瑞锦耳旁密语了两句话。世子妃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陈瑞锦正吃小点心呢,听罢挑眉:“他们就是这么解释的?”铃铛轻轻点头。陈瑞锦抿了下嘴角,“你方才声儿太小了,我没大听明白。大声再说一遍。” 铃铛道:“三爷说,让奴才只悄悄说与三奶奶一个人。” 陈瑞锦瞧了她一眼,拿帕子擦擦手款款的道:“铃铛,你到我们家也有几日了。你说,家里是三爷说了算是三奶奶说了算?” 铃铛笑道:“显见是三奶奶说了算的。三爷就是个耙耳朵!” 陈瑞锦道:“既这么着,就听三奶奶的。”乃示意,“说。” 铃铛又看了三位娘娘奶奶一眼,小声道:“三爷说,世子倒也没做错。唯有先瞒住自己人,方能瞒着外人。” “胡扯!”陈瑞锦道,“世子妃是郡主的亲娘。她不知道,后头还不定惹出多少麻烦来。”乃命铃铛出去,扭头向世子妃道,“娘娘平素可听戏么?” 世子妃眼神一动:“偶尔也听些。三奶奶爱听什么戏?” “我实在不大听戏,只粗浅知道些故事。什么铁弓缘啊、再生缘啊、祝英台之类的。”世子妃蓦然睁大了眼。陈瑞锦无事人一般道,“哎呀说起世子那个私生子,世子妃要不要送个聪明点子的娘家侄女到大佳腊去陪小郡主念书?日后学成归来也好有个伴。” 世子妃心念一动,恍如醍醐灌顶,旋即瞠目结舌:“这……这……这能行么?” “行不行先试试看再说。”陈瑞锦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等她们那一辈大了,谁知道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世子妃又愣了半日的神方缓过劲儿来,长出了口气,依然满面愁云。抬目看陈瑞锦笑指案头一件鸡油卷儿做的好,方发觉腹中有几分饥饿。乃也吃起点心来。过了会子,她含笑问陈瑞锦:“三奶奶可见过那位小爷?长得什么模样?” 陈瑞锦哑然失笑:“你问我?我又不曾见过,哪里会知道?”世子妃与裘氏皆笑了起来。“既是世子的儿子、世子与三殿下又是亲兄弟,想必与三殿下一般、有几分男生女相?” 裘氏横了她一眼:“我们家三殿下何尝男生女相了?” 陈瑞锦道:“男生女相本是福相,人家想要还要不来呢。京里头做秦氏可可茶的那位秦东家之弟也是男生女相,如今已富贵得了不得,还买海船雇人手和跟着燕王的人马上南美抢金矿去。男生女相不好么?” 世子妃笑得合不拢嘴:“好极好极!她既有这个福相,但愿也有那个福气。”言罢忽然敛了笑意,又发起愣来。 陈瑞锦心中一叹:不论知不知道世子的计策,世子妃都得愁断肠子。乃咳嗽一声,道:“那孩子除了男生女相,想必天资平平,胆儿略小。”她看了看裘氏,“还有什么?” 裘氏道:“个子比寻常男娃儿矮。”陈瑞锦扑哧一笑。裘氏也撑不住笑了,“说话细声细气的有几分腼腆。哎呀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对了,小时候充做女孩儿养到五岁,故此打了耳洞。” 世子妃思忖道:“横竖要去大佳腊念好些年的书呢,性子模样都保不齐会变。也不知道到了南边可住得习惯不习惯,我明儿打发人给他送些东西去。” 裘氏道:“礼单子给王妃瞧瞧?世子妃可莫要舍不得好东西才是。” 世子妃含笑点头:“好主意。” 裘氏拍手:“哎呀你们世子得了儿子,我可以打发走春牛巷那两个女人了。”陈瑞锦猛然想起司徒岑好悬要帮世子配种,扶着桌子憋了半日,终撑不住大笑起来。裘氏心下畅快,虽不知陈瑞锦笑什么,也跟着笑。世子妃可算知道了世子在外头并无私生子,女儿竟有望袭位,也笑起来。三个年轻的媳妇笑作一团。 良久,世子妃抚着心口道:“打从出嫁我便没这般痛快笑过了。” 陈瑞锦指道:“三王妃这屋子好。又敞亮、又没人打扰,故此你心情好。” 世子妃透过玻璃门窗看了几眼外头,轻叹道:“我心里实在羡慕的紧。世子决计不会肯弄这么个屋子的。” 裘氏道:“你只告诉他这屋子的好处——里头能看得到外头。”世子妃起先对裘氏有几分芥蒂,这会子已没了大半,妯娌两个骤然亲近许多。 一时陈瑞锦告辞回去。晚上,有世子妃娘家的人送了份厚礼来,说是多谢贾先生替世子出的计策。陈瑞锦轻轻一笑,喊贾琮:“明儿打着帮世子妃母家出主意拉拢‘私生子’的名头去见见世子的老丈人。” “干嘛?” “刘丰不在,他们一时查不到铃铛她爹上哪儿做劳役去了。” 655.第六百五十五章 蜀王早年就颇有野心。自家既是武行,嫡长媳挑的乃能臣家之女。世子妃想着,以郡主扮作男装执掌蜀国之计, 裘氏乃是听司徒岑说的, 而贾三奶奶显见早早知道、还敢逆了世子之意暗示自己。此计必然是贾先生所出无疑。如此机密,世子既然不说, 她便扮作不知道。只是依然命娘家给贾琮送去谢礼。 既得了人家的厚礼, 少不得上门谢一声。贾琮也打发人同世子司徒岑哥俩通了气, 说自己帮他们家出主意拉拢“私生子”去,撺掇世子妃认“私生子”在名下。既要骗全天下,演员自然得全面。那哥俩表示了默许。贾琮当真遂闭眼胡说八道去了。世子妃之父心下纳罕, 问贾琮“无缘无故为何相助。”贾琮道:“我不是助世子妃,更不是助你们家。我是帮我的朋友阿岑。他当真是既不想当世子也不想把儿子过继给世子。世子继承人之事不摆平,阿岑少不得须送世子一个儿子。他是性情中人,舍不得。性情中人也做不得帝王。”那位大爷想着也有道理, 连连作揖相谢。 贾琮趁势提起铃铛之父来。“我媳妇答应了那丫鬟帮她找爹娘, 只不知还能不能查到卷宗,她家人送到哪里、卖到哪里去了?”世子妃之父满口答应,说“此事不难”。贾琮遂安心回去等消息了。 数日后, 世子派去福平县的人回来了几个报信, 还有许多留在福平。缘故听得世子啼笑皆非:田县令留下的产业太多、清点不过来。打福平时还费了不小周折,田县令亲率手下拼死抵抗。亏的世子知道此人本为土匪,不曾轻敌,早早挑起大旗、吓跑他聚拢来的闲汉打手。那些百姓子弟平素虽跟着田县令肆意妄为,终归他是个官儿。既是正经的朝廷兵马来了,他们并不敢往上闯。而田县令当日被贾琮哄骗,误以为司徒岑有心同世子夺位。听报信的说来敌是“奉王爷、世子之命前来捉拿田贼”,只当祸起萧墙了,遂与朝廷兵马玩命,终战死县衙,死得颇为壮烈。 而磨盘山依然未曾攻下,土匪和官兵各有损伤。土匪竟如有军师一般,各色计策轮番上,水火皆用,有一回还劫营成功、给官兵吃了个大败仗。周虎摸上山寨却险些被人家抓了——土匪营中也有武艺高强的主儿。蜀王不禁有几分着急,派了个人过去督战。两位剿匪的将军也急了,商议干脆放火烧山。 这日晚上,恰在蜀军二将议事之时,有一支兵马不知从何处杀出来,如鬼魅般悄悄突袭了孙将军后路。孙将军和周虎碰巧不在营中,副将率兵迎敌,他们又悄悄的不见了。副将才刚休整兵马,敌兵又从侧路杀过来。如此再三。副将正乱着呢,有个兵士拿着监军的令牌跑过来求救,说是监军遭袭、快撑不住了。孙将军也在监军处议事,副将闻听赶忙领兵过去。到了监军营地一瞧——平平安安什么事都没有。立时明白上当了。两位将军同赶回孙将军营地,才知道副将等人刚走、山上的土匪就突围了。如今有个小裨将正领些留下守营的兵马追去了。 直等到次日,那小裨将垂头丧气的回来——追了一宿、终于还是将土匪追丢了。监军大发雷霆,跳脚吼道:“我要去王爷跟前参你们!”无奈,众人先上山查看。匪窝的粮仓里头依然有不少粮食,只是并未搜到多少钱财。忽有兵士叫叫嚷嚷的,说是捉到了一个土匪。监军立命带进来。 只见这土匪浑身的酒气兼臭气,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脸上黑乎乎的。仿佛吓得不轻,腿肚子使劲儿打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爷……” 兵士喝到:“叫大人。” “大……人……” 监军眯了眯眼,问道:“你怎么没走?” 土匪道:“小人昨儿吃多了两葫芦酒,还没醒呢,各位军爷就来了。” 监军冷笑道:“你竟不知道要逃跑么?” 土匪道:“小人……知道的……平素小人酒量极大,昨儿也不知怎的,才吃了两葫芦就醉了。我那葫芦极小,统共也盛不下半斤酒。” 监军瞧他不知轻重,咳嗽一声:“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土匪磕头:“小人想活!” 监军重重的一拍桌子:“想活就快些从实招来。” 土匪忙说:“小人说、小人说。”又怔了半日,“说什么?” 孙将军道:“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土匪点头似鸡啄米。 两位蜀将并监军三堂会审问了这土匪半日,审罢三人皆不觉眉头紧锁。 事儿乃是从司徒岑被赎身而走那日起的头。磨盘山上前些日子来了位刘先生,是个读书人。听旁的喽啰们说,刘先生乃是从成都来的大财主,做古玩玉器买卖的。特特来山上与他们大王谈生意。古玩行与土匪多有往来,左不过是销赃罢了。他与司徒岑本是两桩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偏司徒岑临下山时依言赏了帮他弄饭菜的那喽啰五百两银子,喽啰自鸣得意、四处宣扬。刘先生立时听说了,觉得这个“卫先生”家境富庶、出手阔绰,有心结交与他。遂寻那喽啰细细的打探司徒岑。 听罢了喽啰所言,刘先生顿觉卫先生不寻常。遂寻女大王再打听一回,愈发纳罕。乃道:“此人盯着与他有惠的好汉劝他下山做生意,此举颇为古怪。晚生疑心他有来历。”女大王很是信任此人,只是她亦颇相信贾三爷是个生意人、不该坑她才是。遂依着刘先生所言,远远的布哨。 孙将军的大军还在路上,土匪就知道了。刘先生当即劝说山大王弃寨而走,众土匪却舍不得这些日子打劫来的钱财,非要先运东西走不可、运走了钱还想运粮。刘先生本欲“先行一步”,让他们女大王强留住了。大王同手下人道:“刘先生智计百出。倘若官兵脚程快、咱们没来得及走,也可帮咱们一帮。”孙将军果然脚程快,粮食还没来得及运呢,他们就来了。 刘先生无奈,只得帮着土匪做军师。土匪们起初还不大愿意听他的。几日仗打下来,个个心悦诚服。到后来,这刘先生简直顶了山大王之位,发号施令皆是他。昨日上午,刘先生忽然捧了个古怪的盒子从屋中蹦出来,手舞足蹈的喊道:“有救兵啦~~有救兵啦~~”不多时,众土匪全都知道来了救兵,个个欢天喜地。再来便是昨日下午,小头目召集手下喽啰,说是好生吃饱饭,晚上有刘先生请来的救兵接应、杀出重围去。 这个土匪因为多吃了点子酒,睡着了,昨晚之事全然不知。待醒来时,整座山寨已落入官兵之手。 监军听罢沉思良久,问道:“你说刘先生捧了个古怪的盒子,怎么个古怪法?” 土匪道:“小人不曾见过,小人也是听旁人说的。刘先生有个朋友乃是道士,盒子就是他送刘先生的法器。刘先生只需向盒子里说话,他那朋友便能听见。” “岂有此理!”孙将军道,“哪有这等物什。” 土匪道:“可刘先生委实不曾下过山,我们大王使人将他看得紧紧的。” 监军乃问道:“你知道刘先生住在哪间屋子么?” “只粗略知道在哪一带,究竟哪间屋子不知道。” “领我去。” 监军遂跟着土匪去寻刘先生住的屋子。兵士将那几间房屋悉数细查,竟查出了一张授箓来。监军拿着一瞧,顿时大惊。这授箓乃是天师道的。心下暗想:莫非这个刘先生是天师道的人不成?若当真如此,天师道有千里传音的法器、还有携着火器的精兵,并有刘先生这般人才,刘先生还是做古玩行当的、显见有钱——天师道这不是恐要造反、而是必然造反!这还了得?监军遂没心思再查看旁的,先领着些护卫快马赶回成都了。 蜀王闻报也大惊。因剿灭天师道之事乃是世子所辖,遂一头命人传世子进府、另一头传贾琮进府。传令的赶去贾氏马行,贾琮却不在——门子说是上三殿下家中吃新鲜点心去了。那人立时赶到司徒岑府上。既是赶上了,哪儿能放过司徒岑啊?贾琮遂拽了他一道入蜀王府。 蜀王命监军从头细说经过。贾琮听说那盒子法器能与山外之人通话,连批“胡说八道!”乃解释道,“那个什么盒子必是个西洋镜,耍花头的。用盒子与山外之人通话,除非是手机或对讲机。那些东西怎么都得两三百年后方能面世。现在的人不可能做得出来。” 在座唯有司徒岑是亲身到过台湾府的,对“机”这个字颇为敏感,忙问:“手机对讲机,与你们的留声机照相机是一类的?” 贾琮点头:“对,也是两种机器。说句不好听的。我都没做出来、西洋人也没做出来,旁人如何做得出来?” 世子问道:“与西洋人何干?” 贾琮道:“西洋之科技领先全世界。然而他们如今忙于打仗,这上头也渐渐败落了。而且电子设备绝非这一两百年能有的。我若没记错的话,电子二极管还得再过个一百多年才能问世,而后五十六年方能折腾出电脑。手机对讲机这些东西,没有个两百年想都不用想。”看众人皆一脸茫然,他摆摆手道,“这些不重要。横竖那个刘先生并没有能千里传音的法器就对了。他必是使了鸽子或什么绿林高手传信,再不然就是打旗语信号。”旁人依旧茫然,贾琮跌足,“莫想些不沾边的!不然想想天师道要紧。你们想想,明知道山上危险,那个刘先生为何不早早走了?他既有神通,还怕摆脱不了几个土匪?” 世子忙说:“贾先生看呢?” 贾琮摊手道:“黑吃黑呗。那土匪喽啰不是说了?他后来已经代替女山大王发号施令了。那些人虽是土匪,却脱胎官兵,人数又不少。天师道想弄点子军队怕是不容易吧。” 世子皱眉:“他们想收服土匪为己用?” 贾琮哼道:“不是想收服,是已经收服了。刘先生先是察觉到了阿岑身份不妥,出言示警;接着大展其才,帮着土匪们守山;而后招来了救兵——救兵还是用法器召唤来的。对了,我疑心那些土匪先运钱财下山以至于耽误了逃跑时机,说不得也有他一份功劳。哪有官兵压境土匪不先逃跑的!要钱不要命么?” 司徒岑道:“他若收服了这些土匪,钱财早晚亦落入他们手里。” 贾琮点头道:“不错。天师道、弥勒教这样的反贼比寻常匪盗可怕多了。寻常匪盗——就同如田县令,发兵攻打便可拿下。斩去首恶,余下的便自然而然树倒猢狲散——人家既是为了钱跟着他的,没钱拿了可不就走了?宗教造反则不同。他们弄欺哄兵卒信仰宗教,不论兴旺衰败,皆哄得人不离不弃。经此一役,土匪也折损不少,留下的都是精兵老卒了。”他看了看监军,“内什么……你们帮人家练兵了。” 司徒岑跌足道:“究竟还是我露了破绽。” 贾琮道:“你那个破绽实在太不像破绽了。正经人对帮过自己的土匪喽啰劝说几句‘下山做过小买卖’不是寻常的紧?说不得是人家趁势而为。”乃瞟了他一眼,“那人在山上住了些日子,说不定早就偷窥过你了。遂猜出了后头这一大堆事。”他拍手道,“这才说得过去!刘先生早早猜出阿岑身份,早早传信下山、调动兵马匿在磨盘山左近。周虎护卫不是说,他在山上遇到了绿林高手?怎么上回没遇到呢?” 司徒岑想了想:“对啊,上回他们几个皆悄悄的就寻到我了。” 贾琮拍手:“上回刘先生还没上山呢。”乃望了望世子。 世子苦笑道:“天师道藏得极深,且不都是道士,青城山多有寻常百姓信那个。我还不曾查出得用的消息来。” 贾琮捏了捏下巴:“藏在民间么?不好办啊……” 司徒岑也捏了捏下巴:“哎呀对方这些人是不是银钱不大好使啊?” 贾琮嘀咕道:“我觉得对付什么人银钱都好使,特别是人多的群体。一千个里面有一个叛徒就足够供出那九百九十九个来。” 656.第六百五十六章 蜀王起初并不甚在意天师道。老人家忙着呢, 区区几个道士没放在眼里。这回可不一样了。他那么着急调大军去磨盘山剿匪, 不就是为了方雄早年在京城抄家弄走的那些钱?好大一块肥羊肉竟落在狗嘴里。俗话说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蜀王遂不肯再放过天师道了。举国清剿,并以重金悬赏。此事本是世子管的。世子终究年轻, 蜀王遂下旨命重臣裘良一道办理。裘良在京城当过多年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最熟悉贼路不过。 因贾琮司徒岑两个说了半日的那个机这个机, 蜀王不免好奇, 命他二人细说。贾琮道:“机就是机器。留声机就是能留住声音的机器,洗衣机就是能洗衣服的机器。” 蜀王道:“留声机孤王倒是有。洗衣机是何物?” 司徒岑笑道:“洗衣机我也有。横竖父王用不上,就没献上来。”蜀王好奇,命他拿来瞧瞧。司徒岑便打发人回府取去了。 一时东西取来, 众人围着看。裘良此时已赶来了蜀王府, 抓着胡须瞧了半日, 道:“也算不得精巧。”蜀王乃喊人去营造局叫两个工匠过来。 贾琮道:“委实不复杂, 就是脚踩踏板带动叶片来模拟手洗衣服。然而洗衣裳的都是女子, 女子手臂力气弱,用脚踩能省力许多,且省时。自然不可能有手洗那么干净。” 世子道:“既洗不干净, 有何用?” 贾琮道:“没说洗不干净, 只不如手洗干净罢了。如今岭南有了皂粉厂,将皂粉泡水丢进来,一次能洗许多衣裳。又不是人人都要穿得特别干净。寻常贩夫走卒,衣裳也就随便洗洗算了。有了此物,许多女子洗衣裳的功夫便省下来了。” 裘良道:“女子有了闲工夫也不过是闲着罢了,与民生没多大用处。” 贾琮司徒岑同时说:“岂能没用处!”贾琮看了司徒岑一眼,“我嘴快,我说。”司徒岑比划了个“请”的姿势。贾琮道,“富贵人家的女子闲着自然无事,而天底下富贵人家才几户?每户又有几个主子?寻常人家的女子若得了闲——别的不说,做些小活养生计总是好的。莫小看那点子小活计,天下这么多女子加在一块儿可了不得。这个叫做解放生产力。” 司徒岑在旁悠悠的说:“生产力这种词儿我知道就行了,不必同他们几个老家伙说。说了他们也听不懂。”言罢就往世子身后躲。裘良瞪了他一眼,司徒岑咧嘴而笑。 贾琮特跑去司徒岑身旁伸了个巴掌与他击掌:“我理解!” 世子瞧着他二人好笑,拍拍司徒岑的后脖子:“都成亲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司徒岑忙跑上前给裘良作了个揖:“裘大人恕罪,小的不该张嘴就说实话,该打、该打。”四周服侍的人都笑起来。 偏这会子传的两个工匠来了。二人细看了这洗衣机会子,都说:“这个做起来极容易的。” 贾琮道:“有了样式,仿造自然容易。难就难在怎么想出第一个来。” 蜀王问道:“你才说的能在山上与山外通话之手机对讲机,又是何物?” 贾琮愁眉道:“王爷,那个晚生当真说不明白。这里头有电子学电磁学等许多专业知识,不像这洗衣机,都是机械。横竖晚生敢说天师道做不出来就是。”乃思忖片刻,“晚生有个小故事,说与王爷与各位大人听听?”司徒岑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 蜀王含笑道:“你说。” 贾琮道:“西洋有个人叫哥伦布,约莫已死了两百六七十年了吧。就是此人驾船出海到了美洲,发现新航线,才有了后头西洋人上两个美洲杀人越货抢地盘之热闹事。有人说闲话道,外洋之地本就在那儿,哥先生不过是去逛了一回罢了,谁都做得到。哥先生乃拿起盘中一个熟鸡蛋问席上众人,谁可立起此物来。满席才子都试了一回,皆不成,都问哥先生他可会。哥先生拿起鸡蛋在案头敲了下,敲碎了鸡蛋头上的一小块蛋壳,遂立起鸡蛋来。众人都说,既能敲破鸡蛋,谁都做得到。哥先生道,不错,只是没人去做罢了。” 乃顿了顿,看着那二位工匠:“你们说这个洗衣机做起来容易,可第一个做出来却不容易。那人须得想着如何替内宅妇人省力气,才会去琢磨研制此物。”又看着裘良,“不论替内宅妇人省力气、还是替战场上的兵卒省力气、还是替寻常贩夫走卒省力气。让百姓们有多余的闲工夫做点子别的事,就叫做解放生产力。说白了,如今我朝正在扩张,最需要人力不过。既然人口基数只得这么多,没法子骤然生出许多人口、纵生出来也不可能霎时养大,唯有用机械为助力,使最少的人能做最多的事。事实上相当于是增加了人力。”他指着洗衣机,“这些东西做出来不难,难的是得有人去做。” 司徒岑道:“父王,儿子想设个发明奖,如同京中建安公主那般。做出实用省力气工具的,不论是替男人省力气替女人省力气,都重重有赏。” 贾琮眼巴巴望着蜀王:“自古巴蜀多人才。蜀国这么大,断乎少不了巧匠。” 蜀王看了他二人几眼,挥手道:“罢了,你二人做去便是。” 贾琮不禁笑开了眉眼,拍手道:“我朝之人本来聪明,如此用不了百年,何愁比不过西洋?” 司徒岑道:“百年?他们那仗还不定打多久呢。我回来时有两国才刚休战又开战了,说是普鲁士的刺客行刺了奥地利皇子。还有法兰西国大将死与英吉利国兵卒之手。这两国本为死敌,一下子愈发不死不休了。” 贾琮摊手道:“那就没办法了,让他们慢慢的打吧。这种多败俱伤的混战最损人口。咱们快些把理工科追上去,多快好省建设大天朝。”蜀王哈哈大笑。 一时众人散了,裘良邀贾琮过府叙旧。贾琮想想这回只刚来成都时过去打了个招呼,委实不曾同老头好生说说话儿,便应了。乃就与裘良坐在蜀王府门口候着,打发了个人回去向媳妇请示。那小子快马去快马回,道:“三奶奶说了,横竖她并没预备三爷的晚饭,爱上哪儿上哪儿。”贾琮做个鬼脸,同裘良走了。 到了裘府,裘良设下酒宴,与贾琮对面而坐。吃了两杯酒,裘良问道:“贾先生,我看你这次回来,与三殿下甚是交好?” 贾琮点头道:“他走了一趟西洋。虽然没看到我哄他过去的重点,也算与我有许多共同语言。” 裘良忙问:“你哄他过去是做什么的?” “一则开阔他的视野,让他看到西洋人是怎么经营殖民地的;二则想让他发现西洋人何等在意理工科,方能做出那么好的火器。好在他现在已知道理工科之重要了。”贾琮叹道,“我朝重儒学的日子实在太长了。朝廷哪里用得着那么多士人!偏唯有士人可做官。不把这个打破,等西洋人的内战打完了,又得赶到我们前头去。我实在是怕白忙一场。” 裘良虽并未全懂,也明白大略。又思忖片刻道:“琮儿,我就直言不讳了。天下诸王,你究竟看好哪一个?” 贾琮笑道:“我做得还不明显么?不论哪一个都行啊。横竖到我孙子那辈天下都不大可能一统的。我要的是将百姓散去外洋占地盘,打内战则必然折损人口——您老看西洋人!” 裘良点头道:“三殿下也是这么说。我只与你确认一下罢了。也好。故此……他当真是无意世子之位了?” 贾琮道:“阿岑的眼界已经不同。他如有一日想弄个王爷当当,可以去外洋的。世子借他点子兵就是,大不了我替他做军师。” 裘良长出了一口气,道:“其实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是听你说了一回,更安生罢了。” 贾琮笑道:“您老也太谨慎了些。何苦来,日日为着这些事提心吊胆。先义忠亲王那事不会再有了。毕竟现在逃跑太方便了。” 裘良不禁拍案:“说的也是。”遂举起酒盅来一饮而尽,慨然道,“放下心中大石。”贾琮呵呵直笑。二人吃了会子酒菜,裘良又问,“天师道,你看该当如何对付?” 贾琮道:“恕我直言。唯有打草惊蛇、守株待兔了,别的法子未必管用。”乃解释道,“这玩意可是太祖爷都没法子对付的,藏匿极深。先大张旗鼓的闹起来,让全天下都知道蜀国在剿天师道。再等着他们的叛徒送名录来。人多则必杂,杂则必有叛徒。他们纵有百万信徒,只要能出一个要紧的叛徒就足够颠覆了。这就是隐秘组织的坏处。” 裘良道:“太祖爷未曾剿灭的,未必我剿不了。” 贾琮笑举起酒盅来:“借您吉言!” 裘良瞧了他一眼:“你不是也是道家的?” 贾琮摆手道:“我们道家清净修真,从来不逼着信徒给捐税,莫把他们与我们道家混为一谈。”又哼道,“收捐税则必扯入银钱。日日惦记着孔方兄,他们能有什么心思修道?这个威胁朝廷的天师道同我们道家真正的天师道并不是一回事,贫道只当是清理门户了。” 裘良道:“我知你意了。既这么着,你过来帮我可好?” 贾琮一愣:“我?我哪里会?” 裘良捻着胡须道:“这么大的人了,不会只管学便是。”贾琮抽了抽嘴角。 而后贾琮便不再日日同司徒岑混了。司徒岑忙着整顿吏治,世子、裘良、贾琮三个张罗剿灭天师道。 忙了小半个月,这日贾琮回到马行,有个小子迎上来说:“三爷,有位爷等了你许久。”乃给了他一张帖子。 贾琮见之眼神一亮,喜得险些跳起来:“人呢?” 小子道:“三奶奶看了帖子,命小的引他去了算盘阁。” 贾琮忙赶到算盘阁,见此人五十多岁,虽穿着寻常脚夫的衣裳,却无端显出几分仙风道骨来。乃上前打了个稽首。那人见了也打了个稽首,道:“贫道乃是天师道中人。” 贾琮面色一冷,耸肩道:“道长够有胆子的,分明知道我日日在裘良衙门摇旗呐喊呢。” 那道士微微一笑:“听说贾道友乃是良善之人,贫道想着,这里头可是有什么误会。” 贾琮道:“没有。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道士道:“既皆为道门,何苦来同室操戈?” 贾琮道:“我是道门,你们不是。我自己钻研奇工巧技赚钱,你们收信徒的钱。这是我同你们的根本不同之处。” 道士道:“果然是误会。说来也巧,贫道可巧也爱钻研奇工巧技。再有,天师道并未强收信徒银钱……” 贾琮打断道:“请问道长:任何一个天师道信徒忽然不愿意信天师道了,可不可以随时离开?不论他是什么身份。” 道士怔了片刻:“自然不能。” “我再问你,一个孩子,父母兄弟亲眷都是天师道子弟,他自己不愿意信天师道,他的父母兄弟亲眷会不会待他如初?” “自然不会。” “却又来!”贾琮摊手道,“这叫做不信教自由。我们道家简而言之就是,你爱信不信,不要打扰我。反之,我也不打扰你。这位道长,恕贫道不能喊你一声‘道兄’。我们不是一路人。” 道士冷笑拱手:“告辞。” 贾琮挥手:“不送!” 道士拿起脚来就走。贾琮心中暗数:一,二,三!道士转身回来了,依然冷笑道:“贾先生与裘大人只怕要徒劳一场。” 贾琮微笑:“非也,我们必能剿灭天师道。一如剿灭弥勒教。” 道士面色一变:“弥勒教显见是出了叛徒。” 贾琮哈哈大笑:“我明儿就去劝王爷把赏金翻一倍,倘若下个月还没有人来告密就再翻一倍。道长,我比你知道人心。相信我,重赏之下必有叛徒,万古不变。”乃从案头随手拿起一块寿山石的镇纸交到他手中,“道长不如同我打个赌,赌王爷出到多少钱时那位叛徒能现身。” 道士咬牙道:“倘若有那一人,他必有命拿钱没命享!” 贾琮微笑道:“放心吧,我们会保护好他的。世界这么大,西洋南洋东瀛北美,他想去哪里都可以。” 657.第六百五十七章 话说有个天师道的道士去找贾琮, 二人装模作样扯了半日“重赏之下必有叛徒”。半晌, 道士捏紧手中的寿山石镇纸转身又走。才刚走出门外, 他又转回来了, 道:“贾先生既爱奇工巧技, 我天师道也有许多这般人物。” 贾琮微笑道:“只要他们不信天师道——哦, 他们可以接着信天师道, 信我们道家的天师道。只要别把道士的日子过得跟朝廷官员似的, 不为了什么天师真人钻研奇工巧技;纵然不钻研奇工巧技的, 但凡修自己的真、不打扰旁人,都算道友。谁要是想当别人上司、或是认别人当上司,皆不是我道家的道友。横竖一句话:道门之中无上下。” 道士默然良久才说:“道中总有师徒相承。” 贾琮道:“一个师父纵然收十个徒弟, 他每个徒弟又再收十个徒弟,才多少个人?何况十个徒弟教得过来么?天师道多少人?”道士又默然良久。贾琮哼道,“承认吧, 你们这种天师道就是想造反, 借我道家天师道的名头敛财收兵、行山贼土匪之实。” 道士面色变了变, 道:“最早太祖爷在时,曾欠下我天师道一个极大的人情, 贾先生可知道。” “那件事我知道, 然而太祖爷不曾欠下你们人情。莫忘了,你们既然收税,就不是宗教而是小朝廷。官兵对土匪,战场无人情。”贾琮绷着脸伸出一根手指头摆了摆,“兵不厌诈。太祖爷不傻,蜀王也不傻。挂羊头卖狗肉他们都看得出来。”旋即笑眯眯道,“当然,朝廷对土匪之策道长也知道。自古以来,杀人放火受招安。” 道士眼神一闪,甩袖子恼道:“亏我们天师还惦念贾先生同为道友,也爱钻研机巧,保不齐可以为友。” 贾琮愈发笑得像招财猫:“当然可以啊~~这位道长,贵天师如有诚意,可以解散管理层,再丢几个替罪羊出去。钻研机巧的道友都是工程专家,我最用得上了。虽与天师道不相干,我却听说过甄得仁先生大名。此人之师便是天师道的。” 道士冷笑道:“甄得仁替皇帝卖了半辈子命,终全家死于皇帝之手。” 贾琮耸肩:“伴君如伴虎。然而张三不是好人并不能说明李四就是好人,李四与张三并不相干。先帝不是东西,天师道未必就是东西。”乃拍手道,“好了,这位道长,你可是替你们天师来谈招安的?” 道士立时道:“岂有此理!既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转身又走。贾琮气定神闲坐着吃茶。道士果然又回来了,道,“贾道友就不怕落到甄得仁之下场?” “不怕。”贾琮道,“甄得仁并非不聪明,他只是无路可选、无处可逃。我不同。才刚同道长说了,西洋南洋东瀛北美。其实也不用跑那么远,天下已分成这么多个诸侯国,谁也管不了谁。这就是许多个王爷的好处。不像从前,唯有一家朝廷说了算。” 道士哑然。半晌才说:“既如此,我天师道如何不能算一家?” 贾琮撇嘴道:“想算也行啊。不论你们是另一家朝廷、或是土匪,横竖你们在蜀国的地盘,蜀王想灭掉自家地盘里的山大王再寻常不过。我断乎是不会帮你们的,蜀王能给我的好处比你们多多了。” 道士眯了眯眼:“我天师道亦可暂且撤离蜀国。” 贾琮眼神一亮:“你们想去海外建国么?也行啊!想去哪儿?” 道士含笑道:“台湾府呢?” 贾琮立时道:“民可以收下,官不要。我们只要寻常人口。听清楚,是人、口。不许宗教收税、不许宗教内部有官员。我可以保证你们每一个信徒拥有信教自由,然而你们不可再干涉任何信徒的不信教自由。” 道士皱眉:“那与投蜀国何异。” 贾琮道:“不会死太多人。” “会死谁。” “不老实的。”贾琮道,“天师道历史悠久,且内部有那么多拿惯了钱、摆惯了官威的头目。一下子变成寻常道士,总会有几个不甘心、想惹事的。” 道士道:“我道收人钱财□□,与寻常贩夫走卒何异?不过你情我愿罢了。” 贾琮道:“我都说了好几遍了,不想再说。道长也无须再同我狡辩买卖与捐税之差别。还有,我既然敢收,就敢杀。”他顿了顿,“顺便说一句,我们台湾府是不允许主动宣传宗教的。就是说,你们可以开道观等着寻常百姓的子弟自己想当道士,但不能上街去劝别人当道士,更不能收信徒的银钱。你们修缮道观、做道袍的钱,我们官府宗教办公室会拨款。” 道士倒吸一口冷气:“这……你们也太狠厉了!” 贾琮微笑道:“既修道,自当清净无为。世俗钱财事就不用麻烦各位道长了。当然,有一技之长的,比如擅长机巧营造的,可以去工厂或研究所做事赚钱。只是禁止拉朋友同事信天师道,查出则死。” 道士冷笑道:“天师道若去了台湾府,犹如灭道。” 贾琮摊手道:“说的好像留在蜀国就能接着收钱似的。哦,说了半日,道长还没提你们天师的价钱呢。我想买天师道头目名录,多少钱?”道士再拂袖而去。贾琮在后头喊,“你们天师既是大头目,未必肯做这笔生意。道长,你自己知道名录么?多少钱好买?”道士这回一去不回,径直走了。 贾琮便上后头去找到陈瑞锦,与她细说经过;又问帖子。原来那道士交予门子的帖子上头看似画了符,其实是龚鲲发明的跳舞小人密码,显见乃自己人所绘。陈瑞锦含笑道:“这道士在天师道正好管机巧营造。” 贾琮道:“天师道的人,我唯想留用这些。他既没有还我寿山石镇纸,大约还预备在命与权之间权衡几日。” 陈瑞锦点点头,道:“我这儿犹豫另一件事呢。” “说来商量商量?” “铃铛的堂姐我弄出来了。” 前些日子,陈瑞锦自己亲上裘三老爷家溜达了一趟,拿他们家一处库房练手,劈了半个房顶的瓦片。次日,管事的发觉库房坏了屋顶,恐怕别处屋子也有不好的,遂请了泥瓦匠休整那一大片的库房。有个泥瓦匠不留神瞧见了一个美人,心痒痒,同裘府管事的商议、不论多少钱都想买此女。 那美人之丈夫不过是个清理茅房的哑巴,在下人当中乃是最末一等。管事少不得眼馋他的女人,偏那女人犟的很、一直得不到手;又能哄骗丈夫,哑巴瞧她如命根子一般。管事想着如此好的鲜花竟插在牛粪上,心中不忿。遂与府中掌管买卖人口管事的商议。那管事却是个乖觉的,知道哑巴的媳妇惹了大奶奶,遂打发他媳妇偷空问问大奶奶的意思。大奶奶听说泥瓦匠也有个五十来岁、且粗陋不堪,道:“也罢,好歹值几个钱。”这美人遂让泥瓦匠领走了。哑巴再如何哭闹,并不能如何。美人自然便是铃铛的堂姐。 陈瑞锦命泥瓦匠先留沈家堂姐在家中呆几日,自己择空过去瞧一眼。她记性好,登时认出这美人来。上回他们来蜀国时,蜀王那姘头丁老姑子在贾琮住的院子旁边安置了一位美人邻居,正是此女。丁老姑子那会子投靠的碰巧就是老四,与铃铛之伯父一个主子。贾敘当年曾提起过,此女听罢贾琮在隔壁唱的后世小曲儿,转头半分不差录成了谱子。 贾琮听了道:“那不是正好?这位沈堂姐显见是丁氏老妖婆教导过的,该学的都学了,会弹琴、还过耳不忘,送进吴王府少不得能得宠。梅姬趁势失宠,再偷偷弄出来、趁年纪小好生恢复一下创伤心理。” 陈瑞锦微微摇了下头:“我信不过那老姑子的人品,怕她这个学生也好不到哪里去。且有几分疑心她在狱中教导铃铛也保不齐别有心思。铃铛聪明可爱,算不上极好的美人坯子、也不会差。这么个妹子,倘若能死心塌地帮她,在后院之争中极好用的。” 贾琮摸摸鼻子:“那……别让她带坏了铃铛。或是干脆随便丢到市井中算了,只当做好事解放一个奴隶。” 陈瑞锦道:“她原本就是个教导成了一大半的细作,不用怪可惜的。且她被嫁给一个扫茅厕的老哑巴,依然能使手段收服丈夫。” 贾琮思忖道:“不管到了什么绝境都不认命这条不能算缺点。其实她打裘家二爷的主意也没什么不对。人嘛,总想活得更好。当年到咱们院子隔壁弹琴也是奉命行事。站在事外的立场,这些都不能判断其品行。但如果有心利用铃铛,此人就不可用了。” 陈瑞锦瞧了他几眼,贾琮茫然。陈瑞锦抿了下嘴角:“也不是不可用。马香珠都用了。” 贾琮翻个白眼:“那位是核武器级别的,寻常人不可相提并论。”半晌,小心翼翼的往前探探脖子,“我刚才说的,有何不妥?” “没有。”陈瑞锦淡然道。 贾琮摸了摸下巴,将方才自己所言从头细想一回,嘀咕道:“并没有哪里不对啊……” “横竖先试探段日子再说。”陈瑞锦道,“此人短处也好拿捏,大不了再训练一回、洗个脑。” “哦~~”看她气场不大友好,贾琮赶忙换个话题,“铃铛的父亲呢?有消息么?” 陈瑞锦神色果然好了些。“对了,你设法查查他为官的卷宗,横竖你在裘良哪儿呢。这几日我听铃铛说起她老子,平素教导铃铛的话倒是颇方正,只不知可迂腐。”贾琮应了。二人又商议了些清剿天师道之事,便歇息下了。 数日后,刘丰回来了。刘丰帮着磨盘山土匪余部从官兵手中逃脱后,又领着他们火拼了一处匪巢,将人家的大王灭了、收下人家的喽啰,又在那山上重新扩建营寨。这帮土匪已个个对刘丰心悦诚服。刘丰跟人家说前来救援的便是京城革命党游击队的同志。 这帮土匪羡慕透了“革命党游击队”的火枪装束,围着他问:“革命党游击队是什么?” 刘丰道:“因为革命党这会子没有地盘,只能设游击队。看着委实也像是土匪,只是比寻常土匪有所不同。” 土匪问道:“哪里不同。” 刘丰遂掰着手指头数出游击队的纪律来,便是贾琮从后世抄来略改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微笑道:“革命党不是夺钱财的。” 土匪道:“可若不夺钱财,哪里来的火器?” 刘丰道:“钱财不归军人管,军人也不问。军人只管打仗。” 土匪羡慕道:“他们好生厉害。” 刘丰道:“平素他们也藏在山林当中。因不扰百姓、还惩治贪官污吏,反倒极得左近民心,官府寻不着他们。” 土匪道:“我们也打贪官来着!” 刘丰道:“然你们打贪官得的钱财皆归你们自己,故此打完了就得跑,还得自己派人去打探路。例如先福平县令那般人物,若有福平百姓报信领路、事成后将田县令强夺他们的财物归还些,岂不便宜?” 土匪们听着仿佛有理,都嚷嚷:“既这么着,刘先生,不如你带我们入伙!” 刘丰微笑摆手:“这个不叫入伙。”乃思忖片刻,“你们想入革命党也不是不成。只是,革命党是要做大事的。与干一票换一处营寨的土匪全然不同。此事我做不得主,须得同石同志商议。”他便借口得问上司,离了山头回成都。那一窝土匪如今还眼巴巴等着他传信回去呢。 说罢,刘丰有些犯愁:“只是我眼下也派不出合适的指导员给他们。” 贾琮道:“同石秋生要一个呗。他那儿专门教指导员的。” “他那儿的指导员都是文弱书生,哪里吃得了山上的苦。” 贾琮微笑道:“这个你放心。革命党的指导员个个能吃苦,身子骨儿多半也极好,跟土匪混算不得什么。” 刘丰不置可否。“对了,还有件事。” “嗯?” “磨盘山土匪这通乱,暂且也就顾不上方家妇孺了。没有土匪送钱,那些人怕是要饿死。”刘丰道,“养在方家庄子里的那些人咱们是不管么?还是怎样?” “管他干嘛!”贾琮莫名道,“人还能被尿憋死么?说不定反倒能有出息了呢?” 658.第六百五十八章 贾琮一心以为蜀国大事已定, 余下的便是按部就班,剿灭天师道、整顿吏治、兴建理工学校。自家这边派个得力的指导员去收服土匪,并等着那个天师道的道士送些工程师来。横竖是不会再有什么狗血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自古狗血出皇家。 贾琮陈瑞锦成亲后,两口子最大的不合就是陈瑞锦惯常早起、贾琮爱睡懒觉。这一日,贾琮死活折腾着陈瑞锦多躺了一个时辰,爬起来吃罢早饭收拾妥当出门。在门口迎面撞上了司徒岑。那厮正跳下马来,一把拉住贾琮欢蹦乱跳告诉他:“不用犯愁了!我哥有儿子了!” 贾琮一愣:“啊?他又有姬妾生了?” 司徒岑笑道:“不是, 是最小的那个。不是女儿,是儿子。” 贾琮愈发奇了:“不是女儿么?老七?” “对。”司徒岑道,“已有十个来月了。” 贾琮懵了, 拉着他到里头书房去。二人才刚坐下没说几句话,外头有门子进来回到:“三王妃来了,说有急事求见三奶奶。” 司徒岑笑道:“她竟也来了?”乃命人过去打声招呼, “就说我也在呢, 让她同三奶奶说完体己话,与我一道回去。我今儿也偷个懒。” 贾琮便觉得有哪里不对:“你俩不是一道来的?” “不是。”司徒岑道,“我是从衙门过来的。”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若是这事儿, 你媳妇的消息不可能比你快啊。她找我媳妇有什么急事?世子有子与她而言当是好事才对, 她急什么?我怎么有种古怪的预感。” 司徒岑忙说:“别!此事可万万不能出差错。” 贾琮白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发生完毕之事万万不能出差错。因为要错也已经错了。” 果然,过了不多时,陈瑞锦打发铃铛到前头来了。“三奶奶道,有件事要同三殿下和三爷一道商议。问你们过去还是她们过来。” 贾琮看了看司徒岑:“你也是到过西洋的人,不那么介意我看见你媳妇的脸吧。” 司徒岑摆手:“我又不是我老子。”乃皱眉问道,“你们三奶奶有什么事?” 铃铛绷着小脸蛋子大声道:“三奶奶没许我告诉人。” 贾琮拍手:“做得对!”乃站起来道,“哪能让女士走这么远的路,咱们过去吧。” 二人遂赶往后头贾琮陈瑞锦的院子。两位女士这会子正在东厢房坐着,贾琮瞧见了便乐。裘氏穿得极齐整,华丽的衣料子他也懒得分辨,满头珠翠显见挺重的,女人出门见客大略如此。陈瑞锦今儿起得晚,又是在自家,穿着家常衣裳,连耳坠子都没戴,只插了两根碧玉簪子别着头发。裘氏眉头紧锁端端正正坐着,手里捏着一块帕子;陈瑞锦浑身慵懒靠在引枕上,手里抱着一只玩偶皮卡丘。二美相映成趣。 铃铛上来给贾琮司徒岑筛茶,陈瑞锦道:“你留下,旁人都出去。”屋中尚有两个裘氏带来的人,闻言看了看裘氏。裘氏点头,她二人便退了出去。陈瑞锦随手将皮卡丘塞到裘氏怀里,裘氏轻叹一声。 方才,世子妃打发了她乳母急忙忙赶去找裘氏,说了世子之七郡主忽成男婴一事。乳母垂泪道:“我们娘娘说,她知道前些日子待娘娘有几分不敞亮。如今生死攸关了来求娘娘……娘娘纵不帮她也算不得什么。只求娘娘开开恩、救我们娘娘一命。她实在冤枉!” 司徒岑闻听有些蒙:“二嫂怎么了?” 陈瑞锦简短道:“七郡主之母偷龙转凤。” 满座皆惊:“什么?!” 贾琮脱口而出:“有证据吗?” 陈瑞锦侧头捏了捏裘氏怀中那皮卡丘的耳朵淡然道:“有证据还要你做什么?”贾琮虚脱的嘿嘿两声。 裘氏忙说:“三奶奶,我竟不明白呢。” 陈瑞锦看着铃铛道:“方才你听了七郡主忽然变成男孩之事,讲述一遍给我们听。”铃铛应了。 原来,今儿世子身边一个小太监趁着四下无人溜到假山石头后头小解,听见有个女声说:“咱们小王孙愈发长得好了,白白胖胖像个年画娃娃。”心中纳罕。世子府上七个郡主,哪里来的王孙?且这会子还是大早上,总不会有客人来。再说,如今王爷只得两位王孙,都是老四的。老四与自家世子乃是死敌,他家的人岂能大清早跑到世子府来?赶忙溜出去四面张望,只见假山前两个丫鬟拎着食盒笑嘻嘻的走,便悄悄跟在后头。 跟了一路,却是跟到年初才刚生了七郡主的樊美人院子。这樊美人早先也得宠过一阵子,因爱使小性子,世子渐渐烦了她。好在失宠之前已得身孕,可惜生下来依然是个女孩儿。两个丫鬟进了院子,院门立时锁上了。小太监在门口贴耳听了会子,仿佛听见有女人笑夸小王孙又胖了。 小太监回去不敢打扰世子,瞧瞧将此事回给一个老太监。老太监闻听大惊,立时亲往樊美人院中查看。小太监回话时可巧有个得过世子妃恩惠的太监听见了,忙偷偷打发心腹传信给世子妃。世子妃立时遣了个耳聪目明的小丫鬟往樊美人查看。不多时,小丫鬟急跑回来道:“樊美人那小郡主变成小王孙了!”世子妃只略思忖片刻便吓出一身冷汗,赶着打发乳母跑到裘氏处求救。 众人听罢思忖半日,司徒岑问道:“怎么她就偷龙转凤了呢。” 陈瑞锦道:“我才问了三王妃,她说世子妃为人委实有几分不敞亮,然而打从少年时便极其周密。”裘氏点点头。“一个极其周密之女子,还是个丈夫有无数小老婆和七个女儿、自己却唯有一女的世子妃,绝不会不许丈夫的小老婆生儿子的。何况还是个已经失宠的小老婆。” 司徒岑与裘氏皆茫然。唯有贾琮拍掌:“我明白了。”乃看着司徒岑道,“你想想,假如你是世子妃……”他掸掸手,“算了。”扭头看裘氏,“假如你是世子妃。今有个失宠的、份位低下的美人产子,当如何?依着世子妃的周密,怎么做才对她自己最有利。” 裘氏道:“自然是这个美人病故、世子妃抱养小王孙了。” 贾琮点头:“不错。” 司徒岑依然不明白:“这与偷龙转凤何干?” 贾琮伸出一根手指头:“首先,我不认为就一定是偷龙转凤,虽然这种可能性占了九成。我们得查查这个樊美人是不是出自特别有本事的家族,并自己擅医或是她身边的嬷嬷擅医道。也可能我中华医学深不可测、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能断出男女,早早准备。” 陈瑞锦道:“那她如何躲过孩子出生时的稳婆?” 贾琮摊手:“不知道。这世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万事如果能提前准备,都有做到的可能。横竖她不得宠,拿什么法子收买了稳婆,分明生的儿子却报是个女儿。为的是恐怕世子妃弄死她夺走儿子。” 裘氏猛然明白过来:“倘若她生的本来就是女儿,后设法从外头换了儿子进来养着。如今母以子贵,只管随口捏造点子证据,便可诬告世子妃曾暗害过世子男嗣。” 贾琮道:“她不用捏造证据,只需挑起世子疑心便好。疑心都不用挑:失宠美人为何要收买稳婆、硬把男婴说出女婴?她在怕什么?世子不疑世子妃还能疑谁?世子无男嗣让蜀国王室多糟心啊!你俩险些都成不了亲。一旦世子妃被扣上如此大罪,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原则,纵然不死也得被废。樊美人这个下任世子妃就稳妥了。” 陈瑞锦道:“可她一个低份位失宠美人,哪里来的这本事。不论哄过稳婆还是偷龙转凤,都极难。” 裘氏道:“哄过稳婆极难,小郡主生下来之后再换个日子相当的男婴进府就容易多了。” 司徒岑忍不住跳了起来:“等等!你们在说,那个樊美人生了个女儿、又从外头换个男婴养着,如今指鹿为马硬说自己生的是儿子?” “不啊!”贾琮满面无辜道,“成语使用错误,应该说撒诈捣虚。” 司徒岑道:“难道我哥不会传稳婆回来对质的?” 贾琮拍手:“对!稳婆!快些去查稳婆是死是活。是死,则必为偷龙转凤;是活,赶紧抓来审问是被谁收买了、什么时候收买的。快去快去!”他上前推了推司徒岑,“最好赶在你哥前头!但愿你哥日理万机事务繁杂,还没来得及找到稳婆。若是死的也快查查被谁灭的口,顺带就能解决谁帮着这个樊美人换孩子,既是她自己没那个本事。” 司徒岑几步窜到外头喊过一个随身的心腹过来,急忙忙叮嘱些话打发那人快走。张望着他跑没了影子,自己回到屋内。只见那黄色的大布偶又回到了贾三奶奶手中,两个女人皱着眉头,贾琮耷拉着嘴角。他忙问:“你们说到哪儿了?” 贾琮瘪嘴道:“我媳妇在分析琢磨世子妃此人当不当帮、当怎么个帮法。我是旁听的,让她两个说的头皮都麻了。” “如此大事哪里是帮世子妃!”司徒岑道,“总不能混淆了天家血脉。” 陈瑞锦道:“人惯常推己及人。自己多想遂常常觉得旁人也多想,自己小心眼、纵然扮作大方也会猜度旁人小心眼。世子妃早上打发她乳母去寻三王妃求助,几句话显见匆忙而吐、不曾细想。此事,于她固然生死攸关,于国于家难道不是大事?她话里话外只惧三王妃因她平素不敞亮不肯帮她。”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不敞亮是个什么意思?” 裘氏想了想:“拿腔拿调的,想仗着身份规矩暗暗压人一头。” 贾琮笑道:“大约她自己内里计较些小面子,怕旁人也同她一样。这话委实慌不择言才会说。” 司徒岑又茫然:“怎么今儿竟是我听不明白你们说什么?” 裘氏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世子妃恐怕我也同她一般小心眼子、计较口舌琐碎不助她。” 贾琮道:“如此大事你媳妇不得不帮她。然而有时候,人们并不愿意受恩惠,尤其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地位又并不稳定的人。等这事儿了了,她虽感激你媳妇,也说不定会暗恨欠下她如此大的人情。我是从来不忌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摩人类的。先想到最坏的结果,提前找到对策再说。终事实没有那么糟糕自然更好。” 司徒岑奇道:“那又如何?她能怎样?” 裘氏叹道:“她未必能怎样。只是我与她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若又想在我跟前拿大、又惦记着欠了我极大的人情……” 陈瑞锦插话道:“又妒忌你男人对你好、日子过得自在。” 裘氏接着说:“又想同我交好。如此我反倒不耐烦同她往来。偏我又避不开她。” 贾琮望着司徒岑总结道:“世子妃眼下除了身份、哪儿都比不过你媳妇。但是人有向往美好事物和幸福生活的天性。她期望你媳妇在顾忌她高贵身份的前提下与她交好,你媳妇不愿意满足她的期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他扭头看自己媳妇。陈瑞锦点点头。“她如果欠下你媳妇大人情,便打破了她自己心中这个‘身份’vs‘幸福’的平衡,日后与你媳妇往来说不定就会多一些虚伪、少一些真诚。” 司徒岑想了半日,猛然拍手:“我竟然懂了!你们女人真麻烦,想得也太多了!” 贾琮也道:“就是!不高兴往来就不往来呗~~”得了两个女人齐刷刷两个白眼。贾琮摸摸下巴,“那个……心眼子多的还不能修理的人是挺烦的哈嘿嘿……啊!”他猛然明白过来,前些日子陈瑞锦为何纠结用不用铃铛那个堂姐。私心重念头多主见大的人不好控制不说,也极容易被反咬一口。自己当日是迷糊了。 贾琮此人最大的长处便是不爱面子,赶忙凑到陈瑞锦跟前揽着过她的脖子咬耳朵:“媳妇儿,对不起啊~~”陈瑞锦莫名瞧了他一眼。贾琮又说,“我知道你为何犹豫用不用那个堂姐了。是我思虑不周、想简单了。”陈瑞锦哼了一声。贾琮又笑嘻嘻拱了拱手,转身回自己椅子上。抬目一眼,裘氏垂头吃茶,司徒岑抽了抽嘴角。贾琮忙解释说:“啊,那个……你们可能误会了,我俩说几句体己话。” 司徒岑也垂头吃茶:“我们没误会,知道你们说体己话。” 659.第六百五十九章 蜀国世子府中出了怪事, 有个小郡主忽然变成男婴。世子妃警觉,才刚得了苗头便向裘氏求助,遂引得贾琮司徒岑两对四口子聚在贾氏马行客院猜度议事。司徒岑道:“我虽不知那个樊美人什么来历,姓樊的人家却是想不出一家来。” 贾琮思忖道:“那……她是个工具?被人利用的?眼下这个时机还是很敏感的。世子的‘私生子’才刚宣扬出去,消息灵通的人家也都知道世子妃有意认私生子在名下。若当真认下,七郡主纵然变成男婴也当不上太孙——论年庚他年幼,论出身世子妃比樊美人高。”他打了个响指, “阿岑, 我们大概破坏了人家的计策。人家的原意大概是将那孩子先当女孩儿养着,等到他大些——少则五六岁、多则十来岁, 再设法让什么世子的太监、王妃的嬷嬷察觉。” 司徒岑抬腿踢了他一下:“少卖关子!” 贾琮摊手:“灭口, 最傻的是就与此事相干之人忽然都死了。比如稳婆,肯定不止一个吧。” 司徒岑哪里知道!扭头看他媳妇。裘氏道:“四个。” 贾琮道:“四个稳婆忽然都死了,傻子都知道不对劲。倘若在数年内甚至十年间慢慢的因各色缘故而死, 就不会惹人猜疑。再有,日子长了, 许多痕迹也就查不到了。何况世子年岁越大,王爷王妃和世子就会越着急, 忽然得到一个孙子、儿子, 内里便会越盼望此事是真。人在强烈的意愿之下很难冷静。” 裘氏道:“若是这十年内世子新添了男嗣呢?” 贾琮道:“那这个依然是最大的。他们既然有偷龙转凤的实力,有得了年龄优势,也不怕。我只想不出蜀国还有谁能量这么大,能从世子府中换孩子。” 陈瑞锦道:“但凡不是出生时偷换便不难。女人生孩子终究没多少人亲眼看见,婴儿模样也差不多,知道是个女孩儿后便愈发少人留意。” 裘氏道:“我盘算了下,一个不得宠的美人生产,正经亲眼看见过婴儿是男是女的除去四个稳婆也至多三四个帮忙的嬷嬷丫鬟,必都是樊美人心腹,不是心腹的只管灭口。既不是当日就换孩子,再加上乳母,也没几个。” 司徒岑喊道:“等等!灭了产房的证人又灭了稳婆,拿什么证明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男婴?分明举国上下都知道是个丫头。” 贾琮懒洋洋道:“因为蜀国世子需要一个男嗣、蜀王期盼一个长子长孙,他们的眼睛可能会选择性失明。” 司徒岑连连摆手:“还是不对。太荒唐。我们全家都不是傻子。” 裘氏思忖道:“他们必有旁的后手,先查明白了再说。”乃看着司徒岑,“我只对世子妃说我将此事告诉了你,旁的一概不知。如此也算不得她欠我人情。”陈瑞锦含笑瞧了她一眼。裘氏叹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两个互视而笑。贾琮司徒岑面面相觑,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暂且没什么新鲜话了,司徒岑遂回衙门等消息,裘氏也回府打探世子妃可有动静。 后世子府中传出信来,樊美人果然说自己生的是儿子,因惧怕世子妃夺子方收买了稳婆、扯谎说孩子是女儿。恐怕露馅,樊美人竟亲喂养孩子不说,平素伺弄孩子皆自己和贴身嬷嬷二人上手、不曾经过旁人。世子又问了樊美人院中其余伺候的人,孩子最年幼时她们委实都不曾换过尿布。直至夏天才有人渐渐发觉这是个男婴,樊美人命全院上下严守机密——她那院子统共也就六七个下人罢了。 世子满心惊喜。尚且没空去迁怒世子妃或旁人,便有贾氏马行的人来了。那人送来一封鼓鼓囊囊的信,道:“是我们三爷命立时送到世子手中的。”原来陈瑞锦将铃铛当书记员使,命她记录了方才四人之谈,略去两个女人商议世子妃性子的那一节,赶着送来给世子瞧。世子看罢,面上犹如开了个酱菜铺子,红青皂白紫什么颜色都有。乃立时吼道:“叫老三来……” 司徒岑早就在府中候着呢。他手下还有两把刷子,趁世子尚未从得子之喜中缓过神来,兵分多路去查四个稳婆和樊美人。稳婆已死两个且是一道死的,老姐俩吃了同一锅毒蘑菇汤,同死的还有另外三个婆子媳妇子;其余两个稳婆平安无事。樊美人之父乃是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老老实实且有几分迂腐,并未投靠蜀王的哪个儿子。司徒岑亲自审问两个稳婆,她两个竟然都说当日樊美人所产是男婴。 依着稳婆所言,当日是樊美人临产前求的她们。若生的是女儿还罢了、若是儿子便对外头说是女儿。稳婆问原委,樊美人只管哭不说话。她身边一个嬷嬷便垂泪道:“我们这府中之事老奴也不敢说。横竖我们姑娘若生了女孩儿,皆大欢喜。”如此大事稳婆自然不敢答应,樊美人又没什么钱财可贿赂她们。又是那个嬷嬷道,“各位老姐姐,来日我们王孙大了,各位都是他的救命恩人。”一言击中了一个贪心的嬷嬷,遂与其余三人商议到:樊美人倘若当真生了男婴,这就是世子的长子,日后的蜀王。救了太孙性命,自家孩子少不得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其余三个便答应了。 世子纵然不得贾琮的信也不敢妄信,何况稳婆还死了两个。偏此事麻烦。没人敢说孩子不是世子的,也没证据证明不是。世子想了半日,拍案道:“查!” 查这事儿司徒岑显见没有优先权,略有几分迟疑:“二哥,那两个稳婆还是我来审吧。”世子瞥了他一眼。司徒岑立时举起双手来,“我怕二哥心急。” “你会吗?” “不会。”司徒岑道,“大哥给我几个会审案的人、我在旁听着。贾琮鬼点子多,逼他帮我便是。”世子思忖良久,挥了挥手。司徒岑肃然深施一礼,转身而去。 后头数日,司徒岑时常拎贾琮过去听审案,贾琮头皮都麻了!两个稳婆皆说她二人当真是因为一时贪慕日后荣华、帮樊美人隐瞒了话。而樊美人院中的人也没问出什么来。司徒岑与贾琮皆疑心她那个心腹嬷嬷,商量着问世子要来问问。 这天贾琮从司徒岑府上出来,想起陈瑞锦前两日赞过一家铺子的点心做得好,便绕道过去买。那铺子极旺,还得排队。有个排在前头、快轮到的青衣书生朝他招了招手:“那位先生要买什么?晚生替你买了。” 贾琮忙说:“一斤核桃酥、一斤细炸面果子、一斤红糖枣糕,谢谢。”那书生微微点头。 不多时,书生当真替他买了三件点心。贾琮拱手相谢,从怀中掏钱出来。书生道:“晚生替贾先生省下了排队的功夫,可否请教一二?” 贾琮怔了怔:“哈?你认得我?” 书生道:“不然我做什么替你买东西?” “我以为自己长得面善。” 书生微笑:“不过略占贾先生片刻尔。排队还不是耗着。” 贾琮叹道:“排队固然是耗着……那也是为了媳妇耗着啊,耗得有意义。” 书生莞尔:“贾先生当真惧内。” 贾琮没精打采道:“怕老婆是男子汉的美德。” 话虽如此,也只得同这书生走到点心铺子隔壁一处小茶楼坐下。乃问此人姓氏,说是姓梅,在世子跟前做个清客。贾琮心中无端动了动,仿佛要想起什么偏又想不起来。二人吃了两口茶,梅先生道:“晚生不为请教别的。听说贾先生乃重情之人。晚生心仪之女子被权贵夺了,想请贾先生帮着指条路。” 贾琮微微皱眉:“我有那么八卦么……”他撇了下嘴角,“你想抢她回来,找我没有,不如求你们世子。” 梅先生苦笑道:“晚生又不是什么大才……世子何尝会管区区清客的小事。” 贾琮耸肩,不置可否:“你这架势,实在不像为情所困。要么被夺走心仪女子的不是你,要么你没那么心仪那女子。” 梅先生怔了半日,轻叹道:“贾先生果然不好蒙。”思忖片刻,“委实不是我,乃一友人。”又轻叹道,“他用情极深,我瞧着快废了。” 贾琮道:“有哀怨的功夫,设法把人抢回来不就得了。” 梅先生摇头:“权贵人家,进去的女人哪里抢得出来的。他见实在无法,遂又想着帮那女人争宠。” “神经病!”贾琮道,“你朋友没救了。那女人不得宠他还能有点法子,毕竟后院的女人如物品,说不得让她得罪了男人、得罪了大老婆,就能发卖出府,他预备好钱去买不就得了?哦,这个太危险,也可能当堂杖毙。或是找个借口出家为尼,再弄点什么乱子、从尼姑庵中跑掉。” 梅先生笑道:“贾先生果然主意多。” “不过是自小长在高门后院,见多了而已。”贾琮道,“不过究竟得看那女人愿不愿意跟他走。喜欢锦衣玉食者为数不少,他若是一厢情愿呢?” 梅先生眼神一动,思忖道:“这个我却不知道。听他所言他们是两情相悦,他那心上人乃因容貌出众不留神被人觑见、举荐给了权贵府中替权贵收拢美人的管事。” 贾琮似笑非笑瞧了梅先生半日,道:“你就说实话吧,是蜀王还是世子。”梅先生猛然闭嘴。贾琮道,“若是蜀王的其他儿子,你只管去世子跟前告状、当作抓住人家的短处便好。正可借世子之力。” 梅先生深吸一口气,坦然道:“世子。” 贾琮偏头道:“世子手下的人强抢民女?” “那倒不是。正经聘的。”梅先生随口道,“樊大人也愿意。” 贾琮好悬跳了起来:“谁?!樊大人?你说的这个什么朋友的心上人是樊美人?”梅先生点点头。贾琮抹了把虚汗,“哥们,真人面前不说假。你究竟什么来历。” 梅先生苦笑道:“横竖不会与贾先生为敌。” 贾琮哼道:“我就知道那个什么樊美人没这么大本事。你来找我是个什么意思?” 梅先生道:“晚生得知两位稳婆都在三殿下手中,且这几日贾先生时常出入三殿下府上。”又苦笑轻叹,“贾先生的本事,晚生实在明白的很。” 贾琮斜睨了他一眼:“实话告诉你,阿岑和我当真还没查出端倪来。” 梅先生道:“贾先生行事与常人不同,且性子急。晚生恐怕过不了多久贾先生便能瞧出端倪来。贾先生,可愿意同我去看看我朋友做的东西?”贾琮倒吸一口冷气。梅先生恳切道,“不会耽搁贾先生许多时辰。对了,晚生不曾哄骗贾先生,他当真对樊姑娘用情极深。” “故此他帮着樊美人争宠?又帮她运送一个假儿子进去?”贾琮假笑道,“你还有什么底牌拿出来吧。我瞧你不像是个冒昧的主儿。我也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 梅先生默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来。贾琮瞧了便是一怔:那是张骨牌,五饼。骨牌的背面画了个五瓣莲花的图案。这正面五饼背面莲花正是庐国细作的信物——这梅公子乃是庐王的人。这下头大了——庐王也是自己人,还是贾环的小舅子。梅公子又默然收起了骨牌道:“贾先生,早先我在庐国时曾听说,台湾府多年在求能做细铜丝之人。” 贾琮这会子尚有点乱,半晌才说:“不错。但我们要的不是抽细铜丝的工匠,是做抽细铜丝机器的发明家——额,不知道你能懂我的意思么。我要的不是一个手艺高超的抽丝匠人,因为一个匠人每日只得十二个时辰。纵然他不眠不休的抽铜丝,能抽出多少?” 梅先生点头:“晚生知道。贾先生要的是能如岭南工厂那般量产铜丝的机器。”他昂然而笑,“我这朋友便有这本事。” 贾琮道:“其实台湾府已做出抽铜丝机雏形了。” 梅先生道:“断乎不如他的。贾先生,耳闻不如目见。既是贾先生用得着,何不见上一见?” 贾琮想了想:“也罢。世上永远都有天才,我同你去。”他乃朝外头招手喊了个护卫进来,“请三奶奶来,告诉她有抽铜丝机可看。” 660.第六百六十章 话说有个梅先生堵住贾琮,邀他去见一位朋友, 说此人发明了极好的抽铜丝机。贾琮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敢妄自跟着去,打发人去喊陈瑞锦。那护卫才刚要走,贾琮忙喊他回来,递上三包点心。想想又说:“你告诉三奶奶, 就说这位做抽铜丝机的先生还钟情樊美人,我这几日忙的事大约就是他做的, 还扯进来一个庐国细作。问三奶奶可有兴致见见。她若懒得去便罢了, 告诉她我今儿必迟些回去。”护卫应声而去。 一时陈瑞锦赶来小茶楼, 还带着铃铛。贾琮与她细说经过,又献上三包点心。陈瑞锦听罢微微皱眉, 看了梅先生几眼道:“在哪儿?” 梅先生道:“城西竹枝街。” 陈瑞锦思忖片刻,点头道:“也好。” 梅先生遂前头领路,他二人带了几个护卫跟着走。穿街越巷从城东走到城西, 绕了半日圈子方走到一条小街。小街尽头是座高墙大宅,立在左近破矮房屋当中颇为惹眼。只是这宅子显见年久失修, 外墙斑驳不堪不说, 连大门的木头都快朽了。墙内却有高树, 一眼望去多为松柏,从里头不知哪个院子冒出许多绿意来。贾琮跳下马赞道:“好有历史感。” 梅先生轻扣了三下门环,门咯吱咯吱的开了小半,声音极响。里头露出个驼背老仆,使劲儿抬头瞧了梅先生好几眼。梅先生问道:“老刘可在?”驼背老仆点点头,先使劲儿推了下东边那扇门、推开了些,方慢慢的将西边的整扇门打开。梅先生亲自推开东边的门,回头看看贾琮。 贾琮向驼背老仆拱拱手,立在门口张望一眼。里头是一堵颇宽的灰扑扑的影壁,当中刻着五蝠临门的砖雕,两边还雕了两只立着的老虎,瞧着有种说不出的不和谐。梅先生整整衣裳,伸出右手做了个跟他走的姿势。贾琮拉着陈瑞锦的手便欲往前走。 拉了一下,陈瑞锦立着不动,皱眉道:“我不想进去了。” 贾琮眨眨眼:“那……我进去不?” “你也别进去。”陈瑞锦道,“这院子脏兮兮的,里头说不得更脏,回头又弄一头一身的灰。”她双眉愈发拧得紧,微微侧头打量了会子里头,“咱们自家又不是没有好工匠。” 贾琮摸摸鼻子,望着梅先生歉然一笑:“对不起啊……那我今儿就不进去了。” 梅先生好笑道:“贾先生如此惧内?” 贾琮挺胸大声道:“怕老婆是男子汉的美德!”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走吧,该吃晚饭了。” “嗯。”贾琮向梅先生作了个揖,“不好意思,下次再聊。”转身陪着陈瑞锦往马边走。 忽听有人“啪啪”拍了两下巴掌,只见墙头忽然冒出十几个人影来,个个手持火枪,冰冷的枪管齐刷刷指着贾琮等人。贾琮打了个哆嗦:“怎么回事!” 梅先生负着手慢条斯理从里头踱了几步,却止步于门槛里头,似笑非笑道:“贾先生,你这个媳妇当真机敏。”又望了望陈瑞锦,“三奶奶是从哪儿瞧出来不大对的?” 陈瑞锦道:“地方太偏、宅子太大、影壁太宽。” “是么。”梅先生道,“我还当你瞧狴犴不大寻常呢。” 陈瑞锦往他身后的影壁瞧了一眼:“实不相瞒,我还没瞧出来那是狴犴。” 贾琮“咦”了一声:“狴犴?影壁上的砖雕老虎?话说你们是怎么区分狴犴和老虎的?” 陈瑞锦道:“这会子回头想想,纵是老虎也与五蝠临门不大配。”她乃挑眉,“此处是刑部大牢?” “那倒不是。”梅先生道,“横竖你们也犯不上知道。”他缓缓举起右手。 他胳膊才抬到一半,陈瑞锦道:“我有句话,须得立时告诉你上头说了算的那个人。抱歉不能告诉梅先生,因为你听不懂。” 梅先生笑若春风:“既这么着,不说也罢了。” 陈瑞锦道:“我知道你上头想要什么。他若不听我言,漫说他自己、他孙子都未必能拿到手。” 梅先生盯了她两眼,好笑道:“三奶奶也能掐会算么?” 陈瑞锦道:“我不会,我们三爷也不会。”乃说了句话。贾琮面色茫然,梅先生面色茫然,旁人皆面色茫然——不是中国话也不是英语。陈瑞锦翻身上马,低头问铃铛,“铃铛,我才刚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铃铛也茫然:“听见了,只听不懂。” 陈瑞锦道:“你本不该听懂。只依葫芦画瓢再说一遍我听。”铃铛遂脆生生的重复了一遍。众人听第二遍依然没听懂。陈瑞锦点头,“没错。”乃指着梅先生,“跟着他进去,说给他上司听。他上司听不懂就再说给上司的上司,直至有人听懂为止。” 铃铛年纪小,只知道听三奶奶的话,便当真朝梅先生走去。几步走到他跟前,睁着圆圆的眼睛瞧梅先生,眼中仿佛在说:这位先生,你倒是领路啊!梅先生愕然片刻,甩了下袖子:“也罢。”转身便走。铃铛在后头跟着。 眼看他两个转过影壁后头去了,贾琮望了眼墙头的枪管,叹道:“果然天道好轮回!”这种阵势他们不知对人家使了多少回,如今竟轮到自己头上了。一时没事可做,也翻身上马,笑眯眯对媳妇说,“横竖这会子闲的慌,我给你唱歌呗~~”陈瑞锦无奈扫了他一眼。 贾琮便当作默许,扯着嗓子唱了起来。“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唱着唱着还击掌打拍子。陈瑞锦轻轻拨了下马离他远点,满脸写着“不想让人知道我认识这货”。 前后唱了有那么十来首歌,够得上半场演唱会了。便见影壁旁人影闪现,梅先生与铃铛回来了。贾琮正饱含深情吼着“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见他两个回来立时闭嘴,极快的瞧了陈瑞锦一眼,又放低声音快唱了句“生命已被牵引,潮落潮涨。”看陈瑞锦面色不动,遂更低声更快的唱完,“有你的远方,就是天堂。”铃铛忍不住掩口而笑。 却看那个梅先生含笑向贾琮作了个揖:“贾先生,既是三奶奶没兴致,今儿就作罢了。改日我这朋友清扫了庭院并贾先生得空,再来也是一样的。” 贾琮忙拱手:“好说好说!”又指了指墙头那乌压压第一溜枪管子。 梅先生微笑道:“无碍,贾先生只当没有便好。” 贾琮耸肩:“……好吧,我尽量。”陈瑞锦在马上朝梅先生点了点头,率先拨转马头。贾琮跟在后头,铃铛和几个护卫拥着他们离开小街。 直走到大路上、看见往来的车马行人,贾琮方松了口气。乃问他媳妇:“你让铃铛传的是什么话?我们全都听不懂。” 陈瑞锦道:“梵语。” “啊?印度语么?”贾琮眨眨眼嘀咕道,“你会那么多外语……” 陈瑞锦淡然道:“有什么稀奇,真明道长会得更多。” “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地球人类。”贾琮撇嘴叹道,“我究竟是怎么骗到你这么牛逼的老婆的!真佩服我自己。”陈瑞锦好笑的瞧了他一眼。 贾琮知道路上讲话不便,老老实实憋着回到贾氏马行。将旁人都打发走了,陈瑞锦亲往四处查了一遍,又命特种营的兵士好生守卫易藏人之处,方拉着贾琮坐在院中,喊铃铛过来问话。 铃铛方才跟着那梅先生绕过影壁进了前院。前院一般儿也破败不堪,正厅上内外连幅对子都没有,却悬挂了一块匾额,写的是“正大光明”。厅中少不得也是灰墙秃柱,当中的八仙桌已瘸了一条腿。有个瘦小秃顶老头手捏烟袋坐在桌旁,望着铃铛一笑;铃铛顿觉从头顶寒碜带脚心。 老头拿烟袋磕了两下桌子,问梅先生:“怎么回事?” 梅先生道:“贾琮媳妇有句话让这个小丫鬟传。”乃看了铃铛一眼。 铃铛有些害怕,大着胆子念了三奶奶方才说的那句话。老头浑身一颤,抬目看梅先生。梅先生摇摇头。老头深呼吸十几下,猛然站起来捏紧了烟袋。半晌,他挥了挥手。梅先生便让铃铛出去。铃铛站在前厅外头等着,全然听不见里头说了什么,只能听见大门外贾琮乱嚎极难听的小曲儿。而后梅先生便出来,领着她回到大门外。在里头,她不曾看见第三个人、连开门的驼背老仆都不曾看见。 听罢,陈瑞锦命她下去,低声告诉贾琮说:“方才个姓梅的,是太上皇的人。” 贾琮深吸一口气:“华山道士?” “不知道。”陈瑞锦道,“只怕除了华山道士,太上皇还藏着别的底牌。你怎么遇上他的,再说一遍。” 贾琮老老实实从头再说了一遍,末了道:“当时我便觉得像是给我下套。我在查樊美人,他便扯上樊美人;我们家与庐王熟络,他便掏出了庐王的细作信物;我们电学实验室卡在铜线上多年,四处找会做抽铜线机的师傅,他便说他朋友会。一个人既能帮樊美人争宠、又能做抽铜线机,两种人设有点冲突,不太可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个姓梅的像是砸了我一头的诱饵、非把我哄去见他的朋友不可。” 陈瑞锦瞧着他道:“明知道人家给你下了套,你还伸脖子往里头钻?” 贾琮摸摸脖子:“我就是好奇……那货什么来历,到时候若没有抽铜线机他怎么个圆场。” “你就没想过人家什么话都敢说,不过是想哄你走要你性命?” 贾琮一怔,回想了陈瑞锦在那宅子门口忽然说什么“须得立时告诉你上头说了算的那个人”,正是梅先生举胳膊举到一半的时候,不禁打了个冷颤:“什么冤什么仇!太上皇想杀我?” “未必是太上皇。”陈瑞锦道,“八成是梅先生自己或那个秃顶老头想杀你。”乃微微勾起唇角,“西宁郡王拿住了你的短处并未立时下手,不就死了?” 贾琮缩缩脖子:“反派也有感觉派!”乃笑道,“这种事,但凡请教了上司,就没戏了。你用梵语说了什么?” 陈瑞锦垂着眼皮子道:“说你眼下没看出不忠来。” “哈?” “梵语也分了许多种,犹如我朝有各地方言。当年刘登喜训我们这一批人时,特选了个天竺人教我们这种梵语。那会子天下还在先帝手中,刘登喜行事极谨慎。我们并无名录或信物,彼此大都不认得,却都会这种梵语。” 贾琮恍然:“这种梵语就像是一个标志!太上皇以为你是刘登喜的人。”乃摸了摸胸口,“我去!逃过一劫。太上皇最信任刘登喜。他们怕有疏漏,不敢妄为。” “不是。”陈瑞锦道,“他们想杀你,大约是如西宁郡王那般查过了,认定贾琮和台湾府已是他们管不住的,此外还当另有别的什么缘故。如今他们猜度我或许能拿捏住你。” 贾琮点头:“没错没错。”又将此事从头想了一回,“你觉得那是什么地方?” 陈瑞锦思忖道:“狴犴为狱兽。那地方要么是审案的,要么是关人的。” 贾琮皱眉:“怎么每次来蜀国都能遇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又喘了口气,“这么说,那个秃顶的瘦老头就是刘登喜的人?” 陈瑞锦道:“梅先生也是。” “啊?他不是没听懂?” “他听懂了。”陈瑞锦森森的说,“想装作听不懂。” 贾琮又怔了会子:“那……他就是故意想杀我了?跟我有仇么?”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跟你有仇的人多了去了。然我们这些人是不许以私仇放在公务之上的。” “那他是?” “他信不过我。” “他觉得你是冒充的?” “那倒不是。他若疑我,便不会顾忌我那句梵语、只命开枪便好,横竖旁人听不懂。”陈瑞锦道,“他觉得我拿捏不住你。他觉得你必反无疑。这个梅先生当是亲去过台湾府的。”过了会子,她添上一句,“那个秃顶老头没去过。” 贾琮一想,梅先生想必是早已对“贾琮的忠心”绝望了,如今落入了上司皆迷我独醒的状态,不禁同情道:“可怜的梅先生。” 661.第六百六十一章 话说贾琮好悬让一个姓梅的哄到僻静处乱枪崩了,亏的陈瑞锦仗着早年经历诈过一劫。贾琮乃问道:“你从哪儿瞧出来他是太上皇的人?” “猜的。”陈瑞锦道,“既是没打算让咱们活着离开, 就犯不上在宅子上作假。那宅子少说五六十年了, 寻常宅邸不会镌刻两只狴犴。若不是太上皇, 总不能是先帝吧。” 贾琮托着下巴道:“这个点儿想杀我,显见与那个樊美人有瓜葛。帮着樊美人偷龙转凤的就是他们。”陈瑞锦微微点头。贾琮又道, “从头想想, 最不可控的就是我去买点心。他们不可能算到我今儿回去买点心。除非他们在点心铺子守株待兔。” 陈瑞锦道:“那铺子的点心有几分京中的品格儿。” “哦!”贾琮道, “那么点心铺子八成就是他们开的……咦?怎么这么熟悉呢?”他皱眉想了半日, 猛然拍掌喊道, “哎呀!我想起来了!” 早年京中大乱之时, 贾环诚心给小皇子家下套,宣称要吃遍京城点心铺。果然有人家上了钩,开了家味道极好的点心铺子等着同他混个脸熟。且有个姓梅的书生与他同吃, 末了自称是大皇子的人。最后点心铺子是六皇子母家开的——便是如今的庐国曾家;那梅公子后来又变成了七皇子的人,韩全被送进荣国府仿佛也有他一份力。再后来贾琮才知道,梅公子便是梅翰林的儿子, 原先与薛宝琴定亲的那位。梅家终于还是同薛宝琴退了亲, 插手的又是五皇子母家。此人后来也不曾露脸, 贾家众人不曾留意他。如今回头盘算一遍,太上皇七个儿子他就牵扯进去了四个。 陈瑞锦问道:“既是梅翰林的儿子,你可曾见过?” 贾琮道:“论理说应当在翰林院见过,我没印象。他若是细作,诚心不惹人留意也正常的很。我疑心当年这个姓梅的撩遍了诸位皇子母家,也有曾家一份。他那个庐国细作的信物是真的。他既搭上了曾家的船,混进庐王手下实在太容易了。尤其庐王刚到封地那阵子一穷二白,能被刘登喜挑上当细作的,本事必然不小。不论是哄庐王那小崽子还是哄曾家都易如反掌。” 陈瑞锦点头道:“蜀国离秦国不远。太上皇和那个私生子从长安逃走,避来蜀国倒也便宜。” “若是如此,可以断定,樊美人身边必有他们的人。”贾琮挠头,“那他们就很厉害了。时效性太强。我记得特种营离开大佳腊赶去长安的时候已是秋天了,福儿她们回来将近年关。这个七郡主好像是正月生的?” “是正月。太上皇从秦国脱身是旧年十一月。” “假设太上皇一脱身就打发了华山道士赶来蜀国与那个秃顶老头联络,满打满算不足两个月的时间。定下偷龙转凤的计策、诱惑樊美人、弄个出生时间差不多的男婴。”贾琮皱了半日的眉,忽然问,“那四个稳婆是哪里人?” 陈瑞锦道:“都是成都本地人。” “会不会稳婆里面有秃顶老头的人?” “那个宅子……秃顶老头也好、驼背老仆也罢,像是两个看守。只不知看守什么。”陈瑞锦道,“故此他二人不当是细作。” 贾琮托着腮帮子默然良久,忽然龇牙道:“我们在成都是有细作的吧。” “有啊。你想做什么?” 贾琮嘿嘿一笑:“挑拨离间!” “离间谁?” 贾琮吹了声口哨:“我和世子。”陈瑞锦挑了挑眉。 世子府上大厨房左近有个通往府外的小侧门,为的是送菜米柴碳便宜。白天开着,晚上锁着。次日一大早,厨房的人打开小侧门,忽闻“咣当”一声,吓了一跳。这会子天还没亮,那人点着灯笼。乃往地下一照,只见门槛外头有个东西明晃晃的在闪光。凑近前细瞧,竟是一把匕首!匕首尖上插了封信,信上有字。这下人不认得字,赶忙出去张望半日,不曾见半个人影。遂返身锁上门,连信都不敢从匕首上取下来,就插在上头跑着送给了管事。 管事也不大认得字,帐房的先生们还不曾来府里呢。管事心惊肉跳在屋中转了几个圈儿,想起府中客院住着些清客先生,赶忙跑去砸了西廊下一位清客的房门。那清客迷迷瞪瞪的醒了,听这管事手舞足蹈说了半日才明白过来。拿过匕首和信一看,信封上写着:世子亲启,急。清客不敢拆开,更不敢怠慢,与管事一道将大管家闹醒了。不多时,世子终于被闹了起来。 世子拆开信一瞧,写信之人自称是“别国细作”。他说他知道了三殿下和荣国府的贾三爷正在查小郡主女转男胎一事,故此日日在三殿下府门口守着,为了的瞧一眼贾三爷的脸色。昨日也是如此。 昨日贾三爷从三殿下府中出来,起初面色沉沉,上了马之后忽然一笑。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干细作这行的须得细致些,他遂悄悄跟着贾三爷。不想贾三爷竟是上点心铺子买点心去了。细作本以为今儿又得空手而归,正欲回家吃饭,却看有人喊贾琮帮他买点心。细作不认得那人,遂多呆了会子。随后便看见贾琮与那人拎着点心去吃茶。再后来贾三奶奶也来了。过了会子,他们两口子竟与那人一道走了,且显见那人是领路的。细作又远远的缀在后头,跟着他们穿城而过、直跟到了竹枝巷一座古怪的大宅子前。因不敢靠近,细作只远远的偷窥了几眼。他们只在那宅子门口站着不曾进去,贾先生扯着嗓子唱了十几首小曲儿!然后他们就打道回府了……本细作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贾先生两口子究竟是去干嘛的。身为一个武艺平平的外国细作,查一座古怪的宅子实在太冒险了。细作回去想了两个时辰,决定把这条情报免费送给蜀国世子。不知道贾先生告诉世子此事没有?倘若没有,他来蜀国是不是别有公务? 世子捏着这信思忖许久。他倒不疑贾琮。贾琮若对蜀国或是他本人有歹意,上回就不会帮着蜀王挖出地道里头的七阴阵,也不会戳穿丁忘机母子以假乱真之计。只是贾琮亦非蜀国之臣,不过是盼着蜀国多占外洋土地罢了。出兵外洋的不止蜀国,还有燕国吴国,如今又添上了庐、楚、秦、鲁等国。那宅子若与其余诸国有瓜葛,只怕贾琮是不会管的。虽明知道这个写信之人不怀好意,世子竟没法子熟视无睹。他遂立命人请裘良大人过府。 天还没亮呢。裘良睡梦中听说世子有急事请他,吓得一骨碌坐了起来,急匆匆换上出门的衣裳赶过去。二人相见后,世子只默然递了那匕首上的书信过去:“昨晚上有人塞在我府上侧门门缝里头。” 裘良亦看罢大惊:“这……” 世子道:“我想着,此人所言大约不假。” 裘良道:“他既是细作,为何不暗查?” “裘大人看呢?” 裘良想了想:“莫非他知道那宅子是谁的?或是,吴国细作发觉贾琮与燕国细作有往来、故意引我们去查燕国细作?” 世子道:“不论这信上所言是真是假,先查明了再说。”裘良领命而去。 裘良是个能干的,早年在京中夜捕贼盗也不知多少回了,深知这些人风吹草动便惊醒。立时回去点了八百火枪队,趁天色尚暗,如虎狼一般直扑竹枝巷那宅子,眨眼便围了起来。裘良亲自骑马围着那宅子转了两圈,见已水泄不通,遂命人拍门。许久无人应答,兵士遂开始砸门。那门实在太破,没两下被砸出一个窟窿,众兵卒一拥而入。 众人举着火把进去一瞧,里头空无一人。偌大的宅子灰扑扑的,仿佛许久没人住。偏地下、桌案皆极干净。裘良是做哪行的?立在前院中张望一眼便瞧出端倪来了。指着右边小院的天井道:“水缸里有水。”又命人去看厨房。一时那兵士回来道:“厨房里有米有面有水。”裘良点头,命细搜。不多时,兵士们在许多屋子里头找到了被窝,上有余温,显见有人刚走。只是寻不着人,里里外外都寻遍了,不知那些人是插翅膀飞走了还是土遁了。 若是旁人来搜,必苦苦猜度寻蛛丝马迹;裘良却是亲自查过先蜀王府地道者,后来也查过丁忘机家的地道,故此最先疑心的便是地道。乃命将地下的青砖掀起来、一寸寸的地皮翻。人手不足再调些来。 兵士们掀青砖时,裘良自己负手四处转悠。这宅子大的很,裘良慢慢的细看。转到花园子旁边一处小院子,蓦然抬头,老头儿看见院门口竟立着一对门墩子。寻常门墩子都在大门口,少有内宅院门口也立墩子的。再一看,不禁皱起眉头——这门墩子竟是一对石头狴犴,且院墙也比寻常内院之墙高出去许多。裘良抬腿正要往里走,忽有种古怪之感,生生的收回步子。他乃命身边的兵士:“多叫些人过来。” 过了会子,过来了数十个兵士,裘良让他们进去查看。兵士们踢开门,里头无人,裘良方走了进来。只见这院中有五件屋子,一间正房、两边各两间厢房,却没有一棵树,地下齐齐整整的青砖。裘良打量了几眼,地下的青砖破损得厉害,也不知多久没翻修过了。而古怪的是连一棵草都没有。院子极大,不似寻常人家花园旁的小院子。五间屋子也极大,方方正正,一水儿的灰砖灰瓦。寻常屋子房脊上会安置一对鸱吻,这些屋子顶上皆安置着狴犴。 有兵士问:“裘大人,可要进去瞧瞧?” 裘良又有种古怪之感,立在院中瞧了半日,摆手道:“老夫有点子头晕。”遂转身而去。他没进去,几个随身的护卫跟着他出去。才出院门,裘良心中那古怪之感便没了。裘良断定院中有异,命多调民夫过来,先挖这院子。 他虽出来了,院中还留着不少兵士,少不得进屋查看。忽闻听里头“砰砰砰”一阵乱响,乃是火枪声。裘良大惊:“里头有贼人!”众人大喊“有贼——” 便听一声极阴森难听的笑声从院中传来,如同老鸮夜啼。一个怪声道:“裘良你这老贼,跑得好快!”旋即“咚咚”两声,两条影子从院门口飞了出来,砸到地上——竟是两具蜀国兵士的尸体,头颅已被砍去。 裘良反倒镇定下来,就在门口转过身来负手而立,冷笑道:“哪家的细作如此猖狂!莫忘了你身在我蜀国!” 他二人说话之时,院中一直有火枪声响个不停,并有人惨叫之声。蜀国兵士顿时围拢过来。忽然,院墙上头又飞出一道影子,咚的砸在地上——又是一具蜀国兵士尸体,这个却是被火枪所杀,故此首级尚在。随后一具具尸身从门口或院墙上被里头的人抛出。大略点点数目,留在里头的兵卒当是无一幸免了。那老鸮般的笑声又响起:“裘良老贼,你可敢进来?” 裘良深吸几口气,扶住身旁的护卫稳了稳,大声道:“你身旁可是护卫着什么人么?不然,你本事这么大,怎么不出来?” 那人冷哼道:“我若出去,岂非送在你的人手底下?” 裘良笑道:“想来尊驾的本事也不过如此。”乃向跟着的一个心腹打了个手势;那心腹撒腿跑了。 那人道:“我本事不过如此,你自是进不来。” 裘良道:“你也出不来啊!你可敢出来?” “你可敢进来?” 二人在满地尸横中耍了半日的嘴皮子。说话间蜀国兵士已团团围住了这院子。裘良哈哈笑道:“尊驾已是出不来了!若想出来便是乱枪齐发。” 那人在里头道:“我一辈子不出去呢?” 裘良哼道:“只管放心,不会有一辈子那么久。”遂吩咐兵士抬袍泽的尸首下去。 这会子天已大亮了。又过了足有大半个时辰,远远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是什么车子驶进宅子。有兵士偷偷扭头觑了一眼,顿时大喜:只见后花园子那圆滚滚的月洞门口涌进来一群兵士,或推或拉在折腾一辆车——车上搁着一台西洋火炮,正是最新款的。 662.第六百六十二章 裘良领兵围攻竹枝巷一座年久失修的大宅,阻于花园边小院子,遂干脆命人取火炮来。 ..兵士们瞧见火炮暗自欢呼。裘良一声令下, 众人撤到稍远处,炮兵瞄准那院子便开了炮。耳听轰隆隆隆巨响、震得从耳朵疼到后脑。院墙眨眼化作瓦砾,灰土漫天。尘埃渐落, 血腥味铺陈开来。兵士们皆看着裘良等他下令,屏气凝神的。裘良竟呆呆的站着发愣。良久, 老头儿微微闭目又睁开,命左右上前查看。 那五间屋子悉数塌了, 里头横七竖八压着许多尸首。裘良上了点子年岁, 腿脚不若年轻时灵光,便到前头歇息去。坐了会子, 喊来身边一个得用的下人:“去,叫贾琮来。”那人应声便要走,裘良又喊他回来。思忖半日道, “莫去, 先回给世子知道。”那人再应一声。 才坐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有守着门口的兵士来回道:“贾先生来了。” 裘良皱眉:“他一个人” “是, 带了四个随从。” 裘良默然片刻道:“喊他进来。” 一时贾琮走了进来, 睁着无辜的双眼四处打量,问裘良道:“裘大人,怎么回事” 裘良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贾琮道:“今儿我上衙门去,您老不在,说是别有公干。我想着只当我休沐呗~~就来了。谁知道你老的公务竟在此处。” 裘良盯着他道:“此处是谁的宅子” “不知道,只知道是位发明家住着。”贾琮道,“昨儿我想见他,没见着。”裘良听着不对,忙问详情。贾琮遂把一个帮着他排队买点心的人说有朋友会做抽铜丝机之事说了一遍。“其实我们家工匠已做出那个来了。姓梅的说他朋友做得必然比我们家的好,说得特自信,我便喊媳妇一道来看。谁知道那人拿乔,不肯见我。” 裘良便糊涂了:“那姓梅的什么模样” 贾琮挠头比划道:“眉清目秀的,有七尺高,带京城口音,风度颇为儒雅。”他回身喊了个护卫过来,“昨日那个梅先生什么模样,你同裘大人描绘描绘,让他们画幅画儿。” 裘良这会子没带着画师,又不敢离开,便打发人回衙门喊去;又命去查查昨儿他买点心的那家铺子。贾琮再问这儿怎么了。裘良道:“昨晚上接到线人报信,此处藏着别国细作。” “啊”贾琮一愣,“细作”裘良一眼不错盯着他。贾琮想了半日,摊手道,“我糊涂了。” 裘良道:“你再细说一遍经过,并驼背老仆是个什么模样” 贾琮扭头看护卫;护卫道:“我记得。”贾琮朝他抱了抱拳。 遂重新叙述了一回昨日经过。说到梅先生同他到小茶楼说话儿,眼睛悄悄瞟了眼地下的青砖。裘良是干哪行的待听完这一节,看着贾琮道:“只这些没说别的” 贾琮撇嘴,摸摸后脑勺:“还有点别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同您老说。要不回头问问阿岑。”他想了想,“这事儿乱的裘大人,叫阿岑过来得了。” 裘良微微皱眉:“这一节先罢了,你接着说。” “嗯。后来我就喊媳妇过来。” “既是看机器,喊你媳妇做什么。” “我媳妇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贾琮道,“她很喜欢新鲜科技的,而且她在大佳腊学堂里头学过理工科,比我在行多了。我也怕让人家哄骗了。”裘良点头。贾琮遂接着说如何跟着梅先生来了、那老仆如何开门。梅先生进去问了问,人家不肯见贾琮。贾琮为了折腾点子动静,在门口唱了半日的小曲儿。 裘良奇道:“人家不肯见你,你唱小曲儿做什么” 贾琮理直气壮道:“我不会唱戏啊~~只闹出点子声音来打扰他、万一他听得烦了跑出来骂我呢我不就可以趁势哄他一哄见不到本人,空有三寸不烂之舌何用。” 裘良瞪了他一眼:“歪理”贾琮撇嘴。 裘良思忖良久,方把攻打宅子经过说了。贾琮起初还懒懒散散,听到死了人便吓得坐正了。裘良说完后,贾琮长大了嘴半日合不上:“您老推了大炮过来”裘良点头。贾琮一哆嗦,“我的天太高端了”又怔了半日,揉着太阳穴嘟囔,“这什么跟什么”乃站起来背着胳膊在屋中转了两圈,忽然说,“死掉的贼人当中有没有梅先生” 裘良道:“瓦砾尚未清理干净,已有些尸首抬出来了。” 贾琮忙说:“我瞧瞧去。”转身正要往后头走,忽然止了步,如僵住了一般。良久,他回过身来,“裘大人,你方才说贼人被包围后,杀了进入那院子的兵士,而后将尸首一具具抛了出来” 裘良一叹:“不错。” “那尸首们都是袍泽吗确定都死了吗” 裘良顿时怔住了:“你疑心贼人扮作我军袍泽的尸首从院中逃离” 贾琮道:“我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啊评话里头都是这么写的。” 裘良立命清点阵亡袍泽尸首。不多时有兵士来报,尸首不少,但有两位袍泽是从院子里头找到的,且被剥去了战袍。裘良跌足:“竟让他们逃了” 贾琮摸下巴道:“未必不是好事。会扮作尸首逃跑,显见是冒险之举。说明这宅子没有可通往外头的地道。”又想了想,“贼人全都死了有伤的没有” 裘良长叹一声,起身道:“去瞧瞧吧。” 二人走到后头,炮轰废墟尚在清理,血腥味与炮烟味皆浓重。贾琮许久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心中怅然,默默向尸首鞠了三个躬,惋惜道:“都是壮年男子,做点什么不好。外洋那么多荒地没人开。” 裘良正欲问他何故鞠躬,闻言啼笑皆非:“一样米养百养人,总少不得有做贼的。” 贾琮垂头看着尸首:“一个活的都没有” 裘良蹲下身来,将已清理出的尸首一具具看过去,不多时便发现了一具并非死于瓦砾的。此人乃是中毒而死。裘良捏开他的嘴,里头果然有咬碎的毒牙,乃森然道:“这些人是死士。” 贾琮不觉皱起眉来:“死士可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养得起的。” 裘良正色道:“那个梅先生还同你说了什么” 贾琮迟疑片刻:“您老知道世子府上那个女婴转男之事么”裘良点头。贾琮低声道,“梅先生说,他的朋友爱慕樊美人,且那事儿就是他帮樊美人做的。”裘良愕然。贾琮解释道,“故此我才喊我媳妇过来。情爱之事,男人未必有女人能说道。” 裘良略想了一想,戳了他一手指,骂道:“糊涂人家显见是给你下了个套儿哄你过来” 贾琮缩脖子道:“昨晚上回去我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来着转念一想,横竖我也没进来这门,人家是想把我怎么着” 裘良哼道:“显见是姓梅的想哄你来见什么人。那人既不肯见,想必是你认得他。”旋即又想着,世子府上收到那匕首传书,便是掐着贾琮见此人未遂的点儿。莫非是那个姓梅的想让贾琮见这宅子里的什么人、宅中之人不想见、并另有旁人也欲拦阻贾琮见他乃问贾琮,“这些尸首可有你认得的” 贾琮便挨个儿瞧过去,既没有梅先生,也没有驼背老仆、亦没有秃顶瘦老头。死的都是些青壮。口中不禁又惋惜:“多好的青壮男子”裘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将全部尸首都看完了一遍,贾琮摇头,“都不认得。” 裘良道:“这些都是喽啰,那人想让你见的大约是个头目。”他自己又从头查看一回,衣着打扮皆一样。乃命悉数搬回衙门,命仵作细验。 这会子画师已来了,与贾琮之护卫在前头画好了梅先生的画像。裘良一瞧便觉得眼熟。贾琮看了看他:“合着是您老认识的” 裘良皱眉:“只是眼熟,偏想不起来哪儿瞧过。” 贾琮道:“我却是头一回见咦我怎么也觉得有点眼熟”他也看了半日,“可当真是没见过啊怎么会眼熟”乃捏了捏下巴,嘀咕道,“莫非我认识他老子他兄弟” “哎呀”裘良抚掌,“梅翰林的儿子” “啊”贾琮心中暗自高呼一声“卧槽当真是他” 裘良道:“我在京中见过,那会子他还年少。如今他模样虽变了些,依然瞧得出轮廓。” 贾琮摸鼻子:“内什么他好像就是当年同薛家小姐姐订了亲、人家不远万里来到京城就为了等着拜堂、然后京城大乱那阵子他悔婚。薛家找他理论,他说有皇子母家瞧上了薛家的钱、逼着他退亲;他是无辜的。” 裘良眉头拧起,半晌才喃喃说:“此人听闻颇有内秀,如今也不知投了谁家。” 贾琮内里却是另有一番念头。俗话说,相由心生。这宅子显见藏了什么机密,且那两个老头极有可能守在此处多年、类似于看守。裘良说,那废墟院子里头与他对喊的声音极古怪难听。那会子蜀兵尸首已全部抛完了。发声者不论是驼背老仆或秃头瘦老头都挺正常的,而如今死的那些兵士个个牛高马大。故此,两个人里头也许有一个没出来,在里头领着死士们抵抗。只是不曾想到裘良性子那么急、会动用火炮。然而尸首当中并无老头。 他只管垂头凝思,裘良问道:“琮儿,想什么呢” 贾琮道:“想那废墟院子里头有没有地窖。” 裘良眼神一动:“何以见得” 贾琮道:“我上回来蜀国遇到了那么多事。蜀王府有地道、丁忘机家里有地道,青羊宫有地窖。仿佛蜀国与地窖有缘分似的。这回会不会又遇到地窖地道这宅子这么大,地方这么偏僻,怎么看都像居心不良额,像是有什么特别之用。” 裘良好笑道:“话虽没道理,我也有此疑心。回头我让他们挖地三尺。” 他二人又里里外外转了数圈,见这宅子别处皆寻常,遂回衙门去了。又命画师多多描绘梅先生的画像传给成都一众捕快瞧,只说是机密要犯。 裘良这么大的官儿手底下最不差人。一众壮丁不停的干、晚上点火把干,次日天明时分便已清空瓦砾、开始挖地面了。贾琮又没睡成懒觉。裘良的人早早拎他起来果然那院子正房的地下翻出了一个地道口。裘良已赶过去了,打发人来喊贾琮。 贾琮打着哈欠赶到废墟宅子,天色早已大亮,裘良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紧紧围着。那地道口就在正房一张已被压塌的大案子下头,那案子却是紫檀木的。燃起火把跟着兵卒走下去,贾琮倒吸了一口冷气太大了太高了 地下空间足有两层楼那么高,一眼望过去不知道多远,许多大柱子排着且都是上好的楠木。地面铺着青砖,四处设着石头雕的狴犴。贾琮跟着兵士走了几十步,便看见两旁隔成了一间间的屋子,砖砌而成。随步走入一间屋子,里头还不小,约莫十五六平。有床有桌没有被褥,桌上设了笔墨砚台没有纸,并满是铜绿的灯座、灯座当中有油渍。且没有灰尘。贾琮在屋中转了半日,问跟着的兵士:“你们瞧见马桶没”兵士摇头。 乃从屋中出来,寻人打听裘良所在。有个小头目便领着他过去。这下头还有道路,拐了两个弯子方寻找裘良。裘良负手立着,他面前是一大片的架子,架子上放满了坛子。贾琮凑过来问道:“裘大人,可见着活人没有” 裘良道:“活人没有,死尸有一具。”随手一指。 贾琮顺着他的手瞧过去,地上倒着一个老头儿,正是那个驼背老仆。“他怎么死的” “咬碎了口中。”裘良道,“昨儿就死了。”他顿了顿,“且我瞧他手上的茧极薄。” “哈什么意思” “许是不会什么功夫。” 贾琮眨眨眼:“那是不是应该另外有人武艺高强” 裘良指着坛子道:“做牢狱看守,多少得会两手。不然如何看得住这么多犯人” 贾琮抬目瞧了两眼坛子,嘴角一抽:“内什么这里头装的该不会是骨灰吧。” “正是。” 663.第六百六十三章 话说裘良的人在废墟宅子地下寻到一条密道, 里头极大。裘良立在一大片架子跟前, 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全都是陶坛子。裘良道:“我方才随意开了几坛瞧,里头装的全是骨灰。”他胳膊向后头一挥, “从外头的影壁、到上头的院子、到这里头——满是狴犴。那些屋子齐齐整整的,仿佛是牢房。” 贾琮回头扫了一眼:“那……关的都是什么人?” 裘良摇头:“不知。” 贾琮转了个圈儿:“瞧意思,这些人应当死了许多年。裘大人,能不能请营造工匠来看看, 猜测这房子建了多少年?太上皇还没来得及亲自当政就上山打猎……额,东狩去了。此处莫非是先帝建的?” 裘良道:“昨儿我已经找了地保来问, 他听左近积古老人家说, 这宅子有五六十年了,只不知住着什么人, 唯有这驼背老仆出门买些柴米油盐。” 贾琮思忖道:“除了老仆, 里头还养着这么多死士。柴米油盐消耗不少, 还有排泄……倒夜香的人只怕也得收不少货品吧。裘大人, 此处若是监牢,怎么没有马桶啊?这么多犯人,倒马桶的人都得累得够呛。”裘良听着有道理, 乃命人细查时多留神马桶茅厕之类的。 贾琮又低头看看老仆:“此人没胡子。” “嗯?” “狴犴不是寻常人家会雕刻来玩的。”贾琮道, “平素都蹲在刑部或是大牢,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皇家司法部门专用神兽。我疑心此处乃先帝所修。甚至……先帝他老子。”他朝驼背老仆一努嘴,“皇帝最信得过的人应当就是太监了吧。” 裘良道:“可此人认得我。” 贾琮看了看他:“您老是蜀国重臣,认得你有什么奇怪的。” 裘良道:“他若守在此处数十年,又不曾去过我衙门,如何能认得我?”贾琮一愣。裘良面沉似水,“我在京中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多年,见过我的人极多。” 贾琮摸摸下巴:“你觉得……他是从京城来的?” 裘良并非官架子重的老爷,随意两步走到老仆尸首旁弯腰一摸——大惊:“当真是个太监!” “哈?!”贾琮握拳,“我猜的真准!有谁认得这个太监么?画像送进京去找人认呗,紫禁城不是还有许多太监么?” 裘良思忖道:“倒可以一试。”乃站起来侧头瞧着贾琮。贾琮茫然眨眼。裘良轻轻一叹,“你这小子四处乱跑,家家户户都熟络,也有好处。” 贾琮得意指鼻子道:“多么重要的资源共享工程!除去我,旁人怕是做不到。”裘良摇摇头。 后头的数日,裘良领人彻查了整座宅子;贾琮跟着凑热闹。地下共有七七四十九间屋子,大小不均。除去地下那些,地上的皆为寻常家用物什。从上到下不曾有一纸半字。那些骨灰坛子共计二百三十七个,全都装满了骨灰;而裘良的人在后院一间堆杂物的大屋子里寻出了另二百六十三只空坛子,可知早原预备好了五百只。贾琮特意举着火把细看地下每间屋子的墙壁,每间都寻到了数处刀刮痕迹。 屋中有许多被窝子,横七竖八的极乱。少数在床上、多数在地上,还有叠好搁在地上的被子和褥子。核对数目,死掉的死士和驼背老仆、加上两个扮作蜀国兵士尸首逃跑之人,正好与被子的总数相当。然而除去两床旧被子,其余的显见是一套的,连被面子都一水儿是富贵牡丹花色。而后又有人在阁楼上寻出富贵牡丹的被子来与外头有人使的加起来,整整有七十床。 整座宅子只有十三只马桶,两只旧的、一只半旧的、十只新的;没有茅厕。收夜香的却说,这宅子每日不过两人的分量,一直如此、并未忽然增多。 贾琮遂与裘良回到衙门坐着商议。裘良瞧了贾琮一眼:“你先说。” 贾琮咳嗽一声:“地下牢狱五百个骨灰坛子一次性购买,这个数字大概是当年做主之人随口说的。关在此处的囚犯大概没预备放出去,都是无期徒刑。每间屋子只有一张不大的床,还有桌有灯有文房四宝。可知他们对犯人还挺好,不是猪圈式每个屋子塞四五个人那种。而装了骨灰的坛子有两百多个,屋子不到五十。我想应该是这样的。这牢狱并非为了某一拨囚犯量身定做、他们老死了就拉倒,而是预备长期使用的。符合条件的囚犯不是很多,不太可能会住满四十九间屋子。” 裘良想了想,道:“这几样我竟没想到。嗯,有理。” 贾琮接着说:“囚犯死后烧成灰拿坛子装起来,却不留名姓,显见不是寻常囚犯了。前前后后一共关过两百三十七号囚犯。全部死光后,看守的老太监便知道日后也许不会来新的囚犯了。” “何以见得?” “他把囚犯用的马桶都处置掉了。”贾琮道,“民间有风俗,死人被褥恐染不祥之气,多半会烧掉;马桶仿佛没听说要陪着主人,应该不会来一个囚犯新买一个、死一个烧一个吧。”裘良点头。贾琮又说,“然而太监却很勤快。明知道下头是个空牢,依然打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那些骨灰坛子,外头擦拭得极干净。牢房中还留着没用完的残墨条子。囚犯的身份当不低,且是读书人。”裘良再点头。“每间屋子的墙壁青砖上都有一块块被刀子刮过的痕迹,想必是囚犯设法刻了字。而看守太监则细心的全都刮掉了。可见囚犯想留点线索,随便给什么人也好;而太监的差事之一大概就是要让这些囚犯的任何信息永远没人知道。” 裘良等了片刻,见他不言语,追问道:“还有呢?” 贾琮摊手:“没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连个纸片子都没有,能看出这些来我已经很不错了。” 裘良横了他一眼:“我当你多大本事呢。” 贾琮撇嘴:“我又不是捕快……” 裘良道:“你就没瞧出来,那些坛子没有落款,做得却极精细?” 贾琮茫然:“精细?不就是寻常的陶坛子?光秃秃的连个花纹儿都没有。” 裘良道:“委实没有花纹儿,却细腻的很。这么好的坛子显见做坛子的师傅下足了功夫,岂能没有落款?” 贾琮摸着下巴:“哦……如此说来,坛子是定制的?灯座和砚台呢?” “古董行的人说,砚台为古早款式,有个五六十年了。上头亦无落款。” 贾琮拍手:“和屋子年岁一样大。” “灯座却是三四十年前之物,无落款。而毛笔、墨条子上却有成都两个笔墨作坊的落款,都不便宜,乃是十几年前所做。” “砚台是石头做的,灯座为铜制,皆不易消耗。这两样和骨灰坛子皆为定制。而毛笔墨条子都是耗材。”贾琮思忖道,“这地方肯定是先帝的。哎呀不对!” “哦?” “那些死士!”贾琮击案道,“那么多死士不用出恭的么?怎么倒夜香的人说只有两个人的分量?” 裘良微笑道:“有十个马桶是新的。” 贾琮想了半日:“这些死士平素其实不在这儿的。这儿常年就只有一个驼背老太监并另外一个人,统共两个。故此旧马桶只有两个,他二人各自用一个。还预备了一个闲马桶,外人来时才使。然而前些日子,因为某种缘故,来了一批死士住在这宅子里。宅中没有几张闲床,故此头目睡床、喽啰睡地。然而看守太监极谨。虽买了十个新马桶,并不敢让倒夜香的人知道。死士们的马桶都是他们自己设法倒出去的。” 裘良点头:“当是如此。” 贾琮又挠头:“这么看来……十来年前左右,此处是预备过要收一批囚犯的。不曾想那些人没来。”他斜睨了裘良一眼,“七十床被褥可不少啊。哪家作坊做的?怎么买、怎么运来?” 裘良道:“暂且没查出来。” 贾琮嘿嘿两声:“十来年左右……不是恰好卡在从先帝病危到四将乱京师那个点儿么?”裘良“嗯”了一声。贾琮盘算道,“这个地下牢狱当为先帝所建。毛笔残墨条子……十几年前,可知最后一批死掉的囚犯是十几年前死的。守牢的太监预备好了七十床新被褥,大概是他猜度着先帝驾崩、太上皇正经掌权之后,此处必添置一批新囚犯。纵然住满了四十九个囚犯也用不着七十床被褥,会不会有人怕冷要盖两床。预备东西留有余地,可知这个监牢是不差钱的。看守太监认得裘大人你,说明早年他去过京城。晚生大胆推测一下:这种牢房既为天家秘密所在,看守无事必然不会离开。对吧。” “论理如此。” 贾琮眨眨眼:“先帝退位、改当太上皇,如今那位太上皇登基之时,裘大人你在京城当官么?” 裘良眼神一动:“在。”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会不会是那个时候,看守太监去过京城?这个监狱原本先帝是欲在他自己死后传给义忠亲王的,忽然要改传给另一个儿子。”裘良微微点头。贾琮默然半晌又说,“那个……裘大人与蜀王交好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裘良皱起眉头:“何意?” “京城有那么多大小官员,五城兵马司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衙门,他怎么就偏生认得了你?” 裘良笑了:“倘若天下未分、老夫跟随蜀王落败,天子少不得将我满门抄斩,犯不着送进监牢。” “说的也是。”贾琮晃了下脑袋,“你们景田候府也不是皇帝动不得的人家。哎呀,天底下根本没有皇帝动不得的人家!这个偷偷摸摸的监牢究竟是替什么人预备的?明目张胆关在诏狱不是更便宜?蜀地离京城这么远。” 二人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猜不出来。裘良规整了会子文书,先去给蜀王与世子回话。贾琮自诩来自信息爆炸年代,只有做不到没有想不到,遂坐在衙门里头发愣,猜度各色可能。直想到裘良从蜀王府回来他依然没想个苗头来。 蜀王与世子听罢裘良所查与他二人的猜度,亦惊疑不已。蜀王亦全然猜不出这地下牢狱能关何人,世子则猜度那梅先生为何要引贾琮过去、又是谁在自家门缝里塞匕首和信。横竖如今大伙儿都一头雾水,裘良遂打发贾琮先回去歇着、明儿再琢磨。 贾琮蔫着回到贾氏马行,将白天诸事悉数汇报给了三奶奶。又问梅先生可有消息。陈瑞锦摇头:“没有。那家点心铺子,刘丰使人查了查。虽是成都老字号,半个来月前才新换了个点心师傅。偏那点心师傅前几日得了家中急信、母亲病重,已赶着回去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原来点心本身就是在给我下套啊。” 陈瑞锦思忖道:“显见那宅子便是先帝所建了。那些死士用的什么火枪?你可知道型号?” “知道,我瞧了一眼便认得。”贾琮道,“不是什么新款,还是前膛枪,貂蝉六型。”因台湾府的军工归女部长吴小溪管,枪炮的名字都是她取的。她遂以美人加编号来替火器命名。 陈瑞锦道:“编码呢?” 贾琮一愣:“编码?哎呀!我忘记编码这事儿了!”红骨记卖出去的火器皆有编码。找到编码就能查到这批火器是何时所卖、买主为谁。旁人不知道编码打在哪儿,贾琮是知道的。陈瑞锦抿嘴瞧了他半日,贾琮举起双手,“我明儿寻借口去看证物。” 陈瑞锦叹道:“林姐姐离岛前特意同我说,你想事儿的时候清楚,做事的时候常犯糊涂。” 贾琮摸摸后脑勺谄笑道:“失误、失误!下次一定留意、一定仔细!” 陈瑞锦摇摇头,道:“扮作蜀军兵士尸首逃跑的两个人,当中一个想必就是那秃顶瘦老头了。你明儿分辨下哪个屋子是他的,再查查那屋里的痕迹。此人当是个要紧头目。” 贾琮想了想:“这个我并不在行的,纵然细查也未必能看出多少端倪来。我想……调董愚他老子过来帮忙。” 陈瑞锦也想了会子:“也好。他本事高强,比旁人终究强些。”她淡然一笑,“既是关过两百多个人,总有个把聪明的,能将痕迹留在看守太监察觉不了之处。” 664.第六百六十四章 话说贾琮陈瑞锦赶到蜀国帮着司徒岑逃婚,本以为小事一桩, 不想接二连三出来一大串事儿。贾琮并非龚鲲林黛玉一流天资绝慧的人物,不能同时应付许多麻烦,想起这些乱麻便头疼。遂跑到裘良跟前说:“事儿太多, 我迷糊。裘大人,咱们能不能快些解决一两桩?” 裘良瞪着他道:“偏你性子急。你预备如何?” 贾琮道:“那些骨灰坛子,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对吧。” “逃走的那两个贼人必然知道。” “然而那两位,要么是先帝的人、要么是太上皇的人,对吧。” 裘良皱眉:“何意?” 贾琮摊手:“横竖除了先帝或太上皇的人, 谁都不知道那些骨灰坛子是谁的。咱们固然不知道, 旁人更不知道。且如今是咱们在查。纵然咱们说查出来了、乃是什么什么人的骨灰,旁人也没法子分辨真假,对吧。” 裘良直起背来:“什么什么人是什么人?” 贾琮挤挤眼:“咱们手头上另外一桩要紧事的人呗~~兵不厌诈嘛。不然多累人?” 裘良竟立时明白其意, 捋着胡子沉思, 想着想着捏了胡子不动。良久才说:“倒也可以一试。” 贾琮在旁瞧着提心吊胆, 闻言松了口气:“纵然不成, 也浪费不了多少人力。”乃拍拍心口, “惟愿可以少一桩事。” 裘良瞧着他有几分好笑:“主意委实是好主意, 管不管用再瞧。” 贾琮连连点头:“横竖您老是行家。”又顺带提起调台湾府董明过来。“此人近年来扫荡了台湾府和两广的旧案,极擅探查蛛丝马迹。”裘良自然应了。他又说,“那些死士的火枪我再去细瞧瞧,看看都是些什么火枪。”裘良挥挥手让他自己看去。贾琮光明正大的瞧证物去了。 因地下监牢之事贾琮已帮不上什么忙,次日他便跑去司徒岑府上瞧瞧,打听樊美人偷龙转凤案进度。司徒岑也脑门子疼,见他来了便指着一大堆口供道:“你快瞧瞧可有什么纰漏没有!我审也审了、查了查了、大刑也伺候了,那两个稳婆皆不像在撒谎。” 贾琮直往他身旁一坐:“你都瞧不出纰漏,我还瞧什么?她两个若没撒谎儿,难道死掉的两个是碰巧死的?你信么?” 司徒岑苦笑:“我不信啊!可我没证据。我哥哥特将人给我审,便是因为怕他自己求子心切——” 贾琮安慰的拍拍他的肩:“不,是你我疑心他求子心切,盼着稳婆说孩子是他亲生的。” 司徒岑抿了下嘴角:“如今我没证据证明儿子不是他的。” 贾琮道:“没有直接证据,有间接证据。你知道哄我去竹枝街那狴犴宅子的梅先生便是拿着樊美人钓我的么?” 司徒岑点点头:“我哥特使人来告诉我的。” “看吧,那个姓梅的显见在搞事情!”贾琮伸手取了块点心搁进嘴里。 司徒岑想了会子:“我已使人去京城打听梅翰林全家去了。不知梅先生这几年在何处。” “横竖樊美人之事九成与他有瓜葛。”贾琮忽然想起一事,“这些日子,世子府上是怎么处置的?世子妃和樊美人。” 司徒岑愣了愣:“我哪里知道。”忙打发人去后头问裘氏。 不多时,裘氏使了个大丫鬟出来回话。前阵子七郡主忽转男婴,世子又惊又喜。贾琮司徒岑两家四口子坐着猜度孩子是外头换来的,而后陈瑞锦又把聊天记录送给了世子。世子立时起了疑心。偏司徒岑又紧急查出四个稳婆死了两个、且死得不寻常,世子便愈发疑心了。故此这些日子,樊美人被困在院子当中。除去她两三个心腹,其余的宫女太监都换了世子信的过的人。世子妃则平安无事,颇照看樊美人吃穿用度,样样拿最好的给她。 贾琮听罢呆了半日,道:“这么看……纵然你查不出证据,这个樊美人的儿子也不会当太孙了。” 司徒岑瞥了他一眼:“我哥就这一个儿子。” 贾琮耸肩:“听过那么一句话没?孩子生下来,女人知道肯定是她自己的,男人却未必。”司徒岑茫然。贾琮解释道,“雌性天然具有生育能力。一个女人生下孩子,孩子当然是她自己的。而男人却并没有把握婴儿的父亲究竟是不是他。谁知道他的老婆小妾有没有偷人。”乃打了个响指,“现在不外乎两种情况。樊美人生的是儿子,樊美人生的是女儿、设法调换成了儿子。若是前者,说明世子其实是能生儿子的。男人的生育期很长,身为世子又不缺女人。世子必更加努力、多多撒种,期盼再生一个儿子。若能再得一子,新生儿必为太孙。没别的缘故——不论是四个稳婆死了两个、还是梅先生拿樊美人做诱饵哄骗我去狴犴宅子,皆不寻常。纵然查不出缘故来,世子也没把握确定樊美人之子必是他亲子。除非孩子长大了与世子长得一模一样。” 司徒岑点头道:“他若一直生不出另一个儿子……樊美人这个就愈发可能是假的了。” “对。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那个,他知道必是他的。对比而言,还是在台湾府念书的那个‘私生子’更可靠。”贾琮叹道,“横竖樊美人的世子妃是做不成了。”司徒岑不置可否。贾琮扭头看着他,“我跟着裘老头上狴犴宅子混了这么几日,你还没把樊美人身边那个嬷嬷弄出来?” 司徒岑苦笑道:“樊美人惊吓得厉害,死活不肯放她离开。我竟一时没有法子。再说,两个稳婆在手,什么也没查出来。” 贾琮托着腮帮子想道:“如今已知梅先生不是寻常人物,只不知背后主子是谁。两个稳婆,全都是细作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比较大的可能是只有一个细作。细作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也许很难问出端倪。那么另外一个稳婆,假如不是细作,是什么支撑她不肯招供呢?你查过她们家人没有?” 司徒岑送了他一个大白眼子:“祖宗十八代都让我翻出来了。” “嗯……”贾琮想了半日,“我先生说过,当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不如换一条路试试。” “嗯?” “要不要换咱们俩的媳妇去审审那两个稳婆?”贾琮道,“说不定她俩能瞄到男人发觉不了的破绽。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司徒岑眨眨眼:“不知道她俩愿意不。” “反正我媳妇喜欢做正经事。”贾琮道,“她必愿意的。” 裘氏打发来的那个丫鬟本是她的陪嫁,这会子还没走呢。司徒岑遂喊她过来:“回去告诉你们娘娘,就说贾先生出了馊主意,想让她与贾三奶奶……” 贾琮打断道:“喂喂,你这是求人的语气吗?”乃招手让那丫鬟到自己跟前来,“这位丫鬟姐姐,你回去告诉裘姑奶奶:就说司徒岑和他的手下审问那两个稳婆,分明知道她二人必有问题,偏这么多天了愣是查不出端倪来。眼看要交不了差了,我便给他出了个主意。烦劳裘姑奶奶与我媳妇辛苦一遭,或审或查或诈,帮着这厮完了差事,也免得他在世子跟前没脸。这差事可是他自己主动跟世子讨要来的。” 司徒岑忙说:“就依贾先生所言!”那丫鬟抿嘴而笑,行了个礼去了。 一时裘氏又打发她回来,道:“我们娘娘说,殿下好可怜见的。既这么着,她便同贾三奶奶商议商议去。” 贾琮拍手:“妥了!此事交给她俩,咱俩歇息两日去。走走,出门逛逛!” 司徒岑瞧着他道:“你就知道她俩能行?” “你媳妇我不知道,我媳妇必有法子。”贾琮得意洋洋道,“我媳妇那可是天才!” 司徒岑本不是个勤恳的主。累了这些日子,如琴弦绷得紧紧的,内里早就巴不得能偷个懒儿。贾琮在旁欢快雀跃撺掇几句,他立时将口供一拍,命人送到后头去。“跟王妃说辛苦她啦~~” 贾琮在旁添了一句:“说你们殿下给王妃买礼物去啦~~”那丫鬟啼笑皆非。 贾琮本来穿着寻常儒生的衣裳,司徒岑也换了身纨绔打扮。二人这几日委实累,遂出门放飞自我去了。 他两个并没有想去之处,只在街头闲逛了会子,累了便随意坐在小茶铺吃茶。贾琮想起后世的成都以闲适生活著称,再看三百年前之百姓,一般儿也悠闲的很。乃叹道:“成都百姓当真会过日子。” 司徒岑也叹道:“我素来以为蜀国百姓皆如此。不想还有福平县那般地方。” 贾琮安慰道:“你老子本是个兵家出身,你哥哥毕竟年轻,又有裘良大人等重臣维系,成都自然平静。别处天高皇帝远,管不到也是没法子的事。” 司徒岑摇摇头,慢慢吃了一盅茶,道:“实话告诉你。直至这回帮着我哥整顿吏治之前,我都没把握自己不是另一个九叔。”贾琮挑起眉头。司徒岑耷拉着嘴角道,“整顿吏治,四个字,说起来当真容易……做起来实在太难了!分明事儿都是我哥哥派来的人在做,我没多少差事;依然累得要死要活的。当年做纨绔王子鬼混着多惬意!在西洋那几年虽人生地不熟,也有趣的紧。下头那些官吏,明面上堆着谄笑,实在硬得跟石头似的!烦躁得我想一个个掐死!” 贾琮怔了片刻,拍案而笑!乃竖起大拇指:“阿岑我佩服你!”乃顿了顿,“更佩服你哥。做庸主昏主都容易,做明主实在太难了。人皆有私心,对付单个的福平县令好办,派兵过去灭了就好;对付大片大片的田县令谈何容易。再有,灭掉一个田县令容易,补上一个施县令就难了。” 司徒岑苦笑道:“实不相瞒。当时我虽惋惜那施县令,又想着横竖再挑一个好的便是了。这些日子我见了多少人、看了多少卷宗……”他忽有几分颓然,“愣是没见着第二个施县令。合着他竟是我蜀国独一份!” 贾琮在旁火上浇油:“还让你哥给赶跑了。”司徒岑横了他一眼。贾琮勤快的替他添上一杯茶,“俗话说,物以类聚。换而言之,人有排他的天性。当官场上下皆是贪官污吏,清官是很难得有容身之处的。阿岑,王爷和世子还有你,都有心好生经营蜀国。偏蜀国的底子乃是先帝留下来的。王爷初到蜀国时根基不稳,又有剑南节度使方雄这只地头蛇在,不便大动。而后方雄虽倒了,整个蜀国官场依然没大动。再有就是,王爷这些年,心思终究在去外洋捞钱抢地盘上了,没留意国内。说起来都有情可原。” 司徒岑摇摇头:“狗屁有情可原!我都能让土匪抓了!” “你们哥俩若要清明吏治,得下狠手才行。这里头还不定牵扯到多少王爷的小舅子、世子的大外甥、八竿子打不着的权贵。”贾琮道,“还有什么清客啊、大管事啊。我们家当年就吃过豪奴的大亏。家底都让他们搬空了,还在外头放印子钱、包办官司,强买强卖之类的就不用提了。这些人,你们舍得剁了么?” 司徒岑奇道:“贾琮你怎么回事?这些人不剁了,留着过年么?” 贾琮道:“我说一件事。声明,当真是我偶然知道的。人家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人家。” “你说。” “前几日我都跟着裘良大人查那个地下牢狱。裘大人提起骨灰坛子做得精细、却没有落款,怕是定制的。我遂想着,好东西难道就非得有落款么?遂四处逛陶器铺子,发觉连粗制滥造的陶器都有落款。便是逛着的时候,听一家铺子里的伙计闲聊——”他顿了顿,“有家做蜀绣的作坊,因绣工做得好、一般儿的物件比旁的作坊价钱高。”他看着司徒岑闭了嘴。 司徒岑等了半日,催道:“那家作坊怎么了?” 贾琮摊手:“这几日贱卖了。东家欲收拾家当到岭南去。” 司徒岑拍案:“谁在强买他们家的作坊!” 贾琮闲闲的说:“你。”司徒岑一愣。贾琮又说一遍,“你家。要不是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忙得灰头土脸,我大概就信了。为什么不信?寻常百姓又不认得你,天晓得你是个什么人。然后我就使人打听了一下,你猜帮你买作坊的是谁?” 司徒岑眯起眼来:“谁?” “蜀王妃的弟弟,你舅舅。这回不是什么田县令土县令冒充的,是真的。” 665.第六百六十五章. 司徒岑贾琮二人将差事丢给两个媳妇,自己溜出去歇工。贾琮想起数日前听说的闲话,告诉司徒岑他舅舅强买强卖。司徒岑大惊:“不可能!” 贾琮耸肩:“就知道你是这个反应。横竖我告诉你了, 自己查去。” 司徒岑道:“我舅舅并不缺钱, 且他也没那么爱钱。我是他外甥我知道。” 贾琮道:“若不是认得你哥, 我会疑心他借你的名头替世子敛财。如今你哥哥和吴国世子显见不是一路人。且茶楼酒肆走一遭,市井百姓提起你母家来也还不错。再有,我瞧你和你哥哥平素的气场, 都不像是有不靠谱母家拖后腿的意思。阿岑, ”他正色道, “此事, 你仔细查着, 先别闹大。” 司徒岑眯起眼来:“说明白些。” 贾琮吐了口气, 托着腮帮子道:“你有没有觉得,你从前并没如此忙过?” 司徒岑瞪了他一眼:“废话。我才刚抱怨什么来着?” 贾琮抿嘴:“我也没有。我到各国晃荡,不论是多管闲事或有正经事,从没遇上一件接一件、每件都不简单、每件都不能放下的。你看。”他乃掰手指头,“我来蜀国原本是为着帮你逃婚。你俩成亲了,我也就没事了。你若安生度蜜月去, 我也同媳妇儿到成都偷得浮生数日闲。王爷世子都不见, 更不在裘良老头跟前晃悠。谁知你才出门几日就落入土匪之手。” 司徒岑哼了一声:“若没那事,我也不知道福平县成了土匪巢穴。” “你很快就回来了,土匪也打发兵马围剿去了,本该万事平顺才是。结果剿匪又不顺利,土匪让天师道的人救走。裘良老头遂扯上我跟着他查剿天师道。还没正经做几日的差事,你哥哥后院出事、偷龙转凤。樊美人的稳婆还没来得及查,梅先生哄骗我去狴犴大宅,在门口唱了小半个时辰小曲儿没见着主人。当天晚上就有人往世子家后门缝里塞密信。天还没亮裘良领兵攻打大宅,又翻出地下那两百多个骨灰坛子。那事儿还没查出个影子,你舅舅强占民产的事又闹出来了。阿岑,我觉得呢,要么是有人诚心不让裘老头查天师道,要么就是有人诚心不让你整顿吏治。”他一口吃干净杯中茶水,“介于你那一直没拖后腿的舅舅忽然冒出来强买强卖,显见是给你下绊子,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司徒岑怔了会子:“你想多了……吧?” 贾琮苦笑道:“若是我想多了岂不更好?倘若我没想多,这些事里头最可怕的就是,有人能操控到你的母家和世子的后院,并且知道埋藏在地下多年的先帝的机密。” 司徒岑徒然打了个冷颤。半晌,他站了起来:“走,去看看那个绣坊。” 贾琮朝他身后瞄了一眼:“周虎呢?” 司徒岑没好气道:“横竖他跟着,你管在哪儿。那点子出息!” 贾琮耸肩:“寻人打探一下,原先郭家的吉祥绣坊在哪儿。”不待司徒岑发问,他自己抢着说,“我只听说了此事,哪里知道人家绣坊地址。你才是地头蛇谢谢。” 司徒岑无奈,打发了个随从出去探听。好在那绣坊名声不小,不多时便问到了。二人遂出门上马往吉祥绣坊而去。 本预备悄悄看一眼、打听个大略情形;到了那儿一瞧,绣坊门口满满当当全是人,男女老少围拢了少说有上百人。分开人群挤进里头,便是一怔。只见三十多个大汉虎背熊腰的,看打扮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下人,手持长棍立在绣坊前。绣坊大门口席地而坐了二十多个人,多为女子,亦有男人,面色沉静、闭目不动。旁边另立着一群显见不是瞧热闹的,亦男女老幼皆有,或愤然或惊惧、或悄然拭泪或嚎啕大哭。 贾琮随手拉了一位伸长脖子的闲汉问道:“出什么事啦?” 那人眉飞色舞道:“可热闹啦~~这绣坊前几日被三殿下家买了你知道不?”司徒岑忍不住跌足,死死闭着嘴唇。 贾琮双眼放射出八卦的光芒:“知道知道!听说买得挺便宜的。” 闲汉抬手比划道:“这些都是绣坊里头的绣娘绣工,竟不愿意替三殿下做活,同管事说他们要辞工跟着原先的东家上岭南去!三殿下恼了,命这些人签卖身契。他们不愿意,就在门口席地而坐,说是宁可冻死饿死也不卖身。三殿下大怒,打发了人——”闲汉指着那些持棍大汉,“过来守着,说是他们有本事只管冻死饿死、横竖他也不怕没有绣工绣娘!” 贾琮扭头看着司徒岑;司徒岑拳头都攥紧了。贾琮摊手:“不关我事!我真不会掐算!”又拍拍他的肩膀,“你运气真好,怎么就这么巧呢?”乃附耳轻声说,“这会子我高喊一声‘三殿下在此’,你说你会不会被人揍?” 司徒岑瞪了他一眼,负手走近前去,森然问道:“谁是主事的?” 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笼着袖子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司徒岑几眼:“你也是来多管闲事的?” 贾琮在后头不嫌事儿大的喊道:“喂~~哥们~~是不是之前也有人多管闲事、让你们揍了?” 司徒岑淡然看着管事:“你是谁家的下人?” 那管事鼻孔里哼了一声:“我是三殿下府上的。” 司徒岑挑眉:“是么?你在那府上是做什么的?” 管事道:“你管得着么?少狗拿耗子,识相的快滚!” 话音刚落,司徒岑出手如电,已捏住了此人的脖子。管事吭哧吭哧喘粗气喊道:“反了反了……”左近一持棍大汉抡起棍子就朝司徒岑脑袋上砸。四周瞧热闹的百姓失声惊呼,却见人影闪动,周虎从人群中跃出,一脚踹在那持棍汉子脑门上。只听“扑通”一声,持棍汉子摔倒在地,周虎立于司徒岑身后。贾琮也背着胳膊踱步上前,摇头晃脑装逼道:“仗着暴力作威作福者,总有一日会遇上比你更暴力的玩家。” 司徒岑依然捏着管事的脖子,冷森森再问一遍:“你是谁家的。” 管事挣扎喊道:“反贼!我们三殿下必砍了你的狗t……”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司徒岑手下使力气,他已发不出声来。 贾琮笑眯眯踱到倒下的那汉子跟前问道:“喂,这位大哥,你们是谁手下?为何冒充三殿下的人?” 那汉子被踢得狠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会子还没爬起来呢。便躺在地上说:“我们是三殿下的人……” 贾琮摆手:“不是。三殿下府里我又不是去过一回两回,不穿你们这样的衣裳。” 那汉子道:“我们是东郊白头庄里的。” 贾琮回头瞧了司徒岑一眼又转回来:“你们既是庄子上的,谁过去喊你们来城里?” 汉子坐了起来:“王管事让我们跟着徐管事来的。” “王管事大名叫什么?徐管事又叫什么?” “王管事叫王得顺,这位——”他指着被司徒岑掐住脖子的那人,“就是徐管事,小的不知道他叫什么。” 司徒岑皱眉:“王得顺是谁。” 周虎在旁低声道:“殿下,王得顺委实是咱们府上的,平素管着庄子上的事儿。不曾到殿下跟前说过话,故此殿下不认得。” 司徒岑松手放开那徐管事,徐管事跌坐在地上。司徒岑低头看了看他:“既是不肯说你是谁家的也无碍,我也不是没审过犯人。” 论理说,照这个架势,有经验的看官早该猜出来司徒岑身份了,偏愣是没人出来打圆场。另一个护卫上前拧住徐管事的胳膊,从怀里掏出绳索来便捆。这还了得?那群持棍大汉吼着冲上来。周虎依然立在司徒岑身后,其余几个护卫迎着他们噼里啪啦的揍,每人一招放倒,眨眼便倒了一地。贾琮抱着胳膊懒洋洋道:“啧啧,分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居然没有人夸赞叫好。喂~~各位瞧热闹的,你们不觉得打得好么?” 人群中便有人鼓起掌来:“打得好——”零零落落的几个人跟着鼓掌。再看围观的已跑了一大半。 忽听有人大声说:“好什么?你们自拍屁股走了,回头衙门来人还不是这些师傅倒霉。” 贾琮道:“对啊!快些去衙门报案,就说有人冒充三殿下家的管事欺压良民。”他拍了拍手,望着司徒岑假笑道,“这些师傅运气真好。亏的他们是假冒的。若真是三殿下家的管事,师傅们大概没法子活着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吧。” 司徒岑面色一沉:“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贾琮耸肩,大声道,“各位,这个徐管事是冒充的,大家放心吧。想去别国的暂且不用去了,等你们三殿下真的强夺民产时再去不迟。” 司徒岑恼道:“岂有此理!” 贾琮笑眯眯道:“哪里不对?”司徒岑懒得理他,命护卫将徐管事带回府中他要亲自审问,自己甩袖子便走。贾琮回身向诸位静坐门口的绣工师傅道,“没事了,你们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吧。没人逼你们签卖身契。再告诉你们东家,白赚几个卖作坊的钱,作坊还是他的。”也掸掸衣裳跟着走。 几个护卫拨开人群,司徒岑翻身上马,眼角顺带往四周扫了一眼。只见有个青衣年轻人戴着斗笠立在人群后头,斗笠下那张脸仿佛在笑。虽遮住了眉眼,那人显见一眼不错瞧着自己。司徒岑勒马吩咐身边一个护卫:“问问那戴斗笠的是什么人。”护卫应声而去。 司徒岑贾琮等人遂带着徐管事径直回府。才刚到外书房坐了片刻,方才留下的那个护卫也赶来了。司徒岑便问他如何。那护卫道:“戴斗笠的那人说,他是做别的买卖的,且他的买卖做得颇大颇赚钱。他说……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变卖家产迁去平安州。”护卫略有迟疑。 司徒岑瞧了他一眼:“说完。” 护卫垂头道:“那人说,这半年多……越来越多人家被强夺产业,都是做得极好的铺子、作坊和工厂。既是三殿下不知情,可否将被夺去的产业还给百姓。他说,既有误会,他预备等到年后再看。明年正月,若那些产业还未归还,他就走。”护卫抬目看了司徒岑一眼,“他说……去了平安州,虽说不如在蜀国便宜,终归产业都是自己的。纵然穷些,不用担心好端端的家产忽然就变成人家的了。” 司徒岑呆了半日,冷笑看着贾琮道:“今儿咱们才刚说成都百姓过得安适。”贾琮耸肩不语。司徒岑一瞧那护卫还在呢,问道,“还有么?” 护卫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来呈给司徒岑:“这是方才那戴斗笠之人借了吉祥绣坊的笔墨写的。” 司徒岑打开一瞧,上头齐齐整整列了一张单子。头一项是今年四月,某古玩铺子被自家抢夺,后头写着出面夺铺子的管事名字;第二项是五月,某银楼被自己低价强买,后头也有管事名字和价钱;第三四项都是六月,一处田庄一处酒楼……最后一项正是吉祥绣坊,管事名叫徐二水,想必就是才刚抓来的徐管事。每一项前头都标着序列,一目了然,司徒岑半年多功夫统共抢夺了十九样百姓产业,都极赚钱。 贾琮在旁伸了个脑袋,扑哧一声笑了:“合着你买下吉祥绣坊才花了二十两银子!太不要脸了!人家商家不跑才怪。” 司徒岑恼道:“又不是我买的!” “是是是、不是你买的,是你抢的!”贾琮指道,“五月份还要脸一点,三千两买银楼。哎呀,越到最近越便宜,且起初一个月只夺一处,渐渐的越来越频繁。这胆子大起来也是真快啊!莫非是起初恐怕你察觉?而后发现你什么都不知道、便肆意了?” 忽听外头一阵乱,司徒岑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有个护卫过来回到:“那个徐管事看见咱们府大门便傻了。拖着他走了几步路,他一头往石头狮子上撞。好在兄弟们手脚快,拦住了。殿下说要审他,属下们带他过来。谁知方才他又挣扎险些撞了墙。” 贾琮在旁狐假虎威摇头晃脑一龇牙:“想死?没那么容易!” 666.第六百六十六章 却说司徒岑将冒自家之名强买人家绣坊的徐管事带回府中审问。那人被拖入书房, 瘫倒在地面如土色。司徒岑慢慢捧起茶盅子来饮了两口:“说吧。” 贾琮在旁凑热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是从犯, 还能从轻发落。” 徐管事怔了半日, 猛然使劲儿摇头:“奴才是自己犯糊涂, 冒了殿下的名头,只求速死。” 司徒岑冷笑道:“速死?你不招供就想死?” 徐管事从地上半爬成跪状,咚咚咚的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司徒岑皱眉:“我本不耐烦对人用大刑的。” 贾琮道:“用刑多粗鲁, 咱们是文明人。”乃看着徐管事, “喂,瞧你这满身的肥肉, 显见没吃过什么苦。用刑也是要招、不用刑也是要招,还不如给自己省着点罪受。再说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主子是谁。这不是得把事情弄明白么?你主子说不定有苦衷呢?”徐管事这会子头皮都磕破了, 闻听此言发起愣来。司徒岑白了贾琮一眼。 偏就在此时,有门子来报,说府外来了个人, 自称有急事欲见三殿下。他说他就是方才那个戴斗笠的。司徒岑一怔,问道:“他说了名姓不曾?” 门子道:“不曾。他说贾先生认得他。” 贾琮眨眨眼,与司徒岑对视一眼,低声道:“该不会是那个梅先生吧。” 司徒岑也低声道:“怎么我也想到他了?他没这个胆子吧。”遂命请那人进来。 不多时那青衣人走进门来, 身后还背着斗笠。贾琮一瞧便喊:“刘丰!怎么是你!” 刘丰含笑拱手:“三爷, 多日不见,瞧着仿佛苗条了些。” 贾琮横了他一眼,向司徒岑道:“这位刘东家本是我们贾氏马行的帐房,后辞职出去自己开了铺子,如今已是个大财主了。” 刘丰道:“不敢,只开了个小小的钱庄。” “拉倒吧,汇丰钱庄小吗?” 司徒岑微惊:“汇丰钱庄的刘东家?”刘丰微微颔首,一躬到地。 贾琮道:“那年他说想考功名,也不知考了没有。” 刘丰道:“已考了举人。后钱庄事多就没再考了。” 司徒岑虽才回蜀国不久,也知道这个汇丰钱庄。委实是近几年才开张的,然当真是个大大的财主,做的生意花样子极多。乃瞧着贾琮似笑非笑道:“这钱庄与你们家什么干息?” 贾琮爽利道:“我们家是股东。” 刘丰笑道:“三爷过谦了,分明是大股东。” 贾琮也笑拱手道:“刘东家辛苦!” “好说好说。” 贾琮话锋一转:“既这么着——”他指着案头尚未收起来的单子,“这是你写的?”刘丰点头。“你记录这个做什么?” 刘丰道:“今年眼看着也要到年底了。我欲拿着这个上台湾府去见赦大老爷,问他我们钱庄要不要撤离蜀国。”贾琮挑起眉毛。刘丰满面无辜,“直至三爷这趟来蜀国,我才知道您与三殿下私交甚笃。咱们钱庄生意极好,我也怕步这十九家的后尘。” 贾琮辩道:“上回见你也没听你说啊!” 刘丰道:“我还没来得及说呢,三奶奶打发人出来说想吃夫妻肺片,三爷就把我撇下买去了。后来我再过去两回,皆再没遇上三爷,马行的人说您老日日跟着裘良大人办差呢。” 贾琮怔了怔:“跟三奶奶说也是一样的。”刘丰瞧了他一眼,没言语。 司徒岑咳嗽两声:“刘东家,你方才说有要紧事?” 刘丰点头:“我方才见那位徐二水管事让三殿下的人绑走了。” “不错。” “还请三殿下什么都别问,直将此人砍了。那十九桩强占民产之事悉数推到他头上。” 司徒岑与贾琮俱是一惊,贾琮脱口便问:“为什么?” 刘丰思忖片刻道:“我方才立在吉祥绣坊门口,听见左近的百姓纷纷议论猜度。有人说,好生古怪,从前竟未曾听说三殿下做这些事,莫非是去西洋时撞了什么?我猛然想到,漫说三殿下,不论世子或是王妃母家,多年来皆不曾做这些事。起初我以为三殿下因为将要成亲,发觉家中钱财不够使……” 贾琮嘿嘿两声,司徒岑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贾琮道:“他若没钱使,只寻他老子哥哥要些便好。” 刘丰含笑道:“近日得知您二位有交情,我想着,三爷的朋友都精的很。纵然懒得赚钱只想抢,也不会挂自己的名头抢。这里头想必有误会。遂查了查我们钱庄的账目,才知道抢夺民产的皆是国舅爷。” 司徒岑与贾琮皆好悬站起来!同时问道:“查你们钱庄的账目?!怎么知道的?” 刘丰道:“成都城钱庄虽多,开通了大客户账户存取款和海外兑现银票的唯有我们一家。故此国舅爷府上也在我们钱庄开了账户。三殿下早先强夺的那十几家产业,管事皆来我们钱庄存过钱,皆是将钱存入国舅爷府的一个账户上。”乃纳罕的看着贾琮道,“三爷不知道?前几日你不是还问吉祥绣坊是谁替三殿下抢的?” 贾琮愣愣的说:“我问的你们三奶奶啊!我忙的紧,没闲工夫查这个,就托她查去。她次日就告诉我是蜀王妃的弟弟。” 刘丰撇了下嘴角:“三奶奶打发了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子过来问我。那伶俐的小嘴皮子!好悬把我呛死。” 贾琮猜必是铃铛,登时指着司徒岑道:“那是他媳妇调理出来的,不怪我媳妇!” 司徒岑觑着贾琮道:“当日在大佳腊开apec,散会时我听你们家三姑娘贾部长说,贾琮明白时明白、糊涂时糊涂得让人想掐死他。我今儿才知其意。” 贾琮喊冤:“当真怪不得我!我哪里知道她是上哪儿查来的。”又摆手道,“这一节略过,根本不重要。刘丰你才说,那些管事将钱存入国舅爷的‘一个’账户?他们府上有几个账户?” 刘丰道:“两个,这个是四月份新开的不久的。”司徒岑眉头一动:刘丰那单子上的头一项便是四月份。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那……那个账户上可有人来提过钱么?” 刘丰道:“蜀国还没有。别国不知道。” 司徒岑想了半日,不甚明白:“你们说的这个‘账户’是什么?” 刘丰遂大略解释了。汇丰钱庄之大客户账户存取款只对家当在百万银子以上的大财主开放。客户可在汇丰钱庄开通账户,并附上一叠十指指纹。汇丰钱庄将这些指纹送往自家各处分号,并每三个月抄送一次大客户账户信息给各家分号。客户可在成都的汇丰钱庄存钱入账户存折;三个月之后,拿着存折和自己的指纹上汇丰钱庄的平安州分号去取钱。非但不用带现银,连银票都不用带。 司徒岑听罢大惊:“还可以这样!” 刘丰含笑道:“若没有贾氏马行,这事也弄不成。” 贾琮道:“说起来我上次就想问,为何不每个月更新一回数据?三个月是不是太久了。” 刘丰淡然道:“三爷知道举国百万家财的大财主有多少么?三个月一次已经累死我们了。”贾琮瘪瘪嘴。 司徒岑深吸一口气:“如此说来,我舅舅手中少说有两份百万家财了?”刘丰点头。 贾琮奇道:“为何要开通两个账户?” 刘丰道:“最初我以为是第二个账户是替三殿下开的。今儿方觉得不大对。倘若敛财的不是三殿下,那便是国舅爷借三殿下的名头使了。那他何必再开一个账户?开户就得百万银子。” 贾琮侧头看了看司徒岑。司徒岑面沉似水:“我竟不知他那么有钱。” 贾琮道:“皇亲国戚,百万当真算不得什么。” 刘丰咳嗽一声,垂头道:“故此我觉得,只怕国舅爷乃是另外帮旁人敛财。” 司徒岑摆手:“世子无须敛财。” 刘丰道:“未必是世子。” 贾琮道:“除了世子还有谁。” “不知道。”刘丰道,“从前不曾做这些事,偏这大半年敛财敛得着急,我瞧着像是被人……讹诈了。” 司徒岑深吸一口气,贾琮击案不语。半晌,司徒岑看着刘丰慢慢的道:“讹、诈?” 刘丰道:“不然,国舅爷有许多种法子敛财。他如今也不是没钱,不就是……咳咳。”抬目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举手道:“不就是销赃、走私海货什么的。皇亲国戚但凡不抢夺民产,多半靠这些发财。”司徒岑一时无语。 刘丰接着说:“能讹诈到蜀国的国舅爷头上去,来头必然不小,且国舅爷必然有苦说不出、别人家拿捏的那个短处也必然狠厉。三殿下若明目张胆的查去……还不定查出什么来。”他闭了口。 贾琮道:“喂,你莫要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主意赶紧一次说完,说完了大家好商议。” 刘丰道:“我的意思是,三殿下只扮作护短,先将那个徐二水宰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做给要挟国舅爷之人看。回头暗地里查访。” 贾琮道:“查访个头啊!”乃望着司徒岑,“直去问你舅舅不就行了?” 刘丰好笑道:“难道国舅爷会说实话?三殿下总不能把舅舅拿下、严刑逼供吧。” “嘶……”贾琮一琢磨,委实不便。干脆摊手看着司徒岑。 司徒岑也从来不曾应付过这等事,皱眉想了半日,叹道:“我也不知道如何问。” 贾琮拍手道:“俗话说,外事不决问谷歌,内事不决问老婆。问问媳妇们有法子没有。” 司徒岑一时也没法子,当真打发人上后头请裘氏和陈瑞锦去了。不多时两个女人过来了。铃铛自然跟着陈瑞锦。瞧见刘丰也在书房,笑眯眯瞧着他抬了抬下巴。刘丰满脸写着好男不跟女斗。贾琮嘴快,噼里啪啦将今日之事并刘丰所查说了一遍。末了他道:“实在不行,唯有等三个月后看谁用那个存折取银子了。” 裘氏思忖道:“怕只怕等不了三个月那么久便要出事。” 陈瑞锦忽然向司徒岑道:“刘丰此人可靠,三殿下以为呢?” 司徒岑微微一怔:“虽与刘东家初次相见,我信的过他。”刘丰拱了拱手。 陈瑞锦道:“你们后花园子那个玻璃花厅,又明亮又宽敞,不如咱们上那儿说去。”众人皆面色微动。那花厅本是司徒岑建来讨裘氏欢心的,建成之后方发觉是个商议密事的好去处——外人没法子偷听。 裘氏看了陈瑞锦一眼道:“你这外书房委实闷的紧,还暗。就依着陈姐姐,我们去花厅坐着。”她两个开口了,贾琮司徒岑自然赞成。几个人立时移步玻璃花厅。 旁人连周虎在内皆候在外头,唯有铃铛跟着进去。待众人坐定,陈瑞锦看了大伙儿几眼,道:“三殿下,方才我与三王妃审了审两个稳婆,并未审出什么来。然其中一个稳婆在瞧三王妃时的眼神有些古怪——有种自负之意。” 众人皆奇。司徒岑道:“她一个稳婆、阶下囚,瞧我媳妇,自负?” 陈瑞锦点头:“后来我们问过审案的公人,皆说从前不曾见她那般神色。” 裘氏思忖道:“陈姐姐告诉她们我的身份时,那个稳婆仿佛忽然精神了几分似的。” 陈瑞锦道:“我心里隐约得了点子意思,只是还乱的紧,暂说不出来。刘丰是个极条理之人。你也帮着想想。”遂瞧了贾琮一眼。 贾琮乃从头说起,整顿吏治、天师道、地下牢狱、国舅爷抢夺民产一样没拉下。末了道:“我疑心这些事是有人安排的。” 刘丰笑道:“还用得着疑心?三爷只想想,倘若今儿你与三殿下没有一时高兴上吉祥钱庄去,会如何。保不齐那些绣工绣娘就冻死、饿死了。三殿下还整顿个什么吏治?” 司徒岑烦道:“此事就该给世子做!丢给我做什么?” 陈瑞锦道:“三殿下整顿吏治不过是近日的事。国舅爷借你的名头抢夺民产却已半年多了。” 裘氏看了她男人一眼:“拿他的名头比世子旁人便宜多了。纵有人告状,王爷世子皆会护着他。” 陈瑞锦点头:“不错。而旁人未必能有这么大胆子、就敢赌王爷世子不会秉公办事。”司徒岑眼角一跳。陈瑞锦道,“我猜度,唯有蜀王妃敢了。” 667.第六百六十七章 陈瑞锦直言她疑心强夺民产之事是蜀王妃在后头撑腰。司徒岑料到她猜的人必出乎意料,思忖片刻道:“她纵有短处也无须让人拿捏了。当我们哥俩是死的么?” 陈瑞锦道:“许是蜀王妃的, 许是国舅爷的,许是国丈老爷的。一个女人的娘家和婆家难免有些不虞。她是你们的母亲,可王爷不止她一个女人, 也不止你们两个儿子。” 贾琮道:“比如, 早年曾使什么手段抹杀蜀王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啊,或是弄死了姬妾之子啊, 甚至误伤无辜啊。从她逼着裘家使调包计换掉你喜欢的女人来看,你母亲是个很保守的人, 不允许有任何风险存在。且她非常信任经验。弟弟妻族权势过大, 委实极容易危及长兄地位。站在外人的立场她其实也没错。然而她并不足够了解你, 也不足够了解你哥哥。再有, 王妃应当是个比较看重结果的人,且她的价值观应该就是——权势即成功。但凡她儿子能当世子、平平顺顺继承蜀国,你们兄弟俩不闹内杠, 每位都有许多儿子和女人, 就很完美了。至于那些女人你们喜不喜欢, 并不重要。没有喜欢的就再添几个罢了。” 几个人闻言都忍不住去瞧裘氏。裘氏倒是若有所思, 半晌道:“你们瞧着, 世子妃和母妃可颇为相似?” 陈瑞锦道:“我们皆不认得她二人。” 司徒岑怔了怔:“哪里像了?” 裘氏道:“不是模样,也不是性子。是……就是……” 贾琮在旁道:“是不是行为模式?价值观?” 裘氏道:“贾先生所言我时常听不懂。” 陈瑞锦道:“她们看重的和不看重的大略相仿?” 裘氏连连点头,又摇头:“也不对,论起来世上女子皆如此,不独她们二位。” 陈瑞锦懒洋洋往椅子后背一靠瞧着她道:“你却不同。” 裘氏轻笑:“我平素在外头一般儿也扮作那样。” 贾琮眨眨眼:“我发现,说是一样米养百养人,大略也就那么几样。我不认得蜀王妃,也不认得世子妃,只闭着眼猜猜。她两个是不是都端庄大气、为人和善、周到妥帖、不贪不占?我是指在外人跟前。” 陈瑞锦道:“大家子挑儿媳妇不都这样?” 贾琮看着司徒岑:“王妃在你们哥俩跟前也这样么?会不会咒骂勾引你老子的狐狸精?会不会悄悄给你们藏私房钱?” 司徒岑道:“当然会啊!不妒不私那是扮给我老子看的。” 贾琮拍手:“我就知道!不论男女哪有不妒不私的,根本就违反人性;只看你能装出几分功力来。明面上不妒不私之女子倘若占了地位,比如王妃世子妃什么的,暗地里必然比旁人狠厉十倍——因为她们丈夫后院的女人多且优秀,大半都想把她们拉下来自己上去;但凡手底下软些早死了。自己死还罢了,孩子却不知要遭什么罪,娘家也少不得亏本——这些娘家皆在‘妃’们身上下了重注。只看早先我们家下在大姐姐身上下的重注就知道了。” 司徒岑哼道:“还不是为了日后能借天家子孙之势赚回来。”乃横了贾琮一眼,“什么走私海货、销赃。” 贾琮摊手:“没有强夺民产算我们家善良。” 裘氏道:“那与我什么相干?她为何不愿意我和殿下成亲?” 陈瑞锦哑然失笑:“自然是怕你抢了她的儿子。” 贾琮咳嗽两声:“首先呢,蜀王爱王妃的概率很低。因为他后院人很多。以我和阿岑两个为例,运气好娶到喜欢的女人,旁的美人虽也会观赏观赏……”陈瑞锦淡然瞥了他一眼。贾琮谄笑举起双手,接着说,“看美人犹如看瓷器古董字画,看看就算了,没兴趣收入后院。有种很腻味的说法,叫‘不是独爱你,而是除你以外都不爱’。”裘氏头一回听这般说法,不禁羞红了脸。贾琮摊手道,“虽腻味,其实很真实。大家别忘了,蜀王有个姘头、老姑子丁氏。故此,蜀王当是不爱王妃的。然而人天生是需要爱的生物。既然丈夫不爱她,她自然就希望儿子爱她。既是希望儿子爱她,当然就不希望儿子爱儿媳妇了。这是环环相扣、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王妃地位稳固。说明蜀王虽然不爱她,但是敬重她,犹如敬重一个相好的同僚。蜀王妃觉得,自己这样的人生也很不错,值得推广。故此她替世子挑的媳妇也是自己那一类。我不客气的说,那一类女子多半能得丈夫敬重,却很难相爱。因为她装啊!人都喜欢真挚的伴侣。把夫妻俩的小日子过成衙门办差还爱个头啊!”贾琮拍了下手掌,“如同王爷一样,世子虽不爱世子妃,却敬重她。王妃觉得这很好。她儿子有许多漂亮女人可睡,且敬重嫡妻。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没有嫡孙。那也没关系,随便哪个女人生了男孩皆给世子妃养便是。王妃当然也希望和她自己相似的世子妃能过得和她自己一样好。从这个角度,不论世子后院哪个女人生了男婴,不用世子妃自己出手,王妃都会把孩子交给世子妃养着。樊美人的顾虑是对的。” 司徒岑思忖道:“你是说,那男婴当真是樊美人所生?” 贾琮摇头:“不是。那孩子必是偷龙转凤无疑。因为樊美人实在太弱了。绝对实力差距巨大的环境中,聪明是不顶事的。不论樊美人何等聪慧、不论她身边的嬷嬷何等智慧,在蜀王妃和世子妃跟前都是螳臂挡车。这两位太焦急、太期盼男婴了。樊美人生产时,必然有世子妃和王妃的人在场。” 司徒岑道:“我都查过了,并没有。” 刘丰许久一言不发,这会子忽然说:“不是死了两个么?” 贾琮啪的打了个响指,低呼:“对啊!阿岑你快去查查。” 裘氏道:“不必那么麻烦。我亲去问世子妃。” 司徒岑皱了皱眉:“有没有可能,那两个死了的稳婆和这两个一样,都是让樊美人画的饼哄住了?” 贾琮微笑道:“不会。因为樊美人能给她们的,王妃和世子妃都能给,且给得更多更安全。所以我说,樊美人太弱了。她纵然生了男婴,绝没有能力保在自己手中。故此,也可以彻底推翻世子妃暗害世子男嗣的可能——于世子妃而言,每个替世子生男孩的女人都犹如她的代孕。” 裘氏道:“倘若世子心爱的姬妾养下男嗣、世子爱惜她、不肯给世子妃呢?” 贾琮摊手:“放心吧,在男嗣归谁养的问题上,王妃话语权极大。世子那种顾全大局之人只会让女人吃下暗亏、回头多送点礼物。你当谁都会跟你家阿岑这样带着你离家出走啊。”裘氏飞快瞟了司徒岑一眼,垂下头。司徒岑便笑开眉眼来。 刘丰忽然说:“故此,王妃被人拿捏住的短处,会不会在世子头上?”众人一时没听明白,都看着他。他道,“纵然她早年做过些见不得光的事,但凡世子和三殿下在,王爷并不能拿她怎样。王爷也得顾全大局,世子委实出挑。如今她的死穴并非王爷,而是世子。世子终究是男子,于后院手段并不在行。他若当真有心爱的姬妾、竟想让她自己养男嗣,王妃不会坐视不管的。” 贾琮扭头看着司徒岑:“喂,你哥哥谈过恋爱没有?” 司徒岑想了想:“没有吧。” “不好说。”陈瑞锦思忖道,“你俩的婚事她砍得那么果决,还细致周到、将你瞒得死死的。若没有世子帮忙,你俩最终如何竟未可知。” 裘氏推了推丈夫:“你去套世子的话去。” 司徒岑不觉咬嘴唇,半晌才说:“我哥当真不像……” 贾琮斜睨了他一眼:“听你这口气就知道不确定。歌德说,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世子也是有过青春的人。”他悠悠的道,“丁老姑子再如何阴狠糊涂,蜀王应当是真的爱过她,故此对她纵容得厉害,可谓‘选择性瞎眼’。‘天子不可有情’便是怕这种纵容危及国家大事,红颜祸水也是此意。你不能保证每个天子的心上人都很懂事,然而帝王权力又太过绝对。倘若唐朝时有一种力量能阻止李隆基重用杨国忠,盛唐也就不会毁得那么惨烈。制定规则,总要依照最糟糕的情形去防患于未然。皇后、世子妃要择‘同僚’而非‘爱人’,大概是这么个用意吧。” 司徒岑闻言默然许久,呆着一张脸道:“如此说来,我比我哥年幼竟是运气了?” 贾琮哼道:“你若是世子,决计娶不到你媳妇。你母妃能杀了她你信不?” 明知道那厮在信口雌黄,司徒岑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刘丰冷嗖嗖的冒出来一句话:“假若王妃杀了你媳妇,你待如何?”司徒岑浑身一僵,手脚蓦然发凉。 其余几人在旁端详他的神色互视半日。陈瑞锦轻声叹道:“这么一看,生在皇帝家也挺可怜的。” 贾琮道:“我从来就觉得生在皇帝家挺可怜。” 刘丰道:“生在皇帝家不会无端被国舅爷夺了家产。” 贾琮横了他一眼:“我们装文青呢!你就专门扫兴。” 司徒岑立时冷静下来,看了他们几眼:“你们是猜,我母妃可能杀了我哥哥的心上人、有证据捏在外人手里、那人讹诈她钱财。故此她命我舅舅借我的名头在外头抢夺民产?” 贾琮接着说:“那人还帮着樊美人偷龙转凤。” 刘丰道:“三爷,咱们不如依照从前之惯例,排算一下你们这边哪些是突发事件、外人不可掌控。” 司徒岑茫然看了眼贾琮。贾琮道:“就是排一排哪些事是诸葛孔明再世也掐算不到的。”乃掰手指,“头一样,你我撺掇你哥哥日后立小郡主为世女,这个是外人决计算不到的。举国上下除了你我,旁人大概都没有这等念头。” 司徒岑缓缓点头:“不错。此为西洋之念,还没有别家王爷打发了儿子去西洋吧。” “据我所知没有。”贾琮道,“然而樊美人偷龙转凤之时,你还在我们大佳腊逛博物馆。” 司徒岑摇头:“我依然不信偷龙转凤之计可成,太胡来了。” 刘丰道:“三殿下莫忘了,假若王妃也拿捏在同一个人手里……” 司徒岑愕然!裘氏惊呼:“母妃便可扛下此事!只说她信不过世子妃、命稳婆谎报婴儿男女。” 贾琮打了个响指:“世子妃在世子身边安插的钉子传信够快、世子妃给阿岑嫂传信够快、咱们几个人议事够快、阿岑调查捉拿稳婆够快、瑞锦直将咱们的谈话记录交给世子引起世子疑心,这些都是外人掐算不到的。到那个时候,王妃已不便站出来扛此事了,她怕引火上身。” 司徒岑深深吸气,良久不可平定。乃颤声道:“我们家血脉只怕会让贼人篡了……” “不止。”刘丰道,“那男婴的真实身份也捏在他们手里。还有樊美人。樊美人一旦做了世子妃,世子就当真永远别想得男嗣了。” 裘氏道:“你们先前不是猜度……他们预备让孩子男扮女装,等长到半大才让世子知道?” “嗯,没错。数年后他们的准备就更充分了,伪造的人证物证也更多。再有,眼下王妃没有站出来扛下‘偷龙转凤’,只怕是并不知情,或是才刚刚得知、心中不愿意承认那个不是亲孙子的男婴。若时间足够,他们想必也有法子说通王妃主动配合。哪里会如此急切、被咱们发现许多纰漏?”贾琮道,“起头还是那个‘私生子’,他们措手不及。” 司徒岑冷着脸道:“我这就去同我哥商议,让世子妃认‘私生子’在名下,再请父王赐个大名儿。” 刘丰道:“殿下可以顺道告诉世子,你已知道那男婴是哪儿来的了。” “啊?!”满屋子人齐刷刷瞧着他,贾琮喊了出来。“你知道?” 刘丰微笑道:“不知道,我猜的。” “少卖关子!” “一个稳婆凭什么在三王妃跟前自负?”刘丰慢慢的说,“倘若世子无子,依着常理,是不是就该立三王妃的儿子为太孙?” 贾琮呆了一瞬,拍案:“这两个稳婆,一个是训练有素细作,另一个是那男婴的直系长辈!” 668.第六百六十八章 话说刘丰猜度樊美人之子出自稳婆家中, 司徒岑拍案而起便欲往外走。贾琮赶忙两步蹿上前拉住他:“不急在此一时!你侄女不会有事的。” 司徒岑咬牙:“竟换了个三姑六婆之后!” 刘丰道:“那男婴身份越低越好拿捏。若换个官宦子弟, 万一人家亲生父母族中有能人呢?” 司徒岑攥着拳头道:“那稳婆家中有个未满周岁的外孙女。”贾琮打了个响指。 刘丰又说:“殿下再查查, 年初樊美人生产时,是谁做主择了这个稳婆。蜀国的稳婆想必不少,怎么偏偏择了一个女儿临产的。听闻高明的大夫能在妇人怀胎七八个月时便诊断出胎儿男女, 再查查稳婆之女看的什么大夫。” 贾琮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敌方是先找到一个与樊美人临产时间相近的孕妇,再使牛掰大夫诊断出她怀的是男胎, 再将她的母亲送去给樊美人接生?” 刘丰道:“不止。我疑心这个稳婆手艺平平、或是临时学的两下子。横竖接生时有四个稳婆, 丢一个滥竽充数不要紧。” 陈瑞锦道:“若是孩子尚未出生便开始寻男婴, 必不止看一家两家。殿下可去查查妇科大夫。” 司徒岑叹道:“本以为已查无可查, 眨眼冒出许多事来。” 裘氏笑道:“有事做便好。总胜过你闷的难受。”司徒岑怔了怔, 蓦然苦笑。 刘丰又问裘氏道:“敢问三王妃, 蜀王妃近日可曾难为过你?” 不待裘氏答话,贾琮先皱眉向司徒岑道:“依着惯例, 诸侯国都分封了,不是应该改叫‘王后’了么?王妃来王妃去的, 都不知道说的是谁。” 司徒岑轻声道:“谁家肯做第一个?” 贾琮奇道:“叫了又如何?谁还能来攻打谁么?纵跳出几个不长眼的老儒来, 王府前那么些兵士是干什么吃的?” 司徒岑瞥了他一眼:“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贾琮无奈抽了抽嘴角。司徒岑又道, “谁也不愿意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贾琮愈发莫名:“留骂名?怎么会留骂名?” 陈瑞锦咳嗽两声:“白脸的曹操不是留骂名了?” 贾琮道:“可后人眼中曹操是个伟大的帝王啊!连毛……咳咳,后世一位伟人都极力赞扬魏武帝。”司徒岑与裘氏互视一眼。 陈瑞锦忙说:“你别打岔,刘东家问三王妃正经事呢。”贾琮一缩脖子。 裘氏道:“不大待见我,并未难为我。” 刘丰思忖道:“二位成亲虽日子不长,蜀王妃大约要往你们中间插人了。” 贾琮问道:“女人吗?” 刘丰瞥了他一眼:“难道还能插男人?” 司徒岑道:“早先已送过女人,只是打发走了。” 贾琮忙说:“那两位是特送来配种……”不禁偷瞄了下司徒岑。司徒岑瞪他,贾琮赶忙改口,“那两位是模样平平好生养的,预备替世子那个啥你懂的。”司徒岑干脆踢了他一脚。贾琮嘿嘿两声,“横竖世子得了‘私生子’之后便没事了。” 刘丰道:“倘若蜀王妃欲扰乱三殿下心绪,挑起她自己与三王妃不合、或是整治三王妃、或是给三殿下送女人,皆是常见手段。” 贾琮眨眨眼:“蜀王妃干嘛要扰阿岑心绪?” 刘丰垂着眼皮子道:“倘若我们当真猜对了,蜀王妃捏在人家手上,就由不得她了。眼下三殿下在整顿吏治。既是外头的手段不管用,唯有从家里使力气。蜀王妃在你们府上少不得安插眼线,殿下想必知道,须得留意些。” 司徒岑呆了会子:“我……还不知道是谁。” 贾琮诧然:“你不知道?” 司徒岑苦笑道:“我又不做什么不妥当之事,何须防着我母亲?上回那两个女人送来之后才预备查,偏又不得空。” 裘氏施施然道:“我知道。”乃瞧了司徒岑一眼。司徒岑点点头。 贾琮皱眉:“他们主事的是女人么?怎么尽使内宅手段?” 刘丰道:“外头的自然也使,不然三殿下何以焦头烂额的?内外一齐动手才好。莫要小瞧内宅手段,使得好能憋死人。” 司徒岑揉了揉太阳穴,疲然道:“……多谢先生提醒。” 刘丰拱手:“区区商贾,不敢当。” 贾琮瞥着他道:“罢了罢了,你都中了举人,还不是先生?少来这些虚套。还有什么一并倒出来。” 刘丰瞧了司徒岑一眼,垂下眼皮子:“三殿下回头去套世子话时,弯子拐大些,莫要让他察觉出你在套他的话。世子身边必然也少不得蜀王妃的人。因眼下咱们诸事不便。一则并不知道可猜对了没有;二则,纵然猜对了,也投鼠忌器。”司徒岑长叹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想动弹。 当日下午,司徒岑命人审问那个叫徐二水的管事,终于还是动了刑。此人果为国舅爷手下。司徒岑命先将他关着。又诈了那稳婆一回。让两个看守闲聊,说樊美人之子没有太孙命、已染下重病活不了几日了。稳婆急得挠墙。司徒岑在旁看了会子,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眼看日头将坠西山,国舅爷那头连个响动都没有。司徒岑眉头愈拧愈紧。裘氏轻声道:“只怕是等着你帮他了结此事。” 司徒岑闭目良久,道:“晚上我上世子府走走。”裘氏微颔。 司徒岑连晚饭也吃不下,拿了徐二水的供词直奔世子府。世子看罢大惊:“舅舅何至于糊涂至此!” 司徒岑冷笑一声,又取了刘丰给的单子出来:“这些都是他‘帮着’我弄的。二哥,你说怎么办吧。我后脑勺疼。” 世子眉头紧皱,良久才说:“待我想想。舅舅许是有苦衷。” 司徒岑烦躁得踢了下椅子:“二哥,我内里难受,同我出去走走么。” 世子轻叹一声:“去哪里?” “管他去哪里。人少之处。”司徒岑道,“将什么天师道啊吏治啊乱七八糟的先撂一晚。你有僻静的园子没有?没有就去个大庙。地方大,还清静。”世子想了会子,答应了。 他们哥俩遂往世子一处私宅吃酒,也不要人服侍,也不说朝堂内院许多烦心事,只天上地下的闲扯。司徒岑多吃了两杯酒,手舞足蹈的炫耀他在西洋游玩时的趣事,世子只在旁听着、不大做声。 眼见酒坛子渐空,司徒岑摇摇晃晃走到窗前朝外头张望一眼,深深吐了口气,悠悠的说:“二哥,多谢你。” 世子含笑道:“谢我什么?” “谢你帮我娶媳妇。”司徒岑道,“若没有你帮着,我竟不知道能不能成。人这一辈子,能得一个人携手白头,何憾来走一遭。” 世子默然良久,道:“横竖如今已没事了。” 司徒岑猛然回头,眼睛亮晶晶道:“二哥,你有心爱的女子没有?” “没有。” “以前呢?可有过?” 世子怔了怔:“没有。” “肯定有!”司徒岑凑了过去指着他哥的脸,“你方才迟疑了半晌,便是有!” “真的没有。”世子好笑的抓下他的爪子,“我从来不曾爱上什么女子。” 司徒岑眨眨眼:“真的?”又拿胳膊肘拱了他哥一下,“喂,纵然是别人的老婆也能弄来啊——” 世子微微蹙眉:“当真没有。莫要胡猜。” 司徒岑不肯信,扯着世子歪缠了半日。终不曾套出话来。只是世子也放开量吃起酒来。兄弟二人当晚吃得酩酊大醉,直至日上三杆才醒。 哥俩收拾一番各自回府,司徒岑将试探世子之事细细说与裘氏。裘氏听罢便说:“世子心中断乎是有过心上人的。我也猜不出来怎么回事。殿下先按兵不动,看看他们还出什么招。”她微笑道,“我这就同贾三奶奶商议去。他们两口子鬼主意都多。”她思忖片刻,“还有汇丰钱庄的那个刘东家,亦是一流的人物儿。” 司徒岑道:“那位……显见无意入公门的。举人都考了,竟为了忙生意不去春闱。” 裘氏道:“遇事也可与他商议一二。”司徒岑点点头。 后司徒岑上衙门办公去了。裘氏安安生生歇了个午觉起来,到后花园子闲逛一回,觉得无趣,又出门逛银楼去。走了几家铺子,裘氏瞧上了一挂南珠五凤钗子,又挑了一副和田碧玉镯子。乃当即买了下来,命人捧着回府。走到半道上,裘氏忽然从车中传令出来——先不回府了,瞧贾三奶奶去。有个跟着的嬷嬷随口问缘故,她道:“那镯子本来便要送她的,顺带让她瞧瞧我新买的钗子。” 到了贾氏马行,裘氏笑盈盈给陈瑞锦瞧她新买的首饰。陈瑞锦瞄了一眼嗔道:“你这败家娘们儿,三殿下库中还有多少家私余下?” 裘氏哼道:“你败得比我狠厉。” 二人瞧了一回首饰,陈瑞锦想起贾家海货铺子新送来的西洋八宝手钏,便拉裘氏到里头去瞧。陈瑞锦不爱使唤丫头,只命铃铛一个人跟着;裘氏知道她不喜欢人多,便将自己带来的人悉数留在外头了。 到了里屋,陈瑞锦笑问:“带了老妖婆的人?” 裘氏点头:“我特让她跟着的。”乃转述了司徒岑试探世子经过。 陈瑞锦听罢思忖良久,细嚼了世子所言,轻轻拿手指头敲着桌案。裘氏心下隐约有些忐忑。陈瑞锦终于抬起头来:“世子说他从来‘不曾爱上什么女子’。倘若此言不虚——”她顿了顿,“那就唯有爱上过什么男子了。” 裘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自己也翻回头重新掂量世子所言。倘若是男子……她猛然打了个冷颤。世子的身份、当年六王爷府上的权势,那男人怕是凶多吉少。陈瑞锦立命铃铛“去衙门命三爷立时回来,就说我有东西要他给我弄去。” 铃铛答应一声便要走。裘氏喊道:“回来!”乃从衣襟里头掏出了个璎珞串子来。 陈瑞锦一瞧便赞:“好精巧的东西!我还当璎珞串子都俗的紧,这个却妙。” 裘氏笑道:“做戏做全套。”又向铃铛道,“若有人闲嘴问你,你就说贾三奶奶看了我这璎珞,喜欢的紧;我欲送她,她不要。她说她男人有的是钱,替她另做一串便好。” 陈瑞锦也笑道:“你真真事儿多!这玩意是哪儿做的?又得败了我男人多少钱?” 裘氏哼道:“你又不是败家娘们儿。不然你就别要了?” “要!干嘛不要?我并没有几串璎珞。”陈瑞锦挥手,“铃铛快去。”铃铛答应一声跑了。 一时铃铛骑着马跑到裘良的衙门,上里头见着贾琮。贾琮正与裘良并四五位大人在议事,见她来了便问:“你怎么来了?” 铃铛大声道:“奶奶打发我来请三爷快些回去。” 贾琮立时站了起来:“什么事?可要紧?” 铃铛瞧了眼几位大人,喏喏道:“那个……大约……也算不得要紧。” 裘良咳嗽一声:“你只管说。” 铃铛垂头将那两位“败家娘们儿”瞧首饰之事说了。“三奶奶说,三王妃过会子就得回府去。让三爷快些去看看那璎珞串子。”众位大人连连摇头,裘良直批“胡闹”、“头发长见识短”。贾琮只得口里应说“知道了”,挥手打发铃铛回去。 铃铛虽走了,贾琮却立时没了商议正经事的心思,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肚子不自在。裘良无奈,骂了几声“朽木不可雕也”,放他走了。 贾琮回到马行,裘氏再转述一遍司徒岑所言。贾琮听罢当即拍掌:“世子爱的是男人!” 裘氏诧然看了陈瑞锦一眼。陈瑞锦道:“他想些闲事最快。” 贾琮摸着下巴道:“不是我想闲事快,是世子这话实在太小心了。连一次‘没有心上之人’都不肯说,只说‘没有心上的女子’。阿岑那直男自然不会往别处想。在不泄漏心底秘密的前提下,这种事人们多半不愿意撒谎。阿岑那个语言环境也做得很好,容易让世子忘却身份。只不知道谁、可还活着。” 陈瑞锦道:“活着……不大可能。蜀王妃若是知道了,哪能让人家活着?” 他们正说着,外头又有司徒岑的人来了。贾琮闪身出去,只听那小子道:“我们殿下说,他今儿没法子来与贾先生吃酒了。王妃身子不爽利,他要过去服侍。” 贾琮答应着将他哄走,立时溜到里屋笑眯眯告诉裘氏:“快点想法子!不然你男人今晚恐怕贞操不保。” 669.第六百六十九章 蜀王妃称病, 让司徒岑瞧她去;司徒岑竟打发了个小子赶到贾氏马行通知贾琮。贾琮便猜他的贞操怕是难保。裘氏倒冷静, 思忖会子道:“我是断乎不能过去的。” 陈瑞锦赞成道:“你去了反倒能让她翻出许多花样子来。” 贾琮想了想:“这会子时辰还早。你们那个璎珞什么模样?哪儿做的?” 陈瑞锦指着案头一张图稿:“喏,依着那个做。遇上工匠师傅手巧、略变动点子也使得。我只觉得这个颜色样式皆不俗。” 贾琮上前拿起图稿:“哪儿做的?” 裘氏道:“我也不知道, 家里头置办的, 回头问问我大嫂。” “多谢。”贾琮纳图稿入怀朝她一抱拳,扭头向自家媳妇道,“我这就回衙门去。” 陈瑞锦含笑道:“路上留神些。每回都是你坏人家事。”贾琮挤挤眼走了。 裘良等人还在议事,忽见贾琮回来了。裘良奇道:“不是头疼肚子疼么?” 贾琮拍胸口:“都好了!”裘良哼了一声。贾琮笑眯眯跟同僚们打躬作揖, 无事人一般坐下。过了会子他忽然问道, “此事世子可知道么?” 裘良道:“商议完了我去回他。” 贾琮摸摸下巴:“我觉得请他来一道商议的好,此事原本就是他在管着。而且有件事非烦劳他不可,旁人没那么大颜面。”他挤挤眼。 裘良想了半日, 没觉得哪儿非得请世子来。贾琮倒是直喊了个裘良的随从:“去世子府一趟,说你们大人有要紧事请世子。”那随从见裘良没拦着,便去了。这会子天色已晚,诸位大人该下衙了,世子还没来。贾琮笑眯眯道, “裘大人, 咱俩加个班让世子请吃饭可好?” 裘良以为他当真有要紧事, 绷着脸道:“也罢。”旁的同僚便知有机密,回头看看天色,纷纷告辞。 他们尚未离去,贾琮从怀内掏出那图样子来,道:“裘大人,这是令侄女那个璎珞,当真做得妙。她说是娘家置办的。你们家这些东西都是哪家银楼打的?” 裘良瞪着他:“老夫如何知道这些!” 贾琮道:“璎珞串子多半俗,这个倒别致。”嘀咕了半日。 等了许久,世子可算来了。裘良贾琮忙出门口相迎。世子笑道:“都这个点儿了,裘大人巴巴儿把我招来,可有酒吃?” 贾琮瞧着裘良:“得!还指望世子请酒呢,瞧这意思指望不上了。”裘良捋须而笑。 三人一道进了门,贾琮命外头好生守着不许人打扰,方向世子深施一礼:“打着裘大人的旗号诓世子过来,实是不得已。”世子与裘良皆一惊。贾琮苦笑道,“其实是裘大人他侄女婿须得烦劳世子相助。”他二人皆怔了。贾琮低声道,“我若没猜错,蜀王妃大约在装病,方才已打发人喊阿岑过去了。至于会不会偶遇舅舅、舅母之类的人物我就不知道了。” 裘良问道:“怎么回事?”贾琮摊手看着世子,不答话。 世子皱眉,良久才说:“我知道了。” 贾琮道:“另外还有一件事,须得烦劳世子漏个口风出去。”世子挑起眉头,贾琮微笑道,“因为你是世子,你的话比别人可信。对吧裘大人。” 裘良猛然明白了贾琮所指,遂撂下侄女婿之事、低声将他二人商议的计策说了一回。末了道:“此事原本想着,微臣漏个口风便好。” 贾琮在旁探头道:“我觉得吧,官贼两道都知道裘大人老奸巨猾……额,足智多谋,他说的话人家未必肯信。不如请世子出头还稳妥些,若世子能劝得王爷亲自下场就更好了。” 世子不禁点头:“委实可以一试。我这就去见父王。” 贾琮拍手:“自古兵不厌诈,王爷是打过仗的,想必不会反对。”三人又商议了会子。 世子离了衙门,一径往蜀王府而去。蜀王才刚吃罢了晚饭,正坐在小厅歇息。见他来了,便问何事。世子打发了左右出去,悄悄回了贾琮裘良之计。蜀王笑道:“这有什么?孤来说也好。” 世子笑道:“儿子也说父王必肯答应。”乃又说,“近来天冷,母妃病了?” 蜀王一愣:“倒不曾听说。” 世子道:“贾琮说老三今儿晚上本约了他吃酒;才刚打发人告诉他,因要给母妃侍病,老三去不了。” 蜀王皱眉道:“竟喊老三去侍病?” 世子道:“母妃平素最疼老三的,怕是病的厉害。儿子也瞧瞧去。” 蜀王便说:“孤同你一道去。”世子微微一笑。 世子遂搀着蜀王往王妃院中而去。进屋便闻见一股子酒味儿,蜀王直皱眉。蜀王妃安然无恙上来与蜀王见礼。世子与蜀王对视了一眼,见过他母亲,又往屋中瞧了瞧问道:“老三呢?他的人不是站在外头?” 蜀王妃含笑道:“他吃了两盅酒,有些醉了,我让人扶他去厢房睡会子。” 世子抱怨道:“母妃也忒由着他了。昨儿晚上才刚上我哪儿吃了半宿的酒,今儿又吃酒。莫要损了肝脾。” 蜀王妃嗔道:“吃你的酒吃的、吃我的酒吃不得?” 世子无奈道:“母妃——哪有连着醉两日的。我昨儿是没拦住他,不然也不许他吃那么些。” “却又来!”蜀王妃道,“你也一般儿拦他不住不是?” 世子只得瞧着蜀王递了个眼神:“父王,儿子说母妃不过,瞧老三去。”不待蜀王妃喊他,脚底下蹬了风火轮似的跑了。 蜀王妃在后头嗔骂:“小兔崽子跑得到快!”蜀王若有所思。 世子出了屋子,问外头一个司徒岑随从:“你们殿下呢?” 那随从忙指着东厢房:“在这儿呢。” 世子一壁往里头走一壁说:“你们怎么不进去服侍?” 随从垂头道:“王妃嫌我们粗手笨脚,自打发了两位姑娘服侍。” 说话间世子已进了东厢房。只见床上垂着鹅黄色软帐,床边侍立了一个十**岁的女子,见他进来忙上前行礼。世子摆摆手,径直撩开帐子——松了口气。帐内依然酒气冲天,司徒岑独自卧着,身上盖了被褥,满面通红。世子叹道:“昨晚吃了醉了今儿还吃。”乃伸手抚了抚司徒岑的额头,又替他掖两下被子。他转身打量那女子几眼,见其眼观鼻鼻观心,乃问道,“老三如何?” 女子道:“世子放心,三殿下不过多饮了点子酒,睡醒便无碍了。” “可取了醒酒汤来?” 女子微垂了下头:“王妃道,让他睡会子自然好了。” 世子摇头,命司徒岑的随从:“去替你主子弄醒酒汤来。”那随从应声而去。世子又抚了抚司徒岑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仿佛有些热?”乃喊了自己的人进来,“请大夫来瞧瞧。”眼角悄悄觑了眼那女子。却见她虽垂着头,嘴角分明笑了起来。世子暗暗点头,拿眼睛往这屋中扫几眼。 不多时醒酒汤送来,世子便命那女子替他喂下。却看这女子极规矩,脸上连点子神色都瞧不出来,全无在他们哥俩跟前卖弄颜色之意。又过了会子,大夫来了。那女子又隐隐露出笑意。司徒岑既是醉的厉害,大夫唯有望闻切,问是没法子问了。世子双眼一直盯着大夫的脸。折腾半日,大夫僵笑道:“不妨事,殿下不过是醉酒罢了。”便另开了一副醒酒汤。世子命人一旁待命,打发人煎醒酒汤去。大夫侍立一旁不敢动弹。 一时蜀王妃打发人来问司徒岑可醒了。世子抱怨道:“都是母妃许他放开量来吃,醉猫儿似的。”乃让大夫过去回话。大夫微惊,不觉瞧了世子一眼。世子淡然拿眼睛看着他,“你只说实话,少掉书袋子。横竖告诫我母妃日后少让阿岑吃这么些酒便是。”大夫深吸了几口气,应声而去。世子示意自己的随从跟着去瞧瞧。 过了会子大夫回来,又瞧了司徒岑一回。世子便让他上隔壁屋子歇会子去。那跟着大夫去的随从趁机回道:“亏的世子还特意叮嘱他少掉书袋子。这个呆大夫偏一直掉书袋子,王爷王妃都听糊涂了。” 世子含笑道:“罢了,他也不敢乱说话。” 随从低声劝道:“爷还没吃晚饭呢。” 世子道:“不知怎的,今儿没胃口。让老三这酒气冲得反倒有几分饿了。”乃瞥了侍立的女子一眼,见其面上依然纹丝不动,遂命她取些点心来。 煎醒酒汤不比煎药,没多久便好了。司徒岑灌下醒酒汤时,世子已吃了大半盘子点心。司徒岑吃下汤去便不自在,世子遂撂下点心。司徒岑在床上翻了几下,“哇”的吐起来。世子点着他摇头骂道:“活该!看你还敢吃这么些不敢了。” 歇了会子,司徒岑眼睛渐渐清明。看见世子坐在床头,惊喜喊了声“哥!”世子哼了一声,拿手指头狠狠戳了下他的额头,又掩口道:“这屋子味儿难闻。”乃喊司徒岑的人进来,“扶着你们主子换个屋子躺着。”自己甩袖子先走了。 到了外头,世子低声叮嘱自己一个心腹几句话,便随意进了隔壁屋子。一时司徒岑也让人扶了过来,苦笑道:“我并没吃多少。” 世子哼道:“罢了,你都醉成什么了。”乃苦口婆心道,“不是不许你吃酒,只莫要一气儿吃那么些。吃醉了可头疼不疼?”司徒岑撇嘴。世子叹道,“好话你皆当耳旁风。”遂也懒得说了。 司徒岑正年轻呢。既然酒醒,歇息会子便好了。哥俩回到蜀王王妃那屋子去陪着二老说了会子话,携手告辞。 出了蜀王府大门,司徒岑长出一口气,拍了几下胸口道:“贾琮使了什么飞符之术把二哥给惊动了。” 世子瞥了他一眼:“怎么回事?醉得人事不省。” 司徒岑喊冤道:“我当真没吃多少酒。母妃说她病了,让我去瞧她,我起先还当了真。过去一瞧,她老人家虽没抹脂粉、黄着脸儿,并没瞧出病意来。我恐怕她待会儿喊舅舅出来,又怕她趁势塞两个女人给我,便打发人告诉贾琮去。谁知她竟说心里烧的慌、想吃酒,还命我陪她吃两盅。” 世子思忖道:“母妃身旁有不安分之人。” “啊?是吗?”司徒岑斜觑了他二哥一眼。 偏这会子他二人的随从牵了马过来,哥俩翻身上马。世子道:“往我府上坐坐。” 司徒岑摸摸脖子:“昨日去了你那儿,今儿上我家去!二哥还没瞧过我那玻璃花厅呢,最有趣不过。晚上有晚上的好看。” 世子一笑:“也好。” 到了司徒岑府上。司徒岑命收拾茶水点心并多预备些蜡烛,哥俩遂在那玻璃花厅中坐着歇息。世子一见这花厅便赞“有趣”。司徒岑道:“论起来,这个还是仿台湾府大佳腊街头几处铺子做的。” 世子点点头,思忖会子道:“今儿你吃的酒想必有不妥之物。” 司徒岑一怔:“母妃……” 世子哼道:“你的人说,母妃遣了两个女子服侍你,那屋里显见只有一个。另一个大约听见我来的急,匆忙藏起来了。” 司徒岑奇道:“她藏起来作甚?” 世子含笑瞧着他道:“自然是因为穿了宫娥的衣裳、不便见我。” “二哥认得?看见她了?” “不曾看见。人家藏在柜子里头我怎么看?我打发人留意了。你我都出了那屋子到隔壁去,过了会子那边出来两个一般儿打扮、一般儿高矮的女子。”世子顿了许久,皱眉道,“母妃怎么开始使这般下作无聊的招数了。若想替舅舅求情也犯不着把表妹送上你的床。” 司徒岑皱眉道:“舅舅打小就让表妹避开咱们哥仨的,母妃全然没有亲上加亲之意、不然二嫂断乎得是表妹。她纵然想给我送女人也不用送表妹。二哥,你可是猜错了?” 世子吃了两口茶道:“罢,算我猜错了。你自己想想还有何人犯得着躲着我不敢见?舅舅家的表妹我看过数回画像的,母妃说纵然不进我府上、过场得走走。” 司徒岑想了半日,摇头:“我还是觉得,舅舅舍不得把表妹填进来。” 世子放下茶盏子端坐,看着司徒岑道:“阿岑,你可有事瞒着我。” 670.第六百七十章 世子与司徒岑兄弟二人在玻璃花厅说话。司徒岑听了他哥之疑,思忖片刻道:“有些事,我们毫无证据, 不敢乱猜。” 世子瞧了他一眼:“你们?” 司徒岑撇嘴:“都是贾琮猜的,我还没全信呢。”世子点点头,起身推开门喊了个人近前,命他立时去贾氏马行唤贾琮过来。司徒岑在里头说,“都这么晚了,急什么。” 世子道:“都两天了,舅舅那儿一点响动也无, 还是急点好。”司徒岑眼神闪了闪;世子瞄了他一眼, 坐下吃茶。 世子的人赶到贾氏马行时, 贾琮正同媳妇讲西洋童话故事呢。不愿意动弹, 向来人道:“都这么晚了,明儿再商议不好么?” 那人冷着脸道:“世子有命, 请贾先生这会子就去。” 贾琮心里不痛快, 哼了一声才要说话,陈瑞锦在屏风后头咳嗽两声。贾琮瘪了嘴,抱怨道:“人不是机器, 到点要下班的!机器也有检修的时候。”陈瑞锦又咳嗽两声。贾琮无奈, 换了身衣裳跟着走了。 到了司徒岑的玻璃花厅,贾琮黑着脸上前给两位大爷行礼,**道:“敢问二位殿下,连夜宣召何事。”司徒岑只管挤眉弄眼。 世子倒是淡然如常:“烦劳贾先生。阿岑说贾先生有所猜测,无证据他不便告诉我。” 贾琮瞧着司徒岑:“我猜测那么多,你指那个?” 司徒岑打了个哈哈:“不就是那个。” 贾琮又看了看他们哥俩,总觉得哪里不对。“你从舅舅手里逃出来了?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 “不是不是!我舅舅没来。” 贾琮摸下巴:“那就是表妹来了?” 司徒岑比比划划:“莫瞎猜,没有。” 贾琮摊手,向世子道:“晚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殿下能否先告诉晚生经过?” 世子瞧了司徒岑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亲自开口细述今日经过。他说完了,贾琮瞧着司徒岑。司徒岑道:“就是这么回事。”贾琮似笑非笑瞧了他会子,瞧得司徒岑恼了,“瞧我做什么!” 贾琮道:“世子殿下说得太简单了。阿岑,要不你再说一遍我听?” 司徒岑叹了口气:“你烦人的紧。”遂又说了一遍。 贾琮思忖半日,起身朝世子深施一礼:“可否许晚生同阿岑单独说会子话。”世子点点头,起身出去了,就等在玻璃花厅外头。 厅门一关,司徒岑立时吐了口气,踹贾琮道:“想说什么?那事儿这会子我还不想告诉我哥。” 贾琮斜觑了他一眼:“我说的不是那事。” 司徒岑低头吃茶。“那是什么事。” 贾琮道:“你母妃给你预备的女人虽有各种可能,你舅舅的女儿可能性极大。你若是喝断片了、全然没看见人家长什么模样,凭什么说不是?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你肯定看过那女子、认得她,知道不是你表妹。” 司徒岑喊道:“我真不认得她!” “我说什么来着!”贾琮拍手,“你看见了。说吧,什么人。” “不认得啊!”司徒岑道,“从没见过那女子。” 贾琮皮笑肉不笑道:“那就是长得像什么人。”司徒岑眼角一跳,让贾琮看了个正着!“像谁?” “不像谁。”司徒岑翻了个大白眼子。“我也没见过那样的女子。” “切~~”贾琮也翻个大白眼子,“你们哥俩连绕话都一样。那就是见过那样的男子了?”司徒岑眼角又跳了一下。贾琮叹气,“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也就算了。人嘛,都有不愿意触碰的记忆角落。可眼下这事儿不是要紧么?” 司徒岑默然良久,低声道:“我自会查去。” “我谢谢你全家!”贾琮哼道,“你这状态,心里还噎着事儿,能查得出来才怪。”乃摇摇头,“罢了罢了,自打认得你就没见过你这幅小兔子样。可怜见的,不逼你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早点睡,实在睡不着就数羊。万事日后再说吧,总能过去的。” 司徒岑苦笑了一下:“多谢你。” 贾琮起身出去,世子还在外头站着。贾琮望着他一躬到地,道:“阿岑不肯说,晚生已大略有了点子头绪。只是……有些事,也许糊涂着更好?” 世子道:“糊涂则浊。正经事糊涂不得。” 贾琮道:“然而人总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阿岑虽比世子小,也很愿意保护哥哥的。”又深施一礼走了。世子在后头望了他半日,又扭头看玻璃门里头。司徒岑歪在贵妃榻上,远远瞧着像一只初生幼犬。 过了两日,陈瑞锦给裘氏下帖子,让她去看自己改动的璎珞图样子。裘氏便带着璎珞过去了。后头这些日子,司徒岑都消极怠工。那个稳婆也没查,他舅舅的刘管事也没放,衙门也懒得去了。 再几日,成都城南有个卖古玩字画的铺子,东家放出风去,说自己得了王羲之的上虞帖。一时惊动士林,许多雅士皆打发人去探听消息。这日,有位大儒姓袁名白,亲往那铺子打探上虞帖。东家出来笑脸相迎,道:“上虞帖倒是有,只是小人还没弄到手。” 袁白忙问:“现在何处?” 东家道:“老大人来得正好。那卖家正是个读书人,死拧死拧的,小人正在后头同他讨价还价呢,不如老大人也帮小人一帮?” 袁白大喜:“速领我去!” 东家连连拱手:“多谢老大人!”便领着袁白往后走。 只见这铺子后头还不小,是一进院子。院中有两个年轻人正在下棋。当中一个见了他们便说:“有客人,不下了不下了!”另一个投子笑道:“便宜你了。” 前头那个走上前来,迎着袁白一躬到地:“见过袁老大人。” 袁白一惊,指着他道:“你……” 那年轻人微笑道:“晚生贾琮。因想见袁大人而不得法,只得略施此计。” 袁白怔了怔,冷下脸来:“贾先生若想见下官,只管号令一声便好。” 贾琮道:“不敢。我怕被乱枪打死。” 袁白瞧着他道:“此言何意。下官乃是一闲职,哪里来的火枪。” 贾琮耸肩道:“老大人虽没有,那不是梅先生有么。” 袁白惑然:“贾先生所言,下官竟不明白。” 贾琮一叹:“袁大人,晚生有一言相劝:既已没了一个儿子,何苦来再搭上一个女儿。” 袁白脸色大变:“胡言乱语!”拂袖就要走。 贾琮在后头道:“那事儿,袁大人固然是受害者,难道世子就不是受害者?而且袁大人自己难道就没错?” 袁白猛然转过身来,面庞扭动:“你说什么?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贾琮道:“袁大人不够关心、了解儿子。只看文章好赖、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大人若能比王妃先发觉那事、甚至与王妃同时发现,早早的寻个借口送他去别处游学,不就好了?大人也算大儒了,竟连‘惹不起、躲得起’这般寻常道理都不知道?” 袁白一愣:“王妃?与王妃什么相干?” 贾琮缓缓摇头,假意低声、实在声音并不低:“我就知道你可能会以为与王妃不相干。蜀王妃这个女人比我原先以为的还要狠厉。”乃抬目望着袁白,“因为阿岑什么都不肯说,事情太久我查不到细节,故此我也不知道蜀王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横竖阿岑是被他母亲利用了。”他又奇道,“袁大人不知道?梅先生没告诉你么?或是你去问问何嬷嬷,她是知道的。” 袁白诧然。良久,他缓步踱了回来,问道:“贾先生是怎么查到老夫的。” 贾琮微笑道:“外头凉,袁大人里头请。”袁白拱了拱手,跟着他进了里屋。 另一个年轻人端起外头的茶壶茶盅子等进来,又替袁白另取了个盅子斟上茶,自己在旁坐着。 贾琮道:“事儿说穿了就没什么稀奇了。因王妃欲把令爱送上司徒岑的床……”袁白老脸微红。贾琮咳嗽一声,“偏世子过去了。令爱不敢见他,躲在柜子里头。阿岑虽吃了酒且让他母亲下了不大好的药,终究看见了令爱。那几日世子和阿岑哥俩正为了国舅爷抢夺民产之事烦恼,从王府出来后便一道上阿岑府上商议去了。谁知阿岑那厮演戏的功力不足,让世子瞧出端倪来,知道阿岑有事瞒着他。世子身为蜀国继承人,自然想知道究竟。阿岑支吾不过去,随手推到我头上。” “我套了阿岑半日的话,察觉到王妃替他预备的女人想必长得像谁。便烦劳世子身边一个见过令爱的护卫帮忙绘制出了令爱的画像。又请阿岑嫂……额,三王妃帮着辨认。她本是蜀国贵女,性子又活泼,蜀国的大小姐她多半见过,便认出了令爱的身份。再一查,令郎死得那么不清不楚,显见是让蜀王妃弄死的。” 袁白打断道:“我儿不过是惊马而亡。” 贾琮挑起眼角:“袁大人不知道后宅妇人害男嗣最常用的三种手段,就是惊马、落水和天花?十六岁以上惊马,六岁以下天花,中间那些年岁的落水。单单惊马的套路就有许多种。令郎当时十七岁,只能用惊马了。” 袁白愕然良久,沉声道:“纵然如此,也未必就是王妃下的手。” 贾琮叹道:“此事大人还是去问何嬷嬷吧,她最清楚不过的。” 袁白呼吸骤长,心绪不定。又过许久才问:“贾先生是怎么查到何嬷嬷的。” “不是查,是排除。”贾琮道,“王妃的心腹虽有几个,唯有这个最有细作气质。其余那几位都有丈夫儿女,何嬷嬷是自梳的。细作嘛,最好就是没有牵挂,不然容易叛变。特别是埋藏很久的钉子。”他叹道,“袁大人倒是解了我心中一个隐约埋藏了很久的疑惑。” 袁白以目详询。贾琮解释道:“就是蜀王的命数。他原本当是输家的命。先帝驾崩后数年起兵造反,然后被太上皇剿灭,和义忠亲王一个样。这本来也稀松寻常。后来我认得了世子和阿岑,便觉得有些奇怪。这兄弟二人都是颇有实力的、蜀王也不是庸主——至少比太上皇强、还有裘家那些良臣相助,论理说不至于输得那么惨烈。近日我才明白,倘若何嬷嬷是太上皇的人——或者是先帝的人遗传给了太上皇,又以旧仇拉上了袁大人你,蜀王要输就很容易了。当年义忠亲王输得那么痛快,不就是有丁大人么?” 袁白脸色大变。古人最信鬼神,也最怕鬼神。好一阵子,袁白声音愈发低沉:“蜀王之命数已改?” 贾琮摊手:“他都已在海外夺了那么多殖民地,本来早几年就得死。” 又过了一阵子,袁白冷笑道:“贾先生擅改人命数,就不怕天道不容?” 贾琮忙说:“不是我改的!我可没本事改王爷的命数,只改了几个小女子的罢了。他的命数是自然而然改的,蝴蝶效应。”乃解释道,“天下万物之气数皆相关联。咱们外头这院子里一只蝴蝶煽动几下翅膀,说不得会引起吴王征南美的大军遇上一场风暴。” 袁白闻言思忖半日,冷笑道:“贾先生当真不曾动蜀王命数?” 贾琮肃然道:“当真不是我动的!袁大人请看晚生诚挚的双眼……虽然我知道那蝴蝶是谁动的。”绛珠仙子。 袁白道:“平安州高家与贵眷宁国府皆是蜀王部属。” 贾琮摊手:“高家早早与蜀王少了往来。宁国府本来就跟我们家不睦,我管他们去死!他们都被燕王查抄了我不也隔岸观火么。” 袁白盯着他瞧了半日,贾琮只一本正经坐着。袁白看完了,问道:“假若蜀王命数没改,贾先生当如何。” 贾琮一愣:“什么如何?” “假若天下未分。” 贾琮想了想:“应当会辅佐六皇子夺嫡吧,就是如今的庐王。” 袁白挑眉道:“贾先生不是远避夺嫡的?” 贾琮龇牙:“我来人世走这回,为的是我朝百姓移民外洋,故此务必辅佐有进取心的君主。若不辅佐六皇子,太上皇少不得会立二皇子——就是陈王。陈王明明是最先出兵东瀛的,却退守陈国那么点子方寸之地,半点志气都没有!若佐了他,我下辈子也完不了差事!” 遂听外头有人啪啪啪的抚掌:“原来如此!” 671.第六百七十一章 话说贾琮与袁白在屋中说话, 外头有人拍掌说话。屋中三人悉数朝外头望去。只见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个人出现在门口。此人一身褚黄色布衣,干瘦秃顶,正是铃铛在狴犴大宅中见到的那个老头。这老头面带微笑,昂然负手迈步跨过门槛。耳听“砰”的一声响, 老头额头上开了个血洞, 晃悠几下,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 “扑通”倒下了。 袁白大惊:“有刺客!” 贾琮摆手:“袁大人莫慌,开枪者乃晚生的护卫。”又望着那老头的尸首道,“大人想必听说了,前些日子裘良大人在竹枝街一座宅子与贼寇打了一小仗, 却逃出去了两个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袁白又怒又惧, 指着他道:“你分明知道他是何人!” 贾琮耸肩:“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想杀我。无数经典狗血电影都告诉我们, 当你想杀一个人的时候就得立刻开枪,一旦同他解释半日来龙去脉他就死不了了。我不管他因为什么想杀我,也不想知道。”他笑眯眯道, “那个梅先生最好老老实实藏着别出来动弹, 见光则死。” 古玩铺子的东家领了几个伙计进来搬秃顶老头的尸首。袁白问了一声:“贾先生预备如何处置这尸首?” “烧成灰呗。”贾琮转头吩咐道, “别搜他的身,我不想知道他是谁。”那东家答应了一声。 回过身来再看袁白,此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从容到惧怕,瘫倒在椅子上。良久,他无力道:“贾先生还想做什么。” “想杀梅先生啊。袁大人愿意把他供出来吗?”贾琮笑若招财猫,“作为交换,我可以帮你杀了害死你儿子的凶手蜀王妃,或是让她活受罪。” 袁白呆了半晌,冷笑一声:“贾先生何必替司徒岑推脱。” 贾琮道:“我是不是替司徒岑推脱,袁大人尽管去问何嬷嬷。你只想着,倘若令郎不是死在王妃之手,何嬷嬷还能拿什么来辖治她。她弄死过蜀王的庶子?你真以为蜀王不知道?如今她的靠山根本不是蜀王,害了世子爱人性命才是其三寸。且何嬷嬷手里必有证据,还是铁证。横竖你们是一伙的,你若不问她大可装傻、你若问了她便不好意思瞒着。如果你要回去同上司商议,我肯定他们不会许你杀她的——王妃活着太有用了,死了一文不值。故此你想报仇只能托付我。”袁白若有所思。贾琮等了会子,龇着牙假笑:“怎么样?要不要拿梅先生来换你仇人的命?想做生意快点哦~~等我自己找到梅先生,你就没用了。” 说话间已有伙计在门框左近擦拭掉了那秃顶老头不留神洒在门上地上的血迹。袁白呆愣愣瞧着两个伙计一盆水,被擦拭过的湿痕片刻即干,眨眼秃顶老头犹如不曾来过一般。贾琮坐了半日,正想着要不要哼首小曲子,袁白开口了:“贾先生如今是预备辅佐庐王么?” “不啊!”贾琮道,“做事情不要那么死板,能达到目的就好。出兵外洋者我都帮忙,管他们姓霍姓水姓周姓司徒。这会子若是唐朝我就辅佐姓李的,是明朝就辅佐姓朱的。若是王莽篡汉那阵子,只要王莽愿意去海外抢地盘我也辅佐他。我不辅佐天子,只帮助打外洋的人,不论他是君是臣是贼。”他摊手道,“要不我怎么不考科举呢!” 袁白点头:“我明白了。难怪梅先生说你必然已反。” 贾琮连连摆手:“没!我本不曾降,哪里来的反。” 袁白迟疑半晌,试探道:“倘若今有一人,愿意合举国之力攻打外洋呢?” 贾琮哂笑道:“倘若有人这几年想一统天下,不论是谁,我必杀之。” 袁白大惊:“何故!” 贾琮道:“我说过无数次了!内战损人口,连前些日子死在竹枝街的那些贼寇我都惋惜的很。那可都是壮年男子啊!送去外洋占地盘多好。再不济死在同西洋人的战场上也行啊,也可以多杀几个西洋人。” 袁白急道:“贾先生就不怕违逆天命?” 贾琮正色道:“我就是来逆天改命的。若依从天命,咱们就等着被西洋人灭国吧!”袁白哑然。贾琮耐心等了半日也不见他开腔,只得自己先说,“袁大人,你好好想想吧。要不要同我做这笔生意。梅先生的海捕公文一直在街头挂着呢。” 袁白闭了半日的眼,咬牙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贾琮摆手:“没人想同袁大人同谋,不过是做生意而已。你想替子报仇,我想杀梅先生。要不然这样,袁大人仿佛对仇人是谁尚未弄明白,你先回去试探试探何嬷嬷再说。横竖我没杀掉梅先生之前,咱们的交易都有效。” 袁白忽然抬起头来:“贾先生何故不想知道方才那位老者身份?” 贾琮垂目诵了一声“无量天尊”:“人死万事空,还计较什么。” 袁白摇摇头,站起来作了个揖告辞;贾琮赶忙还礼,亲送他出去。袁白正欲跨出门槛时,贾琮道:“对了,不论生意成不成,还请袁大人莫要再拦阻阿岑整顿吏治。”乃轻叹道,“谁能想到袁大人这般位高权重、宛如国相的老儒会贪官污吏的头目。” 袁白勃然大怒:“老夫何尝贪墨过一文铜钱!” “没说您老贪墨。”贾琮道,“然而您老护着他们总是真的。恕我直言,这样是弄不跨蜀国的,华山上的那位道兄也别再打这些主意了。” 袁白面色一僵:“什么……什么道兄……” 贾琮撇嘴道:“你只看这整个计策。送个儿子给世子,然后捏着假太孙的真实身份控制蜀国,与华山道兄在秦国所为不是异曲同工?在秦既然不成,在蜀怎么就能成呢?出计的是谁?还是匿在秦王府的那位公公吧。就没点子明白手段?” 袁白苦笑道:“一无人二无钱,不用这些、还能怎样。” “那道兄手里不是有土匪么?人家周小兰可是光棍一根起家的,水溶的兵马也是土匪,不都立国了?莫总想着空手套白狼。”贾琮又叹道,“太上皇得正视眼下的局势。他已不是天子、而是草根了。但凡有志气有本事,去外邦当国主也是一样的。总比被人困在井冈山上强些。” 袁白哀然道:“原来贾先生都知道。” “知道啊,知道又如何?难道我抱打不平么?袁大人怎么不替蜀国百姓包打个不平?” 袁白拿起脚来就走。走了两步忽回头道:“贾先生可知道,竹枝街那宅子是何用处?” 贾琮道:“没兴趣知道。凡秘密之地,一旦曝光就没有价值了。那些骨灰也已死多年。方才我说过,死人无用。”袁白仿佛得了什么底气,重重一哼,甩袖子走了。 屋中另外那个年轻人乃是陈瑞锦假扮男装,见袁白已走,跟出院子来瞥了贾琮一眼:“可以说了。你怎么猜到那老头会跟着来?” 贾琮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有件事我又猜对了。”乃拉了媳妇的手进屋去,口里解释道,“上虞帖是我祖父早年征战时弄到的。家中并不曾四处宣扬,然而最早的四王八公之流大概知道。袁白喜欢字画,成都尽人皆知。忽然有人放出风来手里得了上虞帖,显见是我在钓袁白上钩呢。袁白既亲自来了,必有高手暗中跟着。那老头是刘登喜的人。先帝觉得自己快要驾崩了,便将这个狴犴地牢传给太上皇。大概是那个时候,用刘登喜的人换下了先帝的人。既然地牢被裘良挖了,这秃顶老头暂时就没了差事。今儿明知道是我在勾搭袁白,他又想跟你接个头,多半会亲自过来。再说,华山那些人不得守着太上皇么?与他们而言,皇帝比什么都要紧。” 陈瑞锦想了想:“那地牢,你猜是做什么用的。” 贾琮摇头:“不知道,完全猜不出来。等董明吧。”他迟疑了会子,“我总觉得,应该与他们胆子这么大、敢惦记吞下蜀国有关。没兵没钱,只凭一个婴儿一个妇人就想把持蜀国,想想就不可能。当蜀王和阿岑他们是死的么?除了这秃顶牢头,那个地牢里必然还有别的东西能帮太上皇把持蜀国。樊美人那男婴只是个招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后举起来当旗杆子使的。” “若是如此,他们得先万事俱备方可。”陈瑞锦思忖道,“可如今蜀国上下皆在蜀王父子手中。” 贾琮不禁拿手指头敲了敲桌案:“还有。梅先生为何要哄骗我到狴犴大宅去。若想弄死我,随便在成都买座宅子哄我过去都好。为何非要在那里。我这么狡猾,倘若让我逃跑了,不就暴露了他们那么重要的地方了?”夫妻二人猜了半日,暂无头绪。 另一头,袁白离了这古玩铺子,昏头昏脑骑着马回府。乃坐在书房中苦熬时辰,好容易盼到日头下了山,连晚饭都没吃,换上一身下人的衣裳,闪身从北角门溜了出去。他并未骑马,戴着斗笠一路疾行,有个醉汉不徐不疾的跟着他。二人一前一后走了有小半个时辰走到一处小宅子,袁白敲门进去。过了片刻,有两个黑衣人从宅子里头出来四处张望打探了一阵,回去了。不多时,那醉汉也敲门进去。又过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有成都府的衙役提犬而过,吆吆喝喝。直至三更天,袁白从宅中出来,又摸回袁府了。那两个黑衣人再出来张望打探,见寂然无事,回去了。 到了四更天,夜深人静。数十名黑衣夜行人从那宅子四面包围,身影森森如修罗一般。忽闻数枪响,仿佛是孩童放了几个鞭炮。宅中立时有数人从床上直跃出窗外,悉数做了活靶子。原来夜行人皆伏在墙头。又有犬吠。夜行人立时数枪击毙看家犬。见宅中没了动静,留下些守在墙头,另一些跃入院墙之中。 只见诸位夜行人头顶圆盔,三人一组在院中略作巡查。而后,一组人举枪守在门口,其余几组守着窗户。再有一组过来,左右两个掩护,当中那人一脚踢开大门后迅速避开。屋中果然传来数声枪响。踢开大门的那人说了一串英语,意思是里头共有四个目标。踢门那人身边的伙伴也说了一串英语,分明点出了四个人所在。四个夜行人从窗户伸了四根乌压压的枪管子进去,砰砰砰砰,四声枪响,屋中传来四声“哎呦”。既有了声音,便愈发暴露位置了。四个人眨眼成了四俱尸首。夜行人进屋细查一番,往厢房查去。 没过多久,这宅中便只剩下一个活口了。此人手里虽有火枪,并不会使用。耳听外头枪声四起并血腥味侵入口鼻,只敢藏在被褥中瑟瑟发抖。夜行人里里外外查明白了,又细细收罗起自家掉落的子弹壳。有个人笑道:“亏的此处僻静。他们竟连大隐隐于市都不知道?” 收拾完毕,一个夜行人翻出那活口来,随手撕下一块被面子塞住他的口,又拧胳膊将此人捆上。后头一个从身上取了个麻袋出来将此人套在当中,背在背后。遂不再管满屋子死尸,众夜行人翻墙而出,疾速离去。 这活口被人背在背上颠簸了许久方撂下。又过了有小半个时辰,麻袋打开了。只见屋中明晃晃燃着数十只蜡烛,贾琮笑眯眯坐在跟前的椅子上朝他拱手:“梅先生你好,又见面了。” 活口便是文弱书生梅先生。他怔了怔,赞道:“贾先生好本事!” “承让承让。”贾琮道,“我没什么本事,只是运气比较好。” 梅先生含笑道:“今儿那些成都府的衙役是你的人吧。那块儿偏僻,少有人过去,何况是衙役。” “是呀~~”贾琮得意洋洋道,“然而你纵然猜疑也没办法。袁大人在你屋子里呢。他有那么多话想说,总要让他说完不是?纵然哄骗他也得花不少时间。” 梅先生长叹一声:“我说了那些衙役不妥,他们只说没人跟踪袁大人。” 贾琮笑道:“跟踪也分许多种。人跟是跟,狗跟也是跟。我们这次没用人跟,用的是狗跟。”梅先生又是一叹。 672.第六百七十二章 话说贾琮抓到了梅先生,坐着逗人家说话。梅先生道:“那会子让尊驾逃了, 我就知道大势已去。敢问三爷,在下当如何保全性命。” 贾琮“咦”了一声:“你不先假装一下坚贞不屈么?” “恐怕假装一下额头上要捱血窟窿。在下只求性命,横竖圣人也不是三爷对手。” “既知道他不是我对手, 何以不早早离了他?” “三爷若晚来一宿,在下明儿早早的便走。”梅先生叹道, “衙役来那会子我便想走,可实在是走不了。” “哦, 你那会子才想走已是迟了。” 梅先生摇头:“我再三说三爷必然已反,愣是没人肯信。圣人还惊喜了数日,只怕这会子还是喜的。” 贾琮想了想:“也不奇怪, 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梅先生遂将腹中所有悉数倒了出来,半分没打折。 原来那个竹枝街的地下牢狱是专门关失踪人口的,就是那些找不到借口抓、又心怀秘密之人。先帝早年还是个明君, 颇为要脸,不便光明正大做昏庸之事。这牢狱设在成都纯属偶然。先帝听说成都有个前朝大太监的侄孙家藏郑和海船的宝图,遂使人去买。那人死活说自己从未听说过此物。偏人家本是三代良民,挑不出半点错来。打发了美人去勾搭他做些违法之事, 皆不成。没奈何只得使出黑招, 趁此人去花楼吃酒套头抓走。后先帝便命人修了那牢狱。起初关的多为百姓,后来则多为朝廷官员、地方族长之流。腹中藏了机密且拿不到短处的人当中,那些名声极好的、功劳极大的、族中兴旺的、有恩于天家的、儿孙弟子于朝廷有大用的,皆设法悄悄弄来此处。驼背老太监看似寻常,实则精通各色手段,能让人万念俱灰、将心中机密悉数倒出。 太上皇从秦国逃出后,想起此处还有自己的人,便过来了。好在那秃顶瘦老头本为刘登喜替他择下的,极忠诚牢靠。此牢狱虽为黑狱,也留了口供册子,里头全是各色机密。当中有一条,乃是牢中最后那批住客中一位留下的。 此人乃成都本地人,明面上是个家财万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若无故抓了他,怕是成都百姓要造反的。朝廷疑心他的钱来路不正,偏死活拿不着证据,先帝遂命大内高手往成都走了一趟。驼背老太监审了足有大半年才开始慢慢将他腹内机密磨出来。原来此人手眼通天,暗录下剑南大小官员的短处,以此讹诈大老爷们的钱财。并拿着钱财架桥修路、怜贫恤老、做了许多善事。得他好处的百姓太多,官员们又拿不到他的错,只得忍气吞声。 此人又交代了他藏“剑南百官档”的所在,秃顶瘦老头的前任便去取了来。偏那会子先帝身子已不大好了,命前任进京。到了京城,先帝将此处交代给了太上皇,遂以秃顶瘦老头替换了前任。而后便是四将乱京师,那一箱子物件便没人处置了。 那些官员如今大都还在蜀国为官,他们的短处依然是短处,太上皇身欲以这些东西来要挟蜀国百官。他身边也没有什么靠得住的谋臣。因蜀国世子无子,之前匿在秦王府的那个太监便出了偷龙转凤之策。先换一个男婴进世子府拿下太孙之位,再设法弄死蜀王与世子。既是捏了百官在手,再有个太孙做招牌,拿下蜀国便容易了。 不曾想先是世子凭空蹦出来个私生子,而后司徒岑又开始整顿吏治。整顿了吏治还了得?捏在太上皇手里的可没一个干净的。他们遂使尽法子给司徒岑添堵,并诸位官员也想自救,故此司徒岑的差事寸步难行。 而另一件事贾琮他们却是猜错了。蜀王妃却并没杀世子的爱人,少年人有几个契兄契弟本是风雅之事。袁公子当真是司徒岑比剑时误杀的。王妃知道那少年乃长子心中特别的人物儿,恐怕两个儿子起间隙,特替他抹平此事,扮作袁公子惊马而亡。帮着处置之人多半被灭了口,唯有一个还活着,便是何嬷嬷。蜀王妃极信得过她,方留了她性命。 不想何嬷嬷却是先帝留在儿子家中的细作。先帝既死,她那几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先帝信任那看守地下牢狱的驼背老太监,在他处存在一份细作名录和隐语。太上皇遂凭空发了笔大财。恰如刘丰所料,两个稳婆当中一个乃先帝的细作,另一个是他们先找到将生男婴之妇人,再从其亲眷中择出来临时教导成稳婆的。而袁白大人,正是太上皇与其私生子亲自劝降,并命何嬷嬷告知司徒岑杀害其子之事后,方投了太上皇。 昨日,贾琮笃言袁公子死于蜀王妃之手,还说得振振有词,袁白心下便有几分活动。他又扯上蜀王的命数,袁白便愈发犹豫可是何嬷嬷与太上皇哄骗了他。再有,他亲眼看见那武艺高强的秃顶瘦老头死得干脆,此事也不可不告诉上头。遂按耐不住、急着去找梅先生了。 贾琮闻听目瞪口呆。半晌,问道:“那天你骗我到那有地下牢狱的宅子去,是想让我凭空失踪?” 梅先生点头:“不错。三爷腹内还不知多少机密,放过岂非可惜?”乃叹道,“不料三奶奶那般机灵,平白瞧出不妥来。既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行啊。三爷活着,还不定坏我们多少事。再说,三爷既是不肯认七皇子,反心可见。” 贾琮奇道:“你就因为这个觉得我要反?去过台湾府没?” “不曾。”梅先生道,“七皇子肚兜里那帕子,本是我亲手所写。” 贾琮瞟了他一眼:“七皇子的肚兜被拆开了这事儿,可不是你能知道的。” 梅先生微笑道:“我还是冯紫英大人心腹。” 贾琮愕然。半晌,叹道:“天呐!你究竟是几重间谍!” 梅先生道:“我与三奶奶一样,本是刘登喜公公的人,在京中听命于戴权公公。谁知后来戴公公渐渐抛下太上皇、真心辅佐太皇太后去了。这两三年我才发觉,他也不曾辅佐太皇太后,不过是借太皇太后之名替他自己敛财罢了。可知人心多变。我本以为,既已没了主子,就跟着冯大人做事也好。而后二月份时忽有太上皇的人找上门来。”他苦笑摇了摇头。 贾琮摸摸下巴,问道:“若是天下未分,裘良想必也要在那地下牢狱过日子?” “那倒不必。”梅先生道:“景田候府投靠六王爷之事太上皇早已知道,裘大人只怕会死在诏狱。” 贾琮点点头:“那就是我想多了。”他顿了顿,正色道,“那些卷宗在哪里。” 梅先生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横竖还在原处,太上皇不曾取走。” “那就是还在竹枝街那个宅子里?” “我猜还在那个宅子里。”梅先生道,“那儿隐秘,别处皆没那儿安全。” “也有道理。” 梅先生微笑道:“除了燕王庐王,我还是齐王设在京中的细作。三爷,在下比寻常人好用得多。在下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猜同袁大人去的那位死得快便是武艺高强的缘故。” “没错,就是那个缘故。”贾琮笑眯眯道,“武力值高的人太危险。”他又想了想,“只是如今那宅子让裘良日夜以重兵把守,太上皇想去拿东西不容易吧。” 梅先生叹道:“岂止不容易!本来就没多少人,竹枝街死了那么些,今晚又死了不少。才刚好过几日,又不好过了。” “运气这个东西吧,既然会来、就会走。不要相信天上掉馅饼。”贾琮想了想,回头问道,“这个人杀不?” 陈瑞锦本坐在屏风后头。他既直愣愣问了,陈瑞锦便走了出来:“先不杀吧。横竖他并没本事逃。” 贾琮“嗯”了一声,道:“那个何嬷嬷得快点杀了。” 陈瑞锦瞟了他一眼:“她可以留着钓鱼。” 贾琮道:“拿这个梅先生钓鱼便好。何嬷嬷但凡活着一日,阿岑误杀袁公子之事就可能真相大白。你想啊!袁白本来以为儿子当真死于意外,太上皇和何嬷嬷扑棱着跟人家说你儿子是被司徒岑杀敌。人家相信了大概有个大半年,我又板上钉钉说是王妃干的。才刚同上司提出要同何嬷嬷对质,她忽然就死了!随便是谁灭的口都好,横竖这口锅就只能送给蜀王妃背了。袁白就不敢肯定袁公子究竟死在谁手了。” 陈瑞锦想了半日:“袁白已无用,管他作甚。” “怎么会没用!”贾琮道,“他还是袁公子的亲爹不是?世子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他儿子不是?他若说是阿岑干的,黑锅还能给蜀王妃背着么?此事得给世子一个交代啊!袁小姐的画像可是他手下人给咱们画的。那人回去能不给他再弄一幅?世子能认不出来这姑娘长得像谁?” 梅公子在旁忍不住插话道:“为何黑锅要给蜀王妃背?” 贾琮拍手:“那你说给谁背!袁公子若活着,说不定就不重要了。偏他死了!他就一辈子都是世子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你们前头做的这些破事,并司徒岑那厮演技拙劣,想不引起世子疑心都难。他既什么都不知道,必然就会什么都查。万一查出真相来,他们兄弟能不起间隙么?我要一个强盛的蜀国去统治中西亚的。” 梅公子思忖片刻道:“既这么着,不若去同蜀王妃谈谈,烦劳她自己出来背下这个名头。” 贾琮眨眨眼:“她自己?” 梅公子道:“就依着三爷所猜,因看出了世子与袁公子有断袖之情,为护世子名声,蜀王妃下手害了袁公子。何嬷嬷之死能扮作是被她灭口的就更好了。” 陈瑞锦忽然问道:“蜀王妃为何不杀了何嬷嬷灭口。” 梅公子道:“何嬷嬷还藏匿了证据。” 贾琮道:“审问出证据在哪儿不就好了?”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没常识少说话!” 梅公子道:“证据就在三爷才刚拿住在下的那宅子里。我住的屋子里有个花梨木的柜子,柜子下头倒数第二层有个侧夹层,里头藏了几样染血之物。有袁公子的帕子和随身玉坠,那玉坠还是世子送的。还有当年司徒岑使的佩剑,剑穗子上的玉环也是世子给的。那会子司徒岑说剑丢了。” 贾琮朝他拱拱手:“多谢。” 梅公子道:“三爷这是包庇。” 贾琮随口道:“我一直在犯教唆屠杀罪、教唆种族灭绝罪和反人类罪,不在乎多这么点子小罪。” 梅公子又道:“太上皇的人不会日日来见我,倘若十几日没消息,大概才会来人。” “你们在成都城内还有多少人。” 梅公子道:“还有几处,但皆没有火枪。”他叹道,“三爷的兵士当真了不得,我们的人全无招架之力。” 贾琮笑道:“因为你们的火枪级别太低了。齐国那么穷,能买到什么好火器。” 梅先生一怔:“三爷怎么知道火枪是齐国弄来的?” “查编号查出来的。”贾琮得意洋洋道,“告诉你你也听不懂。只是你们在齐国的人,我不能放过,查出来必须弄死他。火枪这么危险的管制火器他竟四处发散!” 梅先生苦笑道:“这个是我弄来的,还望三爷手下开恩。” 贾琮“哎呦”了一声:“你本事当真不小哇。”乃站起来道,“罢了,今儿就这样吧。你说呢老婆?”陈瑞锦点点头。 兵士上前将梅先生带了出去。贾琮赶忙问道:“这厮能留一留么?” 陈瑞锦道:“你想用他?还是多掏些消息出来?” 贾琮道:“多面间谍,不论他投降不投降,送到五叔手上皆可用。” 陈瑞锦想了想:“石秋生的人快来了。先教育他一番,看结果再说吧。” “嗯。” 陈瑞锦看了他一眼:“我觉得那个什么百官档无用,横竖那些昏官赃官司徒岑要整掉。” 贾琮笑打了个响指道:“我想要的不是蜀国贪官档案,我想要的是那些卷宗。那玩意大大的有用,能彻底掀翻司徒家的根基。感谢先帝留了下档案证据,无量寿佛~~”他一本正经打了个稽首。 673.第六百七十三章 陈瑞锦亲自去劝蜀王妃帮司徒岑顶包, 极顺利。王妃听说何嬷嬷手中的证据已毁掉、而世子正在暗查此事, 立时答应背下黑锅。何嬷嬷当日便死了。连借口都没寻一个, 只说她惹了主子不痛快, 命人堵住嘴拖出去打死。何嬷嬷尚不知出了何事, 忽然就死了。陈瑞锦问道:“娘娘可还有别的短处在旁人之手?”王妃道:“别的都不要紧。” 贾琮便跑去告诉司徒岑:“你母妃已毁掉证物、杀死细作何嬷嬷。” 司徒岑大惊:“细作是何嬷嬷?” 贾琮道:“若非心腹, 哪里能知道那么多辛密?其实很多事王爷未必不知道,装糊涂不计较罢了。” 司徒岑犹如被松绑一般。先拿下那换孩子的稳婆一家,又查出帮着诊脉的大夫。此人是位从京城来的太医, 连同另外的那个细作稳婆悉数为先帝旧人。司徒岑瞠目结舌!做梦都没想到他们是已死的祖父的人, 赶忙拿着供词赶去见蜀王。蜀王也大惊。依着太医的供词, 太上皇已跑来蜀国, 且得了先帝留下的人手。蜀王顿觉后背发麻, 连声喊:“传裘良来!” 一时裘良过来, 看罢供词,道:“竹枝街那地下牢狱看守是个老太监, 微臣便猜怕是与先帝有什么瓜葛。横竖如今已开了缺口,后头顺藤摸瓜便好。” 蜀王阴沉着脸道:“不可放过一个。”裘良赶忙答应。 裘良只得暂且放下别的公务,先与司徒岑一道查先帝余部。才开始查了一天, 便有人半夜射响箭入裘良的衙门, 上头写了几处可疑宅子。裘良也不管这响箭是谁射的,登时派人过去抓了里头的人来审。 两日后,有个乞丐在抓梅先生那宅子外头敲门。敲了半日没有响动,并闻见有血腥味,顿觉不好,越墙而入。在里头翻看许久,怀揣几样东西从门口离去。 又过了两日,贾琮与刘丰陈瑞锦正在院中议事,有贾氏马行的门子来报,外头来了父子两个读书人求见三爷。贾琮一看,帖子署名是王三白,便说:“不认识。” 门子道:“这位王老爷极有气势,小人瞧着不寻常。” 贾琮摸摸下巴:“那就见见?” 陈瑞锦含笑道:“那位老爷子在成都的点儿大约让司徒岑一网打尽了。” 贾琮打了个冷颤:“不会吧!” 刘丰站了起来:“三爷,见!” “你有什么鬼主意?” 刘丰道:“我先避去外头。若真是那位老爷子,请三奶奶给我传个消息。”乃微笑拱手出去了。 不多时门子请了那二人进来。贾琮一瞧,当真是太上皇,虽然这老头已老得不敢认了。他身后跟着的那年轻人贾琮也看过画像,便是秦国的“刘将军”。他眨了眨眼,深吸几口气,又揉揉眼睛。太上皇含泪道:“贾爱卿……” 贾琮立时将屋里的铃铛轰出去:“去石头街,给三奶奶买两包点心!” 铃铛问道:“买什么点心?” 贾琮挥手:“什么贵买什么!”铃铛诧然,答应一声走了。 贾琮赶忙请太上皇上座,亲自上前斟茶,假装忘记了要给他磕头、在一旁坐下。太上皇又垂下泪来。瞧着老头花白的头发,贾琮忽有种说不出憋屈,不知道哪里难受。半晌才说:“圣人……近来怕是不好过。” 太上皇止了泪摇头道:“山河破碎。” 贾琮默然良久,苦笑道:“臣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恍然如梦。” 太上皇面上露出慈爱来:“老七可好?” “挺好的,虎头虎脑,书也念的不错。早些年心事重重,近日如豁然开朗一般。”贾琮想了想,“他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就行了。长大后若有雄心去海外拓土,微臣也愿意帮他。” 太上皇抬目定定的看着贾琮:“你是不欲扶持他了?” 贾琮低头思忖良久,正色道:“微臣不欲扶持任何一位王爷或皇子一统江山。圣人,犹如瓷器打碎了再不能复原,机会失去了也没法子再回来。” 太上皇微惊:“你果真投了老九?!” 贾琮摆手:“不曾。亦不曾投六王爷。微臣说了无数次,只为我朝百姓占据海外疆土。谁当皇帝不要紧,诸王割据也不要紧。内战损人口。” 太上皇便呆了,许久不言。贾琮在旁也难受的紧,只歉然吃茶。太上皇忽然老泪纵横、大哭起来。贾琮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电影《末代皇帝》,无端觉出几分沧桑感。那刘将军上前拍了拍太上皇的后背安抚,老头哭得愈发伤心。贾琮忍不住跟着掉了几滴泪。 刘将军抱住老父的肩道:“贾爱卿,这江山本是我父皇的!” 贾琮摇头到:“江山没有本是谁的。江山就是江山,谁抢到是谁的。圣人再如何也比先义忠亲王强出去许多,孩子一个都没死。以退位君王的角度,已经是最幸运的了。”他思忖片刻,“我根本没想到您老会突然出现。圣人您要不要跟我去书房?给您看个东西。”太上皇眼神亮了亮。 三人到了书房,不曾想贾琮拿出的东西竟是大海图。他指道:“圣人请看,世界很大。” 太上皇拍案道:“这东西朕看过!这些都不是朕的!”拿起案头的镇纸砚台等物,哗啦啦往地下砸。 贾琮向刘将军低声道:“这位大人,我不知如何开口……要不您安慰安慰他老人家?” 刘将军冷笑道:“见君王有难而不助,是为不忠……” 贾琮抬手:“停!在下之君在天上谢谢!”刘将军倒吸一口气。贾琮接着说,“我知道人都有野心,也知道权力这东西一旦得到、失去会很难受。可事既至此、还能怎样?卷土重来要兵马钱粮,你们现在有么?陈国虽小,颇为富庶。要不然去陈国试试?只是慧太妃已不在了。” 刘将军冷不丁问道:“敢问慧妃娘娘是怎么死的。” 贾琮道:“我知道得不太清楚,仿佛是她早年在宫中害了什么人,那人的亲眷报仇。另一种说法是慧太妃杀了燕王的次子,燕王又有恩于什么人,那人杀了慧太妃报答燕王。” 太上皇吼道:“这些乱臣贼子——” 贾琮小声道:“内什么,圣人……依照常理,您老大概也害过不少无辜的人吧。” 刘将军喝到:“大胆!” 贾琮一缩脖子:“横竖仔细些,没有绝对的实力自保之前不要随便暴露行迹,不安全。” 太上皇闻言怔了半日,颓然道:“如今想杀朕的,不就是那些兄弟。”又咬牙,“可恨朕没看出老九的心思。”又垂泪,“良心都让狗吃了……” 贾琮嘀咕道:“您可拉倒吧……您打小就占他便宜。虽是刘公公帮您占的,您就那么不亏心的得了去。”太上皇一愣。贾琮接着嘀咕,“听闻你们哥俩年幼的时候在宫中过得极艰难,论理说您老是哥哥,当照料弟弟才是。” 太上皇恼了:“朕不曾照料他么!” “那你占他便宜是不是真的?” 太上皇哑然。良久才说:“不过是年少琐事,这么大岁数了竟还记得!” “哎呦我的皇上啊!”贾琮撇嘴,“您老是占便宜的,当然不记得。九王爷是吃亏的,能不记得么?再说,先帝身子骨不好的那两年,您不是也打压他了?他若不出手,等先帝的事儿一完,您能放过他么?” 太上皇拍案,指着贾琮喝到:“你这贼子!果然投了老九!” 贾琮摊手:“我只是摆出一个事实!天家无骨肉,您若得势不会放过他、从前也不曾放过义忠亲王,那就别怪他不放过你。既然大家都遵从胜者为王的法则,就不要假惺惺讲什么狗屁仁义道德规矩。还有雄心壮志的话,从头再来嘛!”他指着海图,“这么多地方呢!您老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难道还比不上水溶?”太上皇猛然平静下来。 良久,那刘将军轻声道:“却不知二哥……” 太上皇摆摆手:“他已做了多年陈王,不会留朕的。” 贾琮“哎呀”了一声,道:“那个,圣人,您若想投靠儿子,还是去找庐王比较好。他已派了兵马去北美打地盘了。而且庐王是个聪明孩子,不会做白日梦。陈王若得了您老,说不定会打起旗号来告诉天下诸王您在他那儿。可各家王爷谁会承认?肯定都得说他找了个冒牌货。陈国地方那么小,只怕立时得让燕王蜀王联手灭了。” 太上皇若有所思。刘将军问道:“贾爱卿看,庐王会如何?” “衣食无忧。” 刘将军微微动了下唇角:“只是衣食无忧?” “难道人家还会把手上的权力交给谁么?他自己都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修理掉母家。”贾琮道,“我说圣人,你那些小老婆的娘家可真是没一家聪明的。”回头一想,太上皇这几个大点的儿子皆是在他登基前生的,当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王爷,大概也捞不到几个娘家牛掰的小老婆。 刘将军极力掩去面上的笑意,低声道:“父皇,儿臣说了,他们皆靠不住。” 太上皇茫然道:“七八个儿子……皆靠不住。” 贾琮劝道:“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奋斗什么?不如去庐国安享晚年。庐王岁数也不小了,正挑王妃呢,您老帮着参谋参谋。过两年让他给您生个孙子,多好。” 刘将军含笑道:“我父皇想去台湾府安度晚年,可好?” 贾琮想了想:“顶着那个韩什么的名义么?也行啊!就说是韩全的伯父可好?全儿养个伯父的本事还是有的。” 太上皇猛然着贾琮道:“台湾府难道不是朕命贾琏掌管的?” 贾琮耸肩:“是啊。又没人撤他的职,他依然是台湾知府。” 刘将军道:“听闻台湾府火器极精良。” “别打我们火器的主意!”贾琮喊道,“那都是钱!我们家欠国库的八十万银子早还请,不欠你们家钱了!” 刘将军道:“若没有火器,我们拿什么去外洋打地盘?” 贾琮道:“你们不是有土匪么?水溶用土匪打地盘,周小兰用海盗打地盘。对了,你们还有先帝留下的遗产。” 刘将军才要开口,太上皇举起一只手来摆了摆。刘将军遂闭口不言了。良久,太上皇颓然一叹:“世态炎凉。”贾琮没什么好说的,遂也不吭声。太上皇看着他道,“你想是不会去同老六供出朕的。” “不会不会!”贾琮道,“你们兄弟的事不与我相干。” 太上皇闭了闭眼,许久才说:“朕看到一份折子……你说,老六的命数改了?” “嗯,改了。既然改了,就不会改回去。” “朕的命数呢?” “也改了。”贾琮道,“连国运都改了。圣人,二皇子——陈王并不是一个好的继承人,您老当年的眼光差了点。” 太上皇又颓然一叹,听得贾琮有几分心酸,只是依然不便说什么。老头扶着案头站起来,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负手而走。只是比起进来时,腰背显见弯了。刘将军在后头跟着走。贾琮亲送他们出了大门外,刘将军忽然回头望着贾琮一笑。 回到内院,陈瑞锦道:“方才有三个人暗暗跟着太上皇,马行外有五十多个。” 贾琮叹道:“好了,他应该不会去找庐王了。那个刘将军必会设法拦着的。” 陈瑞锦道:“去庐国比当土匪总强些。庐王有良心,多少会帮衬几分。北美那么大。” 贾琮哼道:“他老子还剩下点子微薄的遗产,哪能让别的兄弟来分?对了,刘丰做什么去了?” “你不知道?” “我上哪儿知道去?” 陈瑞锦笑道:“自然是趁你那些华山道兄的头领和主子不在,领兵偷袭去了。” 因太上皇身边的精锐都在贾氏马行左近守着,刘丰领人偷袭了其驻地——乃是成都城郊一座庄子。时间有限,刘丰命多抓活口,拿性命做要挟让他们自己人供出要紧东西藏在哪儿,遂找到了先帝留下的细作名录。 贾琮见了极大方道:“统统送到京城去!让柳小七好生卖几个钱。” 刘丰奇道:“这些人你不要么?” “这些人都这么忠了,跟了老子跟儿子,要来干嘛?” 674.第六百七十四章 裘良收得第二支响箭, 遂将先帝留在蜀国的钉子挖了个空。太上皇才刚发了笔小财, 眼看又要破产。好在刘丰知道蜀国正在找他,不能让他无力自保, 故此他的手下能不杀的都没杀。此人活着,诸王皆名不正言不顺。他若死了, 保不齐哪个不长脑子的跳出来称帝,内战便跑不脱了。既是裘良心思用在别处, 少不得于天师道上放松许多。 数日后,成都大街小巷贴满告示。原来是三殿下手下有个管事叫徐二水,假冒主子之名在外头强夺民产, 半年多功夫竟已夺了十九处之多!三殿下盛怒, 下令将此人斩首示众, 并立时交还被夺民产。只是有两处产业之原主已搬去别国, 找不着人了。特发告示征那两家原主的消息, 但有告知其下落者重重有赏。茶楼酒肆又冒出许多长舌头的闲人,说当日亲眼看见吉祥绣坊门口那出热闹。许多说书先生听说了,都将此事编做评话;也有戏班子编排成新戏的,戏目就叫“吉祥绣坊”。 此事过后, 先前日子满大街的衙役也不见了。竹枝街狴犴大宅早先一直守着兵马, 既是先帝余部都没了,也犯不上留下许多人,后遂只打发了几个老卒子守着。 是夜三更,北风骤起。竹枝街上暗暗涌出无数黑衣人,有头领指挥,悄然包围了狴犴大宅。几个人先翻入院墙内查看一番,见毫无兵卒、守卫熟睡如猪、那地下牢狱空空如也,便返身回前头打开了大门。头领挥了数下掌中旗幡,轻轻踏入宅中;数十人尾随鱼贯而入,其余皆守在宅子前后。 一个探路手持火把在前头领路,众人径直踏入地下牢狱、寂静肃然走到骨灰坛架子前。首领率先下跪,旁人皆跪在后头,齐刷刷三叩首。首领垂泪做了个手势,身后十几人依次上前捧起下数第三排的骨灰坛子,每人一个。首领又领着众人朝骨灰坛子三叩首,转身出去。捧着骨灰坛子的数十人默然跟着,旁人护卫在左右。 不多时,他们走出地下牢狱,从大门出来。捧骨灰坛子的先将坛子放下,撤到首领身后。守在狴犴大宅四周的黑衣人悉数围拢过来。首领又率先跪下,领着大伙儿磕头。 才磕完第一个,第二个头尚未来得及磕,忽闻后头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这会子北风呼啸,声音不大,却依然惊动了一众黑衣人。回身望去,只见临近一户人家的大门开了,里头有人推什么极大的物件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另一个人家大门也开了,里头也有人推物件出来。首领高喊声:“不好!中计了!”哪里还来得及?只见两个物件都已推到街面上来,映着火把清清楚楚,正是两门西洋火炮。耳听四面枪响,不知多少蜀国兵卒从邻家屋中冒了出来。旋即火炮轰然,狴犴大宅门口眨眼一片血肉横飞,濒死哀声淹没在枪炮声中,全然分辨不出来。 原是前些日子,蜀王与一众文武议事时,忽有裘良手下送了份要紧的公文过来。蜀王瞧了便拍案叫好,当众大声道:“众位爱卿,裘良已查明白了。竹枝街那个古怪的宅子那两百多个骨灰坛子,当中有十几个正是天师道先祖的。”又看了看公文,呵呵直笑道,“太祖爷倒是有趣。将他们关在那儿。”乃随手撂下,接着与人商议正经事去了。此事少不得有多嘴的官员说与朋友、相好、清客听,眨眼传了出去。 天师道在蜀国经营多年,得了消息,使了个高手夜探裘良衙门,翻到一张单子,写了骨灰的大致来历。什么天师道、弥勒教、西洋景教、天竺拜火教、犹太教、大食教诸如此类,悉数为宗教中人。那高手遂记下了天师道先辈骨灰坛所在,回去复命了。 天师道里头有智者亦有老糊涂。智者疑心此为陷阱,老糊涂非要去取回骨灰圣物。而前两年有新天师从南方归来,此事终究得天师说了算。天师朝东长拜道:“岂能任由先师落在昏王之手,日夜屈辱。”遂派出数百精锐来夺骨灰坛子。天师道也遣了探子查看,那宅子左近多位空宅,偶尔百姓居住也不过寻常人罢了。并此处日渐疏于防范。终择了个无星无月的日子过来取回仙灵。终落入埋伏。 这晚上领兵的本是蜀国一大将。因事先得了不知从哪儿来的箭书、知道天师道今晚会来,遂早早布置好十面埋伏,单等鱼儿入网。天师道来人几乎全军覆没,只逃走了一个武艺高强的道士。此人才蹿离战场不足半里地,迎面遇上另一蒙面黑衣夜行人,照着他就打。道士也不知道他是何人,只得硬着头皮上。好在那人本事弱于他,打了几下之后便逃了。道士自己也在逃命,自然不会去追。逃到城墙边翻墙出去,所幸无人发觉。他们的马匹皆在城,这道士遂在城外一户人家盗走了一匹马。殊不知那蒙面人趁打斗之机往他身上撒了些药末子。他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城门大开,又数条大犬领头,一哨兵马追了出去。 是夜,蜀军一举追到天师道总坛,以火枪火炮围剿到次日下午。 后头数日,皆是裘良亲自领人清点天师道物件。有捉到的俘虏供出天师平素住的屋子,裘良在里头找到了要紧头目名录。看罢大惊。上回弥勒教的人多为百姓、少有小吏,天师道头目竟有许多官员,且各国皆有。蜀王亦大惊,立时捉拿名录上的蜀国官员。又如上回吴王一般给诸王传信,将名录传了出去。腥风血雨便是后话了。 天师道虽灭了骨干,天师仍旧在逃。蜀国遂将此人画影图形悬赏缉拿。有俘虏招供,天师有个大箱子,里头藏了件机密宝物,他只在无人时才开。有服侍的人于门外偷听到嘀嘀嘀的声响,不知为何物。再有,俘虏交代说天师道里头有璇玑门,专门做些机巧之物。偏数日前璇玑门忽然得了天师之命,说有绝密要紧差事,派出去公干了。旁人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璇玑门主也少不得画影图形、满大街贴在他们天师的画像旁。 前些日子来贾氏马行拜访过贾琮的那道士果然又来了。只贴着假胡子,也不知怎么糊弄过城门口那些兵卒的。贾琮笑眯眯道:“让人兜底啦?”道士苦笑打了个稽首。贾琮道,“这回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吧。我只怜惜你们的人才,旁人才不管呢。” 道士叹道:“走投无路。还望道兄相救。” 贾琮道:“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多少官。我仍是那两句话:只可为道、不可为官。你们可能做到么?” 道士道:“贫道并无意为官……” 贾琮打断道:“别跟我玩文字游戏。横竖你知道我意,违则死。我姓贾的早已有数千万条人命在手,不在乎多几条。”道士张了张嘴,终不曾言语,长拜。 此时那狴犴大宅已成半废墟,裘良打发人将骨灰坛子悉数搬往别处存放。才刚搬走两日,贾琮领了个满面风尘的男子上衙门来:原是台湾府的董明大人到了。裘良大喜。他虽老了,好奇之心亦有,也想知道那地下牢狱究竟关过些什么人。又看这董大人面相忠直、一表人才,十分欢喜。遂命心腹领他过去。 那宅子虽已遍地瓦砾,所幸两次炮轰皆不曾损及地下。董明便领着四个弟子查看起来。起初贾琮还跟着,连着查了数日并未有所发现,他便懒得来了。又过了十几日,连那跟着的师爷和裘良派来帮忙的几个下人都没了兴致,唯有董明师徒五人依然一遍遍举灯细看。 这日,董明告诉师爷道:“二百多人,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只是下官尚未发现。且待下官再细细查看。师爷并诸位就不必跟着了,每日我们几个自己过来。”师爷回去禀告了裘良,裘良觉得也有道理,便让他们回衙门做事去。 其实董明已到成都府多日。因那狴犴大宅还肩负了给天师道下套的重任,贾琮没让他去见裘良。待蜀国与天师里应外合剿灭了天师道,那宅子便没什么用了。上回宅子守备松懈乃是扮给天师道探子看的,这回却是正儿八经的松懈,董明等人在里头逍遥自在查看了大半个月。 他带来的人当中只有两个是自家弟子,另外两个是台湾府建设部的专家,专看机关密室的。董明日夜研究地下牢狱墙上的痕迹,那两专家则查看别处可还有密室。终有一日,董明搬着梯子从一间牢房顶上的寻到了一行不曾被刮去的字迹。字迹小且淡,写的是:右二狴犴下。 从这间牢房望出去,能望到许多狴犴,站立处不同则数目不同,不知道哪个算是右二。董明想了半日,爬上梯子伏在字迹处张望,亦可见多尊狴犴雕像。乃选定了右二。两位专家立时专门琢磨这尊雕像,不出意外寻到了机关。原来这地下牢狱下头还有一层地窖。这里头满满当当的存的全是卷宗。 贾琮闻听拍掌道:“可算是到手了!” 董明道:“三爷,下官没事了吧。” “怎么可能!”贾琮道,“你还得伪造信息呢。” 董明一愣:“伪造什么信息?” 贾琮道:“名字啊!”乃打发人上汇丰钱庄喊刘丰过来,回身问道,“你会造假不会?” 董明道:“不会。” “没关系,刘东家肯定会。你们俩合力弄去!” 当日晚上,特种营兵士夜入狴犴大宅地下牢狱,将地窖中的卷宗悉数搬走。这些卷宗细致周全,性命、籍贯自然少不了。刘丰亲自抄录了那二百多个名字籍贯出来交给董明,告诉他:“设法把这些弄到牢狱里去!然后做旧,再扮作是你发现的。” 董明呆了呆道:“我哪里会做旧!” “我找人教你。” 董明为难道:“这般手艺也不是三五日能学会的。” 有个建设部的专家便笑道:“隔行如隔山,刘东家莫要为难董大人。我学去!这般手艺我必能学得快。” “好!”刘丰叮嘱道,“董大人,你发现的那行字迹须得刮掉!”董明笑点头,又摇头。 那个专家当真是个擅学的,不过数日功夫便学会了如何替新雕刻的字迹做旧。后头几日他便扛着梯子在牢房顶上的青砖缝隙里头刻字,将二百多个名字籍贯悉数刻了上去。董明又假扮做新近发觉的模样,将此事报予裘良。裘良亲自蹬着梯子查看了一回,啧啧道:“唯有匿在此处方能躲过那老太监之眼。” 只是,虽有了名字籍贯,并不知道他们为谁。“某处某某关于此”得来何用?裘良见上头亦有蜀国人,便查了一个,大惊:此人乃大善人,当年无故没了踪迹,子孙皆在。贾琮忙出了个主意,托各国帮着查。他道:“横竖查出来也是先帝的黑锅。也许可以卖别国许多人情。”裘良听着也有道理,遂上报蜀王。 可巧司徒岑也在他父王左近,笑道:“那些人断乎不寻常。父王,咱们那些骨灰坛子保不齐能捞到不少好处。这些人的子孙不得来接回祖宗骨灰么?” 裘良道:“只是有十六个,伏击天师道的那晚上让火炮打坏了。” 司徒岑道:“那就没法子了。遇上谁谁倒霉。” 裘良乃朝蜀王递了个眼色。蜀王那话支走了司徒岑,问他有何事。裘良道:“不是还余下许多空骨灰坛子没使的?” 蜀王立明其意思,笑捋了捋胡须道:“也好。只是谨慎些,莫让人知道。” 裘良微笑道:“微臣亲自处置。” 人活着千般模样,死后烧作了灰却是一模一样的。裘良乃命心腹寻了十六具新鲜尸首——可巧前些日子攻打天师道,得了无数尸首。将之焚烧作灰,充作若干年前的骨灰,封入十六个未曾使用的坛子。又依着贾琮所言,胡乱在骨灰坛子外头刻了名姓籍贯,一排排罗列在地下牢狱的架子上。此处本来以疏于看管。骨灰坛子回来之后,官府重新命人严加看守,还有兵士日夜在外头巡逻。并使人重新修缮了被火炮轰坏的大门和外头的院子。 675.第六百七十五章 话说蜀国将地下牢狱二百三十七坛子骨灰之主的姓名籍贯发往各国,托各地官府帮着寻找家眷。贾琮也凑了个热闹,让自家邮局依照地址无偿给各家送信告知此事。饶是这会子临近年关,依然有许多人家快马赶来接回先人骨灰。 蜀国的家眷最先来, 还有位七十多岁的老爷子亲自来的。这些人先到衙门求见裘良。裘良百忙之中抽空见了一见, 长叹安慰之类自不必提, 乃命得力之人陪着他们去取骨灰坛子。 狴犴大宅已修缮一新, 本是依照原先的模样所修。该有狴犴之处, 影壁上的浮雕、牢狱上头的院子亦加急重建。领着去的师爷并不撒谎, 道:“此处本来年久失修,并前些日子有天师道贼寇来袭, 多处损毁。后头许多院子却是原样。诸位回头可去看看。”又亲举着大烛台在前头引路,带领亲眷们下到牢狱中。亲眷看见骨灰坛子上先人之名,放声大哭。哭罢之后难免得打听自家先人是怎么死的、所犯何罪。师爷说是全然不知、毫无头绪。 京城的中华书局是最先得知此事的书局,立时请了先生撰书《狴犴大宅》。书中写到:某年月日,有人以匕首刺书信投于蜀国世子府厨房小门门缝,信中有地址一处。世子猜疑,命重臣裘良连夜领兵查看如此这般, 将两次炮轰皆写入书中, 书末还附上了那二百三十七人的身份。驼背老太监、地下牢狱、骨灰坛、土匪、天师道、火炮……样样抓住了闲人看官之心尖子, 这书能不火么?偏此书结尾却全然不知那些人为何会落入牢狱,还让看官猜。不多时,举国说书先生都开始说此书了。此为后话。 世子妃之父将铃铛的父母亲眷一大群、只除了那个寻不着的堂姐,悉数弄了来。还说花了这么久的时日便是因为人多。贾琮啼笑皆非,他无意要这么多的。遂先请了铃铛之父来见。此人名叫沈钊,这两年在一处矿上做苦力,精神尚好。听闻女儿平安,顿时垂下泪来。而后全家相见、涕泪满襟自不必细述。贾琮与沈钊谈了个把时辰,见此人果真是个人才,便预备带回台湾府去。 又随口问起他在矿上如何。原来世子妃家弄出他们来竟费了许多力气。这些人皆与死囚无疑,送去的乃是一座金矿。既是产金之处,少不得有监守自盗的,恐怕出去的人会泄漏消息。故此那金矿进去容易出来难。贾琮想了想,请让他写篇文章描述金矿官吏是如何盗金的。沈钊怔了怔,眼角噙泪一躬到地。 他乃连夜写出呈了上来,贾琮看罢不禁也想垂泪——那些劳役简直比牲口还不如。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你这文章写得好。然此文我只能送给书局印刷出版、替你们家添置些银钱,呈给王爷世子是无用的。” 沈钊顿时失望:“何以不能呈给王爷世子?” “重点不对。”贾琮淡然道,“受苦的都是劳役,劳役本为罪犯。虽说有许多你们这样无辜被牵连的,依然是罪犯。而金子却是蜀国的。王爷派去金矿替自己监工的官吏偷了王爷的金子、还想尽法子哄骗主子,这般内容才能激怒他。至于你的文章——”他指道,“真真写的字字血泪,良善百姓看了难免会起恻隐之心。送去书局广散往四方,让更多人看到,说不定会引得些老儒之流向各国王爷进言、请他们改善劳役者待遇。但凡能有一家王爷采纳也算积德。” 沈钊呆了半晌,开口欲驳又无处可驳,终垂下泪来:“小人冤枉……” 贾琮道:“你虽冤枉,错却不在王爷、亦不在世子,而在律法。连坐之罪荒唐可笑、灭绝人性。但凡此法不废,纵然矿上善待劳役又如何?难道沈先生应该去做苦役么?” 沈钊眼神一亮,拱手道:“贾先生可能说服王爷破除此法?” 贾琮摇头:“眼下不能。不对,应该说是永远不能。你想吧,一朝权在手,谁不愿意‘你惹我不痛快、我杀你全家’?纵然这任王爷性子宽厚废除掉此法,世子继位说不定就给恢复了。何况如今天下这么多王爷,性情习惯各不相同。” 沈钊黯然,良久叹道:“倒是小人多想了。” “想帮你在金矿的朋友,就重新写篇文章。”贾琮将前头那篇收起,“你知道该怎么写。”沈钊点点头。 次日,沈钊又交了一篇文章过来,细述了金矿官吏如何损公肥私。贾琮将此文直送到了蜀王案头。因想起铃铛的堂姐来,顺口问了陈瑞锦一声。她道:“整治了一番,已明白事理多了。过些日子送到吴国去,让甄藏珠酌情处置。” 贾琮本想着立时动身,赶回大佳腊过年还来得及;陈瑞锦却说不愿意大冷天的赶路,不如看看蜀地风俗。他们遂留在蜀国过年了。裘氏听说了,特过来马行问缘故。陈瑞锦懒懒的道:“我们是今年成亲的,成亲之后便得上他们家过年去。虽说他们家二嫂子是个周全人物,总归她是她、我是我。比如我瞧着青花的碗碟顺眼,她却喜欢颜色鲜亮的碗碟。若在蜀国过年也不用我操心年事,且件件皆可随我意,岂不自在?” 裘氏哑然失笑:“竟是这么个缘故。亏的你男人也听肯你的。” 陈瑞锦也笑道:“他压根儿不知道。纵然知道了也无碍。旁的事他有法子,这等事他是决计没有法子的。” 裘氏心下慨然,又有几分羡慕,便欲告诉司徒岑。不想司徒岑回来脸色便不对,问他又说没事。反复试探几句,他皆不说。裘氏便有些不放心,使人托贾琮问问。 贾琮渐渐无事,便约了司徒岑到一处小酒楼吃酒。二人相见一看,这厮果然有些不对。平素吃酒皆是随性而饮,今儿上桌就连灌下五六盏去。贾琮在旁干瞧了半日,也不说话也不吃喝。司徒岑撂下杯子道:“我同我哥哥说了实话。” “啊?” “你们不是猜,我哥哥喜欢过一个男人?你们没猜错。” “我们是没猜错啊……”贾琮立时明白他做什么了,好悬跳起来,“什么?你……”你个熊孩子!我费了多大力气替你遮掩的!旋即掩饰道,“内什么,猜就猜吧。” 司徒岑斜睨了他一眼:“你没猜出来?” 贾琮嘿嘿两声:“我也猜出来了。” 司徒岑仰脖子倒下一杯酒:“那事儿可是你做的?” 贾琮装傻:“什么?” 司徒岑默然半晌道:“堂堂八尺男儿,总不能让母亲替我背黑锅。” 罢了,显见他已猜了个明白。贾琮好一会子才说:“那事儿……倒是王妃自己愿意的。” 司徒岑又吃下一杯去:“我母妃委实有许多不是,然她对我们兄弟二人却是极好的。是我做的事,焉能让她顶包。我还是个人么?” “这个……站在道理上你没错的。”贾琮磨磨蹭蹭的说,“可如此一来,世子可会对你起间隙?王妃也是怕你们哥俩不睦。她好歹是你哥哥的亲娘……” “……我也是他亲弟弟。” 贾琮一叹:“你怎么会生在司徒家!真真不像。你这样的,下辈子都夺不了嫡。”司徒岑苦笑了下,埋头饮酒,饮了个酩酊大醉。 贾琮眼看此人越来越像一摊烂泥,喊了个下人进来,吩咐他立时上世子府去,告诉世子不论如何务必来一趟。“你只说我有要紧事找他,别告诉他三殿下也在。”那人应声而去。 世子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当真丢下手头一堆公务赶了过来。进门头一眼便看见司徒岑瘫倒在案上,眉头一拧。贾琮立在窗口朝外张望,听见后头的声音也不转身,乃道:“主意是我出的。”顿了顿,“太上皇的人拿着当年那事要挟王妃,故此国舅爷打着阿岑的名头强夺了十九处民产。说到底还是为了妨碍整顿吏治。然而那旧事已惊动了世子你,不给个说法显见不成。我遂劝说王妃自己主动帮阿岑把黑锅背上。”他长长一叹,转过身来,“倒是小瞧了他,这厮竟是个光明正大的主儿。你说他怎么会生在你们这样的人家?若是遇上心狠手黑的兄弟,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世子不语。 贾琮又道:“我知道误伤人命也是伤了,也知道心里但凡进去什么人、那人保不齐就如同生了根似的永远都在那儿了。然而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你既忘不了他,就别忘了他,让他在记忆中陪你到老。这话听着矫情,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不然你还能怎么办?” “阿岑……你要不想原谅他,就同他实说了吧。不想看见他的话,就打发他去天竺好了。他肯定会为你卖命的。我也知道这无法赎罪,因为根本不是一回事。总比你们哥俩彼此难受的强。” 良久,世子呆愣愣的说:“人死不能复生。” “有评话里听来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当你不能再拥有之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曾经沧海难为水。”贾琮走到桌边坐下,侧头看了会儿世子,扶着额头道,“感情是种古怪的东西。有时候随时可以替代,有时候永生永世只有唯一。你们俩若是有缘,说不定下辈子还能厮守到老。” 世子眼神一亮:“你能看出来么?” 贾琮摇头:“不能。既然阿岑不想骗你,我也不想骗你。此事当真是造化弄人。虽然我很希望你们兄弟俩能毫无芥蒂,做不到也不能强迫是不是?不过我相信老天自有天意,也许这并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世子自打进门便一直站着,这会子方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举目瞧着窗外道:“日子太久,我都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了。” “你可拉倒吧。”贾琮道,“想不起来你是怎么查出那姑娘身份的?不是看了她的画像你能想到那件事上去?” 世子道:“看了画像我才想起来的。” “看吧。”贾琮摊手,“这就叫做‘他从未离去’。纵然过去多年,一看见长得像他的人你就能想起来。” 世子想了半日,道:“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他还是当年那模样。”乃嘴角含笑,“他妹子长得当真像他。” 贾琮立时喊:“你不会想收了那姑娘吧!别造那个孽啊,好生把人家嫁个好人家。” “胡说什么呢!”世子横了他一眼,“我何尝有那个念头。那是他亲妹子!” 贾琮耸肩:“没有就好。你看,你替他照顾父母妹子,他在你心里永远都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你们不会因为娶大老婆小老婆吵架闹分手,也不错啊。” 世子摇摇头:“我宁愿他活着。” “然而他已经死了。你就不能接受这事实么?”贾琮瞧了眼司徒岑,“你俩的事若当年就让阿岑知道,他也许就会有所顾忌、不敢同你那位比武了。” 世子立时道:“胡说!他又不是……”他忽然闭了口。 贾琮瞧了他半日,轻声说:“他又不是豆腐做的。当年那事本是意外,谁都不想。阿岑虽不知道他是你的心上人,也不愿意他死。” 世子怔了半日,苦笑道:“绕了半日的弯子,你还是在替老三求情。” 贾琮一叹:“我也不是替他求情。我只是替他陈情。有一句话很无耻,我还是得说:阿岑他是无心的。而且当年他还是个孩子。你那位比你还大一岁吧,他比剑的时候肯定是轻敌了,不然也不会让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失手误杀。再有,阿岑既是个孩子,怎么没个武艺高强的武师父看着他?给一个孩子行动就能取人性命的宝剑,是不是也不对?寻常比着玩难道不该用木剑竹剑?再不济也该用钝剑。虽说事儿是阿岑做的没错,责任人不止他一个,只让他一个人承担后果并不公平。” 世子冷哼道:“贾先生素来不都说世上没有公平么?” “世上从无公平。然而身为家人和朋友,应尽力给自己的家人朋友公平吧。大家彼此扶持、互相取暖。不然,活着多冷。”贾琮顿了顿,“袁大人作为一个与阿岑不相干的人,可以不公平待他;世子你是他亲哥哥,是不是该公平些待他?” 世子呆了半日,怅然道:“贾先生当真是口灿莲花。我仿佛让你说服了。” 贾琮指着案头的酒壶:“要不要吃一个醉?” 676.第六百七十六章 贾琮把世子哄到酒楼, 灌了人家一肚子心灵鸡汤。世子遂也放开来饮酒, 不多时便瘫在司徒岑斜对面了。既是贾三爷请人家哥俩来的,自然把酒钱给出了。乃吩咐那二位的护卫好生看着莫要惊动, 让他们睡到自然醒。他自己甩袖子走了。 回到马行一瞧, 裘氏担心她男人,已经跑来等信儿了。贾琮也不瞒着, 一五一十悉数说与她知道。裘氏听罢点头道:“贾先生说的是, 委实不是我们阿岑一个人的不是。” 贾琮道:“那些不过是借口, 要找总能找得出来。我能说动世子, 重点在前头那些话。” 裘氏想了想:“那些话我听着倒寻常。” 陈瑞锦在旁轻声道:“你只想着,若你弟弟断袖、契兄死在兄长之手,你会这般劝么。” 裘氏一怔:“我弟弟不曾断袖。” 贾琮拍手:“看吧, 寻常人对断袖龙阳总归带了点子歧视。换了旁人, 八成会往‘你弟弟比那个谁要紧’这种路子上劝。蜀王妃先前跑不脱说过这般话, 我便占了个便宜。虽也是求情, 却并不歧视断袖。世子不觉便能听进去我的话。咱们虽知道世上无公平,心中还是盼着世人能待自己公平些。再有, 世子因身份约束, 不可意气用事。他纵心里头隐约想把阿岑丢到天竺去, 也未必敢当真起这个念头。我先帮他说出来了,他便痛快了些。心情这东西,发泄出来就好了。” 陈瑞锦靠在引枕上道:“世子竟这么容易被劝动了?蜀王妃岂非白白让那个何嬷嬷掐住这么久的脖子?” 贾琮笑道:“我说句实话出来你们二位女士别不高兴。蜀王妃大概是高看了爱情对于世子的重要性。女性多半会犯此错。她是世子的亲娘,最了解儿子,遂将此事瞧得过于要紧了。其实吧,纵然袁公子死后世子再没爱上过旁人,既带着世子金冠,他就不能随心所欲。身为一个王位继承人,理智必须占情感的上风。袁公子若没死,他俩还不是得各自成亲生子。他又不是薛蟠,没有自由。这些,我就不信世子没想过。” 裘氏哼了一声:“这么说,若有一日我被人杀了,司徒岑是不会在意的?” “他不一样。”贾琮道,“他又不是世子,不用那么懂事。”乃好笑的看着裘氏,“而且你比世子妃安全。”裘氏不置可否。 蜀地过年,颇为自在。大年三十,陈瑞锦放铃铛的假让她回家过年。初一时那孩子悄悄告诉贾琮道:“我爹昨晚无故哭得厉害。”贾琮遂找了沈钊来问问。 沈钊叹道:“想起在金矿时一位大哥,也不知他这会子如何了。” 贾琮想了想道:“沈先生,你有没有兴趣写本评话故事?”沈钊怔了怔。贾琮道,“沈先生念过书,又体验过苦役生活,唯有你能写出来。旁人会写文章的没经历过、经历过的不认得字。莫小瞧话本子,寻常百姓终究喜欢这些胜过四书五经。你那文章虽写得好,里头用了不少典故,且子曰诗云的。纵然印出去,也唯有士子看得懂。” 沈钊道:“百姓看得懂有何用?百姓也无权废除连坐。” 贾琮道:“然而百姓人多。眼下他们无权,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能有权呢?如今各国都建了义务教育学堂,等这一批孩子慢慢长大,说不定就有成才的?再说,你那文章写的太笼统了。若能描绘细致些,让看官肝肠寸断,说不定能起到《白毛女》之用。” 沈钊问道:“白毛女是什么?” “也是评话。”贾琮道,“眼下只在台湾府出版了,还没在别处大规模发行。若能与沈先生的评话一并发行,再加上《二百三十七冤魂录》……三本书的冲击力应该不少。” “《二百三十七冤魂录》就是竹枝街那宅子地下牢狱的冤魂?” “对。”贾琮道,“那些人也冤枉的很,和你一样冤枉。”沈钊想了会子,答应下来。 过了正月十五,那二百多人的亲眷渐渐赶来,狴犴大宅很是热闹,几乎日日有人嚎哭。一日,有位早年失踪的大将之孙赶了来。他们全家皆于国有大功,其祖父在边关征战多年。这位将军跪拜在骨灰坛之下,狠狠撒了半晌男儿泪。 次日,有邮局的人捧着一封鼓鼓囊囊的信送到他所住客栈之中。将军打开一瞧,里头是本册子,并附一封短信。信上写道:令祖与家祖在狱中相邻。凡身怀机密却无罪迹者,先帝皆命锦衣卫抓来那地下牢狱,有擅折磨人之太监严刑审问。令祖所供便在册子中。 将军赶忙翻开册子一气儿看完,不由得后背发凉——他祖父私藏了些战利品、一件一件都列上了。还有数次夺下属之功,并私救钦犯好友之后匿于某处。上头还写着,他姑母与一和尚有私产下一女,他祖母做了些手脚糊弄过他姑父、姑父还以为是自己的。 将军大惊,不知道这册子是真是假。他本欲就在成都府寻个名寺请高僧替他祖父超度一回,见此信不敢停留,次日便急忙忙赶回去了。 到了家乡,先去见了姑母。姑母起初百般抵赖,后终于承认与和尚私通之事。他又求见老父询问祖父可曾藏匿钦犯之后,其父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将军问道:“那孩子还在么?” 其父叹道:“本来好端端的,谁知寄养的那家忽然发起火来,全家都烧死了。” 将军深吸几口气,颤声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祖父那会子还在家么?” 其父想了想:“他老人家没了踪迹也有大半年了。难道朝廷知道了?” 将军遂缓缓从怀内取了那信笺子与册子出来。其父看罢了亦大惊,旋即不寒而栗,双手紧紧捏着册子。将军一脚踹翻了跟前的茶几子:“好黑心的朝廷!” 与这将军一般,各家来取先人骨灰坛子的亲眷都得了书信与先人口供,个个皆急忙赶回去查验真伪。一条条验下来,那些口供中所言自家机密都是真的。有本是匪盗出身、捐官的,早年打劫来的钱财藏于某处,连子孙都不知道,口供里头却写了。亲眷赶忙跑到先人藏宝之处去挖,自然空空如也。这二百多位都不是寻常人物儿,竟没有一家没来领骨灰的。自然家家都得了口供册子。各家如今的掌家之人将册子搁在案头,不寒而栗:天家阴狠无耻至此,无罪亦可夺人性命,防不胜防。 口供才散出去一半,贾琮便向蜀王请辞要回台湾府去。临行前见了一回世子,道:“我知道蜀国眼下得先忙着整顿吏治。整顿完了之后呢?” 世子含笑道:“贾先生想说什么?” 贾琮道:“我就想知道你们会不会仿庐国、两广之策。那些都是好东西。不管王爷知不知道,你们哥俩肯定是都知道的。我相信阿岑刚回来时肯定同你说过。” “说过。”世子微微一叹,“我父王还有些顾虑。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贾琮举起手来:“不对。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这么说吧。两广如今是越来越好的。两广的贼寇无处藏身,皆往江西逃去。如今江西在剿匪,虽说麻烦,燕王派了大将重兵,早晚必能剿清。这会子以有不少从江西逃来蜀国的。” 世子道:“土匪我也容他们不得。” “罢了,是我例子举得不好。”贾琮思忖了会子,“世子只想着,两广日后会如何。” 世子不解:“日后如何?” 贾琮道:“王子腾虽私心不轻,决计没有别的什么野心;然而两广越来越平安富庶。平安,则吸引百姓移民——你们蜀国就有不少过去的,谁让人家那儿没有土匪?富庶就能买许多精良火器,再富庶一点就能养更多的精兵。王子腾老了,能活多久?他儿子王仁是个纨绔,没什么出息。而越是没出息的人,越好控制。”他慢慢的说,“万一有一天王仁自立,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世子面色微动,思忖良久道:“王仁没那个本事。” 贾琮道:“若是两广实力远远高出别国,纵然他自己没那个本事,他手下却有那个本事。且王仁这个人很好撺掇的,我就骗过他。” 世子默然半晌,道:“他怎么不跟燕王去北美?” 贾琮哼道:“他有那个出息么?” 世子微笑道:“贾先生呢?” 贾琮道:“我没那个精力,浑身力气都花在别让你的叔叔兄弟们打内战上了。”世子摇头而笑。贾琮吐了口气,站起来道,“都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治国亦如此。你不进、邻居进,你就退了。”乃一躬到地。 他才刚走到门口,世子在后头叹道:“只怕我老子不肯。” 贾琮奇道:“王爷为何不肯?” 世子道:“恐怕商家手里权势过大,盖过官府去。” 贾琮想了想道:“依照经济发展规律,迟早有这么一天。日后若有人撺掇王仁自立,大概就是资产阶级了。世子倘或不知道什么是资产阶级,去台湾府买两本书来。阿岑是看过的。” 世子道:“阿岑倒是同我说过。” 贾琮道:“阿岑说的没错。”乃挥了挥手,转身离去。世子独坐思忖良久,命人去请司徒岑过府。 次日下午,司徒岑跑到贾氏马行来,二话不说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的书单子,丢给贾琮道:“送我几本书!” 贾琮一瞧,全都是台湾府的。乃皱眉道:“这叫几本?几十本好么?” “不要计较些许小事。”司徒岑道,“我哥想看。” 贾琮哼了一声,瞥着书单子道:“其实他家大闺女在我们哪儿呢,这些书她都会看的。” 司徒岑叹道:“我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你说的很是。王仁的性子……王子腾一死,他会不会自立当真不好说。两广已强似蜀国许多了。”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有危机感就好。”乃将书单子揣起来。 眼看他们要走,世子妃给陈瑞锦送来一份厚礼。年前她已认下那“私生子”在自己名下,遂又托陈瑞锦给她的“儿子”带了许多东西去。礼物什么的,皆交由马行送回大佳腊去。眼下才刚要入春,贾琮两口子慢慢悠悠的游山玩水。 他们离开成都府约莫有大半个月,有一家“龙门书局”的新书上市了。书名曰《二百三十七冤魂录》。这家书局比荣国府的中华书局还有本事。蜀国那二百多个骨灰坛子,中华书局只知道其名字籍贯,并不知道他们为何会被关在地下牢狱,这龙门书局却知道。那二百多家亲眷收到的先人口供,龙门书局干脆印成了一整本书。自然,并非将全部口供都印了出来,什么偷和尚之类的便隐匿了。故此书中有许多“此去略去二十九个字”、“此处略去五十八个字”。旁有备注:口供中多有私人事。因恐伤人名声,特略去。 人皆好奇。这地下牢狱之事早已传遍全国,市井百姓日日猜测,早已吊起胃口来。此书一出,顿时抢购一空。里头满满的辛密,许多人都是地方豪强或文坛领袖、又有民间大善人,看官瞧得心满意足。只是,天家无故抓人之事,亦尽人皆知了。 百姓人家皆敬天子。平素看戏听评话,时常有含冤受屈之人进京告御状、惊动天子命清官审案,终于恶人得报、善人清白昭雪。而这本《二百三十七冤魂录》中,恶人却明晃晃的就是先帝。书引中写得明白:“先帝疑其有宝船图纸,特命锦衣卫偷捉于青楼,严刑拷打逼问。终不得其图。而人亦不可放,恐损天家颜面。” 天家无正义,士大夫之族是知道的。而寻常百姓、农工商之流却少有人明白。此书既传遍天下,亦将天家无耻狠厉之手段揭于寻常百姓眼前。而作恶者乃是先帝,先帝本为明君。明君尚且如此,何况昏君?若无那地下牢狱出世,这二百多人岂非白白冤死、永不见天日?举国上下皆哗然。待有哪家王爷察觉此书有损民心,已是来不及了。 677.第六百七十七章 贾琮等人路过罗国时, 得了台湾府的传来的军报:贾维斯林黛玉领兵北美大捷。 贾琮老早就告诉了燕王司徒磐, 北美洲西部加利福尼亚州有大量金矿、掀开地皮就是。司徒磐也从一开始就打了北美西部的主意。而其东部离欧洲更近, 欧洲移民多在东部。司徒磐手下的海盗早早的在西部建了小港和驻地, 并与许多土著打过小仗。甘雷、卫若兰和牛家兄弟等头一批燕国兵马亦直奔北美西部。而当地西洋百姓不多,以西班牙葡萄牙人为主, 兵士更少。燕军人多, 火器极强,出手亦狠厉,打仗颇顺利。这会子甘雷等都在加州那儿守着金矿呢。 而燕王旧年派出去的第二波人马却是贾维斯领兵的。本来, 海盗头子曹新生将军派了人来替贾维斯引航, 贾维斯却不听。他另外请了一位姓杨的海盗头子引航,将船队扮作商船去了欧洲,又从欧洲直扑纽约。 他们并未从海上攻城, 只寻了处海盗港口登岸驻扎。旋即直奔哈德逊河上游。林黛玉亲自领特种营兵士查看山势水情。十几日后择定了一处山谷可做蓄水用,只是她嫌弃略小。还有两处蓄水谷更小, 然而若要挖引水渠路略便宜些。林黛玉犹豫不决。 贾维斯是大将军、不可妄动且有别的事要做, 遂托了钟威老将军陪着她过来。钟威便说:“既这么着,三处都挖就好。横竖咱们也不赶时间。” 林黛玉道:“恐怕有人发觉。” 钟威笑道:“这一路就没几个人。再说纵然发觉了又如何?” 黛玉一听有理。遂兵分三路, 将小火炮运上山去, 炮轰几处难挖山体,又命兵士开挖疏导渠。每处蓄水谷须挖两条引水渠,一进一出,皆因势利导。林黛玉本是学机关营造出身,心思也最巧不过。路上免不了遇上些西洋人,自然都灭口了事。另有许多斥候在各处路口巡逻,有活人经过则杀。 这日林黛玉与钟威都立在哈德逊河边说事,有兵士快马赶来报信:最后一条引水渠也挖好了。黛玉抬目看了看河水,轻叹一声:“终究我也亲自来造大孽了。” 钟威道:“军师过虑了。本是他们先造的孽,灭尽了此处土人。如今不过是报应罢了。” 黛玉默然片刻道:“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撤身而去。 乃领兵撤到高处,往四周张望片刻,命通讯兵发报。电报滴滴答答发出。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轰隆隆火炮声响起,三处引水渠上游处同时炸开进水口。哈德逊河水立时灌入三个蓄水谷。林黛玉裹紧了斗篷,骑马往三处巡查,酌情扩大进水口口径,尽量让三个蓄水谷同时蓄满河水。一天后,纽约城哈德逊河断水。 水为命源,没了水,城市立时停转。纽约城虽因数次天花疫折损人口,因航行便宜,近年来有无数躲避欧洲战乱的难民涌入,乱得很。而最近一次天花才刚过去不足半年,城中遍地狼藉、景色萧条。这时候断了水,犹如生生绝了数万人性命。长官派兵士沿着干枯河道往上游巡查,却一去不复返。 人们聚集于教堂祈祷神迹相救。子夜时分,秉烛祈祷的全部牧师忽然死去。人群惊恐疯狂,涌入港口想乘船离港。而海船上亦不曾多蓄淡水,不敢走,水手与乘客打成一片。断水第三日,城中多个教堂神案上都留下了刻字:“leave this is the land of satan”。 出城的各条街道登时挤满了逃亡者,有骑马的、有乘车的、有徒步的。只是断水三天,人畜疲惫。众人无精打采走了不足半日,忽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响,不远处山坡上冒出数台火炮来,从高往下轰。瞬时血肉横飞、死伤无数。众人被迫退回城中,哀声遍地。市长和数十位绅士连夜开会商议对策,市政大厅外头满满的全是等消息的人群。是夜二更,远方哈德逊河上游又响起无线电发报机的滴滴声。 纽约守军决意次日突围,将军与兵士皆回去预备火枪。市长将自家从别处重金买来的淡水交予军队,而城中某无人的宅子里却有滴滴声响起。突围军遂遭遇到不明敌军极强的火炮攻击,仿佛敌军早已掐准了时辰、算准了他们的兵力一般。五千突围军只剩七百多人回城。百姓顿时绝望。唯有祈祷上帝降雨。三更天左右,洪水来袭。 兵士炸开蓄水谷排水口后,林黛玉等人便撤离了。钟威道:“纽约已成废城,余下的末将处置。军师与贾将军先往别处去。” 林黛玉想了想,淡然一笑:“也好。多谢老将军。” 钟威抱拳:“军师放心。” 林黛玉与贾维斯会合离去,钟威则留在纽约善后。所谓善后,便是屠城。洪水过后,纽约城遍地尸体,而总有残存人口。钟威率兵攻入城中,命一个西洋人也不许放过。百姓买得起火枪的能有几个?遂多半等死。市长身边还护卫了少数兵士,守在市政大厅里。既是火器强过敌人,钟威便无意搏杀,下令推火炮过来。 数台火炮已调好准星,市政大厅大门忽然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西洋教士来。此人高举双手喊道:“你们可是燕**人?我会说燕京话。”钟威抬手做了个手势,让此人慢慢走了过来。 教士立在钟威跟前毫无惧色,伸手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方抬头道:“这位将军可是燕国人。” 钟威道:“不错。你有什么话说。” 教士道:“燕王想要的是金矿,他已在加利福尼亚得了去。” 钟威道:“你想岔了,燕王想要的是土地,金矿本身就在土地之上。” 教士愤然道:“将军,这里是我们的土地。” 钟威微笑道:“不,这里是印第安人的土地,你们杀了他们。” 教士忙说:“那些人都是野蛮下等人!我们是文明……” 钟威打断道:“不对。印第安人并非生来就是野蛮的下等人,他们不过是打仗打输了、才变成野蛮下等人的。如今你们也打输了。从今后你们与印第安人一样是野蛮的下等人,我们才是文明人。” 教士怔了半晌,看钟威面色无波,张了数次嘴,终于不曾说些别的,颓然道:“我们……投降。” 钟威想了想:“也好。只是莫要耍滑头。” 市长率人投降,市政大厅的房子算是保住了。教士虽在燕国呆过、见过燕国的百姓和士大夫,却并不认得燕国将军。他也未曾看过中国史书,不知道自古以来杀俘为常事,四十万人与二百人无异。 纽约城完整落入钟威之手。钟威领兵清理尸首、寻找食物,派人横穿北美大陆给东边的甘雷送信。纽约已大半成了空城。钟威遂驻守港口,守株待兔。西洋船只不论是什么船,来一艘打一艘。 纽约城断水后已有不少人逃离,亦有人从钟威手中逃脱、往别处报信。费城乃大城,离纽约不远,遂最早得消息。市长稍稍惊愕。早先他知道有中国大公爵派兵渡海抢夺了西班牙人在西部的殖民地,不料他们竟也打到东边来了。城中两派相争不下。一方说当领兵前往救援,另一方则说恐怕敌人来攻、全城戒备。吵了几天后,终兵分两路。一位将军率三千敢死队前往纽约救援,其余人留守费城。 敢死队行到半路,老兵听见前头有马蹄声。将军命人查看,远远的瞄见有一人一马跑远,看衣裳像是纽约来人所说的中国兵士。将军于马上端起火枪,瞄准那人“砰”的就是一枪。那人身子一歪,当是受了伤,伏在马背上,马也慢了下来。将军大喜,领头追了过去,敢死队紧紧跟在后头。 跑了一阵子,伤兵回头看了两眼,猛然抽了马两鞭子,那马立时疯了一般跑起来。将军岂能让他逃脱?也疯了一般追上去。不知不觉,一跑一追的拐进一条小道,马蹄下堆积了许多落叶。那伤兵忽然打了个唿哨,在马上挺身坐起。不多时费城将军赶上,猛然看见前头离地面有三英尺左右横着一条粗麻绳,正是常见的绊马绳。惊急之下不及做别的,狠狠勒住缰绳。紧跟在他身后的敢死队也纷纷勒马。 费城与平安州纬度相近,气候相似。这会子正是秋天,天气极好、云淡风轻。不待将军与敢死队查看清楚四周情形,远处如雨点射来许多火箭。地上的树叶骤然火起,如火龙一般窜起来。有人喊道:“地下撒了油!”众人皆知道中了计,偏四面火起以无处可逃。马匹纷纷受惊,将身上的骑士甩落,踏火嘶鸣、四散逃窜。骑士有的被踩死、有的被浓烟呛死、还有的被活活烧死。几个缀在最后的拼命跑出火圈,迎面便是一行乌压压的枪口。三千敢死队无一生还。 数日后,贾维斯大军到达费城郊外。城中得了报信,立时有人从费城另一头逃跑了。市长立时下令满城戒备。不论男女,愿意留下来守城的皆发给武器;想跑的也没人拦着。偏贾维斯按兵不动。等了三日,恰逢西洋人的礼拜日。费城不管官员百姓,多往教堂去做礼拜。贾维斯乃放出热气球来,缓缓飞往城中。热气球上装着炸弹,投弹兵都是在马来群岛之战中训练过准头的,且每个热气球上都带着瞄准仪和千里镜。不多时,爆炸声响彻全城。除去兵营,教堂轰炸最多。到了傍晚,整座城市已成人间炼狱。 费城亦有去过天朝的传教士,手持十字架和白旗出城,单人匹马往贾维斯军营而来。贾维斯端坐大营等着。这个教士倒是比纽约那个明白些,直问道:“将军可能放过女人和孩子。” 贾维斯道:“不止女人孩子,连男人也不是不可以放过。只有一条。信仰我们的宗教——道教。” 教士勃然大怒,张口便是一串洋骂。宾夕法尼亚州落在英国人手上上百年了,贾维斯是个学过英文的,听得懂。他只淡然听了半日,用英语道:“你们可以选择死亡、逃回欧洲、或者改变信仰。没有第四条路。”教士毅然转身离开营帐,犹如赴死的圣徒。 林黛玉从后头转出来,赞道:“这洋和尚倒是条汉子,视死如归。” 贾维斯道:“不成全他岂非对不起他?” 次日,贾军投掷了第二轮热气球炸弹。兵营、市长大厅得皆炸做一堆瓦砾。无助的百姓逃往仅剩的两座教堂,顿时惊呆了。神父皆死,神案上又出现了曾在纽约教堂出现的那行句子。 “leave this is the land of satan”。费城市长亦被投弹所伤,亲自去查看了教堂里的那两行句子,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一个从西班牙来的传闻。 西班牙曾有处殖民地叫马来西亚,已殖民近二百年。数年前,忽有撒旦降临,一夜之间杀光了总督府全部人口。当地西班牙人聚集去教堂祈求庇护,不想次日竟是满满一教堂的尸体。后马来西亚多地多次出现教堂屠杀,吓得西班牙和东印度公司都派不出人去——没人敢去。 费城市长再如何坚韧,眼下连敌兵的衣裳都碰不到,自己这方毫无胜算。既有上帝示警,莫非美洲这片土地当真是属于撒旦的?市长不由得迟疑起来。只是时间容不得他迟疑,有士兵远远的望见城外热气球又升起来了。万般无奈,市长咬牙下令:遵从上帝指示,弃城撤退。 这回没人跟在后头围杀,任由城中百姓离去。他们走了大半日,贾维斯领兵进城,少不得灭火、收拾尸首、寻找食物之类的。次日中午,费城市长竟独自跑了回来!此人面无惧色,求见贾维斯。贾维斯一问,原来他是想知道自家与当年的马来西亚撒旦可有瓜葛。 贾维斯正不知如何回答,林黛玉从后头走了出来。美人对世界各族男性杀伤力都是一样的,市长霎时看呆了。贾维斯咳嗽两声。林黛玉微笑道:“yeshe's my grandmother's brother”乃翩然离去。市长愕然。贾维斯又咳嗽两声:“she is my wife” 随着费城幸存者撤往北美各州,那句出现在两座大城教堂圣案上的“leave this is the land of satan”也传了出去。而逃离的费城市长亦带出一个消息:领兵攻打北美东部的中国将军有位美貌如维纳斯的妻子,她是“satan's grandniece”。 678.第六百七十八章 接到北美军报之后贾琮就觉得,此事须得举国大肆宣传。两场大仗团灭对手, 必会给国人一种感觉:西洋人好打的很。横竖寻常百姓也犯不着知道那么多。北美西边有金矿、扛起铁锹就能挖出金砂来,东边有房子有地只没有人、简直拎包入住。再撺掇些天花乱坠的话,想必能哄过去不少人。 遂命荣国府名下书局、马行、邮局等在门口贴大喜报,恭贺贾维斯将军与军师林黛玉女士北美大捷。贾琮的本意是诱人移民,不想百姓多半都留意在“林黛玉”之身份上。连店铺的伙计都不自觉拿了这个当噱头。 例如这会子,贾琮等人逛到株洲, 便听马行的小伙计正指着大红喜报同人比比划划。他道:“我们大将军的夫人林军师,盖过什么穆桂英花木兰十八里地去!父亲是户部尚书, 外祖父是国公爷, 丈夫是大将军!早年太上皇想立二皇子为太子,特择了她做太子妃。太子妃啊!日后要母仪天下的!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圣旨都写好了、玉玺也盖好了,林尚书也知道了。万事俱备, 就等派人来下旨呢。我们林军师掐在下旨的前一日跑了!知道她为什么跑吗?因为她知道二皇子没有太子命!若嫁了他,少不得被他拖累一辈子!你们看陈王!就陈国那么点子地方,我们林军师三天之内就能打下来!”如此这般唾沫横飞。 贾琮等人在旁听着好笑,又不能说他说的不对。再说,纵然拿林黛玉的身份做噱头, 能引得百姓口耳相传也不是坏事。贾琮想着, 就这么进马行去怕会影响小伙计演讲,干脆先不进去了。 又走了小半条街,迎面撞上哪家镖局的镖车回来,镖师满面风霜、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听路人在旁说闲话,这是株洲盛合镖局的。贾琮自家也开了镖局,知道盛合镖局聚集了许多武艺高强的镖师,算是南方最富盛名的镖局之一。不禁随口问道:“盛合镖局不是很厉害么?怎么像是打输了的样子?” 闲人道:“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回到客栈,陈瑞锦打发铃铛去向小伙计打听。小伙计告诉说:“听闻是送完了镖之后遇上劫匪了。那帮人仿佛也不想抢什么,只想打架。” 可巧有个客人在旁边,插话道:“怕是遇上了纳投名状的。” 铃铛问道:“是梁山好汉的投名状么?” 客人道:“如今哪里来的梁山好汉!不过是前些年绿林匪盗多在江西,无法无天惯了。如今江西剿匪的那将军好生厉害,许多土匪便往别处跑。那些小伙土匪不好找山寨,只能投靠别处大伙的土匪。打劫寻常的客商算不得本事,挑个有名声的镖局下手,不就显得武艺高强了?” 铃铛听罢便回去告诉贾琮等人。陈瑞锦皱眉道:“土匪倒是一患。” 贾琮默然良久,忽然说:“其实土匪并不适合在国内,倒是非常适合去美洲。你看,不就是打砸抢吗?绿林规则说到底还是丛林法则,适用于没有官府约束之地。将土匪们送去美洲,不论南北都很合适啊!” 陈瑞锦道:“他们不愿意去。” 贾琮伸了个懒腰:“能不能有个法子通知他们?”乃拍手道,“瞧一瞧看一看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今有逍遥宝地,无官府无捕快无镖局!想抢就抢、想杀就杀、单刀走天下啦~~”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你上外头说去?” 贾琮笑道:“横竖也快到江西了,咱们看望杨二伯和舅公去吧~~” 次日,几个人起身快马赶往南昌府。一路无话。这日进了城,贾琮想起如今的江西知府正是苏韬,且他先生苏铮那老头也在,少不得要去看望的。只是恐怕进了苏家就不那么容易出来、不方便同杨二伯议事,遂预备迟些再过去。 事与愿违。才进城门不久便看见街面一阵乱,有衙役慢吞吞的跑,还有人伸长脖子张望。贾琮莫名了打了个冷颤,拦住一个闲汉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人兴致勃勃道:“听说知府衙门那儿有热闹!有人打架。” 贾琮皱眉:“既这么着——”他伸手指衙役,“那位官差大人怎么跑得那么慢?不是该快些去帮着老爷么?” 那闲汉道:“这种事谁愿意赶在前头?万一被打了呢?” 陈瑞锦在旁喊道:“快走!”一抖马缰绳率先跑了起来。贾琮不知何事,然他知道他媳妇对危险的敏感度是职业的,赶忙跟了上去。 好在他们来过南昌,知道知府衙门在何处。赶到衙门所在的那条街,才刚拐过弯去便倒吸一口凉气。偌大的街面上满满当当全是人,马匹根本进不到衙门门口去。这哪里是打架?都快赶上暴动了。 陈瑞锦撂下缰绳如燕子一般从马上跃起,踩着人头跑了过去,口中不断喊道:“借光借光!”铃铛忍不住笑出声来。贾琮没那个本事,只得先跳下地来,一众护卫陪着他往里头挤。好在护卫们本事够大,挤到里头也并不麻烦。 到跟前一瞧,委实就是个打架;或是稍微大一点、叫斗殴比较合适。知府衙门大门口,两只石头狮子跟前摆了两张大交椅,一张紫檀木的、一张花梨木的。交椅上都铺着虎皮。一边坐了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右手边还放了茶几、上头摆着茶壶茶盏子。另一边坐了个四十多岁的矮子,左手靠后立了位手握长戟的汉子。二人身后都气势汹汹立着十几个人。老者身后都是彪形大汉;矮子身后的人虽也有那么多数目,却是五花八门:高矮胖瘦、道士尼姑都有。当中有那么二十多个人在打群架,瞧意思多半挂了彩,只是依然打得凶狠。而围在四周的人显见都是他们带来的,几乎没有谁看起来像是围观群众,已满满当当的塞了街道。 衙门大门的正当中立着一个人,身穿知府官服、头戴官帽、扶着一个师爷,正是贾琮的师兄苏韬大人。可怜虽有三五衙役在苏大人跟前,却是个个离他远远的,且或坐或蹲没个正形。倘若苏韬有麻烦,身边保护他的唯有一个师爷。苏韬胆子却不小。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昂然负手而立、站得笔直,淡然瞧着眼前一片狼藉。 此时不帮师兄撑场面、更待何时?贾琮领着人大摇大摆往衙门门口走,路过那矮子时目不斜视,直走到苏韬跟前作了个揖,大声道:“师兄,别来无恙!” 苏韬方才看着他一路走过来,含笑回礼:“贤弟别来无恙。” 贾琮道:“世人都说师兄是个好官,小弟今日一看,只怕未必。”他嗓门而大,且如此大刺巴拉过来,打架的能不留意他们?个个竖着耳朵呢。闻听此言齐声喝彩。 苏韬忙问:“贤弟何出此言?” 贾琮道:“堂堂知府,不在大堂坐着,跑到外头来瞧热闹,何等不稳重。自然,人皆有好奇之心,这个也算不得什么。”他回身扫了那两位坐交椅的大爷一眼,“师兄身为父母官,竟连两帮乌合之众都不舍得修理,还让他们在衙门门口丢人现眼,官威何在?”又一指地上坐着的衙役,“这等白拿闲钱白吃闲饭不做事的衙役还不炒掉,您这个官儿当得也太失职了。” 苏韬“哦”了一声:“依着贤弟所言,愚兄该当如何?” 贾琮指着那两位道:“这两个就该当堂格杀、以正官威。” 那老头闻言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子道:“这位小兄弟,你可知道老夫是谁?” 贾琮摆手:“不想知道。你纵然是燕王妃的亲爹也无碍,我照样将你当堂格杀。” 老头捋了捋胡须:“燕王妃的亲爹算什么东西。” 贾琮道:“江西显见在燕王手上,燕王妃的爹就是江西最大的皇亲国戚。你若连他都不是,就更不用活了。” 老头笑道:“不知小兄弟预备怎么杀老夫?” 贾琮从怀内掏出一把转轮手枪在手上转了几下。老头脸色一变——绿林人极难弄到火器,红骨记不卖。贾琮打了个手势,跟着他的护卫齐刷刷从背后摘下火枪。东边的指着老头,西边的指着矮子。贾琮歪了歪脑袋问道:“不知这位‘老夫’可有本事避开我的子弹?” 老头微怔,忙站起来拱手道:“先生有话好说。” 贾琮耸肩,指这打架的人道:“我就问您一句话。为什么要挑知府衙门门口打群架。” 老头一本正经道:“我们本是来打官司的。” 贾琮“哦”了一声:“原来是来打官司的。真对不起,今天不是打官司的日子。我们苏大人还有件要紧事没做。” 苏韬奇道:“我有什么要紧事没做?” “招聘啊!”贾琮道,“你这些衙役还留着过年吗?哦,年已经过了。”他掸了掸手,“赶紧全都解雇了,另聘新衙役。”苏韬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摇了摇头。 就听房顶上头有人喊:“师叔!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贾琮与苏韬同时打了个激灵!分明是苏澄那丫头的声音,她怎么跑屋顶上去了?只见两条人影从上落下,却是陈瑞锦抱着苏澄。苏澄穿着一身台湾府特种营的军装,还戴着小钢盔,很是帅气。小丫头两脚落地后蹭蹭几步窜到贾琮跟前埋怨道:“琮师叔怎么这会子来了!” 贾琮皱眉打量了她会子道:“不欢迎么?” “来早了一会子!”苏澄撅嘴,“再给我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好!”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火枪。贾琮一眼看出是去年新出的狙击枪。试线刚产了五百多把,合着她就弄来了一把。 陈瑞锦道:“她方才趴在屋顶上瞄准呢。” 贾琮瞥着苏澄:“瞄准了多久?” “没多久。” 贾琮哼道:“所谓‘没多久’、肯定是很久。瞄了半日还开不了枪。漫说五分钟,给你十五分钟也不成。”苏澄张口要辩,贾琮举手止她道,“不用争,我只问你——”他手指头朝外头一划拉,“两个匪首,分别坐在两个不同方向,你打完了一个还得打另一个。就你这速度,纵然头一枪击毙了一个,还没等你瞄准另一个,先得死在人家的袖箭上。”乃皱眉,“你的军训是谁管的?” 苏澄噎了半日,低声嘀咕:“我去年才开始军训好么……才训了两个月!又不是福儿。” 贾琮哼道:“才训两个月就想充狙击手,我是不是该夸你心大?” 苏澄哑然,挪步就欲往她老子身后闪。才刚伸脚去,发觉她老子面如金纸、比贾琮的脸色难看多了,恍然想起她老子的性子来。乃硬生生收回脚步,转身蹿到陈瑞锦身后。贾琮眯眼瞧了她一眼;苏澄从陈瑞锦脖子后头伸出个小脑袋来,向她父亲师叔吐了吐舌头,赶忙缩回去。 贾琮咳嗽一声,回身道:“两位土匪先生,今儿大老爷不打官司。”他又问苏铮,“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匪首还是杀了吧?”不待苏铮答话,他自己抢着说,“放心,这两窝土匪肯定立时就能推举出新的匪首来,平匪之事任重而道远。” 苏铮也咳嗽一声,低声道:“这两位不是土匪。” 贾琮奇道:“这还不是土匪?你看看——”他指着两把交椅后头的人群,“哪个不是土匪?” 那老者含笑朝贾琮与苏铮拱了拱手:“老夫委实是良民。因江西地界不太平,雇了几个保镖罢了。” 贾琮摸了摸下巴:“哦~~原来这些汉子是你雇来的保镖哇。” “正是。” “这年头保镖是高收入职业啊,最有前途的。”贾琮皮笑肉不笑道,“雇这么多保镖肯定不便宜吧。不知道这位老爷子是做什么买卖的?怎么养得起这么多保镖?该不会是无本买卖吧。” 老者笑道:“先生顽笑了。老夫既是良民,岂能做无本买卖?哪里有那么好的事?老夫不过略微做几个人口买卖罢了。” 贾琮皱眉:“人贩子?你上游是拍花子的?” “非也非也!”老者道,“皆是正经官卖的奴才。” 苏铮在后头朗声道:“陆东家莫要打虚晃子。你虽也从各处买下官卖的奴才贩来江西,怕是还有别的买卖。” 贾琮问道:“师兄,他的主营业务是什么?” 苏铮皱眉不言。苏澄在后头轻声告诉陈瑞锦:“那个姓陆的专门帮杀手拉皮条!” 679.第六百七十九章 苏澄提醒说那个姓陆的老头乃杀手皮条客,贾琮嘴角一扭:原来是个官匪之桥。他既常去各国买官卖的人口, 不论替人买下亲眷、或是买下仇人的亲眷报复都容易。借着这个做幌子暗地里替杀手拉皮条, 大约不少客户都是官员。贾琮不觉顺口说:“这个陆老头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我怎么觉得不对头呢?” 陈瑞锦也顺口问道:“哪里不对头?” 贾琮道:“这般人物手中难免捏着许多高官的短处,论理说应当低调才是。这货竟跑到知府衙大门口来闹事?如此嚣张的性子,怎么会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被人灭口?”他声音不小,那老头显见听见了, 面色一变。 苏澄从陈瑞锦身后探出个脑袋:“喂,他们还打官司不?” 贾琮道:“你傻呀!人家显见是来闹事的, 不是来打官司的。”乃吩咐护卫, “两个闹事的首领抓了。” 四名护卫径直往两张大交椅走过去, 那二人面色一变。矮子可算站起来了,朝苏韬道:“苏大人, 我是原告。”苏韬只“哦”了一声便罢了。 两个护卫眨眼已走到矮子跟前,矮子身后跳出来个高个儿瘦子拦在他们跟前,张嘴正要说话。耳听“砰”一声的枪响, 那人额头中弹,直愣愣死在当场, 一个字没说出来。满场惊愕。护卫熟视无睹, 趁矮子发愣之机上前抓住他, 抹肩头拢二臂推着往衙门口而去。 另一个瘦子“嗷”的大喊,举刀跳出来:“我跟你们拼了!”话音未落,已扑到一个护卫身后。那护卫不曾回头。眼看瘦子手中之刀砍向他脖项,猛然飞起一腿侧踢在刀身上、将此刀踢飞;同时手抖,掌中飞刀正中那瘦子咽喉。瘦子面色惊愕,眼珠子瞪得滚圆,身子犹自呈向前扑之状。护卫趁瘦子倒向自己之势拔出飞刀捏在手中,飞快往后退两步避开鲜血溅到自己身上;尸首“扑通”一声摔倒。另一位护卫一直如无事人似的压着为首的矮子继续走,眼皮子都没抖一下。 这会子已近正午了,衙门口猛的寂静如子夜,连风丝儿都没了声音。那陆老头见对面连死二人,吓得老老实实站起来向自己跟前两个护卫道:“老夫自己走、自己走!”护卫并不搭理,依然抹肩头拢二臂押住他。 不多时,两个人都押到了苏韬跟前。护卫们一按他二人肩膀,都老老实实跪下了。贾琮等人早闪避一旁。苏韬身边有了打手,整个人精神许多,瞧了瞧他二人道:“扰乱公堂,先各打五十大板。” 那几个衙役赶忙蹿了过来:“大人,我们来打!”苏韬没言语。 衙役跑着去里头抬板子出来。苏韬点头:“多谢你们帮着搬板子。”又看了看贾琮带来的护卫。 护卫上前接板子。有个衙役还不大想给,死死扒拉着板子不放;让护卫轻轻一夺,板子便脱手,衙役险些摔了。这些护卫都是台湾府特种营的精英,缺什么都不缺力气。遂扯平了那两位、抡起板子就打。第一板下去,那陆老头杀猪一般嚎叫起来,矮子却狠狠咬牙不吭声。有个衙役机灵,在旁大声数数。打到第二十二下时,矮子也忍不住叫了起来。五十大板打完,方才威风凛凛的二位已如落水狗一般动弹不得了。 贾琮在旁笑眯眯的说:“二位现在招供是谁派你们来的还来得及。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最初那二十多个打架的早已不打了,各自回到同伙处。矮子阵中有个方才打架的汉子扯着嗓子喊道:“我们是原告!大老爷不由分说先打了原告,还有没有天理!”人群中立时有人应和。 苏韬指着他道:“抓来!” 两个护卫径直上前抓他。那汉子嗷嗷叫着抡拳头砸向一个护卫,护卫抬手去叼他的手腕子;此人撤回拳头一转身,抬腿扫向护卫的下盘。此人动作极快,眼看要踢中护卫的脚脖子;忽然收脚跳了起来,吼道:“暗箭伤人算什么大丈夫!” 陈瑞锦嫣然一笑:“我不是大丈夫。” 那汉子冷笑道:“果然最毒的便是妇人!”乃昂然而立看着两个护卫,“大爷倒想瞧瞧你们有什么本事抓我。” 护卫正欲上前,陈瑞锦道:“你俩闪避一旁。”她施施然走出来道,“让妇人来抓他。”两个护卫立时避开,悯然看着那汉子。 汉子眼珠子转了转,眼看陈瑞锦快要过来了,道:“罢了,好男不跟女斗。” 陈瑞锦微笑道:“不用客气,你可以试试逃跑。” 汉子当真扒开人群想跑,陈瑞锦几步便追到跟前。汉子回身一招斜劈,掌中已多了一把匕首。陈瑞锦眼疾手快,捏住他的手腕子一扭,汉子疼得吸了口冷气。陈瑞锦瞥了眼匕首道:“男人竟比妇人还毒些。这么明晃晃的淬了毒的兵刃你也敢在行家跟前使?”乃扯过此人的脖子卸了他的肩关节丢给两个护卫,“带给大人。”护卫答应一声。 陈瑞锦又纵身跃起,踩了十几个人头后落在一人头上。那人“哎呦”直叫,四周的人硬生生往旁闪躲、让出了一个圈子。陈瑞锦落地,随手从袖中取出手铐来将他铐住,微微偏头:“走吧。”那人连声喊冤。陈瑞锦道,“方才同那位附和的可不就是你?” 那人道:“小人只是喊了一声。” 陈瑞锦道:“喊了一声老爷也得问个话,谁知道是你不是得了什么人吩咐、起哄挑事的?”又示意过去。那人无奈,只得跟在后头一步三挪往衙门走。前头的人不想再被踩脑袋,悉数乖乖让出一条路来。 他二人到了苏韬跟前,陈瑞锦指着那被卸了胳膊的汉子道:“此人武艺高强。方才那十几个同他对战的不是花拳绣腿就是庄稼把式。他若使出真本事来,不用一盏茶功夫就能杀光。” 苏韬捋了捋胡须道:“偏他身上脸上都有伤。如此说来,他方才是在假扮做花拳绣腿、庄稼把式了?” “不错。” 苏韬点点头:“我本以为今日之事不过是他们二位寻衅滋事,原来背后另有玄机。” 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矮子喊道:“大人!小人不知道此人武艺高强!” 苏韬“哦”了一声:“这会子你可知道了?” 矮子挣扎着撑起身子,跪道:“小人冤枉。” 苏韬乃问道:“你说是来告状的?” “是是!小人是来告状的。” “所告何事?” 矮子磕头道:“这个姓陆的六年前同小人合伙开了一家酒楼,说好了小人入股、他派人管着。如今小人不想同他合伙了,想收回钱来。他竟说,只能退回小人的本金。” 苏韬乃问陆老头:“他所言可属实?” 陆老头道:“不对,并不曾说好他入股、老头儿管着,本是说一道经营的。谁知酒楼之事他从不过问,还巴巴儿白拿许多分红银子。” 苏韬道:“这个容易。你们总写了文书字据的,取来查看便是。” 陆老头道:“上头不曾写这个。” 苏韬道:“既是他诸事不管,你怎么不早些同他拆伙?” 陆老头道:“终究是多年的老朋友,碍不下面子。左不过分他几个钱罢了。” “怎么这会子又碍得下了?” “实不相瞒。”陆老头道,“近来生意不大好做,小老儿手上没多少闲钱好供不相干之人使了。” 贾琮在旁忍不住插嘴道:“有字据给字据,没字据莫扯淡。官府只认字据。”苏韬陈瑞锦皆瞧了他一眼,贾琮缩脖子闪到后头去了。 苏韬思忖片刻道:“如此也不难办。酒楼既是你派了人管着,想必那掌柜的也少不得有薪水。” 陆老头道:“那掌柜薪水极少,不过是瞧我老头儿颜面才做的罢了,与他什么相干。” 苏韬似笑非笑道:“既是酒楼生意好,为何不给掌柜的涨些薪水?” 陆老头道:“不瞒大老爷,酒楼生意平平。” “既是生意平平,想必也值不了几个钱。”苏韬微微眯起眼来,“陆东家家财万贯,只为了‘值不了几个钱’的酒楼来同人打官司,倒是闲的紧。”他顿了顿,“是哪家酒楼?看来本官须得去查看一二。” 矮子先喊起来:“就是绳金塔下的长丰楼!” 苏韬点头:“待本官查过长丰楼,再多定夺。”乃一甩袖子,“退堂!”转身进去了。 几个衙役在旁大喊:“威——武——” 有个衙役追着苏韬喊:“大人,方才抓的这两个人呢?”陈瑞锦定定的瞧了这衙役一眼,瞧得他打了个哆嗦。 苏韬头也不回道:“拿下牢狱。”两个护卫将那二人押进衙门,贾琮笑眯眯朝外头众人挥了挥手跟着苏韬走,其余人也跟着。两个衙役关上大门,外头两伙人才分别上前搀扶起被五十大板打得动弹不得的东家。 到了大堂上,苏韬落了座长叹一声:“琮儿,你来的及时。” 贾琮皱眉道:“燕王没给你预备帮忙的兵马么?赤手空拳怎么对付这些人。” 苏韬摇头:“江西匪患已久,非一时能平。燕王的人四处剿匪,哪里有闲人给我。” 贾琮问道:“衙役是怎么回事?” 苏韬苦笑道:“不听使唤。已换了三批了。” 贾琮思忖道:“早年我与林姑父经过南昌府,那会子知府还是谢鲸。江西虽匪患遍地,南昌府还是平安的,衙役也很正常。” 苏韬摆手道:“最早谢大人留下的衙役个个如同大爷一般,更是支使不得。” 苏澄在旁添道:“那些人日日黑着脸儿,开口闭口就是谢大人、谢大人的。” 苏韬立时沉了脸,喝到:“澄儿!谁让你跑出来的!”苏澄赶忙又躲到陈瑞锦身后去了。苏韬瞪着女儿,“回头收拾你,快滚回去!” 贾琮笑道:“她聪明,让她听听无妨。” 苏韬恼道:“当我不知道么?她这般无法无天便是让你和环儿惯的!” 贾琮拱手:“是是是!都是我们哥俩惯的,没苏先生苏师母什么事,苏先生苏师母都没惯着她!”苏韬一噎,苏澄把小脸儿埋在陈瑞锦背上闷笑。 陈瑞锦赶忙岔开话题:“谢鲸在江西时,收了绿林道上许多黑税,想必他的衙役也没少拿油水。” 苏韬一愣:“竟有此事?” “你不知道?”贾琮与陈瑞锦互视一眼道,“没人告诉你么?” 苏韬道:“我知道谢鲸大人难免与绿林人有瓜葛,不曾想他公然收黑税。” 贾琮拍案:“是我的不是!只当肯定有人告诉师兄的。方才你们说那个陆东家是替杀手拉皮条的,谢鲸也收这门生意的税,连杀手的税他都收。那个矮子手下之人皆有绿林气息,他们合作的什么长丰楼我才不信只是酒楼!” 苏澄从陈瑞锦身后探出脑袋来:“一个养绿林人,一个替杀手拉皮条。那个酒楼该不会就是做杀人交易的吧。” 苏韬才要训斥他,贾琮先问道:“那他们做什么要拆伙?他们都不是土匪。再说,做黑生意的人拆伙拆得不顺利,就应当选个人少之处正儿八经斗个群殴来解决问题此事,哪有上衙门打官司!” “不错。”陈瑞锦思忖道,“唯有这一件古怪。除此之外,悉数为寻常绿林事。两下里谈不拢,各自带人马来真刀真枪打,谁赢了算谁的。换一处就对了。” 苏韬道:“特意选在衙门口打,无非是打给我瞧的罢了。” 苏澄又探头出来:“打给我爹瞧做什么?难道还能把我爹吓跑了不成?他们当朝廷大员是什么?” 陈瑞锦道:“那两个撺掇起哄的呢?师兄且审审。假扮武艺平平的那位当与幕后之人有瓜葛。” 贾琮道:“那个人,瑞锦你帮着审审吧。此人怕是有来历,师兄这种官老爷未必能对付得了。” 苏韬恼道:“我为官二十载,对付了多少贼盗犯人!” 贾琮忙陪笑道:“小弟不是那个意思!那人可能是受到过什么特别训练,师兄极少接触到这类犯人,瑞锦比较有经验……” 话还没说完,有个衙役喊着“不好啦~~大人~~不好啦~~”跑上堂来扑通一声跪下喊道,“大人!方才抓的那两个犯人都死了!” 680.第六百八十章 两个在人群中起哄之人死于牢狱, 苏韬等人立时赶了过去瞧。显见是灭口, 伤处就在心脏。苏澄本来也跟在后头,一瞧见尸体便不自在, 闭眼忍着。贾琮瞧着好笑,道:“你又不上战场, 不爱看就别看。”打发她走了。 陈瑞锦俯身查看伤口,道:“凶手狠厉, 一刀毙命,但力气不算大,不是个练家子。” 贾琮摸下巴道:“那就不是什么外来人口了?哎呀,凶手就在衙门里头嘛。” 苏韬立时命搜查凶器——自然是台湾府带来的人搜去;又将全部衙役招来问话。这些衙役皆是刚当差没多久的, 个个喊冤喊得比打雷响, 一问摇头三不知, 也不曾露出什么破绽。苏韬一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瑞锦在旁低声道:“这些瞧着都不像是有胆子杀人的。” 贾琮四面张望片刻, 转身拉着师爷问道:“敢问苏大人为何找不到合适的衙役?年轻有志气的小伙子为何不来做?” 师爷道:“嫌弃俸禄少。” “难道做别的比做衙役赚钱多很多?南昌府还没有那么富裕吧。” 师爷摇头:“因为从前的衙役赚得多,如今忽然少了, 我们大人还不许他们作威作福。做衙役的好处都没有了, 谁还做呢。” 贾琮嘴角一抽:“从前那些衙役既然不干了, 如今都干什么去了?坐吃山空?我不信他们当了多年硕鼠还能踏踏实实做别的活计。” 师爷长叹一声:“贾先生, 实不相瞒。我们大爷别的都不怕,这个才是最头疼的。谢大人的衙役都到谢家的产业做事去了。” “哈?谢家的产业?谢鲸没回京城去?” “他虽回去了,谢家还有许多产业在这儿呢。” “噗……”贾琮哑然失笑,“那他们有没有做什么不太好的事啊?比如偷税漏税、以次充好之类的。” 师爷又叹:“岂止。还有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我们大人手中没多少人,又碍于颜面、不大好整治。” 贾琮一愣:“颜面?他们家与苏家有交情么?” 师爷飞快的觑了苏韬一眼,见他一心问案,乃低声道:“才到任就把前任的产业查了,恐怕名声不好听。” 贾琮好悬没噎死!“本末倒置!苏先生也不管?” 师爷望天:“老太爷不管。” 贾琮微微皱眉,转身向苏韬道:“我先去见见先生,给师兄留几个人吧。”苏韬点头。贾琮两口子遂往苏府而去。 寻常知府家眷多住在府衙,苏家人口多家当多、后衙住不下,遂就在衙门左近另买了一处宅院。贾琮见苏韬险些遇上暴动、又挂念什么名声,难免有几分提心吊胆,怕苏铮老头过得不好。才进了苏府大门就知道自己多虑了。这宅子布置得十分精巧,拿后世的话说就是典型的南方特色。正厅之中很是风雅,设了几件古董皆无价之宝,挂的帘子看着素净、细看俱为缂丝缎子。贾琮向媳妇儿低笑道:“老头还是挺享受生活的。” 陈瑞锦也低声道:“怕是有什么缘故。苏老大人又不是公侯府出身。在京中时你们孝敬得还不够多的?也不见他拿缂丝缎子挂门帘儿,怕糟蹋东西。”贾琮眼神动了动。 不多时,有个在京中就跟贾琮熟识的老仆匆匆出来相迎,含笑上前打千儿:“琮三爷,您可来了!” 贾琮忙问:“先生可好?” “好、好!”老仆道,“老爷让奴才来请三爷三奶奶过去。” 贾琮觉得这老仆表情有点微妙,琢磨了会子问道:“先生等了我很久么?你怎么说‘可来了’?” 老仆道:“先生没料到三爷来得这么早。” 贾琮鼓了下脸:“他是写了信给我、还是猜到我会来?” 老仆笑道:“老爷说,琮三爷既是在蜀国过的年,年后回南边少不得经过江西。” “哦。” 遂跟着老仆到了苏铮院中。只见老头精神尚好,正坐在院中吃茶。贾琮两口子上前见礼,有下人送上茶点来。说了些冷暖之言后,贾琮乃将方才知府衙门口那事同老头说了一遍。 苏铮闻听皱起眉头:“如此狂妄?” 贾琮道:“那事儿疑点特别多,我还没有头绪。对了,先生,师兄不整治上任知府留下的烂摊子?” 苏铮哼道:“他既怕毁了名声,就让他忍着。看他忍到何时。” 贾琮撇嘴道:“先生,他多忍一日就有许多百姓多苦一日。” 苏铮道:“早年谢鲸在时不是更苦?百姓里头虽有良善知恩之辈,也少不得欺善怕恶之徒。再说,燕王的人马都上山里头剿匪去了。” “那您老怎么不让我送些人来?” 苏铮慢悠悠的道:“你师兄虽在数地为官,皆不曾遇上民强似官之状。不让他吃点子苦头,怕是得比我老头子还迂腐些。”乃咳嗽一声,“他那个死要面子的毛病得治治。” 贾琮嘴角一抽:“合着您老是修理他呢。罢了罢了,您是老大您说了算。” 苏铮问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身边只跟着二十来个。想要更多随能调来。管保一个抵十个。” 苏铮点点头:“既这么着,外头那些打架斗殴、争什么酒楼的小事,暂且不用管了。今儿你们当众杀了两个人,已够让什么绿林中人忌惮一阵子。” 贾琮思忖道:“先生,那事疑点太多了,我觉得还是早些查明的好。” 苏铮瞪了他一眼:“让你撂着就撂着。” 贾琮一缩脖子:“是、是!” 苏铮清了清嗓子,道:“喊陈丫头——” 陈瑞锦见他们师徒俩说话儿,只在旁安静坐着。闻听喊她,忙站了起来:“先生。” 苏铮摆手:“坐着说话。”陈瑞锦微微万福,坐了回去。苏铮道,“你是武艺高强不是?” “是。” “领人去把朱紫街上的雏龙斋查封了。” 贾琮忙说:“先生,我去!” “让你媳妇去。”苏铮道,“你那两下子,明眼人一看就是花拳绣腿。” 贾琮摸了摸鼻子:“要打架给人看么?” “不必。只依着规矩查封了就好。” 陈瑞锦问道:“雏龙斋是谁家的?做什么的?” 苏铮道:“整条朱紫街上唯一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在最东头。便是定城侯府的产业。” 贾琮有几分好奇,眨眨眼:“先生,我跟着去瞧热闹总行吧。就算是女土匪出山也得带个军师不是?” 苏铮道:“你留着,我还有事同你说。”又向陈瑞锦道,“雏龙斋隔壁那家铺子叫多宝楼,是个银楼,你也给我查封了。”他想了想,命人取文房四宝来。乃提笔列了张单子交给陈瑞锦,“或是你今儿先去看看,若是时辰来得及、立时依序封了,来不及就明儿再去。横竖须得一溜儿封完。” 陈瑞锦接了单子,口里答应着。贾琮瞄了一眼,竟有三四十个之多,不禁咂舌:“这么多!都是他们家的么?” “都是。纵然不挂他们家的名头也是他们家的产业。” 陈瑞锦道:“不过四十来个,这会子去就来得及。” 贾琮道:“只是拿什么名头查封呢?师兄的名头么?” 苏铮道:“亦可,随你们便宜。我管你们拿什么名头呢。” 陈瑞锦略一思忖,含笑道:“我知道了。”乃起身行个礼走了。 贾琮眼睛一直跟着她出了院门,便听苏铮抱怨道:“还是你们这几个小子管用!连娶的媳妇都是管用的。你师兄只能做个太平老爷罢了。” 贾琮哈哈笑道:“他不过是早年太平惯了。再说,您老要不是被我们念叨了这么些年,也有点迂。” 苏铮瞪了他一眼:“找打是么?” 贾琮抱头:“先生饶命!”乃问他留自己下来何事。 苏铮轻叹一声,低声道:“我问你,可知道七皇子在哪里?” 贾琮一愣:“哈?怎么忽然扯到七皇子上头去了?” 苏铮道:“谢鲸与你师兄交接公务时,托你师兄照看他们家的产业。那会子我们家才刚到南昌府,哪里知道他们家竟是那般做生意的!便答应了。他又来见过我,说是没法子,得挣两个钱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找到七皇子,还能养活他。” “他大爷的!”贾琮忍不住骂了声粗话,“跟我玩这一套!”当年戴权等人送七皇子入荣国府之事,为着少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安全的考虑,只悄悄告诉了林海、并不曾告诉苏铮。谁曾想定城侯府竟打了这个擦边球。忙告诉说,“先生让他耍了!他同你说七皇子之事便是试探你呢。你若茫然不知,他就顺手牵羊……额,就坡下驴、蒙一个是一个。”乃顿了顿,“七皇子跟他们家早没干息了,是我们家在养着。早年不知道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故此没敢告诉先生。” 苏铮一惊:“你们家养着?” 贾琮哼道:“是他们家送到我们家来的!竟在您老跟前装大瓣蒜。他这是以为我们爷俩多没沟通效率啊。孩子如今好着呢,前两年同谢家翻了脸——谢家想让他宣扬身份出去、然后上太皇太后和小圣人跟前弄块地盘做耍子、好让他们当老国丈国舅爷。七皇子不愿意,就闹崩了。” 苏铮恼怒,拍案道:“大胆!当七皇子是什么?” “工具呗~~自己闺女与皇帝生的儿子,不就是皇子外家拿来弄权势地位的工具?亏的您老还给他们面子。我看师兄就是在地方上迷了脑袋,远远低估了皇亲国戚的无耻程度。地方土豪能有几个无耻到这份上的?有这么不要脸的早都进京了。” 苏铮瞥了他一眼:“你自家也在京城呢。” 贾琮嘿嘿两声:“我们家也不要脸的紧。不然早让人踢出京城了——不,国公府出京肯定就是发配了。”乃叹道,“我们家实在是不得已啊!” 苏铮越想越觉得这个当上得憋屈,黑着脸生闷气。贾琮赶忙劝了半日。苏铮哼道:“本来只想着,教训一下让他们日后好生做生意便罢了。如今看来,须得连老账一道算。” 贾琮抚掌:“先生威武~~” 那一头,陈瑞锦领着人上朱紫街查铺子去。东边第一家委实就是雏龙斋,好大的店面!有旁的铺子四五个那么大。再进去一瞧,不禁深深吸气:早料到这铺子的东西必然贵,不曾想贵到那份上,比寻常的铺子贵了足有十倍。偏这铺子里生意极兴隆,许多人在里头买东西。只是瞧着皆不像富贵人家的子弟。 她乃寻了个书生悄悄打听道:“先生,这铺子东西如此之贵,可还有别处买文房四宝么?” 书生看了她一眼:“大嫂是外地人吧。” “不错。” 书生低声道:“眼看快要府试了。来买笔墨的皆是要考试的秀才。” 陈瑞锦奇道:“江西的秀才都如此富庶么?”乃打量了他两眼——袖子上显见有个补丁。 书生好悬掉下泪来:“大嫂不知道……江西府试,唯有用他们家的文房四宝才许考试,不然连考场都进不去!” 陈瑞锦皱眉:“不会吧。苏大人官风最正不过的,岂能做这等事。” 书生叹道:“苏大人不过是个小小知府……”他又压低了声音道,“人家这铺子的来历不浅,苏大人哪里惹得起。” 陈瑞锦摇头:“你们大约是让定城侯府吓唬太久了。”书生一愣。陈瑞锦微笑道,“先生放心,今年府试,断乎不会非要你们用这家的东西不可。”又看了看他,“先生若买了东西赶紧退掉。” 书生将信将疑,半日才迟疑道:“不知大嫂……” 陈瑞锦一笑,拍了两下手。左近的特种营兵士便围拢过来。陈瑞锦大声问道:“管事的是谁?” 掌柜的瞧出她气度不俗,赶忙跑上前来打千儿:“这位奶奶有何吩咐?” 陈瑞锦从怀中取出一面牌子在他跟前一亮:“认得字么?” 掌柜的一瞧,竟是“锦衣卫”!吓得腿肚子都哆嗦了:“认……认得!大人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陈瑞锦微笑道,“赶紧让客人都出去。下官奉圣人口谕查封你们这铺子。”四周的客人皆哗然,方才那个书生“嗷”的喊了一嗓子。 掌柜的微怔了片刻,拱手道:“圣人怕是不会管这些小事吧。” “圣人自然不管这些小事,”陈瑞锦悠悠的从怀中掏出一把火枪来,“我管。” 681.第六百八十一章 话说陈瑞锦立在雏龙斋当中拔出火枪来, 吓得那掌柜的赶忙陪笑:“大人,有话好说!” 陈瑞锦含笑瞧了他会子道:“送客人散了吧。” 掌柜的赶忙招呼伙计驱散客人。只是不知他们哪里来的底气,轰人轰得趾高气昂。有个秀才已四十多岁了,本已跑了出去,又咬牙钻回来, 硬凑到陈瑞锦跟前拱手道:“这位大人……不知府试?” 陈瑞锦道:“本官就是来查他们强逼士子用自家文房四宝的。”众秀才脚下一滞。陈瑞锦朝四周打量几眼,冷笑道,“你们东西卖什么价钱本是店家自由, 朝廷管不着。”乃抖袖子指着北方, “连朝廷春闱都不曾如此蛮横霸道。谢家再高贵、还能高贵过去天家不成?” 掌柜的顿时松了口气,上前满脸堆笑打千儿:“大人, 我们并不曾强逼各位秀才用我们家的物件儿。不过我们的物件儿极好、使着便宜……” 方才在店中同陈瑞锦说话的那秀才忽然腰杆子一拔、几步跑过来冲着掌柜的脸上“呸”了一口, 指着他道:“你们的笔掉毛、买十支都写不完考试,墨块子磨出来又涩又满是末子,你们的纸渗墨、用你们的墨就不知渗成什么,你们的砚台不过是寻常石块砸个凹口!你竟然有脸说你们的物件儿好?” 掌柜的满面狰狞, 抬手往秀才脸上打去。那秀才骨头也硬, 笔直站着不躲不闪。一个护卫闪到秀才跟前, 飞起一脚踹中掌柜的巴掌, 硬生生把掌柜的整个人都掀了个趔趄。掌柜的抓着巴掌哎呦哎呦直叫唤,四周秀才一阵起哄叫好。掌柜的脸皮涨成猪肝色,指着秀才们吼道:“短命鬼!苏大人是我们东家的朋友!” 众人齐刷刷去瞧陈瑞锦。陈瑞锦哂笑道:“苏家三代科举,苏老太爷乃当世大儒,岂能与贪赃枉法之徒结交。苏大人这半年没动你们,不过是以静观动、以感辩奸罢了。你们东家还做梦呢!”秀才们闻听顿时欢呼起来。数十人竭尽浑身之力大喊,声音皆从心底而出、振聋发聩。陈瑞锦并护卫们闻之不禁动容,有的护卫莫名红了眼眶子。 掌柜的脸上这会子方又得了一丝惧色,霎那间又隐去,冷笑一声拱手道:“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从来不曾有违国法。官府老爷看上我们的物件儿那是老爷们的事,不与小店相干。” 陈瑞锦淡然道:“你们东家违了法、东窗事发,朝廷要查封他的家产,也不与本官相干。本官奉命行事罢了。”乃喝到,“封店、查账册子!” 此店有十六扇格子门,几个护卫立时出去先封起旁边的几扇。秀才们又欢声雷动。几个伙计急了,上前欲拦着,皆让护卫们甩在一旁。掌柜的朝一个小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撒腿往后头跑去。不多时,里面出来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个个太阳穴鼓鼓的、显见是练家子。 陈瑞锦轻轻一笑,反倒将火枪收了起来,道:“我也有日子没练手了。”她左近的护卫本来已拦到她跟前,闻言立时哗啦啦往她身后一撤,嘴角含笑。陈瑞锦迈步朝打手们走去,打手们慢慢围成个半圆。有个打手头目才刚伸手欲抱拳,想是预备依着绿林规矩道个万儿;不料脖子上猛然挨了一脚,立时撑不住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咚”一声仰面砸在身后的桌案上。不待旁人回过神来,陈瑞锦已连着踢倒了四五名打手。围观的秀才们又大声拍掌喝彩。 半圈打手都已滚在地上后,陈瑞锦望着掌柜的嫣然一笑:“还打么?” 掌柜就僵笑了笑:“不……不打了……” 几个护卫便拱手道:“各位秀才,此店查封,还请往别处买东西。” 秀才们纷纷喊道:“多谢大人!”个个笑得如中了举一般出去了。只是也不肯离开,都在围在店外瞧。 陈瑞锦乃问掌柜的:“账册子呢?”掌柜的眼珠子转了转,陈瑞锦又把火枪取出来在手心转了两圈,咳嗽一声。 掌柜的思忖片刻,试探道:“大人,不知七皇子?” 陈瑞锦淡然道:“没了。” 掌柜的大惊:“什么?!” “七皇子旧年已没了,故此谢鲸调离江西、燕王清查定城侯府。”陈瑞锦正色道,“我若没猜错,谢鲸早年以为七皇子能分封在江西?”掌柜的双腿一软,跌坐于地。陈瑞锦含笑道,“现在交出账册子还来得及,横竖你们不过是从犯,株连九族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年义忠亲王坏了事,里里外外大概也死了有几千人吧。” 掌柜的张嘴吭哧吭哧喘了几十口粗气,颤抖着爬起来,径直搬起一张椅子垫脚,爬上去从一个大木柜顶上掀下一捆书直砸在地上。他又爬下来,这会子已不抖了。乃解开捆书的绳子,众人已看见书皮上都写着“史记”。掌柜的从里头翻出一叠书皮破损的《史记》,一册册翻来瞧了、有清点过数目,乃双手捧着送到陈瑞锦跟前:“这些就是我们的账册子。” 陈瑞锦含笑道:“你这么聪明的人当真不多见。” 掌柜的忙跪倒磕头:“求大人网开一面,小人不过是东家雇来看店的。” “好说,我也不想造什么杀孽。”乃命人捆好账册子收走。第一家店顺顺当当封了。 陈瑞锦记性好。走出雏龙斋她便发现,对面那家叫“锦绣满堂”的绸缎庄正是苏铮给的单子最后一家。再举目张望这朱紫街上的店铺招牌,不禁暗骂定城侯府贪心太过——合着一整条街上九成是他们家的铺子。又看那些秀才都没走,围在四周望着她、个个目光灼灼、眼眶含泪,不禁慨然。乃朝他们拱了拱手,起身朝隔壁的多宝楼而去。 遂依序从头到尾封查了一遭,四十二家铺子悉数贴上封条。拿先义忠亲王来吓唬掌柜的极奏效,账册子多得拿不了,有个米行掌柜的干脆献上一辆小车来拉着。从雏龙斋出来的那帮秀才一直跟着他们。有一位临街赋诗后,旁人纷纷跟着赋起来。陈瑞锦他们走时,满街都是瞧热闹的。最后也不知哪个起了头,众人齐声高喊“苏大人青天大老爷——”喊声直上九宵。 回到苏府,陈瑞锦交代了那一车的账册子。苏铮大喜,极赞她“会办事、靠得住”。贾琮颇有面子,坐在旁洋洋得意、比夸他自己还欢喜些。乃命人去喊苏韬。 等了半日,苏韬没过来,说是还在审衙役呢。却看苏澄气鼓鼓跑了回来,直跑到苏铮跟前告状:“祖父!我爹问不出凶手也找不到凶器,我好心提醒他、话还没说完他便撵我走!” 贾琮眉头挑了挑:“这么久还没找到凶器?不能吧。” 苏铮问孙女道:“你提醒他什么?” 苏澄哂笑了一声,抱着胳膊坐下道:“我说,我在评话里头看到——本想提醒他凶手多半是不被注意的人,他没让我说完便大声喝我。我便赌气跑回来了。” 陈瑞锦思忖道:“我瞧着,那些衙役也并不像凶犯。” 苏铮道:“杀人得不少力气,这些衙役也都是前两个月刚来,若有细作极容易。” 苏澄在旁扬着小脸蛋子道:“依我看,这些衙役皆不是凶手。我老子白眉赤眼的耽搁了那么多功夫审他们。” 苏铮最惯着她,捋着胡须含笑问道:“哦?是何缘故?” 苏澄正色道:“祖父你想:今儿有人上衙门闹事、让我爹抓了两个有起哄之嫌的人对吧?这两个人忽然就被灭口了对吧?凶手还是衙门里头的对吧?衙役都换了三拨了,人家要安插奸细何至于最末才安?” 苏铮有些听不明白:“前头都明白,怎么不能最末才安插奸细?” 陈瑞锦却眼神一动:“澄儿说的是。要安插奸细委实会早些、或不能直愣愣的插在衙役中——过于显眼。苏大人那衙门里头必然少不了旁人,什么门子、茶房之流。” 苏澄接口道:“还有扫洒庭院的、掏茅厕的、赶马车的。” 贾琮道:“知府衙门不是有六房?” 苏澄懒洋洋道:“都空缺着呢~~谢鲸的人都走啦~~” 贾琮哑然失笑:“合着师兄如今还是个光杆司令啊!那还不赶紧招人?” 苏铮哼道:“招什么?他不把谢家整治了,哪里立得了威。招了满屋子的也无用。” “您老说的对。”贾琮望着阶前堆积成一座小山账册子,“他就没带着些自己的人么?这么多账册子一时半刻哪里查得完。” 苏澄急道:“祖父,可要打发个人去提醒我父亲?” 贾琮道:“我去吧,就说是先生命我去的,免得师兄没面子。” 苏铮想了想:“也好。你们问案时顺带告诉他定城侯府在朱紫街的铺子已全都查封了。” “啊?” 苏铮道:“谢鲸与绿林人往来极密,那两个什么打酒楼官司的,虽未必是他们家在后头主使,八成与他们家有瓜葛。” 苏澄立时拍手:“我心里早就猜到了!只没想起来说罢了。” 贾琮好笑道:“你又知道了?” 苏澄脆生生道:“谁利益受到威胁、谁就会抢先出击。我父亲接了谢鲸的知府大印,最损他的利益。” 贾琮点头:“言之有理。”乃起身要走。陈瑞锦便跟他一道去。 二人到了知府衙门一瞧,苏韬正在问那个跑上堂来报信的衙役,问得那人嚎啕大哭喊冤。贾琮凑到他跟前耳语道:“师兄,先生打发小弟来提醒一声,那些扫地的烧水的看门的掏茅厕的都有嫌疑,尤其是从谢鲸任上留下来的。”苏韬愕然,显见没想过。贾琮低叹一声:这个师兄从没被人特意对付过,没有防人之心。 遂立命台湾府带来的护卫们将衙门里头的各色杂役全都召集起来。这些居然大半是谢鲸任上留下的。苏韬遂一个个审问。他正问着呢,陈瑞锦忽然半大的声音同贾琮说:“方才我做的那事儿,可要告诉师兄?” 苏韬听见了,扭头来问:“弟妹做了何事?” 陈瑞锦道:“老爷子打发我领人查封了朱紫街上四十二家铺子,都是定城侯府的。” 苏韬奇道:“他竟让你查谢家的铺子?早先不是说先写信给谢大人、让他们家自己改的?” 贾琮嗤笑道:“他自己改?开玩笑,你们的信他们必是当作没看见的,随手就丢到炭火里烧了。” 苏韬忙问:“既是朱紫街的都查了,可查了雏龙斋没?” 陈瑞锦道:“头一家就是雏龙斋,掌柜的老实,将秘账册子悉数交了。” 苏韬不觉笑开眉眼来:“亏的查了他们家。不然,眼看要府试……”他没脸说下去,只摇摇头。贾琮翻了个白眼。 遂又审了一回杂役,依然不曾审出什么来。又不能把他们悉数关押在牢房,天色又晚了。无奈,只得先放他们散去。 苏韬与贾琮领着护卫先回苏府,陈瑞锦说她要在衙门里头再转两圈。眼看着衙役们都走了,大堂前后寂然无声。门子早早吃了晚饭,坐在门口打盹儿。便听有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扫地的老胡头。 老胡头道:“我这老风湿病又犯了。趁这会子天还没全黑,想是有药铺子还没关门呢,我去买二贴膏药来。” 门子道:“您老这么大岁数了,也留神些。” 老胡头叹道:“不过一把老骨头,活到哪日算哪日。”遂拄着拐杖慢吞吞走了。 出了府衙大门,转过街口去,他脚底下忽然快起来。拐杖也不用了,只拎在手上。再走过一条街,老胡头步子更快了,简直可脚下生风。 穿街越巷走了半日,来到绳金塔左近,四面张望几眼,他径直走进了一座酒楼,正是白天来打官司的那两位所争的长丰楼。殊不知陈瑞锦一直暗暗跟着他。到了长丰楼跟前,本欲闪进楼去。她忽然有种不妥之感,颇似旧年在那狴犴大宅门口。遂硬生生止了脚步,只闪避一旁暗暗候着。 老胡头在里头呆了有小半个时辰,又腿脚伶俐的走了出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药膏,简直比仙丹好使。只是那膏药时效不长。待拐进府衙门口那条街,他又得使拐杖了。 682.第六百八十二章 扫地的老胡头才刚走进知府衙门便让陈瑞锦给抓了, 老头子面如土色。乃丢给下头的人去审问,三奶奶自己回到苏府客院。贾琮从屋里迎出来,拉着她的手道:“这种跟踪非大神级嫌犯的工作能不能给他们做去?晚饭又是胡乱塞了几块点心。晚饭本是极要紧的一顿,该好生吃才对。”陈瑞锦本欲答话,抬目一瞧他显见还有什么没说完, 便等着。憋了会子,贾琮终于说,“你已不是什么护卫了好吧。” 陈瑞锦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今儿此事倒是亏的我去了。”乃命铃铛去厨房弄些粥菜来, 一壁将方才在长丰楼门口莫名感觉说了。 贾琮琢磨了半日, 拍手道:“眼前放着地头蛇呢!问杨二伯不就好了?” 一时铃铛取了食盒来,贾琮陪着陈瑞锦吃了点子宵夜, 二人一道去瞧审老胡头。护卫们使了许多法子, 皆不曾问出话来。贾琮看此人眼神刚毅讥讽,知道他背后之人洗了他的脑,怕是威逼利诱都难有用。遂想起后世一种审问间谍的法子,悄悄说与陈瑞锦。陈瑞锦道:“明儿还问不出来就使这法子。”贾琮“嗯”了一声。 次日一大早, 贾琮两口子直奔杨二伯家中。到了那儿一问, 老爷子下地干活去了。便跟着他孙子赶到田里。举目一望, 豁然开朗。地上如锦缎般一块块新绿色, 当中缀着头戴斗笠的农夫,田间地头杂开着红黄蓝紫色大簇野花,远处山峦呈青黛色,日光投下来暖人心脾。并有池塘清浅,十几只大白鹅混入鸭群,叽叽嘎嘎的好不热闹。贾琮兴致上来了,扯开嗓子唱了首前世幼儿园时期学的歌曲,《我们的田野》。亏的他记性好,整整五段歌词一个字没忘。 一曲唱罢,笑问陈瑞锦:“唱的如何?” 陈瑞锦奇道:“你唱过那么多小曲儿,唯有这首好听!” 贾琮怔了两秒钟,哈哈笑道:“原来你不爱听流行调子。这样的我有许多呢,回去慢慢唱给你听。” 说话间杨二伯已过来了。挽着裤脚、摘下斗笠拿在手里,活脱脱一个老农民。贾琮笑迎上前去作了个揖道:“您老还会这个!” 杨二伯道:“这么大岁数,该会的都会。”乃引着他们在田埂上走。 贾琮遂打听长丰楼,道:“听说东家是个替杀手拉皮条的。” “绳金塔那个长丰楼么?知府老爷连那个都不知道?”杨二伯道,“早年那个总兵徐宏死了大概两三年,那个楼就有了。原先那块儿也是座酒楼,新东家将早先那酒楼拆了重修,改名长丰阁。” 贾琮一愣:“不是楼?” “‘阁’了不少年,六年前换个东家,方改叫‘楼’的。” “啊?为什么?” “先头那东家上了岁数,把酒楼卖了回老家养老去。”杨二伯道,“虽名头换了一个字,依然是给绿林人做买卖使的。如同集市一般,各色买卖都有,并有各色暗语。若有人不知道的,酒楼的伙计便教他们。做中人或是拉皮条抽头自然少不了的,还帮着双方讨价还价。” 贾琮懵了懵:“等等……您是说,六年前那个前东家老了、他就把酒楼卖给了如今的东家,姓陆,可对?” “对。” “这姓陆的老头与前头那东家什么关系?” “没关系,一个卖一个买。” “连招牌都只是象征性的把‘阁’换成‘楼’?里头的伙计换人没?装潢摆设从新布置没?” 杨二伯想了想:“倒是换了些新门帘窗帘之类的,并没有大动。姓陆的买下那酒楼原本也是为了买下绿林生意,自然囫囵接了。” 陈瑞锦立时道:“这个未必是买卖,说不得背后另有东家、换个管事罢了。” “不错!”贾琮道,“从前的东家和如今的陆老头都只是掌柜的。这才能解释昨日那姓陆的犯二、跑到知府衙门门口去打群架。没有哪个做生意的会那般挑衅官府。苏大人再好性子,终归是一方父母官。背后的东家为着别的目的,命陆老头和那个矮子上衙门口踩知府大人的脸。杨二伯您听说了没?昨天那事。” “听说了。”杨二伯道,“我瞧着也古怪的紧。莫非是苏知府要办他们酒楼、他们不痛快、示威去了?” “没有啊!”贾琮道,“苏大人到昨天为止都还没想着办他们呢。” 三人遂各自思忖起来,一路走回了杨家。杨二伯领着他们在院中竹椅上坐了,问他两个侄子如何。老头儿时常去台湾府溜溜,杨嵩常见;杨衡乃是海盗,已许久不见了。贾琮遂将北美传来的战报说与他听。杨二伯喜道:“二牛这功劳可是极大了?” “岂止极大!”贾琮笑道,“元勋级别了。水军本就是他建立起来的。” “安儿呢?在那个什么马来国如何?” 贾琮拍大腿道:“你们家杨安哪里像是杨二哥的儿子!反倒更像杨大哥养的。如今已是大官了。” 杨二伯眼神一亮:“多大?” 贾琮想了想:“知府兼将军吧。” “哎呀我家安儿有出息!”杨二伯喜得手舞足蹈,喊道,“今晚杀猪!” 贾琮陪着老头欢喜了一阵子,又将话题转到长丰楼上来,问道:“那楼里会不会有什么机关之类的?类似于冲霄楼铜网阵。” 杨二伯取出烟斗来点上,道:“岂能没有?不然人家将最早那酒楼拆了新建作甚?” “说的也是。什么陷阱啊夹层啊偷听的铜管子偷看的镜子断乎少不了。”贾琮托着腮帮子道,“我想想……咱们昨儿若没过去,那些打架的绿林人会不会顺手给苏师兄一下子?”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那还了得?京城立时调兵过来平了长丰楼。再有,单凭昨日被灭口那位的功夫,想趁乱偷袭一支箭袖容易的紧。你师兄又大刺巴拉在门口立着,身边还没有得力的护卫。人家若有那心思,等不到我们过去他早已死了。” “对啊,他既是武艺那么高,难道专门负责起哄么?” 杨二伯忍不住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哎呀,忘了告诉您老。您帮我们想想是个什么缘故?”贾琮赶忙将昨日经过细述了一遍。 杨二伯一听就说:“安排一个武艺高强之人打群架、却并不拿出本事来、还假意挂彩,显见是为了下黑手、不让人知道。想杀的大约不是苏大人。且那人想必武艺不差,寻常花拳绣腿怕是杀不了他。” 陈瑞锦忙问:“苏大人身边有得用的保镖没有?” 贾琮道:“没有。他身边不是就那么几个不顶事的衙役么?个个浑身无力,最多能杀只鸡。” “这就古怪了。”陈瑞锦思忖道,“杨二伯所言极是。那起哄之人便是欲引得打群架的与苏大人闹起来,目标多半在苏大人营中。那个老胡头武艺平平、杀不了那人,才闹了那么一出。” 贾琮摊手:“太平镖局派的几个镖师都跟着苏先生呢,没闲人去护卫师兄。”他忽然又起了一个念头,“既是长丰楼专做各色绿林买卖,会不会这事就是一桩?我是说,那个矮子和陆先生并没有要拆伙的意思,他们跑到知府衙门打群架不过是为了演一场戏,好给起哄的那人制造机会。” 陈瑞锦道:“只怕知府衙门里头还有旁的人物。”她又想了想,“我昨儿竟是没瞧出来谁有那个本事?” 贾琮笑道:“人不可貌相。世上高人很多,江西当了这么多年的绿林首都……哎呀,知府衙门反倒容易藏心性有趣的绿林高人。” 陈瑞锦见他眼珠子咕噜噜转,含笑道:“起了什么鬼主意?” 贾琮笑嘻嘻道:“莫忘了,我师兄是朝廷派下来的知府老爷,且是位清官、能官。昨日那两位既是亲自跑来衙门打拆伙官司,知府老爷岂能不作为?那还算得上清官、能官么?”他乃站起来向杨二伯作了个揖,“二伯,你们家有什么得用的子侄没有?” 杨二伯瞧着他:“你想做什么?” 贾琮道:“我觉得长丰楼那生意不错,想自家抢来。只是得有拿得出手的绿林人压阵,不然怎么抢?” 杨二伯横了他一眼:“想的容易。多少年了大伙儿都在长丰楼谈生意,早已习惯。” “习惯可以改嘛~~改一个习惯只要四个月。”贾琮招了招手,“当面锣对面鼓的在长丰楼对面开家酒楼呗~~” 杨二伯道:“人家客人都不进去。” “二伯放心。”贾琮笑如招财猫,“纵然刚开始不进去,后来一定会进去的。您只说有没有人吧。” 杨二伯想了会子,道:“人倒是有。你小子当真能抢到长丰楼生意?” “能~~”贾琮打了个响指,陈瑞锦瞧着他微微一笑。他们两口子又向杨二伯请教了半日绿林事,告辞回苏府去了。 回来一问,那个老胡头果然硬起的很,什么都没说。苏韬正欲命大刑伺候,可巧贾琮赶了回来,拦住了。乃选了一间静室将此人关进去,不许任何人同他说话。 这日下午,苏韬让全体衙役都到跟前来,命每人亮开嗓子喊几声。有个衙役问道:“老爷,喊什么?” 贾琮立在苏韬身后,闻言便站出来道:“就喊:瞧一瞧看一看啦~~又香又甜的山东大苹果啦~~不香不甜不要钱啦~~” 衙役们莫名不已,都望着苏韬。苏韬咳嗽一声:“就这么喊吧。” 众衙役遂挨个儿喊了起来,犹如在知府衙门做起了小买卖。听了一遍,贾琮指着一个嗓门儿又大又亮的衙役道:“就他吧。” 苏韬点头,将此人招来身边,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末了问道:“你能办到么?” 衙役们昨日已见识到了贾琮等人的本事,又听说大老爷昨儿查封了整条朱紫街的谢家买卖,只当这南昌府也要改朝换代了,跟着苏大人断乎有好处。遂拍胸脯大声道:“大人放心,小人定然喊得连他们酒楼顶上都能听见!” 苏韬点点头,遂命他领头儿,带几个衙役上绳金塔下走一遭,同去的还有四名台湾府的特种营兵士。一行人径直进入长丰楼,领头的衙役亮开嗓子大声喊道:“这酒楼的客人都散啦散啦散啦——长丰楼两个东家打官司,昨儿已上知府衙门告了状啦——两位东家要拆伙,如今账目不清不楚。知府大人有命,先暂且封了长丰楼——等账目查明白了、两位东家的官司了了,该谁得酒楼谁得酒楼、该谁得银子谁得银子——都散啦散啦——这几日不做生意啦——” “轰——”酒楼中一阵喧哗。那陆东家急忙忙跑了出来,迎着衙役们连连施礼:“各位差官,我们酒楼账目清明,且我已预备好了字据,明儿就欲呈给老爷去。不必关小老儿的酒楼。” 这衙役调着高嗓门道:“这个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横竖我们只听老爷之命,他说要封就得封。昨儿不是陆东家你亲自过来打官司的?” 陆东家跌足:“委实是小老儿过去打官司的,可……” 衙役打断道:“却又来——本是你自己来打官司的不是?如今我们老爷正经查案呢,你还废那许多话作甚?你上别处打听打听,哪家老爷打你们这等争夺产业的官司不得先封了产业?万一你恐怕理亏、趁这几日改动账目贪墨合伙人的银子呢?”乃喊道,“封了!” 他身后几个衙役立时动起手来,挽袖子贴封条。这衙役嗓门果然大,满楼的客官皆听见了。从道理上说,人家老爷委实没做。既是要夺产业打官司,可不就得先封了么?再说,这会子满楼都在议论:昨儿苏大人打发一伙人,背着火枪、领头是个武艺高强女子,封了谢家四十二家铺子,眼下又亲眼看见楼下立了四个面冷如霜、手持火枪的汉子。俗话说民不跟官都,犯得着这会子同知府老爷做对么?于是乎,满楼的宾客哗啦啦的全走了。那陆老头心知此事绝非衙役们说的那般冠冕堂皇,实在拦不住,只嗐声跌足、全无对策。不多时,客人都走光了。衙役们遂雄赳赳气昂昂封了长丰楼。这几个衙役昨儿如同病猫似的,这会子颇有点子如狼似虎了。 683.第六百八十三章 苏韬命人查封了长丰楼,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次日,那姓陆的跑去知府衙门打听,却看衙门口贴了两张告示。东边那张,上头两个极显眼的大字:招聘。知府衙门当有六房典吏,原来那些都跟着谢鲸跑了,如今只仗着苏韬自己从荆州带来的师爷办差;衙役也是换了三拨。如今苏韬大人征招书吏衙役, 意欲补齐府衙人手。 西边那张也是招聘,不过是招聘临时的查账先生。上头写着:已查,本府治下有违法商户多家,以次充好、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今欲彻查其账目,极缺人手云云。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查前任知府谢鲸家的产业。 这些年来让谢鲸那个雏龙斋憋出满腔怨恨的读书人极多,告示一贴出来便有许多人排着队求见、愿为苏大人效犬马之劳。又有许多被谢家逼得关门的铺子掌柜帐房听说要清查他们家,也欢天喜地来瞧热闹, 顺带愿意帮着查谢家的账、不得银子都愿意干。这会子衙门口比菜市场还热闹。 陆老头好容易挤进去寻了位衙役打听官司。那人趾高气昂道:“官司?我们大人暂且没空主持官司。没看见么?六房典吏都空着的!等人员齐全、再教导一阵子, 方能步入正轨。早着呢, 慢慢等吧。” 陆老头急了:“昨儿你们来查封的差爷不是说, 只数日便好么?” 衙役伸出一个巴掌道:“五日是数日, 五十日、五百日也是数日。” 陆老爷跌足:“你们怎么竟不讲道理的?” 只见衙役身边有个人嗤笑道:“讲道理?敢问谢大人讲道理了么?陆东家你自己讲道理了么?” 陆老头一瞧, 正是前日打架时来搅局的苏大人那师弟,忙拱手道:“不知这位先生贵姓?” “免贵姓贾。”贾琮笑眯眯道,“我有几句良言相劝,听不听在你。陆东家,你怎么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怎么待你。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打不过就跑。”乃拱了拱手,转身走了。陆老头立着细嚼这几句话,若有所思。 回到长丰楼,陆老头听伙计说,有人正在高价买对面的三家铺子,说是要开茶铺。他便觉得奇怪:“开多大的茶铺?要那么大铺面。” 伙计道:“那人好生阔绰,给的价钱高出市价三成去。” 陆老头心中有股古怪之感:“哪有这般傻的商家。只怕不是做卖茶生意的。”乃坐了会子,不安生,跑到对面去瞧瞧。 却看对面的伙计已经在关门打烊了。陆老头一打听,才知道买家以高出市价四成的价钱将铺子盘下,听说隔壁两家也是高出市价三四成的价钱成交的,这会子四个东家一道上衙门办文书去了。陆老头猛然提起心来。 到中午时分,三个东家都喜气洋洋回来了。陆老头早命伙计盯着对面呢,赶忙跑过去问道:“听说各位的铺子盘了高价,恭喜恭喜。” 那三位笑呵呵拱手。一个说:“多年来承蒙陆东家照看了。” 另一个说:“我们预备暂且歇息几日,到了苏大人拍卖朱紫街谢家铺子的时候去拍下那边的铺子。” 再一个道:“只盼着竞拍的人不多。” 陆老头忙问:“什么竞拍?” 头一个兴冲冲道:“陆东家素来是消息最灵通的,竟不知道么?谢家的铺子缺税极多,查封来的的银两压根儿抵不过欠税。苏大人会在通书上寻个易买卖的吉日,就在知府衙门将那些铺子拍卖!就是设置一个底价,有兴致的商家出价买去,价高者得。”他压低了嗓门道,“苏大人那底价可是真低啊……” 陆老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问道:“此事我当真没听说过,各位是打哪儿听来的?” “方才在衙门办文书时,有个师爷告诉我们的。” 陆老头眼神闪了闪:“如此说了,各位的文书办妥了?” “妥啦~~” “府衙不是在聘人么?还办文书?” “聘人归聘人,正经公务一般儿也得办不是?” 陆老头心下洞明:昨日人家查封自家时说的“过几日”还不定猴年马月呢,说不定三年五载、也说不得寻出自家点子不是来慢慢查,何况自家原本做的便不是正经生意。他不禁咬牙暗想:衙门若有人来长丰楼查账,定让他们有去无回! 偏这会子有个穿着石青色箭袖的人从马上下来,朝那三位东家拱手:“三位,恭喜。” 三人拱手:“同喜同喜!廖掌柜这么快就来啦~~” 那廖掌柜道:“方才走的急,不曾细看。东家让我好生琢磨琢磨先开哪间的好。” 有一个道:“陈东家不来啦?” 廖掌柜道:“她忙的紧,铺子都丢给我了。”乃愁眉道,“我何尝会做生意。” 三人都安慰道:“谁是天生就会做生意的?只慢慢学便好。”陆东家抬目打量了会子廖掌柜,见此人长着一副敦厚模样、足下还蹬着一双道士穿的十方鞋,心下纳罕:不大像个识货东家会派的掌柜。这个陈东家是怎么回事? 过了几日,长丰楼的官司苏大人什么时候查自然是天晓得,他们对面的三家铺子却有一家预备开张了。门楣上挂着匾额:有间茶铺。那儿原本是个饭馆,新东家只换了些窗帘茶壶之类的,这会子正招伙计呢。另外两家则请了风水先生里外转悠,瞧那意思预备大兴土木。陆东家正琢磨着对面捣什么鬼儿呢,就看几个人搬了块大木牌子立在茶铺门口,立时有许多人围着瞧。陆东家也跑了过去。 只见那木牌子上写着:“本茶铺清闲、舒适、安全,新任知府苏韬大人亲口夸赞本茶铺东家是个良民。欢迎四方客官来铺内饮茶、聊天、谈生意。”陆东家脑子“嗡”了一声。这木牌子便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茶铺东家攀附上了新任知府,是来抢自己生意的。不禁浑身发颤,指着那木牌道:“好生无耻!” 却看苏大人的师弟贾先生从里头转出来往陆东家身边经过,轻飘飘撂下一句话:“当匪盗的,永远不要跟官府比无耻。”他忽又转回来,凑到老头身边低声咬耳朵,“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贾先生负手往外头走了十几步,陆东家便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路边人少处,陆东家咬牙道:“贾先生,实说了吧。苏大人预备如何。” 贾琮道:“晚生方才的话陆东家没听见?要不要重复一遍?” 陆东家哼道:“绿林有绿林的规矩。” 贾琮耸肩:“少来。你们不也是仗着谢鲸庇护么?”乃正色道,“告诉你东家——别否认,我知道你有东家,然而不想知道他是谁。爱谁谁!告诉你东家,江西不再是他的地盘了。天下如此之大,知府这么多,他可以换去别处做生意。” 陆东家道:“我们在江西经营多年!” 贾琮假笑道:“义忠亲王当了几十年太子,他老子还不是说杀不就杀了?哎,你还是没明白。晚生就不辞辛劳再跟你重复一遍吧。”他咳嗽两声,肃然道,“当匪盗的,永远不要跟官府比无耻。换个句式:官府定然比绿林无耻,绿林是决计赢不了官府的。官府瞧上了绿林的生意,想夺就夺。知道为什么?” 陆东家冷笑道:“你们手里有权势罢了。” “非也。”贾琮伸出手指头在空中划了个圈,“我们手里有火枪。你们绿林人武艺再高强也敌不过火枪。” 陆东家“呸”了一声:“还说苏韬是个清官,与谢鲸一模一样!” “喂喂!怎么可能一样!”贾琮抖着眉毛喊道,“谢鲸在朱紫街开的那些铺子你不知道么?苏大人可不会欺行霸市、以次充好!横竖苏大人对良民而言必然是个好官。只是对你们长丰楼么——你本不规矩,他自然也不会以规矩待你。”乃摆手道,“我不怕告诉你,你们长丰楼上的封条是永远不会再揭开了。你若敢私自揭开,就别怪我师兄推火炮出来。” 陆东家眼神动了动:“火炮?” “火炮多威风。”贾琮笑眯眯道,“轰隆隆数声响,长丰楼化作瓦砾。”他伸头到陆东家耳边低声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们会派人进去搜查吧?你们那里头全部都是秘密,我师兄可不想知道。再说,万一有什么机关呢?我师兄手下的衙役可都是良民,折损了怎么办。”陆东家愕然。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此事突然,想必一时半会没法子接受。没关系,慢慢来。过个三年五载总能接受的。”他又假意叹了一声,“其实,自打谢鲸调离江西你们就该知道有今日了。那会子就该考虑搬家才是。”乃得意洋洋晃了晃脑袋,负手回有间茶铺去了。陆东家立着目送他踱步进门,毫无法子。 这日黄昏,知府衙门那门子依然早早吃了晚饭、坐在门口打盹儿。苏澄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同他招手:“土根大伯~~” 门子“哎呦”一声:“大小姐!可吃晚饭了不曾?” 苏澄笑道:“吃多了点心,晚饭吃不下,故此我跑出来散步。”乃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这会子日头正下山呢,金红的光洒在她头上脸上,愈发显得神采奕奕。小姑娘双手捧着腮帮子,眼睛亮晶晶道,“土根大伯,你是什么人物儿?可能告诉我么?” 门子一愣:“人物儿?” 苏澄抿了抿嘴:“若不便告诉我,能不能暗示我一下?” 门子啼笑皆非:“我能是什么人物儿。若是人物儿,岂能做门子?” 苏澄摇摇头道:“我知道你是。” 门子笑道:“大小姐可是评话瞧多了?” 苏澄正色道:“土根大伯,我师叔和师婶娘都是世间少见的聪明人。他们眼下暂且还没想明白,是我先想明白了、没告诉他们。然而他们早晚会想明白的。” 门子奇道:“想明白什么?” 苏澄撅嘴,叹道:“您还真当我是小孩子啊。您瞧,前几日两伙人来衙门口闹事,我爹抓了两个起哄的,可对?” “对。” “还没来得及审,那两个人就被灭了口,可对?其中一个武艺高强,假扮做武艺平平混在人群里头打架。我师叔他们早想明白了,此人是预备朝什么人下黑手的,目标不是我爹。他们特特在衙门大、门、口,闹出乱子来,只为了暗中朝什么人下黑手。”苏澄小脸蛋在两只手掌上摆了摆,“大、门、口、哦~~” 门子怔了怔,摸后脑勺道:“大小姐说什么呢?小人竟听不明白。” 苏澄撇嘴:“您老不认就罢了。土根大伯,我就是来提醒您老一下。方才我听师叔和师婶在商议呢。师婶说,打群架那事疑点极多,然而幕后之人定然很着急。因为在知府衙门大门口闹事是很不妥当的。再有,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着急灭口?对自己人的抗审问能力那么没有信心?还是有什么一审问就会露馅的缘故?或是事情太急、太要紧,不敢冒那两个人招供的险?须知,那个时候灭口是很不聪明的,显见会暴露出他们在衙门里头有内奸。衙门里头才这么点子人,稍微排查几下不就得抓出来?你看老胡头不就被抓到了?倘若稍微等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下手灭口岂非稳妥得多?” 门子终是深吸了口气。 苏澄等了半日,门子还是一言不发。小姑娘乃站起来道:“横竖您老留意些。他们既然着急,一计不成恐怕还有二计。”盈盈迈步出了门槛。 她走了几步,便听门子在后头哑声道:“多谢大小姐。” 苏澄微笑回身摆了摆手:“不谢。土根大伯是个好人,我有第六感!”遂一蹦一跳走了。门子靠在门上闭目养神。 这日晚上,二更天时分,有两只鸽子从长丰楼顶楼窗户飞了出去,齐齐飞往北方。才飞过三个屋顶,两支冷箭“嗖嗖”飞了起来,齐齐射穿了两只鸽子。鸽子栽了下来。夜色中,长丰楼八方皆埋伏着弓箭手。不论鸽子往哪儿飞,都逃不脱一箭穿心的命。 684.第六百八十四章 长丰楼飞出两只信鸽皆被猎杀,从鸽腿上摘下信筒来。打开一瞧,两封信一模一样, 当是恐怕鸽子半道遇上不测才预备了两只。信里头少不得有“苏之师弟贾生”、“名曰有间茶铺”等字样,将“抢生意”说成了“截我田头水渠、逼我背井离乡”。末了道, “今苏圃多恶犬难入内,求速援良弓。” 贾琮反复瞧了多遍, 思忖道:“这么看, 陆老头暂且没法子了。” 陈瑞锦道:“求援……他们手上‘良弓’很‘良’么?” 贾琮道:“为了以防万一, 衙门里头当真要备下恶犬了。” “狗要从小养熟才好。这会子去买怕是来不及。” 贾琮笑道:“一边养着,一边借几头来。” 次日,苏家打发了个能干的管事买狗崽子去;贾琮亲去杨二伯家借了四条大狗来, 还顺带借了他四个侄子侄孙。他们家的孩子虽也念几年私塾,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除去武艺高强这一节,本为城郊土财主,四个人都土了吧唧的。苏韬这两日正在招贤纳士,过来自荐的书生极多。偶有与杨家子弟遇上的, 常常拿冷眼瞥着。 苏澄扮作男装溜在旁瞧见了,干脆请了一位长得最土气的杨家小子名叫杨徳寿的, 换了身干干净净的土灰色布衫子, 抱把大笤帚闪在苏韬召见士子的屋子中。但凡有冷眼瞧杨徳寿一眼的,不论文章写得多好皆不要。杨徳寿容貌虽土气,只得十八岁,正是淘气的年岁,心胸也宽宏,遂答应了。见这么多士子愿意来替自己办差,苏韬本有几分飘然;然而杨徳寿往那儿一站,不给他冷眼的竟然屈指可数!杨家几位过来时,苏韬是见识过他们本事的,知道他们比寻常保镖强得多。不禁叹道:“不以貌取人者何其少也!” 贾琮在旁宽慰道:“浅薄者本来就多。其实府衙里头未必非要用君子不可,偏眼下不知道哪路妖魔鬼怪在找你这衙门的麻烦,小人容易被利用。还是挑剔些、尽量请君子的好。” 府衙一壁招贤,一壁使人大街小巷的贴告示,并请了说书先生去茶楼酒肆宣扬“朱紫街旺铺拍卖”之事。谢家在江西的产业自然不止这么四十来处。苏铮又列了张单子给陈瑞锦,试探道:“杨家那几位,可能留在府衙常驻不能?” 陈瑞锦想了想道:“他们家世代都是绿林道上的,不大习惯受拘束。我明儿请一位与我同去办差,试着引他起兴致看看。” 后她果然领了位杨小哥出去。因谢家就没有一处铺子正经做生意,民怨极大;查封他们家产业时百姓欢喜得敲锣打鼓。那孩子跟着得了许多夸赞,与有荣焉,回去时兴致勃勃的。陈瑞锦心下暗笑:有戏。 查了数日,谢家留在南昌府的产业多半都查完了,知府衙门也招到不少人手、暂且可以办公。苏韬遂贴出告示去,问百姓可有冤情。这下可了不得。次日一大早,府衙外头哭天抢地的站满了告状的人,还有披麻戴孝的。贾琮一瞧,苏韬纵是神仙,三五天的断乎不可能审完这么多案子。赶忙从后门溜回苏府,上苏澄那儿取了两叠彩笺来,自己摆了张案子坐在东边那个大石头狮子旁,案上设下笔墨。又喊了两个新近招聘来的文吏在旁看着。 那个嗓门又大又亮的衙役出来喊道:“各位父老乡亲,苏大人知道大家皆有冤情。不着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总有报应。苏大人一日两日办不完这么多案子,大家也不必巴巴儿日夜排队。请到这位贾先生这儿来登记取号牌!” 旁人并不知道号牌是什么,纷纷围拢过来询问。贾琮提笔在一张红笺上写了个“零零壹”,又在另一张黄笺上写个“零零壹”,问道:“谁要打官司?” 众人齐喊:“大人!我打官司!” 贾琮看了看:“嗯。每家派一个人,在我这儿排队。”众人哗啦啦排成一溜。他问头一个中年人,“这位先生大名?” 那人道:“小人不是先生,名叫熊三五。” “熊先生,你要告什么人?大略同我说说。” 那人垂泪道:“小女让芳春楼强抢去了……” 贾琮本来提笔欲写个提纲,闻言手一滞:“芳春楼是……窑子么?” 旁边有个妇人也哭着扑过来道:“我们家不曾欠下他们的债!不过是姑娘生得好,他们胡乱写了张欠条子,强抓着我男人的手硬盖的手印,生生把我孩子抢走了……我们只得这一个孩子……”两口子齐声大哭。 贾琮深吸了口气,良久没回过神来。乃使劲儿摇了摇头,问道:“你们孩子还在芳春楼么?”那妇人点头。贾琮回身命一位护卫,“去后头告诉三奶奶,别的暂且放下,先把芳春楼封了。” 不多时,陈瑞锦出来问何事;贾琮低声说了。陈瑞锦点点头,领了几个人、让熊家两口子带路往芳春楼而去。贾琮又怔了半日,方问下一个。后头这位是被抢夺了城郊三百亩地的,夺地之人乃是前任知府手下一个户房小吏。贾琮在两色笺子上各写了个大略,交红色的给他自己,黄色的给衙役送到苏韬案头去。乃向这人道:“你等着。你是零零壹号,苏大人问完了里头这个,便会有人出来喊零零壹号,你拿着这红笺子进去。”那人打了个千儿退在一旁。 贾琮写了有五个号码之后告诉第六个:“大老爷今儿未必能审得完前头那些案子,你拿着号牌,明儿再来。横竖旁人插不到你前头去。”那人千恩万谢走了。 写到第十四个时,陈瑞锦回来了。贾琮问身边二位文吏:“知道怎么做了么?” 一个道:“知道了!” 另一个道:“贾先生真乃神人也!这等法子也想得出来。” 贾琮道:“不过是犯不上让这么多人挤在衙门口罢了。你们记着,遇上有如刚才芳春楼那样的——就是受害人还活着、且眼下正在被迫害中、咱们早一日出手便可让人家少受一日苦的,就进来告诉我。”两个文吏连连点头。贾琮与陈瑞锦一道进了衙门。 陈瑞锦瞧他神色有点子不对,便拉了他到后头无人处问道:“怎么了?” 贾琮蔫了会子道:“当年燕王将整个江西置于匪患之中,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他需要一滩浑水来藏住太上皇。方才听了芳春楼那事……”他缓缓摇头道,“整整一个省都在无政府状态、十来年,寻常百姓的日子没法子过了。” 陈瑞锦道:“倒也没那么乱。芳春楼是谢家产业,苏先生没查到罢了。这等事京中也不少。” 贾琮愣了:“谢家竟然强抢民女?谢鲸和定城侯府都不至于下作到那份上吧。” 陈瑞锦奇道:“你脑子迷糊了?这些小事自有奴才们做去,主子们哪里知道?不过是每月看报账、得银子罢了,岂能细问窑姐儿是怎么来的?” 贾琮苦笑道:“说的也是,早年我们府里的奴才也干过不知多少没天理的事。”又道,“虽说不乱不治,从这一节上,燕王牺牲了整个省的黎民日常生活,算不得是个明主。” 陈瑞锦道:“明主只能也顾及大体罢了。‘民为贵君为轻’不过是两句大白话,说着好听的。你不是多少年前便明白了?” 贾琮抚了抚额头:“大道理我打小就懂。书上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实则载舟容易覆舟难。只是……方才听熊家两口子哭的我内里难受。罢了,这个是通感作用,跟听戏看电影似的,过一会子就好了。”他扯扯嘴角露出个笑容来。陈瑞锦轻轻一叹,握了他的手;贾琮便放另一只手上去反而握了媳妇的手。握了会子,贾琮问芳春楼如何。 方才陈瑞锦领人一到那儿,老鸨子立时吓得面如土色,扑通跪下。陈瑞锦趁势拿话诈了她几下。原来这些日子苏韬打发人四处查抄谢家产业,老鸨子便觉得早晚必查到自家来,还以为终是轮到了。既是新任知府诚心要拿前任知府的不是,抵赖自然没用,她便没打谎儿,问什么说什么。正经算算、满楼的逼良为娼。 贾琮听罢皱眉道:“方才我写了十几张号牌,每一个都与谢家有关。怎么就没有别的?难道除了谢家与其党羽,旁人就不作恶了?不太可能吧。” 陈瑞锦笑道:“方才那老鸨子告诉我,她本在一个暗窑子做个小老鸨子,有地痞子夺了她的产业,她上府衙告状,谢鲸还了她公道,她遂替谢鲸卖命。” “啊?”贾琮有点懵,“谢鲸什么意思?” 陈瑞锦道:“其实谢知府在江西这些年,除去自家时常为恶之外,也算一个不差的知府。” “就是除了他和他的党羽,旁人违法他皆管?” 陈瑞锦点头:“谢鲸大约是将江西当作了七皇子封地,他自己犹如皇亲国戚、天生就在法外。” 贾琮呆了片刻,叹道:“这才是家家户户想送女儿进宫的根源。都觉得有个当皇子外孙外甥就可以肆意妄为、律法不及了。”又好笑道,“都做春秋大梦呢。自古以来,在封地肆意妄为的王爷确实很多,王舅无法无天的见过几……”他忽然闭了口。半晌才说,“好像也不少……” 陈瑞锦道:“这会子若是太上皇在位,但凡不惹到惹不起的主儿,如谢鲸这般倒也算不得什么。别的都无碍,他只不该强逼秀才们使他们家的文房四宝。天晓得士子里头会出什么人物?其余的随他便。如此算来,当皇亲国戚委实比当官和做买卖都挣钱多了。” “也是。终归每朝每代明君都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几千年来才出一个包拯。”贾琮伸了个懒腰,“快到中午了。走,出去吃饭去!”遂拉起陈瑞锦往外走。 才刚悄悄走进府衙大堂,便听外头一阵闹哄哄的。二人互视一眼,快步走了出去。只见门外依然有许多人排着对拿告状的号牌,人数依然多、乱哄哄的。众人都仰着脖子朝上看。屋顶上有打斗声传来,并一团人影闪动。 贾琮这个麻瓜完全看不清,遂拉着一位写号牌的文吏问道:“你看得清么?” 那文吏摇头:“只见一团影子。” “那你看什么!”贾琮嘀咕道。又问他,“怎么回事?” “小吏不知道。小吏方才还在替人写号牌,忽听有数声响动,像是兵刃落地之音。抬目一望,看见一个穿灰衣裳的老头与一个青衫男人打了起来。片刻之后他们就打到屋顶去了,再然后我就看不清了。” 文吏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响,有个青衫男子狠狠砸在了衙门口两只石头狮子中间。陈瑞锦眯起眼低声道:“前些日子,那两拨来打群架的人。” “啊?” “他立在那个矮子身后。” 贾琮皱眉:“又是来灭口的?” 正说着,屋顶上那个老头跳了下来。贾琮笑眯眯凑上前去:“舅公好!舅公辛苦了!我给您老捶捶背吧~~”这老头正是真明道人。从西洋回来瞧了贾琮成亲后,回到天宁观歇息一阵子。贾琮想着如今诸事不明,绿林人又神通广大,恐怕知府衙门出什么岔子,遂请了他老人家过来帮着暗中防备。 真明摆摆手:“罢了罢了。你那胳膊半点子力气没有。”贾琮做了个鬼脸儿。真明指着那青衫人道,“方才他两只手上捏了四只镖。虽不知道想打谁,此处人多,我恐怕他伤到寻常百姓,便拦下了。” “舅公威武~~舅公真乃百姓守护神也!” 真明横了他一眼:“去去,莫要乱拍马屁。” 贾琮哄长辈从来不要脸:“没有乱拍!都是铁打的事实啊。要不是您老,这镖就不知道伤了谁了。” 那人已是被真明打迷糊了,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陈瑞锦一眼扫到地上的四只飞镖,一只只捡起来瞧:“都是毒镖。” 贾琮立时喊:“看吧!舅公少说救了四条人命。” 却听他身后有人说:“不是四条,是一条。”只见那门子从门口一步步走了出来,向真明深施一礼,“谢老侠客救命之恩。” 685.第六百八十五章 知府衙门的门子走出来向真明道长相谢救命之恩,贾琮与媳妇儿互视一眼,望着他拱手道:“这位大伯!他们想杀的是你?” 门子低头瞧了那青衫男子一眼,苦笑道:“是。本文由 。。 首发”乃弯腰朝贾琮深施一礼, “求贾先生饶他一命。” “为什么。” 门子一叹:“好歹他是我徒弟。”贾琮微微皱眉:难道又是个狗血故事?遂命人抓了青衫男子进去, 自己朝门子做了个“请”的姿势。门子往人群中张望一眼,指了一个干瘦戴斗笠的男子道, “那位是他同伙。” 门子的手才刚指着那人, 他立时转身逃跑。跑了十几步, 忽然扑通摔倒了。爬起来再跑,又摔了。如此有三。不待摔第四回, 两个持枪护卫上前拧起他的胳膊扭过身子押了回来。门子望着他冷笑道:“对不住, 我记性好。”那人面如死灰。 门子直起腰杆来朝贾琮微微颔首,贾琮不由得翘起嘴角——这仪态,怎么像个军人?看来门子大伯是个有故事的人。遂也微微颔首。门子领头走入府衙大门, 纵穿了身旧布衫子,瞧背影便极有气势。 苏韬在堂上问案,贾琮径直请了门子往后衙而去。二人就在苏韬书房落座,陈瑞锦吩咐下人送好茶上来、自己也坐在贾琮身旁。吃了大半盏茶, 门子抬目看着贾琮道:“你可听过杨国泰这个名字。” “听过。”贾琮慨然道, “真英雄也!” 门子愕然,看了他会子:“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么?” 贾琮反问道:“他犯了什么罪?替天行道罪?忠诚罪?正义罪?您说他犯了什么罪吧。” 门子愣了半晌才说:“他犯的是弑君大罪,当诛九族。” “那不是没弑成么。”贾琮随口道,“最多算个弑君未遂,既然未遂就不算犯罪。再说他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乃正色道,“我查遍了当年的卷宗、问遍了当年的传说,够得上勇者的唯杨将军一人尔,我祖父都够不上。大伯,您若是杨国泰将军亲眷友人,不必担心我们会对您和您的家人不利。”他站了起来,“请替杨将军受晚辈一拜。” 贾琮正经拜了下去,门子一动不动安然受了。贾琮不由得深深吸气:看来此人当真是杨将军亲友。正要说话,门子缓缓点了点头,忽然哈哈大笑。笑声极大、渗出苍凉之气肃杀之风来,震得桌椅微颤。良久,他笑完了,又坐着思忖。贾琮这会子心惊得砰砰直跳,不敢坐,屏气凝神恭敬站在跟前。忽听门子道:“我就是杨国泰。” 贾琮懵了。半晌。“啊?” 门子已正坐,腰背拔得笔直,眼神锃亮:“我就是杨国泰。” 贾琮眨了眨眼,瞧了他半日:“您老不是开玩笑吧。我很崇敬杨将军的,您若拿他开玩笑我会翻脸的。”门子哼了一声。 陈瑞锦站起来推了贾琮一下:“真的。”一面躬身下拜。“拜见杨将军。” 贾琮一激灵,晃了晃神赶忙再拜:“拜见杨将军!” 门子长吐了口气,看着他二人欲言又止,终于叹道:“贾赦竟有你这般儿子,实在不像。”贾琮仍在激动,不知该如何反应。门子,即杨国泰将军,指了指椅子道,“坐吧。”陈瑞锦再行个万福,又推了贾琮一下。贾琮再施一礼,这才坐下。 不待贾琮问,杨国泰自己先说:“我知道他们为何要着急杀我了。” 贾琮忙问:“为何?” 杨国泰轻笑道:“你竟是这般性子!他们不赶在你来南昌府之前杀我,你来了还来得及么?” 贾琮茫然:“他们是谁?您老没死?怎么在这府衙做了门子?”过会子他又添上一句,“您也姓杨,同我杨二伯有关系么?” 杨国泰又哈哈大笑。这回笑声自在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冷肃。笑罢,愣了许久,叹道:“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杨国泰本是史湘云之父史大将军身边一员心腹大将,忠心耿耿、武艺高强。史大将军死后,贾代善等人奋力帮他洗刷名声、昭雪冤屈,杨国泰则失踪了。两年后,杨国泰于猎场行刺先帝,身中数箭跌落悬崖。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也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横竖先帝的身子打那时候起就不大好了。再过了不到两年,先帝废黜太子贬为义忠亲王、传位三王爷、自己做太上皇。杨国泰当年还未成家,且他是史大将军从战场上捡来的、名字都是将军取的,没有来历。先帝纵然想灭他九族,他本孤身一人、无族可灭。想来先帝大约也气得够呛。贾琮当年得知此人事迹,崇拜得五体投地。若不是理科生不信鬼神,他都想给这位义士建庙了。 良久,杨国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绿林。” “哦。当朝廷彻底黑了天之后,绿林就成为社会的良心。” 杨国泰瞧了他一眼:“绿林什么时候良心过?” 贾琮眨眨眼:“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杨国泰哼道:“你是绿林评话看多了?知道绿林是什么么?除暴安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贾琮摸摸后脑勺:“总有点吧。” 杨国泰摇头:“没有。绿林道上做的是杀人、绑架、打劫、行盗、采花、诱拐孩童之类的买卖。” 贾琮微微皱眉:“采花……也是买卖?” 杨国泰道:“没什么不能做买卖。两家争婚事、请绿林人采花的生意虽少,也不是没有。” 贾琮抿嘴道:“我一直以为绿林比朝廷干净些。” 杨国泰哂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上哪儿找干净去?正经算起来反倒是朝廷干净些。” “啊?不会吧!” 杨国泰轻叹一声:“遇上明君,便干净许多。” “明君是稀有物种,五千年才几个?” “昏君也不多,多半平平。而好官却不难得。”杨国泰道,“例如苏知府。他在荆州任上,荆州就干净。” 贾琮想了想:“倒也对。”乃问道,“杨将军,什么人想杀你?” 杨国泰思忖片刻问道:“你可听过古二呆这个名字?”贾琮看了看陈瑞锦,陈瑞锦摇头。杨国泰道,“显见不是真名。偏我知道的就是这个名儿。” “他是您老什么人?” 杨国泰淡然道:“我东家。”贾琮一惊。杨国泰分明只有一双眼睛,竟然能同时盯着贾琮陈瑞锦二人。他道,“当年行刺先帝,从头到尾都是他安排的。” 贾琮陈瑞锦皆深深吸气,互视了片刻——这么牛的角色,竟从没听说过?贾琮问道:“就是类似于黑道教父那般人物?”杨国泰没听明白。贾琮解释道,“犹如绿林君王那种。嗯……宋江?不对,宋江不合适。有本叫《流星蝴蝶剑》的评话您看过没?孙玉伯那种人物。” 杨国泰思忖道:“不是。此人并非手底下养着一群绿林贼寇的首领,拿水泊梁山打比方,当比作吴用。只是他上头并无宋江晁盖之流,许多事儿皆是他暗暗拨动的,并不主事。” 贾琮想了半日:“翻云覆雨的……奸商?” 杨国泰眼神一亮:“像!” 贾琮又想了半日:“他杀你做什么?” 杨国泰瞧着他道:“我为何在他手下做事?” 贾琮茫然:“……我哪儿知道啊……” 陈瑞锦道:“杨将军这等钦犯,不论哪个王爷抓到都不会放过他。犯了天家最大的大忌。” 贾琮脑中如同开了扇窗户似的,霎那涌入一大片念头,呆了。杨国泰张口才要说话,陈瑞锦忙说:“杨将军,先莫打扰他。他已经有数年不曾这模样了。” 杨国泰挑眉:“哦?” 陈瑞锦站起来替杨国泰添茶,口里说:“这些年他身边帮手多了,自己想事儿便少了。” 他二人遂坐着等了半日,贾琮双目渐渐明,深深喘气。乃抓了陈瑞锦的手:“我浑身的冷汗!” 陈瑞锦柔声道:“莫急。他们既然没成,便是咱们赢了。” 贾琮点点头又摇摇头,闭了眼使劲儿甩了几下头,手依然微颤,屏着气向杨国泰道:“杨将军,您老想想,您若离了那个古二呆,会对他有什么坏处。” 杨国泰道:“我跟了他二十多年,不知帮他做过多少事。他的底细我都知道。” “是不是帮官匪搭桥?手里捏了许多官宦人家的黑材料?” “不止。”杨国泰道,“不止官匪,还有官官、匪匪。” 贾琮深吸了几口气,站起来向杨国泰作了个揖:“老将军,我说我猜的,您听。若有不对之处您帮我指出来。”杨国泰点头。 “有一个化名古二呆的人,在绿林和官府之间搭桥拉皮条,帮人做些隐秘的违法之事——只怕里头不少是丧尽天良的。此人在二十几年前策划了杨国泰将军替史将军报仇,潜入皇家猎场行刺先帝、并假死脱身逃跑。” 杨国泰道:“不对。他没安排我假死脱身,我本欲死在当场的,能活着皆因侥幸。” 贾琮这会子没心思细问,接着说:“您虽侥幸活着,因行刺天子这事儿决计是不容于朝廷的,只能委身绿林。所以重新投靠了古二呆。” 杨国泰道:“那会子我伤得太厉害,除了他也没能帮。” “嗯。横竖之后您就跟着他混了。二十多年,知道了他太多辛密。然而除了钦犯身份之外,他也拿不住您老什么短处,对吧。” 杨国泰冷笑道:“连皇帝都敢杀的人,能有什么短处。” “您见过他本人没?可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不曾见过真容。”杨国泰思忖道,“只见过蒙面的模样。” “气度如何?偏文偏武?” 杨国泰认真想了半日,摇头道:“说不明白。不是武夫。” 贾琮沉思片刻道:“当日长丰楼的陆老头和矮子来知府衙门门口斗殴,想趁您老不备偷袭。而那两个人我师兄还没来得及审问就让老胡头灭了口。杨将军您可想过是为了什么。这口灭得太快、太仓促了,完全没有必要。” 杨国泰皱眉道:“想是恐怕惊动了我?我若起了疑心,他们下回就不好得手了。我老人家不是好杀的。” 贾琮道:“为什么不把你骗到长丰楼去杀?你既是他手下,随意寻个借口哄你出去,想怎么灭口怎么灭口。你本事再大,猛虎也怕群狼。” 杨国泰摇头:“不知。” 贾琮吐了口气,又思忖半日,道:“来说重点。我天生就不觉得皇帝高人一等,敬重史大将军且素来不敬先帝。江西知府苏韬是我师兄,我从蜀国回台湾府务必经过南昌。谢鲸既是在此留下了一言难尽的烂摊子,我不可能小住个三五日就走,务必呆着帮忙。日子一长,不论是您老发现我这性子、还是我发现您老的本事身份,概率都很大。而我手上是有地盘的,足以屏蔽举国王爷、包庇弑君未遂者。人都有向阳天性,尤其是身在黑暗多年的人。所以我这趟顺道把您老拐走的可能性很高。”他笑眯眯望着杨国泰,“对吧。” 杨国泰哼了一声。 “您的东家恐怕我把您拐走了、顺带暴露他的许多秘密,遂急忙忙派人来暗杀您。这里头最可怕的是——”贾琮森森的说,“他们深谙我的性子、且知道我们赶过来的时间点。我们迟到半日,说不定他们就得手了。” 陈瑞锦道:“他们将将才知道,或是将将想明白这些事。不然,何至于事到临头匆忙出手?早动手便宜得多。杨将军是何时察觉他们想杀你的?” 杨国泰道:“大小姐提醒我的。”贾琮与陈瑞锦互视了一眼。杨国泰接着说,“大小姐前几日同我闲聊时提起,你们疑心那日斗殴乃有人故意为之,为了趁乱杀死哪个衙门里的人。我一想,我可不正是门子么?” “那小丫头片子!”贾琮嘴角一抽,“她分明是猜着了、故意说给您老听的!自己想明白了竟没来告诉长辈。” 陈瑞锦问道:“杨将军,您与澄儿算得上忘年交么?” 杨国泰舒开眉眼:“算吧。大小姐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 陈瑞锦道:“澄儿虽小,素来通透,看人极准且重情。既这么着,我知道他们为何要打群架了。” 贾琮忙问:“为什么?” “唯有杨将军明晃晃的意外身亡,澄儿才不会闹着咱们去查。” 686.第六百八十六章 陈瑞锦猜府衙斗殴为的是哄过苏澄去。杨国泰摆手道:“绿林杀人手段有许多,难道想查就能查明白的?” 陈瑞锦道:“绿林人隐藏痕迹之手段未必高明, 不过是跑得快不好抓罢了。倘若精心准备许久后犯案、兼查案之人本事平平,或许查不到。若仓促为之, 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台湾府有极擅查案之人。” 贾琮道:“那对方就不止知道我的性子了, 还知道澄儿的性子。” 陈瑞锦道:“知道澄儿的性子、知道澄儿得长辈宠爱、还知道杨将军与澄儿交情, 会不会是那个老胡头?” 杨国泰思忖道:“他委实是个明白的。” 贾琮道:“待会儿再审审他。不过这倒是可以解释为何打群架的那个刺客和今儿这个都用了淬毒的镖。他们想出其不意、争取最大的成功率。”过了会子他又说,“只是依然解释不了为何灭口灭得那么仓促。那个老胡头完全没有必要暴露的。” 陈瑞锦道:“可知他们急的很、不敢冒半丝风险。他们既然着急,咱们就不用急了。你瞧他们两回出手都仓促。” 贾琮问杨国泰:“您老自己觉得, 打群架那回若没人捣乱,有几成可能让他们得手?” 杨国泰苦笑道:“八成。” 贾琮一愣:“有八成那么多?” 杨国泰一叹:“那事儿我知道。姓陆的说是为着给苏大人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在南昌府谁说了算。我还特意托老胡头传话过去, 让他们莫要把苏老大人给惹了。故此当日他们闹时, 我既不曾防备、也不曾留神瞧, 只当是耍猴戏呢。这几年在衙门里头养着,养松懈了。”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倘若澄儿没提醒,您老依然不防备, 今儿这回刺客还是您徒弟。成功率就更高了。”杨国泰点头。贾琮又想了半日, 摇头道, “还是有几处画风不对。”乃掰手指头道, “今假设陆老头和矮子来府衙门口打群架,单纯的只是为了制造混乱偷袭杨将军。后来师兄问他们打什么官司,他们说是为了长丰楼、想拆伙。倘若我是他们那边的,我能掰出许多看起来很靠谱的缘故来打官司。若是为了给师兄没脸、掰个荒唐缘故,那个也不够荒唐。陆老头也是念过书的人,何至于连一个恰当的缘故都编不出来?” 杨国泰道:“陆东家何尝是念过书的人?他不过是个管事罢了。” “啊?” “他原本是京中一大户人家的大管事,因主子跟着义忠亲王坏了事,他被官卖。” 贾琮心头一动:“哪家?” “不知。” 贾琮撇嘴:“当管事的都机灵的很,眼眨眉毛动,拿拆伙来告状依然很不聪明,简直是明着把我们的注意力拉到长丰楼上去。还有,他放出去的鸽子。那信虽算不得文辞优美,显见是读过书之人所写,字迹端正还有点子风骨。把字写那么小还那么好、不容易啊!” 陈瑞锦道:“他手下必有读书人。” 贾琮道:“他是管事出身。在一个大户人家能做到大管事,必是个谨慎的。他有多信得过那个读书人,就让人家编排要紧信函?”陈瑞锦听不明白,瞧了他一眼。贾琮道,“我觉得,他让读书人帮他写重要信函,是因为他东家乃是文人。陆老头潜意识里头想讨好东家。” 陈瑞锦闻听想了想:“也有可能。” “长丰楼像是一个大大的幌子。”贾琮敲了敲案头,“不止。长丰楼和陆老头都是弃子。他们大闹府衙、误伤了澄儿的忘年交。我们过来之后怎么都不会放过长丰楼的。现如今首先要搞明白,灭口那事儿是老胡头自己的主意、或者临时接到了谁的命令、或者他最初接到的命令就是‘倘若事不成、杀手被抓,立时灭口’。我们家开了镖局,且原本就给苏先生配了武艺高强的镖师。站在对手角度,纵然我们没有碰巧赶着点儿过来,被我们的镖师搅局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陈瑞锦站起来道:“老胡头关了这么些日子,纵然没关疯了,精神也会弱些。我去试探他。” 贾琮点头:“我去找苏先生,请教他一个问题。杨将军您先歇着?要不要喊澄儿来同您老唠个嗑?”也站了起来。 杨国泰挑眉道:“你们这就跑了?我还有许多事儿没说呢。” 贾琮赶忙坐下:“一时半刻哪里说的完?您老挑最要紧的说说?”陈瑞锦也坐下。 杨国泰瞧了他们一眼:“罢了。此事终究是瞒着我的,我也不知道究竟。只告诉你,我本姓杨,却与杨千里他们家不相干。早年让我来南昌府时,特意同杨家一个人连宗。” 贾琮立时明白了:“杨家有古二呆的人。” 杨国泰点头:“杨千里的族弟,杨水根。” 贾琮“嘿嘿”两声:“您这个‘土根’的化名就是根据人家的名字取的吧。我明白了。” 他们两口子再次起身,正要各自做事去,有衙役急忙忙跑了进来:“贾先生,衙门外又来了好多人。” 贾琮皱眉:“什么人?” “就是前些日子长丰楼的那拨人。”衙役面色古怪道,“领头的便是陆东家。那个……” “切!他做什么?” 衙役道:“先生还是自己去看吧。” 陈瑞锦道:“外头有舅公在,我就不出去了。我看老胡头去。” 贾琮点点头,跟衙役一道出去。杨国泰说他干坐着没事,也跟着。才刚到府衙大堂便听见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苏韬已止了问案,领着几个人负手踱步的朝门口走去。贾琮赶忙喊:“师兄且等等!”苏韬回过身来。贾琮几步赶上去道,“这帮绿林人是没什么底线的,待会儿出去你是压阵的,我去说话。他若使什么下三滥的招数,我比师兄会应付。”乃笑道,“您也就能对付对付君子。”苏韬有心辩驳一二,又辩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众人一道走向府衙大门,从里头便能看到外头实在热闹。排队等着拿打官司号牌的人被挤到四周。大门口的空地上,陆老头立在正当中,穿了身红彤彤的锦袍,看着跟个老新郎官似的。身后跟着当日打群架的那一大群汉子,这些汉子都穿着黄橙橙的袍子,像一群玉米棒子。并有二十多个打锣吹唢呐的,吹的曲子也喜气洋洋,怎么看都像谁家娶媳妇。而陆老头跟前一溜摆了十几口大箱子,个个帖子封条。 贾琮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来,两步抢过去拦在苏韬跟前,伸胳膊朝身后摆摆手。苏韬便止了步,领着人立在门槛里头。贾琮迈步出去,向来四周作了个团揖:“各位打官司的父老乡亲,这会子也晚了,我们的文吏先生们也该吃午饭了。想要排号的请下午再来。其实纵然晚几天来也不碍事,横竖苏大人又不走!”他笑眯眯瞧着陆老头道,“俗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陆老头才要张嘴,贾琮已挥手先大声说,“乡亲们,这位陆先生领了许多打手来,说不定待会儿要打架的!看热闹的请闪避开些,莫要被误伤了。他们带的镖可都是淬了毒的,见血封喉。” 话音刚落,方才还踌躇舍不得走的围观百姓哗啦啦的往后退,不多时都退得远远的。贾琮乃指着箱子,明明白白问陆老头:“这里头装的该不会就是你们从长丰阁到长丰楼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绿林生意吧。” “哪里哪里。”陆老头笑拱手道,“这些不过是我们长丰楼的账册子。既是要打产业官司,自然得将账册子送来给老爷查看不是?不然老爷怎么断案?” “哦哦,是么?”贾琮扫了一眼那些箱子,“你这箱子这么大,我怎么知道里面装的不是刺客?毕竟今儿才刚抓了两个刺客。” 陆老头挺胸道:“先生放心,都是账册子。” 贾琮道:“你都打开来我瞧,看看是不是没有人。” 陆老头哈哈大笑,命人悉数打开。他后头上来几个汉子,三下五除二的将全部箱子打开。果然,里头一箱箱的都是册子。开箱子的功夫,贾琮招来身后一个自家带来的护卫说了几句话,护卫领命而去。乃上前拿起一本册子来瞧,瞧了几眼便笑了,瞟着陆老头道:“你这些玩意是账册子?就算是做假账能不能做得认真一点?” 陆老头面上纹丝不动:“这些委实就是我们的账册子。” 贾琮将册子撂回箱子,往后退了几步,大声道:“我知道,做生意的多半都会做假账——巴望着能少交一点子税嘛。然而你公然拿十几箱子假账到知府衙门来捣乱,是上次的五十大板打轻了吗?” 陆老头咬牙:“先生,这些当真是我们的账册子!” “我奉劝陆东家,还是老老实实把真的账册子拿出来,或是回去重新编一套能蒙人的假账。”贾琮重重的冷哼一声,“买三车木炭竟然花了一百六十两银子,哄三岁小童也没有这般哄的。”陆老头一愣。贾琮狠狠甩了下胳膊,“不给你点子教训,你也不知道知府老爷是不好骗的!”乃举起左臂来。 说时迟那时快,屋顶忽冒出了十几个兵士。有些持弹弓、有些持弓箭,人群一阵惊呼。旋即大伙儿发现,他们都不打人,打的是装账册子的箱子。持弹弓的先啪啪啪的往箱子里打了什么东西,旋即弓箭手放箭——火箭。便听“蓬”的数声响,火苗子猛然窜起来,十几个箱子顿时成了火箱。弹弓手依然在往箱子里添家伙。 陆老头那脸早已铁青,目瞪口呆看着箱子越烧越旺,手脚微微发颤。他乃独自绕开火箱走到贾琮身边道:“账册子里没写什么三车木炭一百六十两银子。” “我知道。”贾琮道,“我拿到的那本,第一页写的是治国公马魁雇绿林贼盗暗杀了不知道哪一任的刑部侍郎王……王什么来着?那个字我不认得。这玩意送到我师兄手里来,你是指望他做什么?查清这些案子、好让冤死者沉冤昭雪、加害人得到惩处?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大本事。你是想憋屈死他吧。让他对朝廷死心、甚至对官场死心,说不定就会再也不管你们做的那些事了,可对?” 陆老头起初还苦笑,听到最后却愣了。半晌,咳嗽两声:“贾先生……小人当真没那个意思。” 贾琮重重一叹:“自己在泥潭里头、就巴不得把岸上的人也一道拖下水,这种心思我知道。”他摆摆手,“没用的。我师兄天生就是个干净人。他们儒家就是有这么一批家伙,最是死心眼子不过。” 陆老头忙拱手:“冤枉小人了。” 贾琮龇牙一乐,指着火箱子道:“随便了,横竖已没了。我知道你还留了底,只当是巴巴儿唱了出戏给大伙儿乐呵乐呵罢了。” 陆老头强扯出一个笑意来,拱手道:“敢问贾先生,那些拿弹弓的军爷……打的是什么?” “油包啊!”贾琮道,“你没看清么?就是在厨房取一桶油来,并裁些油纸,拿油纸包着油打出去。纸包砸到账册子上自然就散开了,油便渗了出来。再射火箭方能痛快烧着。不然,书册子这种东西很难烧的。” “原来如此。”陆老头若有所思,又拱手,“小老儿受教了。” “不客气。”贾琮笑眯眯道,“你们东家当真是急了么?他到底在怕什么?” 陆老头诧然:“贾先生说什么呢?”二人相对假笑,笑得一个赛一个没诚意。 既然账册子都烧没了,陆老头只能领着人走了。贾琮转身回到衙门,苏韬迎面便问:“怎么回事?” 贾琮抹了把虚汗:“这一出是躲过了。老东西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披红挂彩、又领了那么多彪形大汉,就为了吸引眼球让各种细作探子之流过来瞧。不然哪有那么多看热闹的,明知道可能误中毒镖还不走。偏他送来的又是十几箱假账册子。细作们不知道那些是假的,必会当是真的。转头他就去黑白两道散播消息,说他们做杀人生意的账都送到知府衙门来了。师兄你想想,黑账啊!十几箱子黑账,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家能放过你么?” 687.第六百八十七章 贾琮提醒苏韬长丰楼有黑账、还险些栽到他头上。苏韬闻言怔了片刻,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半晌, 声音微颤道:“全然不给活路。” “哎呀!”贾琮赞道, “合着你还没那么迂啊。” 苏韬苦笑道:“我好歹熟读史书。”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清醒就好。官匪不两立, 奋斗吧中年!还早得很呢。” 苏韬遂出去安抚百姓,让大伙儿先回去吃午饭,并命人守在衙门口等那十几箱账册子彻底烧干净了再收拾。贾琮等人立在门槛里头瞧。杨国泰悄声告诉贾琮:“方才跟在姓陆的身后那群人里头……” “那群玉米棒子人?” 杨国泰含笑道:“不错。那里头有郭旺。” “郭旺是谁。” “谢鲸的心腹管事。”杨国泰道, “是定城侯府家生子,从京城跟着他过来的。” 贾琮翻了个白眼:“苏先生猜对了, 这些事儿与谢鲸跑不脱干息。”乃顿了顿,“我去找苏先生, 您老要不要去看看徒弟?还是怎样?” 杨国泰长叹一声, 摆手道:“这会子没精神。回头再说吧。” “嗯, 您歇着。” 贾琮出门径直奔往苏府, 直跑到苏铮院子。苏韬的儿子正陪着老爷子吃午饭了, 看他进来赶忙起身。贾琮蹂躏了人家孩子的脑袋几下,低声问了苏铮一个问题;苏铮略思忖片刻, 答了。贾琮愕然。良久,回过神来,“哎呦”一声撒腿就跑。苏铮喊了几声问做什么,贾琮没听见似的。 陈瑞锦这会子正在囚室套老胡头话呢,便听房门“砰”的开了,贾琮面如金纸闯了进来一把抓住她:“快来!有事!”陈瑞锦二话不说丢下老胡头就走。老胡头正似笑非笑同陈瑞锦抬杠,见状一愣。不待他回过神来,房门已关,外头有人“咔嗒”把锁扣上了。 贾琮拉着陈瑞锦出了衙门,一路跑回苏府,进了自家客院。到了他两住的屋子才低声问道:“发报机呢?” 陈瑞锦道:“柜子里呢。” “莫经旁人手,你能发报不?” “能啊。”陈瑞锦道,“这会子就发么?” 贾琮点头:“发密码电报给五叔。问他那个姓梅的现在能不能自由行动,如果能、立刻抓起来关紧些。” 陈瑞锦眼角一动:“蜀国抓到的那个姓梅的?” “嗯。” 当日他们离开蜀国时,刘丰另外派了人送铃铛全家去台湾府,顺带押了那梅先生走,这会子早已到大佳腊多日了。陈瑞锦便取了发报机和蓄电池出来,亲自哒哒哒的发起电报来。贾琮在旁闭着眼,脑中万千头绪翻来滚去。陈瑞锦发完电报将东西收拾起来,坐在一旁瞧着他。 良久,贾琮慢慢的说:“我疑心古二呆是个文人,就是从这个化名开始的。寻常人起化名会尽力取得平平,比如张三李四王二。名字且不说,姓氏多半会挑个常见的,张王赵李刘这种。选了‘古’字作化名的姓氏,很奇怪。我起初想着,大概古是他的母家姓,或是因故改了姓、这是原姓。而‘二呆’这个化名又很土。总之他若是叫古二或张二呆都比较和谐。我便有那么一点子疑心此人是不是文人——文人最爱玩文字游戏。”陈瑞锦点了点头。 “然后就是那日我们射下来的鸽子。既是管事给东家报信,那么文绉绉的干嘛?所以,要么是陆老头这个长丰楼东家是个幌子、正经主事的另有一文人,要么就是东家爱文、陆老头不觉投其所好。我方才遂跑来问苏先生,假如谜面是‘古二呆’,打一个字,他可能猜出来。”贾琮森然道,“苏先生立时说,‘槑’是梅字的古体写法。” 陈瑞锦微微皱眉,道:“未必就是姓梅。名字里头带‘梅’字也未可知。” 贾琮道:“古二呆帮着杨将军行刺先帝,杨将军差点死了,先帝却没死,只是身子不大好了。饶是如此,他也直到两年后才退位。古二呆是多闲?帮着人家弑君?他做此安排必有缘故。杨将军大概也是挑出来的——先帝那几年糊涂事做得不少,想弑君报仇的人想来也不少。在许多候选人里头择出杨将军来,这本身就得花不少时间精力。俗话说,谁得好处谁是凶手。这件事情上,得好处的最明晃晃不过:三王爷、太上皇。” “你猜,古二呆是太上皇的人?” “早先是,如今不是了。”贾琮道,“古二呆不是梅先生的老子就是他祖父,横竖起初是刘登喜的人。没有刘登喜那种宫中人物帮忙,不论朝廷官员还是绿林好汉,都别想安排刺客弑君。梅先生不过是子承父业。他说韩全肚兜上的字是他写的,我信。这等事犯不着扯谎儿。故此,太上皇忽然失踪的那些日子,他们家还是忠心的。与宫中的戴权公公联络、设法藏起了太上皇最小的儿子以避开意外。对了,他手里还有庐王的信物。我相信他虽是个多面间谍,其实自以为是人家老子安插在儿子身边的人。这些事我们虽说不很清楚,指向还是挺明确的。” “谁知非但太上皇一年两年三年的没了踪迹,连刘登喜也死了。人家当个细作容易么?上头没了!还玩什么呀。” 陈瑞锦举起右手来:“等等!这个长丰阁开门做生意时,太上皇还没上井冈山呢。” 贾琮道:“官府在绿林设下眼线不是很正常么?何况谢鲸本为七皇子的舅父。而这些下头的琐事,刘登喜不会悉数告诉太上皇。人家要应付朝廷和先帝,没那个精力。刘登喜哪里知道自己会死得那么早。” 陈瑞锦想了会子:“也说得过去。你接着说。” “既然主子没了,要么找个新主子、要么自立。梅家摇摆不定。找新主子嘛,他们也不知道找谁合适。比较便宜的就是庐王和韩全,故此梅先生在帮庐王当细作,梅家依旧与谢鲸做绿林生意。自立嘛,没那个胆子。古人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梅家都是文人,不是造反的料。干脆进入绿林嘛,一则文人清高,二则人家知道得太多了、没有姓司徒的保护心里虚。说明白点,长丰楼如果不是锦衣卫的暗门子,随便谁都直给他们灭了。” 陈瑞锦不禁拍案:“锦衣卫!” “啊?” “锦衣卫可不就是做这个的?”陈瑞锦道,“谁家暗地里做了什么恶事,锦衣卫都知道。圣人但凡想抓谁,必有罪名证据。你说的是,长丰楼竟能开这么久还没被人灭了,除非是锦衣卫。”她站起身来打开柜子,重新将发报机取了出来。 贾琮问道:“做什么?” “给五叔发电报。”陈瑞锦一面安置发报机一面说,“锦衣卫的卷宗,五叔手里有一些、冯紫英手里有一些。当年他二人各自为政,如今已凑到一起了。我问问五叔他可与冯紫英核对过没有。倘若有什么缺失,保不齐就在长丰楼。” “没错没错!”贾琮连连点头。遂老老实实在旁等着他媳妇发报。这会子他心绪安稳了,便眼巴巴儿瞧着陈瑞锦的手指头,瞧着瞧着口里说,“媳妇——” “嗯?” “你的手真好看。” 陈瑞锦丢了他一个白眼:“莫吵。”贾琮便在旁一眼不错的瞧着。电报发完,陈瑞锦不禁满面飞霞,又横了他一眼,“还想了什么?都倒出来我听听。” 贾琮这会子已经脑补了许多不可描述之状,只得强行收回来,咳嗽两声:“太上皇失踪后,长丰楼便以江西知府谢鲸为靠了。顺带解释了谢鲸为何能收到那么多黑税——若没有长丰楼这个绿林大卖场帮着,他上哪儿知道绿林人做了哪些生意去?人家不会偷偷交易吗?” 陈瑞锦道:“绿林都是赚钱的买卖,谢家既收黑税,这些年还不定肥成了什么。只是也有知道得太多之嫌。” 贾琮道:“定城侯府玩一个管事还不容易,横竖谢大人什么都不知道,只管收税。本来嘛,谢鲸保护费、梅家做生意。就算不当国舅爷、不做锦衣卫,这两家都能过得颇好。偏生谢鲸作死、跑去撩韩全,惹闹了燕王,把他撤了。新任知府苏韬是个好人,不会接手绿林靠山这一职位。于是长丰楼就有了两个选择。其一,换去别处做生意;其二,设法架空苏韬,让他这个知府做不成正经事、没有闲工夫来管他们的生意。” “换去别处是一劳永逸的,但他们已经开了这么多年,连中途换了个掌柜的都不怎么改名字,只将‘阁’换作‘楼’,可见长丰楼在绿林中已经形成品牌。换去别处,便犹如之前这十来年的辛苦经营的名声全废了。人家舍不得。” 陈瑞锦笑道:“好一个‘舍不得’。” 贾琮也笑:“谢家又留了许多产业在江西,都是钱啊!自然也舍不得。官丢了、国舅爷当不成了,钱还是得赚不是?遂使尽了法子给苏大人添乱。本来呢,新旧知府较量一番,也挺戏剧性的。偏旧年还出了一件事——太上皇重现江湖,将梅先生招去蜀国。” 陈瑞锦思忖道:“那梅先生投降投得很是利落。” “因为他是过去试探的。”贾琮道,“试探太上皇如今有多大本事、还能不能追随。试探的结果就是不能。我相信他想投降我们的时候,还是挺诚心的。” “后来又变心么?” 贾琮龇牙:“后来,他跟着我们的人到了台湾府,见到五叔。他若诚心投降、又有本事,五叔还是会惜才的。依照惯例,他就得放出去培训。也就是说,他能自由活动了,能看大佳腊的大街小巷、风土人情、小学教育了。他从前只是疑心我有心造反,到了台湾府之后便能肯定这一节。然而他也发现了大佳腊与京城全然不是一回事。在林先生的正义光芒照耀下,还有田更子那呆子从来不在律法上给人开后门,并前阵子试行的新法也推出去了——梅先生很容易就能看出,我们跟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必会分道扬镳。” “还有,大佳腊那满大街的佩枪武警,显见台湾府的武力极高。苏韬作为我们哥仨的师兄,从我们那儿借兵马简直就是一句话的事。苏韬若有了火枪队,谢鲸还想保留在江西的势力犹如白日做梦。谢鲸是一定会倒的;谢鲸倒了,就算是弃卒保车也不能留长丰楼的。总得有个替死鬼不是?” “梅先生本为多面间谍,但凡盯着他的人松懈点子,他便能设法给京城送信。我们几个在路上慢慢溜达游玩,他的信急急的送出去、京城那头又急急的传令到南昌府来,时间上赶了个巧也说得过去。他们一则是想把杨将军灭口、好藏住他们自己,二则是干脆放弃了长丰楼。再有,这么短的时间,五叔不会那么容易信任梅先生的,他肯定没办法离开大佳腊。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我们手里有了一个梅家的人质。梅家做事这么着急,多少也怕他们家爷们在大佳腊出事。” “那天打群架,师兄乃是颜面有损的受害人一,杨将军就是暗杀目标受害人二,长丰楼的陆东家却是受害人三。他主子已把他弃了,他还不知道。” “最后,今儿那十几箱子账册子。两次行刺杨将军失败——人家哪里猜得到咱们有舅公那么大的外挂?还有澄儿那个小机灵鬼儿——梅家的底细早晚要曝光给我们。既这么着,干脆最后一搏:把黑账送到知府衙门来,让天底下在长丰楼做过生意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机密底细都在苏师兄手里。” 陈瑞锦抬目问道:“账册子是什么?” “哦,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贾琮便将方才外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乃抚着后颈道,“好险!亏的我多了个心眼子。不论他们有没有备份,那玩意都不能进府衙大门。” 陈瑞锦点头,瞟了他一眼:“亏你想的倒快。” 贾琮“嘿嘿”两声道:“那个老胡头,我猜应该是谢家的人。因为杨将军是梅家留下来的。既然要给苏大人寻不是,两家自然都少不得留人。” 陈瑞锦忽然笑起来:“谢鲸也不是省油的灯。却不知他手里可有梅家什么机密没有。” 688.第六百八十八章 贾琮两口子躲在院子里猜测长丰楼背后大概是京城的梅家, 可算不至于抓瞎。贾琮心下大安:亏的是外人。若是自己窝里出了叛徒就头疼了。二人踏踏实实吃了顿午饭,才想着歇个午觉,外头来人了。苏韬打发了个心腹下人来请贾琮过去。贾琮微怔了怔。苏韬那厮脸皮子薄,通常都是自己凑上去帮忙的,他自己从不曾过来喊。贾琮最易食困,这会子眼皮子都难撑开, 遂仰着脖子灌了一盏茶, 上衙门去了。 到了苏韬书房,却看地下站了三四个新近征召来的典吏,案上摊着一堆账册子,知府大人脸儿黑的跟墨汁子似的。忙问缘故。他那师爷一看见贾琮便松了口气,上前作了个揖,低声解释了缘故。 原是昨日有个燕军的压粮官来了。剿匪的燕军多半就地开仓取军粮。因江西匪患多年, 许多公仓空了,便来找苏韬要粮食。苏韬初到任上,原先的府衙的六门典吏都跑光了,并没有人手和功夫去清查粮仓。前几回人家来要军粮时,苏韬只临时命自己的师爷带他们开仓取粮, 做个简账。今儿上午, 苏韬命新来的典吏上粮仓取粮去。到了那儿取光了一座仓里的余粮,因不够数目,又开了一座新仓。新仓竟是空的。漫说粮食,连谷壳子都没有。后连开了十几座粮仓,都是空的。问守仓之人,那人无事人一般道:“后头那些粮仓多少年来一直是空的,唯有前头几座装样子罢了。” 贾琮想了想:“既然谢鲸任上是那么个模样,官仓空着倒是寻常。他们要粮食要得多急?江西本为产粮地,弄粮食不难。” 苏韬道:“眼下是春耕节气,百姓家里也没有多少余粮。” 贾琮微笑道:“百姓家没有,富户家还是有的。师兄,横竖如今咱们不缺钱,怕什么呢?” 一个典吏忙说:“贾先生可是弄错了?库房空荡荡的都是虚账,什么也没有啊!” “谁说没有?”贾琮道,“前些日子朱紫街查封的那四十多家铺子不是钱么?” 师爷闻听便笑:“贾先生说的是!” 贾琮摊手道:“钱不是万能的,但至少八千能。” 苏韬迟疑了片刻,咬牙道:“也罢,唯有如此了!不然,眼下也弄不出粮食税钱来。”乃命贴告示出去。一是后日拍卖朱紫街的商铺,二是向民间买粮。贾琮一眼瞥见那师爷忍不住嘴角上翘,便猜这个木头师兄八成又犯了什么迂,悄悄望天抽了抽嘴角。 下午,贾琮与陈瑞锦围着老胡头足足套了半日的话,那老家伙死活不开口。贾琮性子躁,便出去了。才想着溜达一圈儿平复情绪,杨国泰迎面走了过来。贾琮笑嘻嘻同他问好。杨国泰道:“三爷……” 贾琮赶忙说:“别!史大将军是我祖母的侄子,您老别这么客气。对了,见过我舅公没?” 杨国泰忙说:“那位老先生?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倒是不曾相见。” 贾琮摸摸鼻子:“我知道他就在这府衙里头,不知藏在哪儿。他也姓史,乃是史大将军的族叔父。算来算去,大伙儿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这缘分嘿嘿……” 杨国泰喜道:“当真?” “当真啊!而且他那独女是我嫂子。哎呦喂~~这下宝二嫂子更有人撑腰了。” 杨国泰不觉面色一黑:“你哥哥对我们将军的女儿不好?” “怎么可能!”贾琮解释道,“我们家那位神瑛侍者对女人最好了。” 杨国泰听了前半句才刚舒开眉毛,听了后半句又拧起来了:“对女人最好?对旁的女人也好?” “额……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好。” 杨国泰冷了脸:“哪种好?” “就是比较平等的好……哎呀我说不明白,横竖他家里没小老婆外面也没姘头。”贾琮赶忙换个话题,“对了,您老方才想跟我说什么?” 杨国泰怔了片刻,瞪他道:“你一通胡扯,我险些忘了要紧事!” 贾琮小声嘀咕:“我这不算胡扯吧,都说的实话……” 杨国泰乃正色道:“我才瞧见外头有人贴告示,苏大人要买粮食?” 贾琮点头:“价钱比市价高些,为的是不扰百姓日常买粮食,想直从富户家中买。” 杨国泰摇头道:“怕是要失算。” “啊?” “三爷想想,米粮店的既然能卖给官府、还是高价卖,岂能卖给百姓?再说,南昌府如今的这些富户都是与谢家交好、或是有瓜葛的。寻常商户都够不上‘富’字。苏大人整治谢家,顺带也伤了他们的产业。这会子只怕已在商议如何对付苏大人了。” 贾琮奇道:“他们能对付得了官府?怎么对付?” 杨国泰哼道:“我只说一样。如今南昌府的几处大织布作坊全都是定城侯府大奶奶娘家开的,别家或是关门了、或是极小。他们家但凡停工,全城的布店都得歇业,他们雇的那些织工也没饭吃。” 贾琮张了张嘴:“那……这么说,吴布燕布什么的,并没有进江西市场?” “不多。横竖谢鲸说了算之处都是他岳家的布。” 贾琮龇牙一笑:“合着他比谁都先搞商业垄断!倒是走在了时代前列。既这么着,使人去吴国买布去,顺带查封他岳家的作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样的作坊还不定偷税漏税到了什么程度。” “不止布匹,许多产业都在谢大人及其亲友手中。”杨国泰道,“苏大人才刚来时没少吃人的冷眼。后苏老大人将府里重新布置了一回,极尽富庶奢侈之能事,方好了些。” “难怪老头儿舍得拿缂丝缎子挂门帘儿。”贾琮思忖道,“没关系。这些产业一旦没有谢鲸做依靠,眨眼就能让市场淘汰。” 杨国泰皱眉:“岂能有眨眼那么快?少说也得一年半载。这一年半载之间呢?” 贾琮摸摸下巴:“说的也是啊……”乃抬目瞧了杨国泰两眼,“杨将军,您老原来不止会打仗啊!” 杨国泰瞪着他道:“说正经事呢。快些让苏大人把告示揭下来,不然街面上米价立时就得飞起来涨。” “明白明白!”贾琮道,“告示不能现在就揭下来,不然不就中计了?要揭也得等等。我想想……他们其实还有很多人手对不对。” “不错。” “那就只能比谁的嗓门大了。多谢提醒!” 贾琮背着两只胳膊跑到衙门大堂前,苏韬又开始问案了。贾琮招手将那个嗓门又大又亮的衙役喊了过来。那衙役知道他是京里头来的大爷,欢欢喜喜蹦过来:“贾先生,何事效劳?” 贾琮道:“派给你一个差事,要辛苦几日。完事之后我重重有赏!” 衙役笑道:“您老只管吩咐便是,还提什么赏钱。” 贾琮哼道:“少睁眼说瞎话!谁还能不喜欢钱么?”遂拉着他如此这般说了一大通。 衙役大惊:“原来如此!” 贾琮道:“人手不够你自己请去,钱不是问题。这是我们家一个大项目,成了能发大财。几个工钱赏钱我还不放在眼里。”说着,随手就从怀中取了五两银子赏他。 衙役顿时笑的眉毛眼睛弯到一处去了:“贾先生放心!小人必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还有。”贾琮低声道,“这趟出去,少不得有人跟你打听苏大人是个什么人。” 衙役立时跟唱戏似的念道:“苏大人乃是天上少有地下难得包拯再世海瑞重生的大清官!” “闭嘴!”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海瑞是个大呆子!光清廉管什么用?清廉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吗?” 衙役忙弯腰:“您说您说,小人听着。” “你就说,苏大人极有志气,预备在三年之内让江西之富庶赶上两广,这会子正在想法子怎么让寻常百姓个个都能发大财呢。若有人问你苏大人可清廉,你就说——”贾琮晃了晃脑袋,“苏大人自家比寻常的王爷都有钱,还用得着贪墨么?谢大人贪墨了这么多年才得了多少钱?” 衙役惊得睁大了眼:“苏大人那么阔?” 贾琮淡然道:“听说过缂丝锦缎没有?一寸缂丝一寸金,苏大人家拿那个挂门帘子。” 衙役眼睛睁得更大了:“那……苏大人家是哪儿来的……那个……嘿嘿没什么。” 贾琮瞥着他道:“想什么呢?可可茶知道么?” “知道知道!贵人们吃的,我们连闻都闻不着。” “苏家捏着南洋马来国的可可茶货源,西洋人管那玩意叫褐色的金子。举国可可茶商有一半是在苏家手里拿货的,另一半爪哇国的货源在岭南王家手里。”贾琮微笑道,“不然,他怎么那么惦记岭南?心心念念的想让江西与岭南一样富庶?” 衙役恍然。过了会子,眼睛里头冒出火星子来:“贾先生是说……可可茶那东西,有一半货源在我们老爷手里?” 贾琮哼道:“哎呦,就变成‘你们老爷’了?”乃转身道,“好生跟着你们老爷干,比跟着谢鲸那个吸血鬼强多了。非但能带着你们发财,还是光明正大发干净财,跟他不比跟着谢鲸发黑财好?” 他都走出去老远,那衙役在后头喊道:“多谢贾先生点拨!小人记住了!” “快点去!” “小人遵命!”不多时,这衙役领了几个兄弟,上后头犄角旮旯翻出两面锣来,耀武扬威上路了。 这会子已有许多闲汉正在街头巷尾说闲话。说是,官仓全都空了,燕王的兵马来要军粮,苏大人拿不出来,只得高价买粮充数,这会子衙门口还贴了告示呢。得了消息之后,满大街的米店都开始关门打烊、不卖米了。寻常百姓听了,怕米都让官府买走了,便在米店排队买米。只半个下午的功夫,米价已翻了个跟头。 忽见街头走来一行衙役,个个挺胸叠肚,为首那个敲着锣喊话:“各位父老乡亲——知府苏大人新近买了一种蒸汽磨盘机,能一次磨一石米——机器下个月就送来——到时候请各位父老乡亲来看啦——若是这台磨盘机便宜好使,日后苏大人会再买十九台——拿极低的价钱租给百姓使——今后磨米不用人不用牲畜啦——今后磨米省力气啦——” 有个闲汉大声道:“还磨米?不是粮仓都空了、拿不出军粮么?” 衙役道:“哪有这种事?粮仓何时空了?这磨盘机是我们老爷自家买的,与公家不相干。我们老爷是个做大事的人,不肯拿公家的米试验机器,这才高价买米的。” 另一个闲汉冷笑道:“何苦来扯这般谎儿。没米就没米么。若有米还贴告示买去?” 衙役嘴唇一歪,鼻子一扭,叉腰拿下巴瞧着那人道:“你这穷泥腿子,哪里知道老爷的心思!纵然没米,吴国近的很且米多,拿钱买去不就是了?知不知道加工业比农业先进?”这话是贾琮说的,他记性好,顺口念出来。 闲汉愣了片刻道:“说的轻巧,苏大人一个清官,哪来的钱。” 衙役好悬要拿下巴看天了:“苏大人家的门帘子乃是缂丝锦缎!知道什么是缂丝锦缎么?一寸缂丝一寸金!比谢鲸那个土豹子有钱多了。” 他后头有个跟着的小兄弟问道:“哥,什么是缂丝锦缎?” 此人哪里知道?“就是拿金子堆出来的缎子。” 有个商贾模样的青年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向衙役拱拱手:“差官大人,你说苏大人买到了蒸汽磨盘机?” 衙役点头:“不错。” “何时能运到?” 衙役丢他两个白眼球:“不是才告诉你下个月么?你聋了?” 青年半分不恼,又拱手道:“我乃京城人氏,家中本是开米行的。这趟来江西买米,可巧听到差官大人所言。据我所知,蒸汽磨盘机非但贵得吓人,且极难买到。倘若苏大人能告诉在下蒸汽磨盘机之货源,在下愿意以低于市价二成……”他略一思忖,伸出三个手指头,“三成的价钱将苏大人所需的米粮卖给他。横竖苏大人也不是这会子就要米,在下定能在月底之前悉数送来。” 衙役看了看他:“三成?” 青年笑道:“我知道苏家富庶,不在乎这区区三成的利。这个三成,不过是略表在下诚意罢了。”言罢,他朝衙役作了个揖。 689.第六百八十九章 却说有个京中来的青年愿以低似市价三成的价钱卖给苏韬米粮,只为求蒸汽磨盘机货源。领头的衙役听罢愈发得意。因此人显见是个财主少爷,不敢给他脸子瞧, 道:“此事我做不得主,你同我们家老爷说去。偏我们老爷今儿忙着断案呢, 未必得空见你。” 那青年登时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子来塞给他:“烦劳差官大哥帮个忙。” 众人看那金子少说有五两, 眼睛都直了!衙役那脸立时如刮过春风一般:“好说好说!我与我们老爷的师弟贾先生最熟络, 回头帮你美言几句。”一面紧紧攥了几下金子, 收进怀内。只是提起贾琮, 他知道这位先生不好惹。那位既命自己吆喝去,也不敢就这么回去。思忖片刻,回身吩咐一个平素交好的小兄弟带这青年回衙门。 青年也不介意, 含笑向衙役们作了个团揖:“各位差官大哥, 若在下生意得成, 必重谢各位相助,绝不失言。”众衙役顿时笑成一片喇叭花,七嘴八舌的说恭维话。 青年遂跟着那年少的衙役一路到了府衙门口, 见外头许多人在排队, 乃问缘故。这衙役将“排号打官司”说了。青年皱眉道:“如此说来,我今儿要见苏大人不容易了?” “显见不容易。” 青年思忖片刻道:“烦劳差官小哥帮个忙。那蒸汽磨盘机之事本来无人知晓, 如今各位敲锣打鼓的宣扬出去,各家各户、甚至外省的用不了多久就能知道。”他摸出一张银票子来塞给衙役,微笑道,“在下想赶个早。” 衙役还是头一回收这等钱,略微张望了几眼。见没人留意他们,急急收入怀内,拱手道:“好说好说。”青年含笑点头。 衙役让他在门外暂候,自己迈步进了衙门。藏到僻静处悄悄取出银票子来一瞧,猛抽了口气:五十两。他这辈子还是头回见这么多钱。如少女初见情郎一般,心砰砰直跳。又细看了良久,小心翼翼贴身收好。 乃溜进大堂去,苏韬正在问案。今日是开堂问案头一日,告状者都是听说新任知府在整治前任知府后来的,皆受害于谢家,故此是非黑白清楚。苏韬这案子审得又痛快又憋屈。痛快的是帮着许多百姓平冤,憋屈的是到任多日方有人敢来告状、可知谢家余威甚重。 那衙役便闪在大柱子后头探出小半个脑袋瞄,见苏韬重重一拍惊堂木,指着案头不知什么文书痛骂:“无耻至极!朝廷颜面何在!”喝令左右,“速去张家传管事吴贵,并取冯家的金盘来。”两个背着火枪的护卫答应一声。下头跪的原告哭喊“青天大老爷!我爹在天上能瞑目了!” 因张家的人没那么快来,苏韬便吃口茶略歇会子。衙役纵是傻子也能看出老爷这会子心情不错,忙溜上前去将外头那青年之事回了。苏韬怔了怔,低声道:“蒸汽磨盘机?贾先生让你们喊的?” “正是。” 苏韬微微皱眉,命人上后头喊贾琮来。偏那人找了一圈儿,没看见贾琮,便回来说“贾先生大约不在府衙。”衙役道:“老爷,那位送米的还在门外候着呢。”苏韬略一思忖,只得命先带那人到偏房来见。衙役笑盈盈出去了。 不多时,领着那青年进了偏房。苏韬抬目一看,此人二十来岁,身高八尺,眉目清明,步履稳健生风。他年纪虽轻,因穿了身黛蓝色长衫,并神情稳重,瞧着颇可靠。头上戴了顶软帽,顶梁门安块青玉。腰间系了个书袋子,书袋子上绣着水墨的竹子。苏韬眼神好,一眼瞄见那书袋子刺绣精美,穗子上有个小巧的羊脂白玉坠子。苏韬不觉对此子生了好感。 青年跟着衙役到了苏韬跟前躬身作揖,才要开口,忽听“嗖”的一声响,有金器“当啷”落地。青年身形一闪挡在苏韬跟前,窗外一条黑影飞进来直扑青年。苏韬不知出了何事,惊呆了。待他定神去瞧,眼前两条人影已打做一团。苏韬也是个麻瓜,全然看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打的,忙大喊:“来人——” 偏这会子有人“咚”的撞开房门闯了进来。“是谁——”那人才喊了两个字,看见乱糟糟的人影和打斗,怔住了。 苏韬定睛一瞧,来人正是贾琮。忙说:“琮儿,你来了?方才还让人寻你怎么不见?” 贾琮面色僵硬道:“小弟可巧方才去了茅房……这是怎么回事?” 苏韬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蒸汽磨盘机,有个年轻人想打听货源。”他指道,“人家还没来得及说话,不知什么人从窗户外头闯进来,他两个便打起来了。” 贾琮虽看不清打架的两位是怎么个招式,影子还是瞧得出来的,显见一个穿蓝一个穿灰。真明今儿穿着灰衣裳。乃道:“那位穿灰的老先生是我们请来帮忙的长辈,那穿蓝的八成是谢家派来的刺客。” 立时听有人喊道:“胡扯!他才是刺客!” 话音刚落,犹如电影快镜头忽然卡住一般,麻瓜们能看明白屋中情形了。穿灰衣裳的果然是真明老头,手中一把匕首抵住青年的后颈,笑道:“跟我老人家交手也敢三心二意?” 贾琮这才看明白青年的长相,好悬没噎死!嘴角抽了抽,问道:“舅公,您二位是怎么打上的?” 真明道:“方才你同杨小子说的话,我老人家听见了。倘若当真是刺客,等你慢悠悠跑过来,苏大人早让人刺死了。”说着,放开了那青年。 原来,贾琮才刚出恭从茅厕出来,遇上了两个文吏,道:“贾先生,方才大人打发人来寻你,仿佛有急事。”贾琮便欲往大堂走。 走两步遇见杨国泰,他笑道:“莫慌,你的托儿来了。” 贾琮一愣:“什么托儿?” 杨国泰道:“你不是替出去吆喝的衙役预备了托儿么?”方才衙役向苏韬回话时他听见了,故此复述给贾琮听。 贾琮一愣:“我没安排托儿啊!上个月得的消息,蒸汽磨盘机刚刚试线,还没小量产呢。他上哪儿知道这东西的名字去?” 杨国泰奇道:“没安排?此人每句话都照着你的意思唱戏本子。” 贾琮回想了下,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失忆了、安排了人唱戏去了!忙问:“那送粮食的人呢?” “苏大人让领去东边偏房。” “多谢!”贾琮拔腿就跑。 可巧真明也听见了,恐怕来者不是好人,踩着屋顶过来。在窗外只瞄了那青年一眼便看出此子武艺极高,遂先以暗器惊他一惊。等贾琮跑进来,他们已经打了一会子了。 贾琮望天翻了个大白眼:“你们打架之前就不能先弄弄明白么?亏的我来得快。您二位这战斗力,没打烂这屋里的东西简直是个奇迹。” 青年委屈道:“我与苏大人好生相见、正要谈生意,这位老人家忽然从外头跳进来就打架,到底谁像刺客……” 贾琮顺嘴就接:“舅公比较像刺客。” 真明瞪他道:“不是你说蒸汽磨盘机旁人没处知道名字么?” “外人没处知道,那不是还有自己人么?”贾琮撇嘴,“武艺高强就一定是刺客?跟大街上走来一对男女就是奸夫淫妇有什么区别。” 真明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脑门子上:“没大没小!” 贾琮指着真明道:“这位是我舅公,俗家姓史,在南昌府天宁观出家入道,道号真明。”又指那穿黛蓝色的青年,“京城柳鹰柳七爷,来历我就不细说了,舅公刚才跟人家打了几招想必已猜到了。” 真明道:“才一交手我就猜着了。” 贾琮瞧着柳小七:“还不赶紧给我舅公行礼?怎么算都是你长辈。” 柳小七赶忙躬身行礼。又转身向苏韬行礼:“大人受惊了。” 苏韬这会子心花怒放呢。他知道谢家与绿林勾结多年,手里有许多高手;不想自己这边竟有两个如此人物。看这一老一小,真明仙风道骨、柳鹰年少英俊,自己简直可以媲美宋朝时候的包大人了。乃笑捻着胡须道:“不过是一场误会,大家都是自己人。” 贾琮道:“我说么,我分明没有安排托儿。你小子倒是机灵,演得跟真托儿似的。” 柳小七笑道:“我是实心想同三哥买机器呢。” “你拉倒吧!”贾琮横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货源?”柳小七嘻嘻一笑。 苏韬忙问蒸汽磨盘机是何物。贾琮招呼众人坐下,先同苏韬细述了机器,再说起方才杨国泰怎么给自己提的醒、自己怎么安排了衙役出去敲锣宣传、真明又如何误会了柳小七。末了道:“这一串子太快了,一件接一件,根本没功夫同大家说明白。师兄还得忙着审案。”又摇摇头,“妈呀~~今天一天从早到晚没安生过,出了多少事!” 苏韬哈哈大笑:“无巧不成书!”乃又问道,“你方才说的杨国泰是何人?” 贾琮看看他又看看真明:“杨国泰这个名字……好像挺普遍的。叫这个名字的人挺多哈。” 苏韬一愣:“此言何意?” “没什么。”贾琮侧头直直的看着真明,“舅公心里应该知道一个叫‘杨国泰’的人,与众不同。” 真明白眉毛一抖:“是他?” 贾琮点头:“就是他。您老要不要去谢谢他?虽然上午是你救了他……” 真明便站起来朝苏韬抱拳:“大人,贫道有点事先出去了。” 苏韬忙站起来:“老英雄好走!” 柳小七眨眨眼,低声道:“琮三哥……该不会就是那个杨国泰吧。” 贾琮瞧着他道:“没错,就是那个杨国泰。”柳小七忍不住吸了口气。贾琮踢了他一脚,“白眉赤眼的,你跑到江西来做什么?京里头的事呢?” “京里头有人。”柳小七乃正色道,“上个月我接到了绿林贴,便赶了过来。” “什么绿林帖?” “有个叫鬼差何渡的,琮三哥可听说过?” 贾琮嘴角一抽:“这么没品味没创意的外号谁取的。” 柳小七无奈道:“难怪陈姐姐说你脑子时常抽风、抓不住重点。”乃侧身问苏韬,“苏大人可知道?” 贾琮笑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谁知苏韬脊背一拔:“我知道。” “啊?你知道?”贾琮一愣,“你居然知道?谁啊?” 苏韬道:“是个绿林人的头目。你不是见过么?” “啥?我见过?” “就是前几日来同陆东家来打官司的那位。” “哈?那个矮子?” “不错。” “我去!”贾琮撇了撇嘴,“那矮子看着就不像个好人,居然取这么俗气的外号。” 柳小七无奈道:“那外号哪里俗气了?琮三爷莫要以貌取人,何渡手里捏着绿林册呢。” “去他大爷!”贾琮哼道,“绿林本为贼道。贼盗则无序、无序又哪里来的册子!他吹牛逼呢。” “琮三爷莫要望文生义。”柳小七正色道,“绿林册不是绿林人的人头册子,是绿林人肯做杀人生意的名册。” 贾琮眼神一跳:“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职业杀手清单?” 柳小七点头:“杀人本是绿林最火的一项生意。何渡最清楚从哪儿找这些人,什么生意谁接得了。” 贾琮与苏韬互视一眼,道:“这么看来,何渡只能算是陆老头的下线之一。陆老头什么皮条都拉,何渡专门提供杀手资源。” 柳小七道:“早年绿林人都在江西做生意。如今燕王要整治江西,苏大人又是能官,绿林的生意立时没了去处。何渡便广撒绿林贴,要召集绿林人士共商应对之策。” 贾琮脑补了下,忍俊不禁道:“简直就是传说中的武林大会嘛!” 柳小七斜睨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来的都是杀手,不是什么正经的武林人士。” “也对。”贾琮再脑补了下,又笑,“应该叫,杀手职业大会!哈哈哈太有趣了他们会成立行业工会不……” “砰!”苏韬重重拍案,恼道:“还有趣?南昌府才安生了两日,今儿将将有百姓来告状。若是满大街的绿林杀手还了得?百姓还过不过日子了?” 贾琮还是头一回在苏韬身上看到了官威,忙说:“您别着急啊!不就杀手么?”他一指柳小七,“怕他作甚?这不是有姓柳的么?” 690.第六百九十章 这一日,日朗风轻, 花明鸟媚, 江西知府苏韬在府衙大堂拍卖朱紫街四十二家店铺。定在辰时二刻开始签名录, 巳时开始拍卖。府衙外头早早就有许多人排队。杨国泰这会子依然扮作门子, 抬目一瞧, 有七成显见不是正经来做生意的。 时辰到了, 四张桌子排了出来, 文吏请有心参与竞拍的商户拿好号牌、对号入座,并留下姓名籍贯等。只见高矮胖瘦许多人,个个穿着绸衫恍若财主,腰间鼓鼓囊囊的。文吏早得了吩咐, 不论何人一律正经登记发牌。 拿了号牌的, 便跟着四个引路的衙役跨入门槛, 前院天井横着一张长条案,条案上搁着茶水点心和文房四宝, 下头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柳条筐子。有个须发皆白、穿杏黄色道袍的老道士坐在条案前, 正是真明。他身旁立着两位少年一位中年男子。一位少年也穿着道袍,另一位和那中年男子则是寻常人打扮。看走过来一个高胖的汉子, 真明指道:“你, 等等。” 那汉子见此道风度不俗,走过来抱拳:“道长有何见教。” 真明道:“袖子里藏的袖箭筒、怀里的百宝囊、靴子里的匕首都取出来。拍卖现场不得带兵刃。”汉子一愣。 小道士捧了个脸盆大的柳条框过来:“您把兵刃暗器都放在这儿,小道替您别上编号,拍卖结束后您只管来领走。我们不收保管费。” 汉子道:“这些是我防身之物。” 另外那个少年道:“你放心,这儿是知府衙门,您来了就是老爷的客人。没人敢在我们老爷的地盘动客人。再说,您这些东西也没用。”乃一努嘴,“您这袖箭再快,能比得上火枪子儿快么?” 汉子甩袖子恼道:“我非要带进去呢?” 话音刚落,老道士身后那中年男子几步走到他身旁,抬手刁住此人的手腕子,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袖子直卸了袖箭筒出来。这汉子才刚挣扎两下,怀中的百宝囊也被取出,还另取了一个荷包。他抬腿踢向中年男子,却被人家顺手拔出了靴子中的匕首。东西悉数投入柳条框中。那小道士瞧了瞧他手中的号牌:“您是二号黄大官人对么?”一壁说一壁利落的写好了一个签子,拿夹子夹在柳条筐上,“您走的时候只管拿着您的号牌来取东西。”黄大官人顿时面如金纸——那中年男子武艺远在自己之上。后头已有数人走进府衙大门,看得清清楚楚。当中几个便眉来眼去的。 领他进门的衙役满面微笑道:“二号的黄大官人,请跟小吏来。”黄大官人满面晦气,无可奈何跟着走了。 下一个衙役领着个斯斯文文的男子走了过来,此人穿着儒衫,头戴儒生巾,手里还拿了把折扇。真明道:“你,扇骨里、腰带后的暗器,倒出来。”又侧头吩咐,“用个小框。” 小道士答应一声,选了个盘子大的细编柳条小筐出来,弯腰看了看此人手里的号牌:“五号刘大官人。” 少年立在条案前飞快的写好了签子:“五号刘大官人。” 刘大官人哈哈一笑:“苏韬手下竟有这么些人物儿。”乃撇脱的抖了抖扇子,里头当啷啷掉出许多铁针来。又当众解开腰带,翻过来一瞧,果然别了许多飞镖。 少年将签子别在柳条小筐上,笑容可掬道:“您放心,绝不会损坏的。” 刘大官人拱手道:“拜托小先生了。小先生字儿写得不错,请教贵姓?” “我姓袁。”少年道,“多谢大官人夸奖。” 刘大官人走后,下一个乃土财主打扮,自己走到条案前从袖子里掏出短剑来。真明道:“你腰上的软剑也得解下来。” 土财主苦着脸道:“此物贵重,道长可千万莫给在下弄坏了。” “放心放心。”小道士道,“管保什么模样解下来,什么模样还给你。”土财主无奈,解下腰间软剑。 真明又道:“怀里藏的那些东西也不能带进去。”土财主长叹一声,掏出一大堆纸包子来。 那袁姓少年奇道:“听说使软剑的都武艺高强。你既这么厉害,为何还要用这些乱七八糟的药?” 土财主道:“行走江湖,不是什么事儿都能拿剑解决的。” 少年问道:“还有什么……” “咳咳。”真明咳嗽两声,“小孩子家家的莫要问东问西。” 土财主猥琐一笑:“小公子,待你长大自然明白了。” 少年撇嘴,嘀咕道:“我都这么大了……” 土财主跟着衙役进去了,后头一个黑衣男子目不斜视径直往大堂走。真明喊他,他只做没听见。中年男子走过去拦住其去路,道:“烦劳阁下取出身上的兵器药物。”此人一言不发,忽然抬拳头朝中年男子胸口击去。中年男子足尖一转,身子避开拳头反手一掌劈向此人的胳膊。此人来不及收手,硬生生挨了着了,“哎呦”喊了出来,头上脸上登时渗出冷汗。 恰在此时,三个人从后头猛蹿上来,三条腿一齐踢向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腾空跃起。说时迟那时快,空中数点寒芒闪过,看不清几件暗器同时戳破空气朝中年男子射去。等候的人里头许多都是练家子,忍不住齐刷刷吸了口凉气。便看那中年男子“啪啪啪”连踢三脚,正踢在三个偷袭者脑门子上,三人一同“哎呦”着倒在地上。中年男子自己平安落地,毫发无伤。地上叮叮当当的数声响,落了三只飞镖两支袖箭和一枚铁蒺藜,和,六块飞蝗石。满院寂然。 便听那小道士脆声道:“这种显见不怀好意之徒为何不赶他们出去?” 袁姓少年道:“老爷说了,既然是公平拍卖,就不能歧视绿林人。万一人家想安定下来开个铺子、实在做生意呢?再说,放进来又怎样。” 小道士道:“说的也是。他们也不能乱来——又打不过师父又打不过师兄。” 中年男子撤身回到那黑衣男子身旁:“烦劳阁下取出身上的兵器药物。” 黑衣男子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抬头道:“罢了!尊驾好功夫,在下认栽。”转身走到条案前。小道士早早捧了柳条框过去,此人从身上掏出一对峨眉刺,两个暗器囊、一堆纸包。袁姓少年大声道:“九号周大官人。”提笔一挥,写好签子别在筐上。有衙役过来把筐子捧走。 后头的人见全然不是这中年汉子对手,便老实多了。到了第十六号时,进来的便柳小七。真明望天:“年轻人,袖箭、暗器囊、匕首。” 柳小七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自然是你。” 柳小七小声道:“不给开个后门、睁只眼闭只眼?” 真明捋起胡须:“不给。” 柳小七嘀咕:“昨儿我与苏大人相谈甚欢,连这么点子水都不给放,未免小气。”一面老老实实从怀中将家伙都交了出去。 中年汉子道:“飞蝗石袋子。” 柳小七撇嘴,抱怨的瞧了他一眼,老老实实摘下腰间那绣着墨竹的书袋子。开打来,从里头掏出一个书状物,上头写着“论语”两个大字。看他打开此物才发现那个不是书,是个纸盒子。柳小七将纸盒子翻了个个儿,从里头哗啦啦倒出许多飞蝗石来。 小道士道:“怎么不连盒子一道放进筐儿?回头你还得麻烦装回去。” 柳小七一面收起纸盒放回书袋子一面说:“盒子要留着装斯文用。”小道士与袁姓少年齐刷刷翻了个白眼。 众人依序入场。到了巳时,苏韬身穿簇新的官袍含笑从后头走出来。大伙儿齐声喊“苏大人——”苏韬拱拱手,道:“各位想必知道,今日本官欲拍卖前阵子查封的四十二家商铺以偿还其主家所欠银钱。” 下头有人站起来大声喊道:“请问大老爷,那些商铺的主家欠下何人银钱?” 苏韬看了眼身边的师爷。师爷道:“多了去了。别的不说,那些铺面皆是他们拿极低的价钱强买下来的,难道不要补偿人家卖主差价的?”众皆哗然。师爷接着说,“并有打伤了人的,也须得赔人家疗伤之钱。还有强夺人口的。虽说人已救回,自然也少不得赔偿这些年的损失。” 那人道:“既是强买的,为何不将铺子还给原主?” 师爷道:“一则当年纵然是强买的,不过价钱买得低罢了,并未强夺,原主还是得了钱的;二则我们老爷皆问过原主,他们都不欲要回铺子、只要补上差价就好。我们老爷说了,除去差价,还需补上差价这些年的利息方能公平。” 下头又一个人大声道:“苏大人,听闻苏大人府上有南洋马来国的可可茶货源,可是真的?” 苏韬微笑道:“此事不归本官管,本官并不知情。”此言听在众人耳中便犹如默认,又是一阵喧哗。 苏韬咳嗽两声,看了师爷一眼。师爷大声道:“今日拍卖,顺序如下。”乃从袖中取出一张笺子,照着上头所写大声念起来。“头一项,雏龙斋。第二项,多宝楼……” 念完了,有个文吏捧了一个雕花盒子走出来。打开盒子,从里头取出一个木头座子并一个木槌搁在案头。含笑道:“现在开始拍卖雏龙斋。起价,三十两白银。” 柳小七立时举牌:“四十两!” 文吏道:“十六号四十两。还有么?” 扮作男装混在人群里头的苏澄压着嗓子举牌:“五十两。” 有间茶铺的廖东家举牌:“六十两。” 有间茶铺的原东家举牌:“七十两。” 柳小七举牌:“八十两。” 苏澄举牌:“一百两。” 廖东家举牌:“一百二十两。” 柳小七举牌:“一百五十两。” 众人忽然不言语了。文吏喊道:“十六号一百五十两一次。一百五十两两次。还有人出价更高么?一百……” 只见苏澄微微一笑,亮出脆生生的女声:“二百两。” 话音未落,柳小七喊道:“二百五十两!” 苏澄立时接上:“三百五十两。”众人全懵了。 文吏喊道:“三十六号三百五十两一次。三百五十两两次。还有人出价更高么?”他顿了顿,举起木槌来,“三百五十两——”“咚!”“三次!成交!恭喜三十六号张大官人。”满座皆听出苏澄是女子,这文吏只管装不知道。 苏澄望着柳小七颔首:“承让了。”柳小七冲着她拱了拱手。众人看苏澄的眼神立时变了。在座有许多眼力价老道的,早瞧出她是女子。这般美貌还富庶且出手阔绰,岂能不招人留意? 文吏道:“请张大官人到隔壁东厢房办文书、交银子。”苏澄站起来微微拱手,转身而去。满屋子男人的眼神都跟着她一路出去。 文吏咳嗽一声:“下一项。多宝楼。底价也是三十两。” 有了上一项热场子,多宝楼竞拍便热闹多了。三十两眨眼抬到三百两。便听那个九号周大官人举牌道:“五百两。”满座寂然。 文吏喊道:“九号五百两。五百两一次。五百两两次。还有人出价更高么?五百两——”“咚!”“三次!成交!恭喜九号周大官人。” “哄——”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文吏笑若春风拂面道:“请周大官人到隔壁东厢房办文书、交银子。” 周大官人翘起二郎腿来:“我今儿没带银子,改日吧。” 文吏面上登时东风转北风:“周大官人,依着章程须得拍卖成交须得立时交银子。” 周大官人懒洋洋道:“我就没带。难不成你还能把大爷怎样?” 只见两个衙役走了出来。这两位都是杨家子弟,有功夫在身,径直朝周大官人走去。周大官人满脸不在乎。堂上肃然。两个衙役才刚走了四五步,便听柳小七道:“原本是我的铺子,你虚喊一声就算抢走了?”他与周大官人座位颇近,站起来两步便到了那人跟前,冷笑道,“没钱就莫要充大瓣蒜。”伸手去抓周大官人的衣领子。 周大官人往旁边一闪;柳小七的手比他脖子快,跟着一晃,依然抓住了衣领子。周大官人一愣。柳小七拎着衣领子将他直提起来。周大官人急了,抬腿去蹬柳小七的腰,反倒让柳小七一脚踢在脚脖子上,“哎呦”一声。柳小七朗声道:“与铺子没关系。我就是想揍你。” 周大官人一愣:“在下哪里得罪了尊驾?” “你看人家姑娘的眼神太猥琐,欠揍。”柳小七拎着他大踏步往外走,口里喊道,“此人既交不出银子来,方才我的三百两是不是就成交了?” 文吏忙说:“十六号柳大官人且等等!小吏再问问。”乃大声道,“最后一个竞拍不算数。前头是十六号的三百两。还有人出更高价钱么?”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做声。文吏咳嗽一声,眼看柳小七走得挺快,加快喊道,“十六号三百两。三百两一次。三百两两次。还有人出价更高么?三百两——”“咚!”“三次!成交!恭喜十六号柳大官人,请到隔壁东厢房办文书、交银子。” “多谢差官大哥~~”柳小七一面走一面说,“待我揍完了这厮立时去交银子。” 可巧遇上苏澄交完了银子回来,望着他皱眉道:“这是做什么呢?” “私人恩怨,姑娘莫管。” 满堂之人齐齐的望着苏澄,眼中皆是说不清的情绪。 691.第六百九十一章 俗话说,钱压奴婢手, 艺压当行人。来拍卖会搅局的多半是绿林人。平素虽无法无天,唯独服武艺高强之辈。替苏韬撑场子的几位皆是从皇帝家挖来的, 非寻常绿林贼寇能及。真明查兵刃时已折服了大半, 方才柳小七一闹竟是得了意外之效——来的绿林人都以为,坐在下头竞拍的,除了线上合字、便是寻常羊牯。这些人最好裹挟。回头闹起来, 只吓唬他们一下, 他们都得让干什么干什么。未曾想凭空跳出一个柳大官人来,轻松整治了那周大官人。由此可知,坐着竞拍的也有高人。若是闹起来,这个柳大官人既已拍下了铺子,想必不会袖手旁观。且不知道除他之外可还有旁的人物儿。 主持的文吏笑如和煦春风,道:“各位, 咱们来拍下一处铺子。” 下头有个管事模样的站起来大声道:“敢问这位大人, 今小人带来的现银不足,可否先欠下些银两,待日后归还。” 文吏指着坐在苏韬身边的褚衣青年道:“这位是汇丰钱庄的陈掌柜。若是官人能得汇丰钱庄贷款, 他们便能替官人垫付缺的银两。” 这青年便是陈瑞锦扮作了男装。她并不遮掩女子身份,站起来抱拳道:“诸位东家,我们汇丰钱庄提供贷款业务,但须得有足够价值的抵押。” 方才那管事微微皱眉,问道:“何为贷款?” 陈瑞锦便朗声解释了,末了道:“各位身上戴着的金玉器,外头柳条筐子里的宝刃,皆可为抵押。” 众人听罢议论纷纷。那管事笑道:“贵钱庄就不怕让人讹了、拿不到抵押?” 陈瑞锦道:“不怕。”乃伸手取了案头一张笺子,提起笔来在上头画了朵五瓣梅花凛然怒放。又随手将笺子抛了出去。众人看那笺子飞得极高,都暗自心惊。纸张轻软,最难高抛的。陈瑞锦不知从何处变出几颗铁莲子抬手弹出。遂听“啪啪”六声,铁莲子正穿过了五个梅花瓣子和一丛花蕊。满堂的人齐刷刷吸了口冷气。下头苏澄率先鼓起掌来:“好~~”有间茶铺廖掌柜接着鼓掌,几个认识廖掌柜的商贾也跟着鼓掌。眨眼睛众人都拍起了巴掌,不论高兴的不高兴的。 管事眼神一动,讪笑着向陈瑞锦拱手道:“陈掌柜好本事。” 陈瑞锦淡然拱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管事又看着柳小七的空椅子道:“方才那位柳大官人仿佛与苏大人熟识。” 师爷道:“前两日才刚认识。我们大人本欲在街面上收购些米粮来试验新买的蒸汽磨盘机,这位柳大官人有心求货源,愿以低价卖米粮来。没看见衙门外头的告示才贴一会子便撕了?” 管事冷笑道:“当真是因为要试验什么磨盘机么?” 师爷道:“机器下个月就送来,当众试验。效果如何各位父老乡亲和东家们只管来看。” 管事眯起眼道:“怎么小人听说南郊那些官仓都是空的?” 师爷奇道:“官仓本是官用,这位掌柜的从何处听来?” 管事道:“自有听处。” 师爷道:“凡事最忌莫须有,清楚明白方好。再说,纵然官仓不满又如何?如今两广、福建、吴国到处都堆着粮食,还有从大成、缅甸、天竺送来的香米又香又饱满,且交通便宜。台湾府产的橡胶胎四**马车又快、跑起来又稳当,粮食还不贵。拿着钱随便一买便有人上赶着给咱们送来。” 管事刚想说什么,立时噎住了——人家苏家特意立下了“有钱”的招牌,府上挂着缂丝锦缎的门帘子千真万确。 师爷又道:“不止蒸汽磨盘机,还有纺纱机、织布机、印刷机、螺丝削切机床、蒸汽采矿机,各色机器都会引进江西。岭南火柴厂肥皂厂的方子我们老爷都已拿到手了。”“轰——”众人立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师爷意气风发挥了挥手,“诸位,岭南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苏韬瞧了师爷一眼,师爷抬起胳膊“啪啪”拍了两下手掌。只见苏韬站起来道:“有件事,本官预备过几日再说的。”他乃咳嗽一声,“本官已向红骨记订购了一批火器。最新式的火枪、火炮、地雷都有。这些东西本是优先供给攻打南北美洲军队的,本官抽了些出来。” “哗啦啦啦~~”下头滚油锅里浇下一盆水似的闹腾了起来。 苏韬捋着胡须道:“故此,须得训练一批不输给岭南的民兵和武装警察。还望有志儿郎都来报名甄选。大家放心,本官给得起钱。” 又有人大声问道:“苏大人,你们家是不是当真有南洋可可茶货源?” 苏韬含笑道:“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不管可可茶之事。不论哪家的可可茶铺子都须得依着律法纳税,一文不少。本官这儿——”他抬目瞧了眼柳小七的空座位,“不会睁只眼闭只眼。”有听见前头检查时柳小七与真明对话的便笑了起来。旁人问他为何发笑,他便如炫耀般大声说了。亏的此人还有点良心,没将论语盒子说出来。 大堂上气氛立时大变。新任知府有钱有人、有门路有心思有手段。但凡不是傻的,都知道日后他的治下必然富庶。且他提了数回岭南,恰与前两日街面上传说的“有心同王子腾较劲儿”吻合。苏韬拱拱手,坐下了。 文吏接着拍卖。虽是炒作,终归前头两间铺子拍得热闹,旁人也起了精神。才刚竞了两个价,柳小七回来了。许多人猜他已同苏韬拉上了关系,明里暗里拿眼睛瞄他。第三家铺子竟让一个绿林人拍走了,便是那土财主模样之人。他左近坐的都是绿林人,纷纷侧目。 土财主笑朝主持的文吏拱了拱手,起身出去办文书交银子。有人悄声问道:“做什么呢?” 土财主叹道:“我也上岁数了,该娶房媳妇过日子了。” 柳小七听了便说:“有安生富裕的日子过,谁还愿意做贼。日日刀口舔血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得把命丢了。”一言触动数人眉目闪动,亦有多人拿冷眼觑他。 后遂再无人出来捣乱,拍卖会安生到底。倒有三成铺子让绿林人得了去。 最末散场时,众人出了府衙大堂,在前院中排队拿自己的号牌去领寄存在柳条筐中的物件。那廖掌柜便从怀中取出一大叠片子来,挨个儿送给排队的绿林人。有人不认得字,问道:“这写的什么?” “这是我的片子。”廖东家道,“鄙人姓廖,廖守平,蜀国成都人氏。前几日在南昌府绳金塔下开了个小买卖,叫有间茶铺。小店将将开张,有三间铺面,其中两间正在重新装潢。我们茶铺对面有家叫长丰楼的酒楼,因东家和股东分账打官司,兼惹上了别的事儿,正在清查账目。” 柳小七也在排队,笑道:“廖掌柜说话忒拐弯抹角。谁不知道长丰楼已是关门大吉,这会子只等着苏大人证据搜罗齐全,该下狱的下狱、该斩首的斩首。” 立时有人问道:“长丰楼重开不了了么?” 柳小七指道:“你们瞧廖掌柜的脸。” 廖守平微笑:“别人家的事我哪里知道。我是正经买卖人,良民。” 柳小七笑道:“这位廖良民认得苏大人的师弟。”众人哗然。廖守平顿时红了脸。柳小七忙说,“苏大人是位好官,苏老人家乃京中翰林院大儒,苏老大人的弟子亦是才子。廖掌柜必是良民无疑。良民开店,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大家放心前去吃茶,管保茶水里头没有奇怪之物。” 廖守平忙说:“非但茶水里头没有奇怪之物,楼上地下也没有奇怪之物。” 绿林众人瞧他二人眼神古怪,都不言语。良久,还是那个拍下第三间铺子的土财主拱手问道:“敢问廖掌柜,苏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廖守平苦笑道:“我哪里知道。” 便听有个婉转女声道:“我知道。”大伙儿转头一看,苏澄摘了男子头巾,手里玩着一把乌黑锃亮、只得两个巴掌大的小火枪,大大方方走了过来。这年头,良家女子温婉,风尘女子艳丽,没人见过这般又明亮又锐气的。一众男人皆看傻了眼。 柳小七赶忙几步蹿到她跟前抱拳道:“敢问张大官人,苏大人对绿林有何打算?” 苏澄抬目看着廖守平道:“这位廖掌柜显见是个老实人。不像是走过绿林的,也不像是做过生意的。” 廖守平忙说:“委实如此。我本是成都青羊宫中的道士。后来……还了俗。” 条案后头忙着整柳条筐的那个袁姓少年听了,笑道:“你怎么不说你因为什么还的俗?”乃撂下筐子绕出来,“廖道长天性老实。前些年他们青羊宫不是出了热闹?有刺客行刺蜀王不成、自己死了,还编排出了个段子叫‘青龙救蜀王’,惹得整个蜀国的香客都过去烧香。偏生这位廖道长平素正是看守那‘救蜀王’的元辰殿的。人家香客问他可看见了青龙,他就跟人家说没看见。香客扫兴,捐的香火钱自然少了。有些道士抱怨他不会说话、排挤他。青羊宫主持道人可巧认得贾先生,知道贾先生家里开了镖局,便让他还俗投奔贾先生做个镖师。贾先生想着,他既是个道士,不如托他来照看我们师父——我们师父是他长辈。” 苏澄看了看廖守平道:“我看廖掌柜满面风尘,不像是常年躲在道观修行的。” 廖守平道:“师父带着我们云游了几年,旧年才刚回来。” 苏澄点点头:“性情实在、有阅历。不会做生意也不熟悉绿林。”乃向众人道,“土匪可以清剿,绿林是剿除不掉的。有官府则必有绿林。然而绿林不可有序。” 柳小七在旁捧哏:“何谓有序?” “有如律法般不可犯的规矩、有人掌握名录、有人分工合作。”苏澄瞧了一眼方才在拍卖会上意图闹事的管事,“朝廷可容土匪海盗飞贼,却不可容天师道弥勒教,”她顿了顿,“也不可容绿林册。” 柳小七“哦”了一声:“绿林生意可以接着做,只是既不能有人牵头、也不能有人收税,对吧。” 苏澄道:“想谈生意自己谈,廖掌柜听不懂也没心思去听,更不会帮着拉皮条。不得有人将散沙般的绿林人捏到一处,不得没事撒个绿林贴玩儿。”她含笑道,“横竖绿林只能是绿林。谁若欲借绿林之力行朝廷之能,朝廷自有火枪火炮对付他。” 柳小七眨眨眼:“朝廷之能?” 苏澄随口道:“或是帮着哪位大人争权啦,或是拥着哪个王爷夺嫡啦。” 柳小七愣了:“绿林中人……没这个本事吧。” “单个绿林人没有,抓到一起便不好说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信。真明遂咳嗽一声,大伙儿齐刷刷去瞧他。真明道:“这小姑娘说的不错。绿林只能是绿林,不可过界。若是掺合进了朝堂,朝廷必不会袖手不管的。” 有人喃喃道:“莫非长丰楼掺合进了什么朝堂之事?” 另一个“哎呦”了一声:“前头那位谢知府不是有个外甥是皇子么?” 再一个道:“七皇子不是在宫中丢了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又一个道:“那个你也信?他说丢了就丢了?不定什么时候忽然就冒出来了。” 柳小七道:“哎呀,怪不得谢大人好端端的就把官儿丢了。”一面扭头张望。他与苏澄方才一唱一和的,又明明白白摆出一副“我与苏大人很熟”的模样,众人皆留意他的举动。见他扭头,都跟着扭头看他张望什么。只见柳小七双目正对着那个管事。管事整张脸已黑成了锅底,眼神飘然不定。 便听那小道士半大不小的声音道:“咦,郭旺大爷,您并没有寄存物件儿,怎么还没走呢?” 几个知道内情之人神色了然。那管事便是郭旺,定城侯府家生子、谢鲸身边的得力之人,特意留在南昌府照看谢家产业的。这个跟苏大人有瓜葛的小道士竟然认得他。苏韬根本不是郭旺等人所说的、极好对付的书呆子。那土财主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看来江西变天是必然会变的。” 692.第六百九十二章 马车徐徐驶入南昌城南一片竹林。林中有座老宅隐于小径深处,桃花翠竹相映成趣。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 徐徐步入宅内。宅中仆妇上前相迎,引着此人一路到了后花园子。一位银发老妇人正指点两个花匠修剪蔷薇篱笆。男子上前躬身行礼:“姑母。” 老妇看了他一眼:“如何?” 男子道:“谢家大败。”乃将今日苏韬拍卖朱紫街店铺经过说了一回。 老妇思忖片刻, 问道:“依你看,那个张大官人和柳大官人都是什么人。” 男子道:“最初两个铺子皆是他二人竞拍,显见是托儿了。苏韬之妻姓张, 那张氏想必是他外侄女。李大郎说,前两日柳大官人求见苏韬, 苏韬命人去后头找贾先生不着, 遂自己先见他。原是贾先生可巧去了茅厕。出来后,杨土根望着贾先生直笑,说他的托儿来了, 又告诉他柳大官人与衙役在街面上一唱一和之事。贾先生大惊, 说他并未找什么托儿。真明道长便疑心柳大官人是刺客,与他打了一架。” 老妇命园丁丫鬟等都退下,转身往园中的一座六角亭走去,口里道:“这柳大官人极聪明。连蒸汽磨盘机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听了衙役几句话, 立时顺杆子往上爬、演得跟托儿似的。” “姑母看?” 老妇轻笑道:“既是京城来的, 想必知道苏韬底细。他赶的日子也太巧了些。” 男子拱手:“侄儿愚钝,请姑母明示。” 老妇道:“苏韬到任已经大半年光景,遭谢鲸架空,父母官有名无实。最初静观其变的人家多半都投了谢家。谁知这会子风向突变。苏韬一个师弟,带着二十来个背火枪的兵士忽的冒出来。来的当日便直拿谢家开刀、封了朱紫街整整一条街。没过几日便公然开堂问案,如今又明着拍卖谢家铺面。可知人家前头那半年都是按兵不动、背地里在查呢。那姓柳的正掐在苏韬审案的头一日凑上去。我老婆子猜,他已在南昌府等候多日了。” 这会子,他二人已走到亭子里头。男子替老妇移开扶椅,一面道:“既这么着,他为何不早些去投苏大人?还能早些帮上忙。” 老妇摇头道:“他不是本地人,能帮什么?他能帮的荣国府都能帮。既是苏大人已有章程,他只管在旁候着,掐个合适的点儿贴上去。此人掐了最早的一个点儿。” 男子坐在对面:“那咱们?” 老妇道:“谢家必有对策,咱们掐下一个点儿就是了。”乃问道,“我让你买粮食,买了么?” “买了。” “粮为万民根基,最好下手不过。”老妇含笑道,“谢家头一招八成就在粮上。” 男子点头。过了会子才道:“如此说来,谢家竟是输定了?” 老妇叹道:“七皇子没了,苏家背后是荣国府,谢家拿什么跟人家争?左不过舍不得那么多利,欲来个鱼死网破罢了。” 男子道:“只是谢家根基深厚。” 老妇抬目瞧着他:“你还怕谢家卷土重来?” “侄儿觉得,苏家虽咄咄逼人,不过仗着几个武艺高强的绿林人罢了。” 老妇问道:“谢家的根基较之义忠亲王老千岁,谁深?”男子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老妇冷冷的道,“不是王爷却能买到火器的,唯有两广总督王子腾和台湾知府贾琏。如今又多了苏韬。燕王的兵马纵然没空管苏韬的事,王子腾却是贾琏的亲舅舅。荣国府帮着苏韬从岭南借调些兵马来不难。再有,”她抬目望了望亭外花木,“能压住满屋子绿林人的高手,一个都难得了。苏韬竟能找来‘几’个。” 男子应“是”。又说:“还有一事。额……”他迟疑了片刻,“言和……今儿跟着我去了。”老妇眉头动了动。男子微微垂头,“我瞧他那模样……仿佛瞧上那个张大官人。” “不可!”老妇喝到。 男子抿了下嘴:“侄儿觉得,他身份虽尴尬些,配苏韬的外侄女还配得上。” 老妇哼道:“外侄女?那是苏韬嫡亲的闺女!” 男子大惊:“什么?!”旋即辩道,“不可能!苏韬纵然要人竞拍做托儿,也犯不着让女儿去。” “若是她自己想去呢?” 男子愣了愣:“她一个深闺大小姐,去做托儿做什么?再说,苏大人乃名儒,她想去就由着她去?” 老妇冷着脸道:“苏韬嫡长女自小长在京城,苏老翰林惯着、荣国府拿银钱捧着,活得比公主还自在。连她老子手里都没有火枪,她竟有;还敢爬在府衙屋顶上。这个胆儿、这个性子,苏韬是管不了的。打从她到荆州苏韬就管不了。荆州回来的人你不是见过了?不知道她如何退的婚?” 男子面上飞过一丝心虚:“荆州邓家那婚事……不是说八字不合?” “啪!”老妇拍案,淡淡的说:“你没亲见荆州回来的人。” 男子垂头不敢言语。老妇指了他半日,长叹一声:“罢了……”男子头愈发垂得低。老妇摇头道,“回去召那人见见,问问清楚苏家大小姐究竟怎么退婚的。言和若是当真爱上人家了……”男子连连点头。老妇思忖片刻,“张大官人买了雏龙斋?” 男子微怔了一瞬,立时答道:“是。” “对面的锦绣满堂谁买了?” “罗泰平亲自拍的锦绣满堂。” 老妇点点头:“你亲去罗家送份厚礼,不拘多少钱把锦绣满堂买下来,给言和经营。”男子觑了老妇一眼。老妇道,“苏大小姐那般人物儿,婚事必是自己做主的。言和有本事自己求去,没本事便罢了。” 男子又说:“侄儿瞧着,柳大官人显见对刘……苏大小姐有意。” 老妇道:“人家武艺、家世、心思皆强似他。咱们家里纵想帮着、帮不了他什么。言和想要什么都给他。”她微笑道,“女人心思不好猜。万一他成了呢?” 男子立时道:“那姓柳的什么来历?” “我老婆子哪里知道。”老妇道,“横竖家里有眼力价儿。不论什么家世,都比言和强。”男子悄然一叹。老妇又道,“告诉言和,‘张大官人’是苏韬太太的娘家侄女。”男子眼神动了动,垂头应了。 男子告辞离去。次日上午他又赶了回来,告诉老妇:“谢家好生心急。打今日起,满城的米店翻高十倍价了。” 老妇正吃茶点呢,笑道:“不是心急。拖的日子越长,苏家越好应付、谢家越难滋事。”乃思忖片刻道,“把咱们的粮食预备好了,略等等。” 男子道:“言和的意思是,这会子就把粮食取出来,帮苏大人一手。” 老妇悠然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钢须用在刀刃上。这会子寻常百姓米缸里都还有余米。等几日,百姓躁了、有人上官府门前闹了、吴国福建两广的运粮车还没来,咱们再出手。”男子迟疑了半晌,终于应“是”。 下午,苏澄打发了几个人过去雏龙斋清理铺面。对面那锦绣满堂来了个小伙计,说是自家新东家有急事求见张东家一面。苏韬正与贾琮等人商议如何应对米价飞涨,苏澄顶着她老子杀人般的眼刀硬生生坐在陈瑞锦身旁。听说对面的东家求见,怔了怔:“对面那个东家,是个姓罗的老头儿?” 柳小七忙说:“那人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去!咱们商议要紧事呢。” 来人道:“人家说了,他们东家从罗家手里把铺子盘下来的,上午才刚办好的文书。” 陈瑞锦道:“这个显见是故意想买在你铺子对面了。” 贾琮道:“既然这么着,怎么拍卖的时候不买呢?”乃命人去查今儿上午可有人来办锦绣满堂的过户文书。 一时典吏过来回到:“今儿上午巳时五刻,有罗、劳两家来办文书。罗家昨日刚拍了朱紫街的锦绣满堂,今儿就转卖给了劳家。” 贾琮问道:“这两家什么来历?” 苏韬道:“都是本地乡绅,昨儿都拍了铺子。劳家比罗家大得多,极有民望。市井传言劳家在京中有大官亲戚,只没人知道究竟是哪家,他们也从不曾仗什么势。”他顿了顿,“他们家若肯帮我倒是极好的好事。” 贾琮摸摸下巴:“这个生意做得古怪。” 因苏韬在座,苏澄今儿老实的很、一直藏在陈瑞锦身后避着她爹,这会子忽然道:“我倒觉得,那个京中大官亲戚是真的。” 陈瑞锦问道:“何以见得?” 苏澄道:“昨儿拍卖会散场之后,我和柳小七在前院一唱一和,显见都投靠了我爹。”她爹瞪了她一眼。苏澄笑起来,“锦绣满堂就在我俩那铺子对面。虽明显得有点傻,这不是拉近乎是什么?眼下我爹与谢家才刚刚斗起来,见风使舵得这么快,可见是极有眼力价的人家。嗯,这般人家能出京里的大官也说的过去。” 陈瑞锦笑道:“澄儿虽是顽笑,他们着急买下锦绣满堂总有缘故。不如去见他一见。” 柳小七忙说:“我同你去!” 苏澄皱眉尚未开口,贾琮抢着道:“你去做什么?人家两家铺子的东家谈生意,你身为第三家铺子的东家凑什么热闹。”一面拿眼睛刮了他一眼。 柳小七道:“我好奇他想跟张大官人说什么。” 陈瑞锦道:“澄儿回来自然知道。”乃看着苏澄,“你去吧。” 苏澄答应一声,站起来向她老子行了个礼,大大方方走了。苏韬看着她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一时苏澄到了雏龙斋,亲到里头转了一圈儿,乃打发了个小伙计上对门去问“何时方便拜访。”过了会子,小伙计陪着一位年轻人过来了。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容貌清俊,气度隽雅,望着苏澄长揖:“张大官人。” 苏澄微笑回了一揖:“劳东家。” 劳东家也微笑,道:“我观张大官人是个爽利人,就不绕弯子了。”乃低声道,“方才得了消息,满城的米铺明儿就关门了,一颗米不卖。” 苏澄微惊:“不卖?今儿直涨了十倍的价。” 劳东家道:“只卖今日一日,明儿起,宁可不做生意也不卖。后头还有什么招数我就不知道了。” 苏澄吸了口气,轻笑道:“瞧把他们急的。想鱼死网破也得瞧瞧网有多结实啊。” 劳东家道:“我们家倒是预备了米粮,只是我与家兄暂且还没能说服我们老祖宗。” 苏澄望着他灿烂一笑:“无妨。四将乱京师都从容过来了,几个小小的商户算什么?”乃拱手道,“多谢劳东家报信。你不必费心,苏大人自有办法。” 劳东家刚想说什么,见她笑得极亮眼,一时看呆了,没说出来。苏澄不觉好笑,再深施一礼。劳东家这会子才醒过来,赶忙还礼。口里道:“张大官人放心,我们家的粮食过几日必能放出来。” 苏澄道:“不必勉强,老人家自有老人家的想法。且全城断粮这等事也等不得几日,今晚上务必解决了,让他们断不成。” 劳东家奇道:“怎么解决?铺子粮食都在人家手上,官仓无粮也是真的。” “这会子我还不知道。一晚上足够想出办法来了。”苏澄唇角勾起,笑得露出两行雪白的贝齿,“办法是人想的嘛。”劳东家又看得有点呆,赶忙作个长揖遮掩过去,又匆匆告辞。 他走后,苏澄立时骑马赶回知府衙门去了。劳东家立在锦绣满堂门口望着她身影一晃便没了,默然想了半日,也赶回自家去。他急着找到堂兄道:“咱们家那些粮食若想派上拉拢苏大人的用场,今儿就得取出来、平价买了。” 他堂兄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抖了抖袖子:“急什么?不是让你同张家那姑娘报信么?” “我报了!”劳东家顿了顿,将方才他与苏澄所言说了一遍。 堂兄一愣:“今晚就解决?他们有什么法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也不知道。”劳东家凝了半日的神才说,“张小姐那神情,分明是成竹在胸。她既说是有法子,必有法子。哥哥,自打苏大人出手以来,谢家每招都落空了。”堂兄“嘶”的吸了口气。劳东家劝道,“咱们怕是唯有眼下到明儿早上这么点子功夫了。到了明儿,那些粮食就白预备了——苏大人已用不上了。” 693.第六百九十三章 话说燕王命大将李国培清剿江西境内的土匪,有押粮官来到南昌府取粮, 却发现官仓空空如也。无奈只得暂且等着, 知府苏韬命人上隔壁的吴国买粮去。虽闲呆着, 押粮官齐将军也听到了些流言蜚语,说今儿全城的米店都涨了十倍的价。齐将军虽命手下兵卒老实操练, 心中也难免好奇。 偏这会子有人来报, 苏韬新近征召的一位典吏并一位书生来了,还带了一群衙役。齐将军忙出去相迎。那典吏他认得,二人相对见礼, 典吏指着书生道:“这位是贾先生,我们大爷的师弟。” 贾琮笑迎着齐将军抱拳:“齐将军, 我师兄有件事想请齐将军帮忙, 便是军粮之事。” 齐将军看他言笑晏晏,心知是好事, 喜道:“请苏大人吩咐。”乃引着他二人入大帐。 贾琮见帐中之余他们三人, 乃嗐声道:“齐将军想必也知道, 前任知府谢鲸把整座南昌府都变成了他们家亲戚朋友的后花园, 如今正铆足了力气想架空苏大人。不怪他, 谁舍得这么多钱?只是他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吃下全城的米店,其实是拿捏了人家的短处在手。有眼力价的人家不少,偷偷寻上我师兄投诚。本来嘛,我师兄还想着,好歹看定城侯府的面子、莫要赶尽杀绝。谁知今儿这事……齐将军你也看见了,米价飞涨了十倍啊!”贾琮拿两根手指头交叉着比划出一个十字,双眼恳切看着齐将军,“可是他们家先对我师兄赶尽杀绝?” “是是!”齐将军心里乐开了花。过大年也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戏啊!“谢大人委实太过了。同朝为官,何至于此。” 贾琮清了清嗓子拱手道:“齐将军作证。此事本是他谢鲸不仁,并非我师兄不义。日后不论朝野皆有公论。” 齐将军连连点头:“都是谢大人的不是,末将看得清清楚楚。”末将还得烦劳苏大人给粮草呢。 贾琮嘿嘿一笑:“这南昌城里头,但凡大点子的米铺东家都悄悄来寻我师兄投诚了。只是他们当真不敢得罪谢鲸,想弄个特赦什么的。我师兄本是君子,哪里肯给?万一他们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呢?” 齐将军忙问:“那苏大人预备如何对付?” 贾琮低声道:“苏大人手里当真没几个衙役好使唤,故此须得烦劳齐将军帮个忙。有几家大户暗暗将粮食卖给官府,只不敢让人知道。请齐将军领手下兵卒换去军服、扮作寻常伙夫充作劳力,只说是将军和我乃是外地来买粮的客商,上几个米粮大户仓中将粮食运到官仓去。咱们也假扮做客商给他们银票子,钱粮两讫。” 齐将军登时笑逐颜开:“好说好说!我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力气大!” 贾琮叹道:“饶是如此,我师兄还一万个不乐意呢。说本是光明正大的事,竟偷偷摸摸的。我就说他迂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是?为一方父母官,终究以百姓为要紧。如今百姓都吃不上饭了,还纠结那些作甚?这不?从早上劝到现在,酉时都快到了,眼看老百姓吃了一天的高价米,他才勉强答应。” 齐将军叹道:“贾先生,怨不得苏大人。他既明知道那些米行有不法之行、竟不能惩处,如今还要他们来帮官府度过难关,便犹如欠了他们一个人情。日后再想秉公执法,难免背上一个‘白眼狼’的骂名。” 贾琮嗤道:“这哪里是帮忙?分明是讹诈好么。对诈骗犯难道还要同他们讲人情?那没米下锅的百姓人家该同谁讲人情去?” 齐将军想了想,点头道:“贾先生言之有理。既这么着,我命兵士们这就埋锅造饭,吃饱了换上便服,运粮食去?” 贾琮拱手道:“拜托了。只是粮食极多,怕是要干一整夜的。还请大家辛苦些。放心,每人补贴五百钱。” 齐将军大惊:“五……五百钱?我这里有三千人呢!” 贾琮微笑道:“请大家分工合作,各自依序从不同的粮仓运送粮食到官仓去。一两千的银子我师兄还是出的起的。”他挤挤眼,“将军自然不同。” 齐将军喜得好悬跳了起来,黝黑脸膛笑若墨菊绽放,连连拱手:“好说好说,苏大人何须客气!只是我的军粮……” “先送到官仓,来日烦劳各位兄弟们再辛苦一趟,从官仓运出来。” 后头的事就好办了。齐将军先命兵士们饱餐晚饭,再告诉大伙儿今儿的差事,末了才说“辛苦一晚上,苏大人每人赏五百钱”。兵士们顿时如饿狼般吼叫起来。饭后略歇息会子,眼看日头下了山,纷纷换下军服、扮作平头百姓。三千人分做三十组,每个百夫长带领一百个手下,拿着一个单子、跟着一个领路的衙役。苏大人已预备好了运粮车。三千人高举火把,推着大车涌向城郊多处粮仓。运粮车上还挂了商号名,齐将军一瞧就乐了。旗上写着:子虚县乌氏米行。 各路兵士跟着衙役到了各处粮仓,每处都等着两位穿戴家丁衣帽之人。一个腰背挺直、身上一股军人气息,足下也蹬着军靴;另一个斯斯文文像秀才,脚踩黑色双梁鞋,手里拿了块书本见方的薄木板并一支炭笔。二人见着领路的衙役先打招呼,显见是说好了的。三人与百夫长商议了些共计多少米粮、每次运多少、约莫要几趟运完之类的话,兵士们便开始搬运了。沉甸甸的米袋子上了车,想着明儿早上能有五百钱的赏赐,大伙儿浑身都是力气。运了两趟之后,官仓那边的衙役还替他们预备了新鲜米饭开水。贾琮笑盈盈背着胳膊四处巡察,对齐将军道:“仓库以肉眼可见速度在填满,多亏了将军!”齐将军也笑道:“多亏了苏大人的赏钱。”二人齐声大笑。 天亮前,官仓已堆得满满的都是米袋子,而许多处原本满满的粮仓已空空如也。运粮兵们走后,某处的两位“家丁”打开一间大粮仓,里头没有粮食,乌溜溜撂着一地的人,皆捆了手足堵了嘴。那军人模样的家丁便拔出佩刀,上前挑开各人绳索。众人解脱后,各自活动四肢、自行取下口中的布巾子,瞪大眼睛惶然看着这两位。 秀才模样的家丁道:“天快亮了,城门马上就开。”乃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此处有我们东家,子虚县乌氏米行东家乌有乌大官人的亲笔书信,是给你们东家的。你们谁去送信?” 一个老汉站了出来:“我去。” 秀才家丁便将书信交予他,道:“不用着急,上午送到便可。” 老汉双目浑浊,问道:“你们东家究竟是什么人。” 秀才家丁道:“贵东家看了书信自然知道。横竖我们东家最讲道理不过,拿零售的价钱买批发的东西一文不少,你们东家只赚不赔。”老汉唾了一口。那两个家丁齐抱了抱拳,转身撤走了。 老汉捏着书信出了门,跌跌撞撞跑进一座空荡荡的粮仓,摸了摸地上洒落的零星米粒子,放声大哭:“强盗、强盗啊——” 一个中年汉子走过来宽慰:“阿爹,不是有书信么?给东家送去。” 老汉哭道:“我没脸去见东家……” 另一个汉子道:“方才我听见那两个人说话。那个高的人说,干嘛给他们那么多钱;矮的说,东家说了,虽这趟咱们强买强卖,既是生意人,不能让上家吃亏。” 中年汉子指着书信道:“该不会这里头是银票子吧。” 老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捏紧拳头,半晌道:“我给东家送去。要杀要刮全凭东家!” 中年汉子道:“咱们的马还在呢,他们只运了粮食走。” 老汉发着颤将书信藏于怀内,抬目看了看门外已有微光,转身一步步走了出去。 老汉与其子赶到城门下时,开城门的时辰还未到。却看那儿已等了七八个人了。再细辨认,不少都认得——都是看守管事,其东家在城东设了粮仓。见老汉来了,有人便说:“又来了一个!” 老汉忙问:“莫非你们也遭了劫匪?” 一个熟人道:“可不是?大伙儿都是昨晚让什么子虚县乌氏米行劫了。你呢?” 老汉喊道:“我们也是!” 另一个道:“劫匪说他们给钱,也不知真假。”议论纷纷。 说话间又来了两个。老汉见有这么多遭难的,莫名安下心来。不多时,城门大开,众人一拥而入。 老汉领着儿子急匆匆赶到东家府上拍门,将东家从小妾被窝里喊了出来,哭着诉说昨晚之事。实在他们也不知道多少。只是忽然被人从身后袭击、旋即抓住丢进一间空粮仓。守粮仓的家丁被抓了一大半了外头的狗才开始叫。不多时整座粮仓的人都让人家捆了。有个家丁模样的人道:“我们东家要买你们东家的粮食,这就取货。各位安心,依着市价买,还省却你们将米袋子运到铺子的车马钱和铺子伙计的工钱。”乃锁了门。过了许久,听见外头有车轮子吱呀吱呀,马蹄子啪啪直响,并咴咴马嘶。直至天将亮了,满仓的人被放出来,粮食都没了。 东家惊得半晌动弹不得。老汉送上书信。东家右手拿着裁信刀发颤,半日打不开信封,终是命身旁一个丫鬟替他开了。 只见里头有一封信和一张杏红色的薛涛笺。信上写着:今有子虚县乌氏米行,向阁下购买米粮若干。依着市价若干钱一斤大米核算,共计若干银子。请持此信中所附编号笺子,并持粮仓主户籍证明,到朱紫街汇丰钱庄取款。落款是:乌有。薛涛笺上写了五个大字:第壹拾肆号。 那东家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书信和笺子,哈哈大笑。拍案道:“原来读书人狠厉起来,比市侩小人还狠厉!” 老汉小心翼翼问道:“东家,这乌氏米行?” 东家微笑道:“子虚乌有。不过钱他们当是会给的。只是……”愣了半晌,长叹一声。如今已是把新任知府大人得罪透了,还不知道日后会如何。 东家强打着精神洗漱更衣,拿着书信和笺子上朱紫街去。只见原先一家卖顽器的铺子招牌换做了“汇丰钱庄”,门口立着一个大牌子。上头写着:本钱庄尚未正式开业。今临时接到一笔代付款生意。请持有乌氏米行取款号牌的取款人带好取款号牌和身份凭证到取款窗口排队取款。 门口已围拢了数位米行东家,有两个小伙计正端着木盆抹布擦拭格子门呢。那东家上前问道:“请问小哥,取款窗口在哪里?” 小伙计道:“在里头呢。这会子还没到时辰,我们钱庄每日辰时六刻才开业,烦劳这位东家暂且等等。我们也得清扫屋子不是?” 旁边有个东家急道:“别的铺子都开门营业了,你们这会子才清扫屋子,早干什么去了?” 小伙计道:“我们东家爱睡懒觉。”众人哑然。 忽听朱紫街那头有人鸣锣,热热闹闹的走过来一伙衙役。这帮小子个个精神抖擞,领头的那个嗓门又大又亮,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听真啦——昨日全城米价无故上涨,伤及寻常百姓生计——知府苏大人心忧民生——特开官仓放粮啦——有想买便宜米的,只管去官仓买米啦——价钱与平日一样啦——” 只见一个男装的女郎从路口的雏龙斋走了出来,背着胳膊慢悠悠逛到汇丰钱庄门口,打趣的看了诸位米行东家几眼,又笑盈盈转身要走。她才刚出门不多时,对面锦绣满堂出来一个年轻人,有人认得正是劳家的少爷劳言和,紧一步慢一步跟在后头。女郎一转身便看见他了,望着他嫣然一笑。劳言和腿肚子微微抖了下。 劳言和抬目望了眼汇丰钱庄的招牌,道:“这钱庄不就是前日拍卖时愿意给买家做贷款的那家么?” “不错。”女郎脆声道,“满天下最不缺钱的钱庄就是他们了。” 劳言和奇道:“不知知府老爷怎么弄来的米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女郎笑道,“难道还‘只许百姓放火,不许州官点灯’么?”乃回身看了诸位米行东家一眼,轻轻的说,“官府与百姓不同。官府手里是有‘兵’的。” 694.第六百九十四章 知府苏韬在城郊以平价放粮,满城百姓如得了青天一般,挑着担推着车涌去官仓买米。这一出虽是为了平定粮价, 也直将前些日子满大街传的“官仓皆空”给破了个干净——官仓满满的, 去买米的都看见了。顺道,全城米铺关门之局无疾而终。 城南那竹林老妇闻报愕然,良久才道:“他竟有这般霹雳手段……” 其侄劳言孝垂头道:“昨儿言和就说他们必有本是弄到粮食。” 老妇道:“这一节是我老婆子算错了。如此看来, 后头咱们也不用预备什么,只紧跟着苏大人。”她思忖片刻,“咱们家的粮食立时放出去,比官仓的价钱低二成。” 劳言孝一愣:“低二成?苏大人昨晚那些粮食是‘买’的!” 老妇恨铁不成钢道:“难道他还稀罕那几个卖粮的钱?他若稀罕银钱,昨儿他‘买’粮只管算低价。眼下苏韬愁的是百姓都去官仓买粮, 城郊道路拥堵, 城内少了人烟。咱们家低价卖粮, 将买粮的百姓引回城里头来,正是帮了苏大人一手。咱们卖了, 有那心思活络的米铺自然跟着卖,谢家的局便破得更快些。” 劳言孝“哦”了一声:“姑母高明。” 老妇又道:“城中绿林人渐多之事, 让言和提醒下苏姑娘。” 劳言孝道:“我想让言和出个主意, 咱们家安插几个人到绿林人常住的客栈中去帮着打探消息。” “你们莫要出主意, 也莫掺合。”老妇道,“人家显见比你们高明。” 劳言孝道:“过些日子必是满城的绿林人,他们能有什么法子?他们终归人少,这趟还是借了燕军派来押粮草的兵。” 老妇皱眉道:“咱们以为人家不可能一夜之间弄来粮食,巴巴儿等着人家上门来求;人家不也弄到了?”劳言孝哑然。老妇又想了会子,“让言和去问人家可要咱们帮什么。终归咱们有人手。”劳言孝应声而去。 这日下午,劳家将城中几个铺子临时改售粮米,价钱低了官仓米二成。穷苦人家终归多,最在意的便是价钱。立时有许多人上劳家排队去了。劳家自身并未开米行,亲眷却有几处大米行,也同时开业,价钱与劳家的一样。到了第二天,三成米行开业,米价也低了一二成,官仓依旧售米。下午,五成米行开业。第三天,除去谢家自开的几处米行,其余全部开业,米价都比官仓米低了一二成。 这一出闹剧,谢家败了个底朝天。劳言和上苏澄那儿套近乎问要不要帮忙,苏澄也没回去问过长辈,直言“多谢”、“不用”。劳言和立时看出来,苏知府早知道绿林人会涌入之事了,想必已做好防备。 “全城歇业”这一招没法子再使了,谁也不愿意惹上子虚县别的乌氏产业。这几日苏韬一直没事人似的,雷打不动坐在衙门忙着办陈年旧案,连个脸都没露——毕竟人家打官司的百姓都已拿了号牌排队的。 满城米行开业那日,劳家的大爷劳言孝亲往知府衙门拜访。他是坐着家中日常用的轿子去的,才下轿便知道今儿来错了。苏韬赢谢鲸赢得爽利,衙门口排队拿号打官司的人更多了些,排了大半条街。劳言孝立在轿下想了会子,回身吩咐下人莫要跟着他,掸了掸长袍走到衙门口向门子拱手:“这位差爷。” 那门子依然是杨国泰,回拱手道:“这位老爷有何吩咐。” 劳言孝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片子双手捧上:“在下劳言孝,想请教何时能拜访知府大人。” 杨国泰眯了眯眼接过片子:“我们老爷这些日子忙着审案呢。” “在下知道。”劳言孝道,“大老爷白日不得闲,不知晚上可得空见在下一见?”乃从袖中取了锭银子塞给他。 杨国泰掂掂份量,约莫有三四两,笑纳了。口里道:“我替你问问师爷去。” “多谢差爷。” 杨国泰转身到里头寻着了师爷,交片子给他,回了劳言孝所言。师爷喜道:“还是劳家懂事。”遂悄悄说与苏韬。 苏韬不禁笑捋胡须:“也好。既这么着,今晚请他到家中吃盅茶。”师爷含笑向他作了个揖。 这日晚上,劳言孝改乘一辆寻常的青油布马车,带了两个随从青衣小帽的随从,穿了身半旧的石青色布袍来苏府拜访。苏韬命人请进外书房去。劳言孝才见苏韬便下跪请罪。苏韬忙搀他起来:“劳先生这是作甚。” 劳言孝道:“小人病了大半年,大人到任一直不曾来访,有罪有罪。” 苏韬忙问:“劳先生可大好了?” 劳言孝道:“近日已渐渐好了。不然也不敢来见老爷,恐怕过了病气。” “无恙就好。”苏韬道,“劳先生也是有功名的人,须得保养些才是。” “托苏大人的福。” 二人遂你来我往假惺惺客套了半日。劳言孝此来虽废话极其多,究其宗旨就一件事:今后劳家算投靠苏大人了,唯苏大人马首是瞻。苏韬笑道:“还望众位相亲父老齐心协力,好生把工业做起来。” 劳言孝问道:“何为工业?” “工厂。” 苏韬遂将岭南等地的工厂模式与劳言孝细说一回。他终究没看过,说了会子便命人去请贾琮过来。贾琮嘴皮子利索,也知道此人对师兄有利,遂噼里啪啦科普起来。三人说了足有两个来时辰。 劳言孝走后,苏韬长出了口气,道:“他既来了,谢鲸想是没有翻身之力了。” 贾琮道:“谢鲸早就没翻身之力了。眼下的麻烦是绿林人还在陆续赶过来。一两个贼盗好对付,举国贼盗聚集南昌府开会就麻烦了。没事三天两头打架斗殴殃及池鱼。” 苏韬皱起眉来,骂道:“谢鲸身为朝廷命官,竟与绿林贼寇为伍,斯文扫地。” “您老可拉倒吧。”贾琮撇嘴道,“跟绿林贼寇为伍的又不止他一个,只不过他做的太过了些。也保不齐是有人撺掇他。”他忍了忍,终于说道,“人家又不是科举出身。勋贵子弟、在京中也当的武官。斯文个什么呀!”苏韬一时语塞。 劳言孝登门拜访之后,本地乡绅陆续来苏府求见,不无例外是投诚的。苏韬一时大获全胜。乃依着各色官司慢慢的修理谢家及其亲眷留在南昌府内的产业。告状的人原来越多,被告也渐渐不止谢家亲眷。 苏澄没事偷看她老子的卷宗,回去找陈瑞锦慨叹道:“难怪谢家能让全城米行涨价关门。” 陈瑞锦正在翻译台湾府新来的密码电报,随口问道:“嗯?怎么回事?” 苏澄道:“他们并不是没眼力价儿、一根筋跟着谢家闹我爹,实在是没法子。家家户户不知做了多少坏事。我爹开堂审案头一日便明摆着要还全省百姓公道,他们吓着了。” 贾琮在旁笑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早早宣扬苏家有钱么?” 苏澄道:“不是因为我爹买米那事?” “不是。”贾琮道,“纵然没有买军粮之事,我也预备把这个宣扬出去。你想啊,谢鲸在任时也不是没秉公执法过,怎么就留下了这么多糟心的案子呢。” 苏澄道:“与他没干息的他才秉公执法,是他们家亲友他就拿律法当耳边风呗。” 贾琮道:“不错。除了‘亲’,还有‘友’。亲是天生的,友是后来交的。谢鲸从京城调任的江西知府,原先在本地没有朋友。那‘友’是从哪儿来的?” 苏澄眨眼道:“自然是来了之后再交上的。” “怎么交上的?” “我哪里知道!”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谢大人能与这些朋友交往上,当是有个中人的。那个中人么,大约姓孔,字方兄。”苏澄扑哧笑了起来。贾琮瞧了她一眼,“你莫笑。钱能通神。俗话说,衙门口儿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谢鲸当这个知府,既然没兵也就没多大权,没权总得谋点子钱吧。他这些朋友都是拿银子开路与谢鲸结交,又仰仗谢鲸的庇护坑了旁人更多银子。因他们得逞了十来年,早已不用遮掩了,故此路人皆知。我让人满大街宣扬苏大人家中有的是钱,又请了嘴碎的市井闲人嚼舌头,说已有人托了门路来求苏大人审官司时睁只眼闭只眼,苏大人瞧不上贿赂的那几个小钱,还不及自家一块门帘子。”他笑道,“还多亏了苏先生早早的炫富。” 苏澄咂舌道:“该不会我祖父老早就想到了这一节吧。” 贾琮慢悠悠道:“有可能哦~~这些老家伙都老奸巨猾的。” 苏澄拍手:“祖父英明~~” 陈瑞锦好笑的瞧了他二人一眼,道:“五叔的电报说,他与冯紫英赶着对完了手里的锦衣卫卷宗目录。” 贾琮忙问:“如何?” “委实少了一个纲目,且不知道那是什么。”陈瑞锦道,“梅家和长丰楼保不齐当真与锦衣卫有瓜葛。” “从梅先生四处招惹太上皇的儿子们来看,他八成是锦衣卫。”贾琮思忖道,“推测的那天我太着急,想得也匆忙。后头又一件接一件事,很是辛苦。这几日诸事渐平……”他捏了半日的下巴,“我在想一件事。” “嗯?” “当年梅先生与薛宝琴的婚事。”贾琮道,“身为锦衣卫头目的儿子,与薛宝琴那般商贾女儿定亲……薛宝琴纵然是薛宝钗那个身份也不怎么值得啊……”他又思忖了会子,“要么娶个天真烂漫的小女人,要么娶个身份特殊、对间谍事业有作用的女人。薛宝琴两者都不是。这门亲事总觉得没那么顺理成章。” 苏澄道:“能拉扯上荣国府算不算得上身份特殊?” 贾琮摇头:“荣国府并不值得这么拐弯抹角的拉扯。”原著上荣国府毫无攻击力的,不值得一个间谍头目的儿子、间谍届的希望之星费尽心机当他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理一理。今假设梅翰林就是锦衣卫负责绿林事物的头目,经营着绿林大卖场长丰楼,下属有绿林皮条商陆先生、绿林杀手供货商鬼差何渡。他的儿子梅先生早早跟了三王爷的心腹太监刘登喜,还与多名皇子母家有往来。就梅先生这个来历,跟薛宝琴定亲是不是有点左不搭右不靠?” 陈瑞锦道:“你可觉得,前阵子忙乱得似曾相识?” “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瑞锦道,“旧年我们在成都也是如此。那件事还没来得及处置,另一件又来了。只是蜀国还宽裕些,数日一件数日一件。你想想,咱们初到南昌时那几日,简直每日数桩事闹得措手不及。然而到现在咱们也还没撬开老胡头的嘴。” 贾琮“啪”的打了个响指:“像!而且特别着急。开始那几日他们急着灭杨将军的口,杨将军干脆跟咱们交了底细之后,忽然就没来人行刺他了。虽说他自己武艺高强不好下手,真想杀一个人也不是没办法的。而且他知道得那么多,不可能一下子全都说完。他早死一日那个‘古二呆’就多安全一点。何况他跟咱们交底之后咱们根本没空听他说——谢家跳出来捣乱了。” 陈瑞锦思忖道:“假如何渡背后是梅家或锦衣卫,前几日想帮谢家一手给苏大人找麻烦也不难。偏绿林人一直按兵不动,咱们白预备了那么多枪手巡场子。梅家已决意撇下谢家不管了。” 贾琮道:“我当日那些推论未必都正确,但是,梅家——或‘古二呆’,已决意丢掉长丰楼,应当是没错的。陆先生已经被他上司抛弃。何渡的绿林贴也发出去很久了。”他又想了半日,喃喃道,“除了梅先生的婚事,别的好像都对。” 陈瑞锦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但凡有一处不对,保不齐就是另一回事了。” 苏澄在陈瑞锦肩上趴了半日,忽然说:“三婶说,近日之事与你们在成都很像,会不会在成都找你们麻烦的人与眼下不知道是谁的敌手是同门?” 贾琮道:“在成都找麻烦的就是梅先生。” 苏澄“哦”了一声:“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来找我的。” 苏澄耸肩:“要不你等等,看这次有没有人来找你。”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给贾琮送来一张薛涛笺。苏澄好奇,抢先伸脖子去瞧,扑哧笑了:“哈哈!李桃!” 贾琮茫然:“李桃是谁?” 苏澄拍掌:“花魁!” 695.第六百九十五章 换做平日, 一个花魁相邀贾琮不会理睬。他自家便是开窑子的,花魁见多了。偏这个花魁送笺子来时, 正赶上苏澄一句随口调侃, 便起了兴致。跟陈瑞锦打了个口头申请并获得批准之后,贾三爷特意弄了身簇新的粉红色箭袖换上,还在头上插了枝桃花, 骚得苏澄直翻白眼。陈瑞锦一本正经打量他半日, 从自己妆奁中取了块喜上梅梢羊脂佩替他系上。 贾琮低头瞧了瞧自己, 笑道:“这模样若是带两个壮实的打手,走大街上良家妇女都见我就得逃。” 苏澄道:“琮师叔,你还得拿把折扇, 再带着柳小七。” “折扇倒是不必。”陈瑞锦又翻了个富贵牡丹花样的荷包出来,取些芸香装进去。 贾琮笑道:“不是迷香吧。”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给自家男人带迷香、送他上窑子?” 贾琮作揖:“媳妇我错了!” 苏澄兴致勃勃道:“再带点子碎银子打发小丫鬟。婶婶, 我还是觉得该有把折扇子。” 陈瑞锦道:“带折扇那是草包装斯文。你师叔本世间才子, 用不着装腔作势, 只随口吟诗一首便罢风雅了。” 贾琮忙说:“我都八百年不写诗了!顺口溜都不会。”苏澄瞧着他二人嘻嘻笑了会子, 一叠声的喊人去请柳小七。 近日无事,真明正指点几个小的武艺呢。听说是苏大小姐请他, 柳小七冲着真明谄笑。真明哼了一声, 摆摆手打发他走。柳小七忙不迭跑来贾琮他们院子。一问,竟是陪着贾琮去见花魁!赶忙拿眼睛瞄陈瑞锦。陈瑞锦道:“贾琮要扮作风流财主, 你就扮打手吧。” 柳小七嘀咕道:“难道不是另一个风流财主。”他抬目打量片刻贾琮这身打扮, 摇头道, “算了, 让我穿这么一身,我宁可当打手。” 贾琮哼道:“你懂什么,这叫角色需要!” 柳小七遂寻了身下人的衣裳穿着,为着炫富、还借了个极粗的金戒指。陈瑞锦瞧了几眼,让他把金戒指取下来,拿红棉线缠了半圈儿再戴回去。贾琮取笑道:“本来就土,这下更土了!” 柳小七指着他头上的桃花:“大哥别笑二哥!”几个人哈哈笑了半日。 他两个也不怕招摇,各骑一匹高头大马,乐颠颠的往红香坊而去。 那花魁李桃便住在红香坊。到了地方一瞧,此处生意不错。楼上红袖频招,门口的招牌都是簇新的。二人才一进门,老鸨子捏嗓子喊“大爷~~”,挥着帕子凑到贾琮跟前。还不待她替她的姑娘们夸口,贾琮笑眯眯从怀中取出李桃给的薛涛笺递过去。 老鸨子接过来一瞧便愣了,抬头看了贾琮好几眼:“这位大爷就是?” 贾琮点点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如假包换!” 柳小七在后头跟着喊:“如假包换!” 老鸨子强堆了满脸笑:“贾大爷,李姑娘已等候多时了,请奴家来~~”一壁又悄悄觑了他们数眼。 跟着老鸨子一路走到后院,四周景色画风突变。些山滴水、小桥回廊,精致秀气。穿过竹林小径拐进了一处小院子,见院中盛开着几树桃花,青萝缠绕婀娜太湖石,并有异香扑鼻,贾琮道:“能在一个行当做到最高级别,个人造诣必然不浅。粉头做到最高级别便是花魁。花魁的院子审美定是不粗俗的。此处与外头全然两个世界。” 老鸨子闻言笑道:“哎呦呦,奴家头一回听这么夸人的,果然是读书人,嘴甜都与旁人不同。”这会子看贾琮的眼神便自在多了。柳小七偷笑。 贾琮正色道:“我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是规律,并非嘴甜。” “是是。”老鸨子拿帕子掩口而笑,打起门帘子,“贾大爷请~~” 贾琮咳嗽一声,负手迈着方步迈入门槛,便是一愣。 此处为正厅。屋子不大,迎面先看见一个乌木大匾,匾上三个娟秀的大字,“桃李堂”。下头悬了幅唐伯虎的《清溪松萌图》。正中一个小巧的檀木案,香气扑鼻。案上设了只青铜古樽,两边有替对联留着的乌木底子,并没有联。贾琮随口问道:“楹联怎么空的?” 便听一个女子柔声道:“求先生送奴家一副。” 这厅堂正中还有个极大的木缸,缸中热气腾腾。一妙龄女子裸身坐在其中,热水正巧没过**,两只浑圆的莲蓬露了将将一半在外头。缸中并没有什么花瓣子,唯盛着清水,一眼可见微雾之下肌肤莹白、身姿丰腴。女子并未施脂粉,素面娇艳,堪比外头那几树灼灼桃花。妙目盈盈往门口一望,贾琮柳小七俱觉得胸口被人击了一掌似的,喘不上气来。 柳小七踢了贾琮一脚。贾琮抬头望匾,口里吟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女子扑哧笑了:“这是先生书房的对联?” “那道不是。”贾琮也笑道,“是我们亲戚宁国府一间上房里挂的。”乃移目向下,正大光明看了看这女子,脑中忽然闪过几幅画来。前世他居住的城市,博物馆时常弄些欧洲名画展览。这女子姿态自然随意,颇似提香画作。大佳腊美术馆也收着不少这位意大利人的作品,只因文化差异过大,并没收全裸女体题材的。他凝神看裸美人呢,柳小七咳嗽一声,又踢了他一脚。贾琮歉然望着女子抱拳,“抱歉,失礼了。” 女子歪头望着他,嘴角含笑,眼神中并不带笑意:“你是断袖?” “喂!不要歪曲我的性取向!”贾琮赶忙道,“我可是比筷子还直的直男。” 女子双手扶着缸沿站了起来,带着水哗啦啦直响,如同一尊白玉雕像立在两个男人眼前。贾琮立时又想起了许多著名的西洋裸女雕塑来。女子大大方方立在缸中,含笑问道:“好看么?” 贾琮一面打量她一面赞道:“好看。雕刻大家不容易,人体果然是最难表现的。”柳小七咳嗽两声。贾琮又歉然抱拳,“对不住,想远了。”并体贴道,“这会子天还凉,你既要起来,快些擦干净,不然立时就得感冒。若不想穿衣服,就在里头坐着别起来了。” 女子猛的睁大了眼盯了贾琮半日,挫然坐回缸中,良久才不甘心道:“你当真不是断袖?” “真不是。”贾琮道,“我打小见多了各色美女。且家里开了窑子,还是京中最富盛名的窑子,习惯了。” 女子负气道:“你没睡过窑姐儿,家里也没有通房丫鬟。” 贾琮耸肩:“我如想睡,是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唾手可得之物便没那么想要了。就如同苏韬大人不会受贿、因为家里有的是钱一个道理。” 女子哑然。捱了会子,女子眯起眼看着贾琮:“不对。你那眼神如同看一个物件儿似的。” 贾琮老实道:“我看过许多西洋的裸女油画和雕塑。在西洋,人体画和人体雕塑是两个极常见的类型,杰作非常多。我个人比较喜欢意大利画家提香·韦切利奥的风格。对了,李姑娘……你是李桃姑娘吧。”女子点头。“李姑娘如有兴致,可以学学西洋油画,以你自己为模特儿,说不定可以流芳百世。后世之人整个观念都会变化的。二百年后有位叫张玉良的女画家,也是风尘出身,人家不就得了举世尊重了?” 李桃嫣然一笑:“贾先生何不替奴家作幅画,日后也好流芳百世?” 贾琮摊手:“很遗憾,我不会。” 李桃嗔道:“先生何不学学?贾先生乃当世大才,学点子西洋画儿易如反掌。”一壁说,一壁伸纤纤玉手撩动缸面上的水。 “还真不是。”贾琮道,“我没有艺术天赋,连少年时练字都先生逼出来的。” 李桃瞟了他一眼,眼波盈盈如波,忽又红了眼圈子:“若是三奶奶让你画她,你必会画的。” “不会。”贾琮道。柳小七又踢了他一脚。贾琮解释道,“我媳妇知道我不擅此道,不会让我画她的,怕我把她画成无盐夜叉。” 李桃定定的看了他半日,如同看一个怪物。良久,颓然一叹:“贾先生果然是修道之人。” 贾琮笑道:“这个跟修道没关系。性与爱虽是两回事,一个人心中但凡有了爱人——不论他是男是女,也不论他爱的人是同性异性,再看旁的俊男美女都如同看油画、雕塑一般。会欣赏其天然的美丽,并没有与之交媾的兴致。”他想了想,又道,“其实我是不太支持你们这一行的。当然我知道,但凡有人类这物种存在,就必然会有杀手妓女这两种原始职业。成亲之前我倒是没太大感觉。成亲之后吧,我就觉得……”乃微笑起来,“交媾是种极幸福的事。如果不喜欢对方却得强行与之交媾,便破坏了这种行为的幸福感。比如你们。倘若每个客人都是自己满意的当然没什么,然而事实上大部分客人都是不满意的吧。什么皱巴巴的老头子、油腻腻的大胖子、脏兮兮的泥腿子……” 李桃愤然击水:“闭嘴!”贾琮立时闭嘴,还做了个贴膏药的姿势。李桃轻轻阖眼,眼角垂下两行泪来。柳小七从后头迅速比了个大拇指伸到贾琮跟前,又迅速缩了回去。 李桃并不拭泪,抿着嘴站起来,抬腿跨出大木缸,光着脚走到旁边的木施边取下一条大布巾子来,施施然擦拭身子。又转身取了贵妃榻上的衣裳,从小衣穿起,直至桃红色锦袍,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当贾琮柳小七是两个雕塑。穿完衣裳回身对他二人嫣然一笑:“我好看吗?” 贾琮抬手做从嘴上撕膏药状,又抿着嘴拿手背抹了两下嘴,方点头:“好看,客观意义上的好看。” 李桃又看柳小七:“那位小哥觉得呢?” 柳小七也点头:“客观意义的好看。” 李桃坐在贵妃榻上拿布巾子擦着脚问道:“何为客观意义?” “就是不带私人喜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贾琮道,“李姑娘动态静态都属难得的美人。” 李桃微微抬头瞧了他一眼,又垂头去穿袜子:“贾先生平生阅美无数,依你看,最客观意义的美人是谁?” 贾琮思忖道:“客观美人嘛……京城平远侯蒋子宣的夫人薛氏,还有吴王爱妃陈氏。她两位是我见过的最客观美的女人。” 李桃开始穿上桃红色丝履:“那贾先生私人喜好上,最美的女人是谁。” “主观审美嘛——”贾琮道,“我的妻子陈瑞锦女士,和我的表姐、燕王征北美二路大军军师林黛玉女士,这两位是我主观上认为最美丽的女人。” 柳小七在后头轻声说:“你上回说最好看的女人是柳二嫂子?” 贾琮认真道:“我个人以为柳二嫂子是最风情的女人,以姿态动人,女子见之也会倾心。这就是我说的动态美。单论容貌,还是薛姐姐和陈妃最上。” 李桃噗哧一声笑了,摇头道:“看来奴家是不动人的了。” 贾琮笑道:“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各有各美,连路边小花都是动人的。李姑娘也不例外。” 李桃似笑非笑盯着他道:“贾先生当真谨慎的很。句句都在夸赞我,句句都置身事外。”乃瞟了柳小七一眼,娇声道,“可是怕有人回去向三奶奶告状、三奶奶给爷脸子瞧?” 贾琮忙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又回头看看柳小七,“自然也怕媳妇不高兴。倒不是怕她给脸子瞧,哄哄就好了。我喜欢她,故此在意她的喜怒哀乐,不愿意惹她心情不好。” 李桃又端详了他半日,见其当真不似作伪,叹道:“三奶奶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得了这么个时时在意她的郎君。” 贾琮也叹道:“我才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这般容貌平平资质平平的,”要搁上辈子,“追到她那种女神简直是中了**彩。”过了会子又慨然道,“如今对她再好,也折不回她少年时受的那些苦。小时候苦才是真的苦啊……” 李桃无奈道:“美色是不管用了。” “嗯,不管用。”贾琮道,“还有别的招么?” “有啊。”李桃翩然转身,“请三爷跟奴家来。” 696.第六百九十六章 红香坊花魁李桃邀贾琮相会, 勾搭了半日明白此人不会受女色所惑,乃引着他往厢房走去。柳小七在后头笑了起来。贾琮回身瞄他, 他指着两人的衣裳又笑。李桃穿了身桃红, 贾琮是一身粉红,二人立在一处显得贾琮极傻。贾琮也哈哈笑起来。 李桃瞧着他道:“这身衣裳该不会是三奶奶替三爷挑的吧。” “我自己挑的。”贾琮道,“既是见花魁, 自然得打扮得像个纨绔不是?” 李桃掩口而笑:“纵是三爷自己挑的, 换做去别处, 三奶奶必得让三爷换下来。”乃亲自挑开东厢房的门帘子。 贾琮柳小七进门一瞧,此处竟是书房。贾琮与柳小七互视一眼,心中都猜这花魁要耍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果不其然, 李桃铺开画纸在上头勾画出一个轮廓,寥寥数笔便可认出此人乃贾琮。贾琮频频点头:“像。这本事, 可以去官府做画影图形的画师。”李桃扭头嗔了他一眼。贾琮接着说, “只是我把画得略瘦、也略俊俏了些。” 柳小七在旁顺词儿:“三爷, 画俊俏些不好么?” 贾琮道:“那就不像了, 反倒更琏二哥哥年轻时候。” 柳小七嗤笑道:“拉倒吧,琏二爷这会子也比你俊些。” 贾琮道:“人本有长相相似的。若是改变一点子, 说不定就成另一位了。实事求是才是求学真谛。” 李桃恼了, 将笔一丢:“这是画画儿,谁同你做学问呢?”贾琮赶忙拱手道歉。李桃拿眼睛剜了他一眼, 从案头随手拿了本册子出来, 一言不发甩给贾琮。贾琮拿在手上才方觉是两本, 直翻开上头那本瞄了一眼, 登时惊得好悬跳了起来。李桃手指头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下。贾琮眼睛早瞪大了,捏紧书脊看着她。李桃道:“不过奴家一点子拙作,还请贾先生指教。”贾琮立时垂头去翻下头这本,里头都是诗词。 贾琮拍案:“好诗!”又连看了五六首,竖起大拇指抬头看着李桃,“不想青楼之中藏着如此大才,惜之呼也!” 李桃含笑行了个礼:“奴家才疏学浅,当不得先生夸赞。” 贾琮扯起嘴角来,匆匆翻了数页:“如此佳作,我得抄录回去慢慢琢磨。下次王爷要我写应制诗,买您一首行么吧。我给代笔费的,而且给得很高。” “不给!”李桃嘟起嘴,眼神闪烁,“只在这儿看。” 贾琮摸摸下巴:“哎呀!”他看看柳小七,“李姑娘,可能跟你们坊中借个人?” 李桃歪脑袋瞧着他:“作甚?” 贾琮道:“我忽然发现我失礼了,来拜访姑娘竟是空手的。烦劳你们坊中帮着派个人到苏府去,找我们家的那个小丫鬟——我们出门只带了那一个服侍人——让她买八样点心送来。李姑娘爱吃什么?” 李桃瞥着他哼道:“不告诉你。” “那就不拘哪八样吧,横竖是个意思,礼数不可失。” 李桃似笑非笑道:“贾先生当是个才子。先前不顾礼数,瞧了人家的诗倒是想起礼数来。” 贾琮道:“难道不对吗?你若只是个寻常的花魁,还真不值得八样点心。今有此佳作、得显才学,晚生不得不刮目相看,方会念及前头失礼。你有多大本事,人家才会给你多大礼遇。姑娘若有极好的八股文,我再添八样。” “罢了罢了。”李桃哼道,“才八样点心。”乃喊来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走了进来。贾琮吩咐她上苏府去找铃铛,“和你差不多大。”小丫头脆生生答应着走了。 贾琮乃正色道:“李姑娘,我方才的话不是顽笑,很认真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乃扬起手中的两本册子,“李姑娘之作浑然大气,且兼具沧桑感和禅意,当真不像是女子手笔。漫说女子,我们家那位神瑛侍者也比不得姑娘通透。我已不作诗多年。因早年一点子诗名,并在外头与王爷们往来,时常不得不交应制诗。姑娘若肯借诗给我,我必付给不菲的代笔费。且总有一日,我会把借你诗之事公诸天下,还替姑娘出诗集。你的诗日后依然是你的,我不占功。” 李桃诧然看了他半日:“你真想拿这些去给王爷看?”贾琮肃然点头。李桃思忖片刻,“我要看看你自己的!” 贾琮摸后脑勺:“我真的久不写诗了。” “不管!”李桃又喊了个小丫头进来,吩咐道,“取支香来点上。”乃望着贾琮笑道,“香尽时你须得作首好诗来。” “哎呀,你比王爷还厉害些。”贾琮道,“你们用的什么香?莫要太香了,影响思路。” 那小丫头娇声道:“若嫌弃我们的香,先生自己可有香么?” 贾琮摊手:“没有。” 柳小七轻声提醒:“我记得三奶奶在三爷的荷包里盛了些香的。” “哦,对对。”贾琮摘下荷包来,“有点子香。”乃取出陈瑞锦出门前替他预备的芸香来。 李桃酸溜溜道:“三奶奶当真贤惠。” 贾琮嘿嘿两声道:“谦虚点说,世界第三吧。” 小丫头笑嘻嘻拿着贾琮的荷包到石鼎旁弄去。不多时,满屋子飘香。贾琮让李桃按在案前咬笔杆子。小丫头悄悄打量了屋中几个人,见谁也没留意她,拿着贾琮的荷包走了。 贾琮写诗委实难,许久方琢磨出四句来,还不许李桃看。李桃便闹着要看,贾琮非说写完了才给看。柳小七靠在门旁冷眼瞧着,李桃离贾琮略近些他便咳嗽。李桃嗔了他几眼,他只熟视无睹。贾琮小声道:“该让铃铛带两块枇杷润喉糖来。”李桃抿嘴而笑。柳小七翻了个白眼。 忽听外头有人说:“贾先生家里来人了。”话犹未了,门帘子打起,铃铛浑身穿得红彤彤的,两手各抓着四包点心走了进来。 贾琮笑道:“这丫头像个年画娃娃。” 李桃忙道:“姑娘辛苦了。”命人快些接过点心,又赏了她些铜钱。 铃铛行礼相谢,大眼睛骨碌碌的转,将屋内打量一番后便瞧着柳小七。柳小七撇嘴道:“你既来了,好生服侍三爷,莫让主人家替咱们家的爷们研磨倒茶。” 李桃掩了口,与她的丫头一道笑起来。笑罢她说:“罢了,既这么着,三爷那诗只得了一半,还有一半呢。就留三奶奶的人服侍吧。”乃打发自己的丫头出去。 贾琮随手便将李桃给他的两本册子都递给铃铛,口里道:“去去,跟小七一道歇着去。我写诗不要人服侍,有人站在身旁反倒写不出来。” 铃铛答应一声,拿了册子在手退到柳小七身边。柳小七一努嘴,她便立在内侧翻开册子来。旋即也大惊。看贾琮,贾琮捏着笔杆子苦思冥想;看柳小七,柳小七又盯着李桃咳嗽。铃铛忙凝神专心看册子。李桃摘下琵琶,抱着坐在窗边,盈盈拨动一曲,如燕歌莺啭。 许久,贾琮落下最后几个字,长吐了口气,丢下笔道:“可算诌齐全了。写诗这事儿太难。” 李桃喜道:“先生写完了?”忙凑了过来,笑盈盈探出一段雪白的项子。柳小七又咳嗽。李桃只不理他,娇声念道,“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累美人……”她住了口,半晌,轻轻往后挪了两步。 贾琮乃正色道:“青楼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李姑娘,你卖文、卖画都可以过得很好。” 李桃眼圈子一红:“我这般身份,嬷嬷哪里肯许我从良。纵然从了良,好人家谁肯娶我?” 贾琮道:“你们嬷嬷的事好办,我师兄是知府,开个后门不是问题。为什么非得有人娶你?你完全可以靠能力吃饭,不用靠脸。也不需要丈夫养你,你养得活自己的。就凭你方才给我画的小像,去衙门做个画师当真不成问题。哦,衙门的薪水少些。你可以做上门画师,这个在大佳腊还是挺贵的。或是去学校做女先生。” 李桃微微垂头,良久才说:“自古以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贾琮打断道:“并非自古以来的习惯就是对的。能找到良人爱妻当然好,找不到就不活了?” 李桃潸然泪下,抱起琵琶拨了几下,柔声唱起来。贾琮凝神一听,正是白居易的《琵琶行》。此乃长乐府诗,拿婉转的调子慢慢唱出来、要唱很久。前头李桃都是自唱自的,唱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时,忽然拿眼睛直直的看了眼避在门角的铃铛。旋即收回目光望向窗外。贾琮心中一跳。 李桃一字不错将《琵琶行》唱完了,满面皆是泪痕。贾琮不会玩乐器,乃拿起案头的瓷器镇纸来敲了两下,亮开嗓子唱道:“我曾怀疑我,走在沙漠中,从不结果、无论种什么梦……”他脑中唯有后世的流行歌曲。幸而励志歌很多,且歌词直白、曲风振奋,比如这首海阔天空。一曲终了,柳小七鼓起掌来,大声叫好。 李桃看了贾琮半日,也慢慢鼓掌,眼中渐渐透亮,道:“贾先生可是极爱令妻?” 贾琮微笑:“是。” 李桃歪头道:“偏我也看上你了,如何是好。” 贾琮道:“我建议你看上别的男人。” 李桃正色道:“我当真看上你了,不信我比不上她。” 贾琮摇头:“又不是买东西,什么比不比的。各花入各眼罢了。” 李桃含笑道:“三奶奶是什么花?” “她不是花。”贾琮道,“她是树。”李桃一愣。贾琮念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他解释道,“她是可以和我并肩之人。我不惜花,也不做庇护者。你觉得我好,不过较之旁人、我对你的职业和性别公平些罢了。这是人类追求平等的天性。我不觉得一个女人会因为一点公平就爱上一个男人,爱情没那么廉价。不过……”他含笑望着李桃,“你要不要离开此地,到我们台湾府去做事?你真的是个人才。” 李桃轻轻阖目,摇摇头。过了会子,睁开眼道:“我若有一日也成了树呢?桃树难道不是树?” 贾琮道:“倘若以此为目的努力,相信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株桃树。” 李桃含泪恳切道:“我只要一点点,一根枣树枝子便可慰平生。” “如果要得那么少,你就成不了一株树。”贾琮过会子便会溜一眼铃铛。见小丫头现已拿着册子垂手而立,知道她看完了,乃站起来道,“尊重你的人不会庇护你在深院内,金屋藏娇的人不会尊重你,二者不可兼得。你自己权衡吧。”乃拱手告辞。 李桃忽然笑了起来:“我说着玩的,何必吓得立时就跑?” 贾琮也含笑道:“我这个人有点笨,分不清真话假话,恐怕惹上桃花债。那玩意可不好还。” 李桃哼道:“你既进了我的门,便已惹上了。” 贾琮耸肩:“那我只好跑了。” 不顾柳小七咳得惊天动地,李桃凑到贾琮耳根子下悄声道:“过河拆桥,没良心的冤家!”伸手去去拧贾琮的腰。旋即一愣:贾琮腰带里头护着一圈东西,又宽又硬根本拧不着肉。 贾琮低声问道:“你要不要从良?要的话我回去同师兄打招呼。” 李桃微颤了两下,低头摇了摇,又噙泪笑道:“苏大人啊,这会子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不待贾琮开口,她立时看着铃铛道,“哎呀,你还想让这个小丫头顺我的诗稿走不成?快些还我。” 贾琮忙说:“给你代笔费、封口费、出版费,还不行么?” 李桃哼道:“不行!还我。” 贾琮无奈:“喂,有钱不赚啊……”一壁示意铃铛将册子还回去。 铃铛双手递过册子。李桃接过,眼睛溜一眼贾琮、溜一眼琵琶、溜一眼自己手上的册子,又盯着贾琮,眼角挑起微嗔道:“分明自己能作诗,作得比我强出去那么些,少来哄我。”忽又凑到他轻声耳边,“我说瞧上你了,是真的。” 贾琮一哆嗦:“那我跑快点。” 李桃挑眉:“哄你做耍子呢。你这样怕老婆的,我勾搭来半点用处没有,白费了一番心力做戏。” 697.第六百九十七章 铃铛记性最好, 过目不忘。回到苏府,她便自觉去默写李桃给的册子。陈瑞锦一眼瞧见荷包不见了, 贾琮赶忙举起双手:“我故意装作没留意的。” 陈瑞锦淡然道:“罢了, 你就是没留意, 不是装的。” 柳小七在旁告状:“三奶奶, 他不单跟那个粉头眉来眼去, 还给人家写诗!” “喂喂,没有这样断章取义的!”贾琮赶忙把自己“写”的那首诗念出来。那个本是抄郁达夫先生的,他改了几个字。“显见是拒绝之意不是?” 柳小七引风吹火:“你还盯着人家看!三奶奶, 那花魁……”他忽然闭了嘴。 贾琮横了他一眼:“说的跟你没看一样。”眼角瞧见陈瑞锦眼睛已经眯起来了, 再次举起双手, “媳妇儿, 坦白从宽对不?” “你先招供, 酌情处置。” “说真的,我觉得很少有人能处理得比我更好了。”贾琮正色道,“我情商挺高的。”他也不隐瞒, 从头开始招供。说到李桃喊他没睡过丫头窑姐儿时, 扯开道,“此女要么是悄悄投诚的,要么刚当上细作没几天。” 陈瑞锦绷着一张扑克脸:“哦,何以见得。” 贾琮道:“这么大的破绽不故意漏的、就是经验欠缺。” “嗯。”陈瑞锦不置可否。 贾琮不禁缩了缩脖子, 接着往下说。又说到那两本册子, 他道:“第二处大破绽便是, 诗不是她自己写的。”乃解释道, “里面有些非常明确的直男思想,盼着如花美眷左拥右抱、而非得一良人地久天长。还有就是引经据典颇多,意境沧桑。那女人才二十三四岁,苍头之思她拟不出来。那些诗是她抄来的。” 陈瑞锦微微点头,问道:“另外那本册子呢?” 贾琮深深吸气:“绿林册。” 陈瑞锦微惊。半晌才说:“可真么?” “不知道,铃铛写完咱们看看。而且我觉得她还在暗示点别的。”又说起琵琶行来。 陈瑞锦思忖道:“这是要打仗么?” 贾琮道:“有点像。”乃一口气说到最后。 陈瑞锦想了半日,问柳小七:“你看呢?” 柳小七简短道:“有人想行刺苏大人。” 陈瑞锦点头:“所见略同。而如今苏府住着三个大内护卫和一个真明道长,谁有这个本事?” 贾琮举手:“大内护卫不就你们俩?哪里来的三个。” 柳小七道:“我大哥柳鹄跟着真明道长呢。” “哦对。”贾琮捏了捏下巴,“这种事,非得料敌机先不可。眼下的线索也不足够猜出来啊。” 柳小七道:“我先跟着苏大人。” 陈瑞锦摇头:“让你大哥跟着他。你已露面多次,偶尔得去铺子里做点事。先别让澄儿知道。” 柳小七立时道:“苏大小姐脑子通透,又事关她父亲,让她知道好些。再有,保不齐对方计策是专门针对苏大人哪样性格习惯的,咱们哪里知道。” “还得死得自然、不惹嫌疑。”贾琮道,“要不然,早先咱们没来时,依着杨国泰将军那武艺,杀他老人家十个有余。” 而后两个男人都看着陈瑞锦。陈瑞锦思忖半日,终于点头:“悄悄喊澄儿来。” “我去我去!”话音未落,柳小七已从窗户跳到外头去了。 不多时,他两个回来,贾琮又从头讲述经过。才说到一半,铃铛那儿写完了。遂由柳小七接着说,贾琮陈瑞锦两个先看册子。 这册子是依着省份来记的名录,贾琮连连咂舌:“这玩意必须是政府行为。好可怕的执行力,朝廷都解散这么久了。”从头看下来,内有河北盘龙山匪首葛樵的大名,并有应天府太湖匪首王五、剑南水牛山女匪首方易飞。方易飞的条目下注着:某年某月从毛栗岭迁至磨盘山。某年某月为蜀军所破,现逃至水牛山。 条目最多的自然是江西。江西境内原本山多且险,几乎是座山上就有土匪。人数最多的原本是井冈山。最早的匪首徐康乃先江西总兵徐宏之幼子,此人病逝后兵马由幕僚万彰接手,如今已悉数投降了新任江西总兵李国培。其次乃是徐康大哥徐启的人,匿在南边的大庾岭,底子也是官兵。多年发展起来至今,人数已有两万之多。其余还有七八伙土匪是徐宏部将所领。古怪的是,徐启的条目后头画了个圈,还有十三伙土匪的条目后也画了圈,先徐宏部将的人马悉数在其中。 贾琮心生异样,喊铃铛过来问道:“这圈儿?” 铃铛道:“她那册子上就画了圈儿,我画的比她的还圆些。” 贾琮点点头:“好孩子。”乃与陈瑞锦对视一眼。 过了会子,苏澄听柳小七讲完经过,陈瑞锦一言不发将册子递给她。苏澄脸儿已没了血色,深吸两口气,接过册子从头看起。大伙儿默默候着。等她看完了,柳小七递了盏茶水过去。苏澄仰脖子一饮而尽。 贾琮乃道:“大家各抒己见吧。首先那些圈儿,并李桃的‘铁骑突出刀枪鸣’暗示,依我看只怕是近日有土匪要攻打南昌府。”陈瑞锦柳小七都点头。贾琮看着苏澄道,“我们原先计划,让小七的大哥守着你父亲,如今看来是不成了。烦劳真明道长防备刺客,小七和柳大哥都得帮着出去打探。他们功夫高、隐蔽能力强。倘若画圈的土匪合兵,人数就差不多有四万了。南昌府只有不足五百府兵还不听苏师兄调遣,李国培派来押粮草的那三千人明儿就走。哎呀!”他拍案道,“那些人不可放他们走了!”乃急忙伸头到外头喊人。 有个护卫过来,贾琮吩咐道:“去知府衙门,找到兵房典吏,你陪着他立时去见燕军押粮草的齐将军。说我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让他立刻来苏府见我。” 护卫答应了才刚要走,陈瑞锦又说:“烦劳柳鹄大哥这会子就到城外探探。”贾琮忙又喊了一个护卫去寻柳鹄。想了想,又打发人去请杨二伯杨千里。 他才刚回到屋内坐下,苏澄忽然说:“那个李桃为何今日约琮师叔会面?”贾琮眼神一动。她接着说,“齐将军明日就要走了。若是明日再约见琮师叔,会不会就来不及了?”苏澄这会子双目清明,甚至熠熠发亮,“她既有心投诚,想必不愿意我们输掉。” 贾琮连连点头:“说不定人家就等着齐将军走呢。” 柳小七道:“顺便抢粮食。” 苏澄道:“粮食倒是不要紧。城外多粮仓。他们既是土匪,只管抢就是了。要紧的是兵。”她思忖片刻,“师叔师婶,我觉得我们之前低估了对手。” 贾琮陈瑞锦齐声道:“你说来听听。” 苏澄指着册子道:“这些土匪各自为政多年,倘若合兵,怎么可能三五个月就说服?纵有琮师叔那般舌头,也得见得到匪首才行吧。除非有人常年累月与之往来。再者,这十来年四邻皆修路,江西几条官道竟是王子腾大人派兵守着帮忙修的,为的是两广的商户跑货方便。江西仅剩的那点子官兵也领着王子腾的津贴,专心防备那些官道,别处不管。山路多崎岖。若要去山匪的地盘,光是送信便不知要跑多久。倘若是一个人跑的话,从我爹到任开始跑,未必能跑完。” 贾琮道:“倘若对手有数名说客,且与这些土匪往来多年,就能做到早早联络他们了。” 苏澄又道:“前年太上皇离开井冈山,知道底细之人那会子就该猜到江西知府必要更换。” “不会。”陈瑞锦道,“燕王知道谢鲸藏起了七皇子前并没预备换他。没别的缘故,顾不上罢了。江西弹丸之地,哪里比得上北美的土地金矿要紧。” 苏澄点头:“嗯,婶婶言之有理。谢鲸跟这些绿林人早已狼狈为奸。那还是冲着我爹来的。” 柳小七道:“倘若对手早先是锦衣卫……” 贾琮道:“不用倘若。”乃望了眼册子,“人手安排得这么细密,除去朝廷,别家没有这个能力。” 柳小七接着说:“锦衣卫最当知道,朝廷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纵然杀了苏大人,难道土匪就能登天了?且不说李国培本不是吃素的,不论燕王或南边的王子腾都不会任由江西依然遍地匪盗。” 贾琮想了想:“去年燕王欲撤换谢鲸,为了择继任者可没少费脑子,苏师兄还是从楚国挖墙脚挖来的。燕王手里也缺人才,尤其是如今北美连战连捷,已开始小规模移民了。那边也需要官员——不然,那么大金矿大家涌上去挖,不得乱套啊。” 苏澄道:“对手已暗暗有了合适的江西知府人选,且在燕王身边安置了说客。我爹若没了,人家的说客就能上前劝说燕王选那人为继任者。至于这些土匪——”她微微扯起嘴角,“差不多是最难啃的骨头了。李国培将军已剿了一年多的匪,先砍去其余枝枝叶叶,留着这些最后啃呢。” 贾琮打了个响指:“土匪难剿,便是因为他们藏在深山。今悉数调虎离山、聚拢来攻打南昌府。李国培远水救不了近火。南昌城破,知府苏韬战死。李国培星夜驰援收复南昌,顺手把土匪给灭了——江西东南西皆山,唯有北面平缓;而南昌就在北面。一旦离开易守难攻之地,他们哪里是李国培对手。”他顿了顿,“大战之后,省府南昌必定满目疮痍,更没人肯来接手这个烂摊子了。倘若有合适人选,举荐后燕王八成会答应。”乃啧啧道,“好大的胃口!” “等等!”柳小七道,“苏大人身边这么多高手,纵然南昌城破也不会死吧。” “人家必有计策。”贾琮道,“眼下就是要猜他们的计策。” 柳小七嘀咕道:“等于没说。” 过了会子,外头有人来报,齐将军和兵房典吏来了。贾琮忙命请进来。陈瑞锦一看那典吏便笑了:“是你啊。” 兵房典吏见了陈瑞锦也大喜,一躬到地:“这位大人!不曾想还能见到大人!大人雄姿英发,小吏牢记在心。” 贾琮在旁那眼睛觑了两人几眼,一步靠近陈瑞锦抱住她的肩膀:“媳妇儿,你认得他?” 陈瑞锦道:“刚到南昌府那日,苏先生不是让我去朱紫街查封谢家的铺子?这位先生可巧在雏龙斋买东西,我寻他打探那铺子的情形。” “哦哦!”贾琮恍然,胳膊依然在媳妇肩上,“那天我媳妇你好生威风的哈~~”陈瑞锦侧头看看他,又看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贾琮纹丝不动,还压手掌紧了点子。 柳小七咳嗽两声:“那个……我们说正经事吧。” 苏澄盈盈站了起来,向他二人翩然行礼:“二位请坐。”那典吏本有几分尴尬,闻言赶忙与齐将军一道回礼。铃铛机灵,已搬好两把椅子。众人落座。因问那典吏名姓,他道姓涂名耀祖。贾琮撇嘴,暗暗腹诽这名字好俗气。 苏澄乃正色道:“齐将军,我们得了细作来报,有人聚集了十几处土匪欲劫将军的粮草,现已经埋伏好了,只等将军出城。” 齐将军大惊:“何人如此猖狂!” “眼下还没有证据,九成是谢鲸的人。”苏澄道,“得了粮之后他们还欲攻打南昌府。” 齐将军急了:“南昌府根本没有兵!” “莫急。”苏澄微笑道,“南昌府没兵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土匪不是也没来打扰么?” 齐将军拍大腿:“可不是么!好大的肥羊肉怎么没人来叼?” “早先南昌卫还是有府兵的,只不归知府管罢了。如今这些人都让你们李将军调去各处剿匪了。”苏澄嗔了他一眼,“只留了四五百老弱病残看营房。然而依然没人来扰。因为——”她顿了顿,“城中各家大户均养着许多家丁护卫。若有土匪来袭,这些人自可防护富户之家。贫家百姓土匪纵抢能抢到什么?” 齐将军想了想:“末将记得,南昌卫的府兵是去了武功山。那儿离南昌府不远。” 苏澄看着柳小七:“倘若这会子去调武功山的府兵,何时能到?”柳小七正要答话,她猛然拍案,“我知道了!”乃看了众人一眼,“若有土匪攻城,我爹必会亲自上城门指挥抗敌!那地方最便宜行刺不过。” 698.第六百九十八章 纵以快马赶去武功山也得四五个时辰, 回来时领着兵马则更慢,且府兵也不足万人。虽这会子还不知道李桃报信是真是假, 贾琮想着,纵然是假的也不过虚惊一场,若是真的可要了命了。遂立时打发了一名特种营兵士前往报信。 过了会子,杨二伯来了。贾琮劈头便说:“可能有土匪明后日就要来犯,救兵没这么快, 我得跟您老商议修补城墙、防范敌军。”杨二伯大惊。他又扭头告诉齐将军,“苏大人麾下有位杨将军,年轻时曾跟着史大将军在北疆打过外族。就是六百骑破敌八千那位,您可听说过?” 齐将军立时道:“岂能不知?男儿当如斯。” 贾琮拍案:“就知道齐将军也是好汉子!”乃命人取地图并请杨国泰来。 杨国泰一进门,杨二伯瞧了便喊:“土根子!你当过将军?” 杨国泰尚不知出了何事, 拱手道:“千里哥, 我早年上过战场。” 杨二伯乐呵呵拉了他的手:“我早说你这兄弟瞧着顺眼,像是个有出息的。” 贾琮道:“杨将军您就莫要谦虚了。这城市您老呆了这么些年,作为武将, 闲暇无事可想过如何攻城守城?” 杨国泰思忖道:“委实想过。有事?” “今假设敌军四万, 守兵三千。”贾琮看了看他与齐将军,“二位要不要联手, 三千破四万试试。”齐将军微愕。贾琮耸肩,“横竖齐将军也走不了, 生死只能同我们在一处了。”齐将军眉头动了动。贾琮遂指地图道, “十四家土匪就在城外。” 杨国泰骤然吸气道:“这会子取水泥固城还来得及么?” 贾琮想了想:“怕是来不及了。” 杨国泰拧起眉头来:“这就不好办了。”乃看了齐将军一眼, 二人这会子方抱拳通名。 他两个都是业内人士, 指着地图商议起来。旁人不懂,在旁听着。说了个把时辰,粗略有了个影子。贾琮松了口气。陈瑞锦添上一句:“我负责灭了匪首,喽啰归你们管。” 杨二伯哼道:“这是我老人家的地界儿,匪首有你这丫头什么事。” 陈瑞锦忙含笑拱手:“是,不跟您老……” 话音未落,便听有人在窗外道:“匪首徐启我已杀了。还有些小股土匪没到,留着你们玩去。”便看柳鹄飘飘然越窗而入。贾琮心中一沉:他宁可李桃在戏耍玩儿。 原来,柳鹄闻听恐有匪兵攻城,先想到的便是那三千押粮兵。他跟真明在西洋走了几年,专门挑拨各国打仗;又在南昌城郊住了一年,熟悉道路。因想着,他若是土匪,当趁三千押粮兵离城时趁其不备设下埋伏、一举全歼。没了这些人马,南昌府便再无可用之官兵了。如今李国培正在江西西边呢,粮草也往那头押,若想设伏当在城西。遂先往城西去查探。城西六十里地有飞鸿山,山虽不大,藏匪足矣。那山他也不知溜达过多少回,逛一逛便寻到了漫山遍野的匪兵。山上有道观紫阳宫,匪首徐启与道士本是一伙的,正议事呢。柳鹄偷听了一阵子,于窗外施袖箭钉死了徐启。 众人忙问贼人说了什么,他道:“我听徐启说,李国培预备下个月剿罗霄山,那时候攻南昌府最好不过。这会子人还不齐全呢,怎么忽然提前了?老道士说他也不知道,横竖总有缘故。徐启又说,急忙忙赶过来,说好的等那姓齐的走个六七天再动手,何故又要提前?老道士道他猜是因为城里头出了变故。米价已跌回去了,那些卑贱商户个个胆小如鼠。徐启抱怨仓促。大略就这么几句得用的。” 贾琮听罢思忖道:“从下个月提前到近日,大约是我们忽然过来凑热闹的缘故。第二次提前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等齐将军走得远远的再动手更好?且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绿林人正陆续进城。他们都是不稳定因素,而且暂时算做对手那边的人。一旦有土匪攻城,绿林人城内起哄,可形成里外夹击之势。尤其是城中没有守兵,绿林人都能帮着开城门。” 陈瑞锦接着说:“土匪攻城,城中无兵,苏大人只能去富户家中征家丁守城。绿林人越多,趁火打劫的越多,富户便想留着家丁守自家、不肯借给官府。委实是再等等更好。” 杨国泰问道:“你们有多少带火枪的护卫?” 贾琮道:“原本只有二十多个,刚到了三百,过几日还有个几百吧。” “够了。” “啊?”贾琮一愣,“三百哎!加上齐将军那里的三千和也才三千三。” 杨国泰直起背来,胸有成竹道:“三千押粮兵本是有火枪的,你们这三百想必一个顶十个。应付土匪,守城够了。” 贾琮道:“这些土匪是官兵的种。” 杨国泰哼道:“官兵的种又如何。当了十几年土匪,里头还掺了不知多少沙子。” 苏澄忽然开口:“杨将军,您说人手够了?” 杨国泰慨然道:“大小姐喊我将军,我听着不惯。” 苏澄甜甜一笑:“土根大伯,人手够了对么?” 杨国泰老脸上立时笑开了花:“够了够了,管保苏大人平安无事。” 苏澄吸了口气,指着地图道:“那么,土根大伯这会子就得出发去守城了。”众人一愣。苏澄正色道,“柳大叔杀了徐启,徐启并非他们的首领。对方原本计划得好好的,让咱们一步步拆了,而后一步走得比一步急。” 柳小七喊道:“不好!守城门的兵卒会不会是土匪的人?” 杨国泰拍案而起:“贾琮,你们的人立时去守四方城门,将原本的守门府兵换下但不许放走。三百人,东南北各送五十,其余一百五跟我来。”又看着齐将军,“你的人悉数给我。”齐将军张了张嘴,硬是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杨国泰又望着杨二伯抱拳,“千里哥,烦劳你这会子去把水根看管起来。” 杨二伯瞪大了眼:“什么?!” 贾琮苦笑道:“我们因不敢打草惊蛇、没告诉您老人家。你们家那位水根大叔……那个……” 杨二伯立明其意,指着他跌足道:“你这蠢崽子!他那客栈已住满了绿林人,我还当他浑然不知,告诫了数回!” 贾琮才要辩,杨国泰抢先说:“土匪一旦攻城,城中的绿林人少不得闹事。烦劳千里哥和你们杨家的人帮忙镇住。” 杨二伯拍胸脯道:“有我老人家在,那些雏儿算什么?我老人家翘翘脚背,比他们的头还高呢。” 杨国泰再抱拳:“拜托了。” 事不迟疑,众人分头行事。贾琮想了想,苏府有陈瑞锦守着,苏家几个人不会有事;杨水根是开客栈的,杨二伯身为同族兄长能降住他;另一处绿林聚集地有间茶铺还得去个高手。遂托了柳鹄过去帮廖守平真镇场子,又烦劳真明跟杨国泰压阵去。不多时,与兵士同去城门的衙役来报:四座城门都被台湾府特种兵接管。 贾琮松了口气,托陈瑞锦苏澄两位女士去见苏铮院子告诉老头儿,自己往知府衙门跑。苏韬还什么都不知道,正在问案。这些案子也没什么好审的,是非黑白分明;只不过每每刷新下限、把苏韬这个正直儒生气得肝疼罢了。 他这会子正问一桩夺产案。原是小叔子把寡嫂卖给人当二房,自己接手小侄子还不给饱饭吃,顺带夺了哥哥的产业。偏那个买他嫂子的人家本是两口子多年无子才买个生养过的女人,如今寡嫂已生了儿子。原告是那小侄子,这会子才八岁,家中老仆领着他击鼓鸣冤,告叔父卖母霸产。苏韬自然判产业归还侄子,并让那寡妇回亡夫家。 寡妇当场大哭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那小儿不足三岁……” 苏韬叹道:“事已至此,孩子终归是人家的儿子。” 贾琮咳嗽道:“师兄,你这案子判的不对。” 苏韬一愣:“如何不对?” 贾琮道:“因果不对。首先,这位大嫂并非奴婢,乃是良民,可对?” “对。” “故此她小叔子是没权卖她的,可对?” “对。” “故此当日小叔子将她卖予这位买家之交易不成立,可对?” “对。” “既然交易不成立,大嫂从来都是她丈夫的妻子、而非买家的二房,其子该归夫家才是。那孩子是这小兄弟的弟弟,与买家无关。”贾琮望着那孩子道,“这个男丁是上天赐予你家的、你的弟弟。不是别人家的孩子。” 小侄子一愣:“可他不是我爹的儿子啊!” 贾琮微笑道:“你娘是你爹的媳妇么?” “自然是!” “那你娘的儿子就是你爹的儿子。”贾琮转头去看被告的买主,道,“你也别觉得冤屈。当年你买这位大嫂之时,纵然什么中人牙子胡说八道,她自己必然会告诉你真相。明知道她不是奴婢还硬将她当奴婢、迫她生子,你这是犯了强污民女之罪。” 买主急了:“儿子是我的!” 贾琮耸肩:“既然女人不是你的,儿子自然也不是你的。”他又看着苏韬,“不然,岂不是天下没儿子的人家都可以去强污民女得子?” 苏韬听罢便觉有理,连连点头:“很是!”遂依贾琮所言将那幼子也断给了原告家。那小侄子茫然不明,扭头去看老仆。苏韬劝道,“人丁兴旺方是持家之道。你本形单影只,如今天赐手足,岂不是好事?” 老仆听知府大人开了口,忙跪下叩头:“谢老爷——”小侄子也跟着跪谢。那买主巴巴儿没了儿子,悔恨大哭。 这拨人走了,贾琮方低声告诉苏韬恐有土匪攻城之事。苏韬大急:“如何是好!” “您老一个文官就甭管了。”贾琮道,“不是有齐将军在么。”反正人都已经派完了。“如今也只是怀疑。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齐将军会派人来通报的。”苏韬甩袖子就预备去城门瞧瞧,让贾琮死活劝住、拉着见苏铮老头去了——这帮麻瓜可不能分散各处。 另一头,杨二伯先回了趟家,召集几个儿孙吩咐了半日。又去了族弟杨水根开的客栈,进门笑呵呵问伙计:“水根呢?” 伙计“哎呦”一声,上前行礼:“二老爷您来啦?” 杨二伯打量了几眼堂中往来的客人,低声道:“怎么这些人越来越多了?我瞧着不像是良民。” 伙计笑道:“人家又不少一个子儿。再说,路引子齐全,平白无故的总不能不给人住店吧。” 杨二伯皱眉:“我心里不踏实。快喊你们东家出来,我有要紧事问他。”伙计答应着跑到后头去了。 里头杨水根正同几个人议事呢,闻报心中一动,向几个同伙道:“杨土根已投靠了朝廷,会不会把我招供出去了?” 座中有人思忖道:“只怕还没有。杨千里若扮作无事人一般喊你回老宅吃饭便是鸿门宴了,听这口气想是得了什么提醒、来寻你问问。你只哄过他去便好。” 杨水根便收拾两下衣裳出来,迎杨二伯便笑:“二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杨二伯眉毛拧得跟麻花似的,故意压着嗓子、偏满堂皆听得见:“你小子老大不小了专门做糊涂事!也不想想你孙子。” 杨水根奇道:“二哥说什么呢?我做什么了糊涂事了?”一面走近杨二伯跟前。 杨二伯伸手去搭杨水根肩膀,口里道:“你跟我说清楚!好端端的怎么同李家那女人扯上了?” 听到后半句杨水根已明白不好,偏他不如杨二伯快,硬生生让他压住了肩不得动弹,喊道:“快帮我!” 堂中有不少散坐的绿林人,只是看情形分明是客栈动家勾搭了什么女人、东家的哥哥来问他了,谁管这闲事?都兴致勃勃瞧热闹。杨二伯另一只胳膊也压上去了:“你也不挑个好看些的!她大儿媳妇上辈子乃是没嘴葫芦精投胎,如今临近四五个村子都知道了!快些同我回去说清楚,就说你跟那女人从没见过、从不认得,万事不与你相干,听见没?”手指头使劲儿拧了杨水根的肩膀一把,沉声道,“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闹大了哥哥也帮不了你。”杨水根便是一愣。 偏这会子听见外头有人喊:“不得了啦——来土匪啦——” 699.第六百九十九章 杨二伯来到族弟客栈, 扭住族弟杨水根。忽听外头有人高呼来了土匪, 立时喊道:“不要乱跑!莫被官兵当土匪打死!” 杨水根喊道:“哪里来的官兵!这里都多少年没有官兵了!” 杨二伯也喊:“知府老爷从台湾府借调了八千武警!每人背上背着两管乌溜溜的西洋火枪,一次能连着放好几发子弹!” 杨水根急了:“二哥你莫要胡说!” 杨二伯狠狠的拧了他一下:“我亲眼看见的!头上都戴着圆球似的钢盔,两把火枪左右开弓。”他顿了顿, 嗓门依然大,“原本是苏知府恐怕绿林人多了出乱子,方借来的;二来过些日子可帮着操练江西的民兵警察。谁知绿林人没出乱子,徐宏那忘八的儿子跑了来。偏又没多大本事, 才刚到飞鸿山便让台湾府的斥候察觉,一枪毙命。便是那个叫徐启的。”杨水根神色大变。杨二伯跌足,满面写着恨铁不成钢, 手底下半分不松。 堂中几个绿林人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杨水根一时默然,屋中顿时异样安静。过了会子,便听外头铜锣声响, 有人亮着嗓子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听着——西门外有先江西总兵徐宏之子徐启,贼心不死,领着土匪欲来城中打劫——现已被官兵拦阻, 徐启已死——正在剿灭余贼——四面城门暂时关闭——请各位父老乡亲莫要去西城门凑热闹——请各位父老乡亲莫要去西城门左近看热闹、凑热闹——子弹不长眼——围观须谨慎——” 杨二伯扫了众人一眼, 道:“听见没?子弹不长眼, 围观须谨慎。别去看热闹、凑热闹。” 客栈的人都懵了。小伙计半晌才说:“不是城中没有官兵么?” 杨二伯道:“那是你没看见。自打台湾府的兵马来了之后, 苏知府使的皆是霹雳手段。因为什么?手里有兵, 鬼神不惧!”乃低头看看杨水根, 戳了他额头一手指头。“人家给你个棒槌, 你只认作针。”杨水根与伙计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乱动。 另一头,有间茶铺外头亦有大喊来土匪的。闲坐的绿林人尚未来得及议论,喊的那人已被掐住了脖子。柳鹄抓了此人拎进茶铺,丢在地上问道:“可有人认得他么?” 掌柜廖守平忙说:“我不认得。” 柳鹄道:“此人必是徐启派来做内应的细作,回头请苏大人好生审问。”廖守平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轻轻点头。 那人挣扎喊道:“我如何是细作?不过寻常百姓罢了。”茶铺中亦有人询问。 廖守平乃道:“方才西城门放了个信号烟花,可有人看见?”众人茫然四顾。他遂解释一番。方才那个信号烟花乃西城门守兵所放,为土匪聚集城外之意,土匪攻城另有一种信号烟花。此人却喊“土匪来了”。廖守平道,“若是百姓,如何认得那烟花是何意?不是内应岂知土匪这个点儿聚集?” 柳鹄在旁抱着胳膊道:“这铺子里多有绿林客人。专门朝此处大喊大叫,分明有心哄绿林人出去闹事、替徐启背黑锅。”那人哑然。 有个绿林人兴冲冲站起:“土匪已来了么?我出去瞧瞧!” “不许。”柳鹄道。 那人立起眉来:“凭什么?” “凭你出不去。” 那人撂下茶碗往外跑,让柳鹄迎上一脚踢倒。那人喊道:“他是翅子窑鹰爪孙!一起上!” 廖守平不慌不忙道:“在我铺子里打架,损坏桌椅物件都需照价赔偿。”话音刚落,有人拔出刀来照着他劈头就是一刀。廖守平双手举起跟前的八仙桌将其架住,翻手一扣,硬生生将此人砸在桌面底下,钢刀“当啷”落地,桌上的茶壶茶碗也摔了一地。 满座皆惊。有人赞道:“掌柜的好力气!” 八仙桌已四脚朝天,廖守平一脚踩在桌板背面,那人隔着桌子喊了声“哎呦”。廖守平道:“茶壶茶碗的钱算你的。” 那人忙说:“算我的算我的!掌柜的饶我起来!” 廖守平松了脚,口里道:“莫要出去瞧什么热闹,安生吃会子茶,免得招惹惹不起的人。再说,那位大人既来了,你们也出不去。”乃抬目瞧了柳鹄一眼。 另一个汉子捏了捏拳头:“遇高人岂可交臂而过之。”慢慢走近柳鹄。众人皆屏气凝神的等着看热闹。耳听“扑通”一声,许多人尚未看清楚出了何事,汉子已倒在地上了。众人遂一片喧哗。 廖守平忙说:“各位既想同这位大人比划比划,不如将桌椅都挪去边上,你们在当中打。” 众人笑道:“掌柜的好生小气!” 廖守平也笑道:“不是我小气。这些东西都好端端的,工匠做出来也不容易,白眉赤眼的何苦来弄坏了?我这些茶壶茶碗都不便宜。”遂领人七手八脚挪开桌椅。再有好事者想撺掇人出去看土匪已撺掇不动了,大伙儿排着队轮流同柳鹄交手,跟打擂台似的。 城中还有些多住绿林人之客栈,皆让杨家子弟看住,或打或劝或吓唬,没几个当街闹事的。并有许多衙役上街敲锣喊话。百姓听说来犯的是徐宏之子,先想到了反贼而非土匪。又听说其人已死,虽也惊吓不已,内里倒是瞧热闹的念头多了些。 这会子土匪已攻城了。幸而真明的耳朵比旁人好使,老远听见响动,命人大喊“有土匪——”吓得城门外摆摊的拉马车的撒腿就往城门里跑。有个孩子跑得慢,让石头拌了一跤,趴在地上哇哇大哭。下一秒只觉身子腾空而起,扭头一看,有个老头儿抓住了自己后颈衣领子飞一般跑进城门。城门外涌出许多穿黄褐绿碎花衣裳的男人来,满口喊“快些进城去”,帮着众人撤回城内,他们自己最后进来。杨国泰本坐在城门内吃茶,乃撂下茶盏一声令下,城门徐徐关闭。 城门外那条大路上,群匪如蝗虫般密密麻麻涌了过来。当先有三匹马,两个伏身快跑,一个边跑边摘弓搭箭,望着城门楼上一个人影便举了起来。便听“砰”的一响,箭尤未射出,此人胸口已穿了一个窟窿,翻身跌落马下。旋即一阵枪响,土匪阵中倒下十几个,领头的那两个也在其中。奈何土匪人数太多,尸首眨眼被踩在脚下。杨国泰顶着钢盔立在城门楼上,分派兵士们射箭、砸石头。方才有人赶着上几家油坊包下了全店的油,已运了些到城门左近来,燃起大锅煮油备用。 有哨兵举千里镜张望,远远的见几个长袖道士踩着众土匪的头如刮风般跑了过来。真明道:“这几个留给贫道。” 杨国泰道:“能以火枪毙了他们最好,火枪若打不中您老再上。” 有个特种兵道:“他们这速度,我能预估移动位置开枪。” 杨国泰点头:“你们先。” 另一个笑道:“这么快的移动靶还没打过,实战比演习有趣。” 先头那个喊道:“同志们!高速移动靶即将进入射程,每人每次限一发子弹,看谁打中。” 有个喊道:“几个?” “五个。顺序从南到北,报数!” 遂听楼上兵士“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的轮流报了五个数,领头的下令:“第一轮准备。” 兵士们纷纷举枪瞄准。过了会子,数声枪响,眨眼间倒下两个道士。其余三个跑得更快了。领头的又喊:“第二轮准备。”这回只倒下一个。“第三轮准备。”第三轮也倒了一个。最后那个老道士躲过了第四轮枪击跑到城门下,纵身跃起,四肢贴上城门如壁虎一般,闪转腾挪避开箭矢和石头。众人眼睁睁看着他跑到城墙顶上大喊一声,纵身翻过城门。早有十把火枪瞄准了他落地的轨道。此人身在半空,无处可着力故此没法子闪躲,硬生生捱了数枚子弹。双脚刚刚着地,便看见眼前立了个身穿灰衣的老道士真明。 真明望着他打了个稽首:“青阳道兄。” 这叫青阳的道士也打了个稽首:“真明道兄。” 真明道:“不想道兄通匪。” 青阳面色狰狞:“成王败寇,手底下见真章!” 真明瞧了眼他满身的窟窿,长叹一声:“也罢。”乃抖了抖袍袖,“道兄先请。” 真明武艺高强,青阳又受了枪伤,并不敢轻敌。一面拉开架势,心中想着如何出手。可叹还没想好前头三招,额头上已开了个血洞——这不是绿林比武。 真明摇摇头,撤身回到城门楼上。杨国泰见老道士面色如常,随口道:“您老没不痛快么?” 真明看了他一眼:“我长得像个绿林人么?” 杨国泰忙说:“不像。” 真明淡然道:“我原本也是朝廷之人。”杨国泰恍然。他竟忘了这老道士姓史,是大将军的族叔。 眼看城下匪兵聚多了,杨国泰下令移小火炮过来,从上往下打。轰隆隆一声响,城楼微微震动,城下匪兵已炸得一片血肉横飞,鲜血断肢无处不在。 就在此时,有雏龙斋的伙计赶到苏府说有急事求见苏澄。苏澄这会子正忙着呢。听说土匪来了,苏韬果然要去城门迎敌。苏铮老头骂了他一顿,他只不听,非去不可。苏铮气得砸了茶盅子要揍他。苏澄自然不能看着老子挨打,死活拦着两头劝。贾琮两口子袖手在旁瞧热闹,还命丫鬟再取两盘点心来。 柳小七坐在苏铮那院门旁一株老樟树上守着。见门子急忙忙跑过来,乃从树上轻轻一跃直跳到院门外。从天上落下来一个人,吓了门子一跳。柳小七问道:“何事?” 门子愣了愣,脱口就答:“大小姐铺子里来了人,说是劳家少爷愿回家去求他们家老祖宗,将劳家家养的护院送与咱们老爷守城。” 柳小七皱眉:“只是大小姐铺子里的人来了,还是劳家的人也跟来了?” “劳少爷也来了。”门子道,“他说,若有个衙门里的典吏同去,他便有九成把握。若他自己去求老祖宗,唯有六成把握。” 柳小七冷笑一声:“果然是生意人,说胡话不打草稿。”乃看了门子一眼,“走,我去见见他。”门子往院子里瞧了一眼。柳小七道,“不必惊动老爷老太爷。”门子依然不动,让柳小七一手抓住着后背的衣裳拎起来,如箭一般往苏府大门口跑去。 只见劳言和坐在前门厅中,身旁几个伙计捧着他,有他自家的、有苏澄手下的。柳小七放下门子,门子喘了好几口气才安定。柳小七负手走了进去,迎着劳言和拱手:“劳少爷。” 劳言和赶忙站起来回礼:“柳大官人。” 柳小七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老爷说了,多谢劳少爷费心。只是守城乃官兵职责所在,且久经训练的官兵非寻常人家看家护院能比。” 劳言和皱眉道:“可南昌府并没有可用的官兵,唯有燕王那点子押粮兵,何以抵挡土匪。” 柳小七微微一笑:“那几千个押粮兵不过是帮忙的。劳少爷放心,苏大人早已从台湾府借调了足够的兵马守城。” 劳言和蓦然睁大了眼:“台湾府?” “何况匪首徐启已死在斥候手中,余下的不过乌合之众罢了。纵然他们不退也无碍。如今是火器时代,一发炮弹足够灭一群敌兵,何况我们还不止有火枪火炮。劳少爷只管安心回去。今儿大约百姓也没什么心思买东西了,生意不好做。明日匪兵纵然不死光,援兵也该到了。”柳小七摇头叹道,“多好的壮年汉子,就这么死了。朴刀弓箭哪里是火器的对手。” 劳言和顿时满眼失望:“……原来苏大人已请了台湾府的援兵。” 柳小七点头道:“虽用不着,依然得谢谢劳少爷的好意。难得你有这份心,我替我们老爷收下了。”乃深施一礼。 劳言和还礼不跌。直起身后,他略怔了片刻。柳小七惑然看着他。劳言和乃拱手道:“在下失礼。听闻苏太太姓张。敢问张大官人可是苏太太之亲眷?” 柳小七想了想:“不错。” 劳言和面色微红:“可议亲了不曾。” 柳小七挺胸含笑道:“早已有了人家。” 劳言和顿时怅然,作揖而去。 700.第七百章 柳小七打发走劳言和少爷, 撤身回到苏铮的院子, 立在老樟树下吹了声唿哨。陈瑞锦闻听便寻了个借口出去。柳小七乃说了方才经过,末了道:“我有点疑心。”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就因为人家对澄儿有意?” “自然不是。”柳小七道,“我是公私不明的人么?” “是。” “这回真不是!”柳小七正色道, “我方才就坐在这树上想, ”他抬头仰望树冠, “假若我是对手,如何安置刺客方能得手。现已知苏大人身边高手众多, 还有火器, 仰仗武艺怕是难的。徐启等土匪本是他们手里的好牌,徐启之死竟显得苏大人深不可测。悄然撤走匪兵、留待日后总有用处。何必非要急着这会子使出来?纵然诱使苏大人上了城门楼, 我们都不是死的, 对手有何把握能刺杀成功?若不成, 岂非白白折损了匪兵?” 陈瑞锦道:“也说不定黔驴技穷、就此罢手又不甘心,遂孤注一掷呢?再有, 你怕是以己之心度彼之腹了。人家有四万匪兵,南昌城中只得三千押粮兵, 兵力悬殊。苏大人若是登楼守城,城破时必要殉城的。” 柳小七撤回视线摇头:“他们知道贾琮的性子, 断乎不会许苏大人殉城, 打晕了拿麻袋套走还差不多。师姐,他们两次欲行刺杨将军都预备了淬毒暗器。”陈瑞锦眉头一动。柳小七接着说, “咱们再等等。若没有别人来献家丁送保镖, 劳家最为可疑。” 陈瑞锦思忖道:“我留意过那个劳言和, 他当真对澄儿有意。” 柳小七道:“他以为苏大小姐是苏夫人的侄女,真不知道人家身份。师姐可觉得很熟悉?”陈瑞锦瞧着他。柳小七往屋内一努嘴,“师姐夫最爱干这种事。拿个真的幌子,遮掩住假的目的。劳言和这幌子是真的,他那个族兄劳言孝和那个什么老祖宗可不好说。” 陈瑞锦微微皱眉尚未答话,贾琮从里头跑了出来,耷拉着嘴角挥手:“有什么事么?” 柳小七道:“没事。” 陈瑞锦道:“没事。里头有事?” 贾琮道:“我那憨子师兄非要去守城门,老爷子竟被他说服了。咱们还是低估了儒生。” 柳小七笑道:“他不用去守,去瞧瞧就行。”乃挤挤眼,“我早想好了对策。”贾琮瞟了他一眼。 苏韬遂换上了台湾府送来的轻甲,苏铮红着眼亲替儿子戴上头盔,颇为几分悲壮。爷俩携手出了院子,一路走到前院,便愣了。只见院中正徐徐升起一个大圆球,下头有火。苏铮指着问道:“这是何物?” “热气球。”贾琮道,“师兄不是要去战场督战么?这个可以俯瞰全局。” 苏家爷俩都没见过此物,好奇的很,围上去瞧了半日。柳小七给苏韬送上千里镜,指着篮子道:“我陪着大人乘坐此物。大人放心,管保平安无事。” 苏澄在旁笑道:“父亲放心,我坐过。” 苏韬扭头看了看女儿,神色古怪:“你坐过这个?” “旧年在台湾府军训时坐过。” 苏韬心中隐约有几分不自在,偏这会子城门危急、顾不上别的,只得暂且搁下。苏韬、柳小七、一名狙击手和一名操作员同上篮子,热气球冉冉升空飞往城门。留下陈瑞锦守着苏家老小,贾琮领着几个护卫骑马从地面赶过去。 城西门外,匪兵如飞蝗般杀红了眼,不怕死的往城门涌。清油已烧得滚烫,杨国泰命守城兵士一盆盆浇下去,顿时烫得城墙下鬼哭狼嚎。又有不曾烧滚的清油,取大油纸袋子装了系在长弩上以弩机射出去。纸袋子砸地而碎。旋即有火箭跟上,清油滚油眨眼烧成一片,城墙之下顿成人间炼狱。苏韬等人飞近西城门上空时,正看见下头业火如巨浪吞灭生灵,哭喊声传出去数里地。苏韬本是善人,见之难免怜悯垂泪,叹道:“何苦来做土匪。” 下头火势太猛,热气球操作员恐怕气流有变不敢过去,遂告诉苏韬准备降落。苏韬道:“本官欲飞到群贼头上劝降。” 柳小七忙劝道:“这会子他们哪里顾得上听您说话?或哭或喊,还有风火声。再说此处极高,您嗓门也没那么大。” 苏韬攥着拳头道:“这大球挂在天上,少不得可借风势传声。”柳小七呆了呆,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声波传送的物理原理。 便听操作员道:“过去若损了热气球,咱们在城外落地如何是好。” 苏韬挺直腰背捋着胡须:“左不过杀敌罢了……” 柳小七赶忙说:“苏大人,您不知道这热气球上的规则。但凡上来了就是操作员负责制,咱们都得听他的。他是这上头最大的官。”苏韬面色一窘。 那操作员淡淡的道:“保证每个人活着上来、活着下去便是我的职责。每个人不止是苏大人您,还包括柳大侠、这位狙击手兄弟和我自己。一旦降落在城外,我们三人都少不得奋力保护大人,难保牺牲个把人。我们是军人,并不怕死,可这般死法是可以避免的。可以不死却死了,就是军人的失败,永无荣誉可言,死后会一直当作负面教材教导后来人莫要和我们一样犯错。”他顿了顿,“差不多就是遗臭万年吧。” 苏韬皱眉:“岂有此理!奋勇抗贼死在战场岂能遗臭万年?这位兄弟,你们袍泽若有折损,我必撰写文章,令尔等流芳千古!” 那操作员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谁稀罕流芳千古。”苏韬愣了。操作员道,“我们来当兵,为的是保护家中的父母妻子儿女,顺带挣一份兵饷养活他们。流芳千古显见已牺牲了。父母老年丧子、妻子青年丧偶、儿女幼年丧父,千年后人可能帮着我在爹娘膝前尽孝、抚养妻儿?” 柳小七悠悠的说:“大人,战场上最不值钱的便是名声道义,弄死了敌人自己和袍泽才能活着。再说,这么多壮年汉子不事生产、靠抢劫为生,也不知伤了多少路过的百姓商贾性命。” 他只管说着,操作员已开始调整方位、寻找可降落之处。偏城西一带街道狭小、民宅也少有大院落,并无便宜落点。操作员只好再次将热气球升高些,往别处去。 热气球在空中转悠的功夫,城外又有变故。苏韬等人看得清清楚楚,一支人马从斜刺里杀出来,穿的乃是燕军的军服,个个面上蒙了巾子遮住口鼻,远远的便以火枪射击。杀到城门近前,背起火枪摘下兵刃拼杀。为首的两员将领头顶钢盔,一个手持大刀、一个紧握长枪,如猛虎扫荡羊群般杀开血路。拿刀的那个最是勇武,大刀上下翻飞,沾上死挨上亡无人可挡。后有骑兵,掌中捧着高高的旗杆,上头飘着斗大一个“李”字。苏韬大喜:“莫非是李将军的援兵到了?”乃催着下去。 操作员道:“这地界无处可落。热气球不是马车,定点降落不容易,须得一片宽阔处。”老半日依然寻不到落点。苏韬急得想转圈子,奈何篮子太小、转不动。 良久,终于瞧见一处大院子,热气球缓缓降落。到了那儿一问,乃是个酱油作坊平素晒豆子的使的。今日本来也晒着豆子,因城外来了土匪,没心思做事,连豆子都收起来了。忽闻天降知府老爷,作坊里东家伙计吓得跪了一地。苏韬笑呵呵道:“只管放心,李国培将军的援兵已到了!” 他们找地方降落的功夫,城外那支兵马也已杀到城门前,后头的兵士又重新摘下火枪扫射匪兵。为首持刀大将从怀中取出一面杏黄色的旗子来招了招。城门之上,杨国泰早命人预备好了。一见那旗,立命城门大开、放援兵进来。只见二千多人威武雄壮踏入城门,高呼:“我等乃李国培大人先行营——前来报信——李大人率大军随后就到——”城门之内一阵欢呼。先行营前脚刚进来,城门后脚就关上了。 柳小七在酱油作坊借了两匹马,留下两个兵士收拾热气球,他自己护着苏韬赶往西城门。离得远远的便有听闹哄哄的有人堵路。柳小七寻了个好事者打听。原来,城中富户听说来了土匪,纷纷命管事们率领看家护院来帮着守城。偏领兵的杨国泰不肯收,说是官兵足够了,这会子正派了个小头目劝说管事们回去呢。便听那小头目大声道:“各位都听见了没有?李国培大人的大军随后就到,已有先行营进城了——徐启早就死了——如今余下的不过是虾兵蟹将尔——在下替苏大人、杨将军、齐将军多谢各位——各位请回吧——散了吧散了吧——” 这些管事家丁平素欺压手无寸铁之人还罢了,正经让他们打土匪他们有几个愿意的?听说城中原来是有官兵的、且李国培援兵已到,都巴不得不打仗。遂一哄而散。因他们本是陆续过来的,走一拨来一拨,这小头目还不能走,留着等劝说下一拨。 忽有个人大声问道:“这位军爷,小人听说过李大人打发来押粮的押粮官姓齐,杨将军又是谁?” 小头目笑眯眯道:“杨将军是苏大人麾下的,早年在北疆打过鞑子,死在他手上的外族头颅堆起来够一座山了。” 又一个道:“官兵当真够人手么?” 小头目道:“若不够,我们将军岂能不劳烦各位帮忙?打仗的人手足够,米粮也足够。只是若添上各位,做饭的人手就不够了。这会子天快黑了,大家各回各家吃饭去吧——我们老爷不是供不起饭,实在是没那么多厨子。”众人轰然而笑。见这位军爷大大方方、当真不像官兵不够人手的模样,内里都相信了。 苏韬正欲说话,柳小七拉了拉他,低声道:“老爷,您这身衣裳不大合适。”原来,为着热气球减重,苏韬登篮前脱下了盔甲。之前换上盔甲时又脱下了官袍,如今他这模样跟微服私访似的。苏韬一想,委实有损官威,便罢了。 二人扮作寻常路人往前走。小头目自然得拦下他们。柳小七敬了个军礼:“同志,我们有事要见贾琮同志。”乃从怀中取了个物件出来。小头目拿在手中看了看,也敬了个军礼,放他们过去了。 到了城门楼上,只见杨国泰、贾琮等人正笑呵呵的往下张望——匪兵暂退了。苏韬忙问李国培派来的先行官是哪位。众人抚掌大笑。杨国泰指着真明和齐将军道:“便是他们二位!”苏韬一愣。 齐将军抱拳道:“杨将军好计,末将心服口服。” 合着根本没有什么李国培的援兵,不过是齐将军领着二千五百押粮兵早早从北城门出去,藏匿在城外。杨国泰想着,敌众我寡,最怕四面围城。幸而得了李桃示警,得知敌方有意行刺苏韬,甚至匪兵攻城都保不齐是个幌子。他遂推断,对手起先不会围城,只从西面猛攻以诱苏韬亲临城门。且他们乃绿林中人,少不得有许多武艺高强之辈,必欲仰仗其武艺翻入城墙内开城门。 遂起先留着真明在城门楼上,待那五个道士死后再烦劳他老人家绕个远道翻出城墙去找齐将军会和。杨国泰以火炮和火攻压住匪兵士气,待他们陷入火海、烧到人心崩塌,便发烟花信号出去。仗着真明的武艺开路,齐将军与那二千五百押粮兵扮作援军杀开敌阵闯入。匪首徐启已死,如今他们不过是听说南昌府没有兵马、为着进城大肆劫掠才不顾死活来攻城。谁知先是吃了火器的亏,又挨了火攻,再听说有李国培大军将至,人心必散。 苏韬捋了捋胡须点头道:“果然兵不厌诈,下官受教。”乃又问,“既是只得这么三千多人,为何不收下富户们送来的壮丁?” 贾琮道:“那些人当中必有通敌的。这么大一个城市,咱们关上城门只能拦住麻瓜,拦不住擅飞檐走壁的绿林人,也拦不住信鸽。如今消息从城内散播出去,通敌之人少不得传信城外。” 杨国泰笑道:“贾先生这是对城内唱了出空城计。” 贾琮拱手:“在下不过小巧尔。比不得杨将军这出树上开花,果然好计!”二人互相吹捧了半日。 701.第七百零一章 苏韬见匪兵暂退, 便说欲去探望兵卒。贾琮忙笑道:“这个点儿您老跑去看兵卒,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不若弄点子好菜来,再许些赏钱。大家累了一日也辛苦。”一面给苏韬使眼色。 苏韬虽不明其意, 也满口答应着。柳小七便说:“四个城门都关了, 百姓也不大敢出门,想必酒楼饭馆都白白预备了许多饭菜。大人,咱们去买些来?知府大人亲替兵卒买菜传出去也是一桩佳话。” 贾琮忙说:“好的紧!日后可以编排出戏来,就叫城门送菜!”苏韬本想说“这算什么佳话”, 听他二人一唱一和的, 恐怕别有缘故, 只得暂且压下。 贾琮遂命柳小七陪着买菜去,自己亲送他二人下了城门楼。到了楼下方低声埋怨道:“我的亲师兄啊!您老看望兵卒做什么?这些都是齐将军的兵, 又不是你的。若非上回雇他们运米给了一千五的银子, 管保早早逃跑了。人家是看在你出手大方的份上才帮你卖命。你还想拉拢他的军心不成?” 苏韬忙说:“我哪有此意!” “我知道你没有,齐将军不知道。你没留意方才他的眼神么?”苏韬怔了怔, 他当真没留意。贾琮撇嘴,“人家也不是南昌府的府兵,这些百姓不与他们相干。横竖咱们是雇主, 只管给钱就好。” 苏韬以为自己错过了齐将军的什么神情,只得作罢,叹道:“他们也是朝廷兵卒。” “得,又做白日梦了。”贾琮无奈道, “日后您老好生抓抓义务教育学堂, 让二十年后的兵卒能懂事点吧。”乃与柳小七对了个眼神, 柳小七劝着苏韬走了。贾琮松了口气:方才齐将军神色如常,不过是打个谎儿哄苏韬罢了,恐有刺客。 他二人路过方才那个小头目,柳小七同人家打了个招呼,小头目点点头。这会子依然有新的富户过来送护院,小头目又说了一回“李将军援兵将至,已有先行营进城。”柳小七扶着苏韬与一个中年汉子擦肩而过。汉子腿脚有些跛,身后跟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年轻人眼神跟着苏韬转了半日。这汉子朝小头目抱拳道:“军爷,我乃杨国泰将军故人,姓杜,求见杨将军。”小头目忙打发了个人送信去。年轻人一直盯着苏韬,见他与柳小七都毫无反应,眉间惑然。 不多时,杨国泰下了楼,亲来相迎。姓杜的本面膛黝黑,见了杨国泰便成了黑红色,愧然抱拳:“老哥哥,我对不住你。” 杨国泰也抱拳还礼,思忖片刻:“此地并非讲话之所。”乃领着他走到僻静之处问道,“怎么回事?” 姓杜的苦笑:“我说是空口白牙让人哄偏了你信么?” 原来此人名叫杜民安,少年时与杨国泰一道被史湘云之父于乱军中捡到,名字都是一道取的。史大将军死后,此人依然在军中效力。后遭排挤陷害、坠马受伤跛了脚,退入市井,与寻常老卒一般无二。多年后与杨国泰重逢,杨已是绿林枭贼了。见杜民安过得艰苦,慷慨解囊接济。其子崇拜杨国泰,死活非要拜他为师,宁可作贼。杨国泰本来不肯,谁知他出去做了桩买卖后回去看杜家,杜民安已入了“古老爷”的伙、全家拖下水了。杜民安想着,横竖已入了贼道,让孩子学点武艺总不错。托杨国泰道:“我已废了,不然我自己教他。”杨国泰立明其意,遂收下其子为徒。 后上头派杨国泰到江西来照看长丰楼,杜家全家跟着搬过来。杨国泰化名杨土根混迹市井,时常也出去做个差事;杜家就住在他隔壁。杨国泰独一个人过,也没个家眷,杜妻偶尔帮着他缝缝补补。数年前,杨国泰受命藏入知府衙门做了门子。他深知自己那个东家不是什么好人,无端让自己凑到知府老爷跟前去也必然没什么好事。倘若日后生了什么不测,自己随手一丢便是弃卒。他遂特意与杜家少了往来,背着人依然指点杜民安之子武艺。 前些日子,杜民安受命出去做事,家中只余了他们娘儿俩。就在贾琮等人到南昌府的当日晚上,有贼人偷入杜家险些强暴了杜妻。其子因外头有事可巧不在家,回来一瞧母亲遭辱,大怒。乃问贼人什么模样。杜妻回想一番,那人虽蒙了面,体态颇似杨国泰。母子俩在屋中细细寻查,寻到了一颗纽子。杜妻立时认出来了。新年时她替杨国泰杜民安哥俩做了两身一模一样的衣裳,这纽子便是那上头的,而杜民安的那件他穿在身上去外地办事去了。那小子立时想去寻杨国泰质问,他母亲死活拦下。杜妻恐怕孩子不是师父的对手,让他等杜民安回来再说。小子口里答应,心中另有盘算。 再便是那小子揣着淬了毒的飞镖跑去府衙门口闹事、让真明拿下。孩子从小长大一哭一笑历历在目,杨国泰伤心不已。他本是个门子,审问罪犯的事并不归他管,且满心以为那小子受东家之命来害他,遂根本没去牢房看过,师徒俩也没再见过。 直至昨儿杜民安回来,问过妻子街坊上司,方知此事。杜民安与杨国泰数十年交情,深知其秉性,立时明白儿子被人挑拨了——他自己衣裳上丢了颗纽子。上头又告诉他杨国泰叛了东家投靠新任知府,杜民安遂猜是东家欲借儿子的身份攻杨国泰一个措手不及、好杀他灭口,如今事情不成也不想法子救他儿子。杜民安内里不知什么滋味。 今日匪兵攻城,听说有个在北疆打过仗的杨将军在城西门领兵抗敌。旁人不知道,杜民安岂能不知?又忧心土匪打进来扰了家眷、又担心儿子在牢狱不知如何、又不好意思来找杨国泰。正愁得五神烦躁,有人来寻他了。便是这会子带在身边的那年轻人。 此人姓李,正是这趟与杜民安一道出去做差事的,旁人都唤做李二郎。李二郎虽不大说话,却心思透亮。他劝杜民安道:“苏知府使出雷霆手段,东家节节败退,我瞧着是没指望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杨土根在西门迎敌。你与他乃旧年旧识,不若趁机前去相助。一则解了你们兄弟的误会,二则投靠苏知府,日后也好得个前程,总比当一辈子贼盗强些。至于咱们从前犯的那些案子……杨国泰行刺老皇帝都能无事,咱们那点子算什么。大不了日后将功折罪便是。”杜民安本为朝廷将领,无奈做贼。听说杨国泰投靠知府,心中也暗暗起了念头。听他这么一说,立时答应。他二人遂来城门寻杨国泰。 杨国泰闻听长叹道:“原来是这么个原委。也是我的不是。我只管自己不痛快,也没去问问孩子缘故。” 乃引着他们来见真明贾琮等人,又悄悄拉着贾琮解释他与徒弟误会的经过。贾琮拿眼睛溜一眼杨国泰,杨国泰也回溜一眼。贾琮便向杜民安说:“我不敢保证你们过去那些事就能彻底一笔勾销,横竖将功折罪是没问题的。” 杜民安抱拳道:“多谢贾大人。” 贾琮笑道:“我身上还没有官职呢,当不得‘大人’二字。” 便听那李二郎道:“苏知府素有清名,怎么没来守城?莫非也是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贾琮忙说:“可莫说这话,万一传到他耳朵里去又得闹着过来。”乃叉手道,“他一个文官杵在这儿干嘛?派兵不会派兵、列阵不会列阵,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哄走的。文武不同途,偏他的官衔最大。他若犯个迷糊,外行管内行怎么办?这满城的百姓并上万袍泽不都得遭殃?” 李二郎眼神一跳:“咱们城中有上万兵卒么?” 贾琮道:“我们台湾府的加上齐将军的就已上万了,如今又添上方才来报信的。连那些老弱病残的府兵一道算上都快一万五了。”他啪的击掌,兴冲冲道,“杨将军,今日匪兵伤亡惨重,士气低落且疲倦。咱们晚上要不要去劫营?” 杨国泰思忖片刻,抬目看真明。真明道:“我不过是是道士,哪里知道行军打仗这些事。” 又看齐将军。齐将军抱拳道:“全听杨将军调遣。” 贾琮在旁撺掇:“咱们是守城的,并没那么累,他们攻城的肯定累的半死。又死了袍泽,又挨了火炮,愈发人心惶惶。劫他们个营,管保他们屁滚尿流的逃跑!” 杨国泰好笑道:“胡说八道。守城如何就不累了?”贾琮撇嘴。杨国泰又想了半日,看看杜民安,“你看呢?” 杜民安抱拳:“杨大哥,我正有力气没处使呢!我领人去!” 贾琮眨眨眼,小声道:“顺带弄点子军功。这年头军功难得,不打外洋根本没机会捞。” 杨国泰目光微动,假意道:“容我再斟酌斟酌。” 贾琮扭头对着杜民安以口型无声说,有门!乃嘻嘻笑着要走。杨国泰问他做什么去,他道:“横竖有你们这么多能人在,没我什么事儿。我回去看看媳妇……额,回去看看老爷子。”遂走了。 杨国泰遂决意劫营,取了城门并西郊的地图来研究。问杜民安:“你要多少人?李将军先行营的人都倦了必要歇着,城中尚有三千押粮兵和八千台湾府的特种营兵士。” 杜民安想想问道:“听闻台湾府富庶,兵士可以一当十,只不知他们肯听我的否。” 杨国泰道:“无碍,我说了算。” 杜民安抱拳:“求五千台湾府兵卒。”杨国泰点头应允,与齐将军一道指着地图琢磨起路线来。 那李二郎并不懂行军打仗,在旁闲坐了半日,忽然想起一事,拉了拉杜民安:“杜大叔,如今你也算是投靠了苏大人……杜大婶还愁着呢。小侄替你回家报个信去?” 杜民安道:“也好。告诉她误会已除,好生在家中候着。”李二郎抱拳而去。他前脚刚走,真明说下楼溜达一趟,也走了。 杨国泰等人又商议了会子,有衙役敲锣打鼓来送饭,苏知府请大伙儿吃的。苏韬自己并没过来——他倒是想来,让贾琮柳小七两个拐弯抹角的合力劝住了。饭后李二郎便回来了,说是已给杜大嫂报了信;杜民安谢了他。几个人又商议了许久劫营之事。 前前后后都妥帖了,杨国泰乃命请台湾府的程将军过来,问他要五千兵马。这程将军年纪不大,脸上跟戴了个面具似的瞧不出喜怒来。听杨国泰说让他们去劫营,立时抱拳领命。再听让他将人给杜民安,断然拒绝。他道:“我的兵旁人领不了。” 杨国泰绷着脸道:“这是军令。” 程将军冷冷的道:“我领兵出战,战功可以给旁人。” 杜民安臊了个大红脸,咳嗽两声:“将军,我多年不曾领兵,还是让程将军去吧。” 杨国泰大怒,拍案道:“军令如山,不得有违。”程将军置若罔闻。 一旁的齐将军赶忙上前劝架。好说歹说说了半日,杨国泰稍稍好了些,那程将军依然面如铁板一言不发。杨国泰气得砸碎了案头的茶壶。又闹了许久,杜民安终是拿不到兵权。乃议定今晚五更,程将军率部五千往郊外匪兵驻地劫营。杨国泰本让他四更去劫营,他非说五更才是劫营最佳时机,二人又吵了半日,终究还是程将军自己说了算。 杨国泰森然瞧着他道:“嘴上的毛还没长齐,你会打仗么?老子在北疆打胡子时你还没出世。” 程将军淡然道:“多说无益,过不了几个时辰便可见分晓。我并不要战功,谁要谁拿走便是。” 杨国泰哼道:“你可敢立军令状?” “无须。”程将军道,“没本事的人才拿军令状壮胆。”乃拂袖而去。杨国泰气的牙根子痒痒。 这日晚上杨国泰等人预备在城门楼歇息。因杜民安是有家的,今晚劫营又用不上他,杨国泰便让他回去见见老婆。他都没事,李二郎自然愈发没事,也跟着走了。横竖杨国泰打包票替他们引荐给苏大人便是。 白天折腾了一整天,大伙儿都累了。这日晚上,守城的兵将囫囵睡了个好觉。城外土匪则一夜未眠,等到天亮也没见劫营的来。 702.第七百零二章 话说土匪苦等一宿没等到劫营的,天亮之后方察觉消息有误。因众皆疲乏, 匪首无奈命暂且歇息半日。众喽啰才刚入睡不过一个时辰, 便听嘶吼震天、枪声如雨,有一哨人马从背后杀来。城门大开, 城中也杀出一支人马,非但人手火枪,还拉着火炮。匪兵立时腹背受敌, 许多人尚在梦中便丢了性命。他们本为拼凑而成。几个小匪首见势不好,领着自家喽啰溜之乎也。徐启营中匪兵亦多有四散奔走。大头领想收拢喽啰与官兵对战, 奈何前后两支官兵都有火器, 交战时根本不是打架、而是屠杀。事既至此, 城内的金银美人也顾不上了, 乃溃败而逃。 城西门外, 只余尸骨累累、血气腥腥、硝烟弥弥。这一仗来得快去得也快,从头到尾只一日功夫。贾琮立在城门楼上往下望, 自觉累的半死,把脑袋搁在媳妇肩膀上:“我算明白什么叫度日如年了。被人家压着打可真难受。”陈瑞锦听着好笑, 翻手揉了下他的后脑。那头杨国泰与前来增援的府兵将领相会, 二人抱拳寒暄。兵士们方才已喊哑了嗓子,依然中气十足唱起“无衣”,天都被他们唱得更亮了些。 贾琮回身看了看杜民安, 抱拳道:“多谢杜先生。若没有你, 咱们也赢不了这么痛快。只是令郎究竟对敌方忠心到了什么程度还不好说, 我们得审审。” 杜民安也抱拳:“惟愿苏大人明察。”乃又引憾道, “我不过白看了会子,又不曾下去杀敌,与我何干。” 贾琮微笑道:“若非你领着李二郎来,今日这一仗匪兵就不会这么疲惫,他们不这么疲惫咱们就赢不了这么痛快。要知道,他们原计划连夜攻城的。” 杜民安愣了:“贾先生说什么?” 陈瑞锦在旁道:“李二郎乃是贼人的细作。”杜民安愕然。 原来,昨日李二郎盯着苏韬瞧时,柳小七已察觉到了。趁杨国泰与杜民安说话之际返回城门楼,告诉了贾琮真明等人此事。至于苏韬听见杜民安说“杨国泰将军”之名毫无反应,盖因杨国泰乃行刺先帝的钦犯,贾琮等人恐怕苏韬对天子忠心过盛、没告诉他真话。便哄骗他说,杨国泰早先是个土匪头目,后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苏韬遂以为杜民安也是个绿林人,不以为意,没给他半个眼神。 杨国泰初见杜民安时对半信半疑,待上楼与贾琮对了个眼色,便知此二人可疑。而后李二郎明目张胆打听苏韬和城中兵力,他心里头早洞若观火。那李二郎听见他们几个商议劫营替杜民安捞军功抵罪,信以为真,假借给杜妻送信跑了。殊不知真明已悄悄跟上他。 李二郎果然并未去杜家,乃是先到了一处宅子的后门,掏出钥匙开了锁。真明越墙跟着他进去,见里头是个花园子。李二郎直奔园角高楼。楼内无人,他自己研墨写了书信,又装入信筒上顶楼系在鸽子脚上放走了。后无事人一般从后门出去、锁门、赶往杜家送信。 吃罢晚饭他又回到城门楼。杨国泰等人再唱一出戏,扮作五更天才出兵的模样。李二郎遂又传了第二封信出去。 土匪们起初预备连夜攻城的,听说官兵要劫营,便排兵布阵以逸待劳。寻常劫营从三更到五更都有,匪兵自然不敢睡觉。等到了二更时分,又听说是五更天才来。可这会子也不够时辰打盹了。再说,万一那个台湾府的将军提前出兵呢?遂巴巴儿苦等了一宿。 另一头,在武功山剿匪的府兵接到特种营兵士报信,星夜驰援南昌府。杨国泰等人定计后,另派了一斥候远远的往去武功山的官道上拦阻。离南昌府尚有二十里地时,剿匪的府兵便被拦下,就地宿营睡了两三个时辰,养精蓄锐。待天亮后土匪们发觉没人劫营,重新整顿歇息。这头城内与城外的官兵早已联络上了,约定时辰内外夹击,方得此大胜。杨国泰看了看四周的兵士,又看看真明齐将军等人,忽仰天大笑。笑声畅快淋漓直上青霄,旁人不禁跟着大笑。 兵将们凯旋入城,有听到消息的百姓夹道欢呼,并鸣放鞭炮、敲锣打鼓,手边没有锣鼓的便敲打锅碗瓢盆,好生热闹。回到知府衙门,苏韬红着眼亲迎在大门外哽咽道:“本官代全城百姓敬谢诸位将士。”乃双手捧了个大海碗送到杨国泰跟前。杨国泰接过一饮而尽,众人齐声喝彩。而后歌功颂德感谢神佛不必细说。府衙遂忙着出安民告示、征召民夫清理城门外的尸骸。这会子正是春天,尸骨须得尽快焚烧,否则**易生瘟疫。横竖知府大人有钱,不吝以清油助燃,倒是阴差阳错弄得城中油价上涨。此为后话。 此番守城,杨国泰为第一大功臣,少不得四处是恭维。应酬了会子,借机从府衙大堂溜到后头,托了一个衙役将杜民安请过来。杜民安随人群一路从城门口走来,魂不守舍。乃跟着衙役到了府衙后头一间小厢房。此处本是堆放杂物之所,丢了些桌椅围屏等粗大物件。杨国泰已经翻出两把椅子,拿袖子擦拭干净搁在屋子当中,自己先坐了一把。杜民安进屋瞧了瞧,坐在杨国泰对面。 杨国泰看着他沉声道:“认得你这么些年,我瞧你不是个会拿媳妇清白做戏之人。贾先生也觉得唯李二郎是个细作,你乃是让他哄来做幌子的。昨日便有人去你们家查问过,弟妹险些让贼人强了是真的,如今她连门子都不敢出,人已瘦了三圈。故此,众人起先都信了你。” 杜民安默然。半晌,靠着椅背上慢慢的说:“兄长是怎么起的疑心。” “是真明道长起的疑心。你儿子尚在牢狱。昨日我们商量着给你弄个战功折罪,你竟半句没提儿子。那老道士活了那么大岁数,见多了人情世故。他道,若是常人,不论如何当说句‘如若侥幸得了寸功、只折犬子之过’这般话语。纵说来无用,因心念亲子,免不得口中念叨。” 杜民安好笑道:“这话怎么说的?老哥哥你乃是守城大将军,我儿入狱又因误会而起,难不成苏大人还冤枉他不成?” 杨国泰摇头道:“你尚未投靠苏大人,本该不知道府衙里头的人物情形,难免惧怕猜疑。如今你不惧是因为你知道贾琮此人虽无官职、权限极大。且他生性不守规矩、爱才且多情,少不得会设法替我的弟子脱罪。” 杜民安怔了半晌:“我仍不明白你这意思。” 杨国泰长出了口气:“不明白便罢了。横竖我只问你一件事。认得了你这么些年,从跟着大将军到混迹绿林……这都几十年了。我姓杨的自认对得住你,也对得住你们全家。究竟是什么缘故,令你们爷俩不顾多年情分、一心想杀我。”乃抬起双目望着他。杜民安久久无言。杨国泰又道,“我可有得罪之处?”杜民安摇头。杨国泰又等了许久,道,“将军替我们二人取名国泰民安。早年入贼道本是迫不得已。”他闭了嘴。 杜民安嘴角慢慢勾起冷笑:“将军?将军是怎么死的?” 杨国泰拍扶手大声道:“我刺伤了昏君,逼得他退居太上皇,也算替将军报了仇。你做什么了?” 杜民安也大声质问:“你刺伤昏君?谁安排你进去的?谁替你谋划的线路?谁替你的箭头淬毒?你带着一身窟窿逃出性命来,谁帮你治的伤?谁给你活做让你有饭吃?一个狗官哄骗几句你便叛了东家!你这个无耻小人!替将军报仇的本是东家,你不过是个办差的。” 杨国泰愕然,一时竟不知如何答他。贾琮在窗外轻叹道:“杨将军,这种洗脑歪论,正常人是没词儿的。”乃负手走了进来。杨国泰苦笑。杜民安漠然看了贾琮一眼。贾琮笑眯眯道,“你们东家也差不多。他本是先帝最信任的锦衣卫镇抚使,却暗中投靠了三王爷,帮着三王爷安排刺客行刺先帝。然后又与先帝身边极得宠的大太监刘登喜合力向先帝谏言,废太子为义忠亲王,立三王爷登基为新君。” 杨国泰与杜民安俱大惊:“什么?!” 贾琮接着说:“身为朝廷派驻绿林的细作头目,太上皇失踪后,他干脆做起了绿林买卖,转官为贼。这么轻车熟路也没谁了。你们从前做了那么多差事,许多都是朝廷不方便公开做的。你们自己想一想就可以明白了。”他耸肩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他本来官身机密,一夜之间朝廷四分五裂,他连个主子都找不到了。投燕王也不是、投小圣人也不是。还不如干脆投身绿林,多便宜。”杨国泰与杜民安互视一眼,杜民安旋即移开目光。贾琮又笑道,“你们不是好奇为什么你们东家那么厉害,区区数十日便兵败如山?想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败的?” 杨国泰思忖道:“从你们过来开始。” 贾琮点头:“不错。所以他不是输给了苏韬,而是输给了我。”他乃从怀中取出个物件来递给杨国泰。杨国泰一瞧,上头明晃晃三个大字:锦衣卫。贾琮长叹一声,“其实,你们东家早先做事都不紧不慢吧,从我们来了之后才开始着急的吧。他为什么着急呢?因为我们来的当天就帮着苏大人查抄了朱紫街四十二家铺面。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领头的那位给雏龙斋掌柜看了锦衣卫的腰牌。你们东家受惊,才慌乱起来。”贾琮嘴角扯出一个假笑,“像他那种人物,身边怎么可能没有朝廷安插的钉子?他想做什么我们都能预先知道、早早防备。比如这回,他为行刺苏大人不惜白费数万匪兵。结果苏大人只到城门楼溜达了一趟就让我们哄走了。” 杜民安喃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杨国泰亦怔怔的说:“他竟是锦衣卫……难怪什么都知道,且每回都能避开朝廷追捕。” 贾琮看着杨国泰道:“其实我暗示过的。我说绿林绝不是朝廷的对手、必然在朝廷掌握之中,您老全然没听懂我的意思。” 杨国泰道:“你说得那么含糊,我上哪儿明白去?”半晌,苦笑道,“故此,我算是锦衣卫么?” 贾琮道:“不算,你只是锦衣卫雇来做事的。毕竟在帮朝廷做事,也不算贼。”杨国泰茫然摇了摇头。杜民安犹如崩了天一般,瘫坐不动。 贾琮撤身出来,悄悄将陈瑞锦苏澄柳小七几个找来,说了杨杜二人对质经过。乃道:“关于他们后续为什么没有继续行刺杨国泰的缘故咱们已知道了,为了让杜民安跟他套近乎。” 陈瑞锦思忖道:“每回都失算,古先生的计策想必改了多次,动静也越来越大、性子越来越急。当是黔驴技穷了。” 柳小七笑道:“他最失算的是那个花魁。” 陈瑞锦瞧了贾琮一眼:“李二郎放鸽子之处你猜在哪里?” 贾琮眨眨眼:“该不会是李桃的什么私院吧。” 陈瑞锦道:“一个粉头,连卖身契都在老鸨子手上,岂能有私院。” 贾琮道:“早先我们家那些奴才个个在外头有私宅有庄子呢……”他忽然明白这是在拆媳妇台,赶忙闭嘴,“是哪儿?” “红香坊的后园子。” “哦。还挺集中的。”贾琮想了想,“这么看李桃还是个关键人物儿。” 苏澄忽然道:“那个古二呆是姓梅不是?” 贾琮道:“我猜他是梅翰林。但也许不是。也许是名字里带个梅字,或喜欢梅花。横竖八成与梅有关。” 苏澄道:“梅杏李桃几种花花期相近。” 贾琮打了个响指:“且都是蔷薇科乔木,花形也相近。这名字也符合文人爱‘作’的秉性,保不齐就是古二呆取的。” 他们正猜呢,便听铃铛在外头求见三奶奶。陈瑞锦命她进来。只见小铃铛黑着小脸蛋子嘟着嘴走到陈瑞锦跟前,眼角都没扫贾琮一下:“奶奶,方才红香坊的人给奶奶送来了这个。”乃举起手来。众人定睛一看,她手里拿着贾琮忘在李桃处的那个富贵牡丹花样的荷包。“人还在苏府门口没走呢。”贾琮谄笑两声。 陈瑞锦微笑道:“我们爷们丢三落四的,多谢她帮着送回来。”乃思忖片刻,“我请她吃茶做答谢。” 铃铛睁大了眼:“奶奶!你请粉头吃茶?” “嗯。”陈瑞锦道,“这个荷包不拘赏给谁玩儿去吧。”铃铛脆生生答应了。 703.第七百零三章 荣国府三奶奶陈瑞锦请红香坊花魁李桃吃茶,约在有间茶铺。廖守平特留了个雅座。陈瑞锦既是主, 率先到了。李桃倒是掐点儿到的, 跟着廖守平上楼,推门而入便是一愣。 她原想着,贾三奶奶要么珠玉华服、要么女扮男装。她遂只穿了身浅浅的水绿色春衫, 且不施脂粉、不戴钗环, 立着如同一泓春水般贞静, 想来未必会输给豪门贵妇。谁料三奶奶委实穿了身男装, 却非寻常男子的锦袍箭袖, 而是一身官袍。半新的锦衣卫飞鱼服极合身,头上还带着乌纱官帽。虽显见是个女子,却平空生出几分官威来。 陈瑞锦已站了起来,正色向李桃拱了拱手:“李大人。” 李桃笑道:“三奶奶说什么呢。”乃行了个万福。 陈瑞锦道:“我猜李姑娘乃是下官同僚, 莫非不是?” 李桃摇头:“不是。大人想岔了。” “抱歉。”陈瑞锦又拱了拱手, “李姑娘请坐。”李桃欠身谢座。陈瑞锦肃然道, “这次多亏李姑娘报信, 否则南昌府生灵涂炭、苏大人也保不齐遇险。李姑娘心怀百姓、聪慧绝伦兼有胆有识, 真奇才也。可有意加入锦衣卫?” 李桃在来赴约之前盘算过千万种猜测, 这三奶奶会说什么做什么什么神色,且自诩各□□形自己都料到,独不曾想过这种。微怔片刻, 娇笑道:“奴家一个青楼女子, 哪能做什么锦衣卫。” 陈瑞锦轻叹道:“锦衣卫如今败落了。十年前咱们有各色同僚, 青楼的也有、绿林的也有、教书的也有、行商的也有。”乃苦笑了下, “罢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强。李姑娘当真是个难得的,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李桃道:“多谢大人抬爱,奴家不敢当。”乃微微垂头,柔声道,“奴家~~不过是寻常小女子,只盼得个良人托付终身。” 陈瑞锦皱眉摇头:“又是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别人的。你有才有貌,为何不自立?旁人还能比自己更可靠么?” 李桃偷瞧了她一眼,抿嘴道:“三奶奶不也托付终身给了三爷?” “没有啊,是他托付终身给我了。”陈瑞锦面上不觉浮出几丝笑意来,“他官衔都还没我高呢。打从认得起便是我在护着他。” 李桃凄然道:“三奶奶好本事。” 陈瑞锦咳嗽一声:“好了,咱们说正事吧。这些日子,我们也同杨将军多有交谈。他知道的虽多,却并不像关节人物,不过是个办差的罢了;显见李姑娘知道的比他多得多。你既给我们报了信,显见心中是有盘算的。你们那位东家古先生?” 李桃正坐了身子望着她:“奴家已立下大功,不知各位大人可有赏赐。” 陈瑞锦微微蹙眉:“我们起先都以为李姑娘是同僚,还商议了许久日后给你个什么职位、分派去何处任职,当真不曾想过你不是锦衣卫。既然不是……”她思忖道,“你上回同贾大人流露出了想从良的意思,这一节自然是苏大人做主。若是怕你们东家不答应,李姑娘只须帮着我们除掉他,管保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李桃整个人忽然慵懒起来,动了动手指头,悠悠的说:“奴家瞧上贾三爷了,愿做他的女人。” 陈瑞锦淡然道:“他怎么想的我不管;他若勾三搭四,我不会休了他,我会杀了他。” 李桃扑哧笑了:“三奶奶果然不是寻常女人。既如此,奴家另挑别的男人行么?” 陈瑞锦道:“只要你愿意、别的男人愿意,便好说。” 李桃思忖道:“这会子奴家也挑不出什么好男人来。” “时常逛窑子的也没什么好男人。李姑娘不妨先改个行,做点别的生计。想换个身份、名字,或是去别国、外洋,都容易。” 李桃点点头,正色道:“奴家是恐怕苏大人遇刺,才告诉贾先生的。”陈瑞锦挑了挑眉。李桃低眉看着茶盅子,“奴家家有冤屈。苏大人是好官,有心替百姓做主;且他背后靠着荣国府,又有两广王大人扶持,不必惧怕谁。他若死了,新任知府不知为谁,也不知有没有这份心、这份力了。” 陈瑞锦望着她道:“你……这是不欲自己来打官司?” 李桃凄然摇头:“与家中断了联络多年。苏大人既已开始问旧案,我们家早晚有人去告状的。” “你在红香坊多年,家里没人见过你。” 李桃面色微红:“没有。没那个闲钱。” 陈瑞锦思忖道:“亲戚邻居也没有?”李桃摇头。陈瑞锦道,“既这么着,不如你换个身份回家去,只扮作嫁了外地人,如今丈夫去世你成了寡妇。寻常百姓家,寡妇终归比粉头好听些。” 李桃冷笑道:“奴家不想守寡一世。” 陈瑞锦登时明白,她家中长辈怕是读书人,惦记什么贞洁牌坊。乃点头道:“也好。”顿了顿,“只是依然得除去‘古二呆’,否则你纵离了红香坊也没安生日子过。” 李桃黯然道:“奴家也不知他是何人。” 陈瑞锦道:“你知道多少。从头到尾告诉我。”李桃想了会子,不知从何说起。陈瑞锦乃问道,“你想必不姓李?”李桃摇头。“李桃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东家取的。” 陈瑞锦点头:“你不必担心自己从前做过什么。朝廷素能将功折过,你已立下偌大功劳。” 李桃长长吐出口气,仿佛下了决心一般。偏她才刚张口尚未出一字,又咽下去了。陈瑞锦又道:“你纵然是何渡也无妨的。”李桃蓦然抬头。陈瑞锦微笑道,“本以为何渡是你男人。如今你连个顺眼的男人都还没找到,大约就是你自己了。何渡这个名字完全可以是化名。化名,那矮子能用,你也能用。若非何渡,手里如何有绿林名录?” 李桃愕然片刻,站起来行了个万福:“陈大人果然不是俗辈。” 原来何渡最初便是李桃的化名。她身在青楼,最便宜打探消息。替杀手拉皮条这事儿也是偶然做起来的。三桩生意过后,古二呆便干脆让她取个化名散播去绿林中,不想生意如火上添油般窜起来。东家立时派了人来开长丰阁,并替李桃添置了几个助手,那矮子便是其中之一。而红香坊并亦寻常的青楼,往来者多为绿林客。数年后,长丰阁生意渐渐做大且平稳,许多事须得矮子出面,有人误会他便是何渡。李桃等人并不纠正,只任凭误会传成真。如今绿林中人皆以为矮子才是何渡,殊不知绿林册一直在李桃手里,矮子不过是个跑腿的。 苏韬到任之初,李桃等人受命帮着谢家替他添堵。谢家在公务上四下里擎制他,李桃则撒播绿林贴请举国好汉来闹事。最初并没预备行刺杨国泰,此人本为东家埋在知府衙门的钉子。贾琮他们来的前两日,上头忽下密令,让他们立时除去杨国泰。贾琮他们初到南昌府时赶上的那次斗殴委实就是为了替灭杨国泰的口做遮掩的。谁知就那么巧,让他们搅了。 而后官府查封长丰楼,李桃又受命窜拖绿林人闹事。才刚撺掇了没两日,长丰楼对面开了有间茶铺,明着抢绿林生意。上头这回还不算着急,只命先杀了杨国泰再说。没过几日,苏韬开始办案。古二呆便命矮子派人捣乱去、顺带行刺杨国泰。谁知遇上了真明,行刺不成,还让杨国泰自己察觉到危险,转身就投靠了苏韬。古二呆猛然急了,立命长丰楼的陆老头给苏韬送去黑生意账目。不料贾琮直将那些东西当街焚毁,苏韬连府衙大门的门槛都没迈出去过。李桃在听那矮子回来报信时,顺便知道了苏韬秉公办案,不论是权是贵,心下悄然动了动。这个自然没人知道。 接着谢家便出来给苏韬搅局,一会儿涨价一会儿不卖,皆让贾琮等人设法抵挡过去了。而朱紫街铺子拍卖也极顺利。李桃素信古二呆本事通天,见他连败了数个回合,渐渐对苏韬这儒生刮目相看。并苏韬一日不曾闲着,从早到晚问案,每一桩案子皆有人报信到李桃跟前来,皆断得分明。 全城米行开业后次日晚上,夜半四更,古二呆的信使将李桃从被窝里抓出去议事。一道议事的还有那矮子。信使传下古二呆的急令,徐启等土匪提前攻城,诱苏韬去守城,伺机行刺。李桃大惊,问何故提前了这么许多。那信使只说是东家之命、莫问这么些。又让他二人务必在土匪攻城时联手撺掇城中绿林人闹事、要紧要紧。 李桃身陷青楼便是因为家中遭难,如今苏韬显见是个青天老爷,她心中隐隐盼着家仇得报。如今听说上头要行刺苏韬,那点子“隐隐”突然凸现出来。李桃知道,天底下没几个苏韬。死了这一个,下一个天晓得是个什么德性。反复思量数日,终是给贾琮下了张帖子。她本来才貌过人,自诩天下男人皆为她裙下之客,欲撩拨下贾三爷实在没什么奇怪的。遂有了上回之暗示。 陈瑞锦听罢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李桃道:“东家从不曾亲自见过我,故此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陈瑞锦微笑道:“不打紧。你帮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忙。”乃站起来一躬到地,“多谢了。” 李桃还礼不跌,又望着她笑道:“三奶奶见了那个荷包,当真不怕我已勾搭了三爷?” “不怕。他不会。”陈瑞锦正色道:“我深知此人、直至魂魄骨髓。”李桃诧然,再深施一礼。陈瑞锦思忖片刻道,“古二呆的底牌想必已掀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查查。李姑娘再稍等等,此人藏不了多久。” 临要分别时她又问:“那日你给贾琮看是诗是谁写的。” 李桃含笑道:“贾先生瞧出不是我写的么?” “显见不是。” 李桃道:“那个是我跟上头商议要试着勾搭贾先生之后,上头替我预备的。”陈瑞锦点头。二人遂就此别过。 陈瑞锦回到苏府,贾琮等人早候着呢。她匆匆喝了些茶水,将与李桃相会经过一五一十细述一遍。听到说陆东家给苏韬送长丰楼的账册子乃是临时得的命令,贾琮不禁拍案:“我的天!我们搞错了!” 苏澄一愣:“怎么错了?” 陈瑞锦道:“我们一直以为古二呆纵然不是梅翰林,想必也在身在京城。如今看来,他人就在南昌府。” 贾琮迟疑了片刻,支吾道:“那个……我想说个推论,媳妇和澄儿不要生气哈……”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说。” 贾琮谄笑两声:“从半夜四更天忽然决定要让土匪提前攻城来看——这次攻城十分仓促。他们若依着最初的计划等到下个月且聚集齐全了四万土匪来攻城,咱们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第二次的计划是,等齐将军走后再来,也是不错的。然而他们却急成那样,非要趁齐将军还没走就来。可见这个古二呆非常着急且失去了理性。还有那个临时命陆东家给苏师兄送绿林黑账。” 陈瑞锦皱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一个替朝廷执掌绿林多年的锦衣卫,怎么可能这么着急?可见此人大概比较情绪化。”贾琮又谄笑了两声,“容易在半夜情绪化的,若不是太监那种特殊残障人士,大概就是女人了。” 苏澄恼道:“这算什么推论!女人就不冷静么?” “不是不是!女人也有许多冷静的。连着被人破了数招,内里堵得难受。在这种极端前提下,女人更容易情绪化。”贾琮道,“甚至比太监还情绪化。我现在觉得,古二呆是个女人的概率最高。” 苏澄才要辩,陈瑞锦抬起一只手来:“也有道理。” 苏澄跌足:“婶婶!” 陈瑞锦道:“倘若这个古二呆就在南昌府而非京城,且是个女人……”她思忖片刻,问苏澄,“澄儿,你回想一下。劳言和提醒你近日城中来了许多绿林人、要不要他们家帮忙,是哪日?” 苏澄想了想:“就是他哥哥来见我爹的那日。” 陈瑞锦乃断然道:“果然如此。我疑心古二呆就劳家的老祖宗。” 704.第七百零四章 官兵大破土匪之后, 知府苏韬少不得趁机宴请当地士绅,衙役们神气十足往各府派帖子, 得的赏钱已抵过两三年的俸钱。自然少不了劳家的。因帖子上只随意带了一句“携女眷”, 劳言和便拿这个做由头,来寻苏澄打听这个“携女眷”携的是哪几个女眷。 苏澄笑道:“自然是要紧的女眷。苏夫人陪着,我是不去的。” 劳言和忙问:“张姑娘为何不去?” 苏澄道:“嫌絮叨。”又想了想, “你们家老祖宗可会来么?我让人预备些甜软之物。” 劳言和笑道:“多谢张姑娘。她老人家不爱热闹,想是不会去的。” 苏澄奇道:“你祖母不爱热闹么?我祖母却是最爱热闹不过的。” 劳言和道:“那位不是我祖母。” 苏澄一愣:“不是你祖母?寻常老祖宗不都是祖母么?” 劳言和随口道:“说来话长。老祖宗本是京城人氏, 兄弟也是官宦。当年我父亲做的主, 替我叔父向她兄弟求的亲。因着什么阴差阳错的误会,叔父以为他们家悔婚了。偏那会子我祖父病重,请了法师来瞧, 说是须得冲喜。叔父遂急忙娶了我婶娘。偏京里头并不知情,依着日子送她嫁过来了。老祖宗深明大义, 听明白因果后, 为保我父亲的名声, 拜了叔父为兄, 以妹子的身份居于我们家外院。我堂兄唤她做姑母,阖族晚辈都称老祖宗。” 苏澄听罢睁大了眼:“这个老祖宗是你的干姑妈、你叔父的前未婚妻?”劳言和点头。苏澄想了想,“京里头还有这么深明大义的人家?我怎么没听说过?她姓什么?” 劳言和摇头道:“不知道, 从没人提起过。” “纵然她与你叔父先有婚约, 终归不是你们家的人, 怎么前两回听你说话, 你们家倒是她做主的?” 劳言和道:“她老人家虽为女流, 却是人中麟凤。” “原来如此。果然怀才如怀……珠,亮闪闪的总能被人看见。”苏澄道,“罢了。她这个身份委实也不大便宜出来赴宴。”劳言和连连点头。 苏澄套完了话,赶忙跳上马跑回苏府。劳言和也没觉得她所言有何不妥,只当随口与爱慕之人聊了会子天,遂也没告诉人。 贾琮听罢苏澄转述,嗤笑道:“劳家就没想过,人家一个京城小姐,就为了照顾你们家谁谁的名声,连终身大事都不要了?既是误会,澄清了必然得回京去、寻个由头撇清这婚事另嫁别家才是。京中官宦人家的女孩儿都是拿钱养出来的,说得难听点都是要嫁出去换政治资本的,哪能为了个陌生人的名声就做老姑娘。除非她是个天生的磨镜。” 陈瑞锦淡然道:“书里头节义女子多了去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那是瞎掰来哄迂子的谢谢。也就劳家这样的二百五会信。” 柳小七道:“我打听到,劳言孝有个弟弟叫劳言慈,科举二甲进士,这会子在燕国的高邑县任县令。”乃看着众人,“若苏大人遇刺身亡,此人接手江西倒也便宜。” 贾琮皱眉:“一个县令升不了这么快。” 柳小七微笑道:“不止。人家劳家的故事还挺多的。你们猜劳言和是个什么来历?” 贾琮瞪了他一眼:“少废话。” 柳小七侧了侧脑袋:“声明,我先前没去查不是查不到,是没疑到劳家头上去。打仗那日我便对他们家起了疑心,方去查的。” 苏澄也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原来劳言和的身份亦有些尴尬。他父亲竟然就是先户部尚书劳甫和。早年朝廷清算义忠亲王余部,劳老夫人家中受到牵连,入仕的男丁皆入狱。老夫人恐怕连累夫家,瞒着人出家为尼。又不愿意劳家随意娶个夫人,乃传话让劳甫和另娶一个她平素救济的孤女为续弦。劳甫和虽与老妻情分深厚,也委实怕受牵连,遂依了劳夫人所言。谁知过了两年,他那岳家平安无事,父兄皆官复原职。既这么着,续弦也就没了用处。劳夫人回家,续弦出家为尼。没人知道续弦被送走时腹内已珠胎暗结。 那续弦也是个有骨气的。横竖欠下劳夫人的债已还清,遂离了劳家预备的庵堂改投别处。劳家也不在意她,只当从没有过此人。瓜熟蒂落后,续弦生下儿子。为着赌气,从他老子劳甫和名字中取了个“和”字给儿子命名,爷俩听着跟哥俩似的。劳言和长到八岁时,他母亲一病去了。临终前念着儿子没有着落,留下血书和一大包证据,托付庵堂中的姑子送劳言和到了劳甫和家。 劳甫和瞧着半大的儿子不知该如何处置。留下他吧,传出去让人笑话;不留吧,他倒正经是自己的嫡子。偏那续弦早年出走的骨气已让日子磨平,生出许多怨气来。一个弱女子,怨气也没处可撒,只日夜在儿子耳边念叨不许他改名字。小劳言和才刚没了母亲,又知道是父亲和父亲的妻子对他母亲不住,也是有气没处撒,唯有宁死不肯改名。那续弦就没想过,劳言和顶着一个跟叔父般的名字,显见是没法子见容于京城劳府的。劳甫和无奈,只得送幼子回了祖籍,托付给弟弟照看。 几个人听罢怅然良久。贾琮叹道:“这个劳言和与卫若蘅就是一棵树上的两只苦果。他母亲若干脆借机留任劳夫人,他就是卫若兰了。” 苏澄立时道:“师叔说错了。劳老夫人娘家若倒了,他才是卫若兰……也不对,劳甫和母亲是孤女。他既没有外家撑腰,纵留在劳家也不过平平。劳老夫人看得比卫若蘅他母亲清楚。”她又想了想,无端生出一股恼怒来,跌足道,“这都什么破事!义忠亲王输了一场,给多少人家添了乱子。” 陈瑞锦横了她一眼:“添乱子算什么?冤屈丢性命的也不知多少。” 柳小七乃道:“如此一来,劳家姑母的计策就很明白了。” 李国培大军四月围剿罗霄山,南昌府空虚。新任知府苏韬因被前任知府谢鲸架空、两手空空。鬼差何渡即李桃给举国绿林人发帖子召集他们过来,到四月份的时候应当是满城贼寇了。另纠集十四路土匪共计四万人趁机攻打南昌府。城破,苏韬战死。劳甫和的侄子劳言慈设法补上空缺,江西彻底落入古东家手中。 而后古东家忽然得了什么消息,知道贾琮等人会赶在四月前来看苏铮老爷子,恐生变故。遂命土匪们提前动手。因城中尚有三千押粮兵,匪首徐启预备等他们走后再攻城。到时候依然城破、知府苏韬战死。 直至陈瑞锦在雏龙斋亮出火枪和锦衣卫腰牌之前,古东家都低估了这帮人的战斗力,只想着悄悄弄死杨国泰、好藏住自己这号人物。而后苏韬如得了利器一般,使雷霆手段大胜谢家,绿林人捣乱也每每不成。劳家趁机见风使舵投靠苏韬博得好感。劳言和因对苏澄一见钟情,特提醒她城中绿林人渐多。平白无故的苏澄何尝会疑他?随意表示不需要帮忙。显见苏家已有对策对付满城贼寇,稍稍一猜便可猜到得了荣国府相助——火器最便宜对付绿林人。火器也最便宜对付土匪。古东家夜半难眠,越想越觉得迟打一日胜率便低一成,乃下急命,待三千押粮兵一走土匪立时攻城。 当时候城中空虚,苏韬唯有借用富户们家中护院守城。劳家领头送来自家的护院,并撺掇各家纷纷给苏韬送人。而苏韬手里既有一个打过仗的杨国泰,少不得派上城头领兵。杨国泰的旧识杜民安再借机凑上去。依着苏韬的性子必要亲自坐镇城门楼的。荣国府的保镖再有本事,也难在那地方护得苏韬一点子皮都不破——何况是自己人下手。但凡拿个淬毒的兵刃刺破苏韬身上随便哪儿,这书呆子便得没命。劳甫和是贾琏的老上司,与荣国府暗有往来。他的侄子继任苏韬之职,想必荣国府也没什么好说的。若是劳言和能得到苏澄芳心就更便宜了,火器门路、可可茶货源都唾手可得。 做梦也想不到,最得力的手下李桃会起了私心,仅仅因为期盼苏韬替自家翻案便舍不得让他死。贾琮得了提醒,柳鹄这熟门熟路的立时找到了土匪藏身的飞鸿山,还顺道行刺了徐启。古东家得到土匪报信,便知若不放手一搏则大计成空,遂下令土匪立即攻城。贾琮唱了一出空城计,杨国泰玩了一出树上开花并唱了一出蒋干盗书,又仗着火器之利,终以三千余人击溃土匪四万。而刺客根本近不了苏韬之身。 几个人研究完了因果,贾琮问柳小七:“你可查出那劳家姑母贵姓?” 柳小七摊手:“那位老祖宗并非尽人皆知,唯有劳家几个嫡传子弟知道罢了,连劳言孝都不知她姓氏。” “既然是京城人氏,依然可能姓梅。”贾琮嘀咕道,“倘若锦衣卫头目并非梅翰林而是他姐姐、且早早‘嫁’到南边来,梅先生与薛宝琴订亲就不那么违和了。婚事不是他自己做主而是他父亲。他父亲不知姐姐儿子皆让皇帝家拐走了,家境又不怎么富裕,与商户结亲谋财说的过去。何况这门亲事纵然没有我们家掺合最终好像也没成。”依着原著线索,仿佛是薛家没落、薛宝琴终没嫁进去。 陈瑞锦皱眉:“本末倒置。倘若不是梅翰林呢?纵然她当真姓梅,姓梅的人家那么多。” “不会那么多巧合。”贾琮琢磨,“古二呆这个字谜就是梅,梅先生是能猜到我们从蜀国回程经过江西时间之人。”他又想了想,“当年梅小姐与劳家结亲时,梅翰林大概还没爬到翰林只是个小官。劳甫和纵没当上尚书,也比梅翰林牛得多。梅翰林的姐姐为了替弟弟当官铺路,远离京城嫁给劳甫和的弟弟,也算一桩常见的买卖。可那也是太多年前的事了,劳言孝都那么大岁数了,长丰楼才开了十来年。这么说劳姑妈并非从一开始就是锦衣卫?” 柳小七道:“长丰楼本来就是总兵徐宏造反、江西多土匪之后才修的。劳家老祖宗可能是后来才当的锦衣卫。” 陈瑞锦道:“婚事不成,她做什么不回京?那么一个聪明人,何至于为了点子虚名耽搁一辈子?” 众人想了半日,想不出缘故来。苏澄撇嘴道:“纵然劳姑妈不是梅翰林的姐姐,这一节也说不过去啊……真是才明白一桩又冒出一桩。” 陈瑞锦忽然道:“走,咱们试试可能撬开老胡头的嘴。”乃站了起来。 众人好奇,跟着她一路到了府衙。老胡头还关后院僻静无人之处。命看守开了门,陈瑞锦笑吟吟走进去。老胡头隔绝了这些日子,已有些恍惚了,眼神浑浊看了陈瑞锦片刻。陈瑞锦道:“红香坊的李桃姑娘昨儿死了。” 老胡头茫然片刻,失声喊道:“不可能!” 陈瑞锦叹道:“死得颇惨,浑身是伤,当是被人逼供了。” 老胡头眼中蓦然迸出恨意来:“苏韬那狗官!” 陈瑞锦瞧着他:“苏韬若想逼供犯人,自然是我下手。我的手段你知道,我用得着把人打得浑身是伤逼供么?太丑、惨叫声也太难听。”老胡头愣了。陈瑞锦道,“如今只知道李桃乃别国派来的细作,她上司疑心她叛主,故严刑拷打。偏她本是冤枉的,根本未叛,白白丢了一条性命。”乃摇头道,“实在可惜。”又哼道,“我已疑心她是细作了。早个三五日查明,她这会子已在住进了隔壁屋子。”她指了指墙壁,“好歹能活着。” 老胡头眼睛通红、牙根子咬得咯吱咯吱响:“天杀的老虔婆!李姑娘忠心耿耿十几年,她竟做出这般猪狗不如的事来!” 陈瑞锦又叹:“可怜那花魁娘子,活着时千娇百媚,死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那些个恩客平素千好万好,金银宝贝砸给她,如今连一副薄皮棺材都不肯买给她。这会子人就在府衙停尸房呢。待仵作那头该做的做完了,我给她买副棺材。终归她也是个女人。” 老胡头立时说:“我还有几个积蓄,我替她买棺材!” 陈瑞锦微笑道:“你还是个犯人呢。你不出去,怎么替她买棺材?”老胡头一噎。陈瑞锦耸肩道,“横竖我只买最便宜最薄皮的杉木棺材,五十来钱大概够了。” 老胡头愈发红了眼:“杉木岂能做棺材?谁家棺材铺那么缺德拿杉木做棺材!” “那个我就管不着了。我也不是她什么人,甚至不认得她,肯帮她收尸已不错了。”陈瑞锦嫣然一笑,“你若憋屈,不如招供了、将功抵罪?苏大人将将破了四万土匪,正高兴呢。你若招供,说不定他再高兴一点把你放了,你还赶得及在她尸首烂到见不得人之前帮她换副棺材。但凡你有钱,哪怕你买楠木的。国家律法也没规定粉头不得用楠木棺材不是?”不待老胡头答话,她又一惊一乍道,“哦对了,她这会子还穿着那身破烂衣裳。我纵肯给她弄身像样的寿衣,也没人肯替她换上。啧啧,好惨……” 老胡头大吼:“闭嘴!” 陈瑞锦站了起来:“罢了,不爱听我就走。” “站住!”老胡头又吼。顿了片刻,颓然道,“我说……” 705.第七百零五章 老胡头本是先江西知府谢鲸的心腹,因谢鲸忽然调任, 留下他监视新任知府苏韬一举一动。谢家与长丰楼互相扶持多年, 早成莫逆。谢家留在南昌府主事的大管事郭旺便住在长丰楼, 以便两家议事。 长丰楼陆老头忽然接到急令,杀死杨土根越快越好。老胡头与杨土根极熟络,少不得被喊去商议。若只要杨土根性命不难, 难的是上头说要让他死得没人留意。老胡头知道苏家大小姐瞧杨土根极顺眼,且极得苏老大人溺爱, 杨土根若凭空没了断乎会惹得苏大小姐不依不饶。那在府衙门口斗殴的主意便是他出的。 斗殴之时,老胡头远远避着。郭旺忽然闯入他屋中,低声道:“苏韬抓了两个长丰楼的人, 当中有一个是今儿当差的。你快些将他二人都灭口,断乎不可让苏韬过审。”又命他晚上过去议事。郭旺手里有府衙四五个角门偏门后门的钥匙,且苏韬到任后并没想过换锁这种事, 遂立时溜走了。 外头那通乱子过后,苏韬果然先同贾琮叙家常去了。衙役们才刚看了出热闹,都兴致勃勃的聚着聊天,没人搭理刚被抓的那两个人。他们都是新手,也不知道囚犯抓来之后应当派人看着。故老胡头溜到牢房时连个正经的看守都没有,轻松捅死二人。那遍寻不着的刀其实就是他从厨房顺走的剔骨刀。因四处没人,只略作闪避便洗干净擦干净了刀,溜回厨房原物放回。黄昏时分老胡头依郭旺的吩咐溜去长丰楼议事, 回来后便被抓了。 老胡头乃是李桃的相好, 且用情极深。前头多日扛住了种种审讯, 终是让陈瑞锦拿着李桃做幌子诈得丢盔卸甲。 之前撬了那么久也没撬开老胡头的嘴,贾琮便猜他肚子里有东西。果不其然。谢鲸在任时此人曾常驻长丰楼,熟知各色绿林事物。谢家留在江西各地的关节人物他都知道,做过些什么事他也知道。如今既已投降,便不再顾忌原主。如同锯开了嘴的葫芦,将谢鲸的底细哗啦啦全倒了出来。只是他并不知道李桃上司是谁,还当是那个老鸨子。长丰楼的正经东家,老胡头只知道在京城、且有个儿子。 陈瑞锦看着口供,随口问他可知道劳家底细。老胡头道:“他们家原本只是个寻常乡宦,只因忽然出了个大官,数十年间将别的大户悉数压了下去。后来劳老爷子死了,劳甫达比他老子差了有十万八千里,别家才渐渐喘上气。我听罗家的老太爷说,早先有人疑心劳老爷子病得蹊跷、死得也突兀,怕是有谁家使了巫蛊之术。劳甫达成亲头两三年还罢了,过后身子骨儿渐渐不大好,也有老人家说他老婆八字不好。” 陈瑞锦思忖道:“早先让劳家压得喘不上气的都有些什么人家?” 老胡头道:“当年最兴旺的有涂、熊、陈、梅、罗这几户,劳老爷子在时都结了仇。劳甫达管事那些年,罗家率先巴结上了他们家,而后熊家和陈家也跟着和好。涂梅两家至今淡淡的。”贾琮等人都在外头听着呢。前头听说长丰楼的东家在京城且有子,只当又是梅翰林了。猛然听到一个“梅家”,齐刷刷吸了口气。 陈瑞锦道:“这几家都没人在朝廷为官么?” 老胡头道:“一个都没有,倒是听说涂家有个孙女嫁入京城贵人府中,不知真假。” 陈瑞锦皱眉:“贵人?是正经的大房太太么?” “自然不是。”老胡头道,“左不过是个二房之流,填房都够不上。” “若当真是贵人府上,搁在这儿也算拿得出手,贵人的小妾通房家都能仗势欺人的。涂家没宣扬?” 老胡头道:“劳家得意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后来总兵徐宏如土皇帝似的,谁家也不敢出头,恐怕让他盯上。再后来我们大人来了。虽不曾打压谁,只扶持自己人罢了。” 陈瑞锦点点头:“也是。他只需拉偏架即可,不知不觉的别家就败落了。”又想了想,“那个做贵人二房的涂氏,大约多大岁数?” 老胡头怔了怔,半晌才说:“小人不知。只是坊间谣传,不曾在意。” 陈瑞锦“嗯”了一声。乃收拾了口供,告诉他:“我会把尸首送入冰窖保存,横竖留着你出来替她收拾。你再慢慢想想还有什么没说的,争取早日出狱。” 老胡头眼眶子又红了:“多谢大人。” 陈瑞锦走出房门,众人不禁鼓掌。陈瑞锦乃含笑道:“寻常人皆受不得这般逼供。此人能闭紧嘴巴这么久,若非极忠心,便是恐怕牵连到人质或爱人。我又说能帮他救下人质,他非但不言语、眼中还有几分讥讽,仿佛在嘲笑我猜错了。” “那就唯有爱人了。”贾琮接口道,“古东家与谢家互相利用,彼此的信任也有限。既然老胡头是谢家的人,古东家有意拉拢他也没错。拉拢合作伙伴的细作,难许高官厚禄,钱和色最常用,美色最好用,而李桃的姿色够得上炸弹级别。” 苏澄伸了个懒腰:“炸弹级别还不是投靠了我们。” 柳小七啧啧道:“兜兜转转半日,竟是苏大人自己救了自己。”苏韬听得心里受用,灿烂一笑。 贾琮踢了他一脚:“还不快些去查涂家那个贵人的二房?” 苏澄道:“去问真明道长不就知道了?” “对啊!”柳小七道,“他才正经是这儿的老人呢。” 真明道长见大势已成,留下柳鹄看着府衙,自己回天宁观去了。贾琮等人拉马出门赶了过去。 天宁观的花木修剪得极好,立在观外便闻见里头一片香气沁人心脾。小道士笑嘻嘻告诉道:“师父今儿高兴的很。” 贾琮问:“为什么?” “隔壁女施主赞我们观的桃花剪的好。”小道士道,“听说她院子的桃花才好呢。”自打那日见了李桃,贾琮“桃花”这种植物有点莫名的在意,动了动眉头。 几个人到李桃见着了真明,问早年劳家和其余几家的恩怨,并打听那个涂家的孙女。 真明果然知道。劳甫和因一封折子得了先帝赏识,忽然从一个户部员外郎升任右侍郎,少年得志,犹如一步登天。他老子立时嚣张起来,横行无忌,比知府老爷还得意了三分。早先在城中得势的那五户人家最先吃亏,偏官府不敢惹劳家,告状无用。那几年劳家便如暴发户一般富裕起来。真明那阵子只管潜心修道,并未打听人家娶媳妇。涂家有孙女入贵人府倒是有长舌之人传入道观过,也不知真假。老爷子想了想:“那事儿传出来倒是与劳家老二娶亲差不多年月。” 陈瑞锦问道:“涂家与梅家交情如何?” 真明道:“互有婚姻。” 贾琮问道:“梅家可有子弟在京中做官?” “这个倒是不曾听说。” 贾琮扭头看柳小七:“没有直接提供答案,还是得去查。”柳小七答应一声,立时走了。贾琮乃问起那个“女施主。” 真明瞪着他道:“不过是个街坊罢了。”他顿了顿,“便是劳甫达的那个姘头。” 贾琮好悬跳起来:“谁?” 真明道:“是劳甫达的一个姘头,如今劳家的事竟是她说了算。” 苏澄忙问:“是劳尚书在京中替他订的那个没有成亲的媳妇么?” 真明皱眉:“媳妇?劳甫达的媳妇是早先——比谢鲸还早一任的那知府的妹子,哪里有来了个京城的媳妇。” 贾琮顿觉满头冒烟,跌足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八下里对不上!” “对得上。”陈瑞锦道,“大略都能对上。” “啊?快快天才们快上!”贾琮赶忙站起来替他媳妇捏肩膀,“我脑仁子都疼了。” 真明也问道:“怎么回事?” 陈瑞锦微笑道:“您老人家本修道之人,并未过问俗事,不奇怪。”乃理了理思绪,将劳言和说起他们家老祖宗之事、大伙儿猜测长丰楼的东家、老胡头招供的要紧话从头慢慢梳理了一遍。末了她道:“先锦衣卫的指挥使刘平忠是个不拘一格的人物儿,也不怎么要脸。故此锦衣卫里头什么人物都有。太上皇登基后,他瞒着与刘登喜暗暗连了宗。” 贾琮翻了个白眼:“先帝死的冤枉!” 陈瑞锦道:“也不怪刘平忠。他那个地位,若是太子继位,八成没什么好下场——太子能容下锦衣卫上下人口,唯独指挥使得换成他自己的人。刘平忠但凡没了那身指挥使官袍,还能活么?” 真明点头道:“不错。整个锦衣卫里头唯有刘平忠留不得。” “刘登喜联手推三王爷登位后,他居功至伟。别的不说,官袍和性命总是无忧的。”陈瑞锦思忖道,“那个朝廷安插在绿林的‘古二呆’,必是刘平忠心腹。刘平忠会选什么人当真不好说。”她顿了顿,“眼看劳家势不可挡、劳老爷子又死了、劳甫达本事平平。其余几家都去与劳家和好乃是上策。偏梅家与涂家不见动静,是不是有什么持仗?” 贾琮捏着手指头道:“涂家想必是仗着什么给贵人当小老婆的孙女。涂家低调,可能是孙女吩咐的。孙女是个明白人。那梅家呢?” 陈瑞锦道:“我在想,假若梅翰林就是梅家子弟,他纵然在京中为官,因为官衔太小,梅家恐怕劳甫和报复他,大概也不敢宣扬的。而倘若有锦衣卫帮忙,劳甫和帮着兄弟同梅翰林的姐姐定亲容易的很。那时候,劳老爷子还在且贪婪狠厉,劳家与各家都有仇。能拐着弯子送个女人进劳家,便有许多事可做。劳老爷子病得蹊跷死得突兀,不知道有没有锦衣卫在里头掺合。” 贾琮道:“那个劳家姑母嫁进来之前劳老爷子就病得快死了。” 陈瑞锦道:“说不定是个什么交易。皇帝既有心重用劳甫和,在他老家插枚钉子也是常见的。锦衣卫安插了人手在重臣老家,梅家报了仇涂家出了气。” 贾琮道:“涂家有没有可能是打酱油的,没他们家什么事?” 陈瑞锦摇头:“不会,必有他们家的事。你只想想,那会子劳老爷子还在、涂家还吃着亏、两家还结着仇。劳甫和那会子才几品官?与贵人能比么?但凡把贵人搬出来,纵然压不过劳家,好歹不会再吃亏不是?那个涂家的孙女笃定是锦衣卫的细作无疑。梅家与涂家多有联姻,这个‘老祖宗’又是个人中麟凤,未必甘心做个寻常黄脸婆。” 贾琮思忖道:“涂氏被刘平忠招募进了锦衣卫——她入贵人府说不定就是锦衣卫安排的。涂梅两家乃世交,涂氏认得梅翰林的姐姐,知道此女不俗,顺手把她也招募进了锦衣卫。作为报酬,锦衣卫帮着涂梅两家弄死了劳老爷子。并将梅家的一个女儿送到劳甫达身边,还做了他的姘头。那么劳甫达成亲后两三年身子骨渐渐不好,大概也有这个姘头的功劳。” 陈瑞锦道:“因为劳家和梅家有仇,纵然他们都以为梅翰林的姐姐是京城来的小姐、碰巧也姓梅而已,他们家并不愿意将这个姓氏说给人听,只避开提起。故此没人知道她姓什么。而梅小姐肯吃亏守活寡,也不像是京中贵女。她若原本就是从南昌府出去,还担了监视劳家的差事,就不奇怪了。” 贾琮抽了抽嘴角:“她还做了劳甫达的姘头。我现在怀疑那个叫劳言慈的燕国县令是他俩的私生子,不然她对人家那么好作甚?” 苏澄插话道:“她既是锦衣卫,又是劳甫达的姘头,为何不干脆弄死劳夫人自己上呢?” 陈瑞锦道:“大概是怕做事不方便。” “怎么会不方便?不是更方便监视劳家么?” “当了一家主妇,便会有许多事儿要做。管理内院、接待亲友、教养孩子、调理下人。”陈瑞锦道,“尤其劳家家业又大、人口亲眷又杂。她若做了劳夫人别的事就不用做了。” “哦……这个我倒是不曾想到。” “还是不对。”贾琮皱眉道,“古二呆这个化名可是杨国泰行刺先帝时就使了的。依着劳言孝的岁数可知,那时这位劳家姑母已‘嫁’过来了。她没有能力那么早就当锦衣卫头目吧。” 陈瑞锦皱了皱眉:“等小七回来再看。” 众人遂眼巴巴等着。直至黄昏时分柳小七才回来,呵呵笑道:“那个涂家孙女果然是做了贵人的二房。你们猜贵人是谁?”众人齐刷刷瞪他。柳小七举手做投降状,“锦衣卫指挥使刘平忠!”他顿了顿,“涂氏的母亲姓梅。” 706.第七百零六章 “很遗憾, 您来寻真明道长刺探军情之时机稍微早了点, 咱们没遇上。恳请尊驾移步天宁观面谈, 在下有意与尊驾做桩生意。” 小道士给街坊送了张笺子, 笺子看着不伦不类。街坊老妇拿着笺子看了半日,哈哈哈放声大笑, 抖抖袖子:“他还敢把老身如何不成?” 小道士一本正经道:“三爷说想同老祖宗做买卖。他说您老放心,这生意您做了不吃亏、做了不上当。” 老妇哼道:“我若不去呢?” 小道士道:“您老不去自然罢了。做买卖本是双方自愿,还能强逼着您老不成。” 老妇目中射出寒芒盯着小道士。小道士虽竭力镇定, 仍倒退了半日, 眼神略茫然, 强笑道:“您老不去对吧?那贫道回去了。”打了个稽首转身要走。 “慢着。”老妇站了起来,嘴角微勾眼睛不笑,“既是有买卖做,听听何妨。” 小道士笑道:“就是嘛。买卖不成仁义在, 成不成再说。纵然这回不成,还有下回嘛。” 老妇冷笑道:“下回?”呆立半日,微微闭眼。良久,睁开眼来道, “你先回去报信,老身随后就到。” “好唻~~”小道士脆生生应了一声, 撒腿跑了。 回到天宁观,小道士瘪着嘴同贾琮道:“贾师兄, 那女施主瞧了你的信立时变成了个冰窟窿, 我立在她跟前都冷的紧。” 贾琮赶忙替他倒了碗热茶:“快吃茶暖和一下。”小道士接了茶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 劳家那姑母来了。真明等人都避在隔壁,贾琮自己拿着蜡烛亲迎出厢房外。因极好奇她什么模样,老早睁大了眼。一瞧,倒是算不得好看。老妇也有漂亮的,贾母在世时就是个漂亮老妇。这位模样平平,因长得富态、皱纹不多。这会子面带戾气,施的脂粉又不薄,瞧着有点子聂小倩她姥姥的意思。 贾琮恭恭敬敬请了她进屋,又亲自捧茶。乃正色道:“老人家,晚辈有几个问题请教。杨国泰行刺先帝之时,勾搭刘登喜的是涂氏还是刘平忠。” 他连寒暄都没有,忽然来这么一句,老妇微愕,答道:“刘平忠大人本是先帝心腹,忠心耿耿。” 贾琮思忖道:“那就是太上皇登基后,涂氏劝说他投靠新君了?” “倒也不曾投靠,不过搭上句话罢了。” 贾琮点头:“我说么。先帝那么贪恋权势之人,挑锦衣卫指挥使这种职位怎么会挑上一个不可靠的。多谢指教。”老妇颔首,方才眉间那点子寒意倒是散了。贾琮又笑道,“问您一个私人问题啊,您为什么不嫁给劳二老爷呢?当年那个‘误会’是故意的吧。” 老妇轻轻一叹:“我受过伤,不能生子。” 贾琮微愕:“原来是这个缘故。那劳言慈就不是你儿子了?” “不是。”老妇道,“他倒是我教养大的。” “嗯。你既不能生子,与其嫁给劳二老爷,还不如以退为进。无子的太太挺难熬的。”何况您老长得还不算漂亮。古代女子不能生孩子,简直就没有什么路可走了。 老妇含笑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的着不如偷不着。” “说的也是。”贾琮吃了口茶,“那个叫李桃的是你手下吧。我猜?” 老妇挑眉:“何以见得?” “我几乎没有被粉头勾搭过,尤其是聪明的粉头。李桃看着就聪明。”贾琮笑道,“没料到吧。粉头都知道我家里开了窑子,她们的手段还未必有我知道的多。而且李桃只是个粉头,不曾念过什么书。你看过她抄来的那些诗没有?显见个外行。懂行的就不会抄那些,会去大户人家寻女眷的诗词抄一抄。她那个乃儒生所作,粉头纵然有那个才情也写不成那样。” 老妇不以为然:“未必。” 贾琮道:“诗词虽为小道,但凡想写得好、必须走心。那些诗中之意,绝非青楼女子心愿。” 老妇道:“李桃给你瞧的那些诗便是涂夫人所作。” 贾琮“哦”了一声:“该不会是她哪个姘头所作吧。”老妇眉头拧起。贾琮忙解释道,“涂家到现在也没出一个进士,可知家风不怎么爱读书。涂氏本为女子,想来家里不会给她读比男子更多的书,怎么可能写出那些诗来?” 老妇道:“她极小时便托人送入宫中了。” 贾琮睁大了点子眼睛,连连点头:“这就能解释通了。想必她进宫不久就被刘大人要走,专门教导。而且也能解释为什么如今的流言是‘涂家一个孙女’而非‘女儿’。她走的时候太小,只是个孙女而已。好了,我没有疑惑了。哦,还有一个。我不明白,如今天下已分,锦衣卫已散,您们不是正好解脱了吗?到绿林中拉拉皮条赚几个中介费,多好。而且您老年岁也大了,安心养老不好?为何还想谋地盘?” 老妇看了他半日,笑了:“看来消息有误,你无心造反。” 贾琮眨眨眼:“哈?” 老妇慢条斯理道:“你没尝过大权在握是什么滋味。” 贾琮想了想:“好像也对。”乃正色道,“说正题吧。我今儿想同您老商议,合力送那些个匪兵去北美洲。” 老妇眉头一动:“你说的做买卖,就是这个?” 贾琮点头:“横竖他们也不是李总兵的对手,留在江西早晚是个死。他们当了很久土匪了吧,匪性难改。若留在江西少不得给苏大人添麻烦。而送良民去北美是很冒风险的。因为我朝的良民心地纯善、能忍、讲究和为贵。寻常移民到了外洋依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北美却是已经被西洋人移民了一百五六十年,他们杀尽当地土人才占的地盘,最有杀气不过的。良民遇上西洋人,因惯性作用,只当让了他们一寸、他们纵然不回让一尺也不会太咄咄逼人。殊不知如此反倒会让西洋人以为我国良民怕了他们,日后必愈发肆无忌惮。故此,送土匪过去最好。会同西洋人死拼,不会事事忍让。”他顿了顿,“再有,土匪不会种地不会手艺不会经营买卖,最擅杀人劫掠。他们多杀一个西洋人,将士们就轻松一分。哪怕不杀人,把西洋人的钱粮都抢光了,也能逼其回西洋去。” 老妇听罢默然良久,点头道:“我知你意了。我有什么好处。” 贾琮笑道:“你不是爱权么?北美那么大,你只要不称帝就没人管你。” “我若不答应呢?” “那只好杀了你、找你手下来做这些事了。”贾琮偏了偏头,“横竖你死了、你的差事总有人接手。” 老妇冷冷的道:“贾先生这是与我商议么?” “您若觉得是胁迫也没什么关系。”贾琮笑眯眯道,“送土匪去北美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老太太,如今您是输家,说了不算。若不是为了节省时间精力,我直接去找何渡陆老头就好。没有你,他俩一样能成事。” 老妇冷笑:“他俩能成事?贾先生不妨试试。”乃站起来拂袖而去。 贾琮在后头喊:“给您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就当您死了。”老妇置若罔闻,头也不回。 纵是到街坊家串门,老妇也正经坐着马车。小道士过去时天已黑了,这会子愈发走的夜路。好在她那宅子离天宁观极近,马车前又悬着两个灯笼。不多时,马车回到竹林小宅。老妇下了车,立着思忖良久,又回到车上,命车夫“去玄春观。”车夫一言不发调转马车走了。 此处正是南昌城南,这马车星夜颠簸,绕城一周转悠到了城北。城北有青山湖,湖畔立着一座道观名曰玄春观。观中香火不盛,好在众道士自耕了三四亩地以供吃食。偶有大财主前来拜三清,随手撂下几十两银子,也够道士们过上一两年了。老妇在玄春观前下了马车,亲手提着灯笼走到观前扣了四下门。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观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闪现一个中年道士。借着灯笼瞧了眼老妇,微微皱眉,侧身让她进去,旋即将门关上。老妇方才进天宁观时还带着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如今只自己进去了。 直至次日鸡鸣,她才急急的出来。丫鬟婆子车夫都巴巴儿等了一宿,见主子出来了也不吭声,几个人都闭嘴如封口的葫芦。老妇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轻轻喊了两声“驾驾”,趁着日头未出走了。 约莫两个时辰后,青山湖畔马蹄飞踏春泥。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哨人马,个个头戴圆盔、背负火枪,将玄春观团团围住。有个守门的道士听见响动,开门只张望了一眼,立时关上从里头插上门槛。领头的将军只不理他,示意兵士们在几处持枪看守。此处荒芜,左近少有百姓,只得湖上几个舟人伸长了脖子探看。 只见一名兵士摘下火枪朝道观大门“砰”的开了一枪,乃飞起两脚登开了两扇门。道士首领匆匆走了出来,正与闯入的兵士对了正着。他喊道:“敢问诸位是什么来历,为何擅闯我玄春观!” 那将军甚是年轻,微笑道:“投降不杀。” 道士首领打了个稽首:“贫道等乃是出家之人……” 将军打断道:“刘老爷,你可以选择投降或者死亡。” 道士首领哑然。半晌,慢慢问道:“敢问诸位是如何寻到在下的。” 将军道:“不知。那是斥候的工作。” 道士首领思忖片刻:“贫道愿降。” “多谢。” 道士首领举起双手,身后的道士亦举手,几个兵士上前抹肩头拢二臂将他们悉数捆了。有个老道士闪避在一根大柱子后头,眯起眼悄悄举起胳膊。耳听“砰”的一声,老道士额头开了个血窟窿。将军道:“我们的狙击手没有死角。” 道士首领怅然道:“他也是条好汉,不惯投降罢了。” 没过多久,满观道士悉数被抓。那将军命身后兵卒:“搜查锦衣卫卷宗。” 道士首领道:“都在后头的藏书楼。” “多谢。” 兵士们直奔藏书楼,见密密麻麻的书架子接了屋顶。有个兵士笑道:“一个这么小的道观、还没什么香火,竟藏了这么多书,就没人觉得不正常么?” 道士首领道:“外人进不来。” 几名兵士从每座书架随手抽了三本书翻来开瞧。一楼最外头几架都是道家典籍,其余也都包着道家典籍的书皮、内里全是锦衣卫卷宗。便在此时有人进来行了个军礼:“报告!运卷宗的马车到了。” 将军道:“让他们进来搬。” 那道士首领奇道:“为何马车没同将军一道来?” 将军道:“我们原以为要打仗。他们是来善后的。” 道士首领道:“怎么来得如此之急?与同来何异。” 将军道:“诸位大人如若不降,这会子功夫已足够打完。”道士哑然。 后头一个年轻的道士哼道:“你们不过仗着火器之利罢了。有种的跟老子斗拳脚!” “不斗。”将军道,“又不是绿林人比武斗殴。能以火器赢的,为何要斗拳脚?” 年轻道士挑着眉眼道:“斗拳脚你根本打不过我!我不服气!” “你服不服是你的事。我要的是这些卷宗,又不预备收服你当手下,要你服气作甚?”年轻道士吸了口气好悬噎死。 道士首领思忖片刻,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将军,贾先生预备如何处置我们。” 将军道:“这个并非末将管辖范围。不过贾先生应该不会收各位做事,他手底下并不缺人。你们如果愿意去外洋就最好,不愿意的话他大概会找海盗来把你们强行运过去。” 道士首领哈哈笑了几声,慨然道:“他眼里当真只有外洋。也罢,总比当一辈子道士强些。” 那将军宽慰道:“你们手里头多少有些本事,好过寻常百姓多少倍。北美那边已有西洋人经营多年,土地都是现成的不用开荒,房屋也有不用现盖,你们只管抢来便好。不愿意种地也可以去当土匪。地广人稀、敌弱我强,当土匪很有前途的。如果诸位愿意拉着更多的土匪一道去就最好了,刘老爷说不定能因此再得个官儿当当。”道士首领愈发大笑。 707.第七百零七章 “古二呆”最初乃涂氏化名。此女幼年时, 涂家将其托人送入宫中,后为锦衣卫指挥使刘平忠大人的二房, 替锦衣卫执掌绿林事。劳家姑母果然姓梅,乃涂氏的表妹, 天资过人,早早让涂氏接去京中教养。那几年劳家过于得意, 劳甫和仕途平顺搬不倒。而梅家又有子弟中举, 便是后来的梅翰林。涂氏身在锦衣卫,诸事便宜。遂帮着表弟弄了个京城户籍, 又将表妹梅氏充作梅翰林嫡姐许给劳甫和之弟。梅氏不能生养,不便嫁入劳家, 只在外宅便宜行事。多年后,涂氏送梅翰林之子给刘登喜办差以表合作诚意。因此事隐秘, 连刘登喜的心腹贾敘都不知道。 前江西总兵徐宏造反,弄得该省遍地土匪,涂氏和梅氏趁势开了长丰阁。如今的陆老头及其前任皆是刘平忠府家生子。那时梅氏已牢牢捏住劳家在手, 涂氏极满意, 将长丰阁交予她打理。殊不知梅氏是个爱权的。得梅家相助,暗暗安插心腹、架空涂氏。涂氏信她, 不曾防备。 四将乱京师后, 锦衣卫指挥使刘平忠走了仕途唯一一步臭棋——称病不出。不曾想冯紫英竟领兵围杀了刘登喜。这位公公一死, 太上皇便难以卷土重来了。而刘平忠再想效忠燕王已迟, 冯紫英已立下大功。 俗话说,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刘平忠既失了势, 日子就不好过了。涂氏与刘平忠生有一子。趁着诸王刚到封地没空报复刘平忠,涂氏托梅氏修玄春观,让儿子扮作道士藏在观内,顺带送来一批要紧的卷宗。不久,刘平忠与涂氏先后病故,是不是真的因病而亡唯有天知道了。梅氏接手了她表姐在绿林中的权势地位,然而并不满意,因为要受刘家外甥不少擎制;刘道士自然更不满遭其架空。二人都觉得涂氏留下的一切悉数应该归自己所有,貌合神离。故此后来刘道士投降得极畅快——纵然不降自己手中也没多少权柄。 熬了七八年,梅氏终于熬到了机会。燕王撤换知府谢鲸,新任知府苏韬是个书呆子。她遂欲扶持徒弟劳言慈上位、自己藏在幕后。人算不如天算。堂侄梅先生冒险从台湾府送来急信,告知贾琮等人从蜀国回南,必去看望其先生苏铮,许会拐走杨国泰。梅氏急忙使出种种手段欲保大计,末了连四万土匪都压上了,终究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梅氏这般野心大势力强之主自然留不得性命,等不到贾琮给的三日期限便让刘道士一封信哄到玄春观,当晚急病暴毙。刘道士端着刘家爷们的身份去劝降陆老头。这老头对梅氏忠心的很,不愿意听。末了仍是李桃出面,以梅氏抛弃长丰楼、连他姓陆的在内一并当作弃卒之事相劝,终于劝服。 有了陆老头、有了李桃、有了刘道士,诸事好办。柳家哥俩与他们几位一道联络土匪、安排港口和大船,预备一股脑儿将余下的三万多土匪送往台湾府鸡笼港。那儿本是海盗港,往各处的船都多。刘道士将率领诸位土匪从那儿转乘大海船移民北美。虽眼看就要离开故土,好歹没有梅氏膈应他,刘道士反倒踌躇满志,打听北美是个什么情形。 贾琮送了他一张北美地图,指着告诉道:“这里是北美西端,西洋人很少。因为发现了大金矿,燕王派去的移民都在这块儿——我们宁国府和西宁王府的人也发配在此。不过你们不去。去了也没用。金矿被甘雷重兵把守,老百姓都是新到的移民,一穷二白没东西可抢。”他又指北美东边,“这儿是纽约,这儿是费城,乃北美最大的城市,旧年秋天已被燕王派过去的贾维斯将军打下。西洋人多数住在沿海这几块地方,有人有房有地,最适合你们开展杀人放火抢劫等本职工作。你放心,如有需要,贾维斯一定会帮你的。”刘道士连连点头。他遂就在牢狱中钻研起地图来。贾琮命衙役给他点亮亮的蜡烛,不拘什么时辰,他要就给。 劳家因感念梅氏兴家之功,替她大办丧事。转眼到了头七的日子,苏澄换了身素色男装、打着“张大官人”的名头前去吊唁。劳言和亲自迎了出来。苏澄立在梅氏灵前并不跪拜,歪着脑袋看了会子。此举极为失礼,登时有劳家之人出言相斥。劳言孝知道她是知府千金,不敢得罪,反倒喝令那人“不得无礼”,转身向苏澄赔不是。 苏澄微笑摆摆手:“不知者不为罪,怨不得他。”乃看了看四周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叹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说的就是你们了。” 劳言孝一愣,劳言和赶忙问道:“张大官人此言何意?” 苏澄向劳言孝道:“如今梅氏已死。劳老爷不妨细查查家中各项产业的账目。你们若没有好的账房先生,不妨去别家借几个。什么熊家、罗家之类的。” 劳言孝心中咯噔一声,拱手道:“求张大官人明示。” “我也只是猜的。”苏澄道,“这位梅氏老太太最擅长架空之术。连锦衣卫指挥佥事她都有本事架空,你们劳家算什么?虽看着家大业大,也不知究竟谁吃肉谁喝汤。”言罢微微一笑,转身就走。走了五六步,她忽然回身望了望梅氏之灵,叹道,“终究是个本领高强的女子。只可惜强中更有强中手,遇上苏大人算你倒霉。”方真的走了。众人眼睁睁看着她走没了影子,面面相觑。 劳家登时开始查账。这一查不要紧,合着他们家各色产业,不论田庄、店铺、作坊皆已被梅氏架空。掌柜、帐房都是梅家派来的人,挖空心思捞银子。分明得了二千的利,账目上唯有五百。当真如苏澄所说,梅家吃肉、劳家喝汤了。梅家看着产业不多,早已坐享劳家的银子二三十年。劳言孝之父登时病倒。劳夫人撕心大哭:“这女人冤枉我八字不好,你们就是不信……从老子到儿子,就是不信……”劳家遂乱成一锅粥。 另一头,陆老头、李桃、矮子等人照着手中的绿林册劝说别处土匪贼盗也移民北美。实在不想走的,长丰楼对面开着有间茶铺,依然可以做绿林生意,还不用给知府老爷上税。 这日苏澄听说贾琮两口子去了有间茶铺,也扮作男装跑去凑热闹。进门张望几眼,不禁莞尔。这茶铺两面墙上挂了大海图,并有朱笔标出的出海线路。海图上画了许多小红旗,图下标注:插红旗处为富庶大城,多有金钱美人。海图旁挂着可去北美的海港名录,并有船票价格、大致航行时间。掌柜廖守平之柜台上方挂着两行字大如斗的标语:无官府、无天子。北美,绿林人的天堂。苏澄抽了抽嘴角,她师叔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贾琮正坐在桌子上指手画脚跟人说话,陈瑞锦默然避在他斜后方,一副“姑奶奶不认得他”的模样。遂听贾琮道:“说一千道一万,最得力的依然是两行字。”他指着标语道,“没有官府就没有官兵捕快。没有天子……各位,咱们绿林道上最好的好处是什么?” 有个绿林人问:“什么?”苏澄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贴了胡子的柳小七。 “公平。”贾琮正色道,“自古以来,朝廷不公。人分三六九等,皇帝、皇帝的亲戚、皇帝的下属、跟皇帝没关系的草民。咱们就是最低一等的草民,在前头三种人跟前不论有理没理都是他们有理。他们抢我们的银子夺我们的妻女、有些断袖贵人甚至夺走我们的儿子。我们非但要忍着、而且还得欢天喜地的送给他们。偏我们的妻女儿子到了他们手中并不得珍惜,不过玩个三天两头便腻味了,随手打发、一个不高兴就打死,天经地义。” 众人顿时默然。半晌,柳小七沉声道:“委实如此。只是旁人不敢说罢了。” 贾琮道:“绿林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把皇帝家当回事。我们是反贼,不承认皇帝比天生比我们高一等。他们的走狗,我们喊做翅子窑鹰爪孙。我们不愿意无偿送上我们的钱财、产业、妻女儿子。皇帝敢打我们的主意,我们就敢跟他拼命!”他重重锤了下桌子。 柳小七领头叫好,下头跟着一片叫好声。 贾琮接着说:“然而咱们并没有因此过上好日子。原因很简单。皇帝说我们低他一等、我们不认,那怎么办?打架嘛。咱们打得过官兵么?纵然早先偶有打得过的,今后官兵手里都有了火器,咱们绿林人能赢几次?须知,输了就是死啊。咱们死了也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活着的亲眷呢?白发父母、垂髫儿女、绿鬓妻子,皇帝家能饶过他们么?”众人顿时哑了。贾琮又指着标语道,“北美洲东边,西洋人已杀尽了当地土人。西洋官兵正忙着应付燕王的大军,没空管匪盗。且那儿根本没有皇帝。” 柳小七道:“如今没有,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呢?” 贾琮微笑道:“那么大的地方,三五十年决计填不满。西洋人填了一百五十年都只填了一点子。地方越大、绿林人越好藏身。三五百年之后,世界早已是另一番模样。”众人不禁互视、交头接耳。贾琮又道,“若不想当贼寇了也便宜。那儿没有官府,故此也就没有捐税。种的稻子,每一粒米都是自己的;赚的银钱,每一文都是自己的。又有西洋人可抢、还没有官府收税,不是天堂是什么?”他拱了拱手,跳下桌子。 茶铺中的绿林人便议论纷纷起来。贾琮走到陈瑞锦身边笑道:“不错吧。” “还行。”陈瑞锦看了对面那人一眼。此人正是刘道士,贾琮特将他从牢中带出来听自己演讲。 刘道士道:“贾先生果然天生三寸不烂之舌,刘某佩服。” “客气客气。” 刘道士想了想,道:“刘某有一事不明。我那道观自诩藏得极好,各位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贾琮笑搭着陈瑞锦的肩道:“是我媳妇发现了一个疑点。长丰楼放出去过两只鸽子,都朝北方飞,而梅氏住在城南。我媳妇便觉得,梅氏未必是长丰楼最大的那个东家。我遂拿话激了梅氏一番,她不是连夜去见你了么?” “原来她被人跟踪了。”刘道士颔首。 “我也有个问题。那日李桃给我的诗是谁写的?当真写的好。我试探了梅氏半日她都不肯告诉我。”贾琮道,“我想替那人出版诗集呢,准保好卖。” 刘道士顿时失笑,眉间略带得意之色拱手道:“承蒙贾先生抬爱,那是我写的。” 贾琮拍手而笑:“果然是个男人所作、果然收信的是个文人!刘先生,你要不要做我们中华书局的签约诗人?稿酬好商量!” 刘道士又笑:“贾先生果然有趣。” 贾琮正色道:“我是认真的。刘先生不如看看我们签约诗人的合约再说?” “也好。” 当晚,刘道士与中华书局签约,将其诗词卖了赚钱。只是依然住在牢房里。 其余的便是清理杂草了。因老胡头兜干净了谢鲸的底,谢家留在江西的钉子被一一拔除。梅家数十年来在幕后帮着梅氏,土匪攻城之事没少掺合。不待劳家报复,苏韬先下手拿住了要紧的人物。他们家乃是当地大户,人口众多。苏韬本欲只除首恶、其余赦免。苏铮道:“你初到任上,若心慈手软必有后患。”苏韬遂判将梅氏阖族株连流放北美,参与土匪之事的那些斩立决。斩首当日,菜市口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都是人,南昌已数十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大宗土匪出海之时,总兵李国培正在清剿罗霄山。闻报大喜,对军师万彰道:“这趟完事了咱们就可以回南昌府去,其余小伙流寇慢慢再说。” 万彰赶忙恭喜了他,又思忖道:“将军,土匪既没了,咱们呢?” 李国培立明其意。土匪没了,他成了个寻常总兵。如今四处都在打仗,窝着当总兵实在憋屈。而燕王在北美洲东西两端都已派了兵马,只怕不会这么快又将自己派出去。乃道:“台湾府的琮三爷还没走。回去问问他可有仗打没有。” 708.第七百零八章 话说江西总兵李国培于罗霄山剿匪, 大胜而归。知府苏韬亲迎出城门外, 文武二人把臂而笑。回到府衙左不过彼此吹嘘、一番庆贺, 苏韬大摆宴席招待。 戏酒半酣, 李国培冲贾琮使了个眼色,乃假意出席小解。过了会子,贾琮也溜出来。只见李国培立在廊檐下四十五度角望天, 一个壮年汉子竟也生出几分明媚忧伤之气。乃上前拱手:“李将军。” 李国培依然望天, 道:“末将烦郁。” 贾琮眨眨眼:“是何缘故?” “身在壮年, 四海征战。”李国培道,“才刚打了一年土匪,如牛刀杀鸡。眼看又没事可做了。” “你想打仗啊。”贾琮摸摸下巴思忖道,“打仗最费钱不过。你明面上还挂在燕王麾下。燕王已派了两路人马去北美。西边有金矿, 专门送移民过去;东边都是欧洲人,贾维斯林黛玉两位管杀不管埋,咱们这头撺掇土匪和绿林盗贼过去帮着, 暂且不用移民。不过也只是暂且而已。其实北美东边的土地更肥沃,而且因为已有西洋人拓荒了一百五十年,只要除掉和赶走他们, 直接移我们的百姓过去就好。往北美东边移民, 有个特别大的困难。李将军也是看过世界海图之人, 你想想是什么。” 李国培依然仰面望天, 眼前仿佛铺开一张极大的世界海图, 将白云当作陆地、天空当作海洋。凝视良久, 李国培道:“若是送军队过去, 我朝之军训练有素、火器精良且海船也极好,不怕海盗和别国战舰。往北美洲东边移民,恐怕会遭袭击。” 贾琮点头:“军舰是烧钱的,移民船不可能花那么多钱。事实上我们送土匪过去也是赔本买卖,超级赔本。只是这本钱非花不可。而移民必须是大量和自愿的,且多数百姓背井离乡都是家中贫困。去北美的船票可不便宜啊。”他轻叹一声,“寻常人家哪里出得起。” 李国培思忖了会子,道:“虽要绕过非洲,他们自身难保、不在话下。倒是最后要经过西班牙、葡萄牙左近海域。” 贾琮反倒说起来别的话题:“你听说过埃及么?” 李国培微怔:“在台湾府时看过科普书。彼国历史比我国还早。” “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几经兴衰。两百多年前落入奥斯曼土耳其手中,如今是他们的一个省。前些年,真明道长他们刺杀了奥斯曼国几个有脑子的人物,又把皇位继承人杀得只剩下四个幼儿,最大的今年六岁。去年柳鹄的长女柳明秋杀他们苏丹——就是国主。所以现在彼国已在分裂边缘。你记得台湾府的世界海图上特意标注的苏伊士和塞得港么?” “记得。” “大概四千年前,埃及国主曾在这两者之间挖开一条运河,总长大概四百里地吧。之后若干代君主或修或废,直到约莫一千年前被彻底废弃。” 李国培猛然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皱眉:“若是在我朝,四百里地的运河倒是不麻烦。可在外洋……” “在外洋须得让当地人来修,咱们运人过去显见不合适。”贾琮道,“我已经权衡好了人选,但那位将军只擅海战,且年岁颇轻、经验不足。此事实在太重要了,必须有位老将与他们一道去。”他苦笑了下,“我们手里根本没有老将。刚认识杨国泰将军时我是惊喜的,觉得此人乃老天赐予。然而……他似乎不是最合适的。” 李国培眼神一动:“为何?” “若是去南北美或欧洲,他合适。他早年跟着史大将军横行北疆,见敌人就杀不留活口。屠城也屠过、杀俘也杀过。虽多年不在军中,但凡立于战场,旧习惯自然就回去了。而修建苏伊士运河并不是杀人就可以的。我们没办法运劳夫过去,实在太费钱了。必须在当地雇人干活,还得吃当地的食物。”贾琮笑道,“万彰先生挺合适的。”他顿了顿,“只是,在那个地方打仗,就不止是攻了,还有守。你们二位搭档守了井冈山十来年,当中也跟官兵和别的土匪干过仗,想必有些经验。” 李国培思忖良久,未发一言。 “我可以保证两件事。第一,不会有任何人来动将军的功劳和名声。第二,将军必然因此永垂青史,直到这个时空的地球人类灭亡之前都会一直存在于后世各国的地理教科书上。”他微笑道,“心动不?” 李国培侧头看了看他:“你选定的人是谁?” “我四姐姐贾惜春。” 李国培大惊:“什么?你姐姐?!” “我四姐姐主持了建立大佳腊城,一条运河算什么?” 李国培皱眉:“我若没记错,那块儿天气炎热缺水,多沙漠。” “她早年走遍全国,西北大漠都去过。再说,动身之前她肯定要同我准四姐夫成亲,两口子彼此有个照应。我才说的擅长海战的年轻将军就是四姐夫吴攸。”贾琮抬目定定的看着李国培,“你看,我姐姐姐夫都会过去,各色供给断乎少不了。光用民夫来挖运河太费力了,可以先拿火炮炸开,我保证火炮也给你们最好的。后期还需要在当地建水泥厂。额,这一块我纯属外行,四姐姐也没修过运河,还得找些专家过去。修完运河之后,将军若还想去别处也可,留在运河戍卫也可。” 李国培默然片刻:“此事我得想想。” “对了。”贾琮道,“前期勘察已去过五拨人,花了四年;正式修建最少也要花十年以上。” “要军队过去做什么?只是戍卫?” 贾琮吐了口气:“那边不是我们的地盘啊将军大人!我们虽然需要当地民夫做事——”他顿了许久,“做完了之后,我们还得让他们说我们的话、戒掉他们现在的信仰改信道教。这样他们才能算是变成了自己人。那块地方在后续数百年都是极要紧的,不能任之落在外族人手里。” 李国培看了他半日:“那杨国泰不是更合适?” “如果你们能教化当地百姓,他就不用去。然而没有强大的军队是不可能教化外族的。”贾琮正色道,“文明永远只能存在于武力的保护之下。” 李国培又想了许久:“补给会不会很难。” “也没有那么难。我们有马来群岛,又与蜀国关系很好。蜀国在后续几年会接着往西推进,直接拿钱从天竺买东西就可以了。” 李国培苦笑道:“难道天竺就不远?” 贾琮也苦笑:“总比我朝近一点……近得多……吧。” “只怕要花很多钱。你们家究竟有多少钱?” “钱不用担心。”贾琮笑道,“北美不是发现了那么大的金矿么?” 李国培怔了怔,好半日才恍然:“甘雷是你的人!” 贾琮伸手比了个“v”:“赚二千报五百这种事,也不是只有梅氏会做。” 李国培哈哈大笑。笑完了,他忽然翻身下拜:“拜见主公。”贾琮微愣了一霎。这辈子被人当主公拜还是很多年前的龚鲲。他感慨了两秒钟,弯腰扶起李国培。李国培道,“主公比诸位王爷都强出去许多,末将愿效犬马之劳。” 贾琮谦虚道:“我不过动了几个念头罢了,正经事都是龚鲲和我姐姐他们在做。” 李国培正色道:“主公肯替数百年后子孙的修运河,还是在外洋修,且修来极费钱财,也不为了自家得利。眼界之远末将钦佩得五体投地。” 贾琮负手微笑道:“眼界这种东西么,站在历史长河的下游很容易看清楚,算不得什么。”李国培目光一凛。 当晚,李国培给燕王上书,说自己在山中多年、又打了一年多土匪,颇为倦怠,不想从军了。求辞官做一寻常百姓,欲买座房子纳几房妾侍,再买几艘海船往西洋跑海货做海商去。既然李国培要走,杨国泰便得留下。横竖知道他的都以为他死了。苏韬便给燕王上书,替杨国泰求功。在奏折中写道:“此人姓杨名土根,近日改名国泰。” 燕王接到李国培的折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递给四周的谋士看,几个人都说:“此人怕是上了岁数,为富贵所迷。武将没了斗志,怕是没用了。”燕王慨然。 再看苏韬的折子,便以为苏韬有心拉杨土根进仕途、特帮他改的名字。他倒是记得杨国泰此人。只是这名字实在俗,也没想太多。倒是冯紫英在旁笑道:“听闻豫章杨家乃绿林大族,出了许多贼盗。”燕王笑看了他一眼,命他去查查此人。 后冯紫英送来消息,杨土根果然出自豫章杨家,有个哥哥叫杨水根,是开客栈的。燕王点点头:“苏韬举荐此人,怕也是为了安抚地方。”只是他手上的大将也不多,北美那边最需要人手。既然这个杨土根能以三千押粮兵破四万土匪,本事显见不小。遂给了一个副总兵头衔,命李国培先带着他,辞官之事日后再说。 这些皆为后话。 江西之事安置得差不多了,贾琮便同陈瑞锦等人商量该回去了。陈瑞锦懒懒的道:“那位李桃姑娘,是不是该给人家一个安排?” 贾琮一愣:“啊?她还没还俗……额,从良么?” 陈瑞锦瞟了他一眼:“她立下的大功,单单从良?” “她不是不愿意当咱们的细作么。要不……问问她家是个什么情形,让苏师兄办案时替她家插队?”贾琮三四根手指头敲了几下桌子,“她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报信的?” 陈瑞锦正色道:“我从头想了想,李桃怕是功劳最大的一个,可越过杨国泰去。其余诸事咱们可以控制;土匪突然攻城那件事若没了她会如何、真不好说。我想明儿去见见她,问她有什么想要的。” 贾琮想了想,微微皱眉:“别随便许愿。她既然想嫁人,肯定是想做良家女子。此处不是台湾府,还封建的很。寻常好些的人家大概不愿意娶一个粉头。她得去没有人知道她来历的外地,随意编造个好看点的身份,才能安生。不然,万一亲友相聚时让前恩客撞见了,还不定惹出什么事来。” “我知道。我就是想劝说她去外地的。”陈瑞锦道,“她若过得不好,对不住她立下的大功,我心里过不去。” 贾琮没想到是这个缘故。心里一热,凑上前抱住她,下巴埋在陈瑞锦后颈窝轻轻蹭了蹭,口中喃喃道:“媳妇你真是个好人……”陈瑞锦嘴角微微翘起,身子放松起来。他又接着说,“我真有眼光,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陈瑞锦扑哧笑了。 次日,陈瑞锦给李桃下了张帖子,约她到有间茶铺相会。李桃按时到了。听陈瑞锦说明来意,轻轻垂头道:“我想过了。不如就嫁给老胡头。那日他见我还活着……实在欢喜。” 陈瑞锦蹙眉:“他委实喜欢你,可年岁实在太大了。再说你喜欢他么?” 李桃苦笑了下:“我难道就年轻了?这般身份还能挑什么?” 陈瑞锦思忖片刻道:“我本以为你是个极自信的女子。原来你并没有看明白自己的长处,只看见了短处。拿着短处去琢磨自己,少不得将自己看矮了。李姑娘,我诚心劝你到大佳腊去呆一段日子。不用太长,半年就好。不然,你就太可惜了。”她从怀内取出一个物件递了过去。 李桃接过来一看,是块铜牌子,上头刻了“通行证”三个字,下头三行扭来扭去的不知哪国文字。背面则是整整一面古怪的花纹,全然看不出是什么。陈瑞锦又递过去几张银票子:“通行证能让你进入大佳腊许多学校。这是三千银票,足够你逛个半年有余。你且去看看,到学校听听老师讲课,参观下博物馆、美术馆,去音乐厅听听演奏会。对了,去年他们在弄话剧和音乐剧,我瞧过排练,也挺有趣的。这会子大概已经正式上演了。” 李桃捏着铜牌摩挲了会子:“我……想换个名字。” “这个容易。”陈瑞锦含笑道,“帮你开个后门,明儿就办好。” 李桃抬目看着她,轻声道:“三奶奶真是个好人。” 陈瑞锦顿时想起昨日贾琮所言,扑哧笑了:“我不过是想尽力公平些罢了。” 709.第七百零九章 这一日贾琮正琢磨着该跟苏铮老爷子告辞了, 陈瑞锦忽然收到电报, 贾探春要成亲。贾琮大惊:“她要跟谁成亲?!” 陈瑞锦看着电文强绷着脸:“是我本家,也姓陈, 名叫陈森。” 贾琮怔了片刻, 失声喊道:“不会吧!那个小屁孩!” 陈瑞锦哈哈笑起来:“我早瞧出他对探春有意思,你们竟是想都没想过!” 陈森这个名字都是元春取的。此人为台湾府最早那批移民的子弟, 福建人。家中本为乡宦,曾祖父还当过县令。年幼时父亲染疾卧病, 倾尽家财诊治, 终于两年后去世。其母懦弱无能, 整日以泪洗面,不过一年光景也没了。那会子陈森尚不足十岁, 还带着一个四岁的幼弟,全靠族中接济过日子。孩童多有欺负他二人的,也唯有忍着。 小孩子难免淘气, 也偶有淘出格。有一回,陈森上族学去了, 几个孩子领着他弟弟出去玩耍,竟在屋里玩起火来。后烧了足足半条街。别的孩子都赖是他弟弟放的火;他弟弟年幼, 不会辩解、辩解也没人信。各家孩子的爹娘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为了孩子的名声着想, 不肯说出真相。领头玩火的那孩子之父召集其余几家联手赔偿街坊损失, 并有族中帮着, 钱倒是不难。偏一户街坊家有老妇腿脚不便, 没逃出来,生生烧死了。她儿子不肯罢休,非要告官。为了给人家交代,族里只得将他弟弟逐出族去。陈森受不了这个委屈,自愿陪着弟弟一道出族。 老族长劝他道:“阖族子弟你天分最高。出了族便不能念书,何等可惜?” 陈森咬牙不语,逼急了只说:“族孙教弟不严,纵容他惹下如此大祸,本是族孙的之过。”众人一再相劝,他只不听。 有个最泼皮的族叔,平素只爱吃酒打架不务正业,也是赖着族里吃饭的。偏那会子冷笑道:“外人欺负孤儿也就罢了,连自己族中都冤屈孩子,还非逼着人家忍。竟不知有天理没有。”乃望着陈森道,“你叔叔我不过是个闲汉,打从七岁起便不去念书了,最没出息不过。小子,听闻台湾知府出了开荒令,开荒得地,小孩子还有书念,我想去碰碰运气。横竖我连老婆都没一个,光棍来光棍去。你可要同我去?” 陈森立时叩头:“求叔叔提携,侄儿日后必有报答。” 那族叔道:“提携谈不上。横竖先有你们哥俩吃的,后有叔叔我吃的。” 族长及一干族人苦留不住,他们兄弟二人终于决定跟着这族叔走。临行时那领头玩火孩子的爹要送陈森些盘缠,陈森不肯收。族叔抢着收下,对陈森道:“是我收的,不是你收的。我记着数目,日后我自还他,不与你们哥俩相干。” 到了台湾府,旁的移民多去偏远处开荒,承天府左近的土地早都没有了。族叔竟花了那人给的钱买下承天府郊外的两亩地。那会子陈森以为族叔疯了。族叔笑道:“我自有盘算。”此后,族叔竟如变了个人似的。勤恳开荒种土豆,不会的便向老农求教,还去承天府中打零工赚钱。原本颇细嫩的一双手两个月不到便磨满了老茧。 陈森很快就知道族叔为何要买承天府郊外之地了。台湾府兴建义务教育学堂,刚开始自然不可能遍地皆有,而承天府左近必有。当年九月,陈森和弟弟都去念书。陈森天资卓绝,早先念过族学、又肯下苦功夫,眨眼便鹤立鸡群。第一个学期,陈森因两门功课考了全校第一,校长奖了他两支炭笔。听老师说,各门功课都好的,知府大人给奖学金。他遂发奋补上不好的那几门课。两年后,陈森跳级考初中,考了全台湾府第六名。 作为奖励,他得了五百钱的奖学金,还跟着校长去参观星舰学院。贾元春亲自见了这些好苗子,问他们叫什么。陈森和弟弟从前的名字本是依着族谱的,出了族后不愿用,便改叫陈大郎、陈小郎。元春以为这是乳名,乃亲替他取了大名陈森。进初中后学校更好了。陈森一路红旗凯旋,最后成为潇湘馆最年轻的实习生。 然后……他就当了财政部长贾探春的助理。 陈森比探春小了将近五岁。纵然平素看他们部长眼神钦慕,没人当一回事。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一直没个对象。贾琮本以为这个姐姐怕是想当单身贵族的,没想到竟要吃嫩草。 贾琮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半晌才说:“那小子长得稍矮了点……”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说得就跟你很高一样。”贾琮嘿嘿两声不言语了。陈瑞锦又道,“三姐姐要嫁给自己的手下,赵姨娘未必愿意。” 贾琮笑道:“她懂什么,只管胡说八道哄过去便好。要不然托燕王给他曾祖父封个官儿?” “别。”陈瑞锦道,“他的身世咱们也知道,未必愿意与族中多有牵扯。再说他已不是背井离乡那个孩童了,想必自有盘算。” “也罢。” 他二人遂往苏铮院中而去,同老爷子告辞并报喜。苏铮果然喜不自禁:“你三姐姐要出阁了?大喜、大喜!”又问许的什么人家。贾琮便将陈森的八卦说了。苏铮拍案,“那族长好生糊涂!” 可巧苏铮的嫡孙也在。小少年挺着胸脯充大人道:“既知道他们族中陈大人天赋最好,竟平白让他吃如此大亏,族长也是个不知轻重的。” 苏铮大惊,与贾琮同时喝道:“你说什么?!” 那孩子茫然:“我说,族长明明已瞧出陈大人天资过人,还给他亏吃……莫欺少年穷么。” 贾琮与苏铮对视一眼,问道:“这念头是谁教你的?” 孩子愈发懵了:“谁教我的?” 苏铮皱眉:“罢了,想必不是一朝一夕学来的。好在你原先那个先生留在楚国了。”乃命人喊苏澄过来。 一时苏澄来了,听说三姑姑得了婚事也欢喜的紧,又问那幸运的男人是谁。贾琮便慢慢从头细说一遍。苏澄听罢叹道:“这才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呢。” 苏铮捋了捋胡须道:“可叹他们族中失了个大才。” 苏澄道:“不过是没有得大才的本事罢了。纵生在他们家也留不住。” 陈瑞锦含笑道:“若没出那孩童玩火之事,倒是能留住。” 苏澄摇头:“纵然留住也无用。眼前放着例子呢:劳家不就是?出了一个劳甫和,户部尚书啊!举国能得几个尚书?劳甫和做官可没半点不妥之处,且眼力价儿和运气都不错。终得益的唯有他那一支罢了,连亲弟弟都让一个女人给弄得家乱如麻。劳家和陈家都一样,纵然偶得天才也兴不起家族来。遇上太平盛世则平安无事,逢间蓬蒿乱世则必四散零落。” 贾琮正色拱手道:“愿闻苏先生高见。” 苏澄也一本正经拱了拱手,咳嗽两声,道:“族中孤儿能得赡养、男丁可念族学,这两条就保证了家族子弟不至于太差。平白无故的,些许风吹草动难不倒他们,故此无事则安。然而遇大事不能公正决断,就会逼走他们家族的脊梁骨儿。乱世刮的是大台风,没有脊梁骨怎么撑得住?必四散零落。” 她弟弟思忖道:“姐姐的意思,陈森先生本可以成为陈家的脊梁骨,却让他们赶跑了?” “非也。”苏澄道,“陈森不是。若没有孩童玩火那事,陈森只能替家族锦上添花、与劳甫和相类;他那闲汉族叔才是陈家的脊梁骨。遇上家国天下的大事,他能挺身而出、替阖族父老甚至一方百姓撑起天来。” 贾琮啪啪啪鼓掌,赞道:“我都没想到这一节!” 苏铮笑得胡子眉毛一抖一抖,道:“最难得的便是‘挺身而出’这四个字,极有担当。且他并非莽汉,早盘算好了。若没收下那孩童父亲的盘缠,陈森念书怕是要晚几年,说不得就耽误了。” 苏澄笑道:“祖父,我觉得他并非早早想好了要在承天府郊外买地才收的盘缠。万一传言有误、台湾府并没预备给百姓子弟念书,他还可以拿着那些钱送陈森哥俩进私塾呢。” 苏铮愈发点头:“不错,你说的很是!”乃回头看看孙子,“知道你不如姐姐在哪里么?” 那孩子想了会子:“姐姐比我明白事理。” 苏铮摇头道:“你姐姐眼界比你远,且看得透。你只管论成败、好坏,却没看到根子上。你记着,中庸未必都好,过于中庸便会折损尖儿。”他孙子似懂非懂点点头。老爷子想了想,喊了个老仆过来,吩咐道,“去告诉你们老爷,横竖我如今已赋闲在家,身子也算康健。让他不必替我大孙子找什么先生了,我自教导他。”老仆答应着去了。 回到客院,贾琮忙推陈瑞锦帮着发封电报回大佳腊,让贾敘跟准三姐夫的叔叔套套近乎、把这位大叔拉出来做事——从前他只当此人不错,今儿得苏澄提醒才恍然:这种人只是懒惰罢了;但凡认真起来,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既然他侄子区区一个助理想娶部长,不得拿出点诚意来? 过了两日,贾琮等人辞别苏家老小上路南归。他们前脚刚走,苏铮便打发人上天宁观去了,柳小七近日住在那儿。听说苏老大人请他,柳小七如刮风般赶了过来。原来苏铮托付他办件事。江西多山。如今大宗土匪或死或散或走,小股的依然不少。李国培已决意去埃及替贾琮修苏伊士运河了,这会子只忙着教导杨国泰如何当个总兵;杨国泰自己还是个新手,也顾不上。苏铮便欲烦劳柳小七辛苦些,跑跑残余的土匪山头、劝说他们上北美打劫去。劝不动的便宰几个头领,其余喽啰便好办了。柳小七想着这委实是要紧事,一口答应下来。次日他便走了。 再过两日,苏澄换上男装欲去自己的铺子看看装潢如何了,走到苏府大门口便让两个粗壮的婆子拦了下来。婆子道:“大小姐莫怪。老爷不许大小姐出门。” 苏澄一愣:“我爹不许我出门?为什么?” “奴婢等不知。” 苏澄莫名不已,偏她爹已上衙门问案去了。去找她母亲,她母亲今儿也出门上哪个乡绅人家看花去了。苏澄跺了跺脚,转身往苏铮院中跑去。 苏铮正教导孙子念书呢。听见孙女来了,抬了抬眼皮子:“今儿不是已请过安了么?” 苏澄嘟嘴:“祖父!我爹不许我出门!” “哦。” 苏澄眯起眼来:“您老知道缘故。” “知道。”苏铮道,“前几日他就跟我说了。你这性子太跳脱了些,浑然无忌。没有这样当姑娘的,日后纵然嫁出去了也得让夫家退回来。先前是琮儿他们在,你爹知道他会庇护你,就没动手。如今他们回去了,柳家那个小子我也打发走了。”苏铮晃了晃脑袋,“你就安生在家呆着养养性子。弹弹琴、打个围棋谱儿、写几首诗、画几幅画、再练练女工。” 苏澄懵了,半晌没回过神来:“祖父……您老是不是被什么附体了?” 苏铮瞪了她一眼:“放肆!”苏澄鼓着腮帮子怨然看着老爷子。苏铮哼道,“有本事自己跑出去,没人帮你。” 苏澄双目一闪,挤了挤鼻子:“难道没人帮我就关得住我么?”乃伸手摸摸她弟弟的脑袋,“好生念书!”在苏铮跟前行了个礼,撒腿跑了。 她弟弟奇道:“祖父,你不是愿意姐姐出去做商铺的么?” 苏铮捋着胡须道:“你姐姐是能做大事的人。唯有一条,过于依赖贾家那几个师叔了。如今没人帮她,我看她怎么办。”苏家大爷瞠目结舌。 万万没想到,苏澄三天后就跑了。 苏铮命人一查,她竟是扮作仆妇、大清早开了花园子那后门的锁、光明正大走出去的。原来,前些日子贾琮等人审问老胡头,得知先前谢家的那个管事将知府衙门各色角门后门的钥匙都配了,苏澄得了提醒。她遂托柳小七帮忙,也将苏府和知府衙门各色门钥匙都配了一把。柳小七问她做什么使。她道:“不知道,搁着做一步闲棋。没用也不妨事。万一有用呢?” 710.第七百一十章 苏澄从家中溜走, 给她父母留了封书信,说是上台湾府瞧贾探春成亲的热闹去了。苏韬大怒, 命人骑快马去追。倒是杨国泰在旁道:“大人,卑职认得大小姐多日,多少知道些她的性子。她既是偷跑,为何将去处写得如此明白?” 苏韬一想, 这个丫头机灵的很,明知道老子会抓她, 何必说明去向?乃思忖道:“她该不会是虚晃一枪?不去台湾府她还能去哪儿?” 杨国泰道:“卑职不知。会不会去了京城?大小姐在京城长大的。” 苏韬想了想:“派两路人出去, 一路南一路北。”杨国泰口里答应着走了, 心中暗笑:大小姐断乎不会去台湾府, 也不会去京城。既然留书说自己往外地去了,十有**还在江西呢。 杨国泰没猜错。苏澄深知自己并不是陈瑞锦,独自跑远路难保遇上危险, 遂带着荣国府的信物直奔贾氏马行。掌柜的姓周,认得她, 忙迎了出来。苏澄使了个眼色, 二人闪避到了后头。苏澄嘴角含笑,正色道:“我祖父试探我可有本事从家里出来还能活着。周掌柜,我银子不多,可能供口饭吃?” 周掌柜立时笑道:“大小姐说哪里话。大小姐来我们铺子, 恰是蓬荜生辉。” 苏澄道:“我帮着你们做活, 有什么我能做的只管吩咐。不然, 我纵然不白吃苏家的饭, 又变成白吃贾家的饭了。”她思忖片刻,“你们伙计吃什么我吃什么。” 周掌柜略有为难:“这……” 苏澄挥手:“连军训都过来了。你们伙计的饭还能比军训的难吃么?” 周掌柜苦笑道:“……那……大小姐先试试吧。”犹豫片刻又说,“台湾府军队的饭本是极好的。” “无碍,我就是来体验生活的。”苏澄笑望着周掌柜,“您老别担心,断乎不给您添麻烦。没人知道我是谁,只当我是个新来打零工的便好。” 周掌柜叹道:“大小姐只看自己周身的气派,哪里是个打零工的。” 苏澄眨眨眼:“打零工的是个什么模样?我瞧瞧去,学他们的姿势模样。” 周掌柜瞧了她一眼,不支声,喊个伙计过来吩咐道:“带这位姑娘上装箱部去。”苏澄还穿着仆妇的衣裳,望着那伙计轻轻万福。周掌柜在后头慢悠悠的道,“寻常打零工的女工不会万福。”苏澄吐了吐舌头。伙计闻言拿眼睛溜了周掌柜一眼,周掌柜回了个“你只管去”的眼神。伙计遂领着苏澄走了。 装箱部在马行后头,偌大的屋子门窗全开,里头都是通的不曾隔开。齐齐整整码着八行矮长桌子,桌旁坐了不少人。看年岁从七岁到十三四不等,七成是女孩子。这些小姑娘小少年座位隔得颇开,身后有两个手推车,都手脚麻利从系着红布条的手推车上取下盒子袋子来以麻绳捆绑好,再放入系着蓝布条的车上。苏澄与伙计走进来,没人抬头看他们,只管忙自己的事。 苏澄皱眉问道:“怎么都是这么小的孩子?” 伙计道:“她们虽小,做事都好。” 苏澄道:“没有大些的么?” “三奶奶说,能用她们尽量用她们。好歹在我们马行做工能吃顿饱饭。” 苏澄诧然:“依着你的意思,她们在家里吃不上饱饭?” 伙计道:“家家户户口粮有限,自然是男丁先吃。” 苏澄内里咯噔了一声。她当真没想过还有这么多人家吃不饱饭。眼睛从一行行姑娘脸上掠过,顿时发觉里头连一个模样稍微端正点子的都没有,简直是一群小无盐女。猛然想到了什么事,呼吸急促,竭力镇定不发颤,问道:“这些都长得平平。就没有长得好看些的来做工?”问罢长吸一口气,竖起耳朵来,内里瞬间向漫天神佛求告了一通、惟愿莫要与她想的一样。 事与愿违。那伙计随口说:“长得好看的都卖掉了。我们这儿的女工模样都丑,卖给人牙子人牙子不要。” 苏澄苦笑了下。她前几日还在琢磨着开女学堂呢。哪儿买房子、如何请先生都盘算好了。不想寻常人家的女儿连饭都吃不上,还念什么书?乃低声叹道:“我只当自己绝不会‘何不食肉糜’的……” 伙计又道:“这位姑娘想必是大户人家来的。你的模样儿放在她们里头,怎么都不像样子。” 默然片刻,苏澄轻声道:“模样好的是不是卖去窑子了?” “唯有模样极好的方能买去窑子,能贵不少钱。老子娘多半倒是盼着能卖女儿去窑子的。但凡不丑的,大都卖到外地富贵人家做使唤丫头去了,价钱也低。壮实些的能卖去庄子做活。可若能把孩子养得壮实,还用得着卖么?” “男孩子其实也差不多吧。” “男丁好些。男丁养大了可以下田做劳力,买个媳妇也不贵。” 苏澄点点头:“不曾想已到了如此地步。”乃思忖片刻,“你们马行这样的作坊铺子,多么?”伙计斜睨了她一眼,满面写着——姑娘您逗我?苏澄抿嘴,“江西不是鱼米之乡么?怎么会连饭都吃不上?” 伙计道:“偏些的地方有土匪。没土匪之处,地不都归了富户了?” 苏澄想了想:“如今倒了梅家和谢家,谢家的亲眷也跟着倒了。那些土地可收公、再分给寻常人家耕种。嗯……优先种土豆。熟得快不择地,先填饱肚子再说。” 伙计笑道:“姑娘是知府老爷家里派来的吧。” 苏澄苦笑道:“算是吧。”乃叹道,“知府老爷如今只忙着问案……”抬目扫了几眼这些小姑娘,“纵然官府分了土地下去,暂且也轮不到她们吃饱。还是得多开些女子能做活的工厂才是。”乃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这幅模样委实不大合适。”她转身出去。伙计自然跟了出去。 苏澄到外头拆开发髻,在脑后编了条大麻花辫子,拿帕子绑了,笑问:“如何?” 伙计老实道:“手和脸太白,衣裳太齐整。” “厨房在哪儿?” 伙计遂领着她上厨房去。苏澄弄了些烟灰抹在脸上手上,依然不像是个做女工的。苏澄叹气:“罢了,就这样吧。横竖她们还小。” 伙计道:“姑娘还要去?” “去。”苏澄道,“我得知道她们会什么。” 伙计遂替她安排了一个台位,喊个小头目来教苏澄怎么捆盒子。小头目瞧着有十二三岁,眯缝眼,长得黑乎乎的。苏澄随手挽起袖子,露出下头雪白的胳膊来,自己也愣了一下。伙计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苏澄面上讪讪的,道:“我从前在大户人家做事的。” 小头目板着脸道:“我管你从前在哪里做事,如今只听我的。” “明白明白……” 苏澄聪明,捆盒子袋子也不是什么难事,眨眼她也手脚麻利了。小头目瞧她做的还好,便走了。起初苏澄手脚还算快,做了小半个时辰便累了。偏满场的工人都比她小,她也不好意思歇着去,只得接着做。而人家孩子显见个个都比她快,苏澄便是最慢的那一个。 到了中午苏澄才知道台湾府兵营的饭有多好吃。只是她一粒米都没剩下——委实饿着了。饭后,小姑娘们歇息会子。见苏澄模样好看,有几个胆儿大的便来寻她说话。苏澄本有意同她们搭讪,乐得凑在一起。 到这日下工时,苏澄已同她身边那工位的女娃儿混熟了。姑娘名叫小雀,十二岁,她爹是个泥瓦匠,就住在城北钉子巷。最初与苏澄搭话的便是她,嘴比手脚还麻利。虽模样平平,笑起来甚是可爱。因苏澄说自己是一个人、寄住在城南的道观里,小雀便问她可愿意去自家玩会子。苏澄本来就想着帮她爹体察民情,又盘算着开女童能做工的工厂,便答应了。 两个姑娘一道走到了小雀家,她父亲哥哥还没回来。她母亲正赶着几个淘气的弟妹骂,嗓门儿极大,苏澄瞧着颇为有趣。小雀赶忙拉着她母亲道:“娘,我领了朋友来玩儿。” 她母亲随口骂道:“家里都没米了,你还领人来吃饭?你当米是从你娘屁股里拉出来的吗?” 苏澄忙说:“我回观里吃饭去,不用在你们家吃。” 小雀也嗔说:“娘,人家有饭吃的,就你急慌慌的。”乃捏了捏她母亲的手,回头冲苏澄一笑,“莫理她,咱们到屋里玩儿去。你不是想瞧我做的布花儿?”苏澄忙朝她母亲笑了笑,跟着小雀进去了。 只见那屋子既乱且脏,四墙上爬着好几只大拇指大的蜘蛛,横着一张旧木板床,床上堆着三个破枕头和一床破薄被,被子露出芦花来。苏澄有些心酸。小雀只管在床头一个瘸腿木柜里头寻了半日,嘀咕道:“怎么不见了?”回头笑道,“张姐姐且等等,我问问我娘可是她收去别处了。”乃转身蹦蹦跳跳跑了出去。苏澄尚不及说一句话,她便没了影子。苏澄内里忽然涌出一股怪异之感来,总觉得小雀高兴得有点过头了。 过了会子,小雀满面笑容跑了回来,手里捧着四五朵布花儿,笑道:“竟不是我娘收了,却是让我妹子藏了。张姐姐你瞧,可好?” 苏澄瞧了瞧,赞道:“都是些破布头子,能做成这样子,好生难得。” 小雀仰脸道:“你显见也是会做的,也做一个我瞧瞧?” 苏澄道:“我不大会。” “我信么?”小雀耸了耸鼻子,“张姐姐瞧着便是个手巧的。” 苏澄道:“当真不曾学过。”她看了看小雀的那几个,思忖道,“想必学起来也不难。” 小雀立时说:“我教你!”便兴致勃勃拿起花儿来教她。苏澄打小就对什么做花儿打结子没兴趣,并不想学这个。偏小雀浑身是劲儿,只强打精神听她说。小雀先拆了一朵布花慢慢做给她瞧。又拆一朵道,“我再做一遍你瞧。” 苏澄道:“不必,我已会了。”乃拿过散开的布角子依着小雀所言也做了出来。 小雀一眼不错盯着她,直至全部做完,与拆掉的那朵一模一样。不禁惊呼:“张姐姐你太厉害了!” 苏澄微笑道:“不过是记性好罢了。” 小雀面上露出狂喜,犹如捡到了金元宝似的,赞道:“我瞧姐姐头一眼就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 苏澄内里有几分不自在,侧头望了望窗户:“差点忘了,我还得赶回去扫院子呢。小雀,我回去了。” 小雀忙拦着她:“扫院子急什么?一日不扫也无碍。” “胡闹。既是我的差事,岂能不好生做了?”苏澄绕过她便走。 小雀急了,一把抓住苏澄的胳膊哀求道:“好姐姐!你别走,我好容易带了个朋友回家来,不得让我老子哥哥看看么?” 苏澄皱眉:“这理不通。男女授受不亲,你的朋友为何要给老子哥哥看?” 小雀茫然:“什么瘦瘦?我们都挺瘦的。” 苏澄摇摇头,便欲挣脱她的手。不想小雀死死的攥着,攥得苏澄胳膊生疼。苏澄恼了,伸出另一只手叼住小雀的手腕子一拧。小雀“哎呦”一声松了手。苏澄揉着自己的胳膊道:“罢了,横竖花儿我也看了,这就回去。”拿起脚来就走。 小雀在后头跑着追上来:“你别走你别走!娘——张姐姐要走——” 她们家实在太小,出了屋子便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雀娘急慌慌从隔壁跑出来:“张姑娘别走啊!我已做了你的饭了!” 苏澄纵是个傻子也瞧出这一家子不怀好意了,回身打量了她二人几眼,伸手从怀中摸了手枪出来捏在手里,冷笑道:“不必了。我有饭吃。” 小雀一个弟弟抢着冲到门口“咚”的把破门关上了,喊道:“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哥哥就没老婆了!”苏澄懵了。立在原地傻了好一会子——她做梦都没想到小雀哄她回家竟是为了替她哥哥找老婆,她们俩不过今天才认识而已。 便听小雀急道:“张姐姐!我有两个哥哥,你想嫁哪个随你挑!你别走!” 苏澄看了她们一家子片刻,忽然笑了,手中转了几下转轮手枪:“我能在刹那间把你们全部杀光,你信么?”那一家子皆双眼茫然,显见根本不认得手枪。苏澄苦笑了下,喃喃道,“我爹这是接下了个什么烂摊子!这可如何教化得动……” 711.第七百一十一章 工友小雀将苏澄骗到家中, 竟是盘算着替哥哥找老婆。苏澄不知该如何同她们讲道理为好,乃正色向小雀娘道:“这位大婶, 你愿意你的儿媳妇给你儿子戴绿帽子吗?” 小雀娘愕然。半晌才说:“什么……戴绿帽子?” 苏澄淡然道:“我断乎是瞧不上你儿子的。我若嫁给你儿子, 一定会勾搭野男人, 我的野男人会杀光你们全家带我走。”小雀娘又如泥雕木塑般愣了许久,扭头去看小雀。 小雀也呆了:“你若嫁给我哥哥, 就是我们家的人,怎么会勾……勾……” “咦,”苏澄偏了偏头,“你们就没听说过有谁家的媳妇勾搭野男人么?” 小雀道:“那不是坏女人么?张姐姐你显见是好人。” 苏澄扑哧笑了:“我还当你是个聪明的, 原来你的聪明都使在捆盒子上了,别处半点不剩。勾搭野男人的并非是坏女人, 不过是喜欢野男人胜过丈夫罢了。” 小雀母女皆茫然, 不知如何应对。反倒是那个弟弟大声说:“她喜欢野男人, 不是好女人!我不要她做嫂子!” 便听另一个大些的弟弟道:“凭她喜欢谁, 好歹白得个嫂子,剩下钱来说不得咱们俩都娶媳妇。” 苏澄叹气:“你们竟全都没听见要领么?我说的是,我的野男人会杀光你们全家。全家都死了要媳妇有什么用?当寡妇么?” 小雀不曾想到她会说这个, 都快哭出来了:“刘姐姐, 我们家艰难……我两个哥哥都娶不上媳妇,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苏澄好笑道:“我不愿意可怜你们, 所以不可怜你们。”那家人从没遇上过这般不给人颜面的, 又全都傻了。苏澄顿了顿, “本来瞧你顺眼, 还想托道长帮帮你们。偏你们竟然打我的主意。既这么着,想必帮了你们也得不了什么好,就不帮算了。” 小雀等孩子齐刷刷去看母亲,那母亲闻言反倒把眼睛一横:“我不管!横竖你今儿进了我的门就别想出去!我儿子立时回来,先入洞房、再拜堂!” 听到“先入洞房”四个字,苏澄顿时骇然以惊,提了一口气冷笑道:“你就那么盼着你儿子死?要不然我先杀了你这两个儿子吧,再杀没回来的那两个。”转头盯了门口那小子一眼,吓得他撒腿跑向他母亲。 小雀娘急道:“你是个女人!怎么杀得了男人!” 话音未落,苏澄抬臂“砰”的一枪,击中了院中的木头水缸。子弹穿缸而过,在木头上留下两个窟窿,水正从窟窿里汩汩流出来。苏澄笑道:“倘若这缸子是个人,流出来的便是血了。”满院寂然。 偏这会子,外头脚步声急且乱,破木门“吱呀”开了,三个男人闯了进来。前头挤着两个青年男人,都有二三十岁;后头一位中年汉子。三人身上都沾满了泥点子,中年汉子手中还提了一个泥桶。三人看见苏澄立时止步、看傻了。苏澄顿时有些恼火,眼睛森然扫过这爷仨。小雀娘“嗷”了一嗓子,扑过去张开双臂挡在他们身前。苏澄方才怕得要死,见她如此,忽然不怕了。 便看见小雀娘忽然“扑通”摔倒,乃是被她身后一个年轻人推开的。那人正欲往苏澄跟前走,小雀娘在地下喊道:“老二!莫到她跟前去!” 苏澄偏了偏头:“这位老二,你想死吗?” 老大也跨过了小雀娘,小雀娘抱住他的一条腿:“莫去!她会杀人!”哥俩都愣了。 苏澄淡然看了看他二人道:“你们谁想先死?” 后头的小雀爹忙问:“怎么回事?不是说有儿媳妇么?” “对不住,你们弄错了。”苏澄道,“媳妇没有,鬼差有一个。谁想先死?” 小雀娘喊道:“快跑!快跑!”她两个儿子迟疑了片刻。老二依然先往苏澄跟前又走了两步,老大见了便欲甩掉他母亲,奈何他母亲抱得太紧,甩了两下没甩掉,急的大吼。苏澄见老二不预备逃,心中又升起一丝惧意来,抬起胳膊拿枪口对着他。小雀娘“啊啊啊”的大喊,如杀猪一般。恰在此时,外头又有脚步声响起,踢踢踏踏涌进来许多人。小雀娘犹如得了救兵一般大喊,“这女的要杀人——这女的要杀人——”众人都愣了。 苏澄见他们个个笑容满面,还有人手里提了点心,便知道是听说这家有喜事来庆贺的。乃皱起眉头慢条斯理道:“你们是街坊?” 众人这会子才看清楚她的容貌,男人都惊呆了。人群中有个妇人踩了她男人一脚,满脸堆笑道:“正是正是!”伸手往后头一指,“我就住在对面,你就叫我……” 苏澄打断道:“我没兴致知道你叫什么,横竖不用认得你。” 妇人噎了一霎,争着脸辩道:“咱们两家是对门街坊……” 苏澄又打断她:“你下辈子都做不了我家的街坊。” 妇人看了看院中之人,鼻子一扭,哼道:“你还当真想杀人逃走不成?我只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就没听说过哪家的媳妇进了门还能逃走的。” 苏澄皱眉:“怎么你们各家媳妇都是骗来的?人家娘家不告官么?纵然从前谢鲸不理事,如今是苏知府乃清廉公正之人。”妇人呆了呆,没大明白苏澄后头那句话。她哪里知道什么官老爷的名字? 倒是人群中有个汉子略明白些事理,叹道:“姑娘,你莫怪他们家哄骗你。我们这一带实在太穷了,哪里娶得上媳……” 苏澄再打断他:“我没琢磨他们家,他们家并不在我眼里。我琢磨的是你们这么多街坊仿佛都默认了‘骗个女人到家里来便可以强留人家做媳妇’这种事,是不会被衙门抓的。听闻谢鲸在时也并非全然不管民生,你们强骗媳妇想必不是一家两家,她们的娘家不去告状?如今新任知府已到任且明察秋毫,你们不怕被抓进牢狱?” 那妇人喊道:“入了洞房就是人家的媳妇,哪有媳妇告婆家的!不过是娘家吃几个暗亏罢了。” “胡扯!”苏澄皱眉道,“谁说入了洞房就是媳妇?被强抢的乃是受害者,只管告去,知府大人必然明断。那抢人的男子因奸淫良家女子之罪菜市口砍头、并阖家坐牢。前些日子梅家砍了那么多人头,你们没去瞧热闹么?女子纵然破了身子,大不了穿个半年的孝服扮作寡妇罢了,还怕日后嫁不出去?你当寡妇没人捧着聘礼来娶么?” 此言一出,满街惊愕。方才那汉子面上抽搐两下站了出来,拱手道:“这位姑娘,敢问你是什么来历。” 苏澄方才见那么多人涌进来,早吓得手足冰凉——她枪法平平。老百姓疯起来,她纵然杀了几个也未必能逃出去。最盼着有略微明理之人来同她斗斗嘴皮子、好恫吓一番。如今可算盼到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冷着脸道:“我的来历你们莫要知道的好。不知道还能平顺度日,知道了——”她抬目从每个人脸上淡淡扫过,“只怕这一整条巷子,连你们自己和家眷在内,一个活口都别想有。” 那汉子忙说:“既这么着,小人就不多嘴了。还望姑娘言而有信,任我们平顺度日,莫去外头胡言乱语。” 苏澄蔑然道:“我有差事要做,没闲工夫惹事。只是……”她顿了顿,“倘若有外头的人来打探我,还望各位别说见过我。” 汉子立时拱了拱手:“好说,我们都不曾见过姑娘,连姑娘姓什么都不知道。” 苏澄挑眉盯着他瞧了会子,忽然笑了:“这位大叔好生明理,待我办完了事再来打听你贵姓,如何?” 汉子忙弓了弓腰:“不敢。小人不过一寻常闲汉罢了。” 苏澄摆摆手:“罢了。一群人当中唯有你一个不是蠢货,你也不容易。”又回身望了望身后小雀家的屋子,叹道,“真不知道是因为穷才蠢,还是因为蠢才穷。”乃双手垂下,左手心藏着匕首、右手握着手枪施施然往门口走去。那汉子赶忙轰开人群替她让路。众人皆睁大了眼望着苏澄,却并不敢吭声,更不敢拦阻。 苏澄正要过门槛,身后那小雀的二哥喊着追了上来:“别走!做我老婆!我必对你极好!” 苏澄转身嫣然一笑:“不行,你家太穷了养不起我。” 方才那对门的妇人如得了话一般喊道:“小姑娘,你年轻不省事。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 苏澄又打断她:“不可能。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 妇人道:“你才多大!” 苏澄转回身道:“这南昌城内才几座桥?你这辈子出过这条巷子么?也敢跟我比走过的桥多少?”一面跨出门槛。 妇人又要说话,那汉子使劲儿摆手:“你闭嘴!” 妇人不搭理他,接着喊:“姑娘,你听我一句话。能嫁给一个体贴的好男人才是女人一生之福,钱财……钱财乃身外之物。” 苏澄只觉好笑,头也不回道:“体贴?体贴值什么?女人怀胎时他有钱请老妈子伺候么?生孩子时有钱请好稳婆么?稳婆请的不好,万一女人难产死了怎么办?纵然平安生下孩子,他有钱买补品给老婆补身子么?孩子初生那一两年时常要半夜吃奶,他有钱请乳母么?若没有乳母,男人纵然体贴也不能自己帮着老婆半夜起来数回喂奶,还不是得老婆自己困得要死起来喂。那可不是一两日,是一两年。一两年没法子好生睡觉,女人的身子得伤成什么样?再有,孩子养大了些有钱请私塾先生……” 那汉子忍不得打断道:“姑娘好走!”苏澄摆了摆手枪,一径往前走。 妇人还不死心,喊道:“这些算什么?老实的男人不会逛窑子、结姘头!” 汉子喝到:“闭嘴!” 苏澄笑道:“那不是因为老实,是因为没钱;但凡有了钱立时就不老实了。”她回头瞄了一眼,见院子里的人都跟着出来了,立在小雀家门口张大眼睛望着自己。乃轻笑道,“但凡女人瞧不上丈夫,少不得出去结姘头。不然,那些出去结姘头的男人,他们所结的姘头又从哪里来?” 妇人又欲张嘴;那汉子忍无可忍,抬手扇了她一巴掌。妇人顿时大哭,还欲说话;汉子反手又是一巴掌,断喝:“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立时拔掉你的舌头!”妇人坐在地上愈发大声哭起来,只是当真不敢再说一个字。哭了半日,见没人出来帮她,妇人爬起来跑进小雀家对面去了。 见苏澄越走越远,小雀二哥竟又拔腿想去追。才追了两步,让汉子死死抱住:“追不得!莫要纠缠那个女人!” 二哥喊道:“她模样好!我喜欢她!”挣扎着依然想去追。 汉子好悬要被他脱了手,只得劈头又是一巴掌,打得那二哥直跌在地上。汉子喊道:“愣着干什么?把他拖回院子里去!”后头上来几个男子,七手八脚硬拖着他进去了。 汉子跟了进去,二哥还在挣扎,口里喊:“姑娘——我喜欢你——我必对你好的——” 汉子忍不得又是一巴掌,指着他恨声骂道:“你这糊涂崽子!那种女人留得的吗?她就是个野妇!没听她说什么?她说去告官、让知府老爷打死你!纵然你不死,但凡她去了一回,别的女人都学了去如何是好?咱们这些没成亲的男丁再也莫想娶到老婆!成了亲的娘家必也拿着告官来讹我们还聘礼钱!”小雀二哥登时愣了。汉子便红了眼眶子,“若出得起聘礼,咱们何苦来成日哄人进门……风风光光吹吹打打娶个老婆不好么……” 一语未了,四周众人也都纷纷红了眼圈。唯有这二哥还喃喃道:“我当真喜欢她……” 他母亲哭天抢地的骂道:“都是那黑了心肝的女人——打破了我家的缸——如今缸都坏了——好生生的缸让她打坏了——”她忽照着小雀劈头打去,“都是你这没眼色的小蹄子!什么货色都往家里拉!”小雀抱头跳着闪躲,依然被她母亲追着打了十几下,放声大哭。她母亲毫不解气,转身去拿墙角的笤帚。小雀趁机撒腿跑了出去。母亲在后头喊,“跑!我让你跑!有本事莫回来!回来必打死你!” 712.第七百一十二章 却说苏澄恫吓住了小雀一家及其街坊, 故作镇定从钉子巷逃走,其实早吓出一身冷汗来,出了巷口反倒微微发颤。乃慢慢的负手踱步,细思今日之困乃因轻敌之故。满心只想着小雀不过一小女儿, 她家里也是寻常百姓,自己身上又带着兵刃火枪、想来无碍;故此莽撞行事了。若非方才那汉子出头、让自己得以趁机吓唬人, 还不定会怎样呢。 一面想着, 只见巷口横着的那小街旁停了辆青盖马车,迎着苏澄跑了过来。马车夫摘下斗笠,正是贾氏马行的那伙计。此人跳下车来拱手:“张姑娘。” 苏澄立时明白了:“周掌柜让你跟着我?” 伙计笑道:“姑娘好本事,竟自己脱了身。我还琢磨着再过会子便进去救你呢。” 苏澄松了口气:“多谢!我方才吓得厉害,早知道你在外头我就不怕了。” 伙计不禁大笑,乃道:“姑娘告诉周掌柜你要上工友家逛逛,他便猜那女工欲哄你回家做婶娘或嫂子。” 苏澄眉头一动:“周掌柜根本不知道我要上哪个工友家逛去的。原来这等事并非独在钉子巷。” 伙计道:“贫苦人家娶不上媳妇,多半便是这两样法子。或换亲、或抢亲。” “不止一家、不止一巷、不止一城。” 伙计点头:“全省皆如此。” “我的天!”苏澄望天, “民间到底穷成了什么?” 伙计眼中露出一丝瞧热闹之意来:“纵然苏大人是个包青天再世,三年五载的怕也没法子。” 苏澄想了想:“那倒不至于。至少我们有人口。早年台湾府四面荒芜,三五年不也起来了?只是……须得让百姓休养生息才是。”她径直爬上了马车。 伙计诧然瞧了她两眼,也坐到前头抖开马鞭, 随口道:“莫非姑娘有什么法子?” “大略有了点子念头。还得同苏大人商议。” 伙计回头望了眼钉子巷,奇道:“姑娘究竟是怎么出来的?我竟想不出他们肯放了你。” 苏澄笑道:“我吓唬了他们一番, 说要去告官。” “你当真去告?” “我想先等等看。”苏澄思忖道, “方才说了那么些话, 听的人里头就有年轻的媳妇。且等些日子, 看有没有人清醒。”又苦笑道,“我年幼时就听师叔提起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只听见罢了。这会子方明白其意。”乃轻叹一声,“这八个字说的真真好。那些被骗来的媳妇竟多半是认了命的。” “多半?”伙计道,“哪有不认命的。再说,到了婆家好赖有口饭吃——好容易骗来的媳妇不能饿死,饿死了谁生孙子?不过是娘家倒霉、收不着聘礼罢了。” “是了。我把这一节忘了。”苏澄摇摇头,“那就不用指望她们去告状了。” 伙计道:“不然,又不是离家十万里,想逃还不容易?”手臂一挥,催动马车走了。 马车吱吱呀呀走了一阵子,伙计略拉了拉缰绳,马便跑慢了些。他道:“张姑娘,周掌柜说,待从女工家救了你出来,不妨领你去看看菩提角。如今既是你自己出来的,还去么?” “菩提角?什么地方?” “去年水患之难民,老弱病残的大都在哪儿。偶尔富贵人家施粥送衣便打发人过去。” 苏澄吸了口气,思忖片刻:“今日不能去。纵然要去,也不能就这么去。”伙计偏了偏头,只看后脑勺便能看出有些失望。苏澄解释道,“大略能想出是个什么模样。穷极了便抢老婆,饿极了天晓得会做什么。我方才已犯了白龙鱼服之过,不可再造次了。过两日托朋友去施粥,我混在做事的里头便好。” 伙计默然片刻道:“也好。姑娘少吃些去。” 苏澄眯起眼瞧着此人的背影。分明半点神色瞧不到,她竟觉得这伙计极幸灾乐祸。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横竖已经够糟了,再糟一点也就那样。” 伙计终是忍不住嗤道:“未必。”苏澄拿手遮了眼,暂且靠在车厢里装死。 次日,苏澄依然扮作仆妇模样,寻周掌柜借马车。周展柜含笑瞧了瞧她,命那个认得她的伙计同她去。苏澄便乘车直奔南郊天宁观。到了观中,真明正坐在树下吃茶。瞧见了她微惊:“你没跑去京城?” “没有。”苏澄抿嘴,“帮我爹体察民情去了。我以为我看见的已是极坏,听闻还有更坏。道长,您知道菩提角么?” “听说过。”真明道,“旧年水患难民,男的当土匪去了,女的卖了,没力气和卖不出去的多半就挤在那儿熬日子。贫道知道自己力所不及,不曾去瞧过。” 苏澄耷拉着脑袋:“不管多坏,总得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不敢自己去。您老能不能帮着去施个粥?纵然是人间炼狱我也看看。” 真明瞧着她道:“终归你不是苏大人。” “他现在忙着问案,没空管别的;我先去打个前哨也好。再说,我自小锦衣玉食、不识人间苦难,想看看世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苏澄托着腮帮子,“免得那么无知、让人嘲笑。”她闷了会子,添上一句,“瞧背影都知道在嘲笑我无知。” 真明呵呵笑了几声,又思忖片刻道:“你当真想去看也成。我让观中道士主持,我陪着你。” 苏澄嘻嘻笑道:“我就知道您老人家最好啦~~” 真明上岁数了,喜欢孩子。见她笑了自己也欢喜。乃喊来两个道士,吩咐他们一个上几家大饭馆去订明日的米饭,一个去佑民寺商议借大锅。回头向苏澄解释道:“用米饭熬粥能快上许多。我们观小,锅也不大。佑民寺乃大庙,锅子够大。我总不能因为这个去买几只大锅来。”苏澄点了点头。真明问道,“你今儿有事没?” 苏澄想了想,不愿意去马行再看见小雀,道:“没呢。” “嗯,你同我出去走走。” 真明遂换下道袍扮了个商人,又让苏澄去厨房抹点锅灰。苏澄这回学机灵了。抹了脸、脖子、胳膊;想了想,挽起裤腿从脚踝到小腿全都抹匀了,又在裤腿上擦了点,蹦达着跑回去见真明。真明笑摇摇头,指着裤腿道:“画蛇添足。我扮作商人不扮农夫,便是因为你再如何也扮不出农家女孩儿的意思来。财主带了个模样好有规矩的丫鬟,衣裳岂能不干净?”苏澄“啊”了一声,赶忙拍打裤腿,却一时拍不干净。真明又道,“罢了,横竖也不是为着唱戏给人看。”苏澄有几分讪讪的。 二人出了道观,坐上贾氏马行的马车。真明吩咐道:“去甘蔗坡。”那赶车的伙计回头瞧了老爷子一眼,答应着挥动马鞭。 苏澄问道:“甘蔗坡是种甘蔗的么?” “不是。”真明道,“名儿碰巧叫甘蔗坡罢了。” “哦……” 马车颠颠簸簸,苏澄快被颠散架了。真明瞧着她好笑道:“你又不是没出过远门。” 苏澄苦着脸道:“从前出门都坐的师叔他们送来的橡胶轮胎带减震弹簧的四**马车,且走的也是大官道……” 真明摇头:“日子过得太自在了,未必是好事。”苏澄没精神说话,摊在车上。真明便不搭理她了。 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马车停下,伙计在前头说:“老人家,到了。” 真明只管自己下了车,苏澄在后头挣扎半日才扶着车壁挪下去。真明皱眉:“你一个年轻人,身子骨儿竟比我这老骨头还不如。” 苏澄有气无力道:“您老是寻常的老人家么……”伙计在旁忍笑。 真明嫌弃了她半日,道:“陈丫头也和你差不多大。” 苏澄欲哭无泪:“琮三婶是您老同行啊!我能跟她比体力么?” “罢了罢了,跟我走,快些。”真明一壁说一壁走。苏澄咬牙在后头跟着。伙计撂下马车,也跟着去瞧热闹。 这甘蔗坡名字叫坡,其实算个小山头了,颇高。三人爬了半日才爬到半坡上。便听见前头人声鼎沸极是热闹。苏澄不觉伸长了脖子。再爬了会子,渐渐能看见人群了。合着是打架。仿佛不止一伙人,有十三四个,拿着棍子打成一团。也不知谁在跟谁打,嘶吼声不绝于耳,不少人都身上都挂了彩。苏澄拉了拉真明:“道长,这是……” 真明不言语,领着她往前走。那些人都专心打架,犹如没看见他们似的。三人绕过人群走到后头,只见山间一股泉眼突突突的往外冒泉水,清澈可人。真明指着泉眼道:“甘蔗岭上三姓人家,全指着这么点子泉水过日子。隔三岔五的便因为水打起来。” 苏澄大惊:“这么点子水?闹着玩么?他们不打井么?” 真明道:“不知何故,三家人都没打出井来。甘蔗坡那头还有眼泉水,成了条大溪,原本是供这些人家使的。后来有城中大户占了溪水修别院,不许他们动了,他们才又寻到了此处。” 苏澄磨牙:“谁家?” “劳家。那别院是替劳甫和修的。劳甫和只来住过两次。” “劳尚书的省亲别院?”苏澄看了看打成一团的十几个汉子,“这种事想必也不是一两件。” 真明道:“那别院里头若没了溪水,便不好看了。” 苏澄噎了会子,有气无力道:“我知道您老的意思了……” 真明叹道:“你老子艰难。对付谢家,他能硬生生抄了铺子;别家便不容易了。许多案子,纵然不是家务事,清官也是难断的。例如那溪水,原本是人家劳家正经买了地、花了许多银子盖的院子。仗着荣国府与劳尚书的交情,托他们放了溪水出来,并不难。此处碰巧是劳家,别处还有别家,又去哪里托人情?总不能家家户户都碰巧能寻到人情。你老子当真艰难。” 苏澄半晌才动了动嘴角:“我没预备惹他不痛快……他关我!总不能为了让他开心、我就关在家里吧。” 真明微笑:“我知道你这丫头关不住。你须得明白,若不想让你老子关着,就得知道外头的事。你还嫩着呢。” 苏澄思忖道:“托人情不是法子。而且我觉得像泉水这种东西不能归谁家私人所有,当归国家所有才是。” 那伙计在后头道:“既然土地能归私人买了去,泉水如何不能。” 半晌,苏澄瘪嘴道:“好像是这么个理儿……故此还是应该替他们三家找到井水。既有两个泉眼,必然有地下河。打井才是正道。” 真明又说:“其实,若三户人家匀着使这眼泉水,也能种够吃的粮食。只是若加上税赋便不够了。” 苏澄笑道:“这个好办。如今只说江西被土匪糟蹋得厉害,又没了绿林生意,求朝廷免税便好。” 伙计嗤笑道:“免税?姑娘说什么呢?” 提起这个,苏澄顿时笑起来,人都精神了许多,摆手道:“莫担心,不是去年还有水患么?想找个免税的借口极容易,我爹最会写折子了。燕王并不指着江西的钱使。再说,日后商税上来,也能补上农税。” 真明思忖片刻,正色道:“丫头,我问你。免除农税可能行么?” 苏澄道:“我知道早年台湾府开荒时就是免除农税的。如今全省都穷成这德行了,不免农税根本撑不下去。农税非免不可,只看免几年。” 真明点头:“你明白这个就好。” 偏这会子可算有人留意到他们了,一个汉子跳过来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苏澄抢着说:“我家老爷想买下劳家的宅子,放那头的水给大伙儿使。但是你们得新开些山坡种西洋马铃薯,你们可愿意么?” 汉子一惊,大喊:“你说什么?!”一声喊得打架的人都住了手。 苏澄又大声喊道:“各位大叔大哥!我家老爷有意买下劳家的宅子、放他们家捏着的那条溪给你们使,但你们得种些西洋马铃薯,大家愿意么?”众人都愣了。 真明捋着胡须道:“我老人家是做西洋马铃薯生意的。西洋马铃薯不需良田,薄地便好。山间地头都可以种。你们只管种出来,我包买,还将那头的水放给各家使。” 另一个汉子捂着胳膊喊:“当真放水给我们使?” “不错。只是你们得替我种西洋马铃薯。” 那汉子“嗷”了一声:“愿意——我们愿意——”霎那间众人齐声喊“愿意——”“愿意——” 713.第七百一十三章 这日一大早,几个道士从城中各家饭馆拉来昨日订好的米饭, 米香眨眼充盈了整个道观。苏澄早上只吃了一点子小粥, 闻着米香眼睛都快红了。乃强闭上眼念了半日不知道什么词儿。真明奇道:“丫头, 念叨什么呢?” “小时候琮师叔教我的静心咒。”苏澄依然闭着眼,“他说他念了能静心。” 真明好笑道:“他会什么静心咒。你要静心做什么。” “我饿。”苏澄绷着小脸儿,“昨日有人提醒我,去菩提角之前别吃太多。我脑补了一下,当是极惨之状,怕会吐。” 真明思忖片刻道:“也对, 你委实怕是会吐。” “琮师叔说,人家提醒你什么听起来仿佛有点离谱的事, 莫要置之不理, 因为那一般都是对的。” 真明点头,听她又念了起来, 好奇道:“他教你的什么静心咒?管用么?” “不知道, 从前没使过。”苏澄遂大声诵念, “以热爱祖国为荣、以危害祖国为耻,以服务人民为荣、以背离人民为耻……”真明听着莫名不已。 不多时,从佑民寺借的大铁锅也拉来了、从外头雇的大马车也过来了, 真明便吩咐动身。天宁观十来位道士驾着大车往菩提角而去。 苏澄穿着道袍扮作一个小道士, 与真明爷俩合坐一辆马车,半道上苏澄忽然问道:“老爷子, 咱们好像没取水啊。” “菩提角有井。” “那儿的井水干净么?” 真明瞧了她一眼:“若不干净, 这些人早死净了。” “也是。” 到了菩提角, 尚未下车便闻见一股腐霉味扑面而来,当中杂着恶臭。苏澄方才在马车上颠簸许久,再闻见这味儿,登时有几分想吐了。真明径直下车,口里道:“你这会子若吐了,待会儿再想吐就吐不出东西了。”吓得苏澄硬生生把恶心劲儿憋了回去。老头儿悄悄笑了会子,赶忙拉长脸。 那贾氏马行的伙计今儿依然跟着,乃走近真明低声道:“道长,那位当真是苏知府家的小姐?” 真明想了想:“你只当她是苏知府的长子便好。” 伙计道:“无碍,我们荣国府几位小姐都当了官,林家表小姐还做的军师,军功赫赫。”真明不觉舒开眉头。伙计吐了口气,“我只怕苏知府迂腐。看这小姐虽少不更事,倒还是个明白人。”他扭头看了看苏澄,自言自语道,“也不娇气。” 菩提角乃是一片贫民窟,房子稀稀落落有个十来间且全都破损得厉害,多数为胡乱搭建的草棚子。施粥之处在菩提角外头一点子空地。昨日有道士过来送信,故此早早的有人等着。一眼望过去,不论男女老少皆面黄肌瘦,真真应了“骨瘦如柴”四个字。苏澄不禁打了个哆嗦。 便听有个小道士说:“这些人倒还规矩,没上来乱撞。” 一个中年道士道:“听闻最早有人家来施粥时曾打翻了粥桶,后来他们便学乖了。别处早已搭满了棚子,唯有这里空出来留着施粥。” 苏澄眉头微动。看这群老弱病残眼神浑浊,不像有那么明智,想必有人教导他们、或有首领。又看他们人手一个破碗,可知平素多半是靠入城中乞讨度日的。伙计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道:“也有打零工的。若找不着活计,能走的都去要饭,不能走的只能干等着旁人帮忙要两口送来。有两家饭馆每日把客人吃剩的饭菜规整起来送给他们。” 苏澄问道:“哪两家?” “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嗯,我自己去查。”伙计难得赞许的瞧了她一眼。苏澄顿时如得了极大的夸赞一般,心下很是自在。 道士们推着大木桶上井边打水去,苏澄便跟着,真明和伙计自然也跟着。从施粥空地到井边其实不远,只是搭满了棚子,反倒极不好走。苏澄走着走着忽然说:“不对!早上我让道长糊弄了。我又不是没施过粥,哪家施粥不是在家里熬好了直推过来的?从没听说带着几车碳到施粥处现熬的!您老哄我!” 真明笑道:“可算明白了?贫道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乃看了伙计一眼,“昨日这位小兄弟拜托贫道,施粥时过来现煮。” 苏澄赶忙去看伙计。伙计含笑道:“大小姐回头便知道了。”苏澄抿了抿嘴。 费了半天功夫挪到井边,只见井上盖了个四角棚,棚顶上还遮了油纸。井旁围了圈有半丈高、两丈宽的竹栅栏。栅栏旁坐着一个妇人,里头水井旁有个少年正在打水。二人皆衣衫褴褛,却比别人正常些——所谓正常些,只是瘦得没那么厉害。妇人瞧着不足四十;少年身长九尺。不多时,那孩子拎着水桶出来了。只见他约莫十七八岁;这会子虽瘦,因骨架子大,可以看出早年必然是个壮实的孩子。然而只瞧一眼他的脸便能知道,显见是个傻子。妇人跟前一溜人在排队,个个提着木桶。少年将手中的木桶交予一位老人,又拿了另一个空桶进去打水。苏澄惊呼:“难怪没生瘟疫!水源干净。”乃立时望着伙计,“这主意是谁出的?你哄我们来看这水井是不是想举荐此人给知府大人?” 伙计笑道:“大小姐实在是个妙人。小人倒不是想举荐他,只是想拐个弯子替他求情罢了。” 苏澄皱眉:“有话直说不行么?我若嫌弃这儿脏、味儿难闻不过来呢?” 伙计叹道:“那便是他命不好了。” “狗屁命不好……” 苏澄还没来得及说完,真明打断道:“丫头!女孩子家没个斯文。” 苏澄撇嘴,只当没听见:“他是因为什么缘故关入牢房了?牢房里头极容易死人的。万一迟了点子呢?” “那倒没有。”伙计道,“令尊大人判他流放,还没动身呢。” 苏澄明白了:“梅家的人?” 伙计点头:“梅大夫时常来这儿替灾民瞧病。若没有他,旧年必生瘟疫。” 苏澄立时得了提醒:“哎呀,旧年水灾是什么时候?” 伙计叹道:“六月。南昌城逢五六月份常涝。” 苏澄四面张望几眼。南方春上的天儿最多雨。这菩提角四处坑坑洼洼的污水横流,腥骚恶臭和腐霉之气充盈口鼻,纵然不涨水也容易闹瘟疫。她正望着呢,只见一只老鼠撒腿跑过,有人喊道:“老鼠——”众人拥着追打。苏澄不禁脱口而出:“果然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伙计悠悠的说:“这一带快没有老鼠了,都吃光了。” 苏澄顿觉方才好容易忍下的恶心又往外冒,费了半日的精神方压下去。赶忙挪动眼光往高处看。猛然发觉,远处几座破房子屋顶上竟横着几根竹篙,竹篙上挂着一串串的肉,像是从前在乡下瞧见过的晒肉干。顿觉古怪——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家买得起肉、还晒干?伙计也发觉她盯着那些肉干了,低声道:“大小姐快看别处,莫看那个。” “为何?” “你委实聪明,多想会子便能猜到缘故了,非吐出来不可。快莫想那个了。小人当真是为大小姐好。” “难道你让我别想我就能忍得住不想……哇——”说话间苏澄脑中已闪过了一个念头,再忍不住,立时吐了出来。 真明听着他二人说话,跟着他们的目光发觉了那些肉干,也奇道:“纵有屠夫给他们施些肉来,也轮不着晒干吧。” 苏澄连吐了四五口方能强打精神喊:“道长别想……哇——哇——”她干脆跪在地上吐,吐得眼冒金星,仿佛欲把五脏六腑都吐净了似的。真明皱眉,抬手在她背上按了几下。过了会子,苏澄渐渐止了吐,依然头晕目眩爬不起来。 伙计低眉看着她缓过来一点子,又悠悠的道:“前阵子南郊打仗,杨将军以火炮炸死了不少土匪……” 他话还没说完,真明喝到:“别说了。”苏澄又吐起来。良久,再次止吐,却蹲着动弹不得。又过了许久,大哭起来。 这会子道士们已经打完了水,推着车子往外运、预备烧碳熬粥了。真明拍了拍苏澄的背:“起来。搭手做事去。”苏澄默然站起来,一个踉跄好悬栽倒,终是稳住了脚跟子。真明皱眉,“下盘这么虚。明儿起扎马步。” 苏澄哽咽着道:“今儿就扎。” “先帮着烧水。” 苏澄拿袖子拭了泪,点点头,紧抿着嘴拿起脚来就走。伙计跟在她与真明身后。走了一阵子,伙计轻声问真明道:“这大小姐何苦来吃这些苦。” 真明道:“她若不吃这些苦便不能出后院,想出后院就得吃苦。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路是自己选的。” 三人到了外头,道士们已支好了一溜大锅烧起水来。苏澄在旁帮着烧碳。她并不会这个,好在人聪明学得快,立着看别人烧了会子便明白了,自己转到边上一个大锅旁烧起来。真明捻着胡须连连点头:“这丫头太聪明了。她若关在后院可惜了得。” 伙计叹道:“只不知苏大人会不会听她的。” 真明含笑道:“你放心,那位梅大夫断乎不会有事的。” 不多时,大锅下都已燃起旺火,各位烧火道士和苏澄脸上也灰扑扑的。苏澄出了一身汗,稍稍舒服了些,乃走到真明与伙计身边,拿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眼下最要紧是的把这些人迁移去别处,不然涨水就不好办了。”顿了顿,苦笑道,“老鼠被吃尽了也不是坏事。鼠疫不容易流传。” 真明道:“这么多人,安置去哪儿?” 苏澄耸肩:“谢鲸留了那么多产业,如今都充公了,暂且安置他们不是问题。” 伙计拍掌道:“此事我想破了脑袋毫无法子。” 苏澄随口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没权力动谢鲸的产业,故此想不到。” 伙计又说:“涨水之日城中也淹得厉害。” “但凡城有内涝,只能是城市基础建设排水能力不足——贾四姑姑说的。”苏澄回头望了望围在四周眼巴巴等着吃粥的灾民,“他们当中也不是全无有力气之人,雇来开挖排水渠。小雀的哥哥那种劳力也雇来。本该炮制地下排水管道的,眼下显见是来不及了,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伙计道:“牢狱之人也多有劳力。平素富户时常同狱卒买他们出来干活。” 苏澄一拍脑袋:“那里头肯定还有许多冤枉的。” 伙计哼道:“许多?” 苏澄望天:“一桩桩案子都得重审,我的天——我老子不得累死啊……”又叹道,“所以什么事都丢给知府老爷根本不对!哪件不要紧?审案也是要紧的,安置灾民也是要紧的,开挖排水渠也是要紧的。” 真明道:“不止。前几日杨千里那老东西特同贫道说,今年怕有大水,比旧年还大些。” 苏澄愕然。不禁移目张望了几眼等粥的灾民,抱头“嗷”了一声:“他怎么不早说!这都四月了,什么都来不及!这可如何是好!”顿了顿,忽然“啊啊啊啊——”仰天大喊起来。 真明忽生出几分怜悯来,劝道:“旱涝之灾自古以来就难有法子。现在才四月,早些预备好粮食救灾还来得及。” 苏澄犹如被抽了筋似的,有气无力道:“那已经是马后炮了。纵然救下些灾民,让大水淹死的定然更多。人口啊……江西都成这样了。再让洪水冲走些人口,真的就不知道哪年能兴旺起来。”她双目忽然跳起神采来,眼珠子转动、脑中思索、口里念叨,“首先得向朝廷求工部治水的能匠。治水许是来不及了,至少他能看出哪里容易决堤,先转移走百姓。一面往吴国岭南等地多多的买粮食备用。还有就是今年这一季立推种西洋马铃薯。这个收起来快。种水稻很可能等不及收割就让水泡了。” 伙计在旁提醒道:“来不及了。春秧早已插完了。” 苏澄捂脸:“杨二伯早点提醒多好。” “怨不得他。”真明道,“他也是看过这两个月的雨势才猜的。” “我知道,他又不傻。”苏澄嘀咕道,“一时想不出法子来,暂且推脱一下责任,横竖他老人家听不见。回头请他吃只烧鸡算是补偿我拿他嚼舌头。”真明抬手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伙计忽然喊了声“大小姐”,示意她前头来了人。苏澄凝神一看,有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瘦得吓人,眼睛却大,黑乎乎的小手里拿着一朵小小的黄色小野花,立在前头不敢过来。苏澄忙招了招手。小姑娘几步跑过来将小野花举到苏澄跟前。苏澄赶忙蹲了下来。小姑娘细细的嗓子小声说:“这是……那边……我采的。” 苏澄柔声道:“哦,真好看!你很有眼光。” 小姑娘立时笑了,把小手往苏澄跟前伸近了些:“给你。我瞧你方才哭了。你莫哭。” 苏澄眼中翻出一阵泪意,又强忍住了,小心翼翼接过花儿看着她微笑道:“谢谢你。太好看了,我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花儿。我再不哭了。”小姑娘咯咯笑出声来,模样儿极可爱,转身跑了。苏澄面上立时滚下两行泪来。 那头道士们已开始吆喝:“粥滚了——好生排队领粥了——” 714.第七百一十四章 施罢了粥, 众道士起身回天宁观。苏澄靠在马车里头动弹不得。颠颠簸簸快到了,苏澄忽然慢慢的说:“离家出走第一日,好悬被人骗去当嫂子, 骗我的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第二日,知道了江南水乡还有地方缺水缺到日日打架,计较起来终究是**;第三日……第三日……第三日,看见了真的灾民。饥饿果然是全世界最可怕之物。”她吐了口气, “菩提角这个名字取得多慈悲……道长, 还有更惨的么?” 真明想了想:“有。北郊有个小村是麻风村,比菩提角还惨。” 苏澄半晌才说:“我还是不去看了。怕撑不住。” “你一个不出门的年轻女娃子,从前又没见过。路得一步一步走。” 苏澄怔怔的道:“早先我没那么敬重我老子,总觉得他迂腐顽固、还不如祖父开明。如今才知道,他能到一处做官、使一处民康物阜已了不得了。” 真明道:“再有。一年清知府、十年雪花银。为一省父母官,可捞的好处多得你想不出来。你打小见惯了苏大人和苏老大人清廉、便觉得清廉本是天经地义,乃大错特错。丫头, 私心乃人之本性。俗话说本性难移, 忍住各色诱惑是极难的。别的知府县令不也读圣贤书考科举入仕?却多半没忍住。” “我已明白了。”苏澄撑着头道,“只不知怎么劝他放我出门。” “不是有苏老大人么?” “他特意把柳小七哄走,就为了不许人帮我。他自己断不会帮我的。” “那便唯有你自己想办法了。” “只是眼下诸事紧迫,已没闲工夫惦记我自己了。”苏澄叹道, “我老子还不知道今年有水患吧。” 真明瞧了她一眼:“如此大事,杨千里会只告诉我这个老道士、不告诉苏大人?你莫自负。你虽聪明, 终归是个才刚出后院的小丫头。苏大人已入仕多年, 他在荆州是治过水的, 还轮不到你个丫头片子去想法子。”苏澄“嗷”了一声,不言语了。 苏澄想了半日搭一宿,依然没想出法子说服她老子放她出门。次日,哪儿也没去,只趴在天宁观老樟树下发愣。贾氏马行那伙计忽然来了,告诉她:“那个叫小雀的女工死了。” 苏澄大惊:“什么?!好端端的怎么死了?” “她二哥自打见过你之后便惦记上了。她母亲怨她不长眼、领了个狐狸精回去勾走哥哥的魂儿,失手把她打死了。”伙计道,“如今她们全家都来马行闹事,要你赔小雀性命。” 苏澄听见前头的话,内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后头便愣了:“我赔小雀性命?” “若非你去了她们家又不肯嫁给她二哥,她二哥便不会失了魂儿、她母亲也不会打死女儿。如今小雀死了,她们家非但少了一份工钱、还少了一个女儿。原本与人商议好明年便拿小雀替她大哥换亲,如今显见换不成了。她们家两个儿媳妇都因为你没的,你自然得赔。” 苏澄懵了:“这……这都什么道理……” 伙计笑呵呵道:“横竖都在我们马行门口闹呢。这是大小姐自己惹出来的事,你说怎么办吧。” 苏澄想了想:“报官。” 伙计挑起眉头:“当真报官?官可是苏知府。” “报官。”苏澄道,“没法子跟糊涂人讲道理,唯有请官府出面了。你们掌柜的去报案还能插个队。” 伙计瞧着她道:“到时候苏大人少不得要找‘张姑娘’去对质。” “去呗。”苏澄耸肩,“我已预备了一套不讲理的词儿。横竖他们也不讲理,那就大家都不讲理好了。”停了片刻又说,“放心,梅大夫这么难得又立下大功的人才,我爹不会放他走的。” 伙计正色道:“小人正要同大小姐说此事。小人昨儿去瞧了瞧梅大夫,他不欲求令尊大人开恩,宁愿跟着阖族上北美去,日后也好照料族人三灾两病。” 苏澄也正色道:“这个就不是他说了算了。我爹手里当真没什么人才。你瞧瞧这乱的!梅大夫难得的不是医术,是清醒。” 伙计皱眉:“他未必愿意投在苏大人麾下。” “他是善人,心挂百姓。不用投在我爹麾下,留下来便能做许多实事。谢鲸和我爹都没烦劳他管菩提角那水井不是?北美移民虽要紧,对我爹而言终究不如治理江西要紧。” 伙计摇头:“他心意已决。” “当日燕王的人怎么劝我爹来江西的,那一套可以照搬来说服梅大夫。”苏澄道,“我爹好生生在荆州干着,与楚王也君臣相得、荆州百姓也爱戴他,忽然被哄来接这堆烂摊子,不也是被燕王利用了‘爱民’之心?”伙计哑然。 伙计遂返回贾氏马行与周掌柜略做商议,终于报了官。苏澄自己寻真明借了匹马骑着去府衙,半道上先跑到总兵衙门上,把李国培和杨国泰搬了来当后盾,以防她老子气急了揍她。这二位听了忙丢下手中公务跟着过去瞧热闹。 周掌柜使了个小心眼,只说是小雀家因为儿子婚姻害了女儿性命,听得那衙役胡里蒙登的。既出了人命,苏韬少不得让他们插个队了。周掌柜进了府衙大堂,故意藏头露尾道:“小人那铺子里有两个女工,一个有意替她哥哥求另一个做嫂子。后来不知怎么的,有哥哥的那个昨儿死了,如今全家在我们铺子里闹呢。小人听得极糊涂,又见出了人命,遂来求大老爷主持公道。” 苏韬全然听不出是怎么回事,乃问道:“既是死了一个,另一个呢?” “另一个打昨日起就没来上工了。” 苏韬顿时疑心此女有不妥,问道:“知道她住在哪儿么?” “知道。小人已喊了她来,这会子都在外头候着呢。” 苏韬点头,命先请原告。小雀全家遂跟着衙役走了进来。小雀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了半日,苏韬压根听不明白。无奈,遂命带另一个女工进来。不多时,只见一个穿仆妇衣裳的女子走了进来。苏韬定睛一瞧,眼珠子好悬掉了下来:这丫头不是离家出走了么?小雀娘一见她,立时嚎叫着扑上来。衙役们早已认出了大小姐,赶忙拦住小雀娘。她仍挣扎着要往苏澄身上扑,破口大骂,两个衙役使劲儿捂都捂不住她的嘴。苏韬恼怒,猛拍惊堂木:“肃静!再咆哮公堂拖出去先打二十大板!”小雀娘吓着了,闭了嘴,双眼盯着苏澄犹如要喷出火来。小雀两个哥哥皆是从苏澄进门起便一眼不错盯着她看。李国培杨国泰也悄悄溜进大堂、避在柱子后头。 苏澄端端正正跪在堂下:“民女张氏参见大老爷。” 苏韬牙都咬碎了,指着她恶狠狠道:“张氏,怎么回事!” “大老爷容禀。”苏澄遂从小雀约她看布花说起,直说到小雀娘要强留她配给儿子。吓得苏韬“砰”的拍案喝“大胆!”苏澄置若罔闻,垂着头道,“民女遂拿起随身带着的兵刃在他们院中的木水缸上戳了个窟窿,吓得他们放民女走了。其余的民女就不知道了。” 周掌柜一直在旁默然跪着,赶忙说:“其余的小人知道。那小雀的哥哥因见张姑娘模样周正,十分羡慕,撺掇小雀次日上工再劝劝张姑娘。谁知次日张姑娘不曾来上工,小雀哥哥听说后失落不已、闷闷不乐。小雀娘见儿子难受,怨女儿没眼力价、替哥哥找回了个娶不着的女人,遂打骂她出气,失手将女儿打死。” 苏韬目瞪口呆:“岂有此理!” 小雀娘大哭:“都怪你这贱女人……” 苏澄朗声道:“此事小女子无过。” 小雀二哥忙说:“张姑娘,你做了我媳妇,我们全家都不怪你了,也不打官司了。” 苏韬气得又拍惊堂木:“放肆!”指着下头半日说不出话来。 趁他气得厉害拦不住自己,苏澄跪直了身子大声道:“小雀之死,乃三人之过。其一,直接行凶者其母。纵是失手,也为误伤人命。其二,先江西知府谢鲸。谢大人在任时并未教化百姓,也不曾将诸多强抢民女为妻之案依法公断,以至于民间竟有多人误以为不用三媒六聘、不用两方愿意,只需哄骗一个女子进了家门便可强占其为妇。有过而不罚,必纵容更多人违法。此谢知府之大失职也。再有。一家子有三个壮劳力,竟养不起家、娶不起儿媳妇、甚至吃不饱饭,可知谢鲸大人治下民不聊生。其三便是京中的燕王。众所周知,谢鲸大人原为京营游击将军,而后太上皇调其任江西总兵,乃是地道的武将。所谓文武不同途。燕王却改调其任江西知府。谢大人虽能指挥兵马作战,却并不会治理一省百姓。燕王用人失误,亦是致小雀姑娘殒命之因。” 杨国泰忍不住伸出大拇指来,低声笑道:“虽是歪理,却十分有理。” 李国培思忖道:“我倒不觉得她这是歪理。” 良久,却听苏韬叹道:“一家子,三个壮劳力。养不起家、娶不起媳妇、吃不饱饭。此乃本官之过也。” 苏澄脆声道:“苏大人不用抢黑锅背。您才刚刚搬倒谢家,诸事来不及做。民女相信,有苏大人这般能官当政,江西百姓过不了几年便能富足安康了。” 苏韬摇摇头,乃问小雀之父:“你是做什么的?” 小雀爹叩头道:“小人是做泥瓦匠的。” “可常有工做么?” 小雀爹摇头:“难得找到活计。大户人家自养了泥瓦匠,小户人家不用我们。” 苏韬道:“日后本地多建工厂,你们就要有许多活计做了。” 小雀爹惊喜:“当真?!” 苏韬点头:“只是娶媳妇当三媒六聘,不可强骗良家女子。” 小雀爹道:“各家皆如此。” “各家皆错了。前任知府不曾管此事,本官要管。” 小雀大哥忽然说:“那原先别家骗来的媳妇都要还回去么?” 苏韬道:“论理应当如此。” 那大哥惊喜道:“那不是刘二猫、何锁子他们的媳妇也都要还回去?哈哈哈他们也快要没媳妇了!” 二哥望着苏澄道:“我赚了钱三媒六聘娶你过门,如何?” 苏韬又喝:“放肆!” 苏澄思忖道:“你我并不认得,你为何瞧上我?” 二哥道:“你模样好。这城中模样好的不是卖去了外地就是进了窑子。除了你,我再没见过好看的女人。” 苏澄失笑:“当真不撒谎儿。你可曾想过,既然城中唯有我模样好,岂非也会旁的男子有意于我?我少不得要挑一个最顺眼的。” 二哥顿时默然。过了会子又说:“我不撒谎儿,不比外头那些逛窑子的强?” 苏澄摇头:“不撒谎儿委实是个长处,却不能遮盖你养不起家小之实。没有哪个女子在择夫婿之时会只因为一个长处遮盖其余全部短处。你既有心娶个模样好的女子,日后好生做事,赚下养家的钱来,自然能娶到好媳妇。” 那大哥在旁道:“你纵然不嫁到我们家,因你之故我妹子死了,本要拿她替我换媳妇如今又不知从哪儿弄去,你不该赔我?” 苏澄轻叹一声,看了看他们全家:“你妹子昨晚上刚死、尸骨未寒,你竟只惦记拿她换亲?亏了她为着你们在铺子里骗人。” 大哥不以为然:“她不过是为着她自己嫁人之后可以少给家里捎钱罢了。” 苏澄一愣:“她嫁人后还要给家里捎钱?她婆家很富裕么?” “哪里会富裕?既然她是妹子,不得替她二哥弄钱娶老婆?” “你自己既拿她换了老婆,再赚的钱少不得得替你兄弟娶老婆啊!” 大哥理直气壮道:“我赚了钱乃是我的,与他什么相干?” “那你妹子呢?她的钱难道不是她的?” 大哥脱口而出:“她是女娃子,女娃子是全家的。” 他二人说得顺溜,苏韬等人都忙着诧异、没想起来打断,听到此处都不知说什么好。苏澄冷笑一声:“原来她不是你妹子,是你们家养的猪。猪是全家的。纵然卖出去,也得从买主家中偷东西回来送给你们。”乃望着苏韬叩首道,“老爷,今江西一省遭十余年匪乱,早年那点子根基皆糟蹋尽了。民女以为,民间女子须得出门做工,方能填补劳力之缺。” 715.第七百一十五章 苏澄忽在府衙大堂提起以民间女子补劳力之缺来。苏韬岂能不明其意?咳嗽两声:“这等事容不得你多嘴。” 苏澄垂头道:“民女知道自己说了不算, 说说而已。” 苏韬好悬让她噎死,一拍惊堂木:“放肆!”苏澄眼观鼻鼻观心。 杨国泰躲在柱子后头忍不住发笑:“苏大人可莫让这丫头气死。” 苏韬怒目瞪了女儿一眼, 向小雀爹道:“婚姻之约, 当依律三媒六聘。强夺民妇之事, 本官日后必详查追究。” 小雀爹缩了一下,讷讷道:“那个……小人家这不是没成么……” 苏澄在旁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谁家是成了的?” 不待小雀爹开口, 大哥抢着说:“我知道!刘二猫他们家哥仨的老婆都是骗来的, 高石头家哥俩,方大傻子一个傻子都抢到了老婆……”如数家珍般数下去, 一口气数了二十多家。末了兴致勃勃道,“还有我不认识的, 多了去了。” 苏澄微笑道:“多谢你。我复述一遍, 你听听可对。”乃复述了一回。 那大哥连连点头:“对、都对!还有麻花街上的王猴子……”又数开了。苏澄听罢又复述核对。 杨国泰奇道:“这丫头也能过耳不忘么?” 李国培道:“她本聪明, 这会子凝神定气, 自然记得清楚。” 杨国泰道:“这些去查查不就知道了。”李国培瞧了他一眼。杨国泰顿时明白过来, “哎呦!小丫头片子。” 后小雀大哥再想不出来了, 苏澄点点头朝他抱拳:“多谢。” 苏韬咳嗽两声:“回去好生安葬女儿吧。”便欲打发他们走。 小雀娘见苏澄在官府老爷跟前都放肆的很, 知道这个儿媳妇是弄不到手里, 仍喊了一句:“你打坏了我们家的缸!” 苏澄神色复杂:“你们若好生安葬了小雀,我便送你一口好缸。” 小雀娘还要说话,让她男人一把拉住使劲儿摇头。一家子遂走了。小雀二哥频频回首张望苏澄, 把苏韬气得又拍惊堂木:“放肆!” 他们一走, 苏澄立时爬了起来。苏韬气得面如金纸。苏澄不待他发怒, 先道:“许多事我方才还没说完, 您先听我说完。” 苏韬已怒急而笑:“说!” 苏澄遂立在堂下将这几日经过见过的从头细述,连菩提角的肉干都没拉下。顿时满堂呕吐声,连李国培都在其中。唯有杨国泰一人没吐,缓缓从柱子后头走出,叹道:“委实是燕王用人不明。” 苏澄森森的说:“他不是用人不明,是诚心牺牲这一省黎民。” 苏韬正吐着,立时明白她指的是传闻燕王藏太上皇于井冈山一事,强打精神喝到:“闭嘴!” 苏澄轻声道:“我的巧克力方子这两年又改进了些,可以大规模量产了。我要开巧克力工厂。” 苏韬取帕子拭了嘴:“从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回来还不老实。我派个人替你做工厂。” 苏澄摇头:“我自己做。那么多被强抢的女子,娘家必已没了她们的饭。我的工厂只招这种女工。” 苏韬思忖道:“怕是婆家不容易放人。” “哪里由得他们放不放?”苏澄冷笑道,“并没有正经成亲,也算婆家?但凡有一例侥幸,抢亲之事断乎绝不了。能省下多大一笔钱呐。这些人家穷苦惯了,能省的钱必不愿花——看小雀她爹的意思,连棺材钱都预备省下来。何况娶媳妇的聘礼?再有,她们不过是抢去的。日后倘或她们男人发达了,连休书都不用。”乃狠狠咬牙,“一例都不能留。” 苏韬知她物伤其类,一时也忘了怪她淘气,宽慰道:“你与她们岂能一样。”苏澄红了眼,摇摇头。苏韬皱眉道,“既多家如此,恐惹民变。” 苏澄道:“不会。但凡他们会民变,谢鲸那阵子就变了,谢鲸手里还没有兵马。咱们不是有李将军和土根大伯么?” 李国培杨国泰立时从柱子后头走了出来。杨国泰先说:“大人放心,几个强抢民女的犯人我们还不放在眼里。” 苏韬思忖道:“但凡过两年百姓能安居乐业,这等事自然没了。” 李国培道:“未必。大人莫忘了方才那个小雀的大哥。旁人抢到了老婆却没事,他没抢便觉得吃了大亏。”他顿了顿,“末将以为,大小姐方才所言极是。女子非出来做工不可,不然人力缺口必大。若抢亲不止,女工便不敢出门了——被抢的断乎不会只有姑娘家,少不得也有媳妇子。唯有使出霹雳手段救回被抢女子、震慑住惯于抢亲之百姓,方能得到女劳力。大人,还要治水呢,民夫当真不够。” 苏韬又想了半日,委实没有别的法子,叹道:“罢了,此事就托杨将军办吧。”苏澄与杨国泰是忘年交。既托了杨国泰,便是默许苏澄掺合了。他乃看着长女厉声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苏澄脆生生应了。杨李二人偷笑。苏韬又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回去见你母亲!” 苏澄答应着,蹬蹬跑了几步又回来:“爹,那个梅大夫!” “本官这就去查。但凡属实,立赦其罪。” “苏大人威武~~民女告退——” 苏澄回到苏府,门子见了她便笑:“大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澄跳下马来笑问:“我祖父可是把府中全部的锁都换过了?” 门子答道:“大小姐走的那日就换了。”苏澄哼了一声,心中暗想:换了我不会再配么…… 她乃径直去见了母亲张氏,安抚一番又撒了会子娇,撤身出来往苏铮院中而去。 老爷子倒是没想到她回来得这么快,端详了几眼:“怎么就回来了?” 苏澄苦笑:“让人家告了,不得不回来。” 苏铮哼了一声:“在外头如何?” “如今方知从前乃是井底之蛙,管窥蠡测。”苏澄叹道,“坐着大马车行万里路,并非真的行万里路。” 苏铮奇道:“区区三日,你连这个也明白了?这三日想必精彩。” 苏澄稍稍回想了片刻,似悲似叹:“一点都不精彩。很是难受。”乃将经过从头说予她祖父听。 苏铮听罢亦大惊:“已至如此地步?” 苏澄道:“今儿下午我就去见梅大夫。” 苏铮捋着胡须想了片刻:“也好。你若劝说不动,我老人家去。” 苏澄沉声道:“我能劝动他。”半晌,苦笑了下,“今日方知道肩上挑着担子是个什么滋味。我爹太不容易了。”苏铮点点头,命人出去打探梅大夫家住何处。 殊不知这会子贾氏马行的那个伙计正在梅大夫家呢。他望着梅大夫歉然道:“梅先生,我对不住你。只怕你走不了了。” 梅大夫正在收拾家中物什等着发配,随口问:“你又去见苏知府的女儿去了?” 伙计道:“早上刚见的。她说她老子不会放你走。你是好人,且难得是不是医术是清醒。只要留在这儿,少不得替百姓做点好事。” 梅大夫哑然。停下手中的活计,半晌才说:“这个苏韬倒是与听来的不同。” 伙计叹道:“早知道我就不引着她过去了。” “不怪你。你也是好心。”梅大夫干脆返身坐在竹摇椅上,左脚一下下蹬着地上的青砖,摇椅便吱呀吱呀摇起来。思忖半日,他道,“苏韬若不肯放我走,我怕是真的走不了。”伙计又赔不是。梅大夫摆摆手,又想了会子,“至少能留下近亲。” “苏大小姐说你防治瘟疫功劳不小,将功折过不成问题。” 梅大夫叹道:“北美万里迢迢,船上最易染病的。”他乃扶着椅子扶手坐正了,望着伙计,“你平素总劝我加入你们革命党,我答应。” 伙计惊喜:“你答应了?!” 梅大夫定定的说:“如你和周掌柜所言,掀翻他们。”又击了下扶手,“让他们再没法子做主‘我’要去哪儿。” 伙计也拍案:“不错!咱们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两步上前向梅大夫伸出右手。梅大夫含笑伸出自己的来。伙计用力握了,又将左手也握上去,“同志,欢迎你投身革命!” 这日下午,苏澄果然找上了梅大夫的门。这回她干脆穿着官袍。 横竖锦衣卫早已不值钱,苏澄命丫鬟照着陈瑞锦的锦衣卫飞鱼服做了一套。陈瑞锦见她穿的不错,便给她打了块百户的腰牌。苏澄还嫌官儿太小,抱怨只有“正六品”。陈瑞锦道:“贾敘大人是千户。”一句话堵住她的嘴。又让多洗几回,免得明晃晃就是簇新的,穿出去也哄不了人。苏澄的丫鬟记得明白,遂将这衣裳晾了洗洗了晾,硬生生做成了半新的。 梅大夫哪里猜得到这些底细?还当来者真是个锦衣卫。惊了片刻才拱手:“这位大人,敢问?” 苏澄含笑拱手:“下官姓苏。苏韬大人正是家父。” 梅大夫吸了口气,躬身作揖,请她进了书房。乃指着案头一张单子道:“那是我要留的亲眷。” “看来已经有人来告诉过梅大夫了。”苏澄命身旁跟着的大丫鬟取了单子过来略瞧了瞧。还好,不多,且都是梅大夫要紧的亲眷。“北美路途遥远,每艘船上都配置了船医的,梅大夫放心。” 梅大夫惊道:“有船医?” “恐怕老幼及体弱者晕船或水土不服,每艘移民船都有船医的。”苏澄微笑道,“毕竟咱们要的是活人过去、占据那边的土地。而且加州那边金矿真的很多,你的族人生存不是问题。” 梅大夫忙问:“金矿?是北美西边么?” “是啊。” “不是往东边送?” “不是。土匪和绿林人才往东边送。”苏澄道,“东边欧洲人多,送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过去、万一被他们军队和百姓打死呢?不白送了么?” “原来如此。”梅大夫点头,“若非背井离乡的是自家族人,我当会夸赞两声英明。” 苏澄瞧了他一眼:“他们要背井离乡,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梅氏的姑奶奶勾搭土匪、险些血洗南昌城?” “故此,我并未喊冤。” “得了得了。”苏澄抿了抿嘴,“你怕是从未见过梅氏,她做的事与你毫不相干。有罪的都杀了,发配的都无辜。然国家律法便是如此,我爹是清官又能怎样?” 梅大夫苦笑:“我没抱怨令尊。”苏澄满脸写着不相信。梅大夫道,“我虽不认得那位姑奶奶、也不曾掺合土匪攻城之事,少年时却念了族学、这些年来也没少从族里得好处。既得了好处,便算不上无辜。” “梅大夫是个明白人。”苏澄拱了拱手,正色道,“如今已知今年春夏之际怕有水灾,我父亲须得忙治水;市井之中抢亲抢得厉害,我要去解救那些被抢的女子;菩提角的灾民就拜托梅大夫安置了。” 梅大夫奇道:“苏知府手下已是典吏衙役俱全,这等事请位典吏管着不就好了?” “我信他们不过。”苏澄道,“虽只是安置灾民,当中也少不得有好处可捞。梅大夫乃是菩萨心之人,绝不会贪慕给他们的钱粮。”她苦笑道,“灾民实在太弱势了,当真被被克扣了口粮也无力传真相出来。且他们又太虚弱,一点子闪失说不得就是人命。”她恳切道,“梅大夫,实在是没法子。人才不是没有。只是人心难测、事出紧急。您若非想去北美不可也行,等灾民悉数安顿好了、今年的水患也不添新的灾民,我明年再替您弄船票过去。” 梅大夫闻言看了她半日:“大小姐想得倒是周到。” 苏澄老实道:“被吓的。他们实在太惨了。” 梅大夫点了点头,笑道:“大小姐可还记得昨日送你花儿的小女孩?” 苏澄一愣:“你怎么知道?”乃哼道,“那伙计好长的舌头。” “倒不是他说的。”梅大夫道,“那会子我就在菩萨角。那丫头我认得,是我让她送花儿给你的。” 苏澄立时明白了。当时他并不知道伙计会替他求情,以为自己就要跟族人一道发配去外洋了,放心不下这些灾民。他教那女孩子讨自己的好,为的是引起知府小姐的怜悯之心。不禁拍手:“这些人果然唯有交给梅大夫才能好。对不住,我要食言了。梅大人,你怕是明年、后年、大后年都走不了。”梅大夫听见“梅大人”三个字怔了怔,微笑起来。 716.第七百一十六章 这日一早, 杨国泰亲点了二百精兵等着苏澄。等了半日也没见人来, 便打发人上苏府问去。却听苏府的人说,大小姐早上去南郊庄子了。杨国泰心下纳闷, 耐着性子等到中午可算打听到苏澄回来了, 赶去苏府问个究竟。 原来苏澄想着, 既要把那些被抢的女子救出来, 少不得得有地方安置她们。昨日已拿市价从她老子那儿买了城郊两座缴来的谢家庄子,今儿领着人去瞧了瞧, 列了一张极长的单子让下头的人去采买物什,什么粗布、家具之类的。 杨国泰立时道:“这些日后慢慢来便好。眼下要紧的是趁你老子忙的厉害, 先把人弄走再说。不然,事儿捅到他跟前去了,他断乎不能答应。”乃瞧了她一眼,“我老人家知道你想做什么。” 苏澄眼神一亮:“您老当真是个宝!”又思忖片刻, “您老说的对, 我爹知道就不好办了。” 杨国泰笑眯眯道:“我在知府衙门做了这么多年, 虽不过是个门子,老同僚多少卖我点子人情。不过你们府里嘛……” 苏澄也笑嘻嘻道:“我爹忙起来不回家是常事, 府衙书房隔壁的厢房不是有他的床铺么?”她又想了想,“再烦劳我母亲帮个忙,以防万一。” “这就对了,万无一失。” 苏澄转身就跑, 上她母亲那儿去了。杨国泰也不走, 翘着二郎腿坐在苏府的门房候着。约莫等了三刻来钟, 苏澄回来了。换了身锦衣卫百户的官袍,领着两个扮作衙役的大丫鬟,显出几分英武之气来。苏澄含笑望着杨国泰伸出右掌,杨国泰也伸出手来,二人击了个掌。 爷俩正要走,有人在后头气喘吁吁的喊:“大姑娘,等等~~”苏澄回头一瞧,是她母亲屋里的两个丫头,都穿着鹅黄的罗衫、桃红的锦裙,系着白皱绸的腰带,头上插着两三朵珠花。二人上前行礼道,“大姑娘,太太让我们俩跟大姑娘一道去。” 苏澄打量了她们几眼:“母亲让你们同我一道去?” “是。” 苏澄眉头蹙起正想着如何将她二人退回去,杨国泰在旁道:“太太想的很周到,带她们一道去。” 苏澄一愣:“啊?!” 杨国泰一本正经道:“你带的这两个女娃子待会儿是要做事的不是?那你不就没人照看了?好歹你是知府家的大小姐,没人照看怎么成?”乃挤了挤眼。 苏澄动了下嘴角:“您老能不能说明白点。” “横竖带着她们。”杨国泰挥挥手,“当时候你就知道了。” 苏澄扭头细打量两个丫鬟半日,瞧不出什么特别来,心下纳罕。她母亲不会平白打发她们来。既然杨国泰不肯说,也唯有忍着好奇了。遂带着她们一道去。 杨国泰穿着簇新的副总兵官服、点了二百精兵,苏澄带了贾琮留下来的四个特种兵和四个丫鬟,一群人浩浩荡荡直奔钉子巷。 才到巷口,马嘶阵阵,引得家家户户都出来人瞧热闹。苏澄绷着脸就在马上做了个揖:“诸位父老乡亲。下官奉知府苏大人之命前来彻查强抢民女之案。” 话音刚落,人群中钻出一个人来,正是苏澄被哄来那日与她说话的那汉子。此人怒道:“姑娘答应了任我们平顺度日的。” 苏澄瞧了他一眼:“不错。那之后我可曾来过?或是别有官差来过?偏我才办了一日的差事,便有人上衙门将我告了。我不惹人、人要惹我,就莫再抱怨。” 汉子急道:“姑娘显见不是常人,那小小官司如何能妨碍到姑娘?” 苏澄随口道:“惊扰了一个追查四年的钦犯,算不算妨碍?”汉子一愣。苏澄接着说,“此事当真怨不得本官。他们若不去府衙告状,苏t……苏知府根本不知这些事。他们倒是老实,一五一十有什么说什么,小雀那位大哥还报了四十多户强夺民女的罪犯之家。苏知府从前并不知情。如今既知道了,岂能置之不理?这般无法无天之事竟习惯成自然了。若不严加惩处,世间还有王法么?” 汉子重重冷哼道:“谢大人在时也不见有王法。” 苏澄微笑:“所以他s……所以他撤职了。”汉子又愣了,若有所思。苏澄挥手道,“依着小雀大哥给的名录,一户户的查!头一户,刘二猫家兄弟三人。刘二猫家在哪里?” 苏澄手里已掂了一小块银子,想着,若没人说便取银子出来晃一晃。谁知立时就有人喊:“刘二猫家就在那儿!那儿那儿!”那人一壁说一壁跳起来,胳膊伸得老长往巷中指。此人显见不是小雀的哥哥。 苏澄在马背上拱手:“多谢。”跳下马来。杨国泰也跟着跳下马,众人纷纷下马。 那人见这么多官老爷和军爷都看着自己,愈发起了兴头,招手道:“跟我来跟我来!”便在前头领路。其余各家听说只找刘二猫,也都欢喜着跟上前来。不论男女,少看苏澄和杨国泰这两位官老爷,多看苏太太张氏的那两个丫鬟。苏澄这会子方明白过来。这两个丫鬟都只得十七八岁,乃是苏府内宅大丫鬟里头模样出挑的美人,且都涂抹脂粉、穿戴艳丽。有了她二人在,便没多少男人盯着苏澄了。 跟着引路的到了刘二猫家,户门紧闭。杨国泰命亲兵上前拍门。拍了几下无人应答,杨国泰笑道:“这是听见风声了。”遂朝兵士使了个眼色。兵士一脚踢破大门。十几个兵士一拥而入,眨眼塞满小院。 苏澄正要进去,杨国泰抢先一步挡在她前头,大摇大摆往里踱步。他走得慢,等他进去时,兵士们已从屋里将人悉数揪了出来。杨国泰一瞧,老两口、两个儿子、三个儿媳、四个孙辈。便大声道:“今知府大人接到百姓检举揭发,你们家的三个儿媳妇并非是三媒六聘正经娶来的,乃是强抢而来,可对?” 老头儿跪在地上颤声道:“冤枉——我这些儿媳妇都是正经娶回来的。” 杨国泰挺胸道:“哦?三人的娘家都在哪里?姓什么?可有婚书?媒人是谁?证婚是谁?”老头儿支吾了半日答不上来。杨国泰哼道,“果然都是抢的。”立命,“将三位抢来的女子及所生孩童带走。” 兵士们上前去抓三个儿媳妇和四个孩子。三人当中两个不动一个挣扎,孩子立时四散跑开又让兵士抓住了。老两口喊道:“抓我孙子作甚?” 杨国泰道:“你孙子是这三个女子所生还是你儿子所生?” 老头直愣愣道:“自然是儿媳所生,我儿子又不会生孩子。” “女子是你们抢来的,不是你儿媳。既然儿媳不是你家的、孩子是儿媳生的,孩子自然不是你家的。” 老头急了:“孙子是我家的!” “你儿子是男人,不会生孩子!” “可是我家的种啊!” 杨国泰笑道:“管他是谁家的种。日后谁三媒六聘正经娶了他们的母亲,他们就跟谁姓。” 那两个男子本来还跪着,一个忽然跳了起来:“老子跟你拼了!”“咚”的一声让兵士踹倒在地。老婆子放声大哭。 苏澄领着两个美貌丫鬟从杨国泰身后转了出来,朗声道:“哭有何用?你们若夫妻情深,好生赚钱娶她们回来便是。没有婚书她们便不是你们家的人。”两个男子少不得去看苏澄,却立时瞧见了她身后两个丫鬟,眼睛直了。老头儿使劲掐了儿子几下。苏澄冷笑道,“你们不是说有老婆了?既有了老婆,怎么还盯着别的女人看?” 方才跳起来的那个说:“老婆太丑,这两位大姐好看。” 苏澄摆手:“你们既嫌她们丑,日后赚了钱也可以去娶美貌些的女子,不用非娶她们不可。” 三个媳妇听见了,两个立时盯着自己的男人看,一个在公公和大伯子小叔子脸上看来看去。见三个男人皆不曾说出半句珍惜情谊的话,顿时哭作一团。老婆子强止住哭声喊道:“孙子依然是我的!” 苏澄淡然道:“孩子是他们母亲的。想要孩子就得娶他们母亲,不能另娶别人。” 跳起来的那个眼睛盯着美貌丫鬟喊道:“孩子我不要了!新娶了老婆横竖能再生孩子!” 老婆子骂道:“胡扯!咱们家哪里来的钱替你新娶老婆!” 苏澄微笑:“不论新娶别的女子,或是来娶这三位,都须得三媒六聘,不得强抢。再抢第二回,就是杀头了。”乃挥了挥手,“走吧。”转身出去。 老婆子追上来:“我的孙子!”让兵士拦了。 苏澄回头嫣然一笑道:“不,他们是你亲家母的孙子。”拂袖而去。几个孩子哭声愈大。兵士将他们交予各自的母亲。 出了刘家大门,那个明些事理的汉子迎着苏澄杨国泰走上来,抱拳道:“敢问各位大人,孙子委实是刘家的,何故夺走?律法当中真有这一条?” “自然。”苏澄念在他帮了自己一回,耐着性子解释道,“前些日子,江西知府苏大人曾断过一桩卖嫂案,乃是小叔子卖了寡嫂、寡嫂在卖主家替卖主生了个儿子。因小叔子无权卖嫂,这桩买卖本是非法。寡嫂不算卖主家的人,她生的儿子便断给了寡嫂、跟寡嫂夫家姓,如今与寡嫂长子兄友弟恭和睦的很。”那案子苏韬本欲将幼子断给生父家,贾琮在旁扯了一通警示世人之类的话。他听着有理,便纳了。后与苏铮说起此事,老爷子也说不错。乱世需重典,眼下江西与乱世相差无几。苏澄顿了顿,“天底下子嗣事最要紧不过。若不以此为计,想强止住这股抢亲风难如登天。” 那汉子跌足:“岂能一概而论。” 苏澄看着他道:“有何不同?那卖主欲买个女人不就是为了生个儿子?这刘家和其余各家强抢民女难道是别的缘故?不也是想要孙子?今抢来的女子生子嗣都不归男方所有。若不如此,想强止住这股抢亲风难如登天。”汉子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两个正说着,后头刘家院子里头有人大吼一声,一个男子蹿了出来。杨国泰等人一瞧,并非方才院中跪着的那两个。显见他就是刘二猫,方才让他老子娘藏起来了。兵士们忙拦在几个女人孩子跟前,恐怕他上来抢人。谁知他只看了女人孩子几眼,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咬牙跌足。有个女人含泪期盼的看着他。半晌,此人大骂道:“自己弄不到老婆,却眼红人家有老婆的!小人!”拔腿就跑。苏澄眼神跟着他望去,见他直跑进一户人家院子里去了。那院子正是小雀家的。门口连个白灯笼都没有,显见并未替小雀办丧事。 不多时,小雀家院子里头传来打斗声。 苏澄看着那三个女人道:“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带着孩子回娘家。记着,没有三媒六聘决不可嫁人,不然依然如同这回一样。”三个女人依然在哭,面面相觑不敢说话。“第二,暂且住进慈祥庄。知府太太知道我们要营救被强抢之女子和她们的孩子,特预备下了慈祥庄。那庄子极大,就在城郊。别的不说,不论女人孩子皆能吃饱饭,还有新衣裳穿……” 她话还没说完,三个女人眼睛都亮了。一个大些的试探道:“有饱饭吃?” “女人和孩子,每顿都有饱饭吃。”苏澄朗声道,“只是过些日子,你们得学着做工。自然是有工钱的。” 那汉子喊道:“哪有这等好事!牢房里都不给饱饭吃的。这位张大人,你莫要替知府太太胡乱许诺。” 苏澄道:“因为知府太太娘家要办工厂,需要许多靠得住的女工去做事。不解决了她们的后顾之忧,哪里能一下子招到这么多女工呢?”那汉子眼中顿时黯然。苏澄只做没看见,“吃饱饭算什么?知府太太还会替各位女士的孩子请教书先生让他们念书。”她看着四个孩子柔声道,“你们每个人都有饱饭吃,每顿都吃饱,而且有书念。” 有个大点的孩子壮着胆子道:“当真有饱饭吃么?” “当真。” 他迟疑了下:“我还能见我爹么?” “他日后若还肯娶你娘,你就能见到他。” 孩子便有几分失望。半晌才说:“那我姓什么。” 苏澄看着他母亲:“你母亲姓什么,你就姓什么。” 717.第七百一十七章 苏澄与杨国泰领了二百精兵去钉子巷解救被强抢的女子并带走她们所生孩童。事及子嗣, 本以为会极难;不料连走三家都颇顺利。苏澄松了口气:“还以为他们会造反呢。” 杨国泰道:“百姓怕官, 只敢哭不敢反。被抢的女人孩子听说有饱饭吃,别的就不管了。最得力的便是令堂大人的那两个美貌丫鬟,能惑住男丁、使之无心反抗。” 苏澄不觉笑得灿烂:“我母亲真人不露相!” 乃依着小雀大哥的名录找到第四家。到了那儿一看, 竟然就是那个明些事理的汉子。苏澄惊道:“居然是你!大哥, 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不会强抢民女的。” 汉子苦笑道:“明白人又如何,一般儿娶不到老婆。” 苏澄打量了几眼他家,跟前头那几家和小雀家也没什么区别, 穷得厉害。再看他家中人口, 父母和孩子都算正常身材,唯有那个媳妇瘦的厉害。遂脱口而出:“该不会你们家旁人都能吃饱饭,唯有抢来的女人吃不饱吧。” 汉子叹道:“又何尝不想让她吃饱?父母年迈儿子年幼, 不能饿着;我平素也只吃个半饱,不然哪里有力气做活养家?” 苏澄扯扯嘴角:“既然根本养不起媳妇,为何要抢来?” 汉子道:“父母之命。岁数大了,须有儿子以继香火。” 苏澄只觉浑身一阵冰凉:“所以你去抢了头猪来下崽。”过了半晌,“你比他们更可恶。他们许是不明事理的愚民, 你是明知故犯。”又看看那个女人,“亏的她生的是儿子;若生的女儿,女儿是不是也得饿着?” 女人顿时哭了起来:“我的女儿打生下来便溺死了……” 苏澄倒退了一步, 指着他:“你……” 汉子淡然道:“养不起。” 苏澄吸了两口气, 平定会子:“也罢, 今后她自己养自己, 不用你养。” 汉子恳求道:“我儿乃是祖母带大的,若没了孙子,我娘怕是活不了……” 苏澄打断道:“他不是你儿子,是你抢来的女人的儿子,不与你相干。”乃扫了眼正在悲哭的女人,“日后纵然你想娶,她未必肯嫁。” 汉子再恳求:“千错万错皆是我一人之错,我老母亲何其无辜!”老婆子大哭。 杨国泰忽然从后头走来挡在苏澄身前:“你母亲生的儿子不是在她跟前么?她既是女人,当知产子何等艰难。人家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就跟你们家借了个种,凭什么变成你们家的?” 便听那孩子喊道:“我不走!有饱饭吃也不走!我要跟着祖母,不要那个丑女人!”哇呀呀的耍赖。杨国泰置之不理,苏澄又深吸了两口气。 汉子望着苏澄道:“苏大人要的只是刹住民间抢亲之风,少我一家算不得什么。求张大人卖我一个人情,日后必然归还。” 苏澄已面如金纸,摆手道:“不必了,我没有什么要你帮的。纵然当真遇上麻烦事,有的是人帮我。” 汉子见她油盐不进,冷下脸来:“苏大人就不怕逼起民怨么?” 苏澄耸肩:“苏知府所为,比起先江西总兵徐宏、先江西知府谢鲸如何?”汉子哑然。苏澄皮笑肉不笑道,“是早先的民怨大、是如今的民怨大?再说——”她后头瞧了身后的小巷子,“这些人纵然想造反,可有兵器没有?如今官兵手里拿的都是火器。”乃喝令带女人孩子走。 兵士们一拥而上,老婆子和孩子哭闹成一团。女人大声喊道:“我的小儿子让他们藏到隔壁去了!” 汉子大怒,上来抡起胳膊照着女人的脸就打。那女人不躲不闪,冷森森看着他。女人身边一个兵士一脚朝汉子踢过去,汉子闪身避开、也就没打成女人。他脚尖一转回身欲再打,却看见乌油油的四五管火枪正对着自己,不由得骂道:“使火器算什么本事!” 杨国泰好笑道:“又不同你比武。火器能杀了你,为何不使?”汉子怒而无语。 苏澄乃吩咐两个兵士陪着女人去隔壁取孩子,转头轻声道:“你仗着蛮力强抢女子,与我们仗着火器压制你是不是一般无二?” 汉子立着咬牙,半晌才说:“知府太太娘家为了开工厂谋女工,强夺民妇……” “打住!”苏澄打小是贾琮教大的,极擅耍嘴皮子,“我们慈祥庄并未强夺民妇,她们都可以选择不去、回娘家的。” 汉子冷笑道:“回娘家?苏太太的庄子有饭吃有衣穿,她们会回娘家?拿衣食做诱饵……” 苏澄又打断:“你也可以拿衣食做诱饵诱你老婆回家。” 汉子恼道:“分明是以权谋私。” “哦,你去京城找燕王告状去吧。”苏澄假笑了下,“若是告倒了苏大人,看看燕王会派谁来接手江西这个烂摊子。”汉子哑口无言。 说话间那女人已抱了个一岁左右的男婴回来,泪中含恨盯了汉子几眼,不看他了。汉子怅然,半晌才说:“你好生待他们两个。”女人不言语。 杨国泰忽然说:“我瞧你步子不是寻常的花把式,莫非走过绿林的?” 汉子叹道:“早年走过。后在人前立下重誓,再不入绿林。” 杨国泰道:“纵然不入绿林,已穷困至吃不饱饭,也不肯拿绿林手艺换钱?”汉子不语。苏澄冷笑一声,领着四个美貌丫鬟拂袖而去。抱孩子的女人紧紧跟着。 出了院门,女人啜泣起来。苏澄便命一个丫鬟去宽慰两句。过了会子丫鬟回来向苏澄悄声道:“这位大嫂说,那男人从前有个极心爱的姘头。姘头死了,临死前求他退出绿林。他不愿意对别的女人好,心里觉得对不住姘头。” 苏澄的丫鬟立夏在旁道:“与姘头什么相干?吃个半饱哪里算得好?” 苏澄摆手道:“横竖已不与他相干了,管他有没有姘头。” 只是那个长子在后头不依不饶,要祖母不要母亲。杨国泰听着烦,命人去吓唬两声。兵士过去恫吓了几句,当真吓住了。那丫鬟又说:“他对孩子也不好,觉得不是姘头的孩子。只是受他老子之命续香火罢了。” 苏澄咬牙,吩咐道:“回去使人盯上这一家,务必使他这辈子娶不上老婆!让姘头的魂儿替他续香火好了。” 头一日,轰轰烈烈,解救了二十多个女人和一大群孩子,傍晚悉数送到慈祥庄去了。这些人当真吃了数年来头一顿饱饭。本来就没几个对丈夫婆家有情谊的;一顿饭过后,残余的那点子情谊烟消云散。 次日,苏澄杨国泰又领着人出门去,中午带回去三十多个女人并一群孩子。回到慈祥庄,守门的兵士回了件事。上午有个男人来了,说是听到救民女的张大人住在此处,特来告密:他知道另一些人家也是抢来的媳妇。兵士不敢让他走,还等着呢。苏澄笑道:“这都中午了,让人家吃顿饱饭再说。”遂命领那告密的去吃饭。 一时饭毕,苏澄亲去见。只见那人就是昨儿在钉子巷领路去找刘二猫的。那人吃得沟满壕平,摸着肚子谄笑:“张大人真富裕。” “不敢,我只是帮工的。”苏澄微笑道,“你说还知道有人家媳妇是抢去的?” “是是!”那人赶忙说,“枣核街那头,陈大贵家两个媳妇都是抢的……”一口气数了十几家。 苏澄点头,命身旁的丫鬟拿纸笔记下来,问道:“一共几家?” 丫鬟道:“十五家。” 苏澄道:“我下午去查,你黄昏时分再来。倘若全都属实,赏你七十五文钱。” 此人大喜过望:“当真?!” “当真。”苏澄道,“若还有,核实之后每家给五文钱,多劳多得。” 那人立时站起来:“我这就去替大人打听!”拔腿就跑,连个道别都没有。 丫鬟在后头张望几眼,嘟嘴道:“姑娘,此人当真无礼。” 苏澄慢悠悠的道:“说明人家敬业嘛。我们就盼着这种敬业的报信人越多越好。” 当日黄昏时分,此人又来了,还领了个兄弟来。他们哥俩各去一方打探,探得了不少消息。苏澄杨国泰下午已将他报信的那十五家查过了,都属实,遂给了他七十五文钱,并留兄弟二人吃了顿饱饱的晚饭。哥俩又报了五十二家。苏澄道:“好。核实后就是二百六十钱。”二人喜得无可无不可,蹦跳着走了。 这五十二家,有一家是正经娶来的老婆,次日兄弟二人只得了二百五十五文钱,依然笑得合不拢嘴。再后头一日,便又多了两个人来报信了——那人的弟弟嘴不严实,将他们帮着官府查抢妻得赏钱之事说漏了嘴。得了这些人报信,苏澄杨国泰便省下许多力气来。 再过两日,有个老汉找到慈祥庄,说是女儿四年前出门买线再没回来,疑心被人抢走。苏澄料到恐有此事,留了大丫鬟白露在庄中主持。这白露听说了,便来外头问这老汉名姓、家住何处,女儿小名儿叫什么、多大岁数、当年买线之处是哪里等等。老汉姓蒋,女儿乳名鱼娃,今年当有二十三岁。问完了,拿着签子到里头找女人问。才说了几句,有个女人放声大哭。她说她就是蒋鱼娃,将诸事说来一对皆对上了。她果然是被人强抢的。且因有数回想逃走皆被抓住,婆家人看她看得极紧、半步出不得家门。如今已生了个儿子——前头还有两个女儿,也是出生就溺死了。白露听罢,引着她出去见蒋老汉。二人抱头痛哭。 白露在旁陪着掉了半日眼泪,劝道:“好了,如今父女团圆了,也算皇天有眼。” 蒋老汉狠狠的道:“我要把那畜生宰了!” 白露忙说:“您老可莫要自己去!怕是打人家不过。不如上族中请些壮年男子帮忙。”又看了看蒋鱼娃,“我们工厂下个月就要开工了,工钱极实在。这位蒋大姐一看就是个手脚麻利的,到时候定能赚不少钱。蒋大姐,您可以跟掌柜的预支几个月的工钱,拿来给族中兄弟们买肉吃酒,请他们帮揍害你之人出气!” 蒋老汉立时道:“不用买肉吃酒!你的哥哥弟弟都还念着你呢!这四年来,出门看见年岁模样相仿的都要多看几眼,老三还让人打过。” 蒋鱼娃眼中冒火:“掌柜的若肯预支我工钱,我必好生做活!决不让掌柜的吃亏。”又向她父亲道,“兄弟们既是帮我出气,请顿酒肉断乎少不了。爹,女儿会做事,定能赚回酒肉的钱。” 蒋老汉听了便问白露:“你们这作坊还收工人不收?” 白露怅然道:“老人家,您也看到了。被强抢的女人这么多。我们大人和杨总兵救四处去救她们已经五天了,您是头一位来找女儿的。别家……许是还不知道,也少不得有知道、不想认、或是家里养不起的。她们还要养孩子。故此,我们工厂优先收她们。日后若有扩张,少不得再招工。” 蒋老汉便皱眉:“怎么还替他们家养孩子。” 蒋鱼娃忙说:“不是他们家,是咱们家!爹,苏大人做主,我的孩子是我的!姓蒋!” 蒋老汉喜道:“当真?!” “当真!”蒋鱼娃使劲儿点头,“这会子已有七个月大了,托人帮我抱着。” 白露凑趣道:“既是才七个月大,想必还没取名儿吧,不如祖父给取个名字?” 蒋老汉一愣,半晌才指着自己的鼻子,尤未相信:“祖父……是我?” 白露笑道:“孩子姓蒋,老爷子姓蒋不姓?自然是你。我们东家给会孩子们请教书先生。日后说不得这个孩子能读书做官、光大蒋家门楣。” 蒋老汉喜不自禁,搓手道:“我儿子还一个都没娶媳妇呢!竟先有了孙子。” 蒋鱼娃忙问:“白姑娘,你不是说还有男人做事的工厂?”蒋老汉双眼“蹭”的亮了。 “有、有!”白露瞧着他们道,“火柴厂水泥厂纺纱厂都要开。蒋大爷你的儿子优先录取。” 蒋老汉与蒋鱼娃同时惊喜:“当真!”蒋鱼娃又道,“白姑娘,你可莫要哄我!” “当真。”白露正色道,“蒋大姐你走丢了四年,蒋大爷和你兄弟还在找你,可知有情。不知多少穷苦人家抢亲,你们家愣是没抢,蒋大爷三个儿子都还没娶亲呢,可知有义。如此有情有义之人,不抢先聘了来,等旁人抢去么?” 718.第七百一十八章 慈祥庄收纳被抢女子后第八日, 终于有了第一例来寻找未婚妻的。可惜没找到那女子, 白露遂替此人留下了名姓、住址及他要找到女子信息。蒋鱼娃家中兄弟要去找抢他们姐妹的人家报仇, 苏澄恐怕对手人也不少, 犹豫要不要派两个兵士扮作蒋家子弟混在里头帮忙。偏这会子, 庄外有人送信进来,说是来了个姓梅的大夫要找大小姐。苏澄立命请他进来。 来者果然是梅大夫。此人已换了青衣小帽, 背后背着个药箱子, 瞧着有几分仙风道骨。乃迎着苏澄拱手:“苏大小姐。” 苏澄已站了起来, 也拱手:“梅大夫辛苦。”又让他坐。两个丫鬟捧了茶上来。 梅大夫并不坐,乃一躬到地:“在下是来请罪的。” 苏澄皱眉:“出了何事?” “假借大小姐之名说了个谣言,办了件私事。请大小姐放心,断乎不会传去。”他苦笑道,“事情来得急, 是在下的不是。” 原来, 梅家知道他护住菩提角水井有功、知府老爷免了他和一众近亲的发配, 有个堂兄便来求他帮忙。这堂兄家境富庶,性子也张狂。养了个女儿爱若珍宝, 很是娇惯。前几年女儿出嫁,婆家家境不差、只比不得梅家, 她女儿遂娇惯依旧。如今梅家出了事,轰然而倒。她那丈夫立时给这梅氏脸子瞧, 并纳了两个小妾。如今梅家眼看要远渡北美, 堂兄恐怕女儿日后愈发没好日子过, 来求梅大夫帮忙照看。 梅大夫立时道:“我不过是个将将免罪的寻常大夫, 考了个秀才还在十几年前,如此大任断乎担不起。听闻北美那边世俗规矩散漫且金矿极多,咱们家又不是空手去的。兄长,你若不想侄女受苦,就依我的话,设法让你姑爷把她休回娘家。日后到了外洋再找个好女婿不迟。” 那堂兄听罢,一宿不曾合眼想到天亮,终以为梅大夫言之有理。好在那姑爷是个耳朵软、易信谣言的。遂托人在姑爷跟前放话,说梅家那事儿还没完、保不齐会株连到已嫁女的婆家。姑爷果然预备送梅氏一纸休书。 偏生这梅氏气愤不过,昨日强行打死了丈夫的两个小妾,把婆家惹火了。她那不大管事的婆母撕掉儿子已写好的休书,和颜悦色把梅氏哄了一番。梅大夫听说后,便知道这婆母不是省油的灯。故此,他亲自出马放出另一个谣言:苏大人要择婿。还列了几个条件,这姑爷能达到八成。倘若他的卦没算错,侄女三日内便能得到休书。乃先赶来找苏澄认罪。 苏澄听罢啼笑皆非。思忖片刻,撇开不提:“不知梅大夫灾民安置得如何了?” 梅大夫拱手:“都已安顿进了苏大人指的几处庄子,不辱使命。只是他们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暂做不了工,唯有先养着。” 苏澄点头:“那还罢了。” 梅大夫含笑道:“大小姐不恼么?” “我老子忙的紧,这等闲杂谣言传不进他的耳朵。”苏澄道,“想来梅大夫有分寸。” 梅大夫拱手:“多谢。” 忽听门外有人说话,苏澄便问何事。只听一个丫鬟在外头道:“大姑娘,钉子巷送信的那人又来了。” 苏澄道:“你把名录留下,已证实的钱给他。” 丫鬟道:“他说得了个要紧的消息要告诉姑娘。” 大丫鬟立夏走了出去,立起眉眼来:“好不晓事。姑娘有要紧客人,没空见他。叫他到东厢房去,有事跟我说。”丫鬟答应着。 一时立夏回来,见苏澄与梅大夫在商议给灾民找活计的事,掩口咳嗽两声。苏澄瞧着她:“说吧。” 立夏看了梅大夫一眼,道:“他是来告密的。” 苏澄微笑道:“他哪回不是来告密的。” 立夏又看了梅大夫一眼:“姑娘,钉子巷那个人……就是有个姘头死了的那个。” “杨将军说他走过绿林的那个?” “对。此人近日四处联络乡老,欲去知府衙门请愿、求我们老爷将子嗣还他们。” 苏澄眉头一动:“他还有这个心思?” “报信之人就是这么说的。” 苏澄思忖片刻:“赏他二百钱,让他帮忙盯着那人。警告他人家是走过绿林的,莫被发现了。”立夏答应着走了。苏澄低头思忖片刻,见梅大夫仿佛有些兴致,苦笑一下,遂与他说了经过。 梅大夫听罢想了想:“此人姓什么?” “何。” “不是本地大姓。” “显见不是。”苏澄道,“他家里穷困的很,当日小雀大哥在府衙大堂供出来的第二个就是他。钉子巷住的多为愚民,唯他是个有脑子的。”乃摇头道,“既挂念死去的姘头,又何必抢了好人家的女儿去。” 梅大夫道:“这位何兄只错在强抢了个女子罢了。身为人子,必当孝顺父母。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既挂念旧人,不用娶妻、只买个婢女生子续香火便好。”苏澄皱眉,偏不知如何与他争辩。他接着说,“此人怕不会善罢甘休。他本无意娶妻,故此抢了个女人生子。日后他纵有了钱财,父母依然会逼他娶妻。还不如将原先的两个孩子找回去。”乃微笑道,“这一招怕是掐在了大小姐软肋上。” 苏澄偏了偏头:“此话怎讲?” 梅大夫道:“救回被抢女子之事,苏大人必是赞成的。然我敢说,苏大人必不赞成连子嗣一道夺走。女人事小、子嗣事大,伤及百姓家之根本。大小姐身为女子、不让须眉,想必内里不服气。无奈世事本是如此。” 苏澄抿嘴:“不错。我没告诉我老子连孩子一道救出来。我既不说,他下意识便会以为只救女人、孩子依然在抢人的人家。”乃思忖道,“我并不觉得那个姓何的能猜到我爹的心思。” 梅大夫道:“他必没猜到大小姐是瞒着苏大人的。但他却知道苏大人这等儒生,对着什么人硬气、对什么人软。” 苏澄拱手:“请赐教。” 梅大夫笑道:“若是奸臣权宦、恶霸豪强,苏大人必挺直了腰杆宁死不屈;若是积古的乡老、病弱的老儒……” 苏澄恍然:“不错,这等人若哭诉一番,我爹怕是要投降。”不觉捏住拳头,“不能让他们见到我爹。” 梅大夫道:“纵然化解了这一招,只怕此人还有别的招数。终究是走过绿林的人。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大小姐还需连后头一并防着。” 苏澄瞧了他一眼:“拦阻乡老什么的好办,绿林人的手段我当真不知道。不如梅大夫帮忙出个主意?” 梅大夫摆手道:“我并不知绿林事。苏大人手底下不是有许多绿林高手?大小姐不如问问他们去。” “也对。”苏澄心想,还有找什么绿林高手?现明摆着江西副总兵杨国泰就是个从贼道上过来的。梅大夫站起身来告辞,临走前悄悄说了句话。苏澄了然拱手。 后头数日,苏澄杨国泰依然四处抓被抢的女人和孩子。 这日下午,钉子巷十来位老人穿戴齐整,起身往城西郊一处破城隍庙而去。走到半道上,遇见两伙人打架,生生将道路堵住。老头儿们想进不能进,想退出来走别的路又让瞧热闹的困住了。过了会子还有人去报官。眼看要从人群中挤出来,又遇上捕快们赶来了,吆喝着谁也不许走。如此这般折腾了足有大半个时辰,老头儿们才将将脱身。 虽无奈,也不敢抱怨,只得加快脚程往城隍庙赶。那庙虽年久失修,地方却宽敞。好容易走到庙中,大惊:原本约好了大伙儿共同议事、明日一早往知府衙门请愿,竟然只有自己这行人来了,其余那两百多个老头儿全都没来!遂面面相觑。 良久,有个老头道:“会不会是他们已商议完了,以为我们不来,都散了?” 另一个张望片刻,指着地面道:“好厚的灰,连个脚印子都没有,显见没有人来过。” 再一个道:“会不会是他们腿脚不利索、走得慢?” 前头那个连连点头道:“想必如此。咱们好歹近些。要不咱们等等。” 话虽如此,其实大伙儿心中都隐约有了念头:旁人怕是都不会来了。不然,他们已在路上耽搁了许久,旁人早该到了才是。足足等到斜阳西坠,再没半个人过来。领头的老头狠狠的跌足:“都是没用的东西!我儿子同他们说时,一个个答应的好好的。正经要议事一个都不来!”想起被生生抢走的孙子,坐在地下大哭起来。旁的老头想起孙子,也纷纷大哭,顿时城隍庙中哭声一片,映在夕阳之下好不可怜。 殊不知,别的老头原本也都按时出了门的,也依着时辰到了城隍庙。 这城隍庙左近有条大路。约莫一个时辰之前,头一拨老头子经过这大路赶去城隍庙。看见路口摆了三张桌子,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旁坐了三个人、还站了两个。坐的是一个账房先生、两个管事;站着的是两个伙计。看见有人来了,伙计敲起锣来,亮开嗓子喊道:“各位父老乡亲,来瞧一瞧看一看啦——我们是大光明火柴厂招工的——我们厂子占地极大、工钱最高——欢迎各位父老乡亲前来做工——” 这些老头都是家中强抢的媳妇被官府夺走的,都穷得两眼一抹黑,儿子都没找到什么正经活计。听说有工厂招供,赶忙围拢上来打探。一个管事咳嗽两声,站起来负手大声道:“我们大光明火柴厂用的是岭南王氏火柴厂的方子和设备,脚踩流水线作业,预备七个月后开工,投产后将为全江南产量最大的火柴厂。现在急需大量劳力平整场地、修建厂房、安装设备。要求工人有力气、肯干活、听过工头的话。每日管三顿饱饭,每月工钱五百文。如果有手艺,工钱更多!” 众老头都听傻了:三顿饱饭、五百文钱!上哪儿找如此好的差事去?都颤声问道:“去哪里上工?” 伙计便指道:“从这条桑榆路一直往西南走不足半里地,便能看见我们厂的筹备处。那儿有王管事负责招工。这会子已有不少年轻的汉子去面试了。我们要招大约七百来工人,招满为止。” 只有不足半里地,老头们互视了片刻,有个便说:“咱们来得极早,半里地也不远,不如去他们火柴厂瞧瞧?” 伙计道:“筹备处门口立了大牌子,且有许多人在排队等着面试呢。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一家在招工,各位大爷不会走错的。” 老头们听说已有人去了,愈发不起疑心,遂依着伙计所指的路找了过去。 那筹备处实在好找。半道上也能看见几间矮小破旧的民宅,都没见什么人;筹备处跟前竟是人声鼎沸、老远便听见有人吵吵嚷嚷。到近前细看,好大一片庄子!庄门修得又高又威风,挂了两串好大的红灯笼。门口一条老长的队,排队的全都男子,小的十七八、大的四五十。庄门口也摆着两张桌子,桌旁坐着两个伙计。众老头再围上去一问,伙计所言同外头那几位一模一样。只添上了几样:东家是京城来的大财主,背后有好几家王爷撑腰。说是这次开厂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老头们早瞧出这伙计身上穿的是绸衫,可知他们东家委实是有钱的。伙计再说一次:只招七百人,多了暂且用不上。这南昌府没活干的汉子岂止七百?门口排队的都有四五十号,还不知前头有多少报上了名的。如此好事让旁人先得了去,自家不就没了?有个老头转身就跑,赶回去给儿子报信、让儿子来招工考试。他一走,旁的老头也唯恐自家儿子慢了些赶不上,也撒腿往家跑。至于老头们商议跟知府老爷请愿的事儿,谁还顾得上? 预备来议事的那二百多个老头全都让这几个招工的哄走了,没一个进了城隍庙的庙门。也有几个到家之后想着要不要再回去。只是他们都上岁数了,急着跑回来报信已累的够呛,实在打不起精神再跑一趟。多数却是满心欢喜的念着儿子招上工、每日都能吃饱饭、还有许多工钱拿;别的早抛去九霄云外了。 719.第七百一十九章 这一日,慈祥庄外来了个人, 衣裳洗得褪色, 面色疲惫,向守卫拱手说想来找媳妇, 同她商议莫要嫁人,自己赚够了聘礼钱来娶她。守卫指了指门子。这会子门子已迎了上来。此人遂又同门子说话去,眼角溜了守卫一眼。 不多时, 门子领着他进去,到前厅找管事的白露。白露含笑请他坐下, 提起案头的炭笔:“如能破镜重圆正是好事。请先生告诉我你的名姓、住址、你要找的女人名姓、多大岁数,大略是个什么模样,我去查。” 此人踌躇片刻,问道:“敢问大姐, 那些……女人都在慈祥庄么?” “不都在慈祥庄。”白露道,“有些在慈爱庄。人数太多慈祥庄住不下。倘若这儿没有你要找的女人, 我会写笺子送到慈爱庄去查。” 此人点头:“我叫何锁子, 家住钉子巷,我媳妇姓钱,约莫三十来岁,身长不足五尺……” 白露提笔记下来, 抬头望着他道:“我重复一遍你听听。”遂念了一遍,“可对?” 何锁子拱手:“对, 多谢姑娘。” 白露站起来:“请何先生稍等, 我去里头查名录。” “烦劳姑娘。” 白露走了两步, 忽又喊了个小丫头给何先生上茶。“名册子多,怕是要查些功夫。”何锁子又谢。 他遂当真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白露走出来歉然道:“我查了一遍没查到,恐怕漏掉再查一遍,依然没有。钱女士只怕在慈爱庄。我这就写笺子,回头有人去慈爱庄送东西自然带过去,明儿就有消息回来。” 何锁子思忖片刻,拱手道:“敢问慈爱庄在哪里?不烦劳姑娘,小人自去便好。” 白露又歉然:“我不知道。我不过是个登记名录的。”何锁子无奈,谢了她,说明日再来。 次日上午,何锁子又来了。白露笑递给他一张笺子,笺子上写了地址:“幸不辱使命。钱女士在慈爱庄,有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周岁,可对?” 何锁子惊喜:“不错!”乃向白露一躬到地,“多谢姑娘!”拿着笺子走了。 慈爱庄与慈祥庄相距不远,此人跑起来也快,不多时便赶到了。乃走进慈爱庄,见着管事的大丫鬟,求见钱氏。这丫鬟依然拿炭笔记录了二人的名姓、地址等,起身去里头查册子。又查了又小半个时辰,出来告诉说:“查着了。今儿她们培训,我去喊她,你稍等等。”何锁子大喜。 半晌,钱氏走了出来。何锁子打量几眼,数日不见这女人如同变了个人似的。身形显见胖了一圈儿,穿着蓝布的短衫和裤子,头上扎着蓝头巾,手中拿了块手帕子,干干净净。见着何锁子,淡淡的问道:“有事么。” 何锁子心中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轻叹一声:“孩子可好。” “都好。吃得饱睡得香,大小子下个月就念书了。” 何锁子默然片刻,道:“如今已有些工厂开始招工,苏知府也张榜招贤治水。我赚了钱去你家正经提亲。” 钱氏冷笑道:“你知道我家在哪里?” 何锁子柔声问道:“媳妇儿,你家在哪里?老丈人、丈母娘什么性子?可有大舅哥小姨子?你同我说说。” 钱氏面色无波:“我不想嫁你。” 何锁子恳切道:“往日都是我不好。如今你不在了,方想起你的好来。没有你,家里头都不知成了什么样子。”钱氏不语。他又道,“我今后必改。”钱氏依然不语。何锁子给她弯腰行了个礼,“只看两个孩子的份上吧。” 钱氏道:“我在你家七年了,从早到晚做事,却只能吃那么点子野菜汤水。” “今后断乎让你吃饱饭。”何锁子道,“只是我母亲年岁大了,总不能让她做事。这些日子连我的衣裳都是她老人家洗的,你于心何忍。” 钱氏目中含泪瞧着他:“你母亲日日骂我、行动便打我,在我孩子跟前说我坏话,我为何要于心不忍?我连月子都没出便替你们家劈柴、在冰冷的水里头洗衣裳被面子,你们又于心何忍?你母亲是人,我便不是人?”乃咬牙忍住泪珠子不掉,站起来就走。何锁子并不挽留,只淡然立着看她转过里头去了。 次日,何锁子又来找钱氏。管事的丫鬟已认得他了,笑道:“何大叔好痴情。等着,我帮你喊她去。” 何锁子微笑拱手:“多谢。” 等了半日,丫鬟回来来,有些难为情道:“何大叔……钱大嫂她……” “她怎么了?” “她走了。”丫鬟道,“昨儿下午就辞工走了。” 何锁子大惊:“辞工走了?她不是你们这里的女工么?你们怎么会放她走?” 丫鬟道:“人家是女工,又不是奴才。她不想干了,我们也没法子。” 何锁子皱眉:“你可知道她去哪里了?” 丫鬟摇头:“不知道。听她领班说,她打听了去北美的船票,还说太贵了。她领了工钱走的,算算当有个三百来钱吧,北美船票必是买不起的。” 何锁子“砰”的砸了下桌子,吓了丫鬟一跳。何锁子面色黑如生铁,半晌,一言不发走了。丫鬟在后头嘀咕:“你媳妇走了与我什么相干!给我脸子瞧算什么!”见他走远些,又唾了一口。 大半个时辰之后,何锁子到了赣江码头,打听昨日可有人见过一个模样与钱氏相似的女子。果然有人看见了。“穿着一身的蓝布衣裳,手里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子,怀里还抱了一个。” 何锁子点头:“不错。” 那人道:“这位大嫂走得好生着急。昨儿有艘去九江的船已满员了,她愣是求人家让了张船票给她,还多给了钱呢。我都劝了她,上九江的船日日有,不如今儿再走;她只不听。” 何锁子忙说:“日日有?今日也有么?” “有啊!早先都没人坐的。近日听说吴王在长江出海口新建上海港,急需劳力,特意在长江各处港口开了劳工运输船,从蜀国开始沿江不知多少人便赶过去做工。”此人笑嘻嘻道,“人家建港要的是男丁,她一个女人去能做什么?找个有力气的男人嫁了么?”何锁子冷冷盯了他一眼,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下午,何锁子买了张船票去九江。船开走后,码头上有人返回慈祥庄给苏澄杨国泰报信。苏澄松了口气。 原来,前些日子梅大夫提醒苏澄,怕是得将钱氏母子藏去别处。那么多强抢民女的,苏澄最厌恶这个何锁子,乃立时送她们去了贾氏马行。杨国泰想着,绿林人最爱月黑风高夜爬墙上树,遂在慈祥庄外墙顶上撒了拿青石研磨的细灰。白天颇显眼,晚上是不大看得出来的。每日早上动身前他都查一回墙顶。虽少不得有些印记,显见不是猫儿就是雀儿。终有一日,某处墙顶青石灰被抹动过。依着杨国泰这绿林老手的眼神儿可瞧出,乃是人的衣裳拂过留下的。遂叮嘱白露留意些。这日上午,何锁子来了。白露扮作无事人一般哄他明儿再来。 次日,钱氏早早从贾氏马行赶去慈爱庄,扮作正在那里做事的模样与何锁子见了一面。当晚杨国泰亲在慈爱庄守株待兔,果然等到此人。见其穿了身夜行衣顺着大路跑向大门——慈爱庄只有一条路往外通。何锁子到了门口并不着急,围着庄子转了两圈。依着绿林人的规矩,当转三圈。庄子太大、他又有些着急,只转了两圈。随后肆无忌惮就从大门旁翻墙而入,轻如燕子。杨国泰暗挑大拇指:艺高人胆大。钱氏和两个孩子都在贾氏马行呢,他自然也没找到。 杨国泰觉得此人并非寻常草莽,须得好生对付。苏澄忙派了几个人到码头演戏去。后来闻报何锁子那船已走了,苏澄思忖再三,总觉得贾氏马行也未必安全。遂同钱氏商议一番,让她们娘儿三个当即启程、跟着邮局送信的车队去岭南。钱氏有些惊惧,怕再被那男人找到。苏澄便说:“广州有船去南洋马来国,那儿他断乎找不到。”又给了她些钱。钱氏跪下磕了三个头,沉声道:“大恩不言谢。”带着孩子走了。 次日,钉子巷那专盯何锁子之人来报,何锁子父母跟街坊说,有个东家瞧上了他,带他上吴国做事去,还预支了些薪水。老头老太一气儿买了半石米,颇有几分扬眉吐气。苏澄嗤道:“什么预支薪水,分明是回去干老行当了。不是答应了姘头再不入绿林了么?” 过了些日子,苏澄接到广州电报,钱氏已平安抵达,只在广州住了两日便买船票移民马来国去了。乃心下熨贴,将此事撇下不管。 被抢女子及子嗣渐渐都让苏杨二人救走。上回老头儿们欲联手找知府老爷请愿又不了了之,并水泥厂肥皂厂也在招工,后遂再没人聚拢起请愿之人。苏澄便专心做起巧克力作坊来。 这日下午,苏澄在工厂指挥人调方子,忙了大半日方忙完。略歇息会子,便坐着马车回家去。马车颠颠簸簸来到苏府大门口,车夫等了半日不见有人下车,喊了两声没人答应,心下奇怪。掀开车帘子一瞧,吓得好悬跌倒:大丫鬟立夏五花大绑、口中鼓鼓的塞了块帕子,苏澄不见了。车夫赶忙扯下帕子,立夏含泪喊道:“何锁子!” 原来,马车才走出慈善庄不久,何锁子便不知从哪里跳了进来。不待两个姑娘喊出声,何锁子双手齐出塞住了二人的嘴。抬腿踢倒立夏踩在她胸口,先将苏澄捆了,再提立夏起来也捆了。立夏这才发觉,眼前的何锁子与当日在钉子巷所见全然不同。眼神阴狠如狼,通身煞气。便听何锁子轻声道:“告诉苏知府,拿我儿子来换他女儿。我儿子大约在上海,人太多我一个人找不着。上海港那几个什么工程师都是从台湾府请去的,买钢材的作坊也是荣国府开的,他们还有马行邮局,纵然不在上海也定能找到。”乃提着苏澄跳出马车。 可巧前几日苏韬领人去巡查江堤,苏澄恐怕她父亲出事,将贾琮留给她的特种营兵士全都派去她老子跟前,自己每日只带着家中的几个寻常护卫。从头到尾,没人察觉。 出了如此大事、苏韬还不在,立夏并几个护卫只得去见苏铮。老爷子刚琢磨出了一首诗,听说孙女丢了,吓得把毛笔砸在案头:“什么?!说明白些!”立夏忍着泪说了马车上的经过并何锁子所言。老爷子吼道:“何锁子是谁!”立夏又说了何锁子来历。苏铮怔了半日,忽然说:“他还指着拿我们澄儿换他儿子是吧。” “是是!”立夏忙说,“他说他自己找不到儿子,要我们寻荣国府帮忙找,找到了跟他换人。” 苏铮甩袖子就走:“备马、去找杨国泰!” 老爷子匆忙赶到杨国泰营中。杨国泰正练兵呢,听说他来了,亲迎出营门:“您老怎么来了。” 苏铮指着立夏:“让她说。”立夏虽吓得厉害,口齿还算清晰,就立在营门口说了一回经过。 杨国泰听罢奇道:“贾琮留下的护卫她全都打发到苏大人身边去了?自己一个都没留?” 苏铮跌足:“没留!我说给她留下两个,她只说自己在城中必无事。” “这就怪了。”杨国泰思忖道,“自打在钉子巷遇了回险,这丫头再不敢独自乱跑。且极信得过贾琮那些兵,我领兵同她一道出去她都非带着那几个不可。柳鹄不是跟着苏大人么?那位早年是大内护卫的头目,遇险时他比什么特种营管用。”又想了半日,“我先看看马车里头可有痕迹没有。”又喊了个副将,让他领一队人马去钉子巷找何锁子的父母;想了想,再命一个副将去天宁观请真明。 一行人来到苏府,杨国泰在马车里稍翻了翻便寻到一张字条。打开一瞧,上头正是苏澄自己的字,写着,“外出办事,当日即归,勿忧。莫让我母亲、祖父知道。”杨国泰翻了个白眼将字条交给苏铮。 苏铮气得破口大骂:“回来非打折她的腿!” 不多时,两路偏将来报:何锁子的父母和真明都不见了。 720.第七百二十章 这日黄昏, 苏澄院子门口传来“蹬蹬蹬”的跑步声, 院门旋即“吱呀”开了。一个三等丫鬟打扮的女子跳了进来,闪身把门阖上。便听立夏在旁惊呼:“姑娘!” 来者正是苏澄, 白了立夏一眼:“你立在门口做什么?吓我一跳。”又笑道,“今儿极顺利,路上只遇到两个扫地的老婆子,也不认得的我!认得的没人瞧见我!快些帮我换衣裳, 去给祖父请……”她一壁说一壁转身欲往屋里走,正撞见苏铮杨国泰从院中大梧桐树下站起来。乃揉了揉眼睛, 再看——那两位依然立着, 不是假的。苏澄慢慢转头瞧着立夏,“他们俩怎么在我院子里?” 立夏垂头道:“老太爷和杨大人等了姑娘一个多时辰。” 苏澄跌足:“不是让你别告诉我祖父吗?!” “奴婢愚钝。”立夏抿嘴道, “姑娘的纸条奴婢没寻见, 是杨大人寻着的。” 苏澄垮了脸, 回头看看那两位老爷,喃喃道:“……你可坑死你家姑娘了……” 立夏依然垂着头, 咬咬嘴唇:“姑娘也好悬坑死奴婢了。” 苏澄瞧她祖父老脸已黑如将雨之云, 也垂下头,硬着头皮一步步蹭了过去。半日才蹭到他二人跟前,愈发不敢抬头,直跪下了, 小声喏喏:“祖父……” 苏铮操起手中的拐杖劈头就打:“你这个无法无天的……” 他还没骂完, 杨国泰赶忙拨了下拐杖:“老大人, 别打头啊!”拐杖落在苏澄肩上, 苏澄“哎呦”了一声。 苏铮不解气,举着拐杖斜劈下去往苏澄腰上敲:“我今儿打死你!免得操心!”话虽如此,手上一下比一下轻。苏澄也不好意思喊,只抿着嘴。 杨国泰也恼了:“你还不服气么!” 苏澄瞄了他一眼,低声埋怨:“您告诉他干嘛……” 一句话把苏铮的老脾气又惹起来,抡起拐杖又打。苏澄“哎呦哎呦”直喊。杨国泰看打了四五下,便劝道:“老大人,您消消气,听她说是怎么回事。”又瞪了苏澄一眼,“干什么去了快说!” 苏澄委屈道:“抓贼去了。已预备妥当的……” 杨国泰厉声低喝:“少废话!”吓得苏澄微颤了下,赶忙招供。 前阵子,有一回苏澄去天宁观见真明老爷子,同他说起解救被抢民女之事,少不得提起何锁子来,道:“那人既惦念姘头,何苦来又坑一个女人?我找人盯着他,这辈子再不许他坑害别的女子。”乃击了下拳头。 真明瞧了她一眼:“怕是不成。他早先受制于誓言,宁可受穷不肯使出绿林手段;如今已使了。誓言既立了便决不可破,但凡松动一回、必松动两回,数回之后全破。既有绿林手段,日后他便不会缺钱财。不缺钱财便不缺女人。再不济买一个便好。” 苏澄想着也对,满心不忿,回去便给台湾府的陈瑞锦发电报,求她想法子收拾此人。陈瑞锦见那何锁子去了上海,在上海管事的可巧有扮作甄藏珠的柳二,便发电报给柳二让他阉了此人。柳二虽不明缘故,也依言做了。不想又出事了。 上海港有户工人,两口子都在港口做事。孩子周岁,在自家办抓周礼,数十名工友一同庆祝、好不热闹。谁知孩子抱出来抓周时,有个人从天而降,夺了孩子背在背后,顺着柱子如猴儿一般爬上屋顶,从眨眼跑没影了。孩子的母亲当场哭晕过去。上海港本是个在建港,什么人都有,也少不得贼盗出没,却从没有过光天化日抢人孩子的;霎时人心惶惶。 因那会子是白天,许多人看见了,画像立时画了出来。柳二一瞧,可不正是陈瑞锦让他阉的那个找老婆孩子之人么?立时发电报回台湾府问此人来历。陈瑞锦大惊,想着既是上海找不到他、大概抱着孩子回老家了,又给苏澄去电报说明,命她务必把上海的孩子找回去。 苏澄做梦也没想到她一个念头会坑了千里之外的人家,赶忙派人去钉子巷盯着等。好容易盼到何锁子回来,居然没带着孩子!忙打发了嘴巧的媳妇子去同他母亲套话。他母亲喜滋滋道:“我儿子出息了!他东家要派他到外省去当管事呢。” 苏澄听罢暗叫不好,这厮想跑路。便同真明商议,抓了他来审算了。真明听罢原委思忖道:“他既让柳家小子给废了,性子恐怕会变,变成什么样子不好说。他手里有婴儿,能查出来最好。” “好吧。”苏澄灰溜溜回去了。 不想次日盯梢的来报信,何锁子和他老子娘大早上出门再没回来。苏澄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又跑去天宁观。真明皱眉:“此人不是寻常小贼,想是套老妇话之事惊扰了他。”老道士有些后悔,“昨日抓了他倒好了。是贫道优柔寡断。” 苏澄在院中转了几个圈子:“他不能再生了。孩子不是他的。如今唯有他的亲子能将他引出来。钱氏已去了南洋。要不找个人假扮钱氏?” 真明道:“你莫急。此人既然同他母亲说‘外省’,没个方向,可知他还没琢磨好去哪儿,带着两个老人一个孩子并不方便。着急跑了,许是誓言已破,放开手脚做了些梁上君子的勾当,欲让老子娘过点好日子。纵然受惊也必不知道我们在找那孩子。他上哪儿猜去?去衙门问问可有富贵人家遭了贼,说不得他心虚是因为这个。” 遂打发人到衙门打探,当真有个富户来报案,前两日遭了贼、让人偷了五百多两银子。苏澄松了口气:“道长,您老真是神算子。” 真明微微一笑,派了个自己观中的道士假扮成打更的,上衙门去出首,说富户遭贼那日晚上亲眼看见贼人背着包袱翻墙而出。还说自己认得那贼,就是何锁子。两个衙役赶去钉子巷一问,那家子今儿早上刚走!愈发认定此人就是贼了。好在四个城门和码头都查问过,没见他们离城。遂把他们全家三口人画影图形贴满城门码头。真明道:“纵然他走得了,他老子娘走不了。” 苏澄愁道:“孩子太小,他们若照看不过来是不是会丢掉?” 真明思忖道:“此人孝顺且谨慎。依贫道猜,他当是将孩子交给母亲,只说是外头相好生的。没找回亲儿子他不会丢着这个。先满城搜拿,逼他一逼再说。” “也唯有如此。” 过了一日,有个做房产中人的来衙门,说见过何锁子,昨日还跟着他去看房子呢。苏澄大喜,亲自叮嘱了半日,满心盼着将那贼一举抓获。谁知何锁子竟再没去见那个中人,也没去别处买房子。后连着三日,每日都有人在数处瞧见了他,有一回还是捕快。可此人腿脚太快、根本抓不住。非但抓不住,他还连偷了三家大户,总共偷走一千三百多银子。苏澄觉都睡不着了。 偏这会子柳小七回来了。他倒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说服了一大伙山贼往北美抢劫去,领着山贼头目来打探出海线路,顺道来看看真明。正遇上苏澄急得跳脚。乃问明经过,思忖道:“他有些本事,寻常的捕快拿不着他。城中这么大,他又破了绿林之誓,想藏身不难。除非设法引他出来,我去抓。” 苏澄愁道:“除了钱氏,谁还能引他出来。” 柳小七看了看她:“锦衣卫张大人。” 苏澄撇嘴:“他断乎不会来找我的,我身边高手如云。也不知当了多少年的贼,谨慎得了不得。” “他既然还在市井中走动,就能传信给他。” 当日傍晚,市井中传出一个大新闻:与副总兵杨国泰一道四处营救被抢女子的那个女官乃是知府太太的娘家侄女,极得苏太太溺爱,跟亲闺女似的。 第二天,何锁子乔装改扮到了有间茶铺打听闲话。掌柜的廖守平认出了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可够本事抓他,一面打发人出去报信,一面先依着吩咐说了个寻亲的故事。故事说,有个太监趁着京城大乱逃出宫,回到老家。不想他家离平安州近,平安州富庶,已阖族搬过去了。太监在平安州找了大半年没打听到半点消息。因他在宫中时得知了荣国府的辛密,拿着那个胁迫他们家政大老爷帮着找人。荣国府与平安州高家是姻亲,无奈托了高家。高家在平安州找起人来极便宜,不过十几日便找到了。何锁子听罢若有所思。廖守平之随意看了他一眼,他立时警觉,撒腿跑了个没影。 当晚,何锁子夜探苏府。柳小七蹲守多时,没惊动他,只暗暗跟着欲找到其藏身之处。谁知此人警觉得了不得,使个金蝉脱壳逃了!柳小七气得咬牙切齿。 真明猜他不会再去苏府,只怕会去慈祥庄。苏澄干脆在庄内宣告张大人就是知府苏韬的女儿。众女工听说东家竟是知府小姐,个个喜不自禁、议论纷纷,连半夜躺在屋里都说起此事。若有人想偷听,别的未必能知道,此事必能知道。柳小七在慈祥庄守了两日没守到此人,却发现围墙顶上杨国泰洒的青石末子又被人擦动了——人家已不走正门了。慈祥庄太大,那何锁子又擅飞檐走壁,柳小七没撞上。不禁叹道:“果然是做贼容易抓贼难,捕快不好当啊!” 苏澄无奈,只得将身边有本事的护卫都打发走,以自己为饵。为防万一,不止柳小七跟着她、真明也跟着,还在身上藏了数种引犬的香料。皇天不负有心人,算尽机关、可算把那条泥鳅引出来了。 何锁子从马车中盗了苏澄背在背后一路飞奔,跑到僻静处一辆马车旁,马车上堆着满满的草料。何锁子将苏澄丢在车上拿草料盖上,自己也藏入其中,喊道:“走。”马车便走了。赶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戴着斗笠,一言不发挥动马鞭。 马车进了城,颠颠簸簸走了许久,停在城北一座小宅门口。何锁子从草料中钻出来,正欲下手挖苏澄,柳小七在他身后冷森森的道:“不许动她。”话音未落,左手已捏住了何锁子的脖项。真明也已拿住了赶车的女人。女人大哭:“我是被他抓来的!”柳小七捆住了何锁子,从草料下头翻出苏澄来。苏澄嘴里塞着帕子让人五花大绑的颠了一路,早迷糊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再看这女人,脸上显见擦了锅灰,容貌秀丽。原来她竟是上海松江府的一名粉头,多日前让何锁子从青楼抓走,命她照看一个婴儿,并带着她直回到南昌府。进城后,何锁子将她与婴儿安顿在客栈中,自己回去见父母。转日回到客栈,何锁子吩咐这粉头哄骗他父母,说孩子是他二人私养的。粉头见他出手大方,便有几分认命。谁知这男人眨眼又变成了盗贼,满城捕快都在缉拿。粉头想逃不敢逃,手边的婴儿带了一路也舍不得丢下。正举棋不定的功夫,何锁子趁夜溜进客栈,命她抱着婴儿,自己背着这粉头从窗户走了。粉头又是想喊人又不敢,终忍着到了一处宅子。 何锁子将父母安置在那儿,又带了粉头和孩子来。乃哄他老子娘说,这粉头是梅家老爷的小妾,孩子是他二人私养的。如今梅家倒了,粉头带着私房钱和儿子逃出来找他。老两口本来就觉得儿子必是个好人、不会偷盗,如今愈发信了。只念着官府早日抓到真的贼人,好还他们儿子清白。见这粉头模样生的好,比先前那个钱氏顺眼得多。粉头身在青楼,少不得盼着从良。如今一夜之间得了丈夫、儿子、公婆,顿觉幸福无比,事事顺着何锁子。老两口愈发笃信不疑。粉头遂扮作媳妇在他们家住下了。 直至今日,何锁子命粉头出来帮他赶车,让真明抓住。 粉头招供间,柳小七已到宅子里头找了一圈儿,发觉此处是空宅,乃返回来问道:“他父母和那孩子呢?” 粉头道:“我知道!我领着你们去!” 何锁子骂道:“你个娼妇!平日说的好好的、日后只同我一心一意过日子!” 粉头含泪道:“我本以为自跟了你便如从了良,日后必是平平顺顺的好日子。谁知你母亲那老不死的老虔婆竟拿我当奴才使唤!劈柴、挑水、烧饭、洗衣样样都要我去做,那孩子也要我照看!这是过日子么?分明是作践我!今日纵没有两位官差老爷找来,我必想法子上衙门告你去!” 721.第七百二十一章 苏澄跪在祖父跟前一五一十说明抓何锁子经过。苏铮气的抬拐杖又给了她一下子:“既早知道他是个绿林飞贼, 当日诱他去慈祥庄寻那钱氏时便可杀了,何须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苏澄愣了。 杨国泰在旁兴致勃勃拍大腿:“可不是!那会子怎么没想到直宰了他了事?” 苏铮立时瞪杨国泰:“她是小孩子、没经过, 你这老江湖也忘了不成?” 杨国泰“哎呦”一声挤眉弄眼:“老大人, 那事儿可是大小姐主持的,末将不过是个帮忙的。” 苏澄抬头抱怨的瞧了他一眼:“您老是故意不提醒我的。” 杨国泰抱了胳膊悠悠的说:“老大人莫怨我。小孩子不自己跌几跤是不会知道疼的。” 苏澄呆了半晌,有些丧气:“我……不惯杀人。” 苏铮看了她会子, 正色道:“在家里凭你怎么闹, 左不过咱们府上院墙内那么点子的地方,天塌下来巴掌大。若想出去立身, 从今日起须得担当起来。当杀则杀、当狠则狠。遇事不可只想半截, 惹出乱子来便寻你师叔师婶替你收拾首尾。”乃看了杨国泰一眼,“杨将军是朝廷命官,忙的很。” 杨国泰笑道:“我是没闲工夫的,那帮新兵蛋子还没教训呢。” 苏铮点头,接着说:“不然, 等你老子回来我便命他替你找个好人家嫁了,横竖家里足够护着你一世。” 苏澄大声道:“我不!” 苏铮道:“你自己掂量着。”站起身负手就走。 杨国泰看着苏澄道:“你不是敬重陈丫头?人家是吃刀子长大的, 你是吃蜂蜜长大的。”他顿了顿, “那个死了的梅氏,她虽输了、本事却大。她也是吃黄莲长到半大、改吃刀子。”也走了。 苏澄跪着半日没动弹。两个大丫鬟把老太爷、杨大人送出去, 回身来瞧她们姑娘,不敢上前。忽听苏澄“哎呦”一声:“跪久了爬不起来, 还不过来搀我。”丫鬟们忍笑上前将她搀起来, 扶到里头洗漱、换衣裳。方才实在累着了, 她干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不觉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丫鬟唤她起来,说是当吃晚饭了。苏澄这会子方觉察到腹中饥饿,爬起来命打水洗脸。今儿折腾得厉害,竟吃了两碗米饭。有小丫头进来收拾碗筷食盒子,苏澄伸了个懒腰到院中活动活动筋骨。这会子天已昏了,忽听不知何处传来两声鹧鸪叫。 苏澄扑哧一笑,背着胳膊大模大样走进书房,命人沏壶新鲜茶来。乃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说要自己想些事儿;见外头安静了,方打开窗户。便看柳小七穿着夜行衣飘了进来。苏澄笑道:“天还没黑呢。” 柳小七道:“不论黑天白日,黑衣裳都不打眼。” 因苏澄着急回府,找到何锁子父母和那抢来的婴儿之后真明便打发她回来了。柳小七审了审何锁子,方得知他早先竟是江南一带极富盛名的大盗。传闻有回遇上黑吃黑,让另一个大盗给杀了。黑吃黑是真的,他却没死。他老子娘亲耳听到儿子招供是个惯贼,惊傻了一双。 柳小七问粉头有何打算,粉头说愿意从良。柳小七便雇她与贾氏马行一道帮着将孩子送还亲生父母——她也带了孩子这么些日子,比手生的好些。这差事结了之后,送她一个寡妇身份。 粉头想了想:“我在原先那楼子里还有些东西钱财。” 柳小七笑道:“这不是正好回去取了?到时候你怀里藏着银票子和路引子,扮作出门买脂粉,买张船票就走。你们老鸨子上那儿寻你去?”粉头听着也对,遂答应了。 何锁子近日偷的那些银子找了许久没找到,柳小七便似笑非笑的瞧着粉头。粉头谄笑两下,指了指房梁上。柳小七跳上房梁,寻到一卷银票子。粉头道:“是我去钱庄兑的……”柳小七清点一番,与报案的数目相符,便罢了。此贼本该送入牢房,施重枷关着,等苏韬回来审问。真明觉得他武艺高强,恐怕牢房关他不住,命柳小七在半道上送他上了西天,回头只跟苏韬说抓贼时不留神打死了便罢。 苏澄听罢问道:“他老子娘呢?” 柳小七道:“管不了。养下做贼的儿子,也怪不得旁人。” 苏澄点点头,望着窗户呆了半日,忽然说:“柳小七,你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 柳小七想了想:“六岁。” 苏澄一惊:“那么小?” “不过是死囚罢了。送来给我们学杀人使的,不用跟他们打架。” 默然许久,苏澄轻轻的说:“什么感觉?” “早不记得了。”柳小七道,“我们打小便不是当人养的,是兵刃。” “你们打小便知道世道艰辛……仿佛……也有好处。” 柳小七摇头道:“没有什么好处。”他也抬目汪窗外,“苏姑娘,我很羡慕你。” 苏澄苦笑:“我还羡慕你呢。咱们岁数差不多大,你已独当一面多年,我全然不知道放走一个大盗会惹出多少事端。” 柳小七使劲摇了两下头:“你绝不能羡慕我。打小便会杀人绝非好事。” “也罢。”苏澄吐了口气,“饭得一口一口吃不是?” 柳小七再说一遍:“杀人并非好事。若非杀不可,我替你杀去。”他正色道,“这世上总得有人是干净的。” 苏澄转过头来瞧了他会子,微笑道:“谢谢你。”柳小七眼神动了动,也微笑起来。 这会子天色已黑,外头有丫鬟婆子在挂院门口的羊角灯。柳小七立起身来抱拳,从窗户跳了出去,立时不见踪影。 略歇了会子,苏澄往她母亲院中请安去。张氏一眼瞧出女儿神色比平日不同,乃拉了她的手坐在床沿上。苏澄趁势撒了半日娇,忽然问道:“娘,你杀过人么。” 张氏微怔,道:“杀过。” 苏澄身子颤了下,轻轻问道:“什么缘故?” 张氏遐思良久,提起一件旧事来。那会子苏澄还怀胎腹中,张氏在府中花园子走动。可巧逢上园丁打发个小丫头子爬在树上剪枝子。小丫头不慎跌下树来,张氏不曾留意,吓得跌了一跤、动了胎气。那是初胎且不大稳,府中兵荒马乱许久,好容易才保住苏澄一条小命。苏澄之祖母苏老夫人下令将那小丫头杖毙。 张氏生性良善、脾气温和,于心不忍,遂向婆母求情,只说:“那丫头显见不是故意的。” 苏老夫人道:“今儿这孩子是保住了。若是没了,你还肯留她性命么?好悬害死小主子都能活着,日后旁人便愈发敢随意了。没留神也是错、不故意也得死,唯有如此方能震慑住没心没肺之人。‘不知者不为怪’六个字不过指的小事罢了,子嗣乃大事。” 张氏想了两日,下令将园丁也打死,园丁和小丫鬟两家悉数发卖。苏老夫人听说后,连赞“孺子可教”,后遂不大管苏韬院中之事了。 苏澄听罢呆若木鸡。张氏摩挲着女儿的头颈道:“小时候娘家的先生总教导说,我让人一尺、人敬我一丈。嫁人了,与府里上上下下、管事娘子、姨娘通房斗法后才知道,先生说的全谬。实在是我让人一尺、人进我一丈。我立着不动,四面八方的人都会来进我一尺。唯有反打她们一丈回去,她们方不敢随意动弹。” 苏澄不解道:“那……怎么我刚回荆州那阵子,府里乌烟瘴气的?” 张氏道:“我们府里也算乌烟瘴气?你没见过正经乌烟瘴气的人家。那些年我对你老子还存了几分心思,顾念大体。但凡不惹到你们姐弟俩头上来,口舌小事我便由着她们。再说,有你祖父祖母在,那些东西还能越过你们去?”乃叹道,“我是运气极好的。” 苏澄撇嘴:“娘,‘极’字用的不对吧。” 张氏摇头:“你祖母是个极难得的好婆母。外头的人家,一百个婆母里头九十九个瞧媳妇不顺眼、日常刁难。我若般好运遇上了你祖母,难道不是运气极好?” 苏澄想起何锁子的母亲,竟无以为辩。半晌才说:“我老子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家里,也没见她管。” 张氏道:“从家族大事上说,替苏家开枝散叶乃男丁本分。我不过一个身子,能生几个孩子?从小事上说,女人每月都有那么几日的月事,另外还有养胎的日子,你们姐弟俩小时候我也得多分些神照看,自然没精神服侍你老子。如此便少不得替他找几个小老婆,多些还更便宜管教。再有,我也上岁数了。你老子乃寻常男子,又不是断袖,焉能不喜欢美貌的小姑娘?她们但凡不生出儿子来,也不过是如小猫小狗一般的物件儿罢了。纵生了儿子,儿子不出息,亦不过比物件儿略强些。翻回头来说,她们都是府里的丫鬟出身,斗大的字儿一个都不认得,能教养出什么有出息的孩子来?你老子外头的事忙成那样,并没精神管。不过是依着规矩请教书先生、看天赋罢了。天赋极佳的也罕见。除去荣国府那两个庶子,也没见别家出什么人物儿。” 苏澄不觉从她母亲怀里出来坐正了,思忖道:“荣国府也就是琮师叔天赋绝佳,环师叔是他打小在府里拉的同盟。他们小时候,琮师叔卖萌装憨拜林姑姑为师。林姑姑教他什么、他就教环师叔什么。这哥俩既是林姑姑教导出来的,林海大人回京后便顺理成章跟着他老了。不然,就荣国府家学当年那个学风,他俩还不定学成什么呢。” 张氏点头:“故此,你老子的那些姨娘,我只当是几个会动的、暖床使的汤婆子,能替我省却许多心思照看你老子,留下精神来照看你们俩,没什么不好。” 苏澄皱起眉头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道:“母亲这话听着极有道理,却不大对。琮师叔说,爱情最大的特点就是排他性。谁敢碰他的女人,他必把那人杀了;师婶也说,琮师叔若敢在别处沾花惹草,她就宰了他。你还给我老子选姨娘通房。你不妒忌么?” 张氏淡然:“身为人妇不得妒忌,妒忌犯七出。” “娘~~我说正经的。” “我何尝不是说正经的?”张氏道,“你当七出是写着玩的么?大妇若能光明正大妒忌,岂非就可以光明正大对丈夫的小妾下手?没了小妾自然没有庶子。一个女人能生几个儿子?我才不是跟你说了?开枝散叶乃是男丁本分。兴盛之族男丁必多,单靠一两个出息人是没用的。” 苏澄抽了抽嘴角:“那不跟种马似的?”张氏瞪了她一眼。苏澄嘀咕,“本来就像。” 张氏一本正经道:“委实有几分相似。”苏澄怔了怔,母女俩忽然齐声笑起来。收了笑,张氏又道,“我与你父亲虽不似琮哥儿两口子那般情深意重,好歹相扶持过了这么些年。他那些小老婆,早年我口里不说、心里并不痛快。直至前些日子土匪攻城我才明白过来。他在外头替朝廷办事,每日数不尽的明枪暗箭都是他挡了。一旦挡不住,重则抄家灭门,轻则失去锦衣玉食。我每日种花养鸟听戏逛园子,何等悠闲。送他几个标致的丫鬟暖床,有什么不好?” 苏澄听罢心里闷闷的,半晌才说:“说来说去,你们成亲跟做买卖似的。” 张氏道:“成亲原本就是做买卖。你父亲与我成亲,便是苏家和张家这两家子做买卖。你父亲做了高官能帮着岳家,便是张家赚了;来日你弟弟若得了大出息,便是苏家赚了。” 苏澄忽然捂住脸,两行泪珠子从手指头缝里滚落下来。哭了半日,咬牙道:“我不!” 张氏抚着她的头颈叹道:“你与我不同。你是个有志气的,且如今这世道,已渐渐许女子自己立世了。澄儿,你想懒着也无碍,荣国府那几位定能护着你。” 苏澄取帕子拭泪:“我不。” 张氏伸手揽了她在怀内摩挲许久,断然道:“既这么着,你不用在家里耗着,去大佳腊念书去。在这儿,你纵想跟着你老子学习治理一省之地,他岂肯教你?不若去大佳腊,爱跟着哪个叔叔姑姑学都容易。纵然如贾家三姑娘那般嫁了个下属,有何不好?” 722.第七百二十二章 是年五月, 梅家阖族登上大船,欲沿赣江转入长江, 再从尚未完工的上海港改船出海去东瀛燕属,再从那儿换大海船直达北美西岸。梅大夫领着家人目送大船远去, 袖手回到家中, 便看贾氏马行那伙计来了。 伙计领着个人, 梅大夫便觉得此人不寻常——模样太寻常了,丢进人群里头决计没人多看他一眼, 眼睛极亮。伙计介绍道:“这位是京城来的潘喜贵同志。”潘喜贵上前一步与梅大夫握手。三人遂进了梅大夫书房, 仆妇泡了茶上来。 伙计接着说:“喜贵同志要去台湾大佳腊学习新的工会运作模式, 学成后将派驻江西工作。我特来问你, 可要一起去。” 梅大夫想了想:“我倒是想去大佳腊瞧瞧, 可眼下还走不了。这一两个月保不齐有水灾, 我既答应了苏小姐,须得帮着安置灾民。” 伙计笑看潘喜贵:“我说什么来着?” 潘喜贵道:“我也不欲走得太早。我在京城和平安州都呆过,组织过工会活动,到时候能帮帮你们。” 伙计道:“平安州的工会就是喜贵同志一手创立的。组织上觉得,江西匪患刚除,隐匿民间的弥勒教也被连根拔起,正是个信仰空缺期,于革命党而言时机最好不过。若发展得好, 能变成我们的根据地。故此派喜贵同志过来主持工作。” 潘喜贵道:“京城、平安州、吴国等地的工作将以城镇工会为主, 城市领导乡村;江西这边, 我们欲以农村为主, 农村包围城市。先择一县为试验,在全县推广宣传革命。” 梅大夫思忖片刻问道:“根据地……打算立在哪儿?” 潘喜贵道:“石秋生同志说立在赣州府瑞金县。问他什么缘故,他说吉利。我总觉吉利是个幌子,必有别的缘故。” 梅大夫道:“瑞金的县令如何?” 潘喜贵道:“四五年前就让土匪吓跑了,如今那儿是几个大户的族老管着,要打官司便去赣州府告状。” 梅大夫点点头:“既这么着,喜贵同志在南昌府预备工会,我去瑞金县。” 伙计与潘喜贵互视一眼:“为何?你熟络那边么?” 梅大夫道:“那边多是客家人。我亡妻正是赣州府的客家人,我会说些客家话。再有。”他含笑道,“晚生十几年前曾考取院试,正经入了学。因连赶上守两个重孝,耽搁了乡试。后来便懒得再考。今年秋闱我便考去。我本有才学,又帮着苏知府安顿灾民,想得一个举人当不难。” 伙计莫名道:“梅大夫,好端端的你怎么又想着去考科举?” 潘喜贵忙说:“我明白了。”乃竖起大拇指,“梅先生好明智。既这么着,瑞金就托付你了。”乃向伙计解释道,“梅先生有意谋瑞金县令。” 梅大夫含笑道:“那儿既有大户族老把持,平白无故的难以泼进水去。咱们手里拿着顶县令乌纱,诸事便好办多了。” 伙计连连点头:“你们读书人就是主意多。”乃又道,“只是须得有兵马相帮。” 潘喜贵道:“无碍。我管保不论是正总兵副总兵都会帮着咱们。” 梅大夫喜道:“当真?”潘喜贵点头。梅大夫道,“那晚生敢说把握极大了。”三人互视而笑。 梅大夫遂干脆请他二人在家中用饭。席间,潘喜贵说起在平安州创办工会之事,颇为意气风发。伙计不觉问道:“喜贵同志家眷还在平安州么?” 潘喜贵怔了怔,苦笑道:“早年捡了个别人的媳妇,本以为能平安度日。谁知人家正经丈夫找上门来。好在那会子我已认得了石秋生同志,有了事做。后来……我女儿……”他摇了摇头又笑起来,半晌才说,“我女儿是好孩子。” 当年柳明漪撞见她母亲与生父偷情,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后与贾桂等人在秦国遇了次险。台湾府特种营将她们救回后,柳明漪仿佛长大了许多,小大人般说:“我已明白了。人只能管住自己,却是管旁人不住的。” 那回营救陈瑞锦亲自去了,听罢奇道:“你连这个都明白了?当真不容易。” 柳明漪正经点头道:“我当真是明白了。且不说我爹娘并非我能管的,也不是我管得住的。我既管不了他们,他们也管不了我。” 特种营从秦国回台湾府,途径京城,将柳明漪送回去家去。柳明漪执意要改姓潘,她老子娘自然不肯答应。潘喜贵尴尬的很。他已对戚氏死了心,可巧石秋生与他商议派个人去平安州建工会,便主动请缨。那会子潘喜贵在京城的革命共济会已是个极要紧的骨干了。他若走了,暂时还找不到人顶他的活计。石秋生有几分犹豫。 石秋生的妻子金鸳鸯是个刚烈性子,早年听说他们几个人的乱事便替潘喜贵抱打不平。直至柳明漪回来她才知道戚氏偷情之事,顿生不忿,假借买绣品去戚氏家打探,实则欲讽刺她一顿出气。不想鸳鸯还没来得及说到正题上,戚氏忽然干呕起来。鸳鸯何等人物,登时明白戚氏必是有孕了。也顾不上讥讽,寻了借口便走,赶回去同石秋生商议。 石秋生立时道:“老潘尚不知此事。” 鸳鸯道:“不知最好。赶紧诓他上平安州去,万不可让他知道。”石秋生遂也不顾得犹豫了,急忙忙将潘喜贵赶去平安州。 潘喜贵当真不知道戚氏有孕,内里想着他自己去了别处正好了断此事。走时也没告诉家里人,只拉着女儿叮嘱了大半日。柳明漪极机灵,平素也时常跑去革命共济会办公室玩儿、听石秋生他们说话,早偷听到那两口子商议要不要派她爹去平安州。当日听了潘喜贵的叮嘱,登时明白过来。乃正色向潘喜贵道:“爹,我如今还略小了些,不能做自己的主。我们老师说了,年轻人到十六岁时便可以自主了。到时候我自会去衙门改姓,断乎不会让爹白养了我。”潘喜贵顿时搂了她在怀里,狠狠的洒了一回泪。次日,趁着天色未明,背着包袱跳上马,踏着初雪出城门奔平安州去了。 到了平安州,潘喜贵与几个当地的革命党首领联络上,依着京城的经验做起工会来。半个月之后得了石秋生来信,柳四与戚氏成亲了。潘喜贵顿觉身上一松,仿佛卸下重担似的,遂全心扑在事业上。柳明漪每月都给他寄信,每封信都极厚,信中写的都是废话。每日吃什么、玩什么、先生教了什么、跟同学拌嘴打架之类的鸡毛蒜皮统统写在里头。偏潘喜贵爱看,每封信都宝贝得什么似的。 前头六七封信柳明漪只字不提她老子娘。到了第八封,带上了几句话。说她与同学去天齐庙玩儿,旁人都烧香拜佛。她是无产阶级接班人,不信那个,本不欲拜的。偏忽然想起大夫说她母亲仿佛有早产之相,而母亲是信神佛的,乃替她母亲拜了拜。潘喜贵方得知戚氏有孕,算算日子当是他自己离开京城后才有的。再后来,石秋生信中提到,戚氏早产生下一子,不足八个月。潘喜贵那些日子忙的厉害,虽心里不免难受、也没闲工夫多想。遂被京城那一大一小瞒了个囫囵,半点不曾察觉到。 倒是石秋生以为柳明漪那配合打得巧妙,特意给台湾府陈瑞锦去信夸赞了她。陈瑞锦极欣慰,与贾琮商议过两年接这小徒弟来大佳腊念书。贾琮道:“她老子娘新得了儿子,会不会待她淡了些?不如这会子就接来,免得孩子难受。”陈瑞锦道:“我就是觉得有这可能才要晚两年接的。” 新得了儿子之后,戚氏显见更看重儿子些,柳四依然爱女如命。柳明漪虽有几分失落,倒是接受了生父。 后江西匪患渐平,贾琮觉得这儿乃是江南腹地,又是另一个时空的革命摇篮,最合适向寻常百姓推革命理念,便让石秋生派个得用的人过去,还让那人先到大佳腊来学习一阵子。石秋生便觉旁人担不起这担子,特亲走了一趟平安州问潘喜贵可愿意去。潘喜贵在平安州做工会做得极好,但他知道平安州原本就是荣国府的地盘、万事容易。若是去江西,那儿新上任的知府老爷虽与荣国府有瓜葛,却并非革命党。且匪患多年,局势复杂,差事定是不好办的。又想到女儿快要去大佳腊念书了,江西离台湾府比平安州近得多。犹豫几日,答应了。 到了南昌府,与当地的同志联络上。贾氏马行的周掌柜力荐梅大夫,遂前来拜访。时至今日,潘喜贵已非当年那个小太监,与梅大夫相谈甚欢。梅大夫也算个人精,竟全然摸不透他的来历。 当月下旬,江西境内连日大雨,赣江水位暴涨。 苏韬早已从京城工部借来一位水部郎中帮着想法子,谁知那人不过个纸上谈兵的主,空白白话说了半日,苏韬听着不大妥当。那一日,苏韬心情烦郁,领着师爷和保镖的柳鹄在河提上走,偶听两个老河工说话,顿觉比那水部郎中有理得多,忙上前请教。他并未穿官袍,老河工不知他是知府老爷,只当是个有兴致打听治水的读书人,遂指着江面说开了。此二人斗大大字不认得半个,却在赣江上干了大半辈子,事事清楚。河水何时会涨、因为什么缘故涨,哪里的堤坝修得尚好、哪里犹如豆腐渣子,清清楚楚。末了二人道:“安义县有个老吏熊老爷最明白这些。只可惜旧年涨水决堤,知府老爷把他免了。” 苏韬大喜,问道:“熊先生现在何处?” 老河工道:“不知道,大约在家里。” 苏韬当即飞马赶往安义县。一打听,原来谢鲸去年虽免了他的职位,县太爷本是个二百五捐的官,事事都仰仗着熊先生,离了他诸事办不了。谢鲸一走县太爷立时将他请了回去。苏韬听着好笑,轻松找到那个熊先生。此人起先也不知道他是知府,只当是好学之人来请教治水。叹道:“今年这水已治不了了。”苏韬忙问何故。熊先生道,“太迟。” 乃取了根树枝子在地上画出了赣江水流图,指道:“旧年此处豁开了个大口子,这一大片都淹了。洪水褪去,是我拿鬼神之论吓唬了我们老爷,他使人略补了补决堤口子。也只略补了补而已,并不牢固。今年的天儿,这水只比旧年大、不比旧年少。旧年冲垮的可是早先朝廷修的老堤啊!老堤若是块石头,新补的只不过是块布。石头都挡不住旧年的水,布片子岂能挡住今年的?” 苏韬听罢愁云顿生,抱拳道:“请教先生,若想救一方百姓,该当如何?” 熊先生摇头:“没有法子。巴巴儿等淹。” “可有别处可开口泄洪?” 熊先生叹道:“不论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柳鹄一直跟着苏韬,想起苏澄前些日子在天宁观同真明说了许多治水之法,都是贾琮从后世新闻里头听来的。他乃道:“老爷,小人听说了一些法子。”乃依葫芦画瓢将苏澄所言复述一遍。 熊先生听得津津有味,点头道:“委实可以试试,成不成却得听天由命。” 苏韬大喜过望,拉着柳鹄的手:“柳将军,不想你会治水!” 柳鹄道:“小人不敢贪功,这些都是雏龙斋和慈祥庄的张大官人对真明道长说的,小人不过鹦鹉学舌罢了。” 苏韬愕然,怔了半日犹自不信:“她说的?”柳鹄点头。 熊先生思忖道:“时间紧急。她这些主意里头最得用的两条便是,可以水泥混凝土铸堤、并以兵士替河工修堤。” 柳鹄想了想道:“小人以为,张大官人所言最得用的一条乃是:未算成先算败,不管不顾将可能遭灾的百姓送走,不肯走的便强行赶走。纵然最后不曾决堤,大不了背个扰民的骂名,也不可拿百姓性命去赌。” 苏韬不禁连连点头:“很是。就依着她的话,纵然效仿土匪强掳也须得掳了他们走。” 熊先生看了他们半日,迟疑道:“敢问这位先生是……” 苏韬微笑,捋了下胡须作揖道:“本官正是江西知府,恳请熊先生相助本官治水。” 723.第七百二十三章 话说苏韬寻到一位懂得治水的熊先生, 亲上门求教。既是知府老爷求贤,熊先生慨然应允。遂打听“张大官人”。苏韬只含糊应着。后头自然是请了熊先生回府衙议事。熊先生又提起“张大官人”。苏韬思忖再三, 终命人去慈祥庄喊苏澄过来。 苏澄已决意去大佳腊念书, 只是自己的巧克力工厂才刚刚开始做, 少不得多呆些日子。苏韬派来的人让她换男装过去商议治水, 苏澄惊疑不定, 猜不出哪路神仙帮她说了好话。乃扮作儒生骑马赶过去。 苏澄进了府衙书房, 有小厮报信“张大官人到了”。那熊先生闻言站起来, 迎面看苏澄第一眼便认出这是女子,忙扭头看苏韬。苏韬咳嗽一声, 指着女儿道:“这位是我的……外侄儿。”熊先生赶忙作揖, 苏澄还揖。大伙儿皆揣着明白装糊涂。 案头铺着一张极大的地图,上头画的正是赣江与一小截长江。熊先生立在地图旁先向苏韬深深一揖, 道:“昨日小吏乃是安义县令之吏, 今日已变成江西知府之吏。两者截然不同, 故此小吏今日所想去昨日亦不同。” 苏韬捋着胡须问:“有何不同?” “食谁之禄,忠谁之事。”熊先生道,“昨日小吏只想着如何守住一县, 今日却得想着如何守住全省。” 苏韬面色一暗:“有几处堤坝怕是守不住的?” 熊先生道:“依小吏看, 旧年坍塌的四处皆守不住。今年比旧年更险, 另有三处也难守住。” 苏韬愣了:“旧年坍塌了四处?” 熊先生指道:“这两处九年前便塌过,还是工部派人来修的。”乃指了两处, “旧年大水, 这两处也塌了。谢知府上报朝廷, 然这回工部却没了动静。”又指三处,“今年的水更大,这三处亦险。” 苏韬一叹:“九年前……朝廷六部还留了些先帝太上皇在时的痕迹。”又看了会子地图,见坍塌处都在赣江下游湍急险峻之处,思忖良久,道,“依你看,倘若急修了七处……” 熊先生道:“如今都五月了,断乎急修不了七处。纵然请下神兵来修好,”他又指了四处,“这几处就恐怕要塌。” 苏澄忍不住低叹:“下游全都这么不靠谱么?” 熊先生道:“早年朝廷会依时重修。自打江西匪乱以后,工部便不大来了。沿岸县令大都知道些好歹,会自己设法修修。且前些年水小,逢涝虽也会冲毁几处小口子,大口子一直没有。然旧年一气儿坏了四处大的。今年水更大。我方才所举不过是最易破大口子的七处,别处并非不会破,只看大破小破。这条堤坝已太久不曾好生修了。”他乃抬目看着苏韬,“事既至此,处处皆保已不可能。” 苏韬缓缓点头:“本官知道。”苏澄一口气好悬没提起来。却听苏韬又说,“既这么着,唯有先修最好修的那几处。” 熊先生道:“旧年未曾破损的那三处便是最好修的。大人若还想多修……”他思忖片刻,断然道,“依着今年的雨势,只能再多增一处。” 苏韬道:“那就挑人数最多的一处。” 苏澄脱口而出:“不,应该挑道路最难走的一处。”众人齐刷刷去看她,她解释道,“若以兵卒修堤,兵卒都是壮年男子,脚力比百姓强得多。让他们进入不好走处去修堤坝,比让百姓迁移出来更便宜些。” 熊先生道:“张大官人,小吏可没说,但凡修堤、便能拦住洪水。”苏澄一愣。 苏韬接着说:“时日太迟。纵然抢修也未必能保住。百姓须得全部撤离。” 苏澄一想,横竖人都要走的,委实应当先修人口最多的那处。不由得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是,晚生思虑不周。” 苏韬听在耳中,心里莫名舒服。咳嗽一声:“你才多大,不过看过几本不知哪里翻来的书罢了,管窥蠡测。” 苏澄忙给她老子作了个揖:“多谢大人指教。”苏韬得意的捋了捋胡须。 熊先生思忖道:“论人口,倒是我们安义县最多。” 苏澄看了看地图,指道:“安义县是在这里不是?” “不错。” 苏澄动了动眉头:“离南昌府好近。”她正色道,“若如此,晚生建议,放弃安义县。” 苏韬问她:“什么缘故?” 苏澄拱了拱手道:“苏大人到任后,南昌城显见是要大扩建的。我到过平安州和台湾岛,这两处都经历过大扩建——除去富贵人家、古迹、要紧的街道和寺庙道观,寻常百姓的房屋几乎全都拆掉重建了;城市地盘也往外扩了好几圈。书上说这叫做城市化的必然蜕变。安义县离南昌城最近,后续数年必也是最早改建之处。我敢说,纵然不决堤,四五年之后那儿的房屋得重建大半。” 熊先生皱眉道:“那是四五年之后,现在呢?” 苏澄道:“灾民先安置于城郊。飞鸿山有那么大的道观,但凡米粮足够,可以安置很多人了。而且他们既然近,迁移出来也便宜。再说,让土匪糟蹋了这么十来年,能有多少人口?旧年还刚遭过灾。” 熊先生思忖半日,苦笑道:“比起十几年前,当真人口不多,田地也荒的厉害。” 苏澄又道:“江西道路不便利。除去几条大官道,别处都不大好走。眼下水已涨起来了。好歹南昌府已买足了粮食。日后洪水褪去,离得近的在难民营多住些日子也供得起。离得远的、道路不便的,回去之后才发觉屋舍全垮、牲畜皆无,怕是难找口粮的。” 熊先生惊异道:“大人,听闻南昌府的官仓早已空了,何时又有了粮食?” 苏韬微笑道:“从吴国和岭南买的。” 熊先生立时问道:“可供多少人吃多久?” 苏韬道:“应付这次水灾绰绰有余。水灾过后再买去便是,此事不用忧心。” 熊先生道:“若如此,水灾过后不如就以灾民为河工,让他们修缮堤坝,比四处去征集民夫的好。别处民夫就让他们好生种地,今年得个好收成,明年又不愁粮食了。” 苏韬含笑道:“本官亦有此意。” 熊先生呵呵笑着抚掌,乃向苏澄问她所知的治水法子。苏澄又没治过水,还是早年在京城时听贾琮说起过,便转述起来。末了道:“江西还没有得用的水泥厂。我因想着这几年郊外少不得要兴建厂房,已从岭南买了许多,正好可挪去修堤。” 苏韬点点头。又凝视地图良久,道:“务必出动兵士。” 苏澄张望两眼:“怎么没请李总兵过来?” 苏韬道:“他与杨大人都在郊外练兵,本官已打发人请去了。” 苏澄抿了下嘴:“兵士没学过修堤吧。临时学来得及么?” 熊先生瞧了她一眼:“张大官人仿佛有话说。” 苏澄道:“兵痞子兵痞子,当兵的多有痞子。让人家去修堤,给赏钱当然会干,只是未必瞧得上修堤这份活计。谁去教他们呢?老河工?他们肯听么?” 苏韬问道:“你有主意没有?” 苏澄笑道:“苏大人不是从工部请来了什么水部郎中?不如就请几位老河工当水部郎中如何?” 苏韬皱眉:“本官不过区区知府,哪里能请谁做工部的郎中?” 苏澄瘪嘴:“我没说工部请。” 苏韬依然不明其意思。倒是熊先生睁大了眼,半晌才说:“张大官人好大的胆子。”苏澄嫣然一笑。熊先生乃向苏韬道,“张大官人之意是,以河工充作工部来的水部郎中。” 苏澄道:“给他们做几身衣裳,仿照水部郎中的官袍做,但做得并不一样,如此也不算是假冒朝廷官员。横竖兵痞子也认不出水部郎中应当穿什么官袍。再说,人家本来就是治水的河工,说他们是水部的人也没错。” 苏韬方正,从不曾想过仿冒朝廷官员这等事,登时皱起眉头。倒是熊先生在旁劝道:“不过是诓骗几个兵卒罢了。”苏澄自是瞧出她老子犹豫,张了张嘴,终还是闭得死死的,一副您老爱听不听的模样。苏韬举棋不定。 过了会子,李国培从城郊赶来。苏韬的师爷遂将他们老爷小姐与熊先生所议复述一回,少不得连苏澄建议以河工假冒水部郎中去诓兵士一道说了。李国培听罢竟然赞成,道:“我也管不到下头的人。若是河工没个名头,他们委实未必肯听。”苏韬这才答应。苏澄掩口而笑——这是她老子漠视朝廷的第一步。 苏韬本来只想喊苏澄来说说她听来的那些治水之法,不料她还能出几个得用的主意。后头众人再商议治水,便默许了师爷每回都把她喊上。连着数十日,边商议边派人。如何说服可能遭灾的百姓背井离乡、不肯走的如何驱赶、人口安置去何处、如何运送粮食过去、让何人看着粮仓,以及如何修缮堤坝、如何运水泥等物过去、派多少兵马去何处,这些事都是苏澄不懂的。她只在旁默然听着,偶尔说些建议,多日下来受益匪浅。而堤坝上究竟如何,却不是她可以知道的——没人敢放她去。苏澄叹道:“我这依然是在纸上谈兵。”杨国泰道:“你知足吧,好歹让你谈了。” 这一日,几个人议完事已近午夜。熊先生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苏大人当真富裕。小吏不愁江西日后不发达了。” 苏澄笑道:“熊先生这恭维实在不到点子上。” 熊先生道:“并非恭维,故此不到点子上。这些事若没有钱撑着,一样都成不了。苏大人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苏韬微笑道:“不是我的,这些钱都是查抄了谢家及其党羽得来的。” “谢家和亲眷的钱都带进京去了,留下的不过是些产业罢了。纵然大人做了几次拍卖,也得不了这么许多。前前后后算下来,少说得六十多万银子呢,还不知道日后可有别的大宗开销。谢鲸哪里留了这么多。”苏韬忍不住笑出声来。 旧年,定城侯府背地里将七皇子送去荣国府藏着之事让燕王知道了。燕王派冯紫英去大佳腊详查,贾琮直将偷换信物的锅扣给了七皇子生母谢贵人。燕王虽心中恼怒,见他们白忙活了一场、竟是他们家的女儿不愿意听话、那藏龙之策不论如何都无法得逞,心中有种隔岸观火般的畅快。遂只免除了谢家上下全部官衔,并未当真把定城侯府如何。 谢家却知道,单有一块侯府的招牌哪里能维持得了家中昌盛?便欲改投别家王爷。大户人家动起来极麻烦,且谢鲸投靠燕王多年、旁人没那么容易信他。这般自然唯有拿银钱开道了。好在谢鲸在江西赚饱了黑钱,是个十足的大财主。带着钱走路不便宜,他便上京城的汇丰钱庄开了个存款户头,欲只携着存折四处走动。 谁知上个月苏韬查账,查出谢家各色产业在江西欠下税金无数,便给京城去了折子。那会子贾琮陈瑞锦都在呢,遂托冯紫英演了一场戏。冯紫英大摇大摆上京城汇丰钱庄去,说谢家欠下重税,要查封他们家的账户调查。人家一个小小的钱庄,敢不听燕王细作头子的?遂依言封了谢鲸的户头——此事燕王全然不知。纵有旁人听说,见是冯紫英亲自出马也不敢问。谢鲸存在汇丰钱庄的三千多万银子悉数冻结,须待苏韬这头查明白账目之后、扣除当缴的税金,方能解冻。谢鲸欲哭无泪。 这回治水,苏韬半分不愁钱——只管从谢鲸账面上扣便好。故此极大方。苏澄偷偷拍手笑道:“这就叫,出来混、终究要还的。” 到了六月上旬,雨势愈发大了。冒险巡堤的陆续回报,已有两处堤坝快要支撑不住。六月十二日,又是安义县率先决堤。今年之水比去年更大。除去淹了旧年那些田地,已将安义县城也淹了个盖顶。数日后,又有两处决堤。竟当真如那熊先生所言,决了他以为最险的三处堤。好在三处百姓皆让官兵强行赶走,不曾损失人口。至于房屋牲畜庄稼,天灾跟前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南昌城郊飞鸿山上本有许多道观。前月道士与土匪合谋攻城,如今已悉数跟着梅家发配北美去了,留下的道观成了临时难民营。潘喜贵便混在难民当中。 724.第七百二十四章 是年夏季, 江南大涝,冲毁农田无数。江西知府苏韬给朝廷上折子求赈灾免税。燕王全然不知苏韬扣下了谢家的存折, 横竖并没有闲钱给他们赈灾。故大笔一挥、免税三年,赈灾什么的不知道。苏韬再上一折, 以嚎哭之笔痛叙惨状。燕王大笔再一挥,追免税三年。苏韬遂得了六年免税,颇为满意。而他也知道, 贾琮勾搭冯紫英偷梁换柱那事儿若暴露, 这六年的免税必然没了。女儿所说的竟没错, 皇帝和神仙都靠不住,唯有靠自己。 到了九月下旬,苏铮把儿子喊到院中,慢条斯理道:“这趟大灾,荣国府从头到尾帮了你偌大的忙。咱们也无以为报。你莫以为我教了幺儿环儿琮儿几年人家就理所应当帮咱们到这份上。”苏韬正欲说话,他老子已接了下去,“他们家三姑娘下个月成亲, 你带澄儿瞧瞧去。送礼终究不若人过去的好。” 苏韬一愣:“父亲,大灾刚过,我已忙得焦头烂额。” “这都过三个月了, 大事已定。”苏铮道,“早些年王子腾帮江西修好了大官道,骑快马往来方便的很。这儿还有李国培杨国泰。你下头那个典吏, 叫涂耀祖的, 我看着甚是靠谱。新修堤坝之事交予熊先生, 安置灾民之事那个姓梅的小子极用心且妥当,残余土匪柳小七还在跑呢。再有无非就是老百姓打官司。他们也没几个人见过知府长得什么模样,大不了老夫替你看着摊子,我难道不姓苏?” 亲爹话都说到这份上,苏韬还能怎么办?只得硬着头皮将下头的事一一安排。苏澄知道自己这趟去了便得留下念书,也忙着安置工厂之事。因她知道巧克力不是夏日里吃的,如今库中多是半成品,近日才正经试线。遂留下大丫鬟白露主持,并将其余事拜托给她母亲张氏。张氏笑道戳了她一手指头:“你就是来讨债的。”给荣国府三姑娘送的礼早已运过大佳腊去了。数日后,苏韬苏澄快马上路。苏韬见女儿这马骑得不比男子逊色,又略惊了惊。 十月初,父女二人从广州港乘船抵达大佳腊淡水港。苏韬在广州时便惊愕不已,到了此处已非惊愕二字可形容,犹如到了古书里头写的异国一般,往来男女衣着亦与别处不同。苏澄解释道:“这种衣裳叫t恤衫,穿着撇脱,做事便宜。台湾府地气暖,不用穿太多衣裳。正式场合还是得穿汉服的。” 苏韬问道:“何为汉服?” “咱们身上穿的就是汉服。”苏澄是来过的,轻车熟路挥手喊了辆拉客的四**马车跳上去,又把她老子拉上车。 苏澄并未告诉大佳腊众人他们爷俩何时到,故此没人来接。横竖探春出嫁还有些日子,她遂干脆不去找贾家的人,领着她老子寻间客栈住下。当日逛了会子街,晚上又逛了逛夜市。次日一早上博物馆参观,苏韬进去就不想走了。 中午时分,苏澄强拉着她爹出去吃午饭,便看见饭馆不远处一座大房子上挂了几幅巨大的画像,不免瞄几眼。旋即认出个人来,低呼:“李桃!” 苏韬知道此女乃是破匪功臣,忙问:“你瞧见她了?” 苏澄指道:“当中那副画像就是她。”乃念到,“大佳腊音乐厅,歌舞剧白毛女。领衔主演,杜可期。这个杜可期想是她新近改的名字。爹,咱们晚上去看她演出不?”苏韬听着新鲜,便答应了。 等二人吃完饭赶到大佳腊音乐厅,今晚的票子早卖光了。这剧是隔日演一场的,苏澄遂买了下一场的票。苏韬瞧见女儿取出的是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子,又不像银票,便问那是何物。苏澄道:“这是去年中华银行发行的纸钞,和银票子相仿,带着方便。如今台湾、两广、平安州、鲁国、东瀛的燕属吴属刘属整个在内、南洋爪哇马来两国和澳洲都通用这种纸钞,水溶的大成也预备在明年开始使用。这是apec会议的结果。” 苏韬迷糊了:“什么派客?” 苏澄嘻嘻笑道:“我几句话说不清楚,过些日子您老就明白了。” 爷俩在客栈住了四五日,苏韬渐渐明白他老子非逼着他过来的缘故。探春出嫁前三日他们方去知府衙门递帖子,惊得贾琏亲跑了出来相迎。苏韬看着他面色复杂,慨然道:“贾兄,人不可貌相啊……”贾琏呵呵直笑。之后两日,苏韬由女儿陪着走了几处外人不让去之地,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惊得厉害。 贾探春大婚,京城只有胞弟贾环一人赶了来观礼。原是宝二奶奶环三奶奶双双挺着大肚子,众人齐贺三喜临门。酒席宴上,陈瑞锦忽然掩口恶心。王熙凤最先起了念头,忙让人替她跟前置换菜品。贾琮起初以为她肠胃不自在,见琏二奶奶那眉飞色舞的模样,霎那间想到某种可能,呆若木鸡。 王熙凤张罗了半日,见贾琮已傻了,忙推了推他:“琮哥儿,照看些你媳妇。”贾琮猛然清醒,又眼巴巴盯着陈瑞锦瞧。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犯什么傻。”不由得垂下头,满面红云。 贾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双拳猛捶桌面,仰天大喊:“啊————”满座皆张望过来,不知道他怎么了。 王熙凤掩口而笑,悄然凑近邢夫人身旁说了几句。邢夫人大喜,又说与贾赦。贾赦大喜过望,抚掌而笑。此时林黛玉已在北美波士顿市产下一子,依约当姓林,给林海来信求名。林海已琢磨了两个多月没想出长孙之名来。贾赦正愁老二家的肚子怎么还没消息,可巧就来了。 媳妇怀胎,贾琮可不敢乱跑了,老老实实守在家里,跟老母鸡似的围着陈瑞锦团团转。陈瑞锦烦得没法子,又不能一脚踢他出去。偏她唯前头不足一个半月略有妊娠反应,之后半点子不适也无,吃得饱睡得香;贾琮依然像傻子。陈瑞锦实在恼了,烦元春拎他出去教导教导。元春笑道:“我也教他不动,你且忍忍,孩子生下来就好了。”陈瑞锦苦笑道:“我怕孩子生下来他更傻。” 眼看腊月过半,苏韬少不得要赶回去陪苏老爷子过年,临行时特来见贾琮。贾琮请他到书房相见。师兄弟二人吃了半日的茶,苏韬分明有话要说,偏不知如何开口。贾琮乃先道:“敢问师兄,是君重还是民重。” 苏韬道:“都重。” “若只能选一个呢?君重还是民重。” 苏韬长叹了口气,毫不犹豫道:“民重。” 贾琮手指窗外:“敢问师兄,是京城百姓幸福、是荆州百姓幸福、是大佳腊百姓幸福?” 苏韬道:“显见大佳腊百姓别那两处幸福得多。” 贾琮含笑道:“我想我和师兄应该不会有什么矛盾了。师兄想必希望江西百姓也如大佳腊百姓一般幸福。”苏韬心中怅然,无言以对。 次日,苏知府独自回去了。因贾惜春年后也要成亲,且定了明年夏季起身往埃及而去,遂留下苏澄当弟子。惜春现掌管着台湾府的建设部,是个颇为综合的部门;苏澄跟着她爹治了一两个月的水,多少打了些底子。 眨眼年关已过。建安公主于正月产下一子。三月,史湘云亦产下一子。众人翘首以盼荣国府年添三丁。 陈瑞锦这胎怀得甚是平顺,旁人都说孩子懂事。贾琮想了许久,想起来上辈子听来的一个典故。有个高中同学曾说,他母亲怀他时吐得昏天黑地、瘦得除了肚子便只剩下骨头,偏怀二胎时少有妊娠反应。长辈都说那胎必是个妹妹,不料生下来又是个臭小子。后来一查血型,他是o型,母亲和弟弟都是a型。可知母亲妊娠反应大小恐怕与胎儿血型有关。 贾琮便将此事告诉了媳妇,道:“咱们做好心理准备。这孩子大概只是血型与你一样,未必不淘气。” 陈瑞锦瞧了他一眼:“你儿子焉能不淘气?”贾琮谄笑两声,又知她怕是心里仍盼着生儿子。陈瑞锦没什么产妇忧郁症,他倒生了几分愁。 大概是前头太顺,到了正经生产那一日,陈瑞锦从上午折腾到黄昏还没生出来。贾琮已急得快疯了。偏那会子天热,扯掉衣裳光着膀子在产房外头踢树。元春瞧着碍眼,命人到左近一所小学借了个体育课用的鞍马,又给他找了副拳击手套让他打着撒气。贾琮一气儿打了七八十下,边打边想着古代妇科落后,又想着后世那般好的医疗水平依然有产妇死在产床上的,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呆了半日爬起来就往产房里头冲。 他这一日也不知冲了多少回,门口窗口都立着女武警呢。元春等人懒得管他,横竖他冲不进去。贾琮大喊:“大夫大夫大夫……” 屋里有四个大夫,闻言便出来一个打下手的年轻大夫。人家起先还客气些宽慰他,让他吵了一日也惯了,面瘫道:“三爷什么事。” “我媳妇如何?” “尚好。” 贾琮分明知道人家在敷衍他,并不敢发脾气,只得叮嘱:“若有什么状况,千万记得保大人!” 大夫道:“连上最初三爷悄悄同我们赵大夫耳语那回,您已说了二十三回,这是第二十四回。晚生记住了。”转身返回。贾琮还在后头喊“谢谢你们辛苦了——”里头陈瑞锦又喊了起来。贾琮又往里冲,武警面无表情将他拦住。 直耗到日头西坠,满院子燃烧起烛火。不用生孩子的贾琮脱力坐在产房门口动弹不得。忽听陈瑞锦嘶喊一声,旋即是婴儿响亮啼哭。里头稳婆护士齐声喊道:“生了生了!” 贾琮“蹭”的跳起来:“瑞锦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又扒拉着门要冲进去。 元春喜道:“生了?”乃命守门的武警,“算了,放他进去。”武警往旁边一闪,贾琮这辈子头一回冲这么快,三步蹿到里头。 屋里燃着许多大烛台,亮如白昼。当中一张大床,四周围着十来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稳婆和医护人员。透过间隙,清楚看到床单上没什么血迹,贾琮放下了半颗心——他最怕传闻中的产后大出血。跑过去一瞧,陈瑞锦疲然躺着,眼睛微阖。贾琮赶忙探头过去靠在她头上,眼泪滚滚而下。 陈瑞锦眼皮子没抬也知道是他,还有力气微笑:“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淘气。” 贾琮哭道:“咱们只要这一个,再不要了,可吓去了她老子大半条命。” 陈瑞锦轻轻的说:“生孩子唯有头一个艰难,从第二个就容易了。没有兄弟姐妹何等寂寞。” “有什么寂寞的。”贾琮抹泪,“京城才刚出来两个呢。”陈瑞锦摇摇头。 小护士抱了襁褓过来道:“恭喜三爷,添了个千金。” 贾琮扭头看看自己两辈子头一个孩子,心里仿佛被一只极小的爪子捏了一把似的,泪珠子如下雨般直淌,伸手接了女儿抱在怀里——从陈瑞锦不再妊娠反应后他便特意上妇产医院学过抱孩子。使劲儿看了两眼,忙将女儿凑到陈瑞锦眼前:“这个皮丫头折腾你,等她长大了好生教训她。” 陈瑞锦是个不流泪之人,如今见了女儿竟也滚下泪来。半晌才说:“好。我教训她,你不许护着。” 贾琮使劲儿点头:“绝不护着!如此小事自然是你说了算,大事才听我的。”陈瑞锦眼角瞥了他一眼。贾琮接着说,“横竖咱们家也没有大事。”一句话惹得几个小护士咯咯直笑,陈瑞锦也轻笑起来。一家三口默然呆了会子。 此时贾赦等人也赶了过来。听说生了个女孩儿,贾赦顿觉失望。贾琏安慰道:“先开花后结果,我不也是先得了福儿?”贾赦听着有理,脸色也好看了。 贾琮早替孩子想好了名字,拉着陈瑞锦的手商量道:“我想着,这是咱们的长女,须得大气些。闺女大名就叫定邦如何?” 陈瑞锦猜到他取的名字必有志气,只不曾想如此直白。乃了然微笑,柔声道:“好。” 贾琮最怕她嫌弃这名字俗气,闻言大喜过望,如得了表扬一般喊道:“多谢娘子支持!”乃将女儿放在妻子枕边,自己跳出去大声告诉外头那些瞧热闹的。 众人皆满脸愕然,唯有龚鲲深深瞧了他一眼。贾家这一代当是草字辈,贾赦自己都想过许久孙子之名,闻言立时瞪眼:“胡闹!女孩儿哪有取这等名字的。” 贾琮义正言辞道:“女孩儿怎么了?我女儿就是有定国安邦之志,为何不能叫定邦?”贾赦愣是不同意,直批“胡闹”。贾琮还说,“等到第二个,不论姑娘小子都叫贾兴国。” 贾赦跌足:“我不答应!绝不答应!” “族谱的名字归您取总行了吧,横竖还得取一个填族谱。” “不、行!” 取名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由不得祖父。贾琮长女出生当日便在台湾府户籍登记处登了记,大名:贾定邦。 贾赦气得吃不下晚饭,背着胳膊在院子里把贾琮从小到大犯过的大错小错细数了好几遍。直至次日他方跑到贾琮跟前拍案道:“大名我取,这个‘定邦’算她的字!” 贾琮摊手:“您高兴就好,户口已经上了。” 725.第七百二十五章 荣国公贾赦之子贾琮得了长女,使人飞马进京报信。燕王司徒磐起先见他们家连得二子, 有些疑心贾琮那媳妇可是当真不能生儿子;闻报方松了口气, 吩咐王妃好生打点份贺礼送去。世子及京中权贵也听说了, 也纷纷命府中备礼。 贾环笑入燕王府,向燕王道:“王爷可是有贺礼要送我那小侄女儿?这么远的路,不如先送到我们府里来,我们规整成车队送去。免得家家户户送那么远,麻烦得要死。好歹我们自家开着镖局呢。今世多土匪,可莫让人抢了。倒不在乎那几个东西, 只扫了这彩头。” 燕王哈哈大笑:“也罢。”遂命将礼物送到荣国府。别家听说了,也纷纷送礼到荣国府。燕王想着,贾琮之妻既无子, 贾琏也只得一子,日后贾琮必是要从贾环的儿子当中挑一个继香火的。贾环的小舅子已经奉了自己为霸主,又夫妻恩爱不纳二色, 乃叮嘱王妃好生关照建安公主。 俗话说, 无事常思有事。燕王妃娄氏心爱的次子死了,长子又与她日渐生疏, 日子委实闷的慌,常想找点子事做。今儿听了燕王此言,不知其中究竟,便觉得有些古怪。她思忖着:分明是南边的贾琮新得了女儿, 怎么王爷忽然让关照建安?便与心腹于嬷嬷商议。于嬷嬷道:“建安公主得了个儿子, 南边那个海商之女得了个女儿。会不会王爷想把哪个小郡主许给建安公主之子?”娄氏知道世子府今年不曾添人口, 只不知别家如何。遂命于嬷嬷查去。 事有凑巧。燕王之第三子数月前刚得了一个女儿,母亲是个美人、难产而死。这老三素来宠幸一个美貌的哑姬马氏,遂将此女交与她养,并记在她名下。于嬷嬷一查可了不得!这小郡主正好比贾环之子小了三天。赶忙跑来告诉娄氏。 娄氏听说是个寻常美人之女如今又托养给了一个哑巴庶妃,摆手道:“建安不会答应的。” 于嬷嬷一拍拳头:“我的娘娘!若那个美人没死还罢了;或是给了别的女人养着、纵然给了三王妃也罢了。我听说,这个马氏乃是稀世罕见的才女,老三将她当半个谋士使的。她若会说话,三王妃早废了;若身世高些,三王妃也早废了;若养下了儿子,三王妃也早废了。” 娄氏皱眉:“你从哪儿听说的。” 于嬷嬷低声道:“我认得老三府里一个管事娘子。” 娄氏回想许久,忽然说:“有一年我生日,老三媳妇带了几个姬妾来贺寿,当中有一个穿青的,说是不会说话。老老实实,也不跟旁人似的涂抹得活像一只只妖精。我倒记不得姓什么了。” 于嬷嬷睁大了眼道:“娘娘,倘若当真是她,这女人了不得。她身为老三的姬妾,落在娘娘眼中可不是老实、不爱涂脂抹粉、记不得她最好?横竖她有男人宠着,旁的也不计较。” 娄氏思忖道:“她若故意那般,倒是个心机深的。”又问,“她什么来历。” 于嬷嬷笑道:“原是老三下头一个门客家里养的舞女。老三有回上那门客家里转转,瞧她模样好,便要了去。”乃低声道,“连身契都是人家管账的媳妇子过年盘点人口时查出来、悄悄送到老三府上的。”过了会子又说,“在老三身边这么些年,连个蛋都没下出来,焉知不是初进那门头时让什么人暗地里做了一手?” 娄氏笑道:“不会下蛋的母鸡……嘶……”她猛然想起,这般人家自己不会下蛋不要紧,男人可以替她从别人窝里掏个送她。遂说,“既是老三宠她,如何不给她个儿子?” “怕是还没死心呢。”于嬷嬷道,“再过几年再生不出来,大约就要送她一个了。” 娄氏点点头,又皱眉:“倘若当真打的是那孩子的主意,只怕王爷看好了这哑巴。” 于嬷嬷低声道:“依着荣国府的德性,并他们家养的女儿个个抛头露面——全都在台湾府当小吏呢——娶是不大好娶的。想拉拢他们家,唯有嫁人进去了。何况他们家这一辈的几个爷们全都不纳小老婆。漫说在京城,在举国都算是独一份了。要说建安公主会嫌弃那小郡主身份太低不肯要……娘娘,马氏日后若得了儿子,不论是生的是养的,只怕登时会动手去谋王妃之位。” 娄氏倒吸一口凉气。但凡“燕王有意将小郡主许给贾环嫡长子”之猜测可能得成,其意恐怕就是燕王想换世子。且燕王是个极明白的明白人。他既起了这主意,必是看好马氏能教导好那小郡主。长子虽不如次子贴心,终归是自己生的。娄氏不觉站了起来,“去查。细查这个马氏,挖地三尺也要挖出她的根子来。”于嬷嬷应声出去。刚到门外,又让娄氏喊了回去。默然良久,娄氏道,“备车,我要回趟娘家。” 娄氏遂去娘家与她兄弟闭门商议良久。 虽说燕王世子并不仰仗外祖舅父,娄家终究是王妃母家,门客不少,各色手段也不缺。立时查起那个马氏来。俗话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人牙子这一行虽杂,出挑的人物儿也只那么多。娄家并未费太多事便寻到马氏的底细。此女本是个鲁国的乡下姑娘,因老家遭难投奔族兄。族兄见她模样儿好,送她入富贵人家做小妾,过几年又让太太卖出来。颠簸了好几道人牙子,终让一个贩木材的买走,说是要献与贵人通门路。只可惜那木材贩子这几年没到京城来,不知他将此女送了哪个贵人。木材贩子断乎没法子直接给燕王的儿子送美人,且在他们眼中随意一个小官都算得上贵人。故此娄家猜,木材贩子只将她送了老三手下一个什么官儿,那官儿改送给老三。人牙子倒记得,马氏本名叫做马香珠,与木材贩子同来的一个先生替她改名马翩然。 再与安插在老三府中的钉子联络,得知马氏平素极少出门;出门要么是烧香拜佛,要么便是去一家名叫“金粉世家”的银楼瞧首饰、只是买得不多。京中贵女都知道金粉世家。这铺子出的首饰做工精细且新鲜有趣,偏价钱贵了些,去里头逛的都不是寻常女子。 娄氏得了娘家的消息,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自己细想一番,忽然明白过来。马氏若不爱招摇,为何时常上金粉世家逛去?纵然不买东西,不怕惹得府中一干女人眼红么?莫非诚心去同什么人说话儿?金粉世家她也知道,背后东家是平原侯蒋子容之妻、忠明候薛蟠之妹薛氏。这薛氏端庄娴雅,不大瞧得上姬妾之流,不该与马氏有瓜葛才对。想来想去没个结果,遂让家里留意马氏,她下回去金粉世家时好生瞧瞧。 数日后,马氏当真又往金粉世家逛去了。娄家使了人在三殿下府门口盯梢,听见说马氏出来了便悄悄靠近了些。遂听马氏的丫鬟说,“去金粉世家”。盯梢的拔腿就跑,跑回娄家报信。娄家立时另派了两个女子上金粉世家接着盯梢。这一盯不要紧,盯出了马氏一个天大的短处。 马氏扶着丫鬟在店中逛了会子,又上二楼。二楼都是些极贵的物件,有三十来岁的媳妇子跟着讲解,称作导购娘子。马氏看首饰时,同她说话的那个导购娘子为人极热情,还拉了马氏的手。马氏趁势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便笑道:“我先自己瞧瞧,娘子也歇会子。”导购娘子便退下了。马氏在二楼慢慢悠悠逛了许久,导购娘子又回来了,满脸堆笑的于她说了半日的话,并塞了个东西回她手中。不多时马氏便走了。娄家盯梢的女子明明白白看见一个不足三十岁的男人从二楼窗户里探出头来盯着马氏上车、直至车走没了影子。那眼神分明是在看情人。 乃又查这男人。此人名叫丁滁,乃是金粉世家的账房先生,鲁国人,大前年刚来的京城。再让三殿下府内的钉子细细回想,马氏就是从大前年开始爱逛金粉世家的。 娄氏拍案:“这个叫丁滁的既是她同乡,保不齐与她早早认得。” 娄家下头也有狗头军师,遂出了个主意。使人上五城兵马司去告状,说丁滁偷盗了自己祖传之宝,还说这宝物本来奉了祖父之命欲献此宝给燕王换官职。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承最是个油滑的,从不得罪权贵。见是王妃母家的大管事替好朋友出头,也不详查,先打发人把赵承抓回衙门再说。那头报案的失主在丁滁家中翻找一番,并未找到自家的祖传宝物,乃讪讪的说可能弄错了。赵承自然不敢追究,遂胡乱编排了些鬼话把丁滁放了。丁滁次日便搬了家。 去丁滁家翻找之人虽未找到传家宝,却找到了一叠诗稿,都是写给女人的情诗。那女人姓氏不知,名字叫做“香珠”。娄氏不禁大笑:“原来逛银楼是为了见情人。” 于嬷嬷忙问:“娘娘,可要告诉三殿下?” 娄氏摆手:“他又不是我亲生的,告诉他作甚。”乃想了想,命人去请世子妃来。 世子妃听说婆母传召,不敢怠慢,立时换了衣裳过来。娄氏先问了问她世子今日身子如何、心情如何,又问小太孙可好。末了才慢条斯理道:“你于老三家的可熟络?” 世子妃微怔了一瞬,含笑道:“倒是还好。” “听说老三这几年最宠一个哑巴?” 世子妃轻叹道:“那哑巴生得花容月貌,又纤弱柔和。三殿下自从得了她,再难瞧得上别的女人了。” 娄氏捧起茶盅子悠悠的说:“还有人说,这个哑巴极聪明,老三将她当作半个谋士,可是真的。” 世子妃道:“臣妾听说世子过。他说,那哑巴压根儿不是三殿下的半个谋士,乃是一整个谋士。” 娄氏瞧了她会子,瞧得世子妃有几分无措。娄氏饮了口茶道:“你是世子的媳妇,我是他母亲。我们二人的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一身。”世子妃垂头应是。娄氏双目凛然,“老三的心思,你们小两口也必是清楚的。这个马氏既为老三的女谋士,显见本事不俗。故此,她虽为女流,却在咱们三人之敌方。这一节你可明白?” 世子妃答道:“臣妾明白。” 娄氏点头道:“马氏还是另一人之敌。” 世子妃了然:“三王妃。” 娄氏微笑,命于嬷嬷将马氏来历细说一遍。而后娄氏指着案头一个盒子道:“马氏最初的名儿叫香珠。”于嬷嬷捧了盒子递给世子妃。世子妃打取出里头的诗稿一看,顿时愕然抬头。娄氏看了看于嬷嬷。 于嬷嬷微微低头扯起嘴角,活似一只笑面恶鬼:“这位马庶妃只怕给三殿下戴了顶绿帽子。”乃说起金粉世家那个叫丁滁的帐房先生。 世子妃听罢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有如此大的胆子?!臣妾……不敢信。” 娄氏道:“既有证据,由不得你信不信。”她靠了靠身后的引枕叹道,“我老了。岳儿又大了,不肯听我的话。你是他嫡妻。须知,女人身在后院,比不得朝堂可以大刀阔斧。女人唯有四两拨千斤。一件小事惹出另一件小事,却能消弭一件大事。无声无息,没人知晓,这才是女人的本事。你好生琢磨着。” 世子妃忙下拜:“谢娘娘指教。”她遂抱着盒子回府去了。 过了几日,世子府后花园中桂花盛开。世子妃便撒了帖子,请了许多京中贵妇来自家赏桂;三王妃自然在其中。一时酒席开了,请了一班戏子来唱新戏,很是热闹。席上,世子妃拿着话头儿捉三王妃饮酒,一个机灵的大丫鬟奉命捧着酒杯送过去。 主子们热闹着,这大丫鬟悄悄拉了拉三王妃身边那丫鬟的衣襟,引着她退到柱子后头,悄声道:“我记得你主子方才在留茵阁时裙子上有块玫瑰玉佩的,怎么不见了?” 这丫鬟一瞧,她主子身上的玉佩果然没了,忙说:“多谢姐姐提醒,我这就找去。”乃悄悄同另一个丫鬟打了招呼,返身沿着来日的道路往留茵阁找去。 不多时,这丫鬟找到了玉佩,却黑着脸。 726.第七百二十六章 时近中秋,天气爽朗, 桂树飘香。金粉世家客人骤多, 大户人家过节时替女眷添几件首饰本是常事。忽有个怒气冲冲的蟒袍公子提剑闯入, 身后跟了十几个护卫, 瞧着就不善。掌柜的赶忙亲迎上前去。此人冷森森的道:“叫丁滁出来。” 掌柜的一愣:“敢问这位大官人……找他何事?” 后头一个小子尖着嗓子道:“让你叫他出来便叫去, 哪来那么些废话。” 掌柜的苦笑道:“这个……实不相瞒,他已不在我们店里了。” “什么?!”尖嗓子一把抓住掌柜的衣领子, “人呢?” 掌柜的道:“前几日听说他偷人家东西让五城兵马司抓进去。虽又放出来……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嘛。小人便打发他走了。” 尖嗓子愣了:“偷东西?你们铺子不是薪水极高么?帐房先生还做贼?” 掌柜的道:“说是偷了人家欲上进求官的祖传之宝。” 那蟒袍公子冷笑一声:“好大的志气。”甩手就走。掌柜的躬身在后头相送。 一行人出了金粉世家直奔五城兵马司。这儿的门子最有眼色不过,老远瞧见那气势便知道是自家老爷不敢惹的主, 一面使人进去喊指挥使赵承、一面点头哈腰迎着。蟒袍公子踩着尖嗓子的脊背跳下马,眼角余光都不曾扫到门子,大步往里走。走到前庭, 赵承已迎了出来, 跪倒在地叩头。旁的衙役眨眼跪了一地。 蟒袍公子便立着不动,也不叫他们起来。尖嗓子上前低声道:“你们前些日子可是抓了一个叫丁滁的?偷盗人家祖传宝物?” 赵承愣了愣:“抓是抓了,失主在他们家没找到赃物,觉得是自己弄错了人, 下官便把他放了。” 尖嗓子骂道:“废物!朝廷养着你们有何用!”赵承垂头不敢则一声。尖嗓子又问, “他住在哪儿?”赵承记性好, 忙喊了当日去抓丁滁的衙役上前来。尖嗓子道, “你领路吧。”乃退到蟒袍公子身后。 那公子拿起脚来就走, 领路的衙役赶忙跟着。直至这帮人悉数走了赵承才敢爬起来。有人忍不住问道:“大人, 这是谁啊。”赵承往天上指了指, 又伸出三根手指头。众衙役齐刷刷打了个冷颤。 为着压惊, 赵承泡了壶茶歇息歇息。才刚舒服了不一会子,方才那给蟒袍公子领路的衙役回来了,急忙忙喊道:“大人,那个贼跑了!” 吓得赵承好悬没砸了茶盏子:“怎么跑了!” “咱们放他的当日就跑了。”衙役道,“那位主子笑得我浑身冰凉,说让我们画影图形,限期十日将此人找出来。” 赵承脑袋“嗡”的一响,腿都软了。半晌才说:“那位主子说他做什么了没有?” “说了。”衙役道,“说是疑心他偷了件极要紧的东西。” 赵承拍案:“那日竟放了他走!再抓到非活剥了皮不可。” “老爷莫要乱来!”衙役忙说,“那位说了,他要亲自处置。” 赵承站了起来:“快!快画影图形满城张贴搜拿!” 衙役苦着脸道:“老爷,那位主子不让弄得尽人皆知,让我们偷着查。” “什么?!”赵承急了,“咱们就这么点子人手,他若躲在犄角旮旯,偷着查哪里能查得到!” 衙役嗐声道:“可不是!可他老人家跟前哪里容得我说话?” 赵承便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屋内转了十几个圈子,实在想不出法子来,跌足道:“先不管那些。画影图形,把人全都放出去找!”衙役应声跑了出去。 不多时,五城兵马司成了空衙,衙役悉数打发到大街转悠,京中百姓莫名惶恐、不知出了何事。 晚上,赵承回到家中,满面颓然。他媳妇何氏忙问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赵承长叹一声,将今日之事说了。乃瘫在椅子上摇头道:“整整一日下来,半点子消息也无。” 这等事何氏是帮不上忙的,只得宽慰道:“这么多年,老爷风风雨雨都经过了。吉人自有天相。”赵承苦笑。他愁的是那位主子定下的十日期限。 三日后,何氏的弟弟何顺来瞧他姐姐。见姐姐愁云满面,免不得探问。何氏抱怨道:“贵人也是不讲道理。如今让你姐夫寻个贼,又不许画影图形满街张贴,又只限了十日破案。今儿都第四日了,连点子影子都没有。” 何顺并不在意什么贵人、贼盗,因今儿要来寻他姐姐要钱,便假意关切问道:“姐夫要找什么人?” “名字叫丁滁,也不知是不是真名。早先在家银楼做帐房先生,前几日有人告他偷东西,让你姐夫抓进去关了半日。谁知那人又没找到赃物,你姐夫又把他放了。银楼听说了,不敢再用他,便辞退了。谁知过了几日,贵人又找他。偏他自打进了一趟牢狱,出去就搬家了。”何氏哼道,“若他心里头没鬼,何必急着搬家?” 何顺想了想,问道:“这人多大岁数?有家没有?” 何氏道:“天知道老家有媳妇没有,京里头是没有的。模样瞧着三十岁上下,也不知究竟多大岁数。你等着,我取画像你瞧。”乃到里屋寻出丁滁画像来递给他弟弟。 何顺瞧了那画像便笑:“这个年岁的男人、身旁没有媳妇、还在银楼当帐房,少不得宿柳眠花。让姐夫拿着这个去去窑子里头问窑姐儿,必能知道。” 何氏眼神一亮:“说的是。等你姐夫回来我告诉他去!” 何顺便收了画像在怀中:“我也认得几个粉头,先替姐夫打听打听去。”何氏忙夸了他懂事了。何顺顺竿子往上爬,寻他姐姐要五两银子,说是去青楼不可两手空空。何氏叮嘱几句,给了他。 到晚上赵承回来,何氏告诉他自家弟弟所言。赵承叹道:“窑子里已走了一圈儿,并没有窑姐儿认得他。”何氏有些失望。 又过了三日,已到了第七日头上。赵承早起发觉急得掉了大把的头发,连早饭都吃不下便赶去衙门。下午,何顺急忙忙赶到姐姐家向何氏喊道:“有人知道那个丁什么的下落!” 何氏大喜:“当真?!”立时打发人去衙门请赵承。 不多时,赵承回来了。何顺笑嘻嘻道:“姐夫,你小舅子我是个福将不是?”遂说起经过来。 原来,昨日他有个朋友赌钱赢了不少,今儿请兄弟们吃酒。席间有个唱曲儿的模样好、嘴也乖巧,几个闲汉留下她陪着吃酒。唱曲儿的多吃了两盏酒,抱怨起她的相好来。她说自己当他是个读书人、对他百般照看;那相好却只挂念老家那个黄脸婆。改明儿老娘越性甩了他,还怕找不着男人?众人闲汉齐声叫好。 偏这会子有五城兵马司的衙役进来,也不说做什么,伸长脖子张望一圈儿便走了。何顺想起他姐夫要帮贵人抓贼,一摸怀里画像还在呢,便取出来问在座众人谁见过。那唱曲儿的瞄见画像,脸色大变。何顺问她可见过此人,她使劲儿摇头说不认得,身子微颤。满座都瞧出唱曲儿的在扯谎。何顺大喜,一把抓住此女逼问;唱曲儿的只抵死不说。何顺乃烦劳几个兄弟看好她,自己赶来姐姐家报信。 赵承听罢,忙跟着小舅子赶到他们吃酒之处,唱曲儿的并那几个闲汉都在。唱曲儿的已吓得面无血色,赵承略微恫吓几句她便招了。原来她瞧那画像上之人极像自己的相好。那人却不姓丁,乃姓赵,与赵承五百年前是一家,如今在一家药铺做帐房。赵承问他在那药铺做了多久,唱曲儿的说:“我自打认得他他便在那里了,好了有大半年。” 赵承听着于那位主子要找的人不一样。饶是如此,十日期限将满,总得交差不是?便先依着那唱曲儿的话赶去药铺子。进门头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帐房。当日去抓丁滁的捕快喊道:“是他!就是他!”那帐房莫名不已,还从柜台后头走了出来:“各位官爷,可有事么?” 赵承打量了此人几眼。见他穿着青灰色布褂,颔下略有点子胡须,头戴帻巾,瞧着都快四十了。偏金粉世家的人说丁滁三十左右。乃问他名姓、年岁、籍贯、可曾有家室。这人道:“小人赵涂,今年三十六岁,平安州人氏。老家有妻夏氏。”又问掌柜的,掌柜的说他在此处已做了快两年活。偏他相貌当真长得与丁滁一模一样。 赵承瞧着他冷笑两声:“显见是你二人串通一气妄图蒙混本官,本官岂能上当?”遂命将帐房掌柜并两个小伙计一并拿下,暂查封此处药铺。众人齐声喊冤。旁的衙役押送掌柜的伙计先回五城兵马司衙门,赵承亲自押了这帐房先生送去三殿下府上。 三殿下这几日窝火的厉害。下人们忽然传出闲话,说马氏在外头偷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他打发人去查,果然在马氏院中查出了一匣子情诗。马氏自然是不承认,拿写道:不知那东西是何物,更不认得什么外头的账房先生,恳请殿下找到其人查明真相还她清白。老三心里又盼着赵承找到那人、又盼着他找不到。正心中煎熬,可巧赵承说那贼抓到了。乃长叹一声,怔了半晌,命人传赵承进来。 一时赵承和帐房先生都到了外书房。三殿下瞧此人头一眼便舒坦了许多——比自己难看多了,年岁也老。乃问他名姓、来历,那日一一作答。三殿下皱眉,看着赵承:“怎么不对?” 赵承道:“当真就是此人,下官见过的。他就是金粉世家的那个帐房。” 帐房先生道:“小人自打进京就在夏氏药铺做活,不曾去什么金粉世家。” 赵承道:“显见那个药铺东家于他是一伙的,都是贼。” 三殿下皱眉:“你说你一直在夏氏药铺做活,可有证据?” 帐房先生道:“我们铺子这两年的账都是小人做的。小人记得,旧年总共赚了三千二百七十二两六分六厘的银子。今年头一个月,我们从辽国的药商李大官人处进了批高丽参,共计七十八支,进价是……”他遂背起了夏氏药铺的账册子。 三殿下摆手:“你等等。”乃命人上他们铺子去取账册子。 这帐房道:“真账册子在搁黄芪的那个柜子里,封皮儿包的是道德经。”三殿下哑然失笑。 不多时账册子取来了,三殿下摊开来瞧着,帐房跪在下头背账目。从正月背起直背到六月,一条条全都对上了。三殿下奇道:“你竟记得如此清楚?” 帐房道:“若没经过小人的手,小人也记不得;若是小人做的账,小人记得明明白白。” 三殿下也看过画像,眼前这个自称赵涂的于画像上那个丁滁实在太像;可他一个人总不能同时在金粉世家银楼和夏氏药铺同时做帐房。且听金粉世家的人说,丁滁还不到三十岁,此人已有三十六了。 正思忖着,外头有门子来报:“京卫指挥使孙绍组孙将军求见。” 三殿下大惊大喜:“当真?!快请!” 这个孙绍组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曾在先荣国公贾代善麾下任武将,弓马娴熟无有不会、应酬权变无所不通,如今正是燕王手下悍将,把持着京城戍卫。此人乖觉,从来不敢惹燕王的儿子,如此无法拉拢。如今他竟找上门来了,岂能不是快事?乃将赵承、衙役、帐房等人悉数轰去了旁边的厢房,命人煮上好茶来。 只见这孙绍组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望着三殿下跪倒叩头。三殿下赶忙双手扶了他起来,又请入座。乃问:“孙将军本是稀客,何故来见小王?” 孙绍组苦笑道:“为着向殿下领罪。” 三殿下内里高兴,口中还道:“哦?将军有何罪?” 孙绍组道:“末将之妻夏氏娘家开了一处药铺,乃是本本分分的铺子,方才不知何故让五城兵马司封了。左近的街坊听衙役说,铺中的帐房先生竟是个贼,盗了殿下府中的要紧的财物。末将那媳妇吓得半死。她一个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知道铺子里头请了什么帐房先生?” 三殿下脱口而出:“合着那夏氏药铺竟是你媳妇娘家开的!好巧!” 727.第七百二十七章 三殿下本来就疑心赵承抓错了人。听闻来者是孙绍祖, 愈发笑道:“此事是个误会。尊夫人那帐房模样于贼子长得逼似,怪不得五城兵马司。”乃命人从隔壁喊了帐房先生过来,并取画像递给孙绍祖。 帐房不认得孙绍祖,上前打了个千儿。孙绍祖瞧了瞧这帐房又瞧了瞧画像,愕然道:“世间竟有如此巧事。” 三殿下道:“虽罕见, 也不是没有。杨延昭不是与任堂惠长得一模一样?你们这位赵涂先生年岁、籍贯样样不同,并非小王要找之人。” 孙绍祖见此人老实巴交的, 不像是会做贼之人,心下松了口气, 嘴角挂起笑意来:“不是就好,拙荆也可放心了。” 三殿下点点头, 随口将帐房赵涂打发了出去。孙绍祖手握兵权,凤子龙孙平素想同他结交一二并不容易。孙绍祖自然也不便立时就走, 留下屋中吃茶。那头帐房回到厢房, 向赵承弯腰拱手:“大人,殿下说小人碰巧与贼人长得逼似,杨延昭与任堂惠也一模一样。”噎得赵承没话可说。 赵承少不得回五城兵马司把夏氏药铺的掌柜伙计统统放了。好在这几位虽占着理儿, 终究是草民,并不敢对官差趾高气昂。这帐房赵涂还红着眼圈子给掌柜的打千儿:“带累了掌柜的,都是晚生的不是。” 几个人回到药铺, 掌柜的将赵涂喊到后头道:“当日收留你乃是受人托付, 不想你竟惹到这位主子头上。你快些走吧, 我们庙小、安不下你这大菩萨。”赵涂自知他们惧怕贵人, 向他作了个揖, 收拾东西走了。 他如今赁在一处小院子,也没什么家当。回去丢下东西,心绪又乱,只在街头乱逛。不知不觉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抬头一看,苦笑道:“竟又跑到此处来了。”低头长叹,举胳膊欲敲门。尚未敲着,便听门“吱呀”开了。里头立着个男子,瞧了他两眼,侧身放他进来。 此人名叫倪二,人称醉金刚。早先是个放重利债的,后跟着朋友贩马,如今已是京中数得上号的马贩子,有义侠之名。赵涂初到京城时与他结识,得他仗义相助之处颇多。赵涂得了金粉世家那份差事便倪二托人情弄到的,这几日避在夏氏药铺也是此人使的手段。 倪二阖上门,引着赵涂来到厢房。赵涂坐在炕上颓然无措。倪二道:“我就知道你今日必来。既是让那位知道了……你去别处吧,莫要留在京城了。弟妹大约今生与你无缘。”赵涂不语。倪二叹道,“都是我的不是。我若不帮着你们打听传信就好了。” 赵涂立时道:“兄长恩重,小弟眼下暂无以为报,日后必有重谢。” 倪二连连摇头,劝道:“弟妹进了别家都还有法子。可那位是燕王的儿子。他的事若成了,日后便是这京城之主;若不成……世子也不会把他如何。至多是不给权柄,女人断乎少不了他的。贤弟啊,缘分尽了就尽了。不是有首曲子唱什么来着?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赵涂闭了眼:“她在那府里还不知如何。” 倪二道:“我虽没见过弟妹,她不会说话却能活得滋润,必然聪明。但凡你没让那位主子拿住,她定能设法脱身。”赵涂依然闭着眼。倪二吃了口茶,又劝,“咱们是草民,人家是王子。” 赵涂道:“王子又如何?义忠亲王老千岁还是太子呢。” 倪二瞪他道:“你莫想些有的没的。世子今非昔比。早先与老二乱斗一气,后又与老三乱斗一气。偏这两年他不大搭理老三了。我听说,有明白人点醒了他。他但凡不犯大错,老三也好老四也好凭他是谁都撼不动嫡长子。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世子只不理他,平平顺顺继位。为了颜面上好看、为了明主的名声,不会动他的。” 赵涂道:“要没有四将乱京师,那几位王爷也好不到哪里去。” 倪二拍大腿:“你也不瞧瞧诸位王爷当年跟太上皇斗成什么样儿!积怨过深。如今世子和老三还没怎么斗呢,世子就不玩了不是?这一会儿功夫我已提醒你好几回了,你怎么不明白?” 赵涂思忖半日,道:“兄长说的是。世子不跟他斗,便不会有积怨。若斗起来,也不知谁胜谁负、谁渔翁得利。” 倪二连连点头:“不错。此事便是世子说了算,老三说了不算。你瞧瞧,连冯紫英都暗暗帮着世子了。” 赵涂大惊:“冯紫英暗投靠了世子?!” “不是投靠。”倪二道,“只悄悄帮过他一手。偏那手极厉害。他若不帮,说不得老三都已经赢了。可知冯紫英也盼着日后有个庸碌点的主子。” 赵涂又愣着想了许久,长出一口气:“兄长,小弟知道了。” “这就对了。”倪二忙喊她女儿去街口打酒,又让买几个小菜来,他要与赵涂吃几杯。赵涂遂问起这夏氏药铺是个什么来历,方才去救他之人是谁。倪二笑呵呵道,“这里头有桩趣事,待酒来了我说与你听。” 提起这夏氏药铺,委实有趣。曹公提回目曰,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孙绍祖和夏金桂凑成了一对当真不是贾琮恶趣味所为,纯属蝴蝶效应。 十来年前,孙绍祖在兵部候缺提升。因他家资饶富,又会应酬权变,少不得认得了薛蟠。有一回席上吃酒,提起自己待官职定了便有意娶个媳妇。薛蟠当日也是酒吃多了,随口提起夏金桂来。夏家与薛家是亲戚,算起来夏金桂当为薛蟠表妹,幼年时还曾在一处厮混过。模样儿生得俏丽,家境也富庶。她乃寡母独女,嫁了谁少不得便将厚厚的一份家私带去婆家的。 薛蟠乃是大海商,又与荣国府并两广总督王子腾是至亲,孙绍祖自然是乐得与他结交。又听说这夏小姐有貌有财,如此好事岂能错过,当席谢了薛蟠大媒。薛蟠本是随口一言,他既当了真,也只得转头去夏家说合。 夏金桂之母起初听说是个武将,不大乐意。薛蟠不悦道:“孙贤弟还不到三十呢,眼看就是四品大员了,满朝廷能有几个?我舅舅不也是武将?”夏家这才答应。 这两位成了亲可了不得。孙绍祖本是个粗鲁性子,夏金桂也非贤淑女子,生生成了一对冤家。一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闹得孙家阖府乱成一锅粥。孙绍祖恼了也曾下手捶夏金桂两下子,夏金桂立时坐在地下撒泼,哭天抢地的要去衙门告状,说孙绍祖杀妻谋财。孙绍祖也不敢当真打死她,气得转身往军营住去。 他前脚出门,夏金桂立时敛了泪,在孙家摆开了太太架子。孙绍祖好色,家中丫鬟仆妇,稍稍有点姿色的皆随意**。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嫁到孙家不足半个月便摸了个清清楚楚。那阵子趁丈夫不在肆意揉搓折磨丈夫的小妾相好,待孙绍祖回来已让她弄死了好几个。 孙绍祖大怒,要以“妒忌”为名休妻。夏金桂哪里惧他,扯着他的衣裳喊道:“上衙门去!我竟不知当家主母打死几个不敬的奴才便要休妻!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嫁到你们孙家来!”孙绍祖猛然想起她表兄是薛蟠,又强忍下了。夏金桂又垂泪哭道,“你只管袖子一甩走了,可知道我在这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乃嘤嘤嘤哭起来。 孙绍祖分明恨的她牙根子痒痒,偏她哭起来的模样儿又楚楚可怜,一时心软,问道:“你……这些日子如何?”夏金桂越性大哭,边哭边诉自己如何如何让这些刁奴欺负、如何如何好悬丧命。更有她那陪嫁的大丫鬟宝蟾上前帮腔控诉,主仆二人好不可怜。 这宝蟾亦有几分姿色,早先也曾暗送秋波与孙绍祖,偏一直不让他得手。夏金桂见孙绍祖已软了几分,便说:“我何尝妒忌了?不过是人要害我、我自保罢了。我自知道你厌了我,如今且将宝蟾送你为妾、以保我命如何?” 孙绍祖大喜,眼睛瞧着宝蟾,口里还说:“本是一场误会,我何尝厌了贤妻的?”遂收下宝蟾。宝蟾当晚侍寝,轻浮浪荡,孙绍祖爱若珍宝,将旁人皆抛诸脑后。夏金桂主仆两个既按住了孙绍祖,少不得腾出手来慢慢对付旁人。 到了过年时,贾琮从薛蟠口中听说孙绍祖与夏金桂成了亲,好悬跌碎下巴!他心里实在好奇,央着王熙凤请了这个孙太太来府里逛逛,他好偷窥两眼。孙绍祖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关节,还以为夏金桂认得王熙凤。官场上夫人之交也是极要紧的。夏金桂回去使劲儿吹嘘了一通,孙绍祖便再不起休妻的主意了。 俗话说,什么锅子配什么盖。他两个都是敞开的性子,夏金桂在房事上也颇不忌讳,与孙绍祖两个肆意取乐,渐渐的竟恩爱起来。后夏金桂生下一子,孙绍祖喜欢得了不得,还特意往薛蟠府中好生相谢了一回,落下怨偶成佳偶的故事。只是争风吃醋、打打闹闹的依然不断,两口子时常带伤。 后孙绍祖仕途通顺,前两年还得了燕王眼青,如今已升任京卫指挥使、正三品大员。 前些日子,五城兵马司忽然抓了金粉世家的帐房丁滁。虽是虚惊一场,他回家却发现自己写给马氏的情诗全都不见了,吓得立时搬家,又来寻倪二商议。 倪二仗义,最初帮忙托人牙子找寻丁滁的媳妇,终查到被商户买走、当作美人献进了三殿下府中。丁滁心如刀绞,定要救马氏出来。倪二乃一面托人情替他在金粉世家找了份差事,一面设法使钱联络上马氏。那个替他二人传信的金粉世家的导购娘子也是倪二的朋友。 听说丁滁丢了情诗,倪二皱眉道:“此事古怪,怕是有什么阴谋。贤弟,你只搬家都不大安全,须得换个差事。”他与金粉世家的掌柜交情颇深,打了个招呼,只说是铺子听说他偷盗之事不敢留人、打发他走了。 三日后,倪二另替他寻了份差事,依然是做帐房先生,便是在夏氏药铺。这铺子原先的帐房刚收到老家急信、说他祖父病重,连工钱都没结便急着走了。这家的掌柜也认得倪二,且极信得过他,收了丁滁。因倪二建议丁滁换个名字,丁滁便改用化名赵涂。 没过多久,满京城转悠捕快,五城兵马司全体出动、明察暗访。赵涂躲在药铺里不敢动弹。倒是倪二去寻他说:“一直躲着不是事。我在五城兵马司有朋友,看了你的画像。实在太像了。这般早晚必让捕快瞧见。贤弟,你敢不敢冒险赌一把。赢则平安躲过一劫,输了怕是要人头落地。”赵涂忙问怎么个赌法。倪二笑道,“我认得赵承赵大人的小舅子,最是好骗不过。你从前穿着金粉世家的制服,又挂净了胡须,旁人都说你还不足三十岁。这几日你可巧没刮胡子,不若就蓄起来,显得年岁大些。你不是能过目不忘么?”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赵涂听着,虽险些,倒是个死中求生的法子。只是他并不敢。“倘若老三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呢?我死是小事,只恐连累了你弟妹。” 倪二笑道:“贤弟放心。哥哥我早算好了,自有高人去救你。” 赵涂遂回到药铺,趁人不备背下了账册子。直至今日死里逃生了一回,又来找倪二。 倪二吃着酒道:“燕王的儿子最想结交的是什么人?孙绍祖定然是其中的一个。你想想,在老三眼中,是你要紧是孙将军要紧?既有了他,哪里还有闲心思搭理你?” 赵涂问道:“孙将军怎么会过去?” 倪二举起筷子:“自然是有人急着跑去营中告诉他的。他虽不敢与燕王之子结交,又哪里敢得罪他们?听说他媳妇娘家铺子藏了贼,能不赶忙跑去替自己开脱?” 赵涂恍然:“原来如此。”乃一伸大拇指,“倪二哥,你是个人物儿!”倪二嘿嘿直笑。又问他今后有何打算。赵涂道,“仰仗府中学识,去投靠世子。” 倪二颓然叹道:“你还不死心么。” 赵涂森然一笑:“世子不对付老三是不知道他做过何事。老三做的事我许多都知道,不少还是我出的主意。我就不信,世子知道了还能忍得住。” 728.第七百二十八章 朱子曰, 事要知其所以然。偏世事多半让人没法子知所以然。例如京卫指挥使孙绍祖为何会拜访老三,世子查了许久也查不出来。末了没法子, 冒险打发一个在军中藏得颇深的自己人灌醉了孙绍祖探问, 孙将军只说“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偏他越这么说越没人信。 恰在此时, 有个人自称是老三的手下,因被主子抢了老婆、愿意投诚世子。世子起初不大相信。这位赵涂先生心诚的很。见着世子本人后,只七八句话说完自己投诚的缘故。起先是老三的细作, 偏他有谋士之才,辗转托线人替老三出了许多主意,后成了半细作半谋士。旋即毫不留私讲述起自己曾出过什么主意、还知道老三做过些什么。老三的天资心眼子皆在世子之上,且世子在明他在暗, 许多事无从查起。直至听了这赵涂所言, 世子才知道那么多事根本不是自己运气不好, 背后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直说到深夜,赵涂将将把腹中机密倒完。 世子吃的许多亏都是这赵涂出的主意。然翻回头来一想, 从前能将自己坑得狼狈,日后也能将老三坑得狼狈。世子遂决意收下此人。乃又问道:“孙绍祖同老三是怎么回事?” 赵涂挑眉:“世子何时知道的?” “他们往来多久了。” “少说有十来年了。”赵涂道,“孙绍祖还在兵部候缺时便已是他的人。” 世子大惊:“什么?!” 赵涂轻声道:“世子但凡不犯错, 他便没有法子。除非……”他顿了顿,微微侧头望向窗外, “玄武门。”世子和屋内心腹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 世子素来以为自己的父亲万能, 无所不知。本不欲相信赵涂此言, 偏他之前所说皆真, 遂由不得他不信了。从前只觉得老三犹如背生芒刺,不想早已成了头悬利剑。世子摆摆手,让众人退出去,自己暂安静会子。 直愣愣对着烛火坐到五更天,有位太监悄悄进来替他添热茶。此人平素寡言少语却甚是贴心,世子极信得过他。太监添完了茶便欲退出去,世子忽然说:“依你看,我该如何。” 太监想了想道:“世子殿下,奴才以为,天底下的事儿就没有不留痕迹的。倘若孙将军与那位主儿交往了十几年,断乎不会没留证据。” 世子苦笑道:“老三是个警觉的人。” 太监道:“那投诚的不是说,孙将军与那位结识于微末、尚未得京卫指挥使之前便有了交情?” “不错。” “那会子天下还没分呢。那位不过是贤王府中排行第三的庶子。一个候缺的小将、一个王爷庶子,爱怎么往来怎么往来,没人会留意。”太监垂头道,“纵然这几年抹去痕迹,总有抹不掉的。” 世子思忖良久,点点头:“也是。”乃赞许看了太监一眼,“你虽没念过书,却比那些废物明理。” 太监赶忙弓腰:“奴才不敢。奴才只盼着世子无忧无虑、平平顺顺。”世子微笑。 世子乃留下赵涂做门客,并命人细查老三与孙绍祖往来的证据。查了一个多月,什么都没查到。正着急上火呢,孙家自己闹出事来了。 孙绍祖之妻夏金桂本是个醋坛子,又聪明又泼辣。孙绍祖早些也曾置过外宅。头一回,不过两个月功夫夏金桂便得了消息,领着丫鬟婆子将那宅子砸了个稀烂,外室生生被她拿刀子划花了脸。第二回,依然只数月功夫,孙绍祖新鲜买到手的美人遭她折辱,羞极自尽。第三回,孙绍祖为防万一打发兵士守着外宅,夏金桂去衙门告状、说那个宅子里头暗藏江洋大盗。世上夫妻本是一体,偏这夏金桂妒忌心发作起来竟是不怕鱼死网破的。孙绍祖没法子,唯有时常逛逛窑子。饶是如此,依然被她告过几回——朝廷官员不得狎妓。后天下大乱,京城落在燕王之手。燕王没闲工夫管手下人宿柳眠花,她方消停了。 偏近日她又察觉出端倪,仿佛孙绍祖有了外宅。他逛窑子夏金桂实在没有法子拦阻,这些年那口气一直堵着没咽下去。外宅她岂能容下?乃命心腹丫鬟宝蟾亲去打探。没几日,宝蟾勾搭了孙绍祖的心腹亲兵,得知新的外宅在城西棉花胡同,外室乃一朋友送他的花魁娘子。 夏金桂遂择了孙绍祖不在家的日子,领了一群丫鬟婆子,当中有许多膀大腰圆的悍女,浩浩荡荡杀到棉花胡同。孙太太一声令下,三四个婆子涌上去拍门。拍了许久不见门开,夏金桂冷哼一声,吩咐道:“砸!” 恰在此时,大门“吱呀”一声大开。只见里头有位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绯红洋缎褂子的女人,扶着个俏丽的大丫鬟娉娉婷婷立在当中,身后还跟了四五个美貌丫鬟。夏金桂嘴唇一扭:“你知不知道何人方可穿红色?” 那女人微微一笑:“我知道我可以穿红色。”不待夏金桂出言讥讽,她先道,“来者可是孙太太夏氏?” 宝蟾喝到:“大胆!太太的姓氏也是你这脏嘴能说的?” 女人歪了歪头,懒懒的道:“罢了。奴家只提醒太太一句话:奴家本是贵人赏赐给孙大人的。哪怕贵人赏赐的猫儿狗儿也金贵无比,何况是人?” 夏金桂嗤道:“你一个粉头还有脸提‘金贵’二字?” 女人道:“凭奴家是油头粉头,都是贵人给的。太太若对奴家无礼、便是对贵人无礼。太太可别忘了你还有个小爷。”夏金桂脸色徒然一变。女人笑道,“奴家不过是个玩意儿,何苦来挂念奴家?我劝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跟自己过不去。这世上终究是贵人说了算。改明儿倘若贵人瞧上了孙将军,连太太并小爷的命都留不得。”言罢转身就走,口里吩咐,“关门。” 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上前来,眼睛讥诮刮了夏金桂两眼,“砰”的关上大门。夏金桂领着人在那门口堵了小半个时辰,愣是不敢往里闯。终忍气吞声回去了,一行人如同打了败仗的兵卒似的。 原来,自打那回因赵涂之故认得了孙绍祖,三殿下心里便如长了草般痒痒着。燕王麾下有个谋士叫罗曼,暗暗投靠老三,遂替他出了个主意:“孙绍祖之妻乃名满京师的妒妇。殿下只选个聪慧大胆的女子送他,最好是个性情爽利的烟花女子。并送他一座外宅。送时只托旁人的名头,多拐他几个弯子。” “若是让我父王知道了?” 罗曼笑道:“殿下只管依着我的主意,管保无事。非但无事,保不齐还能损世子一下。” 三殿下最信他不过,闻言目光闪了闪。回去便果然选了个粉头并几个美貌的丫鬟,藏入棉花胡同的宅子一并送与孙绍祖。孙绍祖还当是个商贾所赠。多年没有外宅,今儿得了此女,喜欢得了不得,没几日便让夏金桂察觉。 夏金桂领人去砸外宅时,世子的细作正跟着她呢,也扮作路人听见了那粉头自称是贵人给的。回头顺藤摸瓜,果然查到老三头上。世子大喜,立时设法透露给燕王。 燕王虽知道儿子们不会老实,然像孙绍祖这般戍卫京师的人物儿必为逆鳞。闻报面色阴沉,传冯紫英进府,命他详查。冯紫英查了一圈儿,将五城兵马司替老三寻贼、误抓了夏氏药铺的帐房先生、孙绍祖吓得赶忙上门请罪、老三兜圈子送了孙绍祖外宅和粉头悉数查了出来。 燕王皱了半日的眉,问道:“紫英,你看呢?” 冯紫英道:“微臣觉得奇怪。三殿下纵然是傻子也不至于拉拢孙将军。王爷不如亲问问他。” 燕王点点头,将三儿子召进府中。谁知才一问这老三就承认了。“委实是儿子设法送他的。”他道,“儿子觉得孙将军好可怜见的。那么大个男人,只因不留神娶了个悍妇,十几年连个安生的地儿都没有。再说我特意让人绕了四五道弯子的,他根本不知道人是我送的。俗话说,日行一善、胜似日进斗金。儿子不过随意帮他一把罢了。” 燕王奇道:“他娶了个悍妇?” “父王您还不知道?”老三顿时活络了起来,笑道,“那悍妇当真厉害。我听说,才刚进门便弄死了他好几个小妾,他的外室有一处砸一处,跟母夜叉似的。” 燕王道:“如此悍妇为何不休了?” 冯紫英在旁插话道:“孙将军独有一子,爱如珍宝,便是此悍妇所生。母因子贵,不可轻易休弃。” 三殿下哈哈道:“父王你听听,冯大人也说那女的是悍妇!” 燕王听着,老三与孙绍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瓜葛,便放过了此事。只是回头再查,乃是世子的人在自己跟前捅出来的,长叹一声。冯紫英知其意,低声道:“王爷,孙大人非旁的将领。世子……也怕。” “我何尝不知道。”燕王又叹。 孙绍祖这事儿,从头到尾不过是小贼和悍妇之类的末节,燕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到了世子眼中便掀起滔天巨浪。他并不知实情,只当燕王竟不在意孙绍祖与老三往来亲密,整日胡思乱想瞎猜,连饭都吃不下。 是夜又是五更天,又是那贴心的太监进来添茶。世子又随口问他的主意。太监思忖良久道:“依奴才看,主子须得另求兵马。” 世子苦笑:“上哪里去另求兵马。孙绍祖乃是京卫指挥使。” 太监道:“京中显见是不成的,王爷的耳目最是厉害。东瀛那头,冯唐将军?” 世子连连摆手:“那是冯紫英的老子!我去惹他可不是找死么?” “那便唯有北美了。”太监道,“主子,奴才觉得,贾维斯将军为人忠直,必会站在世子这边。” 世子叹道:“北美实在太远了。老三真的跟我玩个玄武门,传信过去少说得半年,他从那边过来又得半年。一年多过去我还有没有命在都两说。” 太监道:“世子,听闻贾将军旧年已得了一子。幼子跟着军营四处奔波,实在不妥。”世子皱眉。太监接着说,“贾将军之妻林氏巾帼不让须眉,有军师之才。那林氏乃林海大人独女。她若回了京,林大人必从南边回来。早先林大人与咱们王爷私交甚笃。饶是如此,依然因为太上皇之事同王爷生了这十来年的闷气。可知林大人乃是最方正的一个人,绝不以私情徇大义。” 世子道:“他既同父王生闷气,又哪里会帮着我?再说我也不敢去他跟前拉拢。” “世子不用拉拢林海大人,只以礼相待便好。但凡他来了,在王爷诸子当中他只会赞成世子。”太监含笑道,“世子乃是嫡、长、子。” 世子眼神一亮,旋即摆手:“林海纵帮着我,且不说他岁数已大,他还是个儒生。老三若行玄武门之事,他纵血溅三尺又奈刀枪何?” 太监低声道:“平安州到京城,快马只需三四日功夫。”世子猛然拍案!林海,连着荣国府三贾、平安州高历、两广王子腾、江西苏韬,甚至庐王。太监接着说,“再说,还有林氏那个军师不是?那位在战场上惯于以少胜多,还没打过败仗呢。”世子大口喘气,捏紧拳头。 约莫半个来月之后,北美东岸军报送到,贾维斯又连战连捷,其妻林氏亦巧谋立功,燕王十分欢喜。群臣散后,燕王留下一名谋士。此人方才略有所思、望着燕王张了数次嘴,终不曾开口。燕王将旁人俱打发出去,望着他道:“有什么话,说吧。” 这谋士道:“王爷,听闻贾维斯将军之子已一岁半有余了,还不曾回过国。” 燕王皱眉:“爱卿何意。” 他道:“微臣以为,贾将军乃国之栋梁,而外洋乃蛮夷之地。栋梁之子当长在京师才是。” 燕王摆手道:“贾维斯父母兄长侄子都在京城,孤无须再让他以妻儿为质。再说,林氏在军中也极有用的。” 这谋士道:“微臣只忧心那孩子生于外洋长于外洋,不识京城风物。听说此子将续林家香火,不若请林大人教导几年再送回外洋去不迟。这么多年过去,林大人多大的气性也该消了。” 燕王思忖片刻:“这些不过是客套话,终究还是要贾维斯妻儿为质。”谋士含笑站起来深施一礼,出言告退。 729.第七百二十九章 疑心病犹如龋齿, 不碰没事, 碰了就疼。燕王对荣国府众人本是信任的, 只隐约有几分忧心其功高盖主。贾琮之妻生女后,想着那哪吒命中无子便略好了些。贾维斯在他心中却是另一种情形。 此人忠厚老实,英武善战。最初命他出征, 本是欲让他先与甘雷等人会合再商议兵进何处,曹新生派出来引航之人也是引他往西岸去。偏他半途不听引航者所言, 绕道去了东边。司徒磐自然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贾维斯打仗打得节节大胜、占了大片土地。只是那边西洋人虽多、富户却极少, 并不划算。土地较之西边也肥沃, 只是须得移民耕种才行, 头几年还不能收税。而两国隔着大海, 移民太贵。眼下还是挖金矿更划算些。若以大将之思,贾维斯所为极英明;若以燕国为念, 他便有几分思虑不周、贪图名声军功了。 翻来覆去掂量许久, 司徒磐依然拿不准是否索要贾维斯妻儿为质。偏这会子冯紫英来报,原来出主意的那谋士与世子暗有往来。司徒磐大惊。冯紫英道:“微臣瞧他不是私通王子之人,直去问他。他道, 委实是世子托他向王爷进言、要贾维斯之子回国的。世子之意却不是要人质, 而是想过两年以那孩子做王孙伴读。他已回绝世子所托,却得了提醒,方向王爷提议那事。” 司徒磐皱眉, 过了会子问道:“你看呢?” 冯紫英立时说:“微臣以为不大合适。太孙已九岁了, 用不着要那么小的伴读。世子第三子乃世子妃所出, 今年两岁。故贾维斯之子入世子府为伴读,必跟着三王孙……恐怕多年后会颠倒长幼之序。再有,伴读年岁比主子大些更好。” 司徒磐听得心头一动。他平素国事繁忙,连年幼些的儿子都不大留意,遑论孙子。这会子想起来,老大自身资质平庸些,他那个长子仿佛也没聪明到哪儿去;倒是曾听到过一耳朵,说小的那个机灵的很。皇帝家明面上说是立嫡立长,实则当取能者立之——自己就非嫡非长。莫非老大有心日后培养小儿子?贾维斯最初便是贾琮的伴读兼保镖。念及于此,他遂不再迟疑。命人拟令,调贾维斯之妻林氏携子回国,日后小公子在京城念书、为王孙伴读。乃特派了一命姓魏的内侍去北美传旨,同运送军资的海船一道出航。 早先军舰是从天津出发的。因如今天津港商船多,军舰又大。补给船为了不占港口,多半是将补给辎重零散运到东瀛燕属,再从那儿重整装船。这魏公公嫌麻烦,同陪他去的一位偏将道:“何苦来多此一举,直从此处出海不好么?” 这偏将笑道:“公公到了东瀛,看到码头军舰自然明白了。” 另一位偏将凑过来道:“天津港这几年也扩了些,终究比不上东瀛新建的那个大军港。再说,商船靠天津港最赚钱的,军舰又不给税钱。大泊位都给商船了。” 魏公公叹道:“王爷艰难。”他还带了两个服侍的小太监,遂一道进舱去了。 上船不久,魏公公和两个小太监同时晕船,每日吐得天昏地暗好不可怜。折腾了多日,终等到偏将来到舱中将三人喊起来道:“公公,快到了。”魏公公已晕掉了半条命,迷迷瞪瞪摆了摆手。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海船靠岸,偏将亲将魏公公搀扶上甲板。 魏公公放眼一望,不禁赞道:“好大!好多船!”这港口密密麻麻泊着不知多少船只,且都极其大。同这些船一比,他们乘的小船实在太小。此乃军港,码头没有民夫,许多兵士穿着齐齐整整的军服,排成两队从船上卸辎重下来。两个兵士立在码头上,手中拿了把小刷子,脚边是个小油漆桶,往每件辎重上画记号,井井有条。 东瀛燕属总督冯唐亲自来迎魏公公。魏公公抚着肚子叹道:“这一路可折腾死杂家了。” 冯唐哈哈大笑:“公公这是头一回坐船。过些日子自然习惯了。” 后头数日,冯唐陪着魏公公四处走了走。待辎重船装好了,亲送他上了大海船。魏公公诧然:“如此之大!比在码头瞧着大得多。” 偏将笑道:“末将说什么来着?这玩意停在天津港,商船就得另建一港了。” 不多时,大军舰开动起来,船头突突突直冒黑烟,吓了魏公公一跳。陪着他的偏将解释道:“这船是岭南大船坊新出的蒸汽机动力船,动力舱烧煤炭,故此烟有些黑。省下了许多人力。”魏公公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也负手点点头。 这趟来之前魏公公就听人说了,从东瀛到北美少说得半年光景。遂托冯唐替他预备了许多治晕船之物。偏那些药材半分用处也无,魏公公依然吐得有天无日宛如孕妇,唯盼着莫要死在船上才好。那两个小太监反倒早已不晕了。 不曾想只走了三个月,大军舰便到达北美纽约港。这港比冯唐那港旧且小得多,从船上看着便有几分寒酸。弃舟登岸,见房屋古怪,全然不似中原样式。魏公公扶着小太监,指问船上押送辎重的将军:“那是什么屋子?” 将军道:“这些都是早先西洋人建的。咱们还没来得及移民过来,故此并未建房,如今都住在西洋人的房子里。公公待会儿去里头坐坐,满屋子都是海货,正得不能再正。倒是我朝之物稀有。” 魏公公虚弱道:“也是。这儿本是西洋人的地方,自然都是他们的东西。我们的倒成了海货了。” 码头上已有接应的兵卒迎了上来,将军与他交接东西去了。魏公公便坐在码头石阶上歇息会子。一个小太监笑道:“可算上岸了。公公今儿好生歇着。” 另一个嘴不乖巧,道:“回去还得来这么一回。”魏公公气得想甩他两个耳刮子,偏浑身无力,只得暂且寄下。 前头那个说:“早些听船上的兵士说,海上多有海盗,怎么咱们没遇上?” 这一个道:“我特问过那个黑脸的将军,他说我们船上做了六门大火炮。海盗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恐怕打不过,不敢过来。”他低声道,“那将军道,其实六门大的后头还有四门小的,那些小的才管用。大的那些不过是拿铁皮子包着木头做的假火炮,专门吓唬海盗使。”二人都不过十三四岁,说着说着便笑起来。 魏公公这才恍然:“我说么!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火炮,原来是假的。” 坐了许久,始终不见贾维斯派人来迎接,魏公公有些不痛快。有等了半日,船上的将军打发了个亲兵来接魏公公先到码头办公室坐会子、吃口茶。魏公公咳嗽两声,哎呦哎呦了半日,扶着小太监站起慢慢挪动。 一时进了码头办公室,里头没有人,满屋子摆的都是西洋家具,瞧着甚是有趣。亲兵喊了半日才从别处转出一个妇人,风风火火跑过来取出四只茶盏子,替三个太监一个亲兵倒了四盏热开水,道:“这会子冷。你们先喝些热水暖和暖和。” 魏公公皱起眉头:“贾维斯将军呢?” 妇人想了想:“前阵子听说贾将军北上打仗去了,这会子不知道。” 那亲兵道:“贾将军行军秘密,擅声东击西,西洋人最怕他了。” 魏公公道:“西洋人不是早让他杀光了么?怎么还要声东击西?” 妇人奇道:“杀光了?人家都移民过来一百五十年了,哪能立时就杀光?这儿原本有三百多万西洋人,早年天花传了几回,约莫死了三成,还有两百多万呢。且这些人不是聚集住着,乃散居各处,难不成站着让我们拿火炮轰?如今贾将军只将他们从南往北赶,在北边给他们留了几个港让他们回欧洲去。”她笑道,“倒是我们林军师的名声极大,西洋人说她是什么撒旦之后。他们最怕那个叫撒旦的,许多人都吓跑了。”忽又叹道,“也有不大愿意回去的。欧洲都打了多少年仗了,没完没了。他们怕让回去让国主抓了壮丁。如今,许多人都往非洲迁。那块儿虽热,好歹不打仗。” 魏公公愕然,半分没想到是这般情景。想了半日,问道:“那些西洋人为何不留着,咱们雇来做事?” 妇人道:“贾将军也愿意留他们做事。只是他们都信西洋景教,且心甘情愿给景教的什么教皇纳税。这那儿能成啊!我朝子民只能给王爷纳税,岂能给外洋教皇纳税?再说,他们若是给教皇交了税钱,给王爷的不就少了?贾将军早告诉了他们,留下也行,只不得信西洋景教;偷着信不给人知道也行,但绝不可给教皇纳税。” 魏公公点头道:“万一那些人偷着交税钱呢?” 妇人道:“他们教皇派了纳税官在下头的。除去收税,还教他们景教经文。贾将军能容寻常百姓,绝容不得这些纳税官。许多西洋人离了纳税官便没法子过日子,他们家孩童从出生起便要纳税官洗三,死了也要纳税官念经。” 魏公公道:“如此说来,贾维斯虽打了许多胜仗,其实日子也不大好过。” 妇人笑道:“如今好了些。去年,江西知府苏大人剿匪,抓了许多土匪发配过来。这些人哪里会种地?差官也看不住那么些人、也没那么多差官看着他们。故此送来一船跑一船、送来一船跑一船。原本预备让他们开荒种地的,如今已跑了个干净、一个没剩下。” 魏公公奇道:“既是送来的配军都跑了,如何反倒好了?” 妇人道:“他们都是土匪,打家劫舍十几年,管杀不管埋。那些贾将军寻不着的西洋人许多都让他们杀了。贾将军还说,改明儿给王爷上个折子,好生谢谢苏大人。” 魏公公笑道:“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乃又问道,“你们这儿怎么没多少人?” 妇人道:“原本就没人。我与我男人早先在西边挖金矿。前年我男人伤了,不便再挖矿,遂设法搭船到东边来。东边都是军汉,没有女人。我好歹能得份差事养活他。”乃疲然一叹。魏公公本是个伶俐的,闻言便宽慰了几句。 魏公公在此直等到黄昏,那船上的将军方赶过来替他安置住处。住的屋子里依然是西洋摆设,只是颇旧。好在西洋壁炉极暖和,木炭也足够。又过了七八天,可算得了贾维斯的消息,说是在北边打仗。其家眷如今都在波士顿城,林黛玉打发了人来接天使过去。魏公公长出了一口气。 在马车上颠簸了十来日,魏公公并两个小太监乘马车进了波士顿城。前几日下了雪,这会子屋顶路面尚有残雪,一眼望过去有几分寂冷。此城全是西洋人的屋子,却没有百姓,路上偶尔往来的皆为兵士。马车停在一座极高的西洋石头宅子前,林黛玉派来的兵士引着魏公公下车。只见这宅子门口立着两个一般儿高的兵士,穿着样式古怪的墨绿色军服,身后背着火.枪一动不动。 魏公公怀内藏着燕王之令,慢慢踱着方步跟那兵士往里走。进了屋子,又走了两三间房,眼前是个极高的大厅,厅旁有楼梯。兵士引着他上楼梯又走了半日,方到了一处小厅门口。 这小厅外头也立着两个负枪兵士,门却敞开着。魏公公抬眼望进去,里头极亮堂。这会子天冷,一大排窗户都关了,偏这些窗户上全安着透亮的玻璃。外头有阳光洒进来,冬日里头亦生出些暖意。厅中有个极大的西洋壁炉,炉中炭火红旺。炉前放了张西洋式样的长桌,桌上铺着一副极大的地图,四五个人围立在桌前。有个年轻女子穿了身天青色西洋式长袍,头上挽着个发髻却并不插钗环,一手扶着桌沿,微微弯背查看地图。其余那些都是男子,都穿着墨绿色的军服。 兵士在外头朗声喊道:“报告。” 女子头也不抬道:“何事。” 兵士道:“京城来的魏公公到了。” 女子这才转头朝门口望来。魏公公猛吸了口气:这女子生的实在好看!胜过宫中各色美人。 730.第七百三十章 魏公公跟着兵士到了一小厅门口,厅中女子朝他抱拳道:“魏公公, 请进。” 魏公公咳嗽两声, 从怀中取出燕王手谕高高捧起,昂首走到女子跟前道:“敢问这位夫人可是燕国征北美二路大军统领贾维斯将军之妻林氏?” 女子含笑道:“许久没听见‘林氏’这个称呼了。没错, 我就是林黛玉。” 魏公公道:“林氏接旨。” 林黛玉挑了挑眉头:“若是燕王之书信,你只交予我便好。我们这儿不讲究那些旧礼仪。” 魏公公再喊:“燕王手谕, 林氏接旨。” 林黛玉道:“入乡随俗, 此处已取消了跪拜之礼。” 魏公公恼道:“林氏,你须得跪下接旨。” 林黛玉反倒微笑起来,悠悠的说:“多年不曾跪人, 膝盖打不了弯子,可如何是好。” 魏公公喝到:“大胆!” 林黛玉回头吩咐引路的兵士:“我们要有要紧事商议, 带这位公公去招待所休息。”又瞧了魏公公一眼, “公公什么时候愿意把信交给我、且我得可巧闲, 咱们再说。”魏公公呆了。 兵士上前道:“魏公公, 我们军师要与诸位将军议事。你若没有要紧事就先跟我去歇息吧。” 魏公公急了:“杂家有王爷的手谕, 如何不是要紧事!” 兵士道:“您老又捏在手里不拿出来!我们军师忙的很, 没空同你闲抬杠玩儿。” 有个穿军装的道:“快些领他出去,我们要开会。” 兵士答应一声,向魏公公伸胳膊比划了个“请”的姿势:“公公请吧。” 魏公公愈发急了:“林大人之女岂能不知礼数?”林黛玉拍了下桌案。 兵士再说:“公公请。” 魏公公喝到:“你们想造反么?” 兵士犹如未曾听见一般:“公公请。” 魏公公赌气转身就走。兵士先是跟在他后头,出了小厅方快步上前引路。直至这会子魏公公方明白, 那个林氏当真不曾把他和王爷的手谕放在眼里。乃跌足, 转身又欲回去。门口的两个兵士立时挡住前路。魏公公一眼望进去, 林氏和那几个军装男子又围着瞧地图了, 显见不预备搭理他。遂在门口大声喊道:“传燕王手谕——命贾维斯将军之妻林氏携子回京——” 林黛玉愕然扭头:“什么?!回京?” 一个男子道:“可是胡闹不是?如今这里哪儿离得开军师?” 林黛玉随口道:“无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魏公公扯着尖嗓子喊:“王爷恩典,点贾维斯将军长子为小王孙伴读。林氏还不快些谢恩——” 话音未落,林黛玉“砰”的重重拍案,面色顿时黑了下来。几个将军都劝:“军师息怒。” 林黛玉冷冷的道:“强抢了点儿大的孩子到陌生冰冷之处去,吃穿用度皆不由自主,行动便要给人三拜九叩,常年见不着父母,也有脸说是恩典?” 魏公公知她不乐意,大声道:“天家恩典,哪里由得你高兴?” 林黛玉向兵士道:“那信拿来。” 魏公公尚未来得及将手谕塞入怀中,那兵士出手如电已夺了去,几步上前交与林黛玉。林黛玉打开来瞧了瞧,不动声色,转身走到壁炉旁抬手投了进去。魏公公喝到:“大胆!” 林黛玉挺直腰身立在壁炉旁看着那手谕渐渐化成灰烬,口里道:“这趟来的是三位公公不是?” 兵士道:“是。” “替他们安排工作培训。今后须得自力更生了。”她微笑道,“魏公公,对不住。我眼下忙的紧,暂顾不上京中的乱子。若要回京去,须得等我忙完手里这些事。” 魏公公咬牙:“你想抗旨!” “我的儿子,谁也别想动。”林黛玉淡然瞧了他一眼。魏公公便觉双腿一软,好悬跌倒。林黛玉挥挥手,兵士又请魏公公离开。 魏公公不死心,喊道:“这是王爷的天下!” 林黛玉嘴角一勾:“他们当真想让我回京去?”魏公公嗓子眼儿犹如堵了似的,半日说不出个“是”来。林黛玉思忖片刻又说,“这两年回去,稍早了点子。”魏公公不知何故松了口气。她又道,“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跟着兵士离了这大石头宅子,魏公公背上已渗出一身冷汗。三个太监再上了马车,兵士骑马将他们领到三条街外另一座石头宅子跟前。魏公公下车一瞧,门口挂了块牌子,上头写着:波士顿职业培训处。魏公公呆愣愣的立着,兵士也不催。半晌,魏公公道:“这林氏……和贾将军,可是造反了?” 兵士道:“公公请吧。”魏公公无奈,慢慢挪了进去。 此处比方才林氏那儿热闹些,人来人往的。兵士领着太监们上楼,走到一间屋子外头敲了敲门。里头一个女声道:“请进。” 兵士进去喊道:“紫鹃嫂子。” 紫鹃案头摊着三四本册子,抬头望了望他,含笑道:“是你啊。什么人物儿竟是你亲领过来?” “京里头来的那几位公公。”兵士道,“军师暂不预备放回去,让送来嫂子这儿。” 紫鹃移目看那几个太监,问道:“怎么回事?”兵士遂将燕王之命说了。紫鹃皱了会子眉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来安排他们。” 兵士回身引着太监们到了紫鹃跟前介绍道:“这位是职业培训处主任王紫鹃同志。你们后续安排由她负责。”乃向紫鹃行个军礼走了。 紫鹃含笑站起来请三位公公落座,又起身去沏茶。魏公公望着她往盏中倒茶,又问一遍:“贾维斯可是反了。” 紫鹃手上不停,口里道:“原本并不曾反。今日燕王惹到了我们小爷头上,定是要反了。” 魏公公面上犹如挨了一拳似的,良久才说:“王爷命贾公子为王孙伴读,乃是器重贾将军,让他的儿子与王孙自小结交、生出情谊,日后王孙继位也少不得重用于他。这天大的恩典,怎么林氏就想着要反呢?” 紫鹃道:“我们小爷在北美过得何等活泼自在?若独身去了王府得过什么日子?还不是仰王孙的鼻息、事事皆听王孙的。” 魏公公道:“王孙日后成为燕国之主,他自然高官厚禄。” 紫鹃已沏好茶,放到三位太监跟前道:“我们将军军师造了反,自己能供小爷高官厚禄,不用旁人给。” 魏公公冷笑道:“你们这儿连百姓都没有,拿什么造反。” 紫鹃道:“这个就不劳公公忧心了。” 魏公公悠悠的说:“你们忘了西边的甘雷将军。” 紫鹃淡然一笑:“直将西边给他就好。”魏公公哑然。紫鹃接着说,“北美有四五十个燕国那么大。甘雷也好,卫若兰也好,镇国府牛家兄弟也好,都可随意打下一片江山来。” 魏公公喊道:“人马兵器辎重都是王爷的!” “那就另去国内招募些土匪。水溶周小兰用的就是土匪海盗。”紫鹃已落座在他们对面,“好了。如今军师显见不预备放你们回去……” 魏公公站起来重重拍案:“杂家若不回去,王爷必然追究!” 紫鹃想了想:“那……要不就说你们在从纽约来波士顿的路上被土匪劫杀了?”魏公公呆住了,两个小太监吓得小脸刷白。紫鹃看着那两个孩子摇摇头,“这么小的……冲着莫让王府再糟蹋孩子,都该早两年灭了那些王爷。谁家的孩子不是心肝子?”乃坐正了,清清嗓子,“我这里是做职业培训的。就是教你们些手艺——不论种地做工,总得有份手艺才能养活自己不是?” 魏公公依然站着:“杂家要回去。” “你怎么回去?波士顿港是军港,你连船票都买不到。”紫鹃劝道,“既来之则安之。再说,多了一技之长总不是坏事。” 魏公公怔了片刻,忽然转身往外跑。紫鹃也不管,向两个小太监柔声道:“你们多大了?” 一个小太监半晌才说:“我十三,他十四。” 紫鹃道:“太小了,我先安排你们去念书吧。” 另一个小太监问道:“那……魏公公……” “无碍。”紫鹃瞟了眼窗外。小太监互视了几眼。紫鹃又细问他二人名字、籍贯等,安排下去。 魏公公跑下楼梯转了半日才找到大门。虽也有人往来,他不敢问,好在也没人问他。出去后,又往后头张望几眼,没看见有人跟着他。遂撒腿跑上大街。街上的雪当是有人清扫过的,只是并未扫净。魏公公没跑几步便踩上残雪,跌了一跤。爬起来再跑,又跌一跤。再爬起来回头张望,依然没人追他。魏公公心下略安,扮作无事人一般顺着大路走。走过街口,他拐个弯子匿到转角处探头出来,还是没人追他。魏公公心下诧然:那林氏显见不欲放他走,怎么不派人来抓?乃大着胆子再往前走。 不知不觉他便走到了荒芜之处。脚下只有土路一条,路上积雪无人清扫,路边皆为荒地,没见庄稼也没有房屋、更遑论活人。远处忽然闪过条影子,瞧着仿佛是个活物、却非人类。魏公公吸了口气——真冷。这四面无人的,漫说遇上个豺狼虎豹,纵然是几条野狗也是不好办的。魏公公弯腰从靴子里摸出匕首,惶然四顾。 过了会子,前头那影子从一株不认得的大树后闪了出来,是条野狗,双目幽然若赤。魏公公打了个冷颤,举着匕首。野狗慢慢朝魏公公走过来,魏公公慢慢后退。退了十几步,身后忽然被什么挡住。魏公公拿眼角瞄去,原来是株野树。 魏公公大喜:狗不会爬树,他会。跟燕王之前他服侍过小王子,时常替主子爬墙上树抓鸟惊猫。遂把匕首往袖子里一塞,转身往树上爬。说时迟那时快,那野狗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魏公公奋力上窜,野狗跳起咬住他的裤腿。这儿冷,魏公公穿着燕王赐的灰鼠皮裤子,抱着树干使劲儿蹬腿。只听“撕拉”一声,裤腿破了,魏公公仓皇爬到树上。那狗并不死心,坐在树下汪汪直叫。魏公公大喊:“有人吗?可有人没有?”寂然无声。魏公公顿时有几分明白那个叫王紫鹃的为何不派人来抓他了。 好在这野狗并不是个死心眼子,在树下耗了有小半个时辰,见猎物全无下树之心,烦躁的甩了甩尾巴,走了。魏公公恐其避在暗处,不敢动。又耗了半个来时辰,并不见野狗回来,方慢慢爬下了树。 魏公公这会子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且吓得紧,遂沿着来时路返回去。好容易走到有房屋之处,上前拍门欲拿银钱换些吃的。只拍了三四下,那门自己开了——原来没锁。魏公公进去一瞧,屋里落满灰尘,物什也滚在地上,且有野兽粪便的臭味,显见许久没人住了。他只得忍饿再往走。又过了会子,四周房屋渐多,只依然不见人烟。魏公公这才想起此处还没有百姓,想必吃食也没法子买到、都在军中蓄着呢。乃苦笑:不回王紫鹃那儿去,自己就得饿死。 他早已不认得路了。又走了许久方遇上几个兵士骑马而过。魏公公忙喊住他们,打听“职业培训处”。领头的兵士跳下马来给他指点如何走,又上马而去。待魏公公走到那石头宅子门口,两条腿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寻人打听王紫鹃所在,慢慢的爬上楼梯找到逃走时那扇门进去。紫鹃见他回来,诧然道:“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当您老得在野外住宿一晚才能想明白。”乃起身去替他倒茶。 魏公公苦笑道:“不曾想荒芜至此……这般地方如何比得了京城?怎么林氏不愿走?” 紫鹃捧了茶过来道:“我本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老太君将我送给了我们姑娘,后来便跟着她到了林家。” “你是荣国府的?”魏公公大惊。 紫鹃点头:“我打小就看着老子娘给主子们磕头下跪,自己和别的丫鬟小子们也一样,故也习惯了。直至跟着姑娘一路从京城到台湾府再来北美……”她轻笑道,“此处虽也有上下级之分,却废除了跪拜之礼。站多了,就不愿意再跪下。”乃将热茶放到魏公公跟前,“公公,你多呆一阵子,想来也会同我一样的。跪着,当真不舒服。” 731.第七百三十一章 魏公公让野狗逼上树的功夫,京城还正月里头。这几年燕国商贸繁盛, 四处皆是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怡红院并非京城最大销金窟, 却是名声最大、花样最多的。能陪文人墨客品茶下棋的才妓, 能陪土财主斗酒划拳的美妓,除了弹琴斟酒诸事不管、眼睛不乱看耳朵不乱听长得只顺眼不惊艳的“招待员”,应有尽有。平素本也顾客盈门,这会子愈发喧嚣热闹。 这日乃是正月初九。元宵未出、大年已过, 爱风流的爷们儿最是自在。有个做皮货的商人在怡红院请酒,邀了许多朋友一道来吃个痛快。因他有许多货品供入军营,故也请了工部虞衡清吏司的郎中并几位将军,当中就有京营指挥使孙绍祖。 席上有一青年,生的俊眉修目粉面朱唇,又腰身挺拔势如松竹, 举手抬足有武者之风, 见之可亲不可狎。孙绍祖身旁坐的那人乃是个新近发财的暴发户,传闻有龙阳之好,立时爱慕上了此人。遂悄悄向孙绍祖打听。 孙绍祖不认得, 又向做东的皮货商打听。皮货商道:“这位大爷姓秦……” 一语未了,便听外头一阵喧哗,屋门“咚”的被人推开。只见门外立着个女子, 身形袅娜、容貌鲜艳, 披着簇新的猞猁狲大裘立着——偏她身上只穿了件半旧的松花色袄子。众人都见过美人无数, 竟没人见过如此绝色, 满座惊呆。女子身后跟了五六个丫鬟婆子, 径直走近屋来拿眼睛瞧了众人一眼——虽说屋里人多且这女子只瞧了一眼,每个人都觉得她在瞧自己。她乃轻轻万福道:“小女子家有要紧事,须得舍弟立时回去,还望诸位朋友莫要怪罪。” 众人都结结巴巴道:“但凭娘子方便。” 女子瞧了一眼那美貌青年。青年愕然,站起道:“姐姐,有什么事?” 女子瞪着他道:“让你走就走,哪来那么多废话。” 青年嘀咕道:“大过年的,吃两口酒你都要管。我都多大了……”眼睛往房梁上瞄,脚下一动不动。 女子怒了,上前一把扯过青年,手指头正戳在他脑门子上:“你都多大了?我哪里知道你多大了?你大了你懂事了没?光长岁数有什么用?”乃拽着他转身就走。青年在后头抱怨“姐姐、我的亲姐姐!您老轻点儿!我手腕子都要折了。”姐弟俩拉扯着走了。 他们吃酒这处在怡红院后头,极宽敞,有两处八扇格子门。女子进来的是正门,后门外有个小院子通着茅房。席上有个模样秀气的富家少爷坐在那青年旁边,方才小解去了。女子和青年才刚走不一会子,此人从后头推门而入回来,一眼瞧见自己座位旁空了,问道:“小秦相公呢?” 皮货商还沉浸在那女子美貌的中未醒,闻听此言方说:“才刚让他姐姐喊走了,说是家有急事。” 少爷慢慢走回座位坐下,拿起酒盅子来示意粉头斟酒,口里嗤道:“能有什么急事,不高兴让他出来吃酒罢了。他那姐姐简直是个泼妇。” 话音未落,只听前门又“咚”的开了,方才那美貌女子立在门口冷冷的道:“小兰大爷,你说谁是泼妇。” 这小兰大爷脸儿都吓白了,忙东张西望:“什么泼妇?谁说泼妇了?你说了么?你说了么?柳二婶子,你听错了,没人说泼妇呢。”孙绍祖并几个性子爽直的酒客齐声大笑。 女子狠狠的盯了他一眼,道:“你也跟我走。” 小兰大爷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我为何也要走?” “你家里也出了急事。” 小兰大爷莫名道:“我家里好端端的……” “贾兰!”女子厉喝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我说出了急事就出了急事。” 小兰大爷吓得赶忙站了起来,才捏在手里的酒盅子也丢了:“是是!小侄这就走,婶娘说什么是什么。”女子进屋再行个万福,领着两二人急匆匆走了。 满屋子人伸长脖子候着他们没了影儿,齐刷刷扭头望向东道的皮货商。皮货商摸摸肚皮道:“方才这位小兰大爷便是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孙。如今贾环先生不大管事了,忙着帮建安公主主持学校呢;他们府上的生意都是小兰大爷在打理。那小秦相公单名一个钟字,乃小兰大爷至交好友。功名也考了,却嫌做官累得很,如今跟着他姐夫经商,生意不大却极赚钱。这几个月卖疯了的苏子牌巧克力,京中统共三家有货,当中一家就是他们秦家。” 众皆啧啧。那个爱慕秦钟的龙阳客愈发惊叹:“这一家子姐弟俩也不知是怎么生的。小秦相公的姐夫是何人?” 皮货商道:“我也不是今日才认得你,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那位柳二爷可不是好惹的。早年在太平镖局做镖头,走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阵仗。荣国府最初那几年……”他饮了口酒,“罢了,不提这个,吃酒。”又喊粉头添酒。 众人都说:“哪有说话说一半的!勾起人的念头来又咽下去。”都逼着他说。 皮货商笑道:“今儿这话我只在席上说,出了这个门我是不认的。”众人赌咒发誓都说自己是没嘴的葫芦。皮货商举起酒盅子一饮而尽,方道,“从前荣国府欠下朝廷八十万的银子,偏府里遭了内贼,还不起。贾赦明面上是个混蛋,内里清醒着呢。也不知他哪里得的消息,知道太上皇早早使人暗查明白了荣国府的罪状,单等先帝咽气、就预备抄了他们家。当年国库空虚,太上皇穷的厉害。贾赦便想着,自家还上那八十万的债、别家不还,太上皇日后便不好清算他了。” 下头有个人道:“贾赦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头一个。京城大乱之前他掐着点儿跑到南边岛上去,还把两个儿子一个孙子都带走、连女儿都没留下。” “谁说不是呢?”皮货商道,“可那会子贾赦并没有那么些钱,如何是好?遂开了家太平镖局。明面上是镖局,出了京城把衣裳一换脸一蒙,谁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席上哗然。“原来如此!” 皮货商道:“方才这女人的丈夫,便是太平镖局的贼首。不止武艺高强,别的能耐也不差。敢惦记她的老婆小舅子,可不是找死么?你们瞧,可可茶货源都在王子腾手上,却分了他们家一份。横竖这柳家秦家早与荣国府连成一片了。” 众人都道:“我们并不敢,只问问罢了。” 皮货商叹道:“我也活了这么五十多岁,佩服的人不多,贾赦算一个。此人是最狡猾、最擅明哲保身。各色消息,人家连风声都没听到,他早知道了。且极准,老早便做好防备。”众人纷纷赞成。后遂不再提秦家那姐弟俩了。 酒席将散,满座酩酊大醉。孙绍祖身边那位龙阳客借酒兴拉着孙绍祖喋喋不休:“我心里委实爱慕小秦相公。他姐姐分明比他好看,我独爱慕他。” 另一个客人也醉了,从旁边探脑袋过来:“胡扯,那位秦家大姐才好看呢,是泼妇也好看。” 再一个道:“不错不错!泼妇又如何,我乐意让她撒泼撒气!” 孙绍祖也醉的厉害,闻言立时想起了自家那个泼妇,乃恨恨的道:“她算什么泼妇!你们是没见泼妇。” 席上另一个将军闻言便笑:“孙将军家里那位也是个母夜叉哈哈哈哈……” 孙绍祖满腹烦闷,顺手抄起眼前的酒盅子砸了个粉碎:“总有一日我打死那个母夜叉!” 这日孙绍祖吃得大醉,奴才们扶着他回到家里。才刚喂下醒酒汤,夏金桂领着丫鬟婆子走了进来,皱眉道:“又去哪里灌马尿了?灌得浑身臭气。” 平素孙绍祖瞧夏金桂还算美貌,偏今儿才刚看见了那秦钟的姐姐,夏金桂立时给比下去了。他想着,自己乃朝廷大将,只得了这么个泼妇;那个姓柳的不过是个贼首,竟得了秦氏那般美人。不由得满腹不痛快,指着夏金桂便骂。夏金桂自然不会由着他骂,也对骂起来。孙绍祖恼了,抡起拳头上前锤了夏金桂一下;夏金桂“嗷”的嚎叫起来,抬起脚踹向孙绍祖肚子——二人又打起来了。孙绍祖武艺虽强,这会子正醉如烂泥,竟打夏金桂不过,挨了好几下狠的。仆妇小子们早习以为常,都远远的避开了。 次日酒醒,孙绍祖摸着自己满脸的伤,越想越不是滋味。到了下午,昨日酒宴上那个好龙阳的找上门来了,凑在孙绍祖跟前笑道:“我打听到小秦相公的住处了。孙贤弟,你陪着我瞧瞧去?” 孙绍祖正满心的不自在呢,沉着脸道:“不去。” 龙阳客愈发凑近了些,低声道:“贤弟,我这眼睛可不是白长的。你瞧上了人家姐姐,我早看出来了。” 孙绍祖叹道:“瞧上了又如何。她男人与荣国府交往莫逆,我还能弄到手不成?” 龙阳客道:“谁说非要弄到手?近些多看几眼也成啊!你不想再看那秦家大姐一眼?”孙绍祖心念一动。 再过两日,龙阳客又来了,又撺掇孙绍祖同去瞧秦钟。劝道:“与小秦相公结交了也有好处不是?” 孙绍祖虽羡慕那秦大姐生的美,起初也并未惦记人家。前日此人来呱噪了一回,孙绍祖反而愈发想起她花容月貌来,便生出几分动摇。龙阳客再劝了几句,孙绍祖答应了。 二人换上齐整富贵的衣裳,骑上高头大马并辔往秦家而去。到门口向门子说是小秦相公的朋友。那门子问明二人名姓身份,答应着进去了。过不多时,门子出来道:“我们爷们不在家,二位请回吧。”说着,偷偷拿眼睛溜了孙绍祖好几眼。孙绍祖诧然。 同去的龙阳客不死心:“你们爷们去哪里了?” “奴才哪里知道?” “何时回来?” “这个奴才就更不知道了。”说着,这门子又瞧了孙绍祖一眼。孙绍祖心下纳罕,与龙阳客互视一眼。乃先撤马回去。 才拐过街口,龙阳客便问:“孙将军,你可认得小秦相公?” “末将不认得他。”孙绍祖道,“前几日才头一回见。” “这就怪了。”龙阳客思忖道,“那门子左一眼右一眼看了你半日,是做什么?” “我也奇怪。” 龙阳客看了看孙绍祖身后跟的亲兵,道:“你这些人可有斥候没有?不如打发一个去打听。我瞧那门子不像是嘴巴严实的。” “……今儿还真没跟着斥候。”孙绍祖口里说着,心中另有盘算。 回府后,孙绍祖当真打发了个斥候往秦家门口去探那门子。门子果然是个长舌头,斥候才套了几句话便忍不住了。乃低声道:“我只告诉你,你莫说与旁人知道。”斥候使劲儿点头。门子道,“你说的那个长得极威武的将军,日后断乎不得好死,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横竖你大街上瞧见他便避开、避得远远的。” 斥候大惊:“为何?我瞧他极有气派的。” 门子哼道:“有气派?有气派的多了去了。先义忠亲王老千岁有气派没有?正经做了几十年的太子爷呢。前几日我们大爷出去吃酒,我们姑奶奶偶尔听说同他一道吃酒的有这个威风将军,吓得连衣裳没换,只穿着家常的袄子、披了件氅衣便跑出去——跑到窑子里去了呢!可知十万火急不是?赶着将我们爷们喊了出来,问与那个将军究竟什么交情。我们大爷满面茫然,说压根儿不认得此人。姑奶奶不信,再三细问,方得知他们酒宴才刚开席不久、且席上人多,还没来得及认识。我们姑奶奶松了口气,连谢满天神佛。千叮咛万嘱咐,说万万不可与此人沾上边。” 斥候奇道:“你们姑奶奶会算卦么?怎么瞧出那将军就不得好死的?” “她哪里会算卦。”门子道,“不过是姑爷告诉她的。我们姑爷同荣国府的爷们最熟络不过,乃是荣国公赦老爷的心腹。此事本是国公爷告诉姑爷的。”他正色道,“左不过十来年的功夫,非但那个将军不得好死,与他有瓜葛的悉数不得好死。当年义忠亲王那一系怎么死的,他们也怎么死。” 732.第七百三十二章 话说孙绍祖打发斥候去秦家探消息, 得知秦家姑奶奶从她男人处听说、自己十来年功夫必满门抄斩, 惊得拍案而起,盯着斥候。斥候吓得垂头:“那门子委实就是这么说的。” 孙绍祖黑着脸骂道:“放屁!我姓孙的官居京营指挥使,整个京城都在我手里捏着,连王爷的儿子都个个想拉拢我!”斥候不敢说话。孙绍祖在屋中转圈子骂了半日, 猛然想起贾赦是个消息灵通、极有先见之明的主儿, 顿时心头一虚。 过几日便是元宵节,夏金桂见丈夫蔫蔫的,也不搭理他,自己领着丫鬟宝蟾出去游玩,说晚上赏灯去、不回家吃饭。孙绍祖明面上扮作不在意, 心里头煮沸水一般煮了好几日,耳听小子们来回“奶奶出门了”犹如没听见似的。偏这会子那外室打发人过来, 说知道将军晚上必陪太太逛花灯, 问他可愿意下午与自己出去走走。孙绍祖心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便收拾出门了。 提马走过几条街, 路上已有不少行人往来。忽然, 一匹马飞快从街那头跑过来。许多行人避闪不及, 惊呼一片。眼看马蹄子要踏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旁边有条人影腾空而起,直跳上马背、强坐在马主身前, 硬生生抓住缰绳将马勒住。人群哗然。定睛一看, 那人竟是位身穿杏黄色道袍的道士。道士跳下马来, 充耳不闻那马主哇哇大叫,无事人一般扶起少年,转身便走。 围观百姓纷纷夸赞,道士含笑拱拱手,徐步而行。可巧这他往孙绍祖这头走,走了三四十步便与孙绍祖错身而过。孙绍祖本是武将,少不得留意他。道士已走过了孙绍祖的马尾巴,忽然转过身来看了孙绍祖两眼。面色似悲似叹,再打量半日,摇摇头,长叹一声,十分惋惜。乃一面接着往前走,一面唱起小曲儿来:“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孙绍祖让他看得浑身发毛,听着那曲儿也不吉利,忍不住跳下马来,随手把缰绳丢给亲兵追上那道士:“道长、道长请留步。” 道士不肯回头,摆手道:“我本寻常道人,不理红尘俗事。” 孙绍祖道:“道长分明慈悲心肠,方才还救了那少年。” 道士一噎,再摆手:“事有大小。” 孙绍祖已赶上他的脚程,拦在前头抱拳:“仙长,行善乃道家本分。” 道士叹道:“不是贫道不行善。你这事儿太大,我道行小、管不了。”乃思忖片刻,探出五指来掐算半日,道,“今日乃是元宵节,你寻个安静不咋呼的女伴同去清虚观进香。能不能窥得天机,只看你的造化了。”乃打了个稽首,甩袖子飘飘而去。孙绍祖心下焦急,想追上去扯他。不料这道士脚步如飞,他竟追不上。孙绍祖呆愣愣的瞧着杏黄色影子没在人群里头,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亲兵喊了他好几嗓子他方回过神来,跳上马赶往棉花胡同。 孙绍祖遂接了外室同往清虚观而去。清虚观这会子香客不少,观外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道士们皆换了簇新的道袍,满目都是杏黄色,孙绍祖瞧着竟有几分安心。乃陪着外室进了山门。这外室从前没来过清虚观,觉得新奇有趣,从头细看各尊泥胎圣像。孙绍祖心里不踏实,往功德箱里撒了不少铜钱。有道士看见了,上前来说了几句吉利话。 二人又往里走,拜了三清烧了香。方才那道士一直跟着他们,便凑过来劝说这位大官人捐功德。孙绍祖平素是不大给僧道施舍的,偏这会子大方了,一气儿给了五百两的银票子。那外室还以为这钱是瞧在自己的份上,顿时笑成一朵花儿。道士也笑开了眉眼,欢天喜地跑出去取功德簿。 人家大施主都给了钱了,道观少不得请他到厢房吃盏清茶,聊聊修身养性、羽化登仙。孙绍祖耐着性子听那道士说了半日,正想出去走走,忽听外头一声喊:“小秦相公来了。”惊得他浑身一颤。乃深吸了口气,假装随口问道:“什么小相公,你们小道士大呼小叫的。” 道士道:“这小秦相公乃是位大财主,最乐善好施不过。早年他与秦奶奶便是在小观偶遇的,后结成一段佳偶。故此,他时常来走走。” 孙绍祖扯开嘴假笑道:“那倒是有缘、有趣,难怪咋咋呼呼的。” 道士道:“大约是喊我们主持去了。” 孙绍祖道:“寻常一个财主,竟要主持来陪着么?好大的脸面。” “他倒不是寻常财主。”这道士解释道,“他与荣国府的小爷乃是至交,我们主持张道兄为先头那位荣国公的替身。” 孙绍祖仿佛明白了什么,不觉点头。遂同这道士说想到外头逛逛,不用人陪着。外室是个乖觉的,立时说自己有些倦怠,外头又冷,她只在屋里歇息片刻、就不陪着孙绍祖了。道士赶忙出去替外室安排炭火。 孙绍祖袖手出来东张西望。胡乱走了会子,见前头有十来个小道士捧着盘子排队走,盘中搁的仿佛是道士使的法器,心下一动,悄悄跟了上去。小道士七拐八弯走到一处小配殿,鱼贯而入。孙绍祖避墙后偷窥,一眼瞧见这配殿前悬着匾额,写的是甘露明王殿。孙绍祖一介武夫,不知甘露明王为谁,又不敢近前查看、也不知道这些人与秦钟可有瓜葛,便立着踌躇。远处仿佛走出了两个人影儿,孙绍祖忙扮作游客慢悠悠踱步。 那两个人影走近了,却是两个年轻道士。见孙绍祖衣冠楚楚,便迎着他打稽首。孙绍祖还了一礼。乃笑道:“二位道长,方才我路过一偏殿,听说是甘露明王殿,敢问这甘露明王是谁?我在别处仿佛不曾见过。” 一个道士笑道:“不怪先生不曾见过,这甘露明王别处极少单独供在殿上。说甘露明王您不知道,贫道换个名字您必然听过——便是托塔天王李靖的长子金吒。” 孙绍祖恍然:“原来是他!委实别处不见独享一殿。”乃顿了顿,“你们这观为何要供他?” 另一个道士道:“早先我们也不曾供的。后有荣国府三爷贾琮特出了钱烦劳我们主持替金吒大太子送些香火。我们主持与他们府里渊源颇深,便答应了。”孙绍祖连连点头,遂与他二人各自走散。 走了会子,孙绍祖回头看两个道士已不知拐去何处,又做贼般溜回甘露明王殿。殿前的天井中没人,孙绍祖悄悄闪到屋后,伸手指头在窗户纸上戳破了个小孔往里窥探。却见方才那些小道士都不见了,唯有秦钟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坐着。不知何故,孙绍祖心跳的厉害。乃观察片刻,寻了扇离他二人更近些的窗户,再捅破个窟窿,慢慢贴耳近前。忽闻外头一声猫叫,吓了他一跳。张望半日见无事,又贴耳过去。不知何处又来了两声猫叫。 便听那秦钟的声音飘入耳内:“这个孙绍祖,我见过一回。”孙绍祖心跳如擂鼓,屏气凝神。里头秦钟接着说,“虽不曾说过话,瞧他那模样甚是威武。倒可惜了。” 老道士道:“他这个官儿与当年的京营节度使本是一样的,只品级略低些罢了。那丁成武也是一员虎将,且文武双全,更是可惜。” 秦钟道:“故此我最烦夺嫡这种破事。胜负难分的还能赌一赌,胜负分明的为何不认了命?如今王爷显见毫无换世子之心,老三怎么就不消停点?” 老道士道:“你哪里知道凤子龙孙的心思。都觉得自己离龙椅只半步之遥,都觉得自己稳赢不输,谁肯放过当皇帝的机会?错过这一世,也不知几世才能再修成皇子。再说,义忠亲王不是死了么?太上皇、王爷都不是嫡长子。” 秦钟道:“那是义忠亲王运气太差,先帝太能活、一直不死。不然,他早登位多少年了。王爷又没有先帝那么长的寿命。”过了会子又道,“老三本事不小,能在王爷眼皮子底下将孙绍祖招揽了。” 老道士道:“若非如此,世子又哪里会冒险求贾维斯之子给王孙做伴读?不过是恐怕日后王爷龙驭西归,老三依葫芦画瓢、给世子来一出‘孝慈县’。” 秦钟道:“还不若捅到王爷跟前去。” 老道士叹道:“捅过了……老三口灿莲花,愣是哄骗了过去。再说,王爷最信得过孙将军,也不肯相信他投靠了老三。世子也难。京营指挥使是何等职位?一个不留神满盘皆输。若非冯紫英通风报信,他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到时候只怕不是‘孝慈县’,而是‘玄武门’了。” 秦钟也叹道:“王爷命苦。冯紫英孙绍祖都是他最贴心的心腹,如今一个投了世子一个投了老三。他老人家还没死呢。”他又想了想,“道长,老三有可能赢么?” 老道士道:“旧年九月底,王爷派了个魏公公跟着辎重船去北美宣贾维斯之子进京,来回得一年半路程。若因为什么缘故耽搁阵子,也至多两年。王爷还有个十来年的阳寿。孙绍祖那点子福分差贾维斯多矣。老三必败。” 秦钟喃喃道:“我最烦夺嫡这种破事。这次又不知要连累多少无辜者丧命。”乃长长一叹。 老道士也长叹:“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秦钟哼道:“什么天地无情,不过是人心不足罢了。老三若肯老老实实的,还怕日后分不到北美一块地盘?” 老道士道:“你知道什么?北美荒芜得连人毛都没有,四处皆是野兽,那些移民都茹毛饮血、苦不堪言,甘雷硬生生不许人上船回来呢。送去北美比发配边关惨多了。” 秦钟“哦”了一声:“若是如此,贾维斯只怕也愿意回国来了。”顿了顿,他忽然说,“道长,您说世子会不会调孙绍祖去北美?横竖贾维斯日后要回京勤王,想必不肯再回去了。” 老道士道:“断乎不能。大不了不要北美东边那点子地方。你只想想,当年义忠亲王那一系,沾得上的沾不上的都没放过。” 半晌,秦钟幽幽的说:“我只惋惜的紧。您老是没见过,那孙绍祖瞧模样便是员虎将。没死在战场上竟要死在菜市口,好生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老道士冷冷的道,“命都是自己作的。当年老太子若听了帐下谋士詹峤之策,到如今已当了二十七八年的太平天子,也不至于死了还顶着个义忠亲王的名头。詹峤那老头儿至今还深怨自己不曾劝动主子。” 秦钟又叹。殿中寂然许久,秦钟忽然击节唱起了曲子。“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孙绍祖慢慢从窗边退下来,慢慢挪步到这偏殿之外,慢慢走远了些。脑中昏如塞满了碎石,又沉又乱。依着秦钟与那老道士所言,世子已认定自己投靠了老三。虽王爷信任自己,却只剩下十来年阳寿。且已决意传位给世子,还派了人去北美取贾维斯之子回来给世子之子做伴读——想必就是那个小的嫡子。十来年后,王爷驾崩,世子登位,贾维斯必为武班之首。世子秋后算账,铲除老三党羽,犹如当年太上皇铲除义忠亲王一系。偏自己并未投靠老三,怕是会被硬生生冤死满门。 前几日秦钟之姐匆忙闯入怡红院带走她弟弟还顺手带走贾兰,当是南边岛上贾赦得了什么消息。今日路遇的那位道长瞧着自己甚是惋惜,连秦钟都替自己惋惜。秦钟惋惜的是大将不能马革裹尸,道长惋惜的必是自己来日死得冤枉。 孙绍祖越想越悲愤,不觉脚步踉跄。忽听有人喊道:“孙将军——这位是孙将军不是?”他顺着声音扭头一看,却是京中极有本事的一个马贩子,名唤醉金刚倪二。这倪二虽为商贾,却乃侠义之辈。正想着,倪二已走近前来,笑道,“我远远的瞧着便像是孙将军的模样,果然是你。多日不见,将军可好?”乃打了个千儿。 733.第七百三十三章 孙绍祖在清虚观偶遇马贩子倪二。可巧他才刚偷听到秦钟与一老道士说自己日后会死在菜市口, 满心悲愤,强向倪二打了个招呼。倪二奇道:“孙将军这是怎么了?如同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谁还敢冲撞将军不成?”孙绍祖摆手不语。倪二嘀咕道, “莫非是被什么东西迷了?此处本为道观, 不该有妖魅之物才是。” 孙绍祖犹如响雷炸顶般“哎呀”一声, 反吓了倪二一跳。孙绍祖握起倪二的手:“老倪, 多谢你。” 倪二茫然:“将军何故谢我?我担当不起。” 孙绍祖脑中乱如麻,转身就在路边席地而坐,整理思绪。倪二也不便走。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孙绍祖忽喃喃道:“没头没脑的……我也不知该不该信。” 倪二搭话:“信谁?可是好朋友么?” 孙绍祖摇头:“不认得。” 倪二笑道:“不认得之人信他作甚, 保不齐是哄骗你的?” 孙绍祖道:“我也不知他哄骗我有何用。” 倪二道:“左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 孙绍祖想来想去, 实在没个念头。倪二忍不住说:“将军, 要么你说与我听听?”孙绍祖瞧了他一眼。这等事哪能告诉闲人?倪二压低了声音道, “该不会于……”他伸出三根手指头, “这位的事儿?” 孙绍祖一惊, 出手如电霎时捏住倪二的脖子:“你是谁派来的!” 倪二“哎呦哎呦”挣扎道:“狗屁谁派来的!老子不过瞧你浑浑噩噩、怕有难处罢了!好心当作驴肝肺!” 孙绍祖面色发紫,森然道:“谁说我同老三有往来?你那儿听来的!” 倪二道:“我早几个月在金凤楼吃酒,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听粉头说的。” “哪个粉头,叫什么。” “我哪里记得她叫什么, 仿佛是叫什么香莺还是香燕。一桌子五六个粉头。你若找她, 我领你去, 我记得她模样。快放开放开,我喘不上气了!” 孙绍祖听他说了来历, 便放开手。倪二揉着脖子喘粗气。半晌, 孙绍祖道:“粉头说的你就信么?” 倪二道:“她不过一说、我不过一听。她也是听客人说的。” “什么客人。金凤楼又不是什么上流的窑子, 能得什么好客人。” “也不是了不得的客人。”倪二道,“做房牙子的。” 孙绍祖冷哼道:“做房牙子的客人,如何知道老三的事?” “那粉头说,早几个月有人去寻那客人问一座宅子的交易,欲查早先的房主是谁。他翻账册的功夫听见来查的两个人说话儿,提起什么‘孙绍祖竟已跟了老三’。” 孙绍祖皱眉:“什么人。” “我哪里知道。”倪二道,“这世上到处都是有本事之人。” 孙绍祖才刚刚疑心那个勒马救少年的道士会不会别有用心,听了这番话,心里又敲起鼓来。乃思忖半日,猛的抓起倪二:“走,领我去见那粉头。” 倪二今日也是领着妻女来进香的,遂去同家眷打个招呼。孙绍祖听说要查“宅子”,顿时疑心到棉花胡同那外宅上头,立着思忖。不一会子倪二回来,二人起身便走。 一径到了金凤楼,寻两个叫香莺香燕的粉头。老鸨子领着香燕来了,倪二一瞧就说不是。又找香莺。老鸨子说香莺这会子有客人。倪二同她商议,他们多给银子让香莺先过来。老鸨子见他们着急,竟坐地起价。孙绍祖一言不发拔出腰间佩刀,“当”的一声将屋中的小茶几剁下个角来。吓得老鸨子转身就走,口里喊:“奴家这就叫她过来。”香燕忙上前娇声劝孙绍祖息怒。 不多时香莺进屋,倪二立时道:“就是她。”乃打发了香燕出去,问香莺那房牙子所言。 香莺并不知道眼前这位爷们是孙绍祖本人,毫不忌讳道:“就是孙绍祖孙大人,京营指挥使,京里头兵权最大的武官,已投了……”她伸出三根手指头来。 孙绍祖冷冷的道:“那人怎么说的,你一个字不许拉下,从头说与我听。” “奴家也只听了几句话。他本是吃多了酒,在床上说的。”香莺伸出大拇指道,“这位派人去查孙大人的一座宅子。事先知道那宅子乃是……”她又比划了个三,“送他的,再查一遍不过是确认罢了。” 孙绍祖道:“他如何知道去查的是世子的人。” “这奴家就不得而知了。” 倪二问道:“那人叫什么?住在何处?”香莺照实说了。倪二给了她二两银子,命她出去了。 孙绍祖脸色黑一阵白一阵的,倪二也不言语、在旁候着。良久,孙绍祖道:“老倪,今日多谢你帮我。后头的事我自己查去,就不烦劳你了。” 倪二点点头:“你自己保重。”孙绍祖仰脖子吃净了桌上的酒,呆坐半日,拍案而去。 此事要紧。他立时赶到兵营,命两个心腹亲兵去寻那房牙子。今儿元宵节,房牙子没出去做生意,还在街坊家中抹骨牌。孙绍祖的人将他诓骗出来逼问。此人不经吓,全都说了。 数月前有人来查孙绍祖那棉花胡同的宅子,说话时让他听见了。房牙子道:“两人我都认得。一个本是荣国府大管家赖家的孙子,叫赖尚荣,老太君在时把他放出去。早年荣国公整顿家奴,查出他们家不知贪墨了主子多少东西,气得将他送了官。办事的知道荣国府恨他,便以欠债之名又卖他做了奴才。他大约生来就是豪奴命,在别处兜转了两圈儿,又进了世子府,如今是世子身边的红人。另一个圆脸贴胡须的太监我也认得,姓周,帮世子买过产业,也是世子跟前得用的。” 亲兵问道:“那宅子的原主是谁你可记得?” “记得清清楚楚。”房牙子道,“半个月转了四道手、换了三个房牙子,我是第三个,能不记得么?” 亲兵心里咯噔一声。他们原本也以为宅子是个富商送与他们将军的。若那般简单,岂能转这么多次?一个便道:“去你铺子查账。” “是是。”房牙子道,“你们也莫告诉我你们是谁,我只当今儿逛花灯去了。” 他遂领着亲兵到自己铺子里寻出账册子来指给他们瞧。亲兵一看,账上写的正是那富商将宅子卖给他们将军,售价十二两银子。房牙子道:“我们这一行,同行并非冤家。有生意大家做,互通有无方能一道发财。故此我们都知道前头几手是谁家转到谁家、多少钱、在谁手上做的交易。”遂说了前头转的那几手并最初的主人家——原主就是老三的亲舅舅。亲兵一一记下。 亲兵走后,这房牙子无事人一般规整好账册子从铺子里出来,锁好门走了。对面街坊不留神瞧见了他,心中纳罕:此人是谁?不曾见过。难道才过了个年,这铺子换主了? 孙绍祖闻报,细想当时经过,便猜出了个大略:旧年秋天,他因为夏金桂铺子里有个帐房先生长得酷似贼盗,被五城兵马司抓了去。偏丢东西的主人是老三,自己心下着急,赶着上他们府上赔罪。没过多久便得了那外宅并外室。这两件事连到一处,被世子知道了,疑心自己与老三有往来。遂去查外宅的来历,当真查到了老三头上。孙绍祖竟不知如何是好:这等事纵然他去同世子澄清,世子也未必肯信。遂愁得连饭都吃不下。那个外室结结实实被他忘记了,还在清虚观等着呢。 后头数日,孙绍祖命心腹将房牙子所言核一遍。结果不论房子转手的经过和数目皆与他所眼分毫不差。询问其余两个房牙子,都说不认得上回来打听之人,但都记得是一个模样斯文的管事并一个贴了假胡子的胖太监。又去查赖尚荣与周太监,果然房牙子们并未说错。孙绍祖一想,房牙子、粉头、马贩子都知道了,这谣言只怕已散在市井之中,想要辟谣谈何容易。世子跟前,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遂多日不曾去那外宅,只在营中操练兵卒撒气。 这日,孙绍祖烦得慌,独自避在一处小酒馆吃闷酒。有个男子从外头进来,径直坐到孙绍祖对面。孙绍祖抬目一瞧,乃是燕王跟前的心腹谋士罗曼。此人含笑道:“不期与孙将军有此巧遇,倒是缘分。”孙绍祖知道他得燕王器重,不敢轰他走,只胡乱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罗曼也不怨他失礼,喊店小二添上三四个小菜两壶酒。 一时酒菜上来,罗曼道:“下官大略猜到孙将军因何事犯愁。不过是心中有冤无处诉罢了。” 孙绍祖双目一冷:“罗先生知道什么?” 罗曼道:“下官知道,孙将军使人查过你那棉花胡同宅子的来历。”孙绍祖“啪”的放下酒杯。罗曼却端起自己的酒杯来吃了一口,“想来孙将军也知道,你不是头一个查的。数月前便有人查过了。” 孙绍祖压着嗓子道:“罗先生怎么知道的。” 罗曼含笑道:“世子做事实在不圆滑。若找个没人认得的小管事去查也就罢了。一个赖尚荣、一个周太监,认得他二人的多了去了。亏了他是世子。若生的晚,这般毛毛躁躁的做事,连边儿都摸不着。只怕……”他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孙将军极难澄清明白。” 孙绍祖咬牙道:“我杀了那贱人、将宅子还给三殿下。” “无用。”罗曼道,“会有人告诉世子,你在装给王爷看。” 孙绍祖眯起眼来:“谁告诉世子?” 罗曼道:“世子营中有人与三殿下有仇,想挑得世子与三殿下结下深怨,日后世子登位必不放过三殿下。不然,依着他二人如今的小打小闹,三殿下只会去失了权柄、不会不得善终。” 孙绍祖道:“白眉赤眼的与我何干。” 罗曼微笑道:“倘若不把孙将军与三殿下硬生生绑在一起,世子岂能惧怕?他不惧怕,岂能打压三殿下?他不打压三殿下,二人岂能斗得起来?不斗起来岂能结下深怨?这些事本是一脉相承的。” 孙绍祖呼吸骤长,半晌才说:“罗先生可能替末将出个主意?” 罗曼慢条斯理道:“孙将军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辞官回乡。晋国这几年也不错,你又是大同府人氏,又在京城做过大将。晋王想必也会重用于你。” 孙绍祖皱了半日的眉:“还有呢?” “弄假成真。”罗曼吃了口菜。 孙绍祖一愣:“什么?” 罗曼慢悠悠吃净了口里的小菜,放下筷子道:“孙将军还年轻。纵然这趟同世子解释明白了,他心里总会留个疙瘩。日后他继位,虽未必会杀孙将军,只怕也难以再用你。那时候你再想去晋国可就回不去了。” 孙绍祖道:“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末将不欲回大同府。” “那便是赋闲在家、斗鸡走犬了。”罗曼道,“将军想想,世子还敢用你么?”孙绍祖想了半日,这误会当真难解,世子当真难以再用自己,不觉低低的叹了一声。罗曼道,“若还想有如今之势,便唯有弄假成真、投靠三殿下了。” 孙绍祖冷笑道:“罗先生这是戏弄末将呢。” 罗曼又吃了口酒:“且不说三殿下有明君之姿,他绕着圈子送了将军宅子和美人,可知求贤若渴。他还亲自在王爷跟前跟将军撇得清清楚楚。” 孙绍祖猛然抬头盯了他半日,缓缓的说:“你投了他。” “没错。”罗曼大方认了,“下官早已投了三殿下。若能得孙将军相助,三殿下如虎添翼。假以时日,定能将那位比下去。王爷聪明,故此喜欢聪明的孩子。那位实在天生愚钝了些,王爷早晚废了他。” 孙绍祖冷笑道:“你们还做白日梦呢。王爷已打发人去北美取贾维斯之子给世子的小王孙做伴读了。” 罗曼愕然片刻,惊呼:“不可能!岂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孙绍祖嗤道:“我还当罗先生什么都知道,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去年九月底,魏公公去的。” 罗曼立时道:“魏公公不是去传旨嘉奖贾将军的?”孙绍祖蔑然瞧了他一眼。罗曼倒吸了口冷气。思忖良久,站起来道,“此事要紧,多谢孙将军通风报信。不如明日咱们一道同三殿下商议?”他压低了嗓子道,“孙将军,您与三殿下如今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734.第七百三十四章 孙绍祖本与燕王诸子毫无瓜葛。只因一个误会, 竟成前狼后虎之势。三殿下与世子前拉后推,迫得他走投无路、不得不想着暂投三殿下。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遂按捺下心中不甘, 答应罗曼一道议事。 回到营中,孙绍祖和衣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良久, 猛然坐起来。他想着,清虚观那老道士说,冯紫英已投了世子。倘若他去向冯紫英出首罗曼, 可能算得上弃暗投明?乃翻身下炕, 披衣就走。赶到冯府, 门子说冯紫英不在。孙绍祖问去了何处,门子鼻孔朝天道:“我们大人的去处, 岂是寻常人能打听的?” 孙绍祖强忍着不曾发怒,在冯家等了足有两个时辰, 天色已暗, 冯紫英依然未归。门子看孙绍祖眼神早已蔑然,这会子愈发挤眉弄眼的。有个老仆便说:“待会儿去厨房取饭,替这位官人多取份来。” 门子一面答应着,一面小声嘀咕:“白取份饭也不知厨房给不给。讨饭的都讨出花样来了。”还回头瞧了孙绍祖一眼。 孙绍祖忙说:“下官不饿。” 门子立时道:“呵,你不饿啊,不饿就罢了。”甩手便走。后当真不曾替孙绍祖取饭。 孙绍祖饿着肚子忍气吞声在冯家门外直等到二更天, 冯紫英一直不见人影。门子吆喝着要关大门。孙绍祖长叹一声, 上马回营。 次日, 他又去了一趟冯府。冯紫英依然不在家, 门子的嘴脸愈发难看。眼看着与罗曼相约的时辰快到了, 孙绍祖闭了闭眼:大约是他与世子命里无君臣之缘。 相会之处乃是青楼。老鸨子笑盈盈请孙绍祖上楼,喊了两个十七八岁的粉头跟着服侍。到了屋中,只见里头已坐了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显见是个粉头。再看那男的,孙绍祖微惊。此人与自己一般身量,连容貌都有几分相似。那人上前行礼道:“将军,还请将外头的衣裳换与小人。”又指一旁的贵妃榻,“我们先生另替将军预备了衣裳。” 孙绍祖哼道:“他倒是周全。”乃上前检点衣裳,又微惊。上头是件五色簟文缂丝面子的银貂皮袄子,下头搁着一件石青色哆罗呢面子的乌云豹鹤氅。单单这两件衣裳都不知值多少钱。旁边还摆了双岭南产的水牛皮大靴。饶是孙绍祖乃被逼无奈方答应来相会的,见了这几样东西也忍不住心里一动。 三个粉头上前来围着伺候他换了衣裳靴子,衣裳合身靴子合脚。原先在屋里的那个粉头还捧出一个嵌南珠的束发紫金冠来,另外两个一个捧镜一个梳头。收拾齐全后孙绍祖一照镜子,顿觉富贵之气扑面而来,面上不觉带出三分喜意。 那男人默然卷起东边墙上一副大水墨花鸟画儿,后头是一扇小门。原先屋中的那个粉头扶着孙绍祖穿过门去,那边另有一个男子和两个粉头。这男人又卷起一副画儿,后头又是一扇小门。孙绍祖和粉头再过去,这第三间屋子却唯有一个粉头候着。两个粉头联手收拾好暗门,拿起案头的酒壶浇往自己衣裳上浇了几下,二女身上顿时酒气冲天。孙绍祖若有所思。两个粉头娇笑着扶起孙绍祖,从这屋子的房门出去往东边走廊走了。 孙绍祖装作醉得厉害,直将脑袋滚在粉头胸口,三人笑笑闹闹下了楼。出了这窑子的大门,有辆朱轮华盖车驶到跟前来。车上下来两个清俊的小厮,一面接过孙绍祖一面抱怨:“爷又吃这么多酒。”乃搀扶着孙绍祖上了车。 车轮转动,孙绍祖长出了一口气,道:“罗先生忒小心了些。” 有个小厮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将军忒惹眼,不小心些哪儿成啊。” 孙绍祖平素都骑马出行,偶尔做车甚嫌颠簸。今儿坐的这马车颠得却轻,乃随口道:“你们这车倒是不大颠的。” 另一个小厮道:“这马车原是我们先生从平安州买来的,乃台湾府所产,叫什么橡胶轮胎内置减震弹簧四**马车。可贵的很,只是土拉八几的不好看。我们先生命人依着京城里的时兴样式再装饰了一番,这才能过眼。” 孙绍祖抬目看了看这马车,里头有寻常马车两倍大,铺着白狐皮的褥子和大黑狐皮引枕,还摆了四个暖炉,暖炉里头烧着银霜碳。车头悬了两个羊皮袋子,小厮说装的是西域来的葡萄酒。并有一个小柜,柜中搁着四五样点心。坐在里头当真颇为自在。他心中忽然起了个疑惑,问道:“你们先生哪里来这么些钱?” 两个小厮互视一笑,一个道:“我们先生又替王爷做事、又替王爷的儿子做事,岂能不得好处?” 另一个道:“我们两个不过是奴才,究竟如何我们也不知道。将军回头问我们老爷便好。” 孙绍祖哼道:“你们两个如此机灵,我倒不信你们不知道。”两个小厮笑嘻嘻的只不言语。孙绍祖见这车平稳,遂命取酒和点心来用。小厮赶忙伺候着。 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马车忽然停了,车夫在同什么人说话。一个小厮掀开车帘子,孙绍祖从里头望出去,已到了郊外。前头是座庄子,车夫与庄门口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又甩开马鞭往里走。孙绍祖心知快到了,乃命挂着帘子不用放下来。绕过几座农舍,便闻见异香扑入车内,眼前是好大一片梅花林,红白花树煞是好看。马车在林中走了会子,前头又是一片松林,顶着白雪清冷寂寥。松林后头露出一座房子来,整个让绿漆刷过,冷眼瞧着与松林配的很。 两个小厮请孙绍祖下了马车,引着他进去。入到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副古画。再看屋中陈设,不是金玉就是古董或是精致海货,富贵奢靡四个字当头砸下。孙绍祖愈发纳罕:这罗曼哪来如此多的钱财?自家已算得上家资饶富,在京中亦有几处产业,也弄不出这么一处地方来。 正想着,门帘挽起,从后头走出两个俏丽的大丫鬟,身量一般儿高,都只十六七岁,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鹅黄色锦衣,齐声唤道:“孙将军这边请。”孙绍祖便跟了她们走进去。绕过大屏风,穿过后门,沿着雕廊走了约莫有半射之地,便看见一间屋子门口又立着两个锦衣丫鬟,齐伸出皓腕打起大红猩猩毡的门帘。 罗曼正坐在里头看书。两个丫鬟拿着美人锤,一个立在他身后捶背、一个跪在他身前捶腿。罗曼听见响动抬起头来,含笑道:“将军来了?”乃摆摆手。丫鬟们纷纷退下。 孙绍祖是个极爱美色之人,不曾见过这么多年轻美貌的丫鬟,不由得脱口而出:“罗先生艳福不浅。” 罗曼笑道:“不过是挑出来的。三个里头挑一个、十个里头挑一个、一百个里头挑一个,自然不同。” 孙绍祖奇道:“先生从哪里挑来如此多的美人?” “自然是人市。”罗曼道,“不然还有哪里?我家又不是什么公侯府,没有家生子。” 孙绍祖吸了口气。这些美人坯子在人市可不便宜。说来说去,这罗曼还是有钱。“不想罗先生家中富庶至此。” 罗曼道:“我家中本是寻常乡宦。早先——”他向屋中四顾了几眼,“这些东西想都不敢想。跟了三殿下之后,渐渐手头宽裕。”乃看着孙绍祖道,“王爷眼下正在创业间,勤勉、不爱奢靡,是不会给如此重赏的。不是他不大方,是想不到这上头来。” 孙绍祖也跟着他环视屋中,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不想三殿下这般富庶。” 罗曼轻声道:“北美的甘雷将军那儿不是开着大金矿的么。”孙绍祖浑身一凛,抬目盯着罗曼。罗曼缓缓点头。罗曼微笑道,“将军可愿意同我去见三殿下了?” 孙绍祖道:“三殿下不会过来?” 罗曼道:“这儿是下官的私宅,他过来不大好。见面之处隐秘,还是谨慎些好。” 孙绍祖原本是极不愿意投靠三殿下的。偏这会子见了罗曼如此奢靡的庄子、如此精致的美人,再回想冯紫英家门口那狗眼看人低的门子,遂咬牙道:“进也可一搏、退便是一死。也罢。” 罗曼含笑站起来道:“孙将军果然不是俗人。下官早知道你必能为我们的事业立下大功。”孙绍祖赶忙客气几句。 二人乃坐上一辆寻常的青油布马车。这辆比方才孙绍祖坐着来的那辆可颠簸多了,孙绍祖无端生出点子“由奢入俭难”之叹来。又折腾半日,马车停在一座小庙前。孙罗二人下车入庙,跟着门口的僧人一径走到方丈室。 三殿下正与方丈老和尚在吃茶讲禅,见孙绍祖来了,含笑站起道:“孙将军,好久不见。”孙绍祖与罗曼纷纷上前见礼,老和尚避了出去。 三人就在方丈室坐下,罗曼先拱手道:“主公,昨晚下官使人认得了魏公公的干儿子,还得过些日子方能套出话来。”三殿下点头。罗曼又向孙绍祖道,“孙将军是从何处得的消息?” 事已至此,孙绍祖已没了退路。乃叹道:“我竟是偷听来的。”他遂将元宵节那日偶遇了个仙风道骨的道长、那人指点自己去清虚观上香说了一遍。却避去了他认得秦钟之事;只说从未见过金吒有正殿供奉,心下好奇进去逛逛,不想殿中有人在说话。自己闪避在暗处听到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道士对话。 待听到“冯紫英投了世子”,三殿下大惊:“什么!” 罗曼立时道:“主公,上次微臣就疑心是他偷偷帮了世子一手。不然,马娘娘之计□□无缝,已将王爷团团哄住。” 听到“马娘娘”三个字,三殿下微微皱眉,半晌才说:“她不过一女流。” 罗曼移目看案头的茶碗:“微臣以为,马娘娘之才智胜过男子多矣。”顿了顿,“这回……主公疑马娘娘之事,与当年马娘娘哄骗王爷之计,有异曲同工之妙。”三殿下眉头一动。罗曼闭了半日的口,接着说,“当年,王爷忽然被高大人点醒。那老头自打京城大乱就闭门不出了,世子手下的谁有颜面请动他?若有冯紫英在里头疏通了几下,还差不多。” 半晌,三殿下缓缓的说:“也有道理。”又思忖了会子,命孙绍祖接着说。孙绍祖又略去了老道士说老三断乎不可能赢的那一节。及听到燕王只剩十来年阳寿,三殿下与罗曼皆大惊失色。听说北美荒芜至茹毛饮血,三殿下哼道,“我早知道。” 孙绍祖提起先义忠亲王谋士詹峤之名,罗曼失声道:“詹先生!” 孙绍祖忙停了口,三殿下问道:“你知道此人?” 罗曼连连点头:“原来义忠亲王没听詹先生之计。难怪、难怪!” 三殿下奇道:“这个詹峤是什么来历?有何计策?” 罗曼道:“此人委实名声不大。微臣敢说,其才智之高非常人能及,乃孔明再世、刘基重生。微臣早先最想不通的便是,义忠亲王老千岁既得了詹峤、为何会一败涂地。原来他竟没听詹先生的。可叹、可惜。”乃长长一叹,“微臣年幼时曾见过詹先生数次,天人也。后来也曾打听其下落,皆不得而知。那时微臣便想着,詹先生未必死了。”他不禁喜道,“听那老道士所言,义忠亲王坏事后他老人家果真还活着。” 孙绍祖道:“怎么我品着老道士的话,像是这个詹峤先生现在还没死似的?” 罗曼想了想:“也不是不可能。倘若他还活着,算到如今该有七八十岁了。”乃思忖道,“只不知当年他给义忠亲王出了什么计策。若能打听到,咱们拿来参详参详也好。” 孙绍祖道:“这个容易。那老道士显见就在清虚观修行,且极可能认得詹峤。咱们只管寻他打探。” 罗曼踌躇道:“打探到了怕也无用。詹先生是最忠心不过的。主公乃王爷之子,当年义忠亲王之败、王爷立了首功。算起来王爷与他有杀主之仇,他未必肯帮殿下。” 三殿下思忖良久,道:“义忠亲王已死多年,且我父王已替他平了反。再说,那笔账终究该算在我三伯头上。不管了,先找到此人再说。” 735.第七百三十五章 孙绍祖终于投了老三, 并说明当日在清虚观偷听经过。 要看书 w书ww ·1 k an shu·罗曼立时提议设法向燕王捅破冯紫英已投世子。只是三人商议许久皆寻不着合适之法。纵然逼得前几年帮了世子一手的高老大人出面证明是受冯紫英所托, 他也有无数种法子撇清楚。除非另有别的证据。 事既至此, 孙绍祖只得说出他偷听的那年轻人乃是秦钟。罗曼大惊:“如此说来, 荣国府会不会也站在他那边?” 孙绍祖道:“我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仿佛欲袖手旁观、左右不管。” 罗曼道:“眼下是袖手旁观,等贾维斯之子做了那位伴读, 便没法子袖手了。须得阻了此事。所幸北美路途遥远,还有一年多的日子。在他儿子抵京之前,此事务必搅了。” 孙绍祖连连点头:“罗先生所言不错。贾维斯福源深厚,不可任凭他们交好。” 三人直商议至傍晚,三殿下先走, 罗曼打发人送孙绍祖回了先头来时的那青楼。 罗曼不便直出面替老三办事, 老三遂另打发人去查詹峤。原来此人乃是先太子太保詹峰族弟,才智在其兄之上。因病回乡后不知何故落入蛮人之手,先义忠亲王将之赎回,后遂少有音讯,显见是替他主子做什么机密勾当去了。 数日后, 有两个文士往清虚观进香, 逛到了甘露明王殿。守殿的是个老道士, 须发皆白。二人问甘露明王来历, 又问老道士道号。老道士捋着胡须道:“贫道无号, 俗家名叫范遥。”三人遂坐着闲聊。 跟着文士的一个小厮无聊的紧, 趁主子不留神出去偷个懒。东张西望了半日, 可算盼到两个小道士。这小厮便拉着小道士说话儿。白扯了一阵子, 小厮打听里头那个范遥道长是谁。一个小道士笑道:“我们也弄不明白这位仙长是个什么人物,横竖观主极敬重他。” “他一直住在你们观中么?” “那倒不是。”小道士道,“听说他早先在京城住过二十多年。后不知何故他自家道观毁了,遂离京做个云游道士,走了许多地方。旧年又回来了,在西城门外天齐庙挂单。有一回到我们观中来,瞧见甘露明王殿,笑说,原来京城也有。原先守这殿的道士好奇,问他别处也有么?他道他见过数处金吒木吒的正殿。后来他便去见观主,二人说了有个大半日。过几日他便搬来我们这儿,观主调了原先那道士去别处。” 小厮啧啧道:“只怕是个有来历的,我瞧他仙风道骨煞是不俗。” 另一个小道士哼了一声:“鬼知道什么来历。”面色有些不屑。小厮忙转头向他打听,他只闭嘴不言。 小厮遂翻回头来瞧着前头那个。那个嘻嘻一笑,摆手道:“你莫问贫道,贫道什么都不知道。”乃拉着同伴跑了。 这小厮愈发好奇了。往殿内瞧瞧他主子还在同老道士谈天说地,便烦劳同去的别家小厮留神些,自己假托寻茅厕溜了。在观中转了一大圈,可算见着方才那多舌的小道士抱着笤帚在僻静处扫院子。 要看书 w书ww ·1 k an shu·见左近无人他便走进那院子笑道:“原来你们做道士的也要扫院子。” 小道士抬头看是他,耷拉着嘴角道:“你当我们都是念个口诀、扫帚自己扫地的么?” 小厮笑嘻嘻道:“我还当道观另聘了人洒扫。”小道士连眉毛也耷拉下来。小厮伸了伸胳膊,“我主子跟那个范遥道长聊得欢腾呢,我在外头无趣得要死。”又看了他两眼,“罢了,我帮你扫几下,你也歇歇。” 小道士双眼亮起来:“当真?” 小厮不言语,挽起袖子来。小道士遂递了扫帚给他,小厮接在手上扫起来。小道士累着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小厮一面扫地一面说:“还没出正月的天儿,你也不怕冻着,还坐那儿。殿中坐会子去。” 此殿没人看守,小道士当真上里头坐去。小厮帮他扫完了地,笑呵呵进去。却看小道士趴供桌旁好悬睡着了。乃推他起来,道:“你这懒道士睡了半日,我都替你扫完了,如何谢我?” 小道士揉着眼道:“多谢你。回头请你吃些面果子如何?我们观中做的。” 小厮道:“面果子有什么好吃的。方才你那个朋友藏头露尾说的那个范遥道长的新鲜事儿,说来我听听?”小道士左顾右盼。小厮道,“没别人。我心里头痒痒呢。” 小道士又迟疑了会子,低声道:“你莫说与旁人听去。”小厮满口答应。小道士道,“听说,这仙长……”他声音愈发低了些,“与一个庵堂的主持姑子有点子什么……”他伸出两个大拇指比划几下。 小厮瞪大了眼:“一个姑子?” 小道士点头:“还是主持。每月都去看那姑子好几回。” “真的假的?” 小道士撇嘴:“我哪里知道,横竖就听观中的师兄们这么传。” 小厮啧啧两声:“正经应了说书人说的那句话:秃驴,竟敢跟贫道抢师太!”小道士噗哧笑了,二人遂笑做一团。 这日晚上,两个文士回去见了三殿下,极赞那个叫范遥的道士博古通今,兼去过许多地方,才学深不可测。三殿下遂在清虚观左近布置下几个细作专门盯着他。 过了几日,范遥换上一身半旧的道袍出了门,也不雇车马,只靠两条腿走。他年岁一大把了,走得倒是不慢,细作小跑着才能跟上。一路走到城南,都快出城了,终见一小山。范遥整了整衣冠发髻,放慢脚步。细作在后头看得清清楚楚,这道士当真进了一座尼姑庵,名叫真无庵。他在庵中呆了足有大半个时辰,连午饭都没吃,又出来了。后去了庵旁小饭馆要几样小菜吃着。 再查这庵中主持净元师太,都说年轻时必是个美人,且气度不俗。真无庵中亦有长舌的姑子,也暗地里嚼舌头说主持师太与这位范遥道长乃是十几年前的旧相好。又向真无庵左近街坊打听,却听到净元师太许多传闻,还有人说她出家前是豪门贵妇的。真无庵也多事。四将乱京师时曾遭过贼,那些贼假传圣旨从诏狱中救走了十几位太上皇的心腹。后来这净元师太与一个带发修行的美貌姑子还让贼人绑架过。她二人被绑之前,忽有许多贵妇频繁来这庵中进香。 罗曼听罢这些事,想了许久想不出因果,乃向三殿下道:“主公,微臣敢断定真无庵与净元师太不寻常,偏实在猜不出何故不寻常,还得细查。既然都说她曾是豪门贵妇,怕是得找几个数十年前曾见识过豪门女眷的老公公、老嬷嬷去辨认。” 三殿下以为言之有理,乃设法请到一位燕王府中的老嬷嬷,扮作寻常老妇,使人陪她去真无庵进香。老嬷嬷一见那净元师太便认出来了:这老姑子正是先义忠亲王之女晋阳郡主。 三殿下惊得拍案,赶忙把罗曼找来,道:“不对。范遥不是净元师太的老相好。” 罗曼忙问:“主公已查出来了?” “你道她是谁?”三殿下笑道,“虽年岁大了些,她竟然是晋阳郡主。” 罗曼怔了怔:“微臣……不大熟络这些公主郡主。” 三殿下道:“不怪你。她的事儿多少年前就被抹平了,当时也没多少人知道。我这堂姐也算个人物儿。她是义忠亲王之女,先招了个新科状元当郡马,日子过得还不错。谁知郡马早逝。郡主用不着守节,遂想看上了个有妇之夫。” 罗曼皱眉:“人家没看上她?” 三殿下道:“也看上了,二人偷情偷得极利索。有阵子传得名声难听,我大伯父不自在,便命那人休妻娶她。谁知那厮只想同郡主偷情、并不愿意做郡马,让我大伯父杀了。她一怒之下出家为尼。” 罗曼点头:“这个叫范遥的道士就是当年晋阳郡主的情夫,不知道什么缘故没死。” “不是。”三殿下道,“他的年岁显见比我那堂姐大。那情夫小了她十来岁呢,必是死了。那会子我大伯父是太子,太子想杀个草民哪儿会杀错?” 罗曼想了想:“那就是……她出家之后另找了个道士情夫?” “那她为何不还俗与此人成亲?这个范遥连个道号都没取,我瞧着不大像个正经道士。” 罗曼思忖了半晌,道:“主公言之有理。微臣想着,倘若这范遥不是晋阳公主的姘头,如何会时常去找她?再有,他在京城另有道观、住了二十几年。真无庵的姑子说他是净元师太十几年前的旧相好。纵然不是,也可知他们认得了十几年。他还认得詹峤先生。十几年前正好是京城大乱,他的道观毁了、自身出去云游。依着微臣看,这范遥道长怕是先义忠亲王之臣。詹先生是他同僚,晋阳郡主是他少主子。如此才说的过去。” 三殿下不禁拍案:“不错!倘若如此,诸事都可以通顺了。” 罗曼又想了会子:“那范遥说,他还在别处看过供奉金吒木吒的正殿。微臣却是头一回看见。他在哪里看到的?” “他两个问过,范道长说在广州几个大庙大观都看到……哎呀!”三殿下又拍案,“广州!” 罗曼眼神一亮:“广州是王子腾的地盘,贾琮托那边的庙宇给金吒木吒进香火。义忠亲王老千岁还留了个郡主,早年便藏在广东一处蛮部躲过搜捕,如今已嫁在那儿了。前头那十来年,这个范遥想必跟着另一个少主子去了。” 三殿下叹道:“大伯父已西去这么多年,下属依然忠心耿耿。” 罗曼道:“微臣也听说过许多传闻,义忠亲王当真是个极好的人主。可惜了得,莫名败与一庸才。偏那庸才又坐不住江山,才有今日之乱。”他默然片刻,叹道,“倘若义忠亲王是败与咱们王爷,倒并不冤屈……也难怪詹先生难以释怀。”乃躬身行礼,“惟愿我主莫要与之同命。” 三殿下浑身一凛。半晌才说:“我,必不与大伯父同命。” 罗曼微笑道:“主公既有此志,微臣以为,就不用再费心思探查范遥道长了。” 三殿下忙问:“先生有何高见?” “直上清虚观去访贤。”罗曼道,“纵找不到詹峤,范遥不也是个人物儿?主公能得了他也是极好的。主公今日之境,岂非与义忠亲王有相似之处?他主子连个男嗣都没留下,空留一身本事也无用。” 三殿下眼神“腾”的亮了,连叹:“罗先生,你真是吾之子房也!”罗曼长揖。 三殿下乃择了一吉日,沐浴更衣,穿了身素色的袍子往清虚观去打醮。观中主持张道士亲自出面张罗。闹了半日,三王妃领着女眷和几个小王孙小郡主到厢房歇息,三殿下自己袖手闲逛,一不留神便逛到了甘露明王殿。遂命随从留在外头,他自己进去瞧瞧。 才看这守殿老道士头一眼,三殿下就知道他绝非俗辈。乃上前躬身行礼:“道长。”道士忙打了个稽首还礼。三殿下直言,“我有心大位,求道长相助。” 老道士双目如能射火光一般盯了他半日,冷笑道:“有心大位?大位是那么好谋的?” 三殿下含笑道:“故此我来了。” 老道士哼道:“你有什么能耐?连个世子都不是。” 三殿下道:“太上皇也不是太子。”老道士身子微颤了下,转身回供桌前添香。三殿下跟着过去,小声道,“听闻范道长认得先太子跟前的谋士詹峤先生。” 老道士添罢香回身打量了他半日:“你竟知道詹峤?” “久仰大名。” “罢了。”老道士摆手,“连个名声都没有,哪来的久仰。” 三殿下恳切道:“我当真久仰詹先生大名。我身边有个谋士,最敬仰他的。那先生时常叹道,倘若先太子听了詹先生之策,早已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平天子。” 老道士面色徒然一变,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面色又变了。如此变来变去少说换了十来种神情,转身负手瞧着这年轻人:“你知道詹峤当年给先太子出的是什么主意?” “不知。”三殿下作了个揖,“求道长指教。” 老道士轻声且清晰的说:“兵谏。” 736.第七百三十六章 老道士说当年詹峤给义忠亲王所定之策乃是兵谏, 殿中寂然良久。老道士冷哼一声, 撤身回到殿侧。那儿摆着个小案, 案上乃一局围棋, 老道士左手跟右手下。 三殿下忽然说:“他的兵谏不是输了?” 老道士颓然道:“太子何尝兵谏过。倒是义忠亲王造反输了。时机一过,回天乏术。”他顿了顿,“先帝尝冤杀数名立下大功的忠臣良将。虽后来平反,人已没了。那阵子朝野兵营怨声载道,本是兵谏最好时机。太子不敢动手。先帝遇刺受伤后,渐有改立太子之意。当时太子名望极大,废太子遭群臣非议。那会子兵谏亦好。先帝退居太上皇、强扶老三上位, 京城地方多名忠直能臣挂冠。我曾告诉太子, 那是最后之机。偏他又踌躇不前。机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送上门来。”乃掷子长叹。 三殿下默然片刻,断然道:“范遥只怕是您化名。道长,您老想必就是詹峤先生。” 老道士抬目瞧着他道:“还不算迟钝。” 三殿下深吸了口气, 躬身下拜:“求先生相助。” 老道士拿起方才那颗棋子,低头瞧棋局:“世子并非心狠之辈, 且颇爱惜名声。其余几位王子但凡安安生生的, 或斗鸡走马、或提笼架鸟, 皆性命无忧。高处不胜寒, 知足常乐,何苦来没事找事。” 三殿下道:“不愿庸庸碌碌度日。” 老道士落子:“你与世子打从出世起便胜负已分。听贫道良言相劝,回头吧。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乃摆摆手, 不再言语了。 三殿下便立在棋桌旁看他下棋。这老道士每步都走得慢, 却是每步都毫无破绽。看了许久,看不出半点破绽,心中渐渐生出莫名狂喜来。有心自己持子与之一战,瞧了许久,竟不知如何下手。 这日回到府中,有个心腹太监悄悄回话:马氏那事儿业已查明,府内议论是从王妃院中传出来的。旧年秋天,王妃受邀去世子府中赏花,有个下人从那府里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遂下手去查。查罢发觉与世子府里所传一般无二。王妃不动声色,随口吩咐院中下人:“别让咱们那棉花耳朵的糊涂殿下知道了。” 三殿下皱眉:“不让我知道是何意?” 那太监垂头道:“女人的嘴闲不住。不让殿下知道,便是旁人可以知道。” 三殿下哼了一声:“若说她没引风吹火,你信么?”甩袖子走了。 他当晚便去看了马氏并留宿,次日解了马氏的禁足,马氏复宠如初。早先三殿下时常陪着她去佛寺,这趟出来马氏犹如换了个性子似的,改去道观了。有人问起来,她就是说禁足时做了个梦、梦见太上老君替她除去了脚上一副生铁打的镣铐。因清虚观大且有趣,二人时常过去。 时入三月,久没动静的御史台忽然活络起来,连着上折子弹劾了十几名官员。三殿下大惊,这些人都或明或暗投靠了他的。还没来得及应对,大理寺与刑部一齐动手,十几个人眨眼便进了刑部大牢。这还不算完,又有人上折子告状,告了提督学政汤晔大人收受贿赂、帮人考场舞弊。如此大案震惊朝堂,燕王司徒磐大怒,立命严审。三殿下却是惊得睡不着觉——这位汤大人也暗暗投靠了他。而上折子的那位便是世子老师的亲哥哥。 罗曼不敢再等,冒险约三殿下会面,道:“主公,世子这是要挖主公的根了。” 三殿下岂能不急:“这几年都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朝我下手了?” 罗曼道:“如今已没功夫去查缘故了。微臣不才,亦束手无策。詹峤先生是个高才且不甘寂寞之人。主公这会子处境不妙,要不要依着此事请教他一二。” 三殿下叹道:“我已四顾茅庐,奈何他只管下棋。偏我又下不过他。” 罗曼思忖道:“主公,微臣记得马娘娘擅棋的,不如让她一试。” 三殿下想了想:“她委实擅棋,且棋风极险。罢了,明儿我领着她去试试。” 次日,三殿下又陪着马氏去清虚观还愿。平素都是马氏在厢房休息,三殿下出去闲逛、顺带同詹峤下盘棋。这回他笑同马氏道:“平素跟我下棋的那位道长,我从没赢过她。今儿你帮我下一局去。”马氏嫣然一笑,点头答应。 老道士詹峤见他今儿领着个女娃子来下棋,竟一改平素随意之态,面色肃然正襟危坐。马氏知道她男人看重此道士,极是有礼。詹峤乃让马氏先手。起初詹峤占了上风,马氏暗暗布下几颗闲子,后来竟吃掉詹峤一条大龙。詹峤大喜:“你这女娃娃有点子本事!”投子认负。马氏含笑行礼。 这日詹峤破天荒送他二人出了甘露明王殿,口中还说,“多少年没遇上对手了。女娃娃,你得空再来。” 马氏盈盈的望向三殿下。三殿下笑道:“既是道长有兴致,改明儿我们还来。” 詹峤哼道:“你这臭气篓子就不用来了。”三殿下哈哈大笑。 后马氏又来同詹峤下了几回棋。虽互有胜负,却是詹峤胜得多些,他看马氏也愈发顺眼了。 三殿下满心以为过些日子便能凭着马氏将詹峤弄到手,谁知青天白日的一个霹雷打了下来。这日乃是燕王生日,诸位子媳都在燕王府中庆贺。忽见冯紫英急匆匆进来,向燕王身边一个心腹太监使眼色。燕王瞧了个正着,命他近前说话。冯紫英目不斜视走过去,低声说了半日。燕王眉头一皱,问道:“老三,你府里有个不会说话的女人马氏?” 三殿下愕然,回道:“是。” 燕王看了冯紫英一眼。冯紫英抱拳道:“殿下,这位马氏娘娘恐有不妥。” 三殿下知道他已投了世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不过是个哑女罢了,有何不妥?冯大人连我的后院也管么?” 冯紫英从怀内取出几张纸来,双手捧给燕王。燕王道:“给他。” 三殿下接过来一瞧,大惊。这是一份口供,招供之人乃是弥勒教中一个头目。里头供出了几个弥勒教埋在京城的暗子,当中便有马氏。依着供词,这马氏乃是弥勒教最大的底牌。弥勒教帮着马氏争宠,再帮她教导儿子信弥勒教,并帮老三除掉世子上位。世子倒掉之前,先除掉三王妃。而后老三入主世子府,直以马氏为正妃、马氏之子为太孙。多年后,太孙继位。那时候他已笃信弥勒教,便可立弥勒教为国教大肆弘扬。 冯紫英道:“这上头的旁人都已捉拿在案,只差马氏了。” 三殿下怒急而笑:“大费周章只为了对付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你们竟没查过马氏并未生子么?” 冯紫英又掏出另一份口供,道:“马氏早先并不信弥勒教。入了殿下府中后身子受损不能生育,悲伤之下去佛前诉苦,让弥勒教的人听见了,便引她入教。那老和尚写了张字条蛊惑之。字条上是八个大字:龙睛凤目,皇后之相。” 燕王眉头拧起:“这便哄到了?” “是。这便哄到了。”冯紫英道,“早两年举国剿除弥勒教,此女帮了他们不少忙。”乃又从怀中取出别的口供了。“他们的计策是,等三殿下别的姬妾产下男婴,害死产妇,让马氏养着孩子。但凡燕国太孙是弥勒教徒,是不是马氏亲生并不要紧。” 燕王摆手:“孤懒得管这些琐事,先抓来问问吧。” 三殿下忙说:“父王,不可妄听一面之词!” 燕王道:“孤又没让杀她。冯爱卿自会公断的。” 冯紫英弯腰行礼:“殿下放心,微臣也无意同一小小的女子过不去。只是弥勒教藏得太深,不可掉以轻心。” 三殿下冷冷的道:“谁也别想动我爱姬。若说与什么弥勒教有瓜葛,我自己问去。” 冯紫英再拜:“殿下怕是让这妖女迷住了。”遂向燕王告辞。燕王摆手让他走。 冯紫英这话模模糊糊,三殿下拿不住他究竟是答应了将马氏暂交自己审问、还是别的意思。他走后,三殿下便心思不定,总觉得要出事。燕王看他跟丢了魂儿似的,骂道:“没出息。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便打发他“滚”。三殿下忙不迭起身告辞。 回到自己府门口,只见外头立了十几个兵士,瞧着像是御林军火枪队的,大惊。催马上前一问,冯紫英竟然亲自来抓马氏了。三殿下大怒:“鼠辈尔敢!”大步往府内走去。 还没赶到马氏的院子,便看见冯紫英迎面而来,身后跟了十来个兵士并七八个身形壮硕的婆子。马氏穿着半旧的家常小袄,神色安然走在婆子们当中。一看见自家男人来了,顿时泪如雨下。 冯紫英见状忙停住脚步作揖:“殿下。” 三殿下抬手指道:“我不说了我自己问她?” 冯紫英道:“王爷没答应。既没答应,便是依律法行事。” “放肆。” 冯紫英再施一礼:“微臣受王爷隆恩,不敢不竭心尽力。” 三殿下冷笑道:“只怕是为了我那好大哥竭心尽力吧。” “世子乃是王爷继承人。”冯紫英冷冰冰的道,“还望三殿下好自为之。” 三殿下径直走向马氏,一个婆子立时拦在前头行礼:“殿下,奴才等奉命帮着冯大人捉拿要犯,还望殿下莫要为难奴才等。” 三殿下一眼便认出来,此女乃是燕王妃娄氏身边的张嬷嬷。这些婆子虽长得壮硕,立着的形态显见是宫中出来的。不用问,娄氏的人。这冯紫英倒是放肆的很。再看马氏,一双盈盈泪眼如待宰之兔,好不可怜。三殿下不禁想上前将她拥入怀内好生护着,又有两个婆子拦了上来。三殿下冷哼一声,拔出腰间宝剑:“我乃王爷亲子,谁敢拦我。” 不想几个婆子半分不动不说,冯紫英身边又过来两个兵士。三殿下抬手便朝一个婆子砍去。他做梦都没想到,兵士竟拔出佩刀“当”的一声架自己的剑。三殿下勃然大怒,挥剑朝此人攻去。旁边那兵士也拔出佩刀来,二人合力拦阻,只守不攻。跟着的太监大喊:“反了反了——”冯紫英充耳不闻,打了个手势。几个婆子往前一拥,推着马氏就走。 跟着三殿下的护卫立时拦阻在冯紫英跟前,冯紫英的人齐刷刷亮出火枪。这些护卫手里都只拿着刀剑,不可能是火器的对手。冯紫英道:“下官不过奉王爷之命行事。诸位兄弟,王爷乃是王子之父。”一句话将府中护卫之士气打消下去。 三殿下喊道:“保护马氏!” 话音未落,冯紫英打了个手势。他手下兵士忽然开枪,霎时打伤了十几名府中护卫。有个力气大的婆子扛起马氏,一伙人如刮风般跑了出去。两个同三殿下打架的护卫互视一眼,忽然齐刷刷连攻了数招,打得三殿下连退数步。乃转身就跑,当真如同一溜烟儿似的。三殿下引着人追到大门口,却看马氏和婆子们已上了马,冯紫英也坐在马上微笑拱手道:“有件事须得让殿下得知。我们今儿来的这些兵士,腰间佩的刀都不是钢刀,乃是紫檀木削的木刀。”遂扬长而去。马氏在被一个婆子挟在马上,毅然回头望了三殿下一眼。 三殿下立在门口不曾再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背影嚣张。冯紫英敢领着人来他府中强行带走马氏、其部下敢跟自己打斗、还敢在自己府中开枪,已是明晃晃的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他早先还有几分怀疑,冯紫英素来是个孤臣、如何会投靠世子;如今已不必再疑。近日世子已连着朝自己下手,怕是不想等贾维斯之子从北美过来,也不欲等过个十来年父王寿终。不论马氏与什么弥勒教是否当真有往来,冯紫英都必为自己生死大敌。 他立着发了半日的怔,命人拉马过来往清虚观而去。到了观中,不再装模做样,径直到了甘露明王殿。詹峤又在左手同右手下棋。见他来了,笑呵呵道:“那小女娃子呢?” 三殿下潸然泪下:“是我没用。她让人诬陷抓走了。” 詹峤“啪”的将棋子撂下:“你再说一遍!” 737.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殿下赶到清虚观, 将马氏被抓前后细述与詹峤。詹峤听罢双目炯然, 让他再说一遍。三殿下遂再说了一遍。再看詹峤,眼神森森、犹如一条从蜕中缓缓爬出的蛇。三殿下忽然有点子后脊背发凉。 詹峤乃道:“冯紫英年轻时也莽撞过。自打干了那行, 一日比一日谨慎。贸然去王子府中抢夺女眷之事实在不像他所为, 这里头必有别的缘故。你可查问过马氏身边服侍的人,冯紫英搜出证据没有?” 三殿下一愣。自己恼怒间忘了问此事, 直从府门口来的清虚观。只得红着脸作揖认错:“我情急之下没去查, 都是我的不是。” 詹峤看了他会子, 道:“身为人主,最忌浮躁草率。”三殿下再揖。詹峤思忖片刻,“不论有人往她院中栽了赃物、或是那小丫头当真让弥勒教之人哄骗,冯紫英敢明目张胆抓她走,必定铁证如山。你莫要去燕王跟前闹。” 三殿下捂了下额头:“先生, 我已不知如何是好了。总不能就这么忍着,马氏这会子都到刑部大牢了。” 詹峤哼道:“那点子出息。进了大牢怎么了?刑部当真敢把王子府上的女眷如何?我看那丫头是个有骨气的, 这点子事儿压不倒她。” 三殿下苦笑:“我心里揪着疼。” 詹峤闻言想了想:“既这么着, 你还是同燕王闹去。”三殿下又愣了。詹峤道, “冯紫英必是求得了燕王同意才敢行无礼之事。我的卦若没算错, 他怕是才刚同燕王诉过苦了, 说早先也去你府上数回、皆抓不到人云云。” 三殿下皱眉:“他竟撒这般谎儿?马氏不过是个后院妇人, 并不值得。” 詹峤道:“你也知道一个后院妇人不值得他撒谎儿,王爷岂能不知?故此王爷必不会疑心他所言不真。”三殿下没听明白。詹峤解释道, “平白无故被人强夺爱姬, 殿下会善罢甘休不会?” “自然不会。” “故此, 你少不得去王爷跟前胡闹。须知,早先燕王最喜欢的是老二。可惜那位让王妃惯得摸不清自己的斤两,而后又死了。如今也未必喜欢世子。只是也并不见得喜欢其余诸位罢了。”詹峤捋了捋胡须,“父亲都希望儿子像自己。燕王诸子,没一个像他的。比如他聪明,世子天资平平;他专心事业、不大在意后院,殿下你却沉迷女色。你越是看重马氏,燕王就越不喜欢你,觉得你没志气。” 三殿下思忖半日:“那先生方才让我闹去?” 詹峤道:“今冯紫英已投世子。贾维斯之子一旦抵京,殿下便毫无胜算。要么逃去外洋,要么等死。”他挥手一推,满案棋子哗啦啦跌落,敲在青砖上声声悦耳。“唯有放手一搏。”乃定定的看着他,“你自己决定。愿走、愿死、愿赌。” 三殿下身子微颤,双拳紧握,牙关紧咬,眼睛通红。“愿赌!” 詹峤点点头:“愿赌,先得让人看轻你。痴情男子与输家,皆会被世人看轻。” “……我明白了。”三殿下道,“我非但得去闹,还得大闹。” “大闹不必。”詹峤道,“得胡闹,甚至去世子跟前示弱。若能换回马氏,你愿俯首称臣。今生惟愿与她长相厮守,别的都不要紧。” “谢先生。” 詹峤扭头望了望外头的院子:“我老人家也闲了这么些年,老骨头还没散架。殿下如若不嫌弃,尚能活动活动。” 三殿下大喜,一躬到地:“小王得了先生,如得刘玄德得了诸葛孔明。” “莫高兴得太早。”詹峤道,“如今是背水一战,成则王、败则死。” “全凭先生指教。”三殿下再作揖。 詹峤遂正式投了他,收拾东西跟他回府。乃背着包袱去辞清虚观观主张道士。张道士听罢,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来。小道士在旁喊了两声,他才长叹:“罢了,路是道兄自己选的。” 詹峤打了个稽首:“贫道心中有数。” 因恐怕“詹峤”这个名字还有人记得,他遂改用化名“范遥”。三殿下府上也不遮掩,若有人来打探,就说他们主子从道观中请出了位道士。问这道士是来做什么的,府上的人说,主子近日不大顺当,这位范道长曾出言警示,可知是个有来历的。燕王闻之哂笑道:“又不知让什么人哄骗了。正经有来历的,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有来历。”此为后话。 回到府中,范遥陪着三殿下亲往马氏院中查问。果不其然,冯紫英搜到了许多证据,当中便有写了“龙睛凤目,皇后之相”的字条,并木刻的小弥勒佛像。其余往来文书足有满满的一柜子。服侍的丫鬟哭道:“那柜子娘娘平素不许我们碰,说放的是她生母之牌位。” 范遥道:“既是平素不让碰之物,委实有可能放着生母牌位。”一面说一面细看那柜子,“栽赃之事,务必得栽得不留破绽。若随手放置,纵搜出来也没人信。燕王早年也不是没被人栽赃过。” 三殿下奇道:“既是生母牌位,为何遮掩着、不摆出来正经拜祭?” 范遥直起腰来:“谁都有不愿示人的故事。也许她母亲的身份不大光彩呢?越是乡下地方、越是礼崩乐坏。我信马氏的话。”他乃指着柜底道,“此处有香灰痕迹,想是她自己偷偷祭拜时沾在牌位底座上的。” 马氏的贴身大丫鬟恨恨的道:“娘娘果然是冤枉的。” 另一个道:“他们怎么放得进去?这柜子的钥匙只在娘娘手里。” 范遥淡然道:“贫道能撬开你们府上大库房还不伤锁,换置物品后又重新锁回去,你信么?”几个丫鬟皆瞪大了眼。“好了,殿下可以去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三殿下遂带着柜子返回燕王府,声泪俱下控诉冯紫英栽赃陷害马氏,证据便是柜子里的那点子香灰痕迹。燕王只觉得他胡闹,臭骂一顿打发他走。他并不服气,又跑去冯紫英府上大闹。一来二去的,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三殿下迷恋一弥勒教的爱姬,已成半疯。过了几日,他竟独身闯到世子府上求见,向世子大喊:“我只要她!别的一概不要!”世子让他闹得没法子,特求见燕王,问可能放老三那哑姬回去。左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掀不起什么浪头来。燕王冷嗖嗖瞧了他半日,吓得世子不敢多言、溜回去了。 是年四月,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这日傍晚,燕王照例在府中处置完公务,留下冯紫英、罗曼等心腹议事。忽有人进来急报:“王爷,城东门外来了一路人马,守门士卒防备不及,已被他们夺了城门,现朝城中杀来。数目不可知,少说五万。” 燕王大惊:“打了什么旗号?” “不曾打旗号。”报信的道,“使的是火枪。” 冯紫英忙说:“火枪不比刀剑,可从极远处射击,防不胜防。王爷,不论来者为谁,都当暂避一时。” 燕王摆手:“他有火枪,孤王没有么?”立命传京营指挥使孙绍祖率兵迎敌。 没过多久,又有人来报:“孙绍祖大人今日上西郊练兵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了。” 燕王这才急了。燕王府离东门最近,孙绍祖那个莽夫竟偏捡了这个日子往西郊练兵。敌兵若用的是火器,打斗起来比刀剑快得多,寻常守卫未必拦得住。冯紫英又劝:“请王爷移驾。” 燕王正犹豫着,报信的又来了:“来者自称是太上皇的人马。领兵之人自称太上皇留在华山的胡妃之子。御林军没有虎符不敢动。” 燕王与众位心腹大惊:“什么!”有个谋士喊道,“求王爷取虎符调御林军!” 冯紫英忙说:“依着秦国送来的消息,那位之母委实是太上皇侧妃胡氏,他尚未登基时便送了此女藏于华山。” 罗曼也劝:“王爷,事不迟疑。若当真是太上皇,他手下之人必熟京中道路也知王府所在。既是孙大人在西郊,咱们先退守西郊与孙大人会合,并命人守住城西门。孙大人骁勇善战,手下亦是精兵,不怕夺不回京城。再说,纵然当真是那位,什么也没有,单单占了京城何用?” 方才那谋士又喊:“调御林军便可。” 罗曼恼道:“倘若当真是那位回来了,御林军未必敢出头。” 燕王这才后悔:“御林军调了不少去北美。京中所剩不多。”乃不再迟疑,“走,去西郊找孙绍祖。” 王府中本有精兵,护卫着燕王并一干心腹急忙忙才刚出府门,便听见远处隐隐有枪炮声。燕王怒道:“养这些废物何用!” 冯紫英喃喃道:“好生奇怪。京中兵马不少,地方也不小。竟无端的任由他们杀到王府跟前么?纵然孙绍祖去西郊操练去了,别的将军呢?” 罗曼一面上马一面喊:“我的冯大人!眼下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快走吧。” 燕王府中留了五千火枪队,最精良不过。这会子旁的也顾不得了,先往城西赶过去。好在太上皇的人都在东边;京城百姓又多半闻讯藏了起来,街面上清静无人,跑起马来又快又稳。不多时已出了城门。 才刚沿着西门外大路跑了会子,迎面跑来两匹马,马上兵卒皆穿着燕军衣甲。亲卫营首领李将军喊道:“来者何人——” 对面的兵卒道:“我们是孙绍祖将军的人!你们是何人!” “我等乃王爷亲卫营!” 来人便勒住了马。原来他二人正是孙绍祖麾下斥候。方才有守营兵士飞马过来报信,说城东门外来了不知来路的兵马。只是那报信的说得含含糊糊、一问三不知。孙绍祖不知究竟,遂命他二人回城查看。罗曼闻听松了口气:“知道孙将军在何处便好。” 冯紫英皱眉道:“还查什么?既有敌袭,就当直引兵救驾才是。” 罗曼道:“孙将军乃上将,不敢贸然行事。” 冯紫英还欲辩驳,燕王摆手:“今日此事突兀古怪,孙将军谨慎些倒不错。”乃问那两个斥候,“他今日带出来多少人马?” 斥候道:“今日将军在西郊翠微山举行野外实战演练,共出动兵马八万。” 冯紫英斥道:“京城统共才多少人马?哪有一次练兵就动这么多人的。” 罗曼在旁无奈道:“冯大人……孙将军既是武将,自有他的主意。再说,现在他手里人多不是更好?” 冯紫英道:“若非他肆意妄为,敌军哪里能如此容易进城。” 燕王思忖道:“怕是还有别的缘故。罢了,先不提这个,与孙绍祖会合要紧。” 斥候忙说:“王爷和各位大人随我们来。” 他二人在前头领路,众人跟着。跑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在西郊翠微山上寻到了孙绍祖大营。孙绍祖接出营帐,跪地叩首:“王爷遇险,末将浑然不知,万死难辞其咎!” 燕王摆手道:“此事来得诡异,孤亦不明就里,回头再细查。”乃迈步进了大帐。孙绍祖、冯紫英、罗曼等人陪着。直至这会子,众人才稍稍安心。 冯紫英先问道:“孙将军,你何故调如此多的兵马出来操练?下官并非猜疑别的,而是猜疑将军是否中了什么全套。” 孙绍祖道:“只因前些日子看了本兵书,名曰《火器时代练兵新则》,乃是吴国大将卫若蘅所撰。里头提到,今时不同往日。古时候交战多为阵前厮杀,远则弓箭近则刀枪,练兵只需在营中互斗便好。火炮火枪射程极远,绝非小小营地可练成。”说着,他指着案头,“喏,就是那本。” 燕王拿起来一瞧,书名果然如他所言,署名也委实是“卫若蘅”,还印着一行小字:吴国上海书局。冯紫英皱眉:“上海港还没建成呢,怎么就有书局了?”乃思忖片刻,“下官疑心,连这本书都是圈套。” 罗曼道:“天底下书局多了去了,冯大人没听过的未必就没有。” 冯紫英反问道:“若是罗大人要出书,敢问会寻哪家书局?” 罗曼想了想:“京中最好的便是贾家的中华书局吧。” 冯紫英拍手道:“却又来!卫若蘅乃吴国大将之首,他想出书,会找个没人听过的书局么?吴国有西子书局、吴越书局、金陵书局,哪个不比这家强?” 众人面面相觑。燕王不禁点头:“爱卿言之有理。这趟,咱们怕是让人设下大套、掉进来了。” 738.第七百三十八章 一支军队自称是太上皇的人马、忽然打进京城。燕王仓促出了城门, 与西郊翠微山上的京营指挥使孙绍祖会合。孙绍祖依着一本吴国大将卫若蘅所撰兵书在西郊练兵。燕王乃与几个心腹商议派人回京打探。除去孙绍祖的斥候,另派了名跟在身边的护卫过去。冯紫英一言不发, 拿起卫若蘅所撰写兵书在旁看了起来。 既是燕王来了, 孙绍祖少不得让出大帐。这会子天已渐昏, 该用晚饭了。孙绍祖忙出去张罗。他前脚才刚出了营帐,冯紫英便将手里的书翻着举到燕王跟前指道:“王爷瞧瞧, 这里一页竟有三个别字。”燕王接过来一瞧,他指着不是别字, 而是整整一页的论语。这书是印制的, 显见装订之时出了大错。冯紫英低声道,“孙将军若囫囵看完了此书,岂能不察?若没看完, 怎么就依着书中的法子练兵了?” 燕王深吸了口冷气, 心中数十个念头翻滚起来。乃拿起兵书从前头看起。才看了头一页, 他便发觉此书不对。文理不通不说,满纸的胡说八道、毫无道理。孙绍祖此人必有不妥, 敌兵能攻入京城少不得有他的手笔, 赶来投他犹如自投罗网。只是如今自己身边只得五千亲卫营, 他却有八万精兵。龙游浅滩、虎落平原。 虽心里明白, 燕王与冯紫英都只扮作不察, 还议起事来。一时孙绍祖亲送饭菜进来。燕王只说身子不爽,让他将饭菜搁下了——这些自然是不敢吃的, 另打发一名武艺高强的护卫去外头弄吃食。到了晚上, 回城打探之人皆没回来。燕王无奈, 只得在翠微山暂住一宿。孙绍祖忙不迭替他安排营帐。 夜半二更,天上高悬起一轮明月。虽还不到十五,已明晃晃的照亮半个山头。山间多疾风,松涛如惊雷,偶有惊鸟春虫鸣叫几声。翠微山上,许多巡逻兵士负枪而行。燕王帐中钻出两个兵士,一个向孙绍祖的人打探道:“你们这儿可有茅厕没有?” 那人笑道:“这荒郊野地的哪里来的茅厕?去山后头寻棵大树方便下得了。” 这兵士呵呵一笑:“这么多人,山上不得臭气熏天么?”遂与同伴一道朝山上走去。两个孙绍祖的兵士暗暗跟着他们。 此二位当真是上山方便的。亏的这会子天气暖和,脱了裤子也不挨冻。折腾半日,二人慢悠悠的下山来。回到营帐前,孙绍祖的人笑嘻嘻问道:“今儿晚上你们吃饱没?” 他两个道:“饱了。” “我们烧饭用的是山间泉水,比京城里头的井水甘甜。今儿的野菜兔骨汤最好喝。” “可惜了,今晚上没喝你们的汤。我们头领带着酒呢。” “原来如此,当真可惜。” “酒已喝净了,明儿尝尝你们山泉水的汤。”那两位便进帐去了。几个孙绍祖手下互视了几眼,有一位便跑去报信。 那人走了不多时,燕王帐中又出来个几人,当中一个径直走向孙绍祖兵卒头目。那头目抱了抱拳:“这位兄弟……”话音未落,咽喉钉入一支袖箭,倒地而亡。说时迟那时快,几个人同时出手,皆使的是暗器手段,招招致命。不待孙军兵士缓过神来,燕王帐前已倒下了一圈尸首。 燕王负手出了营帐,趁着月光四面张望。冯紫英跟在其身后低声道:“王爷,除了大帐中这些,咱们的其余兵卒皆饮了孙绍祖的野菜兔骨汤。汤中有蒙汗药,这会子都睡死了。” 燕王淡淡的道:“若非我们这儿还有人出去找茅厕,大约现在孙绍祖就过来收孤王的人头了。” 冯紫英道:“事已至此,唯有李代桃僵。王爷可去天津总兵卢将军那儿,立身事外反倒能看明白。” 燕王自嘲而叹:“孤竟也有今日。” 冯紫英微笑道:“待王爷回京,微臣觉得自己少说该封个侯。” 燕王瞥了他一眼:“那点子出息!孤封你个国公如何?” 冯紫英忙躬身行礼:“谢主隆恩。” 燕王哈哈直笑:“就这么定了。”乃返身回帐。 多年前燕王在民间寻了个与自己容貌逼似的替身,平素扮作亲兵跟在身旁,危急时可助主子金蝉脱壳。养了他几年,终于用上了。燕王换上夜行衣,数名武艺高强的大内护卫护着他悄然离开大帐,趁着夜色往山上走了。方才那两个去找茅房的其实便是趁机打探山上可有埋伏。大约是八万兵马较之五千多了太多,也大约是那五千精兵都着了道,孙绍祖并未在山上安置人手。一位护卫背着燕王,其余的在四周防着,一行人从翻过山头寻到一条小路,顺着往山下跑,不多时便离开孙绍祖营盘。 眼看快要到翠微山脚下,燕王心底暗暗安生几分。伏在护卫后背仰头望月,莫名生出抚今追昔之感来。若非这会子在逃亡,他倒有心吟诗一首。转过一个弯子,前头是个嶙峋陡峭之下坡小道。兵士忽然停住脚步。 月光底下清清楚楚,前头小道中央坐了个人。虽有些远,依然可看见此人身穿杏黄色道袍,须发皆白,慢慢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乃迎着燕王等人打了个稽首。“九王爷,贫道等候多时了。”老道士微笑道,“险些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燕王忙从护卫背上下来,负手而立:“敢问道长是那位高人?” 老道士道:“贫道上个月才刚投靠了令郎,九王爷没使来来打探贫道么?” 燕王想了想:“仿佛是位姓范的道长。” “不错。” 燕王道:“想必范道长有什么来历?” 老道士摇头道:“九王爷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小时候,贫道还扶您上过马呢。九王爷显见半分记不得了?” 燕王欲细看看他,因离得颇远,看不大清面貌。正要说话,身旁的护卫忽然挡在他前头,其余几个也立时将他围了起来。只见路旁钻出一群黑衣人,个个手持火枪,火枪口齐齐整整的对着燕王等人。众护卫也摘下背后背着的火枪来。老道士道:“我这些火枪比九王爷的射程远。”他虽上了年岁,依然声如洪钟。这会子三更已过,山上也寂静,声音传出去老远。 燕王冷笑一声:“是孤王那个孽子想弑父么?” “那倒不是。”老道士道,“他若有那个胆子,贫道说不定就当真投了他。” 燕王皱眉:“如此说来道长在哄他了。终究年纪小,容易让人哄骗了。” 老道士叹道:“也怪不得他。九王爷忙的很,没功夫教导他,他的先生也不大管得他住。小孩子若没人管,不就有样学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燕王身边的护卫中有一个太监,眯眼瞧了这老道士半日,道:“这位道长,杂家多年前仿佛在军中见过你。” 老道士奇道:“这位公公还记得贫道么?贫道只当世人早将贫道忘了。” 这太监遽然想起来:“是詹峤将军不是?” 老道士抱拳:“正是末将。” 燕王大惊。此人一口一个九王爷时便猜他为义忠亲王旧部,不想是詹峤。詹峤领兵打仗时乃是智将,多以诡计制敌。今日之事显见是他所为。乃思忖片刻道:“想来是詹将军替孤王那孽子出的计策了。” “不错。”詹峤道,“但凡够胆子,想让京城之兵悉数离京不难,只管派人给诸位将军传密令便好。安排好时辰,让他们依序悄悄出城,且都以为九王爷派他们做什么隐秘要紧之事。” 燕王道:“密令哪里是好伪造的。我燕国已铸造了新虎符,并非当年你们送来的那种。” 詹峤笑道:“既然旧虎符可做假,新虎符自然也能。九王爷可还记得,去年冬日你领着世子打猎,竟有一伙火枪齐全的山贼误入猎场。世子恐怕护卫营火力不足,求你多调些兵护驾。你遂取了虎符出来。谁知那些山贼不过是纸老虎,发觉遇上了御林军,吓得转身就跑。最终并未调兵。只是虎符拿进拿出拿了两回。世子身后跟了个仆人,将王爷的新虎符看得分明。” 燕王微惊:“孤两个儿子身边都有道长的人?” 詹峤道:“世子的那个仆人乃是其谋士,连世子自己都不知道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九王爷可还记得京营节度使丁成武?那人就是丁大人之子丁滁。” 燕王怔了片刻:“斩草不除根,果生后患。”詹峤微微一笑。燕王又问,“孙绍祖总不会是我那大哥的人。” “不是。他是令郎的人。”詹峤比了三根手指头,“此人深受泼妇之害,又屡置外室屡不成。令郎送的美人极得其心。” 燕王愕然:“只因为一个粉头?!” “不止。还有十几个模样齐整的丫鬟。” 燕王嗐声道:“不意孙绍祖那般无用。” 詹峤接着说:“九王爷会到此,想是看了那本卫若蘅的兵书?”燕王闻听此言方惊愕起来。詹峤含笑道,“九王爷有替身之事,贫道早已知晓。若没那本兵书,九王爷想必也不会只领这么几位过来。” 燕王瞧了他会子,叹道:“詹先生倒是可惜,怎么竟投了老大?”乃拨开护卫负手往前走了两步,“詹先生意欲何为。” 詹峤举起右手,手里拿着一物,黑乎乎的瞧不出是什么:“请九王爷一人过来看看此物你可认得。若是不认得,只怕各位都得葬身于此。” 众护卫齐声道:“王爷不可!” 詹峤道:“此处已是十面埋伏。王爷不如赌一把,说不定能活呢?” 燕王奇道:“詹先生不是来找孤替主报仇的?” “不是。”詹峤道,“贫道另有别事。” 燕王听他口气不像作伪,问身后的护卫:“他们有多少人?” 护卫道:“约莫两百。” 燕王苦笑:“看来不赌是走不过去了。”乃命他们莫要跟着,当真独自一人走上前去。众护卫屏气凝神,握紧手中火枪。 燕王走出去第七步时,骤闻枪声如雨。燕王低头看自己平安无事,赶忙回头——二十几个护卫竟生生让人打成了筛子! 詹峤抚掌大笑,道:“贫道想杀的只是这些人罢了。王爷想必身上还有银两,贫道再赠你良马一匹。王爷想去哪儿去哪儿。” 燕王急了:“詹先生这是做什么?!” “想让九王爷也尝尝从高位上跌落是个什么滋味罢了。”詹峤幽幽的说,“你当年不是跟太子说,为何不做个富贵闲人、还能留一条性命?”言罢,不再搭理燕王,转身而去。 走了会子,跟着詹峤的火枪队首领忍不住问道:“老爷子,为何不杀了他?” 詹峤叹道:“我也想杀了他。琮儿不忍心,冯紫英也不忍心。总得给他们俩一个面子。” 另一头,燕王查看众护卫,无一存活。再往詹峤方才站立之处望去,只远远的看见一哨人马拐过山路没了影子。路旁当真拴着一匹黄骠马。燕王不觉跌坐于地,心中暗想:詹峤既肯放了他走,只怕另做了别的打算。去天津或别处未必能轻易调来兵马。天潢贵胄骤然失了身份,便与草民无异。明月当空,清风过耳。天高地远,孤身一人。 半晌,司徒磐微颤着爬起来,回到已死的护卫身边细细搜捡他们身上和包袱里之物。这些人多半是他早年从刘登喜手下挖来的,身上有各色暗器和药品,还有火枪子弹、银票铜钱、路引子。许久,收拾出了好几个大包袱,将之搁在马背上。亏的这马壮硕,连人带包袱驮着也不吃力。司徒磐回头看了众护卫一眼,轻轻随动黄骠马,踏月而去。 就在此时,翠微山上的巡逻兵士发觉了燕王大帐旁横七竖八的尸首,立时报予孙绍祖。孙绍祖想着,横竖只余帐中那点子人罢了,岂能是自己对手?便领人将燕王大帐团团围住。冯紫英掀开帐帘负手而出,冷笑道:“孙将军这是做什么?” 孙绍祖大义凛然道:“听闻冯大人勾结叛军,泄漏王爷行踪,末将特来询问。” 冯紫英怔了怔,纳罕道:“孙将军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下官从前竟未曾发觉,委实是下官失职。” 739.第七百三十九章 孙绍祖领兵夜围燕王大帐, 冯紫英自然是拦不住的。要看 书 ·1书kanshu·孙绍祖连借口都懒得好生编排, 命人抓了冯紫英押下去。乃立着掀开帐帘,只见燕王独坐当中, 并有两名老太监和数名亲兵侍立左右。孙绍祖眯起眼来:燕王身边的人少了许多。他并不进去,只在外头道:“王爷, 都这会子了还不睡,想来有事?” 燕王冷笑道:“不知孙将军夜入孤的大帐, 是什么缘故?” 孙绍祖大方道:“王爷不是都猜到了?你也别怪我。你和太上皇既杀义忠亲王,就该知道天道总有轮回。”燕王哈哈大笑。孙绍祖置若罔闻,转身就走,吩咐道, “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人喊道:“且慢!”只见一个穿杏黄道袍的老道士慢悠悠穿过兵士走了进来,道,“贫道先看看此人。” 孙绍祖朝他抱拳:“范道长。” 范遥也掀开帐帘往里瞧,只一眼便哈哈大笑:“冯紫英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乃亲手将帘子挂起,指着里头的燕王道, “这位大官人并非燕王。” 孙绍祖大惊:“不是燕王?” “不是。”范遥道, “他乃是燕王替身。真燕王想必已下山去了。” 孙绍祖急了:“末将这就去追。” “追不到了, 他身边多的是大内高手。”过了会子,范遥又改口, “追, 还是得追。纵然抓不到, 也得吓得他躲起来。” 孙绍祖赶忙回身命几个心腹兵分几路追去, 回头焦急问范遥,“道长,那现在?” 范遥笑道:“现在就更好办了,与主公乃是最好的一种境况。”他抬目往帐中望去,“各位之职乃是保护王爷。如今王爷被山贼劫走,各位却平安无恙,治你们一个失职之罪不过分吧。” 一个老太监冷笑道:“这位道长好生不要脸皮。” 范遥道:“孙将军,将他们分开关在不同营帐,贫道慢慢审,总能审出点子有用的来。”言罢闪身立在一旁。 既然替身已被戳破,帐中之人便犯不上同孙绍祖拼命了。众兵卒持枪涌入,将他们悉数拿住捆了。孙绍祖依范遥所言,把他们分关在单独营帐。 才刚安排好,范遥捋了捋胡须,从背上抽出一把拂尘挥了挥。白须白发,在皓月之下当真有几分神仙之韵。乃唱诵一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大摇大摆走入了关燕王替身的帐篷。 他吩咐看守的士卒避出去,在替身跟前坐下,又随手撂下拂尘。替身慎然看着他。范遥笑眯眯道:“世人多半愚昧。我穿道袍、拿拂尘、装模作样,只为了哄骗他们误以为我是个世外高人罢了。” 替身哼道:“原来你是个骗子。” “难道你不是骗子?”范遥瞧了瞧他,“对,你委实不是骗子,还没来得及骗就被贫道识破了。”替身扭头不语。默然片刻,范遥正色道,“咱们来谈生意吧。 要看书 w ww·1kanshu·我雇佣你演戏,事成之后送你去别国、或外洋。你演戏时有锦衣玉食、有美人相伴,事成后有钱有新身份。你想回复原本的身份也行,只是你们全家不得留在燕国。” 替身淡然道:“不出十日,王爷必能回来。” 范遥道:“从你方才之神情可知,你有家人。贫道若没猜错,他们当捏在那位手里。你放心,我们明儿就去冯紫英家中衙门细查,定能查出你家人所在。” 替身愕然抬头。范遥含笑等着。良久,替身哼道:“我早知道但凡入了王府大门,断乎没有活路。” 范遥想了想,道:“贫道立下个重誓,事成之后保你和全家平安富裕去东瀛如何?嗯……想必你不相信什么誓言。如此可好。贫道找到你全家之后,将他们先送去别国——燕国触及不到处。例如南洋马来国爪哇国、东瀛之吴属刘属皆可。待令家眷与阁下通了书信,阁下再帮我们做戏。此前你只扮作在山中受凉、卧病在床。如此可好?” 替身再说一遍:“十日之内王爷必回。” “要不我们打个赌吧。他若三十日之内不回来,就依贫道之计策?” “王爷十日必回。” 范遥拿起拂尘摆了摆:“你当真不惦记父母妻儿?”替身眼神闪烁。范遥微笑道,“但凡你在,他就回不来。”替身身子微微一动。范遥站了起来,“先这样吧。你装病,贫道去找你家人的线索。找到之后再说。燕王能给你的,贫道都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比如自由、家人之自由,我也能给你。” 他转身走到帐篷门口正要掀帘子,替身忽然问道:“冯紫英大人会如何?” 范遥道:“得看他的运气了。”在门口立了会子,他又道,“你若犹豫不决,可以想想太上皇和义忠亲王。皇帝家的事自古以来皆如此。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若得了机会唯有一次。义忠亲王也好、太上皇也好、燕王也好,都一样。下去的人再回不到龙椅上。”言罢,拿起脚走了。 次日一早,昨日回京的斥候来报:京中已平。说是太上皇于华山之上藏了余部和一个私生子,昨日突袭京城。偏多营将士受命出京,致使京中空虚。好在三殿下神勇,立在围墙之上一箭射死了那私生子,敌军立时崩塌。三殿下领着府中侍卫追杀敌军出了城东门,巧遇在别处公干回来的一哨御林军,遂领军追击,于昨晚二更将敌兵歼灭殆尽。 过了会子,三殿下亲自来翠微山迎接他父亲,还带了王爷的步辇来,一路上吹吹打打放鞭炮好不热闹。京营指挥使孙绍祖亲迎出营门,向三殿下道:“昨夜气凉,王爷又忧心京中局势,一宿未眠。大约是在帐外行走没披大氅,受了凉,这会子已发热了。” 三殿下忙问:“可传了御医?” 孙绍祖道:“山里头一时传不了,已命军医瞧过了,只说略有些风寒,回府吃两剂药便好了。” 三殿下点头:“这就请父王回去,再让御医瞧瞧。” 孙绍祖抱拳:“一切皆由殿下做主。”二人互视一笑。 燕王回京后不久,御林军兵围冯府。说是有人作证,冯紫英里通敌营,给昨日杀入京城的匪兵通风报信,好悬至燕王身死。说来也巧,冯家要紧的女眷和两个年少的儿子三日前便往城郊庄子玩耍去了,府里只有两个大些的儿子在。御林军押走冯家两位少爷,又去庄子里抓人,却扑了个空——庄里的人说,主子们昨儿便回京了。五城兵马司立时发了画影图形,燕国境内通缉冯家人。 也不知那个叫范遥的老道士哪里来的神通,在冯紫英衙门略翻找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寻到了那替身的卷宗。上头不止有他的来历,还有他家眷所在。早先为了让此人安生当替身,家眷皆锦衣玉食安置在一座小镇。此镇在沧州所辖地界。范遥胆儿大,打发心腹快马奔赴沧州接了他一儿一女进京,又安排此人与之相见。替身抚着儿女的头颈顿时哭成泪人。 回燕王府的路上,范遥与替身同在马车当中。范遥望着他道:“先生如愿意,贫道这就安置他们去东瀛。” 替身思忖许久,道:“王爷当真回不来?” “当真回不来。”范遥道,“其实你们全家留在燕国也没什么不可。只是你显见不敢。” 替身冷笑道:“我信不过你主公。” 范遥微笑道:“你不用信得过他。你只需信得过我便好。你的事,从头至尾都是贫道做主。” 替身摇头:“我也信不过道长。” 范遥想了想:“既这么着,贫道明儿让一个人来见你。说不定你能信得过他。” 次日,范遥带了个年轻道士来,说是作法替燕王驱病。乃将旁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留那年轻道士与替身两个在屋内。这道士姓石,名叫秋生。替身与石秋生说了半日的话后。道士走后,替身再看范遥时,眼神已变了许多。 燕王从翠微山归来后一直病体难愈,耗了大半个月全然不见好。燕王诸子以世子为首,时常在病榻前服侍。只是燕王不大高兴看见他们,时常只留下老三,命其余的都出去。朝中众人渐渐明白,世子怕是已失宠了。到了六月,燕王的病稍稍好转,只是精神不济。遂下旨,由三殿下暂且监国。朝野哗然。世子不服,闯入王府争辩,被燕王命内侍轰了出去。 六月中,世子不知何故触怒燕王。燕王大发雷霆之火,废世子、改立三殿下。三日后,燕王传旨,先世子司徒岳顶撞父王、大逆不道,发配其满门去北美,十五日后出发。 三殿下曾想着要不要杀了世子及其男嗣。范遥摆手道:“不可。世子再如何也是王爷嫡长子。没有大错,王爷是不会杀子嗣的。恐怕惹人疑心。” 三殿下道:“先帝不是也杀了义忠亲王?那也是嫡长子。” “先帝也是无可奈何。”范遥道,“那时候压根儿没有外洋国土。若不杀了义忠亲王,太上皇就坐不稳江山。倘若有个隔了深海大洋之流放处,先帝又哪里舍得?殿下放心,那船在海上少说得飘个半年。途中或遇上风暴,整个船都得掀翻。还有海盗神出鬼没,西洋海盗最多。”三殿下扑哧笑了。 王命不可违。半个月之后,先世子满门被御林军押送上路,乘马车抵天津港。当日登船,直送往北美西岸。 又过了几日,范遥向三殿下垂泪回报:“殿下,先世子命途多舛。他的船才出港不过两日便遇上了海盗。船上的护卫不是海盗对手,整条船都让海盗夺走了。如今生死不知。” 三殿下也垂下泪来:“烦劳道长替我大哥做个法事祈福。” “贫道遵命。” 范遥当真回到清虚观大做法事,请了全京城的名道前来助阵,好不热闹。 殊不知司徒岳的船委实遇上了海盗,也委实让海盗夺走了整艘船。船上之人却是平安的。海盗头子也客气得很,安抚了几个孩童,告诉司徒岳:“借宝船一用,往南洋爪哇国走一遭。” 司徒岳想了想:“爪哇国之主可是个我朝琼州渔女,名叫周小兰。” “正是。”海盗头子道,“周国主乃明君。司徒大官人自幼读过不少书,说不定能混个官儿当当。若不想当官也无碍。令弟还算没毁尽良心,给你留了些银钱。做土财主也不错。” 司徒岳望着他道:“你们是老三的人?” “不是。”海盗头子道,“我们是义忠亲王的人,不愿意九王爷之嫡长子在北美染病身亡。世子如愿意过些年再回去找你家老三的麻烦就更好了。” 司徒岳愕然。良久,苦笑道:“只怕我没那个本事。” 七月十五乃是中元节,地府开门,民间祭祖。燕王有命,这日午时三刻,于玄武门外菜市口行刑,将先从二品大员、内阁学士冯紫英及其二子当街腰斩。百姓哗然。冯紫英年轻有为,替燕王卖了这十来年的命,竟落得如此下场,真真可惜。 义忠亲王一系才死了多久?朝中官员少不得回想起当时惨状,家家关门闭户、人人栗栗自危。更有年岁大的,抓着白胡子闭起书房的门,同晚辈说起旧事。先帝朝时,太子也是稳如泰山。偏有一回先帝遇刺,虽未曾丧命,却伤得不轻。那之后便瞧太子不大顺眼,而后干脆贬太子为义忠亲王、传位太上皇。如今此事与当年如出一辙,尔等这些日子千万小心、不可在外头乱说话乱交朋友。如此这般不一一细述。 到了七月十五这一日,正是个大晴天。不知多少百姓候在玄武门外等着瞧热闹,倒是官宦人家去的少。囚车吱呀呀从刑部大牢驶了出来。冯紫英和两个儿子皆穿着囚服分乘三辆囚车。有认得的人一瞧,这爷仨竟然比入狱前胖了些。好事者在人群中解释说:“冯大人并非犯了什么罪,不过是错跟了前头那位世子。他非死不可,又没什么可审的。故此在牢中也没吃什么苦。他两个小儿子已逃了出去,子嗣也留下了,还顾虑什么?这叫心宽体胖。” 囚车经过朱雀大街时,忽闻铛啷啷数声铜锣响,有人大喊:“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一枪一个,管杀不管埋!”冯紫英在囚车中哈哈大笑。 740.第七百四十章 京城百姓正热热闹闹的等着瞧从二品大员当街腰斩, 半道上,忽然有人喊号子要打劫。众人齐刷刷四面张望,望了半日没看见贼寇跳出来。押送囚犯的兵士也停下来看了半日, 并没发觉有何异样。首领的吆喝一声:“没事没事,走了走了——” 话音刚落,耳听马蹄声响,并有鞭炮铜锣、甚至还有唢呐声, 不像打劫倒像娶亲。顺着朱雀大街西边跑来了一哨人马,身上穿着齐齐整整的墨绿色军服,头戴圆盔, 手持乌黑锃亮的火枪, 那款式押送的兵士从没见过。后头一溜排着四辆马车, 车上载着四门大火炮。官兵首领喊道:“慌什么!都镇定下l……”一个“来”字还没说出来,东边亦有马蹄声传来, 鞭炮铜锣唢呐皆一样,也跑来一哨人马, 后头亦跟着四门火炮。两头都堵上了, 看热闹的百姓如潮水般往路边退去,唯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囚车被两头堵在朱雀大街上。 官兵首领是个四十多岁的裨将, 脸膛黝黑,从背后摘下火枪大声喊:“来者何人!” 只见西边出来一匹高头黑马, 马上坐着一个年轻人, 含笑朝官兵们抱了抱拳:“各位官兵兄弟们辛苦了, 我们是来打劫囚车的。你看, 论人数也是我们的多,论火器也是我们的好。官兵兄弟们也都是有父母儿女的,何苦来白白丢掉性命?不如这样可好?你们只当是寡不敌众、被迫投降,总比丢了性命强。” 那裨将冷笑道:“身为朝廷命官,世受皇恩。宁可战死,绝不从贼。” 年轻人道:“将军此言差矣。何谓官何谓贼?何为皇恩?左不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京中连个皇帝都没有,皇恩何用。” 裨将道:“少说废话。” 年轻人叹道:“这就没办法了。”乃调转马头往后退回自己阵中。 有个兵士手中拿了个唢呐吹了几声,两头的匪兵皆调了转马头,从大路两旁往后走。官兵迷糊了,不知他们要做什么。裨将个子颇高,坐在马背上伸头一望,只见敌军变阵了。两边的四门火炮,两门留在原地,两门运往另一头。不多时,便留下四门火炮对着中间的囚车了。裨将有些焦急。难道他们不是来劫冯紫英的? 又有唢呐声长长一响,路边商铺屋顶忽然冒出许多兵士来。官兵纷纷仰头张望,只见这些人也都身穿绿色军服、头戴圆盔,一行行趴在瓦片上。而这些军服头盔颜色竟与商铺屋顶的绿瓦一般无二,远看压根儿看不出来。屋顶之人手中火枪俱枪杆都长,瞧着冷冰冰的。官兵已成被十面埋伏之状。屋顶上有个人站出来大声道:“我从一数到十。还惦念父母妻儿、不愿意白白送死的,立时散开。” 那裨将举起手中火枪朝此人瞄准,尚未来得及开枪,便听“砰”的一声,肩膀被穿了个血窟窿。那人数了起来。“一,二,三,四……”数到四时,有个从刑部大牢跟来的狱卒率先撒腿跑了。一名兵士见了,举枪欲射。又是未曾开枪,自己先挨了一下。这回血窟窿开在脑门子上。此人倒地而亡。屋顶那人依然在数数。另有几个狱卒见了,赶忙跟着跑。狱卒眨眼跑干净,两个兵士立时跟着跑。又有个小头目举枪欲杀逃兵,又被屋顶之人射中脑门而死。这下犹如开了水闸似的,兵士们“哗啦啦”四散逃走。 领头的裨将长叹一声,向亲兵道:“人家枪法远胜我们。” 屋顶那人数完了,朝下头喊道:“放下火枪举起双手的不杀,握枪者死。” 裨将看了看四周,只剩下二十来个亲兵了。这些人也都有家有业,白白死了实在不值得。乃领头举起双手。众亲兵见了,纷纷放下了火枪举手投降。 趴在屋顶上的兵士皆不动,从他们身后又冒出一批人来,纷纷跳到地面上。几个人拔出腰间佩刀斩断囚车上的锁,将冯紫英及其二子放了出来。有兵士正欲砍开长枷,屋顶那人这会子也跳了下来,走过来笑道:“我来。”他遂从怀中取出了个荷包,又从荷包里头掏出根银针。拿银针挑了几下,那锁便开了。 冯紫英脖子上一松,笑揉了揉:“松快多了。”乃望着此人,“你竟亲自来了?” 那人道:“冯大人你何等要紧。非但我来了,该来的都来了。” 冯紫英哼道:“磨磨蹭蹭。” 那人遂向裨将道:“你们是各自回去还是被我们俘虏?放心,我们优待俘虏。” 裨将晃了晃神,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那人道:“我们是台湾府的。” 裨将大惊:“台湾府不是王爷的地盘?你们贾知府反了不成?” 那人笑了,指着冯紫英道:“燕王连冯大人都要杀,我们贾知府不反能行么?将军,君要臣死,臣不想死,只能反了。这可是燕王逼的。” 裨将往四面看了看:“台湾府的兵卒怕是比燕军还强些。” “多谢夸奖。”那人道,“怕是强了不止一些。火器也不止强了一些。” 裨将点头,思忖片刻:“既这么着,我们便被俘好了。” 那人点头:“好。”乃命人将这些兵士押走。 冯紫英在旁问道:“去攻紫禁城么?” 那人苦笑道:“我也想去攻紫禁城啊。我三叔公不肯。” 冯紫英奇道:“他为何不肯?” 那人还没来得及答话,西边那个骑黑马的年轻人已催马跑过来,跳下马便去搂冯紫英的肩膀:“冯大哥!”来者正是贾琮。屋顶上跳下来的那位乃是龚鲲。冯紫英才刚从囚车出来。虽明知道自己入狱乃龚三亦之计,也难免受了点子惊。这会子见了贾琮,顿觉心中一松。二人当街紧紧拥抱了半日。 说话间东边跑出一匹白马,马上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正是这大半年在京城搅乱一池春水的龚三亦。老头也跳下马来。龚鲲立时说:“三叔公,冯大人说,直打进紫禁城去。” 龚三亦道:“再等一时。” 贾琮与冯紫英抱完了,回过身来:“为何要再等?早先一是不忍心拿枪炮对着燕王,如今他已不在王府。早先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如今已有了。” 冯紫英接口道:“燕王既要杀我,显见也不会放过荣国府的。我们两家交往莫逆。” 龚三亦道:“这个借口不足以造反,更不足以平天下悠悠之口。” 贾琮望着他道:“龚先生,除了这个,还有别的缘故么?” 龚三亦道:“你既要平定天下,又要出兵外洋,何须跳出来做世人的眼中钉?” 贾琮微微一笑:“原来是因为这个。好办。我暂不称帝就是了。”乃抬胳膊指着天空,“燕国乃中原腹地,民风最封建不过。突然让他们转个弯子,大部分老百姓吃不消。没关系,我们可以等。先生放心,最多十年。燕王最小的儿子好像是三岁?” 龚三亦皱眉:“你不称帝?” “谁说我不称帝了?”贾琮眨眨眼,“我说的是,暂不称帝啊——” 冯紫英道:“你纵然行董卓之事,也必引起天下人群情激奋。不大好办。” 贾琮微笑道:“龚先生和冯大哥都请放心,我保证,让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不敢轻举妄动。”乃举起右手来,“各位,走吧,攻占燕王府。” 两军便合成一军,浩浩荡荡杀向燕王府。 事有凑巧。今日一早,又有御林军被虎符密令调出城去了。上回那事儿根本没人告诉各位将军虎符密令是假的,皇帝家的事辛密又多,故此并没有人多问。今儿得了密令,少不得又依令行事。而燕王的亲卫营,自打上回从西郊翠微山回来便没了——燕王责怪他们无能,只知道吃饭不知道做事,下令将其打散,分到御林军中去。并在御林军中新抽调了个亲卫营,只是人数有点少——只五百人罢了。而新上任的世子却命孙绍祖帮他规整了五千亲卫营。 台湾府的兵马不费吹灰之力攻占燕王府,拿住了卧病在床的假燕王并后院幼子,转头去攻老三的府邸。 此处的已挂上了世子府的招牌。到了门口,远远的已看见有兵士在屋顶持枪守卫。贾琮轻叹一声:“可惜了。我本不喜欢破坏建筑的。”乃下令,“开炮。” 台湾府之军最占便宜的便是火器。离燕军兵士之枪射程还差得老远之处,火炮却已可及。“轰隆隆”一声巨响,世子府邸之西南角便已倒塌。 此时世子在府中急得团团转,骂道:“人都打上门来了,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罗曼也在他跟前,道:“敌军没打旗号。” 世子骂道:“孙绍祖呢?怎么还不来?” 罗曼道:“主公勿急,已有人给孙将军报信去了。” 有个斥候在旁道:“孙将军赶去朱雀大街了。” 世子急的直跺脚:“旁人呢?”斥候不语。 偏这会子有人进来回道:“殿下,西南角那大花厅已塌了。” “怎么塌的?!” “敌军火炮厉害,老远便开炮了。” “怎么不还击?” “射程太远。” 罗曼“哎呀”一声跌足道:“只怕这是王爷藏在暗处的兵马。” “废话!”世子吼道,“除了他还有谁会救冯紫英!” 又有人进来回道:“殿下,东南角的马房也塌了。” “闭嘴闭嘴闭嘴!”世子胡乱一推,满桌的茶壶茶盅跌了一地。 罗曼忙问:“后花园那儿可有敌军?” “没有。” 罗曼躬身道:“主公,事不迟疑,快些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微臣横竖是死,举白旗出去同王爷周旋一阵子。” 世子眼神一亮:“罗爱卿……” “事不迟疑。”罗曼一躬到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世子咬咬牙:“你是父王心腹,他未必会杀你。”罗曼点点头。 不多时,世子扮作一个仆人,跟着十来个护卫,从府邸花园角门溜了出去。四面张望半日,不见追兵,便大着胆子往前跑。拐过那小巷口,忽觉背后阴森森的。不觉收住脚步环顾,只见对面一座房子屋顶卧着几个绿色的人影。世子还来不及呼喊,数声枪响,十几个人悉数倒地。 那一头,罗曼慢慢悠悠出了正门,缓缓举起手中白旗。此人背着胳膊同贾琮说了半日,回到府中告诉亲卫营首领:“贾琮答应不伤小主子。横竖主子已跑了,投降吧。”遂阖府投降。 几个时辰之内,京城大变。荣国府贾琮率军劫囚车,救走了险遭腰斩的内阁学士冯紫英及其二子。又兵占燕王府、炮轰新世子府,算是十足十的反了。谁知过了两日,燕王又抱病出来见了手下群臣,以示没死。只是台湾府的兵马早已入驻燕王府,而御林军根本打他们不过。 燕王下旨,立年仅三岁的幼子为世子,命世子拜贾琮为师,贾琮为摄政王。群臣不服,一时满京城都是骂贾琮的诗文,字字句句皆指他为当世董卓。贾琮不以为然。 邯郸城内一小镇中,有个客人居客栈多日。在外头听说了京中大变,惊愕许久。回到院中独自冥思了足有半个时辰,喃喃道:“他真的反了。”又一叹,“只怕不止于董卓。好在建安公主是我司徒家女儿。” 数日后,贾琮在燕王府大堂受封燕国摄政王,燕国大臣没几个来道喜的。贾琮自打进京就没回过荣国府,贾政几次三番来燕王府求见皆不得门而入,回去便气病了。贾琮当场立才刚满周岁、尚在台湾府的长女贾定邦为世女。此事传出,满京哗然。 次日,摄政王贾琮在燕王府发了头一道政令:委任燕国征北美二路大军军师林黛玉为燕国丞相。这下可了不得。谁听说过女子为相的?不过半日功夫,各色辞呈堆满了燕王府的桌案。贾琮笑眯眯道:“他们不想干了是么?没问题啊!有的是人想干。”大笔一挥,统统答应。 这些事儿传到别国,起初还没人肯信,只说再等等。等了一阵子便听到贾琮立世女和以女子为相之说。各家王爷都松了口气:燕国之势必有还有大变,且再等等、再看看。唯有蜀国司徒岑长叹一声,跑去找他父王:“贾琮真的反了。” 741.第七百四十一章 林黛玉在北美忙完了要紧事物之后, 带着儿子辞别丈夫先行回台湾府;贾维斯须得再多留些日子, 将军务渐渐交予钟威钟珩叔侄俩。因路途遥远、航船日子不好定, 此事起初并未告诉林海。老头儿忽然见到女儿抱着大孙子回来,揉了数次眼睛疑心眼花了。林黛玉抱了孩子让他喊“祖父”,孩子甜甜嫩嫩的喊了一嗓子。林海眼中顿时垂下泪来, 双手连女儿带大孙子一块儿抱在怀内。 爷俩才刚哭了三四声,孩子喊道:“娘~~我要吃糕糕~~”硬生生将他母亲祖父的眼泪堵了回去。林海忙不迭答应着。 林黛玉撒娇道:“爹, 女儿也饿了。”林海一叠声的喊人送点心来。遂再哭不出来,爷俩反倒一齐笑了半日。 林海掐指一算, 连连点头:“龚三亦那老头的卦算不得极准, 倒也不差。”当日林黛玉贾维斯赴外洋打仗, 龚三亦曾悄悄告诉林海,说他们两口子少则三年多则四年便得回来。算到如今四年有余,女儿回来了, 女婿还没呢。只是他还不知道这会子京里头已让龚三亦搅得乱如麻, 连燕王都已不是司徒磐了。 林家长孙林衢正在两岁多的年纪,才刚学说话还不大会说, 最是好玩的时候。林海抱着孙子乐得诸事不想管, 成日只逗他玩儿,公务便不大做了。那会子贾琮龚鲲等都已北上,台湾府乃是贾敘主事。他无奈同林黛玉商议:“林大人想含饴弄孙本来没什么,横竖你也要回京的, 自然是你们全家一道走。只是老爷子的工作是不是偷空交接一下?”林黛玉抿嘴一笑。 回到家中, 林海果然又带着孙子搭积木呢。林黛玉拉了拉父亲:“爹, 我有事同你说。” 林海连眼神都没分她一个:“你说。” “早年在荣国府时,琮儿曾跟我说,日后拜我为相。我答应了。” 林海眼睛盯着孙子,口里“哦”了一声。旋即觉察出不对,扭过头:“什么?” “琮儿说要拜我为相,我答应了。”林黛玉想了想,“日子太久记不大清,那会子他大概是四岁还是五岁?横竖我答应了。”她微笑道,“爹,咱们该回京了。”林衢见祖父母亲都不搭理他,哇哇大叫求关注。黛玉只好边帮他搭积木边说话,将京中之事说了个大略。 林海听罢立时道:“龚三亦并不能掐算后事,只怕你们走时他便定好了计策。他已离开香港两年多了。” 林黛玉苦笑道:“岂止。我也是今儿才知道,连燕王下旨要衢儿做王孙伴读这事儿都他撺掇安排的。我因此事气了好几日,还盘算着回来同琮儿商议反了他。谁知那个只是龚老爷子局中的一步棋,他不过是要借势以讹传讹、吓得燕王之三子行玄武门之事罢了。这位老先生深知天家子弟的秉性。从前跟着义忠亲王、如今帮着琮儿,也算与燕王斗了一辈子。终究算是他赢了。”林海忙问究竟。 此时冯紫英及其二子已关在刑部大牢,只等着怎么个死法;贾琮、龚鲲、台湾府十几名要紧人物并五万精兵都正在赶往京城途中,大势已定。遂也无须再瞒着林海了。黛玉乃将龚三亦瞒天过海、引风吹火之计说了一遍。“这是方才五舅舅同我说的,并不详尽。回京后再细问龚先生他自己。” 林海听罢想了许久,倘若自己是司徒磐谋士,漫说不知该如何破了此计、只怕都察觉不出来有人在里头捣鬼儿。乃长叹道:“步步算的是人心。” 林黛玉悠悠的道:“天家子弟各怀鬼胎,臣子亦战战兢兢生怕跟错了主子,一招失守满门抄斩。若非跟从夺嫡者的失败下场过惨,孙绍祖又哪里会怕得当真投了那个老三?他全当自己必死无疑、绝处求生罢了。说来说去,当年太上皇清算义忠亲王余党太狠绝了些。” “他若不清算得那么狠绝,也坐不住江山。义忠亲王做了几十年太子,党羽实在太多了。饶是现在不还留了个龚三亦?”林海想了想道,“还有冯紫英。没他帮着,龚三亦哪里能轻易调走满京城的御林军。单凭伪造的虎符密令极容易露馅,京中大将也不是傻子。关冯紫英进刑部大牢半分不委屈他。” 林黛玉嫣然一笑:“他都快要腰斩于市。”林海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下了。良久,幽然一叹、心绪难平。 后林海便开始与副手交接工作,林黛玉想着回京后如何处置朝廷事物。又给京城发电报,让贾环悄悄安排人手清扫修缮林家的宅子。贾环回电:多年来一直有人看守清扫修缮的,宅子与林姐姐离京时一模一样、拎包入住。林黛玉莞尔。待林海忙完了,打点行装乘车北上。贾赦也要跟他们一道进京,贾琏先留在台湾府。林黛玉带着二老一小,路上便走得慢了些。 眼看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荣国府门外热热闹闹都是送礼之人。贾政心中惊恐,一律不肯见。贾兰得了叔父们的吩咐,笑眯眯出来主事——来者不拒、见礼就收。到了下午,有门子急跑入荣禧堂回道:“老爷,琮三爷回来了。” 贾政拍案:“不准他进来。” 门子愁道:“奴才们不敢……且他与詹大人已进府了。” 贾政皱眉:“什么詹大人。” “前头的人说,是圣人前几日新任命的一位大官,平章政事兼太师,詹鲲大人。奴才瞧着有几分眼熟。” “圣人?哪位圣人?” 门子怔了怔:“奴才不知……大约是紫禁城那位圣人?” 贾政一想,如今贾琮手里捏着不知数目的火枪队,还神不知鬼不觉运了火炮进京。既是能拿捏住燕王、也少不得能拿捏住天子。乃闭了半日的眼,颓然道:“只说我身子不爽利,不见他们。”便轰门子出去了。 事到如今詹家已没什么可怕的了,故此那爷俩都把姓氏改了回去,龚三亦也恢复本名詹峰。贾琮詹鲲忙了这个把月,才刚得了点空预备回府,早打发人骑快马回来告诉了贾环宝玉等。哥俩领着贾兰在前头的向南大厅候着。贾环早已进燕王府多次,宝玉贾兰却是这几年头一回与他二人相见。蓦然对视,竟生出沧海桑田之慨来。 贾琮笑眯眯招了招手:“大家好。”贾宝玉不禁失笑。 贾环上下打量了他半日,向贾兰道:“我说什么来着?这厮当了摄政王也没什么两样。” 众人一笑,并肩而行,直入荣禧堂,有几分衣锦还乡之感。贾琮负手抬头望了那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半日,又伸手出来招了招:“荣禧堂你好,我贾琮又回来了。” 乃转身去见贾政。贾政闷坐在屋内,外头小厮上前回说二老爷身子不爽利。贾琮冷笑一声,回头命带来的护卫:“把门踹开。”贾宝玉正要出言拦阻,那护卫已一脚踢开了房门,贾琮领着人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贾政负手立在炕桌前,将外头的响动听得一清二楚,回身冷冷的道:“摄政王好大的架子。” “二老爷知道就好。”贾琮直走到他跟前来,“我只来告诉二老爷一声。京中已平定,我爹要回京了。二老爷该从这荣禧堂搬出去了。” 贾政大怒,拍案骂道:“你这无知的孽畜……” 一旁贾宝玉急喊:“你让老爷搬到哪里去?” “我哪里知道?”贾琮摊手,“这里是荣国府,我爹是荣国公。从前二叔住在这儿也不敢住正房不是?这儿不是东廊么?要么搬去隔壁贤国府也行。打发人收拾收拾,还不错的。” 宝玉一愣:“贤国府是哪儿?” 贾环在后头哈哈笑了两声。贾琮回过头去,哥俩互视一笑。年少时贾环与一帮兄弟撺掇贾琮造反,曾说过他想做贤王。贾琮便从怀中掏出了个物件儿随手一抛,那东西越过贾宝玉的头顶稳稳当当落在贾环手中。贾环打开来瞧着,口里道:“这是真的圣旨?” “难道还有假的?”贾琮道,“盖着玉玺呢,字也是小圣人亲笔。” 贾宝玉忙问:“环儿,是什么?” “圣旨。”贾环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贾氏子环,秉性忠良,才学卓越,有大功于社稷。兹特授尔为贤国公——怎么写得这么简单?不得来几句四六骈文么?” 贾琮道:“不就是个意思,随便写写。” “这小圣人的字还不错。”贾环将圣旨递给宝玉,从后头走到贾政跟前。 贾政方才只吼了一句话,因宝玉问“老爷搬去哪里”,他也想知道,便没再吭声。这会子脸上已有了七八种神色变来变去,内里也是几十个念头转来转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贾环先问:“老爷可要随我去东府?” 贾政迟疑片刻,越过贾环去看贾琮,问道:“宝玉怎么没个爵?” 贾琮道:“他一直在府中写文章,又不曾做出什么功绩,平白无故的怎么封爵?” “环儿有什么功绩?” 贾琮撇嘴:“这个当真不能告诉你。嗯……我想想有什么可以说的。” 贾环自己说:“十几年前四将乱京师,是我设法给皇帝、娘娘、王爷、王孙、朝廷大员们送饭的。这个算吧。” 贾琮瞥了他一眼:“那点子出息!芝麻大的破事你竟还记得。” 贾环摊手:“能说给我老子知道的也没什么了。” “好吧,那个也算。那你娶了个公主大概也能算了。”贾琮转头看贾政,“您老是不方便再住在这府里了。环哥哥在东府、他老子在西府,说不过去。或是跟着宝玉哥哥。这些年他已得了许多稿费,算个财主了。可以就在左近买个宅子……”他想了想,“要不然,翰林院?” 贾宝玉连连摆手:“不必。我这性子不合适做官。” “嗯,你自己琢磨着办吧。” 贾政看了贾琮半日,眼神复杂。贾琮无奈:“您老想说什么就说吧。你再怎么说也是我亲叔叔,环哥哥的亲爹。虽然我们俩都挺憋屈你的。” 贾政长叹一声:“你当真做了权臣。你可知道,自古以来权臣皆没有好下场。” 贾琮诧然:“二叔,你知道这个?” 贾政皱眉:“我岂能不知?” 贾琮叉手道:“那你也该知道,自古以来外戚都没有好下场,当年为何还想着送大姐姐入宫?不就是想走当皇妃生皇子立太子外戚权倾天下的路子?”詹鲲这会子还在屋外没进来,闻言不由得探了下头。 贾政面色一僵:“谁说生了皇子就要做太子?” 贾琮撇嘴:“原来你们连这么点子野心都没有。好吧,算我想多了。横竖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哎呀这句话打小我都说了多少遍了。” 贾政噎了一下,又道:“你一个小孩子,可能稳得住朝局么?” “能啊。”贾琮道,“如今有詹老爷子、冯大哥和罗先生在呢。林姐姐和林姑父很快就能抵京,他们会帮我。” 贾政又叹,语重心长道:“这些哪能服众。天下悠悠之口皆在士林。翰林院御史台的那些大人,哪个会放过你。你竟还妄想以林丫头为相!她纵然在外洋出了几个计策打了几仗,终归为女流之辈,朝廷之上谁肯服她?” “哦,我刚才漏了一个最重要的人物没说。”贾琮正色道,“幺儿哥哥也要回来了,会带北美的军队过来。北美军中对林姐姐服得五体投地。在武将之刀枪跟前,文人之笔墨没半点用处。什么翰林院御史台,想辞官就辞官、想不做就不做嘛。台湾府这些年培养了大量人才,只管拿来用便好。悠悠之口那种没屁用的东西,我搭理它作甚?” “那民心呢?” 贾琮微笑道:“老百姓根本不在意谁当皇帝,何况丞相是男是女?我包管他们有钱赚有好日子过就行了。”贾政还要说话,贾琮抢着说,“还有件事先跟二叔打个招呼。三姐姐交接完台湾府的事物也要回京。” 京中一直传说台湾岛荒蛮没人才,荣国府几个姐妹都帮着知府贾琏为小吏。探春嫁了个比她职位还低的小吏,贾政得信之时便郁闷了许久。闻听此言立时道:“你欲给三丫头夫婿个什么官衔?” 贾琮道:“三姐夫在台湾府时,先是三姐姐的文书秘书,而后做了她的部长助理。故此我欲请三姐夫做户部侍郎。” 贾政全然听不懂什么秘书部长,户部侍郎这个官衔他倒是满意,乃捋着胡须道:“只是他不曾科举,忽然得个从二品大员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贾琮道,“三姐姐都要做户部尚书了。” 贾政怔了怔:“你说什么?” “三姐姐要做户部尚书。”贾琮再说一遍。 “你!”贾政指着他,“胡闹!” 贾琮摊手:“闹就闹吧。我反都造了。” 詹鲲在外头扑哧一笑,走进来向贾政躬身下拜:“岳父大人。” 贾环在旁解释道:“大姐夫本姓詹,族祖父乃是先太子太保詹峰大人。” 贾政大惊:“先太子太保詹大人?!”詹鲲含笑点头。贾政这才明白,方才门子说的“平章政事兼太师詹鲲先生”便是这个大女婿。显见贾琮这个摄政王一当,兄弟姐夫们都鸡犬升天了。只是他竟全然没想起自己这个叔父来!不由得内里五神烦躁、憋闷不堪。倒是把这些日子那点子惊恐给冲没了。 742.第七百四十二章 贾政素来不喜欢大女婿, 嫌弃他没有功名官职。不曾想大女婿出身并不低。倘若义忠亲王没坏事, 詹家必也是权倾朝野的;何况这会子他竟得了如此大官。乃立时瞧他顺眼起来, 捋着胡须道:“贤婿快快请起。”贾环偷偷翻了个白眼。 贾琮笑道:“大姐夫同你岳父小舅子聊聊天,我和环哥哥说会子话儿。”遂丢给詹鲲一个“这老头归你摆平”的眼神,与贾环两个走了。 出了荣禧堂,二人直奔贾环的院子。自打贾琮当上摄政王,建安公主便心绪不宁、百感丛生。贾环才刚安慰几句, 她只说自己诸事皆明白、不肯再听。贾环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是贾琮造的反,唯有先让始作俑者出面解释,自己再使别的招数。 建安公主正在院中桂树荫下哄着孩子睡觉呢。抬头见他们哥俩来了, 便欲将孩子交予乳母。贾琮忙说:“三嫂莫管我。孩子最要紧, 我去书房坐着。”建安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头接着哄孩子。 贾环跟着贾琮走了几步。贾琮冲他挤眉弄眼咬耳朵道:“你跟着我干嘛?陪三嫂哄孩子去。” 贾环低声道:“我不会,总把他弄哭了。” “那你在旁边看着。”贾琮又使了个眼色,“横竖别让人家觉得带孩子是她一个人的活。你这会子又没有要紧事做。” 贾环瞟着他:“你哪儿来的这些念头。” “你管我哪儿来的。”总不能告诉你是三百年后听前女友吐槽的吧。“听我的没错。”贾环遂依言返回建安公主身边,在旁陪着她哄孩子。建安公主抬目望了望贾琮的背影。 过了会子,孩子睡着, 贾环两口子走入书房。贾琮才刚拿了本闲书在手里翻开几页,奇道:“这么快?你们这小崽子好哄的紧。我家丫头闹起来不闹塌半间屋子绝不肯停手。” 建安公主嘴角微笑,脸上别处并没动。乃径直往他跟前一坐, 道:“他们老三特意来找过我和贾环, 冯紫英与咱们府里不相干。” 贾琮耸肩:“你信么?” “言辞恳切。” “你敢信么?”贾琮道, “这等事, 退一步绝非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阖府的身家性命,你敢赌么?咱们如今都为人父母了。我自打看见女儿那一刻起,就巴不得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她。”他不觉咧开嘴笑起来,“我的宝贝。”乃遐想了片刻女儿,正色道,“但凡世上有任何事可能威胁到她,我必不肯置之不理。三嫂,我很不愿意离开她跑到万里之外的京城来的。” 建安公主瞧了他半日,摇头道:“你实在不像个会造反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方才让贾环过来陪我哄孩子是你吧。” 贾琮笑道:“三嫂莫怪他,他只是少了那根筋罢了。三嫂辛苦了。” 建安公主道:“不是他少了那根筋,是你多了那根筋。” “是他少了那根筋。”贾琮道,“不能因为这世上许多男人都少了跟筋,就认为那根筋本不该有。你们生的小子还好些,女儿更需要父亲。我家瑞锦自打生了孩子性子都软了许多。若只让她一个人管,我怕把女儿教导得太柔和。女人天生身体素质就比男人差些,若性子再软了,太容易被人欺负。” 贾环在旁直翻白眼:“你的女儿谁敢欺负!” “那可不好说。万一呢?” “杞人忧天!” 建安公主轻轻一叹,道:“听闻有人劝你让女儿和小世子订亲。” 贾琮哂笑道:“可能么?” “我知道你不会肯的,瑞锦也必不愿意。”建安公主正色看着他道,“贾琮,你骨子里头有绿林侠气,并非为王之人。若不能为王,你的子嗣早晚必为王者所灭,你待如何?” 贾琮摇头道:“环境改变人的思想。三嫂是在台湾府呆过的,竟还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建安公主默默吸了口气。他接着说,“我非王者,难道木匠皇帝朱由校就是了?马球皇帝李儇就是了?锁匠皇帝路易十六……额,这个例子就算了。国家本来就不是靠君主一人维持的。军队、官员、百姓都比君主个人重要。我有兵、有林姐姐五叔帮着,还怕什么?” “京城不比大佳腊。百官百姓都不会答应朝廷有个女丞相。” 贾琮笑了:“三嫂别急,且等等,林姐姐就快到了。百官无所谓,我手里有人才。燕国也不过是比台湾府大些罢了。至于百姓就更好办了,我已大略能猜出林姐姐上任后头一件事是什么。” 建安公主默然片刻:“你要毁我司徒家的江山。” “你指的是天生高人一等的特权吗?”贾琮站了起来,“是。三嫂,你想想你儿子。燕王的儿子一句话就能要他性命,你不怕么?”他定定的道,“我怕。”乃起身便走。 建安公主在后头道:“我弟弟呢?” 贾琮回头一笑:“三嫂也算知道我性子的。庐王是我半个学生,我舍得把他如何么?” 贾环在旁拉了建安公主一下:“怎么不问我?我可舍不得!你弟弟不就是我弟弟。”贾琮忍不住偷笑:这厮忽然聪明了。 回到荣禧堂,詹鲲已把贾政哄得笑逐颜开,开口贤婿闭口贤婿,早年瞧人家不上的仿佛不是他。便听贾政捋着胡须道:“既这么着,元儿她们何时回京?” 詹鲲道:“还需等一阵子。岳父想想,从京城到台湾路上就得两三个月。小婿还得先使人画好图纸,再送去大佳腊,她再琢磨一阵子如何收拾,还得送图纸回来,小婿方能打发人去收拾。一来二去的怕得大半年功夫。” 贾政连连点头:“大半年也快的很,无碍无碍。” 贾琮好奇,扭头去看宝玉。宝玉竟也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大姐夫可认得善画之人?” 詹鲲拱手道:“不认得。兄弟可认得?还望举荐一二。” 贾政顿时笑得眉毛胡子一并翘起来:“宝玉最熟京中才子,各色奇人他都认得。” 宝玉也笑道:“詹子亮的工细楼台最好,说起来还是大姐夫本家;并有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 詹鲲忙说:“美人就不用了,恐怕你姐姐瞧了不高兴。”说得贾政宝玉爷俩又笑起来。詹鲲乃给宝玉做了个揖,“这般人物儿寻常人怕请不来,还望二弟帮忙。” 宝玉最喜替姐姐妹们做事,忙不迭道:“大姐夫放心,我这就去找他。”贾政愈发笑得欢喜。 贾琮在门口瞧了半日见没人留意自己,只得举手:“那个……打扰一下。你们在说什么呢?” 詹鲲朝他含笑道:“琮儿你来的正好。方才我与岳父大人商议弄个什么宅子;岳父大人提议说,先太子府如今还空着呢。” 贾琮忍了半日才没翻白眼:这事儿不是十几日前就商议定了?贾琮对燕王府颇为满意,预备日后弄到手。先太子府离燕王府近,也修得不错,就给詹鲲贾元春两口子住。眼下显见是他大姐夫拿话引着贾政“提议”的。贾政这个幼稚的老头……他既在忍着白眼,脸上便僵了。贾政瞧着以为他不乐意,咳嗽一声。贾琮忙说:“大姐夫既瞧上了,就给你们吧。”贾政立时满面得意,嘴角不禁往腮帮子扯。贾琮有种错觉,以前认识的是假贾政。 贾宝玉是个听风就是雨的性子。既已定了大姐姐的住处,立时就要拉马去拜访詹子亮。贾琮忽然想起一事,同詹鲲道:“你们家的花园子,我给取个名字如何?” 詹鲲奇道:“你有这闲心思?叫什么?” 贾琮一本正经道:“大观园。” 詹鲲想了半日:“有何典故么?” “有。”贾琮道,“贾元春的园子就该叫大观园。”詹鲲瞧了他会子,他偏不解释。 他二人回到燕王府,在府门口下马。有人从门房走了出来,迎着他两个打千儿,口中不言。贾琮定睛一瞧:正是宫中的老太监戴权。忙拱手还礼:“戴公公别来无恙!”又歉然道,“听说前几日我们派去的人对公公失了礼,抱歉的很。” 戴权道:“杂家也有不是。”贾琮微微一笑。 直入燕王府,贾琮与戴权进了燕王的外书房。戴权这才正色道:“敢问王爷,这是造反还是兵谏。” 贾琮也正色道:“显见是造反,不是兵谏。” 戴权睁大了眼,半日才说:“杂家方才还同太皇太后说,王爷必是兵谏,绝非造反。” 贾琮奇道:“公公怎会有此错觉?兵谏的除非自尽,否则必死绝满门。我连朋友都舍得不让他死,何况自己。” 戴权摇摇头:“杂家虽只见过王爷一回,自以为没看错人……罢了。那七皇子?” “很好啊。”贾琮道,“我们家全儿读书、社团和社会活动都不错,日后必成有用之人。” 戴权点头道:“既这么着,还望王爷善待圣人。” 贾琮微笑:“公公放心。太上皇杀尽义忠亲王党羽是怕他们起来造反把自己拉下去。我不怕。我的军队足够强大。当年先帝若把兵权都给了太上皇,他想来也不会怕义忠亲王的。” 戴权苦笑:“王爷当真不怕遗臭万年么。” 贾琮反问道:“隋文帝遗臭万年了么?宋太祖遗臭万年了么?他俩不是一个抢了外孙的江山、一个夺了少主子的社稷?” 戴权哑然。良久才说:“既是王爷心意已决,杂家不敢多言。杂家有件事想求王爷。” “你说。” “圣人已经二十了。” 贾琮眨眨眼:“哈?!” 戴权叹道:“圣人已经二十了。” “都这么久了……”贾琮想了会子,道:“我是不太愿意再送个无辜的女孩子进紫禁城的。公公,你回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出宫做个普通人。横竖旁人进不去紫禁城,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个人。平白无故的人家也不会想到宫中已没有皇帝了,当真需要他露面时就找个年纪相仿之人顶替就是了。” 戴权愕然:“还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再说也没人关心这个。今日若不是你来,我都还以为他是当年那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对了,宫里还有别的什么人没有?除了太皇太后,还有公主和妃嫔没有?” “公主都已嫁了。还有几个养下了公主的妃嫔。” “都送出宫吧。”贾琮道,“愿意回娘家回娘家,愿意跟女儿跟女儿,愿意嫁人的我送她们一个寡妇身份和一份嫁妆,愿意自立的我也送一份产业,不想在京城可以去别国或外洋。”他又想了想,“她们想必都会点子琴棋书画之类的手艺,教书应该不成问题吧。” 戴权有些恼了:“那都是太上皇的女人。” 贾琮摊手:“宫外太上皇的女人几乎都嫁人了,除了有儿子的不好意思再婚。公公不知道么?要不你去打听一下。太上皇都做土匪去了,凭什么还拿空名分巴巴儿占着这么多女人?” 戴权也听过这些风言风语,顿时面如金纸,久久不言。贾琮正琢磨着要不要拿本书来瞧,戴权又开口了:“那太皇太后呢?” “她还是留在宫中吧。她都残废了,送出宫去没人照看。”贾琮忽想起一事来,拱手道,“烦劳公公也回去问问可有愿意出宫的太监没有,不想走也没问题。还有,替太监净身的是个什么机构?明儿就废除吧。” 戴权冷笑道:“日后王爷登基,还不是一样得新添太监?” 贾琮看了他会子,淡然道:“我若说,我要造反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废除太监这种制度,你信么?”戴权怔了。贾琮叹道,“公公不觉得,糟蹋那么多好好的男娃儿很造孽么?你自己也是受害者。” 戴权顿时红了眼眶子,哑声道:“奴才们……生来就是做废人的命。”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想了想:“对了。卖爵这种事,是时候废掉了。”戴权身子一颤。贾琮微笑道,“放心,宫中另有别的生财之道。” 戴权忙问:“是什么?” “许多人好奇紫禁城里头是什么样子。”贾琮摆手做招财猫状,“公公觉得,我收五百两银子一天,会有多少人愿意去紫禁城游览观光?” 戴权愣了半日,失声喊道:“你想收钱放人进紫禁城闲逛?” “对啊。”贾琮笑眯眯道,“我盘算这个已经很多年了。” 743.第七百四十三章 在一大堆要紧事里头, 整顿紫禁城本来并不着急。只是贾琮心里一直有个故宫博物馆念想。那地方终究是皇权的象征。不打破这象征,就没法子损掉皇家威严。遂跟詹鲲罗曼他们商议。这二人一听立时喊道:“太便宜了!”贾琮一愣。 詹鲲叹道:“你究竟知不知道紫禁城在寻常百姓心中是何等地位。” 罗曼道:“五百两一天管保没人敢来, 恐怕是骗子或陷阱。” 詹鲲道:“五千还差不多。” 罗曼道:“五万都有人去。” 他两个加钱跟不要命似的,贾琮赶忙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别!太贵就没意思了。我的目的就是把紫禁城平民化嘛, 做成大佳腊博物馆那样。” 詹鲲摇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京城民风不是一朝一夕能转向的, 保不齐反会惹得不惧阴司报应之人无法无天。” 罗曼道:“先另修一所博物馆, 皇宫拿来赚几个银子再说。” 詹鲲道:“逛皇宫赚的银子正好拿来新修博物馆。” 贾琮翻了个白眼儿:“你俩一唱一和的。好吧好吧……先得清点一下,看那里头还剩下多少东西。” “这也罢了。” 去紫禁城盘点之事本来请潘喜贵同志来做最好,偏他又跑到江西去了。近年柳湘莲已略有发福之状, 遂欲丢给他做去。柳湘莲嫌麻烦懒得动, 推脱半日。倒是秦可卿道:“你不做我做。”柳湘莲想想自己还没进过皇宫呢, 遂跟着去瞧瞧。 两口子领着人进去粗略走了一圈儿才发现,宫中实在太大、物件太多。大处恢宏壮丽、小处金银焕彩,跟早年的宁国府全然不是一回事, 连砖瓦梁柱都是世上罕见的。二人一路啧啧惊叹。柳湘莲自然躲不成懒了, 还得赶忙把秦钟薛宝琴两口子也喊来帮忙。四个人兵分四路。整个紫禁城,除去太皇太后和圣人住的院子, 其余各处都把锁换了。然后各领一队人手将宫中物件详尽登记在册。 正式清点的第六天, 戴权听说查帐的已到大明宫, 便过去瞧了瞧。只见来的有男有女, 领头的是个美貌女子。他们张罗着在宫外架起一个古怪的匣子摆弄了半日, 又盖上一块大红布。忽见火光一冒, 又“嘭”的一响, 吓了戴权一跳。再看那几位跟没事人似的,转动匣子朝另一处摆弄。过了会子,又是一突火光一声响。戴权忍不住走上前去打了个千儿:“诸位大人,这是个什么爱物儿?” 领头的正是秦可卿,笑道:“这是照相机。公公,您要不要也来照张相片?” 戴权愣了:“什么照相机?” 秦可卿命人取几张照片来递给他:“您瞧,这就是相片。” 戴权低头瞧见最上头那张,大惊,失声喊道:“竟有画得如此真的画儿!这是**不是?” “不错。这就是相片,能将景物原封不动照下来,比画画儿省事多了。” 戴权看了半日,颤手翻看下一张:“这是燕王府门口的那两只大石头狮子。” “对。” “这是西城门外天齐庙。” “呀,您老连天齐庙也认得?”太监不是不许出宫门的么? 再瞧后头那张,戴权瞪了大眼——画上竟是一坡梅林一座庙!虽然并非梅花花季。老太监五脏六腑都在颤动,极缓的深吸了口气,指着画儿问道:“这儿是?” “此处叫做一座庙。”秦可卿道,“乃是本朝太祖替身和尚出家修行之处。这庙里头有许多故事,比如太祖第七子司徒畴并没有因酒色早死,更不是纨绔王爷,而是化名田七在绿林中做了官寇,后来就出家于此庙,法号一僧。” 有个青年男子笑嘻嘻从她身后走出来接口道:“他的来历也有趣。因他母妃与本朝一位开国重臣私通。虽是皇子,却生来便得了重罪,故而他早早失了竞争太子的资格。而他母妃与先帝之母妃竟是姐妹!还有,最后才知道,私通那事儿也是被人陷害的,司徒畴的母妃清清白白。这些故事都可以在一座庙听到,导游已培训好了。” 又出来一个中年妇人,笑道:“这一座庙还有别的精彩之处,实在太精彩了。公公得空也去参观参观。” 秦可卿道:“门票不贵,只二百钱就行。” 戴权惊得眼睛又睁大了些:“门票?!” 秦可卿道:“请导游、清扫院落、日常护理都要花不少钱呢,收二百钱的门票还亏了。” 方才那青年男子道:“别处寺庙道观都不收钱的。” 后头一个男子道:“可别处要捐香火钱不是?这“一座庙”只是个旅旅景点,不收香火钱的,少不得要收门票了。再说,不是正在新修方便百姓行走的道路么?修路也是要花钱的。依我说二百钱的门票实在是太少了。” 秦可卿道:“行了行了,摄政王自有考量,你们急个什么劲儿。”乃含笑问戴权,“这位公公,要拍个照么?”她指着一座庙照片上的和尚,“喏,就像这样。千百年后的后人也能看到皇宫里的公公是什么模样。”戴权腹内百感杂陈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秦可卿柔声道,“不照便罢了,无碍的,公公别怕。” 那青年男子笑道:“组长,我先拍几张给人家看看,人家自然就不怕了。” 秦可卿瞧了他一眼:“罢了,你不就是想先拍么?”青年男子嘿嘿直笑。秦可卿吩咐,“他既着急,先给他拍。” 后头有人抱怨道:“偏是组长偏心眼子,惯的他得寸进尺。前儿是他先拍了,今儿又先拍。” 秦可卿抬目四面张望,口里道:“先拍后拍有什么打紧,又不少谁的。他先拍了,你们还能看看角度好不好不是?有人上赶着当试验品呢,做什么不欢迎?” 青年男子笑道:“这儿是大明宫,皇帝办公的地方。赶了个先拍的趟儿,纵然拍得难看也罢了。大不了过几日再来拍好看的,组长难道还不许我拍么?” 秦可卿道:“皇帝办公的地方稀罕,皇帝睡觉的地方稀罕,皇帝吃饭的地方稀罕,是不是连皇帝出恭的地方也稀罕?”众人齐声大笑。秦可卿接着说,“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早先这宫里头寻常百姓是进不来的,故此才稀罕。日后这儿成了故宫博物馆,只要事先预约,人人都可以不花钱进来闲逛。你若时常在北京住着,便能一年四季时常进来。春天拍个花景、冬天拍个雪景,见多了就不稀罕了。” 说话间那青年男子已在大明宫门口摆好了架势。摄影师钻进大红布去瞄了会子,“嘭”的一响。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赶着上前去推他:“你拍完了,换我了!”轰了他走,自己立在宫门口。 这些人单个拍完后又拍合影,戴权便在旁呆愣愣的看他们热闹拍照。拍完了,秦可卿又打发人问戴权要不要也拍一个。戴权看看手中的画儿,又看看大明宫,吸了口气:“委实有趣,杂家也拍一个。”他遂也立到宫门口。 摄影师在红布里头喊,“笑一个——”戴权提起嘴角。“嘭!”摄影师钻出来道,“好了。只是笑得有点僵,不够自然。公公这是头一回拍照,难免有点紧张。以后多拍几张就放松了。” 秦可卿笑道:“请公公留个名姓。你住在哪儿?回头洗出照片来我们给你送去。” 戴权躬身行礼:“多谢夫人。杂家姓戴名权,如今服侍太皇太后呢。” 秦可卿微惊:“莫非公公就是太上皇在时的那位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点点头,面色莫可名状。秦可卿喜道,“这照片日后可以存入历史档案馆了!” 戴权便缀在秦可卿等人后头,看他们如何清点大明宫。一时秦可卿他们翻着一件物什不知做什么用的,便争辩起来。戴权忍不住走上前:“这是冷天里给圣人垫胳膊使的。”众人“哦”了几声。 有人指着另一件东西问道:“戴公公,这是什么?”戴权答了。 后头一整日戴权一直跟着他们。遇上不认得或不大确定的物件,清点组的人便请教他;戴权渐渐有了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晚上秦可卿等人要下工,还殷勤问他明儿可能再来。戴权本想着回绝,偏嘴比脑子快,待他明白过来早已答应了。这晚上回到住处,戴权想着:既已答应了,明儿再陪他们一日就是了。后日必得回绝。 到了次日收工时,秦可卿又邀他明日不见不散,他嘴一快又答应了。晚上回去戴权后悔不跌,决意明日必回绝了他们。 到了明日收工时,戴权已想好了回绝的词儿。谁知秦可卿竟没邀他,倒是那个十七八的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道:“戴公公,明儿我带我娘做的酥饼来你尝尝!” 秦可卿笑道:“我这些年不大做点心了。待忙完这阵子,开庆功宴时我给你们露一手。” “好啊——”“组长说话算数不许跳票——”“吃了组长做的点心,心不慌了腿不抖了,一气儿能爬上大明宫屋顶——”众人七嘴八舌答应着。 乃收拾妥了东西,秦可卿率先朝戴权摆摆手:“戴公公明天见!” 组员们跟着喊:“明天见啊戴公公——” 戴权本想说“明儿杂家就不来了。”话到口边竟生生变成“明儿见……”眼见清点小组走没影子了,戴权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事既至此,杂家也没法子了。总不能忽然就不来了不是?人家不得着急么?”遂背着胳膊强绷着脸,欢欢喜喜走了。 这日吃完了晚饭,戴权忽然想起一座庙来。不知那地方让贾琮弄成什么了。宫中有密道直通一座庙。戴权望了望窗外。这会子秋高气肃、西风拂盈,天上撒了两三把星子,并有一勾斜月轻悬。这天儿最好不过,不打灯笼亦能看得见道路。他遂换了身黑衣裳出来。 戴权手里依然提了灯笼,只不曾点着,轻手轻脚走到地道口,扳动机关走了进去。到了里头他方从怀内取出火柴点着灯笼,提着一路走到一座庙。在出口处熄灭灯笼,打开机关走了出去。 出口在一处极僻静的小偏殿,外头静悄悄的半点人声没有,亦不见灯烛之光。戴权悄悄探头出去张望片刻,果然没人。夜风微拂,树叶子哗哗作响,并有秋虫时而鸣叫。他遂大了胆子,依着记忆中的道路走出去。这庙极大。戴权拐了几个弯子走过四五座佛殿,皆不见香烛亦无僧侣看守,也不曾发觉与早先有不同之处。他想了想,转身往药师殿而去。药师殿后头便是一僧和尚在世时所住的梅林了。 远远的他便看见梅林外立了块大牌子。走近前去一看,牌子是木头的,上头画了幅画儿还写了字。这会子太黑了,实在看不出画的写的是什么。戴权乃四面张望会子毫无人迹,取火柴出来划亮。可巧一阵风吹过,将火柴熄灭。戴权忙收了火柴梗入怀内,蹲下身子背着风向。又取了根蜡烛出来,再划着一根火柴,小心翼翼点着了蜡烛。遂右手持蜡烛,左手拢在火苗旁挡风,慢慢站起来,将蜡烛探到大木牌跟前。 木牌上画的是一副地图,地图上头有八个大字:梅林迷宫全景地图。上有朱笔标出线路,直通梅林当中。顺着朱笔一路看下去,便看到一座宅子之简笔图。旁有几个字:一僧大师院。此院西北角另画了几笔屋顶,旁边写着:八卦院。院中画了个八角亭的顶,标注着八角亭字样。偏八角亭旁还伸出一条折线来,线旁写的是:老樟木机关盒子。戴权不觉心跳如鼓,深吸了数口气平定不下来,连眼睛都花了。 捱了会子,戴权凝神接着看。旋即发觉一僧大师院的西厢房有间屋子,亦伸出了根折线。线旁备注着:三道先帝圣旨。戴权脚脖子一软跌坐于地上;蜡烛也滚落草丛,风一吹、熄灭了。良久,戴权僵硬苦笑。三道先帝圣旨是哪三道,旁人猜不出,他却立时猜出来了。燕王费尽心机欲打开盒子取出圣旨,贾琮竟把它们明明白白摆在堂前给寻常百姓瞧,区区二百钱便能进来。先帝连同太上皇的颜面全都让他砸在这木牌子上,碎尽了。 744.第七百四十四章 话说戴权夜探一座庙, 发觉梅林外立着块绘了地图的牌子。直至这会子, 他方明白了点子贾琮的心思。如那秦组长所言, 倘若人人都能进皇宫闲逛, 皇宫就不稀罕了。一僧大师之经历并三道传位诏书, 少不得会惹起百姓茶余饭后嚼舌头。天子威严扫地不说,“受命于天”四个字便成了笑话。贾琮这反造的, 比什么曹大通方雄狠厉多了。他想了想, 不敢妄入梅林,熄灭烛火原路返回。 进了地道口燃起灯笼,戴权深吸一口气。方才这一路,腹内仿佛有小爪子锲而不舍挠他的心肝。走了几步路, 他实在耐不住了,竟又折返回去。遂立在大木牌前仔仔细细记了半日的路,戴权大着胆子往迷宫路口而去。路口立了个小木牌, 上头写着“梅林迷宫入口”六个大字, 还标了个箭头。 戴权便沿着那小径往里走。走了约莫有十四五步, 又看见一个半大的木牌。木牌上唯画了进迷宫的地图,还有一个小红点儿, 旁边写着“您在此处”。戴权顿觉自己方才是白费精神记的地图, 只怕这一路上都有牌子,想迷路都不容易。果然, 走到第一个叉路口, 前头只剩了一条可行之路, 并立着指路木牌。另外那个路口旁的两株梅树之间以粗麻绳从树根框到了树杈, 犹如挂了一副麻绳画。戴权依木牌所示往里走,当真走到里头、看见了一座宅子。只是他并不敢再进去,屋里亮着灯火。遂偷偷张望了会子,转身往回走——这回当真走了。 回到宫中住处,戴权坐在炕上使劲儿喘粗气。一个在宫中活了大半辈子、还能爬高在圣人和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太监,绝不该有好奇心一物。宫中好奇者皆早死。戴权疑心自己方才是让什么东西迷了,暗暗自警切不可重蹈覆辙。回头再一想,如此要紧之事,不论圣人或太皇太后都必想知道究竟。自己方才不过是替二位主子打探去了。替主子冒险本为天经地义的。念及于此,有了几分释然,安心入睡。 次日,他又跟着秦可卿等人清点物件去了。一整日下来,将要收工时,戴权瞧着一对汝窑的大花瓶慨然道:“杂家记得有一年,圣人在御花园亲手折了两支梅花插在此瓶中。”又叹道,“这些年宫中荒颓,管着御花园的那几位又让燕王调走,梅树没人打点了。” 秦可卿忙说:“公公放心,我们清点好了物件,下一步就是整顿。御花园也会聘花匠来打理的。” 戴权点点,忽想起一事:“听说一座庙旁有一坡梅林,开花时煞是好看。” “我也听说了。”有个组员兴致勃勃道,“这会子天已见冷,过几个月梅花就该开了,到时候咱们全组逛逛去!” 秦可卿随口道:“好。” 戴权问道:“那一座庙何时可以去瞧瞧?” 另一个组员扭头问秦可卿:“一座庙开放了没?” “还没开放。不过咱们可以先去逛逛。”秦可卿笑道,“要不明儿歇一日假,戴公公同我们一道去?” “好啊好啊~~”那小姑娘脆生生喊道,“就如我们学校秋游一般。” 戴权装模作样想了想:“只不知杂家可便宜出宫。” “哦对,你们还没做工作人员登记。”秦可卿微微皱眉,“是贾琮考虑不周,应当先安排好你们的。那小子怕是顾不上。回头我同他提一句……算了,此事我揽下来。”她又想了想,苦笑道,“我也分身乏术。先完成清点再说吧,这么多事一时也做不完。横竖公公也不认得路,明儿我们来接你。” 戴权笑拱手道:“多谢秦组长。杂家只是好奇罢了。” 秦可卿也笑道:“这就对了。好奇心人皆有之。纵然宫廷依着强权压制宫女太监后宫妃嫔多年,一旦松开,人的本性自然而然会跳出来。最早出宫的那些无子妃嫔都是自己嫁人的,一个愿意当道姑的都没有。” 戴权愕然:“她们不是让贼人掳走的?” “是啊。”秦可卿笑道,“那个贼首可巧就是我男人。”戴权大惊! 两个组员同时好奇问道:“柳组长做过江洋大盗么?” 秦可卿道:“不过弄了个绿林身份罢了。太上皇后宫那么多女子,青春年少者很不少,最大的也不过徐娘半老。若在宫中虚耗一世,岂不罪过可惜?贾琮那小子便哄得太皇太后送她们出家做道姑,又让我们家老柳扮作贼寇劫掠她们离开道观。告诉她们,大王会替她们准备新的路引子。回家亦可、嫁人亦可、自立女户亦可。回家的送路费,嫁人的送嫁妆,自立的送产业。都不愿意的,也可回道观去替太上皇守节——说不得哪一日他老人家回京,还能接她们回宫做娘娘。不曾想不到四个月悉数嫁干净了。” 那小姑娘道:“也不奇怪。太上皇都那么大岁数了,有几个年轻姑娘会心甘情愿跟他?不过是模样儿生的好、让他使了选秀的法子硬抢进去的罢了。” “那个倒未必是主要缘故。”秦可卿道,“宫中闭塞且规矩极多,起卧饮食不得自由,与坐牢无异。她们个个模样气度都好,纵然以寡妇之名嫁做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太太在家中还是能做主的,更能时常出去走动走动。在后宫活下来的女人,后院就不在话下了。”说着,发觉戴权面色古怪,忙问,“戴公公怎么了?” 戴权怔了半日,长叹一声,苦笑道:“原来贾琮那时便有了反心。” “他不过是不肯浪费人力资源罢了。”秦可卿乃正色道,“我知道公公自打入宫起便深谙内廷之道,主子就是主子、奴才犹如物件儿、人命如草芥。还望公公能明白,物换星移,今时不同往日,平等自由这两样也该慢慢习惯起来。”她莞尔一笑,“别的且不管,明儿先逛庙去。” 戴权又叹:“贾琮这些行事,我朝倒像是前朝。” “非也!”秦可卿道,“只能是我朝,并非前朝。” 有个组员便问道:“我也觉得是前朝呢,怎么不是?” 秦可卿眨了眨眼:“移风易俗哪有那么容易,潜移默化才有效。”戴权并未全然明白,只记下了这话。 次日,秦可卿的清点小组放假,大早上来紫禁城接了戴权同往一座庙而去。庙里头与从前相仿,只是多了些指路牌和地图,戴权心里千头万绪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一行人逛到药师殿,围着迷宫路牌看了会子便进去了。到了一僧大师旧居,秦可卿道:“这儿最有趣的便是三道先帝圣旨,咱们先瞧瞧去。”遂轻车熟路领着大伙儿入了大堂。才刚进屋子,便听里头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乃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原来,一座庙管理处正在做推广活动。正式作为景点卖票运营之前,先免费请学生们来参观。有义务教育学堂的、有女学的、有贾家蒋家等族学的、还有国子监的。眼下这群乃城西一所义务教育学堂的学生,都是寻常百姓子弟,正三三两两的立在各色地图、沙盘、兵器前议论。 秦可卿等人绕过她们直奔西厢房。此处的墙壁上如同挂画儿一般悬着三幅薄锦,正是先帝的三封遗诏,将皇位分别传给老二、老六和老九。秦可卿等人瞧着如同瞧笑话儿似的,都议论说先帝贪心、身前的权身后的名都不肯放手。唯有戴权立在那诏书跟前如傻子似的发愣。旁人看完了也不催他,只打了个招呼说先出去逛逛。戴权遂一个人留在西厢房。 站了许久,外头又来了一群参观的学生。这回来的是清华慈善女子学堂的女学生,全都穿着湖蓝的衫子、素白的裙子,好生齐整,看见屋里有人还纷纷向戴权作揖行礼。小姑娘们比方才那群少年还活泼,咭咭呱呱笑声不绝。戴权便退几步立在她们后头,不由得想起初入宫的秀女。有个容貌极出挑的女孩儿,负手望了圣旨半日,忽然伸个长长的懒腰,笑起来。戴权不由得心中暗赞:这身姿模样品格,若有个好出身,进宫必是宠妃。 女学生们看了会子便出去了。戴权又独自呆了半日,也慢慢踱步而出。秦可卿她们都在厅堂等他,遂同往八卦院走了一回,瞧了瞧那个老樟木的机关盒子。盒子依然放在八角亭下,只是旁边守着管理员,不许碰。 从八卦院回来,又巧遇那群女学生看完了一僧院,两伙人一同穿过梅林出去。秦可卿随口问道:“你们不看机关盒子么?” 有个姑娘答道:“我们觉得那个有趣,先看了那个才过来的。” 秦可卿笑道:“那个比圣旨还有趣啊。” 另一个姑娘道:“圣旨有何趣?不过是个早已死掉的老头子戏弄儿子罢了。那机关盒子必为结构力学大家之作,可惜我们不能拆开来研究研究。” 那个美貌姑娘道:“咱们打个申请,烦劳管理处做个仿制品供有兴趣的同学研究吧!”众人一片赞成,连秦可卿都说这主意好。那姑娘长得实在出挑,秦可卿组中两个小伙子都对人家起了意思,故意凑到她跟前说起清点紫禁城的差事来。秦可卿等人含笑看着。旁的姑娘少不得好奇,纷纷寻清点组的人打探。 出了梅林,两伙人自然而然混做了一伙同朝庙外走去。走到大雄宝殿后院,迎面又来了一伙学生。这群乃是国子监的。那美貌姑娘可巧走在最前头,国子监的学生们不由得齐刷刷朝她看。那姑娘皱起眉头,拉着女伴闪身而过;清点组那两个年轻组员都回头瞪了他们几眼。 戴权本没有留意那帮学生。偏有个穿儒生袍的仿佛当真爱上了那美貌姑娘,盯着人家的背影一动不动,旁人喊了他两声他都不理。戴权不觉瞟了他一眼,顿时认出来了:此子正是燕王家的老四,去年才刚满十八岁,成了亲开了府。 出了一座庙,清点组与女学生们依然相谈甚欢,又说了半日的话才各自离去。戴权乃悄悄告诉秦可卿燕王之四子混在方才那群人里,秦可卿眼神动了动。 因贾赦十月初便要回京,荣国府二房九月底便得搬出去。宝玉在宁荣街左近买了座宅子,先前本是一位御史的府邸。贾琮当上摄政王后,这御史挂冠回乡了。宅子虽不小,比荣国府自然比不了。贤国府因赶着要用,特花高价请工匠加急休整,又粗略添置些帘帐等使用物件,贾环便要搬过去了。好在贾家的祠堂在那边,这几年贾环一直打发人修缮整理,不用太费事。 王夫人于病榻之上同李纨商议,说日后想跟着贾兰过。李纨知道,史湘云不待见她、建安公主她惹不起,唯有自己性子好些。故此李纨命贾兰买座小些的宅子,还得离荣国府远些。贾兰如今管着家里的生意,已是个小财主了,买得起左近的大宅。他想着,母亲说话必有缘故。早两年他自己在外头置了小产业,遂不用新买了,直搬过去便好。 只是贾政依然没想好跟着谁住。他自是喜欢宝玉的,论理说也当跟着嫡子;可贤国府是国公府,还有祠堂。若住去贤国府,贾环之妻乃堂堂公主,自己少不得得住偏院。思来想去的拿不定主意,遂与小妾商议。小妾只说“老爷做主”,转头悄悄告诉了李纨。 李纨顿觉好笑。乃使人绕着弯子告诉贾政,听跟着宝玉的人说,他那宅子有个院子原先便是那御史之父母住的,如今收拾出来给贾政王夫人住正好。贾政这才明白合着宝玉根本没预备将正房让给自己!翻回头来一想,自己早已丢官十几年,宝玉却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仿佛也没错。乃长叹一声,决定跟着贾环搬到隔壁东府去。 王夫人闻讯都快疯了:贾环的亲娘赵姨娘可还在呢!自己这个堂堂二太太得成什么了?忙打发人去求贾政,还是跟着宝玉的好。贾政甩袖子道:“她懂什么!环儿如今是国公,与老大平级!”王夫人哭了半宿,次日又打发人去外头找大女婿詹鲲。詹鲲多忙啊,那丫鬟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745.第七百四十五章 十月初, 林黛玉带着父亲舅舅和儿子回到京城。早年因不愿做太子妃而逃离,至今已整整十五年了。当日连夜从地道仓皇出逃,如今带回来齐齐整整的火枪队, 进城时颇耀武扬威之感。回到林府, 见里头果然规整得尚好,连花木都使人修剪了。如贾环所言、可拎包入住, 乃笑夸了他几句。 贾赦回到荣国府,正房已替他预备妥当。贾赦立在荣禧堂上抬头看匾额, 一手抓着胡子、一手负于身后发愣。良久,长出了口气:“这屋子, 直至老了才住进来。”眼角渗出两行泪来。乃命将梨香院替贾琮收拾出来。 贾琮在旁嘿嘿直笑, 道:“花园子是不是也规整出来。” 贾赦瞪了他一眼:“这些小事也要我来管?” “是、是,是儿子的不是!” 次日, 摄政王贾琮领着小世子同往林府送丞相大印,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沿途百姓都出来伸脖子围观。本以为会有执拗儒生拦车闹事, 谁知路上平顺得了不得。林海叹道:“那些迂腐的, 十几年前就走了。” 林黛玉看那小世子还是个懵懂孩童,有几分怜惜,让他跟自己儿子玩儿去。林衢与小世子差不多大, 随身带着许多新奇的玩具。这孩子大方,回京路上又没有小朋友陪他玩儿, 遂将玩具一股脑儿取出来与小世子同玩。 林衢身边的人熟络取出块极厚的大地毯, 就铺在林府大堂上。林海贾琮黛玉等人坐着说话儿, 两个孩子在地毯上玩儿。小世子只得三岁,也是个爱玩的年岁。这衢儿家里又没有规矩。乃顿时将早起他母亲乳母的那两泡眼泪丢去九霄云外,与林衢一道满地滚爬起来。乳母在旁急得了不得,偏不敢上前打扰。一时两个孩子不知何故打了起来。林黛玉笑跑了过来:“别闹了,吃点心了!”他俩登时把打架丢下,围着点心盘子。待点心吃完了,两个孩子早忘记先前打架之事,接着满地滚爬。 因自明洪武年起朝廷已不设丞相了,本朝亦没有丞相衙门,贾琮遂依着唐制设了政事堂。而政事堂的衙门预备使原先的宗人府。林海闻听大惊:“诸位王爷岂能答应?” 贾琮苦笑:“姑父,咱们当年高估了他们的合作之心。” 自打诸王离京,宗人府形同虚设。燕王连皇宫里的小圣人和太皇太后都懒得养,何况宗人府?那些已败落的司徒家子弟早就领不到朝廷供的银米了。贾琮去考察地形时,宗人府大门紧锁,只开了个角门,里头还留了四个太监打扫庭院。 六部也好不到哪里去。兵部已彻底关门大吉,礼部也大略荒废,工部吏部成了燕国的,户部之作用在于时常有别国的人来查卷宗。唯有刑部还活络的很,各国发往别国的通缉令都得从刑部出去;除此之外也是只审燕国的案子。其余詹事府都察院等虽都还在,皆只管燕国的事了。 贾琮见状,便打发几个兵士将宗人府的牌子摘下来送到后头库房锁了,使人清点物件、修缮屋子,并另制了政事堂的匾额。此事闹了半日竟没人知道——宗人府前的道路压根儿没人走。 林海闻听怅然良久,问道:“可有别处好安置政事堂?” 贾琮摊手道:“北边是紫禁城,南边是吏部,西边是兵部,东边是天街。您老说吧,安在哪里。要么把锦衣卫衙门拿来使?” 林海点头道:“好。” 贾琮一愣:“啊?”他真没想到老头会答应。 林海道:“趁着没人知道,宗人府的牌子先挂回去。眼下不是你同各家王爷翻脸的时候。” 林黛玉也说:“锦衣卫的衙门很好。” 林海道:“宗人府不大,如今只当是你使人修缮了屋子罢了。再将匾额清理一番挂回去。”贾琮见他二人都这么说,只得答应。林海又皱眉道,“你是个糊涂的也罢了,翼之也不劝你?詹峰那老头也赞成?” 贾琮瘪了瘪嘴,小声道:“我觉得这事儿太小,他们又忙得要死,就没告诉他们。”林海与林黛玉皆怔了怔,互视一眼。贾琮本以为要挨骂,不想他们父女俩只各自轻叹了一声,看贾琮的眼神犹如早年看糊涂版贾宝玉似的。贾琮让他们看得浑身难受,还不如被骂一顿。 林黛玉不顾路上颠簸劳累,先去锦衣卫衙门看了看,颇为满意。遂打发人赶着修缮清理。歇息两日后,她先到燕王府办公去。 林丞相持印后头一件事便是减田税、免徭役。农税减作原先的三成,免去七成;徭役彻底免除。此令一出,举国哗然。农人顿时欢腾做一片,都说这林相爷乃观音菩萨下界;而朝廷大员则个个摇头,说小女儿不懂朝政。不曾想,数日后林黛玉又下了第二道政令:从明年春天起,荒芜土地不耕种者罚二十倍田税。也就是说,有地不种的得交从前的六倍田税。这条一出,许多商贾叫苦不迭。他们多在京郊置地,租给佃户。自打燕国有了东瀛燕属,又有了北美,已有不少佃户移民了,故此没人耕种的荒地还不少。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已经放了两把,第三把自然得烧旺些。十月底,燕国丞相林黛玉在燕王府下了第三道政令:除去全部免田税。考取功名的不免税,朝廷官员不免税,公侯爵府不免税,各家王爷自然也不免税。不论是燕王府、林府、荣国府还是其余各家,一律须得依律纳田税。燕国在京城左近,不知多少土地被权贵占了去。因诸王分封,王爷们和王爷的亲信们都移居各国,庄子却依然在燕国。从前也多半为租给佃户或是自家奴才耕种,近几年北美淘金又逃跑了许多奴才,也荒着许多田地。 这下可了不得了。次日一大早,各国王爷派来的特使和各位公爷侯爷本尊,齐刷刷挤满了燕王府的大堂,都要找林相爷讨个说法。等了半日不见人出来,众人都开始叫叫嚷嚷。便听有人“当当当”敲了三声锣,大伙儿定睛一看,有个俏生生的红衣女子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这女子朗声道:“各位莫要着急,治国公和襄阳侯两府的人还没来呢。”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喊:“治国公到~~” 女子道:“只差襄阳候了。”乃笑盈盈转回里头去了。众人见她如此大方,心下都虚了几分:难道这个姓林的妇人已有对策? 过不多时,襄阳候也来了。屏风后头传出喊声:“林丞相到~~”满堂贵人皆往屏风处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绯红官袍的女子踱方步走了出来。众人暗自吃惊:这女子好重的威风!却看她身边只跟了一个女人,便是方才出来说话的那个;其余皆是男子。有四个儒生,八名亲卫;亲卫皆穿着墨绿色军服、背负火枪。 林黛玉出来张望了一眼,走到主位坐下,含笑道:“本相忙的很,就不同各位绕圈子了。各位可是因为本相除免田税之策来的?” 下头有保龄侯史鼐自诩算得上她长辈,先道:“不错。从古至今,闻所未闻。” 林黛玉从怀中掏出一把小火枪来放在案头:“这么小的火枪,史侯爷从前可听闻过?”史鼐忽觉杀气扑面而来,不禁后退两步。林黛玉往下头瞧了一眼,正色道,“燕国有多少田地在王府公府侯府手中,本相就不说了,各位心里有数。不满意本相之策也无碍。举国上下,唯有燕国是除免税的,其余各国都还免着呢。各位只要将京中田地卖了、去别国买就是了。”不待旁人答话,她“啪”的一拍案头,“各位特使还请回报各家王爷,莫要站着说话不腰疼。让这些人悉数到贵国去占田地不交税试试?”言罢,她竟起身要走。 下头一个人急了,喊道:“那寻常生员家中才几亩地?” 林黛玉悠悠的说:“可不么?寻常生员家中才几亩地?沧海一粟尔。连燕王府都依律纳税呢。” 蜀王特使喊道:“这是林姑奶奶的主意还是燕王的?” 林黛玉道:“自然是本相的主意。” “燕王可答应了?” 林黛玉好笑道:“王爷为什么不答应?若你是燕王,你答应么?” 那红衣女子在旁道:“九年前就有大人提此议了。王爷倒是想答应,一干文武死活闹腾,王爷没法子、只得暂且作罢。后又提过两次,皆没成。”乃哂笑道,“男人比女人还斤斤计较。” 林黛玉身旁一个儒生道:“事关各人家产,岂能不计较?” 另一个道:“王爷终究心软,不忍心驳了那么多人的颜面。” 红衣女子道:“不过是怕惹众怒罢了。” 史鼐大声道:“林相就不怕惹众怒么?” 林黛玉微微一笑:“不怕。大不了燕国的官员都辞官不做罢了。燕国也就这么点子大,用不着太多官吏。本相已是嫌多,谁还要辞官的只管交折子上来。”乃望着蜀王特使道,“你们王爷要不要出一道榜文?欢迎王府公侯府去蜀国大量购置田地,蜀国免田税。”蜀王特使哑然。蜀国当然也不愿意给这么多人家免税!那得少多少税钱呐……林黛玉又看别国特使,“如何?哪家王爷愿意张榜?”诸位特使面面相觑不则一声。林黛玉负手往堂下看了两个来回,不觉莞尔,拂袖而去。 堂中寂然良久,秦王特使忽然说:“会不会……此事根本便是燕王自己的主意……” 定城侯断然道:“不会。王爷若有此意,还能等到今天?”乃哼道,“过不了多久,士大夫纷纷离开燕国改投别处,燕国无人可用,我看她能撑多久。” 谁知方才那红衣女子又回来了,望着他嫣然一笑:“这位侯爷只管放心。我们相爷早预备好了。朝廷官员的俸禄少说翻一倍。”她又看了看诸位特使,“当然,别国也可以给官员加俸。咱们只看是在乎免田税的多、还是在乎加俸禄的多。” 堂上顿时一片哗然、议论纷纷。免田税吃亏的是大户,加俸禄得好处的是寻常官吏。这世上本来便是大户少、官吏多,寻常百姓更多。林黛玉这三板斧,便是砍了王侯府邸、得的好处分些小头给士子百姓、燕国国库占大头。 那红衣女子在旁静静听着。此女正是先大佳腊政府档案处处长贾晋江。贾琮将她调到京城来,尚未正式任职,先给林黛玉当助理。清人徐瀛曾说,晴雯,黛玉之影子也。她二人在一处做事想必能有些默契。 直听到众人散去,晋江方返回书房将那些议论告诉林黛玉等人。贾琮先笑起来:“这帮家伙根本没想到点子上。” 林黛玉横了他一眼:“你不许提醒。” 贾琮摊手:“我可不疯了了?做什么提醒他们?” 晋江忙问:“点子上是什么?” 贾琮道:“自古以来,考取功名有两个好处:免税和做官。现咱们林相爷已除去免税这一条;做官也未必以科举为门槛,反而可以靠高俸禄来谋生。科举的两个好处在燕国就都没了。” 晋江恍然:“丞相这是……借收王侯府邸之税做幌子,整治儒家对官场的垄断。” 贾琮伸出两个大拇指来:“掐到点子上了!” 林黛玉点头:“儒家子弟委实合适为官,咱们日后的官吏也多半以儒生为主。只是垄断断乎不能再有了。不然,大儒的声望依然会盖过朝廷,犹如弱干强枝。” 詹鲲在旁抚掌,钦佩道:“我都没想到这件事上来。难怪贾琮不给我丞相大印。” 贾琮翻了个白眼:“平章政事不就是副丞相?” “那也是副的。” “太师是你自己要的。再说,林相爷有林海老尚书这个外挂,你有么?”贾琮抱着胳膊道,“你们家老头只能给你开情报系统的外挂,他又没当过朝廷大员。当官是一门技术活好吧。” “好了。”林黛玉扫了众人一眼,“有个苦差事谁去?” 几个人齐声问:“什么?” “土地普查。”林黛玉道,“彻底弄清楚燕国到底有多少耕地,我好算算每年有多少税金可拿。”乃长叹一声,“贾探春什么时候回京?发电报去让她快点,京里这个户部尚书憋死我了。” 746.第七百四十六章 林黛玉一意孤行, 偏手中无权的公侯和在燕国无权的别国王爷拿除免税之策毫无办法,唯有将雪片般的折子送到燕王府去。这些玩意自然没一封到林黛玉案头,倒是凡有辞官的一律准了。半个月过后,林黛玉发令, 从明年正月起给燕国官吏大涨俸禄。虽没明言涨多少,辞官的立时没有了, 又冒出一群求官的。 定城候府盘算了下要交和要罚的田税,竟当真开始卖庄子, 预备去别国再买;很快就被人买走了。许多人家都在观望, 见他们家软了,也开始卖田地。卖的人家一多,价钱就低了。又有人家恐怕过些日子价钱更低, 也跟着卖。京城周边地价以肉眼可见速度跳水。价钱虽低了, 却并不缺买家。 有些想等更低价些再收纳的买主发现, 但凡有土地出来,不多时就让人买走了;低价多半是卖家自己吓得降的。而买主仿佛就那么几个。一个做土地中人的与一位买主熟络了,特去问他何故买这么多地, 找得到佃农种么?不怕罚税?那人笑道:“实不相瞒。我乃是户部小吏,买田地庄子是我的差事。” 中人大惊:“户部买这么多田地做什么?” 那小吏解释道:“朝廷会将之作为公租地。就是朝廷拿极低的价钱租给百姓耕种——佃农给朝廷交租子,大概只需交旁人的一半。” 中人立时道:“那些吃租子的大户岂不是就立时就没有佃农了?” “对啊。”小吏挤挤眼, “故此他们要么就降租子、将得比朝廷还低, 要么就交罚税呗。横竖朝廷的田地顶多荒半年。春季找不到人种麦子, 夏季可以找人种西洋马铃薯。” 中人问道:“佃农不是都让大户抢走了?” 小吏道:“林丞相已打发人去齐国了。燕国的租子从前比齐国高许多。若降下来, 能哄到不少齐国佃户过来。”中人噗哧笑了。 十一月底, 政事堂已加急修缮完毕,欲请人吹打热闹一番好搬进去。自打贾赦回京,贾琮便每日回荣国府住了。这日晚上回到梨香院,早年从宫中救出的太监王福忽然来找他。 王福不曾离京,一直在帮贾环和石秋生做事,假扮王国维先生以琴技勾搭燕国前世子的就是他。老头道:“我听说过几日政事堂要挂匾,林丞相正式搬过去办公。” “不是过几日,就是后日。”贾琮道,“福伯也来瞧瞧热闹吧。” 王福道:“你们请的什么人唱戏?” “不唱戏,只在刘霭云那儿请一班吹打的小乐手,放个鞭炮就完事了。是衙门开张又不是娶媳妇。怎么了?” 王福叹道:“三爷,教坊司你预备如何处置。” “哎呦!”贾琮不好意道,“没顾上这个。人手实在太紧张了。要么您老负责?把教坊司遣散了吧。从今后,燕国不会再有官妓这种东西了。那个……”贾琮看了看他的脸色,“您老要是不愿意做,让石秋生做去,或是让他派个人来管?” 王福道:“不麻烦秋生同志了。我自己去管。”他顿了顿,“他们两口子忙的很,交予旁人我不放心,还不如我自己做。” 贾琮向他作了个揖道:“多谢您老帮忙。”乃又问,“您老恢复本名么?” 王福站起来负手昂然道:“好。” 贾琮含笑再作个揖:“高伯好。” 王福多少年没听人喊自己高伯了,顿时老泪纵横,良久才说:“我姓高的能救全家于水火、除全家之乐籍,也算对得起高家祖宗!”遂决意将名字改回高孟生,明儿就去衙门办文书。 贾琮连连点头:“咱们得把乐籍这破玩意彻底废除了。我不反对职业娼妓,但一不能有官妓、二不能有乐籍。哎呀那一行看着事小,其实也关乎国计民生的。”他说得太快,高孟生脑子没跟上,遂问何事。贾琮道,“就是青楼啊。青楼是传播花柳病最猖獗之处。不论明窑子暗窑子,粉头每月必须有两次身体检查,有病治病、没病方能接客。高伯您看呢?要不您老把教坊司的事儿解决之后,再顺便接下这个?” 高孟生想了想:“教坊司各地都有,并非独在京城。我若要接管此事,三五个月绝不能成。不如请罗泰娘做去。”他微笑道,“她帮三爷管了将近二十余年怡红院,也该升官了。” 贾琮摸摸后脑勺:“说的也是。对了,她和罗曼怎样了,您老知道么?” “大前年就暗地里成了亲。”高孟生道,“我和秋生他们还去吃了酒呢。” 贾琮笑拍手道:“如此好事也不通知大家一声。既这么着,该补个婚礼才是。” 次日,贾琮当真去找罗曼要他补请婚宴。罗曼哈哈大笑:“眼下没功夫。等忙完这阵子再说。” 到晚上贾琮回府,高孟生又来找他。贾琮笑问:“听说高伯今日从林相那儿借了几个人去教坊司办事,可顺利么?” “尚好。”高孟生笑逐颜开,“大伙儿听说可以除去乐籍,都哭成一片。” 贾琮抽了抽嘴角:“您老笑得这么开心说人家哭成一片,这个世道还能不能好了。”高孟生哈哈大笑。贾琮也暗自高兴——自打认识这老头,还是头一回看他笑得这么痛快。遂也陪着笑了会子。 笑完了,高孟生道:“有件事我特来告诉三爷。我孙女说……”他面色忽又黯然。贾琮眨眨眼。高孟生苍然一叹,“若能早两年……”乃摇了摇头。“是我的不是。”眼中垂下泪来。 高孟生本为教坊司一名琴师。因琴技高超,让王太后瞧上带入宫中,净身时已年过半百。依着荣国府之力,顺手帮他捞出家人不费吹灰之力。偏他自觉没脸见人,权当自己死了,早先连本名都不愿意使。今儿才知道,家中有个小孙女前两年已开了苞,当时才十三岁。 贾琮听罢想安慰他,想了半日发觉此事根本无从安慰,换个脆弱的能生生内疚死。只得劝道:“既然遗憾已成,大约是命吧。日后尽力莫要再生别的遗憾就是了。” 高孟生抹抹眼泪,道:“前几日我孙女服侍两位客人,听到了些话。有人暗地里做鬼,欲诬陷三爷**燕王后院。” “哈?!”贾琮睁大了眼,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燕王的女人都多大了?他儿子比我大的好几个!” “燕王府年轻女子难道少了?” “也是。”贾琮想了想,笑道,“这个点儿倒是正好。多谢高伯。既这么着,明儿我们开政事堂,还想更热闹点,您能临时弄到人手么?” “能啊!”高孟生道,“我这会子就让他们预备去。” “不用搞的多复杂,声势浩大就好。”贾琮道,“声音响、人数多。要不你去教坊司多拉些人过来,请他们演戏的钱我出。” “这个容易。” “还有。让他们莫要打扮得五颜六色。”贾琮道,“只用红、黄二色,整整齐齐的,看过去连成一片。” 高孟生奇道:“为何?” 贾琮眨眼道:“我不是要让他们做才艺表演,我是要满京的官民都看到热闹。颜色太杂会分散注意力,红黄二色都是最吸引眼球的眼色。”高孟生依然不大明白,便糊涂着当即往教坊司安排去了。贾琮也跟着出门去了薛蟠家。 次日政事堂开衙挂匾。大清早起,京城各处冒出了十六支锣鼓唢呐队,都穿戴着红黄二色衣裳头巾,边吹打边放鞭炮,唯恐没人围观。这些都是刘霭云的手下,他如今已坐拥三十多个戏班子了。贾琮昨晚上赶去薛家,将原先预定的一队吹打班子扩为十六队。百姓中多的是闲汉,而闲汉又最长舌不过,都跟着锣鼓队走看他们做什么去。 十六班乐手引来了全城十六伙围观百姓,渐渐在政事堂前会合。政事堂前却已犹如布下了大阵似的,密密麻麻不知多少人。男女都有,也是穿戴红黄二色的衣裳头巾,抬眼望过去一块红一块黄,想不留意都难。穿红的都是打锣鼓,穿黄的都吹唢呐,声音又响传得又远。 忽闻“咚咚咚”三声响,鼓乐骤停。鞭炮放了起来,一行大马车沿着大路缓缓跑过来。鞭炮放完了,马车也都停下,鼓乐却不再奏起。如此多的乐手忽然停止吹打,惹得跟来瞧热闹的百姓都不由自主屏气凝神。只见头一辆马车的车帘子掀开,从里头款款走下一位穿官袍的女子。接着,第二辆里头也下来个穿蟒袍的年轻人。后头几辆马车陆续有官员下来,有男有女。一行人走到大门口,两个黄门抬出匾额来。那穿绯红官袍的女子仿佛说了什么,百姓们离得太远听不见。只见两个男子各举起匾额的一头,同时飞身跃起。百姓一阵惊叫。这二人如燕子般合力将匾额挂上门楣。众人齐声喝彩,鼓乐再次奏响,并再放了两挂鞭炮。那些官员们纷纷走到先下车的女子跟前打躬作揖,后一同走了进去。 既是官老爷们来了,少不得有许多小厮仆人跟着,瞧热闹的便纷纷涌过去打听。有个大嗓门指着匾额道:“瞧见没?政事堂!这块儿就是宰相大人办公之处。”众人“哦——”了半日。那大嗓门又说,“今儿林相、摄政王都欢喜的很。早先这地方没收拾出来,他们没地方可办公,都在燕王府处置朝政。如今可好了。” 下头有人问道:“他们日后都在这儿办公,难道不与王爷商议了么?” 大嗓门道:“王爷身子不好,须得细细将养。前头外书房在朝议,王爷在后头能安生养病么?自然是不能的。今后唯有大事去王府征求王爷同意,小事就不必了。”众人这才明白,又“哦”了半日。 过了会子,鼓乐之人纷纷散去,政事堂门口霎时冷清下来。看热闹的起初还不愿走,等了许久当真没半点动静。有好事的就去问那个大嗓门。他道:“老爷们议事少说得议到黄昏时分。”大伙儿一听,委实没什么新热闹了,都说要回去。有个闲汉大声道:“方才人多眼花。我先回家去,黄昏时分再来细看看大官长什么模样。”众人哄笑。 到了红日西坠那会子,当真有些百姓跑来守着张望。有卫兵笑道:“已经走了几位了。” 闲汉问道:“女丞相和摄政王走了没?” “还没呢。” 过了会子,贾琮林黛玉等人也陆续下衙。百姓们虽远远的瞧着,都跟瞧见了什么大热闹似的,议论纷纷。从这日起,林黛玉贾琮等人每日只来此处上衙。 贾琮本以什么狗屁**王府的谣言不会再有,他都不去燕王府了不是?谁知燕王妃娄氏忽然亲临荣国府,要把后院中一些年幼的小王子小郡主送到郊外庄子里去。贾琮纳罕,问她缘故。她道:“如今府中有些传言,说摄政王在我们府里不大清白。” 贾琮眨了眨眼:“什么不大清白?我私吞你们东西了?” 娄氏道:“我们府上年轻的女子极多,摄政王之妻不是比你大么?” 贾琮哑然。半晌才说:“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吧。何况自打政事堂开衙我就没去过。” 娄氏道:“可贾先生之前日日都来。我们这般人家,名声最要紧不过。” 贾琮皱眉瞧了她半日,她只一动不动。贾琮笑起来:“好。”娄氏向他行了个万福。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里头不对头!何况方才娄氏紧张的很。贾琮转身到里头想找人商议,却没人可商议:陈瑞锦还没回京,詹鲲詹峰已有府邸,贾环在隔壁,连高孟生都跑到革命共济会去了——他这几日忙着帮教坊司的人联系夜校。贾琮伸了个懒腰,到里头吃了两口茶,拿起脚来去贤国府。 到了隔壁一问,贾环两口子不在家。嫁在襄阳侯府的临安公主下帖子请他们过去赴宴。只怕不单是赴宴,襄阳候还得同贾环说点子什么。无奈,贾琮灰溜溜回到荣国府打扰贾赦去了。 到了荣禧堂,爷俩才说了三四句话,有门子进来回到:“王爷,外头有个人找你。” 贾琮问道:“是谁?” “他说他是东郊王家村的王大锤。” “噗!”贾琮笑道,“王大锤是谁。” 门子也笑道:“他说,王爷必不认得他。他媳妇见过王爷,是媳妇让他来见王爷的。” “哈?他媳妇又是谁。” “他媳妇早年在毛氏油坊服侍少奶奶。” 贾琮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油坊,我怎么记不得?” 门子又道:“这王大锤说,他媳妇问摄政王可还记得尤二姐么?” 贾琮正吃茶呢,闻听此言一口茶喷了出去:尤二姐这个古老的名字他还是记得的,毕竟在原著里头也算排得上号。倒是贾赦道:“我仿佛也听过这名儿?” “您老记性真好。”贾琮道,“这女人乃是原先珍大嫂子娘家带来的两个小姨娘之一。尤二姐尤三姐么。” “哦——”贾赦点头,“我想起来了。好悬让你二叔收了。” “不止!这女人后来还跟琏二哥哥混到一起,险些闹出大事来,让我臭骂了一顿。”贾琮摸摸脖子想了半日,“那个跟着尤二姐的小丫头么?倒是有点子印象。她男子这会子来找我干嘛?” 747.第七百四十七章 话说尤二姐从前的小丫鬟忽然打发丈夫到荣国府求见贾琮, 贾琮莫名不已。好在他想着那小丫鬟仿佛想是个机灵的, 不该无缘无故骚扰权贵, 便说让他进来。不多时那个王大锤来了。贾琮一瞧,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脸膛黝黑。此人上来先磕了三个响头,贾琮命人搬了个墩子喊他坐下。王大锤见摄政王和他爹都和蔼, 他爹还望着自己直笑, 加之他原本胆子就大, 遂比划着说明来意。 原来, 他媳妇嫁过来不久便同婆家的小姑子说起自己见过荣国府的三爷贾琮。王大锤的妹子是个舌头长的,此事没几日传遍全村, 村里人都颇为羡慕。前几个月贾琮当了摄政王,他媳妇愈发觉得有面子,又在他妹子跟前显摆;妹子又出去显摆。后来林黛玉减田税, 满村欢腾,齐声颂林丞相大恩大德。又是妹子话多, 在外头招摇说这位女相爷乃是摄政王任命的,她嫂子见过摄政王, 摄政王是天大的好人。 村头一个媳妇子, 乃口舌上不愿输人的性子,嗤道:“贾琮本是个逆贼, 算什么好人!” 王妹子立时道:“贾琮是摄政王, 谁说他是逆贼的?你自己么?咱们这就见官去, 我告你大逆不道之罪!”乃上前揪着那媳妇子就要走。 媳妇子梗着脖子道:“来收粮的闻大官人身边的人说的!难道闻大官人不是好人?”王妹子便哑了。 林相爷减田税自然是好人,只是今年的田税已交了,明年要减的还没开始的呢。闻大官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人。这两个月,闻大官人高价在京郊收粮,价钱高出市价两倍还有多!他不是好人谁是?王妹子输了斗嘴,气鼓鼓跑回家同她嫂子算账。 王嫂子听了半日方听明白,三言两语哄她走了;晚上却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自打闻大官人头一回来她便觉得古怪。京城里头又不是没新鲜粮食卖,为何跑到村里来高价收粮?且他自称是个商人——这王嫂子在京中做丫鬟时见过许多商人,他半分不像,他身边带的也都不像伙计。莫非这个闻大官人要做什么对摄政王不利之事? 自己见过贵人是极有脸面的;这贵人若出了什么岔子,自己在村里得煞威风不说,那位减税的女丞相还能不能接着当丞相?早几日家里就算好了,明年能少交多少税、后年少交多少、十年少交多少,他们两口子还盘算拿这些钱在京城买个屋子、日后给儿子娶城里媳妇呢。女丞相若丢了官,这税还减不减了?莫要落得空欢喜一场才好。 思来想去不踏实,她遂命丈夫赶到城里来,求见贾琮提醒此事。王大锤在政事堂等了一日没等到人,末了打听到摄政王已回府,才又追来荣国府。 贾琮听罢深吸了口气,朝他拱手道:“王先生,多谢你,也多谢你媳妇。你说的这个保不齐是要紧事。” 王大锤立时笑开了眉眼:“当真?我早就知道那个闻大官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定包藏了什么祸心!” 贾琮问道:“他去你们村收粮不知多少次了?” “三四次了。”王大锤道,“最初只是把家里的余粮卖他。许多人去亲戚家借粮,才发觉左近的村子他都收了。遂往山里借去。山里偏僻,他们没去。” 贾琮笑道:“怎么不来城里买粮食转卖给他?” 王大锤道:“他只要村里今年刚打下来的新鲜粮食,说是信不过城里的黑了肠子的粮商。” 贾琮点点头:“这个借口委实不错。闻大官人长什么样儿,你可记得么?” “记得记得!”王大锤道,“我们家的田地最多,粮食也最多。我见过他好几回呢。” “你且稍等等,我找人来同你做个画像吧。”贾琮遂请他去隔壁厢房歇息,并找画影图形的画师来。 贾赦忽然问道:“王小哥儿,你可吃晚饭了?” 王大锤咧嘴笑了:“才在路口买了两个烧饼。” 贾赦道:“你这么大的个子,两个烧饼如何得饱?”便使人传话,让厨房预备好酒菜。王大锤乐呵呵的上隔壁去了。 贾家爷俩对视了一眼,贾赦咳嗽两声:“他进来之前,你说了个头的那事儿,先说完我听。” “哦。”贾琮忙说起之前的燕王妃娄氏来。 听罢,贾赦想了想,道:“此事我来琢磨,你先把这个闻大官人好生查查。”贾琮应了。 一时画师已来、隔壁王大锤也吃好了,贾琮遂领着画师去王大锤那儿画影图形。 他前脚刚走,贾赦立时吩咐贴身的一个仆人:“上太师府去,将詹峰老大人请来。”仆人答应一声便走,贾赦又喊,“回来!”那人赶忙回来,贾赦思忖片刻道,“让詹老大人莫要惊动旁人,直往花园子暖阁去,我在那儿等他。”仆人又答应走了。 詹峰这会子本来坐在自家暖阁看折子,听说贾赦让他偷偷相会,撂下折子便喊人取大衣裳。詹鲲随口问道:“荣国公有什么事?” 詹峰道:“他既背着贾琮,此事断乎不小。”遂拿起脚来走了。 詹峰赶到荣国府花园暖阁,贾赦已急得在屋里转圈子了。两个老头一见,来不及打招呼,贾赦劈头就是一句:“你前阵子不是说你的人跟丢了司徒磐?他大概已回京了!” 詹峰一惊:“回京?” 贾赦这老混蛋也有精明之时,乃将王妃娄氏今儿来意说了一遍,末了道:“无缘无故的要送燕王儿女出城。除去燕王本人,谁还能有这个本事?” 詹峰思忖道:“送儿女离京是避祸之法。琮儿显见会好生供着燕王子嗣,躲什么祸。” “还有。京郊有人在高价收购粮食,偷偷的。”贾赦又说了王大锤所言,哼道,“只要村里的新鲜米,京城里头遂半分没惊动。” 詹峰想了半日:“若是司徒磐从哪里弄到了兵马,他们也进不来城。城门口都竖着火炮呢。” 贾赦白了他一眼:“你们的火炮是怎么进的城?” “从城南地道送进来……哎呀!”詹峰拍案。京城通往城外的地道不止一条。除去自己帮先义忠亲王修的那条,还有紫禁城通去一座庙的那条。既有两条,说不得还有第三条。燕王在京城当政十来年,难道就没新修过地道?他立时道,“快把冯紫英喊来。” 贾赦道:“冯紫英大概不知道,他若知道早说了。” “他知道的最多。”詹峰道,“纵然不知究竟,也许能猜出来谁知道。” 贾赦听着有理,又让人赶去冯府悄悄请冯紫英过来。詹峰问道:“如此大事为何要瞒着琮儿。” 贾赦哼道:“我怕他舍不得杀。” 詹峰笑道:“国公爷多虑了。琮儿这点子轻重还是有的。” 贾赦叹道:“老詹,你也是自琮儿极小时便认得了他。也不知他早先的师父是怎么教的,最不愿意杀人——只除了外族人。本族人,没找到十足的由头他皆不肯杀,遑论司徒磐有意无意的帮了他许多回。我都纳闷了,他又不是慈悲的性子。” 詹峰无奈道:“冯紫英也未必舍得,他与司徒磐君臣相得多年。” “比琮儿明白事理多了。”贾赦抱怨道,“别人家的孩子果然都懂事。”詹峰呵呵直笑。 两个老头坐在暖阁商议着,冯紫英也赶了来。詹峰先将两件事都说与他听。冯紫英乃将门出身,奇道:“收粮食?若是为了筹措粮草,扮作外地来的粮商明着买又何妨。京城这么大,粮仓这么多。去邻国买也容易的很,这几年各国都在修路。” 詹峰道:“我们两个老东西也想不明白。”乃朝贾赦一抬下巴,“荣国公的意思,倘若司徒磐出来闹事,就杀了算了。你看呢?”冯紫英面色迟疑。詹峰立时道,“我说什么来着?他也舍不得不是?” 贾赦叹道:“我也不是非要杀燕王不可。你们都说他已失势,无碍了。如今咱们刚刚回京,诸事不稳。这儿又不是台湾府。”又问冯紫英可知道燕王修了地道不曾。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只是他也当真猜不着谁会知道。将燕王心腹数了几个,都觉得不大可能。詹峰乃站起来道:“紫英,咱们这就走一趟林府。你我已多年不打仗了,近来林相打仗最多,问问她去。” 贾赦道:“先看看闻大官人的画像。” “不急。”詹峰道,“公爷使人送到林府来便好。”早年贾赦为了同贾母赌气,在外书房内仪门外另开了个黑油大门。詹峰冯紫英两个遂从这门做贼似的走了。 贾赦回到荣禧堂,闻大官人并几个随行小厮的画像都已画好。贾琮打发人安置王大锤下去休息,自己坐看画师依样画葫芦,一面等他老子从花园遛弯子回来。看见贾赦才说:“这个闻大官人可能是个武将。非但自己虎背熊腰,连身边跟着的小厮管事都牛高马大。” 贾赦“哦”了一声,问道:“有什么大将姓闻么?” “不知道啊——”贾琮托着腮帮子,“我在犹豫要不要去拉拢一个人。” “谁?” “孙绍祖啊——”贾琮脑袋在两个巴掌上摆来摆去,“我是真心不喜欢这个人,还想过日后得了权必修理他。”原著里我姐姐就是让他弄死的!“偏詹翼之说对燕**方须得暂安抚些时日,不许我动手。” 贾赦拿过画像来看了半日,道:“委实有武将之风。孙绍祖既有用,拉拢一二何妨。此人贪财好色,迟早能露出小辫子来。”贾琮长叹一声,满面无奈,袖了份画像走了。贾赦忙打发人给林府送份画像过去。 贾琮回到梨香院,有些头疼。他已经有日子没自己想事儿了,都是旁人帮他想的。如今此事又是个谜题,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漏出线索,内里也许有瓜葛、也许毫不相干。他不是没疑心燕王弄到了兵马、想回京搅事。可燕王是个极能忍的人物。自幼让刘登喜欺负,依然能扮作顾全大局的模样与之周旋到图穷匕见。且他并非顾念儿女私情之人。若当真想打进京城,断乎不会许燕王妃漏出如此大的一个破绽给自己瞧。 正愁着呢,忽有小厮进来报信,梨香院对着宁荣街的那门,有人来访。这扇门平素是不见客的。如今贾琮已当上摄政王,更不会有人没事来闲逛了。贾琮皱眉,问道:“是谁?” 小厮道:“是位姑娘,名叫柳明月。” “哈?!”贾琮前些日子去神盾局倒是见过这丫头,模样儿出落得了不得。她在清华慈善女子学堂念书,当日也只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长辈的废话。“怎么今晚来的都是些几根八竿子打不着客人?”他不禁打了个激灵:越是奇怪的线索背后越藏着东西,赶忙命请进来。 这会子正是月末,一丝勾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斗牛之间。柳明月穿着校服盈盈走进门来,不施脂粉,竟当真如明月似的、满屋子都亮了。贾琮去年刚得了个女儿,现在瞧小姑娘自带亲爹心,笑招手让她坐下,喊人上茶拿点心。喊都喊了,方想起来问人家爱吃什么。 柳明月笑摇了摇头:“贾三叔不必忙,侄女说几句话就走。” 贾琮道:“大晚上的,你一个小姑娘悄悄跑到梨香院来找我,事儿想必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又命给她煮牛奶去。 柳明月莞尔。遂当真点了几样点心,又说想喝可可茶。贾琮吩咐下去了,方问她过来什么事。柳明月皱眉道:“要说有事吧,当真算不得什么。我只有些奇怪。” “大事都是从奇怪的小事起头的。你慢慢说。” “嗯。” 柳明月长得漂亮,从十三四岁起便有男孩子献殷勤了。前月她们学校组织去参观一座庙,偶遇了个年轻人。那人不知怎么找到学校去,追着送了她几首诗。诗写得当真不错,柳明月虽还未动心,已对他颇有好感。也不知怎么的,此事让柳庄知道了。当哥哥的能置之不理么?乃亲自去查。旋即查出那人竟是燕王之四子,府中已有正妃侧妃四五个。柳明月心下不痛快,再不搭理他了;他也知难而退。谁知今天,这人又来了。 748.第七百四十八章 燕王之子追求柳明月, 遭拒后知难而退, 谁知今天又来了学校。柳明月依然不搭理他。过了一阵子, 学校的门卫大叔笑嘻嘻跑来道:“柳明月同学, 那个王四郎说, 只求再见你一面,看了就走。” 柳明月手里捧着一大堆册子正要去实验室,随口道:“我没那闲工夫,我们组好容易才申请到一个时辰的实验室,手头好几个实验呢。” 同组同学不知此人是谁, 笑道:“你去见见人家呗, 怪不容易的。” 另一个道:“单凭百折不饶的劲儿也该见见才是。瞧打扮也是大户人家,诗也写的好。这位当真是个翩翩少年郎,京里头这么好看的可不多。” 柳明月淡然道:“比我哥哥如何?” 众同学都叫起来:“谁能跟你哥哥比呢?”“难怪瞧人家不上, 眼光子让你哥哥拉高了。”“明月, 你哥哥好几日没来了。”“明月,你生辰那日庄哥哥会来学校么?”“来学校干嘛?让庄兄弟请我们吃饭啊——”姑娘们纷纷说起柳庄来, 把王四郎撇开了。 门卫大叔在旁听着, 瞧这意思柳明月是不会出去的, 便到校门外告诉那年轻人不必等了。王四郎思忖片刻, 拱手道:“烦劳大叔再去一回,就说我日后也许不再来了。” 门卫道:“年轻人,你死心吧。那个丫头我知道, 实心眼的很。她既然说了不见就不会再见的。” 王四郎苦笑道:“我想知道输在哪儿, 求她给个明白。” 门卫听着怪可怜的, 果然又替他跑了一趟。柳明月已到实验室换好了白大褂,闻言无奈,只得出来见他。 到外头一瞧,好巧不巧的,另外一个追求者也来了。二人都以为柳明月是来见自己的,同时走了上去。柳明月摇摇头,拱手道:“我今儿有几个要紧的实验要做,二位有话快些说吧。” 王四郎微笑道:“我只想看看你,看到就心满意足了。” 柳明月道:“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王四郎哀嚎一声:“明月,你好狠的心。” 柳明月淡然道:“我爹妈把我生下来,不是为了给你看的。”转身向那人微笑,“赵青云,有事么?” 这位赵青云正是秦可卿的组员。秦可卿现任故宫博物馆代理馆长,也已悄悄安排民间富庶的商贾进紫禁城参观游览,八千银子一日,生意火爆。赵青云忙将手里的包袱递过去:“上回你说喜欢化学,这是我搜罗到的一些道家炼丹的资料,保不齐对你有用。” 柳明月立时笑逐颜开:“哎呀太麻烦你了。”美人一笑犹如娇花初绽,两个年轻人霎时都看呆了。 待缓过神来,赵青云好悬跳起来!这主意还是秦可卿帮他出的。心里头已谢了秦馆长千万遍,恨不能把她当活菩萨供上案。面上还扮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微笑道:“能帮上忙就好。” 王四郎却面色铁青:“不过是点子炼丹之物罢了,去道观便能取到。” 赵青云嘴角直翘:“不错,谁都能取到。偏就有人就是想不着去取,可知并没用什么心思。” 王四郎恼了,才要说话;柳明月忽然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不愿意见你?” 王四郎忙问:“为何?晚生想求个明白。” 柳明月指着他腰间的一个比目鱼荷包:“你这荷包是媳妇做的吧。”又指着赵青云的吉祥如意荷包,“戚氏绣坊的商标都还在呢,显见是买的。”乃正色看着王四郎,“你家中已娶妻了。” 王四郎恍然,遂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放心,她比你差远了。日后我必宠你如珍宝。” 赵青云“哈哈”两声,拍手道:“这个‘宠’字说出来,你就出局了。她们这学校出来的都是新女性,难不成还会肯给你做三妻四妾?”柳明月微笑不语,却往赵青云那头微微挪了一步。 王四郎怔了怔:“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柳明月道:“确实天经地义,前提是人家姑娘愿意。我不愿意。非但不给人做三妻四妾,也绝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王公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子弟,你们家肯么?王公子还是去找愿意给你做小老婆的吧。” 赵青云愈发欢喜,声音都大了些:“时代正在变革!王公子,咱们能亲见沧海变桑田不再变回去,实在幸运之极。” 柳明月转身向赵青云道:“不用废话,他听不懂的。” “好好,你说的对!” 柳明月嫣然一笑:“我得回去了,实验室只能用一个时辰。” “你小心些!”赵青云道,“化学品不少都有毒的。” “我知道。”柳明月朝他挥了挥手,又看了眼王四郎,顿时浑身一凉!王四郎看她的眼神从前不曾有过,犹如看囊中之物似的。 王四郎看了柳明月会子,又转头去瞧赵青云,身上骤然生出一股杀意来。赵青云爬过紫禁城的屋顶揭琉璃瓦,胆子也不小,遂挺直了腰杆回望。王四郎冷笑一笑:“区区孤女,哪里由得她愿不愿意。”回身招手。两个跟着的小厮牵马过来,一个伏下身子。王四郎抬脚踩上此人的背脊上马,从马上俯看柳明月,“这白衣裳既难看且不吉利,不许再穿。”言罢,不待他二人说话,抖缰绳走了。 与赵青云作别后,柳明月回到实验室,心中总觉得古怪。清华慈善女子学堂校长贾安娘是贾维斯的姐姐,对学生素来护得厉害。这些年不是没有权贵看上本校学生,皆让她给顶回去了。王四郎最初那般客气也是查过的,何况如今政事堂里坐着的那位正是贾校长她弟媳妇。竟不知此人何故忽然自负,仿佛有把握自己定会入他府中似的。思来想去,难以安生,她遂连夜赶来梨香院。 贾琮听罢缓缓点头:“多亏你来了。此事说明,不久前这位四殿下还觉得,想得到你们学校的学生只能靠追求,追不到也只能作罢;今日已改了念头,认为可以依着旧规矩来。燕王之子想要一个孤女,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今天必出了什么事,或是他见到了什么人。”乃不觉皱眉。五城兵马司的赵承是棵墙头草,京城还没有警察系统。倘若燕王自己或派遣了什么人进京,茫茫人海只怕不好找。想了半日,见对面柳明月也皱起眉头,又笑了,“你别发愁。专业人做专业事。既是喜欢化学,专心做学问就好。我还盼着你们学校能出个居里夫人呢。” 柳明月忙问:“居里夫人是谁?” “西洋人,名气极盛。后人提起女性科学家,头一个多半想起她。”贾琮正色道,“她还没出生,所以你比她有时间优势。” 柳明月知道这位贾三叔是个神人,脆声道:“好。” “不过,化学和物理是不分家的。”贾琮道,“想做好化学,物理学不能拖后腿。否则你一定做不出来。” 柳明月点头:“我物理成绩很好。” “单是成绩好,绝对不足够让你成为科学家。”贾琮笑道,“我物理也不错,但化学平平,就只能当摄政王。”柳明月扑哧笑了。贾琮拿起茶壶给她斟了一盏茶,“希望千百年后的人提起柳明月,第一印象不是美人。” 柳明月目光熠熠如星,双手碰起茶盏子来举了一下。贾琮也双手举起自己的,二人各自饮尽。柳明月便起身告辞,贾琮亲送她出了书房。小姑娘忽然转过身,睁大眼睛小声道:“贾三叔,我不会被那个什么王爷的儿子抓走吧。” “不会。”贾琮笑道,“你是神盾局的大小姐。连你都被人抓走还了得?你们家庄少爷不得掀翻政事堂的屋顶?” 柳明月抿嘴一笑,蹦跳着走了几步,又回来了:“贾三叔,听说台湾府有什么橡胶鞋底子,穿上使人走路轻便?” 贾琮想了想:“有倒是有,只是个实验项目。百姓们嫌弃橡胶底的鞋不好看,做出来没人买。算是失败了。” “不是说学生们运动时常穿么?” “体育课穿,下体育课就换了。” 柳明月拍手道:“所谓的嫌不好看,无非是看不习惯罢了。等体育课穿橡胶底鞋的学生长大毕业,自然就习惯了。” 贾琮顿觉有理:“说的是啊!如此看来,这东西还能试试?” 柳明月连连点头:“试试吧!我就想穿轻便些的鞋子。” “也好。回头我找人安排下去,在燕国也开橡胶厂。” 柳明月咧开嘴满脸灿烂,露出两行雪白的贝齿,挥挥手转身蹦蹦跳跳跑了。见小姑娘笑得开心,贾琮也跟着笑起来,心中暗想:女孩子笑起来分明也是露牙齿好看。去他的笑不露齿!将来我家宝贝女儿想怎么笑就怎么笑,谁也别想指手画脚。 将此事与王大锤、娄氏那两件连在一起,燕王想反扑之心已肉眼可见。只是不知他要怎么做。贾琮长叹一声,决心以大局为重,放下原著的恩怨,明日就去勾搭孙绍祖。乃回屋换上舒服的家常衣裳,倒在炕上偷懒、想媳妇儿。 另一头,冯紫英和詹家爷俩连夜去了林府。林黛玉听完他们所言想了半日,问道:“罗曼和罗泰娘已成亲了吧。” “是。” “请他们两口子过来,现在。”黛玉道,“此事非同一般,不能瞒着琮儿,把他也喊过来。再去神盾局叫柳小七。”她又想了会子,“他去江西那阵子,神盾局代班主事的是柳四吧。” 冯紫英与詹鲲互视一眼,道:“你疑心情报上出了不妥?” “那倒不是。”林黛玉正色道,“如今京城还没变成我们的地盘,得把主场当客场。”冯紫英詹峰都听不懂主场客场,倒是詹鲲扑哧笑了。 故此,贾琮刚换衣裳没多久,又听说林相有请,只得将外头的大衣裳换回来。大晚上的提着玻璃马灯在外头跑,嘴里嘀咕道:“得赶紧把路灯柱子树起来。真不习惯京城的夜路。” 荣国府离林府近,贾琮是先到的。一瞧二詹冯紫英都在,便知道今儿怕是不简单。不多时,罗家两口子进来了;再过会子,柳家哥俩也来了。大略点点人头,除去贾琮林黛玉二位,其余都是干情报的。 林黛玉正襟危坐:“今儿连夜召集大伙过来……” 话还未说完,门外有人喊,“姑奶奶——小爷……和老爷来了——” 只见林衢撒开小短腿滋溜从帘子底下钻进来,满嘴咯咯直笑。下人眼疾手快打起门帘子,林海紧跟着跑了进来:“说了你母亲有正经事!快些出来!”一面伸胳膊去抓他。林衢灵活得像条小鱼满屋子乱蹿,林海连他的衣角都挨不着,只得追着满屋子跑。白发老夫子、垂髫小顽童,画面极为喜感。贾琮挑头哈哈大笑起来,顿时满屋子都是笑声。 林衢笑得愈发开心,跑得也更快了。才要蹿过他母亲跟前,林黛玉忽然站起身来。林衢从眼前过的一霎那,他母亲双手一捞,稳稳当当捞住儿子腋下将他抓住。黛玉直起腰,林衢自然被举得离地三尺。小家伙哇哇乱叫四肢乱动,像极了一只小熊猫。 林海这老头才带了不足半年的孙子,力气已大涨了。从女儿手里接过林衢箍在怀内,笑骂了两句,望着众人道:“你们商议,我领他睡去。” 贾琮招手:“姑父大人辛苦——” 林黛玉招手:“父亲大人辛苦——” 柳小七招手:“林老大人辛苦——” 那祖孙二人出去了,林黛玉转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想收起笑意来、竟收不住,只得强咳嗽两声。倒是贾琮望着门帘子道:“为了明月、衢儿、苗苗他们,咱们非守住革命成果不可。” 柳小七眨眨眼:“苗苗是谁。” “我女儿的乳名。”贾琮得意洋洋,“祖国的幼苗嘛。等她长大就是祖国的顶梁柱。” “好了。”林黛玉正色道,“今儿出了两件事。”遂示意詹鲲。 詹鲲说了娄氏和王大锤那两件,贾琮又补了柳明月之事。柳家哥俩略吃一惊:他们都不知道。贾琮道:“我最奇怪的是,倘若燕王有什么计策,燕王妃岂能送我们一个大破绽?” 林黛玉道:“故此我把在京城管情报的都找来了。”她看着那几个人,“你们谁在娄氏身边安插了人手?恐怕我们的人有危险。” 749.第七百四十九章 林黛玉猜测娄氏身边有自己人遇险, 众人微惊。詹峰立时道:“你觉得娄氏是我们的细作撺掇来找琮儿的?” 黛玉点头道:“燕王这辈子,最大的疏漏便是不在意后院。燕王妃娄氏本为他蛰伏期间故意挑去做遮掩的。不论娘家还是自身,虽无大过、亦无大功。”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简而言之, 当个贤王妃没问题,当个燕王妃就不够聪明。若碍着世子的颜面不便换老婆,就该打发人仔细教导、或是在她身边安排好可靠之人监督。然而他实在太忽略这个女人了, 以至于什么都没做。” 黛玉道:“不论燕王是否已回京, 显见他预备在京中弄个乱子。这乱子只怕不小。” 贾琮仿佛脑子通了一般:“这乱子将整个京城作为无差别攻击目标, 包括燕王府中的小朋友们。燕王的性子是成大事不拘小节, 应该不会把女眷幼童送走的,怕打草惊蛇。毕竟我们这里了解他的人不少。娄氏作为主管王府后院之人,会考虑这个问题。” 罗曼道:“燕王妃最爱老二。老二死得虽早,还留下一庶子一嫡女,就养在王妃身边。” 贾琮“哦”了一声:“放**王府的谣言,这主意保不齐是燕王身边之人出的,再设法说与几位公侯听,借他们之力行计。我未必介意,林姑父那老头必然在乎。” “不会。”罗曼冯紫英林黛玉同时说。贾琮做了个请的手势。林黛玉道:“此事会伤及他自己的名声。” 冯紫英道:“他若有心, 送子嗣出城的借口多了去了。他并没想过此事。” 罗曼点头道:“不错。” “好吧。”贾琮道,“那今天娄氏来见我就是急了,我们的细作也急了。” 黛玉苦笑道:“我们的人总不会是她父母兄弟, 八成是嬷嬷太监之流身份。此事若让燕王知道, 不论什么扮作用心都难留性命。”乃望了望他们。 柳小七先说:“那府里有五老爷的人, 乃是母女两个。那母亲最初是刘登喜安置在燕王府的, 并非要紧人物,不过是探个风声、传个话儿。那女孩儿算是燕王府家生子,五老爷设法送她入娄氏院中,渐渐得了信任。如今已嫁人,是娄氏的心腹媳妇子,很聪明。我疑心是她。” 冯紫英道:“有个太监是我的人,颇得娄氏信任,不过是燕王命我安置的。” 詹峰道:“燕王府中有我的人,却不是近身服侍的,也颇得器重。” 贾琮道:“这么看最可能的就是那个心腹媳妇子了。我们才刚进京不久,冯大哥手下的太监未必有这么强的主观能动性。” 黛玉问道:“那小七近日可曾与她联络没?” “不知。”柳小七歉然道,“近日没什么事,我没留意。”他站了起来,“我这就过去打探。”又问詹峰的人是谁,原来是那府里花园的园丁。他里头本穿了夜行衣的,只将外头的衣裳一脱就可以走了。 林黛玉叮嘱道:“留神些。” 贾琮道:“燕王手里可能还有别的高手。” 柳四笑道:“放心,他若没真本事活不到现在。”柳小七扬眉一笑,从窗口如影子般飞了出去。 众人接着商量。既有人在郊外高价收米,主意大概打到了粮食上。林黛玉想着,买粮之事当不是为了筹措粮草,而是为了清空京郊的余粮。民以食为天。粮食若出了纰漏,百姓非造反不可。想让偌大的京城缺粮,她暂只想到了火烧。可烧净满京城的粮仓得多少人手?实在太难了。显见他们另有别法。 那一头,柳小七寻了个无人处翻入燕王府。那儿他去过几次,知道方位,往王妃娄氏的院子摸去。先围着院子转了两圈,见一大槐树从院内伸出,便从此处爬上院墙,跳入树冠当中。再回头一瞧,心里头咯噔一声:他眼神极好,瞧出围墙顶上抹了另一色的灰土,人家猜到可能有人来娄氏处打探了。柳小七赶忙屏气凝神四面查看,当没人发觉他。他若转身就走,那个己方细作明儿大概就不止是死了。 想来想去,一咬牙,从怀中掏出颗小石头丢入院中。绿林之中,这叫投石问路,是小偷试探主人家防卫使的。不多时,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从不远处走过来。柳小七坐在树上等着,那人想必也暗中查看呢。半晌,柳小七跳下树去东张西望,登时感觉有人已盯上了自己。他故意将脚步放得比平日重些,呼吸声也响些。此处是娄氏院子的后头,堆着几座假山,假山之顶还修了亭子。柳小七先上了登上亭子查看半日,从假山另一边下来。旁若无人的转了几个圈,嘻嘻笑着低声说了句话——他说的是赣西一带的土话,帮苏铮哄土匪那阵子学的,想来京里头没人听得懂。 娄氏的院子有二十多间屋子,柳小七直奔西边。今晚这院子里没点多少灯,除了几间正房,其余屋子都黑着。柳小七遂从西北角头一间戳起,将西边一溜厢房耳房的窗户都戳破了。看完之后,嘴里又嘀咕了几句赣西土话,又从西南角看过去,又看回来,前后总共三趟。看完了,柳小七愁眉苦脸骂了几声,返身回到那株大槐树下,毫不犹豫爬上去,从来时的墙头翻了出去。 在外头走了十几步,柳小七感觉身后有人盯他,只扮作没察觉往北边走。穿过一条小路便是燕王一位爱姬的院子,柳小七又围着这院子转两圈爬院墙上去。这回他在墙头略坐了片刻,显见此处并没有撒什么灰土——人家只防了娄氏的院子。柳小七如法炮制,将这院子西边屋子的窗户纸也都戳破了。来回看了三趟,再骂几声,远路返回。 如此领着跟踪之人戳了七座院子西边的窗户。从第七个院子出来,柳小七干脆坐在路边歇息了。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见有人来打扰,心知此人大概是想跟踪自己到底了。乃仰天长叹一声,站起来就走。这趟直走到进府时那处,翻过王府围墙出去了。 王府后头有条小巷,住的都是从府中放出来的奴才。柳小七穿过这巷子一路走到头,那跟踪之人竟还没露面!无奈,只得从一户人家院中偷了身衣裳套在夜行衣外头,还偷走一匹马。王府的奴才多锦衣,柳小七模样也长得好,眨眼就成了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他遂骑马直奔一处花楼。眼看前头就是笙歌燕舞之处,柳小七忽然勒住马发了半日的怔,又拨转马头往回走。 这回走到了定城侯府,柳小七随意寻了处拴马,不带一丝犹豫跳入那府中。旋即轻车熟路的找到了定城侯爷的外书房。这会子已快五更天了,府中之人早已睡熟,书房空荡无人。柳小七一瞧,案头尚有余墨,不禁暗喜。他遂将书房门窗紧闭,自己在里头燃起烛台来——弄得跟个主人似的。折腾半日,熄灭烛火,打开房门,柳小七大摇大摆走了出去。绕过一座院子,穿过一扇月洞门,里头是大爷谢鲸的外书房。谢鲸已去了吴国,这儿平素是锁的。柳小七轻松打开了锁,走进人家书房,关上门,在贵妃榻上和衣而卧。 不多时,柳小七打起呼噜。过了会子,窗户上被人戳破了个窟窿。又过了会子,有极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柳小七接着打了会子呼噜,爬起来将那个窟窿戳大了些,闪身出去了。 跟踪他的人必要去定城侯外书房查看他做了什么,柳小七趁机返回燕王府。再次翻入娄氏院子,院中之人也都睡了。柳小七搜了半日,不曾找到那媳妇子。遂又去找她母亲,也没见人。柳小七迟疑片刻,没有去寻那园丁,只在府中偷听巡夜之人闲聊,仍然没听出什么来。正欲再去别处找,忽想起那个燕王次子的遗孤来。此子正是养在他祖母身边的。 他遂再回到娄氏院中,见东边暖阁外守着两个婆子,便猜小王孙住在此处。乃学了几声猫叫,吓得打瞌睡的婆子猛然惊醒。二人张望半日不见动静,松了口气。 既醒了,少不得精神会子。一个便低声说:“老妹子,咱们明儿能走得了么?” 另一个叹道:“那全公公连王妃都敢骂,我瞧走不了。” 前头一个道:“他起先不是都答应了!怎么又变卦?” 另一个道:“谁知道呢!” 半晌。“周德善家的也不知是死是活。” “娘娘终归是娘娘,没有证据他敢如何?” 柳小七心头石头微微沾了点地:自己人可能还活着。正竖起耳朵听呢,她二人竟各自长叹一声,不言语了。等了许久再没新的动静,柳小七正要离去,一个婆子道:“周德善家的究竟说了什么?为何要送小王孙去庄子里?” 另一个道:“我也不知道。”过了会子,她又说,“我零星听到一耳朵,也是听绿萝姑娘跟红英姑娘说的。周德善家的跟娘娘说,咱们本来束手无策,既是齐国公把由头送上门来了,做什么不使?” “这话什么意思?” “那两位姑娘也不知道了。” 她两个又叹气,又不说话了。过了会子,又开始打瞌睡。柳小七不敢再留,悄悄走了。 一路回到林府,议事的那些人一个个的趴在椅子上浅眠。见他回来了,纷纷爬起来,又从隔壁耳房喊林黛玉出来。柳小七将经过从头说了一回,面沉似水:“我们的人显见让那个什么全公公抓了。” 冯紫英道:“既是留了埋伏,他们疑心她是细作,不会立时杀的。只不知被送到什么地方审问去了。”又问,“你说了什么赣西话?” 柳小七笑道:“头一句是,原来王爷府上不过如此,连条会叫的狗都没有。”众人莞尔。他接着说,“后头说的是,‘根本没有,哄老子的么?’” 贾琮笑问:“你在人家定城侯爷书房做了什么?” “写了一封信。”柳小七道,“我在书房找到了定城侯给谢鲸的信,挑开信封将我的塞到里头,又重新封上了。” “信里写的什么?” “京城天气很冷,晚菊已谢,腊梅盛开,梅花也要开了。天齐庙前些日子办了庙会,庙会上有舞龙舞狮,大山楂的糖葫芦。” 贾琮奇道:“这算什么?” 柳小七摊手:“我写的是隐语啊!” “什么隐语。” “我哪里知道!让全公公慢慢猜去。”众人哈哈大笑。 笑罢,贾琮乃道:“虽没找到自己人,也扰乱了敌人的视线。够他们猜一阵子了。” 詹鲲点点头,道:“从那两个守夜婆子的话可知,王妃娄氏不是这几日才想送孙子出城的,而是早就想了。起先她并没有主意。想是齐国公近来去见了娄氏。” 冯紫英插话道:“齐国府大太太前些日子拜访过娄氏。” “这就对了。林相要收公侯府邸的田税,齐国公等不愿意交,遂商议着造谣琮儿**王府后院,联络娄氏请她帮忙唱戏。周德善家的就坡下驴,趁势劝娄氏借此名义送小王孙出城。那个全公公答应了——应当是燕王答应了。”龚鲲道,“不曾想高孟生回了教坊司,咱们提前得知此事,琮儿便请出十六支锣鼓唢呐队闹得满京城皆知。**之罪扣不动,小王孙自然也走不了。王妃心下着急,怕京中有祸事伤及孙子;周德善家的也着急,怕我们得不到消息。她遂撺掇了王妃来找琮儿。” 罗泰娘道:“燕王与娄氏必然还没见面,皆是全公公在当中传话。不然给娄氏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有违燕王的话。只怕当中有什么不清不楚之处。” “嗯,”贾琮道,“娄氏应该是趁燕王还没有明确下令‘前头的计划取消’之前,赶着打了个擦边球。这么看娄氏还是冒了不小的风险,她当真很担心她孙子受到波及。” 詹峰那老头忽然说:“小七,你再派两个人到燕王府去。” “啊?” 詹峰轻轻敲了敲案头:“此事,燕王最大的长处是什么?” 众人齐问:“什么?” “他是真燕王。”詹峰道,“咱们仗的是假燕王。站稳脚跟之前,假的必得是真的方能成事。” 750.第七百五十章 詹峰让柳小七再派两个人去燕王府,为的是防着真燕王入府替换假的。柳小七嘀咕:“假的那位身边已密不透风了。”仍是应了。 贾琮问道:“那个什么全公公, 在定城侯爷外书房找到小七的隐语信后, 应该找燕王报信去了吧。” “对啊!”詹峰敲了敲案头, “小七你该翻回头跟着他才是。” 柳小七想了想:“是我失策。” 贾琮道:“今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明有明的好处。下次见到全公公就崩了他。” 柳小七皱眉:“还不知我们的人在哪儿呢。” “多半还在燕王府。既然如此, 寻个借口明着找即可。”贾琮道, “而且全公公也未必是咱们杀的。”他挤挤眼, “你说的是赣西方言, 谢鲸在江西干了十几年, 且专门与绿林人做生意。” 众人微笑。林黛玉点头:“也好。” 柳小七抱拳:“得令。” 詹鲲顺便告诉柳小七, 他不在那阵子, 众人商议了盯着燕王家老四的宅子、顺带到里头转转找他老子的蛛丝马迹, 并去郊外查闻大官人, 托柳湘莲薛蟠蒋子宣等帮着囤购粮食,贾琮明儿拉拢孙绍祖去。乃问他还有建议没有。柳小七摇头:“救人要紧,别的我也不管了。” 这会子已近腊月, 天亮得晚,外头还是乌黑一片。众人各自散去。贾琮出了林府大门, 兜个圈子又回来了。林黛玉正洗脸呢, 听说他又回来了, 拿着帕子出来。贾琮凑近前低声道:“万一司徒磐来找林姑父,还请姐姐别让他离开。”乃拱拱手走了。 回府略睡了两个时辰, 贾赦便打发人将儿子喊起来。贾琮迷瞪着胡乱喝了碗粥, 立在阶前发怔。天上忽然飘下雪花来。贾琮哼起小曲儿:“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小厮在旁道:“爷,咱们这儿才在下雪呢。” 贾琮负手晃晃脑袋:“这叫通感。” 正说着,贾赦的人又来了,给贾琮送来一副画。贾琮打开一瞧,正是那个收粮食的闻大官人,贾赦让画师将人家画成了顶盔掼甲的武将。贾琮心里并不愿意去见孙绍祖,还想先干点别的事儿磨蹭会子。他爹连画像都预备好了,没法子,只得将画像收入怀内,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出门。 自打贾琮等人接管京城,孙绍祖登时免了职,从京营指挥使直调了个空头的辅国将军。虽依然是正三品的品级,已和赋闲在家无二。孙家祖上本是宁荣府中的门生,算来亦系世交。早些日子,孙绍祖还盘算过上荣国府去拜访拜访,同贾赦说说旧事。偏林黛玉又唱了一出除免农税。他家在燕国的田地不少,倘若依着新策纳税,打从明年起便要多交许多银子。恼怒之下,便不想去了,闷在家里生气。 老三当世子那阵子,孙绍祖因功劳极大,得了不少赏赐。老三还特意赏了六位美人。既是世子所赐,夏金桂非但不能修理,还得好言好语相待、不可短了吃穿用度。这六位有的温柔合顺、有的娇媚可人,没一个夏金桂那般泼辣性子。孙绍祖喜欢得了不得,再没入过夏金桂房门。夏金桂忍得心肝子都搅碎了,日日咒骂丈夫与一干狐狸精不得好死。 不曾想没过多久,京城又变天了。孙绍祖丢了官不说,他的后台三殿下还失踪了!世子换成了个三岁小儿,还新添了个不足三十岁的摄政王。夏金桂立时来了精神——摄政王的姐姐曾亲邀她过府赴宴。遂嗓门子也大了,脾气也上来了,成日指桑骂槐骂了孙绍祖又骂狐狸精。那六个美人的衣食顿时低了不止一档,还时常挨她的耳刮子。孙绍祖恨的牙根痒痒,却不敢休她——也不知朝廷俸禄还给不给,夏金桂娘家实在富庶。 偏这会子,贾琮找上门来了。孙绍祖听门子来报,怔了片刻:“谁来访?” 门子喜滋滋道:“摄政王爷来访!恭喜将军。” 孙绍祖连衣裳都没换,站起来便往来跑。跑到门口,只见一个年轻人披着黑色氅衣笑盈盈立着,身上落了不少雪,身后跟了十来个穿墨绿色军服的兵士。孙绍祖吸了口气,拱手道:“敢问这位就是?” 贾琮微笑,也拱手道:“小王便是贾琮。” 孙绍祖忙翻身下拜。贾琮也不客气,待他拜完了才上前搀他起来,道:“早就想来拜访孙将军。前些日子实在忙得厉害,今儿才得了点子空。”乃笑道,“我记得,孙将军与我薛大哥还有亲?” 孙绍祖忙说:“拙荆与薛侯爷乃是表亲,说起来我们这婚事还是他做的媒。” “哦?”贾琮故作惊讶,“竟是一桩佳话呀。” 孙绍祖眼角笑出两圈褶子:“多亏了老薛!”内里暗想,该不会是薛蟠偷偷帮了自己一手?乃躬身引贾琮进去。 二人到里头略坐片刻,吃了半盏茶,寒暄几句。贾琮正色道:“孙将军,小王今日来是有事请教。”孙绍祖忙说不敢。贾琮道,“燕**队虽已配上火枪,训练和管理依然是老一套。明年我们就要对军队进行整改,重新编配。十人一班、三班一连、三连一营、三营一团这样编。每个连都要配置指导员,负责兵士们日常的文化教育和思想教养。” 孙绍祖整个听懵了:“王爷说的是什么?末将全然听不懂。” 贾琮笑道:“将军头一回听自然不懂,小王解释了将军便明白了。”遂与他细细解释。 孙绍祖也是大将,还没听完便明白:摄政王要给每三十个兵士配上一位先生。这先生权还不小,生生的把将军之权分了一半出去。不由得皱眉:“只怕先生不懂打仗。” “将军放心。”贾琮道,“指导员不管打仗之事,他们并不懂。他们负责教兵士们念书,告诉他们不可犯军规之类的。不过,提升的事他们的意思也很重要。” “监军么?” “不是。”贾琮苦笑道,“不是用来监视军队的。指导员只管指教兵士日常生活。练兵不管、打仗不管。但品行是要管的。燕国不要兵痞子。孙将军你看,”他望向跟着自己的护卫,“我的这些人是不是精气神比御林军强?” 孙绍祖点头道:“委实有精神。” “这就是军队的软实力。”贾琮恳切道,“非常重要啊!我的要求是,军队招之能来、来之能战、站之能胜。光有火器、没有精气神,是极难做到的。这方面,燕**队比南边台湾府和两广的都逊色,就是因为没有指导员。将军可曾听说,香港的军队连打老婆孩子都要受罚的。” 孙绍祖大惊:“为何?” “妇孺都是弱者。欺负弱者说明打不赢强者、武艺太差。犹如聪明人从不和傻瓜争辩一样,武艺高强之辈也不会跟妇孺打架——太没劲了。” 孙绍祖笑道:“两口子打架,显见不会是正经打的。这一条太偏僻了些。” 贾琮笑眯眯道:“薛大哥说,孙将军与夫人正是越打越爱。”孙绍祖有些尴尬,暗恼薛蟠在摄政王跟前什么都说,又愈发认定是薛蟠替自己说了好话。乃胡乱搪塞了几句过去。贾琮遂直了直脊背,正色道,“故此,御林军的将领可能会大调动。不止将领,连兵士也大调动。到时候还望孙将军能向诸位将军解释一二。” 孙绍祖这才明白他是来做什么的,不由得狂喜。这是要重用自己之兆啊!忙拱手道:“王爷放心,末将定竭尽全力安抚诸位将军心绪。” 贾琮闻言顿时笑了起来,朗声道:“孙将军果然是个人物。多谢将军,拜托将军。”乃站起来作了个揖。喜得孙绍祖忙不迭还礼。贾琮忽然想起一事来,道,“我在找一个人,不知孙将军可认得。” 孙绍祖忙问:“何人?” 贾琮从怀内取出画像来:“当是位燕国将军。” 孙绍祖接过画像看了半日,皱眉道:“末将没见过此人。” “无碍。”贾琮轻叹一声,“找人是件麻烦事。” 孙绍祖再看了会子,终是摇头:“不认得。” 贾琮本来也没指望他认得,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出来,直往政事堂做事去了。 另一头,柳四借口找个要紧的东西,亲自在燕王府搜查了整整一日,并没找到周德善家的和她母亲。贾琮忽然有种上辈子看电视剧的感觉——起先我方都是地下党,如今解放了北京城、又得防着**特务玩反扑搞破坏,不禁思绪万端。 傍晚回府,门子迎着他便说:“王爷可回来了!”乃低声道,“有位大姐等了王爷半日。” 贾琮抛缰绳给他,随口问道:“什么大姐。” 门子道:“她说她主子认得二姑娘,还是薛家大爷的亲戚。” 贾琮一愣:“哈?”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来历?旋即想起一个人来——他今儿上午刚去见过薛蟠的一个亲戚,孙绍祖。忙问,“人呢?” “在门房那儿候着呢。”门子笑嘻嘻引他过去。 只见一个穿湖蓝色衣裳的美貌妇人站起来盈盈万福。贾琮问道:“你是谁派来的?” “奴才的主子是忠明候薛侯爷的表妹夏氏。”妇人轻轻垂头,探出一段雪白的项子来,这下雪的天儿她倒是不怕冷。 贾琮内里一跳:这女人莫非就是在原著中也略有笔墨的那个夏金桂的丫鬟?乃起了兴致,问道:“你叫什么?” “奴才宝蟾。” 贾琮微微一笑:“既然是薛大哥的表妹,也算与我们家有亲戚。走吧,到里头说话。” 遂领着这宝蟾进去,寻了个早先贾兰的外书房坐着,又将服侍的人打发了出去。乃含笑望着宝蟾:“我听说过夏金桂女士大名,是个聪明人。我觉得,夏女士不会无缘无故打发贴身之人来找我。” 宝蟾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是夏金桂贴身之人,又惊又喜,道:“我们太太打发我来委实有要紧事。” “嗯,你说。” “我们爷今儿撒谎了!”宝蟾道,“他认得王爷给他看的那画像!” 贾琮“腾”的站了起来,失声道:“他认得那画像?!” 宝蟾点头:“他认得!王爷与我们爷们不熟络,看不出来。我们太太一眼就瞧出他撒谎儿了。” 原来,孙家上下都是势利眼。孙绍祖得势便听孙绍祖的,孙绍祖失势便听夏金桂的。这些日子孙绍祖丢了正职,门房的小子们又时常跑去夏金桂那儿拍马屁了。今儿贾琮登门拜访,就在大门口提起薛蟠来。孙绍祖顺着他的话说,自家老婆是薛蟠表妹。下人们以为摄政王与太太的表哥交往不浅,赶着跑到夏金桂处去报喜。夏金桂欢天喜地,没想到那断袖表兄竟有这么大的一个靠山。她并不避讳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赶着挑了身鲜亮衣裳跑到前头去。 孙家的人不敢拦着,贾琮的兵士也不管,夏金桂直走到了门口。因不敢贸然进去,冲宝蟾使了个眼色。宝蟾轻轻挑起帘子往里头觑两眼,见他二人正襟危坐仿佛在说要紧事,便没打扰。偏夏金桂跟着瞄了一眼,见满屋子墨绿色军服的兵士个个身姿笔直,心下羡慕得了不得。他们说话的这屋子本是一间大屋子以大屏风隔开,夏金桂便悄悄去了隔壁,从屏风角落偷窥。她本是为着偷窥那些兵士,却正巧听见贾琮给孙绍祖看画像。孙绍祖面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必认得画像上之人。 夏金桂想着,若有个摄政王撑腰,日后自己休了这姓孙的都使得,还怕什么?何况自己早年还与摄政王的姐姐往来不浅。思来想去,终是打发了宝蟾来荣国府。 贾琮深吸了口气。虽不知孙绍祖何故撒谎,好歹有了个突破。既然给他递梯子他不要,就莫怪自己不客气了。乃正色看着宝蟾道:“宝蟾姑娘,多谢夏女士。烦劳你传个话,我记得她这份功劳。” 宝蟾忙说:“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我们太太也认得贵府二姑奶奶,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老爷欺哄摄政王的。” 贾琮微笑道:“她还认得我二姐姐么?我可就那一个亲姐姐。” “认得认得!”宝蟾道,“我们太太还来过荣国府赴宴呢,就是二姑奶奶请的。” 贾琮愈发笑开了眉眼:“日后我姐姐回京,她们也可再会会。” 751.第七百五十一章 冯紫英虽挂着什么内阁学士的名头, 干的素来都是锦衣卫的勾当, 最擅抓人于无声。何况如今还有了柳家兄弟相助。当晚,孙绍祖在家中吃着酒, 才吃三四盏便莫名醉倒。待他醒来时,已被捆在一间屋子里, 两个穿黑衣裳的年轻人笑盈盈望着他。孙绍祖少不得问“这是哪儿”、“你们是何人”之类的废话。一壁说一壁朝四处张望,蓦然看见墙上挂了幅画像,正是上午贾琮给自己看的那人, 只不过改穿了身寻常布衣。 一个年轻人指道:“我知道孙将军与这位先生认得。” 另一个道:“隔壁有许多有趣的刑具,孙将军假如不认得此人,不如去隔壁认认刑具。” 孙绍祖面色古怪,显见知情。只是为了此人受苦不值得, 乃思忖片刻,笑道:“些许小事, 何故抓我?快些解开绳索,我说与你们听。” 年轻人笑道:“好办。你先说完我们听, 人找到了自然放你。” 孙绍祖道:“这位大师不是先生, 乃是个和尚,法号闻法。早先在天津海光寺出家, 六年前来了京城, 如今住在万寿禅寺当中。虽年轻, 也算个高僧了。” “哦?原来是个和尚。你怎么认得他的?” “他做的那些事我可从没掺合。” “哦。” 孙绍祖长叹:“我就知道他迟早得出事。” 原来这闻法和尚明面上是出家人, 暗地里荤素不忌、宿柳眠花。此外他还做些帮人找销赃门路的勾当, 甚至替年轻僧道拉皮条、帮他们勾搭上富贵人家的寡妇或是不受宠的妻妾。然此人相貌俊朗、佛法精湛, 兼床上功夫极佳,与他有染的女子个个对他死心塌地。孙绍祖时常与他切磋双修之术,故颇为稔熟。 审他的年轻人笑道:“他都与什么女人有私?” “多了去了。”孙绍祖笑道,“你想想,京中多少豪门?后院多少女人?得宠的至多两三个,其余的都是失宠。纵然得宠也宠不过三十岁,更遑论寡妇。三四十的女人如狼似虎,却没了男人雨露滋润,漫漫长夜何等难熬。不若隔个十天半个月的,去道观庙宇进个香修个清静,顺带上尊前佛前求个雨露。他也算是救苦救难了。” 年轻人点头:“也有道理。他都勾搭了些什么人?替谁拉过皮条?” “这我就不知道了。”孙绍祖道,“横竖此僧是个妙人,器大活好。” 年轻人笑了:“你纵不全知道,必知道得不少;纵然不真,捕风捉影的也知道些。孙大人还是都说了吧,大家省事。” 孙绍祖与闻法和尚虽有交情,犯不着为了他给自己惹上麻烦,遂将他知道的全都说了。一气儿数了二十几个,末了竟提起荣国府珠大奶奶的名字。贾琮也在隔壁听审,险些跳起来。好在孙绍祖说那厮当时吃醉了,只说预备下手、不知可得手了没有。贾琮苦笑:可算知道他为何撒谎了——他怕闻法与李纨有什么事、让荣国府得了苗头。这事儿还真不能怪他,换个旁人大概也扮作不知道。 里头审完了,两个问话的丢下孙绍祖走了出来。隔壁冯紫英等人面面相觑。半晌,冯紫英先说:“我知道闻法和尚帮人找销赃门路,却不知他还与人后院有染。” 贾琮先吩咐人去请罗泰娘,然后说:“你手下应该有人负责收集僧道圈子里的情报吧。连孙绍祖都知道的事儿你不知道,只能是你这个手下故意瞒着你。既然闻法是燕王底牌,你那个手下大概也是。” 冯紫英冷笑一声:“我知道。”迟疑了片刻,“珠大奶奶?” “珠大嫂子我了解。”贾琮道,“并非好骗的女人。这些年她手里有权、身边有儿子,兰儿还陪着她离京逛过。”他想了想,“回府我去找她打探下此人。” “闻法的来历也有趣。”冯紫英道,“此人乃天津总兵卢得志外室子,卢大人却是燕王心腹。” 贾琮问道:“燕王手下也有官匪对吧,领头的是谁冯大哥可知道?” “燕山匪首张麓。”冯紫英道,“我并未收服此人。” 贾琮点头:“那么燕王有可能藏兵于匪,类似于井冈山那样,算是留了手暗子。” “昨儿刚得了消息,卢得志仍在天津,也依然不知道京中这位燕王是个替身。” 贾琮觑了他一眼:“真的?”冯紫英一怔。 不多时罗泰娘过来。她也知道此事,且知道的比孙绍祖还清楚些。只是她却说闻法并没有勾搭李纨,李纨于僧道一事上也平平。贾琮问她可有名单没有,罗泰娘笑道:“大略记得些。”遂也数了二十来个。贾琮与冯紫英俱大惊:竟和孙绍祖所言一般无二。 贾琮不禁站了起来:“这么完美的重合必是故意的了。” 冯紫英拿着孙绍祖说的单子瞧了半日,道:“这上头竟一户有实权的人家都没有。” 贾琮伸头过去从头扫了一遍:“当真都是些没用的。哎呀这么看荣国府三个字好突兀啊——我明白了!”他再瞧了几眼名单,喊冯紫英手下那两个年轻人,“进去问问孙绍祖,闻法是什么时候透露他想勾搭荣国府珠大奶奶的,具体到日子。” 二人进去问了问,孙绍祖道:“三年前。” “哪一日?” “这个我当真记不得。”孙绍祖道,“大概是三四月左右。” 贾琮在隔壁问冯紫英:“他什么时候当上的京营指挥使?” “三年前八月。”冯紫英瞧了他一眼,“你觉得此事与他升迁有瓜葛?” 贾琮哼道:“我一直说怕自己势高盖主,不知不觉的竟已经势高盖主了。燕王背后还是默默防着我的。你想想,孙绍祖但凡跟我有半点交情,能置之不理么?这事儿就是对孙绍祖的一个测试。这么看来,大嫂子身边肯定有他们的线人,或是他们有办法知道大嫂子的日常。比如有没有人劝阻她不要去庙里、不要见一个叫闻法的和尚之类的。” 柳小七一直没说话,这会子忽然问道:“罗婶子,闻法最近还住在万寿禅寺么?” 罗泰娘道:“不曾听说他去了别处。” 柳小七抱了抱拳:“多谢,我这就去找找。”乃径直跳出窗户走了。 眼看一天又过去,燕王之策半分没猜出来,冯紫英罗泰娘遂同去林府寻林黛玉商议。 贾琮从梨香院之门回到荣国府,没惊动贾赦,换了身衣裳便又出门了。走私巷穿过两府之间的小门进了贤国府,径直往李纨院中而去。 李纨正在灯下看账册子,听说他来了,忙让丫鬟倒滚滚的茶来。贾琮笑道:“嫂子不用忙。小弟有件事同嫂子打探,过会子自还得走呢。”李纨忙问何事。贾琮让屋里的人都出去,还命护卫在前后守着。 李纨有些吃惊:“该不会是兰儿出了什么事?” “不是。”贾琮道,“有件三年前的事,求嫂子仔细想想。” “三年前?” “三年前的三四月至八月之间,嫂子可曾听说过或是见过一个叫闻法的和尚?” 李纨道:“是万寿禅寺的闻法大师么?” 贾琮一惊:“嫂子认得他?” 李纨道:“见过几次。这位大师好高深的修行,我很是钦佩。”贾琮吸了口冷气,缓缓呼出来。李纨见他脸色难看,惊道,“闻法大师有什么不妥么?” 贾琮闭了闭眼:“帮许多户人家失宠的女眷找僧道情人。” 李纨大惊:“什么?!” “嫂子别急,你是什么人我清清楚楚。”贾琮忙说,“只是我们现在要查这个人,非常不简单而且对我们贾家威胁特别大。还请嫂子好生回忆。” 李纨身子微颤,想了半日,道:“我委实是三年前四月认得的他。” 贾琮有几分不忍心。咬咬牙,硬着头皮问道:“他有没有尝试勾搭你,或是派容貌英俊的小和尚在你跟前走来走去。” 半晌,李纨摇头轻声道:“那和尚仿佛有意与我单独说话,却全无他意,认真说经。” 贾琮思忖片刻道:“嫂子你别尴尬。你感觉到了闻法是有意与你单独说话的,但他并没有借机意图勾搭你或是派小和尚勾搭你,只是摆出了容易让人想歪的架势,对吗?” 李纨点头:“他名头极大,我以为是我多想了。” “你当时带了些什么人去,你还记得吗?你又为什么会去见他?谁推荐你去万寿禅寺的?又是谁引荐的闻法?” 李纨听他问的话有些古怪,仍是苦思冥想了许久:“不过带的是青屏、雪绡她们几个。当日万寿禅寺有场**事,请了京中一众高僧。素云的男人听说了,想替死去的父母祈个福,素云便来同我告假。青屏撺掇我过去凑热闹。” 贾琮点头:“那素云有没有陪着嫂子过去。” “不曾。她既告了假,自然陪着她男人替公婆祈福去。” “嫂子出门,不是临时决定的吧。” 李纨又想了半日:“不是,早十几日便定了。你侄子起先还想将手里的公务撂下陪我去,我说,正经事要紧,我自去便好。” “故此兰儿没陪嫂子,是嫂子自己去的。”贾琮点头,“明白了。素云的男人起了头,青屏撺掇的。素云的男人嫌疑反倒小些。” 李纨忙道:“青屏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不会有坏心思。不过是性子活泼些罢了。” 贾琮苦笑道:“我没说她必有坏心思。也保不齐是让人利用的。” 李纨想了想:“她倒是时常去万寿禅寺进香。一时许愿一时还愿的。”遂喊青屏进来。 青屏垂头跪在他二人跟前。贾琮似笑非笑盯了她半日,盯得青屏浑身发凉。贾琮慢慢的说:“你喜欢和尚还是道士?” 青屏猛然一颤:“奴才……奴才都不喜欢。” “非要选一个呢?和尚、道士,你更喜欢哪一种。” 青屏又颤了半日:“摄政王乃三坛海会大神临凡。主子既是道家的,奴才自然喜欢道家。” “哦。”贾琮道,“那就是喜欢和尚。你在万寿禅寺有相好对吧。” 青屏喊道:“没有!” 贾琮笑眯眯道:“若没有相好的和尚在那儿,那儿离我们府里又不近,你老去那儿干嘛?难道别处没有庙么?” “奴才不过是去进香的。”青屏哭道,“那儿许愿极灵验奴才才去的。” 贾琮撇嘴:“罢了,我不擅长审问。”遂向李纨道,“此事要紧,我要带她给会问案的审去。” 青屏哭着爬上来抱住李纨的腿:“奶奶……我没有什么相好……奶奶救我……” 李纨哪里敢救她?乃叹道:“你若清白,摄政王必不会为难你。” “嗯嗯。”贾琮闲闲的说,“肯定不冤枉你。但你若是吃里爬外、帮着闻法那秃驴给我们贾家下套儿,我也不会放过你。” 青屏哭道:“我真的与闻法大师没瓜葛!闻法大师是个断袖,我是个女儿家,能与他有什么事……” 贾琮一惊:“哈?闻法是个断袖?他不是袈裟下围着不知多少京城贵女么?” 青屏喊道:“他是断袖,袁瑶芬便是他的相好!” 贾琮只觉头疼:“袁瑶芬又是谁,男的?” 李纨忙说:“你不知道?京里头的戏班子,刘霭云之后便是他了。刘霭云如今已极少唱戏,袁瑶芬却是最当红的一个角儿,唱的是刀马旦。” “我去!怎么又惹上戏子了!”贾琮皱眉,“此人能和刘霭云媲美么?” 李纨道:“论名声自然比不上,刘霭云当年救了满朝文武和娘娘王爷。只是百姓里头,喜欢他的却极多。” 贾琮挠了挠下巴:“闻法自己是个风流和尚,找了个相好是戏子。这两种职业都是很微妙的边缘职业。而闻法本人却是朝廷大员的私生子。” 青屏怔了怔,失声道:“他是朝廷大员的私生子?” 贾琮瞥着她:“你好像很关心他?” 青屏使劲摇头:“他当真是断袖,不是奴才相好。” 贾琮哼道:“这和尚还真豁得出去。好了,你不说也没关系,有的是办法让你说。”他摸了摸下巴,“和尚……戏子。和尚勾搭贵妇,戏子招百姓喜欢。难道他们要走的是舆论造谣路线?” 752.第七百五十二章 这日晚上, 贾琮带着李纨的大丫鬟青屏连夜赶去林府,直将人交予冯紫英。冯紫英只略恫吓了会子,那青屏便招了。她相好便是闻法的徒弟, 万寿禅寺一位十七岁的小和尚。偏她并非细作,不过是让那小和尚迷住了。小和尚只说好奇荣国府中什么样、时常向她打探;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与线人一般无二。 贾琮在屏风外头听得啼笑皆非:“好久没见过这么傻的傻白甜了。” 林黛玉道:“既是闻法并未当真对大嫂子无礼,想是得了燕王的话、不敢胡来。” 贾琮叹道:“我还当真怕他胡来。人性经常经不住考验,何况大嫂子青春守寡。倘若对方不是心怀不轨, 找个情人也没什么好指责的。毕竟眼下的情形,我还做不到让她改嫁。”乃苦笑道,“方才孙绍祖提起大嫂子时,我口里说了解她,心里并不踏实。” 林黛玉横了他一眼。“刚才我们猜, 闻法是故意对外头放出那些自己与人妻妾有染的名录的,只不知真不真。” 贾琮想了想:“应该是真的。早几年五叔派柳二冒充甄藏珠去吴国。因知道吴国的人肯定要查他,特意安排了些背景给他们查——若查的结果平常, 保不齐探子觉得交不了差再深查,我们就露了馅;若查到了什么, 多半就自以为得逞、不会再查了。京中这么多大小探子,少不得有人去核实闻法的风流账。只是那二十几个女人背后是不是还藏着别的?” 林黛玉吃了口茶:“无权人家的女子,犯得着瞒着冯紫英么。” “嗯,她们大概是幌子, 背后还藏着有权人家的女子。”贾琮笑道, “别说, 这条路他究竟是怎么想到的?人才……” 话音未落,林黛玉伸手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屏风那头。贾琮不能一心二用。既与林黛玉说话,他就忘记听冯紫英审问了。乃缩了缩脖子屏气凝神。 便听那青屏道:“他还细问了半日。” 冯紫英道:“你说了什么?” “照实说的。” “你现在照实再说一回。” “我说我瞧我们小兰大爷那模样,显见是看上人家姑娘了。我们奶奶一眼没留意他就扭头去瞧人家,奶奶转过身他还扮作无事人似的东张西望,心虚着呢。” “嗯。你相好打听这姑娘什么了?” “模样儿、穿什么衣裳、跟着的人什么样儿。” “后来呢?” “后来……听跟着小兰大爷的人说,小兰大爷把京城翻了个个子,都没找到那姑娘,怕是没缘分。” “人家不是在功德簿上留了名字么?” “要不怎么说没缘分呢?可巧那天晚上,庙里的和尚打盹儿撞翻了许愿的油灯,亮汪汪一海灯的油连灯芯一块儿倒在案上。可巧功劳簿就在案上搁着呢,眨眼烧得连灰都没了。” “烧了?” “是。知客僧依着记性重新写了些,可也少不得会漏了些。那姑娘和她母亲的就漏了。” “这个你告诉你相好了没?” “告诉了。” “他说什么了么?” “他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大概小兰大爷与那姑娘只修了五百年,这辈子只够见一面,须得再修九百年方能成全姻缘。我们俩却是以修足了千年的缘分。” 冯紫英话里带了笑音:“你二人修了千年的缘分?这话你信?” 青屏立时道:“我信。” 冯紫英哼道:“那我说他少说给七八个姑娘修了千年的缘分,你信么。”屏风那头顿时默然。过了会子,冯紫英接着问,“接着说,你还告诉过他什么。” 屏风这头贾琮暗暗抽了口气。难怪贾兰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成亲。二房的男孩子,从贾宝玉算起,都一见钟情。既然没人给贾兰塞媳妇,那就是姑娘家里有什么不寻常了。他遂喊道:“冯大哥,让她做个画影图形。” 冯紫英顿了顿:“也好。去叫个画师来。” 黛玉道:“画影图形我会。”乃绕过屏风走了过去。 青屏脱口喊了一声:“林姑娘。” 黛玉奇道:“你认得我?” 青屏道:“我小时候见过姑娘,姑娘还赏过我娘二百钱呢。” 不多时,那女孩儿的画像好了。这丫鬟记性还不错,记得姑娘穿的衣裳和身上的玉佩、头上的首饰,八成是个官宦人家。贾琮也顾不得辛苦,当即拿着这玩意直奔了宝玉家。史湘云早已把慈善做成了事业,京中的富贵女子不论是姑娘奶奶太太,少有她不认得的。 抓着门环拍了半日,里头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又是慢悠悠的开门声。天上还飘着雪呢,贾琮简直想一脚把门踹开。半晌,门缓缓挪开条缝儿,便听门子没睡醒般的声音:“谁啊大晚上的。” 贾琮冷森森的说:“摄政王。”吓得那门子赶忙把门拉开。贾琮扫了他一眼,抬脚就进去。门子跟着后头赔罪,撒腿跑到里头报信去。 在厅中等了半日也不见,那两口子可算是来了。宝玉笑道:“琮儿何故夜半踏雪而来?我们正猜筛子作诗呢。你既来了,少不得也当做一首。” 贾琮没好气道:“没空。怕诗没做完,满京城发大火。”宝玉一愣。贾琮不搭理他,直从怀内取出画像递给史湘云,“云姐姐可认得这位姑娘?” 史湘云只瞧了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位奶奶了。” 贾琮大喜:“你当真认得!她是谁?” “这是姚氏,闺名佳箴,乃是徐翰林的三儿媳妇。她丈夫仿佛已有功名了?” 宝玉在旁道:“已考取举人,下一科就预备科举了。” 贾琮皱眉,问道:“她娘家是什么来历?” “她祖父乃是钦天监监正姚启明。” “姚启明?”贾琮想了半日想不起这个人。 又是贾宝玉说:“姚大人乃是个绝妙的妙人。天文地理无一不通,年轻时曾走遍全国,塞北大漠、琼州海岛他都去过。” 贾琮忙问:“宝二哥哥与他很熟?” 宝玉笑道:“我二人乃是文友。论理说,姚大人这般人物儿我当举荐与你才是。偏他是个洒脱之人,最喜观星辰、识天象,就是你们说的天文学。对了,他还能预知天气,与诸葛孔明也相去不远矣。他不爱朝廷上琐碎应酬,白日吟诗赏雪、晚上窥星探月,岂不快哉?” 贾琮看着他道:“这位姚大人走遍了全国、擅长看星象、能预报天气、只怕文才也不俗。” “不错。”宝玉点头。 贾琮心里渐渐有了点子眉目:钦天监、高僧、戏子。这是要走鼓吹封建迷信的道路。再加上燕山土匪,戏唱得好能唱出清君侧来。乃看了看那画像,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这女孩儿怎么样?” 史湘云叹道:“芝兰玉树,可惜了。” “她婆家对她不好?” “也不是不好。”史湘云道,“她性子柔,心思又多。那两个妯娌都不是省油的灯。好在她大度,不计较。”她思忖半日,“这丫头早年背着人时也露过几分跳脱性子,只是家里管的紧。成亲之后,渐渐的……有些早先宝姐姐的品格儿,很是贤惠大方。听说他丈夫也敬重她,只是颇宠一个通房丫头。那丫头已有孕了,她肚子还没动静呢,她婆家也不管、娘家也不问。” 贾琮不禁拍手:“太好了!” 宝玉忙说:“这显见是让日子消磨掉了性情,怎么好呢?” 贾琮哼道:“你们俩成亲这么些年也没见消磨掉性情。”宝玉湘云二人互视一眼。贾琮拱拱手,“你们接着写诗吧,我走了。” 湘云忙说:“吃盏热茶再走!” 贾琮先命跟着的人也吃些茶,自己拿起茶来咕咚咕咚倒了干净,撂下盏子道:“走了。” 宝玉叹道:“你这摄政王当的什么趣儿!这般又是风又是雪的,真真是个风雪夜归人了。” 贾琮随口道:“今日风雪夜归,为的是明日晴空万里。”转身便走。 倒是湘云在后头说:“他们风雪夜行,为的是我们能炉前烹茶。琮儿,你们辛苦了。” 贾琮眼眶子霎时热了,回头道:“得了嫂子这句话,就不辛苦。”乃抱了抱拳。湘云也迎着他作了个揖。宝玉赶忙一躬到地。 从宝玉家赶回林府,柳小七也来了。瞧他满脸丧气就知道,万寿禅寺非但没找到那母女二人,也没找到闻法。好在也算有收获。柳小七在闻法的禅房中搜出了好几个暗格,里头有各色卷宗。为恐打草惊蛇,他暂没动,只看了看。这闻法简直是个龟公,在十来座庙宇道观里头养了年轻的和尚道士,专门勾搭豪门女眷。孙绍祖他们知道的犹如沧海一粟,人家正经绿了半个北京城,连贾政的小姨娘都睡过了。 贾琮闻听哈哈笑了半日,又说起那姚氏来。末了道:“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实在犯不上不给我们兰儿娶。除非这个姚启明大人就是燕王的底牌之一。他们不能让底牌的女儿嫁进荣国府,恐怕儿女之情搅乱了忠心。” 黛玉点头道:“小七,既是那闻法这会子还不在万寿禅寺,想必今晚不会回去的。” 柳小七道:“人家早就离寺了,说是云游几个月。显见上郊外买粮食去了。我怕他有同伙,故此没将卷宗带回来。” 黛玉道:“带回来吧。守着的人不会无故半夜翻看那个,我们赶着抄录一份。”她笑道,“我们的战士不像御林军似的,多半不认得几个字;我们这些个个有文化,分着抄要不了多久。”贾琮失声而笑——让军队抄机密卷宗,倒是亏得她想得出来。黛玉又叹,“这也是没法子,不然,还得顾及那些女眷的颜面。” 柳小七想了想,那儿卷宗不少,自己一个人背不过来,竟喊詹鲲同他一道去。可怜詹鲲自打在台湾府当上公务员便没干过夜晚爬墙的勾当了。待他们走后,贾琮才打发人上神盾局去通知柳四,让他去钦天监衙门搜搜,看看周德善家的母女会不会在那儿。黛玉瞧了他一眼。贾琮道:“我觉得,既然是底牌就不会有太多。一个和尚、一个戏子,已经占掉两个名额了。既然万寿禅寺没有,保不齐就是钦天监。” 黛玉点点头。过了会子,她道:“那闻法和尚既没招惹珠大嫂子,可知他也不是谁都招惹的。看看有权势的人家里头,他不招惹谁。” 贾琮不禁拍案:“姐姐这个逆向思维!我竟没想到。” 黛玉望了望窗外,叹道:“今晚上又睡不好觉了。” 等了许久,詹鲲柳小七背着两□□袋卷宗回来。林府中兵士极多,黛玉便调了些人来,将卷宗分下去让他们每人抄一本。到了将近五更天时,柳四来了。贾琮这回算着了,周德善家的母女果然就关在钦天监。只是两个人都伤得极重,昏迷不醒,显见受了不少重刑。柳四已将她们救出来,送到可靠的医馆救治去了。 柳小七心里犹如大师落地:“可算对得起五老爷的托付。” 贾琮皱眉:“伤得那么厉害,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柳四道:“别的无碍,只是须得好生将养两年,那位大娘的左腿怕养不好了。”众人心中都堵得慌,一时没人说话。 半晌,贾琮道:“为了对得起大娘的左腿,咱们非得将敌方计策猜出来不可,别让他们得逞了。” 林黛玉想了想,问詹鲲道:“你会星象不会?” “不会。”詹鲲老实道。 她又问柳小七:“京城里头还有谁会星象?” 柳小七苦笑道:“会星象的都在钦天监。” 倒是冯紫英笑道:“难道整个钦天监都是燕王底牌么?当只有姚启明一个吧。钦天监不止有监正,还有监副、主薄、五官正、司历等等。难道唯有姚启明一个会看星象?监副季大人亦有才学。林相爷想找人看星象?” 黛玉点头:“我疑心近日会不会有什么天象,扫把星之类的。既如此,就拜托冯大人去问问季大人。”她舒了口气,有点犯懒,“又五更天了,大家都歇息去吧。不论如何人找到了,别的都没这么急。” 冯紫英想了想,问柳小七:“你困么?” “不困,我还想去医院看看她们。冯大人有事?” “你若不困,咱们这就上季家去吧。”冯紫英道,“我心里着急,不敢等到明日。” 753.第七百五十三章 才刚回府睡了不足一个时辰,小厮跑进屋子将贾琮喊醒:冯紫英来了。不多时, 隔壁贤国府的贾环建安公主两口子、贾宝玉史湘云两口子、贾兰、贾芸、薛蟠、刘霭云、柳湘莲、秦可卿、薛宝钗、蒋子容、倪二等陆续惊醒, 怡红院、清华女学、中华书局、金粉世家、苏子巧克力特营铺等也全部惊动。中华书局刻印部当即加班赶工。雪倒是不知何时停了。 这会子天冷,辰时二刻左右日头才出来。日出时分,有个和尚正在进城。此僧穿着红色法衣, 头戴斗笠, 手持一串一百单八颗的龙眼大的念珠, 身后跟着一个农夫一个篾匠。此僧头顶晨光、脚踏白雪, 风尘仆仆、神情肃穆,颇有活佛降世之感。一位正在出城的商人瞧见了, 喃喃道:“这位大师好高的修行。”城也不出了, 跟着他便走。走了十几步路,有个书生背着书箱子也欲出城, 看着这和尚, 也忍不住跟着走。眨眼这和尚身后就跟了士农工商四个人。 京中最不缺闲人。见得此状, 都好奇打探。有人认出来了,大声道:“这位是万寿禅寺的闻法师傅, 乃得道高僧。不是说他在外云游么, 怎么忽然回到京城了?莫非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 另一个大嗓门呵呵笑道:“这位大哥, 你说对了。” 那人瞧了他一眼, 微怔了怔, 顺杆儿爬道:“哦?大兄弟, 你知道?” 这大嗓门中气十足喊道:“他若是旁人, 我不知道;他若是万寿禅寺的闻法——嘿嘿嘿~~”他忽然笑得极猥琐,“当真是出了大事。不过么,这个时候他竟敢回京,我敬他是条汉子!”说着还冲着闻法和尚之背影拱了拱手。 方才那人忙问:“何事?” “嘿嘿嘿~~大哥想知道哇?要不咱们一同跟着去,就知道了!” “好啊!我也好奇的紧,正想跟着去呢。” 二人遂跟着走了。旁边还有几个人见他们跟着走,也跟着走。于是乎,一个和尚身后跟着士农工商,还有一大伙看热闹的闲汉,甚是惹眼。闻法和尚气定神闲,不曾回头看一眼。等他走到万寿禅寺门口,身后已跟着不少人了。 万寿禅寺平素善男信女也不少,今儿尤其多。除去香客,还有许多人显见就是来瞧热闹的。一看他来了,都起哄的喊:“来了来了——”闻法微怔,仍大步流星朝山门踏去。四周人群个个伸长了脖子犹如看大戏。 闻法走过山门一瞧,里头人更多,一见他便围拢过来,眨眼将他和从城门跟来瞧热闹的都从背后兜成了个半圆。隐约听见人群里头传出话来:“究竟何事?”“我也不知道,听人说此处有大新闻,极有趣。” 庙里头有伙人迎着闻法走过来,为首的正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承,身旁跟了一大群衙役。赵承冷笑一声,大声道:“来者可是闻法?” 闻法眉头微皱:“正是。” “如今有人将你告下了,这就跟本官走吧。”赵承道,“你身为出家人,不思潜心修行礼敬佛祖,竟然与良家姬妾私通!你的姘头、贤国府政老爷之姨娘叶氏已认罪。”闻法愕然。 “哗~~”人群中如冷水泼进滚油锅一般炸将开来。有人大笑:“哈哈哈哈原来是给摄政王的亲叔叔戴了绿帽子哈哈哈哈……” 闻法喊道:“冤枉!哪有此事!”奈何他一个人嗓门太小,再说也没人肯听。 那挑头领着人从城门跟来的大嗓门儿愈发大声笑道:“哈哈哈哈不能怪那小姨娘!那贾政须发皆白早已是个糟老头子,孙子都二十五六了,还纳十**岁的小姨娘!难怪人家要找相好儿哈哈哈哈……” 山门外头有人声如洪钟大喊:“闻法和尚给摄政王的亲叔叔戴了绿帽子~~闻法和尚给摄政王的亲叔叔戴了绿帽子~~” 闻法再大声喊冤,哪有人听?倒是另一个大嗓门喊道:“这和尚年纪又轻,模样儿又俊俏,身子骨儿又壮实,我要是小姨娘我也喜欢和尚!”众人又哄笑。 赵承将胳膊一甩:“带走!”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上来。他身后的士农工商和在城门口认出他之人欲上前护着他,奈何看热闹的多,都跟过大年似的嗷嗷直叫往上涌,硬生生将他们松散了。 闻法喊道:“今日中午天有大难……”人群中的喊叫实在太响,淹得他那点子声音半分听不到。三个捕快上前抹肩头拢二臂拿绳子一捆,另外两个抖动铁锁“哗啦”一下套住脖子,拽了就走。 瞧热闹的愈发起哄:“哦~~花和尚被锁住啦~~偷人小老婆的花和尚被锁住啦~~”过年哪有这开心?看戏哪有这有趣?至于士农工商等几个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哪有人留意? 另一头,因今儿有京城头号刀马旦袁瑶芬唱穆桂英挂帅,一大早已许多票友等在戏楼子了。大伙儿磕着瓜子吃着茶,议论说今儿班主怎么如此大方、包下京城最大的长安大戏楼。此处贵得吓死人,从前都是另一位名角刘霭云独占的——谁让人家男人有钱呢? 忽然,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戏楼子大喊:“不好啦——袁大家让人抓走啦——” 票友大惊:“什么人!” “忠明侯爷薛蟠!”那人道,“就是那个做海商发了财买爵的!” 票友愣了:“他不是刘霭云的男人么?” 那人跌足:“可不么!就是刘霭云的男人。刘霭云年老色衰,他又看上咱们袁大家了。” 戏楼里有个老头儿道:“这薛蟠年轻时人称呆霸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早年在金陵就因为抢女人打死过人,来京后也好不到哪去。直至得了刘霭云,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再不上外头拈花惹草了,也没再听说他抢人,不论男女。” 报信之人跌足:“如今就是已抢了!我亲眼所见!抢进他忠明侯府去了!从后门进去的,刘霭云只怕还不知道呢。” 这还了得?众票友嗷嗷直叫,挥动拳头喊道:“去找那姓薛的要人!”“有几个臭钱便无恶不作!世间还有没有天理啦?”“砸了他的侯府把袁大家救出来!”几个人挑头,票友们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涌出了长安大戏楼,直奔忠明侯府。 到了那儿一瞧,人家府门口竟搭起戏台子来了,也围拢了许多人呢。有些是瞧热闹的百姓,有些是刘霭云票友会的。老长的横幅高高挂起:刘霭云票友会科普大讲台。唢呐咿咿呀呀,锣鼓咚咚锵锵,还有舞龙舞狮。袁瑶芬票友哪里会怕刘霭云票友?这些年来也不知闹了多少回,打群架数目已计算不过来,遂一个个气势汹汹上前喊:“薛蟠还人!薛蟠还人!” 刘霭云票友立时迎了上来,领头的道:“我们好生生开科普讲演,哪里来的人闹场子、砸刘大家招牌?当我们是死的么?” 在场有许多衙役,见状赶忙冲到两方之间:“做什么做什么!捣什么乱呢!” 袁瑶芬的票友大吼:“把我们袁大家还回来!” 刘霭云票友冷笑:“才唱了几年的戏就敢自称大家,如今‘大家’这两个字不值钱至此了么?”“姓袁的跟忠明侯府有什么关系!还要不要脸了?”两伙人分明已闹在了一起,偏各说各的、都不肯听对方所言。衙役脑仁子都疼了,又不敢打,使出浑身力气也只能勉强让他们别打起来,压根儿分不出神去问袁瑶芬票友为何会来。 较之万寿禅寺和忠明侯府都极热闹,钦天监便冷清多了。此处本来就是个清水衙门,官吏们也多懒散,常有迟到的。监正姚启明是个勤勉之人,每日皆到的早,今日也不例外。吃罢早饭坐着官轿离府,轿夫踏雪而行。穿街越巷绕过太医院,在钦天监衙门前停轿。姚启明咳嗽两声,从轿中伸出手来。平素搀扶他的是位老仆,今儿这位却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姚大人负手踱步缓缓迈入衙门大门,便是一惊。只见前院立着十余位男子,年岁不一,都穿着锦衣卫的官服。当中一位身穿青织金妆花飞鱼绢官袍的显见是头目,迎着他走了过来,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姚大人。” 姚启明捋了捋胡须:“不错。你们是何人。” 头目拱手:“下官等乃是锦衣卫。” 姚启明微嗤道:“锦衣卫的衙门已成政事堂,哪里还有锦衣卫。” 头目含笑道:“衙门已搬去别处。姚大人既有兴致,不如过去瞧瞧?” 姚启明冷着脸道:“既是锦衣卫,不知你们主子是谁。” 头目敛了笑意肃然道:“锦衣卫之主自然是圣人。不然,难道还是燕王么?” 姚启明愕然,看了他们几眼,沉声道:“你们不是圣人之锦衣卫。” 头目冷乃从袖中取出一物来,双手捧到姚启明跟前。姚启明打开一看,竟是圣旨!圣旨上说钦天监监正姚启明心怀不轨、意图相助藩王谋权篡位,犯下造反重罪,上头还盖着鲜红的手印,署名正是紫禁城里那位年轻的圣人。只是没盖玉玺。姚启明道:“连玉玺都没有,显见不真。” 头目讥诮道:“举世皆知玉玺在燕王手中,难道姚大人不知道?” 姚启明咬咬牙,将圣旨投掷于地指着他道:“大胆!何方贼寇竟敢伪造圣旨、欺哄朝廷命官!” 头目淡然道:“本官乃堂堂锦衣卫指挥佥事。姚大人既是不信也无碍,去诏狱住几日自然就信了。”乃挥手,“带走!” 姚启明身旁那年轻人一个箭步上来拦在他跟前:“谁敢对姚大人无礼!” 话音未落,那锦衣卫头目退回七八步,钦天监大堂里冲出数十名御林军火枪队,手持乌油油的火枪指着姚启明等人。钦天监本来人少,旁的官吏在旁听着仿佛是宫中的圣人与燕王对上了,都吓得远远躲开。那头目厉声道:“除了姚大人,其余的都不要紧。” 姚启明身边之人竟也取出了火枪,只是数目比锦衣卫少些。姚启明冷笑两声:“倒是低估了他。”乃挺胸捋了捋胡须正要说话,只听“砰”的一声响——说是一声,其实不止一声。不过是数枪同时发,犹如一声罢了。姚启明身边那些持枪的之人悉数中弹倒下。姚启明顿时呆若木鸡——墙头不知何时又冒出一群持枪锦衣卫来,方才开枪的便是这些人。 锦衣卫头目喝到:“带走!”两个人上前抓住姚启明便捆了起来,推搡着往外走。 姚启明口里喊道:“你们分明是假锦衣卫!圣人在宫里头……”话音未落,押他之人抬手就是两个耳刮子。 头目皱眉道:“吵死人,堵住他的嘴。”有人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来,抬手就塞在姚启明口里了。出了钦天监,那两个人将姚启明塞在大门边一辆青壁马车中,一个也上了车,另一个驾车,头目上了马,扬长而去。其余那些锦衣卫手脚麻利的将方才死的尸首一具具搬出去。外头还停了辆大马车,尸首遂撂在大马车上。再有一个驾车、一在里头看守尸体,马车吱呀呀的走了。其余锦衣卫和御林军纷纷收起火枪上马离去,姚启明身边没带火枪的也赶忙逃走。 钦天监前院眨眼肃静,犹如方才没人来过一般,唯有白雪庭院中还余着鲜红的血。官吏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良久,监副季大人颤声道:“快、快把这些血迹清扫干净!”众官吏如梦初醒,忙不迭的喊人清扫。几个杂役也有些害怕,只得壮着胆子上前。不多时,染血之雪先扫净了。季大人深吸几口冷气,忽然打了个喷嚏。 既是监正没了,保不齐监副就得上去。有个小官上前讨好道:“季大人,外头凉,回屋里吧。” 季大人长叹一声,看了看身边的同僚:“各位出门时可留意到街面上有什么动静?” 一个道:“我早上路过朱雀大街,见街面上许多人,不知何事。” 另一个道:“我家对面有个学堂,学生们今天停课去街口巷尾发传单做科普。” 季大人问道:“什么是发传单做科普?” 此人仿佛想起什么来,正色道:“季大人,说起来,姚大人纵然……那事也成不了。也不知是谁告诉他们的,我听见孩子们大声叫嚷,今天有日全食!” 754.第七百五十四章 今儿也不知什么日子, 大街上冒出许多学生,有清华女学的、有建安理工的, 还有贾氏族学的。青年们摆开长桌告诉路人,中午有日全食, 并解释日全食是怎么回事,还送给他们简约的示意图。许多商铺当中, 伙计也向客人解释这个。怡红院的粉头纷纷告诉来吃茶吃酒的客人, 今儿午时二刻左右天会黑一阵子, 极有趣的。连城中一些闲汉、流氓都得意洋洋走街串巷, 唯恐旁人不知道自己知道日食是种寻常天象、如日升月落一般无二、跟天狗毫无瓜葛。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承从万寿禅寺抓走了与贤国公父亲之妾通奸的花和尚闻法,并未带他回衙门, 而是半道上将此人送与了贤国府来的大管事。这管事谢了赵承, 一辆马车拉着闻法走了。不多时将闻法带到政事堂。 闻法奇道:“带贫僧来此作甚?” 那管事道:“这儿虽挂着政事堂的招牌,不久之前都还是锦衣卫的衙门。” 闻法哼道:“些许通奸小事, 竟要惊动锦衣卫?” 管事笑道:“通奸一人自然是小事,绿了半个京城就不是小事了。” 闻法怔了怔, 忽然笑了:“原来如此。贫僧还想着贫僧素来时运佳, 何至于要紧时候凑巧倒霉。” 管事领着闻法在政事堂中拐了几个弯子进入一间清幽小轩,只见冯紫英与一青年人对坐吃茶。见他们进来来, 那人含笑道:“来得好快。”管事便请闻法坐了, 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下。 闻法看那年轻人坐在上首,又穿着蟒袍, 思忖片刻问道:“这位想必是摄政王?” “嗯。”那人点头, “我就是贾琮。你们方才来时看见路上科普日全食的学生了没?” 闻法道:“贫僧一直在车里, 没看见什么学生。”他想了想,“倒是听见路旁有人喊‘日全食每年都有,每年在不同所在。’这却是胡言乱语了。” “是真的。”贾琮道,“每年能看到日全食的地方各不相同,多数在外国和海洋区域。今年碰巧在我国京城罢了。” 闻法道:“我曾去建安公主的学校旁听过天文学的日心说课程。听着虽有道理,寻常百姓是不会相信的。” 贾琮笑道:“眼下重要的不是相信,是知道。恐惧的根源是未知。日全食从何时开始、至何时渐黑、何时全黑、全黑多久、何时开始渐亮、何时全亮。当这些已提前知晓且一一应证时,纵然旁人告诉你的原委你不信,也不会害怕。学生们都预备好了涂了墨的玻璃片,到时候让大家自己看就好了,毕竟眼见为实嘛。而且这种新思想年轻人容易接受,我本来就打算多用年轻人的。”乃吃了口茶,“横竖民愤不会再有了。百姓都忙着跟人争辩日心说是真是假去了,哪有有闲工夫愤?” 闻法长叹一声,半晌问道:“既是知道贫道计策,摄政王为何不直让御林军过去?何须将自家的家丑宣扬出来?” 贾琮也长叹一声:“因为我们查了两天想了两天,都没猜出你们收干净京郊的米有何用。日全食只能做个舆论导向,不能伤害到实质。粮食乃国之根基。因为不知道你们的计策,怕打草惊蛇,万一你们破罐子破摔、损了粮食,百姓岂不是要遭殃?” 闻法怔了片刻,忽然道:“摄政王会掐算么?” “不会。”贾琮道,“也没卜卦的本事。” 闻法不信:“单凭王妃几句话,区区两日,你们就能找出贫僧来?” “自然不单凭她那几句话。”贾琮微笑道,“其实你们漏洞挺多的。不查不知道,一查就全都出来了。比如你去郊外收米,那么高的价钱,收了一趟又一趟;比如袁瑶芬忽然舍得包下长安大戏楼;比如燕王家的老四无端跋扈起来;比如姚启明非但不上报朝廷今儿有日全食、还不许同僚上报,借口居然是想让我重视钦天监——他就不能认真编排一个靠谱的借口吗?再比如,平素滴酒不沾的赵长松将军昨儿忽然吃了个半醉、还说高兴。” 闻法大惊:“赵将军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贾琮微笑道:“你告诉的。”乃又吃了口茶,好心道,“赵长松身为神机营提督,京中武将、除了孙绍祖就应该是他最重要吧。母亲妻子挑头信佛,小老婆也有四五个,而他却多半在营中、极少回家,那些女人常年独守空房。除非是燕王心腹,否则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让你不动他的后院。” 闻法愕然:“这……万一你们弄错了呢?” “单凭这个是不足够推断的。”贾琮道,“加上他近日的表现。燕王‘重病’后他心绪不宁,燕王废立世子他默不作声,怎么看怎么像是猜到了燕王府里那个不是真的。前两个月忽然无故高兴了一回。然后就是昨晚高兴得吃酒,就可以断定了。” 闻法半晌才说:“你们……竟然在赵将军身旁安置了细作……” “那倒没有,我们今儿早上才发现他的。当时他已经回营了,我们抓其小妾审问。”贾琮微笑道,“一个男人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他的小妾最清楚不过。顺便说一句,他已经死了。” 闻法竟站了起来:“什么?!” 贾琮叹道:“我也不想啊。他在军中威信极大,手下人又都爱听他的,品行也没什么瑕疵——不像孙绍祖。他掌的是神机营啊!他若是燕王心腹,危害就太大了。关键时刻跟你父亲卢大人来个里应外合,我会很头疼的。” “你是怎么杀的?” “投毒。”贾琮道,“派高手混入他的兵营,设法引开他的亲兵,将毒药投入其水壶内。” 闻法跌足:“可惜!”贾琮摊手。闻法呵呵笑道,“可惜你们弄错了。赵长松狡猾如狐。他暗投过义忠亲王,不过没人知道罢了;后立时改投太上皇;天下分封后又改投燕王。” “哦。”贾琮道,“那就是他儿子了。”闻法一愣。贾琮笑道,“前两个月他高兴,告诉小妾他那个性子冷清的次子忽然说了些颇为懂事的话;昨晚上也是那位赵家二爷陪他老子喝酒。我们拿不准这爷俩哪个是你们的人,或者两个都是。”闻法骤然失色。 那管事站起来道:“我去找人杀赵老二。” “辛苦了。” 闻法冷笑道:“赵二爷不是那么好杀的。” 管事一壁走一壁说:“派你徒弟去请他,就说你有急事同他商议。”闻法那俊脸又难看了几分。管事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对了,你猜我们是怎么找到袁瑶芬的?” 闻法怔了怔:“是了,一个名角包个戏楼子稀松平常。你们怎么疑心他的?” “是你徒弟告诉了他姘头、他姘头告诉我们的。” 闻法愕然:“贫僧不曾告诉哪个徒弟袁大家之身份。” “嗯,我们也猜可能是你徒弟弄错了。你若是断袖,完全可以不亲自给人戴绿帽子,只命手下人去戴就好。”贾琮道,“只是,你一个绿了半个京城的风流和尚,时常同一个知名刀马旦藏在屋子里不许人打扰,你徒弟会怎么想?八卦如流水,拦是拦不住的。他的姘头告诉他自家府中的风流韵事,他也少不得会说你们庙里的风流韵事。大师,一个硬币总是有两面呐~~” 闻法点点头:“此事是贫僧失算。”他又问,“敢问摄政王是如何找到贫僧的?万寿禅寺早年非寻常百姓可入,这几年也都是颇富庶的香客才来。贫僧收粮于乡野,那些百姓当不认得贫僧才是。” 贾琮得意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下头有人不留神说了两句我的坏话,百姓觉得你可疑,就来找我告状了。” 闻法立时道:“不可能!摄政王初来乍到,且显见以臣欺君,断乎得不了民心。” “什么君啊臣的,寻常百姓没那么在乎。”贾琮正色道,“但他们知道女相林黛玉是本王任命的。我若有个闪失,林相会不会保不住?大师,皇帝是谁王爷是谁世子是谁,跟百姓有多大瓜葛?林相一进京就免除徭役、大减田税,这才是他们在乎的。京中工匠早都知道我们台湾府工匠地位高,这些年也过去了许多。商人就更不用说了,巴不得在燕国也依着南边之策来那么一套。” 闻法冷笑道:“士子呢?” 贾琮耸肩:“人数太少、战斗力太弱,可以忽略不计。文人若有本事,当年燕王根本上不去台。再说他们也不敢。从义忠亲王到太上皇到四将乱京师,再到燕王,到燕王两次废立世子,掐手指头点点也不过三十来年功夫。各家主事的人物都经历过这些,胆子都小了。胆大的义忠亲王那时候死了一批,方雄占据京城时又死了一批,眼看着天下分崩离析毫无办法、灰心丧气走了一批。京里头还剩下多少?漫说儒生,连寻常百姓的心思也磨平了。” 闻法默然良久,叹道:“好端端一个朝廷,竟是从里头毁的。” 贾琮顿时想起原著中探春所言,也叹道:“我三姐姐说过,朝廷也好、大家族也罢,若从外头杀进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内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闻法诧然:“这是你三姐姐说的?贾政的庶女?” 贾琮也奇道:“你连我三姐姐都知道?” 闻法笑道:“听闻令姐在台湾府为吏,各家后院女子羡慕者极众。” “哈?羡慕?不是瞧不上么?” “口里瞧不上罢了。”闻法道,“心里都是羡慕的。” 贾琮拍手而笑:“原来如此。我说嘛,价值观内化也不可能内化得若般彻底。对了,你老子人在哪儿?” 闻法含笑道:“佛曰,不可说。” 贾琮耸肩:“不说算了。既然肯暴露这么多藏在市井中的心腹来吓唬百姓,为的不就是借用民力?可知你们没有多少武力。冯大哥,交给你了,我上隔壁见见姚大人。” 冯紫英一直在旁闲坐,闻言点头:“好。”贾琮便出去了。 日全食已开始了大半个时辰,街头的科普桌前排着长龙,闲人们都想拿涂了墨的玻璃片儿看日头跟月亮似的缺了一块。 赵长松次子领了几个心腹跟着个和尚从兵营出来,跑过三条街,转个弯子。和尚忽然勒住缰绳:“哎呀!”抬手指着前头,“赵二爷您瞧!”赵二爷也勒马定睛一看,前头不远处有个小酒楼,酒楼上悬了块横幅,上头写着:赵长松将军你好。赵二爷眯起眼看了看,正要说话,便听冷枪“砰”的一响,赵二爷从马上栽了下去。和尚亲兵都大惊。亲兵赶忙往酒楼上去搜,老天爷日食这等小事就顾不上了。 赵二爷才出兵营不久,有个兵部派来的小吏便到了神机营,笑呵呵告诉守门的兵士:“小吏奉命前来调查大伙儿日常的银钱够不够使,林丞相预备年后给兵士们加兵饷。” 那兵士大喜:“听说台湾府那些兵卒个个有钱。” 小吏道:“台湾府商贸比燕国繁盛,知府有钱故此兵饷极高。燕国大概还得二三年功夫方能赶上人家。” 兵士顿时笑开了:“二三年功夫快的很!” 与此同时,御林军各营皆得了加兵饷之信。这几个月御林军都看出南边来的同行比自己富裕了,口里不说心里羡慕。遂满营欢腾。 午时二刻,日全食依约而至。京中百姓纷纷仰头瞧热闹,有涂墨玻璃都举着涂墨玻璃。片刻过后,天上露出一线金边来。地上一片惊喜呼声:“哦哦哦——” 过了未时,天色已明了许多,街头巷尾人群未散。中庭大街忽有人大喊:“不好了!好好的粥竟变成蓝色了!”众人赶忙围拢过去。原来是一家老字号粥铺的伙计。此人慌慌张张的说,他方才去后厨查看,日食前还白花花的粥,过了个日食竟变成蓝色的! 百姓哗然。有人忙说:“快!去问问清华女学的女先生!” 女学生们还在路口呢,闻听立时过来了两个。当中一个拿起变成蓝色的粥来瞧了瞧,正色道:“淀粉遇碘变蓝。你们东家得罪了什么绿林贼盗么?大概有人想借日全食毁掉你们粥铺的生意。别怕,不是巫术,只是化学。” 755.第七百五十五章 日全食过后, 有家粥铺的粥变成蓝色。可巧遇上街口有清华女学的学生。学生们过来瞧了瞧瞧,开始科普化学。 待日头已出来大半, 百姓兴致渐少, 诸事如常。有个说书先生在茶楼说书, 提起蓝粥之事来。一拍惊堂木:“你们猜怎么着?日食之前,满满当当如白玉屑一般的粥,竟生生变成了蓝色!这伙计活了二十多年, 又在酒楼做了这几年, 从没看过蓝色的粥啊!吓得脸儿都快成蓝的了, 撒腿就跑出去。各位, 你们知道什么缘故么?” “知道!”下头好几个茶客喊,“淀粉遇碘便蓝色!这是化学反应,弥勒教余孽吓唬百姓的!” 说书先生愕然:“什么?弥勒教?” 一个胖茶客站起来大声道:“方才在路口,建安理工学校的学生同我们说了。日全食过后,京城里头出了十几桩这般事呢。衙门已抓到三个, 少说还有十来个。”说书先生懵了。 原来,中庭大街科普组的小组长觉得那事蹊跷, 便让一位同学雇了辆马车回校将之告诉了校长贾安娘。贾安娘立时传信入政事堂。不多时, 满大街的科普之人, 不论是学生的、商铺的、粉头的、票友的, 都科普起粥铺之事来,还道:“京城十几处粥铺、饭馆甚至百姓家中出了此事。现已查明, 乃是弥勒教余孽死心不改, 妄图借日全食之机在京中生事, 派遣十数名惯贼教徒往各处捣乱,生出蓝色粥饭来吓唬无知百姓。”可怜弥勒教早已被剿灭殆尽,竟巴巴儿背了口黑锅。 本来出了个谜语给人猜、还想吊会子胃口,偏有急性子抢先将谜底诏告天下——谜底还与自己的不同。说书先生犹如被人堵了喉咙,说不下去了。 到了黄昏时分,从京城各处报进政事堂的蓝粥之事已有了五十多件。罗曼啼笑皆非看着贾琮:“你怎么知道不止一件?” 贾琮懒洋洋道:“燕王虽英明,终究没有接受理工科那一套。要不然,当年我想让燕国学生学点数理化怎么那么难?跟翰林院老头磨破了嘴皮子啊!故此他手下的人没有系统学过化学,能知道几样使淀粉变色之物?保不齐还是从哪个道士手里弄来的方子。何况这招义忠亲王的人使过,说不得就是从那边流过去的。” 正说着,冯紫英拿了张画像走近来:“宣扬蓝粥的说书先生有二十三个,已悉数抓来审了,都是拿钱说书的。雇他们的之人便是这位。”乃扬了扬手道,“茫茫京城要找这么个人倒是不容易。” 贾琮等人传看了一番,都不认得。詹鲲道:“莫急,使人多多的画出来,明儿就有用了。”冯紫英立时吩咐下去。 贾琮等了半日没人问詹鲲缘故,便自己问了。詹鲲笑而不语。贾琮撇嘴:“冯大哥怎么知道他不肯说?” “不知道。”冯紫英道,“这会子大伙儿都忙,翼之若没把握也不会说。既是他已有了主意,让人照做便好,到时候自然知道。犯不着事事弄明白,我又不是谋士。” 贾琮一想也对,笑道:“我这好奇心得收敛些,向冯大哥学习。”遂各忙各的去了。 京城东北处有五个大官仓,西北三个,戍卫皆不少。当晚二更天左右,天上又飘下雪来。广平仓内高高的探出几株大树,不多时已成了半白。西边墙外慢慢悠悠走来两个打更的,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二人仰头看了会子围墙,忽然把蓑衣一脱斗笠一甩,如猿猴般爬上围墙。他们坐在墙头张望片刻,纵身往里跳。就在此时,枪声响起。这二人连躲避之处都没有,硬生生中弹落在墙内。远处又有枪声传来,东南西三面的打更人也都中了埋伏。兵士从树上跳下来,将死尸拖到屋内查验——这些打更的背上都背着大大的羊皮袋,袋中灌满了清油。 官仓有官兵守卫,私仓自然是没有的。一夜之间,京城有十七座私仓着火。好在今晚救火头夫得了上头的话,说那做蓝粥的弥勒教徒招供,他们今晚计划趁夜放火烧粮,遂早早预备好了。十七座私仓虽伤得颇惨,火灾并未蔓延至别处。 到了早上,五城兵马司的衙役骑马满街跑,忙着画影图形捉拿昨晚的纵火犯、弥勒教余孽。有几个说书先生一瞧,好悬吓得跳起来:这不正是前几日来雇自己说书之人么?亏的我先听了科普,没赚这笔钱。不然,跟弥勒教扯到一处,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又有几分期盼:告示上说,如有得知此贼下落告知官府者,赏银子五十两。可惜今儿没遇上他。衙役还特意送了些到豪门大户去,让里头的老爷管事都看看。燕王府也得了几张画像,下人们送给王妃瞧。说来也怪,那人分明长得不难看,王妃瞧了竟吃不下饭。 巳时三刻左右,有个人来到五城兵马司。原来他是一家客栈的小二,他认得此人昨晚上就在他们客栈住着,还有个同伙。衙役立时取铁锁往客栈抓人,却扑空了——那二人已逃走。再查他二人的名字,此人名叫全二,同伴张麓。过了两个时辰,弥勒教余孽全二与张麓之画像已贴满大街小巷。冯紫英不禁替张麓喊冤:“好端端一个燕山官匪,生生让你们诬陷成了弥勒教。” 日全食之事登时被人抛诸脑后,满京城闲与不闲之人都在议论弥勒教,还有人将先世子的最宠爱的哑姬也是弥勒教徒扯了出来。 贾琮听说了,顺口问詹鲲:“那个马氏呢?” 詹鲲道:“让我三叔公送到齐国去了。” 贾琮道:“齐国不是国力颇弱、不用使劲儿对付么?” 詹鲲道:“省一份力是一份。齐王诸子没有成器的。让他们自杀自灭去、咱们慢慢等着齐国百姓自愿迁徙出来,岂不好?”贾琮想着也对,便抛下了。 倒是林黛玉问道道:“大姐夫怎么知道他们会放火?此事太难,我以为成不了的。” “烧干净满城之粮自然不可能。”詹鲲道,“故此他们只烧官仓和大米铺之仓。京中虽不至于无粮可买,米价必徒然高攀,官府也没粮可临时压价。寻常百姓舍不得这钱,去郊外同农人买余米而不得,难免心生埋怨。再加上天狗食日之灾并米粥变色之祸,街头流言四起,人心惶恐。有心人挑拨一二,易起民乱。倘若天津总兵卢得志举旗清君侧、神机营提督赵长松于城内做内应、燕王又亲自去招抚御林军,咱们只怕都得坐热气球逃跑了。” 贾琮想了半日:“若仅是如此,还不至于吓得燕王妃想送孙子出城。再说我们的火器和兵士终究强过御林军,单凭这些他们还赢不了,肯定还有别的。” “暂时推测罢了。” “嗯,眼下咱们已扛过敌人好几拨攻击了,胜利在望。” 好容易安生度过了日全食、又保住了大官仓,贾琮想着今儿好生歇歇。才刚回府给贾赦请了安回来,林黛玉打发人来了。这亲兵抱拳道:“我们丞相说,对不住摄政王。你叮嘱她的事儿她没做到。” 贾琮怔了半日,苦笑道:“她是女儿,林姑父是老子,她也没法子。”遂晚饭也吃不下了,巴巴儿坐着。盘算着林府也祖孙三代该吃饱了,起身过去。 一到林府门口,门子便说:“王爷怎么才来?我们老爷相爷已等了许久了。” 到了外书房,林黛玉坐在椅子上,林海负手立在窗边。贾琮挥手:“林姑父好,林姐姐好。” 林海一动不动道:“司徒磐今日来找我,我把他放走了。” “我知道。”贾琮道,“您老能不能详谈下都您二位说了些什么?” 林海叹道:“左不过是问我为何要同你们造反罢了。” 今儿下午,林海正陪孙子玩儿呢,门子进来报说故人来访,还送来张笺子。林海认得上头的字,忙披上大氅亲迎出府门去。只见一人戴着斗笠立在门槛前,身后连个护卫都没有,正是十几年未见的司徒磐。二人恍然如梦、对视良久,都生出沧海桑田之叹来。小厮在旁喊了几声“老爷”。林海惊醒,作了个长揖:“九先生。” 司徒磐微笑:“林大人别来无恙,可愿请我吃盅清茶?” 林海也微笑:“请。” 二人直入书房,唤人泡茶上来。司徒磐吃了一口,赞道:“好茶。”待服侍的人都下去了,二人对坐着吃了半日的茶,都不开言。良久,终是司徒磐先说:“如海,我自以为认得了多年,最知道你不过。我想不通你为何会反。” 林海猜到他必有此一问,慨然道:“这千头万绪的,我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日,“我独有一女。女儿反了,我这老骨头也就跟着了。” 司徒磐微微皱眉道:“你不是没有主见之人。再有,贾维斯的人品孤自诩并未看错。” “你没看错。”林海道,“只是老实人也未必诸事能忍,再说造反一事乃是小女为先。”司徒磐愕然。林海轻轻一笑,“小女原本没预备骤然造反。王爷,是你下令让她进京的。”这老头儿拍了下案头望着司徒磐,略带几分宣泄之意,“你自己让她只身带我孙子进京。” 司徒磐摇摇头道:“孤王并无要她母子二人为质之心。贾维斯父母兄嫂都在京城,何须再添两个?当真是想让那孩子做孤孙儿之伴读。孤那老大已有了栽培嫡次子之心。” 林海淡然道:“王爷可是觉得你乃一片好意?替太孙安排了助手,又替我孙儿找到靠山。”司徒磐抬目看着他。林海轻笑,“我孙子才两岁。两岁的孩子何等懵懂,你就让他漂洋过海离开父亲、今后数十年也不知能见父亲几面?原本是千娇万宠的小爷,如何受得了世子府上上下下的势利眼?” 司徒磐皱眉:“依着他的身份,谁敢慢待他。” 林海冷冷的道:“王爷与太上皇乃先帝亲子,怎么幼年时在宫中过得那般艰难?王爷可还记得,你为了几块果腹的点心与先太皇太后之太监打了一架?”司徒磐猛吸了口气。半晌,林海道,“此事还是王爷自己告诉老臣的。你把那踩碎点心的太监痛揍了一顿。他没想到皇子竟全然不顾身份,偏也不敢还手。后来,但凡有慢待你们兄弟二人的奴才,你都直上拳脚。宫中人怕挨你的打,你们的日子才稍稍好了些。那时候王爷已经七八岁了吧,我孙子才两岁。” 司徒磐目瞪口呆:“竟是因为这个缘故?如海你是傻的不成?世子府与皇宫岂能一样?孤与三哥乃是因为外祖舅父丢了官职遭人踩踏,你孙子背后有贾维斯和荣国府,谁敢欺负他?” 林海摇头:“王爷还是不明白。两岁幼儿离了父母,旁人再如何照顾哪里替代得了?孩子得受多少委屈?说是伴读,实则与奴才何异?打小就得对王孙磕头下跪。” 司徒磐不解道:“臣子跪君岂非天经地义?他在家中难道不跪父母长辈?” 林海顿觉一口气憋在胸中多年极想吐出来,乃含笑道:“故此我女儿反了。”他顿了顿,“我孙子不跪父母长辈。太小了,还没学。日后也未必会学。”老头儿捋了捋胡须,“待他长大了些,老夫便教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跪人。”见司徒磐面上又惊又怒又悔的模样,林海不止哪里来的兴头,张口又说,“王爷可知道我女儿何时开始有了反意的?” “何时?” “二十年多前我从扬州回京述职,险些于街头遇刺。先帝不顾刺客未明,强命我回任上去,有为诱饵之意。”林海无端生出了股自豪来,伸手比划了个“九”。“小女当年只得九岁——天子置她父亲性命如儿戏,她便反了。” 司徒磐皱眉:“幼女不懂事还罢了。如今她已大了,当明白天地君亲师之序。孤不是还许她以女子之身做了军师?古往今来哪个女子能得此任?” “她不是没打过败仗以报?”林海理直气壮道,“知遇之恩当以战场功绩还,岂能以幼儿来还?孩子清清白白来到这个世上,又没做过错事,凭什么上外人府里受委屈?” 司徒磐不知如何答他,有种对牛弹琴之感。半晌才说:“如海你何时……变得狭隘至此?” 林海好笑道:“我狭隘?我舍不得孙子受委屈便是狭隘?你敢说我孙子在世子府上不会受委屈?” 司徒磐耐着性子道:“纵然年幼时受了点子委屈,也能磨练性情不是?谁小时候不受委屈的?日后呢?孤不是告诉你了?岳儿有意栽培那、孩、子!” 林海呵呵一笑:“且不论那孩子日后夺嫡能不能成,纵然能成又如何。天下这么大,我孙子难道非得替他做事不可?王爷,海外诸国,臣子见君都是不跪的。” 司徒磐冷冷的道:“贾琮呢?他见摄政王千岁也不跪?” “还跪?”林海笑道,“他哪回不往琮儿头上爬?尿都尿过好几回了。”乃深深看着司徒磐道,“王爷,你根本不知道琮儿要做什么。我劝你到台湾府走走看看,尤其去学校听听先生们讲课。琮儿已废掉了跪拜之礼,谁也不用跪谁、谁也不受谁的跪。” 756.第七百五十六章 林海劝司徒磐去台湾府看看,便放他走了。贾琮托着腮帮子道:“这么看来, 他们挺受挫的。不然怎么会来找你发牢骚?” 林黛玉道:“顺道试探试探我们的士气, 揣摩我们有多大把握。” 贾琮又想了会子:“姑父, 他只跟你来了书房么?可有提出到你们府上逛逛?” 林海道:“不曾。” 贾琮道:“我想着,如果我是他,肯定把你约出去见面, 不会跑到你们家里来——多危险啊。单您老在家还好, 若是林姐姐也在就不好说了。他还跟别的什么人见面了没?” 林海摇头:“只与我说话。” 贾琮道:“你们家主人离京多年,又一直在维护修缮, 比较容易安插细作。” 林黛玉脑中猛然跳出个念头,站起来就走;贾琮林海见状赶忙跟着。跑入隔壁二房,只见林衢正趴在地毯上玩布球,五颜六色的堆了半屋子。林衢用手抓着乱丢, 丢了又去捡、捡起来再丢。贾琮认真的说:“这有什么好玩的?” 林黛玉见状松了口气。林衢正捡球呢,看见母亲祖父来了,抓起两只布球笑嘻嘻跑了过来。黛玉习惯性蹲下身子, 林衢便将小球交给她。小家伙抬头看了看祖父, 又将另一只交到老头手里。贾琮也蹲下身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舅舅呢?”林衢看看他, 转身跑回去又取了一只小布球递给贾琮。贾琮双手来捧:“谢谢衢儿!衢儿真好。”乃将小布球塞入随身荷包里,顺手抱起他来掂了掂, “林衢小朋友,你又重了!你个小胖墩儿。” 林海看见孙子连胡子都是笑的:“这么大孩子长得最快。” 黛玉道:“抱他过来吧, 看着他我心里自在些。”转身出去了。林衢见母亲走了, 忙伸手去够。他那不足一尺长的小胳膊哪里够得着?急的哇哇直叫。贾琮赶忙抱着他跟上去。 才刚回到书房, 林衢立时甩了舅舅往母亲身上爬。林黛玉也不抱他,就让他自己顺着小腿爬上膝盖,方双手拢住他。贾琮叹道:“这崽子,还没抱热乎呢就跑了,比刚来时也好不到哪儿去。舅舅送你那么多玩具都讨好不了你呀。” 黛玉笑道:“比那会子可好多了。”刚回京那会子,林衢虽不认生,凡看有外人在他便死活粘着黛玉。贾琮记得上辈子小侄子也是如此,为的是昭示主权:我娘是我的!慢慢熟络便好多了。然小孩子终究还是惦记母亲,这会子正使劲儿往黛玉坏里钻撒娇儿。黛玉哄了他会子,正色道:“衢儿是我们最弱之处。” 贾琮笑道:“他身边的护卫旁人哪里比得。” 黛玉不答,坐着想了半日,问道:“你上回说什么要保护民间手艺?” “嗯。什么画糖画的、捏泥人的、剪纸的,都应该保护。等工业化兴起来,这些东西慢慢就会消失。怎么?” 黛玉含笑道:“小时候,我初来京城那日,你给了我一只草编蚂蚱,是红袖姐姐编的。那阵子我极喜欢。” 贾琮眨眨眼:“那么早的事儿姐姐还记得啊!我只依稀有点子印象。” 黛玉道:“我们家的园丁也会草编,会编许多花样子。蚂蚱、小鸟儿、兔子、小鹿,样样编得跟活的一样。这般也算民间手艺吧。” “当然算!若极逼真,能算得上工艺美术大师。他编了什么?取来我瞧瞧。” 黛玉便打发人上小爷屋里取草编玩意儿去。不多时东西取来,贾琮一瞧,就跟个草编动物园似的!竟有二十多种花卉、虫鸟、动物,件件栩栩如生。黛玉又吩咐:“去请付宝泉来。” 不多时,有个穿青布袄的男子走了进来。此人四十多岁,四方脸膛黝黑,弓着身子走进来打千儿:“奴才见过老爷、丞相。” 黛玉指着贾琮道:“付宝泉,这位就是摄政王贾琮。” 付宝泉忙跪下要磕头,贾琮摆手:“别!我不爱让人磕头。摄政王也不过是个职业罢了。” 黛玉笑道:“他比我还不愿意受人的头,你只以常礼待之便好。” 付宝泉爬起来作揖,贾琮也还了个揖。付宝泉连说:“折杀奴才了。” 贾琮道:“付先生别客气。”乃指着那些草编玩意儿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奴才编来给小爷玩儿的。” “啧啧,绝对的工艺美术大师啊!”贾琮拿起一只猴子,猴子捧了个大桃儿欢喜不已。“能编出模样来不难,难的是编出神态,比画画和做泥像难多了。付先生,我在考虑建工艺美术学院,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去去当先生。” 付宝泉一愣:“当先生?奴才认不得几个字。” 贾琮笑道:“马上就要全民义务教育了,成年人也有快速扫盲班。再说,又不让你教授子曰诗云,让你教人草编嘛。” 付宝泉糊涂了:“这等小技,还教别人?” “你这些都是绝佳的草编工艺品。或是你教些学生出来,成立草编工艺品厂也成。”贾琮思忖道,“你若不擅管理,日后旅游部门发展起来,草编工艺纪念品也是一项重要的增收。”看此人眼神茫然,乃笑道,“莫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横竖你既有这项手艺,不可白白浪费了。能当先生、发大财。你收拾收拾,今晚就跟我走。明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付宝泉连连摆手:“使不得!奴才哪里做得了先生!奴才只给小爷编几个玩意儿哄他开心便好。”一面去瞧林衢。林衢才两岁,压根儿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窝在母亲怀快要睡着了。 贾琮和蔼道:“别怕,你没问题的。你想想,你若做不了、也不会让你去做对不对?放心,你这手艺当真难得的很,大家都会喜欢的。再说,你去草编厂又不是衢儿就玩不着你编的物件了,跟你们买就是了。你若大方,送他两件也没问题。” 付宝泉依然摇头:“王爷,奴才做不了。” “你做得了草编么?” “做的了。” “就是要你去做草编。”贾琮道,“西洋人没见过这么精巧之物,咱们编了卖到西洋去,卖大价钱。然后拿这些钱来开学校,让我国每一个孩子都念书。” 付宝泉再看林衢,那小子已睡着了。眼中便有几分着急,望着贾琮恳切道:“奴才在林府多年,早已习惯了。若想要奴才这手艺容易,并不难的。王爷打发人过来,奴才教他就是了。” 黛玉低头看了看儿子:“你先劝劝他。衢儿睡着了,我安置了他就来。” “嗯。” 小丫头打起门帘子,黛玉抱着儿子出了门。林海也劝道:“付宝泉,做草编厂乃是大事,并非闹着玩儿。既用得着你,你就去吧。”贾琮跟着劝。付宝泉只不愿意走。 过了会子黛玉回来,含笑向林海道:“爹去看着衢儿吧,我怕他待会儿醒了要人。” 林海立时站了起来:“我去我去!你跟琮儿说要紧事。”遂走了。 老头儿一走,林黛玉正坐在坑上端详了付宝泉半日,看得付宝泉有些不自在。黛玉轻叹一声道:“单凭你一个,难道有绑架衢儿的本事?” 付宝泉愕然。过了片刻,颓然道:“合着方才丞相是在试探奴才。” “那倒不是。”贾琮道,“我们猜测林府之中恐有燕王细作,还没有具体可疑之人。想让你去草编厂当先生是真的。你若没信心很正常,不知所措都正常,死活不肯去就不对了。毕竟你的手艺是真好,谁不想出人头地呢?再有,你方才看了衢儿两三回。我们跟你说升官发财的大事呢,你看他干嘛?他还不到三岁,能做什么?” 付宝泉苦笑,伸出一双手:“成也是这点子手艺、败也是。” “劳动人民的手啊!”贾琮叹道,“怎么就当了细作呢?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们这种职业的人。你为什么要当细作啊?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崇高的理想、比如说希望燕王获胜后将燕国治理成太平盛世,还是为了日后能升官发财,还是受过什么大恩,还是家中有亲人落入人家手里当了人质?” 付宝泉正色道:“王爷对奴才有大恩。奴才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 “哦,是有恩。”贾琮看了看他。没胡子,嗓子并不尖。“你早先是他府里的公公么?” 付宝泉道:“奴才早先是宫里头的。” 贾琮点头:“嗯。你们这种身份,没有太多别的**,确实比较容易愚忠。好了,既这么着,林姐姐好生把府里梳理一遍吧。” 黛玉道:“衢儿身边都是我从波士顿来带的人,别人倒是不怕。既然他是燕王的细作,不会有第二个了。” “啊?为什么?” 黛玉微笑道:“我们回京之前他就在了。区区一所没人住的宅子,犯得着送两个细作进来么?” “说的也是。”贾琮又看着付宝泉道,“付先生,透露一下呗~~单凭你这点子本事,没有办法绑架衢儿吧。林府的护卫可不是吃干饭的。” “奴才没预备绑架小爷……”付宝泉一叹:“摄政王和相爷手段高明,王爷这回怕是难以对付。” 只听“咯嘣”一声,贾琮急喊:“别让他吞□□!”说时迟那时候,一只手从付宝泉脑后伸出来卸掉了他的下巴关节。付宝泉愣了。那护卫很年轻,乃是柳家子弟,听见付宝泉承认自己是细作便盯着他了。贾琮打了个响指:“干的漂亮!” 黛玉含笑道:“多谢你。” 付宝泉被掐得直翻白眼。护卫念了声“属下失礼”,按住付宝泉的脑袋,一手拿起案上的茶壶往口里倒茶,如同洗茶杯一般将其口腔清洗了好几遍。又歪着头看了半日,方松了口气,懊恼道:“只慢了一点子!若快一点,他没咬碎毒牙就好办多了。” 贾琮奇道:“不是毒牙一碎就死么?” “不是。”护卫道,“要咽下去才死。不然,万一有人因故误咬碎了毒牙怎么办?” “……考虑得还真周到。喂喂你别掐死他呀!”“放心,只是晕了。”护卫无辜道,“不然我怕他强咽下去啊!” 贾琮跟护卫扯了会子,扭头一看林黛玉那脸儿已黑得跟案头的墨汁差不多了,忙问:“林姐姐!怎么了?” 林黛玉攥紧了拳头。这会子是下雪的天儿,她竟出了满头大汗,乃颤手取帕子擦汗。贾琮顿时明白了:她这是后怕。培养一个细作不容易。若只是绑架未遂,付宝泉用不着当即自尽。他既着急寻死,只怕燕王给他的差事并非绑架,是想要林衢的性命。林衢若死了,从林黛玉、林海到贾琮贾环等都得乱套。付宝泉能接近孩子,且林府不曾防备他。只需弄根毒针他就能轻易得手。 贾琮看了晕过去的付宝泉:“我不审他,直交给大姐夫。” 黛玉捂着额头,半晌才说:“让大姐夫好生审明白。” 贾琮安慰道:“姐姐今晚好生歇息,燕王应该没多少招数了。前几日燕王妃着急想送她孙子出城,大概就是怕姐姐一怒之下拿燕王的子嗣撒气——她自己就是那么个性子,少不得以己度人。” 黛玉依然捂着额头。又过了许久,她忽然重重砸了下案头嘶声喊道:“天杀的贾维斯呢?怎么来不来?不是发了电报给他让他火速进京么?这都几天了?儿子都差点让人杀了,他当老子的连跟头发都不见!究竟捣的什么鬼!都要过年了!再不来他自己上东瀛过年去!”吓得贾琮打了好几个哆嗦。 话音刚落,有人在门外喊道:“报告!” 这是军中的叫法,来人显见是从北美来的。林黛玉深吸了口气,坐正:“进来。” 一名穿军装的兵士走进来行了个军礼:“报告军师,刚接到贾维斯将军电报。” “说的什么?” “将军今晚于京郊十五地里大破燕山土匪,活捉匪首卢得志。” 林黛玉贾琮一起站起喊道:“什么?!”“再说一遍!” 兵士忍不住嘴角上翘:“电报上说,贾维斯将军今晚于京郊十五地里大破燕山土匪,活捉匪首卢得志。军师,将军打了胜仗。” 黛玉哼了一声,款款坐下:“回电报:弄错身份了。燕山匪首名叫张麓,此人乃天津总兵。” 757.第七百五十七章 贾维斯天性谨慎, 加之军队一直在北美打仗, 诸事与战时一般无二。今日上午,两个侦察兵爬在树上举望远镜观察, 发觉不远处树林子钻出来两个樵夫模样之人, 在小路口张望几眼, 快速往大路拐去。此二人身材矮小壮硕, 腰间别着斧子, 背后并无干柴。 侦察兵暗暗跟踪他们到了镇上, 见其买两车的腌萝卜推着走, 说是给过年预备的。村夫村妇惯会自己做腌萝卜。纵自家不会,寻街坊买点子人家都不好意思收钱。侦察兵觉得蹊跷, 遂回去一个报信,另一个跟了樵夫爬了半日山路, 找到了漫山遍野一大片营地。营盘齐整、兵卒精神,显见是正规军。略算了算,当有两万人左右。到了中午, 几个人离营上山。侦察兵伺机偷袭了一个,打晕活捉带回去。 贾维斯一审, 原来他是天津的官兵, 跟着总兵卢得志来的。贾维斯回国本从天津登岸,没见到卢得志。知府说自打燕王废头一位世子后他便郁郁寡欢, 这两个月已下不了炕了。贾维斯还去特去卢府探望过。合着炕上躺着的那位不过是个替身, 真人已金蝉脱壳。官兵们扮作燕山土匪, 与真土匪兵合一处, 已驻扎在此两日了。方才上头命人出来打野味。这会子寒冬腊月的上哪儿找野味去?此人略走远了些,便着了贾军侦察兵的道。问他来此作甚,此人并不知情。 此处就在京郊,来此作甚之问简直是废话。天津卫所驻军约莫一万五六,还得留下些陪着替身,其余的想来便是燕山土匪。遂派人再探。到了黄昏时分,侦察兵回来报信:卢军整顿营寨,有连夜出兵之相。贾维斯便传令于卢军后方和斜后两翼布下埋伏。他们何时开拔,己方何时追击。 夜幕一落卢军便动了,他们一动贾军也动。卢军人衔枚马摘铃欲偷袭京城,不曾想被人从后头杀了过来。天黑看不清敌方,四面枪炮乱响又惊了马,顿时乱成一片。许多人根本不知出了何事,只胡乱打一通,打到自己人的也不少。贾维斯大获全胜。 此事怪不得卢得志。他已多年不上战场,最近一战还是打义忠亲王叛军,从没拿火器正经打过仗。贾维斯的兵虽年轻,结结实实打了三年仗,从第一仗就使的火器。这三年来林黛玉没打过一次正面对战,兵士们早已惯于夜晚偷袭,眼睛都比卢军亮些。何况贾军之火器胜过卢军多矣。 张麓正经在燕山当了十几年土匪,比旁人熟悉山路,护着燕王从枪林弹雨中冲了出去。因根本不知道在后头突袭的敌军是谁,且京中计策悉数落空,张麓少不得疑心到政事堂那位女丞相头上去——这几年,荣国府大肆宣扬此女之军功,燕国已无人不知。 一个不打败仗的军师没人不怕,谁还管她是男的女?故此张麓不敢回燕山,逃离战场后向燕王奏道:“王爷,我有个朋友,也是土匪。此人自身武艺高强不说,手下的喽啰比御林军还生猛。且他那营寨中设了机关埋伏,纵是官兵也打不上去。不若暂且去他那里躲避一时、看看风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事既至此,燕王唯有答应了。他也不知燕山老巢究竟还在不在。 张麓遂连夜投奔朋友。跑了两日的路,黄昏时分赶到一座山下。这山不算高,山下有座小店。张麓跳下马喊道:“春大嫂在吗?” 只见店内走出一位妇人,瞧模样不足五十,皱着眉头打量他身后这些兵马:“怎么这么多人?张大王这是串门儿是打劫?” 张麓笑道:“我可不瞎了么?敢上盘龙山来打劫?”乃叹道,“我运道不好,遇上大水。我还罢了,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偏连累了朋友。” 春大嫂扭头上下打量司徒磐,目光放肆,半日才说:“你上哪儿认得的读书人,是个秀才吧。” 司徒磐拱手道:“晚生已考取举人。” 春大嫂哼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张麓哈哈笑道:“书生自有书生用。你们葛大王可在?” “在呢。”春大嫂道,“这几个月他都少出去做生意了,忙着洗白。” 张麓嗤道:“就他那黑锅底还想洗白?可拉倒吧。” 春大嫂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我们大王洗不白?说不定明年就白了。”乃转身边走边说,“你等着,我放响箭上去。” 张麓在后头喊道:“这都什么年月了,怎么不放火枪?” 春大嫂一只脚已迈入门槛:“早年买了那么多竹哨,总得使完不是?还是从南边买来的呢。” 不多时,她从里店内取了弓来,望着山上射出箭去。箭身上捆了竹哨,竹哨穿风长鸣,山中久久荡出回声。张麓便请燕王先入店歇息。这小店瞧着不过是个寻常的山间饭馆,粗陋的紧。春大嫂替他们筛了两碗热开水。虽没有茶,这大冷天的甚是暖和。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外头进来了个樵夫,二十多岁的年纪,问道:“春大婶,什么事?” 春大嫂指着张麓道:“这泼皮遇了大水,想来我们山上暂避一时。” 张麓笑道:“我先去见见你们老葛如何?” 樵夫也放肆打量了司徒磐半日,嘀咕道:“怎么弄来个秀才。” 司徒磐拱手:“晚生前科便已考上举人,只待下科春闱。” 樵夫嗤道:“举人顶个屁用,抡不动刀举不起枪。”转身便走,口里道,“那个泼皮同我来。”张麓朝司徒磐点点头,跟了上去。 不多时天便黑了。司徒磐饿着肚子等在店中。直捱了半个多时辰,樵夫与张麓可算回来了。张麓喜道:“九先生,大王请咱们上山。” 司徒磐忙问:“不知这位大王高姓大名?” “姓葛名樵。”张麓道,“虽不爱多管闲事,却是极公正的。” 他二人与带来的燕山喽啰便跟着这年轻樵夫上了山。前头一段山路甚是难走,后上了大路便宽敞多了。这会子天色虽黑,大路两旁的树上挂着许多油灯,照得明明白白。司徒磐惊道:“你们大王从何处想来!” 樵夫道:“从平安州学来的。平安州是从庐国学的。听说庐国从岭南学的。” 司徒磐猛然想起来了。贾琮曾从台湾府给自己送来过什么清油路灯试运行报告书,仿佛就是此物。自己那会子忙的很,没留意这些小事。如今看来,这东西倒是实用的很。台湾府既用了,少不得推至两广、庐国、平安州,倒是燕国没用过。再想想,那些年贾琮时常从台湾府送来的报告书,许多皆实用。司徒磐心中顿时说不上什么滋味,想来贾琮也有几分黯然——饶是如此,也不该愤懑造反才是。 远远的看见山寨大门立在乌压压的山前,司徒磐暗暗吃惊:好雄壮的寨门!不想燕国土匪气魄如此之大。寨门下立着几个喽啰,个个腰身挺拔、气质如松,全然不似贼兵、竟逼似正经官兵。这位葛寨主乃大将之才,堕在绿林可惜了得。日后夺回燕国,必请此人入朝为官。 樵夫领着他们进了聚义厅,里头燃了许多蜡烛,亮如白昼。有个十来岁的少年坐在虎皮交椅上咳嗽两声:“来者为谁?” 张麓笑道:“小大王,你爹呢?” 少年挺了挺胸脯:“我就是大王。” 话音刚落,有人喊道:“你个皮小子,你娘哪里喊我了?”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后头大步流星走进来,一面朝厅下看,“张麓那厮来了?你究竟领着多少人?我告诉你我山上房屋不多,让你的人扎帐篷。” 张麓忙迎上去:“罢了,你这儿也算房屋不多就没有谁家是多的。”乃引荐司徒磐,“这位是黄九先生,已中了举人,下科便欲春闱。这位是葛大王。” 葛樵与司徒磐对着行礼。那少年跳下虎皮椅跑过来:“爹!说好了让我当一日大王的!” “一日已过了。”葛樵板着脸指了指外头,“看见没?天黑了。现在是夜里。我可没答应让你当一日一夜大王。” 少年喊道:“你这是偷换概念!一日通常指十二个时辰,不是白天。” “一日可以指十二个时辰、也可以指白天。你也没同我说定是哪一种。” “既有歧义,该咱们俩协商解决才是,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 “我是老子你是儿子。既有歧义,自然是老子说了算。” “凭什么?!” “凭你打不过我。”葛樵挥挥手,“罢了罢了,输了就认,莫叽叽咕咕跟小姑娘似的。下回仔细些莫再弄出歧义便好,你还以为能占到你老子的便宜么?” 少年喊道:“可拉倒吧!哪回不是你占我便宜!” 葛樵道:“待你当了老子也占你儿子便宜去。我有正经事,不同你扯。”他乃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回身看着张麓,“说好了,就三天。三天过后,麻溜的给我滚蛋。” 张麓哼道:“小气不死你!知道了,明儿我亲回去探探。”葛樵搭着儿子的矮肩膀转身要走,张麓又喊,“等等!”乃指着司徒磐道,“这位黄先生是读书人。你们后头不是有个小园子?可否让他住在园子里?” 葛樵道:“那园子本是前任寨主给他夫人修的,人家偶尔还回来住呢,不待客。” 张麓道:“横竖这几日她也不来不是?从前我说想住住,你只说我是粗人、莫糟蹋了园子。黄先生可是正经的举人。” 葛樵看了司徒磐一眼,司徒磐忙说:“不必麻烦,晚生只和大伙儿一道住便好。” 张麓低声道:“先生,我们怕是要挤帐篷住的,您哪儿成啊。” 司徒磐也低声道:“营中我不一样住了?莫要麻烦人家。”他又向葛樵拱手道,“晚生与兵士们住极妥当。只是晚生好奇,不知压寨夫人的园子是个什么样儿?可否容晚生见识见识?” 葛樵想了想:“我看你是个读书人,想必不会放肆胡言。那园中题匾楹联虽不大好,也是才子所撰。” 司徒磐笑道:“晚生愈发想看了。” 葛樵遂先安排张麓等人用晚饭,又与他们安置地方扎营。这山上的饭食颇丰,司徒磐等人已两天没好生吃饭了,遂安生吃了个饱。一时葛樵亲领着司徒磐与张麓往那压寨夫人的园子而去。 来到门口,玻璃灯笼高挑,照见匾额上三个清清楚楚的大字:蘅芜苑。司徒磐顿觉眼熟,这名字仿佛在哪里见过。穿过园门进入正厅,又是一匾,上悬四个大字:蘅芷清芬。司徒磐又觉熟悉。两旁是一副对子,“吟成豆蔻才尤艳,睡足荼蘼梦亦香。” 司徒磐心中如同被一只爪子攥住了一般。他想起来了。十几年前,有人从诏狱劫走了林海苏铮等十三名忠臣,送到一园子软禁。那园子就叫蘅芜苑,匾额对联皆如此。乃定了定神,赞道:“好联!此联是那压寨夫人所撰么?” “不是。”葛樵道,“此联作者名曰曹沾,是位老儒。” “原来如此。”司徒磐微微松了口气,“这笔意倒像是少年人。” 葛樵语调忽然松快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大约是他年轻时所作吧。” 司徒磐忙问:“葛大人也念过书么?” “早年也曾读过几本闲书。”葛樵道,“略知道些诗文典故,不至于被人拐着弯子骂了还听不懂。”见他二人说起诗文来,张麓赶忙退两步闪在后头。 司徒磐含笑道:“葛大王文武双全,为何不去朝廷谋个一官半职?” 葛樵含笑道:“我已渐渐在洗白了。说不得过些日子当真可以当官去。” 司徒磐看了张麓一眼:“何为洗白?” 张麓笑道:“就是转行做正经营生,不当土匪了。” 葛樵道:“如今京中乃是摄政王主事,我去谋官连燕王都不用见。那女丞相看重实绩,我纵没有功名也不怕。” 司徒磐心中一跳。张麓忙说:“那摄政王不过是个黄口小儿,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多久!燕王就要回京了。” 葛樵皱眉:“当真?” “当真。” 葛樵又皱了会子眉:“若如此,我就不洗白了,安安生生当我的土匪。” 张麓与司徒磐皆诧然,齐声问:“为何?” “若贾琮主政,燕国渐渐的便能同岭南、平安州一样了。”葛樵道,“我不愿意离乡才一直留在燕国,不然早上岭南去了。”他指着喽啰手里的玻璃灯道,“这玩意在岭南买便宜的紧,燕国少说翻了三倍的价钱。还有外头的清油路灯,别处早有了。平安州公交马车已运行多年,路边的路牌地图皆清楚的很,还有人举红绿旗指挥交通。这些都是官府出钱、百姓得利的,且花不了太多钱。燕王一心只念着去北美挖金矿,半个钱不愿意花在百姓身上。我可不愿意在燕王手底下做良民。税钱巴巴儿交上去都给老爷们养小老婆去了,太吃亏。还不如当土匪的好。” 张麓急道:“当土匪万一遇上官兵呢?” 葛樵嗤笑道:“让他们来试试!管保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758.第七百五十八章 却说燕山匪首张麓领着司徒磐从战场上逃出, 避难盘龙山, 与山大王葛樵夜游蘅芜苑。司徒磐见此匪文武双全,有心招安他;不料葛樵说出一番话来,明晃晃的与司徒磐之心相悖, 偏又十分有理。司徒磐怔了半日, 想不出法子驳他。良久才说:“也怪不得燕王。治理一国太多事, 朝中文武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世人都以为贾琮有来历、无意虚名假利,连他都反了。” 葛樵摆手道:“那个不与我相干。我本是个土匪,又不是朝廷命官, 不靠俸禄吃饭。天下归皇帝也好、王爷也好、摄政王也好, 都是他们的事。我只算自己的账。做土匪,须得自己买兵器练兵、抵御官府和道上黑吃黑。做良民要交税, 官府帮我保护家人。在岭南平安州等地, 是交税划算;在燕国是练兵划算。” 张麓道:“不对吧!怎么是交税划算呢?平安州的税也不低啊!” “这两处都没有王爷,两广总督王子腾与平安州节度使高历都算公正。”葛樵道,“不像别处。前两年蜀王那个儿子买人家一座酒楼才三十两银子!燕王的儿子也没少干这些事, 只不若三十两那么离谱罢了。不说从前, 就说眼下。燕王病在榻上也不知能活多久,立的是个小世子不是老四。那老四看上一个姑娘, 人家不愿意做小, 他便以势相迫。难道什么御林军、五城兵马司会帮那姑娘么?她若想自保,或是重金请保镖、或是离乡背井, 更甚者、根本逃不掉。故此, 在燕国做良民是极不划算的, 不知道哪天飞来横祸。” 张麓哼道:“你就知道平安州没这些事?” “据我所知没有。”葛樵道,“你知道有?是谁?做了什么?我去核实一下。”张麓哑然。他当真不知道平安州有这些事。 司徒磐道:“贾琮等人眼下老实;大权在握十几年,这些都难免。” 葛樵道:“横竖这盘龙山我留着。十几年之后贾家治下若也出了这些事,我再回来。” 司徒磐哑然。他腹内有无数道理清晰明白、从人之本性到天理国法,悉数让葛樵两句话堵死了。乃叹道:“葛大王真实在。” 葛樵笑道:“世人皆实在,会写‘君为臣纲’这四个字的终究少。百姓都知道要听皇帝的话,无非是皇帝手里有兵、不听则死罢了。谁还心甘情愿交重税服徭役不成?” 半晌,司徒磐苦笑道:“说的也是。太上皇在位时,空有皇帝的名头并无兵权,做在龙椅上也与王爷无异。” 葛樵又笑:“说起太上皇,你们去一座庙看过没?三道传位诏书,真真有趣。不知蜀王可亲自去瞧过。” 司徒磐又怔了。倒是张麓问道:“什么传位诏书?” 葛樵遂将一座庙中三圣旨说了,末了笑道:“先帝当真是个有趣之人。对了,游览紫禁城八千两银子一日。老张,得空你也去转转,八千银子你拿得出来。” 司徒磐大惊:“游览紫禁城?!紫禁城许人进去游玩么?” 葛樵比划了个“八”:“八千两一日!运气好的,遇上大明宫总管内相戴权戴公公得闲、亲自做导游,告诉你哪座宫殿是做什么的、哪座宫殿住了什么人、什么物件是什么用处,有钱可以天天去。”司徒磐与张麓面面相觑。 他二人遂没心思逛蘅芜苑了,只粗略走了走便罢。司徒磐最终还是不曾住进园子,只独占了一座帐篷。 次日,张麓领着几个人下山回燕山营寨探路去了,司徒磐留在盘龙山。他也无事可做,只向葛樵求了个情,上蘅芜苑坐坐去。偶然翻到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诗词”五个字。翻来一瞧,头一页上写着首沁园春,是咏雪的。司徒磐拍案:“好气魄!”又看了看,“只是格律出了几处。”又往下看。虽只得区区十几首,首首气势恢宏。司徒磐看罢,盯着封皮上的字儿想着:这位毛先生八成是位武将,竟从没听说过? 再过一日,中午十分,司徒磐又在蘅芜苑翻看书册。忽听外头的亲兵喝到:“谁!” 门外有人道:“你们九先生的旧相识。” 司徒磐皱眉,张麓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只见门帘一挑,有人走了进来,含笑拱手:“多年未见,九先生还认得晚生么?” 司徒磐放下手中的书望着他道:“虽老了些,模样儿未变。是怡红院的小龚先生不是?” “正是。”来人便是詹鲲,径直拉了把椅子坐在司徒磐对面,“当年九先生助了晚生一回。虽说晚生也憋屈的紧,好歹也欠了九先生一个人情。特此来还此人情。”又摇头,“九先生胆子够大的。当年蘅芜苑十三学士里头以有四位投了你,你还夸过这园子中的匾额写得不错,还敢安然住着?” 司徒磐淡然道:“此处若是贾琮的,孤那会子想走已走不了了。若不是他的,倒是个绝佳隐蔽所在。” 詹鲲一想也有道理,点头道:“您老倒是想得开。”乃正色道,“我来放你走。” 司徒磐便知道葛樵是贾家的人,怅然摇头道:“这等人物也投了他。” 詹鲲偏了偏头:“葛樵说,他已告诉过你你输在哪儿。” 司徒磐微怔片刻:“他说那些话,只为了告诉我输在哪儿么?” “嗯。你是个人物儿,比先帝、太上皇都强。他觉得不该让你输得不清不楚。”詹鲲正色道,“我猜,林丞相大概不想让你活着。贾琮冯紫英等人都不想杀你。趁大伙儿还没来得及商议此事,我先跑来私放你。” 司徒磐皱眉:“林海之女想杀我、贾琮倒是不想?” “你要杀人家儿子,人家两口子能放过你么?林相和贾将军都主张杀你替儿子出气,贾五老爷和詹峰老大人为着大局着想也不欲留你性命。冯大人和琮儿都欠着你人情,还有多年情谊,舍不得杀。”詹鲲叹道,“没奈何,唯有我来当这个恶人了。这回把林相爷得罪了,回头她还不定怎么给我小鞋穿呢。” 司徒磐冷笑道:“如此大事,要杀的要放的竟都只为着私念!” 詹鲲耸肩:“横竖你如今也没有本钱生事了,真的用不着杀。” 司徒磐眼神一动:“敢不敢放孤十年?” 詹鲲一愣:“十年?你确定?” 司徒磐捋着胡须:“十年后,孤王必卷土重来。” 詹鲲笑道:“还用得着十年?王爷,三个月之后你就再也无法重来了。时间越长对你越不利。既如此,好。我答应你。” 司徒磐按捺住喜意:“你可做的了主么?” 詹鲲微笑道:“能做主的不多,我算一个。十年后之燕国,王爷若还能掀起半点浪头,我詹某人跟你姓。” 司徒磐嗤道:“你当孤之姓氏谁都能姓的?”詹鲲不置可否。司徒磐乃指着案头那册子问道,“这位毛先生是何人?” 詹鲲笑道:“王爷竟看了这个?” 司徒磐道:“此人雄才大略,孤王想见见。” “只怕不成。”詹鲲不掩得意,“此人二百年后才出生,乃后世开国之主。” 司徒磐这才想起贾琮是个有来历的,不觉喃喃道:“难道我朝区区四代便保不住了?” 詹鲲比了个“v”:“两代。太祖爷和先帝。太上皇没拿过实权,小圣人如今都出宫开脂粉铺子去了。” 司徒磐大惊:“他出宫了?” “嗯,他自己想走的。”詹鲲道,“说是不想日日被游客参观,像只笼中鸟雀。他也没少念书,又有几个忠心的太监嬷嬷帮着。那脂粉铺子使的是宫中的方子,生意尚好,能养活他自己和他母亲。眼下他还不大习惯寻常百姓的日子,再过个一年半载就好了。九先生要去看他么?” 司徒磐忙问:“听说紫禁城给人进去游览,只区区八千两银子,可是真的?” “真的。”詹鲲道,“琮儿的意思是免费。晚生以为眼下还不是免费的时候,过两年再免费不迟。” 司徒磐想了会子,道:“他这般扫灭天家威严,日后如何再树起来?” 詹鲲笑道:“王爷放心,琮儿根本不想树立天家威严。您看着他打小长大,他像是个人主么?” 司徒磐苦笑:“不像。没有他这样的人主。故此我不曾防备他。” “你没看错。”詹鲲站了起来,“王爷,同我下山吧。这次我们不会使人跟着你了。” 司徒磐坐着不动。半晌,他道:“你私放孤王,并非还我当年人情,不过是不愿意贾琮等人同林海之女争执罢了。” 詹鲲挑眉:“王爷想让晚生怎么还?” 司徒磐伸出一个巴掌:“八千两银子。” 詹鲲从怀内掏出两张五千两的银票递给他:“那二千算是添头,不用找了。横竖主持紫禁城一日游的是我们怡红院。”司徒磐收了银票,站起身负手往外走;詹鲲在后头跟着。 到了外头,詹鲲同葛樵打了个招呼,只身带着司徒磐一个下山去了。张麓的喽啰半分不知情,都还留在帐篷里头。下了山,詹鲲领着司徒磐走了半日山路绕到大路上,拱手而去。司徒磐单人匹马,怀内揣着两张银票子,立在路口发了半晌的愣。乃驱马朝京城去了。 两日后,司徒磐换了身土财主的行头进了京,直奔怡红院。到里头同老鸨子暗示了半日,老鸨子拍案:“哎呦~~合着您说的是紫禁城一日游啊!拐弯抹角做什么?不用遮遮掩掩的,明码标价八千两不还价。” 司徒磐心下黯然,面上仍扮出笑来:“钱的事儿好说。” 老鸨子笑道:“既是钱不成问题,哪里还有问题?”乃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来翻了翻,“一个参观团最多六人,您得排到十二日之后去。” 司徒磐腹内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知什么滋味:“八千一个人,一日六人,每日就是四万八千银子。十二日都满了么?” 老鸨子笑盈盈捏鼻子:“好大的酸味儿!大爷,这钱虽不少,赚起来也不容易。这四万八千的银子还不够养御林军呢。” 司徒磐霎时变了脸:合着贾琮卖紫禁城养御林军!难怪他那么大方要涨军饷。半晌,老鸨子催问他去不去。司徒磐无精打采道:“……去。”遂从怀内掏出詹鲲给的那两张银票子。他并不如詹鲲大方,老鸨子找的二千两银票他还是收了。 司徒磐在京城亦有私宅,只是他怕林海那女儿找他、不敢住。遂只住在客栈里头。到了参观紫禁城的那日,司徒磐与另外五个位土财主依时侯在承天门。一个小太监手里举了面小红旗,旗上写着“紫禁城一日游”六个字,脆生生道:“六位先生都到齐了吗?好的,都到齐了。请给我看看通行铜牌谢谢。”六个人依序给他看了怡红院给的铜牌。小太监道,“嗯都对。六位先生跟我来。”乃指着牌坊道,“此处就是承天门。咱们脚下就是天街。”他又往身后指,“穿过承天门、顺着天街走下去,就是紫禁城的大门、午门了。来大家跟我来。” 六个土财主跟着小太监一路走到午门。小太监兴致勃勃介绍道:“从前,皇帝经常说,某某大臣犯了错、推出午门斩首,就是这个午门。皇宫到啦~~各位要拍照么?”这些人竟唯有司徒磐不知道拍照为何物,在旁看人家拍完了,他自己最后一个拍。末了六个人与小太监还合影了一张。 一行人慢慢逛到大明宫,龙椅赫然在上头摆着。小太监指着一架黄灿灿的衣裳道:“这些都是仿制的龙袍。虽不如真龙袍精细,倒也不差。各种身量的都有,孩子的尺码也有。那儿还有仿制的冕。大家要不要穿龙袍拍张照?跟皇帝似的多好玩儿。五百银子一张,不贵的。” 有个土财主忙问:“可能坐龙椅么?” “不能。”小太监道,“龙椅是文物,不能坐。不过大官人可以站在龙椅旁边。皇帝也不是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坐在龙椅上的嘛,偶尔他也会站会子。这可是真的龙椅,从前唯有太祖爷、先帝和太上皇三个人坐过。” 另一个赶忙掏出五百的银票子来:“我拍!我先拍!” “好唻~~”小太监接过钱笑逐颜开,几步跑到衣架旁挑出一件龙袍,“这位大官人,我觉得这件应当是您的尺码。” 司徒磐在旁面如土色,算是明白贾琮想做什么了。 759.第七百五十九章 司徒磐报名参加紫禁城一日游, 在宫中转悠了一日, 午饭都是在御膳房吃的。下午竟转悠到了毓庆宫。导游小太监介绍道:“此处原为太子所居, 先后住过先帝和义忠亲王。义忠亲王出宫后便空置多年, 直至十四年前当今圣人搬了进来。” 有个土财主问道:“圣人还在呢?” “在呢。”小太监道, “这会子已歇过午觉,大约在练字。我去问问他可愿意咱们进去打扰一二不。” 土财主们齐刷刷拱手道:“多谢多谢~~” 司徒磐有些诧异, 詹鲲不是告诉他圣人出宫开脂粉铺子去了?却见那小太监胸有成竹进去、笑容满面出来,道:“各位, 圣人果然在练字。他说,你们若安静些、不妨碍他练字便无妨。” 众人都说:“我们一声不吭、走路轻手轻脚, 绝不惊扰圣驾!” 小太监挥舞红旗领着众人踏入毓庆宫, 小太监轻声介绍匾额、对联、屋顶琉璃瓦、庭中玉兰树。路过后殿东耳房, 小太监领人从窗外经过,指屋内明黄色人影道:“那位就是当今圣人。” 土财主们唰啦啦拥至近前, 五个脑袋凑到窗下。屋内那人身穿明黄色软罗龙袍, 头上勒着镶南珠的抹额, 对外头熟视无睹, 只管依着帖子挥毫。司徒磐一眼就认出此人并非圣人。模样儿身量皆有几分像,也有那么点子气度。 土财主们小声议论:“圣人临的什么帖子?” 小太监道:“那是唐人颜真卿所书《干禄字书》。圣人所临这篇乃真迹, 听说吴国有碑刻,多家书局均有翻印版。” 土财主们都说:“圣人临的贴必是好贴,回头我们也买本给儿孙练字使。” 小太监笑道:“颜体最合适搭字架子, 各位大官人与圣人一样好眼光。好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乃挥着红旗引他们绕过去。土财主们有些舍不得, 纷纷伸头至窗下又看了好半日,小太监再三催促才走。司徒磐心中苦笑:难怪那小子宁可出宫卖脂粉。日日让人这般大刺吧啦的窥视,凭他是谁也必坐立不安的。 离了东耳房窗户,有个土财主问道:“不知圣人用的是什么笔墨?” 小太监道:“圣人用的物件都是从故宫宝斋定制的。” 另一个忙说:“故宫宝斋可是崇文门里街的那一家?” “正是。”小太监道,“里头的东西又新潮又好,圣人只肯用那一家的文房四宝,别的都不要。” 遂接着游览。后又到了慈宁宫,太皇太后凤居于此。因她老人家早已瘫痪多年,不愿受外人打扰,土财主们只在门外望了望便罢了。 日头将落时,小太监挥着红旗指道:“前头就是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北门。咱们今日参观就到此结束了。待会儿请各位大官人留下地址,相片洗出来我们给各位寄去。若是不愿意邮寄的,也可以七日之后上灯市街真真照相馆去取。”众人都说,愿意亲自去取。小太监道,“好,到神武门我给大伙儿发号牌。” 遂一同走入神武门,先瞧了一圈儿看看钟鼓,又依序发了真真照相馆的取相号牌。最末小太监笑道:“去看看紫禁城日落如何?”众人齐声说好。一行人遂登上神武门,来到南面。 只见汉白玉栏杆上伏了个人,独自朝紫禁城张望。余晖落满此人头上身上,无端生出苍凉之态来。小太监领人走近前去,喊了一声“戴公公。”那人转过身来,司徒磐一瞧果然是戴权。 戴权含笑道:“又领游客来了?” “是。”小太监笑打了个千儿,“今日这几位大官人都极有才学。”乃介绍道,“这位戴公公便是先大明宫掌宫内相,早先一直在太上皇身边服侍。” 戴权从土财主们脸上掠过,一眼瞧见了司徒磐,乃笑拱手道:“各位今儿走了一日,辛苦了。” 众人纷纷道:“虽走得累些,长了许多见识,不辛苦。” 司徒磐也道:“今儿委实长见识了,这八千两银子花的值。” 戴权瞧着他道:“这位大官人,可在大明宫穿龙袍照相了?” 司徒磐道:“不曾。我这会子正后悔呢,方才当照一张才是。” 戴权道:“我这会子正得闲。大官人若不怕累,我同你回去再拍一张如何?” 司徒磐忙说:“那就多谢公公了!” 有个土财主立时道:“我还想多拍一张呢。” 戴权道:“既这么着,这位大官人也一道去吧。” 司徒磐微怔。他以为戴权有话同自己说、不会答应;谁知他竟答应了。方才拍了四张龙袍照的土财主也想再拍两张。戴权遂领着他们三人返回大明宫,小太监送其余三位出神武门。 到了大明宫,司徒磐先拍了两张龙袍照,换另一位拍。脱下龙袍,司徒磐走近戴权轻声道:“这就是一千两银子。” 戴权道:“每日这个点儿,杂家都在神武门候着。导游领着人出来,我都会问一声谁还想拍龙袍照。每日都有人想补拍或重拍的。单单这一项的银子就不少。” 司徒磐问道:“毓庆宫那位是谁?” “原先是教坊司的。” “什么故宫宝斋不用说是荣国府开的了?” “那倒不是。东家暂时是我们秦馆长,日后会归整个博物馆。” “谁?” “故宫博物馆临时馆长,紫禁城之事悉数归她管。偌大一座皇宫,维护修缮得花不少钱的。”司徒磐一叹:“戴公公,瞧这意思,你已投靠了贾琮。” 戴权笑道:“算不上投靠。要说投靠也是投靠秦馆长。对了,年后杂家要去台湾府大佳腊博物馆学习去。” 司徒磐迟疑片刻,问道:“你才说故宫博物馆。故宫二字孤王明白,博物馆是何物?” 戴权莞尔:“收藏、陈列些有文化韵味之物给寻常百姓参观,就是博物馆。紫禁城眼下还不是——门票太贵。过两年门票便宜了,才能叫博物馆。王爷若得闲,不若同杂家一道去瞧瞧?” “孤正有此意。” 几个人拍照完毕,戴权陪着出了大明宫。这会子天已渐黑了,两个小太监打起灯笼在前头引路,天上飘落雪花来。司徒磐仰头望天,慨然道:“不知今夕何夕。” 戴权负手道:“大官人勿忧,明日又是全新一日,太阳自然打东边升起。” 及出了午门,那雪已如搓棉扯絮一般,地上屋顶渐渐生白。戴权低声问道:“大官人如今在何处住?” 司徒磐道:“公公不必挂念,自有去处。” 戴权点头,拱手与大官人们作别。那两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首,踏天街之雪而去。司徒磐负手走在后头。从午门到承天门区区数百步,他已从年幼时想起、直至误入盘龙山,遐思万端。他也不雇马车,只徒步走回客栈,入门时已落了满头满身的雪。 次日黄昏,贾琮下衙。见过了他老子回到梨香院,小厮送上了一张帖子,道:“有位黄先生今儿来梨香院求见王爷,王爷不在。他便留了这帖子。”贾琮一瞧,上头约他明日早上到一座庙相会。署名是黄九。贾琮呵呵一笑:“如今正是梅花花季,那儿多的人。”又看了看时辰,辰时四刻、一座庙景区开门的点儿。可知他已去过了。 第二天,贾琮写了张请假条命人送去政事堂,自己独身一人戴着斗笠骑着马,出城门外一座庙而去。他特到得早了些,本以为自己是最早的。不想一座庙门口早已候着许多游客,还有学校组织看花的,闹哄哄一大片少说有五六十人。偏司徒磐只说一座庙,没说哪个点儿。贾琮遂到庙旁临时搭建的小卖部中借了纸笔,写了五个大字:等黄九先生。乃雄赳赳气昂昂举着一张纸立在售票处。好在寻常百姓根本不认得他,并不丢摄政王的脸。 一时售票处开门了,众人排成长队,贾琮举着白纸极为惹眼。过了片刻,有人走过来咳嗽两声。贾琮老远已瞧见他了,仍扮作没留意似的一本正经举着白纸。这会子方收起纸来,抱怨道:“您老也不写清楚点儿。大门口、售票处门口都好认。眼下是旅游旺季,人多着呢。” 司徒磐怔怔的看着他。昨晚上他便想贾琮见了自己会说什么,不料他竟无事人一般。半晌,叹道:“进去吧。” “你买票了?” “不曾。” “那咱们还得买票。”贾琮收起白纸朝队末走去,口里道,“两个售票窗口太少了,早上应当增加两个才是。” 偏让一个排队学生听见了,道:“才增两个?应当增四个!” 贾琮道:“这会子人多,是开门前积累的客流。我们都进去便不会有这么多人买票了。”众人便纷纷议论起来。 好在许多人买团票,不多时便轮到了贾琮司徒磐两个。他二人买了票,并肩从入口进了庙门,慢慢悠悠往里走。 默然穿过大雄宝殿,司徒磐开口道:“贾琮,孤最佩服你一件事,便是脸皮厚。” 贾琮嘻嘻笑道:“天生的,非我之功。我爹脸皮也厚。” 司徒磐问道:“你何时起的反心。” 贾琮想了想:“也是天生的。我不惯跪人,且我不会看着一些不好的事发生、坐视不管。” “不好的事?” “嗯。往实在点说,就是东瀛屠华和八国联军侵华。我知道这些事日后会发生,便不肯巴巴儿等着、会提前想办法阻止。若是我做不到,就托付旁人去做。比如东瀛,最初便是拜托了卫若蘅和霍晟。我大天朝从来不缺能人,找到他们就是了。” 司徒磐思忖片刻:“你想灭东瀛也灭了,你想移民外洋也移了,为何还要造反。” 贾琮道:“因为我朝现今之政治体制太落后。东瀛是彻底解决了,还有西洋呢?几句话说不明白,回头我跟王爷看几本书吧。” 司徒磐皱眉:“你尽说些古怪的词儿。” 贾琮委屈道:“不过是你没听过罢了,怎么就古怪了?”又想了想,“这么说吧。王爷,从前的朝廷是这么回事。皇帝为举国之主,国中一草一木、一人一畜皆为皇帝所有。皇帝挑选出百官来,赏赐他们俸禄和权力,命他们帮着治国。收税、治水、抵御外敌、惩治罪犯。对吧。” 司徒磐点头:“不错。” “后世的朝廷就不是了。再过个二十来年,西洋的法兰西国会爆发大革命,推翻这种制度,建立一种新的制度。而后这种新制度会推广到全世界。虽也因地而变,根子却是一样的。乃是:百姓为举国之共主,国中一草一木一畜,有的为举国共有、有的为百姓私有。每个人皆拥有自己,奴才这种东西不再存在。百姓以各种法子选出百官来,出钱雇佣他们治国——这钱就是税金。这些税金一部分是用来支付官员们的报酬的。嗯,不能叫俸禄,后世叫做工资。哦对,现在叫薪水,其实后世也这么可以叫。大部分是拿来处理公共事物的。什么治水啊、抵御外敌啊、惩治罪犯啊、城市基础设施啊——就是公交马车、清油路灯那些。自然,也有几个小国依然维持国主拥有一切的制度,那些国家太少了。” “王爷你看,后世的税金与眼下的税金虽都是税金,显见不是一回事吧。前几年吴王想新修吴宫,百姓是没权利放一个屁的。后世的吴王若还想修吴宫,他就得拿私房钱。他若拿税钱去使,会被百姓弹劾下台的。因为眼下吴国国库是吴王的,而后世吴国国库却是百姓共有,不过托吴王帮着管账罢了。” “王爷想必觉得吴王花国库的钱天经地义,那是因为你从未听说过后世的制度。这叫民主,意思是以民为国之主。君王不过是受民雇佣治国的管事罢了。” 司徒磐听罢默然许久,问道:“既这么着,你可要做这个君?” 贾琮点头:“要。因为别人不会。举国上下,唯有我会。单以治国而论,林姐姐詹先生他们都强似我百倍。而我不会给大家指错方向,因为我曾看过历史长河的下游,故而明确知道历史走向。”他乃正色道,“贤王哥哥,不是我想反,是不得不反。” 760.第七百六十章 司徒磐约贾琮于一座庙会面, 贾琮提起后世之民主来。区区几句话,司徒磐自然听不明白。二人这会子已绕过法堂照堂, 走到罗汉堂前庭,可巧遇上几个年轻人蹦蹦跳跳往前跑。司徒磐微微皱眉:“佛门净地成何体统。” 贾琮道:“他们大概是去看花的,无心拜佛。” 司徒磐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最爱以天家威仪做戏耍?” 贾琮喊冤:“哪里做戏耍了?不都是真的么?那些圣旨难道有假?先帝难道不是以江山做儿戏?前两年从蜀国地下牢狱挖出来的骨灰坛子难道不是先帝自己做的?不能怪旁人。王爷, 你老子做事实在不地道。他安生传位义忠亲王或你或老二老六都挺好。” 司徒磐抬脚跨过罗汉堂门槛, 顺口问道:“那盒子你们是怎么打开的。” “我林姐姐看过那个玉山子。她极聪明,能过目不忘。” 司徒磐身子一滞,杵在门槛前呆了呆。半晌,进门叹道:“她当真是个奇女子, 有母仪天下之风。慧妃甚有眼光。” “没有。”贾琮立时道, “林黛玉绝对不能做什么太子妃、慧妃也没有眼光。林姐姐后世评曰‘情不情’,要求丈夫弱水三千独取一瓢;慧太妃当年也不过是看中了林姑父和她的模样, 并没看重她的才学。”他忽然想起另一个人来,笑道, “论治国理政, 王爷是高手;说起知人善用,王爷当真不如我。林黛玉乃宰相之才,你肯定不敢给她相位。” 司徒磐道:“一个女子,军师都给她当了, 还想怎样。” 贾琮摊手:“可这个女子当真有相才,你碍于她的性别不敢用。王爷日后若去台湾府转悠转悠, 可以去见见我们的商务部长。也是个女子, 早先也在王爷手下干过, apec就是她与我三姐姐做起来的。冯大哥都说,去过台湾府才知道此女从前屈才了。” 司徒磐顿时怒了:“冯紫英那逆贼!孤待他不薄……” 贾琮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住!你待他不薄,他的差事难道做得不好?难道对不起他得的俸禄?人家又没卖身给你。你出钱雇他做事罢了。你儿子要将他腰斩于市,人家还能怎样。” 司徒磐才刚要驳,猛的想起贾琮方才所言后世之法,显见他心内并无君臣忠义。又想起早些年他仿佛也将曾将朝臣与君主比作伙计和东家,不觉愕然。良久才说:“慧妃老早便瞧出来了……倒是孤惜才。” 贾琮道:“人终究是感情动物,做不到事事理智。我小时候,慧妃、刘登喜他们也不是没想杀我,一则过于谨慎、恐怕我有什么来历,二则毕竟当年实权都在先帝手里,他们不敢妄动老臣之后。翻回头来说,若是义忠亲王或蜀王或是贤王哥哥你,说不得都有这个魄力。这就是帝位传承的坏处:不能保证每一代皇帝都是明君,也不能保证每一位明君都能不老糊涂、圣明到底,更不能保证君王不犯大错。” 司徒磐瞧了他一眼:“你能?” 贾琮道:“六十岁之前我肯定退休,让女儿接班。” 司徒磐冷笑道:“你想传位给女儿?你当我朝是西洋么?” “林黛玉这个女丞相显见受敬重吧。给寻常百姓减税除徭役、给兵士官员涨薪水,日后还有许多利国利民的基础设施建设。蜀国世子也预备传位给嫡长女,他那个私生子实在烂泥扶不上墙。举国上下都爱爪哇国的可可茶,爪哇也是女主。”贾琮摊手道,“最重要是的海外殖民地的开拓和工业化。殖民地那么大,移民之后男劳力就不够用了。有了女主女相,才好把女人从家里吸引出来做事。工业化使得先进机器替代落后工具,许多事用不着那么大力气,女人也能做好。还有就是社会分工细化……哎呀您老还是看书吧,我实在说不明白。” 司徒磐虽不能全懂,也大略知道其意。乃道:“她除去免农税之事,孤是赞成的。孤也不是没想过……单单想着都知道做不成。”他摇摇头,林海那女儿却已做成了。“免除徭役却是天真了。不征徭役,多少事没有人做。” 贾琮道:“花钱雇人做。” 司徒磐哂笑道:“又增兵饷、又雇劳力,你当真以为燕国能收到那么多税?银子从哪里来?招揽客商参观紫禁城?” “当然不止。”贾琮道,“我至少能省下后宫的钱吧。皇宫里头要养活太监宫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还有太后、太妃、太皇太后、太皇太妃,得多少钱?还有日常使用的物什。我记得明朝每年的宫中耗费就有上百万两?还不算新修皇家园林和皇陵的费用。” 司徒磐怔了怔,半晌才说:“孤那三哥在宫中那些年,每年也得**十万两银子。” 贾琮“啊”了一声:“他不是穷得要死?哪里来的银子?” 司徒磐淡然道:“先帝惯于寅吃卯粮。横竖他一闭眼死了、后头诸事不管。” 贾琮耸肩:“我早说过,灭了司徒家天下的就是先帝。”又道,“横竖这每年**十万的银子省下来可以做许多事,比如雇民夫架桥修路治水安装清油路灯。还有就是从前供应各位勋爵人家的银子也很不少,如今爵位都是个空匾额、朝廷不给钱的,这些钱省下来给官员们涨薪水真的够了。增加兵饷的钱,老实说,单从紫禁城旅游一项出就够了。燕国的都看过了还有吴国的、吴国富豪看完了还有蜀国,横竖这生意真的不会缺客源。田税,把大户人家的税一收、这项绝对是增加的。还有商税,这才是大头。工业和市场经济一发展起来,商税就了不得了。我又不修皇陵。您瞧,一件件算下来,真不会缺钱的。” 司徒磐诧然看了他半日:“你当真不纳后宫?” 贾琮也诧然:“我已经找到最喜欢的女人了,纳后宫干嘛?贾家也不缺我这根香火。再说我媳妇武艺高强,我红杏出墙她会宰了我的。” 司徒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摇头道:“你当真不是个人主。” 贾琮正色道:“我本不欲做人主,也做不了。我只是个引路人。王爷,这样也可以避免夺嫡啊!你看,你们家数代夺嫡,单义忠亲王一脉就死了多少子嗣?你嫡长子不也是被三子发配了?要不是罗曼先生巧言善辩,他本欲杀干净司徒岳满门的。而且也是罗曼先生的安排,才没让他们全家在船上病故。” 司徒磐忙问:“岳儿全家在甘雷那儿?” “没。”贾琮道,“让海盗劫了船、送去南洋爪哇国了。要不然这会子早沉入太平洋底喂了鲨鱼。” 司徒磐脱口而出:“罗曼是个忠良,孤没看错他。” “噗!”贾琮笑了,“错了!罗曼是来找你报仇的,然而他并不将仇记在你儿子身上。” 司徒磐面色徒然大变,捶墙嗐声,又叹道:“此人是孤看错了。”又指了他半日,手指有些发颤,“他竟也是你的人!难怪孤落到今日田地。” “他本来不是我的人。”贾琮撇嘴道,“您老还真相信会有愚忠到那份上的人啊。他不求名不求利、不求女色不求事业、什么都不求,若没别的目的,凭什么巴巴儿给你卖命?就连那个给你当细作的戏子,人家也盼着日后能除去乐籍好生度日。对了,谁出的主意啊,让那戏子趁日全食在戏台上假装中邪胡说八道?就他那些票友根本比不上刘霭云的。王爷,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前者肯定玩不过后者。迷信是斗不过科学的。” 司徒磐道:“愚民极多,你不怕压他们不住?” 贾琮微笑道:“故此,在完全普及教育之前,这国家还是得有个皇帝领路,免得百姓陷入无政府状态。” 司徒磐忽然发觉没什么好说的了,抬目望向堂前列着的五百罗汉。五百罗汉神态各异,颇似世俗百态。贾琮在旁轻叹道:“千百年来,总有些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就如这些罗汉。也有许多东西一直在改变。我坚信科学改变生产力、生产力改变世界。” 半晌,司徒磐道:“我同詹鲲要了十年。” 贾琮笑道:“他说了算。” 司徒磐瞧着他:“你真不怕孤王卷土重来?” 贾琮摊手:“您老拿什么卷土重来?别人凭什么拥戴你?古话说,得民心着得天下;又或云,得军心者得天下。你给士卒百姓的能比我多?你养后院每年多少银子?也得好几万吧。” 司徒磐想了想:“十几万。”贾琮假笑了下。司徒磐心中莫名懊恼,甩袖子便走。贾琮在后头跟着。 后遂默然无语。二人快步穿过庙宇,香气袭面而来——不远处就是梅林了。司徒磐忽然问道:“林海那女儿当年是怎么从此处出去的?” 贾琮老实道:“戴权暗示了她地图所在。那老头纯碎就是想跟你找不痛快,没别的意思。”司徒磐摇摇头。 转过一处偏殿,便看见前头梅树林如琼宇瑶林般铺陈开来。此处游客极盛,又以学生最多,唧唧呱呱的好不热闹。旁边还有真真照相馆设的拍照摊位,两位摄影师忙得不亦乐乎。贾琮笑问:“王爷要不要同我合个影?” 司徒磐还未答话,便看见一个穿鹅黄袄子的女孩儿兴冲冲跑了过来:“贾三叔!” 贾琮一瞧,正是柳明月,乃笑道:“来玩儿?” “嗯。”柳明月点头道,“这几日梅花开的好,今儿学校放假,我们来逛逛。主要是拍照。”她看了看司徒磐。 贾琮指道:“这位是黄先生。” 柳明月乖乖的喊:“黄先生好。” 她生得好看,司徒磐也忍不住喜欢,点头道:“你好。” 柳明月凑近贾琮跟前低声道:“燕王那个儿子再没来找过我了哈哈!” 贾琮不觉偷觑了司徒磐一眼:“我说什么来着?不会让你被他抓走的吧。” 柳明月笑嘻嘻喊道:“我就知道贾三叔说话算数的!”乃挥了挥手转身跑了。 贾琮吐了口气:“你儿子想收这姑娘做姬妾,人家不愿意。他便跑到人家学校门口去张牙舞爪咋呼了一番。” “这般模样儿,难怪他会喜欢。”司徒磐道,“她是什么人。” “孤女……哦,她父亲后来找到了。这姑娘喜欢化学,说不定日后能当个化学家。纵然成不了家,她聪明,也做个化学工程师也没问题的。”贾琮道,“她不止有美貌。她可以有更大之用。”司徒磐哼了一声。贾琮歪头想了想,“算了,我不想再卖关子。王爷,我先头说的台湾府的商务部长,就是秦三姑。” 司徒磐大惊:“什么!她不是跟霍晟去了澳洲?” “没有,被她丈夫哄得留在国内了。”贾琮无辜道,“这个墙角真不是我挖的!她听说你派她去霍晟那儿就不高兴了。她那身份,多尴尬啊!后来,她知道了你是为了燕王妃的缘故随便打发她出京一阵子……” 司徒磐沉着脸:“她怎么知道的。” “她丈夫告诉她的。”贾琮道,“既然想娶这个女人,首先得让她自由不是?”乃摊手道,“王爷若早早替她找个好丈夫,也轮不到现在这位。你没想过这事儿吧。” 司徒磐道:“她是霍煊之姬妾。孤总得顾及南安王府颜面。” 贾琮撇嘴道:“你们司徒家早就想对付霍家了,还为了霍家颜面委屈自家的要紧下属。秦三姑是你的钱袋子,那么大的功劳就跟天经地义似的?求公平是人的本性。王爷,你输得当真不冤枉。” 司徒磐皱眉道:“她那身份,能在离了南安王府就已是天大的……”他忽然闭了嘴。依着贾琮所言,显见秦三姑并非可轻易心满意足之人。 贾琮又改撇另一边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本是人家受恩之人的角度,而且全凭自愿。您老站在施恩者角度,要求得力下属个个为主公奉献一切什么回报都不要……您和林姐姐哪个更天真,还不一定呢。” 偏这会子柳明月又跑了来,拉着贾琮道:“贾三叔,跟我们同学合个影好不?” “好啊!”贾琮整了整衣裳,含笑走上前去。 761.第七百六十一章 饶是司徒磐已成没牙的老虎, 贾琮依然不敢发扬人道主义精神让他回家过年,遂没提起这茬儿。好在司徒磐也没有人道主义理念, 二人结伴游完一座庙便拱手作别。司徒磐心绪不宁,没雇马车,负手徒步而行。 路上亦有学生不曾坐车,闹哄哄的抓起地上的雪打了起来。不留神一个雪团打到司徒磐身上,那学生忙上前作揖道歉。司徒磐拍拍身上的雪含笑道:“不打紧。”他早看见这几个有男有女, 心中不大赞成,却仍趁势与他们攀谈起来。 这些孩子都是建安理工学院的贫困生,拿奖学金度日,舍不得雇马车。有一个道:“听说明年就有公交马车了, 学生月票半价。”司徒磐问起究竟来, 学生们七嘴八舌告诉了他,还说平安州早有了。司徒磐有几分后悔,当年最先知道此策的是自己。区区几个小钱, 能收拢许多民心。 学生们又提起今年公输子的发明奖。一个道:“听说今年金奖给了物理系的一个研究小组, 他们算出了眼镜制作和测量视力表的对应。” 另一个道:“这项目不是常春藤那边给过来的?” 前头那个笑道:“是啊!两边同时在做,我们先做出来, 公主多有颜面!” 再一个也笑道:“星舰和常春藤都比我们建校早, 先生也多、学生也多, 一直压在我们上头。常春藤时常给我们项目,不是让我们帮忙, 是为了方便教我们流程。如今这种四星项目竟是我们先做出来!且不说公主欢喜, 咱们也提升士气啊!” 又一个道:“这叫做后发先至。台湾府早十几年还是蛮荒之地, 现在也没多少人。咱们京城兵多将广,发展起来实在不该和他们一般的速度才是。”学生们面上都有了几分得意。 司徒磐遂打听他们在说什么。原来建安理工学院每年都会评选出最得用的发明,分金银铜三种,建安公主亲自颁奖。奖杯是个公输子先生半身金银铜像,还有证书奖金什么的。得奖之人都不愁找不到东家,荣国府的工厂抢着要走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锦绣马车奖,是驸马贾环设的,专门奖励便宜实用的发明或改良。去年颁给了一个改良烟囱过滤网的,今年大热门是一种冷天使的保暖食盒。 有个圆脸女生道:“这锦绣马车还有个典故。多年前驸马头一回见公主,一见钟情~~公主人都走了,他还立在荣国府门口张望马车。真真浪漫。” 一个男生笑道:“张望情人不是人之常情?有什么浪漫的。偏是你们女生爱浮想联翩。” 另一个女生道:“张望马车没什么浪漫,因此给奖项命名为锦绣马车就浪漫了。” 司徒磐倒不耻下问,又打听浪漫是何意,顺带问问那对应表又是个什么爱物儿。听罢心中暗想:士子本来少,寻常百姓家并没有多少人使得上眼镜的。这东西琢磨出来何尝实用?遂听一个学生道:“前两个月我给祖母配了副老花镜,她竟又能做针线活了。” 方才那圆脸的女生笑道:“哎呀,我十岁就入校了,压根儿没学过针线活呢!日后怕是嫁不出去了。” 话音未落,另一女生立时说:“校报上说,星舰机械研究所已弄出缝纫机了。那个想必容易的很,你这样的傻子也能学会,放心吧。” 圆脸女生拍胸口道:“是机器我都在行!阿弥陀佛感谢星舰感谢诸位工程师,感谢饭堂王大娘今儿早上给我打了一大碗面!”众人大笑。她又道,“感谢大佳腊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服装厂。” 众人奇道:“感谢服装厂作甚?” 她道:“他们设计的衣裳都简单。非但t恤外套大衣式样简单、图案多为几何,连汉服也简约化了。日后会刺绣的女子越来越少,便显不出我笨来。”众人愈发大笑。 司徒磐同他们一路走进了城,一路听他们说话,不懂的便请教,倒明白了许多事。例如,台湾府推崇衣裳上少刺绣。刺绣极花功夫,若天下女子不常刺绣、便可多出许多劳力来做别的。贾琮委实有才。 回到客栈,因这会子已近年关,老板便问他可是不回家过年。司徒磐叹道:“有家难回。” 老板宽慰道:“每年都有许多人在客栈过年。大官人早先离家少些,不惯罢了。”司徒磐苦笑两下,袖手回屋。 年三十这日,司徒磐想起往年有许多等考的书生住在城郊寺庙,便欲去瞧瞧。一大早起来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见此处竟十分热闹,原来是有人施粥。一打听,主持的乃是燕京慈善会,今日在许多庵庙道观施粥施衣。再问问,这慈善会逢年过节都有此事,满京甚至郊县皆知,还有人从别处赶来领冬衣的。司徒磐看了看,施粥处秩序井然,粥也粘稠的很、香气扑鼻,粥桶旁还搁着大咸菜缸,不觉点头。偏他转到一个大立牌跟前,上头有颜体正楷字:燕京慈善会,会长史湘云。后头两弯圆弧围了几个字——荣国府贾宝玉先生之妻。合着荣国府已悄然得了许多人心去。再去庙中打探等考的书生,和尚道:“书生早已不寄住庙中了,都上邮局兼职替人写信去了。”司徒磐怅然。 这是贾赦贾琮回京过的头一个年。邢夫人陈瑞锦都在台湾府没过来,府中没有女眷,只托管家理事。三十晚上,贾政犹豫再三,终是领着儿孙回了荣国府。 今年出了如此大事,论理说摄政王贾琮该成席上焦点才是,不曾想他被贾赦贾政哥俩华丽丽的无视了。俩老头一辈子不对付,偏这会子结了盟,软硬兼施念叨起贾兰的婚事来。当真怨不得他们。贾兰是二房嫡长孙,跟他一般大的孩子都好几个了,连贾萌都在学校交了女朋友。早先还有几个姑姑叔叔在前头挡着,自打探春惜春成了亲,贾兰便如个靶子般树在那儿。 贾琮知道贾兰早先有过一段心思,没敢告诉旁人,在旁瞧他如何应付。贾兰先使了一招装聋作哑。凭他老子伯父说什么,他只口里应付着,还使劲儿点头。直至贾政说要请官媒取八字替他相姑娘,贾兰才说:“孙儿想找个自己喜欢的,胡乱拉来的孙儿不要。” 贾政恼了,拍案道:“打从你叔叔成亲后你便是这句话!敷衍了我多少年!” 贾兰道:“遇不上喜欢的孙儿也没法子。” 贾赦咳嗽两声:“这么着。环儿,从明儿起,你把兰儿手里的活计接过来。兰儿,你只管找媳妇一件事。就这么定了。”老头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宝玉刚想开口,让贾环狠狠踩了一脚。 贾兰忙说:“哪里那么容易就接了?一下子没事做我不得闲死。” 贾赦看着贾琮,贾琮赶忙上前替他老子斟酒。贾赦慢条斯理饮了一口,放下酒盅道:“不想闲得难受是吧。赶紧把媳妇娶了。” 贾政在旁和道:“不错!你叔叔也忙的紧。你赶紧娶了媳妇好帮他的忙。打明儿起就不用你管事了。” “祖父哪里知道我手头多少事!”贾兰可算有点子急了,“环三叔那学校的事儿也极多。”乃杀鸡抹脖子的瞧贾环。 贾环笑道:“无碍。学校本是你三婶娘的,我不过是帮忙罢了。再说你这些事儿早几年不是我做的?放心,你叔叔做的来。你安生找媳妇去。”宝玉又挨了贾环一脚。 贾兰跌足:“白眉赤眼的我上哪儿找媳妇!” “我管你上哪儿找去!”贾赦道,“我只要个侄孙媳妇。你既是瞧不上家里找的,唯有自己找了。” 见贾兰已急的要从椅子上蹦起来,贾琮忙说:“这会子过年呢。明年再商议。” 贾赦贾政竟齐声喝到:“你闭嘴!”贾赦撂了酒盅、贾政拍了案子。 贾琮赶紧冲他老子使了个眼色:“爹,莫急。俗话说,捆绑成不了夫妻……” 他话还没说完,贾赦也重重拍案:“闭嘴!你纵当了摄政王也是我儿子!” “是是是!您是老子!”贾琮站起来作了个揖,“老子也得讲道理不是?” 贾赦梗着脖子哼道:“你老子我这会子不想讲道理!” 贾琮不敢再绕弯子,凑近他老子低声道:“爹,我知道根究所在。”贾赦侧头瞟了他一眼。贾琮接着咬耳朵,“你们逼他也无用。兰儿是个死心眼子,牛心孤拐的。逼他非但治不了本,也治不了标。交给儿子吧,待会儿我同他说说话。”贾赦又瞧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酒席散去,贾兰说上后头接他母亲去,拿起脚来就要跑。贾赦喝到:“兰儿站住!”又瞧贾琮。 贾琮瞪着他道:“你个没良心的小子!没听你叔方才替你求情呢?快些上我院子里坐会去。”又使了个眼色。 贾兰忙说:“琮三叔平素忙的紧,好容易得空得您教导,侄儿必好生听着。” 贾琮哼了一声,慢吞吞站起来。贾环在旁道:“要我过去不?不然我瞧儿子去?” “你日日在家没瞧够么?”贾琮拍案,“成心显摆是不是?我闺女不在身边是不是?” “那点子出息!”贾环笑嘻嘻晃了晃脑袋,“没错,就是诚心显摆!我儿子愈发壮实了,皮的紧。如今也要我抱了……” “打住!”贾琮拿起酒盅饮干净余酒,“这儿还有根光棍呢。”乃朝贾兰招手,“跟我来,有事告诉你。”领头出去了。 贾兰让贾环先行。贾环道:“你走我们俩当中。” 贾兰苦笑道:“还怕我跑了不成。”百般不情愿迈步跟了上去。他们三个才刚离开荣禧堂,便听见里头贾赦贾政两个同时长叹了一口气。 叔侄三人进了梨香院,在书房坐下。贾琮命人上茶摆点心。贾环先伸手拿了块桂花栗子糕搁在嘴里慢慢嚼,显见是不预备主讲的。贾兰直着脊背正襟危坐。 贾琮看了贾兰会子,忽然开口道:“翰林徐仲棠,第三子徐慈,前科已考取举人,如今正等着春闱呢。才学卓越,不出意外的话中个进士没问题,若发挥得好也能进前三甲。两年前娶妻姚氏,乃钦天监监正姚启明之孙女。性子柔和,贤惠大方,有早年薛家表姐的品格儿,徐三爷很是敬重她。” 贾兰莫名不已:“琮三叔同我说这个作甚?” 贾琮吃了口茶,又看了他会子:“上个月,锦衣卫从衙门抓走姚启明,后遂再没消息。姚启明还有个已嫁的孙女,听说姚家出了事,立时给那女人脸子瞧。徐家却敬重姚氏如故。徐老太太还特意责备了其余两个儿媳妇,只因她们在姚氏跟前嚼舌头。徐慈也时常宽慰姚氏,还多留宿她屋内安她的心。就在前几日将将查出来,姚氏怀上了。” 贾兰脑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遽然睁大了眼:“琮三叔……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贾琮又吃了茶:“怎么说呢。姚氏和徐慈并非是因为爱情结合的,徐慈更喜欢一个通房丫头。徐家对姚氏也算不上极好,时常不公正之处。姚氏嘛,既然宝二嫂子批她像早年的薛宝钗,她肯定过得不很幸福。薛姐姐在我们府里一直装得难受,并不真诚;薛蟠立起来之后才她才慢慢幸福了。然而眼下的时代、眼下的京城、姚氏这般女子所受的教育,都会让她安于这种生活。尤其姚氏家逢大难,徐慈和徐家能如此已是极难得了。你看卫若蘅他母亲什么下场?那还是个养下了优秀嫡子的嫡长妇。故此,姚氏至少是很感激徐家的。徐家对她有大难不弃之恩。” 贾环忽然放下手中的点心举手。贾琮以目相询。贾环道:“大难不弃竟变成恩了么?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当然不是。”贾琮道,“恩这东西,标准不是不相干的人定的。道义上空口白牙的谁不会说?正经几家能做到?徐家之行事就是会给姚氏带来受恩之感。而这个节骨眼上徐慈还颇照看她——当然你们也可以觉得天经地义,但人与人的羁绊不就是这样来的?所以,贾兰。”贾琮看着侄子正色道,“你想撬她我不会管,你有追求爱情的自由。你自己好生斟酌着。受这样教育的女子,遇上这样的丈夫和婆家,又刚怀上了孩子。她还会跟你走吗?” 762.第七百六十二章 慈善之事多半是京中富贵女眷闲暇时做的, 秦可卿这般大忙人从来只打发人送钱, 不曾亲自列席过。年初六,史湘云预备开一场慈善拍卖会,将所得善款用来修缮养生堂, 也没想着给秦可卿发帖子。 到了初四日,秦可卿自己找上门来,打听道:“宝二奶奶后日那拍卖会,哪些太太奶奶会去?可有名录?” 史湘云笑道:“秦馆长何时得了闲心?”遂找出单子来给她。 秦可卿一目十行翻了两页, 微笑道:“添上我吧。” 史湘云拿起笔来:“柳二奶奶使什么名头?” “秦氏可可茶的东家。” 史湘云抬目瞧了她一眼,将她的名字添上,口里道:“你不是去做生意的。” “不是。我的生意一直卖方市场。”秦可卿吃了口茶道,“有人托了我件事。” 史湘云等了半日没听见言语,撂下笔道:“罢了,我管你做什么呢。你可是财主, 带着银票子去便好。” 秦可卿莞尔一笑:“多谢史会长。”二人遂说起拍卖会之事来。 拍卖会场设在贾宝玉的一座花园子。到了初六那日, 满城太太奶奶聚集过来,琳琅如百花齐放。一年来京中局势盘旋跌宕,女眷们仿佛分毫不察, 彼此热络亲密诸事如常。拍卖会前,少不得有半个来时辰给太太奶奶们说说话、比比衣裳首饰, 最要紧的便是替自家或别家当婚当嫁的儿女商议婚事。史湘云如云彩般来回穿梭招呼, 满园子都是人、亏的她竟也照顾得齐全。 这园子后头有处小梅林, 如今正是红玉冷香怒放时节, 老远便瞧见胭脂般的一片。梅林中有个清晓阁, 阁前悬着一副对联,写的是“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这两句本不大合适做楹联,当日乃是贾琮死皮赖脸非逼着宝玉两口子挂上的,连阁名都是他所取。他道:“既是你们家有个梅林、梅林中有个楼阁,就当用此联。不然,岂不失了典?”问他是何典故,他死活不说,只看着贾宝玉,“宝玉哥哥自己说吧,你可喜欢此联?”宝玉笑道:“不是你平素的诗风,倒像是我写的。”贾琮嘻嘻直笑:“不是我写的,我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来。”心想,可不就是你写的么? 清晓阁修得雅致,正是园子里冬景最好之处。徐翰林府上三位奶奶都来了。大奶奶听说建安公主这会子便在清晓阁赏花,提议去里头坐坐。两个弟媳自然不便有异议。三人到了阁中一瞧,建安公主身旁已围拢了许多太太奶奶。亏的史湘云素喜宽阔,阁子修得颇大,不至拥挤。无奈,三人只得在旁随意坐着。过了会子,大奶奶二奶奶都让人拉走,只余三奶奶姚氏独自一人。虽没人上来与她说话,左近倒有几个人悄声议论她祖父。偶尔只言片语飘入耳中,姚氏凄然一笑。 忽然,阁前年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位女子。这女子披了件簇新的雀金呢氅衣,虽已徐娘半老,容貌气度皆惊人。众人忍不住齐齐朝她张望过去。史湘云不在,满阁仿佛没人认得她。她解下氅衣交予丫鬟,盈盈的往阁中瞧了一眼,径直朝徐三奶奶姚氏身旁走过去。此女含笑问道:“是姚家二姑奶奶不是?” 姚氏不觉站了起来:“敢问太太是?” 建安公主身边的人群忽然往两边散开。这女子犹如未察,拉姚氏坐下,自己也坐在她身边,柔声道:“我姓秦。二姑奶奶安心,你祖父虽一时半刻放不出来,也没什么大碍。” 姚氏一惊:“秦太太!”四周有人听见了,不禁惊呼一声,旋即捂住了嘴。姚氏一把拉住秦氏的衣袖,“秦太太如何得知的!” 话音未落,便听有人脆生生的喊“柳二嫂子”。姚氏抬头一瞧,建安公主已在跟前了,吓得赶忙又站了起来。那秦氏也笑站起来道:“公主倒是比前几日精神了些。” 建安公主笑道:“那会子我家皮猴儿闹我闹得我厉害,遂有几分倦怠。今儿让贾环带去,我且清静一日。”乃随意在秦氏身旁坐下。如此一来,姚氏在左、建安公主在右,竟是秦氏居中了。四周的太太奶奶们不敢说话,你溜我一眼、我溜你一眼。姚氏惊得大气儿也不敢出,只端端正正坐着。 秦氏没事人般点头道:“很是。该让男人也劳累劳累,免得个个以为带孩子容易似的。咱们这些人,家里丫鬟婆子一大群都看他们不住,穷苦人家多半是妇人独自带着,更是辛劳。” 建安公主道:“前几日我听林姐姐说,要找人弄什么托儿所幼儿园,专门帮着寻常百姓人家带孩子。” 秦氏面上略有几分喜意:“这么快?” “他们已上台湾府去调教导幼师的先生去了。”建安公主道,“林姐姐说,后头几年会飞速变化,眼下的劳力不足。除去从别国吸引移民,让女人出门做事也是极要紧的。” 有位太太惊呼:“女人出门做事?!女人如何能出门做事?” 秦氏道:“这阁子的太太奶奶不愿出门的自然用不着,民间女子原本多有做事的。也不会逼迫她们。工厂里头缺工人,男女都招,给的薪水够高,自然有女子去应聘。谁家不盼着多得一份工钱养家糊口呢?”众人遂忍不住议论起来。 偏这会子临安公主来了。建安公主少不得过去同她说话儿,便离了秦氏身旁。四周之人本是跟着建安公主来的,她既走了、自然也跟着走。也有许多觑几眼秦氏,暗暗猜度她是何身份。秦氏含笑对姚氏说:“拍卖会还得一阵子呢。你同我去外头走走如何?”姚氏正想问她祖父之事,赶忙答应了。徐家大奶奶正欲过来同三弟媳妇说话儿,没赶上,她二人已出了清晓阁。 秦氏引着姚氏慢慢踱至梅林后头,沿着小道踏花而行。人声渐无,唯余簌簌落雪。秦氏乃道:“你祖父之罪本不小的。旧年,他早已查出日全食来,非但自己不上报朝廷,还不许同仁说出去。若不是另有人也查出那事……你也知道,旧年京中多事。百姓多半不知道日全食是什么缘故,保不齐就吓着了。更有甚者,被歹人利用、造谣生事。” 姚氏默然垂了头。她心想,这秦氏既与建安公主熟络,显见是摄政王那边的人了。如此看来,锦衣卫已在摄政王手中。她才刚刚怀上孩子,又是头一胎,本不该出来胡乱走动的。偏娘家婆家都忧心她祖父。她那堂姐并未得史湘云的帖子,来不了。她母亲特特去了趟徐家,替她父亲劝说她来此,或可得空寻宝二奶奶探探话。如今既是宝二奶奶忙的厉害,这秦氏也是是知情人。只是不知祖父究竟为何不报日全食之事。姚氏掂量了会子,撇开这一节不问,小声道:“敢问……摄政王预备将我祖父如何?” “不如何。”秦氏道,“你祖父是个天文学家,且与贾宝玉深交多年——虽说他是故意结交宝玉的,本性也不坏。有些事并非他之力能及。如今只关着他。建安理工和清华女学都有人研究天文,过些日子会打发人去请教他。” 姚氏不甚明白,半晌才问:“可是会放了他?” “眼下不会。会软禁他。”秦氏道,“毕竟他是个专业人才。日子一长,外头变化大大了,也许会放他出来。” 姚氏大喜:“会放他出来?!” 秦氏淡然看了她一眼:“莫高兴得太早。没听我说么?要等外头变化足够大了。他出来后,这世道沧海变桑田且再也变不回去,在里头想的许多事都化作泡影,老头儿怕是得萎靡一阵子。” 姚氏哪里顾得上这些,已垂下泪来:“谢摄政王隆恩。” 秦氏轻轻摇头:“谢摄政王作甚,应当谢他自己才是。摄政王不杀他是因为眼下燕国最用得上自然科学人才,换做旁人早死了。”姚氏又是一惊,张了张嘴,终究没发声。秦氏叹道,“你这么小的胆子么?不问问他入狱的缘故。” 姚氏垂头道:“那个……不是我们女人该问的。” 秦氏忽然止了步子,定定的瞧着她:“宝二奶奶说你早先背着人时也活泼,如今是被磨平了?”姚氏愣了愣,没听懂。秦氏又叹道,“方才我和建安公主所言,你没听进去么?” 姚氏一心念着祖父,虽坐在她二人身边听了那几句话,并未往心里去。闻听此言方回想她们说了什么。建安公主当着这么多太太奶奶的面提起,那女相林黛玉有意引民间女子出门做事,总不会当真是随口一提。这些太太奶奶听见后少不得回去告诉丈夫、儿子。依着林黛玉行事之风,从不听劝。千年徭役说免就免,王侯士子家的田税说收就收。如今她丈夫已回京,她愈发得了仗腰杆子。女子出门之事只怕是拦不住的。而林黛玉以女子之身高居相位,已是明摆着不赞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再有,京中早有传言……姚氏不觉问道:“荣国府的姑奶奶当真在台湾府做小吏么?” 秦氏道:“不是。”她顿了顿,“个个都是封疆大吏,一个小吏都没有。” 姚氏想了想:“是了。林丞相既能当得上丞相,早先总不会只会女工的。” 秦氏笑道:“她那点子女工当真不如何,还是小时候学过,后来再也没空做那些。” 姚氏也笑起来,随口道:“贾将军倒是不嫌弃。” 秦氏大笑道:“贾维斯爱慕了她多少年?能娶到她已是做梦般的好事了。” 姚氏羡慕道:“林丞相真真好命。” 秦氏看了她一眼:“命虽说有些是老天爷给的,有些也靠自己争取。”她忽然闭了口。姚氏瞧她脸上的神色,也没说话。良久,秦氏道,“我的命便有一大半是自己争取的。”乃微微一笑,“我如今的丈夫是第二个。第一个么……你年轻,未必听说过。” 姚氏笑道:“未必。柳太太不如说来我听听?” 秦氏道:“第一个就是先宁国府的嫡长孙贾蓉。”姚氏吸了口气。她碰巧听说过先宁国府大老爷逼着儿媳出家之事。秦氏接着说,“其实我的八字并未冲撞公公,那事儿本是一个计策,好让我光明正大离开宁国府。当时我乃是贾家重孙辈里头最得力的一个媳妇,两府上下皆说我好,尤其得老祖宗喜爱——你回去问问家中老人便知道,那些年荣国府的老太君在阖族都能说了算的。故此,若没个说得过去的由头,白眉赤眼的我不论如何不可能离得了那府上。” 姚氏不禁问道:“既是得了阖府上下夸赞、又得老太君喜爱,你丈夫又是公府嫡长子,为何……” 秦氏微笑道:“因为我不幸福。大户人家、衣食不愁,却少不得各色不自在。有人喜欢。宁可忍着那些不自在,只求安于后宅。丈夫爱玩粉头戏子也不在乎,婆婆偏颇刻薄也不放在心上,妯娌不省事、庶子女弄花招这些都无所谓。也有人不喜欢。比如丞相林黛玉,贾维斯若敢在外头沾花惹草,她非和离不可。” 姚氏叹道:“外头?贾将军不是家里连个通房都没有?”过了会子又道,“他出身低些也罢了,林老大人终究是户部尚书,又是士林大儒。摄政王竟只娶了个商家之女,身旁也半个姬妾皆无。他究竟是不是喜欢男人。” 秦氏笑道:“胡说!他那放肆性子,若喜欢男人早就光明正大成亲了,那不有薛蟠摆着么?贾琮追他媳妇也没少花力气。他喜欢他媳妇,花了大力气追求,故此珍惜。平素那些男人皆是媒人和父母帮着求回家的媳妇,他自己又不曾出力,珍惜的便少了。说到底,还得两口子两情相悦。贾琮说,喜欢一个人之后,不是只喜欢这个人,而是没法子喜欢不是她的其他人。这话虽有些拗口,听着倒让人赞成。世界极大,能遇上一个真心喜爱之人不容易,哪里还想得起什么姬妾。会纳姬妾的,皆是夫妻二人并未互相爱慕之故。”她看了姚氏一眼,“我的话可对?” 姚氏怔了怔,有几分慌张:“我不知道。” 763.第七百六十三章 徐翰林家的三奶奶姚氏让秦氏引到梅林走走。不知不觉的, 这秦氏竟说起婚姻之事来。姚氏听着有些不对。抬目看秦氏正含笑瞧着自己, 忙低了头:“各人有各人的时运,岂能个个与柳太太一般呢。” 秦氏慢慢的说:“从前委实靠时运更多些。如今却不同。须知, 我国数百年来看似朝代变幻、实则一成不变, 直至这十几年方略微有了些将要改变之意。从今往后, 大变将至。时代变革如江潮,顺之则一日千里,逆之则寸步难行。姚姑奶奶, 半年前我都不敢同你说这话, 现在却敢了。”她恳切道,“从前你没的选,现在有的选了。不止是你,许多人都有的选了。” 姚氏强笑道:“柳太太说什么呢, 我听不懂。” 秦氏望着她道:“姚姑奶奶可还记得, 七年前你随令堂大人去法海寺进香。听闻寺中有前朝壁画, 你去赏摩了许久。有个登徒子偷听你说话。” 姚氏脸色大变,摇了摇头:“七年前之事……谁还记得。” 秦氏轻声道:“他找了你七年。” 姚氏扭头望别处:“我不记得了。” “还来得及。”秦氏道, “他有法子让你安生离了徐家, 你的孩子他也要。” 姚氏紧紧闭眼, 泪珠子一颗颗往下坠,良久摇头道:“不必。此生无缘。” 秦氏道:“你特特替祖母守足了孝, 难道不是心里头不愿意这门亲事?” 姚氏取帕子拭泪, 抿嘴道:“我不记得了。” 秦氏拍了拍她的肩:“不急, 你好生想想。你眼下这条路也不差。丈夫敬你, 婆家又重规矩。你但凡不出错,日子不会难过。妯娌不省心,你让让便是了;小妾再得宠,横竖闹不到你头上去。徐三爷有出息,左不过几十年功夫,你必能当上老太君。到时候享个十来年的福、收拾儿媳孙媳玩儿,寿终正寝。” 姚氏苦笑道:“谁不是过的这般日子。” “我不是。”秦氏道,“林丞相不是。”姚氏摇摇头。秦氏乃正色道,“你若是个迂腐女子,纵与他在一处也过不长久,到时候要安置你就麻烦了。你再细掂量掂量,既然前头有两条路,愿不愿意选另一条走。”她翩然转身道,“若选了另一条路,纵然比不上林丞相,想来不会比我差。”乃移步往回走。姚氏默然在后头跟着。 不多时,慈善拍卖会开始。这秦氏真真是个大财主,出手阔绰,她一个人便拍了十五六样物什,合有八千多银子。寻常女眷没人这么富裕。众人都好奇此女为谁。最后,史湘云使人挂出成拍后的单子来。大伙儿上前一瞧,最前头那列写着:秦氏可可茶东家,秦可卿。众皆哗然:怪不得她大方。 过了几日,到了正月十二,薛蟠请贾家哥几个吃酒。酒席散后,贾琮拉着宝玉回荣国府,让他给贾赦请个安再回去。宝玉想想伯父才回京不久,委实该去请安的,遂依了。哥俩在贾赦跟前说了会子话,宝玉看天色不早了,便告辞回家。贾琮道:“我也回院子去,爹你慢慢玩你的古董吧。”遂与宝玉同出了荣禧堂。 梨香院在荣国府东北角,大门在南边。宝玉以为哥俩要分道扬镳,向贾琮拱拱手。贾琮也拱拱手,转身往东边走了几步。回头一望,宝玉披着大氅大步朝内仪门走去。乃微微一笑,喊道:“宝玉哥哥且等等,小弟有话说。”宝玉回过身来。贾琮笑眯眯走上前去,“宝玉哥哥可有话对我说么?” 宝玉一愣:“不是你有话说?” “嗯,我有话说。”贾琮道,“不过得先问问你有话没有。你若没话、我便有话了。” 宝玉让他绕迷糊了:“究竟有话没话?” “你没话对我说对吧。”贾琮笑道,“兄长跟我来,小弟有事托付你。”言罢转身就走。 宝玉莫名不已,跟他着一路到了梨香院。贾琮先喊人送了茶上来,转身从大案子上拿了一叠纸,几张一份摆在宝玉跟前。宝玉一瞧,全都是报纸。有承天半月报、大佳腊周报、星舰校报、平安州半月报、岭南月报、建安理工校报等等。乃抬目看着贾琮。“这些报纸?” 贾琮坐在他对面正色道:“燕国也该办个报纸了。在台湾府,报社之类的事儿本是林姑父管的。可如今他心思全都在孙子身上,没兴致正经做事。” 宝玉低头看着报纸:“你想让我主持报社?” “嗯。”贾琮道,“报纸是我们眼下最合适的传媒手段,用得好能掌握民心方向。早先在南边,我特托林姑父来管理,就因为他是个正直之人。宝玉哥哥你也是个正直的人。年轻时太幼稚,好在如今已成长了。然而我依然怕你面子嫩、经不住人来软的。钦天监监正姚启明的家人这几日想必没少来找你吧。” 宝玉脸色一动:“你方才说我若没事找你……” 贾琮点头:“你是个好人,好人心慈面软。若不会拒绝别人,这报纸我就得另求高手负责——实在太重要了。姚家是初六日得到姚启明的消息,透露消息之人告诉他们,姚启明的同伙大都死了、唯有他还活着,当中一个缘故便是他与贾宝玉乃忘年至交。姚家少不得会找你打探消息,或是托你求情、让我放了那老头。五六天了,你一直没来找我和大姐夫。可知,宝玉哥哥你已经能扛得住哀求了。” 宝玉怔了半晌,低声道:“姚老大人究竟犯的什么罪?大姐夫说,事儿极大。” 贾琮简短道:“阴谋颠覆人民政府罪。”宝玉一愣。贾琮解释道,“就是意图在京中弄出乱子来、把我赶下台。日全食的时候。然后他和天津总兵卢得志里应外合清君侧。” 宝玉倒吸一口凉气,许久才叹道:“此人当真倜傥。”过了会子,苦笑道,“我没问你们,盖因我知道,若能说与我听的,旧年我同大姐夫打听时他便会告诉我。他既不肯说得太明白,事儿必然不小。此事本非我力所能及,岂能答应?故此,不是我已扛得住哀求了。日后人家拿别的事来求我,我未必扛得住。” 贾琮笑道:“这说明你非但能自知,还能判断局势。已经够了。再说,许多事本来就得慢慢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想想早年二姐姐是个什么性子?后来管了家,立时跟变了个人似的。你天资又高,有不会的只管去问林姑父。这老头宝刀未老。若非他没心思,这事儿还轮不到你呢。二哥哥就别推辞了。我们人手虽多,合适的还真不好找。” 宝玉见他说的认真,思忖会子,正色道:“既这么着,我就接了。” 贾琮忙站起来一躬到地:“多谢贾先生。” 宝玉又想了想:“只是……我全然不知如何下手。唯有先去请教林姑父。”他迟疑片刻,欲言又止。 贾琮岂能猜不出来?叹道:“你和林姐姐已各自成亲生子,你年幼时曾暗恋过她之事大概唯有我一个人知道。还望大家彼此自然和谐。” 宝玉苦笑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只是贾将军,他瞧我的眼神有些……有些……”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 贾琮哈哈直笑:“怨不得他。他虽看着老实,一直挺敏感的。你当年乃是真心实意的爱慕林姐姐,他感觉到了。他也不会把你怎样,小醋怡情嘛。再说,元宵节一过他就得去整顿军务,顾不上你的。”乃捏起拳头,“加油干!我看好你,男主角。” 宝玉拿起一份报纸来,笑道:“你们的承天半月报、大佳腊周报我每期都看,依葫芦画瓢的,又有林姑父指点,想来不费事。” 贾琮点点头。过了会子,他忽然问道:“宝二哥哥,这么多年过去,你对林姐姐什么感觉。” 宝玉才刚翻开报纸又放下,默然良久道:“我心里头有许多话,偏一句也说不出。” “你还会惦记她么?” 宝玉点头:“会。” “她若有什么事,比如过得不大好、遇上什么麻烦、受了什么委屈,你会牵肠挂肚么?” 宝玉踌躇片刻,依然道:“会。” “这样啊……”贾琮托着腮帮子皱眉道,“这就不好办了。” 宝玉忙问:“林妹妹遇上麻烦了?” 贾琮摇头:“不是她。是另外一个人。那人爱慕的女子已嫁人,且怀了孩子,过得挺好。人的感情最是麻烦,因为没法子拿理智去控制。俗话说,不怕那谁偷、只怕那谁惦记。他若与那女子错过一生也就罢了,或是人家过得不好也好办。眼下头疼的就是,他近日才得了那女子的消息,且根本放不下。既然放不下,他又有本事,就免不了会去打探人家的情形。几个媳妇不受委屈的?芝麻绿豆大的事他都会心疼。强抢民女嘛……我们又做不出来。怎么也得人家女方愿意不是?现在是女方完全没表现出愿意来。他若还这么牵扯下去,非但拖累他自己,早晚必然惹出红杏出墙的事来。” 宝玉闻听愣了半日:“听你这意思,那女子不像是性子风流的?” 贾琮连连摇头:“风流个头!她就是个寻常的后宅妇人,珠大嫂子那种。问题是大家都是不圣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地球人类。这女人的丈夫也是个寻常男子,二人三媒六聘成亲、成亲之前没见过面,彼此完全不了解,更别说相爱了。成亲这种事你也知道,女方差不多是被卖到男方家里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忽然凑到同一个屋檐下,不知有多少日常习惯截然不同。除非女方父兄极有权势,否则无一例外都是女方忍让。本来嘛,天下女人都是这样的命,从祖母母亲到婆母妯娌,日久天长的也就习惯了。偏这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初恋情人……额,算不上初恋情人,只是一见钟情、而后不曾相见而已。这个男人有权有势还用情专一,会心疼她受的每一个委屈——那些委屈她丈夫根本不知道,因为天经地义嘛。一年两年还罢了,三年五年我就不信这个女人不感动。不是她丈夫不好,是这个男人太好。” 宝玉道:“媳妇受了委屈,丈夫怎么会不知道?” 贾琮瞧了他一眼:“被婆母妯娌欺负一两下,丈夫会知道么?纵然知道,会觉得是事儿么?大太太二太太当年在老祖宗跟前受的委屈少么?我老子和你老子谁知道?偶尔知道了,放在眼里过么?” 宝玉默然片刻,低声道:“早先……二太太……你二嫂子……我知道。” “天底下有几个你?”贾琮翻了个大白眼,“不能拿你的标准来衡量寻常男子。我们家这一辈的几个媳妇多半是自己辛苦求来的,跟别家三媒六聘的不一样。” 宝玉细思良久,问道:“琮儿,这男子想必是你朋友?” “嗯……虽不是朋友,也差不多了。横竖是个极要紧之人。” 宝玉肃然道:“你本事大。当年连柳二嫂子都从西府里弄出来了,听你云姐姐说,东平王府嫁入镇国公府的那个郡主和离也是你的法子。既然此人要紧,帮他一手吧。你方才所言极是。他既惦念这女子不愿放手,女子与丈夫又只恩不爱,早早晚晚要弄出事端来。到时候保不齐更难办。” 贾琮苦笑道:“不是我不帮他。你没听明白么?那女人自己不愿意——至少眼下不愿意。人家才刚怀上胎儿,且不久前她丈夫一个得宠的通房丫头也怀上了。若是她生的女儿、通房生了儿子,事儿就好办了。若反过来,她大概更不愿意了。” 宝玉又想了半日,问道:“你这朋友多大岁数?家里着急成亲么?” “着急,急得昏天黑地。” “那便不用再等了。”宝玉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那女子是当局者。” 贾琮长吐了口气:“帮他谋个女人容易。那事儿已过去七年了……两个人都有所改变。我怕等人弄出来之后,他两个又过不成。到时候女人想回去就难了。” 宝玉问道:“男女授受不亲,他两个人怎么遇上的?” “老套、俗套。寺庙偶遇。” 宝玉道:“既这么着,再偶遇一回如何?” 贾琮眼神一亮,拍案道:“哎呀好主意!贾宝玉同志,你不愧是个言情小说男主!” 764.第七百六十四章 今年之元宵灯节热闹如故, 从下午便游人如织了。姚氏为着养胎,并不欲出门赏灯,倒是她丈夫得陪几个朋友逛去。黄昏时分, 徐家要看灯的陆续出门, 外头忽来了个婆子, 替她东家给姚氏下了张帖子。拿起帖子一瞧,那东家邀她过两日同往法海寺进香还愿,署名是秦可卿。 姚氏拿着帖子发了会子愣, 又提笔思忖半日, 终撂下, 命丫鬟将帖子还回那婆子:“就说谢谢她东家相邀。法海寺在翠微山上, 山路崎岖。我才刚怀上胎儿不足两个月, 不敢过去。不若下回再去吧。” 丫鬟答应着, 转身出去。才刚撩开门帘子,她又喊“回来”。丫鬟赶忙回来。姚氏又想了会子,道:“同她东家说, 我才刚怀上胎儿,只敢在城内走动。”丫鬟应“是”。 那婆子得了话回去,不过片刻功夫又回来了。另换了张帖子, 依然是秦可卿所写, 约她过两日同去万寿禅寺还愿。姚氏这会子已拿定了主意,在帖子上回了一个“好”字答复。婆子第三次回来, 问她什么时辰便宜, 又问在天王殿东边小配殿相会可好。姚氏想了想:“我如今不大早起, 巳时如何?”遂成约。门子丫鬟都不认得字,没人知道帖子是谁下的。 两日后,姚氏当真依时去了万寿禅寺。一进天王殿东边小配殿,便见秦可卿坐在蒲团上与一位老僧闲聊。二人彼此见礼。秦可卿笑道:“姚姑奶奶倒是个爽利人。” 姚氏低眉一笑:“秦东家有约,不敢不来。” 万寿禅寺早先便不是寻常香客进得来的。这会子元宵刚过,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都忙着收拾物什、整顿仆妇,故此人少。秦可卿与姚氏出了天王殿,庭前便有钟鼓楼。钟楼当中悬着前朝永乐年前所铸大钟,她二人其实都看过,顺带又去瞧瞧。秦可卿道:“这便是我国现存于世最大的青铜钟了,我预备定为一级文物。” 姚氏道:“什么是一级文物?” 秦可卿笑道:“几句话说不明白。你若有兴致,回头我慢慢说与你知道。横竖就是极要紧之物、须得保护起来,纵然庙里出了什么事要卖、也不能卖出国境。” 姚氏望着那钟道:“我小时候还在此处抄过这上头的梵文,拿梯子爬上去的。” 秦可卿惊喜:“你看得懂梵文?” 姚氏眼光一动:“我祖父懂。” 秦可卿点点头:“你祖父倒是不迂腐,肯让你学。既这么着,他又多了一样保命符了。” 姚氏忙说:“柳太太,我不故意说与你听的。” 秦可卿含笑道:“你这实在孩子。我没疑心你故意说的,你并不知道我们缺梵文的专业人才。”乃顿了顿,“你既认得梵文,想必熟悉佛教典籍,可知道这些是什么经么?” “知道啊。”姚氏道,“这是诸佛如来菩萨尊者神僧名经,这是弥陀经……”她遂一样样指予秦可卿。秦可卿委实不懂这个,在旁细细听着,听不明白的便请教。姚氏说完大钟,她二人不觉便熟络了许多。 离了钟楼,两位女子慢慢悠悠逛了一路,边逛边议论寺中物件典故,直逛到后头的藏经楼。此处肃静,不便人多。秦可卿遂命丫鬟婆子都留在下头,她们两个上楼。 姚氏的丫鬟不放心,道:“我们奶奶怀着胎呢。” 秦可卿笑道:“放心,有我呢。你们还不如我会照看人,我是养下了儿女的,这些我都经历过。她这才两个月,忙的还在后头呢。” 姚氏瞧了她一眼,回头吩咐道:“经楼净地,你们安静些。我同柳太太上楼看会子经。”丫鬟只得应了。秦可卿暗暗点头,搀着姚氏慢慢登上楼梯。 二人跟着引路的和尚粗略浏览了几眼书架,和尚下楼去了。转过两三间隔间,抬目可见外头的露台,有个青年的俗家男子靠在栏杆上。秦可卿溜一眼姚氏。姚氏微微低头,看看她、看看那男子,默然朝露台而去。秦可卿随手取了本经书坐阅。 本以为他两个少不得得说上半日的话,不想只两刻钟不到的功夫,姚氏已从露台回来了。秦可卿诧然。却看姚氏淡然微笑:“今儿这一路与柳太太同行,实在受益匪浅。” 秦可卿也含笑道:“姚姑奶奶亦与我早先以为不同。”遂将手中经书还回架上,返身扶着姚氏下楼。 楼梯上,姚氏悠悠的说:“我方才告诉他,我还有个妹子,今年十六岁,与我容貌颇似,尚未许人家。” 秦可卿不觉止了脚步侧头凝视她片刻:“若非今儿已认得了你,我怕是会将你当作寻常的傻子。” 姚氏叹道:“若非如此,他必不肯罢手的。” 秦可卿点头:“你既已有决断,冷了他的心委实最好。” 姚氏苦笑道:“我起初还想着,依柳太太与建安公主之亲密,又一再帮他出头,说不得他也与摄政王有什么瓜葛。遂犹豫可要托他替我祖父求情。谁知他竟是神瑛侍者嫡亲的侄子。柳太太当日在梅林同我说的话极有道理,我如今的日子委实算不得好。可若跟了小兰大爷难道就好了?何况他母亲青春守寡养大了他。”她抚了抚肚子,“我这孩子不论男女都难在贾家安生。” “女人做了母亲,难免想着孩子比自己多。你倒是明智。”秦可卿赞道,“不怪湘云将你比作芝兰玉树。” 姚氏摇头:“史会长谬赞了。” 秦可卿道:“当日我受兰哥儿所托,同你说了那些话。其实还有几句。” 姚氏不觉肃然:“请教柳太太。” 秦可卿道:“你如今靠着徐三爷过日子,衣食也是徐家供的,月钱也是徐家给的。纵然跟了兰哥儿,不又是靠他过日子了?虽说他喜欢你、心甘情愿养你,若有一日情愫生变呢?” 姚氏思忖片刻,抬头道:“柳太太之意是?” 秦可卿正色道:“我这几个月都在故宫整理文物,有不少梵文的书籍器物。日后你若得闲,我打发人来请教你如何?横竖你窝在家里养胎也无聊的紧。有专家费的。” 姚氏道:“这个容易,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专家费是什么?” “就是我们请你做专家、请教你之后会给钱。”秦可卿笑道,“不能让你白帮我们做活不是?” 姚氏笑摆手道:“不用,我不过是打发日子罢了。” 秦可卿看着她道:“你既做了事,岂能不给钱?姚姑奶奶,你有真本事,可以依着这本事赚钱养活自己,不用靠着徐家或贾家那点子月钱。” 姚氏微微吸气,半晌才说:“是。”又过了会子,她问道,“敢问故宫是哪座大庙么?” “不是。”秦可卿微笑道,“故宫就是紫禁城。”姚氏睁大了眼。秦可卿后退半步靠在楼梯上,笑眼盈盈道,“如何?姚佳箴女士,敢不敢来当这个梵文专家?” 姚氏也后退半步,靠着另一边楼梯上,寻思良久道:“摄政王这是正经反了?” “嗯。正经反了。”秦可卿道,“你不用着急答复我,再等几个月。贾维斯将军从昨日起开始整顿御林军。他若成了、你再答复,如何?” 姚氏立时道:“他若成了,我祖父是不是就犯不着关着了?” “此事并非我管辖范畴。”秦可卿道,“我只管故宫。” 姚氏飞快的觑了她一眼:“整座紫禁城都归你管么?” 秦可卿点头:“眼下是。整座紫禁城都归我管。” 姚氏又想了想:“我这会子不敢答应。柳太太若等得,还是待贾将军整顿完毕御林军再说。” “好,一言为定。”秦可卿胸有成竹道,“那我就将梵文翻译工作安排在贾维斯完事之后。” 姚氏思忖着。贾维斯若整顿御林军得成,贾琮便是要做当世赵匡胤了。依着祖父平素言谈,八成是燕王的人。眼下这日子就如周宋之交一般。祖父身为前朝皇室心腹,姚家少不得要败落。自己若能得用于新朝,也算保了阖府一道平安符。她遂终于抬目道:“好。”秦可卿含笑点头。姚氏又道,“其实我只略知道些梵文,我祖父才正经是能人。” 秦可卿笑道:“知道了。你不懂的,我便打发人请教他去。” 二人乃互视一笑,秦可卿又扶起姚氏接着下楼。往下头一瞧,姚氏带的几个丫鬟婆子个个仰着脖子朝上头张望——她们两个立在楼梯上说了这半日的话,可不急死等着的人么? 另一头,贾宝玉正在林府请教林海如何创办报纸。其实京城早先有过贾家办的报纸,中华书局所出,乃半月报《燕京晚报》。只是此报只登载些寻常诗词与市井琐事,少有人买,贾环便令暂停了。如今便是欲另做一份正经报纸,须重新招募人手。林海最熟这些事,遂一面看着孙子一面教导贾宝玉。别个还罢了,贾政得知宝玉在林海跟前做学生,欢喜得了不得——贾母还在时便盼着林海教导宝玉,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他遂沐浴更衣上贾母牌位前报喜去。 宝玉忧心贾维斯会找他的不痛快却是多想了。贾维斯忙得不沾家。他虽有名声与外洋军功,毕竟年轻。进京后,贾琮直接甩给他京营节度使大印。跳过一众老将执掌大权,地头蛇们心里皆不大服气。贾维斯自然不惧,元宵节后头一日他便去了神机营。 神机营提督赵长松年军威颇盛。这老将军年前刚死了儿子,且根本不知是怎么死的。因刺客之火枪射程极远,赵长松少不得疑心到贾琮从南边带来的兵马头上。偏喊他儿子出营的乃是一个和尚,且他儿子显见与这和尚极熟络。赵二爷并未告之旁人此和尚是谁、他二人要去何处作甚,只匆忙而走。那和尚仿佛更可疑些。赵长松使人查了许久,只查到和尚在万寿禅寺出家,师父正是给摄政王叔父戴绿帽子的那位闻法大师。闻法与贾琮显见不是一伙的。当日有日全食、弥勒教生事,大清早五城兵马司抓走了闻法、锦衣卫抓走了姚启明。赵长松又想,若贾琮想抓他儿子,大约也得打发锦衣卫才是,何至于暗害?这么一想,仿佛闻法及其同伙亦有嫌疑。说不定这闻法便是弥勒教中人。如此这般猜来猜去。府上出了丧事,年自然也没过成。 才过元宵,贾维斯来了。赵长松领着人笑呵呵骑马迎出营门,身后跟着一群副将,个个顶盔掼甲、身负火枪。贾维斯穿着台湾府的墨绿色军服,从容跳下马来。赵长松特意比他慢了片刻才下马,乃上前抱拳笑道:“上岁数了,腿脚不若年轻人灵光。” 贾维斯毫不介意,也抱拳还礼。随即举起右手行了个军礼。他身后跟着的亲兵亦齐刷刷行军礼。赵长松奇道:“贾将军这是何意?” 贾维斯放下手道:“这是军礼。摄政王有命,今后军人不再行抱拳之礼,都行此军礼。” 赵长松皱眉道:“只怕兄弟们不习惯。” “无碍。”贾维斯微笑道,“形成一个习惯只需四十日。不足一个半月便能习惯了。” 赵长松道:“此事再从长计议。” 贾维斯摆手:“不用从长,立时实施。”乃张望一眼众位偏将,含笑大声道,“今日我来,正是同诸位商议将军们涨俸禄和兵士们加兵饷之事。” 众将大喜:“当真?”“涨多少?”“林丞相果然言而有信。” 赵长松笑道:“是了,林丞相乃贾将军之妻。哎呀还望贾将军替兄弟们在丞相跟前多多美言啊!” 贾维斯微笑道:“那个自然。”赵长松等哈哈大笑。贾维斯接着说,“只可惜枕头风吹不入林丞相之耳。”笑声一滞,众人忽不知该不该笑了。贾维斯朗声道,“她乃公正之人,从不徇私。故此,这回涨俸禄是因为诸位将军从前得的太少、加兵饷是因为咱们御林军的兄弟值得更高的兵饷。还望大伙儿日后好生练兵,对得起翻了倍兵饷。” 众人顿时惊喜出声:“那么多!” 贾维斯道:“不多。日后还会更多。只是练兵也比从前更辛苦。”他一眼扫过去,见众人面上皆有狂喜之色,武人还是实在。顿了顿,大声喊道,“诸位,加了钱也要增差事的,你们愿意么?” 偏将们齐声喊:“愿意——” 765.第七百六十五章 神机营之火器配置为京城之冠, 共计五千兵卒。步兵三千六, 骑兵一千,炮兵一百。提督赵长松做梦都没想到, 贾维斯居然每一个都要见。 乃先点了一百名炮兵过来。贾维斯毫不客气坐在中间,诸位将军分坐两旁。一位十五六岁、模样俏丽的女兵立在贾维斯身旁, 手捧花名册点名。“张阿柱。” “我是。”一个汉子粗声喊道。 贾维斯道:“从今儿起,点名时须得答应一声‘到’。” 那张阿柱茫然:“将军说什么?” 贾维斯道:“就如同这样。”乃喊道, “沈之默。” 那女兵脆生生喊:“到!” “就是如此。”贾维斯看着张阿柱, “你可明白了?” 张阿柱笑呵呵道:“明白了,这位小娘子名叫沈之默。敢问是贾将军的相好么?” “沈之默同志原本为摄政王妃陈瑞锦女士的私人助理,个人能力突出。摄政王特将她暂借给我做随军书记员, 日后说不定要还回去的。”贾维斯看了那女兵一眼, “若是她在军中干得好, 也保不齐咱们就不还了。” 沈之默绷着小脸儿不给面子:“听从王妃调遣。” 贾维斯微笑,眼睛望着沈之默、眼角余光扫着下头的人:“军中自然有军中的长处。你莫看这些都是糙汉子,术业有专攻, 业内精细之处不亚于你。” 沈之默依然绷着脸:“是。” 贾维斯点头,向张阿柱道:“你已明白如何应点名了。之默再点一次。” 沈之默大声喊:“张阿柱。” 张阿柱扯着嗓子喊:“到!”声如洪钟, 比沈之默的喊声大出好几倍去。 “很好。点到名字的出列, 站到前头来。”待张阿柱站出来了,贾维斯道,“下一个。” 沈之默早已记住了下一个的名字:“朱勇。” 这个朱勇尚未明白过来, 走上前来瓮声瓮气喊:“我就是!” “请应到。”沈之默又喊, “朱勇。” 朱勇这会子明白了:“到!” “吕宏。” “到。” “江六子。” “到。” 一气儿点了十个人。 贾维斯道:“从今日开始, 你们就是神机营炮兵连一班。你们十个人,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如此这般说了半日激励之语,末了道,“我不了解诸位,故此,请自行推荐出二人,一位班长乃是你们的领,一位副班长为班长助手。然后告诉我为何选他们二人,我酌情批准。” 赵长松忙喊:“贾将军,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贾维斯道,“领自然得是他们自己服气的。神机营乃御林军最精锐所在,我相信神机营之炮兵个个非等闲之辈,不会选出无能者做领。” 赵长松道:“兵营中官职皆上司委任,哪有自行推举的。” 贾维斯道:“班长最贴近兵卒,可以自行推举。再说,不是还得上司批准么?” 赵长松脸本来就黑,这会子愈黑了三分:“不用说了,此事断乎不可。” “此事我说了算。”贾维斯道,“年前便告知了赵将军军制革新事宜。若有意见为何那会子不提?”赵长松怔了怔。贾维斯委实派了个先生来说军制革新,只是他才刚丧子,悲痛万分,没留意那人说的什么。贾维斯也没闲工夫等他愣,向兵士们道,“你们出去隔壁商议会子,商议好了告诉我。” “且慢。”赵长松道,“贾将军,当日老夫不曾听明白你那先生所言,委实有老夫的不是。兵士推举领万万不可,早晚必出大乱子,还望将军三思。” 贾维斯含笑道:“你放心,这规矩在台湾府兵营已实施十四年了。如今,台湾府的兵卒正是举国甚至全世界最强的士卒。” 赵长松道:“恕老夫直言,台湾府之兵委实强悍,却并非因为兵卒自行推举领,而是因为火器极好。” 贾维斯道:“火器是一个缘故,却并非最要紧的。最要紧是台湾府的兵卒个个明智,而明智之因在于他们全都念书。故此,御林军也会每个排配一位教书先生教大伙儿读书写字。” 下头兵士不禁喊道:“当真?” “当真。”贾维斯道,“摄政王贾琮曾说过,最好的军队不能有文盲。” 兵士不知文盲何意,却分明听见“当真”二字,喜得大喊:“多谢摄政王——摄政王威武——” 赵长松急了:“神机营与台湾府之兵截然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南人与北人性情大异。” 贾维斯含笑道:“那神机营与我领去北美的那路兵马又有何不同?那些兵士都是燕国人。”赵长松一噎。贾维斯正色道,“各位兄弟,你们是燕国最好的兵,比我早几年领去北美的更好。既然他们能推举出合适的班长、且个个习文断字,你们为何不能?” 兵士喊道:“我们能!” 贾维斯看了赵长松一眼:“赵老将军可是忧心兵卒自选班长之后,不听上司的?若没有收服手下人的本事,显见是那上司本事不足,不如先回去修炼好了本事再来。”兵士愈嗷嗷直叫。 赵长松见他固执己见,毫无办法,叹道:“既如此,就依贾将军所言。谁让贾将军乃是京营节度使呢?” 贾维斯点头道:“这就对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好了,一班去隔壁商议班长副班长人选。之默同志继续点名。” 沈之默遂又往下点:“高大虎!” “到!”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出列大声喊,“敢问沈姑娘有婆家了没有。” 沈之默霎时满脸通红。贾维斯道:“这是私事,你们若有机会,可以散会后打听。”高大虎嘿嘿直笑。贾维斯又道,“若想追求沈书记员,你们现在大约是不成的。沈书记员是个才女,你们有几个会写自己名字的?先念好了书再说。” 那高大虎站的笔直,瞧了沈之默好几眼道:“敢问将军,先生何时来?” 贾维斯微笑道:“三日后就来。”他顿了顿,“粗略认得几个字并不算难,只难在持之以恒。还望大伙儿莫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高大虎大声道:“为着求娶沈姑娘,我必好生念书。”众人大笑。 贾维斯摆手:“罢了,莫要把话说得那么满,先学完三字经再说。”乃命,“之默,下一个。” 沈之默微微嘟嘴,依然大声念道:“李石头。” “到!” 从头到尾,贾维斯一意孤行,没搭理神机营诸位将军。赵长松恼了。贾维斯正与六班的兵士说话,又提起“领须得服众”的话来。有个不知哪位将军的亲兵忽然喊道:“不知贾将军武艺如何?” 贾维斯道:“武艺平平。” 那亲兵道:“既是武艺平平,敢问将军在北美是以什么折服数万兵卒?” 贾维斯道:“身为将军,定下行军策略才是职责所在。我与军师合力在北美大了这四年的仗,非但没输过一场,甚至几乎没有袍泽战死。此乃北美众袍泽服我的缘故之一。”他才略顿了一瞬,不待那亲兵说话,接着道,“其二便是,我枪法乃是军中最上。”他淡然扫了左右一众神机营将军,“当今军事已进入火器时代,不是谁的力气大武艺高便能得胜了。论起武艺,西洋人之武艺亦高,只是他们火器不如我们,故此惨败。今日之战场,谁枪法准谁才是老大。怎么,有人不服我的枪法么?” 那亲兵胆儿大,梗着脖子道:“我便不服!贾将军可愿意跟我比试枪法?” 贾维斯瞧了他一眼:“不比。你那火.枪射程与精准度都比我的差,我同你比枪法犹如我骑着汗血宝马、你骑着寻常战马赛跑,毫无意义。” 亲兵道:“既如此,贾将军可愿意用我们的火.枪?” “不愿意。”贾维斯向众人道,“兄弟们平素练兵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上战场能杀死敌人、自己活下来?敌军火.枪若比我军的好,他们会故意换与我军一般差的火.枪同你们打么?”亲兵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怔住了。贾维斯接着道,“燕国出兵饷养你们,不是让你们没事同自家袍泽比谁的武艺高、谁的枪法准,而是为了让你们出去能打胜仗。若有人战死了,朝廷还得给高额抚恤金安抚家小,并重新征召不懂事的新兵蛋子来教导,实在费事。大家平素好生练,到时候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让朝廷把抚恤金省下来给你们加兵饷不好么?” 众兵士齐声喊:“好——”那亲兵已呆了。好端端的在说比枪法呢,怎么忽然变成加兵饷了? 赵长松咳嗽两声,又捋了捋胡子正欲说话,有个偏将赶忙两步蹿到他跟前摇摇头。乃伸嘴压在赵长松耳根旁低声道:“将军莫要与他争执。他显见主意已定,将军说什么皆无用。暂忍一时、从长计议。” 赵长松拍了下椅子扶手低声道:“再等就来不及了!” 偏将苦笑道:“难道现在就有法子不成?这贾将军根本不给人颜面。”赵长松抬目看贾维斯,见之目不斜视,依然正经与兵士说话,仿佛压根儿没留意自己似的。不禁跌足。 有了“加兵饷”做诱饵,并有早先在北美改编燕军之经验,贾维斯整编尚顺当。遇上有兵卒自称与旁人选出之班长有怨,便撇脱让他等候一旁、回头将他编入另一个连队。 次日,贾维斯再来神机营,唯有三五个偏将出来相迎。一个抱拳道:“贾将军,赵老将军年事已高,昨夜偶感风寒,卧病在床。”另一个道:“陈将军、古将军等亦病了。” 贾维斯忙问:“这么多将军都病了,兵士们如何?可也有许多病了?” 几个偏将面面相觑,道:“那倒不曾。” 贾维斯松了口气:“那就无碍。横竖我是来见兵士的。接着昨天,继续点骑兵过来,编班排连。” 一个偏将道:“只是……骑兵参领吴将军亦病了。” “骑兵营的兵士没病?” “没有。” 贾维斯喊了身后一名姓曾的军官:“你去骑兵营,领着兵士过来。” 另一个偏将道:“不是吴将军,他们怕不会来。” 贾维斯微笑道:“告诉他们不来的就不加兵饷。”那曾将军忍笑应“是”,跳上马就走。 又一个偏将喊道:“曾将军只怕不认得路。” 曾将军道:“我认得。”催马而行。几个偏将目瞪口呆。 果不其然。不多时,曾将军便领来了一百位骑兵。贾维斯与昨日一般坐在正中,命沈之默念花名册,让他们推举班长。昨日的排长连长乃是与赵长青等人商议而定。既然一夜之间他们都病了,贾维斯便自己与兵士、裨将们交谈后亲自定下。 也少不得有几个刺头想同贾维斯比武艺马术,贾维斯只同他们比枪法、还不换枪。这几个兵痞子喊着“我不服”。贾维斯微笑道:“死在我手上的西洋将军少说也有上百,他们没一个服我的。” 有个兵痞子怔了片刻,忽然喊道:“贾将军好爽利!当兵的又不是绿林小贼,比什么胜负!谁活着谁才是赢家。我服了!从今后只听贾将军调遣!” 这一日,没了赵长松等神机营众将军骚扰,贾维斯等人做事还比前日容易了些。 到了第三日,生病的将军们悉数好了,只除了赵长松。定排连长时,各位将军皆在旁出主意。这日傍晚,贾维斯正欲领人回去,有个副将上前道:“贾将军,赵将军病得比我们重些,贾将军可要去看看他?” 贾维斯思忖片刻:“这几日我没空。过些日子他若还没好,我再去。” 这副将忙问:“贾将军预备何时过去?末将给将军领路。” 贾维斯道:“待神机营整编完毕、班排连营长都择定了、各排的教书先生都到位了、兄弟们都开始依序练兵认字了,我在神机营之事算勉强完成。那会子我亲去探望赵将军。”副将愕然。沈之默在旁咬着嘴唇忍笑。 这会子他们已走出了中军大营,有个兵士可巧经过。沈之默在贾维斯身旁低声说了句什么话。贾维斯便含笑望着这兵士喊道:“骑兵营二连四排一班的齐猛子同志,这两日练得如何?” 齐猛子大惊大喜:“不想贾将军记得小卒之名!”忙躬身要拜。 沈之默提醒道:“昨日我不是告诉你了?见了长官要行军礼。” 齐猛子立时站得笔直行了个军礼。虽不大标准,贾维斯立时回了他一个。贾维斯身后的兵将,连同女兵沈之默在内,齐刷刷行了军礼。夕阳之下,煞是齐整好看。齐猛子不禁说:“你们的军服当真好看。” 贾维斯笑道:“待整编完毕,朝廷会替神机营全营做我们这样的军服。” 齐猛子忙问:“当真?” “当真。”贾维斯道,“不止神机营,整个御林军与燕国军队,都会换上军服。”他微笑道,“我知道你们如今的衣裳多半是自家制的。今后,军服悉数由朝廷放,你们家里不用再预备衣裳了。” 那副将在旁听了,脸上顿时刷了白漆般,强笑道:“哎呀那得多少银子。” 贾维斯道:“银子的事就用不着咱们犯愁了,自有户部尚书掌管。” 齐猛子咧开嘴笑道:“就是!咱们只管穿新衣裳便好。” 766.第七百六十六章 话说贾维斯整编神机营, 第二日提督赵长松便病了。本以为这老头会多病些日子, 不想他竟只病了两日。听偏将说燕国军队都要换上墨绿色军服、还是朝廷给做,便知道跟贾维斯等人争不到分毫。赵长松并非迂腐之人。不服气归不服气,既然人家占稳上风,还不如早些转舵。故此,扮作病好的模样回营了。此后,他竟如变了个人似的,诸事皆听贾维斯的, 说起营中事物亦不藏私。贾维斯做事容易了许多。 神机营本是精锐所在,兵卒个个军纪严明。待到五军营便不是那么回事了。点上的头一批里头便多有兵痞子, 进门眼睛直勾勾盯着沈之默瞧。沈之默恼了,打从跟着陈瑞锦起还没遭人这般无礼过,鼓着脸笔直立着。 贾维斯朝下头看了一眼:“有人不服我的么?” 数十人齐声喊:“有!” 贾维斯道:“不服的全都到前头来。” 一个壮如牛的黑汉子挑头走了出来,后头跟了一串人。五军营提督辛怀正焦急万分,喊道:“反了么你们!” 贾维斯微笑道:“辛将军勿忧, 本是我让他们站出来的。”辛怀正急得跺脚。 一百个人里头竟然出来了六十多个, 一多半。贾维斯朗声道:“男人做事没那么多蝎蝎螫螫,简单的很。既是不服,咱们来打架吧。”乃脱下外头那件厚重军服, 里头穿的还是一件墨绿色军服。 辛怀正才要拦阻, 贾维斯身边一名亲兵含笑大声道:“辛将军别管。贾将军有日子没打架了,大约也手痒的很。” 贾维斯看了看跟前的人:“为着省时间, 你们就五人一组上来好了。” 挑头的那黑汉子怔了怔:“贾将军要一个打五个?” “嗯。不然时辰消耗不起。”贾维斯淡然立在堂前。 黑汉子道:“不成!以多敌少不是好汉。” “想当好汉就脱下这身军服。”贾维斯道, “战场人一百个打一个也有。我在北美从没打过单对单对阵。要么枪炮、要么水火、要么以多打少。故此敌军死伤惨重, 我方袍泽打了四年仗也折损不上千。”兵卒哗然。贾维斯接着说,“然而折损的袍泽多半死于敌方小队玩命偷袭、以寡敌众。故此单对单无用,我的人训练格斗本是以少打多。” 黑汉子有些迟疑。偏这会子下头有个人喊道:“既如此,何不让我们一道上?” 黑汉子喝到:“闭嘴!” 贾维斯微笑道:“也行。只是你们大约有些折损颜面。” 女兵沈之默在旁脆生生嘀咕:“说得好像五个一组就不损他们颜面一样。”贾维斯的亲兵皆笑了起来。 贾维斯道:“你们六十多个一道上,于我而言更容易。”兵卒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信。贾维斯认真加上一句,“真的。” 沈之默欢快的说:“横竖大伙儿一块上,要丢人也是六十多个分摊,比五个一组还更有面子些。” 贾维斯笑骂:“胡说。” 沈之默辩道:“六十分之一和五分之一,自然是六十分之一小些。”乃催道,“别怕啊!一群人还怕打不过一个么?”又捏起小拳头挥了挥,“多有趣!打呀打呀~~” 亲兵们也起哄:“快打快打!” 那方才嚷着一块上的兵卒沉不住气,率先冲出来挥拳而上。贾维斯身形一闪避过拳头,趁其撞过来之势两步转个圈子,正绕在此人身后,一个胳膊肘砸在他后颈窝上。这位“哎呦”一声倒地。贾维斯摇头:“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我若是敌军,你这会子已死了。” 前头的兵卒们顿时寂然,后头的还嚷嚷:“太快了没看清楚,他是怎么打的?” 那人面朝青砖趴在地上喊道:“不是说贾维斯武艺平平、只会枪法么?” 贾维斯道:“我委实武艺平平,是你武艺太差。” 挑头不服的黑汉子忍不得了,上前抱拳道:“我与将军比试比试。”贾维斯也抱拳。 黑汉子伸双手在空中活动活动筋骨,两步走到贾维斯跟前舒胳膊欲再抱拳。说时迟那时快,贾维斯身子一闪,可巧一条腿从身后踢过来。他后退半步翻手勾住腿主之背往前一带,此人收脚不及,正踢在黑汉子小腹上。并有双拳同时从左右攻来,贾维斯稍稍避开,捏住两只前臂略一对准,双拳碰了个正着,两个拳主同时“啊”出来。周围七八个兵卒嗷嗷乱叫一拥而上。 这帮人皆为莽汉,平素也少练拳脚。贾维斯自幼跟龚三亦学武。龚老头的功夫本为绿林路子,最擅打斗。贾维斯刚才战场上下来,出手比这帮闲卒狠厉,专挑要害踢打,能一招打趴绝不两招。正应了贾维斯方才所言,人多更好打。不知不觉已倒了满地的人喊“哎呦”。 贾维斯收招抱臂立在正中,悠悠的问:“还打么?” “不打了不打了!”“贾将军威武,我等服气!”“贾将军可莫要再哄人说自己武艺平平了。” 贾维斯正色道:“我当真武艺平平,不哄你们。” 只见跟着贾维斯的人当中走出一年轻亲兵,眉目清秀仿佛女子,立在贾维斯身旁指着观战人群里头的一位黄脸大汉说:“这位兄弟方才朝将军丢了一支飞镖,让我飞蝗石截了。” 黄脸大汉吸了口气,涎皮赖脸笑道:“小哥儿莫要含血喷人,我何尝丢了什么飞镖?” 亲兵不搭理他,又指一人:“这位么……”亲兵几步走到那人跟前抓起他的胳膊,那人使劲想挣脱,这亲兵手掌如铁钳一般。亲兵将那胳膊捋了捋,从袖子里头掏出一物来,“我以为是袖箭,原来是这个。” 贾维斯问道:“什么?” 亲兵笑道:“难怪将军不认得,绿林中此物也不多见。与袖箭筒相类,里头有机关,的却是铁橄榄,唤作钉匣子。” 沈之默在后头探头好奇道:“为何铁橄榄的要叫钉匣子?怎么不叫橄榄匣子?” 亲兵道:“铁橄榄也叫核子钉。”乃看了看此人,“你不是当兵的,是当贼的。” 那兵卒忙说:“兄弟,冤枉!当兵的也有人会打铁橄榄。” 亲兵一面打开钉匣子一面说:“当兵的纵然会打铁橄榄,却无处弄到钉匣子——我都不知从何处买去。”又瞧了瞧里头的铁橄榄,“你这里头共计十六枚铁橄榄,悉数淬了毒。”乃望着他恳切道,“说不是绿林中人,你自己信么?” 方才那黑汉子已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此人皱眉:“申屠端午,你是贼?” 申屠端午喊道:“不是不是!难道身上携了钉匣子便是贼了?” 却听女兵沈之默“咦”了一声:“申屠端午?你叫申屠端午?” 申屠端午看看她,迟疑道:“……是。” 沈之默抿嘴一笑,挺起胸脯来郎朗的道:“申屠这姓氏极少,端午这名儿也不多。申屠端午这名姓,重名的概率想必不高?” 贾维斯问道:“这名儿怎么了?” 沈之默道:“三年前我跟随摄政王和王妃在江西剿匪,看过一本绿林册,里头碰巧有位燕国杀手的大名儿就叫申屠端午。”她如背书一般背道,“曾受雇于晋国将军马大贵刺杀晋王驻京特使郜泰,费用六千两银子,拉皮条的长丰楼得佣金六百两,申屠端午自得五千四百两。燕国富商……” 贾维斯打断道:“好了,这些回头都告诉刑部衙门的人。” “哦。”沈之默爽利闭了嘴。 再看申屠端午那脸已快成绿的了。张了张嘴又闭上,忽然满脸堆出讪笑望着贾维斯,再次张嘴。众人拎长了耳朵等着听他说话,他竟忽然朝后头蹿去。众人拦阻不及,眼看他几步已蹿到人群之外。忽闻“砰”的一响,申屠端午应声而倒。众人急忙回头看,贾维斯手中不知何时冒出一把乌黑的火.枪,比燕军配枪小了足有两圈。 尚未来得及赞叹,方才黄脸大汉已双手撒出两只飞镖朝贾维斯射来,自己也腾空跃起。只听“当当”数声,不止两只飞镖从半空落下。那俊俏亲兵亦腾空而起,迎上黄脸大汉,电光火石间已拆了三四招。众兵卒皆看出他二人武艺必高,赶忙往旁边闪躲。人群才刚散开,那亲兵便已锁住黄脸大汉双臂将之按于地上。 众人不禁互视而问:“你瞧见他是怎么动手的?” “不曾。我才刚跑两步到边上来,回头他们就打完了!” 亲兵捆好黄脸大汉,走到贾维斯身旁。贾维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道:“我不是说了我武艺平平么?我这亲卫之武艺方算不错的。” 兵卒们“哄——”的嚷开了。“这小哥只算武艺不错?”“都能飞天了好么?”“亏的我瞧他模样俊俏、还当他是个兔儿爷。” 黑汉子走到亲兵跟前抱拳道:“这位小哥,我王登高服了你!请教高姓大名。” 亲兵站得笔直回了个军礼:“王登高同志你好。我叫柳庄。很高兴认识你。” 黑汉子王登高道:“贾将军说你武艺不错。听说贾将军是个实在人,敢问还有人武艺高强么?” “有。”柳庄道,“我叔父大概算一个。” 贾维斯笑道:“你几叔?你爹和你二叔都能算,小七怕是差了点。” 柳庄也笑:“七叔何尝差了?他这些年忙、少得闲练功罢了。史家老太爷算是高手。” 贾维斯道:“那老爷子只怕算当世头几位了,爪哇国那位大长公主周大梅也算一个。” 沈之默在旁鼓起小脸儿:“你们说的都是谁?竟没告诉过我。” 贾维斯哈哈大笑:“我还当小铃铛是万事通呢,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 柳庄笑道:“这儿有件我们都不知道的,要请教小铃铛。”乃指着黄脸大汉问王登高,“这位叫什么名儿?” 王登高睁大了眼瞧他们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正羡慕呢;听见问自己忙说:“他叫阮风儿。” 沈之默立时道:“阮风儿,燕国职业杀手,曾受雇于燕王妃娄氏……” 贾维斯咳嗽两声:“别在这儿说。” 那阮风儿哈哈大笑:“原来那女人是燕王妃的人!难怪悬赏千金画影图形拿我。” 贾维斯喝道:“你若这会子把嘴闭紧些,保不齐能得一条性命。”阮风儿立时不出声了。 柳庄闲闲的说:“他的画像我看过。原来藏身军营啊……难怪五城兵马司找他不着。” 五军营提督辛怀正这会子冷汗已出了几身,两步抢上前低声道:“贾将军,末将当真不知此人是绿林杀手。” 贾维斯道:“能在一行做出名头来的人本事都不差,不怪辛将军。” “回头万一王妃追究起来……” 贾维斯毫不避讳:“放心,自然把辛将军摘出去。” “多谢将军。”辛怀正松了口气,取帕子擦擦头上的新冒之汗。 如此折腾半日,还有谁不服的?后头遂从容编出班排连来。 到了编第二个一百人,兵卒竟个个老实,仿佛刺头都在前头那一百似的。旋即现了缘故。原来是有人报信。沈之默点名时点到一个叫席荣的。她看了看此人:“你是二连三排二班的席富。” 那人笑道:“姑娘好眼力。席荣是我双胞胎哥哥,我是他弟弟。” “不是。”沈之默道,“双胞胎不可能在眼角、耳根和手腕三处有一般无二的痣。你就是席荣。” 此人怔了下,眼角觑辛怀正一眼:“我当真是席富。” 沈之默干脆道:“你若是席富,方才二连三排二班的便也是席富。横竖你俩是同一个人。” 此人又看了辛怀正两眼。辛怀正才要说话,贾维斯忽然说:“既往不咎。”辛怀正一愣。贾维斯接着说,“这回清点出五军营是多少兵力就多少,从今往后再不可有吃空饷之事。”辛怀正颓然应“是”,又摸出帕子来拭汗。 沈之默低声嘀咕:“难怪江洋大盗、职业杀手都往这儿藏身。吃空饷之军必乱。” 贾维斯向那不知是席荣还是席富道:“你依然算二连三排二班的人。” 那人又看辛怀正。辛怀正瞪了他一眼:“快回去!” 那人撒腿正要跑,沈之默喊道:“等等!你究竟叫什么?” 此人苦笑:“小卒席富。” 沈之默点头:“知道了。再见。下一个,郭鹏。” “到!” 767.第七百六十七章 五军营才整编了三成, 空饷也已占了三成。贾维斯啼笑皆非望着提督辛怀正:“将军想必富庶, 每月单这一项收益都了不得。”辛怀正满面通红。贾维斯正色问道, “后头是不是还有许多老弱病残?” 辛怀正强笑道:“有些军户子弟,年纪轻轻便已十分高大;并有宝刀不老的老卒亦不输年轻人。” “哦。”贾维斯瞧了他一眼,“那他们得的兵饷是否与寻常兵卒一样?” 辛怀正吸了几口气, 干脆道:“将军既知道,何须明知故问。” 贾维斯耸肩:“横竖那是过去的事了。从今往后这一项便没了。” 辛怀正颓然应“是”。半晌又道:“那……他们如何处置?” “什么如何处置。”贾维斯道, “小的送去学校念书, 老的退休,马上就有养老保险了。身子不够壮实的去培训中心学别的手艺、改行一样为燕国奋斗。再过几个月户部改革, 连军户这东西都要废了。” 辛怀正急道:“军户若废了, 谁还肯来当兵!” 贾维斯悠悠的道:“当兵有兵饷拿、军队供食宿衣裳鞋袜,还怕没年轻人肯来?”保家卫国的信念这东西我就不告诉你了。 辛怀正这回当真是急了, 站起来抱拳道:“贾将军,还请将军上报林丞相, 军户之制断乎不可废, 不然燕国之兵霎时就没了。” 贾维斯岂能不知道他想什么?笑道:“放心, 知府贾琏到台湾府之前,台湾府压根儿没有军户,如今也没有。两广十一年前已悄然取消了军户, 只没诏告天下而已。平安州九年前亦废除军户了。燕国比平安州大得多,燕军和平安军打起来还不定哪个赢呢。” 辛怀正面如土色, 跌足道:“燕国与平安州不同, 还望摄政王和丞相三思啊!” 贾维斯奇道:“哪里不同?两地相邻, 百姓相通,无非是兵饷装备不同罢了。” “不可、不可啊!”辛怀正里衣已让汗湿透了,“还不定乱成什么呢。” 贾维斯摆手:“辛将军放心,天塌下来我顶着。再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朝廷大策本是政事堂做决定的,咱们只管照办就好了。” 辛怀正想起林黛玉才一上任便拿王侯开刀,贾维斯整编军制又毫不手软,知道他们两口子都是不给人颜面的狠厉角色,渐渐颓然。良久,长叹一声:“……还望林丞相三思。” 贾维斯微笑道:“早在十几年前便已三思过了。先在台湾府折腾了五年,得了经验才逐渐推广到两广和平安州的。现在整个体系已十分成熟。”辛怀正这回连叹都不叹了。 一时贾维斯等人离了营,沈之默忍不住问道:“将军,那个辛将军为何听说要废除军户跟死了爹娘似的。” 贾维斯哑然失笑:“说的没错,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啊?” 柳庄道:“这个辛怀正家中的田地比燕王府还多,却半亩没卖,你猜是什么缘故?” 沈之默眨眨眼:“猜不出。” “军户世代从军,不可做别的行当。五军营又不是神机营那般精锐、王爷大人会时不时打人过去瞧瞧,故此可捞银子的猫腻极多。”贾维斯道,“是空饷是一种,平素少练兵也是一种。” 沈之默“哦”了一声:“我知道了!这个辛怀正平日不练兵,只派遣手下兵卒去他家田地耕种。故此他家地多也不用卖,更不愁请不到佃户——他有的是壮年劳力。” “不错。”贾维斯点头,“若废除了军户,人家还犯得着辛苦替他做农活、只得一点子让他盘剥大半的兵饷么?去大户人家当佃农都比他在手下干白活强。” 沈之默厌恶道:“这个臭将军为何不撸了他。” 贾维斯笑道:“不急。他就要挂印辞官了。” 柳庄道:“只怕土地中人又有笔钱好赚了。” 沈之默年纪小,不若他二人通透。皱起小眉头想了会子:“只因为再不能让兵卒白干农活,他就连将军也不想干了?这逻辑我不明白。他在京中多年,各处都熟络,何至于呢?” 柳庄笑道:“这就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林相一说要收税,多少王爷公侯府邸卖了燕国的田地、拿银子再去别国买?辛怀正虽贪婪,委实是一员虎将,改投别国不愁没人收。” 沈之默忙说:“阿弥陀佛赶紧让他走吧,好生祸害别国去。”众人哈哈大笑,马踏夕阳归去。 柳庄说的没错。吃空饷和废军户这两件事加在一处,辛怀正家中进项眨眼便挂了零,只余他那点子俸禄。他全家早已享福惯了,绝难再节俭度日。此人决断也快,回家与父母兄弟略一商量,当晚便同时给晋、吴、齐、蜀四国特使去了书信。四个特使并不知道燕国将要废除军户,皆有几分纳罕,故此四位皆打人上神盾局买消息去。 齐国的人到时天色已晚,正遇上柳庄回家。柳庄念及贾琮等人对齐国之策是等他们自行败落,便笑道:“这消息还用得着买?燕军大整编,军权都收在贾维斯及其部下手里,辛怀正那个五军营提督已有名无实了。” 那人顿悟:“原来如此。” 柳小七瞪了侄儿一眼:“臭小子!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柳庄扮了个鬼脸儿,一溜烟跑到后头去了。 五军营整编还没完,辛怀正已得了消息,齐国欢迎他。此人明面上依然陪着贾维斯整编,家中悄悄变卖京郊田地。待五军营彻底整编完毕方知,空饷竟有四成之多,加上老弱病残,实际战力连名牌上的一半都不到。贾维斯似笑非笑瞧了辛怀正半日,一言不走了。 三日后,教书先生全线进入五军营。辛怀正给摄政王上书请辞,并拉上了五军营十几名战将。贾琮笑盈盈悉数准了:“好走不送。” 三千营人少兵精,又有了前头神机营之经验,很快拿下。至此京军完整落入贾维斯之手。而后方着手整编御林军。 御林军原有亲兵营一千六,燕王当政时扩为五千,又让他自家老三拆散了。老三的亲兵营将将组建数月,人心不定,贾琮进京时便已收编。另有火器营六千,亦是早已收编。御林军还剩下的护军营一万五,步军营三万二。这些里头也多有空饷和老弱病残。 这日,史湘云又领着太太奶奶们开慈善拍卖会,徐翰林家三奶奶姚氏又来了。她本不想来,大奶奶有心借她的东风认得秦可卿,便托她一道过来。秦可卿本也没预备来。听说姚氏要来,她竟也来了。 二人一见,姚氏显见较之上回圆润了一圈儿,秦可卿不觉笑了:“倒是富态了些。” 姚氏笑道:“整日吃了睡睡了吃,闲得慌。”乃瞧了她大嫂一眼,犹豫着如何开口。 秦可卿含笑望了望徐大奶奶:“这位是?” 姚氏忙说:“这是我大嫂,她父亲便是高翰林。” “原来是高翰林的千金。你们两家翰林对翰林,再门当户对没有了。”秦可卿满面春风与高氏叙起话来。姚氏在旁陪坐,偶尔插一两句话。 过了会子,秦可卿又邀姚氏陪她出去走走。高氏道:“她身子不便,还是我陪着秦东家去吧。” 秦可卿道:“她已过了三个月,胎儿稳定,该活动活动了。我正欲同她说些这阵子该留意之事。”高氏只得讪讪笑了笑。 天已渐暖,秦可卿扶着姚氏到外头走了会子。见四下无人,她含笑道:“我是来通知姚专家进度的。贾维斯将军已成功整编京军三营,其余的便是些卫军了。御林军中亲兵、火器两营旧年摄政王进京时便已收编,如今贾维斯正在整编护军营。” 姚氏诧然:“这么快?我倒是听娘家哥哥说起过,五军营提督辛怀正辞了官。” “不错。”秦可卿道,“整编过后,他从前吃的空饷不能再吃了、也不能命兵卒帮他们家种田了。他家田地多,一时上哪儿找那么多佃户去?空着不种要罚重税的,留在燕国实在不划算。摄政王欢欢喜喜送他去齐国祸害齐军去了。” 姚氏怔了怔,半晌才说:“原来是这个缘故。怎么四处传说是贾维斯将军排除异己呢?” 秦可卿道:“因为辛怀正等人还没走。万一齐国听说了真相不肯再收他呢?待他到了齐国且得了军职,自然有人替贾维斯澄清。” 姚氏哑然失笑:“贾将军委屈了。” 秦可卿瞧着她道:“莫笑。待他整编完了步军营就来帮我翻译梵文如何?” 姚氏爽利道:“我也弄不明白那些军营。瞧贾将军这意思,显见不会做不成了。我正闲得难受,如今便可替秦掌柜效劳。” “那感情好。”秦可卿喜道,“我明儿就让人给你送资料去。” “好。” 次日,秦可卿果然打了个小姑娘去徐府给姚氏送资料。姚氏这些日子实在闲得难受,昨日还特绕了一趟娘家、从她祖父书房取几本梵文书籍。见了这小姑娘很是欢喜,招呼她坐,打听她姓名年岁、在秦东家那儿做什么呢。 小姑娘一一作答。她叫贺小南,本是个孤女,自小养在养生堂。后进了清华慈善女子学堂念书,大名儿都是校长贾安娘取的。旧年毕业,让秦可卿从学校挑走,如今在故宫博物馆筹备处负责文书类的活计。今儿送来的是些器皿上的梵文拓片和梵文炭笔临摹稿。 姚氏一看那临摹稿画得精细如丝、栩栩如生,不禁赞道:“好画!” 贺小南道:“这是我们聂研究员画的。” 姚氏已留意到画角有三个字,聂春绘。虽是炭笔字,却极有风骨,又赞道:“我也买过炭笔来使。虽方便,却难写出好字儿来。这位聂研究员竟能拿炭笔作画、写的字还这般好,真真难得。” 贺小南笑道:“这算什么?莫看他年岁不大,他是我们博物馆最有才学的,什么都知道。各色古董是哪个朝代的、做什么使的、用什么掌故,他都知道。”她顿了顿,“只不认得梵文。” 姚氏笑道:“偏是你这小丫头嘴甜。” 贺小南又取出一封信来:“姚女士,因为你这活计与聂研究员是接口的,为着沟通便宜,你二人日后少不得多有通信往来。这是他给你的信,算打个招呼。” 那信不曾封口,姚氏直取出来瞧。虽说的不过是“望君不吝赐教”之类的俗套,文采却不俗,不卑不亢、典故使得精妙。姚氏心中暗赞:这位也不知是聂姑娘还是聂奶奶,真真高才。可笑早先我竟以为自己之才乃是闺阁当中少有的,原来不过井底之蛙罢了。也不知日后可能得见她真容。又一想,等自己孩子生下来,少不得能认得她的。乃微笑起来,看着信道:“烦劳你告诉这位聂研究员,我本才疏学浅,当不得她如此赞誉。虽略知道点子梵文……”她又笑了,“罢了,我回信与她。”贺小南忙挽起袖子替姚氏研磨,姚氏取了案头一张笺子提笔回书。待墨迹干了,贺小南留下资料带着回信走了。 一时姚氏身边的丫鬟们围拢过来,好奇想瞧那些画。姚氏让她们仔细些。丫鬟们虽不认得字,也惊叹画儿画的好。有一个问道:“这画儿是何人所画?” 姚氏道:“是位女子,年岁不大。”又叹道,“我竟不如她远矣。可知人上有人。” 那一头,贺小南带着信回到紫禁城,径直寻到一处僻静的院子,喊道:“聂研究员~~”没人答应。 走进屋中,里头有位二十七八的小伙子,穿着从军医那儿借来的白大褂,脸上戴了副时新的金边眼镜,手里捏着放大镜仔细瞧一件青花瓷器。贺小南不敢惊扰,在他身边立了半日。小伙子放下放大镜慢吞吞的说:“不用喊贺研究员,怪长的。叫我聂春便好。” 贺小南忍不住笑道:“你这反射弧已能绕地球三圈了!”遂取出信来,“喏,梵文专家姚姑奶奶的回信。” 聂春接过信一瞧,这梵文专家非但是梵文专家、中文亦算专家了。真真好文采。再有,不是说这些人家的女子都极封建闭塞、不告诉外人名字的?怎么她把闺名署上了?佳箴,好名字。 768.第七百六十八章 江南三月,烟柳如织, 花树成林。燕王司徒磐与先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年后便结伴出京, 这会子正乘马车驶入南昌城内。城中已有了红绿旗手指挥交通。司徒磐微微一叹:这玩意也在贾琮早年的折子里头。寻了家大客栈住下, 二人略收拾了会子便结伴去外头看街景。 才刚拐出大道, 便听有孩童脆生生的喊:“卖报卖报~~新出的豫章周报~~英吉利国幼主威廉四世病故, 长公主夏洛特继位为女王,其祖父之私生子查尔斯公爵摄政;燕国钟威将军北美连战连捷,西洋人纷纷逃往非洲;吴国卫若蘅将军于南美一山谷火烧西班牙军, 烧死者八千往上;蜀军突入西亚杜兰尼帝国, 所向披靡。”孩子顿了顿, 接着喊,“秦王司徒稷拜蜀国大商人刘丰为相;晋王司徒崇纳韩奇之谏, 立晋国理工大学;燕国大将辛怀正领十四名五军营将军出走齐国,原因竟是燕国已吃不着空饷……” 司徒磐大惊:“辛怀正出走齐国?” 戴权看了他一眼, 招手道:“卖报的,过来, 我们买两份报纸。” “好唻~~”孩子一蹦一跳跑过来, “大官人好,豫章周报二十文钱一份。” 戴权掏出四十文钱给他, 接过两份报纸先递了一份给司徒磐:“王爷想必着急。” 司徒磐急忙翻看起来。这报纸头版乃是英吉利国新女王登基,往后翻又是外洋之事, 再后头才是诸国政事。报纸上说, 因燕国军队大整编, 查出吃空饷若干。燕王大度, 既往不咎。并有将领派兵卒替自家白做农活,与奴才相差无几;燕王亦就此作罢,只命后续杜绝。因燕国丞相林黛玉新改税制,五军营提督辛怀正盘算自家田地若不派兵卒去种则亏损厉害,并不再有空饷得,遂改投齐国。司徒磐暗暗恼火:孤何时说过既往不咎了?乃苦笑道:“我知道辛怀正此人略有瑕疵。水至清则无鱼。”半晌没听见戴权答话,侧头一瞧,他正端着报纸细看头版。 司徒磐心想,西洋国主登基他何以那般凝神?自己也不觉看起来。这文章后头有个古怪图表,却十分清晰,正是夏洛特长公主家中人物。合着这个威廉四世竟是她第二个当皇帝哥哥,前头还有一个叫乔治四世的。再看文章,有极大篇幅描绘女王之叔父、先英王乔治二世太子弗雷德里克之私生子查尔斯公爵。 还没看完呢,戴权道:“此事古怪。” 司徒磐不知西洋事,问道:“哪里古怪?” 戴权道:“我在宫中时,听筹备处一位熟知西洋掌故的研究员说,在西洋,外室子不登堂不入族谱,这个叫查尔斯的竟能摄政?” 司徒磐道:“好歹他是国主的亲叔叔。” 戴权摇头:“非也。西洋诸国与我朝民风不同。”乃指报纸道,“此人有个神秘情妇乃外洋人,乌乌眼,怎么像是我朝人?” “不是外洋人么?” 戴权笑道:“彼国之外洋人。” 司徒磐也笑道:“乌乌眼,委实可能是我朝之人。” 戴权思忖道:“以外室子之身居于摄政王,若有个我朝情妇,保不齐里头有什么计策。” 司徒磐不以为然:“情妇不就是姘头,连姬妾都算不上。” 戴权无奈道:“王爷还真是……全然不知西洋风俗。不若细看看这文章。” 司徒磐本没看完呢,闻言再往下看。文章中写到:英吉利国摄政王查尔斯公爵极有远见。这些年西洋一直在打仗,皇室财力告罄。他有心同亚洲各国往来,在彼国大修商港好让亚洲诸国商船靠岸、彼国可趁势赚钱养兵。“嘶——”司徒磐不觉抽了口气。他书房挂着世界大海图。英吉利国正在欧洲西端,是两个大岛;亚洲在欧洲东边。亚洲商船若常泊彼国港口,除非是往北美而去、中途补给。北美东岸移民必容易许多。燕国摄政王贾琮最惦记移民外洋。难道英国摄政王那个乌乌眼的相好与贾琮又瓜葛? 正欲同戴权议论,却见戴权已在凝神瞧后头的报纸了。他遂也往后看起来。翻过辛怀正那页,赫然见一列标题明晃晃竖着:燕国神机营换上新军服。后头还有个图,是一副照片。照片上乃齐齐整整的兵卒,穿的军服与贾维斯手下所穿一样。司徒磐便觉眼前一花,好悬栽倒。戴权在旁幸灾乐祸道:“燕军眼看都要姓贾了。”良久,司徒磐摇摇头,返身回客栈去了。 戴权自己逛了半日,在外头吃了晚饭才回去的。却见司徒磐从屋中走了出来:“戴公公,明儿可愿意陪孤往城郊逛逛?” 戴权奇道:“王爷不去见苏老大人、还有这闲情逸致?杂家同你去便是。” 司徒磐含笑道:“孤想起这城郊天宁观住着一位老前辈,欲去拜访。”戴权怔了怔,面色古怪,张张嘴没言语。 次日,二人骑马出了南门往天宁观而去。这观有年头了,观中古树参天。观主是位老道士,道号真明,慈眉善目甚为和蔼。司徒磐见四下并无外人,乃向老道士拱了拱手。戴权后退一步闪在司徒磐身后。想了想,又往旁边迈了两步、离他远些。 司徒磐正色道:“孤王若没记错,真明道长并非寻常道士。” 真明呵呵笑道:“贫道如何不是寻常道士了?” 戴权又离司徒磐远了两步。司徒磐可算觉察到了,微愕,仍向真明道:“道长乃是朝廷特特安插在此处的。” 真明摆手:“不是。”司徒磐一愣。真明道,“贫道早年委实替朝廷做过事,且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依着常理当灭口。所幸有个挚友乃天家子弟,替贫道求了情。贫道在此观出家,再不理外头的事,方安生了十几年。后来监视贫道的那探子病故、京中也已换了皇帝、贫道又当真老实不生事,故此朝廷便没再打人来了。” 司徒磐愕然:“这……竟然……” 真明又道:“贫道上了岁数,诸事皆已看淡。早年之冤屈虽没忘记,已懒得再追究了。” 司徒磐一时无语,伫立良久。戴权莫名欢喜,在旁冒出一句来:“这位道长姓史,乃是保龄侯、忠靖侯之族叔父。” 这两位司徒磐平素皆不大瞧不上,只得说:“先保龄侯史公乃国之忠良。” 真明哼道:“忠良又如何?还不是冤死了儿子?” 司徒磐叹道:“先帝也是一时糊涂。” 戴权又道:“先帝倒不是一时糊涂。”撂下半句他不说了! 真明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左不过是恐怕他军威过大罢了。” “那倒不是。”戴权道,“有个人同先帝说,史大将军杀戮太过狠厉、有伤天和。先帝深以为然。”真明瞿然。戴权忙接着道,“先帝使人告诫过他两回,他竟不听!狠厉如故。那会子先帝便心存不满。只是还得靠他打仗,便没动他。” 司徒磐道:“原来如此。忠靖侯之爵非是补偿给史大将军的,乃是补偿给史侯的。” 真明森森的道:“原来如此。这位王爷有几个儿子?贫道先杀一个,再补偿你其余儿子点子好处如何?” 司徒磐叹道:“先帝亦有难处……” 真明打断道:“打仗之事是皇帝懂是将军懂?北边那些蛮族不屠戮干净了,十年后又是一拨战力,难道不是拿我国兵卒性命去堵?” 司徒磐一时语塞,半晌才施礼道:“孤王替先帝向道长赔个礼。” 真明冷笑道:“赔礼管用的话,还要捕快做什么。” 司徒磐心知此人对自己那老子有怨,请他相助自己怕是不易,便思忖着如何劝说。他既不言语,戴权便从后头上来,取出昨日买的《豫章周报》笑道:“杂家有点子事儿不甚明白,道长见过人间百态,可能猜出一二?” 真明瞧他倒是顺眼,和蔼道:“何事?” 戴权便指着报纸道:“英吉利国这摄政王竟是个外室子。西洋人不是不认外室子的?” 真明道:“但凡有兵权在手,皇室、贵族皆没法子定认不认。”戴权点头才要说话,真明接着道,“此事不过是因为贾琮想在欧洲替移民船寻个歇息补给处罢了。” 司徒磐惊呼:“贾琮?!” 真明道:“那摄政王之情妇便是贾琮派去的。先帮着摄政王治国,待摄政王得了人心他二人再成亲——未必当真与他同床共枕,只看她高兴罢了。摄政王妃也得人心且有孕之后——也不管孩子是谁的,摄政王便可谋大位。依着西洋规矩,皇帝死后皇后可以继位。” 戴权与司徒磐皆没想到这个,面面相觑。半晌,戴权道:“那个……摄政王妃可会舍不得丈夫?” 真明微笑道:“旁的女子贫道不知,她不会。” 司徒磐道:“彼国百姓岂肯受命于一个外邦来的女主?” 真明淡然道:“不劳王爷费心。但凡百姓安居乐业,谁还管国主是哪儿来的。”乃甩袖子出去了。 司徒磐怔了半日,喃喃道:“贾琮倒是机灵。明面上不与史家那两个往来,却让贾宝玉娶了史家老大之女。史家值钱的唯有那个女子。” 戴权道:“王爷,不是杂家有意争辩。贾宝玉与史家小姐那婚事乃是史太君定的,不与贾琮相干。这位道长纵然帮着贾琮,也不过是赞成他罢了。” 司徒磐想了想,苦笑道:“是了。贾琮打小便不肯吃亏,这道长亦是连皇帝给的委屈都不肯受。二人心里皆没有天地君亲师,倒是一路人。” 戴权又道:“王爷说错了。天地且不提,贾琮心里必有亲师的。此人重情。他老子、他姐姐、他先生给他亏吃,他大概都忍着。天家无情,让人如何忍?”这话是秦可卿说的,他囫囵背了下来。 司徒磐奇道:“戴公公何时变得如此了?早年却是敬孤那三哥如命。” 戴权笑道:“自打认得了秦馆长及一干同僚,渐渐的便如此了。” 司徒磐长叹一声,看了眼戴权手中报纸:“孤就不去见苏铮了。既许了这等直呼秦王晋王大名之文章公然印在报纸上满大街售卖,想来苏家也和戴公公、真明道长相类。”他又想了想,“天家并无对不住苏铮之处。” 戴权立时道:“眼下是没有,万一日后有呢?倘若王爷让他孙子娶郡主呢?”这话又是秦可卿等人闲聊说的。 司徒磐恼道:“孤的女儿不好?” “不是不好。”戴权仿着筹备处一位小姑娘所言道,“人家未必喜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万一苏铮之孙已有心爱之人呢?史书、民间皆有不少公主杀人.妻儿夺丈夫之典。恩……可司先生有云,何处有压迫、何处必有反抗。”戴权忽觉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起,挺起胸膛好不畅快,信口道,“史家肯让先帝冤杀最得用的嫡长子,不过是一家之兵打不过举国之兵罢了。不忍气吞声还能如何?”脑中霎时又想起另一位故宫同僚所言,“不是天地君~~亲师,而是天地军~~亲师——军队之军。没人心甘情愿受天家奴役,迫不得已罢了。既打不过举国之兵,唯有自己哄骗自己,忠君、忠君没错,方使自己没那么难受。一如史家。只是也少不得有真明道长这般人物,不肯自欺欺人的。” 司徒磐瞠目结舌:“你……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戴权得意负手、挺直了腰杆:“有感而。若能直着背,谁肯弯着腰?” 司徒磐瞧着他那模样不畅快,转身便走。戴权笑吟吟慢悠悠在后头踱步跟着。 离了天宁观回城,司徒磐打听苏府所在,寻了过去。思忖片刻,在苏府门口写了张笺子托门子送与苏铮。上头唯有一句话:“大人何故而反。” 等了半日,苏铮并未出来相迎,倒是门子将那笺子送回来了。苏铮在后头回了一句:“尊驾害一省之民、只为遮一山之匪,岂明主所为?” 司徒磐苦笑:那是正经继位的皇帝啊!以一省为价藏住真皇帝,实在算不得什么。乃又写上一句:“为君难,迫不得已。”让门子再送与苏铮。 不多时门子送来苏铮之回话。“好可怜见得。尊驾从今后不再为君便好了。”戴权在旁觑见,忍不住哈哈大笑。 769.第七百六十九章 在苏铮老爷子处碰了钉子, 司徒磐已无意再逛别处,次日便同戴权一道动身离去。江西匪患十余年, 非三年五载能恢复。一路行来,纵富庶之处亦不如燕国多矣。倒是时常有百姓提及前几年之旧事,皆对知府苏韬感恩戴德。只是多有年轻人穿一种极简单的衣裳,叫做T恤衫。问他们为何穿这个,答曰, 这是时尚风潮、穿起来简洁且价钱便宜。司徒磐摇头道:“贾琮为了谋劳力无所不用其极, 连衣裳都不放过。” 沿大路从江西入广东, 天气渐暖, 马车帘子悉数勾起。走着走着,戴权忽然说:“咱们已进入岭南地界了。” 司徒磐正阖目打盹儿, 口里道:“戴公公熟络此处道路?” “那倒不是。王爷睁眼便知。” 司徒磐睁眼一瞧, 前头路边有个巨大的牌子,上书七个大字:广东人民欢迎您。这牌子下头还有个小些的牌子,上画两个箭头分指道路两端, 箭头旁写着分别写着“崇义”、“仁化”四个字。司徒磐不禁点头:“这些牌子好生便宜,外乡人不用问路便知道前头通向哪儿。” 岭南境内, 较之江西顿时如换了个人间似的。街道齐整、商贾云集,百姓时而说着官话、时而说当地土语, 街面上的新鲜玩意比江西多得多。他二人中午打尖的那饭馆儿,柜台前还挂着广东省的地图册子。戴权买了本来瞧。最前一页是乃是广东全省地图, 后头又细分了十几页, 每页为三五县市详图。非但道路标识清楚, 还添了许多备注。例如某地盛产某物、某处风光绝佳、某处正在招商引资等。戴权赞道:“真真明白,最便宜商贾不过。” 及入广州城,戴权怀中藏着秦可卿所写介绍信,要去拜见王子腾。司徒磐不愿去,自往街头走走。不一会子听见有报童喊卖报,遂买了份《羊城周报》。只见头版头条赫然印着:滇黔换帅。 云南巡抚齐平野年迈,给朝廷上书乞骸骨,圣人准了。乃调先泸州县令沈钊补此缺。后头有齐平野老大人之生平简介,并新任云南巡抚沈钊履历。这沈钊乃蜀国人,二甲进士出身。为泸州县令期间为官清廉、政绩斐然。本以为仕途平顺,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好端端被其兄长连坐失了官、罚入金矿为役。后因写了篇文章痛述金矿官吏偷盗黄金惊动上头,蜀王特赦免其全家之罪。 贵州巡抚毕成理因病医治无效,于今年二月病故,享年六十九岁。天子下诏,调杭州知府张源填补空缺。后头也是毕成理之生平并张源简介。张源却是捐的官,初为镇江县令,后调任无锡,升杭州知府。此人年富力强,早期治下乃吴国最早大范围使用纺纱机之处,擅组织工业和运输业,乃难得的实干之才,想必日后贵州之工业能大兴。 司徒磐知道京中如今已是贾琮等人做主了。只是这两道调令,一个调了蜀国的,一个调了吴国的,究竟何意?他脑中想着,抬脚随意走入一座街头茶楼。店小二忙迎了上来。司徒磐抬目一瞧,楼中客人已近满座,微微皱眉。 小二道:“大官人,今儿客人多,已没有单桌了。不知大官人可愿意与人拼桌?”司徒磐并不娇气,略瞧了瞧,见角落有个客人乃儒生打扮,瞧着气度不俗,不觉目光便停驻在那人身上。小二忙说,“小人去问问那位客官去?”司徒磐点点头。 不多时,小二回来说,那人愿同司徒磐拼桌。司徒磐走了过去,坐在那人对面。那人抬起头微笑了下算是打招呼。司徒磐要了茶点,将报纸搁在案头,皱起眉又将那头版文章看了一遍。茶点上来了,司徒磐也同对面儒生打了个招呼。二人便寒暄了几句。 儒生瞄了报纸一眼,道:“这位兄台眉头紧皱,莫非是因为滇黔更换巡抚之事?” 司徒磐道:“只奇怪罢了。天下分封多年,云贵素来敬重天子,怎么从蜀吴调人过去?” 儒生笑道:“原来是这个。兄台买了《参考消息报》没?” “不曾。” “新出的《参考消息报》上便有文章猜测。沈钊虽举家脱罪,也只脱罪罢了,蜀王并未复起于他。吴王用人爱看祖宗,最迟也得看老子。张源之父乃是个大夫,非宦官出身,故他在吴国亦没有出头之人,一个杭州知府已经到头了。既是都不见用于本国,改投别国理所当然。他二人显见是投了燕国的。”这儒生兴致勃勃道,“燕国也有许多文官武将出走别国。人才流动起来才好。” 司徒磐心中微微苦:燕国出走别国的都是他自己得用之人。想了想问道:“这《参考消息报》何处有售?” 儒生莫名道:“满大街报亭都有啊……” “在下初到宝地,尚未熟悉民风。” “原来如此。”儒生指报纸道,“《羊城周报》便是广州城最接地气的报纸,兄台多看几期便能知道许多。”司徒磐拱拱手。 出了茶楼,司徒磐寻到一处报亭,一气儿将十几种报纸都买了,带回客栈慢慢看,直看到深夜。乃将报纸推在一旁,望着窗外愣。今儿晚上云彩多,无星无月,外头漠漠昏黑。良久,司徒磐长叹一声。这些报纸上什么都有。真真是什么什么都有。日常饮食起居、赏玩古物、外洋趣事、诸国大局、天家辛密。许多事原本只京中权贵知道,如今随意一位买报纸的百姓都知道了。且既是满大街的报亭,可知这些报纸极好卖。由此再推,王子腾治下百姓多读书。偏回忆这些年之科考,并没几个两广考生进士及第——想是他们不想进京春闱。可笑自己这十几年只看王子腾交上来的那点子税,误以为他忠心不二。两广民风已放肆成这般模样,日后怕是再难收回了。遂一夜无眠。 次日,司徒磐戴权从广州港登船赴台湾府淡水港。路上无话。及弃舟登岸,四目茫然。广州新鲜玩意虽多、好歹屋舍街道还像天.朝。这淡水港犹如外国一般。屋子四平如大盒子一般,且没有檐瓦。人来人往的多穿奇装异服,偶尔方能寻到一两个穿寻常衣裳的。好在王子腾给了戴权一张详尽地图,乃是其次女预备的。上头细述下船后往哪儿走、在何处雇马车到何处去、如何搭乘公交马车到大佳腊博物馆。二人跟着地图箭头所示,一路竟平平顺顺的找到了。 戴权并不预备直上楼去见馆长,司徒磐也想着看看这博物馆是个什么爱物儿,遂如寻常游客般进馆参观。到里头一张望,展馆十几个,二人不知看哪个起。戴权指着标牌小声道:“王爷,咱们先看玉器如何?”司徒磐点头。遂直奔玉器馆。才看了会子,二人皆大惊——这博物馆里头稀世珍品如此之多!件件皆是古器,简直胜过紫禁城所藏。司徒磐脱口而出:“贾家竟如此有钱么!”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他们身旁参观,可巧听见了,道:“怎么就看出贾家有钱了?” 司徒磐道:“这博物馆不是贾家开的么?这些物件不是他们家的?” “博物馆是政府开的,贾家乃主持者。藏品虽有贾家捐赠,也多有旁人捐赠。”少年道,“你们没看前头的导言么?” 司徒磐忙问:“都是何人所赠?” “那么多人呢,我哪里记得。” 司徒磐与戴权互视一眼,他俩当真没留意什么导言。遂返回展馆前头去瞧,果然寻到一大篇文章。当中提到,这博物馆中的藏品来自多方人士捐赠,后头列了六十多个人名,也不知哪样是谁捐的。自然,头一个名字写着贾赦。戴权点头道:“我明白秦馆长所说的‘国家所有’是何意了。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她再如何描述我都听不明白,到此一瞧登时清楚。”他两个遂在这馆中逛了整整一日。 后头几日,二人结伴四处游逛,将大佳腊走了个大半。这日回到客栈,戴权说他明儿要去见大佳腊博物馆馆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司徒磐思忖了大半宿,次日往大佳腊政府大楼送了张帖子便回。 直至黄昏时分,可算有人来找他了。司徒磐看着秦三姑,几乎快不认得了。她穿了件与军服相类的白色衣裳,头上只插了一根白玉簪,腰身挺拔、气宇轩昂,压根儿不是京西商贾秦三掌柜,倒有几分林海的品格儿。半晌,司徒磐赞道:“难怪贾琮说你是封疆大吏。” 秦三姑微笑递了张片子上来:“王爷,这是我的名片。” 司徒磐接过来一瞧,上头写的是台湾府商务部部长吕三姑。略回想片刻,此女本姓委实是吕。乃自嘲道:“我要这个何用。” 吕三姑道:“王爷非常人。眼下大约有几分不明形势。待你清楚了,想必还能有所作为。日后说不定咱们有合作的机会。” 司徒磐冷笑道:“形势?不过是逆贼犯上作乱罢了。” 吕三姑道:“王爷会这么想不奇怪。人最根深蒂固的思想都来自于年幼时期的教育。因为孩童之大脑本是一张白纸,环境教他什么、他便自然而然接纳了。王爷打小就生在皇宫,不论先帝、太妃、宫女嬷嬷太监都告诉王爷,你是主子,你天生高旁人一等。你便知道,世上除去你的父兄,旁人皆是奴才。而后虽有坎坷,也不过是夺嫡之争罢了,只在兄弟之间决定谁是兄弟之主。这争斗也唯你们兄弟九人内战,旁人仍是奴才。故此,王爷根深蒂固的以为王爷永远是王爷,并不奇怪。” 司徒磐着这话说不出哪里别扭,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吕三姑笑道:“这个还是王爷自己去学校听讲吧。或看书也成。” 司徒磐哼道:“横竖奴才都想造反便是了。” 吕三姑点头:“不错。王爷因自小在皇宫长大,难免对天下人有误会,误以为他们都与宫中的宫女太监一样。其实紫禁城有其特殊性。因为那地方之功用太功利了,只为圈养一批女人替皇帝生孩子。年轻的少女和失去男性能力的男子都被圈养起来,犹如养猪场。人都有向往自由之天性。为了能压制住这些人的天性,宫中规矩务必森严至畸形。故此,宫女太监有反抗之念的皆死了,只留下愚忠的活着。这就是一种在特定社会条件下的自然选择,与《进化论》中自然选择是一个道理。” 司徒磐只觉有力气没处撒:他不大听得懂吕三姑所言。好在此人不耻下问。“何为自然选择、进化论。” 吕三姑微笑道:“某岛有山,山上有大鹿,以树叶为食,脖项极长。这些鹿之祖宗脖项并不长。祖宗所生之鹿,有长项子、有短项子、有不长不短的项子。最初岛上树木不高,这些鹿都悠悠而乐。后树木长高了,树叶也高了。短项子鹿率先饿死,随后是不长不短项子鹿,最终唯有长项子鹿活到今天。不是全岛之鹿天生皆长项,非长项的都饿死了而已。宫中亦然。并非宫女太监天生都愿意做奴才,不愿意的死尽了而已。”她顿了顿,“王爷,紫禁城能圈养的也不过一两万罢了。” 司徒磐深吸了口气:“你是说,天下人皆不忠于朝廷。” “非也。”吕三姑道,“天下有忠的、有不忠的。不愚忠的居多。” “何以不忠的居多。” “我朝乃农业大国,百姓多为农人。其次为工、商,士子最少。敢问王爷,除去人数最少的士子,其余人口有几个见过司徒家的人?”吕三姑道,“多有百姓连县令大人都没见过,根本不知道皇帝姓什么。我纵说皇帝姓吕,保证有很多人信。” 司徒磐冷笑道:“你们想必跟这些人说皇帝姓贾。” “暂时不曾。”吕三姑道,“我们只字不提皇帝这物件罢了。绕过最忠于天家的士族,教导农工商子弟读书。士族最聪明不过。他们也少有真正忠君的,多为见风使舵,皇帝也拿他们没法子。”她微笑道,“这招叫农工商包围士子。是不是与农村包围城市有异曲同工之妙?” 770.第七百七十章 纵然与吕三姑会面甚是不痛快, 司徒磐既想看看大佳腊之究竟, 依然得听她安排。身为政府高官, 吕三姑开几个后门、让司徒磐少走弯路倒是容易。遂派了位姓于的秘书领他四处走动。 司徒磐跟着于秘书先去了学校, 从小学看起。校园内墙上挂着许多玻璃框,当中贴了些科普宣传画。司徒磐瞧了会子, 指道:“这写的什么?地球围着日头转?” 于秘书奇道:“王爷不知道?你不是多少年前便看过世界海图了么?燕军入北美一回走西线一回走东线。” 司徒磐道:“脚下之地是圆球孤知道。日升月落, 显见围着地球转的。” 于秘书笑道:“好吧,您老爱怎么想怎么想。”司徒磐皱眉瞧着他。于秘书解释道,“这些自然科学常识, 我们并不要求上了岁数之人接受。他们打小听惯了天圆地方, 容易固执,我们没精神一一说服。横竖孩子和年轻人知道就成。大范围的工业化开始之后, 这些年轻人就该走出校园挑大梁了。连日心说都接受不了的长辈显见接受新鲜事物能力不强, 让他们不坐马车改开汽车是很难的, 就让他们安生退休吧。” “汽车是何物?” “还没研出来, 不过原理早已有了。研出来之后还得改进。”于秘书道, “等这些孩子长大估计能量产。到时候马车会被自然淘汰。”司徒磐挺烦“淘汰”这个词儿的, 愈眉头紧皱。 一路看到高中,正逢见学生们下课。上百辆自行车从校门涌出来, 少男少女们骑在车上勾肩搭背大声唱曲儿。“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世界等着我去改变……” 司徒磐又皱眉:“成何体统,他们老子娘也不管的?” 于秘书道:“他们老子娘多半不知体统为何物。” 司徒磐一噎。过了会子, 他忽想起一事, 问道:“于先生可知道, 何为农村包围城市?” 于秘书道:“就是占据乡野、教导百姓、得民心,最后才攻打城市。此乃二百年后一位开国领袖之策,终以寡敌众建国。” 司徒磐呆了半日,哼道:“贾琮倒是什么都说。”乃负手往学校而进。 这会子许多学生都还有社团活动,故此校园中极为热闹。于秘书听说有两个班在打篮球赛,便领着司徒磐去看。离球馆老远便听见里头喊声震天。进去一瞧,十来个毛头小子穿着长坎肩短马裤在场中跑来跑去争一个皮球,场边数十个孩子扯嗓子大喊,男女皆有。司徒磐自然也瞧不惯。只是打从今儿早上起诸事皆不惯,人家还摆明了不烦劳他惯。心下烦闷,司徒磐转身出了球馆。于秘书在后头跟着。 司徒磐只管抬脚胡乱走,转了半日,转到一处林荫小道,路上一对对的少男少女携手散步。于秘书趁机解释道:“但凡不耽误功课,学校不管孩子们谈恋爱。” 司徒磐冷笑道:“这是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要了。” “嗯……媒妁是不要了。若要成亲,还得父母答应。” 司徒磐脚下愈走得快了,只盼着早些走出这条路。好在这路并不长,出去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三层房子,屋顶没有瓦片。有几个人从里头出来,仿佛在商议事儿。司徒磐抬目瞧去,登时怔住了。有年轻人单手抱着一叠文书,含笑跟人说话儿,模样与他三哥年轻时一般无二。不用猜,必为那个七皇子,化名韩全。这个藏起来的儿子倒长得最像他。 他一眼不错盯着人看,有韩全的同伴瞧见了,指给韩全。韩全回头张望一眼,微微皱眉,跟同伴打个招呼之后便走了过来。司徒磐负手而立,面色威严。韩全因手里抱了东西不便行礼,乃鞠了个躬:“九叔。” 司徒磐神色微动:“你还记得我?” 韩全道:“我看过九叔近照。” 司徒磐哼道:“你倒是不避讳。” “九叔既然来此,便是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司徒磐瞧着这孩子心绪复杂。半晌不知说什么好,遂寻了个话头:“你手里拿着什么?” “宣传册。”韩全微笑递了一本过来,“我们学校在物理楼新建了一个傅科摆,可以证明地球自传。九叔如得闲,可以来瞧瞧。” 司徒磐接过册子翻了翻,上头画着许多他看不懂的玩意。不过听他说能证明地球自传,倒是有了几分兴致。韩全见他好奇,便指着宣传册解释起来。他说了半日,司徒磐竟听懂了!不禁捋着胡须慢慢点头:“虽不全明白,大略知道怎么回事。” 韩全笑道:“我还给小学生宣传过呢,九叔不至于连小学生都不如。回头到现场看看就全明白了。” 司徒磐回身问于秘书:“他们学校在哪儿?” 于秘书瞧了韩全身上的衣裳一眼道:“今儿已晚了,不如明儿再去?” “那儿有现场解说员,且刻度极清晰,很容易看懂的。”韩全微笑道,“且那么大一个单摆,甚是壮观。”司徒磐点点头。韩全欠身道,“侄儿要跟同学回校,先走了。” 司徒磐本以为这小子会撂下同学亲领自己过去,暗暗失望。乃问于秘书:“你知道他学校在哪儿?” “这位同学穿的是常春藤大学校服,且全市唯有他们学校新建了傅科摆。”于秘书道,“王爷想去看,这会子过去也便宜。横竖咱们有马车。” 司徒磐转身看了于秘书会子,问道:“你不认得他?” 于秘书道:“本来不认得。既然喊王爷九叔,想必哪位凤子龙孙。吴蜀晋皆有王子王孙在大佳腊念书。” 司徒磐吸了口气。良久才道:“孤不耐烦看小孩子玩耍。可有别处可看?” 于秘书想了想:“王爷要不要去看看这学校的图书馆?” 前几日同戴权闲逛时,他二人去看过大佳腊市图书馆,知道贾琮“使知之”这招当真是半分不藏私,长叹一声:“看看吧。” 前头几个孩子笑闹跑过,一溜烟似的。司徒磐忽然想到,今儿走的这三所学校,没一个孩子或大人穿寻常衣裳,便问于秘书。于秘书笑道:“汉服穿着太麻烦,到处都是带子和扣子。自打拉链量产以来,平素就少有人穿那个了。遇上要紧的日子,逢年过节、成亲、孩子满月之类的大事才穿呢。” 司徒磐呆了半晌:“燕国若还在贾琮手里,莫非过个十几年燕国也会如此?” 于秘书哑然失笑:“十几年?最多两年。快的话一年就够了。” 司徒磐哼道:“你当民俗那般容易变的?老人家哪里肯穿这些古怪衣裳。” 于秘书微笑道:“原本就没预备让老人家换。只要学生、兵卒、捕快等人上学、训练、巡街穿就行。散了学下了工爱穿什么穿什么。我们这儿最初也是从校服工装开始换的,渐渐的大伙知道新款衣裳的便宜之处,就都爱穿了。” 司徒磐冷笑道:“若是捕快不愿换呢?” “燕国官吏多半有才。”于秘书道,“改投齐鲁晋吴都不难。” 司徒磐又噎着了。半晌道:“既如此,为何不干脆连官服一道换了。” “听说官服得有民族性,暂不打算换。”于秘书正色道,“不论衣食住行,但凡有更便捷之物明出来,更新换代快得很。王爷只看马车的橡胶轮胎就知道了。”司徒磐摇头不语。 遂又一同到了这学校之图书馆。虽说比市图书馆小了许多,依然是各色书籍都有。司徒磐随意瞄了一眼,正看见有个少年去还书,大惊。那本书竟然是《我朝三代君王之三——司徒硠传》。瞧这书名就知道前头还有一二了。于秘书忙低声解释道:“这套书都写得颇为公正,不信王爷可以去市图书馆借来瞧瞧。额,买一套也成。” 司徒磐盯了那封面半日,图书管理员已登记好了,随手将这本书摞在其余书上头。过了会子,有个小姑娘过来捧起那一摞书走了。于秘书介绍道:“这孩子胳膊上套着志愿者臂章,帮着将这些书归还远处。” 司徒磐问道:“可有孤的传记没有?” “有。”于秘书道,“有诸王传记,且时常新版。毕竟诸位王爷都还在世,有新鲜经历出炉。”司徒磐那脸儿已黑成了墨块。于秘书想了想道,“先帝的前阵子刚了新版。” 司徒磐没好气道:“他老人家已驾崩多年,还有什么新版可。” “前阵子刚刚得知,先帝杀史大将军并非为奸人蛊惑,而是早有打算。”于秘书正色道,“涉及历史事实问题,自然得快点修改,以免更多读者看了误会。” 司徒磐今儿也不知让他噎死几回,气得转身便往里走。他已到过市图书馆了,知道该如何找书。不多时便从架子上寻到了诸王传记系列,足有二十多本。他们兄弟九个,八个在列,连义忠亲王都没放过。遂绷着脸抽出自己的那本,封皮上写着:诸侯王列传之二,燕王司徒磐传。再看别的书页,原来之一是义忠亲王,之三是蜀王。诸王系列旁边还有四王八公传,尚书传、名将传。司徒磐捏着自己的传记迟迟不肯翻开,杵着了半日的愣。良久,长吐一口气,将书放回原处。 遂再无心思参观什么学校了。出了图书馆,司徒磐有几分颓然:“孤王倦了,回去吧。”于秘书答应着,在前头引路。 二人乘马车回到客栈,司徒磐进屋坐下,又望着窗外愣。于秘书劝道:“历史大潮非人力所能及,王爷已是极好的统治者了。” 司徒磐依然愣。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他忽然问道:“那套书,何处有卖。” “大点子的书店都有。”于秘书道,“多数大书店晚上也营业的。王爷若想要,歇息会子吃过晚饭去买即可。” 司徒磐站了起来:“这会子就买去。” 于秘书遂又陪着他寻了家不远的书店。司徒磐迟疑片刻,只先买了他自己的。用过晚饭于秘书便告辞了。司徒磐自己关起门来,从头细看自家传记。 次日早上,于秘书过来一瞧,吓了一跳:“王爷该不会一宿没合眼吧。” 司徒磐抬目瞧了他片刻,又转头望窗户:“已是早上了么?” “是。”于秘书道,“王爷还是歇歇吧,一本这么厚的书想要读完少说得三四天。再说,您买都买了,它又不会长翅膀飞走。” 司徒磐低头看了看书道:“写得还算公允。且通俗易懂。是写来给百姓看的吧。” “不错。”于秘书道,“百姓和学生许多不擅文言文,这般说评话似便好懂多了。” “这书是何人编纂?里头有许多事,不论贾琮林海詹峤戴权都不该知道。” “不对么?” “对。” 于秘书想了想:“既然对,总有知情者。天下无不透风的墙。” 司徒磐阖上书喃喃道:“竟知孤至此……孤输得不冤。”乃站起来道,“走吧,去看傅科摆。” 于秘书立时道:“请王爷歇息半日,下午再去。您这么大岁数,我可不敢让您疲劳行动。回头我们部长知道了非削我不可。” 司徒磐摇头:“孤睡不着。” “您在床上躺会子养神也成。” “不必蝎蝎螫螫的。”司徒磐昨儿连衣裳都没换,只整了整髻,“走吧,看看地球如何自转。” 于秘书脱口而出道:“围绕地轴自西向东而转。” 司徒磐假笑了下:“你们这科普当真普的很。”乃迈大步出了门。 于秘书无奈,只得跟着。二人上了马车直奔常春藤大学物理楼。这会子是上课时间,大厅中没有学生。司徒磐一眼便望到屋顶高悬了根绳索,下头垂着一个大银球,银球正来回摆动。厅中有讲解员看守此球,司徒磐上前观看,便同他解释起来。 如韩全所言,现场看完后再听解释便容易明白。司徒磐看着地上的刻度盘缓缓点头。乃向于秘书道:“此物孤已明白了。地球果然在自转。可知道了这个有何用?” 于秘书微笑道:“想要建造飞机导弹飞船等,这便是基础原理之一。王爷,火器并非最好的武器,后人打仗使的便是空中武器了。您老当真输得不冤枉。” 司徒磐喃喃道:“难怪贾家四处建什么理工学校。孤王算明白了。” 771.第七百七十一章 司徒磐来到常春藤大学看罢傅科摆, 便寻人打听韩全。偌大的学校,上哪儿找一个学生去?何况司徒磐压根不知道人家哪个系的。于秘书遂陪他找到学生会, 打听昨日去大佳腊第一高中做宣传的是哪些同学,终于找到了。韩全乃是学生会宣传部长,今儿上午没课,正与几个同学议事呢。瞧司徒磐那模样, 仿佛有话同自己说似的,便将会议交予副部长, 只身出来。于秘书远远缀在后头, 韩全领着他九叔上了顶楼天台。 这楼有五层, 天台上砌了圈矮墙,空空荡荡的。韩全趴在矮墙上道:“学校原本打算在这儿安置些楼顶绿化, 搭个扁豆架子爬山虎棚子什么的。琮三哥说那会很浪漫, 难免吸引同学们过来谈恋爱。不如留个安静且视觉开阔之处供人谈心、偶遇。” 司徒磐也扶墙而立,一眼望去大半个校园尽收眼底,登高临远之状将方才那点子怅然硬生生冲淡了不少。乃叹道:“贾琮委实是个人才。” 韩全悠悠道:“九叔,侄儿曾想过,可有什么法子阻止琮三哥。侄儿若早知道他天生反骨, 可能在何时、何地拦阻他。”司徒磐陡然提起一口气。韩全抬目远眺:“最终的结论是,不论如何都拦他不住。” 司徒磐立时道:“孤王若早知其心,早杀之可也。” 韩全耸肩:“怎么杀?是明杀是暗杀?那会子先帝还在,先荣国公乃其心腹旧臣, 不论我老子或九叔都没法子明杀他们府中最机灵的子弟。何况先帝对皇位归属怕是并未决断, 还要留着荣国府帮他保存那座打开机关遗诏盒的大玉山子。故此明杀是不成的。” 司徒磐默然良久道:“暗杀为何也不成?” 韩全扭头看了他九叔一眼:“九叔和我老子, 甚至先帝,都低估了荣国公——我指先荣国公贾代善。自然也低估了贾赦。且不论贾琮年幼时那许多不知来历的先生,九叔听说过贾敘此人么?” 司徒磐皱眉想了半日:“贾家的人?” “贾代善之幼子。那位姓史的老太君趁国公爷不在京中,勾搭了拍花子的将孩子拍走。因他本是庶子、年纪又小,京中也唯有女眷议论纷纷罢了,男人压根儿不知此事。” “……这孩子找到了?” 韩全点头:“找到了。此人天资出众,与贾赦贾政不是一回事。贾代善已知他老婆是个什么人,找到孩子之后便不肯再送回府中,只养在别处。贾政并不认得他,贾琏仿佛也是后来才知道有这么个叔父。侄儿疑心贾琮年幼时的那些绿林师父乃贾敘安排的。” 司徒磐伸手捏住了矮墙墙头:“贾敘在绿林。” “非也。”韩全摆摆手,“贾敘在锦衣卫。” 司徒磐愕然:“他怎么进去的!” 韩全不答,接着道:“贾敘武艺之高强不输陈瑞锦。陈瑞锦乃大内女卫之魁。这里头只怕还有我祖父的事儿。”他摊手道,“您瞧,暗杀贾琮也是杀不动的。” 司徒磐冷笑道:“未必。” 韩全抿了抿嘴,趴在矮墙上双手托腮:“九叔和我老子都不知道有贾敘此人。先帝既安排他入锦衣卫、显见极信任他们爷几个,故此不会提醒您二位。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您二位不可能一气儿派十来位大内高手去暗杀他吧。最多一个。更大的可能是派个寻常刺客。” 司徒磐道:“纵然头一回轻了敌,不是还有次回?” 韩全假笑道:“一击不成,依着贾琮的性子还能不立时逃走?山高水远,您二位上哪儿找他去?莫忘了,他非但自身有本事,还从来不吝将本事传给旁人,打从三四岁启蒙时便学一个字教一个字给贾赦亲兵子女。一个贾琮容易对付,一群呢?如今台湾府的主心骨,除去龚鲲林黛玉是从外头得来的,贾维斯田更子等人都是他自己打小教出来的。” 司徒磐苦笑道:“这小子倒是不怕这帮人爬到他头上。” “何况他用下等人和女人毫不避讳。贾维斯他们都是军汉之子,如今的南屯市长陈蓝翔干脆就是他们家的奴才。您和我老子敢用林黛玉为相么?吕三姑在您手底下不过是个商贾,这已算是大胆的了。您再瞧瞧吕部长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九叔,世间之才不分士农工商,贾琮既不忌出身,凭空的就比你们多了数倍人才。人才也不分男女,他又多了一倍可用之人。你们没他放得开。” 司徒磐拧了半日的眉毛道:“台湾府的火器比我们平素买的都好,莫非是他们自己琢磨做出来的?” 韩全失笑:“您老到现在才想到?”司徒磐摇头不语。过了会子,韩全又说,“士农工商、士农工商。朝廷哪里肯给工匠那么高的薪水和社会待遇。”他顿了顿,“不论九叔或我老子,还有先帝,都看不出来贾琮有反意。真不怪你们。”遂侧头瞧了司徒磐一眼,“他实在没有当人上人的意思。贾家在台湾府这么多年,尽人皆知贾琮是领,偏比他年岁大的都能教训他——那一辈儿他最小。翻遍史书,见过哪位人主被一群下属围着骂的?我老子敢跟群臣这般亲密么?” 司徒磐叹道:“你老子哪里敢。在孤跟前都不敢。总得顾着君威。贾琮不怕下头的人反了他?” “他不怕。”韩全道,“他乃先知,欲开民主先河。”乃正色道,“九叔,你不是输给了贾琮,而是输给了时代。若要追究责任,一如当代史老师所言,我朝是败落在了我祖父手中。若非他年迈贪权并养下一群心气儿本事皆不低的儿子,我司徒家的江山断乎不会三代而终。” “胡扯!”司徒磐大声道,“我司徒家的江山哪里终了?诸王都还姓司徒。” 韩全撇嘴道:“最多十年。一旦燕国云贵江西都变成台湾两广这样,其余诸国能撑多久?只看福建便知道了。” 司徒磐皱眉:“福建如何?” “被逼得和岭南差不多了。前些年福建的百姓使劲儿往台湾和两广跑,为了拦住人还打了一仗,被贾维斯两口子打得大败。没奈何,唯有学隔壁之策,不然人都跑没了。九叔等着,这一两年燕国左近诸国也会有百姓使劲儿往燕国跑。燕国一旦人多起来便可以大面积兴建工厂。工厂需要高密度人力,比种地赚得多且不受天灾所扰。别国很快就要没人种地了。”韩全假笑了下,“别国还有许多田地是不用交田税的,荒着不种也不罚款。”司徒磐面色一沉。韩全摊手道,“打仗又打不过,人家火器最好。” 司徒磐思忖道:“还有庐国楚国,秦国那小子虽小,这些年亦在学庐国之策。” 韩全一叹:“没用的。自由犹如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旦放出来、就再关不回去了。司徒家的威严——九叔看过自己的传记么?” “昨晚上刚开始看。” “写的可真么?” “真。也不知他们上哪儿知道的。” 韩全挑了下眉 :“九叔忘了锦衣卫的贾敘。” 司徒磐点头:“原来是他。”又摇头,“先帝当真没眼色。” 韩全笑道:“九叔,那是你老子!”司徒磐哼了一声。韩全接着说,“百姓敬服天子,盖因其受命于天、与旁人不同。如今世人皆知天子都有小毛病小脾气、都会犯迷糊做错事,甚至还会做些丧尽天良之举。”司徒磐瞥了他一眼。韩全举手道,“成都府那座地下牢狱。”司徒磐哑然。韩全叹道,“极善之人与极恶之人都让百姓仰望,唯有与自己相类的他们会平视。司徒家系列传记看完,看官掩卷慨然:合着皇帝也不过是寻常人。他们自然不会再敬服天子了。教育普及后也不容易受骗。学校刻意引导学生们开放性思维,鼓励他们挑战权威、做前人不曾做过的事。待他们长大,将如野马般不可束缚。”他指着远处足球场上一群奔跑的学生,“九叔,时代倒回不去了。” 司徒磐俯视楼下良久,忽然问道:“峑儿,日后你预备如何。” “从商。”韩全简单道。 “胡闹。”司徒磐皱眉,“商乃贱业。贾琮他们胡作非为也罢了,你身为天家子弟岂能委身下流?” 韩全笑了:“敢问九叔,最初定士农工商时,为何会将商道列为最末?” 司徒磐张口正要答,又猛的闭了口。过了会子道:“你说呢?” “之所以将商排在农工之后,盖因商家富裕。”韩全望着楼下道,“若不将之列为贱业,天家与士族如何能轻易攫取其钱财?随意抢夺士族产业的官吏极少,天家子弟亲眷也不多。抢夺商贾钱财产业一直稀松平常,您府中家奴太监亦不知抢了多少。农工么,他们有什么可抢的……再者,钱能通神。为了不让资本在政权中有话语权也得打压他们。不然,他们雇佣大量保镖不就跟军队相似了么?” 司徒磐想了半日,点头道:“言之有理,委实不可纵了商贾,恐怕无法无天。农工皆无此患。” “我不愿意从政,也不是做技术工作的料。若没了帝王专.政,从商所得势力未必会输给从政。”韩全一笑,“有钱什么买不到?从前朝廷是拿税钱养兵,日后我拿经商的钱养保镖队,相去不远。”他偏偏脑袋,“九叔若不甘心,也可去外洋撬块地盘。嗯……当个大海盗、掌管一片海域也不错的。”司徒磐不语。韩全又托起下巴悠悠的道,“既然社会展规则不可逆,为何不顺流而下、将自己变成资本家?剩余价值虽比完整价值少些,终究占了大头。何况生产力还在提高。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不劳而获’、‘少劳多得’这两个目的罢了。”言罢他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摆摆手,“九叔再见。”拿起脚来便走。 司徒磐在后头道:“你可怨孤关了你老子。” 韩全步子一滞,好一会子才说:“要说不怨是不可能的。可我并没本事将九叔如何,只得作罢。” 司徒磐道:“孤若不先出手,必死在他手里。” “我知道九叔迫不得已,难道我父皇就不是迫不得已?他若不杀诸位叔伯,诸位能臣服么?就算臣服一时,能臣服一世么?皇帝家的游戏规则,要么你死我活、要么你臣我主。这个,我很早就清楚了。然而这并不能抵消我恨九叔扰乱家国。毕竟我是受害者,拿什么立场去谅解加害者?侄儿没那么宽容。”遂走了。 司徒磐立在屋顶扶墙而立。过了会子,于秘书找上楼来,立在后头不言语。司徒磐又远眺片刻问道:“于先生,他既恨孤,为何要开导孤。” 于秘书道:“这个我就没法子猜了。”他默然片刻,“大概你们是同类。” 司徒磐望空而笑,转身道:“走吧,回客栈去。孤得睡会子。” 而后的日子,司徒磐跟着于秘书四处走动,并买了许多书回去瞧。有些实在看不明白,同于秘书抱怨。于秘书笑道:“您去听听老师讲课便容易多了。”遂替他安排了成人教育班。司徒磐一大把年纪,竟学得极快,比年轻人还快些。 这一日,司徒磐下学回客栈,在路上买了份新出的《大佳腊周报》,随手翻了翻大标题,一眼瞄见“燕王府”三个字。抬目望了望,见前头有座小茶楼,便拿着报纸走进去,边吃茶边看报。 那文章标题是“燕王府大管事阖家出逃”。这个叫孙良的乃是燕王府家生子,其父为司徒磐母家留下来的,深得信任。文章中说,孙良及其妻子儿女前一日还无事人般做手里的活计、服侍主子,到了晚上方各自向主子请假,说明儿家中有事、且只请两个时辰的假。主子们瞧孙家的脸面都准了。次日这家人也没带什么东西,每人背一个小包袱出城,说是去给孙良他祖父上坟。一去不回。 家里的物件、平素穿的换洗衣裳都在原处搁着没动,只收拾走了细软,并带走了燕王府公帐账中的五千两银子。各位主子一对词儿,这家人请假的借口各不相同。因些许小事谁也不会跟旁人提起,故此没人觉察出不对来,巴巴儿放他们走了。 772.第七百七十二章 从报纸上得知自己府中大管事逃跑, 司徒磐立时托吕三姑打探。吕三姑自然不知这等小事,遂回去问贾敘。贾敘笑道:“显见是琮儿做的。”一壁说一壁寻出京中来的文书。次日, 吕三姑让于秘书将那文书交给司徒磐。 合着燕王府起初还以为孙良在外头遇上了什么事,走后第三日得知他动了公帐上的银子、方疑心是举家出逃,遣人往五城兵马司报案。赵承忙丢下手中旁的公务亲领人去查。查着倒是容易。孙家那日出了城门后, 雇了两辆两个车夫驾车、四匹壮马拉车的橡胶轮胎大马车直奔天津。还说要赶路、宁可加钱托车夫快些。京城至天津之间早修好了大路,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 而后他们半刻不歇赶到天津码头,就在码头上凑合打了个尖。孙良拦在一艘下午要离港的船前, 逢人就问人家可愿意搭乘晚一趟的船、将船票卖给他。他说他老子在东瀛燕属患了重病,去迟片刻保不齐便见不着了,他肯出双倍的票钱。中国人素来看重孝道,且有人爱成人之美、有人爱钱。不多时他便凑齐了全家的船票,当日登船离港。他们全家都有路引子,乃是鲁国人氏——鲁王特使在京中做了点子小买卖, 专买鲁国路引子。给钱就卖、童叟无欺、从不多问买家事。待五城兵马司彻底查明白时, 孙家已在东瀛燕属下了船、不知上哪儿去了。 司徒磐看罢摇头道:“人心靠不住。”乃拿着那文书思忖半晌, 问于秘书有何看法。 于秘书道:“只怕会产生破窗效应。”司徒磐惑然瞧了他一眼, 他道, “保不齐会引起京城甚至整个燕国之奴隶逃跑成风。” 司徒磐皱眉:“须得令冯唐在东瀛抓住那家人严惩方可。” 于秘书道:“冯老大人抓不住他的。” “何以见得?” “摄政王、林丞相等人都巴不得逃奴越多越好, 这位孙良先生所为正中他们下怀,故此不会许他们被抓住。”见司徒磐眉头拧得更紧了,于秘书解释道, “每个大户人家都有从数百到上千不等数目的奴才, 每日只做着服侍主子的差事。单把这些劳力放出来都够填满上百个大厂了。” 司徒磐瞠目结舌:“贾琮想劳力想疯了吧!他们荣国府的奴才也不少。” 于秘书微微一笑, 答非所问:“京里头忙着整顿捕快、招聘训练警察呢。军警实在是最要紧的两个行当。”司徒磐冷笑一声,心知这两个行当一旦被彻底整编,贾琮等人便要开始胡作非为了。 果然如于秘书所料,这会子孙良潜逃之事在京中已尽人皆知了,不知多少心思不定的奴才伸长了耳目等信儿。十几日后,东瀛燕属传回话来,那边人烟稀少、山高林密,连马匹都不多。又与刘属吴属相通、又有大小港口往外洋各国而去。且去外洋的船从来不看路引子不说,北美、南洋两国和澳洲压根儿不要路引子,是活人便可上船——他们皆缺人口。又过了数日,东瀛燕属再次传回消息,孙良全家只在东瀛住了两日,第三日便买了船票往南洋马来国而去。那边不是冯唐所辖,后头的他便不知道了。 “后头的便不知道”这句话实在犯不着说出来的,偏冯唐就是白纸黑字的写了,贾琮又命五城兵马司堂而皇之写在官府告示上贴满大街小巷。登时有人猜疑摄政王可是故意灭燕王的威风。 谁知过了几日,又有大户人家的奴才逃跑。这回乃是忠靖侯史鼎家的。那奴才两口子都不过是寻常杂役,年近四十方得一女。如今十六岁了,在内院服侍忠靖候夫人。虽算不得绝色,肌肤白净,容貌亦颇有动人之处。前阵子让史鼎瞧上了,要收她做通房。夫人虽不大高兴,也没法子。偏这丫头不愿意,老两口也不愿意。只是主子瞧上了谁,哪里由得她自己?史鼎恼了,连日子都不择,命她今晚便来服侍。 那老头儿一想,女儿花枝子一般的岁数送去给比她父亲年岁还大之人糟蹋,岂非生不如死?他与婆娘自然也生不如死了。既这么着,不如赌一把。前阵子燕王府的大管事不也逃了?纵然抓回来不过全家一道上路,到了那边也不寂寞。遂与老婆子女儿商议。老婆子只听男人的。姑娘先愕然片刻,立时含泪咬牙道:“我宁可赌!左不过是个死罢了。”此事匆忙定下。 三人急急的收拾了细软贴身放着,不敢寻至交好友告别,各自编排了哄骗门子的借口。老头从大门出去、老婆子从厨房的小门出去、姑娘从花园子后门出去。亏得忠靖候府大,没人留意。出府后会合,雇辆马车跑出城去,改换大马车上天津。这会子已是下午了,老头只说兄弟出了急事,多给钱托马车夫快些,赶到天津时城门早都关了。一家子连路引子都没有,只得在郊外农家借宿。 老头儿终究见过点子世面,告诉老妻女儿:“既是外洋数国极缺人口,便不会管有没有路引子、只要人。再者,天津这么大的地方,不会没路引子卖的。” 次日一早,正要进城,劈头看见一个忠靖候府的要紧管事在城门口张望,三人赶忙绕城半圈从另一个门进去。他们最怕天津官府画影图形捉拿,好在这会子衙门大约还没上工,路上百姓也不见异样。 三人寻了个早点摊儿买煎饼果子,问摊主天津可有什么新闻没有。摊主道:“上个月京城忽然过来一群官兵,说是锦衣卫,把知府狄老爷抓走了。后来听说也没查出什么要紧的事来,只撸了官帽子放回原籍。又来了个新的知府老爷,才三十多岁,姓葛。虽是捐的官儿,听说极有气势。才刚来不足月,还不知为官如何。”听着仿佛无事,三人依旧提心吊胆。遂租了辆马车赶到港口,老婆子女儿先在车上候着,老头儿过去探探情形。 老头儿略张望了片刻,有个矮子上前来打招呼拉生意:“老人家可是要买船票?” 老头儿迟疑道:“尚未定下。” 那矮子又问:“老爷子去哪儿?” 老头儿道:“依然未曾定夺。” 矮子立时低声道:“要买路引子么?”老头儿眼神一亮!矮子笑了,低声道,“放心,不贵。” 老头儿遂跟着此人走到码头上的一间屋子,外头挂了块白漆黑字的木牌。此人指木牌道:“我们是北美船运办事处。”乃笑呵呵领人进了屋子。 屋内有两张大案子并五六个极高的大柜子,案前各坐一人。这矮子凑在一位先生模样的人耳边嘀咕几句,先生便含笑提起笔来问老头儿道:“你们统共几个人?叫什么?想要哪国的路引子?” 老头儿呆了呆:“敢问你们卖哪国的?” 先生道:“哪国的都卖。但有一条。老人家若想出洋,须得去我们北美,不然不卖。我告诉您,北美是移民最好的去处。你看南洋那几个岛,热死人了!南边人去还罢了,咱们北方人哪里受得了?还有人水土不服而死呢!澳洲荒得遍地野兽,拿木头搭棚子住,想吃口像样的粮食都没有,一年到头吃西洋马铃薯!唯有北美,西边有金矿、东边有现成的屋舍田地……”此人开始滔滔不绝的夸赞了半日,末了道,“横竖您老若去北美,连路引子都不用买,只管买船票便好。开船之前我们还帮你们找地方住,如何?” 老头儿本不大敢信,可忠靖候府的人都找到城门口来了,旁的也就顾不上了。遂答应下来。这先生、矮子并旁边案旁坐的那人都大喜,纷纷道:“老爷子放心!管保你们一路平安。” 老头儿买了三张船票,矮子领着他们全家去左近一处院子。到了地方一瞧,七八间屋子住得满满当当,都是等着上船的。老婆子是个嘴巴伶俐的,出去同邻居套了阵子话,回来便安心许多:外头少说有三家也是逃奴,一家齐国来的、一家永平府的、一家天津的。 这家子便在院中住下。下午,他们家姑娘同另外两个姑娘出去走走,遇上有衙门的人在贴画像。有个姑娘便问这是何人。衙役道:“京城忠靖候府出逃了三个奴才,疑心到天津来了,一大早上便来知府衙门砸门,把我们葛大人从炕上吵起来帮着画影图形寻找。天下这么大,港口日日那么多船进出,天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京城逃来的那位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自家。可画像上之人也跟自家三口子也太不像了!鬼才认得出来。遂胆儿大了起来。回去笑嘻嘻告诉她老子娘,把老两口吓坏了。后遂再不许她出院门。姑娘年纪小,还抱怨了几句。 他们在这院子住了五日,当中又来了十来个人。好在如今天气暖和,壮年男丁便露宿庭院中。到了第六日晚上,那矮子过来让大伙儿赶忙预备行李,今晚就登船。 有人问道:“不是明儿开船么?” 矮子道:“白天码头上有忠靖候府的人四处巡视。”吓得老头儿一家齐刷刷吸了口气。矮子接着说,“横竖今晚我领你们上船,明儿就开船。那些个家仆又不巡夜。”众人也不敢多说,立时回去收拾东西,跟着这矮子如做贼一般溜到天津港。 只见港口寂然无声,却星星点点闪着光亮。矮子低声解释道:“大伙儿都懂事,不点灯笼。遇上难走之处便划根火柴。” 有人问道:“大伙儿是谁?” 矮子道:“明儿又不是只我们一艘船要开去外洋。”众人哑然失笑。 遂蹑手蹑脚上了船,当晚就睡在船上。许多人一夜不曾合眼,守在甲板下头又不敢出去,直至天明。 次日上午,大海船出港,带着老头儿家三口子并一船的移民平安走了。 有个沧州来的小伙子乃是独身,长得虎头虎脑的还能干。此子从天津大院起便对这家女儿献殷勤,船上又照顾了全家一路,老两口和姑娘都颇为满意。到北美后不久两个年轻人便成亲了。女婿和老头儿种地、女儿和老婆子替军事基地做些杂活。日子虽艰苦,倒也乐呵。多年后,老头儿瞧见富家马车经过,问女儿可后悔——若留在京城少不得锦衣玉食。女儿指着女婿黝黑亮堂的脊背道:“后悔?我看见过的,那姓史的连脊背都是褶子!”老头儿哈哈大笑:“值得!”此为后话。 这一家子之逃跑后,五城兵马司只查到他们在天津港遇上了卖路引子的,后头便不知道了。等了半个多月没抓到人,史鼎气病了。他倒不是多稀罕那丫鬟,只恨颜面丧尽。夫人便替他另纳了个十六岁的丫头做通房——这个女孩儿是愿意的。 而后,此事连细枝末节都疾传遍京城。有人在市井茶楼大声道:“史家这三个奴才与上回燕王府的不同。他们事先什么都没预备,史侯爷说要那丫头当晚便去伺候,吓得当即逃走,走时两手空空。听说有人瞧见他们上了去北美的船,船主明知道忠靖候府在码头找他们,特领着他们绕开道。可知但凡到了天津,是个活人便可平安出海。” 再过几日,镇国公府有个奴才犯了错让管事的拿住捆了丢在马棚里,守夜的吃醉酒告诉他,老爷听说了、命明儿打死他。半夜里这人竟挣脱绳子逃跑了。五城兵马司追查数日,又是登船去了南洋马来国,又是临时在天津港买的路引子。如此这般的逃奴之事还有几桩。 众老爷们恼了。几个奴才还罢了,要紧的是脸面。遂一封封书信如雨点般寄予新上任的天津知府葛樵。葛大人悉数亲笔回信:下官定严肃整顿在天津港胡乱贩卖路引子的黑心奸商,断乎不纵容姑息。而后他当真下了狠力气整治奸商,凡卖高价的一律取缔。并在天津港挂上巨大横幅:安全、秩序、公平、和谐。 横幅挂出去当日,许多人围着瞧。有个南洋爪哇国派来招移民的念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标语究竟何意?” 北美船运办事处那位先生慢条斯理告诉他:“知府大人让我们好生相处,不要抢生意。” 众人齐声嗤道:“先生,罢了!最爱抢生意的便是你们家,还有脸说旁人。” 773.第七百七十三章 数拨逃奴平安出海, 每回都传遍大街小巷。本是谁家的、几个人、因为什么缘故要逃、怎么个走法,各式各样。那些想逃不知从哪儿下手听完后多少都有了点谱。旋即更多胆儿大的试探着逃跑, 等了数日又传来官府抓不着人的消息,跑的就更多了。渐渐的,七成别国驻京特使都开始做路引子生意, 城门外的马车夫也多了起来。区区两个月,五城兵马司从数日接到一宗报逃奴案的、到每日都有、到每日数宗。每个报案的都要见指挥使赵承,十回有九回找不着他——赵承出去查案了。 这事儿当真不能怪赵承。拿贾琮的话说, 赵承此人原则性很强。他的原则便是:谁位高权重听谁的。那头是贾维斯将军整编御林军、牢牢捏住兵权,这头是台湾府调来一个叫杨嵩武警大队长、在京城招募年轻汉子做负枪巡逻武警,燕国已明晃晃归了贾琮。赵承无论如何也得听贾琮的话不是? 当日,赵承亲去天津查完燕王府孙良案返京,让燕王妃娄氏隔着屏风一顿臭骂,还挨了两个老嬷嬷七八个耳刮子, 灰头土脸回到家中。他媳妇何氏忙递给他一张帖子, 说是他走后约莫半个时辰有人送来的。赵承一瞧, 帖子上写着:若得闲暇, 请来怡红院共饮。落款明明白白:燕国摄政王贾琮。赵承大惊, 不知是福是祸, 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何氏不认得字,见丈夫神情不大对,忙问:“老爷, 谁啊?”赵承摇摇头, 拿着帖子坐在窗前愣。一时何氏替他沏了盅茶来, 赵承不觉握住她的手。何氏老脸一红,骂道:“老不正经。”赵承苦笑,拉媳妇在身边坐下,摩挲了她的手半日不言语。 他并不敢违摄政王之命,遂只在家中做了会子便换了身箭袖、老老实实往怡红院而去。怡红院的老鸨子认得他,挥着帕子上前喊“大爷”,又低声道:“大爷是接了帖子来等人的吧。”赵承点点头。老鸨子笑道,“大爷到楼上吃杯茶,那位就来。”请将赵承请到楼上雅间,命人上了茶点,却并不喊粉头服侍。 赵承独坐屋中思来想去,冷汗都出了两身,可算等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贾琮只身负手而入,笑眯眯朝他打招呼:“赵大人你好。”赵承见他笑容可掬,松了口气,忙站起来施礼。贾琮摆手:“不用多礼,太麻烦。咱们这是私下相见,又不是朝堂议事。” 赵承苦笑道:“下官还不够格上朝堂呢。” 贾琮径直坐在他对面,自斟了盏茶饮两口润润嗓子,乃望着赵承道:“我这个人不惯绕弯子。就明说了。” “王爷请吩咐。” 贾琮慢条斯理道:“但凡是逃奴的案子,前头十二桩慢悠悠查查,不得干扰阻挠人家逃走;从第十三桩开始便不用管了。” 赵承大惊:“什么?!” “有了前十二桩的案例,你大概也能知道,奴才出逃无非就是那么几种法子。再有人来报案,你就只管做别的事去。过几天从前头的案例中拼凑出查案结果来给他们就是了。”贾琮又饮了口茶,“孙良本是我派人撺掇他逃走的,他的出逃计划也是我派人帮他做的。”赵承哑然,张了张嘴不知该不该问、怎么问。贾琮含笑瞧了他一眼,“你不用猜疑,我委实是想鼓励各权贵府上的奴才出逃。最好全部跑光。” 不过须臾间,赵承脑中已猜了十来种缘故。终只答了一个“是”字。 贾琮又吃了口茶道:“目的是尽可能的把这些老东西和无能纨绔多轰走几个,爱去齐国晋国吴国楚国随他们便。没几个能用的,还霸占着那么多公侯头衔。横竖在燕国非但要收田税,还不帮他们抓逃跑的奴才。咱们等着瞧,看看每户能有几个忠奴死心眼不肯逃,这些人够不够防贼。哦,日后这些人家难免遭贼,你也别使力气查。总有他们撑不住的一日。” 哦,原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赵承一颗心稳稳当当放回原处,笑道:“原来如此。这个容易,摄政王只管放心,下官日日都忙,这些小事怕是顾不上。” 贾琮含笑点头:“我就知道赵大人是聪明人。”乃举了举茶盏子,一饮而尽。赵承双手捧杯也饮尽了盏中之茶。贾琮又道,“赵大人不是科举入仕本也没什么,只是孤并未在赵大人身上看到别的长处,大约眼下这个职位最适合你。” 赵承根本没想着升官,不倒霉就阿弥陀佛了,忙说:“下官才疏学浅……” 不待他说完,贾琮打断道:“你儿子也不小了,念私塾管什么用?还不是这么多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谁说必要考科举才能有出息?”赵承猛吸了口气,屏息凝神。贾琮含笑接着说,“四书五经那东西,做个启蒙和道德修养就可以了,毕竟不是实用技术。燕京大学正在改制。”他忿忿道,“我就不该对翰林院那些老夫子抱什么希望!他们下辈子也尊重不了科学。”又顿了顿,“今年八月燕京大学重新开学。到时候学校会开始正式教授各色实用课程——在未来能排得上用场的课程。”乃望着赵承笑吟吟道,“欢迎有志青年去求学。” 赵承不禁狂喜:“多谢王爷!犬子必好生念书,不辜负王爷提携。”贾琮含笑点头。 故此,赵承当真只老实查了前十二桩逃奴案,后再有公门侯府来报案他都胡乱敷衍过去了。逃奴遂越来越多。 偏这会子,丞相林黛玉弄出了个城市地下管网工程。说是为着今后的展,须得重新给京城各处铺设地下排水道。京城太大、人口太多。这工程时间太长必会惊扰寻常百姓生活。她遂命工部尽快完工。工部决意多请些民夫三班倒,日夜不歇工,林相赞许。偏新任工部尚书沈鹤大人又上了本折子,说民夫能请到,铺排水道用的大钢筋水泥管子人家工厂怕供应不上。 林黛玉一打听,京郊最大的钢筋水泥厂乃是忠明侯薛蟠家开的,这回与工部合作的也是他们家,遂亲去薛家商议。薛蟠为人豪爽。听说朝廷遇上了麻烦,乐得相助。遂让自家的水泥厂也三班倒给工部供货。如此一来,京城东门便不能关了。每晚都有大马车从城中出去、运些硕大的钢筋水泥管子进城。 天津碰巧就在京城之东南。若有人混在民夫里出城,守门的兵卒也察觉不了。地下管网工程开工后第三日,襄阳侯府守夜的门子全家便跑了。次日便传满大街小巷,人人都知道他们是混在民夫里头大摇大摆走出去的。当晚就跑掉了四家门子。为防再生此事,襄阳候想出了个绝妙点子:命门子两人一组互相监视。不想两家人一块儿跑了。 老爷们或是不在意些许几个奴才、或是想不出法子,一时也没大留意。没几日又出了个大新闻:理国府在城郊的一处庄子,满庄的奴才跑了个干净、一个不剩。 此事一出,可算有几家着急了,牵头请了诸位公侯聚在一处商议。七嘴八舌吵了半日,决意给燕王上书,以匪盗易入为由求夜晚依旧关闭城门。折子送如燕王府入泥牛入海毫无消息。等消息的日子,京城逃奴已成大潮,有的人家竟逃去了一小半。主子人数实在太少,根本看不住;让管事看着吧,管事自己也多有逃跑的。 正一筹莫展呢,朝廷又出新动静了。因娼妓行业易得花柳病,且每日多有不止接一个客人之状,花楼最易传播花柳病的。故此命粉头和小相公务必每半个月查一次病,无恙的方给行业执照。这本是好事。偏后头又下了一道政令,整个京城青楼都乱套了。 这令便是:从该令下达之日起,废除军、匠、商、乐四籍,统统归为民籍。并在末尾增添一则:青楼之人不论男女悉数废除奴籍,再不许卖良人为娼,亦再不许龟公老鸨子买人为娼。想当粉头小相公的,唯有自愿。且一旦她们不高兴干这行了,随时可走。换而言之,整个燕国龟公老鸨子手里的卖身契登时作废。他们肯吗?当然不肯。然娼妓本是下九流,摄政王丞相平章知事坐在政事堂商议的结果,燕王亲盖了大印,区区娼门又能如何?顿时青楼内外一片哭一片笑。 此事来得突兀,民间纷纷猜测缘故,官府半个字的解释没有。户部派了不少小吏,拿着卷宗一家家青楼楚馆寻访核对,给每个粉头销去乐籍。不厌其烦告诉每个人:你们想接着当粉头便当,不想当便自谋生路。横竖你们都是良民了。有粉头哭道:“奴家卖身契还在妈妈手里。”小吏笑道:“卖身契这东西已没用了,让她拿着玩儿吧。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不干就不干。” 话虽如此,许多老鸨子在粉头当中威信不小,不许手下的粉头离开,更不许她们不接客。不料官府四处张贴了告示:凡有龟公老鸨不从官令的,欢迎百姓出。一旦查明属实,出之人重重有奖。市井之中最不缺的便是缺钱的地痞子,这般人消息亦最灵通。既是告官能赚钱,干嘛不赚?粉头们总得接客、接客什么信儿传不出去?只数日功夫,几十个龟公老鸨进了刑部大牢。霎时许多青楼人去楼空,怡红院生意爆满——这家的粉头原本就是聘用制。 赵承原本不知道官府闲来无事折腾娼妓作甚,这会子心里偷偷猜道:莫非是为了替怡红院排挤同行? 因逃奴和除乐籍两件事,京中人市顿时萧条,人牙子生意一落千丈。奴才多有逃跑,故此少有人家买人了,倒是卖的不少;青楼原本是最赚钱的一种买卖,如今干脆被官府取缔了。人牙子简直没了活路!他们手里还压着不少大户人家的丫鬟呢。都是疑心有逃跑之心,主人家特叮嘱卖去花街柳巷的。想来想去,唯有卖去别国了。 故此,许多人牙子赶着车拉着人口欲离开燕国。有个姓王的人牙子,是个大户。这日,王大户与手下人拉了六十多个人口颠颠簸簸的出了城门往男走,商议着去楚国或吴国卖了。走了两日的功夫,忽听铜锣一响,有人喝到:“此路是我开,此数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只见对面山上冲下几十个马贼来。这王大户身边带的人也不少,纷纷操起家伙聚在前头。再定睛一看:来人个个手里端着火.枪!再回头一望,自己这边的刀剑棍棒分明白给……气焰顿时没了。 王大户是个精明的。寻常人上哪里买火.枪去?再说,燕国境内素来少土匪。他思忖片刻走到前头拱手:“敢问哪位是领,小人几句话说。” 对面过来一个大汉,拎着火.枪大踏步走了过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王大户笑呵呵凑近他跟前低声道:“这位大人军威重的很,小人一眼便瞧出来了。敢问摄政王究竟想做什么?小人正经是个良民,从不曾有半点违法之处。” 那大汉也笑呵呵道:“你倒是有点子眼力价儿。实话告诉你吧,你已犯了买卖人口罪。” 王大户奇道:“小人竟不曾听说过此罪?敢问是律法哪一条?” “还没颁布。”大汉道,“过不了多久便要颁布了。” 王大户皱眉:“是否太无道理。” 大汉道:“自古以来,朝廷难免要做些不讲道理之事。遇上了算你倒霉。”王大户一噎。大汉看了他会子道,“横竖人牙子这个行当过不了多少日子便是违法的了。钱和命还是命要紧些。放了这些人、回去收拾家产改行吧。”他顿了顿,“实在不甘心改行的,就去别国吧。齐晋蜀吴等国十年八年是不会废奴的。” 王大户回头看看装人口的车马,万分不舍。大汉举起火.枪来。王大户忙说:“我放了他们!这就放了!”口里说着,眼中依然不舍。 大汉笑道:“你最好不要回去大肆宣扬是摄政王抢了你的人口。你又没有证据,想去班房里玩耍几年么?” 王大户赶忙弓身拱手:“小人不敢。” “你敢也没事。”大汉道,“刑部大牢足够大,装得下全燕国的人牙子。” 774.第七百七十四章 贩人口去别国卖的人牙子们悉数遇上了劫匪, 连外地来京城进货都无一幸免。劫匪都不要钱只要人,抢完后便带着人口便跑,还预备了大马车。众人牙子损失惨重, 回京后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偶有觉得上回是自己倒霉的,重新收拢钱财买些人口再贩一回,好巧不巧的又遇上劫匪。横竖老天爷要绝燕国人牙子这个行当。 只除了一家。有个叫倪二的,贩过马、放过印子钱,如今改行做人牙子。他送了三四回口人口出京去鲁国, 从没遇上劫匪。既是旁人都不做了, 各家各户要卖人的唯有卖给他。他便趁机狠压低价,一个人还不如一只羊值钱。 要说这里头没有猫腻谁信呢?遂有人将他灌醉了套话。倪二醉醺醺道:“你们啊, 都没弄明白究竟!为何逃跑了那么多奴才秧子抓不着?嘿嘿, 天津知府最会赚钱不过!嘿嘿,还有人家派管事去天津城门口守着。嗝~~人家天津府也要做地下管网工程!天津也不关城门!那个葛知府还打官兵接应逃奴直送到码头!嗝~~告诉你们,每送一个活人上船,外洋那几个国家都要给天津港钱的!”他拍案喊道,“人家管你是不是奴才,是人就要!” 那人忙问:“如此说来,是天津知府故意放逃奴跑的?” 倪二晃着脑袋道:“还用问?当然是故意的!还有那些打劫的土匪,狗屁土匪!都是各国的官兵。” 那人大惊:“各国?” 倪二一挥手:“凡有出海大港之国,都有官兵来抢人。”乃掰手指头,“齐国有海州港, 鲁国有莱州港, 吴国有上海港, 辽国这几年兴建的三山浦港也是极大的,都有份。” 那人道:“天津那位葛大人想必也插了一杠子。” 倪二打了个酒嗝摆手道:“没他。他没这闲工夫。再说,逃奴那么多,足够他赚了。不得给街坊邻居赚点子?” 那人道:“怎么不送寻常百姓?” 倪二斜睨着他:“寻常百姓想走的都走了,余下的显见都不大想走。再说,去人家的地界儿劫掠百姓,当人家官兵都是死的么?横竖奴才本不是人,送上船却算人头数。” 那人又问:“怎么倪东家的人他们不抢呢?” 倪二笑道:“我同鲁国那边早说好了,我送人过去他们收,他们派兵护着我。”乃叹道,“别怨我压的价钱低,价钱不低不成啊。买进来是奴才,送出去是良民,我压根儿赚不到什么钱,只薄利多销罢了。” 那人点点头,想了片刻又问:“这等事燕国官兵不管么?” 倪二得意洋洋道:“装聋作哑呗!早都通融好了。再说,政事堂那帮老爷们明摆着想废奴,巴不得燕国人牙子都改行呢。” 那人忙问:“倪二爷,废奴是什么?” “就是不许再使唤奴才,想要丫头老妈子伺候的得另外出钱雇。”倪二道,“横竖有缘故,我听了半日愣是听不明白。不过……”他歪着脑袋想了半日,“颇有道理。” 那人笑道:“二爷逗乐子呢!您老都没明白,就知道有道理。”倪二嘿嘿直笑,又吃了两壶酒,醉趴下了。那人看着倪二若有所思。 此人本是人市牙行打来的。各行各业里头,行会皆是一言九鼎之所在。偏这个倪二乃是新近开始做人牙子的,压根儿没入行会,行会的人也不认得他。早先也打了人暗示他去拉拉近乎,这倪二摇晃着脑袋目中无人:“行会在我眼里连个屁都不如!”偏行会既没法子拦阻他做生意、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听说倪二好酒,遂出了此策。 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与不知道也没大差别。人牙子这行本身买卖的便是人口。奴才买入良民送出,纵得了外洋诸国几个钱,哪里比得了正经生意?偌大一个京城牙行,自然不肯就此等死。只是,俗话说民不跟官斗。遇上官兵,有天大的能耐也只得吃哑巴亏。会便召集了些要紧的人物议事。 那王大户先道:“依我看关节还在摄政王处。且不论抢我货品的是燕军或是别国来的,摄政王欲灭了人市这念头已板上钉钉。” 另一个思忖道:“只怕不是燕军。燕军何至于明着告诉你?” 再一个道:“摄政王做事素来明目张胆不怕人知道,且王东家遇事之处离开京城才两日的路程。贾维斯必不肯放别国官兵近前。” 胡乱猜了半日,倒是会捋着胡须道:“那个倪二不是说有缘故?须得先打探出这缘故方能有对策。”众人都说对,姜还是老的辣。 政事堂里的老爷自然不是人牙子们见得着的,遂推举王大户亲去寻贾芸探口风。贾芸闻听客人来意,皱起眉头吃了半日的茶,方缓缓的道:“王东家,依我看你还是改行吧。” 王大户怔了怔,叹道:“我猜到不容易,不想……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贾芸道:“你知道眼下燕国最缺的是什么?” 王大户笑道:“燕国何尝缺了什么?” 贾芸摇摇头:“燕国缺人才。不是朝廷上做官的人才,是各行各业的人才。” 王大户忙说:“这却大谬了!燕国什么人才没有。” “燕国委实什么人才都有,然而也什么人才都缺。”贾芸倒了盏茶捏在手里指道,“譬如这茶盏子,它只这么大,倒了些许茶水便满了。”他又拿起茶壶,“然区区一盏茶,装在壶里便少了。”乃放下壶道,“早先燕国便是个茶盏子,眼下这么多人才已够使了。今后之燕国却是个茶壶,这么点子人才远远不够。” 王大户莫名道:“都是燕国,怎么忽然就变了?” 贾芸微笑道:“若是工厂数量翻上十倍,工人够用么?工厂经理够用么?商铺掌柜够用么?” 王大户道:“与人牙子何干?” 贾芸吃了口茶道:“京中大户人家,就拿忠靖候府为例,上上下下有三百多个奴才。他们还算衰败了的。镇国府有八百多个。这些人不过是做些清扫庭院、看守门户、照看马匹、跑腿送信之类的活计。没人喜欢做这些。奴才生来便是人下人,然天资并不输良民。在主子家里他们只胡乱混口饭吃;若能让他们自主择业便不同了。愿意做工的去做工,愿意种地的去种地,哪怕愿意上青楼当龟公呢?总比扫院子跑腿使人来精神不是?寻常人家里头也少不得有愚笨的,不会打铁不会认字。这些人去富贵人家扫地看门、得一份薪水不是很好?这叫做,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让每个人做他自己愿意做的事。何况奴才当中也有不少天资过人的,闷在公门侯府里浪费可惜了。燕国需要人才,摄政王很快就要废奴了。” 王大户屏气凝神一气儿听完,竟听明白了!内里如翻江倒海一般。良久,他道:“只是老爷们如何肯答应。” 贾芸悠悠的道:“要他们答应作甚?横竖京里头渐渐买不到新的奴才了,别国送来的和燕国送走的十宗有九宗遇上劫匪。原先的奴才越跑越少,再跑两个月便得少了大半。王东家,绿林道自古就不是吃素的。” 王大户大惊:“摄政王想让绿林人劫掠公侯府邸?” “哪里是他想。”贾芸提壶筛茶,“日升月落水流低。京中多户富贵人家少了家丁看护,做贼的自然而然便过来了。到时候还怕他们不拿钱雇保镖?府中有了保镖出入,奴才便更容易逃跑了。” 王大户立时道:“说不得主人家雇保镖看守奴才呢。” 贾芸微笑道:“这么大的生意,我看几家镖局瞎了眼、敢跟太平镖局抢生意。” 王大户呆若木鸡!半晌才说:“合着摄政王闹这么一出是为了替他们家太平镖局拉生意?” 贾芸笑道:“说反了。太平镖局预备霸着这项生意,是为了便宜各家奴才逃跑。别家镖局想做这生意也容易,与他们一般儿便好。”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摆了摆,“经济为政治服务。” 王大户深吸了几口气:“……如此说来,摄政王是非要废掉人牙子这行当不可了。” “是。”贾芸道,“台湾、两广和福建都早已没有人牙子了,江西过两年也要取消这个行当。王东家,大势如潮水、非人力能拦阻。既已知道后续,不若早做别的打算。比如,建工厂。” 王大户苦笑道:“我做了大半辈子人牙子,哪里会做工厂。” 贾芸道:“你不会,难道别人就会了?先做者先得好处。我相信,商人都是逐利的。既然这一行没有钱赚,换一行不就好了?” 王大户犹未死心:“当真要毁了整个行当?” 贾芸道:“王东家若不信,去广州瞧瞧可有人市?若有的商量,广州之人市便不会没了。再说,你看摄政王入京以来哪件事打过折扣。林丞相要收各家王爷的田税,今年不就收了?你们能比得过各家王爷么?人家男人捏着整座京城七八万的兵士呢,都是背火.枪的。” 王大户叹道:“那也该缓缓、许我们卖掉手里的货品才是。”才刚说完他便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那林丞相收田税也没缓缓、说收就收了。又叹,“摄政王等人都太年轻,做事莽撞,半分不留颜面。日久天长的,还不定得罪多少人呢。” 贾芸含笑望着他:“手中有兵,还怕得罪谁?”王大户哑然。 回到行会,王大户灰头土脸的,犹如斗败的蛐蛐儿。遂将贾芸所言悉数说了。众人面面相觑,默然良久。忽有个脾气不好的破口大骂起来,引得许多人跟着一通大骂,把贾家十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骂完之后又默然无声。 会看了他们会子:“接着骂啊。”众人不言语。会哼道,“不是有气没处撒么?先由着你们骂足了。” 有人恹恹的道:“会,我们已没精神骂了。” 会长叹一声:“骂街有何用?那贾琮乃是三坛海会大神下界,连巫法都拿他没法子,何况你们几声骂。” 另一个问道:“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巴巴儿干耗着。” 会道:“今年可有哪位王府公府侯府没交田税的?你们不服?前车之鉴在青楼。”众人又不言语了。会又叹,半晌才说:“改行!”乃站起身来,扶着拐杖慢慢走了出去。迈过门槛又说,“既是前头已没了路,不改道、难道还等死么?” 后头不足一个月的功夫,京城人市便散了,人牙子只留了倪二一个、只买不卖。京中的奴才越逃越少,终于开始有大户人家遭贼了。王大户呵呵一笑:“日升月落水流低。” 京中正乱着呢,荣国府却忽然出了件新闻。荣国公贾赦将阖府下人聚集到荣禧堂,负手立在堂前,正色道:“你们都是我府上的家生子,连同老子娘在我府上做了一辈子。如今时代已变,你们该解放了。” 众人面面相觑。荣国府倒是没人逃跑:跟着摄政王呢跑什么呀!有个与贾赦熟络些的管事便问道:“老爷,您说的什么呢。” 贾赦咳嗽两声:“贾琮,你来说。” 贾琮含笑从旁边走到中间来,大声道:“我不说那么复杂。今儿让大伙儿过来只有两件事:其一,烧毁大家的卖身契并请了户部的同志帮大家办理良民户籍;其二,还愿意在荣国府做事的,我们将签订服务合约。荣国府这么大,需要有人操持,国公爷也需要有人服侍。一句话,想走能走、想留能留。” 众人大惊:“王爷这是作甚!” 贾琮思忖片刻道:“我有许多好听的话,比如人天生就该自由之类的,偏说不出来。因为人大都不是自由的。不论你们还是我、不论身体还是心。饶是如此,我们依然会忍不住在无数擎制之下尽力追求相对自由。这份追求,是社会向前推进的动力。眼下正在社会转型期,工业革命已经开始,物质将逐渐丰富,废奴是迟早的事。故此,我愿意领先一步。” 下头之人听不明白,众目茫然。贾赦皱眉道:“我说了他们听不懂的。” 贾琮笑道:“不必听懂,记住个囫囵便好。上了夜校课程之后慢慢就懂了。”乃挥手道,“多谢各位之前替荣国府辛勤工作。从今往后,你们自由了。” 775.第七百七十五章 继荣国府解放阖府奴才之后, 十日内,贤国府、林丞相府、忠明侯府、平原侯府、东平王府相继解放了奴才。愿意留在府中服侍的签订服务合约,三年起签;庄子上的转为佃农, 种地交租。满京哗然。亲戚朋友街坊纷纷上各家打探缘故。各家说的都是, 将府中的剩余劳力送出去。 公侯府邸这些年大都败落。襄阳候府好歹有个戚建辉本事尚可, 在外头磕磕碰碰十几年,如今已能支撑住门庭。偏这趟逃奴之风,戚家损伤得厉害——城郊庄子里的奴才整庄整庄的跑,府中的也逃走了一半。外头铺子作坊里多的用家生子做伙计, 这些人根本没法子看守,已跑得挂零了。因没有人手,襄阳候府之产业大都关了门。前些日子,府中遭了贼, 大库房的门都让人撬开了。忽听说荣国府等白白放跑奴才, 襄阳候实在拿不准贾琮如何做想。遂打了临安公主上贤国府去探听。 建安公主听见说这妹子来了, 便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遂命贾环带儿子避到厢房去。 贾环这些日子累的很。元春还没过来,他又执掌建安理工学院多年, 燕京大学的事儿简直没的选、直砸到他脑门子上。整改一所学校比新建还难,贾环日日对付那些冥顽不化的老夫子, 还不能下手揍, 累的头晕脑胀。好容易今儿回来早些,想同媳妇亲香亲香, 又遇上这么个糟心的小姨子, 甭提多不痛快了。遂耷拉着嘴角抱起儿子:“儿啊!咱们爷俩没地位, 客人一来咱们就被你娘打出去。” 建安公主好笑道:“既这么着,我让她去厢房好了。” 贾环抱怨道:“戚建辉又不是不认得我们哥俩,他老子也认得我大伯,成日打个弟媳妇出来探消息算怎么回事?” 建安公主一叹:“临安没生儿子,在那府上也就这么点子用处了。” 贾环哼道:“横竖我听见这个名字就不痛快。”又将儿子举到眼前,“对吧儿子?”孩子便往他头上爬。贾环趁势让他骑在自己肩上,瞧了公主的乳母朱氏一眼,顶着儿子走了。 望着丈夫走出门,建安公主若有所思,又移目朱氏。朱氏一叹,低声道:“公主,老奴听说,临安公主手下那几个丫鬟婆子曾溜到驸马亲兵跟前,阴阳怪气的说些……说些夸赞她们公主的话。” 建安公主皱眉:“溜到我男人跟前、夸赞她?” “临安公主贤惠大度、替驸马纳了好几个妾,从不去外头抛头露面,身为公主之尊还弯腰服侍丈夫、整夜给婆母侍病云云。” “噗~”建安公主哑然失笑,“夏虫不可语冰。” 朱氏道:“驸马那亲兵道,傻子都瞧得出来,她盼着咱们驸马管教管教公主、管教得跟她一样。” 建安公主含笑望着她道:“妈妈早先也盼着我如此。” 朱氏笑道:“老奴那会子糊涂,再说也没盼着公主自轻自贱到那份上。” 建安公主吐了口气:“饶是如此,还是不能不见她。” 朱氏替她捧了盏茶上来,劝道:“方才驸马不是说了?这些事儿该让她们家大爷出头才是,哪有回回使唤女眷的。” 建安公主接过茶哼道:“他们哥俩忙成那样,不得闲工夫见这些闲人。左不过是打到大伯跟前、让大伯涮人家一顿玩耍罢了。”又一叹,“临安成了如今的模样也不能怪她。她在宫中长大。那些年正是宫里头最艰难之时,衣食都不易得,太皇太后也顾不得教育她们。”思忖片刻,摇头道,“好歹是一个老子生的,旁的我也没精神帮她,能让她在婆家得点子用处也罢了。”朱氏跟着一叹。 一时临安公主进来,二人见礼后落座。建安公主吃了口茶,含笑道:“我已猜着妹妹是来打听什么的。这些外头男人的事儿,让襄阳候爷去我们西府见荣国公更好些,戚家大爷也与摄政王认得。”朱氏忍俊不禁,背过身子偷笑。 临安公主稍惊,胡乱应了几句“知道了”、“是我想皇姐了”之类的。过了会子才道:“皇姐,摄政王这是要做什么?不怕惹起众怒么?” 建安公主微笑道:“比起年初收田税,哪个更惹众怒?” 临安公主叹道:“何苦来,半分不给人颜面。” “自古以来,颜面都不如利益重要。”建安公主顿了顿,正色道,“燕国缺人力,极缺。” “那些逃奴都逃去外洋了,又不在燕国。” 建安公主松下脊背来靠上椅背,慢条斯理道:“我还当妹妹来问我们这几家解放奴才之事呢,原来是问逃奴啊。逃奴这等小事乃是五城兵马司在管着,政事堂并不知道。我家驸马管的是学校,就更不知道了。” “罢了,皇姐莫装。”临安公主骤然起了兴头,“谁不知道新任天津知府葛樵是摄政王派去的?谁不知道葛樵派了官兵帮着逃奴出海?” 建安公主悠然含笑道:“我不知道。” 临安公主冷笑道:“皇姐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哦,是吧。”建安公主款款端起茶盏子吃了口茶。 临安公主呆了片刻,登时明白自己方才在犯糊涂,臊红了脸。半晌,硬着头皮道:“皇姐,既是你们打奴才出府,竟不怕贼寇么?” 建安公主放下茶道:“我们请了保镖。花不了几个钱,比家丁好使多了。” 临安公主皱眉道:“外头请的人哪里比得了自家调理的。” 建安公主含笑道:“外头请的才好呢。自家的天知道怀了什么心思,且家丁护院武艺平平、打不过贼寇也是寻常事。职业保镖只认钱又本事高强,更可靠些。妹妹未必明白我这话,回去说与襄阳候听他自然明白。”临安公主让她哄住了。 临安公主走后朱氏悄悄问道:“襄阳候爷知道职业保镖这个词儿么?” “大概不知道吧。” “那公主方才说他自然明白?” “我只随口一说,让他想去。” 朱氏失笑:“公主何时学了这么个脾气。”建安公主挑了挑眉头。 襄阳候却是让她随口一说坑得一宿未眠,想了无数个念头。一时疑心自家府里有旁人埋下的钉子、一时以为京里头来了什么有本事的贼寇,想到天亮也没个头绪。次日,只得打长子戚建辉去贤国府求见贾环。贾环不在府中,他便求见贾政。 贾政可巧是贾家反对放奴才出府的唯一一个,这几日正不痛快呢。见戚建辉来了,又听说是问那事儿,赶忙拉着他使劲儿骂了贾环贾琮哥俩一顿。说他们不知被什么人迷了,竟做出如此蠢事来。戚建辉口里应和着,心中却是明白了:贾政在家中半分做不得主。 好容易守到贾环回来,贾环满脸的不高兴。戚建辉笑道:“谁给国公爷不痛快了?” 贾环赧然,拱手道:“抱歉,让学校那帮老头气着了。”乃叹道,“死活不许男女同班!我们哪有那么多先生分别教导男女两校。” 戚建辉皱眉道:“男女同班委实有伤风化。” “没闲工夫管什么风化。”贾环道,“人才要紧。”又摆手道,“不提这个。戚兄是来问废奴之事的?” 戚建辉点头道:“请教摄政王究竟是何用意。此举于朝野皆损失太大。” 贾环摇头道:“你们这些人就没一个聪明的。” 戚建辉忙说:“求公国爷赐教。” 贾环吃了口茶润润嗓子,正色道:“须知,自古以来,朝廷想做之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不论朝臣或百姓皆阻止不了。”戚建辉一愣。贾环等了会子才道,“你瞧殷商臣民答应纣王修酒池肉林么?他还不是修了?” 戚建辉脱口而出:“故此他亡了国!” 贾环闲闲的道:“亡商者非商民,乃是周军。” “若纣王得百姓拥戴,周军如何攻得进朝歌?” “可不是嘛!”贾环微笑道,“林丞相与摄政王减田税废奴隶,燕国之百、姓、可会拥戴么?是富户多是百姓多?是主子众是奴才众?政事堂何尝触过众怒?” “这……”戚建辉一时语塞。“可他们都是寻常草民,能有何用?” 贾环托腮帮子想了会子:“拿纣王来打比方委实不合适。倒是王莽更贴切些。戚兄,你说王莽要怎样才不会输?” 戚建辉冷冷的道:“人心向汉,莽贼怎么都会输。” 贾环摇头:“王莽是个不错的领,但他没弄明白当时局势——汉朝多王多世家,民间武装比比皆是,他自己的兵卒打仗并没有优势。且他要做的是重大改革。人都有惰性,习惯依着从前的模式过日子。一口气折腾整个大汉国,需要的力度太大了。王莽若是先低调点不称帝,掌握朝政后训练出战无不胜之军,而后择一省之地悄无声息的试验新国策。待那省富庶繁华之后便扩军,然后仰仗军队多扩张一省推进新国策。如此稳扎稳打,他便不会输得那么惨了。饭得一口一口的吃。” 戚建辉默然。贾家不就是如此? 贾环吃了口茶,再说一遍:“不论古今中外,没有官府做不成的事。”他顿了顿,“臣民若想阻止唯有兵谏,此外别无他途。敢问燕国境内谁还有兵?天下分封之前,诸王因夺嫡内斗了数十年,又有义忠亲王带累死一大片冤魂,弄得司徒家兄弟早没了手足之情。故此他们不会来多管燕王的闲事。再说,他们打得赢么?他们的军队都多少年没打仗了,我师兄贾维斯刚从北美战场上下来,还没打过败仗。何况如今之战非比从前,不拼兵卒数量、不拼将领武力,拼的是谁家火器更先进。这不是明摆着么?” 良久,戚建辉长叹道:“摄政王放走自家奴才、纵然天津知府葛樵放走逃奴,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 贾环问道:“你们家统共几口人?” 戚建辉一愣,略数了数:“十九口。” “服侍十九个主子需要多少人?用得着一个主子十几个人服侍么?”贾环顿了顿,“你们家统共多少个奴才?都人尽其用了么?” 戚建辉道:“若是摄政王以为燕国缺劳力,这些奴才都逃去外洋,又与燕国何干?” “咦!”贾环奇道,“琮儿一直巴不得多些人移民外洋的,你们不知道?去了外洋也能人尽其用,总比闷在公门侯府浪费人力强。” “这!”戚建辉哑然片刻,“那是我们家的奴才!” 贾环摊手:“出了海就是外洋良民了。” “这是强抢!” “差不多吧。不过官府做强抢这种事,自古以来都稀松平常吧。” 戚建辉犹如被人堵住了咽喉,张嘴说不出话来。半晌,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忽又停下。 贾环慢吞吞道:“社会变了,保守不动唯有等着被淘汰。人家不得不改行的人牙子们都开始学着办工厂了。”戚建辉踌躇片刻,一言不迈出门槛去。贾环又道,“其实你们还可以走嘛。”戚建辉咬咬牙,终不曾回头,走了。 七日后,京中上百户家中逃了奴才的权贵齐聚襄阳候商议对策。再过两日,一篇绝好文章送到了丞相林黛玉案头。她拿起来只瞧了一眼,见前头两段而知全篇,乃是为了劝诫她的。让她除天津知府葛樵之职、驱滥收逃奴之外洋海船离天津港、命兵卒捕快全力追捕逃奴。林黛玉也欣赏这文章,只是她这会子实在太忙,遂撂在一旁道:“得闲了好生品品。”后遂一直不得闲。 谏文杳如黄鹤,盗贼日渐猖獗、五城兵马司无能之至。到了十月上,缮国府石家率先诏告亲友,他们要回原籍衢州去。乃留了三五名子弟在京中料理产业,男女老少登上马车。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石家虽已衰败,好歹底子厚重,装行李的车队如长龙一般。到了走的那一日,满京权贵都去送行。直送出十里亭,乃恋恋不舍洒泪作别,草木亦不觉含悲。 这一趟路途太远,他们家行李太多、人又金贵,满京的镖局大都不敢接镖,唯有太平镖局与一家才刚开张不久的镖局肯接。因不高兴给贾家生意做,石家便请了这家福威镖局一路护送。 776.第七百七十六章 因不待见燕国摄政王贾琮等人, 缮国府决意离京返乡。缮国公的爵位尽了,如今的石大老爷袭的是一等将军。因年事已高,府中事物皆由大爷石光珠主持。遂雇了京师福威镖局一路护送。镖头姓熊, 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臂力过人, 石家颇为满意。 车队走的是大路。路上多有商贾, 遇上大城镇还有兵卒巡街,前头一段路尚且平顺, 镖师们亦笑嘻嘻的。这一日, 熊镖头打从早上起来便绷着脸, 那脸膛子原本就黑、如今更黑了。一众镖师昨日还同人顽笑, 今儿都收敛了笑意,个个沉着脸。缮国府的下人瞧着古怪, 悄悄同他们大爷回了此事。 石光珠拨马过去一瞧,可不是么?熊镖头带上两个耳朵便当真是头黑熊了。忙上前问道:“熊镖头,可是有哪里不妥么?” 熊镖头忙抱拳道:“石大爷不必慌忙, 并无不妥。只是今日咱们就要离开燕国境内、走到齐国了。后头恐怕没这么太平,少不得有土匪。” 石光珠诧然:“燕国太平, 反倒是齐国有土匪?怎么我时常听说燕国遇匪的?” 熊镖头道:“燕国早先也有些土匪,较之齐国却少得多。旧年京中出了那事儿, 摄政王有心大兴商道,今年贾维斯将军四处整编兵马,如今已整编完了。” 石光珠又诧然:“他不是整编御林军么?还跑了别处?” 熊镖头道:“京军和御林军是他亲自整编, 别处是他手下将军去整编、完事儿了他过去检阅一番。横竖上半年都已整完了。近几个月四处在搞军事演习, 燕国境内时常有官兵跑来跑去。故此, 燕国的土匪都避开了,还有许多跑去别国的。” “跑去别国作甚?” 熊镖头道:“北边的平安州、南边的两广台湾早已没了土匪,福建这几年也没了,江西的也剿灭得不剩多少。燕国境内最大一个匪巢燕山张麓,不知何时莫名不见了,近日才听说是摄政王悄悄派人剿了。”他顿了顿,“派的便是那位新上任的天津知府。” 石光珠倒吸了口冷气,惊呼:“是他?!镖头哪里听来的信儿?可准么?” 熊镖头笑道:“干我们这行,别的不知道,土匪的事儿门清。他们里头委实有傻子,不傻的也多。摄政王既想兴商贸,剿匪乃头一件事。燕国的官兵哪里是土匪打得过的。故此燕国境内让大伙儿松快些无碍。”他正色道,“齐国国力弱,齐人性子又刚猛,故此匪盗极多。这么长的车队,难免被人盯上。我早就跟兄弟们说了,一出燕国境内便得打起精神来。” 石光珠点点头:“辛苦镖头……等等,燕国少匪?为何我四处听说遇匪的?” 熊镖头奇道:“我竟没听说过?除了前阵子人牙子时常遇匪,那是天津知府故意放进来的别国官兵。” 石光珠惊道:“当真是别国官兵?我还当谣传。” 熊镖头思忖道:“据我所知,燕国本来少匪,自打贾维斯将军整编好兵卒之后便更少了,纵有也都在极偏僻之处。咱们走的乃是大官道,时常有官兵巡逻。土匪来这儿打劫不是找死么?” 石光珠怔了半日,苦笑道:“我们家当真没走错。贾琮好狠厉的手段。”又暗暗松了口气——既是出了燕国,就不必怕他了。 果不其然。进入齐国不足四个时辰,头一波土匪便杀下山来,足有三四百。熊镖头从容扫了他们一眼,命手下的镖师:“取旗子出来。”镖师们便七手八脚从行囊中翻出一面大旗高高悬起。旗为红色,上头绣了一个圆乎乎古怪的图案。缮国府的人都吓得不敢出大气儿,石光珠已拔出腰间佩剑。不想对面的匪看了那旗半日,吹声口哨,领着人走了!眨眼踪迹皆无,如同不曾来过一般。 熊镖头吩咐收旗赶路。石光珠松了口气,催马来到近前:“熊镖头,这旗是何物?怎么土匪瞧见了就跑?” 熊镖头笑道:“这是我们东家玩的一个花招,石大爷就不用知道了。” 石光珠也不追问,道:“后头若再遇上土匪?” 熊镖头道:“大宗的多半都能吓走;小宗的么,石大爷放心,我们不是吃素的。”石光珠见其胸有成竹,一颗心渐渐放回肚子里。 到了这日晚上,又来了一拨土匪。这回只有四十来个人,且天色太黑、熊镖头没让把旗子放出来,只领着人咚咣打了一气,将土匪打跑。后头又来了十来拨,人多的看见那旗就跑,人少的众镖师都能打退。见得多了,石家众人渐渐便没最初那么惧怕土匪了,胆儿也大起来。 待过了齐国进入吴国,熊镖头仿佛也松了口气。石光珠忙问可是安全了。熊镖头道:“比燕国虽比不了,比齐国却好得多。” 石光珠笑道:“吴国最重商贸,少不得下狠手收拾土匪。” 不多时,全家上下都知道今后不再有那么些土匪了,都松快许多。 半个时辰之后,车队翻过一座矮坡,主子奴才镖师都累得厉害,石大老爷遂命在山脚下歇会子,几个大管事张罗着喂马、整理东倒西歪的行李。这会子已入了腊月,天儿正冷,又在荒郊野外。藏在车里头的还罢了,驾车的和坐在行李车上的都霎时冻得四肢僵硬。偏这会子不知何处飘来股甜香味儿,众人都说没闻过,不知什么吃的。 有个镖师笑道:“这不明摆着是烤红薯么?前几个月我去鄂国走了趟镖,吃过好几回呢。” 一个嘴馋的管事忙问:“烤红薯是何物?从前竟未听说过。” 镖师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吃食。贱的很,极好种的,热乎乎的烤着吃最甜。听闻早先也是番国之物,南边叫番薯。我朝已种了数十年,只是种的人少、没流到市面上。最近几年忽然多了起来。寻常百姓买不起米粮的,便吃这个和西洋马铃薯。这味儿,想必是左近哪个农家在烤呢。” 那馋嘴管事登时瞧着大管家:“这么冷的天儿,既不是贵重难得之物,不如买些来吃个山野新鲜?” 石光珠在旁听见了,笑道:“也好。我闻着十分香甜,让人去买几个来。若好吃,趁热给太太送个去。”馋嘴管事赶忙答应一声,跳上马循着香味儿找去了。 不多时,那管事笑呵呵跑了回来。见着石光珠,一面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烤红薯一面说:“大爷,转过这个小弯子便有一家茶铺子,这个就是在他们家买的,好生便宜。他们还烧着热乎开水,不如请主子们吃口热茶去?” 石光珠接过烤红薯,不知该如何下口。那镖师笑道:“大爷掰开便好。” 石光珠遂掰开一只,那甜香味儿扑面而来,不觉笑了。乃咬了一口,连喊:“好甜!”忍不住又吃了两口,命人送两个给老爷太太去。 七八只烤红薯眨眼让主子们分了,老爷太太小爷小姐都说好,问是哪儿买的,还让再买些来。石光珠又说了茶铺之事。石大老爷立时说:“既有热茶吃,过去歇息片刻也好。” 他开了口,众人少不得都动起来。赶着马车绕过小弯,见路边果然有个茶铺。只是地方虽不小,也只能坐下缮国府的主子并些个有脸面的奴才,外头还有三百多人,并镖师们依然立在山间吹冷风。茶铺的老板娘三十多岁,生的俏丽泼辣,犹如山间一朵野花。石家二爷最好女色,忍不住拿话勾搭那老板娘。老板娘也上道,翻回头勾搭他。二人眉来眼去了半日,石二爷趁那老板娘来倒茶的功夫握了她的手,老板只做没看见。石大老爷咳嗽两声他才放开了。 这茶铺子平素也极少遇上这么多客人经过,遂没烧许多开水。故此便不是人人都有热茶吃的。先给石家的主子们上了茶,后给得脸的奴才吃些,便没水了。镖师们想吃得等下一波。石家有个小爷,年纪虽小,心思却好。他只吃了一口茶便道:“我吃不了这么些茶。熊镖头如不嫌弃,就在我这儿吃两口?” 熊镖头犹豫片刻,抱拳说:“多谢小爷。”他遂大踏步走过去,拿起茶碗来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 便听“咣当”一声,熊镖头猛将茶碗砸于地上,指着那老板娘喊道:“不好!茶里有蒙汗药,这是黑店!” 只见老板娘与老板并肩而立,含笑念到:“倒也倒也~~” 满屋子人都都迷糊了起来,唯有熊镖头才刚吃下茶去,药性尚未起来,喊道:“快进来!这儿是黑店!” 外头的镖师闻听一拥而入。这山野间的茶铺竟不知从何处冒出许多高壮的贼寇来,挥动刀剑同众镖师斗在一处。镖师们便吃亏了。屋子本来不大,贼寇们只管胡乱打去,镖师们还得留意不可伤着缮国府的人,顿时占了下风。 里头正打着呢,有个媳妇子脸上抹了几道黑泥,冲出门去大喊:“不得了啦~~死人啦~~” 外头的人慌张的很,没细辨这媳妇子是谁,都问:“谁死了?” 媳妇子哭道:“都死了!主子们死了一地!这黑店给主子们下了药!” 话音刚落,几个贼寇挥刀从里头跑了出来,口中大喊:“都杀干净一个不许留!” 这些人一瞧,主子死了、镖师大约也输了,不赶紧跑难道等死么?都撒腿就跑。有些往道路前头跑、有些往后。往前的才跑了几步便看见另有贼寇举刀拦阻,忙转身朝后。三百多人撒丫子跑在山路上,后头跟着七八个拿刀的大汉,活像狼赶羊群。 两伙人还打着呢。福威镖局的镖师果然武艺高强。纵然四处收擎制,依然渐渐得了上风。外头的贼人便加入战团。人一多,镖师们又艰难了——更容易伤着倒了一地的那些主儿。石家的主子奴才里头唯有那让出热茶的小爷尚未迷倒,只是他也有几分头晕、且年小体弱帮不上忙,急的了不得。 偏这会子熊镖头药性上头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下了。他本是镖师里头最能打的,能以一敌三。他既倒下,镖师这头士气大损,一会儿功夫便让贼寇活捉两个。石家小爷已吓得哭了起来。 忽听有人大喊一声“住手!”一个贼寇从外头跑进来,手里提了一物。此人抓住一个被捉的镖师,将那东西伸到他跟前:“这个是谁的?” 镖师一瞧,正是那旗!登时大喊:“是我们的!是我们镖局的!”此贼顿时变了脸色。 老板娘几步蹿过来拽过旗子细看片刻,抬头望着镖师:“是你们的?” 镖师挺胸:“是我们的!” 老板娘吓得蹬蹬后退两步,脸儿刷白。老板也瞧见了,微怔片刻,忽然吹了声长口哨。一众贼寇闻听都略惊了惊,齐刷刷跳出圈外不打了。老板又吹了声口哨,贼寇们纷纷转身从门窗而走。有镖师想追,一个老镖师喊:“莫追!这儿还一地的人呢。” 众镖师便从后头取清水一个个泼石家的人,连熊镖头一道泼。醒来后,熊镖头跌足:“是我大意了。” 倒是石光珠道:“也怨不得你。一路上都没遇见这般黑店。” 乃清点人头。镖师们都挂了彩,石家主子奴才皆无碍,只是外头那些已跑干净了。好在车马平安无损。石光珠摇头道:“终于还是失了这么多奴才。” 逃跑的奴才们在半道上遇见了大宗土匪,让人家包饺子活捉,关上马车说是要拉去鲁国卖了。横竖都是做奴才,主子又死了,这帮人都还老实。谁知那些土匪不大认得路,走了半日竟走入了燕国,遇上巡逻的燕军,吓得丢下马车逃跑了。 燕军莫名不已,上前来打开马车放出众人询问。有个小管事机灵,哭道:“军爷!我们都是良民,让土匪抓了要卖去鲁国。” 燕军头目道:“你这口音倒像是燕国人。” 众人都说:“没错我们都是燕国人!方才那些是土匪!” 这头目大怒:“竟让土匪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追!”领着人追土匪去了。 只留下一地的前缮国府奴才没人管。 另一头,缮国府的人平安到了老家。因跑了三百多奴才,熊镖头不肯收他们全款,遂打了个七折、拿着钱走了。石家余下的奴才逐渐收拾行李,竟觉有三大车的值钱要紧的物什不知何时换成了粗木家具! 777.第七百七十七章 缮国府的众人尚未到达衢州时, 新一期的燕京周报便出了。此报在第三版下不要紧之处登出一条消息, 标题为:缮国府返乡路上逃走奴才三百余。本报快讯。记者在吴齐边境偶遇缮国府车马,只得三十来个奴才跑前跑后。寻人打听方得知, 其余三百余人都已逃干净了。缮国府无奈的很。好在老家衢州尚有些人手,并欲在当地新买人使唤。记者询问跑掉的如何处置, 其管事道:还能如何处置?拉倒呗。 此事半日之内传遍京城,众皆哗然。有人在茶楼大声道:“由此可知, 别国亦拿逃奴没法子。”另一个道:“罢了, 什么别国。是缮国府!连缮国府都拿逃奴没法子。”又一个道:“你二人所言合起来便是, 缮国府的奴才在齐国吴国逃干净了,齐吴和缮国府都没法子对付只能拉倒。” 数日后平安州商报也登了一则消息。有人在景州看到了缮国府的十几个奴才,自称是燕国京城人氏, 从齐国土匪手中逃出, 丢了随身财物。景州县令命人安置他们食宿, 问他们有何打算。他们道, 想去回京城找活干。这县令点头道:“京城新开了不少工厂, 最缺人不过, 好找事儿做。”遂送了路费让他们进京。这些人如今大概在京郊哪个工厂里呢。 平安州商贾云集,平安州商报在各国均有售点。没过多久, 举国皆知京城有新开的工厂、缺劳力收逃奴。燕国逃奴之风较之前更烈。许多人不逃盖因因为不敢去外洋之故。既是燕国便可找到活计, 还怕什么?别国亦知燕国缺劳力, 肯收没有来历之人。渐渐的, 各国逃奴开始往燕国跑。燕国百废待兴, 不知多少事等着人做。有些人瞧仪态便知道是逃奴, 工厂东家才不管这些。厂里有人专门负责替工人重新安排户籍,户部小吏亦不辞辛劳、日日跑工厂办差。 福威镖局一众镖师赶在过年前快马跑回了京城。入城门时正赶上落雪,个个顶着一头两肩的银粟。跑到镖局门口便是一愣。福威镖局新开不过半年光景,这会子门口竟满满当当都是人。有穿着袄子的、有披着大氅的。看他们来了,有人指着喊到:“是来了不是?” 镖局请的门子岁数小,在门口坐着。听见叫嚷扭头一看,立时站起来喊道:“来了来了!是熊镖头!”门口那些人顿时哗啦啦围拢上来。 熊镖头皱皱眉,领头跳下马来。那门子大声喊道:“让一让让一让!让我们镖师们先进屋再说!”靠近的几个人勉强往后退了退,外圈的依然在朝里拥。众位镖师6续下马,诧然环顾。 门子喊了几声没人搭理,干脆两手握住前头两人的肩头往旁边一扒拉,那二人“哎呦”了几声,不由自主散开。门子哼道:“好歹我是镖局的人。”遂又扒拉开几个人,好容易才钻到熊镖头跟前。 熊镖头问道:“怎么回事?” 门子忙说:“镖头有所不知。前几日报纸上写了篇文章,许多人都想知道究竟,来咱们镖局打听镖头们何时回来。起初总镖头说路程遥远不知道。偏前日有位兄弟不留神说漏了嘴,说得了镖头自衢州的飞鸽传书,会快马赶回来,说不定这两日就到了。从昨日起便有许多人在这儿守着了。” 熊镖头眉头愈拧得紧了:“等我们作甚?” 有个管事模样的人忙说:“求问镖头,缮国府那些奴才可是当真逃了?逃了多少?” 熊镖头道:“到齐吴边境时便只剩下三十多个了,逃了三百多。” 众人一片哗然。另一个管事大声斥道:“他们怎么逃的?你们没管么?你们这么多人是做什么吃的?” 熊镖头道:“我们只管看护缮国府的主子和行李,并不管奴才。几百个奴才个个有手有脚,我们哪里管的了。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土匪也来了将近二十拨,不是我们对付的、难道是他们自己退的不成?我们兄弟哪一个没带伤?” 门子立时道:“各位兄弟辛苦了!” 四周又是一阵哗然。有人在后头道:“既是路有土匪,也难怪他们能跑得了。主子不敢乱动,镖师又得去打仗。奴才们长着腿呢,只管跑便是,哪里追得上。”旁人纷纷点头。 熊镖头拿眼睛往跟前扫了一眼:“我们要进镖局,还请诸位无关之人让开道路。”众人还想细问,却看这些镖师个个沉下脸、身带杀气,遂不敢强问。那门子嚷嚷着分开人群清出道来,众镖师牵着马鱼贯穿入大门。 门口众人一时不曾散去,都议论起如何能使奴才们逃不走。有人便说:“须得给他们上脚镣,看他们如何跑的了。” 另一个摇头道:“路上不便宜。除非另外请镖局押送奴才。” 再一个道:“那得多少钱?可划算?没听见方才那镖头说的,将近二十拨土匪呢。依我说,不如悉数卖了、回去另买。” 又一个道:“京里头奴才不值钱,卖不了几个钱。” 前头那个道:“总比跑了强。”如此这般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散去,最终也不曾说出个四五六来。 这些日子,京中匪盗愈猖獗,五城兵马司依旧毫无办法。迫不得已,许多人家已请了驻家保镖。京城有十来家镖局,只有一半肯接这些生意。其余几家说已知道有些飞贼弄到了火.枪,镖师们拿着刀剑打他们不过。肯接的几家都同主家议定了,只护着财产、逃奴之事断乎管不了;主家也没法子。 时近年关。这日,威宁伯府上派了两个人出去采买过年的物件,两日未归,府上便疑心他二人是逃了。威宁伯诰命冷森森的立了半日,命召集阖府下人到前院来。 不多时,众人都到了。诰命扶着丫鬟的手缓缓从堂中走出来坐在大楠木交椅上,看了右手边的婆子一眼。婆子胸膛挺得高高的,拍了两下手掌。只听右边一阵抽泣声,十来个粗壮婆子推搡着那二人之妻儿来到阶前跪下。众人不禁屏气凝神、心跳如鼓。 诰命道:“咱们府里传话是最快的。你们大概也知道了。有两个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奴才跑了。我也不多说话,只让你们看看,男人跑了、媳妇孩子是个什么下场。”乃将脸儿一翻,喝到,“打!一个个的打!从小的打起,打死一个打下一个。” 话音刚落、底下一片抽气声将将响起、那两家的妇孺才刚哭了第一声,忽听不知何处有人懒洋洋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主家。”院中方才那股子威严之势顿时让他扫没了。 诰命大怒:“何人喧哗!” 只见一个黑衣汉子抱着长.枪悠然走过来。一个婆子喝到:“你是何人!” 汉子道:“诰命恕罪,在下乃福威镖局的镖师,你们大爷请来防贼的,差事便是守在威宁伯府前堂正院。在下并非故意听诰命说话的。你声儿太大,在下想听不见也不成。” 诰命瞧了他两眼,大度道:“既这么着,你在旁守着便是,不必多言。” 镖师看了看地下跪的几个,摇头道:“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人家既已跑了,媳妇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这几个与他们何干?诰命打死的不是他们的妻儿,是你自家的奴才。京里头如今已没了人市,奴才这东西已没处买去,死一个少一个。罢了,横竖威宁伯府有钱,去别国再买些便是。”他遂又抱着长.枪走回墙边。 堂前寂然,诰命也一时不语。镖师又道:“听说,前几个月锦乡伯府走了奴才,他们家立时把媳妇子另许给旁人做老婆,孩子悉数跟后爹姓。那媳妇子如今已怀上了,过个十来年人家府里又添上了个好使唤的丫头小子。” 诰命眉心一动——这个她倒是没想过。给他二人戴绿帽子、让他们的儿女跟旁人姓叫旁人爹,这处置仿佛有趣。且如今府上的奴才逃得厉害,余下的委实不多了。遂又思忖良久。 那镖师又笑道:“奴才并不是人,不过是猫儿狗儿的玩意儿。你家的公猫跑了一只,却将与他配种的母猫并小猫杀了。你家有钱自然无碍,好赖有些亏不是?哪怕瞧着他们心烦、卖与猫贩子呢?总能收几个钱抹骨牌。巴巴儿打死还得费力气挖坑埋了。” 诰命眼神已活动了。半晌,她道:“暂且押起来,我再想想。”乃站起身来回里头去。地下跪的那些妇孺本以为有死无生,不料峰回路转,都惊得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次日,这两个媳妇子连同孩子都一并被赐给了两个上了年岁的男丁。两家人能得了性命,旁的也顾不得了。只是后来威宁伯府逃奴更多了,且都是一家一家走的。府上使了许多法子皆防不住,还查不知他们怎么走的。 其余各府也相类。使尽了法子防不住人逃,有些干脆从铁匠铺定制了些镣铐。奴才们谁有想逃的念头、被旁人出了,便锁上镣铐。谁知带镣铐的时常莫名不见,连镣铐也一道没了,如同会飞似的。 大年三十,镖师们并不放假,依然在各府防备着。威宁伯府也是如此。到二更天,戏楼上已在咿咿呀呀的唱戏,有个媳妇子拎着个大食盒来到前堂。那镖师依然穿着黑衣,坐在堂下同两个看守烛火的男人闲聊。三个人跟前摆了张条凳、凳上搁着两叠瓜子儿,地上撂着一个大茶壶、却没茶盏子。那媳妇子道:“王管家说你们辛苦了,让给你们送些点心来。” 两个男人笑道:“多谢多谢!我们委实有点子饿了。” 媳妇子打开食盒,里头盛着四样点心,她一样样取出来搁在凳子上。乃收拾了空食盒,敛衣朝镖师跪下。镖师一愣:“大嫂做什么?” 媳妇子道:“些许日子不曾得空过来谢大哥。大哥救命之恩,我和孩子没齿难忘。”乃叩头。 见镖师还迷糊着,一个男人道:“上回跑了男人的两个媳妇子,当中一个便是她,让你几句话救下来的。” “哦——”镖师点点头,“委实算是我救了你性命。既这么着,我受你三个头,此事就结了。”媳妇子含泪咚咚咚叩了三个头。 另一个男人叹道:“自己跑了,老婆孩子险些没命,心肠也够狠的。平素竟没瞧出来。” 镖师道:“也不奇怪。自由的诱惑太大了。” 前头那个道:“府上吃穿不愁、还有月钱拿,他们跑出去作甚?在工厂里不也是做事?听闻比府里累多了。” 镖师捻起一块炸面果子搁在嘴里吃了,才说:“跑出去作甚?跑出去便是良民了!工厂里也是做事,得的工资是你们月钱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且工厂里头也是有饭吃有宿舍住的。做得合同满了,还可以跳槽去别家做;升迁之人也比在府里多得多。你们府上每年有几个人升管事加月钱的?工厂里头大都是每年加薪水的。。” 两个男人都瞪大了眼:“那么多钱?!” 镖师拿起茶壶嘴对嘴吃了几口,又道:“做奴才,非但主子打骂得忍着,连主子要杀你都只能等死。在工厂,东家骂你你立时辞工上隔壁做去;东家杀了你要偿命。做奴才,不留神生了个模样俊俏些的儿子,保不齐就让主子瞧上、拿去泻火;主子要将你女儿配给比你岁数还大的老男人,你女儿哭死又能如何?工厂的东家哪里管你儿女之事,与他并不相干。纵然不想做工,种地也成啊!如今多的是地没人种、林丞相打人从别国招佃农呢。”他又吃了口茶,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还有这个。” 两个男人忙伸头过去。镖师展开纸,翻了几页,指着上头一张画儿道:“这就是燕王府上那个最先逃跑的管事。喏,这照片是他在南洋马来国的家门口照的。才多少日子?瞧人家这屋子,多气派!还买了几个当地土人做奴仆,当上主子了。” 一个男人啧啧道:“当真气派!他不怕被抓回来么?” 镖师笑道:“当人家外洋官兵是摆设么?到了外洋就是他们的人了,燕王自己都没法子。” 两个男人互视了一眼,都转头去看那媳妇子。媳妇子眼光也闪了闪。 778.第七百七十八章 俗话说, 人比人气死人。燕王府虽也逃了些奴才,终归忠的多。自打走了孙良,阖府忠仆日夜诅咒他或早日被官府抓回千刀万剐、或遇上海盗死无全尸、或五雷轰顶不得好死。虔诚期盼这么久, 竟盼来报纸上一张照片:他在外洋当了主子。且家境富庶,日子悠闲。老天爷是瞎了眼么?遂不知多少人日抱怨漫天神佛。燕王府上那么多下人, 自然也少不得心思野的。起先因种种缘故没跑,这会子看了孙良的新闻, 便按耐不住了。燕王府逃奴立时多了起来。 府里逃奴一多,外头便犹如开闸放水一般,过年前便逃得只剩挂零。燕王妃娄氏顿时慌了。偌大一个燕王府每日花销当真不少。早先整个燕国都是燕王的,府里不愁没钱。如今虽说产业都在,偏逃了许多奴才。庄子上一时不知如何去找那么些佃农, 开春荒地便要罚田税;铺子里有管事伙计一块儿跑的, 连账册子都寻不着。府中还好些,跑掉的都是外头的管事, 里头服侍的太监嬷嬷大都还在。 燕王替身因常年装病, 特在王府东南角择了座小院居住。临街开了扇门,有官兵护卫, 还接了他自己的媳妇儿女过去。燕国朝廷只管那一个小院, 其余一律不管。有两回王府遇贼, 小院的官兵跟死人似的。那会子虽不曾丢什么要紧的东西, 好歹府里人多。日后……就不好说了。娄氏思忖多日, 终命人去荣国府请贾琮。 这会子尚在正月, 贾琮本不得闲。想了半日, 还是过去了。早先到见燕王妃都得隔着屏风,今儿却不用,贾琮上前拱了拱手:“王妃新年好。” 娄氏冷冷的道:“摄政王好大的气派,过年也不见你来府里见见。” “我来了啊!”贾琮喊冤,“初一日便大张旗鼓的来给燕王拜年了。你们女眷本来就不便见的。” “世子呢?” “不是抱去丞相府玩了会子么?”贾琮摊手,“点儿大的孩子,还想出去吃酒不成。” 娄氏忍了忍,强绷着脸道:“今儿叫你来,是想同你商量。你在外头打着王爷的招牌、供着一个替身,朝廷是不是该给我们府里妇孺拨些钱款。” 贾琮怔了怔:“哈?” 娄氏道:“这儿是燕国,燕国不该给燕王府拨些钱款?” 贾琮莫名道:“别人不知道还罢了,王妃你分明知道我已干干净净的造反了,还跟我要钱款?没静悄悄配你们全家去外洋就算不错了!找几个人来演王妃王子王孙还不容易。” “你!”娄氏拍案,指着他道,“你这个逆贼!” “你们不是早就知道我是逆贼的?”贾琮摊手道,“跟逆贼要钱这个傻的事儿,居然有人做?” 娄氏噎得满面通红,偏他这话无可反驳。半晌,忽然来了一句:“庄子里逃了那么些人,我上哪儿找佃户去。” 贾琮愈奇了:“这些事儿您老不是应该跟心腹公公嬷嬷或娘家人商议么?我又不是您老什么人。” 娄氏便知他不肯免除府中田税了,眼中不觉垂下泪来:“王爷待你不薄……” 贾琮立时道:“故此我没杀他儿子啊!一个都没杀。您老也是读过史书之人,还有哪个逆贼不杀前朝皇子的?杨坚可是连亲外孙子都宰了。” 娄氏哑然,许久不言。 贾琮等了半日,道:“是不是缺钱?我有几个建议。”娄氏眼神亮了亮。“缺钱嘛,无非是开源节流。开源,就是增加钱路。其实燕王府的产业不少,请上些靠谱的掌柜比半懂不懂的家生子强。老实说,从前你们家生意还不错,并非你们管事有多能耐,而是客户知道这是燕王府的铺子、会照顾一二。无非是多给几个工钱嘛。像从前那样然人白给你们干活是不可能了。谁愿意啊!”娄氏顿时面如金纸。 “庄子里也是一样的。佃户不愁没有,去别国招些来、少要些租子不就好了?终归种地的是人家,你们是躺着拿钱的。世上最不该出现的便是‘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之状。” “还有,王爷那些没生养的小老婆也不少吧,送去佛寺道观出家好了。”娄氏猛然抬起头来,双目蹭的亮了。贾琮心中暗暗摇头:司徒磐这般没半分心思在后院的男子,他老婆依然很在乎小妾们。“三年五载的王爷只怕是不会来接你们了。纵然日后接走,没生养的姬妾想必也不会再宠幸,巴巴儿养着罢了。直白点说,这些女人已没用了。”贾琮淡然道,“送去庙里还能给府中省下不小的一笔开支。” 娄氏思忖良久:“早先宫中也是如此处置的。” 贾琮点头:“当年太皇太后遇上的事儿和王妃如今类似。你比她还好些,你手里有产业。她便是先送没生养的妃嫔出家,后放出宫女嬷嬷让她们自行散去。既然主子少了,余下的太监已足够使唤了。你们府里的太监大概也够用吧。”他顿了顿,“其实……我觉得嘛,只生了郡主、没生王子的,也可以退回娘家。日后王爷来接家眷,想必也不会接她们。” 娄氏看着他道:“你口口声声说日后王爷会来接我们,莫非你知道王爷如今在何处?” “年前还在广西。”贾琮道,“过了年他便出海、去南洋爪哇国了。先头那位世子司徒岳在爪哇。” 娄氏大惊:“他在爪哇?” “嗯,听说已站住脚了。王爷预备去看看他,想必他们父子也得商议些事儿。”贾琮笑道,“日后成为东南亚大佬也未可知。”乃顿了顿,“回京的可能性基本已没有了。换而言之,除了小世子的亲妈,你想把哪个狐狸精踢出府去都行。” 娄氏竟不掩饰了:“当真?” “当真。”贾琮认真的道,“但你不能虐待她们,只能把她们踢走。让她们出家或随意寻个借口送回娘家、或是丢出去自谋生路都可以。” 娄氏想了想,慢条斯理道:“还是不成。日后王爷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贾琮眨眨眼:“王爷只在乎子嗣,不会在乎她们的母亲。这么长的日子,病死多少都不奇怪。如此一来,王府里的主子就会少很多。主子少了,服侍的人也就不用那么多了。或卖或放,衣食和月钱的开销又都省下来了。” 娄氏呼吸骤沉。她可是恨不能将这些女人都踢出去!每日只会哭哭啼啼抱怨天抱怨第,一个顶事的都没有。既是王爷要多年后才会来接家眷,这些人委实已没了用处。这逆贼说的不差,到时候告诉王爷他们得了疫病亡故便好。思忖良久,娄氏道:“罢了,大过年的,辛苦摄政王跑一趟。” 贾琮含笑站起来作了个揖,起身告辞。 数日后,娄氏果真将府中未生养的姬妾放了出去。只三日后,几位郡主及其母亦被赶回娘家。燕王有八个儿子。除去最小的世子,还有三个。娄氏犹豫了两日,没动那个已有十三岁的老五,将老六老七并其母也轰走了。回头又卖了许多用不上、且瞧不出忠奸的奴才,整个燕王府只余下了王妃娄氏、二殿下留下的一双儿女、五殿下及其母五个主子,开销顿时少了许多;那两个最多再过两年也能踢出府去,正经的耳根清净了。念及于此,娄氏竟顿觉松快许多。 只是她依然不肯去外头雇佣掌柜的,将府中商铺托与忠仆们照看,自己也顾不得王妃体面时常出去查查账。庄子则没有法子,只得压低了租子赁给佃户耕种。这般过了些日子,倒是颇为自在,比早先燕王在时还舒畅些。贾琮闻听抚掌道:“都告诉她要请能干的掌柜,既不肯听、可就不能怪旁人了。”此为后话。 因摄政王小世女年幼、不敢让她路上颠簸,旧年一年都还在大佳腊养着呢。转过年她也快两岁半了,贾琮又日日写信哀怨说想媳妇想闺女,陈瑞锦便定下年后从台湾府动身返京。贾琮打从年前便忙着收拾屋子、在院中安设些孩童玩的秋千跷跷板滑梯之类的。京中许多人也知道摄政王妃要来了。 这日乃是正月十五,京中各处都在预备元宵,天上飘下大团大团的雪来。贾赦兴致勃勃的伙同贾政一道跑到贾兰家逼婚去了——贾兰混过了一整年没娶媳妇,今年干脆装病在自家过的年。贾琮今儿没事,悠哉悠哉坐在屋里吃茶想妻女。 忽有门子进来回到:“王爷,齐国府送了张帖子过来,说是想请王爷过府一叙。” 贾琮怔了怔。京中权贵,齐国府最特殊。他们乃是陈瑞锦的娘家,偏又对陈瑞锦很不好。贾琮虽坚定站在媳妇那边、且分毫不给陈瑞文颜面,依然不得不顾及几分陈家大老爷大太太——毕竟是亲老丈人、丈母娘。遂拿着帖子愁。 门子立在屋里不动。贾琮猛然抬头见他还在呢,便瞧着他。门子忙说:“他们家的人还在外头候着呢,说是去不去求王爷给个话。” 贾琮吐了口气,负手在屋中转了个圈子:“罢了,去就去吧。左不过装聋做哑罢了。”遂换了身出门的衣裳,戴上斗笠,披着大氅出了门。 齐国府逃奴也不少。虽依然张灯结彩,因为人少,也冷清的很。贾琮到了他们家大门口,陈大老爷亲迎了出来。贾琮笑嘻嘻拱手寒暄,陈大老爷爽利大笑,拉了他的手往里走。贾琮也不好挣脱,内里已猜测了无数种念头。 到了正堂,二人分宾主落座,下人送上茶点。才吃了两口茶,陈大老爷便开始抱怨逃奴。贾琮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轻便起来。忙打叠起皮笑肉不笑的脸,当日怎么同燕王府娄氏说的、如今也怎么同他说。横竖田税不减、逃奴不抓。抱怨了半日,陈大老爷见贾琮油盐不进,又开始哭穷、说日子艰难。贾琮装模作样想了半日,道:“京中物价委实要贵些。既是贵府过的辛苦,何不回老家去?缮国府不就回去了?”陈大老爷哑然。 忽然,屏风后头转出一个女子,手中捧了个盘子,盘中着几个雪白的小兔子般的点心。此女穿了身鹅黄色软缎袄子,微垂着头,步履翩然、身姿雅致,走至近前道:“太太让给摄政王和老爷送点心。” 陈大老爷点头:“搁在案上吧。” 女子捧着盘子轻轻搁在贾琮跟前,轻轻抬眉望了他一眼,旋即又垂下头去。盈盈眉目,堪配“任是无情也动人”。 贾琮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多年以后还有姑娘勾引自己。这位是个教科书级的古典美人,容貌却和陈瑞锦少说有八分相似,百分百是她妹子,只不知是太太养的是姨娘养的。再加上吴国那位陈妃……自己早先还以为这个时空的美人都出在贾家,其实人家陈家也不少嘛。 这位的气度实在与陈瑞锦差太多了。换做寻常古代男子八成喜欢这一挂;偏贾琮是后世来的妖怪,审美与当世不同。遂扮作无事人一般,连假装咳嗽都不咳,径直拿起一块点心尝了尝。味道当真好!甜而不腻、又香又糯。贾琮不觉赞道:“好吃!” 那女子松了口气,嫣然一笑,捧着盘子便往回转,也不同陈大老爷说话。陈大老爷哈哈笑道:“自然好吃。莫小看这些子点心,做起来得费四五日的功夫呢。” 贾琮道:“虽费功夫,倒也值得。对了,陈世伯不是说家里头银钱有几分拮据么?既有如此好的点心师傅,何不开个点心铺子?管保生意兴隆。卖贵些无妨,你看那苏家巧克力卖得多贵啊,还是不是来一批货数日脱销。” 陈大老爷怔了怔,叹道:“王爷有所不知。这点心不是寻常点心师傅做的。” “猜到了。”贾琮道,“是你女儿做的嘛。” 陈大老爷眼中露出一丝惊喜来,面上依旧愁容,又叹:“我这孩子命苦。她出阁那阵子,家里太艰难,也出不起什么好嫁妆,只得将她许了个病弱的丈夫。”乃三叹,“不曾想,她那丈夫不争气,前年便没了。留下我女儿青春守寡。那一家又抱怨她没替儿子留下条根,好悬没把她休回来。” 贾琮拍手道:“干嘛不答应?多好啊,可以再嫁个好人家。没有嫁妆可以自己开点心铺子赚嘛,有手艺怕什么?对吧小姨子?” 779.第七百七十九章 话说贾琮在齐国府遇上老丈人使美人计, 啼笑皆非, 出言劝说小姨子开点心铺子。谁知陈大老爷惊喜道:“你认她是你小姨子了?” 贾琮尚未明其意:“不是么?瞧模样与我媳妇有几分相似。” “哈哈哈哈!”陈大老爷拍掌笑道,“贤婿认了就好!” 贾琮好悬咬了舌头!好在他素来赖皮, 假笑道:“陈世伯别喊得那么亲热,我媳妇没说不认妹子,故此小姨子我认。” 陈大老爷面色一僵:“贤婿何出此言。四丫头是我亲生女儿,哪有认不认的。” 贾琮耸肩:“陈世伯爱怎么说怎么说。横竖你出去打我们两口子的招牌我们不会认, 举世皆知摄政王妃乃南边大海商之女。对了,我三姐夫也姓陈,他叔父也做海货生意。请陈大叔认个瑞锦女儿他一定愿意。” 陈大老爷长叹一声:“既这么着,王爷可否告知小老儿, 她究竟闹什么别扭, 闹了这么些年。” 贾琮懒懒的道:“说了你也不会懂。嗯, 或是你懂装不懂。她又不是没跟陈瑞文说过。但你们一旦‘懂’了, 就得放弃从她头上榨油水的念头。你们肯么?陈瑞锦是个金矿,纵然不能动,做做白日梦也好啊。”乃伸手往屏风后头一指, “就拿那位小姨子来说,你们家对得起她?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这么大的国公府, 至于艰难到要将女儿嫁给病秧子?我猜猜, 该不会那户人家能给你们大利、你们拿女儿去换好处?” 陈大老爷立时道:“胡言乱语!那是……那是……横竖是极好的人家。” “横竖你们家嫁女儿都是卖女儿……”贾琮想了想, 摆手道, “算了, 也怪不得你们。”乃轻轻摇头——若依着老曹原著,迎春也是被贾赦折五千两银子卖出去的。还有庐州曾家。“举世皆如此,不独一家两家。你们习惯了,都觉得这般天经地义。”他忽然想起一事,乃正色道,“有件事不知你们可得了消息。陈瑞文的信想必也到了?” 陈大老爷忙问:“何事?” 贾琮道:“你们家三姑奶奶,就是吴国的陈妃,过了元宵节就要动身南下去台湾府大佳腊了。” 陈大老爷顿时颓然,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命小厮递给贾琮。贾琮打开一瞧,是陈瑞文所写。信中说,陈妃在吴王府后院斗得惨败,已失宠了。贾琮微微一笑。 原来,五年前,南洋马来国主周冀到吴国游览,认得了吴国世子的两个小舅子包二爷包三爷,且颇赏识他们。次年,此人从蜀国传书入金陵,说在成都府偶然买下一个罪官之女、美艳不可方物。因自己正在游历中不便带着女人,愿送与包二爷。包二爷身边必不缺京城、吴地的美人,不如尝尝蜀国的是什么滋味。朋友间互相送个美人寻常的紧,且日后周国主预备与包家做生意、也算是人情往来,包二爷便没客气收下了。 及见了这女子沈氏,顿觉真真配得上“美艳不可方物”六字。那周国主肯送给自己便足见诚意了。乃细问沈氏来历,又打人往蜀国去查,清清楚楚。包二爷迟疑几日,并未纳之入后院。 原来,前些日子吴王府中出了点事儿。包家送进去的那个梅姬因年龄太小、着了陈妃的道,激怒吴王骤然失宠。吴国美人虽多,美到梅姬那份上的却并不好找。今见了这沈氏,正在二十出头花枝子一般的年岁。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经历了家宅变故、不若梅姬那般幼稚,做过大户人家的丫头、不会骄傲,兼天资聪慧、弹得一手好琴。留在自己身边难物尽其用;不若送入吴王府,填补梅姬之缺。再说,陈妃那会子都快三十了,还能灭掉梅姬,可见吴王还是喜欢美艳女子胜过小女孩儿。梅姬也正好修心养性;待长大些吴王妃再设法令她重新获宠。到时候她与沈氏联手,大局可安。 包二爷遂将这主意与他姐姐吴王妃商议。吴王妃见过沈氏后有些犹豫,她道:“这女人瞧着就像是个有野心的,只怕日后不好拿捏。”正踌躇不定呢,又出事了。梅姬年少得宠后接着便是失宠,受不了这个委屈,日日以泪洗面。王府又不是家里,素来得宠风光失宠寒。吴王姬妾非但没人宽慰照顾她,还个个踩她一脚。吴王妃包氏因想让她得个长久些的教训,也没管她。那孩子撑不住,趁出宫拜佛之机死活要去游玄武湖,旋即跳湖自尽。当日金陵大雨,湖面浑浊,连尸都没捞着。 如此一来便不得不送新人进去了。包家又搜罗了一阵美人,实在没有好的。遂教导了沈氏一番送进去。 这沈氏实在了得。刚入府乖觉的很,直去陈妃跟前服软,与陈妃联手对付旁的姬妾。待旁人都让她两个踩下去了,她骤然翻脸、反手一刀灭了陈妃——这沈妃搜罗出了些蛛丝马迹,推论出梅姬自尽乃是陈妃引诱的。陈妃竭力争辩喊冤,痛骂沈妃含血喷人。吴王虽未全信此事,却对陈妃失了信任。陈妃失宠。可巧去大佳腊读书的吴国八殿下害了病,陈妃遂求去南边照看孩子。吴王本不欲答应,沈妃吹了通耳边风,他便应了。 贾琮拿着陈瑞文之信略翻了翻,含笑道:“这是外人之念。可知陈三姑奶奶已将陈瑞文当作外人了。” 陈大老爷微惊:“摄政王何出此言?” “漏一个找不出证据的大破绽给沈妃、便可失宠而不失命,再设法去大佳腊,这是瑞锦的计策。” 陈大老爷拍案:“四丫头的主意?四丫头让她去大佳腊?” “不是。是她自己想去,故此向瑞锦求助。”贾琮摊手道,“吴王这几年老的厉害,且昏聩的很。分明已经不行了,还强行御女。陈妃才三十多岁,嫌弃他身子恶心,内里不愿意服侍。遂给瑞锦写信、拿隐语暗示自己想离开吴宫。瑞锦在是紫禁城呆过的主儿,对女人之争门儿清,遂以隐语回信出计。陈妃依计行事、顺畅平安,明日便可脱身而去。陈世伯放心,她家那个小八瑞锦已教导好了,非常支持母亲改嫁。到了大佳腊,瑞锦会帮她换个身份,然后告诉吴国的人、陈妃水土不服病故。三姑奶奶便可以光明正大顶个寡妇身份嫁人了。” 陈大老爷整个人犹如被雷劈了一般,直愣愣的不动弹。半晌,嘶声喊道:“岂有此理!吴王既老,正是八殿下夺世子金冠之机!她竟肆意妄为!” 贾琮啧啧两声:“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了你三十出头年轻力壮之时,让你日日跟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子睡在一个被窝,你愿意么?何况你没听见么?吴王已经不行了、还强行御女!说白了,很可能有虐待那些女人。非常痛苦的好吧。换了谁也受不了啊。”喵的那沈妃竟能受得了,当真是个有野心的。 陈大老爷跌足:“吴王已活不了多久了,忍忍不就过去了?”乃咒骂了陈妃半日,连淫.妇都骂出来了。忽然觉贾琮一直默然不语,遂抬目看了看他。 贾琮也拿眼睛与之对视,看得陈大老爷打了个冷颤。好一会子他才冷森森的道:“多年前,瑞锦拿我开涮做耍子,跟陈妃说我可能是个断袖。陈瑞文挺高兴的,说是没有女人跟她争宠。你们家的男人,真真是从基因里就没把女儿当人。” 陈大老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能在摄政王这般人物儿身边总是天大的福气。” 贾琮嗤道:“一个好生生的女孩儿嫁给断袖是福气?我说屏风后的小姨子,你可听见了?我就不信你们家没法子把你嫁给一个健康男子。姐夫劝你,早些离开这府里自力更生,别让父兄把你榨干。学学你三姐姐,转个身海阔天空。”乃站起来拱了拱手,拿起脚来便走。 陈大老爷在后头叹道:“我哪里不知道对她们姐妹几个不住。府里若是早先那模样还罢了,偏如今已败落至此。若不阖府上下共同出力……” 贾琮头也不回道:“既是陈世伯上了岁数,难道不该由陈瑞文出去支撑门庭、替父母弟妹挡风遮雨?身为长子,拿妹子的身子去换富贵,亏的他不害臊。薛蟠那大傻子最糊涂的年月都没起过这种念头,我家琏二哥哥最没出息的时候也没打过女眷的主意。”说着他已跨过前堂门槛,“你们家陈瑞文真真是一朵奇葩。” 乃一径出了大门,雪仿佛小了些。贾琮戴上斗笠跳上马,回头望了眼齐国府的大门,又摘下斗笠来拱手道:“谢谢你们生了我媳妇。”复戴上斗笠,拍马走了。 今儿把陈大老爷噎了一顿,贾琮心中畅快,回府后乐颠颠多吃了一碗饭。下午,雪停了。歇罢午觉起来,贾琮负手出门一望,若大个天地犹如装作玻璃盒子中似的,简直想赋诗一。偏这会子门子又来了。这回依然是齐国府来的人,送了张薛涛笺来。 贾琮一瞧,是小姨子写的。说是想咨询下如何开点心铺子,并说自打嫁与那病秧子丈夫便没看过灯,求姐夫带她看灯去。贾琮皱眉,心想,瑞锦和陈妃都聪明,这小姨子是个傻的么?乃随手将帖子扣在案上,登时看见笺子背面竟有四个大写的英文字母:heLp。哎呦,这小姨子什么意思?思忖半日,向门子道:“告诉来人,我酉时二刻去接她。”门子挑了挑眉头。贾琮瞪了他一眼。门子一言不跑了。 黄昏时分,贾琮打人拉着一辆青盖小马车上齐国府去,不多时便接了那小姨子出来。马车沿着大道径直跑到了京城著名的银楼金粉世家。丫鬟扶了小姨子下车,荣国府的车夫在前头引路,直将她们带入楼上一间大屋子。 贾琮正在屋中坐着,见她们进来,笑招手道:“小姨子你好。” 那小姨子上前行了个万福,再抬起头来是,整个人已神采焕然、与上午在齐国府的那位仿佛换了个人:“多谢姐夫相助。” 贾琮抱了抱拳,含笑问道:“你在家行老几?” “老六。” “六妹子你好,六妹子请坐。”贾琮道,“你们家怎么生了这么些女儿。” 六姑奶奶大大方方落座,道:“我们家不曾分家,上一辈兄弟又多。” “哦对,陈翼有四个儿子。” 六姑奶奶吃了口茶,正色道:“今儿早上那事儿乃是我的主意。” “哈?!” 她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嫁的那家乃是先头世子妃的娘家。” 贾琮想了想:“司徒岳他媳妇家?”六姑奶奶点点头。贾琮翻了个白眼,“就陈瑞文那尿性——司徒岳既已去了外洋,他媳妇家便没用了;你又是这么个模样儿。早晚把你弄回来再嫁一回。” 六姑奶奶点头道:“故此我不敢再等。想来想去,满京城唯有姐夫能帮我。” 贾琮不觉拍手:“有几分瑞锦妹子的意思了。” 六姑奶奶道:“我出世时四姐姐已进宫去了,从没见过我。早先我想着,不知姐夫肯不肯帮我。倒是我一个朋友说,摄政王最盼着女子离家自立。漫说我是王妃的亲妹子,纵是随意一个女子他也肯帮的。” 贾琮笑问:“谁啊这么了解我。” “姐夫可知道徐翰林府上的三奶奶?” “额……知道。”原来是那位。可怜我们家兰儿还在单相思。“听说她在帮着博物馆翻译梵文,很好、很有才情。” 六姑奶奶道:“便是她。”她忽然微微蹙眉不语了。贾琮便等着。良久,她问道,“三姐姐当真会改嫁?吴国八殿下肯么?” “岂止肯。”贾琮笑道,“他连后爹都找好了。”六姑奶奶愕然。贾琮解释道,“那孩子极有数学天赋。他在大佳腊的数学老师喜欢他喜欢得了不得,比他亲爹对他好多了。且单身没媳妇。他巴不得母亲能嫁给老师呢。”吴王那种旧式老头压根儿知该怎么疼爱一个孩子,何况他有的是儿子。 六姑奶奶喜道:“恭喜三姐姐。”她又不言语了。贾琮又等着。好一阵子,她忽然低声道,“我若有了爱慕之人,姐夫可能帮我嫁他么?” 贾琮微怔片刻:“他有媳妇么?”六姑奶奶摇头。贾琮总觉得事儿不简单,摸摸下巴,“你慢慢说清楚。” 780.第七百八十章 贾琮以为小姨子看上了什么特别的人物儿, 竖起耳朵来。陈家六姑奶奶迟疑了半日,道:“就是……那府上请了位太医先夫瞧病。” 贾琮眨眨眼:“你看上了太医?” 六姑奶奶摇头:“太医都六十多岁了。是他学生。” “嗯。还有呢?” 六姑奶奶不觉垂头,羞红了脸:“他品行极好,医术也高, 老太医都说他学得极快……” “等等!”贾琮打断道, “一个年轻的有前途的大夫,没有成亲,与你有情谊,你们想成亲还有什么问题?你从齐国府搬出来, 让他请媒人下聘书不就好了?” 六姑奶奶苦笑道:“他是个和尚。” “……”贾琮无语了片刻,“那他还得先还俗。” “他未必肯。” “哈?” “他本是弃婴, 他师父将他养大的。”六姑奶奶轻叹一声, “他师父决计不会准他还俗。” 贾琮想了想:“未必。那老和尚肯收养弃婴,可知心善;又肯许他学医,当不是个迂腐之人。” 六姑奶奶摇头,笃定道:“他师父不会许的, 他知道。” 贾琮摸摸下巴:“他说的?”六姑奶奶点头。贾琮思忖道, “那大概是日常生活中透露出的信息了。这老和尚若想徒儿潜心修佛,为何不约束在他寺内?许人家跟着太医满街跑作甚?”他又想了会子, “没有调查就没有言权。你这和尚叫什么?在哪座庙修行?等等……你确定人家对你也有意思?你不是单相思?那可是和尚,你的美貌才学地位对他也许都没意义。” 六姑奶奶微微垂头, 半晌才道:“我知道他。” 贾琮皱了皱眉:“你丈夫死后你们还见过么?” 六姑奶奶道:“只见过一回。后来我再去, 他师弟便说他在诵经、不便出来。”贾琮脑中忽然跳出一种奇怪的直觉:此事怕有狗血。脸色遂不由自主僵了一下。对面那位立时问道, “姐夫可是有了念头?” “可能有什么烂俗故事在里头。”贾琮道, “须得详查。”乃指了指案头的文房四宝。 六姑奶奶便舒腕提笔写下“闻空,万寿禅寺”六个字。贾琮一愣:“万寿禅寺?你认得闻法和尚么?” 六姑奶奶撂下笔道:“听说过此僧,然我并不认得。” 贾琮皱眉。万寿禅寺最早是皇家寺庙,后渐渐许达官贵人进香,四将乱京师之后这十几年寻常百姓方能入内。燕王的心腹细作闻法和尚便是在万寿禅寺修行,他乃前天津总兵之外室子;这个闻空显见与他是一辈儿的,又跟着太医给世子妃的兄弟瞧病……看来得到他们庙里溜达一趟,探探宗教界是不是需要整顿。这会子天色渐昏,贾琮随手取出火柴点着了案上烛台,口中问道:“你丈夫得的什么病?是前世子妃的嫡亲兄弟么?” 六姑奶奶默然片刻道:“是,嫡亲的。他少年时也曾是个才子,后得了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又呆了会子,“他本是个好人,只是有时暴躁的很。” “少年得志却天降大灾,难免性子不好。”贾琮道,“安抚他该是他亲人的职责。虽依着世俗规矩你也是他亲人,然而你并非心甘情愿嫁给他的,故此你不喜欢他也没什么不对。”他顿了顿,“不过,连他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就有点不聪明了。终究你嫁在人家家里,你的一草一纸都是人家给的。” 六姑奶奶忙说:“不是我不想知道,是他们不肯告诉我。” “哈?”贾琮怔了,“你是他媳妇,他们家连他得了什么病都不告诉你?” 六姑奶奶点头:“我嫁过去四年,守了两年寡,公婆妯娌、他屋里的丫鬟小厮通房,个个守口如瓶。” “这就奇怪了。”贾琮几根手指头轮着敲案子想了半日,“这般遮遮掩掩的,论理说除非得的是花柳病。” 六姑奶奶掩面咳嗽两声:“不是。” “若不是……对媳妇守口如瓶……世子妃嫡亲的弟弟……”贾琮有日子没这么分析事儿了,还有点兴奋,脑子转得飞快。乃猛然想到一种可能,“你在那府里的日子,与丈夫同屋多么?”六姑奶奶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垂头不肯言语。贾琮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是古代。忙说,“不好意思。这等事让瑞锦来问你本来最好,偏生她还没来呢。你若不急,就等她来了再说。” 六姑奶奶拿手帕子遮在脸上:“不多,每月两次,日子是他屋里的嬷嬷定的。” “平素时常在一个屋子里起居么?” “他不高兴我进他屋子。” 贾琮捏了两下拳头:“他们家有没有……额,太医有没有让你吃什么调养身子的药?” 六姑奶奶不禁取下帕子:“不是这位太医,是另一位看妇科的。说我身子骨儿看着壮、实则虚,不大好生养,日日都要吃调养的药,好几种呢。这亲事定下来时便开始吃了。” “那位死了之后还吃么?” 六姑奶奶凄然道:“他都没了,哪里还有我的药吃。” 贾琮磨了磨牙:“最后一个问题,他们家有几个儿子,几是世子妃嫡亲的兄弟。” “四个。世子妃有两个同母的亲哥哥,就这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庶弟。” 贾琮冷哼一声:“小姨子,你明儿就从齐国府搬出去吧,我寻个地方安置你。” 六姑奶奶怔了怔,摇头道:“我不过是回娘家住几日罢了,明儿就得回去。” 贾琮看着她正色道:“你听清楚。第一,你们家姐妹我见过陈妃,瑞锦是我亲妻。她二人身子骨儿都好,且生孩子都没问题。从遗传学上看,你也该差不多。第二,你们齐国府败落得挺惨烈,陈瑞文还在吴国为官。那家子可是出了个燕国世子妃的。你若容易不育,他们家决计不会娶你,不知多少人家愿意送女儿嫁过去。故此你身子有问题的可能性基本为零。相反,你的身子骨儿想必还不错、好生养,且模样儿生的好,他们才挑了你。” 六姑奶奶愣了:“那……我委实是从定亲开始吃药的……” “那应该是增加抵抗力的药物。”贾琮嘴角动了动,讥诮道,“那位得的是传染病。你身子骨儿当真好,跟一个传染源同床共枕二三十次,居然没染上病。” 六姑奶奶整个人犹如被敲了一棍子似的。半晌,尖叫声骤起。那声儿实在太尖了,贾琮使尽浑身的自持力方忍住了没塞耳朵。叫了会子,她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毕竟是小姨子不是自家姐妹、老婆还不在,贾琮除了呆坐着并没法子安慰。足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才哭完。乃拭了拭泪,哑着嗓子道:“他……显见是知道的。” 贾琮摊手:“除了你,谁都知道。”六姑奶奶又哭。贾琮叹道,“要不你去庵堂住些日子,好好想想,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个和尚。怎么说呢,他肯定得了命令不能告诉你,但他也没暗示过你。” 六姑奶奶双目如点着了一般,哑声喊道:“有!” “哈?” “他暗示过我!暗示过好多回!”她遂陷入回想,喃喃道,“好多回……我皆听不懂。”遂又滚下泪来,“我何尝想得到……从何处想去……” 贾琮一叹:“既暗示过你,还算是有良心的。”乃思忖片刻,正色道,“你还是去庵堂待阵子。娘家婆家想必都挺寒碜的。不过……”他想了想,“那个和尚你再考虑考虑。从前,你明明青春年少却陷入坟墓般的日子,他便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光。眼下你自由在望,那和尚却未必适合你。何况他背后还藏着一位不知想什么的师父。”以及一座高深莫测的寺庙。乃朝外头张望一眼,“灯也点起来了,满大街都是小吃点心。你干脆出去逛逛、散散心,万事明儿再想。我打人跟着你。” 六姑奶奶抬目瞧了他一眼:“姐夫不逛么?” “不了。”贾琮道,“元宵节乃是情人节,只能跟爱人在一起。” “也罢。”六姑奶奶拭泪道,“四姐姐命好。” “你四姐姐这几年好命是拿早年在宫中不知濒死多少回换的,吃苦受罪就不提了。”贾琮淡然道,“要换男装不要?” 六姑奶奶摇头:“不了。” 贾琮点头,站了起来:“好生玩儿。说不定能遇到一位如意郎君。” 六姑奶奶忙行了个礼:“多谢姐夫。” 二人遂起身出去。贾琮安排了两个兵士跟着小姨子和她的丫鬟,便欲离开。这会子众人都立在金粉世家楼上,外头灯火已如星河一般。六姑奶奶忽然问道:“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姐夫为何想让女子出门做事?” “你若出来得早些,便能看见大街上新贴的告示,高薪招扫雪临时工。”贾琮整着大氅上的带子道,“因今儿忽降大雪,晚上又有灯会,日常的清洁工未必忙的过来。此事便是林丞相的助手贾晋江女士想到的。女性有其天生的长处,细致周全;大老爷们能想到这事儿的不多。”他披上氅衣,“你们家也好,别家也好,养下女儿的功用多半是嫁出去给娘家父兄换资源或钱财,感情这东西在利益跟前常常被忽略不计。你们婆家娶媳妇的功用主要也是生儿育女。”乃迈步往外走,旁人跟上。 转下楼梯,贾琮接着说:“自古以来,女人多半只能派上这些用场。因为那时候男劳力够使。而现在不够使了。非但难劳力不够使,连人才都不够使。我只能把主意打到女人头上,不然,难道现在就去做出机器人来么?再说,机器渐渐明出来,很多活计女子也能做了。” 正说着,见楼梯下头迎面走上来一位美人,光华艳丽,正是金粉世家的东家薛宝钗。她含笑道:“琮兄弟又说什么大论呢。” 贾琮道:“跟一个小姑娘解释我为何要解放女性劳动力。” 薛宝钗慨然道:“你和宝玉打小便截然不同,如今看着,倒是有几分相似。” 贾琮立明其意,忙说:“姐姐误会了,我和宝玉哥哥不同。他打小便心甘情愿替姐姐妹妹做牛做马,是因为他天性里头有种朴素的公平感。我愿意帮女子各展其才,是因为我需要这些人才。他是极难得的,我却寻常的紧。”他扫了眼身边的二位美女,“因为我用得着女人,所以我尽力去帮女人。别指望什么公平正义,这个世界只认实力。”乃拱了拱手,大踏步下楼去了。 薛宝钗望着他转过楼梯弯子,悠悠的道:“他说的倒是真的。” 六姑奶奶也望着贾琮没了影子,闪着眼睛转头问道:“他当真惧内么?” 薛宝钗笑道:“当真。”六姑奶奶莫名安生了许多。 薛宝钗不过是来店里查看一二,她丈夫儿女都候着呢,遂回府陪家人去了。陈家六姑奶奶扶着丫鬟立在金粉世家门口了半日的怔。街面上人车往来,积雪已清扫得干干净净。良久,她道:“路上没了雪,倒是少了许多韵味。” 贾琮派来的亲兵道:“这么多人,若不扫净了雪,不知会跌倒多少。年轻的还罢了,孩童老人容易摔伤。大过年的断胳膊腿儿太麻烦,不如少些韵味、多些安全的好。” “也有道理。”六姑奶奶思忖良久,“我想去万寿禅寺,行么?” “行。”亲兵招来那辆接她的青盖小马车,“女士请上车。” 丫鬟打起车帘子,六姑奶奶上了车,两个亲兵坐在车前。丫鬟惊呼:“这马车看着小,前头竟能坐下三个人。”车夫哈哈笑了几声,扬起马鞭。 颠颠簸簸走了会子,忽然车内听那丫鬟喊:“且停一停!” “吁~~”车夫勒住马缰绳。 半晌,六姑奶奶命丫鬟挂起车窗帘子朝外头瞧了半日,道:“不去万寿禅寺了。今儿晚上哪儿最热闹?” 车夫道:“朱雀大街上都是大铺子,道路也宽敞,最是热闹。而且那儿今晚有交通管制。” “什么交通管制?花灯么?” “不是。”车夫笑道,“最热闹的那段路不许走马车,只许走行人。恐怕人多惊马。” 六姑奶奶缓缓点头:“倒是想的周到。”又思忖片刻,“就去朱雀大街,看看人家的铺子是怎么开的。”车夫答应一声,抖缰绳走了。 781.第七百八十一章 元宵佳节, 满大街不是携儿带女就是成双成对。可怜贾琮分明不是单身狗,依然形单影只溜达在圆月之下。遂跑回府草草扒了几口饭,喃喃道:“独郁郁, 与人郁郁, 孰郁。”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不若与人。”遂换了身素净的袄子, 跳上马往万寿禅寺而去。 来到寺庙山门,可巧遇上一位书生也从马上跳下来, 二人对着拱了拱手。此人自称姓丘, 乃是等待春闱的举子, 就住在左近。因不喜家中喧闹,欲来庙里求清静。又问贾琮。贾琮道:“晚生姓周,家父与叔父上侄儿家中探病去了。晚生知道侄儿在装病,特溜开, 免得家父回来遭池鱼之殃。”那丘生哈哈笑了几声。遂同入寺门。二人内里都明白,没事跑来这儿闲逛的,绝非寻常百姓子弟。只是二人都无意与对方结交,不细问。 今儿下了大半日的雪, 僧人扫去的不多。抬头望去,整座佛寺肃穆冷清。贾琮想起那个绿帽天王闻法和尚,不禁叹气摇头:“佛门净地。”丘生瞧了他一眼。寺中已有僧人迎了上来, 二人皆双手合十行礼。 那丘生显见是熟人, 笑道:“晚生随便走走。”和尚含笑点头。贾琮道:“晚生也先随便走走。”和尚也不管, 只由着他们进去。 来到天王殿前, 贾琮负手慢慢踱步,丘生快走。丘生进殿,贾琮便不进去,从外头绕着走。待贾琮绕到殿后,已看见丘生之身影正进入大雄宝殿。他遂再绕一回,此殿后之便不见丘生了。 寺中僧侣大都回屋歇息去了,只余各殿看守香烛的几位。这几位虽不认得贾琮,瞧他身后带着一串兵士也知道不俗,故此都颇为有礼。贾琮也一副寻常儒生的模样同人家稍稍攀谈几句,暗暗后悔怎么没给这庙立几个地图木牌——他不知道该去哪儿找闻空。好在他还有点常识,知道寻常寺庙的方丈院也在和尚生活区,遂跟人家打听方丈所在。那和尚指了路。 一路走到方丈院。贾琮本来就不是找老和尚的,便没进去,只在外头张望了几眼,琢磨着寻人打听闻空。可巧前头有人影走动,他以为必是出来溜达的小和尚,遂在后头赶着。走近了些方看出那人穿的不是僧衣,身形一闪进了座院子,仿佛是个仆人。贾琮横竖是要扰人清静问路的,扰谁不是扰,便跟着走过去。 这院子没有装门。一眼望进去,里头还不小。三间屋子,屋后耸出几株松柏,前庭立了两株腊梅,于明月之下闪出嫩黄色来。腊梅树下横了张长案,案上有茶水并文房四宝,还摆着四盏新鲜上市的玉兰花玻璃清油灯。一僧一儒坐于案前。夜风拂过,树上簌簌的落下腊梅花来。那和尚瞧着只得二十来岁,眉目清秀颇有几分女相;儒生便是贾琮在寺庙门口遇上的丘生。 贾琮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不好意思,可否叨扰片刻?” 那二人皆凑在案前,仿佛在瞧谁新写的诗;闻言抬起头来。丘生微诧:“这不是周兄么?” “不错。”贾琮道,“晚生故意与丘兄错开道路,不想还是遇上了。咱们俩当真有缘。” 丘生含笑站起来:“委实有缘。” 贾琮望着和尚合十:“晚生想同师傅问个路。” 和尚也已站起来,合十行礼:“施主请进来说话。” 贾琮走入院中道:“晚生只问个路。敢问师傅,闻空大师住在何处?” 丘生噗哧笑了起来:“你找闻空作甚?也是来比诗的?” 贾琮心中“当”的敲起钟来:该不会就是这位吧!口里还说:“不敢,晚生才疏学浅。” 丘生道:“想见闻空也容易。闻空以诗才闻世,周兄须先以诗为引。” 贾琮便已知道没猜错了。不觉端详了这和尚两眼:身高足有八尺挂零,模样又好,能诗会医,难怪小姨子钟情。乃几步走到案前,一言不提笔写到:避寒寻梦入珈蓝,云雨荒唐一夜酣。送我蜡梅花下去,半庭残雪月中寒。贾琮好歹跟着两位大儒念了多年的书,虽于诗词上并无天赋,将郁达夫先生大作略改几个字应景还是没问题的。 丘生抚掌:“好急才!”和尚亦微笑点头。丘生道,“只是今日乃上元佳节,兄台竟只字未提?” 贾琮道:“有佳人才是佳节,无佳人便是寻常日子。” 丘生点头:“有理。”乃含笑指着和尚,“你猜他是谁。” 和尚颂了一声佛,笑容满面:“施主,贫僧就是闻空。”话音未落,天上飘下小片雪花来,轻轻萦在此僧身旁,凭空生出仙人之韵来。 僧儒花月雪茶诗,世间致雅集于一院。论理说贾琮这会子应当含笑作揖久仰大名云云,偏他不是个容易忘记初心的。今儿来目的是“与人郁郁”。贾琮遂登时沉了面皮,拿眼睛上下打量了闻空片刻,嘴角抽出一个冷笑:“你就是闻空?” 闻空与丘生俱一怔。闻空道:“贫僧正是。” 贾琮道:“大师为僧。僧者,佛之信徒也。晚生不才,不懂佛法。只粗略听说,佛前众生平等,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家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修佛者,诵经、礼香皆为其次,行善助人才是要紧之事。不知晚生所想可有差么?” 闻空道:“不差。” 贾琮道:“既如此,大师何故见死不救?” 闻空诧然:“贫僧何尝见死不救?” 贾琮讥诮道:“路中有穴,坠落即死。有盲人每月必经过那街两回,大师时常在旁看着。虽偶尔提醒盲人,‘你眼睛看不见,走路边更好些’,盲人从未放在心上。大师也知道盲人并没猜到路中有穴,也只过几个月再念叨一句‘走路边更好啊那位瞎子兄’罢了。瞎子虽运气极佳、直至两年后官府修路填平那穴都没掉下去,当中惊险难道大师没有责任?我这个比喻是不是很客气?真实情况是不是比盲人临穴更险?” 闻空只稍稍思忖了片刻,脸上顿如让人打了一拳似的,黑一阵红一阵白一阵。良久,闭目合十念了声佛。 贾琮淡然道:“你若个寻常人也罢了,偏你是个和尚。你还不止是个和尚,你还是个大夫。大夫以救人为天职,和尚就更不用说了。身兼这两个职业,巴巴儿看着无辜之人日日与死神擦肩而过,你倒是挺安生的嘛。” 闻空又颂了声佛:“那穴并非坠落即死。” “嗯?”贾琮微微皱眉,旋即明白过来,拍案,“你的意思是,她病过!” 闻空道:“她身旁有医女,贫僧与韩太医亦日日留意于她。那病若现得早,不过七八剂药便好了。她丈夫……乃是最早的大夫误诊、耽搁了。” 贾琮打了个冷颤,过会子又打了一个,半晌才说:“你们是不是觉得万无一失、横竖她不会死?”闻空再颂佛。贾琮哂笑道,“莫要念佛了,佛祖听见要吐的。真真丧心病狂!我见过不少恶人,皆不曾阴毒至你们这份上,恶人好歹不会觉得自己没做坏事。还有闲心日日吟诗作赋。” 闻空这回当真连佛也不颂了,只阖目微微垂头。 那丘生一直在旁默然听着,这会子忽然道:“周兄,他们能有什么法子!” 贾琮“咦”了一声:“丘兄你也知道?该不会这里头还有你什么事吧。” 丘生怅然良久,道:“韩太医是我舅父。” 贾琮深呼吸了几下:“哦。”过了会子又道,“不过我对他没什么意见。他身为太医,被皇帝家约束不敢妄为。万一惹怒那谁的姐夫,说不定家人遭报复。他帮那人所冒的风险有点大。只是,”他乃盯着闻空,“大师与韩太医不同。你有机会告诉她真相,而且你知道她很聪明、你自己也很聪明。你们完全可以商议出一个法子,扮作她偶尔从别处猜出那事来。” 院中寂然。过了会子,丘生苦笑道:“周兄,我们当真没想到这个……” “不是没想到,是没去想。”贾琮哼道,“你们这几个瞧模样就知道都是聪明人,不可能想不出法子来。” “再说,那事儿……她娘家是知道的。” “她娘家当然知道。”贾琮道,“日日有生命危险的又不是她娘家,是她自己。她才是受害人,你们扯加害人作甚?”丘生与闻空一愣,半晌,互视了一眼,显见贾琮所言冲击了他们的价值观。 贾琮摊手:“她娘家明知道那男人得了传染病、也明知道她若嫁过去八成也会染病,依然把她卖了,不是加害人是什么?纵然为权势所迫,起码应当提醒女儿预防才是。再有,那病人病了多年,身边的丫鬟婆子小厮既没染病而亡,可知好生留意的话也能避免染病。然而那位奶奶却因并不知情而并未留意。她并不知情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她若知道了必不会答应。呵呵,你们不觉得你们在合伙犯罪么?这跟把一个盲人丢上瞎马赶去深渊旁、再哄骗盲人说这儿乃是康庄大道你随便放马跑难道不是一样的?” 院中又寂然。良久,闻空疲然道:“贫僧有罪。” 贾琮瞧着他道:“我若是你,明儿就还俗。你配不上这身僧衣。” 闻空喃喃道:“贫僧委实配不上这身僧衣。” 贾琮拿起脚来就走。走了几步,他停了停,道:“最可怕不是绝症,而是所有人都不去尽力想法子,把命运交给老天爷。”乃撤身离去。 已出了山门,方才那点子小雪竟停了。贾琮这才想起来,今儿原本还想找闻空的师傅聊聊天,显见已聊不成了。乃回头望了望这万寿禅寺,坐在马上捏捏下巴——总觉得这庙宇不简单。遂拍马而走。 街上热闹如故,些许银屑落在地上只略留下点子水痕。陈瑞锦娘儿俩今晚也要去看花灯,明儿歇息一日,后日方启程上路。贾琮怅然张望了片刻,哼起了小曲儿:“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一个人过一天像过一年……”身边亲兵忍俊不禁。贾琮头也不回道,“笑什么!想媳妇有什么好笑的。” 那亲兵道:“王爷方才还跟人家说大道理,威风八面的。这会子又哼这个。” “人是复杂性动物。”贾琮抖了抖缰绳,“再说你们王爷我打小最擅长的就是装逼。只能装一会子,装完立时打回原形。” 另一个亲兵道:“王爷为何要劝那和尚还俗?” “因为我想引……哎呀,人家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啊……”贾琮撇嘴,“还想诱那和尚的师傅来找我。” 方才那亲兵道:“既这么着,可要回去留点子痕迹。” 贾琮摆手:“不必了,改明儿直丢给詹鲲同志查去。”乃吐了口气,拍马往前走,口里接着唱,“我很想为了你快乐一点,可是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亲兵又笑。贾琮哼道,“笑什么!单、身、狗!”这帮孩子都还没成亲呢。 次日乃是正月十六,家家户户收拾年节之物。衙门初八便开工了,元宵又放了一日假,十六日照常上班。贾琮惯于迟到,懒洋洋的爬起来洗漱吃饭。才刚喝完一碗碧粳粥,门子进来回道:“王爷,府门外来了为老和尚,说是有事找王爷。” 贾琮一愣:“哈?哪座庙的?” “说是万寿禅寺的了缘和尚。”门子道,“他说,王爷昨晚去找过他徒弟。” “呀?这老和尚竟知道我是谁?”贾琮忙将自己昨晚一言一行从头回想了两遍,实在不知哪里出了漏洞。乃道,“罢了,管他怎么瞧出来的。请他去外书房。”门子答应着去了。 贾琮只得丢下吃了一半的早餐,匆匆换身衣裳出去。到了外书房一瞧,老和尚已来了。穿着赤色□□,手中拿着斗笠。贾琮见他少说有六十多岁,忙合十行礼:“大师早上好。”了缘和尚合十还礼,二人分宾主落座。 贾琮好奇,先含笑问道:“大师是怎么猜出小王身份的?” 了缘道:“王爷身边跟的亲兵非寻常人能带的。并有王爷的年岁、模样。” “哦,也是。”贾琮望着他道,“大师这么早来找小王,想是有事?” 了缘点头:“不知王爷昨晚同小徒说了什么,他要还俗。” 贾琮耸肩:“私人话题不便告诉大师。” 了缘正色道,“徒不可还俗。” 782.第七百八十二章 闻空和尚之师了缘老和尚一大早找上门来, 告诉贾琮说他徒儿不能还俗。贾琮就想知道这缘故, 乃微微挑眉:“为什么?” 老和尚摇头道:“王爷不必知道。” 贾琮耸肩:“大师不肯说缘故, 想必并不光明正大。” 了缘叹道:“王爷何必问这些琐事。” “小王致力于维护每一位燕国公民的合法权益。”贾琮正色道, “其中极要紧的一条便是宗教信仰自由。包括信仰宗教的权力和不信仰宗教的权力。任何公民都有权信仰任何宗教, 不论是佛是道是西洋景教。与此同时,他们也有权不信仰任何宗教, 也是就道士随时有权力改当和尚, 和尚也有权力随时还俗。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决定,就是他自己。大师,不论你我, 都不能替闻空做主。他想当和尚也好、想还俗也好、想改行去当道士神父都可以,他自己说了算。你和我、甚至他地下的父母,都无权干涉。大师,他是个成年人了,他得为自己负责。” 了缘诵了声佛:“世事岂可一概而论。闻空自有其因果。” 贾琮想了想:“大师可是知道他有什么不好治的遗传病,说不定会传给孩子?那就告诉他自己, 让他日后不要成亲就是了。还俗又不是非要成亲不可。遇上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不生孩子也行。再说, 我们就要重点展医学了, 他的病说不定能治好呢?” 了缘又诵佛道:“非也。” “小王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可以限制一个和尚还俗。大师如若给不出合理解释, 小王必会捍卫闻空师傅的宗教信仰自由。” 了缘苦笑道:“贫僧委实不可说与王爷知道。” “也罢。”贾琮端起茶盏子来, “既然如此, 倘若闻空大师想还俗, 还请贵寺尽快帮他办手续, 他也好早些蓄、早些适应庙外的日子。大师不必犯愁, 说不定他想想又不还俗了。毕竟在庙里有饭吃,出去还得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了缘叹道:“罢了。”乃站了起来,“不劳摄政王费心,小徒不会还俗。” 贾琮耸肩:“好吧。不过他才二十出头吧。年轻人心性不定,不好说哈。大师别太自信,万一呢?” 了缘诵佛,告辞而去。贾琮心中之好奇如泉涌般突突直冒,赶忙换了衣裳赶去政事堂。 詹鲲林黛玉等人早在议事了,见他进来,每人丢给他一个大白眼。贾琮不敢拿琐事打扰,谄笑两声道:“大家早上好,新年快乐大吉大利。”林黛玉二话不说指了指他座位上一叠文书。贾琮拱手坐下,看了看文书加入议事。 直至午饭时分,贾琮方得空抓了詹鲲询问:“大姐夫,你知不知道万寿禅寺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何闻法会择那里藏身?” 詹鲲瞧了他一眼:“何出此言?” “我想知道有一个小和尚为什么不能还俗。”贾琮道,“直觉告诉我,这里头有狗血。”遂说起闻空之事。只不曾提起他小姨子与闻空有私情,却带了一句,“已有线索表明,这个闻空和尚佛心不坚。我素来以为,只有真心想出家之人才能出家,那是对宗教本身的尊重。日后佛道都得整顿整顿。” 詹鲲思忖道:“这些并非当务之急。倒是万寿禅寺……委实得好生查查。闻法那阵子我便想查,实在没功夫。” 贾琮道:“丢给柳小七去。他先暗访、咱们再明查。”此事遂定。 三日后,柳小七大白天的从政事堂窗户外头蹿进来,吓了许多人一跳。林黛玉骂道:“冒冒失失的!” 柳小七笑嘻嘻拱手:“丞相恕罪!小人莽撞了。”乃朝贾琮和詹鲲招手。 林黛玉冷着脸道:“等我开完会。” 柳小七瘪嘴:“哦。”在后头摸把椅子坐下。众人失笑。 足足候了大半个时辰会才散了,贾琮詹鲲赶忙围到柳小七身旁去。柳小七从怀内取出两张画儿来。贾琮打开一张、詹鲲打开一张。贾琮手里那张正是闻空和尚,只不过穿了儒生的衣裳,忙问:“这是闻空的兄弟么?” 柳小七道:“不是。我照着闻空的模样画的。”贾琮伸头再看詹鲲那张,画的是个美人,模样与闻空一般无二,只有脸庞子略微小了些。柳小七又道,“这也是照着闻空画的。”乃指着画笑道,“你们总说秦钟男生女相。跟这位一比,秦钟简直是个大老爷们!” 可巧秦可卿也在,骂道:“少放屁!我家秦钟跟谁比不是大老爷们!” 柳小七赶忙打了自己一下:“秦东家恕罪!小人眼拙,没瞧见您老。” 贾琮看着两张画问道:“你查出来没?这个闻空和尚什么来历?” 詹鲲也瞧着画儿,口里道:“若查出来了他犯得着画这个么?显见是没查着。” 柳小七拍案:“还是詹大人明白。”乃解释道,“万寿禅寺里头有大小和尚一百二十七位,弃婴竟有四十六位之多。难道全京城的弃婴都丢在他们庙门口?” 贾琮哼道:“皇家庙宇,谁敢胡乱丢孩子。这些弃婴十成十有来历。” 柳小七得意道:“方丈院中有间密室,让我寻着了。里头乃是万寿禅寺收养的一众弃婴之身份,真真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我算开眼了,比戏文评话有趣。”他顿了顿,“偏这闻空后头真真是空的,只录了生辰八字,别的一概皆无。”拿眼睛往四周一扫,众人都不免好奇张望过来。他遂指着画像道,“就闻法那个模样,要么他老子是个绝色、要么他老娘是个绝色。” 听说有绝色看,四周不少人围拢过来,传看画像议论纷纷。詹鲲瞄了眼八卦人群,问道:“有来历的和尚都是什么身份?” 柳小七讥诮道:“有某王爷与某郡主私通生的、有某王爷与某诰命私通生的、有某王爷想换正妃连嫡长子一道不要的,有某公主与朝臣私通生的、有某郡主与某道士私通生的、有某郡主与下人私通生的。横竖皇帝家各色见不得人的孩子统统变成万寿禅寺之弃婴。我只不明白,那些和尚都有身份,为何闻空没有。” 贾琮想了想,问道:“闻空的师父了缘,可有来历么?” 柳小七立时道:“了缘和尚乃是先忠明亲王嫡长子——换王妃的就是他老子。如今的蔡王是他侄子,他那同父异母之弟已死。” 秦可卿不禁问道:“那先忠明王妃?” “不知道。” 詹峤老头捋着胡须道:“因娘家有点子来头,出家为尼了。不然指定染疾下世。”乃看了看画像,“瞧这模样大概二十来岁?” 柳小七点头:“今年二十一岁。” “净元师太定是不认得的。可送去宫中给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太监瞧瞧,各家王妃诰命都得给她请安的。” 贾琮道:“那闻空之母怀上他时应当在二十二年前。二十二年前皇帝家有什么事儿生么?” 詹鲲道:“数位宫妃回家省亲。”贾琮瞧了他一眼,嘴角微笑。 柳小七也是个好奇心重的。见这些人都不认得,便收起画像要上紫禁城问问。秦可卿忙说:“我正要过去,你同我一道走。”他两个遂同往紫禁城而去。 贾琮托着腮帮子琢磨了半日,道:“我总觉得,万寿禅寺不会只是收养皇帝家的弃婴这么简单,至少也应该是个情报站。那个绿帽子天王闻法……他做得太嚣张、太容易被现,不太像皇家寺庙的做派。再说他也不是司徒家的血脉。如果说燕王借用万寿禅寺的地盘方便闻法行动,可能性更大些。” 詹峤也思忖道:“这庙老夫半分不知。” 贾琮摊手:“说明他们要么是相对独立的,要么是只对皇帝一个人负责。太子……并不清楚。没有实权的假皇帝真管事,也未必知道。哎呀感觉又是只能去皇陵找先帝问了。” 林黛玉咳嗽一声:“既是小七查去了,今儿就不用再议论了。还有许多项目要商议呢。”众人遂撂下此事。 到了下午,柳小七在紫禁城御膳房蹭了顿饭,回到政事堂。乃告诉贾琮等人:“画像拿给几位老太监,他们登时认出来,那女装的像是吴贵妃。细看又说鼻子嘴巴不像,眉眼儿轮廓都像。他们又觉得鼻子嘴巴有点眼熟,偏没一个想得出来像谁的。” 众人便愣了。显见倘若吴贵妃偷人,一则她没那个本事、二则宫妃出墙后孩子必有死无生。贾琮摸摸鼻子:“吴贵妃有长得很像他的兄弟姐妹没有?” 詹峤思忖道:“吴贵妃乃是内阁学士吴天佑之女,有一个胞兄一个胞妹,我不曾见过不知他们长得像不像。二十二年前,吴贵妃于正月十五元宵节省亲,回宫后好生得宠,吴家风光无限。后来怀了胎儿,于次年产下一位公主,因先天不足出生即死。吴贵妃不足半年光景便病故了。女儿死后,吴天佑立时失宠于朝堂,半年内连贬低六次直降为礼部员外郎,世人多叹惋。吴天佑本是个有实才的,可惜了。” 贾琮问道:“他现在人呢?” “早已辞官回乡。他便是沧州人,尚在燕国境内。” “那还是派人去他们家问问吧。”贾琮瘪嘴嘴道,“就是想知道个究竟。” 罗曼咳嗽两声。众人都扭头看他。他道:“如今有两个人显见知道实情。一个是万寿禅寺方丈了尘,一个是闻空的师父了缘。为何不将他二人抓来审问?” 贾琮摊手:“总得有点子道理不是?毕竟人家跳出三界外……额,人家并非凡尘俗世之人。” 罗曼道:“既如此,还有一个人可问。” “谁?” “太皇太后。” “对啊!”贾琮拍手,“我们已经是当权者了。” 一事不烦二主,柳小七遂又担当起此任。他跑回皇宫一问,太皇太后面色只变了一霎那,旋即无事人一般道:“何尝有什么辛密。因死了孩子疯的女人多了去了。”柳小七使了许多法子,就是套不出她的话来。乃立在太皇太后榻前想了许久,忽然转身就走。 这日晚上,贾琮正坐在屋中看闲书,柳小七径直从梨香院院墙外跳了进来,大摇大摆闯入屋子。贾琮抬头瞟了他一眼:“这个点儿来,是问出什么来了?” 柳小七摇头:“老太婆半个字也不肯说。我没使手段。瞧她那模样便知道,打死她也不会说的。既如此,何须费力气?” 贾琮不觉放下书:“太皇太后打死也不说?有意思了。那就是说,这个闻空和尚的身份并非寻常的皇家辛密。” 柳小七道:“我想了整整两个时辰,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缘故让那和尚又能活着、又连太皇太后都不敢透露其身份。” 贾琮掰手指道:“先,一定是他老子姓司徒而非他母亲。因为公主郡主都是嫁出去的,嫁出去了就不是司徒家的人了,不会逼得太皇太后不敢开口。其次……哎,会不会是这孩子的生辰八字不好、克父?” 柳小七道:“因生辰八字克父而成弃婴的,万寿禅寺活的就有三个。当中一个还是先帝的宠妃所生,就是如今那位齐王嫡亲的哥哥。” “那就怪了。既然孩子那么正常、并非剥皮的狸猫,还有什么宫中辛密不能提?” “我便是想不明白啊!”柳小七苦着脸道,“愁死我了。” “若是吴贵妃之兄同公主郡主私通,只怕吴贵妃的嫂子早就死了、她哥哥当上驸马郡马。若是她妹子同王爷皇帝私通,那也进了王府皇宫做人家的小老婆。这个孩子只能是吴贵妃自己生的。”贾琮冷笑两声,手指头轻扣桌案,“在当时,皇宫里头除了太监之外,只有两个男人。当时的皇帝、和当时的太上皇。”柳小七倒抽一口冷气。贾琮站了起来,“吴贵妃是宠妃,只能是太上皇强行扒灰。整个皇宫没人知道闻空是谁的儿子。或者说,没人知道吴贵妃的儿子是皇帝的儿子还是兄弟。”他乃望着柳小七道,“这条辛密如何?太皇太后是不是会打死也不肯说?” 半晌,柳小七点头:“委实宁死不能说。” “闻空这身份,是不是连皇帝都不方便杀?当时朝廷大权可是在太上皇手里。” “不错。若非皇帝于孝慈县被逆贼绑架,他送灵回京之日便是闻空的死期。” 783.第七百八十三章 贾琮是个急性子, 柳小七也好奇心重。二人商议着,虽不知道那庙里头有什么,至少能挖出许多皇帝家的黑料,扩散去别国也是项绝佳舆论武器。事不迟疑。遂连夜跑到杨家把武警大队长杨嵩从炕上挖起来, 往新成立的武警学校点了二千名学员临时出夜操,直扑万寿禅寺。 京城大路两旁已竖起了清油路灯,幽光朦胧, 夜市尚未散场。一队人马穿城而过, 兵士皆穿着迷彩军服。逛夜市的百姓不免好奇, 探头张望、胡乱猜测。空中明月高悬。虽不似十五日那般圆如玉盘,倒也亮汪汪的可爱。忽然, 小队长领着学员们唱起《少年壮志不言愁》, 贾琮有种诡异的时空错乱之感。 寺庙本是庄严之处。积雪未化,映在月亮之下甚至肃穆。杨嵩指挥学员们在万寿禅寺四周布控, 大门小门皆围堵了。这般大动静,早惊动寺中僧侣。两个和尚提着玻璃罩的清油灯走出天王殿,正瞧见贾琮柳小七二人领着亲兵穿过山门进来。四人便在殿门口脸对脸立着。和尚合十行礼,二人还礼。 当中一个和尚认出贾琮, 道:“周施主元宵节那日来过。” 贾琮点头:“不错。今晚前来,盖因有事求见宝刹主持了尘大师。” 另一个和尚道:“若是为了见主持, 何故领兵而来?” 贾琮道:“自古以来,兵不讲理。领兵是为了告诉主持, 晚生未必会同贵寺讲道理, 我们双方地位并不公平。” 两个和尚齐声诵佛, 面色却沉稳。乃转身领他二人往方丈院而去。杨嵩与众武警学员留在外头。 了尘大师安然坐在方丈室中,听得两位僧人报信,命请来客进屋。遂合十施礼,又请他二人落座。柳小七先坐下。 贾琮站着朝老和尚作了个揖,道:“大师,夜晚冒昧打扰,很抱歉。” 了尘不敢坐,也站着道:“摄政王连夜领兵围寺,想是有什么缘故?” 贾琮点头:“有。想知道万寿禅寺除了是座和尚庙和皇家养生堂之外,还有什么兼差。您可别说没有。单凭了缘大师随随便便就猜出我的身份便可知道,你们十分关注朝廷局势和朝中要员长什么模样。” 了尘诵佛道:“委实有。只不便告诉摄政王。” 贾琮假笑道:“真不能?要不再商量一下?我还是比较希望能够用文明解决问题。大师实在想逼我修葺万寿禅寺我也只能从命。” 了尘道:“小寺乃方外之处,摄政王何必……” 贾琮打断道:“这世上许多寺庙庵堂皆在方外,贵寺绝不在其列。大师,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完全独立于政权之外。小王可以给宗教场所相对自由,也只是相对而已。借口也好找。闻法绿了大半个京城的权贵,连坐这玩意可是你们司徒家自己定的。” 了尘合十道:“闻法之事乃燕王之命,小寺迫不得已。” “你们可以再迫不得已一次。”贾琮道,“既然大师不愿说,那这样吧。西城门外天齐庙挺大的,今晚就请各位大师悉数启程过去。万寿禅寺,我会清理修缮,日后改成博物馆什么的。” 柳小七道:“别!天齐庙里住了许多和尚,还有道士。既然要连夜清算,还是送去刑部大牢暂时关押吧。就说是因为查出了闻法和尚的绿帽案还有枝节,不知道这些和尚到底有多少是干净的、多少是睡过京城贵眷的。只得暂且悉数拿了。过几个月,这事儿查明白了,再把干净的送去天齐庙。想当和尚的接着当和尚,想还俗的还俗。” 了尘大怒,喝到:“放肆!” 贾琮耸肩:“紫禁城一日游都轰轰烈烈一两年了,这算什么放肆?再说,我们再野蛮,能比得上先帝么?九泉之下吴贵妃的冤魂必不肯答应。” 了尘好悬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半晌,指着贾琮说不出话来。柳小七好心道:“我们是猜出来的。” 贾琮接着说:“其实相当好猜。而且吧,这事儿真没什么奇怪的,古今中外比比皆是。大师不用吃惊。您想必也是看过史书之人。从春秋时起,卫宣公楚平王不都抢过儿媳妇么?五代十国那阵子有个什么皇帝专门睡儿媳妇的我都忘记叫什么了。最著名的应当是杨贵妃吧。啧啧,杨贵妃吴贵妃,贵妃这个封号真是不太吉利。外洋也不少,民间更多。乱伦通奸从有人类社会开始就有了,直至人类灭绝才会消失。真的,稀松平常。若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许人家闻空大师还俗,小王觉得太莫名其妙了。” 了尘望了他二人半日,道:“闻空生而不洁,当潜修佛法以赎罪业。” “放屁!”贾琮拍案。柳小七顿时微笑起来,抱臂围观。贾琮绷着脸道,“闻空难道不是最无辜的么?那两位把他生下来,问过他自己同意么?罪过分明是先帝一人的。婴儿干干净净投胎降世,父辈之过与他没半文钱瓜葛。” 柳小七听他只说了这么几句便闭嘴,皱了皱眉不大满意,在后头道:“因为啊,扒灰这种事,他们和尚觉得是罪过。既是罪过,就得找个人来惩治了撒气。他们这些人,分明知道是谁之过,因不敢问正主之罪、便只能迁怒无辜婴孩,明晃晃的欺善怕恶。” 贾琮赶忙接口道:“不错。婴孩和吴贵妃皆为受害者,大师却将该给加害者之罪再次撒在受害者身上,实在有点无耻。” 了尘无言以对,只得合十。半晌乃道:“有损天家威严。” 贾琮立时道:“哪里有损天家威严了?闻空是个弃婴,不知父母。他若还俗,大概会干脆姓闻,或是跟你们万寿阐寺姓万。一个寻常的小和尚,与天家何干。”了尘依然摇头。 柳小七道:“大师也不必惦记什么天家威严。天家威严从太皇太后卖爵开始便没了。” 了尘淡然道:“卖爵之事乃是摄政王提议的。” “哎呀!”贾琮抚掌,“您老连这个都知道!但我只是提议,还得太皇太后采纳吧。当时我太师叔一僧大师还在吧。他是反对的吧。然后他就被害死了吧。”贾琮龇牙道,“了尘大师想必也反对了吧。只是反对无效吧。嗯,从这一节来看,你手里力量有限。而且你的才智也有限。不然,你可以想出另外一种法子来替太皇太后弄到养紫禁城的钱,那就不用卖爵了。” 了尘哑然。贾琮含笑道:“小王想问一声,贵寺那些弃婴是全部都不许还俗,还是只有闻空不许还俗。” 了尘道:“闻空身世与旁人不同。” 贾琮“嗯”了一声:“那就是其他人若想还俗还是可以的?”了尘迟疑许久,点点头。贾琮道,“我明白了。你们还用得着闻空。要么是用他的模样,小伙子长得很好看;要么是用他的才学。听说此人诗写的不错,还在学医,保不齐还有别的功用。故此大师不愿意放他自由。”他回头向一个前几日跟着他来的亲兵道,“你认得闻空大师的院子吧,抓羊来。” 亲兵答应一声,领着几个人走了。柳小七失声大笑,指着他道:“你这厮就是个强盗!”贾琮挤挤眼。 了尘顿时有了不详之感:“摄政王意欲何为?” 贾琮笑眯眯道:“大师不是听了么?抓羊啊!” 抓羊乃是特种营术语,指假扮土匪抓人。几位亲兵出了方丈院,入鬼魅般贴着路边无声跑动,眨眼潜至闻空院外。有位兵士朝里头张望,见院中无人、屋内有光,便挥了挥手;兄弟们跟上。到里头戳破窗户纸瞧了瞧,少年和尚闻空正坐在案前读经,屋内再无旁人。领头的兵士微笑打了个手势。 只听“咚”的一声,有人踢开了房门。闻空忙扭头观望,却并不见人影。遂撂下经站了起来,口中问道:“是谁?”一面朝门外走来。这孩子当真毫无常识。懵懵懂懂跨出门槛,见四下里寂然无声,唯有满庭清月,喃喃道,“怪了……”话音未落,有条胳膊从背后直劈上闻空的后脑。闻空“哎呦”一声向前栽倒。他正栽在半空中、眼看额头要朝地上青砖扑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灰蒙蒙的麻布袋子从上往下斜兜过来,稳稳当当套住了闻空的脑袋。袋口旋即一扎,闻空眼前便黑了。张口正要喊,后脑又捱了一下子,当即晕过去。 兵士们又解开麻袋,先堵住他的嘴,再蒙上眼睛,再捆了手足,最后重新套入一个大麻袋,扛着走了。可怜风姿卓绝的一代诗僧骤成麻布包袱。 那头贾琮还在与了尘大师扯皮,便听那几个亲兵回来了,含笑问道:“抓到了?” 亲兵行了个军礼:“报告,圆满完成任务。” 贾琮点头:“辛苦你们了。”乃向了尘道,“我们把闻空抓走了。” 了尘大惊:“你们抓他作甚?” “不作甚。”贾琮道,“您老和了缘大师肯定不会告诉我们为何不放他还俗。故此我打算先送他到土匪窝去养几个月,让他换上土匪的衣裳、跟土匪吃住在一起。他不是会医术么?就当个匪医好了。等他头长出来,再设法招安土匪、把他一道招安。然后派人给他良民户籍,他就直接变成良民了。他本来就想还俗的嘛。” 了尘呆了:“这!岂有此理!” 贾琮委屈道:“怎么能怪小王!小王若想知道闻空还俗了会怎样,不就只能让他先还俗看看么?不然我还有什么法子?要不大师帮我想一个?”柳小七哈哈直笑。 了尘是个出家人,何尝见过这般肆行无碍的,气得面如金纸手足颤。良久,他叹道:“天道不存,神佛无奈。” 贾琮摊手:“好了好了,显见小王今晚是套不出大师话的。那就先这样吧。先请各位师父吃些苦、移步刑部大牢。等我们清查了万寿禅寺当中机密之后,还想当和尚的再给你们另外选个寺庙。”他乃站了起来,回头吩咐道,“去寺外请杨大队长领人进来,让他将这庙里的和尚悉数抓走。和尚喊冤没关系,告诉他们刑部官员必还正经和尚清白,但绝不放过一个淫僧。再派人去五城兵马司。赵承大人这会子已下衙了,喊他回去加班。让他们准备好告示,明儿一早务必贴满京城——万寿禅寺多位和尚与良家妇人有染,官府正在详查此事。寺庙暂时贴封条封起来。”两个亲兵答应着,转身便走。 了尘喝到:“站住!”两个亲兵犹如未闻。了尘长叹一声,望着贾琮道,“让他们回来。小寺委实不曾做什么与摄政王不利之事。” 贾琮眨眼:“你说。” “先请那两位施主回来。” 贾琮遂喊了他二人暂且回来。了尘拿起案头的清油玻璃灯,起身出门。贾琮等人在后头跟着。一路走到藏经楼。万寿禅寺乃是大庙,藏经楼极大。了尘领着他们上楼,穿过几间满是书架的屋子,终在一架大书架跟前拨动了机括。只听“咯吱吱吱”一阵响,书架从当中滑开,露出一扇门来。里头是一间大屋子,屋中四面墙皆是书架,并燃了许多玻璃油灯、明如白昼。案上设着文房四宝,十几位僧人伏案而书。 了尘道:“我寺奉太.祖爷密令,另修一部本朝史书。” 贾琮朝里张望道:“除去朝廷史官官修史书之外,大师们再另外修撰一部史书?” 了尘道:“太.祖爷道:自唐以来,史官皆听皇帝之命修史。朕之后人也少不得有不肖之徒。做下些没天理之事,又命史官遮掩起来,或是反倒诬陷旁人。史为后世之鉴,不可如撰文般胡闹。遂命本寺之僧人另修一史。不得扯谎、不得替人遮掩丑事、不得诬陷清白之人。” 贾琮点点头:“太.祖爷是个有远见的。那……先帝扒灰你们写了么?” “写了。”了尘道,“先帝并非……不过是那阵子太上皇有些放肆,惩治他罢了。” 贾琮哂笑道:“他想惩治自己的儿子,却拿一个无辜的女人开刀,真真无能之至。”乃又问,“先帝挖开他老子的皇陵偷陪葬的东西,写了么?” “写了。” “你们知道的真多。太.祖爷哄骗天师道弥勒教呢?” 了尘诧然:“王爷连这个都知道。此事乃是太.祖爷亲自叮嘱小寺写的。” 贾琮竖起大拇指:“太.祖爷这个人不错,难怪能开国。我敬他是条汉子。” 784.第七百八十四章 万寿禅寺毗邻瓮山泊, 殿堂恢宏、庭院清幽, 自前朝起便是皇家寺庙。众僧侣潜心修行,不问世事、不在意香火钱。饶是如此,依然有人笃信此庙通灵,不辞辛劳过来捐功德。每月初一十五乃是信徒进香礼佛的日子, 寺庙庵堂皆比平日热闹。二月初一这日,有位施主风尘仆仆从外地赶来进香。 此人四十多岁,身了穿鸦青色箭袖,腰间悬着一个巴掌大的银算盘,瞧模样像是个商贾。乃含笑同迎接出来的僧人拱手:“小师父好。”和尚合十还礼。商贾看了看他道, “是慧净小师父不是?” 慧净和尚含笑道:“是。小僧眼拙,没认出施主来,还望恕罪。” 商贾道:“不怪小师父不认得我, 我不曾去后头的, 不过前几年遇上过一回尊师。”乃道,“这么说,如今在外头迎客的换成小师父了?闻道师父呢?” 慧净道:“是。闻道师叔如今在藏经楼。”商贾点头不语, 神色仿佛安生了些, 并未告诉慧净自己是何人。 这人便从天王殿开始礼佛,一路往后,逢见僧人便暗觑几眼。于大雄宝殿拜过释迦牟尼转到偏殿,有个和尚在此处录功德簿。这商贾含笑问道:“怎么是闻信师父在此?了因师父呢?” 闻信和尚望了他一眼, 合十道:“了因师叔偶感风寒, 在后头养病。” 商贾眉头动了动:“哦。这会子天还未暖, 各位师父也须多加留意身子。”闻信忙站起来谢了他。商贾便说要捐功德,闻信打开功德簿。商贾道,“我往年所捐皆不写这本功德簿的,师父可知道?” 闻信一愣:“师叔不曾告诉贫僧。” 商贾思忖片刻道:“也罢,就这样吧。”乃取出三十两银子捐了功德。闻信合十相谢。商贾捐完功德,往外头张望了几眼,问道,“闻信师父,怎么我瞧着你们庙里许多生面孔,早年没见过?” 闻信道:“近日官府修缮天齐庙,要大兴土木,安排了不少那边的师兄师叔暂来我寺借住一阵子。” “原来如此。”商贾点点头,转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从个和尚从门外溜进来问闻信:“师兄,此人是谁?” 闻信道:“贫僧不认得他。” “可他认得你。” 闻信合十道:“贫僧也不知他如何认得贫僧,贫僧不认得他。” 那和尚“嗯”了一声便走,径直到了方丈院中。柳小七正懒洋洋的趴在厢房案上偷懒。和尚进来喊了声“七爷”,将方才那商贾进寺后一言一行皆回了。柳小七想了想,问道:“有人跟着他么?” “有。”和尚道,“我瞧他机敏的很,便派了个老手。” 柳小七点头道:“重新细查了因老和尚的屋子。”他想了想,“每一个奇奇怪怪、平素想不到之处都的查。”那和尚答应一声往外走。柳小七拿起茶壶又撂下,站起来道,“我同你一道去。” 他二人遂来到了因的住处。了因并非寺中监收,只是个寻常的管功德簿的老僧。那个和尚先翻找起来。柳小七负手立在屋中张望了会子,见和尚在翻看案头案头经卷,乃道:“那些上回都翻过了。既是另有一本功德簿,想来不会日日翻看,当是藏在什么平日里不大动之处。” 遂移目僧床。了因这屋子不大,东西也不多。一案、一椅、一柜、一床。平素最不易翻动之处便是床了。柳小七掀起铺盖。皇帝家的庙就是有钱,这僧床乃鸡翅木的,床板倒是寻常榆木所制。乃拎起一块床板来瞧了瞧。那和尚回头望了两眼,忽然说:“这床梁倒是比寻常床梁略粗些。” 柳小七立时道:“当真?” 和尚道:“早几年我在晋国扮木匠,特学过木匠手艺。”一面说着,他走过僧床边掀去床板拆下一根床梁,“这么点子大的床,床梁犯不着做这么粗的。” 二人互视一眼,和尚查看手中的床梁,柳小七拆下另一根床梁查看。这两位都是老手,先看榫槽。和尚只一眼便看出来了:手中的床梁榫槽之内塞着一块小方木块,仿佛是木匠师父挖榫槽时挖深了、故而垫上一块边角料似的。遂将这榫槽伸到柳小七跟前。 柳小七接过床梁瞧了瞧,从怀内取出一把大镊子,屏气凝神夹出小木块。只见木块后头是个深槽。柳小七将镊子伸进去,旋即夹出一小物来。那是一小卷细帛,外头以细绳捆着。扯开绳结摊开细帛,上头果然是“功德簿”三个字。遂与那和尚相视而笑。 当晚,贾琮柳小七两个来到刑部大牢探视万寿禅寺主持了尘老和尚。了尘盘腿坐在牢房内冥思,听见有人喊他才睁开眼。 贾琮笑嘻嘻道:“小王说什么来着?”乃扬了扬手里的细帛功德簿。 了尘颓然。良久,摇头道:“天亡我司徒家。” “别把什么都推到天头上,天是无辜的。”贾琮道,“万事皆人为。” 原来,当日贾琮参观了藏经楼撰史处后,与了尘、柳小七同回到方丈院,抱拳正色道:“大师,对不住。贵寺的和尚我今晚还是得抓。”了尘唯有诵佛以对。贾琮解释道,“用公开一个秘密来遮掩另一个秘密这种手段,我自己也常用。贵寺的另一份秘密差事显见更要紧、且大师不可能告诉我。大师莫要担心,不会逼你说的,我们的人自然有本事找到。” 了尘道:“小寺委实再无别的差事。” 贾琮含笑道:“大师是个和尚。和尚久居寺庙,有些事便不会留意到。其实,破绽挺明显的。” 柳小七在后头问道:“什么破绽,我没瞧出来啊!” 贾琮指着案头的玻璃清油灯:“这个。” 柳小七与了尘都茫然。了尘道:“这个不过是寻常的油灯罢了。”柳小七拿起灯来端详。 贾琮白了他一眼:“别看了,灯是寻常灯。” “那你说这是个破绽。”柳小七也白了他一眼。 贾琮道:“我说这是破绽,是因为这玩意在去年夏天天才拉到京城来全面上市。你可明白了?” “没有。” “真没联想力!”贾琮抽了下嘴角,解释道,“玻璃自古有之。然我朝的玻璃工业因古方子失传已久,一直做无法量产全透明玻璃。直至你们摄政王我派大海盗杨衡杀去威尼斯,掳了一批玻璃匠人回来,又进行了多年工业改进,方得了可量产的。为免招摇,台湾府早年很少对外做全透明玻璃生意。直至去年,承天府第一玻璃厂的产品送入京城,眨眼脱销。这种玻璃清油灯便是其中一种。”他顿了顿。 柳小七催道:“少卖关子。” 贾琮接着说:“他们家的玻璃油灯很贵,而大师案上这种莲花苞形的更贵。还有闻空大师屋里那种白玉兰形的,他居然有四五盏!方才我们在藏经楼,看见里头诸位撰史的师父案头摆的也是这两种玻璃油灯。由此可知,诸位大师花钱非常大方,在我这个摄政王进京之后依然大方、丝毫不担心入不敷出这种问题。我可是从来没有、也不打算给你们专项拨款的。”他微笑道,“你们哪儿来这么多的钱。单凭你们功德簿上那么点子香火么?”了尘面色骤然大变。 柳小七“哦”了一声:“他们还有别的进项。” “而且是大宗、稳定的进项。”贾琮道,“永远不会缺钱的感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太.祖爷既然给了贵寺这么要紧的一个差事,而这差事又是独立于朝廷之外完成的,岂能不给你们足够的经济支撑?倘若你们也得靠国库的银子过活,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也跟史官一样听当任皇帝之命胡乱撰史?而这些钱既然能供诸位大师毫不吝啬买下一大批昂贵的最新款玻璃油灯,想必很不少吧。撰史需要这么多钱么?不需要吧。贵寺肯定不止皇家养生堂和当代史编辑部这两个功用。还有别的。比如……”他微笑道,“天下大乱之时,暗自择出真命天子,给他送钱送人才。” 柳小七吹了声口哨:“想的真周到。” 贾琮道:“太.祖爷是个相当缜密之人。既然想到了日后有不肖子孙篡史,岂能想不到朝代衰败?如果说,燕山土匪是燕王的后手、华山道士是太上皇的后手,那么万寿禅寺中必然有太.祖爷后手的线索。”他遂望着了尘老和尚恳切道,“这么要紧的事儿,我真的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委屈各位大师先暂去刑部大牢住些日子,我这就让人连夜剃头扮作贵寺的和尚,明日一切照旧。” 柳小七在旁笑嘻嘻道:“让人扮作贵寺的和尚是怕万一有人来同你们联络、封寺会打草惊蛇。” 贾琮道:“相信贵寺并非举寺皆细作,肯定有许多师父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会紧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半晌,了尘长长一叹,合十道:“万事皆有命。” 本以为要等些时日方能捕到鱼,不想只七八日之后,那外地商贾便上钩了。 了因和尚床梁中的功德簿记录了十八户大善人,每三年给万寿禅寺捐一次功德,而有九户每捐必巨额。故此,除去该寺外头功德簿上的那些,他们每年还能得六笔香火钱,其中三笔为大宗,难怪和尚们若般阔绰。当中一户,户主名叫吴天佐。 数日后,跟踪外地商贾的兄弟电报回京:那人乃沧州大儒吴瑞,其父为沧州东海书院院长吴天佐,其叔父便是吴贵妃之父吴天佑了。 得电报时,贾琮与柳小七正坐在万寿禅寺方丈院闲聊,遂互视而笑。柳小七道:“这个东海书院保不齐便是替新天子储备文才的。” “替朝廷储备人才,遇乱世放出来辅佐天子。”贾琮道,“学校其实是最可怕之处,天晓得他们教导了学生些什么,教出人来又天晓得送到哪国去了。” 柳小七道:“眼下是不用担心他们的。纵有天大的本事,他们倒是找出一个明主来试试?” 贾琮伸了个懒腰:“横竖这事儿归你管。” 柳小七对着电报呆了片刻,道:“这个吴瑞的消息及时的很。算算日子,假如咱们在万寿禅寺动作之后便有人离京赴沧州报信,他再从那边赶过来。去来都得是快马,方能赶上二月初一。” 贾琮瞧了他一眼:“这不是明摆着的?” 柳小七敲了敲案头:“快说!” 贾琮站起来道:“我上瓮山泊溜达去,你去不去?” 柳小七踢了他一脚:“不卖关子会死么?” “我说,你大脑退化了还是怎么的。”贾琮整了整帽子,“偏不告诉你。”柳小七又踢了他一脚,跟着站起来。 二人遂出了山门,绕着瓮山泊信马由缰。跑了约莫有两柱香的功夫,贾琮扬鞭指湖畔一座小宅道:“那屋子修得清雅,过去骚扰主人讨口茶吃?” 柳小七哼了一声,一言不催马过去,直从马上跃到人家门口,抬手拍门。 不多时,木门“吱呀”开了。一位二十多岁的书生立在门口,面色憔悴,望着柳小七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兄台何故叩我柴门?” 这会子贾琮也到了,跳下马来含笑拱手:“丘兄你好。” 此人正是元宵节那日贾琮在万寿禅寺山门口偶遇的那丘生。丘生眯眼瞧了贾琮片刻,微惊,也拱手道:“原来是周兄。周兄何故到此?” “来找丘兄。”贾琮随手将缰绳丢给亲兵,“想同丘兄打听一件事。” “何事?”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有个年轻的书生不陪情人去看花灯、不同家人相聚,却跑去庙里见一个和尚,这是什么缘故?难道那书生每日都要去同和尚吟诗品文、帮什么人查看他身体好不好心情好不好么?那个书生之舅父乃是韩太医。韩太医有两个姐姐都嫁在京中,当中一位姐夫姓丘。虽只是个六品小官,家境却殷实且阖家和睦。便是这家的长子不知何故不住在家里,却独居于瓮山泊畔一所小宅之中。”贾琮笑眯眯道,“这位丘大公子拜一位姓牛的先生为师。牛先生也曾是二甲进士,因身子弱不便为官,只在家中教导几个学生。对了,这位牛先生乃是沧州人,曾就读于东海书院。丘兄,晚生查的没错吧。” 785.第七百八十五章 贾琮柳小七在瓮山泊旁一座小宅寻到了闻空和尚的熟人丘生, 贾琮劈头砸了人家一大段调查报告掀底。丘生怔了片刻冷下脸来:“周兄这是何意。” “没什么。”贾琮道,“我想找丘兄核实一个猜测。沧州吴家知不知道闻空和尚的生父是谁。” 丘生淡然道:“与周兄无关。”转身便欲关门,柳小七上前两步卡在他与另一扇门之间。 贾琮“哦”了一声:“那就是不知道。若知道, 依着你二人之熟络程度,你该替他悲哀或沧桑半秒钟才对。那些和尚是怎么跟你们掰的?吴贵妃在宫中遭别的妃嫔陷害……别的妃嫔没那个本事,那就遭皇后陷害吧,被人狸猫换太子,偷凤转龙。” 柳小七道:“哄骗也得靠点谱人家才信。戏文胡扯的不成, 紫禁城中换贵妃的孩子难比登天。我猜他们是说, 吴贵妃之子八字克父,太上皇下令送其入万寿禅寺出家。你看他师父了缘也是因为这个当的和尚, 因此庙里特让这个孩子做了缘的弟子。” “横竖那庙里许多前辈入寺的缘故都可以拿来使,大不了把两三个人的来历搅和一下。”贾琮笑眯眯望着丘生,“对吧。” 丘生神色不定,良久才道:“妄议天家是非,周兄不怕死么?” 贾琮哼道:“他们天家扒灰都爬出活人来了, 还不许人说么?” 丘生果然如被雷劈了一般,脱口而出:“信口雌黄!” 贾琮看着柳小七:“这样吧。咱们跟了尘大师说话,请丘兄在隔壁听。他若还不能接受现实, 就再跟了缘大师说话,请丘兄在隔壁听。嗯, 就跟他们套话、探讨先帝为何要挑吴贵妃扒灰这个问题吧。毕竟吴贵妃是吴天佐先生的亲侄女, 要说他是随便在宫里头抓个妃嫔就扒, 我不大信。” 丘生瞧了他二人半日, 忽然道:“闻空师父忽染怪病,了尘、了缘两位大师陪他去北边寻神医去了,此事莫非不真?” “当然不真。”贾琮道,“因闻法和尚及其弟子的大宗绿帽批案又有了新进展,了尘了缘都在刑部大牢。” 丘生大惊:“什么大宗案?闻法不是与贵眷私通入狱的?又与两位大师何干?” “咦?你跟闻空那么熟悉,全然不知道此事么?”贾琮诧然道,“不止闻法,许多万寿禅寺的和尚都掺合了;私通的女眷也数不胜数,横竖半个京城的权贵头顶都是绿的。”丘生巴巴儿打了个趔趄。 柳小七接着说:“闻空大师你就不用担心了,挺好的。过个一年半载还了俗做个书生或大夫,这辈子不会知道自己的来历。” 贾琮道:“你二人若有缘再遇,还请丘兄不要告诉他身世,就当他是个寻常弃婴便好。” 丘生看着贾琮道:“周兄想必也不是寻常人物。” “嗯,不是。” 丘生垂头思忖片刻:“我不敢信。” 贾琮点头:“可以理解。我们这就安排人审问那两位老和尚,你亲耳听见便明白了。” 丘生摇头,半晌才道:“……不必了。我信是真的了。”乃哀然一叹。“他本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贾琮安慰道:“待他褪去那身香炉味儿、活成一个自由的良民,依然可以做神仙一流的人物。”乃话锋一转,“吴瑞是你喊来的吧。” 丘生淡然道:“周兄是朝廷的人吧。” 贾琮皱眉:“我是不是朝廷的人很重要么?我看丘兄和闻空都是爱诗之人。文艺青年自带一种天真的善良。故此,我以为你们虽有些懦弱,都还算得上好人,至少大略明白是非。你总得承认,闻空这非但尴尬、而且危险的身世,还不如一个弃婴吧。什么都不知道对他自身而言最好、比误认为他自己是太上皇与吴贵妃之子还好,对吧。” 丘生眉间略有犹豫。贾琮道:“他若误以为自己是八字不吉的皇子,保不齐就会想要更多。比如恢复他母亲的名声、恢复自己的皇子身份。那么他就会去搜寻证据。要么什么都搜不着,自己憋屈的难受;要么搜到真实身份。” 丘生想了想,点头道:“不错。委实不如做个弃婴。” “那我们就这一点达成共识了。”贾琮道,“知道此事的人本来少。大家都不说,他这辈子不会知道。只是,如今还有沧州吴家误以为自家在京城藏了个龙子。还请丘兄辛苦一趟,再去沧州,将此事告诉吴瑞先生。为了闻空的终身幸福和吴家名声,还请他和吴家不要再寻找、打扰闻空。日后若有缘分偶遇,也莫让闻空知道自己是他们家的外孙子。就当吴贵妃生的是个女儿便好。” 丘生又思忖半日,道:“我还是……亲耳听听了尘了缘两位大师承认此事的好。” “没问题。你今天下午有空么?我们这就安排。” 丘生轻声问道:“他在哪儿。” “土匪窝。”贾琮笑眯眯道。当日闻空被人装麻袋抓走,送入盘龙山。山匪盘问他半日后说抓错了人。只是也不能放他走,就留在在山上当了喽啰,顺带请革命党派来的先生教他些自由民主之类的理念。“离京不远。眼下已事实还俗——他的僧衣坏了,只能穿土匪给的常服。山上不吃素、没人帮他剃头,也没有经书木鱼给他念敲。佛门戒律已破得所剩无几,也学会了许多俗家常识。你们俩交情深厚,等他招安下山了少不得会来找丘兄叙旧的。” 丘生怔了怔,怅然道:“……也好。” 后头便好办了。柳小七亲去刑部大牢套两位老和尚的话,丘生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虽早已猜到此事不假,丘生仍呆若木鸡、久久无言。歇息两日后,此人快马赶往沧州。 一路到了东海书院旁的吴家大宅,丘生取张帖子求见吴瑞先生。吴瑞这些日子亦同父亲商议了良久,猜度万寿禅寺究竟出了何事。偏他们全家都是文人,手中并未养着细作。忽听丘生又来了,忙命请进去。 丘生入书房见礼,含泪将闻空身世说与他知道。吴瑞瞠目结舌、好悬栽倒。过了会子,忽觉四肢冰凉、双目眩晕,身子一软往椅背上倒去。丘生忙上前按摩胸口,又掐了半日的人中,他方悠悠回转过神。良久,垂下两行泪来。丘生不敢离他身畔,只立着陪着垂泪,又倒热茶喂他吃了几口。 吴瑞摆摆手,又怔了半日,哑声问道:“那两个老和尚怎么去了刑部大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从头细说一遍。” 丘生遂从“周生”来访他说起。末了道:“那周兄和柳兄一直没说他们是何来历,学生猜必为摄政王跟前要紧的人物。” 吴瑞冥思了一阵子道:“这个周生你是怎么认识的。” 丘生忙说:“上回学生着急闻空大师忽染奇疾之事,忘了提他。学生是正月十五日在万寿禅寺遇上此人的。”乃又说起当晚经过来。“不知什么缘故,学生倒是颇信此人。” 吴瑞让他写下‘周生’那晚所作的诗,拿起来看了看道:“其实不大应景,当是依着旧作改的。”再看一遍,“也有一番风流意思。依着此诗看,这个周生的功底还算扎实。” 丘生苦笑道:“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 吴瑞道:“我只看他可念过书没有罢了。”乃放下诗稿道,“如此说来,了尘他们是因为闻法和尚勾引内宅女眷才连累入狱的?” 丘生道:“周生柳生是那么说的。” 吴瑞哼道:“我信才怪!他们哄你个傻子呢。万寿禅寺内里之事他们十成十察觉到了,只不知查出了多少。”又思忖片刻,喃喃道,“大事……不好办了。”丘生吓得不敢动弹。吴瑞定定神道,“你先出去,我自想想。” 丘生应“是”,撤身出去。才刚到门口,吴瑞又喊“回来。”丘生忙转回来:“先生。” 吴瑞问道:“你方才说,不知什么缘故颇信那周生。你想想,什么缘故。” 丘生不敢坐,立在案前想了半日,道:“此人所言皆有理。元宵那日他说起那家的三奶奶……我们早先都觉得那事儿不公,却并未细想究竟何处不公。直至听了他所言才明白,那三奶奶的娘家与她自身并非一回事。她被娘家婆家联手坑害,连闻空与我舅舅在内皆属帮凶。再有,他们虽将闻空大师送去了土匪窝,却能洗掉他原先的身份。日后招安下山他便是另一个人了,再不与万寿禅寺相干。于他自己,委实是身世无人知晓最好。” 吴瑞点点头:“我方才也这么想。那周生必是摄政王心腹无疑。”他站了起来,“你路上走得急,去客房歇息吧。”丘生答应着走了。吴瑞独自坐了足有大半个时辰,起身往后院而去。 吴天佐乃沧州大儒,名满天下。如今也不过六十来岁,日日在书院教书,平素只住在吴家后头一个僻静小院。吴瑞到时,吴天佐才刚从书院回来,正坐着吃茶。见儿子进来脸色不好,微微皱眉:“可是昨夜没睡好。” 吴瑞道:“谢父亲挂念,儿子昨夜好睡。”乃打了服侍的小童出去。吴天佐心下隐约有不祥之感。吴瑞上前扑通跪下,眼角垂下泪来。 吴天佐大惊:“出了何事?可是闻空那孩子如何了?你起来说话。” 吴瑞哽咽道:“那孩子尚好。”他并不起来,将丘生所言一一复述。乃垂头不语。 吴天佐犹如一尊泥菩萨般呆着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老爷子长叹一声:“我早就告诉你二叔,不要去考什么科举、不要考科举。他只不听。”吴瑞一愣。过了会子,老爷子接着说,“后来我又说,家里不少他的饭吃,只混个闲官便罢了,做什么事业!他还是不听。最末他要送女儿进宫,竟不告诉我!我得了报信,连夜进京都没拦住。”乃又叹,重重拍案,“他若好生呆在书院教书,哪里有这些事!折了孩子、带累吴家的名声、还害得先帝背上了……那么个骂名。” 吴瑞愣了:“父亲,恕儿子愚钝……如何是害得先帝背上了骂名?听那两个老和尚说,那阵子太上皇放肆了些,先帝想惩治他,方做下……那等事来。” 吴天佐叹道:“你还年轻,不知道。人一旦上了岁数,就如同孩童一般。年轻时候会权衡大局、忍气取舍。老了之后不擅自制,许多事便由着性子来。且容易想迷瞪。越老越是如此。先帝年轻时何尝不是一位明君?岁数大了便做下许多糊涂事。此乃人之常情。皇帝也是人,皇帝也会老,会老便难免糊涂。那等事,怪不得先帝。” 吴瑞又愣了半日:“若怪不得先帝,那……总不能怪我侄女吧。” 吴天佐摇头:“自然也不怪你侄女。她一个弱女子,身处深宫,衣食起坐皆不由己。故此我才说,怪你二叔。他若不考科举便无此事、他若不上进去争什么升官也无此事、他不送女儿入宫也无此事。” 吴瑞低声道:“二叔才学过人,岂肯不考科举?他天生有志气又肯做实事,上官又不是瞎的,他不升才怪。再说,当年父亲不许他考试,连个缘故都不肯告诉他,他焉能服气?” 吴天佐拍案道:“我不告诉他自然有我的缘故。你曾祖父传下来的规矩,这事儿唯有嫡长子可知。他既是我弟弟,只管听话便好。偏他一意孤行,方有今日之结果。” 吴瑞垂头。过了会子又说:“纵没有我侄女,也少不得有别的妃嫔。先帝既是已老糊涂了,一般儿会扒灰。” “那便与我吴家无关了。”吴天佐道,“哪怕先帝这一笔骂名终究得背上,也不是我吴家女儿带累的。日后我去地下见你曾祖父、祖父和太.祖爷也能心安理得。” 吴瑞张了张嘴又闭上,末了终说了个“是”字。又过了许久,他问道:“万寿禅寺已让贾琮那逆贼盯上了,咱们家想是也露了蛛丝马迹。后头如何是好。” 吴天佐默然良久道:“先不如何,以不变应万变,且看贾贼欲如何。” 吴瑞又应“是”,垂着头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子。 786.第七百八十六章 吴瑞从父亲院中退出, 疲然回到书房坐着愣。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晚,其妻刘氏打了个人来问他在哪儿用饭。吴瑞摇摇头,只说今儿不吃了, 便接着愣。 偏这会子吴府外头来了个人, 只身没带着随从,儒生打扮,笑眯眯向门子道:“麻烦大叔。我从京城来, 姓周,找你们家一位姓丘的客人。他也是从京城来的, 脚程比我快些。” 门子入内回禀。不多时, 丘生出来一瞧:吴府昏黄的大灯笼下照着一个人,正是周生。心下一动,上前拱手。不待他开口, 贾琮先招手:“老丘你跑得真快。我一路使劲儿赶路都没赶上你。” 丘生面色复杂:“周兄赶我作甚。” “我想了想,还是与你一道来见吴先生更好些。”贾琮道,“你不如我清楚。而且吧, 据我所知,吴先生也挺难做的。” 丘生苦笑:“周兄仿佛比我知道的还多。” “那肯定。”贾琮道,“多得多。” 丘生不敢妄自领他进去, 只让门子去见吴瑞。门子到书房报信,连他二人在门口那几句话都说了。吴瑞听见“吴先生也挺难做”之言, 暗自惊心:他们究竟从哪里知晓我们家的事?区区一个离京数百里之外的书院, 总不会安置细作进来。遂命带他们进来。 不多时, 贾琮丘生进门行礼,分宾主落座。吴瑞微微含笑道:“不知周先生薄暮来访,可有要紧事?” “有。”贾琮道,“只是忙着赶路耽误了饮食,晚生这会子腹中饥饿,可否请吴先生赐些子点心?” 吴瑞哑然失笑:“可巧我也还没吃饭呢。”遂命人整顿一桌宴席上来。 贾琮忙说:“不用宴席那么麻烦,你们厨房有什么菜啊粥的,随便填上点子便好。”乃笑道,“不然,晚生倒像是赶着饭点儿来蹭饭的。”吴瑞点头,依言让下头预备去,又命先取些点心来。 贾琮当真饿了,一气儿吃了六块绿豆糕,取帕子拭了手,正色道:“太.祖爷定下的这后手,表面上看着挺好,其实根本行不通。” 吴瑞丘生都以为他要扯些寒暄闲话,不料劈头便是这么一句,俱微惊。吴瑞含笑道:“愿听周先生高见。” 贾琮吃了口茶,接着说:“他没有考虑到两件极要紧的事:其一是人的天赋性格差异。事实上这也是每个皇朝都必会灭亡的缘故,也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先天劣性:嫡长子未必都是最优秀的,嫡长子未必愿意继承先辈留下的事业。眼前的例子,一个是太上皇的嫡长子,也就是已死的先鲁王。你们得承认,太上皇一长串儿子当中,他是最差的。可立嫡立长都得立他。”他顿了顿,“另一个例子就是吴先生你。” 吴瑞面色不动:“老夫委实不才。” “恰恰相反,吴先生乃大才。而且你不老,正年富力强。”贾琮道,“你是第二个例子,嫡长子未必愿意继承先辈留下的事业。每代人想法不同。在书院中消耗一辈子不是你想要的未来。若没有令曾祖立下的‘那事只传嫡长子’之家规,吴先生保不齐会走上令叔父吴老大人那条路。” 吴瑞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周先生说太.祖爷漏了两件要紧事。另一件呢?” “时代变迁。”贾琮道,“他老人家布下这十八颗暗子时,并不知道数十年后会生什么。虽我们还没来得及查明,已猜到这里头必然有军队,至少有山匪海盗。太.祖爷大概会挑极有本事的武将担当此任,想着武勋家族武艺代代相传。可他不知道多年后打仗已不靠力气大武艺高了。贾维斯将军只派一支火.枪队去便能灭了他们,不论他们是谁。你们东海书院也是一样。如今燕国朝廷需要的已不是单一儒生了,除非你们学院改教些别的,否则难以上朝堂。但若你们教学改革,又得依着燕京大学那般改,培养出来的学生便不再是太.祖爷想要的那种。”吴瑞可算动了动眼神。贾琮想了想,“其实还有一件。” “请赐教。” “至高无上、无孔不入的皇权,他的子孙们。”贾琮正色道,“这十八颗暗子既然要负担起在朝代末期拯救帝国的重任,必然有足够的实力。然而你们又是独立于朝廷之外、不归当朝皇帝管的。有实力、不归皇帝管。当政的圣人会置之不理么?他岂能不想着如何把你们弄到手?” 吴瑞皱眉道:“圣人并不知道这些。” 贾琮看着他认真道:“吴先生以为吴贵妃遇上那事儿是偶然的?”吴瑞一怔。贾琮叹道,“他疑心你们投靠了他儿子,心中不忿:既是立身世外,怎么又投了他?朕哪样不强似那逆子?为何不肯投朕?”乃摇头道,“其实,令尊当年不欲自家侄女进宫是对的。吴家二房嫡女做了新皇帝的贵妃,换做你是老皇帝,你怎么想。” 良久,吴瑞缓缓的道:“先帝如何知道我们?不该有人知道才是。” 贾琮道:“天下既没有不漏风的墙,也没有皇帝查不到的秘密。”吴瑞默然。贾琮等了会子,又说,“对了,还有个大纰漏。太.祖爷安排你们有的掌兵、有的掌钱、有的掌人才。若是后世君主看上了这些资源,怎么办。比如,当朝天子想要东海书院,命沧州知府以莫须有之罪抓吴天佐先生入狱,另派人接手书院。吴老先生在里头关个两年后再用刑部侍郎之类的高官帮他平冤昭雪。书院不还了,天家的名声也不差。” 吴瑞苦笑道:“我若说我们家有太.祖爷御赐的金牌和圣旨,想必无用?” “自然无用。”贾琮道,“太.祖爷死了这么多年,军中权势早已散去。皇权都是靠军权维系的。先帝连太.祖爷的皇陵都挖了,还在乎什么金牌圣旨。他自己的话才是圣旨呢。” 吴瑞点点头,思忖片刻,道:“周先生想必是摄政王的人。” 贾琮微笑道:“我若说我就是贾琮本人你信么?” 吴瑞与丘生俱惊,齐声喊:“什么?!” 贾琮笑解下腰间一个荷包,从里头取出一物放在案上。正是他的鎏金麒麟踏火摄政王大印。屋内霎时寂然。贾琮笑道:“不用这么吃惊,贾琮也不过是个寻常地球人类罢……” 话还未曾说完,便听外头脚步声响,有人闯进来喊道:“大爷!不好了!” 吴瑞喝到:“放肆!” 来者是个老仆,毫不惧他却面如土色:“大老爷好生生的跌了一跤!” 吴瑞大惊:“父亲可有大碍?” 老仆哭道:“已昏死过去……大老爷快去瞧瞧。” 贾琮忙说:“请大夫才最要紧。” 吴瑞立命人去请大夫。偏这会子有个管事进来说酒席已预备好了。吴瑞哪里顾得上?转头朝贾琮拱手:“贾王爷……” 贾琮断然道:“我也去瞧瞧。你们两个都是书生,我好歹你们略多点子医学常识。”吴瑞顾不上推辞,当真领着他与丘生一道过去。 匆匆赶到吴天佐院中,有个小童迎着吴瑞道:“大爷,大老爷瞧着像是睡着了,还打鼾呢,只是喊不醒。” 不待吴瑞答话,贾琮先皱眉道:“怎么像是突性脑溢血的症状?” 吴瑞忙问:“王爷懂医?” “只粗略知道些许常识。”贾琮道,“我家二婶娘也得过突性脑溢血,是中风的一种。” 吴瑞大急,跑入屋中;贾琮丘生跟在后头。老头儿已被下人抬上炕躺着,鼾声如雷。丘生有个当太医的舅舅,也略知些医道,瞧这样儿便说:“委实是中风。” 贾琮道:“这般情形说明他舌根已经下坠,须以帕子裹住舌头轻轻往外拉出。” 丘生忙说:“不错,正是如此!” 吴瑞遂亲自拨开吴天佐之口,依他二人所言。贾琮又道:“我记得当年那位御医说,可取布巾子浸冷水敷住患者的头。” 丘生也道:“是,我也听过这般说法。”吴瑞一叠声的叫人取布巾子去。而后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立着愣。 不多时,大夫请来了,一眼便说是中风。瞧了会子,从怀内取银针出来。贾琮对丘生道:“咱们俩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避去外头吧。”丘生点点头,二人退出屋子。 到了院中,丘生瞧了贾琮一眼:“你当真是摄政王?” “当真。”贾琮道,“谁还敢冒充不成。” 丘生苦笑道:“真真不像。哪有王爷这般模样的。” 贾琮横了他一眼:“你当王爷都只会指点江山高高在上啊。我这个王爷不过是块招牌,正经做事的乃是林丞相詹太师他们。” 丘生想了想,问道:“上元节那日,王爷何故去万寿禅寺?” 贾琮老实道:“我媳妇还没到京城。看人家都成双成对逛花灯我心里不痛快,找闻空点子麻烦撒气。” 丘生本待不信,瞧他那模样不似作伪,怔了半日,又问:“那会子……王爷就知道他们庙里藏了玄机?” “不知道。闻空的师父死活不许他还俗我才查的。”贾琮依然老实道,“他们那庙迟早要查,詹鲲大人盯上了。眼下他忙的厉害空不出手罢了,他不是个会忘事的人。纵然詹鲲这会子没盯上,早晚也会盯上的。”他遂提起万寿禅寺的玻璃灯来。 丘生愕然:“我从不曾觉得那个不妥。” “因为你习惯了那些和尚阔绰。换个外人很容易看出来。”二人忽不言语了。 等了许久,吴瑞亲送大夫从里屋出来,看了院中二人一眼转身进去。他两个便跟进屋中。只见吴天佐依然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吴瑞眼圈微红,立在炕边瞧了会子,又取帕子拭泪:“大夫说,你二人先头所言都极是。若没你们,老爷子三五日便得西去。” 丘生道:“都是王爷先提起的,晚生不过附和一二。” 贾琮道:“我也不过是早先经历过二婶娘得此症罢了。”乃叹道,“看来,人内心深处的情绪是洗脑洗不了的。令尊大人自小被长辈教导,要忠于朝廷、忠于太.祖爷、忠于天家。不论皇帝做了什么都是对的,当皇帝不对的时候一定是别人不对。皇帝打你左脸你应当再给打他右脸,皇帝要杀你你应当把脖子伸长些方便他下刀。这些话听多了,也就习惯了。这叫价值观内化。然而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听说自家侄女遭了那般恶事死得冤枉,吴老先生心里还是怨气冲天的。听人说,老人家平白中风,七成是受气。” 丘生道:“倒是没有七成那么多。饮酒过量、过于劳累、骤暖骤寒也易诱中风。” 贾琮抽了抽嘴角:“那丘兄觉得这些诱因哪一个最可能是吴老先生这回得病的缘故?” 丘生道:“情志郁怒。” “还不就是气的!” 丘生遂不言语了。 贾琮看了眼吴天佐道:“你们家肯定得忙一阵子,我先告辞了,什么时候吴先生得空咱们再说话。” 吴瑞点点头,问道:“王爷下榻何处。” 贾琮想了想:“吴先生觉得去贾氏马行可方便?如不便,我寻家客栈住着。” “并无不便。”吴瑞面上瞧不出悲喜,“待家父安稳,我去求见王爷。” 贾琮遂与他二人拱手作别。走到门口又回来了:“这会子天色已晚,路上行人不多。可否烦劳吴先生派个人给我领路?我不知道我们家马行在哪儿。”吴瑞忙命外头派个管事领周先生去贾氏马行。 丘生忍不住道:“王爷这般白龙鱼服的,不怕遇上刺客?” 贾琮笑眯眯从怀中掏出一把小火.枪来放在掌中转了几下:“刺客遇上我,死的定然是刺客。” 他遂跟着管事出门上马,冒着春寒找到贾氏马行。砸开门来,从怀内取出信物给掌柜的瞧了瞧,在马行住下了。管事回吴府复命不提。 贾琮饿的厉害,托马行的大婶帮他煮面吃,自己守在厨房。正与大婶闲聊沧州风土人情呢,忽听门外“当啷”一声响。贾琮撒腿跑出去,只见一个黑衣夜行人倒在地上,胸口插了一支袖箭。柳小七抱着胳膊立在旁边得意洋洋:“看是你的袖箭快还是我的袖箭快。” 贾琮啧啧两声:“不是早说了么?刺客遇上我,死的定然是刺客。”伸出手与柳小七击了个掌。 787.第七百八十七章 贾琮与贾氏马行遇上夜行人行刺,柳小七先下手为强杀了刺客。贾琮问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杀得这么干脆。” “不知道。”柳小七道, “他功夫不在我之下。若非他明我暗、他方才精神头儿在你身上, 我未必是对手。”乃指刺客胸口的袖箭道, “为了以防万一,我使了毒箭,见血封喉那种。” 贾琮白了他一眼:“那么方才那么嚣张,我还当你能打他三个!原来是攻其不备才赢的,还得一招毙命。” 柳小七也反白一眼:“你行你上啊!还不靠七爷救你。” 说话间大婶在厨房喊道:“贾先生, 外头出什么事了?” 贾琮喊:“没事, 来了个同僚。” 大婶喊:“面好啦——” 贾琮撂下柳小七跑了进去。柳小七跟着跑:“我也饿了。” 大婶看了看他们俩:“早说有两个人我多煮点啊!你们分着吃吧, 我再煮一把。” “多谢大婶!” 二人遂脸对脸分吃了一大碗面, 贾琮边吃边问:“吴天佐怎么会突然中风?” “我干的。”柳小七道, “吃完告诉你。” “那干脆等饱了再说。” 大婶瞧他们饿的厉害, 又煮了两碗面喂他俩,满心欢喜在旁瞧他们吃得打饱嗝儿。二人又谢了大婶,出了厨房, 柳小七拎起地上的尸, 到贾琮的住处说话去了。 原来, 老头吴天佐打走了儿子,命服侍的人出去, 自己坐着想事儿。柳小七就在房梁上坐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小块龙涎香在点燃了, 就搁在房梁上。香气渐渐散开, 吴天佐闻见了, 四面张望着奇道:“我这屋子并未点香。”香气愈弄, 吴天佐也认出了是龙涎香,愈奇了——他们府上并无此香。 才刚要喊人,柳小七捏着嗓子学女人喊“冤枉……冤枉……” 吓得吴天佐一激灵:“谁?!” “冤枉……冤枉……” 吴天佐站起来四面寻找:“是谁!” “伯父……侄女冤枉……” 吴天佐忽觉身后的衣裳被人扯了一下,回头一看连个影子都没有,偏这会子裤子又被人拉了一下。老头吓着了,几步跑出屋子。偏他是个要面子的,虽魂儿都快吓飞了,并未大声呼喊。到了院中一张望,天上日头洒在地下,随身的老仆与小童正在廊下说话儿,顿时踏实了。乃想着:鬼不能见太阳。遂深吸两口气,负手立了片刻。正欲喊人去查屋内的龙涎香气,忽觉一双膝盖骤疼,扑通摔倒在阶前。老仆小童飞奔上前,没人留意地下滚着两块飞蝗石。 贾琮听罢点点头:“原来他是被冤魂吓中风的。” 柳小七道:“本来还以为得多玩几日方奏效,谁知他这么不经吓。说到底还不是心虚。” 贾琮一叹:“刺客是谁。” “不知道。” “啊?” “忽然冒出来的。”柳小七指道,“从前院踩屋顶直奔厨房,大概是听人提起你了。” 遂查看刺客尸。贾琮懒,有人干活他就不干,白眉赤眼的咬着干枣儿看着。柳小七戴上手套,麻利的剥开夜行衣,露出里头的灰色布衣,像是大户人家下人穿的。又掏出刺客怀中物什摆在案上,口里抱怨道:“才刚吃了两碗面,眼前还摆着死人,亏的你吃的下!给我一颗。”贾琮笑嘻嘻抓起三颗干枣堵了他一嘴。柳小七也不怕噎着,大口嚼了,扭头朝垃圾筐吐出三颗枣核,弯腰叼起案上的茶盏子扬脖子吃了两口茶又放回去。乃道:“这位兄台就没预备跟你正面打斗,连把刀剑都没带,袖箭飞镖梅花针悉数淬了毒。还有诗……避寒寻梦入珈蓝,云雨荒唐一夜酣。” 贾琮在旁接口道:“送我蜡梅花下去,半庭残雪月中寒。” “你怎么知道?” “我写的。”贾琮道,“上元节那日写给闻空和尚的见面礼。”乃探头到他身旁去瞧,“馆阁体的字,功底很深。干嘛写这么小?作弊用么?” 柳小七鄙视道:“你脑子进水了么?显见是预备装进信筒的。刺客兄养了信鸽。” 贾琮摸摸后脑勺:“用惯了电报,把信鸽给忘了。这么看应当不是吴家的人。吴家再人才缺乏也不至于让刺客兼职养信鸽吧。” “不好说,聪明人什么都会。挺有钱嘛。”柳小七搜出一卷银票子点了点,“都是大面额的,这么点子就有六千两。”乃将银票子收入自己怀中,又翻翻刺客的衣领子,“里头亵衣是粗布的,旧得打了补丁。” 贾琮咧嘴道:“装穷也要装得认真。” 柳小七看了看此人的手:“左撇子。袖箭却藏在右臂上,当是两手皆灵光。” 又从头细查一遍,再没蛛丝马迹了。二人略收拾了会子,洗漱睡觉。 次日一早,马行的门子进来回到:“外头有位丘先生求见贾先生。” 贾琮手里捧着粥碗道:“你告诉他,我还没吃早饭呢。他若不介意就进来等,若介意就去外头等。” 不多时丘生跟着门子走了进来。贾琮不好意思道:“天儿冷,起得晚,失礼了。” 丘生道:“王爷乃性情中人。”乃轻叹一声,“吴老先生依然未醒。大夫说,怕是难了。晚生这就进京请我舅舅走一趟,特来告辞。” 贾琮道:“老人家得了这种病,纵是太医也未必有法子。尽力便好。”丘生点头,拱手作别。贾琮遂接着吃早餐。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门子又来了,送了张帖子。贾琮接过来一瞧,上头只有两个字:吴瑞。乃微微皱眉,扭头问柳小七:“他这会子来干嘛?” 柳小七伸头看了一眼道:“管他干嘛。”转身出了屋子。 过了会子,吴瑞来了。此人朝贾琮拱手:“王爷今日气色很好。” 贾琮顿时觉得这话不大对:“我说吴先生,你是不是特意来看看我可活着?” “不错。”吴瑞道,“我先让丘先生来探个路,若是王爷还活着再过相见。” “这么说你认得刺客?” 吴瑞问道:“那刺客想比已经死了?” “当然。” 吴瑞微笑深施一礼:“多谢王爷。”贾琮挑眉。吴瑞道,“此人乃是我家的花匠。从他祖父起,他们家在我家做了三代花匠。” “是你们家的奴才么?” “不是。外头请来的。平素住在我们府上,出门便宜没人过问。” “哦。”贾琮瞟了他一眼,“你故意透露我的身份行踪给他。” 吴瑞道:“王爷不是说了?刺客遇上你,死的定然是刺客。” “你倒是真不客气。”贾琮吐了口气,“他什么来历?” 吴瑞摇头:“不知道。家父没说。我小时候曾偶然看见过他父亲飞檐走壁。” “那你知道他还有别的住处么?家中几口人?” “知道,有个小院子与我们家只隔了两条街,只是他并不住。”吴瑞道,“他家中没有旁人,独自一个。” “没有家,日后他老了怎么换人值班?”贾琮想了想,“他跟他父亲长得像么?” “全然不像。” 贾琮瘪嘴:“是不是亲爹还两说。你留他地址给我,我打法人查去。”吴瑞微微一笑,提笔留下那花匠之住址。 贾琮便让人领他上隔壁去瞧尸。不多时吴瑞回来说,正是那个花匠。 柳小七少不得辛苦一趟,往花匠住处查了查。回来时拎了只鸽笼,里头关着两只壮硕的鸽子,瞧着就像信鸽。他乃笑道:“满载而归。”遂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袱,里头全是带折痕的小纸片子,“他竟然没毁掉!根本不是个合格的细作。” 贾琮道:“人家哪里是细作了。显见与吴天佐那老头是一伙的,不用防着谁。”乃翻看那些纸片,上头竟全都只有两个字:知矣。“这算哪门子满载而归!” 柳小七瞥了他一眼:“说明他上司平素不给他别的差事。” 贾琮点头:“这么说他就是个专职报信的。” 柳小七指着纸片子道:“薛涛笺,字儿像是女子手笔。”又闻了闻,“脂粉味。” 贾琮打了个响指,“女人。” 柳小七摇头:“你比七爷还差了点。这种浓香脂粉,正经人家的女子可不用。不是粉头、便是暗娼。” 贾琮忍不住吹口哨:“七爷六六六!” 柳小七道了盏茶捏在手里,得意道:“你再看看,还能看出什么来?” “我才懒得看。”贾琮道,“你都已看出来了,我还重复劳动干嘛。”柳小七笑嘻嘻从纸片当中挑出一张来丢给他。贾琮一瞧,上头有浅粉色圆圈,当中是篆体的“中华”二字,乃扑哧笑了,“不是吧!我们中华书局产的。” 柳小七道:“中华书局的薛涛笺有七八种,这是最贵的那种,只在朱雀大街专卖店有售。” 贾琮啧啧道:“太.祖爷的手下真的都好有钱。” 柳小七又捻出四片来:“偏这几片却是不大贵的,瞧字迹也新。”贾琮眨眨眼。柳小七笑道,“旧年你干了什么?” “什么?” “凭空解放了全燕国的娼妓。”柳小七道,“可怜那一大群青楼老鸨子,眨眼从东家变成中人。原本粉头都是她们的,粉头做生意得的银钱也都是她们的;如今只能依着抽头过日子。” 贾琮竖起大拇指:“七爷好眼力好推论!继续继续。” “没了。”柳小七吃了口茶,“余下的得送回京去交与罗泰娘查访。” “……好吧。” 事不迟疑,柳小七取了几片薛涛笺纸片走了。贾琮出门岂能不带亲兵?不过是扮作商贾藏于客栈罢了。客栈与马行在同一条街。不多时,有个小伙计快马离开沧州往京城而去。 贾琮记得万寿禅寺那十八家大金主并没有京城的,故此推测,这个京里的粉头或老鸨子当是除这十八家外的第十九家。并不给万寿禅寺送钱,但手里捏了一批高手,专门监视这些人家可有不忠之处。乃叹道:“当皇帝的,无论如何都多疑。” 柳小七忽然想起一事:“那个韩太医,听说医术不错。要不要……” “废话,当然要。”贾琮托着腮帮子道,“既然有了吴瑞,还要吴天佐做什么?”柳小七微微一笑,闪身走了。 贾琮便在沧州混着,没事上街闲逛吃小吃。八日后,丘生领着韩太医赶回来。韩太医瞧了半日,摇头叹道:“来不及了。就只在这三五日,预备后事吧。”吴瑞放声大哭。 次日,去京城的那亲兵回来了。罗泰娘闻了那薛涛笺上的味道便知道是在哪家铺子买的,又命人借官府的名义查了那铺子的账,在里头寻出六个老鸨子来。再核对笔迹——旧年燕国青楼都在官府重新登记了,有老鸨子的签名和手印。遂当日便查到了那字是锦香院老鸨子王海棠笔迹,且分毫没惊动她。五城兵马司派两个衙役随便掰个莫须有之罪将此女从锦香院抓走,关在他们衙门下头的小牢房,后遂置之不理。当晚便有夜行人去探她,然并未救她离狱。罗泰娘便让这亲兵先回沧州报信。 贾琮听罢慨然道:“当权真真方便。这事儿,换做我们早先来查,还不定多费事不说,一个不留神就得打草惊蛇。” 三日后,东海书院院长吴天佐过世,沧州士子莫不涕泗滂沱。 老爷子走后次日晚上,贾琮接到京城来电:有两名黑衣人夜入牢狱欲劫走一女囚,与守卫交手不相上下。后虽没劫走那女囚,却逃掉了一个,另一个被守卫开火.枪击毙。 到了五更天,京城再次来电:京营节度使贾维斯亲领兵马、放灵犬追逃跑的黑衣人,追到一处小宅,现已将那宅包围。 小半个时辰后,京城三次来电:攻破那宅,击毙黑衣人十六名,活捉一人。 次日清晨,日头将将要出,京城又来电了:洗洗睡吧,后头得整理几日。 贾琮打了个哈欠,向柳小七道:“睡觉吧。又颠倒了。” “睡个头啊。”柳小七道,“你答应了吴瑞今儿一早去吊唁的。” 贾琮挠头:“明儿再去。打个人去告诉他我忙着呢,等我忙完了,他就自由了——监视他们家的花匠老巢被我们连锅端了。”柳小七还待相劝,贾琮往炕上一趟,闭眼道,“非睡不可。这颗心好容易安下来,我陪周公玩会子去。” 788.第七百八十八章 听说周先生正忙着端掉花匠的老巢, 吴瑞有几分焦急, 时不时往门口觑探。他叔父吴天佑只当他死了老子还挂念杂务, 劈头便是一顿臭骂。吴瑞不敢告诉他实情,只得垂头听训。偏他中午依然心神不宁, 吴天佑便觉有些古怪。 到了申时三刻左右, 外头有人来报:“贾氏马行的周先生来吊老院长。” 吴瑞原本跪着烧纸, 闻言登时站了起来:“快请!”乃怔了怔神,重又跪下给他老子磕了三个头,方起身急走相迎。吴天佑在旁瞧着, 愈觉得侄子不对。 吴府不大,吴瑞才刚到灵堂外, 便见次子陪着贾琮迎面走来, 忙上前拱手。贾琮轻叹一声:“吴大人节哀。” 吴二少爷低声说:“周先生, 家父不曾入朝为官。” 贾琮作揖道:“抱歉,晚生瞧着吴先生颇有官姿, 忘了此事。” 吴瑞心头一动, 回揖道:“周先生过誉了。”吴二少爷微惊, 看了他老子几眼。 贾琮遂往灵前上了香,吴瑞陪着他到厢房坐坐。乃将仆人们都打出去。吴瑞正要问,贾琮先说:“才刚得的信儿, 昨晚京中端掉了一个杀手组织的窝点。五城兵马司连夜搜查, 查到该窝点是保泰王府产业。” 保泰王爷之祖父乃太.祖爷族弟, 从龙最早且起初做的是太.祖爷的亲兵, 后跟随太.祖爷戎马倥偬立下大功。立国时, 太.祖爷亲封的保泰王,永不去爵。传至如今已三世,非但不过问朝堂之事,且既不结交权贵也不结交士子,真真与世无争。满朝文武大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王府。 吴瑞想了想:“保泰王爷……仿佛是不肯离京分封,宁可在家做闲王的?” “不错。”贾琮点头,“他们家田地极多。养杀手最是费钱的。不过,去年京中逃了许多奴才,他们家也一样。又找不着佃农,田地宁可荒着也不肯卖,罚了不少税金。”他微笑道,“那些田地,多为开国时太.祖爷所赐,一直没人敢打主意。” 吴瑞不觉失笑:“太.祖爷做梦也想不到,区区数十年,连王爷家的田税都有人敢收。” 贾琮摊手:“我说什么来着?想算后世之事是算不到的,没人知道历史怎么变化。” 吴瑞思忖片刻道:“那些杀手都剿灭了?” 贾琮摇头:“只灭了一座小宅中的十几个。他们家肯定有个培养杀手的基地,只不知藏在哪个庄子里。” 吴瑞眼神一跳:“那……” 贾琮接着说:“不过,那小宅离保泰王府很远,五城兵马司又是连夜行动,且没走一个贼人。”他们还没有报机。“故此他们府里全然不知已东窗事。”贾琮微笑道,“保泰王爷本人已在诏狱了。” 吴瑞大喜:“当真?!” 贾琮点头道:“如今的燕国政府,最大的好处就是执行力强,做事极快。”吴瑞松了口气。贾琮道,“不过,暂时还没找到别的杀手在何处。保泰王爷肯定不会自己招供,还得去查。” 吴瑞道:“只恐抓了保泰王爷,打草惊蛇。” “不会惊蛇的。”贾琮悠悠的说,“他们王府根本不知道他入狱了。”吴瑞诧然。 此事乃是詹峤老爷子主持的。这老头做了一辈子细作头目,最谨慎不过,能悄然放火绝不大肆鸣枪。 当日大清早,有个乡下来的暴户到保泰王府去求见王爷。门子让他稍候,他并不肯等,只说“王爷愿意,请来一会。”递给门子书信一封撤身急走。门子瞧着此人古怪,便赶着去里头送信。保泰王爷拆开一瞧,那人自称是真的燕王,说燕王府里那个是自己当年找来的替身,如今李鬼替了李逵。王兄如肯相助,请半个时辰后到城北一处暗窑子相会。助小弟剿除逆贼,不愧保泰王之名。 乃细问门子此人面貌,果然与老九吻合,只是黑了许多。保泰王爷认得字迹,委实是燕王的。遂信了。以防万一,老王爷特意带了四个护卫,两明两暗。才刚赶到那暗窑子,身边跟着的两个护卫就被人狙击而亡,还有两子弹打伤了王爷本人。两个在暗的少不得出来保护主子,一般儿命丧枪口。保泰王爷束手就擒。詹峤那老头自觉干得挺漂亮,还特意跑去狱中跟人家说:“王爷自打接了那差事便没遇到什么对手,舒服日子过得太久,故此难免轻敌。”好悬把人家气死。 贾琮中午睡醒起来,有人送来京中电报,得知昨夜抓到的那个活口与锦香院的老鸨子俱被人带去参观了诏狱中的主子。老鸨子瞧模样便是打死也不说的,想必受过保泰王爷什么大恩;那活口却目光动摇——他没被打死,盖因他不会武艺、举手投降之故。 吴瑞瞧贾琮神色笃定、胸有成竹,便松了口气,眼角不觉带出一丝笑意来,道:“王爷说,你只是块招牌,正经做事的乃林丞相、詹太师等人。我瞧着,王爷才最是要紧。” 贾琮含笑道:“我不过是个指路的罢了。” 吴瑞道:“汉高祖曰,吾文不如萧何,武不如韩信,谋不如张良,然能成事者,善用人也。王爷最善用人,连女子亦不拘,尽择天下可用之才,何愁大事不成。” 贾琮一本正经道:“先生谬赞了。小王只是运气好、遇上了许多人才。”乃望着他道,“古人云浪费可耻。浪费人才比浪费物资还可耻。吴先生,小王有把握。不出十日,保泰王府那杀手窝便能清剿干净。他们便是替太.祖爷监视你们这十八家后手的。一旦他们没了,你们便不再有背后擎制。吴先生只管大展胸中志向,朝廷如今很缺人才。” 吴瑞笑拱手道:“草民不过区区教书匠,哪里算得上什么人才。” 贾琮也含笑拱手:“若吴先生都不是人才,天下还有几个人才?”二人心照不宣对视而笑。 吴瑞忽然叹道:“只是,草民老父尸骨未寒,后头有三年的孝,怕是暂不能替朝廷做事。” 贾琮心中暗自好笑:这吴瑞如此想当官,倘若他老子的魂儿还没走远,不知是个什么心情。乃正色道:“孝在心而不在规矩。若心中惦念先人,日日感怀;心里不孝,装模作样守个十年孝又有何用。国家正在用人之际,还望先生三思。”二人遂装模做样扯了半日的淡。 闲聊和扯淡最耗时辰不过,且压根儿觉察不出过了多久。外头吴天佑原本便疑心他侄儿心中有事,见他与这个马行的周先生密议良久,愈笃定了。偏他也不好进去打扰,在外头负手踱步、等得心焦。待他二人扯完了,吴瑞亲送贾琮出门。撩开门帘子一瞧,他二叔就立在外头廊下,顿时有几分尴尬。贾琮思忖片刻,看看吴天佑、扭头望望灵堂,哀然一叹:“吴先生……有些事儿,既然已不再是机密了,也不妨告诉吴老大人知晓。他毕竟……”又摇摇头,“罢了,还是不知道的好。”乃走到吴天佑跟前作了个揖,一言不走了。 待贾琮转过廊角,吴天佑立时问吴瑞:“怎么回事?你有事瞒着老夫?” 吴瑞苦笑道:“二叔方才不是听见了?不知道的好。”乃深吸了口气再吐出来,“二叔,好了。一切都要好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快步去追贾琮,“周先生,还请住一住!” 贾琮为着装模作样,特意走得颇慢,故此也没走多远。闻言便止住脚步,回头拱手:“吴先生?” 吴瑞凑近前低声道:“当年宫中传出的消息,说我妹子葬在皇陵,却有说不出究竟在何处。不知……” 贾琮颇为意外,不想他还惦记妹子的坟墓。乃思忖片刻道:“我可以去查。只是时隔太久,宫中之人也死的死散的散。些许小事,太皇太后不可能知道。”他顿了顿,轻叹道,“不过,吴先生心里也有个底。太上皇不会好生对待令妹尸的。能得个囫囵就不错了。” 吴瑞拱手道:“多谢王爷。那会子先帝还在。求王爷略费点子心思。” “既答应了吴先生,小王自然会去查。”贾琮道,“只是吴先生莫要高估了宫中女子的地位。她们不过是些替皇帝生孩子的物件罢了。除了皇帝的亲妈,其余皆不名一文,皇后贵妃寻常宫女,毫无差别。” 吴瑞怔了怔,悔道:“当年就不该让她进宫。”贾琮摇头,张了张嘴,终不曾说出一个字来,转身而去。 次日,贾琮还在炕上没睁眼便让柳小七喊起来了,说是有客人来访。贾琮迷迷瞪瞪道:“天才刚亮,哪家二百五起这么早。”张嘴打了个哈欠。 柳小七笑嘻嘻道:“吴天佑老大人。哈哈,你见不见?” “吴瑞怎么回事啊!”贾琮能不见么?又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爬起来洗漱换衣裳。因没功夫吃饭,腹中饥饿难.耐,只得含了块冰糖在口里。 到了外头一瞧,只见一个穿素衣的老头负手立在屋中。贾琮拱手才要说话,那老头转过身来,正是吴天佑。须斑白、眼圈乌黑,眼睛里头全都是血丝。贾琮脱口而出:“老人家该不会一宿没睡吧。” 吴天佑叹道:“老夫昨夜委实不曾合眼。”乃上前作揖,“冒昧打扰,还望周先生恕罪。” 贾琮忙还礼:“老大人都多大岁数了,焉能给我这小辈行礼,不怕折杀了小辈么。” 吴天佑道:“老夫不过一草民,草民给摄政王行礼天经地义。” 贾琮微惊片刻:“小王还当吴瑞先生不会告诉吴老大人。” “他委实不肯说。”吴天佑道,“昨日……王爷与小侄在廊角所言,老夫听见了。燕国上下,这般岁数的王爷唯有摄政王一个。” 贾琮点点头。二人顿时默然。过了会子,贾琮叹道:“既是……老大人听见了,想必已猜出一二。罢了,终究还是瞒不住你。”乃请他落座。 吴天佑拱拱手,坐在下;贾琮坐上。思忖片刻,贾琮道:“老大人当真是不知道的好。真相很残忍。” 吴天佑垂泪道:“当年送她入宫,家中妻儿皆不肯答应,乃是老夫一意孤行。前年,老妻已撒手西去,临走时还抱怨我害了女儿。不论孩子是怎么没的,老夫总得给她一个交代。日后到了下头,要打要杀皆由她。” 既是如此,贾琮遂不便再瞒着了。又一声长叹:“老大人莫要怪令兄,他也是迫不得已。”遂说起太.祖爷密令吴家开书院、世代替朝代末留人才做底牌,还命保泰王府派武艺高强之人监视、以防这些人的后代不老实。偏此事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给先帝。先帝壮年时还能忍着他老子的余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并捏了大批的人才钱财不归他管;到老了便不忍不得了。遂折辱吴贵妃撒气。末了道,“吴天佐老爷子便是知道了此事,又气又悔又恨,方中风的。” 吴天佑如个泥菩萨一般,呆愣愣坐着双目直。贾琮心知这等事外人是无法安慰的,唯有在旁陪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吴天佑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老头儿掀掉了头上的幞巾,双手抓着头撕嚎,白散开蓬头垢面,好不可怜。贾琮本并不伤感,听那哭声凄厉,真真应了“撕心裂肺”四个字,不觉跟着掉了两行泪。 过了许久,吴天佑声音已哑,贾琮不敢让他再哭了,便倒了盅热茶送到跟前:“老爷子,逝者已逝,还请莫要过哀。老爷子还有儿孙,只将对吴姑娘之心付与他们便好。小王会尽力去寻她的棺木。当年先帝还在,太上皇不敢做得太绝。” 吴天佑渐渐止住泪,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来擦了擦脸。乃抬目看了贾琮片刻,哑声道:“摄政王可是要造反。” 贾琮道:“小王已经造反了。” 吴天佑咬牙道:“老夫虽老,还有一把老骨头可用。且老夫还有三子三婿,皆有才学,愿为摄政王效犬马之劳。只求摄政王一件事。” “老大人请说。” 吴天佑捏紧干枯的老拳头森然道:“灭尽诸侯国,囫囵掀翻他司徒家的天下!他想江山永固,老夫偏要他三代而终!” 贾琮伸出两根手指头:“其实只是两代。太上皇没当过一天正经皇帝。” 789.第七百八十九章 吴天佐头七当日, 京中传来消息,杀手大营已拿下。不怪贾琮前几日对着吴瑞胸有成竹,实在太了解他先生詹峤。这老头在暗, 保泰王府自以为在暗实则在明。 保泰王爷失踪, 彻夜未归。次日, 王府管事依着地址往暗窑子查去, 老鸨粉头都说没看见有这么个人来。那管事急了,再三打听。老鸨子道:“我们这儿做的是夜里的生意, 白日少有客人。若来了, 岂能不记得?昨儿第一宗客人还是下午来的呢.六位大爷, 吃了足有两个时辰的酒, 都在我们这儿过的夜。”管事顿觉事情不妙, 急忙赶回王府。 不多时,这管事和几个人从大门出来, 沿着王府去暗窑子的道路寻人打听昨日可曾看见他们王爷。三代保泰王皆不露锋芒,故王府并不大。詹峤派了些高手持千里镜从外头将之虚围起来, 便看见有个人越后花园之墙而出。此人直将詹峤的人引到其巢穴——西郊外一处农庄, 专门售卖花木盆景。这儿教出的杀手都会花匠活计。 早先在小宅抓到的那个活口也招供了,将机密卷宗直献了出来。詹峤颇为欢喜道:“他不说我还不好查。”那卷宗竟藏在一尊佛像的右臂里,寻常人藏东西多半藏于佛腹。 这十八家施主里头有四处金矿、两处银矿、三处大赌坊,便是给万寿禅寺捐功德的大户。其余有书院三处、青楼三处、土匪一处、水匪一处、正经军队一处。既有地址和名录就好办了,一颗颗萝卜慢慢挖。 贾琮遂换了素服赶去吴家, 敬了香, 吴天佑吴瑞叔侄俩双双陪着他入了厢房。贾琮乃道:“京中已彻底端掉了杀手巢穴, 你们安全了。还有十七个杀手在别处,且都不在燕国。小王得赶回去与大伙儿商议,明日就走。” 吴瑞惊喜,以手抚胸:“家父九泉之下可安息矣。”遂又与贾琮彼此说了些场面话。 吴天佑起初一言不,等他二人说得差不多了方问道:“王爷,听大侄儿说,老夫还有个外孙子做了和尚,被王爷的人带走了?” 贾琮“哦”了一声道:“对,他挺好,你放心。我正要同吴先生提此事。”乃向吴瑞道,“小王前几日从头细想,颇为好奇。论理说闻空的身份万寿禅寺是知道的。几个老和尚个个人精,不可能猜不到这孩子养到老皇帝去世便不会有命在。既如此,为何还要告诉你们吴家他的身份?” 吴瑞哼道:“王爷当他们是好心告诉我的?” “那是?” 吴瑞一叹:“十七年前,我奉父命去京城给万寿禅寺捐功德,撞见他了。” 贾琮眨眨眼:“十七年前……四岁?” 吴瑞点头,微笑道:“那会子也是冷天。一个点儿大的小和尚咚咚咚从后殿跑出来,像是拿外头竹林上的雪堆出来的雪娃娃,跟我妹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打听他的来历,庙里说是弃婴。我想着,这大概是缘分,便跟他们师父商量收养这孩子。庙里不肯答应,还教孩子同我说,他一心向佛、矢志不移。” 贾琮扑哧笑了:“四岁的宝宝知道个头一心向佛!连佛祖是什么他都弄不明白。” 吴瑞依然笑道:“我只问孩子愿不愿意跟我回家。你猜怎么着?他立时答说愿意!喜的我抱起他来。他便搂着我的脖子说,师父,我要跟这大叔回家去。了缘和尚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贾琮慨然道:“真真是亲外甥啊。谁说孩子好骗?孩子天然有种动物式的触觉,知道谁会对他好。” 吴瑞面色一黯:“实在没法子他才同我说,这孩子便是我妹子生的。因八字克父,送来庙里。” 贾琮翻了个白眼:“这个借口绝对是了缘和尚临时偏的。因为他自己便是因为八字克了先帝才当的和尚。” 吴家叔侄皆惊:“什么?!” “他是先帝亲子,齐王嫡亲的哥哥。”贾琮道,“闻空愿跟吴先生走这事儿他措手不及,便拿自己的来历搪塞你。” 吴瑞怔了片刻:“了缘大师……本该是王爷?”乃摇头而叹。 贾琮也摇摇头,又向吴天佑道:“老大人莫非想认回外孙子?” 吴天佑忙说:“是。女儿已是没了,好歹留下了一条骨血。外孙子可怜见的,打小在庙里长大,也没个家人照料。” 贾琮正色道:“那您预备如何同他说?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太上皇的还是先帝的。” 吴天佑道:“是我女儿的便好。” “那么吴老大人预替他弄个什么身份?” “便是我嫡亲的孙子。” 贾琮点头:“既这么着,您预备让哪位儿子认他,让这他来京中找我。我有法子让闻空大师自己笃定自己姓吴、找上沧州吴家大门。” 吴天佑悲喜交加,与吴瑞互视一眼,二人齐齐作揖道:“谢王爷!” 贾琮道:“我正经本事没有,小主意不少。只是你得说通你儿子,务必让他自己心甘情愿。”他思忖片刻道,“男人也许容易接受亲妹子之子,女人未必。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丈夫的外甥和自己的儿子差异不小。倘若令媳不愿意,还请老大人另替他弄个父母双亡的身份。” 吴天佑道:“不可,恐怕孩子以为自己八字不吉、克父克母。” “您老想多了。”贾琮道,“他是个‘弃婴’,从天而降亲姥爷何等幸福。何况他素有诗才,愈会欢喜的。”吴天佑依然犹豫。贾琮便不再多劝,起身告辞。 贾琮与柳小七赶回京城,詹峤等人都在商议如何处置另外那十七处大香客。贾琮乃道:“别的不管,那些金银矿都是机密,咱们得弄来。保泰王府派去的十七个花匠不能活着。” 詹鲲道:“横竖万寿禅寺照常念经撞钟,其余各处就让他们依旧捐功德便好。这些日子忙,过会子再处置。”此事遂暂且定了。 两日后,有人递帖子进荣国府。贾琮一瞧,吴天佑那老头竟亲自来了,忙命人请到外书房。只见这老头有几分灰头土脸的,略思忖片刻,问道:“可是令媳不大愿意。” 吴天佑叹道:“不过是让她们认个儿子。旁人帮你养到这么大,又机灵又孝顺,她们竟互相推诿。” 贾琮道:“真真不能怪各位奶奶。亲娘见了自小丢失的亲儿子,是不是该紧紧抱一抱?她们都是女人,抱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不大好。” 吴天佑叹道:“老夫明白。若是老妻还在,便说他是我们丢失的老来得子都可。” 贾琮道:“无碍。他本该是老大人的外孙,依然做你外孙便好。”乃思忖片刻,“老大人暂且在我们府里住下。令外孙之事我已有了主意,这就安排下去。”吴天佑长揖而谢。 贾琮这样的天才骗子,哄骗个单纯的小和尚不在话下。不过七八日的功夫,该预备的便预备好了。贾琮拿着东西想了半日,忽然起身到客院见吴天佑。老头儿度日如年,正等的心焦呢。惊喜道:“王爷?!” 贾琮道:“老大人,我想做个测试。” “什么测试?” “其实没什么实在用处。”贾琮道,“我就是想测试一下。老大人要不要一起来?” 吴天佑虽不知他想做什么,横竖必与外孙子相干,立时道:“老夫自然去。” 贾琮嘻嘻一笑,自己换了出门的衣裳,请吴天佑换上墨绿色军服,又带上几个亲兵,上马往刑部大牢而去。乃到里头见着了闻空的师父了缘和尚,吴天佑混在亲兵后头。 了缘诵了声佛,垂头入定。贾琮默然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我素来以为,人都有人性。人性里头极要紧的一件便是情感。古人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和尚也是人。大师,你把闻空自小带大。你明知道先帝一旦龙驭西归他便有死无生。既这么着,为何还要教他念书?只胡乱养着、不那么喜欢,日后他要死了也没那么伤心不是?” 良久,了缘道:“我佛慈悲。既是一条生灵,岂能置之不管。” 贾琮问道:“倘若没有四将乱京师,你们庙里有法子保住他么?”了缘缓缓摇头。贾琮点头,“所以你们师徒还是有感情的。”乃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这老和尚住的是单间牢房,点了灯。了缘拿着纸凑近油灯从头看了下来,又诵了声佛。那纸张是一篇文章。排头四个大字:寻人启事。 说的是沧州吴家的老爷子吴天佑为了寻找失散二十一年的亲外孙,特意在《燕京周报》上悬赏寻亲。文章写道:吴天佑老大人与嫡妻方氏育有二子三女,当中最小的两个乃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双胞胎里头大的进宫做了贵妃,小的嫁给方氏娘家侄子方莫生。这两口子成亲后一年,吴氏生了个大胖小子,两口子抱着儿子去京郊西门外一处庙宇进香还愿,路遇匪盗、双双身亡。孩子不知所踪。多年后官府抓到两个贼人,招供说此案是他们犯的。他们虽杀了那两口子夺财,因孩子尚在襁褓,贼人想积点阴德,便命一个小喽啰将其送人收养。那喽啰早在十几年前便与他二人失散。吴家今悬赏五千两银子求外孙线索。文章末尾写道:“包孩子之襁褓乃——”后头便是空的。 贾琮道:“闻空今年二十一岁,人又聪明。我相信在他半大不小的时候,总免不了会打听他自己是怎么来的。纵然是弃婴,也会想知道包着他的襁褓是什么颜色款式、可有刺绣可有字条子,从中摸索些生父生母的信息。这是人之常情。不知大师可曾随口编排一个哄他?” 了缘瞧着这文章面色复杂,良久才道:“王爷是想……让他以为自己是这孩子?” “这不明摆着么?”贾琮道,“吴贵妃孪生妹妹和吴老夫人娘家侄儿之子。过几日登在《燕京周报》上让闻空自己看见,他少不得疑心自己可是这个孩子?你们万寿禅寺离西门不远,年岁也能对上。然后他再去沧州认亲。他和吴贵妃长得多像啊!宫中那些老太监只一眼就认出来了。吴家还留着吴贵妃的画像呢,拿出来一比,妥帖!立时就得抱头痛哭。大不了滴血认亲嘛。” 了缘诵佛,半晌才道:“他七八岁时,贫僧曾告诉他,包他的襁褓乃是白底蓝花布包的,里头并没有信物。他后来便不再问了。” 贾琮偏头瞧了他半日:“白底蓝花布包的,里头并没有信物?” “不错。” “为什么闻空同他在土匪窝的朋友说,他的襁褓乃是鹅黄色的上好的缎子做的,里头还有一张字条写着他自己的生辰八字?”了缘立时闭了目。贾琮面色无波,“你还说,那缎子非寻常百姓买得起,他必出自有来历的人家。又说字条上的字迹极方正。故此闻空以为自己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年少时虽淘气,读书十分刻苦。诗僧也不是凭空得来的。”他顿了顿,摇头道,“他是你辛辛苦苦教导出来的,你就那么不盼着他好?” 了缘依然闭目:“小徒生来便当是佛门中人。” “拉倒吧!”贾琮嗤道,“人家四岁便想跟舅舅走了,分明没有佛缘。我就不明白了,让一个不想当和尚的人混在和尚当中,佛祖真的会高兴?” 了缘干脆闭紧了嘴,连阿弥陀佛也不念了。贾琮耸肩,出了牢房。 狱卒撇脱锁上门,贾琮领着人欲走。亲兵里头走出吴天佑,立在牢房门口朝里头一躬到地,道:“多谢大师养育老夫之外孙长大。” 了缘大惊,睁开了眼:“你是——你莫非是?” “老夫吴天佑。” 了缘看了他半日,又投过牢门去瞧贾琮,良久长叹道:“摄政王好本事。” 贾琮莫名不已:“老大人,他干嘛呢?”吴天佑哼了一声,撤身而走。双袖带风,真真有大官之姿。 到了外头,贾琮方把那文章给吴天佑瞧。吴天佑顿时滚下泪来,喜道:“王爷想得极周到,多谢王爷。”乃回头瞧了眼大牢,“那老和尚不愿意老夫帮着摄政王罢了。” 贾琮也瞧了眼大牢:“至于么。” 吴天佑含笑道:“王爷真真是,忽而明白忽而糊涂。你就没想想老夫什么身份?” “哈?” 吴天佑瞧了他半日,径直上马走了。 790.第七百九十章 《燕京周报》三月份第三期上刊登了一则客户反馈。 沧州吴家在该报上上期的社会版头条布了一条寻亲悬赏,不惜五千银子求二十一年前失落在京城西门左近的外孙子线索。数日后, 有个青年找上门去, 疑心自己便是吴家要找之人。这青年乃是弃婴, 被人抛在京西一座庙宇门口, 襁褓正如报纸上所言,并提供了他自己的生辰八字。吴家管事将之与丢失的方小爷八字一对,分毫不差。遂忙赶到里头请出了吴天佑老大人。 吴老大人一瞧这青年便垂下泪来,抚着其头颈说:“必是我亲外孙, 与我闺女长得一模一样!”有人捧了吴姑奶奶年轻时的画像出来一对,当真眉眼儿像极了!倒是才刚去世的东海书院吴天佐老先生之长子吴瑞先生说,尽管这青年各色线索都能对上,依然滴血认亲一回的好。遂滴血认亲, 果然便是他们家要找的那孩子。爷孙俩抱头痛哭。因方小爷丢失时尚未取名,方家又远在罗国, 吴天佑遂替外孙取大名合浦, 意为合浦还珠。 摄政王贾琮闻听后, 连赞三个“好”字,并亲骑快马往沧州道贺。同去的《燕京周报》摄影记者在吴家府门口拍下了一张合影。当中是贾琮, 左边是吴天佑老大人及其新找到的外孙方合浦, 右边是吴瑞及其长子吴承泽。 此文一,京城士林掀起滔天巨浪。须知,自打贾琮占了燕国以来, 压根儿没有大儒在燕国做事。他姑父林海与远在江西的他先生苏铮并未出仕。而沧州吴家的东海书院极富盛名, 乃是举国排得上号的书院, 不知教出了多少士子,天下诸侯国皆有其学生在朝为官。细细点起来,组一个东海党绰绰有余。再有,吴天佑早年乃是朝廷重臣,麾下能做事的不少,亦主考过三四科会使,门生遍天下。《燕京周报》上那张照片犹如往滚油锅里撒入一抔水,炸溅开来——吴家投靠了贾琮,东海书院投靠了贾琮。 贾琮占燕国也不过一年半功夫,旧年废除免田税刚刚得罪了燕国士林。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收服了大儒。明年便是春闱,诸王又得派人进京抢人才。本以为这次定然没燕国什么事了,齐王宠姬马氏前些日子劝说齐王,届时可使人游说诸王将下科会试换去齐国考;齐国朝廷也做了些准备。若是贾琮收服了燕国儒生,这算盘便白打了。 报纸以快马送往各国,少不得也有蜀国。司徒岑看着报纸连叹了好几声气。他媳妇裘氏听着别扭,道:“有什么可叹气的。吴家登报找外孙这事儿显见就是贾琮出的主意。既是成了,人家谢他一谢本天经地义的。” 司徒岑苦笑道:“我便是愁这个。他每回都能帮上人家这种忙——寻常人想帮都帮不上,且想还人情根本还不了。就如上回若没有他帮着,我得到成亲那日才能知道没娶对媳妇。这等人情怎么还?听说吴老大人与老夫人夫妻情深。一个嫡女死在宫中,另一个嫡女让劫匪杀了。那外孙子少不得是老头一桩心病。”不禁又叹一声,“我老子早先也拉拢过吴天佑并他那个哥哥,那哥俩纹丝不为所动。不想让他给捞了去。” 裘氏道:“王爷为何没想到帮他们家找外孙?” 司徒岑抿了下嘴:“他大概从没想过打听这等事。” 裘氏思忖片刻道:“既如此,王爷纵然输了,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技不如人。” 司徒岑再叹:“话虽如此……”摇摇头。 偏这会子外头有回事的进来回说世子有请,司徒岑只得收拾了过去。 到了世子府一瞧,坐了满满一屋子幕僚,便觉有些不大对。只听世子咳嗽两声让他坐下,又吃了口茶,乃朝下头道:“忍了这么些年,庞大兴之子终于开始欺民了。” 司徒岑微微动了动眉头道:“庞家已领军三世,庞大兴也爱兵如子。拿这么点子借口难怕是没用。世子预备如何?” 世子道:“故此大伙儿商量。庞家军既有第一个破绽,难免会有第二个。” “这多难猜啊……”司徒岑摊手,“不如等多几个破绽再商议。” 世子瞪了他一眼:“你闭嘴。”司徒岑乖乖闭了嘴。 后头便是众位幕僚商议着如何如何对付庞大兴、如何如何能囫囵撬动庞家军。司徒岑听着直打瞌睡。好容易大伙儿说完了,世子瞧了司徒岑一眼,命旁人都散了。乃问司徒岑:“老三,你看呢?” 司徒岑摊手:“不知道。我又不会神机妙算。哥哥何必着急?已经等了这么多年。” 世子叹道:“便是等了多年方熬出端倪,我按耐不住。” 司徒岑托着腮帮子了会子愣,道:“二哥,我想跑一趟京城。” 世子才刚端起茶盅子来要吃,闻言便放下来:“你去京城作甚?” 司徒岑咧嘴一笑:“我若说我想贾琮那厮了,你信么?” “不信。”世子道,“你是想找他出主意。此人鬼主意最多。” “不要拆穿得这么直白嘛。” “哼。我还不知道你。” 司徒岑也是个爽利的,回去预备了两日,第三日便带着几个护卫,骑快马风餐露宿,不足二十日赶到了京城。多年来京城宁王府一直有人清扫修缮,他便直回去住了,并打人给荣国府送帖子。 贾琮当晚回府接到帖子,微惊。天下这么多凤子龙孙,司徒岑算是颇为了解自己的一个,肯定知道贾琮那厮已造反。明年才是春闱,他这会子跑来作甚?遂约了他明日去怡红院相会。 次日,二人依约到了怡红院。老鸨子替他二人在后头预备好了清静之处,也不敢上酒,只亲自捧了茶便退下了。贾琮抬目端详了司徒岑良久,叹道:“你小子真真是成熟多了。早年那点子浪子气息荡然无存,浑身都是官威。当官当的不错吧。” 司徒岑苦着脸道:“累。” 贾琮笑眯眯道:“我就没你那么累。” 司徒岑哼道:“你自然不累,帮手那么多。”忽然缄口不语。等了半日,贾琮正预备好了一大套说辞等他问自己何故造反,司徒岑终于说,“我想找你出个主意。” “啊?”贾琮一愣,“什么主意?” “前阵子,我们蜀国遇上了点事。”司徒岑道,“有个等了多年的人家,终于开始出纰漏了。” 贾琮眨眼:“什么人家。” 司徒岑正色道:“你可听说过庞家军?” “没有。”贾琮撇脱道。司徒岑瞪了他一眼。 蜀国多羌民,羌民多悍勇。为防他们不听管束,太.祖爷在世时派遣了一支兵马驻扎在羌族之地。其领姓庞,至今已三世,麾下兵卒有羌有汉有苗,军纪严明、武艺高强。依托各土人部族,自给自足、不用朝廷兵饷粮草,自称庞家军。他们固然能护一方太平,与蜀王而言却如肉中有刺、不除去便难受的很。先帝在世时想过收拢他们为自己所用,不想那姓庞的竟拿出了太.祖爷给的金牌,说是奉太.祖爷之命世代守着羌民,可不听朝廷调遣。如今蜀国已有火器,不怕打他们不过。只是蜀王乃武行出身,最爱惜兵卒不过。看那庞家军个个都是精兵,随意一个小卒放出去少说可做个裨将,便舍不得杀,想弄到手里来。 等了这么多年,近日可算等到庞家军领之子以低价强买人家的土地了。虽说单单这么点子事儿没法对他们家难,好歹有了些端倪。 贾琮听罢摸了摸下巴:“开始强买土地了啊……那就是……”没人给他们送钱了呗~~还真快啊! 自古以来,军费最贵。这个庞家军便是太.祖爷留下的十八张底牌之一。他们虽也每年派人进京给万寿禅寺送香火钱,转手拿走的更多。和尚庙能花多少钱?那些金矿银矿赌坊送进去的钱转手都得用在养兵上。庞家军明面上不花朝廷的兵饷,实则使的是太.祖爷的小金库。 如今万寿禅寺已当真是个庙了。三月初,庞家军的人赶去捐功德,收钱的新换了个不熟络的和尚。虽说账目登在细帛上,只收不吐。主持了尘大师和管账的了恩老和尚悉数外出云游去了,其他和尚也不知他们在哪儿,更没得到吩咐说要给蜀国来的少将军银票子。故此,庞家少将军白跑一摊、空手而归。 回去之后才知道,他们家的花匠死了。显见京里头出了什么大事,庞家猜测多日猜不出端倪。只是兵饷当真不能凭空变出来不是?故而少不得要开始做些欺压良民之事了。 司徒岑等了半日,贾琮一句话愣是没说完,乃催道:“那就是什么?” “那就是穷了。”贾琮道,“蜀王总是个知道兵事的。养一支精兵,不用朝廷给粮草兵饷,他们哪里来的钱?要么是他们手里有别的钱路,要么就是时常扮作土匪出去打劫。不论是什么缘故,既然开始要从外头弄钱了,就说明他们里头穷了,没钱给兵士买肉吃、没钱兵饷。” “依着之意,我们当给他们兵饷?” “当然不是。”贾琮道,“连先帝都没撬动,这样的军队肯定是上下一心铁板一块。纵然蜀王给他们了兵饷,也不过是白给钱罢了。人家不会有一兵一卒听调遣的。”他又想了会子,“喂,依着先帝那狡猾性子,怎么没暗杀了庞家军领?” 司徒岑假笑了下:“如何没有?一次都不成,刺客反倒死了好几个。” 贾琮摸摸下巴:“你们手里肯定也有刺客吧。再试一次如何?”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就一次。先帝派出去的肯定都是大内高手。我觉得吧,能从大内高手手中活命并反杀的,只能是同级别甚至更高级别的高手。养这些人比养精兵更贵。既然庞家没有钱了——他们大概也不会是忽然就穷的,总得有个过程。因为什么缘故,慢慢的穷了。那么,养兵卒可比高手重要太多了。都开始欺负老百姓了,说明庞家军已到了连清高之姿都不能维系的地步。嗯……高手早已经被遣散的可能性最大。你们试着再行刺那个什么庞将军一回,说不定能成。” 司徒岑道:“纵然庞将军死了,他太得人心,我老子也难收服他手下。他又不是没儿子。” 贾琮嗤道:“你傻呀!既然想要他的兵,自然不能留下他的儿子!庞家子弟都死了或是散了,其余的兵卒便群龙无。到时候你们给兵饷粮草不就收来了?” 司徒岑想了半日:“你真的觉得他们家已没有高手了?” “我没说一定啊!”贾琮赶忙道,“就让你们试试。推理过来应该是没了。” 良久,司徒岑道:“且试一试再看。若依然不成?” “那你们就暂且不要打他们的主意了。”贾琮道,“不是你的就不要勉强去捞。” 司徒岑白了他一眼。过了会子,他忽然问道:“你当真收了那么些田税?” 贾琮点头:“当真。” “怎么收的?” “就那么收的啊!”贾琮摊手,“小吏们从前怎么收税,如今还怎么收税。从前怎么收寻常农户的税,如今还怎么收高门大户的税。若有赖死不肯给的,我们不是有军队么?” 司徒岑叹道:“你可把我们蜀国害苦了……不少人家跑到蜀国来买地了。” 贾琮笑眯眯道:“蜀国也可以收他们的田税,收重些,把他们再撵去别国。” 司徒岑摇摇头:“太难了。”乃默然吃茶。贾琮又等了半日,可算听到他说,“你当真反了吧。” “是啊。”贾琮悠悠的道,“当真反了。喂,还能不能做朋友?” 司徒岑瞧了他半日:“我得想想。” “你慢慢想。”贾琮吃了口茶,“对了,缮国府的留在京城的子弟去见中人、要卖缮国府了。”司徒岑微微皱眉。贾琮接着说,“我预备买下来改成一座博物馆供寻常百姓参观。” 司徒岑哼道:“你的紫禁城一日游生意都做到蜀国去了。” 贾琮立时眉开眼笑:“那生意真真兴隆。你去游不去?” “打折么?” “不打。” “那我不去。”司徒岑道,“我小时候又不是没去过。” 791.第七百九十一章 司徒岑回到京城, 少不得四处闲逛、瞧瞧大街小巷可如当初。与他离京时相比,一眼可见之异比如路口有举红绿旗的台子, 路边新添了清油路灯和公交马车站台。最惹眼的便是路上行人。年轻些的都穿了些些简单奇怪的衣裳,脚下也是样式古怪的鞋。岁数大的依然穿着常服。司徒岑在旁略瞧了瞧,年轻人走路很快, 多有蹦蹦跳跳的。 他遂进了路边一家成衣铺子,里头挂的都是新式衣裳。店中摆了十几面大镜子,客人不少。店里挂的衣裳大都没有纽扣, 前襟一条亮闪闪的不知什么物件。司徒岑忙寻伙计打听。伙计道:“这是拉链,钢制的, 拉上就好, 最方便不过, 不似纽子那么麻烦费时。”乃在一个穿了衣裳的木头人跟前演示给司徒岑瞧。“如今你们这么大的年轻人越来越喜欢这种外套了。” 司徒岑觉得有趣,便在木头人身上来回拉了几次拉链,笑道:“真真便宜,从何处想来。” 伙计道:“从西洋学来的。”司徒岑嘴角一抽: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弄的。 眼角余光扫到左近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皆穿着这种外套。当中一个将自己身上穿的脱下来丢给同伴, 拿起店内的衣裳套上走到大玻璃镜子前照。同伴笑道:“你又胖了。” 这人笑嘻嘻脱下来:“当真胖了。换个大号的。” 有伙计在旁递给他一件一模一样的衣裳,口里笑道:“我说了小官人须得穿大号的吧。大号的多好,壮实威风。” 这人换上新的那件, 在镜子前转了个圈儿:“倒是合身。”又瞧了几眼,“这衣领子太大了些。” 伙计道:“小官人可要试试那件鸦青色的?衣领子小些。” “也好。”这人脱下衣裳丢给伙计, 转身去衣架子处取新的。 司徒岑已留意到这铺子里头有不少客人都在试衣裳, 奇道:“你们不怕被试坏了么?” 他身边这个伙计道:“难免有试坏的, 大体还好。” 司徒岑看了看木头人身上的衣裳,极简便,只在胸口绣了一小朵茶花。他这才想起来,这铺子名字仿佛是叫茶花时装铺。铺子里的衣裳都是同一款式挂着五六件,且一模一样。乃思忖片刻,随口问道:“你们铺子的裁缝师傅倒是能耐,如何做出这么多一样的衣裳来?” 伙计道:“这些都是从大佳腊第二服装厂进的货。我们东家已在京郊开了燕京第一服装厂,正在培训缝纫女工呢。” “缝纫女工……可是做衣裳的?” “服装厂是流水线作业。”伙计道,“用的也是缝纫机。” 司徒岑起了兴致:“什么时候又弄出一种缝纫机了?我还未曾听说过。” 伙计笑道:“如今产量还没扩大,并不好买。不过听说缝纫机厂也要开始建了。” 另一个伙计在旁插话道:“缝纫机厂哪里有那么快,东家不是说要先建好零件加工厂么?” 这个道:“同时建,前后脚开工就好。燕国女子居后院不出门的多,缝纫机指定好卖。” 司徒岑不觉吸了口气,抬目朝店内张望——从伙计到客人,悉数是年轻人,且个个面上带了笑意。贾琮从前曾说过,年轻人最容易接受新事物。从新鲜的衣裳鞋子到缝纫机脚踏车,再到朝廷。燕国十年内必然变成他的,谁来也夺不去。乃轻叹一声,向伙计道:“你替我挑件合适的?” 伙计忙指着这木头人身上的道:“依我看,大官人穿这款必然好看,只是我们模特身上这件颜色略暗。您瞧那边有同款浅银灰色的,大官人穿着鲜活些。” 司徒岑顺着他指处一瞧,微微苦笑:那浅银灰色外套滚了明黄色的边。明黄色本不是随便谁能穿的。遂走过去挑了件,也不脱自己的衣裳,只在外头套了套。往镜子前一站,司徒岑自己都有些吃惊:当真衬得自己鲜活了些。低头扣上拉链拉起,又抓着拉头上下拉了几下,比在木头人身上试有趣许多。他遂笑问:“这衣裳多少钱?” 伙计道:“六百钱。”司徒岑何尝穿过如此便宜的衣裳。低头看料子虽是细棉布的,针脚十分齐整。不知何故,司徒岑就是有种店家已赚了许多钱的感觉。只是他想回去琢磨琢磨这拉链,遂命跟着的小厮付账。 伙计笑道:“外套里头不便穿长袍子,大官人要不要去那边配条牛仔裤?” 司徒岑买这衣裳并不欲穿,乃道:“不必了。”脱下衣裳丢给小厮,大步走出铺子。 过了会子,付账的小厮拿着衣裳出来喊“爷”。司徒岑回头瞧了眼他手里的衣裳,道:“去买条他们说的牛仔裤。” 小厮答应着进去。不多时,买了条牛仔裤出来,道:“他们伙计说,还当配一双橡胶底的运动鞋。隔壁鞋店有买。” 司徒岑“嗯”了一声,拿起脚走入隔壁鞋店买了双运动鞋。出来看着这三样东西,不知为何不大舒服。 这日黄昏,贾琮才刚回到府里没来得及去见贾赦,外头有人送帖子来,司徒岑约他吃酒。遂没换衣裳直依着约的地址过去了。 那酒馆一瞧就在建安理工学院旁边,里头坐的都是学生,个个穿着新式衣裳,贾琮自己那身鸭卵青箭袖突兀的很。寻伙计一打听,司徒岑定的桌子竟然不是包房,在二楼大厅角落。贾琮上楼张望片刻,便看见司徒岑穿着外套牛仔裤坐在一张方桌前,隔壁两桌都坐满了穿青衣小帽的,显见是他带的下人,不觉好笑。乃走了过去。 司徒岑正自斟自饮呢,抬目瞧了他一眼,向隔壁桌子打了手势。有个小厮便招手喊伙计过来让上菜。贾琮径直坐在他对面打量道:“这衣裳穿着不错,挺好看的。” 司徒岑道:“衣裳六百钱。我到学校左近的铺子转了转,这算贵的。” 贾琮道:“流水线上的衣裳都不贵。用不了多久,燕国四十岁以下的人都会接受这种衣裳——富贵人家除外。富贵人家毕竟是极少数,且奴才已逃跑得差不多了。他们再雇佣仆人,要不替仆人出衣裳,要么就得看着家里的下人悉数穿这些衣裳。” 司徒岑问道:“你弄这么古怪的衣裳究竟想做什么?” “穿起来容易。”贾琮道,“拉链这东西,暂且不预备零售,也就是说买不到。然而这个实在方便,对吧。” “对。比纽子带子方便许多。” “服装厂的布料都是从布厂直接进货的,比街上零售便宜许多。厂里又是工人流水线作业,故此成本很低,成衣价钱也很低,谁都买得起。阿岑你想想,倘若在外头买衣裳这么便宜,比自己买布料还便宜,几户寻常百姓人家还会做衣裳呢?何况还买不到方便、时尚的拉链。” 司徒岑没明白:“你想让百姓都买衣裳穿?做衣裳不好么?” “自家做衣裳太费精神头儿和功夫。”贾琮道,“女人不用做衣裳,便能剩下许多时间来打零工挣钱。燕国现在最缺的就是劳力,男劳力根本不够用。” 司徒岑睁大了眼,半晌才说:“你……竟是为了这个?” 贾琮摊手:“不然我还能为了什么?我是燕国摄政王,自然得解决问题啊。”他吃了口酒道,“最初我想过买些非洲奴隶过来做事。后来一琢磨,黑人的身体素质很强,而奴隶解放是迟早的事。我暂时还不想将外族人引入国中。既然如此就只能提高劳动力利用率和加快工业化了。好在我朝学生当真聪明。这几年改良的烟囱过虑系统已经能减少许多煤烟污染,那么就可以加快重工业。” 司徒岑皱眉:“重工业是什么。” “额……怎么解释呢?”贾琮挠了挠头。 “做成衣?” “不是。那个算轻工业。”贾琮道,“缝纫机你知道么?” “今儿才刚听说的。” “做缝纫机便是重工业。机械行业。”贾琮道,“还有,过几天北京至天津的铁路就要开工了。” “铁路?” “你大概不知道。我家苗苗出生后第三个月,台湾府修成了全球第一条铁路。虽艰难,也积累了许多经验。”贾琮微笑道,“阿岑,工业革命真的开始了。” 司徒岑想了想:“工业革命,我在你们大佳腊的书店看到过。就是将各色手工活计悉数改成机器做事。不是早就开始了?” “从前都算不上,都是小规模小行业。铁路才是工业化的标志。有了铁路,才能有快大宗运输。”贾琮笑眯眯比了个“V”,“过几年你再来燕国,那才叫大变样呢。” 司徒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起来,我有日子没去台湾府了。那儿是不是也变得厉害?” “是啊!那里是我们的科研基地,各种新鲜东西都先试验了再搬来燕国。” 司徒岑盯着他道:“你让我大侄女过去念书,是故意的吧。” 贾琮无辜道:“当然是故意的。不止你大侄女,吴王家的老八也在。” “我大侄女也穿这般衣裳?” 贾琮重新打量他几眼:“不是。她们小孩子穿的校服不是你这样的。”他乃伸手指着邻桌几个穿建安理工校服的女学生道,“喏,大概是那样。” 司徒岑扭头瞧了瞧:“这不一样么?” “怎么一样?你自己低头看看!” “横竖不是寻常衣裳。” “当然不是汉服。”贾琮理直气壮道,“学生们日日穿汉服上课,那体育课怎么办?汉服只在特定的课上才穿。” 司徒岑又看了看邻桌的学生:“燕国的学生是不是也要穿着这样?” “对啊!”贾琮道,“从今春开学开始,燕国的所有学校,不论大中小,都制服了。学生上学都得穿校服,不许穿别的衣裳。横竖校服是不要他们花钱买的。” 司徒岑哼道:“横竖便宜。横竖你赚钱容易,紫禁城一日游八千银子。” 贾琮笑眯眯道:“不关那个事,那个钱有别的用处。” 司徒岑立时道:“我大侄女的学校亦是如此?只能穿校服、不许穿别的?” “当然!方才不跟你说了?台湾府便是块试验田。燕国一切国策都先在那边试验了,管用且得了经验才在这边推行。毕竟那就是个弹丸之地,这边要大得多。” 司徒岑思忖片刻:“那两广和江西呢?还有滇黔。” 贾琮撇脱道:“如果条件允许,都同时推广。还有东瀛燕属。虽人口少些,也一样用燕国之策。十年之后,这些地方的年轻人都会习惯穿你身上的这些衣裳,也会习惯同学同事男女都有,还有很多潜移默化的东西。他们会是推行工业化的正规军。” 司徒岑这回足足静默了一盏茶的功夫,方道:“你们的铁路是个什么模样,我去看看。” 贾琮笑道:“我有照片,早知道给你带来。” 司徒岑吃了口酒:“不急。”过了会子又问,“你还藏着什么新鲜物件我不知道的?” 贾琮想了想道:“研究了这么多年的钨丝真空电灯泡,去年终于改良突破了,亮度足够且连续亮了九天多,过不了多久就能量产推广。还有电话,这个项目也是十几年前就有原理的,也是前两年才刚刚弄出来,还有的改良呢。” “有照片么?” “有。” 司徒岑撂下筷子:“走,去你们府里看去。” “喂!热菜才刚上来!我们一直说话,我都没吃几口!”贾琮道,“而且学校附近的饭馆不许浪费粮食,不信你敢走试试?信不信学生和伙计都上来念叨你。”司徒岑无奈,看了他会子,又拿起筷子。贾琮笑眯眯道,“不过可以打包带走。” “不必了。”司徒岑没好气道,“吃完了再走。” “就是嘛!照片又飞不走!”贾琮欢快的道,“当吃饭时就该吃饭!” 后头司徒岑便埋头吃饭,贾琮逗他说话也不答,甚是无趣。吃完便同往荣国府而去。 立在梨香院门口,司徒岑忽然道:“你这个摄政王居然不弄座王府?” 贾琮道:“要弄啊!不过不是现在,还得等一等。”他挤挤眼,“咱们不是强盗,不能强抢不是?”亲兵开了门,贾琮一面走一面说,“咱们又不是没钱,光明正大买不好么?” 792.第七百九十二章 司徒岑跟着贾琮回到梨香院。进了书房, 贾琮从书架上翻出几本相册来,先递给他一本:“这就是蒸汽火车。” 司徒岑问道:“与蒸汽挖矿机何干?” “同一个能源。”贾琮遂指着相册与他解释铁路、蒸汽火车之功用。 司徒岑听罢吃了一身冷汗, 良久才道:“这……若是多造几个, 骑兵、运粮兵之功用得去了一大半。” “重点不是军用,是民用。”贾琮道, “马车的功用少了很多, 运输度也快了更多。重点是运输量大,运货运人都方便, 价钱也低。你想想, 商品流通度得快多少?比如我在沧州、真定等地建了零件厂,昨日做的货品昨晚装上火车, 今天早上就运到京城卸货。京城组装厂的工人早上一开工便开始做。中午时分,从西洋进口来的珐琅包装盒自天津码头卸货运上火车, 下午便运到京城。正好京城工厂的成品组装完成, 打包成成品送上火车, 连夜运往平安州。明日一早这些东西都在平安州商铺出售了。”当然, 这是级理想状态,三百年后都难有这么精准的物流体系。 司徒岑想了想:“犯得着这么着急么?” 贾琮撇嘴:“好吧, 我换一种说法。一条铁路, 从岭南修到京城, 乘火车大概六七天的时间就能到。且一辆火车可以载许多许多许多人口货品。你想象一下吧。” 司徒岑“腾”的站了起来, 眼睛睁得滚圆。 贾琮接着说:“杜樊川诗云,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火车比一骑红尘快得多, 且能装的荔枝也比快马多得多。荔枝上市时在岭南买便宜的很,而火车的运输费也很便宜。日后北方的寻常百姓都能吃得到荔枝了。同理,岭南、福建、琼州、台湾等地地气暖,冷天也能种出新鲜的蔬菜瓜果。有了火车这样的大宗快运输工具,北方的百姓冬天也能吃上新鲜菜蔬。维生素啊!几个月不吃维生素人是要生病的。其他货品也一样,快、大量流通,成本直线降低。寻常人家都可以用更少的钱买更多的东西,日子自然会幸福起来。” 司徒岑依然立着,怔了半日,问道:“除了这个,你还要做什么?” “多了去了。”贾琮掰手指头道,“医疗。兴建医学院,提高医生的地位,大规模增加医生数量,延长寻常百姓寿命。学校。现在的学校还差得远呢,教师数量少得可怜,京城之外尤其是山村里没书念的孩子多了去了。建设。修路、铺设下水管道、拆建破败的贫民窟,过几年还要建电站、铺设电线。还有——”他顿了顿。司徒岑不觉屏息凝神。“货币。燕国马上就要大规模使用纸币了。” 司徒岑松了口气,坐下道:“这么多事够你弄些年头的。” 贾琮微笑道:“然后就是修改律法。” 司徒岑拍案,脱口而出:“你敢!” 贾琮摊手:“我已、经、造反了。” 司徒岑大声道:“律法决计动不得。” 贾琮道:“律法非动不可。不动律法,我弄这个摄政王来做什么?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改变整个国家运行规则?你怎么知道改后会不好?而且台湾府已试行了一些新律法,效果不错。” 司徒岑不觉捏了捏拳头,深呼吸几次,正色道:“法乃国之根本,不可妄动。你们手里都是些年轻人,能知多少世事?” 贾琮摸摸下巴:“你的意思是,让林姑父、吴天佑大人他们主持变法?” 司徒岑拍了下案头:“如今之律法哪里不好?为何要修?” 贾琮立时道:“先婚法就不好。你看看成亲,完全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顾念本人想法。我们已经培养了不少女学生了,岂能让她们的婚事受父母左右?我要女性劳力出门做事!那就要给她们自主权。不然,万一她们的丈夫不愿意,她们岂非就出不了门?我得损失一半劳力。还有七出,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妒、淫这两样简直荒唐。不妒的夫妻说明完全没有感情,两口子捆绑着过一辈子有毛病啊。淫,说白了就是无法用社会道德克制生物本能。然而社会道德就一定对?潘金莲嫁了个三寸丁谷树皮,岂能心甘情愿?” 司徒岑冷冷的道:“依着你说,潘金莲就应当与人私通、毒死亲夫了?” “潘金莲既不愿意,就不该嫁与武大郎。纵然她起初因为什么缘故嫁了,若事后反悔,比如她看上了西门大官人,就应当跟武大郎和离。若能和离,她犯得着毒死前夫么?至于和离之后西门大官人还高不高兴收她、收了她是做妾做通房做姘头,那是她自己的事。哪怕她日后去做粉头呢,也得她自己决断。”贾琮正色道,“我要修改律法,就是除去那个什么大户将她配予武大郎的权力。并给潘金莲和离的权力。自古以来不论是天家士林民间,淫者从没少过。要我给你看万寿禅寺的卷宗么?法律这个东西最忌一纸空文,永远做不到的事写进去有意思么?” 司徒岑默然片刻道:“女子都去工厂做工了,孩子呢?寻常人家哪里来的钱请丫鬟婆子。” 贾琮数手指头:“托儿所、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所以现在最缺的是教师。” 司徒岑看了他会子:“教师,教些什么?都是依着你的念头教吧。日后燕国新长成的孩童皆不敬天子、不尊孔孟、不从父母。” 贾琮想了想:“不完全会这样。孔孟都是哲学家,孩子们会尊敬他们,但不会把他们当偶像。父母就得看是什么样的父母了。父母跟孩子当彼此尊重,我相信大部分父母都是爱孩子的,奇葩毕竟少。天子什么的,就是政府嘛。政府工作做得好,百姓为什么不敬?若没事加税修鹿台阿房宫、抢几百个女子做小老婆,百姓为什么要听话?” “你可想过会生出许多无法无天之辈?” “警察是吃干饭的么?” 司徒岑摇头:“这般闹起来,燕国必乱。” 贾琮无辜道:“台湾府也没乱啊。”司徒岑哑然。贾琮正色道,“人应当在一定范围内享有自由的选择权。阿岑,你若不是蜀王的儿子,根本娶不到你媳妇吧,纵然你们两情相悦。毕竟她的婚事她自己做不了主。” 司徒岑一叹,身子不再绷着,靠在椅背上良久才道:“我也没法子拦你。” “嗯,你没法子拦我。” 司徒岑摇摇头。贾琮无事人一般吃茶。良久,司徒岑也端起茶来吃,又伸手去取点心。贾琮也取点心吃,顺带从案头取了本卷宗翻看。二人便默然各自想事做事、互不相干。点心吃完了,司徒岑拍拍案头指指盘子,贾琮喊人再添点心进来。 司徒岑吃了块新送进来的炸面果子,问道:“你那铁路何时开工?” “五日后。”贾琮道。 司徒岑道:“我去瞧瞧,回头在蜀国也修一条。” 贾琮笑眯眯道:“要给专利费的哦。” 司徒岑哼道:“你放心,蜀国有钱。” 贾琮连连点头,狗腿的帮他倒了盏茶:“客户至上,有钱的是大爷。” 司徒岑吃了两口茶,忽然说:“西亚那边,女子也多半是不出门的。” 贾琮瞧了他一眼:“你想让殖民地的女子做工?”司徒岑点头。贾琮道,“谁家女人不做事,就把男人抓起来。你们手里有兵怕什么。不用对外族人施什么仁政,大不了杀鸡儆猴。” 司徒岑叹道:“我也这么说。偏……你也知道那些大儒,我老子二哥都得听他们几分。” “大儒会去西亚兵营吗?” “自然不会。” “那就哄骗他们你们在西亚施仁政、深得百姓拥戴呗。” 司徒岑纳罕道:“你好歹是林大人苏大人教出来的,这两位都是当世大儒,你竟分毫不把儒生放在眼里?” “哪有!莫要冤枉我。”贾琮无辜道,“儒家是我国传统学术流派,我很欣赏的。” 司徒岑抽了抽嘴角:“罢了,欣赏!闲来无事欣赏几下,实则不放在眼里。” 贾琮立时笑眯眯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既这么着,东海书院为何还肯助你?” “东海书院又不傻。”贾琮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摄政王!且他们书院不欲搬家。” 司徒岑怔了半日,颓然道:“我已暗暗猜过保不齐是这个缘故……”乃摇了摇头,“士子之忠,从古至今皆靠不住。” “非也。”贾琮道,“士子之忠靠得住的非常多,士林之忠那是没有的。你听过那段戏没?” “什么?” 贾琮站起来,晃着胳膊捏着嗓子唱起来:“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贾琮唱曲儿并不好听,不过咬字清楚,司徒岑听得明明白白。又了会子愣,悠悠的道:“我方才想了许久如何应付你这变法。哪怕举国大儒齐写檄文,你根本不会看一篇。诸国都知道你们燕国兵力强火器精,不会肯联手围剿的。何况不少我的叔伯族兄侄儿都指着台湾府出些新鲜货品、他们好买了去炫耀给大臣、赏赐给内院。” “嗯,他们委实是奢侈品消费大头。”贾琮拿起块炸面果子搁进嘴里,“你又不在燕国,应付什么。” 司徒岑横了他一眼:“你要改的必不止婚法。” “自然。多了去了。” “我拿什么拦着蜀民迁去燕国?” “你们蜀国算很不错的了。先犯愁的不应该是齐国吗?” 司徒岑呆了呆,哀然叹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若拦不住你,多年后蜀国早晚被燕国吞了。就如同秦灭六国一般。” 贾琮又吃了块面果子:“若有那么一日,我的后人也不会伤害别国王室,你愁什么。” 司徒岑立时道:“你当真想一统天下?” 贾琮摊手:“你已经知道,我变法后肯定会使燕国更强,对吧。”司徒岑默然。贾琮接着说,“我是最珍惜本族人命的,所以我不会出兵攻打某国。然而就如你所想,别国百姓若涌入燕国,我举双手欢迎。你也知道,国境线这么长、商贸日渐达,官兵拦阻是拦不住的,说不定连官兵一道逃跑。燕国若人口过多,近有东瀛远有北美,绝对不怕装不下。别国没了人口,国力自然而衰。国力既衰,什么事都会生。最容易出现的便是佞臣。” 司徒岑苦笑道:“国力既衰,百姓无钱。百姓无钱,国库必空。国库既空,君王后宫吃穿用度皆会艰难。佞臣便趁势而出,进谗言加税添徭。百姓渐渐过不下去,要么走、要么反。则国愈乱。乱则易灭。” 贾琮定定的看着他道:“阿岑。你们司徒家这么多子弟,我认为你是最明智的一个。你既然已想到了这些,为何……” 司徒岑打断道:“你的铁路极好,我们蜀国也修。电灯电话皆有大用,还有缝纫机。何时弄出来,我们蜀国最先买。你放心,不怕价钱。” 贾琮只做没听见,接着说:“为何不与我一道变法。” 司徒岑恼道:“祖宗之法,岂能说变就变。”贾琮盯着他不动。司徒岑烦了,站起来负手走到窗边。贾琮依然从后头盯着他。良久,司徒岑闭门而叹,“如此大事,我难道能说了算的?我老子、我二哥都不会答应,不骂死我算不错的了。” 贾琮托着下巴道:“你忘了你大侄女?” 司徒岑摇头:“她不过是个小孩子。我二哥还年轻,他们父女俩日后还不定如何鸡飞狗跳呢。” 贾琮皱眉道:“你二哥分明也是个很明白的人物。” 司徒岑又摇头:“绝不会答应变法。至多学些你们的清油路灯、公交马车,修修铁路。” “这样啊。”贾琮想了半日,“那也没关系。反正要死先死别国。” 司徒岑苦笑道:“我只怕……你们兴起得太快,等不到我大侄女继位,天下已被你独大。” “还真有这种可能,从台湾府和两广这些年的展度来看。”贾琮慢慢走近他身后,凑了嘴巴在他耳边轻声道,“要不你和你大侄女联手架空了他吧。” 793.第七百九十三章 贾琮怂恿司徒岑与侄女联手架空蜀国世子。司徒岑立时喝道:“放肆!”贾琮双腿并着往后直蹦了一步, 笑若招财猫。司徒岑顿了顿,“莫要再说这等话。”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贾琮举起右手, “别喊那么大声, 我胆子小, 不经吓。”司徒岑瞪了他一眼。贾琮东张西望,“那个……今晚的太阳真圆哈!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司徒岑拿起脚走到院中, 天上撒着一把星斗并一勾弯月。贾琮跟了出去。过了会子,司徒岑问道:“你想把我朝弄成什么模样。” “富强、民主、文明、法制。这些都是空话。简单点说就是给每一个人读书上进的机会, 而不是只给士族。自然, 这也不可能公平。比如人的天赋差异很大, 教书先生水平有高有低,才高者保不齐德浅。但总比现在好。” 司徒岑道:“德比才要紧。” “男子有德便是才?你身为王孙公子说这话不觉得太讽刺?” 司徒岑瞧了他一眼:“举官自然不能如此。说是德才并重,才比德要紧得多。除去官员之外的寻常百姓,德重于才。我以为这个是常识。” “那也不能太离谱。为官者若无德到了贾雨村那份上,伤民太过。更遑论官场党争之祸。明摆着前朝的例子,不论对错党同伐异,好好一个大明王朝就给拆了。但凡舆论引导合适, 百姓有才只能是好事。毕竟天才少、寻常智商的多, 全才少、专业人才多。从前的朝代, 因地盘只得这么点子大、不扩张,憋在一块地方, 渐渐憋出了史书上那么多规律。现在是可以出洋的, 许多从前的规律便废了。你自己也说, 恐怕蜀国百姓都往燕国跑。换做在前朝,纵遇上不公且不服的往哪儿跑?又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做海盗。这些你心里都清清楚楚,何苦来让我再费口舌说一遍。”贾琮抬目瞧了他一眼,“无非是你们家不能再堂堂正正的抢夺民产、强占民女罢了。” 司徒岑立时道:“我何尝抢夺民产强占民女了。” “你没有。”贾琮道,“但依照现行律法,你可以。可以而不为,和不可以,是两回事。” 司徒岑默然。良久,他叹道:“当年在大佳腊看过那么些书,我便隐隐猜到你想做什么了。” “不是隐隐吧,其实你那时候已经很明白了。” “我若不能,你也不能。” “嗯……也不是不能。从完全剥削到剩余价值,或者少剥削一点剩余价值,可以让百姓拥有劳动的动力。打个比方,一个奴才做活,一天可以做出五百钱的价值来。一个工人,说不定就能做出一吊钱的价值。奴才,我不给工钱,还得花二十钱养他。工人,我二百钱的工钱让他养自己,还余下八百钱,是不是比四百八十钱多?我他三百,他一高兴,明儿使劲儿做事,做了一吊二百钱的价值,我明天就可以得九百钱了。这个账你算过没有。” 司徒岑默然片刻:“倘若后世子孙不争气呢?” 贾琮嘴角一抽:“多新鲜呐!就你们皇帝家的子弟,是变法安全还是不变法安全?司徒岑我告诉你,要没有我插手,你早就死了。”司徒岑一愣。贾琮道,“你回去问你老子去。若非当年贾维斯给他出的诸王合纵的主意,你这么些皇叔皇伯会联手?他们不联手能离间太上皇和燕王?不及时离间他们能有后来的四将乱京师?你三伯若太平无事接过军政大权,头一个除掉的便是你们宁王府——你老子占着军功呢。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司徒岑也一般儿活不到现在。” 司徒岑皱眉想了半日,点头道:“不错,委实如此。还得多谢贾将军。”贾琮得意哼哼了两声。司徒岑又道,“我观贾维斯将军多年所为,不像是擅出这等主意的。你那会子又太小。” “不是我的主意。”贾琮道,“是如今这位燕国丞相林黛玉的主意。” 司徒岑大惊:“什么?!” 贾琮摊手:“你知道我为何要用她为相了吧。当真是个人才。” 司徒岑顿觉后脊梁背凉,半晌才喃喃道:“林海竟养出这么个女儿来……她若嫁了二皇子,九成得牝鸡司晨。” 贾琮翻了个白眼:“她看不上二皇子谢谢。” 司徒岑想了想,不觉笑道:“委实不会看上他。”想了半日,丧气道,“这女人我纵早知道她的本事也弄不进我们家营中。”贾琮皮笑肉不了两下。司徒岑又瞧了他几眼,“你这厮也是。纵然早知道也弄不到手。” 贾琮撇脱道:“我天生反骨。不愿意跪人,也不喜欢被人跪。为着膝盖不日夜着地,唯有使尽力气打翻这个国家的规则了。好在除我以外也还有那么一群人,和我一样不愿意跪。不然,我纵累死也未必能成事。”乃抬头望天上星月,“阿岑,你不觉得没人跪你也很舒服么?” 司徒岑道:“我这性子,委实舒服。我老子便不是这般感觉,他喜欢有人跪。” 贾琮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要不怎么我瞧你最顺眼呢。” 司徒岑摇了摇头,二人又不言语了。 立了许久,贾琮情绪没了。侧头瞧司徒岑脸上阴晴不定,偷偷一笑,便欲转身回里头坐着去。偏这会子外头有人送帖子来。贾琮接了帖子进屋一瞧,是他小姨子的点心铺子三日后开张,请他去凑热闹。乃含笑朝来门子道:“告诉送帖子之人,到时我必去捧场。”他顿了顿,“不过我不过打招牌过去,只扮作寻常食客。”门子答应着走了。 司徒岑好奇走过来探头。贾琮道:“一个手艺非常好的点心师傅,要开店了。日后我必时常过去买点心吃。” 司徒岑瞧那帖子上的花样并字迹,含笑道:“哪个点心师傅大晚上的给摄政王送帖子。” 贾琮横了他一眼:“想多了,这位姑奶奶挺明白的。” “既是你说好吃,我也去尝尝。”司徒岑夺过帖子来瞧了瞧地址,“九香斋?” 贾琮立时道:“你觉得这个店名如何?” “如何?不就是个寻常的店名?” “我觉得可俗气了。”贾琮撇嘴,“满大街都是这种名字。” 司徒岑横了他一眼:“点心铺子不都叫这些?” 贾琮也反横一眼:“不是同类。” 三日后,陈家六姑奶奶那点心铺子开张了。虽不大,倒是热热闹闹的请了舞狮子和踩高跷的来走一遭。六姑奶奶含笑命人给四周的孩童撒糖果,并送了些小点心大人尝尝。贾琮与司徒岑扮作寻常瞧热闹的立在门口围观,也得了两块。 司徒岑一尝,连连赞道:“入口即化,委实做的好。” 贾琮笑道:“我说了这点心师傅手艺好吧。” 司徒岑瞧了他一眼:“这东家好生美貌。你怎么净认得漂亮女人?”又看了六姑奶奶几眼,“这般媳妇儿,她男人肯放她出来抛头露面?” 贾琮道:“她是个寡妇,上个月刚从婆家离开,立了女户。”司徒岑双眼登时亮了。贾琮踢了他一脚,“是婆家对她不住,还了嫁妆还赔了钱才送出来的。不然,官司打起来谁也别想要颜面。” “娘家呢?” “娘家与婆家合谋,这位姑奶奶算是被坑得比较惨的了。好在她自己有手艺。” “既这么着,为何她还戴着孝?” “啊?有么?” “有啊!鬓角插着白花呢。” “不对啊,她男人死了两三年了。”贾琮觉得奇怪,往六姑奶奶那边张望。见她转了个身,当真插了白花。“又有谁死了不成?”没听说齐国府有丧事啊…… 正琢磨着,外头热闹完了,伙计们将客人往店里头让,贾琮司徒岑也往里走。才刚跨过门槛,只见另一个人从另一扇门进来,正是那个丘生。贾琮招手:“哎呦老丘,你也来啦?” 丘生忙上前拱手:“王……周先生。” 贾琮笑眯眯道:“当日多亏了你舅舅帮忙作证,不然陈东家纵然脱身也得不来那么多赔偿、开不了这么大的铺子,多谢他。” 丘生道:“我舅舅心中有愧……”他忽然抬目瞧了贾琮两眼,“周先生与陈东家究竟是?” 贾琮眨眨眼,转身问司徒岑:“你猜得出这位陈东家跟我什么关系么?” 司徒岑正打量店中摆设呢,闻言抬目往六姑奶奶处望去,忽然笑了:“我方才怎么没瞧出来?长得与你媳妇少说有七分相似,还姓陈。” 贾琮点头:“这是我小姨子,多多捧场哈~~” 回头一瞧,丘生愣了:“王……周先生,她她她是……” “是啊!”贾琮一拍丘生的肩膀,“多多捧场,这东家做点心的手艺真真好,管保你吃一回想吃二回。”丘生张了嘴合不上。 正热闹着,外头进来一位年轻的奶奶,身旁侍女抱了个婴儿,都笑盈盈的。六姑奶奶赶忙迎了上去,与这奶奶携手进去。二人说了会子话,六姑奶奶从侍女手中接过婴儿,指着店中陈设的点心哄他。那孩子太小,尚不能吃点心,只东张西望。 这铺子不小,贾琮等三人也开始瞧货品了。贾琮贪吃,指着架上点心吩咐跟着的仆人这也买那也买。司徒岑方才尝过一块,知道他们家委实做的不错,也挑选起来。 忽然闻外头一阵大乱,十几个穿青衣的婆子挽袖子冲了进来。为的张望几眼重重哼了一声,喊道:“就是这儿!”话音刚落,外头走进来一位老妇人,满头银丝,拄着拐杖、扶了个十八.九岁的大丫鬟。 只见方才那个六姑奶奶亲自迎进门的奶奶面色诧然,放下手中的点子疾走几步:“太太怎么来了?” 那老妇人冷笑道:“我若不来,还不知道你已反出了天去!” 那为的婆子喝到:“砸!”说罢,自己先抡起胳膊朝货架上扫去。 贾琮是什么人?能让人当着自己的面损毁食物么?何况是味道极好的食物。他身旁带的亲兵虽扮作了寻常客人,专业程度非旁人能比,早瞧出这波婆子来者不善,有一个就立在那为的婆子身旁。她那胳膊才刚举起来,亲兵半步上前挡在货架前抬手架住了,伸出腿来冲着婆子腰上便是一脚。婆子“扑通”栽倒在地。四周百姓“哄——”的拍手叫好。 贾琮负手从人群后头走了出来:“你们当这京城没有王法是怎么的?” 那大丫鬟登时喊道:“太太!奸夫!这个定是奸夫!” 贾琮一愣:“哈?” 那些婆子也立时喊:“奸夫!奸夫!” 贾琮黑着脸从怀内掏出火.枪冲天一扣扳机,“砰”的一声,枪管冒烟。店内犹如鹞子进了鸽群般,登时静默。贾琮恼道:“本王对媳妇忠心耿耿可昭日月,你们是哪里来的妇人,信口雌黄污蔑本王清白?”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便听后头一声脆生生的“姐夫~~”六姑奶奶跑了出来:“姐夫!这是什么人!你不是说京里头治安最好、绝无地痞流氓捣乱的?” 贾琮瞧那太太已面如金纸、手足微颤,扫了她并其余婆子几眼道:“这哪里是地痞流氓?分明是不知道哪家的蠢婆娘,受了什么长舌妇的哄骗,连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便跑来闹事。” 说话间那个奶奶已跪下了,口里道:“民妇姚氏拜见摄政王。”那老妇人听见“摄政王”三个字登时瘫倒在丫鬟怀里。偏丫鬟的腿也软了,瑟瑟抖撑她不住,二人勉强支撑方没倒下。 贾琮摆手:“不必如此。过些日子本王便要废除跪拜之礼了。 ” 她小姨子忙上前扶起朋友:“我说什么来着?过不了多久便没有这个礼了。” 贾琮听见她自称“姚氏”,心念一动,指着老妇人问道:“你是谁家的妇人?这个蠢妇你认得?” 那姚氏垂头道:“民妇乃是……民妇娘家姓姚夫家姓徐,那位太太是民妇的婆母。今日想是有什么误会。” 贾琮不禁打量了这姚氏几眼。不是美艳款。虽才刚生了孩子、身材福,气度依然清雅如兰,眉眼儿还有几分李纨年轻时候的意思,难怪贾兰喜欢。乃冷笑道:“不是误会。姚氏,你在你家后院得罪什么人了?今儿显见是有人故意坑你,信息有误才没坑着罢了。” 794.第七百九十四章 贾琮领着司徒岑去给小姨子的点心铺子开张捧场, 遇上徐家太太抓奸。贾琮有些憋闷。之前查来的消息, 这老太太并不糊涂, 不知让谁给忽悠瘸了。不论是姚氏的妯娌还是徐三爷的小老婆,此人本事想必不小。这么多有智商的女同志不出来轰轰烈烈建设大燕国,全都窝到后院乌眼鸡似的斗,太特么浪费了。他脑中想着事儿,眼前已不觉跪了一地,那老妇人和丫鬟也跪下了。贾琮摆手道:“都起来吧。我不爱看人跪着。” 众人喊着“谢王爷”,纷纷起来。 贾琮乃向徐太太道:“本王也不想知道你们是哪家的。今儿本王的妻妹铺子开业,乃是大好的日子。你们麻溜点,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少妨碍人家做生意。” 徐太太老脸煞白, 连声应“是”,扶着丫鬟便走。姚氏自然不便留在铺子里, 同六姑奶奶打了个招呼, 陪着一道走。六姑奶奶在后头挥手,脆生生的喊:“姚妹子~~明儿再来~~”满店的客人议论纷纷。 贾琮身份暴露也不能再呆,遂留下两个下人,告诉他们“每样买两个,带回府去我尝尝。”转身向小姨子道:“瞧热闹的多, 留神别拥堵踩踏。”小姨子点点头。贾琮看了看她头上的白花,低声问道, “你若不方便回答可以不说——这孝是?” 六姑奶奶俏脸儿一红, 微微垂头:“不是什么孝, 戴朵花罢了,挺好看。” 贾琮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冷了脸:“拿下来。”小姨子一愣。贾琮正色道,“你虽自立女户,有些规则却是万古不变的。你眼下并非他们家什么人,却替他们家戴孝,无端便矮了一截。我不管你们俩自己怎么商议的,现在不行。拿下来。” 六姑奶奶心中一慌,急忙将那白花摘了下来,喏喏道:“姐夫……” 贾琮摇头:“你记着。你虽曾嫁过人,乃是光明正大嫁的,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自食其力,身份不比谁差,不用放低身段去讨好谁。”转身走了。六姑奶奶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那白色绢花在手里捏来揉去。 出了门,贾琮忽然生出一种中年人的苦恼来,按了按太阳穴:“真愁人啊……小崽子们都是债。” 司徒岑含笑在旁套话:“你小姨子给相好家戴孝?” 贾琮点头:“而且不是相好的亲爹娘,是别的长辈。”乃叹道,“她这是心虚。毕竟她是寡妇,男方家境地位都不错,好像还是个处男。”司徒岑扑哧笑了。贾琮无力道,“我怎么就开始愁他们了!我还没老好么。” 既然热闹瞧完了,他二人便在路口抱拳作别、马走东西。贾琮领着人沿着大路胡乱走一了阵子,忽然勒住缰绳:“走,找兰小子去。”遂直往贾兰家去了。 除去巡查店铺,平日里贾兰都在家里做事,日日有掌柜的过来报账问话。贾琮到时,屋内还立着七八个等着回话的。贾琮咳嗽一声。贾兰抬头一望,忙站了起来:“琮三叔!”众掌柜纷纷行礼。 贾琮摆摆手,立着瞧了贾兰半日,面色无波。贾兰让他瞧得后脊背凉。半晌,贾琮向掌柜们道:“各位,把兰哥儿借用本王用会子,本王有话同他说。” 掌柜们忙道:“王爷请便,小人们都没什么要紧事。”鱼贯而出。 贾兰待他们都走了,忙问:“琮三叔,可有事么?” 贾琮径直到他跟前坐下,斜睨了会子,忽然问道:“徐家老太婆跑到九香斋去抓奸,是谁的主意?” 贾兰微愕:“琮三叔怎么知道!”贾琮不语。贾兰老实道,“我去托了罗婶娘一个手下出的主意。” 贾琮皱眉:“罗泰娘的手下?” “琮三叔还记得莺歌娘子么?” 贾琮想了想:“早先在南安王府当过姬妾的吧。后来让霍晟他母亲放出府,罗泰娘便拐了来。” 贾兰点头:“内院之事我不通,也不擅处置。她是在王府呆过的,内行些。” “她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贾兰道,“姚氏去年生了儿子,无故不会离开徐家。徐老三那个通房也生了儿子,如今已升做姨娘了。莺歌娘子买通了徐家的人,设计让徐家大奶奶对她生妒,并与那个姨娘联手。又给她们送了些假消息假证据。姚氏有个朋友今儿点心铺子开张,她会去捧场。那两位误以为姚氏在外头有相好,铺子便是是相好开的,打人出到徐老太太跟前。”他顿了顿道,“本来我也不知有用没有,莺歌娘子说必然有用。” “为什么。” “徐家知道姚氏认得秦氏可可茶的东家。虽没明着让她帮着府里弄货源开铺子,心里个个都盼着她如此。”贾兰悠悠的道,“从旧年憋起,憋了一年多,不论徐老太太还是她那两个妯娌都憋得五神烦躁。偏她们家的男人个个清高,根本不屑商贾之事,女人愈憋得厉害。这会子忽然得了人证物证,证明姚氏帮着奸夫弄到了可可茶开铺子。再拿话语一激,纵是心气平和的徐老太太也忍不得了。” 贾琮皱眉:“然后呢?徐家大闹姚氏朋友的点心铺子,又如何?” 贾兰叹道:“她根本不搭理我。若不让她离了那府里,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出了这等事,秦可卿秦馆长岂能袖手旁观?” 贾琮又瞧了他半日,道:“你用莺歌娘子之计,就是为了让她在家中受委屈、然后由秦可卿出手撺掇她和离?” 贾兰忙道:“何尝受委屈了!徐家老婆子和她那妯娌得的都是假消息,跑去闹人家的点心铺子也不过让人笑话一场。那点心铺子东家是个寡妇。此事一出,徐家老婆子自然知道谁是胡言乱语的,回去少不得给那两个长舌妇点子颜色瞧瞧。只是这事儿秦馆长不会善罢甘休,少不得劝她离了那府里。而徐老婆子虽恨长舌妇,因她自己弄错了、丢了脸面,少不得迁怒给姚氏。” 贾琮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既这么着,你另外娶个媳妇吧。”贾兰一愣。贾琮道,“别人我不知道,秦可卿护犊子我是知道的。纵然姚氏脱了身,秦馆长不会答应她嫁你的。” 贾兰脱口而出:“为什么!” 贾琮道:“在婆母跟前,媳妇的抵抗力为零。你既能看着她婆母迁怒她,可知你心里她也没那么要紧。” 贾兰急道:“她养下了儿子,我不使点子法子她根本不会出来!” “我知道。法子千千万,哪怕你照抄当年穆家郡主离开镇国府那法子呢?”贾兰一愣。贾琮有些头疼,“你都这么大了,思路还这么窄。谁说后院的事一定要用后院的法子解决?扮作土匪强抢了都使得。咱们家一不缺兵马、二不缺高手。” 贾兰如醍醐灌顶一般,拍案道:“对啊!我竟没想到!” 贾琮懒懒的道:“晚了。” 贾兰凑上前笑道:“如何会晚?好叔叔,你帮帮侄儿。” 贾琮摇头道:“那姚氏不过是你多年前的执念罢了。你都舍得她吃亏了,显见并不心疼。兰儿,但凡你起了‘事后弥补’这个念头,就说明你没那么喜欢她。何苦来打着喜欢的招牌将人家弄进门?你知道她为何不理你?” 贾兰本已打叠起了一大套词儿反驳,听了最后一句忙问:“为何?” “此事柳二嫂子应当对你说明白了才是。”贾琮叹了口气,“因为姚氏已身为人母了。你的身份,满京城的姑娘大都愿意嫁给你,她却不能。你母亲可是寡母啊!别看她口里说随便你娶个什么女人都行,那不过是说说而已。在她心里,没有谁配得上你。姚氏嫁过人、带了个儿子、还有个在天牢里不知哪年才放出来的祖父,你母亲能喜欢她么?虽说依着她的教养不会折磨儿媳妇,自觉不自觉给儿媳妇点子委屈受,她自己压根儿就觉察不到你信么?姚氏若当真和离,必是宁可学她朋友立女户,也不愿意嫁给你的。” 贾兰想了想,道:“我母亲不会。” 贾琮摇头:“你母亲也是人。青春守寡守了你这么大,日夜难熬。你就她的一切。这个时候忽然跳出一个女人来抢她儿子,她怎么可能愿意。何况这个女人还嫁过人。”贾兰还待说什么,贾琮摆手道,“你不必说了。横竖你不许强抢民女。” 贾兰委屈道:“我若使强的,犯得着等到这会子么。” 贾琮站了起来:“姚女士若愿意在徐家耗着,那是她的自由,毕竟徐三爷乃是她孩子的亲爹。若想和离,你有本事就去追,没本事便作罢。依我看她是个有脑子的,不会肯嫁你。”说话间他已走了好几步,近了门口,并不回头道,“到那时候,你就死心吧。不是所有初恋都能走到最后的。”才要迈步而出,他又回来了,“对了,日后再找人出主意,别找什么莺歌娘子。她说不定连最基本的信息都得不到。” 贾兰立时道:“可是今儿出什么岔子了么?” “也算不得岔子。”贾琮道,“今儿徐老太婆来闹事时可巧遇上我了。” “啊?!” “那个点心铺子的东家是你三婶娘的亲妹子。那个女人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出什么主意!”贾琮转身就走,这回当真走了。 贾兰立在后头寻思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他日后当真不能乱来了。姚氏身后除了立着秦可卿,还有摄政王妃的亲妹子。乃怔了半日,无端生出一种大事难成之预感来,扶着案头缓缓坐下。 另一头,徐家也闹翻了天。徐太太命人彻查那事,扯出了一大串人:除了徐大奶奶,还有刚替老三生了庶长子的段姨娘。自己身边撺掇得厉害的那大丫鬟原来是得了段姨娘许诺。搬倒姚氏后,段姨娘会劝说徐三爷跟太太要了她去做通房。另一个最信任的掌事婆子,乃是得了徐大奶奶的许诺、让徐大爷收她外孙女。其余掺合了的婆子丫鬟们有好处,或是升迁、或是得钱。 徐太太含泪举拐杖指着下头跪满一地的人道:“我们徐家乃是诗书翰林之家,你们竟个个打着这般歪肠子!”下头一片喊“冤枉。”良久,老妇一叹,道,“老大媳妇,你先闭门思过,等我跟你男人商议了再做定夺。” 徐大奶奶眼前一花,瘫倒在地:“太太饶命……” “家里的账目你就不用管了,给老三媳妇。” 姚氏也在下头陪着跪,闻言忙说:“太太,媳妇儿不擅管家理事,只怕会辜负了太太的一片心。不如交给二嫂子。” 徐太太哼道:“人人都想管账,你竟不想管。我今儿非交给你不可。” 姚氏苦笑道:“太太,媳妇儿是真的不懂。” “谁不是从不懂到懂的?”徐太太摆手道,“就这么定了。今晚你就接了账册子,打明儿起,府里上上下下都去你跟前回话。”姚氏急的直拧帕子,偏徐太太只做看不见。 当晚,几个管事的媳妇子便捧了账册子到姚氏院中。姚氏儿子才几个月大,最是离不得娘的时候。虽有丫鬟乳母帮衬,她手头还有些秦可卿给的翻译活计要做,真真忙的厉害。看见账册子头皮都麻了。媳妇子们堆叠了满脸的笑上前行礼奉承。 一个道:“三奶奶,听说太太与大爷商议,要休了大奶奶呢。” 另一个道:“这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大奶奶日夜给三奶奶下绊子,我们都抱打不平好些年了。” 再一个道:“大奶奶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哪里比得上三奶奶……” 姚氏道:“罢、罢,好奶奶们。我知道墙倒众人推,也莫要推得太离了谱。大奶奶她老子的官衔大我祖父两级呢。”媳妇子们哑然。姚氏看着那些账册子,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 说,“你们先走吧,晚上得空我慢慢瞧瞧。”媳妇子们灰溜溜的走了。 她们刚走,姚氏的丫鬟立时凑近前道:“奶奶!太太要你管账未必安了好心思。” “胡说。”姚氏瞧了她一眼,“不过是想安抚我一下子罢了。” 丫鬟摆手:“不是!我听说,自打那个女丞相上台,咱们府里卖了好些田地,入不敷出有日子了。大奶奶夜夜愁得睡不着觉呢。” 795.第七百九十五章 话说徐太太不由分说命三儿媳姚氏接管家中账务。姚氏家境平平,陪嫁里头只有一座小庄子算是产业, 这一两年替秦可卿翻译梵文资料赚了几个钱。她说不会管账是真心的。只是账册子堆在案头跟座小山似的, 不看也不成。强打着精神看了片刻, 厢房里孩子忽然哭了起来。姚氏如同得了大赦一般, 丢下账册子撒欢儿跑去隔壁。两个丫鬟哑然失笑。当晚,姚氏仗着孩子的粘人,再没看账册子一眼。 次日一早,媳妇子们纷纷来姚氏院中回话, 徐太太还打了两个得用的管事婆子帮衬她。姚氏听得云里雾里,末了干脆将诸事推给那两个管事婆子。才说了不足一炷香的功夫,乳母抱着孩子进来说“小爷要找母亲”,姚氏登时撇下旁人。喜笑颜开抱着孩子走了。管事婆子在后头喊了数声, 她只做没听见。两个婆子无奈,只得帮她处置了事物。姚氏当真厚着脸皮一直没回堂中。 婆子回去回徐太太道:“三奶奶半分不愿管账,寻个借口就跑了。” 徐太太闭目捻了半日念珠, 道:“管家理事素来辛苦, 她不愿意劳顿也不奇怪。这才头一日,过两个月便好了。”婆子互视一眼, 应“是”而退。 那头姚氏好容易等到那些人走了, 松了口气。丫鬟笑了会子, 道:“奶奶,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可不么。”姚氏愁道,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遂回到屋中, 提笔给闺蜜“聂姑娘”写封信求助。她已帮故宫博物馆做了一年多的梵文翻译, 与研究员聂春多有书信往来,甚是熟络。纸笔之间,感觉此人颇为稳重大度,年岁也当比自己大些。聂春曾提到他家中唯有一老父,可知还未嫁人。姚氏想着,这聂姑娘大概是沉迷学问耽搁了亲事。今遇上管账这等既烦心又难甩掉之事,姚氏登时想到了聂姑娘。 打人把信送出门,姚氏便心安理得等人家帮她出主意,自己哄着儿子玩儿。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平素帮她送资料的小姑娘贺小南又送资料来了。姚氏翻了翻,里头夹了一张笺子,便是聂春回信。 聂春之意颇为简单。大家族之内管账,一怕胡乱花钱,二怕不知根究之人胡乱传口舌。既有入不敷出之传闻,大约少不得要蠲些名目。只是若胡乱蠲除一气,恐人猜疑。不若就公开账目。每月进项是多少银子、眼下花销是多少,数目比着一目了然。要蠲哪项要留哪项,皆与徐太太及妯娌小姑子商议。既是姚氏自己不愿管账,说不得能在小姑子里头挑出个感兴趣有天赋的呢?趁势丢给她便完了。 这主意实在不靠谱,姚氏拿着笺子愣:依着聂春平素的书信,不像是如此胡行乱闹的主儿。贺小南问道:“姚女士做什么呆?” 姚氏道:“没什么。”又想了想,道,“小南,你觉得,平日里行事惯来稳妥之人忽然离谱起来,会是个什么缘故?” 贺小南随口道:“不想做那件事了呗。” 姚氏双目一亮:“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觉笑道,“我说么。”遂收拾起资料来,又与贺小南说了些闲话,送她走了。 姚氏便命丫鬟去弄块大木板来。丫鬟道:“奶奶难为我呢?白眉赤眼的又不打家具,上哪儿弄木板去?” 姚氏道:“若是府里没有便打去。寻个木匠铺子,让他拿最便宜的杉木打块木板,下头给我打个架子。” “架子也用杉木的?” “嗯。若有更便宜的木料也成,横竖最便宜。”丫鬟笑嘻嘻走了。姚氏便寻出算盘、翻动账册子算起数目来。 一时丫鬟回来,道:“回奶奶,那木匠师傅说了,委实是杉木最便宜。若是奶奶还要更便宜的,他拿边角料给你做。我便答应了。” “做的好。”姚氏查着账册子道。 丫鬟道:“奶奶,只是这般做出来的东西不结实。” 姚氏道:“横竖只为了糊几张纸上去,再不结实糊张纸总成的。使过一回大约不会再使了。” “原来如此。奶奶早这么说我早明白了。”姚氏心情好,嗔了她一眼。 三日后,姚氏去给徐太太请了安,垂手道:“承蒙太太看得起媳妇,委以管家重任。媳妇这几日寝食难安,犹如头顶悬了把刀似的。” 徐太太含笑道:“我已听说了,你这几日账册子不离手,还不吝跟人请教,很好。” 姚氏垂低了头:“不过是查看些数目罢了。今媳妇遇上了件大.麻烦,实在不知如何处置才好,求太太指点、并与二嫂子和几位姑娘商议。” 徐太太道:“你是管家之人,与旁人商议作甚。” 姚氏道:“非与大伙儿商议不可。不然,媳妇全然没法子处置。” 徐太太皱眉,半晌才道:“既这么着,你且说说我们听听。” 姚氏大喜,行了个礼:“谢太太!”乃向众人道,“我空口白牙说不明白,故此这几日做了个图表,大伙儿看看。”遂命人抬架子进来。 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合力抬了一个杉木架子进来摆在堂前,又在上头架了块极大的木牌。二奶奶笑道:“好大的架子!好新鲜牌子!”姚氏望着她嫣然一笑。 木牌上糊了张大白纸,纸上有字。姑娘奶奶们都伸头去瞧,还有喃喃念出来的。姚氏指着那纸道:“咱们家眼下有个大难题,便是入不敷出得相当厉害。上个月进账总数是三百——” 徐太太立时重重拍案,厉声喝到:“闭嘴!” 姚氏一愣:“太太?” 徐太太手臂颤指着她:“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你竟糊涂至此?府里的账目也能说与人听的?” 姚氏扭头张望了妯娌小姑子两眼道:“这不都是自家人么?”徐太太又拍案,比方才还重些。姚氏又说,“若不与大伙儿说清楚,如何商议?” 徐太太喝道:“本是让你管家,商议什么?” 姚氏道:“入不敷出如此厉害,自然要蠲去许多名目,否则难以平账。若不与大伙儿商议,蠲哪些不蠲哪些?太太你不知道,咱们府里眼下这般花钱法,绝非蠲除三五项不痛不痒之处能收支持平的,非得蠲了许多去才行。” 徐太太再拍案,比前两次更重了:“管家媳妇是做什么使的?不就是让你理顺这些事?” 姚氏急了:“我再怎么理,进账少出账多也顺不了啊!难道天上会掉银子下来么?” 徐太太狠狠丢出手中拐杖,“砰”的砸在姚氏脚边。姚氏吓了一跳,抬目望她婆母已好悬气背过气去,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朝二奶奶以目求助。二奶奶把头一缩,唯恐有人瞧见自己。 徐家有四位姑娘,已出阁了两位嫡小姐,余下两位都是庶出。那三姑娘今年已有十四岁了,上前道:“太太,事既至此,瞒已瞒不住了。三嫂子所言也不无道理。既是府中艰难,不如全家上下齐心协力过此难关。” 徐太太身边两个丫鬟正帮她揉胸口。半晌,叹道:“你们哪里知道……早些年你祖父还在朝任吏部侍郎,家境殷实。他说,你老子乃是读书人,不擅经营,故此分家时分的多半是田庄给咱们,收租子度日。自打前两年从外洋回来了那个什么女丞相,不顾民怨沸腾、一意孤行,改了田税之策。非但咱们府上的庄子悉数要收税,空闲不种的还要罚。又逃走了许多奴才。咱们纵然减租子也寻不着那么多佃户。谁知……朝廷半点情面不给,当真罚了税。没奈何,只得卖了许多田地。”乃垂下泪来,“徐家怎么就落到如此光景。”她一哭,满屋子媳妇、庶女、孙女、丫鬟婆子都跟着哭。 徐三姑娘少不得陪着落了会子泪,乃道:“家业如此艰难,皆是太太一人扛着,苦了太太了。”姚氏也立在木牌旁假装拿帕子拭泪,心中暗想:这几年管账的皆是大嫂子,与太太什么相干…… 徐太太叹道:“你们都是孩子,天真烂漫,这些事哪里好让你们知道。” 徐三姑娘道:“太太心疼我们,乃我们的福分。只是……太太何苦来自己受着,巴巴儿招人抱怨。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不若商议商议。坐吃山空不是个法子,委实当开源节流才是。” 徐太太点头道:“很是。”乃盯着姚氏瞧,“你只知道蠲出花销,殊不知能蠲的都蠲了,余下这些如何蠲得了?唯有开源。” 姚氏忙道:“明年就是春闱。三爷文章写的最好,定能高中。到时候府上便多了一份俸禄了。” 徐太太哼道:“依着我儿之学,进士及第不在话下。只是你当中了便没事了?每科那么些进士,没官做的多了去了。不拿些银钱去买通关节,哪里就轮得到他。” 姚氏赶忙闭了嘴,垂手兼垂头。徐太太只看着她,她眼观地鼻观地口观地。倒是徐三姑娘轻声道:“三嫂子,听说你在慈善会上认得了什么极有本事的女东家?” 姚氏想了想:“说的是秦东家吧。我与她只说些梵文之事。咱们家乃是诗书翰林之家,又不事商贾的,我自然也不与她谈论别的。” 徐太太长叹道:“话虽如此……眼下这个境界也没法子了。什么商贾不商贾的,朝廷不是已除去商籍了?商贾亦良民。” 姚氏微微皱眉,道:“只怕……我们三爷不会答应。”徐太太好悬让她噎死!她又接着说,“若是老爷答应,三爷也没法子。太太不如劝劝老爷?” 徐太太恼了,拿起案头的茶盏子往姚氏脚下砸。姚氏又吓了一跳:“太太!” 徐太太指着她喝到:“滚!”姚氏扭头看了看木牌。徐太太又喝,“滚!”姚氏匆匆行了个礼,连架子带木牌统统不要,拔腿便走。才刚跨出门槛,便听后头徐太太喊道,“都给我滚!” 姚氏打了个激灵,低声喊道:“快跑!”领着两个丫鬟一溜烟跑了。等后头那些姑娘奶奶们出来,只望见她们主仆三人的背影入狸猫般闪过转弯口。 屋内已没了旁人,徐太太又狠狠砸了茶壶。半晌才骂道:“又臭又硬!还不如老大家的懂事!” 姚氏回到自家,蒙着被子笑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两个丫鬟都已明白了怎么回事,一个扶着床棱一个扶着椅子,双双笑得肚子疼。三个人好容易止了笑,命乳母抱小爷过来大家瞧着他玩儿,瞧着瞧着又笑起来。 过了会子,有个丫鬟哼道:“又要奶奶帮她们捞银子、又想奶奶背着个商贾的名头,打的好算盘!” 姚氏悠悠的道:“不止。她们还盼着我自己悄悄将此事揽过去,谁也不告诉。门路是我的、力气是我出、黑锅是我背,她们只管享受好处。我像打落门牙肚里吞的人么?”丫鬟们又笑。姚氏出了口长气,“今儿那木牌,凡是认得字的都看明白了。这管账不会再给我了。” 另一个丫鬟道:“奶奶,这一回大约是躲过去了……只怕太太不死心,还有下一回。” 姚氏虚握着儿子软乎乎的爪子道:“多少回也不怕。我只往三爷头上推便是。三爷不答应,我绝不敢做。” 那个道:“三爷若答应了呢?” 姚氏哼道:“你们三爷未必知道我,我却明明白白知道他。他是个君子乐贫的性子。若会答应,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 话音刚落,有个婆子进来回到:“奶奶,太太打了两位妈妈来取账册子,说是给二奶奶送去。” 只见两个管事婆子脸儿绷得跟庙里的金刚菩萨似的走了进来。姚氏欢喜道:“都在那儿呢!拿走拿走!都拿走!” 丫鬟笑道:“阿弥陀佛这些东西可算拿走了!咱们奶奶今晚能睡个安生觉了。” 管事婆子瞧了她半日,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便黑着脸命后头跟的媳妇子抱走账册子。 有个丫鬟调皮,悄悄跟在后头瞧热闹。过了会子,她蹦跳着跑回来笑道:“奶奶!二奶奶病了!” 另一个丫鬟忙说:“奶奶,咱们可要也装病?” “不用。”姚氏摆手道,“指定落到三姑娘手里去了。”乃舒舒服服的伸了伸腰,“小孩子家不懂事。人家都缩着、唯有她往前伸,自讨苦吃。” 796.第七百九十六章 姚氏交出手里的账册, 满心欢喜,窝在院中带儿子。这日下午, 丫鬟从外头打听到了消息,管家之责果然落到徐三姑娘手里去了。只是徐家大爷向徐太太求了半日情, 徐大奶奶原本要休回娘家、如今只禁足两年便好。姚氏低低的叹道:“我就知道,单单为了不给我脸面, 不至于把大嫂子放出来。” 丫鬟抱怨道:“她做下那般事来, 搁谁家不是个休妻。太太也太不公了。” 姚氏微笑道:“休妻这等事不过说说吓唬她罢了。她老子占的是实差,你们家大爷还指着岳父帮衬呢。论理说,我祖父如今还没出狱,府里当假装禁她两个月的足便作罢的。偏她好死不死的拿太太当枪使。不给她点子颜色瞧瞧, 太太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你们记着。纵然有娘家撑腰,在婆家也不可胡来。” “奶奶说什么呢!她连七出都犯了!” “七出不过是拿去框平头百姓的,官宦人家只在乎媳妇族中势力、父兄官职。”姚氏抿了抿嘴。这些她从前只隐约察觉,倒是秦可卿诸事说的直白。如今瞧着,分毫不差。 丫鬟道:“那奶奶认得摄政王妃的妹子, 他们怎么不顾念!” 姚氏悠悠的道:“因为——他们恨林丞相收士子家的田税,巴不得摄政王下台,且瞧摄政王妃那个海商之女不上。”她忽然想起聂春的一句话,“心里不愿承认翰林这职位社会地位已然倒退且倒退得厉害。聂姐姐真真是个明白人。” 丫鬟没听懂:“奶奶,什么地位?” 姚氏伸手指窗外道:“早先,离开这府里, 外头的人听见‘翰林’二字多半肃然起敬, 不论是商贾伙计兵卒官吏;盖因唯有文章写得极好之人方能做翰林之故。举国皆知, 文章写得好是能做官的。如今……”她缓缓摇头,“如今摄政王要的都是实干之才,且各行各业的都要。不是说文章不要紧,而是,从前唯有文章一件最要紧,如今几十件都要紧,翰林便显不出来了。”丫鬟似懂非懂。姚氏轻叹一声,命她取梵文资料过来。 才刚翻了两页资料,外头有婆子进来回道:“奶奶,三姑娘来了。”姚氏顿觉头疼。已猜到这小姑子许是会来打扰,不想她如此性急。也罢,早晚躲不过的。只得吩咐“快请”。 说话间徐三姑娘已走进门来,含笑唤道:“三嫂子好。” 姚氏忙起身相迎:“三妹妹怎么来了。” 徐三姑娘道:“有事求三嫂子呢。” 姚氏奇道:“三妹妹……求我?我本愚笨,什么都不会。不给人添麻烦也就罢了,如何帮得了人。” “三嫂子过谦了。”徐三姑娘望着她道,“三嫂子才是这府里真正的聪明人。”姚氏诧然,才要打马虎眼,徐三姑娘便正色道,“如今太太命我接了账册子,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给了三妹妹么?”姚氏一愣,旋即笑道,“横竖太太总不会错的。但凡别给我,给谁都好。” 徐三姑娘挑眉道:“三嫂当真不给情面。我一句话没说,你直一推二六五了。” 姚氏半分不争辩,笑眯眯道:“随妹妹怎么说。” 徐三姑娘年纪小,也没多少经历。原本以为姚氏会同她掰扯会子,遂预备了许多话绕圈子;不想她竟然硬生生的认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呆了。偏姚氏也不说点闲话来掩饰场面,只端端正正坐着。半晌,徐三姑娘苦笑道:“三嫂子这招便是一力降十会,连个招都不给我拆。” 姚氏微微侧头:“妹妹要拆什么招?” 徐三姑娘低头一叹:“罢了。”乃正色道,“三嫂子想必也知道我想说什么。不然,今儿早上从太太那儿出来,你跑得那么快?” 姚氏本想装傻,瞧她那模样想是装不过去的,也正色道:“我知道三妹妹指望我同秦东家做买卖。今儿在太太屋里我已说得明明白白。三爷让我去,我便去;三爷没开口,我断断不能偷偷摸摸背着他经营商贾。若是拗三爷不过,请出老爷来不就行了?” 徐三姑娘冷笑道:“三嫂与三哥是夫妻,岂能不明白他的性子?他决计不会答应的。” 姚氏拍手:“却又来!妹妹既然知道,还说什么?此事不必再提了。” 徐三姑娘噎了噎,叹道:“三嫂也知道如今家道艰难……” 姚氏撂下脸道:“不是说了不必再提么?” 徐三姑娘闭了闭眼,半晌才道:“三嫂竟狠得下心来。” 姚氏淡淡的道:“既然三妹妹狠得下心,我难道不如你?” 徐三姑娘跌足道:“若非阖府上下都没了法子,我何苦来舍下脸面求嫂子?” 姚氏端坐着道:“既这么着,岂非应当请老爷和几位爷们想法子?哪有后院女眷想法子的理儿。纵然女眷想法子,也当是想着如何蠲除名目才是。”她顿了顿,“我昨儿已想过了。每月都做衣裳是不是太多了?又不是在长身子的孩童。身量不变,前些年做了那么些衣裳,足够穿许久了。下人也用不着这么多,可以散去些……” 徐三姑娘尖声道:“这些规矩都是自老太太那一辈传下来的!” 姚氏一动不动:“老太太乃是侍郎诰命,自然依着侍郎家的后院定规矩。走了的老太爷身为吏部侍郎,俸禄和……别的进项都比老爷多得多。何况老爷并非长子,分得的产业有限。俗话说,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 徐三姑娘“腾”的站了起来:“三嫂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已嫁了人,吃穿用度都是咱们家的。我和四妹妹还不知日后如何……”说着,垂下泪来。 姚氏这才明白,她担心的是嫁妆。她本庶出,府上给不了多少嫁妆;如今只怕更少了。乃思忖片刻道:“妹妹的担心我知道了。只是此事并非我能帮你的。这样吧。过几日慈善会史会长又要施粥去,听说秦东家也会去。”并无此“听说”。她想着,回头给秦可卿写封信约她相会。“我介绍你认得她。你若想跟着她学做买卖,自己同她说去。” 徐三姑娘急道:“我一个清清白白未出阁的姑娘家,岂能去做买卖!” “哦。”姚氏淡然道,“那就算了。” 徐三姑娘垂泪求道:“好嫂子,你只当可怜我和四妹妹一回。” 姚氏忽觉好笑:“且不论我有没有那个本事——秦东家愿意同我讨论梵文是一回事、愿意带着我做买卖是另一回事。难道可怜你们,我就得从商去?天下可怜人那么些,妹妹怎么不可怜可怜他们?我背着瞧不上商贾的丈夫经商,难道能瞒他许久?早晚他不得知道?我可怜你们,谁来可怜我?” 徐三姑娘忙说:“嫂子认得摄政王妃的妹子,三哥哥不敢把你如何。大嫂子做下那般错事,也只禁足两年罢了。” 姚氏瞧了她一眼:“古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是我能赚钱养活一大家子,且三爷不待见我,我何苦来留在徐家守活寡?不若立个女户自己过去。”徐三姑娘从未听过这般话,呆若木鸡。姚氏已不耐烦陪着她,冷着脸道,“三妹妹可说完了?说完了不如往别人屋里坐坐。” 徐三姑娘愣愣的站起来,连礼数都顾不得,木然走了出去。姚氏的丫鬟在后头挥帕子喊:“三姑娘好走~~噗——哈哈哈……”姚氏本想假意责备她二人几句。转念一想,有什么好责备的?她们也是替自己高兴。遂作罢。 这徐三姑娘真真是个人物儿。碰了那么一鼻子灰,过两日她竟又来见姚氏了。她来求姚氏介绍她认得秦可卿。她含泪道:“既是嫂子不肯脏了手,为了这阖府上下人口,总得有人试一回。”姚氏听着这话便不顺耳,偏那主意乃是先头自己亲口说的,不认账她又做不出来,只得应了。遂赶着给秦可卿写了封信,将此事从头细说毫不隐瞒。秦可卿接了信便笑,知道她腹内不高兴,回信道:好办。 又过了几日,史湘云领着太太奶奶们在城西门外牟尼院施粥,姚氏便带了徐三姑娘同去。到了地方,果然见秦可卿正与史湘云说话儿呢,遂过去相会。秦可卿笑道:“怎么领了个小姑娘出来?” 姚氏指道:“这是我小姑子,今年十四岁了。”徐三姑娘盈盈上前行礼。 秦可卿“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徐三姑娘几眼,眼角噙笑:“我明白了。好标致的模样儿。今儿倒是来了不少太太。” 徐三姑娘微微垂头道:“秦东家误会了。小女并非为了那个而来。” “啊,不好意思。”秦可卿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们了。”转身要走。 徐三姑娘急得好悬跳起来。姚氏忙说:“秦东家等等!”秦可卿转回身来。姚氏道,“今儿我本是领着她来见你的。” 秦可卿诧然:“见我?我儿子还小呢。” 姚氏嗔道:“与令郎什么相干?”乃看了徐三姑娘一眼,“我这小姑对做生意有兴趣,想跟秦东家学学。” 秦可卿眉头一挑:“翰林家的女孩儿想学商贾?” 徐三姑娘噙泪道:“家道艰难,没有法子。” 秦可卿立时道:“那你不用学了。”徐三姑娘一愣。秦可卿道,“商贾之术并不容易,不是谁都能学会的。”说着瞧了姚氏一眼,“你们家三奶奶从来弄不明白数字,她这样的下辈子都学不会做买卖。”姚氏背过身子偷偷做了个鬼脸儿。秦可卿接着道,“你是因为家道艰难、迫不得已想学商贾。由此可知:第一,你并非自己喜欢、想做这个,故此你没有兴趣。第二,你以为商贾很容易学。但凡将一件很艰难之事想得很容易,便决做不成。商贾之难不亚于科举。” 徐三姑娘懵了。她平日在闺中何尝听说过这些?茫然道:“不是说,可可茶但凡得了货源便有钱赚么?” 秦可卿瞧了她半日,瞧得徐三姑娘浑身不自在。良久,她才道:“可可茶并非但凡得了货源便有钱赚,当中有许多经营之道。再有。纵然当真如此,我为什么要给你?为什么不留着自己赚钱?我欠了你的么?” 不论在家里、在亲眷府上或是出门会别家小姐,徐三姑娘从来不曾被人如此硬生生的堵住话头,压根不知该如何接。心里一着急,什么都忘了,脱口而出:“秦东家与我三嫂不是朋友?秦东家乃女侠一般人物儿。人都说为朋友可两肋插刀……”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因瞧见秦可卿神色古怪。 秦可卿长叹一声,扭头看姚氏。姚氏已拿袖子遮了脸:“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不认得你们。” 秦可卿好笑——这个乃是清华女学学生排演的一出话剧台词,贺小南学了来,想是也学给她瞧了。乃摇摇头道:“人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与你三嫂便是如此,一旦谈钱就做不成朋友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委实有,但极少极少。你不能因为一千个人里头有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便误以为其余那九百九十九个都能为朋友两肋插刀。遑论这里头少说有十个会趁势插朋友两刀。如此不谙世事,你决计做不成买卖的,还是回去老老实实念书吧。”见那小姑娘已全然傻了,有些可怜,瞧了姚氏一眼。 姚氏这才想起自己是人家嫂子,思忖片刻道:“你才十四岁,从没出过后院,不知外头的事也不奇怪。平素你奉承几句好话旁人便答应你的要求,那是因为你的要求极简单。弄点子吃食、作几诗词、打个结子画幅画儿,皆随手而为、不用本钱,纵然要花也花不了几个。做买卖之事,往来皆是大宗银钱,人家岂能因为几句好话便答应你?那天下人都来说好话,人家买卖还做不做了?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我之前不答应你和太太,一则我知道三爷不会肯的,二则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 徐三姑娘面上淌满泪痕,胭脂香粉皆化开了。乃垂着头,口里应道:“谢嫂子教导,我记下了。”手里却将帕子拧得紧紧的。不留神一使力,帕子让她单手绞破了。 秦可卿在旁冷眼瞧了个正着,又觑了眼姚氏,嘴角微笑。 797.第七百九十七章 徐三姑娘学商未果,只黯然了片刻。那头慈善会的人张罗开施粥, 她便挽起袖子帮忙去了。秦可卿与姚氏并肩而立, 在后头看她如一只小燕子般穿来穿去, 言笑晏晏同各家太太奶奶说话讨巧。姚氏慨然道:“小小年纪,倒放得下颜面。” 秦可卿微微摇头:“理论起来她也是被逼的,可谁不是被逼的?” 姚氏道:“我想不了那么些, 横竖小南比她可爱。” “小南是孤女, 没把自己抬那么高,自然要求也没那么高。”秦可卿道, “你这小姑子一心当自己是翰林小姐,殊不知这时代翰林已算不得什么了。” 姚氏哼道:“非也,分明是将自己当作了侍郎家的小姐。她五六岁时老太爷夸奖过她。旁人早忘了,唯有她记得, 还抱怨旁人记不得。”她顿了顿, “岂止是她?老太爷已没了这么些年,居贤街大老爷和族里也没对我们不住。偏我们府里从上到下个个觉得自家乃是从二品高官眷属。”又过了会子,姚氏忍不住抱怨道, “哪个翰林家里有我们这般奢靡的!青天白日梦做了这么些年还不醒。”再过片刻, “老太爷那些钱也多有来路不正的。” “吏部本是肥水衙门。刚直之徒, 十几年前京城大乱后都辞官了。”秦可卿道, “你们老太爷将阖府的胃口养得太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者……”她迟疑片刻。姚氏扭头瞧着她。秦可卿便接着道,“他也是清白士子出身。虽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心里少不得矛盾后悔。然他也知道, 世间本来如此。故此好生教导你们那位居贤街大老爷, 让他接着为官护住阖族;又将你公公教导得清清白白。两个儿子,犹如两个他自己。” 姚氏微怔片刻,苦笑道:“若如此,便是生生坑了老爷,顺带将我们三爷也一并坑了。” 秦可卿叹道:“男人方正不阿、文章锦绣虽于朝廷有用,于家里却无用。”她移目一看,徐三姑娘正与史湘云相谈甚欢,道,“她日后若不走歪路,能成个人才。”姚氏不置可否。秦可卿微笑看了看她,也撂开徐家之事、说起博物馆的公务来。 这一趟,徐三姑娘十分欢喜。回府时,坐在马车里神游天外,脑中一个个回想太太奶奶都是什么身份模样、同自己说了什么话、夸赞了什么词儿。姚氏只坐着闭目养神。 马车颠簸了下,将二人都惊醒。徐三姑娘嗔道:“三嫂子只管同秦东家说话儿,也不来教导我。” 姚氏淡然一笑:“我本不大认得人,也不爱同陌生人说话。今儿你……”她迟疑片刻,将原先的词儿咽了下去,“自己玩得倒也开心。” 徐三姑娘得意道:“宝二奶奶说我机灵懂事。” 姚氏点头:“史会长素来有眼光。”再迟疑会子,依然没说什么。 徐三姑娘奇道:“三嫂子与秦东家说什么呢?说了那么许久。那些来领粥的贫苦人家好可怜见的,说太太奶奶是们观音娘娘派下来的,你们都不过去瞧一眼。” 姚氏微笑,悠悠的道:“施粥之事有史会长掌管,我们不过是来凑热闹的,过不过去无碍。我与秦……东家有许多事说。梵文、历法、天象。今春雨水不少,春夏相交之际不知江河可会有洪涝。这些话别的太太奶奶皆不喜欢。” 徐三姑娘诧然瞧着她:“你们竟说这个?与你们何干?” 姚氏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些与世人皆有关。我们不过是世人当中两个罢了。” “三嫂子当真古怪。”徐三姑娘道,“没见过后宅女子琢磨这些的。”姚氏淡然一笑,接着闭目养神。徐三姑娘本想提起今日见闻,倒是说不成了。 一路回到徐府,二人从马车上下来,丫鬟各自扶住主子便要分道扬镳。姚氏看小姑子眼角眉梢皆是欢喜,终是说了出口:“三妹妹,那些太太奶奶夸赞你之言都是真心的,然也仅此而已。”徐三姑娘一愣。姚氏接着道,“夸完了便罢了,你们依然各过各的日子。她们不会因为今儿见了你机灵懂事,明儿便邀你去看戏赏花。”她张了张嘴,最末几句终究留在肚子里。 徐三姑娘立时笑道:“三嫂子多虑了。我何尝想了那么些?不过是长了见识罢了。” 姚氏点头:“那就好。”乃转身而去。徐三姑娘在后头立着瞧了她半日。 丫鬟见已拐过了弯子,忍不住问道:“奶奶方才可是有话没说完?” 姚氏叹道:“我想提醒她,今日之事与她日后的婚事分毫不相干。她再讨太太奶奶喜欢,也得不来她想要的女婿。只是她必听不进去的,便没说。” 丫鬟道:“三姑娘今儿活泼的很,太太奶奶都喜欢她呢。万一有人瞧上她、想让她做儿媳妇弟媳妇呢?” “可能有。只是那般人家定然不是她想嫁的。纵今日她没过去,一般儿也是他们来提亲。原本不会来提亲的依然不会来。”姚氏道,“她这样的女孩儿别家不是没有,算不得极出挑。人家看过了也就看过了,议亲时还是得瞧她老子哥哥。老爷不过是个翰林,咱们府上又给不起什么好嫁妆,上等人家岂能要她?”乃叹道,“小孩子家家没经历,人家给她个棒槌、她就当作针。” 丫鬟哼道:“我瞧三姑娘对咱们没安什么好心,奶奶何苦来提醒她?说不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说几句倒没什么。只是她闭着耳朵,何苦来费那个力气?”姚氏道,“不让她撞结结实实几堵南墙,说破天去都没用。”遂一径回院子去了。 徐家三爷徐慈平素皆在外书房埋头苦读,有两个通房丫头在外头服侍,偶尔也回自家院中瞧瞧。府里后院闹得天翻地覆,徐慈半分不知。这日回院子来探望两个儿子,先到了老大那儿。姚氏的丫鬟满心不痛快,姚氏只抱着儿子道:“随他先去哪儿。他这会子来我没空搭理他、过会子来我依然没空搭理他。”丫鬟急得连连跌足。 足有小半个时辰,徐慈可算过来了。可巧孩子尿了,姚氏与乳母丫鬟忙着给孩子换尿布,头也每回道:“三爷等等,就好了。” 徐慈瞧她们忙做一堆甚是好笑,在旁道:“人越多手越杂。换个尿布用得着这么多人么?方才红绡也给老大换尿布,只她自己一个人动手,须臾功夫便好了。” 姚氏手里不停,口里道:“这小子皮实劲儿大,不若那位懂事,一个人按都按他不住。”哄哄的闹了半日才好,姚氏取帕子擦汗,回头望着徐慈笑道,“烦劳三爷久候了。” 乳母赶忙抱着小爷出去,其余丫鬟婆子也鱼贯而出,屋中眨眼只剩下两个人。徐慈乃试探道:“红绡说,前些日子她得罪了奶奶,我替她给奶奶陪个不是。”说着,站起来作了个揖。 姚氏知道那位消停不了,哂笑道:“她何尝得罪我了?她得罪的是太太。三爷别怪我,我可不敢去触太太霉头帮她讨情。大嫂子好悬让休回娘家了呢。” 徐慈愣了:“得罪了太太?她与太太什么相干,纵然想得罪也够不着啊。” 姚氏扭头望窗户:“三爷不知道便罢了。横竖那事儿已过去,太太也已处置完了,过些日子渐渐就淡了。” 徐慈道:“这里头怕是有误会。她说是得罪了你,太太为了替你出气,命她禁足不得出院子五年,还降做了二等丫鬟。三奶奶……” 不待他说完,姚氏回过头来:“三爷,当真不是我、是太太。太太替她自己出气。三爷不如听听是怎么回事?” 徐慈面露踌躇。姚氏顿时心冷如冰。他显见并不想知道。那位姓段的二等丫头虽没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大概也暗示出委实犯的是大错。徐慈若不知道、还能打马虎眼儿混过去,若知道了……他本方正之人,纵然不再欺哄自己、也断乎不能托姚氏替那二等丫头求情了。 姚氏轻轻挑眉,道:“我有个朋友,乃是齐国府的六姑奶奶。”徐慈才刚扶着案头想站起来,听见“齐国府”三个字又坐了回去,伸手去取茶盏子。姚氏叹道,“她是个命苦的。嫁的人家乃最先那位世子妃的娘家兄弟,前两年得病没了。三爷也知道,齐国府早已败落,她日子过得艰难。陈姐姐有一手极好的手艺,做的点心在京中女眷里头排得上号。遂教导了几个媳妇子,在外头开了家点心铺子。” 徐慈听得云里雾里:“齐国府的姑奶奶开点心铺子,与红绡何干?” 姚氏吃了口茶:“开张那日,陈姐姐邀我过去捧个场、尝尝她们铺子的点心。我才刚吃了两块,还没来得及评论呢!忽听外头一阵大乱……”她遂趁势引出当日之乱。 徐慈因心下好奇,也没拦阻。听罢瞠目结舌:“是太太?!” 姚氏重重一叹:“若只有太太也罢了,偏那日好巧不巧的,摄政王也在。” “什么!”徐慈拍案而立,“摄政王怎么会在!” “听说摄政王嘴馋,满京城的点心铺子他都吃过。”姚氏忙说,“他只是扫兴罢了,身份暴露立时就走,并不知道太太是谁我是谁。” 徐慈松了口气:“那还罢了。横竖他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们二人。” “只是太太颜面无光,回来狠狠查了一回。”姚氏似笑非笑瞧着他,“然后便责罚了大嫂子和段姨娘,连太太身边的杜鹃姑娘和刘妈妈一道罚了。说是段姨娘答应让杜鹃给三爷做通房,大嫂子答应让大爷收了刘妈妈的外孙女。”言尽于此,她闭了嘴。 徐慈犹如中了定身术似的,非但身子一动不动、连神色也半分不变。姚氏低眉顺眼的在旁吃茶。良久,徐慈心虚道:“她们……只怕是……让人哄骗了罢。”言罢偷偷觑了姚氏一眼。 姚氏闲闲的道:“显见是让人哄骗了。那又如何,还不是惹恼了太太。太太内里怨气不撒出来,万一憋出病呢?若非大爷求情,大嫂子这会子已得了休书——犯的是不顺婆母之条。” 徐慈苦笑。红绡与大嫂子显见不止犯了这条,偏这个女人别的一字不提,单拿太太来说事。内里不由得暗叹: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真真不错。半晌,实在想不出法子应对,只得暂撇开此事。“这院子终究是你做主。我听说,红绡那边的用度减了许多。她虽是个二等丫鬟,好歹养着老大。她方才说,为着老大好,她愿意将老大交与你……” 姚氏好悬跳起来:“万万不可!”徐慈一愣。姚氏急道,“三爷方才也瞧见了,你儿子实在不好养,我日夜围着他转都转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不是妾身躲懒,是真真分不出神来。既是红绡觉得艰难,要不然这样可好?三爷不是少了个姨娘?你看芳草芳春哪个稳妥些?她们都是三爷屋里人,可升一个做姨娘,将大哥儿交给她养着。” 徐慈想了想:“倒是个法子。你看谁合适?” 姚氏道:“这一两年都是她们在外头服侍三爷,我竟没见过几面,不大知道她们的性情脾气。还是大爷与她们自己商议吧。”她思忖片刻,“也当问问红绡自己的意思。总归是她的儿子。” 徐慈点头:“言之有理,我待会儿便同她商议去。” 姚氏最了解这男人不过,后院手段半分不知。见他神色郑重,知道他将这些悉数当了真,腹内憋笑险些憋出伤来,赶忙道:“此事要紧。三爷日夜忙着读书备考,时间有限,莫让闲事耽搁太久,快些去吧。” 徐慈站了起来:“也罢,我去那边问问她。” “也问问芳草芳春。”姚氏坐在椅子上不动,含笑道。那两位愿意放过服侍爷们的机会当奶妈子才怪呢。 徐慈大步走了。丫鬟们进来一瞧,她们奶奶脑袋埋在引枕下头、身子一抽一抽的,吓坏了:“奶奶!”“奶奶这是怎么了!”上来便掀翻了引枕。却见姚氏双手压着肚子,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好悬笑背过气去。 798.第七百九十八章 将徐慈打走了, 姚氏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哄儿子睡觉。不一会子, 有报信的小丫鬟回来悄悄道:“三爷上那个二等丫鬟屋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了半日, 都不敢同姚氏说话。 姚氏心下好笑,回头向她们道:“是我让三爷过去的。” 丫鬟忙问:“那爷还回来么?” 姚氏拿起儿子的小爪子凑上前亲了一下,道:“人家还有件事没说呢, 九成会回来。”丫鬟们强笑着说了两句好话, 总觉得她们奶奶哪里不对, 遂不敢再说了。 果不出姚氏所料。不足半个时辰, 徐慈回来了。姚氏笑盈盈回头道:“三爷怎么又回来了。” 徐慈咳嗽两声,拿眼睛溜一眼屋里的下人,众人急忙出去。徐慈乃道:“红绡说,她恐怕芳草芳春年纪小、不会照看孩子。既是你实在不得闲,还是养在她屋里吧。” 姚氏想了想:“其实不用芳草芳春做什么, 有乳母呢。既是亲娘不放心便罢了。” 徐慈点头,又道:“只是红绡那儿吃穿用度颇为艰难。她自己还罢了,恐怕大哥儿短了什么。” 姚氏苦笑道:“不瞒三爷, 我怕我记不住。俗话说,一孕傻三年。这臭小子还在肚子里时我便不大记事,如今愈没记性。每日打睁开眼起我便只惦记他, 直至阖目睡去,再无精神惦记旁人。不若请范妈妈帮着照看她们母子俩?范妈妈是三爷的乳母, 如今才四十多岁正当年, 精神头儿最足不过。” 其实方才红绡千叮咛万嘱咐让徐慈不要托付三奶奶。自己才刚得罪了她, 凭三奶奶何等好性子皆不会这么快消气的。乃是徐慈自己想着,姚氏素来大度,那事儿又并未伤及她半分,想来不会介意。不想她心里依然起了芥蒂。只是她这个主意倒是不错,遂说:“也是个法子。”顿了顿,“我方才听说,如今是三妹妹在管家?” 姚氏眼睛瞧着儿子,口中随意道:“是啊。” “她不是才点儿大?怎么会给了她的?” “十四岁也不小了。”姚氏道,“太太起先预备让我管账。我糊涂了,在太太屋里当着二嫂子和妹子说了句实话——府里入不敷出的厉害。” 徐慈微惊:“府里入不敷出?” 姚氏点头:“三妹妹少不更事,还跟我商议说做买卖。”徐慈登时拧起眉头。姚氏嘴角一勾,“我忙说了她一顿。君子安贫、达人知命。既是出项多于进项,蠲除些名目便好。什么衣裳帕子胭脂之类的,原本用不上那么些,旧年做的衣裳都巴巴儿搁着霉坏了。哪有堂堂翰林之族事商贾俗物的。” 徐慈连连点头,欣慰道:“她年纪小,她那姨娘也不会管教。古话说长嫂如母,多亏了你。”他又皱眉,“既如此,更不该让她管家才是。” 姚氏道:“论理说,大嫂子不能理事、该当给二嫂子才是,太太本是为着安慰我才让我掌管。偏我又不争气,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太太遂命还是交给二嫂子去。可巧遇上她犯了旧疾。太太大概是想让三妹妹暂且历练历练,等二嫂子好了再还她。” “原来如此。”徐慈舒开眉头,“个中就里旁人委实弄不明白。” 姚氏淡淡的道:“旁人也犯不着明白。”徐慈微窘。姚氏道,“既是三爷提起,我正好同三爷说明白。府里这般境况,过几日少不得有人要抱怨短了月钱减了衣裳。漫说我,连太太都是一般儿要减的。三爷实在心疼那位,将自己的月钱给她使便是了。” 徐慈忙说:“我平日也不大使钱,打下个月起都给你吧。” “不用。”姚氏道,“三爷还有个交友应酬,我更不使钱。横竖一日三餐有府里,前两年的衣裳足够穿了。” 徐慈心下熨贴,赞道:“家有贤妻如有一宝。”姚氏低头莞尔。徐慈在旁瞧了儿子片刻便回外院去了。 徐三姑娘对着账册子绞了十几日的脑汁,终是觉自己毫无法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就是没钱,再如何想法子也是将三百多两拨来算去。末了依然得同徐太太商议,蠲除用度。徐太太也权衡多日,终究不敢同徐翰林商议经商之事,长叹一声:“实在无法也只得暂且如此了。” 徐家上下遂开始削减用度,且削得厉害,阖府上下抱怨连天。下人多半不知根由,只知道三姑娘一开始管账便拿下人开刀,黑天白日的咒骂,什么难听的都骂出来了。徐三姑娘腹内早灌满了黄莲水:下人和后院的用度当真不多。徐府开销最大的是四位爷们。 老爷少爷日常出门应酬,好衣裳自然少不了;扇子、玉佩等物样样不能差,跟着的书童小厮也得像模像样;连马儿都得好生供着。这些还罢了,最要命的是这爷四位个个爱茶。茶叶之贵,不掌家压根不知道。每月进项单供爷们的茶叶都供不起,遑论别的。好在库里还存了些茶叶。打从这个月起,阖府后院不论太太奶奶姑娘悉数停了茶叶供给,连太太也没有茶吃。 姚氏闻之连连摇头:“哪有这样的爷们。” 丫鬟委屈道:“奶奶也爱茶的。咱们家的茶叶也快没了。” 姚氏想了想,道:“纵吃不上好茶,寻常的也可尝尝。” “三姑娘说了,不再买茶叶了。” 姚氏叹道:“纵然要削减用度,也没有这样削的道理。三姑娘实在是……”她想了半日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吃力不讨好,活该让太太当枪使。”乃命取床头的小匣子过来。 这匣子是秦可卿送的,说是大佳腊产的密码保险匣。姚氏在里头只搁了一样东西:汇丰钱庄的存折。早先她说不用秦可卿给翻译梵文的钱,恐怕让府里的人瞧见说闲话。秦可卿便说:“这个容易。”乃领着她上汇丰钱庄开了个户头,留下指纹印记。而后每个月月末,秦可卿将该给她的报酬打入钱庄账户,贺小南来取送资料时顺带给她捎张账单。因那账单使的是阿拉伯数字,纵给人瞧见了也无碍——徐府的旁人不认得。 那些账单姚氏皆看完便毁了,她又不大理得清数字,故此不大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私房。上个月趁出门之机上钱庄是打了下折子,才知道竟已赚了不少钱。既有钱,便犯不着委屈自己了。姚氏换了衣裳,吩咐乳母好生照看儿子,领了两个丫鬟出门去。 三人先上钱庄取银票。到了地方一瞧,外头贴着大大的告示,说是朝廷鼓励使用纸币,愿意领取纸币的不用排队。姚氏知道秦可卿的铺子都收纸币,遂径直上柜台领了八十两银子。拿着钱出门走了不足五百步,便有一家秦氏可可茶,隔壁便是秦氏茶庄。因时常与秦可卿会面,姚氏知道外头的茶价钱假的很。不过秦可卿给过她一张秦氏产业的内部员工卡,拿着去买东西可以得内部价,只比成本价高一点子。不多时,主仆三人满载而归。 丫鬟惊叹道:“奶奶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姚氏一本正经道:“你们奶奶我也不是没有嫁妆的。” “原来奶奶府上如此富庶!” 阖府女眷都没有茶吃,遑论可可茶。姚氏屋里有茶之事没几日便传了出去。有人过来打听三奶奶哪里来的茶,丫鬟道:“三奶奶拿嫁妆银子买的。” 徐二奶奶听说了,连连摇头:“她那几个嫁妆,能吃得起几斤茶叶。” 此事自然也传入了徐三姑娘耳中。她心中纳罕:三嫂子娘家不是只陪嫁了一座小庄子?竟吃得起可可茶么?便过来打探虚实。姚氏听外头说“三姑娘来了”不觉皱眉——她实在无意做什么长嫂如母。话音未落,徐三姑娘亲自掀起帘子走进来,含笑唤道:“三嫂子好悠闲。” 姚氏本欲起身相迎,她既来得如此之快,也懒得迎了。遂干脆坐在椅子上笑道:“我本闲人,只管养孩子,其余诸事不管。” 徐三姑娘张望一眼,见孩子在躺在摇篮里头睡着了,道:“小孩子多睡,嫂子也可四处走走。” 姚氏抬目似笑非笑:“好外行的话。不过妹子也不用着急,等你出了阁、有了孩子,便知道小孩子每回能睡多久、哭起来多闹腾。” 孩子犹如听得见母亲所言似的,登时啼哭起来。姚氏赶忙撂下手里的资料,两步蹿过去抱起他哄。孩子哭个没完,姚氏一摸觉他尿了,遂与乳母等人忙着换尿布、哄他莫哭,闹腾了半日——全然把徐三姑娘给忘了。好容易孩子止了哭,姚氏抱着他亲密会子。忽然抬头,与徐三姑娘打了个照面,一愣。旋即不好意思道:“三妹妹……对不住。他一哭我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徐三姑娘忙笑道:“三嫂说哪里话,自然是二侄儿要紧,我们算哪个名牌上的。” 姚氏只做没听出什么来,亲了儿子粉嘟嘟的小脸蛋子一口:“等你当了母亲便知道了。天底下没有比孩子更要紧之物。” 她这般不客气,徐三姑娘也没法子说别的。默然片刻道:“今儿我来,是有事求嫂子呢。” 姚氏纳罕道:“求我?三妹妹,嫂子丑话说在前头,太花功夫的活计我不做。我这儿有个小混世魔王要对付呢。” 徐三姑娘看了眼她案头文书道:“我想跟三嫂子学梵语。” 姚氏愈奇了:“那个并无多少用处,且纵然日日苦学也非三年五载能学会的,妹妹学了做什么?” 徐三姑娘惊道:“要学那么久?三嫂子学了多久?” “从六岁学起。”姚氏道,“学到十七岁出阁,大略能看明白梵文经卷。饶是如此,依然时常有看不懂的。” 徐三姑娘呆了,半晌才说:“……怎么会……平素我们读书、学女工,也不过半日功夫。” 姚氏忍不住哂笑:“母语和外语岂能是一回事。再说,既然学要花功夫,教也要花功夫。我这三四年皆不得闲,须得等你这侄子大了些才行。妹妹若有兴趣,可去外头寻个先生来教你。” 孩子虽小,亦有情绪。见母亲老瞧着旁人,他不乐意了,哇哇喊起来。姚氏登时撇下徐三姑娘哄儿子去。可怜徐三姑娘进屋这么久,连口茶都没喝上。她遂拿眼睛去瞧案头搁着的茶盏子。偏姚氏的丫鬟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想着给三姑娘泡茶。徐三姑娘暗暗咬牙,强笑道:“既是嫂子不得闲,我改日再来。” 姚氏抬头瞥了她一眼:“慢待了。三妹妹慢走。”徐三姑娘捏着帕子走了。丫鬟们抿嘴而笑。 这日黄昏,姚氏的丫鬟去厨房取晚饭。厨房的女人指道:“你们的食盒已装好了。” 丫鬟谢了她,打开来一瞧,竟只有白菜茄子两样,米饭也是糙米,忙问:“我取我们奶奶的晚饭,可是弄错了?” “没错。”那女人道,“如今府里艰难,太太奶奶们吃的与下人一样。阖府都吃这些。” 丫鬟冷笑道:“嫂子撒谎儿也不睁开眼。”乃几步走到灶前掀开一个盖子,“这不是平日吃的米饭?” 那女人爱搭不理道:“那是给老爷和三位爷们吃的。他们是男人,自然吃好粮食。女人皆吃的糙米。不信你们去二奶奶院子瞧瞧。”丫鬟还待分辨,女人道,“横竖你们院子就那些了。爱吃便吃,不爱吃便罢。三奶奶嫁妆丰腴,去外头订酒席妥当的很。”这丫鬟不大会说话,怒指了她半日;她竟转身出去了!丫鬟咬牙唾了一口,瞧了食盒半日,没拿便走了。 回到院中,这丫鬟含泪回给姚氏经过。姚氏诧然,心想:三丫头虽幼稚,不至于做下这等蠢事。乃思忖片刻道:“此事明儿再说。今儿就……先去外头买些饭食来。” 另一个机灵的丫鬟双目一亮:“奶奶!奶奶让人如此欺负,让三爷给奶奶做主!” 姚氏摇头:“这等鸡毛蒜皮之事他决不会管的,不必自讨没趣。再说,我前几日才刚同他说了府里入不敷出、要节俭。”她笑望了众人一眼,“你们爱吃什么?平素皆是厨房做什么咱们吃什么。今儿既是自己做主,只管拣咱们自己爱吃的买,更自在舒坦些。” 799.第七百九十九章 话说姚氏院中饭食莫名被克扣,姚氏便命人出去酒楼买了晚饭回来。才刚吃完, 一个丫鬟气哼哼的进来回到:“奶奶, 那个二等丫鬟屋里吃的都是上好的饭菜。” 姚氏淡然道:“三爷的乳母范妈妈如今不是正照看她么?总不能连那位一起坑。” 正说着, 外头有人没好气喊“三姑娘来了”。只见帘子一挑, 徐三姑娘娉娉婷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六七个丫鬟婆子。姚氏坐着没动。徐三姑娘上前行礼:“小妹来给三嫂子赔罪。” 姚氏一眼瞧见后头捆着两个媳妇子。一个穿着茶色绸衫、头上插了两支珠花,一个穿着豆绿色粗布衣裳。乃嘴角噙笑道:“想必是这位嫂子——”她指那穿绸衫的, “误会了主子的意思,背着三妹妹向这位嫂子——”又指那穿粗布衣裳的,“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方有今日之案, 我猜的可对?” 徐三姑娘身子微颤,肃然道:“正是。赖二明家的平素便刁滑长舌,最爱挑拨事端……” 姚氏摆手:“这些不与我相干。我只问妹妹一句话。从今往后, 厨房管不管我们院子的饭。若管,莫要再闹这等笑话;若家道艰难,妹妹只管开口不必客气。我庄子上种了经济作物, 进项足够我养这一个院子。” 徐三姑娘眼神登时亮了:“经济作物是什么?” 姚氏心中一动, 口里依然解释道:“经济作物便是用于工业而非农业的作物。比如麦子粟米、各色蔬菜, 都是农业作物。我庄子里种的甜菜、别处种的棉花、南边种的橡胶,皆为经济作物。甜菜收割后并不送去菜场卖, 而是送去制糖的厂子做糖;棉花橡胶也都不是吃的, 乃用来做布匹和马车轮胎。” 徐三姑娘若有所思:“三嫂的庄子不种麦子、种这些, 故此收益好。” “只是这些的种法与寻常五谷不同, 须得去农科院请先生来教导。请先生的钱并不贵。”姚氏微笑道,“农科院今年年初刚刚成立,里头不少人是从钦天监调过去的。” 徐三姑娘恍然:“原来如此。想必嫂子嫁妆庄子上的人会种甜菜?可否请他们也教导我们府上的农夫?” 姚氏摇头道:“会种的未必会教,这等事还得请先生。不然,万一我那些农夫们没教好,一年的辛苦便白费了。” 徐三姑娘微愠:“嫂子也是徐府的人。只烦劳你庄子上农夫教导府里的农夫,何必推三阻四。” 姚氏淡然瞧着她,不言语。徐三姑娘挺胸而立与她对视。良久,姚氏嘴角勾了勾:“我方才已说得明白,会种的不见得会教。找两个老农带徒弟没什么难的。然事先须得白纸黑字立下字据,倘若他没教好、至损了府里的收成,绝不与我和我庄子上的老农相干。学种地、尤其是学种经济作物,不是那么容易的。莫想着贪小便宜,不请正经的先生来教导。经济作物成本比庄稼高得多,但凡出个岔子便血本无归。”她顿了顿,摇头道,“小小年纪什么都没经过过,只在家里坐着,上有长辈下有奴才,以为天下事都如……” 话还没说完,摇篮里头的孩子醒了。姚氏登时撇下她们一干人,抱儿子起来哄了半日。乳母在旁道:“小爷可尿了没?” 姚氏摸了一把:“没呢。”乃抬头看徐三姑娘一眼,接着说,“以为天下事都如绣花打结子般容易,纵然做砸了也不过损坏一块帕子几根线,帕子大不了做抹布使。我庄子里头种甜菜也不是没出过错。质量不达标,人家糖厂一棵都不收。又不能卖做别用,成堆的甜菜白白烂掉,好不可惜。” 徐三姑娘一时接不上话,倒是她身后闪出一个婆子来,笑道:“三姑娘年轻不知事,三奶奶勿怪。” 姚氏冷笑道:“原来是崔妈妈。”崔妈妈乃是这府上管事娘子的头儿,太太陪房。难怪徐三姑娘敢克扣自家饭食,原来是太太的人挑唆的。只不知那老婆子又打什么主意。“我只把话说明白,要如何决断还得看三妹妹自己。” 崔妈妈叹道:“三姑娘终归嫩了些。三奶奶方才也说了,她少不更事。忽然要处置这上上下下的,难免出些纰漏。” 姚氏微笑道:“想必太太已派了崔妈妈辅佐教导三妹妹,今后当无忧矣。” 崔妈妈道:“我一个下人,哪里敢教导主子。还请三奶奶多多帮着三姑娘。” 姚氏掂了掂怀内的儿子道:“我上回就说过,根本不懂管家理事,并不敢担当此任。既是府里没有旁人合适,去外头请个教习娘子来教导三妹妹也好。” 崔妈妈面色一僵:“如今连太太都吃不上茶了,哪里来的银钱请教习娘子。三奶奶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说的也是。”姚氏眨眨眼,“三妹妹聪明,想必很快能自学成材。”孩子咿咿呀呀的喊了起来,姚氏自然又是撇下旁人专心哄儿子。孩子虽小,极有表现欲。他转着小脑袋喊一声“啊”,姚氏也跟着喊一声“啊”。他喊两声,姚氏也喊两声。孩子高兴了,一声接一声喊,姚氏也一声跟一声喊。 崔妈妈自打跟着太太到了这府里已近三十年了,何尝受过这般冷遇?咬了半日的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偏姚氏屋里没一个出面打圆场,只当她们这群人没来似的,都笑嘻嘻伸头去瞧小哥儿。良久,小哥儿全无停嘴之意,姚氏自然也全无理会旁人之意。崔妈妈强笑道:“既是奶奶不得闲,奴才就不打扰了。” 姚氏匆匆扭头望了她们一眼:“各位好走,我失礼……”话还没说完,孩子见母亲方才还陪着自己应和呢,忽然不玩儿了,“啊啊”喊了好几声,小胳膊也挥动起来。姚氏连那句话都没说完,赶忙哄他去了。 崔妈妈等了半日,见姚氏当真不欲同自己把客气话说完,上前行了个礼:“奴才告退。”姚氏没嘴同她说话,只伸出一只手来向后头摆了摆。徐三姑娘也行礼告辞,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推着那两个被捆的女人走了。 一时崔妈妈回到太太屋里,将方才之经过从头细说。徐太太听罢思忖良久,道:“依你看,她是诚心晾着你么。” 崔妈妈苦笑道:“太太,早些年咱们都低看了三奶奶,她竟是个灵透的。她瞧见我那眼神,显见猜出来了。” 徐太太慢慢的道:“猜出来便猜出来吧。我不过是想让她知道,手里有权和手里无权不是一回事。” 崔妈妈道:“只怕太太得另作打算。三奶奶极谨慎,不肯担半点风险。”她悄悄觑了徐太太一眼,“也……毫无孝敬太太的心思。可可茶也好茶叶也罢,连客人都没给尝一口。” 徐太太淡然道:“她既猜出是我在教训她,又半分不知自己哪儿错了,少不得心生抱怨。拿你撒气也难免。” 崔妈妈忙说:“奴才不敢不敬三奶奶。” 徐太太道:“如今府上艰难,老二家的显见没本事持家。你告诉她,二哥儿有乳母和一大堆丫头婆子照看,她不必事事亲为。实在二哥儿黏她,我老婆子可替她照看一二,她只管放心。三丫头小,让她得闲帮衬着。” 崔妈妈迟疑道:“太太不是说,怕惹恼了她、搬出摄政王的小姨子来?” 徐太太道:“我自然不会当真帮她养孩子。那不得要了她的命么?不过是告诉她,她既有本事便不能躲懒。她是徐家的媳妇,自当事事以徐家为先,不可成日家斤斤计较想着自己。”乃叹道,“早两年她一直贤惠大方,不曾想生了个孩子竟变了这么许多。” 崔妈妈欲言又止,终于劝道:“太太,依奴才看,三奶奶不会听的。她虽驳了三姑娘颜面,话却有理。会做的未必会教。倒不如去什么农科院请个教种地的先生来。” “既是那个甜菜不容易种,我也不敢贸然让下等人来教。只是她这个性子须得改一改。她嫁妆庄子的人能学会种那个,还不是仗着她祖父原先是钦天监监正?府里艰难,她得出力气,不能一推二六五。”徐太太又叹,“若是老二家的有这个门路,我何苦来惦记她?今儿若不是三丫头去问她,她定然一个字不吐,全然不顾连我老婆子都吃不上茶叶,遑论旁人。”说着,重重拍案,“不上心!府里之事她分毫不上心!” “可不是呢!”崔妈妈歪着嘴唇帮腔道,“心里就没有徐府。” “你今晚就去见她,把我的意思明明白白说与她知道。”徐太太道,“再不许她装模作样。”崔妈妈爽利答应着,走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崔妈妈怒容满面来,朝徐太太扑通跪下了:“太太,奴才没用。” 徐太太皱眉:“老三家的怎么说?” “装傻!”崔妈妈恨恨的道,“奴才就没见过有人那般厚的脸皮,硬生生装傻。我说,太太责备她对徐家不上心;她竟说她上了心,只不过嘴笨不会说罢了。又问如何才是上心?不待奴才开口,她立时说,三爷不答应之事她不做,她不会做之事她不做。老奴说让她帮着请原先钦天监的先生教导种地,她说她不认得、早先是她祖父帮着找的先生。如今她祖父还让摄政王软禁着呢。” 徐太太面冷如冰:“她还记得她祖父在牢里?” 崔妈妈道:“奴才也顺嘴问了,三奶奶既认得摄政王的小姨子,为何不救她祖父出来。她道,摄政王说还得过些日子。横竖老爷子住的院子不错,服侍的小子也尽心,还时常有学生过去请教学问。除了暂出不得门子,其余都还好。太太,莫非姚家与摄政王有往来?” 徐太太淡然道:“尽人皆知,摄政王怕老婆。” “既这么着,只怕咱们还动她不得。” 徐太太再叹:“纵然她不认得摄政王妃的妹子,我也不会动她。她这些错算不得大错,比起老大家的……”乃闭了眼。半晌,她道,“好歹帮徐家生了个孙子。她既不肯帮衬家里便罢了,从今后只当没有这个人。她不是说她自己养的起那一院子的人?就成全她、让她自己养好了。也替府上省些开销。” “这……太太,会不会太过了。” “她既无心徐家,徐家又何须有心于她?”徐太太摆摆手,“就这样吧。你辛苦一趟,告诉三丫头去。”崔妈妈答应着去了。 次日一大早,徐三姑娘亲自来姚氏院中,问她昨晚所言可还算数。姚氏立时道:“算数。我也知道府里入不敷出,已省无可省了。从今日起,我这院子我自己养。” 徐三姑娘盈盈下拜:“多谢嫂子体谅。只是三哥哥……” “些许小事,岂能打扰三爷念书?”姚氏正色道,“明年便是春闱,最要紧不过。”徐三姑娘再拜。 自这日起,徐府再不给姚氏院中供给。衣食用度、一草一纸,样样皆是花姚氏自己的钱。丫鬟婆子们虽不忿,见了旁人月钱减得只剩从前的三成,且今年不做新衣裳,饭食也越换越差,反倒庆幸起来。 过了有半个来月,姚氏心情好,约秦可卿喝茶。乃抱了儿子,领着两个丫鬟过去。秦可卿见了她大惊:“佳箴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姚氏一愣,低头看看自己:“何尝变了?” “整个人气度都不同了。”秦可卿上下打量她道,“离上回看见你还不到一个月。你这是怎么了?” 姚氏笑道:“大概是,花自己的钱腰杆子直吧。”她也不隐瞒,将这些日子徐府里头的糟心事说悉数吐给她听。末了笑道,“我自己都没想到能如此自在。府里的菜油腻腻的没有菜味儿,我从嫁过来那日便不喜欢,到如今依然不喜欢。那天晚上自己去外头买吃食,是我在这府里吃得最舒坦的一顿。如今自给自足,真真是神仙日子。” 秦可卿听罢瞧了她半日,姚氏挑起眉头。秦可卿忽然拍案笑道:“你要那丈夫干嘛?一不能暖床,二不能与你互相扶持,三不能供你和孩子衣食。你受了委屈他不安慰你,你被人欺负他不保护你。你要那丈夫干嘛?” 800.第八百章 徐翰林府阖府皆知三爷徐慈遇上贵人了。贵人出手大方, 随手送了他一把价值千金的古扇子。扇骨乃是湘妃的, 扇面为唐伯虎真迹,上头还挂了个羊脂白玉的坠子。只是那贵人并非燕国人士, 乃别国王子。三爷明年春闱, 徐府上下纷纷猜测他可会去别国为官。 过了些日子, 有一日徐慈回府, 神情古怪:又喜不自禁、又愁绪冥冥,不知他是欢喜还是愁。回到书房, 两个通房丫头服侍他换衣裳, 小心打探道:“爷今儿会友,想来高兴的很?” 徐慈立时眉开眼笑:“你们哪里知道!你们爷今儿……”他忽然闭了嘴。 丫鬟忙问:“爷今儿怎么了?” 徐慈摆摆手:“罢了, 过几日再说。” 丫鬟嗔道:“爷不厚道。吊起人的胃口来,还卖关子。” 徐慈叹道:“不是我卖关子, 是……”又叹气。乃催着她二人快些。 丫鬟见他面色难看,互视一眼, 赶忙帮着换好了衣裳。徐慈咳嗽一声,拿起脚就走。丫鬟喊道:“爷去哪儿?” “见老爷去。” 徐慈往见父亲徐翰林,爷俩闭门密议了小半个时辰, 乃命人请徐太太来。而后三人密议至深夜。 次日, 徐太太扶着个婆子来到姚氏院中, 姚氏忙撂下手头工作迎了出去。徐太太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姚氏纳罕:“太太怎么了?” 徐太太长叹一声, 低声道:“进去说。” 姚氏遂扶她进屋子坐下, 下人们连同徐太太带来的婆子一并避了出去。徐太太闭目不动。姚氏也不敢妄问, 只侍立在旁。静默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徐太太睁开眼道:“你坐吧。”姚氏心跳如鼓,微微垂头谢了座。徐太太乃道:“这府里是男人撑起来的。男人事业不成,则万事不成。” 姚氏低低的应到:“是。男人是天,媳妇万事皆听三爷的。” 徐太太看着她道:“今有一事,须得让你受点委屈,却能成就你丈夫的事业与徐家兴旺,你可愿意。” 姚氏思忖片刻道:“但凡不是什么伤及天理之事,我身为妻子自然当为三爷分忧。只不知太太说的委屈是?” 徐太太又看了她会子,牙关一咬:“前些日子,老三在文会上得了位贵人眼青,乃是蜀国世子。” 姚氏微微皱眉:“蜀国世子?”徐太太点头。“蜀国世子这个时候进京作甚?” 徐太太微笑道:“自然是为了访贤。” “那当明年春闱前后来才是。”姚氏道,“纵然蜀国王室这会子有人过来,也当是别的王子才对。” 徐太太有些不悦:“委实是蜀国世子,极看重慈儿。”姚氏依然眉头不展,应了声“是”。徐太太默然片刻,忽然轻声道,“世子还想把一位十七岁的郡主许给慈儿。” 姚氏猛然抬头,双目直直的盯着徐太太。徐太太点点头。姚氏身子微微颤,忽觉眼前一花,好悬在椅子上坐不住。徐太太长长一叹,缄口不言。良久,姚氏深呼吸数次,竭力忍着哭腔:“孩子呢?” 徐太太松了口气,道:“你放心,除了郡主,谁也盖不过你去。” 姚氏皱眉:“太太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我与三爷和离?” 徐太太缓缓摇头,恳切道:“你离得开二哥儿么?他不是你的命?” 姚氏诧然:“难道三爷想让我给他做姨娘?” 徐太太又轻声道:“慈儿要做郡马,身份自然高了。你父亲乃是个从七品灵台郎。” 姚氏淡然瞧了她半日,徐太太只安然如素。姚氏冷笑一声:“我不答应。我要与三爷和离、自立女户,孩子我带走。” 徐太太立时道:“二哥儿是徐家的种。” 姚氏思忖片刻,肃然道:“太太也是女人。敢问太太,我的儿子在郡主手底下能活几年。”徐太太面色微动。姚氏目中含泪,“我带走了,他依然姓徐、依然是三爷的儿子、依然能好生念书、日后中举当官依然能替徐家光耀门楣。他不会染上天花、不会落水、不会坠马、不会路遇拍花子的。” 徐太太和蔼道:“好孩子,这个我与慈儿也想到了。来日他去蜀国为官,你与红绡、大哥儿二哥儿都留在京中。除去名头上略有不同,其余皆与从前一样。郡主在蜀国,自然管不着京中之事。再说,还有我呢。”乃拉了姚氏的手哽咽道,“我的儿,实在没法子。你也知道,得一国世子眼青何等不易,慈儿的前程要紧呐!”姚氏眼皮子动了动,垂头不语。徐太太长叹一声,站起来道,“你自己慢慢想想。” 姚氏猛然道:“我出家为尼、带哥儿去庵堂过行么?” “不可!”徐太太沉着脸道,“徐家乃翰林之族,岂能让子弟长在庵堂!” 姚氏拍案而立:“我不做妾!” “那你自己走,二哥儿留下。” 姚氏嘶声喊道:“哥儿是我的命根子!” 徐太太看了她几眼:“横竖你自己斟酌。”言罢撤身而去。才刚跨出门口,便听后头姚氏失声痛哭起来。 徐太太回到自己屋里,将方才经过说与崔妈妈商议。崔妈妈听罢想了许久,道:“太太,奴才觉得,三奶奶胸有智谋只不说罢了,未必会就此认命。” 徐太太道:“我知道。我已吩咐厨房,打今儿起依然给她们院子送饭食。她的丫头就不用出门子了。” 崔妈妈心中暗喜,脸上也不觉笑开了花:“原来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徐太太微微一笑。 姚氏并她院中之人自这日起再不许出院门。丫鬟婆子惊恐万分,唯有姚氏淡然道:“无碍,正好安心做事。”遂埋头工作。 数日后,崔妈妈笑容满脸来见姚氏。姚氏只管哄儿子,眼角都没扫她一眼。崔妈妈上前行礼:“见过三奶奶。”姚氏不搭理。崔妈妈凑近前来,眉毛眼睛往后脑一拉,像极了一只老狐狸精。“告诉三奶奶一件新闻。方才你那个朋友,就是摄政王妃的妹子,来瞧你了。” 姚氏依然不言语。倒是丫鬟忍不住问道:“陈姑奶奶来了?怎么没进来?” 崔妈妈得意道:“大夫告诉她,三奶奶病了,且极容易传染旁人,她走时惋惜的很呢。” 姚氏可算扭过头来,神情古怪:“你们哄骗陈姐姐说我得了传染病!” 崔妈妈摇头晃脑:“不错!她已走了,想来十月半年不会再来了。” 姚氏哑然失笑:“哄别人也罢了,哄她别的也~~罢了,怎么竟哄了她这个?”乃盈盈的挥了挥手,“崔妈妈再会!” 崔妈妈本是来瞧她笑话的,不想她倒欢喜的很,面皮子便有些不自在,哼道:“奴才劝奶奶,还是早些认命的好。” 姚氏悠悠的道:“夏虫不可语冰。”崔妈妈重哼一声,甩袖子走了。 丫鬟婆子赶忙围拢上前:“奶奶!” 姚氏笑容满面:“想跟我走的都可以开始收拾东西了。” 众人一惊:“奶奶?!” 姚氏喃喃道:“依着秦馆长所言……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什么快到了?” “摄政王妃和小世女。” 她记性倒好。五日后,陈瑞锦带着女儿回到京城,贾琮老早就在十里亭外候着。远远的瞧见一片墨绿色军装拥着一辆四轮大马车,便知道老婆孩子来了,遂催马往前相迎。陈瑞锦的卫兵领干脆命人停住车马。 贾琮跑到车前跳下马来,口里喊道:“媳妇儿~~宝宝~~” 只见车帘子一挑,一个胖乎乎的女娃娃,穿着红扑扑的小春衫,衣裳上绣着踏火麒麟,头太短没扎辫子,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稳稳的立在车门口,小胳膊没扶马车。贾琮鼻子立时酸了。女娃娃扬起脸大声喊:“爹爹~~”贾琮腿一软,好悬给闺女行个大礼。孩子见他没反应,又喊一声,“爹爹~~” 贾琮又想哭又想笑,单膝跪在闺女跟前,双手慢慢扶住她腋下。不敢使劲怕捏疼她,偏这小妞还不轻,酝酿了半日,轻轻举起孩子,托着小屁股和后背小心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拂过她的头顶:“宝宝~~” 女娃娃不理他,扭头望车里:“娘~~” 陈瑞锦不知何时也立在车门口了。贾琮还跪着呢,也不起身,抱了孩子抬头望着媳妇笑。陈瑞锦也回望而笑。二人对笑了会子,女娃娃忽然指着贾琮身后的马喊:“骑马马~~” 贾琮这才站起来,笑逐颜开:“我宝宝想骑马马啊~~爹爹带你骑马马!”回身看着陈瑞锦眨眼睛。陈瑞锦微微含笑瞧了他一眼,没反对。贾琮哈哈两声,抱着女儿踩镫上马。“骑马马啦~~苗苗骑马马啦~~”陈瑞锦不用踩镫,直从地上一跃而起,贴着贾琮后背而坐。贾琮顿觉心跳快了好几拍。“媳妇儿,我现我又有了初恋的感觉。” 陈瑞锦抿嘴一笑,柔声道:“走吧。” 女儿哇哇大喊起来,四肢乱动。亏的贾琮这两年也对付过林衢,凭她怎么扭动,一只胳膊牢牢圈住了闺女的小胖腰,另一只手抖动缰绳:“驾——驾驾——” 马儿跑了起来。女娃娃愈大声喊:“骑马马~~骑马马~~”贾琮哈哈大笑。 这会子正是阳春四月,风暖日和。京郊野花杂放,绿意如织,草香徐徐,贾琮忽觉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填满了,舒服得眯起了眼:“今生无憾。” 一家人回到荣国府,先到荣禧堂见过贾赦。贾赦见了孙女大喜:“苗苗长大了好些。” 贾琮笑道:“她正是疯长的时候。爹你好生瞧着,管保一天一个样。”他拍了拍脑袋,“好悬忘了。”乃从腰间解下两个荷包搁在案上。拿起一个,从里头掏出一物来递给陈瑞锦。 陈瑞锦接过来一瞧,乃是一枚青玉大印,印纽为凤。翻过来瞧印文,刻的是“燕摄政王妃陈”六个字。贾琮道:“这个既是青色的,算它是青鸾吧。你先使着。我已预备好了籽料,过几年咱们换个和田红玉的。” 陈瑞锦微微一笑,将玉印在手里掂了掂,没用荷包直纳入怀内:“好。” 贾琮又打开第二个荷包,取出另一块玉印。也是青玉的,印纽为麒麟祥云。乃一本正经交给女儿:“苗苗,这个是苗苗的。” 苗苗爪子太小,抓不住这么大的印,贾琮只让她抓了麒麟头。见她老子还拿着玉印那头不放手,苗苗嗷嗷两声使劲儿摆动麒麟头。贾琮惊道:“小丫头片子手劲这么大!有没有点两岁宝宝的自觉?” 陈瑞锦道:“都快三岁了。” “没满三周岁就是两岁。”贾琮兴致勃勃道,“真真是个健康宝宝!” 苗苗见他还不撒手,又嚷嚷起来。陈瑞锦伸手勾住麒麟身,示意贾琮放手。贾琮的手指头趁势在媳妇手背上滑过。陈瑞锦瞪了他一眼,看着女儿:“苗苗给娘好不好?”苗苗竟当真放手了! 贾琮酸溜溜道:“不是让她每日看我的大照片大油画像么……” 陈瑞锦不理他,翻过女儿的印来看印文,乃是“燕摄政王世女”六个字。又细看麒麟,点点头:“刀工不错。” 贾琮道:“这位雕刻师父乃是特技工艺美术大师,当世最好。” 陈瑞锦将这印也纳入怀中,对女儿道:“娘先帮你收着。过几年让你老子给你换个龙的。” 贾琮一笑正要说话,旁边贾赦咳嗽两声。贾琮忙说:“到时候也少不得把爹那个荣国公的印换了。” 贾赦哼了一声:“不用等过几年。你不是把缮国府改建什么博物馆么?” “是啊!” “你小时候答应给你老子建什么三层高的藏宝阁、专门放古董呢?”贾赦哼道,“你如今大了,古董也多,倒是悉数丢去博物馆去。” “啊……那个……”您老还记得啊……贾琮挠挠头想了会子,“我国地大物博文物众多,回头定然给您修一座,爹您放心!不过您老若想要缮国府早说呀!这会子来不及了。” 贾赦又哼一声:“不必费那力气了。横竖我古董也不少。” “啊?!”那您嚷嚷什么呀! 倒是陈瑞锦在旁含笑道:“贾琮,缮国府那博物馆叫什么?” “预备叫燕京博物馆。” 贾赦瞪了他一眼:“无趣!你只会取这些干巴巴的名儿。什么燕京博物馆、大佳腊博物馆。” 陈瑞锦道:“不如烦劳老爷取一个,或是直用老爷的字号,也算你替老爷修了藏宝阁,如何?” 贾赦顿时换上一副满意的神色。贾琮“哎呦”了一声,摸摸后脑:“我算知道上天为何要造女人了。” 801.第八百零一章 陈瑞锦回京, 少不得各家走走、见见人。当日便去了林府。因贾维斯是老二,他爹他哥这几年住得有些偏,林海又老了, 他遂也住在林府。两口子特意翘了半日班回家候着。 贾琮抱着女儿挽着媳妇才刚进屋,林黛玉先笑:“胖乎乎的,当真像琮儿小时候。” 贾维斯也笑:“比琮儿小时候还胖些。” 贾琮忙说:“孩子小时候都略显胖,到抽条儿自然瘦下来。我不也瘦多了?” 贾维斯立时道:“你是这些年忙瘦的。抽条那阵子你仍是个圆柱体。”众人哈哈大笑。 贾琮指着林海问女儿:“苗苗, 这是谁?” 苗苗大声道:“姑祖父!” 林海喜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苗苗还记得我!来来姑祖父给你红包。”贾琮两口子互视而笑:照相机真是个好东西。 从林家出来又去了龚家。贾赦命人将宝玉探春贾环等人都召集回荣国府, 免得孙女一家家的跑。点儿大的孩子,可莫要累坏了。贾定邦小朋友以肉眼可见的度成为小富婆。 酒宴散去,一家子回到梨香院。好容易把闺女哄睡着了,贾琮先是使出浑身解数献了殷勤, 而后欲慢慢汇报近日出的一些事。倒是陈瑞锦先问他是如何收服的东海书院和吴天佑。她笑道:“我还当你三五年内拿不下士林, 你动作倒是快。” 贾琮忙谦虚道:“那事儿真真巧的紧,小王居不得功。”乃从头想了想, 道,“说起来还是兰儿那个初恋情人起的头。” 陈瑞锦道:“电报上说的模糊, 兰儿怎么冒出一个初恋情人来。” 贾琮笑道:“这几桩事儿都是连着的,咱们依然得按照时间顺序来说。头一桩是你男人我运气绝佳,成功抵挡燕王司徒磐及其暗子的反扑。”遂从尤二姐的小丫鬟打丈夫来报信说起,到一张张挖空司徒磐的底牌,到秦可卿帮贾兰追求初恋情人不成、反而替自己弄了个人才, 到陈瑞锦她妹子听了闺蜜所言、借父母之手向姐夫求助, 最后方说到万寿禅寺和吴家。 陈瑞锦纳罕道:“这些事看似八竿子打不着, 竟当真都是连着的。” 贾琮一本正经道:“依据后世的调查,两个人之间拐七次弯子必然能搭上。”乃叹道,“媳妇儿你不是你们家唯一受害人,你这妹子也是个倒霉到家的。” “她移居庵堂了?” “早出来了。跟婆家闹官司赢了不少钱,开了家点心铺子。哦,对了,还有件事。”贾琮说起小姨子替吴天佐戴孝来。陈瑞锦立时皱眉。贾琮忙说,“我当时就让她取下来了。” 陈瑞锦慨然道:“她倒是我嫡亲的妹子。前头那些事都像我,唯有骨气上略欠了些。” 贾琮顺口就恭维上了:“那是,哪能人人都能像我媳妇似的,好得这么全面。” 陈瑞锦虽早已听惯了这些话,隔了一两年没听着、重新听见颇为顺耳,嘴角微翘。“也不奇怪。我在皇宫女卫营长大,她在齐国府长大,大环境差异天地之别。好在她机灵,还知道自救。” 贾琮接上:“陈瑞锦嫡亲的妹子,总得有点遗传优势不是?” 陈瑞锦扑哧笑道:“罢了。既然可教,日后少不得照看照看。”她摊上了群豺狼般的父母兄长,早已绝了娘家心思。不想多年后竟跳出个不错的妹子来,还是亲生的,犹如心里填补上一块缺口似的,顿觉四肢五脏无处不舒坦,好端端的又笑起来。乃伸了个懒腰,“点心铺子在哪儿?改明儿我带苗苗逛逛去。” 贾琮忙说:“她点心做得极好,只是一大半品种都很甜。莫让苗苗多吃,恐怕伤牙齿。”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你闺女还不到三岁,就那么点子小乳牙。” “小乳牙也是牙,得了龋齿还不是照样疼。”贾琮想了想,“对了,既然日后要多往来,你妹子叫什么?” 陈瑞锦奇道:“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当人姐夫的?” 贾琮摊手:“燕国民间才刚开始解放,提起女人还是某氏某氏的,女子闺名也没人叫,我上哪儿知道去。” 陈瑞锦嗔了他一眼:“你总有道理。”乃道,“六妹妹名叫瑞绮。”贾琮张嘴刚想说话,赶忙拿手捂住。陈瑞锦闲闲的瞧着他,“想说什么?陈瑞绮这个名字是不是也很俗?” “没有没有。”贾琮忙不迭道,“一点都不俗!”他顿了顿,“那个……确实有点俗,比陈瑞锦还俗。”陈瑞锦拍了他一巴掌。 后头两日陈瑞锦忙着见完了从前的熟人,数月舟车劳顿又在院中结结实实歇息了两日。到了第六日头上,她抱着女儿上九香斋瞧妹子去。 陈瑞绮自打听说摄政王妃回京便犹豫要不要往荣国府送张帖子,终于还是没敢。这会子正坐在柜台后头想事儿,忽听伙计跑过来喊了声“东家”。陈瑞绮抬起头,见伙计双目亮、悄声道:“东家的姐姐是摄政王妃不是?” “是啊。怎么了?” 伙计向身后一指:“那位可是?我瞧着与东家长的一模一样。” 陈瑞绮从没见过这个亲姐姐,闻言不由得站了起来。便看见一女子身着明黄色罗衫,头上只随意挽了个髻,怀内抱着个女娃儿,身后跟了几位穿墨绿色军服的兵士,径直朝柜台这边走过来。二人彼此不认得,却将彼此容貌看得分明——委实长得像! 互视良久,陈瑞锦先道:“是六妹妹罢。” 陈瑞绮裣衽行礼:“四姐姐……”眼中不觉滚下泪来。 陈瑞锦也红了眼圈子,才要说话,苗苗忽然指着货架:“小兔子!” 陈瑞绮笑道:“这是甥女儿吧。” “是。”陈瑞锦那点子愁绪让女儿扫了个干净,“是个馋丫头。” 陈瑞绮忙亲从货架上取了块兔子状的点心送到过来。苗苗自己伸手接了,脆生生道:“谢谢阿姨!” 陈瑞绮一愣,以为是姐姐之前教了她喊自己作姨,顿时泪如雨下。陈瑞锦知道她误会了。苗苗虽在家里照看,陈瑞锦时常带她去大佳腊第一幼儿园同小朋友玩耍,和别的孩子一般管年轻的女人叫“阿姨”。只是也犯不着澄清。苗苗一口咬下去半块点心,笑开了眉眼,含着点心喊:“好吃!” 陈瑞锦忙说:“吃东西时不要说话,看噎着你。” 苗苗使劲儿点头,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净。乃眼巴巴看看母亲、看看阿姨。陈瑞绮笑道:“有的是呢。甥女儿可要尝尝别的?” 陈瑞锦笑道:“也拿两块我尝尝。瞧她吃得这么香甜。” 陈瑞绮答应一声,亲去选了两碟子点心端过来。陈瑞锦正四面打量着,道:“你这铺子摆设倒像是大佳腊那边的样式。” 陈瑞绮道:“从别家店铺学来的时新样式。” 陈瑞锦也尝了块兔子状点心,赞道:“当真做的好。” “多谢姐姐夸赞。” 姐妹俩虽才头一回见面,无端亲近了许多。遂说了会子闲话。陈瑞锦本以为妹子会抱怨夫家娘家,不想她一字未题、先说起姚氏之事来。末了她道:“分明就是被那家人家软禁了!姐姐,你可有法子帮她一帮?” 陈瑞锦思忖片刻道:“救她出来容易。你笃定她想和离?” 陈瑞绮点头:“只是舍不得儿子,愁的很。” 陈瑞锦拿起一块点心:“好。我们吃完就走。”言罢吃了起来,也不管女儿像只小老虎似的一气儿吃下去三四块。 小半个时辰之后,徐翰林家门口来了一伙人。领头的是两个美貌女子,皆骑着马,当中一个马前还坐了个小女孩。偏她们身后跟着了十来位穿军服的兵士。徐府的门子惊慌迎上前打千儿。抱孩子的女子跳下马来,迎着门子正色道:“我叫陈瑞锦,是燕国摄政王贾琮之妻。我来找贵府三奶奶姚佳箴女士,请通报一声。” 门子怔了怔:“我们三奶奶卧病在床,且其病症会传染给旁人。” 陈瑞锦道:“这种连孩子都哄不着的谎话就莫在我跟前扯了。” 门子道:“三奶奶当真……啊?你才说你是谁?”他这会子才反应过来陈瑞锦之身份。 陈瑞绮在后头道:“不是说得明白?燕国摄政王贾琮之妻。摄政王妃!” 陈瑞锦稍稍偏头道:“想看我的大印?” 门子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叩头,“叩见王妃!” 陈瑞锦并不喊他起来,只淡然道:“我素来不爱先礼后兵,而是直接用兵。你若带我进去找到姚佳箴,我赏你五十两银子,给你全家脱去奴籍。” 门子惊愕片刻抬起头来:“娘娘此话当真?” 陈瑞锦微笑道:“这点子事比弹弹手指头还容易。” 门子迟疑片刻:“奴才不能进内院,不过奴才的媳妇知道。” “喊她来。” 门子答应一声,边爬起来边跑好悬跌倒,跟只抢食的兔子似的。徐家并非大户,门口只这一个门子。陈家姐妹等了半日,门子气喘吁吁领来个媳妇子,推着她道:“这是摄政王妃,给王妃磕头!”那媳妇子赶忙跪下。 陈瑞锦问道:“你认得三奶奶姚氏的院子?” 媳妇子道:“奴才认得!奴才去送过东西。” “好。你带我们过去。” 媳妇子看了看她男人。门子挤眉弄眼:“听王妃的!”又伸手在空中抓了抓,比划了个“五”。媳妇子咬牙:“奴才明白!” 她遂在前头领路,陈家姐妹领了兵士跟着走。不多时便遇上两个下人从后头转出来,惊问:“这是做什么的?” 门子趾高气昂:“这是摄政王妃!还不跪下磕头!”二人吓得登时跪下来。门子两口子便停了步子。 陈瑞锦皱眉:“不必理会这些,直去你们三奶奶院子。”媳妇子答应一声接着走。 待一行人走过了,地上两个面面相觑。一个道:“摄政王妃要见三奶奶?” 另一个道:“三奶奶不是得了传染病么?哎呀把王妃染上了还了得?” 二人又互视了会子,爬起来便跑。跑了会子,一个忽然道:“老爷不是还没下衙么?” 另一个想了想:“既是去后院,找爷们不顶事,告诉太太去!” 二人又撒腿跑往徐太太院子跑去,在门口告诉了一个守着的婆子。婆子惊得红脸膛登时白了,喊了声“可了不得了!”刮风似的蹿进院中——“太太!太太!不好了!” 徐太太正在看账册子,皱眉道:“放肆!还有没有规矩?” 婆子连下跪都忘了,喊道:“外头有人来报信,摄政王妃领了一大群兵士往三奶奶院子去了!” 徐太太拍案而起:“你再说一遍!”婆子再说了一遍。徐太太怔立半晌,握着拐杖咬牙道,“这儿是徐家、翰林之家,她一个海商之女敢如何!”乃狠狠拿拐杖砸了两下青砖,“走!过去评理!” 崔妈妈赶忙劝道:“太太!那是摄政王妃!” “摄政王妃又如何!”徐太太冷哼道,“天知道她那男人还能坐几日大堂。”这妇人拔直了腰杆大步而行。崔妈妈不敢再劝,紧紧在后头跟着。 赶到姚氏院子,只见姚氏的人个个背着包袱一副要跑步的模样。有个丫鬟喊道:“太太来了!” 徐太太朝屋里走去,便听里头有个女子脆生生道:“来了就来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崔妈妈掀开门帘子,又听另一个女子道:“都收拾好了么?收拾好了就走吧。” 徐太太断喝:“谁敢走!还有没王法了!” 话音未落,两名穿军服的兵士已如闪电般走到她身边,两杆乌黑的火.枪抵住了徐太太的两个太阳穴。徐太太吓得不敢动弹。 姚氏抬头看了婆母一眼,才要说话;陈瑞锦摆摆手,悠悠的道:“道理只同讲道理的讲,顽石跟前不必白费口舌。走吧。” 兵士抓着徐太太往旁边一闪,陈瑞锦弯腰抱起女儿,挑头往外走。陈瑞绮挽着姚氏的胳膊拉她:“走啦走啦!”姚氏看看徐太太,脚下不觉跟着陈瑞绮而行。徐太太虽不敢言,双目冒火盯着她。 乳母抱着姚氏之子跟在后头。徐太太见了急喊:“站Z……”一只枪口从太阳穴迅移到了嗓子眼,后头那个字没喊出来。徐太太眼睁睁看着姚氏、孙子和下人背着包袱鱼贯而出,还有几个兵士帮着背大包袱。 802.第八百零二章 陈瑞锦领着兵士从徐家救出三奶奶姚氏。跨出徐府门槛走了几步, 姚氏立着深吸了口气。陈瑞锦望着她:“从今往后你再不是徐门姚氏。姚佳箴女士,恭喜你。” 陈瑞绮也跟着说:“恭喜!” 姚佳箴转回身望了望徐府匾额, 心中千头万绪。正感慨呢, 贾定邦小朋友又破坏气氛,指着姚佳箴的儿子喊:“小宝宝在吃手!” 陈瑞绮扑哧一笑。陈瑞锦道:“你小时候也吃手, 你娘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给你拧过来。”乃向姚佳箴随口道, “孩子吃手不好, 容易吃细菌下去。你可给他个玩具玩转移注意力。” 姚佳箴点头:“谢王妃指教。”说着也笑了:这摄政王妃和方才那位简直不是一个人。 姚佳箴暂去陈瑞绮家住着。那领路的门子两口子还有两对父母和一个女儿。方才姚佳箴等人收拾行李时, 陈瑞锦让他们回去粗略捡了几样要紧的物什,携着老幼等在门口。遂跟着一道走了。如今四处招工、不论男女, 夫妻俩年轻力壮, 当日便找到了活计。 徐家却是开了锅。宅子本是徐翰林分家时先老太爷命给的, 极大。偏徐家下人逃跑了不少,宅子空的很。姚佳箴等人都已走没了影子,三爷徐慈方得报信,急急的赶过去。只见徐太太放声大哭, 一屋子婆子媳妇子皆吓得面如土色,忙问究竟。那崔妈妈抹着泪说了经过。 徐慈听糊涂了:“妈妈说, 今儿来的是摄政王妃和她妹子、她妹子便是那回……你们去……闲逛的点心铺子东家?” “可不是!”崔妈妈道, “当日摄政王何等有礼!还安慰了太太几句。因恐妨碍旁人买东西, 立时走了。摄政王方是大户人家子弟呢, 那个商贾之女竟打着王爷的旗号肆意强入民宅、强抢民女!三爷, 这等女人说不得日后牝鸡司晨, 你可要向摄政王上份折子申冤呐——” 徐慈皱眉:怎么跟姚氏说的不一样?“那点心铺子东家可是姓陈么?” “是啊!” “她究竟认得几个姓陈的寡妇、开点心铺子?” 崔妈妈想了想:“哎呀, 那日她委实戴了孝。想来是新寡?连男人孝期都没过她还有心思开铺子……” 徐慈打断道:“妈妈可记清楚了?这个姓陈的女人当真是当日你们遇上摄政王的点心铺子东家?” 崔妈妈一愣:“是!我们只遇过一回摄政王。” 徐慈奇道:“这就怪了。姚氏同我说,那铺子的东家乃是齐国府守寡的六姑奶奶,摄政王不过偶然路过,怎么又变成王妃的妹子了?莫非不是亲生的、是认的干姐妹?” 崔妈妈立时道:“旁人也许不是亲的,她二人必是亲的。长得一模一样!” 徐太太不知何时止了哭,在旁道:“齐国府也姓陈。” 几个人互视了半日,徐慈道:“今儿须得先弄明白那两个女人究竟什么来历。母亲稍安勿躁,我这就往齐国府打探去。”扭头张望一眼狼藉屋子,皱眉而去。 徐太太还指望他安慰安慰呢,他竟不与人商议、径直走了!乃坐着怔了会子,忽然睁大了眼:“若依着那意思,岂非这个摄政王妃是齐国府的姑奶奶?” 崔妈妈跟了她一辈子,深知其心,忙宽慰道:“未必是真,许是三奶奶胡言乱语哄三爷呢?” 徐太太直愣愣的道:“摄政王出自荣国府,少年时便有才名,娶个商贾之女为妻委实说不过去……”话音未落,人已瘫软,方才那点子理直气壮生生的散了。 那一头,徐慈赶到齐国府递帖子。齐国府已败落多年,见有年轻举子送来名帖,还是翰林之子,欢欣不已。遂命请到外书房,喊人赶着换衣裳。想了想,打人去喊侄儿陈瑞华过来作陪。此子今年八月便要考乡试,让他与举子会会总是好事。 不多时徐慈进来。陈大老爷见他缓带轻裘、风流蕴藉,十分喜欢。徐慈上前长揖,口称“晚生”。二人少不得互相恭维了半日,直至外头有人进来回说“华大爷来了”。陈大老爷笑道:“我这侄儿略幼徐先生几岁,今科秋闱。”乃引荐他二人认得。陈瑞华不大爱说话,只不失礼便罢了,默然坐在一旁。 徐慈先扯了些旁的,方绕到正题上来。“拙荆与贵府六姑奶奶乃是手帕交,听她说,摄政王妃也贵府的姑奶奶?” 陈大老爷面色一僵:“额……”乃长叹一声红了眼圈儿,“摄政王妃委实是老夫亲女。” “怎么外头一直都传说她是南边大海商之女?” 陈大老爷再叹,摇头道:“家丑不便外扬,还请徐先生恕罪。” 徐慈连连拱手:“不敢不敢。只是……”他迟疑了半晌,“摄政王妃方才……闯入晚生家中,强行掳走了拙荆。” 陈大老爷大惊:“什么?!” 徐慈站起来作揖道:“求世翁相助,救回拙荆。” “这……”陈大老爷一时怔住了。 陈瑞华在旁悠悠的道:“敢问徐先生,我堂姐是因何缘故掳走尊夫人的?” 徐慈目中闪了闪:“晚生自打前科中举,皆在别院潜心读书,并不知情。” 陈瑞华淡然道:“徐先生推脱得如此干净,显见是知道的。我若再问,你大约要断章取义的说几句使人分辨不出究竟的话来。徐先生,恕我直言,此事断乎是你无理。” 陈大老爷喝到:“胡闹!” 陈瑞华道:“大老爷别恼。侄儿打听过四姐姐行事,从不肆意妄为。” 陈大老爷拍案:“不认父母、国公府的嫡小姐自称是商贾之女,她还想如何肆意妄为?” 陈瑞华唇角略露出个极浅的哂笑:“摄政王和荣国府都不在意,旁人在意何用。”乃抬目望着徐慈,“徐先生若不说实话、只一味藏头露尾的遮掩,只怕会闹出更大事端。我那族姐与族姐夫皆是万事不俱、不要颜面也不给人颜面的性子。” 徐慈哑然。良久,支吾道:“我们家后院前阵子出了点子小事,委实有些对拙荆不住。” 陈瑞华动了动眉头:“点子小事。” 陈大老爷喝到:“你闭嘴。”陈瑞华当真闭了嘴,后再不言语。陈大老爷乃向徐慈和蔼道,“先生放心,老夫定然帮你打探出尊夫人情形,也好助你们早日团聚。”陈瑞华侧过头去望着房梁翻了个大白眼。 陈大老爷压根不想知道究竟是何等“点子小事”。后院无大事,再委屈能委屈到哪儿去?也不能强夺民妇不是?遂与徐慈商议了起来。陈瑞华在旁安然而坐,时而面带悲悯,宛如一尊泥雕的菩萨。 那两位足足商议了一个多时辰,陈大老爷殷勤留徐慈用饭,陈瑞华寻个借口跑了。 回到自己院中,陈瑞华无事人般用了午饭,坐着温了会子书。歇过午觉后,他换了身素净的儒衫,只带了一个亲信小厮,骑着马一径往九香斋而去。 陈瑞绮不在店中。陈瑞华向伙计要了纸笔,只写下自己的名字,正色道:“我是你们东家的族兄,有要紧事要同她告密,烦劳小哥跑一趟。”伙计听见“告密”二字便是一愣,偏这位大官人面如生铁、毫无戏谑之意,遂当真替他传消息去了。 陈瑞锦早已回府,那闺蜜二人正忙着整理屋子。姚佳箴打了人给秦可卿送信,一时那婆子回来回到:“奶奶,秦东家府里的人说她到什么故宫去了。待她回来自会将奶奶的笺子给她。” “哦,无事。”姚佳箴道,“故宫便是紫禁城,她衙门便在哪儿。”婆子吓了一个趔趄。 偏这会子九香斋的伙计来报信了。陈瑞绮皱眉道:“难道我家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不成。”乃叹道,“我就知道四姐姐回来他们必坐不住的。”遂让姚佳箴自己收拾,跟着伙计回铺子。 见着族兄一问,他当真是来告密的。陈大老爷和徐慈两个盘算了大半日,要写檄文遍洒京城,还要上衙门击鼓鸣冤打官司,告陈瑞锦私闯民宅、强夺民妇。陈瑞绮嘴角抽了抽:“四姐姐眼里压根没有徐家那样的蝼蚁。真真是找死不挑日子。” 陈瑞华乃问道:“六妹妹,你认得摄政王,此人是个什么性子?” 陈瑞绮瞧了他一眼道:“华大哥哥想打听什么?” 陈瑞华直白道:“八月秋闱,明年春闱,我想撇开文大哥哥。” “你只管撇开他。四姐夫此人极实在。会办事才是要紧的,文章写得如花团子一般无用。”陈瑞绮想了半日道,“我告诉你。依我看,有两件事四姐夫从不在意:规矩和颜面。尤其是规矩,他眼里压根没有这东西。”乃顿了顿,“也不喜欢受规矩约束之人。” 陈瑞华点头:“这个我已知道了,既得了妹妹的话便愈笃定些。” 陈瑞绮皱眉道:“还有。他喜欢磊落之人。你若猜度他的性子投其所好,未必能成事。倒不如明着告诉他:姐夫我是你小舅子,我有些才学,可否给个官儿当当。” “多谢妹妹指教。”陈瑞华道,“如此更好。” “千万别仗着你是他媳妇的堂弟……” 陈瑞华失笑:“我可不傻了么?眼前明摆着文大哥哥的例子。” “也罢。”陈瑞绮道,“万万莫耍小聪明。四姐夫有时犯糊涂,四姐姐眼里半颗砂子容不得。”乃裣衽施礼,“多谢哥哥报信。”陈瑞华作揖回礼。 送走堂兄,陈瑞绮赶忙拍马回家将那事儿与姚佳箴商议。姚佳箴初出后院,全然不知如何处置这些事,顿时慌了:“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陈瑞绮嘴角一抿,“不就是打官司?还能欺哄过谁去不成?摄政王又不打仁主名号,御史大人但凡有挂冠的,缺儿便不再补上。” 姚佳箴摇头道:“怕是有人借机生事……” 话音未落,一个丫鬟进来回道:“奶奶,秦东家来了。” 姚佳箴大喜:“主心骨来了!”忙携了陈瑞绮迎出去。 次日晚上,徐府大奶奶在菩萨跟前念完了经,木然独自爬起来。忽听有个女声幽然一叹:“连个丫鬟都没有。” 徐大奶奶喊道:“谁!”四面张望寻不着人影。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也不想让你知道。”那女子道,“大奶奶如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管保你过几个月便能出了这门子。”徐大奶奶又惊又惧,转圈儿张望。那人不耐烦道,“说了你看不着我。横竖我是人不是鬼神。你只说这生意做不做吧。” 徐大奶奶又转了半日,实在不知说话之人在哪儿。一咬牙:“做!” “嗯。还算明智。”女子道,“你们府上三奶奶性子温和、为人大度、不抢不争,你与二奶奶为何总寻她的不是。” 徐大奶奶怔了怔:“你是摄政王妃的人么?”女子哼了一声。徐大奶奶顿时跪下哭道,“我若知道她有这么硬的仗腰杆子,哪里敢惹她……” 女子咳嗽两下:“你只说缘故。” 徐大奶奶拿帕子拭泪道:“她刚进门那阵子都还好。过了小半年,太太有回同崔妈妈说,家里四个姑娘三个媳妇,唯有老三家的模样最好,正经是个美人坯子。过会子又说,也唯有她了,其余的连二丫头在内都不过平平——我们府里二姑娘前年出阁子,模样儿甚是出挑。崔妈妈将此事说了出来,我与二奶奶心里皆不大自在,想挑些她的不是。偏挑了这两三年委实挑不出来,遂愈憋闷。” “原来如此。”女子道,“多谢大奶奶。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你自然能出去了。” “多谢姑娘!” 数日后,新一期《燕京周报》头版,白纸黑字印着大标题:翰林徐仲棠三子徐慈之妻姚佳箴打官司与丈夫和离。后头的便是整整两版的文章细述经过。 徐太太挑起两个大儿媳对小儿媳不痛快,徐慈的通房先于奶奶产子,大奶奶与通房合谋诬陷三奶奶偷人,徐太太抓奸成闹剧后之惩治,三奶奶看出府里入不敷出反倒被夺了管家权,徐家打三奶奶陪嫁庄子的主意、不成后断了她院中衣食。最末一大篇子写的是有贵人想嫁妹子给徐慈,他便托他母亲出面逼妻做妾,还将三奶奶连同下人一道软禁在院中。 条理清晰、词藻平实、没人看不懂。 803.第八百零三章 《燕京周报》上的文章一出, 立时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从官到民皆津津乐道。拿贾琮的话说, 这故事集合了豪门、美女、婆媳、妻妾、构陷、强权等诸多热点元素, 可以编四十集狗血连续剧。搁在后世, 舆论必然是一边倒。网络媒体上众吃瓜群众饱含义愤的帮徐三奶奶痛斥丈夫婆家,再捋胳膊挽袖子帮着出谋划策如何修理那无良的一家子, 数日后这事儿就过去了。偏这会子正是燕国社会转型期,许多人不觉带入自己。 士林、老派人物皆主张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夫为妻纲、家丑不可外扬, 新近崛起的以议事堂那群年轻人为代表,主张物不平则鸣、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双方对峙起来互不相让,愈演愈烈好不热闹。下一期《燕京周报》干脆就此事添了个加刊, 整整十版, 双方观点的文章各登一半让他们打擂台。报纸眨眼销售一空不算,连去街头看报栏都得排队。 贾兰掌管着荣国府多数产业,少不得使出浑身力气帮姚佳箴控制舆论。偏他的说书先生在这家茶楼说, 对面茶楼也有位说书先生为徐家辩驳。贾兰的人一查,对面那说书先生竟是贾环请的, 大惊大疑, 登时丢下手边事物赶往贤国府。偏贾环两口子都上学校去了, 反倒让贾政逮个正着、唠叨了大半日,直等到贾环办完事回来将他救出。 叔侄俩遂往花园子走走。那园子便是早先宁国府的会芳园, 贾环懒得改名。闲步了一阵子, 贾兰问起请说书先生之事。贾环笑道:“查得到快。” “环三叔做什么呢?”贾兰道, “还有报纸上的文章。引经据典那些自然是大儒们手笔, 有好几篇街头闲话的调子、是个人都能看懂,只怕是三叔做的。” “不错,都是我做的。”贾环道,“不然,这事儿最多议论个七八日便得完,很快有新谈资出来。唯有势均力敌方能引来更多瞧热闹的。” 贾兰皱眉:“这个本为私事,为何要闹起来。” “当日徐慈从齐国府回去,向他母亲证实了琮哥媳妇齐国府长房嫡女的身份,那徐太太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似的。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贾兰纳罕道:“她不怕摄政王妃、倒怕齐国府嫡女?” 贾环点头:“因为她上岁数了。连中年人都不容易改变思想,何况老年人。徐太太打小受传统教育、根深蒂固。而后又嫁入侍郎府上,丈夫还成了翰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人嘛,都巴不得规则于自己有利。徐太太认定士农工商商居其末,商家女子纵然做了摄政王妃也是卑微之人,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身份,方敢去琮哥媳妇跟前张牙舞爪。”乃顿了顿,“燕国与台湾府截然不同。台湾府是个全新的地域,一百个百姓里头有九十个是移民,且全岛没几个念过书,琮儿和琏二哥哥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燕国显见不是一回事,徐太太这等人极多。他们坚守自己的价值观,死活不肯承认世界已变。” “琮三叔之策不是不搭理他们么?” “原本预备冷处理的。这回算是天赐良机。”贾环道,“他们是燕国各家各户的长辈。管不了军队、管不了政事堂,却多半能管自家儿孙。故此,姚女士此事若无声过去也就罢了。既是徐家要闹起来,后头平息便由不得他们。闹就闹个大的。直闹到各家王爷都来留意此事、闹到农夫乞丐皆知、闹到老先生们以笔做刀使尽力气。最末他们输了,便犹如打了败仗。许多明事理的老人便会知道,这些事他们已管不了了。总有些会灰了心、懒得再管,年轻人做事便少些阻力。” 半晌,贾兰吐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便是将她放在火上烤。” 贾环瞧了他一眼:“烤什么?她是个做技术的,靠手艺吃饭。那些事闹不到她头上,当秦可卿是吃干饭的么。”贾兰依然皱眉。贾环立着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长叹道,“兰儿,去相个媳妇吧。”贾兰一惊。贾环摇头,“琮哥儿说,你的性子加上她的处境,是没有出路的。” “我的性子?”贾兰急道,“我性子哪里不好?” “性子有什么好不好的。只有合不合适。”贾环看了他半日,道,“我们都是寻常人……”只说了半句,又思忖良久才接着道,“我们都只是寻常人,不会因为听见旁人说一句话、看见旁人做一件事,觉得甚有道理,便能立时用诸日常。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风俗早已习惯成自然,循着这规矩又有许多世俗套路。我少年时想求建安公主为妇,并不知道该怎么做。遂也依着世俗套路而行,让琮儿说了一顿方想明白。我和建安能成好事,是因为我不大懂事时还年轻、改得及时。且她那些年困于庐王府内院、我没有对手。否则,纵然能娶到她的人,难以心心相印,何等遗憾。再看琮哥儿与五叔求妻之时,事事皆落在琮哥媳妇与五婶娘身上。”遂又看了贾兰半日,“姚女士即将和离,还带着孩子;你们之间犹如隔了座山岳。你不是琮儿五叔那般性子,也没他们那些手段,难以移山。”乃拍了拍她的肩头,“单单喜欢是没用的。”一径丢下侄子自己走了。 贾兰立在小道上怔。 这日黄昏,贾琮才刚下衙回到府里,贾兰已等候多时。贾琮忙去看陈瑞锦,陈瑞锦:“兰儿说有要紧事请教你。”言罢抓起女儿去了隔壁屋子。苗苗一面使劲儿尖叫了一路一面咯咯直笑。 贾琮望了望贾兰坐在他对面:“什么要紧事?” 贾兰道:“琮三叔,侄儿想请教怎么追求女子。” 贾琮站起来走道侄儿跟前摸摸他的头:“这个是没法子教的。且你纵然学了我的法子也未必能成事。”贾兰急得红了眼。贾琮想了想,“这么说吧。眼下你想怎么做。” 贾兰道:“帮她对付那些老顽固。” “那是燕国政府的工作,不与你相干。”贾琮道,“你若想娶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扫除她的后顾之忧——你母亲一定不会喜欢她。先把这件事完成,其余的再说。” 贾兰立时道:“这个容易。我母亲最通情达理不过。还有呢?” 贾琮摇摇头:“你母亲的通情达理不是对每一个人的,不信你回去试试。我提醒你,你若以‘非她不娶’‘娶不着她你便去做和尚’之类的话威胁你母亲逼着她答应,以姚佳箴女士之聪明是绝不嫁你的——她吃过婆母的暗亏。” 贾兰不悦:“我母亲不是徐家那老妇!” 贾琮耸肩:“她怎么知道?她又不认得你母亲。正经了解一个人要很多年。她是稀缺专业人才,不愁没饭吃,用得着冒如此风险给自己找个婆婆么?依我看,她不会再轻易嫁入有婆母的人家。别以为你知道的事儿全世界都知道了。”贾兰还欲再辩,贾琮摆摆手,“先回去同你母亲说,看她是个什么意思。” 贾兰看了她叔半日,贾琮一言不。贾兰无奈,只得回去了。 听见外侄儿走了,陈瑞锦立时转过这屋子来。贾琮笑嘻嘻上前接过女儿:“我家小胖妞真可爱!和你老子小时候一样可爱。”苗苗不给面子,挣扎着要下地玩耍。贾琮也不强求,撒手让她满屋子乱跑。 陈瑞锦正色道:“姚佳箴少年时对兰儿有过心意,如今早已熄得半分也无。” “我猜到了。”贾琮苦笑道,“兰儿这些年过得多顺利,她多憋屈。难以有共同语言。” 陈瑞锦点头:“你知道就好。莫胡乱给你侄子出主意。” 贾琮想了想道:“我是他叔叔,他来求主意少不得给他出。而且我出的主意总比他自己胡来的好。只是他未必做得到。”乃摇头道,“姚女士搬出徐府已经十几天了吧。他竟然没有想法子去刷存在感!人家跟他婶娘的妹子住在一起。虽说这个关系七拐八弯,总能搭上不是?若换做是我,必然想方设法赖到六妹妹家去,今儿送东西明儿请教生意,让全九香斋的人全都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有一张厚脸皮,怎么追得到心上人!” 陈瑞锦思忖片刻道:“你这话虽粗、理不粗。他二人当中阻碍太大,姚佳箴又是个口里不言、心里极有主意的。” 贾琮一叹,才刚想再议论两句,贾定邦那小脑袋“咚”的一声磕在多宝格上,“哇——”放声大哭。贾琮哪里还记得贾兰是谁?几步蹿过去抱去女儿一瞧,额头上已起了个包。心疼得了不得,又是替她吹吹、又是掂着哄。小丫头哭得更带劲儿了。 陈瑞锦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来了京城我得唱白脸。” 贾琮竟听见了,并未接话,道:“看来这屋子也得安上仿撞条。” “这儿是厅堂!哪有厅堂贴那些东西的。”陈瑞锦不觉头疼,“这两年少让她在这屋子便是了。长大些便好。”贾定邦小朋友见她老子只管跟她娘说话、都不顾自己脑袋疼,幼小心灵受到伤害,猛的大哭。贾琮赶忙把注意力还给她。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在议论徐府三奶奶要与丈夫和离之事,姚佳箴本尊半分不着急——秦可卿早已露了底牌给她。安置稳妥之后,她便与秦可卿商议说想去故宫瞧瞧。秦可卿笑道:“明儿就去吧。早想领你去的。” 姚佳箴道:“我也早想去的。只是从那府里出来犹如鸟儿出了笼子,还不认得山野,先得安几日的神。”乃笑道,“这一两年得了聂春姐姐许多指教,明儿我好生谢谢她。” 秦可卿微愣,忽然掩口而笑:“好。” 次日,秦可卿亲来接人。姚佳箴将儿子交予乳母,千叮咛万嘱咐。秦可卿乃道:“既是你已得了自由,就用不着拿东西回府做事了,在那边现场办公能省却许多功夫,查各色资料也方便。” 姚佳箴道:“只怕不成。我儿太小。” “无碍,你可以抱他到办公室来。”秦可卿看着孩子笑道,“同事们都是做事实的,亲密熟络,不在意有个娃娃满地爬。”姚佳箴摇摇头。 一时她二人道了故宫,马车从承天门径直进去。车帘子早已挂起,姚佳箴慨然道:“不想这么容易便进了皇宫。” 颠簸着到了博物馆办公室院子外头,她两个下车入内。秦可卿笑道:“同志们,姚佳箴同志来了。” 不多时,里头哗啦啦涌出一大群人,有男有女。姚佳箴一愣,拉着秦可卿低声道:“怎么还有男人?你手下不都是女的?” 秦可卿纳罕道:“我手下怎么会都是女的?男同志比女同事多一倍呢。”扭头看看姚佳箴面色古怪,忍不住笑出声,道,“说起来,佳箴你能得今日之自由,得感谢三个人。”她上前拉出一位样貌清俊的男子,“这位是高明郎,扮演蜀国世子的就是他。平素他刮了胡子扮演圣人哄过了不知多少游客,故此演起世子来驾轻就熟。”姚佳箴并不知道宫中的圣人是假扮的,愕然半日,行了个万福。高明郎回礼。 秦可卿又拉出一位:“这位是赵青云。明郎那演的那台本子便是他写的,他女朋友也帮着修改过。”姚佳箴已大略猜出自己弄错了什么,僵着行礼。 秦可卿拉出第三位,依然是男子,穿着白大褂、带着玻璃眼镜儿,瞧着有点子呆愣愣的。“这位是负责道具的。明郎穿的衣裳、带的物件、给徐慈的假古董扇子和假羊脂白玉坠子都是他主持的。”他笑若明霞,“对了,这一两年他与你多有合作,你们时常通书信的。他就是——聂春研究员。”姚佳箴早已羞红了脸,低着头行礼不敢说话。偏秦可卿望着众人笑道,“佳箴昨儿同我说,要多谢聂春姐、姐~~指教。”众人哄堂大笑。姚佳箴臊得拿帕子遮了脸,悄悄瞪了秦可卿一眼。 好半日,大伙儿都笑完了,聂春缓缓的道:“聂春不是姐姐。”众人又笑。 贺小南捂着肚子喊道:“聂春你日后万万不可找个急性子的媳妇儿,非让你急死不可!” 804.第八百零四章 徐家儿媳欲和离之事轰轰烈烈闹了一个月, 大街小巷无人不知。《燕京周报》除去正经日子添了三个加刊之外, 还单独出了三次特刊。再有趣的新闻,议论了一个月,寻常百姓能说的能听的也都说净听净了, 连说书先生也重新说起西游记来。恰在此时, 《燕京周报》正刊头版头条丢出一个大消息:大理寺将于半个月之后公审此案,多位朝廷大员列席,欢迎寻常百姓旁听。刚刚散去的吃瓜群众闻之,顿时重新聚拢且愈热心。 最初乃是陈大老爷帮着徐慈四处拜访名流大儒。姚佳箴将家事登报之后,徐慈便找不着那位蜀国世子了。恐怕前程生变,诸事不管只四处打听。终有一回听人说有位客人常去某茶楼,像是蜀国要紧人物, 忙跑去候着。等了两日,可算等到那人。此人果然自蜀国来, 形容气度显见出自高门大户。徐慈遂上前打听。 那人听罢挑眉道:“蜀国世子?来燕国?” 徐慈使劲儿点头:“是。与晚生结识了有大半个月。” 那人吃了口茶道:“他跟你要钱没有?” 徐慈微愕:“没有。” “他若跟你要钱你莫要给他。那人指定是个骗子。” 徐慈急道:“岂能是骗子!他还赐了我一把古扇子,价值连城。” “哦。”那人又吃了口茶, “那扇子定是赝品。”徐慈拍案才要辩驳,那人接着道, “我王兄早已接管我国政务, 日忙夜忙,绝无闲工夫到燕国来。”乃撂下茶钱走了。徐慈如遭了雷劈一般。良久,拔腿就跑。 次日, 齐国府派人请他过去议事。到了书房一瞧, 徐慈坐在案前呆若木鸡。那人笑容满面上前打千儿道:“恭喜徐三爷。我们大老爷已请下了各府大老爷前来议事, 管保三爷的官司赢的妥妥当当。” 徐慈喃喃道:“还打什么官司?” 齐国府的人一愣:“徐三爷说什么?” 徐慈目光灼灼:“官司不打了。我不欲和离。我要迎姚氏回来。” 那人顿时换了一张脸,冷笑道:“徐三爷还在梦里呢。如今不是你想不离就不离,是人家要跟你离。” 徐慈正色:“我不另娶什么贵人的妹子。” 那人愈笑了:“事儿闹得这么大,不赢官司您还想娶贵人的妹子?贵人岂能嫁妹子给你?贵人岂敢嫁妹子给你?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么?徐三爷,听小人一句劝。好生打官司。若赢了,娇妻美妾不算,姚氏还随你处置。若输了,这辈子只怕都娶不上好媳妇。” 徐慈跌足:“她竟做得如此狠厉!半分不留后路。” 那人鄙然道:“能比贵府狠厉?你们给人家留后路了么?徐三爷,你既做了初一,就莫怪人家做十五。”徐慈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又闭上了。那人催道,“徐三爷,走吧!三爷好运道,能凑齐那么些贵人可不容易。多亏了我们老爷颜面大。” 徐慈苦笑:这事儿,齐国府比自己上心多了……昨晚他静下心来将这几期《燕京周报》从头看一回,已是明白:燕国新老势力借姚氏之事斗上了。如今自己已上了贼船,想回头怕是难了。他正想着,那人又催。无奈,徐慈硬着头皮换了衣裳跟他走,犹如上刑场。 到了齐国府,陈大老爷笑呵呵拉他坐下,不听他说一句话便滔滔不绝高谈阔论。不多时,其余贵人纷纷到了。众贵人围坐一堂,徐慈依次上前见礼,乃闭门商议起来。徐慈一言不,旁人也没预备让他开口。 这日下午,徐慈寻到了九香斋求见东家。陈瑞绮出来问何事。徐慈作揖道:“晚生徐慈,想同陈东家打听拙荆下落。” 陈瑞绮诧然望了他半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徐慈再说了一遍。陈瑞绮让他给气笑了,“徐三爷觉得我会告诉你?”不由分说命伙计将他打出去。 伙计们都知道此事,也见过姚佳箴,都知道“徐慈”这个名字。听东家一句话,拿笤帚的、拿鸡毛掸子的、还有人跑去后厨取擀面杖,一拥而上。徐慈吓得撒腿就跑,预备了满腹文章一个字没说出来不说,还让伙计们撵的跌了跤。伙计们哈哈大笑。徐慈爬起来掸掸衣裳,骂道:“无知的匹夫!” 想了会子,徐慈又回来了。伙计喊道:“那个姓徐的又来了!” 陈瑞绮在里头远远的喊:“来一次打一次,打死不论。”伙计往上一聚,徐慈又吓跑了。伙计哄堂大笑。 不想过了会子他又来了,在门口便大喊:“晚生有要紧的急事与她商议,还请陈东家报个信,晚生明日再来。”言罢,眼看两个伙计齐齐的往门口蹿,转身就跑。伙计没打着他,立在门口说了几句占便宜的话。 次日,徐慈果然再找到九香斋。这回陈瑞绮没让打出去,只爱搭不理的道:“那位女士忙的很。你若当、真、有什么要、紧、的、急、事,东华门外有个新开的茶楼叫白云城。你午时二刻过去,找一个叫‘天外飞仙’包厢。我倒数十个数,数到一你若还在我店里我就让人打了。十、九、八、七……”伙计又聚拢过来等着他们东家数完数,徐慈匆忙作了个揖便跑,从头到尾没开过口。 中午,徐慈依言赶到东华门外,心跳如鼓。他实在想不出为何姚氏会挑此处的茶楼——隔壁就是紫禁城。乃寻到白云城茶楼,才一进门便听见两声脆生生的“欢迎光临~~”两个高个子姑娘迎了上来。徐慈心中微微不满,以为此地是花楼。强忍着不痛快道:“店家,晚生找个包厢。” 一个姑娘含笑道:“请问先生知道包厢名字么?” “天外飞仙。” 另一个姑娘道:“请问订包厢可是位姓姚的女士、先生可是姓徐。” “是。” 这姑娘点点头:“徐先生请跟我来。”乃在前头领路。徐慈见她二人不卑不亢,又觉得不像是花楼了。姑娘边走边说,“姚女士还没到,请徐先生稍等。”徐慈遂等在包厢,那姑娘替他上了壶茶便出去了。 徐慈因不熟悉东华门那头的道路,心里又着急,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到的。等了许久,忽听门外有女子说:“这里就是。徐先生已久等了。”忙抬起头来。只见房门轻轻开了,姚佳箴立在门口。虽眉目如故,气度判若两人,不由得微微怔。 姚佳箴回身向那领路的姑娘道了声“多谢”,边进门边抬起手腕看了看:“我还早到了三分钟呢。三爷这是早到了多久。” 徐慈一眼认出她腕子上戴了块西洋机械腕表。此物贵得吓人,不禁脱口而出:“你哪里来的这个?” 姚佳箴立明其意,含笑道:“前几日同陈姐姐逛街,逛到一家海货铺子。陈姐姐说庆贺我得了自由,送我一块。谁知那铺子薛蟠薛侯爷家开的,当日可巧刘霭云刘大家在那儿查账,听我们说话、猜出我的身份,便命伙计不用收陈姐姐的钱。不然,真真得让她破费一回。” 徐慈皱眉:“刘霭云是个戏子,一个男人跟个女人似的,同一个断袖……” 姚佳箴打断道:“三爷有什么要紧的急事。” 徐慈一叹,闭了闭眼:“昨日,齐国府、理国府、修国府、治国府、襄阳候府、保龄侯府、忠靖侯府的老爷们齐聚,预备合力帮我打官司。” 姚佳箴微笑道:“一群残兵败将能做什么。” 徐慈皱眉:“纵是摄政王爷自家也难以与这么多家公侯为敌。” 姚佳箴道:“听陈姐姐说,摄政王打小就不在乎这些人家。不与他们为敌是瞧不上他们。” 徐慈指着她跌足:“你……你何时变成了这般性子!” 姚佳箴到故宫博物馆做事不足半个月,已学会耸肩了。“一直是这个性子。在你们家不得不藏着罢了。” 徐慈一噎,堵了半日,深吸几口气,方柔声道:“三奶奶,我已想好了。为夫胸中自有才学,何须牵扯上什么贵人女眷?我不会娶什么郡主的。” 姚佳箴哑然失笑:“你已知道那人不是蜀国世子了?怎么知道的?” 徐慈窘得满面通红,半晌,垂头道:“果如奶奶所言……蜀国世子不会这个时候来燕国。另有位王子来了。不是那人。”姚佳箴嘴角含笑不言语。过了会子,他又道,“给我的古扇也是赝品。” 姚佳箴点头:“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三爷日后想是不会轻易上当了。” 徐慈慨然道:“俗话说大浪淘沙,时至今日晚生才知道三奶奶的好。三奶奶,你我本是夫妻,我也是正经三媒六聘娶你进门,何须自家斗的乌眼鸡似的、让旁人看笑话?不若咱们就此和好,晚生今后都听奶奶的。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姚佳箴微微偏头看了他半日,喃喃道:“得此贤妻夫复何求。仿佛我从前听过这话,且听过许多回。还有什么,家有闲妻如有一宝,是吧。” 徐慈笑道:“是。家有闲妻如有一宝。” 姚佳箴冷笑道:“令堂大人将我关在院中时,三爷仿佛忘了这两句话。” 徐慈忙说:“那不过是场误会,且晚生全然不知。”姚佳箴长叹一声。徐慈忙举起右手道,“晚生若欺哄奶奶,五雷轰顶……” 姚佳箴摆摆手:“你不必赌咒誓,此事我信。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毫不知情。” 徐慈惊喜:“果然奶奶知我!” “这等不干不净之事太太岂能让你知道?我好歹认得摄政王的小姨子。日后若有个好歹,她便可一力承当、半分不与你相干。”姚佳箴淡然道,“太太虽时常犯糊涂,遇上三位爷们休戚相关之事却清醒的很。”她嘴角微噙一丝讥讽,“三爷好担当。难做的悉数推给母亲,你只两耳不闻窗外事,最干净不过。”徐慈默然。姚佳箴接着道,“你知不知道你们徐府家道艰难、进项悉数用去给你们爷四个买茶吃了?连太太的茶都供不上。” 徐慈大惊:“太太的茶供不上?” 姚佳箴摇头:“三爷可知道茶叶是什么价钱?你们好歹有每月三百多银子,足够使的,何须紧得阖府上下都快活不下去、吃糙米饭?只需四位爷们少吃些茶叶便好。寻常百姓家,二十两银子够过一年了。何况这两年工业兴起,日用品都在降价。” 徐慈又惊:“奶奶竟连工业兴起也知道?晚生从前真真小瞧了奶奶。” 姚佳箴抬目定定的瞧了他半日。徐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茫然不已。姚佳箴长叹道:“罢了,能说的我都说了。三爷,你若还是这般不肯担当,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谈兵、难得重用。不论哪国。”乃站起来道,“既然三爷没什么要紧事,我走了。” 徐慈忙上前拦住她:“三奶奶……” 姚佳箴摆手:“自打令堂大人将我软禁于院子,我便不是你们三奶奶了。我要回去做事了。中午也没多少闲工夫,还想歇个午觉呢。” 徐慈立时道:“莫非三奶奶在这茶楼做事?做什么?何苦来在外头辛劳,本是锦衣玉食的……” “做什么不与三爷相干。我在贵府也并无锦衣玉食。”姚佳箴打断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就在紫禁城里做事,研究皇宫里的梵文典籍和梵文器皿。故此才挑了东华门外这处茶楼,离单位近。”言罢拨他便走。 “三奶奶!”徐慈来不及吃惊,含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好生生的两口子,莫非当真要对簿公堂、让天下人耻笑?” 姚佳箴想了想道:“三爷放心。咱们对簿公堂非但不会让天下人耻笑,还会留名青史。”她走了两步,徐慈在后头喊了一声“佳箴!”姚佳箴登时立住了。半晌,含泪道,“这仿佛是三爷最近三年头一次喊我的名字。”徐慈又喊一声。姚佳箴幽幽的道,“真真……有趣。可惜三爷要攀郡主时忘记了什么百日恩。”几步跨出门槛,忽然回头一笑,“告诉你也无妨。摄政王要趁咱们打官司之机修改婚法。” 徐慈愕然。半晌,忽然作揖道:“谢奶奶告知。” 姚佳箴挑眉道:“不必谢我。我不过想看看那些公爷侯爷大儒做好万全准备、使尽浑身力气,依然毫无办法的样子。”遂拿起脚来走了。 805.第八百零五章 姚佳箴离开白云城茶楼, 穿过东华门直扑博物馆院子。推开秦可卿的办公室便笑盈盈的喊:“秦馆长你会算卦么?!当真如你猜的……”后头半句没说出来。只见秦可卿办公室里还坐了两个男人。三四十岁,穿着白色和天青色西洋衬衫,笑意盎然看着自己。姚佳箴不觉脸红, 垂头道, “我……不知道你这儿有客人。” 秦可卿笑道:“不用管他们。徐慈果真是来寻你复合的吧。”遂让她先坐下。 姚佳箴见两位男客已坐了靠窗大茶几两边的交椅,便走到另一边小茶几旁坐下。秦可卿的助理给她斟了盏茶送过去。姚佳箴摇头叹道:“他还犹如在梦里一般。” “那倒未必。”穿白的那个年轻些的男人道,“死马当活马医, 侥幸一试。这是绝望的表现。他已经完全无法左右他们那边的局势了。” 年长些的哂笑道:“左右?他想必已明白自己是颗棋子了。” “不错不错。”年轻的道, “进退都不由自己。身陷蛛网无力挣扎,阿弥陀佛可怜见的。” 姚佳箴虽不知他二人是谁,已猜到是摄政王的人。遂脸望着秦可卿说话却拿眼睛觑着他二人道:“馆长, 为何要告诉他摄政王欲修改婚法?还特意让我务必直白些透露我在紫禁城做事。” 秦可卿笑瞧着两个男客。年轻的道:“让你直白些是为了显得嚣张不惧,让他们知道我们要修改婚法是为了逼迫他们豁出命去搏。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只是为了颜面而战,唯有动律法方能触及他们的底线。” 年长的道:“先借机变婚法, 日后再变其余律法便容易多了。那些老家伙必能明白此中要害。” 秦可卿问道:“猜他们会如何应对?” 年轻的道:“既知道我们要借用这个离婚官司搞事,他们就不能输。将意识形态问题转化成可操作的实际问题,简直是把立体几何拍扁成平面几何。” 秦可卿咳嗽一声:“说些人听得懂的!” 年轻的谄笑了下:“起先他们的重点也许都在什么三从四德、后宅规矩、婚法上。既知道我们底气足、想变法, 从这方面下手他们肯定会输掉。因为在大众眼中, 徐慈和徐家没有道理。唯有证明律法无理,我们才好改变。若想阻止变法,他们就得把重点放到案情本身上,来证明徐慈有理、律法有理。” 秦可卿好笑道:“他们有理?问问寻常百姓徐慈可有理?” 年轻的也笑道:“所以我才说, 这是把立体几何拍扁……”秦可卿又咳嗽一声。年轻的忙改口道, “这是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离婚案, 要把过错方从无理变成有理,只能把他摘出去。小妾先于正妻产子,可以说是成婚两年无子、家族期盼。断了姚女士的衣食供给,负责人是当时管家的徐二姑娘。” 姚佳箴纠正道:“是三姑娘。” “哦,徐三姑娘。甚至软禁之事都能推给徐太太。放心,徐三爷这种连家里吃不起茶叶都不知道的主儿,纵然想在那群公爷侯爷跟前保护母亲的名声,也绝没有那个魄力和能力。徐太太这口黑锅背定了。徐慈唯一推不掉的便是他想无故休妻。姚女士没有犯任何错误,他只因得了贵人眼青便要休妻,寻常人是无法赞成的。其实吧,此事当真怨不得他。那群公侯老爷也必打心眼里认为错的是姚女士你。” 姚佳箴淡然道:“他们不过是想跟摄政王唱对台戏罢了。” “那是原委之一。但他们绝对是真心实意的以你错了。因为你不懂事。身为侍郎府的嫡孙媳妇,连这么正常的潜规则都不知道,简直胡闹。” 秦可卿解释道:“潜规则是指并非如律法般明文规定,而是约定俗成、人人皆赞成的规矩。” 年轻的点头,接着说:“绝大部分能在朝廷立足的家族都会遵循‘男人的官职高于一切’这个规则。因为朝堂之争太狠厉了,任何一个官位都不知多少人盯着,一旦输掉便会输得很惨甚至很惨烈,全家下狱卖的比比皆是。故此,为了维护男丁的官权,漫说要牺牲一个外头娶来的媳妇,就算牺牲他的亲姐妹甚至兄弟叔伯父母也不在话下。范例请看你的闺蜜陈瑞绮。远一点有如今的内阁大学士詹峤老大人,他的名字身份官职统统送给过堂弟。高一点有燕王司徒磐。为了给他的哥哥太上皇司徒硠凑分数,他不得不低调行事、假扮成胸无大志斗鸡走马的‘闲王’,暗地里替哥哥出谋划策。再古老一点还有汉光武帝的原配阴后。这种牺牲是很正常很普遍的。” 姚佳箴皱眉:“被牺牲之人心甘情愿么?” “据老爷们所说,这些人全都深明大义;据我所知,非古人里面没一个愿意的,且怨念颇深。”年轻的看了看年长的,“包括被人误以为很懂事的詹峤老大人。”年长的微笑。 姚佳箴扑哧笑了:“我就说嘛!燕王最后不是也反了?”她想了想,“那潜规则就不是人人皆赞成。” 年轻的道:“有话语权者皆赞成。没话语权者赞不赞成谁搭理他们?” 姚佳箴轻声道:“不公。” 年轻的点头:“没错。不公。权贵人家习以为常,寻常百姓却难以接受。因为权贵是强者,百姓是弱者。而你和陈瑞绮等潜规则牺牲品也是弱者,可轻易得到百姓的同情。我们变法要争取百姓支持,故此才公审此案、让士农工商都来旁听,以‘明规则’对抗‘潜规则’。徐慈身后那群老爷若想赢得这场官司,就不能提他们的潜规则,只能在明规则、且是合理的明规则里头想办法。这个挺难的。因为他们习惯了四周都是懂得、遵守潜规则之人,不知该如何说服不懂这些的百姓。本可以请些接地气的状师相助,可惜他们请不到好的。”他挤了挤眼。 姚佳箴心里一热:原来这些人不知何时已做了许多事。秦可卿笑道:“你直说了吧。今儿跑来我这儿有何事?” 年轻的道:“你们给徐慈做的假古董扇子如果重做一把,要多久。” “不知道,这个得问聂春。”她乃命助手去喊聂春。 不多时聂春过来了。姚佳箴将人家当作知心姐姐通了一年多的信,这会子还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头。秦可卿遂问他扇子。聂春道:“那会子一共做了四把,还有三把呢。” 年轻的拍案惊喜:“永远不要低估一个技术宅!” 聂春遂出去取扇子。一时取来,两个男客瞧了都大赞:“真真做得好!难怪能哄住徐慈。”年长的乃取了一把放入包中。 聂春问道:“这两把还有用么?” “没用了。”年轻的道,“聂先生留把做纪念吧。姚女士也可留把玩儿。” 聂春闻听点点头,拿起一把塞进怀里,又默然取了另一把送到姚佳箴跟前。姚佳箴拿着扇子看了半日,赞道:“做的跟真的似的。”乃收了起来。聂春自打进门一直没落座,这会子想来已不用他出去取东西了,遂坐在那小茶几对面的椅子上。助理姑娘也悄然给他送了一盏茶。 年轻的那位男客挑眉看了聂春几眼,站了起来。立着想了想,向姚佳箴道,“对了,你知不知道徐太太为何挑那两个儿媳妇找你的茬?” 姚佳箴摇头:“不知道。我嫁入徐家三年多,自诩规矩稳重,从不曾犯过错。” “就是因为你没犯过错。”年轻的道,“徐慈是她幼子,读书又好。你父亲官衔太低,还是清水衙门,半分帮衬不上女婿。偏这门亲事乃徐翰林所定,她不满意也没办法。本想等你过门了拿你两个错儿泄一下,偏你一直没给她机会,她憋得慌。你若早早做了两件错事让她撒气也许就没后来的事了。” 姚佳箴怔了半日,苦笑摇头,幽幽的道:“早知道我便露些短处给她拿了。竟是我错了。” 聂春忽然定定的道:“你没错。” 秦可卿跟着说:“你没错。” 她的助手说:“你没错。” 两个男客也说:“你没错。”姚佳箴微微一笑,眼眶子红。 聂春又道:“为着日后不再有人因为没犯错而受难,佳箴同志更当全力赢下这场官司才是。”姚佳箴使劲儿点头,脸颊上滚下泪珠子来。 秦可卿诧然:“咦?聂春何时变得会说话了?” 聂春茫然:“我何时不会说话了?” 两个男客互视一眼,起身告辞。他们已走到门口,秦可卿忽然道:“我送你们出去。”转身指着案上一份文件命自己的助理,“送去青云那儿。”助理答应一声,抱起文件跟他们三个一道出去了。 屋内眨眼只剩下姚佳箴与聂春两个。姚佳箴有些不好意思,站了起来。聂春委实不大会说话,也只愣愣的坐了片刻,吃了口茶。姚佳箴想回自己办公室,又觉得这般走了仿佛不知哪里不妥,遂随口问道:“聂研究员可知道这两位是什么人?” 这个答案聂春知道!立时道:“穿白的是摄政王贾琮,穿天青的是太师詹鲲。” 姚佳箴愕然。她猜到这两位必在朝廷有官职,没想到干脆就是这两位。半晌才道:“他们俩……也太没有官威了。” 聂春想了会子,老实道:“詹大人有,只是今儿不大显。摄政王当真没有。”又想了会子,“林丞相和户部贾尚书好大的官威。” 姚佳箴笑道:“倒是两个女官有官威,男官倒是没有。” 聂春道:“贾维斯大人也官威重。他与林相在外洋打了好几年仗,身上不是官威是杀气。” 姚佳箴迟疑着要不要坐下——她也是个寻常的女人,内里也八卦的很,颇想知道这些朝廷大员之闲事。遂不觉伸手扶住了茶几。聂春道:“佳箴同志若有兴致,不妨坐下来我略科普一二。” 姚佳箴趁势坐下,含笑道:“你们竟见过不少大员的?” 聂春缓缓的、一句一顿的说:“摄政王曾有言,故宫博物馆日后会成为中国的名片。我们的工作非但要紧、简直是重中之重。如有需求,可直上政事堂提去。刚成立那阵子,朝廷大员都因公务来过。林丞相和贾尚书还在这间办公室狠狠吵过一大架。摄政王、詹太师他们都吓得躲到外头去了。那会子可巧在下瓢泼大雨,他两个身上都溅上了不少水。唯有我们秦馆长胆儿大,还坐着吃茶。” 姚佳箴想着那情景必十分有趣,不觉笑道:“你怎么没出去?” “她们争论的便是我手头的活计。”聂春道,“我若出去她们便吵不成了。” 姚佳箴立时好奇:“她们在争什么?” “故宫这么多器物,是放在原处还是设玻璃柜台摆在屋子中央展出。”聂春道,“林相说……” 话还没说完,秦可卿推门而入,打断道:“二位同志可否回自己办公室交流工作去?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助理在她身后抿嘴儿笑。 姚佳箴脸上顿如染了红霞一般,急忙站起来道:“我那儿忙着呢。我先回办公室去。” 聂春道:“午休时间还没过。” 姚佳箴横了他一眼:“你莫跟我要法华经翻译!” 聂春呆了呆:“不是说好了你翻完通知我?” “我早点做完早点给你不好么?” “我手里事情多,先做别的也无妨。” 秦可卿已回到座位上,伸出两根手指头敲了敲案子:“二位同志请回自己办公室交、流、工、作!把办公室还给我谢谢。”姚佳箴转身就走,比兔子还快些;聂春缓缓在后头跟着。 他两个才刚出去,助理憋不住笑道:“这是龟兔赛跑么?”秦可卿哈哈大笑。助理看了看她们馆长,低声道,“馆长,你觉得聂研究员有戏么?” “我哪儿知道。”秦可卿翻着照片夹子道,“年轻的人自有他们的生活。”她忽停手思忖半日,道,“佳箴模样出挑,为人处世又齐全周到,工作细致负责,咱们馆里对她有意的好几个。聂春有个很残忍的优势——他母亲去世多年。”助理一愣。秦可卿轻叹道,“姚佳箴只怕对婆母这种身份有心理阴影。”贾兰到现在都没说服他母亲,断乎是没戏了。 806.第八百零六章 离大理寺公审姚徐和离案还有七日, 五城兵马司满城张贴告示:如有百姓愿意听审, 京城有十二个登记处,由政事堂大员们抽签。抽到的将有衙役上门号牌,公审那日可依着号牌入大理寺旁听。没抽到的也不用着急。那十二个听审登记处都设在开阔处, 届时会有人每隔两刻钟快马从大理寺传信过去。如百姓好奇, 可在自带坐具到登记处听消息。京城百姓从没听说过这般审案的,听审登记处人山人海。 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说完书还帮大伙儿猜度:朝廷将案子弄得这么大,唯恐有一个百姓不知道,只怕后头又要出大事。看官们问是何大事, 说书先生晃晃脑袋、神秘兮兮的道:“依我看,唯有比林丞相改田税还大的事儿, 方对得住这番折腾。” 有个看官连连点头, 大声附和:“依我看,怕是要动根基了。” 另一个看官也大声道:“不过是小两口闹和离, 哪里动得了什么根基。顶天也不过那么大的事儿。” 说书先生声音大了些:“小两口, 一头是个从七品芝麻小官的女儿、还有个祖父在诏狱坐牢, 一头是吏部侍郎的嫡孙子。若不是朝廷弄出这么大阵仗, 你们说谁赢?” 众看官面面相觑了半日, 起先那个迟疑道:“论理说……应当是徐家赢吧。” 再一个道:“我瞧报纸上的话, 分明是他们家欺人太甚。姚家有理。” 方才那个哼道:“衙门口儿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说书先生点头道:“不错。唯有双方都是百姓,或双方都是品级差不多的官儿, 方能打成讲理的官司。地位悬殊至此哪里还能讲理?不然, 那徐家何至于做得那般离谱?那个叫做有、恃、无、恐~~”众看官个个若有所思。 人群后头有个青衫公子坐着吃茶的, 悠然吃净了盘中的花生米,喊伙计过去结账便走。另有一个也是富贵人家大爷打扮的,就坐在他隔壁桌,命小厮结账,自己缀在后头跟着。 青衫公子拐过街口不一会子,那大爷也急匆匆拐弯儿。一眼望去没看见要跟的人,尚未来得及东张西望,一道人影不声不响闪在他身后捏住了他的脖子。那大爷身子一僵,强笑道:“鄙人并不预备瞒着三殿下的。” 那青衫公子就负手立在一旁,慢悠悠的道:“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跟着我作甚。你只记住你这颗脑袋一不留神就得搬家便好。” 那人拱手:“鄙人戚建辉,早年曾见过三殿下。三殿下可记得我么?” 青衫公子正是游手好闲的司徒岑。他早早传了急信回成都,让他哥哥派杀手暗杀庞家军的领和庞家子弟。前几日得了回信。这回杀手轻松得逞,蜀王已亲自去收庞家军了。司徒岑拿着信了半日的愣。遂留在京城瞧热闹,看贾琮这帮人最终能弄出什么来。今儿出门闲逛,不想让人跟踪了。遂想了想:“戚建辉……是襄阳候府的罢。” 戚建辉点头:“不错。多谢殿下还记得鄙人。” 司徒岑瞧了他片刻道:“你莫非是想让我帮你们?” 戚建辉长叹一声:“殿下可知道贾琮要做什么?” “知道啊。”司徒岑道,“他要变法。”戚建辉一怔。司徒岑接着道,“戚大爷不若听我一句劝,要么离开京城去别国、要么莫要跟他闹。那货想做之事没有做不成的。” 戚建辉急了:“王爷!他想变法!” “我知道。”司徒岑道,“我便是想看看他会怎样一步步动手,燕国百官和百姓会如何应对,回蜀国后我好劝说父王也学着他变法。” 戚建辉懵了。半晌,犹自不信:“殿下说什么?” 司徒岑微笑道:“没听清楚算了。”乃摆摆手,转身便走。戚建辉还想跟,偏脖子后头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好悬把他活掐死。 当晚,戚建辉生急病卧床不起,襄阳候府遂不再掺乎那摊子事了。两日后,理国府的大老爷也病了。闭门在家告诉儿子柳芳:“戚建辉最乖觉不过的。他既做了缩头乌龟,显见嗅到了什么风声。” 到了公审那日,大理寺大堂齐齐整整的排了许多竹椅,竹椅上拿油漆写了号牌。抽到签的百姓依着号票落座,兴致勃勃。辰时六刻,官老爷们鱼贯而入、列座于堂前,前前后后有七八架照相机围着转,火光四起。大人们案前都立着牌子,正中间三块上头写着:刑部尚书田更子、大理寺卿罗曼、都察院左都御史劳言嘉。左边那些是,摄政王贾琮、丞相林黛玉、太师詹鲲、内阁学士詹峤冯紫英等,京营节度使贾维斯也在其中;右边户部尚书贾探春、工部尚书沈鹤、兵部尚书程驰等,并赫然坐着刚出热孝的新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吴天佑。下头坐的百姓议论纷纷。 一水的年轻人里头,吴天佑这老头煞是显眼。被告那方有个老儒忍了半日,终是忍不得,上前指着吴天佑道:“你这斯文败……”话还没说完,一名武警挺枪指住老儒后心,老儒顿时哑了。这武警从腰间取下手铐,老儒不知那是何物,还盯着瞧。只听“咔嚓”一声,双手被铐住了。老儒大喊,“老夫何罪!” 上头劳言嘉大声道:“咆哮公堂、扰乱秩序,轰出去。” 武警应道:“是。”不管老儒如何嘶吼,推着他往外头去了。到了门口,武警掏出钥匙解开手铐,向门口的同事道,“让此人离得远远的。再靠近便抓起来。”同事答应着。这老儒得了自由,吓得再不敢多言,也顾不得害臊,撒腿跑了。堂内百姓少不得议论纷纷。 忽听惊堂木一声响,乃正当中的罗曼大人所拍。下头坐了有燕王之第四子,看着罗曼心情复杂。大理寺卿已空缺良久,罗曼才刚刚上任不足一个月,显见就是为了此案来当此职的。最初老三府上几个人还说罗曼是忠良、身在曹营心在汉。若是忠良岂能坐到那上头去? 便听罗曼咳嗽一声,朗声道:“开庭。”乃朝下头看了看,“今日本官在此公审姚佳箴女士求与丈夫徐慈和离案。”满堂肃然。“先本官需要确认双方身份。请原被告双方出示身份证件。”身份证这东西去年才刚刚开始推。燕国别处还有办的,京城却是业已办完。 下头有人咬耳朵:“喂,我知道摄政王为何要闹如此大阵势了。” 旁边那人忙低声问:“为何?” 那人抬了下下巴:“瞧见没?从前不论县太爷、五城兵马司、大理寺问案,都没有什么查看身份证这码子事儿。摄政王要重新定一套问案规矩,与原先不同。这是让大伙儿都知道知道呢。” 那人思忖片刻,不觉点头:“兄台言之有理。” 上头已有文吏从姚佳箴徐慈处分明取了他二人的身份证呈上去。姚佳箴面含笑意,徐慈面如金纸。罗曼看罢点头道:“确认无误。”又命送回去。“请庭审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 一旁有个女子站了起来,她跟前放的牌子上写着“大理寺庭审书记员王紫鹃”。乃大声道:“现在宣读法庭纪律。第一,全部到庭人员须得听从大理寺卿大人指挥。第二……” 下头那人又咬耳朵:“这个也是从前没有的。”隔壁那人正屏气凝神听书记员说什么呢,让他一扰便没听清楚,不由得横了他一眼。那人缩了缩脖子。 这书记员宣读完了纪律坐下,罗曼道:“请原告宣读起诉书。” 原告这边有个男子站了起来,大声道:“罗大人好、王爷好、各位父老乡亲好。我是原告讼师,替原告宣读起诉书。” 多话的那人又说:“他为何不报自家名姓?” 隔壁之人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闭嘴!人家王书记员才刚说了不得喧哗。”那人又缩脖子,闭紧了嘴。 过了会子他便知道为何了。只听罗曼道:“谢谢。原告讼师,你可以坐下了。请被告讼师针对原告之起诉书做答辩。” 那人自言自语:“原来压根不叫讼师的名姓,只叫原告讼师、被告讼……哎呦!”他让隔壁那位踩了一脚。四周之人纷纷望过来,此人龇牙咧嘴半日,不敢言语。 被告讼师站了起来,红着眼圈子道:“回大人,这里头深有误会。徐三爷并未坐下这些事。本为后宅女眷无聊争斗,稀松平常。” 罗曼道:“请双方讼师展开法庭辩论。” 被告讼师道:“徐三爷与三奶奶成亲已逾三载。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对面原告讼师大声道:“反对。被告讼师所言与本案无关。” 罗曼道:“反对有效。请被告讼师直言案情。” 被告讼师无奈,道:“小人方才说了,都是误会。”遂依着原告讼师之起诉书一条条的辩驳。 果然如前些日子贾琮等人所猜,徐慈将诸事推给了徐大奶奶、徐三姑娘和徐太太。这三位悉数出庭作证。穿着素衣不施脂粉不戴饰。三张脸都蜡黄。徐三姑娘已瘦得不成人样,眼睛红肿不知哭了多久。三人都承认是自己做下的不是,与徐三爷毫不相干。徐三姑娘认错时低垂着头,哽咽啜泣仓皇可怜。下头有人大声道:“好一个爷们,干干净净推给后院女子。你这妹子瘦的只剩了皮包骨头,你倒是好意思让她顶罪。”乃重重“呸”了一声。徐三姑娘骤然大哭起来,凄婉哀绝、闻之心酸。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罗曼先端坐不动,过了半日方拍响惊堂木:“肃静!”这会子大伙儿想说的已大略说完了,都闭了嘴。罗曼乃道,“请问原告讼师可同意?” 原告讼师冷笑道:“自然不同意。其实我的当事人姚佳箴女士到已料到,被告多半会一推二六五、将事情悉数推给嫂子、妹子和亲娘。只是仍有最要紧的一件,怕是没法子推脱。方才被告讼师说,被告既不曾遇见什么贵人、也全无贬妻为妾之意,全为被告母亲因后院琐事吓唬我的当事人撒气。可对?” 被告讼师笑道:“不错。误会一场。” 原告讼师道:“徐府阖府上下皆知,徐三爷得了贵人眼青,赏赐千金古扇一把。扇骨为湘妃的、扇面为唐伯虎真迹、还有个羊脂白玉的扇坠子。我有贵府的证人。贵府委实有此一说。敢问徐三爷,这扇子从何而来?” 徐慈站起来道:“那不过是下人不知从哪里传的谣言,何尝有这么一把扇子?” “哦?如此说来,没有这么一把扇子、全然是贵府下人谣传的?” “是他们谣传的。” 原告讼师冷笑道:“真真有趣。区区下人,听过‘唐伯虎’也罢了,听过‘羊脂白玉’也罢了,他们几个知道‘湘妃扇骨’是何意?他们纵想替徐三爷编排出一个贵人赠礼来,又如何编得出‘湘妃扇骨’四个字?山里头的樵夫都以为皇帝拿金扁担挑柴火呢。” 徐慈道:“我徐家乃翰林之府,府上下人亦知雅,这个不怪。” 原告讼师微笑道:“在下本可以请贵府下人另说出一种难得扇骨的名字来,只怕他们说不出来。”徐慈面色一变。原告讼师瞧了他片刻,道,“只是过于费事。”乃转头向罗曼道,“大人,请允许在下出示证据。” “批准。” 原告讼师走到徐慈跟前,从怀中取出把扇子“刷”的打开:“敢问徐三爷,这是什么?” 徐慈大惊。好在他及时捂住了嘴,过了会子才说:“晚生不认得此物。” 原告讼师欺近他跟前指道:“这扇子上头如何有徐三爷的私章?”被告讼师没有经验,不知可以反对,在旁茫然无措。 徐慈咬牙:“这私章是仿造的。” “咱们要不要请徐三爷的书童和朋友来认认这扇子和私章?” “扇子是假的!是赝品!” “这分明就是贵人送与徐三爷的那把!徐三爷显摆给不少朋友瞧过了!” “胡说!那把我分明丢进分明丢进护城河了!” “在下设法捞出来了!” “捞出来总不能让破扇复原!”徐慈喊道,“我已撕做了五六片的!” “谁信你!”原告讼师嘴快如刀,“价值千金的古扇子你舍得撕做五六片!” 徐慈嘶喊:“我说了那是赝品、赝品!不是真的。” 807.第八百零七章 徐慈于大理寺大堂高喊扇子是赝品,原告讼师长长“哦——”了一声:“那是赝、品、啊。” 人群喧哗, 被告讼师面如土色。陈大老爷骂道:“废物!废物!”徐慈已明白上了当, 又气又悔,跌足拍案。 原告讼师向下头的百姓作了个团揖, 又转身向罗曼道:“罗大人,在下请求让四位证人上堂。” “批准。” 只见后头走出来四个人, 个个都是商户打扮。罗曼问他们是谁。原来都是京城几家大古玩店的掌柜。徐慈顿时如被抽了筋似的瘫软在椅子上。原告讼师拿着扇子问证人道:“请问四位,你们可认得这扇子。” 四人都说“认得。”“十二日前有人拿了来小店求鉴,模样甚是着急。”“小人瞧了半日,告诉他这扇子委实做得好,可惜是把赝品。”“小人只瞧了几眼便知道是赝品,今人仿制的。”“小人一眼就瞧出来了。”“小人还说,虽是赝品, 少有人瞧得出来。先生输在高手手里,输得不冤枉。” “拿扇子求鉴之人四位可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做得这么好的赝品实在不多,故此记得特别清楚。” “他在这大理寺大堂之上么?” “在。” “请四位指出来。” 那四人齐刷刷指着徐慈:“就是这位徐三爷。” 罗曼点头:“被告和被告讼师, 你们对原告方提供的证人和证据可有异议么?” 徐慈不言语。被告讼师强辩道:“一个赝品扇子,许是徐三爷外头买来的呢?怎见得就是贵人给的?” 原告讼师奇道:“哦~~既然不过是误买了把赝品古扇,为何徐三爷死活不肯承认?” 下头有人喊:“好不要脸!越是念了书的人家越不要脸。” 原告讼师忙说:“这位先生不要误伤无辜。在下也念了书,在下却是要脸的。”有人哈哈而笑。 被告讼师委实没多大本事, 竟不知如何应对。他后头有个儒生站了起来:“罗大人, 晚生有一文, 可明辨是非。” 罗曼绷着脸:“请先生宣读。” 那儒生咳嗽一声, 从怀中掏出一篇文章来, 又戴上眼镜,摇头晃脑念了起来。“夫《礼记》有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 徐慈身后那群老爷夫子跟着摇头晃脑,下头听众一片茫然。前头那多舌的忍不住同另一边之人窃窃道:“这老头说的什么?” 那人道:“我也不知道啊!” 有人大声道:“能不能说人话!” “对!说人话!我们不是和尚,听不懂念经!” 罗曼一拍惊堂木:“肃静!”众人闭了嘴。 那儒生文章颇长。念着念着,有人都快睡着了,他还捻着胡须得意洋洋。最末有一段四六骈文,这儒生一壁念、一壁伸胳膊在空中比划。下头又有人大声抱怨:“有完没完!比蜜蜂还闹些。” 儒生得意之处被人打扰,怒朝下人瞪了一眼。这一眼他方觉,听者眼神散漫、神色枯乏,几乎没人领略文章之妙,不禁恼道:“对牛弹琴!” 对面那原告讼师立时道:“反对!被告方侮辱旁听百姓。” 罗曼朗声道:“反对有效。本官警告被告方,如若再出言辱及百姓,将被逐出庭审大堂。” 儒生跌足,才要骂句斯文话,被告讼师在旁使劲儿摆手:“先生!罗大人已警告你了!” 儒生强压住怒气,带着三分火念余下几句骈文。上头林黛玉含笑低声向詹鲲道:“又让琮儿说着了。” 詹鲲低声问:“什么?” 贾琮伸脑袋过来:“林姐姐悄悄夸我什么?” 林黛玉嗔了他一眼:“你说,文人的撰文习惯极其难改,尤其他笃定自己没错。纵然有人叮嘱他只写‘情理’两样,写文章的依然会忍不住把‘律法’加进去。不然他便觉得文章不齐全。” 贾琮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但凡不给他们神助攻,他们内部一定会出现猪队友——比猪队友更可怕的是自以为是狼队友的猪队友。” 詹鲲道:“文章委实写的好,故此听的人尚未察觉。不然,方才便有人打断他、不许他念完了。” 林黛玉道:“念完了指定得夸赞会子。” 果然。儒生一念完,后头几个人齐声叫好,夸赞“绝妙文章!”待他们夸完了,罗曼方正色道:“请被告方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向本庭解释方才的文章——百姓们许多没听懂。” 话音刚落,下头众人便闹了起来:“听不懂听不懂!”“比和尚念经还难听些!”“嗡嗡嗡说的什么!” 儒生蔑然道:“他们自然听不懂,他们不过是群……”话未说完,被告讼师扑上去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众人都知道他是想骂自己呢,立时起哄。 “啪!”惊堂木一响,罗曼大声道:“肃静!”听审的都知道这个大理寺卿是站在自己这边都,齐刷刷安静下来。罗曼再说一遍,“请被告方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向本庭解释方才的文章。” 若般华丽文章,拿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哪里还有用?儒生气得甩袖子便走。被告讼师在后头跌足。无奈,自己硬着头皮拿过文章匆忙看了看。这文章他之前并未看过。陈大老爷等人虽不得不请了个讼师,内里皆瞧不上人家是落榜书生。一目十行浏览完,被告讼师道:“这文章之主旨乃是,于情于理于法,徐三爷与姚氏皆不当和离。” 罗曼皱眉:“于情于理与法?如何个于情于理于法,请解释。” 被告讼师有苦难言。这文章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一大篇子,无从解释。便听陈大老爷在后头冷笑道:“罗大人难道不曾听懂这文章?” 罗曼道:“本官倒是听懂了。既是公审,自然不是说给大人听了便好,须得说给百姓听才能算数。请被告方解释。” 陈大老爷道:“自古以来,官审民案,何来‘百姓听’一说。” 罗曼道:“自古以来,王爷不交田税,如今也要交了。” 陈大老爷一噎,抬目欲瞪堂上坐着的林黛玉。这女子再如何美貌,搁在他眼里也与恶鬼罗刹一般无二。可巧看到那女相身边坐着他嫡亲的女婿贾琮、悠哉悠哉靠在椅子背上吃茶,遂顾不上瞪林黛玉,改瞪了贾琮一眼。贾琮全然不察。陈大老爷又瞪了他会子,他依然不查,又吃了口茶。 被告讼师在旁低声问道:“陈大老爷,你可还有话么?” 陈大老爷怒道:“解释与这些泥腿子听!” 原告讼师立时道:“反对。被告方侮辱旁听百姓。” “反对有效。本官再次警告被告方,出言辱及百姓将被逐出庭审大堂。” 陈大老爷气得再瞪贾琮。贾琮这回终于察觉到了,望着岳父微微含笑点头。陈大老爷咬牙不已,向被告讼师吼道:“解释!” 罗曼道:“被告方请勿咆哮公堂,警告一次。” 陈大老爷气得拍案而起,被告讼师赶忙凑近前低声道:“我的大老爷!你当真想被赶出去么?”陈大老爷费力气压住怒火,坐下了。 被告讼师又瞧了瞧那文章,硬着头皮道:“这文章说,徐三爷与姚氏夫妻和睦,深情不渝。” 只听姚氏悠悠的道:“那文章胡言乱语。徐三爷与小女子情分极浅,否则岂能得了把扇子便欲休妻?” 被告讼师只做没听见,跳过‘于理’直接说‘于法’:“我朝律法虽可呈诉离婚,并无本案情形。故此,依照律法,休妻未遂不可做和离之依据。” 罗曼闻言点点头:“委实如此。我朝婚法也有呈诉离婚。例如妻背夫在逃、夫逼妻为娼等,并无攀附权贵休妻未遂。” 下头顿时哗然。被告方一个老爷怒道:“谁让他写的这文章!专门坏事!” 又一个道:“此事揭过!再议!” 谁肯揭过?姚氏站起来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姚佳箴堂堂正正三媒六聘嫁入徐家三年有余。亲和妯娌、侍奉翁姑、教养儿子,不曾犯半点错。反倒受尽他徐家欺凌折辱,还险些无过被休,竟不能呈诉离婚?这律法可合理么?” 下头立时有数个大嗓门齐声喊:“不合理!不合理!不合理——” 又有人跟着喊:“不合理——不合理——不合理——” 人皆易从众。见旁人喊的欢,并此案是非分明不说、上头那群官老爷是站在哪边的简直洞若观火,遂更多人跟着喊:“不合理——不合理——不合理——”眨眼睛满堂皆跟着喊了起来,声音越喊越大。 罗曼重重拍了三下惊堂木:“肃静!”众人见他嘴角含笑,纷纷安静下来。罗曼站起来转身向贾琮林黛玉等人拱手道,“王爷,相爷并各位大人。此案清晰明了无须赘述。只是委实缺乏律法依据。下官没法子判原告胜诉。” 下头立时有人大喊:“律法不公!” 旋即有人跟着喊:“律法不公!” 众人齐刷刷跟着喊:“律法不公!” 贾琮乃负手站了起来,一副要说话的模样。众人霎时安静。贾琮乃道:“大家说的很是。我朝婚法于这一则上,委实不齐全。只是,并不能因为婚法不齐全便违法而断。” 众人愕然。才要大声争辩,姚佳箴先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敢问小女子该如何讨要公道。”众人登时屏气凝神听着。 贾琮微笑道:“等。” 姚佳箴大声道:“等什么?等多久?” 贾琮离开座位往前头走了几步,向下头一众百姓道:“婚法不齐全、甚至不公道。这问题我们已经现了。然而婚法里头只有这一条不齐全么?不止吧。至少姚女士这案子里头另外一个细节,婆家欲抢夺媳妇嫁妆、媳妇不肯给便断了衣食供给,也是应该和离的。除去这两件以外还有没有呢?肯定还有。本王相信在场各位父老乡亲都能举出例子来。然而律法为国家基石,断乎不可违。”他顿了顿。下头的人都看出他话没说完,都不喧哗。贾琮没得到装逼的机会,乃大声接着说,“然而,律法可、以、修、正。” “轰——”下头一阵哗然。 贾琮已走到了三位主审案前,拿起罗曼的惊堂木一拍,“啪!”立时如鹞子进林、百鸟哑音。他正色道,“韩子曰,物不平则鸣。然世事并无绝对公平,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公。就拿今日这案子而言吧。不错,徐家委实对姚女士不公。深究起来,为何会不公呢?各位,先对姚女士不公的是徐家内院的婆母、妯娌、小姑。而这些不公姚女士都只能忍着,因为她丈夫徐慈并没有出来保护她。”贾琮方才没装逼,忽然很想装一次,“谁敢对本王媳妇不公试试?本王放三味真火烧死他!” “轰——”下头又是哗然。 贾琮满意了,再拍惊堂木。“也不怪徐慈对姚女士不好。他根本不喜欢这个媳妇。姚女士乃是徐家与姚家两家定的,并未征求徐慈本人的意见。娶了个不喜欢的媳妇,也许不会对她又多不好,但没事一定会想不起她来。假如徐慈和本王一样娶了心爱之人,徐大奶奶也许就不会寻那女子的不是了——人都是欺善怕恶的嘛。”下头不少人点头,徐大奶奶浑身颤。 “故此,婚法里头不公平不合理之处不止一样。本王宣布,将对燕国婚法进行补齐、修正,使之完善、合理、公平,以保障善良无辜的寻常百姓之权益。唯有如此,律法方能替百姓申冤、替人民造福,方能护佑国泰民安,方能保全江山万代。” “好!”下头有人高呼一声,挑头鼓掌。旋即满堂鼓掌。 贾琮含笑望着姚佳箴道:“还请姚女士暂且等些日子。待本王修正婚法之后,欢迎你再提起离婚诉讼。” 姚佳箴含笑点头:“好。我等着。” 贾琮又望着下头听审的百姓:“到时候也欢迎大家再来听审。” “好——”“我们必来——”众人一阵呼喊。 被告营中有人站起来欲说话,让另一个拉着坐下了。那人低声道:“莫说话。”他轻叹一声,看向同伴。“方才贾琮所言,最要紧的一句你们可留意到了?” 众皆茫然:“不是变法么?” 那人摇头,再叹:“以保障善良无辜的寻、常、百、姓、之权益。” 808.第八百零八章 姚佳箴离婚并未成功, 大理寺内依然欢腾一片。旋即十二匹马飞驰而出,马上坐着十二位大嗓门,分头奔向京中十二个庭外听审处, 将大理寺内情形悉数说与没抽到现场听审的百姓。京城宛如一串大爆竹,噼里啪啦炸裂开来。《燕京周报》立时详尽报道了本案庭审全过程, 并附上各种解读。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与各处邮局代写书信的先生纷纷议论给路人听, 燕京大学、清华女校、建安理工也派了学生上街头讲解,热闹非凡。 政事堂那群人还在大佳腊时便已拟好了诸多新法。略修改一二, 一个月后新婚法便出炉了。依然登在《燕京周报》上。礼部派了六十四支街头宣传队, 专门宣传新婚法。还有许多学生出来做义务宣传员, 向百姓解释为何要修成如今这样, 如何如何有理等等。《燕京周报》也连续出了一个月的加刊,专门逐条解释新婚法。 新婚法里头明文规定:婚姻须得双方本人同意。即,父母不再有权决定子女婚事, 父兄不再有权决定女子婚事。如此一来,媒人这个行当便毁掉一大半。改动最大的是离婚。夫妻双方感情破裂便可以和离或向官府呈诉离婚。这年头原本唯有男子可以休妻, 七出之条多半是女子容易违背的;女子若想与丈夫和离, 除非男方过错极其狠厉。依着新婚法, “七出”整个废了。离婚后未成年孩子跟父亲还是母亲,还得依现状而定。 不论街头宣传队说得如何有理,百姓多半是不赞成。人人都说:“自古以来没有这道理。” 宣传队都是些年轻人, 道:“各位别着急, 从今年七月开始便是这个道理了, 自古以来的事儿作废了。” 少不得有人上前争辩, 说来说去多半还是“自古以来”“不曾听说”八个字。有个老爷子拄着拐杖道:“连女儿婚事都不能做主,谁家还肯养女儿?生下来便掐死算了。” 一个女队员奇道:“儿子婚事也不能做主啊,怎么不掐死?” “儿子可以继承香火。” “女儿也可以。继承香火不就是继承姓氏?” 老爷子蔑然道:“女子如何继承姓氏?女子生的儿子难道不是跟丈夫姓?” 一个男队员解释道:“并无此规定。孩子可以跟父亲姓、也可以跟母亲姓。林丞相的儿子不就姓林?” 另一个女队员道:“从前孩子随父姓,是因为父亲要养家。父亲出门做事、赚钱养妻儿。如今女子一般儿也可做事赚钱,也可养家,孩子姓什么就能两口子商议了。或是生两个,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都好。换而言之,老大爷您的孙子说不得也得有一个跟儿媳妇姓呢。” 老爷子恼道:“那般媳妇我儿子不娶!” 先头那个女队员道:“您儿子想必已经娶妻,到了您孙子该娶媳妇时可就不好说了。” 那男队员忙说:“别听她吓唬。您孙子只要赚到大钱,在家里养着孙媳妇和孙子,便可让孙子们都跟您姓。” 女队员点头:“对对!您老别着急上火。不愿意做事的懒女人多了去了。”老爷子噎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人群里头走出一个儒生问道:“敢问诸位,朝廷这是要做什么?” 男队员立时道:“鼓励女人出门做事。您想必也知道,四处缺劳力呢。” 女队员道:“我愿意做事。自己赚的钱花的舒坦。” 儒生道:“从前不也是如此?何必变婚法?” 女队员笑道:“若不变婚法,比如我吧。”她指了指自己,“我想去工厂做事,我爹想把我嫁出去,我怎么办?是不是就只能就此嫁人、窝在后院洗衣裳做饭了?变婚法后我才能自主做工。先生放心,不是所有女人都愿意做工的。方才我们这同学不是说了么?懒女人不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新婚法不过是给女子多一种选择:可以嫁人,也可以自立。嫁人后也多一种选择:可以吃婆家的,也可以吃自己的。我相信,愿意吃丈夫和婆家的女人依然很多。” 儒生思忖半日,苦笑道:“原来是为了劳力……”遂摇头叹气。 那老爷子忙问:“先生,可能让朝廷不改这法么?” 儒生道:“不能。朝廷既需劳力,一定会变法。且肯定不止便婚法,其余律法也得变。” 人群里头走出一位富家少爷模样的人,冷笑道:“这么一折腾,不用半年功夫,燕国的人悉数得跑个干净!朝廷哪里来的劳力。” 宣传队齐声笑道:“你放心,不会。” 男队员道:“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别国的义务教育学堂没有这么多,许多孩子念不到书。别国的工厂没有这么多,故此物价比燕国贵,在燕国买一丈布的钱在别国只能买半丈。别国出门只能走路,没有公交马车,夜晚也没有路灯。” 女队员笑道:“过几年还有电灯呢。各位,既然享受了工业化的好处——你们自己盘算盘算如今在银钱上是不是比早先松快?岂能不为工业化付出?工厂的东西是要人去做的、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男队员道:“每日都不知多少人从别国涌入燕国。没看见京城的房价已翻倍了?工部正在赶着建经济适用楼房。今儿走了,过几年想回来就不容易了。” 富家少爷摇头道:“摄政王年轻不懂事。如此乱来,燕国必乱。” 男队员道:“先生放心,这些都在两广和台湾府试行过多年的,都没乱。” 女队员笑眯眯道:“江西福建云南贵州平安州也立时要变法了。想离开燕国去不变法之地的,可避开这几处。” 另外那个女队员道:“还有鲁国。鲁国丞相朱桐给鲁王上书求与燕国同步变法。鲁王年幼,我想不出他有什么本事不答应。” 富家少爷骂道:“朱桐那个奸佞!日后准不得好死。你们且等着。” 宣传队一齐笑了。有个男队员一直没说话,忽然道:“咒骂他不得好死,其实就是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之意。”宣传队又笑。富家少爷拂袖而去。儒生扭头瞧了瞧他。 爱说话的男队员年轻些,也张望几眼其背影:“此人是谁?鲁国根本没有什么凤子龙孙啊。” 另一个男队员道:“他身边跟了两个太监,又满口京腔,九成是燕王那个失势的老四。” “哦,原来是他。”女队员道,“那他方才根本不是想咒骂朱桐嘛。”几个人齐齐冷笑。 儒生望了他们几眼,问道:“你们倒是半分不怕?” 女队员淡淡的道:“怕什么?他有火.枪么?”那一指路边负枪巡逻的武警,“他们有。” “我是说,不怕百姓都去别国?” “不怕。”男队员道,“别国自然有人过来。比起能不能决定儿女婚事,多少钱一石米要紧得多。何况儿女婚事多半还是会听父母的。” 儒生点点头:“委实是这个理儿。”又看了他们会子,转身走了。 百姓虽怨声载道,委实没有人舍得离开燕国。一群乡老纠集着要做万人血书送上议事堂反对变法,让乡老领家中正在读高中的孙子拦了。他道:“祖父且想想,若是万人血书管用,各家王爷之田地又岂会收税?他们弄出这个来岂不比咱们容易得多?王爷们交了田税,咱们家可是减了的。还有徭役也免了。不然,你孙子这会子还不定在哪儿修堤呢。还有念书也是朝廷出钱。朝廷不兴起工业,哪里来的钱填补这些空缺?街上的公交马车、清油路灯样样都是要花钱的。咱们不能只想着得好处。修婚法不就是为了多些女人去工厂做工?工厂的工人多了、产品多了、价钱不就便宜了么?横竖我娘我姐姐不做工,管他们谁家的女人去呢。”乡老领一想,孙子所言极是。修婚法其实与我家有好处,横竖我家女人不做工。哎呀还是我孙子聪明。他遂撂了挑子。此事不了了之。殊不知这些话许多家的儿孙都在跟许多家父亲祖父说。 陈大老爷等人翘期盼百姓们出来闹事,等了多日只听见抱怨,十分恼火。遂打了个人仿祢衡裸身去五城兵马司前击鼓骂贾,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让武警以“有伤风化”之名带进去了。然后自然也没有然后了。 一群大老爷商议了数日,眼看七月就要到了,街面上什么事都没有,急得在屋中团团转。转的人有点多,不留神便撞到一处,遂又互相抱怨。忠靖候史鼎忽然道:“戚建辉为何忽然就做了缩头乌龟?只怕有什么缘故。如今那官司已打完了,喊他过来问问。他总不能一辈子不出门见人不是?” 有人骂道:“官司打完当日他那病便好了,喊他作甚。” 陈大老爷捋着胡须道:“他必是得了什么消息。问问也好。”遂打人去喊戚建辉。 不多时,戚建辉无事人般过来了。众人皆森然盯着他。戚建辉默然作了个团揖。良久,陈大老爷开口道:“建辉,我也不多废话了。你只说你忽然染病的缘故。” 戚建辉环顾一圈儿,径直寻了把椅子坐下道:“陈叔父休怪。小侄得了人提醒,朝廷想做之事没有做不成的。” 史鼐哼道:“没有做不成的?他变法变得如此突兀,民怨鼎沸,岂能不出事?” 戚建辉道:“敢问出了何事?” 史鼐一噎,强辩道:“这会子不出事,早晚得出事。他想要民心,竟是失了民心。” 戚建辉摇头道:“我冷静想了想方明白,贾琮将事儿闹得这么大,不是为了得民心。” “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燕国百姓悉数知道。他变婚法变得太多。”戚建辉顿了顿,“尤其为了让女人和年轻人知道。诸位,变法,有人得害便有人得利。不闹这么大,女人和年轻人未必知道这事。如今京中很难有人不知道了。旁的不说。自打新婚法登上报纸,我儿子无事也带了五六分笑意。” 陈大老爷拍案:“他想让家家户户都造反么!” 戚建辉一叹:“陈叔父能奈他何。”过了会子,又叹,“等着吧,有闹得更大的时候。这律法还不定变成什么样。” 史鼎跌足道:“你们倒是出个主意啊!如何是好!”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无言。陈大老爷恼得砸了个茶盏子。砸完依然没人说话,他又砸了一个。 六月底,京城开了四处民事局。此乃户部下头的衙门,若有人想呈诉离婚便可来此。七月初一,姚佳箴早早坐着马车赶来东城民事局。到了这儿一瞧,她竟不是头一个。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已梳了妇人头,正在离婚处坐着。姚佳箴不禁瞧了她几眼。 女孩儿站起来向她行了个礼:“可是姚佳箴女士?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的照片。” “不错,是我。”姚佳箴含笑道,“你竟比我还早些。” 女孩儿笑道:“我昨晚寻了个借口跑出来的,在隔壁的客栈躺了一宿压根没敢合眼,就为了赶早来呈诉离婚。”乃摸着胸口道,“办事员姐姐说我这样的离婚半点问题都没有,我都快欢喜疯了。”话音未落,眼角已坠下泪来。 姚佳箴见她年幼,怜惜道:“莫哭,今后便好了。” 女孩儿一壁哭一壁笑:“我才不哭。今后便离了那院子!海阔天空!” 正说着,办事员朗声道:“张柔娘,你的手续办好了。只是还需要走个程序。我们会给你丈夫送去传票。你放心,很快就好。” 那张柔娘欢呼一声:“谢谢办事员姐姐!你真是个好人!”乃抬手抹去眼泪,捏了捏拳头,“我自由啦~~” 办事员瞧着她道:“莫要欢喜得太早。你预备去哪儿食宿?能找到事儿做么?” 张柔娘得意道:“我去找哥哥!这事儿我本来不知道,府里并没有报纸,我哥哥特托嫂子来给我的!还塞了那看后门的老婆子二两银子呢。” 姚佳箴与办事员齐声道:“你哥哥真好!”张柔娘灿烂一笑,拿着资料欢蹦乱跳的跑了。 办事员也认得姚佳箴,乃道:“她是燕王四子的小妾,让她老子嫁过去时才十四岁,可怜见的。”姚佳箴本不大信佛,闻言忍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 809.第八百零九章 新婚法颁布后第一位呈诉离婚的女性竟不是早先打官司的姚佳箴, 而是位名叫张柔娘的女子,今年只得十六岁。《燕京周报》记者遂采访了她,并于头版头条刊登采访稿和张柔娘的照片。 她乃礼部主事张可材之女。两年前, 燕王第四子将要成婚,依着规矩当先选两个侍妾。张可材将她送入备选, 因模样娇俏被选中了。不久后贾琮劫法场救冯紫英, 燕国变天。张柔娘本是天真烂漫的年岁,到了那后院中犹如鸟儿进了笼子, 饮食起居样样不能自主, 日夜难熬。当时她年幼无知, 且非自愿出嫁、而是因旧规矩被迫为妾。依照新婚法, 民事局断她与四殿下婚姻无效,张柔娘自由离开。记者问她日后有何打算,张柔娘笑道:“我还小。我要先好生念书, 日后做一名民事局办事员。”记者祝福她愿望成真。 此事又引出举国大波。《燕京周报》本来便不止在燕国销售,经姚佳箴离婚案后, 别国销售量大曾。王子小妾呈诉离婚得成, 可知贾琮已半分不把燕王之子放在眼里了。 在京城闲逛的司徒岑忍不住找上贾琮, 问他那事儿究竟何意。贾琮无辜道:“又不是我办的,是民事局办的。再说人家民事局何尝办错了?我不会禁止纳妾,这个禁止不了。给大户人家当小老婆, 有吃有穿纤手不动, 也是一种活法。阿岑, 前提是‘自愿’。这姑娘不愿意。就算她当年愿意, 现在不愿意了,也可以呈诉离婚。两个人同意才能结婚,一个人想分就可以离婚。你那个堂弟正妻若后悔嫁给一个失势的王子,趁年轻也可以走。谁离了谁还活不了么?上学堂教书也能养活自己,如今最缺教书的。只不过未必还能有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罢了。难不成,还能为了顾及令堂弟颜面,生生毁掉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司徒岑瞧着他道:“若是你嫂子弟媳求去?” “一样。”贾琮道,“我嫂子弟媳难道不是人?若是她与我兄弟感情破裂,要离婚是他们自己的事,贾家也一般儿不能强留谁。别家亦无不同。总之就是……”他摆摆手指头,“特权取消了。大家都没有。” 司徒岑怔了半日,忽然道:“闹来闹去,都在女人头上。明年便是会试,还不如好生出个良策笼络天下举子。” 贾琮从案头翻出两份文件,一言不递给他。司徒岑看罢,捂着额头无言以对。两份都是男方呈诉离婚的,两个妻子都是燕王之女。一个离成了,一个没成。 两位郡马,头一位是前两科的状元,文章让燕王司徒磐看中、嫁了女儿给他。郡主性子刁横,在婆家颐指气使、跋扈无礼。自打她进了门,郡马全家过得鸡飞狗跳苦不堪言。前几年,郡马的弟媳妇偶然说错了一句话,让这郡主责罚跪在院中,好悬跪废了膝盖。这家子看报纸上说燕王四子的小妾离了,赶忙跑来呈诉。民事局遂直断了离婚。 另外一位乃太常寺卿的嫡次孙,便是只当了数月世子的那位三殿下的亲姐姐。办事员问他为何要和离,他说是他母亲之命。办事员便问他与郡主感情可好。他倒是不撒谎,说自打成亲后,两口子诗画相酬情意相投,美满得了不得。办事员教育他自己的婚姻应当自己做主、他母亲无权干涉,驳回了其呈诉。这郡马欢喜走了。 看罢良久,司徒岑轻轻摇头道:“这个姓宋的,连如此大事也听母亲的,我那堂妹只怕日后没好日子过了。” 贾琮道:“也怨不得他。自古以来,儿女婚姻父母做主已经成了铁律,被父母拆散的恩爱夫妻也不止一两对。再说他这不是已经在反抗了吗?” “哪里反抗了?” 贾琮笑道:“要说他母亲打他来呈诉之前没替他编排好缘故你信么?他上来就说‘诗画相酬情意相投’,我们办事员怎么可能让他离成这婚。不可能人人都有能力有魄力对抗自己的母亲,一步步来嘛。” 司徒岑眯起眼睛:“你怎么这么高兴?” 贾琮得意晃了晃脑袋:“哎呀我们家澄儿真有眼光。这种妈宝,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 司徒岑皱眉:“说明白些。” 贾琮乃告诉他:“这个宋郡马原先是我苏先生定下的孙女婿。我们澄儿瞧出他最听母亲话不过,不想嫁。正犯愁没法子说服苏先生呢,这位郡主瞧上他了——长得好、性子好、文才好,委实合适当郡马。你好我好大家好。”他兴致勃勃道,“只是看这意思郡主还挺不错的,你说那个宋太太为何不喜欢她?竟然想让儿子跟她和离。” 司徒岑淡然道:“还能为什么?两口子太.恩爱了,母亲看媳妇不顺眼呗。” 贾琮想了想:“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过因为这个就要儿子离婚,有点离谱,我觉得不至于吧。”司徒岑摇了摇头。贾琮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方才说不如赶在会试之前出个良策笼络天下举子。吴天佑老大人正忙着把翰林院藏书楼升级成燕京图书馆。” 司徒岑先大惊,思忖片刻后苦笑道:“全天下高高在上之物,俱让你砸到地下了。” “我何曾砸了?!”贾琮喊冤,“那些书都是宝贝好吧。不过是平民化罢了。再说也不是什么书都给人看,贵重古籍不随便给。” “何时对寻常百姓开放?” “明年殿试之后,但消息会早早放出去,好让天下举子在京城多呆会子、多亲身体验体验燕国的变化。”贾琮道,“吴天佑兼任燕京图书馆馆长。” “借书的法子与大佳腊图书馆一样?” “对,一样。”贾琮道,“凭燕国身份证便可以办理借书卡,需要押金。非燕国人士可以去公安局办理外地临时身份证。” “公安局也要开到燕国来了?”司徒岑在大佳腊闲逛时看到过。他思忖片刻道,“上回就想问你,我给忘了。身份证不当是户部的?为何公安局在处置此事?你们大佳腊的公安局……像是分散的、小的五城兵马司吧。” “没错……”贾琮呆了呆,老实道,“我也不知道为何,总有缘故吧。” 司徒岑诧然:“你不知道?这种主意居然不是你出的?” “此策我是学后世的。三百年后的户口、身份证都在公安局办理,我依样画葫芦。”贾琮想了会子,“可能是因为那时候人多、公安局也多,办事方便吧。毕竟是被历史证实过可行的制度。” 这回轮到司徒岑呆了。半晌,他猛然拍案而起,吼道:“你竟直接从后世学国策!” “啊,不挺好吗!”贾琮满面无辜,“拿来就可以用,提前造福老百姓。” “你!”司徒岑指了他半日不知说什么好,贾琮眨了眨眼。司徒岑让他憋屈得没了力气,跌坐片刻问道,“你还从后世学过别的么?” “有啊!”贾琮道,“兵士的军服就是学后世的。” 司徒岑眯起眼:“肯定不止。” “还有练兵的法子。身份证这东西也是学后世的。嗯……也不算。腰牌之类的东西自古就有,只不过寻常百姓不用罢了。从前没有照相机,有了相片身份证才有意义。” 司徒岑微愠:“又学西洋的、又学后世的。你还要什么谋士?挑拣一下便好。” “喂,说的容易!”贾琮哼道,“东洋西洋南洋、各诸侯国,不知出了多少大策小策。你倒是挑出好用的来?那么庞大的数据里头挑可用的不容易。我早先帮你九叔挑了多少东西,还先在台湾府试验成功、给他打报告的,他用了么?他唯一用的就是修水泥路。” 司徒岑立时抱怨道:“当年你也不来投我老子,我老子定然都用。” “你拉倒吧!”贾琮哼道,“少打马后炮。说到底,终究为利君还是利民的问题。你老子也没那个闲钱给百姓使。”司徒岑又不言语了。 不多时,司徒岑告辞而去。贾琮送他离开梨香院后,赶忙跑去隔壁游戏室。陈瑞锦带着苗苗玩儿呢。苗苗正在搭积木。小女士玩起来很是认真,头也不抬喊了声“爹爹好”便埋头搞建设。贾琮上媳妇跟前敬了个军礼:“报告摄政王妃!圆满完成任务。”遂将方才他二人所言回报一遍。 陈瑞锦点点头:“阿岑的母亲也是个控制欲强的,当会对那两口子同命相怜。” 贾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来管这闲事?” 陈瑞锦吃了口茶道:“那位郡主得了这么个婆母本是我安排的。那会子为了替澄儿脱身,我在燕王几个女儿当中择了这位单纯不谙世事的。” 贾琮道:“这个真不能怪你。当时她还年幼。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们澄儿早学会了十八般武艺,她还不知道如何同婆母周旋。到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没谁可以当一辈子孩子,得了便宜早晚要还的。” 陈瑞锦不觉微笑,伸了个懒腰:“横竖此事留给司徒岑头疼去。” 贾琮也伸了个懒腰:“横竖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堂妹一手。好歹是一个祖父生的。” 过几日,听说司徒岑摆起车驾上宋家溜达了一趟。贾琮恐怕他媳妇惦记结果,命人打探究竟。那宋二爷什么都知道,只是多年来惯于听母亲的话,做不出太大的反抗之举来。司徒岑与他详谈了半日,原是宋太太觉得是郡主不劝儿子上进,不是贤妻。偏宋二爷只爱诗词书画,实在不喜欢为官做宰。宋二爷也纳闷,家里素来都是由着他的。他在士林颇有才名,也写了许多好诗,画儿亦有人慕名来求,自在逍遥。将二十多年没同他提什么上进之事,怎么忽然要上进了?司徒岑仗着身份压下了宋太太对郡主之不满,暂且走了。 他倒是不客气,直上荣国府来让贾琮帮着查。贾琮想了想道:“宋家是不是穷了?虽不至于养不起宋二爷,长辈心里都巴望着他出去做些事扶持家里。” 司徒岑道:“我看他们家吃穿用度都还好。”贾琮耸肩。 随后一查,果然如此。又是林黛玉那田税闹的。宋家也是田地极多的人家,损失惨重。只不过商铺也不少,尚能维持阖府主子用度,下人便少了许多。 有个管事的老婆乃是宋太太心腹。这管事管的铺子就开在苏子巧克力铺子正对面,日日见人家那儿生意火上了天,心下妒忌。回家同老婆抱怨道:“当年二爷若娶了原先订的那位苏小姐多好。啧啧,肥的流油。咱们家也能弄到巧克力方子。” 他老婆问道:“苏小姐如今嫁了什么人?” 管事叹道:“还没嫁人呢……郡主儿子都生两个了。” 他老婆顿时觉得苏小姐定然还惦记自家二爷。横竖郡主那兄弟八成已死、纵然没死也再得不了势;太太也抱怨二爷不上进。遂时常进谗言,挑拨宋太太寻郡主的不是。郡主多年来委实没什么长进,不过是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变成了个不谙世事的少妇。宋太太让她规劝丈夫上进,她还说:“二爷不喜欢那个。”好悬把宋太太气出病来。那婆子再趁机撺掇了些话,方惹出宋太太逼子离婚之事。 贾琮将这些悉数兜给司徒岑,好笑道:“这天下的主子都瞧奴才不上,嫌弃他们愚笨。许多奴才委实愚笨。例如这个婆子。对我们澄儿半分不知道,只管凭空想好事。偏这等奴才竟有本事撺掇动主子!爷们无故离婚是多大的事,竟起自愚妇愚想。真真好笑。” 司徒岑虽也觉得好笑,倒是笑不出来。半晌才说:“罢了。多谢你。” 贾琮道:“那位宋先生诗画两绝我是知道的。要不要我们中华书局跟他签约?” 司徒岑摇头:“没用。但凡他还留在家里便是治标不治本。我带他回蜀国教导,顺带连我那个无知的堂妹一道带着。” 贾琮点头:“你若不怕麻烦,这样更好。” 司徒岑道:“他不是没才。且……这年头,司徒家能让人信得过的亲戚实在太难得了。我得珍惜这个堂妹夫,不定何时能有大用也未可知。” 810.第八百一十章 《燕京周报》有个专栏叫《读者来信》, 专门刊登些有新意有见地的读者信件。该报记者采访张柔娘后, 下一期报纸的《读者来信》专栏刊登了一封来信。写信的读者姓齐, 乃是一位老御医,产科圣手。这齐御医信中道:世上女子多半如这张柔娘一般, 十四五岁便嫁为人妇。不知这位张姑娘可曾怀过胎。这般年岁, 若成婚后不久便怀胎, 多有流产的,且流产后多年极难再怀上。纵能产下长子, 亦多有夭折。盖因少女身体育未足、尚不能孕育健康胎儿之故。少年之身体亦是一样的。虽可成婚育子,因自身育未足, 子嗣孱弱易夭折不说,亦伤少年自身之精气,至多病早亡。女子得在十八.九岁之后所生孩童方能康健,男子还要晚一些。 《燕京周报》还特意在同版登了篇小科普,阐述御医与太医之别。写得也极通俗易懂。太医总共有九十多人,这里头只有十六位是御医。别的太医时常替朝臣和妃嫔甚至宫女太监诊病,而十六位御医却是只替皇帝、皇后、太上皇、太后等屈指可数的三四位主子诊病。十六位各司其职、各有所长。换而言之,齐御医便是举国产科第一人。 此信一登出, 燕国上下议论纷纷。子嗣乃家族大事。不知多少人家想起自家小产的媳妇女儿、夭折多病的孙儿, 恍然想:原来是这个缘故!悔恨不跌。茶楼酒肆更是有说书先生推波助澜,眨眼无处不说此事。 再下一期《燕京周报》, 干脆加了四个版面专门讨论此事。有齐老御医的专访、其余几位太医的专访、民间各位妇科产科圣手的专访, 还采访了许多人家的子嗣情况。这些人家亦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公门侯府寻常巷陌、成婚早的成婚晚的、有孩子的没孩子的。另外还有一份调查报告, 查了六百对夫妻,依据产子时双亲的年龄、孩子的状况和双亲后来的身体状况列出了数据表格、画出了曲线图和饼状图。 单看数据还罢了。曲线图和饼状图实在太明显太触目惊心。齐老御医所言不差。母亲怀胎时年龄过小的,孩子流产夭折者极多,父亲也多有身子孱弱的。百姓又在街头排队看报栏,看不懂的便有书生在旁念给他们听。齐老御医在采访中道,为了燕国孩童能健康成长,建议朝廷再修婚法,将成婚的年岁推迟至十八岁。 后一期报纸上,特意刊登了政事堂之回应:正在扩大数据调查。如若结果依然如此,便可以考虑采纳齐御医的建议。并有摄政王之批语:专业人做专业事。这一回,举国上下不论市井百姓文人墨客,多半赞成。自然,少不得有些大夫四处宣扬说子嗣与父母年岁不相干,只是没人信他——齐老御医可是给皇帝娘娘看病的,比寻常的野鸡大夫不知道强出去多少倍。 眼看就是秋闱,燕国秀才们比早年留意朝廷一举一动,盼着从里头窥出些考试端倪来。七月三十日,梨香院的门子给陈瑞锦送来一张帖子,上头唯有“族弟陈瑞华”五个字。陈瑞锦眉头一挑。听六丫头说这小子是个懂事的。再过几日便要入场考试了,这个点儿跑来见摄政王妃是个什么意思?可巧史湘云过来寻陈瑞锦说话。陈瑞锦向她道:“我族弟在外头求见,你可要避嫌?” 史湘云眨眨眼:“你族弟?齐国府的?” “嗯。我从未见过。”连陈瑞绮都没见过,何况是他。 史湘云双目一亮、放出八卦之光,口里还道:“若是我二人都坐在这儿,他会不会错将我认错姐姐?” “不会。”陈瑞锦斜倚着引枕道,“不信你坐主位试试。” 史湘云愈觉得有趣,笑道:“那我当真坐啦!” “坐吧。”陈瑞锦含笑命人请他进来。 不多时陈瑞华来了,引路的还特意当他的面喊道:“两位奶奶,陈大爷来了。” 史湘云此时已端坐在主位,陈瑞锦靠在贵妃榻上。陈瑞华目不斜视直朝贵妃榻走去,躬身作揖:“拜见四姐姐。” 陈瑞锦含笑点头:“你都这么大了。”乃指着史湘云道,“这位是燕京慈善会会长史湘云女士。” 陈瑞华再作一揖:“史会长。” 史湘云回礼,奇道:“陈兄弟,你既没见过你姐姐,怎么知道不是我?我二人年岁相当。” 陈瑞华道:“我虽没见过四姐姐,却见过六妹妹。一望便知。” 不待他说完史湘云便笑:“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说呢。”乃站起道,“我去隔壁瞧那两个小的去。” 陈瑞锦叮嘱道:“她伯母,莫再给她吃点心了。” “那得瞧我的高兴罢了。”史湘云笑盈盈走了。 陈瑞华显见是寻陈瑞绮打听过的,回到堂姐跟前坐下,先寒暄了几句废话,方直言道:“四姐姐,小弟今儿冒昧前来,是想探个消息:坊间谣传今年秋闱的试题不是四书五经上头的,而是朝廷实际遇上的,四姐姐可能透露?” 陈瑞锦不觉笑道:“又不是我出考题,我哪里知道。” “考题是政事堂出的。”陈瑞华瞧她显见心情好,忙说,“政事堂那些人简直是从大佳腊政府大楼整个搬过来的。” “你竟知道大佳腊政府大楼。”陈瑞锦瞧了他几眼,“倒是有心。” 陈瑞华老实道:“别处不知道,京城的考生多半都研究过大佳腊的报纸,也知道摄政王诸多国策都在那边试行过多年。修改婚法……哪里是修改,分明整个新修了一部,与原先的婚法全然不同。这才是头一部,后头想必还不少。” 陈瑞锦点点头:“不错。算你们有些脑子。”她乃思忖片刻道,“其实想猜政事堂之策也不难。从前朝廷举士那是为君办事,今后便是为国办事了。” 陈瑞华微微动了下眉头:“从前君为国之主,为君办事便是是为国办事。” “非也。”陈瑞锦道,“君不是国。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永远不会是。例如,历朝历代君主登位后头一件事便是修建皇陵。这便是为君办事,绝非为国。河工修河、将士戍边,既是为君、更是为国。” 陈瑞华想了想:“那为民呢?可是与为国一样?” “也不是。”陈瑞锦手往东指,“东厢房里头那位史湘云会长,主持燕京慈善会多年,不知救助了多少贫苦百姓。她便是为民、而非为国。政事堂作为皆是为国。不为君、也不为民。” 陈瑞华一愣:“政事堂不为国?” “工部征民夫修路,给了足够公允的价钱让这些人养活自己,既为民、也为国。国乃万民合体,而非个体。你细品品这里头的差别。” 陈瑞华想了半日,缓缓点头:“小弟明白了。不为君,不为些许百姓,为的是整个燕国。” 陈瑞锦微笑道:“既明白了这个,你就不愁考不上了。” 陈瑞华大喜,站起来给堂姐一躬到地:“多谢四姐姐指教。” 陈瑞锦点点头,吃了口茶道:“外头的坊间谣传也没错。朝廷举士,要的是能做官的人才,而不是翰林院编修。” 陈瑞华闻言抬头望着她直笑——若有实在官儿当,谁还想做翰林院编修的?见这堂姐颇为平易近人,陈瑞华得寸进尺问道:“依四姐姐看,如何朝廷有何不好处置之事?” 陈瑞锦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陈瑞华再作揖。陈瑞锦道:“我只管在家带孩子,别的不知。若想知道朝廷有何不好处置的,自己查看去。” 陈瑞华凑近跟前低声道:“小弟也猜过。连变法等事都说变就变了。王爷家的田税也说收就收了。实在没觉得有什么人是政事堂大员们对付不了的。” 陈瑞锦摇头:“政事堂的人是做事的,不是对付人的。偌大一个国家,难事多了去了。再说,政事堂之人若事事都能处置,还用得着征人才么?只请些庸才来,政事堂拿主意、让他们照办不就是了?” 陈瑞华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考题大约是大佳腊政府大楼都没法子之事。” 陈瑞锦皱眉,扫了他一眼:“莫要惦记考题。你若没本事,我纵泄题给你让你提前预备你也想不出来。纵然请了什么人帮你写文章得中,日后没有办事能力,还不是一样与国无用?你以为哄到个官衔便能当一辈子?” 陈瑞华面色微红,讪然垂头:“是,小弟明白了。”遂说了几句闲话告辞而去。 回到齐国府,陈瑞华立时翻出屋里藏的一大捆报纸。从贾琮当上摄政王开始他便打人四处寻台湾府那头出的报纸,新的旧的一块儿买,已搜罗大到不少了,在里头仔细搜寻可有政事堂大员处置不了之事。 八月初七考生进场。贾琮入主京城后便想废除贡院当作文物保护单位给游客参观,只是实在太忙了没空处置。想着考生们比蹲监狱还可怜,遂命给贡院里头统一配备铺盖枕头,请清洁工每日处置马桶,早晚送清水洗漱,朝廷包一日三餐。众秀才纷纷感恩戴德。 陈瑞华进场时便自信满满,与两个同窗好友互视而笑。往年秋闱,搜查夹带的作弊的最严不过,今年却稀松的很。只怕不是四姐夫的人搜不出那些小纸条子,而是小纸条子于考试无用。旁人依着往年的考题去预备,怕是白忙一场。 次日正式开始第一场考试,考题是四书。第二场是五经,与早年差不多。陈瑞华毫不在意,他知道最要紧是乃是第三场。到了第三场的考题下来,陈瑞华好悬当场笑出声。那考题是:城市人口日渐增长,使得城市生活垃圾大增。工业化带来大量产品的同时也带来大量工业垃圾。请试着出策处置大城市之垃圾处理问题。 只看这些文字便知道,不会是个儒生出的,且文风语气与大佳腊报纸一模一样。陈瑞华暗想,这题目九成是他四姐夫出的。前几日他查阅台湾府的报纸,尤其是今年大佳腊的报纸,委实找到了些政事堂大员们无法处置之事。垃圾处理便是其中一条,大佳腊周报曾多次为此撰文。 大佳腊政府想推行垃圾分类,即:将垃圾分成有机的和无机的,分别处置。或是送入农家做肥、或是放入砖窑烧灭、或是打碎入混凝土、或是回收做他用。偏少有百姓愿意费那个神,艰难的很。 陈瑞华当时便想着,保不齐乡试考题会是这个。不曾想让他猜到了。乃提笔思忖了会子,才刚在稿纸上写下几个字又划掉了——文章锦绣,前头两场的答卷他都做得不错。这第三场的卷子想必是要进议事堂的。那些人爱看干货。遂洋洋洒洒写完卷子,志得意满头一个交卷。考官诧然,收了卷子细看了他会子。陈瑞华冲考官作了个揖,回头张望几眼,旁人悉数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 又让他猜着了。第三场的卷子委实送入了政事堂。因考生过多,自然不是都送进去,而是挑了一大摞。政事堂大员们每位分到了一叠考卷,各自查看。 忽听有人拍案道:“这考生有意思。” 众人皆埋头阅卷,贾探春听出是丈夫陈森的声音,头也不抬道:“莫打扰旁人阅卷。” 陈森道:“这考生当真有意思,你们也瞧瞧。他文章头一句是:晚生曾读《大佳腊周报》。” 探春不觉放下手中考卷:“然后?”旁人也纷纷抬起头来。 “他先将台湾府试图推行垃圾分类而举步维艰之状描述一遍,后头是自己的建议。”陈森环顾众人一圈儿道,“他建议强推。不分类的人家,罚,重罚。罚一阵子自然好了。比起早年的苛捐杂税,这点子事儿算什么?” 众人互视了会子,詹鲲拍案道:“这主意分明是我先提的!你们都不答应!我说先宣传一阵子,比如半年。从某日开始不分类的便罚。比他这个还周全些。” 贾琮举手:“我不知道!我大概不在岛上。” 詹鲲指林黛玉:“便是你死活不肯。” 林黛玉笑道:“我想着宣传一阵子、在学校推广一阵子想必能成。谁知这么些年了分毫无用。也罢。既如此,不如试试。” 811.第八百一十一章 往年,乡试放榜皆是在贡院外头张贴。今年出去贴榜之外还在《燕京周报》上登出了榜单。《燕京周报》做了一期乡试特刊。除去举人名录之外, 还刊登了前十名的三场答卷。除去解元陈瑞华的第三场答卷之外, 其余二十九篇文章皆附上了白话文翻译。而陈瑞华之第三场答卷本身就是白话文。明眼人开始察觉,燕国朝廷要推白话文了。 陈瑞华乃齐国府子弟。陈大老爷前阵子输了徐家的官司,好悬憋出病来;闻听侄儿中举, 欢喜得了不得。遂命大摆戏酒。陈瑞华忙说:“才将将中个举人, 算不得什么。转过年去便是会试, 待侄儿中了进士再松快不迟。再说, 侄儿也没那许多功夫应酬,还得温书呢。”陈大老爷听罢连赞他懂事,遂只粗略设下酒宴、家里略庆贺一番便罢了。陈大太太松了口气:家道艰难,早已不能如早年那般奢靡了。又使人快马赶往吴国报信。 九月底,陈瑞文从吴国回信,命族弟好生温书、明年好生考春闱殿试,务必高中。吴国很快就会是他陈瑞文的天下了,到时候可以给族弟安排个好前程。陈瑞华淡然一笑,将书信置诸烛火。 殊不知陈瑞文并未吹嘘。他也曾风光一时, 这几年仕途失意, 尝过人生百味。吴王已老,日渐昏聩。陈瑞文抓紧时机拍了几回绝妙马屁, 竟硬生生的复宠了。吴国重臣甄藏珠背地里同好友包三爷感慨道:“早几年哪有人能靠拍马屁得宠啊……” 这两年吴王瞧世子愈来愈不顺眼,包三爷提起吴王也不畅快, 道:“老东西也不知还能活几日。等他驾鹤西归, 世子立时让陈瑞文滚蛋。” 甄藏珠摇头道:“莫高兴得太早。陈瑞文不糊涂。你瞧他进谗言坑人坏事多便宜, 他倒是从来不做。反倒帮着朝中大臣哄王爷做正经事。若没有他,上回那个和尚保不齐当真能化走几万银子的缘。” 包三爷细想了半日,拍案道:“当真!他还没做过离谱之事。” 甄藏珠道:“此人并非个蠢货,唯有待燕摄政王妃那一件事上认死理儿罢了。咱们早先小瞧了他。” 包三爷叹道:“陈妃都死了,他还能复宠,委实小瞧了他。”又想了会子,“莫非是因为陈妃既死、王爷反倒念着她的好了?才复用她哥哥的?” “三爷多想了。王爷不过是上了岁数、爱听恭维罢了。与陈妃无关。” 包三爷点头,又叹:“后宫也是有趣。早先陈妃和梅姬在时,我姐姐还说这两位能直斗到世子继位。区区数年两个人都死了。可怜见的,红颜薄命。” 甄藏珠微微一笑,道:“那位沈妃不是盏省油的灯。” 包三爷贼兮兮的道:“放心,王爷已不成了。凭她有多好的手段,生不出儿子管什么用。” 甄藏珠想了想:“生不出儿子……未必能拦住她。我劝世子与沈妃联手。” 包三爷怔了怔:“不用吧。” 甄藏珠道:“最好是与之联手,免得她同旁人联手。”他顿了顿,轻声道,“赵飞燕也不曾有子,一般儿做了太后。”包三爷微惊。 他们这会子都在上海港忙着。包三爷回住处想了想,打心腹快马赶回金陵,以甄藏珠所言提醒世子。不想却是迟了。 世子得讯迟疑了数日。他知道沈妃是个有野心的,也不是没想过与她联手。老头子已活不了几日了,只需再等等便好。沈妃一个无子女流能做什么?若与她联手,怕是得许她不少好处。正举棋不定呢,吴王府中忽然来了个老太监,说王爷有要紧事传召世子。 世子答应着,问道:“父王心情如何?” 老太监苦笑道:“不大好。只怕世子又得挨回骂。” 世子叹道:“我倒是惯了。”遂慢吞吞更衣。老太监在后头瞧着他,眼神闪烁。 到了吴王府,传话的太监在殿外喊道:“世子到~~” 世子大步走进去,正欲行礼,却看殿中满地狼藉、吴王案头之物已砸干净了,便是一愣:“这是怎么了?” 吴王端坐殿上,已气得浑身颤,指着他道:“怎么了?你倒是问孤王怎么了?孤王还没问你怎么了!” 那传话的老太监低声道:“世子,您瞧瞧地下那些带字儿的。” 世子拧起眉头——显见有人告了他的黑状。遂弯腰从碎的茶壶、断的羊脂白玉镇纸、破的端砚等物中捡出些纸张来。拿着翻看半日,越看越惊、后脊梁背犹如大冷天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不知何人将这些年世子搜刮财物之事悉数捅到吴王跟前去了。吴王一生最爱财,动了他的钱便如同动了他的命根子。世子不止敛财、还花钱。吴王自己想了多年的新修吴宫、每回都被下人之人拦阻,到现在连地方都没择出来呢。世子吓出一身冷汗,忙喊:“父王,冤枉!这些都是伪造的,陷害孩儿!” 吴王冷冷的道:“你不用辩驳。孤王已使人核去了,这里头有几件最是好核的。我虽老了,也看得懂账册子。” 世子再喊:“父王,儿臣乃吴国世子,何须做下这些?” 吴王道:“你不用急。账册子取来便知。” 老太监在旁咳嗽两声,世子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跪下,赶忙双膝点地,含泪道:“儿臣委实冤屈,求父王明察。” 吴王慢慢的道:“孤王自然不会冤枉你,只是你也莫想糊弄孤。” 世子急了:“证据都可以伪造。若有心诬陷,铁证如山也做得出来。”乃恨恨的道,“是哪个在后头捅我冷刀子?老三?还是老四?” 吴王拍案:“事到如今你还只挂念你兄弟?自己做下这些事来,还怨旁人么!” 世子实在又急又怕,口不择言道:“父王只想,儿子哪里用得着如此?国库日后不都是……”他猛然噎住了。抬目看吴王面色已灰黑,身子一软、跪不住跌坐于地。内里暗暗恨起了甄藏珠。要不是那厮时常在自己跟前念叨“吴国早晚都是世子的、你弄自家的钱作甚”,自己又岂会说出这么句蠢话来。 半晌,吴王点点头:“好、好的很。你老子还没死呢,国库都是你了的。”乃喝到,“拿下!”殿前蹿出几位武士,抓起世子便走。 世子惊愕:“父王!做什么!”吴王不搭理他,武士自然也不搭理他。直至被拎起来推了两步世子方缓过神来,使劲儿喊冤;吴王只做没听见。 数名大臣奉命联手彻查世子贪墨案。因举报者给的消息过于翔实,吴王的人没费多大力气便世子查了个底朝天。他委实不冤,多年来也不知从吴国国库弄了多少钱走。打从京城时起吴王妃包氏便设法从公账上替儿子弄钱,到了吴国之后愈明目张胆。 吴王震怒。只十日后,下旨废世子、废王妃。吴国朝野尚未来得及惊讶、百官尚未来得及劝诫,吴王忽立第十二子为世子,又命此子改认沈妃为母。朝臣有谏言者一律打出去。 当日便有人去带新世子搬家。这孩子年方五岁,哭着喊着不愿意离开母亲。生母丁氏不过是个寻常美人,性情懦弱、并不得宠。传令的太监劝丁氏道:“娘娘好生安抚世子些。王爷本想赐你一根白绫,还是沈娘娘竭力拦阻、说是要替王爷积德。”这丁氏大惊大惧,赶忙安抚儿子,劝说他跟太监走。孩子不肯,依然哭闹。 偏这会子有个侍女来了,进门便是一惊:“呦~~这是怎么了?小世子哭什么?”乃向屋内道,“我们娘娘来了。” 众人都认得这个侍女,知道她是跟沈妃的,吓得哗啦啦跪了一地。丁氏赶忙使劲儿按住儿子:“跪下、快跪下。” 沈妃含笑款款而入,张望一眼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小世子噙泪抬头,满面委屈。沈妃抚了抚他的头,“世子莫怕。可能将你母亲暂借我说几句话。只需一会子功夫,可好?”丁氏忙喊了乳母来看护小世子。沈妃打量了几眼这屋子,实在小的很,便引着丁氏出去了。旁人不敢跟着。 到了院中一株梧桐树下,沈妃乃向恳切丁氏道:“丁姐姐,我原为别国小官之女,还遭过家门变迁、颠沛流离。本以为一辈子也就那样了……做梦也没想到能得王爷恩宠,今生足矣。我知道自己命中无子,本欲服侍王爷龙御归天后便往庵堂出家、清静余生。在佛前潜心修行、也好来生能与王爷早些相遇。谁知……”她长叹一声,“先头那位世子凭空出了这么一桩事。王爷辛苦打下的江山……王爷何等失望。这些日子最难最苦的是他。” 丁氏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如何应答,只垂头应“是”。 沈妃接着道:“丁姐姐放心,我无心夺你的儿子。小世子依然每日会来看望丁姐姐、给姐姐尽孝。日后他继承王位,姐姐依然是吴国太后。我只教养他会子,让他时常跟着王爷身旁、学些进退礼数、将来他长大了才能更像王爷些。” 丁氏哭道:“我不愿他做什么世子!他不是有那么些哥哥么?让旁人做不行么?” 沈妃忙厉声说:“这话万万不可再说。王爷既择了他,他必有过人之处。咱们不过是愚妇,哪里有王爷眼界高远?”丁氏吓得不敢再说了,低低垂头。 又说了几句话,沈妃命丁氏回去抚慰世子。丁氏忍痛劝儿子跟太监与沈妃走。因丁氏这院子实在太小,沈妃同丁氏所言众太监们听得分明,回去少不得说与吴王听。吴王心下大慰:“孤早年娶错了女人,如今的眼光倒是好了。孤还没老嘛。”太监忙一阵恭维,心中明白:沈妃已赢了。 沈妃不止能对付王爷。小世子起初还同沈妃生闷气,只四五日功夫便喊她“母妃”。吴王遂择了黄道吉日,改立沈妃为正妃。 吴国风向大变。先世子软禁于不知何处,先吴王妃受命出家为尼。先世子一系岌岌可危,其母家包家子弟一众大官小官悉数撸了个干净。除去远在上海的包三爷,包家男丁悉数入狱。吴王乃命人细查包家。及派人追到上海港,包三爷已不知所踪。 陈瑞文一瞧包家已完了,登时设法传信与沈妃,求与之联手。沈妃知道外朝之上吴王极听陈瑞文的话,乃含笑回信曰:可。二人遂联手安插党羽、排除异己。好在他两个都不是蠢的,知道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故此只将先世子的人弄走,且新招募的亦不是草包。 先世子与包家虽在文臣里头牵扯众多,遇事却毫无还手之力。吴国武将以南美大将卫若蘅为,留在国内的亦多与他交情深厚。卫若蘅早年向兄弟们再三叮嘱、后来传书信回国亦是那些话:武将只效忠王爷,旁人一概不理。不论世子或吴王别的儿子,皆拉拢不到武将;武将也全都知道世子背后敛财,不大愿意受其拉拢。故此,先世子与包家门下虽有党羽上百,全都拿兵士毫无办法。何况世子本人不知身在何处,群龙无。 只是吴王并未将儿子赶尽杀绝。世子全家皆软禁府中,使兵卒看护不得离府。包氏眷属也是一样。此事又是沈妃劝说的。她道:“纵然世子有不是,与世子妃、王孙何干?包家的案子尚未查明,岂能妄动他们家老小?待各位大人查明白了,再依律法行事,方能彰显王爷圣明。”吴王愈赞其心善、有见识,非寻常女子。 陈瑞文听说了,心下纳罕,使人寻沈妃打探:“为何留着那一家子?” 沈妃淡然道:“包家还有个老三。虽为纨绔,与甄藏珠大人乃至交。甄藏珠得王爷信任不说,他还出身绿林,武艺高强、擅飞檐走壁。再有,此人亡师乃京城一座庙的老和尚一僧。那庙里藏着先帝的传位诏书,显见不寻常。故此,没抓到甄藏珠便不能妄动世子家眷与包家。” 陈瑞文恍然,拍案赞道:“巾帼不让须眉。”只是又疑惑:包家出事已经一个多月了,甄藏珠怎么还在上海呆着不动?怎么没见他回金陵劝阻? 812.第八百一十二章 吴国开始清算先王妃包氏一族。吴国立国十几年, 朝野上下素来不大清廉。因举国富庶,遇上没天理之事的人家终究少, 将不廉之恶遮盖了过去。包家以王妃和世子为倚仗, 为非作歹无人敢问。如今倒台了, 不知跳出来多少苦主告状。 陈瑞文本以为可以趁势将这一族清剿干净。待一桩桩细查下来,不觉拍案:包家竟然没闹出一桩命案!连包家的奴才都没犯过。且不曾插手科举。其余为官排除异己、霸占功劳、仗势欺人, 为商强夺民产、以次充好、强买强卖之类的事儿多如牛毛。纵有强夺女子的,事后也都给足了女子娘家夫家钱财, 被抢女子也都好生养在后院、没有一例死于后宅争斗。若以国法而论, 这些事儿也够送掉包家男丁性命。只是还得顾忌甄藏珠和包老三。他遂送份卷宗进吴王府与王妃沈氏商议。 沈氏看了那卷宗纳罕道:“包家后宅没斗死过女人?” 她身旁有个侍女, 伸手拿过卷宗来浏览一遍,道:“包家实在太过富庶,且包家的男丁没一个沉迷女色的。这些美人悉数如物件一般,不会宠幸太过。若有被后院排挤的便送去别院养着, 横竖他们家有的是宅院。”乃笑道, “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他们家倒是做到了。” 沈氏问道:“上头预备如何处置包家?” “不知道, 我得传信请示。让陈瑞文先依律审问——最好是公审,让吴国百姓都来听听。这么多案子,审下来也得费些时日。” 沈氏侧抬起头看着她道:“妹妹究竟怎么传信出去的?你又不曾出宫。” 侍女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不说便罢。”沈氏嗔道, “我还不想知道呢。”遂撂下卷宗上床歇息去了。 十几日后,金陵应天府开堂公审包家的案子。燕京周报、平安州商报和大佳腊周报都派了记者和摄影师赶到应天府围观, 都采访了府尹房大人, 还与房大人在应天府门口合了影。后遂全程密集报道此案。三报销售量大增。 包家几个爷们皆不肯在堂前下跪。因先世子还没死、包三爷在逃、包家的密友甄大人避在上海港不曾回金陵, 房大人有些犹豫。陈瑞文在堂前听审,房大人遂以目相询。陈瑞文道:“各位包大人皆曾为吴国立下汗马功劳,不跪就不跪吧。”还命人给包大爷搬把椅子来。包大爷眯眼望着他一笑。 房大人一拍惊堂木,开始问案。案子虽多,实在也没什么好问的。不过是师爷传了原告上堂,将案情陈述一回,问包家爷几个可属实。包家爷们供认不讳,半分不打折。 有个小官觉某同僚做假账贪墨税金、告到包大爷跟前。包大爷非但没惩治那同僚,反倒将这小官撸了。小官愤懑不已。如今听说包家倒了,特从老家赶来出此事,说包大爷必收了那同僚的贿赂。包大爷听罢大笑:“这位先生,我让你回家务农才是救了你。事儿都过去五六年了,你到现在还以为我收了贿赂?此事显见是我支使他所为,他不过奉命行事、略得几个报酬而已。你这样的,亏的是在吴国做官。若在别国,早不知让旁人弄死多少回了。” 那小官怒道:“贪墨公税,你还得意!半分廉耻没有,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包大爷淡然道:“那些银钱最终不是进了世子的库房,就是替世子办事买东西使去。若非如今世子暂且有难,些许小事算什么?拿着皇帝家的银子替皇帝家办事罢了。”小官愕然,语塞了半日。 下头听审的百姓一阵哗然,有人大声道:“我觉得这个姓包的言之有理啊!”房大人连拍三下惊堂木方将喧哗声压下去。这一桩遂算审过。 后头又来了位乡老,乃是桐庐县人氏。这老爷子也是听说王爷在查包家、赶来告状的。原来早先桐庐县并不富庶。九年前来了位胡县令,一任之间领着桐庐县百姓致富。第二任才刚过一年,上头忽然将胡县令调走、连个缘故都不给。随即来了位包县令,正是包家子弟。此人诸事不会、公务悉数丢给师爷,却徒然加了三倍之税,还说是王爷之命。而邻县并无这些税。这乡老疑心包县令假借王爷之名搜刮民脂民膏。 老头儿才刚说完,包大爷想了想,点头道:“委实有此事。”众人都等他多说几句,他竟闭了口。 乡老怒指着他,声音颤道:“你们只为着一己私利,肆意妄为!就不怕王法么!” 包大爷神色微动。半晌,长叹一声:“并不怕王法,却怕后宫美人。”满堂又哗然。 《燕京周报》记者在此案后头写道:“包大爷所言不无道理。倘若吴国没有后宫之变,倘若先吴世子依然是世子,包家便不会有今日之审。众所周知,其所为既不合法亦不合理,然既不惧怕也不会遭惩治。是为家天下之弊也。敢问诸位读者,这等违着法损着民之辈‘拿着皇帝家的银子替皇帝家办事’,可有法子规避没有?” 此问一出,无数书信从各国飞入京城。举国读书人各抒己见,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后数期《燕京周报》皆增了两个版面选登有见地之读者来信,报纸销量再骤增。该报趁势引出“权贵违法”之议题,再与读者讨论。此为后话。 包家的案子渐渐审完。房大人这辈子没审过如此顺利的案子,问什么招什么,最末整理的卷宗堆成一座小山,正经应了“罄竹难书”四个字。他自然也不能给这几位定罪,遂问陈瑞文。陈瑞文再与王妃沈氏商议。 沈氏本是贾琮做主安插.进吴王府替换梅姬之人,挂在神盾局名下被贾敘掌控着。案子还没审完贾敘便给金陵去了指示电报。沈氏那侍女道:“上头来话了。局座亲自指示,将包家阖府配南美。尤其是包大爷和包二爷。” 沈氏怔了怔道:“不杀?” “不杀。”侍女道,“局座指示,这两位皆是难得的人才,杀了可惜。卫若蘅将军在南美,能震慑住他们。遇事还能让他们出点子馊主意。” 沈氏皱眉:“这不是放虎归山么。” “不是放虎归山。”侍女微笑道,“是放虎去另一座山。南美那边已经开始买非洲黑奴、建种植园了。” 沈氏又想了半日,摇头道:“不妥。斩草除根的好。” 侍女冷冰冰的道:“沈姑娘,咱们都是办事的,只要听上峰之命便好。”沈氏缓缓吸了口气,低声答应。侍女又道,“包家强夺的那些民产悉数回原主。” 沈氏大惊,失声喊道:“什么!回原主?!” 侍女奇道:“不然呢?难道你想要?你人在吴王府,要外头的产业何用?” 沈氏忙说:“我要来作甚。只是陈瑞文大人帮着做了这么些事儿,难道不给点子好处?” 侍女道:“这些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他拿着吴国的俸禄,自然当替吴国做事。”沈氏还欲争辩,侍女厉声道,“好了!照上峰的意思办。有原主的悉数还原主,找不到原主的收归国库。没陈瑞文什么事。”沈氏咬咬牙,勉强答应。侍女盯了她会子,轻声道,“我劝沈姑娘莫要得意忘形。局座能让你从泥瓦匠的老婆变成王妃,就能让你从王妃变回泥瓦匠的老婆。” 沈氏立时垂头:“妾身不敢。” 侍女淡然道:“你未必不敢,你只不能罢了。”沈氏不敢吱声。 此日,陈瑞文得了沈氏传信,果然是依着“局座”所言。只在后头添了两句话:要成大事,先得人心。陈瑞文思忖着:她与小世子皆毫无根基,想要民心倒也没错。钱财之物,有了权,慢慢总能弄来。这女人不骄不躁,比先头那位强出去许多。 遂当真依了其言。吴国上下顿时如滚油浇水一般沸腾起来,连房大人都变作了房青天。房大人听着听着,渐渐迷瞪了,还以为自己当真是个青天。遂跑去向陈瑞文道:“包家老头老太婆那坟,听说也埋了许多好东西。不如掘出来给百姓出出气。” 陈瑞文想了想道:“不可。若掘出来,谁不知道那里头有东西?俗话说,死者为大。房大人应当使人小心看护,莫被百姓损坏撒气才是。” 房大人双目锃亮,竖起大拇指连声赞道:“还是陈大人高明!” 这会子已是十一月。包家阖族已被押送到海州港预备乘大海船出海,远渡南美。掌管配的是个姓刘的将军,与卫若蘅交好。这几年也不是没有罪犯被配去南美,皆如牲畜般胡乱关在几间屋子里。偏这回配包家,却包了两座客栈,将他们一户户关在小院子里。有人问起来,刘将军便说:“是卫大人的主意。他来信说,包家有才,到了南美那边他还可用用,莫要伤着了。” 临行前三日,守卫兵士懒洋洋的打瞌睡。忽然,数张大渔网从天而降,网住了守卫头目及其左近的几个兵卒。几个人齐声大喊。只见明晃晃月亮之下,一大伙黑衣人不知从何处跳出来,伶俐如狸猫翻入院墙之内。不一会子功夫又从里头翻墙而出,背上背了人。这拨人动作实在太快,待旁的兵士赶过来,他们如兔子般飞跑,眨眼跑远。这些守卫都是步兵,没有马,撒腿在后头追。黑衣人跑到码头,早已一艘小海船泊着,他们飞快跳了上去。兵士们才刚追到船边,那船已飞快的离了岸。兵士们赶忙登上一艘官船去追,那小海船突突突冒起浓烟,如拉拽着尾巴一般,官船压根儿追不上,眼睁睁看着他们跑了。 回头查看被劫走之人,觉是包三爷之家小。并案头留了一张帖子,上头写着六个大字:太湖水匪王五。 此事要紧,刘将军使人连夜飞驰回金陵报信。陈瑞文大惊:“包家还认得水匪?莫非这水匪本是他们家养的?”赶忙传信进吴王府。 沈氏那侍女闻听大笑:“这个刘将军是个什么二货!他倒是没想想,包家出事尚不足三个月,书信从吴国传到南美再传回来少说得大半年。” 沈氏恍然:“是了!他得的那书信压根儿不是卫若蘅将军写的。” 侍女道:“此事明摆着。既然刘将军说信是卫若蘅的,可知字儿是卫若蘅的。卫若蘅不可能从地球那边写信过来,唯有旁人仿照他的字迹了。” 沈氏拍案:“卫若蘅那个小妾曾氏!” 侍女点头:“不错。曾氏与包老爷在上海港共事多年,早已串通一气。至于什么太湖水匪,显见不是包家养的。想必与曾氏和包老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往来。” 沈氏略思忖片刻,点头道:“不错。倘若是包家养的,必然得先救包老大包老二,他们家小都未必会救。如今只独挑了包老三一家。”乃冷笑道,“听闻包老三是个纨绔,诸事不会,偏在家中素来得宠。不想他遇事竟只顾着自家,置兄长不顾。” 侍女想了想道:“包老三虽纨绔,本性倒是不差。我疑心此事他并不知道,乃是曾氏与甄藏珠两位合谋的。” 沈氏怔了怔:“为何?” 侍女道:“他二人必然有谋。”她乃笑道,“这三个人里头,包老三是最没脑子的。在上海他也不管出主意、只管做事。甄藏珠多半时日都在金陵衙门,故此曾氏反倒惯于主事。依我看,那两位当是故意甩掉包家那两位、留住包老三的。” “包家那两位都是人才,为何不要?” “一山不容二虎。包老大包老二皆是做主之人。若合在一处,日久天长的曾氏恐怕压他们不住。”侍女道,“此事定然没完。娘娘且等着。包家的海船离港之后,上海那边定然会闹出事端来。” 沈氏忙问:“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侍女闲闲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还能强过娘娘去?”沈氏抬目看了她几眼。总觉得此女什么都知道,偏不肯告诉自己。仿佛是故意不让自己有防备似的。 包家海船离港的日子因那事延迟三日,终悄然无息走了。 次日,有贼人闯入先世子府,劫走了先世子之嫡长子。 813.第八百一十三章 救出吴国先世子嫡长子的便是甄藏珠。二人星夜登船, 从长江顺流而下,于次日下午抵达上海港。弃舟登岸, 甄藏珠领着太孙上了一辆马车, 兜转半日来到一处小农庄。包三爷全家便在此暂住。 太孙见着了舅公, 一路惊惶顿时散去,爷俩抱头痛哭。甄藏珠只在旁默然看着。他二人哭完了,包三爷握了甄藏珠的手道:“一则大恩不言谢,二则咱们兄弟这么些年、犯不着说那些话。” 甄藏珠点点头,又道:“只是世子不知让王爷藏到哪儿去了。” 包三爷叹道:“早年你劝他收敛些, 又让我劝他,还让我二哥劝他。我们甥舅几个全当耳旁风,一个字听不进去。如今看来,你说的分毫没错。” 甄藏珠道:“我若说重些、搬出先义忠亲王来,也许世子能听进去一两句。” 太孙苦笑道:“我父亲做了这么些年太平世子, 甄大人说什么都无用。只是如今内有妖妃惑主、外有佞臣当朝, 我祖父只听沈氏与陈瑞文的。竟不知如何是好。” 甄藏珠道:“沈陈二人有王爷撑腰、世子又不知所踪,朝中文武不会帮我们的。卫若蘅大人虽明白,他远在外洋,且南美的土人洋人都不好对付,未必肯回国相助。纵然回来,少说得一二年的功夫, 只怕沈妃等已将人心定下来了。故此咱们得另想别的法子。” 太孙忙躬身行礼:“求甄先生指教。” 甄藏珠含笑看了他二人一眼道:“暂且等等。” 包三爷忙抓着他的胳膊:“老甄你不厚道!你知道什么?快说!” 甄藏珠扭头朝窗外怔了半日, 轻声道:“福建已经出大事了。” 包三爷与太孙齐问:“何事!”包三爷又道, “怎么没听说过?” 甄藏珠悠悠的道:“因为举国都留意吴国换世子这事儿了, 没将那事儿放在眼里。” 包三爷急道:“到底什么事!” “罢工。”甄藏珠道,“工人大罢工。” 举国上下都在瞧吴国时,福建委实出事了。起因乃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今年十月,福州府连江县有个建筑工人做事时不留神从楼上摔下去,当场毙命。这工人名叫林德胜,媳妇已于数年前亡故,家中有年迈父母和三个不足十岁的儿女,惨不堪言。工会的人过来一问,原来他们东家因赶工,逼迫他们日夜加班,这死的工人已连着干了二十余个整日不曾歇息。且依着规矩屋顶应当设防护栏杆的,这工地没有。工会干事遂写了状子上衙门告状去。 那县令一瞧便笑,喝令将工会干事打出去。工会干事喊道:“我是来打官司的!老爷为何不闻不问便让我出去!” 县令冷冷的道:“你告的是谁?!是想害死自己还是想坑死本官?”又命打出去。 工会干事告的是那建筑工地的东家。因他也只是个寻常工人,并不知道东家名姓,遂只告了“某某船厂东家”。听着仿佛这东家不寻常,他便寻当地工会组织头目去打听。 这头目一听便说:“是戴家的产业。” 干事怔了怔:“戴家?莫非是戴肥溜家?” 头目点头:“不错。这家船厂就是他家的。” 干事心中翻了个个子,急得眼睛通红:“难道此事就算了?一条人命就这么巴巴儿没了?” 头目思忖道:“未必。咱们且想想法子。” 干事噙泪道:“必得想出法子来!不然那家一家子都没法子活了。” 头目道:“上回我去福州开会,倪紫光同志说,福建的资本家越来越没底线了,咱们工人阶级须得开始反抗才能有活路。这才两个月不到,便出了此事。既如此,我这就去福州找他商议。”他想了想又道,“你同我一道去。”干事点头。二人略收拾了点子东西,当即启程赶往福州。 福建工会主席倪紫光乃是福州贾氏马行的一名管事,兼任贾氏马行工会会。闻听此事,沉思良久,向他二人道:“远的不说,单说这个一个月。福州左近戴家下头的产业,因疲劳作业和缺乏必要防护的缘故,已经死了四个工人兄弟了。添上这位林德胜兄弟便是五个。” 连江县那工会干事忙说:“打官司想是没用?” 倪紫光冷笑道:“去衙门告谁?自从黄文纲大人因病辞官,戴宪已继任福建巡抚四年了,便是这福建全省的土皇帝。早先还能进京告御状,如今皇帝自己都是个傀儡。咱们唯有靠自己方能活命。”乃拍案而起,“罢工!” 福建工会展多年,戴家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左不过是领着几个泥腿子扯嗓子嚷嚷罢了。还能如何?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然闹起来罢工。 先是林德胜在的那个船厂工人罢工,旋即当月福州其余死了工人的四家工厂跟着罢工,数日后又有七个工厂罢工、也是近来数月死了工人的。罢工如野火般蔓延开来。到了十一月上旬,戴家下头的产业已有九成停滞。 巡抚戴宪大雷霆之怒,顾不得自家与荣国府的交情,派人冲入贾氏马行抓走了倪紫光。倪紫光当时正在库房查看扎包裹,回头看外头涌进来一群衙役嚷嚷自己的名字,举手道:“我就是倪紫光。我们这儿女工多,莫要吓着他们。”乃束手就擒。 本以为能就此震慑住那帮造反草民,不料罢工之势竟从戴家延到福建其余工厂。霎时见不知多少东家工厂主涌入戴府,闹着逼着要戴宪想法子。戴宪拍案道:“领头的都在大牢里了,谁还在挑事?” 有个糖厂的东家忙说:“这个我知道。自打上个月大人府上工人闹起罢工来,江西那边便有个工人头目过来帮忙出谋划策。” “谁!” “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叫潘喜贵。听说早先是京城里头赶马车拉客的,后来在平安州做杂活,前几年才到的江西,在火柴厂做事。”这东家道,“此人见多识广、诡计多端,且最擅蛊惑人心。好多老实的工人让他撺掇几句,都糊涂了。” 戴宪冷笑一声:“不过是个下九流的贩夫走卒罢了。”乃命手下人去查这个潘喜贵身在何处。 另一个东家道:“我也知道这个潘喜贵。倪紫光入狱之后,罢工之事悉数是他领头安排的。各家工厂都传了他的几句话。” 戴宪眯起眼:“什么话。” “马的遗言。当他们杀鸡时,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鸡。当他们杀猪时,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猪。当他们杀牛时,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牛。最末他们要杀我,已没人替我说话了。别人都死了。” 戴宪细细揣摩这话会子,忽觉一股凉意从脚底心直贯天灵盖,拍案喊道:“快!快把此人抓了!此人比倪紫光要紧得多!”下头之人一叠声的答应着。 有个东家小心问道:“大人,这个潘喜贵有何来历?” 戴宪又琢磨了半日,身上愈凉了。乃向着众人道:“他这些话又简单又明白。若让工人都听见了,只怕都得造反。此人万万留不得。” 潘喜贵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又不是什么公侯王爷,不过住在一处寻常客栈罢了。福州的捕快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便抓到了他。那会子他正在一处工厂外头向工人胡言乱语,捕快拨开人家大声问道:“谁是潘喜贵?” 潘喜贵负手微笑:“我是。” 捕快将铁锁往他脖项上一套,道:“你犯事了!” 潘喜贵问道:“敢问我潘某人犯了何罪。” 捕快道:“我也不知道你犯了何罪。横竖老爷说你犯了罪、你就犯了罪。” 工人们往上拥,嚷嚷道:“无法无天!不准抓潘先生!”“不许你们碰潘先生!”将几个捕快团团围住。捕快漫说不能带潘喜贵走,连自身都无法离开,扯着嗓子喊“反啦反啦——”“你们是想会会府兵么?” 潘喜贵缓缓抬起一只右手来。众工人登时肃静。潘喜贵道:“大家不要惊慌。我跟他们走。”他笑道,“他们连个罪名也不给我编排,可知是急了眼了。老爷们也怕。我们多罢工一日、他们不知要损失多少钱财。大家放心。只要大家不放弃、不妥协,坚持到底,就能取得胜利!你们一日不复工,我与倪紫光同志便安全一日。巡抚大人也不敢动我们。” 工人们都嚷:“我们信不过他们!”“潘先生不可去!”还有人哭道,“倪先生还没救出来,我们哪里离得了潘先生。” 潘喜贵道:“我才说了,老爷们着急的很,想抓我二人恫吓住大伙儿。但凡大家不复工,我二人便安全。为了我和小倪的项上人头,恳请大伙儿务必坚持罢工!” 有个工人领头举起拳头喊道:“坚持罢工!坚持罢工!”众工人跟着喊:“坚持罢工!”现场沸腾一片。 潘喜贵含笑望着几个衙役:“几位官差兄弟,走吧。”工人人喊声愈大了。衙役们吓得脖子都不敢直,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将潘喜贵带走。工人跟着后头一路喊“坚持罢工”,直喊到巡抚衙门。又在外头喊了许久,没有衙役敢出来轰他们走。 戴宪得知潘喜贵所言,怔了半日。他手里本捏着一只茶盏子,忽然“啪”的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乃抬目望了望坐在对面之人。 那人名叫甄茴,原先是戴宪的女师爷。贾琮任燕国摄政王后,圣人给福建来了封圣旨,封甄茴为从三品参政道,还送了份官袍和大印来。此女聪慧好学,本是戴宪夫人的贴身侍女,且容貌平平,数年来帮着戴宪处置了不少要紧事。戴宪以为贾琮自己拜了表姐做丞相、封了堂姐为尚书,恐怕孤立无援,拍脑袋想起福建还有这么个女人,方假托圣人之名给了她一份正经官职。遂不以为意。 他乃问道:“甄大人,你看呢?” 甄茴思忖良久,拱手道:“大人,下官以为……潘喜贵和倪紫光,尤其是潘喜贵,非杀不可。” 戴宪不觉笑了起来:“为何非杀不可。” 甄茴道:“杀倪紫光不过是杀鸡骇猴,杀潘喜贵却是先制人。” 下人已斟了另一盏茶送上来。戴宪慢条斯理吃了两口茶,道:“甄大人可是高看他了。” “不曾。”甄茴眼中隐隐浮出一丝笑意,“唯有低看了他,不会高看了他。”戴宪望着她笑。甄茴款款的道,“非但要杀,还得当街斩。” 戴宪极胖,悠悠晃了晃身子,犹如顽器铺子里头买的泥塑不倒翁。乃又吃了会子茶,舒开眉头:“好茶。就依甄大人所言。” 二人互视而笑。甄茴道:“如此好茶,大人下回可赏下官点子尝尝。” 戴宪笑道:“原来甄大人也爱茶。”遂回身命下人,“给甄大人府上送两盒子茶叶去。” 甄茴站起来作了个揖,抬目道:“多谢大人的茶。下官必好生品着。回头下官还来找大人取。”戴宪笑呵呵答应着。 一时甄茴下衙走了,戴宪独自吃了几口茶,想起方才甄茴所言,忽觉她话里仿佛另有别意。偏想了半日实在品不出还能有什么意思,遂撂下了。 潘喜贵与倪紫光二人皆没人去审。旁人并不敢审,戴宪以为犯不着审。遂都在牢房干撂着。数日后,福建巡抚衙门门口贴出告示:潘喜贵、倪紫光二人皆为匪盗,依律当斩。巡抚戴宪明察秋毫,定于三日后将此二人斩示众。 告示一出,本以为福州工人非大闹不可。谁知街面唯有寻常百姓议论纷纷,那些罢工的工人半点事儿也不闹。只是依然不曾复工。戴宪有些奇怪,问甄茴道:“那些泥腿子怎么不闹事了?” 甄茴想了想,摇头道:“不知。论理说群蛇无,要么吓得赶忙回去上工、要么就得大肆闹腾。如此安静,反倒不同寻常。莫非除了这两位,他们还有别的领?” 戴宪道:“下头早已查明,委实这两个是大头目,其余都是零散的小头目、彼此不服。” 甄茴迟疑道:“大人……三日后是不是急了点?要不先等等,看那些工人可有招数再作打算?” 戴宪摆手:“不用。夜长梦多,让他们早死早投胎也算积了阴德。再说,官府斩犯人之榜文哪有随意更改的。” 甄茴点头:“还是大人果决。”遂不再相劝。 814.第八百一十四章 是年十一月十七日凌晨丑时三刻,虫雀无息、万籁俱寂, 唯有天上挂了一轮如珪秋月。福州城西一座仓库前, 守夜兵卒正围坐着吃酒。忽听头顶一声唿哨, 兵卒站起来喊道:“谁!出来!我看见你了!”喊了半日没有响动。 一个便问:“兄弟, 你才听见唿哨声了么?” 另一个答:“听见了。我还当我耳鸣了呢。” 小头目思忖片刻道:“只怕有贼寇, 大伙儿都精神些,上里头巡查一回。” 众兵卒遂纷纷摘下背后的火.枪列成阵势,看门的老卒打开库房门锁。便听清脆一声“多谢了”,众人四面张望,又是连跟人毛也没找着。小头目喊道:“快!把库房琐上!” 那声音又道:“别费事了。不过是不知道钥匙在谁身上罢了。”大伙儿这回听清了,声音是从库房上方传来的,都张望过去。只见一条人影从屋檐下头卷起来, 轻轻一跃,落在众兵卒跟前。 来者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穿着黑色夜行衣, 俏生生一张小脸映在亮堂堂的月光下头,双手各举了一把火.枪。这小姑娘朗声道:“各位官兵大哥,小妹想借库房里的东西一用,还望行个方便。”话音刚落,四面簌簌的落下无数人影, 皆是身穿夜行衣、手握火.枪的男子。 小头目问道:“敢问姑娘, 你们是什么人, 借这库房里的东西作甚。”他打量了几眼小姑娘和其余黑衣人手中的火.枪, “里头的比你们的差远了。” 小姑娘微微一笑:“这些兄弟都是我借来帮忙的, 人家不会管我的事。我待会儿还有更要紧之事得做,用得上库房里之物。官兵大哥,你们也都有家有小,犯不着巴巴儿把性命丢了,对吧。放下武器,我们不会伤各位半分。” 小头目思忖片刻道:“姑娘总得留个名姓吧。” 小姑娘不答话,挥挥手,几个黑衣人上前将众兵卒围住。小头目知道自家的火.枪和武艺比人家不过,率先投降。其余兵卒跟着投降。黑衣人缴了他们手中火.枪将兵卒们关进一间屋子。临锁门前,那小姑娘道:“你们的火.枪都堆在隔壁。明儿白天换班的会来放你们。”她想了想,向小头目道,“我姓潘。” 门锁上之后,那潘姑娘朝黑衣人领敬了个军礼,领回了一个后便领人无声撤退。潘姑娘立在库房前深吸了几口气,点燃一支蜡烛拿着走入库房。这库房乃是个枪械库,里头存放的全是火器。转悠一圈后她又走出来,从怀内取出个烟花来搁在地上。蹲着抬目望望天幕,移蜡烛点着引线。只听“啾——嘭!哗啦啦啦”数声,烟花砸开,散在夜空之中。 不多时,外头涌进来一群男人,个个都在壮年,衣着打扮都是寻常工人。几个领头的惊喜低喊:“潘姑娘!你成啦?” “成了。”潘姑娘道,“里头有六百多支火.枪。火雷等不要取,我们不会用。火炮……虽然也不会用,可以推出去吓唬人。不要乱,都跟我来,听我指挥。” 一个汉子大声道:“潘姑娘是潘先生的女儿,又一个人打赢了那么多官兵,我郑老三敬服!从今往后,只听潘姑娘的!” 众人应和:“听潘姑娘的!” 潘姑娘微笑道:“术业有专攻。我这些年在南边军队呆着,指挥方面比旁人略强一点子罢了。”遂举起手中烛火,看了看众工人,正色道,“我前儿就说过。我武艺高强,一个人也能救出我爹和倪先生。若我独自救他们,便是砸牢反狱劫法场,绿林勾当。日后远走高飞,或是入海为盗等朝廷招安皆可。若大伙儿同我一道去,就成了造反。且不是匪盗造反,而是工人阶级造反。从今后与戴权等人势不两立,没有招安、只有对抗。不替工人阶级争取到合理利益绝不罢休。这次争取完了,还有下一次,永不止息。你们,还跟我干么?” 那郑老三率先喊道:“潘姑娘领着我们干,我们跟着你!” 众人跟着喊道:“跟潘姑娘干!跟潘姑娘干!跟潘姑娘干……” 潘姑娘看了看众人抬起右手。众人安静下来。潘姑娘点点头:“好。既然如此,为了千千万万工人兄弟,咱们只能胜、不能败!” 众人齐喊:“只能胜、不能败!” 潘姑娘举起手中蜡烛:“跟我来!”乃转身大步走入库房。众人工人紧跟在后,眨眼全部进入库房。 约莫寅时左右,潘姑娘领人悄然摸到巡抚衙门左近,吩咐道:“点火把!”郑老三一直跟在她身后,率先燃起火把高高举起。持着火把的工人们纷纷上前,将没着的火把凑到火焰上,一支接一支点燃了,不多时已燃起上百支。潘姑娘望着众人微微一笑,“走。”踏大步拐过弯子,前头便是知府衙门。 衙内之犬忽然大吠,门子提着灯笼出来张望,旋即大惊:大月亮底下,路口涌过来一大群人。虽燃着火把,仍黑压压的如鬼兵临世,乃大喊:“什么人!这儿是巡抚衙门!来人啊——来人啊——” 一队巡逻兵士急急的大门里头跑出来,也吓呆了:来人实在太多。潘姑娘走到衙门口毫无要停下之意,兵士头目立时喊道:“站住!不然开枪了!” 潘姑娘止了步,向巡逻兵士一抱拳:“各位兄弟。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今儿是来找戴宪的,不与各位相干。”说话间她身后之的工人齐刷刷动了起来,眨眼便是一片乌黑的枪口。兵士们这才觉,这些工人怀里都抱着火.枪。 兵士头目喝道:“你们想造反么!” 潘姑娘嫣然一笑:“对啊!”话音未落,她竟凭空不见了! 兵士们一惊,才要四处张望,便听那门子喊道:“在后面!”兵士们一扭头,只见潘姑娘已立在兵士头目身后,手中握了把匕,匕尖儿正抵着他们头目的后颈窝。 那头目淡然道:“衙门里头不止我们这么点子兵士。” “我知道。”潘姑娘道,“我们有三万人,你们多少?”头目愕然。 趁他闪神之际,潘姑娘抬手劈在他后脑上,此人应声倒地。不待兵士们举枪瞄准,潘姑娘身子滴溜溜一转,横一腿竖一掌,眨眼将这十来个人悉数打晕在地。工人们高喊:“潘姑娘好功夫!” 潘姑娘收了招式两步走向大门。门子方才已躲到门里头去了,将大门关成一条缝朝外头瞧。见状动作极快,门缝一合,“砰”的插上门栓靠着门背后喘气。才刚喘了两三口,只觉身后被门板撞了一下,吓得赶忙转回身来。外头有人叩门环,咚咚咚三下。门子不知何故往后跳了几步。便听“咔嘣”一响,门栓断成两截,大门开了。外头一阵欢呼:“潘姑娘威武——”门子转身就跑,再不敢回头。他身后,潘姑娘领着工人们昂踏入巡抚衙门。潘姑娘命大部人马留在前庭,自己领着五十余持火.枪的兄弟进去救人。 监牢就在衙内,从大堂右角一处照壁拐入。照壁只有一方通道,之内便是狱门。里头有条细长甬道,拐了五六个弯子、每个弯子都有一道狱门,才到达牢房。一路上的狱卒皆让潘姑娘一招拍晕、后头的工人将其捆起撂在一旁。狱卒头目见这小丫头厉害,不敢上前,只躲在柱子后头。 潘姑娘打翻了几个狱卒张望片刻,朝柱子一指:“你出来!” 那头目浑身颤,一步三挪走了出来,谄笑喊道:“姑奶奶……” “前几日抓进来的潘喜贵呢?” 头目怔了片刻:“可是一个老头子?” 潘姑娘皱眉:“我爹还不老。” “是是!潘喜贵先生关在后头呢。”头目躬身道,“我领姑奶奶去。” 潘姑娘微笑看了看他,点头道:“难得有人如此识时务,你想必能长命百岁。” “谢姑奶奶吉言~~”头目打了个千儿。 他遂立在前头领路,还殷勤提着灯笼。穿过牢房,拐了三个弯子走到后头,两边牢房少有人了。 又拐了一个弯子,便听有人在里头说:“一对圈儿。怎么亮光了?” 另一个人道:“你方才出了一对圈儿。还有脚步声。” 前头那个道:“我四个圈儿拆开出不成么?” “胡扯,四个圈儿多大的炸弹,哪有拆开出的,你是傻子么?” 潘姑娘跟在狱卒头目身后走着,啼笑皆非,大声道:“爹!黑灯瞎火的你玩什么呢!” 那个把四个圈儿拆开出的立时惊喜喊道:“明漪!是明漪么?” “是!”潘姑娘鼓着嘴道,“人家领了兄弟们来救你,还当你在牢里吃什么苦呢,合着你在同人打扑克。”她身后跟着的人一串喊“潘先生!” 此人便是潘喜贵,闻听喜不自禁:“倪紫光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了我闺女会来救我吧!” 倪紫光奇道:“你闺女这么大胆子!” 潘喜贵在牢房里头带着铁锁手舞足蹈:“最末还不是得靠我闺女!” 说话间众人已走到牢房前,狱卒头目掏出钥匙来开锁。这潘姑娘便是柳明漪。前几年让陈瑞锦接到台湾府念书,直将姓氏改成了潘。她遂扑到牢房栏杆前望着潘喜贵嗔道:“您老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跑到福建来了,我还没赶到你就进了监牢。这是什么地方?行动就死人……”一壁说一壁滚下泪来。 她话未说完,牢门已打开,潘喜贵走出来抚着女儿的脸颊,也垂泪喃喃:“还是我闺女好……” 对面倪紫光喊道:“喂喂,大侄女!这儿还有一个呢!” 狱卒头目赶忙过去欲开门,潘明漪抹抹眼泪道:“且慢。我问你,四个圈儿能不能拆成两对出?”潘喜贵微怔了一瞬,哈哈大笑。 “能、能!”倪紫光忙说,“但凡大侄女放叔叔出来,你爹愿意拆成四个圈儿单个出也成!绝对不是傻子!”潘明漪哼了一声,让狱卒开门。倪紫光走出来瞧瞧潘喜贵又瞧瞧潘明漪,叹道,“我日后必也要生个闺女。”潘喜贵又笑。 戴宪平素不在府衙居住。因明儿就要将潘倪二人斩,他今晚特意住在后衙。前半夜因莫名心绪不宁,迟迟不得入梦。后半夜将将睡着,忽然听外头一阵喧闹,骤然惊醒喊人。 随身小厮上前掀开帐子道:“老爷,外头不知何故吵吵嚷嚷,仿佛有不少人。” 戴宪猛然打了个激灵:“快快!给本官更衣。” 另一个小厮已燃起蜡烛,道:“已经打人打听去了。” 戴宪咳嗽一声:“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厮看了看屋里的西洋大座钟:“快到寅时二刻。”戴宪莫名心跳如鼓。 说着有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喊道:“老爷!不好了!外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人,整座府衙让他们团团围住!” 戴宪急道:“什么人!要做什么!章师爷呢!” “不知道。” “快喊去!” 不多时,章师爷急忙忙跑进来,头巾都没戴:“老爷,大事不好!” 戴宪跌足:“快说!” “那个潘喜贵的女儿领了不知数目的工人闯入大牢,已将潘喜贵倪紫光救出去了!”章师爷道,“听说有上万人!” 戴宪大惊:“哪里来那么多人!” 章师爷叹道:“若只是人多也罢了。偏他们手里非但有火.枪,还有火炮,已经在衙门前后门处各架起了一座。” 戴宪急喊:“郑将军呢?” 章师爷低声道:“郑将军纵来了也不好办。大人,您在府衙里头呢。”戴宪一惊。章师爷接着说,“郑将军手下兵马打一些工人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可他不敢,投鼠忌器。”戴宪身子一软,跌坐在床上。章师爷忽然觉得今晚此事有点熟悉。 半晌,外头有人进来回到:“老爷,潘喜贵的女儿好生厉害,武艺高得不得了!如今潘喜贵在外头说要跟我们谈判。” 戴宪猛然跳起来喊道:“谁跟他们谈判!杀!让郑大人快来杀个干净!贩夫走卒一个不留!” 忽听有个女声在窗外脆生生的道:“戴大人当真要杀个干净?”屋里众人一愣。听见窗户轻轻开了,潘明漪从外头跳进来,望着戴宪挑起眉头,“不如咱们试试,是戴大人先死、还是我们贩夫走卒先死。” 815.第八百一十五章 话说潘明漪直跃入戴宪的屋子,戴宪不觉往后退了半步。章师爷登时往当中走两步, 微挡在戴宪侧前方。潘明漪左手转火.枪右手转匕, 笑眯眯道:“戴大人,当真不跟我爹谈判?” 章师爷立时明白她是何人, 忙说:“潘姑娘息怒, 有话好商量。” 潘明漪耸肩:“我这不是来商量了?” 章师爷打量了她片刻。这女娃子只穿着寻常的黑色夜行衣, 偏手里握的火.枪连自己这个两任巡抚心腹师爷都没见过。乃试探道:“潘姑娘莫急,我们老爷才刚睡醒, 有些迷瞪。这里头想必有什么误会。福建与江西井水不犯河水,却不知潘先生何故来的福建?” 潘明漪道:“天下工人阶级是一家。既是福建出了事儿,江西这么近,我爹过来不是最寻常不过的?”她看着章师爷道,“这位先生该不会以为我是江西苏韬派来的吧。那位老爷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 章师爷微笑道:“潘姑娘这火.枪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 是抢的。”从贾桂那儿抢来的。潘明漪想了想,添上一句, “外头兄弟们使的那些火.枪火炮, 一个时辰前也在你们军械库呢。” 戴宪在后头冷笑道:“故此,你们便是一群盗贼了。” 潘明漪耸肩:“戴宪先生为商攫取工人剩余价值、为官截留当上缴给朝廷的税金, 比我们强多了。” 戴宪转身走到大藤摇椅旁坐下,摇椅咯吱咯吱摇晃了半日, 方悠悠的道:“本官乃朝廷命官。” 潘明漪假笑了下:“拉倒吧, 戴大人不过是借了朝廷的兵士罢……” 说时迟那时快, 耳听“嗖”“啊”两声, 戴宪右手腕子上已钉了一把匕。小厮们扑过去喊“老爷”, 章师爷怒道:“潘姑娘何故伤人?” 潘明漪往戴宪身边走,没人敢拦。几步到了摇椅前,她道:“我总不能……”一面探到扶手下头轻轻取出一物来,“等着戴大人把这玩意拔.出来吧。”戴宪面如土色。潘明漪扬起手,乃是一把巴掌大的小火.枪。遂看着戴宪,“如何,还要不要同我爹谈判?”小厮们手忙脚乱替戴宪包扎伤口。潘明漪径直拿过自己的匕,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来拭了血迹藏回袖子里。 戴宪颓然喘气。半晌才说:“你们爷俩是什么人。” 潘明漪歪了歪脑袋:“我爹是个工人,我是个学生。真的。” 戴宪那手腕疼若锥心,狠狠吸了几口气,扯出一个假笑来:“潘先生那事儿只怕有误会。前几日有人来出,说福州近日来了个江洋大盗……” 潘明漪打断道:“这些废话不用扯了。戴大人抓了我爹连审都不审直命斩是个什么缘故,大人、师爷和我都心知肚明。罢工呗~~还命《福州商报》一个字不许提此事。可知戴大人是明白孰是孰非的。不过是自家得好处惯了、无法无天也惯了,想永生永世无法无天。” 戴宪想了想,点头道:“也罢。如今本官在潘姑娘手里,暂无别法。既如此,请潘先生进来吧。” “你这屋子太小,站不了许多人。”潘明漪道,“去巡抚大堂。那儿说话可以让许多兄弟旁听。” 戴宪道:“潘姑娘可曾想过,你们闹这么大动静,岂能不惊动武将?” 潘明漪悠悠的道:“郑总兵纵然来了又能如何,戴巡抚你在我们手里。” 戴宪奇道:“你这女孩儿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这般狠厉招数?”潘明漪懒得再说,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戴宪无奈,扶着小厮站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走近巡抚大堂后院,见院中亮如白昼,前院满满当当立了工人,不知燃着多少火把。戴宪眯眼瞧了片刻,心中暗生惧意:他倒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潘明漪仿佛猜出其意,朗声道:“今儿晚上来了三万余兄弟。”戴宪和章师爷都吸了口冷气。 已有工人瞧见潘明漪了,喊到:“潘姑娘来了——”“潘姑娘好——”自然也免不了猜出戴宪的身份,又喊:“戴宪狗官!”“恶贯满盈!”“今儿务必替惨死的兄弟报仇!”戴宪面色青,不觉朝潘明漪身后走近两步。 潘明漪大声道:“兄弟们暂且让让,我爹和倪先生要跟他谈判。”众工人竟如受训兵卒一般齐刷刷让来道路。戴宪与章师爷互视了几眼。 一行人进入大堂,潘喜贵倪紫光并几个工会头目已在堂前坐好了,见戴宪等人进来纷纷立起。潘喜贵率先拱手,面上含笑:“戴大人,对不住,半夜打扰。实在无法。若不这会子打扰,明儿大人就要砍我们的头了。” 戴宪脸皮厚,无事人般拱手道:“全是一场误会。”他俩还互视笑了笑。 潘喜贵一本正经道:“戴大人请坐。” 戴宪面子上可算有点挂不住了,咳嗽两声:“潘先生请坐。” 二人面对面坐下。潘喜贵乃道:“大人想必清楚,我们乃是代表全部工人来与戴大人商议的。我们的要求方才已拟好了,请大人过目。”一个工会干事将单子送了过去。 戴宪拿起了一行行看完,内里早已烧起十丈怒火,脸上扮出十分纳罕的模样:“这些……本官素来以为一直如此。” 潘明漪扯了扯嘴角:“戴大人莫非以为戴家下头的工人每日都只做四个时辰工?” 戴宪恳切道:“当年本官便是如此定下的规矩。莫非下头的管事出了什么纰漏?” 倪紫光假笑道:“若是如此便更好了。这么说,戴大人是赞成的?” 戴宪道:“这些皆合理,本官赞成。” 倪紫光点头:“既然赞成,咱们就签订正式合约。” 戴宪一愣:“什么?” “签订正式合约啊!”倪紫光道,“非但咱们双方要签字画押,还得请福建各行商会的东家们一道来。” 戴宪原想随便糊弄过他们去、自己好脱身,而后命总兵郑潮儿出兵灭了这群泥腿子。闻言忙说:“这是戴家与各位工人兄弟之合约,与商会何干。” 倪紫光忙说:“大人误会了。这不是戴家工人与戴家之合约,乃是福建工会与福建商会之合约。戴大人,这儿是巡抚衙门。在衙们签订的合约并非私事,而是官事。这一个来月四处罢工,已是个十分严重的社会事件了。难道戴大人身为巡抚不当管么?” 戴宪怔了怔,抬起头来才刚想说话,便看见潘明漪立在她老子身后玩起了匕,右手腕顿时疼了起来。章师爷面色一动,凑到他身旁低声道:“大人,小人方才觉得今日之事有些熟悉。这会子一想,与当年贾维斯杀入巡抚衙门劫走黄大人如出一辙。” 戴宪身子一颤。因已过去多年,章师爷不提都想不起来。那会子他还是个小官,福建巡抚乃黄文纲大人。台湾府为了与福建争夺人口,强逼着黄大人签订合约、不许福建拦阻移民捉拿逃奴。如今福建全省除去少许大户还略使着些奴才,寻常人家的早都逃干净了。便是因为那事,戴家方开始建工厂、家至此。他忙低声道:“江西知府是贾琮的师兄。” 章师爷摇头道:“不会。贾琮若想要福建,犯不着借工人之手。大约是……学的。我孙子在大佳腊读书。那件事他们选入了近代史课本,学生都知道。” 戴宪咬牙:“依你看该当如何?” 章师爷思忖片刻,苦笑道:“如今人方刀俎,我为鱼肉。大人,万事都先答应下来,等他们散去再说。他们有大人做人质,郑大人来了也不好办。” 戴宪一叹。自己的性命在人家手里,委实没法子讨价还价。遂思忖片刻,向对面的工人道:“也罢。既如此,此事当为你们工人与东家之议论,本官不过是个调停的中人。只等天亮便请各位东家来。” 倪紫光笑道:“这个自然。既然大人要做中人,你们戴家想必也该有人来做代表?要不要请哪位爷们来?” 戴宪盘算了下自己几个儿子,唯有老三机灵些,乃吩咐一个小厮:“去,喊老三来。”小厮应声而去。 过了会子,外头有工人来报:福建总兵郑潮儿已领兵到了外头。潘喜贵含笑道:“告诉郑大人谨慎行事,戴大人身子尚好。” 戴宪那右手腕又疼了。然他也知道郑潮儿必投鼠忌器,暗暗咬得牙疼,乃又吩咐一个小厮:“烦劳郑大人相助,将各家商会要员和各位大东家都请来。潘先生是个明白人,大家都先听他的。”小厮走了。工人们并未拦阻。 那小厮到了外头,一看乌压压的全是人,远处是人喊马嘶成一片,吓得腿肚子有点软。他穿着下人的衣裳出来,工人们瞧他眼神都有些古怪。有一个汉子便问道:“小哥儿,听说戴家到现在还有奴才,你该不会就是吧。” 小厮身子一缩,喏喏道:“是。小人乃是戴府家生子。” 另一个汉子道:“你不知道四处都没有奴才了么?你怎么不出来做事?何苦来给人家肆意打骂。” 小厮又缩了下:“小人……只会服侍主子,别的……不会。离了府上恐怕活不成。” 众人都道:“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哪里会活不成!” 再一个道:“那你可以上酒楼跑堂去,比服侍主子容易些。” 小厮看着这么多人眼中热情如火,愈吓着了。半晌才说:“老爷让我给郑大人传话。” 有个工会干事便指道:“喏,穿过人群,郑总兵的人在外头。”他乃大声喊道,“放这个小哥过去——” 下头一片答应:“知道啦——” 这干事拍拍小厮的肩:“考虑一下。离开戴家海阔天空。” 小厮胡乱点着头朝道路那头走去。工人自觉让出道路,他遂一直走出路口,边走边害怕:人实在太多了,四面八方满满当当,走了许久方走出去。老将郑潮儿坐在马上,背后皆是骑兵,人人手握火.枪。对面的工人则手无寸铁,偏个个昂挺胸半分不惧。双方相隔不过三丈左右。小厮看看那头看看这头,两边都羡慕。他乃喊道:“我是戴大人派来的,求见郑大人——” 郑潮儿大声喊:“你走近前来。” 小厮小跑着到了郑潮儿马前。郑潮儿跳下马来。小厮上前打了个千儿,将方才经历悉数细说。郑潮儿听罢暗想:潘喜贵等人所为与早年贾维斯等人一模一样。都是先劫持了福建巡抚,再逼着官员和商会答应签条约。自己纵然手握兵马,却恐怕因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只是这些工人与台湾府不同——他们没有贾维斯那般上将。区区一个会武艺的女娃子算什么? 正想着,后头有人上前来回到:“大人,甄茴大人来了。” 郑潮儿一喜。这个甄茴虽为女流,却是个智囊。忙说:“快请!” 不一会子甄茴过来,跳下马急问道:“郑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甄大人来的正好。戴大人被困府中,老夫没个人商议。”郑潮儿遂命那小厮再将经过说了一回。 甄茴思忖良久,摇头道:“毫无法子。先依着戴大人之意,不论他们提什么要求都暂且答应,万事等救出戴大人再说。” 郑潮儿道:“老夫疑心他们还有别的后手。” 甄茴道:“工人都是些泥腿子,纵给了他们火.枪火炮他们也不会使,与正经兵士相差甚远,不用顾忌许多。”她想了想,“只不知他们预备如何脱身。” “依着寻常绑匪,会携戴大人一道离城或是出海。” 甄茴乃向那小厮道:“烦劳小哥回去问潘喜贵。既是戴大人受了伤,可否放他出来看大夫,以我和郑大人两个进去为质?” 郑潮儿问道:“甄大人这是何意?” “略试探一回,且看他们答不答应。” 小厮便回去了。过一时回来道:“那潘姑娘说,想都不要想。” 甄茴喜道:“他们没后手。” 郑潮儿糊涂了:“怎么没有后手?” 甄茴道:“若是平日,戴大人比咱们俩值钱。如今两军对垒,郑大人比下官和戴大人加起来值钱。他们不答应,乃是没有底牌、心里虚、不敢妄动之故。”她含笑负手道,“先请各位东家来、把那个什么合约签了再说。后头的,本官心里皆有谱了。” 816.第八百一十六章 罢工工人围困巡抚衙门, 拿住福建巡抚戴宪为质要与商会签订合约。衙门外早已让工人塞满,总兵郑潮儿压根进不去。遂听了女官甄茴之言,先将商会之人和各位东家请来再说。要请的人实在多, 又散居福州各处, 费了许多功夫才齐全。这会子天已大亮了。 最后几位大东家赶到时, 甄茴向郑潮儿道:“下官陪着这几位一道进去,到里头见机行事。” 郑潮儿点头:“救出戴大人要紧。” 甄茴等人穿过一众工人走到巡抚衙门门口,只见两个大石头狮子当中摆着一架照相机, 相机的幕布上绣了四个大字:福州商报。不禁奇道:“他们怎么来了?没请他们啊。” 一个东家哼道:“他们就跟苍蝇似的,哪儿有点子事儿都能钻进去。泥腿子闹得这么大,他们能不知道么。”话音未落, 眼前闪过火光, 耳听“砰”的一声,那摄影师已替他们拍照了。女官甄茴走在前头正中,身后陪着四位大东家,颇为威风。 这几位进了大堂一瞧, 里头正吵得好不热闹。那个叫倪紫光的工会主席被十几位东家围着舌战群商, 潘喜贵笑呵呵在旁吃茶瞧热闹, 潘明漪单手摆弄匕玩儿。戴宪在对面坐着, 面色不大好, 眼角时不时觑一下潘明漪。 甄茴等人进来没人留意, 她遂悄悄溜到戴宪身后低喊:“大人。” 戴宪一喜:“你来了?” 甄茴点头:“大人, 待会儿我来主持。那些工人提什么要求都答应他们。横竖我只是个从三品小官, 又是女流, 说了不算。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弄到这么多人,约莫有三万之众。大人先脱险再说。” 戴宪大惊:“当真有三万?” “当真有。” “这帮泥腿子!”戴宪又惧又恼,“他们那要求简直异想天开!” “异想天开也让他们暂且想想。”甄茴微笑道,“我不过是太太身边的丫鬟。不论如何轮不到我做主。” 戴宪笑捋了捋胡子:这丫头倒是个难得的,在外为官多年依然对太太忠心不二。乃道:“也罢,今儿就你做主吧。” 甄茴行了个万福,拿起案头惊堂木“啪啪啪”连拍三下。下头顿时安静了。甄茴道:“诸位,人也到齐了,天色也不早了。莫在胡乱争持。既要谈判,就好生坐下来谈。”言罢回头看了看戴宪。 戴宪咳嗽两声:“这一个来月,工人罢工,大损福建百姓之日常生活。今日本官做主,调停工会与商会。就请——”他看了看甄茴,“甄大人主持,本官旁听。” 众人怔了片刻,旋即议论纷纷。甄茴又拍惊堂木,大声道:“莫再私语。”乃问道,“工会头目是谁?” 倪紫光站了起来抱拳道:“在下倪紫光,乃福建工会主席。这位是潘喜贵先生,他说了也算。” “今日便是你二人替工会做主?” “是。”倪紫光取出怀内一份新的单子,“我们的要求都在上头。” “呈上来。” 有个小厮从倪紫光案头取了那单子送过来。甄茴拿起来先送给戴宪。倪紫光笑道:“戴大人方才已瞧过了,极力赞成。” 众东家齐刷刷朝戴宪投过目光。戴宪抬目一瞧,潘明漪将匕轻抛了半臂高,一根手指头连着拨动匕尖和匕把,匕翻滚着转了起来。戴宪吸了口气,右手腕愈疼了。乃正色道:“不错。本官赞成。倪先生等之要求天经地义。” “哄——”众东家闹了起来。“那是个胡闹!”“每日只做四个时辰工,多做的要翻三倍给工钱,大人赞成?”“每做六日要歇息一日,天经地义?”“加班不得过两个时辰,我酒楼时常做工到深夜如何是好?”“辞退工人要给遣散费?凭什么?”七嘴八舌指单子上各色要求纯属痴心妄想。 “啪!”甄茴又拍惊堂木。她冷着脸道,“本官只说一件事。如今江西日渐兴起,燕国也在大兴工业。”众人怔了怔。她指着那单子向倪紫光道,“这个并非你们工会自己想出来的。”又看着潘喜贵,“对吧,江西来的潘先生。” 潘喜贵点头:“不错。这单子为江西瑞金县令梅大人所定。知府苏大人得知后极为赞赏,立时推诸全省,登载于《豫章商报》上。前两个月,京城的《燕京周报》转载了这单子。” 甄茴道:“世人谁不知道,《燕京周报》便是京城政事堂的喉舌。那政事堂要做什么、做了什么,悉数会登载于那上头。《燕京周报》既是转载了这单子,其意便是:燕国预备照抄了。”众人面面相觑。“隔壁之两广、对岸之台湾,也少不得如此。其实他们原本所行也就跟这个差不多,不过是没有梅县令写得如此清晰罢了。” 工人喊道:“既这么着,咱们上江西去!上燕国去!咱们也见识见识京城、见识见识皇宫!” 甄茴看了看一众东家:“各位,到那时候,福建拿什么来留住工人?莫忘了,如今道路通畅、路费便宜。你们委实困工人们不住。只看燕国便知:自打燕国丞相改了田税,佃农的租子立时飞涨。饶是如此依然有许多人家请不到佃农。若福建的工人都去江西燕国了,各位东家预备从哪儿弄工人?” 戴宪咳嗽了一声才要说话,甄茴使劲儿冲他使眼色。戴宪猛然明白过来,改口道:“不错。没有工人,工厂便得停工。各位这些日子损失已不小了。” 不想下头有个东家喊道:“戴大人家里不是在做从外洋买卖非洲奴才的生意么?”戴宪脸色一僵。戴家前两年便已开始做往南美洲贩卖黑奴的生意了。欧洲连年征战民不聊生,贾维斯林黛玉两口子在北美连杀带吓唬、大量欧洲移民逃往非洲,黑奴买卖愈昌盛。因北美原本就有不少黑奴,贾维斯等人又是才刚打过去不久、燕国移民不多,遂暂且不买黑奴。原先被欧洲人运过去的那些都在西岸挖矿呢。 甄茴正色道:“非洲黑奴不通语言,且生性拙笨。可以买来种经济作物,却没办法在工厂做工。一则他们听不懂管事的话,二则他们不会做。各位东家都知道,如今技术更新起来比兔子还快。花上年功夫未必能教会几个黑奴做事,学会的做不了多久便要工艺革新,请师傅的钱都不够。自然,各位若想买黑奴也便宜的很,只管试试。” 众东家面面相觑,工人呵呵直笑。倒是倪紫光诧然拱手道:“甄大人连这个都知道!真真人不可貌相。” 下头坐着戴家三爷,站起来道:“甄大人所言是真。我家庄子里便有黑奴,真真愚笨得厉害,什么都学不会,教的管事好悬活活累死束手无策。如今只打他们做些打水劈柴之类最是粗苯的活计。”他老子微微皱眉:他们家庄子使唤的黑奴虽语言不通,用起来却好。之前少卖在福建是怕他们跑了,终究这些年难得有几个不逃的奴才。这老三大概是瞧出自己的意思,故意说的。终究年轻,就没想过万一败了口碑、影响日后的生意。这些旁人并不知情,又议论了一番。 甄茴乃道:“故此,为着整个福建工业之大局,本官以为,福建当与燕国、江西、两广、台湾府一般,方能留住工人。” 众东家有些茫然。若是别处,商会之这会子早站出来了。偏福建商界之便是巡抚戴宪,多年来商会惯于听戴家的。如今纵然许多老商贾心中有主意,见戴宪坐在上头,并不敢多言。再说,也不知道这位土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遂一时默然。甄茴环顾一番,点点头:“很好,大伙儿都是明白事理的。那就这么办吧。” 船商会长不禁喊了声“戴大人!”戴宪朝他挤挤眼:“今儿此事甄大人主持,都听她做主。”那会长虽心下纳罕,见状实在不敢贸然反对,只得强压住满腹的不满。 既然没人反对,那便是同意了。甄茴遂再拍惊堂木:“请文书相公拟了合约文书上来吧。” 章师爷忙说:“老夫来拟。” 甄茴含笑溜了他一眼:“章师爷上岁数了,这般文书你不会。须得烦劳年轻人来拟才好。” 戴宪心里明白,这文书回头是要赖账的。章师爷乃黄文纲大人留给自己的老师爷,不便做此事,也使了个眼色:“甄大人说的很是。还是给年轻人拟的好。” 有个东家便捋着胡须道:“我等俱是老人家,都不会拟这些,哪里来的年轻人。” 潘喜贵一直不大说话,工会这边都是倪紫光出面的。偏这会子他站起来作了个团揖:“这个委实少见,不怪各位不会拟。这是我们江西那边出的,我倒是会拟。” 甄茴一愣:“潘先生会拟文书?你认得字么?” 潘喜贵含笑道:“些许认得几个字,拟份合约不在话下。” 甄茴强笑道:“既如此,就烦劳潘先生拟吧。”遂命取文房四宝。 东西取来,墨还是墨块子。潘明漪便上前替她父亲研墨。不多时,浓墨研出,潘喜贵挽起袖子提笔而书。众人皆惊:这老头写的竟是馆阁体!莫非是个秀才?一时写好了,潘明漪便在旁帮着抄一式多份。潘姑娘虽是武人,字儿也写得极好。抄完的头一份先交予戴宪。戴宪大惊:这合约极细,面面俱到,连个缝儿都钻不出来。不由得眯起眼瞧了潘喜贵会子。乃冷笑一声:“潘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历。” 潘喜贵微笑道:“我这合约可是写得极好?” 戴宪点头:“极好。” 潘喜贵道:“我本不会写几个字,直至明漪四五岁了都胸无点墨。这些都是加入革命共济会之后在京城夜校学的。” 潘明漪忙说:“我们学校对面就有成人夜校。” 倪紫光笑道:“你在大佳腊念书吧。京城的成人夜校与大佳腊不同。大佳腊乃是官府办的,京城是共济会和工会办的,规模小得多、老师也寻常得多。能学成这样,潘先生当真不容易。” 潘喜贵道:“但凡有心向学,别的都不要紧。” 潘明漪鼓掌:“爹,您真励志!” 潘喜贵笑道:“好了,先做正事要紧。”潘明漪吐了吐舌头,接着抄合约。戴宪看着他们爷俩若有所思。众东家看戴大人神色古怪,心里也皆猜疑不定。 饶是如此,待看到合约书,一众东家登时嚷嚷起来:“岂能如此!”“欺人太甚!” 甄茴再拍案:“肃静!本官主意已定!”又瞧了戴三爷一眼。 戴三爷忙说:“这合约极好。从长远看,于东家于工人都最公平不过。”乃使劲儿给众人使眼色。戴宪干脆举起右手,腕子上包扎之伤口霎时亮在众人眼前。几个老商贾猛抽口气:是了。整个巡抚衙门还被工人包围着呢。 偏这会子潘明漪慢慢抬起了胳膊。她手里握着一把乌黑的火.枪,随意朝窗上头一比,“砰!”枪响了。潘明漪无事人般道:“哎呀,枪走火了。这枪平素极少走火的,我也不知道它为何今儿会走火。”满座寂然。潘明漪瞟了甄茴一眼,“甄大人,大伙儿都赞成,可以开始签了。” 赞成个屁!众人心中不忿,偏戴大人的手腕子和潘姑娘的火.枪都在明晃晃搁着。谁敢提一个不字?后遂极平顺、亦极安静。东家们犹如被逼为娼之良家女子,又怒又惧又不甘,又毫无法子。一个个老老实实依着甄茴所言,签名、盖印、按手印。戴宪自然也面沉似水。趁倪紫光等人忙着逼东家们签字画押之机,甄茴悄然溜到戴宪身边低吐了几句话,又立时走开了。戴宪顿时笑起来。甄茴说的是:“大人右手腕有伤,不能签字。若让下官签,便不能用巡抚大印。” 本想待会儿呛工会的人一句,谁知那倪紫光竟记得此事:“戴大人不大方便,请甄大人代为签字如何?” 戴宪忙说:“可,就请甄大人代签。” 甄茴应“是”,拿起笔来一一签了自己之名。倪紫光仿佛忘记了巡抚大印,只拿着签好的一摞合约望着甄茴轻轻一笑。甄茴也望着他一笑,道:“好。福建省劳工合约就此签订妥帖。”众工人顿时欢呼,众东家面如土色,戴宪含笑点头。《福州商报》的摄影师忙着拍照,正好拍下了戴宪满意之笑。 817.第八百一十七章 劳工合约既签成, 工人达成目的, 衙门内外欢腾如久旱得雨。戴宪乃咳嗽两声:“事已完毕。你们工人该上工了。” 倪紫光拱手道:“多谢巡抚大人。我这就通知兄弟们, 明儿就上工。” 甄茴和煦一笑, 款款的道:“遇上争执, 大家和和气气坐下来谈判解决才是正经解决之道。何苦来行动便大闹?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还望倪先生潘先生明白。” 倪潘二人都笑:“甄大人说的极是。” 甄茴点头:“既这么着,二位是不是让工人兄弟们先回去歇息?一夜未眠也怪辛苦的。” 倪紫光道:“我们人多, 撤退起来麻烦些。各位东家辛劳而来, 先回去吧。他们走了我们再走, 如何?” 众东家齐声道:“好、好!我们先走了!”他们皆是被郑大人派兵士喊来的。若早知是这幅情形, 准保装病一大半。遂纷纷起身告辞,戴三爷也在其中。《福州商报》的记者摄影师自然跟着一块儿走。 脚步声哗啦啦离去,屋内只剩下官府和工人。霎时寂然,满屋子都能听见戴宪之呼吸声。甄茴站起来斟了一盏茶送到他跟前:“大人想是渴了,润润嗓子。” 戴宪心跳得愈厉害, 口里却说:“下官委实有几分渴了。”端起来一饮而尽。 看他吃干净了, 甄茴回身便要说话。潘喜贵先站起来道:“叨扰戴大人这么久,我们也该告辞了。” 甄茴立时道:“二位先生和各位兄弟们好走, 明儿记得上工。” “大人放心。”倪紫光也站起来, 指了指身边干事怀中抱着的合约, “有了这个, 大家自然好生做事。” 甄茴微笑道:“不知两位先生住在何处?这合约倘若还有什么纰漏, 下官好去找两位。” 倪紫光道:“衙役们都知道, 倪某住在贾氏马行斜对面的安民巷。这文书暂且放在我哪儿。大人放心。只要大人找去, 我必然恭候。” “好说。” 倪紫光、潘喜贵父女遂领着工人们撤出巡抚衙门。他们尚在前庭, 甄茴已走到戴宪跟前道:“郑大人在外头呢。” 戴宪捂着手腕森然道:“造反的一个不许放过!” 甄茴思忖道:“人实在太多了,郑大人应当会只取恶。” “不准!”戴宪吼道,“一个不许放过!” 甄茴劝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郑大人半夜赶来想必匆忙,未必带足了人马。日后慢慢搜拿,还怕拿不着?各位东家不是跟他们签了合约的?白得那么多好处,必不会跑了。” 戴宪一想,三万人委实太多了,纵然站着让郑潮儿的兵砍也得砍几日。先拿住几个头目也好。乃咬牙道,“也罢,暂且寄下那批人头,过几日再取。”遂端坐于堂上候着。 等了半日,外头有人喊“郑大人来了。”说话间便看郑潮儿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迎着戴宪躬身行礼:“戴大人,老夫来迟。” 戴宪顾不上还礼,忙问:“抓住了几个反贼?” 郑潮儿一愣:“大人不是说事有变故、暂不要抓工人及其头目?” 戴宪急了:“我何尝说过这话?你领着正规军队竟没抓到一帮泥腿子?” 郑潮儿拍大腿懊恼道:“哎呀!上当了!” 合着方才有个穿戴府小厮衣裳的小子急忙忙跑出去告诉郑潮儿说,他们家老爷有急命,因临时变故先放工人们走、万万不可惊扰了他们。郑潮儿以为他们现了什么端倪,要放长线钓大鱼,遂放他们走了! 甄茴忙说:“这会子追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戴宪气急,指着郑潮儿拍案大骂。 郑潮儿年近六十,比戴宪大了十来岁,早先官职也高似戴宪。戴宪这四五年便是福建的土皇帝。除去在先巡抚黄文纲跟前谦恭些,跟旁的官员都不免摆摆架子。平素待老将郑潮儿虽也有礼,心里却是早早将自己当作了上官。这会子怒火撞上天灵盖,诸事顾不得,骂得甚是难听。甄茴打断了好几回皆无用。郑潮儿又臊又怒,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强忍了会子拱手道:“末将这就去搜拿反贼。”转身便走。 戴宪冷笑道:“只怕反贼早已上船出海了,郑大人就是登上风火轮也赶不上!” 倒是甄茴旁喊道:“郑大人,那些工人手里还有火器,不知哪里来的,大人小心些。” “末将明白!”郑潮儿快步往外走。 戴宪这才想起那姓潘的小姑娘说她们的火器是从福建军械库抢来的,忙喊:“查查他们从哪座库房强的火器!看守一个不留统统杀干净!” 甄茴立时劝道:“大人,贼人狡诈,且潘姑娘武艺高的惊人,未必是看守兵士无能。须得先审审一二。” “还审什么!”戴宪拍案,眼睛通红,“无能之辈都给本官杀!杀!杀……”最后一个杀字尚未说完,忽然身子一软,人便往下倒。小厮赶忙过来搀扶。偏戴宪太胖了,又坠得快,小厮搀扶不住,主仆二人“扑通”全摔在地上。再看戴宪,已昏迷过去了。 郑潮儿这会子已跨出了门槛,听后头一阵大乱只得回来。甄茴命人快去请大夫,小厮们两三个都扶不动戴宪,末了还是郑潮儿打两个亲兵动手架着他送入后衙。 不多时大夫来了,看罢戴宪之状道:“戴大人乃是怒急攻心昏迷。” 甄茴问道:“敢问他何时能醒过来?” 大夫道:“这个不好说。也许三五个时辰,也许三五日,更长的也有。” 甄茴与郑潮儿互视了几眼。大夫去外头开药,甄茴向郑潮儿道:“方才……戴大人神志不明。下官以为,可先查查那军械库是如何被劫的。倘若看守兵卒并无大过,等戴大人醒来再定夺。也是不少兵卒的性命。这年头训个好兵士不容易。连戴大人自己都着了人家的道,何况区区数名小卒。” 郑潮儿身为总兵,自然也不高兴戴宪审都不审便要杀自己下头的兵。闻言立时道:“到时还请甄大人多多美言。”甄茴点头。 郑潮儿挂心那些火器,故此依着甄茴所言先查军械库去了。到了地方一问,那潘姑娘竟是领军而来的,且黑衣军队之武艺火器皆强似看守。可知此事并非几个泥腿子闹事,背后怕是有别家做主。郑潮儿忙赶回巡抚衙门。 戴宪依然没醒,甄茴与章师爷正在处置衙门事物。郑潮儿遂与他二人商议。甄茴立时道:“事到如今只怕得将错就错。”章郑二人问何为将错就错,甄茴道,“那潘氏父女从江西来……” 章师爷打断道:“潘姑娘在大佳腊念书。” “是。”甄茴道,“只是去大佳腊念书的年轻人实在不少。且那潘喜贵所列单子也是江西瑞金县令的大作。依我看,苏韬之嫌疑大似贾琏。偏咱们猜不透他们想做什么。不若干脆先等等,看他们下一步再做定夺。” 章师爷思忖良久:“依着甄大人的意思,那些工人先不动?” 甄茴道:“那些工人显见是让潘氏父女哄骗了,抓来无用。潘倪二位……”她看了看郑潮儿,“要不,去抓抓试试?那倪紫光乃贾氏马行管事,不知与荣国府可有瓜葛。”又微微皱眉,“也不知戴大人何时能醒。他老人家平素颇为独断。今事有变故,若旁人随意处置,戴大人醒来怕是又要怒。他本是因怒伤了身,若再怒……” 章师爷叹道:“我也有此顾虑。” 三人互视了半日,都不敢贸然做主。甄茴迟疑道:“我是个女流,模样也平平。男人多半会小瞧我这般女子。不若……我假借那合约上有条文不妥,去寻倪紫光商议,试探一二?”章郑二人都说“可以一试”。 甄茴遂捧着那叠劳工合约一径往安民巷而去。到了巷子口跳下马,因她穿着官袍,许多孩童围着瞧。甄茴一笑,问道:“你们可知道贾氏马行的倪紫光先生住在哪儿?” 孩童指道:“门口有一株老樟树、樟树上挂了个褪色红灯笼的就是。” 甄茴谢了他,走入进巷子不过二三十步,果然看见了老樟树。她遂系了马,往树下人家拍门。拍了半日,里头慢慢吞吞出来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婆子。一问,她说倪紫光是她儿子,已多日不曾回家了。甄茴哑然失笑,拱了拱手转身离了她们家大门,立在树下等着。 不一会子,倪紫光从巷子那头走了过来,面带歉意抱拳:“甄大人,慢待了。” 甄茴挑起眉头:“倪先生深得邻里敬重。”倪紫光面有得色。甄茴乃正色道,“上午与倪先生所签之合约,本官略有不明,还望倪先生不吝赐教。” “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甄大人请。” 倪紫光便引着她回到自家,屋里有个一个男子仿佛已等候多时。倪紫光亲自倒了杯热水放到甄茴跟前,含笑道:“甄大人来得好快。” 甄茴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块帕子,帕子包一物。打开一瞧,里头正是福建巡抚大印。甄茴道:“如此要紧的合约,哪能不盖印呢?”三人互视而笑。 工会分得的那叠合约就在案头,倪紫光将之与甄茴带来的放在一处,又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红色印泥揭开。甄茴挽了袖子操起巡抚大印,那两位帮着翻页,往合约上一个个盖过去,跟打年糕似的。盖完了,等在屋里那男子打开大柜子,从里头搬出一台照相机。相机幕布上绣着四个大字:福州商报。 事情妥帖了,倪紫光笑问:“甄巡抚怎么知道那儿不是我家?” 甄茴随手翻着合约道:“倪先生最早乃是燕国摄政王的小厮,父母都在台湾府。” 倪紫光诧然:“已经没几个人知道此事了。” 甄茴扬眉一笑:“早些年我在大佳腊培训,陈红.袖同志告诉我的。” 倪紫光哼道:“拉倒吧,红.袖姐姐才没那么八卦,必须是他们家蓝翔说的,还让你把帽子扣到红.袖姐姐头上。”甄茴莞尔——此事当真是陈红.袖八卦的。她还道,“你纵告诉紫光是我说的,他必不信,以为是我弟弟说的。” 甄茴往倪紫光处没套出话来,黯然回到巡抚衙门。与郑总兵章师爷商议了半日,终决意按兵不动。一则等戴宪苏醒过来做主,二则静观其变,并加派人手往贾氏马行盯着倪紫光。 三日后,新一期《福州商报》出版,乃是福建劳工合约特刊。头版上方印了张照片,正是福建巡抚戴宪,笑容十分满意。而下方有另一张照片,拍的是一摞合约。当中一份还是摊开的,依稀可见巡抚大印盖在上头。 甄茴与章师爷皆大奇。当日他二人都在巡抚大堂,分明不曾盖印。赶忙寻出那叠合约一瞧,上头当真有印!二人互视一眼,甄茴道:“大人的印平素都是随身带的。” “不错。”章师爷点头,“从不离身。” 甄茴道:“那位潘姑娘会飞檐走壁。” 二人急忙赶到后头。戴宪依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章师爷问大人随身物件,服侍的丫鬟指床头一个小匣子。打开匣子一瞧,里头委实有巡抚大印,那印底还沾着新鲜的红色印泥。章师爷倒吸了口冷气。甄茴喃喃道:“他们究竟什么来历!” 各商会苦等戴宪醒来,偏他一直不醒。《福州商报》之报道随即被大江南北多家报纸报道和转载。戴家顾不上别的,先忙着四处请医替戴宪瞧病。衙门之事由甄茴代管。 天不遂人愿。十一月末,戴宪去世。十二月,京城的圣人派了位公公为特使前来吊唁,并当场宣读圣旨。升参政道甄茴为福建巡抚,执掌福建一省。福建官员皆惊愕不已。戴宪两个儿子立时跳起来不服。那公公淡然道:“此乃圣命,由不得尔等不服。”又看着甄茴,“还望甄大人好生替圣人爱戴百姓,保一方平安。” 甄茴作揖:“下官领旨。”遂接过巡抚官袍与大印,当日即任。 商会与工会签的劳工合约原本就是甄茴签的字,而后她成了巡抚,故此弄假成真。那次罢工,史称“福建大罢工”,掀开了工人武装反抗资本家剥削的第一页。后世将十一月十七日定劳动节,全体劳动者放假三天。 818.第八百一十八章 福建巡抚换了个女子, 举国皆惊, 各地报纸争相刊载。福建巡抚衙门倒还好, 盖因多年来甄茴皆为戴宪心腹,并这些日子本是甄茴代理衙门事物之故。以章老师爷为,上下官吏皆从了甄茴。 章师爷虽无品级, 数十年来忠心耿耿扶持了两代巡抚, 在福建官场极有地位。且此人机敏异常。旁的官员见他从得快, 多有跟从。戴宪的两个大儿子不服, 起初还来衙门闹过。章师爷劝道:“二位爷,戴大人尸骨未寒,别的事等先出了热孝再议。何况圣人派来的那公公还没走呢。”那两位顿觉章师爷另有主意, 挤眉弄眼一番回去守孝了。总兵郑潮儿觉得甄茴一介女流总比戴宪那两个儿子好,遂不曾反对。甄茴自身亦有手段, 不足一个月便稳住了福建官场。圣人派来的那位传旨公公在福州过完上元节才告辞, 结结实实替甄茴压了个阵。 正月十七日,章师爷陪着新任巡抚甄茴于十里亭送罢天使登车北上,回到衙门书房。才略歇息了片刻, 章师爷抬头问道:“敢问大人,京城那位主儿是想做什么?” 甄茴含笑瞧了他一眼:“本官还当章师爷预备装一辈子不知道呢。” 章师爷微惊:“大人瞧出我知道了?” 甄茴吹了吹茶叶道:“戴大人昏迷后第五日,有人告诉我,章师爷在衙门口那条路上走来走去,我便知师爷必能分析出来。你是在猜度两个月前那晚, 究竟来了多少工人。” 章师爷点头道:“工人并非兵卒, 日常不练兵, 难免杂乱无章。纵然有听话的,也不可能区区个把月便弄出三万之众来。当时慌乱不曾细思。事后一理头绪,三万得是多少人!他们哪里弄来那么多人!” 甄茴低眉吃了口茶道:“不到三千。” 章师爷道:“那潘姑娘诈戴大人说,有三万工人;甄大人从外头进来,也说有三万。你们二位显见是一伙的。” 甄茴笑开了眉眼:“嗯,我们是一伙的。” 她笑得底气十足,章师爷莫名也踏实了几分,道:“潘姑娘是领了兵马来的。那么好的兵士,燕国、台湾、两广都有。偏这三处都是荣国府贾家的地盘。而潘喜贵从江西而来,江西知府苏韬乃荣国府三贾嫡亲的师兄。潘姑娘在大佳腊念书。倪紫光为贾氏马行管事。贾家已得了江西和两广,福建夹在当中,他们遂想谋了去。” 甄茴笑道:“章师爷实乃大才。” “老夫只不明白……以他今日之势,想谋福建并不难,何须借用工人之力?” 甄茴道:“贾王爷是真心想让工人罢个工、向东家们彰显一下力量的。因戴家领头,福建的东家是举国最心狠手黑的东家。再不动手,福建早晚会变成早些年江西那副模样。” 章师爷立时道:“福建不似江西那般大半个省都是险山。再说还有郑大人在。” “不是说土匪。”甄茴道,“谢鲸任江西知府时,南昌府最热闹的一条街,满街都是他们家的铺面。秀才乡试务必买谢家铺子里的文房四宝方许考试,偏那些东西又贵又次。谢家最初也不是那模样,连谢鲸早先都是个好官。因没有人管,一步步越来越离谱。章师爷,自律太难,寻常人都做不到,何况爱财之人。戴宪之爱财心不亚于谢鲸。如今他才做了四年巡抚。等他做到十年,福建离谢鲸卸任时之江西也就不远了。” 章师爷思忖片刻点头道:“委实有这个苗头。”他顿了顿,“再有。戴大人与贾家合作多年甚为融洽,何必非要夺他性命不可。” “是倪紫光要的。本来我想着,为了安稳过度,让他受伤回家养着便好。”甄茴摇头道,“这些年,戴家累死病死事故死的工人太多了。他不死,难以平工人之愤。” 章师爷皱眉:“贾家也是做东家的,犯得着讨好工人么?” 甄茴想了半日,道:“我不知怎么说您老才能明白。嗯……工人需要形成一股势力,日后将会展成工党,以对抗商党。双方互相监督方能不让商党一家独大、无法无天。大概是这个用意。” 章师爷道:“自古以来,朝廷皆以中庸治国。但凡朝中有两党,则党.争必起。” 甄茴微微偏头:“若不止两党呢?” “则必混乱。” “无碍。”甄茴道,“那不是有头领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半晌,章师爷轻叹一声:“我老了。这世道要如何变化,我是没法子的。唯愿那位摄政王能以百姓为重……”他忽然住口,过了会子才道,“他倒是以百姓为重。然,荀子曰,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莫要放枭囚凤、姑息养奸。” 甄茴道:“师爷放心。若是工人好吃懒做、偷奸耍滑,工会不会庇护偏袒。律法跟前人人平等。梅县令那单子,您老是看过的。” 章师爷迟疑片刻道:“时至今日郑潮儿还在看热闹。甄大人若没法子拉拢住他,便得不了福建。” 甄茴立时微笑,胸有成竹:“快了。” 章师爷看了看他,终点了点头:“大人有底便好。” 入了二月,女巡抚甄茴处置公务渐渐顺手。这日,衙役送来一张帖子,甄茴望之而笑,递给章师爷。章师爷一瞧,上头写着八个字:吴通议大夫甄藏珠。乃大惊:“莫非是那位?” 甄茴含笑点头:“不错。” 章师爷思忖道:“大人,您这位本家在吴国已输了。” “故此他来求援。” 章师爷忙说:“吴国那一团的乱,咱们莫要掺合。” 甄茴直起腰来朗声道:“乱好。乱才是机会。”乃命身边的小吏,“去请郑潮儿将军来。”又吩咐送帖子的衙役,“请吴国的甄大人到二堂吃会子茶。”二人应声而去。 章师爷眼皮子一跳:“大人……” 甄茴抬目向他道:“我早就猜到,但凡我当上巡抚的消息一散出去,甄藏珠必来找我。” 章师爷吸了口气,拱手道:“求大人指教。” 甄茴收拾起案头的卷宗摞到一旁,道:“旁人要么太远、要么不想淌这趟浑水。唯有咱们或许能帮他。我是个女子,还与他同宗。且他并不知道我甄茴是个什么人。哪怕撞大运他也会来试试的。” 章师爷皱眉道:“甄大人,吴国不是小国。” “我知道。”甄茴道,“然吴王已快死了,王妃沈氏与朝臣陈瑞文勾结把持朝政。这两位一个是后宫女子、一个乃文弱书生。” 章师爷立时道:“观这两个月陈瑞文所为,安抚吴王诸子、拉拢实权将领、让小世子拜大儒为师,吴国朝局已安稳。此人不是个糊涂的。” “然也不是清醒的。他明知道甄藏珠站在先世子那边,也明知道甄藏珠就在上海,竟不曾兵围剿捉拿。只能当太平臣子、做不了乱世栋梁。他不动甄藏珠,甄藏珠必要动他。师爷,如今之时局便如逆水行舟,想安然无事是不成的。” 章师爷看了她片刻:“大人想是已有了主意?” 甄茴点头:“甄藏珠手里有上海港。那可是长江入海口。”她顿了顿,“咱们福建之工商业不弱于两广,然内6诸国多半被岭南货品占据。” 章师爷倒抽一口冷气,半晌才道:“大人野心也太大了!燕国那位知道么?” 甄茴挑眉道:“岂能不知?他惦记上海都多少年了。” “两广不也是他的地盘?” “但上海不是啊!” “究竟是大人想要上海还是燕国那位。” “都想。”甄茴道,“两广靠着早年的香港海货走私起头,早已占尽了市场。福建想从中争一块馒头,依上海港之水路打通商道可算便宜之举。这等良性竞争,燕国那位是不会管的。” 怔了会子,章师爷苦笑道:“不想大人这般有志气。” 甄茴泰然道:“既然坐了这巡抚之位,岂能不干出动静来?本官家里并没开着工厂商铺,心思不散。总得让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方不负这方巡抚大印。”看章师爷依然愁眉,乃笑宽慰道,“师爷,咱们后头有兵马靠山,怕什么?” 章师爷一激灵:是了。那靠山实在靠的住。又看甄茴意气风,不禁捋了捋胡须道:“既这么着,老夫便陪着大人志气一回。” 甄茴一躬到地:“多谢师爷。” 不多时,福建总兵郑潮儿到了。甄茴与章师爷都起身相迎。甄茴遂将本家甄藏珠来访之事说了。末了含笑道:“本官预备掺和一脚,打通长江水道,好跟隔壁的王子腾大人抢生意。敢问郑大人可愿意相助。” 郑潮儿深了几口气:“大人好野心。” 章师爷笑道:“老夫方才也这么说。” 甄茴转身从架子上取下来一副地图摊开在案头,道:“打仗之事下官外行,然也知道最好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乃指着地图,“我军从福州港出直入上海港。上海乃是甄藏珠和包家的地盘,金陵那边钻不进空子去。” 郑潮儿打断道:“大人怎知金陵钻不进上海。” “金陵主事陈瑞文乃一文臣,对这些事既不通也不知。再说,甄藏珠这么点本事还是有的。”甄茴道,“我们挂商船旗号行事便好。又不上吴国打劫,只悄然行事。” 郑潮儿看着地图,心里已猜了个大略:“大人之意是?” 甄茴手指头顺着长江往上移,直移到金陵城。乃抬目看郑潮儿:“咱们福建水军自古不弱。” 郑潮儿哼道:“老夫在海上打仗时吴国那些兵崽子还没出世。只是如今打仗已非骁勇可成。” “我知道。”甄茴道,“眼下还是长江枯水期。若要出水军,唯有四月。春水已至,汛潮未临。这当中还有时间,从台湾府买蒸汽机船,再购置些好火.炮。”她微笑道,“戴大人是个节俭的。库房里头那么多银子,既没送与朝廷,也没舍得花。不拿来买火器,难道白搁着霉么?” 郑潮儿怔了片刻,犹自不信:“甄大人此言当真?!” “当真。”甄茴道,“郑大人放心。既逢乱世,兵为官府百姓之根本保障。从今往后,再穷不能穷军队。” 郑潮儿大喜!当即给甄茴深施一礼:“多谢大人!” 郑潮儿虽为武将,也曾去台湾府与两广走走看看,极羡慕他们的蒸汽机船和火器。然只能羡慕罢了。黄文纲大人任福建巡抚时,福建尚穷,买不起最好的火器。戴宪一心只想着自家财,又与贾琮联手合作。若有哪家王爷打福建的主意,隔壁王子腾和海对面的贾琏都不会坐视不管。早年江西那边也有土匪过境,那些人更没有火器;苏韬到任后连土匪都没了。福建四周太平。戴宪本爱财,不舍得在火器上花太多冤枉钱——那些都是他自家的。故此福建日渐富庶,福建军队却没使上多少好火器。今新换的女巡抚甄茴,不似戴家那般开了无数工厂商铺,心思反倒放在理政之上。如此看来,比戴宪还好些。 甄茴乃问郑潮儿:“若改良火器,将军可能兵困金陵城?” 郑潮儿思忖片刻道:“四月就要动手……买火器也没这么快吧。炮兵还得训练一阵子。”甄茴默然从怀中取出一张片子来递给他。郑潮儿接来只瞧了一眼便笑出声来。那上头写着:红骨记大掌柜吴小溪。乃抱拳道,“若火器买得及时,四月依然不容易。然赶在长江汛潮前快去快回,可以。” 甄茴点头:“好。得了将军所言,本官就有底了。”遂命请吴国的甄大人进来。 不一会子,甄藏珠到了,进门望着甄茴微微一笑。甄茴亦回望一笑。章师爷与郑潮儿霎时有种错觉:他们甄大人与吴国这位甄大人怎么好像认识?甄藏珠大步走到甄茴跟前作揖:“这位想必就是福建巡抚甄茴大人。” “不错。”甄茴点头。也不寒暄也不让他坐,径直拿起笔来,在地图上沿着长江从上海到金陵画了一道,问道,“甄藏珠大人以为,可行么?” 甄藏珠立时道:“可行。” “好。”甄茴撂下笔,“那咱们可以开始谈条件了。” 819.第八百一十九章 二位甄大人对面而坐, 开始谈条件。甄茴乃道:“福建可以出兵助吴王太孙夺回金陵。” 甄藏珠道:“王爷怕是撑不到四月。故我方须得在三月底之前出兵。” 甄茴与总兵郑潮儿互视一眼道:“长江枯水季, 海船入江恐有不便。” “无碍。”甄藏珠微微一笑道, “下官这趟来,只欲借福建之名头和阵势。” 甄茴大惊:“你们有兵?” 甄藏珠点头:“精兵。” 甄茴眯了眯眼:“吴先世子不是个有本事在他老子眼皮子底下藏兵的主儿。” 甄藏珠撇脱道:“上海港原本就不止是吴国在建,南洋马来国主周冀乃大股东。兵是他的。但他身为外洋国主,不便直接出兵插手我国。” 郑潮儿忍不住道:“那甄大人还来找我们作甚?只说是吴先世子藏下的私兵不就得了?”甄藏珠微笑看了看甄茴。 甄茴思忖片刻道:“背父藏兵乃是大罪,这名头太容易被人抓把柄,会使吴先世子失了正统招牌。兵只能是借的,打完仗就得还回去。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想趁吴国内乱对吴国下手的,便得掂量下这支军队。” 甄藏珠道:“马来国送来的乃精兵,数量不大。虽悄然拿下金陵足矣, 也须弄些大阵仗去撑门面。人多才能吓着人。”他望着甄茴道, “马来国周国主保住了上海港的话语权, 福建兵马辛苦一趟只需出工不需出力、还赚个精兵名头,我们太孙可得吴国半壁江山……” 他话还没说完,福建三人齐声喊:“什么?半壁江山?” 甄藏珠点头:“半壁江山即可。” 甄茴道:“既可拿下金陵,为何只要半壁?” 甄藏珠道:“他们手里拿着人质, 世子不知被关在何处。” 郑潮儿大声道:“既兵围金陵,自然能救他出来!” “咳咳咳……”章师爷咳嗽好几声,给甄茴郑潮儿使眼色。甄茴立时道:“也罢。这是你们吴国之事,我们福建不管。”甄藏珠微笑点点头。甄茴吃了两口茶道, “甄大人是想, 福建出兵马拉阵势摆样子, 马来国精兵打仗。” “不错。就依着甄大人方才画的那条线极好。” “走这么一趟还挺辛苦的。还得替人担个干涉别国内政之罪。” “请甄大人开价。” 甄茴想了想:“我们福建也没那么缺钱。” 甄藏珠道:“福建商船停靠上海港租金减半三年。” 甄茴摇头:“那与收钱何异?” “甄巡抚的意思?” “我知道上海港是个大港,建了这么四五年还只建了个雏形,各色泊位都有。”甄茴定定的看着他道,“我要福建船只的优先停泊装卸出港权。” 甄藏珠脱口而出:“甄大人好大的胃口。这个只怕不成。” 甄茴淡然道:“甄大人磨蹭到现在还没找到肯帮你们打掩护的主儿。”她嘴角挂了一丝极浅的笑意,“带了‘国’字的都有王爷,你们太孙不愿意让同宗手里捏着自己的把柄。其余平安州只醉心商业,不会也没闲心管这般闲事。江西苏韬是个儒生,不会答应的。滇黔太远。两广王子腾和台湾贾琏,你们怕请神容易送神难。除去福建,还能找谁?” 甄藏珠怔了片刻,赞道:“难怪甄大人能把持住偌大一省,非寻常人可比。” 甄茴轻轻一笑:“甄大人只说答不答应。” 甄藏珠苦笑道:“这个要求太过了。马来国的船方有此特权。” “他们国主出了钱是吧。” “是,他们占了股份的。” “福建也出。”甄茴含笑道,“我们也是富庶之处。” 甄藏珠诧然。半晌,他拍案道:“甄大人想跟王子腾较劲儿。” 甄茴并不否认:“他已占了6路先机。” 甄藏珠思忖片刻,点头道:“好。下官答应。” 甄茴扬起眉头,奇道:“这么快就答应了?” 甄藏珠正色道:“马来周国主曾说,看一件事能否做成,只看其领便好。若是福建先头那两位巡抚,下官不会答应——他二人一个思想陈旧不知变通,一个只惦记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甄大人与他二位不同,乃是真心想替福建做事的。”他站起来道,“下官看好甄大人,愿意与福建合作。” 甄茴也站起来道:“多谢甄大人瞧得上本官。本官自不会让甄大人看走眼。”二人对着作了个揖。 章师爷在旁抚掌:“真真多赢。二位甄大人都是爽利之人。” 郑潮儿尚未明白这些利害,听得云里雾里。偏显见旁人都明白,不敢露惬,遂只陪笑了几下不吭声。二甄与章师爷遂一道商议起细则来。 到了中午,甄茴在衙门设宴款待甄藏珠,章郑二人作陪。散席后,就请甄藏珠在巡抚衙门一处客房歇午觉,下头再议论。福建三位官吏聚在甄茴书房。 章师爷率先笑拱手道:“恭喜大人!” 甄茴亦笑,意气风:“同喜。” 郑潮儿已憋了大半日,可算能问了:“大人,你要出钱帮着他们修上海港?有那份闲钱为何不重修福州港?” 章师爷抢先拍巴掌说:“那是长江入海口!咱们这会子投点子钱进去,日后还不定滚出多少钱来。郑大人,你能挑最好最贵的火器买了!” 郑潮儿起先听说为了出兵相助吴国,甄巡抚预买新火器,欢喜了一场。不料甄藏珠又说只须他们去装个样子、摆个名头,又恐怕甄茴可会不想买了。这会子听章师爷所言,内里一块石头落地,道:“但凡有我的火器,旁的我也不管了!”乃大笑。 回头想想此事,章师爷愈觉得便宜占大了,喜滋滋道:“岂止火器,咱们也该新修道路了。” 甄茴道:“不止。我看台湾府许多好东西,咱们都可以学来。他们学校就比我们好得多。” 章师爷摇头晃脑:“有了钱万事好办。”他两个又对着笑了半日。 郑潮儿这才想起来问:“这个甄藏珠为何只要半壁江山?” 章师爷反问道:“宋高宗为何不愿意岳飞救出二圣还朝?” 郑潮儿恍然。半晌,骂道:“好狠的心思!王八羔子!”又问,“大人不要钱、只要什么离港权,那是极大的好处?” 章师爷笑道:“郑大人是武将,不明白这个无可厚非。上海港还在建,泊位不多。优先停泊装卸出港权,与商贾而言可得抢占极大商机。”他站起来道,“在下今日才知,甄大人为官比戴大人强出去许多。不说旁的,单论这眼界便了不得。用不了几年福建便不会逊色与两广了。”乃一躬到地,“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郑潮儿依然不曾听明白,然甄藏珠瞧着便是个极有本事之人。有本事的外人都说甄茴是个人物儿,她必是个人物。遂也跟着行礼道:“甄大人,末将也愿效犬马之劳。” 甄茴含笑回礼,道:“得了二位相助,不愁事业不成。”三人齐齐抚掌。趁着郑潮儿不注意,章师爷与甄茴悄悄含笑对视了一眼。 后甄藏珠午睡起来,四人又商议细节直至晚饭时分。甄藏珠干脆住在了福建巡抚衙门。 甄茴本有宅子,自打当上巡抚便搬来后衙。这些日子忙碌,她平素都住在书房。今儿自然没法子早眠的。甄茴于灯下批阅公文至三更,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她并不使唤丫鬟婆子,也不用人守夜,乃微惊,问道:“谁?” 外头有个男子道:“在下柳隼。” 甄茴眼神一动。这声音是甄藏珠的。甄茴知道吴国甄藏珠并不是真的甄藏珠,乃是神盾局局座贾敘身边那位柳二假扮的。他真名是叫柳隼么?“柳大人夜半来访,可有事么?” 柳二道:“方才腹饥,上贵衙门厨房寻出些鱼丸煮了。听说甄大人尚在劳顿,借花献佛给大人送来一碗。” 甄茴莞尔,起身往门口走去:“拿着我的东西送我,好生便宜。” 柳二一本正经道:“鱼丸虽是大人的,却是我生火打水煮熟的。” 甄茴打开门,“吱呀”一声。只见柳二就在外头立着,手里极干脆的捧了个碗,连个食盒子都没有。乃撤身放他进来,口里道:“你烧的柴火、打的水难道不是我的?” 柳二大步走近屋子,将鱼丸搁在案头道:“只当是我借的如何?连鱼丸都借了,何必追究点子柴火水。” 甄茴横了他一眼,坐下拿起勺儿来,舀起一颗鱼丸搁进口里一尝:火候倒是不错。乃笑道:“尚好。”柳二仿佛松了口气。偏他在旁看着甄茴吃,甄茴有些别扭,遂随口道,“今日多谢甄大人相助,我已收服了郑潮儿。” 柳二笑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郑潮儿终究是个武夫。今儿这剧本是曾大姐写的。” 甄茴放下小勺道:“那位曾女士颇有本事。” “嗯。”柳二点头,“修建上海港是她主持的。虽大佳腊那边派了人过去相助,许多事还得她自己做决断。包老三一直给她打下手,执行力很强。主要是他二人的功劳。我平素多在金陵,偶尔才过去。” 甄茴怔了片刻,轻轻点头,舀了颗鱼丸。因嚼得慢,许久才吃完。乃问道:“为何不将吴国整个拿下?” “是太师詹鲲的主意。”柳二道,“让天下人看个仔细。” 原来,依着林黛玉贾琮等人的意思,这回干脆把吴国整个捞到手。詹鲲却说要先分一半。吴国大且富庶,天下都盯着。在老夫子们眼中,陈瑞文出身大族,也能算个良臣。甄藏珠是个外室子,出身也逊色陈瑞文许多。若他二人分佐吴国二主,旁人多半看好陈瑞文。且陈瑞文辅佐的是幼主,权限更大;甄藏珠辅佐的这位已十八.九岁了。过个三五年,两国国力差异日渐巨大,别国若还有执迷不悟的,燕国便不客气了。 甄茴听罢笑摇头道:“何须费那些事。” 柳二道:“我总觉得詹大人还有别的用意,只猜不出来。” 甄茴想了想,问道:“你这趟过来,走的是6路还是水路?” “6路。” “可见过江西知府苏韬?” “见过了。” 甄茴面带得色:“那我知道詹大人有何用意了。” 柳二忙拱手:“求甄大人指教。” 白天用的那张地图还没收起来呢,甄茴趁势摊开,伸手指头在上头划了个圈:“你们是要这块吧。这是江西。这是福建。今后这三处必要往来密切了。” “这个我知道。我上江西就是说这个的。为何不能连吴国一道?” “太惹眼。”甄茴道,“司徒家不是没有明白人,恐怕有人看穿摄政王之意图,联兵讨伐。咱们虽不怕打仗,却会大损工商业。尤其会损人口。摄政王最舍不得的便是人口。若将吴国分成两块,你们那位王孙最大的敌人便是金陵城内的小叔叔了。为了不输给叔叔,他做什么来强国都正常。” 柳二依然没明白:“他得了整个吴国,为何不能强国?” 甄茴瞧了他一眼:“卧榻之侧并无他人鼾睡,少不得松快些。他年轻,收些美人、修个吴宫,都不好说。” 柳二想了半日,道:“听着仿佛有道理。” 甄茴白了他一眼,埋头吃鱼丸。不多时,一碗鱼丸吃净了,赞道:“煮的不错。” 柳二含笑道:“是鱼丸本身做得地道。” “嗯。煮得也不错。”甄茴道,“多谢你。” 柳二看着她道:“就一句多谢?” 甄茴端坐道:“还想怎样?我要出兵帮你争地盘,难道不是你该谢我?” 柳二道:“我还让你入股上海港呢。那是多少钱啊!王子腾大人知道了非憋屈死。” 甄茴忙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又不是不给钱白入股!”乃没好气道,“再谢你一回,行了吧?” 柳二摸摸脖子,仿佛有话想说。甄茴觑了他一眼。柳二忽然道:“单这么谢不够。”甄茴便觉古怪,抬目瞧着他。柳二忙道,“我是说……额……”他腹中暗自着急:曾大姐替他想的词儿实在牵强、说不出口。 甄茴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柳二一着急,脱口而出:“甄大人,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在下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吧。” 820.第八百二十章 柳二半夜跑到巡抚衙门书房来送鱼丸表白。甄茴毫无防备, 呆了片刻, 羞得伏案藏住脸。柳二也闹了个大红脸。曾大姐原替他编排好了词儿, 是拿话绕着甄茴以身相许。他方才急了,说成自己以身相许。 他二人相识虽早,而后却天南海北并无往来。前几年台湾府修通了本时空第一条铁路,贾琮往各处去信喊人来参观, 当中便有这两位甄大人。参观之前先有个讲座。柳二和曾大姐先到。曾大姐坐着同人说闲话,柳二愣。甄茴从外头进来,柳二一抬头看见了,目光便跟着人家走。曾大姐以为他是无聊随便看看。不多时甄茴落座了,柳二还看。 在旁瞧了会子,曾大姐悄声问道:“甄大人, 那位姑娘是谁?” 柳二道:“福建参政道甄茴大人。” “哦, 也是甄大人。好巧。” “不巧。真甄藏珠是她叔父。” “哦, 难怪你认得她。她认得你么?” 柳二瞥了曾大姐一眼:“认得。” “怎么认得的?” “你问这个作甚。” 曾大姐笑嘻嘻道:“这不是讲座还没开始、找点话说么。我瞧你们两个长得不像。” “我顶了她叔父之身份,并非当真是她们家的人。” 曾大姐若有所思:“也是。真是亲叔父亲侄女就不好办了。”柳二扭头不搭理她了,也不再看甄茴。倒是曾大姐隔着半间屋子瞧了甄茴好一阵子。 讲座结束,众人从会议室步行去参观火车头。曾大姐几步穿过人群走到甄茴身旁。甄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并无同伴。曾大姐便凑上前同她说话儿。甄茴看这大姐模样生得好看, 性子又爽利大方, 也高兴与她一道走。 曾大姐问甄茴是做什么的, 也介绍了自己的工作, 顺口道:“上海港和我一道来的还有位同志, 是你本家, 也姓甄。实在巧得很。”乃回身寻常,“甄大人!你在哪儿呢?”劈头就看见柳二缀在她们俩身后。“哎呦甄大人你在呢。来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她笑容可掬拉起甄茴,“这姑娘也姓甄。你们俩姓甄,我姓曾,听着差不多,咱们三个真有缘分。” 柳二望着甄茴含笑点头:“茴香姑娘,别来无恙。” 甄茴轻轻万福:“柳二先生,好久不见。” 曾大姐奇道:“咦?你们两位认得?”乃故意拉了拉甄茴道,“甄茴同志,你知道我们这位的底细?哎呦我都是共事了大半年才知道他姓什么的。” 柳二嘴角微微抽了下:“甄茴同志早年在京城局里培训过,我们那时候认识的。” “哦——”曾大姐点头,“原来如此。你们倒有些渊源。”她又低声笑道,“这么说,咱们三个都是局里的?” 柳二道:“唯有我是还局里的,你们两位都调离了。” 曾大姐道:“我委实是调离了。甄茴同志你也调离了么?” 甄茴之前一直插不上话,听见问她才说:“我只在局里培训了些日子,不知算不算调离。” 柳二看着她道:“神盾局是情报系统。从你拿到参政道的官印,就从局里调离了。你已不是情报人员,乃是政务人员。” 甄茴略一思忖,点头道:“我明白了。” 曾大姐看看甄茴看看柳二:“你怎么知道甄茴同志调动?你们俩很熟么?” 柳二无奈道:“局里有些事是我弟弟在做的。” 曾大姐眨眨眼:“你又不是你弟弟上司,些许调动小事你弟弟也告诉你?” “他有回来上海办事,顺口提的。” “哦~~原来如此。”曾大姐眼睛往天上瞟,“我还以为你故意打听人家呢。”柳二没否认。 甄茴莫名闹了个大红脸,忙说:“咱们落后了,走快几步。” “对对,快跟上。”曾大姐拉着她道,“咱们女人个子矮,拉在后头看不见。”她反倒拉着甄茴撒腿小跑起来。 气喘吁吁跑到人群前头,两个女子都跑红了脸。甄茴悄悄回头瞥一眼,柳二还跟在后头,赶忙转回来。领路的已推开门进去了。众人都好奇,拥着往前走。柳二便紧跟着她二人拿身子隔开旁人,甄茴曾大姐跑累了,从容缓步。穿过门便是月台,跟前停着一辆崭新的火车头。大伙儿都好奇,不少年轻人跑着上前。柳二只跟在两位女士身后。 走近火车头,曾大姐不客气喊道:“男同志可否给我们让条缝儿?我们只瞧得见各位的脖子。” 领路的笑道:“让一让女同志吧。”前头的男子都笑着往旁边让。柳二依然立在她二人身后护着。 而后众人围着火车头内外细看了两圈,又参观了车厢,最末坐着火车跑了一圈儿。途中曾大姐一直拉着甄茴一道,柳二便默然跟了一路,端茶倒水当保镖。 当晚众人在铁路食堂吃饭,曾大姐自然也同甄茴坐一桌,还同人家要了地址、说是投缘的不能就此错过。而后她便时常与甄茴通信。信里写的多半是工作和一双儿女,偶尔也提几句柳二。甄茴但有回信,曾大姐时常说与柳二知道。 一年后,曾大姐收到了甄茴之电报。上头通知她下个月须得设法同巡抚戴宪请到十几日的假,因为大佳腊有个要紧的财务培训她须得去学。甄茴一时想不出法子来,书信又走得慢,遂了电报。 曾大姐拿着电报扑哧笑了,特亲赶到金陵去交给柳二。柳二一怔:“她想不出请假的法子?” 曾大姐懒洋洋道:“你信么?她一个当下任福建巡抚培养的主儿。”柳二不言语,嘴角微微勾起。曾大姐哼了一声,拿起脚便走。在门外喊道,“你们俩各欠我一个人情。” 柳二立时给他们局座贾敘电报,说自己不懂财务,若大佳腊有什么财务培训替他留意下。次日贾敘回电,说柳隼同志你身居要职居然连财务都不懂简直岂有此理。可巧下月常春藤大学有个培训,让他麻溜的滚去好好学习。柳二遂掰了个谎儿同吴王说要去江西探望老道士真明,快马赶往台湾府培训去了。 开班那日,柳二拿着资料悠悠走入培训班,一眼就看见第三排靠窗户坐着甄茴,便直往她身旁走过去。乃含笑点头:“甄大人,好巧,你也来培训啊。” 甄茴抬头道:“柳二先生,好巧。”柳二遂坐在甄茴身后那个位置。他个子太高,通常不便坐前三排。 此后他俩又碰巧一同培训了两回,柳二每回都坐在甄茴身后。 曾大姐都快让他俩急死了。毕竟两个人都忙得厉害,又一个吴国一个福建搭不上。偏柳二在此事上慢慢吞吞的,没点子平素办差的劲儿。磨蹭到了去年,上头可算要全取福建了,还与吴国有合谋。曾大姐看着柳二道:“人家马上就是巡抚大员了,你再不动手旁人可就要上了。” 柳二淡然道:“我本来就在等这一日。” “嗯?” “局座道,两口子须得能力地位相当才能走得长远。” 曾大姐“哎呦”一声:“合着我前几年都是白操心了是吧。” 柳二站起来向她作了个揖。曾大姐哼了一声。柳二想了想,苦笑道:“只是我不知该怎么动手。” 曾大姐跌足:“怎么连这个都不会呢!你平素做事多聪明。” 柳二道:“做事我会。”他迟疑片刻,“我们各有各的差事,都忙的紧。” 曾大姐叹气:“真真是榆木脑袋!上头都不是不通人情的主儿。你二人当真有情,还怕不成全?总有法子。”又看了他会子,“这趟去福建就将甄茴拿下来,听见没?” 柳二想了半日,摇头道:“不知怎么说。我二人说话屈指可数,到如今也不过是熟络罢了。” 那会子还是夏天。曾大姐拿起案头一把大蒲扇便朝他脑门子拍过去:“装!我让你装!”柳二也不躲,挨了两下。曾大姐瞧他当真愁眉苦脸的,无奈道,“罢了罢了。我帮你编排词儿,你只管照我的方子抓药。”她遂帮着柳二编排了一串词儿。 柳二连连摇头:“过于牵强,逻辑不通。” 曾大姐横了他一眼:“要逻辑作甚?逻辑这个词儿本来都是西洋泊来品。你听我的便是。越是逻辑不通越可行。”死活让他依着自己的话表白去。 柳二自己也试着编排过词儿,大半年的功夫愣是没编排出来。最末仍旧只得依着曾大姐的词儿说。还说错了。遂窘迫的很。 甄茴也没好到哪里去。 自打早年在孝慈县马里山那一回,甄茴心里便悄然想过柳二。夜晚做梦,时常梦见柳二背着她满山跑,醒来后羞得满面通红。偏自己那会子还是个丫鬟,又容貌平平。柳二本事高强,又深得局座器重,不是她够得着的。故此那念头只稍稍冒了头,登时便打下去了。贾琮曾说过,让她学会如何理政后,将戴宪黄文纲替换下去。甄茴心中暗暗有了个念头。这些年她使尽力气帮神盾局做事,跟在戴宪身边偷师。戴宪因她是女流、又是自家老婆的丫鬟,也不防备。甄茴遂将福建官场摸了个透,也将戴宪的本事学了个干净。 那回上大佳腊参观火车,甄茴隐约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因知道自己并非美人,又想着可是自己挖耳当招了。不想后来曾大姐过来拉扯她,话里话外仿佛觉得她与柳二有什么瓜葛。曾大姐乃是个少有的美人,模样不知强出去甄茴多少倍。甄茴暗想着,柳二纵然择配也当择这位的才是。后来听说曾大姐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还有一儿一女,又起了点子心思。如此这般,心里头七上八下几十个念头转来转去。 那之后曾大姐率先给甄茴写信,二女日渐熟络,便说起些女人的心腹事。曾大姐有回提到,横竖自己儿女双全又有事业,还要男人作甚。甄茴心中一动,回信说世上还有好男人,说不得还有一个替她预备的呢?曾大姐回信道,她前夫丑陋暴虐,那几年实在伤她太重。离了那家子,她犹如逃离魔窟一般。且做人的媳妇还得顾着婆母妯娌,不知要分去多少精神。甄茴看她信中所言皆是实在话,方重新回想参观火车之日的事儿。想来想去,一个念头春草萌芽似的往外冒、千钧大石都压不住。 一夜不眠后,甄茴咬咬牙,给曾大姐去了那封电报。心想:死活只在这一回。次月财务培训,柳二悠然步入培训班。甄茴使尽了浑身力气方忍住没笑。 那之后二人依然天各一方,唯有每年挤一回培训、牛郎织女般前后座一回。三次培训下来,二人也只熟络了些,再没别的。甄茴又有些拿不准柳二心思了。这回上头弄出大事,要将福建与吴国一道拿下。甄茴知道柳二必会来,心下又盼着见他、又恐怕他依然公事公办。 做梦也没想到,他直来了个以身相许。 二人窘了半日,柳二轻声道:“喂,答不答应?” 甄茴依然不肯抬头。半晌才说:“好端端的你忽然就……我……”又过了半晌,“我没觉得你有那个意思。” 柳二默然。等了许久听不见声响,甄茴心头一惊,猛的抬起头来。便看柳二面色踌躇,心里一凉。又等了会子他依然不语,甄茴咬了咬嘴唇才要说话。便听柳二道:“我喜欢甄大人很多年了。只是……有个顾虑。甄大人若介意,只管明着告诉我。” 甄茴一愣:“什么顾虑?” 又无声半晌,柳二一咬牙,看着她道:“我早年本是宫中的大内护卫。自打本朝立国起,柳家世代为大内护卫。”言罢登时垂下头去。半晌,偷偷看了甄茴一眼。甄茴面色茫然。她想了半日,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介意他是大内护卫出身。柳二颓然叹道,“你们甄家灭门的案子,便是大内护卫所为。” 甄茴惊呼一声。当年先帝命大内护卫屠杀了金陵甄得仁家满门七八十口子,甄茴骤然从官家大小姐变成孤女丫鬟,其年四岁。柳家既世代为大内护卫——他们俩便是仇家了。 良久,甄茴略平定了些,道:“我知道,大内护卫不过是天子手中之刀。可……此事突兀,我得缓缓。” 柳二点头:“好。我等。”乃深施一礼,转身而去。 821.第八百二十一章 福州多船厂。这几日, 巡抚甄茴有几分心思不定,遂干脆领了几个人上城郊船厂看看。戴家的船厂最大,甄茴便先去了他们那儿。章师爷扮作管家, 甄茴便自称是来买船的。船厂管事瞧着他们一行人颇有气势, 不敢怠慢, 领进去吃茶。甄茴隐隐透露出要做大买卖之意,管事暗自欢喜, 使劲儿恭维。 甄茴遂问起罢工之事。管事一叹, 道:“工人虽复工了,却嚣张了许多。谁让我们东家没了呢?” 甄茴问道:“你们东家不是儿子一大群么?” 管事摇头道:“热孝还没过,已闹得天昏地黑。东家走得突兀,没说过家产归谁继承。大爷二爷彼此不让,互相揭短,有的闹了。这不,我们掌柜一大早让喊走了。” 章师爷道:“怎么我听说, 戴大人平日里瞧你们三爷颇为顺眼。” 管事哼道:“他是外室子,哪里有他说话的份。” 甄茴道:“还望戴家里头能早日安定,不然,怕会影响到生意。” 管事忙说:“不碍事的,有掌柜的在呢。”甄茴点点头不言语。 偏这会子有人进来悄悄对管事说了几句话。甄茴一听,原来是工人在厂里宣扬说, 今晚潘喜贵先生要在某处演讲。乃暗暗记下来。 这日晚上, 甄茴章师爷依着时辰赶到潘喜贵演讲之处。那儿本是个晒鱼虾干的大空地, 一股子腥味颇不好闻。甄茴既不计较, 跟着的人也不敢吭声。一时潘喜贵来了,工人都使劲儿叫喊鼓掌,潘明漪蹦蹦跳跳在旁跟着。 空地中央搭了个台子,潘喜贵跳上去冲下头招招手,“工人兄弟们好——”工人们齐声喊“潘先生好——”。潘喜贵负手而立,大声说起来。“多谢大家这么晚了还来听我演讲。我今儿要说的是,互相帮助。兄弟们,除了一身力气本事,咱们什么也没有……” 甄茴章师爷离得稍远些,好在潘喜贵声音大,又顺风。正听着呢,忽有人冷不丁在旁道:“不想甄巡抚章师爷也会来听我爹演讲。” 二人一瞧,潘明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抿着嘴似笑非笑。章师爷含笑瞧了两个女人一眼,道:“二位可有话说?老夫避一避。” 甄茴道:“我和潘姑娘其实还不认得。今儿来此也是偶然。” 章师爷稍愣一霎那便明白了,道:“那位好本事。”乃压低了嗓子道,“只怕天下是他的?”甄茴微微点头。章师爷拱拱手,领着几个跟的护卫快步闪开。 甄茴与潘明漪当真不认得,不过知道彼此是自己人罢了。二人互视片刻,甄茴才刚举起手臂欲拱手,潘明漪滋溜凑过来,看看章师爷的背影低声道:“那个师爷知道啦?” 甄茴道:“章师爷是聪明人,老早猜出来了。” 潘明漪嘟了下嘴:“还想逗逗他呢。甄大人,你领着他来是想?” “我二人今日在戴家的船厂听说令尊大人有演讲,颇为好奇。”甄茴道,“当真是偶然。” 潘明漪得意道:“我爹很厉害吧~~” “委实口才好。”甄茴思忖道,“今儿听说戴家船厂已有偷懒耍滑的了。潘先生可想过没有?” 潘明漪摇头:“他管不了那么细致。这些都得等夜校建起来慢慢教导,倪叔叔的活计。待这边稳定了,我爹还得回江西去。” 甄茴点点头:“目的已达到,后头须得安稳些。” 潘明漪耸肩。过了会子,见甄茴默然不语,侧头看了看她。甄茴脸虽向着潘喜贵,倒像是神游天外。潘明漪轻声喊了句“甄大人。”甄茴没听见。她又喊了一声。甄茴回过神来,歉然一笑。潘明漪抿嘴:“甄大人,我怎么觉得你有心事?” 甄茴想了想:“是有。”潘明漪眼神一亮。甄茴那点子心思实在无人可说。这小姑娘横竖是个陌生人,过几日便走,也不知这辈子还见不见得着。她遂想着,只当是同人说说话也好。乃道:“我家本有一棵大树,极阴凉。偏被人无故砍了。此事自然得找砍树之人算账,且我也知道与斧头不相干。且……事情已过去多年了。近日看见一把斧头,极喜欢。谁知偏就那么凑巧,这斧头便是早年砍我家大树的那把。”她怅然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思。” 潘明漪皱起小眉头嘀咕道:“这大树啊斧头啊,都别有所指吧。” 甄茴淡然一笑:“不过说说罢了。” 潘明漪皱皱鼻子:“很好猜啊。张三命李四做了有损你利益之事,你也知道李四是受命行事。多年后遇上了个人才。不想他竟然就是李四。你不知道该不该用。若不用吧,可惜;若用吧,你又没那么大度,对吧。” 甄茴怔了怔:“好像……也没错。” 潘明漪自以为猜对了,晃了晃小脑袋:“甄大人,你能报复张三么?把气撒了便好了。” 甄茴苦笑道:“张三早就死了。” “啊……那还真有点难。” “但张三家的产业还在。当年他便是为了他家的产业砍了我家的树,故此我这些年正设法灭了他家的产业。” 潘明漪眨眨眼:“戴宪?” “不是。莫瞎猜。” 潘明漪“哦”了一声:“我明白了。” 甄茴见她满脸写着“原来如此”,心中一动:“你明白了?” 潘明漪拉了甄茴的手,鼓起小脸蛋子道:“甄姨,我也恨张三的!他也砍伤过我家大树!还……还砍了我家另外一株大树去做斧头。” 甄茴大惊:“什么?!”脑中猛然冒出数个念头。 潘明漪低声道:“你如今都是福建巡抚了,从前也是个从三品的大官,要灭戴家都不难。那个张三若不是戴宪,就是朝廷吧。”甄茴不语。潘明漪道,“我两个爹都被朝廷害惨了。” “两个爹?” 潘明漪点头:“嗯。我有两个爹。”潘喜贵好好的男人,让他们弄成了太监。小姑娘年幼时不知太监与旁人有何不同,如今已知道了。柳家从祖宗开始给皇帝家当兵器,一个个养得连基本常识都没有。若非遇上天下大乱,她自己九成也在女卫营里头,能不能活到成年不好说。她乃思忖片刻,郑重道,“我不知道那个李四做了什么。然我的生父便是朝廷的刀斧,连‘生了孩子应该养’这事儿都不知道。” 甄茴怔了怔,没听懂:“生了孩子应该养,不是天生的?还有知道不知道?” 潘明漪叹道:“没错,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女人不是媳妇,是配种的女人。怀胎之时他们也看不见,何时生下来也不知道。他们都不觉得有何不妥当,因为阖族就没有一个自己养儿女之人——犹如被狼养大的孩子吃生肉。名字和族中排行也是过了十二岁才开始有的。能活到十二岁的就有希望活到成年。我们家子弟死亡率很高,不论男女。我真是命大。”她摸了摸心口,“从前我小,不懂事。如今回想起来,我能活着简直不可思议。”说着红了眼圈子,“看过的资料越多就越后怕。我爹究竟是怎么养活我的。琮三叔说,我小时候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简直是个奇迹。他说在那般处境下勉强养活一个幼儿,旁人也不是做不到。但能让孩子没有心理阴影——我爹必有过常人之处、且过常人许多。” 甄茴深呼吸了半日。潘姑娘武艺高强,柳二也是。她已疑心这两位可有什么渊源了。偏柳二的真实身份颇为机密,潘姑娘又是个小女孩,不可明着询问。今晚月光尚明,她遂细细端详了潘明漪片刻——和柳二长得半点都不像。不禁松了口气:依着潘姑娘所言,那家子弟活得太惨,她心里隐隐盼着柳二没这么惨。而后又想着,纵然不是那家的,只怕也好不到哪去。不觉对柳二起了些怜惜。半晌,她试探道:“这些做朝廷刀斧之人……是怎么想的?” 潘明漪就盼着她问呢,忙说:“没有怎么想的。不许想。他们是刀斧,不是人。刀斧若有了想法,万一不愿意做刀斧呢?从小到大也没人教他们想。再说……我师父说,能活着就极艰难了,没有闲工夫也没有闲精神花在‘想’上头。想多了,练功就不觉少了。练功少了,也许就活不了多久……能活到天亮的,都是既有天赋又集中精神学武的坯子。”甄茴不觉“啊”了一声。潘明漪一直瞧着她面上神色,补了一句,“那有多难,师父说,我这样的幸福的孩子是没法子想象的。” 甄茴轻轻一叹。良久才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甚至……”甚至也知道祖父甄得仁对自己这个孙女并不如对外室子甄藏珠那么好。“可……” 潘明漪睁着大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既是明白,为何绕不过弯子去?”话一出口便知失礼,她忙道,“我是真的不解,绝非想在长辈跟前充大人之意……额,我是说……哎呀我也不知怎么说,横竖您明白就好。” 甄茴看着她脸上动来动去的表情极多,不禁微笑:“我知你意。”乃轻轻一叹,“贾琮先生说的是……你父亲必有过人之处。”她想起早先在大佳腊受过的心理学培训。这显见潘姑娘也是在艰险之境下长大的,只怕比自己年幼时还艰险。潘喜贵能养得她活泼如寻常孩童,自己与乳母在甄应嘉府上日夜如履薄冰。放不下甄家之仇,说不得就有早年吃苦太多、抱怨命运的缘故。念及于此,她问道,“既如此,你可恨你生父?” 潘明漪连连摇头:“没有,只抱怨过他。还不是抱怨我自己的事。”她迟疑片刻,斟酌着要不要卖了爹娘的隐私。不一会子便决意卖了。“刚到大佳腊的时候,看师父两口子亲密,我就跟师父抱怨。我没觉得我爹很喜欢我娘,他娶我娘是因为喜欢我。我替我娘抱不平,偏我娘欢喜的很。师父就说,你爹那一辈人,能学会爱女儿已是难得了。还说我是‘何不食肉糜’。” “可他没养你。” 潘明漪立时甜甜笑道:“我爹养了我!我会好生孝敬我爹的!我有什么遗憾的?要遗憾也该是他遗憾。” 甄茴轻轻点头。半晌,面色奇怪,喃喃道:“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这比方。”抬目一瞧,潘喜贵依然立在台子上演讲,侧头看潘明漪眼睛依然亮如星子,骤然羡慕。“潘姑娘。” “嗯?” “你当真好命。” “嗯,我知道!”潘明漪挥挥胳膊,“生而幸福,必当回馈社会。我会帮着我爹打破旧世界的!让世上的孩子再不用靠运气活着。” 甄茴一眼不眨看着她。这小姑娘与大佳腊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一样,浑身都是冲劲儿。这劲儿福建的孩子并不多。她脑中骤然想起参观大佳腊一所中学时看到的标语: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内里渐渐拿定了主意。良久,甄茴释然一笑,拍拍潘明漪的肩膀:“潘姑娘,谢谢你。” “啊?”潘明漪蹦了起来,“你想通啦?” 甄茴摇头:“那件事尚未想通,不过过些时日我必能想通。然另一件事清楚了。”她遂朝章师爷那头招招手。章师爷忙领着人过来了。甄茴乃正色道,“方才我同潘姑娘说了会子话,极羡慕她。” 章师爷看看潘明漪:“羡慕潘姑娘?” “是。”甄茴道,“我想着,若满福建都是潘姑娘这般热情、有冲劲儿的年轻人,还有什么可愁的?章先生,我意已决定。从明日开始,诸事皆先搁一搁。咱们全力做学校。先生不够就从贾琏王子腾那儿挖。横竖库房里头那么多银子。大不了加点子商税。诸事为学校让道。不论选址、建房子、先生的薪水。每个孩子都得念书。” 章师爷思忖道:“许多穷苦人家会不许孩子念书,宁可送他们去做工挣钱。若劝不动,可要罚?” “不罚。”甄茴面色微沉,“抓大人进监牢。” 章师爷忙说:“大人,是不是太多了。” “事关千家万户。若不狠厉些,此事难成。”甄茴道,“少年为国之未来。我意已决,无须再劝。” 章师爷又看了潘明漪一眼。小姑娘挥了挥拳头,满面得色。乃躬身道:“老夫明白了。”心中暗赞:这才是个巡抚! 822.第八百二十二章 柳二向甄茴表白兼戳破两家旧仇之后数日, 甄茴皆不大自在。忽有一日整个人气色好了许多。柳二便悄悄打探她昨日做什么去了。原来是看了几家船厂并听了潘喜贵演讲。柳二想着, 变化定然在潘喜贵那头。他自然知道潘明漪是谁, 遂寻到侄女套话。 柳二这般老细作套潘明漪一个小丫头,轻松便宜。起先听见甄茴在与潘明漪议论大树斧头之事,还以为那位是想通了二人私事。不料最末人家竟绕到年轻人教养上去了。不禁笑道:“果真在其位谋其政。当的巡抚之人便惦记公务多些。” 潘明漪眨着眼道:“二伯,皇帝家有多少刀斧?” 柳二可不打算将那事儿告诉孩子,便说:“举国皆是皇帝家的刀斧。文人之笔、武将之刀。”潘明漪瘪瘪嘴猜不出来。 柳二莫名放了心,之后便踏踏实实与福建总兵郑潮儿商议借兵摆招牌之事。甄茴与章师爷二人齐心做学校。衙门告示贴满大街小巷,衙役快马往下头各处县衙乡镇送去:新官上任三把火, 女巡抚命全省孩童不论士农工商亦不论男女, 都务必入学念书。学校管孩子一日三餐, 还校服。事关国家百年大计。有隐瞒不送的, 巡抚大人必严惩不贷。 既是马来国兵马负责打仗、福建兵马负责摆阵势,蒸汽机船和新火器就不急于一时, 可待唱完了戏回来再买再练。三月中旬,郑潮儿预备妥当。吴国重臣甄藏珠正经与福建巡抚甄茴签了借兵合同, 借福建五千水军暂用。兵马由总兵郑潮儿率领。乃在船头挂上马来国商船的旗号,浩浩荡荡从福州港出, 从海路直航上海港。 入港泊船, 郑潮儿立在船头观看。这港口之大, 唯有岭南之香港可以媲美,惊道:“这才几年?甄大人, 你们请了神仙施法变出来的?” 甄藏珠道:“下官不敢居功, 都是曾掌柜与包贤弟的功劳。” 遂离船登岸。曾大姐已得了电报, 知道他们今日到港,亲来码头迎接。甄藏珠一瞧,她身后跟了个穿藏青色军服的年轻人,二十来岁,皮肤黝黑。郑潮儿一眼就看出这年轻人惯在海上行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甄藏珠也看着人家。他是神盾局的,知道台湾、两广、江西、滇黔、平安州、马来国和燕国的军服都已渐成一样的了。这小伙子如此年轻,肩上的硬肩章可了不得,中将级别。内里已暗暗猜度此人是谁。 甄藏珠先向郑潮儿介绍道:“这便是我在船上说过的曾掌柜。” 郑潮儿脱口而出道:“曾掌柜是女人?” 曾大姐嫣然一笑:“你们福建的巡抚不都是女人?” 郑潮儿忙拱手致歉。看那年轻人英武不俗,主动询问名姓。那人含笑道:“末将姓杨名安。” 甄藏珠大惊:“杨安?”那不是马来国兵马提督么?区区小事怎么会派他来? 杨安拱手:“不错。晚辈久仰甄藏珠大人大名,回头还想讨教一二。” 甄藏珠轻轻点头:“原来你就是杨安将军。得空咱们切磋两个回合。” 曾大姐奇道:“怎么我们甄大人的名声已传到南洋去了?” 杨安道:“马来国碰巧有熟人认得甄大人,极赞其武艺。末将神往已久。” 甄藏珠茫然:“我的熟人?在马来国?”杨安微笑不语。 如今马来国总督乃是贾琮的姐夫高芒,手下一文一武两名要员。文的乃东平王府郡主三郡主穆简,武的便是杨安。 杨安出自豫章杨家,天生沉稳。家传一身绿林武艺,又做过多年海盗,还拜林黛玉为师学了几年兵法。后来他老子调回台湾府,他便管着马来国驻军。穆简性子温和,又看他年岁小,很是照顾。杨安便对她生出几分爱慕。偏穆简不是一个人到的马来国,她那初恋情人施黎厚脸皮跟来了。 施黎乃御林军士卒遗孤,自小跟着东平王府的穆栩老将军学艺。东平王府投靠三王爷直至扶持其登上皇位,在朝中却并未张扬,故世人皆不知道。老太监刘登喜替圣人暗备了一批人手,当中便有荣国府的贾敘。穆栩与贾敘熟识,遂将施黎送他身边当助手。后京城大乱、风云四起,刘登喜被冯紫英围杀。其手下人以穆栩、甘雷、贾敘为寻贾琮联手,最后都被那厮拉拢了。施黎依然跟着贾敘,成了神盾局最早的班底。 年少时三郡主同她叔祖父穆栩极为投缘,时常跑去穆栩的院子玩耍,遂与施黎青梅竹马、情愫暗生。施黎这等身份是没法子尚郡主的。东平王爷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遂于公侯府中择了位有才未显的子弟、镇国府长房嫡次子牛继成为婿。施黎那会子尚未传染上贾琮从后世带来的那些念头,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为人妇。三年后,陈瑞锦窥出端倪。牛继成乃是个思想正常的古代男子,贾琮两口子轻松撬走了人家媳妇。陈瑞锦撺掇穆简远赴南洋为官。施黎不肯放过机会,硬是抛下京中一大摊子差事追前女友去。 马来国捏着马六甲海峡,便是捏着亚欧水路商道的咽喉,可以翘起二郎腿收税。贾琮的人占了此处后,西洋诸国和海盗也曾打过主意。杨安与施黎合力收了不少人头。过了两年,施黎终于把穆简重新打动,二人谈起了恋爱。杨安心里说不出哪里不自在,没事上施黎跟前挑衅。 他那点子小心思旁人瞧不出来,施黎能瞧不出来么?乃活动活动筋骨道:“不如打一架。”两个男人便打了一架。杨安惨败,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施黎瞧着他道:“我这本事唯有宫中大内护卫许能赢过,你这海盗崽子差得远呢。”杨安自然也知道自己压根拦不住穆简同这厮好,只想同他打一场撒气罢了。因从前不曾输得如此之惨,后练功愈勤勉,亦暗暗将“大内护卫”这个词儿记下来。 有回去大佳腊开会,他便趁势寻他师父林黛玉打听。林黛玉道:“大内护卫……柳家吧。已让五舅舅收了,如今是自己人。” 杨安又跑去问贾敘。贾敘道:“是啊,那一大家子让咱们连锅端起、揣回来了。” 杨安忙问:“谁最厉害?” 贾敘想了想:“柳二吧。”杨安遂惦记上柳二了。 前阵子贾琮让马来国派支精兵到吴国来帮忙争地盘,杨安知道甄藏珠便是柳二假扮的,遂自己亲领兵而来。甄大人自己半分不知。他与施黎压根儿不熟。杨安提起有个“熟人”,想半日猜不出可能是谁。 既是要紧人物都到齐了,少不得重新开个会、细细商议一番。当晚,曾大姐设宴替甄藏珠郑潮儿接风洗尘,吴国太孙和包三爷悉数到座。曾大姐介绍道:“太孙,这两位乃是从福建来的郑将军和杨将军。”太孙忙多谢他们拔刀相助。 郑潮儿还没开口呢,杨安先笑道:“太孙不必谢我们,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曾大姐附和道:“是是,多谢你们甄巡抚。” 甄藏珠忙道:“还谢什么?不过是公平生意。太孙,他们那个女巡抚好生厉害,咱们半点便宜没赚着。” 太孙也笑道:“曾爱卿说,做生意双赢才好。依我看,这生意做得极划算。”众人纷纷跟着赞扬。郑潮儿便知道杨安那身份连太孙都得瞒着。横竖不关他的事,他也犯不上戳破,遂混过去了。 七日后,两支水军一道离港进入长江,逆流而上。吴国商船往来频繁,途经许多港埠皆没人觉察出不妥来。这一日安然抵达金陵下游。船队在此停泊歇息了半日。入夜后,杨安麾下快船便悄悄走了。到了三更天,福建水军亦离港入水。一面朝金陵驶去,一面将船上的商旗保镖旗纷纷收起,从船舱里头推出火炮来架上甲板。 郑潮儿立在头船上连连摇头:“简直不敢相信!如此顺当就到了。吴军都是干什么吃的。” 甄藏珠道:“不奇怪,久安则易怠。再有,吴军精锐都跟卫若蘅上南美打仗去了。” “那也不至于懈怠成如此之状。”郑潮儿瞧了他一眼,“吴国富庶,何至于此。” 甄藏珠摇摇头:“我们世子……也不冤枉。” 郑潮儿纳罕道:“你们世子?不能吧,吴王岂能让他沾上兵事。” “他自然沾不上兵事。”甄藏珠道,“他能沾上辎重、粮草、火器。” 郑潮儿哑然。半晌才说:“没人告诉吴王?” “告诉了啊,他不是丢了世子之位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早些年呢?” “告诉吴王作甚。世子稳如泰山,这吴国早晚是他的。” 郑潮儿皱眉:“甄大人,此乃你失职。” 甄藏珠道:“下官虽为官没几年,却也知道,皇家家的事不要管。从前郑大人章师爷并你们甄大人也不会过问戴家之事吧。”郑潮儿想着仿佛也有道理,乃惋惜一叹。 次日清晨,金陵舟子起来捕鱼,登时吓着了。金陵港前铺着一大溜大战船。船头架着火炮,船上悉数是背着火.枪的兵士,杆子上飘着旌旗。旗上明晃晃绣着大字:福建总兵郑。少不得有好事者不怕死,还跟人家立在港口的兵士打听。那兵士道:“我们是福建总兵郑潮儿郑大人手下。你们吴国太孙派遣甄藏珠大人去福建求援,说吴国有妖妃惑主,残害世子,请我们甄巡抚出兵扶持正道。”那渔夫睁大了眼呆了片刻,立时欢喜得滋溜跑了。如此大新闻他最先知道,岂能不宣扬给旁人听?中午之前金陵城便传遍了。 陈瑞文早上起来时还诸事不知。慢悠悠吃了早饭,换上官袍上衙去。才刚走出府门口尚未上官轿,有人气喘吁吁跑来报信,看见陈瑞文的好悬从马上栽下来:“陈大人!大事不好了!” 陈瑞文皱眉。打量几眼见他穿的是军服,乃道:“冒冒失失的!你是哪位将军派来的?什么不好了?” 那人道:“小卒是王府卫卒。昨晚上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支兵马,从天而降杀入王府。如今已将王爷和王妃娘娘悉数困在望宸院中!” 陈瑞文大惊:“兵马!谁的兵马?” 那卫卒道:“他们说是福建的。” “福建兵马来我吴国作甚!” 卫卒低声道:“是甄藏珠大人请来的救兵。”陈瑞文好悬跌了一跤。卫卒接着说,“领头的将军隔着院门同王妃娘娘说了有大半个时辰的话。娘娘说,请陈大人过去同他们谈判。” 陈瑞文思忖片刻问道:“世子呢?” “娘娘已设法藏起了世子,他们没找到。” 陈瑞文顿时失望。吴王已没几天活头了。若世子不在陈妃手里,他便可以带着世子暂且撤离金陵,过些日子再领大军杀回来,事成之后只管拥立世子便好。若没有世子在手,自己便没有底牌,无法置之不理。好在世子定然不在望宸院。他乃道:“既如此,本官这就过去。”遂钻入轿子,命轿夫抬去吴王府。那卫卒以为他会骑快马赶过去,不想他依然慢悠悠做轿子,急得跌足。 陈府离吴王府不远,纵抬轿子也不用走太久。陈瑞文下了轿一瞧,王府门外果然不止一种兵士。吴军与福建军皆握着火.枪对持。陈瑞文咳嗽一声。吴军头目立时上前:“陈大人可算来了!” 陈瑞文问道:“王爷如何?” “被贼兵围困。” 陈瑞文眉头禁皱:“本官过去看看。”遂疾走而入。 到了望宸院,只见院子外头、院墙上头皆是福建兵卒,且人家那火.枪看着都强似吴国的。门口有个老太监早已望眼欲穿,喊道:“陈大人来了!”陈瑞文顾不得多礼,跟着他匆匆进了院子。 前院也有福建兵卒立着,并正堂门口亦守了几个。陈瑞文大步迈过门槛,只见屋内上端坐了一人,站起来迎着自己拱手:“陈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正是甄藏珠。 陈瑞文冷笑一声,看甄藏珠身旁坐着位年轻的小将,乃向他道:“吴国与福建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何故来犯。” 那小将闲闲的道:“甄大人给了我们好处。” 陈瑞文一噎,方才预备的词儿统统派不上用场了。 823.第八百二十三章 甄藏珠借来福建兵马, 将吴王与王妃沈氏围困于吴王府望宸院。重臣陈瑞文赶到,与甄藏珠对坐于堂。陈瑞文思忖片刻道:“甄大人,你也是念过书之人。” 甄藏珠立时道:“我是武将。” 陈瑞文郑重道:“武将亦当知道, 以臣犯君天下必群起而攻之,你当真要做这个逆臣?” 那福建小将“扑哧”笑了, 向甄藏珠道:“这个真的就是吴国陈瑞文?”甄藏珠点头。小将道,“一个傻子是怎么做上重臣的?” 甄藏珠道:“他不是傻,是墨守陈规。依着寻常的谈判规矩, 双方相见后不能直奔议题, 而是得先斗会子嘴。这斗嘴不是争吵,更不是各抒己见,只不过是掉书袋子罢了。” “那甄大人待会儿也要掉书袋子么?” “原本是应该的。偏我不曾读过四书五经, 故此不会。让他一个人说会子,咱们吃茶。”甄藏珠道, “他说完了,给他一盏茶的功夫休息,咱们便可以正经谈判了。” 小将长长的“哦”了一声:“我明白了。犹如唱戏之前要先跳加官。” “不错。”甄藏珠看了看对面,“下官不会跳加官, 烦劳陈大人一个人跳了吧。多谢,辛苦你。跳完了告诉我一声。” 陈瑞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乃拍案吼道:“甄藏珠!你孤军深入,以为能走得了吗?” 甄藏珠道:“这不是来谈判么?有王爷、王妃和陈大人你在手, 还走什么?” 陈瑞文打出生起便只能对付讲道理之人, 甄藏珠与福建小将这样的他根本对付不了, 憋得满面通红。偏会子屏风后头忽然走出一名侍女,向众人行了个万福后低声告诉陈瑞文:“陈大人,娘娘有请。”陈瑞文忙告了个罪跟着她走了。 走到隔壁耳房门口,外头守着几个福建兵卒。侍女打起帘子。这耳房不大,陈瑞文在门口便看见一位穿绿罗袍的年轻女子端坐于楠木交椅上,髻松挽,素面无脂粉,娇艳如牡丹枝子一般。陈瑞文心知这必是沈妃,忙上前作揖:“娘娘。” 沈妃站了起来,满面惊惶:“陈大人救我~~” 陈瑞文见屋内并无外人,领路的侍女也已阖上了门,几步上前低声问道:“娘娘,世子现在何处?” 沈妃亦低声道:“我已将他藏起来了,贼人找不着的。” 陈瑞文道:“此处危险,贼人狡诈且阴狠。求问娘娘世子所在,微臣先设法将他救出去。世子为吴国之根基,万万不可出差池。” 沈妃连连摇头:“大人不知究竟。眼下大人没法子救他出去,他极安全。只待贼兵退去,自然平安无恙。”乃指了指墙,指了指耳朵。 陈瑞文里明其意。眼珠子转了转,做了个写字的姿势。沈妃依然摇头。陈瑞文低声道:“可否请娘娘赐下文房四宝?微臣欲写篇檄文。” 沈妃眼圈子一红:“大人,秀才遇上兵,写文章说道理皆无用,反倒惹得贼子起疑心。不若与他们诚意谈判,先让他们退兵再说。我这些侍女惊吓得厉害。” 陈瑞文不是没见过美人。这女子庄而不媚,分明自己吓得厉害还硬说是侍女、又有几分楚楚可怜,心上犹如被捏了一把似的。只是他哪里有法子让这些人退兵?乃宽慰道:“娘娘休怕。你那一国王妃,他们也并非盗匪而是福建官兵,不敢当真冒犯娘娘。下官之檄文必能令他等闻风丧胆。求娘娘赐文房四宝。” 沈妃霎时满面失望,微微垂头思忖片刻,道:“檄文当真无用。不过……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陈瑞文忙问:“娘娘有何良策?” 沈妃站了起来,望着他嫣然一笑:“还请大人回避片刻,我这就出去与甄大人商谈。” 陈瑞文皱眉:“娘娘乃吴王正妃,贸然抛头露面只怕不大妥当。” 沈妃一叹:“小命都在人家手里,还说什么妥当不妥当。”乃命侍女去她屋里取脂粉饰过来。侍女答应一声出去了。屋中霎时只剩下两个人。陈瑞文见沈妃颓然坐着,双手与脖项雪白如玉,心痒得了不得,赶忙移目别处。 过了会子,侍女捧了沈妃的妆奁过来,扭头瞧了陈瑞文一眼。陈瑞文赶忙告退。 侍女遂帮沈妃装扮起来,口里讥诮道:“没成?” 沈妃有气无力道:“成了一半。” “没有什么一半。”侍女道,“就是没成。”一面替她打开髻梳头, 沈妃叹道:“吴国美人都在王府。这王府里头何尝有女人能盖过我去?” 侍女道:“此人不是不好色。然美色较之权势,登时被比下去了。吴王也一样。” 沈妃喃喃道:“史书上褒姒妲己以色祸国,莫非是那时候的男子都不爱江山?” 侍女哑然失笑:“千百年才出几个以色祸国的女人?难道她们当真艳绝前后数百年?江山代有美人出,谁也不输给谁。不过是数百年才出一个为女色所迷的君王罢了。”她顿了顿,“然世间惑于女色之男子从来不绝,盖因美人见得太少,骤然得之犹如淘沙泥工见了珍珠。” 沈妃苦笑了下,悠悠的道:“你说的很是。早年我曾在四个男子身上下功夫。两个被我拿捏得死死的,皆是下等人。一个虽为我所迷,他媳妇说找不着我也便罢了。另一个已有心上人,视我如无物。” 侍女道:“娘娘是世间罕见之绝色,毋庸置疑。然罕见并非无双。美人本来燕瘦环肥各各不一,何况红颜易老。” 沈妃又是一叹。不多时,侍女已替她装扮好了。沈妃往镜中一照,自光艳照人。瞧了会子,她忽然问道:“你知道那位局座大人是男是女?” “男。” “可曾娶妻么?” 侍女含笑整了整沈妃的衣裳:“他媳妇是他费尽心思从对头手里挖墙角挖到手的,如今以成一时传奇。” 沈妃眼神一动:“你可见过?美么?” “我没见过真人,只在报纸上看过照片。那气度……岂能是一个美字可形容的?”侍女想了想,“大概唯有京中林丞相能比吧。” 沈妃怔了怔,道:“改日请人给我也拍张照片儿。”镜子搁案上,沈妃从镜子里瞧见侍女立在她身后嘴角一抽。乃站了起来,“出去吧。” 侍女应道:“好。”沈妃面色微动,抿了抿嘴。 这会子陈瑞文已回到堂上。便听屏风后头有人喊“娘娘出来了。”赶忙扭头。只见沈妃盛装翩然而出,身后跟了两名侍女,恍若仙人下界,不觉盯着看了会子。猛然回过神来,移目看地上青砖。乃上前行礼:“参见王妃。” 沈妃轻启朱唇:“大人辛苦了。”陈瑞文连说“惭愧”。 甄藏珠冷冷的道:“你就是妖妃沈氏?” 沈妃道:“甄大人唤我做妖妃,与陈大人唤甄大人做逆臣有何不同?” 甄藏珠怔了怔,浅笑道:“仿佛也没什么不同。” 沈妃款款于客座上坐了,直道:“我这妖妃除去掩袂攻谗、狐媚惑主,也有点子别的本事。” 甄藏珠定定的看了她片刻:“比如?” “比如传信。”沈妃伸手跟侍女要茶。侍女忙送了茶到她手里,她低眉吃了一口,乃捧茶在手道,“隔着贵军如雨的火.枪,我依然把信送出去了。” 甄藏珠哂笑道:“不知送给哪位将军?该不会是南美卫若蘅吧。” “不是将军。”沈妃道,“我与王爷、陈大人若有个三长两短,会有人将先世子放了。” 甄藏珠愕然:“放了?” 沈妃点头:“放了。放走。他会去哪儿、找谁、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甄藏珠面色徒然一变,杀气骤然迸裂而出。沈妃又吃了口茶,“或是上南美找卫若蘅与包家那两位爷们也未可知。” 甄藏珠眯起眼看了她半日,嘴角勾起强扯出半个笑意:“沈娘娘开玩笑呢。” 沈妃微抬了抬头,笑若春风拂面:“甄大人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甄藏珠面上犹如变杂耍的耍旗子一般,忽红忽绿忽白忽黑。良久,他乃坐直了脊背,向沈妃正色道:“既这么着,咱们两方便扣了环了。沈娘娘可有建议?” 沈妃微笑道:“我就知道甄大人识时务。”乃伸出纤纤玉指,在跟前横着划了一道,“各退一步,二一添作五。” 陈瑞文大惊,脱口而出:“不可!” 甄藏珠皱眉,思忖片刻:“娘娘之意是,将吴国分了?” 沈妃双手合拢茶盏子悠然道:“楚国不是分做了十来块么?” 陈瑞文喊道:“万万不可!” 甄藏珠又想了半日:“那娘娘想要哪块?” 陈瑞文愈大声:“吴国强盛,本来有国土较之别国略大的缘故。若因些许小事裂土,置王爷于何地?!” 沈妃道:“我们世子自然便是要吴国。” 甄藏珠挑起眉头:“难道我们太孙要南美?” 沈妃一笑:“甄大人肯答应?” “自然不肯。” “我也知道,你们这几年精神都花在上海上。我若想将那港拿来,只怕也拿不着。” 甄藏珠点头:“委实拿不着。不然陈大人早伸手去拿了。” 沈妃也点头:“既这么着,我们也就不要了。” 话音未落,陈瑞文再喊:“娘娘不可!王爷还在呢!” 沈甄二人可算扭头去看他了。甄藏珠朝沈妃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们窝里的事儿自己解决。沈妃苦笑道:“我又何尝愿意分国裂土。这不是全然没有法子么。陈大人若还不明白,只管出去问问守在府外的王将军。”陈瑞文一怔。沈妃长叹一声,“横竖这望宸院离府门也不远。我们在这儿候着,陈大人快去快回。” 陈瑞文迟疑片刻,看看甄藏珠、此人面色讥讽;又看那福建小将,此人得意洋洋。又想了会子,朝沈妃拱拱手:“下官这就回来。”沈妃微颔。 陈瑞文撒腿跑到府门外,无人拦阻。乃向外头的吴国兵士打听王将军在哪儿。此人乃吴王护卫营领,这会子正靠着王府围墙而立,面上冷若冰霜。陈瑞文忙跑上前低声问道:“王将军,可派人去请援兵了么?” 王将军缓缓摇头:“请什么援兵?也不看看人家使的是什么火器。射程比我们整整远了一倍。来多少援兵死多少。” 陈瑞文倒吸一口凉气,呆了半晌:“那……可如何是好?” 王将军抬目看了他会子:“我哪里知道如何是好。火器比人家差得太多,要打是决计是只败不胜的。敢问陈大人如何是好?”陈瑞文眼睛一花,脚底下晃了晃。 半晌,陈瑞文磨蹭着回到望宸院,垂头丧气。那福建小将军登时笑道:“陈大人这是让太阳晒晕乎了?”甄藏珠淡然吃了口茶。 沈妃一叹:“陈大人已明白了?”陈瑞文点点头。沈妃乃命,“来人,取吴国地图来。” 过了会子,有太监从书房取来地图铺在案头。沈妃与甄藏珠围了上去。陈瑞文迟疑片刻,坐在椅子上没动弹,扮作受惊太过的模样。他深知,如今甄藏珠借来精兵又拿住了王爷王妃,显见占的是上风,分国裂土之时八成会想下抢些便宜。而事后吴国朝野少不得诟病。他自己若不曾掺合,黑锅便归沈妃一个人背了。横竖她是女流,名声于她并不要紧。 不想那两位竟然分得挺快,一炷香的功夫便已分好了!陈瑞文上前一瞧,地图上拿墨笔划出边界线。有金陵的这块写了个“吴”,带上海那块写了个“越”。甄藏珠并未得什么好处。正经是二一添作五,两块地方差不多大。 陈瑞文皱眉:若是那头叫越国,与吴国不大吉利。乃道:“那边可否换个国名?” 甄藏珠撇脱道:“不换。” 沈妃道:“不过是个国名罢了,并不要紧。”乃望了几个男人一眼。“此事就这么定了?” 甄藏珠点头:“可。”乃含笑朝沈妃拱了拱手,“沈娘娘名不虚传。既为兄弟邻邦,日后还请吴国多多照看。” 沈妃欠身万福:“吴国亦请越国多多照看。” “好说。欢迎吴国来上海港出货。” 824.第八百二十四章 吴王妃沈氏与甄藏珠议和将吴国国土一分为二。沈妃与陈瑞文扶持新封的小世子得北边这块,依然沿用“吴”做国名, 金陵为都;甄藏珠扶持先王孙得南边那块, 定国名为“越”, 以杭州为都城。 方才甄藏珠一副随时要翻脸的模样,这会子已和蔼多了,还与沈妃、陈瑞文二人闲聊了几句。一时惋惜道:“王爷不肯重用先杭州知府张源, 人家已经被挖去做贵州巡抚去了。” 陈瑞文忙问:“张源是怎么与燕国搭上的,甄大人可知道么?” 甄藏珠摇头:“我哪里知道。横竖燕国总有本事从别国弄走怀才不遇的之官员。与张源同时到任的还有云南巡抚沈钊。这位原先不过是蜀国一个小小的县令, 被他兄长牵连丢了官去做苦役,后写了篇文章揭金矿管事贪墨、方得自由。这样的人物都让贾家现了。他与张源都是能官, 本事不俗。” 陈瑞文哼道:“张源不过是个乡野大夫之子, 捐的官儿罢了。” 甄藏珠道:“他在吴国多年, 每到一处则富庶一地,如何会输给科举入仕的?可惜王爷不肯重用, 巴巴儿放走了。” 他两个只管说话儿,沈妃变色一变,声音微颤道:“敢问二位大人,你们方才说, 云南巡抚名叫沈钊?” “是啊。”甄藏珠道, “与娘娘乃是同宗。” “他本为蜀国县令?二位大人可知他在何处做过县令?” “本为泸州县令。” 陈瑞文瞧出异样来:“听说娘娘乃蜀国人?” 沈妃霎时垂泪:“沈钊只怕是我叔父!” 甄陈二人大惊, 齐声喊:“什么?!是你叔父?” 沈妃眼泪已滚了一脸:“家父因本为蜀国重臣。因偶然与蜀王四子诗文结交, 惹世子疑心, 冤死狱中。叔父受牵连丢官罢职。”乃取帕子拭泪, “本以为他早已死了, 纵然没死这辈子也必再无音讯。” 屋中静了片刻,甄藏珠点头道:“原来如此。令叔也算因祸得福,在蜀国未必有他用武之地。” 那福建小将笑道:“云南那边与外邦接壤,且多产珍惜药材和玉石。沈钊到任这几年广推种植橡胶树,又大肆修路说是要做什么旅游业,让人过去看山水民风,倒是与寻常官吏不同。” 甄藏珠道:“此乃能人。敢为天下先已是难得,偏他还做得成。沈娘娘,沈大人那云南亦有奇珍,若想送出外洋卖去,也欢迎来上海港出货。” 福建小将笑道:“甄大人开口闭口做买卖,倒如商贾一般。” 甄藏珠道:“商贾又如何?我吴国不就是靠着商贾起家的?” 沈妃心中悲喜交加。甄藏珠等人只随口说笑,听在她耳中却犹如天籁一般:她有身份了!不用只靠美色与手段在这吴王府中活命了。陈瑞文听着却另是一般滋味:沈妃原为外乡孤女,居后院不得出,世子还不是亲生的。只等吴王一死,吴国便是自己说了算。如今凭空跳出一个做巡抚的叔父来,日后还得忌惮一二。 过了会子,甄藏珠乃含笑道:“裂土大事自然不能是王妃做的决定,必须得是王爷之意才是。” 沈妃微怔了霎那,立时笑道:“不错,委实是王爷之意。” 甄藏珠向陈瑞文拱手道:“陈大人,在座唯有你一个读书人,这拟旨之任非陈大人莫属。” 陈瑞文再三推脱不掉,只得强打起精神提笔拟旨。他本有文才,不多时拟妥。只是还需盖上吴王大印。吴王还没死呢。陈瑞文立时道:“微臣不知王爷将印放在哪儿。” 甄藏珠思忖片刻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早已仿照旧旨做好了一个假印。” 陈瑞文目瞪口呆,半日指着他:“你你你……你竟敢?!” 甄藏珠微笑道:“陈大人莫忘了,我本出自绿林。”陈瑞文干瞪眼说不出话来。 倒是沈妃立起道:“既有真的,何须假的。陈大人,与我同去见王爷如何?还是求王爷答应的好。”侧头朝陈瑞文一望,目中仿佛另有他意。 陈瑞文赶忙站起来道:“娘娘说的是。如此大事岂能背着王爷?” 甄藏珠拱手:“二位请便。” 沈妃与陈瑞文便往后头去了。走入吴王修养的屋子,正看见吴王端坐在床上。吴王近日皆是躺着的,这模样显见是知道了些外头的事。沈妃赶忙上前跪下。陈瑞文见状也跪在一旁。吴王瞧了他二人会子,问道:“外头出了何事。” 沈妃毫不隐瞒,将昨晚甄藏珠借来福建精兵围困王府说了。“臣妾想着,甄藏珠不过是想做权臣罢了。遂哄骗他说传了信出去,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有人会将先世子放了,且不知放到哪里去。此贼果然慌了。” 陈瑞文惊道:“娘娘是哄他的?” 沈妃不语。吴王慢慢的道:“她并不知道那逆子在何处。”乃点了点头,“很好。而后又如何?” 沈妃垂头道:“臣妾出了个主意,将吴国分做两国。” 吴王看了她片刻,沈妃只看着地上青砖。许久,陈瑞文忍不住道:“王爷,眼下他们围了望宸院,娘娘也是没法子。” 吴王哼了一声:“好大的胆子。” 沈妃道:“臣妾以为,既是王爷与世子皆在他们手里为质,先哄他们走方是正理。” “哄走之后呢?” “重新调集精兵良将。他们既然用了兵,咱们又何须多礼。” 吴王看了她半日:“你预备让何人为统帅。” 沈妃愣了,半晌才支吾道:“臣妾……臣妾不知。可……陈大人王将军总知道。他们那兵是借来的,过些日子不就得还?” 吴王眼神闪了闪,问陈瑞文:“陈爱卿,你看呢?” 陈瑞文立时道:“我国精兵良将都在南美呢。自然是调卫若蘅将军回国。” 沈妃立时道:“南美太远,来回得上年功夫呢。” “等个上年何妨?”陈瑞文道,“除去卫将军,旁人无法担当此任。不然,娘娘说用谁?” 沈妃茫然:“臣妾乃后宫妇人……哪里知道将军的事。”声音渐小,带了点子委屈。 吴王竟笑了。沈妃怨然抬头极快的瞧了吴王一眼,重新垂下头去,悄悄嘟起了嘴。吴王乃道:“甄藏珠出身绿林,武艺过人。你们既是把吴国分了,他也少不得拉拢些人。唯有卫若蘅,名声本事皆大。”沈妃低低的应“是。”吴王遂命她接着说。 沈妃松了口气,接着说起来。“臣妾想着,横竖是哄骗他的权宜之计,他要说怎么分臣妾都听他的,还假装争了几座城池。”吴王点头。沈妃遂一气儿说完两国划界,又将甄藏珠议论先杭州知府张源,顺带提起现云南巡抚沈钊来。 吴王大惊:“沈钊是你叔父?” 沈妃拭泪道:“臣妾以为他早死了。” 吴王再看沈妃,眼神复杂。沈妃与陈瑞文等了许久没听见声音,一看吴王正闭目养神呢,遂都不敢则声。好一阵子,吴王道:“也好。王儿得了个有本事的舅公。”陈瑞文顿时失望。 沈妃带着哭腔道:“当年臣妾与堂妹一同被卖入大户人家做粗使的丫鬟,她因性子伶俐,小姐出阁时挑了她陪嫁,如今大约还在做丫鬟呢,也说不得已配了人。妾身那叔父未必能寻到她的踪迹。” 吴王想了想:“既这么着,你先打人上蜀国找去。若是沈大人并未找到她最好。”沈妃忙答应着。吴王乃道,“如此说来,你们与甄藏珠已将地盘分好了?” 二人默然。许久,终是沈妃道:“王爷……那逆贼……那逆贼说……” 吴王哼道:“是不是想要孤王的印?”沈妃垂头不语,陈瑞文愈一言不。等了半日,吴王忽然问道,“王妃可知道孤为何不告诉你先世子在何处?” 沈妃怔了怔:“告诉臣妾?”吴王点头。沈妃茫然,“告诉臣妾作甚?” 吴王摇摇头,又问陈瑞文。陈瑞文想了会子,咬牙道:“先世子虽有大错,终归乃王爷骨肉。王爷恐怕王妃与小世子得了权势,瞧先世子不顺眼。” 沈妃大惊:“臣妾何尝有那念头!” 吴王闭目道:“你眼下没有,难保数年后没有。” 沈妃叩头道:“臣妾永生永世不会做那般恶事!” 吴王微微摇头:“那倒未必是恶事。天家手足互残也是迫不得已。”半晌,疲然喊过一个郭太监来。沈妃与陈瑞文皆大惊,这郭太监平素并不得宠。吴王命他取出印来,跟着他两个出去盖了。郭太监领命,从怀中取出锦帕包着的吴王大印。沈陈二人告退。 一时盖完了印,那两位与甄藏珠尚要寒暄几句,郭太监先回来复命。吴王已撑不住躺下了。郭太监跪在床头回禀经过。吴王听罢颓然道:“是孤王小瞧了甄藏珠。” 郭太监道:“不怪王爷。他本是绿林贼寇出身。” 吴王摇头:“孤当日只废那逆子,立孙儿便好了。偏包家势力太大,孤恐怕孙儿压他们不住。甄藏珠平素老实。早知道他有这本事,孤王向他托孤,他定然忠心不二。” 郭太监道:“甄大人本事比陈大人大些。” 吴王哼道:“孤知道陈瑞文不过是个书生。偏他颇有些才干。野心大胆子小、没担当、受世俗约束极多。他还好名,最要脸面不过。陈妃已死,孤已留了一道旨让老八去南美。陈瑞文若还想封侯显贵,唯有尽心辅佐新君。拉拢安抚人心之事,他比旁人做得来些。南美还有卫若蘅呢,内外皆不敢乱来。到了新君长成,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主政。若选了个包老二那样的,本事自然大过陈瑞文许多,新君用不了三五年便得变成摆设。”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老头儿有些接不上,喘了会子。郭太监忙替他揉了揉胸口。半晌,他又道:“沈氏最大的好处便是知足,从不得陇望蜀。兼聪明、有手段、能忍。她可补上陈瑞文聪明不足之缺。她本是蜀国人,在吴国毫无根基。与陈瑞文联手也不过就那样。” 郭太监道:“陈大人也不是吴国人。日后世子可择一位吴国的世子妃。” 吴王含笑点头:“孤王的心思,唯有你能猜出几分来。” 郭太监叹道:“世人皆以为王爷老糊涂了,爱听恭维才宠的陈瑞文。” 吴王叹道:“包家……人才满满。连纨绔包老三都极能做事。孤当日看见那些东西心都凉了——不是老大做下的事,而是他压根不是他那大舅二舅的对手、自己还浑然不知。孤王实在不能传位给他。不然,这吴国早晚要变成包国。” 郭太监道:“那王爷为何不杀了包家那两位?” 吴王道:“眼下诸国和平、大家乐和,十年之后保不齐另是一番景象。这个小的来日如何尚且不知。万一不顶事,玩齐楚燕不过……包家还可以从南美回来,辅佐藏在上海的那臭小子——甄藏珠武艺极高。他想藏起什么人,陈瑞文必是找不到的。被卫若蘅修理一番,包家届时当能老实了。” 郭太监点头:“奴才明白了。那如今……” 吴王缓缓摇头:“如今只能赌了。” “王爷赌什么?” “赌卫若蘅只爱打仗、不受权势所诱。”吴王闭目道,“吴越分立自然是不成的。” 郭太监道:“依奴才看,卫将军委实只爱打仗,不会愿意管什么朝政杂物。”吴王不语。过了会子,郭太监轻声道,“云南巡抚沈钊?” 吴王道:“沈氏从没看过外头的报纸,也无处得知此信。”他思忖片刻,“也好。她有了那么个叔父,对陈瑞文卫若蘅皆是牵制。她又无子。” 郭太监想了半日,道:“眼下虽乱,事事皆可峰回路转。王爷英明。” 吴王苦笑道:“英明?英明何至于都快死了才知道儿子在眼皮子底下挖空了国库?”他乃面色一沉,“那些东西是谁搜罗的,查出来了么?” “奴才无能。”郭太监跪下道,“毫无线索。各位王子皆不是。” “这就怪了。”吴王思忖道,“想把老大拉下去的不就是他们几个。”又想了会子,命道,“查。再从头细查。纵然孤死了,也必查个水落石出、到孤坟头上来回明白。” 郭太监哽咽叩:“奴才领旨。” 吴王点点头,阖目养神,喃喃道:“那小子,孤就托付给你了。”郭太监再叩。 825.第八百二十五章 吴王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大夫早下断言, 活不到四月,遑论还遇上逆臣甄藏珠借兵围困吴王府、硬生生分走了吴国国土半壁江山。按说吴王纵然不病死也该气死了, 不想直到四月中旬他依然没死。其心腹郭太监原本日夜在吴王身边守着, 这些日子竟时常出去,有时候数日不见踪影。 郭太监知道, 吴王熬着不肯闭眼,便是想活着听见回话:匿名给吴王送来先世子罪证的, 究竟是谁。那些东西实在多不容易查, 而吴王撑得也艰苦。郭太监想着,当从最少有人知道的案子下手,方能最快查出来。遂翻看卷宗, 挑出了一桩案子。 案子极简单。吴王府中,各位娘娘的脂粉皆是从两家铺子采买的。那两家铺子乃金陵老字号,东西好、价钱也高。那罪证上说, 府中女子使的脂粉都是寻常物,并非那两家的货品。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 铅粉青重涩滞。偏采买之人委实是从那两家取的货。原来,胭脂皆是一个先世子府的管事在街上随便买的, 送入那两家换上盒子。王府里的钱自然是从那两家账面上过一道、直接还到管事手里。 那两家铺子受了逼胁, 非但要担着东西不好的名头、还得替他们的次品出人力和盒子, 还不敢跟人说。先世子捞钱本不大避讳, 偏此事极为谨慎。如此大事, 唯有两位东家和负责的管事四个人知道。世子倒台之后, 负责此事的管事被拿下牢狱死在里头。郭太监细审过那四位东家铺子管事, 皆不曾对外头透露半个字。尤其是两位铺子管事,赌咒誓说事事不敢假旁人之手、不论家里的媳妇外头的相好都全然不知。 郭太监想了半日,起身往城南定林寺而去。 先吴王妃包氏便在此处出家。于包氏庵堂门外立了片刻,郭太监三叩头,推门而入。堂中唯包氏一人,已落干净了头,坐在蒲团上喃喃念经。 郭太监走近包氏,跪与其身后道:“王爷命奴才细查是谁何人送来的先世子罪证。”包氏一动不动,抬手拿木鱼锤敲了起来。郭太监接着说,“奴才查了这么久,愣是没查出来。”包氏念经的声音大了些,敲木鱼也重了些。“昨日,奴才翻到一桩案子。便是世子命府中管事暗地里做了王府的胭脂铅粉生意、还以次充好。奴才觉得奇怪。脂粉不好,各位娘娘必然诸多抱怨。偏奴才不曾听过这般抱怨。再一查,那些脂粉挺好。胭脂干净颜色足,铅粉轻白柔香。纵然价钱贵些也是值得。再有,区区点子脂粉,何必经手之人那么少、做得那么机密?想了许久才明白——那脂粉是要上各位娘娘脸面的。” “咚!”包氏重重砸了下木鱼,咬牙道:“我不曾动她们的脂粉!” 郭太监垂目道:“虽说王妃娘娘没做什么。若有一日您想做什么,容易的很。” 包氏冷哼一声:“郭公公此言与莫须有何异?” 郭太监不理会,接着说:“奴才现已查明,脂粉铺子里经手之人个个守口如瓶。既这么着,此事是如何被人知道的?且写得清清楚楚。论理说,那事儿毕竟得在脂粉铺换盒子,也有伙计过手,要查不会查不出来。奴才只好奇,究竟是何处引得人起疑心去查的?脂粉皆为好货。白眉赤眼的谁查那个去?谁闲的没事做查那个去?” 包氏早已止了敲木鱼,思忖片刻道:“公公之意是,有人报信?” 郭太监点头:“奴才以为,除非世子处有内鬼,或是娘娘处有内鬼。那个经手的管事竟好端端的死了。替世子背着王爷在下头收税的都还活着呢。奴才早已查过那管事,实在查不出线索。” 包氏思忖良久,道:“那些脂粉都是上好的,不过是从另一家铺子采买罢了。那铺子并不知道买家是谁。” “管采买的可是那死了的管事?” “不错。” “哪家铺子?” 包氏摇头:“不曾过问。” 郭太监问:“娘娘身边必有知情者,可否告知名姓?”包氏闭了会子眼,又开始敲木鱼。郭太监道,“奴才已查明,那些东西不是各位王子所为。他们皆没那个本事。”包氏依然敲木鱼。郭太监轻叹一声,“甄藏珠大人辅佐太孙在南边立越国,娘娘可知道了?” 包氏停了手,面上略有一丝欣慰:“甄大人是个有良心的。” “娘娘大约想着,横竖吴国国库迟早是世子的,王爷何苦对亲子下此狠手。娘娘,王爷改立世子,不是为了钱。” 包氏哼道:“哦?那是为了什么?” “王爷看完那些卷宗,顿时恍然:世子并非包家那二位爷的对手。”郭太监道,“于娘娘而言,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兄弟;于王爷而言,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外人。于娘娘而言,天底下唯有世子是你儿子;于王爷而言,那些都是他儿子。既然这个儿子不是舅舅的对手,他便换一个儿子。偏其余年长些的儿子个个平平,遂立下尚未长成的幼子,并安排了本事尚可、胆量颇小之佐臣。另配包家大爷二爷去南美卫若蘅处,放置甄藏珠与包三爷在上海不管。一旦这个小世子不成器,或是陈瑞文没法子稳住朝局……” 包氏一惊,木鱼锤从手中跌落:“王爷想让他们斗!” 郭太监点头:“一头是小世子、沈妃、陈瑞文,名正言顺握着吴国传承;一头是太孙、甄藏珠、包三爷,通缉在逃。小世子年幼,沈妃乃女流且在吴国毫无根基,陈瑞文是一文人。甄藏珠出身绿林游侠,包三爷已非纨绔。谁赢了,吴国归谁。娘娘,倘若世子府当真有重兵围困,甄大人岂能那般轻易救走太孙?” 包氏立时说:“我儿呢?” 郭太监也立时垂头:“平安。” 包氏眼中滚下两行泪珠子:“只是个平安?” “只是个平安。”郭太监微微阖目,“身为世子,压不住臣子便如死了一般。世子落到如今地步,王妃也脱不了干息——王妃过于相信娘家兄弟,以至于世子不大防备那两位,让他们玩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包氏先啜泣了会子,后放声大哭。郭太监只管眼观鼻鼻观心跪着。良久,包氏哭完了,拭泪道:“想知道那些东西是谁做的,容易的紧。只看最末谁得了好处。或是能得好处。” 郭太监恳切:“故此,奴才方来求娘娘。终究世子是因为那些东西才丢的金冠。趁着王爷还没咽气,若能查出来,也好对付他。不然,王爷驾鹤西归,陈瑞文大人纵然知道了多半会拉拢。” 包氏眼中霎时放出两道厉色。半晌,她道:“我院中有个周嬷嬷,平素只管扫院子,她知道脂粉是哪儿采买的。” 郭太监点点头:“多谢娘娘。”再磕了三个头,起身退出去。 不多时,郭太监找到周嬷嬷。一问,那胭脂铺子名叫红香阁,在夫子庙左近。郭太监寻过去打探,这铺子物美价廉、生意极好,还搁了个留声机放曲子。东家吴福茂只三十多岁,和和气气的瞧着可亲。郭太监听见吴福茂这个名字便觉耳熟,偏想了许久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立着了半日的怔。 回到吴王府,郭太监死活想不起吴福茂是谁,急的在屋里转圈儿。有个小太监是他干儿子,默默给他送上一盏茶。郭太监心急火燎,仰脖子将茶吃干净了,随口问道:“你可听过一个叫吴福茂之人?” 干儿子想了想:“干爹可是记错了?是吴寿茂?” “哎呀!”郭太监拍案,“不错。吴福茂不就是吴寿茂的哥哥?” 吴寿茂乃是先陈妃之心腹太监,早几年陈妃去大佳腊时带了他一道走。陈妃病逝,回来报信的便是此人。而后他向吴王求去。一个死去宠妃的心腹太监,在吴王府显见不会再有出头之日。吴王便许了。 郭太监打了个激灵——莫非那些事皆陈瑞文所为?他拔腿便跑欲回给吴王。才刚跑了二十来步,郭太监猛然停下。事情尚未查明。再说,倘若此事是陈瑞文做的,此人本事了不得。吴王怕是大大的低估了他,小世子就算是个天纵奇才也压他不住。 思量再三,郭太监起身出府,直奔应天府。应天府尹房大人亲自接了出来。郭太监手持吴王令牌道:“房大人,杂家奉王爷之命查一件要紧事。请大人这就领人同杂家一道去封一间铺子。莫要多问。” 房大人是个乖觉的,不该问的从来不问。登时点起三十来个捕快,浩浩荡荡的扑向夫子庙红香阁。到了那儿一瞧,青天白日的他们竟然关门了!街坊道,吴福茂说临时有点子要紧事、提前打烊。细问时辰便是在郭太监离开后不久。郭太监跌足:“好狡猾!打草惊蛇了。” 遂撞开铺子大门到里头细细搜查,并未查到什么可疑之物。倒是有个捕快道:“脂粉铺子如此赚钱么?这种留声机可贵的很。” 另一个捕快道:“我媳妇爱这家铺子的物件儿,说是又好又便宜,货品还不多。卖光了便拉倒,也不急着补货。” 再一个道道:“自古以来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 房大人听罢思忖道:“既是货品好还便宜,这东家哪里来那么多闲钱买什么留声机做耍子?” 郭太监想了想,命封了这铺子,将留声机取走,画影图形缉拿吴福茂。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有小太监去找沈妃与陈瑞文,说是郭公公有请。沈妃人就在吴王府,故此先到。尚未入门,便听见屋中有曲子传出来。郭太监忙迎出门外,恭敬请她进去坐在上。 沈妃一眼便瞧见了摆在案头的留声机,含笑道:“公公还有这么个爱物儿。” 郭太监道:“这是外头一家脂粉铺子东家送的。我本不要,他非要给。” 沈妃道:“大约是想求公公疏通人情做生意罢。” 郭太监道:“可不么?奴才哪里知道脂粉如何。”回身命他干儿子送上两盒脂粉搁在沈妃跟前。“娘娘瞧瞧可好不好?” 他是吴王心腹,沈妃自然得给面子。遂先拿起铅粉来闻了闻,诧然道:“怎么和我们早先使的一样?”又试了试胭脂,断然道,“就是那家的。不是说,那是先世子派人胡乱买的以次充好么?我瞧着挺好的,半分不次。” 郭太监奇道:“原来是那家的?倒是消息灵通。” 沈妃摇头道:“这些做生意的,比狗鼻子还灵光些。” 郭太监在旁细细端详她的神色,不像是知情的,暗暗放了心。“既是娘娘觉得好,日后也可再用他们家的。” 沈妃道:“旁人如何我不知道。我使着委实不错。”郭太监点点头。 沈妃见郭太监请她来不过是看看脂粉,心下安然,人也放松了。可巧屋中静默了片刻,那留声机的曲子不觉钻入耳中。沈妃一怔:这曲子……这曲子她听过。面色一变,霎时想起一桩多年以前的旧事来。郭太监看她似喜似悲似叹,并不打扰。过了许久,沈妃回过神来,向着郭太监歉然示意。郭太监试探道:“娘娘仿佛认得这曲子?可否赐教一二?奴才从不曾听过。” 沈妃慨然一叹:“恍如隔世。” “哦?”郭太监思忖片刻,“莫非是蜀地的曲子?” “那倒不是。”沈妃又遐思了会子道,“不过我委实是在成都听过。” 郭太监笑道:“那不就是蜀地的曲子么。” 沈妃摇头:“非也。那阵子我住在我师父的别院。隔壁邻居将宅子借给了几个外地人。有回晚上我坐在院中抚琴,隔壁院子里有人大声唱曲儿,扰了我的琴声。那位外地人唱的……实在不怎么好听。饶是如此,我依然记下了。”她淡然一笑,“我天生记性就好。尤其是曲子。” 郭太监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随口问道:“那外地人是哪儿的?” “京城的。” “杂家跟着王爷从京城来的吴国。这曲子并非京城风格。” 沈妃道:“听说那人打小便有许多绿林先生教他。想是跟那些人学的?” 郭太监好奇道:“娘娘莫非知道那邻居的客人是谁?” “知道。”沈妃微笑道,“名气极大。便是燕国摄政王贾琮。” 826.第八百二十六章 多年前, 蜀王的姘头丁氏老姑子为了帮着老四夺嫡, 从老四的幕僚女儿中挑了位美人坯子收做徒弟, 安置在贾琮暂住的院子隔壁。那徒弟学得丁氏之琴技,欲以乐声勾起贾琮留意。偏那会子贾琮刚刚开始追求陈瑞锦,扯着嗓子唱了半日的后世情歌。而后徒弟之父遭蜀国世子清算,自身也落入奴籍。 数年后,贾琮陈瑞锦再入蜀国,得了个记性好的丫头铃铛,可巧便是那徒弟之堂妹。因铃铛央求,他二人也顺手救了其家人。铃铛之父沈钊德才俱佳, 现已就任云南巡抚;又安排其堂姐沈氏入吴王府, 替换年仅十五岁的宠妃梅姬,便是如今的吴王妃。时隔十几年, 她还记得贾琮当年唱的曲子。 郭太监听见贾琮之名便是一个激灵。数年前贾琮刚当上燕国摄政王, 吴王曾想了数日拿不准他究竟欲做周公或王莽。谁知他登时立了女儿为世女,又拜了个女人为相。彼时举国无女官,众人多猜其可是要剖白并无反意?并他素有哪吒下界之说, 旁人不大敢轻举妄动。万没料到那林海之女竟是个奇才,真当得了宰相。而后云南贵州福建三地相继换了巡抚。燕国诸多新策撒将下来, 看似奇谈却件件皆成, 国力一日千里。吴王亦曾痛骂燕王家那老三肆意妄为, 他若不杀冯紫英压根不会惹出贾琮带兵劫法场。然思忖再三, 终于道:“吴国不得此人未尝不是好事。” 正想着, 陈瑞文赶到了。郭太监遂含笑与他说脂粉铺子。陈瑞文以为那东家给了郭太监什么好处, 忙说:“这等物件儿本是女人使的,下官哪里知道好赖。娘娘与公公做主便好。” 郭太监道:“这家铺子名叫红香阁,就开在夫子庙那块儿。” 陈瑞文道:“如此,说不得脂粉里头还带了点子书卷气。” “说起来,陈大人可认得这铺子的东家?”郭太监抬目淡淡的瞧着陈瑞文,“这东家名叫吴福茂,他兄弟便是吴寿茂公公。” 陈瑞文面上骤然涌起一股怒气,旋即压了下去:“舍妹还在时,偶尔曾打吴公公出来寻下官说几句话,也只认得罢了,如今早已不知其去向。虽听说他有个哥哥,从不曾见过。” 郭太监诧然。陈瑞文前头那几个字,“舍妹还在时”,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意。乃试探道:“那……大人可听说过此人品行如何?” 陈瑞文强绷着脸道:“对不住。下官全然不知。”他顿了顿,“吴寿茂此人狡诈的很,他哥哥未必是良善之辈。” 郭太监点点头:“原来如此。杂家再掂量掂量。”乃话锋一转,“杂家忽然想起,燕国那摄政王妃还是陈大人的妹子?” 陈瑞文呆了片刻,颓然摇头:“人家早已不认我这个兄长。区区小官高攀不上,莫要再提。” 郭太监赔了个不是,又说:“吴国如此大事,王爷也快不成了,八殿下竟还没回来?” 陈瑞文面色又难看了几分:“路途遥远,只怕书信不达。” 郭太监只做不察,道:“惟愿王爷熬得到他回来。”陈瑞文胡乱支吾了几句。 屋中忽然静默。半晌,陈瑞文看着留声机强笑道:“此物有趣。下官曾在台湾府见过。” 郭太监微笑道:“这便是吴福茂送的。” 陈瑞文面色僵了僵:“如此说来他生意不错。” “这曲子有趣,杂家不曾听过。陈大人可听过?” 陈瑞文侧耳听了听,摇头道:“不曾。这曲子有些古怪。” 郭太监笑道:“横竖听个响儿,也是一趣。”遂说了几句闲话,扮作困倦模样。沈妃与陈瑞文赶忙告辞。 他二人前脚刚出门,郭太监立命他干儿子悄悄往醉燕舫走一遭。不多时,陈瑞文便得了花魁娘子的帖子,邀他吃酒。陈瑞文正心情不好,有美人相邀岂能不去?顿时撇下公务,打小厮回府说一声“今晚在衙门留宿”,见花魁去了。 这花魁手段甚高,娇声软语的恭维半日,左一杯右一盏的劝酒。可巧陈瑞文心里憋闷,借酒浇愁,也不推辞,不多时便吃了个半醉。那花魁看他已双眼朦胧,悄声道:“大人~~如今朝廷之上已是陈大人说了算的。为何不将八殿下接回来?不比那个小孩子强些?” 陈瑞文迷瞪着骂道:“那小崽子!只听他母亲的话,压根就不预备回来!方才人家还问呢。我能说什么?说他根本不知道他老子快死了?” 花魁奇道:“他不知道?不是打人送信去了?” “送信难道就能到他手?”陈瑞文歪着身子拍案,“他母亲是见吴国书信便烧,他压根连张纸片子都瞧不见!黑了心肝的!谁扶她做的娘娘?谁替她撑腰?她不过是三房的庶女。若没有我,她做得了娘娘?” 花魁倒吸了一口冷气:听他这话,陈妃仿佛没死?到了大佳腊便将陈大人丢弃似的。乃试探道:“陈娘娘本是享福之人,独自在大佳腊还带着一双儿女,如何过得了日子。” 陈瑞文又拍案:“那不是有四丫头么!”乃狠狠咬牙,“待旁人个个都好,唯独不肯帮我。她是我亲妹子!”他猛然抓住花魁的手腕子,“她是我亲妹子!她竟不帮我!非但不帮我,还帮三丫头出走!她们长的什么心肝!一个个不怕天打五雷劈么?!” 花魁腕子疼,使劲儿挣脱了他的手一瞧,雪白的腕子上生生抓出了几道红印。陈瑞文压根没留意,骂骂咧咧的将自家几个妹子咒骂一通。花魁数次想打断他都插不进话去。足骂了有一柱香的功夫,陈瑞文骂累了,拿起案头的酒壶直往口中灌。花魁趁机套话:“陈娘娘在吴国有儿有女还有王爷宠幸,为何要去南边?” 陈瑞文只管仰头灌完壶中余酒,狠狠将酒壶磕在案上,嘿嘿笑道:“她嫌王爷老了!”身子晃动几下,彻底醉倒。花魁推了他半日没动静,忙喊了丫鬟来帮忙,合力将其搬到床上。只见床侧一处帘子掀动,从里头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郭太监的干儿子。花魁与丫鬟双双行礼。干儿子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做声,悄然离去。 这干儿子回到郭太监住处,见案上又多了四个留声机。郭太监一个个听过,都是些吴国时兴的曲子。他还烦劳陈妃也听了听,皆非当年贾琮哼唱的那些,曲风也正常。还请了位去过大佳腊的商人来听吴福茂的留声机。那商人笑道:“大佳腊年轻人许多爱听这般曲子,偏我们不爱听。吴人买留声机都不会买这种。”郭太监愈疑心贾琮了。 见干儿子回来,问他那头如何。干儿子道:“陈娘娘只怕还活着。” 郭太监大惊:“没死?怎么回事?” “当是燕摄政王妃帮着她假死。陈大人的几个绝色妹子都不搭理他了。”干儿子将他藏在帘后所见所闻细细回禀。 郭太监听罢又惊又怒。惊的是陈妃竟还活着却打人来装死,怒的是她拦阻下吴国寄给八殿下的书信、还嫌弃吴王老了。乃细细思忖:陈瑞文若与他妹子妹夫是一伙的,拥立老八比立谁都强。如今老八避在大佳腊不回国,可知陈家兄妹已分作了两营且当真闹翻了。贾琮比陈瑞文嫌疑大得多。再有,先世子那些罪状,绝非三五年能查出来的。那告密之人也不知悄悄查了多久。荣国府有这个本事。乃整了整衣裳,去见吴王。 吴王躺在床上睁着眼。郭太监心疼道:“王爷怎么不养会子神。” 吴王道:“孤不敢。恐怕闭上眼再睁不开了。”郭太监心里头一酸,掉下泪来。吴王微微一笑,“可查出什么来了?” 郭太监命屋里的人都出去,独自跪在床头道:“奴才疑心燕摄政王贾琮。”遂回禀了脂粉铺子里留声机之事。 “还有么?” “奴才使人灌醉了陈大人,得知,贾琮在南边拉拢了八殿下。” “怎么个拉拢法。” “哄得他喜欢大佳腊、不喜欢吴国。他连王子的身份都不要了,留在那头不肯回国。”郭太监没提陈妃之事,“陈瑞文给八殿下写的书信都让贾琮的人拦下了。” 吴王默然片刻,猛的喊道:“什么?贾琮拦下了陈瑞文给老八的信?” “是。” 吴王拍床喊道:“卫若蘅的儿子呢?写信回来没有?” 郭太监想了想:“卫家……留在吴国的乃是卫若蘅的小妾曾氏并一双庶子女。卫若蘅嫡妻甄氏跟着去了大佳腊。那两个女人不合,想来卫家大爷……不会写信回吴。” 半晌,吴王喃喃道:“还有蜀国。孤那大侄子只得一个私生的儿子,与嫡长女一道送到大佳腊念书。他们燕国出的国策……每策皆不对、每策皆不对!每策皆不对!” 郭太监忙说:“王爷息怒!莫气伤了身子。” 吴王苦笑:“熬命之人,哪有什么身子好伤。”乃闭目喘了会子气,咬牙道,“扶孤王起来。”郭太监不敢违命,含泪上前扶起吴王。吴王坐在床头歇了片刻,猛然睁大了眼,“扶孤王去案前坐了。”郭太监一看,吴王双目霎时放光,心内洞明:只怕是回光返照。垂头答应一声,双泪已经从脸颊滚落。 吴王不曾留意旁的,脑内心思转动。郭太监悄悄拿袖子擦了把脸,无事人一般扶着吴王慢慢挪到案前。吴王命他从架子上取下一只前朝高僧使过的银钵盂来。郭太监取了搁在吴王跟前。吴王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不待郭太监惊呼出口,狠狠一下子割破了自己的左手腕子。 郭太监喊道:“王爷做什么!” 只见吴王悬腕于钵盂之上,笑道:“我这老头儿还有点子血。”郭太监望着鲜血从吴王手上如细流般坠入钵盂,失声痛哭。 淅淅沥沥放了半钵盂的血,吴王瞧了郭太监一眼。郭太监早已预备好了布巾子,赶忙替他包扎了。吴王坐了下来,一抖右手。郭太监送上一支拇指粗的狼毫。吴王提笔饱蘸自己的鲜血,开始写第一封信。 这信是写给蜀王的。他们兄弟九个死了大半,老三不知所踪、老九显见让贾琮拿捏住了。除去十分不靠谱的齐王,只剩下蜀王一个。第二封信写给陈王。这位本是老三定下的继承人,多少有些本事。而后又写给几个有出息的侄子侄孙,秦王庐王楚王等。撂下笔想了会子,自言自语道:“司徒家危在旦夕。贾琮非常人。”一咬牙,再写。渐渐的,血书已铺满了长案,连京中小圣人都有一份。 郭太监早已止了泪,在旁小心帮吴王收拾血书。吴王问他还有谁没写,他便作答。足写了有两个多时辰,天下诸王无一拉下。郭太监清点了一回,躬身道:“王爷,齐全了。每位王爷的都有了。” 吴王点点头:“你亲自去送,每封都务必亲递到他们手里。” 郭太监肃然道:“王爷放心。奴才管保亲手交给各家王爷,绝不假旁人之手。” 吴王看了看他,叹道:“事到如今,孤王唯有你一人可信。”乃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拿着这个。”郭太监双手接了。“去慧济寺找鉴如和尚,让他护你去送信。” 郭太监大声道:“奴才遵命!” 吴王想了想:“陈瑞文莫要管他。连亲外甥都拿不住的主。沈氏……命她给云南巡抚沈钊去信。” 郭太监惑然:“王爷,那位只怕是贾琮的人。” 吴王笑道:“张源早先不也是孤王的人?不过是贾琮给了他官当罢了。若老六肯用沈钊,哪里还有贾琮的份儿。”乃顿了顿,叹道,“张源……是孤没好生用,孤王之过。天下已有一小半落入贾琮手里。司徒家若不联手,必让他个个击破。” “奴才明白了。” 吴王看着他道:“孤将这司徒家的江山托付于你了。” 郭太监眼圈子一红,跪倒叩头:“奴才必不负王爷所托。” 吴王点头:“很好。”遂缓缓靠上椅背,“孤王可累着了,得歇会子。”双目阖上,不过须臾功夫便绝了气息。 郭太监跪扑在地,无声淌泪。半晌,站起来将满满一案子的血书收起叠好放入怀内,再给吴王磕了三个响头。方嘶声大哭。 827.第八百二十七章 吴王既死, 举国服丧。小世子在金陵登位吴王同一日, 先太孙于杭州加冕越王,吴越正式分立。 越国新近立国, 事物繁杂。拉拢官员的活计归了包老三,曾大姐也在旁相助。甄藏珠不擅这些, 遂寻大小将领一个个比武。杨安也没急着走。这回带来的都是近年从国内移民过去的子弟, 让他们多在故国留些日子也好。白天领兵帮甄藏珠压阵助势,晚上追着人家比武。 饶是杨安小将军前些年日夜习武, 在甄藏珠跟前依然被秒杀得渣都不胜。打一次输一次、打十次输十次。杨安也不气馁, 屡败屡战。他手下的兵都知道将军让甄大人打得很惨, 早上出操还会问他:“杨将军,昨晚赢了么?” 杨安撇脱道:“没有。” “将军今晚再接再厉!左不过再输一回,虱子多了不怕痒。” “哪儿学的这是?能不能学点好话?” 两个月后, 甄藏珠将越国众将悉数打服了, 慢慢悠悠回到杭州,告诉越王:“武将已妥。”越王大喜。 六年前,甄藏珠初来吴国。为了遮掩身份、打消包家两位爷们的疑心, 当街强抢了一个民女许氏纳为妾氏。先吴王动包家那阵子, 甄藏珠打人将许氏和养子急匆匆接到上海城郊一处庄子藏着。如今越国已立、杂事已了。甄藏珠身为头号佐臣,不用再演戏给谁看,遂将那母子二人接到上海城中一处宅院。 乃向许氏正色道:“两三年前你的病症便已好了。又调理了这两年,已然痊愈。如今越国新立, 百废待兴。我比早年要忙许多, 再难有闲暇照看你们。你才二十多岁。我认你做表妹, 趁年轻找个好人家吧。” 许氏呆了。半晌,跌坐在椅子上惊哭道:“老爷这是……我哪儿不好?” 甄藏珠道:“你并无不好且病症已愈。” 许氏急呼:“老爷说我有病,须得将养!如今已养好了不是?” “是啊。”甄藏珠道,“早两年便养好了。我想着,再多调理两年踏实些。” 许氏又喊:“我的病不是好了?!” 甄藏珠道:“是好了。早已好了。”许氏张了数次口,愣没说出话来。 她本寻常女子,从没想过嫁给大官。甄藏珠抢她回府后甚是有礼,说她染了心病、唯有慢慢调养才能好。提起救她的缘故,说是她长得像故人。许氏自然以为那“故人”必是甄大人之亡妻。 最初许氏没什么想头,只觉得甄大人是个好人、善心救她出苦海。一月一年的,整整六年过去了。甄藏珠从六品小官做到三品大官,府中没进过一个女人。许氏穿的衣裳成了绫罗,儿子也请了私塾先生教他念书。许氏少不得想着:哪有如此大官不娶妻的?甄大人待亡妻实在痴情。自己又长得像他亡妻……并甄藏珠虽对许氏循规蹈矩,却十分喜欢她儿子。只待自己病症痊愈,大约就能圆个房、替甄大人养个亲生的儿子。如此这般的念头已想了数年。好容易熬到病愈,甄大人竟要打她走? 甄藏珠也懵了。他以为这些年待许氏之举动,意思十分清晰,只当救了个人而已。许氏应当明白意思才是。怎么瞧她这模样,像是自己负心了似的?乃思忖片刻,回身喊人请姑奶奶过来。 当年甄藏珠还顺手从鸡鸣寺里救出了个姑子,乃是甄应嘉之四女、真甄藏珠的族妹。此女还俗后在金陵做女先生。后有个擅画的学生了她的画像,不留神让其叔父瞧见了。那叔父惊为天人、苦苦求娶。甄藏珠见此人虽有几分痴意,人品家境都好,便答应了。这趟谋取吴国之前,甄藏珠先让妹子妹夫搬到上海,说是要筹建上海大学。那一家子不疑有他,当真过来做学校了。宅子本是甄藏珠预备的,故此就在隔壁。 一时甄藏珠听见外头喊“姑奶奶来了”,立时从屋里出去。甄氏忙问何事。甄藏珠回身看看身后的门帘子,低声道:“如今诸事已安。我告诉许氏找个好人家,她……懵了。” 甄氏抬目瞧了眼她哥哥,又瞧了眼门帘子:“你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告诉人家了?” 甄藏珠道:“六年前我便已说过,不过是顺手救她一救罢了。” 甄氏定定的说:“六年前说的话,几个人还记得?”甄藏珠一愣。甄氏摇头,“你身边只有她这一个女人,人家怎么可能不多想!” “我多年来一直以礼相待,不是明白的很?有阵子还特意去画舫吃酒。”贾琮提醒过他,这许氏单纯,只怕会多想。他遂时常同包三爷上秦淮河上吃花酒去,以为许氏得知后必不会对自己起什么心思。 甄氏啼笑皆非:“哥哥后来不是不大去了么?” “后来我不是忙么?” 甄氏连连摆手:“你压根不知道女人的心思。”乃思忖片刻,拉了甄藏珠到院子角落悄声问道,“哥哥当真对她没有一分心思?” “没有。” “你这辈子可是不再娶妻的?” “不是。”甄藏珠道,“最多再过一两年便要娶妻。”他想了想,笑道,“政治联姻。” 甄氏眉头一挑:“不能吧。哥哥犯不着。” “真的是政治联姻。”甄藏珠正色道,“为了越国。” 甄氏瞧了他半日,实在看不出真假,抿嘴道:“罢了,横竖哥哥自有主张。那位你是断乎不要了?”甄藏珠点头。甄氏遂转身进了屋子。 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屋内传出许氏嚎啕大哭。又等了会子,甄氏走出来,望着甄藏珠一点头。甄藏珠诧然:“这么快?你怎么说的?” 甄氏道:“我告诉她,哥哥身为越国重臣且尚未娶妻,王爷要嫁心腹之女给你,不许你家中有姬妾。” 甄藏珠呆了一瞬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甄氏鄙然:“你二人门户差异如此之大,你竟没想到!”转身走了。 许氏哭了两日,接受了甄藏珠之安置,从今后只说是他远房表妹。然看着甄藏珠依然双目含情。甄藏珠皱眉不已。 此事既了,甄藏珠便要全心对付越王了。乃先去兵营找杨安道:“你该去京城走走才是。” 杨安笑道:“本来就要进京的,我都多少日子没见过我大伯父了。京城也有大内高手么?” “有。”甄藏珠道,“我们柳家,和你同辈男女子弟的大都在京中。你想输容易的很。”杨安皱了皱鼻子。 数日后,杨安辞别了曾大姐包三爷等人,领军北上。在齐国境内路遇劫匪打劫一支车队,还帮了人家退敌。 这一日进了京城,先将兵士安置在城外稍候,自己带了四五个亲兵直奔他大伯杨嵩衙门。到了那儿一问,杨嵩领着武警崽子野外拉练去了,没个十几日不会回来。遂掏出地图扫了两眼,找到政事堂,回身朝亲兵们招招手:“走,领你们去看燕国政府大楼。” 杨安已多年没回国京城。偏他极能看地图,连点子弯路都没走便赶到政事堂门口。他并没穿军装,依然身姿笔直从马上跳下来朝卫兵敬了个军礼。“同志你好。我叫杨安,是从南洋来的。找摄政王贾琮。” 卫兵回礼道:“王爷这几日请假不在。” “丞相林黛玉在么?” 卫兵不觉瞧了他两眼:“丞相正在堂内。请稍等。”乃转身报信去了。不多时便出来将杨安带了进去。 林黛玉也多年没见过这个小徒弟了。听见他进来,含笑抬头道:“安儿且等等。我还有点子事儿要忙。” 杨安忙上前来行礼:“师父好!可有徒儿帮得上的?” “没有。”林黛玉又埋头案上。“你若无聊,出去走走。” 杨安望着窗外:“哦,好吧。”那卫兵这会子还没走呢,听见他管林相叫“师父”,又好奇的瞧了他几眼。 杨安出了屋子四处转转同人打招呼,觉这帮长辈没一个闲的,嘀咕道:“马来那边没这么忙。” 他说话时可巧就在詹鲲跟前。詹鲲随口道:“你们才多少人口,燕国多少人口。不论税收开销都是上百倍。” 杨安凑了过去:“鲲叔,琮三叔呢?躲懒去了?” “伺候你三婶去了。” “啊?” 原来,这几年大家初到燕国,忙得厉害。家家户户不敢养二胎,恐怕顾不过来。贾赦贾政两个都着急:孙辈太少!各家只有一个男孙,贾琮那个还是闺女。遂催促孩子们使点子劲儿。贾琮想着,这事儿自然得摄政王挑头啊!积极努力了一把,成功。陈瑞锦这二胎大约血型与她自己不同,妊辰反应昏天黑地,吃什么吐什么。贾琮急的跳脚,偏这等事连御医都没有法子。陈瑞锦脾气也见长,跟个刺猬似的暴躁不已。贾琮干脆请假回家看护妊辰反应去了。亏的他恰巧是摄政王,换个旁人准保请不来这么长的假。 杨安听罢摸摸脖子:既如此就不去找他了,免得人家心情不好碰一鼻子灰。乃撇嘴问道:“鲲叔,你知道大内柳家么?” 詹鲲头也不抬:“知道啊。有事?” “哪儿能找到他们的人?我想比试比试。” “你的兵安置好了?” “本来我大伯说拉到他那儿去他看看,谁知他自己带队拉练去了。我带来的都是野战队,让他们在城外呆几日无碍。” 詹鲲想了想:“既来了京城,没有让兵士们在城外呆的。”伸手指了指东边,“过天街,六部都在那头。找到兵部。兵部尚书是程驰。” “哦。”杨安答应着,转身走了。他身后几个亲兵眉来眼去的:将军好生有颜面!才一进京,丞相太师尚书摄政王随便见。 杨安依言上对面找到兵部衙门,见着程驰,将兵士们安置妥当。他又想去找柳家的人切磋武艺。这回没带亲兵,只身返回政事堂。不想林黛玉急招众人开会,门口的守卫不许他进去!杨安无奈,又跑到天街对面的六部。到了才知道,六部尚书都开会去了。杨安立在兵部尚书办公室门口百无聊赖。有个助理问道:“杨将军可还有事么?” “没事,我这就走。”杨安眨眨眼,“京城如今新添了什么好玩之处没有?早年没有的。” 助理笑道:“紫禁城早年不许人玩儿去,如今许了。” 杨安一想,也不错啊!他离开京城时还是个孩子。让贾琮拿海贼王哄骗一阵子,跟着他爹去当海盗了。那会子紫禁城在他眼中乃是高不可攀之处。如今他长大回来,那儿都快成旅游景点了。他怀里有张程驰给的军方通行证,进紫禁城想来没什么问题。再说,紫禁城就在兵部隔壁,逛会子就回来。遂出门右拐奔承天门而去。 那通行证果然好使。守门的太监连问都不敢问便放他进去了。杨安袖手闲逛,不觉走到太庙门口。太庙里头也有几个太监看守,也认得他的通行证。杨安道了声“多谢”往里走。一时逛到前殿。此处巍峨宏丽、从未见过,便停下步子细细观赏。 忽听有人喊了一声:“喂!你是谁?谁放你进来的?” 杨安扭头一看,殿后走进来两个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遂抱拳道:“我是游客,来观光的。” 少年淡然道:“紫禁城每日只有一拨游客,这会子大约都在大明宫拍照呢。” 杨安笑道:“我与他们不是一伙的。” “难道你给的钱比旁人多些?” 杨安想了想:“我大约是不给钱的那种。” 少年微微一怔,扭头看姑娘。姑娘方才已打量杨安半日了,抱拳道:“请问尊驾是何人?来此何事?” 人家客气,杨安自然也得客气,回礼道:“在下姓杨,自南洋来出公差。因在兵部等人办事,那位开会去了且不知要开多久,遂过来逛逛。”说着取出通行证。 那姑娘接过来瞧了瞧,歉然道:“抱歉,是我们唐突了。”将证件还给他。杨安收起证件顺便问了人家名姓。姑娘道,“我们姐弟姓柳。” 杨安正惦记着找大内柳家的人比武呢,听见“柳”字眼神一亮:“我瞧二位的身姿倒像是练家子。” 少年也双目一亮:“略练过点子皮毛。” 杨安一想:这肯定是谦虚吧!大内柳家的子弟啊!赶忙抱拳:“柳兄弟,横竖大家闲来无事,不如切磋一二?” 828.第八百二十八章 话说杨安闲逛太庙遇上了一对姓柳的姐弟, 瞧身形都是练家子。他脑中三个词儿一串:皇宫、姓柳、练家子,自然是大内柳家的子弟。他前阵子在吴国同柳二打了两个多月, 每回皆败,还不知人家使了几分功力。如今瞧这少年比自己小些, 想必能旗鼓相当?遂兴致勃勃邀他比划比划。那少年立时答应了。 二人才要往院中走,柳姑娘咳嗽了两声。少年嘻嘻笑道:“好姐姐,别告诉娘!” 柳姑娘抱着胳膊道:“不告诉娘也不是不可以。你帮我写诗。” 少年苦着脸道:“我也不会啊!” 柳姑娘微微偏了下头:“我若交不出诗来,先生训斥, 心情肯定会不好。心情不好娘就会来安慰我。我一开心就不知道会说什么了。” 少年迟疑片刻,咬牙道:“替姐姐分忧乃是弟弟的天职。” 柳姑娘点头:“这就对了。”率先朝外头走去。 少年耷拉着嘴角瞧了杨安一眼:“你瞧, 为了打个架, 付出多惨重的代价。你可不许留手。” 杨安抱拳:“杨某必拼尽全力!”还不知道能赢不。 太庙前殿之前乃一大片空地。这会子已是七月, 烈日如火。柳姑娘皱眉瞥了眼地下的日光道:“你们莫要打得太厉害,在里头略比划几下便罢了。” 少年立时道:“那多无趣!姐姐在门口里头阴凉着便是。”登时从她身旁穿过, 蹬蹬蹬踩着丹陛石跑下去,立在殿前朝杨安招手。柳姑娘抱着胳膊往旁边一闪。杨安朝她微微点头,悠然拾阶而下。 杨安与柳家少年相对行礼,亮开架式。杨安已将他与柳二过招的情形在脑中掠过一遍,猜度这少年会使什么招、想着自己如何应对。对方也十分沉稳。杨安不动、他也不动。二人对视了足有二盏茶的功夫, 日头晒得厉害,柳家少年身形微晃了一下。杨安心中暗喜:他五六岁开始做海盗,走过亚非欧美四个大6, 在马来国也早已独挡一面多年。纵然看不出人的武艺, 断乎能看出人的心性。这孩子甚是单纯, 不是柳二那种老辣人物。家境颇好,也没什么经历,晒久了便不耐烦。他遂愈不动。 又过了许久,二人都晒得汗如泉涌,少年又晃了一晃。说时迟那时快,杨安抖手射出去一支袖箭直奔少年的左肩,同时整个人腾空跃起。少年足尖转动、身子往右边一闪,正好把胸口送到杨安右脚前。杨安本以为他必能躲过这一下,右脚踢出去时左脚也已抡起。万没想到,那少年并没躲过头一脚,稳稳当当的撞上了。耳听“咔嚓”一声,少年肋骨已折。杨安脑袋“嗡”了一声:武艺比自己差太远,与柳二更没法子比。不大可能是大内柳家子弟——天下姓柳的人家那么多。 这会子左脚眼看收起不及、要踢中少年的脑袋,台阶上柳姑娘已惊呼起来。亏的杨安平素时常亲自下场同兵卒对打,硬生生将左腿朝旁边拐出去,脚侧刮过少年的脸颊。“扑通!”少年栽倒在地。柳姑娘喊了一声“桐儿”,疾跑下来。杨安却已抱起少年踩着丹陛石飞跑而上直入殿中。柳姑娘转身跟着再跑回去。 才刚入殿门就听她弟弟“哎呦”大喊,柳姑娘不禁吼道:“你做什么!” 只见杨安已将少年平放于地,撕开胸前的衣裳,口里道:“令弟肋骨骨折。我自小打仗,知道如何对付,比御医专业。”说话间他手中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卷布条子和一盒膏药。三人霎时安静。杨安替少年处置伤势,柳家姐弟皆死死咬着嘴唇不出声。不多时,包扎好了,杨安道,“二位可再去看看御医。” 柳姑娘这会子才掉下泪来:“说是切磋,你竟下那么重的手!” 杨安苦笑:“是我的不是。要打要骂随姑娘处置。” 柳姑娘愈大声:“还暗器!小人!” 杨安迟疑片刻,摇摇头:“我错了。”顿了顿,“不过暗器也是武术的一种,日常都用的。” 地上的少年疼得浑身无力。使了半日的劲儿才道:“姐姐,是我技不如人,不怪人家。” 柳姑娘还要说话,杨安道:“姑娘回头寻我撒气,先送柳少爷去太医院可好。” 姐弟二人互视了一眼,少年猛然哀嚎:“这下是不是瞒不住了!” 他姐姐道:“那还用说?少说念叨你两年、念叨我一年。” 少年又哀嚎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看着杨安直吼:“都怪你都怪你!这下完蛋了!我娘非念叨死我不可!” 杨安无辜道:“我上你们家道歉去,替二位挨骂吧。” 那二人齐声道:“那有什么用!” 柳姑娘道:“纵然多骂了你几句,难道念叨我们的便会少了?” 少年道:“而且还会惹得我爹生气。你可不许去!” 杨安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再提醒道:“要不要去太医院?” 二人又互视了会子,一齐垂头丧气道:“去……”又一齐长叹了口气。杨安听着,不知何故羡慕起来。 杨安遂小心抱起少年,柳姑娘跟在他身后,三人一同出了太庙。守门的太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柳姑娘摆手道:“无事。” 杨安问道:“太医院在哪儿。” “我领你去。”柳姑娘忙几步跑到杨安前头。 眼看三人走远,几个太监面面相觑。一个道:“柳大爷瞧着伤得不轻。可要告诉馆长?” 另两个同时道:“自然要!我去!”二人同时跑了。 那三位赶到太医院,太医上来替少年看了看伤,赞道:“这位大夫好手法。” 杨安道:“我不是大夫。不过是做得多、熟能生巧罢了。”并取出自己的药给太医瞧。太医闻了闻便说极好,瞧着像是军中用的。杨安微微一笑。柳姑娘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饶是如此,眼看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弟弟疼得小脸惨白,又瞪了杨安一眼。杨安赶忙作揖,再赔不是。 忽听门外一阵响动,有人问“在哪儿?”又人答“在那儿。”柳家姐弟同时惊呼“完蛋了!”门帘子一挑,闯进来七八个人。领头的是位美貌的中年女子,劈头就喊:“桐儿如何?” 杨安一眼就知道这必是他二人之母,模样与姐弟俩都颇为相似,尤其像那少年。赶忙弯腰行礼:“柳太太,是在下失手打伤了令郎,都是在下的不是。” 中年女子瞧都不瞧他,直奔炕上的儿子:“桐儿!” 于此同时,屋里的太医喊了一声:“秦馆长!”杨安顿觉眼前一黑:我的天!不会这么倒霉吧! 这女子正是故宫博物馆馆长秦可卿。早年行事温柔和平,如今钱多了官大了辈份升了,脾气见长。杨安回神来,秦可卿正在问太医话。听见儿子并无大碍,面色稍缓。杨安头皮已麻了。方才脑子是打结了怎么的?紫禁城不就是故宫博物馆?秦可卿的丈夫不就是盘龙山第一代山大王柳湘莲?她的儿女自然姓柳。 正想着,秦可卿坐在儿子炕前柔声细气的数落了起来。再看那柳家姐弟俩的神色,都恨不得找根面条吊死似的。杨安自小没了母亲,没挨过这般数落,面上不觉露出羡慕之意来。不留神让柳姑娘看见了,挨了狠狠一记眼刀。 秦可卿能看不见么?乃移目杨安:“这位先生,可能说说是怎么回事?犬子如何得罪了先生?” 杨安顿觉后脊背凉,打了个冷颤。他也不敢隐瞒,老实道:“秦馆长息怒……小子杨安,今日刚从南洋马来国回京。” 秦可卿大惊:“你是杨安?” “是。”杨安硬着头皮道,“方才……我师父喊人开会,没人理我,我便来紫禁城逛逛。在太庙偶遇令郎。我二人一时兴起想切磋一下……” 秦可卿冷冷的道:“杨将军是将我们小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孩子当作南洋海盗了?” “不是。”杨安垂头,“我听见令郎说他姓柳,那儿又是皇宫大内……便以为是大内柳家。是小子糊涂。天底下这么多人家姓柳……” …………屋内霎时安静。连秦可卿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只见方才跟着秦可卿进门的人里头慢慢走出一位兵士来。此人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容貌俊美,穿着墨绿色的6军军装。杨安看他皮肤白皙不觉皱眉:军人哪有这么白的!京城的兵真是……再一瞧,只是个小小的中士。中士上前行了个军礼:“杨将军!”杨安回敬军礼。这人道,“我乃是御林军兵卒,因私事偶来故宫。听闻杨将军武艺高强,想讨教一二。不知将军可否赏脸。” 不待杨安答话,那人身后一个穿天青色长袍的年轻人道:“这是我女朋友的哥哥,来给我送东西的。”虽然没笑,眉眼间莫名透出几分激动。 另一个年轻人指着这穿青袍的道:“这是我们馆的赵青云研究员。” 再一个道:“他负责建筑方面,是斗拱专家。” 赵青云谦逊道:“算不得专家,只能算杂家。干一行爱一行嘛。” 杨安心头闪过一丝怪异:这几个人忙着介绍赵青云干嘛?挑衅的不是他准大舅子么?难道没人知道大舅子叫什么?乃向他们作了个团揖:“各位专家好。”又打量了中士几眼。此人身姿挺拔,神色庄重,果然是个御林军,不像南洋的海盗军。乃微笑道,“这位同志当真想跟我过两招?” “请杨将军赐教。” 杨安点点头,张望一眼:“在太医院打架是不是不大好。” 秦可卿忽然开口了。“无碍。你们去院子里打便是。” 她儿子躺在炕上喊:“我要看我要看嘶……”声儿太大扯着伤口了。 秦可卿瞧了他一眼:“想都别想。” 杨安立时猜到这位中士只怕武艺不低——人不可貌相。乃抱拳道:“既这么着,就与这位同志略切磋几招。”那中士点点头。 众人遂拥到院中。二人对着行了礼,才刚欲亮开架势,那中士已经一拳朝杨安面门打来。此人来得太快,杨安侧身闪过,眼光朝对面一扫,愣了:那中士怎么不见了?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已来不及了。中士从后头一脚踢来,正踢中杨安的后背。杨安直往下倒,在挨近地面上使劲儿想翻开。那中士侧面又是一脚,踢在杨安腰眼子上。杨安结结实实的又挨了一脚。赵青云在旁使劲儿喊:“好——”他同事也跟着喊:“好——” 中士后退半步,朝地下的杨安抱拳:“杨将军想是瞧我军衔低,略有轻敌。” “不曾。”杨安一骨碌爬起来,“我瞧你生得白,倒是轻敌了半分钟。看你准妹夫那么欢喜,便知道这位同志不是省油的灯。”中士微微一笑。杨安想了想,“还是有点子轻敌了。可能再来一次?” “好。” 他两个便在太医院前院交上了手。说是交手,其实不过是那中士单方面秒杀杨安。杨安恍如回到了越国同柳二交手那时,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会子功夫中士已经赢了杨安十四次。 眼看杨安从地上爬起来,满面兴奋喊“再来!”秦可卿悠悠的道:“罢了。今儿就到此为止了。”中士立时收了招,朝杨安一抱拳。杨安霎时败兴。赵青云与柳姑娘挑头欢呼。 杨安乃问众人名姓——其实是想知道中士名姓。原来柳姑娘名叫柳檀。她出世时,柳湘莲正在做木材生意,紫檀木最贵。秦可卿生她弟弟时恰逢院中梧桐花开,便取名柳桐。故宫的工作人员一一自我介绍,最末才轮到那中士。此人含笑道:“在下也姓柳,名叫柳庄。” 杨安霎时明白了。挑眉看了他片刻:“只怕你才是大内柳家的子弟?” 柳庄想了想:“依序排下来,我应当是嫡长孙。” 杨安哑然失笑:“怪道呢。怎么我瞧你的功夫与柳二先生不同?” “想必他使了另一种功夫。” 杨安叹道:“大内护卫果然不是寻常人类。”说着眼睛掠过柳庄的肩章,目光一闪,“你这功夫居然只是个中士?会不会大材小用?” “不会。正合适。”柳二含笑道,“我如今是京营节度使贾维斯将军的亲兵。” 杨安顿时捂脸:“我什么都没说……” 829.第八百二十九章 话说杨安误把柳湘莲秦可卿的儿子当了大内柳家子弟, 比斗时下手过重,那孩子当场肋骨骨折。可巧遇上柳庄帮妹子去故宫给她男朋友送东西, 听见杨安提起自家,遂也借着比武的名头把他揍了十几回。杨安少不得捱诸位长辈轮流数落。他伯父还没回来, 晚上林黛玉两口子领着他去柳家赔礼。 柳庄是贾维斯亲兵,自然也跟着。二人于林家再见,杨安悄悄拉着柳庄说明日再比。柳庄一口回绝:“没空。” 林黛玉骂道:“你伤了桐儿,我们心里全都过不去, 遑论心疼。你还有闲心比武?心肝子都长到哪儿去了?”骂的杨安垂头不敢则一声。 贾维斯也道:“你是统帅,领兵布阵、知人善用都是要紧的, 武艺不若这些要紧。柳家的人个个都忙, 没闲工夫日日陪你比武。莫以为自己还年轻, 日子眨眼就过去了。趁来了京城多看多走长见识是正经。”杨安老实应了。 遂同去柳家。左不过是让杨安认错赔不是之类的。秦可卿虽恼火,也不能真把他怎么着。柳湘莲反倒高兴, 对媳妇说:“打小让他学武,偏他懒的很。吃亏了不是?这回遇上的是杨安,下回遇上旁人还不定怎样呢。等他好了,我抓他学武你再不许拦着!” 秦可卿也算现儿子技不如人的坏处了,叹道:“也罢, 我不拦着,你只莫把他练伤了。” 柳湘莲挥手道:“哪有那么柔弱。” 此事暂了。几个人不觉说起故宫博物馆来。柳湘莲看杨安蔫蔫的,遂问他在故宫看得如何。杨安道:“只刚到了太庙。” 柳湘莲道:“改明儿再去。” 杨安问道:“小皇帝还在么?明儿瞧瞧他什么模样。我长这么大, 见过许多外国皇帝, 还没见过中国皇帝呢。” 秦可卿道:“宫中那位是假扮的。真的已经出去了。”杨安好奇, 询问真小圣人在哪儿。秦可卿给他写了张地址。 次日,杨安到营中转悠一圈、同手下的兵交代了些事务,便依着秦可卿给的地址瞧皇帝去。 当今圣人乃太上皇第五子,已出宫两年了。得随身太监嬷嬷和他母亲的娘家相助开了家脂粉铺子度日。脂粉方子本是宫里头的,帮着做事的也是宫中之人,东西不错、生意也颇好。杨安在衣着上毫不讲究,这趟行军也没带什么便装。昨日穿的衣裳,晚上洗了早上干,他又穿上了。乃晃晃悠悠在皇帝家的铺子里看脂粉。可惜里头忙碌的都是伙计,没看见东家。 身为海盗,最是敏锐。杨安忽觉身后有视线,忙张望几眼,霎时看见有个和尚看着自己。那和尚身高七尺,又黑又胖,见杨安觉也没移开视线,反倒愈放肆打量了他会子。杨安眉头微动:和尚逛脂粉铺子?是花和尚么?那和尚身形一闪,走进铺子后头去了——是个练家子。 等了半日,和尚没出来,被人注视之感又来了。杨安便盘算回头将此事告诉贾维斯。既来了脂粉铺子,好歹给师父挑两盒。他也不懂脂粉,在里头闲看几圈,将最贵三四种脂粉各买了一盒。结账时,铺子后头钻出来伙计打扮之人,瞧模样不足五十岁,告诉帐房:“掌柜的找你,我来吧。”帐房撂下算盘走了。杨安扮作无事人一般等着算账。杨安记性很好。这老伙计一出来他便认得:昨儿太庙门口守着几个太监,这便是其中一个。 老伙计一面算账一面打趣道:“大爷可是买给娇妻的?” “不是。”杨安道,“近日住在人家家里,给女主人送点子礼。我也不会买女人的东西。今儿闲逛,可巧瞧见了这铺子。” “原来如此。”老伙计笑道,“难怪大爷只一味挑贵的。”杨安嘿嘿一笑。结完了账,老伙计又笑道,“只是脂粉一物,不大方便由外客送给女主人。” 杨安一愣:“啊?”这个他真不知道。 老伙计低声道:“有调笑之意。” “啊?!”杨安当真吓了一跳,嗓门子都大了许多。半晌,他拉着老伙计低声问,“那……应该送什么?” 老伙计摇摇头:“既是男客,内宅女眷、除非是老妇人,否则还是莫要送这些家常礼的好。” 杨安摸摸后脑勺:谁敢说林黛玉是老妇人非被轰出燕国不可。“那……白吃白住不给点子东西……不大好吧。” “只送男主人。”老伙计道,“自古以来,断乎没有男客给女主人送东西、送脂粉的道理。若银钱不宽裕,买几样点心也是好的。” 杨安立时道:“不缺钱!” 老伙计道:“既是不缺钱,金玉顽器、古董摆件都好。” 杨安咬了下嘴唇,嘀咕道:“那些玩意又不能吃又不能使,巴巴儿摆着……” 老伙计劝道:“世人都如此,你只依着惯例便是了。” 杨安愁眉,望着那些脂粉道:“这些玩意如何处置?难不成去窑子里送窑姐儿?” 老伙计笑道:“倒是个不错的处置。”杨安耸肩,拿起脂粉袋子。他欲转身尚未转身时,老伙计又道,“我听大爷的声音,又像是京城人氏、又不大像。” 杨安笑道:“我乃外地人士,年幼时在京城住过两三年,后随父移居南洋马来国。” 老伙计打量了他片刻:“大爷这精气神儿像是位军爷,小人还以为是御林军,原来已移居南洋了么?” 杨安微惊:“您老好眼色。我委实是当兵的。这趟来本是出公差。” “公差?”老伙计想了想,“莫非是护着贵国使节来的?” “不是。”杨安随口道,“两国军事交流。回头我们要跟你们燕国兵马实战演习对练几场。” 老伙计奇道:“还有这等事?早先从未听说过。” 杨安笑道:“日后会越来越多的。两国商贸往来多了,联络自然也会多起来。我国街面上不少燕国产的物件,只不如你们这儿的精致。” “哦……”老伙计缓缓点头。 杨安笑了笑,拎着袋子走了。 才刚出门跳上马,被人窥视之感觉又来了。杨安扮作不查,只在大街上闲逛。途中闪避了几下,已现跟着自己的便是那个黑胖和尚。转悠到中午,寻处酒楼点几个小菜自斟自饮。吃饱了从酒楼出来,这会子天气最热不过,他便在酒楼门口问伙计最近的花楼在何处。 伙计问道:“客官要去什么样的花楼?” 杨安道:“能避暑的。你们京城太热了,比我们岛上还热。” 伙计道:“也只热这几日罢了,过会子就好。”他遂在左近挑了家带水榭的花楼细细指路,末了问道,“客官是哪儿的人?” “我是南洋马来国来的。”杨安道,“我们长官说我们岛上是热带气候,你们京城是温带气候,合着温带比热带还热。” 伙计笑道:“小人听不明白什么温啊热的。环采阁后院带水榭,窑姐儿屋子里也有冰盆。”杨安拱手谢了他,抓着脂粉袋子跳上马便跑。 一时赶到环采阁,老鸨子昏昏欲睡,见来了客官立时醒了,笑着迎上来。不待她招呼,杨安直言:“爷这会子热的很。给爷预备处阴凉的屋子,并两个清爽、不浓妆艳抹的姑娘陪着,再来一位会弹琴的弹几清幽曲子降暑。” 老鸨子忙问:“大爷可用饭了么?” “用了。”杨安道,“不要酒,上壶好茶。可热死爷了。”老鸨子答应一声,扭头安排了几句,亲自领着杨安到后头水榭。 这会子花楼生意清淡,各色屋子杨安只管挑。他便挑择了一间,夹在两株大柳树下,四面通风甚是阴凉。老鸨子正夸赞杨安有眼色,两个粉头进来了。二人只穿着青白二色纱衣,妆容浅淡也没戴什么饰。杨安点点头,指着随手撂在案头的纸袋子:“喏,先头买了几样脂粉,你们挑两盒玩儿吧。”两个粉头谢了他,从袋中取出脂粉盒子来,旋即惊讶——她们知道这些脂粉是什么价钱。看杨安的眼神登时变了。老鸨子愈欢喜,一叠声的喊人送冰盆进来。 不多时,冰盆、茶水点心、琴娘都来了。杨安也凉快了些,笑呵呵吃茶听曲子,不一会子便在榻上睡着了。老鸨子在外头探头,招手喊了个粉头出去,叮嘱了半日,又送她进来。 杨安睡了有小半个时辰,悠然转醒,舒舒服服伸了伸腰。粉头忙过来服侍。杨安懒洋洋同她们调笑。有个粉头便打听他的来历,杨安随口说了。两个粉头都好奇:“南洋是什么模样?产可可茶之处么?” 杨安笑道:“南洋比你们这儿简陋多了,近年才好些。可可茶委实是我们的支柱产业之一。”便在此时,被人窥视之感又来了。眼睛悄然往四周一溜,西边窗户旁微压着半条人影。他遂大略说了说南洋的风土人情,听得粉头琴娘一惊一乍的。 有个粉头问道:“大爷是做可可茶生意的?” “不是。”杨安笑道,“我是当兵的。” “原来是军爷~~军爷,你们使火.枪么?” “使啊!不过离开营地不许带出来,不然我给你们瞧瞧。” “哎呀我们委实羡慕那个。军爷若能带出来就好了。军爷是南洋的,为何会来京城?” 两个粉头你一言我一语,显见在套杨安的话。杨安只做不查,半真半假的同她们闲扯。扯了会子,杨安说起他昨日去过政事堂办事。两个粉头互视一眼,一个道:“听说政事堂在皇宫左近,可是真的?” 杨安心里一动,得意洋洋晃了晃身子:“真的。我昨儿还进去逛了会子。” 粉头惊呼:“军爷进了皇宫?”“军爷好生富庶,那儿进去可贵了,要八千银子呢。” 杨安一愣:“没有啊!我到你们兵部开了张单子,便进去了。” 粉头齐声道:“不可能!委实是八千银子一位的。” 杨安摊手:“我委实是拿着单子进去的。没人跟我要钱。” 粉头赞叹半日,问道:“军爷想是逛完了紫禁城?” 杨安心想:有这么套话的么,也太不自然了。也大略猜出了几分缘故。那黑胖和尚与胭脂铺子里的老伙计是一伙的。纵然不是圣人的人,也必与他有瓜葛。老伙计昨儿混在太庙门口那群太监当中。因他没有胡子,嗓门儿也不尖,杨安拿不准是真太监还是假扮的太监。横竖他没看见自己进太庙、却看见了自己与柳家兄妹出太庙。那事儿他昨晚必已说给同伙听了。因自己穿的是昨日那件衣裳,容貌又与老伙计所言相似,和尚在脂粉铺子里便看了自己一阵子,而后上后头寻老伙计求证。既如此,他们不会知道自己正经是什么身份。 这两个粉头套话的本事不大好,显见不是细作。那黑胖和尚跟了自己一路,大概是临时出钱雇的粉头。杨安遂苦笑道:“才刚开始逛,偶遇了个小子。瞧他那模样并听他说话跟个练家子似的。我手痒,邀他比试比试。谁知他那么不禁打,头一招便让我打断了骨头。我是真不知道他那么没用啊!没真本事充什么大瓣蒜!那骨头跟瓷器似的一碰就碎。” 粉头恭维了他半日,军爷英武雄壮云云。有一个道:“军爷这本事,在京城能做御林军了。” 杨安好悬没忍住笑。不用问,秦馆长手下那波研究员只怕将柳庄击败自己的事儿传遍紫禁城了,真假太监都已知道。黑胖和尚大约想试探自己的可会为了颜面吹嘘。乃绷着脸摇头道:“不成。还是你们御林军厉害。我昨儿跟一个御林军打了十几回,一回都没赢他。那小子白白嫩嫩的年岁又轻,武艺好生了得。我服气的很。”粉头听了忙宽慰他。杨安啧啧道,“人家才是个中士!那么高的武艺才是个中士!” 本以为粉头会问中士是什么,谁知她们又开始打听杨安的钱财了。杨安乃道:“我们马来国的兵饷当比你们这儿高。”粉头还想细问,杨安便不说了,只让琴娘奏琴。粉头互视一眼,也不套话了,众人一齐听琴。一曲才半,西边窗户外那半条人影已没了。 830.第八百三十章 这日黄昏, 故宫博物馆员工贺小南下了工, 哼着小曲儿从东华门出来,沿着紫禁城外墙往北走。远远的望见一条人影迎面而来。走近了一瞧, 正是昨日打伤了柳家小哥儿的那个南洋将军。贺小南不大喜欢他, 扮作不认识就要擦肩而过。 杨安竟笑嘻嘻凑了过来:“贺姑娘你好~~” 贺小南抿嘴, 没好气道:“杨将军你好。” “贺姑娘这是上哪儿去?” 贺小南眉头一拧:“杨将军,咱们俩不熟。” 杨安身子一转拦在贺小南身前。贺小南有些恼怒,才要讥讽他几句,便看杨安冲她使了个眼色,微微一怔。杨安举起手里拎的几个纸盒子,瞧着像是点心。“贺姑娘仿佛不大高兴。我请你吃点心, 吃完便心情好了。”乃不由分说将纸盒子塞到贺小南手里。贺小南才要还他,忽觉纸盒子的重量不大对:寻常点心绝不会这么沉。正猜度怎么回事, 杨安已撤身而去,背对着贺小南招手,“说不定日后还能再见啊贺姑娘~~我真不是登徒子。”贺小南心下纳罕,转身瞧了他半日。杨安沿着围墙大步而行,不一会子便进了东华门。 纸盒子委实重, 勒得贺小南手疼,遂干脆抱在怀里。她家离此处不远, 一路小跑着回去。隔壁大婶瞧见她抱着东西,笑道:“怎么今儿买了这么多点心?”贺小南没心思答话, 只回头笑了笑。 进屋将纸盒子轻轻放在桌上, 她莫名打了个冷颤。乃一盒盒小心拆开。头一盒里头是核桃酥。第二盒是绿豆糕。第三盒一打开先看见了些碎点心, 遮不住下头所藏之物:一把巴掌大的小火.枪。贺小南深吸了几口气,再开。总共八盒子点心,里头藏着两支小火.枪和一把匕,盒子空余处皆塞着子弹。匕和另外那把火.枪盒子里皆没有碎点心。贺小南拿起匕试了试,削铁如泥。呆了会子,她几步冲到院子里四面张望,并无异样,忙跑回屋子。思忖片刻,将这三样东西都小心藏在身上,其余五盒点心重新捆好了,提在手里迈步出了屋子。这姑娘独自在院中呆立片刻,忽然冲到门边,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瞧——外头亦无异样。她遂脸对着门板微笑了几下,开门而出。 街坊大婶又喊:“小南,要出去啊?” 贺小南脆生生道:“晚上去朋友家玩会子。” 大婶道:“这会子天热,早些回来。” “知道啦~~谢谢大婶。”贺小南忽然不慌张了,笑吟吟拎着点心走到路口,招手喊了辆马车。 不多时,马车到了柳湘莲家门口。贺小南心里顿时安定许多,跳下车朝门子招手。柳家的门子认得她,都笑喊“贺姑娘。”贺小南问道:“我们秦馆长在家么?”“在呢。”贺小南兔子一般蹦了进去。 秦可卿两口子都在儿子屋里呢。柳桐昨儿还挺英雄的,这会子已蔫得像根晒干的茄子。秦可卿心疼得了不得,狠不能替他折了骨头。偏这会子贺小南进来了,几步跑到秦可卿跟前:“馆长!我方才遇见那个南洋将军了,他塞给我八盒点心。” 秦可卿内里正想着如何把杨安一巴掌拍死,闻言立时以为是杨安托贺小南送来赔礼的,脱口而出:“扔了!谁要他的点心!” 贺小南接着说:“可里头只有五盒是点心,另外三盒装着匕和火.枪!” 秦可卿一愣,立时抬目去看柳湘莲。柳湘莲忙问:“匕火.枪呢?” “在这儿呢。”贺小南从怀里取出那三样物件摆到柳湘莲身边的小茶几上。 柳湘莲一瞧那枪便说:“这是最新款的转轮手.枪。”拿起匕瞧了瞧,赞道,“好东西!” 秦可卿也走过来瞧。柳桐在炕上喊:“给我瞧瞧给我瞧瞧!”没人搭理他。 那两口子将三件东西细看一遍,秦可卿问道:“小南,怎么回事?” “颇有些突兀。”贺小南遂将杨安交点心给她经过细细讲述一遍。末了道,“我瞧他那模样……不像是有什么事儿。可这火.枪……” 柳湘莲拿着枪掂了几下:“头一把火.枪上头还撒了些碎点心,后头那把便没有了?”贺小南点点头。 秦可卿思忖道:“会不会是来不及?” “有可能。也保不齐是懒。”柳湘莲道,“这几样东西都是底气,他给小南作甚。”他乃站了起来,问贺小南,“你看见他进了东华门?” “是。” “我过去看看。”柳湘莲道,“紫禁城也不过那么点子大。” 秦可卿道:“可要告诉林丞相?” 柳湘莲想了想:“你先打个人过去问问。他不是住在林家么?” 秦可卿遂派了个可靠之人去林家打探。那人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干脆将贺小南也派过去了。 贺小南到了林府一问,杨安没回来!自打早上出去说要闲逛,直至这个点儿没见人影。他又不是孩子,且血雨腥风的打小就见惯了,林黛玉两口子并没放在心上。闻听此事也吓了一跳。拿起杨安藏在点心盒子里的火.枪匕一看,果然是他防身之物。 林黛玉皱眉:“这是想做什么?底子都不要了?” 贺小南道:“那会子天都要黑了,我们都下班了,他还去宫中作甚?” 倒是贾维斯道:“他既然还有闲工夫安排这些东西,且并未向你示警、也不曾在盒子里留下什么密语,想是自有主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在马来国独当一面。不用管他,让他玩儿去。无非过几日便回来了。” 林黛玉听着也有道理,笑道:“是了,他打过的仗比咱们俩还多呢。他这般安置还挺从容的。” 他两个自信满满,贺小南也不好辩驳,只得回柳府去了。可巧赶上柳湘莲打人回来,说杨安委实是从东华门进去的,紫禁城各门都没见他出去,里头使人问了问,不知人在何处。秦可卿听见林相说无碍,便让人喊柳湘莲回家。 谁知杨安就这么失踪了。数日不见人影,直至他大伯杨嵩回京,依然踪迹不见。长辈们可算有些急了。紫禁城断乎是没有的,各处都寻遍了。旋即取了他的照片满京城的找,将他失踪那日走过之处都找到了。先去了小圣人开的脂粉铺子,伙计还记得他,说是买了些最贵的脂粉。结账时伙计问他可是送情人的,他说是想谢谢暂住人家的女主人。伙计便劝他这个不合适、不如送点心。而后吃午饭,吃完午饭同酒楼伙计打听最近的花楼,伙计指路环采阁。 查的人追到环采阁,进门便听见一阵欢呼:“官差来了!官差来了!”查事的乃是詹峤手下,为着方便扮作捕快,闻听眉头一动。 只见两个粉头迎了上来:“官差来得好快!” 捕快问道:“出了何事?” 一个粉头道:“报案的没说明白?我们妈妈和两个姐妹,方才忽然死了!” 捕快大惊:“尸在何处?” “在屋里呢,差爷跟奴才来!”粉头才一转身,忽然“哎呦”一声,“奴家不敢去!” 后头走出来一个龟公拱手道:“差爷跟小人来吧。”捕快跟着龟公上了楼。 一瞧,三个女子各自死在自己屋子。两个死于袖箭,一个死于飞镖。三个窗户上都有窟窿。这捕快是老手,查看尸得知,三人皆是才死不久。出去询问环采阁的人,一个时辰前都还见过老鸨子。 捕快思忖片刻,从怀里取出杨安的照片给众人辨认。不多时,有个琴娘认出来了,“啊”了一声:“是那位南洋来的军爷!” “不错。”捕快道,“你认得他?” 琴娘道:“十几日前来过。”她忽然想起一事,声音微颤,“当日便是娇云可杏服侍的他……” 捕快眉头一跳:“娇云可杏就是方才没的那两位姑娘?” 琴娘点头:“这军爷说要两个清爽、不浓妆艳抹的。”她看了看旁人,“此人进来时我不在。这话是后来听人说的。” 捕快看了看别的粉头。有一个也认出来的:“对,他委实是这么说的。说是要间清凉屋子避暑。” 旋即又有人认出了杨安。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了那日之事。因琴娘是跟在屋里的,捕快将她单独带进屋里细问。她想了半日,慢慢说出杨安与那两个粉头所言。“杨军爷睡着后,妈妈招手喊了可杏出去说了会子话,可杏回来又拉着娇云咬耳朵咬了半日。” 捕快面色微动:“这个极要紧。你接着说,细细的说。”琴娘又想了会子,渐渐将当日所见的都说了。这捕快本也是个细作,当即听出来两个粉头在套杨安的话。杨安议论柳桐那些词儿只怕是故意说给人听的。听罢思忖片刻,向琴娘道,“这些话莫要再说与旁人听。” 琴娘吓白了脸:“差爷……我不知道妈妈同可杏说了什么!” 捕快道:“你还活着,大约就是因为不知道。”琴娘尖叫了一声。 这假捕快问完了话离开环采阁,迎面看见一个龟公引着两个五城兵马司的捕快来了。他着急回去报信,跳上马匆匆而去。 因想着事有蹊跷,此人急忙赶回衙门将此事回给了詹峤。老头儿听罢想了想,命人请杨嵩过来。又让这人再说一遍。杨嵩听见环采阁已有三人被灭口,眉头登时拧了起来。杨嵩道:“莫急。既是琴娘还活着,可知对方不是什么熟手。老练些的岂能放过这么一个什么都听见的证人?” 杨嵩皱眉:“想是有人托老鸨子和粉头打听安儿前一日在太庙同柳家小子打斗之事。那事儿光明正大,随意打听便好,犯得着问托两个粉头么。” 詹峤道:“自己人自然随意打听。外头上哪儿打听去?问秦可卿?秦可卿能不起疑心么?她手下那群人也没一个傻的。” “外头又上哪儿知道去?”杨嵩道,“总得有个风声不是?桐儿受伤又没上报纸。无非是紫禁城里头的工作人员和太监传几句。再说,安儿都多少年没回京城了,谁认得他?” 詹峤捋了捋胡须:“如此说来,除非是当日见过他之人。看门的太监,太医院和博物馆的人。” 杨嵩想了想:“算了。安儿是个有谱的,不会乱来。再说五六岁便做了海盗,武艺也不差。说不定他觉了什么,玩儿去了。” 詹峤道:“查还是得查。查明白了再做定夺。”杨嵩点点头。 乃先从太监们查起。不多时便有守太庙的太监想起一事来。“那会子有个人说是服侍太皇太后的,不大熟悉道路,问我们该怎么回去。” 调查的眼神闪了闪:“服侍太皇太后的、不认得路?” “他说他已经好几年没到太庙这边来了。还问太庙如何。” “你怎么答的?” “我说维护得挺好,游客每日一拨。他啧啧了两声,说有钱人当真不少。我说,八千两银子能看皇宫,换做我也愿意。他还朝门里头张望了会子。”那太监道,“可巧那个南洋人在跟柳哥儿打架。” “他可巧看见了南洋人跟柳哥儿打架?” “正是。他还说那两位做什么呢,才一眨眼功夫柳哥儿便伤了。” 调查的点点头,问道:“你们可知道那个南洋人后来在太医院被打了?” “知道!”太监笑道,“赵青云先生的大舅子,听说是个御林军,长得白净。区区南洋蛮夷也只能欺负孩子罢了,遇上御林军还不是打一回输一回?” 调查的笑道:“咱们燕国的御林军个个都是人才,旁人比不了。对了那人长什么模样,你记得么?来跟我做个画影图形。” 太监遂跟着去描绘出了那个打听道路太监的画像。几个人传看一番。先头扮作捕快的那位一瞧便认出来了:“这不是小圣人脂粉铺子里的那个伙计?” 詹峤皱眉:“小圣人什么都不会,还不如寻常的年轻人呢。他断乎是没有野心的。只恐被人挟持利用。” 杨嵩也道:“太皇太后就更没这个本事了。”又拿起画像看了看。 正欲打人上脂粉铺子查去,外头有人进来报信:小圣人身边一个太监跑到荣国府去找贾琮,说他们主子失踪了。 831.第八百三十一章 小圣人失踪了。詹鲲如今实在忙的厉害, 詹峤负责调查此事。到了脂粉铺子一问,王太后和满屋子的太监嬷嬷齐刷刷指那个老伙计不妥。 此人姓郭, 京城人士,南下经商十几年。两三个月前生意惨败、落魄而回。小圣人慈悲,怜惜其年迈失业,又看他委实有些本事, 收留在店中。只是不知何故, 王太后和小圣人的乳母、要紧的太监嬷嬷都瞧他不顺眼。这姓郭的还有个朋友鉴如和尚,早先在京郊法海寺修行,后云游四海去了,也是近日方回。 詹峤上法海寺一查,这和尚早年便是来挂单的, 平日里时常见不着人影,如今愈如此。问他是何时出去云游的, 主持和尚道:“便是京城大乱那阵子。” 詹峤立时道:“京城大乱了许久,他究竟是何时走的?” 主持和尚想了想:“诸位王爷离京之时。” 詹峤点点头, 又问:“他可有爱好没有?比如,好钱好色?” 主持和尚又想了半日,摇头道:“没有。在我们庙里时, 吃斋念经、佛前敬香, 样样皆好。这趟回来也是一样。”詹峤道谢而去。 老头儿立时猜有闲杂人等欲学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盘算了下并没有这等人物, 便推测彼方若非宵小之徒便是跳梁小丑。满心以为用不了多久便能查明白这两个人, 谁知此后竟再无线索了。众人日渐着急, 束手无策。反倒是杨嵩高枕无忧。他道:“安儿若遇上麻烦,早跑回来了。既没消息便无事。” 眨眼已是三个月之后,气入深秋。陈瑞锦妊辰反应已好了许多,探春又怀上了。陈瑞锦便轰贾琮回政事堂做事去。贾琮回去一瞧,他早先以为难上难的一些事儿都已解决。例如让每户的女娃儿都去念书且男女同校,本以为少说得花个五六年方能推动,如今已大略成了。 林黛玉詹鲲两个商议了几条恩威并施之策。老老实实送闺女念书的,官府给赏钱,包姑娘在学校的衣裳纸笔和饭钱;不送的,如被人举报属实,举报人得赏钱,被举报人交重罚金。官宦人家,如请了好家教可以在家中念书。然每个月须得去左近学校考试。如若考得不合格女孩儿还得上学校去。不送的撤销官职。这考试自然不考打结子绣花,除了识字算数还得考跑步跳远。 贾琮咂舌:“举报这条太狠厉了。”谁家没几个对头?过会子又道,“撤销官职这条谁想出来的!” 林黛玉道:“你猜。” “我上哪儿猜去?你们都是人精。” 詹鲲道:“吴天佑大人的主意。” 贾琮咧咧嘴:“果然官才知官。” 詹鲲笑道:“林相爷还怕丢了民心。” 贾琮摆摆手:“抱怨肯定重,然抱怨无用。枪杆子里出政权,政权乃是强制工具。哪怕他们把天抱怨出窟窿来呢。过些日子,怎么都会习惯的。”乃想了想道,“原先以为燕国民风厚重,得慢慢调理。如今看来,还不如下狠锤。我想彻底改良燕国的政体。” 詹鲲道:“不是已改得差不多了?” “比如五城兵马司。之前是他们和武警双执法,责权利不明。”贾琮道,“从指挥使赵承到下头的衙役捕快都得再培训。衙门的名字直接改成燕京市公安局。” “六部呢?” “六部的名头先留着,横竖已经完全变成我们的模式。京城已差不多了,下一步便是州县。扩展开去。” 林黛玉又在思忖。詹鲲忙说:“林相别想太多,越想越瞻前顾后。” 林黛玉笑道:“罢了,一步步来吧。我还是觉得稳妥些好。” 贾琮道:“已经够稳妥了。横竖我们放弃改造老年人,只要抓牢年轻人就好。” 遂开始商议细节。说了会子,有人送电报进来——吴小溪明日进京。她是红骨记大掌柜,常年四处跑动,难得回京。这回她来是有件要紧事:严重质量投诉,连续四单。 前两个月她卖给齐、陈、宋、晋四国一批火.枪,全都说质量有问题、时常打不出子弹来。派了工程师到闹得最凶的陈国去查,工程师说枪都好端端的。吴小溪觉得里头定然有哪里不对,遂决意亲自来一趟。这四国离燕国都近,吴小溪也有日子没回京了,便打算先来一趟。 贾琮拿着电报嘀咕道:“从没出过这么厉害的质量投诉,哪儿出问题了?得好生查查。” 次日下午吴小溪抵达京城,风尘仆仆直奔政事堂。林黛玉笑道:“也不先洗个脸。你可是大人物。”不由分说轰她收拾去。 吴小溪笑道:“也是,不急在一时。”便上后头梳洗一番。 回到会议室,大伙儿都已就坐。女士们看见她纷纷点头:“这才像样。” 吴小溪乃道:“这批火.枪的事儿还有一个古怪之处。他们买的全都是流星六号。这种可不便宜,才刚投放市面不久。晋齐略强些也便罢了,陈国虽小国力不弱;宋国也就比绿豆大一点子,哪里来的钱?晋齐陈齐刷刷买了一千支,跟约好了似的。宋国也买了五百。宋国要拿也拿得出这钱,然宋王素来不大看重火器。” 贾琮点头:“明白。一个月入五万银子之人拿出五百两来买古董稀松平常,一个月入五十两的人也拿出五百两买古董且从前不大买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便有些奇怪了。”乃看着詹峤冯紫英,“怕是得查查。” 冯紫英思忖道:“这四国若有什么瓜葛,这事儿也做得太蠢了,白眉赤眼摆在明面上。” 吴小溪摇头:“红骨记素来对客户信息保密。我若不告诉你们,你们上哪儿知道去?” “那就是肆无忌惮了。”冯紫英奇道,“风马牛不相及的四国,谁有本事扯到一起去。” 数日后,吴小溪动身往那四国而去。才刚出城门不到半日的功夫,忽听后头有人高喊“吴大掌柜留步!”忙停住车马。掀开车帘子一瞧,四五匹马飞跑过来,马上骑手风尘满面,领头的正是天津知府葛樵。 葛樵笑道:“亏的赶上了。吴大掌柜走得好快。” 吴小溪打量他片刻。葛樵身穿官袍,神色疲惫精神却好。乃问道:“天津出了乱子?” “眼下没有。”葛樵正色道,“过几日就不好说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吴小溪打开一瞧,上头画了把火.枪,乃是颇为标准的机械制图,画了三四个角度,还标出大略尺寸,注明“目测”字样。葛樵道:“你的人能看出这是什么型号么?” 吴小溪细瞧了片刻,问道:“谁画的?怎么画的?” 葛樵道:“一位制图工画的。看过之后依着记忆画的。” 原来,今日一大早,一伙黑衣蒙面的持枪劫匪闯入天津赵氏船厂。见他们个个拿着火.枪,船厂的人不敢反抗,帐房还老老实实指了藏钱的保险柜,只是他并不知道密码。将值班的保卫、早来的工人帐房管事悉数赶到外厅之中。几个管事帐房眉来眼去了半日,猜度这些人可是想问船厂的机密。不曾想劫匪们冷冷一笑,围着这些人站了个半圈。 忽然,领一声令下:“开枪!”不待船厂众人回过神来,劫匪齐刷刷举起了枪。虽蒙了面,眼中皆露出狼一般的杀机。船厂众人懵了,直愣愣立着。 耳听“咔嚓咔嚓”数声,劫匪纷纷扣动扳机,却并不见子弹射出来。有个劫匪喊道:“这枪怎么回事!昨儿还好好的!”劫匪们又扣扳机,依然唯有咔嚓声,没有子弹。 船厂里已有人明白过来了,大吼道:“他们想杀人!火.枪坏了!”率先转身逃跑。旁人立时跟着跑,犹如受惊的兔子。恐怕过会子劫匪的枪会变好,没人敢留。劫匪在后头追,因并不如厂里人熟悉道路,且逃命之人跑得极快,没有追着。 有个保卫溜到了门卫室,从架上取下报信的烟花。探头半日没见有劫匪过来,便将烟花搁在门卫室门口,掏出火柴点燃放了。彼时有个工人正藏在一间库房里,耳听外头有仿佛是劫匪领的声音:“不好!有人报信了!快走,不然武警要来了。”旋即吹起长哨。外头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安静下来。又等了许久,有胆儿大的工人走出藏身之处四面张望,委实没有劫匪了,遂喊旁人出来。 鬼门关跑了一趟,船厂的人皆吓得厉害,急忙赶去知府衙门报信。葛樵听说劫匪带枪,头一句话便是:“不可能!他们拿假枪吓唬你们的。”他知道火.枪都是红骨记卖的,他们不随便卖给匪盗。 报案的再三道:“千真万确,我们看得真真。只是坏了。” 葛樵向师爷低声道:“劫匪定是趁他们藏起来的功夫偷保险柜去了。”遂亲领人过去查看。 到了那儿一瞧,非但保险柜安然无恙,连搁在帐房屋里的一卷银票子都没动呢。又细问每个人。有个工人道:“我本来便是制图的画工。他们要杀人时我可巧立在最前头,那些枪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替老爷画出来。” 葛樵连连点头:“你好生画了,我寻行家辨认。” 那工人遂画了劫匪所用火.枪图纸。葛樵知道吴小溪今日离京,急着从天津一路快马赶过来。 吴小溪听罢眉头紧拧,思忖良久:“走,咱们先回京去。”两拨人马遂一道回京。 下午赶到京城,直扑政事堂。林黛玉等人正开会呢,他两个直进去坐了。说完该说的,黛玉问道:“吴大掌柜怎么回来了?”吴小溪从怀内取出工人所绘图纸搁在案头,葛樵说起赵氏船厂遇匪之事。 贾琮听了大惊:“不抢钱只杀人?什么意思?想干什么?!”一个来了这个时空便不曾想起的后世词语悄然跳入他脑中。 葛樵道:“委实奇怪。保险柜也许是他们没有密码打不开,帐房屋里有个钱盒子,也放着少说有三四千的银票子呢。还有这两年咱们新近行的钞票。皆纹丝没动。船厂有位老工人跟我说,他们当真是想杀人,眼中悉数冒了阴冷杀气,跟恶狼似的。” 詹峤皱眉:“若是船厂东家得罪了什么人,杀些不相干的工人管事作甚。” “许是为了败坏船厂的名声?甚是不吉利。” “这个缘故有些牵强。”众人议论纷纷。 贾琮默然坐了许久,抬目看着吴小溪:“你认得这枪么?只有粗略外型没有标记。” “认得。”吴小溪道,“故此我才和葛樵一道回来。”众人立时安静。吴小溪四顾一回,定定的道,“这就是流星六号。” 贾琮拍案而起:“开什么玩笑!” 吴小溪淡然道:“晋齐陈宋四国都有质量投诉的那种。” 贾琮后脊背一凉:“此事当真不好玩。”乃看着众人道,“这是标准的恐怖袭击。” 众人问:“何为恐怖袭击?” 贾琮深吸了几口气,正色道:“不求财色等物,以平民为对象的无差别杀戮,目的是扰乱社会引起恐慌。一旦被他们得逞,后果不堪设想。得有挺长时间没人敢在街面上乱晃。”众人寂然。贾琮咬牙道,“谁出的如此阴狠的主意,务必饶不了他。”过了会子又道,“恐怖袭击自古以来就的弱者的手段。晋齐陈三位王爷都天然带着傲气。只不知宋王如何。” 冯紫英做了大半辈子细作,这四国又都在燕国左近,最明白不过。乃道:“宋王是个读书人,并无什么野心。且他本为忠和王府世子,因身子弱,自小娇惯的很,还有点子天真。宗室里头,他是个极省事的。”顿了顿,“比较而言,他还有点子好骗。” 贾琮这会子脑子转得飞快:“有小圣人好骗么?” 冯紫英想了想:“小圣人更好骗些。终究从六七岁便在宫里头,这两年才放出去。跟坐牢也没多大区别。” 他们又议论了几句,吴小溪忽然咳嗽两声:“还有没有人留意流星六号的质量投诉?” “有!”贾琮举手,“个把枪支有问题也就罢了,哪有四家都质量投诉的。” 吴小溪胸有成竹道:“我们的枪支,连个把问题都不会有。”厅中寂然良久。吴小溪再说一遍,“流星六号都是好枪,不会有一支打不出子弹。” 又许久,杨嵩磨牙:“杨安那个臭小子!” 832.第八百三十二章 大伙儿正说流星六号质量投诉呢, 杨嵩忽然冒出一句杨安来。贾琮忙问:“安儿如何了?” 杨嵩道:“能把好枪弄坏的,必是自己人无疑。除了安儿还有谁。” 吴小溪立时道:“马来国那边多用这种枪,安儿最熟悉不过。” 杨嵩哼道:“白眉赤眼的他把随身家伙都撂下,岂能没有缘故?还不定哄谁呢。” 贾琮立时道:“联系他!军人一旦跟百姓打起来就是屠杀, 何况他们还有火器。” 杨嵩道:“我联系不上。”乃看着葛樵,“船厂可有线索?” 葛樵思忖道:“我知道吴掌柜今儿要走,着急过来找她辨枪, 没有细查。这就回去将船厂从头翻一遍。” 贾琮举起右手:“先别急,我们理一理线索。已知:劫匪的枪都是流星六号,全部打不出子弹来, 与那四国投诉的问题一样。此型号近日刚刚上市, 红骨记出去的都是好枪。基本可以判断, 这四国是一伙的, 不知何故安排了劫匪欲在天津搞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然而他们并未成功, 最大可能是安儿在捣鬼。根据早几个月的调查, 安儿失踪应该是主动的,不是被动的。他和几乎同时失踪的小圣人,很可能与一个从刚南边回来的、有可能是太监的郭伙计,和一个与诸王同时离京、近日刚刚云游回来的鉴如和尚在一起。从时间上判断, 这两位应该是一伙的。同时离京、同时回京,且很可能是某个王爷的手下。我倾向于姓郭的真是个太监。然后, 小圣人被骗和被胁迫的概率比较高。现推测对方的人有:晋齐陈宋四国, 郭伙计, 鉴如和尚, 小圣人。安儿混在里头卧底搞破坏。所以,安儿是怎么混进去的。” 冯紫英道:“安儿打伤柳家哥儿那日,姓郭的并未去找过太皇太后。” 贾琮“嗯”了一声:“但他看见安儿打伤了桐儿;又听说他被秦可卿手下人的亲戚、某御林军报复,揍了十几次。他是从南洋来的,与咱们没有牵连。武艺高强,会火器,人品还不错、知道住在人家家里要送礼表示感谢。” 林黛玉含笑添了一句:“且不大通俗物,不知道男客不宜送女主人脂粉。” 贾琮接着说:“随性大方。那么贵的脂粉随意送了粉头。委实是个可以争取的人才。且综合能力强,展示之后极容易被重用。所以他能接触到全部火.枪顺便弄两下子手段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毕竟我们是强势方,他们是弱势方,想谋个人才不容易。” 詹鲲思忖道:“倘若对方有个和尚,且平素还吃斋诵经,就不奇怪环采阁的琴娘为何没有被灭口。念经了那么多年经多少能念进去一点,能不杀生则不杀生。” 贾琮点点头:“从环采阁离开,到塞给贺小南火.枪匕,这当中安儿肯定是被敌方招募了。且还有闲工夫去买点心藏家伙,可知他自由度比较高。侧面说明对方人手不足,不能盯死他。那四国都反应枪的质量有问题,可知安儿有条件对全部四国的火.枪动手脚。枪支集中到一处的概率最大。” 詹鲲道:“他可以四国都去,距离不算远。” 贾琮道:“这都三个多月了,他当有许多种法子跟我们联络,偏都没有。一方面是他独立自主惯了,另一方面是他自信能自己稳妥解决那事儿。假如分散在四国,他很难控制住局势。尤其是四国的火.枪全都有时候能打出子弹、有时候打不出来。工程师去看时是好的,转回头又不行了。他在工程师到达之前把枪弄好,人家走了他再弄坏。他得经常接触全部枪支才办得到。还有,对方必须一个内行都没有,否则当场就能戳穿他。四国都是买过火.枪的吧小溪?” 吴小溪点头:“连宋国都是买了多年火.枪的。各国都有内行。” 贾琮打了个响指:“安心了。四国并没有结盟的诚意。连个火.枪行家都没人舍得拿出来。所以他们拐走小圣人干嘛?老百姓也许会把小圣人当一回事,这些王爷可不会。只怕连宋王在内没一个瞧得起他的。” 詹鲲道:“纵然做劫匪,也得有个招牌不是?小圣人就是那个招牌。” “也对。”贾琮托着下巴道,“另一个问题。什么人这么大本事,能将四个不相干的诸侯国拉到一起。我找不出来。而且不像是综合实力很强的主儿,不然安儿一个人哪里对付的来。那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靠嘴皮子?天底下除了我,难道还另出了一副三寸不烂之舌?” 林黛玉笑道:“只许你踩风火轮,不许人家抡金箍棒么?”乃看了看众人,“最早小溪猜度宋王哪里来那么多钱买火.枪,如今看来他大概是替人家买的。” 贾琮连连点头:“不错。土匪强盗,吴大掌柜不跟他们做生意。大概这四家都是替人买的。”乃“哎呀”一声,“又添新问题了。晋王齐王陈王跟宋王不一样,都是有钱人,没必要靠帮土匪做火器代购来赚零花钱。晋国这几年颇为富庶——咦?此事韩奇大哥一点消息都没得到?被囫囵瞒着了?他可是重臣呐。武器代购不是小事,晋王为何要瞒着他?” 冯紫英轻拍了下案头:“不错,连韩奇都不知道。给他封电报去问问。”说着站了起来,欲亲自出去电报。 吴小溪赶着说:“流星六号质量投诉,我们派了人去陈国的。他们在陈国境内的可能性最大,你们多使点子力气查查,看有什么古怪之事没有。”冯紫英点点头走出去。她再加一句,“再查查南方诸王的心腹太监。” 冯紫英已走到门口了,手抓住门楞子道:“南方诸国都分了,还能有几个京里头出去的太监?上一辈的王爷只剩下蜀齐二位活着。刚死了一个吴王,耽于酒色掏空了身子……”话音未落,他拍了下门板,“吴王死了,是不是心腹太监就自由了?” 众人互视了片刻,贾琮弱弱的举起一只手:“内什么……这个郭伙计的画像,咱们是不是只在燕国查了、没传递去别处?” 冯紫英看看詹峤:“老爷子送过到吴国去么?” 詹峤道:“我不管这些琐事都多少年了,偶尔出来帮你们一帮。这个难道不是你的差事?” “可这事儿不是您老管……”话没说完,冯紫英看詹峤面色一沉,赶忙举起一只手,“我错了!该当是我的活计!” 贾琮不禁哈哈大笑。才笑了两声,林黛玉厉声喝到:“笑什么?好笑吗?” 贾琮缩脖子:“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詹鲲也道:“这是内部问题,情报系统的也该理理了。” 冯紫英点头:“明儿我去詹老大人衙门商议。先给韩奇电报去。”遂拉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韩奇回电:他试探过晋王,观其脸色委实曾替人买火器。然绝非匪盗。又说三个月前陈王曾遣人来见晋王,说有极要紧的族中之事,只可禀告晋王一人得知。人家都说了“族中事物”,韩奇不便打听。冯紫英想了半日,实在想不出依着陈王那性子怎么会出头弄幺蛾子,还得罪燕国。贾琮得知磨牙:“搞恐怖袭击、让军人杀百姓,是族中之事?他亲爹都不敢这么说。” 如今数条线索指向陈王,吴小溪次日起身赶往陈州。到了那儿一查,一千支火.枪都是上好的,全无打不出子弹之事。陈王派了位姓李的将军来交涉。他道:“试过多回,打不出子弹千真万确。原本还有二十来支从来都是好的,前几日取出来训练,又打不出来了。” 吴小溪眼神微动:天津船厂的劫匪数目可巧是二十余人。她思忖良久道:“此事蹊跷。李将军,东西就摆着。我们检查一回实实在在是没问题,偏你们使着委实不好。我相信李将军不会闲着没事做寻我投诉。您看这样可好。这批流星六号我们全部收回,退还原厂去,再重出一批新的给你们。前头那批子弹就当我们给陈王陪不是、送你们了。新的这批我们打九折算价钱,这就给你们。李将军以为如何?” 那李将军思忖半日道:“此事末将做不了主,得回去请教王爷。” 吴小溪含笑道:“这个自然。” 李将军立时往陈王府回禀此事。末了道:“王爷,红骨记咱们也不好得罪。举国的火.枪都在他们手里。” 陈王点点头:“这般处置也算有诚意了。子弹也不少钱呢。”遂答应了。 一时处置完公务,陈王吃了些点心,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命人取套百姓的衣裳来换了,从王府后花园那小门出去了。寻常百姓自然不认得王爷,没人留意他。出城门直奔城郊慈福寺。此庙乃是陈王替他母亲慧太妃所建,无事时他常过来求个清静。 主持和尚赶出来相迎,陪着说了会子话。陈王问道:“鉴如师父呢?” 主持和尚道:“在瞻斗园呢。” 陈王道:“你不用陪着,孤王自去。”主持和尚诵了声佛,仿佛有话说。迟疑片刻,终于没开口。 陈王领着几个护卫快步走到后头的瞻斗园,只见一个黑胖和尚正坐假山下的石桌前同人下象棋。对面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与这和尚一般黑。陈王走近前去,那年轻人嚷嚷道:“您老也太欺负人了!不下了!” 和尚笑道:“你只防着车炮,竟没留意卒子?” 年轻人嘴角一咧:“我……我忘记卒子过河可以走横的。”乃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过河的卒子横着走’,这话我小时候听过,只不知是什么意思。方才怎么会忘的?”和尚哈哈大笑。 陈王已在旁立了半日,暗暗咬牙:此二人从未将自己放在眼里。乃咳嗽一声。和尚站了起来:“王爷来了?” 陈王道:“红骨记的人今儿过来了。” “如何?” 陈王遂说了一回经过。“大师以为如何?” 和尚尚未开言,年轻人抢着嚷嚷道:“耽误我们多少要紧事啊!才打九折?不得赔偿我们误工费么?” 陈王扫了他一眼:“日后你们还得寻他们买子弹,得罪了有什么好处?人家分明能打出子弹来,肯退换、折价已不错了。” 年轻人嗤道:“有钱难道不赚么?王爷放心多跟他们要点子折扣。商人嘛,有了钱才不会要脸。” 陈王冷冷的道:“寻他们买火器的多了去了。不稀罕你们那几个银子。” 和尚看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捂住嘴。和尚道:“既是王爷以为这条件尚可,答应便是。” 年轻人放开捂嘴的手:“他们换货要多久?会不会耽误我们太长的功夫?” 陈王思忖道:“少说得个两三个月。吴掌柜必然还得先往其余几国去,将其余那两千五百把也都换了。” 年轻人嘀咕道:“她是从国外进的海货吧。她不会等海货商把东西拉走再换新的回来,才给我们货吧。” 陈王立时道:“他们的仓库在平安州。” “好吧好吧,反正我是个小喽啰。”年轻人做了个鬼脸儿。 和尚道:“既这么着,就依着他们吧。那九折退的钱就当给王爷下头跑腿的兄弟们买点子干粮吧。”陈王点点头。二人又说了些旁的,陈王便回去了。 陈王刚走,年轻人吐了口气:“大师,是不是后头得闲几个月?咱们上哪儿玩会子去?” 和尚瞪了他一眼:“玩什么?才弄到那么点子人,不得练练?” “还要练?”年轻人道,“练成如今这样就可以了吧。再练不得成正规军了?哪里像匪盗。横竖咱们不跟官兵打。拿起枪打老百姓,那些人都手无寸铁,多容易。” 和尚怔了怔,半晌,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年轻人凑脑袋过去看了他几眼:“大师,那回……你是不是挺庆幸的。” 和尚垂着眼:“庆幸什么?” “庆幸枪坏了。”年轻人道,“哪个烂了心肝脾肺肾的王八孙子出的主意!也不怕断子绝孙。” 良久,和尚闭目长叹:“燕国国力日盛,委实没有别的法子。” 年轻人哼了一声,转身往里走,口里道:“横竖你们拿主意,报应也报应不到我头上。” 和尚轻叹,喃喃道:“报应给贫僧便是。” 833.第八百三十三章 夕阳西下, 宿鸟归飞。寺庙里敲起晚钟, 和尚们该吃斋饭了。有个樵夫从城中卖柴回, 大步经过慈福寺外, 扯着嗓子唱起了不知哪儿学来的小曲儿:“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寺中传来“啊啊啊——”的叫喊, 像是有人在伸懒腰。便听那人道:“大师,我就不吃斋了, 上城里逛逛去, 大约回来得颇晚哈。” 另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哼道:“年岁轻轻的留点精气!莫让妖精吸干了。” 那人道:“您老能不能想着人点好?我几日才出去一宿, 又没夜夜出去。再说庙里连点子荤腥都没有, 嘴里淡出鸟来了。” 过了会子,有个年轻人穿了身极骚的海棠红锦袍,骑了匹黑色高头大马,大摇大摆从慈福寺山门走了出去。 陈州从七八年前便不关闭城门了。慈福寺在城郊,这会子天已黄昏,路上无人。方才唱歌的樵夫靠在路边,眼看年轻人悠悠信马而来,招手道:“杨小将军,能换身不丢人的衣裳么?在下不敢让人知道认识你。” 马上之人便是失踪数月的杨安, 哼道:“你懂什么?衣裳越鲜亮粉头越欢喜, 瞧着像冤大头。越欢喜就印象越深。” “那你穿身大红的不是更鲜亮。”樵夫满脸嫌弃, “跟新郎官似的。” 杨安笑问:“敢问阁下是谁?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在下柳鹰, 神盾局的, 跟踪陈王而来。”樵夫从怀中取出块牌子丢给他。 杨安接过来一看, 喊道:“猎鹰!你就是柳小七?” “不错。”柳小七含笑道,“我可不跟你比武,你连我家侄子都打不过。” 杨安翻看着牌子兴致勃勃:“你是不是跟施黎很熟?他说你本是个老实孩子,十六七岁时让他带坏了,如今坑蒙拐骗偷无所不能。” “胡说八道!”柳小七道,“我是开书局的,斯斯文文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他才吃喝嫖赌无所不能呢。你别看他在南洋改了些,那都是被逼无奈。早年,京城的粉头没人不认得她。” 杨安哈哈直笑:“回去我告诉穆大人!” 这会子天色愈黑,四面无人。柳小七张望片刻指着路边的大石头道:“坐会子说话。”二人遂坐在石头上,柳小七问杨安经过。 一如众人所猜,杨安委实是从环采阁出去后让鉴如和尚找上的。那和尚哄骗他说有大钱赚。杨安不信,撤身便要走。和尚忽然出手把杨安制住了。杨安非但不怕,反倒欢快喊道:“不算,你偷袭!再比!”和尚遂跟他比了五次,每次都赢。乃问他“服不服”。杨安满脸是笑,“服了!” 和尚乃带着他到僻静之处,郑重道:“贫僧有件极要紧之事,关乎江山社稷,小将军可愿意相助。” 杨安怔了怔,指地:“燕国的社稷?我是南洋人。” 和尚道:“中国的社稷。小将军不也是从本国出去的?那自然是中国人。” 杨安不以为然道:“中国都分成几十块了。” 和尚道:“王莽篡汉那阵子比如今乱多了。” 杨安眨眨眼,想了半日:“好像是啊……” “而后不就汉武中兴了么?”和尚诱惑道,“小将军,想不想名垂青史?” 杨安仿佛被诱惑了,旋即又说:“不对!刘秀那是汉平帝之遗腹子,正经的太子,有龙气护佑。不然,未必是王莽的对手。” 和尚奇道:“你从哪里听说刘秀乃汉平帝的遗腹子?” 杨安理直气壮道:“听评话啊!他母亲王太后生下他,让一个什么忠臣藏在食盒里提出去的。” 和尚哑然失笑:这些说书先生当真能编排。乃顺手推舟道:“如今也不是没有刘秀。”杨安嘴角一歪,瞧着他不言语。和尚低声道,“你可知道,如宫中那位圣人是个替身,真圣人已悄然逃出来了。” 杨安吓了一跳:“啊?!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和尚叹道,“我朝并非没有忠义之士。见过圣人真容的极少。如今燕王卧病多年,贾琮又不知道圣人长什么模样。”杨安犹自不敢相信,不过已略有动心。和尚再叹,“世多庸碌辈,难得英雄种。小将军如若惜命求安,贫僧也不强求。” 杨安立时道:“谁惜命求安了!小爷从来不怕死!” 和尚拍掌:“好!圣人得了小将军,如虎添翼,大事必成!”杨安呆了呆:他还没答应呢!和尚看着他道,“莫非小将军想反悔?”乃面露鄙夷,“也罢。世人多无信,反悔就反悔吧。” 杨安脱口而出:“谁反悔了!”人家根本没答应好么…… 和尚道:“既是不曾反悔,怎么小将军方才若有所思?” 杨安辩道:“我在想着,紫禁城戒备森严,圣人怎么逃得出来。不大可能吧。” 和尚笑道:“原来在想这个,方才是贫僧唐突,错怪了小将军。贫僧给小将军陪个不是。” 杨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道:“不怪大师,是我走神了。” 和尚一把拉近杨安,神秘兮兮道:“其实,圣人出宫并不难。早年便能出来的。只是外没有良臣辅佐,出去也无用。再说,那时候燕王不是还在?恐怕逃不出京城去。后来,有位公公在宫外替圣人寻到一位义士,模样身形都与圣人逼似,且甘愿给圣人做替身,方换了圣人出来。” 杨安睁大了眼:“皇宫这么容易进出?” 和尚道:“你想知道进出皇宫的法子?” 杨安点头似鸡啄米:“想!” 和尚低声道:“地道。”杨安双眼蓦然睁得更大,兴奋不已。和尚道,“如今杨将军已是自己人了。你若想知道,贫僧可以告诉你。” “当真?!”杨安眼中冒光,“能告诉我?” “附耳过来。”和尚遂悄声将宫中何处有地道口、如何进去、怎么走、出口在何处细述了一回。杨安听罢蠢蠢欲动。和尚哈哈一笑,“听闻小将军有兵部给的什么通行证,能进紫禁城。不如自己试试?” 杨安想了想,向和尚道:“初次相见,大师竟以如此要紧的机密相告,可知诚挚之极。末将感激肺腑。” 和尚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多半好奇。再说,圣人都出来了,那地道已不要紧了。” 杨安想了想:“嘿嘿我去买几盒点心,送给宫中的公公们尝尝。也算个由头不是?” 和尚笑道:“虽有点子傻,也行。” 杨安跳上马去买点心。和尚依然在暗处跟着他,杨安依然扮作不察。借上茅房之机在点心盒子里藏好了随身的匕火.枪,杨安便往紫禁城而去。他想着,博物馆那些人多有加班的,随便交给谁便好。不想在外头便遇上了贺小南。遂强塞了点心给人家,自己拿着通行证大大方方从东华门进去。他本来武艺高强擅识路,依和尚所言找到了地道入口,钻进去了。那和尚一直跟着他直至其走入地道。 杨安猜度和尚必要仗着脚程和外头明亮赶去出口,故意慢慢悠悠的走。果不其然,才走出地道口,和尚如一尊菩萨般盘腿坐在跟前。杨安惊道:“大师怎么在这儿!吓了我一跳。” 和尚念了声佛:“等小将军。不然,你去哪儿找贫僧?” 杨安一想:“也对啊……”遂扮作已被骗上贼船的模样入伙了。 多日以后杨安曾问和尚,怎么敢初次相见便告诉他地道那么要紧的事,不怕他去兵部告密么。和尚得意道:“不下重饵,岂能钓到你这条大鱼?你若去告密,在兵部门口便已活不成了。再说,那地道当真没什么用了。”乃长叹一声,“大明宫内相戴权已投了逆贼。” 杨安既入了伙,住在城北一座小院中。立时得知他们人手极少。除了这鉴如和尚只得一个姓郭的太监,并从山里招募来的二百来号壮丁安置在城外,什么都不会。呆了三日,杨安正琢磨着几个小虾米不值得本将军浪费精神、不如回去吧,那郭太监从外头跑进屋子,惊喜喊道:“找到了!找到了!” 鉴如忙迎上前:“找到了?!” “找到了!”郭太监从怀内掏出一张薄纸递给鉴如,手臂微颤。 鉴如接过来看了看,大喜:“竟然找到了!天不灭司徒氏江山!” 杨安忙凑了上去:“找到什么了?你们二位如此高兴。” 鉴如登时将薄纸藏入怀内,嘿嘿一笑:“此物不可给你瞧。” 杨安哼道:“我还不稀罕看呢!” 鉴如笑得合不拢嘴:“有了这个,你就不用抱怨募不到好兵了。” “啊?”杨安不想走了。“什么爱物儿这么厉害?”鉴如笑呵呵的不答话。 当晚三更天,鉴如和尚悄悄出去不知做什么了,直至次日天将亮才回来。这伙人立时变成富豪。杨安登时猜到,那薄纸上必然绘着藏钱财之处。只不知是谁的钱。再说,他还没弄明白这两个人来历。遂继续呆着。既有了钱,招募人手便容易多了。然唯有杨安在得钱之前便入了伙,郭太监和鉴如最看重他。 而后某日,鉴如忽然说要离京。杨安问他去哪儿,鉴如想了想,叹道:“唯有先去陈国了。” 不多时,郭太监带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小院,让众人跪拜,说是圣人。杨安一瞧,圣人满面惊惶,郭太监眼藏戾气,大约不是自愿上的贼船。 当晚,郭太监与鉴如在隔壁屋子吵架,杨安便凑耳近窗户偷听。郭太监不愿去找陈王,睁着眼垂泪,说他“强夺了王爷的血书,杂家宁死不愿求他。”杨安听他颇为激动,想来鉴如的心思都在他头上、不容易察觉自己,乃屏住呼吸贴耳更近些。便听鉴如道:“陈王所言不无道理。天下这么大,你一个人哪里送得过来?那得耗费多少时日?” 郭太监道:“我答应了王爷,必亲手送到每位王爷手里。” “横竖陈王会派人送到每位王爷手里,且他的人还说得明明白白,是咱们王爷、派你、送信。并未独占功劳。我不是跟着他的人走过两国了?人家并未扯谎占功。” “他说我在陈国忽生重病不是扯谎?他的人替我送信,不就变成了他送信?不过是想夺我们王爷的合纵领名头罢了。我们王爷人都没了,他连这个也争!”郭太监鼻孔里冷哼一声,“不愧是那位的儿子,心思小没眼界。” 鉴如叹道:“我知道他想抢功劳。偏那阵子你让他困住了不是?”又叹,“说来说去,都是贫僧的不是。贫僧若武艺高强些,便能救公公出来,不必受制于人。” 郭太监忙说:“岂能怨公公?那些兵卒都有火.枪,公公武艺再高也无能为力。” 鉴如道:“故此,咱们全然没有法子。王爷是个大度的,九泉之下必能谅解,公公莫再自责。” 郭太监显见没听进去:“各家王爷的都他送,唯有燕王和小圣人的不肯送。不过是怕被贾琮察觉、折损了他的细作罢了。”乃唾了一声。“市侩小人!当年他老子竟想立他做太子!江山要是落到他手里能耗几年?” 而后便是郭太监抱怨唾骂陈王、鉴如劝解,闹了半日。郭太监跟个小孩子似的。足足劝了大半宿,郭太监勉强答应先去陈国。又道:“大师且等着瞧!咱们有了钱,他必另换一副脸孔。” 次日,一伙人收拾东西离京。鉴如和尚骑马开路,郭太监驾车,杨安和小圣人坐在车里。小圣人一言不,像个木头人。杨安本想同他拉拉家常,见状只得作罢。离城门口还老远,小圣人便掀开车帘伸长了脖子张望。杨安看他头上出了汗,心想,他万事有人服侍大概不知道车帘子是有挂钩的,便替他挂上。小圣人瞧了他一眼,目含感激。 一时马车经过城门,小圣人竟将头伸了出去。杨安以为他有事要做,谁知也只是伸出去而已。马车平安而出。小圣人坐回车内,慢面失望仿佛要哭出来似的。杨安纳罕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皇帝丢了。论理说城门口怎么也得有人守着检查吧?竟然没有。伸出去脑袋都没人留意。皇帝就这么寻常少爷一般被人家拐走了…… 834.第八百三十四章 话说杨安跟随郭太监、鉴如和尚到了陈州, 暂于客栈中包了三个院子安置下来。那两位去求见陈王,杨安趁机同那些壮丁拉家常, 十几个人在院子里头热热闹闹。一时杨安从屋里取了两幅扑克牌出来笑道:“这个玩起来热闹,不像玩抹骨牌冷冷清清的。” 有个小头目一瞧便说:“早年我瞧我们东家少爷玩过这个!” 杨安一面洗牌一面问:“你会玩不?” “不会。” “容易的紧, 我教你们。” 杨安招呼众人围拢到石桌前教他们打扑克。笑闹之间,偶然侧身, 眼角瞟见圣人立在窗口朝外头张望。他想了想,放扑克牌让大伙儿熟悉会子,自己来到圣人房门口轻轻叩门。 圣人在屋里问:“是谁。” “杨安。” 屋里迟疑了片刻:“杨将军可有事么?” “想邀圣人出来打牌。”杨安道, “一个呆在屋子里太闷。横竖鉴如大师和郭公公都不在,咱们玩会子没人知道。”屋中寂然。杨安又道, “我管保那两位觉不了。” 半晌,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圣人立在门口端详了他半日, 道:“你想邀朕打牌?” “是。”杨安微笑道,“圣人来不来?” 圣人想了半日道:“只怕你们玩不痛快。” “这个好办。”杨安道, “圣人换身寻常的衣裳,告诉他们你叫……王五福如何?令堂大人姓王,圣人行五。横竖没几个人见过你真容。” 圣人咬咬嘴唇:“朕没有寻常的衣裳。” 杨安笑道:“我借你。还有你别自称朕, 准保没事。” 圣人迟疑片刻,又看了杨安会子,一咬牙:“好。朕答应。” 杨安笑呵呵跑回自己屋里寻了套石青色的布袍出来, 圣人拿着自己换。杨安诧然:“合着你会自己换衣裳啊!我还当你们做皇帝王爷的都不会这些。” 圣人微愠:“我又不是傻子, 如何连换衣裳都不会了?” “是我错了, 五福兄弟别恼。”杨安毫无诚意陪了个不是。圣人等了半日没有下文,气闷闷的换好衣裳。 二人出来,杨安指着圣人向大伙儿道:“这位是王五福兄弟。”有几个眼尖的看了看圣人看了看杨安,互视几眼。杨安无事人一般给圣人介绍小伙伴,“这位是刘蚱蜢,这是候明,这是陈石柱……”圣人有几分无措。 有个黑汉子笑道:“安子你从哪儿翻出来这么个小秀才!白得跟娘儿们似的。” 杨安笑骂:“你个呆驴子没见识!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这本事咱们没有,咱们的本事秀才也没有。取长补短才好。再说念书必是好事。你们日后不盼着儿子念书么?”众人再看圣人,眼神略变,方才那点子蔑意已没了。 杨安遂扯了张凳子让圣人在石桌旁坐下,教他怎么打扑克牌,口里道:“这玩意是海盗从西洋学来的。西洋水手常年在海上飘着,无事时便打这个赌博消遣。每局时间短,打了会子也许船长大副之类的便喊他们做活去,随手可撂下。不像那些太太奶奶抹骨牌,一局能打小半个时辰。” 圣人笑道:“哪里有那么久。” 本以为打扑克容易学,谁知这帮壮丁学了许久学不会,盖因他们皆是从别国招募而来的、不认得阿拉伯数字之故,记牌甚是艰难。圣人倒是极快的学会了,燕国已推广这种数字两三年。杨安将牌一丢,道:“大家还是先学会阿拉伯数字,日后必有用处。” 圣人道:“这个唯有燕国在使,别国无用。” 杨安道:“这个省事便宜,比文字好认,已经被各国商贾学走了。从商户传到别家也容易的很。” 他乃站起来朝地上查看了几眼,从庭树下捡了块遂青砖片儿,在石桌上画了个阿拉伯数字“1”。遂指着道:“这个便是数字一。” 有人道:“一不是横着的?” “文字是横着的,数字是竖着的。这个好记吧?” “好记好记!横竖都只得一条,便是一。” 杨安拿袖子抹掉“1”,写了个“2”。“这个是二。像不像一只鹅?”他在“2”上添了几笔,画成一只鹅的模样。 “委实像!为何二字像只鹅?” 杨安一本正经道:“大概因为鹅的叫声挺像在喊‘二二二’?” 众人都笑:“像!大概是这个缘故。”圣人眼中微微含笑。 杨安遂依序教了壮丁们十个阿拉伯数字,且每个数字都扯点子到别的事儿上,众人学起来容易些。不一会子他们便记住了。再教打牌,立时学会。杨安拍手:“好了!可以玩儿了!” 有个认出圣人的汉子迟疑道:“咱们这个玩儿……郭公公回来只怕会恼怒。” 杨安假意皱眉:“说的也是啊……”旋即拍了下石桌,“这样吧。本来就人有多。每局的输家到门口放哨去,直至下两个人输了换他们。郭公公鉴如大师远远的在石桥那头冒头就赶忙进来报信。咱们登时收了牌,你们在院子里习武,我溜回去藏牌再出来和你们一道练,小王秀才溜屋看书。如何?” 众人笑道:“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吧!” 大伙儿便开始打扑克,输家放哨。几轮牌下来,连圣人在内,所有人都熟络了阿拉伯数字。直打到天色将黑,那两位还没来。可巧杨安输了一回,摸着肚子道:“吃饭吧,不打了。” 众人喊道:“输了便不打了!杨将军好生小气。” “哪儿小气了?这会子正经是饭点儿,那两位也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放哨的喊道:“来了来了!快些收拾!” 杨安如闪电般扒拉起纸牌兜在前襟,喊道:“小王秀才快回去!” 圣人这才明白过来,撒腿朝屋内跑。众壮丁赶忙胡乱排成阵势练武来。只是各练各的,杂乱无章。 杨安脚程快,眨眼放好了牌回到院中,低喊道:“都跟着我!”遂跑到前头比划起来。旁人见了登时跟着他比划,瞬间整齐划一。鉴如和郭太监进门正好看见,齐齐点头。 当晚,二人找圣人说了些话。因门窗俱有人把守,杨安没偷听成。 次日一早他二人再出去,吩咐杨安领人习武。杨安口里答应着,等他们一走便领人打牌。小王秀才也出来一块儿打,大伙儿昨日已同他熟络了。黄昏时分那二位回来,众人假扮练武。用罢晚饭,那两位同小圣人密议,如此数日。 终有一日,他二人连圣人一道带出去了。打牌时有人喊:“小王秀才——打牌啦——”没人答应。 杨安道:“小王秀才今儿不打,有事出门了。” 旁边有人笑道:“杨将军你可拉倒吧!真当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么?” 杨安挤挤眼:“小王秀才啊!不然你说是谁成天跟咱们打牌?”众人心照不宣笑了笑,霎时有种一起做过坏事之感。 而后数日,小王秀才一直没机会打牌,每日回来面色皆不大好。住了有小半个月,众人搬离客栈、改去陈州城郊一处不小的庄子。鉴如和尚告诉杨安:“陈王已答应帮咱们买火.枪了。” 杨安一愣:“买火.枪?他帮咱们买?他出钱?” 鉴如叹道:“咱们出钱。举国唯有一家卖的火.枪能用,偏他们不随便卖给人,须得托几家王爷帮咱们买。” “啊?他们那么傻?有银子不赚?” “他们如此倒是没错,不然非天下大乱不可。”鉴如又叹,“先弄到火器再说吧。” 杨安点点头,道:“火.枪种类极多,用法各有不同,大师预备买那种?” 鉴如怔了怔,思忖片刻,问道:“你在南洋惯用那种?” “平素使的都是流星三号。”杨安道,“前阵子悉数换成了流星六号。这枪好,比三号好多了。”鉴如乃细问了这两种火.枪,杨安竭力撺掇他买六号。 他们在这庄子住下了。鉴如与郭太监时常出去招募人手,练兵之事交予杨安。怀才如怀孕。杨安之才日渐凸现,那两位也日渐器重于他。杨安觉那鉴如和尚虽岁数不小却有几分单纯,郭太监全然不知军务,便愈使出本事来。不知不觉杨安已成了除去那两位之外的头目。圣人虽淡淡的,无人之时也会与杨安多说几句话。 又过了些日子,火.枪送来了。鉴如和尚瞧着一箱箱乌压压的火.枪,略松了口气。郭太监在旁叹道:“这么点子,能做什么使。” 鉴如道:“还有别家。” 遂留下郭太监在庄子里,鉴如和尚出去办事。 这趟回来,鉴如犹如遇上了什么事似的,灰头土脸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乃拉着郭太监在屋中密议了大半日,又将圣人请过去。才过了不足一炷香的功夫,圣人拂袖而出,愠怒如胀气的河豚。过了会子,那两位沉着脸出去了。杨安在后头瞧了半日,只觉他们连背影都能瞧出踌躇不定来,十分好奇。 正想去套河豚的话呢,有个小伙子跑过来悄悄拉了拉杨安的衣裳:“杨将军……” 杨安心神不定:“有事?” “那个……小王秀才想找你。”小伙子比划了两下,使劲儿眨眼,“就是小王秀才,前些日子跟咱们在客栈打双扣的那位小王秀才。” 杨安心中暗喜:“去哪儿找他?” 小伙子指着后头道:“那边不是有片榆树林子?” “他已经在那边了?” “方才他托我来找你后便过去了。” 杨安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遂转身朝榆树林走去。 那林子不大,杨安是个打小打仗的,眼神极好。只张望几眼便找到了圣人,快步走了过来。只见圣人坐在一株大榆树底下,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另一只手捏了根小树枝也不知折作了几段,满面通红,怒气都快能看得见冒烟了。杨安上前躬身抱拳:“圣人。” 圣人狠狠丢了手里的树枝:“杨将军,朕命你救朕脱身。”杨安微愕。圣人咬牙道,“朕原本便是被他二人胁迫。只因他们给了四王叔的血书,朕还想着他们许是当真为了我司徒家的江山着想。如今……朕再忍不得了。” 杨安忙问:“圣人,怎么回事?” 圣人狠狠一拳砸在树干上:“恶贼!丧尽天良!” 原来,前阵子鉴如和尚仗着武艺潜入宫中,偷听后觉圣人是假的,便趁夜寻太皇太后打听,方得知圣人已出宫开脂粉铺子去了。遂与郭太监一道找到圣人,将吴王之血书交与他。圣人大惊,偏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暂留了郭太监在铺子里做事。他二人仿佛还有别的事儿,鉴如时常进宫找太皇太后,郭太监偶尔也去走两遭。忽有一日,捕快拿着杨安的画像来铺子里询问,可巧让鉴如和尚听见了,悄然从后头溜走。他回来后便与郭太监密议了一阵子,又走了。郭太监遂假托有要紧事与圣人商议,将他引到外头,强塞入马车半绑架的带到城北一处小宅子。他与杨安便是在那儿头回见面。次日一行人离开京城。 到了陈州,他二人虽一直同圣人商议如何联络诸王对付贾琮,多半是他两个自己商议,圣人插不上话。且圣人也压根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到的银钱。只是自己与被软禁无异,拿他们没法子,只得忍了。 前几日,鉴如匆忙跑了左近数国,有三国答应帮着买火.枪,只是与陈王一样、没人肯出钱出人。鉴如气得破口大骂。忽然,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鉴如虽也不愿意使,偏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遂快马赶回来与郭太监商议。方才又请了圣人去商议。 杨安听罢已猜到那主意必然不妥,问道:“圣人,什么主意把您气成这样?” 圣人冷冷的道:“因燕国国策有利于民,诸国百姓蜂拥而去,国力猛增。唯有以持枪官兵扮作匪盗,深入燕国工厂民宅,屠戮人口,惊吓百姓使之逃离是非地,方能拦住燕国如今之势。” 杨安拉了拉耳朵:“末将方才只怕幻听了。圣人说什么?”圣人不语。杨安一拳砸在树干上,“我操他十八代祖宗!谁的主意?” 圣人摇头:“他不肯说。”乃看着杨安,“求将军救朕出去!” 杨安咬牙摇头:“不成。咱们不能走,非将那王八找出来不可。” 835.第八百三十五章 日子数豆子似的数过去, 杨安愈得鉴如与郭太监器重,偏他与圣人联手愣是没套出是谁出的那阴狠主意。眼看人手越来越多、火.枪6续到货, 杨安没法子,只得先弄坏枪支扮作买到了次品的模样。并加紧操练壮丁。他虽年轻,已上位多年,掌控力极强;并有圣人明里暗里相助。那两位全然不知之际, 杨安已暗暗收服了人心。那两位见圣人瞧杨安顺眼,心里也愿意——圣人便是招牌,他拧巴着许多事儿不好办。 终有一日,鉴如将杨安喊来,告诉了他前因后果。从贾琮诱拐吴王之子吴国大将之子蜀国世子之儿女说起, 到吴王临终前方悟出其策、留下血书传于诸王, 到各家王爷吝啬散漫不肯出力,直至别无他法、只得伤民。 杨安皱了半日的眉:“这也太……我怕天打五雷轰。” 鉴如道:“那你想个法子。” 杨安道:“我又不是军师,哪儿能想得到法子?那么多王爷有的是幕僚。” 鉴如嗐声跌足:“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不见棺材不掉泪!” 杨安摇头:“大师, 倘若银钱不足要我们去打劫, 没什么话说。早年马来国精穷时我也不是没当过海盗,但那是……” 话还没说完,鉴如眼睛一亮:“你做过海盗?” 杨安道:“马来国的兵都当过海盗。”乃解释道, “我们本来就没什么人口, 也没多少兵马。穷啊!修皇宫建衙门什么不要钱?不做海盗哪里弄得到钱?再说, 我们是奉旨劫船, 老天爷怪罪下来那不是有国主顶着么?” 鉴如立时道:“此事若苍天怪罪, 贫僧顶着。” 杨安哼道:“您老顶得住么?我们那会子是迫不得已,为了国家。后跟中国做起了可可茶生意,不就没打劫了么?” 鉴如颓然一叹:“如今咱们难道不是迫不得已?但凡有半点法子,如何会使这般计策。”乃念了声佛。 杨安诧然:“您老是佛家人,不怕佛祖怪罪?” 鉴如合十道:“惩恶便是行善。地藏王菩萨有云,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正菩提。不行霹雳手段,怎怀菩萨心肠。” 杨安翻了个白眼:“连杀无辜之人都能找到这么好的借口。”不待鉴如言语,他摆手道,“罢了,横竖不干我事。我只依令行事。” “如此才对。” 听了这些话,杨安便知他非但没领过兵、只怕半分没沾过兵事。当兵的哪里能跟上头讨价还价?让杀人杀人让放火放火,让砍了老弱妇孺乡里乡亲都不能犹豫。兵卒本身就是个专职杀人的行当。既是鉴如和郭太监皆外行至此,这支兵马自己想不捞下来都难。念及于此,杨安正色道:“不过,大师,此事须得圣人金口玉牙下了旨末将才敢领。您老有佛祖庇护,郭公公是无根之人。你们二人都不用担心报应,我却怕子孙遭报应。若是圣人扛下来,他乃真龙天子,我听他的天经地义。” 鉴如思忖片刻,点点头:“也可。贫僧去求圣人下旨。” 杨安抱拳:“圣人下了旨,末将必不辱使命。”鉴如甚是满意,让他走了。 殊不知杨安与圣人早成了一伙的,背地里商议过了。那一僧一阉迟早会来同杨安说此事。圣人如今就是个摆设,万事皆做不得主。既是他们得求圣人下旨,圣人少不得开些条件、争些权力,日后行事方便。 本以为火.枪之质量投诉不了结前不会生事,谁知郭公公有天晚上梦见了吴王,次日哭成泪人,非要立时动手不可。杨安乃向他们道:“咱们如今虽有了两千多人,多数是寻常百姓,头一回办差未必敢杀人。不若挑些做过匪盗的,身有煞气,不惧鬼神,先做一票。洗过血之后,便让他们做小头目,将其余新手慢慢带出来。”他二人听着有理,便答应了。 杨安遂挑了二十来个当过土匪不怕阴司报应的,好生练了十几日,起身往燕国而去。这些人除去鉴如便数杨安武艺最高,鉴如还得留在陈国办事呢。杨安在枪支上动手脚容易的很,旁人半分不察。 杨安向柳小七陈述完经过,天色已漆黑。柳小七思忖良久道:“你想的很是。那出主意之人务必寻出来。鉴如和尚跑完了晋齐宋三国之后,三国的王爷皆不大肯出力气?” “不错。” 柳小七道:“政事堂也猜度不是王爷们的主意。贾琮说这类事不新鲜,别国亦有,叫做恐怖袭击。皆是弱势势力拿强势势力没法子、偏又极恨,方行此等下作之举。弱势乃是共性。那四位王爷或清高或骄傲,不会想到这种主意。只怕是下头的幕僚之辈。” 杨安道:“若不过是区区幕僚,鉴如犯得着守口如瓶么?半点子口风也套不出来。告诉我让我骂几句那人又不会少块肉。他平素并非口风极紧之人。” “这个也委实奇怪。”柳小七道,“政事堂能人多,让他们想去。” “还有皇帝被人绑架了京城城门口连个查看的人都没有。”杨安嘴角抽了抽,“太离谱了。” 柳小七笑道:“那是詹峤老大人与冯紫英各自为政、沟通不及时的缘故,如今已经在整改了。林相心中恼怒,不便说詹老人家,讽刺了冯大人几句撒气,把冯大人说了个大红脸。亏的在场没几个人。” “那柳大人怎么知道的?” “杨将军呐,不论那个行当都不会缺长舌之人,尤其是有笑话可看之时。” “原来如此。”杨安向他作了个揖,“多谢指教。” “不用客气。”柳小七站了起来,“寻个有屋子之处,做个鉴如和尚的画影图形。” 杨安从怀内掏出一张纸来:“早就画好了。” 柳小七眉头一挑:“你这小子不错。”杨安微微一笑。 二人就此别过。柳小七回燕国报信,杨安进陈州城寻花问柳。 冯紫英得报,立时给各处细作送去鉴如和尚画像,让他们详查此僧访晋齐宋三国之线路。不多时,各方消息传来,他是先走的宋,而后晋,最后齐。出主意之人纵然不是齐国的,也必在齐国与他会过。快马往吴国送郭太监画像之人也到了,认出此人乃是先吴王心腹,且平素不大得宠,先吴王临死前旁人才知道。 冯紫英遂召集政事堂众人开会,把柳小七也喊了过来。大伙儿传看了消息和电报之后,冯紫英道:“燕国从齐国得的人口最多,纵然齐王昏聩不在意,难保下头有幕僚怨恨燕国。”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鉴如和尚像是在护着那个人。他一个吴王的心腹,为何会护着一个齐国幕僚?说不过去啊。” 林黛玉道:“出主意的人先放一放,那群人太危险了。趁红骨记换货还得些日子,怎么把他们收拾了才好。” 詹鲲苦笑道:“你们还惦记那个?如今最要紧的当属吴王之血书。” 贾琮笑道:“詹太师放心,那血书不是问题。” 詹鲲瞧了他一眼:“当年可是你和林相行的合纵之策,方推了太上皇下楼。” “如今之局势完全不一样。”贾琮伸出右手比划了个“六”,“先那时候只有六位王爷合纵,如今多少个?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况还各自为政。当年老三已经登基多年,且是堂堂正正继位的,且明明白白忌惮他们。王爷们全都清楚,头顶上悬着大铡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危机感非常强,逼得他们不得不合纵。饶是如此,也好悬让燕王给拆了。如今的危机比起当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再说……”他笑道,“写信的是燕王也还罢了,毕竟燕王多智,诸王纵然口里不服心里还是清楚的。吴王么,才六十多岁,条件好再活个十年没问题。他完全是自己耽于酒色作掉了身子。何况他当年就是个商贾王爷,诸王未必瞧得起他。” 冯紫英接口道:“再有,若送信的只是郭太监也还罢了,毕竟吴王已死,死人之遗言比活人之话语更使人在意些。偏陈王插了一杠子,派他的人去送吴王的信,还说郭太监病重。合纵若成,他得牵头的功劳地位;若不成,他是帮郭太监送信,也不砸颜面。” 贾琮拍手道:“然而此举却有损吴王那血书的公信力。诸王难免起疑心——陈王怎么搅和在里头?郭太监病重这事儿鬼才信呢。” 詹鲲瞧了他一眼:“有损也不过是有损罢了。” 贾琮笑道:“真的不用担心这个。思维的惯性,决定了这次合纵连点子希望都看不到。”他啧啧两声,“可惜了吴王临终前想明白,偏毫无用处。相信我,不会有人信他。” 詹鲲皱眉:“倘若有几个信的、再渐渐说服旁人呢?” 贾琮轻轻摇头:“他们习惯了。习惯是个非常难对付的东西,顽固无法根除。王爷们自小受到的教育,决定了他们根本不会相信,单单依靠招几个王子郡主到大佳腊去念书便能毁灭一个完美运行了上千年的制度。中华五千年,实在太长太长太长。他们只会去想史书里头可有类似的记载,那反贼可成了?”他两手一摊,“没有。纵然我从十几岁开始就跟他们重复过许多回‘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也极难将这句话套用的别处去。司徒家这么多子弟,能跳出家庭教育和史书惯性的,只有两个。大佳腊常春藤大学的研究生韩全,和走过西洋的司徒岑。环哥哥那小舅子都跳不出来。他能接受新鲜的国策以昌庐国,却绝不会相信我能废掉帝王制度。眼下明摆着证据:晋王总不是个糊涂的,也不肯出钱出力帮郭太监。” 林黛玉缓缓点头,含笑道:“郭太监做了件大错事,拐走小圣人。” “正是正是!”贾琮使劲儿点头,“他不拐走小圣人,就是个替老主子传书的忠仆。诸王合纵,几个大国之君还能争个盟主什么的。如今小圣人到了他那边,他说是个摆设就是摆设?谁肯替旁人做嫁衣裳?好端端的差事让这一僧一阉给毁了。” 詹鲲思忖道:“纵然不妨事,只怕依然会引得诸王起疑心。日后咱们许多事不好办。” 贾琮挤挤眼:“放心放心,我已有法子对付郭太监他们了。管保他们的威胁到此为止,吴大掌柜给那四国换了货之后,必会私吞火.枪。” 林黛玉抬头看了看他:“快说。” “先不说。”贾琮笑眯眯道,“我们先来猜度猜度他们的钱是哪儿来的。我可不觉得老吴王那个贪财之徒舍得出自己的私房。” 众人霎时沉思。想了许久,冯紫英咳嗽一声:“不用想了。”众人抬头看他。“我已查出来了。” 众人拍案而骂:“你不早说!”“冯大哥你什么时候学坏的?”冯紫英嘿嘿一笑。 原来,冯紫英想着,当日在京城鉴如和尚与郭太监时常往太皇太后那儿跑,不久便了财,那财九成与太皇太后有瓜葛。遂干脆强审了太皇太后。一个瘫痪的老婆子,冯紫英想对付她太容易了。 那笔钱财乃是先帝留下的,说是匿在京郊一处僻静宅子的地窖里。早年宫中艰难时太皇太后也想过取出来使,偏先帝留给她的是个哑谜,她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来,愣是没找到地址所在。这回鉴如和尚带来了吴王的血书,太皇太后大惊,兼她恨透了贾琮放游客进紫禁城观光,遂将那哑谜说与了鉴如。两个人依然猜不出,后郭太监也去宫中商议了几回。当日他去太庙,便是疑心哑谜与太庙有关。 最后竟是郭太监在小圣人案头看到一五言绝句。诗乃先帝所做。小圣人在宫中长大,将父亲和祖父的诗都作了教材,无事写来给自己鼓劲儿。那诗整嵌在哑谜当中,除掉诗后虽依然是哑谜,却可轻易猜出藏地址之处。太皇太后哪能熟背先帝的每诗?那些钱财遂巴巴儿便宜了郭太监等人。 贾琮闻听呆了半日:“……先帝真是闲的。” 冯紫英道:“倒也不是。先帝驾崩时国库空虚。他留了一大笔钱财藏着,又告诉了太皇太后哑谜,她便可得个献宝之功。” 贾琮摸摸下巴:“这么看先帝对老婆还有点子良心。” 836.第八百三十六章 这一日,吴国辅国重臣陈瑞文正在衙门办公, 吴王府来了位太监, 说王太后沈氏有急事找他。陈瑞文微微皱眉。自打那个做云南巡抚的叔父给她回了书信, 此女野心骤大,时常过问政事。虽还瞧不出有想垂帘听政之意, 陈瑞文颇不喜欢。饶是如此,不得不去。陈瑞文整整官袍,迈开方步走了。 赶到吴王府,门子喊道:“陈大人可来了!快请快请!” 陈瑞文咳嗽一声:“何事?” “哎呀奴才也不知道。横竖太后大雷霆,奴才还没见过太后那么生气。” 正说着, 有个侍女已迎了上来。陈瑞文认得,她本是服侍沈太后的。侍女急着行了个礼道:“陈大人,国库失盗,损了八千多万的银子。” 陈瑞文腿肚子一抖:“多少?!” “八千多万。”侍女眼圈子都红了, “那是先王爷留下的根基!” 陈瑞文大急:“怎么回事!” “大人快随我来。”侍女忙转身领路,陈瑞文跟了上去。 一路走到沈太后屋中,便看见地上跪了一个白胖的老太监。陈瑞文端详了他片刻, 不认得。沈太后两眼微红粉光融滑, 显见才刚哭过。较之前阵子的泼辣相,如今这模样倒是看的陈瑞文心中一动。乃上前欲行礼。沈太后忙摆手:“陈大人不必多礼。” 陈瑞文便依言而起,近前低声道:“太后, 出了何事?” 沈太后拿帕子拭泪, 指了指案上一堆纸张册子道:“哀家闲来无事, 整理先王爷所作的诗词, 预备送给王爷研读。遂看到了这。”她指案上的一张诗稿,“听先王爷身边的人说,这是先王爷年少时在京城御花园口占之作。遂誊录了一遍。” 陈瑞文心想:不是国库失窃么?怎么扯上诗词了?他自然不敢说出来,上前拿起那诗稿看了一遍。是五言绝句,委实做得不错。遂赞道:“好诗。彼时先王爷想必青春年少、踌躇满志。” 沈太后又拭泪,道:“我瞧着这诗眼熟,想了半日才想起来:先王爷给我的那哑谜,这二十个字一个不差的都在里头。连顺序都是一样的。” 陈瑞文心头一动:“先王爷给太后留了哑谜?” 沈太后点头:“先王爷说,他在金陵郊外僻静处藏了处大宅,宅中库房锁着八千万有余的白银。”陈瑞文猛吸了口气,身子微颤了一下。沈太后接着说,“倘若国中有异样,用得着那些银子,就让哀家拿出来。他说,直言库房所在未免无趣。不若猜个迷来的有趣。遂将库房地址做了个哑谜写给哀家。”她又指着另一张纸,“这便是先王爷给哀家的哑谜。” 陈瑞文拿起来一瞧,正是先吴王的笔迹。瞧着乃一篇小品文,上头有朱笔圈出的二十个字,正是吴王年少时所作的那诗。后头有朱笔所写地址,正是沈太后笔迹。若没有圈掉那诗,全文通读怎么都瞧不出藏了什么地址。今既已圈掉,再看那小品文,便极容易猜出下头的地址了。 不禁暗自点头:先王爷这招好生高明。这藏着八千万银子的哑谜,沈太后断乎不会随意给人瞧。而此诗并非先王爷近年所作。沈太后除非亲自整理全部诗稿,否则怕是看不到的。先王爷诗词平平。她若有旁的心思,必不肯花闲工夫在这等事上头。她若一心念着先王爷,这笔钱功劳不小,小王爷和朝臣无论如何会好生待她。旋即想起失窃,微愠问道:“既是太后猜出哑谜,如何会失窃?” 沈太后看了看地下那白胖老太监,指案头另一张纸:“被人光明正大提走了。” 陈瑞文急忙拿起来一瞧,依然是先王爷笔迹,说是整座库房悉数交予心腹郭公公与鉴如大师,孤王有事关天下之要紧事让他们去办。此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下头还盖着王爷的大印。陈瑞文震怒:“阉贼尔敢!” 沈太后指案头一个散开的包袱:“这是从郭太监屋里柜子夹层搜出来的。” 陈瑞文一眼便看见了吴王金印。金印在小王爷手里,昨儿还用过。这个只能是伪造的。还有一叠写了字的纸,陈瑞文拿了在手里一看——头一张写的是一诗,先王爷得意之作。第二张是几句论语。第三张为早年先王爷亲笔写的一份圣旨,表彰镇江一位节妇。他诧然道:“这个不是应当在李老夫人自己手里?他是怎么弄来的?” 沈太后冷笑道:“他岂能弄得来?真的依然在李老夫人手里。” 陈瑞文骤然明白了:那阉贼跟了先王爷多年,擅模仿先王爷字迹!这些都是他平素练笔使的。伪造金印和王爷手书,骗取守国库老太监信任,盗走了八千万银子。乃拍案大骂。沈太后默然垂泪。骂了半日,陈瑞文哼道:“他以为跑得掉?画影图形全国缉拿!” 沈太后道:“还有一个慧济寺的胖和尚鉴如,与他是一伙的。” “一道画影图形!让他二人无处可藏!”陈瑞文猛吸了口气,半晌才说,“只怕他们逃去外洋。” 沈太后思忖道:“那库房里头除去白银,还有些先王爷从京中带出来的古玩字画。他们须得将这些东西折现,白银换做银票子,方好携带。我若是他们,当往京城或是平安州销赃。那些东西颇不少,不容易销干净。再说,都大半年了咱们全然不察,他们胆子也必会肥些。”乃苦笑道,“若当真已逃去外洋,咱们只怕毫无法子了。”陈瑞文重捶案头,嗐声长叹。 话分两头。这日,陈国郊外鉴如杨安等人所住的庄子外来了个太监,乃陈王身边要紧之人。他替陈王送来张请柬,说是有个家宴想请他弟弟晚上过去相会。郭太监诧然。陈王与圣人虽为同父兄弟,彼此疏如陌路。好端端的,陈王请圣人赴宴作甚?遂回去寻鉴如杨安商议。 杨安一听便笑:“公公想多了。可能是陈王的儿子过生日?或是陈王一时高兴、想起早年宫中趣事?还不许人家兄弟亲香亲香么?” 郭太监摆手:“杨将军不知道。天家兄弟连一个娘所生都不怎么亲香,何况不是一个娘生的,岁数还差了那么多。这些年压根不曾往来,咱们来陈国多日也不见陈王待圣人有何不同。” “如此冷漠?”杨安咂舌,“亲兄弟啊!” 郭太监哼道:“太上皇之子就没有亲的,都是不同妃嫔所养。” 杨安摸着下巴:“委实有些古怪。要不就不要去了吧,就说圣人身子不爽利。我穿夜行衣潜入陈王府探探。” 鉴如想了会子:“还是贫僧去吧。” 杨安无所谓:“也行。大师功夫比我高些。” 鉴如遂乔装打扮了一番,还未走出庄子大门便察觉出外头藏着不少人,立时撤了回去。杨安听说了,跳上围墙边的大榆树张望片刻,跑回郭太监屋里急道:“咱们庄子让包围了,瞧这意思人手不少,正规军。” 郭太监大惊:“陈王派兵包围庄子?” 杨安点头:“都带着火器,在日头下有反光。这事儿不好办,咱们的火.枪都送去换货了。” 郭太监急了:“怎么好端端的如此?莫非有什么误会?” 鉴如面上杀气骤起:“贫僧非要出去,看谁敢拦着贫僧。” 杨安摆手:“大师武艺再高也不是火.枪的对手。他既说今晚请圣人赴宴,显见是要将圣人捞出去了。今晚之前当不会动手。”乃思忖片刻,“当务之急是查明白陈王为何忽然变脸。” 鉴如站起来道:“贫僧去陈王府走走。” 杨安想了想:“大师是庄子里武艺最好的,留着保护圣人。我去见见相好的。她们当我是个外地来的商人。青楼消息最灵通不过,那些狐狸精鼻子比狗灵光。” 郭太监点头:“很是。大师,让杨将军先去。” 杨安遂换上那身海棠红的锦袍,大摇大摆出了庄子大门,跳上马扬长而去。没人拦阻他,也没人跟踪他。到城中买了两样饰,上青楼送给相好的粉头,二人说了半日的话、约好今晚再来。杨安又骑马回去了。 黑着脸进了庄子,杨安直奔郭太监屋子。他二人一直在猜度原委、商议对策,见杨安进来都问:“杨将军,可查出端倪来了?” 杨安上一眼下一眼瞧了他俩半日,瞧得他二人心里有些毛,方抱拳道:“末将失礼。敢问二位,当真是受先吴王派遣出来送血书的么?” 二人互视一眼。鉴如道:“杨将军此言何意?” 杨安冷笑一声,从怀内取出一张叠着的纸来,丢到他二人跟前:“这是我从陈州城里揭下来的。听说昨日贴满了大街小巷,今儿都不见了。我找了许久方放找一张衙役漏掉的。” 二人打开一看,乃是一张海捕文书。上头画了两个通缉犯的模样,正是郭太监与鉴如和尚。这文书写得明明白白:郭太监模仿先吴王字迹、伪造吴王金印欺哄吴国国库看守,从库中盗走了八千万的白银与许多古董字画、稀世珍宝。眼下可能在各处销赃,请诸国相助缉拿。但有线索,吴国必有重赏云云。 鉴如和尚暴跳而起:“胡言乱语、含血喷人!” 杨安面色无波:“二位看清楚些,这文书乃吴国所,直送到陈州衙门,衙役们贴出去。些许小事,陈王起初当并不知情。后来也不知是谁在大街上看见了,报入王府。陈王恐怕二位察觉,方命人揭掉的。” 郭太监急道:“这些钱本是先帝留给太皇太后的,何时变成吴王的了?” 杨安一愣:“太皇太后?” 鉴如忙说:“你在京城不是看到过?”也顾不得旁的,推郭太监,“那地址呢?” 郭太监“啊呀”一声,转身从枕头套子里翻出一张纸来递给杨安。“这是依着先帝哑谜在御景亭匾额后头寻到的。” 杨安一看,果然是当日那张薄纸,上头写了一个京中城东的地址,并一句话。“库房钥匙藏于龙爪槐根底下。”遂面色迟疑。鉴如叹道:“先帝恐怕太上皇待太皇太后不好,特给她留了笔钱财。上回进京,太皇太后看了我们王爷的书信,下旨让我二人将这个取出,辅佐圣人扫除奸佞、光复社稷。” 郭太监恳切道:“虽还不知道吴国那头有什么误会,杨将军当日是在场的。你不是还想看么?” 杨安不觉点头:“对,你们原本穷得要死,住在京城城北贫民窟。” “可不是!”鉴如拍手道,“将军最明白不过。” 杨安看看手里又看看案头,迟疑再三,终于道:“还是您二位这个可信。” 他二人骤然松了口气。鉴如怒道:“陈瑞文究竟弄的什么!”遂与郭太监两个一道骂了起来。 杨安在旁默然瞧着,心想:这两位忠心有余,能力不足。吴王把左右国家生死之事交给他们俩,怎么可能办得成事……乃举起右手道:“大师,郭公公,我有两个想法。” 二人登时止了骂:“将军请讲。” 杨安指着海捕文书道:“我想着,此事有两种可能。一是吴国某位大员,譬如你们方才骂的陈大人,盗取了吴国国库,此文书陷害二位顶缸。二是此文书与吴国不相干,乃陈王伪造。为了寻个由头灭掉咱们。” 鉴如道:“咱们是替天下办事,他灭掉咱们作甚?” 杨安瞧了他二人一眼,问道:“先吴王信中所言,可有哪位王爷信了?”二人默然。显见每位都没信。杨安哂笑道,“没人肯信。陈王自己也并不相信。先头几个月他假扮帮忙,不过是想瞧瞧咱们能弄出什么动静来。等了这么久,从夏到冬,过几天就是腊月了,没见咱们有多大本事。人家不怕了。” 鉴如迷糊了:“他要怕咱们作甚?连这庄子都是他的。” 杨安扯了扯嘴角:“庄子当然得是他的,要不天晓得咱们会跑到哪里去?”见他二人依然茫然,杨安摇头,“不论海捕文书是吴国所出是陈国所出,咱们赶紧设法离开此地。难不成还等着杀人劫财吗?若非圣人在咱们这儿、且陈王还要点子颜面,昨晚上就让人连锅端了!” 837.第八百三十七章 鉴如等人所住的庄子里有片榆树林, 林后便是山坡。那处无路,故而只散散的趴了五六个兵卒放哨。鉴如杨安俱是武艺高强之辈,轻轻转一圈打晕两个、捉拿进庄子。略问了问, 皆是陈国官兵。上头说这庄子里藏了江洋大盗, 他们奉命看守, 今晚将有火.炮强攻。 杨安看了鉴如一眼:“还真瞧得起咱们。咱们连把火.枪都没有。” 鉴如皱眉:“咱们人手不少,就这么出去恐怕会引敌兵过来。” 杨安动手从陈兵身上搜出火.枪子弹,丢了一把给鉴如, 自己怀里藏一把。“这样。大师你带圣人扮作樵夫先从林子出去, 我再领旁的兄弟光明正大出庄子, 郭公公混在兵卒里头。他们要的是圣人和钱财,不会拦我们的。先离开这儿再作打算。” 鉴如思忖道:“可有些涉险?” 杨安道:“时至今日, 不涉险便是等死。”看鉴如依旧踌躇, 杨安道,“早走早安全, 越迟越危险。” 鉴如咬牙道:“也罢,就依着你。”杨安打了个响指。 二人遂一同去见圣人。圣人听说陈王欲谋财害命, 吓得登时瘫软,一把扯住杨安:“将军救我!” 杨安遂将安排说与他听。“鉴如大师武艺远高于我, 你们带上一把火.枪。他们既是预备晚上才动手, 咱们有不少功夫撤走。”圣人不听, 死死拉着杨安不放。杨安想了想道, “要不然……你就只有混在兵卒当中跟我们一起出去拉练了。只怕你跑得太慢被人瞧出端倪。” 圣人道:“杨将军送我从后头出去便是。大师领兵。” “不成。”杨安道, “陈王的人都知道我是领兵的。忽然换做大师领兵, 他们必会起疑心,兄弟们也许不能顺利逃离。” 圣人急道:“他们不过是兵卒,陈王要他们无用。” “万一打起来呢?陈兵有火器,咱们没有。恐怕损伤兄弟们性命。”杨安正色道,“他们原本好生生的过日子,纵然穷苦些也总能活命。是咱们拿钱把他们募来、惹上这祸事。圣人,我们当兵的对敌人冷血无情,对自己人不会放弃一个。袍泽皆手足。” 鉴如不禁抚掌:“说的好!”圣人顿时失望。 杨安抱拳道:“就这样吧。时间不多,二位收拾东西立即行动。往北十里地有座张飞庙,就是我们平素二十里越野拉练的折返点,你们在那儿等着。”鉴如不觉点头应了。杨安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庄子里藏着两千多兵卒,多是才刚刚募来的农人。杨安会练兵,与在马来国练新兵蛋子一般练他们,如今已悉数学会了听命行事。因早猜到陈王得了吴国通缉令之后必不会放过这块大肥肉,杨安时常领人出去越野拉练,练得陈王的人早看惯了。 遂吹响小头目召集哨。不多时人都聚拢过来,杨安道:“马上进行野外负重拉练。让每个人都带上辎重粮食,就和前几次练快转移一样。今晚在外头过夜。” 一个头目问道:“将军,是练野外宿营么?” “不是。”杨安道,“野外行军。不回陈国了。”众人微愣。杨安哼道,“陈王虚伪陈国穷,给咱们的粮草比在街市上买的贵了有三成!咱们圣人恼了,不同他玩儿了,上别处去。” 另一个头目问道:“将军,那咱们去哪儿?” 杨安微笑道:“只管放心,圣人有的是钱,买个更大更好的庄子!” “哦——”众人欢呼。遂各自散去,集结人手、收拾行装。 鉴如与圣人走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外头没有动静,想是平安脱险。郭太监收拾妥当,抹黑了脸扮作兵卒。不多时,杨安骑马领了大队兵卒浩浩荡荡出了庄子,吹哨喊口号:“不怕苦累!全力以赴!奋勇拼搏!完成拉练!”他们平日拉练都喊这口号,也都走那条路。陈军按兵不动,横竖他们要的不是小喽喽。再说,过阵子这些人都得累得跟烂泥似的回来,每回皆如此。 偏这回不是每回。等到日头落了山,愣是没见回来。陈王打车马来接他五弟,太监进庄子一瞧:非但半根人毛没有,连米粮都空了大半。立命人四处搜查,只找到两个被抓的自己人。又沿着足印马蹄印追过去,追到张飞庙之后,印子凭空消失,想必清扫掉了。 陈王大怒,令查是何处走漏了风声。有银楼伙计帐房和青楼粉头的证词,可知杨安去城中转悠时半分不察,吴国的海捕文书也悉数压在衙门不曾贴出去一张,实在猜不出缘故。陈王气得砸碎了一屋子东西。“巴巴儿便宜了旁人!” 再说那头,杨安领着兵卒赶到张飞庙,让出两匹马来给圣人和郭太监,又命十二名骑兵缀在队末清扫痕迹,其余的一路疾行。两千多人里头步兵占了一大半,翻山越岭,整整走了三日方走入燕国境内。 杨安立时引着人跑上大路。郭太监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是藏在小路里的好。” 杨安道:“大路好走小路难走,我们没带多少粮食,大路上便宜补辎重。再说,这天儿不定何时就要下雪,夜晚冷的厉害。兵卒睡帐篷还罢了;圣人身子弱,多睡帐篷易染病。不用怕燕军,我管保他们不会察觉。”郭太监再争执,杨安挥手道,“没闲工夫商议了,听末将的没错。” 圣人忙说:“听杨将军的!” 郭太监望着鉴如。鉴如也道:“杨将军是个靠得住的。”郭太监无奈,只得跟着。 又走了一日,傍晚来到一处小镇子打尖,放出去一群小头目揣着银子往四处扫荡吃食。大伙儿才刚吃完,商议着去城外找庄子借宿,来了个燕兵模样的人要见他们头领。杨安忙大步迎了出去,郭太监早已吓得躲在鉴如身后。 杨安在燕兵跟前笔直立定,敬了个军礼。那燕兵面上微惊,也回了一个。杨安道:“兄弟你好。我们是从南洋马来国过来做军事交流的两千一百三十二名马来水6两栖军,正在野外做大拉练训练。”说着,从怀中取出两份证件。其一是马来国的军.官证,其二是他半年前到京城时兵部开给他的通行证。 燕兵接过来瞧了瞧,都是真的。乃含笑点头:“将军辛苦了。”杨安微微一笑。燕兵将证件还给他,又拿自己的士官证件给杨安看,随口问道,“将军觉得燕国如何?” 杨安道:“冷。我们国内根本没有这么冷的天气,做不了极寒条件下的野外拉练。趁此机会多练练,回去想练也练不着了。”乃将士官证还了这燕兵。 燕兵奇道:“既然贵国天暖,为何要做极寒拉练?” 杨安道:“当兵的,不知道何时去哪里打仗。比如,欧洲诸国时常来犯。说不定哪一日我们国主恼了,让我们打去他们老家呢?” 燕兵连连点头:“将军言之有理。”便敬礼作别。 杨安回到鉴如等身边,兵士们先抢着问:“将军,你怎么哄他走的?” 杨安一本正经道:“我何尝哄他了?我当真是马来国来的,我给他瞧的通行证也当真是他们燕国兵部给的。”众人轰然大笑。 鉴如笑道:“难怪你说不怕他们,竟是成竹在胸。” 圣人眼神闪了闪道:“眼下陈王已鞭长莫及,咱们暂且就在燕国寻个妥帖之处安置了吧。”旁人并未觉出此言不妥,唯有郭太监狠狠瞪了他一眼。 杨安悄然勾勾嘴角道:“末将也以为,等明年开春再作打算的好。这会子实在太冷,诸事不便。” 郭太监皱眉道:“安置于何处?燕国?” 杨安道:“不得不承认,就眼下而言,富翁最安全的便是燕国。他们朝廷富庶,不用惦记百姓这么点子钱。且……毫不知情。别国多少都有几个强夺民产的凤子龙孙。遑论咱们从陈国一走,不论那文书是陈王做的是陈大人做的,陈王都少不得恶人先告状。这会子报信的大约都已上路,用不了多久各家王爷皆会以为受了郭公公的骗。天下无君,王爷们个个把自己当成君。郭公公,欺君之罪啊!谁会放过你。” 怔了半晌,郭太监跌足长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安乃扭头问鉴如:“大师以为呢?” 鉴如思忖良久道:“委实须得先安顿了。火.枪……务必要回来。” 杨安挑眉道:“横竖你们想法子去。我只管保住兵士们的性命,旁的不管。”乃站起身来,点了几个小头目同他一道去镇外借宿之处。 才刚走出镇子,两个小头目抢着问道:“将军,到底咱们是因为什么缘故要逃离陈国的?圣人和郭公公究竟怎么回事?怎么郭公公敢瞪圣人?他怎么就欺君之罪了?” 杨安含笑看了他们几眼:“还有么?” 有个叫侯明的,便是早先同杨安圣人一道打牌的牌友之一,道:“将军说王爷个个把自己当成君。那会子我以为郭公公会说,不是圣人在么?怎么说天下无君呢?谁知他只叹跳进黄河洗不清。” 杨安道:“你既留意到了这个,也当猜得出究竟才是。” 侯明摸摸后脑勺:“猜不出来。” 杨安看着其余几个:“你们能猜出来么?”半晌,没人说话。杨安乃告诉说,“郭公公并非圣人手下,而是先吴王的手下。然钱财却是太皇太后给圣人的。故此他非带着圣人不可。你跟圣人也打过牌,他的性子你当略能感受到一二。他是个温和之人,且并不想当皇帝。他出宫也有个两三年了,在京城开了家脂粉铺子,生意兴隆得了不得。年初才刚定了一门亲事,原本明年就要娶媳妇了。谁知忽然被人绑架到陈国去。” 侯明一惊:“绑架?!” 杨安点头:“绑架。若不是告诉太皇太后宫外的圣人已入伙,她哪里会肯给那么多银子。” “我糊涂了。”侯明满眼疑惑,“钱是太皇太后的。她既要给孙子,与郭公公何干?” 杨安解释道:“紫禁城戒备森严,内外无法传信。圣人在宫中时还想当个皇帝,出去后便已不想了。太皇太后不知孙子志向已变,遂将银子交给郭公公,让他辅佐圣人得天下。圣人不愿意离开好日子,郭公公便绑架了他。可明白了?” 侯明想了好一会子才想明白,道:“原来如此。郭公公既得了银子,为何不撇下小圣人跑?” 杨安叹道:“因为郭公公的主子、春天死的那位先吴王,觉得燕摄政王贾琮心思不正、早晚必反。遂命郭公公和鉴如大师设法将他弄下去。” 侯明脱口而出:“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与吴国何干?” “就是就是!”插不上话的几位连声赞成。 杨安低笑道:“多管闲事倒没什么,天下多的是人爱管闲事。我只觉得吴王小气。选一僧一阉来对付一个摄政王。他们有那本事么?既强命他们做了件难事,难道不该吴国出钱?偏他一个字儿都没出,只让那二人满天下的化缘。终是诸位王爷没一个肯出钱的,只哄到了一个瘫痪多年的老婆子。可怜圣人好端端的等着当新郎官,被他们绑架出来做旗杆子。若不是看圣人在,我定不会投他们的。” 有个小头目道:“他们这不就跟曹孟德一样么?” 杨安想了想:“有些类似,但不一样。曹孟德是自己想成就大业,郭太监是为了替老主子做事。除了他已死的老主子,旁人皆不在他眼里。” 侯明与圣人有打牌之谊,得知他身份后还颇为自得,愤愤不平道:“我就看郭太监不是个东西!每回我们操练,圣人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算起来圣人生在京城,正是燕人。且燕国大治他的脂粉铺子生意才好,摄政王有本事燕国才大治。”杨安叹道,“寻燕国的麻烦并非圣人之意,依我看,还不如陪圣人做买卖去呢。横竖咱们入伙只看两样:圣人和钱。钱是圣人祖母的。火.枪都买不到拿什么跟燕军打。” 侯明忽然明智了一把:“况且钱是会花完的!两千多人要吃喝拉撒,还要练兵。花完了如何是好?” “可不么!”几个人都说,“还不如陪圣人做买卖呢!” 杨安看了他们会子,忽然将众人招笼到一处低声道:“要不,咱们清君侧吧。” 838.第八百三十八章 这两年燕国富庶, 乡下多房屋。杨安等人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一个大村子,村中闲置屋舍不少,还是新盖的。遂返回镇中将圣人、郭太监和袍泽们引过去。辛苦数日, 可算能睡到一个囫囵觉,众人好生歇息了一宿。 次日一早, 兵士们精神抖擞, 又吃饱了饭, 浑身是劲儿。杨安趁人不备告诉圣人:“待会儿我们练拳,您过去瞧瞧。”圣人点头。他又大步走入郭太监的屋子道, “我们要练拳了,公公陪鉴如大师去指点一二可好?”郭太监也答应了。 不多时, 兵士就在村外空地练拳, 圣人与鉴如郭太监都过去瞧了。杨安负手穿插查看, 渐渐走远。侯明就在最前排, 望着圣人直笑, 还偷空招了招手。圣人心想,杨安偷偷让自己来看练拳总有缘故,以为侯明有话说,便走了过来。侯明遂停下打拳跟圣人说话。他左近几个人见了, 也都停下打拳听他们说话, 杨安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鉴如不大高兴,呵斥道:“好生练拳, 做什么呢?” 侯明瞧都不瞧他一眼, 比比划划的同圣人说些不沾边的事儿。圣人自小养在深宫, 这两年也不过是个商贾,店中事物也非自己打理,全然不知军务。兼之他本是被绑架来的,对鉴如又惧又恨。然入了燕国境内,他胆儿反倒大了许多。见侯明等人不搭理鉴如,遂也不搭理他。几个听热闹的还蔑然瞧了鉴如几眼。 鉴如微愠:“让你们好生练拳,聋了么?”侯明依然不搭理他。鉴如上抬手给了侯明一个耳刮子,直将他打了个趔趄。 侯明大怒,指着他道:“贼秃驴,你是个什么东西!没见我在与圣人说话?你眼里还有圣人么?” 旁边那人引风吹火:“他打的哪里是候兄弟,他分明是打圣人的脸!” 再一个喊:“他与那阉人平素就不把圣人放在眼里,我早瞧出来了!昨儿那阉人还瞪圣人呢!哪里有奴才的样子。” “那不就是戏文里唱的十常侍么?无法无天的狗奴才!” 后头不知谁喊了一句:“杀了这两个狗奴才!救圣人!请君则!” 几个人跟着喊:“清君则!清君则!” 鉴如与郭太监心下稍惊,喊道:“造反么?你们想找死么!” 兵士们接着喊:“清君则!清君则!” 圣人低声道:“说错了,当是清君侧才对。” 侯明登时大喊:“圣人说咱们喊错了!当是清君侧才对!” “哦——圣人说的是——清君侧!清君侧……” 鉴如大吼:“放肆!想造反是么!”乃伸手去抓圣人。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兵士们一拥而上,口里喊道:“护驾护驾!” 鉴如武艺高强跃起脱身,偏郭太监被兵士们围着厮打,他赶忙过去救郭太监,遂也挨了几下老拳。乱战之中,有伶俐之人伸手从鉴如腰间拔出了前几日在陈国缴来的火.枪,迅传给同伴,同伴又迅传给同伴,眨眼传到侯明手里。侯明握枪在手朝天“砰”的放看一弹,大吼:“护驾清君侧——” 兵士们齐声高喊:“护驾清君侧——”“护驾清君侧——”“护驾清君侧——” 枪被拔走鉴如知道,偏那阵子他二人身边实在太多人纠缠到一处,不曾想落到那造反的手里去了。心中登时起了个念头:圣人与这些兵士勾结造反。眼中杀意一闪、正要下狠手,便听杨安在不远处喊道:“做什么做什么?都住手!纪律你们忘记了吗?”一面喊着一面跑了过来。兵士们当真听他的,霎时住了手。 郭太监“哎呦呦”大喊:“杨将军!这些泥腿子造反呢!” 杨安怒目扫视兵士:“列队!”兵士们哗啦啦跑回原位。 圣人身边方才还围着一大群人,眨眼便孤零零立着。忽觉身后有不善目光,扭头一看,鉴如森森的盯着自己,吓得赶忙往旁边挪了两步。再看,鉴如依然目色阴鸷如毒蛇,身子微颤。 杨安立在前头胡乱呵斥了兵士几句,走到鉴如身边低声问道:“大师,怎么回事?” 鉴如指着侯明道:“那贼子趁乱抢了贫僧的火.枪。” 侯明喊道:“没有啊!我离你这贼和尚远的很,如何够得着?” 杨安走过去搜了搜他的身,回头道:“委实没有。” 鉴如面如生铁:“就是他。” 侯明大声道:“那贼秃对圣人无礼,我只骂了他几句。”说着,解下腰间佩刀丢在地上,竟脱起衣裳来。“你只瞧可有没有。”不多时便光溜溜的脱得剩一条中衣,委实没有火.枪。 杨安忙说:“快穿上。腊月的天儿,何苦来置气!” 侯明哼了一声,捡起衣裳慢悠悠穿了,口里道:“莫非巴巴儿受一回冤屈不成。”众兵士看鉴如的目光已与看敌人无二。 杨安走近鉴如低声道:“大师,可是有什么误会。” “不曾误会。”鉴如道,“那人造反,务必军法处置。” 杨安皱眉:“连个罪证都没有就说人造反,岂能服众?大师会不会忘记带了?” 鉴如不答:“你那支呢?” “我给圣人了。” “什么?!”鉴如大急,“给他作甚!他又不会用。” 杨安正色道:“我恐怕路上不太平,给他防个身。好歹我武艺不赖,遇事能抵挡一阵。圣人若有个闪失还了得?不会用没关系,吓唬人也是好的。” 鉴如一噎,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嗐声跌足:“难怪!”愈断定侯明等必是受了圣人指使。 杨安等了会子,见他不言语,问道:“方才究竟怎么了?” 鉴如淡然道:“兵士造反。” 杨安抿了下嘴:“白眉赤眼的他们造反作甚,还不得跟着咱们吃饭么。”鉴如似笑非笑看着圣人不言语。圣人吓得面白如纸,双腿打颤。杨安看看那个看看这个,低声商量道,“今儿先不练了,咱们回去商议会子。” 郭太监尖声叫道:“还商议什么?造反的一个不许放!统统砍……” 他话还没说完,在外围放哨的兵士跑了过来,大喊:“报告——” 杨安问:“何事?” 兵士立定了道:“报告将军。现有燕国五军营一营一连连长王登高率领麾下兵卒在左近野外拉练,听说咱们在此,特来相见,说是以武会友。” 几个人这才现,从村子过来的路上已出现了一支穿燕军军服的军队,约莫一百来人,个个身背火.枪。杨安与鉴如互视了一眼。身处人家的地盘且统共只得两把火.枪,不可在燕军跟前露出破绽。鉴如无奈,只得点点头。杨安转身招了几个人跟着,朝燕军走去。鉴如郭太监赶忙匿去兵士后头。侯明等人吹口哨起哄,笑声震天。圣人立在原地不动,望着燕军若有所思。 不多时,杨安陪着燕军连长王登高走了过来,正欲介绍自己是如何练兵的,抬目一瞧圣人过来了,面色微动。乃含笑介绍道:“这位王五福先生是个秀才,是你们燕国人……” 话未说完,圣人忽然朝王登高一揖到地:“这位军爷。晚生本京城人氏,外出访友不甚迷路。幸而这些南洋兵士将晚生从深山引出来。只是他们日夜练兵,无暇送晚生回去。军爷既是五军营的,晚生可否跟着军爷?早晚你们也要回京。” 杨安愕然。王登高不疑有他,笑道:“我们已完成基本训练项目了,今儿就启程回京。既是王秀才也要回去,就同我们一道也好。” 杨安看看王登高看看圣人,有些无措:“这……” 圣人又朝杨安一揖到地:“多谢杨将军这些日子照看晚生,晚生铭记在心。日后若杨将军进京公干,得闲可来晚生家中,晚生必设酒做东相酬。” 王登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呢?” 圣人忙说:“一到京城自然答谢王将军。” 王登高笑道:“这小秀才好呆!我逗你玩呢。帮助百姓本为军队天职,何劳相谢?你好生念书,学成后替燕国出力便是了。” “将军说的是。”圣人深深看了杨安一眼,走到王登高身后去了。下头侯明等人瞠目结舌,鉴如郭太监也呆若木鸡。 杨安呆了片刻,挤出半个笑容来,转身命兵卒打拳。兵卒无心操练,随意划拉、凌乱不堪。王登高及其手下才看几眼便面露轻视。遂没了以武会友之意,只闭着眼胡乱夸赞几句便告辞。杨安看圣人,圣人再作揖。燕军一名兵士在旁打趣道:“嘿嘿还要依依惜别么。”另一个道:“好歹这南洋将军救了人家小秀才嘛。”王登高遂与杨安互行军礼,带着手下大步流星走了。圣人小跑着混在当中,不曾回头看一眼。 眼看燕军喊着口号要离开,侯明转身朝后头大声道:“那秃驴和阉贼逼走了圣人!” 杨安忙喊:“小声点!燕军还没走远呢!” 不知何处有个大嗓门喊道:“还不如跟着圣人去投燕军呢!” 立时有人跟着喊:“跟着圣人投燕军去!” 杨安冷冷的喝道:“闭嘴!谁再吭声军法处置!”兵士们当真服他,见他黑了脸,真的不言语了。后头鉴如已从腰间拔出佩刀正要砍几个以正军威,见杨安压住场面,便放了回去。杨安看了看众人道,“圣人不过是年轻人淘气,过几日便接回来!”兵士满面不信、一声不吭。杨安摇摇头,快步走到鉴如郭太监跟前低声道,“二位,圣人非接回来不可,不然他们真的会哗变。”又抬头张望燕军,跌足道,“走得倒是快。” 鉴如思忖片刻道:“贫僧跟着他们见机行事。” “不可!”杨安道,“他们有火器。” 鉴如自负道:“些许小卒子还拦不住贫僧。杨将军安抚好兵卒便是。” 杨安想了想,拱手道:“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大师待晚上敌军睡着了再动手吧。圣人……还望大师好生问明误会、悉心劝导。” 鉴如念了声佛,一字一顿的说:“贫僧必会好生劝导,劝得他再不会生事。”乃大吼一声,甩开袖子飞一般朝村口跑去。此时燕军已悉数进了村。 直待鉴如身影消失不见,杨安瞧了瞧手下兵卒:“愣着干什么?继续打拳!”众人有气无力开始练拳。杨安与郭太监走到队列前头看了会子,轻声道:“烦劳公公在这儿盯着,我去出个恭。”郭太监迟疑了下,想到杨安军威甚重,便点点头。乃负手而立。杨安转身离开,顺带瞧了侯明一眼。 侯明早已咬碎了钢牙。昨日杨安说,想清君侧,须对付鉴如。此人武艺高强,只能智取不可力敌。先弄出个乱子缴了贼秃的火.枪,然后杨安以比武为由头引他到别处,取另外一把火.枪杀他。郭太监便由侯明等人处置,但不可打坏了他、抓住便好,圣人立威时还用的上。谁知半路上跳出一支燕军来。圣人惧怕此二贼至此,竟宁愿攀附燕军逃离!还怎么跟他做生意过日子?侯明还想娶媳妇呢。再说,银子都在二贼手上。那可是圣人的钱。 不多时,杨安爬上山坡那头去了。侯明便收了拳脚立着定定的瞧着郭太监。郭太监顿觉不妙:“你——怎么不练了?接着练!” 侯明冷笑走上前道:“自己练能练出什么来,须得有人对练才好。郭公公,与小卒对练几招如何?” 郭太监不觉后退:“反了么?杂家方才就说你这贼兵反了……” 他一面退侯明一面进:“公公方才说什么?造反的一个不许放、统统砍了是么?”不待郭太监答话,探出左手一把抓住郭太监的前襟,“我揍你个球囊!”当胸便是一拳。郭太监杀猪般叫嚷起来。 兵卒们齐声喊:“打的好打的好!” 郭太监喊道:“杨将军救我!” 侯明又是一拳:“杨将军拉肚子去了!”郭太监心里翻了个个子:他在吴宫多年,见惯了各色拉肚子皆是有人做了手脚,以为杨安着了这小卒的道。侯明再一拳,“你只管喊,且看你死前杨将军可赶得上救你。”郭太监眼珠子一翻,晕了过去。 人群中忽然掠过一块飞蝗石,“啪”的打在郭太监后心上。只见杨安悠悠的走了出来:“他方才在装晕,这回才是真晕了。”大伙儿一阵欢呼。 839.第八百三十九章 话说杨安打晕了郭太监, 众小头目围拢上来问他下一步怎么办。如今圣人已跟燕军走了,兵士们也同这一僧一阉翻了脸。杨安思忖片刻道:“兄弟们, 眼下有这么几条路。其一, 进京投靠圣人。圣人显见无意养兵,咱们只能给他当伙计。” 侯明摸摸后脑勺:“脂粉铺子能用几个伙计。” “脂粉铺子不过是最末一道。”杨安道, “还得有人养花采花、有人以杵槌在石钵中研碎花瓣,并许多别的工序。横竖脂粉铺子倘若做成脂粉工厂, 用两千人不在话下。圣人的脂粉方子极好,价钱也贵, 从不缺买家。” 有个小头目问道:“将军, 那和尚做什么去了?追圣人么?” “是。”杨安微笑道,“然他抓不到圣人的。这回来的燕军里头高手众多。不然,圣人岂能跟他们走?” 侯明问道:“别的路呢?” “太皇太后给了那么多银子, 他们必是换作了银票。只不知搁在谁身上。”杨安在郭太监身上搜了搜, 只搜出了不足五千的银票子。“回到住处再找找。若没有, 大约就在和尚那里。若有——”他看了众人一眼,众皆屏息凝神。“若有, 留一半给圣人, 其余的大伙儿平分、各自回家吧。” “轰——”众人顿时来了精神。“将军此言当真?” 杨安道:“自然当真。咱们皆是被那一僧一阉招募而来,并非圣人之意。钱是太皇太后的。既然太皇太后的孙子不愿意养兵,总不能白白将咱们从家里弄出来不是?不得给几个遣散费么。大伙儿听着可有道理?” 众人喜笑颜开,连赞道:“有道理!将军最讲道理不过。” 杨安接着说:“再有便是去投燕军。他们兵饷高, 过个三五年大家就能娶上媳妇。最不济, 跟我回南洋也成。南洋的军人社会地位高, 兵饷虽略低了些物价也低啊!且我们那个各国女子都有。”他挤了挤眼,小头目们嘿嘿直笑。 有人兴冲冲的道:“这些以后再说,先回去找银票子去!” 杨安笑道:“说的是,找银票子要紧。”乃命人背上郭太监返回村中。 郭太监、鉴如、圣人和杨安同住一户人家,户主见状几步迎上来问可是出事了。杨安道:“我们郭先生不知何故晕厥。我随身有药,求大叔帮我们弄点子温开水来。”户主家中有茶桶,忙取出茶壶来倒了一碗。杨安从怀中掏了包药末子搁入碗中化了,给郭太监灌下去。等了半日,郭太监半分要醒的兆头都没有。杨安朝各位小头目招手,“来,给郭公公宽衣解带试试。” 遂亲自下手把郭公公剥了个干净。众人都没见过阉人的那货儿,好奇围着看,亦有动手动脚的。杨安对太监没兴趣,清点从他身上寻出的物件。吴王府的腰牌、各种名字的路引子之类的,偏委实没有别的银票了。又将屋里翻了个遍,再去隔壁翻看鉴如的屋子,最后连小圣人的屋子也翻了,皆不曾找到银票。书信倒是不少,都不值钱,还有几片假胡子和一小罐浆糊。大伙儿十分沮丧。 杨安轻叹一声:“莫愁眉苦脸,天无绝人之路。如今还有将近五千两银票。燕国物价便宜,够开销一阵子的。来,商议商议,是找圣人去、还是投靠燕国、还是就此散伙、还是跟我下南洋。” 侯明道:“将军非回南洋不可么?你若留在中国,凭你去哪国我们都跟着你。” “不错!”大伙儿纷纷道,“我们愿跟着杨将军。” 杨安道:“我也舍得不兄弟们。可我原本就是南洋的,在那边还有许多事儿要做。早先这二人神神秘秘的把我勾搭过来,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因好奇便来了。既然压根不是圣人的意思,我自然得回南洋去。横竖我走之前必安置好你们。” 众人见他笃定要走,都默然无语。半晌,侯明道:“其实……我不大喜欢当兵。” 杨安道:“我知道,你们来多半是因为家里穷苦,为了得几个兵饷。如今燕国富庶,四处都是工作机会,不想当兵去做工也容易。各位,当兵的经历对男人是有好处的,日后你们自然明白。不论天涯海角,也不论日后咱们做什么去,还望兄弟们记得彼此。” 众人不觉红了眼眶子:“将军!”“我们必不会忘记将军!” “好了。”杨安扬了扬手里的银票,“我有个想法,大家听听。”众人立时安静。杨安道,“郭公公身上还有吴王府的腰牌,他与几家王府往来的书信。这些么……咱们进京去卖给各国特使,吴王府腰牌可以卖给越国特使,能换不少钱呢。” 众人怔了一瞬,哈哈哈笑起来。“将军真聪明!” “兄弟们当中,定然有不少想回家。”杨安道,“眼下咱们只给得起每人二两的遣散费。多弄些银钱,好赖得凑足每人五两。不然,岂非白辛苦了这些日子?” 下头一个叫刘蚱蜢的喊道:“将军待我们好,又有本事又聪明。横竖我老刘光棍一根无家无业,这辈子就跟着你了!你回南洋我跟你去!” 杨安欢喜道:“好!蚱蜢兄弟,你放心,跟着我姓杨的必有前途。” 另一个喊:“我家只有一个老娘,大不了接去南洋。我也跟着杨将军!” 杨安道:“南洋天气暖和便宜养老。” 再一个说:“我还有两个妹子要养,能去南洋么?” 杨安笑道:“为什么不能?南洋军属有许多好处。你妹子拿着军属证念书能减免学费呢。” “那我也跟将军去!”这位拍了拍胸口,“这二百来斤就卖给将军了!”眨眼便有一大半人说愿意跟杨安走,还有表示从家里把兄弟也带来的。 用完午饭后,众人各自收拾行李。杨安的住处只剩他自己,乃打开窗户吹了声口哨。柳小七逾窗而入。杨安从怀内取出一物交给他。柳小七一看,是本汇丰钱庄的存折,嘿嘿笑了两声。合着杨安在村子外头搜郭太监身时便摸到了存折。回到住处,当着众小头目的面剥光了那厮抖出他身上的物件。因旁人不认得这东西,兼围观太监的那货儿去了,杨安便悄然收了在袖子里。又取信件等物包了个包袱丢给柳小七,道:“记得给我弄些信封回来充数。”柳小七答应着,将包袱丢在空中抛接了几下。 一时杨安去向户主告辞,还给了他一两银子。户主满脸是笑送他出门。兄弟们列好队伍启程往京城而去。 走了有小半日,侯明忽然想起一事,跑上前问杨安道:“那姓郭的呢?” “他不是没醒吗?”杨安无辜道,“还在炕上躺着呢。我给他留了他的假胡子、浆糊和那一大堆路引子。” 侯明懊恼道:“早知道多揍他几下。” 郭太监自然不在那农户家中,这会子已醒了。睁眼一看,自己躺在炕上,且显见不是借宿的那户农家。一个年轻人坐在窗前打瞌睡,听见响动扭头望过来:“郭公公醒啦?”面色和蔼。 郭太监尚有些头晕,撑着炕坐了起来:“这是何处?尊驾是谁?杂家如何在此处?” 年轻人正是柳小七,悠悠的道:“这是一家客栈,我是逆贼贾琮的手下,从你昨日住的那户人家的炕上把你偷出来的。还有问题么?”郭太监“扑通”倒回炕上。柳小七又道,“对了,刚才我的同伙替你按好了指纹,拿着你的存折和你的开户单子进京去了。” 郭太监眼前又黑了一阵子,半晌才道:“他拿不到钱的。” “拿得到。”柳小七道,“你那路引子上不是写晋国人李六郎么?晋王驻京特使兼职卖路引子,只要去办张晋国李小哥的路引子,穿上孝服扮作你儿子就行。你死了,你儿子继承你的钱财,天经地义。” 郭太监好悬一口气没上来。柳小七也不撩他,随手拆了包袱取出信件来查看。郭太监旋即觉那包袱皮儿正是自己的,那位在看什么信便不用问了,又险些气晕过去。许久,他挣扎喊道:“你不用急,自然有人来救杂家。” 柳小七这才转过头去:“你是说鉴如和尚吗?你琢磨着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你好端端在炕上躺着,我又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郭太监身子一抖,没言语。柳小七瞧了他半日,嘴角勾起,“我和搭档去陈国办事刚回来,可巧遇上五军营的官兵在这块儿训练。我侄子在他们营中,便过去看看。等了半日没见我侄子出来,报信的小兵过来告诉我:营地里进了贼,我侄子正跟贼人打架呢。眼下是平手,还不定要打多久。我的侄子我知道,武艺高强,能在他跟前过一招的都不多。遂亮出身份进去了。鉴如大师真真不错。若一直打下去,我侄子未必能赢他。” 郭太监看柳小七这年纪,显见不足三十。他的侄子能多大?遂以为是个小孩儿。一个孩子能跟鉴如打平手……身子又抖了一下。 “那和尚是条汉子,锯了嘴的葫芦什么都不肯说。”柳小七托着下巴晃了晃,“他不说,有人说。王五福小秀才可什么都说了。”郭太监猛的闭了眼。柳小七还没完呢。“鉴如啊,忠心有余,聪明不足。逼供他是不会招,骗却最是好骗。随便拿话去勾他,他一着急,哎呦黄河决提啊啧啧!” 郭太监一骨碌坐起来尖声骂道:“你们这些狡诈之徒!只会欺哄良善……” “良善?”柳小七拉拉耳朵,“公公再说一遍?谁良善?鉴如和尚良善?让兵卒拿着火.枪屠杀寻常百姓,叫良善?佛祖教他的还是菩萨教他的?”郭太监一噎,半日说不上话。柳小七哼道,“屠戮百姓,是为不仁。绑架皇帝,是为不忠……” 郭太监拍炕喊道:“终究是贾琮那贼心怀不轨,妄图夺我王天下!” 柳小七嗤道:“天下是你们吴王的?” 郭太监昂道:“天下是司徒家的!” 柳小七偏头看了他会子,笑道:“你可知道诸位王爷为何不信先吴王之血书?” 郭太监眼神动了动:“为何?” “因为贾琮的媳妇本为大内女卫,生不了男孩。”柳小七道,“许多王爷都知道,偏你们吴王不知道。” 郭太监一惊:“她不是陈瑞文的妹子么?” “是啊!陈瑞文的妹子就不能是大内女卫?若不信,日后我安排你去见燕王。”柳小七笑眯眯道,“不然你以为燕王为何那么安心在养病?”乃叹道,“他那身子也是没法子,让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下了毒。” 郭太监脑中霎时转过数个念头。“生男生女本是天数,女卫为何不能生男丁?” 柳小七扭了扭脖子:“宫中自小就调理了女卫的身子。到了京城你去问问太皇太后,她是知道的。对了,早半年你们到过京城,那老太婆没告诉你们?或是过些日子打你去见见蜀王?这位也知道。还有鲁国的那位太后。小王秀才之母王太后不知道,她原先不过是个嫔罢。” 郭太监虽奉命往各处送血书,并不敢看吴王写了什么,只知道贾琮要造司徒家的反罢了。怎么听此人的意思,贾琮仿佛并没造反?若想造反,他大可纳几个姬妾生子。喜欢他媳妇去母留子便好,还立什么世女。纵然他女儿做了女摄政王,日后还不是要嫁人的?生的孩子还不是跟丈夫姓?面色变来变去。 柳小七又道:“摄政王妃第二胎也没几个月就要生了。各家预备的都是给女儿的礼。有些是从得知她怀上了便开始预备的。”他想了想,“蜀王家的老三这会子就在京城呢。他们三王妃也是,一听说燕摄政王妃怀上了便备礼,直预备的女儿礼。天底下姓司徒的都知道贾琮的媳妇只能生女儿,唯有你们吴王不知道。” 郭太监喃喃道:“如此说来,我们王爷误会了?” 柳小七耸肩:“你虽糊涂,终究是替主子办事,想来不会把你怎样。鉴如和尚非死不可。军人杀百姓太没天理了。” 郭太监立时道:“他是受人撺掇的!” “他自己说是他的主意。” 郭太监拍炕沿:“虽是他的主意,有人撺掇他他才往那上头想的!杂家知道!杂家在吴王府多少年,这等事见多了!” 840.第八百四十章 当下已是腊月, 离年日近。举国上下,大户人家的女眷都忙着治办年事, 安排戏酒。齐王宠妃马氏本是个哑巴,平素不大出门,只爱去寺庙拜佛。腊月十五日,她又带着太监嬷嬷们出城往普照寺进香去。 早先娘娘们进香皆要清空游客, 马娘娘不爱惊扰百姓,故此每回只静静的来、拜完了佛便走。今日亦如此。常来普照寺的香客皆知道, 或远远避开、或跪在一旁。主持大师领着一群僧人接出来, 依着旧例陪马娘娘到大殿礼佛,又拜了诸位菩萨罗汉, 乃往偏殿坐着吃茶。马娘娘有些困倦,和尚们遂退下了。 侍女嬷嬷服侍马娘娘洗了脸,忽见门帘子一挑, 有个男人走了进来。嬷嬷喝到:“大胆!敢擅闯娘娘歇息之地。” 男人含笑拱了拱手:“烦劳嬷嬷回避一下, 在下有点事想托你们娘娘帮个忙。”乃朝马娘娘招了招手, “三姑娘你好。年头太久, 我不记得我们俩究竟见过面没有……哦, 好像在大街上见过一面。我就是那个十几年前你想派小周师叔和胖大婶暗杀的少年胖子。你这么聪明,那件事对你而言又很关键, 应该记得我吧。”马娘娘脸色骤变。 嬷嬷看看马娘娘看看这男人,斥道:“再不出去, 我便喊人来打了!” “你这个嬷嬷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男人无辜道, “显见我手里捏着你们娘娘的把柄呢。这个时候你应当赶紧领人出去、把外头看好莫让人偷听。我不是你们齐国人, 更不是齐王哪个儿子的人。我知道你们娘娘的把柄没关系,这不是商量价钱来了?若让你们世子的人知道了,你们娘娘可就不好办了。” 嬷嬷气急:“无赖!” 男人摊手:“对,就无赖,怎么着吧。” 马娘娘已今非昔比,朝嬷嬷摆摆手。嬷嬷立时一言不领着人出去了。马娘娘盈盈站起来朝男人行了个万福,男人回拱了拱手。马娘娘提笔在案头写道:“贾王爷,别来无恙。” 这男人便是贾琮,如今只是略胖而已。含笑道:“瞿三姑娘别来无恙。” 马娘娘面色无波。“贾王爷好胆量。” “多谢夸赞。”贾琮随意在她跟前坐下道,“娘娘说话不方便,咱们就别客套了。娘娘可知道一个叫鉴如的和尚,从吴国来的?” 马娘娘微怔,写道:“我不与别国僧人往来。” “这个僧人不同寻常。”贾琮道,“他与一个太监同为信使,奉命给各国王爷送先吴王的血书。齐王也得了。马娘娘别说不知道。” 马娘娘写道:“王爷不曾与我商议此事。” “先吴王的意思是,以他的书信为引子让诸王联手对付我。不曾想连你们齐王在内,诸位皆无出手之意。逼得两个原本只需要送信的人,因不愿意看主子心血打水漂,不得不自己做事。可他们哪里对付得了我?遂有人诱导鉴如想了个馊主意,很馊的馊主意。本王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贾琮龇了龇牙,嘴角拉起摆出个假笑,双目森然,“我要知道是谁诱导的那胖和尚。” 马娘娘怔了怔,提起笔:“这些我全然不知道。” 贾琮耸肩:“那就不关我事了。我可以提示你,鉴如和尚很保护那个人。介于他与齐国毫无瓜葛,那是个女人的可能性很大。” 马娘娘思忖片刻写道:“那位乃出家人,与女人上头无心。” 贾琮挑眉:“娘娘开玩笑吧。太监尚且会为爱人效死,何况和尚?男人对女人心动只要一霎那,和尚更为纯情。”乃站了起来拱手道,“这件事就拜托娘娘了。年后我再来问娘娘要结果。听说齐王的老五拜了娘娘为母,恭喜娘娘。如果世子得知娘娘早年在陈国的故事,一定会非常感兴趣的。”言罢转身就走,不看马娘娘一眼。 马娘娘又气又急,偏短处捏在他手里毫无法子,自己还不会说话。眼睁睁看着贾琮没事人一般溜达出去,嬷嬷太监们旋即进来询问。马娘娘摇摇头,指架子上的烛台。众人都看见她写了字,忙取烛台下来点着了。马娘娘将方才写的那张纸凑于蜡烛上烧净了,呆呆坐着愣。她平素威重,下头没人敢吭声。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马娘娘面色稍缓,直背正坐。心腹嬷嬷上前悄声回道:“娘娘,方才我们出去时……守卫悉数被打晕了。”马娘娘微惊,眼中旋即闪过了然神色。乃示意来人搀扶她站起来。 不多时,马娘娘回王府,普照寺门口一阵喧闹。街对面停了一辆青盖马车,车帘子撩开一条细缝,两颗脑袋一上一下挤在缝前窥视,正是贾琮与柳小七两个。 柳小七啧啧了两声:“这个女人也挺传奇的。” 贾琮正趴在下头,仰头鄙视了他一眼:“传奇?每回都是我们安排的好吧。不然她能那么容易一会儿王子一会儿王爷的。漂亮的不止她一个。” 柳小七道:“漂亮到这份上的很稀缺了。要不是哑巴了,遇上不太明的君能把持朝政。喂,你有把握与她相干?” “来之前没有。现在有了。”贾琮道,“能让鉴如和尚宁可自己顶下罪名也要护着的,八成是个让他心动的女人。鉴如是个和尚,不大懂行,用美人给他下套不难。何况这几年齐国人口大量流向燕国,在燕国搞恐袭齐国得利最大。其余一成可能是他的俗家亲人、一成是恩人。后两者太偶然了,我素来更相信必然些。” 这会子马娘娘已经上轿,柳小七从车帘子旁撤开,笑道:“偏是你想事儿非得算出几个可能来。” 贾琮摊手:“本来就各种可能都有。”他顿了顿,“马氏方才说,鉴如是个和尚、不与女人相干,有帮人推脱之意。她肯定知情。” 柳小七点点头:“这话看着随意,委实是站在那边的。” “何况马氏天性歹毒,她的相好丁滁如今正在她的干儿子老五手下做幕僚。” 柳小七忽然笑道:“倘若老五上位,这两位不就成了赵姬和吕不韦?” “关注重点行不行!”贾琮抽抽嘴角,“旧年吴国沈太后成功上位必能大大的激励马氏和她那个干儿子。为了齐国着想,他们很有可能撺掇鉴如作恶。” 柳小七想了半日:“若如此,齐国世子也不能脱了嫌疑。” 贾琮后背往马车壁一靠:“管他的,让马娘娘自己想法子去。腊月十五了快点赶回去,我老婆是个孕妇,最需要人照看不过。” “哦,有件事我忘了问你。”柳小七道,“上回让我哄郭太监,为何独拿着你媳妇不能生儿子扯去?郭太监是服侍了先吴王多年,又不是哪个妃子身边的人。” 贾琮道:“先吴王用人,惯看出身。老子是公侯为头等,老子是官宦为次等。张源从天下分封前就在吴国做官了,又替先吴王当了那么多年差、政绩斐然,偏不得重用。终究还是因为他老子张友士不过是个郎中的缘故。故此,郭太监这个太监的身份就决定了先吴王不会让他了解多少政事。兼众人得知先吴王还有这么个心腹时,那位已经临近驾鹤西归。吴国官员早先皆不曾与他往来。那么郭太监从前那么些年挨不到前朝,又是隐藏心腹,很可能会多接触吴王府后院,思维与娘娘们同路。再说,那不是强词夺理哄他一时么?他后来不是明白过来、起疑心了?短时间内找到一个点将一个忠奴说晕乎并不容易。” 柳小七摸摸下巴:“也有点道理。” 贾琮踢了他一脚:“回京!” 柳小七爬到马车前头戴上斗笠,轻轻挥动马鞭。不多时,马车不知去向,他二人已换了两匹战马,领着十几个兵士疾行如风。 转眼间年关已过,燕国政事堂如常忙碌。上元佳节过后,众人便催贾琮上齐国去。偏贾琮不知何故懒病犯了,不想去。磨蹭了四五日,到了正月二十这日才动身。他与柳小七两个已领人出了十里亭,忽听后头一阵急急的马蹄声。转头一瞧,柳庄来了。 小伙子行了个军礼:“王爷,七叔。贾将军让我和沈之默跟着来。她的马慢些,就到了。” 贾琮一愣:“你跟着也就算了,小铃铛来干嘛?” “将军说,那个丁滁有过目不忘之能,总得防着他一二。之默同志也有这本事。” 贾琮与柳小七互视一眼。柳小七道:“也好。”乃看着贾琮道,“沈之默枪法不错,前些日子贾将军还夸奖过。” 贾琮笑嘻嘻大声道:“就是骑马慢了点。” 话音未落,沈之默的马已到了。小丫头恼道:“柳庄比我先走!我后走!林丞相还交代我事儿呢!正经计较起来我比他还快些!” 众人哈哈一笑。贾琮拱手道:“是是,我弄错了,给你赔不是!我们小铃铛文武双全,绝对是个天才。”沈之默哼了一声,拨马跑到前头去了。众人又笑,打马跟上。 二月初一,马娘娘照例往普照寺进香。如常礼佛后照例往偏殿歇息。忽听窗外一阵猫叫。马娘娘眉头微皱,凝神听了会子——那猫叫仿佛不大像猫叫。思忖片刻,只说自己要歇息,命服侍的人都退出去。 过了会子,有人“咚咚咚”敲了三下窗户,旋即“吱呀”一声窗户开了。有个人立在窗户外头抱拳,翻身跳入屋内。马娘娘一瞧,这是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生得眉清目秀霎时好看,不觉上下打量了几眼。年轻人再抱拳,轻声道:“马娘娘,在下有礼了。在下奉……”他迟疑了一瞬,硬着头皮道,“奉陈州街头那少年胖子之命,来取结果。” 马娘娘前些年跟着燕王的儿子,这些年服侍年迈的齐王。虽说身不由得,内里少不得会将二人比一比。如今见这年轻人英武不俗,又觉其有几分天真,嫣然一笑。遂从怀内取了封书信递给他。年轻人双手接过信,一眼不瞧纳入上衣口袋,再抱拳:“在下告辞。”马娘娘微笑点头。年轻人翻窗而出,身形快如狸猫,闪过墙后便不见了。马娘娘不觉望着窗户失神。 年轻人自然是柳庄,揣着书信回到住处交给贾琮。贾琮拆了信,柳小七凑在旁边一起看。信中说,马氏已查明白了,当日正是齐王第五子的正妃崔氏亲自出马给鉴如和尚出的主意。 那老五想着,马娘娘得宠,自己又认了她为母,这齐国日后早晚必是自己的。故此日夜忧心国事。燕国自打贾琮上了台,不知从齐国弄走了多少百姓,那个姓林的女丞相干脆派了户部小吏来齐国招佃户!遂恨燕国恨的牙根子痒痒。旧年,陈王帮先吴王的太监送来血书之事,五殿下力谏齐国主持合纵反燕。不想齐王并不想掺合。又过了一阵子,又听说先吴王还派了个和尚来求见,依然不曾说动齐王。五殿下长吁短叹,整夜不眠。崔氏是个贤惠的,遂问丈夫可愿意同她倾诉忧愁,五殿下便从头说与她听了。 崔氏身为女流,难以替丈夫分忧,也愁绪万端。她身边有个机灵的侍女,也想替主子分忧。崔氏便告诉她了。侍女想了一阵子,出了个“以军伤民”的主意。只是吴国来的那人是个和尚。出家人慈悲为怀,未必肯用此计。崔氏遂素衣素容,扮作寻常民女去见鉴如,跟和尚讲了个故事。说是村中有个极大的蚁穴,蚂蚁成灾,村民毫无法子。这日来了个游方道士,在蚂蚁穴里头今儿灌一坛水、明儿灌一坛水,每回都能淹死些蚂蚁。日子一长,蚂蚁终于不堪其扰,搬走了。鉴如和尚听罢若有所思。崔氏嫣然一笑,起身告辞。 贾琮看罢问柳小七:“你信么?” “不信。”柳小七道,“不过我信给鉴如讲蚂蚁的故事,是真的。只不知讲故事的是谁。” 贾琮随手将信递给沈之默:“你也看看。林相打你来总有缘故。” 沈之默看完便笑:“依着她的意思,主意是那个侍女出的?她觉得我们会信么?”又递给柳庄。 柳庄拿着信没看,道:“方才在普照寺,有人想要跟着我,被我甩掉了。”他顿了顿,“那人事先埋伏在马氏的房梁上。” 贾琮问道:“他功夫比你如何?” “差远了。” 841.第八百四十一章 这日晚上, 齐国五王妃崔氏看完了账册子, 对着烛火怔了半日的神,无端掉下泪来。丫鬟不解, 劝了几句。她遂强笑说“无事”, 命服侍洗漱。一时收拾完, 崔氏捧了一盅茶愣愣的吃两口, 又呆了。 丫鬟奇道:“娘娘这是怎么了?这几日时常走神。” 崔氏摸着肚子道:“怀胎的女人都是傻的。” 她乳母在旁笑道:“娘娘多想了。上回怀郡主不是好好的?这回与早年不同, 显见是个小王孙了。”崔氏嘴角微笑。乳母又添上一句, “来日必成齐王。” 崔氏神色大变, 手捏着茶盅子, 手背上青筋爆出。乳母诧异, 才刚想问两句, 崔氏凄然一笑:“我倦了。”乃站了起来。乳母不敢再言语, 服侍她睡下。 半夜, 崔氏迷迷瞪瞪的觉得身上冷,许久才睁开眼,霎时吓得惊坐而起。这不是她的屋子!屋中简陋,只得窗下两把旧竹椅、床前一张破木桌。桌上立了支蜡烛,微光跳闪。门帘子洗得白, 补丁太多已瞧不出原本是什么图案。她自己躺在土炕上, 穿着里衣, 裹着家里的被子。只听外头脚步声起, 有男声道:“听响动当是醒了。”门帘子一挑, 三个人走了进来。二男一女, 岁数都不大。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看了看崔氏道:“我们是燕国来的。崔娘娘可知道我们找你所甚?” 崔氏登时垂下泪来。半晌才说:“妾有罪。然妾身怀六甲,孩子无辜。可否请贵主子等妾生产之后……妾安然赴死。” “当然不行。”男子道,“不过我们得先确认一下。”乃示意那姑娘,“之默把信给她。” 姑娘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端着蜡烛走过去递信给崔氏,还替她将蜡烛举到头边。崔氏一面看信一面垂泪,看罢已哭成泪人。姑娘从她手中夺过信,冷着脸问道:“信上所写可是真的。” 崔氏掩面痛苦,许久才说:“是真的。” 男子点头:“既然你认了,那就好办了。”乃转身吩咐道,“先给她堕胎。” 崔氏尖叫:“与我儿不相干!” 男子置之不理:“她父亲是叫崔勉吧。” 一个年轻人道:“是。我已查明,她祖父还在。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哥哥是同母的,弟弟出自两个姨娘。其中她二弟的姨娘与她母亲仇深,还养了一个女儿,那妹子与崔氏私怨也不浅;三弟的姨娘依附她母亲。还有两个叔叔。侄子侄女共计四个,堂侄堂侄女九个。” 男子点头道:“除去那个与她母亲有仇的姨娘及其女儿,其余的一个不留悉数杀干净。每天早中晚各杀一个,当她的面杀。最后杀她女儿。将全部尸平摊在院子里让她每天看,直到溃烂成白骨。在这之前不许她死。”崔氏已尖叫起来。男子回头冷森森的盯了她几眼,大声道,“先不堕她的胎。”崔氏霎时闭嘴。男子道,“我恐怕她承担不住痛苦,人还没杀干净她便撑不住死了。留着胎儿让她活着。她才怀四个月吧。” 年轻人道:“五个月。” “嗯。”男子道,“养着,等生下来当她的面活活摔死。”崔氏再尖叫,声音凄厉震耳。 忽见门帘子一动,挂了起来。外头有人笑道:“大人是不是想抓这个女人的父母?我已经抓来了。” 男子大喜:“小七你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的玻璃人。” 耳听吱吱呀呀车轱辘响,推进来一辆独轮木板车,车上并排放着两个人。崔氏什么都顾不得了,赤着脚几步蹿过去一瞧:当真是她亲老子娘!正要往上扑,那年轻人单手抓住她背后的衣裳将她拎了起来,几步丢回炕上。崔氏再想挣扎下地,又让年轻人抓住了。 推车的大声道:“已经迷晕了。要弄醒吗?” 男子道:“既然抓来了,就弄醒吧。先杀她老子,让崔氏和她母亲一起哭。哭到明天早上再杀她母亲。小七,辛苦你一下。明天中午和晚上准备杀她的亲哥哥亲嫂子。” 推车的掸了掸衣裳:“早知道我一块儿抓了。行我知道了,这就去。”刚走到门口他又回头问,“还要抓谁?” 崔氏这会子已吓得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年轻人立在炕边道:“崔家满门,除去两个跟崔氏有怨的姨娘庶女母女俩留着继承家产,其余的一个不留。” 推车的一壁往外走一壁说:“明白。” 男子道:“你若回来得晚,去抓副保胎的药来。我要她活着把儿子生下来再摔死给她瞧。” 年轻人问道:“这老头什么时候杀?” “先弄醒。两个人都清醒了就杀。” 姑娘忙说:“我去打冷水。”说完便走了出去。 年轻人拔出腰间的佩剑来擦了擦,抱怨道:“我的剑何时杀过这等俗人。” 男子笑道:“若舍不得宝剑,去厨房取平日里切菜的刀。那刀子钝些,杀人更疼。” 年轻人笑点头道:“大人言之有理。”乃喊道,“之默,帮我从厨房带把刀过来。” 姑娘在外头远远的答道:“知道啦~~”听声音仿佛在笑。 不多时,姑娘左手拎了半桶冷水,右手拿了把菜刀走进来,冷不防将菜刀朝年轻人抛去。年轻人单手从空中稳稳的捏住刀柄。姑娘走到独轮车前放下桶,弯腰拿起桶中的葫芦瓢舀水。 崔氏已坐在炕上了。木愣愣的看着姑娘探出胳膊,忽然尖叫一声:“住手——不是我——”姑娘一愣,停了舀水之势。崔氏哭喊,“不是我……我们殿下让我顶下这名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屋中几个人互视几眼,男子皱眉:“你说什么?不是你?” 崔氏哭道:“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我不知道……殿下没说……殿下说燕国摄政王妃也怀了孩子,摄政王不会杀孕妇。摄政王是修道的,恐怕不吉。且鉴如和尚是个骗子,偷了吴国国库,吴国已了海捕公文举国通缉他与他那太监同伙。且那只是个主意,并未做成。我只是个女人,摄政王不会跟我计较的……再不济也会等孩子生下来。纵然我死了,也必立他做世子……”崔氏倒在炕上手抚着肚子,五脏都快哭碎了。“封我哥哥做大官……我若不答应,覆巢之下无完卵,谁都别想活。” 男子看了她半日没言语。姑娘忍不住撂下瓢站起来:“且不论你腹中这个是男是女,纵是个儿子,他说立这孩子为世子,你就信了?你死都死了。他必要另娶正妃,日后立那女人生的儿子做世子啊。你儿子还想有命在?” 崔氏脸贴着炕使劲儿淌泪:“他起了毒誓,还留了血书。血书我已藏好了,日后给我哥哥。” 男子哂笑道:“你若是寻常的死法也罢了。你是这么死的,老五会放过你哥哥?这么蠢是怎么在皇帝家活到现在的?” 崔氏哭道:“他起了誓……我不想死……我没有法子……他是殿下……” 姑娘走到炕边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你缓一缓,知道多少都跟我们说。出这个主意之人过于歹毒。纵然此计不成、难保他还会出别的计策,故此非死不可。” 男子抱着胳膊道:“倘若是老五所为,你出他,可保你和你女儿并腹中胎儿无恙,但你男人并他那几个庶出子女便留不得了。皇家寡妇安全的很,没人算计你和你孩子。” 姑娘坐在炕沿看着崔氏道:“逼你去死的男人,你还顾着他作甚?” 崔氏哭道:“我不知道……殿下逼着我认……” 男子从进门一直站着,直至这会子方拎了把竹椅搁到炕前坐下:“他怎么逼你认的,还有他帮你编排的词儿,悉数倒出来我听听。本官还不确定是否当真是老五让你顶罪,还是你死到临头拉老五顶罪。” 崔氏那身子如丢在地上的鱼般弹起:“当真是他让我顶罪!” 男子面无表情道:“从头细说。时间地点人物神态细节一样不拉下。说完我再判断你有没有撒谎儿。” 崔氏已让他吓得不敢哭了,也顾不得自己穿着里衣,举袖子胡乱擦把眼泪说了起来。 合着五殿下来寻她说此事时恰在今年的正月十六。上元节还陪她坐马车逛了灯会,次日上午便变了脸。那位先是说了一大堆自己当上世子在望、齐国已为囊中之物,崔氏好生恭喜了半日。然后说前阵子有自己营中之人做了件错事,恐怕会拖累整个齐国。乃将鉴如之事说了,却不曾提起究竟是谁出的主意。又长吁短叹半日方道:“不想燕国那般厉害,已查到出是我们齐国人撺掇的。今燕国强盛。触怒了他们,齐国国运难保。”言罢双膝跪下,“求娘娘救救齐国。” 崔氏前头还听得云里雾里,末了才知道是要自己去顶缸,自然不答应。五殿下拿着她娘家、女儿并腹中胎儿做威胁,还说:“我也是没有法子。如今唯独娘娘身怀有孕。贾琮是修道之人,不会杀孕妇。若让别人去,必死无疑。娘娘顶下此事则有惊无险。”崔氏只觉眼前一花,看丈夫的脸仿佛变成了一颗狼头,嘴唇抿得死死的,边掉泪边使劲儿摇头。 五殿下乃从地上爬了起来,冷笑一声:“从今日起,大丫头就给方氏养吧。”崔氏好悬没背过气过去。姬妾方氏是外头一位官员进献的美人,为人轻浮谄媚、满口俗言浪语,女儿落在她手上还不定怎样呢。偏这会子窗外传来笑声,正是大郡主的乳母丫鬟在陪她玩儿。崔氏隔窗看着院中的不足三岁的幼女,哭倒在茶几上。 后五殿下帮她编排了说辞。崔氏与丫鬟如何想的、如何找到那和尚、如何跟他说的。话里话外皆是和尚对她动了心思。说与她听完了,还让她复述了多次,一再纠正其疏漏。短短数日,崔氏已心如死灰,只等死罢了。 讲述完毕,崔氏已没了眼泪,怔怔的道:“倘若有半个字谎话,我愿堕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生。” 那男子摇头道:“人都说为母则强。你懦弱至此,连自己带儿女都护不住,纵活着也做不了齐王妃。” 姑娘拉了拉崔氏的手:“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如今只当是死过一回了。” 崔氏喃喃道:“我死也罢了,我的女儿才三岁……他竟要送给那种女人养!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这辈子毁了?不过是一条命,给他便是。” 男子嗤道:“舍得媳妇的人岂能舍不得女儿?养大了也不知当礼物送给谁去。”崔氏打了个冷颤。男子接着道,“你若活着,哪怕想法子送女儿出家也是条干净路。你死了,你女儿要圆要扁还不是新王妃说了算。”乃啧啧两声,“说不定人家连新王妃都预备好了。说不定这事儿就是新王妃做的。” 崔氏吓呆了片刻,惊喜道:“大人相信了?真不是我!” 男子闲闲的道:“我知道不是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丢到她跟前,“这是你平素写的诗词。”崔氏借着微光勉强辨认了几眼,委实是自己所作,心惊肉跳——他们连这种东西也弄得到?男子道,“你这等闲在闺中的女子,诗词皆为心声。你看看你写的,不是花月春秋就是富贵锦绣,要么就是儿女闲愁,连咏史都不见一句,会忧国忧民才怪!燕国如何齐国如何从来就不在你脑子里。你纵然愿意替丈夫分忧,也想不到只身带一个丫鬟出门去见外国和尚这等事。再说,勾搭男人是技术活,青楼里培训粉头都要练好几年。你男人真是没常识。若编做你雇个花魁去做也罢了。你自己上?”男子打量了她几眼。崔氏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里衣,赶忙拿被子裹住身子,低低的垂下头。 那个叫之默的姑娘登时跳起来拦在男子与崔氏之间:“喂,看什么!” 男子嗤道:“你会么?” 姑娘皱眉:“去去,老实点。”男子耸肩。姑娘又道,“我就说这必是男人的主意!男人好杀戮。女人若想主意,大约会给贾琮送几个齐国美女。” 男子笑道:“不会,天下人都知道贾琮怕老婆。” 姑娘重重哼了一声:“知道贾琮怕、老、婆、就好。” 842.第八百四十二章 话说崔氏惊吓后吐出实情:她丈夫拿孩子和娘家逼她顶罪。男子咳嗽一声喊道:“隔壁的五殿下, 你认么?” 崔氏大惊, 面有惧色。那姑娘微笑拍了拍她:“别怕。你就没留意到这炕是暖和的?”崔氏这才现,身下的炕不知何时早已热乎了。姑娘道,“这才出正月的天儿,我们可不敢把孕妇撂在冷炕上。隔壁还请了两个大夫预备着呢。” 崔氏看着着她父母:“我爹娘……” 年轻人道:“你若想同他们商议, 现在弄醒即可;若不想惊动他们,待会儿悄悄送回去。” “那我哥嫂……” 推车的在外头喊:“我今晚可不想动了啊,我犯懒。”崔氏骤然明白过来:这帮人方才是在吓唬自己,人家压根没想灭崔家的门。 门帘子一挑,推车的推搡了个人进来。崔氏定睛一看, 正是她丈夫!霎时又惊又悲又怒。五殿下却是眼冒怒火死盯着崔氏,简直想把她一口吞下去。崔氏不禁身子颤。 便看那男人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五殿下挥挥手:“老五你好。”五殿下重重哼了一声,扭头不理。男人道,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贾琮。” 五殿下与崔氏俱惊愕。半晌,五殿下犹自不信:“你是贾琮?” “嗯。如假包换。”贾琮指着那姑娘,“这是我媳妇打着我表姐招牌派来监视我的小细作沈姑娘。所以千万别给我送美女我会死的。”遂挨了沈姑娘一记白眼。贾琮挤挤眼,接着说, “五殿下真是没经验。你以为随便找个人背黑锅就能哄过本王去?你经常这样哄人的么?都哄成了么?那肯定是人家哄你,分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偏不敢拆穿你。对了我方才说了好几个‘哄’字其实用法并不相同。” 五殿下神情变来变去, 拱手打了个哈哈:“原来尊驾便是贾王爷, 幸会幸会。” “这反射弧长的能绕地球三圈。”贾琮道, “请坐请坐。”年轻人搬了另一把竹椅搁到炕前, 五殿下坐下,三人坐成了个三角。贾琮接着说,“别寒暄了,直白点。我燕国与齐国井水不犯河水。本王只要撺掇鉴如和尚害我燕民之人。至于你们齐国谁当世子谁做太后不与本王相干。” 五殿下苦笑了下:“我若说不知道、我母妃是让王爷逼的,王爷信么?” “不信。”贾琮道,“我已得到直接证据,你的小干妈是知情者。还有,殿下别在我跟前喊马娘娘母妃,不然我怕忍不住揍你。你亲生的母妃还没死呢。” 五殿下道:“这等事稀松平常。罢了,既然是王爷听不惯,我不喊便是。”贾琮嘴角抽了抽,还是头一回见司徒家子弟这么不要脸的。五殿下恳切道,“我当真不知道。马娘娘便是告诉我,她早年得罪过贾王爷,且做过错事,让王爷捏了把柄。” 贾琮点头:“不出所料,她果然没告诉你她是怎么得罪本王的。本王来做个科普吧,也好让殿下得知你拜的这个小干妈是什么人物儿。”乃咳嗽一声,“她本姓瞿,是陈王的表妹、陈王妃的妹子、先慧太妃的娘家侄女。她老子便是先正义大夫、内库詹事瞿申。算算也是个正三品的大员。我见过不少狠厉角色,十三四岁就狠成那样的,也唯有这位瞿三姑娘了。”他遂半分不打折的将当年瞿三姑娘是怎么勾搭的姐夫、怎么盘算着弄死姐姐自己当陈妃妃、怎么私派慧太妃的手下暗杀自己说了一遍。崔氏听得面含惧色呆若木鸡,她男人竟有几分兴致盎然。末了贾琮笑眯眯道,“好了。这就是马娘娘的底细。现在你们二位也知道了,日后没事也可以拿去威胁她了。” 五殿下思忖片刻,叹道:“也不能怪她。世道艰难,她不伤陈王妃,陈王妃少不得要伤她。” “我同意。”贾琮道,“她模样生的好又聪明,慧太妃不会放她别嫁的,从生下来就注定要给陈王当小老婆。这姐妹俩怎么都是个不死不休。但身处绝路之人多了去了,人家怎么没狠厉如斯?再说,既然不讲情谊,大家就全都讲实力嘛。她既输、陈王妃既赢,认了不就是了?这都十几年了,她自己已是齐王宠妃,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贾琮抿了下嘴角,“鉴如、郭太监和他们招募去的兵马一直都驻扎在陈国,有时候住陈王自己的私人庄子,有时候住陈王替慧太妃修建的慈福寺。马娘娘撺掇鉴如在燕国搞恐怖袭击,搞完了我们燕国会置之不理?说白了就是想借燕国之手灭陈国罢了。” 五殿下愕然:“这……她……”半晌才接着说,“她既恨陈王,何不求我父王出手。” “啧啧,这话说得多傻。”贾琮道,“你父王与陈王无冤无仇,还是亲叔侄,凭什么动人家?世子还不是你呢五殿下。”乃扭头看崔氏。崔氏茫然无措。贾琮张张嘴要说什么,终于咽下去了。又回望五殿下拍手道,“好了。五殿下这反应侧面证实了鉴如那事儿委实就是马娘娘本人撺掇的。” “不是不是!”五殿下急急的说,“她委实是让王爷逼的。王爷给的日子太短,事儿又已过去数月,个把月实在查不出来。没法子才出此下策。”他恳求道,“求王爷宽限些日子,我们从头细查,定能查出真凶来。”贾琮似笑非笑。五殿下急了,一眼看见立在桌旁瞧热闹的沈之默,忙指着她道,“这位姑娘方才不是说了?男人好杀戮,这等计策定是男人所出。” 贾琮翻了个白眼:“令小干妈可不是寻常女人。”五殿下还要说话,贾琮忽然伸出两根手指头,“罢了罢了,殿下还有没有别的可说?比如,你让崔氏背的那些,是谁编排的台本?” 五殿下立时道:“我!都是我编排的!” “你幕僚吧,你有那本事?” “当真是我!”五殿下道,“此事过于机密,不敢告诉旁人。” “马娘娘没推荐什么人帮你?” 五殿下连连摇头:“不曾。从头至尾皆是我一人所为。”贾琮瞥了他一眼,不言语。五殿下急了,“我可以起誓!” “切!”贾琮嗤笑道,“你起誓?你对崔氏不是也起誓了?” 五殿下正色道:“那些誓言皆是真的。我若得了齐国,必立她的儿子为世子,重用她的母家,且再不立王妃。” 贾琮看了他半日。五殿下举起右手正要起誓,贾琮忽然嘀咕道:“我竟然想相信你……” 偏这会子沈之默倒了两碗热开水,先送一碗给贾琮,再送一碗给五殿下。天冷夜深,二人又都不在暖炕上,遂都止了说话低头喝水。贾琮一气儿喝完,拍拍胸口,一副极满足的模样,自己站起来将那粗瓷碗搁到桌上。五殿下比他斯文些,慢慢喝了半日才喝完,也学贾琮的模样自己站起来放了碗,回到椅子旁。才刚要坐下,忽然头一晕,“扑通”栽倒在地。沈之默在后头拍手:“倒也倒也~~” 便听贾琮朗声道:“崔勉大人,可以起身了。” 崔氏一惊。只见她父亲慢慢从独轮车上爬了起来。“父亲!” 贾琮道:“其实我吓唬你那阵子令尊已经醒了,只是还动弹不了。”说着站起来朝崔勉拱手,“老爷子,得罪了。” 崔勉苦笑,摇摇晃晃的给贾琮做了个揖:“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贾琮还礼道:“并不曾。我相信这位兄台刚才的话。他若当了齐王,不会另娶新王妃,立令爱之子为世子,并重用老大人和崔大爷。”崔勉面色有些犹豫。贾琮咧嘴道,“还想什么?您老现在想的那件事,就是事实。您这位女婿已经跟他小干妈勾搭成奸、给他亲爹戴了绿帽子。啧啧,大概这辈子都没如此袒护过您闺女吧。” 崔勉望着炕上的女儿,霎时双泪滚下:“儿啊,你爹对不住你。” 崔氏今晚实在吓得厉害,这些日子也伤心得狠厉,忽然见着父亲,忍不住大哭起来。贾琮赶忙推了崔勉一下:“老大人!去哄哄啊!”崔勉也顾不得礼数,几步上前抱住女儿。父女俩抱头痛哭。 好一阵子,崔氏哭声小了些。崔勉将她好生安置在炕上便要站起来。沈之默道:“老人家就坐着吧。炕上暖和。” 崔氏还没止住悲声,坐起来哽咽着道:“多谢姑娘。我娘在那车上必冷,可能挪来炕上?” 崔勉道:“那车上安置了十来个汤婆子。” 沈之默笑道:“还是炕上暖和些。”转身到车边抱起崔夫人送来炕上。崔氏看见母亲,又哭上了。沈之默道,“娘娘放心,令堂大人虽是服了药昏睡,这药与身子无碍。”崔氏点头谢了她。 贾琮乃向崔勉抱拳道:“老大人,此事您怎么看。” 崔勉捋了捋胡须:“老夫听得糊里糊涂的,可否请王爷从头说一遍。” “好。”贾琮遂从天津赵氏船厂那案子说起,只道是燕国顺藤摸瓜找到了鉴如和郭太监,审问他们二人才推断出元凶在齐国。因自己捏着马娘娘的把柄,便以为那个做要挟逼她调查。 崔勉听罢思忖良久:“王爷看呢?” 贾琮道:“小王有几个猜测,崔大人可听听。先,令女婿应该是个局外人,被马娘娘临时拉来顶缸的。” “何以见得。” “他不是个蠢货,马娘娘不会认蠢货做干儿子兼夺嫡事业同伙。只能说智商平平。找五王妃李代桃僵,身份没问题,人的问题太大了。令爱这性子,实在是有点懦弱。凭他们把台本子写成什么模样,我都不可能相信令爱能做得出那事儿。因为时间仓促且心里慌忙,他才会择了这么不合适的一个人选顶缸。而挑唆鉴如的那位手段极高,五殿下比人家差得太远。那和尚在重刑之下依然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要不是我们从一些蛛丝马迹里推断出他心中尚存善念,也许就信了。老大人,我能肯定,这种反人类的计策绝不可能是一个心存善念之人想得出来的。”贾琮肃然道,“故此我非把他找出来不可。不然,天下再也别想太平。永无宁日啊——”他摇头,“永无宁日。” 崔勉轻轻点头:“王爷言之有理。王爷可是疑心马氏?” 贾琮道:“疑过。前几日本想从齐王府劫她出来,不想她学乖了,日夜跟着齐王。我们暂且还不想惊扰齐国太过。今儿见了令婿,又觉得另有其人了。不然,当日谁去哄骗的鉴如,她大可打那人来哄骗本王,比这位五殿下成功率高多了。但她必然知情,这个我可以肯定。” 崔勉思忖道:“先吴王之血书,老夫半分没听过。” 贾琮望着他微笑:“清河崔氏依然是大族。” 崔勉也微笑:“老夫敢肯定,齐国朝野无人知道有此一事。” “不奇怪。”贾琮道,“别国朝野亦不知。有些王爷连嫡子都没告诉,担当朝纲的重臣也蒙在鼓里。而马氏知道。”他摸了摸下巴,“我可不可以推断,马氏的作用是,从齐王那里得知了消息,然后说给了什么人知道?有另外的人出了撺掇鉴如恐袭的主意。那么她和此人必然是一伙的。她在朝中的同伙多么?” “多。”崔勉道,“极多。朝中原本分做了七八派,她来之后,渐渐成了两个大派。”乃叹道,“老夫若早知道这畜生会沾惹上夺嫡,岂能把女儿嫁他?” 贾琮皱了皱鼻子:“姓司徒的哪有不想夺嫡的……” 崔勉轻叹一声,回头看炕上,崔氏不知何时已睡着了!嘴角不觉挂出笑意。想了想,站起来朝贾琮一躬到地。贾琮心知缘故,便立着受了。崔勉眼角扫了下地上的女婿,厌恶道:“敢问王爷,此畜生如何处置?” 贾琮满面无辜眨了眨眼:“本王听说,自古以来清河崔家的女儿都不是草。这位兄台算不算得罪了整个崔氏一族?” 崔勉道:“算。” “那好办了。”贾琮拍手,“这货就算我送给崔家当见面礼吧。要怎样随你们,需要我的人帮忙也成。还望日后崔家与燕国多多商贸往来。”崔勉哑然失笑。 843.第八百四十三章 折腾整整一宿, 回到贾氏马行已过五更天,众人略收拾几下便睡了。次日贾琮近午方醒,满脑子都是棉花。迷迷瞪瞪出屋子一瞧, 柳小七沈之默和两个护卫正在打牌,柳庄捧了本书闲坐活像个小秀才。贾琮揉揉眼睛:“你们是人么?这么早就全都起来了?” 打牌的没人搭理他。柳庄道:“贾三叔, 方才衙门来人了。” “啊?” “各处都才清查呢。昨晚上五殿下失踪,有人在他住处留了张笺子。”柳庄道,“是崔老大人托我送去的。” 贾琮清醒了些:“写的什么?” “挖此负心人心肝祭奠亡妹。” 贾琮打了个冷颤:“传统文化的糟粕。馆阁体?” “王体行楷。” “算起来王右军也是齐国人。”贾琮嘀咕道。“接下来几日大概要满城搜查了。同志们,咱们要不要搬去外头住?” 牌桌前柳小七丢下一封炸.弹:“四个六!你想作甚?” 他对面沈之默也丢下一封炸.弹:“四个八!引蛇出洞呗。” 贾琮点头:“嗯。老五丢了, 崔氏无事, 马娘娘和她同伙必起疑心。哎呀崔氏那小白兔不是马娘娘对手,可别让那美女蛇套出话来。” 话音刚落, 有马行的人进来回道:“三爷,有人找。”乃递过来一张帖子,上头写了“清河崔琚”四个字。 贾琮看罢随手递给柳庄:“这个名字,好像是崔氏她哥哥?” “是。”柳庄道, “上科考取了二甲进士。未任官职, 赋闲在家。” 贾琮耸肩:“大概考科举是为了少交田税。”乃命“请进来。” 不多时进来了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虽然是峨冠博带的文生装扮,偏生了副浓眉大眼,兼略有些福, 瞧着甚是喜庆。此人便是崔琚, 与贾琮作揖寒暄毕, 告诉道:“方才我爹打着恐怕我妹子受惊的名头将她与大郡主都接回娘家了。” 贾琮一本正经道:“不错, 她一个孕妇委实容易受惊,且她腹中还怀着五殿下之遗腹子。马娘娘找她没?” “尚来不及。”崔琚道,“我们家接得太快了。”贾琮挤挤眼。 柳庄在旁道:“可会太仓促、令马娘娘起疑心?” 崔琚道:“起就起吧。人都回家了,能奈我何?” “对嘛!”贾琮夸道,“这才是大族风范。” 崔琚一笑,道:“家父让我来,还有一事想与王爷商议。今敌暗我明……” 贾琮打断道:“等等!”乃亲倒了两盏茶,举一盏交予崔琚、自捧一盏,“敬敌暗我明!” 崔琚心照不宣与他举盏,一饮而尽。乃接着说:“今敌暗我明,唯有施饵相诱方能探知蛛丝马迹。” “英雄所见略同。”贾琮道,“方才我们也商议着找家客栈呢。” “何须住客栈?诸事不便宜。”崔琚含笑道,“我家尚有几处闲置的院落。王爷如不嫌弃,可择一处暂住些日子。本有几个扫洒的下人,王爷要用自己的也容易。放心,绝不给王爷送美女。”说着看了沈之默一眼,与贾琮互视而笑。 沈之默皱了皱鼻子,“啪”的丢下两张牌:“双王!” “哇~~不会吧!”“你今天手气这么好。”牌友一片哀嚎。 当日下午,崔勉大人家门口来了十几匹高头大马,马上客人风尘仆仆像赶了远路。崔府大门口左近靠着两个乞丐,都不由自主抬头张望。为的是位文生公子,三十出头,身材壮实,穿着青白色立蟒箭袖,披了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身后跟了一个丫鬟并十几个仆从,个个穿戴不俗。丫鬟十八.九岁,容貌殊丽。并有一个小厮,二十来岁模样清俊,且衣着比旁人出挑些。两个乞丐互视了一眼,神色猥琐。 见他们下了马,崔府门口跑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书童,迎上去喊道:“周相公可来了!”乃抱怨道,“只说今儿来,也不知今儿早上、今儿晚上。我们大爷见过了中午还没影子,恐怕周相公不认得路,巴巴儿打我守在门口。我都守了快两个时辰了!” 那周相公笑道:“小石砚辛苦了,周相公有赏!” 他身后那丫鬟便取了个荷包递给书童。书童笑眯眯接过来:“谢谢铃铛姐姐!”乃大声喊崔府的门子帮忙牵马,躬身请这些人进府。 过了会子,有个乞丐寻门子打探道:“这是谁啊?好高的马、好富贵的衣裳!” 门子道:“我们大爷的客人。听石砚说,是大爷旧年在京城赶考时认识的举子,来齐国游学、拜访曲阜孔庙的。”说着得意洋洋扭了扭,“我们大爷一考即中,这位却是考了第二科、依然名落孙山。” “那是,谁能跟崔家大爷比呢!也不瞧瞧什么家学。”乞丐忙恭维几句,又问,“这周大爷哪儿的人啊?” 门子道:“我哪儿知道?你闲打听这个做什么。” 乞丐道:“我瞧他大方。既然游学的举人老爷,总得出门逛逛不是?若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去他跟前唱几声他家乡的小曲子,他当我是个同乡,多给几个赏钱也未可知。好哥儿,帮我打探打探?” 门子板着脸道:“胡扯,莫惊扰我们大爷的客人。”遂赶他到一边去了。 周相公在崔府住了一宿,次日便搬去外头。那本是崔老大人的一处私宅,就在闻鸡巷,与崔府只隔了两条街。去时乃崔家大爷崔琚亲自陪着送的。门口的乞丐全都听见了周相公抱怨:“谁起的名儿?是想让我闻鸡起舞么?我周某人虽不敢说是京城起得最晚的,也多半是全家起得最晚的……” 那个叫铃铛的大丫鬟横了她主子一眼:“亏的爷有脸说。可快些住口吧。平素只丢我们的脸,如今连崔大爷的脸也丢了。”崔琚望着他二人直笑。 下午,几位与崔琚熟识的同学都收到了帖子,说是今晚他要在三元楼给京中来的朋友洗尘,请几位好友作陪。帖子里极力夸赞这位周冀相公才学过人,说他是“当世之荀令公”。 崔琚便是在闻鸡巷那宅子里写的帖子。贾琮立在案旁眼睁睁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眼皮子都没动动,不觉打了个冷颤:“我说崔大兄弟,你不觉得心虚么?我和荀公能是一个画风么?你把我比唐寅也成啊。” “比唐寅不合适。”崔琚道,“这些人都是明白人,都知道齐国如今最缺是什么人才。”一壁说一壁写完了一张,又拿起一张来,提笔添墨。“老五虽是失踪,留下的帖子有要他性命之意。没了他,他那一派立时散架。前两年让马娘娘收服按住的几位登时蠢蠢欲动。如今各家都在求贤。再说,”他拿笔杆子指了指自己,“我们家虽不露圭角,好歹是崔氏族人。” 贾琮看了他几眼:“喂,你们家是不是给齐王的各个儿子手下都塞了人?” 崔琚本已写了几个字,闻言一叹,撂下笔:“原本是。”贾琮眨眨眼。崔琚摇头,“一个像样的都没有。如今已撤出了两个。” “你们现在才看出来啊?”贾琮骄傲道,“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崔琚又叹:“矮子里头总得挑高子不是?” 贾琮耸肩:“为什么不诚实一点,没有就没有嘛。跟皇帝家玩的都是火,天晓得一不留神会不会引火烧身。” 崔琚侧头看了他片刻,问道:“王爷玩的是什么?” 贾琮爽利道:“火.枪。”崔琚微怔,面有踌躇。贾琮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们对齐国并无吞并之心。你们过你们的,我们过我们的,大家都可以合作。” 崔琚乃正色道:“王爷,你们燕国这几年出的国策不是不好。我在京城也走过不少学校。只是少有传圣人之学的。长此以往,恐怕礼崩乐坏。” “没有啊!”贾琮道,“该传圣人之学的依然传圣人之学。燕国的儒生数量,比起本王摄政之前,一定是增加了的。你只想想齐国有多少人认得字就明白了。孩子念得起书的,一百户里头也没有一户。农夫、工匠、仆从都不认得字,商贾僧道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更不用提女子了。整个齐国,认得字的女人加起来未必有清华女校学生的人数多。燕国不过是让这些人都认得字罢了。然他们认得了字以后依然是农夫工匠商贾,并不预备改行当士人,故此他们用不着读圣人之学。术业有专攻嘛。” 崔琚皱眉:“他们要认得字作甚。” “寻常工人若大字不认得一个,工厂里头得请多少账房先生?且不论薪水钱,找得到那么多么?”贾琮道,“工人认得些字,线上统计工作可以让他们自己捎带着完成。这是工业化必须的。至于为何要工业化,崔先生只看燕国的物价比齐国便宜多少就明白了。” 崔琚再叹,摇头道:“王爷的意思我明白,偏我的意思王爷不明白。罢了。”贾琮耸肩。 不多时,帖子写完,四处送了出去。小厮们回来都说:“某相公答应了,今晚必去。” 黄昏时分,三元楼里酒客盈门。崔琚包了楼上一处雅间,早早的便过去等客人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客人们悉数齐了——每位都早到。众人看那京城来的周冀先生笑嘻嘻甚是可亲,言语诙谐有趣,渐渐的都抛了拘束、松快起来。 一时席间行令,周冀不擅此道,连着被罚了两回酒。到了第三回,崔琚便起哄要他以诗代之。周冀也不推辞,提笔一挥而就: 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春梅。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这四句都是后世某位周姓大家的名作,登时惊了一屋子,连崔琚心里也大赞。众人齐齐抚掌:“好诗!”“从何处想来!”“周先生真乃大才也!” 周冀谦虚拱手:“各位先生谬赞了。”客人们看周冀的眼神立时与之前不同。周冀心里甚是感慨:自己方才也不是没露才。在这些人眼里,全都比不上一好诗。 不知不觉酒过四巡,众人都有些松懈。有人便试探着提起五殿下来,说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崔琚长叹摇头。 周冀借着酒劲道:“指定是死了。王子府上,守卫众多。能进得去、还能把一个大活人偷走。非但守夜的丫鬟小厮不知道,连陪.睡的姬妾都不知道!这人武艺得多高?定然是隐娘红线一类的人物。这些人,都是认死理儿的,犟得跟驴一样。”乃拍案,瞧着崔琚晃了晃,“你那妹夫,什么人的妹子都敢惹啊!他不知道,嗝~~侠以武犯禁么?” 有个书生好奇道:“当真有隐娘红线这等人?” “有~~我就认识。”周冀舌头有点大,“不是女子,是男人。早年还当过官呢。后来天下分崩离析,那位便冷了心,跟着一位老道士修行。虽还没出家,想来也快了。”乃啧啧道,“当真是会飞檐走壁啊!他还说,会这些的多了去了,各处都有。我的姥姥……多了去了!炕上还能不能睡了……” 崔琚沉着脸道:“周兄怕什么,你又不曾得罪什么人的妹子。” “对对!”周冀拍拍胸口,“我姓周的!堂堂正正!不沾花惹草!我怕什么?做了亏心事的人,嗝~~才怕鬼敲门!”他一巴掌砸在崔琚肩膀上,笑嘻嘻凑过去,“嘿嘿小崔啊,你妹夫究竟惹了什么人?你妹子可知道么?” 崔琚拍下他的手,面如金纸:“周兄喝多了。”抬头喊伙计取醒酒汤来。 周冀还笑往上凑:“你妹子肯定知道!我告诉你,女人都是敏感的。丈夫在外头包了粉头藏了外室,媳妇面上扮作不知道,内里清清楚楚!什么都别想瞒过她们!小崔啊,哥哥我实在好奇。你妹夫究竟招惹了什么人把自己招惹没了?” 崔琚冷森森的盯了他会子,他还笑。崔琚拍案喊道:“小七!你们大爷醉了,进来服侍。”乃拂袖而去。 周冀还在后头喊:“小崔你上哪儿去?出恭么?出完了可快些回来啊~~” 方才周冀闹时,满屋子崔琚的朋友没一个上前拦阻。这会子倒是跑出去三个宽慰着陪他,其余的留在屋中。正要再同周冀说说话,这位身子一歪,醉趴下了。 844.第八百四十四章 虽说崔琚让周冀气得拂袖离去, 这位既已醉倒、也不便撇下他不管;终还是冷着脸亲自送了其回到住处。 次日上午, 闻鸡巷寂然无事。贾琮平素起得并不晚,坐在堂前百无聊赖。“小崔这些朋友一个正常人都没有。我纵说过自己起得迟,何至于迟到中午?” 沈之默道:“王爷莫说这话,前几日这个点儿你还没醒呢。” 贾琮叹气。这位一旦无聊, 便开始唱小曲儿, 且唱得颇不好听。“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 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柳小七忍不住抱怨:“老天爷, 给派只兔子来堵住这厮的嘴吧!” 话音刚落,便听门子进来回道:“外头来了位卢先生,求见周相公。” 这姓卢的便是昨晚席上的一个。贾琮击掌道:没想到小七你还有言灵技能!”乃站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请他进来。” 一时卢先生进了书房, 贾琮变身成周冀, 两个人笑呵呵拱手寒暄坐下吃茶。卢先生装模作样扯了几句昨日酒宴, 道:“有件事,在家昨晚上就想说,憋了一宿。因看周先生性情豁达, 想来不会恼怒。如有得罪,还望周先生莫怪。” 周冀道:“卢先生有话请讲当面。” 卢先生低声道:“周先生昨晚那七绝委实好。只是……失粘了。” 周冀“哎呦”一声,拍大腿道:“委实失粘了。惭愧惭愧!”忙站起来拱手,“卢兄昨儿怎么不提醒小弟一声?” 卢先生是个伶俐的,顺杆子便往上爬:“周贤弟瞧着酒量不大好。昨儿你多吃了两杯, 故此有些迷糊。李杜都出过律嘛。何况周贤弟昨儿分明是口占来的, 不曾细思量。” 周冀连说“对不住师尊”, 罚了自己三杯茶。二人霎时熟络许多。遂谈论起诗词来。卢先生吟诵了自己的两得意之作,周冀也吟诵了鲁迅和郁达夫两位先生的两名作,当即把卢先生比了下去。卢先生钦佩不已。因问起其师出。道:“文章写的不好,连考两科皆不中,愧对先生。还是不提他老人家名讳的好。”卢先生也不深究,改说起齐国之风土人情来。 约莫谈了小半个时辰,卢先生提起了燕国。他道:“自从燕摄政王主政以来,新策叠出,势如雷霆。还没来得及琢磨他们此策可能行,他们已经行了。还没来得及打探先头之策有何功效,他们已出了新策。应接不暇。” 周冀笑道:“这个真不奇怪。燕策都非新策。每一项都是最早在台湾府试验过,而后推至东瀛燕属,而后两广。最长的已试行了十七八年,最短的也有五六年,不合适之处也都修改过。故此,每策出后大略会有什么反应、当如何应对,政事堂的老爷们悉数知道。” “原来如此。”卢先生点头,乃瞧了他一眼,“周贤弟如此清楚,莫非有什么门路?” 周冀含笑道:“卢兄倘若将《燕京周报》从第一期看到最近一期,这些都在其中。且平素都有宣传队在街头宣传解释给百姓们知道。” 卢先生哂笑道:“那些白丁听得懂么。” “多听听就懂了。”周冀道,“燕国必是要开民智的。” 卢先生叹道:“那谁还肯地头劳作。” “依着正月里的《燕京周报》新年贺刊所云,京城的建安理工学院和承天府的星舰学院正在联手做几种机器。拖拉机可以翻地,还有插秧机播种机收割机之类的,日后一两个人驾驶那些机器便可干如今数十个人才能做完的农活。米粮少不得愈便宜了。” 卢先生大惊:“那其余人口呢?” 周冀道:“去工厂做工,如此日常用的物件也会更便宜。管子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卢先生眉头紧皱,许久才道:“人皆碌碌奔忙,岂能得闲知礼节荣辱。” 周冀道:“东家老爷辞官归隐方得闲东篱采菊。他家中的老佃户日日劳作腰酸背痛,惟愿早一刻上炕躺着,哪有闲心思看什么花儿朵儿的。若有了《燕京周报》上那些物件,农户们做事也没那么累,并有同僚换班。闲功夫多了,读书认字、吹笛作画,方有可能。卢兄,别国我不知道。在燕国,不论皇帝世族皆再难垄断知识了。” 卢先生一愣:“什么垄断知识?” 周冀微笑:“卢兄得闲上京城走一趟,去街头书局或大学图书馆看看。横竖不远。” 卢先生看了他会子道:“得闲委实得去瞧瞧。周贤弟此来齐国,想来不只游学而已。” 周冀思忖片刻道:“小弟就不瞒着了。此来委实另有别务。因属家务,不便告诉卢兄。” 卢先生忙拱手道:“愚兄莽撞了。恕罪、恕罪。”乃吃了口茶,话锋一转提起前几日失踪的那位五殿下来。“依周贤弟看,是怎么回事?可能找回么?” 周冀哂笑道:“王孙公子,吃多了珍馐美馔,偶尔想尝尝野菜粗粮,不料误食毒蘑菇。”乃解释道,“从古至今,中国外邦,永远都有些人因身怀绝技而徜徉于律法之外。你们那位五殿下,依我看便是招惹了方外奇侠的妹子。那种人眼中没有王侯将相、亦不惧官兵衙役,直来直去。谁打了他,他便打谁;谁杀了他血亲,他必杀回去报仇。” 卢先生道:“昨日周贤弟说,你认得那般人物?愚兄颇为好奇,可否介绍介绍?” “这个……”周冀犯愁道,“若早几年倒容易。如今他已半出家,不大愿意见外人。卢兄不若往绿林中找找。虽说多为泥沙,也少不得有些金子。有光则必有暗。齐国自古以来也是绿林好汉叠出之地。” 卢先生将他后头几句话掂量了半日,点点头:“愚兄暂且一试。” 周冀纳罕道:“卢兄家中有人掌管破案之类的差事么?为何如此好奇他的事?” 卢先生也纳罕道:“周贤弟不知道?” “啊?什么?” 卢先生苦笑道:“家父乃五殿下之授业之师。” “额……”周冀怔了怔,忙拱手道,“对不住,这个我真不知道。”乃思忖良久道,正色道,“小弟对奇人知道得不多。但依着有限的了解,这位五殿下……纵然不死也少不得会当个太监。横竖齐国世子的金冠他是戴不上的。” 卢先生神情大变:“一点法子都没有?” 周冀叹道:“有的人家,女儿如物件,死了个妹子只当破财。有的人家,尤其是江湖儿女,父母家业凋零的多,手足相依为命,死了个妹子便是去了半条命。”卢先生霎时如面如金纸。周冀又道,“听闻贵国朝堂……尚未到你死我活的份上。令尊大人只当心灰意冷,低调些,过不了多久自然有别的王子出来与世子唱对台戏。过几年,新愁遮盖旧恨,世子渐渐便会把你们家忘了。若最后赢不是世子,自然就更不用怕了。” 卢先生一叹,跌足骂道:“竖子不足与谋。早知道他这般无用,不若……” 周冀咧咧嘴:“小崔说,没一个有用的。” 卢先生又叹:“王爷本来英明,竟没生一个管用的儿子。” 周冀再咧嘴:“就冲着你们齐王这几年多听那哑巴女人的话,便可知道他英明不到哪里去。” 卢先生哑然。半晌,骂道:“皆是那哑女惑主。” 周冀诚心不让他舒坦:“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去惑燕王试试?”卢先生瞪了他一眼。周冀吃了口茶,悠悠的说,“世事无两全。方木头不滚,圆木头不稳。燕国经济蒸蒸日上,今天比昨天富一点、明天比今天富一点。只是民智渐开,世族捞不到什么好处,连奴才都渐渐绝迹。齐国从王爷到王子没一个有本事的,做个权臣上可把持朝纲下可管束百姓,府中养着几百个下人端茶倒水。只是国力日衰,不知到孙子那辈还有没有好日子过。哎呀好难选啊~~” 卢先生瞧了他半日,忽然道:“我知道周先生是来做什么的了。” “是么?”周冀笑眯眯道,“你别猜,猜错猜对我都不会提醒你的。” 卢先生呵呵一笑,拱手告辞。周冀亲自送他出了大门。 此人走后,柳小七等问他二人说了什么,贾琮细述了一回。柳小七道:“你勾搭他?勾搭他作甚?世族一点都不可爱。” 贾琮摆了摆手指头:“然而世族手里捏着资本。” “切!谁还缺那几个钱不成。” “燕国不缺那几个钱。”贾琮一本正经道,“不过嘛……庄儿你说呢?” 柳庄顺口接道:“齐国缺不起那几个钱。”贾琮点点头。 柳小七瞧了他二人几眼:“你们真狠。”贾琮笑摆出招财猫之姿势。 歇过午觉,闲坐了片刻,有人来拜访了。门子将此人迎入书房,周冀先生拱手相迎。寒暄过后,这人开口又是“周先生昨日那诗失粘了。”周冀又谢了他提醒,便将那七绝添上四句改作了七律。才刚议论了几句,门子又送了张帖子进来,又有人来访。三人作揖寒暄,这位又提起失粘之事。周冀苦笑道:“齐国不愧是孔孟之乡。”乃指案头已改合律的七律,呵呵直笑。两位来客皆有几分尴尬,不多时便告辞了。 这一下午,昨晚的客人一个没拉下悉数来了,且都是拿贾琮那诗失粘做开场白。好容易送走了最末一个,贾琮从门口回到前厅,“扑通”一下倒在椅子上:“可累死我了!” 沈之默问道:“王爷,你写那诗是故意失粘、给他们找借口上门的么?” “不是。”贾琮有气无力道,“我就是失粘了。”抄后人名句都能抄失粘的,穿越者里头本王大概是头一个。“谁知道昨晚上他们个个都扮作没察觉……还夸了我那么久‘好诗’!这都什么人嘛!谁再说山东人耿直我踹死他!”众人哄堂大笑。 柳小七笑道:“也不是没好处。可知这帮人都不是真正狡猾之辈,不用费心对付。” “说明崔琚的朋友都是一帮把诗词文章看得比天还重的书呆子。”贾琮道,“且他们身后的家族也好势力也好,都还没开始重视我这个京城来的纨绔。”他摸摸下巴,“要不要出去搞点事。” 沈之默伸了个懒腰,大声道:“先吃晚饭吧。本小姐饿了。”掀开帘子便走。迎面撞见门子领了个人正要进来,惊得赶忙退回堂中。 此人是崔琚派来送信的。贾琮接过信,喊沈之默赏了那小厮二两银子。小厮磕头谢过,临走时偷偷瞧了沈之默一眼。 柳庄眉头微动,低声道:“之默本来扮作的是丫鬟。方才那句话他听见了。崔家可会起疑心。” 沈之默一惊。贾琮先笑道:“想多了。纵然她不自称小姐,她像个丫鬟么?堂堂巡抚千金,没什么不好让人知道的。” 柳小七点头,打了个响指:“吃饭!” 贾琮立着把信拆开一看,笑道:“今儿崔府那桩子的兔子没咱们这儿多。”那边前后只来了四拨人探望崔氏。一个是齐王妃派来的嬷嬷,两个是崔氏未嫁时的闺蜜,还有一个是崔勉夫人的好友。除去齐王妃,其余三位的夫家皆不是马氏与老五这一派的。有大隐隐于朝的、有立志要做齐王孤臣的、还有世子那边的。 四个人的套路皆一样,先嘘寒问暖一番,又宽慰一番,最末向崔氏探听她可觉察到了老五在外头沾花惹草。崔氏刚受了惊吓,只说不查。还叹向闺蜜道:“我不贤良么?他院子里多少女人,我皆安置得稳稳当当的。外头送给他的瘦马我也收下了,并没嫌弃不干净。他还要外室做什么?”四个人皆空手而归。 柳小七看完信后立着想了半日,直至旁人催他吃饭。饭桌上他还琢磨着:“总觉得那个什么安二奶奶丈夫安得贤,名字有点眼熟,哪里见过。” 沈之默撂下筷子:“拿信来我瞧。”柳小七便递给她。沈之默看完了信道,“安得贤,当年在南昌府查抄了一家逼良为娼的青楼,他便是幕后东家。” 桌上默然片刻,贾琮拍案大喊:“什么?!他跟谢鲸是什么关系!” 沈之默道:“安得贤的大哥安得丰,是谢鲸的大女婿。” 845.第八百四十五章 这日晚上, 崔家爷俩用罢晚饭入书房议事, 闻鸡巷打了个小厮过来送信。不多时进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崔琚一瞧, 来者正是柳庄, 腰杆子笔直怎么瞧都不像个下人。赶忙将服侍的都打了出去。爷俩已知道沈之默是个大小姐,显见这年轻人身份也不俗, 崔勉遂喊心腹老仆进来给柳庄倒盅茶,请他坐了。柳庄谢座, 取出信来递给老仆;老仆转递崔勉。 崔勉打开信一瞧,贾琮请教他谢鲸的女婿安得丰及其家族在齐国的情况, 并问先江西知府谢鲸可还有旁的亲友在齐国、职务如何产业如何。崔勉捋了捋胡须:“这几年谢家在齐国多有人手产业。”乃看了那老仆一眼。老仆转身出去了。 自打让汇丰钱庄冻结账户, 谢家立时艰难起来。好在谢鲸任职江西知府的那十几年熟知绿林事物。虽收了黑税, 也没少帮绿林人的忙。江西的生意已没了, 只得从头再来。谢鲸细细斟酌多日,终择了齐国。一则齐人原本多盗匪, 二则齐王诸子皆不成器, 三则他亲家安则敬在齐国为官。绿林生意唯有同官府勾搭才好赚钱。 因齐王诸子多半有夺嫡之心,都得拉拢人、都缺钱,谢鲸的生意做得颇为顺利。杀人越货销赃绑票之类的生意来者不拒, 还另辟了一种新生意。崔家也查过,并没查到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不止赚钱、还有别的好处。安则敬如今是齐国的提督学政, 主持科考、督察学官, 很得儒生敬重。齐王好文, 最崇孔圣, 故此也颇看重安则敬。论起来他乃齐王孤臣,袖手朝堂纷乱之外。 柳庄听罢眉头微挑。崔琚问道:“贾王爷疑心那件事与安家有瓜葛么?” “尚且没有。”柳庄道,“只是不放心谢鲸及其亲眷。” 崔琚道:“安大人为官倒是清廉。” “没有泄露考题、收礼录取之类的事儿?” “没有。”崔琚道,“安家从不靠安大人的差事赚钱。” 柳庄了然,便欲告辞。崔勉忽然含笑问道:“不知柳小哥可成亲了没有。” 柳庄道:“年岁尚轻,事业未成,暂不想那事。” 崔勉点头道:“好男儿先立业后成家,你这孩子不错。”乃捋捋胡须。 只见方才那老仆从外头进来,手中拿了一张纸才刚送到崔勉跟前,崔勉道:“直给柳小哥便是。”老仆应“是”。 柳庄忙站起双手接了一瞧,乃是一张单子,细细列出了谢家及亲眷在齐国为官为吏的名录,并各色产业。柳庄深揖而谢。 离了崔府,柳庄上马往闻鸡巷而去。行至巷口,忽听一声唿哨。只见一户人家屋顶上坐了条黑影,当是穿了夜行衣的绿林人。柳庄勒住马。那人从屋顶跳了下来,几步走到柳庄马前呵呵一笑,忽然身子一弯,手中骤然多了一对峨眉刺,一只直刺向马腿。 柳庄人还在马上,抖左手出飞蝗石直射那人的手腕,右手握火.枪面准此人脑袋。那人大惊,“腾”的往后跳,口里骂道:“不过仗着火器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四周几个屋顶上同时射来数枚暗器悉数扑向柳庄。柳庄左手摘下顶上头巾抡臂一卷,耳听“叮叮当当”数声响,暗器落地。此事那黑衣人已避在路旁,柳庄无事人一般拍马前行。 黑衣人在后头喊了一声“且慢!”略带懊恼道:“敢问这位小哥儿,可认得南昌府天宁观的真明道长。” 柳庄道:“不认得。” 那人嘀咕道:“怪了。”柳庄置若罔闻,一径回到住处。 贾琮他们正等着呢。柳庄说了在崔家的经过,并取出那老仆给的单子。贾琮吹了声口哨:“谢家好端端一个定城侯府,已彻底成了黑.社会。” 沈之默拧起眉头:“当年就该干脆灭了他们。” 贾琮摸摸后脑勺:“当年还真没想到他们这么执着于做黑生意。金钱使人堕落。”乃问柳庄,“方才巷口之事,感觉像是那个使峨眉刺之人认出了你的武功路数。你使的招数与真明那老道士何干?” “无干。”柳庄道,“我不认得真明道长。” 柳小七也道:“除下头巾卷暗器那招是我们家的家传武艺,我教他的。” “这样啊。”贾琮想了想,“我舅公他老人家是不会随便跟人过招的。除非什么绝顶高手方能惹起他的兴致。这几位也不像啊……” 柳庄眼睛望房梁:“我爹跟在真明道长身旁,旁人多以为是他老人家的弟子。如有宵小之徒打扰,多半也是他出手。” 贾琮点头:“是了。想来这些人曾上天宁观寻衅滋事,砸了你爹一堆暗器,让你爹一块头巾卷了。”忙喊通讯兵往江西电报,问问柳鹄可遇上过这等人没有。 柳小七思忖道:“这些人当是崔家安排的。旁人哪里知道庄儿这个点儿会从外头回来?巴巴儿守在巷口。还唤庄儿做‘小哥儿’。” 贾琮笑道:“莫非崔老头瞧上了庄儿想收他做女婿侄女婿,试探他的本事?” 柳小七也笑道:“娶大姓女也是福气嘛。庄儿要不要?” 柳庄随手捻起那单子看了起来,口里道:“没空。” 次日,贾琮等了一整个上午没等到有人登门拜访,便预备出去惹点子事吸引眼球。正收拾了衣裳要出门,江西的电报来了。柳鹄委实曾使过柳庄昨晚上的那一招。 便是贾琮他们在南昌整顿谢家的那年,许多绿林人接到帖子过去闹事。有伙蜀国贼盗,为的使一对分水峨眉刺,另外还有六个同伙,个个擅飞檐走壁且暗器功夫高。这帮人从不讲绿林规矩,惯常以多打少,在道上不大受待见,做生意却极讲信用。谁雇了他们杀人越货,从没有不成的。 为的那个名叫周四郎,自持武艺高强,性子颇傲。新任江西知府苏韬拍卖朱紫街谢家铺面之拍卖会,周四郎领着同伙参加了。因不愿意交出身上的暗器药包子,让帮忙维持秩序的柳鹄轻易修理,心中十分不服。七个人回到蜀国苦练了三年,找柳鹄报仇去,又被打得惨败。便是那回,七个人同时双手暗器偷袭柳鹄。可巧有个小道士正在擦香案,柳鹄随手夺过抹布将十四枚暗器卷了,抖落后抹布连个线头都没破,还给小道士接着擦香案。周四郎等人悻悻而归。 贾琮看罢了电报摸摸鼻子,哼道:“崔家怎么收这种人。司徒岑是怎么治理蜀国。” 柳小七翻了个大白眼:“你是看多了评话怎么的?绿林道上原本都是这些人,没有什么规矩,活着便是道理。捕快抓贼难道还跟人单挑么?哪国没有贼盗。再说司徒岑又不是蜀王又不是世子,蜀国如何与他什么相干。”他拿过电报嘀咕道,“周四郎这个名字我怎么好像听过?” 贾琮一把夺过电报:“之默!你先看。” 沈之默道:“不用看,周四郎我知道。” “你知道?!”柳小七道,“你怎么又知道了?在绿林册上么?” “绿林册上也有,什么生意都做。”沈之默道,“前年冬天,蜀国了张海捕文书,悬赏缉拿七个人,为的便是周四郎。” 柳庄立时道:“我想起来了!他们暗杀了蜀国的一位将军。” “还真是什么生意都做啊!”贾琮吹了声口哨。“悬赏多少?” 沈之默皱眉道:“这种没底线的人崔家也收,不怕反噬么。” 贾琮又看了几眼电报,交还柳小七,托着下巴懒洋洋坐着。柳小七等人传看完电报议论了会子,沈之默道:“王爷还出去惹事么?” “出去啊。”贾琮活动两下肩膀,“崔老爷子没说实话。谢鲸做的那项很赚钱又很机密的生意,崔家是知道的。不止知道,他们也同谢鲸做过买卖了。” 沈之默忙问:“是什么?” 贾琮道:“还是拉皮条,但不是拉杀人越货的皮条,是拉包庇的皮条。比如周四郎和他的兄弟们。他们肯定不是什么生意都做的,先得保证自己活着才有命花钱。因不留神错接了一单生意,惹下大祸,满大街都是画影图形的海捕文书。周四郎等想活命,崔家想雇几个武艺高强的护院,谢鲸做中人牵线搭桥两边抽头。”他思忖道,“这种生意肯定很赚钱。你们想想,蜀国也不是没有高人。绿林人眼中,这些当官的都穿一条裤子。若胡乱投靠一户人家,恐怕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崔家满门都是书生,若引狼入室岂非死了也没处说理去?故此须得有可靠的中人作保。绿林人也信的过、崔家也信的过。还有比谢鲸这身份更合适的吗?” 柳小七缓缓点头:“有点子道理。” 贾琮嘿嘿一笑:“我知道怎么惹事了。” 柳小七眼神一亮:“怎么惹事?” “之默,你记性好。”贾琮道,“除了这个什么周四郎,还有在别国惹下大祸被举国通缉的绿林匪盗么?” “有啊!许多呢。” “有燕国的么?” “没有。” 柳小七哼道:“燕国有我坐镇呢。” “哎呦对不住,我把你忘了。”贾琮笑嘻嘻道,“嗯……有吴国的么?” “有。”沈之默道,“三年前有个外号叫点水燕子娄金桥的,杀了小吴王他三哥的小舅子,吴国悬赏五千两银子将其通缉。” “行!”贾琮打了个响指,“就他了。庄儿你辛苦一趟,回京城找出这个娄金桥的画影图形来。” “不用。”沈之默道,“我记得。我画出来就好。” 贾琮拍手:“林丞相太明智了!林丞相万岁~~”沈之默满面得意。 柳庄依然得出去一趟。不多时,他请了印刷作坊的人过来。贾琮指着案头一张画像道:“将这个雕刻出来,立时就印。我可多给钱,只管加快些做出来。” 那掌柜的笑逐颜开:“大官人放心!小人打工匠连夜替你做出来。”拿起画像一瞧,旁边还有一行字。悬赏一万两银子缉拿吴国江洋大盗点水燕子娄金桥,如有线索请至闻鸡巷崔宅。乃暗自咂舌:这个周大官人好生富庶!一万两啊我的乖乖! 这家作坊价钱虽高,做出来的东西却好。只一夜的功夫,便替贾琮印出来五百张单子,且上头的画像又清楚又不走形。柳庄遂出门雇了些没事做的孩子,四处张贴这单子。 官府画影图形抓罪犯不稀奇,民间私自求线索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赏金。一万两银子。这数目太惹眼,且记性好的人还能想起来,三年前吴国那海捕公文悬赏的只有五千。更有各官宦大户、世子王子的幕僚都知道那闻鸡巷崔宅住的是崔琚的客人,从燕国来的。怎么才刚到齐国,也没见他上街头闲逛、也不曾去曲阜拜孔圣人,倒悬赏求起江洋大盗来了?更有人多想的,想起崔琚的妹夫五殿下便是被绿林人夜半抓走、无声无息,且凶多吉少。莫非这个叫娄金桥的便是害五殿下之凶手?一时不知多少人在书房迷失,猜度分析此人来意、与崔琚和崔家究竟是什么关系。 崔家自然也得知了此事,还命人从街面上揭了张单子回去瞧,也猜度不出贾琮想要做什么。崔琚干脆自己跑了一趟闻鸡巷。贾琮道:“没什么,就是想惹点事儿。” 崔琚道:“这个娄金桥究竟是何人?” “管他是何人呢。”贾琮道,“一个通缉了三年的通缉犯,抓到了没坏处,没抓到也没关系。”乃笑眯眯望着他道,“是吧,崔大兄弟。” 崔琚道:“贾三爷仿佛话中有话,我竟听不明白。” “不明白呀~~不明白就算了嘛。”贾琮摆摆手,“俗话说,难得糊涂。不过我提醒崔大兄弟和崔家一句话。没有什么是永远靠得住的。”崔琚眉头一动。贾琮乃从案头拿起两张娄金桥的画像递给他。崔琚一瞧,头一张上悬赏已增到两万,第二张五万,愕然抬起头来。贾琮悠悠的说,“钱是种神奇的东西。崔大兄弟不如猜猜看,我增加到多少钱时,能收到娄大侠的消息?” 崔琚奇道:“王爷找他作甚?” “不作甚。”贾琮道,“纯碎是为了破坏一种行业潜规则。” 846.第八百四十六章 悬赏挂出去后整整三天, 除了崔琚再没人来拜访闻鸡巷崔宅。第三日晚上, 贾琮让人预备好两万赏金的那张,预备明儿早上贴出去。打落更时分,几个人坐在堂前说话, 门子进来回说上次那位卢先生来了,还带来一位长辈。贾琮命请进书房去。不多时门子领人进门,柳庄一眼瞧见那老头须皆白,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忙上前换下门子亲自领路。 进入书房, 贾琮恭敬站起来作揖。老头立着皱眉打量了贾琮半日,忽然问道:“你可认得林海么?” 贾琮一愣:“认得。林老尚书身子尚康健,心情也好。” 老头哼道:“心情好?心情自然好,招了个上门女婿!” 贾琮拿不准此人什么来头,顺口道:“贾将军虽住在林家, 倒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上门女婿。不过是为着日常生活便宜罢了。” 老头蔑然道:“他们家谁说了算?” “林丞相。”贾琮道, “不过整个燕国都是林丞相说了算。就算您老不喜欢女人做官也得承认, 摄政王还是很有眼光的。各国大员比得上那个女人的几乎找不出来。”他一面说,卢先生一面挤眉弄眼。 老头一噎,忽然拂袖而去。卢先生忙追上去:“三伯您等等……” 沈之默可巧在屋里倒茶,听见了,捧着茶盘子小声奇道:“喂柳庄,那位卢老先生不是来说卢家之事的?竟是来问林家之事的?” 柳庄也小声清晰道:“大约是先问私事再问公事吧。” “怎么他这就要走了?” “私事问的心情不好。” 老头猛的回身指柳庄道:“好大胆子!主子跟前放肆议论客人。周小相公, 你们家就是如此约束下人的?” 贾琮赶忙说:“您老误会了, 他不是下人。”乃看了看柳庄, “我哪儿用得起这么金贵的下人,他是西洋英吉利国皇后柳娘娘的亲弟弟。” 老头与卢先生俱大惊,互视了一眼。卢先生忙作揖:“原来是外邦皇亲,失礼失礼。”柳庄也还礼。卢先生趁势问道,“敢问柳相公如今在何处高就?” 柳庄道:“在下任职京营节度使贾维斯将军之亲兵。”卢家爷俩又愕然。 贾琮笑眯眯道:“二位,既然来了,坐下吃盏茶嘛。” 卢先生赶忙请他三伯坐下,自己坐在旁边与贾琮寒暄几句。半晌,老头哼了一声:“林海娶了个贾家女儿,便宜虽得了,终还是没有儿子。” 贾琮霎时猜到怎么回事,微笑道:“且不论当年他为何会娶贾家的女儿,单从结果来看,那个决定是没错的。他若娶了别家女儿,林黛玉不就生不出来了?这种稀世罕见的人才实在太难得,但凡有个闪失便不会临凡。纵然得了十个儿子,没一个做的了丞相。比起只得一个女儿却执掌一国名垂青史,换了您老您愿意选哪个?”老头又哑然。 卢先生在旁低声道:“三伯,说正经事吧。” 贾琮也道:“老人家今日过来大约有事?” 老头这才正色道:“燕国朝廷派你来,是拉拢崔家的?” 贾琮也正色道:“倒也算不得拉拢。只是做个宣传,宣传下燕国国策和燕国的好处,希望崔家能去燕国办厂开铺子、活跃经济。” 老头哂笑道:“好处?上下尊卑乱作一团便是好处?” “你们可以这样处置。”贾琮道,“派年轻人去燕国开工厂商铺赚钱,拿着钱回齐国生活。既能受惠于燕国之良策,又可享受齐国之地位。” 老头奇道:“如此岂非是燕国给齐国好处?” “怎么会燕国给齐国好处?难道卢家从燕国赚了银子回来还要给齐国交税么?” “卢家既在在齐国过日子,少不得使钱。” 贾琮笑道:“吃喝拉撒能花几个钱、交几个税?老人家等着瞧,好东西你们都会在燕国买了拿回来使。” 老头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有理。我问你,燕国为何不许大户人家蓄奴。” 贾琮道:“于朝廷而言,高强大院内几个百个下人小心翼翼服侍主子,和工厂里几百个工人热火朝天做工,自然是后者更划算。女人同理。燕国缺劳力,极缺。” 老头面上一副了然神色,显见早已猜到。“原来如此。只是过于急功近利。长此以往,恐怕民间野心四溢。” 贾琮立时道:“咱们得给下层人往上爬的机会啊,不然谁努力奋斗?大世家不也尽择良婿么?再富贵的人家,若儿孙纨绔无所事事,早晚被旁人踩下去。” 老头从容道:“正经经过年头的人家,自有教导儿孙的法子。” 贾琮耸肩:“举国才几户世族?其余人口里头没有天赋秉异、因没能念上书耽误了的人才?国家越来越大,世族和士子的数量已经远远满足不了人才需求了。” 老头眼中精光一闪:“国家越来越大?” “南美、北美、南洋、澳洲。”贾琮简单的说,“朝廷也不是做慈善的,有需求才有动力。” “老夫听说这些地方皆蛮荒,少有人烟。” “移民过去了不就有人烟了?将军们辛苦打仗赶走西洋人容易么。” 老头皱起眉头。卢先生在旁道:“三伯,侄儿以为帧儿所言极是。早些年咱们固步自封,已落在人家之后了。” 贾琮拍掌道:“我就知道,千年世族必有聪慧儿。这位帧少爷是?” 卢先生道:“是我侄子。前些年四处游学,后到了台湾府的大佳腊,直住了三年。旧年年底才刚回来。” 贾琮立时笑了:“亲身经历才有感受。既这么着——老爷子、卢先生,我说不如他说。我相信他肯定也拍了不少照片,你们想必也看过了。眼见为实。” 老头思忖片刻道:“周先生,老夫有一事不明。依着老夫那侄孙所言,燕国仿佛无意争土,预备同诸国相安无事。” 贾琮点头:“不错。要打仗谁都不燕国对手。翻回头来说,谁想寻燕国的麻烦也都寻不了。” “为何不一统天下。” 贾琮微笑道:“倘若一统了天下,责任自然不止于燕国那么点子地方,摄政王等人须得让全国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人是有惰性的。《西游记》上说,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若举国上下都过得好,谁还愿意移民外洋呢?不定多少人甘愿在家乡当佃户,也不肯去外洋做地主。”老头倒吸了一口冷气。贾琮慢条斯理道,“今齐国许多百姓过的艰难,两手空空涌入燕国。燕国再将他们送去外洋,或开荒或做工。虽离乡背井,好歹有吃有穿有奔头,日子比齐国好多了,也就不会想着回乡了。再过个一二百年,我族便可占满那些地方。” 老头不禁拍案:“原来如此!”乃斜睨着他,“如此说来,齐国只等着让燕国掏空了?” “好说好说。”贾琮拱了拱手,“感谢齐国人民为后世子孙做贡献,后世子孙会回来祭祖的。” 老头将他的话从头再想了一遍,点头道:“贾琮那小子真真狠厉。”贾琮笑而不语。老头一叹,“委实是,不动便是等死。”乃吃了口茶,咳嗽两声,问道,“周小子,你们燕国有什么好国策,说来我老人家听。” 贾琮大喜。卢家若将资本转去燕国,便是挖了齐国的一条根子。忙笑道:“多了去了。待晚辈说与您听。”遂化身推销员,一项项同这老头介绍燕国招商引资鼓励工业的优惠政策,尤其是税收上的好处。 老头听到第四条便笑,摇头道:“这种阴损招数都是谁想出来的。” 第四条正是出口退税。当年乃是贾琮提出的名目,林黛玉等人完善整条政策。遂挤挤眼:“林海他闺女想的。” 老头重重哼了一声。过了会子,他瞥了贾琮一眼:“崔家是不是想嫁女儿给你?” 贾琮赶忙摆手:“没!我有媳妇的,且我最怕老婆不过。” 卢先生在旁道:“今儿我族妹与崔家一位小姐相会,说崔家女眷里头传出消息,要择人嫁去燕国。” 贾琮顿时想到前两天崔勉老头问柳庄的话,哈哈笑道:“大约不是瞧上了我。”沈之默跟着笑。柳庄扭头望窗外。贾琮乃正色道,“家有好女儿,嫁给燕国政要子弟是得不了好处的。还不如派去京城或大佳腊念书,然后通过正规渠道到燕国做官。一个能干的女官比一个贤惠的奶奶管用多了。燕国如今缺的是人才啊!这么多能干的女子窝在后院管丫鬟婆子小妾,太浪费了。” 老头捋着胡须道:“我知燕国之意了。只要人才,不论男女。” 贾琮纠正道:“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士农工商。” 老头骂道:“贪!” 贾琮拱手:“谢谢夸奖。” 老头又哼一声,问道:“老夫也不知你贴悬赏告示作甚。只怕不容易得逞。” “我知道。”贾琮含笑,“不怕,银钱足够。大不了加钱、再加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老头道:“再重赏也不成。纵赚了钱,没命花有何用?”贾琮眼神一跳。老头绷起脸道,“夜深了,我老人家该走了。” “别啊~~”贾琮喊道,“您老把话说完啊!”老头不搭理他,撂下茶盏。 卢先生忙开言告辞。贾琮无奈,只得起身送他们出去。 一时回到书房,柳小七沈之默两个已议论开了。贾琮干脆坐在旁边听了会子,见柳庄仿佛神游天涯,问道:“庄儿想什么呢。” 柳庄道:“崔家与卢家俱是齐国世族。两家行事差异不小。” “嗯?你瞧出什么来了?” “前几日我便觉得有些奇怪,他们派周四郎等人试探我的武艺作甚。我不过是个护卫,武艺高低有何要紧的?崔家知道王爷的身份,五殿下那事儿与咱们属同案犯,论理说当更密切些——那是大罪,且崔家与五殿下正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偏他们家至今唯有崔琚这个晚辈来过,无意同燕国扯上瓜葛似的。前几日崔琚介绍给王爷的客人悉数为儒生。除去这位卢先生,其余诸位只惦记王爷的诗失粘了。倒是卢家,虽说卢先生也是拿着诗做开场,后头便引去别处了。今儿还来了一位有分量的老爷子,直论起燕国国策来。” 柳小七闻言顿时拍案:“对啊!邻国摄政王来了,还不赶紧派几个族中说了算的来讨要几个减税的法子?再不济也该如这卢老爷子般打听怎么从燕国赚钱才是。” 贾琮摸摸下巴:“说的是。世族的重点应该是族中长远展,崔家全无此意。一副欠了本王人情、赶紧结案、之后江湖不见的意思。本王没受到应有的重视。” 沈之默插道:“崔勉那老头在崔家地位如何?有刚才这个老头在卢家高么?” 贾琮道:“他是齐王的亲家,不会低到哪里去。这个崔家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几个人互视了片刻。柳小七站起来道:“我去崔家查查。” “等等!”贾琮举起一只右手。又想了半日,“你去马行查查,今天来的那位卢老爷子住在哪儿。”柳小七霎时明白他在想什么,嘿嘿一笑,逾窗而去。 直至五更天柳小七才回来。一查吓一跳。老头名叫卢俭,太上皇在位时曾任兵部侍郎。因父亲去世,辞官回乡守孝,后再没还朝。柳小七从马行拿到地址后直上卢老爷子家窥视,见老头书房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人,足有三十多个。长案上摊满了照片,都是大佳腊的。又听了会子,卢家三代正在商议去燕国办厂之事,十分热闹。有个年轻人话最多,听旁人的称呼应当就是那个在大佳腊游学过三年的卢帧。一时听见卢帧与一位长辈争论了半日,跌足道:“再犹豫咱们就要落后了!台湾府那边已经和外洋数国统一货币了!那个吕三姑已经会调控市场经济了!”颇为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急意。 柳小七悄然一笑,离开那屋子,回到府外叩门,说是燕国周相公派来的。不多时,卢俭派了个老仆请他进去,直引入外书房。柳小七便拱手低声道:“求老爷子恕罪。我们爷忽觉住处不安全,可否请老爷子推荐个安全所在避避?” 卢俭眼神一跳。柳小七来得过于仓促。老头想着,若不是真的,还能有什么缘故逼迫周相公这般仓皇?立时道:“我家的护院本事尚可。周先生如不嫌弃,可来客院暂住几日。”柳小七一躬到地。 次日一早,贾琮等人收拾了行李,大大方方拉马出门。到门口,门子迎上来奇道:“周相公,今儿起得好早。这是上那儿去?” 贾琮含笑赏给他五两银子:“昨晚上我向卢老爷子请教学问,受益匪浅。老人家邀我过去住几日,我答应了。你得闲回崔家大宅告诉崔琚一声。” 门子大惊:“周先生要去别家住?” “嗯。”贾琮道,“暂住几日。”乃飞身上马。 门子急了,赶上前问道:“先生还回来么?” “应该会回来吧。不便总是打扰老人家嘛。”贾琮朝他挥了挥手,领着人拍马而去。 那门子急得团团转,连大门都不及锁,拔腿就跑。 847.第八百四十七章 话说贾琮等人因疑心崔家别有肠肚, 逃跑一般急搬到卢家。门子报信后, 卢俭亲自迎出二门, 身后还跟了个年轻人。那年轻人一见贾琮便大惊,旋即盯着看了半日, 忽然笑了。 贾琮大步走到卢俭跟前一躬到地:“老大人救急于难,晚辈铭记在心。” 卢俭道:“举手之劳不必挂齿。”乃引荐那年轻人,“此乃我侄孙卢帧。” 卢帧似笑非笑上前作揖:“周~~先生。” 贾琮还礼:“卢少爷。” 众人入大堂寒暄片刻,卢俭命侄孙领客人去客院。卢帧彬彬有礼,一路向贾琮介绍齐国风土人情。进了客院卸下包袱,旁人安置去了,贾琮与卢帧坐在前庭客套。 眼看只剩下两个人,卢帧低声含笑:“王爷好大的胆子。” 贾琮想了想:“你是在报纸上看过我的照片不是?” “不错。”卢帧思忖片刻道,“敢问王爷, 是你冒充了马来国周国主的名头, 还是周冀本为王爷化名。” 贾琮赞道:“我顶着周冀的名字走过不少地方,能想到这一节的卢少爷还是头一个。不错,周冀便是我。” 卢帧眼睛锃亮:“故此周国主从不亲自来开apec。”手指头在案上画圈儿, “王爷有两广和台湾府,加上马六甲海峡、英吉利岛、北美, 难怪张罗着国际合作。” 贾琮含笑道:“不过是航路已通罢了。” 卢帧又想了会子, 拍手道:“航路通了之后, 人才流动也通了。常春藤大学里头穿什么的都有, 且个个都拿奖学金。王爷这是捞足了各国的人才。旧年我在学校里遇见一位波兰留学生, 看到了RJ基金会的波兰语宣传单。” RJ基金会是贾琮以陈瑞锦之名命名的一个组织, 在欧洲各国设办事处,资助有天赋的学子和有本事的科学家来大佳腊留学或做学问。贾琮摊手道:“这能怪我吗?西洋大学不是没有实验室,皆不如我的好。且他们做学术的多半很穷,需要四处求人资助。打了这么多年仗,资助人早已难觅。我简直是漆黑夜里的一盏明灯。” 卢帧道:“前些日子我也曾劝说族里开办理工学校,长辈悉数不以为然。” 贾琮道:“老辈们惯于相信经验,他们没见过之物是不会当一回事的。你若有此心,自己做便好。要资助人么?” 卢帧眉头一挑:“王爷愿意给我资助?我可是在齐国办学的。” “齐国理工科学底子太差,你只能办基础学校。”贾琮笑眯眯道,“好学生想要出头还是得上燕京大学去。” 卢帧想了会子,拱手道:“多谢王爷。”二人互视一笑。卢帧因问起贾琮他们何故忽然要搬家。 贾琮道:“第六感不好,总觉得住在那儿会出事。前几日还遇上了夜行人。虽说武艺不如我的护卫高,万一下回他们派更厉害的来呢?” 卢帧不赞成道:“王爷这般身份也敢白龙鱼服,倘或有个闪失不是顽的。” 贾琮笑道:“这不是赶紧躲到兵部侍郎家里来了?” 卢帧又拱手:“请恕晚生冒昧。敢问王爷前两日在外头贴那告示是为了什么缘故?那贼人又做下什么案子了?” “那倒不是。”贾琮道,“就是想闹点子动静罢了。本王正预备提高赏金呢。” 卢帧低声正色道:“向官府出同道最为绿林人所不齿。纵有人知道也不敢来得这笔赏钱。” 贾琮忙问:“谁会拦阻?你可知道?” 卢帧摇头:“我只听了一两耳朵。齐鲁之贼道自古重义。” “这样啊。”贾琮摸摸下巴,“这就好办了。” “王爷有何妙计?” “妙计没有,寻常道理倒是有一个。”贾琮哂笑道,“绿林中人多半没有正经手艺。唱戏的耍猴的保镖的打把式卖艺的难以扬名立万。替天行道的侠客不是没有,极少。偷盗、劫掠、杀戮、绑票、开黑店等乃是他们的常规谋生手段。这些行当都不正。其道不正,其义便不是正义。非正义是不可能经受得住利益诱惑的。” 柳庄这会子已收拾妥当从屋里出来了,贾琮便招他来身边说了几句话,柳庄领命而去。卢帧在旁听得啼笑皆非:“此计乍听有些浅,想一想怕是当真管用。” 贾琮打了个响指:“必然有用。” 当日下午,街面上又有告示贴出,依然是燕国来的周相公悬赏捉拿贼寇娄金桥,只是赏金增添到了两万两。告示上新增了几句话:凡有告知线索者,周相公可助他全家易容改扮、无声无息潜去外洋。举国的路引子随他选,东瀛、南洋、西洋、南美、北美、澳洲随他挑。从得到消息之日算起,最快两日内可出海。知情者还等什么?快来拿银子上外洋逍遥快活去吧! 卢俭闻报哑然失笑。命人请贾琮去他书房坐坐。贾琮正巴不得呢,得了圣旨般跑了过去。卢俭让他坐了,从案头翻出一张笺子来丢给他。 那笺子显见是女人的字迹。上头写着:有见利忘义者,他得了多少钱,杀他之人便可得翻倍。下头画了个白无常。贾琮看罢略一思忖,打了个冷颤,一股凉意从脚底心直掼上天灵盖。乃望着卢俭:“老大人,这是……” 卢俭道:“实不相瞒,我家也收留了两个别国通缉的绿林人。然他们绝非不义之徒,犯下重罪皆因替血亲复仇。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是他们收到的绿林帖。” “这下帖子之人是谁?” 卢俭摇头:“老夫从不过问。” “明白了。”贾琮拱手道,“多谢老大人。”乃起身告辞。 回到客院,贾琮对着窗户呆坐了足有两柱香的功夫,拍拍脑袋问道:“小七,前些日子咱们在闻鸡巷,都只防卫了宅子里,没人出去溜达巡逻吧。” “没有。”柳小七道,“没觉得有这个必要。” 贾琮嘴角抽了抽:“今晚你和庄儿都早点吃晚饭,天一黑便出去府外屋顶树梢瞧着。我觉得我可能犯了个很愚蠢的错误。” 柳小七吹了声口哨:“喜闻乐见。” 晚饭之后卢帧小哥又来了。贾琮欢喜道:“我正琢磨着明儿去找你呢。” 卢帧笑道:“王爷急什么,我这个被资助人还没着急呢。” “不是说那个。”贾琮道,“我想向你打听两个人。”乃示意他坐下。 卢帧本是年轻人,又才刚从大佳腊回来,颇喜欢那边的自由之风,便随意坐了。“谁?” “头一个,齐国的提督学政安则敬。此人如何。” 卢帧蔑然道:“伪君子。” 贾琮看着他道:“只是伪君子?不是衣冠禽兽?” 卢帧怔了怔:“据我所知只是伪君子,没听说他做了什么衣冠禽兽之事。” “他们安家可曾掺和什么绿林道上的生意?”贾琮道,“比如帮杀手拉皮条什么的。” 卢帧皱眉:“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得问我叔祖父。我在外头走了六年多,才刚回来不足两个月。” “一个成熟的官员,但凡没遇上特别之事,人品是不会有什么变化的。伪君子……那他想必没干什么收受科考贿赂之类的事儿。” “他差事做得极好,王爷甚是满意。” 贾琮轻轻点头。崔家给的这条消息看来没错。“另一个是崔勉。”贾琮望着卢帧道,“此人如何。” 卢帧想了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女儿嫁给了齐王之子。他不可能没有本事。” 卢帧淡然道:“齐王有十四个儿子,老五是庶妃所出。若非前两年认了马娘娘为母,他算个什么?” 贾琮皱眉:“既如此,为何崔家将女儿嫁给他、而不是另择别子?” 卢帧笑道:“崔家又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做了王妃。” “啊?!”贾琮好悬站起来,“还有?” 卢帧奇道:“王爷连这个都不知道?三王妃也姓崔,乃崔家嫡支女儿。老三之母族握着兵权呢。崔勉不过是旁支罢了。” 贾琮捂脸:“难怪那个崔氏懦弱得跟小白兔似的……这么说,崔勉根本不能代表崔家?” 卢帧撇脱道:“不能。” 贾琮叹道:“是我糊涂了。崔氏这般大族,里头少不得不可言说的矛盾。你方才说他心比天高?” 卢帧道:“崔勉此人,才学不低。论理说仕途不当只得如此。”他想了想,“他若在别国,仕途不止于此。崔家不缺人才,他既为旁支,自然不得重视,故此并未全力助他。前几年他还做下了一桩错事……” 贾琮眼光闪了闪,打断道:“那桩错事,确定是他做的吗?有没有可能是替别人顶缸的?” 卢帧一愣:“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贾琮赶忙喊沈之默进来,让她赶着去问问卢俭老大人。“阿帧你接着说。命比纸薄是怎么回事?” 卢帧看了眼门帘子,接着道:“若非他是老五的岳丈,只怕就得把官儿撸了。王爷虽没责备于他,这辈子怕是再难升上去。他也那么大岁数了。好容易女婿认了个宠妃为母,渐有与世子分庭抗礼之势。若借这股子东风,崔老大人还能有机会。偏生女婿又失踪了。” 贾琮听罢思忖良久,道:“崔勉有才有志偏无运气。此人可方正?” 卢帧道:“清廉。早年曾嫉恶如仇。” “有没有文人的骄傲,或者说,世族的骄傲。” 卢帧断然道:“有。” “你能肯定?” “我打小便认得他。” “这样啊……”贾琮托着腮帮子喃喃道,“那就不是他。我也觉得文人骨子里都是骄傲的。”遂陷入沉思。卢帧也不打扰他,只自己静静吃茶。 忽见门帘子一闪,沈之默回来了。她方才去求见卢俭,老头儿听了罢问话诧然片刻,只说了四个字,“代人顶罪。” 贾琮拍案:“果然如此。”卢帧忙睁大了眼。贾琮问道,“除去崔勉,崔家还有什么要紧的官没有?比如老三的岳父?” 卢帧立时道:“那位乃齐国大儒,赋闲在家吟诗种花,从来不曾出仕。崔家官衔最大的便是崔勉。” 贾琮皱眉。“那有没有崔家嫡支子弟出仕?” “有。”卢帧道,“比崔勉矮一辈的有四五个,同辈的还有两个。” “嗯。身为王爷亲家,竟然还要替人顶缸,何况那个始作俑者乃另外一位王爷亲家的嫡亲。那么他有可能对家族有怨言。”贾琮慢慢吐了口气,喃喃道,“难怪本王受不到应有的重视……人类真有趣。”又想了半日,抬头一看,卢帧沈之默睁着两双大眼睛充满求知欲的看着自己,乃笑向卢帧道,“抱歉,我虽猜了一些事,并没有把握,故此暂不能告诉你。”卢帧略有些失望。又说了些闲话,卢帧告辞而去。 他才刚走,柳小七在院子里打了个唿哨。贾琮沈之默忙跑了出去。只见院中横七竖八的丢了几个人,黑乎乎的。沈之默转身回屋取了烛台来一照,地上都是穿黑色夜行衣的男人,共有七个,手上都戴着手铐。 贾琮问道:“这些是刺客?” “不是。”柳小七道,“是帮着咱们放风的。” “哈?” 柳小七指了指自己身边道:“没看见这儿还有个人么?” “看见了啊。”贾琮一面说一面扭头去看,这才现柳小七身边那人也穿着黑色夜行衣,并非自己人。“这位是?” 那人抱拳道:“敢问是周相公不是?” 贾琮也抱拳:“正是。” “小人在街面上看到周相公悬赏的帖子,敢问可是真的?” 贾琮微笑道:“自然是真的。悬赏也是真的、安排你改换身份去外洋也是真的。” 那人思忖片刻,又抱拳:“小人多个事。敢问相公,要抓娄金桥作甚。” “不作甚。”贾琮道,“就是想抓个通缉了多年未果的贼盗,好惹众人的眼。”他叹道,“你们齐国人真淡定。我写了不错诗,勾搭了王爷的亲家,依然无人问津。不多出点子钱、做件轰动街头巷尾的事儿,没人搭理我啊!” “原来如此。”那人笑道,“我就说我并不曾得罪什么姓周的嘛。” 贾琮一愣:“额……这位好汉你该不会就是?” 那人道:“吴国的画影图形还是三四年前的,那会子我瘦的厉害。”他抱拳道,“小人便是娄金桥。” 848.第八百四十八章 话说这日晚上, 柳小七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夜行人,正是贾琮悬赏缉拿的绿林贼寇娄金桥。贾琮呆了片刻, 强笑招手:“娄大侠,你好你好。既然来了, 到屋里吃盏茶水如何?” 娄金桥抱拳道:“周相公客气了。” 贾琮将要转身尚未转之时, 眼角瞥见地下那些黑衣人,问道:“小七, 这几位是?” 柳小七指了一个道:“这就是你的本家周四郎。” 贾琮张了张嘴:“崔勉派来的?” 柳小七嘿嘿笑道:“我知道你犯什么愚蠢的错误了。” 原来, 今儿晚饭后, 他与柳庄分驻卢府两头巡视。打落更后不久,柳小七便现有一伙夜行人踩着街坊家的屋顶而来。他遂屏气凝神不惊扰。那些人到了离卢宅约莫十丈远之处, 为的打了个手势,旁人皆止了步, 各自匿于暗处。领围着卢宅走了三圈, 柳小七皆远远缀着他,半道上遇见了柳庄。那人回到同伙处, 分派他们谁守着哪儿,同伙们便依他所言分散在卢宅外头。柳小七心中不觉夸赞:领有点子眼光, 所守的位置皆可观四路。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远远的又有一位夜行人踏瓦而来。前头那伙里头有人察觉, 学了几声猫叫。领率先跳出来迎着人抱拳。那人微惊,也抱拳说了几句绿林黑话, 意思是想到卢府捞一笔买卖。领不许此人过去, 此人非要过去, 二人便动起了手。 这会子柳家叔侄都藏在一旁瞧热闹。柳庄低声告诉他七叔:“这个拦阻的便是周四郎,其余那些是他兄弟。他们寻常的手段便是,周四郎独自出面与人打斗,其余六个偷暗器。” 柳小七脑中一动:“该不会之前那一万两赏金的告示没有人来出,就是被这帮王八拦了吧。贾琮这个笨蛋!”话音未落,周四郎的六位同伙已暗暗将夜行人围了个圈。叔侄俩顾不上闲聊,赶过去趁他们尚未出暗器之前悉数拿下。 贾琮听罢拍拍后脑,向周四郎道:“喂,本家~~要不要解释一下?”周四郎不吭声。贾琮耸肩,“你们慢慢的沉默吧。想通了再说。”转身朝娄金桥抱拳,“抱歉,耽误了会子。娄大侠请。”遂领着娄金桥进了屋。 娄金桥胆子也大,直往贾琮跟前坐下,笑道:“还是头一回吃兵部侍郎家的茶。”默然片刻,提起了他当年犯的案子。 娄金桥委实是个绿林悍匪,杀人越货什么都做过,从不惧阴司报应。偏有回出门访友,于客栈中染了病,且一病就是大半年。请了郎中来看,郎中也开了药,只不见好。眼看一个彪形大汉渐渐骨瘦如柴,娄金桥自己都觉得怕是早年恶事做多了遇上冤魂索命,只等死便了。有一日,他觉自己连拳头都握不紧了,以为大限将至。遂喊了客栈老板进屋,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告诉他道:“留我住着。若我死了,帮我买副棺材。钱多了便归你。” 老板知道他不是寻常人物。如今虽病着,依然不敢轰他走。只是若客栈死了人委实麻烦,遂背地里同别的客人抱怨几句。有个路过的郎中听了,特往娄金桥屋里去瞧。娄金桥本没指望能活命,他要看便让他看。 郎中望闻问切一番道:“我有个偏方,是我先生传下来的,瞧着就是你这般病症。因从前不曾遇上过,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可有纰漏。壮士可愿意一试?” 娄金桥都快死了,还管什么纰漏不纰漏?不到将死、不知怕死。唯有他自己知道,那三四日将从前没怕过的鬼神悉数怕了个遍。遂连声答应、涕泪横流,只恨没力气给那郎中磕头。郎中心善,亲出去抓药煎汤送与他服下,娄金桥次日便觉有了精神。 偏之后郎中没再来过,却是伙计来送的汤药。原来郎中原本只住一宿的,因为替娄金桥抓药已耽误了大半日。遂给了客栈老板药方子,托他照看娄金桥。若能免了客人身死沾晦气,老板也不嫌弃照看病人麻烦了。只半个来月,娄金桥痊愈! 他便觉得是这郎中救了自己一命,今后愿改过自新、再不干那些杀人劫掠之事。又欲寻郎中报恩,向人打听他的来历。 那郎中只得一子,四年前让拐子拐了。前些日子有街坊在金陵做买卖,瞧见人市上一个孩子像是他儿子。郎中立时抛下家中事物赶往金陵寻儿子。娄金桥惦记欠了这郎中一条命,追去金陵。不曾想将将赶上替那郎中收尸。 街坊看见的委实是郎中的儿子,被大户人家买走了。因模样生的好,主子挑了他做娈童。前月,主子同几个纨绔吃醉了,生生将那孩子弄死。郎中查明白无误后上门去拼命,死于恶奴之手。 娄金桥本怀着一腔改邪归正之心,还曾在庙宇中暗向佛祖立誓再不杀戮,得知此事顿时如三九天浇了一盆冷水。找了两日,终在一处义庄寻到了郎中尸,冷冰冰卷在草席之中。娄金桥坐在尸旁守了整整一夜,次日大白天的出去做了件案子偷来银两,以孝子之礼安葬了郎中。头七过后,他开始查访那主人家是谁、定计杀他。至于他是谁的大舅子小舅子娄金桥就管不着了。遂被吴国通缉。 贾琮听罢思忖良久,道:“你这仇报得不干净。既是数名纨绔,除了那个什么舅子,还有呢?此事的根子出在拐子头上。若非拐子拐了那郎中的儿子,孩子就不会死。孩子不死郎中也不会死。难道不应该把拐子也杀了?人牙子也有份。害死你恩人的凶手那么多,你只杀了一个,就算还人家人情了?” 娄金桥一想,拍拳头:“对啊!不止那一个!” 贾琮道:“纵然你杀干净了纨绔拐子人牙子,其实还有个元凶。” 娄金桥双目炯然:“是谁!” “奴隶制度。”贾琮正色道,“人就是人,不是鸡鸭牛羊,不应该被买卖。倘若没有人市,拐子拐了人也无处可卖。” 娄金桥哂笑道:“没有人市,你们大户人家的主子谁服侍?” 贾琮耸肩:“有手有脚,要人服侍作甚。你不知道燕国已关闭人市多年了?” 娄金桥一愣:“不知道。” “没关系,我现在告诉你。”贾琮道,“不过你委实是个罪犯,我不能放你走。” 娄金桥立时抱拳道:“小人知道自己犯过重罪。先生方才所言极是,小人并未杀净凶手。还望先生给小人一年功夫,小人替恩人报了仇再回来领死。” “你从前犯过罪是一个缘故。”贾琮道,“我不能单凭你一言便相信。我得去查,是否当真有那么个郎中。” 娄金桥拍胸脯大声道:“我姓娄的乃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贾琮打断道:“拉倒吧!你自己都说你干过杀人劫掠之事了。那不就是杀你比弱之人抢人家辛苦劳作赚的钱财?那叫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娄金桥一噎。贾琮撇了下嘴角,“我是当真瞧不上你们这种人,只会欺负弱小。天下这么大,就不能找份正经事做?说白了还不是懒么?” 娄金桥怔了怔,半晌才说:“在下……从没想过找正经事做。” “为什么?你老子娘是做什么的?” “我没老子娘。”娄金桥道,“打小让我师父捡了去。我师父是做贼的,我自然跟着做贼。” 贾琮默然片刻,叹道:“这样的……委实不大容易。”了会子呆,又叹一声,“先这样吧。你别怪我。我刚因轻信人言,被哄骗了一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这才过去几日。假如你在吴国那案子当真是替恩人报仇,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若要去杀其余的凶手,我支持。” 娄金桥望了贾琮半日,道:“周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你手下人好生厉害。” 贾琮耸肩:“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既然你是娄金桥……”他冲外头喊,“小七小七——” 柳小七就在门口听着呢,闻言走了进来:“作甚?” “明儿换一份告示,就说娄金桥业已拿获。” 柳小七看了娄金桥一眼:“就这一句?” “嗯,就这一句。让旁人去猜咱们抓娄金桥的目的去。”贾琮也看看娄金桥,“对了,你如今可是在哪个大户人家做护院?” 娄金桥点头:“不错。” “嗯,横竖你也走不了了。”贾琮想了想,“你有没有收到过什么绿林贴?写的什么,有见利忘义者,他得了多少钱,杀他之人便可得翻倍。上面还画了个白无常。” “说的可是这个?”娄金桥从怀内取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来。 贾琮接过来一瞧,果然就是今儿卢俭给自己看的那种,点头道:“正是。这玩意是谁给你的?” 娄金桥抱拳道:“对不住。周先生,在下不会说的。” 贾琮眯起眼看了他会子:“娄大侠,我喊你一声大侠不过是客气。你知不知道自己是阶下囚?” 娄金桥淡然一笑:“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怎么可能!”贾琮龇了龇牙,“你造孽过多。一朝身死,下地狱抽筋扒皮,转世定然不会为人。也不知是做猪牛羊还是蚊子苍蝇臭虫。若非那位郎中救你,你眼下大约就在这卢府的鸡笼里等着明儿炖汤,这还是已经转了五六世的。”他说得太顺溜,娄金桥身子微颤了下。贾琮又道,“不过你既然活着,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比如多积德行善,杀了多少人再救十倍的人。”娄金桥眼神闪了闪。贾琮悠悠的道,“倘若你这会子就死了……” 娄金桥摇摇头:“我自己造的孽自己担着。去了地府,该上刀山上刀山,该下油锅下油锅。转世为牲畜或蝼蚁,皆我自找的。” “这样啊。”贾琮摸摸下巴,眼神仿佛飘然不定。“那好吧。没关系,我不信你的绿林同道们悉数同你一样。他们当中少不得有更爱钱的。金钱才是世上最得用的武器,比女色强。” 娄金桥眨了眨眼,茫然道:“先生说什么?” 贾琮笑了:“谢谢娄大侠帮我证实推断。”乃命人带他下去。 眼看护卫给此人上了手铐领走,柳小七往贾琮跟前一坐:“怎么回事?” 贾琮揉揉太阳穴,半日才苦笑道:“有了点思路但还没理清楚。”乃吃了口茶道,“先,崔家定是有问题的。且有可能不止一个问题。且问题未必是出在崔勉身上。崔勉是个吃了家族的亏、兼有志气的人。我猜他那个女婿……未必死了。” 柳小七皱眉:“没死?他女婿连他女儿的命都随意丢出去,还会帮他?” 贾琮托着下巴道:“假如没了这个女婿,崔勉在崔家的地位登时就得下降不知道多少。若这个女婿活着,不论是傻子是残废是太监……” “嘶……”柳小七吸了口冷气,良久道,“崔氏肚子里……还不知道是儿是女。” “不错。”贾琮点头,“生出来是小子,老五的用处还小点。是女儿就等于判了崔勉政治前途的死刑。他委实爱他闺女,当日我就在现场,那感情不是装出来的。然而冷静下来之后,女儿未必有政治前途可爱。故此,崔勉是个特别好利用的人。再有,他既有才学又有地位,族里要他给人顶罪他竟顶了,可知……崔氏之懦弱怕是遗传的。所以知道底细之人想胁迫他也不是没有法子。”遂拿起娄金桥给的那张帖子扬了扬,“这玩意的意思清清楚楚。不管我出多少钱,都有人肯出翻倍的钱。” 柳小七猛然想到一个人,手指头敲了敲案头:“我们预备一直往上加赏钱这事儿,你这个二货好像是告诉给了崔琚知道。” 贾琮捂脸,老半天才放下手:“这种蠢事我再不会做了。” 柳小七斜睨了他两眼,安慰道:“没事,你犯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贾琮捻着帖子看了半日,道:“现在我们能愈肯定了,这是个对男人极有手段的女人。娄金桥宁可下地狱也不肯招供出她来。”他忽然打了个响指,“有眉目了。先查各色花魁娘子和老鸨子。”柳小七挑起眉头。贾琮微笑道,“青楼之中,最容易锻炼出这种本事来。” 849.第八百四十九章 燕国来客已经抓住通缉犯娄金桥之告示贴满大街小巷, 且明眼人都留意到此人住址更换, 已住到卢俭老大人家里去了。虽难免忌惮主人,当日下午便来了三拨拜访的客人。凡问及娄金桥之事, 贾琮一律打马虎眼, 只说昨天白天加了钱晚上便抓到了。而后话题一拐, 开始推销燕国招商引资政策, 劝人家去燕国开厂、回齐国享福。 这日夜晚,贾琮喊人带娄金桥过来告诉他:“我们已找到你当年住的那家客栈,还找到了替郎中收尸的义庄, 你所言属实。” 娄金桥大惊:“这才一日!周相公,你们是怎么传信的?” 贾琮微笑道:“我们用鹞子传信, 比鸽子快得多,两个半时辰就到了。昨晚上出去, 今天白天去查,查完另遣两只鹞子回信,刚才收到了。” 娄金桥张大了嘴:“好快……” “不过我暂不能放你走。”贾琮道,“我对外头说已经抓住了娄金桥, 你若自由了,被人看见, 我多没面子。等我办完事再说吧。” 娄金桥忙说:“回头您得放我报仇去。”乃正色道,“替恩人报了仇, 我定改过自新, 再不杀人。” 贾琮想了想道:“杀人倒没什么, 毕竟有太多人杀了都不能尝他们犯的罪。只是不可杀无辜之人。我建议你回想一下自己杀过多少人, 把数字大概算出来,以十倍的数目杀拐子。若能杀尽天下拐子,便是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家的孩子和父母,这功德够你下辈子当状元了。” 娄金桥只觉心头一松,含笑正要说话,外头有人进来回报:“周相公,崔琚先生求见。” 贾琮欢喜道:“快请!可算来了。我都等了他一天了。” 娄金桥忙避去外头。廊下散坐着几个护卫,都是习武之人,与他闲聊起来。柳庄坐在一旁愣。不多时,卢家的门子领了崔琚走进院门,还跟了一个小僮一个老仆。柳庄一眼便认出这老仆即早几日他去崔家时见到的那个。此人给柳庄倒过一盅茶,后送了先江西知府谢鲸及其亲眷在齐势力名录进书房。眼角觑见娄金桥也在看着他,便打听道:“娄大侠,你为何盯着那老仆?他是个练家子么?” 娄金桥见识过柳庄的武艺,十分敬重,忙说:“他哪里是什么练家子。那老头乃是崔氏族中一位颇有分量的长者,如今竟然扮作仆人跟着来卢家,倒是有趣。” 柳庄眉头一动:“长者?他是何人?”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娄金桥道,“横竖和崔琚他老子同辈,还是嫡支的。老三那岳父对他都恭谨的很。” 柳庄点头:“多谢。”乃起身走到厅前,见崔家那几个人刚刚进去,贾琮与崔琚正寒暄呢。柳庄操着流利的法语在门外喊了一嗓子。 贾琮呆了三秒钟:“netg1ish p1ease?” 柳庄遂用英语再说了一遍:“here\&#o39;s an o1d Va1ère.” 贾琮又呆了三秒钟:“pardon me?”柳庄无奈,摆摆手走了。 贾琮怔了片刻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吝啬鬼》当中的那个女婿,假扮成仆人混入姑娘家泡妞。再看崔琚后头跟着的两个人,立时明白了:那老头弯着腰一副恭谨模样,须也不曾打理,委实像个下人。只是崔琚这般年轻的小伙子,没见过带上了岁数的老仆出门的。乃向崔琚拱手:“失礼了。” 崔琚有些好奇:“周兄同令仆说什么呢?” 贾琮嘴角抽了抽:“只是没多大意思的闲话。年轻人好显摆,学了几句外洋话恨不得举世皆知。”顿了会子,苦笑道,“我说我没听懂你信么?” 崔琚微怔了一瞬,笑道:“我信。周兄便是一副没听懂的模样。” 贾琮看看他身旁的老仆道:“这位老人家上岁数了,坐着吧。” 崔琚道:“他不过是个下人。” “下人也是老人。”贾琮道,“年月总能积攒些智慧。是老人就当尊重。”遂喊人搬个软马扎进来。崔琚与老仆悄然互视。老仆见那马扎极简单,多看了几眼,谢座。 崔琚乃问道:“周兄,听闻你已抓到了那个通缉犯?怎么抓到的?” “昨晚有人送来活的。”贾琮道,“我不能告诉你谁送的。横竖我得了娄金桥,人家得了银票路引,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崔琚知道不便再打听,含笑道:“两万两银子送出去,可有用处?” “还不知道。”贾琮道,“大不了再送几万。通缉犯不止他一个。我相信,下回只要一万就能得到人了,再下回五千。”他眯眼奸笑,“看他们还怎么贼贼相护。” 崔琚道:“周兄不是想找撺掇和尚之人?怎么竟抓起贼来了?” 贾琮道:“我已有了眉目,敌方就在贼道当中。用不了多久,绿林之义化作一盘散沙,我随便出几个钱便有人上赶着来报信。”他摆了摆手指头,“贼寇有一点极好,就是他们很有契约精神,从来不跟你谈什么买卖之外的东西。大家静悄悄的把生意做了,两讫。”崔琚皱了皱眉头没言语。 那老仆上前打了个千儿。贾琮连连摆手:“您这么大岁数,别给我这年轻人行礼,我不自在。” 老仆弓着背道:“奴才不敢废规矩。” 贾琮笑道:“各处规矩不一样。我这儿尊老爱幼,老人家只当入乡随俗便是。您有什么指教?” 老仆道:“奴才不敢在主子跟前提‘指教’,只是好赖有了些年岁,有一两句话,主子愿意听一耳朵也使得。俗话说盗亦有道。周先生若将盗之道给毁了,他们岂非愈放肆无碍了?” 贾琮惑然道:“他们不是原本就放肆无碍么?盗之道不就是谁拳头大谁刀快谁有理?” 老仆摇头:“依着奴才所知,绿林之中亦有仗义之辈。” “我相信。因为我也认识。”贾琮道,“书生中有仗义之辈,樵夫中有仗义之辈,工匠中有仗义之辈,商贾中有仗义之辈。三百六十行,每行都有仗义之辈。这些都是个体,与整体不相干。整个贼道不会因为存在些许仗义之辈而改变。除去个别仗义之辈之外,旁人依旧杀人放火劫掠绑票。” 老仆道:“然绿林道义多少能约束些贼寇妄为。” 贾琮动了动嘴角:“您老大约是误会了。绿林道义只是贼对贼的道义,并不对旁人。些许约束相对整个贼寇行当之危害,小得忽略不计。再说,我又不是做贼的,我也不是皇帝。我只管完成自己的差事,绿林道义和天下太平不与我相干。” 老仆道:“先生不过是要找个人,只找那人便是,何苦来惹上整个绿林?” 贾琮笑道:“您老放心,他们不能奈我何。我住在兵部侍郎家呢。无事搅翻三尺浪,闲瞧个热闹也是有趣的。” 老仆恼道:“先生瞧完热闹走了,齐国贼寇本来多,没了约束终究百姓遭殃。” 贾琮冷冷的道:“您老对贼寇究竟有什么误解?通缉犯难道不是抓了一个少一个、抓得越干净越好?难道他们逍遥法外还能与百姓有利么?今我让贼人互相出,岂非替官府省却许多事?出之贼又送去外洋,一下子少了两个。贼寇犹如虱子,一只只的抓,总能抓干净。”贾琮说得畅快,眼睛瞥见崔琚面上悄悄浮出一丝幸灾乐祸之意。 老仆怔了怔,轻叹一声,行礼道:“奴才僭越了。” 贾琮摆手道:“无碍。我反对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捍卫你说话的权力。” 老仆再行礼,瞧了崔琚一眼。崔琚猛然打了个冷颤,急急的说:“你这几日可得闲么?和春班正排演新戏呢。到时候咱们招摇些去看看,说不定能钓到两条鱼儿?” 贾琮皱眉:“啊?我不喜欢听戏啊,慢慢吞吞的累死了。” 崔琚道:“听闻这出是热闹戏,不慢的。” “讲的什么?” “是新戏,没人知道讲什么。”崔琚道,“满城的人都想去听呢。若没我帮着,你必弄不着票。” 贾琮笑道:“既这么着,若拂了你的好意岂非对不住你?去就去吧,我有日子没听戏了。” 崔琚脸上闪过极短的一瞬失望,立时笑道:“一言为定!到时候我来接你。” “好。”贾琮道,“听完了戏你请我吃饭。”崔琚笑答应了。 崔琚告辞后,躲在隔壁偷听的柳小七等人走了进来。贾琮立时朝柳庄瞪眼睛:“扯什么洋文呢?我险些没反应过来o1d Va1ère是个什么玩意!你就不能打个我听得懂的比喻?” 柳庄满面无辜:“那本书还是贾三叔你推荐的。你说那是上个世纪西洋最伟大的作品之一,足足赞颂了莫里哀先生一刻钟。” “最伟大的作品那么多,作品里面的人物那么多,我岂能个个都记得!再说我只记得翻译成中文的译音名字,你给我掰扯个法语,我听得鬼懂!”贾琮拍案,“不知道本王没学过法语吗?谁这么闲连法语也教你!” 柳庄道:“陈师叔。”贾琮一噎,半晌没说出话来。柳小七沈之默放声大笑。 贾琮悻悻抓起茶盏咕咚咕咚吃干净,拍案喊道:“别笑了!说正经事。那老头什么来历?”柳庄解释了崔家老仆的身份。贾琮哼道,“崔勉果然是被嫡支给控制了。” 柳小七道:“倘若那个时候崔家嫡支已拿捏住崔勉,周四郎等人倒未必是崔勉派来的。那几个人骨头倒硬,什么都不肯说。” 贾琮想了想:“我们出门在外,又借住在别人家里,审问条件简陋。要不要送回去审。” “也好。”柳小七道,“我走一趟马行,让他们查查和春班是个什么玩意。” 贾琮点头:“还有崔家另外那个姓司徒的女婿。既然妻族是崔氏嫡支,母家握了兵权,怎么跟世子分庭抗礼的不是他是老五。”他思忖道,“这个老五有点太弱了。”柳小七点点头,起身走了。 许久,贾琮忽然想起一件事:崔琚今日一个字都没问周兄为何要从崔家搬走。 次日崔琚使人来送信,说是和春班已定了七日后开演新戏,到时候他来接周相公一道去。贾琮回信答应了,又命人贴了周四郎等人的悬赏令出去,赏金一万两。 五日后,马行传回消息:已试探过全城的花魁老鸨子,皆无武艺傍身,亦没有本事高强的保镖,皆是寻常女子。贾琮顿觉失望。 又查了和春班。此班乃是齐国最火的一个戏班子,班主名叫蒋白蕖,深得达官贵人喜欢。生有一子,今年十四岁,爱若珍宝。蒋班主原本不想让他学戏,偏不留神给贵人瞧见了,点名让好生调理。听闻学的是正旦,天赋秉异。虽还未曾正式登台,已得了不少贵人眼青。 又过了一日,明儿便是和崔琚约定看戏的日子。下午,卢家后门的婆子忽然进来找沈之默:“沈姑娘,外头有个媳妇子说是你的同乡,想见见你。” 沈之默一愣。她没告诉谁她是哪儿的人。乃眨眨眼:“既这么着,请她进来吧。”遂给了婆子一把铜钱。婆子笑嘻嘻走了。 贾琮等人都好奇,让沈之默就请那媳妇子进堂屋,他们都避于屏风后头。不多时婆子领了那媳妇子进来。众人一瞧,这女人长了副好模样,身上穿着红绫袄子,只是憔悴的很。沈之默扫了眼她的手,白白嫩嫩显见不是做活的。 打走了婆子,沈之默尚未话,那媳妇子“扑通”跪下了:“姨奶奶,我知道我冒昧!求姨奶奶让我见见周先生!” 沈之默怔了半晌,羞了个大红脸:这媳妇子显见是误会了。忙说:“我不是什么姨奶奶。你有话先起来说吧。你是什么人?怎么称呼?” 媳妇子不起来,抹泪道:“姑娘,我是和春班班主之妻,姓尤。” “尤嫂子,你先起来吧。”沈之默回头张望一眼。柳庄拉了贾琮一下。 贾琮无奈,只得咳嗽两声走了出去,装模做样道:“铃铛,怎么回事?” 那尤氏抬头一看,登时愣了:“琮三爷?!” 贾琮也愣了:“你认得我?”再看那媳妇子已泪流满面。虽不认得此女面容,“尤”是个不怎么常见的姓氏。贾琮按图索骥,不多时便想起一个古老的名字来:尤三姐。 850.第八百五十章 多年前贾琮还是个孩子, 曾建议蒋玉菡尤三姐买假路引子私奔。事情过去太久,贾琮早把这两个人忘了个干净。因实在记不得尤三姐长什么模样, 贾琮试探问道:“你可是珍大嫂子娘家的那个小姨娘?” 那媳妇子哭着点头:“正是。” “哦。”既然和春班主之妻是尤三姐, 不用问,蒋白蕖便是蒋玉菡了。“你怎么认得我?我记得我们只见过一回, 那时候我还小呢。” 尤三姐道:“琮三爷模样儿不曾变化,还与当年一样。” ……记性真好。贾琮慨然。原著配角里头, 曹老先生对这位还算墨颇多。烈性泼辣、不惧贾珍那个混蛋, 如今竟也被生活磨得哭哭啼啼啼。“你先坐下吧。有什么话慢慢说。”明日和春班听戏保不齐是场鸿门宴, 今儿班主太太找上门来, 真真运气。“铃铛给她倒盏茶来。” 沈之默忙搀扶了尤三姐起来坐下,倒了茶:“嫂子莫急, 慢慢说。” 尤三姐吃了两口茶,反倒愈哭得摇山振岳死去活来。沈之默正欲相劝,贾琮摆摆手:“你莫管, 让她狠狠洒两缸眼泪,先哭痛快了再说。”沈之默便不吭声了。 足哭了有小半个时辰,尤三姐渐渐收泪,沈之默替她添茶。又吃了会子茶, 尤三姐心绪平稳些,方说起这些年经过。 当年她与蒋玉菡逃离京城,前头走得顺当。本欲往江南而去, 谁知半道上失了盗, 钱财空空。没奈何, 蒋玉菡只得投了个戏班子跟着唱戏。他委实唱得好,不多时便被成了角。名声既起,钱财上松快许多。只是少不得牵扯上贵人,再难脱身。 尤三姐性子烈。不知多少回忍不得想一死了之,偏已生了个儿子。蒋玉菡替孩子取名净哥,指望他干干净净的做个寻常百姓。终究事与愿违。他们两口子一再拖延儿子登台之日,竟是再拖不下去了。那孩子今年十四岁,明日就要登台。戏子登台,与粉头开.苞相类。昨儿晚上,尤三姐悄悄捏了把刀在手,想先杀了净哥再自尽。跪在炕头看亲儿熟睡的小脸儿看了小半个时辰,没舍得下手。 从儿子屋中出来已近四更天,尤三姐失了魂般胡乱走着,不留神听到有人说话,其中一个正是丈夫蒋玉菡,忙停步偷听。听罢又怒又悲。 说话的正是贵人心腹。明日蒋净哥登台,崔家大爷请了位周相公同往捧场。这周大爷乃燕国重臣,来齐国暗访一桩要案,身边带着一个通房丫头和一个清俊小厮。不想有位齐国大人物瞧上了他那小厮,千思万念辗转反侧。贵人为着讨好这大人物,便想拿净哥同周先生换那小厮。因恐怕周先生瞧净哥不上,明儿安排了一回惊险。那心腹还说,“倘若乱中能得手自然是最好的。”尤三姐揣度他们话中的意思,仿佛有些惧怕这周先生。她便想着,不若干脆将底细告诉给周先生知道,让他有所防备,以换儿子平安。 今儿歇过午觉,她假扮出门买东西,依着偷听来的消息寻到卢家,给了守后门的婆子五钱银子,谎称是“周先生身边那铃铛姑娘的老乡”。不曾想遇上贾琮。 贾琮听罢满脑子都成了浆糊。尤三姐所言将自己原先推测的悉数搅乱了。和春班这事儿应是崔家嫡支安排的,当日崔琚面色失望可知他并不愿意。那爷俩已知道沈之默自称“大小姐”,也知道柳庄武艺高强断乎不会是什么“清俊小厮”,竟故意给了贵人错误信息。这么看,崔勉并没告诉崔氏嫡支贾琮的真实身份,毕竟燕摄政王怕老婆这事儿举国皆知。 贾琮乃问道:“尤嫂子,你说的贵人,是谁?”尤三姐伸出三根手指头。贾琮了然。思忖良久,他道,“既然不愿意孩子唱戏,设法到燕国来吧。燕国普及义务教育,所有的孩子都必须去学校念书。” 尤三姐哭道:“贵人盯上他了,哪里走得了。琮三爷,求你借口瞧上他、带他离了这地狱,我们两口子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三爷。” 贾琮摇头:“我要牛马作甚。我要人口和投资。救你儿子倒是容易。既然蒋玉菡如今是个有影响力的戏班班主,可以帮我劝说齐国富贵之人来燕国办工厂开商铺,作为交换我安排你们儿子去燕国读书。” 尤三姐立时道:“我答应我答应!但凡救得净哥离开这虎穴,我们什么都做得!” “那好。”贾琮道,“就这么定了。至于明日的什么惊险——你放心,能弄出惊来我都佩服他们,遑论险。” 尤三姐眼中亮起光来,旋即跪下叩头:“谢谢琮三爷。”贾琮想起自刎的那位尤三姐,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尤三姐一走,贾琮转身招手:“庄儿你出来。” 柳家叔侄都走了出来。柳小七笑嘻嘻瞧着侄子:“你还见过什么大人物?” 他们来齐国前后也就半个多月,且不大出门,何尝见过什么大人物?还不算崔家和卢家这两户知道底细的。柳庄细想了许久,摇头道:“没念头。” 他在想,旁人也在想,都找不出一个嫌疑人来。最末沈之默道:“会不会是被哪个郡主偷窥了?” 贾琮道:“郡主不是大人物。玩政治游戏的没谁会费大力气讨好郡主。文不能掌朝武不能掌兵。”乃拍手道,“这个问题先撇下。你们看崔氏嫡支和崔勉爷俩在玩什么呢?” 柳小七道:“这一节我方才便已想明白了。显见绿林生意并非谢鲸一个人在做,还跟齐国本地豪强合了伙。他那姓安的亲家不过是个学政,撑不起那么大的架子。谢鲸、崔家嫡支、老三。一个有经验门路,一个有当地势力,一个有名头地位。这三方合伙,共同做绿林生意。” 贾琮点头道:“有道理。马娘娘身处王府,又要服侍齐王、又要同老五联手对付世子,且她是个女流、离绿林太远,这生意我倾向于没她的份。” 柳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贾三叔!” “嗯?” “老五和老三是两边的,崔勉和崔氏嫡支是两边的,对吧。” “对啊。”贾琮道,“但崔氏嫡支能通过家族内势力欺负崔勉。” “不论崔勉如何处置老五,他都再不能出头了。” “对。老五和崔勉联手的纽带就是崔氏。他连崔氏的性命都舍得不要,崔勉不可能放过他了。只是保不齐还会利用他。不论如何,老五已经退出历史舞台。” “然而老五本身没多大本事,能与世子分庭抗礼皆因认了马氏为母。” 贾琮笑道:“老三也没多大本事。齐王诸子一个能自己立起来的都没,但他们都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故此各方神魔皆可利用。” “若是一方彻底完蛋,比如老五。从前押宝给他的人,比如马氏和丁滁,会不会改弦更张?” “当然会。”贾琮道,“东边不亮西边亮嘛,谁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么?说不定人家已经开始找下家了。” 柳庄又回想了会子,面色微红,硬着头皮道:“那一回……我去找马氏要信……就是她诬陷崔氏的那封信……” 贾琮猛然瞪大眼睛:“谁?!” 柳小七张着嘴合不上:“啊?!” 沈之默怔了片刻,前仰后合笑起来,最末干脆全身伏在茶几上。贾琮与柳小七跟着大笑。柳庄闹了个大红脸:“说正经事呢!何至于笑这么半日。”众人本已要止声了,闻言再哄然笑了一阵。 半日,柳小七最先忍住,拍案喊道:“安静安静……”众人渐渐平歇。柳小七一本正经道,“我脑子还没清醒,王爷先说。” 贾琮方才实在笑得狠了,这会子肚子还有些疼,一面揉着一面思忖道:“人与人之间的合作有许多种程度。老五和崔勉有姻亲做媒介,本该结成一体。偏老五与马氏私通,把这个结硬生生拆开了。老五沉迷马氏,马氏却未必对老五忠诚。她在鲁国勾搭刘侗的心腹谋士,在香港同时惹上好几个白家子弟。我的猜测是,马氏与老三老五都有合作,但跟老五的合作更深——与老三相比,老五犹如一个傻白甜。鉴如和尚那件事,应当是马氏得到消息、与老三商量、老三手下所为。他们事先并没有料到会被我们顺藤摸瓜。” 柳小七想了想:“事先没料到。你找上了马氏后,她竟将此事丢给老五处置,让老五媳妇顶缸。她可曾与老三商议?” 贾琮拍拍脑袋:“我又有些乱了,理一理。绿林帖之人——帖子上画了个白无常,我们就暂时叫她白无常吧。这个白无常很可能就是迷惑住娄金桥之人,给鉴如出主意的也是她,也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她在齐国绿林生意中应当是一位呼风唤雨的角色,十分关键。这就决定了她的上司——谢鲸、老三和崔氏嫡支不会轻易牺牲她。旧年年底我威胁马氏帮我查这个人,马氏少不得与老三联络。她身为齐王宠妃,过年前后肯定很忙。老三并非她干儿子,且他二人往来应该是秘密的,互为对方的备胎。所以他们沟通也不是很流畅。老三舍不得牺牲白无常,便让马氏另外寻人李代桃僵。我觉得不论老三还是马氏,都并没有太重视此事。换而言之,白无常受到的重视程度应该低于她的所为,你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沈之默立时道:“明白。” 柳庄略想了想:“明白。” 柳小七举手:“不明白。如果不受重视,燕强齐弱,老三弃卒保车把她送给咱们不是皆大欢喜?” “我早就说过,恐怖袭击乃是弱势方拿强势方毫无办法的一种极端情绪宣泄。这种方法本身定然是弱势方想出来的,强势方不会有这个脑回路。白无常很有本事,但她的身份很低。上位者对下位者惯于俯视。加上天津船厂的案子并未成功,燕国没有受损。老三觉得这事儿对燕国没那么重要。燕摄政王亲自跑一趟齐国找马娘娘,也许只是为了有趣。所以也没有跟太多人商量——同志们,要记住,齐王的儿子没一个得用的,包括老三。所以他才会随意托马氏处置。而马氏与老五正在通奸。”贾琮打了个响指,“能借我之手处置掉怀着胎的崔氏多好。” 柳小七慢慢点头:“庄儿从马氏那儿取信时,让马氏见识到了他的功夫。马氏是从陈国出来的,知道大内女卫何等厉害。以防万一,她日夜跟着齐王。我们只能从老五那儿下手。” 贾琮接着说:“老五失踪,崔氏平安无事。崔勉托庄儿帮他送去张笺子、将劫走老五的嫌疑指向绿林。崔勉知道他们家嫡支在做绿林生意,身为老儒定然是非常不满的。那笺子有想借齐国朝廷之力打击崔氏嫡支的念头。而他从老五府上接走女儿外孙女的度太快,引起了老三留意,在他们家门口安置了细作。至少在这个时候,崔勉爷俩对白无常还完全没概念,比较积极的和我们一起打草惊蛇、守株待兔。老三本着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这一原则,只打了谢鲸的亲戚安家二奶奶去套崔氏的话。然而什么都没套着,反倒是包括卢家子弟在内的许多人上闻鸡巷去探访了周相公。于是他们立刻重视起了周冀,另派崔氏族中的要紧人物过去正式问话——就是那个老仆。老仆大概没想到,崔勉爷俩竟然没对他说实话——他们隐瞒了我的身份,谎称我是燕国派来办案的要员。但他们说了我要办的案子是什么。老仆听罢决定留在崔勉家,因为老仆知道那案子的元凶是谁。当晚,庄儿过去打听谢鲸的亲家安则敬,老仆趁势给了我们一张谢家的势力清单。倘若能借燕国之刀灭掉谢家可就太好了。时至今日,崔家已不需要谢鲸相助,可以独立拿下绿林生意了。” 柳小七问道:“当天晚上派出周四郎试探庄儿武艺的是谁。” “不知道。”贾琮道,“可能是老仆,但我个人更倾向于崔勉。他也不是在试探,而是提醒。” “提醒谁?” “提醒我们。”贾琮道,“崔勉借刀杀人之心未死。” 851.第八百五十一章 送走尤三姐, 贾琮等人略做分析, 在卢家借了个跑腿的上崔家去,说是周相公弄到了个新鲜点心,已试验过味道极好, 请崔琚大兄弟吃晚饭。崔琚自然不能惹他起疑心, 换了衣裳领着个小厮而去。 一径到了卢俭家门口,有人报与贾琮得知,贾琮笑眯眯出来迎接进客院。只见沈之默正跟护卫们在院中练习拳脚, 柳庄坐于廊下擦剑。二人到屋中坐下,崔琚问道:“有什么新鲜点心?巴巴儿喊我过来。若不好吃我可不答应。” 贾琮道:“没有什么新鲜点心, 不过是我哄你的。看你家那个老仆还跟着不。”崔琚一愣。贾琮歪头看着他,“你实话告诉我。周四郎是你家派的还是那老仆派的。” 崔琚笑了:“果然落入你手了。”乃道,“我家派的。” 贾琮哼道:“你老子不厚道。” 崔琚奇道:“王爷究竟是怎么猜出来的?” “在崔家族内,你家是旁支而老三的岳父是嫡支,你家稳输。老五跟你家不是一条心, 没法子借力。你家若想赢得家族支持,除非有个很强的外力帮你们灭掉嫡支。比如齐国朝廷,比如我。他打周四郎招惹庄儿,与在老五的书房留下那笺子一样, 是想让我们怀疑上齐国的绿林势力。我们顺藤摸瓜的本事这么高,说不定就连谢鲸带你们家嫡支一道连锅端了。”贾琮龇牙道, “你们爷俩对那位老仆瞒住了我的身份, 且瞒住之默和庄儿的身份, 便是为了让他们低估我们, 提高我们的胜算。我还以为你爹是只老白兔,原来是只老狐狸。喂,我这刀很容易借吗?” 崔琚笑拱手道:“晚生佩服!王爷乃诸葛再世。” 贾琮道:“既如此,为何要干扰我们悬赏抓娄金桥?还把我的目的告诉了你们家那边。” 崔琚正色道:“家父已猜出王爷要找的人与那边有瓜葛。把悬赏之事弄得难办一点,王爷必会追究下去。王爷方才也说了,你们擅顺水求源。” “那为何不明着告诉我。” 崔琚苦笑道:“族内有规矩,且严厉的很。” 贾琮嘴角一抽:“你就不怕我察觉不了?” 崔琚道:“倘若王爷亲自出马也不过如此,我老子只得认命。” 贾琮哼道:“自己不使劲儿,等着人家帮你们把对手打下去,能有什么出息。” 崔琚摇头叹道:“我们族中之事……王爷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们世家大族,但我知道人类。”贾琮随口道,“人类承认强者。你老子若比老三的岳父强,崔氏一族自然会放弃他。懦弱本身就是个缺点。昨天会对族中让步的,明天也会对外人让步。”崔琚默然。贾琮耸耸肩,“好了,可以告诉我明天唱什么戏了吧。” 崔琚沮丧道:“我若说我不知道,王爷信么。” 贾琮看了他半日,神色不似作伪。不由得泄气:“信了。”他想了想,“有件事你得解释一下。前阵子我听说崔家族中有女子传言说,要挑人嫁去燕国。你们盯上的是谁。” 崔琚朝外头瞧了一眼:“那位姓柳的小哥。” “庄儿?” “是。” “那么,再麻烦你解释一下,有要紧的人物瞧上了庄儿、老三想拿和春班那个明天要登台的小戏子跟我换,是怎么回事。” 崔琚惊喜:“你们连这个都知道了?” “是啊知道了。” 崔琚笑道:“想与柳小哥联姻的是我们家。有位……要紧的人物,画了柳小哥的画像。” 贾琮仰天翻了个白眼:“那位要紧的人物是男是女?是齐王的儿子、女儿、还是大老婆小老婆?” “我若知道,必告诉你。” 贾琮打量了他几眼:“不想说是吧。不想说就算了。明儿卢老大人要跟我讲故事,就不去听什么戏了。” 崔琚急道:“我真不知道啊~~他们没告诉我。” “你不知道,你老子总知道。你老子不知道,那位老仆总知道。”贾琮皮笑肉不笑道,“我没有被人利用的兴趣。再说,明儿戏园子里要出事,你知道么?” 崔琚愣了:“不可能!” “那我现在告诉你。”贾琮一本正经道,“本王掐指一算,明日并非黄道吉日,宜居家而宅,不易出门听戏,否则有血光之灾。” “不可能。”崔琚道,“明日许多贵人会去。”贾琮翻了个白眼。崔琚跌足,“明儿那戏,王爷世子皆去瞧,岂能出事?” 贾琮皱眉:“齐王世子一道捧戏子?” “不是。除了王爷世子,还有位大人物。” 贾琮让他说糊涂了:“你直白点行么?” 崔琚道:“说起来,这事儿还是从你们燕国传来的。” “哈?” “你们燕国那位刘霭云大家,不是排演了一出新戏《孟母三迁》么?” 贾琮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 为了丰富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弘扬正能量,京城文化届的金字招牌刘霭云排演了些传统剧目,当中就有《孟母三迁》。齐王听说了觉得甚好,说齐国也戏班子也可排些这等戏目。和春班遂排演了一处新戏,乃是孔圣人之故事。明儿齐王、世子都会去,另一位乃衍圣公嫡长子孔允宪。崔琚道:“这三位明儿皆白龙鱼服看戏,故此不许走漏风声,恐怕有宵小之徒。你若还不肯去,也便罢了。” “这样啊。”贾琮想了半日,“我考虑一下。” 崔琚叹道:“随你便吧。”遂告辞而去。 崔琚前脚刚出了院子,沈之默后脚溜进屋内,笑嘻嘻道:“王爷是不是在猜‘大人物’可是那个孔家大爷?” “是啊。”贾琮懒洋洋托着腮帮子,“我在‘孔家这种人家也会出少数性向啊’和‘不会吧不可能吧那可是孔圣人之后啊’这两种情绪之间摇摆。” 沈之默笑道:“你觉得那个叫孔允宪的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不就是个老头?五六十岁须花白?” 沈之默拍手:“我就知道你会想岔了!这位才十三四岁。” 贾琮愣了:“哈?那么年轻?” “衍圣公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呢。”沈之默道,“比王爷小。” 贾琮老半日没回过神来。“衍圣公不是老头子么?怎么这么小?” 沈之默耸肩:“因为历代衍圣公寿命皆不长。” 贾琮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前生的记忆:“哎呦!我想起来了。”上辈子曾看到过一段介绍,衍圣公家的孩子原名叫允什么,因为清朝那位雍正兄上台后把他的兄弟都改成了允字辈,孔家的孩子便避讳改名。莫非这个孔允宪就是其中之一?好像那里头也提到过衍圣公几乎没有高寿的。乃啧啧道,“生来就要背负偌大的责任,无权选择道路,压力巨大,也难怪。” 沈之默也托起腮帮子:“王爷,明儿去不去?” “去。”贾琮道,“看看孔家的孩子什么样儿。” “知道他从曲阜过来是做什么的么?” 贾琮茫然:“不是听戏的?” 沈之默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就猜你不知道。王爷,这会子是二月中旬。” 贾琮咧了咧嘴:“我说小铃铛,你能说中国话么?要不说英语也行啊。” 沈之默不搭理他,扭头喊道:“柳庄柳庄~~”柳庄走了进来。沈之默趴在案上扭头看他,“我问你,二月份齐国有什么要紧事?” 柳庄道:“再过几日,二月二十一便是孔圣人忌日。” “我去!”贾琮捂脸,“你们怎么连这个都记得?” 沈之默直起身来:“王爷怎么连这个都记不得……” “我能记得我老子生日就不错了。”贾琮放下手,“没几天了,那个孔家小少爷还不回去祭祖?” 沈之默正色道:“临来时林丞相便是叮嘱我此事。她那会子刚得了细作去的情报,今年齐王预备派个儿子上曲阜参加祭祀,往年都是派官员去的。我猜,大概这位孔小少爷也是身不由己。” 贾琮想了想:“也是。早先不过是世子跟老五争。我们一来就把老五给弄失踪了,现在大概一群王子抢着去,都快打破头了。” “嗯,英雄所见略同。”沈之默道,“你还去不去?” 贾琮吐了口气:“我还真不大想去。这趟来我就不想看见什么王爷世子的,不待见他们。” 柳庄道:“王爷不是答应了和春班的班主太太救她儿子?” “救个人倒是容易……”贾琮猛然想到一件事,“同志们,尤三姐的儿子……是唱正旦的吧。孔老先生的戏,跟正旦有什么关系?难道唱的是……子见南子?在衍圣公嫡子和迂腐挂的齐王跟前唱这出戏,是不是有点危险?之默,你学问好,你觉得呢?” 沈之默眉头一紧,想了半日:“委实没什么用得上正旦的。南子……应当是泼旦吧。” “正旦也算的。”贾琮道,“好歹是一国公主兼一国王后。咦,我好像对这戏有了点子兴趣。” 柳庄道:“该不会老三预备在戏园子里弄出事端来,赖到咱们头上?” 贾琮摇头:“赖到咱们头上顶什么用,赖到世子头上还差不多。”他站了起来,“不管他。明儿预备好人手。崔琚只不过是老五的大舅子,他的位置不会离齐王太近的。如果老三跟世子闹起来咱们就瞧热闹。我倒想看看他们能把我搅和进去作甚。” 沈之默道:“我也去。” “你当然得去。” 沈之默眨眨眼,狡黠道:“我已有了点子想头,偏不告诉你们。” “不说拉倒,本王还懒得问呢。”贾琮伸了个懒腰,“横竖明儿热闹,越性再热闹些。之默帮我写张帖子,明儿邀请卢帧一道看戏去。我就不信到了戏园子门口他们会不许他进去!” 沈之默嘻嘻一笑,当真写了张帖子托卢家的人送给他们帧少爷。不多时那人将原贴带回,上头之回了一个字:好。 次日一大早卢帧便来了,连早饭都没吃,蹭了贾琮的。辰时三刻,崔琚亲自过来接贾琮。贾琮笑指着卢帧:“可不可以带个人一道去?这位小兄弟脸皮厚,才刚蹭了我的粥蹭了我的点心,还想蹭场戏听。” 卢帧也笑拱手道:“崔兄恕罪,小弟也想凑个热闹。当我是周先生的门客可好?” 崔琚瞧他二人这模样便知道,若不带卢帧去贾琮必会趁势“不去了”,只得说:“既是贤弟得闲,一道去便是。” 贾琮卢帧同时拱手:“多谢崔大兄弟!”“多谢崔兄!” 三人遂亲亲热热一道出了门,卢俭还打人赶着在门口给卢帧送了件新斗篷。乃跟着崔琚穿街过巷到了戏园子。贾琮张眼一瞧,门口卖茶的卖糖葫芦的卖花生瓜子的个个牛高马大虎背熊腰。乃拉着卢帧低声道:“齐国人真真身子骨儿健壮。这些做小买卖的若在燕国都能去当兵了。本王羡慕的紧。”卢帧白了他一眼。 崔琚的位置在上场门的官座,有些偏。下场门官座中已有人了,只都站着,想必齐王世子和孔家那孩子还没到。贾琮等人闲坐了会子,耳听下头一阵动静,许多人低声呼喊并无高声喧哗,猜度大约是主客到了。再过一时,跳加官的便出来了。 卢帧吃着茶随口问道:“崔兄,今儿这新戏唱的是什么?” 崔琚道:“这个乃是一位极有才学的先生新编的戏,子见南子。” “噗……咳咳咳……”贾琮也在吃茶,呛着了。半日才说,“真是这出啊!” 崔琚喜道:“周兄又猜着了?” “还用猜么?”贾琮拍拍胸口,“明摆着咳咳……” 他还没缓过来,外头已吱吱呀呀的响起了曲子。贾琮性子急,最不耐烦听这种慢调子,好悬没睡过去。眼皮子正打架呢,忽听四周骤然响起一阵吸气声。抬目一瞧,对面戏台上已出来了一个人。穿了件水绿色的戏袍,身段窈窕、气度娴柔。贾琮望过去时正赶上那戏子也朝观众望过来,二人隔空打了个照面。贾琮不禁也抽了口气:我的乖乖!好漂亮的小姑娘。眼睛会说话似的,正经应了“我见犹怜”四个字。旋即一想:不对啊,不是小姑娘,不应该是蒋玉菡尤三姐的那个儿子蒋净哥么?赶忙定睛细看。看了半日,贾琮肩膀一垮:真是看不出男女啊! 852.第八百五十二章 戏台上戏子已经咿咿呀呀唱开了。小嗓子当真不错,婉转清甜。身姿、容貌、神情样样拔尖。偏贾琮没耐性, 听不进去, 依然想打瞌睡。左右张望,众人如痴如醉, 柳庄脸虽对着戏台,时不时拿眼角余光四下里戒备。沈之默青少年时期是在大佳腊度过的,喜欢贾琮从后世带来的曲风,也无聊的紧。 头一出唱完了,戏子撤回后台, 观众久久不能回神。贾琮伸手在崔琚卢帧二人案前敲了几下:“喂喂,天亮了!”二人深吸一口气, 使劲儿抚掌赞叹。惊动旁人,戏楼子里头这才卷起骤雨一般的掌声。 卢帧率先惊道:“周兄, 你竟无事人一般?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贾琮耸肩:“我不爱听戏, 他纵唱出花儿来我也是牛不入耳。” 卢帧摇头不解。过了会子又笑道:“这个孩子可了不得, 那小模样。” 崔琚立时本来端着茶要吃,闻之立时止住了动作。贾琮又耸肩:“是不错。那个旦角真的是男孩子?” 崔琚道:“不错, 他乃和春班班主之子, 今日登台。” 贾琮皱眉:“好端端的男孩子扮什么女人。”蒋尤二人皆属绝色,儿子长成这样也正常。搁在后世,那孩子保不齐会因为男生女相受歧视。“还扮女人的嗓子。直让个姑娘来唱女角多好, 又自然又周正。” 崔琚卢帧互视一眼, 二脸茫然。崔琚身旁跟着的一个长随忍不住问道:“周相公, 你不觉得那正旦好看?” 贾琮道:“若是个小姑娘便好看;若是个小子,这种好看法就不对。女人是女人的好看法、男人是男人的好看法。男人扮作女人,再好看也是矫揉造作的好看,不自然。”他指了指柳庄,“我们这小子也男生女相,你看他可有一点子像女人么?” 官座中几个人都不由自主抬目去看柳庄。柳庄脊背笔直坐如钟,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长随蓦的失望。沈之默脆声道:“乾刚常动,坤柔常静。分阴分阳,迭用柔刚。自然则正,矫揉则畸。” 贾琮脑中灵光闪动,向崔琚拱手道:“崔兄弟,此处可有文房四宝?” 崔琚一愣:“有!” “取来!”贾琮撸起袖子,“我想写文章。” 他自然不是想“写”文章,不过是想“抄”文章罢了。方才的语境委实非常适合抄一篇高中课文:病梅馆记。不多时笔墨送上,沈之默亲自研墨,贾琮脑中已将龚先生大作略作修改。比如“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改作“既慨之三日,乃尝疗之”。对面戏台又开锣了。此官座中人全无心思看戏,悉数围在贾琮案前。贾琮斟酌已定,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题曰“病梅记”,掷与众人。 卢帧摇头晃脑念了起来:“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及念到“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抚掌道,“周兄别是一般心肠。病梅与这男扮女装的旦角如出一辙。”崔家那长随已面如金纸,崔琚使劲儿绷着脸、依然透出几丝笑意。 全文读罢,崔琚拍案喝彩,率先一躬到地:“周兄,小弟佩服、五体投地。” 卢帧也一躬到地:“小弟唯有拜倒辕门了。” 沈之默钦慕道:“相公,今儿我方知道相公名不虚传。” 贾琮脸皮早已厚比城墙,假装谦逊道:“不过有感而罢了。” 那长随避到角落处偷偷向贾琮作了个揖,又无事人一般走出来。 而后这官座之中便无人看戏了,都在议论这篇《病梅记》。不知不觉,四下里掌声喝彩声骤起——戏已落幕。班主走出来向观众致谢。贾琮早已记不得蒋玉菡长什么模样了,定睛一望,这位兄台瞧着比自己还年轻些。刚起了点子羡慕,想起干他们这一行显年轻不是什么好事,又有些怜悯。 便听下场门官座中有个尖嗓子打着弯子喊道:“好戏!我们老爷有赏~~”下头一片喧哗,想必赏钱不少。 贾琮赶忙四面环顾一番,什么异样都没有,遂拽了把崔琚低声道:“不是有热闹瞧么?怎么还不来?” 崔琚面色一窘,反扯了他一下,低声抱怨:“我哪儿知道!” 话音未落,下头有人高喊:“冤枉——冤枉——和春班强夺人的戏本子——这戏是我写的——他们拿了戏本子不给钱——” 贾琮双眼一亮,拍手道:“热闹来了哈哈哈……”登时探出小半个身子去,口里兴奋道,“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再闹大些!” 只听四面哗然,下头一阵兵荒马乱,尖嗓子粗嗓子齐喊“肃静”,好不有趣。崔琚忙打人下去查看究竟。好半日,那小厮跑回来道:“下头人多且乱,小的没法子进去。可巧遇上那边大老爷身边的哥儿从里圈出来,忙拉着他打探。” 原来,方才那个喊冤的竟是位举人,姓赵,因家贫给戏班写本子。他说这本《子见南子》是他写的,此外还替和春班写了四本儒家掌故的戏。这些题目改成戏本子颇难,他足足写了大半年。戏班子答应每本给他一百两银子的润笔,不想前几日忽然翻脸不认,硬说这些本子都是另外一位吴先生所写。戏班已喊吴先生去了,说是人证物证都有。贵人问赵先生可有证据,赵先生说他能将这些本子一字不差写下来,求贵人去戏班里头找其余四本本子。下头方才已传了令取文房四宝。 贾琮听罢瞧了沈之默一眼。沈之默嗓门子都提高了:“先生先生,咱们搅和不?” 显见她是想去的,贾琮岂能不成全?“现在还文明,先搅。不然,回头不文明起来,未必有这么好搅。”乃站起来向崔琚道,“我下去凑热闹,你去不去?” 崔琚一愣:“你这么早就要下去?你不是不爱惹事么?” 贾琮道:“我不大喜欢按照别人安排的点儿出场。”拿起脚来要走。 那长随急了,追上前拱手道:“周相公,下头贵人多,咱们不明就里,先避开的好。” 贾琮眨眨眼:“大叔啊你要知道,出场迟的未必是主角,也保不齐是友情客串。”撇下他走了。 沈之默紧紧跟着,眼睛亮得两颗天狼星。柳庄领了几个护卫押后。卢帧急吃了两口茶,小跑着插到贾琮身后。崔琚没法子,与长随互视一眼,也跟了下去。 众人走到下场门当中的官座前,卢帧上前向一个老仆打扮的人拱手,低声道:“这位大叔,可否帮着请卢大人出来一回?我是他侄子,有极其要紧之事求见。”乃悄悄塞给了他一个小荷包。那老仆掂量了两下,满意点头,转身进去了。 片刻功夫,出来一位中年儒生,想必就是卢大人。卢帧拉着他嘀咕了几句,卢大人大喜,朝贾琮等人望过来。贾琮望着他作了个揖。卢大人含笑点头,回去了。不一会子,卢大人和陪着个三十多岁的锦袍爷们走了出来。那爷们问道:“谁说能断此案?” 贾琮正要开口,沈之默上前一步朗声:“回先生。小女子未必能断此案,但小女子知道,纵然那位举人老爷能一字不差写出戏本子来,未必他就是作者。也许他在戏班子旁边听见人家排演也未可知。” 那爷们打量了她几眼,道:“旁的不说,今儿这出戏排演时十分机密,外人听不着。” 沈之默道:“今儿不是唱全了么?记性好的人已能连曲子带词儿悉数记下。” 儒生忙说:“小姑娘莫要瞎猜。记性再好,岂能好到听一遍就记下了?” 沈之默立时道:“我就能。我堂姐也能。”她想了想,指着贾琮,“他表姐也能。” 贾琮忙说:“我媳妇也能。我舅公也能。记性好的人也许不多,但绝不难找。” 沈之默道:“不若这样。我连词带曲悉数默写一遍,先生们看看可有记错之处。” 爷们思忖片刻:“你当真能默写出来?” 沈之默挺胸负手:“能。管保一个音不差、一个字不差。” 爷们点头:“好。既这么着,你们跟我进来。” 沈之默得意一笑。贾琮眼角余光扫到崔琚身边那长随,见此人脸儿都白了,便知道搅乱了他们的安排,心下熨贴。 几个人跟着进去一看,只见这个官座两旁的屏风都拆了,有三个官座那么大,里头站了不少人。当中坐着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年,当是齐王与孔家的那嫡长子孔允宪。蒋玉菡爷俩并几个戏班的人都跪着。旁边设了张小案,有位儒生正在写字。那爷们走近齐王身边,含笑低声说了半日。齐王抬目瞧过来。贾琮拱拱手。齐王点头。卢大人便让人再设一案给沈之默。 沈之默谢了座,拿起笔来刷刷的写,贾琮立在一旁瞧。沈之默只写今儿这本《子见南子》,那儒生要写五本戏,故此是沈之默先写完。她抬头瞧了那儒生一眼,开始标曲子。 偏这会子,帮戏班写本子的吴先生到了,被人带到齐王跟前,赌咒誓本子是他自己所写,那姓赵的是个碰瓷的。贾琮上一眼下一眼瞧了这吴先生半日,又回头看看赵先生,忽然大声道:“各位大人,晚生已知道本子是谁写的了。” 满座皆惊,数人齐刷刷问道:“是谁?” 贾琮微笑道:“我若直说出来,另外那位必然不服气。不若这样。我出份题目给二位自称是戏本子作者的先生做。做完之后,假的那位定然无话可说。” 卢大人两步抢到他跟前,声音微颤:“周先生此言当真?” 贾琮点头:“当真。管保李逵沉冤昭雪、李鬼无可狡辩。” 卢大人大喜,回身喊:“老爷!” 齐王眯起眼看了贾琮半日,问他身边的孔允宪。孔允宪还是个孩子,觉得有趣,点头赞成。齐王遂命人也给贾琮搬张小案来。贾琮甩了下袖子,自觉颇为潇洒,提笔而书。 写了会子,柳庄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个唱正旦的孩子在瞧你。”贾琮抬目一望,正对上那孩子望过来,楚楚可怜。贾琮莫名有种不大自在之感。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都被迫拿身子辗转于贵人当中活命,论理说这孩子当与早年从吴王府救出的梅姬相类。偏不知道哪里感觉不一样。贾琮呆了片刻,接着出题。 一时三个人都写完了,有人取了沈之默、赵先生的稿子与戏班的本子对去,贾琮将两张考题给吴赵二位。二人瞧着考题便愣了:“这叫什么题目!” 贾琮笑眯眯道:“二位只管答,答完了管保真作者和假冒的都心服口服。”顿了顿,他添上一句,“有没有人觉得这种题目是在侮辱你们身为读书人的智慧、想拂袖而去啊?” 沈之默立时道:“害怕被抓出来的就是假冒的,真作者一定巴不得真相大白!” 二人听罢不敢多言,登时埋头写了起来。那题目实在太简单了,不过片刻功夫二人都已答完。沈之默上前收了卷子送到贾琮跟前。贾琮只各扫了一眼便说:“不出我的所料。”乃向齐王拱手道,“这位大人。根据我的观察、戏本子和这两张答卷,晚生可以断定,戏本子是吴先生所写。那赵先生么,我猜他本来听戏的看官。方才听见大人您给戏班子的赏极多,仗着自己记性好,假冒是自己写的戏本子,想讹诈戏班子一笔钱财。” 话音未落,吴先生赵先生同时喊:“先生明智!”“含血喷人!大人,他们是一伙的!” “别喊啊~~嗓门太大吵的慌。”贾琮胸有成竹道,“大人且看看卷子,晚生解释给大人听。” 吴王招了招手,有人将两张答卷送到他跟前。吴王瞧着那卷子也愣了:“这是什么题目?” 只见那上头写着: 性格测试三十题。 第一题。你最喜欢下列哪位将军。 甲,白起。乙,岳飞。丙,李靖。丁,赵云。 第二题。你最喜欢下列哪个女人。 甲,王昭君。乙,杨玉环。丙,苏小小。丁,穆桂英。 第三题。你最喜欢下列哪道菜。 甲,红烧狮子头。乙,酸辣黄瓜条。丙,油焖大龙虾。丁,清炒小白菜。 第四题。你最喜欢下列那种动物。 甲,兔子。乙,老虎。丙,战马。丁,黄牛。 …………………… 853.第八百五十三章 话说贾琮给两位先生出了三十道性格测试题, 把齐王看懵了。“周先生,这什么意思?” 贾琮微笑道:“大人,这上头一共三十道题, 当中二十八道是幌子,用于迷惑他二人;唯有两题有用。第五题和第二十二题。” 齐王忙低头找那两题。 第五题。你最喜欢下列哪种花。 甲, 梅花。乙, 兰花。丙,莲花。丁, 牡丹花。 第二十五题。你最喜欢下列哪句诗。 甲,天子来呼不上船。 乙,行人刁斗风沙暗。 丙,悔教夫婿觅封侯。 丁,映日荷花别样红。 第五题, 吴先生选丙, 赵先生选了乙。第二十二题,吴先生选了丁,赵先生选了丙。齐王问道:“这两题如何能瞧出作者来?” 贾琮正色道:“方才铃铛默写戏本子时我在旁边看了。统共四折的戏, 当中莲、荷、菡萏、芙蕖等字样就有十几处。” 沈之默道:“十四处。” 贾琮接口道:“当时我便知道这个作者非常喜欢莲花。方才吴先生进门来,我一眼便瞧见他的领口、腰带、扇袋子、荷包都绣着莲花。再看赵先生,案头搁着他的折扇, 画的是松石图。故此我猜, 吴先生特别喜欢莲花, 赵先生并不是特别喜欢莲花。大人, 赵先生虽能背下吴先生写的戏本子, 背不下吴先生的个人喜好。你能想象,一个不怎么喜欢莲花的人在他的戏本子里写了十几处莲花么?” 满场的人都怔了。赵先生瞠目结舌,跟着进来的崔琚那长随也呆若木鸡。倒是吴先生悄然看了蒋玉菡一眼。贾琮登时明白怎么回事了,两眼望天。半晌,那孔家的孩子先道:“有理。文由心生,爱莲之人笔下生莲。” 齐王捻着胡须点点头,问道:“赵生,你可服气?”赵先生依然在呆。 贾琮道:“再点点那四本戏本子里头有多少莲啊荷啊菡萏芙蕖的。赵先生家里想必也有不少文章?打去他家取来查查爱不爱写莲花字样,有多少物件带了莲花样式。同样,去吴先生家里看看有多少莲花样式的物件,诗词文章里头有多少莲花字样。” 赵先生迟疑半晌,眼中闪过一道不甘,咬咬牙,语极快的苦笑道:“不必了。” 贾琮眉头一动,望着他不言语。众人都瞧着这边呢,见状皆疑惑。半晌,有个人忍不住问道:“周先生,你瞧着他作甚?” 贾琮歉然:“走神了。”他思忖片刻拱手道,“卢大人,咱们俩可否悄悄说几句话。”卢大人赶忙看齐王。 齐王点头。卢大人遂命人推开屏风,将贾琮引到隔壁官座,又打里头的人出去。贾琮方拉着他低声道:“大人,起初我以为姓赵的只是一时起了贪念,只怕我错了。” “哦?” “我原本假设他住在和春班隔壁、因故偷看偷听到了其余四出戏的本子,并记忆力极好、听一遍就记住了《子见南子》。今儿临时起意闹了这一出,不曾想被我用这么奇怪的法子戳穿了。那么,他是不是有可能被贵人除掉功名?” 卢大人道:“功名必是保不住的,只怕还得挨些板子。” “对一个举人老爷而言,除去功名就等于要了性命。他是不是应该心有不甘、争辩几句?哪怕把憋着的气撒出来也好。”贾琮指着隔壁道,“大人可曾留意他方才的神情?他犹豫了良久方横下心来认输,且说得极快。” 卢大人不解道:“犹豫过后自觉毫无胜算,认输岂非寻常?” “那他应该这么说。”贾琮装模作样颓然一叹,缓缓摇头道,“不必了……”这会子方苦笑,“周先生好本事,晚生……甘拜下风。” 卢大人想了想:“委实应当如此。” “偏他那句‘不必了’说得太快,不像是认输,倒像是断尾求生。” 卢大人忙问:“他都要除去功名了,怎么竟成断尾?” 贾琮道:“故此我猜,他今日此事并非偶生贪念,而是早有预谋。”卢大人眼神一动。贾琮接着说,“再有。他若同我争辩,我定会求贵人派人上他家中取别的文章来看。他肚子里如果有货,文章定然写得不错,也会挺愿意贵人看。万一贵人惜才、留下他的功名呢?偏他思虑之后决然认输。可知,较之失去功名,他更害怕家里的文章被贵人看见。或者说,家里的别物被人看见。那么他只怕就不是革除功名挨板子这么简单了。” 卢大人不禁点头:“周先生言之有理。此人委实可疑。你看当如何处置?” 贾琮微笑道:“大人,本子当真是吴先生所写,吴先生有人证物证。赵先生单凭能一字不差写出本子来,并不能冤死吴先生。故此他必然也预备了人证物证。”他乃凑嘴近卢大人耳边嘀咕了半日。“倘若没有这么一个人,可能我的推算有误。” 卢大人早已信了他,立时道:“就依着周先生所言。” 遂从外头招来几个人,又将赵先生喊到这边官座中来。赵先生才刚走过屏风,屏风立时被拉回去了。他望了眼卢大人,淡然拱了拱手。正要开口,忽然后脑一疼,有个护卫悄悄给了他一巴掌、将其打晕过去。另外两个人上来将他捆上,取黑巾子蒙了脸,塞住耳朵丢在官座角落。贾琮与卢大人互视一笑。 戏楼子里头没人离开。有的挂心和春班不肯走、有的想瞧热闹不舍得走,四下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甭提多热闹了。小吏打扮的两个大嗓门忽然从官座出来,喊道:“谁认得赵先生?谁认得赵先生?” 登时有个儒生跳出来:“我我!我认得赵先生!” 小吏看了看他:“你认得他?你是他什么人?” 儒生拱手道:“我二人乃文友。” “哦。你与他熟络么?” “甚是熟络。” “你认得他家里去?” “晚生认得。” 小吏点头:“我们得去赵先生家里取些证据,既认得就带路吧。” 儒生再拱手:“晚生愿意。”遂领着小吏走了。 卢大人与贾琮都在后头暗暗瞧着。贾琮思忖道:“方才此人的眼神大人留意到了没?使劲儿抿着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副正中下怀之感。大人,只怕这是条大鱼。” 卢大人十分高兴,捋着胡须笑道:“本官懒得琢磨,请周先生指教。” “我一个晚辈,哪儿敢指教大人。”贾琮也笑道,“倘若赵先生家里仅藏着对他自己不利的证据,听见我说建议去他家找文章,便不会犹豫直接认输。他既犹豫了,可知他家里肯定有和五本戏本子相关的假证据。故此他的同伙欢欢喜喜领着大人的手下去了,以为自己直奔假证据取出来、便可以回戏园子。可怜的同伙并不知道,这两位差官还会撇开他去查别的。” 卢大人连连点头:“有理有理。周先生果然大才。”贾琮含笑作了个揖。 二人遂回到齐王那官座,卢大人凑近齐王与孔少爷身边,兴致勃勃解释。那二人并坐在一旁的锦袍爷们皆听得有趣,频频点头。崔家长随皱了半日的眉,只做要小解,闪身出去。才刚走到稍僻静之处,也后脑一疼晕倒了——柳小七何尝会闲着? 贾琮见长随出去了,忙向卢大人道:“如今真相大白,吴先生与戏班子俱是无辜的,平白遭了人碰瓷儿。是不是可以让戏班子的各位起来了?” 齐王点头答应。有个尖嗓子仆人过去喊:“贵人知道你们受冤枉了,起来吧。”戏班子的人齐声喊“谢谢贵人”。那吴先生抢先几步上前扶起蒋玉菡。那眼神,贾琮纵是个瞎子也瞧得出他二人有非正常男男关系。巴巴儿跪了这么久,膝盖都僵了,这帮人半日才扶携着爬起来。尖嗓子又道,“快谢谢周先生。” 吴先生忙扶着蒋玉菡走过来。贾琮连忙摆手道:“快别这么客气。不过是个巧合罢了。若非吴先生爱莲如痴,哪里有这么好的便宜给我捡?” 话音刚落,那蒋净哥极快的剜了吴先生一眼,让贾琮看个正着,不禁一颤:其眼神刻骨崩心,望之齿寒。沈之默也低声耳语:“那个小戏子点儿大的岁数,方才那一眼好怨毒啊。”贾琮皱眉:这一家子真乱。 正想着,蒋玉菡领戏子们已到了跟前欲下拜。贾琮一本正经道:“打个千儿便罢了,千万别跪,我不曾带赏钱。” 蒋玉菡撑不住笑了:“何尝求大爷的赏钱了。”蒋净哥在旁嗔了贾琮一眼。贾琮脑中“当”的一响,明白为何先前觉得这孩子与梅姬不同了。 早年贾敘安排了人手从吴王府救梅姬出来,直带回大佳腊,安抚教导一番送进学校念书。贾琮两口子次年才回岛。陈瑞锦听说后拉着贾琮去看她。梅姬因在最艰难无望时得过陈瑞锦教导,看见她甚是亲密,还莫名有几分怕贾琮。憋得贾琮回去一路抱怨,“分明是我一直惦记她年幼、想救她的好么!”陈瑞锦笑了他好几日。 当日梅姬的模样儿也可怜,眼前蒋净哥也可怜。然蒋净哥望贾琮之眼神有刻意勾引之态。贾琮实在太直了,知道净哥是个男的便压根没往那上头想。这会子回想起来,若把他假想成女子,那意思还是挺明显的。贾琮心中暗叹:挺伶俐的孩子,恐怕要被环境教变态了。这会子蒋玉菡等人已打完了千儿直起身来,蒋净哥又天真的勾搭了贾琮一眼。贾琮愈惋惜,满目怜悯看了看他。 因小吏去赵先生家搜查得花些功夫,齐王一时犯闲。卢帧趁机走到卢大人跟前大声道:“伯父,方才侄儿在楼上听戏,其实只听了一折。后头三折皆没留意。” 卢大人笑得胡子都撅起来了:“如此好戏,你竟不好生听?” 卢帧亮着嗓子道:“伯父不知道。头一折听罢,我们那儿满座都听醉了,蒋小哥实在唱的好。”蒋净哥含笑朝着他这头行了个礼。卢帧笑指着贾琮道,“偏周兄一副牛不入耳的模样。我们都说他有眼不识金镶玉。” 贾琮道:“我性子急,听不来须轻斟细赏的曲子。当日崔贤弟约我来,哄骗我是热闹戏。我一心以为唱大闹天宫呢。”众人不觉微笑。 卢帧接着说:“我们都赞蒋小哥身段模样好,他倒是另说出一番话来。”遂引述贾琮“女人是女人的好看法、男人是男人的好看法”那几句话,说得蒋玉菡爷俩面皮子热。卢帧猛的拍手道,“谁知周兄心念一动得了感悟,当场写了篇文章。”乃竖起大拇指,“真真绝妙!我拜读后只觉醍醐灌顶,哪里还顾得上听什么戏?” 卢大人忙说:“这等好文章快些拿来我瞧!”卢帧赶紧从怀内取出贾琮抄龚自珍先生的《病梅记》双手捧给卢大人。 卢大人接过来从头看到未,连声赞叹:“好文章!大手笔也!”转身送给齐王。 齐王看罢也点头赞道:“借梅抒意,好比兴!”又递给孔允宪。 孔允宪看罢亦连声夸赞。贾琮只管躲在一旁装谦逊。齐王遂命卢帧诵念。卢帧昂挺胸,捧着文稿大声读起来。齐王好文,这官座里头连服侍的尖嗓子都念过书,人人皆识货。听罢此文,叫好声一片,年轻些的儒生上前作揖。 贾琮可算有了点子不好意思,忙不迭四面还礼,道:“古人云,文章本天成。我因看不惯男扮女装,方有感而。就拿今儿这个孩子来说,他年岁小,声带等男性第二特征尚未育完全,唱起旦角尚好。过两年自然而然嗓子会变粗、腰也会粗,再唱旦角就累了。” 卢帧在旁捧哏道:“你当真是不爱听戏的。殊不知有些名旦比女人还女人。” 贾琮摊手:“这世上并不是没有女人。为何不干脆让女子唱戏中旦角?强逼着男子扮作女装,与强扭着梅花只许曲疏不许直密何异?莫要提什么朝廷不许官员狎妓,那玩意从前朝起就是一纸空文。”官座中霎时寂然:他这话人人皆知,可从没谁敢说出来。 忽听那蒋净哥带了哭腔急道:“若男子不能唱旦角,那我呢?我可如何是好?” 贾琮微笑道:“你还小呢,改行做什么都来得及。” 便听蒋玉菡与蒋净哥同时喊:“多谢周先生!”“我不!” 854.第八百五十四章 贾琮随口让蒋净哥改行,蒋家爷俩反应截然相反。蒋玉菡急了, 拉着儿子使眼色:“听周先生的没错!周先生是读书人, 文章做的好, 贵人都夸赞!” 蒋净哥小嘴一撅:“我唱的好, 人人都爱听,凭什么不许唱!” 贾琮忙说:“没说不许你唱。倘若你自己喜欢,唱的开心演的舒心, 不用师父爹娘打骂便愿意兴冲冲的学身段学唱腔, 那还有什么不好?那便是自然曲疏而非斫直删密锄正。” 蒋玉菡立时道:“哪有这等事。天下学戏的皆是常年打骂十年血泪方能学成。他也是一样的。”蒋净哥正欲说话, 让他老子狠狠瞪了一眼, 只得咬着嘴唇,浑身都写着不甘心。 贾琮道:“他才这么点子大。横竖你们戏班子不缺唱戏的, 爱学就学不爱学便罢了。不用强逼着他学。” 蒋玉菡喜不自禁,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日日早上练功他都不愿意起来呢。罢了, 从今儿起不管他了!” 贾琮笑道:“晚点子起床不算什么, 我最爱睡懒觉的, 还不是一样写文章?秋闱春闱那几日不睡懒觉就行。”蒋玉菡笑逐颜开,旁人皆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正尴尬呢, 有人进来回道:“外头看客里头有蒋班主的票友在起哄。” 蒋玉菡忙问:“起哄什么?” “不知什么人大声嚷嚷,说大老爷已断和春班使了人家的本子不给钱,要打全戏班的人每人一顿板子、往死里打!” 话音未落, 贾琮抢着大声道:“不论哪儿都少不了这种人, 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压根不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能惹得旁人不痛快他们就极痛快。老爷, 让蒋班主和吴先生一块儿出去疏散看客吧。人多必杂,万一混入了什么心怀不轨之徒多讨厌啊。且后头想必也没戏班子什么事了,他们也可回去吃顿好的压压惊,我请你们一顿酒席。”乃看着蒋净哥笑道,“想吃什么吃什么!”蒋净哥像是吓着了,拉着蒋玉菡的衣襟又委屈又可怜,大眼睛忽闪着朝贾琮望过来。贾琮眉头微皱。 沈之默低声道:“这满座的达官显贵,他随便勾搭哪个都好,怎么偏盯上相公你?” 贾琮想了半日:“也许是他母亲跟他说了什么。” “那更应当低调才是。”沈之默抿了抿嘴角,“比起当年我在这个岁数时差远了。” 贾琮哑然失笑:“委实比不上你,你比他还小便已立下大功。之默,岂能人人都有你那天赋……” 话还没说完,沈之默骤然吸了口气,挑起眉头:“周相公别再看着我笑了。” “怎么?” “那个南子夫人嫉妒我呢。”说完沈之默离贾琮远了点。贾琮望着房梁悄悄翻了个白眼。 齐王遂命卢大人与蒋玉菡吴先生一同出去。只听有个大嗓门喊道:“各位看客,贵人已问完了案子,证据确凿——”原本闹哄哄的戏楼顿时安静下来。大嗓门咳嗽两声接着说,“就烦劳卢大人告诉诸位结果——” 卢大人捋了捋胡须上前半步朗声:“《子见南子》的戏本子乃是和春班所聘的吴先生所作,与赵生毫不相干,和春班与吴先生皆无辜受诬陷——” “轰——”满座欢腾,旋即抚掌叫好。 蒋玉菡向众人拱手道:“大老爷已还和春班清白,赏赐极丰;另有位先生还送我们酒席压惊,真真有惊无险。我们这就要回后台去了。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挂念,还望日后继续捧场——” 寻常看客不知就里,以为断案的是卢大人,高喊:“卢大人真乃包公再世——” 许多人跟着喊:“卢大人包公再世——”卢大人张嘴欲解释,奈何他们声音太响,压得半点听不着。 忽然有个穿灰色长衫的从戏台旁跑了过来,跑得极快,一壁跑一壁大喊:“蒋大家,这当官的所言可是真的?可有欺哄我们?”他嗓门子太大,四面喧哗中依然惊如炸雷。 蒋玉菡听他叫了自己,不觉往前走了半步。吴先生见那人跑得实在快,立时迈了一大步,隐约挡在那灰衣人与蒋玉菡当中。眼看那人就要蹿近吴先生,斜刺里忽然冒出一个穿青衣扎高幞之人,抢插在吴先生身前伸胳膊抱住了那人,口里大声道:“哎呀呀张大哥,数年不见,不曾想今日在此处相会!”吴先生一愣。 蒋玉菡是个机敏的,一眼看出端倪。这青衣人右臂如钳子般紧紧钳住了灰衣人的左肩,左手死死捏在那人的右手之上。灰衣人挣脱了两下,左肩右手皆不得脱,面色霎时白了。青衣人双臂同时使力,强扳着灰衣人的身子转了个圈,将灰衣人的右手换到他自己右手下,依然捏得死死的。旁人看来,犹如这青衣人亲亲热热搂着灰衣人肩背似的。 青衣人笑若春风拂面:“你到齐国都三年了?哎呀我是跟东家来办事的,才刚到半个来月。……哎呀平日里皆忙的紧,全无闲工夫出门。今儿难得歇息半日,东家放我出来看戏。……不知道啊,不曾去过。都告诉你忙么。……那感情好啊!就烦劳张大哥领路,我愿做东。”独自唱念做打了一路,拖着灰衣人闪到角落去了。灰衣人则从头至尾牙关紧咬额头冒汗,半个字没说。 卢大人仿佛没留意到他二人,命人喊戏楼的东家过来,安排小吏们帮忙,张罗让看客们散去。蒋玉菡与吴先生皆出了戏楼,立在外头与人寒暄相送。许多票友都围拢着不愿走,蒋玉菡笑道:“这戏过几日还唱呢。大伙儿若喜欢,下回再来听!” 有人问道:“蒋班主,里头仿佛还有许多人没走?” 蒋玉菡点头道:“不错。说来也是活该。大老爷方才查出,那个姓赵的另有别的案子在身。他若悄悄藏着也罢了。既然跳出来给公人看见,如今拔出萝卜带出泥,旧案也掀开了。老爷们要查那他旧案呢。” 众人哗然。另一人大声问道:“那旧案与和春班和有瓜葛?” “没有。”蒋玉菡道,“与我们半分不相干。送走各位看官,我们就回后台卸妆、吃酒席去了。老爷们自审那姓赵的去。” 那人还要说话,人群里头一位汉子大声道:“咱们莫要在这里蝎蝎螫螫的,快些散了让蒋班主和蒋小哥吃酒去!唱了这么大半日,又让那碰瓷的折腾许久,还不定多饿呢。” 吴先生立时道:“蒋班主可要先吃个点心垫垫?” 蒋玉菡笑道:“不吃!回头就吃酒席呢。这会子吃了点心,回头酒席上定然得少吃些。”众人大笑。遂一哄而散。 另一头,戏楼中卢大人见看客已大略散去,走到那青灰二人身旁拱手:“二位……” 青衣人抬头望着他一笑:“这厮手里捏了把匕,虽算不上宝刃倒也锋利。跑那么快不知道捅你们三位当中的哪一位。大人自己审吧。” 卢大人微笑拱手:“多谢义士。” “不客气。”青衣人道,“楼里人多。若出了乱子,说不定会引起踩踏。”他思忖道,“这么一想,只怕他是预备行刺蒋班主的。” 卢大人忙问:“何以见得?” 青衣人道:“若有人行刺大人和那位吴先生,看客们为着怕惹事,定然远远的躲开。这戏楼子眨眼便没了人。若行刺了蒋班主——他票友众多,定然因担心他往前凑;寻常看客往外涌;有人拿刀捅了个名旦必成市井新闻,瞧热闹的原地不动。这三种人皆在戏楼中散坐,各处都有。倘或再有几个人引风吹火……想不起乱子都难。” 他一壁说卢大人一壁想,末了不禁有些后怕:“义士所言极是……”若非周先生识破那姓赵的,今日只怕要出事。 青衣人笑向卢大人身后的护卫道:“几位兄弟,有绳子么?我已拧了他许久。”护卫们赶紧上前捆了那灰衣人。 青衣人又从他身上搜出了许多零件。卢大人奇道:“这些是?” “喏。”青衣人一件件拿起来,“这是袖箭筒。这是暗器囊,金钱镖、铁莲子。这是百宝囊。”他打开百宝囊,“百炼飞爪、如意绦。这是几种药包,通常是些蒙汗药泻药之类的。这是迷香。铁定绿林中人。大人可去寻最近几年各国的海捕文书上找找,保不齐能找到他的画像。” 卢大人皱眉:“他是通缉犯?” “我猜是。”青衣人道,“举国皆知,绿林通缉犯可以往齐国藏。” 卢大人瞿然:“通缉犯往齐国藏?是何缘故?” “大人不知道?”青衣人诧异道,“藏在齐国贵人家中做护卫啊。”卢大人瞪大了眼钳口挢舌。他看着卢大人有些不好意思,“额,您是文官,不知道也罢了。听说有很贵的贵人做担保,双方都颇为放心。额……我不是齐国人。你们齐国的事我不大清楚。”此人抱了抱拳,闪身而去。卢大人立在那堆零碎前瞧着,面上忽红忽黑忽白。 护卫过来低声道:“老爷,那人走得太快,属下没赶上。” 卢大人摆手叹道:“罢了。”乃撩起衣襟,将那堆物什悉数兜起,转身大步朝齐王那官座走去。护卫推着灰衣人在后头紧跟。 齐王孔少爷等人正接着议论《病梅记》呢,见这副模样都问道:“卢大人这是兜着什么呢?” 卢大人将衣襟上的物什搁在齐王案头,正色道:“下官才刚刚得知这些是何物。”乃一件件拿起来说与众人听。众人大惊。 齐王指道:“卢爱……大人,这些是从哪儿弄来的?” 卢大人遂将方才之事叙述一遍。末了含泪道:“举国皆知,齐国可庇护别国通缉犯。”他看看齐王,“老爷……”又看看孔允宪,“孔少爷……咱们齐国乃孔孟二圣之故里,岂能背上如此恶名!” 齐王勃然大怒:“竟有此事!” 贾琮四面张望几眼,奇道:“怎么……你们不知道?不是尽人皆知么?” 有个人跳出来道:“千古奇谈,闻所未闻!” 贾琮又张望半日:“你们是真的不知道啊……” 沈之默看了眼方才推进来的那灰衣人,道:“此人像是前年蔡国海捕公文上的那个吕达,杀了先蔡国世子。”满座皆惊,有人连着退后了数步离他远些。 灰衣人冷笑道:“那世子委实是我所杀。若没人告诉我他要去私会小寡妇,我岂能埋伏得那么巧?” 贾琮忙说:“那个……这种罪犯还是哪位大人带回衙门去审吧。”说着冲卢大人使了个眼色。 齐王立时道:“卢大人,既是你拿住他,此事就归你查。务必挖开根子追查到底。” 贾琮大声嘀咕:“内什么……既然里头牵扯上了贵人,万一挖出不好惹的主子来,卢大人官儿大么?” 齐王拍案,厉声喝道:“凭他挖出谁来,一律不得放过!” 卢大人翻身跪倒:“下官领命!” 贾琮又大声嘀咕:“内什么……人家手里肯定很多绿林高手,卢大人的护卫武艺如何?” 齐王立时招过身边一个人来,却不喊他的名字:“从今日起你便跟着卢大人。纵然你死了也不许他有闪失。”那人躬身行礼称“是”,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贾琮看他身高不足七尺,模样实在太平平了,丢进人群里找不着,便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口里依然大声嘀咕:“这位兄台长得不太像高手啊……” 齐王可算捞着机会显摆了,得意道:“这些人,周先生是不会明白的。” 贾琮摸摸后脑勺:“好吧,您官大您说了算。” 齐王吃了口茶,问道:“外头如何?” 有个人回道:“戏楼当中的看客已散尽了,还有零星几个在门口围着蒋班主说话。” 齐王点头:“既然这么着,戏班子就散了吧。” 和春班的人忙上前磕头,有人捧着赏钱送给他们。蒋净哥抬头去瞧贾琮,见他正与卢大人说话,一眼都没瞧自己,面上露出焦急之色来。沈之默看在眼里,悄悄拉了下柳庄。“喂,那个蒋哥儿老盯着周相公作甚?不是说……”她比了三根手指头,“强行欲拿他换你么?”说着,扑哧一笑。 柳庄低声道:“那庄买卖,只怕此人是自愿的。” 855.第八百五十五章 戏班子才刚退出去不久, 往赵先生家搜查之人回来了。官差们捧回来一大叠文稿。贾琮觉得闲事已经管得差不多了, 余下是人家齐国内务, 便同卢帧商议告辞。卢大人忙说:“周先生乃绝慧之人。此事疑点颇多, 还是等等的好。”卢帧与崔琚两人竟齐刷刷赞成, 四只眼全都闪成了星星眼。贾琮望天:你俩又不是小孩子, 这招没用好吧! 饶是如此,贾琮依然走不了,只得耷拉着脸闲坐会子。齐王身后闪出一个儒生,素袍方巾,长了副很有学问的脸, 立在案头粗翻赵先生之文稿。前头还气定神闲,忽然不知看到了什么, 大惊,急急的往后翻了十几页。乃思忖片刻, 捧了一小叠稿子走到齐王身边, 小声向齐王与孔少爷回话。 那二人旋即大惊,齐王接过文稿匆匆翻看,眉头紧锁。那锦袍爷们冲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悄然溜过来拉着卢大人耳语。卢大人听罢也立时皱眉。沈之默好奇心起,眼睛咕噜噜的转,竖起耳朵想听消息。贾琮眼观鼻鼻观心。卢大人转身向贾琮大声道:“周先生,今有四篇文章, 其中一篇是甲生所作, 另外三篇是乙生所作, 先生可能分的出来?”一语未了,齐王等人皆张望过来。 贾琮心想:本王今儿跟文风鉴定杠上了怎么的?若是文风明显不同,他们不会一个个皱眉苦脸。只怕这里头有仿文风。他想了想道:“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但因为只有四篇文章,实在太少,不一定准。” 卢大人听他说“可以一试”顿时大喜,听他嫌文章少,忙说:“要多也有。” 贾琮道:“如果文章足够多,可以用助词概率来查。” 卢大人笑道:“周先生这话高深,本官听不懂。” 贾琮笑道:“不是高深,是您没接触过。韩昌黎曰,术业有专攻。大人平素在衙门处置的那些事,晚生也一窍不通。”乃解释道,“文章如字迹,每个人所作必然不同。有人爱以‘余’自称,有人爱用‘吾’。其余‘之乎者也矣焉哉’等字,虽文人们都用,使用频率各有习惯。倘若有多篇甲乙二生之作,便可以算出他们各自使用‘之乎者也矣焉哉’的使用频率,即:每一百个字里头,用了多少个‘之’、多少个‘乎’、多少个‘者’等等。一两篇文章也许特点不明显;若文章足够多,大人自然能现:每个文人使用这几个字的概率是固定的。” 贾琮这话里头带了许多后世词汇,卢大人有些茫然,不大听得懂。他侄子卢帧在大佳腊游学三年,立时明白贾琮之意,忙说:“伯父,我知道周先生之意,很是有理。不若就依着这法子试试?” 卢大人喜道:“你知道?” 卢帧点头:“我知道。” 卢大人回头望着齐王拱手:“老爷,不如就让我这侄儿一试?” 齐王自然也听不懂,但他得装懂啊!晃了晃脑袋:“也罢。横竖暂且没别的法子,就让他试试吧。” 那孔允宪是个老实孩子,特请教道:“大人,周先生说的是什么法子?” 齐王笑道:“说不清楚,你只管瞧便是。”遂命卢帧依贾琮所言试试。 卢帧道:“须得有甲乙二生之作,越多越好。”齐王立命人去取。 卢帧遂先开始翻看赵先生的文章,先点出每篇文章的总字数来,再依序点出‘之乎者也矣焉哉’的字数,以阿拉伯数字和文字都记录在单子上。 贾琮在旁道:“点数字是件极其繁碎、需要细心之事,且极容易失误。不若安排三四个人各自点,然后对答案。” 卢帧忙说:“周先生言之有理。请老爷再添几位熟悉数字、做事仔细之人,每人各点一遍,如此便不会出纰漏。” 齐王这会子依然不明就里,装模作样点头:“可。” 下头的人便推举出了四位细致的先生,连卢帧一共五个,每人各自点数。还没点完,已有人从外头捧了老大一摞文稿进来。 赵先生的文章点完之后,卢帧将五个人的单子取来对了对,悉数一样、没一个数字不同。遂点点头,依序算出了赵先生使用“之乎者也矣焉哉”七个助词的频率百分比。果然,虽略有偏差,大抵一致。五个人遂接着点新捧进来文稿的字数。一时点完,也算出此人使用助词的频率,与赵先生截然不同。 卢帧便问他伯父:“要查的另外一篇文章呢?” 卢大人道:“在这儿呢。”乃从怀中取出一张文稿来。“这个……我来查吧。你告诉我如何点数。” 卢帧知道那文章不方便给外人瞧,便教导了他伯父如何计数。卢大人亲自细点这篇的数据。满座皆屏气凝神盯着他们几个,无人敢有咳嗽声,甚至无人眨眼。不多时数字点好,卢帧将助词使用概率算出来,大声道:“这篇不是赵先生所做,而是另外那位甲先生所作。”卢大人重重的松了口气。官座中许多人,连那锦袍爷们在内,也松了口气。齐王面带微笑。 伯侄俩遂捧了单子上齐王跟前。卢帧假扮讲述原理给孔少爷听,顺带连齐王一道解释了。孔允宪连赞“有理有理!”末了卢帧指着最后那篇文章的数字单子道:“从七个助词的使用概率来看,此文与后送进来的那些文章是同一人所作,与赵先生的助词使用概率完全不符。” 孔允宪赞叹道:“真真有趣!不曾想还有这种法子。” 齐王捻着胡须缓缓点头:“如此看来,那赵生倒是极擅碰瓷。” 卢大人道:“赵生家中搜出了四本戏目的数版修稿,显见有备而来。倘若官府被他糊弄、打人上他家去取戏本子的修稿,他那同伙便会顺带连这三篇东西一道取来。官府误以为五本戏本子皆是他所作,他顺水推舟献上这三篇。老爷见了少不得起疑、询问。他便可求老爷拿那篇给他瞧一眼。他记性好,只瞧一眼便可默写出来。” 贾琮在旁拍手道:“好高明!碰个套瓷。” 卢大人笑道:“方才他迟疑半日后,断尾求生一般认输,便是不想让人看见这三篇东西。” 贾琮道:“他想碰后头这个瓷,前提必须是前头的碰瓷成了。人有思维惯性。老爷们才刚断定他的戏本子被和春班匿了,自然会怜悯他。他再取出一套新瓷来碰,旁人难免会觉得他愈可怜、辛辛苦苦写的文章又被人匿了。倘若前头那戏本子碰瓷被戳破,后头便不会再信他。”乃笑看向卢大人,“后头这套瓷一旦没碰成,受的惩治会不会比革除功名狠厉些?” 卢大人回头望了望齐王。齐王沉着脸道:“此人后头定然还有人。查、追究出根子来。” 贾琮道:“只怕他与方才在外头起哄、想杀蒋班主的那个通缉犯是一伙的。” 卢大人立时道:“下官亦有此念。” 贾琮接着说:“不然,唱戏的唱戏听戏的听戏,曲终人散万事大吉,白眉赤眼的那通缉犯拿什么挑事?若是官府断了戏班子有罪,通缉犯及其同伙再闹起来,乱中弄死一两个朝廷大员也未可知。” 有个随从模样的立时跳出来喊道:“不可能!贵人在此,谁敢放肆!” 贾琮耸肩:“贵人白龙鱼服,寻常的看客哪里知道?没听那通缉犯方才说么?先蔡国世子私会小寡妇,有人告诉了他,他方能安排下埋伏完成刺杀。”满座皆颜色大变。贾琮话锋一转,“不过大伙儿放心,他们的刺杀目标绝不会是贵人。” 卢大人忙问:“何以见得?” 贾琮道:“费了这么大力气扮作才子,不就是为了讨贵人的好、得重用么?若想行刺贵人何必多此一举?再有,贵人有个三长两短朝廷必会细查。假的真不了,万一他们被查出来呢?我猜,目标应当是一位——嗯——”他指了指案头的文稿,“有可能帮甲先生平冤之人。”众人互视一番,悄声议论。 齐王想了半日,向卢大人道:“既这么着,赵生也归你来审问。他已拿下了不是?” 卢大人道:“在隔壁呢。” 齐王点点头,看着贾琮和蔼道:“周先生是来游学的?” “是。”贾琮道,“齐国文风最盛、才子众多,从王爷到百姓皆崇文敬圣,兼是孔孟二圣故里。来齐国沾沾书卷气,说不得下一科晚生便能得中也未可知。” 他这马屁拍得正中下怀,齐王颇为满意,笑得眉眼儿都舒开了:“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好生读书。如下科得中,齐国正在用人之际。” 贾琮赶忙作揖:“谢大老爷吉言。” 齐王又叮嘱卢大人几句话,站了起来。贾琮等人赶忙闪到旁边让路。齐王领着孔少爷锦袍爷们等人浩浩荡荡的走出去。 沈之默忍不住低语:“遇上周相公这样的人才,还不赶紧送顶官帽子!还考什么科举。” 贾琮低笑道:“这位老爷最看重功名不过,没中个进士及第他是不送官帽子的。” 正说着,外头进来一个笑容可掬的没胡子老仆,双手捧了把折扇子:“周先生,这是贵人赏赐你的。” 贾琮忙双手恭谨接下:“多谢贵人。”沈之默上前明目张胆塞给了老仆一个荷包。 老仆掂了掂,心满意足:“周先生如此高才识趣,必能金榜题名。”贾琮笑谢了他。老仆袖起荷包脚不沾地的走了。 官座中眨眼只剩下崔琚卢帧贾琮等几个人。贾琮四面瞧瞧委实没有外人了,这两位哥们都知道他他是谁,方吐了口气,愁眉道:“我那二两墨水,这辈子大约是考不中的。” 卢帧一本正经道:“你可以出些自己能作答的题。” 贾琮拍拍脑袋:“那也不成。我也吃不了贡院里的苦——太苦了。下科定要改善考生的考试条件,贡院那种地方就当个文物保护单位好了。”卢帧哈哈一笑,崔琚没听懂。 沈之默问道:“崔相公,你那个长随出去许久了,一直没回来,你都不担心么?” 崔琚道:“他自有去处,我管不了。” 贾琮瞥了他一眼,摇头道:“你们家终究还是文人多,不会演戏。”乃伸了个懒腰,“走了走了,回去了。”众人遂各自散去。 回到卢家,见过卢俭老头,贾琮等人回到客院。才刚坐下,沈之默率先喊道:“不商量事儿!到午饭的点了。今儿这事不知能猜出多少种可能来,没有个把时辰定然说不完,万事皆候在午饭后头。” 满屋子都笑了。贾琮道:“行行,依着你。你今儿劳苦功高。午饭吃完再歇个午觉。说不定一觉醒来就不用猜了。哎呦我也累。亏得齐王爱玩白龙鱼服,不然我还得给他磕个头。我说,卢帧好像没告诉他那个伯父我是贾琮啊,那卢大人瞧我的眼神真真挺惜才的。” 沈之默跌足:“不许说正事!”贾琮赶忙一巴掌捂在自己嘴上。遂打人去厨房取午饭。 饭后,柳庄坐在廊下听护卫们闲话,娄金桥走了过来,好奇打听道:“柳哥儿,你今儿也去听戏了?”柳庄“嗯”了一声。娄金桥趁势坐到他身旁,“那戏如何?听闻是说孔圣人的戏啊。” “不错。”柳庄道,“是孔圣人的一个掌故。” “唱的可好?看官爱听么?” “唱的极好。”柳庄瞧了他一眼,“许多达官贵人去听戏,还给了戏班子不少赏钱。” 娄金桥不觉微笑:“日后我定也要听听这出戏,沾沾孔圣人的光。”乃站起来走了。柳庄在后头瞧了他半日。 一时众人歇过午觉,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预备开个会好生研究下戏楼里这出乱七八糟的热闹。偏这会子外头进来个门子,回到:“和春班蒋班主及太太携了蒋小哥在外头求见,说是来谢谢周相公今儿赏赐的酒席。” 贾琮一愣:“他们两口子一块儿带儿子来的?” “是。” “这么肆无忌惮啊。”贾琮摸摸下巴,“是害怕了还是不怕了?” 沈之默托着腮帮子闲闲的道:“周相公,你留神那个南子夫人。我瞧他对你锲而不舍。” 贾琮一愣:“啊?”旋即龇牙拍案,“喂!我是直男直男直男!不是所有男人都双性恋的!” 856.第八百五十六章 戏楼子闹剧当日下午,贾琮等人才刚歇过午觉, 蒋玉菡一家三口便找上门来了。贾琮诧然, 忙命人带他们进来。柳庄原本在屋里的, 闻言立时起身出去了。 娄金桥正跟两个护卫立在院中比划拳脚。柳庄走过去道:“都住一住, 马上有客人进来。”三人立时收招。柳庄随口向娄金桥道,“你不是羡慕我们今儿看的戏?这会子那戏班子的班主、太太领着儿子来了。” 娄金桥霎时惊喜:“和春班?” 柳庄点头:“咱们相公赏了他们班一桌酒席,还帮蒋班主解了困, 他们这是来道谢的。” 娄金桥搓了搓手:“我听过蒋班主的戏,真真好嗓子。” 柳庄笑道:“那会子我便猜你是蒋班主票友。他们马上就进来了。等跟先生道完谢,你可进去见一见,让他当场唱个曲子也不是难事。” 娄金桥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正经论起来我也算不得蒋班主票友,不过爱听他的戏罢了。我只立在廊下远远瞧一眼便好。” 柳庄也不勉强:“那你挑个好位置。要不要我们几个立在你身旁做掩护、免得突兀?” 娄金桥道:“也好。不然我巴巴儿盯着人家瞧,人家不得怕了我。” 柳庄一笑, 与两个护卫陪着他走到廊下, 选了个看人方便之处闲坐。柳庄与护卫们胡乱聊天, 娄金桥过一时往院门口张望一眼。不多时, 门子领着蒋玉菡一家来了。从进院门起娄金桥便一眼不错望着他们,直至进了屋子。那一家子从头至尾没留意到有人在偷窥。柳庄乃道:“你们聊,我得进去了,说不定派得上用场。”便跟着进了屋,捡窗前的角落搬杌子坐着。 贾琮正笑容可掬的不许他们三个磕头, 还指了客座的椅子让他们坐。沈之默送茶点上来。贾琮看蒋净哥穿了身干干净净的石青色布衫, 脸上的戏妆早已卸去, 瞧着像个正常男孩子, 点点头。乃看着尤三姐道:“上午我见着蒋班主时,瞧他那模样并不认得我。你没告诉他来见过我?”蒋玉菡一愣。 尤三姐忙说:“这两日那位派了人在我们班子盯着呢。我一个字没说,他们爷俩这会子还不知道。” 蒋玉菡低声问道:“你来找过周先生?” 贾琮抬起手:“好了,不如我来说吧。”蒋玉菡忙应“是”。贾琮吃了口茶,“不过我要先弄清楚情况。蒋太太,既然你什么都没说,怎么上午戏楼子里才刚闹了事、那位还在你们家安插了人手,你们下午就全家过来找我了?不怕那位起疑心?” 尤三姐道:“周先生帮我们家洗脱了冤屈,还赏下酒席,我便拉着当家的说必得亲来道谢。又听说贵人赐了周先生一把随身的折扇子,遂让拉上净哥来熟个人面。那狗腿子听了立时赞成。如此方能顺顺当当过来。” 贾琮点头:“你倒是机灵。想瞒住敌人,先得瞒住自己人。”乃向蒋玉菡道,“昨天尊夫人来找过我。她偷听到了老三的一些安排。”蒋玉菡面色一变,两口子都不自禁去看儿子。蒋净哥身子微颤了两下,显见他自己是知道的。贾琮看了会子接着说,“身为母亲,自然不能接受这种安排。遂壮着胆子来求我救你们儿子。我告诉她,燕国已经实施义务教育,朝廷勒令每家每户的孩子,不论父母是干那一行的,都务必去学堂念书。” 蒋玉菡眼神一亮:“先生之意是?” “我答应尊夫人带令郎去燕国念书。” 蒋玉菡大喜:“此言当真?!” 贾琮微笑道:“不过蒋班主你也得帮我点子忙。” 蒋玉菡忙站起来:“先生只管吩咐,做牛做马小人在所不辞!” 贾琮摆手:“别动不动就做牛做马,好端端的人做什么动物。”他思忖道,“眼下看来,老三是没几天活头了。” 蒋家三口齐刷刷大惊:“什么?!” 贾琮道:“上午那事儿,我虽并不清楚究竟,显见是老三想对付世子。齐王身边那个四十多岁穿锦袍的是世子吧。” 蒋玉菡点头:“是。” “若非我早早下楼搅局,世子那方今日说不定会损失惨重。”贾琮耸肩道,“只可惜反倒把老三暴露了。暗势力一旦遇上了朝廷,只有土崩瓦解的份。世子不会放过他的。你们只管安心,我敢说,老三死定了——不是形容他会很惨,而是字面意思的死定了。”蒋玉菡两口子互视了半日,都滚下泪珠子来。贾琮敲了两下茶几,“故此……小孩子离开父母不是什么好事。蒋太太你考虑一下,要不要陪着孩子去燕国念书?” 尤三姐惊喜道:“能么?” “能啊!”贾琮道,“连你都可以去念快扫盲班。” 窗户边的柳庄忽然插话:“对了,有件事我极好奇。戏班子里头的人要学认字的么?毕竟得看戏本子不是?” 蒋玉菡虽听说周相公身边有个美貌小厮,柳庄那气度实在太不像兔爷了,以为他是个护卫,乃笑道:“也略学几个字看戏本子。只是认得,不大会写。”说着忽然腰杆子一直,微微有几分炫耀,“我儿跟吴先生念了书的!” “是么?”柳庄看了看蒋净哥,“模样儿倒是斯文。写两个字来我瞧瞧。” 贾琮指了下柳庄:“莫看他年轻,来历不俗。他是我跟我们林相爷和京营节度使贾将军暂借来的。” 蒋玉菡大喜,起身向柳庄打了个千儿:“谢贵人眼青。”柳庄微笑受之,默认了自己是贵人。 案头本来设着文房四宝,尤三姐亲自研墨,两口子期盼的望着蒋净哥。蒋净哥乖乖的拿起笔写了几个字。贾琮柳庄都围拢过去。那字虽稚嫩,倒也方正,乃是“温故而知新”。 贾琮道:“底子还行啊。” 柳庄道:“骨架子偏弱,下盘不稳。还得好生练练。” 贾琮笑道:“别要求那么高,人家孩子主业是唱戏,没什么时间精力练字。” 柳庄道:“就事论事罢了。日后进了学校,依然得搭字架子。” 尤三姐喜道:“如此说来,我儿念书之事,准了?” 贾琮点头:“嗯。等世子把老三宰了,你便带他去京城。我命人安置你们。” 尤三姐看了看丈夫:“世子想……三殿下还得些日子。三爷,可否就依着我们昨日所议,假扮做你瞧上了我儿将他留下?” 贾琮有些犹豫。柳庄又插话了:“老三虽为强弩之末,干他们这行的也毫无抵抗之力。依我看可以留下他保护一下。卢大人乃一介文人,未必有本事极快查明案情。” 贾琮瞧了他一眼:“也对。不能将孩子置于危险当中。” 蒋家两口子喜不自禁,双双下拜:“谢谢先生!”“谢谢三爷!”又拉蒋净哥磕头。 贾琮连连摆手:“别别!你们怎么跪得这么快!赶紧起来,燕国已不行跪拜礼了。” 蒋净哥上前给贾琮打了个千儿:“谢贵人救小人出火坑。”说着,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 贾琮正色道:“蒋哥儿,你已经十四岁了,不能算个小孩子。而且你是个男孩子。我不管你早先是怎么过的。从今后,奋图强、自力更生。日后还想以唱戏谋生亦可,燕国也需要文化产业。但唱戏的也得认得字、会算数、知道些自然历史常识。还望你不要辜负父母的一片心。”蒋净哥抬眼巴巴儿看着贾琮,眼中满是敬慕。没人留意到柳庄悄悄对沈之默耳语了几句。沈之默微惊。 贾琮让他们一家重新坐了,方问蒋玉菡:“上午那事儿,老三是怎么安排的,你知道多少?” 蒋玉菡茫然道:“我全然不知。三殿下只是命我好生排戏罢了。” “现已知那个闹事的赵生乃是老三的人。老三在你们戏班子里头又安插了人手。《子见南子》这出戏毫无疑问也是他安排的?” “不是。”蒋玉菡道,“这出戏乃是世子安排的。吴先生写了五出戏,世子打人挑出一本,便是《子见南子》,让人修改了,再送回给我们排演。三殿下的人最近三四日才过来的,且他全然不认得字。” 贾琮眉头一动:“老三派去监视你们的人不认得字?” “不认得。”蒋玉菡道,“是个粗鄙之汉。” “那个粗鄙之汉如若想弄到戏本子,可有法子?” 蒋玉菡想了半日,道:“小人觉得及艰难。我们排戏时世子派来的先生一直都在。那位避得远远的生怕被世子的人察觉。” “这样啊。”贾琮摸摸下巴。“那就是说,老三把你们当成了他自己的人,但世子不知道,只当你们是个唱得不错的独立戏班子。为了拍齐王马屁、给孔小少爷留下个好印象,他安排了上午的这出《子见南子》,对吧。” “是。” “那我呢。”贾琮瞧着他,“老三的狗腿子是怎么跟你提起我的?” 蒋玉菡扭头看尤三姐。尤三姐才要说话,让贾琮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吓得闭了嘴。蒋玉菡尴尬一笑:“三殿下大约对周先生有所误会。说周先生……额……”他舌头打了结一般。 沈之默适时捧了茶壶过来,笑道:“先生、三位客人,添些茶吧。”乃先上前给贾琮添茶。贾琮道了声“多谢”。 又给蒋家三位添茶。她一手拿着茶壶,另一手将茶杯拿在手里往里头倒茶,递给蒋玉菡。蒋玉菡双手接了。又倒给尤三姐,尤三姐也双手接了。最末倒给蒋净哥。蒋净哥也双手来接。只听“哎呀”一声喊,茶盏子跌落在地碎了,茶水打了蒋净哥一身。他立时道:“是小人不好,小人没接稳当!”眼圈儿通红。 尤三姐扑过去查看他的手,蒋玉菡也心疼的紧:“怎么今儿这般冒失。” 贾琮不知沈之默捣什么鬼儿,以目询问。沈之默耸肩,抱着茶壶悠悠的说:“他故意松手打了他自己一身。” 尤三姐顿时恼了:“三爷,这等手段也只哄哄你们这些棉花耳朵的爷们罢了!究竟怎么回事,各人心里清楚。不过是寻常姨娘通房惯常使的。” 沈之默嘴角微微牵起:“你说谁是姨娘通房?” 贾琮忙说:“蒋太太只怕误会了。这位姑娘的父亲乃朝廷大员、官居从二品,还有个当王太后的姐姐,亦大权在握。她并非什么姨娘通房,乃正经的千金大小姐。” 蒋家三口子一齐惊呆了。只见柳庄从窗边站起来,慢悠悠踱步道:“周先生,是我让铃铛去试探蒋哥儿的。” “嗯?”贾琮一愣,“试探他作甚?” 柳庄走到贾琮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在戏楼子里我便留意了蒋家这爷俩。看来看去,蒋班主神情举止皆不像是在演戏——他是真心实意的不希望儿子走他自己那条路。然而蒋小哥又实实在在想勾搭先生你。故此我猜,有人背着蒋班主说服了蒋小哥、主动接受某项差事。”他看着蒋净哥道,“铃铛的身份,外人不知道。蒋小哥一心以为她是先生的什么姨娘通房。若想在先生跟前争宠,铃铛便是他的拦路石。方才你们已商议定了。蒋小哥暂时留在咱们这儿,等世子灭掉了三殿下,蒋太太再来接他一道往燕国去。故此蒋小哥没有多少时间能与先生相处。这么短的日子里想勾搭上先生,先生还是个直男,很不容易。他得抓紧一切机会给铃铛下绊子。我便让铃铛送给他第一个机会。” 蒋玉菡尤三姐都懵了,木呆呆的看着儿子。“净哥儿,他说什么?”蒋净哥面色已黑,阴晴不定。 柳庄扭头望窗户:“娄大侠,你进来吧。”贾琮脑中犹如闪过一道闪电,腾的站了起来。柳庄道,“有些本事,不止青楼能学到,戏班子也能学到。” “不对!”贾琮喊道,“字迹不对!” “字是另一个人写的。”柳庄道,“他这么小的年纪、父母又喜欢的紧,定然没法子一个做那些事。听铃铛说,江西何渡曾是个公用的名字。那么白无常也可能是两个人甚至三个人。”他正色道,“年幼、聪明、模样生的好、弱势、被强势压迫、对生活不满、有演戏的天赋与能力。”柳庄认真看了蒋净哥好几眼,“而且挺好骗的。” 857.第八百五十七章 柳庄推测蒋净哥乃“白无常”之一, 贾琮愕然。娄金桥缓缓从门外走了进来。蒋净哥哀然朝他望去, 娄金桥又是自责又是心疼。贾琮看在眼里,脸上不觉抽搐、有几分狰狞。 娄金桥走近前来抱拳道:“只怕柳兄弟误会了。白无常不是他。” 柳庄插话道:“先生可还记得,前几日那个假扮的崔家老仆说了一句话。” 贾琮问:“哪句?” “他说, 先生不过是要找个人, 只找到那人便是, 何苦来惹上整个绿林?”柳庄道,“便是那个时候, 他们已决意弃卒保车了。” 贾琮点点头, 波澜不惊向娄金桥道:“你不必玩文字游戏替他开脱。如今此事已十分明白。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缘故, 白无常里的另外之人设计了一个把戏预备把蒋净哥送给我。这个我们昨日便已经知道了。我燕国是没有什么未成年罪犯保护的。想要得到一线生机,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乃唯一出路。” 蒋家两口子依然茫然, 娄金桥已急了, 使劲儿向蒋净哥使眼色:“蒋哥儿!还有谁?”蒋净哥神色委屈咬着唇。娄金桥嗐声跌足,“你哄骗不了周先生的!” 贾琮忽然扭头向柳庄悠悠的道:“要不然这样。我先放他回去, 看看谁送他回来, 大概就是谁了。” 柳庄思忖道:“那倒未必。他们在暗处惯了, 借崔勉之手极便宜。” 沈之默这才觉自己还捧着茶壶呢,赶忙放下道:“崔勉那么大的官儿,怎么对家族内部毫无反抗之力?” 贾琮道:“这些古老的家族能延续上千年,不是没有原因的。遇事牺牲枝叶保主干是种策略。而且他们的教育很有一套,不会出现什么奇怪的家族继承人。如果有, 很早就会被现、放弃、另选。所以世家比王朝久远。基本上, 只要不作死去谋朝篡位, 或者倒霉遇上大的政治变革,就能一直走下去。” 沈之默托起下巴:“那王朝为何不向他们学学?” 贾琮道:“夺嫡这件事是违反世族规则的,一旦成功就能得到国家权力。而国家权力在一切权力之上,故此君王不会受到族规惩罚。族规遂失去权威、成为一纸空文。” “所以世族就是牺牲了许多崔勉这样的旁支维系至今。而旁支无力反抗。” 贾琮道:“嫡支也未必幸福。你瞧历代衍圣公寿命都不长。” 沈之默一叹:“这么看崔老头也挺可怜的。” “有点。”贾琮道,“但他也肯定得了家族的好处,吃亏也有补偿。不然他早离开了。生在世家总比生在别家强些。”他乃看着蒋尤二人正色道,“我简单说一下情况。我来齐国便是为了查一宗案子的。主犯会在绿林贴上画个白无常头像,我便称呼他做‘白无常’。现在看来,白无常不是一个人,令郎乃其中之一。”他冷笑道,“早先为了保护令郎,他们竟赖到五王妃头上。王妃是那么容易栽赃的么?如今看风声不对、我不好骗,便把令郎丢出来了。” 那两口子惊傻了。半晌,蒋玉菡道:“先生,其中必有误会。我们不过是下九流的戏子,哪有为了保护戏子栽赃王妃的。” “因为栽赃王妃之人并不知道保护的是一个戏子。”贾琮道,“他们双方只是浅合作关系,彼此既不算信任也不算了解。甲方告诉乙方燕国的人要查白无常。乙方觉得此事不打紧、托甲方帮忙随意处置一下算了。甲方不是没有得力的幕僚,但她正在与五殿下通奸,遂没与幕僚商议,自己做主栽给了五王妃。谁知非但我没有上当,反倒把五王妃的娘家惹了。”贾琮心中闪过一丝庆幸:要不是崔勉那老头诚心对他们家嫡支隐瞒住自己的身份,后面不会这么顺利。“我既然没找到白无常,自然不肯回燕国,四处悬赏通缉犯找乙方的麻烦。为了及时止损,乙方遂欲将令郎送到我手里,好让我抓到了人快点走,别留在齐国妨碍他们的事。这才有了蒋太太偷听到的那件事。” 他二人互视了会子,一齐去看儿子。尤三姐拉着蒋净哥的手道:“儿啊,怎么回事?”蒋净哥一声不吭。尤三姐急得掉下泪来,“你打小从来不欺哄娘的!” 贾琮道:“把同伙供出来,还有救。” 蒋玉菡忙说:“人家都把你推出来顶罪了,你还想什么呢?”蒋净哥依然不语。 娄金桥也劝:“哥儿,当官的都是狠心肠,莫指望他们护着你。” 贾琮纳罕道:“乙方的控制能力很强啊。他们控制蒋小哥,蒋小哥控制娄大侠。” 尤三姐抹眼泪道:“三爷是好人。当年你爹娘能逃出生天也是得了他的指点,这不还答应带你去读书的?” 娄金桥道:“哥儿不说,怕是连命的都难保。” 蒋尤二人身子颤了颤。沈之默闲闲的道:“依我看,蒋小哥还在做梦呢。你以为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老子娘磕个头求个情便罢了?若非柳庄猜出你还有同伙,这会子便已身异处了。”尤三姐惊呼了一声,扭头望贾琮。 贾琮耸肩道:“我方才的话你们若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我说的是,戴罪立功还有一线生机。我就是来查这宗案子的,查到了元凶斩立决!” 尤三姐尖声喊:“我儿是冤枉的!” 贾琮厉声道:“你儿是不是冤枉的,你这么聪明还看不出来?”他“腾”的站了起来,“我给你们做家长朋友的半个时辰劝说。半个时辰之后若还没人劝动他,就别怪我动大刑。”乃冷森森瞥了一眼蒋净哥道,“我有上百种法子让你说实话,倒想看看你能抗下几套。”拿起脚来就走。蒋家与娄金桥不敢拦阻,眼睁睁看着他迈出门去。沈之默也跟着走了。 柳庄出去之前丢给娄金桥一句话:“白无常里头另一个是女子。” 他才刚走到廊前,蒋净哥在屋中大喊:“是吴先生!”蒋玉菡大惊。 柳庄从外头探入半个身子来:“不是。从你看吴先生那眼神可知,你二人绝非同伙。字迹也不对,我看过他写的戏本子。”又瞧了蒋净哥一眼,“你只会依着戏本子演戏。一旦没了本子,你就不知道该如何演了。原来演戏的天赋也平平。” 蒋净哥憋红了脸,恼道:“就是他!” 柳庄撤身回去,口里道:“横竖上了大刑你自然说实话。” 便听屋里尤三姐带着哭腔哀求他莫再替坏人遮掩,蒋玉菡娄金桥在旁帮腔。过了一阵子,听动静那两口子已经给儿子跪下了,蒋净哥依然死活不开口。沈之默奇道:“他那么小,倒是扛得住。” 贾琮哼道:“抗爹妈自然抗的住。俗话说,不会失去的东西不珍惜。回头柳小七给他上点子手段,他立时得招。咱们歇着,瞧热闹。”几个人遂接着听。 半个时辰不过弹指间。沈之默在外头提醒:“时间快到了。” 尤三姐急了,嘶喊道:“你若不说,今儿娘在死在你跟前。”蒋净哥嘴巴闭得像蚌壳。 尤三姐定定的看着儿子,犹如不认得一般。良久,泪如雨下,猛然转身使劲朝墙上撞去。娄金桥在旁看着呢,哪能让她撞着?一个箭步上去拦腰抱住。蒋玉菡哭道:“净儿,你是让什么妖精迷了心不成?那是你亲娘!”蒋净哥依然跟个木头人似的。 贾琮在外头吐槽:“自家孩子做了错事必是旁人勾搭撺掇、施法术迷的。就不说你们平日里没好生教导!” 柳小七翻了个白眼:“你自己时常说,教育是一门学门。他爹娘会么?漫说他们开戏班子的,我四哥都不会。”乃叹道,“明漪那孩子多好……” 贾琮也翻了个白眼:“术业有专攻。你们家的武艺是手艺,人家蒋家唱戏不是手艺?”乃活动活动筋骨,抬脚走进屋内。沈之默柳庄在后头跟着。蒋家三口与娄金桥同时怔了怔。 贾琮淡然打量了蒋净哥几眼:“看在你母亲的老上司面子上,我就先礼后兵吧。” 蒋玉菡与尤三姐皆一愣。尤三姐轻声问:“我老上司?” 贾琮随口道:“你前辈子的上司。你也是警幻门下三十六钗之一。”那两口子俱惊,尤三姐眼中亮了些;倒是蒋净哥身子微微一动。贾琮走到主位坐下道,一眼不错盯着蒋净哥。“你爹娘这么疼你,戏班子也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拐走你的,只能是非常熟悉的人。要么就在戏班子里头,要么是街坊邻居或别的什么熟人。蒋班主蒋太太,你们也想想可能是谁。”蒋净哥终究年纪小,眼神闪了闪。贾琮微笑,“我说对了。嫌疑人范围缩小。”蒋净哥登时垂头,死咬下嘴唇。 贾琮吃了口茶,接着道:“不说则死的情况下,还咬死不松口的,一般是四种情况。惧、恨、爱、迷。惧,就是担心说出来之后更惨。白无常是你们三殿下的人。三殿下已经在等死了,不会对你和你的家人造成什么威胁。所以这一项应该不是。恨,就是一旦你招供,虽然自己能够活命,却能给深恨之人招来好处。既然你都肯帮老三做事了,你恨的就不是他。那么,是吴先生?” 蒋尤二人大惊,同时喊:“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贾琮嘴角一动,“蒋太太,你不会不知道吴先生跟蒋班主是什么关系吧。” 蒋玉菡脸色一红。蒋净哥紧紧闭上眼睛把脑袋垂的低低的。尤三姐神色复杂,半晌才说:“吴先生教他念书……” 贾琮道:“你们将念书这事儿看得很重,是因为你们已成年了。你们知道士农工商,知道念书的机会非常难得。但蒋净哥年幼无知,没觉得有人教他念书是种很大的恩情。” 沈之默在旁插话道:“先生说中了,他委实深恨吴先生。你瞧他那模样,生怕被人看穿的架势。”屋中霎时寂然。 贾琮一叹,摇头道:“你们以为孩子就是孩子,也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我若没猜错,今儿上午戏本子的那出就是他自己的主意。碰瓷是个惊险活,并不容易。老三的人显见精心准备了很久,要碰瓷世子手下一个要紧的人。俗话说夜长梦多。这种走钢丝的事儿,直接上就好了,弯子拐得越多越容易出岔子。故此是没有必要在前面加上一出、碰套瓷的。蒋班主,倘若日后你决意与吴先生一道过日子也罢了。”蒋玉菡前头还又惊又羞呢,问言一愣。贾琮耸肩,“看意思你是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也是,薛蟠只有一个。那么你们两口子依然是两口子。还望你们日后在乎些小孩子的感受。”他抬眼睛扫了眼蒋净哥,“你们可以试试再生一个。” 尤三姐登时跳了起来扑通跪下,玩命的磕头:“三爷!你饶过他吧!他年幼无知……” 贾琮厉声喝到:“他年幼?十四岁年幼?你自己十四岁时已经随母改嫁、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了,再问问你丈夫十四岁是个什么情景?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儿子还要来作甚?不如生过一个!”乃指着蒋净哥,“你看看他。亲生母亲头都快磕破了,他半分不心疼。显见他喜欢另一个女人远胜过亲娘。” 蒋净哥终于哭喊:“不是!”两步冲到尤三姐身边抱住她,“娘,别给他磕头!左不过是个死!我这条命不要便是!” 贾琮冷冷的道:“你的命是不要了。十五年前你母亲怀胎时受的那些罪谁来偿?这十四年辛劳养大了你,你死了。她已这么大岁数,还能不能再生孩子?多年后她老了谁养老送终?莫要说什么下辈子,你以为你这样的下辈子还能转世为人?也莫说什么做牛做马,牛马还轮不到你。纵然做牛马,做谁家的牛马不是你说了算。” 尤三姐早已哭成泪人,抱着儿子的胳膊哭喊:“儿啊……你若死了我哪里还活的了!可怜可怜你娘吧……” “可怜个头啊。”贾琮道,“你方才要撞墙自尽他可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蒋净哥喊道:“我知道有娄大侠在我娘不会有事的!” “哦,你还挺理智。”贾琮瞧了他一眼,“行了。到此为止。说不说。不说我就动大刑了。”尤三姐惊呼一声。 蒋净哥看看母亲看看父亲,又转头看了看娄金桥。娄金桥叹道:“蒋哥儿,你若受不了大刑说了,不是白白受苦?还恐留下病根子,你父母得照顾你一辈子。若受刑不过死了,或是终究不肯说、让周先生杀了,蒋班主蒋太太断乎不能再活着了。再说,周先生如神人一般,你纵不说他也必能查出那个白无常来。纵然他查不出来,卢大人从三殿下那头查起,也早晚能查出来。你白死了不说,带累蒋班主蒋太太也一并白死了。” 贾琮简直想给娄金桥爆盏灯!好厉害的舌头,不亚于本王。蒋净哥果然眼神果然弱了下去。良久,他轻声道:“吴婶子。” 屋内霎时寂静如子夜。好半日功夫,贾琮拉了拉耳朵:“吴先生的老婆?”蒋净哥点点头。 858.第八百五十八章 矮院斑驳, 青萝葱郁, 墙角斜探出几支红萼白瓣的杏花。一个妇人坐在庭前拿着绷子扎花儿。屋顶上忽然冒出条人影来, 前后打量了会子,打了个唿哨。妇人四面张望, 什么都没看见, 遂接着扎花。又听有声唿哨响起。妇人头也不抬道:“芽儿, 踩盘子?” 一个青衣人从屋檐下直直跃而下,含笑道:“对不住,剪个镖。” 妇人淡然道:“新上跳板的?递个门坎吧。” 青衣人摸摸后脑勺:“不算吧。前两年在江西线上安窑立柜。” “井水不犯河水。”妇人道,“我们这是黄草窑子, 朋友踩宽着点。” 青衣人笑道:“眼前摆着红货,岂能是黄草窑子。” 妇人可算撂下了绣花绷子:“哪里来的红货?” “瓢把子不就是?”青衣人道,“你知道你值多少钱么?” 妇人冷笑一声:“不知好歹。” 话音未落, 她坐着一脚踢翻跟前的松木小几。那小几旋了个弯子直朝青衣人砸过去。青衣人并不闪身躲避,眼看小几过来了、飞起一脚踢回去。妇人依然坐着, 迎着小几再踢回。青衣人第二次踢向小几, 耳听“咔嚓”一声, 小几碎做十几块散落于地。乃抬头迎着妇人一笑。妇人这会子方站了起来, 抖手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青衣人拱拱手, 也拔出自己的佩剑。二人旋即斗在一处,双剑“当当”直撞。 眼见已拆了五十多招未分胜负,青衣人笑道:“你男人想必不知道你有这本事。他若知道了, 还敢不敢跟你睡一个被窝?” 妇人冷笑道:“奴家屋中事, 不劳外人挂心。”一剑当心刺过去。青衣人往旁边一闪, 妇人左手中蓦然多了把匕,直朝青衣人甩了出去。 青衣人挥剑拨开匕:“我等了这么久只为等你的后手,原来才这么两下子。”乃虚晃一招跳出圈外,抱拳道,“吴婶子,道个万儿吧。” 妇人眯眼看了他会子:“尊驾是何方神圣。” “在下姓柳,排行第七,长安人氏。”青衣人道,“有人出高价要吴婶子的活口。我也要吃饭不是?” 妇人也抱拳道:“久不入江湖,就不通名报姓了。” “也罢。”青衣人道,“吴婶子是跟我走还是等我捉拿?” 妇人漠然道:“莫夸海口,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青衣人笑道:“那我不客气了。” 妇人浑身紧绷,只等着对手杀过来。却看青衣人慢悠悠从怀内掏出一把……乌黑的西洋火.枪。妇人大惊:“你!” 青衣人森然道:“客官只要活口,没说要不带伤的。吴婶子,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你怀内暗器再快也快不过我手中的火器。” 妇人微怔了片刻,忽然向青衣人嫣然一笑,柔声道:“也罢了。人家既要活口,何必劳官人费事?奴家跟官人去便是。” 青衣人点头笑道:“多谢吴婶子配合。”乃走近前来。 妇人迎上去袅袅婷婷行了个万福。尚未站直身子,青衣人面上含笑,悠悠的伸手去抓她的手。妇人垂头不动。青衣人双手凑到妇人手前,忽然变戏法似的冒出一副手铐,闪电般铐住妇人双手。“咔嚓”一响,妇人愕然。青衣人指后头道:“走吧,有马车等着。” 妇人举起双手看了看,含笑道:“这是个什么爱物儿?倒是有趣。” “这个么……”青衣人想了想,“你就用不着知道了,戴着有趣就好。”妇人也不再多问,率先朝后院走去。 这宅子后门处停着一辆青盖马车,车前坐了个戴斗笠的车夫正在打瞌睡。青衣人领着妇人上了车,车夫活动活动筋骨,还打了个哈欠,方扬起马鞭。车轮吱呀滚动,悄然而去。 一时马车停下,青衣人领着妇人下了车。此处乃一处大户人家的外墙,仰头可见院中长着一株大槐树。青衣人笑道:“咱们得翻墙而入。” 妇人也笑道:“奴家只怕进不去。” “无碍,我帮你。”说罢了,青衣人抓起她后背的衣裳将整个人拎在手里。 妇人娇喊:“哎呦我的哥哥,轻点儿。” 青衣人笑道:“大婶子,我当不得你哥哥,你可比我老。”口里一壁说着,另一只手攀上围墙如壁虎般爬了上去。妇人面色微黑,牙关紧咬。 不一会子翻入院中,青衣人将妇人放下,领着她穿过一座空无一人的小院子,从月洞门出来走过一条宅巷,终进了另一处院子。只见廊下立着几个护卫模样的男子,望着青衣人笑道:“七爷好慢。” 青衣人哼道:“有些子路程呢。有本事你们试试?”大踏步直走入正堂。 妇人跟在后头进去一瞧,迎面坐了个三十多岁的儒生,正懒洋洋托着腮帮子,朝青衣人招手:“小七,这就是吴婶子?” “是。”青衣人便是柳小七,随手打开了吴婶子的手铐。 儒生自然是贾琮,又朝吴婶子招手:“吴婶子你好,请坐请坐。小七没吓着你吧。”一面打量这个吴婶子。他本以为此女纵然不是绝色,容貌也必然不俗。这会子一瞧,只算得上中等偏上。若是在富贵人家,怕是轮不上做什么姨娘通房的。 吴婶子上前盈盈万福:“大官人好。” “不客气。”贾琮笑眯眯道,“吴婶子好。你可认得我么?” 吴婶子轻轻摇头:“不认得。” “咦?你不认得我?”贾琮诧然,“怎么会不认得呢?” 吴婶子再看了看贾琮:“奴家记性颇好,但凡见过之人皆不会忘。当真不认得大官人。” “好生奇怪。”贾琮嘴角动了动,“既是不认得我,为何你对蒋净哥说,但凡在我身边呆了一阵子,我纵然知道他是我要抓的犯人,也不会舍得杀他?” 吴婶子大惊:“周相公!” 贾琮点头:“不错。” 吴婶子霎时面如金纸,良久,苦笑道:“燕国果然多人才。周相公究竟什么人物儿,奴家从来不曾遇上过。” 沈之默在旁道:“我就知道是你想多了。”乃朝吴婶子一努嘴,“这种人物儿,都觉得天下男子皆会陷落温柔乡,天下男子……”她撑不住笑了,“皆是双性恋。蒋净哥是她教导出来的,又生了幅男生女相。但凡他使点子力气,你定会被迷得神魂颠倒、舍不得杀。” 贾琮想了想,笑道:“说的是,我自己把自己的缺点看得太严重了。” 柳小七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不算缺点。依我看,算优点。” 沈之默闲闲的道:“俗话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贾琮笑道:“我一不掌兵二不掌财。我就是个技术工人,给大伙儿指路罢了。”说着伸了个懒腰,“好了,审问这种老江湖不是我的专长。柳七爷你来。”遂站起来走到旁边扯把椅子坐下。 柳小七也不客气,径直坐了他方才的座位:“吴婶子请坐吧。”吴婶子已没了惧色,再行万福,款款坐了。柳小七吃了口茶道,“咱们就不兜圈子了。吴婶子知道我们是来办哪桩案子的。” 吴婶子轻叹道:“奴家与净哥皆是奉命行事。” “我只问你,给鉴如和尚出主意、在天津船厂杀戮闹事的,是谁。” 吴婶子道:“那事儿是净哥办的,却是主子之命。”她恳切道,“奴家知道主子不是周相公对手,横竖也没人来护着奴家,犯不着扯谎儿。” 柳小七淡然道:“你有没有扯谎,我一眼便能瞧出来。罢了。今儿上午在戏楼子里的热闹你想必也已知道了。你主子没几日活头。你若想活命就招供吧。” “是。” 吴婶子才要说话,沈之默道:“且等等,你先洗把脸,不然我瞧着你别扭。”几个人一愣。沈之默道,“你这妆容有些古怪,脸上那两颗痣都不像是真的。” 吴婶子惊道:“小娘子好眼力。”乃恳求道,“可否不全都抹去奴家之妆?” 沈之默嘟嘴:“为什么?” 吴婶子微微垂头:“奴家……真容不大好看,恐怕愈惹诸位不顺眼。” 贾琮忙说:“不会不会,我们都崇尚自然,不喜欢虚假。真实最顺眼。” 屋里说着,外头早有护卫打水去了。一时水盆端过来,吴婶子洗了半日的脸,沈之默在旁看着,奇道:“你是拿油彩画的么?竟洗不掉?” 吴婶子歉然道:“委实不好洗。” 贾琮道:“油脂不溶于纯净水,取快肥皂来。” 遂有人取来肥皂,还多打了两盆水。折腾半日。吴婶子的妆容可算卸去。众人再一看,少了那两颗黑痣,清爽多了!方才面皮黝黑,这会子也白多了。然而她脸颊上却有长长的一道淡痕,显见破了相。贾琮瞧了眼沈之默,沈之默点点头。旁人收拾了水盆下去,柳小七含笑道:“好了,你可以继续了。”吴婶子幽然一叹。 原来,老三在齐王诸子当中虽不大显,也少不得有夺嫡之心,且早已暗中布局多年。只是他并不显山露水,只等旁人先对付世子,他再出手对付那人。不想老五与马氏勾搭上、横空出世,诸位王子皆措手不及。老三见他们势力愈强,便假意向马氏投诚。因他一直是只爱钱财无心权势的模样,老五也不曾防他。 老五手下有个极有本事的幕僚名叫丁滁,本是马氏举荐的,老五却莫名的瞧此人不顺眼,时常阴阳怪气给脸子瞧。老三十分纳闷丁滁为何不干脆离了老五,打了个花魁灌醉了他套话。不曾想丁滁当真是个忠心的,吃醉酒了也只念着一件事:齐国不是燕国对手。自己不论投靠哪位主子,纵然辅佐他上了位,齐国也早晚灭国。老三闻报,细想这两年来燕国所为,齐国委实难以招架。遂也有些着急。可巧当日吴婶子过去回话,在旁听见了。 回去她便随口将此事说与了蒋净哥。蒋净哥那时才十三岁,抱着膝盖想了许久,道:“也不是没有法子。只不知王爷肯不肯。” 吴婶子忙说:“你有主意?” 蒋净哥道:“不就是人往燕国跑么?燕国多财,人皆爱财,拦是拦不住的。然人也惧祸事。倘若燕国来几处天灾人祸——比起钱,自然是命更要紧些。” 吴婶子道:“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天灾人祸。” 蒋净哥道:“婶子曾说,从前那些年绿林好汉皆跑去江西,如今他们都来了齐国。从前江西遍地土匪,犹如绿林之国。偏再强的好汉也敌不过官兵。”他轻轻的道,“连土匪都不是官兵的对手,齐国只管打官兵过去收拾逃去燕国的百姓。有一个杀一个、有一窝杀一窝。我看谁还敢跑!” 吴婶子才说到这儿,便听屏风后头尤三姐哭喊:“儿啊……儿啊……” 有个护卫走出来回道:“蒋净哥晕死过去了。” 吴婶子面色一变。半晌,苦笑看了看贾琮等人:“周先生好狠厉的心思。” 贾琮龇牙:“我狠厉?你带坏了十四岁……不对,你方才自己说的,十三岁。你带坏十三岁的小孩子难道不比我狠厉?” 吴婶子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他老子勾搭我男人,我勾搭他儿子,公平的紧。”乃摸了摸脸上的破相之处咬牙道,“娶我之时说不介意我这点子伤,成亲三年不肯与我圆房。旁人说我是个不下的母鸡,他依然只管捧戏子!” 贾琮嘴角一抽:“仅代表我个人对同妻吴太太表示十二万分的同情。不过此事并非因为你脸上那点子伤。我若没猜错,吴先生纯粹是弯男,只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你破了相,嫁不出去;他必须娶个媳妇来给世人看。”他摇头道,“这事儿也不能说全是他的错。你既然知道他喜欢男人,你俩也不曾圆房,你走了便是。你武艺这么高,还怕饿死?” 吴婶子半日没言语。贾琮正预备让她接着说,沈之默开口道:“只怕是想走走不了。”她偏头看了吴婶子会子,“我记性还好。你就是那个吴金娥吧,齐国自己的通缉犯,劫了趟大镖。你嫁给吴先生不是你本意,是你上司安排的。” “不是吧。”贾琮皱眉,“我可不觉得一个寻常的儒生身边值得安排一位高手。” 柳庄也道:“吴先生全无武艺在身。” 沈之默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得意道:“我已猜出了大半缘故。记性好真好。” 859.第八百五十九章 沈之默辨认出吴婶子乃齐国通缉的劫匪吴金娥, 起身出去喊了个护卫:“帮我一个忙。”遂小声同他嘀咕了半日。那护卫转身而去。沈之默回到屋内,含笑道:“今儿在戏楼子, 我瞥见了他们送来的另外那四本戏本子, 上头有吴先生的印章。他可是名叫昭炽?昭回于天的昭、湛炽必洁的炽。” 吴金娥道:“那是他的字。他单名一个离字。” “哦——那也对。”沈之默想了想, “嗯, 很对。他用了你的姓氏吧。” “姑娘说笑了。”吴金娥道,“他委实姓吴。” “我猜他并不姓吴。”沈之默道,“他是儒生。儒生会避讳些娶同姓女子为妻。大约是老三挑好了你给他做媳妇后,他改的姓氏。” 吴金娥笑道:“姑娘又说错了。奴家嫁与他时还不曾跟着主子。” 沈之默微微一怔。贾琮道:“此事不用纠结。不论吴先生姓什么,都应当是迫于某种压力不得不娶妻,遂四处寻个条件差的女人娶回去拉倒。谁知运气不好。本以为娶个破相的女人可以做一辈子幌子,谁知这女人竟不知分寸,当真把他当了丈夫。” 吴金娥呆呆的重复道:“不知分寸,当真把他当了丈夫……当真把他当了丈夫……他难道不是我丈夫?” 贾琮毫无诚意道:“抱歉,他没把你当媳妇。” 吴金娥面色一寒。半晌, 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不要脸的戏子!” 原来, 吴金娥家从她祖父那一辈儿便在绿林道上出了头。祖母、母亲皆是抢来。她母亲原为官家小姐,因她外祖父犯罪卖沦落青楼,后又被她父亲劫走。父母二人成亲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 偏她母亲极有手段, 硬是将她老子笼络得牢牢的。吴金娥天资绝慧, 什么都学得快且能高出父母三分去。心气儿高, 年少时少不得张狂, 终在一回与人打斗时破了相。而后性子愈狠厉了。 五年前, 吴金娥独自劫了趟大镖。她从前办了多少案子,皆不曾惹上官府正经缉拿。唯有这回伤的是大富之家,还与齐王有亲。那失主恼了,当家的在巡抚衙门大雷霆,非要抓住她不可。吴金娥逃命般逃了两年,才知道自己从前不过是运气好、没惹上大人物罢了。正经官府要抓谁,就难有抓不住的。 直至三年前,她匿身于一处僻静小镇,可算安生了几个月。遂弄了个极小的摊子卖杂货。有一日,偶遇镇上大户人家的少爷出门闲逛,还摇头晃脑的吟了两句诗,偏后头两句续不上。吴金娥打小跟她母亲学了诗文,腹中有几滴墨水,遂替他续上了。 次日来了个儒生,自称是少爷家的教书先生,让吴金娥今后再莫要替他学生作诗。合着那少爷回去将自己所作的和吴金娥续的统统充做自己的,吟与先生听。先生一听就知道后头两句乃旁人所作。逼问之下,少爷招供了吴金娥出来。又过了几日,街上的人说先生让少爷气走了。吴金娥心下还有几分惆怅。 不想两个月之后,有个媒婆找上门来,替那先生向吴金娥求亲。说是先生也姓吴,已在邻县另寻了份教书的活计,想娶个媳妇。吴金娥半世飘摇,骤然天将喜事,不敢相信。她思忖再三,洗去了面上遮掩伤疤之妆给媒婆瞧。此举极危险,保不齐得招来捕快。好在媒婆压根不曾留意什么画影图形,只忧心自己拿不到谢媒钱。谁知吴先生竟然毫不在意。吴金娥犹如在梦里一般。 万万不曾想到,吴先生处处皆好,只不与她圆房。问起缘故,他说自己家贫、恐怕养不起孩子。吴金娥还藏着一宗钱财呢,遂日夜斟酌着要不要取出来两个人过日子使。 二人成婚时吴先生还在教私塾。没过多久,他收到一封信,乐和了足有数日。过了些日子,吴先生的叔父路过那县里,特瞧了他们,甚是喜欢吴金娥。临走时叔父给了吴先生一卷银票子,吴先生没告诉媳妇,但手头骤然松快起来。月底他便辞馆了。 两口子搬到都城居于客栈。吴先生暂没找到事儿做,便时常出去闲逛。将将第三日,偶然听了和春班一场戏,吴先生让蒋玉菡迷住了。遂就在和春班隔壁买了宅子。吴金娥与尤三姐都知道两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吴金娥拿她男人没法子,尤三姐指着吴先生帮忙教导她儿子读书认字,相安无事。 只是,世人皆知道蒋玉菡是三殿下看上了的。吴先生如此大胆敢动三殿下的人,少不得惹人详查来历。吴金娥还以为来者是贼寇,跟人家打了一架反被擒拿,就此落入三殿下之手。再后来,三殿下觉吴金娥是个人才,渐渐重用。吴金娥也自觉帮主子做事很是畅快,也日渐忠心。为报复蒋玉菡勾搭她丈夫,她遂下手拐骗了蒋玉菡的独子蒋净哥。 听罢了大略,众人静默了会子。贾琮耸肩:“这就是吴先生的不是了。他若想要个幌子,大可找位磨镜女子,彼此皆安。他倒好,找了位正常女子。人家一辈子就给他当了同妻,能甘心么?” 方才沈之默打出去的护卫早已回来了,见堂中稍静方进来道:“卢大人说,沈姑娘猜对了。”沈之默眉头一挑。 贾琮忙问她:“你怎么又猜对了?此事与你想的可一样?” 沈之默悠悠的说:“我想着,我大约不曾猜错。”乃正色道,“你们可曾留意到,吴先生的眉眼儿长得与谁相似么?” 贾琮拍拍额头:“我这会子倦怠的紧,你直言便是,莫让我费事儿猜去。” 沈之默扭头向吴金娥道:“你方才说,旁人说你是不下蛋的母鸡。这个‘旁人’是谁。” 吴金娥苦笑:“街坊邻居都有。还有我们主子。抱怨奴家没生个孩子拴住男人的心,也好让他少与那戏子在一处。” 沈之默偏了偏头:“只怕不单单是抱怨,还有责怪吧。” 吴金娥垂头不语,半晌,眼中滚下泪珠子来,只说了一个字。“是。” “想必还责怪得颇厉害。” “是。”吴金娥咬牙道,“也不知那戏子哪里好,将主子迷得失了魂似的。” 沈之默吃了口茶道:“你弄错了。你主子逼着你替吴先生生孩子,不是为了蒋班主。”吴金娥一愣。沈之默淡然道,“他若当真那么在乎蒋班主,大可以悄无声息弄死吴先生,再栽赃到你头上。你可是个通缉犯!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很容易。” 吴金娥怔了怔:“不错,委实容易。”她这会子方觉出有哪里不对。“那……依着姑娘的意思?” 沈之默抬目扫过屋子几个人,轻声道:“今儿上午在戏楼子里的那个小、少、爷,眉眼儿长得与吴先生很像。” 贾琮只觉脑门上飞过一行乌鸦,乌鸦后头是一望无际的马勒戈壁,戈壁上跑着十万头羊驼。良久,他龇牙道:“是我现在想象的那种情形吗?” 沈之默瞧了他一眼:“我哪里知道先生想的什么。横竖我知道那小少爷他爹名叫昭焕。不错就是火字边的那个焕。”贾琮双手捂脸,“咚”的一声栽倒在身旁的茶几上。 吴金娥茫然:“姑娘在说什么?” 贾琮面色僵硬坐起来:“我问你,今天上午戏楼里那场乱子,你们埋伏下那么多绿林高手,是想暗杀谁?” 吴金娥摇头:“那个奴家就不知道了。” “你主子可曾跟你说,此事一旦成功,你就能彻底摆脱蒋班主、与你丈夫长长久久一辈子?” 吴金娥一惊:“先生能掐会算不成?” “我去!”贾琮吐了口气,扶着额头,“今儿这一天真他妈的刺激。” 沈之默道:“方才我烦劳那位兄弟去问卢大人,衍圣公是不是只有孔允宪这一个儿子,他说是。” 贾琮有气无力道:“我错了,齐王的儿子还能有个把人有两把刷子。你主子真真可惜。倘若不跟谢鲸做什么绿林生意,这胆子,保不齐能得逞。” 吴金娥眼中闪过一道光:“莫非奴家丈夫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爷们?” “只怕是了。”贾琮望天,“级大户人家。上下五千年还没哪个大户人家有这么大的。” 吴金娥愕然:“那……那他的叔父……” 贾琮摇摇头,歇了会子,又扬起脖子吃干净了茶才说:“吴先生因为是天生的断袖,没法子在家里呆——他生在别的人家也罢了、他是双性恋也~~罢了。偏他天然弯成麻花。故此离乡而走,化名为‘离’。他们家里……肯定也不会帮他的。生活艰苦,连教导村野土财主家的小少爷都那么费事。吴先生年少时也没少享福,各色的阿谀奉承听着长大。故此,离家的日子挺苦挺难的。” 沈之默皱眉道:“我看他不像是在外头闯荡之人。” 贾琮道:“大概也没离家太久,三年前应当是他才刚吃了苦头还没习惯的当口。倘若十年漂泊这会子早沧桑了。当时吴先生十分犹豫。想回家,又知道不改掉断袖就回不去。然而性取向这种东西多半是后天改变不了的。随便娶个女人充门面吧,又怕族里不相信。可巧吴婶子你撞上去了。你看,你识文断字,性子柔和,会做女工,还能讨长辈欢心。除去脸上的伤疤和年岁偏大,其余样样都合适。他家里推崇娶妻娶贤,年龄不是问题、颜值也不是问题。然而他依然不敢回乡,恐怕被人看出来。只是给家里去了信,引得他叔父来看你们。他肯迷途知返,族里岂能不欢喜?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受穷?” 沈之默想了半日,皱眉道:“依你说,今儿老三想趁乱刺杀的是那小少爷。可他们家人多啊!纵然小少爷没了,衍圣公就能轮到他头上?” “显见没预备现在就算计衍圣公的位置。不然,”贾琮看了吴金娥一眼,“吴婶子少不得怀个男胎。”吴金娥莫名打了个哆嗦。“刺杀不一定要杀死,可以受个重伤,数年后体弱病故。乱子起了,可操作性就很强。老三左手捏着蒋玉菡,右手捏着吴金娥,吴先生唯有任凭他拿捏的份,到时候能成为老三手里的一张王牌。而且是隐藏王牌。” 吴金娥看了他们半日,小声问道:“敢问,衍圣公是何等人物?” 贾琮奇道:“你不知道?”吴金娥摇头。 沈之默也纳罕:“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识文断字么?” 柳小七在旁插话:“她又不是儒生,不知道衍圣公有何奇怪?山陬海澨之处连齐王都不知道。” “也有道理。”贾琮思忖道,“这个老三怕是得留意他点子,挺阴的。说不定他有本事让齐王封吴先生做衍圣公呢?毕竟他与马氏结了盟。”他忽然直起身来,“我问你,惯常绿林贴的白无常是不是你。” 吴金娥嫣然一笑:“字儿是奴家写的。事儿嘛,平素都是净哥儿出面办的。”她假叹了一声,“奴家有什么法子。奴家这张脸,送出去也没人要。哪里比得上那孩子,又干净又漂亮,随便几句话别人心里就慈悲了。他撒个娇儿,那些莽夫们个个俯帖耳的,比圣旨还强些。” “那是。他在戏班子里学的都是服侍贵人的手段,对付些绿林草莽还不容易。”贾琮嘴角抽了抽,“那些人正经连咖位高的花魁都没见过,你们给个棒槌他们就认做针。老三下头的绿林事务,都是你出脑子写剧本,蒋净哥出面做戏?” “有时是我蒙了面。”吴金娥道,“没人知道白无常是男是女。” 贾琮点头:“想必你知道很多。小七,后头你来问吧。” 柳小七正阖目养神,闻言眼也不睁的道:“可算想起我了啊。方才不是说了我审的么?” 贾琮忙上前给他作了个揖:“好兄弟,是我的不是。方才那故事太惊人了。再说也用不着什么审问技巧不是?低难度的事儿我做,高难度我做不了嘛。” “去去!”柳小七横了他一眼,“你不过是怕麻烦罢了。不是不管么?问那么明白作甚?” “卢帧这个小朋友不错,我想帮他伯父卢大人一把。”贾琮道,“主要是我怕老三还有什么安排。” 860.第八百六十章 话说沈之默等人推测吴先生乃曲阜孔氏族中子弟,因天生断袖不容于族, 离家在外。本想随意娶个女人充门楣好向族中换取日常用度的钱财, 不料娶来的是个绿林女盗。震惊之余,贾琮不得不考虑掺合一脚、帮着卢大人对付齐王家的老三。 堂前, 柳小七开始细审吴金娥。她与蒋净哥的差事便是安抚绿林同道、让他们信任翅子窑的鹰爪孙们。这些人多有通缉犯,让举国捕快追得升天入地,打尖借宿都怕被人认出来、出到官府去领赏钱——走江湖的最知道钱能通神。这些莽汉全然不知朝堂晦涩, 一味的认定当官的都不是好人。老三曾亲口告诉吴金娥:你可将野狼驯做家犬。吴金娥从不曾被贵人如此赞誉, 竭尽浑身手段助他成事。 有一回, 吴金娥偶然看见蒋净哥从吴先生背后偷偷唾他,骤觉此子可教,遂慢慢开始使手段勾搭他。蒋净哥那会子尚不足才十二岁, 吴金娥哄他易如反掌。 数月后一日, 吴金娥领着蒋净哥出门闲逛买东西, 偶遇上一位绿林老贼, 与吴金娥唇枪舌剑斗了几句。蒋净哥在旁不大听得懂, 半晌, 忽然冒出一句话:“吴婶子,我饿了。” 那老贼看他干净可爱, 竟立时软了下来,和蔼道:“既是小哥儿饿了,我请你吃米糕可好?” 蒋净哥欢喜道:“好!我要红糖的!当中有颗枣儿那种!” 老贼眉开眼笑:“好好!给你买!” 吴金娥目瞪口呆, 看着那一老一小拉手跑到路边买了带枣儿的红糖米糕, 还送了她自己一块。咬着米糕, 默默打量蒋净哥,吴金娥心中暗想:蒋家的男人都能迷住男人。既这么着,净哥儿可堪大用。老贼走后,蒋净哥朝吴金娥一扬脸儿,眼中闪着得色。吴金娥这才明白:他是故意的。 不久,吴金娥直将他带入差事。仿佛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不论男女老少,蒋净哥皆手到擒来,还不吃亏。遇上难缠的角色,吴金娥也想过干脆把他送出去给人把玩,旋即让上头拦住了——三殿下早已看中了蒋净哥,只等孩子再大些,他自己要收。吴金娥微惊之后,愈下手段笼络他。 旧年,蒋净哥私下提议派官兵潜入燕国境内猎杀逃过去的齐国百姓。吴金娥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话,并不曾放在心上。不久后,她再过去向三殿下回话,可巧又赶上有人送单子进去。老三大惊:每日都有四十多艘船从齐国数个海港开往天津,而从天津回来的多半是空船。乃气得将单子团作一团丢了出去,口中直念叨“如何是好”。 吴金娥心想,净哥儿那话虽不靠谱,好歹是个主意。说出来,也好显得她们俩急主子之所急。她遂上前说了。老三摆手道:“不知天高地厚。燕国人都是地里鬼,且火器不知强出去我们多少。派官兵入他燕国之境,保不齐便是引火烧身了。”饶是如此,依然赞了她二人忠心,又命她好生调理蒋净哥。 没过多久,上头派了个人来找吴金娥,告诉了她先吴王临终血书之事。末了道:“如今那个鉴如和尚正等着见王爷。他跑过数国,日后少不得还要去见别的王爷,劝他们一道对付燕国贾琮——只对付那一国。主子的意思是,蒋净哥那主意也不是不可用,只不能咱们自己出手。不若白送给鉴如和尚很妥当。”吴金娥领命。 过了几日,鉴如从齐王那儿碰了两回软钉子,已明白齐王不会管贾琮之事了,心下又憋又怒。晚上,和尚在驿馆院子里练武撒气,抡拳头砸折了一株拳头粗的槐树。便在那个当口,有客来访。 来者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带了个宫装妇人。他二人自称是齐王的一位庶子及其乳母。这小殿下早已忧心燕国多年,也曾劝说过齐王留神燕国。奈何齐王半个字听不进去不说,世子的幕僚还疑心他有夺嫡之意。小殿下母妃不受宠、外祖父已去世,活得战战兢兢,世子等兄长只需一根手指头便可以碾死他。而后,他便说了那个蚂蚁的故事。鉴如和尚听罢惊愕良久。那小殿下含泪向他磕了三个头,领着乳母悄然离去。 临近年关时,老三亲自召见吴金娥,笑呵呵告诉她:鉴如和尚口虽严实,人却愚蠢。燕国已知道天津船厂那案子是齐国之人撺掇的,派了人来打探。由此可知,蒋净哥之计虽未成,倒是掐在了燕国的软肋上。吴金娥吓了一跳。老三又安慰她:“无碍。那事儿有旁人处置。”起初吴金娥还有几分惧怕,眼看平平安安过了年,便撂下了。 不曾想刚入二月便连着出事。先是五殿下失踪、像是被人寻了仇。翅子窑的鹰爪孙们登时活络,绿林道上风声大紧。没几日,有个从燕国来的儒生忽然满大街的张榜悬赏一位吴国通缉犯娄金桥。上头传下话来,那儒生颇为富庶。倘若等了几日没等到娄金桥的信儿,便预备将赏钱翻倍。再没消息,再加赏钱,直至抓到娄金桥为止。一个娄金桥算不得什么。倘若有人因为赏钱便坏了绿林大义,吴金娥手上的这些事儿只怕整个要乱套。遂赶忙绿林贴出去。恐有人物伤其类,安抚之;恐有人钱财动心,弹压之。 天不遂人愿。数日后,那姓周的将赏金从一万两白银添加到了两万,娄金桥被人抓去献了。接着,他又张榜悬赏周四郎等数名蜀国通缉犯,三殿下急得大雷霆。上头忽然来了个人告诉吴金娥:燕国周冀并非什么儒生,而是燕国派来调查鉴如那事的。此人不知怎么猜到撺掇鉴如之人与齐国绿林道有瓜葛,使的是敲山震虎之计。再过几日,周四郎等人落入周冀之手,听说亦是被同道抓去换钱的。三殿下不敢再等了。 周冀是个纨绔。这趟来齐国,身边带了一个通房丫头、一个美貌小厮,男女通吃的。既然事情本是蒋净哥惹出来的,便让他自己去填了这坑。三殿下虽舍不得,美人与江山终究还是江山更要紧些。再说,有位要紧的大人物不知在何处看到了周冀那小厮,甚是喜欢,还画了他的画像。遂决意请周冀去看蒋净哥登台唱戏,让蒋净哥好生使出手段来勾搭上此人。一则可以换到那个小厮、转送大人物,二则送蒋净哥到周冀身边、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蒋净哥起初自是不肯的。后听说那周先生本事极大,若不去早晚被他抓住、死路一条,方答应了。 起初,上头只吩咐好生唱戏,并没有赵先生指和春班得了戏本子不给钱那一出。六日前,三殿下说有要紧事吩咐蒋净哥,让吴金娥把人带过去。吴金娥假借带蒋净哥去裁缝铺子做衣裳,领着他出了门。到了三殿下安排的密会宅子,他二人在屋里单独呆了足有一个半时辰。 吴金娥并等在外头的下人皆以为,老三等了数年等蒋净哥长大,只待他登台之后好收入怀中。不想半道上跳出了个周先生,白花花一块肥羊肉不得不拱手送人,主子心里必然是不自在的。趁人还没走,先自己受用一回。小厮们皆笑呵呵的竖起耳朵听声响。谁知他二人竟安静的很,没漏声音出来。 好容易等到开了房门,蒋净哥绷着脸无事人一般出来了。众人大惊:那模样,当真不像是才刚被破了身子的。蒋净哥走到吴金娥跟前,白着脸道:“吴婶子,你恨不恨吴先生?” 吴金娥怔了一瞬,咬了半日的牙:“恨。” 蒋净哥微笑道:“我想让他身败名裂,你可愿意?” 吴金娥森然一笑:“我极愿意。” 蒋净哥点头道:“主子说,过几日我登台,除去好生唱戏之外,还得弄点子别的事端让周先生留意到我,最好是英雄救美。他说到时候会打些人闹事,让我别被吓着了。我只应‘是’,说头一回登台、恐怕唱的不好。主子说,那戏极好。又夸赞能将《子见南子》这一段写成戏文的,举国上下大约唯有吴先生一个,说不得能名垂青史。我心里不痛快,不愿意他那般风光。主子问我可有愿望,我便说,不想让吴先生风光,不愿意亲自将他写的戏本子唱.红。主子思忖许久道,有件事他们正愁没个引子。你既是不愿意他风光,拿这出戏做引子也成。” 合着方才他二人在屋内并未做什么云雨之事,竟是在商议替吴先生扣一顶抄人戏本的帽子。 吴先生写的戏本子悉数是吴金娥偷出去的,唯有《子见南子》这出世子打人修改了。纵改了原也无碍,蒋净哥大可以弄到。偏不知什么缘故,老三说不要他们出手,派来和春班盯梢之人也是个目不识丁的主儿。又吩咐说蒋净哥千万要得与戏本子外漏无干,周冀此人极不好骗。 昨儿晚上,上头来了人,叮嘱道:“周冀本不爱看戏,且性子散漫,故此他起先不会多管闲事。待外头票友闹起事端来他才会下去。此人聪明绝顶。蒋净哥只需拿准一件事:他与蒋班主俱无辜,便好。” 不曾想,他们并没算准周冀的性子,一瞧有热闹他便领着他的人跑下去了。票友压根没闹出事来,和春班与吴先生也没受冤屈,早早的便得了清白。 贾琮等人听罢,缓了好一阵子。柳小七抬头问道:“屏风后头,蒋净哥醒了吧。” 护卫道:“早醒了。方才那些话具听得清清楚楚。” 贾琮道:“醒了就不用藏着了,出来吧。” 良久,后头一阵悉悉索索,蒋家三口子走了出来。蒋尤二人在两边搀着当中的蒋净哥。蒋净哥面无血色,双腿软绵绵的。 贾琮哂笑道:“你母亲是女人,岁数也不小了,本该你扶着她才是。你身为男子,无伤无病,竟连自己走路都不成,还要母亲扶你。” 尤三姐噙泪道:“三爷,我儿都说了。” “都~~说了么?”贾琮淡然道,“他与老三商议栽赃碰瓷的事儿不就没说?”乃看了看蒋玉菡,“你儿子恨你相好入骨,你半分不知道?”蒋玉菡垂头摇了摇。 柳小七咳嗽道:“周先生,我来审。”贾琮龇牙。柳小七嫌弃的瞧了他一眼,“你专门跑题。”贾琮嘿嘿两声,做了个往嘴上贴膏药的姿势。 柳小七命他们三个坐下。客位椅子虽多,已经有一个吴金娥。蒋净哥看了她一眼,旋即闭了眼;尤三姐恨不能将她撕碎生吞下去;蒋玉菡神色哀怨。柳小七催促两声,尤三姐搀着儿子慢慢走过去,与吴金娥隔了个空位坐下。蒋氏父子挨着她坐了。 柳小七道:“蒋净哥,你们原先是如何安排的,那赵先生是何人。” 蒋净哥怯生生道:“我不认得赵先生。主子说,须得设法让王爷自己现赵先生家中的几篇文章,那事儿只为了引官差过去。吴先生被冤后,必有人抱打不平。” “周先生?” “不是,另有其人。”蒋净哥道,“有个要紧的人物会替吴先生出头。赵先生便说他家中有证据。官差去取证、顺带取了别的文章过来。争执之中外头票友起乱子,且有绿林人添乱。周先生本是来查绿林的,便会下楼掺合。主子让我趁势靠近周先生。票友闹事愈演愈烈,冲撞贵人的官座。我只紧紧跟着周先生,让他护着我。” 贾琮忍不住撕开嘴上的空气膏药:“我自己还得人家护着呢,哪里得闲去护着旁人!” 蒋净哥垂头道:“若是周奶奶在,周先生想必会护着她。” “不会。”贾琮道,“多年来一直是她护着我。” 柳小七重重咳嗽两声。贾琮忙把空气膏药贴了回去。柳小七道:“你们预备让吴先生被一辈子黑锅?” 蒋净哥摇头:“主子说,那要紧人物不论如何也得护着吴先生的名声。吴先生平白受冤必然心下不甘,也得依靠那人求清白。那人本事有限,必带吴先生和吴婶子回乡托他家里相助,吴先生今后再也不会与我爹在一处。” 柳小七问道:“除了他们两口子,那人还会带谁回乡么?” “不知。”蒋净哥道,“主子说,这堆烂摊子,横竖世子是脱不了身的。” 861.第八百六十一章 柳小七审了吴金娥与蒋净哥半日, 大略知道了齐王家老三的安排。遂暂且将他们打到隔壁厢房呆着。四个人进了同一间屋子。护卫才刚出门, 尤三姐便冲上去撕打吴金娥。吴金娥虽武艺高强, 竟纹丝不动任她打了半日,不多时脸颊高高肿起。护卫恐怕出事,上前将尤三姐拦下。吴金娥疲然看着尤三姐道:“我欠你的, 就算还了。” 那头贾琮等人坐在厅中各自吃了会子茶。沈之默悠悠的道:“才午饭前王爷说,说不定一觉醒来就不用猜了。果然不用猜了。” 贾琮撑着额头:“虽许多事不用猜,不得不掺合进去,更累了。” 柳小七瞧了他一眼:“不掺合也成。” “不成。”贾琮道,“主意虽是蒋净哥出的,却是老三命那二人撺掇的鉴如和尚。而且盼着和尚往各国跑、说与各国王爷听,好让各国都派官兵在我燕国境内搞恐袭。但凡他存了这个念头, 便犹如一颗不定时炸.弹兼病毒传染源。母家还捏着兵权。万一哪天他神经病犯了、当真打官兵入燕国杀戮百姓呢?此人需死得越快越好。” 柳小七思忖道:“我去杀他。” 柳庄道:“七叔莫要莽撞。齐王不是命卢大人查他了?这个当口杀他,齐国还不定乱成什么呢。” 贾琮忙说:“乱就乱吧,乱了更多人跑到燕国来。” 沈之默道:“横竖他没几日活头, 就让齐国世子把他的人马一网打尽,岂不好?若是柳七叔杀了他, 此事必然得栽到绿林头上。那世子一看绿林人可堪大用,只除掉老三他自己、接手他留下的绿林生意势力呢?” 柳庄接着说:“齐国人口早晚是我燕国人口,齐国若成了早年江西那模样,与咱们并没什么好处。” 贾琮摸摸下巴:“好吧好吧, 就依你们。”乃皱眉道, “那个蒋净哥甚是麻烦。先头哄他招供时, 我答应了尤三姐饶他一命。” 柳小七瞧着他笑道:“看蒋太太上司的颜面?” “那倒不是。”贾琮道, “我对尤三姐上辈子印象挺好。且此事她最无辜。孩子是母亲以血肉孕育的。可这个小朋友……少年失足没什么,改过自新就是了,他干的坏事肯定没我多。世道艰辛谁没尝过?她母亲前半辈子比他难,虎狼环伺还没有老子娘死心眼护着。我们之默,受叔父牵连从大小姐沦为奴才丫头,也没报复社会啊!蒋玉菡一心盼着儿子能干干净净的,肯定不会教导他怎么勾搭男人,他自学成才了。人一辈子那么长。不顺心如意就偏激,这种人我实在放不下。” 柳小七道:“那还不容易。我管保他半年之内病死,蒋太太也只能当作老天爷降罪。” 贾琮托起腮帮子蔫巴巴的道:“你们不会明白的……怎么说呢?毕竟是个未成年人,教育责任还是挺大的。偏他的监护人又是那么个情形。” 柳小七皱眉:“十四岁算什么未成年人。许多人十四岁都成亲了。” 柳庄问道:“贾三叔看,多大算成年?” “十八岁。” “送去英吉利国如何?”柳庄道,“全家一道送去。纵然西洋人不爱听戏,让他们看看我朝风土人情,总有些好处。倘若能引人学中国话就更好了。四年后……说不得蒋太太又怀上了一胎?” 贾琮想了想:“也是种处置方法。尤三姐能重新看上个什么人就更好了。我挺讨厌同妻这种人群存在的。蒋玉菡最好确认一下自己的性取向。”他顿了顿,“说起来,吴先生肯定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老三是怎么查出来的。” 柳小七哂笑道:“一卷银票子能花多久?” “嗯,对。”贾琮拍拍额头,“下一个问题。看来老三和马氏的交情特别浅,还想着帮马氏谋小情人来讨好他。”沈之默忍不住笑了两声,柳庄泰然自若。“然而他却放心把燕国摄政王这么大的麻烦随便交给马氏处置。可知马氏对齐王的影响力必然相当大,才给老三造成她无所不能的错觉。崔勉那老头咱们得谢谢他。事情展还算顺利,老三对周冀身份认知错误是关键。” 柳小七道:“马氏身为齐王宠妃,画别的男子画像,不怕被齐王看见?若是藏得机密,老三拿什么按图索骥?” 贾琮敲了两下案头:“他二人肯定不曾针对画像有沟通,否则老三不会误会庄儿的身份。假如我看到画像,定然会以为那是马氏的相好,找出来便捏住了马氏的命门。” 柳小七含笑道:“假如画的是老五,那便捏住了马氏和老五两位的命门。到时候只需帮着老五斗倒了世子,再站在老五身后灭掉的兄弟,再反手收拾老五就行。与小妈私通这等事,齐国这孔孟之乡定是容不下的。” 贾琮哼道:“这人真是够阴的。”他拍了下手,“来理一理今天上午这事儿。老三原本计划先让赵先生栽赃吴先生,带累和春班。孔家小少爷认得吴先生是他族中叔父,不论如何也得替吴先生出头。由此引出官差去赵先生家找出他们假做的戏本子初稿,顺带现了另外几篇文章。那些文章标题内容大概看起来和另外一篇要紧的文章是成套的,就是卢大人身上的那篇。真正的作者为世子身边的人物。那文章也肯定和齐王要派人去曲阜孔家祭祀有关系,且已经得到了齐王和孔少爷的赞许。齐王好文且喜欢仪式化的东西,说不定会因为这文章而派世子上曲阜去。老三这么一搅局,世子就去不了了。还可以顺便把吴先生送回孔家。对了,这儿到曲阜要走多久?” 柳小七道:“半日吧。” “额……这么近。难怪孔少爷还有闲工夫来听戏。票友闹事,当中有绿林人,把我引入混乱。蒋净哥在过去的工作中从没失手,老三对他很有信心。”他啧啧两声,“齐国的夺嫡画风真是与众不同。旁人都忙着拉拢权臣武将,他们忙着拉拢孔家。” 沈之默忽然说:“有件事我想不明白。老三若想把赵先生送去齐王跟前做个得宠文人,就得冤死吴先生。吴先生是他能控制的人,为何要冤死?” 贾琮道:“能控制,并非自己人。这里面有个重要性的问题。戏本子委实是吴先生所写。可他未必能证明给齐王看,因为些许小事齐王可能没耐性听他细细道来;而且后头紧接着人家要碰的第二道瓷,重要性远高于戏本子,就更顾不上他了。回到曲阜,孔家必会听吴先生陈述、耐心看他的证据,不会冤枉了他。真的假不了,尤其是如果吴先生在票友之乱中照看了孔少爷。但孔家纵查出真相也不会帮吴先生讨回公道。一则,这事儿明摆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孔家历经多少个朝代岿然不动,自然知道龙子夺嫡不便卷入。二则吴离是个化名,背着黑锅也损伤不到孔家的家族声誉,只需命吴先生换回本名即可。老三要的便是吴先生在孔家的身份。再有,吴先生是老三的情敌。蒋净哥送给我了,蒋玉菡人家不得自己留着?”贾琮忽觉一阵恶寒,“我去!好重的口味。”忙拍拍身上的鸡皮疙瘩。 沈之默轻轻点头:“我明白了。那篇文章是什么?” 贾琮摊手:“不知道。大家觉得有必要跟卢大人去打听吗?我说的是我们的房东卢俭大人。身为卢家曾任官职最高的人,他肯定不会蒙在鼓里。” 柳小七道:“咱们既要掺和,知道得越多越好。” 贾琮含笑望着柳庄:“庄儿去给卢大人请个安?你身为外邦皇亲,分量足些。” “之默去吧。”柳庄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哈?你要作甚?” “回来再说。”说着,柳庄径直走出门去。 屋中几个人面面相觑。“他要干啥?”“我哪儿知道!” 前些日子,识破马氏栽赃五王妃崔氏后,贾琮曾想着干脆把马氏抓来问问。不想马氏日夜跟着齐王。贾琮他们不想惊扰太过,遂作罢。那几回都是柳庄去的齐王府,故此他十分熟络道路。这会子天色将黑。柳庄如燕子般翻入齐王府的院墙,隐在暗处候着。侍女太监们穿梭往来,忙着给主子们送食盒。待夜色全黑了,柳庄悄然寻到了马娘娘的院子。进去一探,她果然正在用晚饭,齐王不在。想必老三已告诉她真凶送到周相公府上去了,她便放松下来。 一时马氏吃完了,侍女嬷嬷们忙着收拾碗筷。柳庄学了一阵猫叫,和二月初一时马氏在普照寺听见的一模一样。马氏徒然一惊。思忖片刻,自称要独自歇息片刻,起身走到里屋,命旁人皆退下。 柳庄溜到窗边“咚咚咚”敲了三下,马氏端坐于桌前招了招手。柳庄拨开窗户飞身跃入,朝她轻轻抱拳:“马娘娘,冒昧来访还望恕罪。” 马氏微微一笑,提笔写到:“小哥儿想必有要紧事。请坐。” 柳庄道:“我还有差事,就不坐了,只说几句话。” 马氏看了他一眼,写到:“小哥儿请讲。” 柳庄肃然道:“娘娘给我画的画像,被人盗走、或是临摹给了三殿下。”马氏倒吸一口凉气。“娘娘可查查自己身边之人。”他迟疑片刻道,“三殿下对娘娘怕是不怀好意。”言罢立时拱了拱手,不待马氏有反应,如闪电般从窗户掠了出去。马氏几步追到窗边张望,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扶着窗户立了半晌,马氏骤觉后脊背一凉,转身扑向床头。颤着手打开一个暗格,从里头取出几封书信。又呆了片刻,干脆将整个暗格抽屉端出来,哗啦一声倒在炕上。只一眼,马氏便知道有什么东西丢了,立在炕前面色阴晴不定。良久,她一件件收拾起物什,将暗格放回锁好。 思忖片刻,马氏提笔写了行字,急忙忙出去拿给贴身的嬷嬷瞧。嬷嬷一愣:“娘娘丢了一张画像?” 马氏点头,接着写到:“是我父亲的画像。好端端放着,近日并不曾取出来看,忽然寻不着了。” 嬷嬷“哎呦”一声:“原来是国丈爷的画像。想必是娘娘思娘国丈,取出来瞧了瞧,搁在什么地方忘了放回去。” 马氏摇头,写到:“有日子没看了。那会子我当真放好了的。” 嬷嬷道:“总在这院子里,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遂将院子里的人都喊来,让他们帮着一道找。 马氏又写到:“画像上我爹甚是年轻。因为我极小便已离家,不知道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嬷嬷赶忙说:“是国丈爷年轻时的画像,不是老爷子。想必和娘娘长得颇为相似。”马氏立时笑了起来,眼睛朝下头扫视。 侍女太监们忙四处寻常起来。足找了个把时辰,并未找到。马氏摇摇头,提笔写到:“罢了。明儿我另画一张便是。”嬷嬷遂命大伙儿不用再找了。 马氏命人研墨,另画一副老些、带胡子的柳庄画像,在旁题了两个字:家父。两日后,有名心腹太监因回了一趟家没亲自向马氏请假,她莫名大雷霆、将之杖毙。旁人皆惊。马氏平素待下人颇为宽容,从不曾因为些许小事取人性命。此为后话。 另一头,柳庄回到卢家客院,众人忙问他方才做什么去了。柳庄道:“我还没吃饭呢。”大伙儿只得忍着好奇等他吃饭。一时吃完了他才说,“我给马娘娘报信去了。” “啊?!” “如今显见马娘娘在齐王跟前十分说得上话。过些日子,世子的人查出绿林势力背后乃三殿下。王爷的亲儿子,卢大人不可能自己做主整治,必得先回给齐王让之定夺。三殿下与马娘娘结了盟。倘或马娘娘可巧在齐王身边说了些劝解之语,卢大人未必动得了他。”柳庄道,“我方才去警告了马娘娘画像之事,先替三殿下将这条后路断了。想必到时候马娘娘非但不会帮忙救他,还少不得引风吹火。” 贾琮与柳小七互视了半日,齐声说:“你怎么没想到!”众人哈哈一笑。 柳庄乃问道:“可请教过卢俭大人那文章是怎么回事?” 沈之默道:“我去过了。他说,明儿一早,卢大人会亲自过来说那事。” 862.第八百六十二章 这日早上, 贾琮好端端睡着懒觉, 让人直从被窝里拎了起来。贾琮一个激灵惊醒, 瞪眼一瞧:柳小七。柳小七松手, 贾琮“咚”的跌回炕上,假哭起来:“媳妇啊——有人欺负你孩子她爹——” 柳小七嫌弃的甩甩手:“快点起来!今儿卢大人要来。” 贾琮迅窝回被褥中:“他肯定会跟卢俭老头打听, 然后就会知道我爱睡懒觉, 然后就会晚点来。” 柳小七道:“孔圣人忌日可没几天了, 人家孔少爷还得赶回去呢, 时间最紧不过。” 贾琮懒洋洋“嗯”了一声。半晌, “腾”的坐起来:“孔少爷赶回去管我什么事!他不会过来吧!” 柳小七白了他一眼:“七成会来。” 贾琮哀嚎着趴在被面上:“不要吧……我最讨厌儒家的规矩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得起来。耷拉眉耷拉眼跟被抽了筋似的, 慢吞吞换好衣裳,连早饭都吃不下。柳庄问道:“贾三叔可是哪里不舒服?” 柳小七道:“庄儿莫搭理他, 左不过懒病犯了。” 贾琮打哈欠道:“我愿意把吃饭的时间省下来睡觉。回头多吃些点心便是。”干脆往引枕上一靠, 打起盹来。众人无奈, 只得由着他。 卢大人直至辰时六刻才来。贾琮闻报看了看怀表,极尽哀怨的望了柳小七半日。柳小七只做没看见,闪身出门。沈之默在旁闲闲的说:“周相公!客人就要到了。” 贾琮拍几下脸打起精神, 起身立在客院门口。远远的便看见卢俭卢帧这一老一小陪着两位客人走过来, 正是卢大人和孔少爷。遂打叠起笑容上前相迎。寒暄几句后,贾琮陪着他们入堂前坐下。 卢大人满面红光,笑指着孔少爷道:“周先生, 这位, 便是衍圣公嫡子允宪先生。” 贾琮站起来拱手:“孔小公子你好。”孔允宪微愣了一瞬, 含笑回礼。贾琮坐下道,“额——卢大人,他这个岁数,还不大好称做先生吧。” 卢大人与卢俭俱怔住了。卢帧解释道:“我们齐国极崇孔圣人,故此其嫡孙亦称先生。” 贾琮不解道:“举国都极崇孔圣人啊。我看这孩子不过十三四岁。若是连老大人也尊称其为先生,不利于孩子成长吧。万一压力过大影响身心健康就不好了。” 卢家两位长辈依然愣着。卢帧只好接着说:“连王爷都喊他做先生的。” 贾琮皱眉,怜悯的看着孔允宪:“合着是为了政治正确。这孩子可怜见的,也不知打从出世起可曾好生玩过。” 卢俭犹茫然道:“周先生,他是孔、圣、人的嫡传后人。” “我知道。我亦崇孔圣人,但孔圣人与他的儿孙后代是截然不同的无数个人。祖宗是祖宗,儿孙是儿孙。”贾琮道,“刘彻李世民皆千古一帝,他们的嫡传后人不也亡了国么?”柳庄在旁咳嗽两声,沈之默悄然离贾琮远了一点。 卢帧忙说:“那个……此事大家观念不同,就不用争论了。我伯父今日过来,是有件事想请周先生出个主意。” 贾琮问:“何事?” 他二人皆一本正经望着卢大人。卢大人尚未从贾琮所言缓过神来。老半日,看看贾琮又看看孔允宪。孔允宪彬彬有礼道:“周先生所言极是。祖宗之业不可追,我等只竭力不丢他老人家的颜面便好。” 贾琮笑道:“小小年纪何必学老夫子如此低调。后辈总有新的领域可开拓,说不定三十年后你的成就能过孔圣人呢?” 卢帧也笑道:“孔圣人已成圣,儒家一学不可能再有人能过了。” “那就去开创个别的学派啊!”贾琮道,“未必非得是哲学,也可以是文学、史学、数学、化学、建筑学、心理学。后人们提起曲阜孔家有一个老孔一个小孔,岂非美谈。”孔允宪也听愣了。 卢帧赶忙朝卢大人使眼色:“伯父!那篇子!” 卢大人已回过神来,迟疑片刻,从怀内取出一篇文章来:“周先生,这便是昨日那甲先生做所之文。”小仆将之转送到贾琮手里。 贾琮满心好奇。昨晚上他们几个曾猜度,这文章写的不是政论就是军备,否则怎么不许人看?待拿到手一瞧,忍了半日才忍住白眼。那上头是一篇论文,论述的是各地如何祭祀孔庙。后面一大段乃是作者论述自己的观点:最近这些年之曲阜孔庙祭祀皆非古制,倒是别处留着古制。曲阜祭孔当重新考据修正才是。看罢文章,贾琮面色僵硬假笑了下——大概那位赵先生家里找出来的是些祭祀关庙祭祀孟庙等同类社会学论文。 卢大人问道:“周先生以为,此文所言可有理么?” 贾琮哂笑道:“舍本逐末。最古的古人茹毛饮血,因物资丰富产生文明、礼仪随着文明从无到有。千百年来,人类的礼仪一直在渐渐演变,祭祀之礼自然也一直跟着变。他考证的这个古制并不是最古的古制,而是过去某个时段的古制。此前此后都有与之不同的‘古制’,凭什么碰巧被他找出来的这个就最好?何况最古的古制也未必好。春秋时代物质比现在贫乏得多。子思先生也许想用更大更威风的法子来祭他祖父,只是当时没有那些东西罢了。后人不解前人事,依着当时的世风修改古制,自然而然。比如四这个数字如今颇为吉利,说不定数百年后它就不吉利了呢?后人少不得会将礼仪中的‘四’修改成别的数字。今人对古制,只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便好。” 卢帧听罢不觉抚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周先生言之有理!” 贾琮正色道:“我知道,各位大人只想考证出古制来树立成制度,以传后世。可后世之时风必然与现在不同。到时候咱们早都死了,哪里管得了。” 卢大人皱眉道:“后世时风再变,终究万变不离其宗。儒家的根基依然是孔圣人。” 贾琮肃然扫视了众人一眼,坐正了道:“我若说,儒家很快要没落,你们大概都不会相信吧。” 众人大惊。卢俭喊道:“放肆!” 贾琮轻叹一声:“各位只想想儒家是怎么兴起的,就明白了。从孔圣人开创了儒家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总有个四五百年吧。可知儒家并不是天生就辉煌的。当中这一两千年也不是没有低谷。追其究竟,不过是儒家让天下人都听皇帝的话、皇帝很喜欢罢了。皇帝手里可是握着兵的。早先航海业不达,不论是叛逆者还是夺嫡失败的皇子皆无处可逃、唯有等死。” 他顿了顿:“如今可不同了。往外洋各国去的船每日都有几千艘。燕国先世子司徒岳夺嫡落败,现成了南洋爪哇国的商人。没兴趣掺合夺嫡的吴国七王子过几年就预备去南美立国。北静王爷水溶、南安王爷霍晟皆在外洋做了国主。这要是从前,他们早已满门抄斩——先义忠亲王才死了多久?各位,凤子龙孙实在太多了,且绝大部分不是省油的灯。除去儒家之外并非没有别家,只是早先皇帝不给他们官儿当、便没有存在感。如今,依着儒家的意思,自然是燕国的人才都应该效力眼下的小世子对吧。先世子也需要人才啊!儒家的人不跟着他,他从别家选人才便是。谁少了谁就活不下去不成?且各家王爷各有所爱。齐王尊儒,蜀王尚武,先吴王爱财。但凡官儿不是只给儒家一家当,儒家用不了多久便会与别家平起平坐。站在儒家自身的立场看,不就是没落么。” 屋中寂然良久。卢俭慢慢的说:“敢问周先生,在燕国,儒家已与别家平起平坐了么?” “眼下还没有。”贾琮道,“丞相林黛玉是正经的儒家子弟。以后不好说。” 卢俭怔了半晌,苦笑道:“林海委实生了个好女儿。” 贾琮道:“外洋实在太大了,领土面积是国内的数十倍。眼下还看不出来。等着,再过个二三十年,各国王子渐渐长大。夺嫡输掉的不愿意给兄弟三拜九叩、纷纷走人,在外洋建立无数个国家。儒家子弟在本国就有官做,愿意背井离乡的肯定不多,其余法家兵家墨家道家的人才听说有官儿当肯定跟着走。百年之后,儒家定会泯然百家。”卢俭总觉得他这话又哪里不对,偏想了半日没想出关节来。 孔允宪道:“只要在本国依然昌盛,便算不得没落。” 贾琮淡然道:“在本国也未必能昌盛。比如隔壁的鲁国,外戚当权、小鲁王完全看不出有能亲政的可能性。前阵子有个什么狂生给刘家大爷上书,让他依着礼法归政王爷,不就被当庭打死了?礼法这个东西,必须有权力来维护。” 卢俭冷冷的道:“刘家早晚必反。待他们夺了鲁国,依然得重用儒家。” 贾琮微笑道:“倘若他们永远不反呢?” 卢俭哼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贾琮摇头:“刘侗不是司马昭。司马昭已得了天下,又大权在握,当然可以逼着天子禅位。鲁国弹丸之地,四面皆是司徒家子弟。但凡他造反,便是给了别国找茬的借口。反之,他只要握着权力不放手、白白养着鲁王,他儿孙继续白白养着鲁王的儿孙,永远不自立为王却永远大权在握,鲁国就永远安全。” 卢大人立时道:“日后自然有人清君侧。” “清君侧需要兵马呀大人!”贾琮摊手道,“眼下已是火器时代了,打个仗不知道死多少人、费多少钱。鲁国又不大。你觉得哪位王爷会闲着没事拿本国兵马的人头火器去做那好事?还不一定打得赢。刘侗本就是武将出身,何况他们还有东瀛刘属做后盾。天下已分,人口比早些值钱多了。” 孔允宪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早晚有再合的一日,朝廷又得重用儒家。” “不好说。火器杀伤力太大,战争不会轻易而起。”贾琮轻轻一笑,“说不定,下次合,就是联邦。” 几个人同时问:“何谓联邦?” 卢俭忙说:“我知道。最早是西洋小国的一种制度。”遂细述起来。他家两个长辈听罢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贾琮乃正色道:“因为国境已无法约束住人员流动,儒家在朝廷的先天优势荡然无存,未来如何全然不可预计。故此,”他指了指几案上的文章,“这个没太大意思。祭祀本意是表达后人对祖先的景仰,心在就好,具体怎么操作不重要。倘若是为了政治威慑、将祭祀仪式化以显权威——只怕是达不到目的的。” 屋中默然片刻,卢帧轻声嘀咕:“在齐国可以。” 贾琮动了下嘴角:“好吧……”过了会子他又说,“那重点不是古制不古制,而是齐王高兴不高兴。找个得宠的太监,送他五百两银子的茶钱,托他帮着打听王爷的意思不就好了,还正儿八经的商议什么?说一千道一万,祭祖是人家自家的私事。司徒家祭祖宗人孔家也没掺合呀。”柳庄在旁咳嗽两声。 卢俭重重一叹:“周先生既不曾把孔家放在眼里,也不曾把司徒家放在眼里啊。” 贾琮喊冤:“这两家是天下最厉害的家族,我怎么可能不放在眼里?” 卢俭瞥了他一眼:“不是那个不放在眼里。”他又重重一叹,摇了摇头。 贾琮想了想:“卢老大人说的是敬畏其权威?难道你们卢家很敬畏这两家么?也没有吧。隔壁崔家也没有,大家都是装装样子罢了。我懒得装。”柳庄再咳嗽。贾琮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嘀咕道,“瞎说什么大实话。”卢帧忍不住扭头掩口而笑。 孔允宪悄然扫视了众人一眼,道:“我明日就要回府。周先生可有兴致同去?” “谢孔少爷邀请。”贾琮道,“恕我直言,你家这趟祭祖肯定会牵连到齐国几位殿下明争暗斗。我怕殃及池鱼,不敢去。还请小公子和令尊大人预备好护卫,谨防刺客。” 卢大人道:“王爷自会派兵过去防护。” 贾琮嘴角一抽:“真不知道是谁家祭祖。横竖多加留意绿林人。”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拍案道,“卢大人,跟我到隔壁来。我有个主意——”他看了看旁人,“只悄悄与你一人商议。” 863.第八百六十三章 贾琮瞎说一通大实话, 灭了几位儒家子弟的锐气后, 将卢大人引去厢房了。沈之默探头看他们走了,向柳庄道:“你猜他想到了什么主意?” 柳庄道:“我不猜, 过几日总能知道。” 沈之默道:“他方才最后一句话提到了绿林,我猜要使绿林手段。” 孔允宪看他二人都是下人装扮,偏言语气度皆不似下人,有几分好奇。卢帧低声道:“这二位都不是下人。”偏沈之默听见了,冲着他二人眨眨眼。 巴巴儿坐了会子,卢俭捋着胡须含笑问道:“孔先生,此事你看呢?”孔允宪面色一暗。 卢帧在旁快嘴道:“我觉得周先生所言极是。不若就烦劳哪位公公套套王爷的口风,他高兴如何如何。” 卢俭瞪了他一眼:“胡闹。祭孔圣人乃大事,岂能过阉人之手。” 沈之默是个聪明的, 见状已猜出来了。只怕是世子弄出这篇文章来想掺合进今年的祭孔,齐王也愿意改改祭祀规矩、以立权威。偏他们明面上又都极敬孔家,不便直接下令。遂盼着孔家懂事些、自己答应改,若能感谢一下齐王和世子就更好了。偏孔家并不愿意。自家祖传的规矩, 凭什么人家一篇文章就要改?说不定今儿来找贾琮都是孔允宪的缓兵之计。 沈之默横竖不是齐国人, 不怕齐王不高兴。乃道:“我也觉得我们先生言之有理。这文章所言不过是某段时间的古制, 之前之后都不同。若想用古制, 也到考究出最古的古制才是。再说正日子就在跟前了,这个点儿改祭祀礼仪, 实在大不敬。” 卢俭面上一沉, 立时道:“如此大事, 你一个姑娘家莫插嘴。” 沈之默看他反应这么快, 便猜孔允宪只怕反抗得挺坚决,愈愿意帮他一把。遂耸肩道:“女人怎么了。我们林丞相也是女人,燕国压根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丞相。有道理就成,管他男女。” 孔允宪霎时笑了,道:“我也听说过林丞相才冠当世,看过她写的诗文。” 沈之默也笑道:“林老大人都说,论诗才不如女儿,论政力也不如女儿。” 孔允宪道:“还望林丞相能多多弘扬我儒家之学。” 沈之默顺口道:“那个自然,林老大人乃当世大儒。” 卢俭哼了一声:“林家父女能管什么用?周冀方才无端提起鲁国的刘侗,其意便是,燕摄政王贾琮也与鲁国刘侗一样,养着燕王、世子及其后人,永不造反、永不还政。”又哼一声,“这个周冀定然是贾琮的心腹无疑了,与贾琮一般儿诸事不放在眼里。”沈之默一惊,悄悄去瞧卢帧;卢帧冲她使了个眼色——他竟然不曾告诉卢俭贾琮的身份。 孔允宪轻轻的说:“他肯明明白白讲在当面,总比装模作样的好。” 卢俭面色又难看了几分,道:“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燕鲁二国君不君臣不臣的,早背逆了孔圣之言。” 沈之默微笑道:“然而燕王鲁王皆不是君,诸侯罢了。‘君’不是不知所踪的太上皇么?连紫禁城中那位都是乱臣所立、算不得数。再有,我觉得孔圣人这个‘君’泛指上司而非国主。” 卢俭拍案怒批道:“胡说八道!” “哦,好吧。”沈之默道,“您岁数大您说了算。”言语间学了几分贾琮的痞气。 柳庄忽然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卢俭哑然。 这诗本是讽刺儒家的,孔允宪浑然不恼,含笑道:“倒也有几分道理。”乃正色道,“卢老大人,周先生所言晚生深以为然。祭祀之礼还是不变的好。” 卢俭长叹一声:“也罢。” 孔允宪笑容满面:“谢老大人明理。” 卢俭苦笑道:“你还年轻,不知世事。孔先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孔允宪神色微动。 沈之默脆生生道:“南国有榕木,树上生根垂下扎于沃土,渐成新干。独木可成林,山火烧不尽、骤雷劈不焦,数百年不衰。” 卢俭皱眉:“这位小姑娘不知什么来历?” 沈之默撇脱道:“家父乃云南巡抚沈钊。” 卢俭大惊:“沈巡抚?听闻吴国沈太后乃沈钊大人的侄女?” “对啊!”沈之默闲闲的道,“谁家还没几个皇亲国戚么?”说着瞥了眼柳庄。柳庄微微一笑。 卢俭半日才说:“如此说来,你们周先生怕是不寻常了。” 卢帧咳嗽两下:“叔祖父,周先生是来游学历练的,何必问得那么明白。” 卢俭立时盯着他。卢帧摆摆手。卢俭道:“也罢。”遂撂开了。 贾琮与卢大人回来一瞧,他们正议论学问呢,个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他二人决口不提方才商议了什么主意。卢大人携孔允宪告辞而去,贾琮与卢俭卢帧爷俩亲送出卢府大门口。 才刚转身回到大门内,卢帧便溜了贾琮一眼,含笑道:“周先生在齐国住的惯么?我们这儿比贵国可冷的多。” 贾琮顺溜接道:“还好,算不得极冷。最冷的是西洋挪威芬兰瑞典三国,可惜我还不曾去过。” 卢帧道:“不是还有个冰岛?” 贾琮道:“冰岛自五百多年前便落入挪威手里,最近几年开始闹独立,想必也快要立国了。” 卢帧道:“近年来仿佛西洋多处闹独立?” “西洋原本就密密麻麻小国林立,称作领主。”贾琮道,“打了十几年的仗,大国对属地的控制力下降,小国便有力量独立了。这才刚刚开始,再过几年独立的更多。待大国悉数拆成小国,彼此又没有钳制,战争便愈停不住了。”二人互视一笑。卢俭在旁若有所思。 回到客院,沈之默先说了方才她给孔允宪帮腔之事。她道:“齐国整个朝廷欺负一个孩子,我瞧不下去。” 贾琮竖起大拇指:“女侠!好样的。”乃思忖片刻,“吴金娥还在咱们这儿关着吧。” 柳庄道:“是。昨晚上只有蒋班主两口子回去了。” “给她个机会将功折罪。” 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吴金娥回到家中。她丈夫吴先生不在,显见往隔壁的和春班去了。昨日她与那青衣人打斗时留下了一地烂摊子,不知何时被人收拾干净。吴金娥想了半日,总觉得吴先生不像是勤快人。她遂打开大门里外收拾了会子,便听见脚步声响,有人直进来了。 扭身探头一瞧,正是三殿下安置在和春班的地痞子王二猴。乃笑盈盈招手:“二猴哥哥,你来啦?” 王二猴皱眉道:“昨晚上你去哪儿了?丁管事有急事找你。” 吴金娥“哎呦”一声:“昨晚之事真真说来话长。二猴哥哥,要么……”话还没说出来,王二猴已一头栽倒在地。“要不你先睡一觉再说吧。” 柳小七从房梁上跳下来,单手拎起王二猴转身进里屋撂在炕上。吴金娥在后头跟着替王二猴除去鞋子,又脱下他的外衣抱出去随手丢在堂屋地上,再返回里屋将王二猴好生安置了、盖好被褥。离开这屋子前她打起门帘子挂在帘钩上。 堂屋另一边是吴先生的书房,案上设着文房四宝。吴金娥随手从架上取下一叠笺子来,动手研墨。一时墨水研好,她遂开始写帖子。写完晾干后,吴金娥便爬上阁楼打开窗户,在外头挂上了一件松花色的衣裳。 不多时,一个乞丐轻手轻脚溜了进来。此人扫了眼地下的衣裳,隔门往里屋望进去。这屋子不大,炕上明晃晃躺着王二猴,还在打呼噜。吴金娥在书房那头嗔道:“瞧哪儿呢?你可知道非礼勿视?” 乞丐忙转身进了书房,皱眉道:“你与旁人做耍子都罢了,这是主子的人。” 吴金娥奇道:“难道我不是主子的人?横竖都是主子的人。” 乞丐轻摇了下头:“何事?”吴金娥指了指案头的帖子。乞丐一惊。吴金娥叹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乞丐深吸了几口冷气:“非得如此?” 吴金娥道:“丁管事说,一刻也等不得了。不定什么时候那姓卢的便顺着藤儿摸上来,唯有弃卒保帅。” 乞丐点点头:“也罢。左不过从头来过。” 吴金娥道:“只等这波过了,一年半载的便可重新放消息出去。” 乞丐遂不再言语,抱起那叠笺子塞入破棉袄中,转身而去。 当天晚上,卢俭忽然打人来送给贾琮一张笺子。只见那笺子上只有四个字:风紧扯呼。下头画着白无常。贾琮含笑问来人:“你们家的护院还在么?” 那仆人道:“死活不肯留着,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今晚就走。” “好。”贾琮又看了笺子几眼,“等着瞧有几个不怕死的还留在齐国。” 次日一早,卢府外头来了个小厮,急匆匆的给贾琮送了张帖子,又急匆匆走了。贾琮那会子还没醒。直至他爬起来才看到。帖子是孔允宪所写,乃一七律,用典甚多。贾琮看了半日不知何意,揣着去问沈之默。沈之默也看不明白。 一时卢帧来了,贾琮又请教他。卢帧笑道:“都是些好偏僻的典故,寻常人定然看不懂。” 贾琮忙说:“你只说是什么意思,不用一一给我引经据典的解释。” “拐弯抹角的谢了你与沈大小姐相助。”卢帧道,“还邀请你得空去曲阜做客。” 贾琮托起下巴道:“纵然去曲阜也不能这会子去啊……” 沈之默在旁笑道:“去!等他祖宗的忌日忙完了咱们去走一遭,让《燕京周报》快些派个摄像师来。” 贾琮立明其意,摇头晃脑道:“之默,你自打跟了我,以肉眼可见的度学坏了。” 沈之默笑嘻嘻道:“这主意可好?” 贾琮拍手:“好的很!”卢帧斜睨了他二人一眼。贾琮搭上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小卢兄弟,我的身份你没告诉卢老大人啊。” 卢帧哼道:“快谢谢我。我可谁都没告诉——恐怕惹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燕国摄政王若在卢家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担当不起。” “哎呀真是好朋友!” “好朋友吧?” “好朋友!” “能不能告诉好朋友你同我伯父说了什么主意?”卢帧可怜兮兮看着他,“昨日我问了半日他都不肯说。” 贾琮笑道:“莫急,你最多两天便知道了。”卢帧瞪了他一眼。 他们说话这会子,卢大人正在衙门里头单独审问那个赵先生。一直审到了中午,卢大人命关着赵先生不许人探视,自己出来匆匆吃了午饭接着审。到了申时左右,卢大人欢喜跑了出来,命人预备文房四宝。 文吏问道:“可要小人进去做口供?” “不必。”卢大人道,“我答应了亲替他做口供。”乃自己捧着纸笔进去了。 整整小半个时辰,卢大人捧了一叠文书出来,慨然摇了摇头,喊道:“那位护卫大人!”齐王派来之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默然向他行了个礼。卢大人双手将为文书交予他,道,“下官恐怕自己路上出岔子。请护卫大人现在就送此物给王爷去。” 护卫道:“王爷命我保护大人。” 卢大人道:“这个比下官要紧。再说,此处乃是下官衙门,护卫不少。下官只老实坐着等大人回来便是。”乃低声道,“当真要紧、要紧。” 护卫迟疑片刻,一言不接过文书,纵身一跃不见踪影。 卢大人吩咐道:“将此人牢牢看住了。如有人想进去,不论是谁,杀无赦!”众人赶忙答应。 卢大人回到书房,在案前坐着若有所思。半日,他长叹一声,命人打水进来洗漱,他要歇午觉。有个仆人捧着水盆走进来,口里道:“老爷,水来了。” 卢大人走了过来,伸手给仆人让他服侍挽袖子。那仆人抬起手,掌中忽然多出一把匕直捅向卢大人心窝。卢大人惊呼:“有刺客!” 话音未落,一条青影已飘到仆人身后捏住了他的手掌,口里闲闲的道:“大人别一惊一乍的,无事。”又向仆人道,“这么点子本事还好意思当刺客?” 恰在此时,有衙役急匆匆跑进书房外的院子喊道:“大人!不好了!那个赵先生被人劫走了!” 864.第八百六十四章 有人回报囚犯赵先生被人劫走, 卢大人喜道:“周先生真真算的好卦!”扭头看青衣人。 拦下刺客的青衣人自然就是柳小七, 笑道:“请大人预备好兵马。” 卢大人得意道:“早已预备好了。” 不多时, 五千兵马荷枪实弹来到衙门前,后头还有人推着火炮。领兵的将军姓鲍,脸膛黝黑, 虎背熊腰甚是威严。卢大人早已换上软甲负手等在门口,迎着鲍将军拱手寒暄。卢大人身后闪过一名兵士,抱拳道:“鲍将军、大人, 贼人是从后花园走的, 请跟属下来。” 这兵士遂在前头领路, 引着兵马绕到衙门后街, 直穿过那街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兵士找到标记, 挥手让人跟着他拐弯子。如此一路寻查着往城西而去。出城走了三里地,前头是一座庄子,庄门大开。鲍将军皱眉,喊道:“且等等!”兵士忙跑了回来。鲍将军扭头向卢大人道,“这儿是八卦庄。” 卢大人一惊:“什么?” 柳小七在旁问道:“庄子有何古怪么?” 一个亲兵道:“八卦庄中道路皆按照九宫八卦而设, 外人进去必然迷路。最初,不知多少好奇者往里闯, 皆是进得去出不来。这两年遂没人敢进去了。” 柳小七微笑道:“诸位放心,只管进去。我管保大家平安无事出来。” 卢大人捋着胡须道:“柳壮士, 你当真能带我们出来?” “能。”柳小七昂然道, “九宫八卦阵我从九岁便学了, 当中九九八十一种变化悉数在我手掌之中。” 卢大人大喜:“那就仰仗壮士了!”乃向兵士道, “进去。”兵士爽利答应一声,领头进了庄子。鲍将军留下副手和二千兵马在外,自己只领着三千人进去。 这八卦庄瞧着不大,进门便是三条路,路边的房屋一模一样,连个灯笼、对联都没有。兵士搜寻了片刻,在东边那条道上现标记,领人往里走。拐了二十多个弯子,前头豁然开朗,乃是一个演武场。四周陈着兵器架,刀枪剑戟都有。场边围了整整一圈的梅花桩,高的极高。还立了五十多个靶子,并非军中所用的齐刷刷成排那种,高低远近各不同。柳小七道:“这种靶子不是练射箭的,是初学者练暗器的。” 卢大人一愣:“初学者?” 柳小七想了想:“初学者倒还不至于。刚入门者。” 卢大人身后忽然闪出一个人来,道:“柳壮士严苛了些,能使上这些习暗器的,本事已不错了。”柳小七冲他笑了笑。这人赫然正是方才被卢大人打去送齐王送口供的那位护卫。 柳小七问道:“敢问里头如何?” 那护卫道:“一大窝子,个个不俗,且这屋子易守难攻。” 柳小七“哦”了一声,挥挥手:“上火炮,炸出来。” 护卫愣了:“什么?” “屋子易守难攻,当然是让他们出来再打啊!”柳小七理直气壮道,“不然我们带着火炮多费事。” 护卫哑然失笑:“我方才想了无数种法子,竟不曾想过这个。” 鲍将军立时道:“末将想过!”众人大笑。遂命炮兵推火炮近前。 炮兵们在屋子前摆开架势,旁人悉数退出演武场。鲍将军举起手正要下令,忽见屋门大开,赵先生领着一群人走了出来。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个个眼睛锃亮,瞧打扮当是绿林中人。柳小七赶忙拉鲍将军嘀咕了几句话,鲍将军笑瞧了他一眼。赵先生冷笑喊道:“卢大人好一招上屋抽梯。” 卢大人拱了拱手满面得色,隔着演武场大声喊:“承让承让。若不是贵方着急害怕,本官也未必能得手。” 赵先生昂然喊道:“只是大人未必能赢。这八卦庄,你们进得了出不去。” 柳小七喊道:“放心,我们出的去。” 赵先生哈哈哈笑了一阵子才喊:“你们进来时做得标记,已派不上用场了。不信,你们自己打人去瞧瞧。” 卢大人微微皱眉,果然打了个人去查。这头柳小七接着喊:“九宫八卦之术我打小便学了,只比你强不不你弱。” 赵先生得意道:“我早猜到迟早有擅此术之人闯入,如此较之寻常阵势略作修改。不信,各位大人可试着走走。我这里多的是机关陷阱,你们这么点子人压根儿不够填。” “哦,多谢提醒。”柳小七喊道,“横竖我们能平安出去,就不劳赵先生费心了。对了,”他打了个唿哨,“各位可曾听说过……” 话音未落,耳听“轰——”的几声巨响,炮兵开炮了!两门火炮齐,对方全然不曾预备,血肉横飞了一片,屋子前头那半间轰然倒塌,惨叫声穿云破雾此起彼伏。有被炸.弹炸伤的、有被塌壁断梁砸伤的。 赵先生可巧躲过炮弹,依然被震得跌倒在地。咳嗽半日,躺在硝烟中大喊:“你们暗中偷袭,不是君子所为。” 鲍将军大笑:“两军对阵哪里来的君子!赢家活输家死。” 柳小七喊道:“昨日不是有什么人了绿林贴、告诉你们‘风紧扯呼’么?那么多人都走了,你们竟还心存侥幸一意孤行,真真是佛陀难求求死之人。” 只听有人大吼一声,屋子后头飞快的跑出一条人影来。才刚跑过门前,“砰砰砰”数声枪响,那人影扑倒在地。众人定睛一看,乃是一条身高九尺的大汉,手里还抱着一条火.枪。 柳小七低声道:“他们竟有火.枪?红骨记从来不卖火器给绿林人,他们从哪儿弄来的?” 鲍将军远远望了望那尸抱着的火.枪,皱眉道:“像是军中的。” 他身边一个亲兵举起自己的枪道:“委实就军中的。将军你看,和我这把一模一样。” 柳小七道:“这么看,要么军营之中有将军做贼道生意,要么是有将军投靠了哪位殿下、那殿下在做贼盗生意。” 偏这会子方才去外头查看标记之人回来了,上前回到:“每个岔路口都有标记,分不出哪个是咱们先头做的。” 柳小七笑道:“咱们有火炮在,还怕什么八卦迷宫!横竖是从东边过来的,再从东边轰出一条路出去便是。” 卢大人鲍将军闻言悉数抚掌:“柳壮士好爽快!”“不错,委实不用费神找什么道路。” 话音未落,那护卫低喊道:“各位大人,那是什么?” 抬目望去,硝烟渐散、灰土渐沉。那半坍的屋子里隐隐可见一片人头,只是也露出乌压压的一片枪口。赵先生已连滚带爬的逃回去了。有人在搬开残瓦碎木,从后头推什么东西出来——也是一架火炮。众人寂然。柳小七含笑道:“莫急,这玩意无用。”说着,跃上了梅花桩。 便看他在梅花桩上飞一般跳上跳下,眨眼间已经绕过了半个演武场。忽然身形一闪,不见了!鲍将军等正拿眼睛四处寻他呢,亲兵提醒道:“将军!他们的火炮要推出来了!” 只见瓦砾间七八个人推着火炮缓缓朝门口挪动,满头满身都是灰土和血,立在演武场这都能望见他们眼中闪过血红色。鲍将军喊道:“火炮预备——” 话音未落,“砰砰”二声枪响,跟着火炮后头的两个人应声倒地。柳小七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唯有这两个人是炮兵。其余皆为绿林草莽,不知道该怎么使火炮。” “哈哈哈哈——”鲍将军手下兵卒一片哄笑。 不多时,柳小七又在梅花桩上闪转腾挪了一阵子回到齐军左近,立于一根高桩上大声道:“炮兵不容易,得年年磨练技术才能上好炮膛瞄好准星。不然,一个不留神炸了膛,先把自己炸死了。”兵士们又笑,柳小七跳下梅花桩。 此言半分没吓唬到推火炮之人。商议了片刻之后,两个人便围着那火炮转了一圈,打开炮尾。后头一个人抱起了炮弹。柳小七打了个唿哨,这本是他与鲍将军商议好的开炮信号。齐军的炮手方才便已经预备好、瞄准定了,听见唿哨立时又各开了一炮。当中一炮正好打在对面那火炮上。这回可不好玩了。齐军的火炮爆炸,对面那颗还没关入炮闩的炮弹跟着爆炸,又引得不知几颗炮弹连环爆。霎时轰隆隆火光冲天,房屋碎片四处飞溅,惨叫声夹杂在里头依稀难辨。 卢大人捂着耳朵长叹一声道:“不知道还有没有活口。” 柳小七道:“纵然人死了,火.枪不会那么容易毁掉。拿着火.枪就可以查到源头。再有——”他指道,“那两个死的炮兵都是脸朝下的,回头可以辨认出是谁的手下。炮兵必为官兵,贼寇练不出来。出来外头端火.枪的都是绿林中人,里屋肯定藏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先生。纵然死了,他身上也难免有令牌之类的信物。” 过了许久,有人从里头高举双手走出来,灰头土脸。片刻后又有人走出来,66续续出来了有三十多个。齐军兵士上前将这些人悉数捆了。 卢大人忽然急道:“快、快些救火!” “啊?!”柳小七道,“火势这么大,救起来甚是麻烦。就让它自己烧干净得了。” 卢大人跌足道:“里头少不得有要紧的卷宗等物。” 柳小七笑指着一个男人道:“大人莫着急。你看这位的衣裳像不像个贵人家的管事?” 卢大人一看,那人虽满身黑烟子,却穿着缎袄,样式委实像个管事。柳小七直接伸手往那人身上搜了起来。不多时便摸到块腰牌,一眼不看递给卢大人。卢大人看罢大惊:“是他?” 柳小七含笑问道:“老几?”卢大人伸出三根手指头,将腰牌交予齐王送来的那护卫。柳小七又道,“这位……我记得他舅父就是武将。” 卢大人苦笑道:“平素极其安分,实在想不到他头上。” 柳小七道:“这叫扮猪吃老虎,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卢大人哼道:“就这么点子本事也敢称黄雀。” 柳小七笑道:“若非我们先生在戏楼子上横插一杠子,票友之乱中也许就让他得手了也未可知。” 卢大人也笑道:“多谢你们先生。”他乃问道,“我听柳壮士口音不像是南洋人氏。” 柳小七微微一笑:“南洋多半是从国内过去的移民。”卢大人点点头。 柳小七接着从那管事怀中掏物件,又掏出了好几枚印章。卢大人辨了辨,是数处茶楼酒肆客栈之印。乃思忖道:“多处产业,怎么会由一个人管着?” 柳小七伸头瞧了眼,道:“这些肯定不是正经卖茶酒做客栈生意的,想必是做的是黑买卖。” 那管事哑声道:“大侠好眼力。这些委实都做的绿林买卖。奴才不过替主子看看账罢了,从不曾插手。”柳小七遂望着卢大人直笑。 卢大人咳嗽一声:“与你有多大干息,本官自然公断。” 管事道:“我认得路,可以领大人们出去。” 柳小七道:“不必了。我信不过你,不知道你会不会将我们带到什么奇怪之处去。你也不用赌咒誓,我不信。”那管事正举手张嘴一副要起誓的模样,闻言只得闭了口。“我们有火炮。这种藏污纳垢之处,轰烂了也不可惜。” 管事忙说:“这八卦庄建起来不容易,世子也用得上。” 柳小七道:“倘若世子也想建八卦庄,在下不才可以替他出图纸。别人的地方,尤其是别人拿来藏机密事的地方,不可接手过去使。万一有什么机关密道唯有主子一个人知道呢?”管事神色骤变。柳小七瞧着他哂笑。卢大人依然有几分踌躇。 鲍将军道:“卢大人,柳壮士言之有理。”乃看了眼那管事,“被主子派来处置机密事之人必然忠心,说不定此人想引着咱们往机关处同归于尽?” 卢大人这才说:“也罢,听你二人的。”柳小七与鲍将军互视而笑,那管事腿脚一软、跌坐在地。 遂命人推着火炮朝东面轰去,声声如惊雷一般,震得众人个个张大了嘴。无数火.枪依然对着烧火的屋子,恐怕有人逃出去。眼看东边已成一片瓦砾,一个投降的绿林人咂舌道:“乖乖!丁管事,这些人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柳小七听见“丁管事”三个字,淡然一笑。 865.第八百六十五章 鲍将军将三千兵士分作两队各一半。一队留在着火的屋子旁边守着, 恐有漏网之鱼;另一队跟着火炮。八卦庄道路复杂, 但庄子本身并不大。今儿带来的虽只是小火炮, 只轰出一条道路来并不费太多事,不多时便能遥遥的看见庄外了。柳小七让炮兵停下差事,他自己踩着瓦砾出去溜达了一趟, 与外头鲍将军的副将会合。 一时他回来笑道:“合着从这儿出去不过十二三丈远。半道上有两处机关。一处是乱箭, 早已全部放出;一处是陷坑, 也让倒塌的屋子大略填平了。”他回头看了看火,“也不知今晚能烧完不能。莫要趁夜黑风高逃跑一两个。” 鲍将军拍胸脯道:“柳兄弟放心, 有我们兄弟在,管保连只耗子都逃不出去!” 柳小七溜了一眼投降者:“这里头没有赵先生。若说他没寻个地方藏起来我是不信的。他抗住了这两日的审问,乃因盼望主子搭救之故, 好歹主子是凤子龙孙。如今那位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那张嘴便容易撬多了。” 鲍将军拍手道:“真真英雄所见略同!末将也是这般想的。”柳小七笑伸出手与他击了一掌。 鲍将军遂留下另一个副将守火屋子, 他自己与卢大人、柳小七、不爱说话的护卫一道押着俘虏从东面缺口撤离。柳小七眼角余光一直打量那丁管事,见其神色已定、不慌不忙, 有些诧异方才他为何惊得跌坐于地。 到了八卦庄外, 柳小七向卢大人道:“我本是奉上司之命来给大人帮忙的。后头你们要去面见贵王爷,我就不去了。” 因卢家皆以为贾琮等乃南洋外邦来人,欲避开面见齐王亦情有可原,卢大人遂点头道:“也好。多谢壮士与周先生。”柳小七抱了抱拳, 闪入树丛中眨眼不见了。 有个亲兵忍不住问道:“大人, 这位壮士是什么人物儿?” 卢大人咳嗽两声道:“护着南洋一位要紧人物来的, 你们莫要多问。” 一个时辰之后, 三殿下与他舅父府邸皆让重兵团团围住,兵士们个个荷枪实弹,还推着小火炮。 这日晚上,鲍将军来访柳小七,青衣小帽只带了两个亲兵。进屋坐下后,鲍将军向柳小七抱拳道:“听闻你们周先生机敏过人、眼睛里不揉砂子,谁都哄不过。可是真的?” 柳小七想了想:“倒也不是。他有些念头颇为古怪,让人抓住了短处也挺好骗的。且懒。不过打起精神来时极不好糊弄。” 鲍将军道:“我这会子并不是齐王帐下武将,请柳兄弟只将我当一个寻常的朋友,有件事想求你托周先生帮个忙。” 柳小七抽了下嘴角:“那事儿不好办吧。” 鲍将军苦笑:“岂止不好办,依我看断乎没有指望的。可末将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这样啊……我倒是挺乐意给他找麻烦的。”柳小七伸头朝窗外大喊,“周冀周冀你进来一下!” 鲍将军扭头一瞧,院子里不知点了多少蜡烛,亮如白昼;几个人正在打拳。当中一个穿箭袖的男子闻言立时收了招,转身往他们这屋子而来。柳小七替二人做了介绍,乃问鲍将军何事。 鲍将军长长一叹气:“便是下午那案子。现在已查明火.枪的来历。” 贾琮与柳小七互视一眼,奇道:“那个不是诸事大白了么?老三他舅舅的手下。” 鲍将军正色:“三殿下之舅父司马途将军本姓鲍,乃末将族兄,因他舅父无嗣过继过去的。末将与途三哥自小一起长大,极清楚他是个什么人。他断乎不会赞成三殿下夺嫡,更不可能把兵士派给外甥做绿林生意。途三哥绝非阳奉阴违之人。末将毫无证据,但末将就是知道。” 贾琮一眼不错盯着他的脸,听罢道:“我相信你。” 鲍将军惊喜:“先生信了?” 贾琮道:“证据时常骗人,故此我更相信武将的直觉。再有,我认得许多将军,各国都有。这些人统统看不上绿林。军队与绿林人哪一个更强,你们今天下午不是很清楚了?先头我就觉得奇怪,一个掌握了兵权的王子,论理说是不会屈尊去做绿林生意的。并且一个掌握了兵权的王子,他的夺嫡对手再瞎也不可能忽视他。然而卢大人却说他平素安分、世子不曾留意。‘安分’这词儿太主观,有放心之意。世子要是如此没警惕性,早就被他弟弟掀翻了。倘若如鲍将军所言,老三的舅父不肯支持他夺嫡,且世子清楚此事,就能说得过去了。” 柳小七也道:“老三手里没有火器,只得拿冷兵器来使。” 鲍将军不禁拍案道:“不错不错!便是如此!途三哥若肯帮他,他何苦来去弄那些下九流的绿林人!先生何不同我们王爷说去?” 贾琮摆手道:“夺嫡又不是戏本子那种听着一乐的玩意,拿不出证据、单靠几句话是没用的。既然你觉得欧阳将军乃是替人背黑锅……嗯……好生命人守着他和他的家人,万万不可让他被人家畏罪自杀了。”鲍将军一惊。贾琮淡然道,“欧阳将军那位给三殿下送兵士火器的手下还活着么?” 鲍将军道:“死在八卦庄了。那个赵先生已活捉。” “做下如此大事、还早早预备好了最合适之人顶缸,可知真凶甚是缜密周全。”贾琮道,“夜长梦多,他自然巴不得早点结案的好。”贾琮含笑道,“我相信,齐王和世子也一定不希望自己被真凶哄骗。” 鲍将军连连点头:“末将去求见王爷。” “将军当去求见世子。”贾琮道,“世子心里是期望欧阳将军干净的。那说明他自己没看错人。”鲍将军又点头。 柳小七含笑道:“城中有家米铺子叫丰饶米铺,建议你们好生查查。” 鲍将军忙问:“这米铺有何不妥?” 柳小七眨眨眼:“我告诉你,你可不许说出去。” “一定一定。” 原来,从八卦庄出来后,柳小七并未回城,反倒悄然潜了回去。那时火屋依然在烧。等到晚饭时分,鲍将军派了人给兄弟们送饭,留守的兵士难免略有松懈。僻静无火的屋子里便蹿出一条人影来,趁人不备溜走了。柳小七跟着那人进了城,跳进一处屋子。屋中没有旁人。那位洗漱更衣后,又悄悄翻墙离开,走到街面上喊了辆马车,最终无事人似的进了丰饶米铺。柳小七听伙计们喊他做“东家”。赶到贾氏马行一问,这米铺东家是个外地人,在此处开米行却有十几年了。与寻常商贾一般无二,并不该认得贵人才是。 鲍将军听罢惊道:“那人也是个贼寇!末将这就去抓他。” 柳小七道:“人家已经干了十几年,齐国的绿林生意乃是谢鲸卸任江西知府后慢慢做起来的。他定然是哪方势力安插在齐国市井中的细作。莫要打草惊蛇,暗地里查访,免得人家杀人灭口或是弃卒保车。” 鲍将军抱拳道:“多谢柳兄弟。”乃起身告辞。 此人前脚刚走,柳小七便问贾琮:“你疑心老三他舅舅是清白的,怎么起先没跟我们说过?” “我起先没疑心啊!”贾琮白了他一眼,“什么武将的直觉这种狗屁话你也信啊。既然还有个丰饶米铺漏网,鲍将军所言便可信了许多,我便强掰扯出了点子逻辑送他。” 柳小七回了他一个白眼:“就不该信你的话!” 贾琮笑嘻嘻提起笔来写了一张笺子,喊柳庄帮忙送出去。“趁没人之时,单独交给崔勉老头一个。”他道,“不可让他的老仆小厮看见。”柳庄接过笺子走了。贾琮拍拍脑袋,“我记得咱们马行有照相机?” “有啊。” “明儿一早去取。”贾琮道,“然后就说我忽然又想去看祭孔了。” 柳小七皱眉:“你闹什么呢?” 贾琮挤挤眼:“麻溜的躲远些呀!恐怕神仙打架受到波及。” 次日上午,柳小七亲自往马行取了照相机来、顺带悄悄将蒋净哥送去给他们看管。贾琮便向卢俭告辞说自己改变主意、还是想赶往曲阜。卢俭乃儒生,且已知道“周冀”是谁的名字,自然不会相留。贾琮等人背着行李大大方方出城门、扬长而去。 赶到曲阜才知道,齐王的儿子一个都没来参加祭孔,与往年一样派来了一位官员。贾琮没去找孔少爷,只扮作寻常游客找客栈住下。 祭孔的前一日收到电报,说都城大乱,查封了许多人家,只是并没有崔家。贾琮托着腮帮子对着电报愣。柳小七踢了他一脚:“也许不是崔家呢?” 贾琮摇头:“如果老三的舅父不支持他,那么他的岳家定然会支持他。否则他哪里来的实力弄出这些事端?大规模金蝉脱壳……一个千年世家委实有这个本事。崔勉必须是想借我们之力除掉他们家嫡支,不然不会隐瞒我的身份。”他又想了会子,“只怕我们先头猜错了。跟马娘娘合伙的不是老三,而是他岳父。老三大约是个傀儡。” 柳小七思忖道:“那个丁管事会不会是丁滁?” 贾琮喃喃道:“如果是……他不是老五的幕僚么?怎么又变成老三的管事了?” 柳小七哂笑道:“他分明是马氏的相好。马氏跟谁合作,他就是谁的人。” “但庄儿拆穿了老三在马氏身边安插钉子,他们不是应该散伙了?她的人为何还帮着老三?” “你脑子迷糊了不曾?”柳小七道,“散伙哪有那么容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马氏还在齐王府呢,又不能亡命天涯。” 贾琮哼道:“马氏舍得跟他亡命天涯才怪。”他又想了半日,提起笔来又写了一张笺子。乃喊了个护卫进来吩咐几句话,命他快马送去给崔勉。 护卫骑的军马极快,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到崔府。只见这府上大门紧闭,平素坐着的几个门子一个都不见。上前扣动门环,不一会子,有人在里头问:“谁啊!” 护卫道:“在下乃周冀先生派来给崔老大人送信的。” “你等等。” 老半日,大门终于“吱呀”的开了,里头立着的正是崔琚。此人胡子拉碴满面憔悴,护卫吃了一惊,拱手喊:“崔大爷。” 崔琚一言不侧身让他进来,低声道:“我爹病了。” 护卫微微皱眉:“病得可厉害?” “甚是厉害。”崔琚道,“故此我们家闭门谢客。” 护卫道:“我家先生写了封急信,让我快马送来亲手交给崔勉大人。” 崔琚立时道:“周先生之书信自然得看,壮士跟我来。”遂领着他一径走到崔勉屋里。 眼看就是阳春三月,崔勉这屋子关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透、还燃了炭盆,进屋便觉得憋闷。崔勉躺在炕上盖着大被褥,老脸捂得通红。崔琚将他老子扶着坐起来,大白天点起蜡烛。 护卫面上波澜不惊,上前行礼道:“我们先生让我在给大人信之前先讲两个故事。” 崔琚问道:“什么故事?” “乃是两千三百多年前希腊国一位先贤伊索先生所撰的寓言。一则叫狼和小羊,一则叫农夫与蛇。”护卫如背书一般将两则寓言念了出来。崔氏父子神色大动。护卫这才取出笺子双手送与崔琚。崔琚接过后送给他老子。 崔勉喘了会子气,颤着手指头打开笺子。只见上头写了两行大字: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崔勉怔怔的看了笺子半日,忽然哈哈大笑。崔琚在旁一言不。良久,老头一把掀开身上的被褥,抹了把汗:“热死老夫了。开门开窗!” 崔琚低喊:“父亲!” 崔勉翻身下炕朝护卫道:“壮士辛苦了。请到后头歇息片刻、吃顿酒席。” “多谢大人。”护卫道,“信既送到,在下这就告辞回去了。” “既这么着老夫不便强留。”崔勉道,“琚儿送壮士出府。”崔琚焦急看了他老子几眼,见崔勉纹丝不动、只得领命。 他二人才刚走了片刻,崔勉喊过来位管事吩咐道:“去把大门打开。告诉外头的人,得了周冀先生从曲阜快马急送来的良药,老夫的病好了。” 866.第八百六十六章 孔圣人忌日与天下儒生皆为大事, 每年二月二十一都有不少人赶来曲阜。今年自不例外, 街面上来来往往都是读书人。贾琮今儿老早便让柳小七拎了起来, 立在客栈外头负手瞧了半日, 感慨道:“人民群众的文化水平真高啊。”遂跟着去孔庙凑了个热闹。 祭孔流程十分复杂, 贾琮还没看到三分之一就不耐烦了。本想开溜,偏他先头仗着身边的人武艺高强,立在最前头。如今身前是祭祀大典、身后是堪比后世黄金周旅游的高密度儒生,根本动弹不得。只得强打精神硬扛。饶是早上特意多吃了些, 到祭典完成时众人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回到客栈, 贾琮问大伙儿这祭礼好看不。众人七嘴八舌道:“好看是好看, 太久了!”“祭个祖哪里用得着这么久!”齐声大笑。 次日, 贾琮拿着名帖上孔府拜访。门口熙熙攘攘的。柳庄穿过人群宛如一条鱼游过水藻, 直到了门子跟前拱手道:“烦劳大叔进去通禀:燕国周冀应邀来拜访孔允宪公子。” 门子微惊了一霎, 回礼道:“原来是燕国来的客人。敢问是我们家大爷邀的?” “是。”柳庄从怀内取出孔允宪赠贾琮的诗。 那门子接过来瞧了瞧, 点头道:“委实是大爷邀请的周先生。” 柳庄微笑道:“还望日后孔公子邀人做客直白些,典故太偏我们不大看得懂。” 门子笑道:“令主既来了,显见他是懂的。烦劳小哥稍等片刻,我进去通报一声。”乃一躬到地。 柳庄回礼:“多谢了。”回头示意贾琮等过来。四周众人已听见他们是孔少爷邀来的,纷纷让路。 贾琮上前随口道:“庄儿跟门子大叔嘀咕什么呢?” “不过是烦劳他报信罢了。” “他怎么跟你行那么大的礼?” “孔少爷那诗中典故, 他一眼就看懂了。” 贾琮咧嘴:“孔家连门子都是大儒。” 不多时, 孔允宪亲自接了出来, 脚步如风迎着贾琮喊:“周先生!”声容不掩激动。 贾琮有些诧异, 含笑拱手:“孔少爷小小年纪博览群书, 我佩服的紧。” 门口众人立时明白此人便是孔圣嫡传后人, 纷纷作深揖。孔允宪四面还礼。贾琮莫名看了他们半日,大声问道:“你给他们家都施过粥么?他们干嘛都对着你行礼?” 柳小七大声道:“看他祖宗的面子嘛。” “那干嘛不去孔庙行礼?”贾琮道,“这么小的孩子作了这半日的揖,可别把腰伤着了。”乃扫视了人群一眼,“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 有个儒生喊道:“岂有此理!作揖岂能伤着?” 贾琮也喊道:“你们每人只作一个自然不会伤着。点儿大的孩子腰腿都还没长成,连着作许多个揖,真真不好说。你们是高兴了,也不管旁人死活,横竖回头躺炕上不能动弹的不是你们。” 孔允宪忙说:“周先生低声,晚生无碍。” 贾琮道:“我若不拦着,你再多作几十个揖就不知道还无碍不。行了咱们快进去吧。”乃不由分说搭上孔允宪的肩往里走。孔允宪终究少年书生,贾琮自幼习武臂力不小,登时被带了进去。贾琮这时方低声道,“陈子昂有诗云,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齐王盯你们家盯得如此厉害,无非是为了这些人罢了。”孔允宪眼中顿时露出一丝黯然。贾琮望天翻了个白眼——看意思因为孔家不肯听话更换祭祀礼仪,齐王找人家麻烦了。 遂全然不搭理门外那些来朝圣的儒生,贾琮一行人跟着孔允宪直入后堂。孔允宪命人去前头请他父亲,说有要紧事。沈之默笑向那报信的小厮道:“不论衍圣公陪着的那位官儿多大,我们先生都比他官大。”孔允宪坐着没吭声。小厮恭谨的走了。 不多时衍圣公便来了。此人果然只有三十多岁,形容清俊气度隽雅,一瞧便是个有学问的。孔允宪替二人介绍。贾琮忙站起来拱手:“孔先生,你好。”衍圣公还礼。 二人落座,衍圣公道:“前几日多亏周先生相助小儿,不胜感谢。” 贾琮道:“人家问了我、我回答罢了,不值一提。只是孔先生为何会允许齐王管孔小少爷叫先生?不大合规矩吧。” 衍圣公苦笑道:“我何尝不曾推辞?三番四次推不掉。” 贾琮道:“晚生觉得,这种事三番四次推不成,三十番四十次也必须推掉。只有一个人能从出生起就受到天下人的敬重——太子。白眉赤眼的便得了王爷器重,自身有没有实力自保,难怪凤子龙孙都想朝你们家下手。” 孔允宪不禁问道:“周先生可是知道什么?前几日你不是说不来的?” 贾琮道:“实不相瞒,当时我弄错了点子事。我以为戏楼上那宗热闹乃是齐王的几个儿子因夺嫡而争斗,后来才知道殿下们不过是傀儡,实则为几个世家之争、并世家内斗。曲阜立时变得安全了。我赶紧跑了过来。” 衍圣公忙说:“听闻王爷查抄了许多人家。” 贾琮点头:“还没到时候,眼下是各式各样的李代桃僵。快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蝉壳脱干净之后就该肉搏。到时候刀刀见血你死我活。咱们躲得远远的,看最后谁输谁赢、谁侥幸逃脱谁英勇背锅。” 衍圣公摇头道:“我这里也不安生。王爷派人来借我们家古本,说要修一套儒学全录。” “借书?”是了,孔家的书库里头还不定多少珍稀古本呢。贾琮思忖片刻道,“这事儿,只怕他不是近日才起的念头,应该惦记很久了。想以家族之力对抗朝廷,恕我直言,纵是孔家也做不到。他这次打人来借、没借着,下次他也许就会派奇人异士来取,或是干脆让衍圣公病逝。孔少爷还是个孩子,哪里斗得过他们?或是如上回戏楼上那般,直朝孔少爷下手也不是做不到的。” 孔家父子听前头已经是面色难看,到后头便齐声惊呼:“什么?!” 孔允宪急问:“戏楼上那事儿是朝我的?” 贾琮假笑了一下:“你们文人再有学问,终究斗不过明枪暗箭,更不用提火.枪火炮了。写戏本子的吴离先生,旁人不认得,孔少爷总认得。” 衍圣公面色一沉:“他与外人合谋害我儿?” “当然不是。”贾琮道,“吴先生没什么坏心思,只有些好逸恶劳罢了。孔少爷若因为他的缘故出点子意外,他定然是要护送回曲阜的。回来了想必就不会再走。此人单纯好骗,专情痴心,轻易就能让人拿捏住。到时候你们防不胜防。” 衍圣公皱眉:“听闻他那媳妇不错,莫非被什么女人勾搭了?” “额……我说实话您可别受不了打击。他媳妇是个绿林贼寇,你们齐国通缉好几年了。”孔家父子霎时呆若木鸡。贾琮耸肩,“而且他不是被什么女人勾搭了。天生的龙阳断袖,假模假样成个亲并不能改变性取向。”他顿了顿,“我也知道,这个时代就让你们这样的家族接受族中子弟断袖,挺难的。可你们想想,断袖并不影响他有才啊!《子见南子》那出戏他写得相当好,一样能替家族增光添彩。三百年以后,你们这些大儒根本没人知道,他倒说不定能流芳千古。退一万步说,人家难道自己想做个断袖吗?还不是你们孔家把他生成断袖的。” 他倒豆子一般说了半日,衍圣公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头一句话是:“他媳妇当真是个贼寇?” “这还有假?”贾琮道,“要不要一起去曲阜县衙把画影图形的通缉令找出来?这位女贼早投靠了某位殿下,戏楼子那事儿便是她的报复、故意的。” “报复?!” “报复你们吴离先生。”贾琮义正言辞道,“人家好端端一个女人,嫁给一个断袖,等于一辈子毁掉了。还能不恨?” 孔允宪在旁道:“可她是女贼啊!” “对啊!就因为她是女贼她才有本事报复啊!换做寻常女子岂非只能白白咽下这一辈子的冤屈?还得忍着世人说她生不出孩子。哦,肯定还有人责责备她不贤惠不给丈夫纳妾。这个女贼原本准备改过自新才嫁人的,你们吴先生直接把人家的心给熄灭了,真真造孽。” 衍圣公皱眉问道:“那女贼呢?” “在大牢里。孔先生最好扮作什么都不知道。此事还定卷进去多少世族、权贵、将军、大儒,多少别国细作多少王子宫妃。没看我跑得这么快么?惹不起躲得起。”孔家父子互视了一眼,想不明白自家好端端的怎么会惹上这些。贾琮瞧出来了,好心解释道,“纵没有吴太太也有张太太李太太,你们家横竖安生不了。看门外那些人!谁得了孔家支持谁就离世子金冠更近一步。齐王好这一口。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衍圣公思忖良久,问道:“敢问周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贾琮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块麒麟踏火的金印来随手搁在茶几上。沈之默脆生生的道:“这位是燕国摄政王贾琮。” 孔家父子登时惊得站了起来。贾琮也含笑站起来拱手道:“别客气啊二位。我不大擅长说官话。” 话是这么说,三个人少不得重新见礼,官话依然得说几句。衍圣公乃郑重问道:“敢问王爷此来齐国,当真是游学的?” “自然不是。”贾琮道,“我是来查案的。那案子实在要紧,偏罪犯又不在燕国。他们都太忙、没空,遂打我来了。” 衍圣公不觉笑道:“王爷在世上有千万种传闻,真真百闻不如一见。” 沈之默笑道:“你们要不要合个影?” “对啊!”贾琮道,“拍张照片吧。” 孔允宪立时道:“可是贾氏马行里挂的那种和真人一般的画儿?” 贾琮笑从怀内取出一张纸片来亲手递给他:“喏,这就是照片。”孔允宪接过一瞧,是个胖嘟嘟的女娃娃。“这是我闺女苗苗。” 孔允宪将照片递给他父亲。衍圣公看那画上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可爱,不禁嘴角含笑:“倒是个福相。” 贾琮得意道:“可爱吧!这就是照片。来齐国还不足一个月,我是没有一日不想她和她娘。带了她们娘儿俩照片在身上,也可一解相思之苦。” 衍圣公将照片还给他道:“燕国这几年出了许多新鲜物件。” 贾琮小心收好照片正色道:“那些新鲜物件皆是于民有利的,很快就会蔓延到全国。不信您等着瞧。天下既分,百姓立时就值钱了。连那么点子小事都不肯为老百姓做的诸侯国,是留不住人的。不论士农工商皆留不住。” 沈之默趁势道:“衍圣公何不去燕国瞧瞧?齐国这乱子只怕一时半刻平息不了。您老干脆躲出去,等他们斗完了再回来。尘埃落定后,不论谁是赢家,依然盼着孔家支持他不是?” 贾琮道:“孩子话。衍圣公是一族之长,不可随意远游。” 沈之默嘀咕道:“孔圣人还周游列国呢。” 柳庄忽然说:“衍圣公若去京城,在翰林院讲演几堂课,林老大人陪着、林丞相领着贾将军摄政王去听听,倒也能壮个势。齐国从齐王到诸位殿下,并我们在齐国结识的这几户世族,个个都说燕强齐弱。有林相和林老尚书做幌子,说不定借书那事齐王便不敢乱来了。” “咦,对啊!”贾琮顺着杆子便爬,“这主意比我方才想的好。” 孔允宪忙站起来拱手:“请问王爷有何主意?” 贾琮道:“我只想着,他既要编书,无非是抄嘛。让他派细心的儒生来你们府上抄,总比把古本送到他手里去强些。” 衍圣公苦笑道:“只怕齐王未必肯。” 贾琮听他“齐王”二字喊的利索,心中暗喜,面上半分不显:“那孔先生当真唯有走一趟京城、借当世最有权势的儒家子弟燕国丞相林黛玉之威了。” 衍圣公看了他一眼:“当世最有权势的儒家子弟,不是王爷?” 柳庄沈之默齐声笑道:“不是他!是林相!”沈之默添上一句:“燕国林相说了算。”贾琮摊手。 衍圣公思忖片刻,决然点头:“也罢。为着我孔家的书库,我便走一遭。” 867.第八百六十七章 孔圣人忌日后第二天,贾琮耍嘴皮子哄得衍圣公决意去燕国借势。柳小七拍拍贾琮的肩膀:“你这三寸不烂之舌还没养废。” 贾琮笑眯眯道:“其实很简单。跟打仗一样, 挑对方的软肋先下手为强。孔允宪、吴先生和齐王他们家都十分在意, 偏我知道些他们不知道的信息, 便会先听我说。当然, 主要功劳在于齐王盯上人家的古本。” 几个人当日便搬来孔家留宿。旁人还罢了,沈之默也算半个儒家子弟。明面上虽不显,心里颇有几分激动。遂领着摄影师四处转悠拍照留念,还扯上了许多孔府的人合影, 连那个一眼看出孔允宪诗中典故的门子大叔在内。 贾琮此人传闻甚多。孔允宪看他是个随和性子, 便试探着询问真假。贾琮自小忽悠人长大,轻车熟路, 高信息量砸得小朋友脑子压根跟不过来,彻底把这少年的好奇心打开了。贾琮是个不认识规矩的,随意摸了摸他的头颈道:“寻常男孩子在你这个岁数, 爬墙上树无所不为。你也太.安静了些。这样对身子骨儿极不好。我家珠大哥哥也是如此,二十来岁就走了。衍圣公世代不长寿,只怕有活动太少的缘故。其实你爹还年轻, 从现在开始锻炼来得及的。若一直这样, 大约也只得四十多岁的命。” 孔允宪早已让他哄住了,忙问:“如何锻炼?” “跑步做操都容易。”贾琮想了想,“这趟去京城, 请御医好生把把脉, 再学点子五禽戏之类的健身操吧。张家老爷子已回京。他最擅长替人调理身子, 我父亲体虚也是他帮着调理的。不然, 就我爹当年那般又是纵欲又是酗酒的,这会子还在不在都两说。我林姑父替太上皇执掌江南盐课多年,积劳成疾,连御医都说难救,也是他瞧的病。”乃随口道,“林姑父本该在二十六年前……还是二十七年前?日子太久不大记得了——捐馆扬州城的。如今那模样,活到一百岁都没问题。” 孔允宪身子微颤,拱手道:“敢问这位张老爷子大名?是什么人物?” 贾琮微笑道:“老人家名讳上一字友下一子士,亦是位儒生,其子乃贵州巡抚张源。” 孔允宪思忖片刻:“寿命不是生死簿定的?生人还能更改不成?” 贾琮摆手道:“生死簿并非一成不变。人变了、生死簿也会跟着变。本该因为意外事故死去之人遇上救星、本该因病而亡之人遇上良医、本该冤屈而死之人遇上神探,皆能改换生死簿。我这辈子已替许多人改了命。还有,若有人能及时劝奸恶之辈改邪归正,原本该死于他们之手的无辜者便能活着,他们自己本该死在菜市口、亦可延长寿命。万事万物皆是相通的。曲阜的蝴蝶扇动翅膀,说不定会引起北美德克萨斯的一场龙卷风。” 孔允宪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们《燕京周报》上时不时的便会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句子。” 贾琮惊喜:“小公子还看那个?” 孔允宪笑道:“委实有许多好文章。” 贾琮轻叹一声:“导人向善乃善中之最。这一则却非我所能。我本性带杀,被我所救之人与因我而死之人的数目比起来,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故此我极敬重那些能导人向善之辈。例如我的姑父林海老大人。他当年在台湾府执掌的报纸教育了整整一代人。如今他回京了,他的徒弟依然在教育下一代。《燕京周报》也是他指导建立的。难以想象,假如他早早的没了,还有谁能将那几份报纸做得那么好。”他看着孔允宪道,“我瞧着,衍圣公也是善人。善人让自己长寿、多多影响世俗与后代,这事儿本身就是个极大的善举。天底下真真良善之辈实在太少了,每一个都很珍惜。” 孔允宪让他说得心潮起伏,道:“王爷有此心,已是万民之福了。” 贾琮毫不谦虚道:“我国万民之福罢了。与外洋诸国而言,我却是恶魔的亲戚。” 二人说完了,孔允宪便去见他父亲。 衍圣公可巧也心情好。贾琮跟他说自己借用了南洋马来国主周冀的名字,衍圣公不疑有它。方才齐王打来的官员绕着圈子套话,想知道孔允宪将他喊走是去见谁了。衍圣公起初只以各色典故暗示。那官员读的书哪有衍圣公多?打一个比方听不懂、换一个比方依然听不懂,急得涨红了脸。最末衍圣公才透露:“乃是外邦国主。”吓了那官员一跳。衍圣公瞧着颇为畅快。 孔家父子并不知道张源是捐的官儿。既然张父乃儒生,他自己如今又官居从二品大员,便默认为科举入仕了。且他们于医学一道上皆是外行。听说他替林海续了二十六七年的寿命,登时将此人搁在“神医”一档上。有了儒家出身的神医调理,定能长命百岁。爷俩霎时对自己的寿命信心倍增。 并贾琮“导人向善”那段话说的实在恳切,衍圣公暗暗揣测:此人想必当真是三坛海会大神下界。因身负天帝之命杀戮外洋,难以普渡众生;偏他本为道家子弟、掩不住渡人之心,方欲借人间善者导人向善。念及于此,衍圣公已信任了贾琮八.九成。 三日后,衍圣公便告诉族里自己要去燕国一趟。族中之人大都反对。衍圣公自然不能说想借势保自家的古本,遂将“神医张友士”宣扬了一回,道:“咱们家世代不长寿。这位张神医竟有扭转宿命、变更生死簿之能,也不知是哪位神仙下界。先户部尚书林老大人本已病入膏肓,硬生生让他救活了,如今比常人还康健些。”孔家不止衍圣公短寿,旁人也多有短寿的。闻听此言,霎时齐刷刷赞成。口里说期望张神医替衍圣公延年益寿,心里都盼着此人当真有那本事、回头也替自家瞧瞧。 此事不胫而走。曲阜县令与齐王派来借书的官员皆大惊,同时上门欲拦阻。奈何衍圣公给的借口实在太好了,总不能不许人家看大夫不是?他们家世代不长命乃是明摆着的。那两位绞尽脑汁愣是寻不出法子来不许他去,急得团团转。转了个把时辰,二人决定打人快马赶去齐王府见齐王。 论理说那人上午出、下午就该带着齐王之命回来了,偏等了两天还没回来。这头衍圣公与嫡子孔允宪一道收拾妥了行李,择定吉日就要走。实在没法子,曲阜县令决意自己走一趟。 匆匆赶到齐王府,只见门口闹哄哄的不知多少朝臣在等召见。忽听有人喊了声“老爷”。曲阜县令一瞧,正是自己打来的那小吏。忙上前责备道:“不是让你快去快回的?这几日做什么去了?” 小吏苦笑道:“卑职还能做什么?日日在这齐王府门口求见呢。大人瞧瞧这些都是穿什么官袍的,咱们这般小人物哪里插得进去?”县令回身看了看那群老爷们,自己这身官袍委实太寒酸了…… 区区数日,齐国已闹得人仰马翻。卢大人查八卦庄的案子,查出来一大群官员并三殿下。那个外地人开的丰饶米行,卢大人才刚开始暗查便接到不知何人报信,说那东家是崔家的人。崔家自然是不认的。接着老三的舅父欧阳将军险些被人下毒而死,从刺客身上搜出了以欧阳将军名义所写的遗书,字迹竟与欧阳将军一般无二。再查欧阳将军那个给老三送枪炮的下属,竟是被旁人以重金收买的,与欧阳将军自己毫无瓜葛。可知周冀先生又猜对了,欧阳将军乃是被人陷害背黑锅的。疑心自然落到崔家头上。 卢大人才刚说了一句“加紧查崔家”,他自家忽然冒出来几位长辈,告诉他:“崔卢两家世代交好。人家崔家的事儿让他们自己处置去。” 次日,崔家派了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来见卢大人,长叹道:“此事乃我族崔勉所为。” 卢大人懵了:“崔勉不是五殿下的岳父么?怎么会去帮三殿下?” 崔老爷子道:“五殿下早已暗中投靠了三殿下。”遂取喊出了二十来个证人,还送来一大堆证据。 卢大人岂能不知道崔勉又要替人挡刀了?只是这等事他身为外人也没有法子。嗟叹片刻,正欲登门去访崔勉,方想起前阵子崔勉忽生重病。卢大人冷笑一声,只怕病是吓的。偏这会子有手下人进来回道:“外头刚得的信儿,崔勉大人说,燕国的周冀先生从曲阜给他急送了良药来,他已好了。” 卢大人略怔了片刻,笑道:“周冀此人眼里不揉沙子,定是撺掇了什么话。”立命人备马出门。 果然不出所料。崔勉非但全盘否了他们家栽给他的罪,还反口将他族伯一大把年纪如何逼迫他替族弟顶缸的、一五一十悉数说了。卢大人奇道:“如此大罪,崔兄怎么肯答应?”崔勉疲然长叹。 合着他儿子崔琚少年时曾与一寡妇私通、致人怀孕。偏那女子可巧是他族嫂,且因青春守寡立了贞洁牌坊。如此丑事,依着常理当双双沉塘。只是崔勉不能让嫡长子死,那族嫂的婆家也不愿意失去贞洁牌坊,遂合力将此事遮掩下来。而后族嫂婆家又想让寡妇病逝,崔琚现后大闹了一场。终是族长出面,对外说寡嫂病逝,实则送去山中一道观出家。孩子也生了下来,如今是个小道士。而崔琚自己虽也娶妻纳妾,偏生一个孩子都没有。小道士竟成了他唯一骨血。 崔氏嫡支拿着崔琚的这桩短处并小道士做筏子,崔勉处处受他们擎制。早年已替人受了一次过、这辈子再难升官了;不想如今又来了一桩更大的。崔勉苦笑道:“卢大人,下官实在是没有法子了。下官那族伯说了许多话,横竖便是告诉下官有惊无险,我女儿怀着五殿下的遗腹子。下官又不是傻子!此罪太大,有死无生。下官担不起啊!故此,前两日下官装病闭门谢客,只为了不愿意再见族中之人——他们还没跟下官串好口供,想必不会轻举妄动。”他摇了摇头,“合着人家压根不用跟我串口供,直预备好了人证物证。” 卢大人听罢思忖良久,问道:“不知周冀先生给崔大人送来了什么神药?”崔勉遂将那两则外洋古人所撰寓言说与他听。卢大人点头道,“我自是相信崔大人的。无它,我知道周冀先生的性子。且他真真与齐国毫不相干,不会偏帮着谁。只是……我相信无用。令族伯送来的证人证据实在齐全。” 崔勉把心一横:“事已至此,不是我死便是他死。前几日向大人出丰饶米行的便是下官。” 卢大人微惊,旋即站起来作了个揖:“原来是崔大人。多谢大人。” 崔勉赶忙还礼道:“下官若做下了那些事,岂能出自己?” 卢大人摇头:“那个也算不得什么证据,难以说服王爷。” 崔勉急道:“那些证据皆是伪造的!” 卢大人叹道:“你们崔家,若想伪造点子证据,怕是难以让人瞧出破绽的。且那些证据皆不是近日所造。”崔勉一愣。卢大人苦笑道,“崔大人,令族伯真真是个人物儿,未算胜先算败。他预备了三拨人李代桃僵。头一波已经住进大牢,第二个便是欧阳途将军。若非他险遭刺杀,必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欧阳将军若是也挡不住,第三个才轮到崔大人你。所有证据,甚至证人,皆是从最开始便预备好的。无懈可击。” 崔勉愣了。半晌,他喃喃道:“莫非老天爷要冤死我不成?” 忽听门外有人喊道:“父亲,我有法子!”崔琚推门而入。 崔勉忙说:“你有何法子,快说!” 崔琚道:“既然他们从多年前便预备好了三拨人替罪,人证物证自然预备了三套,可对?” 卢大人点头:“不错。欧阳将军昨日在自家的暗格里头现了许多不知何人放进去的书信和账册子。” 崔琚冷哼一声:“卢大人可还记得戏楼子上的那出热闹?既有书信,便可以依着周先生的法子,算算仿造我爹和欧阳将军笔迹的书信,之乎者也矣焉哉。” 868.第八百六十八章 崔琚提议查算伪造书信的语气助词来辨认那些并非出自欧阳将军与自家父亲之手。卢大人思忖片刻道:“倒是可以一试。” 崔勉立时朝他一躬到地:“卢大人, 求大人这会子便领着我们爷俩进王府。” 卢大人道:“这会子诸事不曾预备, 何以如此仓促?” 崔勉苦笑道:“预备好就来不及了。我族伯为人缜密。我既没有答应, 他必会做万全之策,设法托人去王爷身边说些话。” 卢大人眉头微皱。齐王委实颇受不住耳边风, 崔勉欲早些下手也没错。他思忖着:自己是跟着世子的。崔勉身为五殿下岳父,女儿只生出了个大郡主, 如今腹中怀着的那胎还不知男女;老五本人显见凶多吉少。不论如何,崔家崔勉这一支纵然躲过此难、前途也到头了。他们家嫡支与卢家多有婚姻,三殿下麾下不是没有卢家的人, 终究各为其主。再者,在崔家后一辈当中,崔琚委实平平, 倒是嫡支那边有几个青年才俊。留着崔琚在崔家占上风, 于世子于卢家都好。遂点头道:“也罢。崔大人, 你我这就去见王爷。” 崔勉登时红了眼眶子,作揖道:“大恩不言谢。” 乃喊人往崔琚院中取他出门的衣裳来, 崔琚亲自去后头帮他老子更衣。崔勉趁机叮嘱了崔琚一些话,崔琚愕然。崔勉道:“听你老子的没错。” 不多时, 三人离了崔家直奔齐王府。门口依然满是官员等着见齐王。好在卢大人早得了话, 直进去便好。进齐王外书房时, 崔勉悄然扫了一眼屋子, 屏风后头依稀有人影。 三人给齐王见礼后, 卢大人率先开口道:“王爷, 微臣近日查八卦庄那案子, 竟查出一桩旧案来。”遂将崔勉替族侄顶罪之事细述一遍。 齐王大怒:“竟有此事!” 崔琚叩头道:“家父乃受小子带累。” 齐王扫了他一眼:“你有短处捏在人家手里?” “是。”崔琚遂含泪说起自己年少时淘气,多看了些狐鬼志怪的话本子,十分相信。一日与一素衣女子在坟地偶遇,误会她是个女鬼。崔琚毫不惧怕,与之诗文相交。而后崔琚渐生爱慕,女子只说阴阳两隔、不可逾礼。终有一日崔琚吃多了酒,将女子强了。女子遂再不出现。崔琚懊悔不已,日日去坟地赔不是。两个月之后,女子的丫鬟找上门来,崔琚才知道女子并非鬼魂,而是他一个守寡的族嫂。那族嫂竟怀了他的骨肉,且欲扛下全部罪名自寻短见。丫鬟愤愤不平,方偷偷来见崔琚。说到此处,崔琚已哭成泪人。 崔勉长叹一声,接着说完后头的事,只是没提起崔琚与寡妇生了个小道士。老头儿也抹眼泪道:“璞哥媳妇原本就是因为冲喜嫁过来的,过门不足三个月璞哥儿便没了,她才十五岁。认得我儿时……还未满十七岁。那就是个孩子!起先见我儿将她当作女鬼,也只为着好玩罢了。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是微臣不曾教导好儿子,岂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丢了性命?” 卢大人慨然道:“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怪不得。” 齐王眉头紧锁。纵是受人挟持,崔勉这欺君罔上之罪却是已犯了。正思忖着如何处置,屏风后头转出一位侍女来,轻声道:“王爷,娘娘有情。”齐王赶忙起身过去。 屋中静默许久,忽听齐王的声音传来:“爱妃言之有理。”崔勉眉间暗起一丝喜色。便看齐王从屏风后走出来道,“崔琚年少无知,情有可原。那寡妇……”他叹道,“其实也有几分情有可原呐。” 崔家父子一起叩:“谢王爷垂怜。” 齐王道:“崔勉,你欺哄孤王之事,孤王便不追究了。卢爱卿,此事与八卦庄何干?” 卢大人道:“八卦庄之案又查到了崔家。”遂将崔家嫡支又欲让崔勉顶罪、还早早预备好证据说了出来。 齐王拍案:“放肆!当孤王是好耍的么!” 卢大人道:“故此崔大人提议,依着先头戏楼上周冀先生的法子验验文风。说不定帮欧阳途将军写信和做账册子的,与帮崔勉大人写信做账册子的,是同一个人。” 崔琚道:“说不定就是那个赵先生。” 崔勉胸有成竹道:“不论是谁,必与微臣不同。” 当日贾琮以助词使用频率分辨作者那事儿,齐王觉得十分有趣,后又试验了多回,觉这法子也并不都准,因为不少文人使用助词的频率相近。遂又犹豫。方才那个侍女又出来了,引齐王再入屏风之后。齐王在后头低声说了些话,只是听不大清楚。良久,齐王又道:“爱妃是个明白人。”崔勉顿时松了口气。 果然,齐王从屏风后回来道:“既这么着,卢爱卿,你先试试。”他看着卢大人道,“听闻你们卢崔两家素来交好。” 卢大人忙说:“微臣只一心为王爷效力。”齐王点点头。 崔家爷俩回到府中,崔琚忙问:“父亲为何要我撒谎儿?” 崔勉捋着胡须得意道:“私藏通缉犯为护院的人家极多。这几日朝野大乱,王爷的妃嫔都忙着替人求情。只除了你妹夫的那个哑巴姘头,因孤身一人没有娘家,且她原本聪明过人,必不会掺合进去。她素来得宠,又不会说话,这几日王爷唯有带着她方能得清静。王爷年事已高。她还不到三十岁吧,在王爷身边与寡妇有几分相近,易对璞哥媳妇生怜悯。你一味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半分不说璞哥媳妇不好,她便不觉会向着你。她冒死与老五通奸,不想老五竟勾搭了野女人,那不就是负了她的心?她心里必起怨恨。你妹子立时便与她同仇敌忾了。再有,相信狐妖女鬼的少年甚为天真,越是经历多的女人越喜欢天真少年。我没提起那个小的,马娘娘听着,便是咱们爷俩为了个寡妇连替人顶罪都肯。”老头摇头晃脑道,“至于你与璞哥媳妇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去核实么?” 崔琚目瞪口呆,半晌才说:“爹,您老这么明白女人?” 崔勉哈哈一笑:“你爹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风流过。楼子里的花魁娘子为了你老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也是有的。” 爷俩齐声笑了会子,崔琚思忖道:“爹,可有法子……将她们娘儿俩接回来?” 崔勉胜券在握道:“这回若是王爷动了真格儿,那边满门皆险。心里再怨恨你老子不肯顶罪,依然得托付几个孩童给咱们家照看。你妹子毕竟是五王妃,咱们家比别家都安全。到时候自然会将我孙儿送回来。只是……”他瞧了儿子一眼,“那个道姑就不用进门了。” 崔琚面色一僵:“父亲……”崔勉瞪了他一眼。崔琚迟疑片刻,低声应“是”。 崔勉哼了一声道:“丰饶米行之事是贾琮悄悄打那个柳哥儿来告诉我的。”老头嘿嘿一笑,“咱们帮着他隐瞒身份,便是助了他查案,燕国这条线算是搭上了。也不知他还在曲阜不在。若还在,你随意寻个借口去见一见。” 崔琚忙说:“曲阜近,快马一日可来回。若没什么要紧事我明日就去。” “不急。”崔勉道,“今儿才刚见了王爷,说不定卢大人这几日还用得着你。你告诉卢大人一声,让他定个日子。他问起缘故,你只说那边太厉害,你想请教周先生应对之策。” 崔琚立命人回院子替他粗略收拾行李,自己去求见卢大人。卢大人心想,周冀身为外洋国主,于齐国乃是纯外人,只怕看得更清楚些。他本多智,与崔琚在京城便认得了,还住过崔家几日,崔琚遇事想去寻他问主意倒也正常。遂叮嘱他先等几日,走时快去快回。数日后,崔琚领着几个人快马赶去曲阜。 祭孔已完,曲阜的儒生已散去大半。崔琚四处打听燕国来的周冀先生。有消息灵通的告诉他:“是那个三十来岁的周先生不是?听闻他认得小孔先生,已搬到孔府住去了。” 崔琚大喜:“不错,他委实认得小孔先生。”忙赶往孔府求见。 门子大叔进来报信时,贾琮正在跟孔允宪讲苏格拉底之死,说得小少年惋惜万分。听说崔琚来了,便猜他们家与嫡支翻脸了。孔允宪也知道朝中正在大乱,这个当口不想见崔家的人,赶着走了。 崔琚进来与贾琮对着作揖,叙述了这几日的经过。查文风查出,欧阳将军府中暗格里的文书是同一个人所作,比欧阳将军本人之文采高多了,显见不是他自己所写。嫡支给崔勉预备的书信与崔勉行文风格虽不同,并不若欧阳将军那么明显。贾琮笑道:“这法子本是我……(上辈子)与朋友做游戏时、游戏伙伴现的,不想能派上正经用场。” 崔琚犹豫了片刻,将当日他们爷俩去见齐王之状毫不遮掩说了出来。贾琮点头道:“你们爷俩高枕无忧了。齐王已信你们,证据什么的并不重要。齐国还是个人治社会。” 崔琚面色纠结:“额……我爹后来说……那边为了保住几个孩童,必会将她们母子送回。只是……他老人家不肯让我相好进门。” 贾琮摸摸后脑勺:“你想让她进门?”崔琚点头。“那你会和你媳妇和离么?”崔琚一愣。贾琮耸肩道,“我不知道你跟那小寡妇是个什么感情。我自己娶了喜欢的女人,故此想不出娶着不喜欢的女人怎么过日子。你若真心实意喜欢小寡妇,就当放你媳妇自由、让她另嫁良人。你家少不得要背上些坏名声,再赔她些银钱产业。相信我,工业化到来之后,名声会越来越不值钱,利益会越来越不要脸。但你若只是觉得与她有亏欠,还是算了吧。她当道姑比做你小妾自在多了。实在想弥补她,寻处外宅安置便好。一旦进了你的家门,她与你媳妇就不死不休了。” 崔琚道:“我媳妇甚是贤良,不会容不下她。如今只有我老子拦着。” 贾琮哼道:“不信拉倒。何况老三的老丈人倒台之后,你作为崔家唯一的王孙他舅,少不得显眼起来,留意你的人会比从前多数倍。你媳妇与外室子的生母就更难相处了——偏你只有那一个儿子。”看他依然犹豫,贾琮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拍拍肩膀,“听崔老大人的没错,他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 崔琚长叹一声:“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没有。”贾琮道,“我见过太多惨烈的例子,相信你老子也见过。他肯定也不满意你的相好,不然替她换个名字身份进门太容易了。”崔琚又叹。贾琮不知道哪里来的耐性,拐弯抹角的安慰了他半日,将他送走了。崔琚本是来寻他问正经事的,这会子早忘去九霄云外。 亲自将崔琚送出了孔府大门,贾琮一蹦三尺高,撒欢儿似的跑回客院。进门便大喊:“换季批大减价!换季批大减价!最后三个月!快来买快来买!原本要五千两、六千两的人才,现在只要二百钱、统统只要二百钱~~” 柳小七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来:“吵什么吵什么!呱噪死了。” 贾琮笑嘻嘻凑到他窗边去:“方才崔琚提醒了我。崔勉那老头说,崔家嫡支一旦倒台,少不得会往他们家藏几个孩子。哎呦喂~~清河崔家啊,基础教育最扎实不过。纵然有几个糊涂老头,人才肯定更多!不论卢家还是世子都不会放过他们的。快快!给京城电报,让林相他们紧急开会磋商一下,怎么把这些人弄到手。”又拍手道,“可惜了!天下已分,不然那一大家子必须是配边疆啊!咱们只要在路上守着截胡就成。” 沈之默柳庄已经走到他们身边来了。沈之默道:“王爷若想截胡也不难,不必惊动林相。” 贾琮大喜:“我就知道我们之默是个小天才!” 沈之默微笑道:“你预备些银两,派个人来办。” “谁?” “西洋英吉利国国舅爷柳庄。”沈之默笑道,“就说西洋乃蛮夷之邦,他姐姐连合意的奴才都寻不着,想从天.朝买些机灵的过去使唤。”她扭头看了柳庄一眼,撑不住笑了,“再托马娘娘说几句好话,就更容易了。” 869.第八百六十九章 天鸡唱晓, 曙日初升。鸟雀扑腾而起, 斜光穿过朱户洒上堂内青石砖,有一须皆白老者席地而坐。此处乃清河县崔氏宗祠, 老者便是崔氏现任族长崔老太爷。昨日刚得了信儿,卢大人已查到了要紧的证据呈送给齐王, 崔氏在劫难逃。老头独自在祠堂站了一宿, 天将明时撑不住坐下来。 过了会子, 忽有看守祠堂的老仆跑了进来, 回道:“老太爷,有客人来访。” 崔老太爷一愣:“来访?” “是。”老仆道, “那位大爷说,他们早起看了日出, 打听到太爷在这儿, 便来了。”乃递上一张帖子。 只见贴子上写了七个字:南洋马来国周冀。“周冀”这个名字崔老太爷早已知道,不觉皱眉:此人究竟是哪国的。思忖片刻,命请他进来。显见也没空换衣裳了,老太爷掸了掸衣袖,迈步祠堂正殿,又一时恍惚立在门口怔住了。 忽听有人喊“老太爷”,只见老仆已领了几个年轻人走到跟前。为的三十来岁, 大约便是那个周冀。却见此人含笑作了个揖:“崔老太爷好。” 他坏了自家的事,崔老太爷本该当他仇人。偏他笑容可掬甚有福相。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老头儿愣是怒不起来。半晌, 也拱了拱手:“你就是周冀先生?” “正是。”贾琮道, “有点事想跟老太爷商议。” 一个少年从贾琮身后转出来,崔老太爷认得,正是衍圣公嫡子孔允宪。崔老太爷大惊,深深看了贾琮一眼;贾琮依然笑若招财猫。孔允宪先作揖:“见过老太爷。” 崔老太爷还礼:“小孔先生。” 孔允宪道:“小子年幼,万万担不起老人家称先生。” 崔老太爷道:“此乃王爷之命。” 贾琮在旁道:“王爷有理听他的,无理何必也听他的?” 崔老太爷听说过此人脾性,摆摆手作罢。遂引着他们到隔壁厢房坐下。硬梆梆寒暄几句后,贾琮向崔老太爷拱手道:“今日冒昧前来拜访,只为一件事想不通。清河崔氏这般千年世族,为何会择了老三?” 崔老太爷怔了片刻,苦笑道:“齐王从京城过来时,世子已成亲。我们家女儿还不屑抢别人的丈夫。再说,齐王这些儿子一般儿都不成器,择哪个都一样。” 贾琮思忖道:“看来你们家手气不好。崔氏的女儿必是好的,他舅舅欧阳途将军也是好的。两方合力都引导不好他安分守己。” 崔老太爷道:“也怨不得他。老夫那兄长亦有野心。” 贾琮一愣:“三王妃不是您老的孙女么?怎么我听说是嫡支的?” “委实是嫡支。”崔老太爷道:“族中早有祖训,族长家中不得为皇亲。老夫之长兄为着能嫁孙女做王妃,让出了族长之位。” 贾琮咧嘴道:“千年世族的族长不当、去当个小诸侯国的不继位小王子的老丈人,您老这大哥实在不怎么会做生意。” 崔老太爷抬目看着他:“周先生果然口没遮拦。” 贾琮耸肩道:“看来,官帽子的诱惑几乎没有人抗得住。” 崔老太爷叹道:“他与卢家那老头比了一辈子。那位早早辅佐了世子;他若想赢,唯有另佐一位殿下争位。” “原来如此。”贾琮摸摸下巴,“执念真可怕。可你们家本事这么大,他自己本事肯定也大,为何不做点子正经事跟世子斗呢?弄钱也可以做寻常生意啊,黑生意名声又不好又危险,齐王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 崔老太爷冷笑道:“何尝有正经事、正经生意可做。于国有利的折子压根送不到王爷案头,赚钱的生意大都在王爷自己手里。何况众人都得便宜的事儿,就没人会说给王爷知道。纵然知道了也无碍。王爷耳朵软,我们已买通了数个枕头风袋子。” 贾琮点头:“正道走不通只能走歪路。我想起一句话来。但凡登上王座上之人是一头猪,他身边那些不是猪之人皆会迅消失。” 孔允宪扑哧笑出声来;崔老太爷起先忍着笑,后来也撑不住了。老头乃道:“周先生直说了吧,所来何事。” 贾琮先拱拱手:“多谢老人家告知齐国现状,果然没什么用了。”他正色道,“令兄这趟肯定完蛋,会不会连累您老还不好说,我觉得八成会。崔氏一族输得惨烈。然而我知道你们族中人才很多,故此我想跟您老打个商量。”他招了柳庄过来,“这位柳公子的亲姐姐便是西洋英吉利国皇后柳娘娘。我本人是南洋马来国国主。” 崔老太爷惊得站了起来作揖:“老朽失礼。”忙请柳庄坐。 “这位沈小姐也是皇亲。”贾琮笑道,“这年头皇亲国戚满天飞,已不大值钱了。” 互相认识一番之后,柳庄道:“老人家,外洋各国极缺人才。家姐那儿有满朝的外国文武要对付,教会势力也极大,辛苦的很。不过她已经收服了大部分武将,只缺文臣。自古夺嫡之争输即是死。如若令兄等肯去西洋相助家姐,不论是入朝为官或是当幕僚,文武携手,便能将彼国一举夺下。” “嘶……”崔老太爷吸了口冷气。 柳庄接着说:“有年迈、年幼的,不便长途坐船,亦可去江西、岭南、台湾等地居住。” “还有东瀛燕属。”贾琮道,“新的蒸汽船往来英吉利国和台湾府只要两三个月便可以到。近年移民愈多,船上的医疗保障做得愈好了,路途中几乎不会有什么水土不服的问题。” 沈之默道:“要不要先去大佳腊做英语培训?” 贾琮笑道:“学语言最便宜的便是去当地。不过在大佳腊习惯一些套路也是个法子。” 柳庄含笑道:“周国主可莫要将家姐的人截胡下来。” “那可不保证。”贾琮道,“我那里不也缺人的厉害?”又看崔老太爷,“您看如何?” 崔老太爷尚未缓过神来,面色复杂不知是喜是忧,半晌才说:“只怕王爷不肯放人。” 柳庄道:“我去见齐王,跟他买便是。齐王乃守旧之人,并不清楚外洋是个什么模样。只当配边关了。”他笑道,“家姐哪儿并不是边关。” 贾琮道:“英吉利是近年来西洋诸国中经济实力最好的一国了。众多古迹保存完好,很可以让文人墨客抒怀个几年。” 崔老太爷思忖道:“此事要紧,老朽须得与族中商议一下。” 贾琮点头:“庄儿你暂留齐国。清河就在燕国隔壁,遇事只管去真定府找人办。”柳庄点头。 崔老太爷拱手道:“敢问周国主,与燕国有何干息?” 贾琮微微一笑:“都是一伙的。” 崔老太爷眼神微动:“贾琮倒是不简单。当今天下,地盘最大的便是燕国了。” 贾琮拱手道:“多谢您老夸赞。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任需努力。好了我们该走了,衍圣公还等着你。” 崔老太爷一愣:“衍圣公?!他也来了么?”乃看了一眼孔允宪。孔允宪点头。 贾琮道:“我们便是要回燕国,路过清河县。衍圣公今儿早上有点疲倦,没跟我们起来看日出,就在客栈呢,这会子想必已醒了。” 崔老太爷忙问:“衍圣公去燕国作甚?” “也就逛逛街道、参观一下学校图书馆、去翰林院讲几堂课、跟大儒们拉拉家常罢了。”贾琮道,“当然,还得接受《燕京周报》的记者专访。” 崔老太爷又怔了片刻:“老朽可能去一见?” “行啊。”贾琮道,“那咱们这就走吧。” 崔老太爷拱手:“周国主请。” 众人遂离开崔氏宗祠,一径到了客栈门口,有伙计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衍圣公早已起来,正与柳小七坐着聊些京中新奇事。崔老太爷认得他,颤颤巍巍走上前。二人才刚要对着作揖,贾琮打了个手势,燕国来人都无声避了出去。柳小七贴在窗边偷听。 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屋门打开,孔允宪走出来向贾琮低声道:“崔老太爷问我父亲能否替他带两个孩子藏去燕国。” 贾琮道:“这个容易。漫说两个,两百个都没问题。” 孔允宪道:“城门已有兵士把守,寻常出不去。拿出我父亲的名头来,藏在马车下头,也许能混过去。” 贾琮笑道:“我说了,两百个、或是阖族带走皆无事。要么让妇孺紧急收拾些细软,这就走吧。就说是……嗯……去哪个庄子玩耍了?” 柳小七瞥了他一眼:“有点逻辑行不行?”扭头向孔允宪大声道,“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把孩子藏在衍圣公马车里肯定是不成的。不过燕国的大门向任何人才敞开。漫说几个兵卒,就算是齐王正经拉囚车来抓人,崔家若想藏去燕国也容易。” 崔老太爷一大把年纪,竟然脚步如飞般从屋里跑了出来:“这位大人,所言当真?!” 柳小七尚未答话,便听有人喊道:“老太爷——不好了——王爷派兵来了——正在包围咱们府上——” 崔老太爷腿肚子一软便往下坠。眼看老骨头就要跌在地面上,柳庄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老头稳稳扶住:“老人家莫急,无碍。” 贾琮思忖道,“既然只是抓人就没事。” 那报信的急道:“怎么没事!来兵了!抓去都城就是个死!” 贾琮拍拍他的肩:“放心,我说没事就没事。你们尽量拖延时间、跟他扯个皮,就说明天再走。别的不怕,只怕吓着妇孺,得好生安抚。” 柳小七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安抚。哄过齐军是正经,莫要露了什么破绽。” 贾琮正色道:“成年女人还能坚强些,孩子最不经吓。年幼时留下心理阴影是一辈子的事。” 柳小七摆摆手:“罢了罢了,横竖齐军也没什么能耐。你爱怎样怎样吧。” 贾琮转身朝崔老太爷抱拳;老头这会子已勉强能站立了,柳庄依然扶着他。贾琮道:“我管保你们家被都城那些人带累的妇孺白丁平安无事。只是若有身负官职的,我就管不了了,得去都城候审。” 崔老太爷顿时精神了:“没有没有!有官职的皆不在家中!都在就任之处!” 贾琮点头:“好。尽量别吓着孩子。”柳小七又翻了个白眼。贾琮回了个白眼,“孩子是民族的未来!能照看好女人和孩子的民族才能昌盛。说了你也不懂。”乃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崔老太爷,“看看就还我啊,这就要用呢。” 老头定睛一看,是块铜牌,正面刻了个楷体“燕”字,反面乃一大堆古怪的图案,惑然问道:“敢问这是……” 贾琮轻声道:“虎符。”崔老太爷浑身一震。 柳小七含笑道:“真定府就在隔壁。” 崔老太爷顿时热泪盈眶,拜地而哭:“天不亡我崔家啊……”那报信的崔氏族人也跪倒在他跟前,二人抱头痛哭。 贾琮等了片刻伸手道:“内什么……有点破坏气氛啊。不过您老得先把虎符还我。”沈之默孔允宪皆忍不住笑了。崔老太爷也来了精神,抹抹眼泪爬起来,双手送回铜牌。那族人又想哭又想笑,神色滑稽。 老头儿整整衣裳,取帕子擦干净脸,把两只胳膊往身后一背,威风立时回来了。此时衍圣公也从屋中出来,二人相对行了个礼。崔老太爷向贾琮道:“周国主,大恩不言谢。”贾琮微笑拱拱手。老爷子转身而去,一步步稳如泰山。柳庄悄然跟在后头。 午饭时柳庄才回来。崔家做事倒是撇脱,直送了那领兵的将军整整一匣银票子,求让妇孺略带两件衣裳、明儿再上路。崔老太爷低声道:“案子还没结,过几日再有变动也未可知。” 那将军不是齐国本地人,乃前几年从燕国投靠而来的。见过燕王几个儿子斗来斗去,世子说换就换说死就死,唯有银子最可靠。故此他笑呵呵抱起匣子道:“好说好说。末将不着急走,老太爷只管好生收拾。” 次日一早,除去崔老太爷自己得了齐王特赦,其余嫡支子弟不论男女老少悉数被送上了囚车,足有两百多口。霎时哭声震天。到了下午,路过清河县的客商说起一桩奇闻:有群青壮年男子不知何故躺官道上睡着了。 870.第八百七十章 齐王派兵去清河县捉拿崔氏族人, 不料才走半日的功夫便着了道。 上头本来吩咐去回,言下之意便是到地方抓人就走。领头的将军收了崔家贿赂,在清河耽误一宿。因恐回去迟了受上司责备使劲儿赶路,兵士疲倦不已,中午过后愈昏沉。远远的望见前头路边有座房子,正是他们昨日来时曾到过的一家饭馆,遂停下暂歇。 有个犯人给了囚车前的兵士一锭银子,托他求将军过来话说。将军走到那囚车旁。里头的犯人是两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说话的那个生得鼻直口阔方方正正一看就是好人, 另一个仿佛在生闷气。那人从囚车中低低的伸出一只手。将军会意,也伸手过去,从犯人手中接过一块玉牌。犯人低声道:“这是小人祖父年幼时,先帝御赐的。”将军身子一震,攥紧了玉牌。犯人又道,“小人等皆疲乏口渴, 求将军许小人也买口茶喝。卖茶处必有水井。若热茶不够,井水也成。” 将军细看那玉牌乃上好的羊脂白玉所雕,正面是兰花, 背面刻了两句诗。他不大认得字,瞧半日瞧不出写的什么。整块玉牌水头十足毫无瑕疵。乃点点头,贴身收了预备回去给他儿子。遂含笑道:“今儿赶路委实辛苦。也罢,就给你们弄些水喝。” 进了饭馆一瞧, 还有三四拨客人在此歇息。东家到后厨查看去了, 伙计还是昨日的那几个。热茶将将够兵士解渴, 囚犯纵给了钱也只能喝井水。好在这些囚犯并无怨言,都谢谢官差大人赐水。将军暗自赞扬崔家不愧是大族,族人好生懂事。不多时,便看众兵卒个个瞪大了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往后便倒。将军心说“不好”,拍案而起。谁知他自己亦头晕眼花,“扑通”倒下。心中洞明,身子麻木动弹不得。 伙计惊呼:“这是怎么了!” “莫急莫急,不与你们铺子相干。”便看那饭馆后头转出一个人来,笑呵呵道,“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这厮从崔家出来,断乎少不得收人好处。小的们,细细搜查!”众客商齐生应“是。” 有个客商道:“大王,囚车里头那些如何处置?那都是清醒的。” 大王瞥了他一眼:“什么如何处置。上好的货品,男的卖去南美、女的卖去吴国。他们身上定然没少带着值钱之物,连衣裳都是好料子,统统上平安州卖去。” 另一个客商道:“依我说,他们人也不多;把兄弟们全都喊过来,剥掉这些鹰爪孙的衣裳咱们穿着,当一回官兵如何?大王也做一回将军。” 大王坐在桌子上翘起二郎腿俯身打量了那将军会子,悠悠的道:“有趣,就这样吧。”客商们欢呼,一拥而上剥下齐军的军服。当时齐军都还没彻底昏迷,只光着眼面面相觑。 几个伙计早软了腿,跪地求饶:“各位好汉,不与小人相干!” 那大王笑道:“虽不与你们相干,我们却嫌官府呱噪。你们暂等等,我们做完买卖自然放了你们。”乃喝令小的们绑了。又有人推着已五花大绑的东家出来丢在伙计们一处。耳听一阵哭爹喊娘,官兵们6续睡死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他们觉自己人全都躺在官道上,囚车和马不知去向。将军吓得浑身冰凉。四处寻找,银票匣子踪迹不见,倒是方才得的那块玉牌还在。他本有心猜疑可是崔家所为,偏如此要紧的玉牌竟没取走?仿佛又不是了。寻回饭馆,里面东家伙计跑得一个不剩,柜台中竟还搁着银钱。虽砸了差事,依然得回去复命。将军收好饭馆的银子,垂头丧气领人回到都城。 卢大人闻报大惊,拍案吼道:“遇上了黑店?!你从头说明白!” 这将军苦着脸道:“去时也在那儿吃了,好好的;谁曾想被贼人盯上。”不敢隐瞒,他从头细细回禀,末了从怀中将玉牌取出。 柳庄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看了看,道:“先帝曾命内务府做羊脂白玉的十二月花牌,莫非就是这个?听说太皇太后那儿有个牡丹的。” 卢大人奇道:“柳先生还知道这个?” 柳庄微笑道:“我打小在宫中长大,紫禁城里头一砖一瓦皆熟络。”卢大人愕然。柳庄接着道,“不过我并没看过这个。不知王爷可看过没有,拿去烦劳他老人家认认。” 卢大人思忖片刻道:“纵然是真的先帝御赐之物,未必就不是崔家作为。” 柳庄道:“南美太远。打人去吴国人市找找,看能买到他们家的女人不能。再上平安州……平安州有些难办,大半铺子都销赃。”他想了想,“举国上下除了燕国,都有人市。怎么就想着卖去南美吴国呢?鲁国楚国不是都更近些?外洋也是东瀛最近。” 卢大人不觉让他引着跑:“会不会贼寇本是吴国人?” 那押送的将军立时喊道:“大人!贼人有吴越口音!” 另一个陪着他进来作证的亲兵道:“那大王是齐国口音,提议假扮官兵的喽啰才是吴越口音。我还听见了蜀国口音的。” 柳庄哂笑道:“倘若真是各地贼寇所为,崔家也算自作自受。这些人原本散在各国,偏是他们召集而来。如今崔家倒了,绿林人立时反噬其主。真真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卢大人捋捋胡须长叹一声,歉然道:“只是王爷答应柳先生的买卖……” 柳庄道:“有多少算多少,横竖不短王爷银子。日后若还有罪官,不拘大小只管给家姐留着。” 卢大人笑道:“令姐好大的气魄。” 柳庄道:“家姐识货。村夫莽汉能顶什么用?读书人可用之处大了。再说,英吉利是个岛,皇宫犹如堡垒,宫外西洋人皆听不懂中国话,整个欧洲常年打仗。他们纵生了十万个心眼子也玩不出花招来,除去死心塌地帮着家姐再无别法。” 卢大人叹道:“这一趟,牵扯进来许多本官的旧同僚,本官也于心不忍。虽说是去外洋……好歹是条出路。果然上天有好生之德。” 柳庄含笑道:“也算是化胡了。” 卢大人登时连连点头,拍掌道:“不错不错!亦是化胡!” 后遂取了玉牌送去给齐王观看。齐王一瞧,果然是先帝所制的那套当中一块,他自己年幼时曾在先帝身上看到过桂花的;有回义忠亲王诗做的好,先帝赐了他块梅花的。齐王不禁慨然:这东西何等珍贵,崔家子弟竟拿去跟押送的官兵换水喝。乃摩挲赏玩半日,十分喜欢。卢大人瞧他那模样,便知道他信了事儿不是崔家做的。本来疑点重重还可再查,如今干脆作罢。那位将军因献上玉牌,非但没被责怪,还得了两盒点心的赏赐,人生十分刺激。 另一头,燕军劫走了囚车,拐入一条小道。方才的山大王乃柳小七,贾琮这会子扮作寻常兵卒骑马在前,顺着山风唱了起来:“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众兵士跟着和起来:“嘿嘿嘿嘿参北斗哇,生死之交一碗酒哇——”甚是热闹。 弯弯绕绕走了许久,前头有一片树林,柳小七让众人停了下来。直至这会子方挥刀破开囚车放出崔家众人。方才献玉牌的年轻人下了车,活动活动筋骨叹道:“直至这会子我才敢信各位当真是来救我们的。”沈之默上前安慰妇孺。 兵士们一齐动手,将囚车悉数劈碎。橡胶轮胎贵的很,囚车皆是木轮,也被砍碎。人多力量大,八十多辆囚车没多久便不见了。兵士们正将柴火丢入树林,忽听来时路上一阵马蹄声,崔家人吓得瘫软了一片。柳小七笑道:“莫怕,是打架的回来了。” 方才他们收拾齐军时,派了两伙兄弟守在官道两头打群架,以防过往行人进来。众人齐唱好汉歌便是信号,告诉两边的兄弟们可以收工了。而后他们还得将小道上的车轱辘印子抹平,也花了些功夫,故此这会子才到。 听罢缘故,崔家那青年抚掌道:“好精细的计策。” 柳小七得意拱手:“雕虫小技罢了。” 青年问道:“各位,你们怎么敢断定官兵会在那儿停下吃茶的?” 柳小七道:“一则那饭馆是他们来时打过尖的,颇为放心;二则……”他笑道,“你们用午饭时,我在那将军的水囊里下了药,他会口渴。” 青年点点头:“原来如此。” 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忽然大声道:“各位大人既有这本事,为何不干脆杀了他?” 柳小七微微皱眉。贾琮问道:“为何要杀他?” 男孩理直气壮道:“他是坏人。” “你认识他么?知道他叫什么?” 男孩一愣:“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说他是坏人?” 男孩刚要说话,青年忙一把将他撇到身后去:“他还小,不知事。” 贾琮正色道:“故此你们应当教导他。人命关天。那将军不过是个奉命办差的,正经论起来你们装入囚车还不是因为祖父兄等犯了罪?他才是无辜的那一个。再者,能智取的我素来反对力敌,那会损伤己方实力。”他扫了眼那男孩,“吴军皆配有火.枪。我们任何一个兵士的性命都比你们这两百口子加起来值钱。若有冒险,我是不会管这桩闲事的。齐兵也是寻常百姓,个个有家有小,并无过错。想在燕国生活,先得记住两件事:一,燕国没有下等人,士农工商一律平等。二,燕国的人命很重要,每条都一样重要。在燕国杀人都是要偿命的。纵然你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杀了一个目不识丁的泥腿子,一样得替他抵命。做不到的,只管留在齐国,或是改道去楚国。” 柳小七道:“燕国已开设了多年的成人扫盲班,想找目不识丁的泥腿子不容易。” 崔家人群里头缓缓走出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看打扮是个寡妇,上前行了个万福:“妾身知道燕国与齐国必有不同。得各位贵人相救,已是死里逃生,断不会再做骄娇之气。求贵人息怒。” “也行。你们适应一阵子,适应不了再走。”贾琮道,“我先警告你们,燕国与齐国不同之处太多了。比如在燕国没人会觉得你守寡便是忠贞有品德、便是好事。旁人只会猜测你是不是与前夫感情特别好、以至于看不上别的男人。你穿着素衣旁人也不会知道你是个寡妇,只会觉得你喜欢素色。燕国的寡妇也不穿素,高兴穿什么穿什么。还有,燕国不希望女人呆在家里操持家务,会千谋百计把女人全部赶出去工作。工作时也是男女一同做事。你的男同事如果爱上你,肯定会追求你。不论同事或街坊邻里多半会赞成,甚至帮他的忙、劝你嫁给他。你的夫家没有权力说半个不字,因为你的婚姻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与他们毫不相干。女儿也是一样的。父兄皆无权把女儿妹子嫁给谁,婚姻大事自己做主。”他扫了崔家众人一眼,“请诸位做好心理准备。这几年京中已搬走了许多人家,但大部分人家都适应了。从别国移民过来的自然更多,这个你们齐国比我们清楚。” 崔家众人顿时颜色大变。半晌,有个老妇喊道:“岂有此理!” 贾琮耸肩道:“早几年燕国收王爷家的田税,叫嚷的比这多了去了。还不是一个铜板没拉下全都收了。” 那青年皱眉道:“为何要如此坏规矩?不怕天下大乱么?” “乱了么?”贾琮道,“是燕国乱了、是台湾乱了?是两广乱了、是江西乱了?这几处不是都越来越好了?齐国倒是恪守礼教,国力不是越来越弱了?年轻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人群里头有个妇人喊道:“不去燕国!去楚国!” 话音刚落,跑出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边跑边喊:“这位大人,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贾琮道:“当然是真的。” 姑娘道:“若他们去楚国,我想跟你们去燕国,行么?” 那妇人喝道:“二丫头你回来!” 贾琮不搭理她。“当然行啊!” 姑娘扬起脸:“我不愿意家里定的亲事,行么?” “行!” 姑娘欢呼一声:“我要去燕国!” 871.第八百七十一章 崔家有个姑娘因不想要家中定的亲事高呼要去燕国, 崔家顿时响起一片斥骂声。贾琮笑眯眯对沈之默道:“之默, 知道天底下最无力的话是什么?” 沈之默忍笑道:“请大人指教。” “咒骂。”贾琮道,“咒骂的意思就是,我拿你半点法子都没有, 唯有骂你两句撒气。”他看了眼旁人, “还有件事我也得提醒一下。楚国和燕国不是一回事。齐国是不可能有能力从燕国抓人的, 因为燕国强于齐国太多。楚国就不好说了, 毕竟他们如今只是个巴掌大的小国。楚王年前刚把他家祖宗在京城的王府给卖了。” 众人大惊:“什么?!” 贾琮耸肩:“字面意思。” 原来,如今这位楚王乃最先楚王的嫡次孙。他哥哥倒在京城出生的,他自己却生在楚国。打从出世起只到过京城一次,便是在去年。这年轻人生平头一回住进祖父的府邸, 觉实在太大了。每年维护这王府都得花不少钱,偌大的地方闲置着实在可惜, 偏他又不可能时常来住。 出去闲逛时, 可巧遇上有户人家搬迁, 极其热闹。寻人打听才知道,正是吴天佑老大人买下了先治国府的府邸。西宁郡王府早年被抄家,南安郡王霍晟前两年将府邸卖了。宁国府配南美, 缮国府石家、修国府侯家也先后离京卖房。再添上刚走的治国府马家,至此, 四王八公在京城只剩下了一半。此外还有数家侯府搬走,当中有些还是因为过举债无力偿还、不得已卖的宅子。 楚王慨叹半日, 又打听京城的房价, 吓了一跳:这王府实在太值钱了!燕国朝廷前两个月在燕京周报上文, 说房价涨得太快,须得压制压制。楚王便想着,不若趁这会子功夫卖个好价钱。遂随口与留京特使商议。那特使跳脚起来反对,从祖宗到百姓扯了一大车子的话。楚王起先并没在意,偏有个特使身边的小吏悄悄来回话。原来平素特使经常在王府宴请宾客、甚至安置相公粉头。若卖了,他便无处显摆。楚王大怒,立命将此宅卖了。 崔家人听罢寂然良久,面面相觑。有个人问道:“敢问是何人买了王府?” 贾琮道:“大海商薛蟠。” 立时有人道:“可是那个与戏子成亲的?” “对。刘霭云刘大家。”贾琮道,“满京城都是他的票友,孟母三迁的戏便是他编排的。” “这……”有个老妇跌足,“戏子入主王府,岂有此理!” 贾琮耸肩:“王府是楚王自己卖的。人家薛家拿钱去买,公平公道,有什么不对?” 老妇嗐声道:“不肖子孙!” 贾琮咧嘴假笑道:“楚王小小年纪便扛下了楚国,且治下太平昌盛,比他那个逃婚的哥哥还是有点担当的。” 半晌,那崔家的青年苦笑道:“道之不行也。” 贾琮淡然道:“道之不行也,当如何?干瞪眼?难道不应该设学堂以使民知之?难道应该撒绿林贴以护举国通缉犯?”崔家众人哑然。贾琮看了他们会子,“各位,我救你们是因为犯罪者虽是你们的家人,你们自己却并未犯罪、是无辜的。你们获救这件事本身便是因为在我的世界观中人人独立。如果有人误以为我是看在清河崔家这个名头出手相救,我现在澄清:不是这个缘故。” 另一个人年轻人忙说:“多谢大人!我们皆没有官职,那事儿与我们毫无瓜葛。” 贾琮嘴角扯了起来:“你也赞成人人独立、家人犯的罪与旁人无关?” 那人怔了。贾琮看着他等答复,旁人也都不言语。老半日,那人无奈,硬着头皮道:“……是。” 贾琮点头:“你若说‘不是’,我这就把你送回去。齐国的官兵都还没走呢。”那人已猜到他后头要说什么,垂了头。贾琮看了崔家众人一眼道,“家人犯罪的时候盼着不被带累,那你们凭什么强逼孩子们答应不喜欢的亲事?” 青年苦笑道:“大人误会了。那个当真是好亲事,夫婿贤而多才,家境殷实。” 贾琮挑起眉头,笑问沈之默:“之默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 沈之默鼓了鼓腮帮子:“不知道,还没遇上呢。” “总有个大概的念头么。” 沈之默想了想:“帅。” 贾琮笑了,问青年道:“你们替她定的丈夫长得如何?”青年抿嘴不言。 方才那喊“二丫头”的妇人道:“男人要紧的是才学,长相有什么要紧的?” 贾琮问道:“这位大婶可有不爱吃的东西么?” 妇人愣了愣:“有啊。” “您不爱吃什么?” 妇人怔怔的说:“我……与你什么相干?” “不说也无碍。”贾琮道,“您觉得长相不要紧,姑娘觉得长相要紧。便犹如你不爱吃某样点心、别人爱吃是一个道理。这位崔二姑娘还年轻,大可以选个才貌双全的夫婿。纵然你们替她选的是位天才,她又不是那男人的上司,犯得着那么在乎才学么?” 崔二姑娘嘀咕道:“不止丑,还老。” 青年焦急使眼色:“二妹妹,你夫婿是个极难得的贤人,日后必有大出息。” 沈之默道:“她是个姑娘要找丈夫,又不是主公找贤才,贤不贤根本不是最要紧的。难道十七八岁品学兼优的学生里面就没有日后出息的?” 柳小七问道:“多大岁数?”青年又不言语了。 崔二姑娘含泪道:“四十多了……” “现居官居何职?” 青年尴尬道:“齐国并无良主,故暂隐居林下。”燕国人都一愣。 贾琮立时道:“那我敢说他很难有大出息。自古以来,有才不得志的多了去了。现在不是姜子牙那个举国上下找不出几个书生的年代,人才满地跑,没哪个主公日日访贤。还有,他若想等齐国出个得用的王孙渭水拜相,不定得等多少年。那时候的齐国还有救吗?鲁国可不是吃干饭的。”这回是崔家人愣了。 沈之默微笑拍了拍手:“好了,各位快商议点决定吧。想跟我们去燕国的这就走,想去楚国或别国的也分道扬镳吧。” 青年看了族人一眼道:“不用商议了,跟诸位大人去燕国。”他笑道,“既然燕国强于天下,总得亲眼看看哪里好。” 贾琮点头:“这才是聪明人。每件事都有好处坏处。在燕国不能欺负泥腿子,但皇亲国戚也不能欺负你们。” 柳小七吹了声口哨,挥挥手在前头领路。穿过林间小径,前头停了一溜乌油油的大马车。崔家众人一片惊叹。沈之默原本是骑马的,见崔二姑娘有些害怕,便拉了她率先同上一辆马车;几个年轻女孩也紧跟着上去了。后来才知道,这几位姑娘都不想要家中定的亲事。一时众人皆上车上马,兵士催马前行。贾琮又领头高唱好汉歌。 当日晚上,一行人赶到真定府,直住进驿馆。衍圣公父子已等了一整日,焦急万分。见他们回来方放下心来。崔家那个年轻人竟然认得衍圣公,上前行礼。贾琮笑道:“就知道孔先生会着急。急什么?比这麻烦得多的任务都完成过。” 贾琮本想在真定府歇两日,崔家人害怕的很,与他商议快些进京,他们家还有些产业。遂次日便动身了。临走之前贾琮给京城了封电报。 路上无话。这一日晚上投宿,柳小七说明日便可到京城了。贾琮道:“说起来,如果齐国派人去你们家的铺子外守着、趁人不备偷偷抓几个人走,燕国是没法子的。建议你们先住客栈,待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再联络你们家的掌柜。毕竟诸位如今都是在逃囚犯。” 衍圣公十分相信贾琮,道:“有理,谨慎些好。” 崔家众人商议片刻,答应了。 次日上午进京。衍圣公骑在马上赞道:“人人面上含笑,可知富足。” 贾琮微微得意,拱手道:“多谢夸奖,这是大家的共同努力。”他遂护送孔家父子去驿馆,柳小七领着人带崔家去找客栈。 这会子正是阳春三月,京城商贾众多。连找了五家客栈,有的爆满,有的只得几件屋子或是一所小院,决计住不下这么两百多号人。柳小七道:“过几日便是春季新产品展销会,京中客多。要么这样吧。你们把人员打散。好些的客栈长辈住着,略差些的晚辈住。不然你们找一日也找不到。”崔家众人看着实在没法子,也只得如此了。一大家子遂分了三十来个客栈分住。说来也怪,年轻人住的客栈左近都有学校。 那头贾琮领着衍圣公父子才刚安顿下来,有门子进来送信,林海急不可耐派了人过来询问了。衍圣公笑道:“我明儿就去拜访老大人。” 贾琮拱手道:“您老好生歇着。我有日子没回家了,可想死老婆孩子了。”遂告辞而去。 一径回到荣国府,贾琮再想媳妇也得先去见他老子。来到荣禧堂后头的正房向佣人摆摆手,悄悄走近门口打起帘子。只听“呼”的一声,一个皮球迎面撞来。贾琮躲闪不及让敲中了脑袋。屋中有人小小的人影呆了片刻转身就跑。 贾琮捂着额头喊道:“贾定邦你给我站住!”贾定邦理他呢!这几间屋子是相通的,小丫头眨眼已窜到隔壁去了。贾赦哈哈大笑。贾琮咬牙,“辛辛苦苦赶回来,迎面就是亲闺女的皮球和亲爹的嘲笑。我的命好苦。”贾赦笑得愈大声。 爷俩坐下说了会子话。贾赦并不知道他这趟是去做什么的,只略问了问齐国风土人情便罢了。又命人打水取肥皂进来,让贾琮洗了手再回院子。“你回去定然忍不住要抱我孙女,从外头进来满手的细菌。干脆连衣裳一道换了。”乃喊人随意取件自己的新衣裳来给他换上。贾琮笑着领命。 贾琮赶回梨香院。陈瑞锦屋子房门是打开的且没有帘子,里头传来女儿唧唧呱呱的声音,像是说她方才在祖父屋里如何丢球砸中了她老子。贾琮哼了一声:“贾定邦你还有脸说!”迈步进门。 苗苗“嗷”了一声往陈瑞锦身后躲。陈瑞锦含笑坐在贵妃榻上,肚子比先前又大了些,身后靠着一个大引枕。苗苗就趴在引枕与她母亲中间。贾琮上前吻了下媳妇。苗苗大喊:“儿童不宜!” 贾琮坐在媳妇身边伸手一捞把女儿捞进怀里,苗苗哇哇大叫。“知道自己是个儿童、还知道儿童不宜,你就该闭上眼睛才是!臭丫头,方才砸了你老子,应该说什么?” 苗苗瘪瘪嘴:“爹爹对不起,苗苗不是故意的。” 陈瑞锦笑道:“给你爹揉揉,你爹就不痛了。”苗苗果然伸出小爪子给揉了揉,只是揉错了地方。 贾琮哪里还计较这个,点头道:“嗯,不痛了。你爹原谅你这回,下回可得留意些。你爹年轻没什么,若砸中了祖父可麻烦了。” 苗苗立时辩道:“我才不会砸中祖父呢!祖父让我砸门帘子的。谁知道爹爹就赶上了。” “祖父干嘛让你砸门帘子?” “因为他不许我砸多宝格!” 贾琮呆了呆:“你祖父真是太有道理了,你爹竟无从反驳……” 陈瑞锦指了指身前的小案子。案上是一盘点子,瞧款式显见是九香斋的。贾琮取了一块喂给媳妇。苗苗张嘴:“啊——”贾琮也喂给她一块。自己也吃了一块,点头道:“小姨子这点心确实做得好。” 陈瑞锦乃道:“你回来的正好,有桩案子大伙儿头疼。” 贾琮登时耷拉了眉眼:“媳妇儿我出去了一个多月!咱们明儿再琢磨公务行么?那不是有政事堂么。” “便是政事堂分成了两派。”陈瑞锦道,“各自有理,互不相让。林姑父已了好几通脾气。” “哈?”贾琮惊得好悬把点心从口里掉出来,“林姑父生气?气谁?为什么?” “气田更子非要依律执法。” 贾琮愣了:“林姑父气更子要依律执法?犯人犯的什么罪?” “私设公堂处置人性命,不过情有可原。”陈瑞锦道,“是京郊一户大姓的老族长。” 贾琮摆手:“没有什么情有可原。处决犯人的权力只能是朝廷的,绝不能是百姓的。宗族的处刑权就此结束,永远不会还给他们。” 872.第八百七十二章 让政事堂分裂的案子极其简单。京郊有个大族林家, 族中有位雅士时常给燕京周报投稿,后认得了林海。林海竭赞其文才盖世,只差没认人家做侄子。林海自家连林衢算上已是七代单传了, 极为羡慕大族。后认得了这个林家的老族长。此人年轻时也当过官,因刚直不阿不容于官场,被人诬告革了职。性子却半分未改, 依然嫉恶如仇。 他们族中有家富户,为人有礼乐善好施,阖族都得过他的恩惠。偏生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平日不是打架滋事便是宿柳眠花,变着法子使钱, 人人皆叹惋。旁人也不是没劝这富户管教。奈何孩子七八岁上便没了母亲, 又与富户的续弦百般不合。他父亲怜惜他, 舍不得管。倒是继母又生了个小儿子,乖巧懂事, 说不得来日能有出息。去年年底,那富户一病死了, 阖族皆哀。 不曾想半个月之前一个早上, 佣人去喊主母吃饭,遽然现主母悬尸梁上!案头放着遗书。原来她竟是昨晚遭了继子强.奸、羞愤寻短见。老族长怒火中烧,当即开祠堂公审那儿子。儿子全然不否认, 悉数招供下来。族长遂依着族规将此人当堂打死。 这儿子虽纨绔, 却有几个相好的兄弟。他们认为林老族长私设公堂处置人命业已违法, 将他告了官府。刑部尚书田更子依律判林老族长死刑, 秋后枪毙。林海岂能坐视不管?政事堂众人也各占一方。詹鲲提议让这老族长假死,林海田更子都不答应。如今已闹做一团。 贾琮听罢揉了揉女儿的脑袋,思忖道:“这案子没什么好断的。族权替代律法这种事绝不能姑息,林族长非死不可。假死可以,瞒着更子便是。只是老百姓肯定不会答应,林姑父也非闹死我不可。得想法子让他们接受。苗苗要不要下去玩儿?你爹娘要商议事情。” “不要。”苗苗靠在父亲怀里懒懒的说,“爹你都出去这么久了。” 贾琮搂了搂她欢喜道:“真真是亲闺女,惦记老子。” 陈瑞锦看了贾琮一眼:“林族长为何非死不可。他都那么大岁数了,你这两年才改的律法。老人家难以习惯,委实情有可原。” 贾琮摇头:“没有什么情有可原。法律最大的作用是威慑,杀鸡骇猴。” “哦,那蒋净哥呢。”陈瑞锦悠悠的道,“未成年人情有可原,老人家不情有可原,不大对吧。” 贾琮眨眨眼:“你就知道了?” “之默方才特意来跟我说的。”陈瑞锦道,“起先收到电报,我以为你必有什么缘故才留他性命。听之默说完仿佛也没什么缘故。我知道你珍惜年轻人,只是我瞧不出此人值得珍惜。你告诉我,是因为答应了他母亲饶他性命,还是因为他未成年。” “因为他未成年。”贾琮摸了摸额头,“三百年后的时代给我印记太深。媳妇儿,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一部外国电影,叫肖申克的救赎?” “没有。” “是个越狱故事。有段情节我记得极清楚。”贾琮遂说起《肖申克的救赎》里头那黑人狱友申请假释的情形。“当他年迈,受了一辈子惩罚,只想穿过时光去告诉过去的自己,除了杀人还有许多种方法解决问题。瑞锦,我们是成年人,成长过程中学会了很多生存技能、知道如何不违法的解决问题。未成年人还没来得及学。所以我对他们特别宽容,想给他们学满生存技能的机会。如果有的选择,也许他就不会选这条路呢?” 陈瑞锦思忖良久道:“这个我赞成。寻常少年……漫说少年,就算是那个鉴如和尚、江洋大盗娄金桥、因嫁人起了改过自新念头的吴金娥,我都赞成多给他们一次机会。只因他们成了如今的模样,多半是幼年时父母师父教导的,没的选择。他们心里其实存着善念。然一样米养百样人。贾琮你自己明白,蒋净哥并非天性良善之辈。他学好的机会比娄金桥吴金娥大得多。父母先生都教他学好他没学,吴婶子教他学坏他倒是学得顺溜。你觉得你在给他学满生存技能的机会,其实亦可能是在给他学满作恶技能的机会。不知道哪一日他便会拿着那些技能去伤害无辜。他天赋越高,对旁人的损伤就越大。我以为留不得。” 贾琮听罢长叹道:“你说的有道理。其实我也一直在纠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现实情况,我们如今不可能有什么心理医生去帮他。庄儿还在齐国,给他个电报悄悄动手吧。” 陈瑞锦微微一笑,指了指案上一个青玉狮子耍球镇纸。贾琮这才留意到镇纸下头压了两封信。陈瑞锦道:“都是今儿上午刚到的信。一封是之默送来的,一封是柳小七派兵士送来的。” 贾琮打开一瞧,两封信都是写给英吉利皇后柳明秋的,写信人分别是柳庄和柳小七。因为这是弟弟叔叔头一回给柳明秋写信,先头都有一大堆废话,柳庄的文笔显见高出他七叔一大截。到后头说起正事,竟是同一件。柳庄托他姐姐在四年后蒋净哥年满十八周岁时使之染疾下世,柳小七托他侄女在一年之内让蒋净哥意外身亡。贾琮嘴角抽了抽:“他两个倒是机灵,都给送你这儿来了。” 陈瑞锦淡然道:“去英吉利的船票不便宜,不如省下一张来。” 贾琮点头。遂喊通讯兵进来,让他这就封电报去齐国。电报中叮嘱柳庄尽量照顾到蒋净哥父母的接受度,具体他自己看着办。忙完了低头一看,苗苗不知何时已睡着了,两口子互视一笑。 方才陈瑞锦心中有事,腹中胎儿乖乖不动。这会子放松了,小崽子登时活络起来。贾琮“嗷”的低喊,伸手轻轻盖在妻子腹部兴奋道:“宝宝再动一个!”胎儿果真又动了。贾琮笑得像个傻子,“这个乖,出来必然比苗苗省心些。” “那可不好说。” 这日下午,衍圣公派了个人来荣国府。原来崔家的人已上他们家几处铺子走了走,觉处处都有人齐国口音之人晃来晃去,模样甚是可疑。他们吓的厉害,跑去驿馆寻周冀没寻着,遂求了衍圣公、托他请燕国官府帮忙。贾琮道:“这个真没法子。他们既不曾违法,我们便不能赶他们走。再说,如今齐国并没有人知道崔家的人到了燕国。若赶他们走,保不齐反倒惹得齐国起疑。只略等等,过些日子齐国那头结了案,这些人自然会散去。” 那人走后陈瑞锦问道:“齐国追得这么紧么?可要送他们去外洋?” 贾琮笑道:“哪有齐国什么事,是我安排的。崔家这群人老的老小的小。骤然到了新环境,老的适应慢小的适应快,混在一起老的会管着小的。我特意让他们分开住,好少些互相影响。路上之默已同几个年轻人熟路了,说挺不错的,思想改造一下就能拿来用。不然我那么闲,平白无故跑去救人玩啊。” 陈瑞锦点点头:“这样也罢了。”她想了想,“不是说有个寡妇?住在哪儿?” “柳小七安排的,我不知道。有事?” 陈瑞锦笑道:“之默说那寡妇她瞧着顺眼。我六妹妹铺子里伙计、点心师傅都是熟手了,没什么事要她管,她又没野心做大。妹夫一心学医不用照看。也还没孩子。她整日闲得慌。横竖她自己也当过寡妇。我想着,给她点子人手资源,让她设法把那寡妇嫁出去,算一件功德吧。总归她抢了个和尚。”贾琮嘻嘻一笑:她们陈家的女儿没有低智商。忙打人上柳小七那儿要崔家的住宿单子去。 这日白天,贾琮自打进了家门就没出去过,晚上倒是悄悄换了身衣裳,做贼似的从西角门溜了出去,又跟做贼似的敲开了冯紫英家的西角门,连跟着的人都没带。 次日衍圣公预备登门拜访老尚书林海,燕京周报早早派了记者去驿馆候着。这会子记者乃是新鲜人物,衍圣公爷俩觉得有趣,跟人家聊了半日,还咔嚓了数张合影。记者遂跟着他一道去了林府,拍下许多亲切友好会面的照片。下午,林海亲自陪着孔家父子去了燕京中医学院,张友士便是这学校的教授。记者自然也跟着见证新闻生。 两日后,燕京周报紧急出了个增刊。标题是:衍圣公赴京就医,配了衍圣公父子与张友士大夫的合影。下头才是他们与林海合影,标题是,先户部尚书林海会见衍圣公。第二版,衍圣公父子与翰林院掌院学士吴天佑会晤。据悉,衍圣公将在翰林院、燕京大学和慈善清华女子学院分别讲课。课目时间表将刊登在本报下期。这报纸一出,士林轰然。衍圣公竟跑去燕国了?!立时有人预备了快马欲进京听课,各处分销商纷纷加定下一期的报纸。 下一期燕京周报果然刊登了衍圣公讲课时间表,报纸被一抢而空。而头版头条却不是衍圣公,而另一则报道,京郊林氏族长私设公堂打死族孙案。 这报道掀起的浪头比衍圣公还大。衍圣公那个唯有儒生在意,这个举国上下士农工商皆十分留意,霎时传遍街头巷尾。人人都说燕国那个狗屁刑部尚书昏聩荒唐,林老族长所为天经地义,燕国胡乱改律法岂有此理。 蜀国少不得也得了这报纸。司徒岑仔仔细细看了报道数十遍,眉头拧成结子。他媳妇裘氏在旁好笑道:“看出什么来没有?” “没有。”司徒岑道,“连个双关句子都找不出来。” 裘氏道:“这事儿明摆着。贾琮要动燕国的宗族了,且想求天下诸王与他呼应。” “嗯?我没看出来啊!” 裘氏道:“他先把衍圣公哄骗去京城治病,又撺掇人家讲课,还特特印了那么大的字唯恐有人看不见:下期刊登课程表。天底下做官的都是儒生,后头这期报纸遂举国皆会留意。然后你瞧,头版头条是什么?一个案子写得如此之细,末尾又是那么大的字:‘下期刊登本案详情’。还有什么详情?这已经够详情的了。故此下期定然不是详情,而是隐情。贾琮这是挖了个坑等天下人跳进去。权之一物此消彼长。宗族没了权,官府便多了权,别国也是一样的。” 司徒岑想了想:“蜀国的宗族委实权力很大。” “哪国宗族权力都大。”裘氏道,“说不定这回真能让他成事。” 司徒岑哼道:“这回?那厮哪回没成事。”遂撂下报纸吃点心。 举国读者骂了七日盼望了七日,这七日雪片般的书信从各地飞入京城。好容易盼到了下一期报纸。依然是头版头条:林族长案最新进展。燕国朝廷极其重视本案,由太师兼平章知事詹鲲大人亲自挂帅细查。后头是记者采访了许多知情人评议两位当事人。有先户部尚书林海评议林族长、林氏族人评议林族长、林族长之旧同僚评议林族长。死去的那逆子亦有多人评议。什么狐朋狗友、姘头粉头、亲戚长辈。看完后人人都觉得,那逆子就是个纨绔,族长是个眼中不揉砂子的好人。报道最末又是一行大字:下期将报道衍圣公孔昭焕、摄政王贾琮、丞相林黛玉等人的看法。 举国读者又骂了七日盼了七日,这七日雪片般的书信依然飞入京城。下一期报纸到了,众人迫不及待等着瞧衍圣公有何金玉良言。不曾想上期是个虚假广告,本期头版头条竟是:林族长案案情出现重大转机。 原来,上期报纸上刊登了逆子的照片,有个粉头认出他了,忙拿去给龟公老鸨等辨认。众人都说极像一个客人,案当晚上这粉头陪了他一宿。假如他是那客人,他就不可能同时强.奸继母。人有相似,粉头等皆不敢断定就是他。此人已死且挫骨扬灰,连尸都没法子弄来辨认。然而那逆子当日是亲口认了罪的,阖族作证。这案子顿时变得是非不明了。 报道最末记者写道:“倘若此案委实是逆子所为,林家不曾私自处置而是将他送官,官府又岂能饶了他?林家毕竟没有专业的捕快和仵作。” 873.第八百七十三章 林氏族长的案子令举国平地生波, 江南塞北皆在议论。假如案当晚逆子与粉头在一处,那继母为何会自尽、为何会留下那般遗书、逆子又为何会认罪?新一期《燕京周报》列了数种推测,前头几种还说得过去,后头的一种比一种离谱。报上还说, 读者若有猜想, 欢迎来信投稿。本报将择出合理的刊登出来与天下读者交流。这回比前两回更热闹, 举国上下的闲人都绞尽脑汁分析, 掰出来的故事比报社编辑还离谱。 当事人林老族长此时正在刑部大牢住着。旁人的牢房暗无天日,他的单间却有窗户, 窗户上还安了玻璃。衣食无忧,时常有晚辈老友来探望、丞相的亲爹来鼓励,只是依然憋屈的厉害。这日上午, 耳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牢房门开, 走进来一个穿白蟒袍的年轻人, 迎着他拱手:“林老您好, 我是贾琮。” 林老族长心中暗喜:林海说过无数次,“老哥哥放心,等我家琮儿回来就放你出去!”忙拱手道:“王爷,请恕老朽年迈不便行礼。” 贾琮摆手:“您这岁数哪能跟我行礼啊。”抬目一看,这牢房里竟然有三四张椅子, 案头还摆着一桌残局。 林老族长微笑道:“前日林尚书来过一回, 同老朽下了半盘棋。他忽然想起要去接孙子, 撂下棋走了。老朽不曾动这棋盘, 等他下回来接着下。” “那老头真闲。”贾琮嘀咕着扯来一把椅子坐在林老族长对面。“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王爷请讲。” “好消息是,经过那、个、粉头与您那族孙其余相好的回忆,那位客人不是您的族孙,您有比较大的可能没有冤枉他。” 林老族长松了口气:“那就好!”面上不觉笑起来,“我这几日心里头甚是不踏实,唯恐当真弄错了。” 贾琮道:“坏消息是,我不打算公布上面的那条好消息。”林老族长一愣。贾琮解释道,“就是说,燕国朝廷和燕京周报不会以官方的形式诏告天下,那粉头的客人不是您族孙。故此在天下人眼中,那个案子依然是非不明。” 林老族长又愣了会子,忽然明白过来,忙问:“王爷这是何故?” 贾琮道:“林老爷子,您是好人。我知道,您自己也知道。然而您老摸着良心告诉我,您自己以为,您这样的刚直人,天底下多吗?” 林老族长捋了捋胡须:“不多。” 贾琮点头:“我也觉得不多。岂止不多,根本就是极少。不然您老也不会受诬丢官。我若没记错,您当年是汝州知州,正五品。而那位继任知州便是后来的大司马田朴村,燕国朝廷最著名的阴狠小人之一。” 林老族长有些高兴:“此人后死于游侠儿之手。” “然而在他死于游侠儿之手前,他依然做了多年的官,并仗着官职做了许多坏事。其中,他往上升的最关键的一步台阶便是任汝州知州期间政绩甚好。而那些政绩本是林老爷子您打的底子,您种树他摘桃。”贾琮正色道,“您老可曾想过,您若能在官场上稍微圆滑一点,或是稍微不那么大的气性、受人诬告时设法向朝廷澄清,那么田朴村说不定就升不上去、或是升得没那么高。那么他后来害的人就会少一些,汝州的老百姓也可以多过几年好日子。” “这……”林老族长捻着胡须沉思。他当真不曾有过这般念头。 贾琮道:“独善其身容易,兼济天下难。没本事争取公职也就罢了。身为一个正直的朝廷官员,保住自己就是造福百姓。这一节,晚辈不谦虚的说,您比我家林先生差远了。” 林老族长连连点头:“老朽不如林尚书多矣。” “故此,您虽然是一个好人……”贾琮慢慢的道,“与燕国却并没有什么功劳。” 林老族长道:“老朽委实无功于朝。” 贾琮道:“故此我不能给您特赦。”林老族长愣了。贾琮再说一遍,“您并无大功于朝,故此小王不能给您特赦。” 林老族长脾气大,拍案喊道:“老夫无错!何须特赦!” 贾琮眉头动了动:“是么?一个邪恶的、顽劣不堪的、父亲热孝刚过就强.奸继母的人,当他被族人抓住押去祠堂受审时,是不是应该先抵死不认?你们找出了人证物证之后他再狡辩一通,实在抵赖不了才不得不承认。这才是正常的剧本吧。” 林老族长大声道:“有他母亲亲笔遗书在,他抵赖不了!” “哦,您觉得他知道他继母写了遗书、抵赖不得,遂干脆不抵赖?” “不错。” “那他干嘛不跑。”贾琮道,“趁没人现继母已死,收拾细软跳上马一路跑到天津港,买张最早离港的船票想哪里去哪里。” 林老族长呆了。半晌他说:“那粉头的客人,不是他……” 贾琮道:“粉头的客人不是他,不表示他就强.奸了继母。您老也看过这几期的报纸了。各种可能性都有。您那族孙虽纨绔,却是个极讲江湖义气之人。也许他是心甘情愿替什么人顶罪呢?那人也许与他身形相似且有大恩呢?也许他其实是个断袖、那人是他情夫呢?可纵然他自愿,难道不是那个真正强了他继母的人该死么?老先生,这些是你们族里查不出来的,因为你们没有这个本事。而我们有专业的警察和法医,擅长勘察蛛丝马迹、审问各种犯人。比起你们,我们的专业人才不容易被哄骗。可现场已经没有了,最知道真相的您的族孙死得连灰的不剩,我们实在难以查明真相、找出真凶。如今真凶逍遥法外,说不定过两年他又会骗别的年轻人、害别的女人。” 林老族长泥菩萨般直愣愣坐着。许久,老头被抽了筋似的瘫软在椅子上,喃喃道:“他做什么要认……” 贾琮道:“令族孙死得那么不光彩,他的狐朋狗友不过是些闲汉,竟然肯为了他得罪你们家这样的大族跑来打官司,可知他并不是一个无可取之处的人。虽无铁证,他受冤的可能性不小。”林老族长闭了眼。 贾琮从怀中取出一张报纸来搁在案上推到林老族长跟前。老头一瞧,是张《成都周报》,上头登了一桩蜀国的案子。二十三年前有个蜀国富户身亡,寡妇与人通奸沉塘,幼子失踪。近日那孩子才出来告状,说他母亲是被冤枉的。族中为了霸占他家的产业,诬陷他母亲与一个外乡人有私,还想毒死他自己。此人偷听到遂逃跑了。如今他业已成人,方想替母亲和自己讨回公道。林老族长看罢默然。 贾琮道:“我家三姐夫陈森少年离乡,是因为他们族中诬陷他幼弟纵火。齐国的清河崔家,那么大的千年世家,竟让崔勉大人替嫡支的族侄顶罪。方才咱们已经达成共识:天底下您这样的好人极少。”他指着报纸道,“这样的族长,福建陈家的族长、齐国崔家的族长比您这样的族长多得多得多。律法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每个人。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办冤案的,何况此事未必是冤案。然而我如果特赦了您,这些族长并不会觉得您是个好人故此得了特赦,他们只会觉得您是族长故此得了特赦。您老这么大岁数应该知道,人总是会寻找对自己有利的信息去相信。那么,我三姐夫的弟弟、齐国崔勉大人和蜀国这位先生,这样的受害者就会越来越多。林老先生,我不能特赦您。” 良久,林老族长哑声道:“族中也许会断冤案,是我们本事不足。官府断冤案,只怕就不是本事不足、而是故意为之了。上有前程招手、下有钱财拖脚。” 贾琮道:“丞相林黛玉在燕国是个什么人望,身为燕国人您老必是知道的。林海是林黛玉的父亲,林黛玉是刑部尚书田更子的启蒙先生。他连林海都敢死扛,还会怕谁?”老头默然。贾琮又道,“然而我却不是他,我扛不住林姑父。我可以瞒着更子让您假死。” 林老族长拍案而起:“老朽一世光明正大,为何要假死!” “因为您那族孙也可能不是被冤枉的。”贾琮道,“站在正义的立场,如果他真的强.奸了继母,您就没错。而您老的岁数决定了您业已习惯宗族权力。那么要求您短时间内习惯新法律不符合自然规律。现在的问题是查不明白,也许永远查不明白。但我需要这样一个举国关注的案子去提醒天下人:在燕国,唯有官府拥有执法权,宗族没有。故此,明面上,您老非死不可。” 老头又呆了。贾琮向他作了个长揖,转身离去。 出了牢门往隔壁瞧一眼,林海与衍圣公都在偷听。三人一道离开刑部大牢,直回了政事堂摄政王贾琮的办公室。落座后,林海捏了半日的胡须道:“琮儿你告诉我,你们查明白没有,究竟是怎么回事。” 贾琮点头:“查明了。我方才骗了林老族长。案当晚逆子就是在粉头哪儿,并没有在家。所以绝不可能强.奸继母。” 林海愣了:“你为何哄他?” 贾琮轻轻一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抽出一张画像搁在案头。“这是那个继母的拼图画像。”又摊开几张照片,“这是那逆子的几个相好。”林孔二人一看,照片与画像有几分相似,同时吸了口气。 “很明显,逆子爱慕继母多年。”贾琮又取出一个文件袋,“这是继母平素常看的书,这是逆子的,二位翻翻看。”林孔二人翻了翻两本书,都是古人诗集,里头都夹着一朵干杜鹃花标本。贾琮再取出一个文件袋,“这是詹鲲他们偷偷打开继母棺材验尸的报告。继母怀胎三个月,从时间上看绝非亡父的遗腹子。”他耸肩道,“继母进门时十六岁,丈夫三十六,逆子十岁。逆子今年二十七,继母三十三。那男人去世时五十二,死前病了将近两年。此案有可能不是强.奸,是通奸。” “这……”林海与衍圣公查看了验尸报告,目瞪口呆。 贾琮道:“真相对林老族长太过残忍,还是隐瞒下来的好。让他去恨什么子虚乌有的勾引族孙还骗他顶罪的外人好了。”他又取出一个文件袋,一言不送到那两位跟前。 林海打开一看,里头是份口供。那家的女佣说,案当晚,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少爷跟主母大吵了一架,小少爷从主母房中踢门而出。贾琮叹道:“这才是继母上吊的原因。”林孔二人看着满桌的文件,良久说不出一个字。 谁知道还没完!贾琮手里还有文件袋。“这是最后一个了。”最后那个文件袋里装着一张欠条。小少爷欠了赌场两万两银子。 “小少爷看着乖巧实则叛逆。他知道母亲和大哥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保不齐就是此事刺激了他叛逆。欠下赌债,他想拿家里的钱还。而他不是嫡长子,钱不归他管。所以他去找母亲,要母亲从哥哥手里弄钱。母子俩因为什么缘故……这样的家庭,母子俩随便什么缘故都能吵起来。小少爷拆穿了母亲哥哥的奸.情、甚至可能知道母亲怀了身孕。母亲羞愤之下悬梁自尽。而他二人的关系最初必然是以强.奸开头的。不知为了什么,继母当时隐瞒了此事。故此才有了那份遗书。逆子对继母爱的极深,不吝将命抵给她、独自扛下罪名。”贾琮摇摇头,“天底下那么多人在替此事编排缘故,就没有一个猜到的。” 林孔二人又呆了。贾琮再取出一个文件袋。林海喊道:“不是没有了吗!” “这不是案子的卷宗。”贾琮道,“是前两日詹鲲紧急拟出来的一份方案。” 林海打开一看,是份律法修正提案。未满十八周岁的未成年人禁止进入赌场。但凡有让他们进去的,赌场当即查封,永不许再开业。林海咬牙:“太轻了!谁放孩子进赌场,那东家入狱三年!不、五年!” “额……也可能是伙计放进去的。” “那就教导好伙计。”林海指欠条道,“这家,立时查封!” 贾琮嘴角抽了抽:“不行。咱们事先不曾立此法,人家放孩子进去时并未违法。” 林海拍案:“你封不封!” “不封!”贾琮道,“但您老可以仗着自己是丞相的亲爹,派狗腿子柳小七去欺负他们。” 874.第八百七十四章 林老族长与贾琮见面后精神不大好, 故此没有留意到《燕京周报》出新刊的日子已过, 而林海没带给他瞧。先一期增刊上,报社编辑提出了“逆子为何不先抵赖一阵子、而是直接认罪”那套疑问。后一期正常刊则刊登了逆子数名相好和那个粉头的采访。依着客官身上的胎记和手腕上的黑痣可以确定, 案当晚与粉头在一起的就是逆子。至此,天下人都知道此案必有蹊跷, 逆子遭了冤枉。然而两个当事人已死,真相怕是再查不到, 若有真凶也再追不到。 这日贾维斯回家早,进门就看见老丈人坐在堂前对着报纸长吁短叹,遂走过去在林海身边坐下:“爹, 此事的根子在于, 三十六岁的鳏夫娶十六岁的小姑娘。那继母嫁过去时只怕自己并不愿意。” 林海叹道:“她纵去外头找个奸夫也不该与继子勾搭上。人伦何在。” “是继子勾搭的她。”贾维斯道,“深宅妇人眼前无路,还有个幼子要靠家里养着。丈夫病重将死,继承家业的是那个纨绔。也是无奈。再说,那继子情真,她撑不住也不稀奇。” 林海又叹:“那孩子失了母亲,日后愈没人管教了。” 贾维斯是战场上下来的,最敏锐不过。眉头稍稍动了动:“家产如今已悉数落到了这个小的手里, 他们族中想必不会慢待他。” 林海摇摇头:“小孩子得那么多家产, 不见得是好事啊……” 瞧老丈人这神色,甚是怜悯那少年且不放心, 恐怕起了收他为徒弟的意思。只是那案子扑朔迷离, 少年又早熟得厉害, 贾维斯不敢收他到自家来。乃胡乱宽慰两句,忽然低声道:“爹,那个……” “嗯?”林海瞧了他一眼。 贾维斯踌躇不语。林海又瞧他一眼,拿起茶盏子。贾维斯神秘兮兮道:“我疑心……玉儿有了。” “咣当!”林海手一抖把茶盏子掉了。茶水泼了一案子,茶盏子完好无损。“幺儿你说什么?!” 贾维斯愈低声:“我觉得玉儿好像有了。” 林海眼睛“蹭”的亮了:“真的?!” 贾维斯道:“再过十来天就该体检了。” “还要十来天!”林海胡子都撅起来了,“明儿就去!” “别!”贾维斯使眼色,“我们本想着等贾探春生了再要二胎。这个若是真的,乃意外之喜。” 林海拍案:“有什么好等的!你们以为想要就能要么!快快快查去查去!” 贾维斯抿嘴:“还是等体检吧,万一弄错了我多尴尬。” “弄错了再使劲儿便是!有什么好尴尬的!” 爷俩就要不要立时骗林黛玉去体检扯了半日。最终林海道:“费那力气作甚?就说我身子不爽利,今晚请个太医来瞧瞧。顺带替你们两也把个脉。” 贾维斯忙恭维道:“还爹想的周全。” 林海得意洋洋:“姜还是老的辣!” 当晚遂把太医请了来,切了半日的脉说林海身子极好。只有几样老毛病,照常调养便是。再看林黛玉,也是一切如常。林海极失望。 晚上小两口回房,林黛玉纳罕道:“爹今儿怎么了?” 贾维斯无事人一般脱下里衣光着膀子,露出满身腱子肉:“前儿你吃鱼嫌厨下没去干净腥味,爹以为你有了。” 林黛玉怔了半日:“他……竟能往那上头想?!” 贾维斯身材高大,从她身后一揽,将丞相大人整个裹入怀中,凑在她耳边小声呢喃道:“玉儿,咱们多加努力,别让爹失望可好?”林黛玉半扭头嗔了他一眼,没言语。贾维斯大喜,抱起他媳妇两步走到炕边,一手往炕上放人、一手向上划拉一下,软帘子登时垂了下来。神仙打架儿童不宜。 次日林丞相上班迟到了。 贾维斯只在营中忙了半日,下午跟副手说有事,领着几个亲兵一径去了那个林家,寻到族长之子林老爷。林族长入狱后其子曾多次上林海家求助,认得贾维斯,忙接了出来。贾维斯悄悄摆手。二人入书房坐了,贾维斯道:“听闻林老爷昨日去看了令尊。” 林老爷长叹道:“林老大人打了人来,说不可让他看这两期的报纸。拿不准是不是冤枉了那孩子,总比明知道冤了他好。饶是如此,家父依然恹恹无神。” 贾维斯也虚叹了一声:“此事委实有违律法。明面上,我岳父是保不住他的。令尊那般刚直人物,犯下人命错事,心里必受不住。末将提议令尊出家为僧道,以修行赎罪,还能化开些罪恶感。” 林老爷想了想:“倒是条路。” 他方欲拱手,贾维斯接着说:“再有。前几日公安局查赌场,查到那个十二岁的孩子竟已涉赌了。” 林老爷大惊:“不可能!那孩子最乖巧懂事不过的。” “公安局的人并不认得他,犯不着也不敢骗我。”贾维斯道,“人生三苦之一便是幼年丧父。他年幼好骗,无父亲管束,家中还富庶,那些人自然不会放过他。经历了这么一桩事,日后愈不好办了。不若就让他陪着令尊去寺庙道观住几年,跟着令尊念书。令尊之品行举世皆知,又是为着他家的案子落到如今的境地,必能约束得住他。令尊虽不能回家,身边有个孩子,也不会寂寞了。那案子的真相,谁都可能说漏嘴给令尊知道,他定然不会。” 林老爷思忖良久道:“将军这主意两全其美,只是须得与家父商议。” “我不过是临时起了个念头,终归你们做主。”贾维斯道,“若是令尊不便,也还望你们族中多多照看那孩子,可怜见的。” “这个自然。” 贾维斯事情说完便告辞了。林老爷亲送他出门,回到家中仔细琢磨贾大人今儿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偏琢磨了许久愣是琢磨不出来。 那头贾琮将登载了蜀国宗族冤案的成都日报装进信封使人快马送去成都给司徒岑。司徒岑一瞧,那报道标题旁写了三个字:真的么?司徒岑翻了个白眼,提笔在后头写了五个字:当然是编的。命原报送回。 数日后,林老族长之案判下了,秋后处死。林氏一族服从判决,不求上诉。百姓也没什么怨言,只是猜测真相愈来精神了。蜀王之三子司徒岑正儿八经给他老子上了封折子,求蜀王修改律法,和燕国一样,不许宗族决案子。蜀王尚犹豫不决之际,鲁国庐国越国同时诏告天下,取消宗族执法权。数日之后,楚国秦国晋国亦出了同样的诏书。蜀王遂不再迟疑了。不久,其余诸王纷纷照做。燕国出的新策多被别国学了去,这国学这条、那国学那条。半年之内举国都学的,唯有这一条。此为后话。 四月,柳庄回到京城。齐国绿林之乱共得了罪官及其眷属三千多人,柳庄悉数替他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皇后姐姐买下了。有人在一处破庙的乞丐中看到一个傻子,长得极像五殿下。崔勉亲自过去辨认,委实是他,遂救回府中。虽女婿变成了傻子,崔勉依然是齐王的亲家。柳庄收到贾琮的电报后便将蒋净哥放回和春班,蒋玉菡两口子千恩万谢。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便染上怪病,请了许多大夫都不见效。终在柳庄启程前两日病逝。 没多久便是燕摄政王陈瑞锦生产。想起长女出世时的辛苦和这胎初怀时的妊辰反应,贾琮早早打叠起浑身的力气预备陪产。谁知不过小半个时辰,产房里稳婆高喊:“生了生了!是位小郡主!”旋即传来哇哇大哭声。 贾琮一愣:“啊?这么快就生了?” 秦可卿在旁好笑道:“你还盼着她折腾不成!” 贾琮“嗷”了一声:“我就知道这孩子懂事!”撒腿便往里跑。没人敢拦他。 苗苗在后头紧紧跟着,有人想拦没她跑得快。不一会儿便听见她大喊:“妹妹长得好丑!” 贾琮道:“不是跟你说了小宝宝刚生下来都像小猴子么?” “但是小猴子没这么丑!”说着,苗苗从怀中取出街边买的泥猴搁在她妹妹襁褓旁比了比,“喏,比妹妹好看!” “你刚出生也这样!对吧孩子她娘?” 陈瑞锦这回生产极顺利,精神十足,含笑道:“不错,苗苗刚生下来也这样,过两天就好看了。不信你等等。” 苗苗看看妹妹看看小泥猴:“好吧,我再等两天试试。”乃小大人似的叹道,“大半年都等了,何尝在乎这两日?”御医稳婆们都笑起来。 贾琮摸了摸长女的后脑勺:“等妹妹长大了,我告诉她姐姐嫌弃她不好看。” 苗苗嘟囔道:“她这会子是真的不好看啊……”众人又笑。 摄政王次女取名贾兴国,乳名芽芽。贾琮本以为贾赦会失望,不想老头挺高兴的。想必是苗苗够可爱,又看见黛玉元春等事业有成之故。 当年苗苗出生时没什么人留意,芽芽可不同了。各国王爷、权臣、大族如赶集般涌入京城送来贺礼,还有不少看摄政王妃连生了两个女儿给贾琮送美人的。贾琮从来不跟人客气,连礼物带人统统收下,转手把美人们送入培训班该干嘛干嘛。 三日后便是摄政王得女的酒宴。荣国府金窗玉槛、绣幕珠帘,乃近年来难得的奢华景象。各国特使塞满了大堂,逢人便作揖寒暄。一时贾琮喜气洋洋出来答谢宾客,众人恭喜不迭。 人群中挤过一人,迎着贾琮作揖:“恭喜王爷。” 贾琮一瞧,乃是赵国特使郭大人。赵国是从楚国分出的极大的一块。因邯郸在其境内,定国名为赵。贾琮不由得腹诽当年那几位王爷分家产时欺负司徒磐,燕国这么小。赵国那块地方多好啊。安阳就在赵国境内。若当年被燕国得了,还能保护一下殷墟,莫再让人把甲骨文当药材使了……明面上自然是笑呵呵的拱手:“多谢多谢。” 那赵国特使才要说话,詹鲲在旁咳嗽两声:“郭特使,今日是王爷得女宴,公务不如明儿再提吧。”贾琮茫然。那特使面上讪讪的。詹鲲无奈,低声解释了几句。 赵王本是楚王的一个叔父,原先楚国还是一整块时他能耐权势皆不小。谁知当了赵王之后,早先的志气登时没了,不知不觉奢靡享乐起来。因他只得一个儿子,遂广纳后宫美人。饶是如此,依然只得那一个儿子。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奢靡,儿子自然不能堕了老子的名头不是?再说他是独子,没有兄弟跟他抢世子之位玩儿,遂愈放肆的花起钱来。赵国本是富庶之地。可再富庶也经不起他们爷俩尥开蹶子添税,近几年国力渐衰。 直至去年,有位大才一番话惊醒了赵王,还领着他去民间走了一趟。赵王才知道自己治下已民不聊生、由繁至荒竟如此之快。乃大悔,决意勤勉于政。偏他耽于酒色多年,身子骨儿已不大成了。有心让世子帮村,不曾想那世子享乐惯了,不愿意费神,气得赵王又病了一场。没奈何,只得挣扎着自己做事。 依着各种征兆,今年黄河怕是会不安分,预计七八月间中下游将有大水。赵国可巧就得了一段,且因这几年赵王父子荒废政务,河堤岌岌可危。如不及时想法子,整个赵国就等着变成水乡泽国了。只是他们如今委实一无财二无力三无人才,遂向邻国燕国求援。 贾琮听罢不觉头疼。毕竟他不是做慈善的。治水太花钱了。燕国虽富,还有偌大的北美要支援呢。置之不理吧,水灾比旱灾可怕。旱灾可以送粮食救济,水灾直接淹死一片。何况……贾琮苦笑道:“黄河本身并未经过燕国,故此燕国没储备着治河的人才啊。” 柳小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装模作样拱手道:“王爷,燕国没有,台湾府有啊。苏澄会治水。当年江西那场水怕是近年最大的。” 贾琮瞥了他一眼:“苏澄只是跟着会治水的人混过。这么专业的活计,岂能是混过一次就能学会的。再说长江和黄河是两回事。” 那郭特使忙说:“既然这位苏大人治过长江,天下水文皆相似,就烦劳他试试如何?” 贾琮才要答话,忽听那头一阵喧哗,许多人喊:“太像了!”“简直是爷俩!”“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柳小七伸头大声问道:“什么太像了?” 有人答道:“殷七爷快来瞧瞧!荣国府的宝二爷与这位大人长得真像!不知道的必以为他们是爷俩!” 郭特使望之大喜:“那位正是我们刘大人!真真有缘分!” 贾琮忍不住张望过去。只见贾宝玉跟前立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儒生,峨冠博带气度清雅。二人可巧都穿着松花色的立蟒箭袖,头上勒了条抹额。这会子脸对脸站着,霎时可见二人长相极为相似。贾政就立在贾宝玉身后不远处,愣是不如这位刘大人像他儿子。 仿佛觉察到这头有人在瞧他似的,刘大人扭头望着贾琮等人微微一笑。贾琮嘴角抽了抽:这俩位长得像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是贾代善儿子里头最像爹的,一个是贾代善孙子里头最像爷爷的。五叔何时跑到赵国不务正业去了…… 875.第八百七十五章 话说贾琮在荣国府办得女宴席, 宾客们觉有位赵国来的刘大人与贾宝玉长得相似。贾琮一瞧, 那刘大人正是他们家五叔贾敘。亲叔侄俩长得像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贾琮假意惊愕了片刻,兴致勃勃走了过去,朝他五叔拱手道:“敢问这位是?” 赵国郭特使忙介绍道:“这位是我国通政使刘安大人。” 贾敘作揖道:“恭贺王爷喜得千金。” 贾琮还礼:“同喜同喜!”也恭贺贾五老爷喜得侄孙女。“刘大人与我家宝玉哥哥委实长得像。”不愧是同一根y染色体的继承人。 贾敘含笑道:“早听闻人有相似, 不想竟然落在刘某自己头上, 真真有趣。” 贾宝玉也笑道:“不知刘大人祖上是哪里人氏?保不齐咱们两家有亲也未可知。” 贾琮立时明白贾敘事先支会过宝二爷了, 竟没告诉自己,趁人不备偷偷埋怨的瞧了贾敘一眼。贾敘只做没瞧见。“我乃金陵人氏。” 贾宝玉诧然道:“哎呀我家祖籍也是金陵。巧的紧、巧的紧!”他俩个对着巧来巧去巧了半日, 郭特使和柳小七在旁捧哏。贾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巧你们个头!同一个祖坟的你们俩良心不会痛么? 巧完之后, 那四个人俨然成了同伙。郭特使再提帮赵国治水之事,贾宝玉连声答应。贾琮与詹鲲面面相觑——显见詹鲲也被蒙在鼓里。贾琮本想提醒下贾宝玉并无公职只是个报社主编、做不了燕国的主,贾敘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 吓得他不敢说了。此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定了下来。 酒宴散去,送客人们出门后, 贾琮望着贾宝玉皮笑肉不笑道:“宝玉哥哥想必不忙,去后头再看看小侄女儿可好?” 贾宝玉尚未答话, 有个妇人匆匆走了过来:“二爷, 二奶奶不大自在, 让你快些回去。” 贾宝玉忙说:“这会子已晚了, 你二嫂子还怀着胎呢, 我得先回去。” 贾琮龇牙:“行, 天大地大孕妇最大。二哥哥, 那事儿可没完,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贾宝玉叉着手道:“何苦来寻我絮叨?”那妇人又催一声, 贾宝玉转身脚不沾地的溜了。 贾琮还能把他怎么着?只得憋着一肚子迷糊回到梨香院。进屋喊道:“媳妇儿闺女我回来了啦~~” “嘘……”苗苗瞪着他,“妹妹睡着了!” 贾琮赶忙也“嘘”了一声。陈瑞锦乃命两个看护医女暂避出去,向贾琮道:“五叔刚来过。” “他人呢?”贾琮张望两眼没见人影。 “已经走了。”陈瑞锦道,“说让你好生帮着赵国治水。” 贾琮皱眉:“他没说缘故?” “没有。” 贾琮摸摸鼻子:“他那么忙,不可能留在赵国。” 陈瑞锦道:“五叔做事总有道理。他既让你治水,你治便是。” “那他也得跟我说明白不是!贾宝玉和柳小七都知道,犯得着瞒着我么。”贾琮遂将方才宴席上的事儿说了,听得陈瑞锦直笑。贾琮蔫蔫的说,“澄儿只围观过一回治水,她能顶什么事。” 陈瑞锦道:“显见另有能治水之人,澄儿不过是个幌子。” 贾琮看了她半日:“媳妇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陈瑞锦摇头:“我才刚生的孩子,五叔也不会拿要紧事跟我商议。然我知道,他素来想得比你远,且从不犯迷糊。” 贾琮想想也有道理。“罢了。既有他帮我想,我托个懒便好。”陈瑞锦一笑。 遂当真将苏澄从台湾府调回京城,并命人预备着帮赵国治水。《燕京周报》少不得报道此事。只是并不曾配上他们主编和赵国刘大人的照片,也并未放到显眼的版面。头两版悉数给了衍圣公在燕京大学讲课。 苏澄来得特别快。调令出去第三天她就到了京城,笑眯眯来政事堂报道。赶上贾琮詹鲲等人正在开会,看她神清气爽面无风尘的,皆含笑瞧着她:“莫非是踩风火轮来的?” “琮师叔不曾传我风火轮。”苏澄一本正经道,“骑马来的。” “哦。骑的是千里马吧。” 苏澄眨眼:“是啊!马的名字就叫千里。” “行了行了。”贾琮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我管你们要干嘛。治水这么大的事,你行么?” 苏澄理直气壮道:“我当然不行啊!横竖有人行呗。” “谁?我怎么不知道咱们有这么一号人物。” “眼下还不是咱们的。”苏澄道,“治完这趟水大约就是咱们的了。”她看了贾琮一眼,“琮三叔,你不玩什么避讳那一套的哈。” 贾琮哼道:“古今中外的鬼神我都不惧,避什么讳!” “不是那个避讳,是名字。”苏澄道,“这位先生姓陈。” 贾琮脑子打了个结:“难道我媳妇姓陈我还能不许人家姓陈……” 他话还没说完,吴天佑老大人已拍案而起:“陈琮大人!” 苏澄立时道:“对对!就是陈琮大人。” 吴天佑喜道:“此人现在何处?” “在赵国。”苏澄道,“做了个河道上的小官,让刘全大人悄悄认出来了。” 贾琮问道:“吴大人,陈琮是谁?” 吴天佑尚未答话,冯紫英先说道:“可是六指陈琮?” 吴天佑刚刚点了下头,贾琮抢着拍掌道:“各位,能不能照顾一下麻瓜的感受!” 詹鲲立时复议。林黛玉笑道:“这回我也是麻瓜了。” 原来这位陈大人乃是位治河大手,因左手天生六指,人称六指陈琮,曾先后将数条长涝之河收拾服帖。燕王司徒磐任命其为永定河道台,而后永定河再不曾决堤。饶是如此,依然遭了人暗算。司徒磐家老三得势时,陈琮一个手下借先世子司徒岳曾当面夸赞过陈琮做由头,诬陷他乃先世子的嫡系。老三竟胡里蒙登的信了,将陈琮捉拿查问。查了半日什么都没查出来,他又不好意思承认错误,遂捏造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他罢职拉倒。冯紫英知道此人有用,偏那会子他自己都还在诏狱呆着呢。事后再找陈琮,已不知去向。 贾琮叹道:“猪领哪怕执政时间特别短,也可能对整体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吴天佑道:“若贾五老爷是为了收服此人而帮赵国治水,倒也值得。” 旁人尚未开口,詹鲲先笑道:“贾五老爷不会干这么不便宜的事儿!陈琮是个技术人,要收服极容易。” 苏澄道:“贾五老爷与陈琮大人商议了一张单子是他们要的,你们瞧瞧。”说着从怀内将单子取出交给詹鲲。 詹鲲从头一列看起,一直看到最后,眼皮子跳了跳,一言不递给林黛玉。林黛玉看罢一言不递给吴天佑。吴天佑看罢笑了起来,命人递给贾琮。贾琮看完后道:“旁人不用再看了,就是些东西。先传送六部尚书,他们看完了澄儿去安排。” 苏澄奇道:“传送六部尚书作甚?” “让他们做好准备。” 苏澄没听懂:“啊?” 詹鲲吐了口气:“依着这单子,哪里是帮赵国防今年的汛期,分明是在替根治那段黄河打底子。没有如此花钱费力帮人家根治水患的,除非是替自家干活。贾五老爷这是要把赵国并入燕国版图。”遂挥挥手打她该干嘛干嘛去。 苏澄一骨碌跑了。议事堂众人淡定如常,接着开会。 六部尚书看单子自然有好处。不论要人要东西,苏澄办事顺畅如阪上走丸。没多久她便领着五千壮丁拉着辎重开赴赵国。 这五千人只是头一批。约莫每二十来个人乘坐一辆无盖的橡胶轮胎大马车,拉车的是八匹马。身穿黄褐灰迷彩服,每人背后都贴了块褐底黑框的布牌,上有两个白色大字:治河。赵国人见了不禁惊叹:燕国的治河壮丁竟如此精壮有气势?比我国的官兵还刚猛些。这些马车跑得飞快,壮丁还时常齐声唱歌,“日落西山红霞飞”什么的。 不日赶到邯郸,赵王亲领着数名文武出城相迎。远远的看苏澄便大惊:是个女官!贾敘忙说:“王爷,各位大人,这位小苏大人乃江西知府苏韬之女,先翰林院大学士苏铮的孙女,才学过人。这几年在台湾府任建设部副部长,相当于工部侍郎。燕国擅用女官。若没有真本事,她也管不住这么多人。” 有个官员立时道:“可是苏子巧克力铺子的东家?” “不错。”贾敘笑道,“莫看她是个女子,比咱们富裕多了。” 赵王眯了眯眼低声道:“孤王记得从哪里听到一耳朵,这位苏小姐仿佛还未曾许配人家。” 贾敘也低声道:“早年定过一门亲事,不想男人让燕王家的郡主瞧上了……”赵王点点头。 有个将军忽然指道:“那里头怎么还有几个穿军服的?” 贾敘道:“先前苏大人有文书过来。治河中时常遇上极窄处,如今汛期在即没功夫慢慢挖开,须得以火炮炸宽河道。遂从军中借了四架已经淘汰不用的旧火炮。寻常民夫不会使火炮,故此又借了几个炮兵。” 那将军皱眉道:“这些人真的只是民夫么?瞧这精气神儿,倒像是官兵。” 贾敘笑道:“燕国最次的官兵兵饷是每月五两银子。若以官兵修河,得多少钱?他们舍得么?关将军如若有疑,派人打探着就是了。”那关将军不答,只盯着燕国民夫们渐至眼前。 苏澄与助手跳下马走近赵王伞盖。贾敘早迎了上来。双方寒暄几句,苏澄向赵王作了个揖:“见过王爷。” 赵王身边一个太监喝到:“见了王爷为何不跪。” 苏澄道:“燕国已取消跪拜之礼,下官见燕王也不跪的,还请见谅。” 贾敘忙说:“委实如此。看燕京周报上的照片,衍圣公在京城见燕王和圣人时皆不曾跪拜。” 赵王皱眉,强打精神道:“那便罢了。还望苏大人为着黎民百姓着想,好生修筑堤坝。” 苏澄道:“时日太短,修堤未必来得及。如有必要须得撤干净百姓泄洪。” 赵王大惊:“什么?!” 贾敘忙问:“听闻当年苏大人在江西治水,也是如此么?” “是。”苏澄装模作样道,“人口悉数撤走。但凡人活着,日后也好重建家园。不过下官尚未到现场细查,也许用不着。治水如打仗,未算胜先算败。” 赵王点点头:“就托付苏大人了。” 苏澄抱拳朗声:“下官必竭尽全力不使百姓遭难。”贾敘忙凑上去说些场面话,众人一道进城。 赵王设下酒宴款待苏澄,一众赵臣陪席。有人打量了几眼苏澄的助手们,在里头挑了个眉眼和顺的,悄悄打探她婚配之事。那助手摆手道:“上司的私事我们不打听,平素只管办差。” 那人贼嘻嘻笑道:“兄弟,女上司如何相处?” 助手随口道:“与男上司一样,办差得钱呗。” “可有人向你们上司求亲?” “爱慕我们苏大人的男子很多,还没听说有追到的。”助手正色道,“苏大人是燕国极要紧的官员,你们赵国就不用惦记了,摄政王不会许她嫁到别国的。” 那人低声道:“她都这么大岁数了……” 助手道:“她若愿意,能随意挑位王爷之子入赘苏家,你信么?”那人一愣,讪讪的走了。 酒过三巡,有个太监从外头进来,面有难色。赵王瞧着他。“怎么唯有你一个人来了?” 太监躬身道:“回王爷,世子……额……世子身子不大爽利,在床上躺着,动弹不了。” 赵王哼道:“既这么着,就好生歇息,莫与姬妾鬼混。”太监垂头不敢言语。赵王又哼一声,挥挥手让他退下。 过了不足一炷香的功夫,外头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喊道:“王爷——不好了——” 左右喝到:“大胆!何人不识规矩!” 只见那人是个奴才打扮,头也散了、鞋子也跑丢了一只,哭道:“世子让人打伤了!” 赵王扶案而起:“怎么回事!谁打伤的我儿!” “人已跑了,还把红嫣姑娘抢走了。”那奴才道,“求王爷替世子做主。” 赵王愣了片刻,缓缓看向方才那个太监,冷笑道:“你方才说,世子卧病在床?”那太监吓得扑通跪倒在地。 下头不知哪个傻子愣愣的说:“是华春坊的红嫣姑娘不是?” 876.第八百七十六章 苏澄到赵国头一日, 赵王替她办接风酒宴。正赶上赵国世子跟人抢粉头, 粉头没抢到自己还被打伤了。赵王颜面尽失, 酒席匆匆散去。贾敘将苏澄送入驿馆, 拱手道:“苏大人可要暂歇两日?” “不必。”苏澄道,“水不等人,越快动手越好。”四顾没有旁人,她低声问道, “五爷爷,那个世子怎么回事?逛花楼不带打手么?还有那个报信的奴才, 跟演戏似的,我才不信。” 贾敘微笑道:“你猜。” 苏澄瞧着他:“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便罢了。”贾敘道, “你只需管治水, 别的不用管。”苏澄瘪瘪嘴。 贾敘走后, 苏澄翻出电报机来哒哒哒的了封电报, 便出去闲逛了。等她回来, 电报已有回应。方才那电报她是给柳小七的,将赵国世子之事说与他听。本以为柳小七会回应他自己的猜测, 谁知那厮回的是:有趣,我这就过去。 京城到邯郸快马只需四五个时辰, 柳小七凌晨便赶到了。苏澄早起一瞧,门口处掉着一张纸条, 正是柳小七隔着门缝塞进来的。他写到:“暂补眠, 醒来见。”苏澄耸肩, 将纸条藏入怀内, 出门安排事儿去了。 治水是件大事,只有燕国壮丁自然不够,主要得靠赵国自己的民夫。苏澄遂跟着贾敘跑了一日,认得了各色赵国官吏,打了一日的官腔。 回到驿馆,苏澄便想着待会儿直倒上炕,不想动弹了。推门而入,便看见柳小七坐在桌前看文案。苏澄皱眉道:“你就这么进来了?”柳小七撂下文案站起来走出去阖上门,敲了三下。苏澄喊:“进来。” 柳小七进门作揖:“苏掌柜好。小人赶了一夜的路,可算赶到了。” 苏澄瞥了他一眼:“凑热闹你倒是兴致高。” 柳小七坐下道:“这个赵国世子是不是故意的?” 苏澄懒洋洋道:“显见是故意的,诚心在我这个燕国客人跟前丢他老子的脸。” 恰在此时,外头有个助手进来回道:“苏大人,世子打人送了东西来。” 苏澄柳小七皆一愣:“谁?!” 助手道:“世子府的管事来给大人送东西。”说着送上了一张礼单子。 苏澄接过来溜了一眼,皱起眉头。柳小七凑了过去:“什么?”苏澄将单子递给他。只见长长一串都是好东西,从珠宝玉器到衣料玩物,皆是女人喜欢的。柳小七也拧起眉头——这讨好得也太明显了。“他给你行贿干嘛?” “我也纳闷。”苏澄道,“我一个来支援他们治河的外国官员,他一个赵国世子,怎么都帮不上他吧。且赵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还不用夺嫡。” 柳小七从怀内取出一张纸铺子案头。苏澄一瞧,竟是赵王家的人物关系图。赵王姬妾众多,只有四个生了孩子。正妃张氏生下一子便是世子,另有三个侧妃生了三位郡主,其余皆无所出。世子娶的是张氏族姐的女儿于氏,成亲四年未得儿女。而世子并无侧妃庶妃,不上号牌的姬妾数不胜数,还在外头不知有多少青楼相好。柳小七指着于氏道:“这位世子妃家中有点故事。” 原来,昨日贾琮跑去冯紫英办公室问赵国王室是个什么情形。冯紫英随口说了,又道:“那世子妃之父倒是个人物儿,如今赵国便靠他在撑着。” “叫什么?” “于敏中。” 贾琮惊得站了起来:“叫什么?!” “于敏中。”冯紫英瞧了贾琮两眼,“有何不妥么?” 贾琮拉了拉耳朵:“那个……冯大哥,麻烦你说详细些。这个于敏中是哪儿的人、什么时候中的状元、后来当了什么官、怎么跑到赵国去的。” 冯紫英诧然道:“你都知道他中过状元了,旁的不知道么?” 贾琮嘴角一抽:“他真的中过状元啊……果然有状元命。” 冯紫英眯起眼睛:“状元命?” 贾琮道:“从古至今,没几个状元能仕途得意的,他便是其中一个。假如……”假如时空没变化,“于敏中既有才学又会做人,还极其擅长拍皇帝马屁……”他突然嘿嘿两声拍案道,“我想起一个典故来。哎呀哎呀早就该想起来的。”遂喊了个亲兵进来,“帮我去趟驿馆见孔小少爷,告诉他得空得去孝慈县祭拜太.祖爷,以私人名义感谢一下他老人家。” 那亲兵瞧他这模样便猜不是什么正经事,道:“王爷说明白些。白眉赤眼的孔小少爷岂能听得懂?” 贾琮乃正色告诉他们:“我方才才想起来。假若没有太.祖爷领着四王八公的祖宗们打下江山,我国就得被关外的鞑子占了,举国上下沦为奴才。只是鞑子皇帝也得用汉人为官,这个于敏中便是个著名的汉官。鞑子皇后生了个女儿面相不好且不大漂亮,偏皇帝喜欢。有算命的说得嫁入孔家才能消灾。皇帝就把这女儿寄养在于敏中家,算是于家的女儿,嫁给了孔家嫡长子。算算岁数,应该就是孔允宪这个小少年了。太.祖爷与祖宗们击溃了满人——尤其是我家祖父贾代善山海关大捷,将鞑子拦在国门之外。国运改变,人运跟着改变。孔小少爷不用娶那个带灾的鞑子公主了。他是不是应该以私人名义谢谢太.祖爷?顺带也该谢谢我祖父才是。” 亲友一听,这是正经事啊!腹诽他们王爷起先说得跟玩儿似的。忙敬了个礼:“遵命,我这就去。”转身跑了。 贾琮回头又看冯紫英。冯紫英告诉他于敏中经历。此人乃太上皇继位后的第三位状元。四将乱京师时他本为刑部侍郎,急忙忙辞官回乡。没几年他父母先后病逝,连着守了数年孝。于敏中妻子身子不大好,遂替他纳了个聪慧贤淑的良妾张氏。张氏本是大族女儿,因家道凋零不得已为人妾。后其妻病逝,张氏扶正。如今的赵王妃张氏便是于敏中家那位张氏的嫡支堂妹。当时楚国还没分裂,如今这位赵王还没糊涂,且还惦记着扶持堂兄。遂亲跑了一趟吴国,借着连襟的名头将于敏中请到楚国。再后来,第二位楚王死了,第三位楚王便压不住他父亲祖父的一众兄弟了。 贾琮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赵王业已醒悟,还有于敏中这样的良臣在撑着,世子还娶了于敏中的女儿……赵国应该不错啊。五叔怎么谋人家的地盘?” 冯紫英闲闲的道:“世子自己不成器,旁人再有本事又如何?赵王的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赵国必然还埋着什么炸.弹。五叔那么忙,都肯亲自去过。现在不是放长线的时候,是收网的时候。”贾琮好奇心起,怎么都按不下去。 没过多久,柳小七拿着苏澄的电报来请假,说赵国有趣他想去玩玩。贾琮看他郑重其事,以为是贾敘安排的,遂向他介绍了下隔壁时空的那个于敏中。 苏澄听罢思忖良久,托起腮帮子道:“琮师叔说,于敏中原本的命运是背着鞑子皇帝贪墨赈灾钱款,直至死后才查出来。人还是那个人。纵然换了个主子,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柳小七也托着腮帮子:“他会不会背着赵王贪墨库房官银?” “不好说。要是刘全大人帮着他,赵国非散架不可。” “世子的礼单子怎么处置?” “送都送来了,就收下呗。”苏澄道,“让贾氏马行运回京城去。这回帮他们赵国防洪可没少花钱。” 后头两日苏澄依然跟着贾敘忙碌。贾敘给赵王上了封折子,说今夏之洪水乃赵国最要紧之事,但有失误赵国必危,自荐跟着燕国的苏大人一道去,协助她做些联络赵国县令调动赵国民夫之事。赵王应允。而苏澄则收到了赵国世子送来的十诗,皆有追求之意。苏澄看罢便随手撂在一旁,柳小七拿去扔了。 再过一日贾敘便要领着苏澄等人启程了。晚上,苏澄正在查看卷宗,外头有人进来回道:“世子求见。” 柳小七在旁道:“苏大人已歇下了,烦劳世子明儿再来。” 苏澄瞪了他一眼:“明儿一早咱们就走了。”乃命“请进来。” 不多时,赵国世子走了进来。他二人一看,这世子眼神涣散、脚步虚浮,显见酒色劳身。此人望着苏澄笑拱手道:“这位就是苏大人吧。” 苏澄忙还礼:“世子殿下你好。不知来找下官何事?” 世子笑道:“何事?我不是给苏大人写了诗么?” 苏澄道:“那诗写得没头没脑,下官看不明白。” “哪儿不明白?我解释给大人听。” 苏澄道:“殿下与下官之前从未见过面。没有谁会爱慕一个没见过的女人。” 世子道:“不必见面。苏大人之才貌举世皆知。” 苏澄摇头:“下官虽有点子才貌,远远够不上‘举世皆知’这四个字。世子若想开玩笑,这玩笑过了些。” 世子晃着脑袋瞧了她片刻,站起来道:“我并非开玩笑。这样可好?苏大人去帮我治河,我去江西求见苏知府,向他提亲。” 苏澄悠悠的道:“很遗憾,我的婚事我老子做不得主。” “哦,明白了。”世子转身就走,“那我进京向燕国摄政王提亲。”一面说着,人已到了屋外。 苏澄与柳小七面面相觑了片刻,柳小七闲闲的道:“让他去呗。贾琮不削死他。”苏澄瞧了他一眼,捧起茶盅子吃茶。 就在此时,那关将军来到贾敘府上。他道:“下官瞧燕国那些壮丁委实像是兵士,偏拿不到证据。刘大人可否带几个末将的斥候同去?” 贾敘想了想:“那好,只扮作是本官的护卫。”关将军遂喊了几个人上前,让他们跟着贾敘。贾敘道,“不过本官觉得,燕国之兵力强过赵国许多,且两国毗邻。若有谋夺我国土地之意,不用借什么壮丁,直打过来咱们毫无招架之力。” 关将军一叹:“末将亦有此念。倘若那些人当真不是兵士,没法想象燕军是个什么模样。”遂又商议了些话,告辞而去。 次日,贾敘苏澄等离开邯郸治河去了,赵国世子亲送出城外十里亭。而后他并未回府,只说有要紧事上京城逛逛,领了群护卫扬长而去。赵王听说了以为他去玩耍,连连跌足骂道:“国中将逢大灾,他还有闲工夫瞎逛!”又恨自己没第二个儿子。 傍晚,赵国世子赶到京城,寻到驿馆投宿。驿馆小吏听说是赵国世子来了,忙替他安排院落。半道上,赵世子打听荣国府何在。小吏道:“荣国府贤国府都在宁荣街呢。” 可巧有几个人与他们错身而过,听见了。有个少年便含笑问道:“这大哥找荣国府作甚?” 赵世子道:“有件要紧事同摄政王贾琮商议。” 少年身边一个儒生探出身来:“贾琮有点忙,不大好找。” 赵世子道:“我有极大的便宜找他,他必得空。” 儒生挑起眉头:“哦?什么便宜?” 赵世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懒懒的道:“跟他求个女人,送他一块地盘。” 儒生嘴角亦浮出一丝笑意,亦懒懒的道:“只怕不容易。燕国的女人都挺值钱的。” 赵世子转到他跟前:“我拿赵国跟你换苏澄大人,可好?摄政王爷?” 儒生果然是贾琮,打量了他几眼:“你是……” 驿馆的小吏忙低声道:“王爷,这位是赵国世子。” 贾琮微微皱眉:“我若没记错的话,赵国世子正妃于氏,乃于敏中大人之女。” 赵世子面色冷了冷:“休了她便是。”旋即涎皮赖脸笑道,“听说但凡苏大人愿意,能随意挑位王爷之子入赘苏家。本世子如何?” 贾琮瞧了他半日,他只笑着不语。贾琮抿了下嘴:“你想入赘苏家,拿赵国换我家澄儿?” 赵世子负手晃了晃身子:“不错。赵国。” “不换。”贾琮撂下两个字便走。赵世子面上一僵。走了两步,贾琮停下并未回头,“你们赵国那么绿豆大的地方,比东瀛燕属还小。且穷。且有水患。且多贪官污吏。你知道北美有多大么?是赵国的两三百倍!世子殿下,我们燕国缺什么都不缺地盘。” 877.第八百七十七章 赵国世子赶到京城, 欲以国土换苏澄,让贾琮一口回绝, 面色尴尬。贾琮身边的那少年微微皱眉劝道:“祖宗得来基业不容易,世子岂能随意丢弃。” 赵世子哼道:“谁稀罕。”乃袖手而走。 贾琮闲闲的道:“自己不出息、斗不过老丈人,想靠人家帮忙是没用的。”赵世子怒而转身。“有拿国土换女人的劲儿,干嘛不离家出走?先头那位楚王不就是撂挑子了?”贾琮顿了顿,“哦对了, 你要是不喜欢你媳妇, 可以跟她和离嘛。” 赵世子吼道:“和离?那老妖婆肯答应?” 贾琮秒懂老妖婆是谁, 摊手道:“连和离都不答应,她能答应你休妻?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被母亲管束, 你羞不羞?” 赵世子愈大吼:“她不是我母亲!” 贾琮眉头动了动, 旋即猜大约是去母留子之类的手段,诧然道:“既然不是你母亲,还忌讳什么。” 赵世子眼睛都红了:“我母亲在他们手上!” “嘶……”贾琮抽了口气。 少年茫然拉了拉贾琮的衣袖:“他说什么?” 贾琮拍拍他的肩叹道:“你们这样的人家, 大概少有他们这种事。大概就是大老婆抢了小老婆生的儿子对外说是自己的,然后又把小老婆抓起来威胁儿子听她的话娶她的侄女……额,外甥女, 不然就欺负小老婆。” 少年瞠目结舌:“世上竟有此事!” “多了去了,在后院稀松平常。”贾琮道,“厉害的小老婆弄死大老婆的儿子也是常事。”他看了赵世子一眼,“赵王只得这一个儿子, 只怕也有王妃的手段。” 赵世子懒洋洋的道:“那倒没有。”贾琮一愣。赵世子冷冷的道, “他只有一个儿子不是老妖婆的手段。”他哼了一声, 凑近贾琮,“听说王爷乃天人下界。若能猜出这里头的缘故,我不用入赘给苏大人,依然将赵国送与你,如何?” 贾琮看了他几眼:“信息量太少,没法子猜。”乃思忖片刻,“世子能不能告诉我,你可有爱慕的姑娘?” 那赵世子神色骤变:“与你何干。” 贾琮点头:“那就是有。明摆着你堂兄与爱人私奔的先例,你为何不仿效?” 赵世子面容抽搐,闭了会子目道:“不是告诉你我母亲在他们手上?” 贾琮看着他道:“这是其中一个缘故,肯定还有别的。”乃挥了挥手,“好了。我去查点别的资料再猜,你安置行李去吧。祝你在燕国玩的愉快。”遂不再搭理他,拽着少年走了。 赵世子在后头望了他们半日,问小吏:“那个一本正经的孩子是谁?跟白痴似的。” 小吏道:“衍圣公府的小少爷。”赵世子吐了吐舌头。 孔允宪年纪尚小且经历单纯。到前头拐了个弯子,似惊似叹道:“竟有这样的事。” 贾琮叹道:“我家宝玉哥哥就差点死在我二叔的小老婆手上,我祖父的庶子让我祖母弄死了两三个。女人的本事之大,时常让男人无法想像。这份能耐全都花在弄死彼此的儿子上多可惜,拿去建设国家多好。太浪费了。” 孔允宪不觉点头:“如此看来,女子出门做事也有道理。”乃好奇问道,“王爷,你猜的出来么?” 贾琮道:“他提供的信息已经足够了,我只需再验证几个细节便好。” “啊?!” 说话间他们已快到驿馆大门口了,贾琮笑道:“走,我带你查去!” 二人上了马,贾琮领着孔允宪绕了大半个京城来到城西一处小巷。巷口有个铺子,门口挂了块招牌,上书“猎鹰书局”四个字。走近书局,里头有两三个客人正在看书,柜台上趴了个孩子在练字,孩子身旁站了个中年人看着。 贾琮招手:“柳四哥你好。” 柳四抬头:“什么风把王爷吹来了。” “跟你们买点东西。”贾琮道,“赵王那几个生了郡主的侧妃与正妃张氏关系如何?她们的娘家喜不喜欢女儿。” 柳四莫名道:“这种东西岂能有现成的?我们得去查。” 贾琮笑道:“寻赵国特使买便是了,还查什么?横竖我出的钱比你们多,让你们白赚一道二手。” 柳四想了想:“也成。” 柳四的儿子见大人说话,不觉停了笔,扬起小脸眼睛骨碌碌的转,乍看有几分潘明漪小时候的模子。贾琮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记得庄儿是老二,他们家老大是谁?” 柳四道:“早没了。” “好吧……” 柳四提笔写了张笺子,喊来一个伙计让他送给赵国特使。转头向贾琮道:“我们这儿有赵国几个大族的介绍。” “哦,那先买一本。” 柳四上后头寻了本册子来,贾琮买了便走,柳四的儿子在后头清亮亮的喊了声“欢迎下次光临~~”。孔允宪新鲜不已,人都出去了还往后张望。见他们走了,柳四望着背影哼道:“又带坏人家的孩子。” 贾琮遂在路边寻了家小茶馆,拉着孔允宪进去要了个雅座,二人便吃些茶水点心看册子。册子里写的明白。赵国三位郡主的母家都是赵国大族,排在赵王妃张氏娘家之后,且悉数唯张家马是瞻。连于敏中家在内,五户人家连络有亲,扶持遮饰、彼此照应。当中以张家为。于家因有于敏中在,近年渐渐有赶上张家之势。其余三家皆依附张家并与于家交好。册子有后头有张五家的姻亲图。 看罢,贾琮笑道:“既这么着,就不用同赵国特使买什么消息了,已明晃晃的。” 孔允宪茫然道:“各国不都是如此么?” 贾琮仰脖子饮干净盏中茶水道:“赵国世子方才有句话十分清楚:赵王只有一个儿子,并不是王妃使了手段。” 孔允宪是个老实孩子,道:“生孩子皆有命数,王妃能如何。” 贾琮忍不住站起来越过茶桌拍了拍他的脑袋:“这年头大家子还有你这么干净的,真真难得。”乃坐下翻到姻亲表那一页推到他跟前,“你看看,能看出什么来?” 孔允宪家祖传六七十代皆是一心做儒学的,哪里琢磨过这些事。好在他天资聪明,看了看先指道:“于家与别家皆不同。其余四家儿女皆多,于敏中只一儿一女,还都是太太所出。不过一个是先太太、一个是扶正的后太太罢了。” 贾琮点头:“继续。” “于敏中的儿媳妇是从原籍吴国娶来的,扶正太太所出的女儿嫁与了世子。” “不错。再来。” 孔允宪又看了会子:“这三家……与张家的婚姻之中都吃了些亏。嫡子娶张家庶女,长房嫡长女嫁张家三房次子。显见是依附张家了。而这三家彼此的婚姻却公平。” “还有。” 这回孔允宪瞧了许久不曾瞧出什么来,望着贾琮:“请王爷指教。” 贾琮指道:“张家长房嫡长女嫁了邯郸当地望族赵家为嫡长孙妇。而赵王自己的二郡主却嫁给赵家的老二。张家的女儿不论嫡庶大略都嫁在赵国,唯有二房嫡次女远嫁秦国。这也太远了。” 孔允宪皱眉道:“张家实际已骑在赵王头上了?” “眼下还没有。”贾琮道,“赵王死了他们就骑上去了。”不待孔允宪答话,他撂下茶盏子道,“显然于敏中属于外来技术人员,与其余四家不是一伙的。其余四家么……允宪,你知道人通常最不珍惜的是什么东西?” 孔允宪浑然没觉贾琮对他的称呼亲近许多,老实道:“前儿同之默他们闲聊时听说,最不珍惜的是容易得来之物。” “嗯,那个也不珍惜。但算不上最不珍惜。最不珍惜的应该是别人的东西。”孔允宪一愣。贾琮托起腮帮子,“赵国那个世子最不珍惜的便是赵国国土,恨不能随便找个借口就送给我。” 孔允宪皱眉,半晌,怜悯道:“看来他是让母家和岳家联手捏死了。” 贾琮摇头:“不是。那样的话,他应该使劲儿把赵国夺回手中才是。偏他只想着送给我。你猜猜是为了什么?” “请王爷指教。” “因为燕国与赵国毗邻。燕国比赵国及楚国分裂出来的其余诸国都要强很多。倘若他把赵国给了别人,别人依然得靠于家张家等家族去治理。若给了燕国,老妖婆张氏唯有气死的份儿。他立了这么大的功,求我帮他救母亲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孔允宪糊涂了,半晌道:“他求王爷帮他对付母家、给你些别的好处不行么?何须献国?” 贾琮笑道:“方才我说了,赵国是‘别人的东西’。”孔允宪仍是不解。贾琮想了想,“除了赵国,还有一国饱受子嗣困扰。便是蜀国。蜀国世子也广纳姬妾,生了一批又一批女儿,没一个儿子。这里头个概率问题。若与各种女人都生不出儿子,多半是因为蜀国世子的y染色体精子存活率太低,他可能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然而赵王女人也多,却只有王妃张氏得了个儿子,张氏娘家的三个附属家族的女儿各得了一个、每位只有一个、女儿。从概率上,这是不对的。通常的猜测是,赵王妃算计干净了赵王的诸多子嗣。可方才赵国世子说此事与王妃张氏无干。那我只能做另一种猜测了:赵王的x染色体精子和y染色体精子存活率都不高。换而言之,赵王本人不育。不论跟哪个女人都生不出孩子。” 孔允宪愣了:“那世子是哪儿来的?” 贾琮耸肩:“对啊,世子是哪儿来的?还有那三位郡主。为何张家的女儿嫁得比郡主好?通常王妃都会让世子娶自己的娘家侄女,为何赵王妃却让儿子娶了外甥女,外甥女的母亲只是她的远方族姐而非亲姐,还是个小妾扶正。”孔允宪依旧茫然。贾琮指着五家姻亲图道,“远嫁秦国的张家二房嫡次女,想必就是赵世子喜欢的女人。但他们……就算不是亲兄妹,也必是堂兄妹,决不能成亲。故此,世子颇为颓废。情这种东西,不在乎的人不在乎;一旦在乎,其伤能使人疯癫死亡。” 孔允宪呆若木鸡。良久,犹自不信:“你是说,赵国世子不是赵王之子,是张家的?” 贾琮点头:“只能是张家的。不是张家的,难道还是别家的么?这位世子生在京城。当时天下未分,太上皇在位已经十几年了,赵王乃是二王爷的一个庶子。偷龙转凤……咦?并不容易啊……”他琢磨道,“好生奇怪。”乃喊了一个护卫进来,“去猎鹰书局,让他们找赵国特使打听下,赵国世子出生那阵子二王爷府上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没有。”护卫答应着去。贾琮又想了半日,“虽说是个不怎么惹眼的庶子,王府里头正经爷们的大老婆生孩子还是很难做手脚的。毕竟二王妃需要贤惠名声。” 孔允宪人生观被重铸,整个人已傻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贾琮懒懒的道:“横竖赵王一死,赵国就没有继承人了。好大一块肥羊肉,我琢磨着要不要去弄了来。” “且慢!”孔允宪忙说,“事儿还没清楚呢。” 贾琮伸了个懒腰:“好吧,等弄明白再说。” 这茶楼离猎鹰书局很近,不多时那护卫便回来了,道:“柳四爷查了下资料,说赵国世子是早产儿。原本到六月才足月,他三月便生了。便是先帝老太妃薨逝那阵子。” 贾琮含笑看着孔允宪:“我说什么来着?六月肯定原本有点别的什么事,那府里会忙碌些。偏三月时老太妃忽然薨了,满京城的贵人贵眷连赵王在内皆去送灵。如此一来,王府后院空虚,弄花招容易多了。张氏是嫡妻,怀胎时少不得二王妃会留意些。其余那几位皆为姬妾,她们怀胎自然是张氏在他们自家院子里主持,弄几个女婴多便宜!我疑心这三位原本都不是侧妃,得了郡主才当的。至于请大夫把脉之类的事儿,可操作性很强。” 孔允宪又拿起那册子看了看,叹道:“世间竟有这等事……”乃撂下册子道,“既这么着,王爷就把赵国得来吧。” “咦?你赞成么?” 孔允宪正色道:“无主之地,谁都可得。在王爷治下百姓的日子能好过些。”他指着册子道,“好过落入这些佞臣之手。” 878.第八百七十八章 话说贾琮猜出赵国王室一堆糟心事, 跟孔允宪分析出来。孔小少爷家中干净, 十分感慨。贾琮笑呵呵道:“走, 回驿馆跟那位谈谈生意。”二人遂离了茶馆。 才刚到驿馆门口下了马, 有个伙计模样的人从路旁迎上前去。贾琮的护卫登时拦阻。伙计大声道:“三爷, 属下是五老爷的人。”贾琮忙命放他过来。此人拱了拱手道, “属下奉命一路跟着赵国世子。五老爷让属下赶在三爷见赵国世子第二面之前给三爷送封信。”一面取出书信。 贾琮嘴角抽了抽:“五叔绝对是我们家最会玩花招的。”遂接过信就在驿馆门口拆开看。看罢思忖片刻, 吩咐道, “给五叔电报, 问他一句话:若是上房抽梯呢?” 那伙计道:“回三爷。五老爷说了,三爷看罢信大约会提起农夫与蛇、上房抽梯等典故。让属下告诉三爷只管放心。断乎不会有这些事, 纵有他也有法子对付。” 贾琮嘀咕道:“他老人家这么自信。还有什么话?” “没了。”伙计道,“属下得进货去了。”遂拱手告辞。 贾琮同他挥手作别,方领着孔允宪一道进了驿馆, 直奔赵世子的院子。 院门未关,在门口便听见里头咿咿呀呀的声音。抬目一瞧,赵世子正立在院中唱戏呢。他带来的狗腿子们围坐在旁抚掌叫好。贾琮生性.爱扫人的兴,大步走进去道:“好什么呀!烟熏的嗓子,显见是吃多了酒,甭提多难听。” 赵世子登时停了下来, 恼道:“有本事你唱一个!” 贾琮叉手道:“难道我不会么?”张口就来,“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赵世子面色如被雷劈,半晌才指着他吼道:“你还有脸说我唱的难听?!你这是什么?鬼哭狼嚎?” 孔允宪忽然想起沈之默曾郑重其事说过, 贾琮一旦放飞自我须得立时阻止, 忙说:“王爷, 咱们不是有正经事么?” “哦对。正经事。”贾琮本想再跟这世子扯几句淡,既是有人出来打扰那便罢了。 赵世子打量了孔允宪两眼,哼道:“王爷好本事。”转身进屋。贾琮等人跟了进去。 几个人分宾主落座后,贾琮先拱手道:“世子殿下,贵国那些事儿小王已大略猜出来了。” 赵世子冷笑两声:“你当真机灵。” 贾琮往四周张望道:“要请他们避出去吧。” “不必。”赵世子道,“这些都是我的人。”贾琮斜睨了他一眼。赵世子正色道,“都是刘全大人替我招募的,极靠得住。” 贾琮想了想道:“可是极会说话、把我家堂兄哄得蒙灯转向的那位?” “正是。”赵世子笑道,“王爷可知道旁人何会觉得他长得像令堂兄么?” 贾琮张嘴没出声。难道不是因为得了同一个人的遗传基因么?“长得像还有缘故不成?” 赵世子得意道:“因为他二人穿了身一样的衣裳!都是儒生气度,形容本有几分相类,再穿着一般无二的衣裳,又在灯烛之下,旁人看过去便极像了。” 贾琮嘴角抽了两下,硬梆梆道:“……原来如此。你们刘安大人真狡猾。”赵世子哈哈大笑。贾琮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遂面无表情在旁等着。赵世子笑完了贾琮才说,“咱们来商议正经事吧。你虽不是赵王的儿子,名义上总还是。那块地盘也不小了,你当真不想弄假成真?” 赵世子微怔了一瞬道:“不想。”他翘起二郎腿,“我也不曾学过如何治国,打小便没人教我。再说治国多累。” “赵王没教过你?” 赵世子懒洋洋道:“他没空。先生都是老妖婆安排的。” 贾琮皱眉看了看他:“那你岁数轻轻的总得找点事做吧。先头那位楚王一心一意当文人去了,诗词文章都卖得好。你呢?不想要赵国你打算做什么?” 赵世子理直气壮道:“唱戏啊!” “你开玩笑!”贾琮瞧着他嫌弃道,“就你那嗓子还想唱戏?去演话剧差不多。” 赵世子眨眨眼:“演话剧是何物?” 贾琮道:“晚上应该有话剧演出,你去可以看看。若真喜欢表演,当个演员也挺好。不过你得认真学,玩票是吃不着饭的。” 赵世子诧然,放下二郎腿道:“你撺掇我去学戏?” “什么叫撺掇?我是建议你学话剧,不是唱戏。”贾琮道,“你嗓子不成。既喜欢唱戏,为何不护着点嗓子?” “咳咳!”孔允宪在旁咳嗽两声。 贾琮问道:“允宪有话要说么?” 孔允宪无奈,低声道:“哪能让赵国世子去当戏子?” “他不是啊!他假的。” “纵然是假的,不能入下九流啊!” “哪里就下九流了?燕国的戏子早就良民了好吧。唱戏是种正常的谋生手段,戏曲艺术也是艺术。他若愿意学且能学得出来,当演员有什么不好!”贾琮一本正经道,“风水轮流转。三百年以后演戏可是年轻人最向往的职业之一。” 那二人皆惊。半晌,赵世子笑道:“贾琮果真与旁人不同。”乃正色道,“我倒也未必非要唱戏不可。只不愿还在赵国呆着罢了。” “哦。”贾琮点头,“那随便你。横竖你还有个母亲。”他拍了拍手,“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有什么条件。” 赵世子立时道:“救出我母亲。” “我得先知道情形。” 原来,张家老太太在内宅养了一班女戏子,赵世子之母便是当中一个唱小旦的,让张二老爷收了房。张氏久不怀胎,丈夫心思又野,张氏与张家皆着急。可巧遇上张大太太有孕,遂让她假扮生病送去别院养着,并买通了大夫说张氏有喜,设了个瞒天过海之计。后请手段高明的大夫来替张大太太把脉,说怀的是个女胎,张太老爷便有几分犹豫。恰逢太妃薨逝,并那小旦产下一子。张太老爷当机立断,趁满京城的贵人贵眷都去孝慈县送灵了,将二房初生的男婴送入二王爷府中,只说张氏早产,便是如今这位赵世子。谁知那把脉的大夫不准,张大太太生产后是个儿子。 张家子嗣虽兴旺,管用的也只有张大老爷一人。张氏与张大老爷乃是同母的,张二老爷却是续弦所生,与他们兄妹不合。张氏瞧着赵世子有些为难——又不能把他送出去换自己的亲侄儿进来。遂打小不大教导他,只一味纵着他懒散不学。人有天性。饶是赵世子以为自己乃凤子龙孙高人一等,依然对他二舅舅的一个小妾无端亲近,毫不在乎那女人本是个下九流的女戏子。张二老爷十分高兴,张大老爷却不大自在;张氏遂愈不管束他了。本来王爷家的庶孙是个纨绔也没什么。谁知平地波澜风云突变,世道成了后来的模样。 赵世子爱上的那姑娘果然就是张家二房的那位二姑娘。便是因为他死活非要娶亲妹子,张老太爷不得已将此事真相告诉了他。赵世子人生观崩塌,张二姑娘远嫁秦国。赵世子原本就是个纨绔,遂愈纨绔了。后张氏要他娶于敏中之女,他不愿意,母子二人彻底闹崩。 贾琮听罢摇摇头:“槽多无口,乱麻无解。” 孔允宪也想了半日,苦笑道:“我本年少,没有主意。” “罢了,这些都过去了。”贾琮道,“如今先要做的是把世子他生母救出来,其次就是扭转纨绔名声。烦劳世子为了让你母亲有个出息儿子,再努力一把。” 赵世子道:“我母亲没指着我出息。她打小就告诉我,人活一辈子自在便好,何必要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功名利禄。” 贾琮翻了个白眼:“那是因为你们娘儿俩不缺钱!穷两年试试?” “何尝不缺钱?”赵世子道,“我虽不缺钱,我母亲一直穷的很。她也不爱锦衣玉食,粗茶淡饭也吃的快活。” “哎呦,你母亲倒是个有趣的人物儿。”贾琮看了他几眼,叹道,“也是。儿子都被人抢走了,当妈的还能有什么欲望。除了盼着能多见你一回,大概也没有别的想头。” 赵世子面上忽然柔和起来,微笑道:“她说最羡慕荣国府的四姑娘,走遍了天下。” “这样啊。”贾琮想了想,“我四姐姐如今正在埃及做一件名垂青史的大工程呢。要不等这事儿了了,你们娘儿俩旅游去?大江南北黄河内外风光无限。再带个照相机拍照,将各地风土人情都记录下来,多年以后也可以成为珍贵的史料。母子分离多年,该多花点时间在一起弥补弥补。如何?” 赵世子眼神一亮:“当真?” “当真。”贾琮道,“拍照不难学,我让人教你。” 赵世子道:“难怪人说贾王爷是个趣人,真真不迂腐。” 贾琮道:“我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人各有志、人各有天赋,条条大路通罗马。总不能强逼着不爱念书的人去念书。” 赵世子喜道:“一言为定!烦劳王爷帮着救出我母亲。” 贾琮点头:“世子放心。不过你也得再演会子戏。”他看了眼孔允宪,笑嘻嘻道,“允宪,帮他个忙如何?” 孔允宪还在感慨万千,闻言忙说:“我能帮什么?” 贾琮指着赵世子道:“跟他交个朋友。” “啊?” 贾琮喊道:“来人!去燕京周报编辑部,请一位摄影记者和一位采访记者来。” 数日后,燕京周报新刊头版头条便是:得良友浪子回头。副标题——赵国世子与衍圣公府小少爷孔允宪不打不成交结为密友,世子决意专心向学。下头有赵国世子与孔允宪的合照,赵国世子与衍圣公的合照。 那文章中说,赵国世子与孔允宪少爷在驿馆因一件小事起了纷争,随后又偶遇于一座小茶馆。几个泼皮看孔允宪年幼,欲上前欺负他,让赵世子修理了。泼皮竟是读过书的,拐弯抹角骂了赵世子、赵世子没听懂。泼皮腹中墨水哪里比得上孔小少爷?遂替赵世子骂了回去,骂的泼皮面红耳赤逃跑了。那二人遂结成好友。孔允宪又带赵世子去拜见他父亲衍圣公。得了衍圣公教诲,一代纨绔赵世子幡然悔悟,觉得自己从前皆在浪费光阴好不可惜。遂决意从今往后必卧薪尝胆认真读书,方不负来世间走一遭。衍圣公大赞其“孺子可教”。 下一期燕京周报又登载了后续。赵国世子与大儒林海的合照,赵国世子与翰林院掌院学士吴天佑的合照,赵国世子与若干翰林学士的合照。赵国世子在燕京图书馆看书,赵国世子在翰林院蹭课,赵国世子与一众学子争辩文章。 赵王看了这两份报纸大喜过望,抚掌道:“我儿懂事了!衍圣公不愧为圣人之后。” 有个太监王公公在旁道:“王爷,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 赵王笑道:“什么俗话说,那是孟圣人所言。” 王公公忙笑行礼道:“是奴才说错了。孟圣人说,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既然世子有了出息,何不多买些报纸散于朝野,让赵国子民都看看他们世子得了衍圣公夸赞,一心向学、再不是从前那个纨绔了。还有上下官吏,从堂前大员到九品小吏,都该看看才是。” 赵王连连点头:“很是!让人人都看看、好生看看!”遂立命人上燕国买报纸去。 王公公道:“听说燕国街头有报栏,官府买了报纸贴在街头给买不起报纸的寻常百姓瞧。不认得字的还有先生在旁念给他们听。” 赵王立时道:“是个好主意。让他们也学了来,将报纸贴到街头去!” 不多时,满赵国都是这两份报纸了。 除了赵国世子的新闻,这两期燕京周报也有燕国友情支援赵国治水的报道。苏澄大人领着治河专家与工程技术人员,与赵国刘全大人一道考察河道、制定方案,誓死保住赵国的黄河河堤及赵国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并有大量现场照片。一眼望去,高高堆放着的燕国物资与精壮有力挥汗如雨的燕国治水壮丁,好不壮观。燕国壮丁得闲帮赵国百姓修缮屋子,苏澄大人还给赵国孩子糖吃。摄影师手艺高,那些照片十分生动。 879.第八百七十九章 侍女挑动门帘, 一个妇人捧着食盒走进屋子轻声道:“世子妃, 该用午饭了。” 赵国世子妃于氏正端坐于长案旁, 口中“嗯”了一声,笔走龙蛇。“妈妈先放着吧。” 妇人便是世子妃乳母, 含笑瞧了一眼,见案头摆着两张燕国来的报纸,笑道:“恭喜世子妃、贺喜世子妃。俗话说, 浪子回头金不换。世子已求上进了,世子妃就等着享福吧!” 于氏轻叹道:“惟愿他不是偶尔心血来潮、转回头三日打鱼两日晒网便好。” “哪儿能啊!世子妃又多想了不是?”乳母笑道,“世子可是得了衍圣公赞誉的。天底下能有几人得衍圣公赞誉?还与孔家小爷交好。日后必成一代明主!” 于氏忍不住嘴角翘起,口里还说:“现在高兴为时过早。” 乳母也不催她用饭,含笑在旁立着。一时于氏写完了信,亲自吹干墨迹装入信封。乳母笑道:“古人云鸿雁传书,亦有鲤鱼传信的。世子妃这书信, 是交给天上的鸿雁、是交给水里的鲤鱼?” 世子妃含笑道:“鱼儿鸟儿都靠不住, 还是托予信使吧。”乃吩咐道,“让人明儿一早便送去。” 乳母笑接过信:“谨遵世子妃娘娘旨意。娘娘可以用饭了吧?”世子妃微微一笑。 次日一早, 世子妃乳母打府中大管事、自己的丈夫骑快马赶往京城, 下午便到了驿馆门口。那管事上门房拱手道:“各位兄弟辛苦。小人乃是赵国来的, 求见我们世子。” 有个老门子站了起来才要说话, 角落里另一个年轻的门子抢先道:“抱歉。我们这驿馆住着各国来人, 故此须得看看证件。”一面走到他跟前。管事忙从怀内取出了赵国世子府的牙牌。这年轻的门子看了看道, “烦劳稍等片刻。我们得拿去给跟着贵国世子的人瞧瞧, 确认一下这个委实是你们府里的牙牌。” 管事拱手:“多谢兄弟。”心中暗想, 这京城驿馆倒是严谨。 门子顺口笑问:“大哥是赵王派来督促贵世子读书的么?” 管事笑道:“我又不是王府的。世子妃打我来送信。” 门子笑道:“丈夫在外求学,媳妇惦记的紧,他两个倒是恩爱。”管事叹了口气,没言语。 门子去了半日,出来道:“你们世子不在驿馆,留下来看门的那兄弟方才又解手去了,烦劳大哥久等。”遂领着他进去了。到里头一问,那位主子在翰林院蹭课,管事心中大慰。 赵世子傍晚才回来,贾琮这燕国头号闲人跟着他一道来了。一进屋子,不待那管事上前,看门的长随赶着低声回了世子妃打人送信来。赵世子皱起眉头:“闲不死她!” 贾琮倒在贵妃榻上道:“好歹是你媳妇。有本事当年成亲的时候就离家出走啊!哎呦今儿可累死我了。我得伸伸腿。” 赵世子恼道:“又不是我想娶的!” “既没本事不娶,又没本事和离,还抱怨什么?”贾琮道,“人家一般儿也是被逼的。你以为人家愿意嫁你啊。你这不学无术的纨绔。” 赵世子没好气道:“那正好!一拍两散。” “我话还没说完呢。”贾琮道,“人家当年虽不愿意,也嫁了你这么几年。这年头不比后世,丈夫就是女人的天,人家还是得将心思未来悉数寄托给你。横竖你那位心上人是不论如何娶不了的。既这么着,有个女人喜欢你,干嘛不试试看接受?你瞧你出来才多少日子,人家就惦记了不是。” 赵世子冷笑道:“惦记?也不知是惦记我、也不知是惦记我那点子名声。名声还是允宪他老子送的。”遂往贵妃榻旁边的藤椅上一瘫。 贾琮撇了他一眼:“我可提醒你,将来你怕是再遇不上条件这么好的女人肯嫁你了。你那岳父是个栋梁材料。你不要,就别怪我出手拐。” “拐去!谁稀罕。”赵世子脑袋在藤椅圈上滚了滚,“夏季清仓大甩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方才管事已走到屋中颇显眼之处,听了这一串,登时僵着动不了了。贾琮从贵妃榻上半抬起身子扫了管事两眼道:“先看看信再说。好歹是一片心意。” 赵世子双手垫在椅圈上枕着头:“懒得。” 贾琮挣扎两下爬起来道:“那位大叔,把信给我,我念给他听。” 管事不认得贾琮,面色犹豫。那留守的长随凑在他耳边嘀咕:“那位是燕国的摄政王。”又使了个眼色。管事又迟疑了片刻,将信取出。 贾琮招手:“给我给我!” 眼看管事当真要给他,赵世子蹭的站起来两步窜过去夺下书信:“你看什么!这是家信。” “好吧好吧。”贾琮靠在引枕上,眼见那位已开始看信了方朝管事道,“让你们世子妃别伤心,这位兄弟主要是自卑。一般媳妇太有本事的,男人难免自卑。我就有点。”管事无措,垂头应“是”。 赵世子看完书信随手撂下,哼道:“我说什么来着?就是一篇‘劝学’。” 贾琮道:“劝学也没错啊!那不是指望你出息么?路人甲你看人家劝不。” 赵世子烦道:“她爱念书自己念去!与我什么相干。” 贾琮翻了个白眼,想了想:“那位送信的大叔,烦劳回去告诉你们世子妃,让她最好来一趟京城。两口子弄成叛逆期青少年和他妈,日子就没法子过了。让衍圣公调和调和。” 赵世子登时道:“狗屁大的事儿莫要去烦扰衍圣公!” 贾琮吐了口气:“让我媳妇调和行了吧。” “闲的。”赵世子闭目养神不搭理他了。 贾琮道:“就这样吧。见面比隔着信纸好沟通。男人再出息,心里没装着媳妇,早晚变成别人的丈夫。”那长随扯了管事一把。管事失望万分,低低的答应了。 当晚管事就住在驿馆。晚饭过后,管事坐在屋里愣。便听窗外一阵热闹,燕国那摄政王不知在教他们世子比划什么。管事忍不住出去瞧瞧。有个小厮正靠在他屋外瞧热闹,见他出来笑了一下。看打扮不是世子的人,想必是那摄政王带来的。管事也笑了下。 小厮道:“大叔,我时常跟着王爷来,怎么没见过你?” 管事道:“我是今儿才到的。” “哦。” 管事看了看那孩子:“你们王爷时常来找我们世子么?” “是啊。”小厮道,“他二人脾胃相投,都是纨绔。” “纨绔?!”管事嗤道,“我们这位世子爷真真是个纨绔,贵王爷何尝纨绔了?小小年纪便名扬天下,如今更是功成名就。” 小厮笑道:“我们王爷其实也纨绔的很。不过他眼力极好,认得人才且信得过。正经事儿都林丞相詹太师吴大人他们做的,王爷只管游手好闲。他极会劝人,政事堂一吵起来便喊他过去劝架,都能让他给劝和了。故此,燕国朝堂上无党争。” “竟是如此。”管事思忖道,“倒也有趣。” 管事一宿没怎么合眼,天才微亮便启程回邯郸了。赵世子压根不知道。 数日后,赵国世子妃乘马车往京城而去。 人皆有爱好。有些爱好是从遗传上得来。例如赵国世子爱听戏,张二老爷也爱听戏;赵国世子是个纨绔,张二老爷也是个纨绔。世子妃离城这日,老纨绔张二老爷又上戏楼子听戏去,吃着点心抱着粉头,十分惬意。 一出听罢,张二老爷命专门赏给那花旦五十两银子。班主领着花旦来答谢,张二老爷趁势调笑了花旦一把。一时戏班子的人出去了,有个跟着张二老爷的仆人指着一个人道:“喂,你们班主都走了,你还愣着作甚。” 那人穿了身青衫,扎着帻巾,笑嘻嘻上前打了个千儿:“小人不是戏班子的,特跟着他们混进来,有话同张二老爷说。” 仆人恼道:“混进来你还敢说!快些出去出去!”便赶他走。那青衣人只笑望着张二老爷不言语。 张二老爷忽觉有趣,道:“你想同我说什么?” 青衣人道:“还请二老爷清退左右。”说着,从怀内取出一物交予那仆人。仆人一看,这不是世子府上的牙牌么?忙捧给张二老爷。 张二老爷看了片刻,抬目盯着那青衣人。青衣人只含笑而立。略一思忖,张二老爷挥手命人退休。那仆人低声道:“老爷,恐怕此人是刺客?” 青衣人笑道:“你们老爷一个纨绔,刺他作甚?若有人想刺他,也必不是我们主子。” 张二老爷身子一震,立时喝令:“都出去!”旁人吓得赶忙退了出去。官座里头霎时只剩下二人。 青衣人这才上前重新作揖:“见过张二老爷。属下乃是燕摄政王的手下,借给贵国世子暂用。” 张二老爷面色变了几下,捋着胡须问道:“我那外甥打你来的?” “正是。”青衣人道,“世子妃今儿已动身去京城了,想必二老爷是知道的?” “恍惚听到过一耳朵。不是说在京城念书么?媳妇过去了还念什么书?” 青衣人低声道:“您这位媳妇可是于敏中大人的独女,当然要紧。二老爷,亲的就是亲的,养的就是养的;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对吧。” 张二老爷身子一震:“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青衣人笑道:“二老爷听不明白便罢了。横竖于大人与张家也没别的瓜葛,左不过是女儿嫁给了世子。赵国也没什么别的良臣,唯靠于大人撑着。对吧。” 张二老爷皱眉道:“你究竟是何人。” 青衣人再作个揖:“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贵世子已经同世子妃一家和好了。于敏中大人自然是站在女婿那边的。世子说,他想生场病,求一位道法高深的道姑替他施法。然后他想拜这位道姑为义母。赵王妃张氏,他也会孝顺。只是这位道姑义母既会救他性命,他更须孝顺。” “嘶……”张二老爷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这是……” 青衣人点头:“不错。世子如今浪子回头,有衍圣公赞誉,有燕国摄政王帮着,有于敏中大人扶持。他说他打小喜欢二舅舅,无端便比旁人亲近八分。” 张二老爷皱眉:“我虽没什么出息,却也知道自己的分量。我不是个有本事的,大老爷却有本事。” 青衣人冷冷的道:“张大老爷再有本事,赵国也是世子的,不是张大老爷的。来日赵国在世子手上,难道不是在张家手上?世子总是张家生的。二老爷,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毕竟赵王只有这一个儿子。纵然想再生一个,王妃都那么大岁数了,也轮不到她生。世子与世子妃既然合好,世子妃生个王孙倒是更容易些。”他忽然低声道,“难道二老爷不盼着世子有出息、独立执掌赵国?” “这个……”张二老爷又捋胡须。赵国在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手里,还是比在老大手里强些。“我得回去商量商量。” 青衣人点头:“多谢二老爷。”乃叹道,“好端端的亲爷俩,不面对面商议正经事,还得拐弯抹角托我们王爷做中人,何苦来?” 张二老爷苦笑道:“我哪里敢。他是世子。” 青衣人道:“屋里没有外人时不就不是世子了么?”乃拱手道,“世子的意思是,他要在燕国游学一阵子。衍圣公预备秋天回齐国,那时他便回赵国。故此少说还得三四个月。希望那个时候有位眉目慈爱的道姑已经在修行且有点子擅医的小名声了。” 张二老爷奇道:“这主意谁给他出的?” 青衣人微微一笑:“世子妃。”张二老爷一愣。青衣人挤挤眼,“人家是两口子,外人哪里知道他们和不和睦、吵没吵架。”张二老爷哑然失笑。青衣人作揖告辞。 张二老爷独自坐在官座中想了会子,越想越美。半晌方喊人进去搀他。遂出了戏园子,上轿回府。 张老太爷这会子正在屋中修建盆景。听见老二来了,头也不回道:“又上哪儿鬼混去了吧。” 张二老爷有几分飘飘欲仙,上前行礼道:“爹,儿子今儿遇上了个极有趣的人。”乃挥手让旁人悉数下去,眉飞色舞将方才之事说了。 “啪!”张老太爷狠狠甩下剪子,“混账!大胆!” 880.第八百八十章 话说张二老爷神动色飞的跟他爹说了今儿遇青衣人经过, 张老太爷大怒。张二老爷正色道:“世子这话何尝没有道理?他既知道了亲娘是谁, 自当相亲相爱才是,如何亲人反倒做了仇人?当年他闹别扭不过是为了婚事。如今他们小两口已和好,世子也知道向学上进了。他是张家的儿子,总不会让张家吃亏。我素来知道自己的斤两,张家依然是大哥做主。爹只依着他的话,正经四角俱全。” 张老太爷也不顾这儿子已年近半百, 戳了他一手指头:“真真只长岁数不长脑子。世子妃帮着他出了这么个主意, 不就是为着讨好他?” 张二老爷笑道:“他媳妇讨好他, 不是极好?” 张老太爷哼道:“日后若有桩好事,张家也想要, 于家也想要,他给谁?” “他本姓张, 自然给张家。” 张老太爷瞧了他一眼:“于氏若拿住了他的心,他指定会想着于家多些。” 张二老爷拍胸脯道:“爹你放心, 有我呢!我是他老子。再不济不是还有容官么?他打小最听容官的话,容官听我的。媳妇还能比得过老子娘么。” 张老太爷瞥了他一眼:“你这老子,在儿子跟前何尝有威信?且不论世子,你自己院中三个儿子哪个听你的?” 张二老爷窘了窘:“世子这回说了,他听我的。” 张老太爷摆摆手:“他认了做韦氏母亲,眼里哪里还有你姐姐。” 张二老爷咧嘴道:“难道他现在眼里就有大姐姐么……”张老太爷哑然。“终究是一家子, 何苦来闹得跟乌眼鸡似的。不如就趁眼下之机和好了吧。” “休再提起此事。” “爹!” 张老太爷思忖片刻:“他既肯上进, 也好。改明儿让容官跟他见一面, 劝他听母妃和舅舅的话。” 张二老爷看了他老子半日, 哼道:“连我都不知道你们把人藏去哪儿了。” 张老太爷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此事容我再想。”乃挥手打他走。张二老爷满怀不忿,吃酒撒气去了。 张老太爷独坐在院中长长一叹。孙子不听话,大房二房不合,他都知道。偏二房上下一个有本事的都寻不出来。若把韦氏放了,世子便如同去了金箍的孙猴子,张家再压不住他。于氏乃于敏中那老狐狸的女儿。见其父知其女,哄过去韦氏世子母子俩何其容易。这赵国霎时得变天。张家自京城开始兢兢业业的经营,说不得替于家做了嫁衣裳。此事绝不能依着他们。时而让他们母子见个面、劝解劝解倒可以。老二所言也有道理。好歹是一家子,何苦来跟仇人似的。 遂拿定了主意。回到屋中,张老太爷命人喊孙姨娘过来。她乃张老太爷身边的老人了,从她还是个通房丫头起就极懂事会做人,京城到楚国又到赵国一直跟着。张老太爷叮嘱了孙姨娘半日的话,孙姨娘领命而去。 次日一早,孙姨娘跟管家娘子要了车马出门进香。马车一径驶到城西大乘寺。孙姨娘扶着丫鬟婆子才刚入山门,便看见主持和尚带领众僧迎接出来。孙姨娘笑道:“不必忙,只如寻常香客便好。”主持遂派了两个知客僧陪着她从外头拜起,一座座佛殿瞻拜观玩,少不得送上些香火钱。中午孙姨娘在寺中用斋饭。一时午倦,知客僧请她入偏殿歇息。 孙姨娘在偏殿换了身仆妇的衣裳,趁殿外没有僧侣香客,领着个婆子悄然出去,来到方丈屋里。方丈这儿也没有旁人,一言不在前领路,将她们引到大乘寺一个小侧门。门外停着一辆小骡车,两个妇人悄悄上车,车夫扬鞭而走。 骡车穿街过巷走了半日,停在一座小院门口,里头传来胡琴声与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孙姨娘与婆子下了车上前敲门。不多时有个小子出来开门,孙姨娘道:“小哥儿,我找你们韦师父。”婆子给了他看了看腰牌。 那小子点头道:“大娘跟我来,韦师父这会子大约还没起呢。”遂领着她二人进去。 此处是个戏班子,戏子们已跟着师父开始练功了。到了后院一间大屋子门口,小子喊道:“韦师父,有人找。” 半晌,有个女人仿佛未醒,迷糊着说:“谁啊,大中午的不让人好好睡觉。” 小子道:“不知,只说找你的。” 女人啊啊啊了几声像是伸了个懒腰:“是男是女?” “两位大婶。” “请进来吧。” 小子道:“我还有事,你们自己进去吧。”便走了。 孙姨娘进门一瞧,那女人懒洋洋靠在引枕上,睡眼惺忪的摆了摆手:“两位大婶好。” 孙姨娘忍不住笑道:“容官,你倒是自在。” 这女人便是赵世子之母韦容官,半睁开眼看了她二人一眼,打了个呵欠:“什么风把孙姨娘吹来了。自己随便坐吧。” 孙姨娘看了看屋中尚干净,有一把竹椅,便扯来坐下。那婆子在她身后站着。孙姨娘正色道:“容官,老太爷打我来,是有件事与你商量。” 韦容官又半睁眼道:“是因为我儿出息了吧。” 孙姨娘叹道:“岂止出息。翅膀硬了,想飞。” “哦,那便让他飞去。能飞多高飞多高、想飞多远飞多远。”韦容官道,“别指望我帮你们扯他后腿。” 孙姨娘看着她道:“容官,你是个聪明人。” “没错,我委实是个聪明人。”韦容官阖了目,双手抱住引枕贴了脸上去,“故此我知道我儿大约是要占上风。不然老太爷岂能打能说会道的孙姨娘亲自来见我?还穿了这么身下人的衣裳。是怕我儿有了本事、找到我吧。”她骤然睁圆眼睛,“少做青天白日梦!我儿子没出息你们掐着他,他出息了你们还想掐着他。耍猴儿呢?我姓韦的横竖不会帮你们对付我儿。有本事杀了我,看你们还拿什么去擎制他。”言罢翻身躺下,又懒洋洋道,“我还没睡足,再补会子觉。烦劳出去帮着关个门。”她身子往旁边一滚,反手拿起枕头,又滚原处将枕头盖在脸上。 孙姨娘满肚子的话一句不曾说出来。半晌,长叹一声:“你好自为之。这赵国终究还是张家的天下。”站起来走了。 耳听外头没了动静,韦容官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翻了起来,欢呼道:“儿子!好样的!”一语未了,脸上已淌下两行泪痕。 坐了半日,韦容官爬起来收拾衣裳头预备出去教孩子们唱戏。窗户上“咚咚咚”三声响,有人轻喊道:“请问韦师父在屋里么?” 韦容官挑眉:“谁?” 那人话中带了笑意:“韦师父方才若肯耐心些听孙姨娘说话,大约就能猜到我是谁了。想不想离开邯郸去京城找儿子?” 韦容官两步蹿到窗前“砰”的推开窗户:“你说什么?!” 只见窗外立了个穿青衣的年轻人,含笑从怀中取出一物:“赵世子说,韦师父见了这个,便能知道我是他请来的。” 韦容官吸了口气,接过来一瞧,竟是一团褪色的绯红绒花,眼泪又垂了下来:“这是他小时候从我头上掰走的。”乃一面哭一面笑,望着青衣人颤声道,“真是我儿?” 青衣人点头道:“张家实在狡猾。我费了多日探听不出韦师父的下落,昨儿遂打草惊蛇了一回,幸而管用。” 韦容官擦擦眼泪抱拳道:“敢问义士怎么称呼。” 青衣人想了想:“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让韦师父知道我的名姓,你只称我‘义士’便好。” 韦容官隔着窗户向青衣人行了个礼:“多谢义士相助。” 青衣人还礼。乃正色道:“逃跑这种事自古不容易。张家在邯郸权势极大,想必有许多种法子盯着韦师父。我的意思是,韦师父这就跟我走,不要同戏班子中人说些隐约告别之言。你走得毫无痕迹,张家因恐有蛛丝马迹,反倒不会伤害他们。也不要收拾什么行李,要紧之物贴身带着。钱财皆不用带,世子有钱。” 韦容官想了想:“也好。” 遂返身回到屋内。先是略藏了几样东西在怀内,藏着藏着便藏不下了。偏她还有想带之物,一件件翻出来搁在炕上犯愁,一件都舍不得丢下。青衣人无奈道:“那就打个包袱吧。” 韦容官眼神一亮:“当真?可会不方便?” 青衣人嘴角微微抽动:“不会……” 韦容官电光火石般翻出一个大大的青皮包袱,将满炕的物件悉数包了进去。拎起来掂了掂,谄笑道:“有点沉……” 青衣人反倒笑了。回身张望一眼,方才韦容官正欲化妆,案头搁着眉笔,便拿起来蘸了黛墨在墙上画了着一顶斗笠,斗笠上插着一根奇特的羽毛。并提字:侠盗罗宾汉到此一游。乃背起包袱道:“莫做声,跟我来。”韦容官连连点头。 二人出了院子。韦容官屏气凝神不敢呼吸,小心跟在青衣人身后。前头忽有脚步声响,韦容官吓得捂了脸。却听“扑通”一声,韦容官睁眼看见一个戏子栽倒在地。青衣人道:“无碍,过会子他便醒了。”弯腰捡起飞蝗石。 韦容官伸出大拇指:“义士好身手!” 另一头,赵国世子妃于氏到了京城,当日便与赵世子吵了一通。驿馆中有贾琮安排下的人,赶往政事堂报信。于氏本是贾琮喊来的,他少不得过去劝架。偏他过去时二人已吵完了。一个在院子里扯着烟熏嗓子唱戏,一个在屋中默默垂泪。 贾琮瞧这于氏形容娟秀姿态清雅,也是个美人坯子,乃上前拱手道:“这位夫人想必就是于敏中大人的千金。” 于氏正哭着,忽然觉跟前立了个男人,大惊:“你是何人!敢擅闯赵国世子的院子。” “额……”贾琮想了想,扭头朝外喊道,“喂喂别唱了,太难听了噪音污染。赶紧进来跟你媳妇介绍一下我。”屋外的唱曲声暂停了一瞬,又接着唱了起来。贾琮无奈道,“于夫人,你这丈夫还在叛逆期,你辛苦了。” 于氏打量了贾琮片刻,蓦然想起报纸上燕摄政王的照片来,忙弯腰万福:“拜见摄政王。” “别别。”贾琮道,“我与外头那位也算有点子交情,您莫这么客气。”说着也只得还礼。二人客套了几句。贾琮乃坐下道,“于夫人,有件事我觉得需跟你说实话。报纸上说赵国世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是虚假广告,是我和孔允宪帮他做的幌子。这厮不爱读书,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读书。” 于氏惊了片刻,不掩满面失望,喃喃道:“原来如此。” 贾琮道:“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这辈子既没什么欲望也没什么……嗯,生存压力。横竖不会短他的钱使。他的愿望就是游手好闲混过一生。这样的男人你还想要么?若不想,趁年轻早点改嫁;若想,你就得接受他没志气。不要再劝他读书上进、建功立业。” 于氏愕然,半晌无语。 贾琮接着说:“还有一事。他并不是赵国王妃张氏的儿子,生母乃一个女戏子,性子好像挺洒脱的。我个人感觉应该不会苛待儿媳妇。这位大婶从没指望儿子有出息,十分乐意他活得自由散漫。过些日子我们将她接来,娘儿俩大概会一道散漫。你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不会有什么压力,也用不着早早爬起来给婆母请安、小心周旋于一众嬷嬷太监中间。这算是个好处吧。你自己想想,愿意过什么样的生活。燕国民风与赵国、你的老家吴国皆不同。于夫人不妨四处走走看看,说不定老天爷给你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呢?” 于氏盯着贾琮道:“赵国世子不出息,摄政王倒是高兴。” 贾琮道:“是有点。我素来推崇人各有志,不赞成一味的逼着年轻人走同一条路。须知,有些人天生是文科脑袋,有些天生是理科脑袋,有些天生是艺术脑袋,有些人天生是体育脑袋。有些人天生有钱不愁吃饭,何必辛苦上进?”他指了指外头,“院子里那位说他想带着母亲周游列国。于夫人如有兴致跟着一道去,写出游记来也好留名后世。你腹有才学,自己动笔不比指着他从头学‘上大人孔乙己’更便宜些?” 881.第八百八十一章 话说燕国人把赵国世子的老娘老婆悉数拐到京城去了。张家旋即现韦容官失踪, 又惊又怒。偏不敢公然画影图形缉拿,只得命人拿着画像四处寻找。 韦容官是晚上到的京城。进城时恰逢更夫打四更,韦容官从马车中探出头去张望道:“怎么京城的城门不关么?” 青衣人驾着马车道:“早先是关的, 这两年不关了。” 韦容官欢呼道:“好畅快!”又指外头道,“那就是清油路灯么?” “对。”青衣人道, “这个要淘汰了。研究所里的电灯已能持续点亮几百个小时, 就快量产了。” “那是什么?” “说不清楚, 过些日子你就能知道。”青衣人道, “四更天了。是找个地方歇息一宿还是上驿馆去吵你儿子?” “见儿子!”韦容官道, “我生他也是晚上生的, 还顾念什么四更天、五更天!从床上拽起来!”青衣人微微一笑, 扬鞭而走。 驿馆门口, 青衣人从怀内取出个物件来给门子瞧,二人便长驱直入来到赵世子门外。青衣人正要敲门,韦容官撸起袖子:“我来!”遂两步上前砰砰砰砸了起来。 院中霎时脚步声忙乱, 院门极快便拉开了。赵世子穿戴齐整显见没睡,双手还拉着门栓,直愣愣立在门后。仆人们高举玻璃油灯在旁照明,天上也悬着一轮弯月。二人隔着门槛互视半日,猛的抱头痛哭。 母子俩都顾不上疲倦,坐在炕上说话儿。赵世子先问道:“这几年娘在哪儿呢?我使尽了法子找不着你。” 韦容官笑道:“你猜!” “我上哪儿猜去!” 韦容官抚其头颈道:“我一直都在三庆班。” “啊?!”赵世子惊道,“我日日听他们的戏!他们的戏目我都喜欢!” 韦容官得意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戏!我在三庆班, 你虽然看不见我, 我却每回都能看见你。”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因他们小两口没法子相处, 贾琮已将于氏拜托给了秦可卿。白天跟着去故宫博物馆参观,晚上干脆就住在她们家。于氏这两日受到的冲击极大。不曾想紫禁城已成了游玩之地,宫中器物悉数被拿来做学问,连圣人都是假扮的。下班后,贺小南领着她上京城极好的一家脂粉铺子转了转。东家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贺小南还跟人家打招呼:“王五福先生你好啊~~今儿气色不错。”那东家与她寒暄了几句。买完胭脂出门,贺小南告诉于氏,“这东家便是真的圣人,如今已正经改换名姓做了寻常百姓。”于氏惊得半日合不上嘴。 韦容官进了京,贾琮打人去问于氏要不要见见真婆母。于氏立时答应。博物馆众人皆忙,于氏带的下人又不能跟来紫禁城,只得自己出门做公交马车去了驿馆。到了那儿一瞧,她婆母竟然是个道姑!不待韦容官解释,贾琮抢着说:“摄影师待会儿要走。你们要不要拍张合影?”三人遂胡里蒙登的在驿馆里拍了张照,韦道姑坐在当中,赵世子与于氏两口子分立左右。 数日后,邯郸百姓围在街头报栏前看报。新一期《燕京周报》上刊登了一则消息。赵国世子意外染上奇疾,便是西洋医学中的过敏症。多名太医瞧不出过敏源,情况一度十分危急。幸而得白云观一位姓韦的女冠探视,两剂药下去药到病除。并配了一张照片,赵国世子与世子妃分立那韦道姑左右。 有人纳罕,指着韦道姑道:“这不就是前阵子张家管事拿的画像么?让我们辨认可曾见过。” 另一个立时道:“也给我辨认过。” 旁有一人不知此事,好奇打听。听罢他道:“为何张家的管事要给你们看京城道姑的画像?还是给世子治病的。” “不知道啊!好生奇怪。” 人群里头有个戴斗笠的道士高深莫测的看了他们几眼道:“贫道虽知道,不能告诉你们。” 几个人看他是个道士、那姓韦的女人是个道姑,霎时都信了,围着拱手道:“这位道长行行好!我等实在好奇。” 斗笠道士摆摆手:“这儿是邯郸,张家的地盘。你们不过是寻常百姓,还是莫要知道的好。”言罢拂袖而去。背影清逸脱俗,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这报纸一出,张家震惊。张大老爷气得砸了半屋子东西,张老太爷也好悬气背过七去。那照片便是活脱脱的在挑衅!世子炫耀他已不再受张家擎制,于氏炫耀她们于家已捏住了世子母子,简直忍无可忍。偏又拿他们毫无办法。张家父子商议了数日,愣是没商议出对策了。只是在赵王府议事时,张大老爷无故寻于敏中的不是。于敏中茫然不解。 赵国与卫、郑、周、曹等国相邻,这四国要紧的皇亲国戚都在赵国有生意。张家拿着韦道姑的画像四处打听之事没多久便让四国知道了。算算日子,张家找人在先、韦道姑给赵世子治病在后。此事顿时蹊跷起来。又过了两日,那个口风不紧、言语古怪的道士也传到四国。四国便纷纷派出细作打探这位道士。 邯郸城不大,不多时四国都打听到,那斗笠道士住在城南玄武祠。这日中午,斗笠道士靠坐于偏殿外一株大旱柳下打瞌睡,斗笠扣在脸上。有人喊道:“这位道兄好睡。” 斗笠道士拿开斗笠一瞧,是位穿灰袍的道友,乃站起来打了个稽:“道友好。” 灰袍道士道:“贫道平素在玉皇观修行,预备过些日子往京城走走。听说道友是从京城来的,特来打探打探。” 斗笠道士笑道:“原来如此,道友请坐。” 二人遂席地而坐,斗笠道士细说了京城的几座道观。不觉说到白云观。灰袍道士道:“燕国的报纸上说,白云观有位韦道友医术极高,治好了我国世子的怪病。道友可知道此人么?” 斗笠道士笑道:“她哪里会什么医术!她是个戏子。也不是燕国人,她是赵国人。” 灰袍道士眼神一闪:“赵国人?” 斗笠道士低声道:“赵国世子的生母,可不是赵国人么?”灰袍道士一惊!斗笠道士摆手道,“这些皇亲国戚的事,咱们方外之人莫要掺合进去。” 灰袍道士哪里肯放过他:“道友这就不对了。你干脆不说也罢了,说一半留一半,贫道心里痒的紧。” 斗笠道士道:“贫道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是前些日子在李家算卦,偶尔听到一耳朵罢了。” “哪个李家?” “自然是姑奶奶养了个郡主的李家。”斗笠道士道,“还有哪个李家能知道王爷家的事儿?” “原来是他们家。” 灰袍道士心满意足走了。 过了两日,又来了位黄袍道士。斗笠道士让他上另一位郡主的母家打探去。郑国略强于其余几国,故此郑国细作来时,斗笠道士让他们干脆点去找张家。四国遂先后从四家嘴碎的小厮、仆妇口中得知了赵国惊天机密:赵王不孕,世子和三位郡主皆是他们各自的母家设法从自家抱进去的。 这消息可了不得。四国王爷顿时觉得,赵国那块地方岂非是老天送给孤王的?许多细作派入了赵国。 赵王身边有个得用的太监王公公,最会奉承不过,时常哄的赵王笑呵呵的。为人和气,只是贪财。此人犹如赵王身边一个巨大的窟窿,想不留意到他都难。四国细作少不得都悄悄与他搭上了。 另一头,苏澄等人在黄河治水。苏澄知道自己连初学者都算不上,贾敘自然更明白陈琮分量。故此这回万事皆听陈琮的,苏澄与贾敘只负责分别从燕国和赵国两头协助他。陈琮这辈子还没如此爽利的做过事。燕国的壮丁个个灵光什么都会,燕国器物极方便好使,燕军报废不要的火炮摇山振岳,连燕国的牛肉罐头都怪好吃的。燕国来的人,不论是苏大人还是寻常壮丁,个个都他极其敬重。陈琮做事虽辛苦,心情甚是舒畅。 到了五月底,陈琮决意撤离四县百姓。苏澄登时派人回燕国。先是调来快板宣传队,又与贾敘一道择了灾民安置点,从燕国调来帐篷、食物、工作人员,分十六处安置百姓。自然,这十六处都设在离四县不远处的安全县城郊外,一气儿惊动了赵国的十二个县。 这回可热闹了。到处都是穿着迷彩服、背后贴着布牌的燕国人。那十二个县的孩童全都认识了四个字:治河、救灾。因为背后挂着这四个字的人时常给他们糖吃。燕京周报也没闲着,每期都有专门的版面报道帮助赵国治河、帮助赵国撤离灾民、帮助赵国安置灾民,一排排临时帐篷房比许多人家的房子还结实些。 少不得有赵国百姓羡慕道:“燕国竟有这么多粮食。” 燕国壮丁与工作人员自豪道:“都是从别国买来的。燕国自家哪里收得了这么多粮食?” “你们怎么那么有钱?” “我们工厂多啊!工厂最赚钱不过。我们燕国的孩子都得念书,朝廷出钱。我们有各种公交马车,长途短途都有。我们有养老保险,老了以后朝廷养。……”这些人得空便宣扬燕国的好处。“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我们燕国国策好。” 那关将军派去跟着贾敘治河的亲兵忙活了许久,愣是没查到燕国壮丁是官兵的蛛丝马迹。这日,有个亲兵向贾敘请假回去跟关将军复命。贾敘问道:“你去了可还回来?” 亲兵道:“卑职不知,全看将军的意思。” 贾敘捋着胡须道:“这些日子,我试探苏澄大人的口风,觉得燕国不像是想要赵国的样子。她说燕国在北美的殖民地太大了,不知要到哪辈孙子时才能开完。别国都嫌弃地盘小,唯有他们嫌弃地盘大。” 亲兵思忖道:“这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他们待赵国是不是太大方了些。” 贾敘笑道:“这个我也探听过。他们原本没预备如此大方的。皆因咱们世子托了衍圣公、衍圣公求了林海老尚书。不然,人家帮咱们治河已是出了大力气,哪里还会帮咱们出粮食帐篷安置灾民?也亏的他们富庶,这点子钱不算什么。” “原来如此。”亲兵点头笑道,“世子走了一趟京城,非但人出息了,赵国竟得了许多好处。委实划算。” 贾敘道:“亏得他是这个点儿去,早些晚些皆遇不上衍圣公。”二人互视而笑。 新一期《燕京周报》问世了。这期报纸头版头条是:南洋马来国特使抵达京城商议联邦。旁边的副标题是:燕国将与马来国成立联邦政府。下有马来国特使与燕王、摄政王贾琮、丞相林黛玉、太师詹鲲、冯紫英罗曼吴天佑等一众大员的合影。 人太多,脸看不清。下头的文章却十分清楚。马来国要与燕国联邦,并作一个国家。两国实行同一套律法,使用同一种货币。两国百姓享受同样的福利,比如养老保险。联邦之后,燕国派往各国的特使同时也代表马来国。既是两国成一国关税自然取消。如此这般还有许多细则。此后,《燕京周报》连出了四个特刊,专门向百姓解释联邦是什么。 记者少不得采访各位大员。中有一条是采访摄政王贾琮的。贾琮笑道:“你们报上掉了那么些书袋子,人家读者看得懂么?此事其实极简单。就是马来国看燕国好,羡慕的紧,甘愿与燕国合成一国。” 记者问道:“可是称臣之意?” “不是。”贾琮道,“联邦就犹如两个人成了亲、组建一个新的家庭。两国从官员到百姓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上国下国。大家记得,今后马来国与燕国是一家人就是了。” 记者问道:“那咱们燕国是赚了还是亏了?” 贾琮笑道:“既是一家人了,还提什么赚了亏了。谈钱伤感情。”他与记者笑了会子接着说,“虽说马来国穷困些,燕国起先要花些钱财精力去帮他们;彼国旅游资源和动植物资源都很丰富,还控制着马六甲海峡。那是极具战略意义的一条水道,全球贸易兴起后能有大用。长远而言,燕国绝对是赚了。” 882.第八百八十二章 这一日赵王正在府中看折子, 有人进来回道:“王爷,刘全大人派来的信使在府门外求见。” 赵王忙说:“快传进来!” “遵命。” 不多时那人进来。只见他满头满脸都是尘土,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跪倒在地喊道:“回王爷。托王爷鸿福, 洪峰已过,堤岸保住了!” 赵王大喜:“悉数保住了?” “王爷洪福齐天!悉数保住了,无一决堤!” “哈哈哈哈哈……”赵王拍案道, “刘全立下大功一件!” 那人道:“我们大人暂且不能回邯郸, 那四县的百姓还得撤回去呢。燕国苏大人说撤灾民就是赵国的事了, 她领着燕国的人直接回去。我们大人劝道,让手下的民夫先回燕国,苏大人怎么也得吃杯庆功酒再走。苏大人道,刘大人是想让我帮着引导灾民返乡吧。我们大人笑道, 真真苏大人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苏大人在江西组织过灾民返乡,想必颇有经验。苏大人遂答应了。让她手下人先回去, 自己留下来帮忙。” 赵王笑道:“他们这个女官倒是不输须眉。”遂命将此事宣诸朝野。 两三个时辰之后,邯郸街头巷尾贴满告示,满城皆知今夏水患已除, 官吏百姓皆放心不已。 不曾想乐极生悲。赵王当晚高兴多吃了两盏酒,骤然染病, 短短三四日便起不来身。王府急忙打人星夜进京喊世子回国;又赶去给刘安大人传信。赵世子闻报顾不上带着世子妃,独自快马赶回。世子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待他赶到赵王府, 赵王将将阖上眼。世子嚎啕大哭, 一干重臣在旁陪着哭。 王爷既走了, 后事自然还得处置。于敏中便起身出了屋子预备安排丧事。只见人群中闪出一个人来扯了他一下,低声唤“老爷!”于敏中一瞧正是当年跟着他女儿嫁去世子府的一个管事。管事道:“世子妃打小人跟着世子回来,只为了有句话传给老爷。” 于敏中皱眉:“王爷病重,京城到邯郸并不远,她该跟着世子回来才是。什么话。” 管事低声道:“燕国摄政王托世子妃转告老爷,他知道老爷乃栋梁之材,窝在赵国可惜了。问老爷想不想去京城?燕国的版图老爷是知道的。” 于敏中身子一震:“胡闹!王爷刚走,世子是我女婿,我能去别国么?” 管事叹了口气,低声将世子向学乃贾琮孔允宪帮他做的虚假广告、两口子愈不合、世子生母只是个女戏子等事说了。末了道:“如今世子身边那些人都是刘全大人替他安排的,世子生母也是这位帮着救走的。那刘全还与关将军交往莫逆。这趟治水,他身边的都是关将军派去的护卫。世子妃说,贾王爷乃天人下界,一听见老爷的名字就说您当位极人臣、留名青史。” 于敏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真?世子妃是怎么知道的?” 管事道:“世子妃认得了一位平素在紫禁城做事的女人,手眼通天。老爷若不信,查查就知真伪。” 于敏中捋着胡须思忖半日:“老夫知道了。”转身去安排给赵王治丧。 遂满场素白,举国同悲。各国皆派人来吊唁,从楚国分出的诸国特使来的最快,卫、郑、周、曹四国的王爷亲临邯郸,次日楚王也来了。燕国直派还在赵国安排灾后重建的苏澄为特使,与刘安同时赶回邯郸。前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受太皇太后和圣人之命前来代祭,衍圣公嫡子孔允宪替衍圣公前来致哀,其余鲁国中书令柳骞、越国护国公甄藏珠等纷纷到场。 头七这日,众人都来灵前祭奠。眼看诸王皆在,张大老爷忽然跪到赵王灵前哭道:“人人都以为王爷是得病去的,唯有微臣知道王爷是被人气死的!” 满座皆惊。世子立时问道:“张大人何出此言!” 张大老爷拭了把眼泪,冷冷的看了于敏中一眼,喝到:“带上来!” 只见两个壮汉吆吆喝喝的推上来三个穿知县官袍的男人,皆没了官帽,扑通摔到赵王灵前。三人向于敏中哭道:“大人,下官无能……” 于敏中大惊:“张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张大老爷微笑道:“于大人好大的胃口。短短四年,捏灾冒赈六次,白得赈灾银两四十一万。”乃拍了两下手掌。外头有人捧进来一堆账册子。“于大人自己看吧。”又朝四周拱手,“诸位王爷特使也看看。这就是我赵国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满堂哗然。几个赵国大臣果真上前查看账册子。原来于敏中与这三位县令勾结谎称遭了水灾蝗灾。县令上折子求援,于敏中自己批了赈灾款下去,且免除赋税。实则压根没有灾,县衙中明明白白收着税金账册子。赈灾款和赋税悉数进了他们的腰包,于敏中得大头县令得小头。于敏中连呼冤枉。 一个大臣举着账册子道:“人证物证俱在,于大人还冤枉什么?王爷英灵不远,你可能对着王爷喊声冤枉?”于敏中哑然。 郑王不禁低声向身边一人道:“这个张老大还有点子本事。” 那人含笑道:“此事却是小人的功劳。燕国那贾琮不是凡人,曾与赵国世子闲聊时提起世子的老丈人于敏中。说此人当不得重臣,当了大约就要捏灾冒赈。可巧世子身边有小人派去的细作,便传信回来。小人忙转述给张家让他们专心只查捏灾冒赈这一样,果然查出来了。”郑王偷笑。 事既至此,于敏中多说无用,立时被拿下大牢。张大老爷乃向赵王灵前叩哭道:“王爷可以瞑目了。” 话音未落,另一个人喊道:“王爷何尝瞑目?”众人扭头一瞧,却是一位李大人,与张家素来交好。李大人晃着脑袋道,“王爷虽是被气死的,却并非让于大人气的。” 张大老爷愣了:“李大人你说什么?” 李大人冷笑道:“张大人,于大人这案子是前两日刚刚查明的,还没来得及回给王爷呢,怎么就把他气死了?气死王爷的不是另一桩事么?” 张大老爷皱眉:“哪有另一桩事?” 李大人大声道:“你们张家偷龙转凤、拿自家的儿子换走王妃所生女儿那件事!” “哄……”下头一阵大乱。 张大老爷愕然:“李大人,你胡言乱语什么?可有证据?莫要含血喷人!” “证据?京城白云观那位姓韦的道姑不就是证据?”李大人道,“她是令二弟的小妾,世子的生母!” 忽然,又有一位大人站出来拭泪道:“王爷早就知道了。碍于夫妻情分,不曾戳破。王爷何等英明神武,世子就是个纨绔。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世子与张二老爷何等相似,半分不像王爷。” 再一位道:“王爷荒颓那几年,便是因为得知了此事。”乃长叹一声。 人群中闪出越国重臣甄藏珠。此人相貌老实、为人忠诚,看了看他们几位道:“我让你们弄糊涂了。赵王究竟是病死的还是气死的?” 两个喊:“气死的!”另两个喊:“病死的!” 甄藏珠道:“那究竟是被于大人气的,还是被偷龙转凤气的?” 张大老爷喊:“被于大人气的!” 李大人喊:“被王妃张家气的!” “若是被王妃、张家气死的,怎么又‘早就知道’?还因此荒颓了几年,近日又振作了?” 三人一时默然。世子懒洋洋道:“能不能事先把口供串通好?谁写了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戏本子?”他又指着那堆坑死于敏中的账册子,“那玩意还得查查真假。” 张大老爷冷冷的道:“那个是真的,世子不必再劳神了。” 世子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卫王长叹一声:“赵王兄委实早就知道了。”众人霎时都望了过去。卫王身边一位官员从怀内取出一封书信。卫王道,“赵王兄觉察到这回之病症来势汹汹,恐有不妥,写给孤王的。”那官员张望几眼,不知该把信交给谁好。 燕国来的苏澄朗声道:“大人就交给楚王吧。” 好歹赵国是从楚国分出去的。楚王忙走了出来。卫国官员便将书信交给楚王。楚王打开一瞧,里面写的是:赵王知道儿子是张家的种,不能继承赵国,愿意将赵国托付给卫国。 便听几人齐声道:“假的!”郑王周王曹王身边的人悉数喊道,“赵王分明是将赵国托付了我们王爷!” 堂前登时热闹了。那三国悉数取出了赵王的书信,都是托付国土的。四封信写得全然不同,却都是赵王笔迹、都有赵王金印。赵国五个大族,除去刚刚下狱的于敏中,其余四家各支持一国。赵国大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众看客兴高采烈等着热闹,楚王也没法子决断。 只见人群中缓缓走出老太监戴权,道:“诸位,可否听杂家说句话。” 楚王忙说:“公公请讲。” 戴权道:“凡事不能听一面之辞。杂家想着,让四位大人各自阐述赵王之死和偷龙转凤是怎么回事,且也该听世子解释几句。王爷以为如何?” 楚王点头道:“事情来得急,有些杂乱。委实该让各位都开口。”遂问世子。 世子懒洋洋道:“让他们先说。” 张家道,赵王是让于敏中气死的,世子乃王妃张氏亲生,只是不成器,赵王将赵国托付郑王。李家道,赵王是让张家气死的,世子乃偷龙转凤,赵王将赵国托付卫王。其余两家道,赵王是病死的,只是早已知道世子是张家子弟,将赵国分别托付周王曹王。最后,楚王问赵国世子。 世子道:“我委实不是母妃所生。”许多赵臣顿时变脸。世子接着说,“我母亲乃是父王身边的一个通房。诸位可听说过去母留子?”他转身朝张大老爷作了个揖,“多谢张大人只将我生母送走出家。我知道这种女人多半都是没命的。” 卫国那官员道:“世子可有证据?” 世子道:“世人皆知我是父王之子。你可有证据证明我不是?” 周国官员大声道:“世子没有证据,我们王爷却有赵王亲笔书信!” 世子笑道:“你是说,我父王写了四封亲笔书信给四位王爷,分别托付赵国?你们自己信么?”四国顿时争吵起来。 楚王看着这四封书信出神。越国的甄藏珠忽然拍手道:“诸位,可还有人记得前阵子吴国出的那桩案子?先吴王身旁一个姓郭的太监假冒吴王的笔迹、仿制吴王金印,从吴国国库骗走了八千万两银子,至今还没抓到人。”众人再看这四国已面带狐疑。四国与四家忙不迭的自喊清白。 衍圣公府少爷孔允宪思忖半日,走到楚王身边拱手道:“王爷可否让晚生看看那四封信。” 楚王忙回礼道:“孔先生请看。” 孔允宪接过信细看良久道:“晚生近日住在京城驿馆,与赵国世子乃是邻居,故此熟络。晚生曾在他处看到过一把扇子,盖了赵王的金印。那印十分齐全。” 楚王不解道:“先生此言何意?” “这四封书信上的金印,”孔允宪指着“趙”字中那个勾儿道,“这儿都薄了点,仿佛是盖戳时力气略小。赵世子折扇上的那枚印记厚些。” 鲁国的柳骞此时已走到他二人跟前,伸头看了看,笑道:“这四个印章一模一样,岂能每个都盖时力气小了些?纵然是,难道力气小的程度也一样?显见这是同一枚假印章印的,取赵王真印出来一比就知道了。”那四国王爷脸色一变。 赵国通政使刘全大声道:“王爷金印现在何处?” 刘全于敏中乃赵国的两位重臣。于敏中将将下狱,赵国群臣不觉便以刘全为,纷纷应和:“快取王爷金印来!” 燕国的苏澄低声道:“我还没看过这般热闹呢,比治水还热闹。”她是女子,声音凸显些,四周许多人都听见了,悄然侧目。苏澄捂嘴,有几分讪讪的。楚王不禁看了她两眼。赵国的邻国都派重臣吊唁,还有王爷亲自来的,唯燕国只随意打来一个年轻的女官,似有几分轻视。 不多时,赵王平素极信任的太监王公公捧了金印出来。四国王爷瞧着此人,皆有了几分狐疑不定。 883.第八百八十三章 赵王的心腹太监王公公捧了金印入灵堂。众目睽睽之下,戴权铺开白纸, 楚王亲自持金印盖了上去。细细对比“趙”字中那个勾儿, 四封信上的委实要薄些。刘全吩咐自家下人:“回衙门取治水前王爷给我下令书来。” 另一个大臣也忙喊自己的长随:“去书房取我们家的来。” 其余大臣也纷纷让人回衙门取赵王用过印的文书。 便听卫王冷笑一声:“不必了。” 只见他身边那官员瞧着王公公道:“公公好本事。算本官栽了。” 王公公茫然拱手:“大人说什么?奴才听不明白。” 卫王负手道:“你明不明白,已不要紧。” 话音刚落, 门外闯进来一个兵士, 扯着嗓子喊道:“世子!不好了!府外来了许多别国兵士, 不计其数!” 郑卫周曹四位王爷齐声大笑。笑着笑着,觉其他三位也都在笑,又一齐止住声。灵堂前霎时寂静如子夜。显见这四位都有兵马在外头。其余众人面色铁青:这回谁也走不了了。果不其然,外头传来雷霆般的喊杀声, 兵士跑来回道:“又来了一队人马, 与前头那队在府门口对峙。” 曹王急问:“是哪国的?” “前头那伙是郑国的, 后头这伙尚且不知。”屋中霎时又安静了。 半晌, 柳骞笑道:“不如你们四国先打一场,赢家得赵国。” 赵国大臣立时喊道:“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众人遂议论了起来。 苏澄悄声对身后的护卫柳小七道:“为何四国这么巧, 每国联络了一家?” 柳小七道:“因为这四国管情报的头目都是神盾局的人。” “啊?” “安排出去打探消息的是自己人,扮作嘴碎婆子仆从的亦是自己人;撺掇四位王爷用兵的是自己人,勘察道路、仿制赵军军服、打探赵军口令、引四国兵马进赵国的还是自己人。”柳小七道,“做戏做全套,大伙儿都装模作样、心照不宣。” 苏澄忍不住偷笑:“你们局座大人还真没闲着。” 柳小七也笑道:“他亲自来这块儿已经两年了!更不用提从前的心血。如今大略完成布局,过几年收稻子便好。” 不多时, 四国兵马俱已到齐, 将赵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楚王无奈道:“若四位叔父兄长只有一家派兵, 只怕都能将赵国得了去;偏如今四家都来了。不如大家好生商议着……” 话还没说完, 报信的又来了:“世子殿下!外头又来了一支大军,人数极多,连四国兵马在内悉数包围了!”他迟疑片刻,“看衣裳像是燕国的治水壮丁。” 苏澄立时笑道:“不是。你们大概看他们穿着迷彩服吧。迷彩服乃服装大类。治水壮丁穿的是一种,官兵是另一种。” 赵世子眯起眼睛:“苏大人这是何意?” 苏澄忙摆手道:“世子误会了。因那四国调动兵马入赵,而我燕国觉察到了。摄政王恐怕我有不测,故此调派了些人手来暗中保护我。我是他师侄女,世子是知道的。这四位王爷不兵围困赵王府,我们的人只会悄悄匿在城外不出来。”她看了看那四王道,“你们五国的事儿,我们燕国不想管,也管不了。还请四位王爷话,请你们的人让出道路,放我、戴权公公和孔允宪公子三人离开。燕国军队立时撤走、护送我们回国。其余的就不与燕国相干了。” 众人大惊。方才听说燕军到了,还以为他们想趁火打劫,谁知人家只想撤身走人!遂暗暗猜测真假。赵国将领则心惊数国军队就这么进了邯郸、本国兵马半分不查。 孔允宪低声道:“苏大人,我们就这么走了?” 苏澄道:“当然走啊!我是来治水的,你是来吊唁的。我水已治完了,你唁也吊完了。还不走,留着吃晚饭么?” 郑王立时道:“苏大人所言可是当真?” 苏澄朗声道:“当真。” 郑王看向那三位:“既这么着,咱们就不留苏大人吃晚饭了吧?” 那三位齐声道:“苏大人好走!”燕国掺合进来,自家就一点戏都没有了。 有个不知哪国的官员立时跳出来拱手道:“苏大人,下官可巧有事要进京,就与苏大人同去如何?” 又有一人道:“下官也要去京城,与二位大人结个伴也好。”霎时跳出来十几个想跟着走的。 苏澄有些迟疑,与戴权商议道:“戴公公,你看呢?” 戴权看了看众人,思忖道:“杂家以为……横竖诸位大人想进京,就一道走也好。” 众人齐拱手:“多谢戴公公!” 赵世子慌了:“允宪允宪你别走啊!” 孔允宪忙向苏澄道:“苏大人,咱们不可就这么走了,实乃大大的不义。” 苏澄拱手道:“孔先生,并非下官不义。这些人是琮师叔派来保护我的。眼下五国要起兵争……眼下五国已起兵争,咱们掺合进来便是参战。我一个管治水工程的技术小官,论起品级来不过区区工部员外郎,哪里能决定参战这种大事。我代表不了燕国啊!” “这……”孔允宪满面为难。 鲁国的柳骞大声道:“苏大人言之有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逼她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做参战决断,只怕强人所难。” 赵世子两步窜到孔允宪身边恳求道:“允宪!外面四国军队如狼似虎,你走了我就死定了!他们谁都不会放过我的!” 戴权叹道:“孔先生,杂家与苏大人委实都做不了这么大的主。” 赵世子一把扯住孔允宪的胳膊:“允宪你不能走!” 几个赵国官员也都上前围住孔允宪:“求孔先生相助!”“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求孔先生救我赵国!”七嘴八舌背了一大串子曰。 孔允宪毅然朝苏澄深施一礼:“苏大人若不便多事,请自行离去。孔某与赵世子也算朋友一场,必不能独全此身。” “那可不成。”苏澄道,“你若有个不测,林老大人非打死我不可。你必须回去。” 孔允宪淡然道:“孔某乃齐国人,苏大人一个燕国官员管不了我。” 苏澄耸肩:“得罪了。小七,请孔先生离开。” 孔允宪拔直了腰背厉声道:“我乃孔圣人第七十一辈嫡孙,谁敢动我!” 苏澄熟视无睹:“小七!动手。” 孔允宪负手而立神情坚毅,几个赵臣挡在他跟前,赵世子躲到他身后使劲儿抓住他的胳膊。满堂肃然。 柳小七笑嘻嘻从苏澄背后闪出来,拱手道:“大人,其实还是有别的法子的。” 苏澄瞧了他一眼:“说!” “不战。”柳小七道,“四国退兵,各位王爷特使各自回国,该干嘛干嘛。” “你傻了不成?”苏澄没好气道,“人家明火执仗来抢地盘,先头什么仿制的赵王书信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没吃到肥羊肉岂能退兵?” “属下知道。请大人稍候。”柳小七几步走到越国特使甄藏珠跟前抱拳道,“在下如若没有记错,这位朋友早先可曾在燕京安窑?” 甄藏珠皱了皱眉头,也抱拳道:“不错,本官少年时委实曾走过绿林。” “果然是铁燕子李大郎。”柳小七躬身下拜,“小弟曾在人群之中看过李大郎一眼,所幸记性不差。” 甄藏珠还礼道:“自打本官认祖归宗便改邪归正了,这些年不知江湖事,故此不认得小哥。” 柳小七笑嘻嘻道:“小弟新上的跳板,大人不认得才正常。大人,咱们合字并肩子,上好的羊牯扒拉掉托线孙儿捏七寸子码上,总好过水漫松人。” “这……”甄藏珠若有所思。 这儿是赵王的灵堂,满屋子都是各国来的王爷重臣。柳小七大嗓门说一长串绿林黑话愣是没人听得懂,面面相觑。“这位大人,那个燕国护卫说什么?”“下官也不知道啊!” 半晌,甄藏珠捋了捋胡须道:“多年不曾挑竿子,既是合字信得过,我二列你二漠。”柳小七点点头。 众人又茫然互视。还没来得及议论,只听耳畔一阵惊呼声,甄藏珠与柳小七皆腾空而起直上房梁。二人在梁上如闪电般转了几下,人影忽然坠下。不待众人察觉出了何事,数声杀猪般的惊叫骤然响起。定睛一看,卫王曹王不知怎么落到了柳小七手上,郑王周王则让甄藏珠给制住了,护卫悉数倒地喊“哎呦”。 便听人群中有个不知哪国的护卫笑道:“方才那位穿青衣的兄弟说,他们俩合力打倒那几位王爷身边的护卫,抓住他们捆了,总好过人家兵马杀进来我们逃跑。那穿墨色衣裳的大人说,虽已多年没当过保镖,既然朋友信得过,西边两个归我北边两个归你。” “哄——”灵堂中一阵大乱。 赵国世子已雄赳赳气昂昂从孔允宪身后出来了,拍手大笑道:“真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多谢二位侠士。大恩大德我赵国记下了,日后必有回报。” 甄藏珠道:“本官已金盆洗手多年,这份人情世子记在越国头上便好。” 苏澄道:“世子别把人情记给燕国。此事乃小七一人所为,你只谢他便了。”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倒是鲁国的柳骞大人率先鼓掌,旁人立时跟着鼓,灵堂内顿时掌声如雷。 事已至此,就没什么好装模作样的了。楚王和孔允宪为保,四国撤兵。四位王爷暂由赵国看管,赵世子登基后放回其本国。一时外头来人回禀说“五国官兵皆已撤走”,满灵堂松了口气。 众人开始告辞,赵国自然不留。却听鲁国特使柳骞上前拱手,大声道:“世子,显见你们赵国已经让郑卫周曹四国盯上。这等心思一旦起了,便不会无故休止。甄大人和小七义士他们帮了你这次,帮不了你下次。”他微笑道,“要不要与鲁国结盟?鲁国强盛且鲁赵毗邻。咱们两国结了盟,宵小之辈不敢轻举妄动。”众人霎时止了交头接耳,齐刷刷望向赵世子。 赵世子斜睨了他一眼:“你们鲁王自己都做不了主,我可不敢高攀你们朱桐大人。”说着向孔允宪拱手道,“允宪,我赵国与燕国结盟如何?”众人大惊。 孔允宪咳嗽两声:“我是齐国人……” 齐国特使立时说:“世子可要与齐国结盟?” “不要!”赵世子爽利拒绝,“你们齐国疲弱的很,与你们结盟无用。” 苏澄忙说:“莫与我商议。我不过是个芝麻官,结盟这般大事我说了不算。” 老太监戴权笑道:“世子若有此意,可派遣特使往京城商议。但有诚意,一切好商量。” 赵世子嘀咕道:“哪儿还有拿得出手的特使。赵国如今满国的乱臣贼子,刘全大人得留在邯郸收拾烂摊子。要不请于敏中大人走一趟?” 刘全立时道:“世子,于大人虽是张大人出,捏灾冒赈之事人证物证确凿。未经详查证明于大人清白,不可随意放出来。” 赵世子谄笑道:“刘大人,打个商量,那是我岳父……” 刘全正色道:“倘若皇亲国戚可以仰仗女婿为非作歹,赵国还如何立国?” 赵世子看了看群臣欲求声援,赵臣皆低头——世子在刘全跟前如此软弱,日后赵国姓司徒还是姓刘可不好说。他又看向诸国特使,特使们不是抬头望梁就是扭头看窗。他虽始终不曾看孔允宪,孔允宪却道:“世子,刘大人言之有理。” 赵世子无奈:“好吧,算了……”孔允宪点点头。众人互视,心想这个世子果然没什么用。 经此一事,赵国不敢再耽误。三日后世子即位为赵王。诸国特使留下来道贺,刘全家的门槛都被踏破了。后审问于敏中案、张家等四家逐出赵国等事皆非三五日能完的,刘全忙得不可开交。先赵王二七一过,新赵王顶了身热孝亲自进京。 没人知道赵王与燕国政事堂的人谈了些什么。一个月之后,《燕京周报》再次刊登出爆炸新闻:赵国加入燕国与马来国的联邦,三国合为一国,预备在明年将三国的国名悉数更改,统称中华联邦帝国。 再过一个月,紫禁城中的圣人给云南、贵州、江西、广东、广西、台湾六省下旨,命其加入联邦。虽早知道这些地方皆是早先燕王所辖,如此明晃晃的公布出来,各地诸侯皆如心上被压了块巨石似的不是滋味。有人留意到,平安州毫无动静,依然是买卖天下第一,不入诸侯纷争。 到了十月,福建巡抚甄茴给圣人上书,求以福建加入联邦,圣人应允。 赵王的岳父于敏中捏灾冒赈查明属实,退回贪墨的银两,离开邯郸赴京城就任户部侍郎。天下人皆以为是赵王求了情。赵王诏告天下,自己的生母乃道姑韦容官,赵人皆称其为太后。 腊月,一直在东瀛刘属不曾回国的鲁国霸主刘侗染下重病,眼看就要不行了。其嫡长子刘戍与丞相兼女婿朱桐立时放下朝务赶往东瀛,鲁国暂由中书令柳骞执掌。 转眼年关将至,江南塞北白雪纷扬,又是一年年终。 正月初一,燕国丞相林黛玉布第一号政令,改国号为中华联邦帝国,今年为帝国元年。 884.第八百八十四章 中华联邦帝国国名一出, 诸王震惊又无力反对。 新春伊始,中华联邦各国均挂出了一种红色旗帜。各国报纸一齐宣传, 说此旗名星月红旗,乃中华联邦帝国之国旗。旗呈长方形、朱红色。左上角绣一弯新月,下围着十颗小五角星,俱是明黄色。五角星意指燕、赵、赣、闽、粤、桂、黔、滇、台、马来十个联邦国。而当中那个弯月指的是谁,众说纷纭。有说燕王的,有说圣人的, 愣是没几个人想到贾琮头上。盖因众人都觉得赵王不可能将国土送与贾琮之故。 二月初, 一代枭雄刘侗病逝,享年六十三岁。在东瀛停灵七日后,其子刘戍扶灵回国,女婿朱桐暂留东瀛接手公务。刘侗虽名声不大好,终究是四将乱京师中的一员, 若没有他便没有诸王分封,故各国均派了特使前来吊唁。 这日黄昏, 刘戍送走宾客独在灵前愣。忽有人拿了张帖子进来回到:“将军,外头来了个男人,自称是大爷旧友, 前来祭奠老爷。” 刘戍拿起名帖一瞧, 上头写了“周冀”两个字, 惊喜道:“委实是旧友, 快请!” 不多时, 此人进来。刘戍一瞧, 当年那个小胖子如今顶多算微胖,且显见已经三十多岁了,不禁慨然。互视了半日,周冀叹道:“少年如风一去不回,咱们俩都老了。”遂到灵前祭拜了刘侗。 二人往刘府外书房对坐。刘戍刚刚失了父亲,心绪不宁。周冀一言不。良久,刘戍歉然道:“招待不周。” 周冀道:“我知道失亲这种事没法子感同身受,也不可能很快节哀顺变,干脆什么都不说算了。” 刘戍叹道:“这十几年,我爹极少回来,有时候过年都在东瀛过。然但凡他在那儿,哪怕在海那头呢,他在便好。如今他没了,我竟不知如此是好了。” 周冀道:“我曾听人说过,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他们没了,我们便得直面死亡。” 刘戍怔了怔:“……谁这么不给人颜面。” “不记得了。大概是文艺青年吧。” 刘戍不置可否。又坐了会子,刘戍道:“怎么忽然想着来祭我父亲。” 周冀道:“本来就想近日来见你,可巧遇上刘大人没了。” “何事?”刘戍问道,“可是你当年说的拖拉机有眉目了?” “拖拉机早几年就做出来了。” “当真?!”刘戍喜道,“你真弄出来了?” 周冀点头:“只是大批量原油提炼的技术一直没解决,所以无法量产。拖拉机还只能当个研究所里的摆设。” 刘戍皱眉:“我虽听不大明白,横竖就是还不能用的意思?” “嗯。”周冀淡然道。 刘戍看了他会子:“你来找我是别的事?” 周冀吐了口气:“周冀不是我的真名,是化名。” 刘戍挑起眉头:“说起来,南洋马来国主也叫这个名字。” “我便是用这个化名去做的马来国主。”周冀轻声道,“我叫贾琮。” 刘戍好悬跳了起来。半晌,盯着对面那人:“你是贾琮?” “嗯。” “那红骨记?” “我家开的。嗨爪是我老子贾赦。” “马来国?” “我的。” 刘戍思忖片刻:“赵国?” “先赵王灵堂上的热闹你听说过了吧。”贾琮道,“四国所言是真,如今这位赵王是张家的儿子。这里头还有些张家内部矛盾。总之就是为了更好的控制赵国,先赵王妃张氏将自己的侄子故意教导成了一个不爱权力也不会当领的纨绔。如今那货领着母亲游山玩水去了。” 刘戍怔了怔:“他不要赵国?” “不要。”贾琮道,“他既没兴趣也没本事。难办的是他媳妇。二人商议了小半年,决定暂且不和离。他媳妇想以赵王妃的身份在赵国为官,眼下看来比较艰难。” “为何?” “于夫人本有才,可她总觉得自己不是寻常的女官。然而她就是。不论假赵王、刘全还是我,都不肯给她半点特权。她期待过高,故此不痛快。” 刘戍动动身子靠向椅背。默然良久,他问道:“你是不是想造反。” 贾琮微笑道:“我说不是你信么?” 刘戍点点头。“你这趟是来做什么的。” 贾琮撇脱道:“拉你入伙。”刘戍眯起眼睛。贾琮道,“天下早晚要一统。你还想当一辈子诸侯不成?” 刘戍假笑道:“你肯让我当一辈子诸侯么?” “当然不肯。”贾琮轻松道,“我对外宣布这十来块地方已经合并成一国,就是准备动手收复天下了。我是红骨记的少东家,你知道的。如今这时代,打仗靠的是火器。天下的火器都是我卖出去的。” 刘戍冷冷的道:“我们刘家的男人不怕打仗。” 贾琮托起腮帮子道:“就是不想打仗我才拉人入伙的啊。你不肯入伙也没问题,只是别怪我玩经济制裁。”刘戍抬眼皮子瞥了他一眼。贾琮乃正色道,“从前,看在咱们俩有交情的份上,我从各方面给了鲁国许多政策上的好处。既然咱们不能当同伙,我只能把你当对手。最惠国待遇,今后鲁国就没有了。” 刘戍又盯了贾琮半日。贾琮抿嘴,下巴搁在巴掌上,略带呆萌的回看。刘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贾琮依然略带呆萌的看着他。刘戍拍案而起:“只管放马过来!” “好吧。”贾琮站了起来,“欢迎你随时加入。”他朝外头走了两步,忽又回身笑道,“对了,还记不记得当年我身边的那个丫鬟起.点?” 刘戍立时道:“记得。她不是什么丫鬟吧。” “算你有眼光!她就是摄政王妃,我的孩子她妈。”贾琮笑容灿烂,伸手比个“V”走了。 “你等等!”刘戍喊道。贾琮在门外止了步子。刘戍想了想问道,“赵国那乱子时,你们燕国是怎么悄悄开了那么多军队进赵国的?” 贾琮并未回头,耸肩道:“燕国没有壮丁,百姓各司其职。平素遇上紧急重特大工程,比如突洪灾什么的,皆用兵士。知道我们派了多少人去帮赵国治河么?寻常壮丁哪有那么能干。” 刘戍久久回不过神来。“你是说,你派官兵去帮赵国治河?” 贾琮这才转过身来:“短时间要完成大工程,非用官兵不可。一则民夫没有那么好的体力,二则他们不如官兵训练有素、如臂使指,三则他们多半不够聪明。燕国官兵都是念了书的,上头一句话他们都知道该做什么。若是民夫则多有听不懂的,得上头花心力去解释教导。燕国一直派官兵救灾的。不止燕国,中华联邦各处皆以官兵救灾。” 刘戍眯眼瞧了他半日:“你不是故意派官兵进赵国?” 贾琮摊手道:“洪水是我派的?是燕国主动要帮赵国的?赵国那个刘全故意穿和我们家贾宝玉一样的衣裳、扒拉上我们好吧。小赵王还得意洋洋跟我炫耀,觉得自己计策绝妙。搞清楚,燕国是被设计的那个。要不是燕国,赵国这会子早让洪水淹光了。”遂转身而去。 刘戍心中莫名放下了。他方才疑心先赵王之死乃燕国所为,而刘侗与赵王一样死得突兀。 十几日后,柳骞急慌慌来到刘府。“将军,屈大人从平安州回来,说红骨记忽然接到上头的命令,再不卖火器给鲁国。” 刘戍冷笑两声:“不卖就不卖!” “这……” 刘戍抬手给他父亲烧了张纸:“咱们不是还有火器么?去齐国抢不就是了?” “啊?” 刘戍挥了挥手中的纸钱:“齐国总有火器吧。”乃将纸钱投入火中。 “额……是……”柳骞走了。 刘戍又烧了几张纸,猛的一跃而起,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刘戍喊人取来地图,又打斥候上隔壁齐国调查火器库房。忙活了七八日之后,有人半夜隔着门缝往刘府的西角门中投了封信。信封上写着:马来国周冀呈刘戍收。刘戍拿到信一瞧,里头有几行字和厚厚的一叠单子。信中写道:阿戍你是不是在琢磨着从齐国抢火器?送你齐国最近五年的订货清单。再看单子,果然是齐国订的火器单子。只是……齐国竟如此寒酸?买的都是最次的次品。鲁国最早时都没买过如此差的火器。这些玩意纵抢了来,能有何用?刘戍气得将信捏做一团砸了出去。 不多时,手下人定好了抢劫齐国一个火器库的计策,送给给刘戍过目。刘侗这会子还在停灵,刘戍自然不能亲自去抢劫。遂细细问过之后,叮嘱他们快去快回。那将军果真快去快回了。一切顺利,看守火器库的齐军悉数投降,火器库也被鲁军搬空。只是……搬来的委实是贾琮那单子上所列的货品——太次了,没法使。刘戍呆了。 没过几日,柳骞又急忙忙跑来找刘戍,说是好多燕国工厂取消了在鲁国的原材料和半成品订单,转而去赵国买了。刘戍恼道:“凭什么!”柳骞长叹,取出一封信来。刘戍接过来一瞧,原来是燕国一家织布厂写给鲁国一家棉花厂的信。信中说,刚收到官府通知,从前一直给鲁国的进货补贴性减税取消了,改补贴给赵国。 柳骞道:“燕国和两广有项政策,凡是在鲁国江西云南贵州四处买原材料半成品的,可拿着单子向官府申请减税。此举是为了鼓励燕国两广的工厂多与这四处做生意。谁知赵国忽然与他们联邦,早先给鲁国的好处如今悉数给了赵国。”又叹道,“这些棉花只怕不好卖了。不止棉花,还有许多东西不好卖。” 刘戍拿着那信看了半日,问道:“咱们自己没有织布厂么?” 柳骞苦笑道:“咱们虽也有织布厂,比燕国的少太多。不可能用得完这么多棉花。” 刘戍冷笑道:“不就是千年前管仲禁鲁缟那套?”怒甩袖而去。 恼火归恼火,法子依然没有法子。两日后柳骞又来了。原来是汇丰钱庄给鲁国工厂的优惠贷款也取消了,且台湾府产的多种极难买到的最新机器停止对鲁优先售卖,只有先满足别处订单之后、最后方轮到鲁国。这样天晓得几百年后才轮得到!鲁国许多工厂给了钱拿不到货品,钱也一时半刻收不回来。 刘戍拿着折子冷冷的道:“钱为何收不回来?岂非应该让他们赔偿?” 柳骞道:“最先订合同时候,里头明着写了一条:如遇上自然条件、政策条件出现无预兆突改变,可视现实情况中止和改变合同条款。我们的人都以为这玩意是写着好看的、不会派上用场。谁知燕国忽然把好处都转到赵国去了。如此一来,对方便能以此做借口拖延还钱。可我们鲁国的工厂拖不起啊……” 刘戍怔了半日没想明白这句话有何用,道:“横竖就是被人用文字游戏阴了,对么?” “额……不是阴了。”柳骞道,“就是人家商业手段玩得比咱们高明。将军,如何是好。” “你可有法子?” 柳骞苦笑道:“没有。阴谋我有法子,可这是明晃晃的阳谋。唯有阳谋才能对付阳谋,可咱们没本事玩阳谋。” 刘戍立时道:“阳谋是什么?” 柳骞道:“武力。”刘戍一愣。“阳谋便是派兵打过去。台湾府的火器素来是最好的,比鲁国的好得多。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买来那么好的火.枪,红骨记根本不售卖。” 刘戍望天翻了个白眼,揉着后脑勺道:“你先退下,我想想。” “是。”柳骞出去了。 刘戍头大如斗。他本是个寻常的将门少年,斗鸡走马打架滋事。后刘侗手下的幕僚撺掇他进京造反,刘戍只觉好玩。谁知刘侗那趟造反非但没惹来大祸,反倒得了鲁国这块地盘。小虽小了些,好歹可做一方霸主。只是刘侗乃武将出身,不会治国,政务多由手下幕僚做主。后来这十几年也没什么变化。无非是做主的幕僚换了两三个,立国数年后有了柳骞朱桐。自从得了这两位,鲁国十分平稳。朝堂上下,诸事再用不着刘家父子操心、他二人悉数处置干净了。刘戍尤为清闲,除去操演兵马无事可做。贾琮丢出来的这几招,他实在不会应付。想了许久,提笔给东瀛的朱桐写信让他快些回来。 885.第八百八十五章 话说东瀛的朱桐接到刘戍来信, 看完后藏入怀中向信使道:“我知道了,你先歇息去吧。”信使自然不知道他们将军写了什么, 看朱大人这神色倒不像有大事,便下去了。 数日后便是刘侗七七之日,鲁国将送灵安葬,东瀛刘属也在同一日大肆祭奠,要紧的官员将领一个不拉悉数到了。祭礼过后,朱桐设下素宴招待全体同僚。众人也不吃酒, 只一面饮茶一面追忆刘侗。茶过三巡, 朱桐让大伙儿安静些。众人早猜到今儿有事,都停了筷子。 朱桐长叹一声:“老将军英逝,举国皆哀。当中最数大将军青年失父,伤至五内俱崩,好不可怜。”说着, 取帕子拭泪。众人皆陪哭,一时满堂呜咽。哭了会子, 朱桐又正色道,“只是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之辈, 鲁国终究还得靠大将军支撑。东瀛虽悬于海外, 依然唯大将军马是瞻。”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替刘戍来立威的, 纷纷举茶盏道:“原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劳!” 朱桐点头:“很好。还望大伙儿一直记得这句话。”众人又纷纷赌咒誓效忠。 又过了会子, 武将席上有个将军头晕。有人笑道:“听闻有吃茶醉人的, 莫非将军便是茶醉?”话才刚说出口, 他自己亦蒙灯转向起来。不多时,满席的将军皆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有员大将喊道:“不好!这茶里有东西!” 朱桐微笑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诸位将军,是时候交出兵权了。大将军不会亏待你们的。” 有个老将跟着刘侗征战一世,这会子亦撑不住要趴下,嘶喊道:“我等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少将军为何要对付我等!” “将军这不是说了么?”朱桐站起来冷冷的道,“老将军已没了,你还称呼大将军做少将军,却是何意?” 老将这会子脑袋已渐渐迷糊,骂道:“将军英明一世,竟生了这么个黑心肝子的白眼狼,老子一死就废老子的旧部,断乎没有好下场……” 朱桐喝到:“闭嘴!谁再信口雌黄污蔑大将军,莫怪本官不顾念老将军的颜面!” 老将哈哈大笑:“使如此下作手段,还顾念什么颜面!”强撑一口气说完这话,老将晕了过去。 朱桐冷冷一笑,负手而立,看着武将席上一个个软倒,喝到:“带下去,好生安置,不可慢待了任何一位!” 左右高声答应,霎时从后堂涌进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士,将整个东瀛刘属的武将一个不剩悉数抓了走了。文官们早已呆若木鸡。这些里头多半是朱桐自己的人。朱桐乃朝下扫了一眼朗声道:“大伙儿莫怪本相使了雷霆手段。不破不立。史书之上,少主被老臣挟持的比比皆是。”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向刘戍表忠心。虽多有官员心中不赞成,偏这等事难说对错,也只好不言了。 刘戍扶灵回鲁国十几日后便有一批年轻将领各率亲兵乘船渡海来找朱桐。众人都知道只怕这些人要留在东瀛,暗地里也猜过他们会安置到何处。万不曾想到,他们竟要把东瀛刘属的将领悉数替换干净。 刘戍派来的这批将军得了兵权后立时着手整编军队。从前的兵营全部打乱,兵士分调到各处,按照班排连营团旅师重新编排。整编后旧时的军营势力荡然无存。衙门里头,朱桐亦有人员调动,并从鲁国调了些人手过来,原先刘侗的老臣也被剔除一个不剩。 先头的将军们则一直软禁在刘府之中。朱桐使人给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家人送话去:大将军说了,半年之后放他们自由离开,想去哪儿去哪儿。有个老将听罢哈哈大笑:“将军生了个好儿子!有种!比将军强!” 另一头,刘戍苦等朱桐回来主持局面。等了一日又一日,朱桐音讯皆无,刘戍急得跳脚。 而鲁国已有几个大户预备搬离鲁国去赵国了。刘戍闻报喝到:“不许他们走!派兵拦下!” 柳骞摇头道:“不成。他们请的是京城的太平镖局做保镖。” “那又如何!” 柳骞叹道:“太平镖局其实就是荣国府贾家的私兵,火器比寻常官兵还好。咱们拦他们不住。” 刘戍愣住了。半日,有气无力道:“那咱们唯有先减税了。” 柳骞苦笑道:“若只减一点子税没用;减多了,养兵的钱可就……” 刘戍托着脑袋道:“你去劝劝,能留则留,留不住便罢了。” 柳骞领命从刘府外书房出来,转过廊角,便听有人喊了一声“柳大人”。只见廊外海棠树后头闪出一人,赶上来逼着手恭恭敬敬请安。定睛一瞧,正是刘戍身边一个姓宋的管事。此人极为忠心且深得刘戍信任。柳骞不敢怠慢,拱手道:“原来是宋管事,好巧。” 宋管事笑道:“并非凑巧。奴才有件事想请教柳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柳骞忙问:“何事?” 宋管事乃请他到转到假山后的石头上坐了,道:“这些日子将军愁得觉都睡不着。奴才听说,是燕国取消了咱们的什么税?” 柳骞道:“是取消了给咱们的退税补贴。就是从前燕国商家从鲁国进货,比起从别处进货,可以少交些税。如今这好处给赵国去了。” 宋管事道:“奴才帮着大爷管了这么些年的生意,竟从没听说过此事?燕国何时给了鲁国这项好处的?” “早有的。”柳骞道,“不止这样,许多样。还给我们了公函。” “哦?”宋管事道,“怎么非但奴才没听说过,商行的老爷们都没听说过?直至这回燕国闹取消订单大伙儿才知道。” “你们不知道?”柳骞皱眉,“论理说应当会知会你们的。” 宋管事道:“奴才等委实不知道啊!故此多个商行措手不及。” 柳骞乃命自己的一个文吏:“去衙门取早年燕国的退税公文来。” 文吏小声道:“大人……那东西太久了,属下已忘了搁在哪儿,怕是不好找。” 柳骞瞥了他一眼:“那么多卷宗,本没指望人脑子记住。不是有目录么?查目录便是。”文吏赶忙答应着走了。 柳骞便坐着与宋管事讲述燕国从前给鲁国的优惠政策。宋管事越听越心惊:“燕国对我们这么好?!凭什么!” 柳骞摇头:“不知。偏这些说不给就不给了。”望天长叹。 不多时,文吏取回来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子,里头装的正是这些年燕国给鲁国的优惠政策公函。宋管事一一细看,果然有多种优惠。愣了半日,宋管事也长叹道:“明晃晃是照春秋时管仲禁鲁缟的葫芦画成瓢。咱们输了。”遂朝柳骞深施一礼,摇头而去。 文吏收拾起文件袋,向柳骞道:“大人,这些我怎么都没见过?不该不给我看啊。” 柳骞道:“这些都是最近三四个月新做出来的,你没看过也寻常的紧。” 文吏一愣:“大人,这些……” “假的。”柳骞站起来道,“做假文书乃是一门高深学问。你们大人我虽不会,好在有人会。” 文吏呆了半日,哑然失笑。几步跟上柳骞,低笑道:“大人,前些日子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从齐国打劫来的那堆破铜烂铁,想必也是无中生有?”柳骞含笑瞧了他一眼,没言语。文吏又笑。 不足两个月的功夫,刘戍便让联邦逼得束手无策。他的弟弟们自然不会闲着,日日打着各色旗号来寻不是。刘戍咬牙切齿。只是天不等人。刘戍头疼的这阵子,刘侗的其余儿子个个宾客盈门。满大街俱是流言。有说刘戍嘴不干净得罪了燕王的,有说他嚣张跋扈得罪了贾琮的,横竖刘侗一死联邦就对鲁国翻脸必是刘戍之过。刘戍自己则书到用时方恨少,日日窝在书房查古卷。 四月初,鲁国二十余个行会会求见刘戍,要他给出法子对付中华联邦这次的突商业制裁。刘戍压根没有法子,遂干脆不见。 四月二十日,鲁国商贾遽然罢市。国都济南店铺关门闭户,不论百姓还是官府皆无处买东西。全城上下乱不堪看。刘戍从没听说过世上有这等事,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不久,柳骞等一众要员齐聚刘府外书房议事,众人七嘴八舌出主意。 刘戍正头疼呢,忽听外头一阵吵闹。有个服侍的小厮掀开帘子出去道:“将军问出什么事了?” 外头一个长随喊道:“无事……” 并有一个婆子的声音:“我要见将军!老太太连虾米都吃不上了!” 那长随喊:“让你闭嘴!将军与诸位大人在商议要紧事!” 刘戍沉着脸道:“放她进来。” 一时那婆子进来了,委屈道:“将军,老太太最爱吃虾的。偏虾子这东西一旦死了就难吃,非得买活的来现做。可如今外头不知何故关了鱼市!漫说活虾,连死虾米都买不着……”一个官员杀鸡抹脖子的朝她使眼色,她全当没看见,只管叽里呱啦告状。刘戍那脸已越来越黑。 柳骞急得拍案子:“如何是好!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听!” 刘戍恼道:“区区商贾,还想造反不成!寻出罢市的头目来,押下大牢!” 柳骞跌足道:“使不得!挑头的都是行会会,手里不知捏着多少钱财,官府都惹不起!” 刘戍面上杀气骤起,森然道:“天底下没有官府惹不起的百姓。士族尚且不俱,何况商贾。士农工商,商在最贱。” 柳骞连连摇头:“商最富裕!官府还指着他们收税呢。” 刘戍轻扯了下嘴角:“将大财主老爷们统统下狱,就不怕他们不交税。”言罢竟拿起脚来走了! 众官员面面相觑。“这……” 柳骞在屋中团团转。转了十来个圈儿,有个官员忍不住道:“柳大人,咱们听将军的么?” 柳骞重重跺脚:“我哪儿知道!”半晌,长叹一声,“他是主公!不听……也得听。”又长叹一声。“也罢,只当杀鸡骇猴。” 衙役捕快立时撒出去了。各行会之家官府都知道。官差们如狼似虎,举着长刀踹开各家大门,一位位平素锦衣玉食的财主老爷悉数被铁链套脖子,轰轰烈烈送入大牢。傍晚,刘戍闻报,该抓的都抓齐全了,柳大人问可要审审。刘戍冷笑道:“先关几日,老实了再说。”他以为,明儿各家铺子必然开张,且各位老爷的儿子兄弟们今晚便得上门来求饶。 次日,满城的铺子依然大门紧闭。而各家铺子门口一夜之间悉数挂上了横幅。有黑底红字的,有蓝底黄字的,有白底黑字的,都是同一句话:非暴力不合作。 众官员依然聚集在刘府外书房,柳骞竟没来。商议了小半日,依然毫无办法。忽听外头有人喊道:“柳大人来了。”众人一起朝门口张望。 只见柳骞匆匆进屋,朝刘戍作了个揖道:“将军,这回罢市的头目,微臣已打探出来了。” 刘戍登时站了起来:“谁!” 柳骞道:“是将军的一位本家,名叫刘丰。” 刘戍皱眉:“我不曾听说过此人。” 柳骞道:“此人经历不简单。早年在蜀国开古董行,专门做销赃生意,且认得许多匪盗马贼。那几年蜀国皇亲国戚横行,时常欺霸商贾。这刘丰便暗地里组织了一个‘商党’,专们请匪盗替被官府皇亲欺负的商人报仇。这个商党越来越大。除了蜀王亲子不敢动之外,宠妃的亲爹他都敢杀。蜀商已无人不入此党。” 有个官员思忖道:“刘丰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 柳骞道:“在秦国当了几年丞相。” 刘戍大惊:“什么?!” 柳骞道:“秦王曾拜他为相治理国事,他当政那几年良策频出,秦国国力大增。只是前年他力辞相印离开秦国了。” 刘戍忙问:“为何?” 柳骞苦笑道:“微臣猜测,大约是因为商党在秦国已成气候,他欲再去别处。” 屋内霎时寂然。良久,刘戍咬牙道:“我就知道!商人逐利畏权,竟敢闹如此大事,必有人组织撺掇。此人现在何处。” 柳骞微微垂头:“在四爷府上。” 刘戍怔了一瞬,轻声道:“什么?!” 柳骞低叹:“在四爷刘戈府上。” 886.第八百八十六章 柳骞查出,领着全城商贾罢市的乃先秦国丞相刘丰, 刘戍大惊。偏此人还与刘侗的四子刘戈扯在一起了。刘戈是刘侗儿子当中最无能的一个。才疏学浅, 愚蠢糊涂, 手无缚鸡之力。论理说,刘丰当过一国丞相, 在鲁国择主怎么都不该择他才是。 刘戍怔了半日:“弄错了吧, 怎么会是他?” “委实是他。”柳骞道,“将军,真人不露相,只怕从前将军都让四爷哄了。” 刘戍笃定道:“老四不是装的, 他委实没能耐且蠢。” 柳骞思忖道:“那……会不会刘丰就相中了他好哄骗?” 刘戍道:“秦相都做过的人, 犯不着挑傻子辅佐。” 柳骞点头,又想了会子:“这个刘丰莫非有让燕国恢复给咱们好处的法子?” “嗯?”刘戍眯起眼, “何以见得?” 柳骞道:“不然他们闹什么?闹了半日没法子解决问题,还送了那么些财主老爷入狱,生意也不做,且跟官府不死不休。” “对啊!”一个官员拍手道,“好端端的他们罢市作甚?又不曾向将军提什么条件,将军也没惹他们。燕国这事儿又不是将军做的。” 刘戍冷哼一声:“他们是要我让出大权来给老四。也不瞧瞧老四有那个本事没有。” 另一个官员道:“纵将军让权给他, 他就能劝动燕国么?我不信刘丰嘴皮子那么利索。” 众人正议论蜂起,刘戍忽然站了起来。屋中霎时安静。便听他道:“备马。我去一趟老四家。” 刘戍懒得换衣裳, 只命人取斗篷来披上, 抬脚便走。众人面面相觑。柳骞皱了皱眉头, 起身去门外散步。旁人也6续散在院中, 只是都不敢离开刘府。柳骞吩咐了随身文吏几句话,文吏答应着走了。 那头刘戍一径到了刘戈家门口,跳下马直往里走。门子不认得他,上前拦阻。亲兵喝到:“这是刘大将军!”门子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拦。刘戍眼皮子不眨一下进去了。 他与刘戈没什么兄弟之情,故此也不熟悉这宅子。立在前院怔了怔,喊一个路过的奴才近前问道:“你主子呢?” 那奴才愣道:“奴才不知。” 刘戍皱眉:“他书房在哪儿?” 奴才指道:“从这回廊拐过去,后头是个垂花门,门里便是我们爷外书房的院子。”刘戍点点头,迈步便走。 依言穿过垂花门,里头是一进清幽小院,有四五间屋子。进了堂屋左右查看,一眼便瞧见东边耳房有人。刘戍进去一瞧,果然见他四弟独坐在窗前看书。 刘戈听见响动放下书,并不站起来,只看着刘戍:“大哥来了。”随口一言,犹如素日打招呼。“请坐。” 刘戍立着打量了他会子。“这么些年,我竟是小瞧你了。” 刘戈道:“不曾。小弟依然没出息。” 刘戍冷笑道:“你出息可大了去了。秦国丞相连相印都不要,宁可跟着你闹罢市。整个济南鸡犬不宁,百姓买不着米买不着柴。” 刘戈道:“他们也是被逼的。大哥得罪了燕国,不去想法子联络商议,只管窝在府中闲耗。商人们受损严重,有些债台高筑、有些濒临破产。不到绝路,商人哪里敢同官府作对?” 刘戍瞥着他道:“你有法子?你知道燕国想要什么?” “没有法子,也不想知道燕国要什么。”刘戈迎着刘戍森然一笑,“我只知道,大哥没有法子就好。” 刘戍皱眉:“我得罪你了?” “不曾。”刘戈轻声道,“然我母亲死在太太手里。太太一世之愿便是父亲死后大哥平平顺顺接手鲁国。但凡她不如愿,我便报了一半的仇。” 刘戍大惊:“你母亲……”他想了半日,想不起来刘戈的母亲是谁,更别提怎么死的。“你母亲是徐姨娘不是?她不是病死的?” 刘戈冷冷的道:“我母亲姓何,委实是病死的。因得罪了太太陪房韩登家的,让太太无故罚在院中跪了一整夜,遂病了。府中管事怕韩登家的不高兴,不肯替她请大夫,拖了三日。她身边只得一个小丫头子,大着胆子自己请了个大夫回来开方子抓药,厨房又嫌弃药味熏人不许煎。我借了家学先生家的炉子给她煎好药急着提回去,让一个媳妇子扮作不留神撞上、踢翻了。等我再熬好药抱回去,我母亲已吃不下了。” 刘戍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不可能!这里头必有误会。父亲后院这许多女人,太太从不曾苛待哪个。” 刘戈冷笑道:“不曾苛待哪个?得宠的你母亲放过了哪个?不得宠的她自然不会出手对付,只是在府里活得连只狗都不如罢了。” 刘戍又呆了半日:“必是韩登家的撺掇太太误会了何姨娘。” “倒不是误会。”刘戈道,“是诬陷。诬陷的手段并不高明,太太稍想一想便能察觉出不妥来。”他面色无波道,“然太太并未去想。在太太眼中,我母亲不值得她费神去想一想可有冤屈。横竖既有人说老爷的一个小妾不好、说话的还是自己的陪房,随便责罚便是了。责罚完太太也忘了此事。” 刘戍立时道:“我这就杀了韩登全家替你出气!” 刘戈抬目看了他半日,摇头道:“不用了。大哥纵把他们全家剁成肉泥,我母亲依然活不回来。横竖我只要太太达不成所愿,别的悉数不要紧。” 刘戍张了张嘴又闭上,过了会子才语重心长道:“纵是太太有不察之过,又与寻常百姓何干?你闹了这么一出……” 话还没说完,刘戈举手摆了摆:“大哥不用说大道理。寻常百姓与我无干,我不在乎。” 刘戍道:“你不是想做鲁国之主么?” 刘戈淡然笑道:“我自己是个什么人自己不知道么?哪里有本事做鲁国之主。我只想不让大哥你做、憋死太太罢了。至于刘家如何、百姓如何、鲁国如何,与我何干。” 刘戍瞪了他半日,重重一叹,跌足转身出去。才刚领着人出了垂花门,便听身后“吱呀~~咔嚓”两声,院门关上了。刘戍摇摇头,怔立了片刻,抬脚沿着回廊往前走。 刘戍留了两个护卫在门口。他二人正闲聊呢,忽听里头一阵喊叫“躲开躲开”,并一阵疾马蹄声。只见十几匹马如闪电一般从前院冲出来,越过门槛直冲上门口的道路,眨眼便跑没影子了。 护卫互视一眼。一个道:“我瞧那衣裳,仿佛是我们将军和兄弟们?” 另一个道:“我瞧也是。他们去哪儿了?怎么不喊我们?” 二人忙进去打听。偏刘戈家仆人极少,前院竟没有人看着!两个门子方才在门房里头掷骰子玩,没留意到。横竖刘戍现在不在刘戈家就是了。二人无奈,返回刘家大宅。 众鲁臣还等在刘家外书房院子里呢。老半日见回来了两个护卫、刘戍与旁的护卫不知上哪儿去了,只得暂且散去。 次日,罢市依旧、全城不安。群臣再聚集到刘家,方知刘戍昨晚不曾回府!众人大惊,忙打人四处寻找。原来昨日刘戍领着护卫们从刘戈家走后直出了北城门,后再没回来。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也不知做什么去了。柳骞思忖道:“出了北门……会不会是进京了?”众人一阵议论。 刘老太太打人去刘戈家询问他们兄弟二人说了什么,刘戈并不隐瞒,如实说了。刘老太太大惊,立即查问起何姨娘之死,当日便落了六七个奴才。可依着这些话,没法子猜出刘戍何故跑出北门去。刘老太太遂再使人问了刘戈一次。刘戈淡然将昨日兄弟相见经过再细述一回,末了以他亡母之名立誓。“大哥前脚刚出这院子,我后脚亲自去关了门,隐约听见他在外头叹了口气。但有半句不实,我母亲永世不得投胎转世。”这毒誓既出,刘老太太便没法子不信了。只不知从刘戈府上的垂花门外到前院这一段路,究竟出了何事,竟惹得刘戍骤然出城夜不归宿。 刘戍失踪之事不胫而走,到天黑时分满城皆知。刘侗的其余儿子坐不住了,一个不剩的举着灯笼火把聚到刘府,叫叫嚷嚷要刘戍立时处置商人罢市之事。闹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便听后头有人喊道:“老太太来了。” 只见刘老太太袖手领了十几个丫鬟婆子从后堂转出来,冷冷扫视了一眼:“这么晚了,你们来做什么?” 老二道:“太太,商人已罢市三天了,且明儿还会接着罢下去。我们来寻大哥打探打探,他预备如何应付。” 刘老太太鼻子里哧哧两声:“你们不知道你们大哥昨日上午从老四家出来便出城去了么?” 老二道:“昨日是昨日,今日都晚上了,大哥必已回来。太太,我们连米都买不着呢。大哥总得给个法子应付不是?总这么躲着不是个事儿啊。” 刘老太太道:“你们大哥尚未回来,你们都回去吧。等他回来自然有法子。” 老二闲闲的道:“他若回不来了呢?” 刘老太太断喝:“大胆!” 老五道:“一整日有余了吧。要回来早回来了。” 老七虽小,也大声说:“怕是没法子处置这堆烂摊子,干脆避开不管。他是走了,鲁国可如何是好?” 刘老太太哂笑一下,冷眼瞧了他们半日:“你们想如何?” 老二咳嗽两声道:“既是大哥不在,鲁国自当由我们兄弟几个帮着料理。总不能就这么荒不是?” “哦,你们谁来料理?” 老三道:“我们一起料理。” 刘老太太笑了,打量他们道:“你们老子生了七个儿子。除去老六夭折,戍儿不在,还有五个。你们五个能一块儿料理鲁国?不会打起来?” 直至此时老四刘戈才开口道:“五个可巧是单数。遇上争执不下之事,兄弟们投票便好。总有一方票数多谢。” 其余四人齐刷刷点头:“很是!”“老四言之有理。”“就这么办吧。” 刘老太太淡淡的道:“都回去歇着吧。我儿纵不在府里,鲁国也轮不到你们做主。”转身便要走。 老二呵呵两声:“太太,俗话说后宫不得干政。这朝前乃是男人的活计,您老可说了不算。” 刘老太太猛然转回身:“我虽是女流,也压得住你们!” 刘戈闻言笑道:“那好。既是太太有本事,想必明儿一早商人就已复市了。若没有,还请太太老老实实回后头抹骨牌去,牝鸡司晨也轮不到你。”刘老太太怔住了——她哪儿有本事让商人复市? 老二站起来道:“就这么定了。明儿早上没有复市,我们兄弟五人就联手暂管鲁国。” 其余四人也跟着站起来:“听二哥的!” 刘老太太眯眼看了他们片刻,冷笑道:“但有我这把老骨头在,你们想都别想。” 老二假笑了下,拱手道:“那儿子们就恭候复市了!”言罢率先离座而去。其余四人也跟着走了。刘老太太眼睁睁看着他们出去,牙根子咬得生疼。 天亮后自然并没有复市,满街店铺依然关着。鲁国官员又聚集到了刘家等消息。到了巳时三刻,那五位爷们一起到了,要接管鲁国朝政。群臣自然不肯。老二指着外头问道:“罢市已第四日了,各位想如何对付?”众皆哑然。 因柳骞乃是群臣之,旁人皆忍不住去瞧他。柳骞思忖片刻,拱手道:“各位将军可有法子让商人们复市?” 老二昂道:“有!” “好。”柳骞道,“倘若将军们当真有这本事,此事就拜托了!”说着,朝老二深施一礼。群臣诧然。 老二大喜,拱手道:“好说好说。各位大人只管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柳骞含笑道:“实不相瞒,臣等委实没什么好法子处置此事。各位将军若能对付,臣等千恩万谢。”老二哈哈大笑。 老四问道:“大哥的印呢?” 一个在书房服侍的长随道:“将军的印皆随身带的。” 最小的老七指了案头一个红漆匣子:“这个是装印的不是?” 老三抢先一步上前捧起匣子打开——里头赫然便是将军大印。老三小心翼翼取出这印,惊呼一声:原来那匣子里除了金印,还有鲁国的虎符。 887.第八百八十七章 话说刘侗的五个儿子聚集刘府外书房要接管朝政, 并在案头找到了金印和虎符。刘戍的长随惊道:“这盒子我竟不曾见过!昨日并无此物。” 老三喜不自禁:“凭昨日有无这盒子,横竖今儿是有的。” 长随急道:“当真没有!” 这屋里全是来议事的文官, 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且没人敢从姓刘的手里抢东西, 只呆呆的站着。柳骞思忖片刻道:“既然是五位将军联手治国,这印就由五位轮流执掌、每位一日, 如何?” 五个姓刘的皆一愣。老四刘戈看了他几眼,轻笑道:“柳大人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每人一日太不方便了。每人七日如何?” 柳骞微笑道:“自然是将军们说了算。” 刘戈道:“既这么着,先把牢房里关着的诸位行会会放出来, 我们与他们商谈商谈。” 柳骞思忖片刻,点头道:“也好。” 刘戈道:“我们亲自去大牢接老人家出来,显得有诚意些。” 一个官员忍不住嗤笑,然并未言语。其余四刘皆赞成。五人遂抱起匣子, 当真往牢房去了。 他们刚走,众人都去瞧柳骞。柳骞乃道:“这罢市本是他们弄出来的, 大将军束手无策, 再拖下去必要出大事。不若就让他们去平息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大将军,旁的皆不要紧。”他皱眉道,“大将军的印平素都带在身上,怎么今儿会放在匣子里。” 那长随赶忙说:“昨日真的没有这匣子!不知怎么冒出来的。” 柳骞思忖道:“会不会是……大将军故意玩了这么一出, 让他们主动跳出来平息罢市?”旋即又说,“不可能。那他该带着金印在身上才对。” 另一个官员道:“只是虎符落在他们手里……” 柳骞道:“多年来大将军皆不曾让他们插手军务。纵拿了虎符他们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想换人也没人可换。只要找到大将军, 旁的皆好办。”他与朱桐本是鲁国文官的领。他既开了言, 旁人自然都听他的。遂各自散去, 安排人手寻访刘戍不提。 那头五刘亲去牢房中接出一众财主老爷,刘戈俨乎其然与之相对拱手:“各位受委屈了。” 会们亦一本正经道:“五位将军辛苦了。” 遂将他们直迎入老四刘戈府中,并打人赶往各家报信说老爷们已放出来了。不多时,满城商贾6续赶过去相会,熙熙攘攘坐满大堂。刘戈的幕僚、商党党魁刘丰出来主持场面,官商相见其乐融融。下午,济南全城商行复市,容易得不能更容易。 商贾们散去后,刘将军们笑呵呵坐了一屋子。老二先扯着刘丰道:“刘先生,你今儿非告诉我,你怎么把老大哄出城去的。” 刘丰笑道:“知道就无趣了。” “无趣也想知道。”老五道:“我这儿都抓肝挠心了。” 刘丰乃坐下道:“其实极容易。我哄他说东瀛燕属吴属联手攻入刘属。朱桐是个书生,不懂打仗还想让那边的将军听他指挥,东瀛危矣。咱们罢市他无计可施,正巴不得找个借口避开。遂匆匆写了封信命一个亲兵送回府,自己赶去东瀛。他们也糊涂,这都几日了,愣是没觉刘戍从北门外带走了一支军队!” 老七问道:“既然写了书信,怎么老大那些人还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刘丰微笑道:“因为送信的亲兵被我杀了。”五刘抚掌大笑。 一时刘戈使人贴出告示,后头数日行们将与五位刘将军会一道商议出法子来,解决中华联邦忽然不给鲁国贸易最惠之事。金印和虎符都先留在刘戈处。连老二在内,其余四兄弟皆赞成。刘戈又命人持虎符往各处兵营,命大小将领三日后务必悉数赶到济南,有要紧事商议。 将军们依着日子到了。只见堂前摆满酒席,刘戈坐在堂上、刘丰立在其身边。众人入座后,刘戈举起酒杯:“诸位将军,请先满饮此杯。”众将不知他要做什么,都饮了。刘戈嘴角扯出一个冷笑,“今日此宴,便是为了杯酒释兵权。鲁国的军队须得重新整编,各位暂且回家歇着吧。” 众将大惊。一老将拍案道:“我们若不答应呢?” 刘戈森森的道:“由不得你们答不答应。这鲁国还是姓刘的说了算。”他拍了两下手掌,外头涌进来一群身背火.枪的兵士。将军们在入府时都被搜走了兵刃火器,唯有束手就擒。兵士们一一上前收缴将印兵符。 另一老将冷笑道:“四将军因为有了虎符便能执掌军务了?” “当然。”刘戈道,“有了虎符便能执掌军务。不信,将军等着瞧。我知道你们在军中多年军威甚重。”他轻笑道,“不过嘛,再重的军威也比不过兵饷翻倍。这位将军你觉得对吗?”众将愕然。 一位将军大声道:“四将军,单靠兵饷无用。大将军回来,诸事皆得还原。” 刘戈呵呵一笑:“还原就还原。只是兵士们既然涨了兵饷,我大哥回来是不是就不好再减了?” 众人愣了。有个矮个子将军问道:“四将军也觉得大将军会回来?四将军想作甚?” “不作甚。”刘戈无所谓道,“就是想给兵士加钱,逼得刘戍回来之后不好意思降回去。不论如何,来日这鲁国的军费开支必然得增加许多的。我知道自己不是做主公的料,没指望持着虎符多久。再说东瀛还有朱桐呢。能给老大越多添些不痛快,我便越痛快。”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众将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刘戈如顽童一般强行撤了鲁军全部大将,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群年轻的小将,将他们胡乱派下去。原先众将悉数解甲归田。小将们手里拿着将军信印、口里告诉兵士们兵饷翻倍,随后开始整编鲁军。此为后话。 商贾复市后,五刘与行会足足商议了大半个月,决定成立一个“众议会”。士农工商皆选出议员,共同商议鲁国大事。此举一出,举国茫然。因从未听说过还有这般处置朝政的,旁人全然不知他们想做什么。鲁国的年轻人却竭力赞成这众议会。他们打小念书,班长便是同学选举出来的。如今听说要选人议政,都欢喜参加。 刘老太太急忙把柳骞招入府中问道:“柳大人,那几个逆子是何意?” 柳骞苦笑道:“横竖这鲁国不是他们的,将原本只属将军的权柄胡乱分给旁人。将军回来之后,鲁国上下士农工商皆尝到过大权在握的滋味,只怕没人愿意吐出来了。” 刘老太太愣了。半晌才说:“这算什么事……” 柳骞道:“老猫不在家,耗子上屋爬。” “这……如何是好!”刘老太太急道,“大人快想个法子啊!” 柳骞长叹道:“微臣但凡有法子,早使了。他们不守规矩胡行乱闹,微臣一筹莫展,唯有盼着将军早日回来。”刘老太太自然知道儿子音讯皆无,亦唯有一声接一声叹气。 三个月之后,众议会初成。选了商党党魁刘丰为会,刘家的刘戈只为副会。刘戍依然踪迹不知。鲁国朝堂之上,众议会与柳骞统领的文官分权而立。 是年八月,东瀛忽然生事。东瀛燕属与吴属合力攻下刘属。没人知道仗是怎么打的。传出的消息只说兵不血刃,一枪一炮都没费便拿下了。吴属素来由吴国重臣卫若蘅掌握,吴越分国后便不再给吴国进税了。这回骤然与燕属合兵,吴国自己都大吃一惊。 再过十余日,东瀛三属宣布合并为东瀛省,由原燕属总督冯唐任东瀛省总督。天下皆明白,其实就是燕属将吴属和刘属吞并了。《燕京日报》旋即布消息,东瀛省加入中华联邦帝国,星月红旗上将增加一颗明黄色的五角星,为十一颗。原东瀛刘属代总督朱桐辞职,说无颜回鲁国见主公,登船离去不知所踪。 九月,鲁国众议会会刘丰进京,与京城议事堂一众大员相会议事。数日后,中华联邦宣布恢复对鲁贸易最惠国待遇。鲁国将与联邦开启谈判、签订许多合作协议。 济南城郊一处小院中,菊花从开铺地黄。院中石桌前端坐一人,正是失踪数月的刘戍。刘戍手持新到的《济南半月报》正在细读。忽听脚步声起,有人从外头走了进来。刘戍抬头,便看见他本家刘丰袖手踱步而来、径直坐在石桌对面。 刘戍随口道:“回来啦?” 刘丰道:“回来了。过些日子再去商谈贸易协定。” 刘戍哼道:“贾琮没要你加入他的联邦?” 刘丰道:“因为鲁国要试行二元议会制,就暂且不加入联邦了。” 刘戍一愣,品了品他这话里的意思,“啪”的一巴掌拍在报纸上:“莫非刘先生与贾琮早有勾结?” “不止。”刘丰淡然道,“我是贾琮最早的谋士之一。” 刘戍懵了。半晌,拉了拉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贾琮最早的谋士之一。”刘丰道,“另一位是红骨记大掌柜吴小溪。” “这……”刘戍呆了许久,忽然问道,“你都做了秦国丞相了,为何要辞官?为何不直将秦国拿下?” 刘丰道:“秦国是个大诸侯国,想拿下并不容易。鲁国小,且权力不在鲁王手里,试验议会制更合适些。” 刘戍又愣了。老半日,他撑着头问道:“我那几个弟弟,刘先生是怎么安抚的?竟没打起来?” 刘丰想了想道:“其实,你们家的人都挺好骗的。” 原来,当日刘戍听说罢市乃他四弟刘戈闹出来的,当即决定去问个究竟。他前脚刚走,柳骞便打文吏给刘丰电报告知此事。刘戈家离刘家大房颇远,刘丰收到电报时刘戍远远未到。他遂清空了刘戈家前院外书房等地的人,安排下埋伏。并告诉刘戈自己要哄骗刘戍,叮嘱他刘戍一离开外书房便立时将垂花门关上、避得远远的。刘戈后来敢同刘老太太拿亡母起誓,便是因为他委实什么都不知道。 刘戍实则并非被哄骗去了东瀛,而是让刘丰活捉,并打人穿了他与亲兵的衣裳骑马跑出城北门去了。又从刘戍身上搜出了金印虎符,派刘府里的细作将之安置与一个红漆匣子当中。转头刘戍告诉刘家老七,听闻平素刘戍的金印就在他外书房案头明目张胆摆着。那老七是个孩子,从进屋起便转着眼珠子寻找金印,并未找到。他遂看到了那红漆匣子,心想若金印搁在此处也算明目张胆了。打开一瞧,果然如是。 刘戍听罢长叹一声,有些丢脸:“委实挺好骗。怎么都这么好骗呢。” 刘丰想了想:“真想知道?那我申请从京城调份卷宗过来,刘将军看了便明白了。” 刘戍托起下巴道:“刘先生预备关我多久。” “再过半年吧。”刘丰道,“半年后就该走稳了。” “半年太久了。”刘戍道,“我想给贾琮写封信。” “哦?” 刘戍正坐道:“这天下肯定会落入贾琮手中无疑。我与他也算有交情,干脆入伙算了。” 刘丰点点头:“如此甚好。” 刘戍遂给贾琮写信投诚。刘丰亦写报告进京调卷宗。 不多时,贾琮的回信来了,让送刘戍进京。刘丰申请的卷宗也到了,是燕国之物。刘丰道:“此乃绝密档案,是四将乱京师前的事了。”随手递给刘戍。 当年,燕王司徒岑还是贤王,使人暗查了二十三位武将,从中挑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先天津总兵曹大通,另一个便是先山东指挥使刘侗。这两位都一样,鲁莽、好骗、是老皇帝的人、刑部有他们的罪证、身边没有靠得住的幕僚、儿子个个不出挑且不爱读书。司徒岑遂分派了两个人到此二人身边。曹大通在皇陵劫持皇帝、刘侗领兵进京行废立事,皆是司徒岑的人撺掇的。鲁国立国后,那人渐渐失宠无用,冯紫英便将他调走了。 刘戍掩卷而叹:“原来我爹是燕王特意挑出来的莽夫。” 刘丰微笑道:“令尊不止着了一回道。你可还记得他曾以一位女子为谋士?” “记得。”刘戍道,“太后身边的姑姑。” “那女人乃慧太妃派在太后身边的细作。”刘丰道,“陈王的人。”刘戍捂脸。 888.第八百八十八章 话说这日刘戍到了荣国府, 送他来的兵士往里头递片子,刘戍立在兽头大门前怔。一时门子出来道:“王爷说就来,让请刘先生到绮霰斋坐坐。” 遂跟着引路之人进去。这正院极大,刘戍心下暗惊:早知道京中公侯府邸非寻常人家可比,不曾想区区一个院子竟能赶上一座演武场大了。入了仪门,远远望见前头一排大屋子, 刘戍问道:“这儿就是正堂么?” 引路的道:“这儿是个过厅,隔着内仪门,内仪门里头才是正堂呢。”说着, 引刘戍往西边过去。西边有个暖阁, 暖阁前开了个八角洞门。穿过洞门, 里头是一进院子,院中正屋门上一匾,刘戍认得前后两个字是“绮”和“斋”,中间那个字不认得。他想起方才那门子“绮霰斋”,想必这个字念“线”, 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入内坐了会子,外头有人喊“王爷来了”。便看见贾琮亲自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穿着西洋式样的衣裳,怀里抱了个纸袋子,瞧着有些古怪。贾琮见刘戍使劲儿打量自己,挺直了腰板道:“不错吧!我平日很少穿西装。” 刘戍皱眉道:“看倒是不难看, 只别扭的紧。” 贾琮翻了个白眼:“什么审美!西装极衬身材的。”遂放下纸袋与刘戍隔着茶几坐下, 招手道, “欢迎入伙。” 刘戍看了他半日,道:“这词儿说的跟土匪似的。” “差不多吧,都是造反。”贾琮道,“让你来一趟京城,主要是你若入伙须得先培训,不然你也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还有就是一些从前的事儿得说清楚。” 刘戍愣了愣,苦笑道:“你倒是连客套话都懒得说。” “哦,好吧,那说点客套话。”贾琮咳嗽两声,作古认真道,“刘戍先生,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 刘戍一叹,呆坐片刻道:“当年做梦都没想到。” 贾琮道:“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了,潜意识里头总觉得我是个商人之子。而官宦子弟惯常低看商贾。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将门子弟。我祖父战功赫赫,你总得承认。” 刘戍立时道:“我承认,比我们家强。” “我能有今日,并不是白手起家。”贾琮道,“这一路上继承来的东西极多,起码少奋斗了六十年。比如先义忠亲王死后,他的余部都是精英——稍微不那么精英的尽被朝廷剿灭了。”贾琮顿了顿。刘戍怔了一瞬,不言语。贾琮接着说,“这些人分作两路。一路潜伏在京城,负责想法子替主公报仇;另一路以白令仪白令恩两兄弟为,负责奉养义忠亲王唯一的遗孤雅芝郡主。那哥俩得了香港之后,财力大增,遂不满足于当个土财主了。”他停了话。 刘戍不觉直起脊背:“白眉赤眼的告诉我这个作甚?” 贾琮将那纸袋翻了个个子。那玩意起初背面朝上,空空如也;翻过来之后便可看见正面印了三个红字:文件袋,还蓝色印章印的阿拉伯数字。贾琮从里头取出一整叠卷宗,先将最上头几张纸递给刘戍,顺带指右上角道:“这个叫回形针,是用来别文件的。” 这叠文书显见是哪家细作回给主公的消息,里头写的是鲁国派往各国的女细作。刘戍道:“这是当年那个素霓姑姑替我老子弄的。” 贾琮道:“这一叠全都是从香港白家的机密卷宗里头整理出来的。”刘戍知道香港如今在谁手里,瞧了他一眼。 贾琮又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刘戍打开看去,竟是一封命令,上司让收信之人勾搭鲁国设在平安州高家的一个女细作,扮作痴情的模样与这女细作同回鲁国。刘戍思忖片刻道:“赵涂。” 贾琮点头:“咱们俩刚认识那阵子我曾说过,赵涂与马氏不论投靠谁,都可能会坏主公的事业。马氏这个女子极为诚实。英俊的年轻人她要、荣华富贵她也要。你父亲只能满足后一个,她遂与赵涂私通。事情败露后,她跟着赵涂回到香港。赵涂固然是白家的重臣,然终究是臣。故此她又在白家勾搭了两个主子,两房各一个——毕竟她也不知道哪房能赢嘛。当然,纵没有她,白家两房早晚也要内杠。马氏犹如一剂催化剂,让白家内斗来的更早更猛烈。白家散架了。先义忠亲王留下的一切,悉数落入了负责替主子报仇的那路人马之手。其领便是我师父詹峤。” 刘戍稍惊了一瞬,眯眼道:“你这便宜捡的……当年你就知道他是白家的人吧。” “是。”贾琮撇脱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那么凑巧出现在鲁国?就去帮他二人逃跑的,好让他们祸害白家。”刘戍翻了个白眼。 贾琮又不动声色的递了封信给他。刘戍才看了几行字便拍案而起,面冷如霜。 贾琮忙说:“别激动!你们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柳骞是赵涂的同窗好友么?” 刘戍捏紧拳头,许久,看着贾琮冷冷的道:“朱桐呢?” “朱桐和赵涂一样,都是祖传的义忠亲王嫡系。因为赵涂在鲁国势力渐大,白令仪便派柳骞过去帮忙。后赵涂出了那事,没奈何,只得打朱桐补他的缺。”贾琮摊手,“很遗憾,他们都是细作。” 刘戍重砸茶几,牙齿咬得咯吱响。“我父子二人对他们推心置腹、言听计从!”他呵呵两声,“心肝子都喂了狗!” “此事你真不好怪他们。各为其主。”贾琮将手里余下的卷宗递给他,“这些都是从香港白家找出来的。你看完就会明白,你家输得不冤,纵然没有白家也必落入别家之手。你老子委实并非人主材料。” 刘戍慢慢坐回椅子上,拿起卷宗又放下,终摇头道:“我得缓缓。” 贾琮点头:“我去给你安排住处。”乃站起身来。 刘戍忽然问道:“朱桐人呢?” “回老家去了。” 刘戍嘴角冷笑:“我记得他是长安人?” “对。” 贾琮走了。刘戍坐着细看那叠卷宗。原来十几个诸侯国都打过鲁国的主意,皆让赵涂朱桐等人察觉出了蛛丝马迹。白家另打人去查,后一个个的清理掉了。旁的不说,单单刘侗后院的美人就不少细作,更遑论刘府中的下人仆妇。朝中文武亦多有别家派来的。相较之下香港白家的人并不多。燕王先后派来了三十多个举人,只是不敌朱桐之才、没一个被重用罢了。何况朱桐还娶了刘侗的女儿,且恩爱异常。看罢,刘戍掩卷呆坐。天下分封这些年,鲁国一直是诸王的猎物。 一时贾琮替他安排好了客房,回到绮霰斋。刘戍已缓过许多,疲然问道:“给我看这个作甚。” 贾琮道:“希望你能理解朱桐。毕竟你们现在是革命同志了。” 刘戍哼了一声:“我先说好,不与他到一处做事。” “额……好吧。”贾琮撇嘴,“原本还想让你二人合作把秦国弄到手。” 刘戍又哼一声:“我就知道朱桐回了原籍,必是你要打秦国的主意。” 贾琮道:“秦国的武班,长安高家已渗透得差不多了。只是秦王那个小朋友近日不知怎么起了再另立一伙武将势力与高家唱对台戏的心思。孩子大了不好管啊!算算也差不多到叛逆期了。” 刘戍不置可否。安静了半晌,他喃喃道:“我父亲的幕僚竟没一个忠心的,全都是细作。” 贾琮道:“很简单。天下分做了那么多块,作为人才,可择之主太多了。不论从哪个角度,刘侗将军都不是个好选择。毕竟王爷们姓司徒,谁想拿鲁国开刀都用不着找借口。” 刘戍一想委实如此,颓然撑起额头。过了会子,他问道:“外头那匾额上,霰字是什么意思?” “额……我只记得是一种和雨雪类似的天气现象,具体也不清楚啊。”贾琮摸摸后脑勺,“你查查说文解字呗。” 刘戍瞧着他:“你自己家的匾额居然不知道意思?” “不是我作的好吧。我又不在意什么匾额啊对联的。” 刘戍忽然坐正了:“合着你念书也不过尔尔。” 贾琮摊手:“我念书本来就平平。这不,连秀才都没考上。当年若非林姑父管的狠,我的字到现在都是歪歪扭扭的。” “那为何当年燕王挑武将撺掇造反,要挑儿子都不念书的?” 贾琮想了想道:“我不过是没用心专研四书五经罢了,该念的都念过,少认得个把偏僻字并不要紧。且我读书极泛,什么都看。书籍乃前人留下的经验,读书多者不好骗。比如你们会相信赵涂爱上了你们的女细作,我就不会信。” “你为何不信。” “赵涂此人才学不俗,这个咱们得承认。长得也不错。当年在平安州,他是节度使高历身边最信任的那位心腹幕僚的侄子。年轻一辈中,高历最看重的就是赵涂。妥妥的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你们那位细作,容貌虽有几分动人之处,却远远够不上绝色二字,性子也没瞧出有什么吸引人的特点。赵涂爱上马氏我信,马氏的模样放在全天下都是极出挑的,何况她还聪慧过人;若说他因为痴迷上你们那个女细作而肯抛弃平安州的一切——女细作并没有那个资本。”贾琮微笑道,“这就是经验。” 刘戍想了半日,哂笑道:“依着朱桐之才,来鲁国也犹如赵涂爱上那个女细作吧。” 贾琮想了想:“他若出身不好、在别处谋不到出路,是说得过去的。或是他先爱上你妹子——他是真的爱你妹子。那女婿帮老丈人也没问题。然而他在长安有一个当太守的叔父,却跑去鲁国为官,就不大对了。他凭什么呀?鲁国能给的秦国都能给,还在老家诸事便宜,他叔父与陈大人那阵子朝斗斗得天昏地暗。若把你自己代入朱桐,做这个决定是不是有点奇怪?” 刘戍抿嘴:“委实有点奇怪。” “燕王是个四角俱全的。他既细心择了你父亲与曹大通出来,必是有把握这两位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只不过他没想到,蜀王还预备了一个剑南节度使方雄。阿戍你想想,若是天下落入燕王之手而非分裂成诸侯国,你父亲会是个什么结果。” 刘戍思忖道:“运气好弃甲投诚、再难掌兵;运气不好十面埋伏、满门战死。” 贾琮瞥了他一眼:“想多了。令尊大人身边的幕僚便是燕王派去的,还用得着十面埋伏?皇帝怎么被曹大通伏击的,你老子也一样。” 刘戍拍拍额头:“我把那位忘了。”他扭头看了贾琮会子,“你师父为何会挑中你?” 贾琮道:“我天生反骨。他要替主公报仇,自然得挑我这样的。” 刘戍打量了贾琮会子:“你怎么就反骨了?” “不肯巴巴儿受欺负啊!”贾琮道,“皇帝要我姑父以身犯险,我把他绑架了,不在乎会坏皇帝的事;太妃要送我姐姐出家,我直接打上门抢人,还把太妃脑门子上打起一个包。我不反骨谁反骨。要不是我五叔暗中护着,刘登喜那老太监早想宰了我。” 刘戍点头,忽然浑身一凛:“我爹若落在燕王手上,怕是活不了。” “对啊!”贾琮一想,造过反的将军哪个皇帝肯收?“你爹就跟宋江似的,招安可以,命不能留。” 刘戍看着他道:“你呢?” “啊?我什么?” “你若做了皇帝,岂非也和他们家一样?” 贾琮笑了:“所以说,要你来京城培训嘛。走吧,我领你去见石秋生。” “石秋生是谁。” “日后会是工党的党魁。”贾琮道,“与商党唱对台戏。” 刘戍糊涂了:“两个都是你的人么?” “对啊。”贾琮道,“一党独大自然是不成的。” “那两党不得打起来啊?” “咦?鲁国不是在试行二元议会制么?大家一起商议啊!实在意见不合就投票表决。多数人专.政终究比少数人专.政好些。行了行了,几句话解释不清楚。过些日子你自然就明白了。培训完了咱们再商量给你安排什么职位。” “横竖我不与朱桐到一处。” “哦。” 889.第八百八十九章 是夜疏星淡月, 薄云轻风。长安太守朱巍早已下衙回府,坐在书房看公文。忽有门子进来回道:“老爷,门外来了个客人,风尘仆仆的, 说是要见桐大爷。” 朱巍一愣:“要见桐儿?” “是。”门子道, “老爷曾说, 莫随意放人见桐大爷。他又不曾给名帖。故此奴才们不敢胡乱带进来。” 朱巍思忖道:“问他姓什么,哪里人氏。”门子答应着走了。朱巍又喊, “且慢。”门子赶忙回来。朱巍又想了会子, 皱眉道,“都是那个刘丰出的馊主意,不关城门……他倒是甩袖子跑了。今儿太晚了,打那人走吧。” “是。” 过了会子, 那门子又来了。“老爷,外头那个人说, 这都快三更天了, 找客栈不容易, 找太守老爷家容易。他累了, 要桐大爷给他安置客房,见不见没关系。” 朱巍拍案:“混账!” 门子道:“那人说他是桐大爷的债主, 桐大爷欠了他不少账。” 朱巍皱眉:“他说他姓什么了没?” 门子一缩脖子:“额……老爷方才说打他走, 奴才就没问。”朱巍瞪了他一眼。门子忙说, “奴才这就问去。”言罢撒腿就跑。 门子才跨过门槛, 朱巍喊道:“站住!” “老爷!” 朱巍想了想:“不用问了。你直上桐儿院子里去, 告诉他。” “是!”门子一溜烟儿跑了。 朱桐的小女儿原本就是狗也嫌的岁数,前阵子在京城又让那帮孩子带野了,大晚上领着两个哥哥爬上屋顶数星星。朱桐是个书生,只立在院中喝他们下来。孩子们不肯动弹。倒是他媳妇刘净乃将门之女,学过些功夫。见丈夫喊他三人不动,干脆挽起袖子自己爬上去逮人。正闹腾呢,门子来了。 朱桐闻报一愣:“我欠他的账?我何时欠人家账了?” 刘净在屋顶上问道:“多大岁数?什么模样?” 门子仰头喊道:“回桐大奶奶话,三十五六岁,生得虎背熊腰好不威风,比桐大爷约莫能高个半头。穿着绛紫色的箭袖,背了个包袱,瞧那意思当是赶了不少路。他骑的马极威风,像是军马。” 刘净思忖片刻:“他姓什么?” 门子又缩脖子:“这个……奴才还没来得及问呐……” 朱桐与媳妇互视了片刻:“这能是谁?” 便听他们家女儿在屋顶喊:“大舅舅喜欢穿绛紫色的衣裳,他有好几件呢!” 朱桐一愣:“他不是不乐意同我搭档么?” 刘净思忖道:“不论是不是,你先见见。”朱桐点头,命门子领那人进来,又喊儿女快些进屋去。 不多时,门子提着灯笼推开院门。客人进门头一句话是:“竟不大习惯灯笼了。” 朱桐挑眉:“使惯了清油玻璃灯?” “是。”客人扫了他这院子一眼,“真落后。紫禁城都开始铺设电缆了。”朱桐啼笑皆非。 二人进堂屋落座,朱桐亲自倒了茶捧上前:“大舅哥一路风尘辛苦。”来者便是刘戍,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举起茶盏一饮而尽。朱桐遂回了自己的座位,喊丫头倒茶。刘戍抬起下巴翘着二郎腿瞧他。朱桐道,“不用看我。那事儿我不道歉,各为其主。” 刘戍噎了噎,拍案道:“你们做得也太绝了!糟蹋我们爷俩一片赤诚。柳骞让我爹以外戚执国,你又来娶我妹子……” 朱桐忙说:“娶你妹子是真心的。若只是为了得个信任娶张家姑娘,岳父那么多女儿我何苦只要阿净?” “还不是因为我妹子替你生了个儿子!” “对啊!”朱桐理所当然道,“我那么大岁数光棍一根,不该娶个媳妇生个儿子么?” “你……胡搅蛮缠!”刘戍赌气又仰脖子吃干净茶水。 朱桐乃笑道:“你不是说不来长安的?” 刘戍没好气道:“贾琮拿不出别的人手,非逼着我来。你当我愿意?瞧见你便不痛快。” “那就没法子了。服从命令是革命的基本素养。”又吃了两口茶,朱桐遂说起秦国朝廷现状。 饶是小秦王聪慧明理,秦国依然落入了外戚乱朝的俗套。这太后姓庾,祖父本是刑部侍郎,京城大乱那阵子死在方雄之手。其父为翰林院修撰,当时正在与同僚一道修书。先秦王分封西行,庾翰林舍不得走,留在京中。只是后来燕王也不曾重用于他,依然编撰些不打紧的书籍。庾太后的两个哥哥每科考试每科不中,至今仍是两个秀才。小秦王登位后,庾太后便写信回京,劝说父兄来长安。庾翰林见儿子难以在京中谋到出路,也只得来秦国投奔女儿。 要说小秦王也算个明白孩子。年纪虽小,颇知道该听谁的话。他的师父崔先生告诉他,庾翰林一心钻研学问,两位庾家爷们考不取科举、可知皆非大才。故此他只将庾家父子三人安排了闲职。庾家头几年也颇为安分,终究人生地不熟,且一家之主庾翰林有些迂腐。 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况树并不欲静。王爷年幼,太后的父兄岂能没人勾搭?日子一长便不知生出多少事来。这爷仨渐渐的嫌弃官小无权,跟秦王闹腾。秦王终究不是贾琮那种妖怪,渐渐扛不住外祖父舅舅,给他们的官也越来越大。官场之上,但凡有无能者占了高位,下头便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庾家几位不是对手,时常被人当枪使。 前几年,秦王偶遇蜀国大商人刘丰,被其气魄远见才学折服,不顾满朝官员反对硬是拜了他为相。秦国国力大增。谁知刘丰不知何故忽然坚辞相印而去,秦王惋惜不已。命朝中萧规曹随,续用刘丞相所定的国策。绕是如此,税银依然骤减。秦王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哪儿出了问题。 数月前鲁国传来消息,刘丰上鲁国辅佐刘侗的四子刘戈去了,不足一年的功夫便帮着刘戈斗败了刘侗长子刘戍。秦王看着情报,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接着便是东瀛燕属吞并其二属统一东瀛岛,鲁相朱桐失踪。 秦王的师父崔先生并未在朝廷任职,只专心教导秦王学业。他指着报纸道:“朱桐是秦国人。”秦王猛然睁大了眼。崔先生道,“此人是个大才。这趟虽输了,输给燕国并不冤枉。刘丞相也是趁他在东瀛才能相助刘戈夺下鲁国的,否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秦王思忖道:“朱丞相可会回秦国?” 崔先生含笑道:“论理说,一个人刚输了场惨的,多半都会先回家歇息一阵子。” 秦王忙说:“快快使人去打探,朱丞相家在何处。” 崔先生一愣:“王爷不知道么?” 秦王茫然:“什么?” “朱桐乃朱巍大人的侄子,土生土长的长安人。论起来,早年读书时他正是长安城青年才俊之魁!” 秦王大惊:“朱桐是朱巍的侄子?孤王竟从未听说过。他怎么去了鲁国?” 崔先生道:“我问过朱大人,他说是在鲁国游学时让刘侗拉拢了,便留在鲁国为官。后越来越得刘侗信任,又娶了刘侗的侄女,方当上鲁相的。” 秦王跌足:“如此人才竟让鲁国得了去。早知道让朱巍喊他回来。” “额……”崔先生想了想道,“当年朱大人打他出去游学便是因为党争厉害。且老王爷无意重用年轻人,朱桐在秦国必不如在鲁国得势。后来他自然不便回来。如此亦好。磨练这么些年,朱桐愈可用了。” 秦王拍案道:“此人一回来,立时告诉孤王。”崔先生应“是”。 没过多久朱桐便回了长安。秦王立时传朱巍进府。朱巍听罢秦王之意苦笑道:“王爷,微臣那侄儿心力交瘁,欲在家中闭门读书,无意为官。” 秦王哪里肯依?“秦国大似鲁国许多。他只好生替孤王做事,定比在鲁国强。” 朱巍只得说:“微臣回去问问他。” 回去一问,朱桐毫无愿出山之意。朱巍不忍逼他,回头告诉秦王说侄子身子不大好。秦王立时派了一大堆大夫上朱家去给朱桐瞧病。大夫们都说朱桐委实精神不佳,必为心病。偏那日秦王刚看了国库的账目,税银较之上月又少了。秦王计无所出,不觉将朱桐当了救命稻草。遂出话去,让善辩之士劝说朱桐出山。 朱家顿时车马盈门。自打刘丰走后,秦国朝政便分做了数党,各党都想拉拢朱桐。朱桐年少时的同学也纷纷上门来求见。有些是受家族之命拉他入伙的,有些觉得他前途远大来套近乎。朱桐不堪其扰,头大如斗。有一回,竟有朱巍的政敌打了个朱桐的旧友来拉拢。朱巍得知后便告诉门子,但凡找朱桐的莫要随便放进去。朱桐那儿骤然安静许多。 刘戍听罢便笑:“你这是欲擒故纵。” “不止。”朱桐道,“我若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入朝为官必受各方擎制。秦王不认得我,只听说过一个名头罢了。不让他印象深刻些,我日后做事不方便。” 刘戍哼了一声:“你们文人最狡猾不过。”朱桐笑而不语。刘戍硬梆梆道,“后头你要如何?” 朱桐望着他道:“被我和柳骞哄了,是不是不痛快?”刘戍又哼一声。朱桐微笑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哄哄秦王?哄过了他,你心里必会舒服许多。” 刘戍满不在乎道:“我是武将,你是文官,出计策归你管。” 朱桐点头:“好。” 遂喊了儿女媳妇出来相见。刘戍看着妹子和几个孩子,慨然道:“对啊,我还是你大舅子。” 数日后,满长安城都知道朱大人家来了位客人,是桐大爷的好友。此人半夜三更背着包袱赶到长安,仿佛是来投靠桐大爷的。 又过了几日,朱桐的几个旧日同窗下帖子请他吃酒,在长安城最大的花楼春风阁。朱桐答应了,并说还想带个人一道去。同窗们并无异议。 这日晚上,朱桐与刘戍到了春风楼,老鸨子领着一群粉头满面毒堆笑出来迎接。同窗们早已在那里久候,屋中香鬓云鬟酒绿灯红,莺声燕语好不热闹。朱桐指刘戍道:“这位刘大官人乃是我的大舅子。”世人并不知道朱桐他媳妇乃是刘侗亲女,故旁人都以为刘戍是刘侗的侄子,纷纷拱手相见。 遂摆上酒来派座位,刘戍排在朱桐上。有个歌女抱着琵琶唱曲子,粉头们纷纷敬酒。酒过一巡,有人便提议行酒令。刘戍立时道:“我是粗人,不会这个。” 朱桐笑道:“我作证,他当真不会。不过他有钱,可出钱雇人替他作。” 有个粉头笑道:“酒令岂能让席上的官人替作?不如大爷请眉姑娘来,让她替大爷行令。” 刘戍忙问:“眉姑娘是谁?” 众人都笑:“到了长安,连眉姑娘是谁都不知道?” 原来眉姑娘本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命途不济误入烟花之地。虽为女流,才学惊世。因绝擅琴诗舞,卖艺不卖身。曾有数诗词名动长安,秦王的师父崔先生并数位老儒皆夸赞不已。 朱桐道:“既如此,便请这个眉姑娘来相助大哥好了。”遂打人去请。 不多时,外头有个女子娇呼一声:“眉姑娘来了。”朱刘二人一齐扭头望向门口。只见门帘子一掀,走进了一位女子。身姿娉婷,仪态端庄,一派大家女子之风。再看容貌,都略有失望。本以为这眉姑娘必是个绝色,不想只能算中人之姿。再一想,倒也不奇怪。青楼女子若是绝色,哪里能由得她卖不卖身。 眉姑娘向诸位大爷一一行礼。待轮到刘戍,此女神情显见动了动,弯腰万福。起身之时极快的扫了刘戍一眼。旁人不曾留意,刘戍却分明看到她眼中一抹得色。刘戍不曾细思,便以为她是瞧不上自己不通文墨,腹中生出一股不快来。 待相见完毕,有个人便笑向眉姑娘道:“姑娘可知道我们何故请你?” 眉姑娘低眉道:“奴家不知道。” 另一个道:“席上有位朋友不擅诗词之道。我们要行酒令,遂雇你来帮他。你猜是谁?” 眉姑娘微微一怔,看了看众人,目光在刘戍身上停了一瞬,有几分诧异。口里道:“奴家不知。” 刘戍皱起眉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又不知是哪里。 890.第八百九十章 话说朱桐刘戍在长安城最大的青楼春风阁赴宴。因席上要行酒令, 刘戍不通文墨, 请了位诗妓眉姑娘来助他。朱桐笑道:“我这大舅子是员武将,最擅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于诗词一道上却浅些。” 眉姑娘道:“苏子瞻曰,不一则不专,不专则不能。张大官人这般人物必非俗人,能成大事。” 众人都道:“我等皆是俗人了。” 眉姑娘笑道:“是奴家失言, 自罚一杯。”遂自斟了杯酒满饮下去。众客人与粉头皆闹哄哄的拍手笑。刘戍本想着不要她相助、左不过罚酒罢了。偏不待他开口, 众人已按了眉姑娘坐在他身旁。想想如今自己已不是鲁国少主了, 唯有忍着。 东道主起了个无口诗令,擎着酒杯一本正经道:“只能吟诵古人句子, 不得现作诗词来冒充古人之句。”众人皆笑。 有个人便向朱桐低声解释。原来有一回眉姑娘与人行令,现作了几诗说是元人之句。满座的儒生皆以为是自己读的诗少, 愣没有一个起疑心。朱桐赞道:“好急才!甚是难得。” 众人便行起令来。有了眉姑娘相助,刘戍每回只饮个门杯便罢。轰轰闹闹了一阵子, 满座皆有五六分醉了。可巧酒令行到了刘戍处, 眉姑娘摘下头上一朵纱堆的梅花说:“门外梅花三百树。” 朱桐道:“不曾听过, 这是何时的古人所作?” 眉姑娘道:“元人所作。”满座皆笑。眉姑娘也撑不住笑了,“当真是元人所作。此乃煮石山农《送林叔大架阁上京》中的末句。”遂将那诗念了出来。众人又笑。 席间有位先生赞道:“王元章诗画刻三绝,独占一朝风流, 真真难得。”又念道, “‘省台求贤张治具, 知君快展青云步。’今王爷亦在求贤, 朱兄想必亦将快展青云步了。” 朱桐有几分微醺, 摇摇晃晃道:“我只读书养性,不欲出仕。” 东道主道:“朱贤弟才惊当世,为何不愿出仕?” 朱桐摆手道:“纵然出仕,不在秦国。”乃摆了摆手指头,“秦国与鲁国不同。” 方才那先生立时问道:“有何不同?” 朱桐半睁着眼道:“偏秦王还诚心的很。我实在无奈。改明儿让他自己逛会子街……” 刘戍喝的少些,绕过眉姑娘拍了两下朱桐的肩膀:“行了行了,昨晚上才刚答应我妹子安安生生剪花烹茶的。没酒量就莫要喝那么些。”又命“给他取醒酒汤来。” 那先生瞧着刘戍道:“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 话未说完,刘戍冷下脸道:“大丈夫当以什么为重,大丈夫自己说了算,无须旁人呱噪。” 旁人与粉头们立时打岔。眉姑娘却说:“刘官人言之有理。各人路各人走。只看见人封侯拜相一派风光,说不定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呢。再说,难道男人就非得当大丈夫?” 刘戍隐隐觉察出这女人所言不妥。还没等他想明白呢,有个粉头笑道:“男人不是大丈夫,难道还是小媳妇?”众人皆笑。东道主忙站起来招呼添菜上酒,将此事岔过去了。 后席上换了个飞花令,比先前热闹。这眉姑娘诗才过人,从没输过。故后来满席醉了大半,独刘戍清醒。朱桐早已酩酊无所知。散席后,刘戍单手抓着朱桐的后背衣襟,略有些嫌弃的拎走了。老鸨子粉头等人送他们出了春风阁大门。眉姑娘盈盈而立,半晌,轻声赞道:“那位姓刘的官人好大臂力。”老鸨子瞧了她一眼。 次日下午,刘戍正教导两个外甥习武,门子进来回道:“有人找桐大爷和刘大官人。”乃递上一张名帖。朱桐接在手里,刘戍在旁伸头看,上头写着:郴阳裘行正谨上,谒朱桐先生。 朱桐道:“昨日与眉姑娘一唱一和的那人便是裘行正。” 刘戍想了想:“个子挺高。你们读书人里头少有比我高的,他比我高些。” “不错。”朱桐瞧这刘戍的头顶,“比你高了小半个头。” “这是个什么人?” “不知道。”朱桐喊了身边一个小厮,“去问问楠二爷,裘行正是何人。”又告诉门子,“说我今儿午觉起的迟,你来回话还没醒呢。大奶奶听说有人找方喊我起来,须得整顿整顿。先请他去……”他顿了顿。 刘净从屋里走了出来:“叔父这会子在衙门呢。” 朱桐点头:“请他去外书房暂候。”门子领命而去。 过了一阵子,小厮回来道:“楠二爷说,裘行正是前年年底来的长安。他说他乃嵊州裘家的子弟,来秦国讨前程。因嵊州姓裘的太多了,楠二爷也没空去核实。不过此人心思缜密,文才不出挑,实才过人多矣,且通权术。如今并无实职,在庾二老爷门下做个清客。说是清客,庾二老爷事事皆听他的。” 刘戍在旁脱口而出:“此人有问题!” 朱桐含笑瞧他道:“有什么问题?” 刘戍想了想:“人人皆赶在年底回家过年,他竟赶在年底跑到长安来,可是不大对?” 朱桐道:“也许他与家里闹翻了呢?” 刘戍一愣。又想了会子:“嵊州在越国,他为何不去越国求官?跑来秦国也不过给国舅老爷做清客。” 朱桐道:“越国护国公甄藏珠乃草莽出身,并不高看读书人,儒生在越国求官毫无优势。这一节也说得过去。大哥还能想到什么?” 刘戍本是武夫。前阵子在京城,贾琮分析给他听朱桐为何是细作之后,他才开始想这些事儿。遂瞪眼道:“没了。” 朱桐道:“我堂弟朱楠不是个爱夸奖人的。大哥听听这些词儿:心思缜密、实才过人、通权术。鬼才信他没当过官!分明是国舅爷的心腹幕僚,却挂着清客的招牌,外人听上去还当他是混饭吃的骗子。大哥,此人比我当年可贼多了。” 刘戍翻了个白眼:“你们读书人都是骗子!这么说他是越国派来的?” “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因为甄藏珠没告诉我他派了这么个人过来。” 刘戍怔了半日,忽然低喊道:“该不会甄藏珠也是你们的人吧!” 朱桐“唰”的打开折扇晃了两下:“是‘咱们’。大家都是一伙的。” 刘戍哼道:“这么冷的天儿打扇子,也不怕冻!”回头去找他外甥,两个孩子早不知跑哪儿玩去了。朱桐已换好见客的衣裳,遂往外书房而去。 足有大半个时辰朱桐才回来。这位裘行正乃是替庾二老爷来劝说朱桐出来做官的,顺带试探下他昨日说的“让他自己逛会子街”是何意。朱桐自然是拒了劝说,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逛街的话。裘行正费了半日口舌,一无所获走了。只是朱桐也没猜出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刘戍忽然想起昨晚初见眉姑娘时,她那一眼得意之色,遂告诉给朱桐知道。“我本以为她瞧不上我粗鲁,又不大对似的。” 朱桐细问经过,思忖道:“这个女人的来历我也查过,皆查不到真的。她听说有人不擅诗词之道,打量一眼席上众人,判断出是你,这一节没什么问题。因为满座唯有大哥乃武将,旁人不是儒生便是念过书的纨绔子弟。既如此,她并非因为大哥不通文墨而得意,而是别的缘故。只是大哥初来长安,她不该认得你才对。” 刘戍道:“我也不认得她!” “不好说。”朱桐道,“总有人认得你、你不认得。” 刘净从里屋走了出来,朱桐便将方才与裘行正会面经过再说了一遍。刘净听罢皱眉道:“这么点子事儿说了大半个时辰?” “对啊!”朱桐道,“扯来扯去的也没个新鲜词儿。” 刘净道:“他该不会是来磨蹭功夫的吧。” 朱桐与刘戍互视一眼,拍案道:“他乃奉命而来!昨晚春风阁断乎少不了秦王的人,故此庾二老爷派他来打听‘逛街’。此人压根不想劝我出山。磨蹭大半个时辰,回去好糊弄上司。” 刘净道:“楠兄弟不是说他有实才?他定然想庾二老爷举荐他自己为官,你不出山自然更好。” 刘戍道:“既这么着,他为何不去寻秦王毛遂自荐?” 朱桐道:“哪有那么容易见到秦王。” “刘丰不是偶遇了秦王么?” 朱桐笑道:“你也知道是偶遇。偶遇得多少人花多少精神方能遇上!”刘戍骤然想起当年他自己与贾琮朱桐等人偶遇,翻了个白眼。 刘净思忖道:“既这么着,官人还是早些出山吧。裘行正是前年年底到的长安。前年秋天赵国宣布要加入燕国与马来国的联邦。马来国是个外邦,暂且不提;燕赵联邦,赵弱燕强。看似赵国找靠山,明眼人皆能瞧出来是燕国预备扩张了。天下分封十几年,之前皆是大诸侯国拆成小片;联邦便是小片合并。秦王年少,秦国只剩下十几位凤子龙孙且年岁更小。有野心的王爷难免打秦国的主意。这个裘行正必是别国派来的,先从庾二老爷处下手。眼下,秦王因为查不出税金何故减少,正在焦急之中。你再托大,说不定那姓裘的便捷足先登了。” 朱桐点头道:“夫人说的是。既这么着——”他低头看看衣裳还算得体,“我走了。” 刘戍一愣:“你上哪儿去?” “太守衙门。” 朱桐立时喊人拉马,径直往太守衙门而去。朱巍正忙着处置公务,听说侄子来了,立命请进来。朱桐进来向他叔父行礼。众属官小吏都认得朱桐,纷纷上前相见。朱巍捋着胡须问道:“这会子跑到衙门来作甚。” 朱桐道:“侄儿想明白了一件事,特来求叔父举荐小侄为官。” 朱巍怔了怔:“你想做官?” “是。”朱桐道,“请叔父替小侄向王爷求官。” 朱巍微微皱眉:“不是说想好生念书的么?” 朱桐眼角余光扫了扫一众官吏,见他们个个竖起耳朵,方朗声道:“小侄想明白了。藏在叔父庇护之下看似自在无忧,实则危机四伏。家便是国、国便是家。国不好,家也好不了。没人可以独善其身。” 朱巍见他说的郑重,也正色道:“危机四伏?什么危机?” 朱桐摇头:“侄儿不知。然侄儿才刚大败了一场,刘将军辛苦经营十几年的属地让外人轻易得走。论理说,王爷纵想用侄儿,也当等个二三年、待侄儿心绪平复才是。可侄儿才刚回长安,王爷便使了许多人来劝说。侄儿当年的同窗好友,但凡还在长安的,一个不拉悉数来了。常言道,百姓有倒悬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只怕秦国遇上了什么棘手事。叔父,侄儿终归是秦国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侄儿不可袖手旁观。但有一份力,只尽出了,方不愧对家乡父老。” 朱桐言辞慷慨自昂,旁听的官吏不觉鼓掌:“朱相公说的好!” 朱巍点头道:“你能有这般见识,也不枉在外头历练了一场。既这么着,我便替你上书求官。” 朱桐一躬到地:“多谢叔父。” 朱巍遂当即铺开纸来,朱桐亲替他研墨。不多时,朱巍便洋洋洒洒的写下一篇举荐折子。吹干折好,命人当即送去秦.王府。 小秦王这会子也正在办公,案头的折子堆积成山。听说朱巍有要紧的折子上来,疲惫道:“拿来吧。”待打开一瞧,揉揉眼睛,“朱巍替朱桐求官?!” 来送折子的乃是朱巍之心腹文吏,笑道:“正是。” “朱桐不是说什么剪花烹茶么?” 文吏遂将方才朱桐在太守衙门所言细述了一回。“朱大官人这会子正在我们老爷的衙门请教秦国朝政之事呢。” 秦王拍掌而笑:“好!这朱桐真真不俗,难怪能以一己之力支撑鲁国。”他想了想,命人取件不惹眼的衣裳来。 有太监猜他要出去,忙说:“王爷,多带些护卫。” 秦王摆手道:“带多了不好。再说……孤王说不定会跟朱桐往街面上逛逛去。”乃命护卫和随身服侍的太监都扮作寻常富贵人家的家丁仆人。 不多时,秦王领人从后门微服出府,跳上马往太守衙门而去。 891.第八百九十一章 秦王领人到了太守衙门,衙役拦着问是谁。有个太监上前嘀咕了几句, 吓得衙役赶忙退下。秦王吩咐不许报信, 袖手走到朱巍书房门口, 便听里头有人朗声道:“之前没查出来, 要么没查到根子上,要么就是被人哄骗了。” 又听朱巍道:“哄骗?谁能哄骗官府。” 小太监撩起门帘子, 秦王看朱巍对面坐了一个男人想必就是朱桐, 听他啼笑皆非道:“叔父, 这话从您这位老大人口里说出来, 甚是奇怪。您为官多年,下头的人没少哄骗您老吧。” 朱巍摆手道:“左不过那么点子手段, 我早知道了。” “您看,您就是太信经验。万一他们使出新鲜招数呢?” “什么新鲜招数?” “我哪儿知道, 我又没查过。” 朱巍哼道:“我还当你什么都知道。” 朱桐苦笑道:“我若什么都知道, 岂能中十面埋伏之计、巴巴儿断送掉东瀛?” 秦王乃负手而入, 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朱先生又不是诸葛孔明, 一时失误在所难免。” 朱家叔侄俩赶忙站起来相迎。一番见礼后, 三人落座。朱桐道:“晚生才疏学浅,劳王爷再三惦念, 愧不敢当。” 朱巍笑道:“王爷,我这侄儿有些本事, 比老臣强出去许多。王爷只管放心, 断乎不会坏王爷的事。” 秦王往左右看了一眼, 朱巍立时命书吏属官师爷们出去。秦王乃道:“朱先生想必也已知道了。这两年秦国税金减得厉害, 不知是何缘故。” 朱桐思忖道:“敢问王爷,税金减少是从何时开始的?” “刘丰离开后不久便开始了。”秦王道,“起初减得不多,后越来越厉害。” 朱桐道:“我记得刘丰辞去秦国相印乃是在前年五月,同一期报纸上还有燕国派遣官吏壮丁进入赵国帮忙治河的新闻。他正式离开长安已到了七月。对吧。” 秦王点头:“不错。” 朱桐道:“那么,八月份秦国的税金就已减了么?” 秦王一愣:“这个孤王就记不得了。” 朱桐道:“税金减少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又是何时锐减的,时间点极为要紧。倘若刘丰一走便出事,只怕他是被逼走的。” 秦王与朱巍俱惊:“谁逼走他!” “不知。”朱桐道,“然刘丰出身商贾,又不是秦国人,不买他账的大有人在。”他轻叹一声,“这便是我起先不大愿意在秦国为官的缘故。终究秦国不是鲁国。世人都说刘侗将军是个武夫,却不知武人行事爽利不瞻前顾后。在鲁国做事,执行度非常强。这一节,纵观天下,旁人唯有贾琮得燕国之后能做到。”他想了想,“越国也不错。” 朱巍有些糊涂:“什么非常强?执行度是何物?”秦王也不解。 朱桐解释道:“前几年燕国要收王爷和士大夫的田税,人人都说必收不着,偏他们愣是收了。后蜀国也想效仿,终究不成。然去年越国甄藏珠却做成了。鲁国本没有多少地是免田税的,故此犯不着仿效此策。若有必要,也能成。而秦国只怕做不成。这便是执行度。一项利君利民之策,时常会有损皇亲国戚、土豪世族,这些人难免施展浑身解数拦阻。刘侗将军本是武将,甄藏珠出身绿林,燕国林黛玉为女流,皆不给他们颜面,故此鲁越燕三国执行度极强。”他看着朱巍道,“前阵子我告诉叔父,刘丰比我强、输给他我服气,便是因为这个。我能为鲁相却当不了秦相。因为在鲁国做事比在秦国容易多了。王爷若不明白,不妨与晚生同去街头走一走。” 秦王略猜度了几分其意,道:“孤王本也预备着同朱先生一道逛街去。” 朱巍忙说:“王爷乃万尊之子,岂能随意白龙鱼服。” 朱桐含笑道:“带些护卫扮作家丁便好,旁人又不知道他是王爷。” 朱巍又劝了几句,这二人皆不听,偏他又不放心,遂决意自己也换下官袍同他们一道去。便打人回去取常服。 朱桐道:“既是王爷有护卫,我们爷俩便不带了。横竖我们的比不上王爷的。” 秦王笑道:“二位爱卿放心,管保你们平安无事。”朱家叔侄听见“二位爱卿”四个字,皆微微一笑。 不多时,有人进来回道:“老爷,取衣裳的回来了。” 朱巍才刚“嗯”了一个字,便听外头有人说:“朱大人,阿桐,我在府内无聊的紧,同你们一道逛逛去!”朱家爷俩面色一僵,互视了一眼。只见刘戍晃悠着走了进来,“朱大人今儿倒是得闲?不忙了么?” 朱桐道:“大哥今儿不是答应两个臭小子教他们打拳么?” 刘戍叹道:“我答应了管什么用?你媳妇说他们功课没做好,罚他们练字呢!那要是旁人我必跟他争辩,偏那是我自己的妹子。” 朱桐忙冲他眨眨眼:“我们逛些墨斋书局,回头大哥又得抱怨无趣。” 刘戍浑然未觉:“我只无聊罢了,横竖书局里也必有话本子可瞧……”他话未说完,朱桐又使了个眼色。这回使得太明显,刘戍登时闭了口。半晌,茫然看了看他妹夫,“可是不方便我跟着去?”又看了看屋子。直至此时方留意到秦王,“这位小哥儿是?”朱桐一巴掌捂在额头上。 秦王含笑道:“小子姓王,是来请教朱大人文章的。朱先生,这位官人是?” 朱桐道:“这是我大舅子,姓刘。” 刘戍大大咧咧朝秦王摇摇手:“王家小哥,你好。” 秦王道:“既是刘官人得闲,与咱们一道逛逛便好。” 刘戍看看朱桐看看朱巍,迟疑道:“要不……你们读书人逛去吧,我自己逛逛。横竖长安城就这么大,不会走丢。” 秦王道:“还是一道去吧,大家彼此也好说说话。对吧朱大人、朱先生?” 朱巍有些为难,朱桐踌躇不语。刘戍嘴角一抽:“你们这么为难,定是我不方便跟着去。我才不去呢。” 秦王忙说:“不为难,不过是说好了回头吃晚饭我做东罢了。他二位恐怕我把刘官人当蹭饭的。” 刘戍拍手道:“原来如此!早说嘛!我做东不就行了?” 朱桐苦笑道:“罢了罢了,哪儿敢让大舅哥做东。我做东便是。” 秦王立时笑道:“那说好,朱先生做东。我今儿便不掏钱了。” 刘戍慷慨拍胸口:“都莫要争执了!你们三个书生能吃下多少东西?我做东我做东!” “好!”秦王道,“刘官人真真爽利。今儿便你做东,改明儿我再请。” “还是王小哥为人痛快!”刘戍大大方方拍了拍秦王的肩膀。秦王身子一抖,心中暗惊:这姓刘的好大力气!刘侗乃一方豪强。此人既为刘侗的侄子,想必本事不小,不料竟落魄到投靠妹夫。若能收服了,不失为一员猛将。 朱家叔侄俩无奈,只得让刘戍一道去。刘戍并不知道秦王身份,他二人又只得喊秦王“王公子”。倒是刘戍一口一个“王小哥”撇脱的很。 四人出了门,由朱桐领路。朱桐让一个秦王护卫随意说一条繁华街市,便领着人过去了。到了那儿一瞧,熙熙攘攘尽是人。一行人拴马街头,袖手而行。这街上什么铺子都有,众人只随意逛了逛。前头有家布店,朱桐看了秦王一眼,率先走进去。秦王心中一动,立时跟着走。刘戍在后头嘀咕:“又不是女人,逛什么布店。” 伙计见来了几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客人,满脸堆笑迎上来问好。朱桐乃问他:“鱼白布,多少钱一尺?” 伙计登时敛去笑意,依然答道:“四十三文。” 朱桐点头。“粗蓝布呢?” “五十六文。” 朱桐道:“听说京城的鱼白布只得十七文一尺,怎么长安要贵这么多?” 伙计已撂下脸来:“客官,京城是京城,长安是长安。您若嫌贵,只管上京城买去!” 朱桐淡然一笑:“也罢。”他在铺子里张望一眼,指着一匹泥金缂丝料子道,“这个多少钱?” 伙计哂笑道:“客官买得起么?就打听这个。” 朱桐道:“买不起便不能打听么?万一我买的起呢?纵然我买不起,难道我这几位朋友都买不起?” 伙计懒洋洋道:“说给你听也无妨。这是吴国江宁出的百寿图,不依着尺卖,若要买便是一匹。这一匹,”他伸出左手一个巴掌和右手一根手指头,“便是六百两!” 朱桐点头道:“一匹缂丝六百两银子,一匹鱼白布一两七钱二分。若在京城买鱼白布,一匹只要六钱八分银子。可对?” 伙计鼻子扭了扭:“客官算得好伶俐。我们这儿的没错,京城的谁管他。” 朱桐拱手:“多谢赐教。”转身大摇大摆走了。秦王等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跟着走。伙计在后头说了一长串“穷鬼儿”、“没钱进铺子作甚”的话。 外头朱桐含笑问道秦王:“王公子觉得这铺子如何?” 秦王迟疑片刻:“那伙计好生势利眼。” 朱桐道:“一个从粗布到缂丝都卖的大铺子,伙计如此势利眼,鲁国是没有的。鲁国伙计纵心里瞧不上买粗布的穷鬼,明面上决不敢摆出来。但凡有,皆让东家给开除了。”他指了指铺子,“这伙计能如此张狂,便是因为他东家不愁没有买卖做,故此对伙计也没什么要求。这说明秦国还不是市场经济。”他顿了顿,“顺带说一句,济南和京城的缂丝料子也都是这个价钱。但济南的鱼白布也只二十三四文一尺。由粗布和粗粮的价钱,可知最穷的老百姓日子过得艰不艰苦。” 秦王点点头:“秦国百姓比鲁国燕国都艰苦。” 朱桐道:“在鲁国,没有哪个卖缂丝的铺子也卖粗布,卖粗布的铺子也租不起最贵的铺面。而长安竟把一两七钱一匹的粗布和六百两一匹的缂丝料子搁在一个铺子卖,这也违法市场规律。王公子看,这东家为何要在如此值钱的铺子里卖粗布?” 秦王哪里想过这些?茫然道:“不知。” 朱桐回头瞟了一眼:“王公子可使人查查这铺子背后的东家。一两七钱一匹的粗布定有大宗买家。比如秦.王府、或是军队。”秦王身子一动。 朱巍道:“秦.王府能使多少粗布,必是军队无疑了。” 刘戍道:“鲁国的军需不从铺子里取货,都是直去厂家定的。”秦王抬目看了他两眼。 朱桐领着人往前走。正要进一处茶叶铺子,忽听前头一阵大乱,有人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朱巍立时掩在秦王身前,刘戍如听了天籁似的,脚不沾地往前跑。朱桐皱眉,才刚张口又闭上了。朱巍道:“桐儿,快把刘大官人喊回来啊!” 朱桐摇摇头:“他爱热闹,不会听我的。” 朱巍道:“既是杀人,定然生乱,若有个三长两短不是顽的。” 朱桐微笑道:“叔父放心,市井打架决计伤不着他半分。” 话音刚落,只见前头跑过来两个人,一个逃一个追。一众护卫立时将秦王围了起来。护卫们身材高大,眨眼挡住了秦王视线。秦王还是个少年,好奇心重,急的伸头探脑。眨眼间二人已跑到近前,追的已赶上了逃的。 逃的这位短衣襟小打扮,当是打手护卫一类人,腰间分明有佩刀却不曾拔出,神色慌张惊恐。追的这位穿着土布短褐像个农夫,手提长朴刀,身上脸上不知溅了多少血。说时迟那时快,追的举刀望着逃的后颈横挥过去。耳听“咔嚓”一响,逃的人头落地,身子还往前跑了几步扑通栽倒,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满街的人都惊呆了。人头咕噜噜滚到朱桐脚前不远处停了下来。秦王早已吓软了,瘫倒在一个护卫身上。 杀人者面冷如霜,抬起胳膊抹了把脸上的血,一眼不瞧那死人转身往回跑。 朱巍率先回过神来,喊道:“莫让杀人犯跑了!” 只见刘戍迎面跑来,拦在路当中喊道:“往哪儿走!”一面说一面拔出佩刀。 那杀人犯大声道:“好汉莫要多管闲事。我尚有仇家不曾杀。待杀干净了,任由官府处置!” 892.第八百九十二章 话说秦王与朱家叔侄出门闲逛, 偶遇有人当街行凶。刘戍拦在杀人者身前狂笑两声:“小子, 算你运气不好。大爷我可巧闲的难受, 想找人打架!” 杀人犯不曾放慢步子,如刮风般朝刘戍冲过去。刘戍挥胳膊引刀欲砍,他竟先双手举起朴刀劈头便剁。刘戍看那刀势来的急猛,登时手腕子一转横刀架住那人的朴刀,“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那杀人犯挥刀之前双脚已跃起, 借两刀相撞之力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跳马似的直从刘戍头顶翻过去了!稳稳当当落在其身后。刘戍急忙转身, 此人已经朝来时之路跑了。刘戍大喝“哪里走!”撒腿便追。 朱桐忙说:“你们护着王爷, 我过去看看。” 朱巍一把拉住他:“你去作甚!刘戍武艺高强,你只是个书生!” 朱桐道:“我疑心此人有冤。且我那大舅子不是个心细的, 又多日没跟人打架手脚都痒, 掺合进去恐怕被人利用。”不由分说快步跟上前去。 秦王终究是个少年, 见此热闹,又害怕又好奇。听朱桐说“有冤”, 不由得生出一股担当来。扶着护卫道:“孤王也去。” 朱巍并护卫领齐声道:“王爷不可!” 秦王咬牙站直了道:“有歹徒在长安街头肆意杀人, 岂非孤王之过?若此人当真含冤,因告官无门唯有自己动手报仇, 也是孤王的不是。” 朱巍急道:“那当是微臣之过才对。” 秦王摇头:“朱爱卿不必再劝。”执意要去。 众人无奈, 都打起精神来护卫他沿路而行, 护卫领吩咐手下人把火.枪取出来。前方有人络绎不绝奔逃而出, 兼爱看热闹的闲人往前凑, 乱作一团。走了三十步左右, 路边见一小巷,宽窄能过马车。逃跑之人从巷中涌出,远远传来惊喊声与惨叫声,地上踩着许多血脚印。几个护卫上前开路,秦王朱巍走进巷子。 巷中门户紧闭。再行十几步,徒然见地下扑着一具尸,打扮与方才死的那位一模一样。后心窝开了个口子,血流满地。复前行了三百来步,只见前头西面一排七八扇大门洞开,而东面依然屋门紧闭。人群便是从西边出来的,这会子已跑得差不多了。 朱桐正立在东面一座宅子门口的石鼓上张望,见了他们赶忙跳下来。朱巍等人走到他跟前。朱桐低声道:“怎么把王爷带进来了。这儿只怕不简单,我都不敢贸然进去。” 朱巍忙问:“刘戍呢?” “追着凶手进去了。”朱桐道,“他武艺高强,应当无碍。” 秦王忙问:“如何不简单?” 朱桐手指头往身后指了指:“这巷中别的房屋都寻常,只是光天化日门户紧闭有些古怪。论理说街坊出了事,总有胆大的出来瞧热闹。偏对面那些——”他指道,“寻常人家都是每户开一扇门,对面是每间屋子开一扇门。”众人朝对面张望,果然是一溜的八扇门挨着排过去,且唯有三扇门门口有石鼓。 朱巍道:“显见那本是三座宅子,只有三扇大门。不知何故将临街的屋子都破开了门。里头想必也把三座宅子连成了一座。” 朱桐点头道:“死的这两个,瞧打扮俱是护院打手。做的大约不是什么正当生意。”正说着,对面传来一声惨叫。朱桐跌足,“又死了一个!快进去。”抬脚便走。秦王紧紧跟着。 穿过对面的门,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临街这几间屋子早已打通,且后墙悉数拆除只余一排柱子,犹如大户人家的门房。门后是个大院子,院中有假山盆景池塘,塘中游着数十尾红鲤。池塘边仰面躺了具尸,胸口立插着一把朴刀,看打扮也是护院。两旁乃抄手游廊,连着院子后头五间正房。雕梁画栋绣幕珠帘,好不富贵。正房分两层,楼上有打斗声传出。 忽然听见刘戍不知在哪儿喊道:“你小子跑得太快了!我不追你,你打完了得跟我好生打一场!” 随后是那杀人犯的声音:“好!” 朱桐皱眉才要喊话,楼上又是一声惨叫,一条人影从靠南第二间屋子上头的露台翻出来坠落于地。“扑通”一响,那人不动了。看衣裳,还是护院。 朱桐回头道:“你们护着王爷莫要乱跑,我上去看看。” 秦王哪里肯依?喊道:“我们有火.枪,他们只管舞刀弄剑的,不是对手。” 朱桐想了想:“也罢。保护好王爷。”急忙忙穿过院子。众人跟在后头。 走到正房门口一看,门帘子竟是织锦的!一个护卫抢先一步上前打起门帘,众人走了进去。原来这正房也是打通的,五间连成一整个大厅。青天白日的灯光相映,宛如玻璃世界、珠宝乾坤。满屋子各色赌桌,显见是个大赌场。屋中没有活人,卧了五六俱尸皆是护院打扮。再看通往楼上的楼梯,比寻常的楼梯少说宽了三倍。朱桐巡视一圈后挑头往楼上走。 楼上也是全通的。朝东边一整排隔扇门悉数打开了,十分亮堂。厅中无人。从隔扇门出去,外头是个长露台。那杀人犯正举刀同两个人打斗,刘戍在不远处抱着刀靠墙而立。露台南边立着七八个武士,身穿锦衣箭袖,手持刀剑护卫住一个老头。老头坐在一把大交椅上抖若筛糠。 朱桐低声道:“这老头不是东家。” 秦王问道:“为何不是?” “敢开这么个大赌场的东家必不会如此没风姿。” 说话间刘戍已走了过来,抬手跟他们打了个招呼:“都来了?”又向秦王道,“王小哥儿,你瞧着文弱书生似的,胆子竟然不小嘛。” 秦王问道:“刘大官人,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刘戍抬了下下巴,“那人腿脚太快,我追不上。” 朱桐道:“知道他为何要杀人么?” “我上哪儿知道去?他就没空搭理我。” 话音未落,便听那杀人犯哈哈一笑,手中的朴刀直捅入一人胸口。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同伙趁机挥刀从背后砍向杀人犯的脖子。杀人犯身子一矮就地打滚,朴刀翻手砍向对手的脚踝。对手跳避开,杀人犯趁机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二人又打在一处。 护卫领道:“那人不是对手。王爷,管么?”秦王犹豫。 朱桐喊道:“那位大侠,你可要留个活口?保不齐有你不知道的隐情呢?” 杀人犯冷笑一声:“不用,我都知道。” “那可不好说。”朱桐道,“这些当护院的说白了不过是些喽啰,九成九奉命行事。” 杀人犯朝对手劈头砍下去,那人忙举刀相迎。“当”的一声,那人佩刀脱手飞了。众人尚未来得及惊呼,杀人犯反手一削,对面那位人头落地。杀人犯提着刀转过身来,头上脸上身上如沐了个血浴似的,好不骇人。 朱桐怔了怔。方才这招与他在街上砍刘戍那下一模一样。刘戍握刀撑着他跳了起来,这位狗腿子的刀却脱手了。口里不觉道:“刘戍,你臂力当真大。” 刘戍一愣:“嗯?” 只见那杀人犯淡然道:“我已杀了东家,只差这帮狗腿子了。” 朱桐道:“你真的杀了东家?会不会杀错了?” 杀人犯皱眉:“尊驾何意?” 朱桐道:“我只觉得,这赌场的东家定然是个有火.枪护卫的人物,朴刀杀不了。除非你将管事当作东家杀了。” 杀人犯一愣:“这东家为何有火.枪护卫?” 朱桐含笑问刘戍:“大哥觉得呢?” 刘戍四面张望了会子:“不知道。” 朱桐又看秦王。秦王思忖道:“依着秦国律法,赌场乃高税行当,十税四。眼下这个赌场既以寻常民居做遮掩,显见是不交税的。” 朱桐点头:“各国都有地下赌场,多半且设在隐秘之处。这儿却是繁华街市。如此嚣张,不是高官必是皇亲。你杀的那个东家是何人?”杀人犯踌躇不定。朱桐道,“瞧你这神色,多半杀了个管事。” 忽听楼下一阵吆喝,杀人犯乃长叹一声:“官差到了。”他丢下手中朴刀大步走到刘戍跟前下拜,“这位朋友。咱们素昧平生,然我瞧你十分投脾气。今有一事相求。” 刘戍敬佩他的武艺,有几分惺惺惜惺惺,抱拳道:“朋友请讲。” 杀人犯道:“我本是这浮云堂的一名打手,被东家和同伴所害,险些冤死。今我已杀净陷害我的狗腿子与毕大老爷,这后头真正的东家怕是没功夫去寻了。求朋友帮我找出此人诏告天下。”他扭头看了朱桐一眼,“既是偷开地下赌场、少交许多税金,大约王爷不会坐视不管。” 刘戍立时道:“好,我答应你。” 杀人犯再一躬到地:“大恩不言谢。只可惜方才答应你回头好生打一场,怕是不能了。敢问朋友尊姓大名,我夏奎来世必报此恩。” 刘戍道:“我名刘戍,鲁国滨州人。朋友你放心……” 他话未说完,一伙衙役顺着楼梯跑了上来,吼道:“不要走了凶犯!”一眼便看见浑身是血的夏奎,围过来嚷嚷,“可是你杀的人?” 夏奎点头:“是我。”乃束手就擒。 衙役又看刘戍:“你可是同伙?” 刘戍怅然道:“可惜他并不需要同伙。” 衙役立时抖动锁链欲把刘戍也套住。刘戍哪能让他们抓?闪身避开。衙役嚷嚷道:“造反么?”一拥而上。刘戍腾挪闪躲同他们周旋,犹如大人戏顽童一般。 朱桐也怅然道:“叔父,你长得那么不惹眼么?” 朱巍咳嗽两声,没人留意。朱巍重重咳嗽,依然没人留意。朱巍恼了,喝到:“住手!是非不分胡乱抓人,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衙役头目半分没眼色,眯眼打量了会子他们的衣裳道:“你们是何人?为何与凶犯在一处?想必也是同伙?”乃堂而皇之伸出一只手。 朱巍茫然。朱桐在旁道:“叔父,这是让你给钱贿赂他呢。你若不给,他就当你是凶犯同伙一道抓入牢狱。” 朱巍不觉涨红了脸:“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衙役头目冷笑道:“王法?银子就是王法,哪里还另生出一个王法来。”乃撂下脸道,“拿下!” 众衙役抡起铁链便要动手,只听“唰”的一声响,朱巍身后护卫一齐举起火.枪来。衙役门顿时傻了眼。方才躲在露台南边的老头此时已领着锦衣武士走了过来,见状也僵在原地。朱桐摇头感慨道:“书里说,建立一个秩序得数年功夫,毁掉一个秩序只需三个月。果不其然。” 朱巍负手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老头:“你是这赌场的什么人?” 老头瞧他那阵势,知道不简单,忙拱手道:“小人乃是浮云堂的掌柜。” 朱桐插话道:“人家赌场皆取富贵的名字,你们竟取如此不吉利之名,不怕有损客源么?” 老头道:“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来我们赌场的客人都爱富贵,且赌博得财皆不义。‘浮云’二字极诚实。” “论语的典故还能这么使。”朱桐冷笑道,“你们东家倒是个读书人。” 朱巍低骂道:“有辱斯文!”乃正色问道,“你们东家是何人。” 老头看了夏奎一眼:“我们东家便是毕大老爷。” “毕大老爷是何人?” 衙役头目道:“毕大老爷是这长安城中的富户。与数位王爷交情莫逆,咱们王爷都请他上座、称呼他做‘毕先生’呢。” 秦王忍不住说:“胡言乱语!王爷何尝认识什么毕大老爷。” 朱桐道:“这位王公子的先生才是与王爷熟络之人。” 刘戍笑道:“还有这么吹牛的?竟然有人信?” 朱桐道:“百姓都怕官。他只管把牛皮吹上天去,难道寻常百姓还能寻王爷核实不成?只要买通了这些官差老爷们,便可肆意妄为了。” 衙役头目忙说:“小人不认得毕大老爷,不曾得他们一个钱。”众衙役纷纷说自己与浮云堂毫不相干。 刘戍抱着刀闲闲的道:“王小哥,既是你先生认得王爷,可否替我讨个人情,让他明儿跟我打一场?” 秦王微笑道:“可以。” 老头闻言瞪大眼看着秦王,旋即腿肚子一软,“扑通”坐在地上。 893.第八百九十三章 长安城闹市区藏了个大赌场浮云堂,让夏奎杀得尸横满地。官差一来, 此人束手就擒。朱巍吩咐道:“都先带回衙门去。”他瞧了眼掌柜老头, “这些人也带去。” 老头坐在地上哀求道:“大人, 我们是受害者。” 朱巍道:“夏奎杀人案你们委实是受害者, 赌场偷税案你们就是案犯了。”老头才刚撑起身子, 又瘫软下去。 刘戍笑道:“赌场十税四, 如此狠厉?从未听说。” 朱桐轻轻咳嗽两声, 低语道:“鲁国十税五,燕国十税六。”刘戍一愣。 朱巍看了他二人一眼:“赌场高税之策本是鲁国最先出的。刘丰丞相欲照抄, 阻挠者太多, 方改做了十税四。” 刘戍奇道:“为何要阻挠?赌场的钱都是不义之财, 多收点税不好么?”朱家叔侄俩都瞧了他一眼没言语。刘戍茫然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诚心请教您二位。” 秦王也说:“此事我竟全然不知!为何有人阻挠刘丞相?谁阻挠他?” 朱桐指了指掌柜老头:“类似于他们东家这种人物。王公子,开赌场的纵然不是权贵也必依附权贵, 不然定是开不下去的。” 秦王与刘戍四目一对, 皆放出无知的光芒。夏奎在旁忍不住道:“没有当官的庇护,赌场如何要债?要债使的法子就没有合法的。杀人放火强抢绑票,出人命的比比皆是, 难不成赌场还给欠债的抵命么?” 秦王骤然吸了口冷气:“这……竟是如此?!” 朱桐道:“没有谁是不缺钱的。与其等着送钱, 还不如打个能干的奴才自己做这项生意。万一人家另择旁人送呢?”他顿了顿, “长安城中, 定然不止一家浮云堂。王公子只看这浮云堂内锦绣辉煌, 便可知道他们有多赚钱了。难怪税金锐减。” 秦王缓缓点头:“秦.王府都没如此奢华。”乃负手转身进了内堂。这内堂中悬着名人字画, 多宝格中的摆件亦多风雅。较之下头,少了些奢靡之气,却多了几分文墨之风。 偏这会子,外头不知何处传来“砰”的一声响,不是火.枪声却听着耳熟。几个人面露疑色。刘戍懒得跑楼梯,直从露台跳下去,口里道:“我去瞧瞧。” 一径出了门,刘戍扭头张望,几个人抬了架照相机对着巷口的尸拍照,方才那声音便是照相机的。刘戍快步走过去。立在旁边指挥的那人抬头望过来,失声喊道:“刘大官人?!” 刘戍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在春风阁同席吃酒的那个裘行正。遂抱拳道:“裘先生,你这是……” 裘行正忙解释道:“我今儿得闲。看天气甚好,想起前阵子看到一本图册子,是京城中华书局出的。他们打人到各处拍照,再收入成图册。都是些街面上的人物景色,颇为有趣。故此我便到照相馆雇了人来,给长安街头也拍些照片留念。不想正赶上凶杀案。” 刘戍啧啧两声打量他道:“你看似一个文弱书生,胆子倒是不小。” 裘行正问道:“刘大官人如何在此?” 刘戍道:“出来买东西遇上了。你莫要拍这个。方才有官差过来,已经打人去喊仵作了。你这些摄影师是雇来的,万一仵作觉有哪里缺失证据,岂非说不清楚?”裘行正面色犹豫,朝巷子里头张望。刘戍又道,“里头已到了一大伙衙役,大铁锁拿住了凶手。那人倒也磊落,满口承认。” 裘行正咬咬牙:“也罢。”乃拱手道,“多谢刘大官人提醒。”又道,“大官人不走么?” 刘戍道:“不走。多热闹啊!我是太守老爷家的客人,没人敢怀疑我。” 裘行正干笑道:“倒也是。”遂告别而去。 刘戍不嫌麻烦亲送他出了巷口。走了十几步,裘行正回过身,见刘戍抱臂而立神色肃然,转头接着走。裘行正没影子后刘戍方回到浮云阁。朱巍问外头何事。刘戍含笑道:“你们秦国百姓胆子真大,只是没什么常识。方才是瞧热闹的闲汉在给尸拍照。我告诉他们这是仵作的活计,赶他们走了。” 朱巍点点头,这才想起还没喊仵作呢。偏他并没带着人手来,遂向秦王借了一名护卫快马传信去。其余护卫押着夏奎、掌柜老头和七八个锦衣武士,命方才那群衙役跟着,并留下两名护卫看守现场以防有人进来捣乱。一行人遂浩浩荡荡返回太守衙门。 秦王看见那么多尸,吓坏了,方才不过是强撑着,遂先到后头歇息会子。刘戍趁机低声把裘行正拍照之事告诉朱桐。朱桐哑然失笑:“他跟你解释了那么多?看到中华书局的画册子才想去街面拍照的?” “是啊。”刘戍道,“那画册子我也瞧过,《中国市井图集》,委实有趣。” 朱桐道:“你二人压根不认识。若真是偶遇,犯得着解释那么些?他唯恐你疑心不是偶遇。” 刘戍一愣:“那……他是故意去的?” 朱桐道:“那条街上没有照相馆,是别处请来的。”他想了想,笑道,“倒有趣,想跟咱们抢生意。”乃哼道,“总有个先来后到嘛。” 一时秦王好些,说可以听审了。朱巍升堂问案,秦王朱桐等在旁坐着。朱巍命人带夏奎、掌柜老头和那群锦衣武士进来。夏奎已换掉了那身血衣,瞧着黑黑壮壮,不似方才那般吓人了。朱巍命他先说。 夏奎本是个镖师,跟着镖局走南闯北。前几年镖局失了趟大镖,赔干净了,关门大吉。夏奎没了生计,四处打零工活命。去年,他在饭馆里打杂,遇上几个闲汉吃白食,出手将那些人赶了出去。饭馆东家胆儿小,恐怕遭人报复,竟不敢再留夏奎做事。可巧有个食客瞧上了他的武艺,赶着在饭馆门口喊住夏奎,说愿意替他介绍份当护院的活计;夏奎拜谢——便是在浮云堂。 夏奎有真本事,跑镖时斗过山贼水匪,正经杀过人见过血的。且性情收敛不张扬,又不爱争抢风头,管事同事皆喜欢他。浮云堂薪水多红利足,数月后夏奎便存下几个小钱、卖了座小宅子,算是有了个家。 十几日前傍晚,夏奎正要上工,那掌柜老头将他喊过去道:“你从前做过镖师不是?” 夏奎道:“是,跑了十几年的镖。” 掌柜道:“东家有份活计想让你做。” 夏奎忙抱拳道:“但凭东家吩咐。” 掌柜道:“东家有一车要紧的货须立时从咸阳提来,事情机密不可外泄。临时找保镖恐怕来不及,东家便想让自家伙计过去走一趟。你去问问,那些弟兄愿意同去的,凑十来个人。货平安到了,东家重重有赏。”夏奎衣食皆是浮云堂给的,巴不得报答东家,连声答应。 遂找到护院们,将此事说与他们听。夏奎才刚刚说完,便有数位兄弟跳起来说“我去我去!”点点人数,想去的竟有十一个之多。夏奎想起掌柜的说“凑十来个人”,这十一位加上自己正好是十二个。咸阳离长安极近,这些兄弟都有两下子武艺,区区一车货品足够了。他便领着兄弟们去见掌柜的。掌柜的秘密写了份地址,让他们立时动身。 长安至咸阳早已修了大路,夏奎领着兄弟们踏月赶去,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赶到提货之处。那儿是座青楼,夏奎等人进了后院,有人早早预备好了马车。夏奎一瞧,竟是一架台湾府产的减震弹簧四轮马车,车前有四匹健马,不由得暗自猜测车中是什么货。那人催促道:“快些赶路,越快越好,毕大老爷等着急用。”夏奎心想:管他什么货呢,横竖我们只管提回去、领赏钱便是。遂亲自赶起马车,领着人返回长安。 本以为是件寻常差事,不想才出咸阳城便遇上了一拨打劫的。饶是夏奎武艺过人,依然费了不少力气方将他们打退。跑过七成道路时,又有人从后头赶上来;夏奎又仗着本事赶跑贼人。长安城门彻夜不关,众护院顺顺当当进城,护送马车来到毕大老爷的大宅子。 他们才刚停下马,里头跑出一个门子来问道:“可是咸阳来的?” 夏奎道:“正是。” 门子便打开大门,让他们只管将马车赶进去。进门一瞧,一个管事领了五六个仆人正的等着呢。管事掀开车帘子瞧了一眼道:“你们辛苦了。天儿怪冷的,你们吃些酒菜再走。”遂命人领他们去厨房。 众护院纷纷给夏奎敬酒,说不曾想夏大哥有如此本事。今日立此大功,来日前途无量。夏奎自己也甚是欢喜,遂多饮了两坛子酒,醉醺醺让人给送回家去。 次日天还没亮,夏奎尚在梦中,便有人咚咚砸门。他迷迷瞪瞪出来,口里喊着“谁啊大清早的”。才刚开拉开门栓,外头有人猛的推开门。不待夏奎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条铁锁迎面套来。夏奎惊醒,睁眼一瞧:他家门口密密麻麻全是衙役捕快,举了十几条火把明如白昼。他忙问:“各位差官,出了何事?” 一个捕快冷笑道:“莫问出了何事,你官司犯下了。”乃喝到,“搜!”几个衙役扑入他家中。夏奎待要拦阻,奈何脖子让人锁上了,手里还没有兵刃,且宿醉未醒、这会子脑仁疼的厉害。空有一身本事使不出来,束手无策。 耳听一阵叮叮咣咣翻箱倒柜的声音,不多时,衙役喊道:“有了有了!果然在此!”那人举了个东西跑出来,“在他被褥底下!” 夏奎定睛一看,竟是半块玉佩!他立时喊道:“我不认得此物!” 捕快道:“你认不认得,到公堂上自有分晓。”遂命“带走!”夏奎连声喊冤,没人搭理他。 直至天大亮之后,知府陈大人升堂提审夏奎。夏奎只说诸事不知。“草民已想明白了,必是遭人陷害。” 陈大人冷哼一声:“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乃喝道,“带证人上堂!”衙役齐声高喊“威武。” 只见脚步声杂乱,上来一群证人,正是与夏奎一道去咸阳提货的护院们。夏奎大惊。他这才明白,只怕这个坑不是外人给挖的,而是自己人。 陈大人捋了捋胡须:“尔等还不从实招来。”众护院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他们说,他们东家毕大老爷今儿中午要办个要紧的酒宴,事到临头,昨晚才觉美人不够,便打他们十二个连夜往咸阳去接一位花魁娘子。那花魁极浪极水性。因赶马车的便是夏奎,遂在车上勾搭了他。夏奎忍不得,求兄弟们半道上停了停,与那花魁就在马车上翻云覆雨起来。偏他能折腾,事儿办了许久。有好事的护院凑近马车,偷听到里头他二人说话。那花魁只说爱上他了,将随身玉佩掰做两半。她自己留着半块、让夏奎收那半块做信物。夏奎赌咒誓要替花魁赎身、两个人长长久久的做一辈子夫妻。花魁心情荡漾,又勾搭夏奎办了一通。良久,夏奎神清气爽从马车中出来,喊道:“走啦走啦——”众人这才重新上路。 夏奎本是个经历过事的,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言不只森然瞧着他们。陈大人问道:“夏奎,你可有话说?” 夏奎道:“皆是诬陷。草民压根不知道车中装的是什么货品。既是大人连夜抓了草民来此,那花魁娘子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陈大人得意道:“如此说来,你已承认车中乃是花魁娘子了?” “不是他们说的花魁娘子么?” “啪!”陈大人猛拍惊堂木,“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 夏奎道:“纵然与个粉头偷情,何以就要拿下大牢?” 陈大人冷笑道:“那女人已死,你不知道么?” 夏奎道:“草民已猜到那女人恐有不测,只是委实不与草民相干。这些人诬陷草民必有缘故,还望大人明查。” 众护卫纷纷赌咒誓自己所言非虚,夏奎自然不认。闹了半日,陈大人吩咐暂且将夏奎押回牢房。当日晚上,两个狱卒进来替夏奎手足俱加上一套铁锁。夏奎正在纳罕,便看见后头又来了两个狱卒,抬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子。夏奎心叫不好:此物只怕就是狱中杀人的“土布袋”。 894.第八百九十四章 话说夏奎入狱当日晚上,有狱卒抬了布袋子进入其牢房。夏奎是个知事的, 瞧那袋子的模样像是装着沙土, 想必就是狱中杀人的“土布袋”。偏他这会子已被人困住,使尽力气不得脱身,乃大吼。四个狱卒恍若未闻。两个扶着土布袋立在一旁静静瞧着, 另两个上前欲将他按倒在地。夏奎知道倒地必死, 搏命挣扎。两个狱卒使了半日的力气, 愣是没按动他。 一个狱卒咬牙道:“你二人杵着干什么?”那两个狱卒便撂下土布袋上来帮忙。四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 依然搬不倒夏奎。 另一个狱卒道:“还得再添两个人。” 再一个道:“两个不够, 再添四个。” 便听外头有人笑道:“四个人都按他不住么?” 众狱卒正着急上火呢, 恼道:“有本事你试试!” 那人道:“你们都撒手, 我来试试。” 狱卒们委实累了,闻言立时道:“你试试,我们暂歇歇。”纷纷松手。 便是这一刻, 狱卒们最是松懈。那人抬起手刀直劈向狱卒后脑。四个狱卒尚不知出了何事,一个接一个倒了!夏奎提着气不肯放松。那人从狱卒身上摸出钥匙,将夏奎手足镣铐悉数解开, 又打量他一番。夏奎生的高大, 狱卒个子都比他矮些。那人围着四个狱卒转了半日, 挑了个胖的扒下衣裳来丢给夏奎。夏奎立时换好。那人拿起脚就走, 夏奎紧紧跟着。夏奎关押的这一块儿左近没有犯人,故此寂静无声。二人大模大样走出牢房, 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 出去走了半日, 那人道:“我与毕大老爷有仇, 偏我本事不足,打不过他那些保镖。我知道你也与他有仇,且你本事比我大得多。我替你安排,你杀了他,咱们两个都大仇得报,如何?” 夏奎这条命本是捡来的,诸事顾不得,只说了一个字:“好。”遂跟着他出了城,避在郊外一处农宅里。 直至今日上午,那人过来道:“安排妥当了。” 夏奎扮作农人,赶了一马车的鸡鸭鹅给毕大老爷家送去。那人不知什么神通,买通了数名毕府的人。夏奎只跟着线人走,绕过大半座宅子溜进后花园。毕大老爷平素皆在花园中一座小轩午睡,今日亦是如此。夏奎早早藏身轩之中,不费吹灰之力将毕大老爷杀死。那线人就等在轩外,送夏奎从后角门出去了。 夏奎出了毕府犹自不信已报大仇。在街头走了会子,他想,还有十一个仇人逍遥在外。遂赶去浮云堂大开杀戒。 朱巍听罢捋着胡须思忖半晌不曾言语。秦王有些着急,低声问朱桐:“朱先生,朱大人为何不说话?” 朱桐道:“此事太过复杂,疑点重重,可能性有无数种。叔父大概难以决定从何处下手。” 秦王奇道:“不是挺明白么?” 朱桐道:“从头到尾都是疑点。一个青楼女子死了,把事儿推给一个赶车的,且一日都等不得当晚便要在狱中杀他。夏奎若是个有来历的也罢了,偏他不是。人证物证俱在,依着正常打官司的规矩冤死他不是更便宜?难道还会有人来复查这个案子不成?那救他出去之人连个名姓代号都不肯告诉他。再有。区区护院,轻而易举杀了一个大老爷。杀完之后他还没事人似的离开毕府跑到浮云堂。王爷,长安城不是绿林之地,浮云堂也不是寻常百姓开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怕夏奎从去咸阳接货到方才在赌场杀人,都是人家安排好的。只是他自己不知罢了。”秦王凛然一颤。 朱巍这会子方抬起头来,望着那掌柜的似笑非笑道:“尔等还不招供?” 掌柜的早已瘫软,趴在地上道:“老爷,小人不是不招,是实在不知啊……让夏奎去咸阳接货乃毕东家亲自过来吩咐的,他也只吩咐让他领十来个人去,别的都没说,小人也不敢问。” 朱巍冷笑一声:“你可以有别的可说?” 掌柜的道:“小人不过是雇来经营赌场的,旁的诸事不知。” 朱巍盯了他半日,指着那几个锦衣武士问道:“夏奎,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夏奎笑道:“也是护院,楼上的护院。楼上的赌码最小一千两一枚,楼下最小的只要五十两。” 朱巍点头:“原来如此。你们可是也不知道?” 众锦衣护院纷纷道:“我等诸事不知,不过是些卖力气的。” 朱巍吩咐道:“悉数带下去,隔远些分开关着。谁先招供谁能减罪,戴罪立功的说不定有赏赐。”众锦衣护院与掌柜老头你溜我一眼我溜你一眼。衙役上来将他们连夏奎一道带了下去。 秦王问道:“朱大人,为何不好生审他们?” 朱巍道:“且不论浮云堂东家究竟何人,掌柜的和这些楼上护院必是心腹,不会随意说实话的。不若分开关着。不出三日,管保有大半招供,且搜刮肠肚想些别人不知道的招来。”秦王点头。遂打人去请陈知府。 不多时,陈知府来了,秦王的舅舅庾二老爷也跟着他一道。朱巍忙出去相迎,接入大堂。秦王坐在堂上,看三人一同跨入门口。那庾二老爷道:“哪里是凑巧,我特意去找陈大人的。朱大人你可知道,今儿出了一桩大案子。” 朱巍问道:“是何大案?” 庾二老爷道:“有恶徒当街行凶,听闻死了许多人。”他得意洋洋晃了晃脑袋,“可巧我一个清客路过,还拍了几张照片,回头弄出来给朱大人瞧瞧。” 秦王闻言立时道:“合着给尸拍照的闲汉是二舅舅手下。尸当由仵作拍照,二舅舅回去好生教导教导你的人。” 庾二老爷与陈大人俱愣了:“王爷怎么在此!” 秦王道:“孤王凑巧路过。”庾陈二人互视一眼,不知道这个“凑巧路过”是何意。 偏这会子,有人进来回到:“方才那群打手里头,有一个说他愿招。” 秦王大喜:“朱大人好计!” 朱巍问道:“他愿意招什么?” 那衙役道:“他说,他并不之知道东家是谁,然他知道平日里都是些什么来赌。他愿意写单子出来,只求老爷替他保密。” 朱巍道:“这个他只管放心,不论浮云堂最后如何处置,没人知道谁开了口。” 衙役道:“不是浮云堂,他是说别让他家里的老子娘和亲戚朋友知道。他平日只说自己做正经事去了。他还说,他招供了,可否快些放他回去。他家里并不知道他在大牢呆着呢。” 朱巍朗声道:“本官都答应他。”乃吩咐一个心腹师爷过去。那师爷含笑走了。朱桐默然盯着陈庾二人,见其皆神色如常略带茫然,微微皱眉。 朱巍遂向陈大人询问夏奎那案子。陈大人道:“这个夏奎本官记得。十几日前,有人上夜巡组去报案,说死了个粉头。管夜巡的捕头问怎么回事……”他遂描述了抓人审案经过,皆与夏奎所言无异。“因案犯抵死不认,且本官瞧他那模样不像作伪,反倒是那些证人有虚张声势之嫌,便将其暂且收押,容后再查。” 朱巍一愣。他本以为是陈大人得了人家什么好处,如今看来又不像。乃问道:“大人后来可查出什么没有?” 陈大人叹道:“不想那个夏奎看着强壮,竟是个病秧子!受不得凉。当晚便死在狱中了。” 秦王与朱巍齐声喊:“什么?!” 秦王站了起来打了个冷颤:“陈爱卿,你说夏奎死了?” 陈大人莫名道:“是啊。” 秦王声音有些抖:“当真死了?” “这还有假?” 秦王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心直贯天灵盖。朱桐忙说:“王爷莫怕。哪有白日见鬼的。”乃向陈大人道,“大人可曾验过夏奎尸身?” 陈大人道:“仵作验过了。有何不妥么?” “故此,大人并未亲自验尸?” “不曾。”陈大人道,“然下官觉得此事蹊跷,重新问了问那些证人并报案之人,查看马车,还把粉头的尸身要过来验尸。” 朱巍忙问:“粉头是如何死的?” “闷死的。”陈大人道,“被人拿枕头被褥之类的物品闷死的。下官想着,夏奎若是想与她长久厮守,闷死她作甚?只是两个当事人皆已身亡,无从查起。” 朱桐站起来拱手道:“敢问大人,那粉头是谁,尸身可还在?” 陈大人道:“粉头乃是咸阳百花楼的白兰姑娘。百花楼昨儿来人索要尸身,本官因十分疑虑,不曾答应。” 朱桐忙一躬到地:“求大人将白兰姑娘的尸身转交我叔父。” 陈大人皱眉,不悦道:“这是下官的案子。” 朱桐忙说:“晚生并无不敬之意。我叔父手上也有个案子,与大人这个显见可以合并成一个。此案蹊跷复杂牵扯极广,且……”他略带尴尬道,“晚生的大舅子也在其中。求大人帮个忙。”说着,看了看秦王。 秦王才刚跟朱桐他们看过一场血腥,又亲旁观了审夏奎。他这会子已明白夏奎不是鬼了,便想着:陈爱卿连夏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不定让人哄骗成什么了。不甚可靠。遂说:“既然两个案子合为一个,就让朱大人来查吧。” 陈大人心中不大痛快,只得应“是。”当即喊人去取那花魁白兰之尸。乃问道,“不知朱大人手上是个什么案子?” 朱巍道:“乃是今日下午的一场杀人大案。”他看着庾二老爷,庾二老爷茫然。“凶手已当场擒获、供认不讳。”遂命人将凶犯提来。 不多时夏奎来了。陈大人登时吓了一跳:“夏奎!” 夏奎哼了一声,拖拉着铁锁昂阔步从他身边走过,笔直跪在堂前:“朱大人。” 朱巍问道:“陈大人,此人可是你认得的那个夏奎?” 陈大人指着夏奎颤声道:“你你你不是死了么?” 夏奎咬牙道:“狗官!没能让你称意,大爷还活着!” 陈大人忙问:“朱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朱桐道:“陈大人手下哪个仵作说夏奎已死的?陈大人该扣他俸禄才是。” 陈大人立时喊道:“快去叫梁仵作来!” 秦王低声道:“朱先生,可是陈大人被这个仵作哄骗了?” 朱桐也低声道:“可能是。也可能有人连陈大人带梁仵作一道哄骗了。” 满屋子的人多半焦如百爪挠心,唯有庾二老爷茫然而坐、有些无聊。半晌,他咳嗽道,“朱大人,是否该打人去我方才说的那处看看?” 朱巍道:“国舅老爷放心,已打人去了。”他指着夏奎道,“浮云堂那案子便是他做下的。” 庾二老爷立起眉眼道:“什么浮云堂,我说是的铜铃大街的案子。” “国舅老爷可知道浮云堂在哪儿?” “我哪儿知道。” “浮云堂就在铜铃大街。”朱巍道,“杀人之处便是浮云堂。” 庾二老爷愣了。半晌干笑道:“合着朱大人已开始查了,嘿嘿。我就说嘛,这么大的事儿朱大人岂能不知。” 正尴尬着,师爷回来了,手里拿着那锦衣护院所招供的赌客单子。朱巍一瞧:“这不是你的字。” 师爷道:“这是那护院自己所写。” 朱巍点头:“倒是写的不错。此人必不是寻常人家子弟,查一查。”师爷答应着。朱巍从头细看了半日,命人交给秦王。 秦王见单子上除了有名字,还有身份。赌客非富即贵,最上头几个名字便是他的表哥。看完他又给了朱桐。朱桐一眼溜下去,嘴角微微翘起,面上写了四个字:果然如此。秦王巴巴儿瞧着他:“朱先生?” 朱桐道:“晚生知道浮云堂楼上是做什么交易的了。” 秦王道:“不是赌博么?” 朱桐道:“楼下才是赌博。”他挥了挥单子,“这上头,一半是官宦权贵之亲眷子弟,另一半是各地在秦国做生意的商贾家的管事帐房。官员和商贾本人皆不曾露面。最小赌码是一千两银子的赌局,并不是赌博使的,而是行贿。” 秦王朱巍齐声惊呼:“什么?!” 朱桐再说一遍:“浮云堂楼上是做权钱交易的。行贿者打帐房管事从赌桌上把钱输给受贿者的亲戚朋友。” 895.第八百九十五章 朱桐说浮云堂楼上做的是权钱交易, 秦王大惊!朱巍咳嗽两声:“桐儿, 你可有些武断?” 朱桐道:“咱们方才看到的那家既卖鱼白粗布又卖江宁缂丝的衣料铺子——”他指着一个名字,“帐房先生便是浮云阁二楼的常客。”秦王想起那家的粗布比别国贵了两三倍、朱巍推测其货品是卖与军队的, 便信了七八分, 登时面沉似水。 朱巍又咳嗽两声:“他那铺子离浮云堂最近不过。说不定账房先生好赌,挑最近的赌坊去赌。” 朱桐道:“一个帐房先生,又不是东家, 薪水能是多少?他竟赌得起最小筹码一千两的赌局?有这个财力自己开铺子做生意不好么?” 朱巍干脆咳嗽了十几声:“也许他监守自盗、偷账上的钱去赌的。” 朱桐笑道:“那他因恐被东家现, 必会挑个离铺子远些的赌场。” 他话音刚落, 有人抢着说:“朱大人别再咳嗽了, 我都看不下去了。王爷也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众人一看, 竟是刘戍不知道何时悄悄溜到后堂偷听, 朝秦王挤眉弄眼:小哥你是王爷竟不告诉兄弟,不够意思啊! 秦王苦笑道:“孤王已看见了。” 陈大人与庾二老爷茫然互视了一眼,陈大人问道:“王爷看见了什么?” 朱桐道:“依晚生看, 陈大人和庾国舅皆不知情。”秦王冷哼了一声。 陈庾二人大惊:“朱先生此言何意?” 朱桐道:“庾国舅是个读书人,听闻性子略迂腐, 最好哄骗不过。陈大人不大精细, 下头说死了个犯人, 他分明起了疑心竟不曾亲自验尸, 也是极好欺瞒的。” 陈大人黑了脸:“朱先生既不知详情何必妄言?梁仵作为仵作多年, 从不曾出纰漏, 本官亲自验尸难道能强似他去?”朱巍赶忙打圆场。大堂登时气氛不和谐。 过了会子, 外头有人进来回说梁仵作来了。众人立时将别的先撂下。只见那梁仵作年过半百、头花白, 到堂前跪拜。朱巍指着夏奎问道:“梁仵作,你可认得他?” 梁仵作看了看:“不认得。” “你再仔细看看,当真不认得?” 梁仵作道:“大人放心,老吏眼神好记性也好,委实从不曾见过此人。老吏若见过,他纵变成尸也认得。”刘戍立在后头扑哧笑了,见他笑了夏奎也笑。 陈大人冷眼看了会子道:“梁仵作,十几日之前有个囚犯在狱中病故,你可记得?” “记得。”梁仵作道,“那人有哮喘之疾,受不得冻。这会子天气冷,牢中更冷,他病身亡。” 朱桐抢着问道:“梁仵作可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梁仵作道:“老吏亲自去验的尸,记得明白。” “烦劳梁仵作将那人的画像画出来。”朱桐想了想,“你可知道他下葬在何处?” 梁仵作道:“还不曾下葬。” 朱桐喜道:“还在你们衙门?” “在城南门外的义庄。”梁仵作道,“那人没有亲眷来认领尸,还是老吏亲手填的单子,上社会慈善局去领钱买棺材办丧事,钱还没到呢。”他抱怨道,“自打慈善局换了个局长,做事忒慢!都快半个月了,人还在义庄呢!裹了卷凉席怪可怜的。亏的如今天冷。若是热天尸早坏了。” 刘戍奇道:“你们秦国也有社会慈善局么?”他看了朱桐一眼,“这个是鲁国国策。” 朱桐咳嗽两声:“鲁国是从燕京慈善会抄来的。”刘戍一缩脖子。朱桐乃道,“既然尸身还没下葬,取来照着画像,更好些。”乃吩咐人上义庄去取尸。 办事的衙役问道:“尸叫什么?” 满屋子老爷王爷都不吭声。梁仵作道:“叫夏奎,十三日前送过去的。” 衙役又问:“夏奎二字怎么写?”梁仵作遂寻书吏借了纸笔写下“夏奎”二字。 待衙役拿着名字走了,梁仵作回来依旧跪在堂前。夏奎就跪在他身边,侧起头一眼不错的瞧着他。梁仵作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也瞧了夏奎两眼。夏奎依然不眨眼。偏满堂的大人一齐闭口不言。梁仵作愈别扭了,低声道:“这位兄台,瞧我作甚。” 夏奎这才眨了眨眼:“梁仵作!” “何事?” “梁仵作!” 梁仵作皱眉:“究竟何事!” “梁仵作你害怕么?” 梁仵作把腰板一拔:“我姓梁的清清白白不曾做违法之事,害怕什么?” 夏奎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活见鬼,你怕么?”刘戍撑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夏奎跟着笑。两条大汉中气十足大笑,震得堂中起了回声。梁仵作莫名不已。 朱巍指着夏奎道:“他才是夏奎。” 梁仵作愣了:“夏奎?死了的那个?”他看看夏奎,“不对啊!夏奎少说比他矮了一个头,瘦得大约只有这位一半重,模样也相去甚远。” 朱巍摇摇头:“这位才是真夏奎,得了哮喘病死在牢中的乃是旁人。梁仵作你不曾看见过堂的夏奎,陈大人不曾亲自去看假夏奎的尸,让人家在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朱桐道:“不单是狸猫换太子,还有螳螂捕蝉。这里头,恐怕不止一方出了手。” 秦王道:“孤王都糊涂了。” 刘戍道:“我也糊涂了!阿桐,怎么回事?” 朱桐思忖道:“我起初以为陈大人下头的衙役已是把他架空了。再一想不对。若是衙役狱卒与人勾结联手哄骗陈大人,夏奎一个活人跑这事儿不论如何都得告诉陈大人。不然迟早露馅,他们自己可就遮掩不住了。那他们就当另外编排一番瞎话、把自己摘出去才是。除非他们以为夏奎没有逃跑,而是死了。躲在后头下套之人显见将衙役狱卒也一道套进去了。” 刘戍叉着手道:“却又来!分明逃跑了、并没有死,还是现打晕了四个狱卒、扒了一个狱卒的衣裳穿走的,怎么会以为他死了?狱卒可傻了不成?” 朱桐又想了半日,忽然站起来道:“走!去陈大人衙门。” “啊?” “少惊动些人。”朱桐道,“快些。”他看了眼庾二老爷,此人有些惑然无措。“大约来得及。” 朱桐在鲁国执政多年,说正事时自带威严,众人不由自主听了他所言。遂立时动身走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知府衙门。知府大牢就在衙门内,朱桐命将狱卒悉数喊来,又打人去找放假或是值夜。刑房一众官吏也都喊了过来。中有一人,一看见夏奎便如见了鬼似的,吓得脸都白了。朱桐只做没看见,让夏奎去认认狱卒。夏奎一个个细辨,竟没有当日欲给他“土布袋”的四个狱卒。等了半日,放假值夜的也来了,依然不是。 朱桐点点头:“我想到了这种可能。”乃含笑望那变了脸的刑房吏,“这位押司可有话说?” 刑房吏强笑道:“先生说什么?小吏听不明白。” 朱桐道:“白日见鬼可有趣么?你可知道太阳就要下山了。” 那刑房吏身子摇摇晃晃快站不住了。陈大人只冷森森的瞧着他,一言不。刑房吏“扑通”瘫倒。 原来,夏奎被抓来那日一大早,有个穿灰袄的男人来此人家中,含笑送了他一盒点心。这刑房吏打开盒子一瞧,里头竟是白花花的两锭大银元宝。那人道:“我东家的相好与人私通,又被奸夫杀死。我东家郁愤难平。虽说杀人偿命律法难容,我东家却不想让他拖到明年秋后再死。听说,今晚是押司值夜。” 刑房吏看着银子眼睛都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为难道:“虽是我值夜,值夜之人并不止我一个。” 那人道:“今儿大老爷审过之后,奸夫会送去僻静之处单独关着。押司放心,我东家不止有这么两锭银子,该疏通的都疏通了。” 刑房吏这才放心,大大方方手下银子道:“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些许小事,好商量。”那人遂将东家的安排细说与刑房吏听,二人商议了会子,定下计策来。 当晚刑房吏特意早了些到班,不许旁人跟着、独自跑到夏奎的牢房外溜了一眼。牢房北边有一片空牢房,僻静无人,夏奎单独关在此处。他提着灯笼从那片出来,值夜的狱卒们个个望着他微笑,刑房吏回笑道:“那边只关了一个犯人,老实的很。我已看过,大伙儿不用过去了。”众人都答应着。 到了四更天,五个穿狱卒衣裳的人走了进来。两个拿着铁锁,两个抬着一袋子黄土,还有一个高壮汉子扛了一个长布袋子,袋中仿佛装了个人。众狱卒只做没看见。过了一阵子,隐约听见北边有嘶喊声传来,众狱卒当作没听见。许久,两个穿狱卒衣裳之人匆匆走出。随后,又有三个穿狱卒衣裳的出来,当中一个扛着长布袋、两个抬着那袋黄土。众狱卒依然装聋作哑。 次日清晨,交班的还没来。这刑房吏亲领着人查看牢房,赫然现关夏奎的牢房里头躺着一具尸。遂急忙忙将尸抬出去,跑着请仵作。 梁仵作是个实在人,每日来衙门都极早,那会子刚到。连口水都没喝,命人抬尸过去验尸。 众人听罢瞠目结舌。半晌,刘戍似赞似叹道:“这出瞒天过海不弱于古人!” 又查了当日将夏奎关入牢房之人,是两个白班狱卒。此二人亦得了人家的银子,特意将夏奎送去北边牢房,还告诉狱卒头目说是陈大人吩咐的。 刘戍闲闲的道:“这衙门上下每个人都会欺上瞒下啊。”陈大人面如土色。 朱桐道:“事既至此,已十分明白了。土布袋不过是一场戏。狱卒以为东家派人把夏奎杀死、换了个得病的替身死在牢中替狱卒们遮掩。夏奎以为官府要杀他。夏奎,要杀你的和救你的是同伙。” 夏奎都快懵了:“那……他们耍我玩么?” 刘戍嘴快:“人家显见是借刀杀人,让你去杀那个什么毕大老爷啊!话说这个毕大老爷是什么人,真的死了么?你从前见过他真人么?会不会也像梁仵作一样?” 夏奎闻言一愣。想了半日,迟疑道:“我见过毕大老爷。只是离得远,容貌看得不真切。”又想了半日,“应当没杀错人吧……” 刘戍道:“你自己也不拿不准。” 朱桐思忖道:“可能是有人想借夏奎之手杀毕大老爷,亦可能毕大老爷想金蝉脱壳假死脱身。眼下不好说。” 秦王问道:“朱先生,他们想做什么?” 朱桐摇头:“猜不出来,我得细查。先弄明白替死的病人身份。尸想必已运回我叔父衙门了,我们这就回去。天色已晚,王爷可要回府歇着?” 秦王大声道:“孤王同先生一道去。孤王又不是没见过尸。” 朱桐点头:“好。那位咸阳的白兰姑娘想必也是无辜的。”他向梁仵作拱手道,“梁押司清早便来上衙,可知是个敬业的。晚生的仵作年轻,经验不如梁押司。恳请梁押司同他一道再次验尸。他们二人皆死的冤枉。咱们不是高僧,不能替他们度。然咱们能以微薄之力替他们查明真相、申冤雪恨。这般功德,不亚于造七级浮屠。” 梁仵作挺直了脊背,手指不觉抚上腕上的佛珠道:“既是朱先生有此心,老吏必竭尽所能。”乃向朱桐作了个揖。朱桐回了个长揖。 事已至此,不论是陈大人还是庾二老爷都不敢回府,又连夜跟着朱家叔侄俩回到了太守衙门。此时已是饭点了,朱巍吩咐去外头随意买些吃食来,要清淡不可油腻。 朱桐忙说:“我不吃!”又解释道,“吃完饭要连着验两具尸体且都已存了十几日。虽说这会子天冷,也难免有恶臭。” 秦王听了也道:“孤也不吃。”刘戍也喊着不吃。 朱巍道:“不吃哪里使得。只略喝点子小粥罢了。”他三人这才答应。 秦王喝粥,旁人还能吃荤么?遂都只喝了小半碗粥水。此时朱桐从鲁国带来的江仵作也到了。 众人一道拥去停尸房。先使人替那病死之人画了像,江梁二位重新验尸,都说此人委实是哮喘病作而死无疑。再看那女尸白兰。江仵作看了此女半日,皱眉道:“仿佛有哪里不对。” 896.第八百九十六章 话说梁江二位仵作连夜验尸。江仵作看了那位咸阳花魁白兰的尸老半日道:“她这相貌是如何当上花魁的?” 朱桐道:“人死自然与活着不同。活着时会好看许多。花魁不是还有卖艺的么?” 江仵作道:“属下便是说她活着之时,模样平平。纵然精通吹拉弹唱也不该是个花魁, 寻常出名些的粉头都比她好看。”他又打量了尸几眼, 犹如打量一个活人, “且胖。没有这么胖的花魁。” 刘戍在旁瞧着,嘀咕道:“夏奎不是夏奎,花魁也不是花魁。” 朱桐皱眉:“她是咸阳的。来索要尸身之人未必可靠,明儿得去咸阳找见过她的镖客。”他叹道, “幕后是谁、有几层幕后尚且不知。今儿本想加紧些抢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看来不容易。” 秦王及几位大人也都皱起眉头。陈大人道:“那个姓毕的家里可去查了?” 朱巍道:“已打人去了。只是人家定然早已收拾干净尾, 难有什么得用的线索。” 屋中霎时寂然, 只余两位仵作验尸之声。良久, 刘戍忽然道:“要不要去花楼碰碰运气?”众人一愣。他解释道, “咸阳与长安这么近,人口往来想必不少。在咸阳爱逛花楼的少不得也爱逛长安花楼。嘿嘿眼下正是花楼开市之时。派几个捕快换上寻常客人的衣裳,去几个大些的窑子吆喝一嗓子, 谁见过咸阳百花楼的花魁白兰?” 朱桐点头道:“可以一试。”遂打了几个伶俐的衙役往城中数处著名青楼而去。 两位仵作重新验了回尸,觉此女右手上有握笔薄茧, 想来是个识文断字的。此外也瞧不出别的。时日太久,想验出精确的死亡时间已不成了。 过了一阵子,外头有人进来回道:“有位兄弟领着春风楼的眉姑娘来了。” 朱桐与刘戍不觉互视一眼。刘戍道:“莫非粉头们也互相熟识?”朱桐吩咐喊他们进来。 那眉姑娘披着大氅匆匆走了进来,垂泪向朱巍拜道:“朱大人, 奴家与白兰妹妹乃文墨之交。虽不曾见过面, 也认得了有大半年。听闻她已遭不测, 奴才想看看她。” 朱巍指着那女尸道:“那就是白兰姑娘。” 眉姑娘取帕子拭泪, 走近女尸,口中喊“妹妹”,眼泪霎时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哭了会子,她忽然止住了:“这个……当真是白兰妹子么?” 朱桐身子一动:“你认得么?” 眉姑娘摇头:“不曾见过。可……她竟没有耳洞?” 朱桐两步跑到女尸前定睛一看:果真没有耳洞!忙说:“会不会她不肯打耳洞?” 眉姑娘断然道:“不论什么来历,但凡进了我们那地方,没有不打耳洞的。我虽不曾见过白兰妹妹的模样,这个女人绝非楼子里的人物。朱大爷只管信我。” 朱桐思忖道:“寻常女子也都打耳洞的。还有什么人不打么?” “那奴家就不知道了。” 朱桐对着她作了个揖:“多谢姑娘提点。” 眉姑娘含笑道:“如此说来,白兰妹子也许还活着?” “也保不齐。” 眉姑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告辞而去。朱巍命画师给假白兰也画上画像。 狱卒进来回道:“大人,方才那个招供的小子在牢房里嚷嚷,说你答应了放他回去的。” 朱巍失笑道:“我把他忘了。”遂命带那人到大堂去。乃向秦王道,“王爷,下官想试试这浮云堂楼上的护院有多大本事。”秦王点头。 众人回到公堂。不多时,那锦衣打手也带上来了。朱巍命解开其铁锁镣铐,指着刘戍道:“要放你走也容易。你只与我这世侄打一场,你能赢了他便放你走。” 那护院眼神一亮:“当真?!” “当真。” 护院眯眼瞧了刘戍片刻,成竹在胸抱拳道:“公子请。” 刘戍还礼,二人便斗在了一处。此二位皆是武艺高强之辈,霎时打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久久分不出胜负。朱巍掏出怀表看了看,命二人停手。二人皆意犹未尽,盯着对方不放。 朱巍道:“天已晚了。你不是怕老子娘知道么?快走吧。” 那锦衣护院一愣:“大人放我走?” “本官言而有信。” 护院哈哈笑了两声,向刘戍道:“可惜未分胜负。山高水远,再也不见!”撒腿就跑。 朱巍自然使了人暗暗跟着他。不曾想才一会子功夫那捕快便回来了,垂头丧气道:“大人,那人跑得太快,小人跟丢了。” 刘戍得意道:“跟丢了也不要紧,我知道他是哪家的。” 众人惊喜,纷纷问道:“哪家?” 刘戍道:“高家。”众人一愣。刘戍道,“方才他与我交手时,恐怕被人认出家传功夫,特意使了荣国公贾代善所创的一套贾家拳。”他嘿嘿两声,“他以为没人认得?偏我认得!高家与贾家是姻亲,且贾琮那人十分大方,半分不在乎将贾家拳传授给朋友,遑论姐夫。除了高家,这长安城还有谁家能学到贾家拳?” 众人面面相觑了半日。朱巍捋着胡须道:“高家规矩重,对子弟管得紧。难怪他别的不怕、只怕家里知道。”他想了想,“刘贤侄,你可累了没?” “尚好。叔父可有使唤?” “烦劳你再比一场武。”朱巍道,“本官想试试,是独这高家小子武艺高强,还是锦衣打手个个武艺高强。”刘戍爽利答应了。 遂随意另提了个锦衣护院上堂与刘戍交手,果然也是个高手。朱桐赞道:“难怪楼上的穿锦衣。” 将此人送回牢狱之后,刘戍道:“正经军营里的路子。这位也是将门子弟。”朱巍缓缓点头。 晚上已难有别的线索了,余下的便是慢慢审问浮云堂与毕家的人。今儿从下午到晚上没安生过,众人暂且散去。秦王迟疑片刻,将浮云堂赌客的名录塞进袖子里,没告诉他舅舅里头有表哥的名字,也没告诉陈大人里头有他儿子和幕僚。瞧那小模样,定是睡不着的。 朱桐回到院中,赶着将此事一五一十说与媳妇听,顺带整理思绪。听到眉姑娘所言,刘净立时道:“出家的女人不打耳洞。”朱桐一怔。刘净道,“当年我不是当过一阵姑子么?在庵堂中住着,亦有道姑来串门子。但凡是年少出家的尼姑道姑,都没有耳洞——她们不带耳环耳坠子,打耳洞作甚?” 朱桐拍手道:“有道理!阿净,那如何区分尼姑道姑?” 刘净想了想道:“尼姑头上有戒疤。” 朱桐顾不得才刚回府,立时返回衙门。与仵作一同打开那女子的髻一瞧,果然有几个戒疤。髻拆开才现,这女子的头不长,长短只得他媳妇头的一半。朱桐点点头:这必是个才还俗不久的姑子无疑了。 重新回去,只见刘戍正比手划脚的同刘净说话儿。见他回来了,兄妹两个都说:“可来了!正预备往京城电报呢。” 朱桐拉开椅子坐下,先自斟了一盏茶饮尽,方道:“我已大略有了点子头绪。” 刘戍立时喊:“你方才怎么不说!” 朱桐笑道:“方才哪儿能说啊!”乃正色道,“头一个人物,裘行正。给京城电报,让神盾局好生查查哪家王爷有野心想谋夺秦国。”他又斟了盏茶吃。 刘戍拍案:“快些说完!” 朱桐道:“今儿若非咱们凑巧逛到了那头,裘行正便会领着摄影师拍下许多夏奎杀人现场的惨烈照片。若没有大哥提醒,秦王自然不知道‘照片当由仵作来拍’这等小事。到时候裘行正在庾二老爷跟前掰扯一番,哄得庾二老爷跟王爷添油加醋的描绘,再借由照片去王爷跟前露脸,顺带露才。王爷少不更事,裘行正插入这桩案子不难。他自然不会像我这般有了点子现立刻说出来,只管慢慢查,最终辛苦查明:浮云堂原来不止不交税金,还是官商勾结、公然行贿之所。依着今儿那赌客名录,秦国官场得乱套。” 刘戍嘴角扯了扯:“还请了一群将门子弟做打手。” 朱桐接着说:“文武两班都得大乱。浮云堂不过是个引子,这案子不知道得掀下去多少人。权力便空出来了。从裘行正到长安的时间来看,应当是哪国王爷见燕赵等国联邦,得了启,有心效仿。” 刘戍不曾想到这一节,怔了怔。好半日,忽然骂道:“我知道贾琮为何非要我来秦国了。我就说么,他手上岂能没有旁人?” 朱桐哈哈笑道:“你才明白?” 刘净奇道:“不是因为你二人乃亲戚?” “非也。”朱桐道,“大舅子是过来人,那厮是指望大舅子劝说秦王入伙。天下纷争从不讲理。你不惹人家,偏总有许多人要来惹你。”刘戍重重哼了一声。 刘净赶忙打岔:“那个毕大老爷呢?” 朱桐道:“咱们反着推回去。已知夏奎是被人安排着从狱中出来的,且裘行正是掐着点儿过去拍照的。可知裘行正十分清楚夏奎会在何时行凶。再往前推,裘行正与安排夏奎越狱之人是一伙的。” 刘净道:“裘行正还十分清楚夏奎的武艺,” 朱桐连连点头:“不错!裘行正非但知道夏奎武艺,还知道那十一个寻常护院的武艺,知道夏奎本事强出去他们许多。”他击掌道,“裘行正与毕大老爷是一伙的。死在毕府的那人不是毕大老爷,大约是个替身之类的。” “且慢!”刘戍脑子转不过来,“他俩怎么就是一伙的了?” 刘净道:“夏奎是毕大老爷挑的,性子粗直、当过镖师、武艺高强。那十一位死了的护院也是事先挑好的,武艺逊色夏奎许多。先拿银钱买通那十一位,如此这般说好了。再让夏奎去问一众护院谁愿同他一道往咸阳接货,十一位便抢着要去。而后在毕府灌醉夏奎送他回家,顺手往他家里塞半块玉佩。再后便是夜巡捕快趁着他还没醒酒上门捉拿。” 见刘戍依然没明白,朱桐道:“裘行正但想拍着那些照片,以上这些他都得安排好。” 刘净道:“那浮云阁也是他们的了?” 朱桐道:“自然。” “为何放弃自己的钱袋子?” “哪里是他们的钱袋?幕后分明还有正主,他们不过得几个薪水。既有毕大老爷帮村,裘行正还能查不出正主是谁?好大的功劳!”朱桐微微一笑,“毕大老爷正正经经卖主求荣。” 刘净点点头,看了她男人一眼:“他们做得如此着急、夏奎那事儿很不周全,会不会是秦王近日使劲儿打人来劝说你的为官缘故?你若出山,依着你从前的履历和叔父的官位,裘行正就难上去了。” 朱桐笑道:“说不定就是如此。” 刘净也笑道:“正正经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桐道:“下一个问题:为何要弄死一个姑子假扮花魁。” 刘净接口道:“那姑子还特意留了一阵子头。” 刘戍可算轮到说话了:“还有夏奎从咸阳接货回长安那一路上,遭了两次劫匪。” “没错。若只是为了把夏奎送进牢房,不用那两次劫匪。”朱桐思忖道,“除非是真劫匪。” 默然许久,刘戍忽然道:“我有法子了!可查处那姑子的来历。” 朱桐两口子同时问:“什么法子?” 刘戍道:“那个裘行正使了这么大力气在长安城闹市闹出血案来,无非就是为了案子足够大、大到浮云堂遮掩不住、大到秦王非严查此案不可。他们本可以害死一个真的粉头来栽赃夏奎、弄出后头一串事端来。偏他们塞进来一个姑子。咱们查起来费力气那是因为咱们不明究竟。裘行正知道根底,他查起来必容易。那姑子大约与浮云堂一样,也是引得秦王去查不法之事的引子。”他不由得得意晃了晃脑袋,“既想谋夺秦国,少不得将秦国原先的势力一一铲除。咱们只管先查浮云堂。最后看可有浮云堂牵连不进去、偏又在秦国有极大势力的,那姑子的来历必在其中。” 朱桐与刘净互视一眼,齐齐鼓掌:“大哥好推断!我二人十分敬服。” 刘戍愈得意,拱手道:“些许小事罢了。” 刘净横了他一眼:“等那个时候再查,天都亮了!” 897.第八百九十七章 夏奎杀人之后, 太守朱巍打人封了浮云堂。次日一早老头亲自领人过去搜查。事出突兀,浮云堂全无准备, 账册子齐齐全全码着, 文吏们取大布袋子来装。院子旁边的骑楼中设了三十多个大佳腊产的大密码柜。衙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打不开, 朱巍遂让悉数抬到太守衙门去。这些东西全都堆在无蓬马车上, 衙役鸣锣吆喝让路,浩浩荡荡招摇过市。眨眼间整个长安城都知道铜铃大街有个叫浮云堂的赌场被抄了。 既知道了锦衣打手皆为俱将门子弟,朱巍便让画师替他们一个个画影图形贴满大街小巷。告示上写着:今有地下赌场浮云堂护院打手数名,拒不肯吐露姓名籍贯。如有认得的,来衙门告知其身份,官府重重有赏。 告示前脚刚贴出去,朱巍后脚动身往秦.王府求见秦王。秦王今儿心情不好,正恹恹的窝在屋子里愣。听说来的是朱巍,叹了口气, 命请他进来。朱巍行了礼,踌躇良久不曾开口。秦王右手撑着脑袋道:“朱爱卿想说什么就说吧。” 朱巍垂头应了一声,又思忖片刻,道:“微臣侄儿朱桐刚回来时,微臣曾与他争辩了一整夜直至天明——情与法哪个要紧。微臣以为都要紧,且不可一概而论。臣那侄儿道,治世可依着微臣,如今这世道非以法为要不可。” 秦王本以为他要说浮云堂那案子, 谁知这老头扯了一大堆别的, 都听糊涂了。“情与法自然是都要紧。” 朱巍乃道:“若是情法相悖, 敢问王爷哪个要紧?” 秦王不觉坐正了,直直的看着朱巍:“朱爱卿的意思?” 朱巍拱手道:“微臣与侄儿辩论一宿之后微臣让他说服了。法比情要紧。” 半晌,秦王轻声问道:“浮云堂背后是谁。” “尚未查出。”朱巍道,“然这会子已牵扯进去了小半个朝廷,从文官武将至内廷公公。且当中通判极多,深究下去必然更多。倘若王爷只略施警戒不下重手,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去,渐渐的又得恢复原样。”他叹道,“微臣为官多年,早已看明白了。王爷如若不信……跟微臣去衙门等着。” 秦王面上变了好几种颜色:“等着……什么?” 朱巍又叹,摇摇头:“王爷去了就知道了。” 秦王遂点头。朱巍特意给他带了身干净衣裳,秦王穿着倒个身量未足的小衙役,侍女太监瞧着不觉笑起来。秦王遂混在朱巍带的人当中一道回太守衙门。 才刚到门口跳下马,门子便迎了上来:“老爷可回来了!有两位大人已等了半日。” 朱巍道:“现在何处?” “李师爷让他们在书房候着。” “也好,我这就过去。”朱巍一面把缰绳交给手下人,一面喊了个心腹过来吩咐几句。秦王遂跟心腹走了。 朱巍慢慢悠悠踱步进了外书房,拱手道:“哎呀本官可巧有公务出去了一趟,劳二位久等。”那二人赶忙站起来还礼。 尚未来得及说话,外头有人进来回道:“老爷,都指挥使司何云将军来了。”这位乃是秦国武将魁,为人清廉正直、深得军心,朱巍赶忙跑出去迎接。 不多时将何云迎入书房,四个人寒暄一番。朱巍乃正色道:“老夫已大略猜到诸位是来做什么的。”他拱了拱手,“不是我这老头不近人情,实在是此案千万要紧,没法子通融。” 客人们神色大变、面面相觑。良久,有个官员道:“敢问朱大人,你可查出了什么?” 朱巍道:“但凡那赌场里有的,都查出来了。” 那官员立时“扑通”跪倒在朱巍跟前,大哭道:“下官不过是一时糊涂,求老大人千万饶下官这回……” 另外的官员也跪下喊冤道:“下官全然不知,都是下官那侄儿瞒着下官做的……” 朱巍面不改色,任他们哭喊半日。抬眼一瞧,何云坐在椅子上尴尬万分。乃痛心疾道:“老夫素来以为,何将军乃正直之人。” 何云苦笑道:“末将看了大人贴出去的画像,中有一人像是末将那不成器的儿子。” 书房中热闹无比。旁边的隔间后头,秦王阴沉着脸不知作何想。他身边有个朱巍的师爷,低声道:“王爷,那些人便是如此。有贪念的送钱,没贪念的朝子侄下手。谁家能保证个个孩子都是好的?出了事……” 话未说完,耳听外头又是一嗓子:“老爷,平安老侯爷到了。” 满屋子人顿时立起。平安侯乃是秦太皇太后的弟弟,并无实职。然秦王极其敬重祖母,爱屋及乌,也十分尊敬平安侯爷。只听脚步声起,平安侯负手而入。朱巍忙领着几位客人下拜:“老侯爷也不让人通报一声,下官迎接不及。” 平安候摆手道:“是我不让通报的。”他扫了眼屋子,笑道,“朱巍,你这儿挺热闹。” 朱巍一本正经道:“同僚串串门罢了。” 平安候径直到上坐下,看着朱巍道:“我同你商量件事。铜铃大街那案子给我来查如何?” 朱巍一愣:“侯爷你……” 平安侯道:“本侯闲来无事,日日斗鸡走马,不大替王爷分忧。那案子本侯有所耳闻,十分棘手。朱大人这品级不上不下的,犹如得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不若将此案交予本侯。本侯是王爷的舅公,诸事便宜。朱大人你只管装病,到时候本侯来看望你,你便将托本侯接手此案,如何?” 朱巍躬身道:“侯爷,下官不敢欺哄王爷。” 平安候摆手道:“这非欺哄。你岁数也不轻了,眼下天又冷。你黑天白日的只管操劳,但凡有个不留神,头痛脑热寻常事。就这么定了。你这会子就病吧。” 朱巍道:“下官委实没病。” 平安候冷笑两声,指着他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大老爷!你就是我外甥孙儿的一条狗!我说你病了,你就得病。” 朱巍垂着眼道:“下官没病。” 平安候撂下脸来:“你当真没病?” “下官没病。” 平安候喝到:“来人,掌嘴!” 他身边闪过一个彪形大汉,两步走到朱巍跟前抡起巴掌便扇。屋中的衙役与隔壁的秦王皆忍不住惊呼——朱巍这岁数,若挨了这么一下子可不是顽的。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飞快从门外窜进来抖手叼住大汉的腕子顺势一扭,大汉“哎呦”一声。话音未落,此人右脚一勾从后头踢中大汉的腘窝。大汉“扑通”摔倒在地。 平安候拍案吼道:“反了么!”跟着他进来的几个护卫齐刷刷摘下身后背着的火.枪瞄准朱巍和那人。那人登时挡在朱巍身前。秦王一看,正是刘戍。平安候冷笑道,“好大的胆子!竟有人敢爬到本侯头上。你可知道本侯是谁?” 刘戍昂道:“我管你是谁。我又不是秦国人。” 平安候哼道:“朱巍,你可知罪?” 朱巍踏踏实实藏在刘戍身后:“下官不知。” 平安候冷笑一声:“你私通别国奸细,是什么罪?得了别国什么好处?还不从实招来!” 刘戍愕然:“你们秦国竟然是这样的?我妹夫还是投别国好了。” 秦王再也忍不得了,径直从隔间后头走了出来。偏平安候没留意到旁边走出来一个小衙役,大大方方的说:“把这个奸细给本侯毙了!” 秦王喝到:“谁敢!” 何云将军眼尖,吓得赶忙跪下:“王爷!”其余两位紧跟着跪下。 平安候赶忙站了起来,打了个哆嗦:“王王王爷……你怎么在这儿?” 秦王冷冷的道:“孤王若不在,朱巍大人今儿只怕就得血溅当场了?” 平安候看了看朱巍,咬牙道:“难怪这老匹夫一副刚直不阿的模样,原来王爷在偷听!王爷,他是装的!若非有你,他早答应了。” 秦王冷笑道:“他是不是装的孤王不知,侯爷你必不是装的。”平安候看他甥孙面冷如冰,忽然后脊背凉,跪倒在地。 秦王低头看了他半日,长叹一声正要说话,门子又来了:“回老爷——” 朱巍低声道:“等会儿再说!” 秦王道:“说!让孤王听听谁又来了!” 门子道:“大学士洪三省大人在衙门外求见。” 秦王道:“喊他进来。”门子应声而去。屋内肃然。秦王便寻了把靠窗的椅子坐下,悠悠的道:“你们只当孤王是个寻常的衙役,不用跪着拜着。孤王今儿就在这儿慢慢候,看看能凑齐一整个朝班不能。” 洪三省还没进来呢,另一个门子有气无力的道:“回老爷,孙有田公公在外头求见。” 朱巍苦笑;秦王已怒极而笑了:“难怪朱桐说刘丰比他强。便宜了鲁国。” 刘戍咳嗽两声:“王爷,您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另一头朱桐等人取了浮云堂的账册子列图表排数据,核算这个赌场究竟欠了朝廷多少税金。正忙得四脚朝天,有人进来回道:“桐大爷,门外有个女子求见。”乃递上了一张笺子。笺子上无字,唯画了一朵白描的白兰花。 朱桐道:“请她进来。” 不多时,外头进来一个女子,裹了件翠绿色卷草纹锦缎面子狐皮里的鹤氅,里头穿着一身精白缎面的貂鼠皮袄子,腰间系着条月白色的裙子、竟是缭绫的。偏她从头到脚没带着一件饰。再看容貌,正经应得上“羞花闭月”四个字。这女人婷婷而立,无端生出一股书卷气来。朱桐与刘净互视一眼,心中都想:不枉费叫了白兰这个名字,这模样子才像个花魁。 女人上前翩然万福。分宾主落座之后,朱桐拱手道:“请问姑娘是……” 女人含笑道:“大人不是猜出来了?奴家便是白兰。” 朱桐道:“太守衙门停尸房停着一个白兰呢。” 女人道:“眉姐姐已告诉我了。那个纵也叫白兰,不是百花楼的白兰。” 朱桐瞧了她两眼:“你与眉姑娘很熟?” 女人道:“多有书信往来,今儿头一回见面。” 原来她是今儿一早出门拜佛,在路边看见了衙门贴的告示,征认得咸阳花魁白兰之人前去衙门认尸,告示上还画了“白兰”的画像。她心下纳罕,想着在长安也不认得旁人,香也不烧了,径直往春风楼去找眉姑娘。眉姑娘听说是“咸阳信友”,立时猜到根由请她进去说话。白兰与她虽不曾见过面,却认得彼此的诗文字迹,随意作了小诗便证明身份。二人交谈了半日之后,眉姑娘写了封信替她作证,劝她来朱府找朱桐。 朱桐打开那信一瞧,委实如她所言。乃点头道:“我信你是真的白兰了。”遂问她怎么回事。 白兰思忖片刻道:“我是逃出来的。” “哦?” 白兰嫣然一笑。 半年前,她与时常来百花楼的一位相好私定终身。那相好是长安人,家境优渥、身家清白、妻子贤惠,且与白兰十分恩爱。然白兰是百花楼的聚宝盆,曾有外地客商出十万两白银想替她赎身,老鸨子硬是不肯卖。白兰若想走,唯有逃这一条路。她遂先偷偷将自己多年积蓄带出楼子藏起来,又假扮接了个外客出门。相好预备了马车接应,二人连夜逃至长安。幸而长安咸阳两城早已不关城门,平安无事。她如今已在别人家里做了快三个月的姨奶奶了。 朱桐思忖道:“据我所知,百花楼并未说过白兰姑娘失踪或出逃。” 白兰偏了偏头:“我大概知道点子缘故。实不相瞒,要不是看了今儿那张告示、并去见了眉姐姐,我大概不会来找朱大人,会另寻旁人相助。” 朱桐眨眨眼:“为什么?” 白兰轻叹道:“人心不足啊!从前我只觉得落在那么个龌蹉地方,活着何趣?但凡能离了火坑,为奴为婢我都愿意。不曾想,进了正经的人家,竟比在百花楼还艰难。”她哂笑道,“我们奶奶委实贤惠。我这一身的本事败给她,心服口服。朱大人,眉姐姐说整个秦国你最高明。可能给奴家指条明路?” 朱桐眉头一动:“眉姑娘说,整个秦国我最高明?” “不错。” 朱桐磨牙:“好吧。” 898.第八百九十八章 话说百花楼的白兰姑娘忽然来找朱桐, 欲求他指路。朱桐本是义忠亲王余部, 自小蛰伏;媳妇也是贾琮出主意从鲁王手里抢来的,故此全然不知道后院之道。遂扭头看刘净。 刘净打量着白兰的衣裳道:“这一身想必不是你们奶奶给你的?” 白兰微笑道:“都是早先恩客给的。” 刘净摇摇头:“你既已从良,还穿着早先恩客给的贵重衣裳,你男人能高兴么?再有,缭绫贵重稀有,你们奶奶平素出门可穿这个?” 白兰淡然道:“她没有。” 刘净抿了下嘴:“故此你一个从青楼逃出来的小妾, 穿的衣裳比奶奶还好。这规矩可坏狠厉了。你们奶奶没弄死你, 真真宽宏大量。你男人没拦阻你, 真真糊涂透顶。” 白兰泰然道:“这是我自己的!” “你进了人家家里, 连你都是你男人的,哪还有什么是你自己的。”刘净道,“但凡出嫁后还能过得自在随心的女子, 都有娘家父兄仗腰子。你连根基都没有竟敢肆意妄为,可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不是?你以为正经人家还与百花楼一样、笼络了男人便完了?凡大户人家后院, 最要紧的是规矩。除去容貌这一项之外,其余家世、性情、才学、财产等等所有事项,二房小妾之流皆不可越过正妻,这是规矩。你自己数数越了几样。” 白兰怔了怔:“这……这是什么道理!” “兴旺家族的道理。”刘净道,“你男人逛窑子不过是图一乐。《唐律疏议·户婚》曰, ‘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妾通卖买, 等数相悬。婢乃贱流, 本非俦类。’官宦人家娶妻, 要紧是的娘家父兄,女子自身皆在其次。说白了,就是看老丈人大舅子是多大的官、能在官场上帮他们家多少。商户自然便是看女方家中有多大买卖了。秦国之婚姻,并非丈夫与妻子成亲,而是婆家与娘家成亲。你男人家亦是如此。既得了你们奶奶娘家的帮衬,自然得让人家女儿过得舒坦不是?似这般小妾爬上正妻的头哪成啊,那好处还要不要了?” 白兰皱眉道:“这哪里是成亲,不成了做买卖了?” 朱桐在旁道:“纳妾才是做买卖,成亲是合作,双方有利。” 刘净道:“你若实在爱你男人,又不想让奶奶压着过一辈子,须得搬出去做个外室。早先怎么把钱财偷偷从百花楼带出来的,如今还得怎么从你男人家带出去。你这般招摇炫富,说不定让人盯上了。” 白兰昂道:“那些钱都是我自己的,谁能拦着我拿走不成?” 刘净想了想:“你今儿带了几个人出来?” 白兰道:“唯有我从百花楼带出来的一个小丫头,这会子在外头呢。” “你去庙里上香,连个下人都不带,想必你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你都信不过?” 白兰苦笑道:“都是我们奶奶安排的。” 刘净微笑道:“我方才说什么来着?一举一动皆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还想玩出什么花招来?只怕比在百花楼还艰难些。白姑娘,听我一句劝,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贤良女子性子婉约做事不慌忙。你才过去两三个月,她还不想这么快动手、免得惹人起疑心。再过一年半载可就不好说了。” 朱桐忽然起身在书架上翻了半日,刘净问他找什么。他道:“上次从汇丰钱庄拿出来的宣传单子哪儿去了?” 刘净道:“宣传单子哪儿会放到书架上?你看看在五斗橱一门抽屉里不在。”朱桐拉开抽屉,果然寻到了那张单子,拿过来递给白兰。 白兰一瞧,原来是汇丰钱庄新近出了一项保险库生意,替人保管重要财产和文书信物,保管费倒是不低。然若是在他们钱庄存款够多,亦可优惠些保管费。刘净道:“你既有钱,搁在这儿比搁在那男人府里安全多了。” 白兰惊叹道:“还有这东西,从何处想来。” 朱桐道:“说是从西洋银行学来的。西洋人重契约,不论官府家族皆不如一纸契约管用。” 白兰又将那单子重头细看了两遍。若当真依着单子上所言,她将钱财存放于此,不论百花楼或她男人甚至官府,没人能动她的东西。保险库也分数档。最贵的那档,想取出存放的东西,无须单据凭证,只以她自己十个手指头十个脚趾头的指纹和一长串她自己设定的密码。旁人莫说取出来,纵是查看她在里头存了什么都查不着。因为……不录人名。 朱桐默然递给她另外一张宣传单子。原来是去年京城太平镖局在长安开了分号,亦做各色生意。他将单子翻过来,对着一处点了两下。白兰一看,居然有替人搬运私房钱小金库的生意,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她思忖良久,问道:“这个太平镖局在哪儿?”朱桐把单子翻回正面指了指地址。白兰点点头,“多谢。”遂将这张单子也细看了两遍。 刘净道:“待你从那家子脱身,我建议你走一趟平安州或是京城。”白兰抬头看着她。刘净微笑道,“平安州卖良民户籍,京城里卖各国路引子,服务周全、价钱公道。若办了燕国身份证,你还可以光明正大受燕国朝廷庇护。何苦来为了脱个乐籍费那许多事?分明有许多路可以走。” 朱桐道:“你牵扯进了浮云阁的案子。这案子背后水深匪夷所思。眼下才刚见九牛一毛便已死了十几个人,而且是幕后东家故意安排死的。今事已失控,他们的计策也必有所动,会不会裹挟你可就不好说了。” 白兰思忖着点头:“方才在眉姐姐那里我也略有耳闻。”又想了半日,她终于道,“好,我告诉你们。” 原来,打从今年春天便有太后、太皇太后要替王爷选妃之信传出。王爷已经十四岁了,先选两个岁数略大点子的女人在身边照顾也是应当的。意思十分明白:选的不是正妃。故此,有些人家秘密来青楼请花魁娘子去家中教导女儿。白兰本是百花楼花了重金从小调理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立在那儿半点子风尘气息也无,倒像是书香门地的小姐。许多人家旁人不要、指明独要请她。白兰逃跑后,百花楼并未声张,只怕便是因为早已答应了要送“白兰姑娘”去教导官宦女儿的缘故。百花楼美人极多,换一位假冒白兰也没人知道。 他二人听罢脸对脸想了许久,朱桐忽然问道:“你方才说,今儿若没去见眉姑娘,大约会另求旁人相助。这个旁人可否透露?” 白兰皱眉:“朱先生问这个作甚。” 朱桐道:“因为浮云堂这案子本是人家设计好了的。从前头已出的这些事看来,环环相扣,而白兰姑娘你是当中极要紧的一扣。我不信幕后东家会白白撂着你去做姨奶奶。”他便毫不隐瞒的将夏奎去咸阳接货物、遭到诬陷入狱后演了一出捉放曹、送入毕家杀人等事说了一遍。“现已查明,死者不是毕大老爷,乃是一个身形模样相似的替身。显见毕大老爷玩的是金蝉脱壳。除了抖出浮云堂,他还要抖出别的。那个假白兰便是线索。” 白兰大惊。乃将此事翻回头再想一回,犹豫不定道:“莫非是……那些请我去教导女儿的人家?”又摇头道,“每回去授课我都坐着严严实实的马车,压根儿不知道那是谁家。” 朱桐道:“若那些女孩儿立在你跟前,你可认得?” “认得。”白兰道,“连她们身边的嬷嬷我都认得。” 朱桐微笑道:“那我敢肯定,你必有后用。” 白兰心中猛然跳了几下,问道:“敢问朱先生,那案子现在牵连进了些什么人?” “半个朝廷。”朱桐道,“瞧这意思,最终说不定能收齐全一整个朝班。白兰姑娘是个聪明人。朝堂上的事情,不是你区区一个小女子招惹得起的。” 白兰张了张嘴,立时闭上,沉思不语。足有两柱香的功夫,她才说起来另一件事。 去年,咸阳开了个吉祥绣坊。做出的绣品别致精细,价钱也高,白兰时常过去光顾。那绣坊东家黄氏是个寡妇,为人大方心思细腻,从不低看烟花女子。认得了一阵子之后,白兰觉这东家言谈举止皆不俗,遂与之结识、交情日深。交情既深,交谈益深。黄寡妇时常劝说白兰,花楼不是久留之地。还是细心寻个如意郎君、早早抽身的好。 后来白兰与她男人好上了,少不得也告诉这黄寡妇。黄寡妇与她出了许多主意试探,亦帮着猜度分析男人的心思。白兰离开百花楼私奔,有一多半是黄寡妇撺掇的。连偷带财物出楼子都有许多是她想的法子。 得知了夏奎的经历,白兰不觉对黄寡妇起了疑心,甚至对她男人也有些不踏实。 听她说罢,朱桐想了想道:“眼下咱们没有任何线索表明你男人有问题。但这个黄寡妇的嫌疑委实大。如今你并未信任你男人,不然方才看见了画像你就当去找他商议,而非找一个没见过面的眉姑娘。然你却信任黄寡妇。若非她是咸阳你在长安,你八成就找她去了。可对?” 白兰点头:“不错。” “那么你男人也许只是被她顺手利用了。”朱桐道,“为了稳妥起见,姑娘转移财物当另想法子,莫使在百花楼使过的那套。” 白兰轻叹一声:“罢了,我立时去那个太平镖局,且看他们有什么好法子。”她指了指案头的两张单子,“可否送我?” 朱桐看刘净。刘净笑道:“这个只是广告传单,姑娘拿去便是。他们铺子里有许多呢。”她打量了白兰几眼,“姑娘赶紧将这身换了吧。至少得把缭绫换了。” 朱桐道:“她若要去镖局和钱庄便不用换。有钱人办事总方便些。” 白兰冥思了会子道:“我想着,我可要给黄东家去封信商议那画像之事?” 那两口子立时赞道:“好主意!” 白兰微微一笑,起身告辞。刘净送她到了门口,道:“依我看,你大可换一个男人。你男人若真心爱你,不会让你巴巴儿受那么些委屈。你莫以为他不知道。他不过是以为奶奶给小妾亏吃天经地义罢了。”白兰脸色变了变,深深万福。 她前脚刚走,刘净立时到后头打开电报机给太平镖局了封长电报。 白兰立在朱府门口迟疑良久,到门房借纸笔给刘净写了张条子。门子送入院中,刘净一瞧,她想借朱府的马车。刘净答应了。遂派了辆青顶小马车拉着白兰与那小丫鬟直奔太平镖局。 主仆二人到镖局门口下了车,那门子坐在门口打量了几眼马车,懒洋洋的不动弹。待她俩走近前去,门子看白兰那身衣裳眼睛都亮了!登时弹了起来,满脸堆笑喊道:“欢迎光临!客官里面请,我们镖局承接各色业务包你满意~~”一面说一面扫视缭绫裙子,半分不曾在意她的容貌。见他变脸变得如此之快,白兰心中暗喜。 门子点头哈腰陪着白兰往里头,在前院遇见一个镖师模样之人大大咧咧往外溜达。看见白兰的衣裳,亦是直了眼,错身而过之时愣是没瞧白兰的脸。入了大堂,伙计们亦个个围着白兰端茶倒水谄媚不已,左一眼右一眼溜她的衣裳。白兰还是头一回被这么多男人无视美貌,啼笑皆非。 一时镖头和掌柜都出来相迎,将白兰请到后头雅座。白兰取出方才在朱府得的单子,指着替人搬运私房钱小金库那一行不言语。他二人同时道:“这个好办。敢问客官预备何时搬?” 白兰道:“越快越快。” 这掌柜的十分专业,只问白兰要搬运的物件之重量和体积、可有易碎品。白兰也没什么好瞒着的。问完后,掌柜的取出一份合同来递给她:“这是我们的合同。”他谄笑道,“贵是贵了点,不过姑娘想必也不计较这么点子小钱。” 白兰见他们搬点子东西便要收一千两银子,非但没嫌贵,反倒十分满意。区区一千两换个安生,极划算。点头道:“可以。你们预备怎么搬?” 掌柜的拍手喜道:“客官真爽利!您老放心,准保安全稳妥、不漏痕迹。您这银子花的绝对划算。” 899.第八百九十九章 白兰在太平镖局与掌柜的签下合同。太平镖局帮她在明日中午之前搬走私房, 酬银一千两。白兰便问他们如何搬,掌柜的笑道:“这个么……”乃低声说了些话。白兰大惊失色。掌柜的正色道,“客官放心。既是做了这一行,名声最要紧。不然, 我们干脆做别的去,何苦来辛苦替人保镖?” 白兰迟疑片刻道:“只是我一时半刻上哪儿找地方存放?” 掌柜的道:“客官可以暂存在我们镖局,三天之内我们不收保管费。从第四天开始便得收钱了。” 白兰听了好笑:“你们倒真是爱钱。” 掌柜的理直气壮道:“开门做生意,不为了挣钱, 难道做慈善么?” 白兰想了想:“也罢, 就暂存你们这儿, 最多两天。到时候掌柜的可能帮我转运?” “这个自然。”掌柜的笑道, “既得了客官一千两银子, 自然提供最好的服务。我们镖局有真本事。”白兰点点头。 三个人遂细说偷运私房之小节, 足议了小半个时辰才完。 离开镖局时早已过了中午,白兰并未去寻汇丰钱庄,而是领着小丫头吃了顿午饭逛茶叶行去了。她挑了长安城最大的一家茶叶行,进门便告诉伙计:“我要你们铺子里最贵的那种茶叶。”伙计欢喜得了不得——也没留意她的容貌。白兰心中暗想:从前妈妈所言竟是错的。合着在许多男人眼里, 钱比美人好看得多。 进府时出了点子意外,白兰那小丫鬟腰间的腰牌不知何时掉了,好悬没进门。些许小事并不打紧。回到院中, 小丫鬟得意洋洋跟旁的下人显摆白姨奶奶方才是如何买的茶叶,谁不知道她们爷们最爱吃茶?那几个都挤眉弄眼的。没过多久便有人溜出去了。 本以为今晚上男人会来, 不想过二更天了还没来。白兰坐在案前给黄寡妇写了一封信, 封好了拿镇纸压上, 吩咐关院门。 小丫鬟笑嘻嘻问道:“姨娘,吃茶么?” 白兰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惦记今儿买的那点子茶叶。”她大方道,“烧水去,泡出来大伙儿尝尝。跟着我,有的是福享。若在旁人院子,这辈子吃不上这么贵的茶。”小丫鬟答应着取茶炉子去,旁的几个丫鬟婆子忙不迭的说好话。 烹茶本是白兰的拿手手艺,这茶自然是她亲手烹煮。水入茶壶,清香四溢,丫鬟婆子们纵然各有心思,也被茶香所诱。白兰当真她们都尝了尝这茶,众人啧啧赞叹,恭维马屁不绝于耳。白兰听着极舒坦,款款的道:“不过是点子茶罢了。既然喜欢,就多吃些。日后还有呢。”众人欢呼,再奉承了一轮。吃罢茶,白兰自觉倦怠,连着打了三个呵欠,收拾睡了。小丫头道:“今儿我听人说,困倦会传染,见旁人困了自己也易困,原来是真的。”那几个听罢也有些昏昏沉沉,遂各自睡去。 过了约莫一刻钟,几条人影悄然翻过白兰这院子的院墙。领头的直从窗户进了卧室,三两步跨到炕前挂起帐帘子,从腰间解开一个葫芦,对着白兰的嘴便灌。今儿在太平镖局,掌柜的给了白兰一包撒了迷药的好茶,方才白兰给下人们吃的并非在茶叶行买的那包。不多时白兰醒了,见帐外立了个男人,好悬惊呼。男人赶忙捂住她的嘴:“客官清醒些!我是孔镖头。”白兰睁大了,半晌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点了下头。孔镖头放了手。 白兰坐起来打量了他片刻,问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孔镖头笑道:“客官,我们有腰牌。”说着,递给她一块。 白兰一瞧果真是她们府上的,大惊:“此物从何而来?” 孔镖头便简略说了说。那小丫鬟的腰牌正是让镖局的人顺给走了,连困倦会传染都是镖师们假扮闲聊故意说与她听的。得了腰牌,镖局一瞧不过是铜牌罢了,立时送去作坊仿制,另有人仿制他们府里下人的衣裳。那作坊本事高强,不到傍晚便仿制出了几十个,再匆匆做了点旧,天黑之后便已可用。 孔镖头道:“现在已查明,贵府太太明儿有批礼物要送去平安州高家。过了五更天,我们假扮送东西的早早出府便可。那会子守门的最是困倦,我们又有腰牌,不会察觉。纵然察觉,依着我的本事制住他一时便宜的很。” 白兰听罢赞道:“你们有如此本事,我这一千两银子花的委实不亏。” 孔镖头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既做了这项生意,自然能做得下来。客官这点子生意算什么,我们做过比这大得多的。” 白兰点头道:“真真世有高人。”遂动手收拾东西。 太平镖局还带了些可背在背上的藤箱子,中有棉花、绳索等物,为的是搬运时不磕碰坏物件。白兰将要搬走的东西拿包袱包好了,镖师们帮着她一件件安置于藤箱之中,竟有十四箱之多。贴上封条,编好序列号写出单子来,一式两份,孔镖头与白兰各自按下指印。刚到四更天,孔镖头领人带着箱子走了,说是收拾马车去。白兰回到炕上假扮睡觉,实则再未合眼。 殊不知方才孔镖头哄了白兰。给她看的腰牌便是小丫鬟的那个,太平镖局压根没有去做假的,只翻墙而入罢了。因不欲让白兰知道自家擅翻墙越户,扯了个谎儿。这会子要出去,兄弟们背了货物,逾墙有些张扬。方才已迷翻了西角门值夜的两个男人,有位镖师在那儿守着。众人敛声息语往西角门溜,孔镖头在前头开路。眼看快到了,忽听旁边一座小院中有响动。孔镖头立时学了声猫叫让众人暂且停下。 那院子院墙很矮,孔镖头稍稍攀上墙头一眼溜过去,乃是一个妇人哭着在烧纸,呜呜咽咽好不可怜。再看这院子极荒芜,杂草枯黄满地铺着,显见多年没人住了。孔镖头微微皱眉。这么冷的天躲在僻静处烧纸,想必死者是被主人家打死的?火光映照出妇人的衣裳,竟是缎面的袄子。并清晰可见其容貌富态,连烧纸之姿都十分端庄,不该是奴才之流。孔镖头再朝这院子打量一番,骤然觉有条人影悄悄匿在墙角。乌云蔽月,全然看不出那人模样,只借着烧纸的余光依稀分辨出是个女人。孔镖头心下纳罕,思忖了会子,依旧回来领着人前行。 不多时大伙儿麻溜的从西角门出去,孔镖头命他们先回镖局,自己返身回到方才那院子外头。妇人还在烧纸且哭得愈撕心裂肺。又哭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纸钱烧完,妇人也哭累了,呆愣愣的看着灰烬出神。火烬明灭闪动,不多时便堙尽了。妇人挣扎着想爬起来,腿脚一软、反倒跌坐于地。墙角那人依然在看着,一动不动。妇人又哭。这回没哭多久她便收了泪,慢慢站立起来,转身一步一步的走。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使尽了浑身力气。 直至她打开院门走出去,墙角那人才出来。借着云缝里依稀透下来一点子微光,孔镖头瞧出她是个婆子。这婆子提了把铲子,手脚麻利的几下便在院中一株大枫树下挖了个洞。返回身来,仔细扫干净了妇人方才烧的纸钱灰,将之悉数倒入洞中埋了。想了想,又往上头随手撒了几块石头。收拾妥了铲子扫帚等物之后,婆子回到烧纸之处,双手叉腰立着看了会子。虽院中昏暗不见其面容,瞧身形便可瞧出此人得意之心。 最后又巡视了一圈,婆子蹑手蹑脚走出去,返身将院门阖上,从怀内取出一支蜡烛来点着了放在地下,又取了根铁钎子探入门缝。孔镖头看得清清楚楚,她在一点一点将门栓拴上。而后蹲在地上清理干净滴下的蜡油,吹灭蜡烛。亏她那么大岁数天又黑,竟跟看得见路似的脚不沾地走了。孔镖头悄然跟着她拐过两个弯子,前头是一排矮屋。婆子轻轻溜进一间屋子,也不换衣裳,倒在炕上便睡。不一会子,屋中鼾声雷动。 孔镖头是个利索性子。耳听她睡着了,拨开门栓进去,抬手一掌拍晕了她。乃随手取被褥卷起这婆子,点着了案上的蜡烛,在这屋中略搜了搜。这屋子极小,炕头垒着三个箱子。孔镖头直取了最下头那个最大的箱子先查看。这箱子有个极厚的夹层,里头搁了个大大的油纸包。这会子也没空细看了。取绳子将油纸包捆上背在背后,孔镖头思忖片刻,从矮柜中抖出另一床被子来将这婆子裹了,原先那床丢回炕上,虚掩了门扛起人便走。 路过方才那个荒芜小院,孔镖头将这婆子刚刚插上的门栓又打开了。走进去寻出铲子来,半挖开枫树下那个埋纸钱灰的洞,随手撂下铲子。他并不知道婆子要作甚,横竖只不愿意让她得逞,又从婆子耳朵上摘下一只耳坠子来撂在铲子旁。算算时辰,西角门值夜之人也快醒了。他乃扛着那婆子直出西角门,与守门的同伴一道溜之乎也。 回到镖局,孔镖头将婆子安置于镖局后头一间空屋子里,又说了经过与掌柜的听。掌柜的皱眉道:“多管那闲事作甚。保不齐这婆子与哭的女人是一伙的?” 孔镖头笃定:“绝不是一伙的。”见掌柜的依然满脸不赞成,他解释道,“掌柜的没瞧见她那模样,事情皆在她掌握之中的架势。这婆子必有蹊跷。” 掌柜的一叹:“罢了,你人都抓来了。看看这油纸包里是什么。” 二人遂解开绳子打开油纸包,愣了。里头赫然摆着四五个卷轴。打开一瞧,乃是一整部金刚经。写经之人笔迹娟秀,想必是个女子。掌柜的瞧老半日,撂下经文打开柜子取电报机出来,吧嗒吧嗒了封电报。孔镖头问给谁,他道:“让朱桐这会子就过来。” 朱桐两口子正睡觉呢,值夜的通讯兵敲门把他俩弄醒了。刘净迷迷瞪瞪的道:“大半夜的闹腾什么,等明儿再去不成么?” 朱桐安抚了她会子:“我去去就来,你接着睡,连我的那份一道睡。” 刘净反倒睁开眼,嗔道:“不是说到长安之后有逍遥日子过么?哄的人家跟了你来。早知道我留在京里。” 朱桐笑吻了下她的脸颊:“是我的不是。我想每日睁开眼都能瞧见你。” 刘净哼了一声:“当我不知道这词儿是话剧里看来的?”话虽如此,已心满意足阖目而睡。 朱桐轻手轻脚下了炕,披衣而起,顶着一头夜风走了。 到了太平镖局,孔镖头细述今晚经过。掌柜的道:“我想着,假白兰不是姑子么?那个行事蹊跷的婆子又藏着金刚经。” 孔镖头架起二郎腿哼道:“掌柜的承认她行事蹊跷了?” 掌柜的瞪了他一眼。“朱先生,今儿白天,官府刚刚贴出了假白兰的画像,真白兰家里便有人偷偷烧纸,也太巧了些。” 朱桐点点头:“查查这哭的女人。”又问,“她们是哪家?” 掌柜的道:“正是平安州节度使高历大人的妻弟丁博彰大人家。白兰的男人便是丁家四爷。” 孔镖头晃了晃腿:“丁博章现居御史大夫。莫非那姑子之事最终要绕到丁大人头上?” 掌柜的与朱桐齐声道:“他算什么?”“哪儿能是他?” 朱桐哂笑道:“丁博章再有本事,比平安侯爷如何?秦王的母家、祖母家都不放过,岂能容得下高家。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消化不良。” 掌柜的思忖道:“秦王登位时高家立下大功,秦王打心眼里信任高家,很难搬动的。他们想有什么计策?” 朱桐道:“眼下牵扯进来的,一个死了的姑子,一个逃跑的粉头,一个夜半烧纸的贵妇,一个来历不明的婆子。全是女人。光明正大在军中和前朝挑高家的错定是挑不出来的。唯有绕道别处朝亲戚下手。”朱桐挑了挑眉,“且是亲戚家的女人。” 孔镖头忽然跳下椅子往外跑,掌柜的问他做什么去他也赶不及不答。老半日,他跑着回来笑道:“哈哈!那婆子醒了。” 朱桐站了起来。掌柜的道:“醒了有何可笑的?” 孔镖头得意道:“她撬不开咱们的大佳腊弹簧锁!” 900.第九百章 话说孔镖头从丁家抓来的那个婆子已醒了, 朱桐等人立时过去。走到门口, 朱桐想起自己不擅审问,干脆不进门、外头听着。孔镖头道:“既这么着, 横竖她也没见过你们, 独我进去便好。”遂举着玻璃油灯开门而入。这会子天黑,外头看里头清清楚楚,里头看外头影子也瞧不见。 那婆子小心翼翼站起来行了个万福:“大爷……这是哪儿?” 孔镖头随手将油灯搁在茶几上, 坐下架起腿来:“衙门。” 婆子陪笑道:“什么衙门?” 孔镖头悠悠的道:“你猜什么衙门?” “奴才哪儿知道……” “不知道便罢了。”孔镖头道,“你是哪国的细作, 还不从实招来。” 婆子吓了一跳:“大人!奴才不过是个寻常的老婆子,不是细作!” 孔镖头道:“不是细作, 挖坑埋灰作甚。” 婆子眼神跳了一下, 顺溜道:“奴才得过三太□□典,恐怕那事而被三老爷知道了责怪她,遂替她善了个后。” 孔镖头假笑道:“这词儿编排得不好, 重新再编一个说得过去的。” 婆子“哎呦”了一声:“大人, 奴才说的是实话!”乃抹眼泪道,“三太太好可怜见的。大姑娘就这么没了, 府里连提都不提一句, 尸也不去收, 还顶着个粉头的名字。好端端一个千金大小姐,临死连个棺材都没有, 何等冤枉。” 孔镖头摇头道:“这些不是我想听的。” 婆子忙问:“大人想听什么?” 孔镖头含笑道:“你猜猜我想听什么?” 婆子哭道:“奴才委实不知, 求大人明示。” 孔镖头瞧了她会子道:“丁博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你想必是知道的?” 婆子一怔:“主子的事儿奴才岂能知道。” 孔镖头放下腿来:“罢了,我不过是例行公事问你一问,横竖明儿自有人来提你。” 婆子忙说:“奴才冤枉!求老爷放了奴才!” “放你?”孔镖头打量了她几眼,“不用指望了。他们那边也忙的很,得不得空审你还两说呢。先到牢里住些日子,想明白了再说。”言罢站起来就走。婆子大声喊冤。孔镖头拿起油灯走出去,“砰”的一声撞上房门“咔嗒”上锁。婆子依然在里头扯着嗓子喊冤。 朱桐低声道:“这就算审了?” 孔镖头道:“我哪里会审人?不过诈她一诈罢了。”朱桐瞧了他一眼。孔镖头道,“我观那幕后之人所为,环环相扣。这个婆子定有其用。咱们关着她不放回去,她便没法子做差事了,必会想法子托人传信。” 话未说完,里头那婆子已经不喊了。几个人从门缝窥视,见她正急得在屋中团团转。孔镖头晃了晃脑袋,意思是我说什么来着?看了会子,悄悄起身走远些,命看守留意其动静,撤身而去。 不多时,天亮了。白兰起来吃了早饭,懒懒的歪在炕上不想动弹。乃喊自己的小丫鬟道:“无聊的紧。去府里转悠转悠,听听可有新闻没有。” 一个媳妇子道:“姨娘,该去给奶奶请安了。” 白兰道:“我今儿身上不好,就不去了。” 媳妇子紧紧皱眉:“姨娘……” 白兰打断道:“没事做去扫院子。”大丫鬟只得走了。 那小丫鬟蹦达着出去溜达了一趟,回来道:“没什么新闻。” “无趣。”白兰命她取木施上挂的昨日穿的那身衣裳下来,梳洗打扮一番出门闲逛。几个丫鬟婆子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咬牙切齿。 白兰如昨日一般雇了辆马车直奔太平镖局,门子亦如昨日一般谄笑着迎了她进去。掌柜的领路来到库房,凌晨搬来的那十四口藤箱都在这儿。白兰一口口撕开封条细查,里头的物件与装入时一样,纹丝不曾动过。遂点头道:“你们镖局果真名不虚传。” 掌柜的问道:“客官预备何时运走?” “这就运。” 掌柜的道:“我建议客官瞒着你的小丫头,只管留她在我们镖局闲聊,我派人从后头直送你和货品到你的安置之处。” 白兰听着有理,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道:“那就麻烦掌柜的了。” 掌柜的遂亲自动手帮她重新封好箱子,喊人赶马车到后院去。白兰从怀中取出汇丰钱庄的广告单子,指着地址让赶车的镖师送往此处。 到了汇丰钱庄,这儿的门子如太平镖局的一样,看见白兰的衣裳便分不出神去留意容貌,左一眼右一眼偷瞄。他们越是爱财,白兰心里越踏实。掌柜的见了这衣裳也亲从后头迎上来。白兰直言要租保险库,最贵的那种。掌柜的顿时笑若花开。后头的事极顺利,白兰算明白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俗语不虚。双方签约,十四箱财物顺顺当当搬进去,白兰自己开封查看又重新封上,钱庄掌柜在外头狗腿子似的伺候着。库房门上锁,掌柜的陪着白兰到上房喝茶,白兰从怀内掏出银票子来付账,一气呵成。存好箱子后,白兰重新坐上马车回太平镖局去——那一千两的搬运费还没付呢。 这回再来镖局,白兰再不提心吊胆,畅快多了。望着掌柜的笑行了个万福:“掌柜的辛苦了。” 掌柜的还礼:“客户满意就是我们的宗旨。”见她高兴,请到后头吃茶。白兰笑允。 二人坐下,有女佣捧茶上来。白兰吃了一口,笑道:“这便是昨晚的那种茶,我竟品不出来。” 掌柜的道:“这是福建北苑乌龙茶的尖儿,秦国这边吃的少些,日常多在南边售卖。我也是早年去福建走镖时吃过。” 白兰叹道:“天底下多少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我早年以为自己是个有见识的,原来不过是井底之蛙。” 便听外头有人笑道:“可是白兰姑娘来了?”只见门帘子一动,孔镖头走了进来。白兰忙上前行礼相谢。孔镖头笑道;“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掌柜的又不曾少我工钱。”遂坐着闲聊了几句,提起昨晚上那烧纸的女人来,问她可知道。 白兰思忖片刻道:“我猜到是哪个院子了。那儿本是客院,早先三房大姑娘出嫁前暂住了三四日。听说,大姑娘上轿时给那院子下了恶咒,后来便荒废不使了。谁跑去那儿烧纸?” 孔镖头问道:“嫁给哪家了?” 白兰摇头叹道:“不是出嫁是出家……其实也是出嫁。这位大姑娘实在命苦。” 三年前高家的贾太君去世,大房在平安州,长安这边便是二房做主。高家二房有位小爷染病去世尚未娶妻,高二太太想替他娶个媳妇,愿意养着那姑娘一辈子。门第好些的人家舍不得女儿,门第差的又看不上。都快头七了还没找到,高二太太急的要命。 丁家三太太因没生儿子,三老爷便娶了个二房。前几年三太太的娘家哥哥又去世了。俗话说此消彼长,三太太渐渐在家中失势。偏这个大姑娘极伶俐,那二房每回想欺辱三太太,多半被大姑娘拦阻。听说高家想求个门第不差的儿媳妇,二房太太便吹了枕头风。 她道:“大姑娘样样皆好,唯有模样实在平平。老爷是男人,自然明白男人的心。大姑娘日后怕是难找好人家的。”三老爷想想长女委实生的不算好看,与她的几个妹子立在一处逊色许多,便有几分不自在。二房太太又叹道,“依着规矩,庶女的姑爷不可越过嫡女,幼女的姑爷不可越过长女。大姑娘若嫁不到好人家,别的姑娘也就都耽误了。”丁三老爷不禁沉思。婚姻结两姓之好。若因为长女的模样耽搁了其余女儿的婚事,于三房于丁家都不是好事。 次日便是高家那孩子头七,丁三老爷猛然想起长女只比这位大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若将她许给这孩子,男人已死自然不会计较她模样不出挑,岂非四角俱全?遂派人说与高二太太听。高二太太惊喜万分,当即托媒下聘。丁大姑娘连个神都没回过来,便让她老子急忙忙送去高家做了死人的媳妇,纵有千般聪明也使不出来。丁三太太好悬哭死。 谁知过了些日子,高家又要把人退回来。原来,此事传信到平安州,高历大骂荒唐,还将太太丁氏训斥一番。丁氏立时打了贴身的媳妇子回来,说万万不可因为愚昧耽误了一个孩子的终身。高二太太心里百般不愿意,依然不得不退了这门亲事。 丁三老爷那二房原本打叠起了千万分精神预备着大姑娘回来必大闹一场,不想她压根没回。丁三老爷觉得有伤颜面,憋屈的紧,干脆命女儿出家守节。大姑娘连家门都没进,直送入家庙去了。 孔镖头与掌柜的听罢瞠目结舌:“世上竟有如此荒唐之事!”乃互视一眼。依着抓来的婆子所言,假白兰八成就是这位丁大姑娘了。 孔镖头拍案道:“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那二房好生狠厉。” 掌柜的摇头道:“这等糊涂事丁博章为何不拦阻?” 白兰嗤笑道:“与高家亲上加亲,岂非整个丁家得好处?兄弟自愿将女儿献出去,他心里巴不得呢,拦阻作甚?” 孔镖头想了想,跌足而叹:“如何舍得!我来长安做事,最想的便是家中小女。长的什么心肝子舍得将女儿嫁给死人。” 掌柜的关切道:“这丁家的男人如此无情,白姑娘,你……可得留意些啊。若有什么贵人瞧上了你,不论是老是丑是残废是太监,纵然你男人舍不得,他老子娘命他将你献出去,他也无可奈何。你就更无可奈何了。” 白兰徒然打了个激灵。 “掌柜的说的是。”孔镖头接着道,“嫡出的大小姐都保不住自己,遑论一个从外头娶的女人。” 白兰深吸一口冷气,缓缓的道:“二位提醒得……有理。”她想了半日,站起来行万福道,“二位,我还想与你们镖局做项生意。” 掌柜的立时道:“姑娘请说。” 孔镖头拍胸脯道:“白姑娘放心,世上也有靠得住的男人!”白兰嫣然一笑两靥生花,孔镖头不留神看直了眼。 离开太平镖局,白兰领着小丫头去了春风楼,与眉姑娘在屋中密议。眉姑娘听说了丁小姐之事感慨垂泪,竭力赞成白兰的心思,还帮着她出主意。 回到丁府,白兰看了看昨晚上压在案头的信——纹丝不动,她夹在封口处的那一点子线头还在呢,显见不曾被人拆开过。乃思忖片刻,拆开信来,在后头新添上了几段话。 算着丁四爷该回来了,白兰打小丫头去找他,说自己身子不大好,求四爷来看一眼。丁四爷昨晚本来要来的,临时让别的姬妾勾搭走了,今儿自然得补偿白兰,遂过来了。白兰趁势撒娇买痴,使出手段来笼络他。不多时二人便颠鸾倒凤了一番。 趁丁四爷身子舒坦心情好,白兰悄声与他商议道:“四爷,我想去平安州一趟。” 丁四爷一愣:“去平安州作甚?” “买个良民路引子。”白兰道,“平安州各国的路引子都有卖。我本是蔡国人,因家贫被老子卖了,辗转沦落到那地方。我想买个蔡国的路引子。不然……倘或楼子里查出来,或是有人拿着这个做筏子算计丁家,我岂非罪过大了?这两日不是出了浮云堂大案,牵扯进去许多大官么?” 丁四爷起初想说路引子户籍等都不要紧,听到后头有些诧异:“你还知道那案子?” 白兰道:“浮云堂名声极大,听说里头跟天宫一样。只可惜我还没福气进去呢,他们便让王爷抄了。” “原来如此。”丁四爷想着,自古嫖赌是一家,白兰知道浮云堂倒不奇怪。他思忖片刻,“平安州远的很。你不必自己辛苦跑那些路,我打人给你买便是。” 白兰摇头:“纵买来了蔡国路引子,楼子里取我的卖身契出来,再寻几个证人,依然无用。这些年有了照相机,各国都开始做带照片的身份证了。有了这个我才安心。卖身契上并没有照片。”见丁四爷依然犹豫,她添上一句,“咱们能安生过了这些日子,不就是仗着没人敢动丁家么?” 丁四爷想起今儿衙门里说起浮云堂之事,轻叹一声,答应了。 901.第九百零一章 这日早上起来,服侍丁四爷上衙去, 白兰坐在炕上呆。老半日, 小丫头低声提醒:“姨娘,今儿还不去跟奶奶请安么?” 白兰摇头:“不去, 今儿我要出远门。” 小丫头一愣:“出远门?姨娘去哪儿?” 白兰道:“昨晚上四爷答应了,让我去平安州买良民户籍。我恐怕夜长梦多,想今儿就走。” 小丫头道:“让四爷打人给姨娘买不就完了?何苦来姨娘亲自跑一趟。” 白兰道:“我已决意亲自去,四爷也答应了。咱们这就收拾包袱动身吧。”说着便要起身。 小丫头急了,一把拉住她:“姨娘不可莽撞!如此大事须得从长计议。等四爷回来好生商议商议, 打点护卫车队才能走啊!不然路上遇见歹人可如何是好。” 白兰微笑道:“你前两天不是跟我去过太平镖局了?托他们送镖极稳妥。” 小丫头跌足道:“可他们家贵的很!昨儿他们那镖师还跟我说呢,举国上下唯有他们镖局最贵。分明有这么大的家当,让家里安排人手岂不好?再说, 他们一群没见过女人的莽汉,若是起了什么邪念呢?…………” 小丫头一直不断的劝说, 白兰已听不见了。头顶犹如挨了个霹雷似的,耳朵嗡嗡响, 脑子生疼。那疼旋即传遍全身, 从头到脚针扎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耳朵渐渐能听见声了,小丫头已哭起来,依然在劝她别去。白兰闭上眼缓了缓,身子往炕上一倒, 不动弹了。小丫头噙泪又劝了会子, 替她盖上被子。 一时有媳妇子进来说“姨娘该去给奶奶请安了。”小丫头摆摆手:“姨娘真的病了, 让她歇息会子。” 躺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白兰翻身起来。小丫头忙上前服侍。白兰双眼微红粉光融滑,显见哭了一回。乃拭了泪,招小丫头近前道:“我那案上有封信,是写给吉祥绣坊黄姐姐的。你莫告诉一个人,悄悄的出门雇辆马车,往咸阳给她送去。万不可让人察觉。送到之后,让她给我写封回信,立时回来。”乃取出五两银子给她。 小丫头接过银子道:“姨奶奶放心,管保没人知道!” 白兰点头:“快去快回。” 小丫头换上出门的衣裳,将信藏在怀内,悄悄的走了。白兰双手攥成拳头、指甲掐得手掌生疼。 平缓了会子,白兰坐在案头给丁四爷写了封信。想了想,拿信封封上。又环顾了几圈屋子。值钱要紧的东西她昨日已悉数存入汇丰钱庄,故此只粗略收拾了点子残余细软藏在身上,拿包袱包了两件换洗衣裳,坐着愣。昨日镖局的人说他们会比约定的时辰提前两刻钟到,纵然算上提前的两刻钟也还得半个时辰,白兰如坐针毡。乃取了张笺子,提笔写下一排律。写完后她又斟酌字句略作修改。改着改着,架子上的西洋小闹钟忽然响了起来——与镖局决定的时间快到了。 两个丫鬟跑了进来:“姨娘,怎么了?” “无事。”白兰道,“是闹铃。” 丫鬟诧异道:“什么闹铃?” 白兰早已按下铃声道:“一个小小的西洋海货罢了。”随手撂下那闹钟,指了个丫鬟道,“你帮我拎着衣裳,跟我来。” 两个丫鬟互视了几眼,被指的那个答应着上前拿起包袱。白兰转身便走,丫鬟在后头紧紧跟着。 二人一路往西角门而去。路上经过孔镖头提起的那座客院,白兰侧头张望了几眼道:“昨儿我恍惚听见一耳朵,这院子里有人烧纸?” 丫鬟奇道:“在这儿烧纸?”她也扭头看了看,“不曾听说。谁敢来这儿烧纸啊。倒是昨儿有个婆子不见了。” 白兰眉头一动:“不见了?做什么去了?” 这丫鬟也是个嘴碎的。见主子寻她打听新闻,便欢快的道:“昨儿白天她没去当班,管事娘子打人找去,却现她床上被褥乱糟糟丢着也没叠,人不在家。四处寻找,满府皆不见人。” 白兰道:“许是看儿子去了?” 丫鬟摇头:“她男人早没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这二三十年都是一个人过的。府上各处的门子皆不见她出去。昨儿下午,因恐出什么意外,管事们领着人将各处的水井都查了一回。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生怕人。” 白兰思忖道:“既是早早的便没见人,定是出府去了。我才来了不足三个月,也听说值夜的已渐次放诞。婆子出去了,那些忙着吃酒赌钱的想来也留意不着。她又不是没有腰牌。” 丫鬟不禁赞道:“姨奶奶好心思!倒是有理。”白兰轻轻一笑。遂撂开此事,与她聊起些家常来。 说话间二人已出了西角门。门外是一条小街,街边不远处停着一辆中号的四轮马车,车身上明晃晃四个大字:太平镖局。旁边还写着镖局地址。白兰霎时浑身一松,脚下打了个趔趄。吓得那丫鬟赶忙扶住她。走近前去,只见上头跳下了一位车夫,正是昨日拉藤箱子去钱庄的那位。白兰见是熟人,心下愈安生。 她乃转身接过丫鬟手里的包袱道:“你回去告诉奶奶一声,就说我有要紧事得走一趟平安州,是昨晚上四爷吩咐的。她若想知道我去做什么,只问四爷便好。我办完事就回来。”那丫鬟有心询问,听说是四爷交代姨娘办事,又不敢问了。白兰又道,“你再告诉她,一山不容二虎。她有势,我有财,本可势均力敌。偏如今在她的山头,我落了下风。不若各自占山。” 丫鬟愣了:“姨奶奶说什么?” 偏这会子车夫走过来道:“客官才这么点子行李?” 白兰笑道:“这两日在你们镖局和钱庄办事,还听了昨儿眉姐姐劝我的话,我已明白了。要什么行李!带着钱就行。有了钱庄连不带钱都使得。” 车夫哈哈大笑,随手接过白兰的包袱轻轻扔进车里:“客官请。” 白兰含笑瞧了他一眼:“且等等。”乃从怀中取了二两银子赏给这丫鬟,“若非你本是奶奶的人,我其实也喜欢的紧。”言罢转身上车。那丫鬟拿着银子有些不尴不尬,往后退了两步。车夫扬鞭催马,裹了橡胶轮胎的车轱辘轻轻转动起来。丫鬟立着愣,眼睁睁看那马车驶出小街不见了。 马车走了一阵子,车夫随口道:“早知道客官没带着你那个丫头,我们就预备小点子的马车了。” 白兰唾道:“你们掌柜的收我那么些银子,连派个马车都蝎蝎螫螫的,好不小气。” 车夫笑道:“做生意不容易,不过是精打细作罢了。” 白兰默然片刻,叹道:“这天底下真真没有谁是靠得住的。” 车夫眼神动了动:“钱靠得住。” “不错。”白兰又叹一声,“唯有钱这一样,靠得住。” 车夫笑道:“你们女人最爱多想。依我看,少说还有兄弟是靠得住的。” 白兰思忖片刻道:“镖头,可否先去一趟春风楼?” “客官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另一头,丁家那丫鬟回到府内,不敢耽搁,直往丁四奶奶跟前回话去了。丁四奶奶闻听皱眉道:“你说,四爷打白姨娘上平安州办事去?”丫鬟点头。丁四奶奶想了半日,“她没带着她那个从窑子里跟出来的丫头走?” 丫鬟道:“那小粉头早早的出门去了,还让我们中午不要给她领午饭,她在外头吃。李大娘问了声做什么去,她说替姨奶奶办事。白姨娘从来不跟我们说要紧事,我们也不敢问。” 丁四奶奶又想了半日:“今儿你与你们姨娘怎么出的门,路上她跟你说了什么,你再从头说一遍我听。” 丫鬟答应着,从头说起。待听到白兰听说那荒芜的客院里有人烧纸,丁四奶奶忙问:“此事我怎么没听说?” 丫鬟道:“奴才也不曾听说。想是那个小粉头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丁四奶奶心跳如雷,立时喊了个人过去查看。 不多时,那媳妇子回来道:“院子里委实有一堆纸灰和不曾化尽的遗纸。偏那大枫树下还有一个洞,洞里头另埋了些纸灰,洞旁撂着一把铲子。”说着她捧出一枚耳坠子,“奴才寻到了这个。” 丁四奶奶看了看,乃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白玉镶金坠子。她思忖片刻道:“我仿佛看见谁戴着这么个东西,只记不起来。” 媳妇子道:“这玉瞧着水头倒好,寻常下人未必买得起,大约是哪位太太奶奶姑娘赏的。” 丁四奶奶又看了会子:“怪了。我委实见过的。罢了,你拿出去寻人认认是谁的。”媳妇子应声便走。丁四奶奶喊道,“回来!”媳妇子赶忙回来。“还是拿去给大奶奶瞧吧。”她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事儿本是大嫂子的,难不成我还越俎代庖么?连那纸灰之事也一并告诉她。”媳妇子领命而去。 一时那女人回来了,道:“大奶奶说多谢四奶奶,她已领着人查去了。” 到了下午,丁大奶奶领着两个要紧的媳妇子来访四奶奶。四奶奶忙站起来相迎。大奶奶将旁人悉数打出去,低声道:“四弟妹,你是打哪儿听说那院子有人烧纸的?” 四奶奶道:“是我们院子里白姨娘听她那小丫头说的、她又随口说与旁的丫头,后传到我耳边了。可有不妥?” 大奶奶皱眉:“倒也不知。那院子……三房大姑娘临出嫁时下了重咒。耳坠子已查出来了,就是昨日忽然不见人的关婆子的。”四奶奶吸了口气。大奶奶看了她几眼,“还有一件事。” “大嫂请讲。” “那耳坠子……关婆子告诉与她交好的两个婆子,说是你四弟妹你赏的。” 四奶奶大惊:“我何尝赏过那耳坠子!我也从不曾有过那般款式的耳坠子。” 大奶奶道:“我便是觉得此事可疑,方来寻你核对核对。若不是你给的,显见关婆子在扯谎。些许小事,她扯谎作甚。” 四奶奶思忖良久,忽然道:“我想起来那个关婆子是谁了!” 原来,白兰刚进府那阵子,四奶奶心里颇不痛快,抱怨她丈夫将粉头拐到家里来。有一日,她去给太太请安。才出院门便见一个婆子抱着笤帚仰头看树叶。跟着的一个丫鬟便说:“大娘,你瞧它作甚?” 那婆子道:“我瞧它究竟有多少叶子,盘算何时能掉光。那会子便是光秃秃的树干子了。” 丫鬟好笑道:“这有什么好瞧的。凭它有多少,到了冬天总得掉干净。” 婆子也笑道:“可不是?早晚掉干净,早晚得让我老婆子扫干净。且让它在高枝子上再得意会子,最多三个月到头了。” 四奶奶心念一动,想起白兰来。她想着,那粉头便如这树上的叶子,早晚掉干净。我且等等,看她有多少手段,先悉数使出来。心情一好,她便赏了这婆子一副耳坠子。然不是白玉镶金的这副。且当日这关婆子耳朵上戴的正是这副。 四奶奶身边一个丫鬟道:“奴才当时就在屋里伺候呢。赏她的那耳坠子,奶奶顺手赏了奴才一副。” 大奶奶道:“你去取一只来我瞧。” 那丫鬟忙跑回她自己屋里取了来,是个米粒大小的青玉屑坠子。四奶奶点头道:“便是这种。” 大奶奶伸出手掌心,将两只坠子放到一处。丫鬟道:“这也差太多了。” 大奶奶笑问:“你瞧着,差最多的是什么?” 丫鬟道:“全然不一样。” 大奶奶道:“价钱差最多。她这个比你这个可值钱多了。” 四奶奶道:“若是别的主子赏的,她为何说是我赏的?若不是主子赏的,她一个扫地婆子,是从哪儿弄来这么贵的耳环?” 两位奶奶正商议着,外头有人来报:“李财家的来了,说有要紧事回大奶奶。” 大奶奶忙向四奶奶道:“我告诉她,但有了耳坠子的信儿立时回我。”遂命喊她进来。 那管事娘子便回道:“三太太身边的人认出来了,这耳坠子本是三太太的。早几个月有一日,三太太独自去花园子里逛,回来时便没了这耳坠子。下人问起来,她说是赏人了。”她迟疑片刻,微微低声道,“那丫头说,关婆子时常去给三太太请安。大前天还与三太太在屋中说了许久的话。她走后奴才们进去瞧,三太太眼睛都哭肿了。” 两位奶奶纳罕道:“三太太哭什么?若是因为他们大姑娘的缘故,也这些日子了。”大奶奶问道,“可是三房的大姑娘没给三太太来信?” 那李财家的道:“听说是有日子没来了。” 大奶奶道:“打人去家庙问问。她母亲只她这一个女儿。纵然出了家,也该时常来信宽慰才是。”有人答应着去了。 大奶奶想了想:“我看看三太太去。” 四奶奶道:“我同大嫂一道去。” 二人遂携手来到三太太院中。只见一个俏生生的小丫鬟迎了出来,满面含笑。大奶奶问道:“你们太太身上可好?” 小丫鬟笑道:“原本这几日都不好的,方才忽然好了。” “怎么好了?” “大姑娘来信了。” 902.第九百零二章 丁家长房二位奶奶去探望三房太太之时, 长安街头一家卖字画的铺子里头,小伙计正挂出一幅金刚经。有位看客便问道:“这字儿不全吧。” 伙计道:“听说共有五幅, 偏我们东家只得了这一幅,乃是第二幅。这个本是早先京里头一位大户人家小姐的笔墨。先义忠亲王坏了事,牵连这位小姐父兄下狱,阖府抄家。这位小姐也被抓去牢里关着。后朝廷下旨将她们家女眷官卖, 这小姐恐怕被卖去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就吞了金戒指自尽保全清白。” 看客点头道:“原来如此,倒是令人唏嘘。”乃仰头看了半日。 过一时又有旁的客人进来,伙计依然这般介绍。 到了黄昏时分,有个老头领着个小子负手而入。伙计迎了上前:“花公公,您老今儿怎么得闲?” 花公公道:“杂家也上岁数了, 不如小孩子伶俐。得空便出府走走,溜溜胳膊腿儿, 也好安安生生服侍太王太后。” “您老是好人, 比能和太王太后一般长命百岁。”伙计一长串的恭维吐出来。 花公公倒也听得顺耳, 抬目看了看铺子里的字画,忽然瞧见了那幅金刚经,立在跟前端详。伙计立时凑上前道:“不愧是老王爷身边的人,眼光最好不过!”赶忙将方才那套词儿说了一遍。 花公公听罢上一眼下一眼瞧了这伙计半日:“是么。” 伙计诚恳道:“是啊!” 花公公哼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姓什么, 父兄叫什么、官居何职?”伙计哑然。 跟着花公公的那个小太监笑道:“既要哄人, 竟连词儿都不预备好。这字儿我都认识, 分明是青华山菩提庵慧般师父所写, 怎么就变成大户人家的小姐的。” 伙计愣了愣,强笑道:“许是这位小姐的字与慧般师父的颇为相似?女子字迹皆相类嘛。” 旁边一个客人笑道:“你小子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都让人家拆穿了还嘴硬。”伙计尴尬谄笑。 花公公点了点他:“小猴崽子。快取下来!杂家不管你们从何处得来的慧般师父的墨宝,太王太后极喜欢她、也喜欢她的字。再过几日便是太王太后生辰,数月前王爷亲打人去托慧般师父替祖母写一副金刚经呢。” 伙计吓了一跳:“是是是!小人这就拿下来!”慌忙取下。花公公心满意足,领着小太监走了。客人们哈哈一笑,议论几句。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朱桐拿着一份电报坐在太平镖局道:“神盾局的同志说,丁家当姑子的那位小姐没死,好端端的,且每月给三太太写两封信。他们不曾安插人手进丁家,让我们设法查一下何故三太太会上那个荒芜客院去烧纸。金刚经是青华山菩提庵慧般师父的笔迹。那姑子才二十多岁。前年夏天太王太后上青华山避暑,路过她们庵堂,与慧般师父相谈甚欢,极喜欢她的字。神盾局人手不足,慧般是个什么来历也让我们查查。” 孔镖头嘀咕几声:“难道我们人手很足呢?”拿过电报瞧了会子,“依着那婆子的话,分明是丁姑娘已死。” “可知对方人手亦不足。”朱桐微笑道,“刘丰定下的规矩条条摆在明面上,没那么容易被人乘间抵隙。他们笼络的都是些空有名头没有实权的外戚之流。” 恰在此时,耳听有人笑嘻嘻在外头喊:“掌柜的!我受贿啦~~” 掌柜的道:“这是看守丁家那婆子的小子。”也喊道,“你得了人家多少好处,还不从实招来。” 小子走进屋内,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桌上。戒指耳坠金镯子,还有十几两碎银子。想必那婆子把身上值钱的都拿来行贿了。那小子道:“她说,她大约是要冤死在咱们这儿了,独有一件心事未了。她有个相好,原本与她约了昨日私会。偏她前天晚上就被咱们抓来了。她想着,她相好等不着她,还不定急成什么样子。遂想托我去跟她相好说一声,就说府里的主子打她出远门办事去了。” 朱桐与同伙互视了半日,道:“这词儿编排的并不老练。可知关婆子并非个老细作,大约是他们定计之后在丁家挑出来收买的。她相好是谁?” “十里香酒楼的厨子,叫申大明。” 朱桐拍案道:“十里香酒楼不就在浮云堂那巷子旁么?” “正是。” 朱桐喜不自禁:“总算有搭上的了。”遂向这小子笑道,“既然得了人家的好处,你就去。” 掌柜的道:“换身衙役的衣裳去。” 朱桐摆手:“不可。不是有丁家仆人的衣裳么?穿那个去。”那小子点点头,出去换衣裳了。过了会子,朱桐又叹道,“这些事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今儿可算搭上了。” 掌柜的不觉好笑,乃道:“那个青华山的姑子我去查便好。丁三太太却没法子。” 朱桐道:“丁三太太不难。” 当日黄昏时分,朱巍的太太打人给许多文官太太下了亲笔帖子,说今儿得闲到后花园子一逛,忽然觉一片梅林开得极好,请她们明儿来自家煮雪赏梅。朱巍如今主管着浮云堂的案子,她太太的帖子谁敢不去?不论有没有安排,都说必去。丁家三位太太都得了帖子。 到了第二天,太太们领着奶奶姑娘们纷至沓来,朱家后花园子霎时花天锦地、红飞翠舞。朱太太笑盈盈道:“我不过偶写几个帖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 众太太都说:“朱太太有心了。如此好花也不藏着,让我们也来观赏观赏,实在是幸事。” 有太太眼尖,一眼瞧朱太太身旁搀着她的那位不是朱家两位奶奶,忙问道:“不知道这位奶奶是?” 朱太太拍了拍那女子的手道:“这是我侄儿媳妇。” 众人恍然:原来今儿是朱太太给大伙儿介绍侄媳妇。朱桐先生回长安这些日子,也不是没人给桐大奶奶下帖子,皆让她推脱了。兼朱桐一直没答应秦王出仕。朱太太骤然来这么一出,大约是朱桐要出山了。谁不知道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了鲁国丞相?鲁国强盛如斯皆其功劳。虽丢了东瀛刘属,输在燕国手上算不得什么。朱太太乃拉了刘净的手,指着众人向她一一介绍。刘净本是鲁国霸主刘侗亲女,兼做了多年丞相夫人,这般场面应付自如。 旁人都围着刘净去了,朱巍的长媳在旁帮衬。其次媳便关照那些不大爱说话的客人。丁三太太便是明面身份最高的一个。 大半日下来,刘净回到院子告诉朱桐:“那丁三太太真真是个老实人。咱们楠二奶奶陪她说了会子话,什么都套出来了。” 朱桐忙问:“如何?” 刘净道:“楠二奶奶.头两个字便是:可惜。说这位太太文才盖世,若是个男人能考状元,若在京城定然让中华书局哄了卖字去。” 朱桐道:“文才不要紧,她女儿可平安?为何要烧纸?孔镖头说她哭得极惨。不是哭女儿却又哭谁?” 刘净道:“她是哭女儿。” “嗯?” “她真以为女儿死了。” 原来,丁大姑娘近两封信她母亲都没收到。前几日有个婆子从外头拿回一张官府的公文,说是死了个咸阳花魁,求长安城睡过她的嫖客去认认尸。婆子觉得那画像像是三房的大姑娘,便悄悄拿去给三太太瞧。三太太一眼就认出画上是自己的女儿。偏公文上说这粉头已死了十几日,府上没有半点消息,显见是为了什么缘故瞒住了。丁三太太胆子小,且没有别的儿女傍身,兼她知道自家丈夫最爱面子不过。此事纵然有误会,丁三老爷必不会肯为了女儿的名声出头。不敢闹腾,自己悄悄哭了两日。 不曾想昨儿下午从家庙来了个小姑子,亲手送来大姑娘的信。信里头大姑娘抱怨母亲不给她回信。不论字迹文风皆是三太太亲生女儿无疑。想来那粉头不过是凑巧与大姑娘长得相似罢了。 府里打人查问从家庙取信的小厮。起初他还死不承认弄丢了大姑娘的信,再三责问之下才招供。原是有个暴户,听说读书人家的太太小姐字写的好,想弄点子来给他自己的女儿做字帖,花重金买丁大姑娘的笔迹。这小厮本想着只截一封便好,谁知人家说还想买一封,给了三倍的价钱。小厮想着,横竖三太太母女二人在府上没什么地位,卖两封信算什么?遂连三太太的回信也一道卖了。如今那人已被撵了出去,三太太与大姑娘今后不再派小子传信,只让这个小姑子来回跑腿便了。 刘净感慨道:“当年我去京城培训的时候,先生再三强调不可嫌麻烦图省事、务必跟合作的同志确认消息。那会子我只觉得先生蝎蝎螫螫的不爽利。原来当真有这等空子给人抓。” 朱桐道:“世人多懒惰轻信。丁大姑娘业已出家,丁三老爷沽名钓誉,丁三太太胆小没地位且看穿了她丈夫。一家三口难以沟通,外人便可趁机利用。” 刘净道:“一个深宅妇人,有什么好利用的?” 朱桐似笑非笑瞧着他媳妇:“你不也是深宅妇人?若被人利用了还了得。” 刘净横了他一眼:“我是胆小怕事的人么?我老子雄霸一方,我与公主何异。”朱桐连连拱手赔笑。 正说着,电报机响了。朱太太宴请满城女眷之时,太平镖局也没闲着,打人快马上青华山菩提庵查慧般师父去了。 这慧般师父本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因八字过凶克父克兄才出的家。前年夏天她得了太王太后眼青,她老子哥哥十分欢喜。将入初秋,她哥哥认得了一位得道高僧,说她哥哥必有贵戚。她哥哥将阖府的生辰八字都给人家算。那高僧算了半日,说慧般师父之佛性早已化尽凶运,三年之后将得贵婿。可先在庙中带修行,到时候自有她的造化。从那时候起慧般师父便蓄了。二十几日之前,慧般师父凭空失踪,再无消息。去调查的镖师特意带了一张假白兰的画像,菩提庵中的姑子们都认出来:正是慧般。 事既至此,毕大官人那方所为已露出了一小半。 前年初秋之前便已开始调查秦国王室、定下计策。先哄骗慧般师父带修行。依着账册子,浮云堂乃是前年冬天开的,其作用便是给裘行正当入仕的垫脚石。年底时裘行正入长安、投入秦王的舅舅庾二老爷门下做清客。那高僧算出慧般师父明年夏秋之际得贵婿,可知他们原本的计划应比现在晚些。因朱桐忽然回秦,秦王又着急税金锐减之事想劝他出仕。裘行正恐怕自己比不过朱桐,遂变更计划、提前揭开浮云堂。 另一头,咸阳吉祥绣坊的黄寡妇撺掇花魁白兰逃离百花楼、跟着丁四爷从良。他们又绑架慧般师父,或是抢走、或是逼迫她重写秦王给祖母订制的金刚经,装裱成卷轴送入丁府。而后在百花楼杀害慧般师父换上粉头的衣裳,安排莽夫夏奎夜运尸、受冤入狱再出逃。同时阻断丁三太太与女儿的书信往来。夏奎血洗浮云堂后,官府少不得要张贴慧般师父的画像。一个深山修行的姑子,长安城哪儿有人认得?他们在丁府收买的关婆子便给丁三太太送去一张假的官府公文,画上大姑娘的像,让三太太误以为假白兰是自己的女儿。 假如奉命查此案的是庾二老爷,裘行正便能看出死的是个姑子而非粉头。真白兰在丁府做姨奶奶呢。但凡丁四奶奶不逼她太过,她便能安生住着。裘行正吹风哄庾二老爷大模大样上丁府查花魁娘子去。丁三太太泼天的冤枉无处可诉,关婆子在旁撺掇些话,推她趁机跟当朝国舅告御状。 庾二老爷本是个糊涂的,丁三太太胆小且不擅言辞。关婆子与裘行正两个唱一出对台戏,关婆子趁机捧出慧般师父所写的金刚经。两头错个位,待事儿掐头去尾不清不楚传到秦.王府,秦王一看卷轴上的字竟是慧般师父所书,又核对假白兰的画像,少不得误以为慧般就是丁大姑娘了。 听罢朱桐推测,刘净托着腮帮子说了一句话:“与高家何干?” “不知道。待查。” 903.第九百零三章 话说朱桐与他媳妇商议了半日, 大略猜出对手的计策。遂换衣裳悄悄出了朱府后门,往高家而去。 贾太君业已过世, 她的心腹、女将小梅将军守着她的院子。听闻朱桐来访,小梅略吃了一惊。只见朱桐进门后径直作了个揖:“梅将军。晚生有要紧事与将军商议, 请将军屏退左右。”此言虽突兀,小梅思忖片刻便答应了。眼看屋中没了旁人,朱桐伸手入怀取了块玉牌出来递上前去。小梅接过一瞧, 扑哧笑了。 前年她生日, 刘丰趁夜偷偷溜来道贺,顺带说自己就要被调离秦国。他道:“继任的只怕得两年之后才能到, 小侄想替他求件信物。”小梅便给了他一块贾太君所赐的玉牌。此物刚刚从朱桐手里拿出来。 小梅摇摇头, 轻声道:“我倒真没想到是你。合着你二人在鲁国那一出不过是换岗么。” “是。”朱桐道,“刘丰来秦国之前詹鲲先生便定下了此事。鲁国易主后晚生不便留任。再说,晚生是秦国人, 在秦国行事比刘丰便宜些。” 小梅点头:“你今儿忽然过来,想是浮云堂那案子出了什么变故?” 朱桐道:“有些棘手。也不知大佳腊保险柜厂的人什么时候能到, 我叔父将全城的锁匠都弄来了,硬是打不开密码锁。”小梅不觉微笑。朱桐接着说,“浮云堂明面上的东家毕大老爷踪迹不见;另一条线索,因为我们的人操作失误,也断了。不过我们分析现有情况,对方的目标是高家。求梅将军帮忙猜度猜度, 他们费了极大的力气想让秦王误以为一位年轻的姑子慧般师父是丁家三房那位险些跟高家冥婚的大小姐, 这个能威胁到高家什么?” 小梅皱眉:“这个慧般师父是什么来历?” “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子, 与太王太后有佛法往来,太王太后极欣赏她的字。”朱桐道,“在青华山菩提庵出家。” 小梅大惊:“青华山?” 朱桐心下大定:瞧这意思,没弄错方向。遂点头道:“不错,青华山。太王太后前年夏天过去消暑,与她结识。” 小梅立时喊:“春香!”中气十足传出去老远。 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从外头走了进来,面色淡然没瞧朱桐一眼:“将军。” 小梅道:“去营中将二老爷和欧成将军请来!”那春香答应了,转身就走。 朱桐不觉直起脊背:青华山只怕有高家什么软肋。果然,小梅肃然道:“高家在青华山藏了一个极大的军火库,并有私兵派驻。此事不该有外人知道才是。” 朱桐微惊,思忖片刻道:“对方显见已十分清楚,否则他们不会直接出手。” 小梅道:“你从头与我细说一遍。” 朱桐不敢遮掩,将浮云堂的案子细细讲述。“神盾局来的消息,白兰身边那小丫鬟也是他们的人,我们已派人往咸阳去了。还有……”他皱眉道,“昨儿一位兄弟出了错。” 十里香酒楼那个叫申大明的厨子得了关婆子使人传信,说她被主子急派出远门。天黑时分申大明赶去丁府,花了二两银子托人找白兰那个小丫头相见。二人密议了大半个时辰,小丫头回府,申大明亦回了住处。盯梢的两位兄弟一个盯前门一个盯后门。好一阵子,申大明换了身锦袍从后门出来,戴着绣花软帽跟个纨绔似的。盯后门的兄弟不留神动静略大些,惊动此了人,不得不撤退、换同伴过去远远缀着。 申大明雇了顶轿子坐到春风楼,进去就要点眉姑娘。眉姑娘那会子有客人,他甩手撂下一大锭银子,老鸨立时把眉姑娘弄出来送去他屋里。偏他并没呆多久,两刻钟左右便走了。离开时申大明没坐轿没坐车,晃晃悠悠往回走。跟踪的也跟着他慢慢磨蹭着。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不留神人没了!正找呢,申大明从身后闪出来,好悬掐住镖局那位的脖子。二人立时动起了手。申大明武艺高强,强出镖师不少,才三五招镖师就顶不住了。情急之下,镖师拔出火.枪放了一弹,正打中申大明的咽喉。好端端一个活口就这么没了。 小梅听罢立时道:“派人去查查丁家那个大姑娘。” 朱桐忙问:“此女有何不妥?” 小梅道:“他们既有申大明这般高手,何故不干脆些杀死丁大姑娘灭口?免除后患。区区一个家庙罢了。” 朱桐“哎呀”一声跌足道:“我竟没想到。” 过了会子,方才去请人的丫头春香回来了,进来回到:“二老爷和欧将军到了,可要请进来?”小梅看着朱桐。 朱桐想了想:“我这身份还是少些人知道的好。不是怕别的,只怕被外人瞧出什么来。” 小梅淡然道:“你放心我也不放心。青华山那么机密的事都让人觉察了。”遂让春香带他从后头走了。 当天晚上,孔镖头亲领两个人摸到丁家家庙。转了两圈后找到一处小院子。这里头植了四季花卉,并有假山鱼池,瞧着不像个寻常姑子所居。屋中设了文房四宝,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只是这院中只住了两个小姑子,并无丁大姑娘。 朱桐收到镖局电报时已过四更天。两口子本已睡了,匆匆爬起来看了电报,满腹狐疑,坐着猜测。忽然,朱桐一拍枕头:“睡觉!”不由分说,拉着媳妇躺下了。刘净才刚转起脑子,又歇下了。只躺了半炷香的功夫,又来一份电报。京城的。朱桐看罢有些兴奋,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拿着电报笑道:“媳妇儿!看这个,有趣。” 刘净恼道:“睡觉!” 朱桐道:“委实有趣。人家出谜让咱们猜了这么久,要不要也给他们下个钩子,算是还他们?” 刘净本已困倦不堪,闻言又起了兴致,坐起来道:“什么电报,给我瞧瞧。”朱桐嘻嘻一笑。两口子遂琢磨到天亮。 次日下午,灞河渔夫收网而归。这会子天冷,河水虽尚在流淌,官府已有人来告诉说离结冰不远了,让大伙儿少打渔多结网。忽然,上游飘过来一条黑影。众人定睛一瞧,竟是一具尸。一位老渔夫忙喊儿子将那尸截住,看他身上穿着锦衣、显见是富贵人。 不多时,尸送到知府衙门。死者是个男人,五十来岁,乃是先被杀后抛尸。梁仵作查看伤口,当是被人以细长条状的锐器穿喉而死。此人身上有块十里香酒楼的菜牌,官府派人上十里香喊人认尸。他们曹东家亲自过去,认出死者正是他们酒楼的厨子申大明。此人前天还好端端的上了工,从昨日起便不知何故没来,东家还有几分担心,不想竟已没了。曹东家愁容满面。 偏这会子又有人来报案,乃是御史大夫丁博章府上的一个管事。原来他们府里前几日有个姓关的婆子失踪了。本以为她遇上什么急事,或是逃跑了。不曾想今儿打人清理她的屋子时,在觉她有个箱子是带夹层的,夹层里头隔着五个卷轴、三根铁钎和一块帕子,卷轴、铁钎、帕子和箱子上都有血迹。管事的恐怕关婆子有什么不妥,遂赶来报官。 曹东家可巧听见衙门的人嚷嚷此事,赶忙跑出停尸房凑在丁府管事与管案件记录的文吏身边听他们说话。 便听那文吏问道:“那五个是什么卷轴?” 管事道:“是一整套的金刚经,瞧字迹为女人手笔,没有落款。” “那婆子平素信佛么?” 管事想了想:“好像……是信佛的吧。” 文吏下笔如走龙蛇:“那铁钎是做什么的?”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有点儿像是胡人烤肉的钎子。帕子是她的,与她同班的媳妇子认得。”管事道,“记得官府的报案须知上说,不要破坏现场,等官差去查看后再取证物,故此我等便没动那屋里的东西。不然我就把那箱子带来了。” 文吏点头:“你做得极是。多谢你不破坏现场,我们这就过去。”乃安排了一位捕头领人过去。那姓曹的东家听罢,面色阴晴不定,在衙门蹭着不肯走。 等了许久,去丁家的人回来了。领头的那捕头直将箱子抱进停尸房,喊道:“梁老爷子,快来瞧瞧这铁钎子,我瞧着倒是与这个厨子的窟窿大小相仿。” 梁仵作立时道:“拿来我瞧。”捕头忙取出铁钎。 曹东家凑近前去,只见箱子下头的夹层中齐齐整整摆着五个卷轴,上头委实滴着血。趁捕头仵作都琢磨铁钎和伤口去了,曹东家偷偷拿了个卷轴出来,打开瞧了一眼。捕头喊道:“喂喂你莫动!这是要紧证物。” 曹东家谄笑两声:“小人只略有些好奇罢了,并不曾弄坏。” 捕头皱眉:“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该知道轻重才是。” 正说着呢,外头有人喊:“江仵作来了。” 只见江仵作大踏步走了进来,口里道:“听说你们这儿有具水里泡过的尸,我想验证下先生所言可对,不请自来,还望恕罪。” 江仵作曾来过他们衙门,故此众人皆认得。谁不知道他是跟着朱桐先生从鲁国来的?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飞升。朱桐先生显见得王爷重用,江仵作也必跟着得好处。捕头忙说:“江仵作肯来,自然是最好的。” 此事江仵作已走到尸旁,先向梁仵作问了问申大明的情形,仔细端详了一阵子道:“此人不是秦国人吧。” 曹东家立时道:“他是楚国人。” “楚国人么?”江仵作打开箱子戴上白色手套,“蜀国人吧。”梁仵作含笑点头。 捕头问道:“何以见得?” 曹东家指着此人的领口道:“瞧着样式分明是蜀锦。他一个厨子哪里买得起蜀锦,何况这儿是秦国,蜀锦因稀有愈昂贵。要么是他在老家买的、便宜些,要么就是他家里有人会织这个。他若不是蜀国人,想必他媳妇是蜀国人。” 曹东家道:“申大明单身一人,并没有媳妇。” “那就怪了。”江仵作思忖道,“莫非此人有什么外财?还是有个富裕的姘头寡妇?” 捕头笑道:“就这幅尊容,哪个富裕寡妇瞧得上他?”他忽然拍手道,“这关婆子是个老寡妇!” 江仵作眼神一亮:“该不会他二人有私?” 捕头道:“关婆子那儿东西不少,我们都搬来了。要不再上申大明家走一趟去?” 江仵作点头:“也好。我同你一道去。” 捕头笑呵呵望着曹东家:“这厨子住在哪儿?” 曹东家暗恨申大明为何要穿蜀锦,又恨自己为何不早点溜走。这会子已走不了了,还得老老实实给他们领路。 在申大明家中搜了一阵子,见此人箱柜中多藏金帛,捕头道:“这个厨子真真有钱。曹东家,你们酒楼究竟给他多少薪水?” 曹东家内里早如烹油一般,恨不能拖申大明过来鞭尸!面上只扮作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小人全然不知!小人都穿不起蜀锦。” “未必他的银子来历不正。”江仵作拿起一张单子道,“方才咱们猜的保不齐没错。”捕头接过来一瞧,是一张绣坊的广告单子,咸阳吉祥绣坊。江仵作道,“前几日在花楼吃酒,听粉头提起过这家绣坊,说卖的是蜀绣且极贵。活计做得好,许多长安的花魁娘子特特上她那儿定制衣裳。东家是个寡妇,姓黄。” 捕头大笑:“那厨子竟勾搭了两个寡妇不成?好艳福。”又看了看单子,“难道是两个寡妇争风吃醋、关寡妇杀了情夫?” “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江仵作又细查起来。 捕头思忖道:“如今关婆子失踪,兄弟们怕是要跑一趟咸阳了。” 江仵作道:“只怕得辛苦你们一趟,快些去。”他从枕头套子里翻出了什么纸片子,拿指头轮开举在手上。众人一瞧,是两张船票,明天下午未时二刻的车船联票,长安到天津再到东瀛。 捕头接过来笑道:“也不知是跟哪个寡妇同去。” 事不迟疑。捕头拿着船票和吉祥绣坊的单子回衙门禀告老爷,求立时赶去咸阳。江仵作领两个人接着搜查。曹东家陪着他们搜查,心里已将申大明碎尸万段了。 904.第九百零四章 十里香酒楼厨子申大明遇害, 浮尸灞河。官府推断,他与两名寡妇纠缠不清, 且欲与其中一位私奔东瀛。当中那姓关的寡妇已经失踪,乃是御史大夫丁大人家中仆妇, 捕快在其住处现了凶器和染血的帕子, 并藏了许多钱财, 远过丁府给的月钱赏赐。无独有偶,申大明家中亦寻出大量金帛,非一个厨子能有。而另一位黄寡妇却是个绣坊东家, 十分富庶。 街头巷尾的闲人猜测, 想必是申大明从黄寡妇手里弄来了钱, 转手送给关寡妇;还有人猜申大明与关寡妇本是相好, 黄寡妇将人抢走, 补偿给关寡妇些银钱。有个说书先生有板有眼的编排:黄寡妇与申大明才是相好, 只可惜一个住咸阳一个住长安。黄寡妇得知申大明非但在长安另有姘头, 还比自己老丑, 还把自己给他的钱给姘头, 怒上心头,雇人杀了申大明嫁祸给关寡妇。另一个说书先生听了,在后头加上一段, 关寡妇也被黄寡妇杀了、官府正在追查尸。各色说法沸沸扬扬骤然传遍两城, 比浮云堂那案子有趣多了。 吉祥绣坊霎时宾客盈门, 许多人都想看看当事人黄寡妇长什么模样。绣坊前后皆有生人盯守, 偶尔可听见路过的老街坊喊一声“李捕头”。十里香的曹东家亦曾往绣坊左近溜达会子, 没敢进去——恐怕被人认出来生疑,进退维谷。 整个长安城搜了七日,毫无关婆子线索。吉祥绣坊左近的生人更多了,长安咸阳两地的捕快时不时就过去同黄寡妇谈谈人生喝喝茶。黄寡妇心中明白,但凡关婆子一日不找到,自己的嫌疑便一日加重。虽说他们毫无证据,也一刻不会放松。她若当真只是个买衣裳绣品的也罢了,生意比从前兴旺许多;偏她是个细作。被官府日夜盯着,细作便成了一颗死棋。万般无奈,这日一大早,黄寡妇穿了身松花色的衣裳,扎着块紫色头巾,坐着马车往庙里烧香去了。一整日下来,马不停蹄连跑了咸阳城的八座寺庙、道观和庵堂。 跟踪的人脑袋都大了,抱怨道:“这女人早先从没这么穿过,显见是个什么信号。偏咱们压根不知道她究竟穿给谁看。” 朱桐闻报后笑道:“无碍,她既求助便是鱼儿咬钩了。如今浮云堂那案子惹得满朝自危,只看谁出头帮她。” 两日后,果真有人插手了。此人姓乐名岚,乃吏曹郎中令。因天下分封,各诸侯国皆不曾新设六部,诸王各自择古官名来使。秦国的吏曹郎中令便犹如吏部侍郎。他还罢了,他老子当年在京城位居内阁学士,老秦王还是个王爷时便暗投靠了他,而后跟来长安,深得老秦王信任器重。 朱巍听说大惊:“乐大人全家忠心,岂能投靠别国!” 朱桐道:“他管着吏曹又不是廷尉。若与他无干,如此市井风流小案他连知道都不容易。” 朱巍皱眉,思忖良久道:“既这么着,就依着他的话,先将那案子搁下吧。”朱桐一愣。朱巍叹道,“如今那案子不在我手上,在陈大人手上。陈大人岂能不听上官的?我拿什么借口去干扰他?我自己还忙着呢,偏浮云堂那些保险柜愣是打不开。且若无铁证,咱们必扳不倒乐岚。他做事谨慎,连黄寡妇给他报信都得连跑八座庙,只怕不会有把柄给人抓。再说……”老头又叹一声,“前些年刘丞相做事太犟了,竟谁的面子都不给,也不知道拉拢拉拢,愣是将那帮老东西逼成了一伙。” 朱桐立时笑道:“您老冤枉刘丰了。他经营着商党,岂能不会拉拢人?那个本是詹鲲之策。刘丰是来替我打基础的,只需做些规则性的东西就好。连我二人换班中间须间隔两年都是故意的。” “哦?” “刘丰说,他刚在秦国做改革时,因新添了许多细则且事事都框在明面上,整个朝廷叫苦连天。或是原本可以捞的好处艰难了,或是嫌麻烦。后来他走了,少不得有人背着秦王悄悄改些他的规矩。原先刘丰所定规矩的好处立时显出来了,秦国的税金不是也锐减了么?正经做实事的那些中下层官吏方明白哪种规矩是好的。待我将规矩悉数改回去,便能得他们的拥护。” 朱巍捋了捋胡子:“原来如此,倒也对。他在的那几年,先王爷留下的老臣聚拢成党,他一走便又内斗起来。你若再上去,只怕他们又得结伙。” 朱桐点头道:“故此刘丰没拉拢他们一个。因为不值得拉拢。” 朱巍正色道:“你莫不当回事。贾琮在燕国能轻易成事那是有冯紫英撑着。” 朱桐笑道:“哪里是冯紫英,分明是贾维斯撑着。他刚当摄政王那阵子燕国走了多少人?台湾府储备人才十几年,哪怕整个燕国朝廷走空了他也不惧。我在鲁国能做成也是因为刘侗将军本为武将,分毫不懂文官堆里这些弯弯绕绕。跟他讲明白道理他便让我放手做去。” 朱巍骤然想起一事,低声道:“桐儿,我问你,刘侗是怎么死的?真是病死的么?” 朱桐微微皱眉,也低声道:“我不知道。查过,没查出什么来。贾琮也不知道。” 朱巍眉头动了动:“那……先头那位赵王呢?” “也不知道。”朱桐思忖道,“我个人倾向于这两位都不是无缘无故死的。但贾琮委实不知道。” 朱巍眉毛拧成结:“你的意思是,有人背着贾琮弄死了这两位?” 朱桐轻叹道:“他们简直是掐着点儿死的。死的时间太合适了。我没法子不起疑。” 朱巍捏着胡须道:“你疑心谁?” 朱桐迟疑片刻道:“五老爷贾敘。贾琮的亲叔叔,锦衣卫出身。贾局座曾跟我说,贾琮此人天生带了一种古怪的念头,极爱惜人的性命,不论士农工商、不论奴才粉头。俗话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想得天下,有些狠厉事非做不可。旁人若不做,贾琮就得自己做去。那些事做多了,少不得改变贾琮的性子。不如他这个叔父先做了去,留着贾琮那爱惜人命的性子不变。” “嘶……”朱巍手上一使劲儿,抓掉自己的几根胡须。半晌,他似赞非赞道,“难怪贾琮能成事。他不怕有朝一日把贾琮惹恼了?” 朱桐道:“早年便是他与詹峤合谋把冯紫英大人送进诏狱。亏得没人在狱中下手,不然贾琮必然大怒。连那事都平安过了,还能有什么?” 朱巍一愣:“那事儿是詹老大人做的?” “他是主谋。贾敘是他恐怕自己出什么纰漏、特特拉下水分担责任的。” “贾琮怎么个处置?” “处置?处置什么?贾琮那人结果导向。冯紫英死了才有处置;冯紫英非但有惊无险、且在诏狱养得白白胖胖没吃苦头,还有什么可处置的?” 朱巍想了半日,点头道:“也好。” 既是黄寡妇门路走到乐大人那儿去了,下头的人哪里还敢寻她的不是?当日便爽利撤了吉祥绣坊四周的盯梢。黄寡妇松了口气,急着跑了一趟长安。 次日天气甚好,小太监劝秦王出门走走。秦王扮作寻常少年离了王府,在街面上略走了会子,骤然抬头觉太守衙门就在前头!众随从不敢吭声。秦王苦笑道:“不知不觉就来了。”乃干脆进去。 朱巍闻报忙将他迎入书房。才回了几句案子进展,便有个衙役兴冲冲跑来回道:“老爷,外头来了个儒生,峨冠博带好不儒雅!他说他有法子开保险柜!” 朱巍皱眉道:“漫说长安,连左近各州县的锁匠老夫都找来了,没人能撬动那个分毫。他一个书生何尝开的了?再说咱们已派人去平安州了。大佳腊保险柜厂在那儿设了维修处,会派工程师过来。” 衙役道:“那先生当真说他能行!” 一个师爷躬身道:“老爷,横竖等着也是等着。既然此人说他能开,让他试试也好。试过那么多锁匠,也不多他一个。” 朱巍忙去瞧秦王;秦王点点头。朱巍这才道:“让他去吧。能开便开,开不了便罢。”衙役答应着走了。 跟着秦王的那小太监笑道:“王爷,奴才还没瞧过什么保险柜呢,可否让奴才去开开眼?” 秦王道:“保险柜就是大铁柜子……罢了,朱大人,让他瞧瞧去。” 朱巍尚不及答应,小太监瘪瘪嘴:“王爷,您不去?” 朱巍笑道:“王爷又不是没看过那柜子。” 小太监道:“那位先生不是说他能开柜子么?王爷没看过打开的。” 朱巍摆手道:“这些日子,也不知来了多少能工巧匠说自己能行,皆无用。还是老老实实等人家的工程师好了。快马去快马回,这几日也该到了。” 小太监道:“那些不都是寻常锁匠么?这位乃读过书的先生,保不齐他能行呢?” 朱巍道:“行家人做行家事。开锁的事儿锁匠不能、难道书生能?可不是孩子话么?” 小太监还要争辩,秦王道:“既是那位先生说他能,咱们就一道过去瞧瞧。他当真有点子别的本事也未可知。” 他既开了口,朱巍还能如何?只得起身陪着两个少年一道往库房走去。才刚到库房门口,迎面便看见方才那报信的衙役领了个儒生从对面那条路走过来,果然是副儒雅模样。衙役看见朱巍,忙上前行礼。那儒生也近前作揖。 朱巍问道:“这位儒生,你叫什么?哪里人氏?可有功名?” 那人道:“晚生姓裘名行正,乃越国嵊州人氏,已中举人。” 朱巍听见“举人”二字便笑了,捋了捋胡须:“你能开保险柜?” “晚生祖传了点子机关爱好。” 朱巍瞧他模样周正有些顺眼,含笑点头道:“读书之外偶学些爱好也罢了。你只试试,不成也无碍。横竖你本不是锁匠。” 裘行正道:“大人放心,晚生心中有数。” 那小太监悄声向秦王道:“公子,奴才瞧这位先生能行。” 众人遂一齐走入库房。朱巍轻声向秦王王:“瞧他这模样,说不得当真能开打。”秦王微微一笑,那小太监有几分得意。 只见这裘行正围着一台保险柜转了三圈,又细看了半日密码盘。他忽然微微一笑,左手轻托着右手的袖子,右手转动密码盘。密码盘咔嗒咔嗒响,屋中十几个人屏气凝神不敢出半点声音。这柜子乃是市面上最贵的一种,共装有十二个密码盘。裘行正转动头一个时还有些慢,到后头越来越快、越来越爽利,神色亦越来越自信。眼看他转到第十二个密码盘时,众人瞧他那成竹在胸的模样,都觉得他必能开此柜,个个伸长脖子睁大眼。 密码盘咔嗒咔嗒了会子,裘行正拨完这最后一个,微微一笑,轻轻甩动袖子,身姿甚是潇洒。乃抬手抓住柜门把手带力一拉。观看的众人忍不住齐刷刷提了下脖子。那柜门纹丝不动。裘行正皱眉,使劲再拉——还是不动。再拉,依然不动。看的人顿时泄了气。方才领他进来的那衙役在后头嘀咕:“装腔作势摆了半日架子,合着根本不会。”朱巍瞧着他咳嗽两声,衙役赶忙闭嘴。 裘行正急了,从头查看一遍密码盘,低声道:“这样委实就该能开了!”想了想,急忙忙从头另拨了一组数,依然开不了柜门。再换一组数,还是开不了。 围观众人脖子都缩了回去。朱巍和蔼道:“开不了便罢。锁匠都开不了,何况你一个读书人?” 裘行正面红耳赤,回身作揖道:“晚生惭愧。” 朱巍道:“这个本不是你当做的。好生温书、预备下一科考试是正经。” 裘行正不敢抬头,立时告辞,掩面而去。秦王身边那小太监面色诧然,盯了裘行正半日。直至他人影都没了,犹自不敢相信,嘀咕道:“会不会是那些锁匠把锁弄坏了。” 朱巍请秦王回到书房。才刚落座,又有人喜滋滋进来回到:“老爷!大佳腊保险柜厂的工程师来了!” 朱巍大喜,站了起来:“当真?如此之快?”秦王也不禁嘴角微翘。朱巍吩咐,“快请进来!”转身向秦王道,“王爷,看来咱们今儿还是能看到保险柜打开,里头定有要紧之物。” 秦王笑道:“孤王今儿来对了。” 905.第九百零五章 朱巍秦王等人在书房略等了会子, 那大佳腊保险柜厂的工程师便进来了。众人抬目一瞧, 前头那位衙役,满面风尘疲惫不堪,正是朱巍派去平安州的;后那位穿了身灰色新式帆布外套, 脚踩厚底马靴,背后背了一个极大的新式背包, 头随意盘着,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 这姑娘精神奕奕脚步利落, 望着朱巍拱了拱手:“想必这位就是朱大人。” 朱巍道:“正是。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宋,叫我宋工便好。” 朱巍点头:“宋工来得倒快。” 宋工道:“听说你们急等着用柜子里的东西, 我二人星夜兼程赶的路。” 那衙役在后头道:“老爷, 这位宋工好骑术,小人险些累趴下了。” 朱巍瞧了他一眼:“连个女人都体力都不如。歇着去吧。” 宋工道:“不奇怪。我们做维修的日夜在外头跑, 早已练出来了;寻常人没法子跟我们比。东西在哪儿?快领我去吧。” 朱巍道:“宋工先歇息片刻、用些茶水点心再忙不迟。” “不必。”宋工道, “早些做完工作再歇着。” 人家自愿早些干活, 朱巍还客气什么?立时站了起来。众人遂再次回到库房。 只见这个宋工也围着保险柜转了一圈。方才那小太监忍不住问道:“这位姐姐,柜子可是坏了?” 宋工随口道:“不曾。好好的。” 小太监道:“已有许多锁匠来弄过了。” “他们不是没打开么?” “虽没打开,保不齐已经弄坏了?” “没有。”宋工脱下背后的大背包, “我修过那么多保险柜, 这个算是极完好的了。”小太监一愣。 宋工动作撇脱, 从背包中抽出一本厚如砖头的册子捏在手里, 又取出一个模样奇怪之物来。忽听咔嗒一声, 那东西骤然出极耀眼的白光!几个护卫快如疾风护到秦王身前:“保护王爷!” 宋工回头望了他们一眼, 解释道:“这个是蓄电池马灯。你们这库房太暗了, 我要查柜子底部的出厂编码。” 乃将那马灯提到保险柜后头搁在地上,整个人靠着柜子仰躺下,侧头往柜底看去。秦国众人面面相觑。却听她口中念到:“dJLo6p12……”一长串不知是什么。旋即盘腿而坐,拿起那本厚册子凑近马灯前翻看。不多时便找到了她要找的,手指头在册子上划了一道。又是咔嗒一响,那马灯熄了。“蓄电池电量有限,得省着点使。”这宋工提着马灯站起来走回保险柜前面,从头一个密码盘开始转,轻松转到最后一个。“嘎嘣”一声犹如宝剑的绷簧响,宋工道:“柜门已解锁,你们自己来开。依着我们厂的规矩,工程师不允许自己开客户的柜门,以防看到不该看之物。” 朱巍还有些愣:“开了?” “开了。”宋工提着马灯捏着厚册子走向下一个保险柜,“老大人自己查看里头的东西吧,我来开这个。” 朱巍犹自不信,走到头一个保险柜前伸手拉住把手使劲儿一拉:开了!众人一阵欢呼。只见这保险柜里头东西并不多,乃是一摞文书。朱巍与秦王对视一眼,阖上了柜门。那宋工已躺下了,查看着新一个出厂编码、咧开嘴悄悄笑。 不过须臾功夫,全长安城锁匠干瞪眼的保险柜已全部打开。宋工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一面收拾马灯一面说:“完工了。还有什么事么?” “没了没了。”朱巍连声道谢,赞道,“姑娘当真好本事。” 宋工道:“既如此,我去找客栈了。有事你们去……额,我找到客栈来通知你们一声吧。” 朱巍忙说:“姑娘一路辛苦赶来,哪能让你住客栈?我们长安自有驿馆,姑娘过去歇息便好。官府驿馆也安全些,你终究是个姑娘家。” 宋工想了想:“也好。”乃笑道,“还是给官府做工大方。”朱巍便打个衙役领着她走了。 这三十多个保险柜里头装的都是文书。朱巍与秦王将旁人都打去库房外头守着,大白天点起好几盏玻璃清油灯,只他二人在屋内匆匆翻看。文书有些是行受贿流水账。谁因为何事向谁行贿、可成了;谁因为何事向谁索贿、可成了;没成的可退了钱。诸如此类。另有一些是满朝文武及其眷属的短处,谁家的纨绔子弟害了人命、谁家的亲戚朋友抢了民女。再有便是谁偷截税银了。 朱巍不禁暗赞这幕后之人极有拉人下水的本事。秦国早已除去了盐税。自从刘丰拜相之后田税减了三成,矿茶铁等之外还添了奢侈品税、赌税等大宗税收,商税亦细分多种。前几天朱桐查看了近年的秦国赋税。刘丰刚走时委实有减,但减得不厉害。真正锐减是从浮云堂经营了约莫半年之后开始的,减的大头便是商、矿、赌和奢侈品这几种税。依着保险柜里头的卷宗,商户多半没什么问题。赌场藏入地下的极多,而矿山之主皆是地方豪强,少不得谎报开采量了。税金锐减的根子乃官府假账。起初只有数人做假账,后越来越多、直推至大半个朝廷。 朱巍翻到了一本册子,不则一声递给秦王。秦王一瞧,这上头记的是某位县令伙同手下做假账贪墨税钱,而自己上回派去查税之人正是此人的叔父。过了会子,秦王自己翻到了另一位贪墨的,自己也曾派他去查税。秦王重重摔下册子,咬牙道:“难怪查不出来!合着都是他们自己查自己。” 朱巍看着这一屋子卷宗头皮麻。半晌,长叹一声:这回牵涉进去的官员当真太多了。 有一个保险柜,朱巍记得搬运之时搁在浮云堂库房的最里头。偏方才那宋工开柜时曾嘀咕说,依着那个的编码,出厂时间最新。朱巍便觉得有些古怪。打开一瞧,偌大一个柜子上下两层都是空的,唯有中间那抽屉当中搁了一个手掌大小、拇指那么高的扁平盒子。盒子为紫檀木所做,平平整整没雕半点花纹、甚至没上漆。盒上还有把小锁,乃是大佳腊所出的机械弹簧双扣钢锁。 朱巍将这个盒子取在手里,向秦王愁眉道:“这个东西,那宋工不知道能不能打开。” 秦王拿过去掂了掂,没掂出什么来。“要不然还是让锁匠先试试?” 朱巍遂快步走到门口,喊来守在外头的心腹师爷,让他去请个能开机械弹簧双扣锁的好锁匠来。转身回到库房中,见秦王正立着愣。朱巍不敢打扰,静静在旁候着。良久,秦王幽幽的道:“我费了这许多力气,秦国依然如此。” 朱巍思忖道:“王爷,此事怨不得谁。纵没有浮云堂,也有清风堂、明月堂、晓星堂。此乃人之本性。” 秦王冷笑:“什么本性?贪慕钱财?” 朱巍道:“财、权、名、色。人之所图多半便是这四样,而权财多可拿来换名色。”他叹道,“实不相瞒。直至方才,老臣始敬慕王爷的眼光。当年王爷要拜刘丰为相,满朝反对。老臣虽口里赞成,那是因为老臣既然为臣、须得拥戴王爷。那会子老臣心里亦是瞧不上刘相的。连个进士都没考上,还是个商贾……”秦王面色缓和了些。朱巍拿起一本册子道,“若依着刘丰丞相之旧策,将税单一式三份抄订成册子存于商户、县衙和金曹三处,且各处都须使复式记账——虽说下头的小吏要多做些事,这玩意大约就不会有了。漫说瞒天过海,纵然想瞒下一只小鱼缸也是费劲的。” 秦王皱眉道:“孤王不是说了,一概依着刘丞相所定国策不动么?” 朱巍道:“俗话说人走茶凉。他既不在秦国了,他的国策多人不满,哪能不动啊。早不知改了多少。” 秦王恼道:“孤王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么?” 朱巍苦笑道:“谁也不敢管谁啊……” 秦王重重一砸保险柜:“御史台呢!” 朱巍道:“略改国策这等小事,御史台没闲工夫管。” “小事?!”秦王冷笑道,“依着朱爱卿的意思,什么才是大事?” 朱巍道:“官员违法啊!”他指着一柜柜的文书道,“这些若交给御史台,都是大事,一桩桩实实在在的大事。至于商户的税单子变了样式,多半是下头办事的小吏惫懒,连个正经拿得出手的罪官都没有,不是小事是什么?” 秦王又砸了下保险柜:“偏大事都是小事纵容出来的。” 朱巍垂着眼皮子道:“王爷所言极是。”言罢一言不。 秦王咬牙。半晌,越想越恼火,随手抄起那个紫檀盒子“啪”的摔在地上。那盒子纵瞧着简陋,终归还是紫檀的。纹丝不动。秦王满腹怨怒无处可,又狠狠的踩了两脚。盒子岿然如故。秦王一脚踏着盒子单腿跳了两下,盒子宛如砖头。秦王狠狠踹过去,可算把盒子踢起飞起来了——朱巍心中暗暗点头:武师父没偷懒,有点子腿劲儿。“当!”盒子掉下来砸在一个保险柜上。 秦王还不放过,拔出佩剑便往上砍。紫檀木质硬密,秦王还是个少年、力气不大,连砍多下只砍出了点子痕迹。秦王大喊:“来人!”两个护卫立时跑了进来。秦王指着那盒子,“给孤王砍开!” 进来的一个是护卫领,身上带着宝刃,削铁如泥,遂依命劈开盒子。他倒是机灵,沿着缝隙直劈向安锁的那片木头,将一整片木片连锁砍了下来。秦王看着盒子开了,心里略舒坦了几分。掀开盖儿,里头搁着一张纸。这会子本是白天,屋里还点了油灯,朱巍在旁溜了一眼便看出那是张地契。秦王取出那地契一瞧,眼睛登时直了!过了片刻,浑身颤,地契从手指当中飘走。 朱巍弯腰拾起地契,没敢看。屋中霎时寂如坟地。 忽听门外有人喊道:“老爷,桐大爷来了!” 朱巍如得了救星一般大喊:“快快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朱桐大步走了进来,笑道:“叔父,侄儿听说来了位先生,能开保险柜?”他张望一眼,见柜门悉数打开了,赞道,“果然民间有高人,不用什么工程师。” 朱巍咳嗽两声:“那位先生并没打开保险柜,这是人家原厂的工程师赶到了。”乃使了个眼色,将手中的地契递给他。 朱桐低头看了看,皱眉道:“这玩意只怕不真。” 一语未了,秦王立时亮了双眼:“不真么?!是假的?” 朱巍道:“此物藏得极谨慎,若是假的……” 朱桐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横竖我瞧着不大对。纵然是真的,大约也是伪赠。” “什么伪赠?” “这浮云堂的东家欲将地契送给太王太后,然并没有真的送给她老人家,不过是自己写了张契约自己拿去办了交易,然后锁在保险柜里。太王太后全然不知道自己有了这么一份产业。” 朱巍皱眉:“这是作甚。” 朱桐哂笑道:“还能作甚,吓唬人呗。他们有了这玩意,除了王爷亲自出马,谁敢查浮云堂?叔父你敢么?除非换做已走的刘丰。” 秦王沉着脸道:“为何刘丰敢查。” 朱桐道:“回长安这些日子,我查问了许多刘相之事,乃是个不怕得罪权贵的。” 秦王眯起眼瞧了他几下:“你怕么?” 朱桐道:“怕。”秦王皱眉。“刘丰自然不怕。他不是秦国人。漫说家眷,连个姘头都没有。晚生在秦国有叔父兄弟姐妹,晚生成了亲有媳妇有儿女。晚生若也孤身一人,晚生也不怕。平安老侯爷的护卫有火.枪,晚生叔父没有。单单这一条,晚生便不得不怕他。” 秦王拿起地契重头看了一遍。“你疑心平安候?” 朱桐道:“若没有别的线索,晚生头一个疑心他。在秦国,还有谁敢冒用太王太后的名头?查出来不得满门获罪?”秦王沉思。朱桐眼睛往那盒子里一瞟,道,“那是什么?” 秦王朱巍这才现,盒中还有一张纸,叠得四四方方。打开查看,原来是张地图,有山有水有房屋。朱巍奇道:“这是哪儿?” 朱桐指道:“上头写着:青华山。” 906.第九百零六章 秦王等人在紫檀盒子中找出一张青华山地图。朱桐皱眉瞧了半日, 朱巍眼巴巴望着侄子。朱桐道:“叔父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玩意有何用处。先暂且收着吧。”说着,看了秦王一眼,若有所思。 秦王顿觉他有所隐瞒,道:“朱先生有话请讲当面。” 朱桐道:“晚生想着,此物既然藏得谨慎,必有要紧的用处。和这地图放在一处的地契乃是冒了太王太后的名头。既这么着,地图想必与王爷有瓜葛?” 秦王皱眉:“孤王不曾去过青华山。”他想了想,“青华山有位姑子字儿写的好,太王太后极是喜欢。孤王托了她替太王太后抄份金刚经以贺寿辰。” 朱家叔侄俩互视了一眼:“这也算不得什么。” 秦王又细思良久道,摇头道:“再没别的了。” 朱桐再拿起地图看了会子,道:“既这么着, 不如去查查。求王爷派一位贴身之人,并求太王太后也派一位贴身之人,与晚生同往青华山走一遭。” 秦王亦好奇,遂答应了。因这地图打扰, 秦王心情略缓了些;然看着这一屋子罪证, 又烦闷了。朱巍乃上前行礼道:“王爷, 微臣斗胆:平安候爷既无正经职位,像是军中采购、官府断案、官员升迁等事儿,日后还是莫要再让他老人家去掺合的好。还有二位庾老爷,本事有限, 也只管逍遥度日的好。” 秦王跌足道:“从来就不曾让他们掺合的。偏有那么些人肯给他们颜面。” 朱桐随手翻看了两本册子道:“这些案子统统得重审。王爷您瞧这个。”说着递了本给秦王。 秦王心里憋屈, 本不想再看这些不痛快的玩意。偏他手已伸到跟前来了, 只得接过来翻看。原来是有个富户死了,长子为了独吞家产毒死了亲弟弟。此人在浮云堂楼上输给了县令的外甥八千两银子,县令遂断了弟弟被冤鬼索命暴毙。秦王气恼,狠狠砸了册子。“荒唐!” 朱桐又递过来一本。这案子是一位大夫已得了两个儿子,幼子才满两岁时嫡妻染病下世,遂娶了个续弦。续弦嫁过去三年肚子没动静,所幸继子孝顺,过得尚好。丈母娘却十分着急,哄骗女儿回娘家看了位妇科名家。不想竟查出这女人被下了绝育的药。娘家人立时猜到是姑爷恐怕续弦得了亲子、待他前妻的孩子不好。遂闹上门去。那大夫见事已败露,便承认了。娘家将大夫告到官府。大夫平素治病救人待街坊极好,有人背着他便出钱买通长安知府陈大人的小妾,让她给陈大人吹枕头风。陈大人果然断了大夫“怜子无过”。 秦王迟疑道:“此案倒也不能说陈大人断错了。一头是亲骨肉,一头是媳妇,委实两难。何况他还将儿子教导得极孝顺继母。” 朱桐道:“显见是陈大人断错了。那大夫若不想让续弦生孩子,就不该娶个想要孩子的女人。长安这么大,想找个生不出孩子的不是找不到。何况他本是个大夫,谁家姑娘身子不好不易受孕之类的消息比旁人更容易打听到。” 秦王一想委实有理,不觉点头,道:“此案委实须重审。” 朱巍道:“此案得好生审给百姓看。秦国保护所有良民。哪怕这大夫救过许多人性命,做了错事依然有律法惩处。” 秦王道:“既如此,朱爱卿你来重审吧。” 朱巍忙说:“这是陈大人的案子,老臣不便。”秦王皱眉。 朱桐道:“叔父,你比他官大,重审没什么不对。” 秦王干脆说:“朱桐,孤封你为参知政事重审此案。” 朱桐尚不及说话,朱巍先道:“王爷,他还要去青华山呢。” 朱桐立时正色道:“叔父不用替侄儿操心。得罪人的事儿总得有人做,不得罪他们就要得罪律法。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得罪他们的好。再说,难道不是他们先得罪了律法?” 秦王击掌:“说的好!朱桐大人,青华山另派人去便好,你先审此案。” 朱桐想了想,拱手道:“王爷,旁人微臣不大放心。臣妻刘净心思细腻阅历丰富,不如让她去。顺便去瞧瞧那姑子。她是女人,进庵堂比男人便宜些。” 秦王踌躇了片刻。这满屋子的罪证,他已不敢相信朝中官员了。朱桐两口子是从鲁国回来的,反倒更可靠些。“也罢。你媳妇既是刘侗将军的侄女,想必非等闲之辈。” 朱桐微笑道:“微臣之妻并非刘将军侄女,乃是其亲女。” 秦王愣了愣,忽然说:“那刘戍兄?哎呀!”刘侗的儿子可不就是叫刘戍么?不禁叹道,“原来他是刘戍……”好端端一个鲁国继承人,让兄弟给阴了一手,帮他兄弟的还是自家的前丞相刘丰。秦王心中百味杂陈。乃又想,刘戍并无过错,平白失了鲁国。自己虽贵为一国王爷,亦让这帮糟心的亲戚闹得朝野不安。遂无端对刘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来。“刘戍他……有何打算?” 朱桐道:“微臣这位妻兄自幼习武,擅执锐披坚谋兵布阵,比寻常将领强些。虽略有些不拘小节,不论人品本事皆十分靠得住。” 秦王喜道:“他肯投孤王么?” 朱桐恳切道:“若不肯,他来寻微臣作甚?这天下虽大,哪有他的容身之所。”乃慨然一叹。 秦王抚掌道:“极好!孤王亦盼着得能个高才可信的将军。”几个人互视一笑,此事便定了。 秦王分毫不知,朱桐老早就与京城联络、将这些保险柜的出厂编码抄录了电报过去。大佳腊那头查出开柜密码传回来,朱桐早在多日以前便趁夜将保险柜打开。三十多个柜子里头,有整整二十柜放的是金银锭子、银票、珍宝、古董、字画等值钱之物,朱桐没客气悉数搬走了。其余柜子放的才是文书卷宗。朱桐将这些东西平均放入其余空柜子当中,最末胡乱重新设了些开柜密码。先前裘行正使的乃是浮云堂原先的密码,自然开不了重设过柜子。 方才那大夫给续弦下药的案子,亦是朱桐早早挑出来藏于衣袖,趁秦王不留神取出来特意提起的。另有一事,须以此案攻心。 下午朱桐便拿着卷宗寻到陈大人。陈大人大惊,抬手便砸了一个砚台:“愚妇!贱人!”又拱手道,“朱先生,老夫委实不知此事。” 朱桐道:“王爷知道大人蒙在鼓里,此案碰巧撞上他知道了。陈大人,晚生想跟这位大夫了解些大略案情,可否请大人告知他的住址,晚生先约他见上一面。”陈大人立时答应,一叠声的喊人传话去。 次日上午,朱桐择了朱家一处别院与此人相会。这大夫姓息,四十岁上下,瞧着慈眉善目的。二人对坐后,息大夫长叹一声:“拙荆昨日已回娘家去了。” 朱桐摇摇头,道:“息大夫,我将我知道的情形说一遍,你听听可有不对之处。”遂依着卷宗说了。 息大夫听罢面如金纸:“许四老爷竟然替我行贿?”乃跌足道,“那年他得了急病,是我救的,之后他便当我是恩人了。朱大人,许四老爷乃一片好心。求大人念在他本无恶念,网开一面。” “纵然他是好心,他做的不是好事,律法必会惩处。且此事对你好,对受害者却是恶。”朱桐道,“再有,虽行贿之事不与你相干,下药那事你依然逃不脱蹲牢狱。” 息大夫怔了怔,良久不语,长长一叹。“我行医多年,深知道人性。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再懂事的女人也没法子一碗水端平。当年,我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 朱桐道:“那你就当娶个身子不妥、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息大夫一愣。“再不济你可以给自己下绝育药啊,怎么就给人家下呢?还不是舍不得损自己、只舍得伤旁人?” 息大夫又长叹道:“我并非舍不得损自己。如今我儿尚小。我是个大夫,什么没见过……恐怕日后有个三长两短,断了香火,还得再生一个续上。” “可你媳妇已不能再生了。你到时候预备纳个小妾?” “只买个婢女便好,生下儿子便卖出去。” “若那个婢女总生不下儿子,一直生女儿呢?” “这……”息大夫让他问住了。 朱桐哂笑道:“与我猜的一模一样。息大夫你平素虽也良善,但凡与你自己休戚相关,不论多恨的手也不会舍不得下。亏的你媳妇还痴心一片舍不得告你、跟她娘家父母闹呢。你压根没把人家当人。你娶妻不过是请个女佣照看儿子罢了。”他大声道,“吕氏,你可听见了?” 只见门帘子一掀,息大夫的妻子吕氏含泪从左边屋子走了进来。息大夫羞得满面通红。吕氏看了丈夫半日,忽然放声大哭。 殊不知这会子右边屋子亦有人。一位三十多岁的美人坐在案头陪着垂泪,刘净抱着胳膊立在她身旁。过了会子,刘净轻声道:“但凡男人当真喜欢一个女人,宁可辛苦自己,决计不肯让她为难、遑论受委屈。那男人并不喜欢你。不过是如这息大夫一般罢了。可用、取来用用。不可用,闲搁着。遇上取舍,不论另一方是谁,你必最先舍掉。” 美人啼哭道:“我好苦的命……” 刘净拍了拍她的脊背:“你的命苦,我的命不苦么?”她坐到美人身边道,“我父亲本是个逆贼……我父亲便是刘侗。”美人一愣,不觉坐起身来。刘净悠悠吐了口气。“他想要个外戚身份,便随便将我嫁给鲁王,还逼得先头的鲁王妃退居次位。” 美人身子一颤:“你、你、你是?” 刘净点头:“我便是出家为尼的鲁王妃刘氏。”她随口道,“丈夫得了花柳病,父亲想要我替他生个外孙好正大光明执掌鲁国,我还能怎么办?不就只有偷人了?” 美人懵了。半晌。“什么?” 刘净再说一遍:“我丈夫鲁王得了花柳病,我父亲急着要一个他女儿和鲁王生的儿子做鲁国世子,我除了偷人还能如何?总不能跟鲁王睡吧。” “那……那鲁国世子……” “假的。”刘净道,“我和朱桐都舍不得把亲生儿子丢去鲁王府给太后养。那孩子是个孤儿。” 美人又傻了。“要是被人知道可如何是好?” 刘净微笑道:“我在鲁国先做了鲁王妃又做丞相夫人,此事早已无人不知。”美人呆若木鸡。刘净乃正色道,“曹姐姐,我也是女人,我也嫁给过王爷,我也进过庵堂做姑子。我也盼着有男人可依靠。故此,曹姐姐的心情我能感同身受。只是你所托非人。别的暂且不提,你只想想,他会休了他家太太娶你么?若是娶你,他的儿女会如何待你?你听外头这位吕氏哭的。她男人并非不爱她,只是更爱他自己的儿子罢了。为着儿子不知会不会吃的苦,先捅新媳妇一刀再说。”她惋惜道,“可惜这吕氏才二十一岁,这辈子都不能当母亲了。” 正说着,隐约听见外头息大夫说什么“我儿子便是你儿子”,刘净恼了,摔帘子走了出去,冷着脸道:“息大夫,你若没对你媳妇下这般狠厉的手段,你儿子委实是她儿子。如今你便是因为那两个孩子将你媳妇害成如此模样,她心里还能不难受?纵你儿子尊重她,能亲近她么?继子亲近继母,不怕被人说三道四么?你岁数这么大了,总有一日先她而去。你儿子哪怕将她当亲娘孝顺,并不能将她当亲娘亲近。若再娶个不省心的儿媳妇,她日后有没有善终还两说呢。” 朱桐一叹,问道:“你是大夫。她这身子还能调理回来么?” 息大夫摇摇头:“我恐怕日后心软,下了最厉害的药。”吕氏霎时悲声大恸,摧人心肝。屋内那美人亦泪如泉涌。 刘净冷冷的道:“那你这故意伤害罪就厉害了。等着坐牢吧。” 息大夫哭道:“是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只做了这一件亏心事……” 刘净道:“对不起管用的话,还要律法做什么。” 朱桐接口道:“亏心事小,违法事大。吕氏可以原谅你,律法不能。” 907.第九百零七章 时入腊月, 北风猎猎。 秦王正式封朱桐为参知政事, 命他重审浮云堂保险柜里翻出来的那些案子。太王太后和太后的兄弟皆让其姐妹训斥一顿,禁足在府中不得出门。朱桐摇摇头:“多少案子是与他们相干的, 竟就这么避了。” 浮云堂的保险柜终于打开, 此案豁然开朗, 秦国朝堂上下惶惶一片。朱府大门敞开,来递片子的一律不见;后门角门皆铁将军把守,不放半个人进去。饶是如此, 一晚上便隔着门缝不知投进去多少书信。 朱巍头一批抓了二十多个官员。先提审的是提督学政张大人, 此人当世大儒素有清名。朱巍退去左右,连个文吏都不带,只自己坐在堂前。张大人低着头默然垂泪。朱巍咳嗽两声道:“张大人,听闻你年轻时就读于沧州东海书院,而后考取的二甲进士第二十八名,可对?” 张大人一愣,抬起头来。正逢见朱巍朝他使了个眼色。张大人心下大定。“正是。” 朱巍道捋着胡须道:“老夫与吴瑞先生交好多年……”话未说完,张大人已面呈惊喜。朱巍又咳嗽两声,“东海书院学风严谨,教导出来的学生个个为官清廉,张大人早先亦是我秦国赫赫有名的清官。是谁诱你收受贿赂、助人科考舞弊的?” 张大人一听, 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劝自己把罪推到旁人头上去么?立时道:“便是这浮云堂的东家毕老匹夫。都是他撺掇我的!” 合着这张大人酷爱米芾字画。去年,他在一家极小的字画铺子偶遇一个男子拿着幅字去寄售, 正是米芾真迹。张大人当即想买下, 不想另有一人也瞧上了这幅字, 二人竞价,张大人惨败。那人长得肥头大耳,浑身披金挂银庸俗不堪。想到米襄阳墨宝沦落此人之手,张大人烦闷不已。谁知不过三五日之后,他一个学生在他的死对头周大人家中看见了这幅字,原来那暴户买了字是去送礼的。周大人也知道张大人最爱米襄阳,无事便炫耀给他听,张大人愈烦闷。 过了些日子,有人在平安州以重金购买了一副米芾真迹,托人送给张大人,只为着求他帮个小忙。所托之人便是那浮云堂的毕大老爷。此人巧舌如簧的相劝,道:“张大人不答应,人家少不得去求周大人。”张大人便让他说动了。不想毕大老爷拿捏了张大人这项短处,再不肯放过他。去年乡试,张大人与周大人合力帮人作弊,得了许多好处。那时张大人才知道,周大人收下米芾那副字,亦是受毕大老爷撺掇,只为了给张大人添堵。他二人因同僚不合,双双让毕大老爷捏于手掌之中。 朱巍听罢和蔼道:“人皆有弱点。这姓毕的心怀不轨,怨不得张大人。”张大人顿觉脱身有望,连声痛骂毕贼。 后又审了几位官员,皆是被这姓毕的以各色法子拖下水的。遂将毕大老爷画影图形悬赏缉拿。合着这姓毕的连个大名儿都没告诉人,愣是在长安城兴风作浪了一两年。 当晚回到家中,朱巍拿着口供慨叹不已,叹道:“老夫本没指望能审问平安侯,只要遇事能问问他便成。或是托王爷问问他。如今他禁了足,唯有干瞪眼了。”平安候告诉太王太后,当日他是得了人家一千五百两银子,才去跟朱巍抢浮云堂那案子的。太王太后虽也不大信,面上依然扮作相信了。 朱桐道:“浮云堂的幕后东家必是平安侯爷无疑。叔父先搁下他,等我们找出那毕大官人,自然有证据出来。” 朱巍道:“你如何就敢断定是他?” 朱桐哂笑道:“蜀国这计策极直白。女娲娘娘想败掉殷商基业,得先打妲己去惑主。秦王年少,且身边有太王太后和崔先生等人盯着,没法子下手。他们只得改勾搭皇亲国戚和百官,让他们做些伤天害理之事来败秦国的家。换做我是他,想撺掇一个人来做浮云堂这般生意,我也会挑上平安候——秦王最敬重祖母,太王太后唯有他这一个亲弟弟,连秦王都不用怕。” 朱巍皱眉道:“京城那边从何处查出此事幕后是蜀国?” “没查出来。”朱桐道,“贾琮猜的。咸阳那绣坊以吉祥为名,还卖蜀绣。蜀国国舅曾借用司徒岑的名头在外头强夺民产,当中买得最便宜的一处产业便是吉祥绣坊,二十两银子。后来书信往来时,贾琮将此事当作典故,没事就笑话司徒岑。秦蜀相邻,蜀国得了中华联邦的提醒、想与人联手结盟,也容易挑秦国下手。再说,想要查出这么多人的喜好弱点,没有一个强国的财力如何支撑得住。除去南边,最富庶的便是燕、蜀、辽三国。俄罗斯国主的得宠两个姘头都是辽女,他们太子身边也埋伏下了辽国贵女与他从小一道长大,显见辽王的心思不在国内。咱们爷俩都是燕国细作。余下的不就是蜀国了?”他挑眉道,“倒是帮了我们一手。原本刘丰与我换班的这两年便是欲留出空间让他们生乱的。” 朱巍又皱了半日的眉,叹道:“王爷年岁太小,性子不够刚强。太王太后一味护着平安候,待这事过去了,只怕又会生别的事。” 朱桐微笑道:“那不是正好?”朱巍一愣,想了会子没想明白,也懒得问他,摆摆手作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刘净已不在家中,昨儿一大早便与一个秦王身边的李太监、一个太王太后身边的冯嬷嬷一道,领人往青华山去了。 一伙人先到了菩提庵打听慧般师父。 原来有人算出慧般师父必得贵婿,她已蓄两年有余只待还俗。前阵子,一位晋国王孙来秦国游玩,偶然在慧般家中看到了她的一副字。这位王孙爱字如痴,听说是女子所书便立时要娶。慧般之父急匆匆打人来接了她回去,竟来不及告知菩提庵。弄得庵中还以为她失踪了,找了许多。如今慧般已随那王孙回晋国去了,她全家也鸡犬升天跟去晋国做了皇亲国戚。前些日子,慧般打人送来了五个卷轴,乃是答应秦王替太王太后所抄的金刚经,如今正供在观音大士座前。 李公公与冯嬷嬷听罢老姑子所言皆目瞪口呆。主持姑子陪着他们来到观音殿,果然见供桌上拿香烛等物供着卷轴。打开一瞧,委实是慧般笔迹的金刚经。李公公遂做主取包袱包好了,告辞而去。 庵堂门口,刘净问冯嬷嬷道:“太王太后今后可还会与她往来?” 冯嬷嬷摇头道:“这般没有佛心之人,主子再不会搭理了。” 刘净回头瞥了一眼,似笑非笑道:“那这些姑子的恭敬之心岂不就泡汤了?”冯嬷嬷面色愈难看,一声不吭抬脚上轿。 他们离开后,主持老姑子回到方丈室。屋中立着一个褐衣农妇,迎着她拱手道:“多谢师父帮忙。”老姑子诵了声佛。女子道,“慧般师父命途多舛,若非与太王太后搭上也不会有此一难。从今往后,菩提庵与王爷全家再无瓜葛,你们庵堂也可清静了。” 老姑子道:“还请施主依诺将慧般的尸还给小庵。” 女子点头:“明儿就送来。你们就不要告诉她家里了。她在天之灵大概也不愿意再见父兄。”老姑子再诵了一声佛。 青华山不大,可路不好走。刘净等人找了一整日,愣是没找到与地图相仿之处,当晚便宿在卧佛寺。拿着从浮云堂找出来的地图给方丈大师瞧,他亦没瞧出画的是哪儿。 次日,刘净早早起来练拳脚,有个农妇倚在院门外张望。不久李公公冯嬷嬷等人皆起来了。他们都知道刘净是鲁国霸主刘侗之女,见她还会武艺,都围着瞧。一时练完了收住拳脚,众人齐声叫好。刘净微微一笑,作了个团揖。 那门口张望的农妇慢慢悠悠的说:“不过尔尔。” 一个跟着来服侍李公公的小太监喝到:“大胆!哪里来的村妇,还不叉出去!”两个护卫便走出来欲赶人。 刘净道:“且慢!你说我不过尔尔?” 农妇想了想道:“比寻常人还是好些。并非花拳绣腿,招招皆实用。只是你力气太小,顶多唬唬书生小子罢了。稍有点子本事的你都打不过。” 刘净看着她道:“这位婶子想必有些本事,比划比划如何?” 农妇抬头望了眼天:“哎呦~~都这会子功夫了?我还得给下一家送柴火去呢。我走了我走了!”拿起脚来便跑。 刘净好笑道:“大婶且等等!我还有话问你呢!”那农妇跑得极快,跟飞似的。刘净喊道,“烦劳你帮我看张图。如果认得,谢你二两银子!” 农妇立时刹住步子扭头道:“当真?” “当真。” 农妇便往回跑。 刘净向李公公冯嬷嬷道:“这位大婶显见是山里人。她既忙着给各处送柴火,可知熟络道路。有些偏僻小径倒是樵夫农妇认得,庙里的师父未必走过。”他二人都说“很是,朱夫人想的周全。” 遂领着农妇进了屋,取地图出来给她瞧。只瞧了一眼,农妇便笑着说:“这个你们问旁人必不知道。这是立在三天门顶上往东边瞧的模样,极偏僻的。” 刘净与那二人互视几眼,指着地图上的一处房屋问道:“这块儿是什么?你可知道?” “知道。”农妇道,“那儿本是个小庙,兰若寺。去年秋天,这庙里的和尚忽然要搬家,说是有人出了大价钱急买他们庙。如今已改做了一座庵堂名叫奉慈庵,神神秘秘的,连柴火都只送到门口便不许进去了。有回我好奇,偷溜进去瞧了一眼,只看见了两个带修行的小姑子,好标致的容貌。” “你可跟她们说什么了?” “不曾,有个带修行的老姑子急跑出来赶我走了。” 刘净思忖片刻问道:“大婶可曾见过里头有男人?” 农妇道:“我们日夜忙着砍柴送柴,哪有闲功夫留意那个?横竖送柴时没见过。” 刘净点头。“请问,这个奉慈庵该怎么走?” 农妇眼珠子转了转,挥手道:“我忙的紧,还得送下一家呢。” 刘净微笑道:“你若帮我们领路,不用耽误你太久,你回来依然送柴。我谢你五两银子。” 农妇拍手道:“果然是卧佛寺与众不同!好生大方。既这么着,我便辛苦一趟,领你们去吧。” 刘净笑拱手道:“多谢大婶,大婶辛苦了。” 遂让这农妇在外头略等等,他们几个人回屋换衣裳。那冯嬷嬷笑向刘净道:“朱夫人好生伶俐。” 刘净正色道:“嬷嬷、公公,回头让她领完了路,给钱便打她走,不要问她姓名。” 李公公奇道:“这是为何?” 刘净道:“我这两下子比起寻常的女人算好的了,她竟瞧不上,怕是有什么来历、隐居在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二人皆点头答应。 一时换好衣裳,农妇在前头领路,刘净等人骑马坐轿跟着走。走了半日山路,前头忽然出现一行齐齐整整的石头台阶。农妇道:“这路也是去年新修的,原本都是土路。” 拾阶而上,山腰便是奉慈庵。这庵堂房屋破败,显见已多年不曾修缮。屋舍瞧着倒是不少,里头隐隐传来敲木鱼和诵经的声音。刘净在门口站立了会子,取出五两银子给农妇打她走了。 李公公低声问道:“朱夫人,可瞧出什么来没有?” 刘净道:“寻常佛寺庵堂清早皆会大开山门,她们这庵却大门紧闭。”她吸了吸鼻子,“公公嬷嬷闻闻这里头飘出来的味道。檀、芸、、沉、麝、茴、苏合、郁金种种皆有,我家都用不起这么多花色的香料;还在如此僻静的地方修了方才那段青石台阶。这庵堂可不是一般的有钱。可你们瞧这大门——”她伸手指了指,庵门原本也是上过油漆的,如今已斑驳不堪。她淡淡的道,“像不像浮云堂的门?” 李冯二人皆倒吸了口气。不待他二人说话,刘净抬起脚“咣当”踹开了庵堂大门大步走了进去。旁人只得赶着跟上。 直入大堂一瞧,众人皆愣了:堂前盘腿儿坐满了带修行的小姑子。小姑子们惊惶而起,一个赛一个水灵。 908.第九百零八章 刘净领人闯入奉慈庵,看见了一群带修行的小姑子, 年岁左不过十五六七。两个老姑子跳起来断喝:“什么人!擅闯佛门净地。”又喊“来人”。刘净瞧了眼李公公和冯嬷嬷, 见他二人皆面色惊疑、互视了一眼。 外头蹬蹬蹬一阵脚步声,不知从何处涌出十几名壮汉, 个个身长八尺以上, 虎背熊腰, 为的吆喝道:“哪里来的毛贼!”话音未落,刘净等人带的护卫,齐刷刷摘下火.枪。壮汉们犹如被人施了定身咒似的,骤然止步。 刘净悠悠的道:“一群小姑子里头, 有一两个是美人坯子也罢了;个个都是美人, 显见是诚心挑出来的。这地方想必不是做什么正经事的地方。” 话音刚落,一个小姑子厉声喝到:“放肆!”声儿颇具威严。 刘净皱眉:“不过这些女娃儿的气度, 倒是不像……做那活计的。要不先抓到衙门去问问?” 另一个小姑子尖叫:“你敢!我爹是廷尉郭信!” 再一个喊:“我祖父是吴子充!”霎时小姑子们纷纷自报家门, 皆为秦国要员家的小姐。 刘净等人大惊!这么多官宦小姐出家做姑子作甚?且瞧她们半分不像姑子。刘净皱眉:“既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为何不好生在家中读书,跑来当姑子?” 那两个老姑子已走近前来, 瞧模样也生的不错。二人诵佛:“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刘净打量了她们几眼, 指了指这些小姑子道:“我们是奉王爷之命来办事的。既遇上,便不能当没看见。贵庵若不能给个合理解释,我就要疑心你们是诱拐官家小姐了。”小姑子们闻言神色悄变,怒意霎时消去。 老姑子大惊。一个年岁小些, 默默往后头退了半步;另一个大些, 胸前垂着龙眼大的一串绿檀木佛珠, 诵了声佛上前双手合十道:“贫尼等乃受人托付教导这些小姐,绝无歹意。” 刘净道:“单凭师太一句虚话,我们如何相信?” 老姑子有些为难,低声道:“女施主,贫尼不便在当堂明言,不如请去后头吃盅茶?”乃使了个眼色。 刘净似笑非笑道:“佛门净地,有什么话是不能堂堂正正说的?当真是什么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小姑子们纷纷垂头,有的咬着嘴唇羞涩忸怩,有的面红耳赤张嘴欲争。那闪避在后的老姑子怒视了她们几眼。 岁数大的老姑子微急道:“女施主,这些小姐皆年幼,还是莫要当她们的面说的好。” 刘净皱眉:“庵堂里头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小姑娘的面说?她们这岁数也快要说婆家的吧,跑来当姑子作甚?你欺哄她们什么了?你这般遮遮掩掩的显见预备给我另说一套词儿,与说给她们的不一样。不然为何不敢让她们听见?” 下头一个小姑子急了,喊道:“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不过是来学佛经的。” 刘净瞥了她一眼:“在家里不能学佛经么?再说好端端的千金小姐,既不预备出家,学佛经作甚?为何不学学琴棋书画、管家理事?” 老姑子才要说话,另一个小姑子娇滴滴道:“我们是预备着王爷选秀的。” 刘净大惊,扭头看李冯二位:“王爷要选秀?王爷才几岁就选秀?” 那李公公立时道:“哪里来的谣言?王爷何尝要选秀了?” 冯嬷嬷也说:“老奴日夜在太王太后身边,亦从不曾听说过选秀之事。” 刘净道:“我也没听说过。再说这么点子岁数就……对身子极不好。京里头御医说的。纵然原先有这打算也迟几年吧。” 满堂的小姑子霎时傻了,有惊呼的、有跌坐在蒲团上的,还有哭的。李公公指着老姑子厉声喝到:“大胆贼尼!竟敢撒下如此弥天大谎欺哄官宦小姐。” 刘净道:“只怕不是欺哄官宦小姐,小姐知道什么?是欺哄朝廷命官。”她扫了眼小姑子们,“这些姑娘的父亲祖父,为了让女儿孙女选秀,都被讹诈了钱财吧。” 冯嬷嬷叹道:“若只是被讹诈了钱财也罢了,怕只怕还有旁的。” 刘净四面张望了片刻这庵堂,啼笑皆非道:“如此破败的屋子……怎么会有人相信?堂堂一国大员,也太好骗了。” 那两个老姑子早已惊呆了。半晌,小些的那个喊道:“贫尼等委实是受各位大人家中托付、教授小姐们佛法的!” 刘净微微一笑,望着冯嬷嬷。冯嬷嬷冷冷的道:“你不哄骗人家王爷选秀女,各位大人是傻子不成?将女孩儿托付给你?”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子,恭恭敬敬向刘净等人行了个万福:“各位大人,我等俱已明白,家中长辈遭她们哄骗了。求各位大人替小女等做主申冤。” 众小姑子皆聪明,闻言立时跟着下拜:“求各位大人替小女做主申冤!” 刘净哑然失笑:“好个机灵的小丫头,倒会见风使舵。你姓什么?” 那小姑子垂头道:“小女姓高。” 刘净打量了她几眼:“我瞧你步子稳健,像是学过点子功夫的。” 小姑子道:“出身将门,年幼时跟着父兄略学了几招武艺防身。” 刘净眼神一动,扭头瞧李冯二人道:“该不会是那个高家的吧。”那两位也一愣。乃问这小姑子,“你父亲是谁?” 小姑子苦笑道:“委实就是那个高家没错。家父是背着几位伯父叔父悄悄送我来的。既是让人骗了,回头还悄悄送我回去便罢。大人就别问我父亲是谁了。” 刘净哂笑道:“我只当你们高家满门清高,原来也打了送秀女的主意。”小姑子垂头不语。刘净又看了她会子,“点儿大的年岁,气量倒是修炼得不错。” 两个老姑子已跪下了,连声喊“冤枉”。刘净与李公公冯嬷嬷商量,他二人都说:“朱夫人做主便好。” 刘净遂不再客气。先命人将这奉慈庵中除小姑子之外的人悉数拿下。除了堂前这两个,还从后头搜出了六个岁数不一的姑子。姑子与护院分关两处,各遣一名护卫在门外偷听。他们三人绕着此庵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遭。 这庵堂里头虽简,并不陋。小姑子们的住处绫罗锦绣,只没有脂粉饰;寻常使用的物什皆从家中带来的,方才他们闻见的香料也是小姑子们自己的。 各屋皆有字帖,可知她们平素时常练字。冯嬷嬷一瞧,字帖竟是菩提庵慧般师父的笔迹,瞠目结舌。半晌才说:“这……这不是守株待兔么!”刘净哈哈大笑。 李公公见方丈室案头搁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随手拿起了翻看,旋即大惊:“这、这……”乃急急的看了几页,交给冯嬷嬷。 冯嬷嬷也呆了:“这……” 刘净奇道:“那是什么?”冯嬷嬷便递给她。刘净一瞧,那册子里头写的竟是秦王性情、喜好、习惯。从偏爱什么颜色、喜欢什么人、爱吃什么,到不乐意听什么话、做什么事,清清楚楚。刘净大惊,“这些可是真的?”李公公点头。刘净皱眉,“若是让图谋不轨之人知道了这些还了得?王爷爱吃什么,他们往里头下些不妥之物,后果不堪设想。” 李公公怒道:“可不是!竟堂而皇之编写成册子。” 刘净抬目扫了眼这屋子,见案头还隔着另几本册子,瞧着与这本的封皮儿相似,遂拿了本起来翻看。这本里头是太后的喜好和厌恶。再看旁边一本,是太皇太后的。她遂递给冯嬷嬷。冯嬷嬷看罢道:“大都不差,略有些偏差。” 李冯二人又看了太后的那本,亦不错。三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乃翻看其余书籍,皆是佛经。刘净便请冯嬷嬷收起那三本册子,一同回到前头。众位小姑子依然等在前堂,早已吵闹成了一片。见他们三人出来了,便如鹞子进了鸟群似的霎时安静。 刘净看了看她们,问道:“你们纵然误以为王爷要选秀,不是应当学些王府的规矩么?怎么会跑来深山里头学佛法?” 一个小姑子道:“因太王太后喜欢佛法。曹姑姑说,学佛法可以讨太王太后的好,便于日后在王府过日子。” 刘净等人立时互视一眼,齐声问道:“曹姑姑是谁?” 另一个小姑子道:“曹姑姑……就是教导我们的曹姑姑。她本是先世子的爱姬,还生了位郡主。先世子驾鹤西归后她便服侍太后。后来……出了两年家,又半还俗的做了居士。她说,这次选秀便是太后的意思。太后时常召她回府说话儿。” 冯嬷嬷立时道:“曹氏?” 李公公想了想:“莫非是那个曹氏?” 冯嬷嬷道:“听起来便是她了。她不是在云居寺么?” 小姑子们纷纷说:“不错,便是在云居寺!我们最先都去过云居寺见她,她看过人之后告诉我们家里,可能被选上。” 刘净问道:“她可曾告诉人谁选不上?” 众小姑子互视了会子道:“小女等不知。” 刘净拍手道:“那就是没有了。这位曹居士真真会做生意,好一招无中生有、空手套白狼。”见众人皆面色难看,她诚恳道,“我是很认真的在夸赞她。她还不定赚了多少钱呢。骗几个人容易,骗这么多人不容易。” 李公公跌足道:“朱夫人你还笑!这恶妇借王爷与太王太后之名欺哄大臣肆意敛财……” 刘净笑打断道:“莫冤屈了王爷与太王太后!她借的是太后的名头。话说,她真的时常进府见太后?” 冯嬷嬷苦笑道:“真的……” 刘净诧然:“好大的胆子!我竟没想过一个女人能有如此大胆。她不怕露馅后牵连女儿么?” 冯嬷嬷思忖道:“曹氏性子平和,人也算不得聪明,亦从无野心。再说,郡主还在王府内养着呢。” 刘净看了这些小姑子会子,忽然低声道:“嬷嬷,我有点子事儿同你说。”乃拉了冯嬷嬷到一旁嘀咕半日。 冯嬷嬷惊道:“何至于如此肆意妄为……” 刘净轻轻一叹,低声道:“我便是想起了……先鲁王。嬷嬷可知道他是怎么没的?”冯嬷嬷点点头。刘净又叹。“再说,”她回头瞟了眼小姑子们,“连慧般师父的字儿都拿去做帖子了,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冯嬷嬷想了想:“待老奴试探试探。”她遂随意点了个小姑子去隔壁偏殿,细细盘问良久。那小姑子面红耳赤的回来了。 冯嬷嬷不死心,又点了一个。如此盘问了数个,冯嬷嬷早已铁青着脸。见那姓高的小姑子探头探脑满面好奇,后一个干脆点了她。刘净向李公公道:“我有些好奇,跟去听听。”李公公点点头。 刘净蹑手蹑脚跟着冯嬷嬷与高小姑子身后,贴耳在偏殿门外。便听那冯嬷嬷道:“我只问你,除去来此处学佛法,那曹氏可还要你们学别的?” 高小姑子道:“她说,这趟选的不是正妃,不用贤良淑德。举荐我们家里悄悄寻几个有本事的花魁娘子,学些与男人相处的手段,日后好固宠使。” 冯嬷嬷冷笑道:“旁人都要我费半日的力气才肯承认,你倒是撇脱。” 高小姑子笑道:“因为我还没去学呢。原先给我定的那个花魁先生忽然死了。”冯嬷嬷皱眉才要说话,她接着道,“那个花魁先生便是曹姑姑举荐的。” 刘净忍不得了,闯进去问道:“小姑娘,你方才说给你定下的花魁先生死了?她是何人?” 高小姑子道:“我只知道是个花魁,旁的不知。还没见过呢。” “是长安城的么?” “不是。曹姑姑说最好避开长安,遂举荐了咸阳的一位。” 刘净冷森森的道:“她是何时给你们家举荐这位咸阳花魁的?” 高小姑子想了想:“两三个月了。我老子一直在犹豫,直至近日才决意送我选秀的。” 刘净嫣然一笑:“那就对上了。全都对上了。冯嬷嬷,咱们得悄悄回长安,万万莫惊动曹姑姑,也莫要惊动曹姑姑身后之人。不然,我恐怕曹姑姑被人灭口。” 冯嬷嬷忙问:“她身后有人?” 刘净点头道:“我若没猜错,这曹姑姑自己都是个傀儡。” 909.第九百零九章 话说刘净等人在青华山寻到了一处庵堂,得知有人冒称秦王要选秀, 哄骗了不知多少官宦小姐。遂命姑娘们换下淄衣, 并押着老姑子打手等人悄无声息走了。小姐下山颇费功夫,日落时分才勉强下到山脚。随意寻了个村子吃打尖后, 刘净打人往左近农舍雇马车;没有马车, 驴车牛车皆可, 不吝车钱。如此磕磕碰碰的,饶是青华山便在长安城北,他们也直至二更天方驶入城门。 刘净与李公公冯嬷嬷商议道:“这会子天晚,且不方便把姑娘们送回家去。不如先让她们去驿馆暂住。我回府同朱桐商议, 您二位也回去同王爷、太王太后禀告。明儿上午咱们在太守衙门会合。”他二人皆赞成。遂先将老姑子和打手们押送至大牢, 刘冯二人回秦.王府,刘净送小姐们去驿馆。 驿馆这会子十分安静。刘净让姑娘们脚步轻些、莫要惊醒旁人。有小吏引路, 送她们到了一处大院子。刘净道:“今儿暂且安置一宿, 诸事明日再说。”众人纷纷行礼答谢。 刘净转身刚要走,忽听隔壁“嘭”的一响,吓得她一跳, 喊道:“怎么回事!” 隔壁一个年轻女子大声道:“抱歉抱歉!操作失误, 惊扰了。” 刘净皱眉:“这是什么声音,不曾听过。”姑娘们多半面露惧色。刘净大声问道,“隔壁住着什么人?” 隔壁那女子道:“住宿之人。” “为何三更半夜不睡觉、闹出声响?” “尊驾不也没睡么?” 姑娘们窃窃而笑。刘净哼道:“好利索的嘴。”干脆顺着围墙爬上墙头往那边看下去,“大半夜你在做什么?咦?那是什么灯?比油灯还亮堂。你是什么人?” 姑娘们齐齐竖起耳朵, 听隔壁女子道:“我一不偷二不抢, 光明正大在院中做事。倒是尊驾无故爬上围墙、越过了院墙界限、入侵我的私人空间。我凭什么告诉你?你凭什么过问?你难道不该率先自报家门?” 刘净抱着胳膊道:“我男人是秦国的参知政事朱桐。”姑娘们一阵抽气。一路上听见李公公等人喊她“朱夫人”, 本不知究竟是哪个朱夫人。原来是朱桐先生之妻。且听了这话,朱桐显见已经出仕了。 便听隔壁女子道:“哦。然后?”等了片刻。“你呢?不论你男人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呢?” 刘净愣了愣:“我是他媳妇。” 那女子笑道:“那就是你没有可以过问我身份的身份啦?你男人是参知政事,你又不是。” 刘净歪着脑袋瞧了她会子:“你是燕国人?” “不是。” “古怪了。”刘净道,“若不是燕国人,哪国的女子也有这等念头。” 女子抬目望了眼墙头:“我是中华联邦人。若要细论起来,我是广西人,在承天府念的大学。” 刘净点点头:“原来如此。星舰学院的?” 女子顿时颓了几分:“……不是。星舰学院太难考了,我没考上。我念的是承天理工学院。” 刘净“哦”了一声:“这学校也不错。”遂转身从墙上爬下去。 尚未落地,隔壁传来那女子长长一叹:“多谢赞誉。我们学校比星舰差了些,我心里有数。” 刘净微微一笑,指着墙向姑娘们道:“若多年后你们也能像她那样活着,便是我们秦国已富强了。” 一个姑娘纳罕道:“我们秦国不富强么?” “得看跟谁比。”刘净道,“比中华联邦自然比不了,比起些小国还是强的。”遂转身走了。众人议论纷纷。 说了一阵子,忽听隔壁又“嘭”的一响。那高姑娘便喊道:“喂~~隔壁那位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隔壁女子道:“实在抱歉,我不做了。我也不知怎么就没弄好。” 高姑娘道:“姐姐别误会,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隔壁女子道:“我在修东西呢。你若好奇,过来瞧瞧?” 高姑娘眼神一亮:“当真?我能去瞧么?” “能啊!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高姑娘果然跑了过去,还有两个胆儿大的姑娘跟着去,旁人也舍不得走,都立在墙边竖起耳朵。便听高姑娘等人惊呼:“好亮!那是什么灯?” 夜深人寂,隔壁女子所言清清楚楚:“这是马灯,亦叫船灯。本是点油的,可挂在船上和马上。我这种接的蓄电池。蓄电池太大,不便宜挂上马,只是依然叫马灯。” “好亮!”“竟明亮至此!”隔壁一阵唧唧呱呱。 又一个姑娘耐不住了,也跑过去。不多时又是一声惊呼:“好生亮堂!”姑娘们都在十五六七的岁数,就没有不好奇的,眨眼全都跑过去了。 围着电马灯惊叹了半日,方想起还没打听这女子姓氏。原来她姓宋,乃是大佳腊保险柜厂派来修保险柜的工程师,让大伙儿喊她宋工。高姑娘立时道:“可是浮云堂的保险柜?朱老大人将整个秦国的锁匠都弄来了,楞是打不开。” 宋工得意道:“我们厂的保险柜极保险的。若非专业人士,旁人断乎打不开。” 另一个姑娘问道:“如此说来,宋姐姐是从大佳腊来的?大佳腊什么样儿?”她打量了几眼宋工的衣裳,“你们都穿这个么?” 宋工道:“这是我的工作服,做事时穿着方便。你们这种我们叫汉服,平素少有人穿,嫌麻烦。” 高姑娘诧异道:“穿衣裳怎么会麻烦?” 宋工笑道:“你们没穿过新式的衣裳自然不觉得麻烦。大佳腊的人忙的很。学生念书、成人做事都很辛苦。” 高姑娘傲睨道:“那还不如我们长安好。” 宋工道:“各有各好吧。我们中华联邦的女子多半有自己的事业,婚姻能自主。你们可以剪花烹茶悠闲度日,不用整天埋在机器里头。但父兄要你们嫁给谁,不论是老是丑都得嫁。嫁人之后要早早起来给婆母请安,不像我们,休息日可以自由睡到中午。丈夫在家里纳妾娶二房、在外头养粉头戏子你们皆不能抱怨,不论受了婆家什么委屈唯有忍着。运气不好没生男孩,保不齐就让小妾爬上头了。就像你们御史大夫丁大人家的那位三太太,只得一个女儿,那女儿还小小年纪嫁给一个死人,好不凄凉。再有,我们若与丈夫情分淡了可以分手,另喜欢上别的男人可以离婚,你们不能。再不喜欢那男人唯有捱到死。长远而言终究是我们的日子更好些。” 众姑娘傻了,一片呆若木鸡。半晌,又是那高姑娘率先清醒,涨红着脸喊道:“我们都是良家女子,哪儿会喜欢别的男人!我们根本不会认得外头的臭男人!” 那宋工道:“可不呢!你们压根不认识别的男人,怎么能挑到自己心怡的?又不是笼中金丝雀,主人去外头买只雄雀来配种,便唯有那一只了。”高姑娘竟一时语塞。旁人才欲接上,宋工已一面收拾案头杂物一面说,“大家素昧平生,就不用顾颜面扯谎话了。子曰,食色性也。你们自己想想,若能自己挑,你们是愿意嫁给年近中年的老进士,还是岁数相仿的小秀才?” 高姑娘撇脱道:“自然是年岁相仿的。” “然老进士在小秀才的年岁也只是个秀才。”宋工道,“你们家中父兄肯冒险把女儿嫁给秀才么?” 高姑娘思忖片刻道:“家中父兄也没错。终究嫁过去就是一生一世。倘若那小秀才不出息呢?” 宋工微笑道:“这就是区别所在。我们结婚未必非得一生一世。可以选择相濡以沫,也可以选择相忘于江湖。因为我们不用婆家给月钱银子买脂粉,我们自己挣钱买衣裳。”她乃提起马灯高举过头顶,“并因为中华联邦的女子不用把日子白白浪费在后院,只管各展才学,星舰学院才能这么快做出电灯来。秦国连清油灯都还不普及时,大佳腊政府大楼已经铺设好电缆、开始用电灯了。各位姑娘再说句良心话。你们当真全都喜欢绣花做衣裳么?可有人不喜欢?” 高姑娘立时道:“我就不喜欢、极不喜欢。” 宋工道:“我也不喜欢,且我不会。你会么?” 高姑娘撇嘴:“会。我母亲逼着我学的。” 宋工笑道:“一样!我母亲也逼着我学,我没听她的。我念书最用功不过。只因心里明白,不好生念书就考不上大学、不考上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得去学绣花。修保险柜比绣花容易多了。”她捧着马灯走了两步,回头嫣然一笑,“要不要上我屋子坐坐去?” 高姑娘略有迟疑,那宋工已走到屋子跟前。马灯既离远了,院子自然暗下来,小姑娘们有些胆怯。高姑娘捏了捏拳头,抬腿跟上。旁的姑娘方才虽没插上说话,亦对大佳腊颇为好奇。遂也跟着进去了。 次日一早,李公公冯嬷嬷赶到太守衙门,朱桐两口子也在。李公公带来了秦王手谕,命朱桐与他自己一道往云居寺捉拿曹氏。朱桐领命。 他二人换上常服,率十余衙役扮作家仆,直扑云居寺。到了寺中,李公公出示秦.王府腰牌,吓得领路的姑子直念“阿弥陀佛”。朱桐问道:“敢问曹姑姑在寺里么?”姑子连连点头。朱李二人互视而笑:“可算没来迟。” 曹氏本为先世子姬妾,独住一座小院。朱桐等人径直闯入,只见曹氏正坐在院中愣。李公公走上前去打了个千儿:“曹娘娘。” 曹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朱桐,立起万福。“敢问这位大人是?” 朱桐微笑道:“我姓朱。” 曹氏笑了:“若是姓朱还好些。” “为何姓朱好些?” “姓朱的不傻。”曹氏转身道,“请朱大人和李公公随我进来。”朱桐思忖片刻,让衙役留在外头,与李公公两个跟她入内。 屋中虽简陋却大,只得寥寥数件家具,有些空旷。曹氏走到一个矮柜前,弯腰从里头翻出一个匣子。乃抱了匣子放到他二人跟前,打开。只见里头齐齐整整的摆了十几绺头,还有三个小荷包、一只布老虎。曹氏拿起一个绣得极精致的荷包道:“这是我亲手替我女儿做的。”又拿起另外两个粗略缝成了荷包模样的,“这是我女儿自己学着做的。”她放下荷包拿起布老虎,“这也是我给女儿买的。” 朱桐思忖道:“那些头,该不会也是郡主的?”曹氏点头。“有人拿郡主威胁你帮他们做事?” 曹氏苦笑道:“我费了多大力气。但凡来的女孩儿不论容貌性子我都说可以一试,牵扯进去多少朝廷官员,愣是直到这会子你们才现。” 朱李二人一惊。朱桐道:“你……是想给我们报信?” 曹氏摇头:“我不敢。我全然不知究竟什么人埋在我女儿身边。” 朱桐道:“为何不告诉太后?” 曹氏瞧了李公公一眼,不则声。李公公思忖道:“太后不精细,曹娘娘信不过她也情有可原。只是为何不告诉太王太后?” 曹氏垂头道:“我想着,有胆子谎称王爷选秀敛财的,若非太后的兄弟、便是太王太后的兄弟。既打着太后的招牌,显见不是她了。” 朱桐想了半日:“倒也有理。帮人家做了这么久的事,曹娘娘不会没有线索吧。” 曹氏苦笑摇头。过一时她道:“其实要猜也不难。” 朱桐拱手道:“请娘娘指教。” 曹氏从炕上翻出一本册子来递给朱桐:“这是来过我这儿的女孩儿,名字、家世、年岁,我都暗暗录了。他们都给人送了银钱,且都不少。” 朱桐哂笑道:“我已猜着了,不就是为了钱么?” 曹氏道:“大人只查查哪些本该消息灵通且不大清高的人家没有打女儿来,便是可疑的。” 朱桐眼前一亮:“倒是个法子。”乃随手翻了翻。不禁翻到最后一页,哈哈笑了,递给李公公。 李公公一瞧,这册子上最后一个竟是高家二老爷的嫡长孙女!也笑道:“那小姑娘好生伶俐,还说什么她老子是背着人悄悄送她去的。” 朱桐含笑望着曹氏:“还有么?” 曹氏摇头:“没了。” 朱桐指着案头一盒胭脂:“这个,前几日我才刚给我媳妇买了这么一盒,六十两银子。” 910.第九百一十章 话说朱桐在曹氏案头现了一盒胭脂, 价值六十两。李公公立时明白过来:“这是娘娘自己买的、还是有人送你的?” 朱桐接口道:“娘娘该不会是有相好儿吧。” 曹氏忙说:“这个不过一位小姐送的。” 朱桐挑眉:“哪位小姐如此没眼色, 给居士送胭脂?” 曹氏怔了怔:“来的人多, 哪里记得那么清楚。我也不用,都不知搁了多久。” 朱桐微笑将胭脂盒子翻了过来:“曹娘娘出家太久, 不知世事。刘丰丞相在任时定下规矩,有保质期的东西都得印上出厂日子,脂粉便在其中。” 李公公弯下身子凑近前看了看, 盒子底部果然有黑色墨迹印的日子。“便是前月二十三出厂的。好新鲜。” 曹氏面色一僵,强笑道:“委实记不得了。” 朱桐点头:“曹娘娘记不得送礼之人也无碍。横竖胭脂铺子里头当有记录,伙计的记性想必也好,我们拿去问问便可知道了。” 曹氏挣扎道:“区区一盒胭脂,有什么打紧的。” 朱桐微笑道:“娘娘恕罪。下官并没有把握这胭脂与假选秀之事可有瓜葛。万一有呢?” 曹氏忙说:“当真没有。” 朱桐正色道:“娘娘知道的未必齐全。长安城美人多如牛毛,竟有人敢冒险惹上王爷小妈, 就没点子缘故?”他看着李公公道, “先世子姬妾或是出家或是嫁人,还能时常进王府与太后说话的, 除去曹娘娘还有么?” 李公公想了想:“没了。旁人都在城西郊的大慈庵,亦有几位在终南山观音禅院,唯有曹娘娘回了长安城。”他冷冷的瞧着曹氏, “还是太后娘娘开恩。” 朱桐一愣:“大慈庵?大慈庵还有先世子姬妾?” 李公公道:“观音禅院是大庙, 姑子多, 那些女人日夜啼哭时常干扰师傅们修行, 遂挪去了大慈庵, 只留下三位郡主之母。后太后想有个老人说说话, 遂让曹娘娘回了长安。三郡主之母前两年又已去世,如今那边只余下一位了。” 朱桐皱眉道:“公公确认旁人那些都在大慈庵么?” 李公公一愣:“朱大人何出此言?” 朱桐道:“前两年我还在鲁国时,看《平安州商报》。那十几期连载了一篇讲述寺庙道观功用的报道,中有一期便提到……额,那篇文章写的不错,我剪下来了,回头送给公公看看吧。”李公公知有异样,拱手相谢。 便听曹氏道:“可是那篇《宗教与社会》?我也剪了。”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剪报,翻出一页来递给李公公。 李公公接过来一瞧,剪报上有朱笔圈出的一段,写的是:先秦王诸子已故,余下姬妾众多,各家主母都不想养这么多女人。遂想了个法子,将她们悉数送去有名的大庙出家为尼。过个一年半载再寻借口转送至某个少有人知的小庙,然后悄悄嫁掉。例如,先世子的姬妾便是从终南山观音禅院转到一个极小极僻静的大慈庵,而后不到三个月全部嫁干净了。李公公大惊:“竟有此事!王爷全然不知。” 朱桐咳嗽两声:“王爷不知……那个,说不定太后是知道的。”李公公脸色变了变。 曹氏垂头道:“观音禅院病故的陶妹妹是跟一位香客走了。主持师太恐怕不好交代,才说她病死了。他们又担心我二人也跟人跑,日夜提防。我便是让她们盯的难受才求太后允我回长安的。王姐姐真心想出家,遂没回来。” 朱桐道:“可知出家这等事,非得人心甘情愿才行。强扭的瓜不甜,捆绑成不了僧道。” 李公公点头,撂下剪报册子道:“此处说话不方便,曹娘娘还请跟我们往太守衙门走一趟。”曹氏合十诵佛。 朱李二人遂将曹氏带回衙门收押,让冯嬷嬷先审着,并打一个捕快上脂粉铺子去。李公公赶回秦.王府报与秦王。 曹氏招供得倒是利索,将她怎么编排的词儿、怎么哄骗的官宦太太小姐一五一十全招了。只是那三本录着王爷、太后、太王太后性情喜好的册子她并不认。她道:“我顶多知道几分太后的性子罢了。王爷与太王太后皆不曾见过几回。”冯嬷嬷听着倒也有理。 刘净在旁听审,听到她说举荐青楼花魁,乃问道:“你为何要举荐咸阳百花楼的白兰姑娘?” 曹氏道:“他们让我举荐的。说是那位白姑娘气度不输大家闺秀,且文采斐然。” 刘净思忖道:“这个百花楼只怕得派捕快过去好生查问查问。” 冯嬷嬷道:“查什么问什么?直派人过去封了便完了。老鸨子龟公粉头统统抓来长安审。” 刘净笑道:“还是您老爽利。”遂喊人去请朱巍。 不多时,朱巍便派人快马赶往咸阳查封百花楼。 过了会子,查脂粉的捕快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伙计。 那家铺子名叫脂砚斋,是家全国连锁的脂粉铺子。总店设在吴国金陵,长安分店最近两年才开。去年,他们家在京城的分店曾出了桩事。有人说买了他们铺子的胭脂擦脸,脸上又疼又痒还起水泡,要他们赔钱。脂砚斋不曾息事宁人,反倒上公安局报案去。公安局一查,那买家买的是假货,顺带端掉了一个专门做假冒上等铺子脂粉的黑作坊。经此一事,脂砚斋的各地分店掌柜皆愈精细。每个脂粉盒子底部除了印上出厂日期,还印上店铺编码。每件货品卖出去,伙计都会在抄好编码的册子上勾除,并注明卖出日子。 曹氏那盒胭脂立时在铺子里查到卖出去的日子,便是前天。这种胭脂颇贵,伙计记得分明,买家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厮,十七八岁长得极机灵,他说他家主子晚上要去会姘头、姘头是个不寻常的女人。捕快便领着他来衙门帮着画师画影图形,好寻找那小厮。 一时画像画好了,衙役送来给曹氏瞧。曹氏见了画像便是一愣,旋即移目地上青砖:“我不曾见过此人。” 冯嬷嬷冷笑道:“曹娘娘是个聪明人,何苦逼着老奴用大刑?” 刘净笑道:“不用,那多无趣。瞧她这模样便知道画得极好。将此画像多绘些,送去给各家的小厮瞧,管保立时查出来。小厮总能认得小厮。” 曹氏急道:“那胭脂当真与选秀不相干。” 冯嬷嬷哼道:“你身为世子姬妾,与人私通便不是过错?” 曹氏垂头道:“那不过是我一人之过罢了。” “哦!”刘净拍手道,“曹娘娘这是承认有相好了?” 冯嬷嬷抬手一个耳刮子直将曹氏扇倒在地,指着她便骂:“你这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娼妇!枉世子对你万般宠爱,你竟做出这等事来!” 刘净在旁凑趣:“而且是在佛门净地!你想找男人干脆还俗啊!” 冯嬷嬷上前抬腿便踢,踢得曹氏翻滚数下。待要再踢,刘净忙上前拦着:“您老别把她踢坏了,说不定回头还得拿她做诱饵呢。她只是这出骗局当中的一环,说白了是遭人利用。咱们得先将幕后真凶寻出来。知道王爷饮食喜好的那个才最危险。” 冯嬷嬷方才作罢。又指着曹氏骂了半日,骂累了扶着腰出去歇着。她前脚刚走,刘净赶忙把曹氏搀起来,咂舌道:“这个老婆子竟会这么多污言秽语!她是打哪儿学的?”又给曹氏倒茶,“曹姐姐受累了。” 曹氏只默默取出帕子擦擦脸,半晌道:“朱夫人,莫忘了你们答应我的事。不然,我儿在王府里头还不定能不能活着。” “放心。”刘净微笑道,“我们连先吴王宠妃都救走过。”她比出两根手指头,“两个。”曹氏神色略安。刘净皱眉道,“不过曹娘娘竟说出三郡主的母亲是跟人走的,只怕她日后也没好日子过。” 曹氏怔了怔,悔道:“委实是我思虑不周。” 刘净叹道:“罢了,大不了多弄一个出来。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 曹氏思忖道:“她们三个感情极好……能不能?” “嗯?谁?” “三位郡主。” 原来曹氏自打回到长安,时常进秦.王府与太后说话解闷,伺机看看女儿。先世子早早死了,留下三儿三女。两个庶子的母亲都还在王府内,三位郡主的母亲则悉数出家。唯有曹氏之父使了些银钱手段,买通太后身边的太监,撺掇太后放曹氏回来做居士,她方能时常见到女儿。三个郡主平素住在一个院子里便宜管教,饮食起居皆是乳母照看。这些年在府中如透明人似的,稍有些脸面的奴才亦可欺辱。姐妹们相依为命、情分极深。曹氏遂想着,那两位之母一个跟人走了、一个实心做了姑子,都没了母亲。刘净他们既有本事将自己的孩子救出来,不如就让三位姑娘一起离了那地方。 刘净想了会子:“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你一个人养三个姑娘,养的起么?你还预备去北美。北美地广人稀,连大城市都时常跑进野兽。” 曹氏迟疑道:“那……要不我去东瀛如何?” “去哪儿都不容易。” “夫人不是说,中华联邦都有义务教育学堂?” 刘净吐了口气:“没错……可好一点的学校都要考试的。王府的郡主除了琴棋书画,数理化、自然科学常识可曾学过?” 曹氏恳求道:“这些都顾不上。求夫人救她们一道出府。我从世子府宠姬一夜落到出家为尼,不也过来了?我知道她们必不愿意分开的。横竖拼了我这条命去不会饿着她们。” 刘净纳罕道:“这会子说出如此出息的话,怎么早先你会想着依靠那一位的?” 曹氏苦笑道:“既已绝了靠男人的心思,便唯有自己挣命罢了。” 刘净轻轻一叹:“也罢。只是我们得问问郡主们的意思。”曹氏下拜称谢。 外头冯嬷嬷正吃茶歇息,听见有人喊:“楠二爷来了。” 抬头便见门外走进来一位俊俏公子,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笑道:“桐大嫂子可在?” 刘净忙走了出来:“在呢。是楠二弟不是?” 来者正是朱巍次子朱楠,本为长安城内风流才子。他笑道:“方才我爹没头没脑的打人给我送了张画像,让我拿给各家爷们的小厮认认这是谁家的。我来问明白些。偏他老人家这会子正审案子呢,桐大哥哥也在审什么老尼姑。我想着,问问大嫂子也是一样的。” 刘净笑道:“算你问着了。”她迟疑片刻,问冯嬷嬷,“我这小叔子尚未入仕,可能告诉他这案子么?” 冯嬷嬷不过四十来岁,早听过朱楠的名字,又见他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十分顺眼,忙说:“这就是朱老大人的不是了。既是托二爷办事,为何不说明白?” 刘净笑道:“要不您同他说吧。万一叔父不许他知道,也怪罪不到我头上来。” 冯嬷嬷嗔道:“夫人倒是会躲懒。”乃笑道,“罢了,朱老大人怪罪,老奴顶着便是。”刘净笑朝她行了个万福。 冯嬷嬷遂一五一十的都对朱楠说了。朱楠听罢笑道:“你们这些人真真是外行。小厮委实认得小厮不错,可也只认得与自家主子熟络的那几个小厮。长安城这么大,各家爷们各有相好的朋友,哪里那么容易就遇上了认得的?我方才拿给我那些小子认,一个不认得。我还算交友广的。倒不如拿到花楼给粉头们认去,管保比小厮认的齐全。” 冯嬷嬷一听便赞成道:“还是楠二爷有见识。” 朱楠望着冯嬷嬷深施一礼:“谢嬷嬷赞扬。”遂取出画像来给冯嬷嬷确认。 冯嬷嬷点头道:“委实就是此人。楠二爷好生谨慎。” 朱楠微微一笑,袖着画像走了。冯嬷嬷业已歇过劲来,还欲再审曹氏。刘净忙说:“您老给太王太后回话去吧。我怕您老一生气把她打死。要杀要剐等结案后不迟。”冯嬷嬷有些恼火,绷起脸来。刘净劝道,“何苦来?她这身份敢偷人,横竖逃不过一死。查出奸夫要紧。嬷嬷,还有那三本册子呢。” 冯嬷嬷这才作罢,当真依着她所言回王府见太王太后去了。刘净稍稍松了口气。 911.第九百一十一章 话说秦王得了李公公回报捉拿曹氏经过, 闷坐案头默然无语。李公公不敢吭气,在旁侍立。良久, 秦王忽然道:“你去查查,大慈庵那事可是真的。”李公公面色为难, 半日不敢答应。 偏这会子外头有人回到:“崔先生来了。” 李公公大喜:“王爷,崔先生来了!” 这崔先生一心教导秦王念书,从不沾惹朝堂事, 秦王最信任不过。忙请他进来。崔先生进门打量了秦王几眼:“王爷又遇上什么新的愁事了?好没精神。” 秦王恹恹的不愿意动弹, 只看了眼李公公。李公公遂低声将曹氏那事儿说了一遍。崔先生立时道:“王爷何苦来查这个。” 秦王淡然道:“孤王只想知道母妃可做那件事没有。” 崔先生道:“若有如何?若没有如何?若有,难道王爷还能把那些女人找回去不成?若没有, 她们也不过如活死人一般罢了。” “咣当!”秦王抓起案头一个镇纸狠狠砸在地上。 崔先生道:“后院小事。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替王爷省银子?国库并不充盈……” 话未说完, 秦王冷笑道:“国库不充盈, 银子去了哪里?孤那好表哥, 一场赌局便是两万的银子!孤王前几日碰巧听说, 王府每月给观音禅院五两银子供王娘娘吃穿用度。两万两银子够养一个姑子多少年?” 崔先生皱眉道:“一场赌局两万两?什么生意要贿赂他那么多钱?” 秦王怔了怔:“孤倒是忘了。” 崔先生思忖道:“王爷得查查。商人重利, 没好处的事儿他们不做。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行贿的钱多,可知商家觉得这笔钱贿赂得值。他们定然得了更大的好处。” 秦王扶着额头道:“朱巍给孤写了折子,就在案头,先生自己找吧。” 崔先生着急,也顾不得失礼,当真找了起来。不多时他便反到了,急道:“王爷!这……” 秦王有气无力道:“怎么了……” 崔先生跌足:“难怪舍得花两万两行贿。不止两万, 还有给旁人的, 拢共六万两白银。人家不足三个月就赚回去了。这是军中的皮甲。新换的供货商比原先那家贵了足足四成!” 秦王呆了。“什么?多少?” 崔先生将折子递给秦王:“分明是拿着国库的银子往家里搬嘛!” 秦王盯了那几行字半日, 猛然将折子丢出去:“他们就是如此中饱私囊的!” 崔先生叹道:“亏的国库还有点底子,再折腾两年怕是要空了。” 秦王咬牙喊道:“查办!一个不许放过!” 崔先生思忖片刻,作揖道:“王爷,恕微臣直言。但凡不查办二位国舅爷,这等事……至多二年,卷土重来。” 秦王又砸了个茶盅子,哗啦啦碎片飞溅。半晌,狠狠的道:“孤王有什么法子!” 崔先生看了看折子,无奈而叹。过一时他道:“这假选秀的案子亦不可轻易放过。不然,到了王爷真选秀之时还不定怎样呢。” 秦王默然不语。过了会子,忽然大喊“啊啊啊——”拿起案上的东西就砸,眨眼砸了一地,暴躁如狂。崔先生与李公公皆不敢劝。 另一头,朱楠袖着幅画像直奔长安城中有名的花楼,没过多久便有粉头认出那小厮来了。朱楠大惊,带着粉头回到太守衙门。可巧朱桐也审罢奉慈庵的几个老姑子,兄弟二人一合计,干脆揣起口供往秦王.府而去。 秦王犹自在生闷气,闻报说朱家兄弟来,神色好了些,命传他们进来。那哥俩进屋一瞧,满地狼藉。崔先生李公公在旁使眼色。秦王歪在贵妃榻上疲然道:“二位爱卿有事只管说。” 朱桐忙上前道:“微臣已审过奉慈庵主持。小姐们在那儿当小姑子学佛法……每位是八千两银子,包学到会为止。” 秦王冷笑道:“学佛法必不值那么些钱,学的其实是我与母妃、祖母的喜好性子吧。八千是不是太便宜了。后头的东家是谁?” 朱桐垂头道:“后头的掌柜乃浮云堂的毕大官人,东家不知道。” 秦王哼了一声:“她们大概赚了多少钱?” 朱桐道:“约莫七十来万。若加上百花楼的,上百万不成问题。”秦王又哼一声。 朱楠乃上前回了他袖着画像去花楼找粉头辨认之事。他道:“草民特多跑了几处,多问了些粉头。但凡认得的,皆说是同一人。草民不敢妄为,特来回王爷。” 秦王抬了抬眼皮子:“又是什么孤王想不到的人物儿?” 朱楠道:“粉头们都说,这画像像是吏曹郎中令乐岚大人的贴身小厮宝砚。” “什么?!”秦王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是谁?!” 朱楠眼观鼻鼻观心,口里清晰的说:“吏曹郎中令乐岚大人。” 崔先生惊呼:“不可能!乐大人满门忠义无双!” 朱楠道:“草民不敢说与家父知道,怕被他老人家揍。只赶着来求见王爷。草民带了红杏舫的云香、醉欢楼的娇蕊、云烟阁的刘念念三位姑娘回太守衙门。草民不是官身,请王爷另派他人来查此案。” 朱桐道:“前几年家叔与乐大人曾结过怨,微臣须得避嫌此案。” 朱楠愣了愣:“老头子跟乐大人结过怨?我怎么不知道?他不是一直夸赞乐大人对王爷忠心耿耿?” 朱桐斜睨了他一眼:“你不就只知道玩儿,正经事没见你打听过。” 朱楠撇了下嘴:“你们也没告诉我呀!” 崔先生忙说:“那个算不得结怨。朱老大人下了朝也是同意乐大人的。”乃向秦王低声解释。原来刘丰刚来秦国时,弄了一大堆新策。乐家最是不赞成,欲联络百官联名上折子劝诫秦王。朱巍挑头支持刘丰,不辞辛劳劝说了许多原本竭力反对之人,愣是给他搅黄了。乐家父子几人满腔怨忿。 秦王想了想,点头道:“那个我知道。朱老爱卿当日并不赞成刘丰,不过是替孤王帮他罢了。然近日他已明白刘丰之策的妙处所在了。” 朱桐道:“其实刘丰也没多少独创,多半是从台湾府抄来的。我在鲁国也抄了台湾府多策。台湾府那头亦非贾琮自己所想。他家经营着海商,从世界各国学来国策试行,好的便留下使。真真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只是……《大戴礼》曰,水至清则无鱼。凡事框得清清楚楚,便犹如抽干净了池中之水,想弄点什么花头难了许多。” 秦王冷笑道:“故此刘丰一走——”他指了指案头朱巍的那一摞折子,“国库银子便流水一般流到他们家库房去了。”乃看了看朱桐,“你不敢查此案?” 朱桐道:“微臣若查,乐大人必然不服不说,朝中旁的大人也会不服的。微臣务必避嫌。王爷可另选——”他想了想,“但凡给奉慈庵送过那八千两银子的人家,必然与这案子不相干。他们自家吃了亏,定会用心查案、给自家出气。” 崔先生立时道:“万万不可。倘若查案之人本事不足,则冤案易起,反倒放过了真凶。这些大人也是要避嫌的。” 秦王恼道:“这个也不成、那个也不成!孤王要你们做什么?” 朱桐与崔先生赶忙跪下:“臣等无能!” 朱楠怔了片刻方跟着跪下。转眼瞧见李公公也和他一样迟缓片刻才跪,乃道:“要不就让李公公来查?”众人一愣。他道,“给奉慈庵送钱的要避嫌,不给奉慈庵送钱的有嫌。我老子、与我老子交好的大人亦得避嫌。朝中哪里还有人?就让李公公与廷尉府一道查得了。额,郭大人掺合了没?” 朱桐低咳两声:“郭信大人的女儿……这会子还在驿馆呢。”朱楠狠狠闭了口,还捂上一只手。 崔先生思忖道:“倒是个法子。不若就让李公公与郭大人同查。” 秦王颓然一叹,扶着额头像个小老头。良久道:“就这样吧。都出去,孤王想静静。”众人齐声应“是”,退了出去。 才刚出门,李公公翻着眼睛对朱桐道:“朱大人好狡猾!”朱桐笑作了个揖。 朱楠摸摸后脑勺:“兄长,怎么回事?” 朱桐瞧了崔先生一眼,大声道:“李公公可别怨我,崔先生缩得比我快。”乃告诉朱楠,“奉慈庵案子明摆着,毕大官人的东家九成九是平安老候爷。乐老大人乃朝中老臣魁。平安候加上乐家……若能安生查下来还罢了。若是王爷顶不住太王太后和老臣的压力,大约会不了了之。李公公,但凡用的上本官,本官必鼎力相助。横竖本官已决意恢复刘丰丞相全部国策,早晚得与那帮老臣干上一回。我倒是不怕乐岚,我怕太王太后。” 李公公恼道:“难道杂家就不怕太王太后了?” 朱桐陪笑道:“公公不是有王爷撑腰么?” 里头秦王“咣当”又砸了一个不知什么物件,吼道:“你们不能小点子声么?”朱家哥俩互视一笑,快步跑了。 李公公这才恍然,瞧了眼崔先生。崔先生笑道:“他二人是故意说给王爷听的,好让王爷千万给公公撑腰。” 李公公哼了一声:“算他们有点子良心。” 秦王在里头道:“你与郭信只管查去,不用怕。不论查出谁来,孤王替你们撑腰。” 李公公忙跪倒在门外:“谢王爷!奴才肝脑涂地、必不负王爷信任。” 此案遂果真交由廷尉郭信与李公公同查。李公公拿了秦王的令函赶往廷尉府,郭信见之大惊。“这……” 李公公先与他说了一遍案情,方闲闲的道:“令爱还在驿馆呢,可要领回去?” 郭信顿时羞红了脸:“本官……一时糊涂,妄信市井谣言。” 李公公和蔼道:“想送女儿选秀不是什么坏事。郭大人,王爷说了,让咱们只管查不用怕,后头有他仗腰子呢。只是杂家不过是个内臣,浑然不会断案。您瞧,头一步该当如何?” 郭信咬牙道:“既然粉头们都认得那小厮是乐岚的,不论乐岚可曾掺合奉慈庵,与先世子姬妾通奸总是个大罪。朱大人说的是,长安城美人多如牛毛,他怎么就挑上了曹娘娘?单单这条罪名,拿他下狱总不会错。”李公公点头。 他二人遂当即领人直扑吏曹衙门。吏曹中不少官员与浮云堂案子有牵扯,唯有郎中令乐岚家的亲眷从没上过那二楼,故此十分自在。听说外头来了廷尉府的人,衙门中霎时人人自危,唯有乐岚悠哉事外。 只见领头的正是廷尉郭信本人,面冷如霜走到乐岚跟前拱手:“乐大人,得罪了。今乐大人牵扯进了一桩要案,王爷亲命下官办理。烦劳乐大人跟下官走一趟廷尉府。” 乐岚一愣:“我?” 郭信鼻子扭了扭:“不错,正是乐大人你。” “会不会弄错了?”乐岚满面的不可思议,“我?” 郭信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乐大人好艳福,风流案子犯了。”乃断喝,“带走!”后头一众衙役如狼似虎,不由分说涌上前,取铁锁直套上乐岚的脖子。乐岚大喊“冤枉”,被衙役拖着走。吏曹众人虚惊一场,目瞪口呆。 到了廷尉衙门,将乐岚推上堂前。郭信看了他半日,忽然笑了,命人给乐大人看座。乐岚昂然不坐。郭信也不强求,只笑眯眯背着胳膊围着他转了两圈,上下打量。半晌道:“乐大人长得也不过如此,曹娘娘怎么就看上你了?” 乐岚神色大变,脱口而出:“不与我相干!” 李公公在后头拍手道:“乐大人就不问问曹娘娘是谁么?” 乐岚立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忙道:“下官委实不认得什么曹娘娘。既是娘娘,必为天家女眷。如此大罪,下官岂能不吓着?” 李公公啧啧两声:“合着乐大人还知道私通天家女眷是大罪啊。杂家还当乐大人色胆包天什么都不怕呢。” 乐岚跌足道:“委实不与下官相干。” 郭信冷笑道:“不知前天晚上,那个不寻常的女人服侍得乐大人可舒坦?” 乐岚想了会子,忽然道:“前天晚上下官……下官委实与相好私会去了。乃是春风楼的眉姑娘。”他朝李公公使了个眼色,“眉姑娘。二位可问问她去。” 912.第九百一十二章 乐岚自称春风楼的眉姑娘是他相好, 可以替他作证前天晚上自己并未与曹娘娘私会。李公公听罢便是一怔。“前天晚上你与眉姑娘在一处?” 乐岚腰杆子霎时直了,含笑道:“不错。公公只管问她去。” 李公公思忖片刻, 让郭信暂且将他带下去。郭信是个聪明人,看李公公这模样便知道事有蹊跷, 一言不。李公公又想了会子,道:“他既这般说了,就请眉姑娘来一趟吧。” 郭信听见个“请”字, 忙向手下使眼色:“快些去春风楼, 请眉姑娘来。”手下人刮风般跑了。 不多时,外头喊眉姑娘已到。郭信平素不大去风月之所, 故此不曾见过眉姑娘。他想着, 既是粉头, 必形容妖冶。抬头乍见一位女子款款而入, 便是一愣。这姑娘二十岁上下, 披着松花色的鹤氅, 身形挺拔、眉目清明,容貌却平平,浑身上下寻不出半丝风尘意。若非有人在旁喊她“眉姑娘”,郭信必然以为这是哪家的大小姐。 眉姑娘近前下拜,李公公忙让她起来,乃问道:“请问眉姑娘,前天晚上可是与吏曹郎中令乐岚在一处?” 眉姑娘一愣:“前天晚上奴家陪席, 席上委实有不少贵人, 并无乐大人。” 李公公道:“席散之后呢?” 眉姑娘道:“散后自然是回屋子歇息。” 李公公挑了挑眉头:“屋中可有旁人?” 眉姑娘正色道:“奴家虽身在风尘, 所幸姿色平平,免于卖身。” 李公公含笑道:“姑娘正直青春年少,有个把相好也寻常的紧。” 眉姑娘亦含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李公公奇道:“眉姑娘如此风流人物儿,还有人抵挡得住?” 眉姑娘嫣然道:“奴家也纳闷的紧。偏他已经走了,还不知回不回来、何时回来。横竖他这辈子是我的人,纵逃去天涯海角也捏在我手心里。” 李公公抚掌道:“好志气!”乃沉下脸道,“姑娘前天晚上当真是一个人过的?” 眉姑娘思忖片刻低声道:“这位大人想让奴家说什么?” 李公公皱眉:“问你前天晚上可是当真一个人过的,有相好没有。” 眉姑娘定定的道:“奴家前天晚上当真是一个人过的,没有相好。” “嘶……”李公公不觉沉思。乐岚又不是傻子。倘若这女子与他并无私情,平白无故扯上作甚?“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没有相好?” 眉姑娘垂头道:“奴家至今不曾失身。” 李公公怔了怔。此言既出,显见再无回转余地。遂与郭信互视几眼。郭信低声问道:“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李公公摇摇头,道:“今方才乐岚大人说,前天晚上他与眉姑娘你共度春宵。你二人可要对峙一番?” 眉姑娘一愣,想了想道:“我们楼子里另有以‘梅’为名的姐妹,乐大人可是弄错了?” 李公公又摇头,默然不语。郭信在旁等了半日,催道:“公公,要不咱们再去春风楼问问别的粉头?” 李公公道:“春风楼自然也有的梅姑娘,然若只说‘眉姑娘’三个字,必是这位无疑。”又思忖良久道,“杂家有点子事儿要办。眉姑娘,你……先回去吧。”眉姑娘弯腰行礼,告辞而去。郭信忙看着李公公。李公公眉头紧锁,拱手道:“烦劳郭大人先等等。杂家回一趟王府。”郭信忙不迭答应。 李公公便扶着大案立起身来,将要直腰时忽怔住不动,郭信也不敢催。他便双手撑着案头歪立着,面上一动不动,眼神幽深。郭信莫名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李公公方立直了,朝郭信拱拱手,迈步走了。望着这太监的背影,郭信骤然打了个冷颤。 李公公急忙忙赶回秦.王府。秦王与崔先生正在议事,见他这么快就回来,皆有些讶异。李公公顾不得旁的,低声将乐岚谎称与眉姑娘相好之事说了。 崔先生纳罕道:“既然他二人并非相好,乐岚是疯了是傻了?” 秦王愈不明白。只是他本年少,这些日子憋屈的厉害,微愠道:“那粉头既已否认,连自己未曾破身都说了,显见是乐岚扯谎了。” 李公公道:“奴才知道是乐大人扯谎。可他为何不扯旁人、偏偏扯到眉姑娘头上?王爷,春风楼的眉姑娘是蔡大人麾下大将。”秦王与崔先生俱愣了。李公公等了片刻才说,“奴才疑心,乐大人是否也是蔡大人的人。他知道眉姑娘身份,故意说了那些话,只为着将他自己入了廷尉府之事传给眉姑娘知道。眉姑娘是个精细之人。见此事古怪,大约会转头告诉给蔡大人,好让蔡大人快些去捞他。” 崔先生眉毛拧成了结,半晌才说:“不论他是不是蔡大人手下……他可曾与曹氏私通之事依然得弄明白。” 李公公哂笑道:“那事儿已经十分明白了。”乃重新细述一遍郭信问乐岚话时他面上神色。“奴才看得清清楚楚,便是事情败露的模样。” 崔先生拍了下茶几:“他竟然是?”又摇头,“蔡大人怎么挑人的。乐岚这种身份本该打人多加留意才是,一个不好便是监守自d……”话未说完,他忽然若有所思。 李公公幽幽的道:“崔先生这会子想的,奴才方才也想了。” 秦王恼道:“你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崔先生与李公公互视了半日,谁都不敢开口。秦王急了,踢了李公公一脚。崔先生轻轻一叹,低声道:“王爷……我二人疑心……假选秀之事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且都信了。像高家那样的人家,长房都已成一方诸侯,二房竟也将嫡长孙女送了去奉慈庵。偏王爷半点子风声没听到。不止王爷,微臣亦毫不知情。朱巍大人家中没有与王爷年岁相仿的小姐,故此他也不知。” 秦王重重拍案:“说明白些!” 崔先生又看了李公公一眼,道:“假选秀之事只怕是人家点对点传的信儿,从不曾放消息出去口耳相传。看上了哪家、琢磨着哪家有年纪身份合适的小姐,且出得起、舍得出万把两银子,方把消息偷偷泄漏给哪家。此事连蔡大人都是知情的。非但知情,还帮着人隐瞒王爷。” 李公公哼道:“崔先生好不谨慎。若单单隐瞒还罢了,怕只怕他也分了一杯羹。古话说钱能通神,今儿奴才算见识了。亏的他是先世子给王爷留下的人,一般儿受不得钱财之诱。” 秦王顿觉一盆凉水从头顶透浇到脚心,整个人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呆了。 良久,崔先生轻声劝道:“王爷莫急,此事尚未确定。不若请蔡大人来当面问明白。” 秦王摇头,痴痴的道:“问明白?如何问明白?可问得明白?乐岚与曹氏私通总是明摆着的。” 崔先生道:“保不齐里头有误会。王爷不妨暂等等,看蔡大人可会来替乐大人求情。”秦王冷哼一声不言语。 果不其然。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有人进来回道:“内卫将军蔡国候到。”秦王哂笑两声。 偏蔡国候前脚刚刚踏过门槛,又听一个太监急匆匆的嗓子:“报~~” 秦王端坐主位,悠悠的道:“何事?” 那太监在门外说:“参知政事朱桐大人有急事求见。” “让他进来。”秦王看了看蔡国候。“蔡爱卿你来得好快。” 蔡国候行礼道:“微臣有事欲向王爷单独禀告。” “单独?”秦王摆摆手,“那就暂等等。”蔡国候答应,退在一旁。 不多时朱桐觐见,急得满头大汗,扑通跪倒在地:“王爷,臣失职!” 秦王不觉身子前倾:“出了何事?” 朱桐匍匐道:“曹娘娘方才已服毒自尽了。” “什么?!”满屋子的人皆惊叫。 崔先生指着他声儿颤:“你说明白些!曹娘娘死了?!” 朱桐埋头着一动不动:“是。业已死了。微臣等实在不知道她身上竟然藏了毒.药。微臣失职。” 崔先生跌足道:“她不是招供得好生生的?你们怎么吓着她了、她怎么忽然就自尽了?” 朱桐摇头:“今儿只审过一回,便是拙荆陪着冯嬷嬷审的。后再没审她了。连冯嬷嬷都回王府来向太王太后回事儿来了。吃午饭时都好端端的。方才看守忽然来报她似是腹痛、满地打滚。微臣等赶过去一瞧,曹娘娘业已气绝身亡。口吐白沫、面色青黑。仵作查验口鼻等处,断定乃是中毒而死。”乃嗐声道,“早知道入狱时就该让人细搜她的身。” 崔先生道:“也怪不得大人。谁能想到一个居士身上竟藏了毒.药。” 朱桐道:“臣等实在没瞧出她有想死之意,委实是疏忽了。” 李公公冷笑道:“居士算半个出家人。出家人身上哪里会藏毒?何况她不过是个女流,胆儿比兔子还小,给她毒.药她不见得敢吃。” 那内卫将军蔡国候在旁思忖道:“通常拿来自杀的毒.药皆极烈,服下须臾便死,不会让人受那么些折磨。” 李公公瞧着他,半阴不阳的道:“哦~~?还是蔡大人明白。敢问蔡大人,倘若曹娘娘不是自尽,还有何人能从大牢里头毒死要犯?” 蔡国候道:“末将猜不出来。若王爷指派末将查去,末将定然不放过半分蛛丝马迹。” 朱桐略带惊喜道:“敢问这位将军是?”崔先生咳嗽两声,朱桐忙垂头闭嘴。 秦王已气得面如金纸,半晌才说:“蔡大人来见孤王,究竟有何要紧之事?” 蔡国候扫了眼屋中众人,旁人皆纹丝不动。蔡国候朝秦王使了个眼色,秦王熟视无睹。无奈,蔡国候低声道:“王爷,末将听说……廷尉府的人抓了乐岚大人。” 秦王冷冷的道:“不错。” “敢为乐大人所犯何过?”蔡国候道,“乐老大人乃朝中群臣魁。如今虽已退居林下……” 话未说完,崔大人冷笑道:“乐老大人委实告老辞官了,只是并未隐退,依然是群臣魁。”他拍了下巴掌,“对啊!乐老大人德高望重,他们家传出来的话,谁会不信呢?一骗一个准。” 蔡国候看看他、看看秦王、看看李公公,顿觉事有蹊跷。偏这会子秦王那脸冷若腊月的北风,他不言语没人敢吭声。恰在此时,又有人来凑热闹了。小太监进来回到:“府门外来了一对母子,说是赵国人,旅行路过长安,想来瞧瞧王爷。” 李公公立时道:“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直打了便是!没点子掂量!这等事还来惊动王爷?” 小太监道:“那个男人说,给王爷看了他的名帖,王爷必会见他。” 崔先生道:“既这么着,就看看那名帖也好。” 小太监忙把帖子捧上前,秦王一动不动。崔先生掠了旁人一眼,朝小太监伸手。小太监忙递了过去。崔先生一瞧,站了起来:“王爷,这上头写着,赵国闲人韦赵、韦容官。” 秦王淡淡的说:“什么东西。” 朱桐思忖道:“韦容官……好像是……赵国王太后的名字?” 崔先生点头道:“不错,这二位客人想必就是赵王和韦太后。王爷,怕是不能不见。” 秦王恼道:“赵王跑来秦国作甚!” 朱桐道:“这都腊月了,赵王不在邯郸处置国事,来长安旅行?难道要在长安过年?是真的赵王么?微臣记得燕国的《大佳腊周报》上刊登过赵王和韦太后的照片,臣妻还剪下来了。微臣这就回去取剪报来,与他二人对对便知。” 崔先生道:“朱大人打人去取便好。” 二人皆看秦王,秦王点点头。朱桐忙出去喊了个随身小厮,命他回府见桐大奶奶,让她快些寻出赵王及其母的照片剪报来。这头秦王命人将赵王母子请到一处暖阁暂坐。 不多时,剪报取来了。拿着给门子一瞧,门子道:“不错,委实便是这两位。” 秦王今儿实在既累且烦,满心巴望着他二人是假冒的,自己便不用搭理了。不想竟然是真的。无奈,只得进去换衣裳。崔先生苦笑道:“秦.王府还从没似今天般热闹过。” 913.第九百一十三章 秦王五神烦躁。他母亲和祖母的兄弟挑头贪赃枉法挖他的国库, 他祖父留下的老臣之给他父亲戴绿帽子。蔡国候乃他父亲留下的心腹,秦王特让他做了内卫将军、掌管细作谍报, 本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万不曾想到连蔡国候亦与这案子有瓜葛。秦王心都凉透了。偏这会子赵王与韦太后忽然跑来了长安。秦王纵有一万分的不痛快, 依然不得不见。 赵王和他母亲皆是一副寻常富商打扮,身边跟了个小子背着包袱。见秦王进门, 都站起身来见礼。秦王少不得强打精神与他二人寒暄几句。韦容官关切道:“秦王这是怎么了?少年人何至于疲倦如此。” 韦容官之性情皆在脸上摆着, 直爽无忌, 秦王一见便觉可亲。乃苦笑道:“国中事多,一言难尽。” 赵王道:“是不是你舅公开赌场之事?”秦王一怔。赵王道, “秦王弟别那么看着我。满大街都知道了。你们平安侯开赌场,你两个舅舅都时常去赌。” 秦王沮丧道:“真真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赵王轻叹一声道:“好歹你这舅舅是真的。比我如何?我打小认得的舅舅却都是假的,反倒是他们藏起了我母亲。我以为会帮着我的母家也不是真母家, 使尽法子让我学坏、好做他们的傀儡。旧年, 她们觉我有意学好、日后八成难以控制,就诬陷我不是父王亲生,将赵国卖给郑国。你总好些,你母亲舅舅好歹都是亲的。” 秦王摇摇头:“亲的又如何。赵王兄,你是不知道我舅舅做了何事。” 赵王哂笑道:“还用得着猜?与我舅舅所为难道不是一样的?不止是咱俩的舅舅, 别国国舅岂有不同了?蜀王妃的兄弟一般儿打着外甥旗号在外头强夺民产、欺行霸市。所幸我那几个不是真的,我已大大方方把他们都轰出赵国去了。” 秦王叹道:“我不能。我这是亲的。” 赵王怜悯道:“可怜的孩子,你才多大岁数, 又要管理朝政、又要防着舅公舅舅。” 秦王奇道:“赵王兄为何不用管理朝政。” 赵王喜滋滋道:“不用我管了!赵国加入中华联邦, 万事皆由他们定夺, 横竖不少我的银子使。告诉你,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责任越大越辛苦。我如今只管陪着母亲旅行,走遍大江南北。日后还要去东瀛、西洋、南美北美非洲,踏遍整个地球!岂不好?来来给你看我们路上拍的照片。” 遂命随从摘下包袱解开,取出齐齐整整的一摞照片。秦王少不得好奇,凑上前去。赵王母子便指着告诉他:这是黄山,这是西湖,这是琼州岛,这是越国的上海港,这是广州博物馆,这是承天府星舰研究院…… 秦王纳罕道:“星舰研究院我亦有所耳闻。有人说专做各色奇技淫巧的东西,有人做的是机关暗器。究竟做什么的?” 赵王与韦容官齐声笑道:“胡言乱语。研究院的东西皆最有用不过。” 韦容官道:“你可曾听过留声机?那个便是星舰研出来的。大佳腊和承天府的学校、政府和科研单位已开始用上电灯了,只是电厂的事儿还没解决,如今依然使烧油的电机呢。比蜡烛油灯又方便又干净又明亮。” 秦王忙说:“电灯想必就是电马灯?” “说反了。”赵王抢着说,“点马灯是电灯的一种。现在干电池还没研出来,只得使蓄电池,极麻烦。干电池和蓄电池几乎是同时开始研的,只是干电池的工艺要求太高了。等有了干电池,电马灯就方便了。” 说着,韦容官已翻出了一张照片递给秦王:“喏,这就是大佳腊政府大楼夜景,里头透出的亮光便是电灯。” 赵王道:“照片看不出来。若到那地方去瞧,实在焕彩争辉明如白昼。看惯了那个,油灯太暗了,晚上简直没法子走路。” 秦王奇道:“这屋子好生古怪。” 赵王笑道:“大佳腊全城都是这般简洁的屋子。不止屋子,不论吃穿用度皆简洁,连人走路都比别处快。”乃叹道,“在地方住了些日子,就舍不得走了。委实便宜。太便宜了。赵国要建成那样子,少说得十几年。” 秦王瞧了他几眼:“赵王兄,你当真不管赵国朝政了?” 赵王摊手道:“我既不擅长处置政事,也不喜欢那个。京城政事堂比我专业。让他们去管理朝政,我陪着母亲游山玩水,不是更好?每人每日都只有十二个时辰,一辈子也就这么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我做我爱做的,他们做他们爱做的。我有什么损失?无非是不再如早先那般奢侈罢了。然真想依然那般奢侈,得花很多钱。我得先费尽心力把赵国建得无比富庶,才能有那么多银子使。多难啊!秦王弟,你自己也是一国之主,你总知道的。” 秦王叹道:“岂止难……我已束手无策了。我舅舅……”他摇头道,“我母妃祖母死活非护着他们不可,我也不能撕破脸将他们治罪。还有原本极信任的老臣,一个比一个私心重。” 韦容官道:“人有私心天经地义,且多半都会得寸进尺。至于老臣……”她思忖片刻道,“大侄儿,你当年重用商贾刘丰,贵国老臣只怕就与你离心了。” 秦王辩道:“刘丰也中了举人的!依着他的本事,若去科考,必能考中。” 韦容官摇头:“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是他所定国策样样照抄台湾府。秦国与台湾府岂能一样?台湾府十几年前本是荒岛,连住户都没几口,遑论贵族。但凡知府贾琏及其亲眷不求特权,便没人觉得自己当有特权。秦国则不同。不论皇亲国戚还是官宦人家,都习惯了比寻常百姓高一等。百姓要服徭役,贵族不用;各色税目也是贵族比百姓交的少。刘丰一来,旁的不说,他竟收奢侈品税!自然肥了国库,却让奢侈品贵了许多。买奢侈品的要么是贵族官宦,要么是给巨富商贾。这项税目便是从王爷的舅舅和老臣家中抢钱呐。他们能愿意么?” 秦王道:“他们比百姓有钱得多,交税却比百姓少,岂非没有道理?” 韦容官微笑道:“得了好处,谁还愿意讲道理?” 赵王道:“商贾买奢侈品说不定是为了行贿。奢侈品贵了,原本打算送两件的就只送一件了。原本打算给大官二官统统送的,就只送大官一人了。二官自然不高兴。” 秦王冷笑道:“行贿还不是为了从孤王的国库里挖银子。” 赵王微笑道:“说起来,刘丰走后,你们的税单子变回去了没有?”秦王顿时丧气。赵王耸肩,“我就知道。我们赵国就没这烦恼。连我媳妇都占不了国库的便宜,更莫提她兄弟。” 秦王道:“若有人给她兄弟行贿呢?” 赵王道:“行了贿也得不了好处,旁人又不是傻子。你们秦国有监察没?哦,你们没有,你们使的是内卫和御史。”提起内卫,秦王想起蔡国候徇私敛财,腹内无明业火又上来了,面如金纸。偏赵王全然不会看脸色。“内卫也是极难选人的。得是孤臣方不会受朝臣拉拢,忠心不二方不会被别国收买,忍得了美色之惑、扛得住钱财之诱,不能有爱好以免被人利用,性子须得沉稳不然会被套话……这等人我赵国根本没有。你们秦国倒还好,能寻出个人来。” 秦王恹恹的道:“那个……也不似你说的这些。” 赵王眉头微动:“若这些达不到,就做不了内卫领。秦王弟,愚兄劝你换个人。” 秦王扶着脑袋:“我哪里知道他会如此……我都不知还有没有人可信了。”他苦笑道,“孤王、孤王。当真是孤王。” 韦容官不觉看着他双目恻隐:“好可怜见的。寻常十三四岁的孩子哪里用得着管这么多事,只玩儿便了。” 赵王长出了口气,拍拍胸口:“娘,我愈觉得自己明智了!要不然,我指定和他一样烦。难怪当皇帝的多半短命,就是劳心给劳的。” 韦容官瞪着他:“闭嘴!多大的人了还不会说话。”赵王吐吐舌头,嘿嘿傻笑两声。秦王心下羡慕。韦容官忙说,“不提这些糟心事了,看照片!”遂又翻开照片给他瞧。 秦王将什么朝政、国舅、假选秀案统统抛诸脑后,只一心一意看照片。照片比画清楚,且拍照比画画少费力气。赵王母子一路走一路拍,秦王看时便犹如跟着他们走了一路似的,惊叹有趣。台湾府的许多东西秦王都没见过,好奇指问;赵王一一作答。秦王连赞连叹。 及有一张是赵王母子与一位负枪武警合照,秦王指道:“他们当真路上的捕快都背着火.枪么?” 赵王笑道:“什么捕快,整个中华联邦都没有捕快了,统统改叫警察。警察也分许多种,这种是巡警。” 秦王羡慕道:“这枪真真威风。” 赵王忙掏出自己的防身小手.枪来:“你瞧我这个如何?” 秦王惊道:“好小!” 赵王道:“枪身虽小,威力不小。这是我从贾琮那儿抢的。” 秦王将那枪拿在手里摩挲良久舍不得还。韦容官道:“你若喜欢,就送你了。” 秦王惊喜,又不好意思:“岂能要兄长的心爱之物。”口里这么说,手还攥着枪不放。 赵王笑道:“兄弟喜欢便好,我再跟他要一个便是。只是这个子弹特殊,红骨记不卖,是贾琮定制的。让他日后把子弹给你送来。” 秦王思忖道:“王兄,我自去同红骨记买不行么?” “不行。”赵王道,“这枪和子弹都是定制,红骨记不能卖给旁人。旁人就算偷走、抢走了这些枪,也买不到子弹。” 秦王不觉皱眉。半日,苦笑道:“是了,赵王兄与燕国已结盟。” 赵王道:“我不管朝政,故此便没人能借我的幌子捞好处。纵然我有舅舅也捞不着。横竖我什么都不短。” 秦王叹道:“我舅公、舅舅也什么都不短,怎么就做了那些事?” 赵王让他问住了,半晌才说:“……对啊!他们如今的日子当比早先更好些,为何不知足?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韦容官道:“这个道理简单。因为慷他人之慨、使他人之权,比使自己的痛快。秦国不是他们的,而是大侄儿你的。拿你的名头得好处,便如同捡到了那些金银一般,比你赏赐给他们要舒坦些。且谁嫌弃钱多呢?纵然奢侈品税再高,还不是有那么多奢侈品买出去?他们自然也想多买些、多享受些。” 赵王打量了秦王几眼道:“王弟你倒是颇简朴,却挡不住旁人拿你的钱去奢靡。”一语勾起秦王先头之怒意,“啪”的砸了下案头。赵王还火上浇油,“可惜了你那般好的眼光,用了刘丰几年,充盈国库。让亲戚老臣们扒拉得还剩下多少了?够娶媳妇不?”遂又勾起了假选秀那事,秦王脸色愈难看。“要不你娶个有钱的王妃吧。秦国有钱的官老爷不少。” 耳听“咣当”一声,秦王一脚踹飞了跟前的脚踏。赵王吓了一跳:“兄弟,你好大的脚力!” 秦王咬牙道:“孤王必不饶了他们!” 韦容官忙说:“你可谨慎些,莫让人嚼舌头。” 赵王连连摆手道:“莫听我母妃的。你是王爷,处置犯罪朝臣,还管什么嚼舌头?顾忌那么多就没法子做事了。” 韦容官道:“他的母亲祖母岂能不顾忌?” “额……这个……” 秦王顿觉疲意劈头盖下来,方才那点子怒气悉数让盖了个干净,身子一松,颓然伏案。韦容官轻叹一声,上前摩挲了会子他的头颈,喃喃道:“这孩子,好可怜见的。苦了你了。”秦王不觉泪痕满面。 良久,秦王哽咽道:“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的内卫将军,为了护着他一个下属,刚刚在太守衙门毒杀了一个极要紧的证人。” 赵王母子互视一眼。赵王嘴快:“你这内卫将军别是个傻子吧!那种下属为何不弃了?” 秦王默然片刻,骤然坐直了身子:“赵王兄,你说什么?” 赵王道:“我说,他为何不弃卒保帅?好把自己撇干净。”秦王若有所思,攥紧拳头。 914.第九百一十四章 话说秦王的细作头子、内卫将军蔡国候到秦.王府求见, 尚未来得及同他们王爷好生说话, 先后让朱桐和赵王母子搅了。等了许久, 里头传出话来, 秦王要设宴款待赵王母子,让朱桐与崔先生等人暂且散去。朱蔡二人走后,蔡国候独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莫名打了个激灵。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撩开帘子一瞧,外头已经立了许多持枪武士。那李公公冷笑道:“蔡大人, 东窗事了。” 蔡国候是个机敏的。回想方才秦王等人的神色语气, 顿时明白自己让人陷害了。这等时候多说无益。思忖片刻,他拱手道:“李公公, 烦劳回禀王爷。末将冤枉。请王爷莫要听信一面之辞, 派忠直聪慧之人详查末将。末将光明磊落可昭日月。”乃深施一礼, 束手就擒。 李公公道:“这个只管放心, 你若当真冤屈,王爷自还你清白。”喝令武士们将之带走。 这日黄昏, 朱巍派去咸阳的人回来了。除去百花楼中老鸨龟公粉头护院一个不拉全部抓来之外, 还顺手将吉祥绣坊给查封了。因事出突然, 黄寡妇压根来不及逃跑,让逮了个正着。并派了官兵驻守绣坊。 到了晚上, 有个更夫溜达到绣坊左近同官兵打听道:“军爷, 这是做什么呢?这绣坊怎么好端端的就封了?” 有个多嘴的官兵笑嘻嘻道:“这寡妇也是倒霉。好端端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话未说完, 他头目笑骂道:“闭口!莫要嚼舌头。贵人们的闲话哪里是咱们好多嘴的。”更夫愈好奇道, 拉着那头目打听。头目笑道:“您老莫好奇。这等风流韵事我并不敢说。” 更夫道:“军爷越这么说, 小人越想知道了!不知道小人今晚都睡不着觉。” 官兵们笑道:“你一个打更的,今晚原本就睡不着觉。” 另一个官兵道:“我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头儿,闹什么呢?大晚上的让咱们来看守一个绣坊。” 那头目笑道:“让咱们来看守,不过是为着显得此事要紧罢了。你若倦了,到里头打个盹儿去。” 再一个官兵伸头道:“他这会子不倦,只是怀里头如揣了耗子似的挠心。头儿,我也不知道,你说与我们听听呗~~” 左近几个官兵都闹着想知道。头目笑道:“我告诉你们了,你们可不许外传。传出去要杀头的!” 众人都道:“打死也不说!” 这头目才说:“此事委实是件机密。你们可知道铜铃大街那个赌场,浮云堂?拉扯进去大半个朝廷。” 众人点头:“知道知道!平安候是东家,不知多少大人老爷让拖下水了。” 头目道:“近日朱巍大人审那案子,拐弯抹角的竟牵扯出一桩风流案来。吏曹郎中令乐岚乐大人有个姘头,竟然是先世子的爱姬,还生过郡主!结结实实给王爷他爹戴了顶绿帽子!” 众官兵如烧滚了开水一般乐开了。“当真?”“乐大人好胆子!”“哪里是好胆子,分明是好艳福!”“也不知道王爷的小妈滋味如何?” 头目贼兮兮道:“这位娘娘姓曹,乃是先世子全部姬妾当中最美貌的一位,早年人称长安城第一美人!原本与表兄定着亲,连嫁妆都预备好了。不想名声落到太后耳朵里,特特替先世子谋了她去。先世子在时,这曹氏受尽宠爱。她那个表哥姓姬,当年亦是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才子。因心中不忿,跑去辅佐了……”他伸出三根手指头。众人纷纷点头示意明白。头目接着说,“谁知这位见了曹氏,也爱上了!那阵子可甭提多热闹了。” 官兵们纷纷咂舌:“这女人得多美啊!谁见谁爱。” 头目道:“可不么!英雄难过美人关嘛。那个姬先生见主公也爱上他表妹,显见是不会帮他的啦!遂约曹氏私奔。谁知又让太后知道了!姬先生好悬被当作小贼打死,逃跑了。太后为着先世子的名声,瞒下了此事。太后真真贤良啊。” 众人都跟着说:“太后委实贤良。” 有人叹道:“只可惜得了那么两个哥哥。”遂一阵惋惜嗟叹。 头目接着说:“后来……先世子与三殿下双双殒命,这大美人曹氏也就出家为尼了。我们暗地里不知多可惜呢。再后来,太后怜惜小郡主见不着母亲,又将她从终南山那尼庵中接回长安,许她蓄为居士,时常回王府探望。谁知她还不老实,竟然与乐大人勾搭上了。王爷震怒,让廷尉府彻查。”他指了指身后的吉祥绣坊,“这个绣坊的东家黄寡妇,便是与他二人拉皮条的。今儿还查抄了一座窑子百花楼,那老鸨子也在里头掺和了一脚。” “哦~~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啧啧而叹。 头目叹道:“这些老鸨子、寡妇,独守空闺清冷寂寞,又多舌又多事,从不肯安分,甜言软语的说诱了多少事端。可旁人的皮条好拉,王爷的小妈竟也敢乱来。可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不是?” “谁说不是!胆子比斗还大。”官兵们一阵议论。 那更夫犹自不信:“区区一个寡妇,连个撑门面的男人都没有,她敢挑撺掇先世子的姬妾与朝廷大员私通?小人不信。” 头目道:“那是你没见识过。你若见了那般美人,你也撑不住想弄到手。当年,见过她的男人都让她给迷上了。” 官兵们纷纷道:“合着是乐大人瞧上了人家啊。”“色字头上一把刀!”“乐大人那么大的官儿,也栽在温柔乡了。”“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头目道:“前阵子黄寡妇摊上官司,便是乐岚大人出头替她压下去。” “哦——原来如此!”“我也听说过!两个寡妇争一个厨子!” 更夫遂不再多言,说些奉承话打更去了。 次日,朱巍加派人手查抄了整座吉祥绣坊。宅院上锁贴了封条暂且关着,官兵们便撤走了。 这些官兵并非口风紧的主儿。回到长安少不得上酒楼赌场转悠,这一桩风流韵事自然传入市井。百姓们回想当年事,那曹氏委实是长安第一美人,也委实有个定了亲的表哥,表哥后来委实投靠了老三并忽然失踪。一件件的都对上了。闲人们立时又觉,前阵子有个十里香酒楼的厨子死了,生前勾搭了两个寡妇,一贫一富。当中富裕的便是吉祥绣坊的黄寡妇。偏十里香酒楼乃是这美人曹氏娘家开的。如此一来,两桩风流案便搭上了。 世人最爱风流案,风流案中最爱贵人的风流案。这两桩案子上到先世子姬妾、朝廷大员,下到市井寡妇、厨子、老鸨子,长安咸阳两城骤然开了锅,街头巷尾无处不在议论。就连十里香酒楼都日日客满,闲汉们专门同伙计打听他们家姑奶奶并那厨子。十里香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亦有人上云居寺凑热闹的,主持师太干脆打了个嘴皮子利索的姑子在门口坐着看经,有人来问便告诉他:曹居士已被官府带走。闲人们精神头愈足了。 外头闹闹哄哄的只管胡乱传话,秦王却是拿不准让谁去审蔡国候的好。蔡国候身为内卫将军,知道的机密过多,不便交予廷尉府。想让崔先生审吧,崔先生道:“不是微臣推脱。那会子蔡大人跑来王府极突兀,又替乐岚求情,微臣心里已认定他与乐岚是同伙。若是微臣去审,蔡大人不论说什么微臣都不会相信。倘若当真有冤屈,微臣必会冤了他了。王爷还是派个没有偏见之人去审的好。” 秦王又问李公公。李公公道:“杂家也觉得,蔡国候与乐岚是一伙的。” 秦王实在没人可派了,便想派朱桐。崔先生忙说:“万万不可。朱桐大人乃宰相之才,日后将执掌朝政。内卫本是用来监察他们的。若让他来审问内卫领……” 秦王恼道:“哪儿还有孤王信得过的人!” 崔先生道:“或是……审依然由朱大人审,李公公在旁听着,但有不妥便拦阻下来?” 秦王思忖良久,挥手道:“先这么试试吧。” 朱桐这几日本在忙着假选秀的案子,李公公忽然来了,让他去审蔡国候。朱桐愁道:“我都分.身乏术了。” 李公公笑打了个千儿:“朱大人能者多劳。” 蔡国候一直关押在秦.王府不曾挪动。朱桐才一进门,蔡国候便笑道:“竟捉襟见肘至此么?还是朱大人。” 朱桐苦笑道:“蔡大人,本官审你这案子可不容易。”他看了眼李公公,“莫说些不该本官知道的事儿给我听。” 蔡国候闲闲的道:“这个只瞧我的高兴罢了。” 李公公冷着脸一言不坐在一旁。朱桐朝蔡国候拱拱手:“听说蔡大人想要个聪明人问案,本官尚算得上聪明。” 蔡国候点点头,正色道,“我遭了人暗算。” 朱桐道:“敢问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蔡国候道,“我全然不知道被关在此处的缘故。” 朱桐问道:“敢问蔡大人,你可知道乐岚犯了什么事?” 蔡国候叹道:“我便是错在此处。前几日刚刚与乐大人结交且欠下他一个人情。听说他进了廷尉府,一时心急,兼我极明白乐大人为官清正,遂着了人家的道。” 朱桐道:“乐岚才刚刚进廷尉府,蔡大人那么快得了消息?” “得了一个属下急报。” 李公公在旁尖着嗓子道:“蔡大人之属下本为机密细作,乐岚如何知道的?蔡大人与他究竟什么交情,连这个也告诉他?” 蔡国候愣了:“我不曾告诉他。乐岚说他知道谁是我手下细作么?” 李公公冷笑道:“他若不知道,你手下如何给你报信?” 蔡国候想了想,摇头道:“这般颠三倒四的哪里弄得明白!” 朱桐皱眉道:“先不提这一节。本官问你,曹娘娘之死你可知道缘故?” 蔡国候叹道:“我若说不知道,朱大人信么。” 朱桐取出一张薛涛笺道:“这是我们在云居寺曹娘娘屋中寻到的。委实是曹娘娘亲笔。” 蔡国候一瞧,那笺子上写满了“国候”二字,足有三十多个,心中一跳。“也许是旁人亦叫这个名字?必不与我相干。” 朱桐偏起脑袋看了他会子道:“直说了吧。如今曹娘娘已死,我也拿不准究竟谁是她的相好,是蔡大人你、还是乐岚。我与李公公反复琢磨,乐岚在刚听说我们疑心曹娘娘是他姘头之时,那反应更像是:曹娘娘不是他姘头,但他知道是谁姘头。他遂故意说曹娘娘与人私通当晚,他正与另一个女子在一处。而那女子对这些全然不知情。但她是你手下,且乐岚知道她是你手下。你这手下觉得古怪,便将乐岚身在廷尉府、且自称某日晚上与她私会之事报与你知道。蔡大人你心中洞明,乐岚这是绕着弯子让你去救他呢。那晚与曹娘娘私会之人正是你自己。故此你并未抛下乐岚弃卒保车,而是毒杀了你的姘头曹娘娘,并急忙忙赶去向王爷求情。” 蔡国候呆了。良久,他道:“究竟何等误会才会让朱大人想出如此蹊跷之事?这……”他怔了半晌,“匪夷所思,我无从可辩。我全然不认得曹娘娘。” 李公公冷笑道:“还有何人能无声无息从太守衙门杀人灭口?” 蔡国候苦笑道:“若曹娘娘是我姘头,相好一场,我何苦使令她痛苦离世的毒.药?见血封喉的我手上有的是。” 李公公道:“事出突然,容不得蔡大人多想,只得匆忙出手。” 蔡国候摇摇头:“想必二位也审过乐岚了?” 朱桐道:“半个字不肯说。他倒是对得起你。” 蔡国候叹道:“他想害死我。我疑心这是乐岚使的一出苦肉计。”他想了半日,“说不定连前几日他救我一命都是苦肉计。哪里就有那么巧的,我好端端去解手,茅房忽然塌了?” 朱桐与李公公对视一眼:“哪儿的茅房?你说明白些,我去查查。” “十里香酒楼。” 朱桐与李公公同时拍案:“你再说一遍!”朱桐站起来道,“你为何去十里香酒楼吃饭!” 蔡国候又叹:“我侄子请我吃酒。” 朱桐遂立时捉拿了蔡国候的侄子。此人是个寻常纨绔,随意恫吓几句他便什么都招了。当日乃是有个商贾,花了五千两银子,说想认得蔡国候大人。只求这侄子将蔡国候请到十里香吃酒,让他与蔡大人在同一张桌子上说几句话。些许小事,蔡少爷不费吹灰之力便办成了。只是那商贾使劲儿给蔡国候劝酒,蔡国候遂多吃了些。席间难免小解,不想竟出了意外。酒楼那茅厕忽然塌了,蔡国候又已半醉、行动不便,好悬让柱子压死。亏得有人也来解手,救下蔡国候一命。侄子问那人是谁,蔡国候只说已谢了他银子。 两个时辰之后,十里香酒楼也贴上了封条,官兵捉拿住了曹家满门,一个没跑。 朱桐回家笑呵呵对媳妇道:“蜀国辛辛苦苦打下的桩子,咱们已悉数挖空了。如今只坐等他们的老帅亲自出马即可。” 915.第九百一十五章 春风楼乃是长安最大的花楼, 日夜笙歌不止。黄昏,楼中如常聚满了纨绔, 呼朋唤友换盏推杯。入夜, 酒正酣时, 忽听“砰砰砰”数声响,楼外冒出一群军汉,穿着秦国官兵的军服,手持火.枪鱼贯而入。 老鸨子吓了一跳,忙笑容满面迎了上去:“各位军爷来啦~~” 那领微笑道:“来了。” 老鸨子心跳得愈厉害:“不知各位军爷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领打量了几眼大堂,道:“你这儿还有空闲的姑娘么?” 老鸨子笑道:“军爷们卫国戍边如此辛劳, 没有也得替军爷拉两个不是?” 领道:“那倒不用。我们此来并非为着寻粉头吃酒。” “敢问军爷这是?” 领看了身边的亲兵一眼。亲兵抡起火.枪“砰”的朝屋顶射了一枪, 惊得满屋子粉头齐声尖叫。领含笑道:“我们是来绑票的。” 老鸨子愣了。“军爷, 我们这儿是窑子!” “我知道。”领道,“但你们的客人可都是大爷。”乃大喝, “不想死的,束手就擒!” “砰砰砰砰砰……”兵士举枪朝着梁柱胡乱射了一通,跟着喊:“不想死的束手就擒!” 楼中一阵大乱。有个客人热酒上头, 撸起袖子扶栏跳下, 大吼一声:“老子怕你……” 话未说完,便听一声娇叱, 声如金石:“张大官人不可鲁莽!听他们的!”只见诗妓眉姑娘快步走出, 径直拦在那客人身前直立, 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客人伸手去扒拉她:“眉姑娘你让开, 这是男人的活计!” 眉姑娘嫣然一笑:“这儿是窑子, 窑子是女人的地盘。” 她本容貌寻常,比不得楼中各色美娇娥。偏方才这笑灿烂生动,看得那领心头一跳。乃负手而笑:“眉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眉姑娘迎着他翩翩万福:“毕大官人好。” 领挑眉:“你认得我?” 眉姑娘道:“毕大官人的画像就贴在我们楼子对面呢。” 领点头:“好记性,难怪能以才为花魁。不错,我便是外头贴的那通缉犯毕大。” 眉姑娘道:“奴家虽不知毕大官人意欲何为,既要绑票,必有所图。大官人方才说,你要的是这楼中的大爷。” “不错。” 眉姑娘盈盈而笑:“奴家等不过是粉头玩意儿,半分不值钱。且女人胆小多事兼多舌,受了惊吓喊叫声儿也不好听。大官人且听听——”此时楼中正乱,众粉头惊叫哭喊声此起彼伏,一片兵荒马乱。眉姑娘接着说,“大官人做下如此大事,手下人必得谨慎持重,分不得半点神、出不得半点差池。这满楼的翠襟红袖在眼前晃悠,若有个什么意外,坏了大官人正经事倒不好了。不如就放奴家的姐妹们离去。奴家模样不出挑,留着无碍;我们妈妈岁数大了,也留下服侍各位军爷,如何?” 这毕大官人诧然打量了她许久,啧啧道:“我毕某来长安数年,竟不曾来见你这般的女子,委实可惜。” 眉姑娘莞尔:“这不是见着了?” 毕大官人思忖片刻,又看了眉姑娘几眼,慨然点头:“可以。你和老鸨子留下,旁的姑娘先行离去。” 眉姑娘翩然下拜:“多谢大官人。” 老鸨子在旁早已出了好几身冷汗。方才见眉姑娘正色庄容与绑匪交涉,竟有几分愣。眉姑娘乃看了她一眼。她忙跟着下拜:“多谢大官人。” 毕大官人含笑道:“老鸨子好眼色,真真会挑人。” 眉姑娘再拜:“谢大官人夸奖。”毕大官人哈哈大笑。 方才从楼上跳下来的那张大官人已清醒了,深深看了眉姑娘一眼,抱拳道:“眉姑娘,今儿我姓张的便跟着你,如有差遣只管吩咐。” 眉姑娘忙转身下拜:“多谢张大官人。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让各位大爷莫要钻冰求火、炊沙作饭。毕大官人手中有火器,大爷们纵然武艺高出天去也不是对手。保住客官们性命最要紧不过。若出了人命,我们这楼子日后的生意可还怎么做?” 张大官人赞道:“眉姑娘好大的心,竟还想着日后的生意。” 眉姑娘一本正经道:“天大的事总会过去不是?日子还得过、生意还得做。一座寻常窑子,做出名声来容易么?您瞧瞧外头,一整条街栖满了莺莺燕燕,同行极多且厉害,这碗饭可不好吃。” 毕大官人不禁抚掌:“如此大方的粉头我还是头一回见。” 兵士们遂持枪挨个屋子搜人,眉姑娘陪他们一道去,劝说客官们拱手而降,并将粉头们送去楼下。老鸨子并不惊动客人,只安排手下姑娘聚集到外头的游廊,悄悄送出去。不多时,楼下厅堂便聚集了满满当当的男客。 毕大官人登上一张桌子,抬腿踢干净上头的杯盘壶碗,拱手大声道:“各位朋友,对不住。今儿在下绑个票,诸位都是人质。其实我也不是坏人,只想跟咱们王爷谈谈。” 众人一片喧哗。有人战战兢兢道:“将军只管同王爷商议去,与我等何干。” 毕大官人叹道:“王爷哪里是随随便便能见到的。我不闹出点子动静来,压根儿近不了王府门前的石头狮子。” 众人才刚开始议论,便听那眉姑娘脆声笑道:“既然这么着……大官人,你可使过银票子?” 毕大官人挑眉道:“眉姑娘何出此言?” 眉姑娘道:“世上本没有银票子。乃是钱庄为了方便行路的大客商、恐怕他们带着大宗银子上路不方便,才创出银票子。银票子分许多种票面。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是一千两,两张五百两是一千两,十张一百两是一千两,一百张十两还是一千两。都是一样的。何不将一百张十两兑换成一张千两的,带着也便宜些?” 毕大官人愕然看着她,半晌才说:“好个机灵丫头!好厉害的嘴。” 众客人糊涂了,在下头交头接耳:“眉姑娘说什么呢?” 人群中闪出一个四十来岁商贾模样的人道:“眉姑娘,待今日事了,来我家做掌柜如何?我请你做海货行大掌柜!你做粉头实在屈才。” 话音刚落,另一个儒生打扮的人上前拱手道:“眉姑娘,我是中华联邦驻秦国办事处的干事。你可愿意来联邦为官?姑娘这样的直可进礼部。” 眉姑娘眼波流转:“礼部?你们摄政王用一个粉头做礼部官吏?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那儒生道:“我们联邦政府用人只看德才,不论出身。户部郎中罗泰娘大人从前是个老鸨子。”众人一阵喧哗。 眉姑娘道:“罗泰娘的大名奴家有所耳闻。多谢特使大人眼青,这会子我还没想着改行。” 儒生道:“姑娘但凡有意做官、去更大的平台彰显才能,只管来告诉我。我随时等着姑娘。” 眉姑娘含笑点头,盈盈的看着毕大官人。毕大官人背着胳膊道:“你们秦国拿得出多少一千的票子?” 眉姑娘道:“大官人想要几个?官府转眼就要来人了,大官人只管要去。大官人今日来此想必也不是无的放矢。有话,说给一个要紧的人听,赛过说给一千个闲人知道。我秦国虽不居中原,有骨气有担当的朝廷大员还有几个。” 毕大官人哼道:“是么?我若要你们王爷呢?” 眉姑娘道:“何苦来非得出这般死题?就要我们平安侯、国舅爷如何?” 毕大官人哂笑道:“我可不傻了么?若要了他们,你们王爷怕是巴不得我撕票。还不如要朱巍。” 眉姑娘立时眉开眼笑:“极好!算他一个吧。我替大人再添几个,御史大夫丁博章如何?还有吏曹郎中令乐岚。嗯……廷尉郭信,都指挥使何云,护军参领欧成将军乃是我们王爷极信任的。再从王爷贴身的内侍中择一位公公。差不多了吧。” 毕大官人拍手叹道:“你们王爷当真该让姑娘去做官的。” 下头可算有人明白眉姑娘之意了,“哎呀”声一片。“原来眉姑娘是想让这些大人来换咱们出去!” 众人掐手指头一算,若依着眉姑娘所言,秦国必是做了赔本买卖。刘丰虽已辞相印,朝中依然有人支持他,挑头的便是丁博章。反对刘丰的老臣,领为乐岚之父乐老学士。朱巍从前在朝班中并不显,可他如今正在侦办浮云堂的案子。郭信为秦王孤臣,何云欧成皆为武将魁。若再添上一位内侍公公,便是整个秦国秦王最不能舍的人物了。 有人喊道:“眉姑娘,王爷不会答应的。” 另有人道:“这些何只一千两,好几万两了。”众人顿时泄气:说白了,楼中不过是一群纨绔爷们,哪儿值得拿朝廷大员来换? 毕大官人想了想,道:“眉姑娘这个主意,我且掂量掂量。”眉姑娘微笑下拜。 先头出去的粉头们早已跑到衙门报案去了,这会子有人赶过来在外头喊话。官兵将春风楼团团围住,火.枪火炮重重叠叠。楼顶弯月如钩,忽然,扑棱棱飞出去一只鸽子。 只见春风楼大门里走出来一位绑匪,向秦军举起双手:“我不曾带着兵刃。” 秦军前头是位将军,瞧此人实在不像匪盗,不论身形气度皆分明是精兵。乃命手下道:“让他近前。” 这绑匪大步走到将军马前,抱拳道:“我们大官人有几句话,烦劳将军转告秦王。” 将军打量了他几眼。“壮士请讲。” “大官人说,这趟算他输了,可王爷也没赢。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样的。贪墨之人未必不是好官,清廉之人未必忠心。如若不信,请王爷明儿派几个信得过的人跟我们大官人走一趟,让王爷看个热闹。我们大官人既输了,这就离开秦国。只是有几个要紧的人在王爷手里。这些人对王爷而言不算什么,我们大官人却舍不得丢下。这春风楼里头的人没什么官职,只怕长安各户都有,值多少钱我们大官人也不知道,拿来换几个人我们的人……大略还是换得起的。” 将军点头道:“毕大想拿这些客人跟官府换你们的人。可是拿在狱中的囚犯?” “不错。”那绑匪道,“砸牢反狱实在麻烦。再有,王爷手下若有真正一心为民不惧犯险的,但凡分量足够、我们大官人觉得不吃亏,亦可换个人质。换完了,明儿我们大官人带他们去看个风景,王爷定然不亏。” 将军思忖道:“让我们派朝中大员进去换下里头的人质?” “不错。”绑匪微笑道,“我们大官人说了,要一文一武,一位公公一位王爷的亲眷,还有朱桐大人,拢共五位。要换就快些,过了四更天我们大官人要睡觉,就不换了。”他拱拱手,不待将军答话,转身便走了。 将军冥思半日,吩咐手下人:“好生守着,我去王府回禀王爷。”遂拨转马头走了。 这将军赶到时,王府里头已聚集了满满一屋子人。他遂一字不差将那绑匪之言说了一遍。众人听罢齐刷刷看着朱桐。朱桐立时道:“那快些去换吧。” 崔先生道:“朱大人,这等事不可逞威风。” 朱桐苦笑道:“若在别处也就罢了。可长安……春风楼是城内最大的窑子,里头的客人士农工商各色都有,住处也是东西南北遍布全城。眼下百姓们尚且不知出了何事。等到明天,谁家有子弟在里头当了人质可全都清楚了。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人莫忘了,长安城曾遭过一回绑匪,且撕了票。老百姓难免惊恐,惊恐则易出乱子。”群臣遂一阵议论。 崔先生思忖道:“也有理。”乃看着他道,“人家可是指明了要朱大人。” 朱桐微笑道:“既是指明了我,我还愁什么?横竖有我一号。” 崔先生笑道:“好、好。既如此——”他站起来道,“王爷,也算微臣一号如何?微臣先把那‘一文’占了。” 话音未落,乐岚之父乐老学士站起来道:“崔先生并未在朝为官,那‘一文’算给老夫。” 崔先生与朱桐齐声道:“哪能让您老人家去当人质!您都多大岁数了。何况这会子天冷。” 御史大夫丁博章道:“老大人业已退居林下,并无官职。还是下官去吧。”遂与乐老学士争执开了。秦王还没来得及插上话,已泪流满面:为着不惊吓百姓,孤王之臣竟争着去绑匪处当人质! 过了会子,外头来了个嬷嬷乃是太后身边的,向秦王行礼道:“太后说,庾二老爷的清客正在劝说他去做人质换回长安百姓。那人口才极好,必能劝动国舅爷。” 话音未落,有人笑道:“别!我去!”众人一瞧,一个穿松花色蟒袍的年轻人笑嘻嘻站了起来,“兄弟,我是你亲眷不是?” 秦王哽咽:“是。” 此人走到秦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我去。你可以不用欠下你舅舅人情。不然,他日后愈持功妄为,你一点法子都没有。” 那嬷嬷顿时红了脸,喝到:“大胆,你是何人?敢跟王爷动手动脚的。” 年轻人嘻嘻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司徒。” 916.第九百一十六章 话说秦王正与群臣商议派朝中官员去春风楼当人质换回百姓, 有人要抢庾二老爷那个“亲眷”的人质名额。众人一看, 此人穿着蟒袍,可岁数分明比秦王大了好几岁。秦王几个叔伯兄弟都比他小, 纷纷猜测他是何人。 李公公噙泪道:“既是王爷不吝千金之躯, 奴才也陪王爷走一遭。”乃向秦王道, “王爷,那个内侍就算给奴才吧。” 崔先生一叹, 向群臣道:“这位是便是赵王千岁。”众人大惊:赵王何时来了长安的? 赵王笑道:“我生来胆子大, 爱尝试新鲜事物。这辈子还没当过人质呢,不妨试试。” 秦王犹豫道:“倘有个三长两短……” 赵王道:“孤王若不去, 会不会撕票不好说。孤若去了, 必平安无事。他们不至于傻到得罪联邦和赵国。” 崔先生在旁道:“王爷万不可掉以轻心,贼寇并不怕得罪朝廷。” 赵王骤然得意道:“贼寇?贼寇何来的那么好的火器。没听方才那位将军说么?绑匪像是精兵。”他晃了晃脑袋,满脸都写着:你们都没想到这一节,唯有孤王想到了,孤王真聪明!“横竖我疑心蜀国,离秦国最近且有钱打隔壁邻居的主意。别国都穷了些。” 秦王大惊:“蜀国扰我秦国作甚?” 赵王耸肩:“不知道。横竖没安好心。” 人群中闪出老大人朱巍道:“依着浮云堂那掌柜的口供, 保险箱里除了那些文书,还应当有许多钱财;奉慈庵中亦有密室藏银子。偏那些钱都不见了。毕大家中亦没有多少值钱之物。微臣原本以为此人早已携款潜逃,不想他竟又跳出来劫窑子。” 朱桐道:“叔父不是说,那掌柜当真是被毕大雇去做事的?他们安排夏奎上浮云堂杀人, 分明是将那掌柜的当弃子弃了, 怎么又忽惹出如此大的动静来救?” 朱巍捋了捋胡须道:“老夫亦觉得那掌柜像是个弃子。不止掌柜的, 整个浮云堂皆为弃子。” 崔先生思忖片刻, 拍手“哎呀”了一声。乃凑近秦王身边低声道:“王爷,微臣越想越觉得蹊跷。毕大不过是浮云堂明面上的东家,后头……”他顿了顿,“依着李公公从奉慈庵找来的那三本册子,必是极熟络王爷、太后、太王太后之人。” 秦王哂笑道:“不就是孤那好舅公么?你们不用蝎蝎螫螫的。浮云堂的赌局没少拉孤那两个舅舅下水,他自己半分没沾。奉慈庵亦打着孤王母妃的名头。” 崔先生低头道:“微臣起先也与朱巍大人一般想的。王爷那阵子着急催朱桐大人出仕。朱桐为鲁相多年,鲁国国策与刘丰丞相之策相近。他一旦为官,税金锐减的缘故必遮掩不住,浮云堂早晚得让他查出来。毕大十成十是要被抛出去顶罪的。” 秦王听着有理,道:“故此他才安排夏奎杀了个替身,金蝉脱壳。” 崔先生道:“奉慈庵里头,老姑子依然领着大小姐们学佛法,密室中的银子却不见了,大约是因为毕大拿不准朝廷可查得到那儿之故。李公公他们起初在青华山转悠了一整日,连卧佛寺都没人知道那地图上画了什么。万一没查到,毕大还能多收些银子。上万两一位呢。” 秦王点头:“他们做得机密,难免心存侥幸。” “毕大若就此消失,揣着银子跑了,以上猜测便不错。”崔先生道,“偏他这会子忽又劫了一座窑子、要换他在狱中的同伙。若要劫持百姓,为何挑个窑子?茶楼酒馆岂不更好?窑子里头多为纨绔子弟,没那么值钱。”秦王若有所思。崔先生愈压低了声音,“春风楼本是先世子的产业,楼中不少朝廷细作。这事儿旁人不知道,蔡国候大人是知道的。那毕大将旁人都放了,唯独没有放老鸨子与诗妓眉姑娘。眉姑娘在内卫分量极重,智囊一般的人物儿。”秦王神色一跳。崔先生接着说,“蔡国候入狱与浮云堂、奉慈庵皆毫不相干。是朱桐现了一盒胭脂,方顺藤摸瓜查出乐岚,乐岚再牵出蔡国候。这里头实在偶然。旁的不说,单单那胭脂铺子记录卖货日子,别家是没有的。但凡半点子不凑巧,乐蔡二人皆平安无恙。谁能想得到曹娘娘会与人私通呢?王爷想想,可对?” 秦王一想,不由得点头:“委实如此。”遂竖起耳朵等崔先生接着说。谁知崔先生忽然闭了口。秦王一看,他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而立,一副已经说完了的模样。秦王猛吸了口凉气:毕大手上有精兵,恐为别国细作。倘若蔡国候乐岚皆叛了国……乃脱口而出,“他们想要做什么?谋我秦国不成?” 崔先生道:“王爷想想,一文一武,一亲眷一内侍,一个查案的朱桐。乐老学士一大把岁数,大冷的天儿跳出来争着当人质,微臣平日里可没觉得他老人家如此看重百姓。若没有赵王,大约只能在两位国舅和平安候之中请一位了。不论请了哪一位,就如赵王所言,日后他持功妄为,王爷一点法子都没有。王爷,他们派人出来说换人质之前,春风楼飞出去了一只鸽子。”秦王不觉看了御史大夫丁博章一眼。崔先生立时道,“丁大人……额,另有缘故。” “什么缘故?” 崔先生示意身边的人离远些,凑近秦王耳边嘀咕了几句。秦王诧然。崔先生道:“说来话长,微臣回头细禀。” 秦王点点头。再想此事,头皮麻。轻叹一声:“就这样吧。” 既然毕大是领国细作,秦王反倒胆子大了些。遂派御史大夫丁博章、都指挥使何云、内侍李公公、参知政事朱桐,并请赵王一道往春风楼去换回纨绔大爷们。 这五位由官兵护送,骑着马一路从秦.王府到了春风楼。客官们听说朝廷当真派了大员来换他们,顿时欢呼称颂:“王爷千岁千千岁——” 丁博章走在最前头,迎着毕大官人拱手大声道:“我等如约来换百姓。” 毕大官人眯起眼打量了这五位片刻,回礼道:“敢问五位是?” 朱桐从后头走出,作了个揖:“本官朱桐。” 毕大官人含笑道:“猜出来了。”乃回了个揖。 朱桐遂一一介绍丁何李三位,毕大官人只随意拱拱手,眼睛一直瞧着那穿蟒袍的。最末,朱桐才指着赵王:“这位是赵王千岁。” 满堂皆惊。毕大官人亦瞠目结舌:“谁?!” 赵王大大方方从怀中取出金印亮给他瞧:“喏,如假包换。这位壮士,孤王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就不单是秦国赵国寻贵国的麻烦了。整个中华联邦都得寻贵国麻烦。” 毕大官人犹自不信,亲自看验了那金印。“这……王爷怎么会在长安?” 赵王笑呵呵道:“孤就知道你会问,秦王弟也问了半日。孤王就是来旅行的。孤王真是来旅行的。因孤那母后看了一本评话,《瑞雪长安异闻录》,十分好奇长安是怎么过年的,可当真有那些狐妖艳鬼出没。我们娘儿俩遂特特赶来长安过年。既来了,总得跟秦王弟打个招呼不是?他是地主,遇事也好寻他仗腰子。等到明年开春,我二人便欲上贵国玩儿去。到时候也叨扰你们王爷会子。你们那儿可有什么味道好的民间小吃?” 毕大官人面色尴尬,强笑道:“我们那儿好吃的多,王爷定然喜欢。” 赵王兴致盎然:“介绍几样?” 毕大官人身边一个人咳嗽两声:“王爷去了自然知道。” 赵王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好小子,真真贼溜!孤王差一点就得手了。” 朱桐含笑道:“毕大官人果然是别国细作。” 毕大官人恍然:“王爷好生狡黠。”赵王眉飞色舞沾沾自喜。 人都来了,自然交换人质。众纨绔大爷们顾不得体面,听说放他们走,立时惊弓之鸟般跑了。 春风楼霎时只剩下五位人质和劫匪面对面,老鸨子忙跑上前殷勤倒茶。丁博章乃问道:“毕大官人,你要换什么人,可否列出单子来?” 毕大官人微笑道:“不急。明儿还要烦劳各位大人去看看风景,回来再跟你们商议要人不迟。” 朱桐道:“既这么着,今晚便没事了?”他笑道,“亏的毕大官人将粉头都放走了。不然,本官恐怕没法子跟媳妇儿解释清楚。” 毕大官人笑道:“朱大人已离了鲁国,还惧内不成?” 朱桐正色道:“不是惧内,是喜爱内人,不舍得她心情不好。” 毕大官人不置可否,回身吩咐老鸨子寻五间连在一处的屋子安置他们。 一时安置完毕,老鸨子与眉姑娘各捧了茶盘子往各位屋送去。眉姑娘笑同老鸨子道:“我今儿辛苦的很,只送两位年轻的客官。那三位烦劳妈妈了。” 老鸨子“哎呦”了一声:“赵王还罢了。没听见方才朱大人说什么?人家怕媳妇多心呢。” 眉姑娘嫣然一笑:“那不是更有趣?”挽起袖子,袅袅婷婷的走了。 各位大人少不得向眉姑娘与老鸨子询问之前楼中之事,她二人皆细细作答,跟着的绑匪也没拦着。 茶水送罢,朱桐那屋门响了两下。朱桐在里头喊“请进”。只见毕大官人神色肃然立在门口。朱桐笑道:“我就知道毕大官人会来。” 毕大官人挑眉:“朱大人如何猜到的?” 朱桐面有得色:“什么一文一武、一亲眷一内侍,皆是替本官做的幌子。毕大官人既想换回同僚,拿这帮嫖客老爷去换便好,又折腾着换人作甚?不过是想临走之前见见本官、问问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罢了。” 毕大官人道:“这主意是你们眉姑娘出的。” 朱桐翘起二郎腿:“莫推到眉姑娘头上。她是人质你是绑匪,她是女流你是男人,你还能听她的不成?再说,我们五个人在同一间屋子最便宜不过。毕大官人让分做五间,还不是想同我单独说话、不让旁人听见?” 毕大官人微笑道:“朱大人名不虚传,事事瞒你不过。不错,在下委实有些事想不明白。” 朱桐举起茶盏子饮了一口。“请说。” 毕大官人思忖道:“敢问朱大人,当日你与秦王出门闲逛、偶遇浮云堂杀人案。当真是偶遇?” 朱桐道:“当真是偶遇。”他想了半日,“那天……有个国舅爷的门客来劝我入仕,我本不愿。偏那门客说的话,明面上在劝我入仕,句句都有巴不得我不要入仕的心思。我早听说过国舅爷没做什么好事,自然希望朝堂之上个个草包的好,他便宜肆意妄为。我忽然拧劲儿来了。他不想我入仕、我偏要!遂向王爷求官。” 毕大官人怔了半日:“竟是因为这个?” “嗯。”朱桐又想了会子,“谁知王爷心急,没过多久便跑到家叔的衙门去了。我便想着,领他去街上走走,让他看看市面上最便宜的米布是个什么价钱。” “为何要去铜铃大街?” “问了一个护卫长安城哪儿热闹。” “哪个护卫?”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认得。” 毕大官人又呆了,面上说不出是个什么神色。过了会子,他又道:“朱大人可还记得百花楼的花魁白兰?” “记得。”朱桐道,“她来寻了我一回。便是这春风楼的眉姑娘跟她举荐了本官,说我是个明白人。我遂建议她上平安州或是京城去买个身份,再搬出她那男人府上做个外室。” 毕大官人瞧着他:“朱大人知道死的不是白兰?” “我都见着真白兰了,自然知道死的不是白兰。”朱桐问道,“说起来,那女人是谁?” 毕大官人眉头皱起:“朱大人不知道死的是谁?” “不知道。”朱桐道,“一直没查出来。” 毕大官人不觉坐直了身子:“你们验尸没验出来?” 朱桐奇道:“验尸只能验出死法,哪儿能验出身份?” “尸呢?” “在衙门冰窖里搁着呢。” 毕大官人“腾”的站了起来:“尸还在太守衙门?” “是啊!”朱桐道,“又没人来认尸,案子也没结,尸还能在哪儿?毕大官人以为在哪儿?” 毕大官人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问:“朱大人可知道,慧般师父此人。” 朱桐想了想:“是那个给太王太后写金刚经的姑子不是?听我媳妇提过。与她何干?” 毕大官人仔细端详了朱桐半日,见其神色自若不似作伪,背后骤凉。良久,再问一声:“朱大人当真不认得她?” 朱桐道:“听说她已得了位贵婿,乃晋国的王族。此女有何不妥?” 毕大官人摇摇头,不知在想什么。又过了会子,毕大官人回过神来,见朱桐正一眼不错盯着自己,乃又问道:“不知乐岚大人因何入狱。” 朱桐不掩得色:“乐大人大约做梦都没想到会折在一盒胭脂上。”遂将他们顺着胭脂查出乐岚小厮之经过说了。 毕大官人目瞪口呆,忽而愤然、忽而慨然,喃喃道:“天意啊……天意如此。” 917.第九百一十七章 东方露白, 天色初明。春风楼外乌压压围着兵卒。忽听马蹄声响, 远处新来一队人马与昨晚的换了班。楼内众人亦起来了。绑匪们借春风楼的厨房自煮饭食, 也分了人质一份。毕大官人乃列出单子来, 打人送出去给秦军领, 便是他要换回的同伙。里头有十里香酒楼的曹东家, 曹东家的伯父曹先生,咸阳吉祥绣坊的黄寡妇, 百花楼的老鸨子等一干人,并无乐岚、蔡国候二位大员, 却有已死的曹娘娘。又说要先领五位大人看风景去,晚些再交换人质。 崔先生见此名录眉头紧皱, 向秦王道:“这曹老爷子便是曹娘娘之父。” 秦王大惊:“莫非曹氏乃别国细作?” 崔先生思忖道:“倒不像。说不定是近两年让他们收买的。”遂命人去查十里香酒楼何时开张。 不多时下头的人查出来, 十里香开张比浮云堂迟两个月。且曹先生本有个儿子, 早两年离开长安往东瀛去了。崔先生哼道:“这姓曹的好生狡猾。自己的亲子送走, 却把侄子扯进事端之中。”乃吩咐道,“既是不着急交换人质, 还有时间, 打伶俐之人审审曹先生那侄子。” 那头毕大官人领着手下的绑匪,压着朱桐、赵王等五人, 光明正大从春风楼正门出去。每个人质身后都有绑匪拿火.枪顶着后脑勺,秦军不敢造次,只得紧紧跟在后头。好事者远远望过去, 倒是绑匪更威风些。 出了长安城南门, 毕大官人挑头领路, 直奔青华山而去。却并不上山,只在山脚下拐入一条小径。绕了青华山小半圈,前头有座大庄子。毕大官人遂止了马,笑呵呵立着。不多时后头缀着的秦军也赶到了。毕大官人举马鞭指着这庄子道:“秦国将军,若人马足够,可将此庄先团团围住。” 朱桐皱眉:“这是什么地方?” 毕大官人微笑道:“莫急,大人跟我进来。” 正说着,只见庄子里出来一位老汉,六十来岁,扯着嗓门喊道:“做什么呢!什么人!” 毕大官人含笑拱手:“老人家,敢问你们东家可在?” 老汉道:“这儿是仓库,东家哪能在。” 毕大官人道:“我们想进去看看货品,成么?” 老汉道:“自然不成。都说了这是仓库。”他挥手道,“快走快走!” 毕大官人再拱手:“得罪了。”乃断喝一声,“拿下!” 一名绑匪跳下马几句蹿到老汉身边。不待老汉回过神来,已被此人拧胳膊扳在身后。老汉泼天大喊:“来人啊!有强盗!强人打劫啦——” 毕大官人置之不理,催马近前直入庄中。他身后的绑匪纷纷跟上,秦军亦跟在后头。 进了庄子一瞧,里头是一大片四四方方的宽阔平地,地上长满青草,两头放置了两个带渔网的方木头框子,足有房门高。后头皆是高大的屋子,少说有十几排,瞧样式委实是那老汉所言的仓库。有些库房门是打开的,有些关着。门口或立或坐了些男子,岁数长幼不一,见他们闯入庄子纷纷喊叫,有人嘡啷啷敲起了铜锣。 毕大官人立在马上四顾几眼,哈哈大笑,拨马朝一座仓库缓缓跑去,马蹄踢踢踏踏。仓库前立了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黝黑脸膛,眼睛瞪得滚圆,吼道:“来者何人!” 毕大官人翻身下马,绑匪也压着朱桐等人下了马。那男子上前欲拦阻,让两个绑匪拿火.枪指住了胸口,吓得不敢动弹了。毕大官人伸手一摆:“请。” 只听赵王笑道:“孤王瞧瞧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藏在这里头。”大踏步往里走。 毕大官人笑道:“还是王爷够胆量。”乃一脚踢开仓库大门。 这仓库极高,大门亦极大,朝着东面。门既开,吱呀一声,外头的阳光正好照了进去。赵王惊呼一声“哎呀!”朱桐等人赶忙跟上。只见这仓库两边皆有大窗户,亮亮堂堂的。里头立着许多大货架,货架上齐齐整整码着各色火.枪。朱桐惊呼:“这是什么仓库!”扭头去看都指挥使何云。 何云亦大惊,一面扫视这仓库一面说:“末将不知!” 赵王指道:“瞧那后头!那是火炮不是?我的天!这火炮漂亮!我赵国的火炮没这么大。” 只见后头有一座铁架子,分上下两层,每层上搁了一架乌油油的大火炮。何云惊呼:“那是红骨记去年新出的施密特三号,是反后坐线膛炮!十万两银子一台!我们何时买了这个?” 毕大官人哈哈大笑:“整个秦国不曾买一台,人家区区仓库便有两台。何将军,你们秦国朝廷当真穷的很。”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有人喊道:“什么人擅闯民宅!这大秦国还有没有王法了?” 朱桐已负手立在火.枪架子跟前了,闻言喝到:“带进来!” 不待官兵或绑匪动手,一个穿锦缎面袄子、管事模样的男人气急败坏跑了进来,指着他们嚷嚷道:“我们已打报官去了!官差马上就到!” 朱桐冷笑道:“报官?报什么官?护着你们的官么?” 管事扬着脖子大声道:“我们是高家的人!” 满场大惊!朱桐眯起眼睛:“高家?哪个高家?” 管事嘴角一翘:“提起高家,你最先想起的那个高家,便是我们东家!” 朱桐指着架上的火.枪:“这是高家的?” “自然!” 朱桐哼道:“高家好生富庶,比王爷还有钱。” 赵王从后头转悠过来,问道:“高家从哪儿买来这些东西?红骨记不是只卖火器给政府么?” 朱桐道:“人家平安州不是政府?” 赵王“哦”了一声:“我忘了。” 管事愣了:“买的?这不是买的,是我们自家做的。” 众人大惊:“做的?谁做的?在哪儿做的?” 管事手往南边一指:“工厂在山里头,取木头方便。我们这儿只是个仓库。” 众人又愣了。赵王随手从架上取下一把火.枪来掂了掂,又细看了会子,扑哧笑了:“这是木头的。” “什么?!” 赵王随手把那火.枪抛给朱桐,朱桐忙伸双手去接。枪一入手,当真只是木头的分量。再对着光看了看,朱桐松了口气。“真是木头的。” 那管事莫名看了他们会子。“你们……该不会以为这些都是真家伙吧。” 赵王快步走到施密特三号旁伸手摸了摸,又敲打几下,笑道:“这个也是木头的。” 管事道:“那个真货得十万两银子一台呢!”赵王翻身骑在火.炮管上呵呵直笑,管事心疼喊道,“大爷!这个贵的很!” 赵王道:“你这个假的!” 管事道:“我这个是模型!一比一仿真模型!是人家赵国邯郸理工学院定制的!” “扑通!”赵王从炮管上跌落于地。“什么?!谁定制的?” “邯郸理工学院。”管事道,“他们定制了两门施密特三号火炮仿真模型,说是要放在学校门口镇风水。他们学校早先是个坟场。” 赵王愣了半日才爬起来,拍拍火.炮炮身:“多少钱一台?” 管事道:“我就是个看仓库的,我哪儿知道。” 赵王道:“哪有拿火炮模型镇风水的!怎么也得弄个钟馗啊。胡闹!再说理工学校讲究的是唯物主义,闹什么风水迷信嘛。要镇风水也应当送去赵王府,能镇整个赵国的风水,他们学校也在其中。” 朱桐咳嗽两声:“韦先生,这是人家学校定、制、的。韦先生若想要,再定两台便是。木头的想必花不了几个钱。” 那管事忙说:“这个贵!这个是一比一的。除了不能开炮,跟真的一模一样。” 朱桐乃问道:“你们这儿是个木器作坊的仓库?” “这么说也没错。”管事道,“我们工厂专门生产木制仿真武器,不论冷兵器、火器。小到飞镖、袖箭,大到关云长使的青龙偃月刀、岳飞使的沥泉神枪,新式火.枪、火炮、手.雷都有。都做的跟真的一样。”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叠名帖来,“这是我们厂的名帖。我们在长安、平安州、京城、天津、广州都有分号,正月里上海分号也要开张了,明年金陵、太原、成都、长沙都要开分号。” 朱桐接过名帖一瞧,上头写的是“高氏兵器行”,旁边注道:专业制造各色仿真兵器。不觉笑道:“倒是有趣。真会赚钱。” 管事忙不迭将名帖给赵王等人手一张,又走到毕大官人跟前也给他一张。毕大官人捏了名帖,望着管事似笑非笑。管事是个有眼力的,再给秦军将军一张,其余不论绑匪官兵皆没给了。 朱桐转身看毕大官人。毕大官人长叹一声:“数年辛苦,输得干干净净。我已服了。” 朱桐哂笑道:“数年辛苦,只为了查高家一个木器厂?” 毕大官人瞧着管事道:“敢问一声,你们外头那空地是做什么使的?” 管事道:“足球场么?那是平素大伙儿踢球解闷的场地。” “踢球?” “对,踢足球。与蹴鞠不大相同。”管事遂说起足球的踢法。末了道,“现在外头的年轻人都喜欢,南边的学校都开始有正规比赛了。” 毕大官人长叹一声,苦笑道:“偏我至今不明白输在哪里。” “输在一知半解。”朱桐指了指火炮正色道,“连是真火器是木头模型都没弄明白。这个很难查么?大官人的手下只怕是远远望见一眼便撒欢儿跑回去报喜了吧。” 毕大官人摇头不语,又叹一声。怔了会子,他道:“罢了,接同伙去。”转身便走。朱桐等人及秦军跟在后头。 回到长安城,并未回春风楼,反是去了灞河旁一座极小的码头。码头旁停了艘蒸汽机快艇,艇身上分明漆了“承天府第一造船厂”字样。秦国这头打人去接他们要的曹老爷子、黄寡妇等人。之后交换人质极顺畅。 旁人都上了船,且甲板上已蹲满了枪手瞄准码头,毕大官人负手再看一眼长安城,向朱桐道:“朱大人昨晚说,我非要你来一趟、是想知道自己怎么输的。其实并非如此。” “哦?”朱桐含笑道,“那是什么缘故?” 毕大官人道:“我委实想问问朱大人那些事。然今日本不预备让朱大人活着。” 朱桐挑眉:“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不错。”毕大官人正色道,“正是想杀了朱大人。” 朱桐偏头看了看他:“怎么又改主意了?” 毕大官人摇摇头:“杀了你没用。你死了……没什么用处。”他看了眼朱桐身后,苦笑道,“万一枪手不留神误杀旁人就麻烦了。” 赵王正笑眯眯趴在朱桐脖子上,挥了挥手:“毕大官人你好,毕大官人再见!” 毕大官人再看长安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上船去了。码头上秦国枪手亦对着那船。船头突突突冒起浓烟,不多时便开动了。 赵王依然趴在朱桐脖子上:“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嗯。”朱桐道,“放他们走了更好。这趟输得惨烈,司徒岑不会死心的。”他回头瞟了赵王一眼,“若没有郑卫等四国意欲夺赵,赵国哪能顺当加入联邦?” 赵王翻了个白眼:“就你们花花肠子多。这个姓毕的什么意思?” 朱桐道:“意思是从昨晚到今天,他觉得自己不是输给了我,是输给了旁人。杀了我没用。” “啊?谁?” “比如,查出慧般师父身份、弄走她全家的人,杀死厨子申大明、藏起丁家那关寡妇的人,让官府知道百花楼与吉祥绣坊是同伙的人,通知高家将火器库改成木器行仓库的人。可能是晋国,也可能是联邦。他也不知道谁在暗地里帮我的忙、坏他的事。” 赵王愣了:“这些不都是你做的么?” “是我做的。”朱桐一本正经道,“可我没告诉他啊!”赵王翻了个白眼。 众人从码头上了岸,路边闪过一个穿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女子,迎着众人走了过来,神色端庄。朱桐与赵王一起抱拳:“眉姑娘!” 眉姑娘望着他二人莞尔一笑,径直走向御史大夫丁博章。丁博章大惊,指着她半日没说出话来。眉姑娘翩然下拜:“侄女拜见大伯父。大伯父辛苦了。” 918.第九百一十八章 春风楼诗妓眉姑娘忽然迎着御史大夫丁博章下拜, 口称大伯父。丁博章大惊失色。赵王也愣了:“眉姑娘你喊他什么?” 朱桐在旁悠悠的道:“喊他大伯父。” 赵王立时扭头:“你知道?” “我知道。” 眉姑娘奇道:“朱大人怎么知道的?” “猜的。”朱桐道, “原本只是怀疑。昨晚你诚心躲着丁大人, 我便确定了。”他来回看了看二人,“虽说年岁差了许多且男女有别, 你们二位长得有些相似。我认识丁大人之时便觉眼熟。后再见到眉姑娘, 骤然想起来。回头想想,眉姑娘身在烟花之地, 竟能保得清白只陪人作诗行令, 说没点子来历谁信?别说你模样平平, 比你难看的粉头多了去了。再说,眉姑娘也照照镜子,你从头到脚可有半分像风尘女子?” 眉姑娘嫣然笑道:“朱大人不愧是做过一国国相的。”她走几步凑近朱桐耳边说了句话, 又返身回到丁博章跟前, 关切道,“伯父可受惊了?” 丁博章看着她神色复杂, 道:“尚好, 无惊无险。”伯侄二人略说几句话,眉姑娘便搀着丁博章向前头走。丁博章略有几分不自在。 赵王好奇, 搭上朱桐的肩膀低声问道:“她跟你说什么悄悄话?” 朱桐道:“她说我信口雌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啊?” “你看她与丁大人长得像么?” “不像。”赵王道,“没看出哪儿像来。” “眼睛鼻子有几分相似, 这是我琢磨了许久才琢磨出来的。”朱桐道,“绝没相似到外人见了眼熟的份上。” “那……你怎么猜出来的?” 朱桐眨眨眼:“说来话长, 回头再议。”赵王嘴角一抽, 撤开手走了。 当晚秦王大排酒宴, 替四位爱卿和赵王兄压惊,眉姑娘也在席上。 次日,朱家大奶奶刘净一张帖子送至春风楼,请眉姑娘来家中赏花。眉姑娘欣然而至。到了朱家一瞧,朱桐朱楠兄弟、刘戍刘净兄妹皆在座。乃微微一笑。 朱桐站起来迎着她伸出右手,口中冒出一句顺溜的英语:“good morning,comrade.”眉姑娘亦伸手与之相握。朱桐乃向众人道,“介绍一下,这位丁女士是我们神盾局的同志。” 朱楠抚掌:“我猜到了!” 眉姑娘含笑与大伙儿一一握手。落座后乃问道:“朱大人何时猜到的?” 朱桐道:“你撺掇白兰姑娘来见我时便猜到你是同伙。”他笑道,“我知道春风楼乃是秦国朝廷的产业,楼中花魁娘子多半是秦国细作。秦国又不是没人能人,你竟让她来找我这么一个才刚从别国回来、尚未入仕之人。再说,‘整个秦国朱桐最高明’这般批语,若非知道我的根底之人,必说不出来。”他看了看在座同僚,假意谦虚道,“我也不过是加入革命比大家早了十几年罢了。”刘戍拍了下他的后脑,众人投掷他一堆白眼。 眉姑娘诧然:“朱大人当真敏锐,那么早就察觉到了。你何时猜到我姓丁的?” 朱桐敲了两下案头道:“眉姑娘做事太连贯了。太平镖局那孔镖头才刚刚觉丁三太太半夜烧纸哭泣、传信到神盾局,次日便有小姑子给丁三太太送去她女儿的信。随即我们收到神盾局的电报说丁大姑娘没死。派人去你们丁家家庙暗查,有院子、有小姑子、独没有丁大姑娘踪影。蜀国派了那么强的杀手来长安竟没杀了她,显见她是有人保护的。我脑中灵光一闪,猜出丁大姑娘多半是自己人。偏眉姑娘你昨晚上又诚心避开丁大人。” 眉姑娘失笑道:“这样都能想到一处去。我们家庙委实曾有贼人闯入,偏我并没有住在里头,大约他们以为我死了罢。” 刘净直至这会子才回过神来,惊道:“丁大姑娘?跟死人成亲的?” “是。”眉姑娘从怀内取出一块铜牌来搁在案上。 那铜牌刻着神盾局的圆鹰标志。朱桐伸手将之翻了个面,只见另一面刻了三个字:黑寡妇。朱桐大惊:“你就是黑寡妇?!”眉姑娘点头。朱桐忙站起来一躬到地,“久仰大名、轰雷贯耳。” 刘净忙问:“黑寡妇是什么人物儿?” 朱桐道:“神盾局智囊,贾局座推崇备至,四国夺赵的主意便是她出的。” 眉姑娘谦虚道:“局座过赞。我加入革命才三四年,又没什么才学,不过有点子小聪明罢了。”众人看看她看看朱桐,不禁暗笑;朱桐摇了两下头。眉姑娘将铜牌收起,自我介绍自己叫丁眉。 刘净乃道:“说起来,有件事儿我没想明白。你们家那个姓关的婆子,把你母亲烧的纸灰埋起来作甚?” 丁眉道:“她已招供了。她预备次日去哄我母亲,说半夜解手看见一条白色人影飘入那院子、取走院中的纸灰,好撺掇我母亲认定我含冤而死。若是平日,我母亲未必会上当。偏那会子她老人家以为我没了,悲愤难当,极容易让人哄骗了去。” 刘净点头:“原来如此。”她神色迟疑,似乎有话。 丁眉含笑道:“二奶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额……”刘净又犹豫了会子,“你嫁给死人是你们家做的一场戏么?” “不是。”丁眉面上浮出一丝冷意,“我是出家之后才入的神盾局。我伯父父亲半分不知道,丁家全家都以为我在家庙安生念着经呢。”她悠悠的道,“刚出家那阵子我只使劲儿查找古籍中的各色诅咒,恨不能立时引来灾祸灭了我老子。来邀我入伙的同志说,诅咒有何用?正经有本事盖过家族去,才能自立于世、兼护着母亲。” 刘净就坐在她身边,拍了拍她的手:“其实我是也与你差不多命,细论起来不比你好。” 丁眉点头:“我听说过。” 朱桐慨然道:“有父母家族相护自然好;若没有,自己也得努力活得更好些不是?” 二女皆点头:“很是。” 朱楠身为在座唯一父母皆好,有几分不自在,咳嗽两声道:“说起来,那个申大明死前曾见过你?” 丁眉道:“打听白兰的事罢了。我也没瞒他。”朱楠点点头。 原来,申大明死后,京城便来电报,推测毕大官人乃蜀国细作。朱桐等人翻手给他们挖下坑去。 申大明死时并未穿着蜀锦,那身衣裳乃是镖局的人后来替他换上的,顺手塞入十里香酒楼的菜牌;他家中原本也没有吉祥绣坊的广告单子。那关婆子箱中物什自然也是镖局安置的。遂借了申大明的尸从黄寡妇处钓出了乐岚。 另一头,当日小梅将军得知敌方瞄上了青华山,立时猜到与秘密军火库有关,遂在高家内部细查。高二老爷骤然疑心起了自己的一个姘头,居士曹氏。 曹氏之父曹老先生本是西宁郡王替燕国安置在秦国的细作头目。因西宁倒台,冯紫英不待见这姓曹的,便撇下他只做没有此人。秦王身边那位师父崔先生乃是冯紫英派来的,后做了燕国的细作头目。曹先生不是个没野心的。早年先秦王还想过请他出仕,他瞧不上人家。如今这秦王登位之时年岁极小,身边有崔先生把持着,曹先生纵在市井闹出动静来、声响也传不到秦王耳边。后被蜀国细作盯上,拉拢过去了。 蜀国若想谋秦国,务必除去高家。曹氏生得那般好容貌、又时常出入王府与太后为伴,自然不能浪费了。这毕大官人与其父曹先生合谋勾搭了她去。曹氏性子并不刚强,从世子爱姬骤然沦落为姑子,哪里扛得住他的手段?遂将毕大官人当了依靠,只一心听他的话。后毕大官人设计让她做了高二老爷的姘头,她心下虽不情愿,终还是让他迷了心窍。高家的青华山火器库便是这曹氏探听来的。 青华山终究小,毕大官人没费多少功夫便查出了地方,遂故意在青华山修建了奉慈庵。当日在咸阳追杀夏奎和假白兰尸的两拨人,便是毕大官人手下穿着高家私兵军服装模作样的闹腾。他们想着,待裘行正打开浮云堂的保险柜、依着地图找到奉慈庵。就在山路上,裘行正偶然觉有行迹可疑者、穿的衣裳像是追杀夏奎之人,打人暗暗跟踪。这些人趁势引官兵到火器库,不露痕迹的暴露高家这宗大辛密。 高家追杀夏奎和假白兰,假白兰是险些与高家结下冥婚的丁大小姐,丁大小姐就是慧般师父。如此,连同在青华山的奉慈庵都可以算到高家头上去,只将黑锅扣给慧般师父、说她是高丁两家派去掌管奉慈庵的便好。还可顺手把浮云堂也算给高家一份。里头保不齐有些细枝末节逻辑不清,秦王也没空探究得那么清楚。高家在秦王登位之初立过大功。若不如此,难以搬倒。 蜀国方所出的最大纰漏便是没有确定丁大姑娘当真死了,便猜测给丁三太太的家信乃是小姑子替写,莽撞将她的身份设入局中;以至于让朱桐等人猜出移花接木之计。曹氏遂暴露。朱桐两口子以息大夫给媳妇下药之案刺激曹氏,又诱以救女之利,使之倒戈。 曹氏身份特殊。有了她相助,后头便好办了。 高家上奉慈庵学佛法的嫡长孙女乃是临时送去的。一来做内应、二来假扮出高家也是此案受害者的模样。奉慈庵密室里的银子则是太平镖局趁姑子们被刘净李公公等带走、庵堂空虚之时搜走的。 就在奉慈庵案前几日,神盾局使人装神弄鬼、扮作道士吓唬乐岚,说他七日之内将有大难、唯有内卫将军蔡国候能搭救。乐岚暗暗投靠了外国,心慌不已。遂急忙忙弄出了十里香酒楼茅房坍塌之事、算计着救了蔡国候一命。神盾局又打人扮作春风楼的粉头去吉祥绣坊做衣裳,装傻卖痴的说了些故事给黄寡妇听;黄寡妇立时明白眉姑娘乃蔡国候心腹,少不得传信给毕大官人。毕大官人再将此事告知乐岚。 曹氏案头那盒胭脂并非乐岚所赠,乃直从脂砚斋取来、故意搁在案头显眼处的。脂砚斋伙计自然也没见过乐岚的小厮,不过是朱楠使人画了小厮的画像、拿去给伙计看罢了。乐岚与曹氏从无瓜葛,纯属被他们栽赃。 蔡国候自然更是冤枉。他委实不知道乐岚已投靠蜀国,还当他真是秦国忠良,又刚刚欠下人家一条命。听说乐岚入了廷尉府,才急急的上秦.王府去求情。不曾想他自己也在神盾局计策当中。曹氏假死、并那张写满了“国侯”的笺子,蔡国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众人将此事从头过了一遍,皆感慨系之。刘净想了半日,道:“我又有一事不明。蔡国候不是蜀国的人吧。” 朱桐道:“不是。” “那设计他作甚?” 朱桐看着丁眉:“是她们神盾局要设计他的。” 丁眉道:“蔡国候是我顶头上司,对秦王忠心不二且能耐极大。不弄掉他,我上不去。”她含笑道,“前儿晚上,崔先生趁我伯父与乐岚他老子争当人质之机向秦王回禀了我的身份,秦王甚是感动。昨日,崔先生又说起联邦干事在春风楼当众劝我进京、他们给礼部的官儿做。王府中还有位老太监花公公颇得秦王信任,也是我们的人,绕着弯子劝了秦王些‘女人保不齐比男人更可用’的话。故此我昨儿大大方方上码头接大伯父去,便是预备恢复丁家小姐的身份。蔡大人那枚金印大约要进我的腰包了。” 朱桐朱楠哥俩面面相觑了半日。朱楠拍案道:“我猜了许久你们坑死蔡国候的缘故,竟没想到是盯上了他的官位!” 丁眉道:“曹氏既死、死无对证,风流案不明不白。昨晚我求秦王把这个案子给我查,他答应了。我有许多种法子证明蔡国候无辜,但秦王决计不敢再用他。此人真真是个人才,联邦可以派个人来拐走。” 朱楠掐手指头算了算,摇头道:“秦王最信任的人,已大略让神盾局包圆了。” 刘戍在旁瞠目结舌。半晌才说:“我的个乖乖!你们局座还是人么?”众人一笑。他忽想起一件事来。“丁姑娘,你可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那时?你瞧我那眼神好生奇怪,是什么缘故?” 朱桐忙说:“快解释解释!不说明白,他便怀疑你瞧不上他是个武夫。”刘戍瞪了他一眼兼踢了他一脚。 “自然不是。”丁眉忙道。偏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又半日不言语了。旁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听呢。只见她站起来朝刘戍行了个万福,含笑道,“当日是奴家失礼了。奴家早早得了消息,知道刘将军是何人。” 刘戍眨眨眼。“哦。” “奴家想起当日劝说我入神盾之人来。”她眼睛璀然亮起,微笑道,“正是丞相刘丰。” 刘戍没明白。“啊?”当时他自己刚刚被刘丰赶出鲁国。那又怎样? 丁眉吃了口茶,款款的道:“刘丰是我男朋友。” 刘戍又呆了会子,“咚”的一头砸在桌案上。旁人亦怔了怔,旋即一齐抚掌而笑。 919.第九百一十九章 丁眉并未夸大话。不过三四日功夫, 她便将老上司蔡国候与先世子爱姬曹氏撇清了。只是实在解释不清楚曹氏那张写满了“国侯”二字的薛涛笺。秦王思虑再三, 果然不敢再用蔡国候,遂将他闲置。 蔡国候走出牢狱,妻儿皆来门口相迎。 蔡妻道:“眉姑娘说,她是侦办此案之人, 不便来接老爷, 恐怕惹人疑她徇私。” 蔡国候道:“早先她胆儿极大。这是让我入狱之事吓着了。”乃叹道,“谨慎些也好。” 蔡妻拭泪道:“亏的老爷教导出了个好下属。王爷竟那般糊涂!” 蔡国候苦笑道:“只是不知究竟何故栽的, 心中烦闷。” 蔡公子忙说:“父亲,出来就好,别的咱们也管不了了。” 一家子上车回家。蔡公子路上提起他近日认得了个从京中来的朋友极有趣, 得空想到京城去走走、见见世面。起先,因蔡国候身为秦国的细作头子, 十分拘束儿子言行。如今既已无官一身轻, 再不必忌讳。他想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何况如今这世道变得厉害, 遂答应了。蔡公子不禁欢呼。 丁三老爷极爱颜面。侄女暗中还俗、偷离家庙、在春风楼做粉头的事儿, 丁博章一直不知该如何跟他兄弟说为好。这日, 他正坐在衙门里头犯愁, 有个文吏上前唤了数声。 丁博章回过神来, 只见案前已围了数名同僚。“何事?” 一位下属道:“大人, 才刚得了消息, 王爷传令, 内卫将军一职改名为内卫指挥使,着内卫中郎将丁眉接任。”丁博章一愣。 另一位道:“此人与大人同宗,大人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历?” 再一位道:“好端端的把内卫将军改作指挥使是何意?王爷这是想设置锦衣卫么?” “内卫与锦衣卫本也是一回事。”众人议论纷纷。 丁博章脸上忽红忽白忽青,眨眼已变了数种颜色。他自然知道丁眉是谁。论起官位,侄女已与自己平级了。然内卫指挥使这职位显见是秦王心腹,比自己更要紧些。半晌,抬目一瞧,下属们都眼巴巴望着自己,乃咳嗽一声:“天下重名同姓者甚多,见着了再说吧。”挥手让他们散去。众人霎时起疑,暗地里议论纷纷。 当晚,丁大太太上丁三太太院中说了半日的话,顺带斥责了那二房一顿。丁三太太与二房皆莫名不已。 五日后,内卫忽然闯入御史台,不由分说抓走了一名御史中丞。那人乃丁博章的老下属,二人平素极亲厚。丁博章拍案喊道:“小毛丫头反了么?”乃怒气冲冲领着几个人直奔内卫衙门。 才到门口便略吃了一惊。两个大石头狮子旁立着两名兵士,身负火.枪。丁博章迟疑了一瞬,跳下马来直往里走,兵士们倒也不拦着。有个门子迎了出来。丁博章说明身份,门子道:“还请大人稍等片刻,小人前去通报。”门子手中拿着一本夹子,夹子上拴着一支炭笔。他抬手看了眼手上的腕表,小声嘀咕道,“巳时五刻四分,御史大夫丁博章。”一面翻开夹子,拿着炭笔在上头写字。 丁博章皱眉盯着他手上的腕表看了半日:“你们新指挥使可上任了?” “已上任五天了。”门子写好后朝丁博章拱拱手,转身往里走。 丁博章在后头道:“你写的这个,是她的意思?” 门子回身恭立:“是。”丁博章有些烦闷,挥挥手打他快走。门子方去了。 不多时门子回来道:“丁大人,我们指挥使有请。”丁博章心下升起一股无明业火,还不能作,只强憋着跟他进去。 到了里头一瞧,坐在堂前穿正三品官袍的果真是他侄女丁眉。丁眉已站了起来,含笑拱手道:“不想丁大人来得这么快。” 丁博章冷笑道:“丁指挥使好大的官威。” 丁眉诧然道:“莫非我们衙门的同僚待丁大人有何失礼之处?” 门子满面冤屈低声道:“丁大人,小人可是恭谨的很。” “不与他相干。”丁博章道,“丁指挥使新官上任,连个由头都没有便闯来御史台抓人?” “原来是那事儿。”丁眉道,“今儿行事委实急了些。不急不成啊!恐怕他得到消息跑了。”遂拿起案头摆着的一封信递给丁博章。 丁博章一瞧,信封上的地址是咸阳一位道士,笔迹便是他那下属。取出信来,里头写的是些鸡零狗碎的日常琐事。丁博章道:“这有什么?” 丁眉默不作声递给他一份口供。丁博章看罢,心跳如雷。 那口供是乐岚的。既然曹氏显见有奸夫且不是蔡国候,这个名儿少不得又回到乐岚头上去。丁眉向秦王立下军令状,十五日之内撬开乐岚的嘴。 三日前,丁眉独自去见乐岚。先看了他半日,乃正色道:“我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没犯什么罪,你也知道。但你不知道哪样重哪样轻。你以为重的那罪,是可以将功抵过的;你以为轻的那罪,但凡你不洗得干干净净绝无嫌疑,纵然只是个‘可疑’、没有确凿证据,你也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乐大人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乐岚抬了抬眼皮子:“丁大人说什么?” 丁眉道:“我说,私通蜀国事小、私通王爷小妈事大。” 乐岚面色无波:“下官听不懂丁大人的话。” 丁眉微笑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同伙已抛下你走了。救走了曹家伯侄、黄寡妇、百花楼的老鸨子等人,不救你。乐大人,你是弃子。” 乐岚微微阖目:“下官委实不知道丁大人所言何意。” “啊,不对。人家没有弃子。”丁眉道,“你知道一个小丫鬟么?乃是咸阳百花楼花魁白兰身边的,后来跟着白兰逃跑到了长安,藏身于丁博章府内。她本来没有暴露的,只是白兰对她起了疑心。毕大官人这趟撤走人员,把她也带走了。乐大人身在牢狱,委实不知道外头出了何事。这样吧。大人出去逛逛街。” 乐岚微惊,抬起头来:“丁大人放下官出去?” 丁眉微笑道:“只是让你逛逛街罢了。自然有人远远缀着你。我给乐大人……嗯……三个时辰应该够了。你走走茶楼酒馆花街柳巷,听听市井闲人都在说什么。前几日有一宗极大的热闹事,这会子正满长安议论呢。不过乐大人不能回府,别处你随意去。”言罢,不待乐岚答复,站起来道,“来人,请乐大人洗漱更衣。”转身而去。 外头两个狱卒端了水盆进来,一个打开乐岚身上的铁锁,另一个替他洗脸。乐岚只任由旁人服侍,若有所思。洗漱完毕,狱卒捧来一整套衣裳鞋袜,从里到外都是簇新的,只是款式有些俗气。乐岚换上之后立时变成了个土财主。狱卒又递给他一个荷包,里头是二十两散碎的银子。而后打开牢房门恭谨道:“乐老爷,请自便。”乐岚咳嗽一声,负手而出。 因他入狱的罪名是与曹氏通奸,没过多久这罪名就挪到蔡国候头上去了。故此虽也受了点子小罪,并未捱过大刑。饶是如此,狱中呆着也消磨元气。才刚踏出牢狱大门,迎面便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儿落下,狱卒亦送出一把青皮伞来。乐岚撑开伞呆立良久,抬目四顾,五味杂陈。 狱卒道:“这雪从昨日下半夜开始下的,半分没有停止之意。大人路上留意些。” 乐岚看了看脚下并无积雪,远远的有穿着橘黄色衣裳之人正在清扫。下雪日务必加派人手清扫干净积雪乃是刘丰在时安排下的。往年乐岚冬日出行不是坐车便是坐轿,每每抱怨刘丰是个俗人,好端端的雪景让他损得干干净净。今儿可算轮到他走路了,脚下穿的还是寻常的棉布鞋子,北风不知怎么钻进去的,冷如刀割,方明白扫雪之益。遂信步走到街口,雇了辆马车往热闹之处而去。 只在茶楼闲坐片刻,立时听到有人在议论前几日春风楼那事儿了。乐岚点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便向伙计打听道:“我前阵子出了远门不在长安,敢问是错过了什么热闹?” 伙计立时道:“大爷您前阵子不在长安?哎呀呀当真是错过大事了!您等着,我替你取茶去,回来告诉您!” 便听隔壁座上一个茶客大声道:“那位兄台,你前阵子不在长安?”乐岚点头。那人立时道,“我告诉您我告诉您!热闹大了去了!”他也不客气,端起自己的茶壶茶碗便做到了乐岚对面。 伙计笑道:“您说、您说!小人取茶去。”笑呵呵走了。 这茶客便摇头晃脑说了起来,说到兴起处还手舞足蹈。乐岚才听了个开头,一颗心骤沉下去。毕大官人领兵绑架了春风楼的客人却放走粉头,要换出他在狱中的同伙。而乐岚还在狱中。那茶客不大会看人脸色,只管眉飞色舞的说。倒是伙计来送茶水点心时瞧了乐岚半日。乐岚摆摆手,让他放下东西便好。 待茶客说完,乐岚面上似喜似悲。良久才拱手道:“多谢兄台告诉我。不然,我都不知道旁人在议论什么话。” 茶客这会子方觉察出他不大对劲:“兄台,有何不妥么?” 乐岚强笑了下:“实不相瞒。我平素也时常去春风楼。这回若不是去了外地,保不齐也在那楼里让匪徒抓做人质了。” 这茶客是个粗心的,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兄台没听明白么?那些客人只被困了个把时辰,便让四位大人和赵王千岁换出来了。” 乐岚道:“话虽如此,心里头总有些不安生。日后还是不去花街柳巷了。” 茶客哈哈笑道:“这可是因噎废食不是?还不是自己噎着,是听说旁人噎着。”乃兴致勃勃议论起来。乐岚半走神听着,偶尔与他搭几句话。 离开茶楼,乐岚又去了别处。各处都在议论这个,且一模一样。 三个时辰之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人走到乐岚跟前。乐岚知道是内卫,轻叹一声,结账走了。 回到牢房,乐岚躺回冰冷的破棉褥子上,心乱如麻。 次日上午丁眉再来,笑盈盈看着他道:“乐大人可想明白了?我还是那句话。私通蜀国事小、私通王爷小妈事大。天家颜面最要紧不过。” 乐岚苦笑道:“下官委实不曾私通曹娘娘。” “我知道。”丁眉冷冷的道,“是那个姓毕的与她私通。” 乐岚道:“丁大人既知道,何必来问我?” 丁眉笑若春风拂面:“因为我没有你私通蜀国的证据。既知道你已投靠蜀国,将错就错让你替你同僚背着这口黑锅不也挺好?正主儿已经逃了,我又抓不到他。乐大人,天气日冷,眼看就要过年了。” 乐岚怔了半日,忽然道:“赵王为何会来长安?” 丁眉道:“他委实是来旅行的,可愣是没人肯信,他也无奈的紧。” “大过年的他不在赵国来长安,谁肯信呢?” “赵国又没他什么事。国事都有大臣呢,他又与赵王妃闹别扭。韦太后想来长安、他做儿子的陪母亲来,说的过去。” 乐岚哼道:“我不信。” 丁眉道:“你信不信有什么打紧。你不过是阶下囚。”乐岚一噎。丁眉又道,“说起来,前几日乐老大爷也半夜三更赶到王府,争着要去当人质。” 乐岚大惊:“什么?!” 丁眉叹道:“大约是想立个功、好替他儿子脱罪吧。可怜老爷子压根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乐岚不觉捂上额头。丁眉看了他会子,转身走了。 两个时辰之后,乐岚招供。咸阳那道士乃蜀国给乐岚的最后线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去找他。并附上了一份蜀国细作的情报密语。 丁博章看罢供词,默然无语。丁眉道:“蜀国的情报密语我就不给丁大人看了。” 丁博章点点头,看着侄女心中百味杂陈。半晌,他问道:“丁指挥使……今年可回家过年?” 丁眉淡然一笑:“回头我与母亲商议商议。对了,我想接她老人家出来住,大伯不会反对吧。” 丁博章皱眉:“你父亲不会答应的。” “不与他相干。”丁眉道,“他送我冥婚、出家也没问过我答不答应。” 920.第九百二十章 浮云堂大案大略有了结果, 秦王喜忧各半。赵王无事一身轻,又预备混在长安过年, 便凑到秦.王府拉着秦王闲聊。秦王本是少年, 虽日夜为国事困扰, 终究经不住趣闻所诱,撂下满案折子听他说去。崔先生在旁替他看折子。 正说得兴起时, 有太监回报,新任内卫指挥使丁眉求见, 说有要紧事。秦王无奈看了赵王一眼。赵王嘀咕道:“扫兴。”起身避出去了。秦王遂命丁眉进来。 原来丁眉已撬开乐岚之口, 曹娘娘私通的不是他而是那毕大官人。姓毕的乃蜀国细作, 给乐岚行重贿拉拢他。看罢供词, 秦王呆了许久, 望着崔先生有些惶然无助。 崔先生思忖道:“王爷,去见见乐大人, 问问他究竟如何作想。秦国委实没有对不住乐岚之处,乐老学士委实对秦国忠心不二, 蜀国能给乐大人的秦国都能给。” 秦王攥着拳头道:“孤怕没法子冷静问出这些来。” 崔先生道:“那微臣去问他,王爷在旁听着便好。”想了半日, 秦王点点头。 丁眉遂陪着崔先生去狱中探望乐岚, 秦王换上太监的衣裳混在他们身后。 来到牢房外头往里瞧, 昏暗阴冷,乐岚独坐在旧褥子上愣。崔先生让丁眉与随从都在外头候着, 躬身走进去拱手唤了一声“乐大人。”乐岚一动不动。崔先生径直坐在他对面。良久, 乐岚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崔先生来此作甚。” 崔先生思忖片刻道:“有件事崔某多年来不得其解,欲向乐大人求个明白。求大人与崔某说些真心话。” 乐岚终于瞧了他一眼,淡淡的道:“崔先生请讲。” 崔先生又想了许久才道:“崔某乃江苏海安人氏,因来长安投亲、误打误撞做了王爷的授业之师。当年还是高家老太君做的中人,只说是教导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少爷。我想着,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罢了,必然省心。不想……”他苦笑道,“巴巴儿把两三辈子的心都操碎了。” 乐岚默然半日。“是么。” “是。”崔先生道,“我在秦国毫无根基。我那叔父——想必诸位大人也都知道。乃是个老实本分的土财主,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故此,崔某十分清楚自己是谁、是做什么的。早先那几年除了教导王爷读书之外,半分不沾秦国朝政。崔某不明白,乐大人为何看崔某不顺眼。”外头秦王心中一动:莫非这姓乐的曾找过崔先生麻烦不成?孤王半分不知。崔先生暗地里怕是没少吃亏,却一个字不曾提起。 便听乐岚冷笑道:“崔大人没沾朝政?” 崔先生正色道:“后来委实沾了,难道不是让诸位大人们逼的?但凡诸位得力,我一个教书匠用得着管那些么?刘丰为丞相那几年我可什么都没管,最清闲不过。” 乐岚微微阖目:“刘丰与你本是一伙的。” 崔先生道:“这话就不妥了。崔某与刘丞相头一次见面还是在王府,祖上十八代从不相识。” “不用祖上。”乐岚悠悠的道,“你二人天生就是一伙的。” 崔先生怔了怔:“崔某无可从辩。” 乐岚道:“我秦国也不是没有饱学之士,为何单单挑了崔先生做王爷的先生?” 崔先生不觉直了直脊背:“当时秦国朝局复杂。先世子已死,先王爷尚有多子在世,太后那会子还世子妃、母家不在秦国。那会子纵然她向乐大人家中求人替王爷授课,乐家敢给么?只怕没人以为秦王宝印会落到王爷头上吧。”乐岚哑然。门外秦王想起旧事,正是高老太君雪中送炭、感慨万分。崔先生接着说,“因崔某身份简单、才学尚可,与秦国朝廷上下毫无瓜葛,太后遂择了崔某。” “不错。”乐岚点头道,“刘丰亦如此。你二人皆是身怀才学,只身在秦。无亲友牵挂、无旧敌钳制。遂肆意妄为无所顾忌。” 崔先生惑然:“崔某仍不明白乐大人之意。我与刘大人做了什么与国不利之事么?” 乐岚道:“不曾。你乃王爷孤臣,独替王爷一人着想。刘丰为相那几年一应国策皆为秦国好。”他幽然一叹,“崔先生你只为王爷好,刘丰丞相只为秦国好。他在外把持朝政,你在内劝说王爷。”他乃看了崔先生一眼,“我知道你与刘丰并无私交。然刘丰之策你天生便会赞成。因为与你无损、与秦有利。你凭什么不赞成?偏崔先生又聪明,难以哄骗。但凡有人想绕着弯子劝王爷几句,皆让你直愣愣的戳破了。” 崔先生皱眉道:“若有人诚心欺哄王爷,崔某自然不能睁眼瞧着。这有何不妥么?诸位大人不也是王爷之臣?” 乐岚冷着脸道:“若非满朝文武反对,刘丰险些效仿燕国收田税了。” 崔先生恍然大悟:“原来……” 乐岚轻叹一声,正色道:“君与臣并非是一回事。君不可只顾念自己,也得顾念臣子。崔先生,我这阶下囚所言可有几分道理?” 崔先生道:“只是朝中亦多有大臣赞成刘丰丞相之策。” “你是说丁博章之流?他自然赞成。他家中田地不多,纵交田税能交多少?却有那么些工厂、商铺。” 崔先生道:“只是工厂商铺交的税极多,充盈国库便是靠这些。” 乐岚嘴角一勾:“税多是因为他们赚的更多。” “为何乐大人不效仿他们,兴建些工厂商铺?” 乐岚哼道:“嫌弃铜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他们四处弄得乌烟瘴气,人人庸碌无礼、市侩不堪。你可知道,有一阵子商贾竟敢不给朝廷大员让道!皆因刘丰本为商党党魁之故。纵得一干人没上没下、没尊没卑。刘丰明面上替国库增了银子,实在弄得秦国礼崩乐坏、瓦釜雷鸣。连十六七岁的学生都说,圣人之言会不会没关系,只要能赚钱便好。世上就没有拿钱买不到的东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崔先生缓缓点头:“原来乐大人是这么想的。”乃思忖片刻道:“其实学生那话……仿佛也没错啊。” 乐岚皱眉:“崔先生何意?” “乐大人觉得什么是拿钱买不到的?” 乐岚挺胸道:“功名他拿什么去买?” 崔先生道:“我记得浮云堂的案子里头便有买通考官科考舞弊的。那可是刘丰离任之后。”乐岚一噎。崔先生接着说,“我朝从太.祖时开始便可捐官,前朝亦可。故此科考亦非为官唯一通途。爵位亦是多年前便可以买了。”乐岚面色越来越黑。“再有,乐大人既是觉得刘丞相之策不好,蜀国之策不也相似么?” 乐岚挺了挺胸道:“蜀王近年已开始明白所为不妥了,正欲逐渐修正国策。” 崔先生皱眉道:“有么?你怎么看出来的?” “毕大官人告诉我的。” 崔先生怔了怔:“什么?” “毕大官人告诉我的。”乐岚道,“刘丰就是在蜀国的家。曾向蜀王求官,蜀王拒之,方来的秦国。” 崔先生又怔了会子:“那……乐大人就信了?”这回是乐岚愣了。崔先生道,“蜀国半分没瞧出有更改国策之意,且数月前刚刚从燕赵联邦抄了个出口退税去,分明是鼓励兴办工厂的。而且蜀国朝廷之中儒生已越来越少了。”乐岚愈愣了。“论不兴工商,举国上下以齐国为最。而大国当中,齐国最弱。乐大人可去过齐国?” “不曾。” “崔某也不曾去过。”崔先生道,“然崔某看过从齐国送来的情报。齐国官兵所佩火.枪还不如我们秦国数年前淘汰不用的;而鲁国的火器已强似我国。若有一日,鲁国想夺齐国国土,只怕轻而易举。” 乐岚皱眉道:“都是火器惹起来的。若非诸国都为着买火器而搜索枯肠的谋财……” 他话未说完,崔先生打断道:“天下未分之时举国没多少火器,朝廷一般儿搜索枯肠的谋财。圣人谋财、老圣人谋财、王爷谋财、朝廷大员亦谋财。谋财之事与火器不相干。” 乐岚哑然。半晌,他看着崔先生道:“其实崔先生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是诚心抬杠罢了。舞弊歪路与科考正途,哪个多哪个少?那时候朝廷谋财与如今诸国谋财截然不同,如今谋财谋得何等光明正大。如今是举国上下不论士农工商一律谋财啊!”乐岚痛心疾道,“如何了得?!” 崔先生笑摇了摇头:“我知道乐大人之意,乐大人并不知我意。那时候朝廷谋财与如今诸国谋财是一样的。纵然没有火器,铠甲刀枪难道不要花钱的?火.枪的价钱并不比缂丝衣料子贵,火炮的价钱也未必盖过金玉器皿。而早些年农人工匠想要谋财颇不容易,商贾虽容易些、却须得贿赂官员求庇护。而依着刘丰之新税策,官员难以中饱私囊;官府采购物件皆招投标、打官司透明化,致使各位老爷难以索贿。倘若再收起田税,只怕连乐家这样的人家都要支撑不住奢华日子了。乐大人也并非不屑工厂商铺,只是不会做又不肯学罢了。经营工厂并不容易。若打奴才学去,恐怕他们学成之后逃跑,这年头逃奴每日都有;若让乐家子弟去学,又放不下身段。”他站起来道,“崔某没有什么好跟乐大人说的了。只劝乐大人一句,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是斗不过时代的。不信,只看齐国。” 乐岚一言不。 走出牢房,崔先生以目询问秦王,头朝里头一偏;秦王摇摇头。遂不曾去见乐岚,扮作秦王没来过似的,一行人信步离开大牢、回到秦.王府。 秦王心中本千头万绪,到了书房一瞧,赵王躺在贵妃榻上睡着了,不觉好笑。这么些人进来,难免惊醒赵王。他迷迷瞪瞪的睁开眼:“那个丁眉走了?” 丁眉脆生生道:“不曾。” “哦。”赵王一只手搭在眼睛上,“你们接着说,我接着睡。” 崔先生含笑道:“赵王莫再睡了。这会子天冷,白天睡过劲去,晚上该睡不着了。” 赵王坐起来揉了两下眼睛:“你们是不是说了许久?”丁眉扑哧一笑。 崔先生摇摇头:“赵王千岁实在悠闲。”他忽然想起一事,“王爷,你们赵国的田税是怎么收的?” 赵王打了个哈欠:“孤王哪里记得那么些?横竖整个联邦的税收制度是一样的。” “便是燕国的税制么?” “嗯。”赵王道,“孤王虽没有彼得大帝的志气,也知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崔先生眉头动了动:“彼得大帝是谁?” 丁眉笑道:“崔先生饱读天下文章,竟连彼得大帝都不知道么?此人乃是俄罗斯国最伟大的君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乃兴致勃勃说起了彼得大帝之丰功伟绩。崔先生与秦王皆听得兴致勃勃,方才牢房里那点子不痛快暂时散去。 听罢,赵王道:“其实他也不过是‘行万里路’之后,‘择其善者而从之’罢了。” 崔先生连连点头道:“很是!”乃思忖道,“燕国贾琮亦如此。择天下之良策从之。” 赵王道:“孤王这两年也走了数国。许多事,不去当地看、单单瞧几封信函,半点用处也没有。秦王弟,你不如同我一道旅行去吧。”众人一愣。他揉着脖子道,“崔先生既然提起田税,想必你们秦国也想改田税?” 崔先生道:“只是满朝文武皆不肯。” 赵王道:“秦王弟只扮作卧病在床,你我兄弟一同见世面去。闭门造车哪儿成啊。你又不像我这般惫懒、诸事不愿管。看看燕国、看看赵国、看看齐国,走走平安州、走走广州、走走大佳腊。就跟彼得大帝似的,亲眼见识下别国是个什么样子。别的不说,单说越国。自打立国之后,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与吴国已不是一回事了。不亲眼所见是感受不到的。” 秦王便是一愣。他看过赵王母子拍的照片,心下本来羡慕。少年心性也巴望着四处走走,只是身份约束走不开罢了。半晌,他喃喃道:“能么?” “能啊!”赵王道,“将朝政托付给那个什么朱桐。有黑锅他背着,横竖他在鲁国已干过了那些事。等你回来,田税就该改完了。” 921.第九百二十一章 离年日近, 内卫从狱中放出了乐岚。论罪他本当诛族, 倒是丁眉向秦王求了情。此人供出蜀国的许多情报,算是戴罪立功。因丁眉已趁那咸阳道士出门之机查过他的住处, 并未查出有名册之类的物品;遂决意守株待兔,看看还有谁与他联络。既然如此, 便不能将乐岚当细作杀了、惊动道士和旁人。 秦王起先并不愿意。丁眉道:“蜀国费了数年力气却闹砸了,不会死心的。留着乐大人做个钩子,说不定还有下一位毕大官人来找他。” 秦王仍不高兴。崔先生道:“乐大人只是答应撺掇王爷与蜀国结盟,并无卖主求荣之意。再说,乐老学士从京城跟着先王爷来的西秦, 功劳极大。王爷, 总得念他父亲。” 如此这般说了半日,秦王才勉强答应。还特派了个小太监去告诉乐老学士:“若非崔先生再三求情,孤王绝不会绕过乐岚。”次日老爷子亲自上门致谢。 丁眉遂布置下人手监视那道士,慢慢收集蜀国的细作名录,却极少抓捕。乐岚倒不用她费心。横竖乐家全家离不了秦国, 但有立功机会他定不会放过。 长安城上下并没人知道王府和内卫究竟出了何事。虽说浮云堂一案牵涉众多,不曾沾上的人家依然治办年事。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八, 丁博章打了个要紧的管事来内卫衙门求见丁眉。此人磕头道:“只因过两日便要祭祖,大老爷打奴才来见眉大姑娘,问姑娘可回府不回。” 丁眉含笑道:“已到了这个点儿?我都忙得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了。既是祭祖,回去看看也好。年后我就预备接我母亲出府了, 也告诉大伯一声。”那管事僵了僵, 虚应半声。 到了除夕日, 满朝文武及诰命先进王府朝贺。因狱中还关着许多官员,朝班稀稀疏疏的,看着令人心惊肉跳。丁眉身为女官兼是内卫指挥使,等着入朝时又与朱家叔侄俩凑在一处说话,极为显眼。且朝中官员许多常去春风楼、认得眉姑娘,朝堂相见有些尴尬。丁眉倒是大方的很,笑盈盈与人打招呼。 一时秦王来了。这少年形容疲惫,看了看众人道:“孤王知道诸位爱卿各有心思,亦知道没有哪个傻子会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你们既身为朝廷命官,也好生想想,秦国可曾对你们不住、孤王可曾对你们不住、百姓可曾对你们不住。” 群臣跪地齐呼:“臣等不敢——” 秦王摇摇头:“今年就这么算了,明年好生整顿朝政,都回去过个好年吧。”乃挥手退朝。 群臣退出大殿,议论纷纷。因丁博章本是朝臣魁,众人都围着他。丁博章一言不。抬目张望,朱巍那老头也让人围上了,倒是自己侄女绷着脸正与朱桐说话,朱桐亦是慎重其事的模样。大约旁人恐怕他们说些机密事,且他二人皆新近为官、暂没什么交好的朋友,四周一圈没人靠近。丁博章思忖片刻,快步走了过去。 朱桐丁眉立时闭了口。朱桐迎着他拱手道:“丁老大人。” 丁眉亦翩翩万福,半分不避讳,爽利喊道:“大伯父。”许多官员跟着丁博章走过来,闻言大惊! 丁博章听见“大伯父”这三个字,心下大定。捋了捋胡须,和蔼道:“你伯母她们见太王太后和太后去了,想必会迟些。你可与我同回去?” 丁眉想了想:“也好。这儿人多,就不等她们了。” 丁博章点点头,又看着朱桐。朱桐道:“我也该回去祭祖了。小丁大人别忘了答应我媳妇的事儿。” 丁眉笑道:“不好说,下官可忙的紧。” 朱桐拱拱手转身才要走,一位官员赶紧拦住了他:“小朱大人请留步。” “王大人?” 这王大人有几分性急,低声道:“小朱大人,王爷方才那是什么意思?” 朱桐道:“这不明摆着么?先过年,过完了年该如何如何。” 王大人急道:“这如何是如何啊?求小朱大人指教。” 朱桐道:“萧规曹随。前两年刘丰丞相如何,年后还如何。背着王爷悄悄弄鬼的,就别怪王爷不给颜面。” 有位官员,兄长因受贿被拿下入狱,也凑过来低声打听:“浮云堂那案子牵连到的大人们,王爷预备如何?” “该如何如何。”朱桐道,“王爷只赦了一位,就是乐岚大人。其余皆依律行事。” 有人立时喊道:“为何赦乐大人?!他犯的那种事儿还能特赦?” 朱桐道:“王爷也不想赦他。奈何关键证人已死,死无对证。总不能莫须有不是?”众人愣了。朱桐趁机拱手离去。 朝中旁人并不知道乐岚私通的是蜀国,还当他私通了曹氏,惊愕莫名。丁博章也不知道,忙问丁眉:“乐大人?” 丁眉看了众人一眼道:“就如小朱大人所言,没有证据。” 有人跌足道:“世人皆知那淫贼犯下何事,难道就放过他不成?” 丁眉悠悠的道:“没有证据,连王爷都不能给人定罪。各位大人,日后断案好自为之。律法才是秦国之本。我秦国就要从人治转为法治了,谁都不能例外,包括王爷自己。”众人面面相觑、腹内各有心思。 丁眉嫣然一笑,回身搀住了丁博章的胳膊。丁博章十分得意,扶着丁眉便走。人群中隐约有人叹道:“朝中有了老朱大人与小朱大人,如有又有了老丁大人与小丁大人,真真佳话。”丁博章听在耳中愈欢喜,胡子都撅起来了。 丁家伯侄二人坐车回府,先到丁博章书房坐下。丁眉见丁府内外已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含笑道:“府里头倒是富庶了许多。” 丁博章今儿在朝臣跟前得了脸,心下舒畅,也笑道:“这几年工厂产量做得大了,平安州那头自有销路,委实宽裕些。” 丁眉思忖道:“除了平安州,上海也是个要紧处。想打开南边的销路先得进上海。” 丁博章看着她道:“大丫头,你这官儿是怎么回事?” 丁眉微笑道:“大伯父,是执掌着内卫的三品大员侄女好、还是在家庙做姑子的侄女好?” 丁博章道:“自然是侄女如今更好些。” 丁眉道:“那大伯父就莫要打听侄女是如何有的今日。其中曲折,漫说非外人可知、连内卫里头都没几个人知道。”丁博章深吸一口冷气,慢慢点了点头。 丁家三位老爷虽都已出仕,老三却是品级略低、不能上朝。丁博章这会子忙着同丁眉说些朝局事,没喊老三过来。偏丁三老爷今儿早早打了人在大门口候着,听说大哥与女儿都回了府,立时赶了过来。他倒不敢贸然进去,先喊了跟着丁博章的两个长随到跟前打听。 这二人道:“奴才等只在王府外头候着。大老爷是眉大姑娘搀出来的,有人喊眉大姑娘做‘小丁大人’。喏,三老爷瞧见门口那两个护卫了没?就是跟着眉大姑娘的,背了火.枪!咱们府上可是头一回进来火.枪呢。” 丁三老爷嘀咕道:“她这是出息了?她究竟怎么当上的这官儿?” 一个长随道:“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漫说奴才不知道,咱们方才在王府外头与别家的奴仆说话,许多人猜度眉大姑娘是个什么来历,听着并不知道是咱们家的。” 另一个道:“这会子都知道了。嘿嘿,瞧那些人的眼神,跟抱怨奴才们不告诉他们似的,真真有趣!其实奴才们也是方才才知道的。” 丁三老爷又等了片刻,耐不住了,打人进书房通报去。丁眉闻听嘴角微微挂上一丝冷笑。丁博章正欲打听年后秦王要作什么呢,让老三给扰了,心下暗怨他没耐性。无奈,只得请他进来。 饶是早知道丁眉官居正三品且刚刚下朝,亲眼见女儿穿着绯红的官袍,自己却只有一领六品的青袍,三老爷顿时不是个滋味。丁眉已站了起来,面上淡如清水,作揖道:“父亲。” 丁三老爷咳嗽两声,打量她道:“你倒是出息了。” “托王爷信任。”丁眉道,“只殚精竭力罢了。” 丁三老爷腹内烧起一股无明火,沉着脸道:“你说你想接你母亲出府?” “是。过几日就来接她。” “混账!”丁三老爷喝到,“你母亲是我明媒正娶的太太,岂能是你说接走就接走的?” 丁眉微笑道:“那父亲要不要去衙门告我忤逆?”丁三老爷一愣。他本想着过会子就把忤逆罪拿出来吓唬她,不想倒是她先说了。丁眉轻吐了口气道,“女儿提醒父亲一件事:秦国人才虽多,王爷想找个内卫指挥使不是那么容易的。父亲若不死心,可以去试着告一告。女儿敢说没有哪个衙门敢接父亲的状纸。父亲是不是还没有习惯内卫这个名头?要不咱们换一种说法。你若在京城告锦衣卫指挥使,会是个什么后果?” 丁三老爷尚未回过神来,丁博章先打了个冷颤,低喝到:“三弟!莫要莽撞,与侄女儿好生说话。”乃抢着说,“侄女儿,此事太大,还得从长计议。” 丁眉思忖片刻道:“不如这样吧。就把我母亲请来,当面说明白。” 丁三老爷喊道:“哪有这种规矩?你自去后头见她!” 丁博章一想,当年之事丁眉对老三必怨心极重,若让他们一家子自己说去,非闹起来不可,点头道:“也好。”丁三老爷霎时憋红了脸。 不多时,丁三太太来了。丁眉笑盈盈上前拉了母亲的手:“娘!” 丁三太太穿着簇新的锦衣,含笑抚了抚女儿头颈:“眉儿来了。”丁三老爷咳嗽一声。三太太忙上前见礼。 丁博章乃道:“三弟妹,眉丫头说想接你出去住,老三不答应。你自己怎么想的?” 丁三太太正色道:“眉儿早已打人来跟我说过来。我的意思是跟眉儿走。” 丁三老爷喝到:“放肆!你反了么?你是这府里的三太太!” 丁三太太低眉道:“老爷,这府里有大太太二太太,有没有三太太不要紧,不耽误丁府女眷接待宾客、请人吃年酒。我嫁入丁府这二十来年,委实没做过什么、也轮不着我做什么。若在眉儿那里——”她撑不住笑了,又长叹一声,“眉儿那衙门最辛苦不过。有我在,好歹她每日下衙有口热饭吃不是?她若忙的厉害,我也好替她添减衣裳。” 丁三老爷立时道:“让眉儿搬回来住不就是了?府里什么没有。” 丁眉咳嗽两声,看了看丁博章。丁博章道:“眉儿那差事,非但不能搬回来,平日里见着我们老哥几个还得避点子嫌。若是内卫查案子查到亲友头上,人家求上门来,咱们不好办。这是王爷年幼没阅历。若是先头那位王爷,我必调职。” 丁眉道:“远的不说,牢里就关着几十位呢。” 丁三老爷忽然想起一事:“眉儿,你可知道解得仁大人的案子如何了?” 丁眉道:“近日我手里查的多半是细作。解大人犯的不是里通外国,故此我并不知情。” 丁三老爷还要说话,丁博章道:“老三,如今乃多事之秋,眉儿又是这么个职位,你更当谨言慎行才是,莫要去外头招惹闲人。” 丁三老爷遂不敢再提了。又看了看三太太:“她府里自然少不得下人,还怕没饭吃?大不了送她乳母过去。你就不用去了。” 丁三太太躬身道:“老爷,我想跟眉儿去。” 丁眉上前两步挡在她母亲身前盈盈万福,含笑道:“父亲,女儿今儿是告诉父亲一声,并非与父亲商议。我已官居三品、为王爷心腹。父亲若有不满,可勤勉政事、务实为官。待父亲能穿上和女儿平级的官袍,咱们爷俩再商议如何?” “你!”丁三老爷气得眼冒金星、暴跳如雷:“我是你老子!” “我知道。”丁眉道,“我还知道父亲为官清正、并未与别国有私下往来。” 丁博章骤然打了个冷颤。见老三胳膊抬起身子一动怕是要上前打女儿,断喝一声“住手!”闪电般蹿过去架住了他的胳膊:“不得放肆!她是正三品大员!” 丁三老爷吼道:“我是他老子!”说着便要绕过去。 “那又如何!”丁博章狠狠抓住了那胳膊,“她是正三品!你才六品!” 922.第九百二十二章 话说丁眉除夕日威风八面衣锦还家,呛了她老子一回。丁博章强按住兄弟不许他们父女俩翻脸, 丁三老爷怒气冲冲甩袖子走了。好在没过多久便到了祭祖的时辰。丁家出了两位三品大员, 今年祭祖尤为隆重。丁博章主祭, 他两个兄弟陪祭。女子本只能传供, 因丁眉已是官身,遂让她顶了丁博章长子献爵。礼毕,满堂的子弟不论嫡旁皆欢喜,唯有丁三老爷满腹不痛快。 夜里守岁, 众女眷都在丁大太太处热闹。丁眉离家数年, 忽然着官袍而归,族中婶嫂姐妹不免团团围住她问东问西。丁眉在春风楼呆了三年,哪儿能让人套出话去?只闲闲的与她们打太极。 有个族嫂笑道:“眉大妹子真真出息了。看着每句话她都答了, 咱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丁眉也笑道:“嫂子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乃收起笑意扫了众人一眼道,“干我们这一行都是锯嘴的葫芦, 口风不紧的早都死了。” 众人一愣。那族嫂忙说:“呸呸呸!大过年的什么死啊话啊, 小丁大人也忌讳些。” 丁眉道:“无碍无碍,神佛忙的紧, 并没有闲工夫听人家俗话。”众人忙拿别的话岔开了。 屋里少不得有女眷娘家因浮云堂的案子牵连入狱,遂寻丁眉打听“王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可有章程。”丁眉思忖片刻道:“过了年, 王爷就该卧病不起了。” 那女人忙说:“王爷染下什么病?可请了大夫?” 丁眉微笑道:“不能上朝也不能见朝臣的病, 不用请大夫。王爷还小呢, 卧病王府读个一年半载的书, 于朝局有利无害。”众人面面相觑, 心中各自猜度。 丁大太太与她本来坐得不近,可巧听见了这话,乃问道:“既是不见朝臣,太后、太王太后他可见么?” “大略是不会见的。”丁眉道,“横竖谁也别拦着变法。” 众人大惊!都问:“还要变法?变什么?” 丁眉悠悠的道:“急什么?横竖往好了变。” 一位奶奶问道:“那变法之事谁主持?可是咱们大老爷?” 丁眉似笑非笑瞧了她一眼:“你说呢?” 那奶奶忙垂了头:“我哪里知道。” “不知道便罢了。” 众人见她神色肃然,皆不敢再问。遂扯开衣裳料子来。 丁三太太只含笑坐着吃茶,半分不掺合。丁大太太瞧了她会子,轻叹一声:“三太太当真想搬出去?” 三太太道:“能与眉儿在一块儿住着,这等好事从前做梦都没想过。” 大太太道:“总有一日大姑娘出嫁,你又如何是好。” 三太太笑道:“无碍,我有生计。说起来倒要谢谢朱家的桐大奶奶。来长安之前,她与朱桐大人曾客居京城两个月,可巧认得了荣国府的珠大奶奶李氏。前阵子,桐大奶奶竭力向这珠大奶奶举荐我有几分文采,可以给中华书局供稿。” 丁大太太想了想:“是了,中华书局是荣国府的产业,管事的正是小兰大爷,这珠大奶奶便是他母亲吧。” 丁三太太点头:“正是。我已寄了稿子进京,只待他们审稿了。” 丁大太太皱眉:“大家太太卖文度日,只怕名声不大好。” 丁三太太道:“有什么名声不好的?他们中华书局最早签下的作者不就是神瑛侍者贾宝玉么?后来还签了先楚王和他媳妇肖氏。连退位王爷都卖文度日,何况我一个小小女流。”丁大太太一时语塞。 一时酒宴散去,各人回到住处。丁眉已多年不曾在家,府里头早没了她的屋子,再说她只暂住一宿、明儿就得回去,遂干脆与丁三太太同住。娘儿俩才刚说了会子话,有人进来回话,那个二房求见大姑娘。丁眉道:“我不得空,让她回去吧。”过了会子婆子又来了。二房说当真有极要紧之事,要单独面见大姑娘一个。 丁眉微微皱眉。这个二房有多聪明她是知道的,早年不知吃了她多少亏。没眼力价的事儿她不会做。丁三太太道:“既这么着,你就见见吧。你当了官之后她立时老实了。” 丁眉哼道:“偏是母亲好性子。她早先做下的那事些都罢了不成。” 丁三太太道:“你都是正三品大员了,还同她一个深宅妇人计较旧事?” 丁眉瘪瘪嘴:“罢了,倒像是我小性儿似的。”乃命将那二房领到东厢房。 不多时,婆子领着人进来了。大过年的,这二房穿得极素淡,进门便给丁眉叩头。丁眉想了想:“时日太久不记得了。你姓什么?” 二房陪笑道:“大姑娘贵人多忘事。我姓……” 丁眉打断道:“算了,不用说了,我也不想知道。有什么要紧事你快说吧。” 二房倒能忍,垂头道:“是。方才出了点子事,我想着,还是告诉大姑娘一声的好。” “站起来说吧。我不习惯有人跪着。” 二房又磕了个头才爬起,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送到丁眉跟前。丁眉一瞧,是个纸包子。心中一动,接了过来。二房垂头道:“这是方才老爷给我的。让我明儿将这个搁在茶里敬给太太。” 丁眉捏了这纸包子问道:“这是什么?” “老爷说,是让太太染病的药。吃了这个,太太立时会得一种不能见风的病。如此就没法子搬出去了。” 丁眉打开纸包,里头果然包着点药末子,霎时面沉似水。半晌她道:“老爷亲手交给你的?” “是。老爷说,若太太搬出去了,他哪里还有脸见人。姑娘也知道,咱们老爷最爱颜面不过,最恐怕有人背后说他的闲话。” 丁眉悠悠的道:“但凡他官衔还低似我,便免不了不痛快,与母亲何干。那么多人羡慕他他倒是听不见。”二房不则一声。丁眉想了想,道,“多谢你来这么一回。横竖我母亲也不要这个男人了,你就接着吧。” 吓得二房赶忙跪下:“我并不敢。”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不定我母亲日后会改嫁也未可知,她还不满四十呢。”丁眉挥手道,“好了,你走吧。”二房再磕了个头,起身出去了。 丁眉看着手中的纸包出了半日的神,喊了个跟着的人进来,让他立时拿出去查。她自己返身回到她母亲屋里。 丁三太太乃问道:“何事?” 丁眉思忖半晌道:“娘,您看我老子这个人如何?算个好人么?” 丁三太太想了想道:“算吧。他这辈子为官勤勉,性情耿直。虽爬不上去,也没有太大野心。只是对不住咱们母女,那是因为他没把女人当回事。” 丁眉哂笑道:“罢了,爬不上去不是没有野心,是没有本事。跟两位伯父比起来,我老子算是笨的。情商真低。娘,死要面子和耿直不是一回事。” 丁三太太望着她笑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丁眉耸肩:“那个二房呢?” 丁三太太道:“换做我是她,也不会放过已成颓势的大房。桐大奶奶说的是,想让自己过得更好是人之天性。” “您老倒是看得开。”丁眉道,“我爹非但配不上你,连她都配不上。故此,我不在家这几年,她并没有变得愚蠢?” “没有,反倒愈聪明了些。” 丁眉点头:“那我大略能猜到出了何事。娘,女儿是个官身,大过年的怕也不能安稳歇着了。” 丁三太太道:“只当我生了个儿子便了。” 丁眉扑哧一笑:“那些哥哥弟弟哪个比得上我?”乃出去吩咐一个手下去盯紧丁三老爷,看他多与什么人说话。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查药末子那人回来了。这药乃是剧毒,服入后多则一日、少则半日必死。丁眉眉头微动:“我已猜着了。” 自己是内卫指挥使,二房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诬告丁三老爷。这事儿定然是真的。丁三老爷手里也不可能早早存着毒.药。今日上午丁眉甩她老子的脸,晚上她老子手里便有了东西。必是有人给他的。若丁三太太在眼皮子底下被丈夫毒死,丁眉非翻了天不可。丁眉明白自己才刚上任就有人瞄上她老子了。 正思忖着,派出去盯梢丁三老爷的细作回来请罪。原来他觉丁三老爷与一个亲戚窃窃私语仿佛有什么背着人的勾当。后那亲戚出去小解,他便改跟着此人。谁知亲戚警觉得厉害,从茅房出来便借口身子不爽利告辞了。细作跟着他一路回家。此人住处有些简陋,随意翻墙便可进入。隔着窗户见他在伏案写字,细作并未惊动。过了会子,此人忽然打开窗张望片刻,倒地而亡!那细作忙上前查看,乃是咬碎了口中毒牙而死。桌上给妻儿留了一封信,写的是自己在汇丰钱庄的帐号和密码。 显见此人是个死间了。丁眉起身去见母亲,道歉道:“大过年的,女儿……要出门了。” 丁三太太眉头紧皱:“要紧事?” 丁眉点头:“极要紧。娘,日后也免不了这等事。说不定我答应了你回家吃饭,你巴巴儿预备好了,我又回不来。” 丁三太太笑抚了抚她的头颈:“你安生去吧。你在外头办差总比守活寡、当姑子强。” 丁眉也笑道:“女儿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她不得好生过年,自然也不能让朱桐好生过年了。丁眉半分没迟疑,回家便给朱桐了封电报,告诉他自己立时就去他们家,让他打人上朱府后门接去。朱桐一家子正热闹着呢。见了电报顿时扫兴,嘀咕了半日,还是打人去了。 丁眉坐在一辆小马车里直入朱府,马车一径走到朱桐那院子门口她才下来。乃呵气道:“好冷。”刘净陪着孩子放烟花爆竹,朱桐绷了张脸坐在书房。 丁眉遂将方才那事说了。朱桐大惊:“你父亲给你母亲下药?” 丁眉点头:“刘丰说,细菌无处不在,但有羸弱之人它们便立时涌上去。” 朱桐咳嗽两声:“这个是微生物学常识,不是刘丰说的谢谢。” 丁眉横了他一眼:“我是听他说的。” “……罢了。” 丁眉接着说:“我老子便是丁家的羸弱之人了。” 朱桐“嗯”了一声:“我也听说过。你们家三位老爷,他最好对付。”他想了想,“你猜是谁干的。” 丁眉道:“我若猜得出来还寻你商议么?换在别国,这个本该是王爷所为才对。若不是秦王自己做的,就该是崔先生或太后之流替他做的。我上任时日太短,别国细作还来不及摸清楚我的头绪,不会贸然行事。” 朱桐点头:“不错。秦国新上任的细作头子,怎么也得多查些日子。这位既已得令尊信任,显见预备许久了。这么看秦王身边有我们低估的人?肯定不秦王他自己,这天底下只有贾琮一个妖怪。太后和庾家那爷三个亦非智者。等等……”他又想了会子,“不对,那人还是别国细作。死得太痛快了。且极敏锐,对主子极忠诚。培养出一个得用细作不容易。若是秦国内杠,他死什么?难道你们内卫还能把太后的人怎样?太后和太王太后的兄弟犯下那么大的事,不也只是闭门思过?” 二人顿时陷入困局,想了许久想不出别的可能来。一时刘净来了,问道:“做什么呢?大过年的愁眉苦脸。”丁眉遂又说了一遍。刘净思忖道:“会不会太后和太王太后身边有别国细作?”他二人皆怔了怔。刘净道,“既然崔先生能是我们的人,那二位身边有别国细作也不奇怪啊!” 朱桐敲了敲桌子:“崔先生到秦王身边时,先世子刚死,举国上下没人猜得到那个七岁的孩子能继承秦王之位,且继承得那么快。别国要安插人手,也当安插在太王太后身边。” 丁眉思忖道:“太王太后不过是个后宫女子,且性情贤淑、毫无垂帘听政的意思。” 屋中默然了会子,刘净忽然拿起笔来在自己手心写了几个字。朱桐看看她一眼,也写了几个。丁眉微微一笑,也写了。三人将手掌摊开,都是三个字:平安侯。 丁眉道:“借你们家电报机一用。” “作甚?” “跟我们局座告状。”丁眉道,“平安候的主子必不能放过。” 923.第九百二十三章 除夕夜里有个亲戚暴毙, 丁家的老爷们忙乱了一阵子。丁三老爷心中有鬼,又见三太太平安无恙, 知道事情败露,再不敢吭声。旁人依旧过年, 厅上院内皆是戏酒, 亲友络绎不绝,直忙到元宵日才算完。正月十六日,丁眉将母亲接了出去,丁府上下没人敢拦着。 朱家叔侄俩从初八日起便开始处置狱中官员了。贪墨的受贿的吐出来, 闹出人命的依法查办。眨眼抄了二十几家,并有三十多位等着秋后斩。好在官府只拿犯案之人, 并不牵连亲友。本以为空缺巨大朝廷必生乱子,不想霎时冒出许多进士求官, 各科都有、各地都有。空缺不费吹灰之力便填平了。 崔先生告诉秦王道:“浮云堂那案子闹出来之后, 早有各国报纸争相报道。谁都预料到秦国必大动官员, 进士们遂闻风而动。” 可巧花公公来给秦王请安, 在旁听见了, 道:“合着进士老爷们也跟商贾似的,见好处就跑。” 崔先生笑道:“公公这比喻极妙。” 秦王哂笑道:“如此看来, 士人商贾也没什么两样, 左不过逐名与逐利罢了。”遂与赵王约定,二月十五日动身、一道游历去。 殊不知, 这些来求官的进士们皆出自沧州东海书院。那院长如今依然姓吴, 前任院长吴瑞已入了燕国的政事堂。 眼看离二月日近, 秦王还没跟他母亲祖母说呢。赵王恐他反悔,悄悄同朱桐嘀咕。朱桐笑道:“无碍,这个是拖延症。太后和太王太后定是不愿放他走的。王爷终归年少,逆长辈之意差些胆量。事到临头还是得说去。” 眨眼已到二月初。这日黄昏,丁眉预备下衙,外头递进一张帖子来,上书“白兰”二字。丁眉含笑道:“这个小嫂子回来了?”遂命请进来。 不多时白兰入门,丁眉抬头一瞧,不禁站了起来。白兰披着一身深灰色风衣,里头是米白色毛衫,系着红白灰格子围巾,整个成了大佳腊周报上的摩登女郎。白兰打量她道:“哎呦,我都不认识了!” 白兰笑道:“打小念书便知道井底之蛙,这趟可算明白什么是井底之蛙了。跟人家平安州比起来,咸阳、长安都跟原始社会似的。” 丁眉哑然失笑:“连原始社会这个词儿你都知道了!”又打量了她会子,“这模样走在长安大街上有些古怪。” “无碍,我就要离开长安了。” 原来,白兰买罢户籍后便决意搬去平安州。这趟回来她并未回丁家,只跟镖师说“回你们镖局去”。到了镖局,白兰笑嘻嘻告诉掌柜的:“再跟你们做项生意。存在汇丰钱庄的东西我想取出来,托你们送到平安州去,再存入平安州的汇丰。” 掌柜忙说:“资产搬移服务汇丰有,像白姑娘这样的大客户可免费办理。汇丰钱庄与我们镖局已协议合作多年了,到时候还是我们替姑娘搬。” 白兰想了想:“就是你们依然替我搬东西去平安州,汇丰出钱?” “不错。” 白兰笑道:“那感情好,我也省事了。” 遂赶去汇丰钱庄办理资产搬移手续,过几日便走。事儿极顺利,白兰从钱庄出来找了家客栈住下,又上春风楼要见眉姑娘,老鸨子告诉她“眉姑娘升官了”,让她往内卫衙门找去。白兰这才明白眉姑娘原来是个内卫。乃盘桓到这会子,估摸着指挥使大人该下衙了她才过来。 丁眉听罢含笑道:“你去平安州?男人不要了?” 白兰摆摆手:“我这么有钱,还怕没有男人?明儿约他出来见一见,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去。” 丁眉道:“只怕他不会去的。” “指定不会去。”白兰道,“两个人好了一场,他对我委实不错,且我原本跟他说买了户籍就回来,走时还是不告而别。如今我在外头让花花世界晃迷了眼,总得给他一个交代不是?” “很是,很周到。”丁眉道,“在秦国你是个粉头,你男人是个世家公子,他强你弱;你纵有钱也只得依附他过日子。如今你去了平安州,那块儿钱能通神摆在明面上,倒显得你比他还强些;他自然没本事再制约你了。” “是这么个理儿。”白兰道,“这就是书里头说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丁眉笑道:“你在平安州进了趟社会学科普班么?一套套的词儿我还当你从大佳腊回来的呢。” “不过看了两本书罢了。” 二人说了会子话,丁眉遂请白兰吃晚饭、尽东道主之谊。 次日,白兰在客栈中偶遇一位做古董生意的柯大官人。此人三十多岁,仪表堂堂,对白兰一见倾心。白兰因心中有事,只客套一番便罢。 乃约了丁四爷相会。不想丁四爷勃然大怒,不许她走、命今儿搬回丁府去。白兰想了想道:“那我要住在外头,不与四奶奶一个院子。”丁四爷答应了。白兰遂说暂留客栈、待寻访到合适的宅子再买。丁四爷不知她已搬走了要紧的财物,安心而去。晚上,丁四爷忽然心念一动,命人打开白兰留在丁府的箱柜,竟空空如也。再赶去客栈,白兰已走了两个多时辰。那伙计道:“是柯大官人送白姑娘走的。”丁四爷暴跳如雷。 柯大官人也跟着白兰搬了客栈,依旧献殷勤。白兰惦记着搬家,并未回应。过了几日,太平镖局的车马来客栈接白兰。柯大官人大急,拦在白兰跟前挽留,声泪俱下赌咒誓说自己必对白兰好一辈子。客栈的东家伙计并别的客人都拍手道:“姑娘,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大官人一片痴心,你就跟了他吧。” 无奈白兰已今非昔比。她道:“你若有心,可来平安州,咱们再会。” 柯大官人道:“长安乃千年古城、大秦国都,难道不比平安州强么?你为何非要去那里?” 白兰想了想道:“不是长安不如平安州好,是我想去平安州。你若真喜欢我,为何不肯跟我走?” 柯大官人愣了愣:“我在长安有家有业,哪能说走就走。” 白兰慵懒一笑:“我在平安州比在长安自在。”乃整了整披肩转身上车。柯大官人立在街口望着马车远去,面上阴晴不定。 这日中午路上打尖,白兰请镖师们吃酒。镖师道:“我们镖局有规定,路上不得吃酒。” 白兰奇道:“纵然遇上土匪,吃了酒不是更有力气些?” 镖师道:“我们如今都使火.枪了,吃了酒眼花打不准。”白兰方作罢,另多点了些好菜。 席上有个镖师便笑道:“早上那位大官人瞧着倒好,姑娘不跟着他,莫不可惜么?” 白兰冷笑道:“那种人我见多了,不过是瞧我有几分颜色罢了。横竖我没觉得他有多喜欢我。也不知做出那副模样给谁看。” 有位镖师心下一动:“姑娘没觉得他喜欢你?” “没有。”白兰思忖道,“说起来此人委实有些古怪。他既不爱我,偏能做出极爱慕的模样来。唱戏都该有几分真情才是。” 镖师们互视了几眼。有一位站起来道:“你们先吃,我回马车上取个东西。” 不多时,刘净收到电报述说此事。她捏着电报想了想,立时打一个亲兵将这个送去内卫衙门。亲兵向丁眉道:“我们大奶奶说,一个男人是真心是假意,女人最明白不过。请内卫留意这个柯大官人。” 丁眉脑子一动,轻笑道:“东边不亮西边亮。还想着要不要撺掇王爷放平安候出来好钓鱼,既如此就不用了,让他安生闭门思过的好。我这会子不得空。烦劳你们大奶奶给镖局电报,让他们路上仔细些,恐怕有官匪。”亲兵答应着走了。 太平镖局闻讯,当即加派人手追赶白兰的车马。好在白兰这趟路上不着急,走得不快,当天日落前增援人手便与之会合了。 白兰大惊:“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莫非我露财了么?” 增援领便是孔镖头,他低声道:“不是露财了。是……露朋友了。”乃凑近白兰身边耳语,“内卫指挥使小丁大人打人来告诉我们,那姓柯的十分可疑,像是别国细作。他竭力留白姑娘在长安,是想借你与小丁大人的交情谋秦国的情报。” 白兰愕然。半晌,她抚着心口道:“果然别有用心。我说么,跟了我这几日,我愣是没觉得他瞧我与瞧客栈伙计有何两样。”孔镖头哈哈直笑。 另一头,秦王已拖延不下去了,硬着头皮去见太后,说自己要游历别国长见识。太后自然是不许。秦王决意要走;太后先是苦苦相劝,见儿子已铁了心便哭天抢地的闹。秦王劝了半日无用,心下烦躁,便要辞去。太后喊道:“你莫走!我正要替你选几个侧妃呢。” 秦王一愣:“什么?” 太后上前来扯住儿子道:“你岁数也不小了,有两个人在屋里照看着才好。若能早些给我生个孙子……”话未说完,秦王甩开她便走。 再去见太王太后。这位倒还好。静静听孙儿说完,抚了抚他的头道:“也罢。只是千万留神,莫有闪失。你打小没出过远门,也得当心身子。” 秦王挺胸道:“祖母放心,孙儿不会不如赵王兄。”太王太后点点头。 次日秦王便病了。再过一日,秦王召集大臣们进了王府,大夫一本正经宣布秦王少说要闭门养病一两年。秦王大大方方躺在炕上,中气十足的下旨,着参知政事朱桐为丞相,全权掌握朝政,朱丞相的意思便是孤王的意思。又命刘戍为长安指挥使,执掌长安兵马。 自打乐岚丢了官职,朝中老臣一派顿时萎了。并有除夕日丁眉特意借女眷之口传出的变法消息,这会子已无人不知。众人遂都以为秦王是诚心避开变法之乱。老臣们个个愁眉苦脸,但不敢反对。 二月十五日一早,秦王去向祖母母亲辞行。这二位竟都送出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宫娥,说是路上服侍他。秦王满腹不痛快,不得不领着她二人回到自己院中。赵王一瞧便笑了:“秦王弟,这是谁啊还送你俩奸细。” 秦王恼道:“烦死了!出个门都不得清静。” 赵王道:“你不想带着她们?” “不想。” “那还不容易。”赵王吩咐道,“你们俩,跟我来。” 两个宫娥不敢不从,咬牙跟着他走了。赵王随意领着她们进了间屋子道:“在这儿等会子。”出门招来几个太监,“守着,明儿早上再放她们出来。” 宫娥大惊,喊道:“赵王千岁!我是太后派来的服侍王爷的!”“我是太王太后派来的!” “孤王知道!”赵王道,“你俩主子是秦国的太后、太王太后,孤是赵王,用不着听她俩的。”秦王见状哈哈大笑。 他二人遂乔装改扮作寻常客人,领着护卫从秦.王府西角门溜了出去。当日新任丞相朱桐便下令,依着联邦帝国的法子改田税。内卫的人跟着那古董商柯大官人围着平安候府转了七八圈,愣是进不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孔镖头等人护着白兰一路平平安安毫无波折,这日离开秦国境内入了晋国。忽闻鸣锣声起,山间涌出一伙劫匪,个个身穿皮甲手持火.枪,为的骑在马上喊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处……” 话未说完,耳听“砰砰砰”数声,几个劫匪应声倒地!孔镖头嗓门极大,借着风势喊道:“散了吧,我们的枪炮射程比你们远,你们打不过的!”说着,后头一辆无棚小马车已驶到前头来了,掀开盖着的油布露出一架小火炮。劫匪们大惊。领思忖片刻,当真鸣金跑了。 白兰从车中探出头来:“他们走了?” “走了。”孔镖头道,“白姑娘,你不赶时间吧。” “不赶时间。怎么了?” 孔镖头道:“能在晋国境内扛着火.枪抢劫的,只能是晋国官兵。咱们这就回头从周郑等国绕路而行,避开晋国。”他正色道,“咱们火器再利,在人家的地盘也不好办。” 白兰立时道:“好!”过了会子皱眉道,“等着,找到邮局我就给小丁大人写信!”孔镖头扭头偷笑。 924.第九百二十四章 锦乡伯爷去世后, 他们府里爵位就到头了。虽说续个爵位比买个新的便宜, 韩家也出得起这笔钱,却并未送太皇太后银子。韩家大老爷韩奇也已在晋国任职多年, 现官居正二品三司使, 俗称“计相”,执掌晋国财政。 是年三月伊始,韩家雇了太平镖局做护卫, 阖府从京城搬家到太原府。虽说韩家已有数人在晋为官, 这番忠心实在表得晋王欢喜, 当即赏了韩奇一座大宅子。那地方本是晋王他二弟的府邸,这位主儿因私通大将让晋王赶出国去,现全家都在东瀛。韩奇以为此赏过重,再三推脱, 奈何晋王执意要赏, 只得恭谨谢恩。 六月初乃是韩老太太七十大寿, 韩府上下才刚安顿下来又忙寿宴。亏得韩家几位太太奶奶皆精明利落, 诸事有条不紊。 五月, 韩奇收到京城寄来的书信, 说荣国府会派嫡长孙贾萌前来庆贺,顺带有些事想跟晋国商议。韩奇赶忙拿着书信上晋王府求见。 晋王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实在没瞧出有什么意思来,乃道:“韩爱卿, 你看呢?” 韩奇道:“微臣亦瞧不出什么来。贾琏久居台湾府, 直至贾琮做了燕国摄政王之后才偶尔回京, 也不过替贾赦贺寿之类的。事到如今,那边才是贾家的根子了。且他独有此一子。不过贾琮年幼之时与微臣交情颇深。此人打小便是个重情的。微臣想着,大约不是什么坏事。” 晋王又拿起信看了一遍,道:“荣国府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不曾。” 晋王想了半日:“横竖日子也近了,且看他来说什么。”韩奇应“是”。 眨眼已是五月底,给韩老太太贺寿之人6续赶到。五月二十七这日,韩家收到名帖,荣国府的小萌大爷到了。韩奇的长子韩斐忙亲自出门相迎,又打人去衙门请他老子。不多时韩奇领着几个人赶到,进入大堂便是一愣。 只见客座上站起来一个年轻人,二十四五岁。生了副桃花眼柳叶眉俊俏模样,细看委实像贾琏二十年前。偏脸膛黝黑神色跳脱,气度上与其父截然不同。此子穿了身鲜亮亮的橘黄色锦衣,望着韩奇拱手直笑:“韩大伯好!” 韩奇喜道:“是贾家大侄儿不是?” “是。小侄贾萌。”贾萌笑嘻嘻行礼。 韩奇慨然道:“老夫还记得你刚出生时满京城的热闹,眨眼你已这么大了。”乃说了几句闲话,问他此来还有何事。 贾萌挤挤眼:“韩大伯,我住在我们家马行的太原分号,得空您瞧瞧去?” 韩奇心中动了动。韩斐忙说:“既是贾兄弟相邀,老爷去看看吧。” 贾萌笑道:“小侄给您带了有趣的玩意儿,您和晋王看了必然喜欢。晋王得空么?要不邀他一道来?” 韩奇想了想:“待我回头问问。” “冯家大伯也来了。”韩奇一愣。贾萌道,“没错,是冯大伯他自己,既不是他兄弟也不是他儿子。”乃站起来拱手道,“韩大伯考虑一下,你们二人也数年不见了吧,只当叙个旧也好。小侄在马行恭候。”他竟径直告辞了! 韩奇眉头微皱,韩斐起身送他出去。韩奇思忖了会子,问身后一个清客:“柯先生,你看……” 柯先生捋了捋胡须道:“老夫也猜不透这贾小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事只怕不小,大人还是先见过王爷再定夺吧。” 韩奇点头,又想了会子,方出门往晋王府而去。 见了晋王,细说如此。晋王听罢亦思忖良久,道:“容孤王斟酌。”韩奇告辞而去。 过了两日,晋王打人来告诉韩奇:“孤王今日下午得空,韩爱卿可陪着孤王一道上贾氏马行走走。”韩奇忙让儿子亲去马行报信。 下午,晋王领着一个太监两个随从并几个侍卫,微服到了韩府。韩奇早已等候多时,君臣见礼后便请晋王上了一辆青盖橡胶胎的四轮马车直奔贾氏马行。 马行在大东门街上,门脸儿极大,有迎客的伙计立在门口笑容满面招呼客人。韩奇身边那姓柯的清客上前同伙计打招呼,说是韩大人求见贾家小萌大爷,伙计忙转身进去。不多时,出来一个身板笔直的小伙子,请韩大人跟他走。 韩奇遂领着晋王等人跟他进去,穿过马行大堂绕到后头一处僻静的院子。领路之人推开院门,便听里头有人笑道:“可是韩奇那老东西来了?” 饶是多年不见,韩奇依然听得出是冯紫英的声音,乃应道:“里头是冯紫英那老东西不是?” 说话间已跟着走进院中,果然见冯紫英正坐在一株老石榴树下吃茶。冯紫英坐着端详了他会子,啧啧道:“老了许多。” 韩奇哼道:“你不也一般儿老了。”几步走到冯紫英跟前。 老哥俩多年不见,把臂互视。心头正思绪万千呢,忽然人在头顶喊道:“我要下来了!”冯紫英赶忙拉了韩奇一把。耳听“噗”一声,一个孩子从树上跳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地上。这孩子约莫五六岁,梳着两个小抓髻,穿了身青绿褐色的迷彩军服,脚踩厚牛筋底的小皮靴,双眼闪亮,手里抓了两朵石榴花,一时瞧不出是男是女。 冯紫英骂道:“冒冒失失的。不会好生爬下来么?吓着客人怎么办?” 孩子无辜道:“我喊了呀~~”嗓音清亮,显见是个小姑娘了。 “去去,喊你老子出来!”冯紫英挥挥手。 小姑娘撒腿跑了,边跑边喊:“我老子,冯大伯喊你——” 韩奇笑道:“这是你孙女?” “哪儿啊,我孙女比她懂事多了。”冯紫英道,“这是贾琮那货家的贾定邦,小名儿叫苗苗。” 韩奇、晋王并随从皆愣了:“是谁?!”“谁家的孩子?” “贾定邦。”冯紫英道,“京城的混世小魔王。” 韩奇忙问:“可是贾琮定下的摄政王太女么?” “对,就是她。” 正说着,只见贾琮拉着女儿从屋里走了出来。贾琮也穿了身迷彩服,头上扎着幞巾,腰间还别了一把火.枪。一面跨出门槛一面喊:“韩大哥,多年不见,你还和当年一样俊朗不凡。” 韩奇不觉笑道:“你这小子还和当年一般儿嘴甜。”晋王等在立在韩奇身后默然不语。 贾琮上前直伸出双臂抱住韩奇:“可想死我了!” 韩奇悄悄红了眼眶子:“你小子出息了。早知道你必出息,不曾想竟这般出息。” 二人用力抱了许久才松开。贾琮遂弯腰扶住女儿的肩膀指着韩奇道:“这是韩奇伯伯。喊韩伯伯好。”贾定邦脆生生喊了。韩奇忙解开身上悬着的一个玉佩充见面礼。贾定邦爽快谢了他,纳玉佩入上衣口袋,想是时常收礼物的。 韩奇见晋王没吭声,遂干脆不介绍他,几个人一道走入厅堂。便听见西洋大座钟“当当当”敲了三下。贾定邦拽了拽贾琮的手:“爹爹,一点钟以后大座钟走了一百六十分钟,共敲了几下?” 贾琮随口算道:“一百六十分钟,就是三点四十。两点加三点,五下。三个半点,三下。统共八下。” 贾定邦顿时失望:“没错,你答对了。” 贾琮得意道:“你以为我会将一点那声算进去么?你老子我是正宗的理科生,逻辑能力强的很。”贾定邦皱了皱鼻子。 遂分宾主落座。韩奇不敢做晋王上,十分迟疑。晋王干脆自己坐了上。贾琮冯紫英这才留意到晋王。韩奇在旁道:“这是我们王爷。” 贾冯二人互视一眼,赶忙上前来作揖。晋王笑拱手道:“不想摄政王与冯大人亲临太原府。” 贾琮忙说:“我们事先并未打招呼,是我们的不是。”又喊他女儿来见过晋王。 贾定邦作揖道:“晋王千岁你好。”晋王吩咐身边的太监回头给贾太女补一份见面礼。贾定邦又朝太监作了个揖。贾琮打她进去了。 晋王带来的随从护卫皆立着,只他与韩奇两人坐着。韩奇遂问贾琮所来何事。冯紫英招招手,有人捧过来一个卷轴。冯紫英将卷轴铺开,乃是一副秦晋赵鲁燕五国与平安州的地图。图上有条黑粗的墨笔线,从秦国穿过其余四国终于平安州。贾琮指道:“我想与各位王爷商议,建一条贯穿各国的铁路,方便交通。” 晋王一愣:“铁路?” 他身后一位五十来岁的随从道:“王爷,《燕京周报》上报道过铁路的,小人给您看过。” 晋王道:“孤王一时想不起来。” “没关系。”贾琮笑眯眯道,“我们有照片!” 冯紫英已抱了一摞照片过来:“来来,瞧这儿!” 贾琮撸起袖子翻开照片,一张张给晋王介绍。“这就是铁路。这是火车头,这是车厢,这是铁轨……”说了半日。 冯紫英又捧来个盒子,笑道:“照片是平面,我这儿有个火车模型你们瞧瞧。模型和照片结合后,王爷和韩大哥便明白了。”乃打开盒盖,从里头取出个东西来。 韩奇伸头道:“这是什么做的?” “纸做的。”冯紫英道,“特意请建筑系学生做的,还原度很高。” 有了这模型,加上那叠照片,晋王等人很快看明白了火车是个什么模样。晋王惊诧道:“当真有这等东西么?” 贾琮道:“王爷若好奇,可以来燕国看看。北京到天津的铁路已经试运行了,很快就开通。” 韩奇思忖道:“这玩意靠得住么?还是马车可靠些。” 冯紫英道:“靠不靠得住坐一回就知道。火车的运输能力不是马车能比的。” 韩奇围着火车模型看了许久,依然紧皱眉头。倒是跟着晋王的另一位随从道:“小人瞧着,这个东西有大用。” 贾琮立时道:“还是这位先生有眼光!” 晋王等人将照片与模型反复看了无数次,末了道:“如此大事,孤王须得慢慢斟酌。” 贾琮拱手道:“应该的应该的。王爷跟晋国的大人们好生商议商议,好处当真很大。顺应时代潮流,必能领先世界!” 他遂将照片与模型都送给晋王,与冯紫英一道亲送他们出去。在马行门口,韩奇问道:“你那个大侄儿呢?” 贾琮道:“萌儿是头一回来太原,逛晋祠去了。” 韩奇道:“早知道打我儿陪着他去,也好尽些地主之谊。” 贾琮抚掌:“可不么!你是东道主。明儿烦劳一位小爷陪他走走,免得他不认得路走丢了。”韩奇笑点了点头。 晋王等人回到王府,当即急召十几位大臣议事,直议到三更天才散去。 旁的大臣都从晋王府大门离去,唯有那秦王身边那个五十来岁、常看《燕京周报》的随从是从东角门出去的。此人穿了身灰色布衣,领了几个下属如鬼魂般走入晋王府后头的小街。拐了两个弯子,踏入一座大宅。 五更天敲过,宅子大门打开,那灰衣随从走了出来,并未骑马,只负手踱步而行,身后只跟了三个人。穿过一条狭且短的巷子,他们来到一座小宅前。有跟着的人高举起油灯。这老随从解开腰间的钥匙打开门锁,“吱呀”一声推开。 这会子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忽闻“砰砰砰”数声响,老随从身中数枪顿时倒地。跟着他的两个人立时跃起,朝对面屋顶追过去,眨眼没了踪影。留在门外的那人急忙将老随从搬入屋内查看,竟已气绝身亡。过了许久,远远的又听到火.枪声,两个追踪之人再没回来。 那头柳小七柳庄叔侄俩回到马行,贾琮压根没起来,冯紫英倒不敢睡、一直等着。柳小七说了事情经过。他们已处置干净了尸,使的是化学销毁、踪迹皆无。又取出从尸上搜出来的腰牌,果然为晋国皇城司都知。乃拍着胸口道:“那两位好快的脚程。要不是我们火.枪射程比他们远太多,今儿输赢不好说。冯大人,你怎么知道今儿必有晋国的细作头子来?” 冯紫英微有几分得意:“但凡是干细作这个行当的,听说冯紫英来了,不免想来会会。” 柳小七拱手:“亏的有冯大人这么大的钩子!多谢了。” 925.第九百二十五章 话说贾琮冯紫英来到太原,欲拉晋国一道修铁路。晋王回府找人商议到夜晚。 次日上午, 韩奇来了贾氏马行。一打听, 冯紫英贾萌爷俩已出门逛去了, 贾琮还在睡觉。遂把贾琮喊起来。 贾琮披着衣裳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韩大哥你精神头真足。” 韩奇乃低声道:“你快清醒些。昨晚上出事了。” “嗯?”贾琮揉了揉眼睛, “对了,我闺女呢?” 跟着的亲兵道:“太女还没醒呢。” “哦,让她接着睡。”贾琮懒洋洋道, “出什么事了?” 韩奇道:“死了个要紧的人。” “谁啊。” “皇城司公事。” 贾琮怔了怔:“谁?” 韩奇再说一遍:“提点皇城司公事昨晚被人杀了。” 贾琮还没回过神来。“对, 你们没有锦衣卫, 叫皇城司。我说, 这些谍报机构的名字能统一一下么?你们叫皇城司, 我们叫安全部,吴国叫枢密台, 秦国叫内卫, 其实都是一回事。大家都不好意思叫锦衣卫还是怎么……”他徒然打了个机灵, “什么?!晋国的皇城司公事被人杀了?情报头子被暗杀?” 韩奇抿了下嘴,无奈道:“你可算清醒了。” “怎么回事?” 韩奇道:“刺客乃是枪手, 有两人。跟着公事大人的两名护卫去追刺客直至现在还未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怕凶多吉少。” 贾琮皱眉:“刺客有两个, 只打两个护卫去追?这种事难道不应该一拥而上么?护卫都是绿林出身么?这种习惯当真不好。” 韩奇道:“那会子他身边人少, 且都是高手。” 贾琮摇了摇头:“这就是惯性。秦国买火.枪也有个将近二十年了吧, 护卫还是习惯用武艺高强之辈。你看我身边的人早就是使火.枪的。武功再高一枪撂倒, 有什么用。” 韩奇盯着他道:“琮儿, 你打小主意多,帮为兄想想该怎么找到刺客。” 贾琮摊手:“两眼一抹黑的我怎么想主意?我委实爱好推理,终究不是专业的警察、法医。他是在哪儿遇刺的?” 韩奇面色缓和了些:“在他自己家门口。” 贾琮道:“那就是让人盯着一阵子了。”他想了想,“干这一行的天生就得罪人。要么就是他手下人看上了他的位置?” 韩奇才要说话,有个女佣跑了出来:“王爷,世女醒了要爹爹呢。” 贾琮赶忙站起来:“韩大哥你等我会子!我得先去哄苗苗起床。” 韩奇诧然:“世女起床还要你哄着?” “嗯,早上有点儿娇。”贾琮道,“她会自己穿衣洗脸吃饭,但是不会梳头,我帮她梳了头就好。你先坐会子、吃些茶水点心想想那事儿。对不起哈~~”说完他撂下韩奇便跑了。 韩奇目瞪口呆,半晌才问屋里的亲兵:“你们王爷……还要替女儿梳头?” 亲兵自然而然道:“是。我们世女还小,不会自己梳头。” 韩奇回头看了清客柯先生一眼。柯先生奇道:“世女不带着仆妇伺候么?” 亲兵道:“由父母亲自照看子女,感情才亲近。”韩奇与柯先生茫然互视。 等了半日贾琮才回来,怀里抱着女儿使劲儿向韩奇赔不是;韩奇也不好抱怨他。贾琮乃吩咐人上厨房取大米小米粥来。苗苗尚且迷糊,软绵绵的趴在父亲怀里,还鼓着小脸蛋。一时佣人取了粥来,贾琮一面同韩奇说话一面替女儿盛粥,偷空还往自己口里塞块点心。苗苗闻见粥香便醒了,娇娇的喊了声“谢谢爹爹”。早有人搬来小桌椅,苗苗左手小勺右手小筷坐着吃粥。不过是些寻常的清粥小菜,她竟吃得香喷喷,还笑眯了眼喊声“好吃!” 贾琮正跟韩奇猜度刺客来历呢,看着女儿的小模样儿直笑,不留神便把口边的后半句话给忘了。韩奇忍无可忍喊了声“琮哥儿”。贾琮忙一叠声的赔不是,又理直气壮道:“天底下当爹的都这样。”不待韩奇开口赶忙抢话道,“我个人的建议是先查查死者的左膀右臂。还有此人可曾对不起哪个本领高强的同僚?横竖我疑心内鬼。话说,你不是管钱的么?办案子也要你管?” 韩奇瞧着他:“你真猜不着?” “嗯?” 韩奇轻叹一声,压低了嗓子:“因我母亲做寿,太原府近日来了许多早先京城的旧友。少不得有人疑心我家客人当中混了别国细作。” 贾琮皱眉道:“别国细作暗杀你们晋国的细作头目干嘛?难道杀了他晋国的情报机构就解散了?你们王爷肯定得换上一个新的啊!”他思忖道,“有没有什么消息是这位大人刚刚得知、尚未来得及告诉你们王爷的?” 韩奇摇摇头。良久,长长一叹,苦笑道:“这都什么事!” 贾琮眨眨眼:“没人疑心到我头上来吧。” 韩奇道:“你暂且没有,但紫英……” 贾琮嘴角一抽:“他们的逻辑是死了么?像冯紫英这样的身份……我掰都掰不出他想弄死一个别国同行的理由。” 偏这会子苗苗吃完了最后一大口粥:“爹爹,我吃好了。”贾琮忙夸奖她吃的干净,哄了几句,让人领她出去玩儿。 韩奇又坐了会子,空口白牙的实在猜不出什么来,遂告辞了。贾琮送他到院子门口道:“韩大哥也莫要想太多。此事往哪儿算都算不到你头上。”韩奇点点头。贾琮欲言又止了会子道,“不会影响到铁路的事吧?” 韩奇想了想:“不好说。” 贾琮立时道:“与修铁路有什么关系?修铁路完全是工商业上的事情。少了个细作头子晋国就要停摆了么?”韩奇苦笑了下,没言语。 拐出贾氏马行门口那条街,韩奇思忖着问道:“柯先生,你看呢?” 柯先生道:“在下瞧不出什么来。”过了会子又说,“贾王爷这模样倒是不可疑。” 韩奇道:“贾琮定是不相干的。他自己身份贵重,还带着女儿。若太原府出了什么岔子,恐怕沾惹到自家。紫英……一早上不知上哪儿去了,让人打听打听。” 正说着,可巧撞见贾萌冯紫英领人迎面而来。韩奇赶忙停下马打招呼。冯紫英立时道:“韩大哥,你来的正好!”乃指着贾萌,“这臭小子惹事了!” 贾萌笑嘻嘻在马上拱手:“韩大伯!我方才干了件好事……” 话未说完,冯紫英骂道:“好事?大清早的拉着我去抢亲是好事?” 韩奇一愣:“抢亲?” 贾萌立时道:“不是抢亲,是帮人家抢回未婚妻!你们晋王的儿子太不讲道理了!” 原来贾萌管了一桩闲事。昨日他去晋祠游玩,遇上一人失魂落魄的在廊下坐着。贾萌是个正义好青年,便上前询问他可需要帮助。一问,这位的未婚妻因模样儿生的好,让晋王一个儿子看上了,要收入府中。 贾萌想了想道:“晋王也不是个糊涂的。我认得你们三司使韩奇大人,可托他帮忙调和调和。” 那人垂泪道:“来不及了。明儿就来轿子接她。” 贾萌眼珠子转了转:“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我得先去问问这姑娘自己,万一她……额,万一她宁可做王子侍妾呢?” 此人立时哭道:“她两三回自尽不成,如今她家中嫂子苦苦看守。” 贾萌点点头:“知道了。但我还是要去见见本人。” 此人便领着他到了未婚妻家。贾萌一瞧,只是户寻常的小户人家,冷冷清清的。入内一问,与这小伙子说的一般无二。姑娘去庙里进香,让晋王的二儿子看上了。不论人家是否愿意,打人丢下几样聘礼就要抢走。定了明日一早来接人。 贾萌想着,这会子日头要下山了,纵然去找韩奇,韩奇也不方便半夜三更上二殿下府里说情去。心下暗暗拿了个主意,告诉他们莫要惊慌,管保姑娘明儿进不去老二家的府门。这户人家千恩万谢。那嫂子跑回屋内,见姑娘又撕了件衣裳结成套环、打了悬梁的主意。遂赶忙告诉她“虎头遇上了贵人”,让小姑子安心。 今儿一大早贾萌便拉着冯紫英、领了二十多个护卫出门了,只说逛街去。实在是守在那户人家左近,只等二殿下府上的车马接了人家姑娘走,他便跳出去抢人。冯紫英是直到他抢完了人才知道贾萌是来做什么的。 韩奇听罢呆了半日不知说什么好。贾萌笑嘻嘻道:“有冯大伯在,我三叔就不好太教训我了。” 那柯先生道:“小萌大爷,这儿是太原。你抢了二殿下的女人,不怕他寻你的不是?” 贾萌无辜道:“横竖让我三叔同晋王千岁赔礼去呗~~我还小呢,小孩子惹了祸自然是大人出面解决。” 冯紫英劈头就给了他一下子:“你还小?你自己拿着身份证数数几岁了?” 贾萌嘿嘿笑了几声,招手将身后那对小鸳鸯喊近前来,指着韩奇道:“这就是你们三司使韩大人。”他二人赶忙跪下磕头。 韩奇一瞧,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委实生得鲜艳动人。且眼睛干净透亮,与王府和大户人家的女子不同。二殿下见惯了温柔可人的千金小姐,难怪想要这么个女人尝新了。乃叹道:“罢了。萌贤侄既已救下你们,你们就暂且跟着他吧。” 贾萌道:“韩大伯,他两个的家人不会被报复吧。” 后头有个护卫道:“干脆两家都搬到大佳腊去!大佳腊可没有这等事。” 另一个笑道:“大佳腊也有小衙内。” 贾萌哼道:“大佳腊只有一位小衙内,且名草有主了谢谢!”众人哈哈一笑。 那柯先生忽然问道:“说起来,仿佛没听见说小萌大爷成亲了?” 贾萌道:“我女朋友还在念研究生,等她毕业再成亲。” 柯先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眼那姑娘,笑道:“屋里就没放两个服侍的?” 话音未落,韩奇立时笑道:“莫胡乱打趣,他们贾家皆是弱水三千独取一瓢的主。”柯先生拱了拱手。 遂各自上马离去。 韩奇径直赶往皇城司。这衙门隐在晋王府后的小街里头,门口并未挂招牌,与寻常人家无异。外人压根不知道此处是个要紧的衙门,韩奇也是今儿早上让晋王的人喊了来才知道的。皇城司公事既死,晋王临时委任了一位姓甘的内侍暂代此职。这甘公公年纪不大,只得二十来岁,白白净净男生女相。若非当了太监,必能是个风流少年郎。 韩奇遂说起方才去贾氏马行的经过。末了道:“依本官看,没有燕国什么事。他们是来联络修铁路的,连贾琮自己都来了,足见诚心。还带着两个孩子。这两位在贾家都极要紧。晋国若出了乱子,他们也危险不是?” 甘公公细思良久,道:“烦劳韩大人再说一遍。”韩奇从头再说了一遍。甘公公又想了会子,命人去查查那对小情人。 不多时得到回报,小情人之事半分不假。二殿下的管事已上太原府闹去了,勒令知府在三个时辰之内破案,夺回那姑娘。这会子知府邹大人正亲自领着捕快满大街查访呢,贾萌和冯紫英的画像也已开始张贴。 韩奇忙向柯先生道:“你快去一趟知府衙门,告诉邹大人莫要贴画像,我认得那两个人。”柯先生答应着走了。 甘公公摇头道:“贾琮此人,杂家实在弄不明白他。怎么教导出如此肆意妄为的侄儿来。” 韩奇道:“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年幼时连先南安太妃都打过。” 甘公公手指头轻轻敲了许久桌案,忽然问道:“韩大人看,贾琮有多大野心?” 韩奇道:“他野心在振作我朝国力、占据外洋土地、留名千古,必不在称孤道寡。公公且想想咱们世子、王子、郡主是什么模样,他女儿侄子是什么模样。” 良久,甘公公犹如下了个决心似的。“好。但凡贾琮没有称孤道寡的心思,他的嫌疑便少了许多。” 韩奇不明道:“公公为何会疑上他?” 甘公公摆手道:“韩大人不必管。” 韩奇乃晋国文官魁,见他如此不给颜面,便有些不痛快,起身告辞。甘公公只说了句“不送”,当真没送他。 926.第九百二十六章 贾萌抢走晋国二殿下美人之事, 贾琮亲去晋王府向晋王赔礼。晋王有些尴尬,将儿子斥责一顿。贾琮还假惺惺道:“子曰,饮食男女, 人之大欲存焉。不过还是要人家姑娘愿意才好。”二殿下面红耳赤。 回到马行,伙计说小萌大爷出去了。贾琮哼道:“惹了事儿就跑, 也不关心一下他叔替他收拾乱子可麻烦。” 掌柜的过来道:“不怪小萌大爷。韩家的斐大爷亲来请的,说是有位朋友想认得小萌大爷。”贾琮一想,韩奇是自己人, 他的长子必然靠谱,也就罢了。 到晚上贾萌回来, 笑嘻嘻掏出一把扇子来:“三叔, 瞧瞧这是什么?” 贾琮面无表情:“扇子。” “没眼光!”贾萌得意道, “正经紫白檀的骨,文征明画的面子!回头送给我祖父, 老头能乐上好几个月!”这小子刷的打开扇子摆几下, “这可不是聂春那厮做的仿冒产品。” 贾琮道:“横竖我也瞧不出聂春做的与这个有何不同。” 贾萌鄙夷了他叔一眼:“我祖父唯有这么点子专业技能,你和我老子全都没学到。” “你不是学到了么?”贾琮道, “没有失传不就行了?哪儿得来的古扇?谁啊这么大方送你古董?” “晋王家老五送的。” “啊?” 晋王家老大老二是一伙,老三老五是一伙。贾萌抢走老二要抢的民女, 贾琮将此事直闹到晋王跟前,犹如狠狠踩了世子的脸。老五今儿强逼着韩斐做中人邀贾萌出去吃酒,并送了这把扇子。 贾琮将扇子拿在手里瞧了几眼:“你就这么白眉赤眼的收了?” “当然不啊!”贾萌道, “我好生谢了他, 还告诉他我祖父最喜欢这个不过。” 贾琮把扇子还给他, 抬手敲了他一个栗子:“臭小子,比你叔还黑!”贾萌笑嘻嘻揣着扇子回屋去了。 贾萌前脚刚跑,外头进来一个伙计道:“王爷,有人求见。”乃递上一张帖子。贾琮一瞧,写的是“司徒巍”,晋王家的老四。不觉皱眉。晋王家成年的儿子六个,除去夺嫡的四位,老四老六都挺消停。怎么是老四急着来了?莫非此人性情与情报上的不同?乃命请进来。 这位四殿下迈步进门,贾琮便是一愣。小哥瞧着比贾萌略小几岁,穿了一整套的牛仔衣,头上压着去年才开始在南边年轻人里头流行的鸭舌帽,脚下登着橡胶底的运动鞋,单肩背个时新款的双肩书包,书包上还挂了只毛绒跳跳虎挂件!他若没送名帖进来,贾琮准以为是个大学生。这司徒巍瞧着贾琮面上神情颇为满意,单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挥了挥:“贾先生,你好。” 贾琮反应倒快:“司徒先生你好,请坐。喝点什么?” “有红茶么?” “有。”贾琮吩咐人泡茶去。 司徒巍微笑道:“这会子天气倒好,不如到外头坐去?” “好。”贾琮爽利应了。遂引着他走到院子里,在石桌旁坐下。 红茶上来,司徒巍又要炼乳。炼乳也是最近几年新近研出来的,卖的不便宜。佣人取了个炼乳罐头打开,司徒巍加了两勺,贾琮加了三勺。司徒巍吃了口茶才道:“我在大佳腊大学建筑工程系念大二。” 贾琮诧异看了他会子:“原来你没去岳麓书院读书。” 司徒巍笑道:“贾先生连这个也知道。”又吃了口茶。 原来,早几年他小舅舅曾在台湾府游学过,回来后竭力撺掇他过去念书。偏晋王不许。还是他母妃殷氏出了个主意。只说这孩子好文,求晋王答应了让他隐姓埋名上岳麓书院求学。遂请了一个伴读拿司徒巍的化名往长沙去,他自己连名字都没改光明正大到了大佳腊。这孩子叹道:“哎,我原本想学的是土木工程。” 贾琮想了想道:“我记得这几年建筑系的分数线比土木系高。” 这小子委屈道:“大学好难考!我请了最好的老师一对一授课,考了两年才将将上线,偏没上土木系的线。后来我设法找到土木系的系主任大了一番志向,矢志成为晋国的现代化城市设计师,又立下军令状说两年之后进入班级前五名。谁知道他说,晋国有许多古城,万万不可破坏了。遂举荐我到了建筑系。老头还说可惜,过几年就预备新开城市规划系了。后来我想了想,他身边的小书架上搁了套我们司徒家的人物传记,大约是从我的名字里头猜到了身份。” 贾琮笑道:“你成绩如何?” 司徒巍晃了晃脑袋:“若不是请假回来,期末定能进前列!”不待贾琮问,他便说,“前阵子我母妃病了。大夫夸大其词,舅舅吓得厉害,打人快马将我喊回来。”他轻轻一叹,“肺炎。偌大一个晋国连青霉素都没有。我室友妈妈是大夫,平素耳濡目地的常识比旁人多些。听送信人描述便猜到了病症,让我带着药快马回来。” 贾琮道:“不是大夫夸大其词。没有抗生素,肺炎几乎是绝症。小子,你母亲凶险的很。若非你舅舅着急喊你,你等放暑假才回来,你母亲很可能就转成慢性肺炎了。慢性肺炎在三百年之后都不好治。” 司徒巍怔了怔:“对啊!我们校医也说慢性肺炎难治。” “故此你还得好生谢谢你小舅舅。” “嗯。”司徒巍忽然卖个萌,“贾先生,能不能帮我个忙?” 贾琮心里正琢磨着要不要改变战略呢,一愣:“什么?” 司徒巍登时耷拉了脸:“他们非要给我娶妃……我有喜欢的女孩子!” 贾琮看了他会子:“她喜欢你么?” 司徒巍道:“她还没有男朋友!” “那就是还没有追到。” “我下个学期就能追到她!” “让人家先追走了呢?” “身为我们学校校训的题词人,贾先生能不能给年轻人一点鼓励?” “不能。”贾琮淡淡的说,“你这种有个王爷爹的主儿,打小见多了美人。你能喜欢的不是校花也得是系花。校花系花追的人肯定多。大佳腊的女孩子爱自由,你这身份反倒是个劣势——你母妃能接受她么?她能跟你的嫂子弟媳妇们相处好么?除非你干脆定居大佳腊。但你不是还想建设太原么?” 司徒巍坐直了身子道:“先,她不是校花系花,在一群女生里头她不是容貌出挑的,别以为男人都跟你一样爱美色。” 贾琮道:“我何尝爱美色了?” 司徒巍道:“陈瑞锦不漂亮么?” “我只是碰巧喜欢了一个美女而已!我喜欢的是她的人,不是她的脸!” 司徒巍鄙视了贾琮一眼,不再接这个话题。“其次,我跟母妃说了她,母妃很喜欢。还有,我那些嫂子弟媳妇跟她不是一国的。身为建筑人她必愿意和我一起建设太原。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贾琮微微歪头:“年轻人,话别说的太满。” 司徒巍正色道:“一如钟教授所说,晋国有许多古城。其实地下还有许多古墓、古建筑遗迹。如今这时代贾先生最清楚,正在社会变革期。晋国不可能不被时代大潮裹挟而行。如果我们不上,早晚别人得上。别人未必有我们这么尊重古建筑。贾先生,建筑人知建筑人。她就算不愿意和我结婚,也一定会愿意和我一起规划重建太原。” 贾琮不禁认真看了他半日,点头道:“我理解你们的想法。但是,你想过一件事没有。” 司徒巍身子稍稍前倾,竖起耳朵:“什么?” 贾琮还没来得及说,苗苗跑了出来。小姑娘手里抓着本书喊道:“爹~~亮亮家有四个宝宝,老大叫大宝,老二叫二宝,老三叫三宝,那老四叫什么?” 贾琮顺口就说:“老四叫亮亮!这种幼儿园的智力问答不要拿来考你爹好不好?你爹堂堂正正大学毕业生。”苗苗嘟嘴跑了。 司徒巍羡慕的瞧着她的背影,半晌才说:“贾先生,方才你说什么事?” 贾琮道:“谁在逼你娶妃。” “晋王妃,我父王的大老婆。还有周娘娘、我外祖父并一些大臣。我的兄弟们想用婚姻拉拢我进入他们阵营;外祖父想把他的孙女嫁给我好让殷家继续当皇亲国戚——另一个舅舅之女;大臣们觉得我这个王子挺安生,女儿嫁给我既能当皇亲国戚又安全。” 贾琮拍手道:“看,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 贾琮吃了口茶道:“谁都不是傻子。人家也知道古建筑的好处,但你为何信不过他们?他们自己不专业,可以请专业人士啊。” 司徒巍哂笑道:“但他们更喜欢利益。” “没错。”贾琮点头,“过几年你学成归来,真的能依着自己的专业知识来重建太原么?你和你母妃联手都拦不住人家替你决定妻子人选。日后太原改造,说不定你父王或你大哥径直丢给心腹大臣,哪怕那大臣是个纯粹的外行。纵然他们将古建筑全都拆了,你只能干瞪眼。小巍啊,对于有巨大利益的项目,比如太原城的重建,权力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权力是万万不能的。” 司徒巍懵了,坐着愣。贾琮也不催他,只管悠悠吃茶。良久,司徒巍看着贾琮道:“贾先生这意思,为了不让外行人破坏太原古建,我还得先站好队、掺合进夺嫡去?” “那倒不一定。”贾琮道,“至少你得有实力,不能让人家觉得连娶媳妇这种事都能替你做主。” 司徒巍想了半日。“请贾先生指教。” 贾琮微笑道:“你父王的大老婆小老婆们,可以托你父王本人出马制止。你的外祖父和其余大臣,你搭理他们呢!” 司徒巍顿时蔫了:“我和母妃的花销多半是外祖父支持的。” 贾琮斜睨他:“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不会弄点子营生?让你那个明智些的舅舅帮你也成啊。你这种身份,总比人家白手起家的强些。” 良久,司徒巍轻声问道:“贾先生是不是为了这个去做的燕国摄政王?” 贾琮道:“原因之一。很多事,我自己清楚我比别人眼光长远。与其让别人搞砸了,还不如我自己上。这一点上我十分理解你。”司徒巍点点头。过了会子,贾琮忽然问道,“你母亲姓殷?哪个殷?” “殷商的殷。”司徒巍道,“我母妃是选秀进的王府,纯粹靠脸。”说着鄙视了贾琮一眼。“外祖父原本只是个通判,我出生后加封了个中顺大夫的虚衔,升到如今也才升到同知。” 贾琮思忖道:“前几日我遇见了个年轻人,和你差不多大,也姓殷。” 司徒巍忙问:“他叫什么?” “叫殷庄。他还有个叔叔,人称殷七爷。叔侄俩都挺有意思的。”贾琮道,“不过我听他俩的官话都极标准。当时匆忙,没来得及细问。是你外祖家的么?” 司徒巍笑道:“定然不是。我外祖家往上好几辈都没生过七个儿子。” 贾琮惋惜道:“那小伙子真真不俗,我还想拐回京城去呢。” 司徒巍眨眨眼:“贾先生在哪儿遇见他的?” 贾琮横了他一眼:“不告诉你!” “小气。” 二人遂撇开晋国,说起大佳腊大学的种种来。司徒巍要求改善食堂菜谱、增加自习教室,贾琮说这个是你们学校的内政、不关政府的事。你来我往扯了一阵皮,司徒巍便告辞了。 这日晚上,晋国的代皇城司公事甘公公正伏案查阅卷宗,手下人进来回到:“甘公公,有个兄弟在外头求见,说有要紧事。” 甘公公头也不抬:“什么身份,叫什么。” “乃是一位干办,名叫殷庄。” “叫他进来。” 不多时外头进来一位年轻的官员,上前行礼:“卑职殷庄拜见甘大人。” 甘公公就任以来人家多称呼他做公公,这还是头一回被人称作大人,闻言不觉抬起头。“你说有要紧事?” 殷庄道:“极为要紧。大人,卑职求大人立时召回咱们皇城司在外国的全部兄弟。” 甘公公眯起眼睛,徒然拍案:“你是说,兄弟们可能暴露了?” “是。”殷庄红了眼圈子,“可能全部暴露了。” 927.第九百二十七章 话说皇城司有位叫殷庄的干办告诉甘公公, 晋国派在别国的细作可能全部暴露了。甘公公大惊:“何以见得?” 殷庄垂头道:“请大人跟卑职来。” 遂领着甘公公来到后院一座佛堂。殷庄转了一下莲花座, 佛像盘着腿儿移开, 莲花座上便露出一个口子。殷庄高举起油灯, 甘公公探身张望,里头是一卷卷的卷宗。殷庄道:“这些是我们的全部同僚名册。” 甘公公随手拿起一卷翻了翻, 问道:“你说这些东西都暴露了?” 殷庄指着地下道:“大人请看。这儿有一滴墨水, 这儿有一个圆形印记正是蜡烛粗细, 这儿有一滴蜡油。有人秉烛写字。三处离得不近, 可知少说是三个人在这佛堂之中秉烛写字。卷宗里头都是名册, 没多少字,誊录一遍花不了多少功夫。” 甘公公眉头紧锁, 半晌问道:“这个机关有多少人知道。” 殷庄道:“卑职不知。” 甘公公一叹:“孙大人走得突兀……”默然片刻, 命殷庄将这些卷宗悉数搬去书房。殷庄领命。 四日之后, 出事了。半夜三更的不知道何人隔着院墙往人家中丢东西。那东西是个油纸包,外头写着:呈某某亲启,不谢。署名是抱打不平人。打开油纸包,里头搁着一本册子。册子上齐齐整整的印着晋国皇城司埋在朝廷官员、土豪世族、富商工厂主、市井绿林、青楼赌坊等各家的钉子, 连学校亦不能幸免。不论茶馆酒肆、书馆戏台,晋国在晋国内的细作被悉数公布于众。册子里头什么人都有。门子、厨子、戏子,小妾、丫鬟、老仆,学生、朋友、清客。 韩奇拿着册子, 手指颤向柯先生道:“这上头写的……可是真的?”柯先生长叹一声不言语。韩奇睁着眼一眨不眨。“可是真的……” 柯先生作了个揖:“在下这就收拾行李离开韩府。”韩奇脚下一个踉跄, 跌倒在椅子上。柯先生再作揖, 转身而去。 霎时间, 皇城司挤满了被赶出家门或没脸再呆的细作们。韩老太太寿辰就在明日,太原城来了不少客人,结结实实看了个笑话。 当日下午,贾家叔侄俩正查看着明儿要送去韩府的寿礼,伙计回说韩奇求见。 贾琮穿着家常衣裳走了出来:“韩大哥你好!”乍见冯紫英在座,韩奇身边还有一位年轻人,忙抱怨道,“喂,您老带了客人来也不打个招呼。”乃向那年轻人拱手,“失礼了,早知道我换身见客的衣裳。” 此人淡然站起来回礼:“不要紧。素贾王爷性子随和,果不其然。” 韩奇介绍道:“这位是甘大人。” “甘大人你好。” 四人落座,贾琮问他们所来何事。甘大人道:“下官等方才求冯紫英大人帮个忙,他说要王爷定夺。” 贾琮看冯紫英,冯紫英道:“他们想跟咱们要一份资料。” “什么资料。” “龙门书局的。” “龙门书局是什么?” 冯紫英道:“出过一本书,《二百三十七冤魂录》,你可记得?” 贾琮“哦”了一声:“记得,是说成都那所地下监狱的。好多年了。” 冯紫英道:“他们书局只出了那一本书,后再没消息。” 贾琮嘴角一动:“这个显见不是为了赚钱。真真可惜,若给中华书局来出,能大一笔横财。” 甘大人道:“这书局当年出那本《二百三十七冤魂录》之举动,与这回我晋国所遇相似。” 贾琮想了想:“相似?你们是细作头目被人暗杀,细作名录泄漏;当年那事儿……额,是有点相似。”又想了想,点头道,“很相似了。” 甘大人吃了口茶,悠悠的道:“我查阅卷宗,看到龙门书局之事,曾细细琢磨过。究竟是何人做了这般眉头没脑又无甚益处之事。” “哦。” “贾王爷可琢磨过?” “当年应该是琢磨过的。这书局背后的东家定然有钱。”贾琮道,“应该也打人查过。” “可查出来了?” “没。”贾琮看了冯紫英一眼,“横竖我家没查出来。冯大哥是可查出来了?” 冯紫英道:“没查出多少得用的消息。” 甘大人笑了:“没查出来也不奇怪。谁好作古认真去查自己同僚呢,是吧。” 贾琮挑了挑眉:“嗯?甘大人觉得是我们燕国干的?” 甘大人道:“《二百三十七冤魂录》出来,看似与人无益。然此事与天下王爷皆有害,天家威信霎时扫地。尤其是地方大族、早先敬重太.祖与先帝之人。那书之后,但凡有点本事的家族,不论大小亦不论士农工商,皆对皇帝起了戒心。既然有损,必然有益。”他皮笑肉不笑道,“君主专.政制既然有损,君主立宪制自然有益。贾王爷,我看过你们台湾府出的《社会制度演变》。” 贾琮嘴角抽了一下:“你这套词儿也太牵强了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 甘大人道:“那贾王爷以为是何人出于和目的所为?” 贾琮道:“我惯于求同存异。既然人家没惹到我,我好奇心也已散去,就不用费神琢磨他们。” “贾王爷不推脱?” “本王没有义务向你证明与本王无关。”贾琮假笑了一下,“甘大人若觉得与本王有关,须得拿出站得住脚的逻辑推理和证据。不然,就是废话了。” 甘大人轻轻摇头:“我暂无证据,不过是猜测罢了。” “哦。” 甘大人骤然目光如炬盯着贾琮:“倘若让下官查出证据,只怕王爷就走不了了。” 贾琮笑眯眯道:“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么?” 甘大人立起身来作了个深揖,出言告辞。 冯紫英道:“既如此,我那资料就不用给他了?” “当然不用。”贾琮道,“你查点子资料也不容易。人家说好话好听兼有朋友的面子也就罢了。上来就阴阳怪气的说这事儿是你干的,本王可就不的高兴了。”他看着韩奇,“韩大哥,是吧。” 韩奇沉着脸道:“我不过是个中人,正经你们商议去。” 甘大人淡然一笑:“韩大人,走吧。” 贾琮站起来送客,望着韩奇道:“明儿是韩伯母的大日子,韩大哥开心一点,老人家才会心情好。”韩奇这才微笑点点头,与甘大人一道走了。 他二人出了贾氏马行,韩奇拱手道:“老夫尚有公务要忙。甘大人请自便。” 甘大人无奈道:“韩大人,皇城司自有难处。” 韩奇冷冷的道:“每年拨给你们那么多钱,竟全部用在监视朝臣百姓上头的。” 甘大人神色黯然:“外国的兄弟比本国多。如今他们也险的很。在本国好歹性命无忧。” 韩奇微微皱眉:“招回来可来得及?” 甘大人一叹:“唯有听天由命了。” 韩奇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哎,又不知得花多少钱重头安置人手。” 甘大人瞧了他半日,苦笑了下,拱手作别。 此人自然便是甘公公。才刚回到皇城司衙门,手下人赶上来低声回到:“公公,刚刚收到了鸽子,秦国出事了。”乃递上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条子,当是从鸽筒中取出的。 甘公公捏在手里并未展开,直走回书房坐下,方拿起来看。这信不是细作写的,上头唯有九个字。“多谢帮忙搬倒平安侯。”竟然还有落款。“大秦王国内卫敬上”。 甘公公眉头紧皱,命人将那个叫殷庄的干办喊进来,递了纸条给他。殷庄看罢说到:“秦国内卫将军蔡国候因卷入吏曹郎中令乐岚与先世子爱姬曹氏私通案,丢了官帽子。新上任的这位内卫指挥使是个女子名叫丁眉,与大人年岁相仿。此女乃秦国御史大夫丁博章嫡亲的侄女,在长安最大的花楼春风楼当了三年诗妓。” 甘公公点点头:“我才刚到此衙门,诸事不熟。今后你就跟着我,遇事也好提点提点。” 殷庄忙躬身行礼:“愿为大人效死!” 甘公公“嗯”了一声。“你看这个丁眉如何。” 殷庄道:“此女只怕比蔡国候厉害。” “何以见得。” 殷庄道:“她才一上任不过个把月,便把蜀国收买的秦国官员一网打尽。出手快且狠。那些官员毫无察觉,忽然就被抓走了。且她都收集好了确凿证据,审讯手段高明。落到她手里的人就没有不招供的。” 甘公公眉头紧锁。半晌才说:“还有么?” 殷庄略迟疑了片刻道:“有一件事。” “说吧。” “丁眉的母亲因不曾生下儿子,在府中过得十分艰难。”殷庄遂说了丁眉与她父亲的恩怨,并同僚撺掇丁三老爷给三太太下毒.药之事。 甘公公大惊,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可成了?” 殷庄低声道:“没成。咱们的人事当晚便服毒自尽。” “嘶——”甘公公抽了口凉气。半晌,他道,“别国呢?” “尚无消息。” 甘公公叹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话音刚落,有人在外头喊出了急事。甘公公让他进来。原来又有鸽子飞了回来,这回是蜀国的。蜀国送来了一封信,信中的意思是:你们晋国在我蜀国的细作悉数拿下,名录附上你们查验下。我们正在审问核查其身份。一经查实我们将提供一份报价。晋国可以自行选择要不要赎他们回去。甘公公拿着这信半日说不出一句话。 到了这日黄昏,已有四国的鸽子飞了回来,信筒中皆是书信,内容与蜀国大致相类。细作已抓入大牢,核实身份后将向晋国报价。 甘公公独坐案前冥思苦想。殷庄在他身后立着。一时有人送饭食进来。甘公公遂与殷庄同吃。快要吃完时,甘公公忽然问道:“殷庄,你看秦国的丁眉是否可疑?” 殷庄道:“依卑职看,丁眉最无嫌疑。若她是幕后主使,写封与别国一样的信送来,咱们很难疑心到她头上。” 甘公公思忖道:“她与父亲恩义极浅。既做了这一行便难找婆家了,保不齐得做一辈子老姑娘。她母亲便是她的心灵港湾。咱们险些杀了她母亲。女人容易情绪化,狠厉起来比男人绝。你知道情绪化是什么意思么?” 殷庄道:“使性子?” 甘公公笑道:“差不多吧。这是南边的词儿。”他又沉思良久,“我还是觉得贾琮最可疑。” 殷庄道:“燕赵等国皆没动静。” 甘公公哼道:“连冯紫英都在太原,他们还能怎样。”乃接着吃饭。 饭后不过小半个时辰,韩奇打了个师爷过来送信。原来是冯紫英方才上韩府走了一回,托他给甘大人捎个口信。冯紫英刚刚得到消息,不知何人半夜往冯家射了一只响箭,箭上有张单子,乃是晋国在燕国的全部细作名录。从名字、身份到模样描写一应俱全。单子反面还有条建议,说这些人很值钱的,不如核实后斟酌报价、问晋国可赎回不赎。燕国安全部已将细作悉们数抓入大牢了。京城那边问冯紫英要不要报价,冯紫英还在犹豫。韩奇在信中说,国库里头没那么多银子。这些人横竖再派不上用场,就不要算了。 甘公公骂了一声:“吝啬鬼!” 殷庄道:“大人,若不赎回兄弟们,日后咱们便再招募人手就难了。这些人定然会大肆宣扬晋国冷血无情。” 甘公公道:“不错,赎是要赎的。此事杂家回头去见王爷。”他思忖道,“射响箭这事儿,我好像在哪儿看见过。”又想了半日没想出来,暂且撂下了。 没过多久赵国的鸽子来了。与别国一样,抓齐全了晋国的细作,待报价。 殷庄纳罕道:“赵国与燕国不是已经合在一处了么?” 甘公公含笑道:“并未合并,只是联邦。联邦国家当中各国都是相对独立。情报机构乃国之根本,赵王心再大、性子再惫懒,也不会把这种行当托付燕国。” 殷庄拱手:“谢大人指教。” 甘公公笑道:“不用这般客气。”又思忖良久,道,“将这几日我看过的卷宗取来,你同我一道看。夜半射响箭之事我定是看过的。”殷庄答应着去了。 928.第九百二十八章 甘公公与殷庄连夜翻查卷宗, 可算找到了那夜半响箭的来历。二十五年前,老晋王及其余几位王爷府中同时收到箭书, 说当时的通政使司周延要丢官了;贾琮那会子还是个孩童。没过多久周延便没了性命。太上皇让通政副使升了正使, 空出来的通政副使之位由贾琏补上。偏那上头还添了一句前任皇城司公事孙大人的眉批:四年后知乃先义忠亲王余部所为。 甘公公思忖道:“四年后可不就是先帝驾崩那年么?” 殷庄道:“是。先帝驾崩、太上皇失踪、天下分封都在那年。” 甘公公立时吩咐他将四年后的卷宗悉数搬来。二人再查, 到了二十一年前诸王先后得了两支箭书。头一支告诉王爷们先帝快要不行了, 太上皇故意截了多处先帝心腹将领军饷, 并列出将领单子来。众王爷遂分头拉拢去。后一支则点明太上皇在燕王手里, 并出了个诸王分封的主意。最后一件不是箭书,而是送给了诸王一箱仿制得一模一样的虎符,并留言自称义忠亲王余部。 甘公公拿着卷宗沉思良久, 看着殷庄道:“你看呢?” 殷庄道:“与《二百三十七冤魂录》及咱们这事如出一辙。” “你信是义忠亲王余部所为么?” 殷庄想了半日:“若不是他们, 是谁呢?先帝之病状非寻常人能知道, 虎符亦非寻常人能仿制。义忠亲王为太子数十年,他母亲也当了数十年的皇后, 在军中、皇宫不知埋了多少钉子,有这个能耐说得过去。旁人不成。” 甘公公想了会子道:“义忠亲王连个男丁都没留下,他的人恨太上皇入骨、想搅乱其江山说得过去。你从我主子手里抢走的,撕碎了也不让你得到。败坏先帝名声也说得过去, 只怕他们恨先帝甚于恨太上皇。可与我晋国何干?” 殷庄道:“会不会……”他欲言又止。 甘公公和蔼道:“但说无妨。” 殷庄道:“卑职记得孙大人曾提起过, 咱们老王爷早年悄悄投靠过义忠亲王。幸而藏得深、收手快, 故此不曾受到牵连。不知……可有对不住义忠亲王之处。” 甘公公大惊:“竟有此事!”思忖片刻,扭头一瞧天已亮了, 乃道, “你歇息会子, 杂家进王府去求见王爷。” 殷庄道:“敢问大人,回头可有事打卑职做去?若有,卑职只在衙门打个盹。若没有,卑职想回家一趟。” 甘公公想了想道:“你回去吧。纵是机器也得休息。” 殷庄道:“既然如此,大人也需歇息才是。” 甘公公微笑道:“我自有分寸。”殷庄遂回家去了。 甘公公赶去王府面见晋王,回衙门后一瞧,殷庄竟回来了!皱眉道:“不是让你回去歇息的?” 殷庄乃低声说:“卑职并未告诉家叔卑职在皇城司供职,只说在巡抚衙门当差。因惦记着泄密之事,卑职吃饭有些心不在焉。家叔便问可是遇上了难事。卑职打了个比方。” “你怎么说的?” “卑职说,衙门新近遇上一桩案子,与二十多年前的几桩旧案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爷们琢磨着会不会还是当年那伙人作为。只是当年那些人乃是为朋友报仇。仇早已报干净了,他们为何又来犯案?卑职叔父少年时曾走过绿林,他说,依着绿林惯例,没有不散的宴席。仇都报了,二十多年多半散伙了。可能哪个兄弟近日另结了新仇,自己依着当年的法子干,熟门熟路。” 甘公公不觉点头:“你叔父这话有理。太上皇已丢了皇位,义忠亲王的仇也报了,他的人说不定已散开了。” 殷庄道:“且不知道改投了谁。”甘公公看着他微微一笑。 另一头,韩府的寿宴已开。因客人极多,特收拾了几处楼阁做退居。贾琮冯紫英并未亮出名头来,只送贾萌的名帖进去,他二人跟在贾萌身后充作清客。韩家的管事见了,忙打小子去喊一位迎客的爷们亲来作陪。偏那爷们忙得脚不沾地,半日没空听。管事急的跳脚。 贾萌笑道:“无碍无碍,你忙你们的,打个人领路,我们家伙计好将寿礼抬进去。” 管事忙打了一躬:“多谢贾大爷体恤。”遂一叠声的喊人引路。贾萌等人便先入席去了。 韩府在堂屋内设了大桌案,铺着大红毡,寿礼当中凡有精细贵重新奇之物皆摆上。说是便宜韩老太太来观看,其实是为着显摆给旁的客人瞧。管寿礼堂的管事娘子听说荣国府的嫡长孙亲临送来寿礼,忙赶上去迎接。到了大门口一瞧,登时愣了。荣国府送了好几样礼物。有西洋产的大玻璃花瓶,有台湾府产的蓄电池落地灯,后头十几位彪形大汉推着一辆模样古怪的乌油油的铁车。四周许多人围着瞧热闹,都不认得。 管事娘子忙上前问道:“敢问几位大爷,这是辆什么车?” 荣国府的伙计道:“这是大佳腊第一汽车厂新近做出来的汽车。又安全又平稳、度又快。管保整个太原城唯老太君有这么一辆!开车汽车兜风最爽利有趣的。” 管事娘子围着这铁车转悠了两圈,啧啧道:“真真稀奇,不曾见过。” 有个官员亦好奇,道:“这么沉的铁车拿什么来拉?” 伙计道:“汽车是烧油的,不用外力拉。”他笑道,“不像马儿,走着走着就累了,不论何处它们都能拉屎。若街道上走的都是汽车,清洁工得多省力气?” 众人诧然:“不用马匹拉么?” “不用。” 只听人群里头有人喊道:“哎呀,这是汽车不是?”一个年轻人钻了出来,欣喜的摸了摸车盖子,“这就是福特T型车吧。” 伙计拍手道:“来了个行家!没错,就是福特T型车。” 年轻人啧啧道:“报纸上看到过许多回,还是头一回见实物。这么说快要开始售卖了?多少钱一辆?” 伙计笑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 年轻人摸着车前的透明玻璃眼睛亮:“待会儿求老太君给我开开。” 一个小黄门已跟到了他身后,忙说:“殿下莫要胡闹,您想要咱们回头买去。”乃扯了扯他的袖子,“殿下,让人家进去。”众人一惊。 年轻人恋恋不舍道:“还没正式售呢。老太君肯定不会开。” 伙计道:“我们小萌大爷说他会教斐大爷开。” 年轻人立时道:“哎,也教教我嘛。”小黄门又扯了他一下。 已有韩府的管事迎上前来:“敢问这位小爷……” 小黄门挺起胸脯拿出名帖来。“这是我们四殿下。” 四周众人闻言忙不迭的行礼。四殿下司徒巍笑道:“不过是偶然起了兴致,想来瞧瞧热闹罢了,莫要多礼,我不大习惯。”韩家迎客的那位爷们已赶了过来,躬身行礼,将他请了进去。 因汽车太沉,十几个汉子合力才将之抬过韩府门槛,好不热闹。数架照相机在旁拍照。 那头韩奇等人赶到堂前将司徒巍迎接入席。司徒巍笑道:“今儿略有几分仓促,不曾备下寿礼。” 韩奇忙说:“殿下肯亲来便是极大的颜面,何须别的寿礼。” 司徒巍道:“长者跟前,不可失礼。不如这样可好?我替老太君现场画一幅画像。” 韩奇能说不好么?遂将老太君请了出来。司徒巍命人支起画板,手拿炭笔作画。这会子已来了许多客人,都好奇围观。 贾萌也上前瞧了瞧,笑道:“你画素描啊!” 司徒巍看了他一眼:“对啊!我建筑系的。” “哦。我历史系的。”贾萌道,“不过我也学过素描。” 一时司徒巍画完,众人一看,真真与韩老太太逼似!都赞道:“殿下好本事!” 贾萌在旁嘀咕:“也就一般吧。美术相关专业全都比这个强。” 偏司徒巍听见了,道:“我不是美术相关专业好吧。” 贾萌道:“你们算是美术相关专业了。”乃向韩奇道,“素描容易,油画最费事。改明儿请个油画师傅来替老太君画个画像。”韩奇忙答应了,向长子使了个眼色。 韩斐会意,搭着贾萌的肩膀将他拖走。到了无人之处,抱怨道:“萌哥儿,他是王爷的儿子,你同他较什么真?” 贾萌道:“我若不戳破他,旁人还以为他给了你们家多大的脸呢!”乃低声道,“我看这货不是安生的主。”韩斐一愣。贾萌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忙去吧。”他自己转身回席了。 贾琮与冯紫英都坐着闲聊呢,见贾萌回来问道:“做什么去了?” 贾萌趴在他叔脖子上,脑袋凑在两位长辈中间小声道:“三叔,冯大伯,这个老四是不是有点装逼?” 贾琮道:“人家画了幅画像怎么就装逼了?非得金银珠宝的才算送礼啊。礼轻情意重嘛。” “他当真礼轻情意重也就罢了。”贾萌道,“我觉得他就是特意来显摆自己会画素描人像的。并不是什么难得的技能,偏晋国少有人知道,空手套白狼提高知名度。他是不是想夺嫡?” 贾琮与冯紫英互视了一眼道:“不好说。”乃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纸来给他。“这是前儿收到的电报。” 贾萌一看,合着大人们已让人去大佳腊大学调查这个司徒巍去了。此人委实在建筑系读大二,前几日与贾琮所言也大都不假。只是人人都知道他有个女朋友,经济系大三的师姐,模样儿显小,可爱型。且他的同学朋友并不知道他还喜欢了什么同系的女生。贾萌托着下巴道:“既然有女朋友,为何说没有?” “对啊。”贾琮道,“要不是咱们有电报这种外挂,哪儿能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三叔,你重点错了。重点是他为何说自己没有女朋友。”贾萌严肃道,“还扯什么他父王的大老婆小老婆要替他娶妃。” 贾琮反手揉了揉大侄儿的脑袋:“明摆着嘛,想让我介入。我素来推崇自由恋爱。我若介入了他的婚事,不知内里的外人看着不就是在帮他?” “那他明说自己有女朋友不是更好?” “这个我也不知道缘故。”贾琮特让韩奇给自己安排在僻静的桌子坐着,乃抬目看了看远处的司徒巍,“大约过几日就能知道了。” “‘过几日’这个时间限制是怎么得来的?” “我们是来贺寿的。过几日不就得走么?” 贾萌糊涂了:“我们不是要呆挺长一段日子?” 贾琮敲了他一下:“外人哪里知道?”贾萌耸肩,挨着他叔坐下。 冯紫英思忖片刻,打了个护卫去喊韩奇。一时韩奇过来,冯紫英与他咬了半日耳朵。韩奇诧然。冯紫英笑道:“你只管听我的没错。我在这行做了多少年。”韩奇点点头走了。 午饭之后,司徒巍立时告辞,韩奇韩斐爷俩亲送他出去。宾客大都还在堂前,立时有人大声议论起那副素描画来,夸赞不已。偏贾萌听见了,道:“素描是西洋画法当中一项基本技能,入门时学的,相当于书法当中的描红。若不信,我画一个你们瞧!” 有个人笑道:“那位小爷何必当真?不过是拍四殿下马屁罢了。这个我也会,我画得比他还好些,你看我何尝吭声?” 贾萌笑道:“是了,他说他是建筑系的,我一时把他那层身份给忘了。是我的不是,大伙儿接着拍、接着吹!”遂与那人互视一笑。 却看此人只得十八.九岁是个少年。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显见乃武将人家子弟。贾萌上前拱了拱手才要说话,这少年先兴致盎然道:“大哥,你当真会画画儿?” 贾萌道:“我算不得会画画,我四姑姑是个极厉害的画家。” 少年眼睛“蹭”的亮了:“我岁数小,令姑姑可避讳么?能不能收我为徒?” 贾萌道:“她和我姑父都出国去了。”少年顿时失望。贾萌安慰道,“世上多是的画家,你想学画还不容易?太原乃人杰地灵之所在,岂能没有画家?” 少年叹道:“我老子不许我学。” “你不是会素描么?” “不会。”少年道,“我听你所言像是真的,替你帮个腔,想回头悄悄跟你学画——我总不能跟四殿下学画去。” 929.第九百二十九章 话说贾萌在韩老太太寿宴上遇上了一位少年, 想学画画。贾萌想了想道:“寻常的素描基础我倒是能教你,再专业些就得找专业人氏了。我说,你既能偷偷跟我学画, 自然也能偷偷跟旁人学画啊!” 那少年愁眉道:“人家不敢,我老子是蔺东阳。” 贾萌“嗷”了一声:“你是蔺东阳的儿子?” “是啊!” “我怎么记得蔺东阳只有一个儿子?” 少年拍拍胸口:“我就是蔺伯儒。” 贾萌不觉笑道:“你的名声模样、性子、名字反差太大简直太萌。” 蔺伯儒自来熟, 搭上贾萌的肩膀:“喂,我给你帮了腔吧。” 贾萌道:“我也是业余的,教不了你多少。而且素描真的是西洋画入门。西洋画是写形, 咱们国画写意, 比他们有内涵多了。你真想学画也得找有本事的画家啊!跟我学太耽搁。” 蔺伯儒叹道:“总比没有好。” “再说我是跟着长辈来给韩老太君贺寿的。”贾萌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走。” 蔺伯儒搂住贾萌的脖子:“学多少算多少!” 贾萌比他矮了半个头,侧仰脸瞧了他会子:“那……你何时得空来贾氏马行吧。若我去找你你老子立时就得知道。” 蔺伯儒一巴掌拍在贾萌肩头:“贾大哥真义气!我明儿就去找你。” 贾萌扭头看了眼自家叔父:“内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哈。” “知道啊。” “我那三叔是个举世闻名的妖孽。”贾萌撇嘴道, “你们晋国如今在多事之秋。你问问你老子,跟我结交要不要遮掩着些。” 蔺伯儒奇道:“有什么好遮掩的!韩大人不是也认得你叔叔?光明正大往来不好么?” 贾萌无奈道:“这趟不只是我叔父来,你知不知道还有谁也来了?”蔺伯儒眼睛霎时睁大笑意盎然, 使劲点了两下头。“你们皇城司新上任的那人甘大人, 看着挺帅的, 疑神疑鬼。若是带累你老子让他疑上了——横竖我不是晋国人,过几日就走;你老子嘿嘿。” 蔺伯儒哼道:“还怕他不成。” “不是怕, 是别扭。”贾萌道, “你家里请个厨子、出门捧个戏子, 不知道哪个是他派来的细作, 监视你一举一动, 烦不烦啊!蛤.蟆掉在脚面上,不咬人、膈应人。” 蔺伯儒想想也有道理,道:“我知道了。回去跟我爹说,和荣国府的小萌大爷一见投缘,能不能趁他还在太原结交一二。让我爹提前跟王爷打个招呼不就行了?” 贾萌笑道:“我三叔鬼点子多,最赞成年轻人走感兴趣的那条路。说不定能帮你出个主意、让你老子答应你学画。” 蔺伯儒大喜:“当真!哎呀呀那我多谢贾三叔了!” “包在我身上!” 二人各出一只胳膊勾肩搭背,另一只胳膊比比划划,满屋子都看出他们哥俩好。韩斐自然也看见了,悄悄溜了出去。 另一头,后宅的奶奶姑娘们聚在韩府后花园子游玩。有个不知道哪家的丫鬟出去替她们家奶奶给爷们传话回来,笑道:“如今老爷、大爷们都在议论,说四殿下空手而来,当堂给韩老太君画了幅画像!哎呦呦真活了一样!外头已经赞叹大半日了。” 韩家四姑娘素有耿直之风,笑道:“偏是你这小丫头没心眼子,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乃向众人道,“四殿下说他念的是建筑系,就是学着如何造房子的专业。学这个非得会两笔子素描不可,不然画不出效果图来。素描是西洋画的一种基本技巧。因和我们中国的画法截然不同,不知道的便觉得有些稀奇了。南边的学校里头早已中国的西洋的画法一块儿教了。” 丫鬟辩道:“老爷们都赞他呢!” 韩四姑娘微微一笑:“殿下画的画儿,还用来做寿礼,换了你你赞不赞?” 丫鬟急了:“他们是老爷!” 韩四姑娘道:“人都没什么不同,三般两样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 这丫鬟抿嘴看了看她们家奶奶。那奶奶道:“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既是四殿下的墨宝,可否让咱们看看?” 韩四姑娘想了想:“素描画都不大,想必拿进来不难。”遂命她的丫鬟去问韩大奶奶。 一时韩大奶奶打了个媳妇子过来回道:“我们奶奶说,姑娘太憨了些。那个乃是四殿下送给老太太的寿礼,岂能随意拿动?如今已打人做框儿去了。这会子暂拿了个略大些的画框框着,挂在攻玉阁呢。姑娘奶奶们若想看,奶奶这就安排里头的男人都出去。” 韩四姑娘笑道:“那就麻烦大嫂子了!”这媳妇子便走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还是方才那媳妇子进来回说攻玉阁已安排好了。姑娘奶奶们唧唧呱呱的议论着过去,见一路上都仆妇把守,暗赞韩大奶奶做事周全。 攻玉阁乃韩家专门存放西洋画之处。里头多半是西洋画家的作品,也有些本朝人学的西洋画,还有近年南边美术学院的老师学生将东西方画法糅合的各种尝试。姑娘奶奶们进门便看见一个穿白衣裳戴西洋花帽的西洋女人笑盈盈立在堂前,吃了一惊,还有人匆匆行万福。 韩四姑娘笑道:“这是画儿,没看见画框么?” 众人大惊。“是画儿?” “这就是西洋油画,远看跟真人似的。”韩四姑娘道,“这幅是西洋荷兰国一位宫廷画师替他们一位侯府太太画的画像。后来那侯府败落了,这画像也便流传出来。” 众人涌上前去一瞧,果真是画,足有一丈高,纷纷啧啧而叹:“果然逼真。” 韩四姑娘道:“我倒是喜欢我们中国画多些。他们西洋画只绘影描形罢了,与照相机一个功用。” 遂领着她们一幅幅画儿看过去。到了楼上正堂,偌大的墙面只悬了一个六尺来高的画框,框中是一副三尺来长的黑白人像画。跟着的媳妇子道:“这就是方才四殿下给咱们老太太画的寿礼。” 姑娘奶奶们顿时失落,口里还说:“画的跟真的一样……”“难怪外头的老爷们也夸赞呢。”韩四姑娘望着她们直笑。 遂接着看二楼的画。前后一比,有个姑娘小声嘀咕:“那个什么素描,果然是入门的。” 大伙儿忍俊不禁。韩二姑娘道:“平心而论,四殿下画的不错。总归不是专业的,不能要求太高。” 回到楼下,可巧赶上韩大奶奶进门,彼此相见。不免说起二楼那幅画来。韩大奶奶望向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道:“蔺妹妹,方才你哥哥说他也会素描。” 蔺姑娘愣了:“他何尝会?他倒是想学画儿,我父亲不许。” 韩大奶奶诧然道:“方才我们家大爷来寻我说件事,顺带提起来,蔺小将军亲口说他也会,且画得比四殿下还好些。这会子正跟荣国府的小萌大爷研究西洋画技呢。那小萌大爷也会这个。” 话音刚落,韩四姑娘先笑了:“贾萌一个学历史的,还会画画?顶多也就课余兴趣班水平。” 韩大奶奶瞧着她道:“你会?” “我不会。”韩四姑娘道,“他女朋友会。” 韩大奶奶道:“我竟从没弄明白过,他们南边这个男朋友女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韩四姑娘张了张嘴又笑了:“待我想想怎么才能说的明白。”乃想了好半日方开始解释。 众人听罢个个惊异:“婚姻大事竟然如此?连荣国府的小爷也自己找女朋友么?” “可不么?”韩四姑娘道,“外头那位不是正经的荣国府嫡长孙?”姑娘奶奶们议论纷纷。韩四姑娘又笑道,“早先听说四殿下去岳麓书院了。岳麓书院哪有建筑系。要么去了南边,要么去了京城。想必也交了女朋友。” 那位提起看画像的奶奶忙说:“四殿下还没娶妃呢!韩妹妹莫要嚼舌头。” 韩大奶奶也说:“王爷家的家事不是你一个小姑娘好议论的。”韩四姑娘做了个鬼脸儿。 方才那夸赞四殿下画作的丫鬟笑道:“论起来,韩四小姐的年岁当与四殿下相当。” 不待旁人话,韩四姑娘快嘴道:“他有女朋友,王爷再给他娶个妃,铁定是守活寡的命。我老子疼我,定然不会舍得的。” 丫鬟忙说:“万一没有女朋友呢?” 韩四姑娘随口道:“他是长得难看还是家里贫穷还是生性愚笨?同学们都找女朋友,他凭什么不找?要不然就是他有喜欢的姑娘、人家不喜欢他。那更麻烦了。白月光朱砂痣,后头的女人永远比不过那一位……” 韩大奶奶打断道:“四妹妹,快别说了!”韩四姑娘立时捂嘴,娇憨一笑。韩大奶奶遂张罗大伙儿回园子里去。 这攻玉阁在韩府前院东南角,姑娘奶奶们须得绕过一大段路方能到后头。穿过一座穿堂,前头有个垂花门。两个婆子急慌慌从里头跑出来拦道:“姑娘奶奶们暂且等等!”韩大奶奶问何事。一个婆子道,“有两位外头的爷们小解出来迷了路,可巧转悠到这儿来了。跟我们一班的王姐姐正领他们走呢,这会子还没出院子。辛姐姐在四处查看可有他们落下的东西。” 韩大奶奶忙说:“那咱们稍等片刻。” 有位奶奶赞道:“大奶奶真真周全。” 韩大奶奶笑道:“这是做主家的本分,当不得三奶奶夸奖。” 不一会子又出来一个婆子,笑嘻嘻道:“大奶奶,奴才要请功了。方才有位爷们丢下了一把扇子,是奴才觉、捡起送还了他。” 韩大奶奶点头:“知道了,记你一功,回头来找我领赏。” “谢奶奶!” 后遂平安无事。 外头蔺伯儒与贾萌在一块说话儿。一时贾琮过去没事找事叮嘱贾萌两句,听见他们在议论西洋画,遂提起韩家有个专挂西洋画的攻玉阁。蔺伯儒说想看看,韩家便派了个人领他们看去。蔺伯儒是真心实意喜欢画,进了攻玉阁便不想出来。贾萌不是个客气的主。逛完了一圈儿,看蔺伯儒开始仔细再看第二遍,就托人家韩家在攻玉阁耳房搬了张长躺椅,他躺着歇午觉。 蔺伯儒正看着画呢,忽听脚步声起,有人喊他。回头一望,正是韩家大爷韩斐。韩斐抱了抱拳正色道:“蔺贤弟,有件事我想跟你打听。”蔺伯儒忙问何事。 韩斐将他拉下楼领到一间僻静的耳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张来递给他问道:“你可见过这样的扇子没有?” 蔺伯儒一瞧,那纸上拿黑色工笔勾了个扇子,扇面上是一丛盛开的牡丹花,旁边还有一蜂一蝶。他失声道:“这扇子谁画的?” 韩斐眼神动了动:“你当着认得?” 蔺伯儒正色道:“此事要紧,求兄长告知。” 韩斐摇摇头:“我们正在找那两个人,还没找到。拙荆想着,那一群姑娘里头最值得算计的大约就是令妹了,故此让我先来问蔺贤弟。只怕她没猜错。”遂将方才姑娘奶奶们险些撞见男人说了。“拙荆道,这群人里头未婚的小姐居多,她唯恐出纰漏,从攻玉阁回后院的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跟蜘蛛网似的。迷路者必会早早遇上我们府里的人,问路便好。除非他们诚心躲避开。”韩斐伸出两根手指头低声道,“我们这宅子,原本是这位的府邸。有人比我们还熟悉。” 蔺伯儒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道:“这牡丹花就是扇子上的?” 韩斐道:“不错。那拾起扇子的婆子极擅刺绣,依着描花样子的法子将扇子描了出来。” 蔺伯儒眼中霎时迸出杀意:“韩大哥,那两个人什么模样?可有画像?” “已打人画去了。” “多谢。倘若找到,求韩大哥让小弟一道审问;若没找到,烦劳将画像给小弟一份。”蔺伯儒森森的道,“这画,怕是依着家母生前所作一幅蜂蝶牡丹图描的。” 韩斐神色大动才要说话,贾萌睡眼惺忪从外头走了进来:“说什么体己话呢你们俩?”乃扶着韩斐的肩膀一低头看到了蔺伯儒手里的画,“咦?这画儿好。看吧,还是咱们的国画有风韵。”韩斐与蔺伯儒互视一眼,都闭口不言扇子之事,扯开别的。 930.第九百三十章 晋国辅国大将军蔺东阳少年时乃晋王陪读, 曾救过晋王性命, 君臣二人交情莫逆。如今执掌举国兵马, 为武将之魁。娶妻李氏, 夫妻恩爱琴瑟和谐。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李氏年纪轻轻一病亡故,留下一儿一女。儿子便是蔺伯儒。 蔺伯儒天生神力, 十四岁便扬威演武场。晋王喜欢的紧,当众批他“我晋国之将种也!”蔺姑娘今年十五岁,蔺家父子爱若珍宝。这两位都还没订亲。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兄妹的亲事必是晋王做主。蔺伯儒并没想到有人敢打他妹子的主意。 蔺家父子虽为武将, 世人的腌臜手段也不是没听过。今儿这事不难猜。有人设法偷描了李氏所作的蜂蝶牡丹图画在扇子上, 再将扇子抛掷于姑娘奶奶们经过之处。蔺姑娘年幼无知, 见了那扇子上的画儿与母亲遗作相似,少不得心生好奇。他们家又没个主母。蔺姑娘但凡有了点子不妥,仆妇未必能及时现,一不留神就得酿成大错。 而韩家新近搬来没几个月。若依着韩斐所言,那两个遗失扇子的男人十分熟络这宅子。宅子原本是晋王他二弟的。这位因不大老实让晋王赶出国去,缘故是私通大将。整个晋国已没有比蔺东阳更大的大将了。倘若那位主儿把妹子算计了,爷俩没脸去见死去的母亲。 蔺伯儒不由得后悔。当年外祖父想挑位小姨嫁过来做蔺东阳的填房,是他挑唆妹子合力胡闹, 死活搅黄了那桩婚事, 还与外祖家分生许多。妹子愈大了,没个靠谱的长辈教导委实不是个事儿。 正想着呢, 贾萌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喂喂哥们, 怎么了?” 蔺伯儒歉然一笑:“略有失神。” 贾萌也没再问, 向韩斐道:“韩大哥,我方才打人喊我三叔去了。你们这儿有幅伦勃朗,三叔挺喜欢此人的。” 韩斐道:“那个啊。可巧你大嫂子也喜欢,不然我就做主送他了。” 贾萌忙说:“别!天底下的好东西都弄到自己手里什么趣儿?” 韩斐道:“偏是你们家与众不同。好东西在自己手里不好,难道在人家手里好?” 贾萌道:“但凡人家爱惜东西,没什么不好。其实三叔最赞成将文物和艺术品送入博物馆,让大众都能观赏。” 三人闲扯了会子,贾琮自个儿溜达着来了。告诉韩斐:“你老子鬼鬼祟祟把冯紫英喊走,不知做什么呢。” 韩斐笑道:“他们俩乃少年故人,有年头没见面了,想是有许多话说。” 贾琮哼了一声,一眼扫到了那扇面画,“哎呦”道:“这牡丹画的好。只是笔法僵硬,像是依葫芦画瓢的。” 蔺伯儒听他们叔侄俩前一个后一个夸赞母亲的画,心下得意,道:“贾王爷好眼力,委实是依葫芦画瓢。” 韩斐笑道:“依葫芦画瓢,再依瓢画葫芦。” 贾家叔侄俩同时好奇:“嗯?” 韩斐道:“先依着画儿画扇子,再依着扇子画画儿。” 贾家叔侄对视了一眼,同时道:“有古怪!”两双热切的眼睛齐齐盯着韩斐。 韩斐叉手道:“哪里有什么古怪!” 贾萌道:“画儿画的好,描上扇面子也就罢了;再把扇子画成画是个什么缘故?” 韩斐摆摆手:“横竖有缘故,不告诉你们俩。” 这二位再对视一眼,贾琮道:“不说拉倒!谁还求着你知道不成?对了,”他从怀中取出个东西来抛给韩斐,“不知谁丢的。有没有法子还给人家?” 韩斐接在手中,是块马上封侯的玫瑰佩。蔺伯儒在旁瞧见大惊:“这是我妹子的!” 贾琮瞥了他一眼:“莫往上赖!你妹子是女人,见过女人佩马上封侯的么?这儿又不是我们联邦。” 蔺伯儒道:“原本是我的,她瞧着好便要了去。”见贾琮满面不信,跌足道,“真是我妹子的!”韩斐便将玉佩交予他让他细看。蔺伯儒道,“我自己戴了一阵子,熟悉的很。” 韩斐皱眉:“贾三叔,这个东西你是哪儿捡的?” 贾琮道:“就勾在外头那盆芍药的花枝子上。” 韩斐想了想:“那盆芍药便是这颜色。” “嗯,寻常不容易现。”贾琮看了看他们俩的脸色,“你俩怎么回事?这么古怪。我说蔺小将军,是不是该谢谢我啊,这玩意多少也值几个钱。” 蔺伯儒忙一躬到地:“多谢王爷。” 贾琮点头:“嗯,这还差不多。年轻人就应该有礼貌。”贾萌横了他叔一眼。贾琮叹道,“老了,年轻人嫌弃我了。我老人家看画儿去。”背着胳膊就要走。 韩斐笑道:“比我还小,赖着我喊你一声‘贾三叔’,我说什么了?”上前搭了他一下。贾琮趁势就不走了。 贾萌没搭理他叔,拍拍蔺伯儒的肩膀:“咱们俩也算一见如故。若有什么难事,说出来保不齐我能帮你。再不济还有我三叔呢。” 蔺伯儒攥着玉佩面色迟疑;贾萌在旁挤眉弄眼、比划了个画画的动作。蔺伯儒这会子哪儿还有闲心惦记学画的事,摇了摇头。倒是韩斐道:“贾琮乃世间智囊。蔺贤弟若不忌讳,可让他帮着揣摩揣摩,比旁人强些。”他顿了顿,凑近蔺伯儒低声道,“蔺贤弟,对不住。这事儿在我们家出的,且……”他又比了两根手指头,“家父八成会告诉贾三叔、托他猜测分析。” 蔺伯儒又想了半日,咬咬牙,上前向贾琮作揖:“晚辈年少,经历少些。有件事想托贾王爷帮着想想。” 贾琮看了眼他手中的玉佩穗子:“与你妹子有关?”蔺伯儒点头。“说来我听听。” 韩斐遂告诉道:“方才舍妹领了一伙姑娘奶奶来看四殿下给我祖母画的画像……” “停!”贾琮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姑娘奶奶们怎么会忽然对四殿下的画感兴趣。” 韩斐一愣:“大概是好奇。” 贾琮道:“司徒巍给你祖母画像后,冯紫英特意叮嘱过你老子,吩咐下人莫要把此事传到后院去。姑娘奶奶们是从哪儿得知了他画了画像这条信息的。” 韩斐道:“冯大叔叮嘱我爹……做什么?” 贾琮道:“司徒巍今日所为有作秀之嫌。” “作秀是何意?” “额,这个……”贾琮拍拍脑袋不知怎么说,“就是演戏……也不对。炒作?也不合适。贾小萌,你文科生你来解释。” 贾萌撇嘴道:“招摇,装模作样惹人留意。” “对,就是这么个意思。”贾琮道,“前两日他忽然跑来见我,说他在学校里有喜欢的姑娘,偏你们晋王的大老婆小老婆都闹着想替他娶媳妇,问我能出个主意不能。我后来想想,三十六计走为上,他脚底下抹油溜回学校岂不好?还预备找个机会告诉他呢。谁知他今儿就作秀了。” 蔺伯儒愣是没听明白:“他怎么就作秀了?他既会画画,想画给人瞧有何不妥?” 贾萌道:“依着他自己的话,已经被逼婚烦得要死、以至于冒昧去找我三叔求助了。这得多烦啊!那不是应该低调些、别让各位大臣留意到他这个在外求学无心夺嫡的王子么?纵当真偶然路过没带寿礼,立时打人回府预备也不是来不及。韩家还跟他计较不成?” 贾琮道:“故此冯紫英疑心他已经被你们的哪位殿下拖下水、预备掺合夺嫡了。绘画这种技能是得不到官员们重视的,但能得到以休闲和艺术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贵族女眷的重视。莫小瞧了女眷,贵女们对一位未婚王子感兴趣也能提升关注度。他实在太没有关注度了。他大概也已不想求娶那位他心怡的建筑系女同学了,而是想在晋国求娶一位有地位的小姐。”乃看了蔺伯儒一眼,“别紧张,不是你妹子。” 蔺伯儒拍了下茶几:“怎见得不是?保不齐他那画像便是画给我看的!亡母擅画,我妹子也爱这个。” 贾琮微笑道:“可能有勾搭你的意思,但不会盘算到你妹子头上去。他想谋的是其他人。” 蔺伯儒与韩斐齐问:“谁!” “未必有既定目标。先查查姑娘奶奶们是如何想着来看画的。” 韩斐想了想:“方才是我家四妹子陪着过来的。” 贾萌立时道:“韩麓么?那妞还欠着我六十串烤串。” 贾琮咳嗽两声:“我什么都没听见。”叔侄俩心照不宣击了个掌。 韩斐瞧了他俩一眼:“我去找我媳妇。”便起身走了。 贾萌偷偷告诉蔺伯儒:“我娘不知从哪儿听说烤串吃了对那不好对这不好,严禁我吃。” 贾琮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吃东西还能禁得了?”叔侄俩又笑。 不多时韩家兄妹来了。贾萌冲韩四姑娘摆摆手:“韩麓同学你好!” 韩麓随口道:“贾萌师兄你好,贾三叔好。” 贾琮道:“小鹿丫,你是请假回来替祖母过生日的?” “是啊!好悬没赶上。我大前天刚回的太原。太远了!”韩麓道,“贾三叔,什么时候飞艇能上天?” “星舰学院不归我管。” 韩麓耸肩,遂讲述起今儿姑娘奶奶们过来看画的经过。听到那丫鬟说“韩四小姐的年岁与四殿下相当”,贾萌立时笑起来,蔺伯儒松了口气;韩麓白了他俩一眼。而后韩斐与蔺伯儒也补充了些话。 听罢,贾琮乃道:“基本可以判断,司徒巍想谋的媳妇在小鹿丫这个年纪。”韩麓瘪嘴,韩斐沉了脸;蔺伯儒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贾琮接着说,“偷蔺姑娘随身玉佩挂在同色的芍药花上之人,与故意留下扇子的两位迷路男客是一伙的,但未必想谋她的婚姻。这个蔺将军都难做主,从姑娘自身下手的成功率几乎为零。” 蔺伯儒思忖道:“那还能谋什么?” “那就得看这件事的后果,和可能对你们蔺家产生的影响了。”贾琮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道,“蔺小将军已经十九了吧。” “十八。” “令妹多大?” “十五。” 贾琮点头:“依着晋国民俗,蔺小将军可以算成年了,蔺姑娘正在最需要母亲教导的年纪。早年令尊大人恐你们兄妹俩受后妈的气,当了十来年的鳏夫。” 蔺伯儒“腾”的站了起来,失声喊道:“什么?!” 贾琮道:“你自己判断一下,最可能当你后妈的会是什么人?还有,你母亲的画是挂在什么地方的?什么人可能看到并临摹成扇面子?” 只听“咔嚓”一声,蔺伯儒竟硬生生把那玉佩在手掌中捏碎了!贾萌韩麓同时做了个吹口哨的口型,都没真吹出来。蔺伯儒咬牙道:“……我……知道了!” 韩斐皱眉道:“他们家与我们家没什么交情,不大可能熟悉我们家的道路。” “哪家?”贾琮道,“有嫌疑人么?” 韩斐道:“蔺将军早年险些娶了小姨子做填房。” 贾琮龇牙道:“我若没记错,蔺将军的夫人……是李家的吧。先头那位晋王的母家。” “不错。” 贾琮道:“李家的女儿不错,我师兄贾维斯的大嫂便是李家的。但他们家的男人……”他摇摇头,“有人还记得李崎之这个名字么?” 韩斐道:“记得。李家最拔尖的子弟,早年在京中极有名声,可惜早死。” 贾琮哂笑道:“这位做出来的事实在……”他忽然停了口,状若回忆。半晌,看着蔺伯儒,“我跟你讲个故事。”遂说起多年前李崎之在福建勾搭了知府谭默的数个女儿、败露后给人家全家下毒、终毒死自己的经过。末了叹道,“只为了谋谭家的铁矿,这手段多下作。” 蔺伯儒呆若木鸡。良久,他喃喃道:“李崎之……是我亲舅舅。” 贾萌拍了拍他的肩:“看你母亲的画就知道她与她兄弟不一样。” 贾琮道:“朝后院女子、尤其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下手,而真正想谋的却是别物。从这个思路来看,李家嫌疑最大。” 韩斐道:“可李家哪能熟悉我家的院落?我们自家都不大熟呢。” 贾琮摸摸他的头:“大侄儿啊,你这智商比不上你爹。” 蔺伯儒嘴角扯了一下:“这宅子前主乃王爷嫡亲的弟弟。李家也是这位的外祖家。” 931.第九百三十一章 话说贾琮推测蔺伯儒的外祖李家设了个套子、只为送一位小姨成为他继母, 蔺伯儒面色阴沉。贾萌搭住他的肩膀:“留神些。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一计不成恐有二计。你妹子太小了, 小孩子容易被带歪。” 蔺伯儒苦笑道:“我竟不知如何是好。我父亲也没个兄弟姐妹,阖家寻不出个女人来教导她。往日也是女先生教导, 并外祖母偶然接过去。” 贾琮立时道:“那可麻烦了, 天晓得你外祖母教了她些什么。”他脑子一动, 拍案而立,“你赶紧套套你妹子的话,问她可曾跟什么表哥表弟亲近。这招我祖母使用。”蔺伯儒大惊。 “哈?”贾萌来兴致来,“曾祖母使过?对谁?林姑姑?” “废话,你曾祖母不就唯她一个外孙女。”贾琮思忖片刻道, “如今这位晋王登位之后, 李家少不得比从前败落些。终究隔了代,晋王自己又不是没母家。当年你父母的婚事谁定的?” 蔺伯儒抿嘴道:“是先王爷定的。然他二人极好。” 贾琮点头:“包办婚姻也有凑巧撞上好的。你们蔺家眼下显见比李家强, 李家根基尚在。犹如当年我家有败落之相, 林姑父却身为太上皇心腹。”他也不避讳, 径直将贾母想撮合林黛玉与贾宝玉,干脆让两个孩子睡一间大屋子、四处放风声暗示丫鬟婆子们“两个玉儿”等事给抖了出来。“当时我和环哥哥都小, 萌儿他爹还是没出息的纨绔,连下人都说我们府里一辈不如一辈, 没谁看好我们几个能重振荣国府。祖母便想着,须得替宝玉哥哥谋庄好亲事提携庇护他。若非我矢志不渝搅局,八成就让她老人家给得手了。” 贾萌韩麓听得津津有味, 齐声道:“三叔是怎么搅局的?” 贾琮挥手:“得空跟你们讲!” 蔺伯儒把牙关咬得咯吱响。贾萌忙递了个茶盏子给他:“吃口茶调节下情绪。”蔺伯儒接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 “咔嚓”一声, 茶盏子捏碎了。 贾琮道:“你别着急。你妹子小呢,诸事不迟。要不小鹿丫先去套套她。” 韩麓鼓起脸道:“那个……我只会拆台,不会套话。” 韩斐道:“让我媳妇去吧。” 韩麓点头:“大嫂子行!” 遂烦劳韩大奶奶寻蔺姑娘套话去,几个男人在攻玉阁候着。蔺伯儒只想着多凶少吉,急得在屋中干转。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韩大奶奶来了。 李家并未让蔺姑娘与表哥表弟在一处玩耍,亦不曾以诗词或小巧玩物应和撮合她与哪个男性亲眷;只是蔺姑娘近乎迷信“奇缘”二字,满心只盼着日后能得一段精巧奇缘,或惊天地、或留青史,横竖不能平平淡淡。 贾琮道:“可知令外祖家至今并未盘算将外孙女儿娶回为妇。然这性子太好算计了,没有女主人的人家防不胜防。” 蔺伯儒才刚放下半颗心去又让他提起来了,跌足道:“我与我老子当真不会对付这些破事。” 贾琮笑道:“既然知道了病症就好抓药。她不是爱奇缘么?定是在外祖家听到了许多奇缘故事。奇缘,窝在后院能有什么奇缘?还不是人家写好剧本安排好演员演给她瞧的?正经自己出去闯荡才有奇缘呢。像我和我媳妇就是奇缘。” 贾萌咳嗽两声:“三叔,低调。” 蔺伯儒道:“我妹子才十五!” “未必要她自己离家。”贾琮道,“开阔她的爱情眼界、提高她的奇缘标准。你外祖母能讲出多少爱情来?无非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有没点新鲜的?对了,小鹿丫,你得空跟那姑娘讲讲白兰女轻车离长安。” 韩麓一愣:“什么白兰女?没听过啊!” “我现在讲给你听。顺带加上一段小尼姑加官入朝堂。都是刚刚生的真人真事,比三言二拍吸引小女孩。” 贾琮遂说起去年长安咸阳两城的两位花魁娘子,一位做了三品大员、一位做了富贵闲人。漫说韩麓这般小姑娘,连韩斐等三个男人都听得入神。听完皆感慨系之。贾琮笑道:“这故事如何?” 韩麓道:“丁眉虽做了官,她的男人还在海角天涯归期茫茫;白兰也是,离开丁家后孤身一人。” “丁眉与爱人山水相思不失为一种浪漫。白兰在平安州已有男友,是《平安州商报》时尚版的摄影记者。白兰经常做她男人的模特。你翻翻报纸,能找到许多白兰的照片。要奇缘爱情还不容易?林丞相与贾将军如何?” 韩麓掂量了会子道:“他二人各自经历都波澜壮阔,可他们的爱情故事本身平淡了些。你和贾三婶也是一样,连个男二女二都没有。看人家令狐冲和任大小姐,还有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贾家叔侄俩同时道:“这些不就是奇缘?”贾琮添上一句,“任盈盈比起崔莺莺,哪个吸引小姑娘?” 韩麓立时道:“那还用问?圣姑泰山盖顶式碾压!”乃点头道,“我知道跟她说什么了。” “武侠传奇和当代励志故事间歇着说给她听,把崔莺莺与任盈盈做对比,把杜十娘与白兰做对比。相信蔺姑娘能自己品得出来哪位主角的举动更好。”歇了片刻,贾琮向蔺伯儒道,“你母亲除了擅画还擅什么?她去了十来年,足够李家依葫芦画瓢、再打造一个你母亲了。你的小姨们里头可有与你母亲长得像的?” 蔺伯儒骤然吸了口冷气,气得身子颤动满面通红。韩麓摇帕子在他头顶扇了扇。蔺伯儒一愣。韩麓道:“你这头顶上简直可以看到具化的火苗子。莫急莫躁。怕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蔺伯儒又红了脸,微微垂头:“谢姑娘提点。” 韩麓一笑,眼睛像两个月牙儿:“不客气。” 蔺伯儒作揖道:“烦劳韩小姐近日多去我们家坐坐,给舍妹讲些故事。” 韩麓道:“放心,我原本得了贾三叔的话。不过……”她噗哧笑道,“只怕从今往后蔺妹妹的志向要从大家闺秀改做江湖女侠了。” 贾琮道:“依我说蔺姑娘正该学点子武艺才对。将门之女手无缚鸡之力的像什么话。小鹿丫这个正经文人家的女孩儿还创了她们学校的二百米纪录呢。” 韩麓闻言又是得意又是欢喜:“我跑得比男生还快!” “知道知道!小飞人!” 贾琮率先鼓掌,贾萌跟着拍巴掌,韩斐两口子看妹子骄傲也拍手助兴。蔺伯儒不知他们为何鼓掌,迟疑片刻跟着鼓了。韩麓十分受用,立起来作了个团揖。“多谢捧场!”众人一笑。 女眷们遂回后院,韩斐出去招待客人,贾家叔侄领着蔺伯儒看画。对西洋文化贾琮知道得比这个时代大部分人都多,且嘴皮子最溜,能从油画背景里的几根罗马柱扯满全球。一趟下来蔺伯儒已佩服得五体投地。韩斐直到晚上回自己院子才知道,蔺姑娘那玉佩是贾琮打人托他媳妇趁人家不备顺出去的,好替蔺家父子火上浇油。 蔺家三口回到家,蔺东阳叮嘱儿女“累了一日早点歇息”。蔺姑娘丢了玉佩没精打采;蔺伯儒打叠起精神来先哄她笑嘻嘻回院去,自己拉着父亲进了内书房。蔺东阳才要问,见儿子黑着脸紧闭房门,便知道没什么好事。蔺伯儒方从怀内取出那扇子画和玉佩碎片来,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 蔺东阳大惊:“他们竟安了这个心思!” 蔺伯儒面冷如霜:“这两年,外祖家的人提起九姨,说了好几回‘长得与你母亲一模一样。’她是个什么东西!小妇生下的,外祖母留她在院中养着,照猫画虎东施效颦,也配与我母亲等量齐观。” 蔺东阳思忖半日道:“如今咱们既已知道了,不让他们称愿便好。横竖我这辈子只念着你母亲,旁人凭她是长得像是性子像是别的什么像,都不是她。” 蔺伯儒有些不好意思道:“爹,您还在壮年。早先是我胡闹,今儿贾三叔已教导过我了。您若想续个弦,只要不是李家的,您喜欢就好。” 蔺东阳摆摆手,良久道:“这个我自有盘算。”又愣了会子神。蔺伯儒下巴轻轻靠在父亲肩上。蔺东阳看了看他道,“贾琮此人来历不俗。你与他和他侄子结交不算坏事,只是不可过密。” 蔺伯儒嘀咕道:“韩大人全家与他全家往来甚密,也没见王爷不高兴。那韩四小姐在大佳腊念书,比我妹子懂事多了。可知古人说的没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羡慕死了。” 蔺东阳叹道:“文武大不同,伴君如伴虎啊。”他忽想起一件事,“今儿韩奇笑呵呵跟我说,亏的你坦诚,他们阖府今晚能睡个好觉。我还没来得及问缘故他便让冯紫英喊走了。怎么亏的你坦诚?” 蔺伯儒想了会子道:“韩大人过谦了。大约是因为我不曾避讳家事,托贾王爷猜度分析这扇子与玉佩。韩大哥原本以为他们家混入了东瀛那位的细作,吓得厉害。既是那家子所为,他们就不怕了。” 蔺东阳生性谨慎,闻言顿时沉思。韩奇与他自己乃晋国文武两班之。有人在韩奇府中打他女儿的主意,府邸原本是东瀛那位的。那位……终究冤枉且根基不浅。万一此事并非李家而是那位所为……偏如今晋国皇城司已让人兜底掀翻,连里子都不剩。纵然那位有什么举动,晋国怕是难以察觉。他乃道:“伯儒,你先歇息,我进王府一趟。”遂走了。 蔺东阳来到王府候了半日晋王才传他进去。新任皇城司公事甘公公正在外书房坐着,见他进来立起拱手。晋王懒洋洋道:“你今儿不是上韩奇家贺寿去了?” “是。”蔺东阳道,“韩府出了点子小事。微臣思量再三,还是来回王爷一声的好。”乃回了那事。 晋王冷笑道:“好长的算计。” 甘公公忙问:“那两个男客可找着了?” “说来古怪,并未找到。”蔺东阳从怀中取出两张画像。“这是犬子向韩家要来的。” 甘公公一瞧便说:“这大胡子粗眉毛与大黑痣,显见是易容改扮的。人家在脸上抓两把就成另一个人了,难怪他们找不出来。”乃摇顿足,“若柯先生还在他们家,必能提醒韩大人。”想了半日,问道,“蔺大人看,除去李家,还可能是谁家?” 蔺东阳道:“我亡妻画作挂在内室,外人是瞧不见的。除非有细作之流。” 甘公公拧起眉头:“杂家原本最疑的便是燕国。这么看那位倒是比燕国更可疑些。” 晋王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半日,他道:“老四是个什么意思?画幅画儿撩拨你儿子?” 蔺东阳道:“回王爷,四殿下只怕不是冲着犬子去的。”晋王哼了一声。 甘公公忙说:“求王爷许奴才见见四殿下。” 晋王微睁开两只眼睛瞥了他会子又闭上:“想见就见吧。” 甘公公叩:“谢王爷。” 忽闻外头一阵哄乱,甘公公喝到:“有没点子规矩!” 只见一个小太监满头是汗跑了进来:“回王爷,王府后头有宅子走了水,接二连三牵五挂四的着了一长串,现已成势,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王爷可要避开些?” 甘公公跳将起来一把捏住那小太监的肩膀:“哪里失火了?”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后……后街……” 甘公公急道:“不知皇城司可沾染上了,求王爷让奴才查看查看。” 晋王这会子也急了,挥手道:“快去快去!” 甘公公刮风般跑出院子,殷庄迎着他急喊:“大人,咱们家里着火了!”甘公公腿肚子一软,跌坐于地。殷庄上前扶住他低声道,“孙大人曾提起,咱们皇城司的要紧卷宗他有备份。” 甘公公猛的攫住殷庄的胳膊,如得了救星似的:“在哪里!” “卑职只知道由一位出家的同僚看守,然不知此人是男是女、是僧是道。”殷庄思忖道,“孙大人说他留了哑谜,然并没留给卑职,想是留给别的同僚了。” 甘公公还坐在地上,抡起拳头捶了下青砖。过了会子,又捶一下。“明儿召集人手……”他想了想,“明儿悬榜出去,让知道哑谜的同僚来见杂家。” 932.第九百三十二章 晋国的皇城司衙门付之一炬。火是从卷宗库烧起来的。当时有两位同僚在里头公干,如今已尸骨无存。晋王临时寻了座宅子给他们当衙门, 众人匆忙收拾了一番。甘公公命挂榜文出去, 以细作隐语通知那位知道前任孙大人之哑谜的同僚,立时来某处见公事大人。他自己疲惫不堪, 呆坐半晌,让殷庄陪着他出了门。 二人青衣小帽步行到了四殿下府门口, 甘公公写了张名帖送入,不多时便有人请他们进去。甘公公独自走入司徒巍的书房,殷庄立在门口候着。 足有大半个时辰,甘公公在里头喊殷庄进去。只见司徒巍拿了张画像问他:“殷干办,你可认得此人?” 殷庄看了两眼道:“见过,不认得。” 司徒巍笑挑起眉头:“坐下,说说看什么情形。” 殷庄看了甘公公一眼, 抱拳道:“卑职遵命。” 殷庄的叔父殷七爷好赌。前些日子,殷七爷手气不佳, 气哼哼从赌场回来,告诉侄子自己跟人打架了。殷庄顿时头疼。殷七爷早年走过绿林, 身手极不凡。他说跟人打架就是他把人家揍了的意思。殷庄自己是个细作,最怕让人盯上, 尤其怕让赌场东家之类的地头蛇盯上。遂拉着殷七爷回赌场去看情形。 到了那儿才知道,殷七爷把人家整个赌场的打手都揍了, 还笑人家全是中看不中吃的摆设。殷庄不得已打叠起千百种温言和语跟人家交涉, 终赔钱了事。那东家的朋友在旁瞧热闹, 说还不如请殷七爷来当护院, 他自己也可玩两把。殷七爷立时道:“那便没法子玩得起兴了。”朋友觉得这叔侄俩有趣,想跟他们交个朋友,请他们吃酒。 不曾想殷七爷又吃多了,从酒楼出来一步三颠。几个行人路过,当中一个儒生看殷庄拉着两匹马,打量了他几眼道:“小哥,你这同伴虽有几分醉意,下盘稳健,骑马无碍的。” 殷庄拱手道:“多谢先生提醒。家叔下盘稳健乃因他常年习武之故,并非不醉。人既醉,难免迷糊。倘若在马上有个迷糊,或跌落下来、或伤了旁人呢?可避之恶事尽力避了的好。” 这儒生诧然:“小哥年岁轻轻有如此强的公共安全意识,真真难得。”又望着殷七爷笑道,“这位兄台倒是好性子,当真听侄儿的话。” 殷七爷打了个酒嗝道:“我骑马自然无碍。然我若在马上这臭小子必忧心,只得委屈些走路了。谁让我是他叔呢?” 儒生笑道:“兄台亦好。”乃问他二人名姓。 殷庄忙道:“区区草民不足挂齿。” 殷七爷张口就说:“我侄儿叫殷庄。我乃无名之辈,就不用打听了。” 可巧逢见一位认得他的赌客,笑道:“殷七爷也有不敢说名字之时?可是又惹了祸事恐怕丢你侄儿的脸?” 殷七爷淡然瞧了他一眼:“口里可嫌弃舌头太沉了?” 那人忙说:“不敢不敢,我可打不过七爷。”拔腿跑了。 儒生竟径直走到殷七爷跟前搭了他的肩膀,细细打听殷庄的名字年庚。殷七爷以为他想替殷庄提亲,大喜,忙不迭的告诉人家。只是才刚说了名字便让殷庄给拉走了。 说罢这宗经过,殷庄向司徒巍与甘公公道:“画像上之人便是那儒生。” 司徒巍惊异道:“大佳腊街头贴着标语,骑马不喝酒,喝酒不骑马。你可知道?” “不知。” 司徒巍点头:“天然具有公共安全意识,难怪这位看好你。” 甘公公莫名道:“就因为这个?” 司徒巍含笑道:“你不知道。人的社会意识极难改变,尤其是公共安全防范意识。别说那位兄台看好,连我都看好。何时你瞧他不顺眼了,就送我如何?” 甘公公哼道:“有好东西你要,有好人你也要。惯的你!不给。” “不给便罢,我又不强求。”司徒巍看了他会子,轻叹道,“联邦有许多人性化之处。”乃递给他一张报纸,乃是《平安州商报》。报纸头条写着:大秦王国丞相朱桐即将启动同中华联邦帝国的贸易最惠国谈判。司徒巍点了点其中一段。甘公公移目看去,霎时动容。 那段文字说,联邦反对“阉人”这种丧尽天良的剥夺人类基本权力的酷刑。燕赵两国皆已取消阉人制。去年鲁国、越国和庐国都完成了跟联邦的贸易最惠国谈判,当中一项条件就是取消阉人制。想跟联邦谈贸易最惠国的,都必须取消阉人制度。据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蜀国也预备在最早明年年初启动这项谈判。这意味着阉人这种历史悠久的行业将在我国逐渐消失。 司徒巍轻声道:“从各方面来看,联邦都比我们这些诸侯国先进。阿熙,你的悲剧已无法挽回。然每年依然有新的孩子身受此害。皇城司毁得如此彻底不是坏事,说不定是个转机。你可以重建一个全新的皇城司。” 甘公公默然良久,道:“四殿下变了。” 司徒巍悠悠的道:“环境变了,经历增加了,人自然要变化。只看这变化是好是坏。我觉得我的变化是好的。” 甘公公抬目深深看了他一眼。“是么?” 司徒巍微笑:“不是么?” 甘公公移目盯了茶盏子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忽然说:“奴才告辞了。” 司徒巍点头:“你好生想想。不论如何,铁路都是我晋国最好的一个契机,万不可错过。贾琮此人天性.爱简,极嫌麻烦,能走一步的绝不走两步。倘若楚国没分成那么多小块,这铁路会不会经过我晋国还两说呢。” 甘公公站了起来,殷庄也跟着站起来。甘公公立着看了司徒巍半日,弯腰行礼。殷庄跟着行礼。司徒巍笑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从前没见你有这么多礼。走吧走吧。”甘公公与殷庄恭谨而去。 出了府们,甘公公负手而行。殷庄在旁跟着。眼看快到皇城司新衙门了,甘公公忽然问道:“殷庄,今儿这趟你能看出什么来?” 殷庄道:“四殿下想加入夺嫡。” 甘公公嘴角扯了一下:“那么明显?” “他在拉拢大人。”殷庄道,“他若不想,何必拉拢大人。” “你觉得他如何?” “难以成事。” “怎见得难以成事。” “一则不智。朝中唯有大人与蔺将军二人,是决计不可拉拢的。二则毫无根基,也没人相助。”殷庄道,“大人乃是皇城司公事。除非别的殿下偷偷犯下了不可恕之过错,否则皇城司给不了他太大助力。别的大人……凭什么帮他?” 甘公公默然会子道:“你看那铁路如何?” 殷庄道:“这个卑职全然不知。” “今已知铁路能得大利。他若执掌铁路,可否获得实力与世子等人一斗?” 殷庄想了半日道:“卑职不知。” “但说无妨。” “不能。”殷庄道,“王爷缺钱。别的不说,重建皇城司都不知要花多少钱。铁路若能得大利,不待四殿下将益处拿到手,王爷必然收回去。纵然捧了个聚宝盆他也护不住。除非计相韩奇冒死相助。韩大人对王爷忠心不二,亦毫无高看四殿下之意。” 甘公公点头:“殷庄,你言之有理。”遂不再言语。 二人刚到衙门门口,门子迎上来回说甘公公贴出去的榜文有人揭了。甘公公负手领着殷庄走入大堂。只见一个商贾打扮的人立在堂前,听见响动转过身来。只见此人五十多岁,长须飘然有几分儒雅,模样儿倒像个文人。 殷庄惊道:“马东家!” 这马东家也惊奇:“殷小官人!”二人互视而笑。马东家拱手道,“合着你并非知府衙门的官差。” 殷庄乃向甘公公道:“先头卑职提起,家叔在赌场惹事,赌场东家的朋友反倒请我们吃酒。这位马东家便是那朋友。” 原来这马东家名叫马四立,在古董行中贸易,有四五家铺子。先皇城司公事孙大人在他处留了条哑谜,说是倘若皇城司与他自己皆遭到不测,依着这哑谜能找到一位出家的同僚。但没告诉他那出家的同僚有何用处、找他作甚。直至今儿看到榜文,马四立才知道那位守着要紧卷宗备份。 甘公公点头:“孙大人虽没了,事儿依然妥帖。”乃问他哑谜。 马四立忙道:“卑职写给大人。”遂提笔写了一七言排律,足有二十四韵。 甘公公拿在手中瞧了会子便笑了:“孙大人是个有心的。若非杂家,旁人难猜。”马四立与殷庄皆不好奇,立在旁边候着。甘公公从怀中取出官印来搁在案上。印纽乃是一只铜龟,三足点地一足悬空。甘公公指道,“这是藏头诗。前头四句的起字连在一起是:绕印点数,独计悬足。意思是从第九句起,每四句算做一组,每组的字中有一个字是用于藏头密语的。” 马四立问道:“那是哪个?” 甘公公道:“统共才四种,都列出来便好。” 遂拿起笔将这诗从第九句起的每四句划开成段。每组第一句的字抄到一起,不知何意。每组第二句字抄到一起,亦无意义。第三句字才抄了三个字,三人都笑了。这三个字便是天龙山。再往下看,玄武观信真女冠。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声大笑。 因昨晚甘公公与殷庄皆一夜不曾合眼,今儿不论如何得歇息了,遂决意明儿早上启程。马四立暂回铺子做生意,明儿也陪着去。 说来也怪。甘公公本因孙大人遇刺身亡、临时让晋王派过来主持皇城司,自打戴上这顶官帽字便没睡过一个踏实觉。偏这日晚上睡得极安生。次日日上三杆才醒,殷庄已在外头张罗着安置房舍了。甘公公心下熨贴,又躺了会子,迷迷糊糊竟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已近中午,饿醒的。饶是如此,他仍不想动弹。不觉想着:难怪有人爱睡懒觉,当真舒服。便闻听外头敲门声响,手下人喊他起床了。甘公公再特意蘑菇了会子才起。 马四立早已过来,一整个上午都在帮着殷庄等同僚收拾新衙门。下午,甘公公领着殷庄马四立往天龙山而去。 天龙山就在太原城西,多佛寺,连山名都源自山上的天龙寺。道观不好打听,问了许多人才从一位老和尚口中得知在南峰上。 马四立乃买卖人,脚力稳健;殷庄自不必提,浑身都是腱子肉;唯有甘公公是个年轻的太监,爬山爬得极辛苦。马四立胆儿大,笑道:“大人,让殷小官人背着你得了。你这脚力忒耽误功夫。” 甘公公想了想,竟然允了!他笑道:“横竖狼狈模样你二人已看见了,本官也不爱虚面子。”遂让真让殷庄背他。 殷庄背着一个身高七尺多的大男人,踏山路如履平地,倒是将马四立抛在后头。马四立气喘吁吁喊道:“年轻人,我老人家上岁数了,缓着些!”甘公公哈哈大笑。 三人找到玄武观,不禁暗惊。这道观不小,隔着围墙一望,里头殿堂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皆有蓊蔚洇润之气,不像个俗人居处。乃整顿衣冠上门前扣环。 不多时出来一位小道童开门,问何人来访。殷庄道:“烦劳仙童通禀一声。我等自太原官帽巷而来,求见信真女冠。” 道童嘀咕道:“怎么又来男人找她。”转身进去了。 过了会子,道童回来道:“跟贫道来吧。”殷庄谢过他,三个跟着入内。 只见道童领着他们从东边的抄手游廊绕过正殿,便有一条青石子的小路,两边皆是青压压的夹道大松树。踏过一座青石桥,桥下水池中开着红白二色莲花,鲤鱼乌龟游嬉其中,煞是有趣。前面有个院子,院门虚掩着。道童径直推开门,赫然可见院中立了两株合抱不交的银杏树。 进入院中,只见二人坐在石头棋盘旁下棋。当中一位道姑披着鸭卵青的道袍,明眸皓齿、面若芙蕖,年岁约莫在三十上下,乃世间难得之绝色。对面坐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穿松花色箭袖,手捻棋子踌躇着该往哪儿放。 马四立还罢了;甘公公与殷庄同时吸了口气——这男人正是辅国大将军蔺东阳。 933.第九百三十三章 话说甘公公领着两个手下赶到天龙山玄武观寻找信真女冠,竟遇上了大将蔺东阳。只见那小道士绷着小脸儿上前道:“信真师叔, 客人来了。” 信真道姑转眼往这头瞧了一眼, 道:“数年前,官帽巷一位老先生寄存了些物件在我处, 说待他归西后自有儿孙来取。哪位是他之后?”说话间蔺东阳已搁下棋子看向客人,见甘公公在此甚为吃惊。 甘公公上前拱手:“在下便是。” 信真道:“老爷子说, 他会留给来取东西之人一篇文章作为凭证,孙公子可知道?” 甘公公想着,当是那二十四韵的排律了。乃道:“待在下写与道长。” 信真微笑,跟蔺东阳打了个招呼便引着甘公公入了屋内。屋中设着文房四宝,甘公公提笔将那排律写齐全了。信真微微一笑,低声道:“大人恕罪。还请大人出示宝印。”甘公公遂从怀中取出金印来。信真双手接过金印细看良久,再双手奉还, 翻身下拜:“卑职见过公事大人。” 甘公公忙问:“你这里有多少东西?” 信真道:“后头四间屋子全是。” 甘公公大喜:“好!快些领我去瞧。” 信真便领着他到了后头,果然有四间上锁的大屋子。信真取钥匙开了门, 里头乃是一柜柜的卷宗。甘公公喜不自禁,连声夸赞。 出了屋子, 甘公公心下一块石头落地,遂想起前院那位来, 问道:“你与蔺大将军?” 信真道:“卑职奉命结交了些朝中大臣,蔺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她微微皱眉道, “大人……若非大人今儿来了, 卑职便得走一趟太原、求大人指示了。蔺大人此来仿佛有求我为续弦之意。” “哦?”甘公公思忖片刻, “他已明着说了么?” “尚不曾。”信真低头一笑, “卑职是女人。男人的意思卑职明白。” 甘公公想了会子道:“此事容我斟酌斟酌,你先莫要答应他、亦不可拒绝。” “卑职明白。” 二人遂商议了会子如何运走卷宗。信真提议待皇城司安稳下来再誊抄一份存着,甘公公允了。遂重新锁上屋子出去。 甘公公心里有底,整个人都拔高了两分,负手踱步而出。骤然看见院子里蔺东阳与殷庄正斗鸡似的立着,马四立与小道童在旁一个拦着一个。“大侄子,算了算了!”“大官人,要打架出去打,我师叔这儿物件挺贵的,砸坏了你们赔不起。” 甘公公赶忙喝住殷庄。殷庄向蔺东阳一躬到地,退回甘公公身后一言不。信真忙打了个圆场,拉着蔺东阳嗔道:“孙公子的祖父帮过我们道观一个极大的忙,蔺爷别跟他们家下人计较。”蔺东阳狠狠盯了殷庄几眼,亦松了拳头。 甘公公假意不认得蔺东阳,上前替殷庄赔不是,还自称“孙某”。蔺东阳少不得就坡下驴作罢。甘公公领着手下人遂告辞了。信真望着他们身影消失不见,因怅然长嗟:“那孙老爷每年给一百两银子的寄存钱,打明年开始便没有了。”蔺东阳哑然失笑。 离了玄武观,甘公公问殷庄跟蔺东阳闹什么。殷庄道:“卑职犯了口业,拿信真道长比做粉头,惹恼了他。” 马四立笑道:“此人瞧着斯斯文文的,倒是袒护女人,当场就跟殷小官人翻脸。” 甘公公不觉露出笑意。皇城司让人抖了底子,安插在蔺东阳府上的人也没脸呆着,已出来了。还有人盘算着给他塞续弦,若能不动声色将此女嫁进去倒是两下里齐全。心下暗自钦佩孙大人眼光长远。 下山依然是殷庄背着甘公公,马四立依然跑不过年轻人嚷嚷了一路,殷庄偶尔噎他两句。山间气象清幽。凉风拂面,野花杂开,溪水潺湲。转过山头,劈头见不远处瀑布斜飞、藤萝倒挂。马四立道:“大人,好景致!横竖时辰尚早,歇会子可好?”甘公公多年不曾如此逍遥,一口答应。 三人遂立在瀑布下头赏玩景致,马四立还吟了诗。甘公公笑道:“好歹合了韵。”遂诗兴大,亦作了一。 马四立道:“大人这跟卑职那相类。” 饶是殷庄平素不苟言笑也撑不住道:“猫虎委实相类!”与甘公公互视而笑。 马四立指他道:“偏是你这厮狭促。诗词不过闲暇取乐罢了,好赖有什么打紧?”殷庄不答话,与甘公公再笑。马四立笑道,“小殷官人这闷坏的性子,却不知日后娶个什么媳妇。” 殷庄道:“不劳马东家操心,我已有了心上人。” 甘马二人兴味顿起,都问:“是个什么姑娘?” 殷庄面上忽起暖意,想了会子,轻声道:“爱笑,很爱笑。书上说,可爱的女孩子笑起来像太阳,说的便是她了。不知根究的都以为她必是爹妈宠大的,其实她是个孤儿,在养生堂长大。养生堂让她们这些孩子做活她就做,还做得极好。后来得了机会念慈善学校,她根基不如旁人却追赶得极快。遇事从不抱怨老天,只想着如何处置最好,从不沮丧。”乃微笑道,“正经应了‘朝气蓬勃’四个字。” 马四立瞧了他两眼道:“跟你这少年老成正好凑成一对。” 殷庄点头:“正是。” 马四立纳罕道:“毛头小子竟不害羞?” 殷庄也纳罕道:“跟心上人凑成一对不是好事么?害羞作甚?” 马四立嘀咕:“现在的年轻人……”乃仰头看瀑布,“待我再做一。”遂于杂草乱石中来回踱步,足足转悠了一炷香的功夫,重摇头晃脑吟了诗。 甘公公点头道:“比前一好些。”三人一笑。 乃启程下山,返回太原。 当晚,甘公公进王府面见晋王,将蔺东阳仿佛有意求娶皇城司一位女细作之事回了。晋王大喜:“是蔺爱卿自己的意思?” 甘公公道:“是。这位同僚说,她还与其余几位大人有往来,求问上头可要答应蔺将军。” 晋王拍案大笑:“蔺东阳素来不爱粉头戏子,自打蔺夫人去后连个通房丫头都没纳,原来如此!”乃下令,“答应,自然答应。” “遵命。”甘公公迟疑片刻道,“额……这位女冠是位干办。她今儿似真似顽笑道,在山上看守卷宗极容易且安全。倘若嫁给蔺大将军,劳心劳力不说,还保不齐要被先头那位蔺夫人的娘家下黑手。” “嗯?她想求个人助她?” “不是。”甘公公有几分尴尬,“她说……额……若当真要调职到蔺府去,是不是该给她升个官。” 晋王怔了片刻,哈哈大笑。“好说。那就升一级吧。” “谢王爷。” 晋王想想愈好笑,又笑起来。 话分两头。贾琮正在马行哄女儿,有伙计报说司徒巍来访。贾琮咧嘴:“真来了啊。”乃命请进来。 只见司徒巍依然是大学生打扮,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手里领着个包袱笑道:“抱歉,打扰了。” 贾琮瞥了眼包袱道:“该不会是想让我帮你送东西吧。” “您老果真能掐会算。”司徒巍道,“烦劳王爷帮个小忙。这是我写的一篇论文。横竖王爷也要回京了,烦劳您帮我捎给燕京大学建筑系的王元教授。” 贾琮嫌弃的打量着那包袱:“麻烦。你寄给他不完了?” 司徒巍道:“恐怕路上丢了。你们家邮局又不是没丢过东西。”乃拱手道,“拜托啊王爷!” 贾琮嘴角一抽:“我堂堂摄政王帮你当快递员,多没面子。” 司徒巍道:“我帮着王爷劝说我父王答应修铁路。” 贾琮眼睛动了动,点头道:“这倒是可以考虑。” 司徒巍笑嘻嘻道:“王爷举手之劳,我还得费神想词儿,显见是王爷赚了。” “你拉倒吧。”贾琮道,“修了铁路你们晋国能得多少好处,旁人不知道,四殿下你还能不知道?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王爷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 “多谢。”司徒巍眼神一亮,拱拱手。 贾琮以为他托自己送论文只是幌子,后头定然还有重头戏。谁知这位干脆利落告辞了!贾琮愣了愣,站起来道:“年轻人爱好专研是好事,本王当然鼓励。”遂伸出右手。二人皆面带微笑,握手。司徒巍转身离去。贾琮在后头琢磨半日这厮捣的什么鬼儿。 遂将包袱打开,里头果然是一大本论文,拿线装得齐齐整整。略翻了翻,说的是太原吕祖庙的建筑特色。贾琮是个纯外行,看不大懂,遂将侄子喊来。 贾萌听他说罢撇嘴道:“三叔,我是文科生,建筑是理科的东西。我哪儿懂啊。” “你不学历史的吗?这是古建筑啊!” “隔行如隔山啊我的亲叔叔!”贾萌口里抱怨,手里接过论文来瞧。 贾定邦也跑了出来,像模像样趴在堂兄身旁跟着看。贾萌翻了几页,她也跟着晃脑袋。贾萌道:“苗苗看出什么来没?” 贾定邦指着论文上一副素描画:“这是房子。” “对,这是房子。”贾萌托着腮帮子,“可你哥没瞧出这房子跟咱们住的有哪里不一样。” 贾定邦又指着素描左下角:“这是花花。” “嗯,这是花花。嗯?那货画朵梅花在这儿干嘛?” 贾琮伸头一瞧,果然那素描画左下角画了朵简笔描的梅花。“他是腊月生的么?” “谁知道。”贾萌往后翻了一页,另一幅素描画上也缀着梅花图案。 还要往后翻,贾定邦嚷嚷道:“萌哥哥!苗苗没看完!” “行行,你快些看。” 贾定邦认真看了会子后页的画儿。“看完了。” 贾萌再往后翻了两页,又是一副素描,依然有梅花。他扭头看他三叔:“这位给韩老太君的画像上好像也有梅花。” 贾琮道:“我没认真看,不记得。你也不记得么?你娘挺细心的,你怎么就没遗传到呢?” 贾萌翻了个白眼:“说明你们贾家的遗传力度更强啊!”亲自跑出去隔壁屋子将冯紫英喊了过来。 冯紫英立时道:“有。韩府的那副画像上亦有梅花。” 贾琮抱着胳膊道:“可知这梅花是他的mark。又不是画家,弄这种标志是不是有点作?” 贾萌道:“不是有点,是很作。” 冯紫英对着论文思忖半日,道:“该不会咱们想错了?” “嗯?” “咱们让韩奇将他的画儿放入攻玉阁,以为淹没在名家画作中他那两笔素描便算不得什么,女眷们不会把他当回事。倘若他是画上有什么暗示之意呢?” 贾琮挠头:“冯大哥,我听糊涂了。” 冯紫英想了半日,站起来道:“我去韩家看看。”遂走了。 赶到韩府,冯紫英细看了许久司徒巍给韩老太君的画像,什么也没看出来,愁容满面。韩斐遂陪着他下楼散散心。慢悠悠踱步到了前院,可巧撞见韩麓从外头回来,笑同他二人打招呼。 韩斐问道:“今儿如何?” 韩麓道:“上次给蔺姑娘的绿林评话她早已看完,今儿又换了两本给她,还讲了南洋爪哇国主周小兰的故事。蔺伯儒也过来一道听,顺道给我帮腔。把他妹子哄得通身都有力气,当即求他教授自己武艺。这厮还挺聪明的。”她顿了顿,笑道,“对了,今儿李家来人了,说要李老太太明儿想接蔺姑娘过去玩儿。蔺伯儒还没来得及说话,蔺姑娘一口回绝,说这几日功课紧,就不玩儿了。她惦记着看评话呢,哪里得闲?李家那媳妇子有些失望。” 韩斐看向冯紫英道:“冯大叔,看来咱们没猜错。”冯紫英点头 韩麓叹道:“这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我是赶不上了。大佳腊离太原实在远,早知道去念燕大。” 冯紫英心中忽然动了动:“小鹿丫,长安还有别人在大佳腊或京城念大学么?” “有呀,不多。” “学建筑的有么?” “有。章文兰。”韩麓道,“章肃大人的孙子。” “章肃是晋国中书侍郎,与你们老子交往莫逆,是吧。” “是。”韩斐道,“晋国若修铁路,当是章大人主持。” 冯紫英心中已大略有谱了。“这个章文兰公子在哪个学校念书?” “燕京大学。”韩麓道,“我们这儿的官宦子弟去燕国念书还有点偷偷摸摸的。” 冯紫英忽然笑了:“这误会大了。” 934.第九百三十四章 冯紫英从韩家回来, 告诉贾琮道:“我已知道司徒巍打的什么鬼主意了。” 贾琮忙问:“什么?” 冯紫英笑提笔写了“章文兰”三个字,问他:“这名字是男是女?” “男女都能用啊!这谁?”贾兰陈瑞文都是男人,还不算柳湘莲蒋玉菡, 名字与性别何干? 冯紫英道:“晋国中书侍郎章肃之孙。司徒巍只怕对这位小公子有所误会。他说他爱慕一个女同学, 应当是指这个叫章文兰的燕京大学建筑系的同学。想想他也委实没说过是他们学校的。” 贾琮慢慢吸了口气,半晌, 摸着下巴道:“是……这样吗?” “你以为如何?” “我还没个头绪。假设司徒巍误以为这章公子是章小姐, 想从专业和身份两方面勾搭她,早先可能用带梅字的化名跟人家通过信。” 冯紫英点头道:“不错。我已打听过了, 章府尚有三位小姐待字闺中, 韩老太君做寿那日全都去了, 五小姐就在小鹿丫那伙人当中。司徒巍想着,他的画不用让章文兰本人看见,只需让章家随意哪位小姐看见即可。那朵梅花, 小姑娘必然留意——好歹他也是晋王的儿子。到了下个学期,他那本论文由燕国摄政王之手带到燕京大学……” 贾琮眉头拧起:“表面看来委实应该是这么推理的。司徒巍说不定能拿下这章小姐从而拿下人家祖父,甚至她祖父的朋友韩奇等人, 说得过去的。然而我觉得, 倘若司徒巍想打这个章大人的主意, 不至于连他家孙子叫什么都不弄明白。”顿了顿,“那小崽子不像是个粗心的主。王爷家的孩子, 若粗心到了这份上, 是怎么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挂着岳麓书院的招牌跑去大佳腊念书的?晋阳理工学院的教学基础这么差, 他只补了两年课就能考上佳大的理科线, 很聪明的。再不济他下面的人也得替他查清楚。小鹿丫随口说出来的信息显见不是秘密。” 冯紫英一想:“倒也有理。真是,打开一个结又添一个扣。计划可要变动?” “不用。”贾琮道,“不与这小崽子相干。” 二人又商议了一阵子,柳庄忽然来了。柳庄如今化名殷庄混在晋国皇城司,不足半个月便成了新任公事大人甘公公之心腹。无事他并不过来,若来必然有事。贾琮冯紫英皆打足了精神听他描述这两日经过。 听罢,冯紫英道:“倒是都颇顺利。” 柳庄道:“冯大叔,这个甘公公的来历还得再查。” “嗯?”冯紫英一愣,“有不对么?” 甘公公本名甘可熙,祖父曾为晋国中书令,少年奇才名动太原。十岁时因他祖父获罪,甘家成年男子皆斩了,甘可熙等几个孩子因年幼免死,没入晋王府为奴。另有二弟一妹早已病故,独余甘可熙与其姐甘可纯长到成年。甘可纯如今乃是晋王府中一名寻常侍女,在王太后院中看守一处僻静书轩。 “我今儿背了他上山下山。”柳庄道,“很沉,比我以为的沉了许多。” 贾琮与冯紫英对视一眼道:“庄儿,说中国话。” 柳庄道:“依着他的身形不该那么沉。且如今是热天,衣衫都薄,我感觉到他肌肉极硬。” 贾琮敲了两下桌子:“你的意思是,这个甘公公看着瘦,其实肌肉达,应该是个练家子。然而他却扮作柔弱小太监的模样让你背他爬山。” 柳庄道:“他……不是诚心哄我们。我知道。看瀑布那阵子他最放松不过。” “那就是习惯性隐藏。”贾琮思忖道,“和你一样,习惯性的隐藏起自己的功夫。只不过他装得过了头,你又碰巧是个行家。你能估算出他的武艺如何么?” 柳庄道:“先头那位皇城司公事孙大人,不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三个高手;甘大人时常一个人出去溜达。甘大人之武艺必高。” 贾琮点了点头:“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甘公公武艺很高,兼早已离开晋王府的围墙、自由度也高,为何不设法救出他姐姐?是奴性太重全然没敢想,还是他姐姐因故走不了,还是晋王府中高手太多、他并没有单独救走他姐姐的实力?” 冯紫英揉了下太阳穴,疲然道:“我今儿有点倦。你俩慢慢琢磨,我先回屋里歇着。”遂走了。 贾琮狐疑的看了门帘子半日:“庄儿,冯紫英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 贾琮哼道:“我才不信他忽然打瞌睡呢。苗苗~~” 贾定邦小朋友正在屋子那一头搭积木,闻言跑了过来:“爹爹!” “苗苗你长大了,帮爹爹一个忙好不好?” “好!”小世女鼓起小腮帮子。 “去冯大伯屋外听听,他有没有背着我们玩新鲜出的玩具,会滴滴叫的。” 苗苗小腿一蹬跑了。不多时她回来,大眼睛闪亮:“有滴滴叫声!” “苗苗真棒!”贾琮与她击了个掌,“待会儿爹爹跟他要玩具去。有新鲜玩具哪能自己一个人玩啊是吧。” “就是!”苗苗撅嘴。“冯大伯不仗义。” 把女儿哄回去继续建设积木王国,贾琮望着柳庄龇牙:“冯紫英那厮九成是觉得落面子,让他手下加紧查去。”又想了半日,“庄儿,你回去后让小七过来一趟。” 柳庄似笑非笑道:“贾三叔,我这么大了,什么都知道。”贾琮瞪了他一眼。柳庄跳出窗户没影了。 韩老太太寿宴之后,晋王已打过人来与贾琮联络商谈修建铁路之事。过了几日,贾琮前往晋王府议事。入堂扫了一眼,便大惊:司徒巍赫然在座,世子竟不在!只见司徒巍笑嘻嘻道:“贾先生你好。因我见过铁路和火车,父王便喊我来了。” 贾琮连连点头:“好极。四殿下说服力比我强些。” 事儿异常顺利。晋国朝中大臣几乎没反对的,纵有也让司徒巍给说服了,贾琮那三寸不烂之舌愣是没派上用场。反倒是晋王他自己踌躇不已,说要再斟酌斟酌。 散会后,贾琮在门口院中笑呵呵拍着司徒巍的肩膀:“年轻人,你们是晋国的未来啊!” 司徒巍摆手说:“各位大人才是晋国的栋梁,我才多大岁数。” “所以我说你是未来嘛。”贾琮挤挤眼,“他们是现在。” 韩奇赶忙过来道:“琮哥儿,你那个汽车倒是有趣,老太太喜欢的紧。只是味儿大了些。” 贾琮摊手:“这个没法子,汽油改良没这么快。马不也有味儿嘛。” 司徒巍来精神了:“老太太开汽车了?韩大人,我能瞧瞧不?” 韩奇道:“那车已搬到东郊庄子上去了,殿下得空只管瞧去。” “多谢多谢!你们家庄子在哪儿?” 他们三个旁若无人只管说话,晋国群臣纷纷侧目。 另一头,甘可熙领人重建皇城司。他也没个宅子,平素就住在衙门。这日晚上,甘可熙正在院中溜达想事儿,手下人送了张帖子进来。甘可熙一瞧,上头写了两个字:殷七。心下纳罕:柳庄的叔父不是不知道他在皇城司做事?竟知道了?皇城司衙门所在本是机密,他倒是来得光明正大。乃命请进来。那手下道:“这位爷们说,让大人跟他出去说话。”甘可熙怔了怔,负手而出。 及到门外,见一个三十来岁、市井闲人打扮的男人抱着胳膊靠在大柏树上,朝他含笑道:“甘大人果然胆大。” 甘可熙微惊,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乃上前问道:“殷七爷找本官可是有事?” “有。”殷七爷道,“想跟大人做笔小交易。” 甘可熙皱眉:“什么交易。” 殷七爷望了望衙门:“大人同我到别处走走如何?这是私事,与你们衙门并不相干。” 甘可熙想了想:“也好。”遂跟他信步而行。 二人默然无语走了有两条街,殷七爷悠然道:“我家庄儿是真心敬重大人的。” 甘可熙不觉微笑:“我知道。” “我也觉得,甘大人比从前那位孙大人强了许多,没他那么阴险。”殷七爷道,“而且我们爷俩看你都极顺眼。然我听说,甘大人少年时乃四殿下伴读,且交情非寻常人可比。四殿下的身份极危险。倘若他惦记上了庄儿,请甘大人莫要送我侄儿入虎口狼窝。作为交换,我也会帮甘大人一个与此相当的忙。” 甘可熙瞥了他一眼:“殷庄武艺高强,然他自己仿佛并未察觉,还当是旁人武艺太差的缘故。” 殷七爷笑道:“他日日跟我打,日日打不过我,故此并不知道自己的武艺是个什么水平。” “如此说来,殷七爷不是寻常人。” “自然不是。”殷七爷随手从怀中取了个物件丢给他。 甘可熙看了看,是面铜牌,上有“猎鹰”二字。“这是何物?” 殷七爷奇道:“甘大人看不懂?” “看不懂。” “没劲。你也太不专业了,哪儿像一国细作头子。”殷七爷有些失落。“你问问你们在京城的同伴——”他从甘可熙手中将牌子翻过来,“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 甘可熙大惊,脱口而出:“神盾局!” “咦?你知道啊。”殷七爷道,“那你怎么没听说过猎鹰书局?” 甘可熙神色变了好几下:“我……知道猎鹰书局的殷七爷。你不是在京城?” 殷七爷淡然一笑:“早已不在了。”甘可熙便猜神盾局这么一个组织里头辛密想必不少,遂不言语。又走了会子,殷七爷道,“甘大人的姐姐前几日落胎了,你可知道?” 甘可熙愕然:“什么?!她何时怀胎的?” “已经四个月了。”殷七爷冷笑道,“她若不怀胎,甘大人能得这么个职位么?只可惜晋王终究低估了自己后院的女人,而他后院的女人又不知道他打了什么盘算。你猜是谁做的。” 甘可熙牙关紧咬:“谁。” “四殿下司徒巍之母。” “谁?!”甘可熙惊得合不上嘴,脚下打了个踉跄。 殷七爷假笑了下:“令姐心中有谁,甘大人想必是知道的。”甘可熙点头。“她若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位郡主还罢了;万一是位王子,晋王春秋正盛,你们姐弟俩还会帮司徒巍么?这趟朝议铁路,连世子都没参加,他参加了,便是王太后亲向晋王举荐的。” 甘可熙深吸口气,半晌道:“殷七爷既已脱离神盾局,如何知道这些。” “谁说我脱离神盾局了。只不在猎鹰书局罢了。”殷七爷向甘可熙正色道,“此事万万不可让庄儿知道,拜托了。”乃一躬到地。 甘可熙再深呼吸数下,迟疑了会子方点头:“我答应你。” “多谢大人。”殷七爷道,“司徒巍的身份还有古怪,我已托人查去了。横竖大人离他远些,也千万莫让庄儿沾惹上他。” 甘可熙静默片刻:“我答应七爷绝不把殷庄交给他。”殷七爷再拜。甘可熙长叹一声,“七爷说帮我一个忙,就是这个?” “不,这算添头。”殷七爷道,“我给甘大人两个选择。帮令姐重新获宠怀胎,救令姐离开晋王府。” “什么?!”甘可熙今儿已记不得吃惊多少回了。“你能救我姐姐出来?” 殷七爷笑道:“这是我们神盾局最擅长的生意,最早我们便是以从人家后院救走女人起家的。” 甘可熙反倒向他一躬到地:“若七爷能救出家姐,便是我甘某的大恩人。” 殷七爷点头:“我知道甘大人之意了。只是……令姐对司徒巍情根深种,纵然救出人来,心思……” 甘可熙摇头:“不必管她什么心思,如此大事由不得她。王府之中是个什么情形我知道。她既落胎,悄悄怀上过之事再瞒不住的。她在外头,我能替她请到好大夫调养身子。在里头,天晓得用了些什么药。七爷方才也说了,阿巍……四殿下身份有古怪。这身份能有什么古怪?” 殷七爷道:“天下事须自然。但凡有一星半点的不自然,皆能挖出不寻常的故事来。司徒巍的古怪之处就在于王太后。令姐怀着晋王的孩子,在王太后处遭他母妃下手落了胎。前两日王太后亲召晋王过去,命晋王让他参与铁路朝议。甘大人已在晋王府呆了十多年,你看王太后对司徒巍偏爱么?” 甘可熙思忖片刻:“不曾有此痕迹,亦无此缘由。” “然王太后却将钟情于司徒巍的令姐收入自己院中保护了起来,你们家另外那个妹子便夭折了。又将司徒巍的伴读——你,送入书库做杂役。你的另外两个兄弟也折损在晋王府。甘大人掂量掂量,好端端的王太后怎么会对你们姐弟俩这么好。” 甘可熙思忖道:“王太后委实不该无故对我们好。” 殷七爷道:“你二人,是王太后早早替司徒巍留下的。” 甘可熙反复琢磨了许久不得头绪,乃看了看殷七爷:“七爷预备如何搭救家姐?” 殷七爷道:“术业有专攻,我不会,旁人会。甘大人放心,救人是神盾局的老本行。” 甘可熙再拜:“大恩不言谢。”殷七爷竟含笑而立,受了这礼。 935.第九百三十五章 甘可熙做梦也没想到, 神盾局做事如此之快、救人的法子如此简单。 他与殷七爷约定交易当晚,四更天, 王太后院中骤然走水。众人从梦中惊醒,乱作一团。有人眼睁睁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夜行人背了个大口袋从容翻墙而出, 大声叫喊无人听见。 事后排查,起火的乃是后院假山上一座小楼, 并无人看守。所幸火灭得快, 房屋损伤不大, 只烧掉了些帘幕书册之类的。楼中原本挂了一副赵孟頫的真迹,如今已踪迹无存。偏看见夜行人的太监说,那贼背的口袋塞得满满当当。除了那幅画, 王府之中委实不曾丢失别的物件。再盘查人口,觉有位侍女失踪了。这侍女前几日刚刚生了病, 并未起来帮着救火。 此事乃是晋王府自行处置, 只在次日下午打了个太监来告诉甘可熙一声。甘可熙问那失踪的侍女是谁,那太监道:“不过是个寻常的丫头, 大约受了惊、跑到什么地方躲着了。”甘可熙心中洞明, 装模作样说了几句“不可小觑”之类的话。 黄昏时分, 甘可熙打殷庄等人下了衙,自己负手出门说去外头吃饭。才拐了一个弯子便看见殷七爷含笑靠墙根而立,忙上前拱手。殷七爷闲闲的道:“你这姐姐和你是一个娘生的么?” 甘可熙道:“不是。她是我父亲前头那位太太所生。” “难怪。”殷七爷道,“我见过不少蠢女人, 蠢到她这份上的真不多。你跟我来吧。” 二人遂上了一辆马车, 吱吱呀呀的颠簸了半日, 出城入一庄门内。这庄子农家稀少,远近有家禽牛犬鸣叫声。殷七爷领着甘可熙穿过茅堂来到后院,便听有女子哭泣。殷七爷“嘘”了一声,放轻脚步;甘可熙也学样。二人屏气凝神来到一间屋子外头,殷七爷指了指窗户,自己往墙上一靠,示意甘可熙自己上。甘可熙悄然贴近窗户,窗纸上破了好几处,他随意捡个窟窿凑眼上前。 只见屋内坐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农妇装束、四十来岁,面上啼笑皆非;另一个穿着宫装、以帕子拭泪的正是他姐姐甘可纯。便听甘可纯哭道:“太后待我恩重如山,我若不告而别,岂不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农妇道:“太后的心虽不小,要装的人实在太多,怕是装不下你这个小小的侍女。甘姑娘,你莫再哭了,你才刚刚落下了胎儿。” 甘可纯骤然止了泪,咬牙道:“这个孽种,没有了正好。” 农妇道:“你纵不想要这个孩子,身子总是你自己的。落胎必伤身,何况人家下给你的这种药极厉害。” 甘可纯尖叫道:“是我自己身子不好,不曾有人害我!” 农妇耸肩道:“随你便,横竖我们是不会费力气从晋王府中弄证据的。既然大夫的话你不信,纵把证据弄来你也不会信。” 甘可纯垂泪恳求道:“大嫂,求你行行好,送我回去吧!雇你们之人给了多少钱,我必加倍还你。” 农妇道:“不是跟你说过几十遍了?我信不过你能出得起那么多钱。你一个寻常侍女,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挣上,每月才几个铜钱?漫说你如今已经没了晋王的孩子,纵然生下王子能得几个赏赐?连我们客户的零头都给不到。” 甘可纯默然片刻,垂头咬牙道:“我……我的心上人,就要做世子了。” 农妇道:“他要做世子与你何干?他纵做了世子,要巩固地位、要拉拢文武官员,他自己的钱还不够使呢,哪里来的闲钱给你?何况你是他老子的侍妾,他的小妈。” 甘可纯霎时痛哭。窗外甘可熙撑不住以手掩面。殷七爷哂笑道:“也不知是魔症了,也不知是让人下咒了。” 农妇又道:“他母亲给你下那么厉害的药,生怕你平素身子健壮留住孩子,这是多恨你!” 甘可纯哭喊道:“鄢娘娘是……是……帮我除去那个孽种!” “咦?你承认孩子是她下药打掉的了?” “不是!是你说的!” “哦,那你是信了?” “我不信!” “横竖孩子不是因为你身子弱没的。你这身子还叫弱,王府里头就没有别的女人身子好了。” 甘可纯放声大哭。 甘可熙实在听不下去,拿起脚来便走。殷七爷抱着胳膊慢慢悠悠跟在他身后。甘可熙一路走回茅堂,坐在竹椅上,面沉似水。这屋中只得一把竹椅,殷七爷溜达到隔壁另提来一把,坐在甘可熙身旁。良久,甘可熙长叹一声。 殷七爷掰手指头道:“东瀛、南洋、西亚、北美。送她走。不论哪里,莫留在晋国。” 甘可熙道:“她打小便是个认死理的。这模样,送走了她也必想法子回来。” 殷七爷道:“你若不惧欠贾琮一个人情,可托他相劝。”甘可熙摇头还没开口,殷七爷接着说,“能把舌头耍出花来的,这辈子我只见过他一个。只需掐头去尾不让他知道令姐与你的关系便好。你们不是还有个叔祖父么?冒那位之名也不算哄骗他。” 甘可熙思忖道:“那位与我祖父少年结怨,两家也素无往来。” “依着常理,你祖父去世多年,那点子恩怨早该散去了。好歹同一个祖宗。”殷七爷想了想,“你家出事时他已不在国内,最近才刚刚得到消息也说得过去。” “这……能行么?” “死马当活马医呗,不然还能如何?”殷七爷道,“纵然日后捅破了,也不过是你设计利用了他一回。些许小事,他也没脸跟你计较。” 甘可熙迟疑良久,忽听后头一阵响动。他二人赶忙跑过去,正赶上看见甘可纯如逃窜的狸猫爬上院墙。才要翻过墙头,便看见那农妇笑盈盈坐在墙边的大槐树上,霎时面如土色。农妇从树桠上跳到墙头轻如飞燕,单手拎起甘可纯的后衣襟直落地面。甘可纯嘶声痛哭。“求你放了我……没有我他必不成事……他做成了我便走、这辈子再不见他都成……”农妇只做没听见,拎着她脚不沾地回了屋子。 甘可熙只觉后脑上有根筋抽了起来,整个脑袋都疼。良久,颓然长叹道:“烦劳七爷……试试那位。” 殷七爷点头道:“纵然劝不动,总不会比如今更差。”甘可熙再叹。殷七爷敲了敲他的脑袋,“年纪轻轻的总叹气,跟小老头似的。路总得有人去走,愁什么?” 甘可熙看了看他,正色道:“七爷,多谢你。” “行了,我这就安排。” 神盾局做事之快,甘可熙再见识了一回。今晚他二人就在这农庄用的晚饭,甘可熙吃不下,殷七爷吃了三碗。饭后不足半个时辰,耳听远处马蹄声哒哒响,殷七爷道:“贾琮来了。”乃拉着甘可熙赶集似的跑到关着甘可纯的那院子,冲进甘可纯隔壁的屋子。两件屋子相邻,墙上开了个小窗相连,窗纸也有破损。只是那小窗开得颇高,他二人立在炕上皆够不着。殷七爷打开柜子,从里头搬出了四五床棉被,靠墙叠起来。遂立在棉被上,手扶窗台微微踮脚,刚好够得着把两颗脑袋凑到窗户上。甘可熙忽然有种小时候在家中背着大人淘气之感。 从小窗破洞望过去,隔壁的情形一览无遗。甘可纯独坐在炕上如泥塑木雕,炕头摆着两碗饭菜半分没动。不多时,外头脚步声响,有五六个人进了院子。门帘子一挑,那农妇领了个男人走近屋子。甘可熙看得分明,正是燕国摄政王贾琮。 只见贾琮径直坐到甘可纯身前的椅子上,看着她道:“你是甘雷的侄孙女?” 甘可纯怔了怔:“甘雷?是他?”乃跳了起来,“他与我祖父有仇!他是燕国那边的!他必不会帮我……” 贾琮皱眉,抬手想拍案,偏手边没有桌案。遂大喝:“闭嘴!” 甘可纯哭喊:“我要回王府去!” 贾琮抬了抬眼皮子:“哦,你试过逃跑么?”甘可纯一愣。“可成功跑出过这个院子?” 甘可纯扑通跪倒在地:“大爷,求你放我走……” 贾琮打断道:“我不会放你走,谁也不会放你走。有本事自己逃,没本事老实呆着。”甘可纯又哭。贾琮冷哼一声,“姓甘的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只认实力。你两手空空连个兄弟都没有,纵做了司徒巍的小老婆他也不会把你当回事。” 甘可纯喊道:“我不在乎!在四殿下身边做条狗我都不在乎!”隔壁甘可熙腿一颤,好悬从棉被墩子上跌下去。 “他穷得连条狗都买不起么?”贾琮扯了扯嘴角,“你就这么瞧不起他?”甘可纯愣了。贾琮摇摇头。“司徒巍不缺狗,也不缺女人。甘小姐,你是可以帮他的,而且可以帮他极大极大的忙,但不是现在。”甘可纯不觉止了啜泣。贾琮抬手往北边一指,“甘雷,燕国征北美大元帅,北美加利福尼亚大金矿的坐地土豪。缺、什、么、都、不、缺、钱。司徒巍最缺的就是钱。因为,钱虽不万能,却九千能。你知道加州金矿大到什么份上么?金山连金山拿千里镜都望不到边。甘雷肯花大价钱雇人来救你,可知他心里是极看重亲情的。你呢,乖乖的到老头身边去,拍拍马屁,别像他孙子孙女一般惹他生气。你不是在王太后院中服侍的么?知道怎么哄老人家吧。到时候跟甘雷讨一座金矿,采出金子来买些火器,招募军队,然后领着火.枪队拉着金子回太原府。到时候,不论司徒巍有没有正妃侧妃嫡子庶子,必远远的打掉,迎娶你做为正妃。有了甘雷这杆子大旗,他想谋夺世子金冠可就容易多了!你就那么蠢啊有世子妃不做去做狗?” 甘可纯呆了。贾琮看了她一眼,甩袖子出门。隔壁殷七爷来不及穿鞋、踩着袜子蹦到靠院子的窗户前窥视;甘可熙紧紧跟着。可巧贾琮经过这屋,那农妇赶上喊住他:“贾王爷,您怎么跟她说这些?她岂不是要另生出一种妄念来?” 贾琮微笑道:“甘雷是什么人物?这位甘小姐想谋其信任不是那么容易的,光会拍马屁可不成。等她把该学的都学了,少说也得几年功夫。经营金矿、学习使用火器、招募训练军队,每一件都得花尽心力才能完成。等到她成功达到这些,整个人必不是如今的状态,自然而然会就看不上司徒巍了。在北美西部平原跑上几年马,也不会再愿意进入深墙后院。愚蠢源于无知,惯于束缚是因为没享受过自由。” 农妇恍然:“王爷言之有理。”乃回头看眼甘可纯那屋子,叹道,“这姑娘真真是傻。那男人若待她好,哪里肯让她跟自己的老子睡在一处。” 贾琮道:“司徒巍可惜了。在大佳腊念了那么久的书,只学了些皮毛,最关键之处没学到,日后纵然做了晋王也不过尔尔。什么时候他敢跟秦王那样收士大夫的税,晋国才能有跟秦国一拼高下的可能。” 农妇连连点头,她眼睛顺带一溜窗户。屋内殷七爷拉了拉甘可熙低声道:“留神,她要套话了。”甘可熙忙竖起耳朵,双手扒上窗棱。 便听那农妇道:“这位四殿下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两手空空的也想抢椅子。他能成么?” 贾琮果然上钩:“他两手空空?没见王太后在帮他?前头那位王太后的母家也在帮他。而且他还另有人相助。” 农妇忙问:“谁啊?” 贾琮道:“没有证据,我可不敢说。” 农妇笑道:“我又不是官家的人,王爷只当随口闲聊罢了。” 贾琮也笑道:“少空手套白狼。你们本是靠卖消息谋生的,这些年也不知赚了我们国库多少银子去。我们安全部难道不要花心力银钱工作的?” 农妇嗔道:“你这年轻人真真小气。我们也没少送燕国消息吧。” 贾琮道:“罢了。提示一下:最近两年,晋国出了件事,让举国上下都觉得奇怪。”乃拱手告辞。农妇送他出去。 屋内甘可熙思忖道:“最近两年……何事?” “你不知道?”殷七爷道,“晋王将他二弟驱逐出国那事啊!自古以来,天家手足相残哪有不杀正主的?” 936.第九百三十六章 甘可熙与殷七爷藏在农庄偷听神盾局农妇套贾琮的话, 遂提起晋王放逐他二弟之事。甘可熙摆手道:“那位纯属无辜逢难。贪墨钱财是有的,仗势欺压百姓是有的, 结交大将决计没有。” 殷七爷道:“甘大人也是饱读史书之辈。嬴政之儿女都快让胡亥杀干净了,多半无辜。你们晋王并未以他犯过的罪——贪墨钱财、欺压百姓做由头撵他, 却以他没犯过的私结大将来撵他,是何缘故。” 甘可熙哂笑道:“贪墨几个小钱就撵走亲弟弟, 在王太后跟前如何交代?”殷七爷挑了挑眉, 不言语。甘可熙不觉深思。 过了会子殷七爷道:“只是咱们事先没想到贾琮会这般劝说令姐。如今……当真送她去北美?” 甘可熙道:“甘雷终究是我们叔祖父。把人送过去, 他总不能不收吧。” “你想赖着他收啊。” “对啊。” 殷七爷笑了:“甘大人,我瞧你顺眼。” 甘可熙拱手:“彼此彼此。回头我写封信,雇太平镖局把她送去北美。” 殷七爷道:“让令姐也给四殿下写封信如何?” 甘可熙瞧了他一眼:“也好。”二人互视而笑。 次日, 司徒巍收到邮局寄来的一个包裹,里头竟然是王太后院中失窃的那副赵孟頫真迹!乃大惊。并有书信一封,正是甘可纯亲笔所书。原来燕国派去北美的大元帅甘雷本为她祖父之堂弟,二人少年结怨早早断了往来。甘雷去年才刚刚得知她家遭了难,且并不知道甘可熙还活着, 以为堂兄只余下甘可纯这一个孙女在人世。遂请了雇佣军往晋王府救走她。甘可纯信中道,自己如今一无所有, 帮不了四殿下。然叔祖父甘雷坐拥广袤金矿。烦劳四殿下稍等两三年,阿纯必回。这两三年间,阿纯会给殿下写信。北美太远,不知信在路上要走多久, 阿纯每信写两封:一封寄到太原、一封寄到大佳腊。这幅赵孟頫的真迹乃雇佣军顺手从太后院中盗走, 今阿纯预支了在甘家的月钱购回, 烦请四殿下还给太后娘娘。 司徒巍揣度良久,悄悄将画藏于暗格之中。乃袖着书信起身去王府给母妃殷氏请安。 母子相见,将服侍的人悉数打出去,司徒巍问道:“母妃,阿纯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氏叹道:“事出太急,没来得及告诉你。前几日阿纯的孩子掉了。” 司徒巍大惊:“掉了?不是已安稳了么?” “说来古怪,愣是查不出半分线索。”殷氏道,“太后把消息封得密不透风,不该有人知道才是。且谁有那么长的手、伸到太后院子里去?” 司徒巍皱眉:“是被人弄掉的?” 殷氏点头,又叹:“极厉害的药。阿纯身边那两个都是太后手下最得力的老人,做事四角俱全。当中一位,我怀着你时还曾看护过我。阿纯入口的每样东西都细查验过。且整个王府翻了好几遍,连药渣子都没找到一根。若说使的药末子,她们上哪儿弄去?再说,阿纯一个侍女,纵生下儿子顶天是个庶妃,害她作甚?王爷儿子十几个,多她一个并不多。我与你祖母皆百思不得其解。” 司徒巍听罢沉思良久道:“还有别的么?” 殷氏低声道:“她被人劫走那日二更天时分,你老子正在外书房与几位大人秉烛议事。外书房左近忽来了四名刺客,让护卫们察觉拦下了。那四人武艺高得离奇,与你父王的几位护卫打了个平手。” “四个?” “四个,都是夜行衣蒙面人,三男一女。偏他们打了半日,听见远处一声唿哨,忽然撤走了。不知是来做什么的。这几个人武艺太高跑得太快,护卫们非但没追上他们,连衣角都没沾上半点。” 司徒巍想了许久,喃喃道:“惟愿不是我想多了。我怎么觉得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殷氏一愣。司徒巍道,“如此一闹,整个王府要紧的护卫必然都集中到父王那块儿去了。纵然太后院中走水……不对!”他遂在屋内干转了数圈,忽然拍掌道,“母妃,你去问问阿纯身边的人,当日是何时见到阿纯最后一面的。亲眼看到人,听声音不算。要紧、要紧。母妃快去,我在这儿等着。”殷氏看儿子说得郑重,赶忙换衣裳往王太后院中去了。 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殷氏回来。她已问明,甘可纯被人劫走那晚上早早便上炕了,最后一次看见活人是在戌时六刻左右,要了回茶。而后她便睡熟。平日甘可纯睡得极迟,时常对着灯烛坐到深夜;偏那晚上不知何故困倦不已。 司徒巍听罢后背蓦然一凉。殷氏看儿子神色不对,忙问:“巍儿,可有不妥?” 司徒巍摇头道:“韩非子曰,侠以武犯禁,委实如此。非政府武装力量与王府不相上下,如何了得。阿纯二更天就已不在王府了。” 殷氏大惊:“可起火那阵子有人瞧见贼寇背着口袋逃跑。” “口袋里头大约只塞了些体己大质量轻之物。”司徒巍道,“雇佣军早早摸进王府。阿纯既已落胎,饮食上少不得没起初那么留意。遂有人悄悄给她下了助眠药。她困倦不已、早早上炕。四个蒙面人上我父王处捣乱,原本在王府四处巡视的护卫高手闻讯悉数赶过去,藏于阿纯屋中之人便趁机偷偷带了她出去。背个大活人还要对付护卫总不方便,调虎离山后便容易多了。四更天时,护卫高手们依然多半在父王那儿。纵然听说祖母院子走了水,也不敢过去得太快,恐怕中了贼人之计。” 殷氏皱眉道:“那不是多此一举?若想要阿纯,人都被他们抓走了,还烧个楼作甚?” 司徒巍道:“非也。不烧那楼,咱们立时便会猜到他们扰我父王的目的是带走阿纯。一大群与王府护卫本事相当的高手刺客和几个点火偷东西的小毛贼不是一回事。这些人专业且低调,做事四角俱全。我疑心连阿纯落胎之事都是他们做的。” 殷氏大惊:“他们想要什么?” 司徒巍冷笑道:“雇佣军还能想要什么?钱呗。都是些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都做。”他顿了顿,“不过他们极有契约精神。若能知道从哪儿可以雇到,日后少不得有大用。”遂取出甘可纯之信。 殷氏看罢呆若木鸡。后捏着信思忖良久道:“早年在京城,我听说过甘家兄弟的恩怨。先是夺一个女人。那女人死了,他两个都觉得是对方害死的。年少情痴,终身余恨。他二人文武不同路、互相瞧不上;媳妇也妯娌不合、积怨极深。而后争家产闹上金銮殿,好生让京中闲人瞧了回笑话。纵然看在同宗的份上救走阿纯,甘雷不会对她那么好。” 司徒巍道:“若阿纯信中所写没有误会,这种雇佣军必不便宜。甘雷舍得花那么些钱?” 殷氏道:“甘雷是开金矿的,最不稀罕金子。”又想了想,“倘若那药当真是这些人所下,可知甘雷毫不在乎阿纯的前程。你莫要指望她。” 司徒巍道:“母妃这就不懂了。甘雷早成北美豪强,晋国这么点子地方算什么?连我父王他都未必放在眼里。漫说阿纯的孩子还没出世,纵然生下来了他也不觉得是好事,反倒成了累赘。说不定他会把阿纯当作筹码嫁给他手下用来拉拢人心。”乃皱眉道,“那可就当真指望不上了。” 殷氏想了半日:“阿纯这信……会不会有诈?甘雷算贾琮的人吧。” 司徒巍道:“这种可能性我想过。甘雷本是太上皇心腹大将,后改投燕王。贾琮当了这些年燕国摄政王,甘雷一直在北美从未回国,我看着倒有几分领兵在外保燕王的意思。若想拿捏住阿纯去要挟阿熙,他们不会许阿纯写这封信给我。还有那副画,我塞到谁家谁便跳进黄河洗不清。贾琮这会子尚无帮我之意,但铁路在我手上显见比在旁人手上可靠得多。好歹我是佳大的学生。斟酌再三,我还是暂且相信阿纯信中所言。” 殷氏又将信看了几遍,道:“委实是阿纯所写。她的性子,旁人没法子逼着她哄骗你。”乃叹道,“只是她在甘雷身边不如在王府之中好用。事既至此也没有法子了。” 他二人还待商议,外头有人来大声道:“娘娘,出事了。”殷氏忙命进来说话。 来的是个太监。才刚得了消息,二殿下遇刺、生死未卜,刺客逃入贾氏马行。如今太原知府衙门已经派人将马行团团围住。娘儿俩皆愣了。殷氏清醒得快,忙推儿子:“快去看看!”司徒巍点头,匆匆离去。 赶到马行,只见马行掌柜正与太原知府对峙于门口。见司徒巍来了,知府闫大人忙上前行礼。司徒巍遂问怎么回事。那掌柜的道:“这位大人口口声声说有刺客逃入了我们马行。偏我们已搜查过了,并无外人。我们马行大,那人定是从别处逃走了。他非要进来再搜。若是平日,如此大事我们岂敢拦着?可四殿下你也知道,如今燕国摄政王爷带着世女在我们这儿住着。” 司徒巍又问闫知府。闫知府使了个眼色:“四殿下,咱们去外圈说话。” 原来今儿这刺客乃是二殿下府中马房里的一个小子名叫周柱子。他爱上了一个丫头,且得了丫头全家及管事肯,正经去外头托了媒下了聘预备成亲。偏有一日二殿下偶然瞧上了那丫头,收入房中。那丫头不论模样性子皆不出挑,二殿下后院女人又多,很快失宠。不曾想只得宠了那么数日她便怀上了。胎儿六七个月时,让别的姬妾欺辱推搡跌了跤,母子皆没了。因她只是个通房,作弄她的又有五六位姬妾,二王妃只将那几位禁足三个月了事。至于这周柱子,从始至终没谁留意过有这么个人。 前些日子,二殿下在女人上失了颜面,府里传得比外头还快,周柱子自然也听说了。他家主子去外头强纳一个姑娘,那姑娘的未婚夫偶遇了个少年乃是燕国摄政王嫡亲的侄子。这贾少爷竟公然领人当街抢走姑娘还给未婚夫。周柱子心下活动。 方才二殿下出门命马房备马。周柱子暗藏短刀在身,趁牵马之机靠近二殿下,连捅了四刀后跳上马就跑。此事突兀,没人有防备,眼睁睁看着他跑了半日、护卫才开始追。周柱子直跑到贾氏马行后门,跳下马,当着追兵的面窜入里头。 司徒巍听罢回去向掌柜的道:“敢问王爷可在?” 掌柜的面色尴尬:“在……王爷和小萌大爷都在……”他近前一步低声道,“听闻四殿下念的是佳大,那小人就直说了,想来四殿下能理解。我们王爷、小萌大爷和冯大人正陪我们世女做游戏呢。” “什么游戏?” “演话剧《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司徒巍眨眨眼:“世女是白雪公主?” “世女是白马王子,我们王爷是王子的白马。化妆挺到位的,卸妆有些麻烦……” 司徒巍哑然失笑:“你们王爷还在卸妆?” 掌柜的愈尴尬了:“话剧……还没演完呢。世女不让提前结束。” 司徒巍怔了怔:“你的意思是,你们王爷、贾萌和冯大人,都要先陪着贾定邦演完话剧,然后卸妆,然后才能出来?”掌柜的十分难看的笑了一下,点点头。司徒巍思忖片刻道,“烦劳掌柜的进去问问白马王子,能不能增加两位观众。我和闫大人想看看。”掌柜的答应一声进去了。 不多时掌柜的出来,啼笑皆非道:“里头已演到最后了。白马王子说,他们可以重新演这一幕给新到场的观众瞧。” 司徒巍一本正经抱拳道:“多谢王子殿下。”他遂与闫大人一道领了些护卫跟着掌柜的进去,二殿下府上的一位幕僚和一位大管家混在其中。 舞台就搭建在院子里,坐满了护卫、伙计和帮佣。新观众一来,台上重新开始。白马王子骑着“白马”出场。司徒巍一瞧,贾萌演的是猎人,冯紫英蹲着走路当为七个小矮人之一,公主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魔镜的扮演者正是大将军蔺东阳的独子蔺伯儒,正坐在演员席上与扮后妈的演员说话。 937.第九百三十七章 司徒巍与太原知府闫大人等来到舞台前, 闫大人悄声道:“四殿下,下官先领人去搜查吧。” 司徒巍摇摇头:“等等。一幕话剧很快就演完了。” 二殿下的管家急道:“殿下, 再等凶手就逃了!” 正说着, 贾萌走了过来。司徒巍抢着说:“猎人你的戏份好像完了?” 贾萌道:“完了。待会儿还得谢幕, 暂不能卸妆换衣裳。司徒先生,有些失礼还望担待。” “无碍。”司徒巍道, “有个刺客闯入了你们马行。” 贾萌道:“我听说了, 也搜过。”他回头看了看舞台,“可巧赶上苗苗要演话剧, 所有说了算的人都在这儿,整个马行不忙的伙计也都在这儿充当观众。故此我倾向于那人见马行中没什么人, 穿过房子从别处翻墙出去了。我们各处的守门人都没见外人出去。要不然这样。让掌柜的和几个伙计领你们的人查去, 你得在这儿看话剧。是你自己说要看的,我们苗苗重演这一幕。” 司徒巍点头拱手:“多谢行方便。”乃吩咐闫大人和管家幕僚三人与掌柜的一道, 悄悄往院中搜查,他自己作古认真坐着看话剧。 这院子不大,家具也简单。毒苹果才刚刚从公主口中掉出来,院子里便查完了。那管家仔仔细细端详了台上的演员和下头坐着的伙计帮佣等,委实没有周柱子。遂领人离了这院子。舞台上王子和公主预备成亲,留声机奏起婚礼进行曲, 气氛十分完美。就是王子矮了点,得靠白马抱着才能掀开公主的头纱。在观众的掌声和喝彩声中, 话剧结束, 全体演员谢幕。 贾琮摘下马头哄了女儿几句, 让贾萌带着她,自己与冯紫英一道走到台下。乃迎着司徒巍拱手道:“司徒先生,失礼失礼。” 司徒巍羡慕道:“贾先生真真疼爱世女。” 贾琮道:“我们家里以孩子为中心,而且方才真的搜过没搜到外人,故此没顾上那事儿。” 话音未落,贾萌在那头喊:“拍合照啦~~白马,大矮人!” 贾琮忙撂下一句“稍等!”便与冯紫英一道跑回台上拍照去了。摄影师砰砰了四五声才算完。而后演员卸妆换衣裳好一番折腾,最先出来的倒是蔺伯儒。 这年轻人径直走向司徒巍,笑道:“他们卸妆麻烦些,我先出来。四殿下你好。” 司徒巍道:“贾王爷这儿轻松,蔺先生别叫我殿下。” “好,司徒先生。”蔺伯儒一口答应,随意往司徒巍身旁一坐,问道,“我好奇,想打听打听是什么情形。二殿下府离这马行挺远的,那刺客为何往这儿跑?” 司徒巍苦笑道:“我二哥做的孽。”遂将这刺客乃是被二殿下夺了未婚妻之事说了。“那奴才大约是听说贾萌助过与他经历相似之人,遂跑了来。” 蔺伯儒皱眉:“那应当进来求见才是,怎么没人回话?” 司徒巍掂量了一下方才那话剧磨磨蹭蹭的节奏,周柱子过来时应当已经开演了。想是下人不敢为了个莫名闯入的外人惊扰一众主子哄世女玩儿。贾萌所言倒是有理。乃思忖道:“你们后门处是何人看守?” 蔺伯儒一愣:“我今儿头一回来玩。” 司徒巍忙说了两声“抱歉”,站起来道:“我不等贾先生他们卸妆了,到后门问问去。” “请便。” 司徒巍快步离开院子,领着外头等候的随从赶往马行后门。 到了那儿一瞧,有七八个伙计女佣手持长棍笤帚大马金刀坐在门后。门开着,可看见外头围了十几个捕快。司徒巍乃上前拱手道:“各位朋友请了。哪位是此处的看门人?我想请教他两个问题。” 伙计们互视了几眼,一个道:“虎头呢?” 另一个道:“对啊,虎头呢?” 他二人站了起来:“我们去找找。”遂起身喊着“虎头”往四处找去了。 司徒巍问旁人道:“这位虎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年岁大点的伙计道:“老实着呢!不怕吃亏,让他帮着做点子事儿立时就做。我喜欢这样的年轻人。” 另一个道:“他是前些日子刚来的。听说小萌大爷对他有恩。” 司徒巍脑中“咚”的响了一声:“贾萌对他有恩?什么恩?” “说是帮他夺回了媳妇儿。他媳妇险些让人给抢了。” 司徒巍立时明白怎么回事,吩咐手下:“快!快去找闫大人他们,先找虎头、再找刺客。” 几个手下分头去找闫大人等,让改搜马行新来的后门门子虎头。不多时便有个看北角门的婆子道:“虎头出去了。说是三官庙那儿有家卖豌豆糕的极好,领了个爱吃这个的伙计去认门脸儿。” 捕快忙问:“那伙计什么模样?” 婆子道:“我没留神看,个子比虎头略高些,年岁仿佛有个二十三四,黑黝黝的。” 闫知府等人闻讯,立时领人奔出马行直扑三官庙。在庙门口方想起来他们肯定不在此处。这儿离城东门极近,忙跑去东门。一问城下守正,果然有模样长得像虎头与周柱子的人出城,就在城门外雇了辆马车走的,说有急事要赶去邯郸,出了比旁人多三倍的价钱。 司徒巍乃命闫知府留在太原查找他二人的家眷,弄明白他们为何要去邯郸、去了可有人可投靠;二殿下府上的幕僚管事率领捕快骑快马们沿路追拿。三人皆无异议,各自领命而去。 经查,周柱子父亲老亡,母亲从昨儿晚上便不见了。那个虎头的父母与他未婚妻全家却是四五日前便搬家走了,说是去赵国投靠虎头的舅舅;虎头因才刚到贾氏马行做事、不便立时辞工,遂独自留在太原多呆半年,等年底再过去。 闫大人一听便说:“此二人必事先便有联络,是串通好的。”因司徒巍还在马行,遂折返回去。 贾琮冯紫英这会子早已卸了妆,陪司徒巍坐在前厅说话儿,三人皆惊。司徒巍乃道:“赵国是联邦成员。此事只怕还得烦劳赵国相助。” 贾琮想了想道:“那个虎头既是马行的员工,我们亦有责任。只是我疑心他们是不是真的去了邯郸。既要做行刺之事,为何大张旗鼓的告诉街坊四邻往哪儿逃了?会不会声东击西?他们家真的有舅舅在邯郸么?” 闫大人“哎呀”了一声:“是下官思虑不周。”忙命人查去。 贾琮道:“再问问他们家除了舅舅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可以投靠的亲戚。” 捕快赶到虎头家打探他们家可有亲戚还在太原,找到了虎头爹的一个叔叔。这老头说,虎头娘的娘家就在交邑,离太原不远,不知他有没有舅舅去了赵国。捕快又赶去交邑县。找到虎头娘的娘家才知道,他两个舅舅都早没了,如今只余下几个表兄弟。显见“去邯郸投靠舅舅”是胡扯的。回来再查问别的亲友,虎头未婚妻有个姨妈嫁去了长安,听说姨夫近几年了财。虎头丈母娘曾跟街坊提过,若日子过得不好便投靠妹子去。 闫知府略一思忖,立命人骑快马往去长安的路上寻找,并画影图形往各国通缉虎头和周柱子。周柱子的画像一挂出去,便有虎头的街坊认出来,此人来找过虎头两回,随后虎头和未婚妻两家才搬走的。 可知此事乃是这两个年轻人计划的。周柱子赶到贾氏马行后直入后门,虎头早已等候多时,替他拦住追兵、还预备好了马行伙计的衣裳给他换上,再吵嚷着惊动旁人过来帮着他守门。而后趁人不备,他两个从北角门溜出去逃走。 另一头,大夫们直忙到至次日,二殿下才将将保住性命。只是周柱子头一刀便捅在了他子孙根上,二殿下已成阉人。贾琮有些不好意思,亲自上门送了份厚礼。二王妃倒客气的很,并未迁怒与他,只隔着屏风哭个不住,弄得贾琮愈坐立不安。晋王大怒,限期十日捉拿凶手,并命甘可熙帮着追查前因后果。 甘可熙领命,先去了一趟司徒巍府上。司徒巍细述了当日经过,连连摇头:“二哥这也是自作自受。” 甘可熙不置可否,转身又往蔺府而去。见着蔺伯儒,他也和司徒巍所言一样。说当日他们几个都在陪贾定邦演话剧,掌柜的进来回话时他正好没演戏、坐在贾琮身边。甘可熙问当日还有谁在,他道:“演白雪公主的是我妹子,后妈是小鹿丫——额,后妈是韩麓。” 最后甘可熙少不得来到马行求见贾琮。进了前厅,贾琮先指着案头一把扇子告诉他:“喏,这是方才你们五殿下打人送给我家萌儿的。说是偶然得来、想起萌儿说过他祖父喜欢这个。子曰,君子成人之美。既是荣国公喜欢,就送给他老人家把玩。因我老子委实喜欢古扇子,五殿下又是诚心诚意的送来,我就做主收下了。” 甘可熙了然。若没有贾萌帮着虎头抢媳妇,周柱子八成不敢朝主子捅刀。老二既废,犹如断了世子一条膀臂,老三老五自然高兴。乃淡然道:“既是五殿下送国公爷的,王爷收了便收了。” 贾琮又指着案头的一张帖子:“你瞧瞧。”甘可熙拿起来一看,世子要来访问贾王爷、且过会子就来,不觉皱眉。贾琮乃正色道,“我来太原为的是修建铁路,无意卷入贵国内斗。还望甘大人告知晋王千岁。” 甘可熙道:“王爷已经卷入了。” 贾琮道:“你说卷入就卷入?我又不帮谁。俗话说,走多了夜路总会遇到鬼。你们二殿下抢多了女人,总会遇到一两个豁得出去的男人。不止是女人,别的也一样。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对臣子和老百姓不要做得太绝。这是我给你们王爷的警示。” 甘可熙一愣:“王爷何出此言?” 贾琮吃了口茶道:“天下需要铁路,铁路需要晋国,需要一个安稳的晋国、而不是四分五裂打内战的晋国。贫道夜观天象,晋王和晋国的命数有变。二殿下之事乃上苍示警。” 甘可熙大惊:“请王爷明言。” 贾琮摇头:“我如今毕竟是凡人之身,没法子探究得那么清楚。没事少换世子,稳定压倒一切。”甘可熙立时盯着贾琮。贾琮耸肩,“你们世子还没来呢。我没见过他,与他没有交情的。若我有心掺合你们晋国之事,肯定会扶持小巍,就是你们老四。这孩子在大佳腊大学念的书,最能理解我的想法。但我方才说过,稳定才是铁路最需要的。换世子必将引起朝局动荡。假如晋王能劝说自己别的几个儿子安生帮着世子自然是最好的;若不能,让司徒巍来帮世子,也极好。” 甘可熙思忖道:“王爷的意思是,我国与我王命数有变,恐生内乱?” 贾琮道:“事在人为。命数不过是个先兆。”甘可熙还欲再问,贾琮道,“贫道能说的,都已说了。”甘可熙不敢再耽搁,深施一礼匆匆辞去。 乃赶着进王府求见晋王,说如此。晋王倒是神色如常。半日才道:“贾琮得了老五的扇子,却劝孤王不要换世子?” “是。” “孤王何时说过要换世子了?” “王爷……不曾说过。” “那他废什么话。”晋王挥手打甘可熙走了。 偏甘可熙才刚离去,晋王面色骤白,下令增添晋王府防护,尤命留神刺客,晋王府门前搜查骤严。 二殿下既然没死,晋国便没有国丧。没有国丧则官员百姓家中一切如常。 辅国大将军蔺东阳有意续弦,求娶的是天龙山玄武观的一位女冠。此女俗家姓曾,亦是官宦人家的女儿,道号信真。早年曾在数座道教名山修行,亦曾蓑衣芒鞋游历四方,数年前才来到天龙山定居。才学见识皆不俗,亦通晓后院事物,连宫中规矩她都知道。蔺东阳娶她,显见有盼着她教导女儿之意。 他先头那位太太李氏家中登时急了,打着舅母做寿的名头接了蔺家兄妹过去。谁知这二位异口同声,都愿意蔺东阳续弦、且愿意他娶这位信真女冠。宴席散后,李老太太要留蔺姑娘住几日。这姑娘道:“不成,明儿我要去韩姐姐家听故事呢!”仍是走了。李老太太手指头捏的生疼。 938.第九百三十八章 天龙山就在太原城外。这日, 玄武观来了几位香客, 瞧衣着身姿显见是富贵人家的女眷,求见信真道长。小道童遂领着她们进去。穿过抄手游廊便是大青松夹道的青石子路。路尽有青石桥, 桥下养着红白二色莲花和乌龟鲤鱼,立在桥上可望见院中耸着两株大银杏树, 树冠如盖。 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轻声道:“老太太,我怎么觉得这儿好生眼熟?” 老太太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眼熟,仿佛在哪里看过似的。” 进了院子, 便看见石头棋盘旁立了个穿杏黄色道袍的道姑, 独自一人下棋。老太太瞥见这女子容貌, 霎时暗想:倒是奇怪, 这道姑也眼熟的紧。 小道童上前道:“信真师叔, 客人来了。” 信真回头瞧了一眼:“各位请随便坐。”乃接着下棋。 老太太冷冷的道:“道长就是这般招待客人的?是否有些失礼?” 信真捻了一颗黑子在手琢磨了会子道:“既然不是客人, 就不失礼。” 小道童道:“师叔,怎么就不是客人了?” 信真落下手中黑子, 绕到棋盘那头捻起一颗白子:“来吃茶的才是客人, 来打架的自然不是客人。”乃落下白子,“贫道看过蔺夫人的画像。” 客人皆惊。那女子盈盈上前道:“一个人下棋什么趣儿,我与道长同下可好?” “不好。”信真道,“李九姑娘当我傻么?你原本没有与我对弈的机会,故此你便没有赢我的可能。且我不认得你, 不知道你的虚实、棋力如何。为何要把你放入战局?我的嫌日子不够悠闲么?”再绕过棋盘另一头捻起黑子。 这女子果然是蔺夫人的九妹, 在看旁了片刻, 轻轻点了点棋盘上一处:“放这儿。” 信真转身瞧着她:“想强行入局?” 李九姑娘道:“不过下盘棋而已。” 信真举起手中的黑子:“你执黑?” 李九姑娘道:“可。” “好。”信真将黑子放回棋盒。“黑子投子认负。” 李九姑娘抿嘴道:“真真小性儿。” 信真一壁收棋子一壁说:“小性儿如何?不小性儿又如何?地球上六七亿人口,尽是无缘之人。北极的爱斯基摩人孩子钓起一条鱼,南印度洋边上非洲老人也钓起一条鱼;此鱼不干彼鱼事。”李九姑娘愣了,显见听不懂什么爱斯基摩南印度洋。信真接着道,“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一辈子也没多长。左不过十来年聚散,各人干各人的去。那时候谁家还能管得了谁家?” 李九姑娘微微哂笑:“道长与蔺大人也十来年聚散么?” 信真想了想:“十来年的缘分总有的。十来年之后再看罢。横竖我乃方外之人,并没有个家族须烦劳他来帮着,也不会有什么兄弟在外头抢人家的产业女人惹起官司、非得借他之势力方能压下去。”她正色道,“无求方能平等,平等方能好生过日子。李九姑娘从一开始就不在蔺东阳择妻范畴之内。”乃随手拿起一颗棋子敲了两下,“我这身份无权拦着旁人入局。”李家几个女人颜色大变。信真“当”的一声丢棋子入盒。“李家的男人并没死绝,何至于落到要靠女人的身子去换庇护。有多大肚量吃多少饭。好歹你们还有锦衣玉食,天底下多少人贫病交加呢。” 李九姑娘身子晃了晃。李老太太顿时痛哭出声:“是蔺东阳的意思?黑了心肝没良心的种子!我儿替他生儿育女耗尽心力……” 信真打断道:“蔺太太不是他自己择的,是先王爷强塞给他的,只不过他碰巧极喜欢罢了。焉知蔺太太那些年没受过委屈?她本为诗礼世家的才女,嫁给一个粗通文墨的武将,规矩习惯各各不同。还不是她强忍着自己的性情喜好去迎合讨好蔺东阳?蔺东阳见她事事合自己的意,自然喜欢她。她早早的便没了,焉知不是让蔺东阳给气的?媳妇是媳妇,岳家是岳家。蔺太太替蔺东阳生儿育女,与你们李家何干。” 李老太太登时怔住了。得知女婿要娶个道姑做续弦,兴冲冲过来欲给她个厉害知道,不想反倒让她掀了女婿的心思:人家压根不想帮岳家。难怪当年外孙外孙女大闹了那番、搅黄两家二次联姻,难怪外孙女这些日子忽然与外祖家分生了。蔺东阳是生怕自家带累了他。白费心思将小九养大,漫说没法子续上这门亲事,纵然续上怕也没多大用处。 她心里思忖着,因不曾把这个道姑当一回事、面上便没遮掩。信真乃朝她抬了抬下巴对李九姑娘道:“你瞧你嫡母这神色!我倒佩服她冷静,是个买卖人。遽然得知十几年的筹划落空,她竟不是悲痛惋惜白费心血,而是琢磨分析。显见在估算你的培养成本、盘算着要把你卖去哪里才能及时止损呢。想来下一个买家不会像蔺东阳这般岁数吧,蔺伯儒都大你一岁。” 李九姑娘面色骤白,喝到:“闭嘴!” “哎呀不对。”信真道,“唯有把你卖给比蔺东阳还老的老头,方能收回成本。年岁相当的纵然想娶你,能给李家带来多少好处?那不白瞎了这么十几年花在你身上的银子?李九姑爷少说得六十岁……” 李老太太与李九姑娘同时喊:“闭嘴!” 信真嫣然一笑,拉了李九姑娘的手道:“莫生气,来,贫道同你说几句私房话。”乃不由分说凑近她耳边,“回头你们老太太问你我说了什么,你就告诉她:信真反反复复只说了一句话,‘打死我也不说’。”李九姑娘一愣。信真接着道,“我原本和你一样,是家里养出来联姻使的。我机灵,借了个梯子出家入道,旁的姐妹替我嫁给了一个极丑且性子暴躁的将军,惨不堪言。你与我竟是一样的命。若想逃离李家,可去太原城南万寿宫旁的一家叫大观园的加盟连锁古董铺子。东家姓马名四立,是我好朋友。”说罢,登时撤离她身旁大声道,“听清楚了吧,就是这样。”乃扭头朝李老太太挤挤眼,捧起棋盒就走。 李九姑娘茫然立在原地。李老太太吩咐丫鬟将她喊回来,问道:“她跟你说什么?”李九姑娘并未隐瞒,将信真所言,从“打死我也不说”到“东家姓马名四立”悉数说了。 李老太太点头道:“这贼道姑想挑拨咱们母女的情分,亏的你是个懂事的。你放心,纵然这事儿不成,我老婆子也必与你择一门好亲事。” 李九姑娘顿时红了脸:“老太太~~” 李老太太环顾这院子半日,冷笑道:“她能不能嫁入蔺家还两说呢。”又看了会子,心下笃定,领着人便走。 回去一路张望风景,直至出了玄武观的大门,拔直了腰杆子道:“九丫头,纵然蔺东阳不娶你,也断乎娶不了这道姑。”哈哈笑了几声,大步踏入轿子。 数日后,李家五爷求见世子。世子因前几日得了贾琮的承诺,“世子放心,晋国的稳定对铁路和联邦最有利”,心下安生许多,心情颇好。李家近年虽没落,根基仍在,何况他们家这个老五极会说话,遂让他进来。 李五爷手捧一卷画轴笑嘻嘻的道:“世子,我得了幅美人图,真真是美人,你瞧瞧!” 世子点了点他:“你就这么点子出息!” 李五爷将画轴放在案上,口里道:“这玩意可是我抢下的,好悬就被毁了!”乃缓缓展开。 这画是从下往上卷的,展开自然先露出美人脚来。美人穿的是一双道士穿的十方鞋。世子笑道:“莫非这美人是个道姑?” 李五爷赞道:“世子好眼力,就是个道姑。” 画轴慢慢往上,道姑的身子露了出来。这女子身穿杏黄色道袍,手里捻着一枚莹白的围棋子,姿态窈窕动人。及打开到道姑的脖子,李五爷故意顿了顿。世子横了他一眼。李五爷嘿嘿一笑,双手轻轻往上一提,道姑的容貌便呈现在世子眼前。世子立时怔住了。 李五爷得意道:“如何?是美人不是?” 世子呆呆的看着这画上美人一动不动。李五爷有些纳罕,喊了两声。世子身边一位太监笑道:“什么美人,世子都看愣了。”也凑近前来瞧。才扫了一眼,登时亦如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定住了。 李五爷这会子方觉察出不对了,拍了太监两下:“公公,怎么了这是?” 公公清醒过来,拉着李五爷急问:“这画儿是哪来的?” 李五爷道:“我跟我家老祖宗讨要来的。” “你跟李老太太讨来的?” “也不是讨来的,是抢来的。”李五爷道,“方才我给她老人家请安去,可巧听见她说,快些把这画拿出去烧了。我一瞧,如此美的美人图岂能烧了?赶忙抢了来。老祖宗不给,让人拿回去。那些丫鬟婆子夺不过我,被我挣脱跑了!” 太监道:“那李五爷可知道……” 话未说完,世子忽然问道:“这画是何人所绘?” 李五爷一愣:“我不知道。上头不是有落款?” 三人立时去找落款,只见这画上有一枚小小的红印,乃“李九”二字。李五爷“哎呀”了一声:“是我九妹子所画。” 世子眉头紧锁。片刻后,他拍案道:“走,去李家!”连衣裳都没换,径直拉马直奔去李府。 到了也不让通报,立命李五爷领他去找李九姑娘。李五爷道:“九妹妹住在老太太院子里。”见世子这般着急也不敢忤逆,当真在前头领路。一路直闯到李老太太院中,并不进正房,直入东边的一处阁楼。李五爷在门口喊:“九妹妹在家么?” 世子拨开他大步闯入,见厅上只有两个丫鬟一个婆子,惊呼:“什么人!这儿是姑娘的屋子!” 世子扫视一眼,立时现窗前有个大条案,条案上铺着一副未画完的长卷,快步走了过去。只见这画上绘着一座道观,却以白云虚掩起正殿画在最边上。画的正景乃是一处偏院,院中有两株大银杏树和一副石头桌椅,石桌上布着棋盘并搁了两盒围棋子。院外乃是一个池塘,塘中养着红白二色的莲花,乌龟鲤鱼嬉戏其中。池上数笔描出青石桥,桥那头连通一条青松小道。 李五爷在旁纳罕道:“这画中景致怎么与世子府上那个大屏风如此相似?” 一个丫鬟在旁跌足:“五老爷!你怎么领男人进来!传出去让我们姑娘怎么见人!” 李五爷咳嗽一声:“这是世子殿下,还不磕头!”吓得几个丫鬟婆子赶忙跪了一地。 世子指着画道:“这是你们姑娘画的?” “是。”一个丫鬟大着胆子道,“姑娘从玄武观回来,先是画了幅画像,又画了这幅。” “玄武观?什么玄武观?” “前几日老太太领着我们姑娘去天龙山玄武观祈福,在那儿偶遇了一位女冠。我们姑娘极赞信真道长仙风道骨,便替她画了幅画像。” 世子声音微颤:“你们姑娘画的那道姑画像,就是这位信真道长?” “正是。” 世子甩袖子便走。 李五爷在后头追着喊:“世子,上哪儿去?” 世子不搭理他,半跑着出了李家,跳上马道:“去玄武观!”抖缰绳催马便跑。李五爷不知缘故,在后头紧紧跟着。 一行人急忙忙赶到天龙山,打听了半日才找到玄武观。开门依然是那个小道童。那孩子听说找信真便说:“信真师叔已不在观中了。” 世子大急:“她去哪儿了?” 道童道:“她出嫁的日子快到了,已经下山上婆家客院住着去了。” “什么?!”世子与太监齐声喊,“她要出嫁?” 道童懒洋洋道:“我师父说,道法自然,随遇而安。师叔若有道心,嫁了人一样可以修行;若没道心,在观中一世也无用。” 李五爷在旁“啊”了一声:“我就说信真这个名儿听着耳熟呢!前些日子听说我们老太太领着九妹相看那道姑去了,原来就是她啊!不错,是叫信真。”乃向世子道,“殿下没听说么?太原满大街都传开了。就是我姐夫蔺东阳要娶的那个续弦,眼看要给我外甥甥女儿做后娘呢。” 939.第九百三十九章 晋王给太原知府闫大人下的十日破案期限已过。晋国撒下天罗地网, 不知派了多少人四处搜查,愣是寻不着那个叫周柱子的刺客。 二殿下卧在炕上闻听此讯, 放声嘶吼:“废物!都是废物!宰了!都给我宰了!”将人统统赶了出去, 躺着吭哧喘粗气。 忽听外头传来幕僚汤先生的声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可否托世子殿下再逼一逼。” 一个服侍的长随冷笑到:“世子忙成什么了, 哪有闲工夫管咱们殿下。”乃听他哭道, “咱们殿下替他出生入死,脏事破事得罪人的事都替他做了……他竟半分不放在心上!哪有一丝一毫兄弟情谊?” 汤先生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世子身边的人怎么不劝劝!” 长随道:“心窍都迷了, 旁人纵劝,他如何听得进去?” 二殿下立时喊道:“来人!”外头那几个人忙都进去。二殿下命人扶他坐起来,冷冷的看了众人一眼,“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开口。终是那个汤先生嗐声跌足道:“殿下, 世子殿下怕是中了什么邪,让什么东西给迷了。” 二殿下眯着眼:“说。” 汤先生踌躇片刻, 咬牙道:“世子……忽然闹上蔺东阳将军府上, 想要……想要……” “想要什么?” “想要蔺将军把即将入门的媳妇让给他。” “什么?!”二殿下一激灵,“他想要蔺东阳的女人?” 汤先生叹道:“蔺将军丧妻多年, 可算看上一个女子, 明媒正娶要入门……气得好悬拔剑把世子给砍了。哪有这般胡闹的。王爷训斥他他只做耳旁风。” 二殿下瞧他二人那模样实在不像扯谎,半晌没回过神来。思忖许久道:“请世子来一趟,快。” 汤先生忙不迭答应:“晚生这就去!”拔腿跑了。 汤先生骑着马去外头溜达了一圈儿,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 回来了。踌躇着向二殿下道:“世子说, 他得空就来看望殿下。” 二殿下皱眉:“得空是什么时候?” 汤先生垂头道:“大约快了。” 二殿下冷笑一声,良久叹道:“世情冷暖。”乃打旁人都下去了。 连着等了三日,世子皆不得空。汤先生又去了世子府一回,连世子的面都没见着,依然是“得空就来。”有个太监道:“还有十来日蔺将军就要娶妻了,世子连人家新娘子的院门都没进去,哪儿能有闲工夫搭理旁人。” 二殿下呆愣愣的怔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忽然放声大笑,笑得泪如雨下。笑完了,拭干净泪道:“我这几刀捱得不冤枉。我就是个睁眼瞎!”乃放声大哭。服侍之人皆不敢劝,在旁陪着垂泪。 汤先生低头一看,二殿下伤口迸裂,急喊大夫。大夫们进来狠忙了一阵子方将血止住。二殿下倦了,阖目而睡。 不想这回伤口迸裂损伤极凶,二殿下当天下午便起高烧,大夫们急得团团转。到了晚上愈厉害,大夫已经开始愁项上头颅了。二王妃顾不得避讳外男,亲自坐镇主持。忽有门子呈上一封信,说是个孩子送来的,让务必亲手交给二王妃,说不定能救二殿下性命。二王妃急忙打开,只见信中写着:四殿下手中或有奇药,曾救殷妃性命。二王妃哪里还顾得上真假?立命备下车马,她亲自去求药。 司徒巍亦听说了他二哥烧之事,猜测乃是伤口感染。他手边倒是还有些青霉素,只是他也知道这东西不能乱用。遂迟疑着要不要拿出去,若拿出去什么时候拿。不想半夜三更的他二嫂上门来了。 二王妃含泪诉说丈夫如今危在旦夕,恳求道:“四弟若能舍出奇药救你哥哥一命,你哥哥绝不忘你大恩,王爷也知道四弟心怀骨肉、乃可靠之人。” 司徒巍不觉头疼。不答应吧,人家回头查查就能知道,母妃的病委实是用了自己从南边带来的药才好的。答应吧,他知道抗生素绝不能乱用。包括他二嫂在内,整个晋国对南边的医学一无所知。满怀憧憬自己手中有奇药,倘若二哥没救回来,而母妃却已恢复健康,自己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乃苦笑道:“二嫂,小弟不知怎么说才好。那药是南边近几年才研制出来的新药,咱们晋国的大夫不知道该用多少计量。” 二王妃哭道:“你二哥这模样,只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司徒巍思忖片刻道:“不如这样。咱们这就去贾氏马行见燕国摄政王贾琮,他们出来保不齐带着南边的大夫。”二王妃赶忙道谢。 他二人遂顶了一轮明灿灿的月亮赶到贾氏马行。贾琮打着哈欠踏着靸鞋溜达出来,口里道:“三更半夜的司徒巍你小子非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没完……额,你还带了个小媳妇儿?你不是有喜欢的女同学吗?” “王爷说什么呢。”司徒巍面色微红,“这是我二嫂。”那头二王妃已行万福礼。 贾琮赶忙还礼不跌。见二王妃面有泪痕,道:“可是二殿下有何不妥?” 司徒巍点头道:“二哥起了高烧,只怕是伤口感染。”遂将大致情形说了一遍。 贾琮皱眉:“药我倒是带了,只怕比你的还多些。只是我这儿也没带着医生。我想着不过是来给韩老太太贺寿加跟你老子谈谈铁路之事,要不了多长时间。何况太原又不是没有大夫。” 司徒巍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二王妃又掉下泪来:“不论如何先试试吧,大夫们都没法子了。” 贾琮摇头:“不可胡来。不少人对青霉素过敏,一不留神便没救了。嗯……横竖不论如何都是冒险,就让小鹿丫试试吧。” 司徒巍一愣:“韩四姑娘?” 贾琮道:“她是常春藤大学医学系的……好像是吧。”乃命人去喊贾萌。 不多时贾萌也迷迷糊糊踏着靸鞋溜达出来:“三叔,三更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萌儿,小鹿丫是学医的吧。” “是啊。” “那她应该知道给病人开多少药剂?” “人家学的是基础医学,又不是学临床的。”贾萌瘫倒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您老以为医学两个字包治百病啊。” 司徒巍道:“那总比我们这些外行人强。” 贾琮向二王妃道:“您是病人家属,您决定吧。小鹿丫也只是个大二的学生,相当于只学了两年的学徒。” 贾萌道:“大一学的都是公共课。她只是个学了一年的学徒。” 二王妃咬牙道:“横竖一试。若不好,是他的命。” 贾琮点头:“也罢。小鹿丫名叫韩麓,乃是你们晋国三司使韩奇大人的幼女,在韩家排行第四。我这个燕国人就不掺合了,王妃可直往韩府找人。” 二王妃匆匆谢过,与司徒巍一道告辞离去。在贾氏马行的外堂,可巧遇上一个伙计推了车货物拐过弯去。二王妃愣在当场。 司徒巍见她不动,折返回来低声问道:“二嫂,何事?” 二王妃望了眼拐角,伙计已没了影子。“无事,略有失神。”乃迈步前行。 他二人赶到韩家,韩麓二话不说包起一堆课本便跟着走。回到二殿下府上,贾琮那头已打人送了些药物来,说保不齐用的上。韩麓遂与众大夫一道忙碌到天明,二殿下略有退烧。二王妃松了口气,命人安置韩麓去客房暂歇。 有个媳妇子乃是二王妃陪房,昨晚跟着主子一道东奔西走。这会子二王妃也预备略歇歇,遂忙着替她洗漱更衣。一时旁人都出去了,这媳妇子才悄声道:“娘娘,昨晚上那个伙计?” 二王妃阖目躺下,半晌才说:“什么伙计?我没瞧见什么伙计。” “是。”媳妇子不言语了。 二王妃道:“只看殿下这伤势如何。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贾琮不交出那刺客就别想离开太原。他若无事,就算了吧。” “……是。” 二王妃淡淡的道:“这些年咱们殿下得罪的人太多,正须安分些才好。再不抽身,日后万一算起账来,那位把脖子一缩,顺手推咱们殿下出去,只怕也是东瀛那位的下场。” “还是娘娘想的周全。” “眼下府里的银钱虽还够使……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殿下这回伤的厉害,还不知道要耗多少药钱呢。后院那些人再养着也无用,都打了吧。” “是。奴才明白了。” “嗯。”二王妃呼吸渐轻,仿佛睡着了。半晌,她忽然道,“当日不是老四和闫知府一道去搜的贾氏马行?为何没搜出来那么大一个活人?” 媳妇子略怔了怔,道:“定是那姓贾的诚心将人藏起来。” 二王妃喃喃道:“在闫大人手底下藏人,哪有那么容易。我实在好奇的很。”乃阖目而睡。 当日晚上,二殿下退烧醒来,众人听了消息都念一声“阿弥陀佛”。唯有韩麓道:“分明是二王妃和四殿下不辞辛劳奔波寻医药,各位大夫齐心协力救治,方抗住了这一波势头。与阿弥陀佛什么相干。”她从昨晚到这会子亦劳碌的很,嗓子略哑,声音依然清晰。 司徒巍道:“韩同学何必较真?不过是顺口喊一声罢了。” 韩麓道:“我替佛祖嫌麻烦罢了。与他相干的喊他,与他不相干的也喊他。人家佛祖不要睡觉的啊。”乃提笔写下了建议用药的方子。 有个老大夫上前拱手道:“韩小姐使的是这什么药?小人从不曾见过。” 韩麓看他胡子都白了,赶忙站起来:“这是南边大佳腊出的新药。也说不上是西医,我们如今叫做现代医学。您老若有兴趣——大佳腊实在太远,可以去燕京医学院看看。”她回头向司徒巍道,“晋国实在该多派些人去南边或京城学医才是。” 司徒巍叹道:“大佳腊的医生社会地位多高啊。若有一日我能得志,必弘扬科学、提高大夫的社会地位。” 韩麓瞧了他一眼:“司徒同学还挺有志气。愿你成功。” 司徒巍正色道:“日后说不定需要韩同学帮忙。” 韩麓道:“这个我不能答应你。我老子那个身份,晋国的社会制度,我不能任性。” “理解。”司徒巍眼中略有失望。 到了天明,二殿下彻底稳定下来,算是脱离危险。司徒巍这才回府,韩麓先留着。午后,那白胡子大夫和韩麓依着中西医的法子替二殿下查了查,都说恢复得不错。二王妃命得脸的陪房送他二人出去,自己坐在丈夫跟前。 二殿下轻叹一声:“靠得住的还是你。” 二王妃道:“妾身不敢居功。本是殿下鸿福,有高人暗中相助。”遂将那孩童送信之事说了。“若非那人,妾身哪里知道老四手里有灵药?” “这么说,我使的是老四的药?” 二王妃想了想:“倒不是。殿下使的是燕国摄政王的药。”她又说了后头的经过。 二殿下阴沉着脸道:“他充什么好人。” 二王妃叹道:“闹了这么整整两日,世子那头连个管事都没派过来,成日价想着怎么抢蔺东阳的未婚妻。” 听到“未婚妻”三个字,二殿下骤觉某处极疼,咬牙道:“五脏六腑都黑透了!且等着,他下场不会强似我。”又歇了会子,命喊汤先生进来。 二王妃忙说:“殿下好生养着吧,莫想那些事。” 二殿下摇摇头:“我自己明白。”执意要见汤先生。无奈,二王妃只得打人喊去。 不多时汤先生来了。二殿下道:“你带两个人去秋声楼楼上,靠东边那小阁里,找一个大佳腊产的保险柜。拿过来。”汤先生领命而去。 不多时,保险柜搬来了。二殿下冷笑一声:“去买一车草料,将这个藏在里头,送到老三府上去。” 汤先生一惊:“殿下!” “你,给老三写封信。信封上就用‘送礼’二字。”二殿下随口报出了一串数字。“信中只写这十二个数,别的一个字不用多写。”他冷冷的道,“漫说他能不能是老三对手,纵然他日后坐了父王的椅子,能待我如何?”乃挥挥手道,“我如今已出局。让他们斗去,斗得越热闹越好。”半晌,他忽然道,“最好把那椅子打烂了,谁也坐不成!” 940.第九百四十章 晋国二殿下遇刺后第十五日夜晚, 三殿下府中收到一封信, 信中写了十二个数字。正纳罕呢, 后门忽然来了一车草料,说是有人送给三殿下的。 新皇城司已在晋王各位儿子的府门口布下人手。那细作见此事蹊跷, 遂趁夜溜回衙门报予上司。甘可熙闻报,暗恨老三府里掐得紧,自己接手这差事时间太短, 全然来不及插人进去。恰在此时, 外头有人送进来一张帖子, 乃是快活楼的粉头荷香邀他相会。帖子反面拿墨笔勾出了一副北美地图,在栖鹏港处标了一面红色的小点儿。地图和小红点皆香, 想是那粉头拿眉笔胭脂画的。甘可熙心知, 他叔祖父甘雷就率军驻扎在栖鹏港。前几日自己突兀一封信将姐姐送走,论理说这会子还没到赵国呢,难道叔祖父能掐会算、打发人要钱来了? 太监上青楼, 暗有几分心酸。甘可熙拿着帖子袖手而出,一个亲卫跟了上来。甘可纯失踪后晋王将此人派了来,显见有监视之意。甘可熙自然不能让他跟着, 只说自己要独自去见个人。顾不得那人再三纠缠,径直走了。 出门才一会子, 甘可熙便觉察到那人在暗暗跟着自己。他想着,倘若这粉头是甘雷的人, 必有法子困住那亲卫不让他靠近偷听, 遂扮作没发现。立在路口思忖片刻, 雇了辆马车直奔快活楼。 从马车上下来,甘可熙不用回头就知道那尾巴还在呢。楼前有两个粉头正在揽客,甘可熙无事人一般走进去,指名要见荷香。不多时便来了个小丫头领甘可熙上楼。走进荷香的屋子,迎面是一架大雕花屏风。小丫头随手将门关上,拉了甘可熙绕过屏风。这儿是个套房,帘幕重重。 来到里间,案头斜倚着一位美人,含笑拨了两下琵琶:“大官人可愿意听曲子?” 甘可熙随意坐下道:“也好。” “大官人想听什么曲子?” “姑娘随意。” 美人嫣然一笑,拿起琵琶拨开了。琴弦铮铮,正是十面埋伏。那小丫头替美人和她自己各上了一盅茶,甘可熙跟前却没有。听她口里道:“大官人吃茶。”顿了顿接着道,“你们姑娘就是荷香?”甘可熙闻听大惊:她的声音与自己一模一样。小丫头又道,“正是。”这回是她自己的嗓音。甘可熙明白了,这小丫头擅模仿旁人说话。 只见屋子中间的地面忽然掀开一个大洞,从里头探出半个身子来——正是燕国的贾琮。贾琮笑嘻嘻招招手,钻回去了。甘可熙踌躇片刻走过去一瞧,大洞有半丈见方,下头垂着一架梯子,贾琮正顺着梯子往下走。甘可熙撩起衣襟也跟着下去。待他整个脑袋没入下层之后,那地面便合上了。 下头也是一间屋子,与楼上的陈设一模一样。贾琮道:“晋王挺看重你的,派了两个人一明一暗跟着你。楼上那位瞧着耳力不错。” 甘可熙皱眉:“王爷找我有事么?” “有。”贾琮道,“甘先生看来这个。”遂领着他来到案前,见那案上竖摆着许多骨牌。 甘可熙瞧了他一眼:“抹骨牌?” “抹骨牌哪有这样摆的。”贾琮道,“这是多米诺骨牌,一种西洋游戏。”甘可熙皱眉细看了半日,没言语。贾琮指着多米诺骨牌道:“这东西是这样玩的。” 乃一根手指头轻轻拨倒了最边上的一块。这骨牌顿时倒下,又带倒了旁边那块。骨牌们如流水一般一块接一块倒下去,声音清脆悦耳。当最后一块倒下时,案上的骨牌已排成了晋国疆域的模样。甘可熙深吸一口凉气。 贾琮道:“甘先生在书库任职多年,饱读史书,当知道卑梁之衅的典故。多米诺骨牌也就是这个意思。一件或几件小事引发连锁反应,最终成了大事。” 甘可熙挑眉:“什么大事?” “先生请坐。”贾琮径直坐在案旁。甘可熙也在他对面坐下。贾琮乃正色道,“冯紫英劝我,等骨牌倒到半中间的时候再来勾搭甘先生。我想了想,易早不易迟。” “勾搭?” 贾琮点头:“勾搭,不是拉拢。拉拢,靠近即可;勾搭得把你勾上船,然后就下不去了。” 甘可熙面上纹丝不动:“凭什么。” “凭我想不出来你为何还要替晋王卖命。”贾琮认真道,“没有理由。他并不信任你,还是先睡了你姐姐、待你姐姐怀上胎儿之后他才敢用你。”甘可熙身子动了一下。贾琮托起腮帮子,“甘姑娘已被甘元帅接走。对了,他们栖鹏港原本应该叫做洛杉矶,英文los angeles,失落的天使之意。我想着,西洋的天使有翅膀,我们的大鹏鸟也有翅膀,就叫栖鹏港吧。这个名字取得有意思吧。” 甘可熙神色骤变。栖鹏港之名乃是燕军刚到北美时定的,寻常以为取名者为甘雷。原来竟是贾琮所取。那时候世人还在猜贾琮究竟有没有投靠燕王司徒磐。他乃眯了眯眼:“这港名,是贾王爷向燕王举荐的?” “当然不是。”贾琮道,“是我写信跟甘雷商议的。他觉得不错,就同意了。当时他还在京城没走呢。” 甘可熙盯着贾琮。许多人以为甘雷与贾琮这二位从没见过面。“你们那时候便熟络了?” “比那早几年。”贾琮道,“四将乱京师之后没多久我们就是一伙的了。那会子……他应该算是太上皇的人?还是先帝的人?甘将军当时明面上是先帝的人,暗中早已投靠太上皇。太上皇失踪后,由于一个美丽的误会,他以为我是太上皇的忠臣,特特跑来认同伙。后来我就把他同化了。”他笑道,“算算我的运气真不错。本以为自己会白手起家,结果先把义忠亲王的人收了,又把太上皇的人收了,如今把燕王的人也收了。先帝最有本事的两个儿子和最有运气的一个儿子,班底都在我手里。不过……”他乃看着甘可熙,“这些人能到我手里,是因为他们先自相残杀。” 甘可熙默然良久,没接他的茬。“贾王爷警示我们王爷不要换世子,该不会是知道蔺东阳的未婚妻与世子乃旧相识吧。” “岂止旧相识。”贾琮道,“你们世子好悬想废了世子妃娶她。然后信真就走了,连封书信都没留下。如今世子发现信真居然就住在太原左近,且她如今的院子与他们当年相好那阵子的一模一样,他会怎么想?” 甘可熙想了想:“世子必以为信真道长也爱慕他、珍惜旧情。” “不错。”贾琮点头道,“没有什么比你爱的人也爱你更激励男人了。故此,世子迷了心窍一般非要得到信真不可。信真道兄从年轻的时候就宣布了自己绝不做妾。如今世子若还想娶她,世子妃就得让位。还有。蔺东阳再怎么手握兵权,他也是臣;世子再如何肆意妄为,他也是君。这是一种不可调和也难以分出胜负的矛盾:占着理儿且有武力之人,是臣;没道理且没有武力之人,是君。爱情使人盲目。你给我一个蔺东阳不造反理由吧。” 甘可熙略一思忖,便觉得此乃死局。劝他们二人谁放手都不成,纵然世子作罢也与蔺东阳留下心结。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贾琮接着说:“其实爱慕信真的不止你们世子一个,动情的亦不止他一个。比如,你叔祖父的同僚、驻扎在北美东海岸纽约港的钟珩少帅,就是信真的爱慕者之一。当然,那时候信真比现在幼稚得多。”他轻叹一声,“若非钟珩守诺娶了他叔父替他订下的未婚妻,信真未必会离开庐国。不离开庐国她就不会结下晋国世子这桩桃花债,也不会成为如今这么优秀的女人。她不足够优秀蔺东阳就不会在需要娶妻的时候想到她。另一头,要不是你们已故太皇太后的娘家李家心太黑手太狠,就不会失去家族最优秀的子弟李崎之。李崎之若在,李家就不会区区十几年颓败得如此惨烈。偏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接受不了如今的地位,故此挖空心思欲把另一个女儿嫁给蔺东阳做续弦,反倒惹得蔺东阳不肯娶小姨子。很多事情就像这多米诺骨牌,一牌连一牌。” 甘可熙淡然道:“贾王爷什么都没做吗?” 贾琮道:“我以最快的速度在蔺伯儒跟前戳穿了李家的心思,促使蔺东阳下定决心立时就娶信真。而当年你们世子曾让人拿着信真的画像四处寻找,李家便弄了一份。他们想着,纵然找不到世子想要的这个女人,找个模样相似的送去也是一功。哎,美人若有这么容易找到,就不叫美人了。” 甘可熙略一思忖便了然。必是李家的人不甘心女婿另娶,又仗势欺人惯了、不把信真一个小小的道姑放在眼里,找人家麻烦去。然后便认出她是世子的相好;转身捅到世子跟前,指望世子抢了她走、女婿还是李家的。除非晋王换个世子,否则等世子继位之后依然不会放过蔺东阳的妻子,而蔺东阳这般男子哪里受得了戴绿帽?难怪贾琮特告诉晋王不要换世子。他乃深深看着贾琮道:“你根本没有夜观天象、发觉晋国命数有变。” “有。”贾琮道,“晋国命数委实有变。”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摆了摆。“如果我没有戳穿李家,会怎样。” 李家得逞、蔺东阳娶小姨子、信真依然山中修道、晋国世子与掌兵大将不会有夺爱之仇。甘可熙许久无语。 贾琮又道:“其实你们甘家灭了,晋王不是没有责任的。” 甘可熙立时垂了眼皮子:“我祖父委实犯了罪。” “但不是他一个人犯罪,他也不是第一次犯罪。”贾琮正色道,“律法既定就该严格遵守。旁的官员违法,晋王知道,没管。你祖父见了,也试着违法两次。晋王也知道了,也没管。这般纵容下来,包括你祖父在内的官员们胆子便越来越大。而晋王却突然翻脸要查办罪责。”他叹道,“你祖父原先是个好官。” 甘可熙微微阖目:“可知天理昭昭,不是不报。” “错。不报的多了去,干你这行的会不知道?”贾琮道,“可知、伴君如伴虎。” 甘可熙又不言语了。 良久,贾琮悠悠的说:“联邦的律法你是知道的。谁的罪谁自己担着,不与家人相干。” 才刚说完,他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叠照片来递给甘可熙。最上头那张乃是一处宏伟奇特的山景,往后翻是一副海边景色。连看数张皆为美景,而后出现了一张人物。相片当中是位老将军,穿着燕军军服,威风凛凛骑在马上,身后是一座大宅子。细看这老将军的容貌,与甘可熙祖父有几分相似。贾琮道:“这就是燕国征北美大元帅甘雷。北美真的挺好,一切待开发,随便做点什么便建功立业名垂千古。你去不去?” 甘可熙神色动摇,似有踌躇。贾琮在旁琢磨了半日,心想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晋国哪儿还有他舍不得的东西?甘可熙不觉伸手摆弄腰上悬着的一个荷包。那荷包口不紧,露出一个手柄头来,手柄头上嵌了只功夫熊猫。贾琮认识那东西,是自家产的水银小镜。他脑中有一根弦“当”的响了一声。乃忽然问道:“对了,你们中书侍郎章肃的孙子章文兰,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 甘可熙一愣:“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么?” 甘可熙吸了口气:“知道。”他思忖片刻,“我并不知道章公子的性取向。” 贾琮龇牙:“性取向。这个词儿很专业了。若非知道你的底细,我简直要怀疑你在大佳腊念大学。” 甘可熙面色一沉:“不曾。不过是看过南边的报纸罢了。” “哦。主要是建筑啊设计啊这些艺术相关专业,同性恋比较多,因为他们比异性恋更敏感。章文兰在燕京大学念建筑学。”贾琮双手托了下巴懒洋洋道,“八卦一下。你知道司徒巍是什么性取向么?” 甘可熙垂目:“不知。” “那小子在佳大有个女朋友,经济系的,比他高一届。”贾琮眼睛望天,余光暗暗扫着甘可熙的脸。“我已得到可靠证据,他还在追求章文兰。” 941.第九百四十一章 话说贾琮偶然发现甘可熙身上带着小镜子, 心中一动, 想起上辈子认得的一位gay友也随身带着小镜子。此人一直身在晋王府,竟知道许多大佳腊的时新词儿, 莫非那边有人时常与他通信、给他带书?乃出言试探。果然, 甘可熙额头上青筋猛跳了一下, 深吸数口气, 竭力平定。 贾琮扮作什么也没看见,闲闲的道:“这小崽子真真可惜了。比起常大那种精英压力, 佳大的校风轻松纯粹,同学们颇能享受青春。这么干净的岁月, 他不认认真真读几年书谈个恋爱,居然脚踩两条船。”乃摇头道,“不知道珍惜。” 良久,甘可熙怔怔的道:“同性之情, 终究世所不容。他也不敢让人知道。” “狗屁!”贾琮道, “薛蟠跟刘霭云已经过了半辈子,儿子都快成亲了。世道怎么就容了他们?” 甘可熙哑然。半晌道:“世道并非容了他们,乃是拿他们没法子。” “这不就是了?”贾琮道, “人呐, 永远是靠自己的。他二人心思坚定。当年那般情境, 王子腾的眼皮子底下, 愣是在一起了。如今的大佳腊比那时候的京城如何?”甘可熙又哑然。贾琮接着说, “司徒巍若是同性恋, 就不该拉扯上人家女孩子做同妻;他若是双性恋、先爱上学姐后爱上章文兰, 就该先跟女朋友分手再去追小章同学。爱情只能一对一,具有强烈排他性。没谁能同时爱上两个人、也没谁能接受另一半同时爱上两个人,不论男女、也不论同性异性。这两个人里面,至少有一个是小巍同学并不爱、却假装爱上人家的。”贾琮悠悠的道,“虽说事小,燕大和佳大都是好学校,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所以我会戳穿他。那小子齐人之福就要享不到了。” 甘可熙半日才说:“或许他们自愿呢,旁人多什么事。” 贾琮摆手:“终究你只看过报纸,没亲身到京城和大佳腊去过。我们联邦的年轻人自由度高,不像你们晋国,女子压根没的选择只能忍。学经济的女孩子更独立,在燕大另找个同性恋的男生也不难。他二人只能是被那小子哄骗了。对了,甘雷那边在考虑承认同性婚姻合法化了。” 甘可熙一惊:“什么?” “就是承认同性婚姻。”贾琮道,“北美一切都是新的,好办。联邦这边要稍微麻烦一点。不过有薛蟠两口子做榜样,大约会比想象中容易些。”他思忖道,“这样还可以避免同妻和同夫。” “同夫?” “磨镜的丈夫不就是同夫?人家本可以找个正常女人成亲,却误娶了女同,很无辜啊!”贾琮道,“婚姻原是最基本的幸福,若被狭隘的社会制度和风俗坑了,多冤屈?” 甘可熙眼光闪动,轻声道:“说不定晋国也有这么一日。” 贾琮扯嘴角道:“晋王愿意加入联邦么?” 甘可熙道:“倘若四殿下能主持大局……” “他会变得和如今的晋王一样。”贾琮打断道,“因为他贪心,所以必然专权。” 甘可熙道:“不拿到权力,如何改变世道?贾王爷不也是拿到权力之后才改变燕国的?” 贾琮摊手道:“可我并不专权,我分权了。联邦事务皆由政事堂主持。” “贾王爷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甘可熙可算动容了,手掌撑着案头拉起身子。“你身边天然有一大群人才。林黛玉贾维斯两口子一个是你表姐一个是你师兄……” 贾琮再打断他:“林黛玉是我花了十几年功夫才保住的!你知道三十年前的京城是个什么样?在那地方保住一个女性相才不被淹没成贤妻良母有多难?她老子还是那么个身份,数回濒死。我还是个孩子,却得从京城设法保住一位苏州大员的性命。要防着他被太上皇的刺客刺杀,要拦着皇帝把他当赚钱机器累死,还要遮掩他跟皇帝的弟弟私交亲密。当年的我和如今的司徒巍比,谁才是饱汉?” 甘可熙愣了。 “贾维斯的出身你们也知道。他父亲贾四乃是我祖父在西北打仗时捡到的孤儿,给我父亲做亲兵。后来先帝夺了我家的兵权,贾四叔等人被继任的将军清洗出军队。可他们除了打仗还会什么?沦落市井难以活命。我们府里的大权都在二房,我父亲这个从武却不能打仗嫡长子被排挤到花园子住去了。好在他是个不要颜面的,干了许多混愣事才弄到些钱将养亲兵兄弟,他的名声也就完蛋了。再后来,见我聪明,他老人家又干了些更混愣的事儿,硬是从亲兵子弟中挑了一伙机灵孩子给我做陪读,就是如今我身边的人才。”贾琮看着甘可熙道,“贾维斯本是我的小保镖,我拜师的时候愣是让他做了师兄。请问,司徒巍能让保镖和伴读做自己的师兄,非但跟自己平级、甚至还高半个头么?” 甘可熙愣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迟疑道:“贾维斯终究是个天才……” 贾琮连连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才是天才。贾维斯只能算聪明。但贾维斯有一项天赋正好是我的短板。他稳重勤奋,我急躁懒惰。稳重也是一项天赋,而且是极难得的天赋。所以我告诉自己,遇事他若拦着我,我一定要听他的。”贾琮乃坐正了,直直的看着甘可熙,“我身边的人才,都是我自己竭力培养出来的。而司徒巍身处全国最好的学校之一大佳腊大学。四周都是人才,学校帮他培养好了。但他却连同在大佳腊读书的韩奇之女都拉拢不到,只能靠追求章肃的孙子来谋取权势。较之太原,大佳腊有许多长处。最核心的一件是,人、格、平、等。司徒巍什么都学到了,偏没学到平等,还怀着自己做君别人做臣的心思。呵呵。谁又不贱,放着好端端的公民不做、跑来晋国给他磕头下跪?” 待甘可熙消化会子,贾琮接着说:“连晋国在内,诸国都陷入了一条死路,就是人才的弱势。君为臣纲的体制下永远无法得到最好的人才,尤其是天才。天才需要自由发挥,不能受限;天才是老天爷给的,不拘男女也不拘出身。还有对科学的重视程度太低。晋阳理工学院那水平也就和京城的普通初中差不多。而联邦各地学校如山火般蔓延开,每年开足了马力量产各种人才。这些人才很快投入社会,立时就能提高国力。你看,天下已经分了这么二十来年,还没哪两个国家正儿八经的打仗吧。为什么?” 甘可熙思忖道:“恐怕遭诸国群起攻之。” “非也。”贾琮道,“起先那十年是根基尚且不稳,而后是忌惮火器的威力有些踌躇。现如今诸国国力强弱已分,鲁国小而齐国大,鲁国的军力强出去齐国多少?你想想鲁国为什么不攻打齐国?千万别说道义,讲道义是因为实力差距不足够大到翻脸。” 甘可熙道:“鲁国若出兵攻齐,贾王爷会坐视不管吗?” “啪!”贾琮拍手道:“当然不会。鲁国知道我不会,所以不敢出兵。” 甘可熙看着他道:“联邦为何不攻打弱国?” 贾琮微笑道:“打仗是会死人的。我北美那么大地盘还不够填呢,哪有空余人口打仗?”甘可熙浑身一凛。贾琮伸手指头点着案上多米诺骨牌地图道,“这儿是晋国。”又指旁边,“这儿是秦国,这儿是燕国,这儿是平安州,这儿是赵国。”最后方点了点蜀国,“蜀国世子的继承人如今在常春藤大学政法学院念研究生,已经把自己日后的班子集结得差不多了。你觉得十年后蜀国会怎样。” 甘可熙深吸了一口气,半晌道:“秦王就肯人格平等?” “秦王年少,我派赵王把他同化了。”贾琮道,“赵王是孔允宪帮我同化的。” “曲阜衍圣公的小公子?” “对。齐王想要他们家的祖传藏书,我把燕国之势借给他们抵挡。”贾琮叹道,“你看,连孔家这样的人家都保不住祖物。” 甘可熙立时道:“四殿下不会。” “那他儿子呢?”贾琮淡然道,“他孙子呢?有权不用和无权是两回事。晋王原先对你祖父也很好。这些你在报纸书籍上没看过么?你就没想过自己也是受害者?” 甘可熙犹如被人用定身法定住一般,呆了。贾琮在旁等了会子,见他回不过神来,便重新排起了案上的骨牌。摆了半日,笑嘻嘻指了指起头的那块。甘可熙手指头轻轻一碰,骨牌依次倒下,当当悦耳,倒成一朵花的图案。 良久,甘可熙轻声道:“我打小便发现自己喜欢男人。” 贾琮托着腮帮子点点头:“那你更应该去北美。在那儿你可以堂堂正正找到一位伴侣,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跟他要一个地久天长的誓言,用照相机拍下你们的庄严瞬间,让所有人祝福你们白头到老。他若在外头朝别的男人抛媚眼,你可以光明正大把他打成猪头。” 甘可熙哑然失笑。乃抬头看了贾琮半日,也伸左手托起腮帮子,悠悠的道:“我喜欢四殿下。” 贾琮皱眉:“喜欢一个花心大萝卜?你不想找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吗?当年薛家姐姐想求刘霭云帮忙撒个谎儿、假称薛蟠在外头看上了一个寡妇,他们两口子都不肯给面子。那可是薛蟠唯一的亲妹子。凭良心说,你希望爱人是个才高八斗、坐拥男女相好的王爷,还是一个花臭钱买爵位、完全不会作诗却唯爱你一人的大海商?” 甘可熙不掩满眼羡慕:“哪里比得了刘大家命好。” “狗屁命好!”贾琮道,“若没他帮着,薛蟠那大傻子还想挣下如今这番家当?小甘啊,人笨可以学,没钱可以挣,花心病是没治的。天凉了,不止你惦记给他添衣,他也得惦记给你烫酒,这才是爱情。” 甘可熙把右手也拿上来,两手托着下巴:“你们大佳腊的书上说,爱情原本就是不公平的,总有一方爱得多些。” “那也不能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就成了单相思。何苦来一棵树上吊死,世上有那么多好男孩。小甘。”贾琮正色道,“你这样遭际坎坷的年轻人,真的不适合司徒巍。因为你满心都是伤,没有安全感。你需要一个简单、温暖、对感情坚定专一的人来陪伴你。没有安全感是得不到幸福的。”他也换双手托下巴,“你看我媳妇。年幼时被家族抛弃,在宫中打磨得特别理性跟机器似的,想想就让人心疼。喂,怎么了?” 只见甘可熙如遭了雷劈一般,眼中惊涛裂石。良久,忽然急促道:“她不是学了极高的武艺么?也是好事啊!” 贾琮怔了怔,轻声道:“可她吃了很多、很多、很多苦。万一没扛下来,我就遇不到她了。” 屋中静默良久。甘可熙喃喃道:“乔统领说,我若学成本事,就能在他身边。” 贾琮道:“然后看他三妻四妾、儿孙满堂、契兄契弟满城。”他耸肩道,“谁敢打我的主意,看我媳妇不宰了她!小兄弟,没有唯一、就不是爱情。有两句话叫,君既无心我便休,天涯何处无芳草。”他翻出一张北美西部的照片搁在甘可熙眼前,上头是一大群牧马的兵士。“看这些自由简单的少年,浑身都是荷尔蒙。你以前会迷恋上一只萝卜,是因为你没见过雄鹰。” 甘可熙拿起照片捏在手里。贾琮把其余的一张张铺满整个案子,最后拿起一张在金库拍的塞入甘可熙另一只手。“栖鹏城。有钱,有马,有土地,有帅哥,有自由,有未来。年轻人,去不去?” 甘可熙眼睛缓缓扫过每一张照片,末了抬目瞧贾琮道:“难怪人说贾王爷能把死人说活。” “那倒不能。”贾琮道,“我只是从来不劝蠢货。” 甘可熙思忖道:“过些日子,我想去京城走走。” 贾琮微笑伸出右手道:“你是自由的。欢迎加入中华联邦。” 甘可熙放下右手的照片与他握了握。松了手,他随口道:“我是左撇子。” “哦。”贾琮忙伸出左手,“联邦绝不歧视左撇子。” 甘可熙不觉微笑,也伸左手再握了一次。 942.第九百四十二章 话说贾琮巧舌如簧劝说甘可熙入伙, 终于成功。遂约定,晋国之乱后,甘可熙先到京城等地走走,再赴北美栖鹏城投奔叔祖父。 议完了, 甘可熙顺着梯子爬回楼上,那个叫荷香的粉头又在弹琵琶。会口技的小丫头递给甘可熙一张纸,纸上写着她二人方才模拟“荷香与甘大人”的对话。甘可熙从头看下来,合着荷香假冒先头皇城司公事孙大人的单线细作, 唱了出戏给外头监视的人听。甘可熙不禁暗赞这两个姑娘事儿办得漂亮。他遂将这纸凑到蜡烛上烧了,小丫头抹干净纸灰, 荷香再弹了会子琵琶,甘可熙便以上司的身份叮嘱了她二人些话,撤身离去。 到了楼下甘可熙才发现, 那跟踪自己的护卫压根没上成楼。可知方才偷听的便是那另一个跟踪之人,此人武艺高似自己。甘可熙扮作毫无察觉的模样雇车回皇城司衙门去了。 这头贾琮也悄然回到马行, 将今日经过悉数说与了冯紫英贾萌听。二人听罢齐刷刷鼓掌。 贾萌道:“三叔,我这辈子都崇拜你!” 冯紫英笑道:“你小子拿着这套本事,从前也不知赚了我多少便宜。” 贾琮得意洋洋瞧了他们几眼:“行了行了, 夸会子便罢了。萌儿,你抓抓重点。” “重点啊——”贾萌想了想, “那段词儿吧。堂堂正正找个伴侣, 跟他要一个地久天长的誓言。哎呀我一个直男都觉得好浪漫!” “哪儿问你这个!”贾琮道, “从甘可熙的话里头, 咱们最需要留意的是什么?” 贾萌眨眨眼:“司徒巍隔着半个中国教导他大佳腊那边的新鲜事?” 贾琮抬手敲了他一下:“好好想。” 贾萌从头细想, 道:“他竟没想过自己也是皇权制度的受害者,可见之前都是从司徒巍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感情还挺深的。” 贾琮摇摇头,正色道:“第一件。我随口提起我媳妇,他的反应很是剧烈,像是受了极大刺激。结合他后来表现,应该是那句‘想想让人心疼’触动了他。推测有人跟他说过‘虽苦虽累却学了本事乃是好事’之类的话。这个人只能是司徒巍。他们大概背着晋王见过面,就在最近。这次会面中,司徒巍拿我和瑞锦打了比方,那个比方还很暧昧,顺带有一拨心灵鸡汤式的洗脑。” 贾萌道:“司徒巍和小鹿丫一同奋斗救回老二的性命,这都拉拢不了她,大概着急了。” “甘可熙近日受到了严密监视。从晋王身边传出的消息来看,晋王并未怀疑司徒巍有野心,故此他二人的会面大概率没有被监视者发现。可知司徒巍的暗能量很不小。哪儿来的呢?”贾琮思忖道,“甘可熙的祖父是个文官,他自己是个练家子。这说明他是在晋王府学的武艺。此人职业为书库杂役,可知书库乃是晋王府培养高水平护卫的地方。贾萌你接着推测下去。” 既已起头,贾萌立时接口道:“在书库,有个姓乔的统领给他洗脑,学成了本事就能在司徒巍身边帮他。乔统领从很早以前就是司徒巍的人了。不知道有没有拿三婶娘做比。咦?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三婶娘是大内女卫么?” 贾琮看冯紫英;冯紫英道:“早年燕王知道此事,琮儿自己说的。但不曾外传。” 贾琮道:“瑞锦本是刘登喜暗留的人,大内护卫内部极少有人认得她。横竖司徒巍不可能从外部得到消息。乔统领或他的同伙早先必是大内的人,被先晋王勾搭而来,知道女卫陈瑞锦是齐国府的女儿。而燕摄政王妃出自齐国府这事儿,各国情报机关都知道了。司徒巍是老四,又不是大老婆生的。为何他们太后和这个乔统领都是多年前就开始规划帮他夺嫡?冯大哥,晋太后此人如何?” 冯紫英道:“这太后是个偏心眼,偏老二,极偏。与司徒巍没有干息” 贾萌拍了下手:“我知道了为何晋王没杀他二弟了!先晋王死后,晋王府的护卫头子乔统领没有认新晋王为主,而是认了太后。太后拿这个做要挟,逼着晋王放过老二。”两位长辈轻轻点头。 贾琮道:“还有,那小子最后忽然来了一句,他是左撇子。这话很突兀。我推测应该是想透露给我们什么信息,又不便明说。既然没有外人偷听,只能是和誓言之类自己给自己设的限制的有关了。” 冯紫英想了想道:“我知道是哪件事。”四年前晋国世子在汾河游船好悬遇刺,刺客是个左手持匕首的舞女,跳下河去不见了。时间正是司徒巍离开太原去大佳腊后的第二个月。“甘可熙男生女相,那会子他还是个小子,扮作女刺客很难看出来。司徒巍已走了,横竖查不到他头上。” 贾琮托着下巴道:“事已过去多年,也没留下什么影响,值得这么正式的提起么?可能还有别的信息。” 三人想了半日没想出什么来,只得暂且撂下。贾琮拿起笔在案头画了幅简表。“司徒巍他母亲殷妃乃寻常小官的女儿,早年除了长得漂亮以外毫无优势,年纪大了也已失宠。殷家半个拿得出手的人才都没有。这也是世子和老三之前并未花大力气拉拢司徒巍的原因——拉拢来了也没多大用处。所以,晋太后为何要帮他?而且是从那么早以前就帮他。” 贾萌道:“会不会是看着她婆母的娘家,李家,败落得那么快,受了刺激?晋王和世子都没娶她娘家的女儿。” 贾琮瞥了他一眼:“那司徒巍就不论如何得娶她娘家的女儿。偏他光明正大在学校交女朋友,在晋国又勾搭男的又勾搭女的,完全不像是名草有主的意思。” “会不会太后不知道?” 贾琮摇头:“他玩得太放肆了,殷妃公然在王太后院中替她儿子勾搭洗脑甘可纯。司徒巍绝没有要娶王太后娘家女儿的意思。甘家遭难已经十几年,王太后从那个时候就挑好了司徒巍。肯定有别的、比联姻更坚固的理由。” 贾萌道:“这个太后也挺离谱的。既然甘可纯是替司徒巍留着的,为何送上了晋王的床?人为制造乱伦么?” 冯紫英道:“太后把甘可纯的胎儿护得极好。” “咦?不是掉了?” “我让人弄掉了。” “哦。” 贾琮思忖道:“甘家姐弟是王太后和殷妃替司徒巍苦心培养出来的。甘可纯年轻漂亮脑子简单。若能把她打造成晋王的宠妃,委实比留给司徒巍更有利于他们的大事。只是王太后和殷妃怎么就那么确定,甘可纯对司徒巍的痴心到了就算自己有孩子也还会帮着他的地步?” 冯紫英道:“女人一旦痴起来,天王老子都不顾,哪里顾得上儿子。” 贾琮拍拍脑袋:“就是觉得奇怪。” 遂联络柳小七和江宛打听早年大内护卫中可有姓乔的。江宛本是京中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卫,与一位太监一道被派去宫外开面馆当耳目。贾敘手下的得力干将马四立追求她多年,终于还是没追到。二人只成了好朋友,单身至今也挺好。她便是前些日子在郊外庄子里看守甘可纯的那个农妇。不多时柳小七回电,当年他尚年少,不知道。江宛也说没听过。 贾琮想了半日:“此人的身份非挖出来不可。给大佳腊拍电报,快船去爪哇,问问周小兰和胖大婶。我觉得应该是女卫那边的人。” 贾萌拿着电报瞧了会子,笑道:“三叔,咱们给司徒巍挖个坑吧。虽不知道他掉不掉进去,试试也好。” “哦。”贾琮懒洋洋的道,“你去安排好了。你都这么大了。” 贾萌蹦起来:“遵命!”撒腿跑了。 且不论世子如何鸡飞狗跳想夺蔺东阳的未婚妻,也不论老三收到保险箱如何欣喜若狂安排查证,铁路的事儿已开始商议了。主持之人果然是章肃,韩奇司徒巍都在座。贾琮发觉司徒巍正经事上十分靠谱。连韩奇在内,一干要员皆对其赞誉有加。贾琮不留神说了些晋国官员不理解之事,他皆能站在晋国立场解释给人听,毫无王子架子。几天的会议下来,评价不免传到晋王耳边,晋王亦夸赞了他。短短数日,老四这个小透明王子开始在朝堂上有痕迹了。 这日司徒巍回到府里,门子迎上来说:“殿下!有个人从赵国来,说是替人给殿下送东西,答应了人家非要亲手交给殿下不可。奴才本想打发他走,他口气还不小。” 司徒巍将缰绳交予随从,随口道:“人呢?” “就在门房候着。” 司徒巍径直走入门房,只见一个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双眼锃亮的男人端坐在圆杌子上,如一座山似的。乃问道:“你就是从赵国来送东西的?” 此人站了起来抱拳道:“敢问是四殿下么?” “正是。” 男人道:“在下受人雇佣给四殿下送东西。因应允了务必亲送到四殿下跟前,故在此等候。”乃拿起身边的一个包袱双手递上。司徒巍眉头一挑。那包袱皮儿乃是桃红色挑花缎子的,与这男人通身的气派实在不搭。 一个随从接过包袱问道:“大叔,这个是什么?” 男人道:“柿饼。” 司徒巍一愣:“柿饼?什么柿饼?” “就是寻常的柿饼。”男人道,“有位客人在街头买了十斤柿饼,雇我送给晋国的四殿下。如今柿饼送到,在下告辞了。”他乃朝司徒巍躬身行礼,撤身便走。 “你等等!”司徒巍赶忙喊住他。“有人雇你给我送十斤柿饼?” “是。” “什么人?” 男人笑嘻嘻瞧了他两眼:“人家不让说。横竖你吃就是了,甜的很。不甜人家也不会给你送来。” 司徒巍扫了眼那粉嫩嫩的包袱,从随从手中拎起来掂了掂,委实有个十斤。乃笑道:“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男人随口道:“应当快到鲁国了。”旋即一愣,看了看司徒巍。 司徒巍放回包袱,无事人一般道:“走得这么慢?” 男人道:“不算慢了。走的都是大路。又不赶时间。” 司徒巍道:“预备走哪个港?莱州么?” “不,走天津港。”男人道,“天津的蒸汽船又大又快,还舒服。” “嗯。路上坐的是有减震弹簧的四轮大马车吧。” “是。承天府产的。” 司徒巍点点头,轻叹一声:“她这辈子没出过太原城,一下子走那么远,不知会不会水土不服。” 男人道:“天津的大船上都有船医。小姑娘嘛,起初免不了有点子晕船,吐几日自然适应了。” 司徒巍再拿起包袱放到案上解开,露出里头一堆沾着白面的柿饼,拿起一块来咬一口,笑道:“当真甜。” 男人笑道:“便是因为甜人家才给你买的。慢慢吃吧,我走了。” “大叔且等等。”司徒巍拿着柿饼道,“这些柿饼买来多少钱?” “不知道,又不是我买的。” “那送来多少钱?” “比买的钱贵多了。” 司徒巍道:“她又没钱,你们连这种账也肯让她赊?” 男人道:“她家长辈给了她路上花销的钱,偏她压根不知道花。” “原来如此。”司徒巍点头道,“那位老爷子真真富裕。” 男人立时道:“他不富裕谁富裕。” 司徒巍含笑道:“大叔,留个联系方式吧。说不定日后有生意做。” 男人似笑非笑道:“小伙子,我们是纯生意人,除了钱什么都不认。” 司徒巍道:“我觉得,天底下最缺的就是你们这种纯生意人。只认契约,别的不认。” 男人饶有兴味的瞧了他几眼:“不想晋国还有这么开明的王子。好说。我们要价委实高些,但揽了瓷器活必有金刚钻。敢接的,我们就能做。”遂留下了一个地址。“晋国的生意我们才刚开始。殿下若有兴趣,算是开门生意,打九折。” 司徒巍一瞧,乃是城北二道巷中的一个面馆,叫王氏面馆。点头道:“好说。”这男人拱手而去。 司徒巍立时让人去查这面馆,乃是一位叫王江氏的寡妇所开。那寡妇三十多岁,容貌艳丽。面馆才开不久已惹了许多男人觊觎。偏她性子泼辣,没人沾得到便宜。 943.第九百四十三章 教坊司素来为朝廷细作掌控之地, 晋国也不例外。这日,太原教坊来了位大爷, 自称姓英,是某处县令,领了几个相貌平平的随从。教坊里头的从上到下个个裸眼鉴官, 全都看出来英大人必不止小小七品, 十分殷勤。英大人乃求见教坊使张公公。 张公公闻讯而来, 奉承几句,问他可要人服侍。英大人道:“有几句话与张大人说。” 随从取出一块皇城司的腰牌, 张公公忙打了个千儿, 心里已暗暗有了谱:这英大人必是朝中大员,皇城司的人陪他来查事儿。果然, 英大人问起四年前世子在汾河游船上遇刺之事。因世子无碍, 事后也不曾过于追究, 张公公想了半日才想起来。当时那刺客假扮成了教坊司派去的舞女, 而真舞女却是在上场前被人打晕。因那支舞是胡舞, 舞女个个遮了面,故此没人察觉。英大人乃命他那真舞女带来。 不多时舞女来了。英大人一瞧便知事有蹊跷。此女极瘦,身高不足七尺, 四年前定然更矮。甘可熙四年前当有个十七八岁, 也高出此女不少。且男子比女子腰粗。外人看不出还罢了,一道跳舞的除非瞎了才看不出来。 英大人半分不露痕迹, 招了这舞女近前细问。舞女倒是记得。临上场前, 她在舱中描眉眼儿, 忽然后脑一疼便诸事不知。后来还是官兵搜船时从一个柜子里将她搜出来唤醒的。又问一道跳舞的人,共有九位,个个都还在教坊司。 又问那刺客行刺时的情境。众舞女回说,那会子她们本在跳舞,刺客跳到世子跟前,忽然从头发中拔出一把匕首来行刺。有个儒生比护卫还快,跳到世子跟前大喊:“保护世子!有刺客!”护卫们方如梦初醒拥上前去。那刺客已隔着儒生连刺世子数下,捅伤了儒生的肩膀手臂,世子在儒生护佑下毫发无损。后刺客被十几名护卫围杀,愣是逃出去跳入河中,不见了。 英大人绷了大半日的脸可算绷不住了,抽搐数下问道:“那儒生是什么人。” 舞女们纷纷说不知,张公公道:“正是世子门下清客郝参先生。” 英大人皱眉道:“本官若没记错,这位郝先生早先是——”他伸出两根手指头,“这位的人。后来才投靠的世子。” “正是。”张公公道,“横竖如今那位已上东瀛去了。” 英大人看了看舞女们,问道:“当年那支舞,你们还记得么?”舞女们纷纷说“记得。”英大人便让她们再跳一次。 舞女们遂换上舞衣跳了回当年那胡舞。英大人绷着脸看完后想了半日,让她们再跳一次。舞女们再跳了一次。英大人乃问这舞是谁编的。张公公立时喊了教习妈妈出来。这教习妈妈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神采奕奕。英大人问了半日胡舞既然露着肚皮为何要戴面纱。教习妈妈说了半日英大人听不懂的话。英大人满头雾水,仿佛也已不再疑心。 打发了这群舞女教习下去,英大人端坐屋中捋着胡须想了足有一盏茶功夫,忽然起身辞去。张公公亲送出教坊司门外。 这英大人便是冯紫英。回到马行告诉贾琮:“四年前那回晋国世子遇刺,为的是将东瀛那位的一个手下安插到世子跟前。” 贾琮拍手道:“哈哈!我早就猜司徒巍用了他的势力。那小子一穷二白的,不捡点外挂哪儿敢趟夺嫡这趟浑水。” 冯紫英瞥了他一眼:“是么?早没听你说。”遂将经过细说一遍。 贾琮龇牙:“教坊司难道是东瀛二大爷的地盘?” 冯紫英思忖道:“未必,皇城司终究光明正大。那位教习妈妈定是东瀛二大爷手下,我已打发人盯着她了。倒是这个郝参,本为太原郝家子弟。” “额,很有名么?我就知道太原王氏。” 冯紫英道:“太原姓王的小家族虽多,早已不是聚拢大族了。倒是郝氏传承至今,赫然大族。只是近两朝以来从未出过高官。” 贾琮托着下巴想了想:“那很久了。一个大族,数百年出不了高官,人多何用?遇上官府想欺负你唯有白忍着。只怕会着急。一着急就容易兵行险着。比如掺合什么前路不明的夺嫡。” 冯紫英含笑道:“太后母家与郝家倒是联姻了两次。” 贾琮嘿嘿两声:“那就清楚了。先晋王初到晋国,带着许多京中老臣。本地大族郝氏纵然投靠过来,京城老爷们肯定看他们不上。郝家融不入权贵圈子,唯有退而求其次,拉拢当时的晋王妃,也就是如今的王太后。王太后偏心眼子,喜欢东瀛二大爷。嗯……司徒巍的母妃殷氏是选秀入王府的。依着他的岁数算下来,应该是晋王一过来就选秀了。那个时候,整个晋王府也只是刚刚安顿下来,诸事不完备。冯大哥,司徒巍会不会有个隔壁王叔叔?” 冯紫英一愣:“王家?哪个王家?” “不是,是个比方……额,典故。典故也不对。”贾琮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是说,在那个混乱时期,司徒巍有没有可能是殷妃与东瀛二大爷的儿子。” 冯紫英皱眉:“你这……过于匪夷所思。” 贾琮道:“当时还来不及修建世子府,世子等人都在晋王府住着。殷氏毫无根基,偏又生得美貌,投靠晋王妃是条颇容易走的路。晋王妃喜欢小儿子也就是东瀛二大爷。二大爷时常去给母妃撒娇,殷氏时常去给王妃拍马屁,二人不留神就遇上了。这样也可以解释王太后为何从那么早就开始帮着司徒巍。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大做一回晋王,然后传位给老二的儿子,多公平啊对吧。就像我祖母,一门心思盘算着等我爹死后宝玉哥哥继承荣国府,贾琏是谁她已不记得了。” 冯紫英想了半日,迟疑道:“倒是说的过去。我得找早年藏在晋王府的同僚问些事儿。” “早年?” 冯紫英慨然道:“刘登喜藏在八王爷府上。没想到时至今日还在用他的人。” 贾琮眨眼道:“那我们拿什么确保他没有被人撬走?” “他全家都在燕国。”冯紫英道,“父母、兄弟。刘登喜埋下的钉子,都有万全把握。” 贾琮点头:“等拿下晋国,好生安顿他。” 冯紫英道:“他哥哥答应日后过继给他一个儿子。给甘可纯下落胎药的就是他。” “哦。” 次日,许多事都有了结果。 先是教坊司的教习妈妈。冯紫英的人跟着她到了一处戏班子,而后班主太太坐车去了郝家。 继而收到南边来的电报。事有凑巧,周小兰亲自来大佳腊谈一桩贸易合约,这会子就住在爪哇使馆。她道,早年大内女卫并没有姓乔的,但有位名叫郝乔的女卫,比周大梅小几岁,武艺十分了得。天下大乱后她并未随周大梅去陈国,而是回老家去了。但周小兰不知道她老家在哪儿。贾琮与冯紫英二人相对而笑,击了个掌。 晋王府中那钉子也传回来了要紧的消息。殷妃初选入晋王府时并非世子姬妾,而是在王妃身边做侍女。因生的美貌,世子问晋王妃讨要了她去。王妃起初还不肯给,要了数回才给的。殷妃承恩后很快怀胎。怀胎之时,晋王妃还打发了人过去照看。 贾琮听罢怔了三秒钟,朝冯紫英龇牙道:“冯大哥你猜,司徒巍是不是早产儿?” 冯紫英深吸了几口气:“纵然偏心眼子,也不至于偏到这份上吧!老大究竟是不是亲生的?难道是去母留子的?”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贾琮想了半日道,“那情况基本明朗了。女卫郝乔化名乔某某投靠先晋王,在晋王府的书库训练护卫,甘可熙便是护卫之一。只不过他天资过人,当护卫可惜了,晋王才让他主持皇城司。郝乔的家族、太原郝家投靠了当时的晋王妃、如今的王太后。王太后偏爱小儿子、东瀛二大爷。大儿子,也就是如今的晋王,可能不是她亲生的。司徒巍有很大概率是东瀛二大爷与殷妃私通所生,他自己……知不知情?” 冯紫英道:“这等事,纵然告诉他也得等他当上世子之后。” 贾琮贼嘻嘻笑道:“我最喜欢捅破人家的秘密了。” 冯紫英横了他一眼,道:“王太后之势都在晋王府围墙之内,伸不入朝堂;郝家更是没这本事。故此,纵然晋王不是王太后亲生的,她也没法子奈何。可知郝乔与郝家不完全是一条心。” 贾琮点头道:“郝乔有她自己的行为准则,毕竟是皇宫教导出来的。要不然,晋王还是世子的时候她设法弄死,东瀛二大爷就直接继任世子了。她愿意偏帮与郝家联姻的王太后、殷妃、司徒巍这一系列,但也只是偏帮而已,不会违反王位传承规则去做斧声烛影之事。”他捏了捏下巴,“这个人得设法弄走,不然会坏我们的事。” 冯紫英道:“突突了最省事。” “突突了怪可惜的。”贾琮伸了个懒腰,“胖大婶好像还没成亲?老闺蜜结伴去南洋看海也不错啊,是吧。”冯紫英望天。 “不过我们还是有个未解之谜。”贾琮道,“晋王弄走东瀛二大爷那事儿挺没征兆的。” 冯紫英道:“连韩奇都不知缘故。” “那就只能是什么灵犀忽至了。”贾琮想了半日,“晋王妃……有信得过的闺蜜么?” “晋王妃信道。”冯紫英看着贾琮道,“你可以自己出面套她的话。” 贾琮诵了一声“无量天尊”:“贫道不干欺哄妇女的事儿。”冯紫英哂笑两下。 提起道家,如今整个太原城就属信真道姑最有名了。离信真与蔺东阳成亲只剩五天,忽有一张帖子送入晋王府,竟是信真道姑欲约晋王妃往纯阳宫一会。晋王妃因世子那事闹得束手无策,见了这帖子,立时喊丢出去。倒是身边的嬷嬷劝道:“娘娘,信真道长既然求见娘娘,想必有话说。”晋王妃咬了半日的牙,想着儿子可是中了这妖道的什么法术,才答应了。 当日下午,纯阳宫早早清空了香客,晋王妃大排銮驾前往拜吕祖。此时,燕摄政王贾琮正在晋王府,与章肃、韩奇等晋国要员一道向晋王陈述他们刚刚初略商议出来的铁路线路,和大致要花多少钱。除去仍在府中养伤的老二之外,世子、司徒巍等四位成年王子皆在座。 纯阳宫主持早早迎在宫门口,领着道士们接了驾,陪王妃入内参拜吕洞宾。拜罢,王妃往宫中略走一走。刚刚拐过回廊,忽遇一女冠着石青色道袍迎面而来,容貌殊艳,登时立住了。那女冠径直走到王妃跟前拜道:“贫道有一物,呈王妃慧览。求娘娘观看此物时屏退左右,莫让旁人瞄见一眼。”乃从怀中取出一块素色布帕,帕中包了一物。“若被旁人看见,则恐伤大事。” 王妃虽疑心她可是信真,见她说得如此机密,又看那东西不过玉佩大小,便命人接过来。那道姑依然远远跪着,旁人皆退后十步。王妃打开帕子一瞧,里头包了块牙牌,上头刻的是:大晋皇城司,正六品干办,曾媛。乃倒吸一口冷气。 那道姑头也不抬道:“求娘娘看罢还给贫道。”晋王妃缓缓将牙牌包好,亲手还到道姑手中。道姑立时塞回怀内。“谢娘娘。” 晋王妃道:“你就是信真?” “是。”信真依然垂头,“贫道嫁给蔺将军,本是奉了王爷之命,王爷还替贫道升了一级官职。贫道认得世子之时,委实不知道他的身份。”她这才微微抬头,苦笑道,“故此贫道当年一得知王大相公竟是世子,立时隐去。蔺将军手握举国兵权,我们皇城司送个人进去真真不容易。娘娘放心,蔺家,必世代忠良。岂不比世子府中添上一个可有可无的美人强些?” 晋王妃做梦也没想到这道姑竟是丈夫手中细作。怔了半日,弯腰将信真搀了起来。乃握着她的手,声音微颤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可有我儿。” 信真垂头道:“娘娘,卑职心里只有皇城司,皇城司只效忠王爷一人。待世子登位,卑职心里必有他。” 晋王妃眼中滚下泪来,连说了三个“好”字。 944.第九百四十四章 信真告示晋王妃自己乃皇城司细作。晋王妃原本怨忿不已, 闻听霎时心生庆幸。信真乃正色道:“卑职身份原本不能让娘娘知道。只因前两日,有同僚发现东瀛那位仿佛不大安生,与郝家有牵扯。世子身边有位郝家的清客十分得脸,怕是得多留意他几分。” 晋王妃思忖道:“郝先生早年委实曾跟过那位一阵子, 不受重用、改投我儿。数年前曾舍身护主, 必是忠心的。” 信真轻轻摇头道:“这些事, 世子终究经历少些。在肩膀手臂上戳两个小口子算什么?我们同僚为了得目标信任,挡刀挡箭不知多少人险些丢掉性命。那刺客过去时, 连护卫都没缓过神来,他一个儒生倒是抢先一步了。娘娘别不信,九成是他在刺客行刺之前就已起了疑心、猜到那人是个刺客,却并未出言提醒。只预备好了词儿,单等刺客过去,他好舍身护主。刺客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而且……一个刺客是不是个合格的刺客, 眼神可以看出来。” 晋王妃忙问:“什么合格的刺客?” 信真微笑道:“并非武艺高强之人就可以做刺客。多数武学大家在教授弟子时最先教导的一句话便是,学武防身、不可害人。娘娘,从防身到害人, 当中心理跨度极大。武艺再高,不忍心害人也做不得刺客。四年前世子所遇的那位, 能从十余名护卫手中轻松杀出去, 却连着数刀刺不中世子,显见便是这种了。他们眼中没有杀气。偏那回刺客所扮的舞娘单单露出了一双眼睛。” 晋王妃思忖道:“原来如此。我的儿, 我知你意思了。” 信真道:“前些日子, 燕国的贾琮道兄夜观天象, 发觉晋国国运似有变意。为着修铁路顺畅,他特特进言咱们王爷,万不可更换世子;王爷受惊不小。若无大事,世子已稳了。” 晋王妃喜得连谢三清和玉帝,含泪抚着心口道:“如此,我这颗心也就放下了。” 信真乃肃然道:“娘娘,卑职身份,决计不可让世子自己知道。” 晋王妃纳罕道:“这是何故?你不是特来让我转告他的?” 信真连连摇头:“卑职是请娘娘提醒世子防着郝家。皇城司的辛密世子若知道了,与私结大将无异。何况我们大人出自书库,世子愈发得避开些。真要结交,不如结交四殿下。铁路那事九成要落在他手里了,且他与韩奇大人、章肃大人之儿孙皆有往来。若不趁早将他拿捏住,待他羽翼渐丰,万一自立呢?” 晋王妃笑道:“他有那个本事?他那舅舅前两日连粉头的睡觉钱都赖账。” 信真道:“他若不依靠母家便无碍。卑职以为,四殿下比三殿下威胁大。” 晋王妃看她说得慎重,忙点头道:“我知道了。”看着她,再想想世子妃满心只惦记着对付姬妾,轻叹一声。心道,难怪儿子一心看上这孩子,眼界上差了许多。 信真想了想又道:“皇城司遭了大难,许多卷宗皆找不回来了。如今我们全然不知东瀛那位有多少根基,王爷也不肯告诉我们大人何故送他走。世子还需谨慎些。” 晋王妃笑道:“这个你们卷宗里头未必有。不过是太后总提起那位的儿子如何如何好,王爷的儿子如何如何不成器,把王爷惹急了。” 信真眉头紧锁:“太后竟偏心得如此明晃晃。她在外朝并没有底气,怎么敢。” 晋王妃哼道:“先王爷便是见太后不待见咱们王爷,才愈发器重他。东瀛那位主儿事事依着太后,哪个朝臣依附他,官儿也就到头了。” 信真轻吐了口气:“惟愿他当真没有暗中势力才好。”她苦笑道,“晋国四周皆强国,皇城司被人兜了底,这些日子实在艰难。” 晋王妃不觉动容,拉了她的手:“辛苦你们了。” 信真垂了眼道:“谢娘娘体恤。为国效忠乃是卑职等职责所在。” 晋王妃点点头:“可还有别的?” “暂且没有了。”信真道,“日后若有,我设法告诉娘娘。”她又想了想,“倘或旁人问起卑职今儿跟娘娘说了什么,娘娘只说卑职命硬克夫、唯有杀伐上将压得住便好。卑职亦是如此告诉蔺将军的。” 晋王妃赞道:“这个说法好。”又叮嘱了几句在蔺家千万留神之类的话,信真行礼辞去。晋王妃立在廊下目送她没了影子,转身回殿前再拜谢吕祖。 当日晚上,晋王妃招了世子进府,叮嘱他提防郝参和郝家、拉拢打压老四,只字未提信真的身份。 世子惊道:“谁告诉母妃这些?” 晋王妃叹道:“母妃答应了人家不告诉你的。她必是为了你好。日后待你……再好生回报她吧。莫要胡闹了。”世子低头,口里支吾一声。晋王妃又说起今儿与信真相见,世子双目锃亮。晋王妃便依着信真八字不好的路子信口雌黄了一番。世子嘴角哂笑、半分不信。 转眼便是蔺东阳大婚。这几日世子安生,蔺东阳还以为是晋王妃管束了他,暗暗松了口气。到了迎亲前日,府里一应安排妥当。忽然,门口来了六辆大车,载得满满当当,说是贾氏马行奉命送给新娘子的嫁妆。 蔺东阳心下纳罕,亲自跑了出去。只见那马行的管事道:“我们王爷说,新娘子是道家的人,他也是道家的人。道友出嫁总不能寒酸了,折了道家的名头。” 蔺东阳有心推辞,打发人去里头问信真。谁知信真派了个小丫头出来道:“我们仙姑说,多谢道友,那贫道就收下了。他年重登紫府,不忘道友今日之情。”乃笑嘻嘻问管事要单子。管事忙从袖中取出。小丫头拿着单子问道,“我们仙姑问,东西在哪儿?她瞧瞧。” 管事道:“已拉进院子了。蔺将军,是不是给信真道长送去?” 蔺东阳眉头微皱,事既至此也只得命人送到信真所住的客院中去。管事看交割完了东西才走。 蔺东阳跟着搬东西的小厮来到信真院中,只见儿女皆围在信真身旁看单子,女儿还抱着信真的胳膊。看老子来了,蔺伯儒先笑道:“爹,贾琮真真有钱!”乃指道,“你瞧那尊白玉的真武大帝像!有半人高。” 蔺东阳一瞧,几个人正在拆开一个箱子,小心翼翼扶着一尊真武帝宝相,惊道:“这么大的玉料已不多见了。” 信真道:“单子上写说使的是俄罗斯的贝加尔湖玉。那玉矿还是薛蟠家使人去找的。想来籽玉成本不高,只是雕工委实好。” 蔺姑娘指着单子上靠下一行惊呼道:“龙泉剑!是真的么?” 信真笑道:“自然不是古时剑。这个乃是如今的铸剑师依着古法锻制的。”蔺姑娘“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蔺伯儒又惊道:“两把柯尔特转轮手.枪哎!” 信真道:“时至今日,手.枪比刀剑好使。”她慨然道,“仗剑走天涯的时代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蔺姑娘严肃道:“行侠仗义之风永存!” 信真揉了揉她的脑袋:“先学会保护自己再说。”蔺姑娘抿嘴。 蔺东阳瞧她二人的模样,仿佛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乃瞧了信真一眼。信真回了个眼神,示意他回头再谈。四个遂同看单子。蔺东阳愕然。区区六车东西,件件价值连城。荣国府再有钱,何至于给如此贵重的礼?莫非信真有什么来历么? 他正想着,倒是蔺伯儒先问了。“道长,你跟贾琮说‘他年重登紫府’,你们早先认得么?”蔺东阳立时竖起耳朵。 便听信真道:“不认得。我想着,贾琮不是凡人,总不会无缘无故送人东西。他既送来了,大约……我有点子来历?不然怎么没见他送旁人呢?遂说了几句好听的。” 蔺伯儒哑然失笑:“还有这样逆推的!” 一时东西都搬进来了,四个人便依着单子一件件的瞧,不免啧啧惊叹。 蔺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一套玉石翡翠头面道:“道长,我相信你有来历了。” 信真笑瞧了她一眼:“喜欢这个?” “喜欢。” “那收起来,留给你做嫁妆。” 蔺姑娘顿时红了脸,蚊子似的声音嘀咕:“我才多大,还早呢。” 信真竟当真命丫鬟将这个好生存着,留给姑娘出嫁时使。还向那丫鬟道:“到时候我若忘了,你记得提醒我一声。”丫鬟爽利答应着,抱了头面进屋去。蔺伯儒哈哈大笑,蔺姑娘羞得拿帕子遮脸。蔺东阳心中一暖。 看完了东西,两个孩子你溜我一眼我溜你一眼,笑嘻嘻跑了。下人们亦散去,蔺东阳方问起信真如何与他女儿这般好。信真含笑道:“不过是告诉她,她母亲永远是蔺太太罢了。我并不会取而代之。”乃说起了一件事。 前两日有位小姐下帖子请了许多朋友去她家一个新买的大花园子游玩,蔺姑娘也去了。那园子外头是个大湖,同去的十几位小姐一道坐大画舫游湖赏花。有人瞧见水里跳出来一条金色锦鲤,便拍手往前凑。蔺姑娘可巧在船舷凭栏而立,那人便朝她这头扑过来。亏的韩麓离她不远,蹭蹭几步蹿过去,愣是抢在那人之前单手揽住蔺姑娘的肩膀带到一旁。 那位姑娘跑得太快,身子撞上栏杆,栏杆竟断了!姑娘眼看要失足落水,又是韩麓探另一只手拽住她后背的衣裳,脚尖一转手一甩,将姑娘甩回船舱内,“扑通”一声。众人大惊失色。这湖可不是府中后花园挖的小池子,有三四人深,掉下去怕是要淹死人的。那姑娘虽跌了跤,好歹是跌在船上。倒是韩麓先笑道:“短跑、铅球都是我的强项!不用谢我,顺手罢了。”定睛一瞧,那姑娘是东道主家中庶妹,才十三岁,早已吓得浑身哆嗦。蔺姑娘看她可怜,并未苛责。 本以为是场意外,蔺姑娘没预备告诉人。谁知下午韩麓特特送了她回府,同到信真院中告诉此事。信真忙好生谢过韩麓,方告诉蔺姑娘道:“一个大户人家,大小姐请满城的权贵小姐做客,岂能不查看好画舫可有损伤之处?”蔺姑娘一愣。 韩麓道:“回想起来,那心理暗示水平简直是教科书级的。啧啧,自古深闺多人才,巴巴儿浪费了委实可惜。” 原来,蔺姑娘所倚的那段栏杆处挂了个极精巧的茉莉花篮,上船之前东道小姐亲手给蔺姑娘倒了一盏新鲜的茉莉花茶。信真便给蔺姑娘讲述了心理诱导术,韩麓在旁帮腔,把蔺姑娘整个说傻了。半晌,蔺姑娘才说:“那……我若落水,她们有什么好处?” 韩麓戳了她一手指头:“三四人深的水呢!到时候救你的肯定是个男人你信不信?你是蔺东阳的女儿!独女。” 蔺姑娘才恍然大悟,霎时又浑身冰凉。韩麓干脆将前阵子那仿照蔺太太遗作蜂蝶牡丹图的扇子和蔺姑娘遗失的玉佩说了。蔺姑娘这才明白为何父亲忽然要急着娶妻——这些事,没人教她。遂与信真交好。 蔺东阳听罢又怒又庆幸,忙问:“是谁家?” 信真道:“不论谁家,孩子越发大了,这些事只会越来越多。韩四姑娘过些日子便要起身回南边念书去。咱们孩子唯有自己学会保护自己,方不怕这些魑魅魍魉。”蔺东阳连连点头,愈发觉得这个女人没娶错。 次日便是大婚。虽说新娘子就住在客院,也少不得大清早拉着嫁妆绕太原城走一遭。花轿预备从蔺家客院的偏门出去兜个圈子再从正门抬回来。眼看新郎官陪着轿子就要到拐入蔺府门口那条路,唢呐鞭炮齐鸣正热闹着呢;忽闻马蹄声骤起,对面那条路上忽然涌出一支兵马,个个披着皮甲身背火.枪。领头之人正是晋国世子,跃马拦在花轿跟前,大声喊道:“阿媛!跟我走!” 蔺东阳勃然大怒:“世子殿下,莫要欺人太甚!” 却看轿帘子一掀,信真手拿盖头走了下来,望着世子道:“我不跟你走。你后院女人太多,我不做几十分之一。” 世子道:“我明儿就统统打发了。” 信真冷笑道:“你若真有那心思,早打发了。”转身回到花轿上,吩咐一声,“起轿。” 945.第九百四十五章 眼睁睁看花轿吹吹打打进了蔺府大门, 世子仿若木雕泥塑一动不动。良久, 拨转马头回府。 才刚到门口, 门子上前回道:“王妃娘娘来了。”世子一愣, 扭头看门口果然停着他母妃的车轿, 顿时泄气。 晋王妃正在屋中与世子妃说话儿, 见儿子回来,招他来身边坐下,笑道:“我跟你媳妇儿正商议呢, 再添几个标致懂事的女人服侍你。” 世子面色一沉,道:“不必了。我后院不用这么些人,正预备悉数打发出去。” 晋王妃一愣:“你府上才几个女人?连你老子的零头都比不了。” 世子道:“这等事犯不上跟我老子比。孩子留下,人打发走。” 世子妃忙说:“殿下,使不得!那么小的孩子若没了母亲, 乳母难以照看。” 世子皱眉道:“横竖一个不剩,快些动手。三日之内悉数打发干净。”乃站起来就走。 晋王妃伸手去拉他,被他挣脱了;世子妃也假意去拉,只沾上衣袖没拉住, 口里还道:“世子且等等!哪能没头没尾撂下一句话就走?等等啊!”话音刚落世子已快步走出门去。 晋王妃霎时面如金纸, 冷冷的道:“你站住。” 门外两个太监嬷嬷忙迎上世子:“殿下, 娘娘请您回去。” 晋王妃瞧着世子妃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是他自己说要打发后院女人的,你只管照做, 将那些莺莺燕燕悉数清理了, 这府里独剩你一个, 可对?” 世子妃忙垂头:“儿媳不曾这般作想, 委实是世子的话。” 晋王妃哂笑道:“你还做梦呢。也不想想,白眉赤眼的他是什么缘故忽然就要打发后院的女人?”乃看着世子道,“信真今儿出嫁,你可是又惹事了?” 世子妃身子一颤,世子里在门口不动。有个嬷嬷进来回到:“奴才方才寻人打听了。世子领兵去抢人,信真道长不肯跟他走。” 晋王妃端坐着瞧了儿子两眼:“你以为打发了后院的女人,她就肯跟你?” 世子道:“儿子身为世子,连个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这世子做得有什么意思。” 晋王妃道:“那你不做世子,就能得到那个女人了?”世子扭头不语。晋王妃哼道,“你住的这世子府、你穿的衣裳、你带出去抢亲的人手,皆因你是世子的缘故。不然,你还有什么?”她叹了口气,“信真若跟了你,她能得什么?你还敢让她做正妃不成?她一个道姑、连父母兄弟都没有,能做的了世子妃?你先想想你岳父。”又看着世子妃道,“你也记着。你是世子妃,不是寻常人家的少奶奶。你不用得我儿喜欢,只需让我儿欢喜便好。日后他继了王位,自然不会亏待你的父兄。”言罢,不再搭理这小两口,径直出门口,越过世子一眼不看,走了。 世子立着怔了半日,也拂袖而去。 世子妃失声痛哭。丫鬟婆子们轻声相劝,她愈发哭的伤心。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外头有人送进来一封信。送信的是个孩子,信封上写着“呈世子妃娘娘慧览”,并无署名。此时世子妃已收了泪,打开信封。里头是一叠剪报,齐齐整整贴在白纸上依序排好。这剪报乃是一篇连载文章,不知连载于哪份报纸上,名叫《现阶段北方贵族女子在家庭中的作用》。世子妃从头看了下来。 依着这文章,贵族女子的人生分成三个阶段。预备联姻、联姻、替儿女联姻。预备联姻阶段便是未嫁时期,学着如何讨好丈夫婆母。联姻阶段则已正式出嫁,最是辛苦。须得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讨好丈夫婆母、安置丈夫的其余女人和孩子。待孩子长大,便着手安排下一辈的联姻。女子,乃是娘家与婆家政治结盟的信物和纽带。剪报最后是一张手写的书单子,列了十几本书名。约莫一半是台湾府出的书籍,其余则出自广州、京城和平安州,还有一本是越国上海书局所出。 送剪报者显见是司马昭之心,且掐好了点儿。世子妃依然结结实实栽了下去。拿着书单子想了许久,世子妃喊了个陪房媳妇子进来,吩咐她立时回一趟娘家。“看看三房的二爷回来没。若回来了,让他来一趟。”她这位堂弟如今正在燕京大学念书。陪房答应着走了。 一时陪房回来了,道:“二爷前日刚刚放暑假回来,这会子去蔺将军家吃喜酒去了。奴才已告诉他屋里的小子们,让二爷一回府就过来。” 下午,世子妃的堂弟来了。世子妃早已将那书单子抄录了一份,递给他。堂弟一瞧,惊喜道:“姐姐竟然看这些书?莫非咱们晋国女性意识开始觉醒了?” 世子妃道:“这单子……是人家荐我看的。” 堂弟连声道:“谢谢他谢谢他!”双目憧憬的看着他堂姐,“姐姐这是想看啦?放心放心,包在弟弟我身上!小弟这就帮你买去!快马加鞭!” 世子妃忙说:“不用着急!你慢慢找便好。” 堂弟笑道:“何须慢慢找?有几本太原就有卖。我先给姐姐找来,再去一趟……嗯,平安州还远些,去一趟邯郸。邯郸最近,管保姐姐前头的没看完后头就的买来了。” 世子妃嗔道:“胡闹!好容易回来,不在你老子娘跟前尽孝、结交些朋友,跑去邯郸算什么事儿?既知道有卖,打发人去便好。” 堂弟想了想:“姐姐说的是。”乃叹道,“我跟我老子没法子说话,代沟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姐姐,等我毕业大约就留在京城了,晋国呆不住。” 世子妃微微皱眉:“你不回晋国?那你母亲如何是好?” “若是她老人家愿意,日后我接她去京城。”堂弟哂笑道,“她满心巴望着我能回来跟大哥抢财产。要钱还不容易?跟我老子借些本钱开厂子便是。或是更干脆些,跳上大海船去北美淘金。看报纸上说东瀛的几个金矿也要动手开采了。犯得着跟大哥争那么点子产业么?真不算多。再说我一个学新闻的,晋国连个报社都没有!” 世子妃思忖道:“报社……是先王爷不许开的。” 堂弟耸肩:“那我回来作甚?纵然有报社,咱们晋国这社会制度,也将是我们新闻人的地狱。对了,姐姐,我今儿在蔺家听说……” 世子妃冷笑道:“世子被那道姑迷了心窍。” 堂弟抿了下嘴:“姐姐,是世子想强抢民女。” 世子妃淡然道:“整个晋国都是王爷的,日后便是世子的。民女本为世子的奴才,没有什么抢不抢的。” 堂弟闻言盯了世子妃半日,缓缓的道:“姐姐若是怀抱了这般心思,这些书看了也无用。” 世子妃垂目吃了口茶:“天下皆如此。” “非也。”堂弟道,“燕国第一桩正式离婚案便是燕王四子的姬妾跟丈夫离婚。燕、赵、平安州皆为晋国邻邦。姐姐不过是无力挣脱、自欺欺人罢了。”他乃倾身向前,“姐姐,你身前万仞绝壁挡路,殊不知转个身海阔天空。我先替姐姐找书去。”言罢,举起茶盅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这堂弟便捧了四本书笑呵呵给世子妃送来。还没来得及看,世子打发人传话,让世子妃先将府中没有生育的姬妾打发了。世子妃领命,遂先上各位姬妾屋中告知安抚、与管事娘子商议如何安顿她们,直至二更天。卸下钗环、换了外头的衣裳,世子妃方秉烛夜读。 次日,娘家来人与世子妃商议世子在蔺府胡闹之事。世子妃实在困倦,足足花了一刻钟才爬起来。与她嫂子说话时浑浑噩噩的,压根一个字没听进去。 过了几日,皇城司甘可熙又收到快活楼荷香姑娘的帖子,遂如上回一般过去了。到了荷香屋里,他亦如上回一般顺着梯子到了楼下,贾琮笑嘻嘻等着。 贾琮乃问道:“你们书库那个乔统领是个女的吧。” 甘可熙微怔了一瞬:“是。” “应该有五十岁左右吧。” “不错。” “你还能见到她么?” 甘可熙想了想:“我去晋王府回事时可顺道去瞧瞧她。” 贾琮道:“帮个忙,明儿请她吃个便饭。” 甘可熙道:“她武艺极高。” “我知道。”贾琮道,“大内女卫嘛。我媳妇也是大内女卫。她们大内女卫挺出息的,出了一个国主、一个长公主、一个皇后、一个摄政王妃。其实是爪哇国的长公主周大梅想约她见面,又不愿意进晋王府。你只管请她吃饭,别的一律不管。大内护卫自有一套联络的法子,我也不知道。” 甘可熙点点头。忽想起一事,他道:“世子妃之父昨儿公然在朝会上不赞成世子下头一位要员,可是王爷所为?” 贾琮道:“不全是。不过世子妃娘家对他的支持会越来越少,这是毋庸置疑的。” 甘可熙琢磨道:“王爷真的只是想让世子继位后撺掇蔺东阳造反么?那岂非太慢了?听闻王爷性子很急。” 贾琮眨眼道:“你猜?” 甘可熙也眨眼道:“我猜定然不是。横竖只等着瞧热闹。” “这就对了。”贾琮拍手道,“横竖不会少你的热闹瞧。你看,只要心打开了,整个人都轻松了吧。” “倒也是。”二人相对而笑。 第二天,甘可熙果然回书库去请乔统领吃饭。乔统领想着,这孩子如今出息了,十分高兴。师徒二人来到太原城最贵的酒楼饱餐一顿。饭毕,甘可熙回衙门,乔统领自己走回晋王府。 乔统领走到离晋王府只有半条街之处,忽闻一阵唿哨声,浑身一震。乃屏气凝神怔了半日才接着往前走。 当天晚上,乔统领换了夜行衣悄然离开晋王府。才刚跃出墙头,便看见一条黑影在前头一所衙门的屋顶招手。乔统领忙赶了过去,月下正是昔年的同僚、女卫江宛。江宛行礼道:“郝师叔,我师父来了。” 乔统领怔了片刻,颇为嗟叹。半晌才说:“周统领呢?” “小师叔在太原有处宅子,师父住在那儿。”江宛道,“郝师叔请跟我来。”遂前头领路,二人高高低低月下飞腾。 不多时到了一处宅院,二人皆踩瓦而入。江宛道:“师叔稍后,我去回禀一声。”乃撩起门帘子走入屋中。那门“咯嘣”一声关上了。 乔统领大惊,才刚欲纵身而去,便听有人喊了一声“郝护卫莫动!”暗处走出了三个男子,个个手握火.枪。一人笑道:“郝护卫,各为其主,对不住了。你莫跟我们比快。我们三个也都是大内出来的。” 乔统领果然是郝乔,张望了一眼道:“你们不是周小兰的人。” “不是。” “上回闯入晋王府的便是你们,和江宛。” “对。”那人道,“除去江宛,我们都是柳家的。不过已经跟周大梅统领说好了,让她收留你。” 郝乔皱眉:“收留?” “周统领舍不得杀你。”那人道,“她在爪哇也挺寂寞的。郝护卫何不看看她去?上南洋玩个一年半载再回来也好。” 郝乔冷笑道:“我若不去呢?” 那人含笑道:“郝护卫,这不是邀请,是绑架。” 说时迟那时快,“架”字才刚出口,两枪齐发。偏两枪都没打着郝乔本人,皆打中了她的发冠。并有暗器从屋中射出,撒向郝乔头顶。郝乔脚下的地面忽然打开。郝乔若往上跃起则枪子暗器一块着了,唯有不动。遂结结实实掉入陷阱。 陷阱不深,乃是一个铁网。郝乔拔出腰间匕首劈开一层铁网,谁知第二层铁网又掉了下来。眨眼间已包裹了七层铁网,将郝乔紧紧裹住动弹不得。 郝乔被擒。不多时,五花大绑送到地面屋中。只见那三个柳家子弟和江宛都在,案头赫然坐着燕国摄政王贾琮。贾琮笑眯眯道:“郝护卫,南洋十分好玩。你去玩一圈回来就好。放心,我们不会动郝家的。” 郝乔长叹一声:“我早猜到王爷亲临太原不会是修铁路这么简单。皇城司的事儿都是你做的吧。” “不是。”贾琮面不改色道,“是你们东瀛二大爷做的。我只是帮了两手、好让你们不发现他而已。” 946.第九百四十六章 先大内女卫郝乔被擒, 贾琮哄骗人家晋国皇城司之祸乃东瀛二大爷所为。郝乔立时道:“他没那个本事。” 贾琮正色道:“我不知道谁给他出的主意。晋王做的最愚蠢的事,就是把敌人毫无损伤的送去一个比本国发展快、比本国还富裕的地方, 是诚心想让对方打回来么?” 郝乔眯着眼道:“贾王爷助了他?” 贾琮耸肩:“我助他作甚?天底下还有比坐山观虎斗更舒坦的事么?现在晋王强些、二大爷弱些, 但晋王在明、二大爷在暗。我只在旁瞧着。晋王要查到二大爷了, 我帮着遮掩一下。过不了多久他二人便能势均力敌。我吃着西瓜嗑瓜子儿, 且等他们两败俱伤,好收渔翁之利。” 郝乔笑道:“贾王爷是说笑么?东瀛那位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拿什么跟王爷斗。” 贾琮假笑道:“人家不是有司徒巍么?”郝乔眼中转瞬即逝了一个讥讽, 没言语。贾琮道, “横竖乔统领不在, 你的徒弟们经验比你差远了。在一个家天下的王国, 争夺政权未必非得靠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也没问题。” 郝乔霎时瞪圆了眼:“你敢!” “我凭什么不敢?”贾琮歪头道, “要不要赌一赌。你只需在爪哇国过一个年, 我就能拿下晋国。” 郝乔思忖片刻,眼珠子转了转,道:“别的我不管。我有个侄女在晋王府,你们不得伤了她。” “额, 郝姑娘只是个寻常女官, 连美人都没混上,怎么都闹不到她头上。”贾琮笑道,“郝统领放心去南洋吧。南洋风光真的很美, 运气好还能看到火山呢。”乃打了个响指。 两个柳家子弟把郝乔带到隔壁。领头的那个笑嘻嘻道:“郝统领, 对不住了。”一把捏住郝乔的下巴, 拿起水壶往她口里灌。郝乔毫无法子, 愣是让他灌了数大口下去。不多时她便天昏地转不省人事。 遂喊了隔壁的江宛过来。江宛忌惮郝乔武艺,纵是她已昏迷也不敢大意。小心换下郝乔身上衣物,替她穿上一身寻常百姓的布衣。又把她头发拆了,先剪掉一半才开始梳理清洗。换下的衣服送到隔壁仔细检查,把信物之类要紧的东西留下,其余烧作灰烬。 郝乔有条缂丝腰带极尽精美,下头的人说要不要留着。贾琮道:“这位郝大婶通身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腰带贵,保不齐浸了什么可跟踪的香料。日后赔她一条就是。烧了。”遂也没留下。暗器囊中的暗器取出,囊袋烧了。暗器连其余牙牌信物之类的悉数往浓肥皂水里泡着,洗刷干净装入香料袋子。末了将那一半的头发都烧了个干净。 而后郝乔被装入□□布袋子,柳小七亲自背了越出城墙装上四匹马拉的大车,顶着一天的星月跑了。 第二天早上,日头才刚刚冒出云际,太原城沉沉未醒。一队人马踏破黎明疾行如电,眨眼包围了一座宅子。为首的是位将军,跳下马来一脚踢开大门,便是一愣。从外朝里望去,满庭萧瑟、寂寥无声,两只野猫懒洋洋躺在檐下。将军大步踏入门内,眼睛横扫而过。 这宅子只有两进,倒也修了抄手游廊。蛛丝儿结满槛窗,檐角还悬了个铜铃。院中种着两株榆树三株石榴,树上有鸟窝,树下躺着落叶。花儿也掉了大半,许多已朽得只剩花萼。正房门前摆着两口大瓷缸早已干透。这宅子瞧着像是有数月没进过人似的。走入屋内也是一样,四处灰尘扑面,连柱子上都结了厚厚的一层。书架上撂着半架书,随手翻开一本已被蠹虫蛀损。将这宅子里里外外搜了三遍,毫无可疑之处。 不多时地保赶到。原来这宅子乃属蜀国一位商人。那人每年秋天来晋国贩水果,只短住一季,其余三季皆空着。早几年还请了人看守。今年开春那看守老头听说侄子在东瀛发了财,便给东家写信辞工不做、要去东瀛找侄子。蜀国商人也懒得找人手,便任由房子空着,预备秋天来了再说。此处已空了将近五个月。 转眼日上杆头,甘可熙也带着殷庄赶来了。他二人听那领头的将军说了概况,重新围着宅子从新开始细查。甘可熙查地面,殷庄飞上屋顶。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什么。找第二圈时,殷庄在后罩房瓦缝里头寻到了一块纸片,忙以手帕子包了小心取下,请甘可熙与那将军来瞧。 那东西是个庙里的签诗,只得小半张。正面写着:第三十九和签字的一半;背面是两个半句诗,用了霸王乌江自刎和庞涓落败之典。签上有寺名,曰浅草寺。将军皱眉道:“浅草寺是哪座庙?不曾听说。”乃收好了纸片命人打听去。众人再接着搜。 过了半日,又是殷庄从榆树的鸟窝里头寻到了一小块布头子。他道:“两株榆树上各有一个鸟窝,窝泥皆新。一个窝中有四枚鸟卵一对雀儿,另一个窝中亦有一对雀儿却无卵。两对雀儿是同一种。我想着这对雀儿会不会也将要产卵了。” 甘可熙纳闷道:“与乔统领何干?” 殷庄道:“这布头子就在鸟巢的最上层。雌鸟要产卵,必忙着筑巢。这块会不会是刚刚被衔进去的。” 甘可熙拿过布头子细看了看,是一点子海青色粗布,略有褪色,被什么东西扯挂下来似的。那将军道:“像是和尚的僧衣。”遂与甘可熙对望一眼,都想起那半张签诗来。 殷庄重新跳上树去一个个枝桠细查,可算在另一株榆树的枝子上寻到了两根丝线。取下来一比,与这粗布是同一个料子。后没再搜出什么来。 原来郝乔昨晚已告诉了手下她要去见故人。只是那故人不知如今可投了主公。若日出时分她还没回去,便可能出了意外,让手下人快去找她。跟江宛一路而行,她皆洒下了特制香料,有灵犬可寻踪。亏得这招数陈瑞锦等人早先用过,贾琮防得彻底,愣是只让狗儿追到此处、再找不着郝乔踪迹了。 一行人回到皇城司不久,寻访寺庙之人问到永祚寺,有位僧人道:“东瀛有江户城,现改名镇海。城中古寺名浅草,始建于唐。本为观音禅院,如今已供奉西天诸佛了。” 闻报,甘可熙与那将军面面相觑,提着心往到晋王府复命。 晋王自是大惊。乔统领犹如晋王府之遮天伞。她若有个三长两短,阖府皆不踏实。前些日子老二遇刺,贾琮特意让他留神刺客。遂愈发不安,立命举国搜查。 先皇城司公事孙大人遇刺时便大查了一阵子,没查出刺客;二殿下遇刺再查,连明知的模样名字的刺客都抓不到;如今再查,下人的人难免有种“查不出来也就那样”的心思。 此事旋即传到后院,晋王妃闻之亦惊:信真告诉她东瀛那位不老实,果然不假。竟把主意打到了乔统领头上。甘可熙自然猜出是贾琮给东瀛二大爷栽赃。横竖他已定了心思去北美,遂扮作诸事不知。 两日后,朝中出了大事。数十份弹劾折子一道压上晋王案头,皆是揭发世子下头的人贪赃枉法、私吞税金、拉拢朝臣、私结将领的。且件件皆有实证。晋王好悬没气背过气去。他知道儿子们手脚都不干净,没想到已不干净到了这个份上!低头看下头老三老五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洋洋得意。尤其老三,仿佛他已经是世子了一般。 晋王知道,必是老大手下什么要紧的人物倒戈,否则他得不到这么多证据。又恨老大没本事,心腹之人也控制不住。遂冷着脸将折子悉数丢给御史台。瞥了眼老三,冷笑道:“孤王老了,儿子们也大了。这等事只怕不止老大有,旁人未必没有。”老三顿时笑意凝结。晋王遂吩咐御史大夫道,“近来国中多事,也是平素纵的。既这么着,就查吧。孤王这些儿子,不论大小,悉数从头细查。”言罢再不听一句话,甩袖子进去了。 过了会子,有宦官出来传旨:各位王子,连世子在内,一律闭门思过。等御史台查完了再说。 晋国朝廷顿时如地震了一般,人人自危。贾琮干脆写了封信送入晋王府,说司徒巍这个小朋友一直在大佳腊念书,于晋国国内无权无势。既无权势拿什么去贪赃枉法?铁路还用得着他呢,您能不能帮忙让人先查他?若没问题就放他出来做事呗。 晋王一想,委实没听说老四干了什么追名逐利之事,这些日子韩奇等人皆夸赞他能干。晋国缺钱缺的厉害,这铁路乃一本万利之物。思忖良久,当真命御史台先查了司徒巍。 御史台很快便查完了。委实如贾琮所言,司徒巍压根无权,故此无以谋私。晋王遂命放司徒巍出府,让他接着忙铁路。 数日后,邮局送来一封信,给晋王府尚服局一位司衣女官郝姑姑。信是封加急件,从赵国寄来的。郝姑姑心下纳罕,打开来看,赫然见信上第一张纸以炭笔写了自己的地址,并画了一个仿似叶子形状的图案,后头是“留意东瀛”四个字。郝姑姑便是一震:这图案正是她自己腰上的胎记,那些炭笔字乃她姑母郝乔的笔迹。 再看那信。写信之人乃是赵国邯郸一个驴肉店的伙计。说是前几日店中来了五六个客人。当中一个为女扮男装的五十来岁的妇人,其余则是穿淄衣的和尚。那女子仿佛被这些和尚们挟持了。伙计趁机上菜的功夫悄声问妇人可要帮她报警。妇人沉思片刻,做了个往后头去的手势。过了会子,妇人起身小解,和尚竟跟着她走到茅房外头!这驴肉店中亦有女伙计,这伙计便托了个同事假意小解,在茅房问那妇人要不要帮助。妇人摇头。这店中伙计皆随身挂着稿纸和炭笔。妇人口里大声说无事,一面摘下女伙计的炭笔稿纸。还没来得及写字,外头和尚已在催促了。妇人只来得及画了这叶子图案并写下那些字便匆匆离去。伙计与同伴商议着,就依地址将那张稿纸寄来晋国,另附上一封信说明情况。 郝姑姑拿着信怔了半日,赶去求见晋王。 晋王遂确信郝乔落入东瀛来的和尚之手。顿时后悔没杀了那位、好端端放他走了。又有几分庆幸。委实没看出那位有异心,竟早早打发他走了。若留着他在太原只怕更了不得。乃命严查东瀛来人。 郝姑姑既得了姑母消息,少不得请假回家一趟、告诉族里。这日,她安安生生离开晋王府、安安生生到了郝家、又安安生生离府。待马车赶到晋王府后门,车夫喊道:“姑娘,到了。”半日没人答应。车夫催促两声,依然无人。掀开车帘子一瞧——车中空空荡荡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车夫急了:还没给车钱呢!遂驾着车回到郝家讨钱。郝姑姑遂也失踪了。 此时柳小七早已将郝乔交给同僚、自己回到太原。遂又绑架了第二个姓郝的女人,再辛苦一趟送出去。年轻的这位只能算身子康健,压根不会武艺。快马加鞭一只日便进了赵国境内,柳小七遂把迷晕的人质放了出来。郝姑姑坐在马车上颠簸了半日才知道自己被人绑架了。 柳小七笑呵呵跟她说:“等见了你姑母你就知道,那炭笔签子是真的,毛笔信里头都是胡说八道。” 郝姑姑冷冷的道:“你不用得意,立时有人来救我。” 柳小七充耳不闻:“小姑娘,这路上虽辛苦些,等到了爪哇就好了。” 郝姑姑一愣:“爪哇?” “不错。爪哇。”柳小七道,“你姑姑这会子应该已经到鲁国了。她会在莱州港等你,然后你们娘儿俩一道去爪哇旅游。玩了一年半载的再回来。” 郝姑姑糊涂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么,等到了莱州问你姑姑吧。”柳小七道,“在这世上,她最惦念的也就是你了。有你陪着,她在爪哇也能玩得开心些。” 郝姑姑思忖道:“王太后院中失踪了一个侍女……” “也是我们弄走的。”柳小七道,“我们的地缘优势太大了。这是你们王爷太后无法想象的。贫穷限制了他们的想象。” 947.第九百四十七章 话说柳小七绑架了郝乔的侄女郝姑姑。进入赵国境内后他便松懈下来, 与郝姑姑扯了些闲话方接着赶路。次日到了邯郸,将郝姑姑交给同僚, 柳小七吹着口哨上隔壁屋子歇息去了。 他们住在驿馆, 正经赵国官府开的驿馆。馆中有各国来使, 内外武警巡逻。是夜三更, 郝姑姑窗外有人轻敲三下,她忙打开窗户。一位黑衣夜行人跳了进来,低声问道:“姑姑可好?” 郝姑姑道:“我无事。”遂说了路上经过。乃道, “我也不知道此人是哪国的。方才进驿馆时, 他掏出了秦国的官印。” 夜行人道:“既如此, 烦劳姑姑再辛苦几日, 咱们到了莱州再说。”郝姑姑点头, 夜行人逾窗而出。 天亮后柳小七离开驿馆, 两个持赵国小官官印的男人接手郝姑姑,押送她离开邯郸、换了辆马车奔赴鲁国。进入鲁国后不久,马车中午驶入某县城中一处大宅子。三人吃了顿便饭,郝姑姑还上楼梳洗一番。 下午要起身时, 一个押送之人笑道:“郝姑姑, 咱们从今儿起换汽车了。” 郝姑姑一愣:“汽车?” “对,汽车。”另一个道,“你们晋国有汽车没?” 先一个笑道:“晋国怎么可能有汽车!晋国还在原始社会。别说有, 连听都没听说过。”乃齐声大笑。 那笑声听在郝姑姑耳朵里极刺耳。她想了想:“听说燕国摄政王给我们韩老太君贺寿时, 送了一辆汽车。” 他二人仍笑:“那有什么用!连汽油都买不到!”遂催促郝姑姑快走。 三人登上一辆汽车, 他二人坐前头, 郝姑姑坐后头。乃开着车跑了起来。郝姑姑大惊——这汽车比马车快得多,赛过最快的军马。前头没在开车的那位道:“马匹跑累了一定要歇息或是更换,汽车就不用,加油就行。这样可以省下许多马匹。” 此后两位赵国小官轮流开车。非但没有星夜兼程赶路,反倒有几分悠闲。路上汽车不多,开车的都威风八面。数日后黄昏时分,三人赶到莱州。城中近港有一客栈,郝乔便关押于此。姑侄二人相见,抱头痛哭。郝乔身上带着枷锁,饮食中亦掺了药,半分逃不得。 原来那炭笔字画乃是郝乔在邯郸时托一个送饭之人匆忙带出的,并无什么和尚。显见东西落入敌手,被利用了一把。郝乔轻叹,将自己被擒经过说了一遍。 郝姑姑大惊:“是贾琮所为?!” 郝乔苦笑道:“纵然知道,连半点音讯都传不出去,何用。”乃问侄女如何到此。郝姑姑也说了被绑架经过。郝乔摇头道,“我本想着,贾琮此人对我颇为忌惮,也许会使人去试探你。依着你的聪明,保不齐能猜出点痕迹来。他终究还在我们太原城内。若能拿住了他,救我便容易多了。谁知他玩了这么一手。” 郝姑姑笑道:“姑母做得好。”乃挤了挤眼。 郝乔皱眉,旋即看了看侄女的衣裳,惊道:“他们没给你换衣裳?” 郝姑姑道:“不曾。我是女人,路上押送的我都是男人。” 郝乔忙拉着她低声问道:“书库可有人找上你?”郝姑姑眼睛锃亮连连点头,嘴角笑得老高。郝乔跌足道,“咱们又能多几个人陪着去南洋了。”郝姑姑一愣。郝乔摇头不语。 此时早已入夜,外头灯火通明。院中几盏明灯亮了起来,郝姑姑惊异不已:“那是什么灯?好亮!” “蓄电池电路灯。”郝乔望着窗外喃喃道,“委实不是对手。也罢,认输吧。” 不多时,有人敲窗。郝姑姑急忙打开窗户。上回那夜行人跳了进来,含泪朝郝乔行礼:“郝统领,属下等营救来迟,还望恕罪。” 郝乔一叹:“来了多少人。” “三十六人。” “这么多?”郝乔皱眉,“王爷肯答应?王府的人手够么?” 夜行人笑道:“王爷说让属下务必找到乔统领,不拘多少人手。” 郝乔翻了翻眼皮子:“也罢,横竖吃穿用度都是他们联邦的。”夜行人与郝姑姑皆愣了。郝乔再叹,“贾琮那几个手下行事何等周密,哪里会漏如此大的破绽当你们追踪上来。这儿是人家的地盘。” 正说着,窗外一声哨响,路灯骤熄。夜行人急忙探头出去,只见四周院墙上不知冒出了多少戴圆盔的兵士,手持火.枪指着屋顶和院中。他带来的夜行人已被团团围住。乃大惊。 郝乔朗声道:“行了。人家是十面埋伏,且火器强似咱们许多,打不过的。就这样吧。”乃命手下人投降。不多时,三十六个从晋国追踪而来的夜行人悉数就擒。 有个矮胖官员笑眯眯走了过来,朝郝乔拱手:“郝师叔辛苦了。我们已和周国主商议好,诸位明早就上船,直接驶去爪哇国首都椰城,彼国长公主周大梅到时候会亲去港口接你们。好生度个假吧。想给家人写信报平安的今晚就写好。” 郝乔似笑非笑道:“那信你们该不会又添上点什么吧。” 官员义正言辞道:“我们少不得要拆开检查的。总不能让你们通风报信吧。” 郝乔道:“我只不明白,你们抓我们这么多人去南洋作甚。” 官员摆摆手指头道:“晋国书库的人又减少了三十六个。你们四殿下已联系上神盾局,就是认钱不认人的神盾局。” “神盾局?”郝乔皱眉,“他与神盾局什么相干。” 官员随口道:“说来话长。有位姑娘的长辈在北美发了大财,雇神盾局将她从晋国接走,途径赵国。那姑娘见街头柿饼香甜的很,遂买了十斤、雇神盾局给她的情郎送去。那情郎就是你们四殿下司徒巍。司徒巍聪明,当场猜出买柿饼之人是谁,也猜出给他送货的汉子不是寻常货郎。遂与搭上线了。” 郝乔思忖片刻道:“神盾局本来也不难找,只是雇他们做事贵的很。四殿下有多少钱?” 官员笑道:“无碍。我们王爷与神盾局是老交情了,商量好让他们只给司徒巍报十分之一的价,其余差价我们出。横竖我们一不缺钱二不缺人。不像你们晋王,修铁路要花钱、赎回细作要花钱、重建皇城司要花钱,眼看汛期到了汾河说不定涝一把更得花钱。国库都空了!人才也少。我们费些周折哄了各位离开太原,书库就少了三十六七个位不是?我们外头有三百多号呢,这些人明儿都跟着海船护送诸位去南洋。而我们的人手依然要多少有多少。纵然是一比十的用人,晋国也压根耗不过我们。” 郝乔怔了怔。半晌,苦笑道:“委实……耗不过。我依然不明白你们王爷打的什么主意。” 官员掐指算了算道:“郝师叔不用着急。等你们在爪哇逛一阵子,再看报纸,就知道了。”又看了眼一众俘虏,“放心吧,诸位的家小皆不会有事的。”乃拱手离去。 他前脚刚走,大伙儿都去看郝乔。郝乔道:“问他们要纸笔写信吧。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扭头见院中电路灯已明,又是一声长叹。 次日一早,郝乔等人被兵士押送上船,离港入海。漫说逃跑,连报信的机会都寻不着。三四十人立在船头,眼睁睁看着海岸越来越远。郝乔想了想,问押送将军道:“你们联邦在鲁国安置这么多兵卒,鲁国不在意么?” 那将军道:“鲁国虽暂未加入联邦,早已是我们的地盘了。”郝乔愕然,旋即苦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晋国书库收到同僚从赵国发回的信函,说已跟上了郝姑姑。她被一秦国官员绑架,欲送去鲁国莱州港与乔统领会合后同绑去爪哇。晋王大惊,不想老二竟拉扯上了数国,愈发命加强戒备。 御史台开始详查世子手下所犯的案子。因三殿下的手下已把要紧信息给齐全了,查起来极容易,数日之内已拿了十几位大人下狱。贾琮赶忙又给晋王送去一封信,说自己那北美最缺人口,尤其缺认得字的人。王爷若要严惩这些贵国官员,求您老别杀了,将他们卖给我。上回齐国整顿吏治,查抄了几十户人家,悉数让西洋英吉利国买了去,如今不少成了柳皇后的幕僚。晋王一瞧,这些人还能卖钱?可巧孤王还有那么多细作要花钱去赎回呢。登时大笔一挥答应了。 五位成年王子,四个闭门思过,只有司徒巍还能在府外蹦达。每日照常往中书省衙门与章肃等人议事,每日都得好感。世上从来不缺投机者。登时有人开始上他府上投靠、送礼、讨好。司徒巍摇着扇子慨叹道:“可算活得像个特权阶级了。” 他乃思忖着,眼下投靠过来的人还没有出挑的,自己身边缺个靠得住的人物。偏他如今在外朝才刚起步,不能过于惹眼。斟酌良久,想到了一个人。遂以暗语传信给甘可熙,约他明晚见面。一时甘可熙回信,明晚不得空,改作后日如何。司徒巍答应了。 偏这会子有人送来一张帖子。原来明儿乃韩斐生日,邀几个人去郊外庄子小酌,他借了祖母的汽车玩儿。想着四殿下喜欢那东西,明儿正巧是休沐日,问他可愿一道去。司徒巍大喜。韩奇岂能随意允许嫡长子邀王子赴私宴?欣然允之。 次日,司徒巍穿了身西洋礼服,戴着西洋礼帽先往韩家去。见了韩斐,看他也穿着西洋礼服,互视而笑。不一会子韩麓出来了,干脆穿了身常春藤大学的运动服。韩斐待司徒巍颇有几分敬意,韩麓只当他是隔壁学校的同学。一时又来了几位王孙公子。司徒巍瞧了眼,当中还两位少年穿着燕京大学的校服,遂寻人打听。原来他二人一个是世子妃家的族弟,在燕大新闻系念大一;另一个便是建筑系的章文兰,已经大三了。过了会子,甘可熙竟也来了!殷庄扮作护卫跟在他身后。甘可熙看见司徒巍便是一愣。二人互视两眼便心照不宣假装不熟。韩斐见客人已到齐,请大伙儿同出门去。 一行人马踏青砖来到韩家的庄子,早有管事迎了出来。笑道:“大爷,都已预备好了。”到了后头,见此处修着齐齐整整的水泥路面,远远的可望见那辆贾琮送给韩老太君的汽车停在大草棚前。众人跑马过去,嘻嘻哈哈在汽车跟前跳下马围着细看。多人不曾见过此物,皆以为奇,问韩斐是何项所使。 韩斐笑道:“这个当问四殿下,他们大佳腊街头已有在跑的了。” 司徒巍道:“大佳腊也不多。不过产量上来快的很。”乃含笑看着章文兰,“这位兄台穿着燕大校服,不知京城如何?” 章文兰道:“京城大概比大佳腊还少些,也就官府和富贵人家开得起。不过保定府已经在修建汽车制造厂了,天津大港也找到了油田。” 司徒巍道:“我记得报纸上说,大港油田是贾琮掐手指头算出来的?” 章文兰笑道:“那个就天晓得了。不论是不是他算的,横竖找到了就是好事。” 司徒巍抚了抚汽车玻璃,叹道:“大佳腊的车都上路了,咱们晋国还稀奇的很。委实落后人家不少。” 韩麓道:“这算什么?拿钱去买就是了。晋国落后的不是这个。联邦各处皆禁止人口买卖,晋国还在使唤奴才呢。今年秦国丞相朱桐已改革税制了,晋国的士大夫非但不交田税、他们的亲眷连商税都少交。经济越发达的地方赌场的税越高,咱们晋国赌税才十税二。我老子提了多少回加赌税。司徒巍同学,你老子为何不答应啊?” 司徒巍摊手:“我哪里知道!我三个月前也跟你一样在大佳腊好吧。” 韩斐咳嗽两声:“朝中阻碍厉害。” 几个人齐声问:“谁在阻碍?” 韩斐道:“多了去了。此事回头再商议。行了行了,开车玩儿吧。” 众人有些扫兴。韩斐已打开车门,问道:“谁先上?” 有人笑道:“自然是四殿下先上。” 司徒巍当真喜欢汽车,遂不客气先上了。一踩油门,车子突突突跑了,没见过的皆惊叹。横竖轮不到自己先上,甘可熙远远的避在人群后头,眯起眼望着司徒巍开着车越跑越远,转过弯子不见了。 948.第九百四十八章 韩斐生日, 请了些晋国的世家子弟在郊外庄子小聚。司徒巍率先开着汽车兜圈子去,旁人三三两两立在树荫下议论。有个人过去同章文兰的师弟说话,他便撤出来径直走向草棚。甘可熙正闪在草棚里头暗中观察, 见他来了轻轻躬身点头。 章文兰含笑道:“日头下面愈发热了, 树荫挡不住。还是棚子里舒服。”乃伸出右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章文兰。” 甘可熙眼神闪了闪, 伸手与之相握。“在下甘可熙。” 章文兰松手随口道:“甘公子觉得晋国日后的道路在哪儿?” 甘可熙道:“如此大事, ‘我觉得’无用。” “年轻人何故如此悲观?”章文兰道,“未来还不是在我们手里?” 甘可熙瞧了他一眼:“章公子的婚事能自己做主么?” 章文兰想了想:“我家里会考虑我的意思。” “假如他们不考虑呢?” “那只能毕业后留在京城了。” “那还不是无用。”甘可熙道, “只能逃走,晋国如故。章公子的兄弟姐妹一般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误娶河东狮、误嫁浪荡子只能忍着。” 章文兰思忖道:“倒也有理。依你看该当如何?” 甘可熙道:“我才说了, 不能如何。靠文人是无法改变政体。” 章文兰看了看他:“你也在外头念书?” 甘可熙摇头:“只看了些外头的书罢了。”章文兰诧然。 偏这会子司徒巍开着车重新出现在视野,众人皆议论起来。章文兰看着汽车道:“四殿下呢?” 甘可熙垂着眼皮子道:“最腐败的民主好过最清廉的专.制。” 章文兰微笑道:“四殿下受到的教育与旁人不同, 愿意君主立宪也未可知。” 甘可熙眼皮子垂得更低了:“从秦赵燕鲁等有明显君主立宪意图的国家看来, 凡首领无意维持君主专.政的,都不肯让王爷后院满佳丽。比如越国朝政已被定国公甄藏珠把持,越王连个侍妾都收不到。管中窥豹。四殿下至少在大佳腊和太原同时择定了四位后院人选。” 章文兰皱眉:“大佳腊的女孩子怎么会肯?” “大佳腊那位大约是正妃吧。”甘可熙道,“可能不知道他在太原别有佳人。再说,愿意呼奴使婢之人也不在少数。你雇个佣人还得给他工钱, 你心情不好打骂他撒气、他说不定就撂挑子不干了。奴婢则生死在你手。” 章文兰眉头愈发紧了。忽然瞧了他一眼:“这也算四殿下隐私, 你如何知道?” 甘可熙道:“四个里头, 有一个是我姐姐。”章文兰霎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偏他又喃喃道, “她在太后院中,已多日联络不上,不知如何了。” 章文兰自然以为庭院深深与世隔绝。制度缘故毫无法子,遂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连皇宫都可以参观,说不定日后能有改变。” 甘可熙道:“皇宫太贵,寻常人参观不起。” 章文兰顿时愁道:“是啊……我都没去参观过。本来今年暑假我本预备迟一个月回来的,都跟家里说好了。故宫博物馆给我们系开放免费参观。谁知我祖父打发人十万火急召了我回来,又没什么要紧事。喂,这位护卫兄弟,你笑什么。” 甘可熙扭头一看,殷庄脸上尚有未曾收敛的笑意。乃以目相询。殷庄道:“紫禁城我逛过。” 他二人皆惊:“你逛过?你那么有钱?” 殷庄到:“章公子方才说的故宫博物馆,我妹夫就在那儿办差。” 章文兰不觉抓了他的胳膊:“你有亲戚在故宫博物馆?做什么的?” 殷庄道:“是个什么研究员,专门琢磨宫中斗拱的。” 章文兰惊呼一声:“在故宫研究斗拱?!他叫什么?说不定我看过他的文章!” 殷庄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甘可熙。甘可熙点头。殷庄道:“叫赵青云。” 章文兰又惊呼:“赵先生!哎呀你妹夫是赵先生!他来我们系里讲过课!我看过他的论文!” 殷庄诧然:“章公子竟知道他?” “当然!”章文兰道,“你不知道他很有名?” “会不会是重名重姓?他不过是个寻常匠人。” 章文兰吐了口气:“也是。我们这个专业,在晋国不怎么受重视。”乃朝殷庄作了个揖,正色道,“赵先生极有才学的!护卫兄弟,你万莫小瞧了他。” 殷庄道:“才学倒在其次。他待我妹子好、毫无二心,家境也宽裕。父兄皆工匠,都是老实本分之人。别的也不那么要紧了。” 章文兰笑瞧着殷庄道:“依护卫兄弟这个模样,令妹必也不差。”又看了看甘可熙,“你们二位竟是半分不像!” 殷庄甘可熙互视一眼,甘可熙道:“我们二人又不是兄弟,如何会像?” 章文兰打量了他们片刻,似笑非笑望着甘可熙,轻声道:“你说的对。你二人本来不像。”甘可熙心中莫名动了一下。 正说着,那头有人喊道:“喂,说什么体己话呢?章师兄,开车么?” 章文兰道:“就轮到我了么?” 他那师弟道:“你与四殿下同一个专业,他给你开后门让你先上!” 章文兰笑道:“竟然还有这种专业优势!那我不客气啦~~”乃回身朝甘殷二人挥手,还特冲着甘可熙挤挤眼,大步过去了。 眼看章文兰已到了车前,甘可熙皱眉道:“阿庄,他凑上来作甚。” 殷庄道:“大人方才一直盯着他瞧,大约是被他发现了。” 甘可熙微怔:“我何尝盯着他瞧了?” 殷庄奇道:“大人盯了他许久他才过来的。大人不是有意的么?” “……”甘可熙半晌才说,“大约是我那会子失神了。” “不曾。”殷庄不是个顺着上司说话的圆滑之辈,老实道,“大人目光灼灼盯着他,都快把人家后背的衣裳烧出个窟窿了。” 甘可熙哑然。忽然转个话头:“你妹夫在紫禁城办差?怎么找了个京城的妹夫。” “我们家早先在京城的。后七叔来太原,将我带来了。” 是了,殷七爷原先是京城神盾局猎鹰书局的掌柜。“我倒是不曾问过,你父母呢?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么?” 殷庄道:“我打小便没了母亲。半大时父亲去外头做生意,再没回来。虽还有几位叔伯……终究各有家业。七叔并未成亲,我和妹子便一直跟着他。本有个哥哥,早早夭折了。” 甘可熙点点头。殷七爷对他护的很。“你进去过紫禁城?什么样儿?” 殷庄想了想道:“极大。”遂说起皇宫来。 那头章文兰已坐上汽车开走了,众人这才惊呼“原来他会开车!”章文兰不只会开车,还开得不错。单手握方向盘朝甘可熙笑嘻嘻挥手。甘可熙心中咯噔一下,已看出来这位兄台误会自己对他有意。偏此事没法子解释,不觉憋红了脸。殷庄在旁随口道:“这章公子怪骚的。”甘可熙忽觉好笑,望着那车渐渐开远。司徒巍回头张望了甘可熙几眼。因旁人围着他说话儿,抽不出闲过来。 不多时章文兰便开完一圈,比司徒巍快得多。轻捷如豹子从车上跳下来,“咚”的一声关上车门。韩斐因笑指着他道:“你小子方才还问我哪儿是油门哪儿是刹车,分明熟络的很。” 章文兰笑道:“我们王教授有这么一辆,心情好时也让学生玩玩。我可巧是得意门生。”众人一笑,又推了另一位小爷上去。 章文兰与人闲聊片刻,抬头看甘可熙依然避在草棚子里,便又走过去跟他搭话。不想甘可熙竟冷漠下来,爱搭不理。章文兰忙朝殷庄望去。殷庄道:“卑职不知。大约我们大人忽然心情不好。” 章文兰听见“大人”二字,略吃了一惊。乃眨眼问道:“他何故心情不好?” “卑职不敢猜上司心思。”殷庄一本正经道,“卑职只负责护卫大人安全,其余不与卑职相干。” 章文兰笑道:“护卫大哥好职业化。”乃望着甘可熙道,“你这护卫哪儿请的?我也请一个去。” 甘可熙绷着脸道:“前任留下来的。” “哦。你前任高升了。” “死了。” “额……”章文兰微窘,“这会子天热,你留意些日头,莫中暑了。” 殷庄忍不住道:“章公子方才还说这儿比树荫下凉快些。” 章文兰瞥了他一眼:“喂,天要被你聊死了。” 甘可熙淡然道:“说谁?” 章文兰陪笑道:“说我自己呢。”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喊道:“章师兄,你们好生狡猾,躲在那儿趁凉。”只见他那师弟与司徒巍正朝这边走。 章文兰忙说:“莫把旁人都惹来,人一多就热了。” 殷庄低声道:“大人,那头人少了些,咱们也看看汽车去?”甘可熙微颔。二人遂离了草棚,与司徒巍等人擦肩而过。 章文兰自然不便跟过去,立着等他师弟和司徒巍。三人在草棚下说了几句场面话,司徒巍向章文兰道:“你们燕大有位王元教授,你可认识?” 章文兰道:“他教我们古建史。四殿下认得?” 司徒巍道:“曾有书信往来。前些日子我写了篇论文,托燕国贾琮带给他瞧瞧。不曾想那位混到如今还没走,还不如寄过去呢。可惜先前不认得章公子,早知道托你带了。” 章文兰道:“何须绕远路?我平日时常去王教授办公室打杂。” “他老人家非法使唤学生帮佣?” 章文兰笑道:“王教授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老人家了?他倒是颇想来晋国考察的。”他二人遂聊起了专业。那师弟在旁呆了半日,也想插句话;奈何隔行如隔山,干脆转身回去了。那俩都不曾留意。 这头韩斐正在教一位小爷开车,奈何教了这许久愣是没教会。大伙儿嘻嘻哈哈的起哄。见这师弟回来了,韩麓随口问道:“不是纳凉么?怎么回来了?” 师弟叹道:“我站在哪儿就是个多余的。”众人闻言不禁纷纷朝草棚中瞥去,挤眉弄眼。偏那二位聊得太投机,愣是没察觉。 甘可熙也瞧着草棚子眉头紧锁。殷庄乃声音不大不小的嘀咕道:“这汽车里头能不能放冰块?不然大热天的若是车夫中暑呢?” 韩斐笑道:“开起来风大,就不热了。”乃看着那教不会的道,“罢了,你在旁坐着看人家学,多看几个人你就学会了。”众人大笑。 那人笑道:“我就不信这玩意容易,你们来试试?” 殷庄又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我们大人肯定瞧会了。”甘可熙咳嗽两声。 韩斐忙说:“甘大人已瞧会了么?” 甘可熙道:“我乃习武之人,学这个容易些。” 那位赶忙从驾驶位爬出来:“你瞧着便会了?我不信,你来开开我瞧!” 甘可熙看了看韩斐,韩斐笑道:“开给他瞧!让他知道他委实是最笨的。”乃指着副驾驶,“你坐那儿看着。” 那位小爷当真上了副驾驶,口里喊道:“你来你来!” 甘可熙点点头,径直走上车去。殷庄也默然上了后座。甘可熙一手关车门一手拔手刹,脚底同时踩住油门和离合器。只听突突突几声,汽车猛然加速冲了出去,吓得坐副驾驶那小爷哇的大喊。殷庄忍不住哈哈大笑。 章文兰还在同司徒巍说话,忽见汽车射箭般开出去,忍不住喊了声:“初学者不要开那么快!留神握不好方向盘,会出事故的!韩大哥,那是谁?” 韩斐喊道:“是小甘大人!”司徒巍章文兰同时瞪大了眼。韩斐又喊,“甘大人,拐弯处当减速!” 只见那汽车开到拐角处非但没慢下来,反倒愈发快了。车上那小子惊恐直喊,汽车“嗖”的拐过去眨眼消失了。章文兰惊愕道:“他会开车?” 司徒巍在旁低声道:“这是他头一回看见汽车。” “那他开那么快!不怕死么?” 司徒巍笑道:“世上总有些聪明人的。” 甘可熙开完一圈的时间比章文兰快得多,大伙儿才议论了会子他便开回来了。停车前朝草棚子瞧了一眼。司徒巍和章文兰都觉得他在瞧自己,嘴角一齐翘起。 949.第九百四十九章 话说韩斐领了群年轻人在庄子里玩汽车。日头渐上, 想着这些纨绔们平素娇生惯养, 便说要不要到屋里歇着去。谁知他们都不肯走,不俱暑热只想开车。韩斐遂命人搬来桌案, 就在草棚中调开, 设些瓜果点心茶水。那两位建筑生干脆要了些白纸, 取出炭笔画起崇善寺的平面图来,一面画一面讨论。 到了中午,众人虽舍不得汽车,奈何腹中饥饿, 不得不用午饭去。章文兰那师弟扯着嗓子喊道:“四殿下,章公子, 交图啦~~”他二人又说了会子方舍得放下手中炭笔。抬头一望,甘可熙与殷庄正静静立在人群后头。他二人面容皆生得极美,兼都是习武之人, 不知何故毫不相似。殷庄身形挺如松柏,气度稳如山岳,观之可靠;甘可熙眼神淡漠杳然, 沉着脸看不出喜怒,反倒惹人好奇。 遂移步正堂。路上,那师弟搭住章文兰的肩膀咬耳朵:“师兄,跟四殿下打得火热啊!” 章文兰眼睛在人群里寻甘可熙的背影, 口里道:“四殿下专业水平很高。你这什么用词?不要制造谣言。”说着, 正瞥见殷庄不着痕迹拦在一个纨绔与甘可熙当中, 不觉皱眉。那师弟又跟他说话, 他竟没听见。 师弟捅了他一下:“喂喂,怎么又盯上人家护卫了。啧,当真生的俊。” 章文兰摇头:“那位护卫兄弟都快把直男两个字写在脸上了。非我同类,且一看就是扭不动的瓜。” 师弟顺着他的眼神瞧了会子,抽气道:“你看上人家上司了?” 章文兰得意道:“他先看上我的。” 师弟斜睨了他两眼:“没觉得。你别是自作多情吧。”章文兰哼了一声神采飞扬。师弟又看了两眼甘可熙,道,“章师兄你莫胡来,那位小甘大人怕不是个简单人物。” “看几眼就能学会开车的,本不是简单人物。” “我是说,没人认得他。”师弟正色道,“除了韩家那兄妹俩,旁人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官。我寻韩家大爷打听,他竟不告诉我!” “嘶……”章文兰不觉放慢了步子。眼角觑见韩麓离他不远,忙三两步走过去对她身边那少年招招手:“借韩四姑娘说两句话。”将韩麓扯到一旁,请教那个开车极快的小甘大人为谁。 韩麓嘴角动了动:“你知道小甘大人是什么官么?” 章文兰道:“不知道。” 他师弟也凑了过来:“知道就不问你了。” 韩麓悠悠的说:“既然不知道,说明你不当知道。何时你当知道,自然就知道了。明白他是什么官了吧。”言罢,抱着胳膊走了。 章文兰怔在当场。师弟忙拉扯道:“章师兄,她绕着弯子说的什么?你可听出意思来了?” 章文兰一手抱腰,一手托着下巴道:“听是听出来了……” “他什么官儿?” “有两种可能性,不知道是哪种。” “哪两种?” “不告诉你。”章文兰也抱着胳膊走了。师弟在后头瞪了他半日。 一时将要入席。因为人多,开了三张圆桌,韩家兄妹并一个表兄各陪一桌。章文兰与司徒巍皆不声不响凑近甘可熙跟前。甘可熙扮作没留意,领着殷庄径直往韩麓下首坐下。乃向韩斐道:“我这个护卫亦是上上的人品,不可与仆妇同席。就坐在我身旁吧。”韩斐自然答应。殷庄遂笔直的拦在甘可熙下首。 章文兰无事人一般坐了殷庄下首。他师弟又好奇又想瞧热闹,立时往师兄下首坐着。旁人皆面有异色——依着那师兄弟俩的身份,实在当坐去韩斐那桌才是。既已如此,也只得胡乱坐了。司徒巍身为王子,自然得上座,乃狐疑的瞧了章文兰与殷庄十几眼。甘可熙看在眼里,微微扭过头去。章文兰侧头去张望甘可熙;殷庄挪动身子遮住他的视线,还得强撑着不笑,颇为辛苦。 才刚斟了半巡酒尚未开饮,韩家的管事来回说荣国府的贾小爷来了。众人忙起身相迎。贾萌笑嘻嘻进门,迎着韩斐拱手道:“上午家中有事,来迟了,韩大哥恕罪。” 韩麓在后头道:“这厮嘴刁,定是掐准了点儿来吃饭的。” “拆穿也不用拆得这么直白吧。”贾萌委屈道,“我还是不是你尊敬的师兄了?” 韩麓道:“尊敬你作甚?你跟我又不是一个系,又不给我开后门。”众人哄堂大笑。 贾萌莫名不已,拉着韩斐问:“什么典故?”韩斐笑摇头不说。 贾萌与韩麓熟悉些,韩斐遂与甘可熙商议换个位置,换他去上首坐去。殷庄瞥了眼章文兰,便张罗着往下首挪一位。席上有人不满区区护卫折腾座位,坐着不动。章文兰乃客客气气同他商议道:“这位兄台,可否屈尊挪动一下?”那位赶忙站起来。 遂重新开席,先不由分说罚了贾萌三杯。又吃两杯酒后,有人提议行令。韩家早预备下骰子和酒筹竹筒,请了位举人为令官。不想头一个便是韩斐。韩斐擎出一根签来,上头写着:柱杖落手心茫然。惧内者一杯,不认者三杯。众人大笑。 韩斐笑道:“我是不惧内的。你们谁惧内自己招供,莫让旁人捅出来罚酒。” 贾萌举手道:“我喝一杯。我惧内,我们贾家祖传惧内,现已传染得亲戚朋友都惧内。”满堂拍案而笑。 席上有人道:“贾小爷不是尚未娶亲?” 贾萌道:“早已定下了,只差婚礼。” 殷庄正色道:“酒令不可违。我也吃一杯。”众人又笑。 隔壁席上一人承认惧内,另有一人被捅出来惧内,四人同饮。酒底是首曲子,韩斐唱了,掷骰子轮下一个。 两人之后轮到贾萌。贾萌随手一抓,签子上写着:闲敲棋子落灯花。东道一杯,迟到一杯。众人又笑。贾萌与韩斐对饮,打着拍子唱了首南边的曲子。那曲子极直白,意思都在词里。只听他唱道:“盼不到我爱的人,我知道我愿意再等。疼不了爱我的人,片刻柔情它骗不了人……”众人听着新奇有趣,唯有殷庄看看上司瞥一眼司徒巍,看看上司觑一眼章文兰;甘可熙瞪了他一眼。章文兰偷看甘可熙,被殷庄挡了个结结实实。司徒巍在隔壁桌看见,却像是章文兰在偷看殷庄,霎时望着章文兰沉思。甘可熙听着曲子忍不住张望司徒巍一眼,正瞧见他隔桌凝望章文兰,不觉闭了眼,举杯一饮而尽。 又过三人,下该司徒巍。司徒巍笑摇了摇签筒,仔细拈了根出来。只见签上是句唐诗:应为邮亭名棣华。自饮一杯,兄弟、堂表兄弟陪饮一杯。众人张望半日,这席上唯他一人是天家子弟,连个皇亲国戚都没有。 令官道:“唯有请四殿下自饮了。” 司徒巍却笑盈盈擎着杯子朝韩麓他们这桌一举:“殷庄,陪我一杯如何?” 众人大惊。殷庄的名字无人提起,大伙儿只当他是个气度不俗的护卫。殷庄眉头微动,以目询问甘可熙。这会子甘可熙若还不知道那位兄台打什么主意便是个傻子。他并未说殷庄是他表兄弟,然世人都知道四殿下乃殷妃所出。甘可熙抬目望过去,司徒巍只笑举了下杯子,成竹在胸。 甘可熙暗暗咬牙:不知天高地厚。殷庄那叔父殷七爷是寻常人惹得起的么?保不齐玩火自焚。遂板着脸道:“四殿下一个人饮酒怪可怜的。既是看得起你,就陪他一杯吧。” “遵命。”殷庄双手举杯立起,望着司徒巍微微躬身,一饮而尽。席上许多人悄悄打量他与甘可熙,猜度其身份。 司徒巍的酒底唱了首李太白的秋风词。曲调婉转处,神色茫然唱到:“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旁边桌上,甘可熙下首的殷庄低低的嗤了一声,还翻了个白眼。上首的贾萌道:“我仿佛在哪儿听到一耳朵,你们这四殿下在佳大有女朋友?” 韩麓道:“有啊!挺漂亮的一位学姐。”声音不大,他们这桌都听见了。章文兰若有所思,看了甘可熙一眼。 殷庄也看了上司一眼。甘可熙以为这便是贾琮当日所说的要拆穿司徒巍沾花惹草给章文兰瞧,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抄起筷子夹了只鸡腿啃起来,不再听司徒巍唱什么。 一时轮到章文兰。酒底他明明白白唱了首求爱的曲子,时而瞟甘可熙一下,每回都瞟到殷庄身上。众人看看他看看司徒巍看看殷庄又看看甘可熙,挤眉弄眼咳嗽扬声。这四位俱生得芝兰玉树,不知道他们究竟谁与谁彼此有风流意思。偏甘殷二人连身份都诡秘莫测,愈发惹人浮想联翩。 章文兰唱罢,掷骰子数到隔壁桌去了。韩麓举杯道:“章同学,我敬你一杯酒。你这样的才撇脱。喜欢就明明白白说出来,追到就追到、追不到就拉倒。有什么好遮遮掩掩不敢让人知道的。”乃挤了挤眼。 贾萌也道:“就是。凡是不敢光明正大求爱的,都有想脚踏n条船的嫌疑。” 章文兰笑道:“多谢二位,尽在不言中。”三人同饮。甘可熙殷庄皆不露声色坐着吃菜,旁人腹内已猜度了十几本戏目。 散席后,韩斐本安排了投壶射箭等游戏,谁知满座之人大半想去玩汽车。好在这庄子阴凉,倒不怕中暑。遂自己与堂弟陪着他们玩车,让韩麓陪着不去的在花厅坐坐,另安排了屋子给客人歇午觉。 甘可熙自称坐会子去午睡,章文兰立时道:“我在京城常有车玩,就不占你们的机会了。过会子我也睡去。”司徒巍迟疑片刻,跟着玩车的人走了,走前随手抓了两只枇杷递给殷庄。殷庄亦随手接下。 他们一走,章文兰立时问殷庄:“哎,护卫兄弟,你是四殿下母族的?”旁人悉数张望过来。 殷庄道:“不是。” “那你跟他吃那杯酒?” 殷庄道:“我们大人可怜他没个兄弟,我又碰巧姓殷,遂命我陪了四殿下一杯。”围观者顿时失望。 章文兰趁势坐到甘可熙身边去了。甘可熙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只做没看见。章文兰便与殷庄隔着他攀谈。一时贾萌与韩麓也凑了过来,四个人聊起了马与汽车的好坏。聊着聊着,甘可熙微微打起了鼾。四人皆莞尔。 贾萌忽然提起北美来,道:“我三叔预备在那边率先承认同性婚姻。” 章文兰惊喜道:“此事已提上日程了?” “嗯。”贾萌道,“到时候薛大伯和蔼云叔叔会乘船去栖鹏城做个结婚登记,然后补个蜜月旅行。北美属于燕国,所以燕国承认北美的婚姻记录。而燕国属于联邦,所以整个联邦都承认北美的婚姻记录。” 章文兰长长吐了口气道:“联邦真是好,什么都不歧视。” 贾萌微笑道:“章同学,你以后的方向是做研究还是实用建筑?” “还没想好。” “如果你想走实用建筑这块,我建议你去北美做几年。都是新的,你可以设计出地标建筑甚至一座城市。”贾萌想了想道,“做研究也建议你去北美。那儿有许多古代印第安人留下的大型城市和建筑遗迹,可谓鬼斧神工,与我们中国的建筑全然不同。目前我们还抽不出什么专业人手。你若肯去,毫无疑问是开山鼻祖。”乃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了一叠照片。“这都是探险士兵拍下的。你看看,可新奇?” 章文兰忙接在手里翻看,惊叹道:“从何处想来!哎呀应该从这儿拍,才能看出构造来。” 韩麓在旁探头道:“寻常兵士你还指望他们懂得什么专业摄影角度。我觉得挺好看。不满意自己去拍啊!” 贾萌道:“丑话说在前头。这些地方皆在荒远之处,吃穿用度等肯定是要吃很多苦的。你身为晋国大员家的少爷,回太原自然最舒服,只是自由度上略有逊色;燕大的高材生留京也不错。章公子可考虑仔细了。” 章文兰将那一摞照片看罢,沉思许久,轻声道:“我想去。” 贾萌道:“你才大三吧。横竖还有两年,毕业再考虑吧。” 章文兰从头再看一遍照片,道:“我想去。”乃扭头看了看甘可熙。“我想去。” 950.第九百五十章 在韩家疯玩了一整日, 眼看黄昏将至, 韩斐张罗着回城。众人都有些恋恋不舍。趁离庄上马之乱, 章文兰搭上殷庄的肩膀咬耳朵道:“护卫兄弟, 有什么法子能联络上你们家大人?” 殷庄道:“我不过是个护卫。这等事非我能做主。” 章文兰挤挤眼:“你不止是护卫,你是小甘大人的朋友。他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交给工作吧。就算是搞情报的也得有几个小时属于自己吧。”殷庄面目表情瞧了他一眼。他解释道, “我想着, 你俩身份这么神秘,不是派来暗中保护四殿下的内卫、就是皇城司。下午四殿下开车去了,你俩全都留在花厅之中,显见不是内卫了。” 殷庄思忖片刻道:“章公子既然猜到,就莫要为难我们大人了。这差事,委实是十二个时辰不得脱身的。” “人总要吃饭睡觉的。”章文兰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总得有点自己的人生。” “委实没有。”殷庄迟疑许久,极低的声音道,“章公子莫要把话说得太满。依着你家中门路,保不齐能打听到我们大人是什么来历。知道了之后……再决断吧。”乃拉下他的胳膊撤身而去。章文兰立在原地望着他渐渐走近甘可熙身旁上了马。这一幕结结实实落在旁人眼中,都去看司徒巍。 司徒巍果然正望着他二人若有所思。章文兰认镫上马,司徒巍忽然拨马过来道:“对了,寻你打听件事。你们王教授是《新建筑学》的责编吧。” “对。负责古建版。”章文兰道,“我时常去编辑部帮忙。” 司徒巍忙说:“他们杂志社有位美术编辑,名字与你相类、叫文兰的, 你可认得?” 章文兰笑道:“那就是我本人。” 司徒巍欣然拍手:“有幸、有幸!我素来以为是个才女, 不曾想一个男人笔法若般细腻。真真人不可貌相。” 章文兰连连拱手, 眉宇间不掩得色,口里还假意谦虚:“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司徒巍又夸赞两句,还解下衣襟上一个玉佩相赠。章文兰不觉张眼去瞧甘可熙,见他已坐在马上面如包公望着这头。遂赶忙从马上跳下来双手接过玉佩,口称“谢四殿下”,偏“恩赐”、“赏赐”之类的话到了口边愣是说不出来。 司徒巍摆摆手:“你我本来熟络,不用那么多礼。”乃别有深意一笑,拍马走了。 章文兰怔了半日,大声道:“今儿才认得,只讨论了会子崇善寺,算不得熟络吧。” 众人暗暗好笑,都以为他这会子方回过神来。世子的老底让人兜了,又与世子妃家似有隔阂;老二废了,老三老五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四近日有后发先至之势。章文兰的祖父本来对四殿下赞誉有加;若章文兰再与司徒巍有私交乃至甚于私交,不论他得没得家中授意、都得让人划成入老四那伙。偏他说完了明明白白的扭头去张望甘可熙,如此便惹来旁人更多猜测了。小甘大人之身份,旁人也多猜测内卫或皇城司。那章文兰这话究竟是说给甘可熙听的、还是那殷护卫?是公事还是私事?连世子在内、四位皇子闭门不出的关头,韩斐这般身份竟直愣愣的邀请四殿下来郊外庄子过生日……莫非晋国要变天了么?众人都不说话,你只勾我一眼、我觑你一眼。 回城时,司徒巍打发人直去贾氏马行将他的论文取走了。说是认得了一位王元教授的门生、托这位同学送去更便宜些。 章文兰拿到论文时刚进家门不久,正与他两个哥哥说话儿。略翻了翻,不觉一拍大腿。有位佳大的学生时常给《新建筑学》编辑部来信投稿,且时常同“美术编辑文兰”辩论话题。那人名叫殷梅生,观点与司徒巍如出一辙。而这论文里的插画上皆缀了一朵小小的梅花。只怕这个“殷梅生”便是四殿下的化名。如此说来,人家昨儿那句“本来熟络”也算不得错。又看了几页论文,章文兰不由得赞道:“四殿下的专业性真的很强。” 他大哥皱眉道:“你莫要与他走得太近。眼下朝局还不知如何呢。” 章文兰不以为意:“不过是赞一句专业性罢了,哪里就那般战战兢兢的。话都不让说了么?再说我可没瞧出来他有当世子的意思。你就知道人家不是真心实意的只想保护古建?” 他二哥懒洋洋道:“若没那个心思,近日投靠他的人多,他就该闭门谢客才是。怎么广而纳之了?”章文兰给问住了,半日不言语。他二哥又道,“知道祖父为何急忙忙喊你回来?” “为何?我本来要去参观紫禁城的。” “因为他老人家那会子看好了老四。”大哥道,“觉得世子不是他对手,老三就更别提了。你跟四殿下同专业,正好可以借着修铁路之事同他搭上。”章文兰翻了个白眼。大哥接着说,“谁知你还没回来呢,贾琮忽然给韩大人送信,说自己夜观天象、晋国国运有变。为了铁路能平安运行,他特托人捎话给咱们王爷,叮嘱他不要换世子。” 章文兰皱眉:“贾琮常年挂着道教的羊头、卖着无神论的狗肉,竟然夜观天象?我怎么不信呢?” 他大哥含笑道:“那你猜是个什么缘故?” 他二哥道:“贾琮与四殿下私下见过不止一回,还示意过倘若四殿下日后能继承晋国就好了。” 章文兰想了半日,道:“我猜……贾琮在接触过程中发现了四殿下的某些特点,某些难以更改的特点,使得四殿下比世子还不适合成为中华联邦在政治上的合作伙伴。然而他又有某些强项,世子很可能不是他对手,所以贾琮便放话吓唬我们王爷……”他耸肩道,“晋国这种政体,只要王爷本人不肯换世子,其他力量都可以忽略不计。王爷迷信,旁人再科学也没用。” 他大哥轻叹一声:“四殿下终究年轻。近日已收受了不少礼物。人家暂时无求于他,他也没帮人家做什么,大概他心里就觉得不是贿赂了。天下哪有白得的好处。” 章文兰忽然脑子一动:“二位哥哥,如今朝中文班里头,得用的大臣都与韩大人交好吧。” “不错。其余的要么中看不中吃,要么不得志。” “那……贾琮拿国运来吓唬王爷之事,他总不会单单告诉了咱们家祖父,怕是旁人也告诉了。” 他二哥道:“该告诉的都告诉了。” 章文兰叉手道:“那四殿下求不到朝中助力了。权才兼备的主儿皆让韩大人拦住,其余那些无用。没人教他该当如何处事,母族又扯后腿。难怪……”难怪想从皇城司挖墙角。如此一想,四殿下倒是怪倒霉的。 章肃今儿休沐,上同僚家吃酒去了,二更天才回来。章文兰跟着父兄过去请安,细述了今日在韩家庄子里的经过。自然没提甘可熙盯着他瞧的事儿,只说自己见他瞬间学会开车、颇为好奇。皇城司行事隐秘,章肃并不知道其头目姓什么。然他记性极好,不多时便想起甘可熙这个名字了。乃叹道:“那位小甘大人与你差不多大,小时候也是个神童,真真可惜了。”遂说起当年甘家之难。 章文兰大惊,半晌才道:“那……他岂不成了太监?” 章肃道:“自然是太监了。你可莫要瞧不起太监,太监当中才高八斗的多了去了。” 章文兰方明白那殷护卫最末几句话之用意,乃是恐怕自己嫌弃他家大人身份。霎时十分心疼,恨不能立时飞去皇城司剖白心意。奈何皇城司衙门的所在,连章肃这般朝廷大员也不知道,不禁急的团团转。好在他祖父父兄皆在猜度韩斐特请了老四和皇城司的人同去的缘故,没人留意他。 次日晚上,司徒巍与甘可熙密会于郝家的一处别院。司徒巍果然径直讨要殷庄。甘可熙皱眉道:“殿下过于胡闹。皇城司的人岂能给王子?王爷不会肯的。” 司徒巍笑道:“皇城司里具体有什么人,我老子哪里知道。不都在你手里么?” 甘可熙摇头道:“我手里也唯有这么个得用的。旁人还罢了,殷庄断乎不能给你。” 司徒巍再三索要,他执意不给。僵持了会子,司徒巍忽然盯着甘可熙看。半晌,冷笑一声,慢慢的道:“你别是看上他了吧。” 甘可熙胸中莫名烧起一把业火,脱口而出:“不与殿下相干。”甩袖而去。司徒巍坐在原处眉头紧皱。 过了两日,晋王去给王太后请安。王太后道:“我想起一件事。小四昨儿上我这儿来磨磨唧唧的说了好几车的话。虽没明言,那意思我听出来了。想跟你要一个人。” 晋王笑问道:“什么人?既是孤王的人,怎么跑来跟您老要。” 王太后也笑道:“自然是他觉得你不会答应给他,寻我讨主意。”乃慢慢告诉道,“前几日,有个不知谁家的公子哥儿过生日,请了他去赴宴。席上他偶遇了阿熙。” 晋王思忖片刻道:“孤王知道那事。请阿熙之人跟孤王提过。” 王太后道:“阿熙身边有个极美貌的小子,他一眼瞧上了,喜欢得了不得。若是旁人他必跟人要去,偏阿熙的差事他知道。”晋王登时紧皱眉头。王太后又叹,“这几日他日夜思念那小子,茶不思饭不想的。对了,他说章肃家一个孙子在座,也看上那小子了。阿熙自己也对他有意。我倒是好奇,皇城司竟藏了个男妖精不成?怎么男人个个都看上他了?明儿你召他进府来我瞧瞧。” 晋王闻听亦心下纳罕:“竟是如此?既是母亲想瞧,这会子就召来吧。”遂命身边一个心腹太监往皇城司去,让甘可熙领那个前几日带去韩家庄子上的小子过来。 一时那太监打发了个小黄门回来禀道:“甘公公与殷干办皆出门办差去了,得过一阵子才能回衙门。” 晋王乃问王太后:“母亲您看?” 王太后道:“横竖我也无事可做,那就等等吧。”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甘可熙领着殷庄来了。二人往下头一跪,王太后慵慵的道:“你就是殷干办?” 殷庄沉声道:“卑职正是。” “抬起头来我看看。”殷庄依言抬头。王太后晋王都以为会瞧见一个雌雄莫辨的妖童,不想这小子虽生了幅极出挑的美人模样,非但毫无媚态,竟神色肃然、干净正气。王太后霎时笑道:“好个孩子,果然招人喜欢。”晋王也暗自点头。 王太后招招手,让殷庄到她跟前去。殷庄有些茫然,扭头看甘可熙。甘可熙低声道:“既是太后召你,你过去便是。”殷庄遂老老实实点了两下头,站起来走近王太后身旁。他也不知道王府中的礼仪,便挺身杵着犹如一根柱子。甘可熙又提醒,“躬着些腰背。”殷庄忙躬了身。 王太后笑道:“既是头一回进王府,不知道规矩不奇怪。阿熙,你从哪儿找到这么个孩子?” 甘可熙道:“本是皇城司旧人。” 王太后点点头,越看殷庄越喜欢,遂问他年岁、籍贯、家里有什么人。殷庄一一答了。王太后又问他可曾娶妻。殷庄道:“叔父做主,已聘下一位媳妇贺氏,尚未过门。” “哦。你岳家是个什么人家?” “卑职那媳妇乃是个孤女,打小在养生堂长大。” 王太后皱眉:“孤女?怎么聘了个孤女?你是几品?” “卑职是正六品。” “比县令还大,岂能娶个区区孤女。”王太后道,“你将这门亲事退了,我替你另聘一门好亲。” 殷庄正色道:“谢太后恩典,卑职不敢领命。” 王太后不悦道:“嗯?你还信不过我不成?” 殷庄道:“子曰,民无信不立。又有俗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既是长辈定下的亲事,卑职不敢背信。” 王太后还欲再说,看他神色坚毅,只得作罢。乃愈发喜欢,道:“阿熙,这孩子给我如何?” 甘可熙垂头道:“太后娘娘,王府之内岂能有男人?” 王太后笑道:“我外头还有几样产业,并无信得过的人打理,如今只混着。难得这孩子忠厚老实,瞧着还机灵,正用的上。” 951.第九百五十一章 话说司徒巍求王太后帮他讨要殷庄, 不想王太后见过之后想自己留着使。太后要个区区六品小官, 自然由不得旁人愿不愿意。甘可熙咬着牙, 依然得喊殷庄谢恩。殷庄遵命。王太后大喜,立时赏了他二百两银子。乃留下殷庄,让甘可熙自己回衙门。 从晋王府出来,甘可熙暗捏着拳头坐在马上茫然半日,抖缰绳往城南而去。他多年关在王府之内,出来后又忙碌的很, 只粗认城中道路。寻到万寿宫,打听着古董铺大观园, 便看见马四立懒洋洋躺在铺子门口的树荫下打瞌睡。遂上前将其推醒。 马四立半日才睁开眼睛,瞧见是上司来了,一骨碌爬起来, 笑道:“甘大人怎么亲自来了。哎呀,脸色这么差?可是不身上舒服?”忙起身让座。 甘可熙问道:“你可知道殷庄的叔父殷七爷现在何处。” 马四立想了想:“这个点儿应当在赌场。大人找他?大人今儿怎么没带着阿庄?” 甘可熙脸又黑了几分:“领我去找殷七爷。” “哦。”马四立揉揉后颈窝, “容卑职换身衣裳。”遂进去了。甘可熙就立在门口等他, 自然没听见里头嘀嘀嘀的电报声响。 一时马四立出来,领着甘可熙直奔赌场。在门口问伙计:“殷七爷可在?” 伙计道:“刚来不久, 正赌着呢。” 二人入内寻了半日方从人堆里头搜到满头大汗的殷七爷。马四立上前攀着他的肩膀喊道:“七爷, 甘大人来了。” 殷七爷没听见似的:“等我玩完这把。” 马四立待要揪他,甘可熙摆手道:“让他赌完这局。” 二人遂立在外圈候着,四周赌徒如疯似癫。只听一阵丧气叹息, 殷七爷那桌开了, 赢少输多。殷七爷还待再下注, 让马四立一手抓住后脖领子拽了出来。殷七爷口中嚷嚷:“干什么呢!”劈头撞见甘可熙,一愣。再往他四周打量几眼,没找到侄子,顿时冷静下来。 甘可熙不觉红了脸,上前拱手道:“七爷,借一步说话。” 殷七爷点点头,向马四立道:“东家是你朋友,可能跟他借间静室?” “这个容易。” 马四立起身去找东家,殷七爷拉了甘可熙低声咬耳朵:“你右手那桌有个穿鸦青戴软巾的,你认得么?” 甘可熙觑了一眼,立时认出此人乃是书库的一名太监、武艺在自己之上,冷笑一声:“认得。我打他不过。” 殷七爷呵呵两声,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我打得过他。”遂上前揪住那人往后拖,口里嚷道,“老子生平最恨两种人。抽老千的和帮人家抽老千的!” 旁人皆以为他看到了那人抽老千,嗷嗷的起哄拍手。那人挣扎道:“我不曾抽老千!” 殷七爷只做没听见,喊道:“七爷手痒想揍人,不相干的莫要上前。”旁人果真都不上前。 甘可熙明明白白听见两个赌场打手大声说话。“哥哥,上不?” “兄弟,七爷手痒想揍个老千,这是好事啊!咱们东家回头请他吃把瓜子谢谢他。” “那……万一七爷手底下没拿稳呢?” “七爷在咱们这儿打过多少回了,就没有不稳的时候。” “哥哥说的是。辛苦七爷一回。” 众打手遂也扮作无事人一般,眼睁睁看着殷七爷抓起那人往后头去了。甘可熙心下暗暗好笑。 三人前后脚来到赌场后院,院中本有几个杂役,见这幅打架的模样霎时全都躲开了,清清静静。殷七爷随手将那人丢在青砖上。那人爬起来四顾一望,甘可熙正慢悠悠从廊下走出来、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显见不预备干预。不待他说话,殷七爷上去便是一招黑虎掏心,那人闪身避开,二人斗在了一处。甘可熙只散漫闲观,不过四五招他便瞧出来:殷七爷没说大话,自己那书库同僚真的不是他对手。不由得暗暗心惊神盾局的本事——一群绿林人,武艺比王府护卫还高。 忽闻喀喀几声,那人惊呼:“你使暗器!” 殷七爷道:“暗器本是绿林人的基本功,你不会么?” “这是什么东西?” 甘可熙望过去,只见殷七爷手里右手持匕首已抵住了那同僚的脖项,左手还拿着一物。那东西有个手柄,手柄中吐出钢丝来胡乱绕了对手一圈半,钢丝头上是个钩子,勾住了那人的衣襟。殷七爷微笑道:“这东西是新鲜做出来的,还没取名字。有人建议叫盘丝洞,还有建议叫血滴子,你说叫什么好?” 那人道:“我并未抽老千,这位七爷何故寻我的不是?” 殷七爷道:“没什么,只瞧你不顺眼罢了。”乃一巴掌拍在他后颈将其打晕,又随手解下腰间的葫芦咕咚咕咚给他灌了小半葫芦不知何物。方收拾起了那什么盘丝洞,转身向甘可熙道,“就把他撂在这儿吧。若是运气不好让耗子啃了耳朵,算他倒霉。”甘可熙含笑点头,二人转身离去。 他们走后,屋顶上跳下来两个人,掏出手铐脚铐将此人铐住,取麻布袋子一装,扛走了。 殷甘二人从后院回来,马四立已借好了静室,三人同到赌场楼上坐下。甘可熙轻叹一声:“七爷,我对你不住。”遂说了王太后要走殷庄之事。 殷七爷呆了半晌,冷哼一声:“那老妖婆大概觉得这是天大的恩典。” 马四立愤然道:“他们眼中,唯有他们自家的人是人,旁人都不是人。” 甘可熙立起来作揖道:“是我无能。” 殷七爷道:“你哪儿无能?皇城司兵荒马乱的,寻常人接不下。因为这种衙门信息量太大,若非智商很高的主儿脑子根本转不动。你们王爷又不是傻子。你姐姐走了,若有旁人能顶上,他早把你换掉了你信不?” 甘可熙默然。良久,他道:“他们这逍遥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殷七爷道:“你想懒就懒着。晋国已到了火山口上,离喷发只差一步。” 甘可熙一愣:“到火山口上了?我瞧着乱是乱了些,还没到那份上吧。” 殷七爷掰手指头道:“细作头子被暗杀、皇城司被焚毁、二殿下遇刺、世子遭人兜底。这些事无一例外说明晋国王室出了致命的纰漏,偏没有一桩破了案的。从晋王自己到文武大臣皆没察觉到晋国危在旦夕,还欢欢喜喜修什么铁路。真真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庄儿是个聪明孩子,知道如何保全自己。让他玩儿一阵子也是种经历。” 贾琮只是哄甘可熙离开晋国去北美,并没有让他参与行动,故此也没告诉他实话。甘可熙还以为这些事儿乃东瀛那位所为。他一想,横竖联邦摆明了车马要夺晋国。就让阿庄在王太后手下混几日也无妨。又看殷七爷一副万事不惧的模样,霎时心宽。乃道:“待这阵乱子过去……我想去北美。” 殷七爷点头道:“这才对。北美那边天高地广、毫无束缚,最合适年轻人不过了。” 马四立道:“大人过去好生发财,等卑职日后得闲上你们北美玩儿去。不过听说那块儿野兽横行,日日打猎。” 甘可熙淡然道:“打猎的本事我还有点子。”脑中忽然想到自己在晋国所遇的这些人,从司徒巍到章文兰个个过了一遍,不觉生出沧桑之意来。乃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吟了一首诗。殷七爷与马四立齐声叫好。甘可熙微微一笑,松快起来。 数日后,章文兰因打探不到皇城司衙门半点消息,遂决意画一张详尽的太原地图,顺便将整个太原城丈量一遍。无论皇城司躲在哪儿,总不能搬去郊外不是?章肃寻了个空子将此事跟晋王回报一声。晋王觉得这年轻人颇有精神,非但没管、还吩咐下头的人照看些。 章文兰想着,皇城司这种衙门不会离晋王府太远的,遂就从晋王府左近开始。乃背着工具领着助手早出晚归。算他运气。才第四日,他正张罗让人拉绳子量一条小街的长度,扭头便看见殷庄骑马而来。 章文兰欢喜得蹦起来:“阿庄阿庄!是我是我!”殷庄见状下了马,拱手问好。章文兰也拱手回礼。乃一把抓了殷庄扯到路边,“阿庄,问你些问题行么?” 殷庄道:“我不能告诉你皇城司衙门在哪儿。” 章文兰摇头:“不是那个。是问你们甘大人的事。”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 章文兰想了想:“这样。我问你些问题。若说中了,你就点头;没中就摇头。这样就不算你告诉我了。” 殷庄看了看他,没言语。 章文兰知道这就是默许。嘴角翘起,一手操起画板一手拿起炭笔。“阿熙他爱吃甜的么?” 殷庄愣了愣:“这我哪里知道。” 章文兰跌足:“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你俩是朋友啊。快想想!” “不曾留意得那么细。”殷庄细想了半日,“仿佛……”迟疑着点点头。 章文兰利落的在纸上记录。“谢谢。他爱吃辣的么?”殷庄重重摇头。“爱吃咸的么?”殷庄微微点头。“他爱吃肉么?爱吃猪肉么?爱吃鱼肉么?……爱吃蔬菜么?爱吃茄子么?爱吃韭菜么?……他喜欢红色么?喜欢蓝色么?……喜欢李白么?喜欢王维么?……”有些殷庄知道,有些不知道他便说“不知”。亏的殷庄耐性好,愣是听他问了小半个时辰。 章文兰笑嘻嘻一躬到地:“多谢。阿庄,我欠你一个人情。” 殷庄道:“两个。”乃从他手上拿过炭笔,翻到画板最上一页。那是章文兰从现有太原地图上扩大翻绘的这片区域地图。殷庄随手在一处小街中画了个圈,扔下笔便走。 章文兰“嗷”的低吼一声,朝殷庄背影喊:“大恩不言谢!请你吃酒!”殷庄摆摆手,一径上马而去。 这日黄昏,章文兰领人来到殷庄画的那条小街,盘算着哪栋宅子是皇城司衙门。他不知道,就在他们拐入街口前片刻,有个孩子给甘可熙送去了一封信。信是殷庄的字,上头唯有“出大门来”四个字。甘可熙忙起身出去。 才刚踏出门口,骤然逢见章文兰抱着画板挥着胳膊吆喝人拉绳子,二人撞了个脸对脸。章文兰惊喜!挥手道:“小甘大人,咱们俩真有缘分!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做东。” 甘可熙怔了半日:“章公子如何在此?” “我预备重新绘制一副太原地图。”章文兰凑上前来,“丈量街道可巧量到此处,实在巧的紧。”巧你个鬼!甘可熙嘴角微动。殷庄何时被这厮收买了。偏章文兰已搭上了他的腰,“这会子天热。我知道一家饭馆儿,后头有个大池塘专门养莲藕鱼虾。厨子擅拿荷叶莲花做各色菜肴点心,又开胃、又清热解暑。不去尝尝真真枉来人世走一遭!” 甘可熙道:“我还有许多事儿没做。” “那你也得吃饭不是?”章文兰道,“横竖我这儿也没忙完呢。回头一起去?”不待人家答话,他自顾自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定了!”乃挥挥手转身做事去。 甘可熙立在衙门口呆了半日方挪步。方才章文兰顺手塞了个东西在他怀里,约莫有半个拳头大,不硬不软。从门口到书房没几步路,甘可熙已将章肃、世子妃娘家等许多种可能猜了个遍,猜那东西是什么。回屋坐定后,从怀中取出那东西一瞧,是个纸包。打开纸包,里头赫然躺着一块红豆糯米糕。甘可熙瞪了这糕半日,拿起来咬一口。还好,甜而不腻,可巧合自己口味。 他记性极好,立时想起有一日同殷庄在外头办事,回来时二人皆有些饥饿。路过一家点心铺子,他便请殷庄吃点心。殷庄要的核桃酥,他自己点的红豆糯米糕,还抱怨那家的糕太甜。甘可熙翻了个白眼,殷庄这个叛徒。遂也没了心思办公。吃完米糕收拾公文,他整整衣裳,告诉下头的人自己要晚些回来,迈步出门。 章文兰就在门口候着呢,见他出来了,大声喊道:“今儿就到这里,收工!” 甘可熙一眼没看他。“殷庄都告诉了你什么?” “没什么。”章文兰正色道,“他什么都没说,真的。” 952.第九百五十二章 甘可熙最终还是同章文兰上那家拿荷叶莲花做食材的饭馆儿吃晚饭去了, 不论菜肴点心都极合口胃。当晚回衙门后呆坐了一阵子, 甘可熙又将马拉出来直奔快活楼。 贾琮手下的细作荷香这会子正陪着客人吃酒呢。甘可熙掏出一锭金子,老鸨子欢天喜地的打发了两个姑娘将那客人勾搭出去了。 甘可熙进屋子后假意问了荷香些话, 比如近日来快活楼的官员及其子弟可曾提起王爷那几个闭门思过的儿子。他手里藏了从章文兰那儿顺来的半支炭笔,随手在荷香的画笺上写了五个字:求见贾王爷。荷香朝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让她出去备酒。过了小半个时辰, 地板打开, 贾琮钻了出来,笑道:“已经没有人跟踪你了。” 甘可熙想了想, 大约是殷七爷在赌场抓住的那位出了什么事。迟疑道:“不知今后……” 贾琮道:“晋王府书库的人手不够,晋王又极惧刺客,短时间内是分不出护卫去别处的。”甘可熙微微皱眉。 二人落座, 荷香和小丫鬟避去外头。甘可熙直言:“王爷的大事,不知甘某可帮得上忙。” 贾琮诧异道:“你想加入?”甘可熙点头。贾琮道, “我想着, 你年岁轻, 又在晋王府多年,让你反过手去对付他们你未必忍心,故此一直没拉你下水。” 甘可熙道:“从前未必忍心,如今已非从前。” 贾琮点头:“好。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么?” 甘可熙道:“王爷欲以君主立宪取代君主专.政。” “不错。”贾琮道, “这世上绝对公平肯定没有, 我们在尽力追求相对公平。然而这相对公平也只在我族之内。对外族人而言, 我贾某是个灭绝人性的恶魔。” “我明白。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贾琮看着他道:“我要称帝。”甘可熙一愣。贾琮停了会子才接着说, “因为我不相信别人能将君主立宪坚持到底。毕竟君主专.政这种制度在我国具有极大的历史惯性,且实在太有利于既得利益阶层了。纵然我同化了司徒家的一个幼童,也难免他的儿孙想复辟。” 甘可熙思忖道:“那王爷的儿孙就不会想复辟么?” 贾琮道:“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与君主专.政伴随的是嫡长子继承制,而我的妻子只能生女儿,这就直接否掉了我女儿甚至外孙复辟的可能。再往后,全球也该进入大工业时代了,国际环境就不可能再允许复辟了。” 甘可熙慢慢点头。过了会子,他问道:“有件事我不明白。依着王爷的本事是可以专.制的,为何要立宪?” 贾琮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极其厌恶给人下跪,故此也不喜欢旁人跪我。而跪拜之礼原本就是为了专.制设立的。” 甘可熙有些惊讶:“只为了这个?” “还因为我并没有做帝王的天赋。”贾琮道,“天子无情,是因为天子必须理性。我做不到。亲戚朋友犯法求到我这里,我肯定就徇私了。唯有不给自己那个权力,我才能统治得了这个国家。” “若有一日至亲违法,王爷不会后悔么?” “王子知道自己犯法不会与庶民同罪,他们才无所顾忌。倘若我无权法外开恩,我的至亲就不会去做违法之事。”贾琮看着他道,“这与你祖父会从清官到获罪是一个道理。” 甘可熙想了许久才说:“王爷这般已是极理智了。” 贾琮微笑道:“我这叫自知之明。”甘可熙点点头。贾琮顿了顿又说,“我们就是革命党。” 甘可熙怔了怔:“革命党是那些教穷人读书认字之人……呼——”他吐了口气。 “忠君思想比我想象中要顽固得多。”贾琮道,“就算是在联邦之内,也只是大城市的年轻人转变得快罢了。最底层的百姓都得靠革命党的先生们教化,这个很难。” “不是政府普及义务教育么?” “建足学校没那么快,且很多人念书都是为了当官好踩在人家头上。”贾琮苦笑道,“人类本性无法解决,老爷瘾大的只能撺掇他们去外洋。除了我国和北美,其他几个大洲暂时是允许有奴隶的。百年后这些奴隶也会起来反抗,到时候再说吧。” 甘可熙轻叹一声,没言语。 贾琮吃了口茶,挤挤眼道:“忽然想开了,是不是有艳遇?” 甘可熙顿时面色微红:“不过是个误会罢了。” 贾琮一本正经道:“司徒巍的暗势力很强,他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定是杰出之辈。”甘可熙才刚张嘴,他又接着说,“还有,我们刚刚才知道,司徒巍大概追不成小章了。” 甘可熙低声道:“人家不是已经追了么?” 贾琮笑道:“你知道他怎么追的么?说起来委实是个好剧本。很遗憾,意外太多。”遂说起司徒巍化名殷梅生与美编文兰互动之事。“司徒巍特意跑来跟我说,他喜欢一个同专业的女同学,其实就是假装误会‘文兰’是个姑娘。暑假小章同学本欲在学校多呆一个月。我若是替韩老太君贺完了寿便赶着回京,他少不得会从王元教授处看到署名司徒巍的论文。待他回太原,又能从姐妹口中偶然得知四殿下给韩老太君画的画像上有朵梅花。故此章府后院中必有他的钉子,好撺掇章家小姐。” 甘可熙眉头皱起:“那得是大丫鬟之类的。买通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不容易。” 贾琮摇头:“大丫鬟是最容易买通的。心气高、身份低。一个愿意娶她的小秀才足矣。”甘可熙默然。贾琮接着说,“如此章文兰便能知道论文作者就是四殿下本尊。放暑假,在外头念书的学生少不得聚会。司徒巍再伺机亲自戳穿自己就是殷梅生、还爱上了文兰。”贾琮摊手道,“这样的设计对一个经历简单、性情浪漫的大学生而言,足够了。”看甘可熙已面有愠色,贾琮笑伸手过去拍拍他的小臂,“可惜小章已看上别人了。” 甘可熙立时道:“我才说了,是误会。” 贾琮笑嘻嘻道:“因误会而起的缘分也是缘分。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甘可熙辩道:“我没喜欢他。” 贾琮耸肩:“你在他注视之下睡着了。”甘可熙立时闭嘴。贾琮嘿嘿两声,“司徒巍盯着你你敢睡么?”甘可熙哑口无言。“我们家萌儿已帮你撺掇小章毕业后去北美做印第安古建筑考察了,不用谢。” 甘可熙愕然:“万万不可!章公子自有他的路,我何德何能……” “等等!”贾琮举起一只手,“你不知道?你不是在现场吗?当时也没见你拦阻啊!” 甘可熙急道:“我何尝在现场了?” 贾琮嘴角抽了抽:“你真的睡着了啊……”甘可熙一愣。贾琮瞧了他半日,“啧啧,身为细作头子,在陌生人的注视下睡的那么死。萌儿和小鹿丫都以为你在装睡。好了不用猜了,你俩互相喜欢,盖章。”甘可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干愣着。贾琮又拍了他两下,“别以为撺掇他去北美是为了你。来,看看这些。就是当日萌儿给小章看的。”乃递给他一叠照片。 甘可熙接过照片慢慢翻看,贾琮在旁解释。这些照片洗得很大,一大张一大张铺满桌案。照片上的景色诡秘古朴、新奇有趣。某张拍了一座废墟,断石上赫然立着一只似狮似豹的动物,神态惬意。甘可熙指道:“这是何物?” “美洲狮。”贾琮道,“这些地方已废弃千百年,早已属于野生动物,狮虎豹狼成群结队。小章如果领着一群建筑学生去考察,还得多带些有本事的护卫。”他正色道,“这是一项极其伟大、极其艰难且注定流芳千古的事业。但也极其危险。你若肯去保护他,军功章有他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甘可熙挑眉:“只是野兽?” 贾琮翻了个白眼:“瞧不起野兽的人多半被野兽吃了。” 甘可熙道:“武松把老虎打死了。” 贾琮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只老虎而已!你当考察古文明遗迹是一天两天能完工的?你们章文兰少说得在那儿呆上三四年!这三四年间日夜有猛兽出没。让武松每天对付好几拨老虎狮子豹子试试!” 甘可熙拧起眉头,半晌道:“既然是你们家贾萌撺掇去的,联邦不派兵么?” “肯定要派兵保护啊!”贾琮托起腮帮子闲闲的道,“派甘雷的兵。” 甘可熙眼角抽了抽,瞪了贾琮一眼。贾琮龇牙而笑。甘可熙又看了一遍照片,道:“我去。” 贾琮打了个响指:“我就知道你会去!哎呀小甘同志,章文兰专家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甘可熙低声道:“大学还没毕业呢就专家?” “嗯,确实年轻了点。”贾琮身子往前趴,“喂,他能不能把王元教授也撺掇去呀?” 甘可熙满脸黑线:“有本事你们自己撺掇!” 贾琮耷拉脑袋:“我们撺掇过,没成。” “你堂堂摄政王都没成,他一个学生哪里就能成了?” “我就那么一说。”贾琮叹道:“算了,教授也是从普通学生开始的。”他遂正坐道,“那么,你是愿意彻底入伙、帮着我们谋夺晋国政权了?” 甘可熙简单答道:“是。” 贾琮笑伸出左手来:“多谢。你能帮很大的忙。”二人握手。贾琮思忖片刻,“既如此,我们就要调整进程了,可以比原计划快很多。介于你实在年轻,且没看出你有很强的表演天赋,能不告诉你的就先不告诉你了。我回去跟冯大哥商议着,重新出计划后他会跟你联络。没了跟踪之人,你行事就方便多了。” 甘可熙点头:“好。我等冯大人的话。”二人互视而笑。 临走之前,甘可熙借荷香屋里的薛涛笺写了封短信。离开快活楼后他并未回衙门,一径骑马去了章府。绕府一周,攀上后花园子的围墙跳上一株大杨树,溜了进去。章府之戒备于他而言形同虚设。 不多时他便寻到了内书房。章肃老大人今晚正在书房旁的耳房歇息。甘可熙潜入书房,将那信摸出来搁在案头,随手取了块镇纸压上。 既已到此,他便没忍住去寻章文兰的院子。倒也好认的很。这会子才二更天,章府的少爷们都还没睡,处处窗户灯明烛亮。唯有一处最亮,章文兰从京城带了蓄电池马灯来。 甘可熙悄然翻入院子。章文兰性子活泼不喜闷。这屋子本是三间、拿屏风隔开的,他将屏风悉数撤了、贯成一大间。八扇窗户一扇门悉数敞开,还开了四台蓄电池马灯,照得亮如白昼。他自己正坐在一个大画架子前聚精会神的画画。甘可熙只瞄一眼便认出来了:章文兰画像上的人正是自己。霎时心中如塞了一团棉花似的,说不出什么滋味。他遂立在窗外,静静看那人一笔笔将自己描画出来。 直入了三更章文兰才画完,伸了个懒腰。丫鬟替他打水洗澡。甘可熙忙跳上屋顶。只听下头章文兰抱怨道:“堂堂晋国国都,连自来水都没有。还是学校的澡堂子舒坦。”想起各处大学都是公共澡堂,章文兰碰巧是个同性恋,甘可熙腹内骤然冒出一股无明业火。“咯嘣”一声,将手边一块瓦片捏碎了,满心不痛快跳下屋顶离去。 次日一早章肃起床,发现了书房里的信,大惊。信封无字,里头唯有一张桃红色的薛涛笺,闻着带香。信中提醒他章府小姐身边有外人设下的细作,极得小姐信任、并擅撺掇小姐举动。章府内之事,比如在京城念书的那位小爷本欲推迟一个月回太原,外人早早便已得知。 章肃大惊,连官袍都没换,拿着信赶去老夫人院中商议。不多时,阖府上下开始排查,尤其细审几位姑娘的贴身丫鬟和乳母。 章文兰闻听此事,哈哈一笑打了个响指。他老子瞪他:“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嘿嘿~~”章文兰嘴角已咧到耳根上。 章肃道:“兰儿可有怀疑之人?” “我能有什么怀疑之人啊。”章文兰眉飞色舞,“不过这种事要不要去皇城司打探打探?” 他父兄一齐喝到:“胡闹!” 953.第九百五十三章 因晋王清查几个儿子及其同党, 入狱官员愈发多了。饶是如此,司徒巍愣是没收到一个得用的人才,更别提朝中大臣。如韩奇章肃等人, 虽每回议事时对自己极满意,竟悉数做了孤臣。本以为跟甘可熙要个小官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偏他死活不肯给。托祖母出面讨人, 他祖母干脆把殷庄截胡了。去街上偶遇章文兰, 他倒是一心绘制地图、没闲工夫跟旁人说话。司徒巍终究年轻,不觉有些着急。 这日下午,司徒巍跟几个世家子弟约了吃酒。走入酒楼,迎面撞见韩斐韩麓贾萌和另外两个人从楼上走下来, 两伙人相见打个招呼。偏这会子,外头又走入一个穿青衫的人,行色匆匆。贾萌眼尖, 对着那人挥手:“殷护卫, 你好~~”司徒巍定睛一看, 此人正是殷庄。殷庄大约有要紧事, 走过来同他们略说几句话便上楼去了。 贾萌望着他的背影道:“这位小哥真真让人瞧着顺眼, 要是能撬来就好了。” 韩麓瞥了他一眼:“想都别想。” 他们同行的有位四十多岁的儒生,含笑道:“贾小爷还说自己游手好闲,露馅了不是?” 贾萌叉手道:“他模样儿生的好、我瞧着顺眼罢了,露馅什么了?” 那儒生道:“模样好看的多了去了。俗话说相由心生。方才这位青衫公子显见不是妖童相公一流。面相刚直诚恳, 纨绔多半不愿意有这么一个人在身旁。贾小爷若当真以玩乐为生, 不怕他日日念叨、不许你上赌坊青楼?” 贾萌笑道:“我本来少上赌坊青楼。我们年轻人行事跳脱, 这殷护卫看着就可靠。若能得了他,遇上不妥当之事他劝阻我,我就能少惹祸了。” 韩麓道:“你那点子想象力也惹不出什么大祸。少惦记我们晋国的人。你们联邦的人才最盛了。”遂催促众人离去。 两伙人拱手作别。司徒巍一面跟着伙计上楼一面回想,方才那儒生好像是姓郭? 不想他与这郭先生倒是有缘。两日后,铁路工程遇到了点子阻碍,一位办事官员求司徒巍去帮忙仗腰子。司徒巍素来体恤下属,笑呵呵去了。才刚从那衙门出来,可巧撞见郭先生立在廊下与一个文吏说话。过了片刻,郭先生走了。司徒巍命人将那文吏喊过来,打听郭先生情形。 原来此人乃汾阳郭家子弟,二甲进士,本为鲁国章丘县令。旧年秋天,有人误传口信说他母亲病了。这郭先生快马赶回,见母亲平安无恙,非但没放心反倒忧心。他对家人道,汾阳章丘迢迢路远。倘若父母当真有个闪失,他骑再快的马也赶不回来。遂领着妻儿辞官返乡。近日朝中大动。落马的官员既多,空出来的位置便多。这郭先生遂来到太原欲谋个一官半职。只是鲁国与晋国之国策相差甚远,谋官之路不大顺畅。 司徒巍闻之大喜,心中暗想:天赐此人与我!立时上门求贤。交谈之下,发觉这此人与自己从头契合到脚!郭先生当场下拜认了主公,明明白白说要辅佐他夺取世子金冠。当日郭先生便搬到司徒巍府上住去,做了一名属官。只短短数日功夫,司徒巍便知此人乃奇才。早先虽只当过县令,官场经营样样皆通。不禁慨然道:“果然如书上所言,上天给你关上一扇门,必然打开一扇窗。” 这日郭先生从外头回来,正色向司徒巍道:“殿下,大事难成。” 司徒巍忙问:“先生何出此言?” 郭先生一叹。原来这几日他交好了一位太监,方才将之灌醉、探听到了一个消息。 老二遇刺之时,燕国贾琮夜观天象,说晋国国运突变,有裂土之兆。为了铁路修得顺当,他特警告晋王万万不可更换世子。随即便连着出了世子欲夺蔺东阳之妻、老三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世子的罪证这两件事。晋王一想,若无贾琮示警,自己震怒之下说不定真的就把世子给换了。遂笃信不疑。此事让晋王身边一位嘴碎的太监传了出去,如今朝中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众朝臣又不看好世子、又不敢改投别的王子。忽然满朝孤臣就是这个缘故。 司徒巍大惊:“竟有此事!”他想着,世子虽不成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委实有可能跟自己分国而治。贾琮那星象看的未必错。如此也能解释自己求才不得。不由得暗怨贾琮多事。只是那太监所言不知可有浮夸,须得先核实一番。遂赶着去晋王府内求见殷妃和王太后。 没几日,王太后亲从晋王口中套出那消息属实,并告诉了司徒巍另一件事。 王太后早已查出有人匿名给老三送去一个密码保险柜,里头是满满一柜子世子的罪证,只不知送的人是谁。殷庄跟了王太后之后,办的头一件差事便是查那保险柜的来历。王太后在老三府上安置了细作,殷庄让细作设法抄到保险柜底的出厂编码。而后他贿赂了险柜厂太原分店的帐房,帐房查账查出那柜子是卖给了老二的心腹幕僚汤先生。 殷庄道:“二殿下遇刺、好悬没保住性命,明知道刺客是谁竟然抓不到,限期破案没破、闫知府也没丢官,想必心情不好。世子那些日子满心想着如何抢女人,竟没去探望二殿下。是个炭火人也冰冷了。”王太后连连点头。 回到府中,司徒巍将此事转述给郭先生。郭先生摇头道:“世子这般色迷心窍的主儿若做了晋王,晋国非衰败不可,难道就有利铁路了?” 司徒巍愁眉道:“只是他那么一说,我父王怕是再如何也不肯换世子了。” 郭先生细细斟酌良久,忽然问道:“那个叫信真的道姑,世子就作罢了不成?” 司徒巍道:“不作罢还能如何?” 郭先生道:“我在鲁国为官多年,听说了许多临近齐国之事。若齐国世子看上了一个女人且执意想要,没有得不到的。蔺东阳将军手握举国兵权,论理世子不该要他的女人;当真想要到了如此地步——那女人显见是个红颜祸水,王爷当替蔺将军另娶一贤妻才是。信真或是为妾、或是依旧回山中修道。除非王爷想换世子。偏如今王爷不想换世子。”他皱眉摇头,“不论王爷如何作想,也不该是这般置之不理的处置。还有王妃。信真给她儿子添了如此麻烦,她怎么跟无事人似的?少说也该送蔺东阳几个美人膈应信真,方说得过去。怎么反倒任由世子将府内未曾产子的姬妾打发出去?殿下,烦劳殷娘娘打探打探:朝中女眷给王妃例行请安时,王妃可曾为难信真道长不曾?” 司徒巍道:“此事我母妃提过。非但不曾为难她,倒是对她极好、极给她颜面。” “这就怪了。”郭先生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不论如何也不该啊。”又想了会子,他道,“待下官查查。”司徒巍点点头。 两日后,司徒巍忽然收到甘可熙的帖子,说要见面。司徒巍大喜。本以为上回讨要殷庄之事甘可熙恼了自己,终究这些年的心思没有白付。 遂依约来到相见之处,甘可熙已等了会子。司徒巍笑上前作了个揖。“上回是我不对。我总等不来合用的人才,遂着急了。给你赔不是。” 甘可熙淡淡的道:“那个不提了。我只跟四殿下说一件事。让你身边那个郭先生没事休要上玄武观探头探脑。” 司徒巍想了想道:“郭先生啊。他觉得信真可疑,去打探一二。怎么了?” “信真是皇城司的人。” 司徒巍一愣:“什么?” 甘可熙再说一遍:“信真是皇城司的人。送个人进蔺家不容易,让那姓郭的别捣乱。” 司徒巍顿开茅塞:难怪晋王和王妃都没把这祸水怎样,蔺东阳的枕边人竟是朝廷细作!乃赞道:“阿熙,你真有本事。” 甘可熙摇头:“她是孙大人安排下的,非我之功。”又低声道,“你消停些吧,过些日子就该回学校去了。” 司徒巍身子一顿,笑道:“不过我略知道些铁路的事,帮着各位大人出出主意罢了。” 甘可熙看了他一眼,道:“你现在越得朝廷重臣眼青,日后世子出关,就愈发看你不顺眼。莫以为他爬不起来了。王爷这是在清理他身边的奸邪小人。”言罢,起身便走。 司徒巍已愣住了。等他回过神来,甘可熙早没了踪迹。 回去将此事告诉郭先生,郭先生也呆了许久。乃问道:“殿下,这位甘大人……靠得住么?” 司徒巍微笑道:“天底下没有人别他更靠得住。只怕比我祖母还靠得住些。” 郭先生慢慢点头,又想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拱手正色道:“殿下眼前还有三条路。” 司徒巍忙道:“先生请讲。” “其一,放弃争夺世子之位,放弃晋国。”郭先生道,“世子的并非明主,且性子凉薄。这等人极其忌惮兄弟强似自己。日后……他未必肯公正待殿下。殿下既已在大佳腊念书,可趁着王爷还在、王子身份还在,去别国谋些产业。” 司徒巍皱眉:“我不愿意将晋国交给大哥那种人糟蹋。” 郭先生赞许道:“殿下为国为民,真明主也。” “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若无甘大人相助,是决计不成的。”郭先生面色一沉,凑近司徒巍跟前。司徒巍亦不觉凑了脑袋过去。郭先生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投靠世子。公然投靠。待得了世子信任后,请甘大人相助……”他做了个杀人的手势。司徒巍倒吸一口凉气。郭先生接着说,“而后殿下立时拥立世子的长子为世孙。此时还得甘大人相助,祸水东引,让王爷将其余几位处置了,最好是都送去东瀛。” 司徒巍皱眉道:“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郭先生道:“因为殿下手中实在没有权势。不借世子之势,扳不倒其余几位。” 司徒巍默然良久,道:“还有一条呢?” 郭先生扑通跪下,不待司徒巍问,他轻声道:“燕王之第三子险些成事,只错不该将冯紫英绑上菜市口。若是软禁冯大人三五年,天下未必成如今之势。咱们王爷但凡有个三长两短,蔺东阳与世子有夺妻之恨,不会拥立他的。”司徒巍浑身一颤。郭先生又道,“何况,信真是甘大人的手下。自古以来,枕头风最是管用。” 司徒巍捏紧拳头。良久,他哑声道:“先生请起。” 郭先生微微含笑爬了起来,一躬到地:“殿下,王位之争,一旦落败有死无生。除非殿下退去大佳腊;不然,好则东瀛、坏则黄泉。” 司徒巍轻声道:“容我想想。”郭先生再施一礼,退了出去。 转眼到了七月底。七月二十九乃是晋王妃生日,群臣朝贺。蔺东阳之妻曾氏托丈夫给晋王上了一本折子,其中说到:天下分封已逾二十载,疆域稳定、国泰民安。吴国率先将太妃之名号改作太后,而后诸国跟着改。然王爷之妻依然称“王妃”。偏诸位王子之妻亦称“王妃”,如此甚乱。既逢王妃华诞,臣妻斗胆,求王爷将“王妃”之号改作“王后”,以明尊卑长幼。晋王拿着这折子沉思许久。其实各国都想过改王妃的名号,只是谁都不愿意先行。 可巧韩奇有事觐见,他便问韩奇如何作想。韩奇思忖片刻道:“微臣以为可行。早就该改了。” 晋王自然也是早想改的。既然大臣也赞成,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遂大笔一挥,在那折子上批了一个字:准。旋即诏告朝野。 晋王妃闻之,喜得泪如雨下,拉着心腹嬷嬷的手道:“阿媛是个好孩子!”又打发了这嬷嬷往世子府上去送东西。 嬷嬷见着世子,说了信真上书之事。世子愕然。“阿媛替母妃上书?” “正是。”那嬷嬷道,“过些日子王爷便要举行大典,正式将王妃的名号改作王后。” 世子纳罕道:“好端端她说这个作甚。” 嬷嬷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世子还不明白?王后册封大典,世子能不参加么?” 世子骤然吸气:“她!” 嬷嬷愈发低声道,“娘娘叮嘱世子,日后万莫忘了阿媛的功劳。” 954.第九百五十四章 信真在晋王妃生日之际上书, 求晋王将王妃称号改作王后。司徒巍闻之大惊。郭先生道:“此事明摆着, 王爷自己的意思。算是诏告天下世子与蔺东阳两口子已经无怨。” 司徒巍依然约甘可熙会面欲询问清楚。甘可熙并未答应相见, 只回了一张笺子,上书两个字:命令。司徒巍将笺子递给郭先生, 叹道:“正如先生所猜。” 郭先生嗤笑道, “有怨无怨岂能由天家下旨?掩耳盗铃粉饰太平, 早晚必出大事。” 司徒巍迟疑道:“蔺东阳既然肯遵命,只怕……” 郭先生道:“王爷下了旨, 谁能不遵命?有多少怨气也唯有往肚里吞。吞是吞下了, 只是积食难消遂成块垒, 且越积越多。加上小甘大人那位女下属——”他肯定道,“殿下, 蔺东阳可拿下。” 司徒巍目光微跳,面上不动声色。郭先生露出敬仰之意。半晌, 司徒巍道:“册封王后大典,会不会放我大哥出来。” “当然。” “那两位呢?” “三殿下与五殿下的事儿还没查完呢,自然是接着闭门思过了。”郭先生讥诮道,“不然,白眉赤眼的封什么王后?真真不公。” 司徒巍摆手道:“莫要提什么公不公之类的话。天底下并没有什么是公的。” “是。”郭先生微笑,“殿下, 那两位必会觉得不公。” 司徒巍思忖道:“只是他们在闭门思过,我联络不到他们。” 郭先生道:“皇城司可以。”司徒巍眼神一亮。 晋国将在八月十二举行封后大典。与郭先生事先所猜一样, 世子参加, 那两位依然思过。世子妃之父在朝会上质疑此举可妥当, 晋王说是韩奇竭力劝说的。韩奇并未否认,还装模作样胡扯了一大堆道理。道理之尴尬,群臣皆没法子相信依韩奇之才只能说成这样,遂都以为他是晋王灵机一动抛出来的挡箭牌。晋王之意不言而喻:不论犯了何错,世子依然是世子。 别国闻之,陆续送来贺礼。燕国摄政王贾琮亲自进晋王府送礼,顺带告诉晋王:“天气终于不那么热了。再游玩些日子我就启程回去了。” 晋王笑道:“贾王爷是因为天气热才一直不动身的么?” “是呀!”贾琮理直气壮道,“日日大太阳晒着屋里还能避暑,路上就没法子了。再说——”他眨眨眼,“晋国国运已安了大半,想来铁路之事也能顺当。我该回去看媳妇和小女儿了。”晋王霎时放下心来。偏贾琮又说,“只是王爷依然得小心些。东边尚有旋风。”晋王那心又提起来了。贾琮想了半日,道,“算了。我……”他忽然闭了口。晋王那心已跳到嗓子眼。贾琮乃问道,“王爷,我若……做点什么、动一动那旋风,可能会逼得他往海上去,也可能逼得他一怒之下返回陆地。王爷觉得,我是动他是不动他?” “嘶……”晋王这才想起东瀛属于联邦。虽说与燕国只是联盟,贾琮想在东瀛做点子什么比旁人容易。思忖再三,他拱手道,“既如此,就拜托贾王爷了。”贾琮微微一笑。 封后典礼预备期间世子便出关了,司徒巍立时上门投靠。世子大喜。晋王妃亦喜,心想:又与阿媛所说一样。乃特特打发人再告诫世子一回,让他一壁拉拢小四、一壁也得防着他。 起初世子不放在心上。那嬷嬷无奈,只得挤眉弄眼暗示道:“这是一位极有眼光的夫人提醒娘娘的。” 世子灵犀闪至:“阿媛?” 嬷嬷眼观鼻鼻观心:“老奴可什么都没说。”世子呆了呆,眼圈儿一红。嬷嬷又低声道,“那位夫人告诉娘娘,她家的小女儿与韩家四姑娘交好。她想着,韩四姑娘眼看就要起身去南边念书了,不若就让她小女儿一道去。韩家长房只这一个嫡女。” 世子目光一动:“她的意思是?” “她问娘娘的意思,娘娘让奴才来问世子的意思。”嬷嬷依然眼观鼻鼻观心。 晋王妃自然是以为信真欲让蔺姑娘劝说韩四姑娘嫁给世子为妃了;世子少不得也是这个念头。乃站起来负手在屋中转了几个圈儿。良久,长叹一声:“我欠她的,这辈子怕是还不完了。” 嬷嬷笑道:“殿下,这辈子还长着呢。” 世子点点头:“告诉母后,我允了。”嬷嬷行礼而去。 那头,甘可熙也打发人悄悄给司徒巍送信,说信真想撺掇蔺东阳把蔺姑娘送去大佳腊念书。蔺姑娘底子不好,常春藤大学定是考不上的。好在她天资聪颖,补习两年考大佳腊大学想来没问题。司徒巍哈哈大笑。郭先生干脆给他行了个大礼:“小甘大人一人可顶百万雄师!” 两日后,韩麓领着蔺姑娘起身赶往大佳腊。蔺伯儒说这个点儿动身怕是来不及。韩麓道:“咱们快马赶到赵国,然后就改坐汽车。多请两个司机轮流开,管保半个月之内到达大佳腊。”蔺伯儒好奇心起,跟他父亲商议跟着去送送妹子。蔺东阳有些犹豫。信真道:“见识一趟只有好处,让孩子去吧。横竖不耽误多少功夫,算上他在大佳腊游玩几日也不过一个多月。”遂三个孩子一道走了。 因铁路之事实在新奇、晋国没人见过,司徒巍暂不返校,留在太原帮忙。世子重出江湖后,上门讨好之辈较之从前愈发多了,司徒巍府门口则立时冷清。 自打信真提醒晋王妃留意那个救过世子性命的郝先生,世子便打发人暗暗盯着他了。这日,有个穿黑衣戴着斗笠形色诡异之人给郝先生送去一封信,郝先生看完后神色大变,立时赶往世子府门外。盯梢之人悄悄跟着。 只见郝先生才刚凑近那人跟前,那人先说:“二爷请跟小人来。”转身便走。郝先生尚来不及开口说话,那人已走在一丈之外了,只得先跟了上去。二人穿街过巷走了半日,来到太原城东南隅的崇善寺。并不进正门,却绕到后头从一个极小的角门入内。待跟踪之人走近前去,那角门已上锁了。 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郝先生从里头出来,心事重重。他并未回世子府,径直转到寺庙门口雇了辆马车回郝家去了。 这一趟直至黄昏郝先生才回到世子府。门子随口问道:“先生上哪儿去了?这大半日的。” 郝先生道:“来了个旧友,吃酒呢。”乃大步回了他自己住处。 次日世子去给晋王妃请安,说了此事。王妃业已听说晋王十分担心东瀛那位主儿,又记得信真说过他与郝家有牵扯。思量再三,命世子干脆将此事回给晋王。 世子乃告诉他老子,自己闭门思过期间细细翻了旧帐,赫然发觉许多错事皆是这姓郝的撺掇的。遂起了疑心,命人盯着他。盯梢的恍惚听见一句“东瀛”什么的,有些吃惊。因自己府上没什么人手,求皇城司帮着查。晋王最听不得“东瀛”二字,立时传甘可熙入府。 甘可熙听到“崇善寺”三字顿时愕然,道:“东瀛浅草寺前些日子来了两个和尚,说是来学佛法的,就住在崇善寺。我已派了手下盯着他二人,并没发觉有何不妥。” 晋王惊道:“如此大事怎么没告诉孤王!” 甘可熙道:“这会子还半点蛛丝马迹不曾发现,无可回报。” 晋王斥道:“不知轻重!浅草寺和尚之事,不论大小悉数及时来回。”甘可熙忙认罪答应。 恰在此时,有个老太监进来回道:“王爷,太后说今儿晚上都不用去她那里请安了。她今儿去庙里拜佛,多盘桓一阵子,就在庙里用了晚斋再回来。” 甘可熙脱口问道:“公公,敢问太后去哪座庙里拜佛?” 老太监道:“老奴听到一耳朵,她老人家去崇善寺。” 晋王世子甘可熙同吃了一惊。“崇善寺?” 甘可熙忙问:“她老人家平素不是爱去永祚寺么?怎么改去崇善寺了?” 老太监笑道:“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太后娘娘烧香,自然是爱去哪儿去哪儿。” 甘可熙略一思忖,问道:“敢问公公,太后时常在庙里用晚斋么?” 老太监想了想道:“倒是常在庙里用午斋,晚斋极少。” 甘可熙眉头紧皱,良久才道:“崇善寺不大,太后带了多少人去?” “老奴不知。” 甘可熙轻轻点头,让他走了。 世子思忖道:“我记得祖母的娘家与郝家是联了姻的。” “不错。”甘可熙道,“太后之侄女嫁入郝家,侄孙娶了郝家的女孩儿。不过郝家人口虽多,没什么人才。” 世子道:“蝼蚁虽小,不可轻视。” “世子说的是,微臣记下了。” 晋王默然良久道:“阿熙,你盯紧些崇善寺。” “微臣遵命。” 当日太后直至入夜方从崇善寺回府,皇城司的细作并未探出有何不妥,唯一事古怪:太后单独一人在厢房歇息了足有一个多时辰。 次日一早,殷妃不大舒服,她身边的嬷嬷赶忙打发人告诉了司徒巍;司徒巍撂下手边工作回晋王府探视母亲。而后顺带给太后请安。 从晋王府出来后,司徒巍并未回衙门,只带了两个随从闲逛。慢慢的逛到了城北二道巷,看见一家王氏面馆,里头的老板娘模样生的俏丽,便就在那儿吃了碗面。 后头几日,太后连着去了数回崇善寺,每回都只在那间屋子呆着。偏两三个月前皇城司刚刚遭了重创,如今送入的细作皆只是刚入山门的和尚,没有说得过去的身份靠近太后;而那两个东瀛来的和尚却老老实实的一直在学佛法。太后不在时,甘可熙亲自上那屋子查过,毫无破绽。不论晋王、世子、甘可熙都觉得崇善寺里头有古怪,愣是没法子查清楚。甘可熙无奈道:“那是王太后……纵然微臣亲自去,她不许奴才进去奴才还能如何?”晋王一想委实如此,不觉也头疼。眼看便是封后大典,唯有暂将此事撂下了。 封后大典平平顺顺,晋王妃自此改称晋王后,举国欢庆。 次日,燕摄政王贾琮向晋王辞行,要去平遥看看古城,还告诉他:“贫道昨晚夜观天象,晋国国运已开,王爷可以安心了。纵有宵小,不值一提。”晋王笑逐颜开。贾琮趁机宣扬了半日道家利国利民,比佛家强得多。晋王想起他母后没事跑去崇善寺,顿时觉得贾琮言之有理。 就在当日,王太后又去了崇善寺,二更天才回。她回府不久,甘可熙亲见晋王,回道:“咱们的人可算听到了一句话,颇为古怪。是个男人的声音,偏那屋子里唯有太后一人,不知何时进去了男人。” 晋王忙问:“说的什么?” “那人道,‘无碍,除非王爷亲自来,否则管保没人认得出我。’” 晋王神色大动。 转眼便是中秋节。晋王后欢欢喜喜大摆酒宴。到了晚上,王太后早早的便回她自己院子去了。过了一阵子,忽有人悄悄回话,说太后竟出了府!王后忙打发去太后院中询问。原来太后方才打了个盹儿,梦见了崇善寺的三尊菩萨宝相。睁眼一看竟然还在府中,遂以为这是个梦兆,是菩萨召唤她,忙不迭的命人收拾车马走了。 此事古怪,王后思忖片刻,亲去回了晋王。晋王还在外殿与群臣共饮,闻言大惊,忙将甘可熙喊到近前。 甘可熙想了许久,忽然眼神一动,悄声回到:“王爷,会不会……”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来了,就在崇善寺住着。太后与他团圆去了。”晋王吸了口气。甘可熙喃喃道,“他为何说没人认得他?至少微臣就认得他。难道不是他?是他身边的什么人?” 晋王忽然想起贾琮夜观天象、旋风还在东边。贾琮才刚刚从太原起身,且这会子人不知到没到平遥,乃道:“应当不是他。” “那……是他儿子?他的儿子微臣……微臣委实不大熟。” 晋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哈哈”两声:“孤知道是谁了。” 甘可熙大喜:“谁?王爷可能画张像?微臣好去搜拿。” 晋王摇头,微笑道:“你这点子小官只怕拿不住他。待孤王亲去。” 955.第九百五十五章 中秋之夜,皓月如珪。一行车马奔踏如雷, 霎时包围太原城东南隅的崇善寺。兵卒们虎狼般涌入寺中, 执仗明火气势汹汹。太监吊着嗓子喊:“王爷驾到~~”晋王大摇大摆从车驾上下来,四周大小太监胖瘦宫娥捧着油灯拂尘等物, 喧喧赫赫好不威风。 早有寺中僧侣迎前下拜。晋王问道:“王太后呢?” 僧人道:“太后娘娘方才在大悲殿拜观音菩萨,如今已退到偏殿歇息去了。” 晋王冷笑一声:“你们庙里委实好, 比王府还好些。大过节的,太后连儿孙都不要,竟来庙里团圆。”吓得僧人连颂阿弥陀佛。晋王抖袖子便走。 在前头开路的将军早已搜到太后所在。正如晋王所言,官儿太小,太后不许他进他便进不去。不多时晋王亲自来了。喝令守在门口的太监嬷嬷们:“让开!”几人再不敢拦阻,垂着头让到一旁。 晋王亲自推开厢房门。便听里头太后悠悠的道:“王爷好大的威风。” 晋王冷笑道:“不若母后威风大。”乃迈步而入。 才刚进半个身子, 忽听头顶有声响。晋王不由得抬头一看,愣住了。一条人影从门楣上垂了下来, 乌黑的火.枪管正对着他自己的脑袋。太后轻叹一声:“你这多心的孩子。你自己进来吧。关上门, 让旁人都在外头候着, 咱们娘儿俩说说体己话。” 晋王仰头看那刺客。刺客是个女人,三十多岁模样俏丽,穿着夜行衣面无表情。遂不寒而栗, 回身吩咐跟着的人都不许进来,亲自阖了房门。柜子后头闪出一个小丫鬟, “咔嗒”将门锁上了。晋王这才发现这屋子竟使了大佳腊弹簧锁。再回头一看, 屋里忽然冒出七八个人来。有的在桌下、有的在柜顶、有的在梁上, 还有一个半蹲在太后坐的椅子后头;个个穿着夜行衣手持火.枪, 枪口悉数对准晋王。晋王心跳如雷。 王太后闲闲的看了他两眼:“坐吧。” 晋王挺直了腰背走到王太后身旁的椅子坐下。一个枪手立时蹿到椅子后头,枪口抵住晋王的后脑。晋王看了太后一眼:“母后这是要做什么?” 太后淡然一笑:“我方才得了你父亲托梦,说你那老大不成器,晋国落在他手里十年内必亡。倒是小四这个孩子不错,又懂事又听话。你岁数也大了,就传位给他、安心养老吧。咱们娘儿俩没事抹抹骨牌听听戏,倒也不错。” 晋王道:“父王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方才就是这么说的。” 晋王捋了捋胡须:“父王在世时曾再三叮嘱我,母后你权心极重。什么都能给你,唯独不能给你权。倘或不留神漏了一星半点,你皆会野心骤起,早晚垂帘听政。” 太后微惊:“这是你老子说的?” “是。”晋王道,“父王也一样。什么都给了母后,唯独不许你沾上半分前朝之事。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外祖和舅舅们皆无实权。父王知道,他们都听母后你的。但凡给了他们实权,便是给母后实权。”他望着太后道,“故此,父王决不会因为小四懂事听话让孤王传位给他。听母亲、祖母话的王爷他老人家不喜欢。” 太后竟笑了,长出了口气:“半辈子夫妻,你老子果然懂我。不错,我委实喜欢权。你外祖全家,从你外公到你甥女,悉数听我的。”乃哼了一声,“我说么,你舅舅表弟何至于那般无用,原来是让你们父子俩联手打压了。” 晋王也笑道:“不是打压,是封禁。凡是与外祖家联姻的人家都会立时丢官,拿着闲钱享着清福便好。横竖不许母后得一丝借口染指朝局。”他正色道,“后宫不得干政,自古以来便是铁律。母后之错在于,直至我父王过世都没死心。母后,”他移动身子靠近太后几分,“儿子记得极清楚,父王停灵之时,您老在他灵柩前那副踌躇满志的神色。他才刚入土,您就给儿子送来一张单子,满满当当列了三十多个人名,谁当什么官您老都给孤王写好了。” 太后脱口而出:“他不也是一到晋国就给外家封了一大堆官儿么?” “那是他封的,不是祖母命他封的。”晋王正色道,“祖母和舅公还去求了他。祖母求他、他答应,和送一张官员名单给孤,可不是一回事。假若母后来求孤王,孤王多少会答应几个。” 太后拍案:“你自己都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还想要我求你?” 晋王摇头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母后,你究竟认不认得这个‘从’字。” 太后勃然大怒正要说话,忽闻一声嗤笑,极响亮刺耳。母子二人抬头一看,只见门楣上那黑衣女人满面揶揄:“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太后娘娘,你吃穿用度都是丈夫儿子给的。南洋爪哇国主周小兰,一刀一枪打下江山,谁敢动她半点子权力?西洋英吉利国皇后柳明秋,她丈夫的皇位是她一手夺取,但凡她与国主有个分歧皆是她说了算。敢问太后,晋国从立国到如今,你出了多少力气?” 晋王抚掌赞道:“这位女侠是个明白人。” 太后怒道:“放肆!你是谁雇来的!” “我是谁雇来的我心里清楚。”那女子看着晋王道,“收钱办事,认钱不认人。我虽不赞成太后,但干我们这行契约是唯一行为准则。雇主若需要我杀了王爷,我立时开枪。王爷千万不要有说服我帮你脱险的侥幸心思,可能会丢了性命。” 晋王脑中方才已涌出了许多词儿,让她几句话悉数堵了回去。念头一转:“她出多少钱?孤王翻倍。” 女子淡然道:“因收钱而临阵倒戈是雇佣兵的最大忌讳。但凡有了这么一次,我一辈子都不用在这行当混了。王爷还是认栽吧。” 晋王忙说:“孤给你钱,钱多到你这辈子再不用做活了。” “不行,我喜欢这一行。再者,”女子打量了晋王几眼,“咱们俩谁更有钱些还两说呢。”晋王哑然,太后哈哈大笑。 太后摆摆手:“闲言少叙。写下传位诏书,大家都好。我好歹是你母亲,不想生了你又杀了你。” 晋王冷笑道:“母后以为一封传位诏书便能让小四上位?你当蔺东阳是死的么?” 太后大笑,指着他道:“你还做梦呢!蔺东阳早已是小四的人了。你的好儿子好悬当街抢走人家新娘子,蔺东阳若不介意,还是男人么?” 晋王大惊:“他敢!” 太后款款的道:“当年你若听了我的话让他娶你表妹,不就没今儿这事了?”乃啪啪拍了两下手。 那小丫鬟不知何时已研浓了墨汁,铺开锦帛压好镇纸脆声道:“王爷,诏书的范本已替您预备好了,您只需照抄便可。” 晋王一眼看过去,那案上果然搁了一张纸。乃冷笑一声:“孤王若是不写呢?” 太后微笑道:“你先去看看那范本不迟。”晋王心下纳罕,站起来走到案前拿起范本,遽然抽气:那范本竟是自己的字迹!太后悠悠的道,“殷妃虽憨,偏有这么一手本事。除了韩奇蔺东阳那几个,旁人必是分辨不出来的。韩奇一个文官,纵分辨出来了又能如何?” 晋王手指微颤,可算有几分惧怕了。殷妃既有这本事,她们做什么都便宜。半晌,冷着脸道:“孤王竟不知道她如此出息。” 太后笑道:“女人的本事,你不知道的还多呢。” 晋王怒道:“孤王不写!有胆子你们只管伪造诏书,必有人瞧出来。” 一个黑衣人走过来在晋王身上轻轻戳了几下。晋王疼得刚要喊,嘴已被堵上了。晋王身子顿时瘫软,那小丫鬟手脚麻利的扶住他搬到椅子上。过了会子,晋王缓过来,黑衣人拔出他口中的布巾子立时塞入一颗药丸。晋王猝不及防吞了下去。黑衣人道:“这里头有七种尸虫的蛹。每三个月需服用一次药禁住虫蛹,否则尸虫噬脑而亡。” 晋王吓得魂不附体,指着太后:“你……好狠的心!” 太后重重拍案,牙关紧咬:“你就不狠心么?但凡有半点法子,我何至于此!” 那小丫鬟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王爷,快写吧,对大家都好。” 晋王抬头去看门楣上那女人,她又变成面冷如霜的模样,手里的火.枪依然瞄准自己的脑袋。晋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皇城司的人听到这屋里有男人说话——” 小丫鬟张口便是一副男人的嗓子:“无碍,除非王爷亲自来,否则管保没人认得出我。”晋王愣了。 太后哼道:“你以为是你二弟的那个外室子?” 晋王怔了半日,苦笑道:“母后好计策。那浅草寺的和尚和郝家塞在我儿门下之人?” 太后笑了:“哪有什么浅草寺的和尚,便是两个庄稼汉剃了头假扮的,每人给他们十两银子。郝家那小子也不过是做戏给人瞧罢了。不如此,书库的人如今悉数围在你身旁,能勾得我的好儿子你自投罗网么?” 晋王点头:“原来如此。” 小丫鬟打了个哈欠:“王爷,横竖你毒.药也吃了,就认栽吧。快些写了诏书好收工睡觉,我都困了。千金散去还复来,拖着也没用啊。” 晋王哈哈笑了几声,看着太后道:“你以为小四能有多听话?” 太后微笑道:“你只管放心,小四自然听话。” 晋王讥诮的瞥了她一眼,提起笔来饱蘸浓墨,当真依着那范本抄写一遍,末了还从怀内取晋王金印出来盖上。将印一丢,打发叫花子一般:“拿去。” 小丫鬟忙拿起锦帛查验一番,点头道:“不错。多谢王爷。”乃将锦帛放回案头,走回门边开了一条缝,对外头喊道,“喂~~打发两个人去把四殿下请来,要快!” 便听见甘可熙在外头急问:“敢问请四殿下作甚?” “少问那么多,让你请你就请去。”小丫鬟啪嗒一声将门关上了,返身取了锦帛双手递给太后。 太后看完点头道:“这才对。”乃向晋王得意道,“你可知道,小四是你二弟的儿子。” 晋王懵了:“什么?!” 太后含笑道:“不过是大夫本事高强、替殷氏保胎晚产罢了。”晋王五雷轰顶,呆若泥塑木雕。 房梁上那黑衣女人忽然插了一句嘴:“太后,我好奇问一声。这位是您亲生的么?还是去母留子才的?” 太后淡淡的道:“若不是亲生的,他这会子还有命在?有了他二弟他不就得见阎王去?” 女人不解道:“那您何至于偏心至此?” 太后眼皮子动了一下:“半句话都不听,这样的儿子养来何用?” 女人摇头:“原来你养儿子是为了听话。” 太后森然道:“我千辛万苦十月怀胎生了他,呕心沥血养大了他,竟然像防贼似的防着我!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 女人嗤笑道:“您不是贼,是强盗。偏又没本事强抢,唯有指望人家巴巴儿将钱财送与你。人家可又不傻,凭什么白送你?” 给晋王喂毒.药的那人道:“少说两句吧。跟她扯什么?咱们不过是来做事的。”女子耸肩不言语了。 就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司徒巍在外喊道:“父王,儿臣求见。” 小丫鬟蹦着去开门,口里道:“好快!他是在外头等着的么?” 门锁响动,司徒巍满面急切立在门口,喊道:“父王,祖母!” 太后慢悠悠道:“让他进来。” 司徒巍快步跨入屋中,小丫鬟立时关上门。司徒巍上前行礼:“父王,祖母。” 晋王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谁是你父王!”好悬打得司徒巍跌倒在地。 太后笑招手道:“小四,来。”司徒巍走近她身边。太后拿起锦帛诏书挥了挥,“拿好了。” 司徒巍大喜,双膝跪倒磕了三响头:“谢祖母。”方双手接过诏书。转身又朝晋王磕三个响头,“谢父王。” 晋王冷笑道:“孤不是你父王,上东瀛寻你父王去!” “正是呢。”太后道,“快些去把你父亲接回来。东瀛那地方遍地蛇虫野兽,他哪里受得了。” 司徒巍从地上爬起来,微笑道:“二叔么?听说他在东瀛过得不错,就莫要打扰他了。” 太后一愣:“你说什么?那是你老子!” 司徒巍笑吟吟道:“父王才是我老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小丫鬟。小丫鬟接了送到太后手里。 太后瞧了会子:“这是张寻常的安胎药方子。” “不错。”司徒巍道,“是安胎的方子,不是晚产的方子。我不是晚产儿,乃足月所生。”太后糊涂了。司徒巍歪歪脑袋,“当年我母妃委实爱慕二叔,遂哄骗祖母说她怀了二叔的骨肉,以为您会将她赐给二叔。您并没核实就信了,急匆匆的……”他看了晋王一眼。“后来您打发人找到大夫,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命他只说我母妃怀了两个月的胎。大夫一头雾水,因为她怀的委实是两个月的胎。” 屋内霎时寂然。良久,晋王忽然哈哈大笑。 956.第九百五十六章 司徒巍说自己委实是晋王之子, 太后惊得动弹不得。良久,握紧了拐杖缓缓的道:“如此说来, 殷氏一直在欺哄我老婆子了?” 司徒巍微笑道:“您不也一直在利用我们娘儿俩么?扯平了。” 王太后冷笑一声,喝到:“将那诏书给我取回来。”半晌,没人动弹。王太后狠狠的以杖击地,“没听见么?把诏书给我取回来!” 那喂毒.药的男人道:“太后娘娘, 对不住,跟我们签约的是四殿下。” 太后喊道:“钱是我的。” 男人道:“我们不管四殿下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把银票子给我们的是他, 跟我们签订合约的也是他。我们受他的雇佣,故此也听他的派遣。” 晋王又大笑起来, 指着太后道:“您老白忙活了这么多年,只为扶老二的儿子上位,竟然还是孤王的儿子哈哈哈……”王太后将拐杖朝司徒巍丢过去, 司徒巍闪身躲过。王太后立着喘粗气。 司徒巍含笑轻声道:“父王, 好赖我是你亲生的, 总比二叔的儿子强些,是吧。” 晋王止笑道:“孤王立你为世子, 如何?” “不干。”司徒巍撇脱道, “能当王爷,谁做世子?”晋王一噎。他接着道,“父王放心,儿子不会弑父弑兄。兄弟们不是我的对手, 我不用费力气去动他们、还惹得自己名声不好。只是大哥得离蔺夫人远些, 不可再去骚扰她。” 晋王怒道:“他竟为了个女人背叛孤王!那女人本是皇城司的!” “我知道。”司徒巍道, “皇城司是晋国的。等我做了晋王,整个皇城司都是我的,送他一个女人不算什么。父王,此事乃是您的不是。” “怎么是孤王的不是。” “蔺夫人是皇城司的人,大哥是世子。从大哥头一回去骚扰人家,您就该明明白白告诉他此事。或是调此女离开蔺东阳送给大哥,或是让大哥认明形势、备份厚礼去蔺家道歉、只说认错人了是个误会。偏您竟然连如此休戚相关的消息都不肯让大哥知道,又管不住他、纵容他闹了那么久,方闹出如今这局面。”司徒巍正色道,“委实是父王的不是。父王对旁人防备得太过了些,纵是孤家寡人也该有些基本信任才是。” 晋王哼道:“如此说来,你比孤王还适合做晋国之主?” 司徒巍大方道:“不错。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养了个好儿子,父王可以安心养老了。” 晋王拍案:“放肆!你老子还没死呢!” 司徒巍微笑道:“您已写了退位诏书,太上王。” 不待晋王发怒,那小丫鬟又插话了:“哎呀你们这些男人,真是不爽利。认个输有那么难么?当王爷当了这么多年,差不多也够本了。四殿下说的对,传位给儿子总强似给侄子。儿子比老子更强不是很好么?王爷,你每三个月要服用一次解药的。” 晋王怔住了。良久,拍案大笑,笑得泪如泉涌。乃点头道:“好,心肠够狠厉,比你老子强!”乃一抖袍袖,“传你也罢。” 司徒巍郑重道:“父王放心,我晋国前程不可限量。” 晋王看了他半日,道:“惟愿你说到做到。”司徒巍一躬到地。 八月十六日,晋国风云突变。晋王忽然大彻大悟,要遁入空门,并即日传位给四殿下司徒巍。不论世子王后大臣一律不见,领着书库一群太监前往天龙山天龙寺出家为僧。三日后,司徒巍登位为新晋王,并未放出闭门思过中的两位兄弟。封原王后与殷妃同为王太后,原王太后为太王太后。 先世子自然不服,日夜守在天龙寺讨要说法。司徒巍置之不理。到了八月二十五日,有个小和尚不留神说漏了嘴,说王爷压根不在本寺,数日前便被一群黑衣人从后山带走了。世子呆了半日,喝令手下人抓住这小和尚,闯入寺内。连主持和尚在内,首座、执事等要紧的大和尚悉数云游的云游、挂单的挂单,只剩下一群寻常沙弥战战兢兢留守。先世子思忖片刻,快马下山赶到太原城,直奔蔺府。 这几日朝野震动,蔺东阳虽满腹狐疑、亦诸事无凭。且才刚即位司徒巍便直接任命了自己门下一个姓郭的属官为丞相,并往满朝安插亲信。蔺东阳等旧臣都觉得他根基不稳过于着急,故此都在观望。本以为自己这兵权必然不保,谁知司徒巍竟半分没动武将。 忽闻门子来报,先世子领人在外头说有要事求见。蔺东阳他人纵有万般不满,此时也不得不见。却见先世子面如金纸,向蔺东阳含泪作揖:“不想将军还肯见我。” 蔺东阳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天龙寺,问道:“王爷可有消息?” 先世子喝令:“带上来!”亲兵推推搡搡的带了个小和尚上来。先世子指着他道,“从实招来,饶你一命!” 小和尚哭了起来:“不与贫僧相干!贫僧好意告诉你!哇……” 蔺东阳忙说:“小师父好生说话,莫怕。既不与你相干自然无事。” 哄了半日,小和尚的抽抽搭搭说了。 原来,晋王出家后便直言要带发修行,并未剃头。因他带的人多,天龙寺并不大,竟占了大半僧院。僧侣们无奈,只得在佛前打地铺。如此便不免有人抱怨、有人去左近寺庙挂单。自打晋王来了之后,每日都有穿黑衣戴斗笠形色诡异之人悄悄拦住外出化缘的和尚,问他们晋王情形。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们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回,有人听到晋王打发几个太监悄悄去市井打听什么“雇佣兵”,还画了几张画像找人。戴斗笠之人大惊。次日晚上,后山冒出许多黑衣夜行人,个个手持火.枪武艺高强,如黑色口袋般将僧院团团围住。晋王及那群太监被他们悄然从后山带走,不知所踪。 丢了个晋国先主,主持和尚等吓得魂不附体。好在看外头先世子等人毫无察觉,遂假扮做平安无事,悄悄拿各色借口溜走了。 蔺东阳听罢便知道自己那发小已是凶多吉少。先世子含泪道:“显见父王是落在老四手里了。求将军出兵勤王、铲除奸佞。” 蔺东阳稍有迟疑。先世子身旁一个幕僚上前打了一躬才要说话,忽听门帘子哗啦一响,信真大步走了进来。却见她迎着蔺东阳沉声道:“将军,人从生至死,没有一步不在樊笼中挣扎,故此少不得遇上两难之境。前行则万仞绝壁、生死未卜,后退则富贵荣华、安乐一生。然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但求无愧于天地,何惧死生!王爷与将军打小同窗、恩深义重。不论于情于理,将军皆不可袖手旁观。”她轻笑起来,恍若三月阳春。“横竖两个孩子都离家在外。大不了妾身陪着将军同死,黄泉路上有个伴,也算不白来世间一遭。” 那幕僚抚掌喝彩:“夫人乃真巾帼英雄也!我等须眉自惭形秽。” 蔺东阳咬牙握拳:“也罢!既是王爷有难,不勤王救驾妄为人臣。”乃命手下人“取我披挂来!” 幕僚一躬到地:“将军忠肝义胆,气壮乾坤,真英雄也!” 先世子亦大礼相谢,口中吐出许多词儿来赞扬蔺东阳,目光却悄悄瞧着信真。蔺东阳乃沙场大将,眼睛比旁人亮了许多,看了个正着!偏这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暂忍了这口气。遂领着先世子等人起身前往大营点兵。 司徒巍半分不知,只当蔺东阳已在信真劝说下投靠了自己,故此全无防范。官兵围住晋王府,先世子与蔺东阳立在门外口口声声称四殿下囚父夺位、要救回王爷。蔺东阳大声喊道:“各位守兵兄弟皆食晋国兵饷,乃是王爷之恩典!岂能背叛王爷保护那贼子?大伙儿皆受贼子欺哄,并无过错,快快放我等入内勤王!” 司徒巍登位来的突兀,寻常兵士也不是傻子,岂有不起疑的?兼之蔺东阳乃晋国大将,先世子居储位多年稳如泰山,二人之威信非司徒巍这个无名王子可比,登时信了。门子干脆打开大门,蔺东阳一马当先冲入府中。 有个太监迎上前喊道:“四殿下和郭丞相在外书房!” 他二人领兵直奔外书房,只看见那郭丞相满面茫然立在门口。先世子喝道:“小四呢?” 郭丞相大惊,跌坐于地。蔺东阳也问:“四殿下呢?” 郭丞相战战兢兢道:“小人不知……方才有个黑衣人撞破窗户冲进了,不由分说抓起他背在背上,说……说……” 先世子再喝:“说什么?” “说他是江夫人的手下,救他一命、欠他的就还清了,日后再莫要去找他们夫人。”郭丞相道,“那人就跟飞一样不见了!”他指着窗户,“喏,被他撞碎了!” 蔺东阳看了看满地狼藉,道:“这武艺之高世所罕见。”乃问道,“王爷呢?” 郭丞相哭丧着脸道:“这些事儿四殿下从没跟我说过,皆是吴先生商议的。自打中秋前三日,下人便没见过吴先生了。” “吴先生是谁?” “吴先生是从东瀛来的,名赐仁。本是个和尚,刚还俗不久,头上戴着假发。”郭丞相比比划划的说起吴先生的模样。 蔺东阳遂命人去请太原知府闫大人,让他带画师来画吴先生的画像。一时闫知府赶来,将这郭丞相押去了隔壁耳房。又忙着张贴榜文,宣告司徒巍为逆贼,世子恢复身份,司徒巍任命的官员一律拿下大牢。直忙到二更天,众人各自回府歇息。 世子刚到府门口,门子抢上前说了半日的好话。世子哈哈大笑,赏了他十两银子。门子道:“世子殿下,方才有个小道姑来化缘,非但不要饭食银两,反倒送了件东西来。”他自然没告诉世子那小道姑还给了他五十两银子,比世子还大方。 世子听见“道姑”二字便心头一震,忙问:“什么东西?” 门子道:“一本书。”遂从里头取了出来。 世子就着清油玻璃灯一瞧,是本《南华经》。翻开此经,里头赫然夹了一支干花。世子神色大动。门子在旁小声嘀咕:“这不是我们村头开的野花么?” 世子一眼便认出这干花来。多年前他与信真交好时,信真曾指着一蓝色小花道:“此花名曰勿忘我,在我国乃是田间野花。外洋有位骑士,为替爱人摘取此花不甚跌落水中。溺亡之前他将花儿抛给河岸上的情人,求她莫要忘了自己。遂得了此名。”不用问,这花儿定是信真托人送来的。 他乃思忖着:如今小四已成丧家之犬,不足为惧。不论父王是吉是凶,晋国早晚必为自己所有总不会错的。不趁此机会登上王位更待何时?一朝权在手,阿媛就不用留在蔺家替自己当细作了。待救回父王,让他做太上王便是。遂连太子妃、儿女都没见,急召幕僚议事。 正商议着,闫知府赶来了。他回道:“那姓郭的业已招供。前几日他听到四殿下与一个行色匆匆……”两个幕僚同时咳嗽。闫知府忙改口,“他听到逆贼司徒巍与一个行色匆匆之人说话。那人穿黑衣戴斗笠,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世子哼了一声。太王太后自打中秋那晚上从崇善寺回来就病了,一个人不见;故此世子并不知道将郝先生引去崇善寺之人乃是太王太后故弄玄虚。闫知府等了片刻,见世子没预备开口,便接着说,“那戴斗笠的说,‘送去东瀛万无一失,王爷绝不会弑父。’” 众人大惊。半晌,一个幕僚率先道:“逆贼这是欲借刀杀人、将王爷送去东瀛那位主儿身边。那位到东瀛的时日也不短了,且他走时是阖府同去,连护卫也带去了不少。王爷过去,岂非送羊入虎口?”满屋子人面面相觑。 忽然,另一个幕僚痛心疾首道:“只是东瀛远在海外、万里迢迢。如今道路畅通、车马船皆快。那逆贼显见与绿林草寇江夫人勾搭上了,江夫人手下行事诡秘、擅飞檐走壁。做贼的跑得最快。等咱们的人追到东瀛,王爷必是有死无生了!”乃放声大哭,如丧考妣。 再一个幕僚立时也哭了起来:“王爷啊,你死的好惨啊……” 957.第九百五十七章 八月二十六日, 晋国世子诏告臣民晋王已遇害。四殿下司徒巍勾搭绿林女贼江夫人杀父窃位,并发下海捕公文举国通缉。因晋王已尸骨无存,晋国将替他建衣冠冢, 举国发丧。三日后,世子即位成新晋王。殷妃之王太后称号即日废除。待过了晋王七七、衣冠下葬时献祭王陵,以奴隶身份陪葬。 九月初一夜晚,蔺东阳两口子收到了儿女从路上写回来的书信, 正在灯下议事、欲让蔺伯儒迟些日子再回来。忽有门子来报:“韩奇大人求见, 说有要紧事告知将军和夫人。”二人心下纳罕,这个点儿韩大人跑来作甚?乃命请进来。 只见韩奇面色悲愤,迎着蔺东阳作揖道:“蔺将军, 我是来辞行的。” 蔺东阳大惊:“大人要去哪里?” 韩奇咬牙道:“方才王爷派了个太监来我们家,命小女立时中止在台湾府的学业,回来给他做妃子。” 蔺东阳惊愕,不觉扭头去看妻子。信真惊呼一声:“他没打我们孩子的主意吧!我儿才十五岁!” 韩奇沉声道:“十五岁小么?我特意来提醒蔺大人,若有人撺掇你喊女儿回来,你只管装疯卖傻。我家已决意离开晋国, 或去燕国、或去台湾府, 哪怕去东瀛北美呢。我韩某人也不是没本事,在别国一般儿吃的上饭。” 信真道:“只是韩老太君那么大的岁数……” 韩奇叹道:“我们家这是偷跑,唯有先将她老人家设法送走了。早知道伴君如伴虎,不曾想终于有轮到我头上的一日。”他垂泪道, “我们皆不过是羔羊, 任人宰割。”乃摇头摆手, 嗟叹离去。 蔺家两口子看着彼此,良久不曾言语。忽然,信真拉了蔺东阳的手道:“咱们儒儿喜欢这丫头,你知道么?” 蔺东阳一愣:“谁?韩家四姑娘?” “是。”信真点头道,“前阵子,我听他日日说小鹿丫好,就打趣了两声,谁知他立时就认了。我……我还以为小鹿丫能做我们儿媳妇呢!还特意给她送了茶叶。这回儒儿说送妹子去大佳腊,其实也想送小鹿丫。” 蔺东阳想起韩麓那姑娘,委实不论容颜品行气度学识无一不是上等,若能做自家儿媳妇自然最好不过。只是……二人又互视半日,哑口无言。半晌,信真咬牙道:“凭什么好女孩儿都得送去他们家!”蔺东阳默然。 次日,该来的还是来了。王太后遣了个嬷嬷给信真送来懿旨,命她出家为道替不知所踪的先晋王祈福。信真与蔺东阳皆跪在地上。信真望着递到跟前的锦帛一动不动,蔺东阳抬头盯着那嬷嬷一眼不眨。 嬷嬷淡然道:“蔺将军放心,王太后已经替将军择定了一门好亲事,就是太后嫡亲的侄女。” 信真率先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嬷嬷微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门口轻声道:“滚。” 嬷嬷傲然道:“老奴奉的是王太后之命。”又将懿旨递过去。 信真接过懿旨,款款走到案前,拿起火柴划着,将那锦帛凑在火柴上。嬷嬷喝到:“放肆!你想造反么?” 信真诵了一声“无量天尊。”提着烧着的锦帛回身道:“我本方外之人,有什么反不反的。”火苗霎时吞没锦帛。 嬷嬷怒道:“蔺将军,看看你的好媳妇!” 蔺东阳也缓缓站起来道:“既然嬷嬷知道是末将的好媳妇,就不劳嬷嬷惦记了。你再不滚,只怕再也滚不了了。” 嬷嬷惊觉这屋里不知何时早已灌满了杀气,吓得打了个哆嗦,陪笑道:“老奴不过是个传话的……老奴告辞……”撒腿跑了。 信真深深吸气,直着腰背,话中已带了哭腔。“东阳,今我有上中下三策,说与你听听。” 蔺东阳沉声道:“你说。” “下策,我依旨出家,伺机逃走,去大佳腊跟孩子们会合。你……再与朋友下属商量商量可有法子。” 蔺东阳冷笑道:“韩奇都预备出逃了,能有什么法子。还有呢。” “中策,跟韩奇一样,阖家逃走。” 蔺东阳思忖片刻。“上策呢?” 信真昂起头大声道:“反。”蔺东阳一惊。信真眼中已滚下落雨般的泪珠子来,声音微颤。“凭什么我们的生死荣辱皆得握于他人之手?凭什么我们连自己和儿女都保护不了?他何德何能将我们当牲畜般利用了又宰杀?说与天下人评评这个理!咱们不像刘侗,咱们造反真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蔺东阳神色大动。他身旁有个小茶几。半晌,抬起手掌重重一拍,将那茶几面子硬生生拍碎了,咬牙道:“好!反了!” 一年前,贾敘赶到京城与冯紫英等人会面,头一句话便是:在晋国,蔺东阳要造反不费吹灰之力;难的是如何让他造反。贾敘所言半分不错。蔺东阳连借口都没编排好,偏他下头的兵将个个只听他的话,造反也跟着。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晋王府已落在他手里了。攻入外书房时,蔺东阳赫然看见案头搁着一块锦帛,册封庐州佳媛曾氏为慧妃,明晃晃盖着晋王金印。蔺东阳冷笑一声,拔出佩刀将那锦帛劈做两片。 另一头,韩奇正在书房同人说话,门子进来回说外头来了个兵士求见。韩奇呵呵一笑,向对座那人道:“好快。” 那人道:“书库的人都让先头那位带走了,如今这位一没兵马二没护卫,纯粹白给。”遂命请那兵士进来。 兵士乃大声道:“小卒受蔺东阳将军差遣前来请韩大人往王府议事,并告诉韩大人一句话。” 韩奇问道:“什么话?” 兵士道:“我们将军说,韩大人不用搬家了。” 韩奇愕然,捋着胡须思忖片刻道:“待本官换了衣裳就来。”兵士行礼而去。韩奇乃向屋中那人道,“你去不去?” “当然不去。”那人便是冯紫英。“你们晋国内务,我一个燕国官员掺合什么?”韩奇点了他两下,更衣去了。 赶到晋王府,蔺东阳已坐在正堂上了,只是并未坐晋王之位。韩奇大步走到跟前一躬到地:“多谢将军。” 蔺东阳不慌不忙站起来还礼,二人皆在臣位上就坐。蔺东阳乃问道:“韩大人,我已反了。” 韩奇道:“反的好。” 蔺东阳微笑,道:“后一步该如何,立谁为晋王,我并无念头,遂请韩大人来商议。” 韩奇想了想,苦笑道:“说实话,我也没有主意。我家这两天日夜不断打包行李,我和舍弟、犬子也日夜盘算怎么跑路能不被发现。老弟,你这一手来得太突然了,老哥哥我毫无防备。”乃竖起大拇指,“好样的!真英雄也。” 蔺东阳顺杆子往上爬道:“老哥哥莫恭维我了,你只说该当如何?” 韩奇又想了会子,挤挤眼道:“我没有急才。非但我没有,咱们这朝廷上下都不是急才。”他手往南边一指,“那位哪吒乃当世头等急才。平遥到太原,寻常的快马不用两个时辰便可来回。” 蔺东阳思忖道:“他会替咱们出主意么?” 韩奇轻声道:“他最有经验不过。依我说,晋国干脆加入联邦,对咱们为臣的好多着呢。” 蔺东阳捻着胡须点点头:“拙荆也时常说起,联邦诸国皆限制君王特权,再没有伴君如伴虎这么一说。自打认识了你闺女,我儿也日日念叨联邦好,恨不能直往联邦去。”蔺东阳不觉微笑,瞟了韩奇一眼。 韩奇道:“联邦比非联邦好,此事已毋庸置疑了。你只瞧我那小闺女,自打在大佳腊念了书,学问见识皆超过她哥哥许多。不止我闺女,但凡在联邦念书的,不论去的是大佳腊是京城是两广,连四殿下在内,个个比从前强了。且……”他思忖了会子,“加入联邦已是大势所趋。依着长安周报上的意思,秦国加入联邦也快了。他们朱桐丞相一应国策皆直抄联邦,秦王依然装病,显见是默许的。你看他们的税制……”韩奇比比划划说了起来。蔺东阳本是个武将,这些税不税的听不大明白。韩奇说了半日,笑道,“你只要知道,加入联邦后会有很多钱买最好的火器便是了。” 蔺东阳拍手道:“这我就明白了嘛!我管你钱是打哪儿来的。” 韩奇道:“极简单。联邦诸国给王室的供给十分有限。比如燕国和赵国,干脆就不养王室。燕王和赵王家中开销皆是他们自己的产业,且都得纳税。国库支出皆为公用。咱们晋国国库每年拨给晋王府和诸位王子府中的银子已占国库将近一半。若加入联邦,各位殿下府上的小老婆皆得他自己养,把国库的钱都拿出来修路架桥立路灯。” 蔺东阳缓缓点头:“委实于臣民有利。赵王和秦王为何就肯?” 韩奇道:“赵王和秦王都没有兄弟和后院要养。赵王纨绔、秦王年幼,得了国库的钱是要管理国家的。他们嫌累。” “原来如此。”蔺东阳略想了片刻,拍案道,“就请哪吒三太子来一趟吧。” 遂打发人快马赶往平遥,这头韩奇张罗着贴安民告示、打发人安抚各家大臣。晋国文官一系早已或明或暗同韩奇结成党。听了韩奇所言,又看这会子天色将晚,兼半个月以来朝局已大变了两回,遂悉数依了他的话、暂留家中静观其变。韩奇与蔺东阳二人一文一武安抚住了太原城。 贾琮赶到时已过了二更天,兴致勃勃走入晋王府。蔺韩二人早等候多时。韩奇见了他便笑,抚掌道:“我说了这厮定然来的快吧。” 贾琮笑容满面朝他二人作揖:“真真喜出望外。我素来以为蔺将军是头老黄牛,被人宰了都不会吭一声的那种。不曾想您竟如此有反抗精神。” 韩奇叹道:“蔺将军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贾琮道:“多数人被天家逼得走投无路时只会想到死,少数会想到逃跑。敢站起来反抗的,几千年来也是屈指可数的。”他乃笑嘻嘻道,“可是有意加入中华联邦?” 韩奇道:“正有此意。只是不知道立哪位王子为好。” 贾琮道:“非要有个晋王么?”蔺韩二人俱是一愣。贾琮接着说,“既然整个王室上下寻不出一个合格人主,为何非要勉强立个晋王在那儿?你看鲁王过得多尴尬,去年才开始有自己的小日子。我们京中的小圣人,已彻底改名换姓开脂粉铺子去了。” 韩奇忙说:“我女儿参观紫禁城时还见过他呢。” 贾琮笑道:“那是小高,原本在教坊司唱戏的,假扮成圣人哄游客呢。游客到了紫禁城自然想见见皇帝嘛。他们又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模样。” 韩奇惊道:“是假扮的?!从何时开始是假扮的?” “从紫禁城开始卖一日游开始。”贾琮道,“我得了京城之后真的小圣人就离宫了。但他是直到被太皇太后的人绑架过一次才真正明白,当个没本事的皇帝不如当个会做胭脂的普通公民。” 韩奇蔺东阳互视了一眼。韩奇道:“晋国没有晋王还是不行。不像话啊。” 贾琮耸肩:“那就立晋王刚满三个月的小儿子吧。” 韩奇道:“王爷最小的儿子五岁。”贾琮望着他笑而不语。韩奇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 贾琮道:“据我所知,自打中秋节惊变之后,什么燕京周报、长安周报、平安州商报、邯郸新闻报、鲁国先锋报都将记者派来了太原。蔺将军,明儿一早开个新闻发布会吧。”他笑道,“还有,听说世子妃的堂弟就在燕大读新闻系,不知回校了没有。” 韩奇道:“在外头念书的孩子们早都寻借口跑了。” “这样啊。”贾琮想了想,“世子妃呢?额,就是前两天新上任的晋王后。” 蔺东阳道:“世子已被我手下兵卒拿下,世子妃等女眷都在后院,我吩咐下头不许打扰。” 贾琮摸了摸下巴:“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她也不会早睡。这样吧。韩大哥,你打发个人去后头见世子妃,就说贾琮求见。假如她肯帮忙,蔺将军就可以不用担着造反的名头,要多伟光正有多伟光正。”他挥了挥胳膊,“我知道你们还是会介意这个的。” 958.第九百五十八章 贾琮刚从平遥快马赶来太原,顶了一头的风尘去见就任三日便被撸掉晋王后头衔的世子妃。世子妃显见没睡, 穿了一身朝服面白如纸。 贾琮拱拱手微笑道:“不知上回我送来的书单子, 世子妃看了几本?” 世子妃惊道:“那书单子是王爷送来的?” “嗯。”贾琮道, “能被一个王国选中为世子妃的人, 我相信足够聪明。”他乃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来搁在世子妃跟前, “这是我方才从外头顺来的,娘娘自己看吧。” 世子妃一看, 是张锦帛,册封庐州佳丽曾氏为王后, 上头盖着晋王金印。乃大惊:“不可能!” 贾琮耸肩道:“不然你以为蔺东阳为何造反?”乃哂笑道, “人家数日前才刚帮着他夺得宝座,转头就抢人家老婆, 白眼狼也没有翻脸翻得这么快的。” 世子妃道:“若如此, 干脆早几日废了我岂不好?” 贾琮又取出一张锦帛来,完好无损,这上头是封曾氏为慧妃。贾琮道:“起先世子同晋王妃……额, 王太后, 也就是你婆母, 商议好了。你还是王后,蔺夫人为慧妃。谁知昨日世子不知从哪里翻到了一支干花和几首诗词, 立时反悔,非要立蔺夫人为后不可。晋王妃……王太后也拿他没法子, 便打发人给蔺夫人下懿旨, 命她出家为道替先晋王祈福。” 世子妃咬牙道:“干花是前两日那贱人送来的。” 贾琮道:“不是。” “是。”世子妃道, “夹在一本南华经里头,派了个小道姑。” “不是。”贾琮道,“南华经和干花都是老三老五送的,蔺夫人全然不知。”世子妃一愣。贾琮道,“这半个来月太原风云突变,对三殿下五殿下的看管也不那么严了。他二人心下不服,遂出了如此直白的一招。大概他俩自己都没料到能奏效得这么快吧,简直立竿见影。我说,你丈夫打小没学过如何分辨信物的真假吗?下个饵就咬钩。” 世子妃呆了半日,讥诮道:“他心里惦记着蔺夫人,早晚也要夺了来的。” 贾琮接口道:“且早晚也要给她王后之位。”世子妃默然。贾琮正色道,“不论起因是什么,蔺东阳已经反了,你丈夫已经输了。你还有一双儿女。” 半晌,世子妃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贾琮微笑道:“明天蔺东阳和韩奇要召开记者会。对了,你丈夫给韩家下旨,让韩四姑娘入府为妃,知会了你没有?” 世子妃冷笑道:“知会我作甚?我早晚不是晋国王后。” 贾琮接着说:“就是因为这个,韩奇预备举家逃离晋国,行李已打包了大半。听说这主意是一个幕僚出的。其实也不能算错。韩奇乃计相,掌握晋国经济命脉。选他的女儿为妃,既是拉拢也是人质。” 世子妃想了半日,叹道:“若天下未分,这主意是不错的。韩奇纵然不愿意,能逃到哪儿去?”乃摇头了摇头。 贾琮轻声道:“所以,这样的男人你还要么?” 世子妃也轻声道:“我还能如何?” “改嫁啊!”贾琮理直气壮道,“你这么年轻,又聪明又漂亮又有才学,找个好男人还怕找不到么?”世子妃眼神动了动。“当然,你不改嫁也行,那就得自立。因为你还有孩子要养活。横竖这晋国的天已经变了。” 世子妃思忖良久道:“此事可有燕国的功劳。” “有。”贾琮道,“有燕国很大功劳。”世子妃轻叹一声,神色黯然。贾琮摊手道,“打铁还需自身硬,你看人家蜀国就无懈可击。蜀国世子也不爱世子妃,但他可不会做出强夺大将妻子这种蠢事来。二殿下因为抢了下人的未婚妻断掉子孙根,你丈夫一点都没引以为戒。” 世子妃又叹。思忖良久,道:“也罢。是他先不仁,不怪我不义。” 贾琮点头道:“世子妃果然不是个迂腐之辈。” 次日,晋国大将蔺东阳和三司使韩奇在晋王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将各大报社的记者悉数请到现场,还请了诸如章肃闫知府等在内的三十多位朝廷大员。巳时二刻,发布会正式开始。晋王府正堂早已座无虚席,前头一溜排开七八架相机。 只听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喊道:“世子妃娘娘到~~”众人大惊。只见世子妃穿着朝服款款走了出来,身边跟了一群侍女太监。照相机砰砰直响。世子妃端坐在主位上,气度高雅神色端庄。乃吃了口茶,让照相机再拍一阵子,太监示意安静。太子妃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她说,中秋之夜,晋王发现世子被妖怪附体。为了拯救儿子他老人家才去天龙寺假意出家、实则在寻访高僧高道作法除妖,并命四殿下虚坐王位几日。不想请来的僧道不是妖怪对手,被他反杀。妖怪控制了世子的身子强占王府登位为王,晋王吓跑了。前几日,他忍不住妖性在府内生吃活人。王后与世子妃联手以烈酒将他暂且灌醉。不曾想妖怪身边煞气太重,吃醉了酒又半现原形,王府里不论女人阉人皆近不了他身边三尺。高人说唯有煞气不低于他的武将方可抵住,太后遂立时派人传蔺东阳将军领兵救驾。昨日蔺将军忠肝义胆,虽身为凡人却不惧妖魔,杀退了妖怪埋伏在府前的几个小妖,又趁他原型与世子错开时砍杀之。我晋国有蔺将军,实乃举国之幸也! 说着,她取出了一张锦帛,乃是王后昨儿给蔺东阳下的懿旨,上头清清楚楚盖着王太后、王后和世子妃的宝印。众摄影记者蜂拥上前砰砰砰的给懿旨拍照、并请世子妃与懿旨合影。 有个记者问道:“敢问世子如今可还活着么?” 世子妃道:“幸得蔺将军来救及时,世子已平安脱险。只是元神损伤过重,再做不得晋国之主。我与母后已商议妥当,立世子的十弟为王。烦劳蔺东阳将军与韩奇大人主持朝政。世子身边离不得人。我们娘儿俩从今后只安心照料世子,旁的一概不管。”言罢,嫣然一笑,起身离去。 众记者面面相觑,互相问道:“你信么?” “我不信。” “我也不信。胡说八道也该有点诚意才是。” 只听有人哈哈两声,道:“无非是给个官方说法罢了,也没逼着人信。” 另有一人忙问:“朋友,你知道实情?” 那人道:“实情就是世子要废掉嫡妻、立蔺夫人为后。蔺东阳是个男人!换了我我也反。你反不反?” “反!我反!” “我也反!” “那世子妃唱的这一出是?” “这不明摆着么?不止世子妃、连王后王太后三位娘娘在内,悉数不答应立蔺夫人为后。三个女人和蔺东阳联手把新王废了,还扯什么妖怪上身的谎。知道十殿下多大么?” “多大?” “三个月!连个大名儿都还没取呢。晋国日后不牝鸡司晨就不错了!” 如此这般议论纷纷。 此时韩奇、冯紫英、贾琮三人都坐在隔壁的耳房中瞧热闹。韩奇叹道:“这么些年,可算是成了。” 冯紫英道:“比原先计划的快了很多。” 贾琮笑道:“是咱们运气,可巧遇上新皇城司公事是甘可熙。情报系统犹如一个人的中枢神经,各色信息皆由此传出。得了小甘,晋国便如同面团子一般,要圆要扁随我们捏。甘可熙是一剂催化剂啊!”他两个一齐点头。甘可熙立在他们三人身旁直笑。贾琮扭头道,“喂喂,小甘同志,你可是亲口答应了人家小章同学去京城找他的,不能让人家巴巴儿候着哦。改明儿燕京大学赫然出现一座望夫石——” 甘可熙撇嘴:“我哄他的。不然他不走。” 贾琮假意长叹一声:“帮年轻人谈恋爱真麻烦。这样吧,我请你参观免费紫禁城,还许你带个朋友一道去,好不好?” 甘可熙不觉嘴角上翘:“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朋友殷庄也不知上哪儿去了。这些日子混乱不堪,可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冯紫英大笑道:“你放心,他是大内柳家的嫡长孙,要出事必是旁人出事!” 甘可熙一愣。贾琮忙说:“你可别怪他,他是受命潜伏入皇城司的。”乃指着冯紫英道,“受这位之命。” 冯紫英忙说:“少来!他是贾维斯的人,我费多大口舌才借调来。” 甘可熙怔怔的道:“阿庄是你们的人。”乃冷着脸拱手道,“大事已成,王爷可否告诉小人真相。”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俩的交情真不真,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许多事,庄儿不是在完成任务。” 晋国原先那位皇城司公事孙大人行事诡秘、且从不穿官袍,冯紫英与贾敘使了许多法子都没确定其身份。故此,冯紫英以自己为饵诱他现身,柳家叔侄刺杀之。趁新的情报头目甘可熙诸事不明之际,柳庄、信真、马四立等许多燕国细作假扮成皇城司旧部混了进去。后柳小七又焚毁了卷宗库,犹如将皇城司的根子砍断了。信真所在的天龙山玄武观整个就是燕国的基地,所藏卷宗真中有假。做这些卷宗时并没想到会用不上,费了不少心力。 贾萌救走二殿下强抢的民女亦非偶然。细作早已查明此人生性好色、从不将百姓放在眼里,抢个民女本是寻常事。遂打听到他最近欲抢的一个女人是谁,贾萌诚心去偶遇人家未婚夫,闹得尽人皆知。反倒是那刺客周柱子,自从未婚妻死后便加入了革命党。二殿下遇刺之事本在规划当中,贾萌抱打不平不过是替行刺找个引子、免得突兀。一则替周柱子报仇,二则收拾这个恶霸让他少祸害几家百姓,三则吓唬晋王、使他不论如何不敢换世子。信真虽是被派嫁给蔺东阳的,她自身亦愿意,否则可以另派他人;故此对蔺东阳和他的儿女十分尽心。蔺家里已多年没有女主人了,全家皆十分喜欢她。而世子自持是君,看上的女人定要弄到手。以此逼蔺东阳不得不反。 起先没料到的是,司徒巍花心助攻,将甘可熙送给了联邦。偏他还野心重,分毫没疑心那郭先生是个细作。只稍作挑唆,司徒巍便替联邦提早解决了晋王本尊这个最大的难题。 其实世子不蠢,没预备登位后立时就夺信真,盘算着先想法子卸了蔺东阳的兵权再下手。前日韩奇跟蔺东阳说新王纳要他女儿为妃之事纯属子虚乌有,韩奇也是个影帝。王太后派去蔺家传懿旨的嬷嬷乃由甘可熙提供技术支持、冯紫英命人假扮的;信真并不知情,故而能将激蔺东阳造反的言语说得悲壮激昂。蔺东阳攻入晋王府后,在外书房看见的立他媳妇为慧妃的锦帛也是甘可熙的杰作。自然,贾琮给世子妃看的那两张也不是真的了。 晋王、世子和司徒巍父子三人,预备悉数送去东瀛与二大爷为伴;书库那帮郝乔的徒弟则依旧渡海前往爪哇国与师父团聚。 甘可熙听罢久久回不过神来。忽然,他问道:“神盾局也是你们的?” 贾琮随口道:“是啊。” “那他们卖给各国的消息?” 冯紫英哼道:“早先我不知吃了他们多少亏。” 贾琮笑道:“神盾局的消息多半不假,只是偶尔不全面罢了。”冯紫英瞪了他一眼。 偏这会子有人进来回道:“王爷,二殿下府中送来一封信。” 贾琮忙接了过来。原来是二王妃打听当日搜查贾氏马行时那个刺客藏在何处。贾琮嘿嘿两声,从怀内取出炭笔在后头写道:当时我们在演西洋话剧,有几个西洋仕女乃男人假扮,刺客就藏在西洋大裙子下面。再有,如果你想找个相好可以光明正大的找,不用东躲西藏。写完了,原信塞回信封。 韩奇正坐在他身边,瞧见了,不赞成道:“你撺掇二王妃偷人?” “什么叫撺掇,撺掇是贬义词。”贾琮道,“我这是鼓励。二王妃那日已看见了刺客,却半个字没提,爱不爱她丈夫不是明摆着?等变法完成后我还鼓励他们离婚另找呢。”遂命人将信送回去,扭头笑嘻嘻看着甘可熙,“两口子还是应该相爱才好,对吧阿熙?” 甘可熙眼睛瞧着外头不言语,嘴角隐约透了丝笑意。 959.第九百五十九章 是年九月, 晋国立刚满三个月的十殿下为新晋王。世子妃亲自抱了他行大典, 而后送入王府后院再没出来过。太监传旨,封三司使韩奇为丞相、执掌晋国朝政。 十月, 秦国宣布加入联邦。十二月, 晋国宣布加入联邦。次年正月,秦晋赵鲁燕和平安州五国一州宣布合修长平线铁路。该铁路由长安始发, 终于平安州。越国派人到燕国考察了京津铁路后,于三月宣布加入联邦。并欲主持修建另一条铁路,从越国的上海港始发, 经国都杭州往南入江西、福建、广东, 终于广西省府南宁,名曰沪宁线。联邦国旗上的星星增加到十四颗,已有并吞天下之势。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 群莺乱飞。吴国丞相陈瑞文独坐相府,头大如斗。隔壁的越国太狠厉了。自打上海港通航, 越国以各色借口修保税区, 兼奇形异状层出不穷的减税策, 将吴国富商悉数勾搭搬迁过去。不知不觉间吴国已穷了许多。并有大量百姓拎着包袱赶着驴车迁入越国。吴国本为鱼米之乡, 近年已有田地无人耕种开始荒芜,更不用提逃奴一个庄子一个庄子的失踪。大将卫若蘅虽时常传信回国, 日日打发人在码头招摇说南美遍地黄金哄人上船, 从不曾见他运半箱值钱之物回来。吴国的家底已渐渐薄了。 正愁着, 忽有门子进来回到:“丞相, 府外来了个年轻人,说是丞相的亲戚。”乃递上帖子。陈瑞文一瞧,竟是他堂弟陈瑞华!不觉捋着胡须沉思。这个堂弟年岁轻轻高中状元,陈瑞文本指望他来吴国帮衬自己,谁知他竟入了燕国政事堂为记事员,阖家诧然。这会子跑来金陵作甚?想了半日,还是命请进来。 不多时,一个年轻人笑盈盈走了进来,迎着陈瑞文作揖:“文大哥哥好。” 陈瑞文瞧了他会子道:“状元郎气色倒好,怎么上我这儿来了?” 陈瑞华毫不客气,人家没让他坐他也坐下了,道:“我到上海出差公干,想着来南边一趟不容易,就顺路来看看文大哥哥。你还好吧。” 陈瑞文哼道:“我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你,在政事堂做了个小吏?” 陈瑞华翻了个白眼:“记事员,谢谢。这差事可了不得,我若不是摄政王妃嫡亲的堂弟压根沾都沾不着。” 陈瑞文冷了脸:“摄政王妃待你倒是真好。” 陈瑞华全然不会看脸色,得意洋洋直点头:“四姐姐委实好。当日去求她开后门的时候还以为她不会答应。谁知她口里没答应,竟替我安排了这么好的岗位。” 陈瑞文愤然:“对旁人皆好,唯独对亲生父兄狠心绝情。” 陈瑞华忙说:“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可是实实在在考取了状元的,她才顺手帮一把。再说我在政事堂可从来没给她丢过脸。” 陈瑞文恼了,拍案道:“难道我与你大伯给她丢脸了?” “你们要求太过分了。空口白牙就想让她帮你们,人家凭什么呀!”陈瑞华撇嘴道,“谁上辈子都没欠谁的。文大哥哥,我这趟来其实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陈瑞文哼了一声:“说。” “齐国府马上要分家了。”陈瑞华道,“依着新的继承法,各房平分。” 陈瑞文大惊:“什么?!平分?我们是长房!” “文大哥哥我问你,为何长房能比二房三房四房得更多的好处?” 陈瑞文又拍案:“这是祖宗的规矩!” “这规矩公平么?” “如何不公平?祖宗的规矩岂能不公平?开天辟地便是如此!” “文大哥哥只管说空话,显见你也知道不公平。”陈瑞华道,“四姐夫已经把祖宗的规矩全都废除,重新定了规矩。”他一个字一个字道,“没、有、人、愿、意、吃、亏。非但长房仗着规矩白占大便宜的日子倒头了,连文大哥哥你白占那两位哥哥便宜的日子也倒头了。”说着,这小子有几分幸灾乐祸。 陈瑞文恼道:“难道我没帮着他们?” “是你帮他们多、还是他们帮你多?” “一家子岂能这般斤斤计较?当合力振奋家族才是。” “哦,那你也别计较了,多帮他们些、少让他们帮你。”陈瑞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大哥哥别生气,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陈瑞文才刚预备好了骂词,只得咽下去:“还有什么。” 陈瑞华正色道:“我才刚从上海来,知道了些事。越国预备在今年秋天之前出兵攻吴,你仔细些吧,别在乱军中丢了性命。” 陈瑞文大惊:“他们敢?!” “他们凭什么不敢?”陈瑞华淡然道,“人家兵力比你们强出去许多。再说……”他揶揄道,“人家越王才是长房,你们吴王是老几?”陈瑞文哑然。陈瑞华吃了口茶道,“横竖一切规矩都建立在政权的保护之下,而政权建立在军队的保护之下。比如咱们府上分家。若是早先,我老子和二伯三伯若因不愿意只分一点子小钱而强抢库房,官府会派人来抓我们。现在规矩改了。大伯若强抢库房,官府会派人去抓他。” 陈瑞文瞧着他道:“你很高兴?” “我当然很高兴。”陈瑞华道,“不止我高兴,整个陈家上下除了大伯和你两个,旁人皆高兴。我奉劝文大哥哥,别再惦记怀念早先的特权时光了,直面现实吧。”言罢,这年轻人站起来作了个长揖,出言告辞。 “你且站住。”陈瑞文道,“你怎么知道越国要攻吴的?” “我在他们那儿办事时偶然听到的甄藏珠大人跟他手下人说话。他们并没太避讳,因为他们觉得纵然吴国知道了也无所谓,横竖你们的火器比他们的差了许多,再如何防备也打他们不过。而且他们还打算从闽粤借调精兵。” 陈瑞文不禁站了起来,失声道:“借调精兵?他们还能从别处借调精兵?” “咦?文大哥哥不知道联邦是做什么用的么?”陈瑞华道,“联邦各国各省原本就要互相帮助啊。一国动武十国支援,不论是主动出击还是被动防御。” 陈瑞文顿觉头顶炸了个劈雷,连陈瑞华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待他缓过神来,赶忙上吴王府求见王太后沈氏。 沈氏倒是不曾受惊,端坐着思忖良久道:“既如此,请将军们来议事吧。” 陈瑞文见她气定神闲,问了一声:“太后娘娘可有应对之法?” 沈氏淡淡的道:“我一介女流岂能有应对之法?兵事自然问武将。” 陈瑞文与沈氏认识了这些年,已经略知其秉性:此女怕是有自己的小算盘。偏他猜不出来。好在越国打过来还得两三个月,提前预备尚来得及。遂与金陵一众文武商量了数日,还特打发了几个人去试探沈太后,皆套不出其意来。无奈,只得先依着她的话、传信各地将领来金陵。 数日后,众将渐渐聚齐,就在吴王府大堂议事。沈太后垂帘听政。连着议了三日,众说纷纭偏又商议不出得用的法子。到了第四日头上,沈太后发话了。她道:“说来说去,也就是打不过越国。实在不成……哀家叔父云南巡抚沈钊手里还有些精兵。既然越国借兵,咱们也借就是了。” 陈瑞文一拍大腿!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立时道:“万万不可。” “哦?陈相有何高见?” 陈瑞文冷笑道:“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忽听有人哈哈一笑:“陈丞相说的有理。再说,云南万里迢迢,等他们派兵到吴国来,越军早已攻破吴王府。还不如肉袒面缚签个城下盟来的便宜。” 陈瑞文喝到:“放肆!何人信口雌黄动摇军心?”定睛一看,说话之人立在大堂门口,穿着联邦军服,头戴圆盔手持火.枪,显见不是吴军。乃大惊。“你是何人!” 那人微笑道:“你堂弟跟你说,越国预备在今年秋天之前攻打吴国,可对?” 陈瑞文霎时明白了点什么。“……对。” “现在就是今年秋天之前。”那人道,“越军已包围吴王府。各位将军,你们早上入府时身上的火.枪都已交出去了吧。”他拍了两下巴掌,门外大队兵士手持盾牌火.枪鱼贯而入,或蹲或立齐齐整整排在堂前。“投降者不杀。” 众寂静了片刻,沈太后从珠帘后惊呼道:“怎么回事?不是说请云南兵马入吴的么?我叔父摄政!” 又听一个女子道:“哎呀,不好意思啊娘娘。沈大人说他不想当什么摄政王,他在云南那边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呢。横竖越国也属联邦,将吴国交给他们也是一样的。” 门口那位笑道:“沈巡抚是位好官,云南各族土人皆敬重他。他还想修铁路呢。那块儿虽奇山秀水,喀斯特地貌却是极难修铁路的。沈大人真真有志气。” 陈瑞文失声喊道:“太后娘娘!你该不会是想将吴国献给联邦给你叔父换官帽子吧。” 不待沈太后开言,帘子后头那女子先道:“那倒不是。太后娘娘半分不想让吴国入联邦,那样她如今手上的这点子权势登时就得被收回去。”她撩开帘子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两个穿联邦军服的兵士。“故此我告诉她,先以议事为名将众武将聚集来吴王府,看他们能有什么好计策。若没有时,再提出请滇军入吴。” 沈太后尖叫道:“为何哄我!” 女子看了众官员一眼,朗声道:“若不哄你,你悄悄弄点什么幺蛾子搅局,我得替你收拾麻烦不说、万一坏了王爷的大事可就罪过了。你不知道,联邦国家之间颇忌讳彼此干涉内政。如今是越王想要回祖父的江山、顺带救回他父亲。沈巡抚掺合进来,岂非要挑起联邦内战?此事他万万不会做的。”她拍手道,“甄藏珠大人原本预备在你们议事的头一日便动手。还是我想着,不如让将军大人们商议够三日,将能想的法子都想一遍。如今三日已过,横竖各位也没得出应对之法,不若就降了甄大人吧。” 众人面面相觑。门口那人道:“越王乃先王嫡长孙。” 有个姓于的将军,素来与卫若蘅交情最好,大声道:“先世子虽有过错,不过是被包家那几位带坏了。王孙却是好的。” 大伙儿都知道如今不降则死,且这么死颇不光彩。于将军此言犹如送上了一架平稳宽梯。立时有人应和道:“不错不错,王孙打小宽厚仁德,有明主气度。” 另一个道:“王孙这些将越国治理得极好,强过世子百倍,先王于地下亦可安息。”眨眼间十几位文官武将闭着眼睛将越王海夸了一番,夸得天花乱坠。 终又是那于将军挑头道:“末将不才,愿迎王长孙回国。” 数人齐声道:“我等愿意迎王长孙回国。”陈瑞文尚未回过神来,满堂文武已降了大半。 珠帘后头,沈太后长叹一声:“妹妹冤枉我了。我何尝有那份心思。”乃拨开帘子走了出来,苦笑道,“终究是越王破吴。”那女子闻言,抬头与门口那位互视而笑。 三月十九,越兵围困吴王府大堂,王太后沈氏率领文武百官投降。越军随即开始整编吴国军队,直至五月方整编完毕。而后吴越两国合并,定都杭州,国名为越。吴国遂无,成了天下分封后头一个消亡的诸侯国。 六月,越王任命沧州大儒吴瑞为江苏巡抚,重整先吴国官场。吴瑞上任后头一件事便查了应天府尹房大人,查出一大堆案子来。其中一件乃是他与陈瑞文联手挖了先世子母家包家老太太的坟墓、盗取陪葬品。先吴国丞相陈瑞文应声落马。而后又查出了许多贪官污吏,乃逐一惩处。 既然越王定居杭州,吴王府便用不上了。吴瑞遂将之改作江苏博物馆,陈列出吴王府库房内的奇珍异宝来,开放给寻常百姓免费参观。查抄官员家中的赃物若找不到原主的,比如包老太太之陪葬品,亦送入博物馆收藏。其余革新税制、兴建学校、修改律法、筹建铁路等不必一一陈述。 介于这回乃是越国灭吴,联邦国旗上依然是十四颗星。 960.第九百六十章 时入盛夏, 烁石流金, 辽国都城沈阳亦不凉爽。辽王近年发福,弄了许多冰块堆在殿中兼有宫娥打扇依然嫌热。忽然太监来报, 说是故人吕先生求见。辽王微怔了一瞬,霎时从藤椅上一跃而起:“吕先生?当真是吕先生?快请快请!” 不多时吕先生进来。辽王一瞧, 果真是当年帮着他攻打高丽的那位, 喜得无可无不可:“吕先生!我还当你早忘记孤王了!”遂上前紧紧攥了吕先生的手不放,弄得吕先生连礼都没行。 二人到凉殿坐下,吕先生道:“我看王爷诸事顺畅、用不着旁人相助,从俄罗斯国回来便没再打扰。” 辽王连连摇头, 叹道:“我辽国麻烦多了去了,手下人只会打仗。别国都在经营商贸了。” 吕先生笑道:“他们经营商贸的钱哪里有王爷打劫来的便宜。西洋人管你们叫幽灵骑士, 还有叫恶魔骑士的, 可知惧怕你们到了何等地步。” 辽王放声大笑:“多亏先生你早年的教诲。” 吕先生陪着笑了会子,乃正色道:“今日我来, 是有件事提醒王爷。” “先生请讲。” 吕先生道:“数月前越国吞吴,联邦已得了大半江山,离瞄准辽国不远了。” “怕他作甚。”辽王摆手道, “他们还敢跟孤王打仗不成?” 吕先生道:“倘若打仗, 王爷打他们不过。” “笑话!”辽王哼道, “孤王二十年没打过败仗!” “那是因为王爷一直在欺负人。”吕先生道,“从王爷最初攻打高丽, 到如今劫掠西洋, 皆以火器欺人。联邦尤其是燕国、江西、两广和台湾府, 火器强于辽国许多。不论射程、精准度还是爆炸杀伤力。王爷可知,越国灭吴只花了一日功夫,便是因为越国借调了燕军。” 辽王道:“我辽国买的皆是最强火器,不比燕国的差。” “比燕国差得多。”吕先生道,“燕军使的火器皆为定制品,别国买不着。” 辽王可算正色敛容起来:“为何别国买不着?我也依样定制便是。” 吕先生道:“缘故我就没打听到了。”他歉然道,“人家红骨记瞧不上我。我又不买货品。王爷既是大客户,可使人去探问究竟。” 辽王见他说得慎重,又最信他不过,乃思忖片刻,命人给平安州发信鹰。吕先生暂在辽王府客院住下。 两日后,信鹰从平安州归来。取出信来一瞧,辽王大惊失色。红骨记大掌柜吴小溪此时正在平安州巡视店铺。辽国采买司派驻了火器采买在平安州,遂求见吴掌柜询问此事。吴小溪答道,燕国委实有许多定制火器配件。 只因燕国从京城太皇太后手里弄到了本朝和前朝的火器图纸,多年前便已经自己制造火器了。如今他们既是红骨记的客户,也是供货商。只是有几样关键零件他们总也做不好,需从红骨记订购,拿回他们自己的工厂组装为成品。燕国自产火器青出于蓝,各色性能都强似西洋火器许多。 吴小溪又说,这些年来晋蜀楚庐等国皆试过自己做火器,只是皆比不上西洋的,造价比采买贵得多,遂放弃了;唯有燕国火器从未停止研发,早已比西洋货品强,且越来越强。辽国的采买问为何西洋军队的火器比红骨记的还差?她微笑道:“西洋人有三项好处。其一西洋人彼此仇深。火器宁可卖给远方的亚洲人,绝不卖给敌国。其二是爱财。其三,西洋之国主并非人主,只是许多小公国的盟主罢了。但凡卖给红骨记的价钱能比卖给西洋军队高,他们连一把上等火.枪都不会卖给本国军队。我们真的比西洋军队有钱许多。” 看罢此信,辽王赶忙命人请吕先生和世子同来看信。吕先生点头道:“我猜也是如此。这二十余年台湾府大兴理工学,做什么留声机洗衣机只是明修栈道,做火器才是暗渡陈仓。” 辽王拍着椅子扶手惋惜道:“晋王是个短视的也罢了,怎么蜀王行伍出身竟也不做火器了?他该比旁人更知道利害才是。若蜀国能做火器,何至于让燕国一家独大。” 吕先生摇头道:“燕国有图纸,只需照着改进就行。且贾琮此人,我记得他十岁左右便招募了一群西洋和尚在琢磨理工学,满京的人都说他玩物丧志。故此天下分封后唯有他在台湾府建理工学校。再加上燕国手上本有工部老匠人。蜀国做了数年,做出的火器非但比买来贵的多、还差的多,如何肯再下投入?别国也是一样的。横竖蜀国有钱,可以买最好的。”辽王不觉点头。 辽国世子思忖道:“依我看,先生多虑了。那个什么联邦,除去原先落在燕王手里的几处,其余数国皆因故依附他们、或是向他们求好处。赵国好悬被邻国吞并,秦晋两国王爷俱年幼,越国祖传的贪财、想跟他们做生意赚钱。每国皆自愿,没有一处是打仗得去的。” 吕先生道:“别国他们也许不会打,辽国一定会。”他忽的肃然危坐,辽王父子见之也不觉坐正、侧耳倾听。吕先生正色道,“天津找到大港油田时,《燕京周报》上曾登载过贾琮之言,辽国境内藏着大片油田。如今联邦正在大举兴建汽车厂,日后必将以汽车取代马匹。彼时油田将十分要紧。他们不论如何不会放过辽国的。” 辽王思忖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倘若燕国火器当真强于我国,一旦打起来,委实难以抵挡。” 世子道:“父王,倘若加入联邦呢?” 辽王瞧了他一眼:“你看过联邦的律法没?” 世子一愣:“我看那个作甚。” “你先看看再说。” 世子当真回去寻了联邦诸国的律法去瞧。才看了两日,他就知道为何不能加入联邦了。遂亦头疼不已,沉着脸赶到辽王府求见吕先生,向他求保国之法。 吕先生苦笑道:“我若有法子早告诉王爷了。不过……” 世子忙问:“先生可有法子?” 吕先生道:“昨儿晚上我想着,能否派遣细作往燕国窃取火器图纸?” 世子摇头道:“多年来我国皆以劫掠生财,纵得了图纸也没有工匠做去。” 吕先生叹道:“那便没法子了。要么迁移去别处,要么只能求和。” 世子皱眉:“祖宗之地,岂能予人。” 吕先生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拳头打不过兵刃。何况辽国官兵二十余年来打惯了火器比敌人强的仗,从没打过别人火器比自己强的仗。” “这……”世子也愁眉起来。对手由易入难委实不好办。 辽王乃召集一众幕僚商议。连着商议了十几日,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辽国驻京特使打发人送来了一小叠报纸,乃是近日各国所出。报纸头条乃同一件大事:蜀王年迈,欲在今秋传位给世子,自己做太上王。《成都周报》和《大佳腊周报》同时报道,蜀国世子嫡长子司徒晏已从大佳腊常春藤大学读完硕士,领了一群小伙伴启程回国,今秋将任世子。 吕先生一看便拍案道:“蜀国早晚也要落入联邦之手了。” 有个幕僚忙问:“先生,这是何故?” 吕先生道:“蜀国世子唯有这一个儿子,其余的全是女儿。世子只有一个嫡亲的弟弟,且十分能干。这位三殿下从头至尾半分没有要跟他哥哥争世子金冠之意。”他指着报纸道,“王孙司徒晏不是独自回去的,是领了一大群同学回去的。” 辽王立时明白了。“此子怕是与赵王秦王一般了。”乃嗐声跌足,“祖宗之地,随手散去。孤王疑心当年吴王兄那封信不是假的。”遂又一筹莫展。 又过了两日,吕先生见辽王道:“时至今日,敌强我弱。唯有暂施冯谖三窟之计,以待借尸还魂了。” 辽王捋了捋胡须:“只怕先生与孤王想到一块儿去了。”乃思忖片刻命人与“严大侠”联络。 辽王之女现为俄罗斯太子妃,辽王及几个儿子重臣皆在彼国有领地且比辽国还大。 俄罗斯国主彼得三世是个自由放飞的人主,信仰基督教路德宗,遂与本土的东正教会交恶。他登位后不久便有人想弄他下台。因先女帝伊丽莎白女皇死于暗杀,新君对自己保护甚严。两年后彼得三世外出打猎,有位将军发动政变包围了他住的农庄。两军阵前,不知何人忽施冷弹,连着打死了叛将和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副手。叛军惊吓不已,遂投降。 原来,有位来俄国做生意的中国商贾当日正在农庄向彼得三世推销自己的货品。听说有逆贼造反,登时率领几个伙计偷袭得手。彼得三世大喜,问其来历。此人哈哈大笑,道:“陛下可莫要吓着才好。”他姓严,排行老四,本是个绿林大盗。方才向沙皇陛下推销的货品皆为他与兄弟们打劫来的赃物。沙皇陛下毫不介意,反倒十分好奇他的游侠经历。且这回遇险也吓得厉害,遂求严四留在俄国做他的护卫。严四迟疑了几日,见他这皇帝做得委实凶险,便答应了。 严四只做沙皇的私人护卫,并不入朝廷公职,然彼得三世对其言听计从。农庄叛乱后,沙皇胆子小了许多。严四道:“举国都是陛下的,叛臣贼子都该死。” 彼得三世咬牙道:“奈何我杀不了他们。” 严四微笑道:“这个不难。陛下可知道都是何人对陛下有逆心?”彼得三世眼睛一亮。 严四命手下伙计拟了张绿林贴,翻译给沙皇听如此写可好。这绿林贴便是以严四的名义开出悬赏暗花。贼寇们来了俄国后,依着帖子寻到严四茶叶铺,说出联络暗号,便有人引着他们来见严四。严四告诉他们需要行刺谁,得手之暗花是多少。行刺名录自然是沙皇给出。彼得三世大喜过望,当即同意。只是命他将帖子措辞改得文雅些。作为回报,严四的商铺在俄国不用纳税。 半年后,开始有人领取暗花了。两年之内,沙皇的反对者陆续遇刺身亡。人人都知道是沙皇干的,但没人有证据。教会也死了多名主教。起初亦曾向沙皇抗议,沙皇发誓绝非自己所为——委实不是他干的,是严四干的。 后辽王与彼得三世结盟,想从俄国借道、去西洋打劫。彼得三世早已听了满耳朵严四的绿林故事,好悬一口答应;倒是严四在旁使劲儿使眼色劝阻。回头严四告诉他:绿林规矩,借道是要给买路钱的。次日,彼得三世再见辽王特使,便提出要收钱。特使笑道:“这个自然。古往今来规矩如故。”双方很快达成协议。辽王也知道了严四这个人,亲与他相会过数回,称他作“严大侠”。 因严四最恨俄国教会权势遮天,与辽王暗暗商议联手对付教会。辽王的骑兵劫财、严四的暗花杀人。劫教会的财依然给沙皇陛下分红,沙皇十分满意。短短五年的功夫,俄国教会的中高职位便空了——凡继任者活不过半年,整个国家都只剩下牧师这一种神职人员。而欧洲大陆连年征战,教廷也不顾上俄国。没了教会的擎制,沙皇权力空前强大,贵族权力空前强大。 彼得三世允许贵族随意处置名下封地,严四及其伙伴、辽王及其儿孙大臣在俄国买了不少土地。他们发的皆为无本万利财,遂从不向百姓收苛捐杂税,封地内逐渐富庶、人口也越来越多。严四和他的伙伴都信道教,在领地内建了许多道观。全家信道的人家可以减税,故此他们的领地道教徒极多。到了如今,下层百姓和最富裕的人家都信了道教,唯有中产阶层既不用讨好领主也不愁交不起税,依然信仰东正教。道家讲究清静无为、不沾惹政事,沙皇遂懒得管。辽王本信佛,遂依葫芦画瓢,也在领地内修建佛寺,全家信佛可以减税。并派儒家子弟来宣扬儒教。二十几处中国领主的领地一片儒道释东四教和谐。 辽王当了二十年的土匪,最知道弱肉强食之理。今燕强辽弱,且燕国盯上了辽国的油田。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走为上亦不失为良策。只是严四与辽国多年来早成同伙,须得与他商议商议。 961.第九百六十一章 辽王给严四发去信鹰, 与他商议撤守俄国。另外加紧练兵、并派细作往京城等地打探。 本以为少说也得数月之后才有消息, 谁知只一个月便得了严四回信。原来严四正趁着俄国国都日子太平回领地巡视。他与绿林伙伴的领地都靠南、离辽国不远。严四建议辽王先送要紧的奇珍异宝到领地,而后再做打算。这念头与辽王不谋而合, 辽王遂命人打点行车,挑选多年来打劫得的珍稀之物运去领地。 吕先生赞道:“王爷竟如此豁达!换了我必舍不得地盘子。” 辽王道:“孤王又不是皇帝的儿子。若非皇伯父的江山乱了套, 压根轮不到孤做这个辽王。因孤之父王有军功, 孤那三堂兄又是个心眼窄的,孤还得提心吊胆过日子呢。能有今日,已是祖先护佑了。” 吕先生连连点头:“我见过多少人但得小富便忘本,像王爷这般做了二十年的王还肯拿当年作比方的, 倒是头一个。”拱手道,“王爷就算到了外邦也一样是王。” 辽王笑道:“霍煊水溶不都在外邦为王了么?还有一个琼州渔女。外邦地大, 何必蜷缩在小小一隅。俄罗斯国极大, 然也不过是数十年所得。”吕先生抚掌,满面敬意。 因多年来辽军从未遇过敌手, 辽王遂不大在意路上安全,只派了位得力将领护送便罢了。不想这批东西被人打劫了!还不知道怎么劫的。上路一个月之后,依然在辽国境内, 忽然有条猎犬叼了封信送给领头的将军。将军打开信一瞧, 里头说车队行李已被掉包。乃大惊, 急忙拆开箱笼查看——果然,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碎石、泥土、树枝。而那信上的字迹显见是女子手笔, 信笺带香。 辽王打了一辈子雁, 头一回被雁啄瞎了眼睛, 气得好几日没吃下饭。吕先生闻听,乃思忖道:“王爷莫怪我多心。那个严四?” 辽王摆手:“绝非是他。孤与之交往多年,深知此人秉性。视钱财为身外物的主儿。” “他的朋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吕先生想了会子道:“那严四和他的朋友本是绿林侠客,嘴未必严实。倘若被人偷听了去,将消息散去绿林就不好办了。” “嘶……”辽王一想,委实有这种可能。严四等人平素皆豪放不羁,三教九流的人物没有不认得的。一时吃多了酒,随口说话本是常事。 吕先生皱眉道:“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们精于贼道,将军们防不胜防。”他不觉手指头在案头敲了几下,忽然道,“王爷,前几日我听王府里一位管事说,沈阳城早已开了汇丰钱庄。他们钱庄的大客户仿佛是可以无偿搬运货品的。若有遗失,他们赔偿。” 辽王忙问:“能有这等好事?”赶忙命人传汇丰钱庄的掌柜进府。 不多时那掌柜的来了。听说辽王要打听他们的大客户免费运货,忙说:“不错。我们钱庄的大客户委实是免费运货的。” 吕先生忙说:“国外可也送么?” 掌柜的道:“国门之外我们只送金银二种,旁的不送。” 吕先生不悦道:“旁的为何不送?岂非是一样送的?” 掌柜的忙陪笑道:“大人听小人解释。我们钱庄之所以能替客户运送货品,乃是我们与举国上下全部大镖局皆有业务往来的缘故。随意从哪国送去哪国,我们都能找到数个当地镖局来接龙运送,管保平安无事。外洋就不成了,外洋压根没有镖局啊!这贼寇遍地。但我们在外洋的几处大城市,比如爪哇国的椰城、南美的望金港、北美的栖鹏港、还望王爷的新安城,皆开了铺子。因原本就要运送金银到这些地方去,且我们干这行多年、自有不被贼寇发现的法子,故此替客户运送也轻车熟路。再说,外洋官道不若我国平整,不知多少坑洼泥沼。古董字画玉器瓷器等物容易损坏,到时候我们赔不起啊。” 吕先生思忖道:“那你们做不做委托运送的生意?” “只运送金银的锭块条。”掌柜的道,“纵然翻车入水中,捞起来还是金银锭块条。若是贵重首饰掉入水中,擦拭清洗都得费许多功夫,还恐损坏。衣料子茶叶更不用提了,如水则坏。大人若有别的物件想运送,可折价成金子。我们与大人各出三个估价师傅,绝不让大人吃亏便是。运送则是免费的。” “这……”吕先生摸着胡须想了许久,向辽王道,“王爷,晚生再考虑考虑。”辽王明白他这是欲替自己出面办理此事,遂点头。 送走了汇丰钱庄的掌柜,辽王急招世子、幕僚和心腹大将同商议此事。众人分作两派。一派觉得横竖他们的东西都是抢来的,大不了日后再去抢。这家钱庄替大客户送金子免费,何不就托他们送去?另一派觉得上回王爷丢了东西不过是因为轻敌罢了,日后仔细些便好,不用费神折成什么金子。两派争执不下。世子见吕先生一言不发,乃问道:“吕先生,你看呢?” 吕先生道:“依我看,还是托钱庄送的好。他们送,丢了管赔。咱们自己送,丢了便丢了不说,万一折进去兄弟性命也是自己的人。尤其压根不知道何人使了什么手段换走车中货品。”顿了顿,他道,“其实那个掌柜的所言也有理。古董字画瓷器玉器乃至珠宝首饰,长途运送容易损坏。再说这都入秋了,也不知道兵灾何时起。金条子银锭子,纵然从水里打捞起来也还是金条子银锭子。物件儿不过都是拿金银买来的罢了。”他微笑道,“有金银多买些土地也好。” 辽王思忖再三,道:“先托钱庄折算一批试试,看看新安能顺当提出来那么多金子不能。自家加派人手再送一批。” 遂命人清点出些易损之物送去汇丰钱庄,双方各自出人估价。估了两日,派去的管事道:“这钱庄掌柜的倒是不奸,十分公允。纵拿去平安州售卖也这个价钱。”辽王遂安心了些,另派精兵护送了一批东西往领地去。 又是约莫一个月之后,东西被掉包,且依然不知怎么掉的。这封信依然为女子手笔,却并非先头那位,狗也不同。辽王百思不得其解,拍案道:“纵然东西找不回来,孤王实在想知道是怎么没的。莫非他们会什么隔空取物的妖术不成?” 辽王都丢了两次东西,旁的官员大都不敢冒险。横竖他们原本都是汇丰钱庄的大客户。霎时家家户户都让他们派人估算库房之物,悉数折做金子。汇丰钱庄赶紧从临近各处调派估价师傅来沈阳,忙得不亦乐乎。 有个将军不信邪,自己亲自押送一批东西往领地去,每日都检查东西可丢了没有。这回只走了不到一个月,依然在辽国境内。某日,将军早上起来尚在营中更衣,外头的守卫惊呼起来。将军撩开帐篷一瞧,一只乌黑的猎犬口里叼了封信跑过来,松口撂下信便转身滋溜没影了。 将军又惊又疑。这荒郊野外的,若有人能换掉车上物件,除非是妖精。顾不得拆信,将军赶到马车旁打开一个箱子——里头当真是碎石。看守这马车的兵士吓得跌倒在地,连声喊道:“妖法、必然是妖法!”将军连来开数个箱子,满满当当的财物变成了碎石、泥土、树枝。将军急命人将全部箱子打开。 众人一起动手拆开了全部箱笼,皆掉了包。忽听有人惊呼:“这是什么?”几个人过去一瞧,竟是小半截新鲜的尾巴躺在一个箱子里头。 亲兵拿起来送到将军跟前,道:“将军,这是黄鼠狼的尾巴。” “啊呀!”另一个亲兵喊道,“莫非是黄大仙么?” “胡说!”将军斥道,“哪里来的什么黄大仙!”口里说着,心里也不觉疑心起来。荒野之中少人气,委实是妖怪的地盘。这将军身经百战,输得如此不明不白。输给小贼何等丢人,还不若输给山精水怪让人心里舒坦。而这封信依然是女子手笔,与前两封的字迹又不同。 他们这趟回去,沈阳城谣言四起,个个笃定必是黄大仙盗窃财宝,竟没人再打亲自运送财物的主意的。汇丰钱庄人仰马翻的。 虽说是托钱庄运送金子,其实大伙儿心知肚明,便是辽王等人将物品卖与他们。有的人家刚刚与钱庄折算了东西,过几日便去取金子。亏的这钱庄着实富庶,要多少取多少,跟有座金山似的。取完之后,有的人家又给存回去了——自己运送要花人力、还要冒被黄大仙劫走之险。 辽王遂与世子、幕僚等商议:“巴巴儿折了这么多金子,总不能堆在库房里。做什么使呢?” 吕先生笑道:“自然是买地。”他望着辽王道,“晚生不认得那位严四爷。王爷可以笃定此人是个侠义之辈?” 辽王道:“旁人孤王不敢打包票,这位严大侠,委实不负‘大侠’之名。” 吕先生道:“我想起一件事来。当年燕军攻北美之前,曾派人在北美大撒天花。” 众人皆惊。有幕僚道:“西洋曾有过天花之疫,他们至今心有余悸。” 吕先生道:“我起先以为他们派去的是细作。直至八年前我在湘西一户人家教书,发觉那东家早先是个江洋大盗。他早已金盆洗手,也不避讳,遂告诉了我。当年他曾受燕国朝廷的雇佣去过北美。与他同去的还有数百名绿林人士,皆是去撒天花的。” 世子拍案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那几年北美天花不绝,合着是他们做的。” 方才那幕僚道:“怎么他们自己都是不怕天花的么?那东西不见影子,不留神便惹上自身了。” 吕先生道:“那些绿林人皆是接种过天花疫苗的,不会染天花。” 众人同时问道:“何谓天花疫苗?” 吕先生遂低声将燕国人种牛痘之事说了。“起初我还不信。后来……那东家特意寻了头起痘的牛来,给他们家下人种了给我瞧。还道,他家的媳妇、孩子、亲戚全都种了。我自己干脆也亲身种了一回。” 众人惊愕:“竟有此事!”乃啧啧道,“燕国倒是做得机密。” 吕先生道:“倘若那严四大侠靠得住,他绿林朋友又多,依葫芦画瓢也未尝不可。” 另一个幕僚捋着胡须道:“若是起了疫病,俄国定有许多贵族领主会卖地搬迁去别处。” 吕先生站了起来,指着屋内挂着的一副俄罗斯地图道:“今王爷和严大侠的领地都在这一块,西伯利亚南部。这一块叫远东,荒无人烟。假如二位渐渐的将整个西伯利亚买下来,便犹如隔断了远东与俄罗斯朝廷的联络。严大侠是个侠客,并无野心。这一大块也早晚必归王爷所有。”他回头望了众人一眼,“横竖王爷如今有的是金子。” 世子不觉站了起来,细细查看了半日地图,喃喃道:“不错,不错。父王,辽国倒是绊住了咱们的腿。从这儿走出去另辟疆土,可得新一番天地。” 幕僚道:“西伯利亚极尽苦寒,得来了能有多大用处?” 吕先生道:“便是因为极尽苦寒,遂人烟稀少、容易买来。至于苦寒么,只结结实实修建房屋、不断炉火便是。”他想了想,“我那东家说,燕国人在北美的房屋里头修了一种东西,叫暖气,能使天寒地冻的日子屋内温暖如春。他那会子已回到国内,乃是后来听绿林同道说的。不如问问那位严大侠可知道。” 辽王思忖道:“他必是不知的,若知道早告诉孤了。虽人在外邦,他与绿林往来极密。若想打听想来不难。” 世子道:“左不过再悬个赏罢了。当务之急是先试试那牛痘。” 吕先生连连点头:“世子所言极是。”辽王含笑命世子主持此事,世子亦含笑应了。 不久,世子回报,牛痘试验已成。整个辽国朝廷与军队立时开始接种牛痘,行事机密、半分不透风丝。 此时已入十月。京城特使送来报纸:蜀王于八月退位,世子即任蜀王,王长孙接任世子。吕先生看着《成都周报》上的照片笑道:“蜀国这个小世子生得好生俏丽,跟个大姑娘似的。”众人一瞧果然如此,都放声大笑。 962.第九百六十二章 江南已冬去春来, 北方仍冰雪未消。辽王已领着世子并一众幕僚、大将离开国都沈阳赶往在俄国的领地主城新安城。赶到时已是春天了。辽王倒是不客气,径直命人上汇丰钱庄取金子,一气儿就要取五十万两。不曾想那钱庄竟当真兑出来了!一箱箱金灿灿的金条,晃的人眼晕。辽王也不觉惊叹:“好财力好本事!” 回到府邸, 总管拿了封信上来, 乃是信鹰数日前送到的、彼得三世的亲笔信。辽王早已熟识俄语, 忙拆开来瞧。看罢默然不语,递给幕僚;幕僚直翻译与众人听。 原来, 去年圣诞节, 英吉利国主查尔斯四世给俄国沙皇送上了一份极重的厚礼, 并附上一张小卡片。卡片上以英俄两种文字写着:谢谢你的提示,我的朋友。彼得三世看罢不明其意。直至今年方有消息传到俄国。 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晚,英吉利国举国上下、全部教会头目一夜之间被军队捉拿,一个不剩。与俄国一样,只剩下牧师了。次日国王便宣布了教会之罪:阴谋推翻现任君主、拥戴流亡法国的他侄子上台,并引英军参与法德战争。霎时朝野哗然。国王并未杀了这些教士, 只将他们悉数关在某庄园内学习敬爱王室, 并许诺每隔半个月会给他们拍一张照片交给家人。但凡完成学业、知道该如何敬爱王室, 他们就将被释放。过了半个月,每个教士家中果然都收到了照片,教士们全都手拿最新的伦敦周报。 十二月十五日,圣诞节前十日, 查尔斯四世任命的教会官员悉数就任完毕。今年一月一日, 教会宣布从即日起不再接受信徒捐赠, 全部开销由王室提供。同样,教会的全部人员也由王室或王室任命的官员委派。至此,英国教会已正式成为了王室下属体系。吃王室的粮、受王室的派遣。教会对英国朝廷的擎制就此灰飞烟灭。 此举立时遭到了欧洲诸国教会的反对,罗马教廷派了位红衣大主教前往伦敦激烈抗议。查尔斯四世与其妻柳明秋笑盈盈的来王宫门口迎接他,三人亲切合影。进入王宫的路上也有摄影师跟拍,一直拍到正式会谈。随即国王夫妇便离桌休息去了,另换一位幕僚与大主教商谈。二人从上午谈到晚上,大主教让这位姓崔的华裔官员说得头昏脑胀,愣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次日,伦敦周报出了特别刊,大肆报道国王与大主教之亲切会晤,并说大主教是代表罗马教廷来向英吉利王室表达祝贺的,恭喜他们成功摧毁了一次政.变。英国教民的心愈发安定下来。大主教看到报纸后极为光火,要见国王。偏国王不得空,依然是那个姓崔的幕僚见他,又把他说晕乎了一整日。大主教最终再也没见到国王,三日后便迷迷瞪瞪的走了。 至沙皇给辽王写信之日止,已有西班牙、波兰两国和四个小公国开始效仿查尔斯四世,由国王任命教会头目、由王室负责教会支出、教会不再接受信徒捐赠,教会所属产业也须得全部纳税。王室遂趁势增添税目。 听罢翻译,吕先生慨然道:“如此说来,西洋的教会就要退出政局了。” 辽王道:“君是君,教是教。哪有教会掺合政事的。本属扯淡。” “王爷言之有理。”吕先生含笑道,“这趟也算是拨乱反正,乃大大的好事。” 且不论辽王与严四如何盘算着买断土地竖劈开俄罗斯国土,西南隅蜀国竟是热闹了起来。蜀国刺客极多,散布城乡、经久不衰。不论保镖护卫有多强,刺客都更强。然被刺杀者无一例外皆做了恶事,百姓十分称颂。 三年前,开始刺客留名了。留的不是名姓,而是“游击队”三个字。旁人不知道何为游击队,官府是知道的。游击队便是一群悍匪,首领姓方,乃先剑南节度使方雄的孙女。多年来官兵一直欲剿除他们,奈何这些人本是方雄手下的精兵,并不知从何处弄到了火器,兼西蜀山势险峻嶙峋,竟束手无策。饶是刺客们长年不断的刺杀,仗势欺人者依然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而从前年年初起,游击队竟然预告起“未定行刺”了。他们事先会给人下张笺子,名曰“薛笺”。例如有纨绔强夺商铺至老东家病重,遂先下帖子告诉一声。老东家若死了则游击队杀纨绔偿命,若没死则烦请将商铺归还、医药费清算干净,游击队放过他。纵然事主做了严密防范,愣是没让一张薛笺落空。蜀国官府十分头疼。 这会子恰值春和景明,蜀国王后正坐后花园水榭中小憩。忽有个嬷嬷慌慌张张进来回道:“娘娘,出事了。” 王后皱眉:“何事?” “才刚国舅爷派了人来,说……说阮三爷被游击队发了薛笺。” “啪!”王后拍案而起,“放肆,好大的胆子!”想想又问,“那小子做了什么?” 嬷嬷踌躇半日才支吾者说了。 昨日王后娘娘的外甥阮三爷去教坊吃酒,小解回来溜一眼隔壁座那琵琶女生的貌美,便命跟去他那座弹曲子。座上虽也都是王孙公子,听说此人乃王后的外甥,竟无人敢拦阻。不曾想琵琶女性子却烈,攀上窗台说宁可跳楼也不跟他走。恰在此时,官差来了。原来这琵琶女本是官宦人家的少奶奶,数年前大伯子获罪、夫家尚未分家、牵连发配教坊司。如今案子查明,她大伯子清白无辜,琵琶女恢复良民身份。座上众人见状一齐抚掌,有两个亲上前将琵琶女从窗台上搀下来。琵琶女望着阮三爷傲然拱手:“对不住了,我这贱人这辈子都不与你这贼子弹琵琶。”旁人又欢呼。阮三爷恼羞成怒,拔出腰间佩剑直捅入她的胸口。 同座众人急忙将琵琶女送去医馆。那大夫说伤口就止在心脏前一点儿。亏得凶手臂力不强,否则神仙也救不了。然此女断了肋骨且高烧不退、生死未卜。游击队的薛笺写得分明。琵琶女若死,凶手偿命。 王后听罢连连跌足:“好不知事!既是那女子已得了清白,岂能再强迫于她?”无奈,只得进去换衣裳、往姐姐家走一趟。 到了阮家,上上下下早已乱作一团。王后的姐姐阮太太哭上前来道:“求妹妹快些请王府的大夫给那个弹琵琶的瞧伤去!” 王后一瞧,那阮三爷竟横眉立目的杵着,口里嚷嚷:“于我什么相干!她生得那么美,能怨我么?在那种地方呆着能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脸充贞洁。我是王后嫡亲的外甥……” 话音未落,耳听“啪”的一声,阮三爷捂着腮帮子喊“哎呦”。众人一瞧,他两个哥哥不知何时已赶了回来,打人的正是老二。阮二爷指着他道:“自己做了错事毫不悔改,死到临头了竟还有脸怨旁人!游击队可不是衙门,不会看你姨母的颜面!” 阮老爷阮太太见儿子们回来了,都如得了主心骨似的,赶着说:“你们俩可算回来了!如何是好?” 阮大爷闲闲的道:“什么如何是好,只听天由命罢了。” 阮太太跌足道:“人家要杀你们亲弟弟!还只管说风凉话。快些拿个主意才是。” 阮二爷道:“能有什么主意?佛前三炷香,求那女子平安无事。” 阮大爷道:“论起来也是他自己救了自己。平日里要他练武他死活不肯去,故此臂力才小。他要是当真勤习武艺,那位奶奶这会子已是没了,他的小命也就没了。” “好了。”王后皱眉道,“事既至此,唯有多派人手看护。那女的现在何处?” 阮二爷道:“姨母不用忙,大哥已托岑叔请王府的大夫去了,岑叔还让带了位从大佳腊请来的新医科大夫。”阮太太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阮三爷松了口气。阮二爷看了眼父亲接着说,“纵然人能救回来,这事也还没完呢。”众人一愣。 阮大爷道:“那是明端大人的弟媳妇。明端老子娘走的早,弟弟整小了他一纪,被他长兄如父般养到十八岁。出事时明小二才刚娶亲不足两个月。如今世子显见是要重用明端的。明端人不如其名,本是出了名的小性子。他若得志,单给老三小鞋穿都是轻的。” 王后道:“这个容易。咱们蜀国不缺人才,让我儿换个人使便是。” 阮家哥俩一齐哂笑:“姨母且先试试!” 王后看了看他二人的神色,问道:“这明端是什么人物?我竟从没听说过?” 阮大爷简短道:“神算子。” 这明端是个机巧人物,尤擅数算。当年在渝州任同知,一个人能算完整个渝州的账目,还不用算盘。后渝州知府私吞赈灾钱粮,渝州官场多半有份,偏明端是清白的。查案的是位御史,虽刚直却不大精细,将他误伤了。 前些日子世子乘船游览三峡。夜晚泊船靠岸,世子的两位同学在码头议论一道数学题。有个纤夫路过,随口说出答案。那二位核算下来委实不差,忙将此人请到船上说话。此人乃大展其才,将世子与其同学震得五体投地。世子以为自己运气绝妙、旅游都能捡到人才,沾沾自喜。此人跪倒在地道:“微臣冤枉,求世子明查。” 他便是明端。世子听他说罢,立命人重查此案。原来不止明端无辜,还另查出了数名官吏不曾贪墨却遭了罪。世子冷笑三声:“这等糊涂人也能做官?”当即将那御史革职查办。清白的官吏纷纷赏赐压惊、官复原职,唯明端另有他用。 说罢经过,阮二爷道:“为了此人,世子特意备了份厚礼去谢了岑叔。” 王后正思忖着事儿,随口问道:“谢她三叔作甚。” 阮二爷道:“当年太上王微服私访灾区,亲眼看见了灾民惨状,给气病了。便是那场病之后,他老人家的身子渐渐不好起来。若非岑叔竭力拦阻,太上王险些把那些官吏不论首从悉数斩首,明端便要冤死了。” 王后皱眉道:“连赈灾的钱粮都贪墨,难道不该杀么?” 阮太太附和道:“正是!纵然起了贪念,也只拿钱便是。粮食乃灾民救命之物也敢贪,不怕佛祖报应么?” 阮大爷摊手道:“不是早有报应了么?还牵连许多无辜。岑叔就是看卷宗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才不让杀的。可惜那会子太上王实在气得厉害,不肯听他说。不然早早重审也不至于拖延这么久。” 阮太太叹道:“这都是他们的命啊。” 阮三爷悻悻的道:“若早些重审我也不会遇上那瘟神。”他两个哥哥一个摇头、一个扭头望天。 王后叹道:“且看那女的造化如何了。”遂说了几句话走了。 回到蜀王府,王后命人去世子书房问她可得空。世子忙的很,说迟些去请安。直等到二更天世子才到了王后院中。王后遂将今日之事说了,让她告诫明端一声、莫要记仇。 世子不悦道:“分明是三表弟欺负人,怎么反倒要告诫旁人?谁这么长的舌头?白眉赤眼的明大人怎么就小性子了?” 王后道:“你三表弟不过是一时性急罢了。再说,那会子她不是个教坊女子么?” 世子道:“教坊女子也是人,且都是清清白白没做过错事、被牵连的。就拿明二奶奶来说,非但自己清白、丈夫清白,连大伯子也是清白的。却无辜受了四年的罪。三表哥身为皇亲国戚,竟分毫没觉得对人家不住,还拔剑杀人。此事是非分明得连争辩余地都没有。母后,我跟你交个底。不论有没有游击队,我都要问三表弟故意伤人之罪。” 王后怒道:“那是你亲表弟!” 世子冷笑道:“他心里若有半点身为世子亲表弟的自觉,便不会做违法之事。” 王后张了张嘴,又将口里的话咽了下去。过了会子,她道:“先不提这个。我想着,那游击队在青楼中必有细作。” “为何?” “薛笺两个字不就是薛涛笺化来的?”王后道,“薛涛本是蜀中乐妓不是?” “哪里是薛涛笺?”世子哑然失笑,“那薛分明指的是薛定谔,一个西洋科学家,不与唐女薛涛相干的。” 963.第九百六十三章 明二奶奶终是挺过来了, 阮家与王后皆松了口气。才刚缓了半个月,又出事了。明端的弟弟明顺上衙门击鼓, 状告阮三爷行凶伤人。衙门竟当真派人从阮家把嫌疑犯抓走了!还套着铁锁。并有《成都周报》不怕事大, 派摄影记者从头到尾跟拍, 次日便出了特别刊。非但详尽登载了阮三爷行凶经过、采访证人,连方端等官吏的冤情也登载出来。霎时朝野哗然, 举国关注。 王后怒不可遏,直闯入司徒岑的衙门。司徒岑正与手下人商议公务呢, 见状一愣, 站起来拱手:“王嫂好。” 王后冷笑道:“三王弟倒是威风的紧。敢问三王弟, 我究竟哪儿得罪王弟了?” 司徒岑愣了:“王嫂说的什么话?怎么每个字我都明白,连到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王后拿了个东西狠狠往司徒岑脸上砸。司徒岑顺手一捞, 在离自己英俊脸蛋不到五厘米之处抓住了那东西。一瞧,是新出的《成都周报》。王后道:“这报纸是你办的吧。” “对,是我办的。”司徒岑道, “我们登载了什么虚假新闻么?应该不会吧。” 王后咬牙:“你把我外甥之事写得那么细是想做什么?” 司徒岑道:“这不是新闻吗?新闻当然要报道细致些, 不然读者岂能看懂?”他把报纸往案头一放,微笑拱手道,“小弟不才,想提醒王嫂一声。纵然你替我二哥生了我大侄儿, 蜀国依然不是你的。蜀国如今是我哥哥的,日后是我大侄儿的, 永远都不是你的。更不是你姐姐、外甥的。” 王后眼睛瞪得滚圆, 半日才说:“好、好、好。”转身便走。 司徒岑在后头挥手:“好走不送!” 没过多久, 便有太监嬷嬷惊慌跑入世子书房,横七竖八的使眼色:“世子世子!王后娘娘得了急病,您老快些过去瞧瞧!” 世子忙起身赶往王后屋中一瞧,好悬给气乐了。王后悬了条白绫在梁上、松松的打了个结。她自己踩在椅子上抓着着绫结垂泪,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世子乃摇头,头也不回道:“虎叔,帮个忙。”只听“嗖溜”一声响,白绫齐根而断、软软的飘落于地。世子身后一名护卫正收起回旋镖。世子道,“母后辛苦了。我知道你是为了三表弟之事。请您先下来,我跟母后细说。” 王后自然不是当真想上吊。她也知道这戏码不能演给蜀王看,也唯有演给世子看了。乃沉着脸扶着小太监的手慢慢从椅子上下来。世子回身吩咐人快些上他书房取铜锤岭报告来,亲自上前搀扶住王后。娘儿俩就在窗口的两把金丝楠木椅子上坐下,白绫依然瘫在地上没许人收拾。 世子乃问道:“母后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三表弟。” 王后定定的道:“让你帮三表弟一手,就是不喜欢你了?” 世子点头道:“不错。” “何至于。” 世子叹道:“母后知道联邦之势力到了什么地步么?辽王已经决意放弃辽国、去俄罗斯开疆拓土了。除了我们蜀国与原先从楚国分裂出来的那些,并二十几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国,他们已大略收罗齐全了中国。” 王后一愣:“与联邦什么相干?咱们不是跟他们签了贸易最惠国么?” “他们也跟越国签了贸易最惠国。”世子道,“越国还不是一样加盟进去,又得燕国相助灭了吴国。” 王后道:“越国让甄藏珠牢牢捏在手里。不是他自己的江山自然不珍惜。” “不论是因为什么缘故,事已至此。”世子道,“我在大佳腊认得贾家人多年了。贾琮说的明白。他不会对蜀国动武,虽然打起来咱们必打不过。”她顿了顿。王后皱眉,没言语。世子接着说,“但也仅仅是不动武而已。例如明端。我若不给明家一个公平,不用三个月功夫贾琮就能把他全家神不知鬼不觉的拐走,为了给明二奶奶出气他会派刺客暗杀三表弟、栽赃到游击队头上,您老信不?” “这……”王后倒吸了口凉气。半晌她道,“那也不能坏了你表弟的名声啊!他还年轻。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让他给那明二赔个不是、再让你姨夫送份厚礼,不就好了?” 世子淡淡的道:“倘若有人捅了三表弟一刀好悬杀死他,事后赔个不是送份厚礼便罢,姨母会答应么?” “你这是抬杠!”王后拍茶几道,“他是臣你是君,你表弟是你表弟,岂能同日而语。” 世子耸肩道:“故此明家不得不强咽下这口恶气,心里依然不痛快;贾琮依然可以拐走他们全家,顺带杀了三表弟。” 王后叹道:“大不了我亲去给那女的赔不是,这总行了吧?” 世子也叹道:“母后,做买卖也要你情我愿,不是你巴望着人家给你颜面人家就会给的。” 王后急了:“难道就非用他不可么?” “也不是。”世子道,“只是旁人比不上他。较之联邦,蜀国人才稀少,遂极其珍贵。”她正色道,“三表弟之事母后就不要管了,律法自有公断。这也是帮他。倘若依然袒护与他——”正说着,派去取东西的人已回来了。世子将那东西递到王后跟前,“他早晚有让游击队刺杀的一天。” 王后扫一眼,那是本卷宗,封皮上写着“调查报告:铜锤岭游击队之民意”。世子翻开到某一页,指了指上头的一段话。王后定睛看去,写的是某小吏在铜锤岭邓家村查访游击队,人人皆说不知道,然小吏看得分明,他们都知道。 那小吏乃替村中一位孤老砍了半日的柴,向他哀求道:“您老横竖也这么大岁数了,纵然说了什么,游击队想来也不敢报复您。您可怜可怜我,就给个实话吧。不然我辛辛苦苦查了这么几个月,也没法子向上峰交代啊。” 那孤老笑呵呵道:“我老头子委实是不怕的。不是不怕他们,是不怕官府。” 小吏道:“官府可曾有害您老么?” “不曾。”孤老道,“我孤老头子一个。我若有儿子孙子,定然就怕了。我怕不知道哪一日哪位贵人心里不痛快、随手杀了我儿孙玩儿。后生,你可莫说这等事没有。” 小吏想了想:“委实有。然极少。天灾本来多,人祸反倒不多。” 孤老道:“天灾是没法子,唯有认命;人祸冤屈啊!有游击队在,遭了人祸的说不定就能大仇得报呢?若没有游击队——就像镇子里那姓牛的小子,死了不就死了,他老子娘有何法子?后生,你莫怪我说实话。寻常百姓都喜欢游击队,都会帮着他们藏躲保密。”小吏默然。 王后看罢,思忖着问道:“姓牛的小子是怎么死的?” 世子翻到前两页。小吏也去过此村左近的镇子。镇上一个姓牛的年轻人以采药为生,到县城里头去卖药材。遇上县令家的儿子要买药,只肯给五成的价钱。这牛小子不肯卖,便让狗腿子给生生打死了。牛家独有那一个儿子,老太太哭瞎了眼。半个月后游击队杀了县令之子。 世子正色道:“倘若牛家来成都告状,倘若我或父王得知此事,必然也会斩杀那县令之子以正律法。然牛家不曾来。一则路途遥远,老人家腿脚不便;二则他们从来便觉得以民告官毫无胜算;三则人家游击队动手比我们快。” 她又翻到最后几页,乃是附录。这件事便在成都。一个纨绔子弟跟一个平民男人于花楼争风吃醋,纨绔子弟命手下人将平民打出去,乱中不知哪个失手推平民下楼梯摔死了。调查的小吏寻访了许多证人,皆证实委实是失手而非故意。且那楼梯往日也不是没摔过伙计醉汉,多半只磕碰了点子、不曾伤着。那人摔死乃因后脑磕到了柱子、纯属意外。然游击队依然刺杀了这纨绔。小吏又询问了受害者的街坊四邻。纵然个个都说此人懒惰无能不孝父母等许多不是之处,却都一口咬定他是被纨绔平白打死的,游击队做的好。 世子道:“这些人并非刁民。只是他们平日出门都没有狗腿子跟着,倘或跟人打起架来定是吃亏的。故此他们都觉得纨绔仗势欺人。至于是故意是失手,他们并不想知道。”她乃阖上卷宗道,“一旦官府不公,而民间又另有力量替民做主,百姓便会不由自主的拥戴他们。就如游击队。长此以往,蜀国民心渐失、国运危矣。” 王后想了半日,道:“就没法子清剿了这个什么游击队么?” 世子轻叹一声:“那么多百姓在帮着他们隐藏,犹如大海捞针。再说,而倘若我们将游击队剿灭,蜀国民间遂无力主持公道;而别国都公允,百姓自然而然会离开蜀国迁往别国。母后,三表弟有个误会,就是他犯法可以不受惩处。许多人亦有这误会。三表弟这案子便可让他们明白,谁都不在法外。倘若官府能主持公道,游击队就没用了。” 王后不悦道:“你还真的让你表弟坐牢么?” “不错。”世子道,“我真的要他坐牢。因为他不坐牢,我就要失去蜀国。我没了蜀国,母后就不再是王后和王太后了。母后是愿意让表弟坐牢,还是愿意当王后?” 王后欲言又止,如此有三。终长叹一声:“成都周报上的文章,是你的意思?” “对。”世子点头道,“我的意思。” “拿亲表弟当鸡杀了吓唬猴子?” 世子想了想:“不是。我这是审猴骇猴。” 王后呆坐了半日,垂下泪来。“你母亲打小得了你姨母多少照看。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当是替我还你姨母一个人情可好?” 世子替母亲拭泪道:“孩儿定然好生照看姨母。要怎么还她人情母亲只管说,独不能庇护谁于法外。” 半日,王后咬牙道:“好狠厉的心肠!你这心已快要与你老子差不多硬了。” 世子苦笑道:“难道我自己想么?我难道不想做一个心思柔软的女孩儿?我这会子出去告诉旁人我是个女子、将世子之位传给堂弟如何?三叔有三个儿子呢。”王后哑然。世子也垂下泪来。“要不是背着个世子的名头,我毕业后可以留校当讲师的。说不定本科毕业就结婚了、这会子已儿女双全。我也能做个贤妻良母。何苦来,本是你们逼着我扮作男人继承蜀国,又怪我像个男人心肠硬。我究竟要如何才好?” 王后一想,好端端一个女儿日日扮作男人,连郡马都不能光明正大的招,委实苦的紧。跟女儿比起来,外甥登时被比下去了。遂也哭了起来。母女二人相对着狠狠洒了一回泪。王后乃拉着世子的手道:“儿啊!委屈你了。母后不再过问这些事了。你难,你该如何如何。”世子含泪点头,遂想起外头还有事,辞去了。 才一出了王后的院子,世子擦擦眼泪松了口气对跟着的人道:“可累死我了。比朝臣还难对付。”随从们忍笑不住,哈哈了一片。 三日后,成都知府公审阮三爷故意伤人案,判了入狱三年。成都周报又出了一期专刊。整个成都城官宦人家惊了一片人仰马翻。后院太太奶奶们都知道王后与姐姐情深意重,阮太太又最疼爱小儿子。连阮三爷伤了个粉头都得蹲监牢,如今这王爷比太上王绝情得多啊……如此这般议论纷纷。 又过了几日,世子上书晋王,以明端为例,求修改律法、官员犯罪不再牵连家眷,并取消教坊司。此言一出,许多官员登时反对。 晋王似笑非笑看着世子:“他们全都反对。” “也不是全都反对。”世子正色道,“教坊司与寻常花楼的区别在于,教坊司的女子都是各位大人往日同僚之妻女甚至母亲。若非入了那地方,他们是不方便欺负的。大人们在教坊司得到欺负同僚的快感。” 一位大臣道:“教坊司可警示朝廷命官,倘若对不住王爷百姓,妻女便会沦落至此。不可除去啊。” “杀头都警示不了的,何况区区几个粉头。”世子挑眉道:“各位大人,你们怜惜自己的妻女母亲么?” 众人道:“这个自然。” “你们也都听说了渝州冤案吧。”世子道,“断案的李大人既非贪官也非昏官,只略有些不精细罢了。然明端等几位大人依然含冤四载、他们的妻女母亲依然在教坊司受了四年的苦。有些已经去世了,玷辱清白的更多。这能怪谁?只能怪命不是?各位,谁都不敢说自己一辈子不遇上冤屈。倘若没了教坊司,纵然受冤、妻女母亲也不会沦落风尘。”她看了扫了一眼群臣,“还是你们宁可让妻女母亲冒沦落风尘的险,也不愿意放过欺辱同僚妻女母亲的机会?” “这……”群臣哑然。谁敢说是? 司徒岑大声道:“王兄,大侄儿说的极是。小弟赞成。” 司徒岑在朝内威望极高,霎时有数位大臣附和。不赞成的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此事竟莫名其妙的成了!蜀王将世子招至跟前含笑低声问道:“你捣的什么鬼儿?” 世子也低声道:“不想让游击队帮朝廷做朝廷该做的罢了。” 964.第九百六十四章 蜀国朝廷做事极快。说要废了教坊司,没几日便当真开始解散了。众妓有家的回家、有亲的投亲, 没有去处的暂且安置在世子开的工厂做工。恢复良民身的女子们个个感激涕零, 各自替世子求佛求神祈福。成都贵女自此没了一项恐惧之事, 更是敬慕世子。而世子旧年才刚刚学成归来,世子府正在新修, 连个侧妃都还没娶呢。小姐们忍不住向父兄打探世子生的什么模样。听说他眉清目秀十分俊俏, 皆暗动芳心。各家的老太太、太太们也忍不住趁请安之机向王太后、王后打探世子何时选妃。 王后只拿国事繁忙含糊着过去,王太后喜在心里。她想着, 大孙子又能干心地又善生的还俊, 可得好生替她选个媳妇。乃笑呵呵招来王后商议。王后心里急的跟油煎似的, 面上只愁着眉道:“晏儿想过几年再娶媳妇呢。” 王太后道:“他岁数不小了,他老子跟他这么大的时候他都好几岁了。” 王后叹道:“晏儿个子矮,模样又生的跟个小姑娘似的, 立在一群年轻人里头不大威风。她遂想着, 过些年她还能再长高些,岁数大了历练多了也能威风些。再娶个年岁小些的女孩儿, 能压得住。” 王太后笑道:“他想什么呢?他是世子, 单单这一节便能压过整个蜀国的男人去。个子矮怎么了?曹操和他差不多高, 晏婴比他矮的多, 这两位可都没有我孙儿好看。你哪里知道。自打我孙儿劝说他老子废了教坊司, 举国的姑娘都想嫁给他呢。再说, 他日夜忙碌, 也该有几个人照看才是。”王后还待再辩, 王太后摆摆手, “你是他母亲,不可事事由着他。罢了,我老婆子还没老,我把着关,必替他选几个称心如意的好姑娘。”王太后遂命人去照相馆请先生给各家小姐拍照。 王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事重重回到自己院中。才刚进门,守院子的嬷嬷赶忙上前回话:阮家又出事了。 这回是阮三姑娘收到了一张薛笺。前两日有个丫鬟不留神弄坏了一副画儿,她命人打二十板子丢在马棚里关了两日,再拖出来已是快不成了。薛笺上写的分明:丫鬟若死了,阮三姑娘偿命。 王后气的面如金纸:“这还了得!有没有王法了?”忙打发去找世子。 一时那跑腿的小太监回报说:“世子已让阮二爷请走了。”王后稍稍放了点子心。 世子此时已在阮府了,两个表哥陪着她坐在书房里,有人上后院取薛笺去。 阮二爷道:“世子,这个游击队真真非剿除不可了。” 世子摇头道:“剿除不了。背后势力太强。” 阮家二位爷们同时问道:“不是方雄余孽么?” 世子叹道:“委实是方雄余孽,人家就不能找靠山么?若没有今儿这桩事我还只是怀疑,事到如今已可以笃定了:联邦在后头帮衬他们。” 阮家兄弟大惊:“联邦?!” 世子苦笑道:“从薛笺隐喻薛定谔我便起了疑心。本想着,但凡我们蜀国治世清明、百姓有前程无冤屈,游击队就失了市场。如今看来是不能了。此事明摆着。主子打死个奴才,游击队要主子偿命。依着蜀国的律法奴才不是人,而联邦诸国都已废除奴隶制了。游击队依照的是联邦律法。我纵然是世子,也不能让蜀国官府替奴才主持公道。这是在逼着我们废奴。” 阮家兄弟互视了一眼。阮大爷道:“岑叔提过数回废奴,奈何朝议实在过不了。” 世子摇摇头:“动了各位大人的根本,自然过不了。这等事何必朝议?直由我父王下令不就完了?” 正说着,薛笺取来了。世子拿起来瞧了瞧,馆阁体,方方正正。阮二爷见来了个他妹子屋里的大丫鬟,随口问道:“那丫头弄坏了什么画儿?” 大丫鬟瞧了世子一眼,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他。阮大爷干脆道:“去把画儿拿来。”大丫鬟有些受惊,又不敢不去,白着一张脸走了。 不多时画儿取来,众人一瞧,霎时全都面色尴尬。本以为那丫鬟必是弄坏了什么古人名作,谁知竟是副工笔小像。虽已撕成两半,拼合起来一眼可看出画的是世子,惟妙惟肖十分相似。 世子想了想:“自打回成都,我并没有见过表妹们。” 阮二爷也道:“三丫头何时画画儿画得这么好了?” 大丫鬟垂头道:“是我们姑娘买来的,十五两银子呢。” 世子身后一个跟着的幕僚略带戏谑道:“那么贵?” 大丫鬟道:“听说如今涨到二十两了。” 世子细细端详了会子画像,问道,“你们姑娘在哪儿买的?” 大丫鬟哭丧着脸道:“殿下别问了,我们姑娘不会说的。她若说了,旁的小姐就买不到了,到时候少不得责备她。” 世子道:“有人侵犯我的肖像权,我不能不维权。这卖家非但要找到,他的非法所得我还得索赔。”乃命人“收起来,查去。”手下一个长随忍笑将画像卷了起来。世子慢条斯理的道,“你们府里也得好生查查。游击队怎么知道有个丫鬟被打了?二位表哥都未必知道。” 阮家哥俩同时一叹,阮大爷道:“从收到薛笺便开始查了,愣是没查出什么来。” 世子皱眉,半晌道:“我关掉教坊司,便是猜那里头绝少不了别国和游击队的细作。那些女人皆是官宦亲眷,聪明者极多。且都是无辜受到牵连者,怨气必重。又能接触我国官员,不知多少情报从酒杯里枕头旁飞走了。如今看来,各家的下人当中也必不少。” 偏这会子一个婆子急匆匆跑进来回到:“那小贱人快不成了!” 众人大惊。阮大爷立时命:“不许让人知道!将她送去西郊庄子上养伤。” 世子扫了眼案头,砚台里恰有先头不知谁写字留下的余墨。她立时随手摊开一张大雪浪纸,取出笔筒里头最粗的那管毛笔,写道:我设法废奴,你们放过她。乃命人将这张纸贴在阮三姑娘屋里,告诉两个表哥:“我去报社,你们安排人仔细防护三表妹。”遂匆匆离去。 次日,《成都周报》出了特别刊,头版头条粗略说了说阮三姑娘收到薛笺一事,之后登了世子所写的一小段文字。她道:古人云,不知者不罪。阮三姑娘将将十四岁。无知幼女心智未全,并不知打了人二十板子关两日会如何,只当是种小惩戒,绝非故意害人性命。且眼下之律法允许主子随意处置奴才,阮三姑娘并未违法,也没人告诉她打死奴才是不对的。倘若事先有人告知她不得伤奴才性命,她必然不会那么做。故此游击队此举为“事后法”,即根据已发生之事修改规则,再以新修改的规则来判前事,于法学上最错误不过。 阮大爷拿着报纸问世子:“这个管用么?跟贼盗讲道理。” 世子道:“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倘若游击队当真只是方家余部在主持便没用,方家跟我祖父有血海深仇。但假如是联邦的人说了算,少不得考虑我的话。联邦要的是将蜀国律法渐渐修改成和他们相类,最要紧的一环便是废奴。我抛出这么大的诱饵,他们不会不接的。” 阮大爷问道:“蜀国废奴于他们有何好处?” 世子想了想道:“贾琮以为,这一百来年将是科技高速发展时期,最需要人才。奴才当中天赋高的很多,不可浪费。不过我觉得还有别的缘故。”阮大爷点点头。世子又问那小丫头,却是昨日下午已没了。如今阮三姑娘如惊弓之鸟哪儿也不敢去,院中设了十几名护卫跟着。 这报纸一出,成都城里的大户人家便开了锅。谁能想到主子小姐打死个奴才丫头也能收薛笺?文官们纷纷上书求朝廷再下重手剿灭游击队,武将们头大如斗——他们委实尽力了。蜀王少不得也头疼。他何尝不想剿除游击队?司徒岑三番四次说尽了废奴的好处,满朝文武悉数反对,他也没法子。 一连十天过去了,阮三姑娘平安无事,众人松了口气。世子忽然想起有人卖她的画像,遂问起可查出来没有。下头的人互视了半日,一个推另一个。那小子上前道:“殿下,查出了一半。” 世子挑起眉头:“一半是何意?” 合着他们已查到了买画之处,乃是一个极小的画铺子。世子画像并不挂出,想买之人得说个暗号,东家便从里头取画出来卖。这画像也不是东家自己画的,有位小哥每日送来,只卖三十幅,多了没有。只是世子手下查过去时,当日的画像早已卖干净,次日那送画的竟没来!而后一直没来。他们已让画铺画了送画小哥的画像,这几日四处寻访打探,皆没有音讯。 世子听罢想了想,命人将那画像送去成都府衙,让捕快们帮着找。 没过多久,送画像的小子笑成朵花儿跑了回来:“世子殿下!有眉目啦~~” “嗯?”世子正与一伙同学幕僚议事呢,头也不抬道,“什么眉目?” 那小子张望了在座众人一眼,忽然不言语了,朝世子挤眉弄眼:“那个那个,嘿嘿,就是殿下方才让小的去办之事,有眉目了。” 世子也望一眼座上众人:“喂,你们谁偷偷画了我的画像拿出去卖,早点招供争取从轻处置。”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道:“我不会画画。” 另一个道:“我不会画人像。” 再一个道:“我不缺钱。” 世子哼道:“都不招是吧。”乃招手道,“来,我大蜀国的神捕说,案犯是谁?” 那小子迟疑片刻,低声嘀咕了一句。世子让他大声些。他果真大声道:“我把画像拿过去,两个班头齐声道,便是前些日子来告状的那位小爷。” “哪位小爷。” “明端大人的弟弟,明顺二爷。” “咳咳咳……”明端方才说了许多话,这会子口干的紧,正在吃茶,闻言直呛着了。世子似笑非笑瞧着他。好半日明端才缓过来,忙说:“殿下,我弟弟不会画画。”世子不言语。明端再说一遍,“真的不会。再说这四年来他跟我一样都在拉纤,连笔都没摸过。我弟媳妇还伤着呢,他不得空想别的事儿。” 世子思忖片刻:“你弟弟在哪里。” “正在家中。” 世子站了起来:“走,上你们家瞧瞧。” 众人悉数起哄:“走走,瞧瞧去!”遂一同跟着。 明端哥俩就住在王府左近一处小宅内,本是王后的产业,暂借给世子使。明端在前领路,一大群人跟着从王府花园后门出去,拐入一条小街,走十几步便到了。 明顺正在照看妻子,听说哥哥引着许多人回来,便出来相见。明端冲着他使了个眼色:“顺儿,你今儿可出去了?” 明顺道:“今儿不曾出去,只扶着媳妇在屋子里走了走。” “那前些日子你可曾到何处去?” “嗯?”明顺一愣,“偶尔逛逛街市。” 正说着,有个仆妇进来悄声回到:“二位爷,童娘子说既是咱们家来了男客,她就先回去了。” 明顺忙说:“知道了,你送送她。”乃向众人道,“这是我媳妇在教坊司认得的一位朋友,方才来看望她。”仆妇遂出去了。 不多时听见外头有响动,世子快步走到门边撩起门帘子。只见一个穿蓝衣的女子灵快如狡兔,飞一般朝院门走去,在门口回头瞥了一眼立时跳出门槛。世子微笑道:“童娘子,你且等等。”话未说完,那童娘子早已没了踪影。世子耸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乃吩咐道,“虎叔,帮我跟着她。” 虎叔道:“跟一个女人不用卑职亲去,派小五便好。” “也行。”世子望着明顺笑眯眯道,“纵然跟丢了,也有人知道去哪儿找她,对吧,明二爷。” 明顺强笑了几下:“这个……大概吧嘿嘿……” 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涨了几次价啊?” 明顺溜一眼他哥,他哥摇摇头。明顺迟疑片刻,伸出四根手指头:“四次。起初卖五两的。” “哦。后来呢?” “后来八两、十两、十五两、二十两。”明顺老老实实道,“她们商议着过几日直涨到三十两。” 965.第九百六十五章 话说明顺见抵赖不过,承认了卖世子的画像。众人怔了片刻, 齐声大笑。世子问谁出的主意, 明顺立时道:“小人便是主谋。” 世子点头:“知道了, 你媳妇的主意。”明顺一呆。 明端瞧着弟弟道:“世子头会见你便知道你是个老实疙瘩, 哪儿出得了这种主意。” 世子道:“你媳妇还伤着,你不会画, 那画像是谁画的?”明顺闭紧了嘴垂头不语。世子微笑道,“不想说也不打紧, 过不了多久我自然知道。” 果不其然,不久那个叫小五的护卫回来,低声跟世子说了会子话。世子挥挥手:“走,去看看。” 众人嘻嘻哈哈兴致盎然,拥着明顺一道走。明端还让下人告诉二奶奶、爷们吃酒去了。明顺杀鸡抹脖子的比划, 那仆妇全然没看懂,笑道:“二位爷只管尽兴吃去,家里有我们呢。” 小五在前头领路,走了三条街, 临近一条巷子, 巷口立着株大槐树,树下坐了个老妇正在补衣裳。小五忽然转过身来,从后头拉了明顺、勾着他的肩膀一同上前。 明顺硬着头皮喊:“刘婶子。”眼睛盯地上的树枝。 老妇抬头看着他:“顺子来啦?”乃一眼瞧见他身后之人,皱眉道, “这些官人是你朋友?” “不错。”世子朗声道, 含笑走上前来, “刘婶子您好。” 老妇眼中闪过一瞬惊慌,面上半分不显,笑点点头:“小哥儿甚是有礼数,我老婆子喜欢。” 小五道:“刘婶子,童娘子在么?” “不在。”老妇道,“出去遛弯儿了。” 世子道:“无碍,我们去里头等她们。” 老妇道:“你们这么多爷们,不方便吧。” 小五道:“何尝不方便了?庙里本是方外之处,没有什么男人女人,来的都是施主。”乃伸手一指。众人凝神望去,只见巷中有座小小的庵堂,名曰清月庵。 世子道:“我们是来烧香的。佛祖菩萨不撵诚意之人。”拿起脚来便走。老妇急得直拍大腿。 那庵堂大门敞开,世子径直大步走了进去,众人忍着笑在后头跟着,旋即齐刷刷止住了步子。今儿可巧是个微阴的天,轻云薄如纱帐,隐约遮住了日头倒也亮堂。这院子当中摆了大大的一副世子画像,与阮三姑娘那副一模一样、只扩了约莫三倍。画像前围坐了有二十多位女子,个个身前摆着画案,正在照着当中那副挥毫泼墨。她们身旁还摆了个架子,架上悬着已经画好的世子像。每位的架子上都显见不止一副。 明端头一个撑不住,抚掌哈哈大笑。众女子闻听纷纷回过头来,迎面便看见世子立在门口。她们看看世子、回头看看大画像,再看看世子、再看看自己照猫画虎所描,霎时呆若木鸡。跟着世子来的那群遂一齐大笑。 世子也忍俊不禁,点头道:“倒是小有规模,只差没弄成流水线了。明顺,你媳妇是个人物儿。” 明顺垂头道:“我媳妇原本建议弄出流水线的,童娘子不肯,说一画经手多人必然四不像。”明端本已止住声,闻言又笑,引得旁人也再笑一回。 笑声免不得惊动屋里,立时有人问道:“外头何人喧哗?”边说边走了出来。 世子招了招手:“童娘子,你好。”出来的正是方才离开明家的童娘子,看见世子也如中了定身法似的。世子道,“方才托你暂且等等,谁知你脚步那般活泼矫健,我话还没说完你便不见了。”乃指着小五道,“你就没发觉有人跟着么?” 童娘子已回过神来,硬着头皮上前行了个万福,道:“世子手下果真人才济济。” 世子微笑道:“你不用跟我解释。明端——” “微臣在。” “账目归你算。” “微臣遵旨。”明端忍笑瞧了童娘子一眼,又看看大画像,“世子,委实画的不错。” 世子走到大画像跟前端详了会子:“是不错。谁画的?” 童娘子咬了下嘴唇:“是小女所绘。” 世子回头打量着她:“我何时见过你?” “世子不曾见过小女。”童娘子垂着眼皮子,“小女在王府门口偷望的世子。” “哦?”世子好笑道,“你暗恋我么?” 童娘子翻了个白眼:“满城的小姐都暗恋世子。偏世子打从回国便没见过女眷,她们都不知道世子长什么模样。小女不过是日行一善罢了。” “哈哈哈哈……”明端挑头笑出声,众人跟着笑。童娘子磨牙,瞪了明端一眼。 “等等。”世子身后出来了位高个子同学,“世子从未摆开车驾出门,你怎么知道哪个是他。” 童娘子眼中蹦出一丝戏谑:“小女认得明大人。” 明端想了想,张口又闭上忍笑。另一个同学道:“纵然明大人曾与世子一同……”话未说完,方才那高个子捅了他一下。 童娘子绷着脸道:“各位大人当中,最矮的自然是世子。”众人又轰然而笑,连满院子的画女也笑起来。 世子懒洋洋拍手道:“明端,这些难缠的女人就交给你了。”转身便走。明端在后头答应着。旁人面上还带着笑意,跟着一道走了。 霎时只留下明家哥俩。明端笑嘻嘻正要说话,童娘子抢着道:“先告诉明大人,我们是真没钱的。” 明顺也道:“她们卖画的那几个钱都给郎中了。” 原来教坊中人口众多,病患也多。管教坊司的本是几个太监,哪里舍得给他们看病?且有不少伤了身子须得拿好药慢慢调养的。早先都是求几个客人施舍,如今竟一筹莫展。童娘子想着,总不能让婶娘姐妹们等死吧。病人是等不及慢慢的想法子弄钱的。可巧有人听说王太后派手下太监去照相馆请师父给各家小姐拍照,便猜世子大约要选妃了,遂起了个给世子画像卖给爱慕者的念头。不想生意火爆,再三涨价依然供不应求。如今在这院子作画的这些女子个个染疾在身,没有一个是好的。 明端听罢思忖道:“故此,教坊司的总管太监是有贪墨的?” 童娘子哂笑道:“教坊司的总管岂能不贪墨?且没人盯着。我们纵然知道,总不能去告官吧。身家性命都在他手里捏着呢。” 明顺道:“大哥,不就跟我们起先在狱中一样么。” 明端点头道:“委实是不便监察之处。”看众女多有惊惶,道,“不用怕,世子是个明主。”乃思忖片刻道,“前几日我才刚听世子说,羊毛未必出在羊身上,也可以出在牛身上,把狗宰了就行。” 旁人皆懵了,唯有那童娘子眼睛一亮:“能么?” 明端含笑道:“应当是能的吧。”童娘子念了声“阿弥陀佛”。众人虽不明所以,见他二人的面上神色,都不觉松了口气。 明端遂细问庵中情形。明顺与童娘子领着他到里头走了一遭,但见老弱妇孺横七竖八躺在佛前,有几位委实病的厉害,心中恻然。 一时明端回了蜀王府,将清月庵之事如实回报。世子道:“当世子就是好,想查谁就可以查谁。”遂命人传令追查先教坊司中主管太监。又问明端,“账算了没?” “算了。”明端取出一张单子来。“她们统共在成都城设了三个售卖点,一处卖了十一日,一处卖了四日,一处卖了两日。头一处就在咱们查到的那个画铺,那儿不能卖之后又另寻了两处。起先两日只试着卖了十幅……” “停!”世子摆手,“你不用算给我听。统共多少银子。” “六千七百三十两。” 世子一愣:“多少?” “六千七百三十两。”明端重复到。 世子拍案道:“她们只卖了十几日,就六千多的银子?” 明端一本正经道:“世子长的俊。” 世子思忖半日,道:“你们觉得,若再涨点子有人买么?” 明端道:“再涨就该有仿制的了。最近两日卖的是三十,依微臣看这个价钱差不多可以了。” 世子点头:“也罢,那就三十吧。三三见九。每日有个九百两的毛利也不错。这会子我祖母闹着给我选什么劳什子妃,等这阵子过去只怕就不好卖了。” “世子小瞧自己了。”明端道,“也小瞧了蜀国的小姐们。” 有个幕僚这会子才明白世子想卖自己的画像,满脸黑线:“世子……这……不好吧。” 世子理直气壮道:“那你出个一本万利的主意?”幕僚哑然。世子又问那童娘子来历。原来她乃是先按察使童珪的孙女,今年二十三岁。童大人自身清白,却因庇护门生落了罪、牵连满门。世子摇头道:“这案子却是断得重了些。” 教坊司总管之案查起来极便宜。那几位太监皆以为再不会有人查问教坊司之事,毫无防备。因查案者乃世子手下,账目先送到世子跟前来。明端先扣下了六千七百三十两银子,算是从清月庵查抄来的世子私房。 蜀王看了折子,自然批下一个斩字。搜出的钱财产业竟有四百多万两,悉数充入国库。司徒岑提醒道:“二哥,这几位还有前任呢。”蜀王听着有理,便让追查之前全部教坊司总管。一通盘查下来,蜀国国库竟生生添了上千万的银子。此为后话。 清月庵已被世子收编,交由明顺管着。世子府大略修葺妥当,过几日便要搬迁。这日世子同几个心腹到府中查看,在门口遇上明顺领着童娘子和两个画女从里头出来。世子问起缘故,却是王后说新宅子务必挂上门神,明端直将这生意交给了弟弟。世子看着他道:“你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明端笑嘻嘻拱了拱手。 才说几句话,忽有见街口有快马奔来,迎着世子喊道:“世子,不好了!” 此人滚鞍下马叩头,世子一看,是阮二爷身边的长随。“二表哥出什么事了?” 那长随急道:“我们三姑娘没了。” 世子大惊:“怎么没的!” “尚且不知。”长随道,“二爷烦请世子往我们家去一趟。” 世子急忙让人拉马。翻身上马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童娘子也一道去吧。” 童娘子一愣:“我?” 世子点头:“你很聪明。”乃拍马而去。 童娘子不会骑马,明家哥俩赶着从府中弄出一辆马车来。因世子等人已走了,这府里又还没有车夫,唯有明端赶车了。童娘子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得强忍着。 一时赶到阮家,阮三姑娘已死。大夫仵作皆来了,皆断为中毒身亡,偏他们都检不出毒.药是那种。因近日心神不定,阮三姑娘正吃安神药呢。而药渣子莫名不见了。 童娘子在旁瞧了会子,低声道:“明大人,可否让我看看阮小姐的尸首。”明端忙上前回给世子,世子点头允了。童娘子走到床边查看了一阵子,回道:“六年前教坊司死了一位李大人,也是这般死法。仵作说他中了毒,只不知道是什么毒。那一桌子十几个人吃同一坛酒一桌菜,旁人皆无事、独他没了。” 阮二爷拭泪道:“我恍惚记得是哪儿的县令。” “是。”童娘子道,“是位县令大人。” 明端道:“到目前为止,游击队的薛笺皆是以兵刃杀人,有刀剑亦有火.枪,还没出现过毒.药。” 世子思忖道:“既如此,先将六年前那份卷宗寻出来。” 童娘子道:“世子若方便,不如将近年来各色中毒未解的案子都寻出来。我们在教坊听到过各色传言,虽不大实落,算算倒有不少似的。” 世子眉头一动:“你听到许多中毒未解案子的传闻?” 童娘子点头道:“是。那李大人的案子便是悬案,终不曾破。今年过年前后亦有一桩,死的是位公子,在酒楼莫名死的,听闻后来也不曾破案。” 世子皱眉道:“这么多同类悬案都没有并案么?” 阮二爷道:“倘若这些皆是游击队所为,他们以毒.药杀人已不在少数。” 世子道:“不论是谁,都要查明究竟。”他想了想,命人请裘良老大人来瞧瞧。 裘良近年已告老在家不大管事,然身子尚康健。既是世子下了请字,立时赶到阮府。他早年曾在京城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生断案无数。老爷子问了几个阮三姑娘身边的丫鬟婆子和外头院子里的护卫,皆无可疑之处。此时阮府管事已花园子里头挖到了药渣子。仵作和大夫拿来与药方子一对,药材上并无不妥。裘良乃命将药渣子略熬些水喂给猫儿。不多时下人来回:猫死了。可知毒是下在了药里。安神药本是在厨房煎的,管事遂去厨房喊人。 偏这会子,有个管事娘子匆匆来回:西角门守夜的一个婆子方才悬梁自尽了,正是前些日子让三姑娘打死的那小丫头的娘。大管家“哎呀”一声:“这婆子与厨房里头一个人是干姐妹,姐俩儿嘴巴子都碎,时常往厨房跑也没人起疑。” 裘良点头道:“这案子已大略有眉目了。” “不曾。”童娘子道,“仵作都查不出的毒.药,一个寻常的后院守夜婆子上哪儿弄去?” 966.第九百六十六章 阮三姑娘中毒身亡, 并有先前被她打死的小丫鬟之母悬梁自尽, 嫌犯已大略明了。一时厨房的人带来, 裘良问了问, 果然那婆子曾在三姑娘的药罐子旁与人说笑, 不留神推搡了守炉子的媳妇子一下。当时那媳妇子正打开药罐盖子往里瞧, 好悬将盖子摔了。几个人细细回想, 若婆子手里藏了什么药末子, 趁乱撒进去十分趁手。只是不知那婆子从哪儿弄到的毒.药。因她本是个守门的, 认得外人极容易。这药的来历便不大好办了。 世子遂命清查举国悬案卷宗,凡查不出毒.药的毒杀身亡案,不论破没破,悉数归拢起来。裘良老头儿来了兴致, 亲自主持。 瞥见童娘子饶有兴致一直望着裘良,世子便道:“裘大人上了岁数,这位童姑娘记性颇好, 让她帮您老打个杂可好?” 裘良早年曾遇刺受伤, 恰逢陈瑞锦在蜀国,救了他一命,遂毫无瞧不起女子之意。乃捋着胡须道:“童姑娘心窍灵透,正好补上我这老头记性不足。” 童娘子忙不迭上前行礼,喜得满眼冒光。裘良遂问她名字。童娘子闺名为不野,乃因她少年时性子极野之故。童老大人恐她日后嫁不出去, 特取了这个名字压一压。明端听了低声道:“取名顶什么用, 照野不误。”童不野只做没听见。 当日开始, 这一老一小便收集卷宗、查阅案情。一查吓了一跳。单单今年,成都府一地莫名毒死的便有四人。裘良望着卷宗气得浑身发抖,将知府喊来臭骂一顿:“吃朝廷米粮不做正事!你戴这乌纱帽何用!” 知府委屈连天:“下官该做的都做了!委实是仵作大夫无人知道使的什么毒.药,不得已方成的悬案。” 裘良抓起案头一个镇纸便砸了过去,知府侧身一躲,镇纸“嗖”的掠过帽翅砸在地上,顺带将帽翅也打折了。裘良指着他道:“如此明显的一模一样的毒后死状,猪都知道该并案了,你竟若无其事!潦草塞责、敷衍了事、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你若不想做这个知府大可早点明言,王爷也不求着你做,自然另派他人!”知府吓得面色灰白,连声哀告求饶。 裘良乃将四个受害人与阮三姑娘一同对比看可有相似之处。翻看完了卷宗一想,五个人全然不同。一个书生、一个商人、一个市井闲汉、一个管家娘子、一个大小姐。一个死在酒楼、一个死在铺子、一个死在花楼、两个死在家里。其余四位皆与游击队毫不相干。 童不野立在案前想了半日,道:“裘大人,咱们且查查这四位身上有没有命案——那种不入官府的命案。” “嗯?哪有命案不入官府的?” 童不野道:“阮府死的那个丫鬟就不入官府。没人告状的也不入官府。” 裘良听着有理,遂领了她亲自挨家查问。 头一个问到那书生。书生家中父兄皆一口否认他害死过人命。童不野道:“你们可想明白了。有个与他中一样毒之人便是打死了家中的丫头、被人家母亲报的仇。”他父亲依然笃定儿子生性良善、待下人极好。倒是他哥哥想着,为了以防万一,喊跟着弟弟的书童来问问。 这书童想了半日,道:“二爷去年秋天曾在相公堂子弄了一个小相公、把人家弄病了,听说没挨过年去。这算么?” 童不野立时道:“当然算。纵是小相公也难免有相好、甚至亲眷。”乃立时记下了。裘良赞许的瞧了她一眼。 书生之父大惊:“谁领他去的相公堂子!”乃喊人去学堂问先生。 后头几家皆依着这路子问。果不其然,每个人都背着人命。商人踢伤了一个乞丐、不久乞丐便死了;闲汉向一个寡妇求欢不成四处造谣、寡妇投井自尽,管家娘子跟人起了口舌之争、撺掇主子将人家十三岁的女儿许给一个性子暴戾的护院、女孩儿不足一年便病故。 既有了苦主,后头的事于裘良而言便不费吹灰之力。书生死在他平素常去的酒楼,酒楼在他死前招了个工钱要得极低的新伙计,便是给他送酒的那位。不久后这伙计便辞工不做了。商人死前铺子里也招了个白干活只吃饭不要钱的杂工。寡妇死后半年独子搬家不知去了哪里,曾有人在花街看见过他。拿画像一对,果然曾在闲汉死的那花楼当小工。管家娘子害死的那女孩之叔父极疼爱侄女,侄女死后曾追求过厨房里一位水性的媳妇子,如今早已逃跑。 裘良领着人从管家娘子家中出来,瞧了童不野一眼。“童丫头,你看呢?” 童不野道:“有人给怀仇难报之人送毒.药。” “还有呢?” “这些事都不难查。因死的都是小民,官府不重视罢了。” “还有呢?” 童不野想了半日:“没有了。” 裘良点头:“没有了就好。没有了说明六年前在教坊司陪李县令吃酒的乐妓还没离开成都。”童不野面色一变。裘良慢慢的道,“什么伙计、乞丐都容易逃走,而教坊司的女子最难逃跑不过。”乃看着她道,“你想必是认得的。你不说,我老人家去查也不是难事。” 童不野道:“未必就是她们做的。” “我何尝说了是她们做的?”裘良道,“问问方知究竟。” 童不野也知道,既被这老头儿想到了必躲不过,只得老老实实说了。当日席上有三个乐妓,与李大人挨着坐的那位名叫齐窈娘,如今就在清月庵住着。遂与裘良一同来到清月庵。 才刚进庵堂,那刘婶子便迎上来道:“阿野,你可知道窈娘有什么亲戚?” 童不野一愣:“她何尝有亲戚,不是早都死净了么?” 刘婶子急道:“方才有个男人来找她,说是她族叔。窈娘见了他先茫然了一瞬,而后神色好生古怪。偏她说那人委实是她族叔。二人躲着说了几句话,窈娘便要跟他走。” 童不野急道:“她人呢?” “已是走了!粗带了几件随身的衣裳。” 裘良在后头听了,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刘婶子看了裘良一眼道:“是个瘦子,身高足有八尺多,大络腮帮的胡子,鼻梁贴了块膏药,脸上还有刀疤。偏穿了身粉红色的绸衫,瞧着不知哪儿不对劲。” 裘良道:“只怕脸上的胡子和膏药刀疤都不是真的。” 童不野愤然跌足:“只快了一步!他们怎么知道的!” 事既至此,他二人也不在清月庵盘桓,转身便去了先教坊司。此处还存着蜀国立国以来的教坊司来人卷宗。找到齐窈娘那册翻看,原来她乃是一位将军的侄女,伯父贪墨兵饷获罪牵连全家。驻兵之处正是李县令为官所在,时间在七年前。 童不野盯了册上文字半日,道:“大人,齐将军会不会是冤枉的。” “嗯?”裘良道,“何以见得。” 童不野道:“不曾有人来找过我。我祖父不冤枉。”她苦笑了下,“我觉得他冤枉。但从律法上他不冤。” 裘良思忖着点头:“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从今年这五桩案子来看,死者皆曾有意伤人致死。” 遂重新查六年前齐将军贪墨案。寻到李县令的心腹师爷一审,齐将军竟是全然蒙在鼓里的,贪墨之事乃李县令与齐将军下头一个文吏联手欺哄于他、事后又推他出去顶罪。再找那个文吏,却是七年前便没了——中毒而死。除了侄女齐窈娘,齐将军还有个被罚做苦役的侄子,到劳役处不久便逃跑了。然办案的官员并无过错,各色证据皆是齐将军自己所做。 世子请了裘良与手下人一同商议分析这几桩案子。童不野先道:“这些都是有冤无处诉、律法所不及的亲友复仇,最慢不超过一年。且显见有人相助。比如那寡妇的儿子,原本是个粗手笨脚的愣小子,搬家三个月之后才去花楼当的小工。花楼的老鸨子还记得他,说他做事极伶俐,嘴巴甜得跟涂了蜜似的。这三个月间必有人教导他如何说话、如何做事。商铺里的杂工也已有乞丐认出,曾是个乞丐。然他去商铺求工时衣裳虽旧却十分干净。”她迟疑片刻道,“虽不知道背后之人是不是游击队,寻常百姓必喜欢他们。因为这些公道官府给不了。” 世子思忖道:“没有什么公道是官府给不了的。” 童不野耸肩:“比如,那个小相公。” 世子看了眼裘良。裘良摇头:“无奈。除非依着联邦那般修改律法,取消贱籍。” 世子愁眉道:“废奴这么难,取消贱籍也不容易。” 童不野道:“要不然,把这些事都登上报纸,让举国皆知有人会暗中帮着娼妓乞丐寡妇等复仇?” 世子与裘良齐声道:“不可。”裘良道:“那还了得?” 童不野不解道:“这样大伙儿不就会有所顾忌么?” 明端咳嗽两声:“那百姓遇事是找官府还是游击队?还是自己设法报仇?” 童不野道:“可官府没法子啊,连世子都改不动律法。如此还能警惕些众人,免得又有如阮三姑娘一般的无知幼女丢了性命。还有那个公子,他哪里知道玩死了个相公竟然得偿命?若早知道他定然不会下那么狠的手。” 明端道:“你莫再想了,不可能。” 童不野看了在座众人一眼:“朝廷颜面比百姓性命更要紧对吧。” “对。”明端正色道,“朝廷颜面委实比百姓性命要紧,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故此咱们只能另想别的法子。比如依然在报纸上登出这些案子,只不提亲友复仇,将他们之死推到神佛头上,一般儿能使人忌惮。” 童不野嗤笑道:“蜀国从前有天师道,明大人不怕他们借此名头死灰复燃么?” “这……”明端不禁语塞。想了半日,摇头道,“微臣暂且想不出法子。” 裘良问道:“童丫头,你与那齐窈娘交情想来不错?” 童不野道:“同生共死的的交情。”裘良点头。 下一期的《成都周报》上登出了一则寻人启事,乃是童不野寻找好友齐窈娘。说是自君离去杳无音讯,一众姐妹婶娘牵挂万分。若窈娘你看到这则启事,求来封信报平安。 启事登出后第二日,清月庵收到齐窈娘书信。信乃她亲笔,说自己一切安好,将与族叔一道离开蜀国去别处谋生。裘良立时道:“她们还在成都!”乃命全城搜查,尤其看守好四个城门。成都府的城门已多年不关,从这日起入夜后便要关上。成都城霎时一片惊乱,没人知道出了何事。 做梦也没想道,蜀国不报之事,别处竟然报了!隔壁的秦国有份《长安天下报》,专门报道别国新闻。新一期便说了蜀国近年来多桩毒杀案。这报纸特特出了个增刊,细述了六十多桩案子,最近一桩便是蜀王后嫡亲的外甥女因打死一个小丫鬟而亡。这报上只字未提下毒的嫌疑人是谁,连小丫鬟之母悬梁自尽也不曾提起。 这报纸在蜀国设有售卖处,眨眼销售一空,震惊朝野。 裘良拿着报纸与卷宗一一核对,没一处不对。乃冷笑道:“必是幕后之人自己说出去的。” 蜀王急召秦国特使询问。特使道:“下官也是昨日在街上买到的报纸。此报非我秦国官报,乃是一民报。下官已派人星夜赶回长安查问此事了。” 世子直上司徒岑府上去了。她把报纸朝司徒岑案头一撂:“三叔,此事归你。” 司徒岑道:“怎么归我?” “你那哥们心太急手太狠。”世子道,“又暗助游击队,又来这么一手。”她指着报纸道,“这不是逼着我们废除奴隶取消贱籍是什么?六十多桩案子,我不查也不见他们吭声。我去年刚刚回国,怎么也得给几年功夫不是?你二哥我亲爹是个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打心眼里就不愿意废奴。”她哼道,“还推给大臣,说朝议不过。人家秦国废奴根本没有朝议,秦王称病、丞相朱桐下令,直接废了。” 司徒岑眉头紧皱。他知道,若他去问贾琮,那哥们只会撺掇自己与侄女联手架空二哥。可蜀国的兵权都在蜀王一人手里。 967.第九百六十七章 蜀国世子疑心那六十多桩毒杀复仇的案子乃是联邦在后头相助, 跑去找她三叔。司徒岑一想, 旁人哪有那么足的人力财力四处帮人复.仇?也觉得是贾琮手下所为。只是他二人身为弟弟和女儿, 不能绕过蜀王修改律法。 恰在此时,蜀王派了个太监来传令。司徒岑听他说完目瞪口呆, 与世子面面相觑。半晌, 世子扯了扯嘴角:“就依着他吧。” 司徒岑道:“若这样,人家后头还不定多少后手。我都猜得到有什么。” 世子道:“那就候着吧。”乃起身告辞。 合着蜀王命《成都周报》明儿赶紧出个加刊辟谣, 说《长安天下报》所云皆为道听途说、胡言乱语。司徒岑前思后想, 预备了三四套说辞劝说蜀王,再一琢磨皆难以得偿所愿,只得作罢。遂硬着头皮去了编辑部。 将王爷之命一说,编辑部顿时开了锅。有个记者喊道:“殿下,我才刚刚去核实了两个!” 另一个道:“我也核实了一个!” “我也……” “啪!”司徒岑重重拍案,“让你们写你们就写!报纸有稳定人心的职责,何况你们还是官!报!”编辑部寂然。司徒岑长长吐了口气, “再说, 事儿不是还没完吗?六十多桩案子, 不得慢慢查吗?若不‘辟谣’, 百姓们还不定胡思乱想什么呢。莫忘了当年天师道的根子就在我们蜀国。”言罢转身而去。 编辑记者们互视了半日,主编咳嗽两声:“先照办吧。文字上下几个钩子。”众人齐声应“是”。 次日,《成都周报》出了加刊,斥责长安同行捕风捉影毫无事实依据。蜀国人心略安。而裘良依然没抓到齐窈娘及其兄弟。倒是秦国特使的人从长安快马赶回, 说《长安天下报》前月接到神秘信函, 信中便罗列了蜀国这些未破的中毒案。那家报社并不知道前因后果, 只觉得这是个好新闻、本报可以大赚一笔。遂照着信中所述刊登出来了。秦国丞相之堂弟朱楠大人听说后,特特斥责了他们一番,令其日后不得再登载未经查证的消息。那报社东家已认错领命。蜀王知道是有人在背后弄事,命加紧追查毒.药来历。 世子府已修整完毕。世子择了个良辰吉日从蜀王府搬出来。王太后宣布要给世子选妃,直将官宦小姐照片送去世子府,在案头堆积如山,世子头大如斗。蜀王王后都知道这是个女儿,王后束手无策,蜀王倒是等着瞧热闹。 恰在此时,燕国特使送来了一张帖子。原是燕王想着,天下分了这么些年,诸王天各一方各自为政,已多年不曾相聚了。早先王爷们还商议着隔几年聚会一次,最终还是久久离分。如今早一辈的王爷已走了大半,其余的也都垂垂老矣。燕王虽是先帝九子中年纪最轻的,也老病缠身、恐怕时日不多。遂欲邀天下诸王齐聚京城,在紫禁城来一场家宴。字迹竟是燕王司徒磐的亲笔。 蜀王急忙召世子、兄弟、重臣等前来商议。世子先说:“外洋几国国主,如水溶霍晟周小兰等,时常在台湾府大佳腊会晤。倒是国内的诸王几乎从没聚会过。” 司徒岑道:“最近的一回多王相会还是先赵王离世之事,四国夺赵。二哥,弟弟建议你去。看看京城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了。照片终究比不得亲眼所见。我总觉得,这趟家宴怕是还有别的目的。” 他话音刚落,燕国特使又在府门外求见。燕王命人请进来。只见那特使笑道:“请王爷恕下官又来打扰。下官方才又接到一张京城送来的帖子,送信的说此物要紧,命即刻送与王爷。” 蜀王打开那帖子一瞧,是燕国摄政王贾琮所写。联邦欲在京城开一场科技博览会,展示近年来联邦各地发明的新物件。当中有可以让人隔空说话的新发明电话,和能够抑制炎症的新药青霉素,以及能细致观察微观生物的高分辨率显微镜。此外,大军火铺子红骨记也将在博览会设置一个展区,专门展览他们的最新火器。大成国主水溶、澳洲国主霍晟、爪哇国主周小兰、马来国主周冀等都将亲赴京城参加此博览会,并带来各自国家的稀奇物件。贾琮在信末写道,霍晟将送来几只澳洲袋鼠给燕王做礼物。素闻蜀国有奇兽熊猫,主要分布于平武青川北川等地。不论蜀王您老来不来,熊猫能否送两只给咱们开开眼? 蜀王不知此为何物,问道:“你们谁知道熊猫?” 司徒岑笑道:“那厮跟你讨熊猫么?我本预备了两只,想着何时心情好送他。” 世子忙说:“三叔有熊猫?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也没问过啊!”司徒岑道,“贾琮跟我念叨好些年了。再三说此物珍惜,万万不可破坏其生存坏境、不要捕杀。偏他又想要两只活的去养。真真烦死人。我已捉到了几只,就养在郊外庄子里。侄儿若喜欢,送你一对。” 世子喜道:“多谢三叔,侄儿就却之不恭了。” 他二人这般说了,旁人亦觉得有趣,都想看看。遂事儿也不议了,蜀王命摆开车驾同去司徒岑养熊猫的庄子开开眼去。 到了那庄子一瞧,那熊猫为黑白二色,胖乎乎的憨态可掬。世子尤其喜欢,攀在栅栏旁双目放光,口里嚷嚷:“三叔,你方才答应给我一对的!” 司徒岑好笑道:“既答应了自然给你。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这还不是稀罕之物?”世子喊道,“全世界最稀罕好么?!好生可爱!全世界最可爱!” 蜀王笑道:“阿岑,你赶紧送她两个,这孩子口水都快掉下来了。”众人哈哈大笑。 司徒岑当场送了世子一对熊猫并两个养熊人,世子喜得无可无不可。 司徒岑乃对蜀王道:“贾琮也是当真喜欢熊猫的。二哥,不论你去不去都送他一对吧。” 自打看到红骨记也参加科技博览会,蜀王已决意要去了。闻言笑道:“瞧晏儿这欢喜模样,贾琮想来也差不多。如此好景为何不看?再说孤王也多年不曾见叔伯兄弟们了。” 司徒岑点头道:“二哥也看看他们那些新发明,都是了不得之物。” 蜀王回到府中,将此事说与左右听。有个太监年岁虽老,身子骨儿和精神皆好。本在太上王身边服侍,因他说话体贴顺耳,蜀王极喜欢,遂跟他老子要了来。这老太监道:“王爷既要去京城,可否让老奴早些动身替王爷打个前哨?老奴多年不曾回京,怪想的。等各家王爷都到了,京里头想必就不是寻常模样了。” 蜀王问道:“如何不是寻常模样?” 老太监道:“老奴听世子的同学,就是那位高个子的哥儿说,大佳腊开什么爱拍克会,就是好多别国国主都去的。为防刺客趁乱行刺,许多街道和热闹之处都不许老百姓走,封路。倘若这么多王爷齐聚京城,少不得也不让京城百姓凑热闹了。老奴想瞧瞧京城寻常是个什么模样。” 蜀王不觉也心思一动。他亦多年不曾回京。虽京中的几份报纸他都看了,特使也送回来许多照片,终究耳闻不如目见。自打贾琮当了摄政王,京城早已翻天覆地。再说,他老子太上王亦心心念念着挂在一坡梅林一座庙里的那三封先帝圣旨——当中有一封是给他自己的。念及于此,蜀王也起了早些进京的意思。 遂与司徒岑商议让他监国。司徒岑道:“自古以来都是太子监国,哪有王弟监国的。晏儿监国便是。” 蜀王道:“她年岁太小。” “不小了。”司徒岑道,“母后日日忙着给她选妃,她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正好借监国的由头避一避。说不定过阵子就有法子了呢?”他看着兄长道,“贾琮立的也是太女,燕国丞相尚书和许多官员都是女子,福建巡抚也是女人。二哥,你跟贾琮多聊聊。我觉得那厮委实比旁人明智些。” 蜀王思忖道:“我本想着,让她挑个男人,等有孕了便称病养两年。” 司徒岑道:“我本以为她会在大佳腊找个男朋友,不想她不愿意耽误旁人、愣是没找。如今且慢慢看吧,缘分到了自然有了。”蜀王点头。 过了两日,蜀王忽然染病卧床,大夫说须得修养个大半年。蜀王遂命世子监国、王弟司徒岑佐政。蜀国繁华稳定,世子身为独子也没有兄弟跟她抢帽子戴,群臣皆无异议。暗地里蜀王简单收拾了几样随身行李,领着那老太监与贴身护卫,悄然离开成都往京城而去。熊猫另有人护送。 世子果然拿公务繁忙做借口暂缓了选妃。王太后笑道:“我的儿,不劳你费心,你只管忙你的去。有祖母呢,祖母替你挑着。”还把王后一道拉着。 王后自然是百般挑剔、一个都看不上。王太后还以为这儿媳妇不尽心,冷着脸道:“晏儿虽不是你亲生的,终究你丈夫独这一个儿子!待你又体贴孝顺。日后你还不是得靠他养老送终?不然还能靠谁?你那闺女嫁在大佳腊干脆不回来了。”王后百口莫辩,只得帮着一道参谋替女儿选妃。 蜀王才刚离开蜀国境内,那天杀的《长安天下报》又闹事了。他们新一期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封读者来信。读者乃是蜀国的一位老人,不会写字,特在邮局托先生代写。信中说,蜀国华阳县令汪大人曾因些许小事打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仆从,正是他的独孙。不知做下那六十几桩毒杀案的神佛或大侠可否帮小老儿报此杀孙之仇。若是神佛,小老儿连下辈子也供奉;若是侠客,小老儿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 司徒岑狠狠一掌拍向案头,吼道:“快!加紧调派人手!保护汪大人!” 华阳县就在成都城的南边,属成都府管辖,早先还曾是成都的附郭县。汪大人若死了,断乎是瞒不住的。他不禁疑心贾琮开科技博览会是调虎离山,逼着自己与大侄女趁蜀王不在国内动律法。不一会子世子的人便来了,请他过去商议。司徒岑长叹一声,又咬了半日的牙。 这等事商议也无用,除了下死力气保护那姓汪的。司徒岑与世子拿着华阳县衙的地图和名册反复琢磨着,假如有人想朝汪大人下手,会如何。 童不野也被喊了来,懒懒的在旁闲坐。听旁人安置得差不多了,她道:“是不是该派御史去查查这个县令可有不妥之处?要不然,干脆趁大侠还没下手之前寻个借口把他宰了。” 司徒岑苦笑道:“早在人家报纸没出来之前,这招倒管用。如今已来不及了。” 童不野道:“横竖他们哄他们的,我们哄我们的。不论汪大人是死是活,已有不知多少人给《长安天下报》写信了,跟雪片似的。” “什么?!” “我们庵堂左近的那个邮局,托先生代笔写信的已经排队了。”童不野道,“都想托《长安天下报》登载出来出来、旁人帮着报仇。有些是真的大仇,有些只是小怨。” 有个世子同学道:“要么干脆袖手旁观,我就不信他们当真是神佛会念咒。那么多人呢,核实都够核的。” 司徒岑摆手道:“他们犯不着核实,也不会件件事都帮着解决。只把他们早先已查明之事跟汪大人的案子一般,假扮做读者来信刊登出来,再说一句选登。把信寄出去没有回应的只当是报社没登出自己的案子、神佛大侠没看见。要抱怨他们也抱怨报社,不会抱怨神佛大侠。” 童不野思忖道:“若是他们早早安排好的,只怕咱们这会子派人去保护汪大人已是迟了。人家肯定预备妥帖了才登的报。” 司徒岑叹道:“这一节我也猜过。只看运气罢了。” 童不野看看他看看世子,道:“兵法有云,未算胜先算败。各位,倘若这个汪大人保不住,可如何是好?” 司徒岑干脆说:“不知道。” 高个子同学道:“此乃突发事件,王爷又不在,自然是监国者全权处置。殿下,不若就以此为契机,废奴吧。” “对啊对啊~~”童不野拍手道,“待王爷回来,木已成舟也没法子。他独有你这一个儿子,总不能把你废了吧。那他另立谁啊?” 968.第九百六十八章 蜀国派了许多人护着华阳县令汪大人。他入口的每一杯茶、每一碗饭皆有人盯着。这一日升堂问案, 许多百姓聚集于堂前听审。汪大人拍着惊堂木命带原告被告。下头两个人话还没说完, 汪大人忽然身子一歪, 众目睽睽之下倒地身亡。 司徒岑与世子叔侄俩俱气得牙根子痒痒。偏这些日子那汪县令的底细也已查清, 愣是在成都府隔壁收受贿赂、借公堂打板子之机将两个人打残了。他还是前年年才刚从下头提到华阳县来的, 显见从前没少干过这事。司徒岑叹道:“如此隐蔽之以公谋私实在防不胜防.若非像我们这趟过筛子似的过他身边之人,压根查不到。” 世子思忖片刻道:“此事乃是我们失策。《成都周报》明儿就出加刊,将其所为悉数公诸于众。再派人去他之前任职之处查访, 来个后续跟踪报道,干了什么好事一件不落登出来。” 司徒岑皱眉道:“那不是昭告天下下毒之人做得对?” “非也,是昭告天下朝廷但凡正起来能比什么神佛大侠正得多。”世子道, “我就不信这些事他们没查出来, 指不定留在后手呢。” 司徒岑点头道:“也好。” “行贿之人也不可放过。”世子磨牙道, “好好的清官都让他们给带坏了。” 司徒岑嘴角一抽:“大侄儿, 这话就不对了。好好的清官可没那么容易被银子带坏。”世子哼了一声。 他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成都周报》登出汪县令收受贿赂打残百姓之后不久,《长安天下报》也出了加刊,将此人在之前做的同类事件抢先登出来了, 而蜀国这头还没查完。并在同一份报纸上选登了几篇读者求助,件件皆仇恨深重、毫无天理。 世子召开朝议商讨对策。司徒岑再提修改律法,废除奴隶制、取消贱籍。满朝文武悉数反对。司徒岑手持一叠《长安天下报》, 每位大人发一份。指着读者求助栏道:“你们告诉我, 此事如何应付。”群臣哑然。 世子身边一个同学今儿跟着来上朝, 朗声道:“今有不明势力在蜀国之内维护奴隶和贱籍的人权, 已致使多位良民遇害。其中最年幼的只有十四岁。各家各户多半主子少而奴才多。若拿主子给奴才抵命, 只怕两个奴才抵一个主子都绰绰有余。” 一位官员道:“我等回去好生教导家中子弟, 让他们善待仆从下人便是。” 那同学道:“如此说来,大人平素是教导子弟们只管随意打死他们、横竖不碍事?” 官员嚷道:“自然没有!” “却又来。”那同学道,“家家户户皆如大人这般教导子弟,还不是一样有那么多奴才死于非命。但凡给了主子打骂惩处奴才的权力,他们就不可能不使用。一旦使用就难免不过度,一过度就难免死人。贱籍亦是同理。良民自诩高他们一等,对他们下手便不由自主失去轻重。”他对着世子拱了拱手,“今世子决意废除奴隶、取消贱籍,看似护着他们,难道不是护着良民?各位,防患于未然才是正理。” 另一个官员道:“岂有此理!哪能顺着贼盗修改律法。” 司徒岑苦笑道:“这些人不是寻常贼寇。”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此物乃是昨儿晚上不知何人塞入我府门的。” 方才那同学从他手中接过信,立在堂前念了出来。写信之人自称是原先宫中的大内护卫。因天下无主,他们便从宫中离开了。有一段日子京城遍地游侠儿替百姓抱打不平皆是他们。不论是官至大司马的朝廷大员还是燕王的小舅子,做恶者格杀勿论。而后京城不平事略少,大内护卫们遂散去了各处。近年联邦势力崛起,他们的活计已经被官府抢走大半,先大内护卫及其徒弟朋友们不觉聚拢在蜀国和先楚国之地。无他,可做之事多尔。蜀国有游击队,虽偶尔也抢生意,与他们并不相干。 司徒岑正色道:“大内护卫原本数量众多。天下已分了二十多年,他们也离开紫禁城二十多年。一入绿林即贼寇,偏他们比寻常贼寇本事大得多,还收了徒弟、聚拢了朋友。这些人不依律法行事,且并无轻重量刑一律杀人。众位爱卿,你们有多大把握能教导得阖府子弟不落在他们手上?今年有个案子,一书生因弄死了个小相公,被这些人毒杀身亡。可怜他老父全然不知儿子曾去过相公堂子,还以为他心地纯善从不伤人。” 一位大臣喊道:“那也不因贼变法啊!教天下人嗤笑。”众人纷纷应和。 世子朝下头扫了一眼,道:“诸位爱卿,律法是为谁而立?为君还是为民?” 多数朝臣捻着胡须思忖如何作答,有两个抢着说:“自然是为君。”众人大急,扭头一看此二公皆是司徒岑的人。 “很好。”世子点头道,“我虽还不是君,既然替父监国,便代行君责。修法,废奴、除贱籍。我说了算。” 有人喊道:“求世子与王爷商议后再做决断。” “不必了。”世子微笑道,“我父王独我这一个儿子。”群臣哑然。 朝议散去,众人翘首巴望着蜀王将世子拎去臭骂一顿、那事儿作罢。等了半日,蜀王那头毫无动静,世子倒是一道道签令往外发。又等了两日,蜀王依然没有动静,该发的签令已大略发完了。这两日,世子带来的那些同学已悉数披上官袍,专门监督这两件事。群臣大失所望:莫非蜀王也可秦王一样在装病、为的是让世子出面做这些事?那田税可是也要改?怕什么来什么。世子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田税也改了。 此事立时闹到了王太后跟前。王太后自然不能答应,急召孙儿过去。世子进门笑嘻嘻请安,道:“我知道祖母找我做什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还有三叔呢。” 王太后沉着脸道:“你们俩也忒胡闹了,趁你老子不在就肆意妄为。” 世子叹道:“实在是没有法子。王祖母,他们给三叔的信并未全念,您老看看。”遂将书信取出。 王太后拿起来一看,霎时变脸变色。原来那封信之外还附了张单子,乃是太上王、王太后、蜀王、王后、郡主和其余王室子弟打死打伤太监宫女等人的名录。言下之意已无庸赘述。下一回,他们连这些也不放过。 王太后喃喃道:“当真有此信么?你舅公说,这是岑儿命手下人写的。” 世子心中一惊。信委实是司徒岑手下出主意伪造的,这单子也是他们叔侄俩打发人探听来的。倒是小瞧了这个舅公,有从三叔府上探听消息的本事。乃道:“大内护卫本事深不见底。我们那般防护着汪大人,愣是没保住。且裘老大人亲自出马查了多日,至今未查出他们究竟使的什么法子下手。王祖母,孙儿无能,没把握能护住你们。” 王太后指着一个名字道:“这奴才嚼主子舌头,我命拖出去打死。难道不该打?” “该打。”世子道,“咱们以为该打,人家不觉得该打。咱们防不住人家。” 王太后道:“那今后就不打死好了。” 世子道:“单王府里头没用。蜀国这么多人,哪里个个都能管得住自己?三天两头的左死一个县令右死一个将军,我们也撑不住啊。能想的法子都想尽了。王祖母,我三叔何等聪明,一般儿一筹莫展。除了变法之外,真的再无良策了。” 王太后道:“等你父亲回来再说吧。” 世子摇头:“等不了。他老人家少说得出去半年,每日不知多少书信飞去秦国那劳什子报社。” 王太后拍案:“我老婆子日后连个奴才都使唤不了了?” “佣人也是一般儿使唤的。” 王太后跌足:“岂能一样!你还年轻,不明白这里头的利害。等你父亲回来再商议,就这么定了。”乃挥手打发他走。世子欲辩还止,行了个礼退出去。 王太后打发人去告诉自家兄弟,她已命世子停止胡闹。众人闻报都略微安心。又等了两日,世子及其手下该干嘛干嘛。王太后又等了两日还是如此,打发了个太监上世子府问道:“太后说,不是让世子暂停那两件事了么?” 世子满面无辜道:“她是说了,但我没答应啊!对了过些日子王府也开始废奴了。你们想走的都可以走,不想走的要做劳工登记。” 太监愣了,眼泪刷的往下掉,哽咽道:“这是不要奴才等了么?” “不啊。”世子道,“只是不让你们再做奴才罢了。” 到了这会子,世子带来的同学方显出本事来。定下的章程一套套清晰细密,连条缝都找不到。而上一期《长安天下报》上登载的那些主角已悉数死了个干净。 这日早上,世子领着同学幕僚们才刚换好衣裳正要一同去衙门,门子急慌慌来回:“殿下,不好了!外头都是官兵!” 世子大惊,快步赶到府门口。只见一大片人马黑压压围在世子府门前,为首的是位老将,世子认得,姓韩,性情忠直。乃负手而出:“韩老将军。” 韩将军上前单膝跪倒:“世子千岁,老臣奉太上王之命暂围世子府。” 世子大惊:“祖父!”是了,那老头是上过疆场的。父王这趟赴京,给自己留下了蜀王金印,虎符却是没给。原来给了祖父。 话音刚落,他身后转出一个老太监来,沉了张棺材脸上前打千儿:“世子殿下,太上王有旨,世子少不更事,肆意胡闹,作践江山。打今日起令闭门读书,好生思过反省。” 世子呆了半日。“那三叔?” 韩将军道:“与世子一样。” 世子怅然望天,良久摇头:“祖父实在是不知道……”乃回头看了朋友们一眼,“今已尽人事,其余的唯有看运气了。”遂朝韩将军抱拳道,“我想见见裘良大人,可否?” 韩将军道:“世子放心,老臣自当转告。” 世子苦笑了下:“祖父他老人家还有什么命令一道下来吧。” 韩将军道:“太上王今儿一早便查封了《长安天下报》的售卖处。从今往后,别国报纸均不许在蜀国售卖。” 世子嗤笑一声:“也罢。等我父王回来,他就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转身踏入府门。“不用关门。开着。”门子齐声答应。 回到书房,众人团团围坐。世子道:“书上真真没说错。枪杆子里出政权,没有武力一切皆空。” 一个同学道:“联邦倒是从没打过仗。” 另一个道:“我不信。没打明仗,暗仗定是打了的。” 那高个子道举起手道:“旁人且不提,晋国的韩奇九成是联邦的人,你们信不?” 世子嘴角一勾:“岂止韩奇,秦国的朱桐也必是他们的人。一个没在联邦呆过的官家少爷,废奴废得那么利索,说不是联邦细作鬼才信呢。哎呀……”她这才明白过来。她祖母的娘家兄弟哪里有本事在司徒岑府里安置线人?分明是祖父的人,祖母哄她呢。轻视了那老爷子。转念一想,兵权在人家手里,重视也无用。 正议论着,门子来报,太上王又打发了个太监过来。世子只得出去相迎。这太监却是太上王身边的心腹,朝世子跪倒磕了个三头,方站起来道:“世子殿下,太上王有封信给殿下。”乃双手奉上。 世子接过来打开一瞧,委实是老头亲笔。信中只有几行字。“无奴才贱籍便无下等人。无下等人便无上等人。无上等人便无王。废奴,实则废王。”世子轻吸了口气。 太监道:“王爷说,加入联邦的那些国家,一国国细数下来:燕王卧病,赵王纨绔不理政,秦王晋王年幼无知,越王被甄藏珠捏在手里毫无权柄。看似有王,然悉数无王。无王则百姓无序,国早晚生乱。” 世子苦笑道:“孙儿明白。孙儿何尝不明白?也罢,等父王从京城回来再说吧。祖父久居国内,浑然不知沧海早已作桑田。科技之变快如闪电,我不动而天下动,还不如我与天下一起动。望祖父三思……算了。”她摆摆手,“九思也思不出什么来。” 969.第九百六十九章 蜀国世子与其叔司徒岑联手变法,才刚起了个头便让太上王老爷子给掐了。二人悉数困在府中思过反省。 思过第二日裘良便来了世子府。见世子还与一群同学幕僚坐着议事, 长长一叹, 上前行礼。世子摆手道:“您老就莫要多这些礼数了。现在外头如何?” 裘良道:“太上王命三位大臣暂且主政, 等王爷回来。” “长安的那报纸已封了?” “封了。”裘良道, “昨日老臣进府见太上王, 他老人家道,有游侠儿帮着清理奸佞之徒也挺好。” “好个头!”世子道, “维持社会秩序必须且只能是朝廷的职责, 若交予绿林才真的要生乱子。” 裘良道:“游侠儿满京城之时,燕国也不曾生乱子。” 世子翻了个白眼:“那阵子天下刚分,谁都顾不上谁。如今哪里比得?联邦就像一只老虎在旁盯着蜀国呢。” 裘良道:“贾琮非好战之人, 贾维斯亦然。再说林海还没死呢。” “那詹家爷俩呢?”世子正色道, “他二位瞧面相就不是善茬, 老的那个还是先义忠亲王心腹幕僚。虽说他主子输了,本事总没的话说。再有,香港白家之败落, 我们系同学依着小道消息分析, 怕是他在里头下了功夫。” 裘良皱眉:“什么小道消息, 道听途说也能信?” 那高个子同学道:“我们学校有大佳腊最好文科学院, 综合实力在星舰之上。台湾府高官子弟连贾萌在内,学文科的大都在我们学校念书, 各色消息比别处准确率高。”他指着一位同学, “比如他上铺的那位, 就是贾家三姑爷的亲弟弟。” 被指的那位同学道:“我上铺的陈二哥说户部尚书贾探春是他大嫂。起初我们都以为他说着玩儿的, 后来他拿出了家庭合照我们才知道是真的。” 裘良打量了他几眼道:“这陈二哥平素什么样子?” 那同学道:“和寻常学生没什么两样,性子挺老实的。他考研花了许多功夫,时常羡慕他哥哥智商高。他不说,没人知道他有个当尚书的嫂子。他叔叔是台湾府的铁路部长,来过我们学校一回。戴着圆盔挽着裤腿穿着亮橙色背心,背心上挂着‘铁路’两个字。全校都以为他是个铁路工人,谁能想到他就是陈部长本尊?” 裘良思忖道:“铁路部长就是执掌铁路之官员?” “嗯。”那同学叉手笑道,“对了,他婶娘是个歌舞剧演员,生得极美,就是主演白毛女的那位。” 几个同学一齐拍手:“杜可期!” “杜可期好漂亮!” “唱的也好啊!” “我最喜欢她了!” “我也最喜欢她。她唱的最好、演的也最好。” “狗屁!杜可期那么大岁数,都是老阿姨了。甄梅才最漂亮!唱也是甄梅唱的最好。” “你可闭嘴吧!甄梅唱腔比杜可期差得海了去的。” “你说唱腔这个词儿就知道你是外行。歌舞剧又不是戏,压根不论唱腔的……” 他们竟撇下正经事争辩起女演员来。裘良微微皱眉,低声问道:“世子,这个什么歌舞剧是?” “与唱戏相类。”世子道,“脸上不化那么浓厚的妆。大佳腊那边不兴听戏,都是看歌舞剧的。杜可期结婚之后依然登台演戏。若非——”她下巴朝那同学一努,“没人知道她嫁的是陈部长。” 裘良眉头紧锁:“一个戏子,嫁给了朝廷大员。她不成了贾探春的婶娘?” “对啊。” “还依然登台唱戏?” “嗯。但凡她自己喜欢,便能一直唱着。” “岂有此理!规矩何在。” 世子眼中不觉透出一丝羡慕:“世俗规矩,大佳腊悉数褪去、半分约束不到人。故此才能自由发展,各色人才层出不断。裘老大人,贾家兄弟到台湾府才多少年?人家那地方比咱们蜀国……”她慨然道,“起初四野空空荒无人烟,愣是发展成如今这样。速度太可怕了。成都跟我离开时没多大区别。” “岂能没区别!”裘良道,“你没看见满大街的清油路灯么?大佳腊的公交马车、百货商铺我们都有了。” 世子苦笑:“学了这么点子皮毛顶什么用,人家已经在筹建发电厂了。等电力发展起来……”她摇头叹道,“跟你们没法说。整个蜀国也只我与三叔明白罢了。我们心里急的跟滚油煎似的,旁人个个蔽聪塞明。世道变了、已经变了。祖父和我老子依然想依照古法统治江山,外人不答应啊!游击队背后没有联邦撑着您老信么?” 裘良正待答话,门子进来回道:“世子,童娘子想进府,被外头的兵士拦了,正跟他们吵呢。” 世子冷了脸:“这是要我亲去接进来?”裘良忙打发了个人随从接去。 不多时童不野来了,气哼哼道:“狐假虎威!” 裘良瞪了她一眼:“世子出了事,你也不安生些。” “哪里是我不安生!”童不野从怀内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世子,“喏,刚收到的。” 世子接过来一瞧,信封上写着“不野妹子亲启”,赶忙打开。只见里头简简单单写了一行字:既是你们不成,我们来。落款是齐窈娘。世子大惊:“她们要做什么?” 同学们早已停了争辩女演员,围拢过来探头观看。那高个子道:“我当时就猜这齐窈娘是不是个细作。旁人杀人后都逃跑了,独她留在原处。” 童不野哼道:“马后炮。事先没见你这般笃定。” 世子摆手道:“莫争。事到如今已明摆着了,联邦想逼蜀国废奴。”她思忖片刻道,“裘大人,烦劳你即刻去见我祖父,让他调集大军围剿游击队。这回得认真剿。” 裘良道:“哪回没认真剿。” “这回比从前麻烦。”世子道,“恐怕要出大事。” 裘良见她神色慎重,赶忙站了起来:“老臣这就去。” 太上王闻报,立时传令调大军围剿铜锤岭。哪怕刮地皮、烧山也要将游击队清除干净。 五万精兵架着火炮风驰电掣般奔赴铜锤岭。到了那儿往山上一冲,只遇到几个打猎的采药的,没寻着游击队。当地保长派自己的儿子亲自领路摸索一回,依然没见到游击队踪迹。在山里搜了整整三日,虽也寻到几处痕迹,皆无人影。最后领兵的将军重金悬赏,可算有个猎户出来说自己打猎时曾遇上过扛着火.枪农夫打扮的一大伙精壮汉子,保不齐那左近便是游击队驻扎之处。将军大喜,命他前头带路。 顺着此人所指处搜索,两个斥候穿过一条极狭的山道,眼前赫然立起了一座寨门。斥候们张望过去,寨门竟无人防备,心下诧异。二人商议几句,决意大着胆子再前往探探。后头便是一条齐齐整整的大道,依然连个喽啰都没有。斥候们一路长驱直入到了大寨。此处房屋密密麻麻犹如一座兵寨,后头有演武场和靶场,兵器架上还挂了些旧兵刃。空空荡荡毫无人迹,显见游击队已撤离此地。聚义厅内悬了个字幅,写的是:为天下黎民求公道。 斥候赶忙跑回去禀告将军。将军领人来这营寨转了两圈,暗自心惊此处非但大、而且正规。蜀国兵营也大略如此。搜查了一阵子,有个兵士发现另一本册子,竟是游击队军规。将军接过去一瞧,比正规军的军规还严些。 有个亲兵本是将军的外甥,胆大眼明,在他舅舅身旁偷觑了两眼,道:“舅舅,这军规好生眼熟。” “嗯?”将军一壁往下看一壁说,“如何眼熟?都说了在营中不许喊我舅舅。” “是,将军。”亲兵道,“我前些日子在街上买了本书,说的是早年香港白家大乱之后,雅芝郡主的驸马詹麒大人接管白家的兵马,重新替香港官兵制定军规。我瞧着跟这个游击队的差不多。也不知是抄的,也不知是差不多的人定的。” “嘶……”将军抽了口气。蜀国深山的游击队倘若使的是早年香港官兵的军规,只怕世子疑心不错,联邦在后头帮衬他们。乃暗骂贾琮贪心不足。既是此处人去楼空,自然不能再盘桓。五万精兵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 太上王闻报大惊:“撤走了?撤去了何处?何时撤的?” 将军黯然道:“从营寨中的积灰来看才刚撤走不足月。不知撤去了何处。” 太上王想了半日,拍着椅子扶手道:“叫岑儿来。” 一个太监急忙赶去司徒岑府上,拿着太上王口谕召他进府。司徒岑抱着胳膊溜达着进了院子,立在房门口伸懒腰。“啊——啊——啊……” 第三个啊还没喊完,里头太上王喝了一声:“给孤王滚进来!” 司徒岑龇牙,自己亲手掀开门帘子:“老头,你精神愈发足了。你儿子我日日被你关在府里,腰背都僵了,还不许人伸个懒腰啊。” 太上王指着他道:“都多大岁数了,孩子一大群,竟是半分不见你懂事!你哥哥一出门你便肆意胡闹。” “哎呦父王啊我的亲爹!”司徒岑大大咧咧在老头跟前坐下,“我和大侄子真的没有胡闹!您老不能因为理解不了就冤屈我们啊!”他眨眨眼卖了个萌,“父王,放我们出来好不?没有我去给母后请安她会寂寞的。求你啦我好闷啊……” “啪!”太上王拍案,“闭嘴。”司徒岑委委屈屈的闭了嘴。 太上王长叹一声,示意立在一旁的将军。将军上前行礼,将围剿铜锤岭、人去寨空之事说了。司徒岑摸了摸下巴:“走漏风声了?” 将军道:“东西收拾得极干净。不像仓皇出逃,是依序离寨。” “这么巧?不会。官兵要下狠手围剿,他们恰好离寨。父王,怎么忽然想起动用这么大的兵力剿游击队?”太上王身边一个幕僚乃细声细气的将世子府收到提示、世子托裘良传信之事说了。司徒岑点头道:“这还差不多。他们已经撤走了,之后才跟大侄儿打招呼。”他又想了想,“裘老大人搜那个两个姓齐的搜了这么久都没搜到,不用问是冯紫英的人了。父王,去把燕国特使抓了。” 太上王皱眉:“连个由头都没有,再说冯紫英的事他未必知道。” “特使肯定不知道。”司徒岑道,“但我知道贾琮的性子,不会置之不理的。游击队只怕要正经造反了,咱们手里不能没有个把人质。” 太上王思忖良久,忽然拍案嗐声道:“难怪当年他非要留着方家的人!孤早早将他们砍干净早没事了。还哄孤王说是什么有道行的道友。” 司徒岑摇头道:“当年他肯定想不到这么远……” 话音未落,门外有人喊道:“太上王,大事不好了!” 司徒岑嘴角一撇,拍了自己腮帮子一下:“我真是乌鸦嘴!” 只见那人进来回道:“回太上王,渝州急报,数日前贼寇趁夜攻打了渝州府衙和多位大人家宅,渝州文武已悉数被人活捉,渝州城落在敌手!现已此处宣扬渝州起义了。” 太上王大惊:“什么贼,首领何名?” “他们自称蜀国游击队,首领年岁在四十岁上下。姓石,名叫石秋生。” 屋中几个人皆一愣:“姓石?不是姓方么?” 那人道:“他自称姓石,说是游击队首领。” 司徒岑问道:“他媳妇姓什么?” “他媳妇也与他同在,姓金,游击队的人都叫她金夫人。听说模样儿长得颇和蔼,老人孩子都喜欢。” 司徒岑懵了,半晌才拍案道:“搞了半日根本不是方家的人马!”乃磨牙道,“好一招偷梁换柱。我就说么,方雄剩下的那么点子残兵败将竟能在蜀国熬这么久,还能弄到火器!”他回身向太上王道,“父王,要打仗了。你快些把大侄儿放出来。” 太上王正琢磨着呢,问道:“放他作甚。” “您老以为她那些同学都是随便邀的啊。”司徒岑道,“个子高的那个,就姓高,长安人氏。父亲是个海盗,曾在南洋多处打劫发了大财。因不愿意儿子继续当贼,逼着他念书。此子打小就跟着海盗船打过许多仗。咱们的兵马多半没正经打过对手也使火器的仗。他倒是经验丰富,可以做个参谋。” 970.第九百七十章 游击队撤离铜锤岭, 武装起义占据了渝州。司徒岑向太上王举荐了世子一位姓高的同学。太上王迟疑良久才将此人请来。 不过时高同学来了,向太上王与司徒岑作了个揖。太上王微微皱眉,问其名字。他道:“在下名叫高二团。” 司徒岑笑道:“这名字倒是喜庆。你可喜欢蜀国。” 高二团笑道:“喜欢。” “喜欢什么?” “多了去了。”高二团道,“最喜欢熊猫。” 司徒岑大笑:“你们莫看着那东西生的憨厚,厉害的很。有个养熊人好悬被它一巴掌呼死。” 高二团道:“我瞧着就是喜欢, 懒洋洋的真真可爱。” 司徒岑点头道:“告诉你一件事, 游击队在渝州造反了。” 高二团一愣:“渝州?我们都猜在广元那块儿。” “为何猜广元?” “离秦国和铜锤岭都近。”高二团道, “他们打的什么名义?” 司徒岑也愣了一下,扭头太上王:“哎呀他们打的什么名义?” 太上王发现自己也忘了问,恼道:“你来问孤?你多大孤多大?” 司徒岑咧嘴:“不怪咱们爷俩, 怪那个送信的。居然连这么要紧的消息都忘了说。” 送信的方才下去歇息了, 遂赶忙将人家喊来。送信的忙认罪道:“小人一时慌忙, 忘了回禀太上王。” 原来是眼看快要乡试了, 知府大人忽然革除了一大批秀才举人的功名。这些秀才或出自工匠商贾人家, 或是军户,或为吏胥子弟, 横竖皆是依律不当科举之人。蜀国亦有义务教育学堂, 生而不得科举的孩童只许念小学。除去个把天赋秉异的可获先生举荐, 其余不论功课如何皆不得再念中学。然每年都有些童生设法考取院试甚至乡试。这些人家起初还瞒着四邻, 近年已渐渐胆大、公开请客庆贺了。蜀国今年干脆下了狠手, 命各州县将业已查明的身份不合之秀才举人统统革除功名,乡试将严查秀才们身份。游击队便以此为名头, 在领着匠商军三户一道反了。 高二团听罢翻了个白眼:“这是嫌弃人才太多还是怎么的?光明正大考取了功名竟是因这种毫无道理的由头革除了, 人家能服气么。人的天赋各异, 总有工匠子弟天生擅商,商贾子弟天生爱武,军户子弟天生能文,士人子弟天生会工的。” 太上王道:“有自然有,数量极少。真是天才,朝廷自然也挑出来使。然这些多半是不肯安守祖业的寻常人罢了。” 一个幕僚道:“佛曰众生皆苦,没有哪个行当是好做的。偏总有人以为改做别的行当能比祖宗所为更好些。许多手艺若非世代传授,便要失传。” 高二团道:“那老师傅可以收徒啊!” 那幕僚道:“若是劳苦的活计,谁还肯做?” “既然劳苦,那收入如何?” “自然不高。” “那就设法提高收入呗。” “说的容易。”司徒岑瞥了他一眼,“单说修路,若没有匠籍和徭役,谁肯做?” 高二团道:“台湾府从一开始就没有匠籍徭役,道路最畅通不过。” 司徒岑道:“那是工钱高。” 高二团纳罕道:“蜀国不是极有钱么?在西亚抢了那么多金子。” 司徒岑道:“那么多金子各有用处。” 高二团哂笑道:“各有用处,独不用于民。不用长此以往,蜀国很快就要留不住人口了。近两年齐国农田已大片荒芜,百姓跑去别国或外洋了。齐王咬着牙不肯加税,不然跑得更快。”司徒岑微怔,小声念了下“齐国”。高二团耸肩,“仿佛许多人都把世上还有齐国给忘了。” 幕僚道:“齐国孱弱,且就在鲁国眼皮子底下。只等着瞧鲁国何时攻打过去便是。” 高二团道:“若要打,想来也是越国那招数。闪电擒王战。” 幕僚问道:“高公子,何为闪电擒王战。” 高二团道:“越国灭吴和这趟游击队渝州之战皆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掉敌方王族或官员,迫使之投降。越国灭吴乃因武力强势,渝州大约少不了当地百姓尤其是吏胥之类的相助。”他微笑道,“太上王放心,他们在成都决弄不成此计。” 司徒岑皱眉道:“成都固然不成,别处都容易。” 高二团点头:“对。打仗靠军户,理政靠吏胥。得了这两种人相助,他们攻打州府般容易多了。” 太上王思忖良久道:“不可纵之。游击队终究人数少。” 司徒岑摸着下巴道:“我总觉得,他们这趟渝州之乱没那么简单。怕是还有别的招数。” 众人想了半日想不出有什么后手,遂暂时作罢。 乃从各地集结调派了重兵,号称二十万前往渝州,由韩老将军统帅,高二团为随营幕僚,轰轰烈烈杀往渝州。到了城外一看,城门大开,百姓如常出入。韩将军一马当先,身后兵士高声喊杀涌入渝州城。百姓顿时满地乱跑。官兵并未遇到阻拦,风驰电掣般冲到渝州府衙。到了这儿一瞧,门口连个卫兵都没有。遂将府衙团团围住,韩将军喝令逆贼出来受死。 不多时,从里头跑出来几个穿官袍的,迎着韩将军马前下拜:“将军可来了。” 韩将军手持马鞭指着他们:“你们便是游击队?” “非也非也!”几个喊道,“下官等皆正经的朝廷官员。”遂纷纷报名,皆是通判主簿之类的小官。一个通判道,“游击队三日之前已撤离渝州,带走了二十三名大人和将军,不知去了何处。” “这……”韩将军大惊,与几个副将面面相觑。 高二团问道:“他们在渝州这些日子做了什么?”那通判苦笑了一声,轻轻摇头。 原来游击队占据渝州期间,将满城的奴才悉数发了良民户籍,并取府衙库房中的银子发给他们,送他们离开渝州去邻国。并雇佣了许多学生与他们的兵士一道,以馆阁体重新抄录户籍档案,将整个渝州的杂籍不论商匠军贱悉数改作良民户籍,原档案已焚得连灰都不剩了。青楼楚馆临时关闭,全部粉头相公的卖身契搜罗出来烧毁。 粉头相公们还愿意在渝州吃这碗饭的发给良民户籍,不愿意的发给路费送去别国。路费真真不低,且这些人皆知邻国同行赚的银子只略分给老鸨子些许中介费,遂没有一个肯留下的,走了个干净。 游击队首领石秋生公开审案,让百姓们有冤的都来告状。他断案清明,查明了十几桩悬案。那些被革除功名的秀才举人,自然是将原先的非良民户籍抹去、重新恢复功名。最后,他们非但把渝州府衙的库房搬空了,还把粮仓里的公粮挨家挨户发给了百姓。饶是渝州城建了二十多处大粮仓,奈何百姓更多,搬得颗粒无存。 韩将军目瞪口呆!旁人亦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高二团率先问道:“知府和其余大人家中可曾被扰?” “不曾。”那通判道,“非但没动家眷,连家中钱财都不曾动。他们离开时还特派人往各位大人家中说去,保证不会害各位大人性命,且好吃好喝供着。各家问他们抓大人们作甚,他们说,官员是朝廷的财富,他们只打劫朝廷。” 主簿道:“同知王大人之子道,倘若他们全家回原籍去,就不是蜀国朝廷的人了,可否放了王大人。游击队问他们原籍在哪儿,他们说在越国金华县。游击队道,等他们全家安置妥当了,花点钱去上海周报上登个广告,就说王家已回原籍。游击队核实后,倘若王大人也愿意离开蜀国回原籍,他们就放他回去还发路费。” 韩将军气得拍案骂道:“无耻!无耻!” 围剿渝州一拳打空,大军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韩将军垂头丧气回到成都见太上王。太上王明白了:游击队依然是游击队,只不过把山头换做城市罢了。老头霎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十几日,有人前来报信,泸州落入游击队之手。太上王已明白他们兵马不多而腿脚快,急命韩将军率两万精兵奔杀过去。到了泸州一瞧,游击队又是三日前刚走。与在渝州一样,强行放走了全城的奴才和贱籍,将杂籍改作良民,誊抄户籍卷宗后焚毁原先的,开仓分粮给百姓、官库钱财搬空。答应离开蜀国的官员可在家人搬离后释放。蜀军尚未从泸州回来,广元县来人,他们也遇上游击队了。首领是石秋生的妻子金鸳鸯。待韩将军回到成都府,石秋生已到南充。 没过多久,又有数地遭劫,游击队显见不止那么铜锤岭点子人马。偏不论官兵多快的赶过去,他们最慢也能在官兵到达的前日撤走。纵然来不及誊抄户籍卷宗,毁掉原先的总容易。奴才贱籍却是最先放走的。 太上王打了一辈子仗,从没见过如此无赖的打法。万般无奈,只得将依然闭门思过的儿子孙子放了出来。司徒岑与世子前后进门,皆满面苦笑。 太上王长叹道:“你们说吧,怎么办。” 司徒岑摊手道:“还能怎么办?输得干干净净。老头,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输了呗。” 世子道:“这事儿,拿去问贾琮他不会认的。” 太上王思忖道:“你二人笃定是他所为?” 司徒岑翻了个大白眼:“一个人都没杀,您说呢?您还见过第二个打仗不杀人的么?” 世子道:“除了他,旁人也没有这么多闲兵日日去别国打劫。祖父,只能是他了。” 太上王拍案道:“你老子又不知跑去哪儿了,找也找不着他。” 世子嘀咕道:“我老子纵然在,能有什么主意。” 司徒岑道:“父王啊,咱们自己动手还能保住那么多官员和库房,还有粮仓。” 太上王恼道:“让你们来想法子,你们竟是直投降?若是战场上还了得?”乃将他二人一顿臭骂。骂完依然不知如何是好。 偏这会子有人在外头回话,说世子府上一位姑娘求见,说有要紧事禀告世子。世子忙问她名姓。那太监道:“乃是童不野姑娘。” 世子忙说:“让她进来。” 太上皇眉头动了动:“什么姑娘?” 世子道:“童珪老大人的孙女。您可还记得童珪?” 太上皇想了想:“记得。” “那案子怕是断得重了些。” 司徒岑也帮腔道:“委实重了些。父王那会子气昏头了。” 太上皇拍案道:“你们也反了么!”他两个赶忙闭嘴。 一时童不野进来,规规矩矩行礼。世子问道:“何事着急过来?” 童不野眼观鼻鼻观心:“方才收到齐窈娘的急信,特送来给世子。” 世子皱眉:“拿来。” 童不野遂双手捧上书信。只见信封上写了“十万火急”四个字。拆开里头,却是一张单子,上头列了八处县名。后头一张纸上写道:“这些地方皆有人自称是游击队,学着游击队攻占县衙、开仓散粮、搬取库房钱财。然皆非游击队所为,乃当地军队或土匪冒充为之。据我方得来的消息,有些县令与驻军将军正在商议如法炮制监守自盗。”世子大惊,忙将此信交予太上王。太上王也不禁睁大了眼。这等事一旦扩散开来,整个蜀国便得乱套。 童不野在下头垂头道:“这上头的两种字迹都不是齐窈娘的。” 司徒岑伸头在他老子身旁看了看,骂道:“阴损。” 太上王思忖良久,因伸手要茶,眼角扫到童不野,乃问道:“你是童珪的孙女?” 童不野低声道:“是。” “你可觉得,你祖父的案子断得重了?” 童不野依然低眉顺眼:“是。民女觉得过重。” 太上王哼道:“因着他的庇护,险些让个草包得中举人!” 童不野道:“民女没说他庇护舞弊案不对,只是罪不及此。依着律法我祖父也只是流放罢了。”她一壁说,世子一壁朝她使眼色。偏她眼睛只盯着地面没看见。“若说警示,那也不是最后一桩科举舞弊案,亦不是最后一桩庇护案。半分不曾警示到世人。太上王当时心情不好,就拿我们全家撒气。若事事皆依着王爷心情来,还要律法作甚。” 971.第九百七十一章 童不野抱怨太上王待自家案子不公。太上王听罢淡然道:“律法是谁定的。”童不野一愣。太上王道:“律法又为何而定。” 童不野微微抬头, 这才发觉世子在朝自己使眼色,忙垂头道:“民女不知。” 太上王道:“律法是君主所定,为的是约束百姓。故此, 律法不约束君。君意即法。” 童不野摇头道:“不对。君是天择来治理百姓的, 故此君乃替天行道者。”这回连司徒岑也咳嗽了, 童不野依然不住口。“律法虽为君定, 却是君替天定以规范凡人之举止。既定了便不可随意更改,否则百姓不知该如何是好,天意遂乱,天道则不行。”世子与司徒岑同时咳嗽。 太上王冷笑道:“好一张利嘴。依着你的意思,游击队倒是替天行道了?” “不是。”童不野道, “他们违法。” “究竟天道重还是法重。” “法循天道,同重。”童不野道, “若法不循天道, 则国必不成国。若法循天道而国不依法, 则国必生乱。国久乱必亡。” 世子断喝:“滚出去!” 童不野撒腿便跑。太上王慢悠悠道:“站住。”童不野已跑到门口了, 定在门槛上左脚在内右脚在外一动不动。司徒岑嘿嘿的强笑几声。 太上王指着她向世子道:“这是你手下?” 世子硬着头皮道:“勉强算吧。” 太上王哼道:“好大的胆子。” 司徒岑直愣愣的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其实呢, 让老百姓自由择业对举国都好。” 太上王拍案道:“人是什么身份皆由祖宗而定,岂能乱来。” 童不野立在门槛上低声嘀咕:“王爷祖上也是前朝军户。” 司徒岑拍手:“对嘛!父王,咱们家老祖宗不也是军户?” 太上王再拍案:“咱们祖宗是从军功起家的!”乃看了儿孙一眼, 还赏了童不野一眼, “军户以军功起家才是正道。” 童不野又嘀咕:“太.祖爷之祖父就读书了, 太.祖爷的叔叔是文官。” 司徒岑又拍手:“对啊!父王, 咱们家从太.祖爷的祖父那辈已经读书了。” 太上王看着他道:“故此咱们家得了朱明的天下。” 这回世子忍不住了。“祖父, 您老因果说反了。是朱明先失了天下,□□爷与李自成、关外鞑子三方逐鹿,终于赢了他们两方得的天下。” 太上王“嗯”了一声:“这么说也不错。然那是乱世,人间无序。若想天下大治便不可由着人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做什么。有规矩方可安定。至于为君的偶尔心情不好慢待了谁,”他一眼没看童不野,捧起盏子吃了口茶,“但凡不是时常心情不好,便无碍大局。谁还能如何么?” 童不野将拳头拢在衣袖中,垂头道:“民女不过是个弱女子,自然不能如何。然天底下之人并非都是弱女子。” “说白了,终究是看谁的兵马多、谁的火器强。”太上王道,“没有什么天道不天道。孤想杀你这会子就杀。”童不野一哆嗦。 世子赶忙说:“祖父,她还有用呢!” 太上王嗤道:“认得游击队的人是吧。她死了游击队依然有法子给你送信。” “不是,她有别的大用。”世子道,“她会赚钱,赚得极多,是孙儿的钱袋子。我知道她胆儿大,胆小的不会赚钱。”她站起来拱手道,“您孙子穷,偏有不少东西想买。求祖父手下留情。” 太上王悠悠的道:“你想买什么?孤王给你买便是。” 司徒岑忙说:“父王,儿子也有东西想买。” 世子道:“三叔,咱们还是自己买吧。多处州县库房被洗劫,要使钱之处多了去了。” 太上王哈哈笑道:“放心,国库不缺钱,多着呢。平素不曾使罢了。” 世子摇头:“不要。那是您老与父王的钱,不是我的。” 司徒岑接口道:“你不要我要!我爹我哥的钱我凭什么不能使?父王,再给我买辆汽车呗~~” 太上王瞥着他:“你不是有么?” 司徒岑笑嘻嘻道:“我还想要一辆。横竖您老有钱,多买一辆何妨?” 太上王轻拍桌案:“败家子!想要就买吧。”乃吩咐屋里的一个太监,“给这小子买辆汽车。” “谢谢父王!父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太上王看着小儿子大孙子,虽都闹心,委实喜欢。趁他老人家高兴,世子赶忙示意童不野滚蛋。童不野滋溜闪到门外,抚了抚心口深喘大气。 太上王乃向儿孙正色道:“贾琮非人主的材料,又惧怕被人主猜忌,遂干脆断了君王之权。然此非正道,天下早晚回归正统。” 司徒岑苦笑道:“父王,不是那么回事。天下早晚会变成联邦那样子,再也不会回归古制了。贾琮深知未来事,联邦的许多国策他都是从后世抄来的。他自己已说过许多回,眼下这百年便是历史的拐点。”太上王眉头一动。 世子道:“我们学校的校刊上议论过。比较主流的观点是,他年幼时的神秘师父乃逆桃花源者。” “何谓逆桃花源者?” “我们同学觉得,桃花源记之武陵渔夫并非偶逢秘境,而是偶逢时空虫洞、进入了秦末时空。贾琮的师父则亦偶逢时空虫洞、进入了三百年后的时空。在那里过了一段日子后回到当世,因缘际会收贾琮为徒,将经历说与他听,还传授他从后世得来的知识。” 司徒岑思忖道:“虫洞的书我看过,没看懂。” 世子笑道:“三叔不曾系统的学过物理学,故此难以理解。” “那……怎么不是贾琮逆桃花源?” “贾琮极小便出挑了。”世子道,“那么小的孩子心性不定,纵到了后世也学不了多少东西。但他天资过人、不吝与小伙伴共享知识,是个极妥当的文明传播者。那逆桃花源者遂将后世思想教导给他,嘱咐他务必扭转我族被东瀛西洋欺负的经历。他使出浑身解数灭东瀛损西洋,其实是为了完成师门任务。” 司徒岑不觉托起下巴:“他不是哪吒么?” 世子哼道:“他成日念叨着无神论,您老还真信他是哪吒啊。” 太上王道:“然多年前冤魂托他指路、寻到了先头那座王府地下的阴损杀阵。” “哎呀,对啊。”世子有些迷糊了。“那事不假。这就怪了。那宣扬科学反对迷信作甚?” 司徒岑道:“近日还有件古怪事。”乃从怀中取出一份报纸。 太上王一看便恼了:“你从哪里弄来的?” 司徒岑嘿嘿两声:“您老不能一竿子打死啊。”世子伸头望了一眼,竟然是《长安天下报》。司徒岑翻到第二版指了篇文章,“父王大侄子,你们俩看看。居然登在政事版,不是奇闻版。” 那文章之标题甚是醒目:黄大仙盗宝还金,辽王财失而复得。说的是辽王及其大臣曾运送几批珍宝从沈阳去他们在俄罗斯国的封地,遭黄鼠狼精黄大仙偷盗换成碎石树枝等物。近日怪事出现。有人从托镖局千里迢迢从南边的琼州给辽王等人送去数车黄金,可巧与他们失盗的那些财宝价钱相当,还略多出了一些。 世子看完便说:“这个我和同学已猜过了,贾琮所为。”她看着祖父和叔父道,“去年传得热热闹闹,辽王的车队遭劫查不出劫匪踪迹。为了运财物去俄国领地,他们上汇丰钱庄换成金子。金子满库房,白白搁着没用,遂拿去买地了。贾琮连逼带诱的哄人家扩张领土呢。既有还金之事,铁定是他所为无疑了。唯有他金子多,才那么大方、抢走的钱竟还给人家。何况三叔疑心汇丰钱庄与他们贾家是一伙的。” 司徒岑道:“不用疑心,就是他们家的。我认识汇丰的东家刘丰,就是鲁国那位。不是早告诉你们鲁国已在联邦囊中么?齐国在鲁国囊中。”乃哼道,“还假惺惺的说刘丰从贾氏马行辞职单干。” 世子也道:“鲁国也假惺惺的没加入联邦。” 太上王捏着报纸,心里转了几十个念头,愣是拿不准一个。 司徒岑道:“且不论他有没有来历,眼下实力最强总是事实。父王,每回我去大佳腊看侄儿心里都愈发明白,咱们不是他对手。”乃啧啧羡慕道,“那学校里满满当当的学生。聪明、自信、学识广博,什么都敢想敢说敢做。再看我们的蜀国大学的学生,规规矩矩先生教什么就学什么,哪有人家那般跳脱。” 世子道:“三叔,那叫创造性。近年来燕大和广大的发明也多起来了。人家能设计出汽车来,咱们唯有去买。人家也不是什么都卖啊。祖父,他们做了汽车电灯竟没做火器,您老信么?” 半晌,太上王长叹一声:“如此说来,他是不论如何不会再留着蜀国安生了。” 司徒岑指了指报纸:“辽王平白无故的搬去俄国作甚?” 太上王摆手道:“你们俩出去,孤王想想。”叔侄俩互视一眼,起身行礼。司徒岑已出去了,世子正在门口,太上王忽然喊,“晏儿。” 世子忙转了回来:“祖父。” “你不许娶那个姓童的丫头。” “啊?”世子一愣,“我何尝说过要娶她了?她那性子孙儿也吃不消啊。” “这就对了。没上没下的奴才,既是有用,暂且使使。多的她就不用想了。”太上王遂盯着世子,“多的你也不用想了。” 世子满面无辜:“孙儿没想过啊!哪儿跟哪儿?从没想过。”太上王挥手打发她走。世子再行礼而去。 门外司徒岑正等着呢,问道:“老头喊你作甚。” 世子下巴朝童不野一努:“老头说不许娶她。”司徒岑龇了龇牙,没言语。童不野打了个冷颤,极快的觑了世子一眼,当没听见。 两日后,离家许久的蜀王可算打发人送信回来了。他已到京城,正在四处盘桓游逛。诸王也有几位抵京。齐国特使说齐王因故来不了,街面上闲人纷纷猜测说鲁国怕是要动刀兵了。秦晋吴三位王爷早年在京城的府邸这回都要卖,燕国朝廷已决意悉数买下来,或当博物馆、或修葺之后售卖门票供游客观赏。四王八公如今只剩下东平王府、理国府和荣国府的宅子里头住的还是原主,连齐国府都卖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司徒岑看罢此信,吐了口长气:“前几日还说齐国已在鲁国囊中,这就要拿走了。” 太上王道:“你又不会掐算。他也那么大的岁数了,又是个文人,保不齐是身子骨儿不成了呢?” “不信您老就等着瞧呗。”司徒岑道,“不出半个月便有消息出来,您信不?” 果然没出半个月,只六日之后便有蜀国驻齐国特使派快马回国:鲁国灭齐。没人知道是怎么灭的,一夜之间齐王府便落入鲁军之手。齐王投降,领着爱妃马氏暂住到郊外庄子里去了。坊间谣传齐国最大的两个世家,崔家和卢家,一齐投靠了鲁国,联手将齐国卖了。举国百姓听说日后并入鲁国皆欢喜不已,他们羡慕邻国已久。如今鲁国正在收编齐国的军队,不久后就要做全民人口普查,取消各色户籍统一为公民。并派了许多宣传员四处宣扬鲁国律法,喧喧闹闹的。衍圣公孔昭焕头一个站出来支持齐国入鲁,鲁国的几家报纸皆奔赴曲阜采访拍照,报纸霎时撒满整个齐国。这驻齐特使已与驻鲁特使见了面,特让手下人请示太上王与世子:自己与同僚是不是要回国一个。 太上王呆坐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道:“岑儿,你看呢?” 司徒岑道:“京城的齐王府肯定要卖。鲁国灭齐不过是收麦子罢了,齐国的人撤回来吧。依我看都撤回来,只留燕国的便好。父王,燕国特使抓不抓?” “三叔!”世子抱怨道,“您老靠谱点行么?我老子还在京城。” 太上王道:“你笃定汇丰钱庄是贾家的产业?” “笃定。”司徒岑道,“刘丰若不去秦鲁为相,我只是猜疑。” 太上王道:“既这么着,先将汇丰钱庄的掌柜喊来。” “啊?” 世子连连点头:“对对!劫了我们的官库不得赔钱么?” 972.第九百七十二章 蜀国太上王命人将汇丰钱庄的掌柜召入王府。这掌柜姓王, 四十来岁胖乎乎的像尊弥勒佛,迎着太上王叩头。太上王眯起眼睛瞧了他半日,方慢条斯理道:“知道喊你来做什么?” 王掌柜老实道:“小人不知。” “不知就回去问你东家。”太上王道, “你东家不是在鲁国?” 王掌柜憨笑道:“小人东家委实在鲁国,只是已不大管钱庄事物了。” 太上王呵呵笑了几声, 看着司徒岑。司徒岑道:“你告诉刘丰, 他东家的游击队劫我蜀国的官库粮仓官员,悉数得赔钱。赔多少他看着办,他拿不了主意就去问他东家, 横竖我只得便宜不吃亏。” 王掌柜懵了,半晌只说了一个字:“啊?!” 司徒岑挥手道:“回去问你东家, 和东家的东家。” 王掌柜茫然四顾,迷迷瞪瞪的叩头而去。世子瞧着他的背影皱眉道:“贾家三四十岁的得用之人皆是贾琮培养的。这位既能接得了汇丰钱庄,不该如此木讷才是。” 司徒岑嗤道:“你信他木讷?一时不知道如何应付、装模作样罢了。且使人盯着他。等你老子回来了, 连燕国特使一道算人质。” 世子想了想, 摇头道:“别盘算得那么好。” 次日一早, 汇丰钱庄竟不营业了!门口和铺子里都贴出大幅告示,说蜀国近日游击队泛滥,劫了许多州县的官库粮仓,朝廷损失惨重。太上王昨日召见我钱庄掌柜的,勒令我钱庄出钱填补官府损失。虽说我钱庄与游击队风马牛不相及, 终究在蜀国做生意。蜀国朝廷跟我钱庄要钱, 我钱庄不得不出。故此暂停日常业务, 竭力筹钱进贡国库。 汇丰钱庄每日都有许多人来办事, 见此告示大惊失色,向门口的伙计打听道:“怎么回事?太上王为何要你们填补官库?” 伙计拭泪道:“因为我们有钱。这分明是强抢啊!竟从没听说过朝廷强抢钱庄的。” 有人急道:“你们的钱够么?” “小人哪里知道。”另一个伙计也哽咽道,“我们钱庄的钱不都是寻常百姓之储蓄?” 有人叫叫嚷嚷道:“那是我们的钱!官府遭劫就拿百姓的钱去填补,哪有这种道理!我们又不曾少交税钱!” “就是!半个铜钱也不曾少交!” “我存的钱呢?我要取出来!” 伙计哭道:“哪里敢替客人取钱!我们掌柜的巴不得大伙儿这会子就把钱全都取走呢!这些钱已不是我们钱庄的了。” “哗啦~~”人群顿时如同冷水浇进滚油里,一个个扯着嗓子嘶喊。有的还假惺惺替汇丰钱庄抱打不平,实在悉数是担心朝廷劫了钱庄、自己的存款要打水漂,谁都不肯走。人遂越聚越多。 不多时,街口来了一辆大四轮马车,因走不近铺子前,车上之人远远的便下来了。大伙儿一瞧,正是蜀国商业联合会会长、瑞霞米行大东家彭老太爷。这老头已年近七十,须发皆白。身子骨极硬朗,既不用人搀扶也不用拐杖。瑞霞米行在蜀国经营多年,乃是老字号,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彭老夫人还时常领着媳妇孙女们给贫苦人家施粥送衣,极得百姓敬重。见彭老太爷到了,围观着自觉让出一条道路来。汇丰的伙计认得他,赶忙上前相迎。 彭老太爷问道:“你们掌柜的可在里面?” “在呢。”伙计带着哭腔道,“一整夜没合眼,不知如何是好。” 彭老太爷点头道:“引我进去看看。” 伙计急忙打开柜台,领着老头到后头去了。有人喊道:“求彭老太爷帮忙向太上王求个情!让我们把钱取出来!”“求彭老太爷帮忙,那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彭老太爷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微微点头。“哄——”人群又闹起来。“谢谢彭老太爷——” 有个褐衣小帽的男人藏在铺子角落里暗暗瞧了会子,使尽力气从门口挤了出去。足足费了小半个时辰才找到同伴。他二人俱是司徒岑派来盯梢的。商议便宜,派了一个回去报信。 从昨日王掌柜回到铺子,他们十几个人轮班盯着,愣是没见一个钱庄的伙计出去,遑论王掌柜他自己。连他们吃的菜都是约好了菜农送来的,厨房大婶也不曾离开过。王掌柜并未派人去鲁国给东家刘丰送信,也不曾联络同在成都城的贾氏马行,更不用提燕国特使。司徒岑昨晚还琢磨着他总不可能置之不理,人家今儿就来了这么一招。乃领着报信之人直奔蜀王府。 太上王听罢摆手道:“不用搭理他。区区一个小钱庄罢了。” 司徒岑正色道:“父王万莫小瞧了他们。汇丰大小生意都做,他们一停业,整个蜀国的经济都得受影响。何况那姓彭的老狐狸还过去了。” 太上王哼道:“一个商贾,搭理他作甚。此人显见什么都不知道,又不恐受东家责备,想着自己将此事抹平了。糊涂短见。” 司徒岑摇头道:“不会。糊涂短见的当不上汇丰的掌柜。父王,我猜他定然还有后手。咱们赶紧派人辟谣去。” 太上王瞥了他一眼:“如何辟谣?朝廷不要汇丰的钱?” “起码得让百姓取钱。” “不成。”太上王道,“孤王还没想到不许取钱这一招,倒是他们自己想到了。他们钱庄在各处俱有分号,让他们从别处调钱来给人取。” 正说着,太监来回世子求见。太上王命“让他进来。”世子匆匆而入,骂道:“那姓王的好生狡诈!我就知道他不会是省油的灯。” 世子身后领了个人,正是先渝州同知明端。明端上前行礼,从怀内取出一大叠纸来,道:“太上王,汇丰钱庄在举国一家独大。除了存取款,他们还有贷款、投资、担保、保险等项目。这是微臣计算出的成都汇丰停业之影响,实在巨大。” 太上王接过那叠纸一瞧,上头各色数字表单压根看不懂,乃道:“你只说会如何。” 明端道:“会有许多商铺工厂倒闭,伙计工人失业,拿不到保险赔偿者可能会因无钱医治而死。” 太上王大惊:“何至于此!” 明端苦笑道:“委实至于。” 世子道:“这一仗输的不冤,整个金融业捏在人家手里。” 太上王拍案道:“反了他们了!” 话音刚落,有人急报:“太上王,商业联合会那个彭老头亲拟了份请愿书,求朝廷莫要逼着汇丰填补官库官仓。” 太上王冷笑道:“孤王若不答应,他们意欲如何?” 报信的道:“那请愿书已派人送去各大商贾财主处签名了。” 太上王拍案道:“孤倒要看看他们能闹出什么事来!” 世子与司徒岑齐声道:“罢市!”司徒岑道,“刘丰在鲁国闹过罢市,直将刘戍闹下台了。” 明端忽然说:“不会。” 世子问:“如何不会?” 明端忙垂头拱手道:“殿下,微臣方才未经思索脱口而出,其实并未想着如何不会。” 太上王才刚刚皱眉,世子先道:“脱口而出之言最实在。你快想想,你为何会觉得他不会罢市?” 明端想了半日,道:“微臣……微臣想着,这王掌柜既然不曾向刘丰请示,应当是预备自己处置此事。那么他不会使刘丰使过的招数。不然还不如请示去。不知殿下可能明白微臣的意思。” 世子满面疑惑显见不明白。司徒岑道:“我明白。王掌柜或另有心思,不想让刘丰掺和蜀国的事。他若照刘丰在鲁国所为罢市,便显不出他不比刘丰差。” 世子道:“刘丰不是他东家么?” “贾琮才是他东家。”司徒岑道,“王掌柜不想再居于刘丰之下。”乃看了明端一眼,赞道,“明大人竟会换位思考,倒是难得。” 明端有些不好意思道:“然微臣实在猜不出他想作甚。” 太上王悠悠的道:“凭他作甚,翻不出孤王的手掌心去。”老头不觉好奇心起,想看看那王掌柜能想出什么新奇法子来。 世子遂命派衙役去市井辟谣,说汇丰钱庄暗助游击队。明端道:“只怕没什么人信。” 世子道:“给个说法罢了,没逼着谁信。” 本以为少说要到明日方能瞧见汇丰的对策,不想当日下午便有了。汇丰钱庄买了三百个柳条框,摆在全城三百多个铺子前向全城百姓募捐,并雇了三百个大嗓门宣扬此事。城中几座佛寺道观率先到柳条框旁捐款,说是为了蜀国安定尽一份力。蜀国大学的学生亦声援汇丰钱庄,四处贴告示。 次日,六个汇丰钱庄投资的工厂,全场工人连管事在内统共两千多号,敲着锣打着鼓举着小五颜六色的小旗子,沿成都城内大街走了一圈儿,齐刷刷喊着:“支持汇丰钱庄!反对强夺民财!蜀王英明神武!”他们并未违法,不过是上街溜达罢了,捕快们愣是寻不出借口来拦阻。到了下午,人数增加到了四千多。次日,许多商铺关门,伙计东家一齐加入挥旗子喊口号。蜀国大学一小半的学生并许多中学生也凑热闹加入进去。加上新添的工人,浩浩汤汤的凑出了上万人。城中百姓悉数围拢看热闹,不少也跟着走。整个成都已乱了套,各国报社的记者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跟着这些人又是拍照又是采访。《成都周报》虽已出了加刊辟谣,愣是没什么人看。到了第三日,上街摇旗呐喊的已有三万多人。 第四日,世子下令查封汇丰钱庄,让百姓都来领走存款。官兵包围钱庄抓捕伙计管事,王掌柜失踪了!明端亲领人来到钱庄库房前。打开一瞧,里头大半是空荡荡的,只撂着三四箱铜钱。 明端大急,快马赶回世子府。世子愣了:“没钱?怎么可能没钱!三叔的人不是看守着么?”忙喊司徒岑来。 司徒岑也愣了。“这几日特意加派了人手看着他们,分明只有入没有出。王掌柜昨晚上都看见他了。”乃打发人叫细作头子来。 那头等着领钱的百姓已排队排出整整三条街。等了半日没动静,便有人跑去前头打听。起初毫无音讯,等明端走了之后,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大嗓门喊道:“方才那个大人领兵将金子运走了!”众人大急,顿时拥到铺子前。 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大哭道:“掌柜的昨晚就被你们抓了,竟还问我们掌柜的跑去了哪儿。” 大嗓门问道:“金子可还在库房么?” 伙计哭道:“我们哪儿知道!我们铺子已经让朝廷监视多少天了!”乃三步窜到墙角,一把抓住一个褐衣小帽人的衣襟,“你们问他!他就是朝廷细作,日日都盯着我们!我们但凡有点子风吹草动他们都知道!” 众人忙围了上来:“金子呢?” 那褐衣人忙辩道:“我不过是街坊,来瞧热闹的,哪里知道什么金子!” 伙计冷笑道:“你是街坊?这左近都是铺子,你是哪家的伙计?你在我们铺子前门盯了这五六日的梢,你东家竟没打发了你么?” 大嗓门道:“谁瞧热闹瞧五六日的?” 伙计一手压着褐衣人的胳膊,一手伸入他怀内掏了两下,掏出一件东西来,高高举起:“大伙儿看!大伙儿快看!镇抚司!他是镇抚司的细作!” 众人定睛一看,伙计手里拿的果然是镇抚司腰牌,不觉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伙计喊道:“王掌柜昨夜四更天被他们抓走了!三十几个官差从后门押走,还带了枷!”他哭道,“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用得着那么多人么。” 大嗓门道:“这个官差大人,若是金子依然在库房,本是世子让我们来领存款的,何时开始放钱?若金子不在库房、被他们王掌柜私自运出去了,你们镇抚司一眼不错盯了他们这五六日,总知道运到哪儿去了吧。旁的我们管不着,只等着领钱呢。那是我们多年辛劳的血汗钱!朝廷不能就这么光天化日的抢走啊!” 不知何处冒出一个大嗓门来:“啊呀!他们该不会打算把金子失踪的事儿推到王掌柜头上,就这么算了吧!” “轰——”人群一阵大乱。 973.第九百七十三章 汇丰钱庄的金库空了, 百姓大闹不已。世子与司徒岑闻报互视了半日没言语。 世子斟酌良久道:“这种经济仗贾琮是行家, 领先咱们太多, 稳输的份。事到如今唯有两种应对法子:认输,废奴废贱籍。若非要强挺着颜面,那就朝廷背下黑锅替储户还钱。只恐怕咱们国库里的银子再多也经不住这般折腾。” 司徒岑思忖道:“古怪了。放了那么多人盯着他们, 怎么出去的?”二人又绞尽脑汁猜度。 童不野在门外探头,见屋中寂然无声, 忽然喊了一声:“会不会有地道。” 司徒岑眼睛一亮:“你说什么!” 童不野道:“原先那座蜀王府,就是如今的蜀国大学,不是被人挖了地道么?那汇丰钱庄的金库会不会也有地道?” 司徒岑拍案而起:“不错。既然不曾从地上运走, 必是从地下了。” 童不野道:“朝廷若想不出这笔钱,嗯, 我有个不大好的主意。” “快说。” 童不野迟疑片刻, 低声道:“真的不大好。”觑了世子一眼。 世子道:“好不好你说来听听。” 童不野把眼一闭, 道:“汇丰钱庄从多年前开始便可以异地存取款了。我都奇怪,那么多人聚拢在钱庄门口, 竟没人想到么?只需派个细作扮作寻常财主混在人群里头喊一声,那些排队登时就能跑掉一大半。” “嘶……”世子与司徒岑一齐抽气。明端立时摇头道:“不好。” “我说了不是好主意。”童不野道, “肯定有人干脆移居别国。” 世子道:“纵然不移居,也会设法将大笔金钱送去别国。一旦连本土投资都撤离,蜀国早晚是齐国那般下场——齐国便是在几个世家大族转移资本后败落不堪的。”她乃哼道,“偏就是这些世家大族搜刮干净了齐国的地皮。” 童不野道:“其实, 商贾们皆怕自家也和汇丰一样, 发了财被朝廷盯上强抢。早年这等事并不少, 且各国都有。然如今各国都不许……” 她话未说完,明端“哎呀”了一声,站起来喊道:“世子,你可曾听说过商党?” 世子道:“不就是商会?” “不是。”明端道,“不是商会,是商党。” 司徒岑道:“我知道,刘丰还在蜀国时弄的。商会皆为同行行会,商党乃各色商贾成党,便是如今的商业联合会。” “不是不是。”明端连连摇头,“商业联合会不过是个更大些的行会罢了,平素也不过是调和商贾彼此之间的纷争,对士农工尤其对朝廷毫无法子,会长挑头写封请愿书已到头了。”他乃正色道,“早年我还在渝州拉纤时,曾听两个商人立在码头说话。他二人特意避开旁人。我一个大活人就蹲在树下,他们竟愣是没瞧见。” 童不野低声极快的说:“大财主眼里,纤夫乞丐皆不是人。” 世子低声道:“莫要打岔。”童不野捂嘴。 明端只作没听见。“一个劝另一个道,但凡入了商党,便不用惧怕被贵人、二贵人盯上。” 司徒岑道:“二贵人是什么?” 童不野道:“豪奴呗。自己是奴才,仗着主子的势力胡作非为,寻常百姓有冤无处诉。” 司徒岑皱眉:“怎么还有,不是早清理干净了么?” 明端道:“奴仗主威者从不曾绝过,只如今少些罢了。”司徒岑摆摆手,示意他接着说。明端道,“那个道,盯上了能如何?这党有上头的人么?前一个道,不是有上头的人,是有下头的人。商党养着许多绿林高手。若遇上被贵人二贵人抢夺产业,只管拿章程之类的借口拖延一阵子,党内便派人抢在那事儿交易完结之前……他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满屋子的人一齐倒抽了口冷气。司徒岑脱口而出:“游击队!” “不是。”明端道,“那一个也问可是游击队,这个说不与他们相干。乃是党魁自己养的,从不告诉外人知道。在蜀国经商,但凡加入了商党便犹如得了把保护.伞,只管放手去做。当时我想着,哪有这种事,别是个骗子吧。如今看来,也保不齐是真的。” 童不野立时道:“若是如此,朝廷搬汇丰钱庄的金库,便是撬了商党的大旗。哎呀这府里会不会有刺客!” 司徒岑摆手:“不会。贾琮哪里舍得刺杀常大毕业生。他那人念旧。父王待他不错,也不会动父王。” 童不野道:“若是王掌柜自己做主了呢?” 司徒岑笑道:“如此大事他不敢。他过是个喽啰罢了。”他想想又道,“也保不齐此人胆子比天大。大侄儿,你留神些。”世子点头。 不多时,朝廷派了个大太监领了三十余人快马赶到汇丰钱庄,鸣锣开道。等着领钱的百姓急忙围拢了他,个个面有怒色。太监尖着嗓子道:“世子现已查明,汇丰钱庄内有地道,钦犯王某等人从地道搬运金银转移别处。世子乃令裘良老大人主办此案,限一个月之内破案。”乃望着众人道,“一个月后若无结果,朝廷赔偿尔等损失。先散了吧。” “哄——”众人一阵大乱。有人喊道:“莫非是缓兵之计?”另一个道:“朝廷到时候会不会另有别的说辞?” 太监撂下脸来才哼了一声尚未说话,大嗓门喊道:“哎呀!汇丰的钱不是可以异地存取的么?去长安取钱不就好了?” “对啊!”另一个大嗓门道,“长安又近,车马钱又便宜!我这就去!” 前头那个道:“我也去!”眨眼间数人高喊“我也去。” 太监气的脸都白了。方才世子特意嘱咐,若有人提起汇丰的异地存取,立时得想法子拦阻他们。这太监已预备好了词儿,偏几个人嗓门实在大,一句接一句愣是没让这太监插上话。乃大声喊:“尔等只管去!王贼显见有意出逃,别处的汇丰钱庄定不会给成都分号取银子。” 大嗓门道:“不论给不给总得试试!我存了六十万的银子在他们这儿,难不成扔水里么?” “就是就是,先去长安,若不给取便闹上衙门。” “长安的衙门肯接这官司么?” “凭什么不接?” “接不接都得试试啊!” 如此这般议论纷纷。不一会子,人群骤然散去,街道空得只剩下朝廷的人了。官兵遂涌入汇丰钱庄,抡起锤子铲子开始挖库房地面。世子说了,找到地道重重有赏。 在钱庄门口盯梢的那褐衣细作脱身后赶回去见司徒岑。原来,为了以防万一,他的腰牌藏在他媳妇做的小荷包里挂脖子上,这会子还在呢。那汇丰的伙计手里另藏了一块腰牌,假模假样在他怀里摸索了几下举出去。因当时群情激奋,这细作愣是没敢吭声、怕被打死。司徒岑点头道:“不怪你。”拍拍他的肩膀命回去歇着。 此人走后,司徒岑呆呆的怔了半日,浑身疲乏。他媳妇裘氏过来了,搂了搂丈夫的脖项。司徒岑趁势靠在媳妇身上,阖目道:“媳妇儿,我累的厉害。” 裘氏默然片刻道:“你若是我爹、我哥哥那身份,我必劝你撂挑子跑路。偏你不是臣。你若跑了,晏儿愈发撑不住。” 司徒岑叹道:“贾琮的意思最明白不过,非要废奴不可。我老子哪里是肯认输的人。我和晏儿半分兵权也无。”两口子同时浑身一震:裘家有兵权。 次日,上街摇小旗之人歇息了一日之后又出来了,人数比之前更多。才刚走了两条街,前头涌出荷枪实弹的蜀国官兵,再不许他们前行一步。摇旗者欲改换道路,又让官兵堵住了。终让官兵驱散。后遂派官兵往成都各处戒备,再不许人肆意聚集。 裘良闻讯后赶往世子府,正色道:“成都府尹得换人。”世子问缘故,他道,“之前那些一模一样的中毒案,他愣是没想到并案;前几日这些上街摇旗的,若在头一日便打发捕快驱散了他们,压根不会有后来数日之状。此人虽没做不该做的,该做的他也没做。” 世子点头:“老大人言之有理。”乃思忖片刻道,“一时我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秦国已入联邦,让行正大哥回来吧。” 裘良颓然一叹:“倒是可惜。” 遂发急令,调回在秦国当细作的裘良次子裘行正。 数日后,一伙山贼占了阆中县。之前阆中县令已被游击队抓走了,至今朝廷还没空出手来给他们派去新县令。没几日,蜀国各地冒出七八伙山贼,趁县衙空虚占地为王。占了广安县的那伙正是方雄余部,首领为方雄之孙女方易飞。因此地将领也落入游击队之手,广安的官兵们群龙无首,又看方家的兵马火器好,遂没怎么抵抗便投降了。此女自立为广安王,手下人分封文武官员,开始收编蜀国留在广安的官兵。 太上王勃然大怒,命韩将军率大军前往各地剿灭逆贼。韩将军乃向传旨的老太监道:“上回虽没打成仗,末将与那位高二团先生也走了一路。此子当真是个为将的材料,且熟络各色火.枪火炮,还能算射程。太上王可否替末将向世子求高先生同去?”老太监赶忙答应。 回到蜀王府见太上王交令,老太监说了韩将军所求。太上王含笑道:“晏儿倒是有些眼光。”遂命高二团依然任韩将军之随军幕僚。乃又另派了几路将军往别处擒贼。 过了些日子,去长安汇丰取钱的悉数取到了。只是多少人取出后不敢随身携带,又存了回去。回到成都,见街市萧条、恍如隔世,时有官兵负枪而过。商贾重利,许多人心下暗暗起离乡之念。而官兵已将汇丰钱庄掘地三尺,愣是没挖到地道。 瑞霞米行传出消息,彭大老爷已决意关闭在蜀国国内的十家米行,将人手转移去秦、赵等国开瑞霞分号。而后蜀国商业联合会召开大会,十数位大商人同时宣布撤离蜀国,并有许多要去别国开分号的。 彭大老爷当众算了笔账。在联邦开分号虽需新买铺面粮仓,却可得招商引资的各色优惠减税。伙计等也一并带走,别国吃穿用度皆便宜。因昼夜皆设了警察巡逻,可省去许多请护院的钱。保险业周圈细致,买个保险便不怕意外着火。如此这般盘算下来,比在蜀国经营划算。等联邦的两条铁路修出来就更了不得了。 而游击队并未停止闹事。石秋生金鸳鸯两口子兵分两路,左一个县右一个州的,肆无忌惮横行于蜀国各处,放走奴才贱籍、放空官仓。依然每回都掐点离去,官兵愣是遇不上他们。伺机造反的土匪豪强也愈发多了。消息四面传开,游击队没到之处逃奴之风亦遽然而起,连蜀王府都有侍女嬷嬷出门买东西、再不回去的。查看她们的屋子,值钱之物已悉数带走。蜀王妃乃勒令不许府中女子单独出门,每行少说两人。不曾想这回干脆两三个人一道逃。蜀王妃好悬气病了,还是世子过来宽慰半日才渐渐缓和。 回到府中,世子心情烦躁,领着明端童不野二人出门闲逛散心。平素最热闹之街市如今行人少说少了一半,冷冷清清寂寞萧条。世子不觉长叹。 童不野道:“别愁了,这本是人之常情。唐朝不就有宫女逃跑之典么?那么多青春女子圈在皇宫王府,十个有九个见不着皇帝、王爷。何况皇帝王爷也不是一直年轻的,就算年轻也未必好看。如今联邦的女子可以自行择婿,谁甘心困在王府虚耗青春呢?路费又便宜,秦国还近。再说,人家也不是自愿到王府中当下人的。” 世子苦笑道:“我如何不知道这道理?漫说下人,我老子后院那些姬妾,说一声可以放走,管保能跑一大半。”乃又叹气。“偏我也不得不困着她们。” 明端含笑道:“说起来,世子怎么还不选妃?” 世子悠悠的道:“耗着。耗不下去再说。” 童不野眨眼道:“世子你……该不会有龙阳之好吧。明大人你留神些。” 世子翻了个白眼:“他这胡子一大把的我瞧不上。” 童不野“嗷”了一声:“天!你真的断袖啊!”一把将明端抓到身后。明端哈哈大笑。 974.第九百七十四章 蜀国世子心情不好, 领着两个心腹上街闲逛。溜达到一处茶楼, 好容易见人多了些, 便欲进去坐坐。 走到门口, 迎面撞见一位女子,身后也领着一男一女要上茶楼。这女子三十多岁, 并非绝世美人偏通身气度惊人, 路过的都忍不住去瞧她。她身后那姑娘虽模样平平, 有书卷气扑面而来。倒是那年轻的男子乍看雌雄莫辨, 神色淡然袖手闲适。三个人当中显见是这男的生得最好看。茶楼门口闲人多, 纷纷好奇侧目。 童不野瞧瞧对面的年轻人、再瞧瞧她们世子,悄然莞尔。世子回头瞥了她一眼。明端道:“她笑大爷矮。” 童不野忙说:“才没有!我琢磨着大爷和那位公子谁好看。” 对面那领头的女子止住步子含笑问道:“谁好看?” 童不野歪头又看看他二人, 满面诚意道:“你们这位公子略好看一点点。” 对面的姑娘掩口而笑:“好眼光。” 年轻人横了她一眼:“掌柜的, 吃茶了。” 掌柜的朝世子点点头, 领着两个手下先进去。姑娘小声道:“掌柜的,不是应该让人家先进么?” 掌柜的道:“俗话说女士优先。我们这边女人多,自然是他们让我们。” 童不野怔了怔,低声道:“世子, 有这俗话么?” “有。”世子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南边的说法,从西洋传过来的。” 茶楼的伙计已迎了上来。三人入内,一眼瞟见前头那三位上楼去了, 便也往楼上走。到了二楼, 那三位正走向靠窗的一张桌子, 世子便指了指他们隔壁。六个人又碰了面, 互相点头。 才刚落座不一会子,便听隔壁桌那姑娘道:“不敢想象蜀国萧条得这么突兀。” 掌柜的道:“这才是个开头。蜀国进入市场经济好些年了,举国上下早已适应。忽然间资本家大规模撤资,朝廷全无经验不会应对,经济必然崩盘。” 姑娘道:“就像齐国那样吧。” “不是。”掌柜的道,“齐国一直是小农经济,慢慢衰败。蜀国就像是得了急病,快则半年、慢则一年。物价飞涨,失业率跳升,匪盗徒然增多,下层百姓因活不下去而大量迁徙。偏贵族们家有余富,这些事不会太快影响到他们的生活,故此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察觉到问题有多严重。等他们明白已是来不及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放之四海皆准。”她看了看茶楼中的茶客道,“这些人虽都吃着茶,一多半眉间忧虑。想从前我来成都,满座皆是心满意足之态。” 姑娘道:“那我们的生意?” 掌柜的含笑道:“不与我们相干的。蜀国国库有的是钱,我们的生意一直有的做,而且还会更多。” 年轻人问道:“为何?” “匪盗丛生,军需消耗自然增加。”掌柜的道,“蜀国眼下四处硝烟。不然我怎么亲自来了?”三人互视而笑。 明端思忖片刻,拱手道:“这位掌柜的请了。”那掌柜的也回礼。明端道,“在下方才不留神听见了掌柜的所言。敢问掌柜的,如今成都街市虽冷清些,物价尚且平稳,掌柜的为何会觉得蜀国物价会飞涨?” 掌柜的道:“资本刚刚撤离,之前的生产出来的产品依然在仓库中等待销售,故此显不出来。待工厂商铺大量关门,市场上自然就缺货了。物价能不飞涨么?” 明端道:“倘若官府不许商家提价呢?” 掌柜的道:“这位先生可知道蜀国资本为何撤离得如此突兀?” 明端道:“因为汇丰钱庄之事,他们惧怕被朝廷索银。” “非也。些许个案,旁人只会觉得汇丰倒霉。”掌柜的道,“资本生而逐利。他们最怕的不是向朝廷献供,而是政府违反市场规律干涉经济。比如你方才说的,不许商家提价。须知,蜀国本土的产品少了,商家就得去别国进货,成本增加不少。工人伙计若是不跟着东家迁移去别国、便找不着新工作,匪盗必多。匪盗四起又增加了请镖师的成本和遭打劫的风险。官府若不许提价,人家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做不下去自然关门、改去别国做生意。如此循环。” 明端不觉点头:“掌柜的言之有理。掌柜的方才说,蜀国朝廷全无经验不会应对,想来掌柜的是位行家。请教如此之状该如何应对?” 掌柜的含笑道:“这个我不便妄议。” 明端干脆走了过来,拱手道:“实不相瞒,晚生之弟在一位贵人门下当清客,连晚生家住的房子都是贵人暂借的。晚生那弟弟日夜忧心,晚生也愁的很。求掌柜的赐教。” 可巧那掌柜的座位与世子离不远,瞧了她一眼道:“我只随便说说,先生随便听听,莫要当真。” “掌柜的只当闲聊罢了。” 掌柜的遂请明端坐下,吃了口茶道:“换做别国,除了彻底变法再没有法子。然蜀国太上王上了岁数、观念陈旧无法改变。世子虽明智,奈何身为孙子、只能干瞪眼。不过,蜀国常年在外打劫,国库充盈。如今唯有朝廷出钱去别国购买米面布匹等物,再以低价卖给百姓。并与商会商谈、承诺朝廷不会干预市场。只是朝廷不可一副高高在上的脸孔,否则人家不会相信的。如果人才充足,还可以派下官商办厂。这些勉强可暂解燃眉之急,略治治标。” 明端思忖道:“那治本呢?” 那掌柜的干脆道:“加入联邦。”明端苦笑。 姑娘道:“其实变法也成。” 年轻人道:“变法无用。楚国庐国皆跟着燕国变法,早晚必衰。你瞧自打上海兴起,庐国已衰败了许多。” 明端不解道:“这是何故?” 掌柜的道:“终究他们并未照抄联邦的全部新法,例如废奴和田税。不改田税,土地便一直在大户人家手中,奴才佃户跑了便是农田荒芜。先楚十国都已去别国买米了。等铁路修建出来,差距会越拉越大。” 姑娘托着下巴道:“掌柜的,照你所言,症结依然在人口上。” “嗯。” “那蜀国倒有个法子。”姑娘道,“他们不是有殖民地么?到殖民地弄人回来种地做工不就好了?” 掌柜的瞧了她一眼:“那蜀国很快就灭国了。” 明端忙问:“为何?” 掌柜的道:“蜀国殖民地皆信仰大食教。此教排他性极强,且孩童自小便学、根植于心。贾琮那道士能容下佛教和西洋景教,最容不得的大食教。若在我朝引入此教,他头一个发兵打过来。”隔壁桌世子与童不野互视了一眼。 明端道:“只不许他们信便好。” 掌柜的道:“难。” 明端轻笑道:“没有什么难的。大食教禁忌极多,逐一破之即可。” 掌柜的道:“横竖我只提醒一句。蜀国若想用大食教徒,便得让他们改换宗教。否则燕军灭蜀只在朝夕。” 明端哼道:“燕军虽强,我蜀军难道是吃素的?”那掌柜的淡然挑了挑眉头,没言语。 世子在隔壁桌悠悠的道:“莫非红骨记将最好的火器都只卖给了燕国、不卖给旁人?如此不好吧,吴掌柜。”明端与童不野一齐抽气。 掌柜的抬头望了世子一眼:“这位大爷好生机灵。我委实姓吴。” 世子微笑道:“做军需的女掌柜,气度恢宏如山岳,唯有红骨记吴小溪了。” “公子谬赞了。”此人委实是吴小溪,听了世子的夸赞不觉笑容满面。“人家燕国也不是什么火器都卖给我的。” 世子眉头一动:“他们果然做了火器。” 吴小溪道:“燕枪燕炮燕雷早已比西洋的强了,如今是红骨记主要供货商。西洋货品这些年只卖与海商、镖局、齐国和几个小国。”她叹道,“齐国已不要西洋货了。” 姑娘道:“他们买燕货不好么?” 吴小溪道:“西洋货成本低、咱们赚的多啊!” 姑娘扑哧笑了:“掌柜的这般财力,还在乎那两个小钱?” 吴小溪正色道:“做生意的永远不嫌利润高。”她又看了一眼世子,向明端道,“不过蜀国依然得废奴,或是游击队会帮你们废。横竖就这么大地方,一座座州县打过去,不用三年两载便打完了。” 世子点头,喃喃道:“人家一不缺钱而不缺人三不缺火器,耗得起。”乃轻叹一声,示意明端回座。 两桌人遂各自吃茶。世子这桌不大说话,吴小溪那桌倒是不住的闲聊。起初是吴小溪说些各地风土人情,后来便是那个叫阿熙的男人滔滔不绝议论北美。 吴小溪笑道:“说的好像你去似的。” 阿熙道:“我姐姐不是在么。她给我寄了信,还有许多照片。” 姑娘问道:“说起来,你姐姐去了也有一年多吧,心情如何?” 阿熙道:“快要订婚了。” “噗咳咳咳咳……”姑娘呛着了,半晌才拍着胸口说,“订……订婚?这么快?” “有人追,且追的紧。她这辈子何尝被男人那般追求过。长得还帅。” “额……那个谁?” “我没问。”阿熙道,“大约忘了吧。” 吴小溪道:“环境变化那么大,人便犹如脱胎重生似的。阿熙,你真的要去啊。我想留着你呢。” “不干。”阿熙撇脱道,“明年必走。掌柜的记得答应我的奖金。” 吴小溪哼道:“你家叔祖父富可敌国,还惦记我那两个小钱。” 阿熙理直气壮道:“那两个小钱难道不是我自己辛苦赚的?我男人是个书呆子,养他很费钱的。” “罢了罢了!”吴小溪摆摆手,“说的就跟那么大一个项目要靠家属养似的。”阿熙哼了一声。三人又吃了会子茶,结账离去。 瞧着他们的背影,明端与世子皆若有所思。童不野先道:“那个阿熙是男的吧,没错吧。” 明端道:“虽生得女相,是男人没错。” “他方才说要养他男人。”童不野眨眨眼,“世子,这公子长得真不赖,抢过来?” 世子淡然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明端咳嗽两声,警示了童不野一眼。童不野缩脖子。世子揉了揉太阳穴,“吴掌柜说的没错,废奴不论如何是要废的。我祖父心里也该明白了,只是颜面上过不去。” 明端道:“那就好办了。寻个他信得过的嘴巧之人好生劝说,只当是老人家心慈面软被劝动了,就坡下驴。” 世子愁道:“他信的过的都不支持废奴。”眼睛不觉朝楼下瞟去。 吴小溪等三人正离开茶楼,与一个人迎面相遇。那人“哎呀”了一声,颇为惊愕。世子听着耳熟,偏看不着那人的脸。只见他与跟着吴小溪的那姑娘立在楼前说了几句话,又对着行礼,姑娘才跟同伴一起走了。那人进了茶楼。 不多时,楼梯上脚步声起,伙计引着方才楼下那人上来了。世子一眼望去,登时认了出来。此人便是裘良之子裘行正,原在秦国当细作,自己特调了他回来做事、才刚刚到成都。裘行正上得楼来,独自挑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等了半日,见他不像是与人邀约,世子便打发明端去喊他过来。裘行正听了明端所言,顺着他手指方才一瞧,正看见世子望着这头微笑,赶忙立起。遂跟着明端过来了。 世子含笑让他坐了,几个人互相认识。世子问道:“裘二哥,方才你在楼前与一位姑娘说话,她是何人?” 裘行正拍手道:“此女乃一奇人!世子,我想撬她到蜀国来为官。”世子挑眉。裘行正兴奋道,“那位眉姑娘本为秦国一诗妓,后来才知道竟是御史大夫丁大人的亲侄女、因是内卫才去的花楼。前两年升迁做了内卫指挥使。” 明端忙问:“可是丁眉大人?” “正是!”裘行正道,“只可惜上任不久秦国加入联邦,全部官员重新调配,她这种官儿是头一个保不住的。我也曾打听过,她离开秦国上别处散心去了,不曾想竟跟了个商贾做买卖。”乃竖起大拇指道,“真真是稀世罕有的人才,做买卖实在可惜。” 世子等人互视了几眼。明端叹道:“只怕咱们抢不过人家掌柜的。” 975.第九百七十五章 裘行正说起方才在茶楼下偶遇了先秦国内卫指挥使丁眉, 向世子举荐。明端摇摇头,将吴小溪的身份说了。裘行正立时哑然。世子叹道:“想在蜀国用女官还没那么容易。我祖父不会答应的。” 裘行正惋惜道:“女官哪里不好?春风楼人质那回,眉姑娘之处置如神人一般, 多少人当堂拉拢。可惜她是彼国内卫。”又想了想, “我去劝说太上王如何?” 世子眼神一亮。明端拍案道:“对了, 裘大人合适!”裘行正一愣。明端乃将世子欲找个人劝说太上王废奴之事说了。“闹成这样他心里已明白了, 只缺个台阶下。” 裘行正登时拍胸口:“我去!管保说服他老人家!” 明端连连拱手:“拜托裘大人了。” 童不野在旁悄悄冒出一句话:“最终还是要废奴, 何苦来那会子把世子和三殿下关起来。巴巴儿折腾这么久。” 世子长长吐口气:“也未必是坏事,不然他老人家是不会服的,日后我做什么都有阻力。” 当日,裘行正进蜀王府劝说太上王。费了一番口舌之后, 老头终砸了只青花大茶壶:“孤王再不管事、凭他们闹成什么去,可好?”遂气病了。政事还给世子。 次日,又是裘行正约见瑞霞米行的彭老爷子,保证朝廷不干预市场。老头面上笑呵呵的,答应这就召开商行大会诏告众同行,裘大人可否参加?裘行正欣然答应。汇丰钱庄之事暂时无解,众商贾口中说着奉承话, 瞧面上神色皆不大相信。搬迁的商铺工厂依然络绎不绝, 裘行正一筹莫展。 成都本是汇丰的总号。如今虽没了, 别处依然开得火热。成都总号的一应业务在别处都承认, 故此每日都有许多人跑去长安汇丰办事。长安汇丰干脆大扩门面, 蜀国商户甭提多麻烦了。 世子得权, 重新开始废奴, 除贱籍和改田税等一并下去。朝中文武虽依然不愿意,眼看着真假游击队四处闹事、朝廷毫无应对之策,也只得忍了。游击队活动戛然而止,气得司徒岑拍桌子骂娘。世子又命工曹官员去别国屯些米粮盐布等物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头,调裘行正回来原本是为了接任成都知府,因红骨记的大掌柜吴小溪亲来成都,遂先派他去了火器局。吴小溪这趟带着两个助手,秦国人丁眉和晋国人阿熙。裘行正一面跟人家谈生意,一面使劲儿套人家下属的近乎。 这日,世子在府中设席宴请文武百官,也给吴小溪下了张帖子。裘行正趁机约丁甘二人去太白楼吃酒。太白楼乃是成都的老牌酒楼,从来最贵。他二人含笑答应。 酒过一巡,三人开始闲聊。裘行正一问,阿熙是个断袖,且已有了相好。那相好眼下还是个大学生,明年毕业。阿熙家叔祖父和姐姐都在北美,等他相好毕业之后两个人一同过去。裘行正问“为何不留在红骨记”,阿熙道:“过两年北美便许同性成亲了。红骨记生意暂不做去那头。”裘行正便知道这位是没法子撬的。 又问丁眉。丁眉说她是在郑国游玩时偶遇吴小溪的。跟着掌柜的极长见识,暂不欲回秦。 裘行正道:“小丁大人委实可惜。当日在春风楼,不是有联邦的人邀你去礼部为官么?” 丁眉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依着我的本事,到礼部谋个小官不在话下。只是我有些不痛快。好容易爬到了正三品大员,他们说撸就撸了,连个由头都没有。” 裘行正道:“小丁大人,这可真怨不得他们。内卫是做什么的?不论如何不能让秦国人接着管。”说着,替她把酒添上。 丁眉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再说他们对我伯父挺好。”乃闷闷不乐,又仰脖子将跟前的酒吃净了。“偏除了联邦,别处都不设女官。” 裘行正含笑半真半假的说:“小丁大人要不要来蜀国?我们世子预备设女官了。” “可拉倒吧。”丁眉瞥了他一眼,“你们世子压根没有权柄,都在他老子祖父手里捏着。趁蜀王不在偷偷摸摸废个奴,还让你们太上王重兵围府闭门思过。”她摆摆手道,“依我看,等蜀国灭了他都做不了主。” 裘行正面色一沉:“小丁大人纵瞧不上我们世子,何必咒我蜀国。” 阿熙道:“不论蜀国陈国楚国庐国,等国力差距大了自然撑不住。要么干脆加入联邦,要么等着成为齐国吴国。裘大人若不信,只管到联邦几所大学去走走。人才量产,专业越来越细化。我男朋友学的是建筑,大后年他们系就要分成建筑学和建筑设计两个专业了。一个偏学问,一个偏实用。你们蜀国上下独有一所大学,且理工科基础弱。成立这么多年都没出几样实用的发明改进。不过——”他看了眼丁眉:“蜀国有殖民地,可以坚持很久。” “不好说。”丁眉道,“先挺过这次经济危机再看。”她似笑非笑向裘行正道,“要使很多很多钱的。若非你们逼走了汇丰钱庄,拿些打劫来的别国古物跟他们换金银最方便不过。旁人可没有他们家那么多、随手拿得出来。” 阿熙笑道:“那个容易,送去长安的汇丰换便是。又近。”裘行正面色愈发难看。 丁眉托着腮帮子饮了口酒,懒洋洋的道:“他们是做钱庄的,又不做古玩。上回在辽国收那么多器物卖得出去?若卖不出去,资金积压不是他们那行的大忌么?” 阿熙道:“转手卖给联邦官府呗。” “嗯?” “联邦各处都在修博物馆。”阿熙道,“博物馆也互相比着呢。稀罕东西不怕卖不出去,横竖官府最是有钱。赵国的邯郸博物馆欲单开西洋展馆,准有不少藏品是从汇丰买的、原先藏在辽王府库房之物。” 丁眉想了想,不觉点头:“有几分道理。这些东西赵王并不方便直向辽王买去。” 裘行正问道:“他们做的博物馆,里头藏了那么多稀世奇珍,不怕被盗贼偷了么?” 阿熙笑道:“博物馆安保极严,寻常贼寇进不去的。” 裘行正道:“那……他们花了那么多钱买的展品,得卖多少张门票才能收回本去?” 丁眉道:“公共资源门票不过是个意思。听闻日后都要免费,连紫禁城在内。就是拿官府的税钱养着。” 裘行正不信:“白眉赤眼的花税钱养那个?可不傻么?” 丁眉白了他一眼:“你们蜀国花税钱养着蜀王太上王的一大堆小老婆,宫女太监还专门分管衣裳的管首饰的,可不傻么?” 裘行正道:“这哪儿跟哪儿!天家开枝散叶本是天经地义。” 阿熙拿起酒杯道:“裘大人想必不明白这是哪儿跟哪儿。你们世子明白,回去跟他打听便好。”裘行正亦举杯,二人饮了一盏。 裘行正知道三言两语的撬不动丁眉,便不再试探,只绕着弯子套话。这两位年纪轻轻滴水不漏,要紧事一个字没让他套走。 散席之后,裘行正转身去了世子府细说经过。说道博物馆,世子点头道:“我说呢,汇丰收那么多东西作甚。”只说了这么一句,她便愣了。裘行正等了半日,世子轻叹道,“你不是好奇联邦的官府为何花钱养博物馆?因为他们行的是君主立宪,再不养天子家了。”遂随手拿起笔来列了张书单子,命身边一个太监去内书房找出来,乃向裘行正道,“这些书我们成都买不到。借你看看,看完你就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了。” 裘行正赶忙行礼致谢,又惋惜道:“丁眉怕是不愿来蜀国了。” 世子思忖片刻道:“她是个明白人,且非常清楚联邦的目的。然她又是官宦子弟。既然不肯欢欢喜喜的去京城当礼部官员,保不齐骨子里支持早先的制度更多些。那个阿熙说的没错,联邦人才太盛。咱们……若能从秦国捡到人才,也不能放过。咱们穷啊!”不觉又叹。 数日后,丁眉收到一张帖子,乃是世子身边那位姓童的姑娘邀她同游武侯祠。丁眉有些纳罕,向来人道:“这童姑娘与我只一面之缘,为何见我?” 阿熙在旁道:“他们世子白龙鱼服都带着她,想必是个人物儿。你见见总不错。” 丁眉懒懒的道:“人家说你好看你便欢喜是吧。阿熙你别红杏出墙,燕大还有人日日望夫呢。”阿熙横了她一眼懒得搭理。丁眉拿着帖子思忖片刻,答应准时赴约。 过了两日,丁眉来到武侯祠,香客游客皆清理干净了,门口有人特意迎她。丁眉跟着引路者进入祠堂,只见堂中有一男子负手而立,正在瞻仰诸葛丞相宝相,拿个背影对着丁眉。引路者立时退了出去,阖上门。堂中男子身形矮小,丁眉心中已隐约有谱了。果然,此人转过身来,正是蜀国世子。 丁眉抱了抱拳:“世子殿下。” 世子立着不动,悠悠的道:“听闻丁大人早先当内卫细作时曾在花楼扮诗妓,见过不少男人,想必眼光不错。” 丁眉眉头微动:“尚可。” 世子道:“你瞧我像女子么?” “不像。”丁眉道,“世子虽男生女相、身量略矮,然举手抬足、一静一动无一不是男子之态。何况你有喉结。” 世子苦笑了下,伸手在脖子上一摘,竟把喉结摘了下来。丁眉愕然。世子定定的道:“我老子没生儿子。”丁眉有些无措,干脆默然。良久,世子长叹一声,“从在学校开始我便扮作男孩子了。说话、动作处处模仿男人,已有十来年。同学全都以为我是男的,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男是女。” 丁眉迟疑道:“这样……好么?你纵做了世子,也是穿凿扭捏而成,终不是真男人。” “我并不愿意。”世子道,“正如丁大人所言,眼下我手中权柄过虚。我本无意跟父亲祖父夺.权,奈何局势相逼、他们的思想已落后时代。蜀国若任由他们处置,定然亡得极快。再有,为了我自己能光明正大的把‘世子’二字改作‘世女’,我也必要在国中任用女官、兴起女权。丁大人可愿意助我。” 丁眉想了会子道:“太上王肯么?” 世子道:“裘二哥会劝下他的。再说他正装病呢,朝廷在我手。” 丁眉道:“我见过许多太上王那个岁数的人。不论看着多开明,有些事终究根深蒂固。世子还是莫要太自信。” 世子微笑道:“倘若他肯?” 丁眉一躬到地:“丁某才疏学浅,愿为世子大业尽绵薄之力。” 世子气定神闲抚掌道:“我就知道丁大人必会助我。” 丁眉假意叹道:“世子藏了这么一张牌,那个有志女子受得住此诱?”世子大笑。丁眉心下五味杂陈:连肆意而笑都是男声,此女当真演戏成日常了,倒是可怜。 二人遂约定,假如太上王允了世子用女官,丁眉便入蜀国。 裘行正闻听得喜得手舞足蹈,立时上蜀王府去见太上王。 不曾想太上王竟死活不答应。他道:“朝班之上站个女人,像什么话!早先我们打仗时,整个军营都不许有女人。若实在有才,让晏儿收她做个妃子,不也能替晏儿出力?” 裘行正跌足:“人家怎么肯!” “她怎会不肯?”太上王道,“她不是模样平平么?我晏儿乃是世子。世子身边哪个女子不是绝色。” “我的太上王!人家是当过堂堂三品大员的!”裘行正都快急哭了,“后院之地早已瞧不上。” 太上王哼道:“瞧不上便罢了。” “哎呀当真是人才啊!世子费了多大力气才从红骨记撬过来。”裘行正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太上王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你跟晏儿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娶媳妇成日惦记着用女官,他祖母头发都急白了。纵不选嫡妃,先选两个侧妃也成。” 裘行正愣了。“啊?!”太上王抖手让他出去。 裘行正迷迷糊糊到了门外,送给他出来的老太监凑到他跟前低声道:“裘大人,王太后恼了。” “什么?” 老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世子快些择两个女人,万事好办。” 976.第九百七十六章 丁眉那日回来便跟吴小溪抱怨, 说贾琮出的什么馊主意, 好端端一个姑娘给弄得不男不女。吴小溪倒想辩驳两句,想了半日又无可辩,且她自己也觉得贾琮思虑不周。二人遂取出电报机来嘀嘀嘀的发了一通牢骚。晚上,电报机嘀嘀嘀的又响了一通。 次日上午, 世子给丁眉送来一张帖子, 急约她相见。丁眉一瞧, 地址乃成都城西一条小巷中的茶铺子。丁眉本是神盾局的,知道多年前世子她爹约贾琮商议秘事便在此处,便猜今日之事想必机密。 到了地方一瞧, 世子已等候多时。二人拱手落座, 世子眉头紧锁。原来她同太上王商议在朝中任用女官, 老头竟开出条件要她择两个侧妃。连世子心腹都不知她身为女人, 唯有与丁眉商议了。 丁眉思忖良久道:“昨儿我回去跟吴掌柜商议说我可能要跳槽, 方知她早看出世子不是男人。” 世子一惊:“她如何看出来的?” “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委。”丁眉道,“我们阿熙模样儿比世子还俊俏些, 身量矮似你的男人多了去。偏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二人霎时寂然。过了会子, 丁眉道, “太上王要你选妃不麻烦, 找两个心腹、跟她们说你与阿熙一样有龙阳之好便可。只是并非长远之计。” 世子愁道:“漫说什么长远不长远,能捱一时都罢了。我若择妃, 必得从大家小姐当中去择。一来耽误人家终生。纵然日后使什么法子送出去, 也再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了。二来, 女人哪里是好糊弄的, 这等事情上最精明不过。我恐怕遮掩不住。”丁眉诧然,看了她半日。世子低头打量自己道,“我身上有哪里不妥么?” “没有。”丁眉立起慎重作了个揖,“我从不曾想过用‘良善’二字来形容凤子龙孙。世子,你委实良善。你若不得善果,我看不下去。” 世子呆了呆:“良善?” 丁眉道:“天下皇族,哪个不是只盘算着如何让旁人为自己尽心竭力?何尝有世子这般替陌生女子着想的。” 世子笑道:“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我又不是男人,何苦来坑害人家一世。” 丁眉想了想道:“也未必坑人一世,说不定救人于水火。”世子以目相询。丁眉轻叹一声,“世子之父肯将蜀国传给你,世子之母也必疼爱你。却不知世上有许多女子没这么好的命。”乃定定的看着世子,“比如,我。”世子神色一动。丁眉遂说起丁三老爷将自己抬去与死人为妇、而后直从婆家送入家庙为尼之经过。 世子大惊:“世间竟有此事!” 丁眉叹道:“也不稀奇,比我老子狠厉的多了去了。一般儿无子,王后比我母亲幸运。” 世子默然片刻道:“那是因为令尊之二房生了儿子,我父王后院那么多女人、愣是没有一个得子的。” “不错。”丁眉道,“世子不得不女扮男装于你自己而言实为一大劫,却替不知多少女子挡了灾。若没有你,蜀王不生出儿子来不会死心的。偏他可能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这过程中不知要收多少女子,她们的终身都完了。” 世子想了想,不禁露了笑意:“要这么说也说得过去。” 丁眉正色道:“我父亲那样不把女儿当人的父亲、我母亲那样没有娘家撑腰的母亲、和我父二房那样在后院呼风唤雨的二房,绝非独秦国有,蜀国必有。” 世子思忖道:“你的意思是……” 丁眉道:“挑出这样的女子来。帮了你,也救了她们。” 世子想了半日,轻轻点头:“丁大人此计甚好。可后院之事最隐晦不过,怕是不好查。” “这个不难。世子可否借个人给我。” “谁?” “咱们在茶楼相遇那次,你带着的姑娘是?” “她?”世子含笑道,“童娘子。丁大人借她作甚。” 丁眉道:“这位长了张聪明脸,胆子也大也不羞头羞脚。我若没猜错,她是世子心腹?” “不错。”世子略说了童不野来历。 听到此女量产世子的画像卖钱,丁眉忍俊不禁:“就是她了,最合适不过。” 世子忽然想起一事:“我祖父……额,不知何故以为我想娶她。” 丁眉拍手道:“天助世子!愈发圆了。”乃笑道,“放心,我与童姑娘处置去,管保妥帖。”见她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世子只觉乌云尽散,放下心头大石,点头而笑。 当日世子便派童不野去见丁眉。红骨记的几位包了一间小客栈。童不野依着地址寻过去,在门口迎面撞见裘行正灰头土脸领着几个官员从里头出来,像一群斗败的公鸡,忙唤了声“裘大人。” 裘行正一愣:“童姑娘?世子打发你来的?” “嗯,说有要紧事。”童不野端详他道,“裘大人这是?” 裘行正摇头道:“吴掌柜手下那个叫阿熙的,也不知道心上比人家多了几个窍,每回跟他议事我脑子压根转不过来。真真替王爷丢脸。” 童不野笑道:“世子也说过,阿熙能同时想数件事,还都清清楚楚不出错。裘大人若应付不动,我教你个巧宗儿。跟世子借明端大人。听明顺大人说,他哥哥早年一个人处置整个渝州的账目绰绰有余,且快如风。” 裘行正如梦初醒,抚掌道:“是了,明大人也是此等人物,必能与那个阿熙势均力敌。”竟喜的跟童不野作了个揖,方领着人回去了。 童不野入内求见丁眉。丁眉将她让到自己屋内,二人面对面坐了。丁眉乃正色道:“从今日起,咱们俩要完成一项要紧事:替世子选侧妃,最少两个。” 童不野懵了。“啊?!” 丁眉道:“世子选妃,有两件麻烦事。其一,世子这会子满心都是国事,暂不想要女人。其二,世子还拿不准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童不野更懵了。“啊?!”呆了半日,“他说他是断袖,我瞧着像是开玩笑。” “半开玩笑吧。世子尚未弄明白自己的性取向。故此我问她,可有信得过的年轻女性下属,能托付性命的那种,不论婚否。”丁眉深深看着童不野,“她立时说了童姑娘你。” 童不野吸了口气,略思忖片刻便大方道:“委实是我。唯有我了。” 丁眉道:“巧在你的身份实在太合适了。” 童不野眨眼:“合适?合适什么?” “合适替世子挑侧妃啊。”丁眉慢条斯理道,“且不能挑万事皆好的姑娘,只挑那些最倒霉的。” 童不野想了想:“可是挑在家里过得不好、日后出阁也许更不好的?” 丁眉含笑点头:“童姑娘果真灵透,这都能猜到。” 童不野叹道:“世子真真心善。” 丁眉挑眉:“我也这么觉得。” 自此,红骨记住的这客栈便热闹了。裘行正搬了明端当救兵,与吴小溪两个每日端茶吃点心,看明端与阿熙面对面倒核桃车子似的满嘴跑算盘,从火炮的射程、子弹的重量算到钢铁工匠的成本,眨眼就跳到地雷上去了,稍微愣了个神他们又跳去了□□、投石机。旁边围坐一群火器局的人,齐刷刷懵如呆鹅,没一个知道那两位在说什么。 另一头丁眉放出话去,说自己受世子之命替她粗选侧妃。满成都的媒婆、巧嘴妇人皆跑来探听。见丁眉虽是个姑娘家,容貌平平、仪态儒雅又有二十多岁的年纪,还自称要入朝为官,倒有一多半信了。丁眉遂跟她们打听各家小姐之境遇。这些其实是表面功夫,做给外人瞧的。燕国在蜀国没少安置细作,要紧的大员府内情形皆一清二楚。 数日后,丁眉择了几个人选与童不野商议。一位许姑娘母亲早亡,继母替她看的男人不是酗酒嗜赌便是性子暴虐。一位辛姑娘胆小懦弱,父亲爱财,正盘算着拿她送与人做续弦抵几个聘礼银子。一位刘姑娘父母无能,长房伯母想替染病的娘家外甥谋她冲喜。 童不野听罢心下恻然:“能都要么?” 丁眉瞥了她一眼:“这许姑娘是个急性子不会说话,故此才得罪了继母。辛姑娘的母亲偏心眼只疼她妹子,又将她本人拿捏得死死的。刘姑娘木讷,不大聪明。” 童不野想了想:“那我先见见再看。” 丁眉点头:“这就对了。你别的都好,只有时会冲动。遇事三思而后行方能担当大事。” 童不野怔了片刻,轻声嘀咕:“我哪儿用得着担大事。”丁眉看了她一眼没言语。 这会子已入了秋。丁眉托世子跟司徒岑借了一座园子,下帖子请这三位姑娘赏菊花。三户人家皆懵了。他们都知道这姓丁的女人在替世子选侧妃,自家也有别的女儿存了那个念想,只是不论如何也不当轮到她们头上。偏帖子就在跟前明晃晃摆着。三户人家不敢怠慢,赶着替姑娘们做新衣裳,叮嘱教导,依着日子派家中最好的马车送过来。 三位姑娘入了园子,绕过一带影壁便是临水长榭。有仆妇引着她们到榭中稍坐,不一会子便听丫鬟说“大人来了”,纷纷抬头张望。只见不远处走来了两个红衣女子。一个着正红色的罗衫,一个着绯红色的官袍。那穿罗衫的在前,穿官袍的略比她迟半步。 二女到了近前,三位姑娘忙起身万福。那穿官袍的却是作了个揖,穿罗衫的只微微颔首。穿官袍的道:“我姓丁,便是今儿的东道。你们叫我丁大人便好。”又指穿罗衫的道,“这位是世子身边的最得力的心腹童娘子。”三位姑娘心下皆惊,也已明白:童娘子想必不止是心腹而已,丁大人则仅仅是个女官。 五个人便在园中游览。丁大人与童娘子慢慢的闲言中套问她们性情喜好,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丁大人不留神露出三人中会择出两位之意,那许姑娘神色立变,不一会子便开始贬低辛姑娘、拉拢刘姑娘。刘姑娘一副全然听不懂的模样,急得许姑娘直捏裙带。辛姑娘显见知道其意,只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丁童二人全都看在眼里。 两日后便唯有辛刘二位再受邀约了。这回仆妇们直将她们领去了一间书轩,丁大人早已端庄其中。她乃正色道:“二位姑娘都聪明。刘姑娘虽惯于装笨,上回也已露馅。我便直言不讳了。”二女忙坐正恭听。 丁大人先给了她们两张笺子。二人一看,上头写的正是细作详查的自家情形。看到父亲伯母替她们预备的夫家,皆吓得脊背冰凉身子发抖。等了会子,丁大人道:“世子已有心上人,就是上回你们见过的童娘子。” 刘姑娘颤声道:“那个……我们已大略猜到了。” 丁大人眼睛盯着此二人轮流看,来回看了十几个来回才说:“偏她乃罪臣之后、出自教坊司、年岁也不小了。太上王断乎不肯答应。故此世子妃之位暂且空缺。世子让我陪她挑两个侧妃装装样子。”她又看了看这二位,“听清楚,是装样子,不是真的侧妃。上回那位许姑娘也没什么好命等着她。不出一年,左右皆是火坑。你们可明白了?兔子不会无故撞上树桩子。世子府的侧妃只是客人,终有送离府的一日。世子既不会搭理她们,更不会宠幸她们。日后会替她们寻个好人家嫁出去,另换个身份也使得。你二人自己仔细斟酌着。若不愿意,还有别人呢。” 辛刘二女互视了一眼,齐声喊:“我愿意!” 刘姑娘垂泪道:“我大伯母那外甥得的是痨病,只熬日子罢了。我老子区区九品小官,她父亲三品大员……我说不得嫁过去就守寡,还不如在世子府上当个客人。” 丁大人点头:“你平素果然是装傻。莫怕,世子门前七品官,我也是正三品。辛姑娘呢?” 辛姑娘忙说:“我自然愿意。总强似被我老子卖了。” 丁大人道:“只是不可再事事听你母亲的。” 辛姑娘苦笑道:“我一草一纸皆由她手出,岂能不听话?若能离了家里自然不必惧她。” 丁大人点头:“我姑且信你。你若长舌头,世子要休个侧妃也只一句话。” 辛姑娘忙说:“小女不敢。” 丁大人微笑站起来拱手:“那好,欢迎二位侧妃娘娘。” 977.第九百七十七章 世子闪电般择定两位小姐为侧妃,太上王、王太后欢喜不已, 送去一大堆赏赐。那许姑娘本以为必少不了自己, 不曾想只一个落选的便是她, 在家中大发雷霆。继母打发人去套话, 她便将那日经过悉数倒净了。继母亦立时察觉那“童娘子”不寻常,使人出去打探。 消息当日传入蜀王府。太上王恼怒不已:“孤就知道他瞧上了那女人。” 王太后听说了童不野的身份, 赶忙将儿媳妇喊去询问。丁眉早与王后串好口供,王后遂愁眉苦脸道:“母后,旁的女人晏儿都瞧不上, 独喜欢那个粉头。我半点法子都没有。” 王太后冷脸道:“你是他母亲, 该当教导他才是。他既喜欢, 哪怕收了做侍妾呢?蜀国若立个教坊司出来的世子妃,岂不教天下人笑掉大牙?” 王后长叹道:“她从不曾说过要娶那女人做嫡妃,问她她便一脸茫然道,‘我没起这念头,母后是打哪儿听来的消息?’也不纳她做姬妾, 只搁在身边办事。真要纳了反倒好办。” 王太后皱眉:“那贱人是怎么钻到我孙儿身边去的?” 王后道:“说起来倒是有趣。”遂说了童不野守在蜀王府门前偷看世子、画了画像售卖被世子捉个正着等故事。 王太后听着忍俊不禁。“我孙儿的画像那么值钱!” “还不是太后洪福齐天!”王后恭维道, “听府里的老嬷嬷说,晏儿长得跟太后年轻时一模一样。” 王太后才刚笑了一笑, 忽又回过神来, 板起脸道:“胡闹。世子的画像岂是她一个粉头能画的,还拿去售卖。” 王王后忙说:“她得的钱已被晏儿收回去了, 再说若不是她, 晏儿也不知道教坊司那几条老狗贪墨得狠厉如斯。晏儿说她极得用, 能顶个幕僚使,如今是晏儿的左膀右臂,出了几个绝妙的主意。” 王太后思忖半日道:“既如此,就让她做幕僚,做一辈子。儿女婚姻、父母做主。等他老子回来,我替他择定媳妇儿。” “太后英明。”王后口里念着,心里不免着急。王太后遂命多给两位侧妃些嫁妆撑颜面。 世子纳侧妃本是要紧事。因王太后着急,竟赶着十几日之后便入了府。世子将她二人安置在西边的一座院子,又送去了些南边的书籍给她们解闷儿。丁眉早与这两位商议妥了,娘家只许陪过来一个乳母一个贴身丫鬟。辛姑娘说她身边的丫鬟个个不得用,遂干脆只有乳母一人跟着,世子府送过去几个丫头充作陪房。 当日童不野便溜达去那院子探望二位侧妃,笑眯眯问可还需要什么。二人都说不用。童不野想了想道:“住在这儿,你们出府闲逛倒是不大方便。是将西角门挪近些好,还是从这院子临街处新开个门好?” 侧妃们互视一眼,都猜她这是不想让世子偶遇上自己,忙说:“既是童娘子照看我们,就从院里开了门吧。” 童不野撇脱道:“好。回头给你们做几身布衣,也便宜去外头走动。”她挥挥手道,“姑娘们,自由了!爱去哪儿去哪儿。” 刘姑娘迟疑道:“这……方便么?我们明面上的身份……” 童不野道:“你脸上写了世子侧妃四个字么?” “不曾。” “却又来!”童不野拍手道,“你们不说谁知道?外头好玩儿之处多了去了。我可告诉你们,过两年还是要嫁人的。这会子不玩,那时候想出门可就不容易了。”这两位姑娘都只有十五六岁,本是最贪玩的年纪。从前让家里头拘束得动弹不得,听了童娘子一番撺掇,忍不住蠢蠢欲动。童不野遂喊了她身后跟着的一个媳妇子。“领姑娘们逛逛去。”那媳妇子含笑答应了。 侧妃们急忙忙换下水红的嫁衣,摘去满头钗环,洗掉满脸红妆,换了身家常衣裳。大婚当日,进入世子府还不到两个时辰,两个世子侧妃便赖在街市上不愿回府了。 下午,侧妃们听罢茶馆说书,意犹未尽离开。回到街上走了会子,刘姑娘偶然侧头,看见一伙人从她们身后快步越过,童娘子赫然在其中。她心念一动,猜度哪个是世子。偏那些人走得极快人数又多,压根来不及看便只剩下后脑勺了。 辛姑娘在旁低声道:“这里头没有世子。”刘姑娘扭过头。辛姑娘道,“我妹子买了世子的画像。方才那群都不是。” 刘姑娘一面张望一面说:“你看的那画像可真么?世人皆知世子风姿极美,方才那群人里头少说有三四个算得上美风姿的。” 辛姑娘干脆凑到她耳边嘀咕:“且不论画像,听说世子个头不高,那三四个没一个矮子。” 说话间童娘子等人到前头拐了弯。跟着来的那媳妇子没留意闲人,见她们立着不动,笑问:“姑娘们怎么不逛了?可是累了?” 刘姑娘笑道:“才刚从坐了半日,哪里就累了,走走!”拉了辛姑娘半跑着往前赶。 媳妇子在后头撵,口里喊:“慢着些我的好姑娘们。” 这块儿离路口不远,两位侧妃快跑二三十步便到了转弯处,趴在人家铺子的格子门上探身出去张望。只见童娘子那伙人还在急匆匆往前走,不多时便进了一处宅院。远远望过去,那宅院门口坐着两只大石头狮子,碧瓦朱门很不小,皆十分好奇。 一时那媳妇子赶上前来,刘姑娘便问:“赵嫂子,那是谁家的府邸?好生气派。” 媳妇子笑道:“我哪里知道,我又不认得。” 这铺子里转出一个偷懒的伙计,笑道:“那是宋郡马家。” 媳妇子“哎呦”一声:“原来是他家啊。”乃道,“这位宋郡马乃神仙一流的人物儿。祖父曾官居太常寺卿,娶妻燕王之女。原本在京中住着,前些年跟三殿下来的蜀国,如今是蜀国大学的国学教授。” 伙计道:“他平素走路悠闲的紧,方才不知何故走得那么快。”两位侧妃互视一眼。 正说着,另一条路上哒哒哒跑来几匹马,眨眼过了路口。那媳妇子一眼溜见,失声喊道:“世子!”众人急忙望去,又只剩下后脑勺马尾巴了。偏世子等人也在宋府门前下马,径直走了进去。 郡马府后花园子里有座八角亭,立在一泓湖水当中。宋郡马亲引着世子走到九曲桥头,世子独自过桥上了亭子。亭中一人正笨手笨脚的往茶炉子里头添碳,口中抱怨道:“小宋家这碳不好,老也烧不着。” 世子一言不发从他手里夺过碳钳子,伸入茶炉摆弄两下。不一会子炭火便着了起来了。那人竖起大拇指。“大侄女好本事。” 世子道:“念书那几年时常跟同学们去森林公园烧烤。”乃放下碳钳子微笑道,“什么风把贾三叔给吹来了。” 对面这人便是贾琮,一面架起茶瓶一面说:“本想给你写封长信。思来想去,横竖成都也不远,便过来了。” 世子默然片刻道:“我父王怎么去了这么久?” 贾琮嘿嘿了两声:“让我撺掇到南边考察去了。先去越国,再江西,再福建,再广东,最后去台湾。年前未必能赶回来。估摸着这几日信该到了。”世子点点头没言语。贾琮接着说,“我收到了吴小溪一封急信,把我那个一顿臭骂啊。” “嗯?” “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我的主意。”贾琮道,“她说我把你给祸害了。好端端一个大姑娘,除了模样儿,哪哪都跟个男人没两样。” 世子怔了怔,淡然一笑:“多亏了贾三叔的主意,不然我这会子还不知在哪户人家后院养孩子呢,哪有如今这般立在朝堂的机会。” 贾琮正色道:“我以为女扮男装就像是戏剧小说里头那样,白天峨冠博带,关起门来依然是个小姑娘。没想到你整个把自己当成男人了。” 世子道:“若那样,连我祖父祖母都骗不了,如何能哄过满朝文武。” 贾琮一叹:“大侄女,你入戏太深,可能已有了些性别认同障碍。” “何谓性别认同障碍?” “就是行为语言等表现得过于像男孩子。”贾琮道,“这种情况多半是天生的。男孩子就是喜欢针黹女工、调脂弄粉。女孩子就是喜欢舞刀弄枪、骑马打架。” 世子笑道:“贾桂就喜欢骑马打架。” 贾琮也笑道:“那不一样。她是让我们丢去兵营军训,练得有了点子起色、自然比寻常姑娘强些。人家羡慕她,她觉得很爽,故此才喜欢。并非当真喜欢。嗯,这个话题若扯远些,与生物体本身的天性有关。” 世子不觉起了兴致。“怎么呢?” “自然界,包括我们人类社会形成初期,雄性生物生存的目的都是延续自己的基因。公牛公狼公老虎,都得用搏斗的方式向雌性展示自己的强壮,方能获得雌性芳心。而雌性为了后代能有更好的基因、从而获得更大的存活率,也会挑选强壮的雄性为伴侣。人也是一种动物嘛。所以人类的男性天生亦勇武好斗。这就跟你们学校的男生踢足球是一个道理。有女生围观时是不是更来劲儿?” 世子笑道:“是这么回事。” “而雌性通常承担着养育幼崽的任务。针黹女工便是一种照顾家庭的工作。女孩子多半天然对这些事感兴趣,潜意识里在训练自己学着如何照顾幼崽、为日后当母亲做准备。” 世子又笑:“幼崽这个词儿好萌。” 贾琮也笑道:“当然,动物也有雄性养育幼崽的。海马不就是吗?人类是高等智慧生物,人类社会比动物社会复杂得多,故此选择也多。有些男孩子天生就想当个女人,有些女孩子天生就想当个男人。这些个体在人群都是极少数。但因为咱们人类的种群实在太大了,所以绝对数字并不少。” 世子思忖道:“贾三叔的意思是,就算我想做个男孩子,也不算罕见。” “算罕见,但同类不少。” 世子点头。“可我不是天生的。” “事实上,后天教养造成的性别认同障碍更多。从小当女孩子养的男人,从小当男孩子养的女人。你显然是后天的。”贾琮道,“如果早知道你扮男人会扮得如此投入,我肯定不出这馊主意。然世上难买后悔药。事已至此,大侄女应该冷静的考虑清楚。你的经历决定了你的现在,但未来可以改变。” 半晌,世子怔怔的说:“考虑什么?” 贾琮慎重道:“考虑你喜欢当个男人还是女人。以及,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世子皱眉。贾琮道,“可惜各个学校的心理学研究都才刚刚起步。有个记者在天津码头采访时遇到了这么一位姑娘。她身为女子,但性别认知上想当个男人,偏又是同性恋、所以喜欢男人。她绝不是寻常的姑娘,她找另一半找的是男同性恋者。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世子伸手指头在案上画符号:“身子是女人,意识是男同性恋,对么?” “对。”贾琮点头。“你真的很聪明。不过眼下国内暂时还接受不了她,所以她搭船去北美了。” “呼——”世子吐了口气。“阿熙也说明年必去北美。他是个同性恋。” 贾琮微笑道:“那边整个社会对各种人的接受度比较高。有份调查说,人有一多半是双性恋,纯同性恋和纯异性恋都少。我没核实过,不知真假。” 世子微微点头。半晌,她悠悠的道:“我的计划是慢慢的在朝中任用女官,慢慢的让文武百官接受女性继承人。” 贾琮道:“那么你需要权力。”他挤挤眼,“我把你老子哄去考察是帮了你吧。” 世子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的游击队呢?” 贾琮摊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谁干的。人家后台硬我惹不起。”世子瞥了他一眼,显见不信。贾琮正色道,“我的权力只在指点大方向,具体事务非但说了不算,很多都没有知情权。未来的国家都是这样,再不是一个人的天下了。” 世子看了他半日,忽然问道:“贾三叔,你师父是逆桃花源者吗?” 贾琮一愣,旋即明白了其意。乃四面张望几眼,低声道:“保密啊。这事儿除了我媳妇我还没告诉过别人呢。”世子连连点头,将身子凑近他。贾琮愈发低声道,“他们不是,我是。” 世子大惊:“啊?!你是?!” 贾琮点头:“我是。我看过三百年之后的世界。” 世子双眼发亮:“什么样儿?跟科幻书里写的那样么?” “嗯……不完全一样。”贾琮道,“科技自然发达了许多,不过人性大抵不变。整个社会的歧视比现在少了很多,年轻人的自由度也更高。” 茶水开了,贾琮站起来琢磨着应该做什么。世子径直拿起茶瓶往壶里倒水。“贾三叔是想把现在变成未来?” “那怎么可能。社会发展和科技发展都需要时间。但我希望能尽量减少歧视,尽量给年轻人多些选择。”贾琮道,“毕竟,现在的人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呐。他们也有权受到尊重、过得更好。” 978.第九百七十八章 贾琮与蜀国世子坐在八角亭中吃茶, 茶是世子泡的。世子望着湖岸, 几个跟着贾琮来的护卫正围坐在一起打牌,乃道:“贾三叔手下是谁在管游击队,做事忒狠厉了些。” 贾琮道:“是我一个师弟, 最得师父喜欢。”他想了想道, “设立游击队的目的是并不是为了给蜀国捣乱, 而是想给底层百姓一个相信公道的理由。自古以来统治阶级对下层百姓的宣传都是,人分三六九等, 主子杀奴才、贵族压贱籍、官员欺百姓天经地义。不过巴蜀之地民风彪悍。当年选择在蜀国建立游击队便考虑了这个地域特点。巴蜀百姓不好欺负,所以不容易麻木认命。对于社会革命而言, 被统治阶级没有反抗精神比什么都致命。且蜀地多山便于隐藏。” “所以贾三叔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着我司徒家的江山。” “那倒不是。”贾琮吃了口茶道,“一开始我是打算弄点银子去北美的。” “后来?” “不知大侄女可看过《林海传》。”贾琮道, “虽说他老人家还健在,传记已经出了。” 世子点头:“我看过。” “从太上皇命林姑父冒死回苏州那次之后,我便决意不再自己躲去北美, 而是要瓦解这个国家的皇权统治,不再让一个人有权力命令另一个人去死。”贾琮看着她道, “你可别说倘若你祖父坐了那把椅子便不会有此事。你祖父没坐。你祖父、义忠亲王、燕王、先楚王甚至先秦王等, 个个强似太上皇。依着你曾祖父的政绩,他必须算个明主,偏他就是择了儿子当中最无能的老三。他就是有权力把自己的个人私利摆在国家利益之上。我要对付的就是这种没有擎制且影响巨大的个人权力。”他顿了顿, “这种权力不止会害了臣民, 首先害的就是你们这些皇族。” 世子想了半日道:“林海大人回苏州后不久, 贾维斯先生便给我祖父出了个合纵的主意。这些年我反复斟酌, 倘若那几年六王合纵稍有差池,天下就不是如今这模样。” 贾琮也想了半日:“你出生没有来着?好像没有。横竖后世史书上除了齐王、其余诸王皆满门诛灭。参照义忠亲王。”世子倒吸了口冷气。贾琮顿了顿,接着说,“你祖父差点起兵造反,所以你家是头一个。然后牵连了其余几家,挨得上的挨不上的都找个借口挨上。燕王家迟了两年。” “才两年?”世子神色复杂,“若没有燕王,他压根坐不稳江山。” 贾琮摊手:“所以燕王非死不可。” 世子哼道:“除了他,最无能的便是齐王。” “所以齐王一支安然无恙。”贾琮忽然一副你欠我钱的模样,“而且你家把我家连累了,因为贾珍投靠你祖父。我老子菜市口斩首,我哥哥贾琏流放塞北没多久便死了,我和贾宝玉贾环这几个坐几年牢出来要么当乞丐要么做和尚。你看,分明投靠你祖父的是宁国府,却把我们一家子弄成那样。株连法简直是万恶之首。” 世子怔了怔:“那个我已取消了啊!” “但史书上你根本没出生啊!”贾琮理直气壮道,“待我从后世回来,想明白自己就是‘那个’贾琮,那叫一个五雷轰顶啊!” 世子脑补了一下那情形,仿佛是有点可怜。“我朝后来如何。” “太上皇的一个子孙身子骨儿不好,二十出头就病死了。死前娶了个糟心的小老婆,偏独这小老婆养了个儿子。儿子太小,小老婆垂帘听政,肆意搜刮民脂民膏统统拿去修建圆明园,史称慈禧太后。后来八国联军进京,老百姓太恨这慈禧了,便给外国兵马带路。八国军队一齐动手都抢不干净圆明园,他们遂放火把那园子烧了,几辈子帝王累积的珍宝化为乌有。国破家亡。”世子瞪大了眼睛。默然良久,贾琮长吁了一声,“再后来便是东瀛侵华了。实在太惨,我不想说。” 世子点头:“难怪你头一个便撺掇人灭了东瀛。” “而且搞了民族屠杀。在后世这叫反人类罪,是永远洗不白的一种最重的重罪。”贾琮慢悠悠吃了口茶,“名声有个狗屁用。” 又默然良久,世子问道:“贾三叔,你究竟是不是哪吒。” “当然不是。”贾琮摊手,“没看见我日日在提倡科学反对迷信?” “可你委实兴了道家。”世子道,“我派人查过。你虽没明着说什么,但联邦各地的道观真真切切比从前多了许多,和尚庙败落了许多。西洋景教的教堂和大食教的庙宇已近绝迹。” “因为道教是民族宗教啊!其余都是外来的。”贾琮摇摇头,“大侄女,你没见过后世之惨状,所以不可能理解得了我的民族情节。西洋景教和大食教排外严重,留着有分裂国家之险。” “那为何不干脆一并收拾了,全心全意无神论?” “老百姓需要宗教。”贾琮想了想道,“比如,一户人家从老到小皆行善,祖宗三代没干过一件恶事,却遇上天灾人祸、死伤大半。若没有宗教,让活着的人怎么接受?宗教好歹能给他们一个精神避难之所。不论是前世造恶太多还是天人下界历劫,总有个说法。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坚强的。” 世子慢慢点头:“我明白了。”她拿起茶盏子一饮而尽。“你们汇丰钱庄的库房究竟是怎么搬空的,我实在好奇。” 贾琮道:“我真不知道。本想着问问,让谁打个岔就忘了。大概有地道?” “没有。” “地道口可能安在你们意想不到之处。”贾琮摸摸下巴,“要么就是空运出去的。” 世子一惊:“直升飞机么?” 贾琮“咦”了一声:“你竟然知道直升飞机?” “科幻小说里经常有。” “还没做出来。”贾琮道,“目前只有小型飞艇且尚在研发阶段。热气球太大,你们若派了细作不会看不见。要不然……就是特种营帮着搬的。” 世子抬目盯着他:“你们在成都安置了特种兵营?” “当然不是。”贾琮道,“成都离秦国不远。急行军过来,寻个无人处翻墙而入,每人背上一袋金子再翻墙而出。只要人数足够多,不用两个时辰就能搬空一座金库。” 世子愕然:“那金库极大。” 贾琮道:“蚂蚁搬家可以搬走整个蚁穴。” 世子打了个冷颤:特种营能随便派来做这等事,可知联邦兵力何等强盛。这是人家不打仗,若想打自家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再一想,齐国吴国不都是不知怎么灭的么?半晌,怔怔的道:“您老看过后世史书,掺合进政事里头来委实作弊。” 贾琮叫屈道:“难不成我等着抄家么?” 世子哑然。半晌,张了张嘴又闭上。过了会子才没好气道:“抓了我们那么多州县官员呢?” 贾琮摊手道:“我真不知道,八成洗脑……额,学习去了。你先琢磨怎么应付当下吧,过阵子可能会爆发经济危机。”世子“咚”拍案,桌子一震。贾琮赶忙说,“人家汇丰钱庄真真无辜。既不相干也不知情,八竿子打不着。你们让人家去问刘丰,刘丰那挂名东家早就不管钱庄了。” “钱庄谁管?贾探春?” “不是。”贾琮道,“我三姐姐管的是财政,和商务两回事。” 世子心里咯噔了一声。“吕三姑部长。” “对。” 世子思忖着,吕三姑是个条理极明白的主儿。让她无故罢手,依着联邦的规则,纵是贾琮也未必做得到。 贾琮道:“目前蜀国最得用的法子便是承认弄错了。” 世子瞪眼:“我祖父的颜面往哪儿搁?” 贾琮笑道:“有位先生姓乌名有,干了点欺上瞒下的勾当,哄骗了你英明神武的祖父。神仙也有落入小人圈套的时候嘛。” 世子长叹一声。半晌,靠着椅子背恹恹的道:“你们的兵力强似别国那么多,为何干脆一统天下?非得弄什么联邦。” 贾琮老实道:“不想死人。蜀国还没弱到齐国那份上。” “吴国也不弱。” “陈瑞文碰巧是我大舅子,太后沈氏碰巧是云南巡抚沈钊的侄女。”贾琮道,“先拿下了他们俩,其余只走个过场罢了。” 世子浑身一震拍案而起,张口想骂又不知道该骂谁,呆了半日。“先吴王是瞎了么!” “真没有。”贾琮认真道,“沈太后很漂亮,是你们蜀国人。她老子错投了你的哪个叔叔,被你老子宰了,她官卖为奴。后来一个商人买下她送给了先吴国世子的舅舅。那舅舅见她美貌罕有,转手进贡给先吴王。当时谁都没想到她本事那么大。”停了会子,贾琮慢悠悠的道,“沈钊多好的一个官儿,又是毁在株连上,让我捡了个便宜。这可不能怪我,你们蜀国先不要的。” 世子丧气道:“沈钊那事我老子也悔的很。” “但他并没有因此废除株连法。”贾琮轻声道,“想改变蜀国只能靠你。”世子默然。 贾琮吃尽盏中茶水,自己另斟了一盏。湖岸上三两个护卫齐声唱起联邦的军歌,大概是打牌输了表演节目。直听到他们唱完,世子欲言又止,揉了揉太阳穴。半晌才说:“我得跟三叔商议商议。” 贾琮含笑点头:“嗯。阿岑靠谱。”过了会子又他道,“你还小,国事多依靠点子大人。得空想想自己的事。” 世子叹道:“我是真那没闲工夫。做男人也做惯了。” 贾琮也叹道:“若能让司徒岑监国、你去北美考察就好了。那边空旷辽阔、接近自然,人比较容易放松,也容易发现真实的自我。” 世子看看贾琮又看看自己,道:“好生奇怪。贾三叔,咱们应该算是敌对双方吧,竟然吃茶吃得如此和谐。” 贾琮瞥了她一眼:“提醒一下,我是你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当年我若袖手不管天下事,老老实实投靠太上皇,伙同薛蟠一道做海商赚大钱然后逃去北美,你压根没机会出生。” “也是。”世子不觉舒开眉头。后二人不再说话,静静吃茶。 一时世子离开宋府去见她三叔三婶,在玻璃屋子里细说经过。特隐去了贾琮曾亲历后世一节,只说他看过后世史书。司徒岑听罢亦久久无言。 裘氏看了他们叔侄二人半日,先道:“贾琮的意思是终究不会放过蜀国了?” 世子苦笑道:“什么放过不放过,等社会自然选择罢了。国力差距过大,蜀国早晚要入联邦的。” 司徒岑叹道:“这个他好久之前就告诉过了我。这些年来我使尽力气依然不顶事。” 世子摇头道:“红骨记的吴东家说的对,人家人才是量产的。咱们要么等死,要么变成和他们一样。” 裘氏道:“大侄女可是有了念头?” 世子道:“祖父的面子定是不能薄的,这个不用想了。应对经济危机只能依着吴东家之策,将库房里那些西亚物件送去长安汇丰换金银,再从别国进货平定物价,运殖民地劳力回国补充缺口。先把标治了再说。不然,待我老子回来未必肯答应。” 司徒岑夫妇互视了一眼。大侄女显见是想要权了。裘氏思忖片刻道:“前两日我回娘家,听我父亲说,你那个同学高二团屡立战功,行动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个罕见的奇才。” 世子微笑道:“莫看他面上斯斯文文的,骨子里就是个武将。脑子聪明,身手也不赖。” 司徒岑道:“你三婶的意思是,趁你手上有权柄,把他插入武班。说是扶植自己的势力也好,说是提拔人才也罢。先给他弄到些实权把兵马捏上。”世子一怔。 裘氏道:“我可没觉得你老子去南边考察一番回来能变了根本,不然怎么水溶还是那样?” 世子想了半日道:“他那么年轻,纵然……”她身子一动,抬目去看她三婶。裘氏微微一笑。又想了会子,世子摇头。“我不想父王与三叔刀兵相见。” 司徒岑拍拍她的肩:“放心,这黑锅你背。”世子愣了。“怎么着,你不背,还想让三叔背么?” 世子迟疑良久。“还是我背吧。” “这就对了。” 979.第九百七十九章 长安汇丰钱庄来了位财主, 带着十几车的外洋珍宝换金子。好在因成都总号关闭,长安分号已事实接管蜀国业务, 人手大量扩充。 不足两个月,蜀国市场物价骤然飞涨。朝廷早早预备了米面布匹等物, 各州县设立官卖处, 硬是将日常的几样价钱压了下去, 稀罕之物就管不了了。许多工厂因东家迁离蜀国欲关门,官府派人将之买下来,从民间聘有实才者掌管。工人不足的派兵运来殖民地人口补充。 因游击队偃旗息鼓,各处动乱很快平息。到了年前, 举国大抵平稳。国人中的贱籍奴籍皆已废除,连王府中的使唤侍女都签了服务合约, 月钱改作薪水。数年前蜀国便已不再新添太监了, 但原有的还不少。他们无处可去,依然留在王府做事。殖民地运来的工人事实上皆为奴才, 朝廷既然混着也没人点破。 直至次年二月中旬蜀王才回国,到王府打发人来给世子报信。世子赶着过去请安。蜀王已从南边报纸上看到了世子所为, 也知道是让游击队逼得没有法子。遂非但没怪罪世子胡闹, 反倒夸了她几句。 世子道:“儿子无能,只能想到这种笨法子。” 蜀王道:“你能早早防备危机已是了不得了,孤王未必能想到。” 爷俩才刚说了会子话,王太后打发人来喊儿子说有要紧事, 蜀王赶忙过去。王太后欢天喜地招了儿子近身前道:“我已替晏儿相看好了媳妇, 管保她满意。” 蜀王怔了怔:“晏儿自己喜欢么?” 王太后板着脸道:“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哪里由得她喜不喜欢。”又笑道,“你放心,这姑娘不说万里挑一也算千里挑一,又聪明又懂事。”蜀王思忖半日刚要开口,王太后先道,“就这么定了。我已择好了日子,下月初九正是黄道吉日,最宜嫁娶。” 蜀王忙说:“母后,太急了些。” “不急。”王太后笑若春风拂面,“我已预备了小半年,人家姑娘嫁妆也收拾好了,只等着大婚呢。” 蜀王皱眉:“母后告诉人家了?” “自然。”王太后道,“我还特打发了两个人去她们家调理她。”乃摆手道,“这些后院之事你们男人就不必操心了。你赶紧给安家下道旨,这就下。” 像蜀国世子纳了两个侧妃这等小八卦,别国报纸是不会报道的。《成都周报》也不曾吭声,故此蜀王诸事不知。见王太后这幅模样,心知必是出了什么意外。遂虚与委蛇一番,死活不肯当场下旨。直逼得王太后动了肝火,蜀王无奈道:“母后,儿子才刚进府门不足一个时辰。出去这么大半年,国中的事比早先十几年都多。儿子身为蜀王,总得先弄个明白不是?才刚在父王处请安,他也说把晏儿和阿岑折腾的够呛。” 王太后重重哼了一声:“横竖我已定下了这一个,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由不得他。”蜀王虚应着,又哄了老太太些话。可巧司徒岑赶来在外头求见,忙借机跑了。 蜀王回到外书房,见儿子弟弟并几个幕僚正在往长案子上铺路地图和图表,乃咳嗽两声。司徒岑头也不回道:“二哥来的正好。我们琢磨着修铁路呢。有几种方案,你瞧瞧?” 蜀王扫了他们几眼,又咳嗽两声:“阿岑你先慢慢铺着。晏儿跟我过来。”遂将世子领到隔壁耳房。 世子一想,她老子刚从祖母那儿出来,遂猜了个大略,顿时头疼。蜀王低声问道:“出了何事?怎么你祖母死活定要给你娶媳妇?” 世子摇头:“果真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父王,此事说来话长。”遂说起裘行正举荐丁眉、自己亲自出马把人撬过来、太上王非要她纳两个侧妃才许用女官、丁眉哄骗三位小姐说自己看上了童不野那前前后后。“我本想着,童不野呆过教坊司,祖父祖母定然不会许我娶她,便可以多僵持几年。” 蜀王皱眉道:“这个不怪你,阿岑却该明白的。当年他成亲也险些没娶成你三婶。你祖母并不愿意儿孙自己做婚事的主。若含糊着反倒容易些,挑明白竟犹如惹了她一般。如今倒是不好办。” 世子也皱眉道:“我可不想带累人家姑娘。” 蜀王想了想:“罢了,回头再想法子。” 爷俩回到外书房,先与司徒岑等人议论国事,一气儿说到了晚饭时分。蜀王伺机告诉司徒岑王太后已替世子定了嫡妃。司徒岑咂舌:“我竟忘了母后这性子!如何是好。”他想了想,“解铃还需系铃人。事儿是丁眉惹出来的,还给她办去。” 蜀王思忖道:“也好,看看这个秦国细作头子能出什么主意。”便喊了世子过来。 世子听罢愣了半日。“那……祖母给我定的是谁家姑娘?” 蜀王“哎呦”一声:“我忘了问母后。”司徒岑送他一个大白眼。 遂赶紧打发了个心腹太监上王太后院子询问。不多时那太监回来了,禀道:“太后说了,是安子孝安大人的嫡长孙女。” 司徒岑忍笑竖起大拇指:“小安大人乃是我朝头号美男子,他的女儿必然貌若天仙。大侄子好艳福。” 世子啼笑皆非,喊了个随从过来。“去我府上请詹事丁大人过来。” 不多时丁眉来了。世子正忙着跟蜀王回禀前阵子从殖民地补充劳力之事、不得空,乃是司徒岑走了出去、将丁眉领到耳房如此这般说了一回。丁眉哑然失笑:“王太后以为世子那么好色么?”乃摇摇头。“微臣明白了。微臣这就去处置。”司徒岑笑嘻嘻拱了拱手。 此时天色早暗,幸而大路旁清油路灯清辉明亮。既要入蜀王府,丁眉自然是换上了正三品的官袍。她也不回去,一径往安子孝府上去了。 到了门口叩打门环,半晌才出来一个老门子,嚷嚷道:“三更半夜的什么人打扰。” 丁眉的随从是个熟络的,张口便说:“正三品大员。” 那老门子打了个激灵,口里还说:“我们老爷从二品呢。” 随从道:“你们家三四个爷们,唯安老大人从二品罢了。其余几位爷们多比我们大人老了二十来岁,官衔还没我们大人大。” 老门子这才看清楚门口负手立着一位穿绯红官袍、带平翅乌纱帽的老爷,模样年轻清俊,吓得赶忙打千儿:“见过老爷。敢问老爷尊名,奴才好进去回禀主子。” 丁眉“嗯”了一声,眉头微皱。废奴也只能放走想走的,这等老奴才却是为奴惯了、给他自由他也宁可跟着主子。随从大声道:“我们老爷乃是世子府的詹事丁眉大人,要见你们家大小姐。” 老门子立时亮了眼睛。这些日子,大小姐要当世子妃之事早已传得阖府上下尽人皆知。太后派来的那嬷嬷说,单等王爷回来就下旨赐婚。王爷是今儿午后到的,晚上世子府就来人了?他乃眉开眼笑磕了个头:“奴才这就回去!”恭恭敬敬将她们让进门厅喊人上茶。到了灯光明亮处,这门子才发觉丁大人是个年轻姑娘,心中霎时转了几个弯子。 门子进去回话。丁眉早已参加朝议,故此安子孝认得她,闻报险些站了起来。“丁大人来了?” “正是。”门子挤眉弄眼道,“那位大人是个姑娘!不过长得不俊。” 安子孝不悦道:“朝廷大员岂能由尔等嚼舌头。”门子赶忙认罪。安子孝捋了捋胡须,“丁大人最是秉公持正不过。既是来见大丫头的,我就先不见了。让……”他想了想,“让大小子去门厅接人,引去大丫头院子。”门子口里答应着,退出屋去忍不住龇牙:合着那女官来头不小。 一时安家大爷亲自领路,陪着丁眉来到大姑娘院子门口,自己在外头候着。有大丫鬟恭迎丁眉入内,安大姑娘立在堂前台阶上翩然万福。丁眉见之微惊。 丁眉混了几年青楼,见过美人不少。秦国入联邦后,贾敘将她调离长安。先放了三个月的假去鲁国陪刘丰,再派到京城和大佳腊学习。此间丁眉不知见了多少美人。从林黛玉柳明月到吴国的沈太后,算是阅尽世间绝色了。待见了此女依然惊艳。心下暗想:蜀国果真出美人。明面上自然不显,含笑对着安大姑娘作了个揖。 安大姑娘自然知道“世子府詹事”这五个字的分量,并瞧丁眉委实容貌平平,忙请她到内堂安坐。 吃了两口茶,丁眉示意安大姑娘撤出屋中服侍的人。安大姑娘依言。丁眉才要说话,一眼瞧见了窗前的大书案。方才有个丫鬟可巧挡住了她的视线;丫鬟一走,赫然可见案头搁了个物件。她竟忘了要同准世子妃说话,瞧那个去了。安大姑娘等了半日,柔声道:“那是我哥哥做来玩的。丁大人若喜欢,就送与你了。” 丁眉大喜:“你哥哥做的?你哥哥多大?” 安大姑娘微怔了一瞬:“他今年十九岁。” “念的什么学校?” “蜀大国学系。” 丁眉看着那东西道:“小型磁铁交流发电机驱动人偶。令兄一个学国学能做出这东西,可知对物理学的兴趣不浅。且能把发电机做得如此之小,天赋也了不得。”乃啧啧道,“蜀国哪里会缺理工人才!安小姐,世子若想求令兄主持物理学实验室,可难么?” 安大姑娘还以为她瞧上自己哥哥了,合着竟是替世子瞧上了哥哥另一宗天赋,不觉笑道:“若能得用于世子,我们家自然愿意。” 丁眉笑逐颜开:“不曾想能有此意外之喜,真真不虚此行。”乃说了几句闲话,正色道,“今日我本是奉了三殿下之命来见安小姐的。” 安大姑娘忙立起行礼:“请大人赐教。” 丁眉一叹:“由你哥哥避在门外不入你的院门我便知道,你是那种王太后喜欢的姑娘。世子绝对不喜欢。” 安大姑娘颜色骤变:“世子……不喜欢么?” 丁眉恳切道:“你委实是个美人。但不是天下男人都喜欢美人的。且美人分许多种,世子身边不缺美人。且世他打小去了大佳腊,那边的民风与蜀国全然不同。她早已习惯了那边的日子。” 安大姑娘已带了哭腔:“那我依着他改便是了。” 丁眉微笑道:“你真的想依着他的喜好改?” 安大姑娘哽咽道:“不然还能如何?” 丁眉正色道:“世子不喜欢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的姑娘。她喜欢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安大姑娘一愣,显见没听懂。丁眉吃了口茶道,“比如,小姑娘学琴棋书画、打结子绣花,不是为了讨好丈夫婆母,而是为了自己喜欢。我就不喜欢这些,我喜欢运筹帷幄、执掌朝堂。燕国丞相林黛玉,最先喜欢的是营造房屋,而后爱上了疆场征战,如今当了一国丞相。我一个好朋友最喜欢美,成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遂做了职业模特。我在京中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是位化学工程师。燕摄政王妃的亲妹子爱做点心,便开了家点心铺子。世子喜欢这样的姑娘。而且世子不喜欢后院规矩,比如亲哥哥连亲妹子的院门都不能进。我们一处做事的男女皆有,哪来那么多的嫌好避。她也不喜欢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个侧妃入府当日便被打发出去逛街了,如今一个在学医、一个在学种花植树。安小姐,王太后喜欢的姑娘,世子肯定不喜欢。” 安大姑娘愣了。良久,她喃喃道:“不是说世间的男人都喜欢……么?” “信口雌黄。”丁眉道,“你若照着太后的吩咐谦恭柔顺,必是一辈子独守空房。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改变自己。”丁眉道,“你不改,世子一定不喜欢你;你改了,她就可能会喜欢你。” “可太后……” “处女皇后不是没有。皇太后都不能强按皇帝临幸自己的亲侄女,王太后又岂能强逼着世子跟谁洞房?”丁眉定定的看着她,“不论世子多器重你哥哥,都不会把这份器重转到你身上。安小姐想必不是个傻子,知道世子府中谁说了算。” 良久,安大姑娘轻声道:“我……明白了。”丁眉点头。 980.第九百八十章 丁眉跑了趟安家, 粗略哄了哄安大姑娘, 出门时顺手替世子拐到了安家大爷安学敏。次日一早,安学敏灌满了两耳朵全家长辈的叮嘱, 揣着丁眉给的帖子直奔世子府。 府中的门子问过他名姓便笑道:“昨儿晚上丁大人已说了,今日保不齐安公子会来, 不想来得这么早。我们里头还在吃早饭呢。请过来做个登记, 说不定明儿你就不用登记了。” 正说着, 两个年轻人从外头小跑着过来,喊道:“魏大叔好~~” 门子笑呵呵道:“两位大人好。” 安学敏悄然打量,此二人皆穿着南款的松柏绿运动衫, 脖子上搭着白毛巾, 脚下登着橡胶底的运动鞋。一个看了眼安学敏道:“有客人啊。” 门子道:“便是昨儿丁大人特特叮嘱的那位安公子。” 他二人立时来了兴致:“把交流发电机做得极小的那位么?欢迎欢迎。”“来, 我们领你进去!”遂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搭了安学敏的肩勾着他往里走。 一路走到世子府东边的花园子, 临水大堂四面门开, 匾额上挂了两个大字:食堂。一眼可望见里头或站或坐了二十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 一多半穿着南边的衣裳。安学敏虽在成都念书,有数位朋友去了燕大等联邦学校, 登时猜到这世子府中大略是个什么情形。 三人才刚踏入食堂,丁眉已站起来了。“这么早就来啦?”她拍了拍手, “各位静一静,这位就是安学敏公子。” 众人原本吃包子的吃包子、啃鸡腿的啃鸡腿、喝白粥的喝白粥, 闻言立时放下手中食物鼓起掌来:“欢迎安公子——”“欢迎小安——”“欢迎学敏——” 丁眉含笑从两位带路者手中接过安学敏, 领着他绕圈儿认识这些人。介绍了七八位之后, 她指着一位穿黄衫、大眼睛的姑娘道:“这是童不野。她原本管画铺,如今是世子的助理。” 童不野笑眯眯摆手:“小安你好。”安学敏霎时瞪大了眼。 谁知童不野说完这句话便接着往豆浆碗里泡油条,全然没搭理准世子妃的亲哥哥。她身边那年轻男子一面站起来一面皱眉道:“都说了油条不能多吃,会得老年痴呆。你已吃了两根了。” 童不野道:“少啰嗦!那么多人吃油条,也没见得老年痴呆。再说又不是每天都有油条的。”依然如故。 丁眉便指这男子道:“这是司徒晏。没错,他就是世子本尊。” 世子已含笑朝安学敏伸出右手:“安学敏公子,欢迎你。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团队,我保证你能发挥最大的才能、让世人都知道你是个天才。” 安学敏惊得半日没回过神来。“你是世子?”这世子竟穿着和方才跑步那两位一样的衣裳。 丁眉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道:“这是常春藤大学的校运动服,每个学生都有。喂,世子的手还伸着呢。” 安学敏赶忙握了上去,口里慌乱道:“参见世子。” 世子微笑问道:“吃早饭没?” “已在家中用过。” “那你稍等,我们也快吃完了。” 他右手边那男子道:“世子,你应当问问人家可要再吃点子。” 安学敏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说话间那男子已站了起来,立在世子身旁朝他伸出右手:“你好,我叫明端。” “明大人,久仰大名。” 丁眉遂领着安学敏粗略认识了全场,安学敏从前十九年受的惊皆不如这一刻来钟多。但他莫名的喜欢。 饭后众人各自忙碌,丁眉陪安学敏在府中走走。慢慢走到世子府西边,丁眉远远的指着一座院子道:“先前世子纳的两个侧妃,辛小姐和刘小姐,就住在此处。院中开了个门通向外头,她们平素不大到里头走动,相当于独立门户。” 安学敏霎时察觉不对:“辛小姐和刘小姐?” “对。”丁眉道,“如果你妹子愿意嫁进来,她就是安小姐。”乃指着另一座院子,“不出意外的话,她会住在那里。” 安学敏愕然,大声道:“她是世子妃!” 丁眉正色道:“只有世子认了的世子妃才是世子妃,世子没认便是客居于此的客人。世子会认可什么样的人,你方才已经看见了。你觉得你妹子是吗?顺便说一句,蜀国已废奴,世子妃不再能陪嫁奴才进来了。”安学敏呆若木鸡。过了许久,看他渐渐回魂,丁眉接着说,“倘若你妹子嫁进来,这两位姑娘是不会给她行礼的,其他人也不会,不论是扫地的清洁工阿姨还是看门的魏大叔。她们三位都一样,都是客人。” 安学敏立时道:“如此说来,世子并未临幸两位侧妃。” “当然没有,她们日后都是要嫁人的。”丁眉定定的道,“同样,世子也不会占你妹子的便宜。” 半晌,安学敏喃喃道:“那嬷嬷所言竟全是虚话。” 丁眉道:“世子搬入府中这么久,王太后愣是半个人都没插进来。因为她手里根本没有世子看得上的人。纵是看门的扫地的也得合心意不是?” “她没有硬赐下来么?” “有啊。世子不穷,买得起别院。废奴之后皆放出去了。” 安学敏皱眉:“世子此举不妥。不论如何也得给王太后些颜面才是。” 丁眉微笑道:“人家是亲祖孙,不会为这些许小事生罅隙。再说,王爷独这么一个儿子。且不说世子政事上无可挑剔,纵是个无能之辈又如何?王爷还能废了她另立世子么?”安学敏哑然。妹子这婚事还不如没有。谁知丁眉又如猜道他所想般道:“看你替妹子做的那个玩意实在精巧,可知你很关爱她。纵然不做世子妃她也少不得要嫁入别家当少奶奶,还不如进了这府里自由。你看那两位姑娘,显见比在她们自己家幸福多了。辛姑娘已经有人在追呢。你妹子那么漂亮,也很快会有人追求的。” 安学敏又傻了。半晌,脱口而出:“世子就那么喜欢那个姓童的?” 丁眉道:“不与童不野相干。纵没有童不野,也会有赵不野、钱不野、孙不野、李不野。世子不是个会受后院女子摆布之人。小安,世子代表蜀国的未来。王太后那一套彻底过去了,何苦让你妹子小小年纪做陪葬?她的人生还长着呢。” 安学敏道:“可她嫁过来便是世子正妃,这般身份如何再嫁?” 丁眉笑道:“这还不容易?就说她有个孪生姐妹自小养在庙里便是。” 安学敏急道:“我妹子自打看了世子的画像便已爱上,今生今世不会再看上别的男子。” 丁眉轻声道:“外头卖的世子画像,都是童不野画的。”安学敏一愣。“才十六七岁说什么今生今世。等她经历多了见识多了,自然会知道少年心思青涩幼稚。”丁眉叹道,“我和她一般大的时候被家中送去嫁给牌位,而后入庙为尼。那时候我也觉得一辈子完了,每日只钻研诅咒之术。后来当了朝廷细作,自此海阔天空。你妹子若抱怨世子为何不肯听王太后的话,跟我怨恨父亲将我嫁给牌位有何不同?” 安学敏沉思良久,郑重问道:“蜀国会加入联邦么?” “迟早的事。”丁眉想了想,“只怕比大家预计的还要早一点。” “世子愿意?” “世子无所谓。加入也成,不加入也成。但联邦不会许咱们不加入啊。”丁眉吐气道,“国与国之间只有在武力相当时才能讲道理。” 安学敏道:“人也一样。权势相当才能讲道理。” “不错。最麻烦的便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实则并非如此。那必然很失落。”安学敏苦笑。丁眉问道,“要不要去看看二位姑娘?” “不用。” 丁眉点头。“你妹子若不想嫁,忽然生病也好、八字带煞也罢,借口好找。若实在想嫁过来,万不可当自己是世子妃。也别预备给府里人的赏赐,这儿没有奴才。更不能在府中胡乱走动。她只是客居,搞不清楚身份会被主人轰出去的。” 安学敏长叹:“世子之意,晚生知道了。” 丁眉恳切道:“但世子是诚心诚意看中了你,希望你能来主持物理实验室。”安学敏苦笑。他妹子总不能真的装病吧。再说自己不投世子还能投谁?王爷连个老二都没生出来。 把安学敏送去与府里的小实验室交予负责人后,丁眉回到外书房。众人正在议事,见她进来都笑:“如何了?” 丁眉大大方方落座:“妥了。” 明端道:“你倒是运气,可巧遇上这小子聪明。” 丁眉吃了口茶,慢条斯理道:“运气乃不可琢磨之物。我是做情报出身,最忌惮碰运气。” 众人一愣:“你早就知道世子婚事?” “不知道。”丁眉道,“但我知道安学敏。一听说是他妹子我便心中有数了。” “这还差不多。”明端点头道,“我说么,你那么冒失、随便放人进府来。” 丁眉道:“安学敏我早已在谋划拉拢他。不止因为他会做小型发电机,还另有缘故。” “什么缘故。” “暂不能告诉你。”丁眉看了眼世子,“连世子也不能说。” 世子微微偏头:“哦?” “瞒住自己人才能瞒住外人。”丁眉道,“横竖您真心待他便是。他也是真有才学。” 世子思忖片刻,摆手道:“罢了,既然你心中有数我就不过问。” 丁眉拱手:“谢世子信任。”又看了众人一眼,“大家也要真心待他。” “是——丁大人——” 当日安学敏便答应了加入世子府,世子极欢喜。如门子魏大叔所言,下回再来他不用登记了,他有腰牌。 回到家中,安学敏与他妹子关起门来详谈了足有两个多时辰。 安大姑娘彻夜未眠,次日一早请她哥哥到自己院中,红着眼睛决然道:“我嫁。” 安学敏思忖道:“也好。世子府你能学到的东西极多。” 安大姑娘眼中坠下泪来:“我就是喜欢他。我只对他好,他喜欢什么我便去学什么,总有一日他会明白我比那个贱人好。” 安学敏怔了怔,半晌才说:“你若存着如此念头……保不齐会灰心。”安大姑娘摇头不语。安学敏长叹一声。 收拾了一阵子,安学敏便揣着腰牌往世子府而去。见着丁眉时他悄悄说了妹子的心思。丁眉微笑道:“无碍。小安你放心,钻牛角尖的姑娘我不是没见过,要死要活的都有。她若真把世子喜欢的都学了,心境必然不同。” 安学敏叹道:“惟愿如此。” 三月初九,蜀国世子娶正妃,成都府大大的热闹了一场。安大姑娘忍着泪披上大红嫁衣乘轿离家,内里惶恐如惊鸟。 依着礼数走了一番后,新人送入洞房。却不是直接走进去,而是坐上府内小轿抬了半日才到的。喜娘搀着安大姑娘在床沿坐下,一个女子朗声道:“行了行了,凑热闹的都出去吧。安小姐,你哥哥来了,让他进来陪你吧。” 话音刚落,便听安学敏在门外嚷嚷:“滚、滚,统统给我滚出去。” 屋内有男人笑道:“小安,听说你妹子好漂亮。”安大姑娘吓得浑身一颤,旋即想起这些日子她哥哥时常说的,世子府内从来不避男女之嫌。 “让你们滚听见没?”说话间安学敏已步入屋中,“妹子掀开盖头吧。你方才没跟世子拜堂。快滚!别把我妹子吓着。你先别掀盖头,就不给他们看。” “哎呀别那么小气嘛,以后还不是要认识。” “滚不滚?” 那女子也沉声道:“先出去。人家小姑娘没出过门的。” 屋内脚步声乱响,数人嘀咕着出去了。安大姑娘早已啜泣起来。女子轻叹一声,掀开了她的盖头。安大姑娘不觉抬头一看,眼前立着个穿新郎红袍的——女人。安学敏道:“这是明顺大人之妻,方才跟你拜堂的便是她。” 安大姑娘惊呼:“世子呢?” “躲着呢。”明二奶奶道,“世子想着,拜堂之礼对一个女子而言非常重要。既然你们不是真的成亲,还是别跟他拜堂的好。如此,日后你嫁人时就不会遗憾了。”安大姑娘骤然失望。明二奶奶看了看窗外,“这会子早呢。横竖再不用你出去见人了。小安,这院子已开了对外的门,带妹子上街散心吧,买些好吃的好玩的,换件衣裳。” 安大姑娘如木雕泥塑。“他竟如此狠绝……” 明二奶奶道:“岂不比假意拉扯着你强?” 安大姑娘咬了咬嘴唇:“我要见童不野。” 明二奶奶笑道:“丁大人猜到你可能想见她。”乃伸手一指。 安大姑娘这才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摆了张挂灯椅。有个姑娘穿着身南边式样的牛仔衣裤侧坐其上,左手搭着椅背,下巴也搁在椅背上,右手朝她挥了挥:“安姑娘你好,我叫童不野。”安大姑娘愣了。她脑中想过千万种童不野的模样,偏不曾想过这种。 安学敏拍了拍她的头:“来,卸掉这重死人的凤冠,哥哥带你玩儿去。谢谢明二嫂子。” “不谢。”明二奶奶嫣然一笑,“咱们是自己人。”安学敏微笑,眼角跳了一下。 981.第九百八十一章 新娘子才刚入世子府, 她哥哥便领她出门散心。安大姑娘垂泪不止,坐在茶楼也没心思吃点心。安学敏正安慰她呢,忽然有个老头慢悠悠走了过来抬手打招呼:“安大爷,你也出来吃茶?” 安学敏颜色大变:“您……您老怎么……也来吃茶。” 老头道:“我在这头闲逛,想买两匹缎子做衣裳。那边的鸿福居新到了好货。” 安大姑娘神色一动:“哥哥, 咱们去看看衣料子吧。” 安学敏见她想买东西,立时笑开了眉眼, 口里还抱怨道:“你的衣料子还不够多的?” 老头笑道:“说不定这位小姐是想给哥哥做衣裳呢?” 安学敏假意叹了口气道:“她有那份心就好了。” 遂结了茶钱,兄妹二人同去买衣料子。那老头背着胳膊跟他们一道, 还帮着参谋了半日。 安学敏瞧妹子挑的料子皆是男人惯常穿的颜色式样, 便知道她心思没对路。乃咳嗽两声道:“听说南边的女人都不做衣裳了。官府提倡买衣裳, 尤其不鼓励在衣裳上绣花。说是女子若把精神都拿去绣花,便没功夫做正经事。” 安大姑娘一愣:“什么是正经事?” 安学敏指着这铺子里的伙计道:“他做的就是正经事。”又指账房先生,“他做的也是正经事。”又指门外路过的巡街衙役,“他们做的也是正经事。” 安大姑娘这才想起前些日子丁眉所言, 世子不喜欢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的姑娘。偏她自小受母亲先生教导,早已习惯“对男人好”他们便喜欢, 一时转不过来。乃恹恹的丢下手中衣料。“不买了。” 那老头在旁摇头道:“如他们那般,女人都做事去,家里不得乱套?” “还真没有。”安学敏道,“于国家而言便是解放了一半的劳动力,自然愈发昌盛。再说, 穿着浑身绣花的衣裳和没绣花的, 有什么两样?男人多半留意不到, 白费许多心力。委实不如把那功夫花在有用之事上。故此联邦诸国比咱们强。” 老头依然摇头:“礼崩乐坏、瓦釜雷鸣。你们等着,早晚遭天谴。咱们蜀国才最好,男女各司其职,安稳现世。” 安学敏苦笑了下,低声道:“咱们能安稳现世那是因为人家撤走了游击队。” 安大姑娘大惊:“游击队是联邦派来的?” “是。”安学敏道,“为了逼迫蜀国废奴废贱籍。” 安大姑娘喃喃自语:“原来那阵子国势危急如斯,世子何等艰难。” 安学敏连连摆手:“你想错了。世子巴不得早早废奴,是太上王不让。联邦反倒帮了世子。他们若不出手,世子只能干着急。” 老头思忖片刻正要说话,安学敏瞪了他一眼,挪动半步拦住老头的视线,使之半分瞧不见安大姑娘。老头淡然道:“年轻人多半冲动,不知天高地厚、听到看到什么便奉为真理,巴不得立时照着学来。殊不知皆盲目短视。此时就该有长辈教导教训一二,不可任之肆意妄为。” 安学敏哂笑道:“敢问蜀国最终是废奴了还是没有。” 老头道:“时候未到,且等着便是。” 安学敏摇头:“老先生,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乃看了眼妹子,“不买了是吗?那咱们走吧。”不待安大姑娘回过神来,拉了她便走。老头也不跟着,负手立在铺子看他们急行了数十步才渐渐慢了些。 安大姑娘已瞧出不对劲了,问道:“大哥,那位老者是何人?” 安学敏看了看左右才说:“是我们学校的一位先生。日日跟同学们说些‘时候未到’的虚话,巴不得旁人和他一样。我恐怕你受他撺掇。”乃叹道,“丁大人曾说,人皆巴不得规矩利于自己。如今王太后的规矩于你有利,世子府的规矩于你不利。你若信了方才那位,巴望着总有一日王太后强迫世子改掉府上的规矩,只会白白虚熬掉日子。” 安大姑娘低头道:“我不曾那般想。” 安学敏正色道,“妹子,莫要指望落下去的日头从西边升起,明日东边出来的只能是新太阳。将来只有世子府的规矩变成蜀王府的规矩。许多人还不知道,你先知道你先改,就比她们得占先机。”安大姑娘微微点头,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那老者含笑朝自己挥了挥手。见妹子回头安学敏也回头,瞧了个正着,赶忙拉着妹子又走,直走出那条街才罢。 蜀国世子假模假样娶了一妻二妾,满朝文武欢喜不已,皆以为国家自此安稳千秋。 转眼到了七月。日上中天,蛙鸣蝉噪魂绕神劳,人人昏沉欲睡。蜀王正在凉殿小憩,外头忽然一阵大乱,乃烦道:“闹什么。” 两个太监急慌慌跑了进来,喊道:“王爷,大事不好!” 蜀王皱眉:“何事?” “王府前后各来了一支兵马,现已合拢围住王府。” 蜀王立时没了倦意,冷着脸问:“哪里的兵马!” “尚且不知。” “禁卫军呢?” “不知何故并未拦阻。” 还未来得及多说,耳听齐刷刷的脚步声疾风般近前,一群兵士从殿外涌入,为首的正是禁卫军大将邹大宏与蜀王嫡亲的弟弟司徒岑,司徒岑身后是他妻族的几位裘将军。 邹大宏喝到:“大胆贼子假冒王爷,今事已败露,还不束手就擒!”话音未落,数十支火.枪一齐指住了蜀王。 十几名护卫早已将蜀王团团围住。一个大声道:“三殿下、邹将军、裘将军,你们弄错了。王爷何尝被人假冒?” 司徒岑摆手道:“真的已经救出来了,胡先生就莫要装模做样了。” 蜀王好笑道:“你竟也会中人的计策?把那个什么真的带来我瞧瞧。” 邹大宏听蜀王之声音乃是本人,低声迟疑道:“三殿下,我瞧着这个是真的啊。” 司徒岑微笑道:“没错,这个是真的。” 邹大宏松了口气。“我说嘛,堂堂王爷哪能被人假……”话未说完,一把乌油油的火.枪口已抵住了他的后脑。邹大宏失声喊道:“三殿下你作甚!” 司徒岑耸肩道:“明摆着,逼宫啊!” 蜀王皱眉:“阿岑你闹什么?” 司徒岑乃正色道:“二哥,去年到今年,你从北到南去联邦各地考察,连过年都没回来。你已实实在在看到了外头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可回来之后,你几乎什么都没做。” 蜀王拨开身前两个护卫往前走了两步,直视司徒岑:“你想当蜀王。” “不想。”司徒岑道,“我从来就不想当蜀王。不过我觉得,要是二哥你失踪了,晏儿当蜀王不错。” 蜀王面上波澜不惊:“晏儿与你合谋?” 司徒岑道:“我哪儿敢告诉她。横竖她是世子,你不见了、她总要继位不是?难不成父王重新出来么?” 蜀王冷笑道:“她年纪太轻,你自己当不是更好。” 司徒岑道:“当蜀王太累了。想当年我还是个纨绔王子时多快活。”他摇了摇头,“后来我知了贾琮的本事,觉得我若依然袖手旁观、蜀国很快就要被他吞灭。故此辛辛苦苦做事,想兴旺蜀国。不想人家随随便便的放两支游击队进来我们立时乱套。不堪一击啊……” 此事邹大宏已回过神来,喊道:“是他们祸害我蜀国,岂能怪到王爷头上!” 司徒岑置之不理:“二哥,若蜀国依然如故,我纵累死也拦不住联邦慢慢蚕食我国经济、引诱我国人才、迁移我国百姓。除非晏儿能做主,那说不定我又可以当纨绔老爷了。世界这么大,还有很多地方我没去过呢。” 蜀王点点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阿岑,我再问你一次,晏儿可与你合谋?” 司徒岑道:“晏儿什么都不知道。她还小,我不想让她背着囚父之罪。我本是她长辈,黑锅自然长辈背着。” 蜀王思忖半日道:“也罢,孤王姑且信你。”乃看着司徒岑道,“你出来逼宫,你媳妇孩子如何安置?” 司徒岑微笑道:“二哥放心,我府里还有两三个护卫。” 蜀王也微笑道:“汪琳么?”司徒岑身子一震。蜀王摇摇头,“汪琳是父王的人,你不知道么?” 话音刚落,有兵士进来急报:“裘将军,韩老将军领兵从外头将我军包围了!”司徒岑与裘家众人大惊失色。 蜀王轻叹一声:“你府上和裘家都已被重兵围住,跑不了了。” 司徒岑怔了半日,犹自不信:“汪琳怎么会是老头子的人!” 蜀王淡然道:“不信你就等着。”乃坐回榻上。 不多时,司徒岑之妻儿和他岳家满门皆被押到蜀王府,司徒岑呆愣愣的看着他们发傻。裘氏上前拉了拉他的手,微笑道:“别怕,黄泉路上一起走,也有个伴儿。”三个孩子显见吓着了。两个小的一人一个抱着父母的大腿,大的那个紧紧拉住司徒岑的衣襟。他已猜到出了何事,不敢说话。 忽闻太监在外头尖声喊道:“周护卫到——”司徒岑抬头一望,只见自己原先的护卫周虎正走进殿来。世子回国后他便改跟着世子了。司徒岑面色一变。 蜀王悠悠的吃了口茶,问道:“周虎,孤王只问你,晏儿可知此事。” 周虎跪在下头大声道:“世子半分不知,这会子正跟幕僚们商议铁路线路呢。”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司徒岑骤然回神,长叹道:“何苦来,连亲儿子都信不过。” 蜀王冷冷的道:“我素来信得过亲弟弟。直至你进殿之前我都不敢相信。” 司徒岑撇嘴,拱了拱手:“对不住啊二哥。” 太监又喊:“安学敏公子到——” 世子的大舅子安学敏白着脸儿走了进来,跪倒磕头。蜀王依然问他世子可掺合了今日之逼宫。安学敏道:“世子与此事毫无瓜葛。” 蜀王盯着他看了半日,看得安学敏出了一身的冷汗。蜀王才要说话,外头又喊上了。“高二团将军求见——” 蜀王慢慢抬起头来。“高二团掺合了没有?” 殿内韩将军道:“高将军并不知情,末将动身之前特去看过,他正在操练新兵。” 蜀王哼道:“他倒是来的快。”乃命让他进来。 只见高二团挺着九尺高的大个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迎着蜀王拱手:“王爷千岁。” 韩将军喝到:“高将军,见了王爷还不下跪!” 高二团微笑道:“若是平日自然下跪。今儿我是来跟王爷谈生意的,所以不跪。” 蜀王眯起眼睛:“你要跟孤王谈生意?” 高二团作了个揖:“先跟王爷道歉,有件小事哄了王爷。我大名不叫高二团。团团是我的小名。我本叫高祈。父亲高芒,母亲贾迎春。他二人的大名想必王爷听说过。” 蜀王拍案而起:“你说什么?!”四周众人皆大惊,连司徒岑亦张大了嘴。 高祈道:“不过司徒晏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学校就用的高二团这个名字。” 司徒岑喊到:“你是贾琮派来的细作?” “不是不是!”高祈忙说,“我三舅舅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娘没告诉他。” 司徒岑糊涂了。“你这么个身份,跑到我蜀国来为将,贾琮不知道?” 高祈重重点头:“对,他不知道。真不知道,他以为我上北美旅游去了。” “你来作甚?”司徒岑愠道,“总不会是来寻前程的。” 高祈瞧了瞧他、又瞧了瞧蜀王。踌躇了好一阵子,硬着头皮低声道:“我喜欢司徒晏。” 司徒岑一晃神。“啊?!”蜀王也瞪大了眼睛。 高祈声音大了一点。“我喜欢司徒晏。我娘给我三年的时间追她,追不到就回马来国去。” 司徒岑拍手,双眼冒光:“追到了么?!” 高祈颓然道:“没有。看意思追不到了。” 司徒岑不觉走近了他两步:“哎呀别泄气啊!这不是三年还没到么?多花点心力她总会感觉到的。” 高祈吐了口气:“她明摆着喜欢童不野,看我的眼神跟看明端没半点不同。我已想好了,帮她练出一支精兵来、算对得起她的信任。明年就走。” 982.第九百八十二章 司徒岑逼宫不成, 让蜀王抓了全家带外岳父满门。蜀王尚未来得及问清楚世子可曾掺合进去, 贾琮的外甥高祈赶到、想跟他做生意。蜀王看看他又看看裘家众将, 问道:“你的兵马怎么没动?” 高祈简短道:“我全然不知此事。否则就不会惨败。” 司徒岑翻了个白眼:“说的就跟你是天才似的。” 高祈道:“天才倒有,不是我。不过司徒先生若跟我商议,我定会反对你这般简陋逼宫。” 司徒岑微愠:“小子, 你以为逼宫很容易么?” 高祈忙陪笑道:“您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们的计划不好。这么少的人手险些成功已是了不得了。但是打仗这玩意主要靠的是实力。裘将军麾下人马对阵蜀国别的官兵毫无优势,只能取巧,稍有不慎便那个啥。若我事先知道, 至少能从马来国借来精兵。我在马来就相当于世子。”他看了看蜀王, “我爹就我这一个儿子,调点子人手一句话的事。” 殿内寂然片刻,韩老将军走出半步道:“高将军, 早先你同我一齐出去平叛,游击队总能提前撤走, 可是你与他们通风报信?” “不曾。”高祈道,“除了我母亲,旁人皆不知我在蜀国。我虽听说过游击队谁在管,却是天南海北八竿子打不着。” 殿中又鸦默雀静。半晌, 蜀王咳嗽两声:“你说要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高祈微笑指着司徒岑道:“这位大叔如何处置,王爷您很棘手吧。杀了吧, 他是您亲弟弟不说, 对你、你儿子和蜀国皆真心实意, 只因见解不同才闹到如此地步。而且他还是我三舅舅的好、基、友,杀了他恐怕引起兵祸。不杀吧,干出这等大罪来哪有不杀的?”司徒岑绷着脸忍笑。 蜀王面无表情道:“你想保他?” 高祈点头道:“我可以保证联邦再不对蜀国动武,包括游击队。” 蜀王冷笑道:“你凭什么。” “凭我娘是贾琮唯一的亲姐姐,我又是贾迎春唯一的儿子。”高祈微笑道,“我三舅舅跟王爷您不是一样的人。您已认识他了,应该知道他的性子。有出戏叫《四郎探母》,金批令箭是怎么让铁镜公主弄到手的?”蜀王思忖着看了看司徒岑,司徒岑正仰头琢磨屋顶。“而且,三舅舅用人从不忌讳身份,说过数回‘司徒岑那厮是个外交人才’。您若把他送去京城,少不得占个礼部的高位。于联邦而言,高位上有个姓司徒的也好看。于蜀国而言,京中安置一个王弟也安全。只不过白送了联邦一个人才而已。说实话,联邦人才济济,多这一个并不多。我不也白送了你们一支精兵么?” 殿内再次阒寂无声。蜀王忽然道:“你先头说天才倒有,不是你。” 高祈笑道:“我本也预备着跟您举荐呢。就是我的副手王卫。那厮真真是个天生的将才。我打小在兵营混大,从没见过这等奇人。不过他是吴国人,父亲乃太湖渔民,你们可以去查查来历。” 司徒岑道:“我从不相信有什么天才、奇人。不论何等天赋秉异,不经培训不能成材。这王卫是你教导出来的?” “不是。他真是天才,奇思妙想极多。”高祈道,“事实上我之长处并非打仗而是练兵,王卫却擅战。”他看着韩老将军道,“我与他说起咱们平叛经过,他每每提出异议,说某战如何如何便能更省事。我心服口服。还望老将军日后多多教导于他。”韩老将军拱了拱手,没言语。 司徒岑道:“那更不可能了。横竖我觉得此人有来历。小子,你没查过?” 高祈摊手:“我孤身在此,身边两个亲兵都是司徒晏送的,拿什么查去?他原本在韩将军手下,我上回选人挑出来的。” 蜀王看了眼韩将军,韩将军立时回道:“末将不知此人,待末将回去查验。” 司徒岑道:“您老肯定查不出来,让伍方那老头查去。” 蜀王思忖道:“若是高将军的副手,伍方应当查过才是。”乃命,“传伍方。” 太监尖着嗓子喊道:“王爷传伍方大人进殿——” 不多时门外进来一个老头,正是数月前世子大婚那日与安学敏街头偶遇的那位。伍方目不斜视跪在殿前。因高祈来的突然,蜀王忘了喊安学敏起来,这会子才想起他。乃命他等在一旁。安学敏恭立,忍不住瞧了伍方数眼。 蜀王乃问他可查过高二团的助手王卫。伍方道:“老奴查过。此子乃水匪出身。” 高祈愕然:“不对吧,他时常出口成章,称得上锦心绣口,显见是念过书的。” 伍方道:“王卫之父便是赫赫有名的太湖水匪王五,其母甄氏乃姑苏一乡宦之女,饱读诗书。因容貌生的美,被其父抢做压寨夫人。王卫自小便跟着母亲读书。越国灭吴后发兵剿匪,王五的人被驱散逃往海上。王卫让几个忠心的喽啰保着离开越国来我蜀国,后朝廷选新兵、他入选了。”高祈瞠目结舌,老半日回不过神来。 蜀王思忖良久,问道:“你看他可靠么?” 伍方道:“回王爷,老奴业已与之结识。此子极盼着能得个官身、好洗去水匪之子的腌臜名头。言语间对其母最敬爱不过。老奴以为可用。”蜀王点点头。高祈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霎时又没人说话了。 忽然,门外有太监高喊:“王太后来了——” 又有人急喊:“别让她老人家进去——” 司徒岑四面转圈子想找个地方躲避。蜀王恼道:“别躲了。” 话音未落,门外有女声断喝“谁敢拦阻”,王太后已闯了进来。司徒岑“滋溜”一声藏到柱子后头去了。王太后刮风似的走到殿前,拄着拐杖问蜀王:“岑儿呢?”蜀王指了指柱子。司徒岑大气也不敢出,王太后松了口气。 高祈上前作了个揖:“拜见王太后。” 王太后打量他道:“你是高将军不是?” 蜀王咳嗽两声:“母后,他是……燕国贾琮的外甥。”王太后一惊。 高祈忙说:“我跟王爷做生意呢。请他把司徒岑送给我舅舅、让我舅舅给个不低于从二品的官儿做;保证联邦再不对蜀国出一兵一卒,连游击队也不出。太后您看这生意如何?” 王太后喜出望外:“好、好!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王儿,就这么定了!” 二人一个推一个拉的两下里夹击,蜀王心下已活动了。高祈说的没错,真要把司徒岑杀了委实有几分下不去手。且联邦之武力实在太强,贾琮与司徒岑交情莫逆。能把司徒岑光明正大安插到京城去……只是如此一来,裘家也不能杀了。司徒岑最爱媳妇儿。若杀了裘氏满门,她吹吹枕头风,司徒岑日后还惦不惦记蜀国可不好说。乃不由自主的瞧了裘家人一眼。 高祈见了,悠悠的道:“我们联邦有个词儿,叫人民内部矛盾。这种矛盾是在利益一致的基础上产生。与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相对应,人民内部矛盾是非对抗性的,可以用协调的方式解决。” 伍方那老头冷笑道:“高将军,犯上作乱还不叫你死我活?什么才是你死我活?” 高祈道:“司徒岑只是着急蜀国前途,虽行为不当却情有可原。游击队与你们才是你死我活。对了,有件事你们搞错了。游击队一直是方家的兵马,直到去年才秋生叔他们才掺合进去的。” 伍方大惊:“游击队不是你们的人?” 高祈道:“世子第一次废奴失败后,秋生叔和鸳鸯婶子借用了蜀国游击队的名头。嗯……应该是打过了招呼的。说白了,他们是假冒的游击队,方易飞才是真的。” 司徒岑忍不住从柱子后头探出脑袋来:“他们怎么买到的火器?” 高祈道:“他们与辽王早有联络,派了一支人马混入恶魔骑士团去西洋打劫。这是他们的财力来源。火器也是跟着辽王买的,辽王赚了一点差价。” 司徒岑皱眉:“石秋生两口子还在蜀国不在?” “早回去了。人家又不是没正经差事。” 韩老将军忍不住道:“如此说来,那阵子如鬼神般的游击队并非是我蜀国原本之游击队,而是燕国官兵冒名的?” “额,秦国官兵。”高祈道,“燕国太远。”他想了想,添上一句,“抓的蜀国官员全都已放了,王爷可以去他们家中问问。” 伍方道:“委实放了,只是不论文武全都不愿意再次为官。”高祈摊手。伍方冷笑道,“敢问贵联邦无端侵我国土、扰我黎民、抓我官员,是何道理?” 高祈道:“因为蜀国不肯废奴除贱籍啊。又没占你们一寸土地。”他乃看着蜀王正色道,“王爷已到联邦多地考察,应该明白我三舅舅的意思。人,不是牲口,不能当物件一般买卖。” 蜀王冷笑道:“蜀国不肯废奴,你们就派来秦国官兵;倘若不肯依着你们修改律法,下回想必就是燕国官兵了?” 高祈道:“其实只要废除了奴隶和贱籍,别的都不要紧。比如婚法。你们现在不改,等人才匮乏的时候自然不得不用女官,用了女官迟早要改婚法。王爷——”他拱了拱手恳切道,“司徒晏真的有眼光,遇事您老多听听她的意思。” 蜀王淡然道:“不劳高公子费心,孤王自然心中有数。” 高祈耸肩道:“我明白,占惯了便宜不愿意放嘛。ok,咱们这生意算是谈成了对吧。” 蜀王长叹一声,朝司徒岑望去。司徒岑又在看屋顶。王太后拄着拐杖走到司徒岑身边一把抱在怀内哭道:“我的儿啊……” 司徒岑也掉下泪来:“母后,儿子实在是没有法子。不变法便是等死啊!二十年后又是一个齐国。” 高祈在旁道:“司徒先生也不用太过担心,你们有殖民地呢。弄得好能像爪哇国那样。” 司徒岑忽然想起一事,趴在王太后脖上问道:“爪哇为何不入联邦?” 高祈莫名道:“爪哇入联邦干嘛?” “那马来为何入了?你父亲撺掇的?” 高祈笑道:“您老到现在都不知道周冀就是贾琮?合着你俩完全是柏拉图式的友情啊。” “什么?!”司徒岑好悬跳起来。“贾琮是马来国主?!”王太后发觉自己已没法子抱着他也哭不出来了,遂放开手。司徒岑咬牙,“那厮半个字没提过。” 高祈道:“燕王家那个老三若不闹着要杀冯紫英,我三舅压根不会当什么摄政王。他跟司徒岳私交不错,而且很看好他。司徒岳如今在爪哇呢,也是我三舅救下来的。” 蜀王冷哼一声,明白这小子在拿贾琮威胁他。司徒岑全心全意为蜀国好是真,不想当蜀王也是真。若杀了他,连太上王都不会答应,莫说王太后。乃正色道:“你真能做贾琮的主?”王太后立时满眼期盼望过来,司徒岑又抬头看房梁。 高祈道:“我不能,但我母亲能。我能做我母亲的主。” 司徒岑忽然问道:“小高,你日后有何打算?” 高祈道:“去燕大进修管理学。” “不回马来?” “不回。我爹娘过两年也要回国。” 司徒岑乃朝蜀王挤挤眼:“二哥,我去京城吧。让晏儿得闲来看看我。” 蜀王好悬想揍他。“孤王还没答应呢。” 司徒岑涎皮赖脸道:“难不成二哥还真想杀我呀。你就当我惹了祸、跑到京城躲去不就完了?再说母后也不能答应啊对吧母后。” 王太后忙说:“你可不能杀你弟弟!我不答应!” 司徒岑拍手:“看,杀不成吧。” 伍方皱起眉、斟酌着正要开口,高祈抢先道:“此事本是你们家的家事,家事自然老子娘说了算。要不再问问太上王?” “对对对!”司徒岑点头似鸡啄米,“快快快去问问父王的意思!嘿嘿嘿哈哈哈……” 王太后瞧着他那副模样忍不住好笑,戳了他一手指头:“亏你笑得出来。”蜀王也忍不住想笑。 伍方在旁森然道:“假若三殿下今儿成事了,预备如何处置王爷。” 殿内气氛还没来得及冷,司徒岑立时道:“我连船都预备好了。给晏儿留书让她好好干活,我和二哥一道重游西洋,然后非洲北美南美,然后去澳洲看袋鼠考拉熊。等回来少说也得五六年。” 高祈委屈道:“南洋呢?南洋好玩之处极多,风景真真跟画儿似的,好吃的也多。” “对,还有南洋。”司徒岑道,“从澳洲渡海到爪哇,游罢南洋经西亚回国。” 高祈道:“你这完全就是环球旅行,没有个十年打不下来。” 司徒岑拍手道:“人生短短几十年,世界这么大,不多走走看看哪里划算?” 王太后瞪了他一眼:“胡闹。你老子若有个差池上哪儿找你们去?” 司徒岑笑道:“母后,人有挂念就死不了,说不得我老子能多活十几年。” 蜀王自然知道他母后在提醒他老太爷身子骨儿不好。朝下头望了一眼,裘家子弟个个不俗。不觉低叹:又便宜了贾琮。 983.第九百八十三章 蜀王与高祈谈成生意, 将司徒岑和裘三将军等犯上作乱的罪犯送给他舅舅贾琮,换取联邦再不往蜀国派一兵一卒。只是蜀王终究信不过高祈这个小孩子。乃先将司徒岑等人囚禁于府,命人快马跑一趟京城,让贾琮自己来蜀国签个合约。高祈亲自陪着去,星夜启程走了。 司徒岑家有座玻璃房子,平素就在此处商议要紧机密。回府后,他们两口子领着孩子坐在玻璃房子里半日没言语。 有个孩子大着胆子小声问道:“父亲, 日后我们不能在家里住了么?” 司徒岑长叹一声:“我们要去京城暂住些日子, 不用太久就能回来。” 裘氏忙问:“很快能回来?” 司徒岑苦笑道:“我二哥以为, 只要联邦不对蜀国动武便无碍。殊不知贾琮那厮多的是手段。不客气的说, 早先他没对蜀国下狠手便是因为我。如今二哥把我送走, 实乃丢去保护.伞啊——”他摇头道,“秦晋赵皆不弱,哪个是派兵打下来的。他只对弱国用兵。” 裘氏道:“这三国加入联邦, 皆是不同的缘故。” “这才叫本事。”司徒岑道, “加上吴越齐鲁, 每次都用不同的法子。他们人才实在太多了。” 裘氏想了想道:“若如此,咱们只当去京城游玩一阵子,也省得日夜悬心。” “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司徒岑思忖片刻,骤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已有几分魔症了。那个叫王卫的,还有秦国来的丁眉,会不会是联邦的人?” 裘氏忙问:“何以见得?” “年轻的别国天才我们还没得过, 哪有那么巧就巴巴儿给捡到。尤其丁眉还是女子。” 裘氏好笑道:“真真是魔症了。照这么说蜀国难道就没有被他们拉拢去的?朝中还用人不用了?” 司徒岑也笑道:“委实是魔症了。罢了, 横竖咱们捅了这么大的娄子都能平平安安的, 便是好事。京城也不错,听说已使上电灯了。”话虽如此,他心里仍有几分不定。 另一头,世子正跪在殿前苦求蜀王放她见司徒岑一面,蜀王置之不理。 时近黄昏。世子府詹事丁眉大人立在世子身后替她打伞遮阳。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伸出手腕看看表,乃俯身劝道:“世子,王爷不会答应的。暂且先回府去,大家商议想办法。”世子摇了摇头。丁眉将嘴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世子眼神一动,以为她已有主意,扭头看过去。丁眉轻轻点头,搀扶她起来。 伍方一直侍立在殿前,看得分明,忙进去回禀。蜀王听罢久久不言。伍方低声道:“王爷,那位丁大人……奴才觉得有些古怪。” 蜀王道:“哪里古怪。” “世子才刚跪下时她看了看腕表,奴才就觉得古怪。主子做事她陪着便是,看表作甚?方才她又看了两次表。头一次世子还没跪足一个时辰,她便没动。过了会子再看,一个时辰已过,她便上前相劝。也不知跟世子说了些什么,世子眼睛一亮,而后便让她搀着回去了。”伍方道,“仿佛她是诚心让世子跪一个时辰似的。” 蜀王一想委实有点子不对,乃道:“安学敏不是与她交好么?让他问问去。”伍方微微皱眉,终是答应着退下了。 这日晚上,世子府幕僚围坐议事,独缺了高二团。安学敏时不时溜丁眉一眼。 少刻,丁眉道:“我到院中走走、理清思绪。”便出去负手立在廊下。 安学敏旋即随了出去。丁眉看着他。安学敏低声道:“丁大人可有主意么?” “没有。”丁眉道,“事出突然,毫无准备。” “那……我听世子先头言语中之意,仿佛大人已有主意似的?不然,他还没见到那位——”安学敏比出三根手指头,“怎么就回来了?仿佛回来得太快了些。” 丁眉道:“那是我哄了她。世子欲在王爷殿外石阶上长跪。长跪极伤膝盖,她虽年轻也经不得那伤。且关节这等部位一旦伤着了,保不齐一辈子不好。世子身在事内自然拧巴着,旁人皆知王爷既不可能见她、更不可能放她去见那位主儿。故此我粗略算着,只等她跪足一个时辰,勉强对得起她自己、也对得起那位主儿了,便假意暗示她我有法子,诓骗她回府。” 安学敏愕然:“原来如此。”乃强笑道,“我还当丁大人有法子呢。” 丁眉摇头道:“我若有法子早使了,哪里用得着让世子巴巴儿跪那么久。”乃愁眉长叹。 又说了几句闲话,二人回到屋内。安学敏向世子道:“晚生回去托祖父劝劝王爷如何?” 世子垂着眼皮子道:“也好,死马当活马医,什么法子都试试。” 安学敏拱手离去。他前脚出门,丁眉后脚也一声不吭的出去了。不过片刻功夫她便回来,依然不言语。世子瞧了她一眼道:“既是暂且想不出法子来,大伙儿先各自歇息去吧。明儿早上脑子清醒了再想。”众人都知道她与丁眉有话说,遂鱼贯而出。 屋中转眼只剩下丁眉与世子二人,丁眉乃道:“从旧年年底我便开始寻访理工类人才。在蜀大物理系听到一位教授竭力夸赞安学敏,万分惋惜他去了国学系。我立时查了此子。有个学生说,不知什么缘故伍方先生近日老找他。安学敏非但不学他的课,且显见不大喜欢他。蜀大有名的教授先生我都略知名字,不曾听说此人,遂顺口打听。原来这伍方是位讲师,教授历史学,已经六十多岁了,去年刚来蜀大。学生说他教得一点都不好,没人知道是怎么哄过校长混入学校的。我心下莫名觉得此人奇怪,便寻到他授课的教室立在窗外偷看。”她忽然住口。 世子等了片刻问道:“那人是谁。” “世子。”丁眉认真道,“你可相信直觉?” 世子道:“不大信。我更信科学。” “直觉可以说是一种经验。”丁眉道,“当某些事处理多了、某类人见多了,便能找到说不清楚但感觉得到的共同点。”世子思忖片刻,蓦然睁大了眼。丁眉正色道,“我在秦国做了多年的细作,还当了一阵子细作头子,最了解这个行当。那位伍方先生,只瞧他一眼我便有两种直觉:其一,此人是个太监。其二,此人非但是个细作,还是个细作头子。” 世子立时道:“安学敏做不成细作。” “别人也是这么想的。再说,细作分很多种,并不需要个个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丁眉顿了顿。“我当时便疑心到了王太后头上。她老人家一直想往这府里安插人手。没什么恶意,不过是控制欲强罢了。孙子在府里关起门做什么,可合规矩、可听她的话,可跟女人睡了觉、女人是不是狐狸精、有没有怀胎,她统统不知道,别扭的难受。她之所以插不进人来,是因为她觉得好的人世子皆觉得不好。故此,若想达成目的,须得找个世子看得上的人物。安学敏这般人才,世子必然看得上。” 世子倒吸一口凉气:“依你之意,我祖母挑中安姑娘并非因为她美貌。” 丁眉道:“自古蜀地多美人。安姑娘委实出挑,但也未必寻不出第二个来。还有。看看王太后自己、再看看王后便可知道,王太后心中合适的正妃并非绝色佳人。而安家也并非最好的世子妻族之选,有人比他们家更合适。除非安家另有砝码。” 世子默然了会子道:“当时你说你招安学敏入府别有缘故,便是这个?” 丁眉道:“王太后业已挑中了他妹子,说明有把握拿捏住他。咱们世子府人丁并不兴旺,没有人手日日盯着他。好在就如世子所言,安学敏实在不是那块料。比如方才,他想离府报信,寻的借口那叫一个别扭。依着我这个细作头子的经验,轻易能看出他究竟当了细作还是没有、何时当的。” 世子深呼吸了几下。“……何时。” “安姑娘入府后没几日。”丁眉道,“我若没猜错,伍方或王太后拿安姑娘胁迫了他。” 良久,世子道:“为何不告诉我。” 丁眉道:“何苦来让世子心中别扭。一个暴露而不自知的细作于咱们有利,再说他极不合格。细作最忌讳的便是带着主观情绪,安学敏从感情上明摆着偏袒咱们这方。倘若他们另派个合格冷静的细作进来,咱们才真叫头疼呢。” 世子又想了半日,道:“我还是觉得安学敏做不了细作。” “用细作来定位也许不大合适,他就是个线人吧。安学敏虽有时活泼,其实全然不会撒谎。那伍太监既捏了他的把柄,只需提问即可。他若说假话登时就能看出来。” 世子点了点头:“这倒说得过去。方才你二人在外头说什么?” 丁眉将她与安学敏所言复述一遍。“先头立在殿门口的那位老太监便是伍方。显见他留意到了我掐时辰、让安学敏来套我的话。” 世子有些好笑:“套的……也不算差吧。” 丁眉道:“若是明端这般套我倒也罢了,可安学敏何尝会留意到这种事?”世子点头不语。丁眉接着道,“方才我烦劳周虎大人跟着他,看他去了何处、做什么。” 世子再点头,轻叹一声:“虎叔竟是祖父的人。” 丁眉微笑道:“周虎和安学敏一样,能当护卫、能当工程师,当不了细作,做不到把上司命令放到个人情感之上。其实,周虎肯定知道世子也掺合那件事。可他与你们俩皆感情极深。既是那位业已保不住且独自担下了罪名,他便没忍心跟王爷说实话。” 世子长吁道:“起初我跟三叔说好了我背黑锅,到头来竟是他背了。” 丁眉道:“依着他与燕国贾琮的私交,到了京城想必过得不错。世子过些日子偷偷溜去瞧他便是。”世子摇了摇头。 不多时周虎回来了。原来安学敏离府后去了太白楼,在茶房里告诉了一个伙计方才他是如何套丁眉话的。伙计笑道:“伍大人还愁你做不来。偏此事乃王爷之命,他不敢异议。竟小瞧了安先生。”安学敏假笑两声,白着脸儿回家去了。 那头伍方得了消息立时回给蜀王。蜀王捋着胡须道:“她倒是一心一意替晏儿着想。”半晌叹道,“这丁眉若做世子妃倒是合适,比安家那小姑娘强得多。”伍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也不知使的什么法术,不过二十来天功夫贾琮便赶到了成都,顶了一身风尘直奔蜀王府。蜀王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闻报竟有几分愣神,过了会子才说“快请。” 贾琮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堂前,望着蜀王便笑:“哎呀王爷你真的把司徒岑送我啊?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哈嘿嘿~~你可别后悔。要我说,他在你们蜀国真真用的不是地方。这货就该当外交官。朝廷政务那么枯燥他累的要死;若放去跟各国大使打太极拳,他必是一把好手。” 蜀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长叹道:“令甥答应了孤王条件。” “好说好说。”贾琮摆手道,“其实我从没打算过往蜀国派兵,你儿子极靠谱。” 蜀王面色一沉,冷哼一声。伍方在旁奇道:“王爷骑的什么马?竟来得这么快。” 贾琮道:“进了你们蜀国境内才换的马匹,之前一直开汽车,四拨人日夜轮班开的。” 蜀王假意呵斥:“放肆!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伍方赶忙退下去了。 二人遂商议起了合约。除了不往蜀国派一兵一卒,蜀王还提了一连串的要求。比如不得往蜀国倾销产品、不得派人来蜀国宣扬联邦多土地少交租等等。贾琮一律答应,痛快得了不得。“赶紧交货交货!” 数日后,司徒岑及其岳父裘三将军两家趁夜离府,上了贾氏马行派去的马车。待世子得知,他们已走了整整一夜。 九月,《燕京周报》刊发报道,蜀国王弟司徒岑出任礼部侍郎兼内阁学士。礼部新成立个外交部,司徒岑司职外交部长。蜀国世子闻讯后立时说想去四姑娘山狩猎,被蜀王一口回绝。 984.第九百八十四章 联邦帝国新上任的外交部长司徒岑不是个低调之人。刚到京城时, 他先花了几日功夫领着妻儿闲逛紫禁城,不花钱。并拍下许多照片,三个儿子个个穿着小尺寸龙袍坐在龙椅上拍照,自然也少不了他自己。而后一家子又游览了几个要紧的景点, 比如一坡梅林的一座庙、小圣人开的脂粉铺子、燕王府、恩候博物馆、建安科技馆、瑞锦美术馆、高孟生音乐厅等, 四处拍照留念。过了些日子, 他打发人给蜀国送去几大包照片,信中写道:“恐怕父王母后兄长侄儿争抢, 干脆多洗了几套,每人发一套。大伯也发一套。” 这日,照片送到成都。蜀王心中暗骂, 仍派人送了两套给父母, 并送一套去世子府、一套给裘氏之大伯父裘良。裘家兄弟看着照片, 悬了两三个月的心可算放下。 只是他们侄女裘氏穿凤袍拍照后,又觉得龙袍更好看,遂也穿龙袍拍了几张。裘行正在旁探头,皱眉道:“妹子穿龙袍,似有大不敬之嫌。” 裘良叹道:“难道穿凤袍就敬了?皇宫里头早就让游客穿假龙袍坐真龙椅拍照了。天家威信扫地多年矣。” 后又看到几张照片, 乃是司徒岑两口子与小圣人两口子在大明宫合影。有四个人都穿龙袍的、也有两龙袍两凤袍的,笑得花枝乱颤。 裘氏亦送了信回家。说京城一切新奇,姓司徒的连大带小、不过三四日功夫便乐不思蜀了。他们家老二进京当日跟世女贾定邦打了一架,还打输了, 贾定邦还比他小。遂立誓定要好生习武, 再不输给女孩子。结果第二日又输给了贾维斯的侄女, 气得没吃午饭。老大起初仰慕故宫博物馆的馆长助理贺小南,不曾想人家业已成亲。他不服气,非要见见人家丈夫。那丈夫姓柳,是个军官,模样俊朗武艺高强。老大立时抛弃贺助理转而崇拜柳连长,决意日后考军校、到他麾下当兵。老三恨不得干脆住在小吃一条街,还差点了认摄政王妃的妹子当干妈。别误会,不与王妃相干。这位陈姑奶奶做的点心占了京中一绝。裘氏自己也琢磨着,等孩子们都适应了,去联邦政府捞个官儿做做。 因联邦的军制与蜀国全然不同,裘三将军全家男子都上军校培训去了,故此信写得简略。只有一条要紧:当日跟着他们逼宫的几位副将还在牢里关着,烦劳裘良设法弄出来、让贾氏马行将他们连同家眷一道送进京去。 裘家女眷平素跟着裘氏四处走动,暂没想好日后做什么。横竖裘三太太明着说:京城真好,各色想不到的便宜,不愿回成都了。不过她列了张单子,托裘良太太帮她去原先府上取些东西。 传看完书信,裘家几个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良久,裘行正道:“其实……我从秦国回来之前,长安也大略有了这般势头。” 裘良拿起侄女和“皇后”穿男式西洋礼服坐在可可茶铺的合影端详半日,道:“依你们看,这司徒家的江山可还能兴起么?” 裘行正摇头道:“爹,合家大小、远近亲友,哪个不知我三婶娘是个最规矩不过的规矩人。才刚到京城就成这模样了。人心一放出去,就跟离笼的鸟儿似的,再收不回来。再者,阿岑在蜀国是王弟啊!他都觉得京城好,还有什么可琢磨的?” 裘二老爷望着京城街景的照片道:“京城倒没怎么变。” 裘行正道:“这是老城区,有个什么古建筑保护条例。燕国朝廷还另建了新城区,与这些全然不同。您老看看报纸便知道了。” 裘良道:“房屋街市大略没变,人可变多了。你瞧瞧,不论男女老少都穿着南服,就数不出几个穿像样衣裳的。还有这什么自行车,咱们也就几个少爷骑着玩玩,他们满街都是。” 裘行正指一张照片道:“自行车连长安都开始提倡普及了,京城满街跑汽车。爹,我要是寻常百姓我也想去燕国。” 裘良的长子也道:“单看这些照片我都想去燕国。” 裘行正忽然想起一事,让仆人去他院子取《杭州周报》来。一时报纸送到,裘行正翻到一版指道:“这是一则广告。”众人一看,原来是杭州旅游局发的,说是西湖照相馆新出了一项服务,可以穿龙袍在西湖上拍照,并附了几张工作人员穿龙袍的照片拼图。裘良怅然长叹。 京中照片自然也进了世子府,世子与幕僚们一道瞧新鲜。见司徒岑全家个个精神,世子心下略安。 正议论着,安姑娘来了。她穿了身南边款式的衣裳向安学敏招手笑道:“大哥,昨儿我采了些新鲜桂花做酥糖,你尝尝!” 众人一瞧,她身后那乳母挽着个不小的食盒,都笑道:“见者有份!” 安学敏横了他们一眼:“好妹子,我都跟你说几回了。好吃的只送到我实验室去,没他们的份。” 安姑娘含笑随意张望,一眼看见世子坐在主位上看照片,童不野立在他身后扒拉着他的肩膀探头,牙关暗咬。遂先走到安学敏身旁。“大哥先挑,挑剩下的才给旁人。” 众人笑道:“让他挑让他挑,都是酥糖,味道还不同么。” 只见那乳母掀开食盒盖子,露出一层六个格子。安姑娘指道:“这个最甜。依序转过来,这个糖最少。” 安学敏道:“我不大爱吃极甜之物。糖少的给我,旁的他们分去。” 遂闹哄哄的分酥糖。待走到世子身旁,童不野先笑道:“我爱吃甜的,最甜的那种。能拿几块?” 安姑娘道:“这么多人,纵是童娘子也只能拿两块。” 世子道:“我那两块给你,只是你莫一气儿吃干净,回头吃不下饭。”童不野忙不迭的答应。 丁眉在旁道:“那你不该这会子就告诉她。先留下两块,等下午再给她。不然散会之前指定就没了,你信不?” 童不野忙说:“才不会,我留两块下午吃!”一壁说,一壁挑了四块最甜的搁在自己盘子里。“多谢安姑娘!”安姑娘含笑点点头往下一位而去,手指头掐手心掐得生疼。 才一会子功夫酥糖分完,安姑娘告辞。才刚出去门口,屋内世子道:“三叔还捎来了几盒胭脂,姑娘嫂子们分了吧。” 有人笑道:“难道成都没有胭脂么?大老远的从京城送来。” 世子道:“是皇帝家的胭脂。” “啊?” “还有人记得京中有位小圣人么?如今也不小了。就是我三伯祖父的第五子。他早已离开紫禁城,换个寻常百姓的名字开了家脂粉铺。这几盒胭脂就是他铺子里的好货。” 安姑娘脚步一顿。便听丁眉笑道:“他倒是真皇帝,连你老子都只是王爷罢了。胭脂呢,我先挑一盒。” 童不野道:“在这儿呢。你们挑去,我早扣下了我的。” 明顺道:“给我媳妇留一盒。” 童不野道:“这儿都不够分呢,改明儿你自己出差买去。手快有手慢无啊——” 屋中脚步声响,姑娘嫂子们议论着胭脂就分没了。门外安姑娘眼圈儿一红,快步离开。 拐出院门,乳母咬牙道:“这等物件儿当是姑娘做主、分给两位侧妃才是。” 安姑娘没忍住泪,哽咽道:“我并不是世子妃,不过是个客居的。他们介绍我也说,‘安学敏的妹子’。” 乳母亦垂泪道:“我可怜的姑娘。你分明是正经全副銮驾抬进来的!怎么就成客人了。世子好狠的心肠。” 安姑娘拭泪道:“大哥早就跟我说明白了。是我自己执意嫁过来,不与世子相干。” 二人抱头哭了一阵,黯然往自家院子走。快到时,可巧遇上辛刘二位姑娘嘻嘻哈哈的追跑。辛姑娘笑跑到安姑娘身后:“安妹子快帮我拦着她!” 刘姑娘道:“安姐姐莫管闲事,我今儿非打她不可。” 安姑娘柔和道:“莫闹了,瞧你们都出汗了。” 刘姑娘哼了一声:“看安姐姐的颜面,暂且饶过你这回。” 辛姑娘拱手:“多谢妹子大人大量!”几个人一笑。 乳母乃道:“二位姑娘,你们去前头了不曾?” 辛姑娘道:“我们从不去前头。” 刘姑娘道:“我们又没有个哥哥在这府里做事,过去作甚?” 乳母道:“我才听到一耳朵,仿佛说,那位——”她伸出三根手指头,“从京里头送来了几盒胭脂,是皇帝家铺子里的。世子让分给各位姑娘呢。” 辛刘二位互视了一眼。刘姑娘道:“那是分给世子府的姑娘,没我们什么事。” 乳母笑道:“你们难道不是世子府的,竟是府外的不成?” “当然是府外的。”辛姑娘道,“我们只在此借住,用了人家的银子已是不好意思了,难不成还想着得人家的东西不成?纵然这府内没有姑娘,也当送给主家的亲戚女眷,与我们客人何干。世子有那么些亲妹堂妹表妹。” 刘姑娘道:“婶子可千万别误会,我们俩还要嫁人呢!”说着,笑嘻嘻推了辛姑娘一下。 辛姑娘嗔道:“我才多大?谁着急嫁人了?等两年再说。”说着转身便走。刘姑娘笑朝安姑娘挥了挥手,跟着她跑了。 乳母惋惜道:“她二人竟真的当自己是客。” 安姑娘蔑然道:“都有男人献殷勤呢。若不是客,难不成给世子戴绿帽子?”乃气哼哼的回自己院子了。 另一头,蜀国大学历史系办公室里,先生们刚刚开完会,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有两位年轻的讲师说闲话。 一个道:“那个转系的学生,真的转系了?” 另一个道:“真的,手续已办完,告示也贴出去了。” 这位啧啧道:“国学转物理,哪儿跟哪儿。” 那位道:“这个安学敏我认识。不说话时像个翩翩公子,略开个玩笑他竟脸红,真真可爱。且极好骗,说什么他都信。可惜转系后大约就不会再上历史课了。” 这位笑道:“可惜什么?贤弟,你该不会是瞧上人家了吧。” 那位也笑道:“莫胡扯。我只觉得逗他说话好玩儿。那孩子半分不会扯谎,一眼便能看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上回他跟几个同学玩天黑请闭眼,他抽到了杀手,脸上明晃晃写着心虚二字,头一轮便被好几个人瞧出来了。没瞧出来的皆是书呆子。后来捕快逗他说话,没费多少功夫便套到了另一个杀手是谁。” “如此妙人儿我也想认识认识。要不明儿我做东,你请他一道来?” “他如今做了世子府的幕僚,主持什么实验室,日日忙得不可开交,已不大得闲出来玩了。” 二人说着收拾妥当结伴离去。坐在他俩身边的另一位讲师,老先生伍方,面色凝重。 数日后,安姑娘与乳母出门散心,随意走到一座茶楼歇脚。正吃茶往窗外瞧街景,忽然听有人道:“是安学敏同学的妹子安小姐不是?” 安姑娘扭头一看,桌前立着一人,正是她出嫁那日偶遇的蜀大的先生,忙站起来行了个万福。“老先生,小女子有礼。” 此人便是伍方,含笑点头道:“果真是安小姐。巧的紧。听闻你们家大姑奶奶便是世子妃?” 安姑娘面色一僵:“……是。” 伍方朝左右环顾了几眼,低声道:“安学敏转系,我已多日见不着他了。前些日子我听说了件要紧事,烦劳安小姐转告……安子孝大人。” 安姑娘睁大了眼:“请先生赐教。” 乳母这才发觉老先生还站着,忙说:“先生请坐。” 伍方摆摆手:“不坐了,只略说两句话。”又低声道,“王爷仿佛颇中意世子府上那位丁眉大人。曾跟心腹说,她做世子妃才合适。” 安姑娘大惊:“可……丁大人年岁也大,模样也寻常。” 伍方道:“正妃不用美貌,侧妃侍妾美貌便好。王后年轻时亦算不得美人。” 安姑娘声音微颤:“丁大人……怕是不会答应吧。” 伍方道:“这等大事自然是王爷说了算,哪里由得丁大人愿不愿意。世子本想娶一个教坊司出来的粉头,最末不还是老老实实娶了你姐姐?” 安姑娘小脸霎时白了。 985.第九百八十五章 伍方告知安姑娘蜀王有意换丁眉为世子妃, 安姑娘大惊失色。乳母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伍方道:“王爷之意极难变动。除非丁眉犯下大错,或是令姐立下大功,不然……” 安姑娘眼圈儿红了:“丁大人素来连小错都不会犯,何况大错。” 乳母也红了眼:“我们姑娘不过是个深闺弱女子,上哪儿立功去。” 伍方道:“女子未必无用。只是世子妃娇滴滴的, 想来难有胆谋替朝廷做事。” 乳母立时噙泪道:“我们姑娘极聪明、有胆有谋, 只不知如何为朝廷立功?” 伍方迟疑了会子道:“世子妃若真有立功之心,可去太白楼点一道菜, 红辣椒心的肉丸子。” 乳母一愣:“这算什么菜?” 伍方微笑道:“赤胆忠心。”乃不由分说拱手而去。 乳母正待追上他问明白,安姑娘唤道:“回来。”乳母赶忙回来。安姑娘微笑道,“他知道我是谁, 特意来提醒我的。”乳母一愣。安姑娘站了起来, “走, 去太白楼。” 此后,安姑娘愈发爱往世子府前头跑了,还想拜丁眉为师当女官。丁眉笑让她先学些基础再说,列了一堆书单子。安姑娘趁机时常上丁眉处请教。 一日, 丁眉去知府衙门办事。办完正欲告辞, 门外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太监, 拱手道:“丁大人, 王爷有请。”丁眉微惊,先请验看了他腰牌, 方拱手跟着走。 不多时到了蜀王府。蜀王神色复杂看着丁眉, 她只安坐不动。半晌, 蜀王乃道:“丁眉,你曾与阿岑同游青羊宫。” 丁眉愣了。思忖片刻,顿时了然:“小世子妃竟是朝廷细作,倒是小瞧了她。” 蜀王面罩寒霜:“你不抵赖?” 丁眉道:“王爷既已将我带来,且我那回说漏嘴到今天已有六日功夫,足够查明白。”她泰然道,“微臣与司徒大人委实在青羊宫商议秘事,然并非王爷所猜的那件。” “你知道孤王猜的是哪件?” 丁眉微笑道:“这般架势还能是哪件?王爷,当日我二人在商议世子的终身大事。她越来越喜欢童娘子,童娘子在她跟前也越来越自在、如今竟有了几分放肆。微臣这身份也不便跟王后商议,除了司徒大人还能找谁?” 蜀王冷笑道:“商议世子的终身大事,用得着画蜀王府地图?” 丁眉一怔。“王爷说什么?” 蜀王拍了两下手掌。只见伍方领了个十三四岁的小道士进来叩头。蜀王问道:“你那天看见的穿儒衫的女人,可是她?” 小道士抬头看了看丁眉:“就是她。” “你说她和那人在树下拿树枝子画了半日的图?” “是。贫道在树上歇午觉,他二人没留意。后来贫道醒了,就往下看。” 蜀王看了眼丁眉,见她泰然自若,心下诧然。“他们画了什么,你可记得?” 小道士道:“记得。我记性最好不过,且我喜欢画画儿。” 蜀王点头:“他们画了什么,你照着画来孤王瞧瞧。” “贫道遵命。” 伍方遂领着小道士到一旁画画去了,丁眉依然面不改色。一时小道士画好了,伍方把画呈上来。蜀王命搁到丁眉跟前去。 丁眉看了眼道:“委实像蜀王府的地图。” 蜀王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丁眉眼角微露一丝笑意:“王爷可否容微臣问这位小道长一个问题?” “准。” 丁眉看着小道士含笑道:“小道长莫怕。我只想问问你,那天你看到我和司徒大人在树下画画,是我画的还是他画的?” 小道士道:“你画的。” 丁眉点点头,回身伸手在地图上圈了一大块向蜀王道:“敢问王爷,这些地方可画对了?” 蜀王不明其意。“画对了。” “那微臣便是被诬陷的。”丁眉指道,“微臣只到过蜀王府的四个地方。入朝前,王爷曾在外书房召见过微臣,这儿。入朝后与诸位大人一道在外殿上朝,这儿。王府宴请群臣,这儿和这儿。除此四处之外,别的地方微臣均不曾去过。敢问微臣如何能画出如此详尽的王府地图?若微臣要与什么外人议事、设法从世子口中套出王府结构也就罢了。偏同微臣议事的乃是司徒大人。他最熟络蜀王府不过,还用得着微臣去弄地图么?那自然是他画,岂能由微臣来画?” 小道士喊道:“分明是你画的!那个男的在旁边看边说话。” “你听见我们说什么了?” “那会子风大,树又高,我哪里听得见。” “原来那会子风大树又高啊,那你就不会看错人?” 小道士急了:“分明是你!还想抵赖!” 丁眉啧啧道:“哄骗这么小的孩子作伪证,还是个出家人。谁这么缺德。” 小道士嚷嚷道:“是你画的!就是你!你画的!” “我没去过的地方,怎么画?做梦么?” 蜀王思忖良久,命将他二人皆带下去。小道士口中一直嚷嚷“是你是你就是你!王爷伍大人,真的是她……” 屋中只剩下蜀王与伍方二人。伍方低头道:“王爷,若是丁大人不曾去过这些地方,偏又能画出王府地图,除非有熟络王府之人曾画给她看过。” 蜀王思忖良久,道:“丁眉先押入大牢,让她安静一阵子,你再套套话。” “奴才遵旨。” 当晚,伍方来到牢房探监。丁眉静静瞧着他。伍方道:“丁大人可知你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 丁眉道:“我想了这么久,实在想不出缘故。若在别国,定是王子夺嫡、挨了旁人的闷棍。偏蜀国并没有人跟世子争夺金冠。这位大人贵姓?” “我姓伍。” “伍大人,你主是谁?” 伍方笑了。“我主便是王爷。”乃盘膝而坐。“丁大人,你有今日便是因为我想除掉你。” 丁眉神色微动:“伍大人是秦国人?” “不是。我是蜀国人。” “自打来了蜀国,我一直在做台面上的事。从不曾得罪过谁,更不曾阴损背德。” 伍方森然一笑:“丁大人真不认得杂家?杂家记得你还看了杂家两眼。” 丁眉细细端详了他半日,道:“世子跪求王爷放她去见司徒大人那回,伍大人立在殿前。” 伍方点头,乃正色道:“世子是主,你是臣。要不要跪、跪多久皆由世子心意,绝非你一个下属能做主的。丁大人逾矩过多。那件事虽小,丁大人王莽之心昭然可见。” 丁眉摇头道:“伍公公你错了。我与世子并非你与王爷的关系。王爷是主子,你是奴才。世子是君王,我是臣子。主奴和君臣不是一回事。奴才照看主子饮食起居,这些事多半没有什么对错、只有喜好,故奴才万事皆以主子之意为意。而臣子肩负着匡扶主公达成大业之责。君也是人,有疏漏错误、有浅薄未知。汉高祖刘邦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用张良,不能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而用萧何,不能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而用韩信。这才是君臣。当日若换做世子府的丫鬟侍从在场,他们自然不能多言。而我丁某人所为正是为臣之职责所在。那件事,我半分不错。” 伍方闻言想了半日道:“倒是有理。然丁大人依然太过。倘若日后世子之意与你相左,你待如何?” 丁眉道:“说服她。若说服不了,也许我不对。” “哦?”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皆对?世子身边也不止一个谋臣,我与明端大人时常吵架。” 伍方点头道:“丁大人以世子为君,万事只为他一人着想,可钦可佩。然世子胸怀大志却不得不蛰伏于王爷之下,丁大人想来也替主公着急。” 丁眉笑道:“绕了半日的圈子,伍大人还是想哄我认那件事啊。我又不傻,怎么可能认?” 伍方哈哈笑了两声:“杂家可从没指望丁大人认。”言罢,站起身来拍了拍袍子,迈步离开牢房。 不多时,蜀王亦从隔壁出来,面沉似水。走出牢狱肃立庭中,蜀王默然不语。良久,问身旁一个老太监:“你看呢?” 老太监踌躇半日道:“老奴……不知。”他悄悄窥了蜀王一眼。“其实丁大人所言也没错。伍大人显见是想让她认那件事,她早早说不会认、保不齐是为了替伍大人省些口舌。” 伍方在旁垂着头道:“若不是她做的,她应当这么跟奴才说。‘伍大人,那事当真不与我相干,更不与世子相干。伍大人为何不信?’偏她说的是她不会认。” 蜀王冷哼一声,拿起脚来便走。 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个伙计模样的人给安学敏送去一封急信。安学敏看信立时出门去,后彻夜未归。 次日,世子府开始四处寻找詹事丁眉,安家则四处寻找大爷安学敏。 三日后,蜀王忽然下令,命世子为西亚殖民地总督,立时出发。传旨的老太监道:“王爷说了,世子只管收拾东西走人,不用去向他辞行。” 世子怔了半日,道:“求父王赐还我府上詹事丁眉。殖民地事多且乱,我需要她。” 老太监低声道:“世子殿下,这种时候就不要得寸进尺了,等王爷气消再说。” 世子苦笑道:“丁眉不过是个办事的。” 老太监道:“老奴瞧着,丁大人暂且无碍,王爷也说她人才难得。世子快些走吧,迟了恐怕王爷心思生变。老奴告辞了。”乃含泪跪下磕了三个头,再不肯多言。 世子忙召集幕僚商议。众人面面相觑。明端想了想道:“显见那事终究没能遮掩过去。暂避一时也好。” 世子道:“只不知丁大人如何了。” 明端道:“既然王爷惜她人才难得……想必这回只是略惩戒世子,丁大人替世子留着日后做事。世子放心,丁眉虽年轻,经历极多,知道该如何保全自己。” 世子摇摇头。乃告诉众人若想留在蜀国或是另去别国皆可。明端先笑问:“殖民地总是世子说了算吧。” 世子道:“这个自然。” 童不野抢着说:“那自然跟世子走啦,殖民地比蜀国还大。” 世子道:“那里是外邦不说,经济水平比蜀国差远了。” 明端道:“白手起家不是更有成就感?” 众人纷纷喊道:“走走!建功立业!”“对,还省得事事做不成!今儿这个拦着明儿那个拦着。” 正说着,太上王打发个随身太监来了。世子忙亲出门相迎,请他进屋。那太监摆手道:“奴才不进去了。世子,奴才只传一句话。太上王说了,给你十年,看你能做出什么来。” 话音刚落,屋内明端大声笑道:“果然是亲祖父!”众人齐声起哄。 世子耳听这些人欢腾如雷,微笑道:“好,祖父父王都且等着,定让他们满意。”太监含笑而去。 乃问客居的两位侧妃。她二人都已在世子手下找到男朋友,都愿意跟着去殖民地。又问安姑娘,她却是病了数日。世子已认定安学敏那儿出了纰漏,这层假关系没法子维系了,遂送去一纸休书。本以为她好歹得闹一闹,谁知竟默然接了。世子便猜安学敏已同家里联络、或是被放回家中,冷哼一声。 十月初三,蜀国世子离开成都赴西亚殖民地任总督,王后王太后一直被软禁王府出不了门。老臣裘良亲于城门口相送,低声道:“王爷说了,若世子有真本事,十年后他就退位。” 世子苦笑道:“我不信。他老人家……”她猛然闭口。 明端兜着马在旁路过,闲闲的道:“就像先帝。亏的他独有一个儿子。”言罢拍马就跑。 不久,各国报社纷纷以头版头条刊发报道:蜀王将世子流放殖民地。司徒岑大惊,揣着报纸闯入荣国府问是怎么回事。贾琮懵逼道:“我哪知道!”二人便同去了冯紫英办公室。 冯紫英道:“你们再等等,我也在等。此事隐秘,我们的人还没查出来呢。只听说他们爷俩有个什么十年之约。” 司徒岑拍案:“十年?那么久?贾琮你忍得了十年么?” 贾琮满面无辜:“又与我什么相干!” 乃瞧了冯紫英一眼:你干的?冯紫英抓了抓五根手指头。 986.第九百八十六章 是年闰十月, 故此有两个十月十五。闰月的下元佳节这日与前月一样, 灯烛满地纸钱乱舞, 百姓们家家户户设下香案供桌候去世之人回家团圆。自打太上王分封到蜀国, 王室还没死过要紧的人, 故此蜀王府中颇为安生。世子已有书信送来,王后王太后传看一回,心里略舒坦了些。 临近三更天,阴风骤起,巡逻兵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蜀王府中有个别致小院,院中只三间大屋子, 内书房便设在此处。蜀王正在灯下看折子, 忽听院中“啪嗒”一响,护卫喝到:“谁!”无人应答。 另一个护卫道:“投石问路,有贼人进来了,快搜。” 话音未落, 有人哈哈大笑。众人惊呼“保护王爷”,护卫首领直奔了出去。只见天上一轮圆月白如霜雪,照得院中亮堂堂的。高树低墙上立了数十个披麻戴孝的黑衣人。庭院正中央乃一红衣老妇负手而立。此女又高又胖,虽皱纹不多、少说有个五六十岁。 护卫首领断喝:“什么人擅闯王爷书房!” 那老妇看了他几眼:“蜀王在么?我跟他说件事。” 首领道:“轮不到你同王爷说话。” 老妇点头道:“也罢。请你转告他,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得人钱财与人消灾, 来日他去阎罗殿告状可别告我们。” 首领冷笑道:“你们有多少本事,敢说如此大话。” 老妇道:“我老婆子久居海外, 国中大概没什么人记得。告诉了你你也不知道。” “既有名头, 何不通报一声?”只见蜀王披衣而出, 立在廊下。 老妇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蜀王,老婆子有礼了。” 蜀王打量她几眼道:“老夫人头上戴的银冠孤王仿佛在哪儿见过。”他想了想,“孤王年初到过台湾府,apec纪念厅里有诸位外洋国主的照片。当中一副是爪哇国主周小兰坐在会议室里,头冠与老夫人这顶颇为相似。” 老妇诧异道:“蜀王好记性。”乃哂笑道,“堂堂一国王爷,竟在这些穿戴上留心,能有多少心思花在国务里头。”她顿了顿,“我叫周大梅。” 蜀王面色纹丝不动,拱手道:“原来是长公主殿下。不知殿下来我蜀国有何贵干。” 周大梅道:“不用提什么长公主,爪哇是我妹子的,不是我的。我不过赚两个闲钱使罢了。” 蜀王皱眉:“周夫人这是?” 周大梅道:“二十几年前你老子与剑南节度使方雄里应外合占据京城,方雄将京中大户人家的库房劫掠了个干净。偏他二人后来又狗咬狗的闹崩,你老子将方家的壮年男子杀了个干净。本以为留着老弱妇孺早晚能探听出那笔东西的下落,不想又让人家逃了。那些东西至今还在方家手里。”她呵呵一笑,“方家可算想通了。大仇不报,留着钱作甚?” 蜀王冷笑道:“周夫人竟与鼠辈为伍?孤王替周国主不值。” 周大梅道:“值不值老婆子心中有数。”乃啪啪击掌两下。 四个黑衣人牵着一张网从天而降直罩向书房门口。蜀王府的护卫举枪欲瞄周大梅,她竟然不见了!蜀王急忙撤身回屋。才刚到案前坐下,忽然双腿被人从下头抓住一扯。众护卫尚未来得及看清出了何事,耳听“滋溜”“扑通”两声,蜀王被拽到地上、椅子也倒下了。原来周大梅竟不知何时藏到了案子底下。 这老妇单手拎着蜀王的衣领子站了起来,蜀王额头青筋暴出,被勒得说不出话。护卫们忌惮不敢贸然上前。周大梅大声道:“大鱼已到手,给方易飞发信号,让她进来接管王府。” 外头有人答应“知道了”,旋即烟花声嗖嗖而起。不多时,四面惊呼“有鬼”、“鬼兵来了”、“哇啊快跑啊——”犬吠猫叫人仰马翻好不热闹。偏没听到枪响。 霎时有人闯入院中高喊:“王爷!不好了!鬼兵围府!” 一个护卫喝到:“哪里来的鬼兵!你们不是有火.枪么?” 那人颤声道:“火.枪悉数哑了,打不出子弹来!”他这才发觉院墙上立着许多穿孝服的,吓得“嗷”了一声转身就跑。“有鬼啊有鬼啊——” 周大梅在里头喝到:“别动火.枪,不然你们王爷要吃苦了。”乃拎着蜀王大步走到院中笑道,“你们这些小子武艺不错,因不想惊动你们,故此你们的火.枪我没动。” 护卫首领抱拳道:“周夫人,敢问方家给你们多少钱?” 周大梅哈哈笑道:“我要你们蜀国,给么?”护卫们大惊。 蜀王此时已喘上气了,嘶喊道:“周小兰想谋我蜀国?她不怕别国群起而攻之?” 周大梅随手掏出一块帕子塞住蜀王之口,道:“自然是先给方家转一手,我们再从他们家手里拿。”又从袖中取了根绳子将蜀王捆了个结实。 不知何处火起,霎时又起了数个火头,浓烟滚滚。红色火光中时不时闪出蓝荧荧的鬼火,并有鬼叫狼嚎森然四起。蜀王府上下一片惊惶哭喊,太监侍女抱头逃窜。周大梅打了个唿哨,耳听“嗖——啪——当啷啷啷”数十声连成一声,蜀王府护卫握火.枪之双手同时被飞蝗石打中,十几只火.枪同时落地。黑衣人鬼魅般扑了上来。护卫本来个个武艺高强,偏在这群黑衣人跟前转瞬落败。 周大梅点头道:“底子还不错。蜀王给他们,这些带回椰城去。”黑衣人齐声应“是”。 他们遂押着俘虏出院门离去,服侍蜀王的几个太监侍女战战兢兢在屋里藏着,没人搭理。 与此同时,另一群黑衣人也以多打少擒拿了太上王身边的护卫,首领是另一位穿红衣的中年女子。她自称姓郝,乃爪哇国长公主周大梅的师妹。因心情不大好,来给师姐帮忙打架撒气。 太上王不惊不惧,端坐炕上套她的话。忽有个黑衣人进屋抱拳道:“郝师叔,我师父说这些武艺不错的她要,让带回国去。蜀国太上王卖给方易飞。” “知道了。”郝师叔吩咐道,“把这些人给你们大师伯送去。” “师父请师叔过去会合,留两位师兄弟守着等方家人来验货就好。” “也罢。”郝师叔转身点了两个人,“你们留着。其余的跟我来。” 一群人霎时走了个干净。太上王身边也只剩下太监之类手无缚鸡之力的主儿,人家留的两个人足够秒杀他们了,遂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太上王又笑呵呵的想套他二人的话,偏这两位如锯嘴的葫芦一声不吭。 过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门外进来一队鬼兵浑身闪着鬼火,为首的抱拳道:“是周大侠手下不是?” 那二人迎了上去:“正是。” 那鬼兵头子道:“我们奉大王之命来收货。” 那二人验看了他的腰牌,指着太上王道:“这位就是。交给你们,我们走了。” “辛苦二位大侠。” 两边交割完毕后,郝师叔的人快步离开。方家那鬼兵头子倒还颇知礼数,朝太上王抱了抱拳,命人将屋中闲人悉数轰出去,锁着老头儿在里头。 待要关门,太上王闲闲的道:“你们身上的鬼火是怎么弄上去的?” 鬼兵头子随口答道:“磷石粉罢了。” 太上王耳听屋外喧闹了约摸一个时辰,渐渐安静。到了四更天,忽然火炮轰鸣,太上王大喜!远处传来喊杀声阵阵,太上王知道,这必是蜀军反扑。 果不其然,院中脚步声起,旋即是一阵枪声和惨叫声,其中一声就在门口。太上王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而后是打斗声。有个男人大喊:“太上王呢?” 一个太监的声音似从隔壁传来:“逆贼将太上王锁在屋里了。” “废话,哪间屋子!” “这间这间!” 太上王竖起耳朵。院中依然有人在打斗,一人大步流星走到自己屋前,咔嗒一声仿佛是砍掉了门锁。屋门推开,一位头戴钢盔身披铠甲脸上身上溅满鲜血的少年将军走进屋中,抱拳道:“可是太上王么?” 太上王含笑道:“正是孤王。” 少年将军单膝跪倒:“末将王卫救驾来迟,求太上王恕罪。” “哈哈哈哈……”太上王站了起来,看着他点头道,“孤王早听说你善战,果然不……” 一个“虚”字尚未说出口,王卫惊呼:“太上王小心!”跳起来张开双手扑住太上王。说时迟那时快,耳畔“砰砰”的两声枪响,王卫短短的“啊”了一声。 太上王惊呼:“王将军,你可好?” 王卫挣扎着从太上王身上爬起滚到旁边,苦笑道:“末将这是头一回打仗,略有个疏忽……也不丢人对吧。回头末将要是死了,您可千万别告诉旁人,王卫死于……轻敌。” 太上王眼中不觉掉下泪来,点头道:“好。” 此时门口跑进来两名兵士,连喊“王将军。”太上王忙验看王卫背后的伤处。两颗子弹均打穿了铠甲,鲜血渗出一片。然都没打中要害,用不了几个月便能痊愈。乃命“快些去请大夫。”看着王卫佯怒道:“放心吧,死不了。” 王卫嘿嘿笑道:“运气真不赖。” 方家的鬼兵花了一个多时辰攻占蜀王府,小将王卫却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率领本部五千人马将蜀王府夺回。鬼兵逃跑后别的蜀军才赶到支援,让太上王一顿臭骂。 王府实在太乱,直至五更天才发觉蜀王被他们抓走了。太上王当即命三员大将沿途追击方家余孽、救回蜀王。王卫因以身替太上王挡枪,回家养伤去了。 方家的兵马本为游击队,最擅长躲避。蜀军直从蜀国追到了云南、又从云南追到了大成国境内。蜀军过于显眼,惊动了大成守军,拦着不许他们过去。追击的蜀将只得暂驻云南,命人快马回朝报信。 此事不日传到京城。司徒岑前阵子听说爪哇与方家勾结抓走了他哥哥已是急得飞天遁地,如今又听说大成国包庇窝藏那帮贼子,更是忍不得,拍案吼叫要发兵攻打大成。 贾琮听说后忙赶到他办公室道:“水溶又不傻,得罪你作甚?只怕不明就里,也保不齐被人欺瞒了。你赶紧派个外交部的人过去交涉。” 司徒岑道:“我哥哥在方家手里我不放心,我自己去。” 贾琮想了想:“也行,带一支特种兵去。” 此时已是腊月了,司徒岑顾不得过年,急匆匆领人赶赴大成。 蜀王离府一个月后,太上王使人快马召世子回国。蜀国去殖民地须得途径云南。云南素来放他们自由出入,偏这回传令之人让云南官兵拦住了。那信使急道:“大人,这是急信,我们太上王要传世子回国。”云南那军官微笑道:“我知道。所以才不让你过去。”信使一愣。 临近年关,不知从哪里冒出流言,说殖民地起了叛乱,世子领兵打仗去了,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事儿传到王后耳朵里,王后急的饭都吃不下。 有个太监去府外打听消息,回来悄悄禀道:“王后娘娘,那些虾兵蟹将都开始不安分了。” 王后恼道:“凭他们如何,有太上王在呢。” 太监低声道:“太上王都那么大岁数了,倘或有个万一……王爷不在,世子也不在,可不就便宜了他们?” “啪!”王后拍案,“他们敢!等王爷回来看他们一个个怎么死!” 太监道:“如今各位将军几乎都有人拉拢,只除了王卫将军。” 王后神色微动:“他本事极大、还有救驾之功,为何不拉拢?” 太监嘿嘿笑道:“王将军在他家大门口贴了张纸,上头写着:只认太上王、王爷、世子三人。” 王后松了口气:“朝中还有个把忠良。”乃思忖片刻,命赏给王卫一份厚厚的年礼。 一时那送礼的太监回来了,笑向王后回道:“娘娘,王将军一件不落收下了。”王后含笑点头。太监道,“王将军还说,牢房里关了个世子的心腹女官、詹事丁大人。听闻此人乃世间奇才,王爷舍不得杀、让留着给世子日后使。她在牢里还要书读呢。若能放她出来,可以替世子守着文班。” 987.第九百八十七章 这一日,丁眉坐在牢房中看书。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头也不抬随口道:“烦请赵大娘再帮我卖两本书, 还有一盒什锦堂的桂花酥糖, 多谢。” 女牢头迟疑片刻道:“哦……遵命。” “烦劳了。”丁眉说着抬起头来,赫然看见女牢头旁还立着几个男人。为首的是位锦袍老者, 身后跟着几个仆从。她微笑道, “我说么,您老方才的语调那么古怪。”乃站起来作揖道, “这位大人好。敢问贵姓?” 牢房外那锦袍老者咳嗽两声, 示意女牢头开门。女牢头一声不吭快速打开了牢门。老者慢悠悠踱入牢房,张望几眼。只见这牢房比别处都大,还有扇窗户。牢房中摆了一桌二椅。桌子还不小, 上头搁着玻璃清油灯、书册、文房四宝和点心盒子。椅子上有靠垫。桌边还放了一堆点心盒子, 乃不同点心铺所出,皆为桂花酥糖。 老者道:“你只吃桂花酥糖么?” “那倒不是。”丁眉道,“坐牢的这阵子只吃桂花酥糖。” “何故?” “我会进来, 便是因为被一个小姑娘拿桂花酥糖哄了。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 我得提醒自己日后再不犯这等错。” 老者点点头:“你可怨她?” “不怨。是我自己轻视了她。再说,她模样生的美, 我对美人怨不起来。” 老者有些好笑,看了看外头的女牢头。“听闻你日子过的不错。” “于犯人而言不错。” “你方才可听出脚步声杂乱?” “我在看书,没留意。” “那你怎么知道来的是‘赵大娘’而非旁的狱卒?” “赵大娘是牢头。我给的抽头最多, 谁敢跟她抢我的生意?” 老者挑眉。“给那么高的抽头, 不亏么?” “不亏。人工费用本来就贵, 何况人家有垄断经营权。我用提高人工费用来获得最好的服务是一桩双赢的买卖。毕竟钱对我而言并不要紧,而赵大娘可以靠钱来改善生活质量。” 老者微微皱眉,丁眉说的许多词儿他不大耳熟。乃坐下道:“你可愿意做世子妃。” 丁眉思忖片刻道:“若是世子命我假扮一阵子世子妃,我愿意。” “做真世子妃不愿意?” “后宫不得干政。” 老者哑然失笑,点头道:“好。那你就做官吧。”言罢起身而出。 过了半个时辰,太上王下旨从狱中放出丁眉,任命为参知政事,与另外三位老臣一道主持国事。 数日后果然有快马入蜀,殖民地生叛,世子领兵平叛暂不得回。所幸也收到京城来信,司徒岑率燕国特种营精兵赴大成谈判去了。 太上王并非只有蜀王和司徒岑这两个儿子。听说世子还不知何时回国,他们霎时如死灰复燃一般蹦跶起来,拉拢将领结交大臣无所不为。太上王不动声色替丁眉加了顶内阁学士的官帽子。然此举并未使他们消停一二,反倒变本加厉的上窜下跳,已惹到几个大将头上去了。 一日,太上王骤然得知自家老六休了嫡妻、要赶在年前迎娶成都卫指挥使封老将军的孙女,冷笑一声,吩咐道:“查清楚,成亲是哪日。” 不多时下头来回道:“就是腊月二十六。”太上王点头。 到了腊月二十六当日,花轿才刚从封家抬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老太监小太监浩浩荡荡的来了。“传太上王手谕。腊月二十六乃良辰吉日,易嫁娶、易加官。特升封勇为从二品中奉大夫。” 封家登时懵了。中奉大夫是个文官散阶虚衔,没有实职。而封家满门武将。这升官实则是罢官。封大爷立时问道:“敢问成都卫指挥使换做谁了?” “不知道。”传旨的老太监皮笑肉不笑道,“太上王还没想好,横竖不是今日成亲的人家。”言罢丢下圣旨转身便走。封家满门风中凌乱。 直至次日方另有消息传出,成都卫指挥使直换到了救驾功臣王卫头上。朝野皆惊。 三日后便是除夕,蜀王府照例宴请文武百官。因蜀王和司徒岑这两家都没有男丁在,席上气氛有些古怪。一时老六吃多了酒,敲着桌案吊着嗓子唱起戏来。太上王喝令“把他带下去!” 老六哈哈一笑,重重拍案:“谁敢动我!”乃醉醺醺指着太上王道,“只有老二老三是你儿子,我们都不是你儿子!他们是嫡子,呵呵!我的父王,你自己也不是嫡子!你老子只有一个嫡子,被你老子杀了!如今老三造反,滚蛋了。老二嘿嘿嘿,落到仇人手里了。可怜啊,他就只有一个儿子,还被他自己流放了!如今也去打仗,十有八.九是回不来喽~~其余的谁都不比谁高贵。” 太上王冷笑道:“你便是这么想的?你以为那就轮的到你?” 老六晃悠道:“父王你是老六,我也是老六。你能当蜀王,我凭什么不能!”他挥手道,“不止我,在座各位兄弟谁不是这么想的?蜀国这么大,咱们每人分一块如何?” 太上王断喝:“放肆!” 老六笑呵呵道:“放肆啊,我就放肆!怎么了?你已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还能活多久?你一死,我们要如何如何,你管得着么?” 话音刚落,有人大声道:“假如太上王这会子让人给气死了,蜀国半年之内必入联邦管辖。”众人一愣。只见参知政事丁眉站了起来,淡然扫了诸位凤子龙孙一眼。“你们谁有本事在联邦威势下保住蜀国?还是你们以为把蜀国分了,京城那位外交部长会帮你们?” 老六抚掌而笑:“分他一块大的便是。” 丁眉微笑道:“他跟贾琮那交情,想要整个蜀国都一句话,还谈什么大块小块。人家不过是觉得王爷和世子都比他自己合适当蜀王罢了。眼下司徒部长已赶赴大成救王爷,带了燕国最好的特种营。诸位掂量掂量可打得过打不过?” 满席寂然。半晌,太上王拂袖而去。 正月初一一早,群臣进王府朝贺,老六竟没来。太上王本以为他或羞或恼,偏王太后打发人来抱怨,他那个新娶的媳妇也没来。太上王正指桑骂槐呢,忽闻急报:老六暴毙。太上王惊得跌碎了手中茶碗。 丁眉立时问道:“何谓暴毙。” 老六府上报信的大管家垂泪道:“便是暴毙。” 丁眉道:“死有病、伤、毒等缘故,六殿下是哪一种。” 大管家哭道:“不知缘故。昨晚还好好的,今儿早上一瞧,人已是硬了。” 丁眉忙去看老臣裘良。裘良站起来道:“老臣去看看。” 丁眉道:“微臣也去。微臣知道许多暗中杀人的法子。”裘良知她当过秦国的细作头子,点点头。 人群后头闪出老太监伍方,向太上王求道:“老奴也想去看看。” 太上王扫视了眼群臣。“还有想去看热闹的么?”众人莫不垂头不语。太上王面沉似水看了看三人,“查明白了。” “臣等遵命。”“老奴遵命。” 三人遂一同离了王府赶赴老六府上。 原来,成亲当日老六得知新娘子的祖父丢了官,气得连洞房都没进去,次日便将封小姐打发去僻静小院。昨晚喝的醉醺醺回来,贴身太监服侍着上炕睡了。今儿早上,身边的人喊了数回他都不起来。眼看朝贺的时辰要到了,一个素来得脸的心腹太监大着胆子掀开帐帘喊他,才发觉人已断气。 裘良办了一辈子案,见过死尸无数。当场看出六殿下死于窒息,便猜他大约是被人趁醉酒之机用被子枕头等物闷死的。守夜的太监女佣有六个,互相作证。自打他昨晚入睡,再没人掀开过帐子。 伍方冷笑道:“难不成出了鬼了?” 丁眉思忖道:“若是武艺高强之辈,晃过这些人倒容易。可六殿下并不值得杀。除非是报仇。” 伍方皱眉:“六殿下不值得杀?” 丁眉道:“行刺天家子弟不比杀个地痞流氓,朝廷不查出来定不会罢休。六殿下连个闲职都没有,不过是个富贵闲人,杀他有何好处?”伍方默然。 裘良咳嗽两声道:“先盘问一番再说。” 遂由裘良主审,将这府里的人喊来审。六殿下原先那位嫡长子最是跋扈,眼睛皮子往上翻,才一开头便给裘良找不痛快。丁眉听了一阵子便先回去复命走了。 回到蜀王府,丁眉求见太上王。太上王瞧了她几眼,退下左右。“说吧。” 丁眉回了先后经过,末了道:“太上王,您那孙子实在太不给裘大人颜面了,我这个年轻人看不下去,便回来了。” 太上王哼道:“跟你猜的可一样?”丁眉神色微动。太上王道,“你是晏儿心腹,遇上这等事躲还来不及,岂能上去凑热闹?” 丁眉轻叹一声:“差不多。” “说。” “大年初一进王府朝贺何等要紧,竟直到快赶不上时辰了才有人去催主子,显见不对。世子若卯时还没起来,我们少说有二十个人敢闯她的卧室。何况六殿下还是个有抱负的,府上不可能没有幕僚。” “嘶……”太上王不觉点头,“孤王倒是没想的这一节。” “拖了这么久,无非是他们府里在安排如何扯谎、如何训练证人做伪证、如何伪造现场罢了。”丁眉道,“有这本事的,只能是府里的新主人。” 太上王身子一凛:“大胆!” “然而裘大人说六殿下昨晚就驾鹤西归了。若是大爷所为,昨晚就可以开始布局,不用逼得今儿早上如此仓促。故此,不是他干的。他母亲业已被休弃回娘家,但还有两个亲生弟弟。”丁眉怔怔的道,“小孩子犹如小兽,在长成之前最依赖母亲不过。被夺走母亲于孩童而言不亚于天塌地陷。人一旦绝望,就没有什么做不出来。” 太上王深呼吸半日,颤声道:“叫裘良伍方回来。” 正月初三此案结案。六殿下死于饮酒过量、暴毙。 没几日太上王便病了,大夫说务必静养且少说得静养个一年半载。丁眉赶忙去找裘良,道:“这位主儿可不能有闪失啊!不论如何得让他老人家静养去。” 裘良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饶是刚死了一个,那几位愣是不肯消停。” 丁眉道:“让他们蹦达去,能蹦达出什么来。” 裘良遂拉了几位老臣同劝太上王。思忖再三,太上王决意搬去郊外一处庄子暂住。走前撤了十几个与他儿子们勾三搭四的大将。 正月底,成都卫指挥使王卫抱了些商贩从南边运来的新鲜水果去探望太上王。听说太上王召他在暖阁内密议了足有三个多时辰,出来后王卫踌躇满志。太上王让他带出了一摞手谕。 次日开始,武班大动。也不知太上王从哪里变出那么多军官,整个蜀国的武将几乎都换了人。丢了官的将军虽心下不满,王卫手里有虎符,他们也无可奈何。蜀国官兵随即开始整编,还雇了教书先生教兵士念书,与联邦军队有几分相似。 得知蜀国太上王几乎废掉了举国武将,郑陈蔡周等国立时派人来求贤。没过多久便走掉了一大片。蜀大的历史讲师伍方忽然失踪。 另一头,司徒岑在大成跟水溶扯了大半个月的皮,终于发现了方家游击队踪迹,率兵去追。好容易快要追到,人家又乘船入海了,说是去爪哇国投靠朋友。 司徒岑又追去爪哇。周小兰说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她姐姐既不缺钱也没离开爪哇。司徒岑自然不答应。闹了几回,这日晚上回到驿馆,忽然收到一张帖子,署名是司徒磐。司徒岑吓了一跳,燕王怎么跑这儿来了?忙命请进来。 不多时见到来人,司徒岑怔了半日。看容貌委实是他九叔无疑,可身子骨儿十分健壮,全然不是京中那副病怏怏的模样。“九叔您……病好了?” 司徒磐道:“我从不曾病过。” “那……” “京里头那位乃是我早年寻的替身。”司徒磐冷笑道,“如今李鬼倒成了李逵。”司徒岑半日没回过神来。司徒磐径直坐下道,“你是不是找你哥哥?” 司徒岑大喜:“九叔知道?” “不知道。”司徒磐怜悯道,“然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找到他。” 988.第九百八十八章 司徒岑赶赴爪哇国都椰城斡旋寻找蜀王。有客夜访,竟是他九叔燕王司徒磐。司徒磐道:“你可知秦国加入联邦时秦王在哪里。” “哪里。” “爪哇。”司徒磐道, “他根本不知秦国入联邦之事。” 司徒岑愣了片刻:“他何故跑来爪哇?” 司徒磐摇头道:“年少无知, 又没有靠得住的长辈教导扶持。赵王哄他出国游历、好让丞相朱桐革新税制。他那个岁数, 哪里受得了自由玩耍之诱。赵王本是司徒家子弟,竟然帮着外人哄骗堂弟、领他乘船渡海来此。爪哇离中国实在不近, 他二人又贪玩。等消息传过来, 秦国已被朱桐、刘戍和高家联手卖了将近一整年。” 司徒岑思忖道:“上回九叔……额,京中那位假燕王发帖请诸王紫禁城赴宴, 秦王就在席上。我哥哥说, 他与赵王两个顽笑嬉闹没心没肺的。” 司徒磐冷笑道:“你想想你十四五岁之时,是愿当一国之主、终年出不得成都半步,还是愿意离开父母管束四处游玩?去年在京城, 贾琮给他俩看了好几叠照片, 把他们唬得合不拢嘴。这会子已揣着贾琮亲笔写的介绍信上卫若蘅那儿去了,决意花个三年时间游遍南美。我家岳儿去过南美,说依着他们的玩法, 少说六年才能走完。秦王已将秦国忘了, 赵王早把赵国送人,他两个心里只剩玩耍、别无他物。何况还有赵王那个戏子娘在旁撺掇。那女人亦是极野的性子, 恨不能一辈子玩到老。” 司徒岑道:“漫说我在他俩的岁数,就算现在也一样。我若不姓司徒,或是我哥哥待我不好, 我早走了。南美、北美、非洲、澳洲都想去。依着九叔的意思, 联邦是故意把我哥哥弄到爪哇来, 好下手夺蜀国?” 司徒磐看着他道:“我猜,他们是故意把你哥哥弄到爪哇来,好引得你也过来。” 司徒岑想了想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京城,委实没觉得贾琮想夺蜀国。” 司徒磐叹道:“贾琮又不是王爷又不是皇帝。前几年他媳妇怀胎,妊辰反应厉害,他这个摄政王竟请了三个月的假回府照看安慰。你只想想,你哥哥能得那么多闲不能。” “他十天能拨空去瞧一眼就不错了。” 司徒磐点头:“联邦那么大,公务那么多,贾琮诸事不管。燕国变成如今这样,我本以为皆是姓詹的那老东西替主子报仇之故。上回去大佳腊见到秦三姑,她跟我说了实话。除去詹不死的,还有贾代善的一个小儿子贾敘,并冯紫英。他们三人都觉得,但凡我还在燕国,贾琮便不会动手谋取天下。” 司徒岑龇牙:“那老头……乐乐呵呵的成日遛鸟玩猫跟个瘦弥勒佛似的,我还以为早先误会他了。” 司徒磐呵呵一笑。“合着你压根不知道他是谁?”他遂说起自己被詹老头放逐离国之经过。 司徒岑听得瞠目结舌,半晌道:“故此,是那三位恐怕贾琮真的等九叔死后才动作,联手背着他帮你儿子逼宫夺嫡、把你送离燕国?等等,冯紫英若跟他们是一伙的……哎呀!”他拍手道,“贾琮这个傻子!被手下人玩得团团转。” 司徒磐哼道:“联邦不往蜀国进一兵一卒,不会从别处借兵么?贾琮未必知道。” 司徒岑磨牙:“那个二货!跟他签订合约有个屁用。”又想了半日,“若如此,我疑心我们家晏儿流放殖民地也是他们的手笔。”司徒磐冷笑一声。司徒岑松了口气,“那就好办了。九叔,实不相瞒。在京城这些日子我已知道,蜀国定是保不住的。快刀斩乱麻,早死早超生。秦王赵王在南美?我跟二哥也一道去好了。现在不是流行弄什么旅行团么?跟他俩凑个旅行团也不错。” 司徒磐一愣:“你……你不赶紧回国去替你哥哥守着江山?但凡你在,那些人就得忌惮三分。不然蜀国便与秦国一样了。其余的都是小国,不顶事。” 司徒岑摊手道:“他们目的若是我,怎么肯放我回去?” 司徒磐忙说:“无碍。我们爷俩到爪哇这么久,送个人离国的本事还有。” “我不去。”司徒岑道,“不费那神。进联邦没什么不好。若我老子我哥哥肯把朝务交给晏儿,早妥当了。”言罢给司徒磐作了个揖,“多谢九叔报信。” 他遂走到桌前写了张笺子,只有两句话。“我二哥呢?我们俩上南美旅游去。”喊了个人过来,命他将此笺送去燕国驻爪哇大使馆给大使本人。 那兵士道:“部长不套个信封么?” 司徒岑把笺子折成一只青蛙递给他:“就这样。”兵士接了纸青蛙走了。 司徒磐目瞪口呆:“你……你竟如此没出息!” 司徒岑耸肩道:“我若有出息,蜀国早不知斗成什么了,说不定比楚国还早散架。九叔的儿子们若肯安分守己,冯紫英他们也根本没空子可钻。”司徒磐一时语塞。 纸青蛙送去后不足一个时辰,司徒磐还在驿馆相劝侄子珍惜祖宗基业,燕国使馆便回了一只纸鹤。拆开一看,里头也是两句话。“我做不了主。烦劳您暂且等等,我得花点时间请示上级。” 司徒岑立时又写了一只纸青蛙。“花点时间是多久。” 那边很快回了一只纸鹤。“约莫七八天吧。” 第三只纸青蛙。“那么快?你们上级来爪哇了么?” 第三只纸鹤。“在马来国。” 第四只纸青蛙。“老詹和老冯都在京城,马来那位是贾敘不是?” 第四只纸鹤。“这种事我区区十八线小干事怎么可能知道!” 司徒岑撇嘴,抬手写了第五只纸青蛙。“顺便跟你上级说,我们哥俩去南美的旅行费用归他出。” 不多时第五只纸鹤送来了。“南美是卫若蘅的地盘,当然他出。” 司徒家叔侄俩瞪了这张纸半日。司徒岑道:“这意思,卫若蘅也是他们的人?” 司徒磐思忖道:“不像,大约是结盟。卫若蘅本来受先吴王之命攻打南美。后吴国改立世子。卫若蘅虽没明言,显见是自立了。” 司徒岑道:“吴国原先那位世子一般儿也压不住卫若蘅。主弱臣强,南美迟早自立。” 司徒磐摇头道:“老四那些儿子没一个得用的。天下就不该分治。” 司徒岑看了他半日,道:“九叔,有几件事我一直斟酌要不要告诉你。” “何事?” 司徒岑遂将贾琮早年告诉自己的和去年告诉司徒晏的挑着说了。比如林黛玉给六王献合纵之计、贾琮抄用后世国策、诸王在史书中的下场等等。司徒磐默然无语。司徒岑摊手道:“九叔,人家作弊!再说,他若不帮一手,咱们早都死了。” 司徒磐长叹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愧对祖宗。” “九叔不用愧对祖宗,要愧也得三伯先愧。”司徒岑道,“难不成您老还直着脖子等他砍不成?” 司徒磐气得站起来就走。司徒岑最是涎皮赖脸不过,笑嘻嘻跟在后头直将他送出驿站,还挥手道:“九叔慢走~~” 司徒磐忽然折了回来。“阿岑,你为何不想当蜀王。” 司徒岑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我不想担那么大责任,故此不愿得那么大权力。” “一朝权在手,举国上下都得听你的,不好么?” “不好。累。”司徒岑道,“我媳妇若妊辰反应厉害,我也想在家守着她。” 司徒磐像看个怪物一般看着这侄子。半晌,转身而去。 只五日之后,燕国特使便送来了新纸鹤。“上级说,游南美要很多年,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再考虑考虑?” 司徒岑立时猜到蜀国离落入联邦之手不远了。想了想,回只了纸青蛙。“你们原本预备何时放我哥哥?” 不多时,纸鹤来了。“世子回国后。” 纸青蛙问曰,“晏儿何时回国?” 纸鹤答曰,“蜀军整编完之后。” 司徒岑翻了个白眼,骂道:“虚伪!”遂不再担心蜀王,干脆领着特种营兵士游山玩水去了。 另一头,一位蜀国客商领着十几个伙计穿过云南进入缅甸境内,旋即丢弃货物打马如飞跑了起来。沿途经过蜀军营寨,拿出蜀王府的腰牌打探世子在哪儿。打探了两个多月才遇上一队运送粮草的兵马,得知殖民地总督府设在天竺国的有德城,世子便在那儿。遂快马赶往有德。进城后寻人打探,世子果然就住在总督府。客商顾不得此时天色已晚,立时往总督府求见。 世子正与手下人议事呢,闻报便是一愣:“他说他叫什么?” 门子道:“他叫伍方。” 世子皱眉,看了众人一眼。明端道:“伍方……是不是王太后的细作头子?” “不错。”世子道,“丁眉入狱保不齐就是他在捣鬼。” 明端纳罕道:“他来作甚。” 童不野道:“来都来了,传进来吧。”世子点头。 不多时伍方入内,望着世子跪倒大哭:“老奴就知道世子不曾去平叛!” 世子一愣:“什么平叛?” 伍方哭的厉害,许久才止住泪。世子命人扶他坐了,又命倒水。良久,伍方缓过神来,慢慢述说。将世子走后蜀王遭爪哇和方家联手劫走、王卫救驾、谣传殖民地叛乱世子不得空回国、凤子龙孙们不安生、老六休妻娶将门女后暴毙、太上王卧病、王卫换掉了举国将领等事件一一陈述。乃哭道:“老奴一听说王卫手里有虎符便知道,中了联邦的计了!” 明端思忖道:“虎符论理说应当在王爷手里。但也可能他没带在身上,而是安置在王府中的某处。太上王知道、取来用了。” 世子摇头道:“就算那样,我祖父手里不可能有那么多年轻的军官。且他若想改军制,定然会召我回去主持,绝不可能交给王卫。王卫必是联邦的暗子无疑了。” 童不野道:“不是签了合约不往蜀国派一兵一卒么?” 世子拍案:“对啊!”乃命明端亲去一趟联邦大使馆,跟他们大使好生抗议此事。 伍方垂泪道:“求世子这就赶回去!” 世子苦笑道:“就算我飞回去也来不及了。人家预备好那么多将领,显见是为了快速整编蜀国官兵。”遂让伍方先下去休息。 数日后,联邦大使送来京中回信,乃是安全部长冯紫英之答复。他道:王卫乃南美卫若蘅之子,南美没入联邦,联邦借人给他使罢了。世子看着回信怔了半日,向大使道:“这是你的笔迹。” 大使道:“是。这是我抄录的。” “冯部长原书呢?” “并无原书,这是电报密码翻译过来的。” 世子大惊:“电报!电报不是还没研制出来么?” 大使道:“哪儿啊,电报都已用了多少年了。” 明端在旁问道:“世子,电报是什么?” 世子摇头道:“回头跟你解释。既如此,我也懒得回国了。既是丁眉业已放出,让她和裘良老大人主持蜀国加入联邦吧。” 伍方听说燕国大使来了立时赶往前厅,在门口可巧听见世子说“加入联邦”,急忙喊道:“世子不可受外人蛊惑!” 世子瞧了他一眼:“你知道何为电报?” 伍方愣道:“老奴不知。” “犹如千里传音术。”世子道,“人家已使用多年。咱们传消息还得靠人和信鸽,鸽子不留神被老鹰吃了、信也就没了。根本斗不过。” 伍方急道:“世子乃天家子弟、王爷嫡孙,岂能说出如此沮丧之言来?想当年王爷……” “伍大人。”世子打断道,“敢问伍大人,我来殖民地可有伍大人一份功劳。” 伍方跌足道:“老奴哪里知道会牵连出世子!若早知道,老奴定然帮世子遮掩。再说,那事原本是世子之过啊。” 世子微笑道:“伍大人觉得,万事唯有依着规矩才不错?” “自然。” “那我当这个世子就不合规矩。”世子随手摘下衣领子里的假喉结淡然道,“我就不是个男人。” 伍方愣了。“啊?!”旁人也愣了。“啊?!” 世子悠悠的道:“我老子立女儿为世子,也不合规矩。” 989.第九百八十九章 蜀国世子司徒晏告知众人自己不是男人, 满座皆惊。伍方呆立如木雕泥塑, 半日回不过神来。明端揉了揉眼睛看看世子,再揉眼睛再看。童不野已傻了。世子干脆负手而立任由他们围观。明顺瞪大了眼摸着后脑:“乖乖我的老天爷!” 世子乃道:“我父王因生理原因无子, 即他的y染色体精子难以……额, 难成气候,一辈子皆生的女儿。三叔不愿意把儿子送给我们家,一个都舍不得。遂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伍方喃喃道:“难怪王太后说,世子与先头那位嫁在大佳腊的大郡主长得极像。” 明端慨然道:“王爷和司徒部长感情实在好。” 伍方恼道:“他若舍不得, 旁的殿下有子,给王爷一个便是。” 世子瞧了他一眼:“谁愿意把王位传给外人的儿子。除了三叔以外,我父王可没让一个叔父好过。” 伍方喊道:“生下来便送入王府,谁能知道!” 明端咳嗽两声:“不是外人知不知道的问题,是王爷不愿意要。” 世子瞧着伍方那模样有些好笑, 道:“伍大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你打小进府, 早早便摸到了王府中的生存规则。自从依照此规则行事,你便一生顺风顺水,故此笃信不疑。后世道变迁, 你依然坚信自己以往的人生经验无误, 认定新规则不过是过眼云烟。不止是你。我那些叔父们、把孙女嫁给六叔的封老将军,皆如此。伍大人,规矩是人定的。当定规矩的人变了, 规矩自然跟着变。其实, 只有一条规矩亘古不变。那便是丛林法则。” 明端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不错。”世子点头道, “今联邦强、蜀国弱。联邦想让我们服从他们的规则, 我们唯有适应。犹如我们蜀国强、缅甸天竺等殖民地弱,他们便得服从我们的规则。” 伍方呆了半日,拔腿往外快走。走了十几步忽然停下,茫然伫立。明端在旁闲闲的道:“伍大人可是想回国去报信?报给谁?蜀国还有第二位王孙能立国么?” 伍方嘶声喊道:“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明二奶奶道:“哦,原来如此。那您快走吧,祝您一路顺风。” 一位世子的同学道:“燕国不也立着世女么?两国一起立呗~~”伍方又怒又怨又茫然。 另一位同学忽然拍脑袋道:“司徒晏,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高二团喜欢你你知道么?” 世子一愣:“啊?!” 同学道:“我还以为他是同性恋,这么看他眼睛比我们都亮啊。” 先头那同学连声道:“对对!他看你的眼神,肯定喜欢你。” 世子尚未回神,在座有先世子侧妃刘姑娘,忽然拍手道:“世子不肯娶妻纳妾竟是因为这个!” 辛姑娘也道:“啊,原来如此!童娘子合着是个幌子啊,哄得我们严严实实的。” 众人都去看童不野,却见童不野依然满面懵懂。世子看了她会子,拉住她的手便走。明二奶奶好奇伸头,让明顺一把拽了回来。伍方放声大哭。 此处最早是位天竺高官的宅邸,蜀军占领后被蜀将得了去,前任总督买下来用以豢养外室。先总督府原本设在天竺皇宫。世子欲将皇宫改作博物馆,便搬了出来。天竺地气热,花木繁郁且与国内截然不同。后花园小池边,四根极高的雕花石柱撑了座大长亭,初来时众人争论许久此处该称作亭还是榭。先总督之外室在此亭内设了几个雕花长椅,世子见其精巧,命人留着了。 世子径直把童不野拉到亭中。童不野直愣愣的坐着,世子坐在她对面。默然片刻,世子正色道:“不野,我喜欢你。”童不野身子微微一颤。世子苦笑道,“可惜我不是男人,不然早就明媒正娶了。”童不野把眼一闭。世子接着说,“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但你喜欢作为男人的我。纸终究包不住火。” 童不野道:“世子恢复女儿身后,定有许多公子追求,保不齐便不这么想了。” 世子道:“这种可能性我也想过。思忖再三,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你。”她顿了顿,慢慢的说,“小时候我是嫡长郡主,母妃管的严,一动一静不得由着性子。歇午觉时,几个女官会说些趣闻八卦,我便装睡偷听。某回听到有户人家大妇无子、小妾猖狂,老爷死后那小妾之子便将嫡母丢去城外庄子自生自灭。我立时想起我母妃时常跟心腹嬷嬷抱怨,为何后院养着那么多女人都下不出公蛋来。后遂问她,若父王别的姬妾生了儿子,日后会不会慢待我们母女。母妃极高兴,说大丫头竟已开始想这个了。乃提笔写四个字给我瞧:去母留子。” 童不野一激灵。想了会子,摇头道:“都没有法子。” 世子叹道:“后院如疆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二人静坐了会子,世子接着说,“后来,三叔告诉我,父王很可能永远生不出儿子,想让我扮作男装充父王的私生子。起初我怕的很。可这等大事,与父王母妃三叔蜀国皆好,没人问我愿不愿意。”她苦笑道,“扮作男人哪里是容易的。不把自己变成男人,早晚必然露馅。我压根儿没功夫怨天尤人,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童不野眼中露出怜悯。 世子微笑道:“不过,我在大佳腊念书的那些年,犹如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似的。看我那些妹子,纵然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思想却与伍方没多大不同。我便想着,我终究幸运。” 童不野不觉点头:“倒也算得上因祸得福。” 世子看着她道:“你之遭际极惨,竟鲜活如斯。自打认识你,我便不自主的想靠近些。你欢喜我便心情好、你生气便想哄你开心。你太明亮了,就像一道不会熄灭的阳光。”饶是知道世子身为女子,童不野莫名红了脸,咬着嘴唇不出声。世子轻叹道,“如果你接受不了一个女人,只管拒绝我。我依然会对你很好、比前还好。” 半晌,童不野轻声道:“我……从不曾想过。” 世子微笑道:“没关系,我可以等。等多久都没问题。”她遂立起身来,行了个西洋骑士礼,转身离去。童不野依然坐在亭中整理思绪。 到了前头,众人已开始议论要不要回蜀国、若回去殖民地如何处置。见世子回来,都忍不住打量她。半晌,明顺拉了拉他哥哥小声道:“我瞧世子还是像个男人。” 世子一笑正要说话,有门子进来报事,说门外来了一队人马,自称是蜀国太上王派来的。世子忙命让他们进来。一进门,那信使灰头土脸跪下道:“世子……卑职来迟了。卑职等……在云南让人扣下了。”众人一愣。他遂从怀内取出太上王手谕。 世子一瞧,祖父命他即刻回成都监国,看日期还是旧年的十一月的。再问信使,合着云南那头截住他们软禁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来人将他们放了。信使问缘故,云南军官笑道:“对不住。先头请诸位到此院歇息也是上级命令,如今放诸位离去也是上级命令。”虽问不出所以然,因知道怀内所揣之物极要紧,信使不敢再耽搁,星夜兼程赶到了有德城。 明端望天道:“既然肯放了你们,定是人家整编军队已完成了。” 世子拿着手谕再看一遍,道:“虽说祖父终究岁数大了,又好胜。父王三叔都不在国内,我还是得回去。” 明顺道:“世子,这边之事才刚开头。” 世子看着明端道:“横竖你们哥俩在蜀国没什么牵挂,就留在此处如何?” 明端道:“世子只自己回去?” 世子微笑道:“还怕贾三叔不配备人才给我么?” 明端立时道:“我们这儿人手也短的人,让他送些来。” “好。”世子吩咐人带信使等下去歇息,问道,“谁想回蜀国,谁想留在有德帮明端?” 众人互视了半日,都道:“事出突然,须得考虑考虑。” 倒是辛姑娘拉了拉男朋友的衣袖:“我想留着。这儿又新奇又自在。咱们才刚来没多久,没去之处多呢。” 她男朋友立时道:“那我们俩就留下吧。” 明端拱手道:“多谢。” “可不呢。”一个世子同学道,“才刚来,环境都还没熟悉,连有德为何叫有德都没查明白。” 明二奶奶笑道:“这个倒是查明白了。有德原名德离,太上王给改的有德。” 世子好笑道:“那个分明是译音词。他老人家高兴就好。” 霎时又有数人决意留下。议论了会子竟然留下了一多半,其余的尚犹豫不决。明二奶奶乃问道:“童娘子?” 世子道:“她跟我回去。” “她决定了?” “没,我替她做主了。”世子道,“我想追求她试试看,实在不成也不勉强。自然不能分隔两地,不然我岂非连机会都没有?”大伙儿面面相觑,没敢说什么。 因知道蜀军已落入王卫之手,他们遂并未着急走。世子等人连着开了十几日的会、大致安排下未来之事,又收拾了许多新奇有趣之物带走。除去童不野,世子上回带来的人最终全都留下了。世子将总督大印交给明端,方与信使一道返回蜀国。伍方万念俱灰,想出家为僧。明端遂寻了座天竺古寺安置他。 这日世子回到成都,在郊外偶遇一支蜀军训练——他们身上已穿着联邦军服了。世子也不回王府,领着童不野策马直奔成都卫指挥使衙门。到了那儿才知道,王卫领兵操练去了,遂拨马往卫所营房而去。 王卫正领着兵士们打靶呢,闻报笑道:“来得好慢。”乃亲出去将世子等人接入营房。 世子坐下劈头便问:“我祖父呢?” 王卫道:“在庄子里修养。” “他知道多少?” “什么都不知道。”王卫道,“连他平日看的《成都周报》都是定制的。” 世子哼了一声。“朝中谁主持?” “裘良和丁眉。裘良上了年岁,多半丁眉做主。” 世子点点头:“你跟我一道去见祖父。” “我不去!”王卫看了眼她的喉咙,“你肯定要跟太上王摊牌,要是那老头眼皮子一眨瞧上我了、我没地儿说理去!” 世子皱眉:“你知道?” 王卫从怀内掏出一封信来:“喏,高祈说,等你恢复女儿身的那日给你。” 世子神色复杂,看了会子信封道:“我不要。你俩都没安好心。” “团团来蜀国完全是个人行动。”王卫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才是被派来的。不然,他怎么会连个能追溯的假身份都没有。” 世子摇头道:“我不爱他。” “那你干脆拒绝啊!” “我这不就是干脆拒绝吗?”世子道,“信你还给他。实在好奇自己拆开看也不与我相干。” “我才不会偷看别人的情书!” 世子转过身,哼道:“你不过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祖父罢了。胆小鬼,敢做不敢当。”言罢不待王卫辩驳,大步离去。 王卫登时喊道:“贾五爷爷拿熊猫诱惑我,我才来的好吧!天晓得他的差事这么麻烦!”眼看世子已走出营房,他追出去喊道,“喂喂,我们有树懒,跟你们换熊猫可好?” “不好!”世子头也不回道,“你们的树懒丑死了。” 从殖民地回来的路上童不野极少同世子说话,偏这会子她忍不住问道:“世子,树懒是什么?” 世子道:“是他们南美洲的特有动物,灰不溜秋、又丑又懒、爬起来比乌龟还慢、还极不好养。跟咱们的熊猫没法子比。”童不野想象不出来,有几分出神。世子瞧了她一眼道,“等日后修动物园再商议吧。” 童不野胡里蒙登的点了点头。回过神来,正看见前头几个穿迷彩服的兵士勾肩搭背在走,怅然道:“世子……不难受么?” 世子叹道:“要做的事情这么多,哪有闲工夫伤春悲秋。还不知道怎么跟祖父说呢。”她想了想,骂道,“见他的鬼!他们放信使去有德便是想让我回来对付祖父。万一老头真气出了个好歹,三叔岂能善罢甘休?” 990.第九百九十章 出了成都卫所, 蜀国世子上马要走。有个穿军装的急忙忙从里头跑出来喊道:“世子且慢!”世子勒住缰绳。那人跑近前来道, “世子竟走得如此着急。有件事得告诉你。” 世子坐在马上问道:“何事。” “司徒部长和令尊大人都在爪哇。”那人道,“我们上级本欲待世子主持朝政之后送他二人回来, 可司徒部长想拉令尊去南美旅行,跟赵王秦王凑成一个皇家旅行团, 这会子正学摄影呢。” 世子怔了怔, 半晌, 长吐一口气:“南美……爪哇离澳洲最近。既然到了爪哇,没理由不去澳洲。这么看没个三五年打不下来。贾三叔什么意思, 想让我干脆登位算了?” 那人含笑道:“世子看着办。横竖只要世子能做蜀国的主,怎么都便宜。”世子哼了一声拨马便走。 一行人顾不得辛劳直奔城郊庄子求见太上王。一位老太监亲出来相迎,笑得见眉不见眼。 世子随口问道:“祖父心情可好?” “好, 极好。”老太监道,“今儿王老爷子又来了。” “嗯?王老爷子是谁?” 老太监忙说:“世子殿下,王老爷子不知咱们太上王身份,您待会儿见了可千万别露馅。这里住的是宁家六老太爷。”世子含笑点头。 原来, 来郊外静养后不久, 有一日太上王坐在湖边晒太阳。忽闻远处传来一阵琴音宛如天籁,老头儿好悬听醉了, 忙命人打听去。不多时下头查到,弹琴者为一位隐居此地的老者,姓王名福。太上王爱其乐声, 恐怕报名头出来吓着人家, 遂假称宁六与之结识。两个老头眨眼成了至交。王福爱茶, 偏家境并不富裕。太上王自然一辈子没缺过好茶。王福遂时常来这庄子蹭茶吃,心情一好顺带奏上两曲琴。太上王听得心旷神怡悠然如梦。 今儿王福又来了。门子见着世子赶忙进去报信,让门口的老太监拦下。老太监自己进去回说:“老太爷!大喜大喜!” 太上王咳嗽两声:“慌什么?” 老太监拭泪道:“小晏大爷回来了!” 太上王惊喜万分:“晏儿回来了?” “正是,在外头求见呢。” 太上王正欲站起,忙又坐下:“磨磨蹭蹭。快快快让他滚进来!” 王福老爷子笑道:“你孙子回来了?高兴就高兴嘛,摆什么架子。” 太上王冲老太监使了个眼色:“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迎我大孙子。”老太监赶忙跑了出来。 世子听罢笑道:“我知道了。回头定不戳破他老人家。” 老太监笑得像朵菊花:“老奴就知道世子最灵透不过。” 世子遂跟着老太监一路走到水阁,只见她祖父与一老者闲坐茶桌前。老者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宛如神仙,旁边的条案上搁着一架琴。世子上前叩头。太上王打瞧见她便已滚下泪来,半日哽咽道:“好、好。回来就好。”一语未了,爷孙俩抱头痛哭。 看哭了一阵子,老太监上来解劝道:“老太爷,大爷回来了是好事啊。” 太上王抹了把泪,一手抚着世子的头颈一手拍胸口道:“我这把老骨头可算活着看到你回来了。”勾得世子又掉下泪来。老太监陪着哭了会子,再解劝。二人渐渐收泪。 太上王遂介绍世子认得王福,世子定定的看着他作了个揖。王福笑道:“你祖父挂念你又不肯说,只命人每日预备你爱吃之物。” 太上王闹了个大红脸,吼道:“那是我自己爱吃的!” 王福道:“可你一回都没吃!” 世子赶忙说:“祖父,我饿了。”太上王一叠声的喊人送点心上来。 王福站起来道:“既是晏哥儿回来了,我老头子就不打扰你们祖孙团聚,告辞了。” 世子也站起来道:“烦劳您老多留一阵子。我有许多事要跟祖父说,件件都是坏事。若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您老也能帮着圆个场。”太上王一眼瞥见童不野立在水阁外,面色骤沉。 王福看了看太上王道:“也好。” 世子遂亲送他避到不远处一座小轩。半道上世子道:“不知高孟生先生何故来此。” 王福果然便是联邦第一琴师高孟生,诧然道:“世子认得我?” 世子道:“看过高先生的照片。我三叔在高孟生音乐厅拍过照、把你的雕像拍进去了。你不怕我祖父认出来?” “不会。”高孟生道,“太上王不会去留意一个伶人的模样。” “……说的也是。” “摄政王恐怕令祖父心情不好,托我来同他说说话。” 世子哼道:“还不是他们把我祖父气病的。” 高孟生道:“除去非做不可之事,联邦政府待太上王已是极人道了。我瞧着,老太爷这些日子想通了许多。”说着已走到小轩门口,他遂含笑道,“祝世子旗开得胜。”世子拱拱手。 转身回到水阁,点心已送了上来。世子先笑嘻嘻吃了几块。太上王也不打扰。眼看盘子见底,老头悠悠的道:“什么坏事?你老子在大成如何了?” 世子苦笑道:“什么大成。方才我得人报信,他与我三叔都去了南洋爪哇国。” 太上王道:“爪哇跟方家就是一伙的。你三叔不是带着联邦的什么特种营么?还没救你老子出来?” 世子思忖着,父王大约被软禁在爪哇。横竖三叔已背过一次黑锅,多背一次无妨。乃道:“那个……早就救出来了。” “什么?!”太上王先是一喜,看孙子的模样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又不像没事了。“何时回来?” “大概……还得三四年吧。”世子硬着头皮道,“三叔把我父王哄去旅行了。” 太上王一愣:“嗯?” 世子眼睛盯着空点心盘子:“他不是联邦的外交部长么?国事访问乃是他职责所在。离了大成后他便拉着我父王一道上爪哇拜会周小兰,下一站去澳洲访霍晟,最后前往南美会晤卫若蘅。对了,秦王赵王都在南美旅行,三叔想跟他们一道。” “这……”老头呆了半日没说出话来。许久,摆摆手叹道,“算了。你三叔本事大,孤王早已管不了他。还有什么坏事一并说出来。” 世子斟酌良久难以开口。太上王也不催,闲闲的坐着吃茶。足足静默了一炷香的功夫,世子咬牙道:“祖父可还记得,我父王有个女儿去了大佳腊念书。” 太上王本以为孙子想立阁外那女人为正妃,腹中已预备好了数套词儿训斥,闻言一愣。“大丫头?她出了何事?终究是你姐姐,若用得着娘家撑腰你不可怠慢。”世子张嘴又合上,如此数回。太上王眉头皱起。“莫非她做了什么有损门楣之事?” 世子摇摇头。“祖父,若我父王始终无子,如何是好。” 太上王皱眉,半晌才说:“自然是你三叔过继一个给他。” “三叔那性子,哪里舍得将儿子送人,亲哥哥也不成。”世子垂头道,“早年祖母给他送去两个女人借种,他给丢到别院养几个月悄悄……。” 太上王额头青筋一跳,喝到:“闭嘴!”世子立时闭嘴。太上王身子发颤,抬手去端茶杯竟半日没端起来。老头喘了几口粗气,“你出去。”世子呆了一瞬,起身出去。才刚走到水阁门口,太上王道,“把老王喊来。” “是。” 世子赶忙跑到小轩去请高孟生。高孟生微笑道:“世子放心,无碍。”乃独自进了水阁。 太上王面如金纸,一见他进来便低吼:“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高孟生一愣:“什么故意的?” 太上王气急败坏道:“前几日你跟我争辩了那么久,什么花木兰从军会不会被人发现是个女人。” 高孟生道:“那话题不是你先提的么?我不过顺着你的话往下说罢了。怎么,你孙女方才跟你说实话了么?”太上王愣了。高孟生接着道,“我一眼就瞧出她是个姑娘。” 太上王呆了半日。“你一眼瞧出什么?” 高孟生道:“我有个孙子是学医的。我虽老了,也跟着他学了点子。男人和女人骨架子差异最大。你孙女神态气度举手抬足无一不似男子,偏骨架子真真是个小姑娘。” 太上王犹如被雷劈了似的。良久,高孟生叹道:“你日日都说再不管这些事了,何苦来还放不下?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说了,孙子二十多个,得用的独长孙一个。想替他寻个膀臂竟寻不出来,还尽出幺蛾子。凭是孙子孙女,能替你传承家业不就是好孩子么?” 太上王木雕泥塑一般坐着不动,心里已将全家上下过了个遍。不论儿子孙子,死活没有谁能比得上世子一根手指头。乃喃喃道:“他若生不出儿子,随便哪个弟弟给他一个不就完了?” 高孟生语重心长道:“老宁啊,你替儿子想想。若是你自己凑巧没生出儿子,你愿意把家产送给哪个侄子?” 太上王一愣。送他们?做他娘的春秋大梦。霎时有几分明白蜀王心思,乃嗐声道:“可她是个丫头。” “亏得这丫头顶事,不然你偌大家业不就荒废了?我猜,你方才已盘算了旁人?” 太上王颓然道:“盘算了。” “有么?” 太上王摇头。 高孟生道:“方才那孩子可谓人中龙凤,你还不知足?我儿孙里头但凡有这么一个,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太上王思忖道:“老八年幼,与世无争。府上像是有一个不满周岁的,给她抱来做幼弟、让她辅佐,如何?” 高孟生瞧着他一眼:“老宁,你从前可曾疑心这个孙子是丫头?” “不曾。” “那她为何忽然告诉你?瞒着你直到入土不就妥了?” 太上王一拍大腿:“对啊,好端端的她告诉我作甚?” 高孟生低声道:“我说实话你莫恼。上回你说两三年前已将生意交给他们爷俩,这会子纵想换给旁人也怕已换不成了。” 太上王一想,如今朝中委实都是他们父女的人。老二宁可将女儿扮作男人都不肯收养侄子,老三跟他是一伙的。其余的不论谁得了蜀国,联邦立时可以翻脸。乃跌足拍案。 高孟生劝道:“你不是极喜欢那孩子么?一个小姑娘扮作男人,还不定吃了多少苦。你不心疼我都心疼。” 太上王长叹道:“我只是怨她老子!”乃大摇其头。“一个个都大了,再不会听我的。” 高孟生笑道:“老骨头,还不服老啊!昨儿你说什么来着?吃茶钓鱼养花,万事不入耳。来来来,我与你抚琴一曲调理调理心境。”遂起身坐到琴案前奏了起来。 那曲子舒如闲云、淡若清风,遐远悠旷、静心明性,太上王听罢浑身说不出的自在。一曲听罢,老头叹道:“罢了,我已管不了,不再管了。” 高孟生笑道:“这就对了。” 二人又闲谈了半日,高孟生问道:“你孙女说的坏事可说完了?” 太上王道:“说了两个。头一个……也算不得坏事。罢了,说不定还有,让她一并说了。”遂招手命人喊世子进来。 世子朝高孟生作了个揖。高孟生摆摆手叹道:“你这孩子。” 太上王也一叹,颓然道:“还有什么事没有?” 世子道:“有。”高孟生忙避了出去。太上王哼了一声。世子乃道,“眼下之局势,不变法决计不成。非变不可。” 半晌,太上王道:“你想加入联邦?” 世子从怀中取出一张报纸递给祖父。那是一张《昆明新闻报》,世子回国途经云南时买的。那报上头版头条大篇幅登载着新闻:赵军兵分三路,短短三天已攻克卫周曹三国,并宣布将于七天后发兵攻郑,请郑王做好防备。 太上王皱眉:“方才你说,赵王在南美?” “对,与秦王一起。”世子道,“此次出兵显见不过是联邦找的借口罢了。三叔既然把我父王拉去海外,显见知道了些要紧事,上回那条约无法限定。早点跟他们谈判,还能捞些好条件。” 思忖良久,太上王疲然道:“还有么?” 世子迟疑了一瞬道:“没有了。” 太上王阖目摆手道:“你去处置吧。孤王老了,管不了了。” 991.第九百九十一章 是年五月, 蜀国官报《成都周报》诏告天下:世子司徒晏为女子, 改世子为世女,依旧任蜀国储君。饶是燕摄政王已立过世女, 世人依然震惊不已。举国上下儒生夫子不知写了多少信寄往《成都周报》编辑部,辨春秋谈礼义大肆反驳。这些信少不得悉数打包运去造纸厂。倒是联邦诸国,不论燕秦晋越均送来贺礼, 各地报纸争相报道、时评展望好不热闹。 并有无数人去信曲阜,求孔家出来补偏救弊正本清源。衍圣公孔昭焕遂撰了一长文登载于《济南周报》, 洋洋洒洒数千字,从四书五经中追本溯源, 论证世女名正言顺且大有可为。举国哗然, 司徒晏自己都大吃一惊。许多人这才知道孔家是哪边的。 王卫之身份, 世女并未告诉太上王。老头儿行伍起家, 于兵事上最为自信。若知道被那小子哄骗得忒狠厉, 保不齐得气病了。王卫年轻,亦心中有愧。闻听世女没暴露他, 连声道谢。世女趁势向他提了一大堆要求,可惜多半不在王卫职权范围。他不过是个过手之人, 五月底贾维斯便另派了人来接手蜀国军务, 王卫依然只是个卫所指挥使。 此时甄英莲早已去南美与卫若蘅团聚。王卫将自己在蜀国之经过写信给母亲,卫若蘅少不得也看了。乃皱眉道:“为将者焉能对敌人有怜悯之心。”遂让儿子回南美、他要亲自教导。此为后话。 蜀国随即开始大规模变法。 六月初, 世女忽然收到建安公主来信。原来她已听说了蜀国安学敏之名, 问蜀大还要不。若不要, 建安理工想要走。世女拿着信颇为踌躇。她知科学极依赖天才, 且此人之能世间罕有。可旧年之事总是个疙瘩。 可巧丁眉有公务找她,便问何故踌躇。世女轻叹一声,道:“一直没功夫去查安学敏。去年是他出卖了我们吧。” 丁眉思忖片刻,向朝她一躬到地。世女惑然。丁眉道:“我本欲假扮到底的。方才想了想,还是跟世女说实话的好。”世女猛然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丁眉正色道,“我从一开始就是联邦的人。” 世女呆了半日。“吴小溪?” “hydra便是贾赦之化名。”丁眉道,“红骨记本为荣国府产业。” 世女有几分眩晕,好悬没站住。过了会子,干脆坐下了。良久,喃喃道:“还有什么不是你们的。”缓了缓,看着丁眉道,“你说吧。” 丁眉点点头:“蜀国,于我们这个部门而言本是最麻烦的。” “你们是?” “属于安全部,但相对独立。”丁眉道,“我们首领深知贾琮的性子,早早与冯大人詹大人等商议:狠厉之事他们去做,避免贾琮心肠越来越狠,对大家都是好事。” 世女道:“于你们首领而言,蜀国之麻烦在于我三叔。” 丁眉点头:“后来还有你。” 世女哂笑道:“我的荣幸。” “起初的计划是,撺掇世女和司徒部长架空蜀王。过了一阵子发觉你们势力太弱,局座便让吴掌柜带我和阿熙过来,总有一个能进蜀国当权者的眼。对了,阿熙原本是晋国的细作头子。” 世子回想那个阿熙:“如此说来,吴小溪当日相当于领着秦晋两国的锦衣卫指挥使来的?” “对。” “好奢侈。” 丁眉微笑了一下。“伍方大人我们早早看上了,没少在他身边安置人手。后来他发现了安学敏,我们也就顺便发现了。他觉得安学敏好利用,我们也觉得。安学敏原本不肯替伍方做事,那老太监威胁要招纳安大姑娘当朝廷细作。安学敏为了护着妹子,只好自己上。这个只是闲棋、预备着。后来,司徒部长起事失败……” 世女打断道:“那事你们可做了什么?” “不曾。”丁眉道,“但我们也没帮他。虽说他若成功我们便省事。” 世女点头:“你继续。” “司徒部长走后,指望世女你主持蜀国就更不可能了,局座决意调走你再下手。我们安排在蜀大的两个人便提醒伍方,安学敏不是个合格的细作。伍方立时食言、引诱安姑娘当了手下。他原本要对付的是我。”她遂说了伍方去牢中看望的那番话。世女半日无言,只得摇了摇头。“安姑娘缠了我一阵子,我便故意露出破绽给她。伍方得知后派人抓了安学敏。安学敏并没有受过专业培训,极好套话。上次世女躲过一劫,是因为王爷还没来得及细问他、便被高祈打断了。” “为何要把你自己弄进牢狱去?” “为了留我在蜀国、合适的时候好放出来主事。” “方家也是你们在操控吧。” “对,周大梅长公主是请来帮忙的,给爪哇国使用马六甲海峡的优惠。”丁眉道,“世女的诸位叔父身边全都有我们的人撺掇,故此他们没一个肯安生。” 世女哼道:“你们在蜀国安置了多少人。” 丁眉道:“大国只剩下你们了,还不便强攻。可不就得我们做情报的忙碌些?” “辛苦你们了。” “不客气。” 饶是世女教养极好,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丁眉接着说:“下个月晋国就要宣布晋王夭折。” 世女一惊:“不是真的夭折吧。” 丁眉含笑道:“压根就没有什么晋王,那孩子纯属子虚乌有。”她忽然想起来一个人来,“先晋国的四殿下也在大佳腊念大学,偏他一心只想着利用学到的知识夺嫡。” 世女叹道:“他是男丁,可以名正言顺。我若是男人也保不齐和他一样。” “不会。”丁眉道,“你们即使性别互换也不一样。” 世女默然不语,过了会子道:“我没法子再跟你共事。” 丁眉点头道:“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后,我本来也要去鲁国的。” “鲁国不是你们的么?” “是啊。”丁眉莞尔一笑,“我男朋友在鲁国。我觉得我们该成亲了。”世子一怔。丁眉站起来道,“童不野天生直女,你未必能如愿。” “我知道。”世女道,“尽力而为、不留遗憾。”丁眉点头,拍了拍她的肩撤身离去。 次日,世女召见安学敏,让他依然留在蜀大。安学敏感激涕零。 因先楚十国已被赵国借报仇之名吞了四国,如今只剩五国。此外还有十几个点儿大的小国。蜀国变法后不久,先楚五国并陈庐罗鄂等十八国宣布结盟成一体,以楚王为盟主,号西楚盟。 京中少不得紧急开会商议。贾琮闻拍手道:“太好了!他们若让庐王当盟主,环哥哥怕是要难做些。” 贾环道:“楚王原本想推我小舅子为盟主的,鄂王跳出来要他避嫌。” 林黛玉道:“随他们高兴。差不多该取消王室了。” 贾琮道:“我想等蜀国彻底完成变法。” 林黛玉道:“不等了,联络赵王让他放弃王位,秦王先缓缓。给这个西楚盟多加些压力。” 詹鲲道:“我也觉得不必再等。” 贾琮点头道:“那好。赵王走前早已写好了弃王位书,照片也是拍好了的,只要拿出来往报纸上一登就完事。”他想了想,“我得先把燕王府弄到手。人家还没卖呢。” 林黛玉道:“你动作快点。” 贾琮原本以为,燕王妃娄氏经营能力有限,没了税金支持很快就会撑不住。谁知人家撑了这么些年还没破产,便使人去打听。原来她用了一个得力的管事太监名叫寇阿桂,忠心耿耿且本事不差。虽不能发财,终究维持住了燕王府那几个主子的日常用度、不至于精穷。 贾琮做事简单,直假冒了一封寇阿桂家乡来信,说他弟媳妇生了儿子、请他回去吃酒。寇阿桂本是赵国人,家离燕国近,之前也没少回乡探亲。接信后不曾多想,跟娄氏请了假、安排好铺子便走了。本以为少则三四日多则六七日便回京,谁知去后杳无音讯。偏就在此时,许多竞争对手一齐发力,短短半个月燕王府的铺子便离关门不远了。 假燕王全家住在燕王府的一个小院,偶尔也同太监女佣说说话。这日,假燕王之女遇上了两个女佣,听她们议论铺子里的麻烦,随口道:“说起来你们王妃怎么不去爪哇?上回听我爹跟来政事堂来传话的人闲聊,燕王和先头那位世子已在南洋发了好大的财。不过燕王另娶了女人,不知还会不会管京中这位。”女佣大惊,急忙赶去告诉娄氏。 不想娄氏竟如释重负,道:“我早猜到了。他们爷俩素来有本事,在南洋那么久,岂能毫无作为?早先还罢了,近几年贾琮定然不会拦着他们回国。我早知他们把我这个老婆子撇了。”乃含恨道,“王爷本是个冷心冷情的,岳儿竟也不顾念亲娘……”遂狠哭了一阵。 又过了几日,外头催债的催得愈发急了,娄氏束手无策。又是假燕王之女同女佣闲扯道:“依我说,你们王妃还不如把这燕王府卖了。人少地方大,每年修缮花的银子也不少。横竖燕王不回来住。且纵然卖了、我老子还得假扮燕王呢。难道谁还敢在燕国摘掉燕王府的牌子不成?” 女佣少不得回去说与娄氏听。换做平日娄氏定然不答应;偏今儿她偶然上铺子里瞧瞧,竟被好几个追债的围堵了、险些挨揍,吓得惊魂未定。她遂想着,那女人所言不差。小世子和他母亲是政府在养着,且早就安置去府外了。自打老五长成后便与他母亲一道搬走,府里如今只剩下娄氏带着一双孙儿孙女这三个主子,全然住不了这么多地方。府邸值不少钱,空着也浪费。不若干脆卖给燕国政府。他们还要靠假燕王做遮掩呢,总不能把这地方也改作博物馆吧。乃拿定了主意,打发人去荣国府找贾琮。 贾琮当场爽利答应,开出的价钱极公道,娄氏发了笔大横财。燕王府还有两处房舍,娄氏挑了座可心的收拾了,择良辰吉日搬过去。贾琮终于买下了燕王府。 陈瑞锦听说后笑道:“可算买了。我还当你要等苗苗长大呢。” 贾琮一愣:“你早想搬?那你怎么不说啊!多的是法子。” 陈瑞锦道:“也没那么想搬。只是孩子大了,你这个老子还是有座正经府邸的好。”遂领着两个女儿琢磨如何修缮新房子去了。 贾赦不乐意了,把儿子喊来道:“你搬走了,难不成我一个老头儿住这么大一座房子?” 贾琮摸摸后脑勺:“那……换个人守着台湾府,让我二哥他们回来?” “哼!” 贾琮撇嘴道:“您老明说不就完了吗,还绕什么圈子。”赶忙使人给大佳腊发电报,让贾琏全家搬回京中来。 贾琏他们早在大佳腊住习惯了,不愿意走。贾琮只好写信去道:“二哥啊我的亲哥,我总不能一直在荣国府住着不是?你实在喜欢那边,等老头子驾鹤西归了再回去。” 贾琏见信气得磨牙,拿给王熙凤看。王熙凤道:“琮哥儿说的也没错。天下已快要收拢了,荣国府不能空着。”遂收拾行李、安置公务,预备回京。 七月,“小晋王”夭折。晋国取消王室,仿照鲁国成立二元议会制政府。朝野哗然。 八月,蜀国加入联邦。九月,司徒岑在爪哇国一座临海大宅内见到了他二哥,养得白白胖胖、只是心情不大好。司徒岑知道蜀国已成人家盘里的菜,当真拉他旅游一阵子缓和心情去了。 九月初,鲁国取消王室加入联邦。九月中旬,越国取消王室。九月下旬,平安州加入联邦。联邦国旗增添为十七颗星,密密麻麻的。 十月,燕王与赵王同时在《燕京周报》和《邯郸周报》上发表了《弃王位书》,自愿放弃燕国和赵国两国王位。照片明明白白,是他二人的亲笔,还有他们的合照并与两国要紧大员的合影。举国已经震惊不过来了。 蜀国世女司徒晏心下纳罕,思忖道:“君主立宪还罢了,哪有放弃王位的?”乃去信鲁国问丁眉。 不多时丁眉回信道:“燕王是假的。四国夺赵时所言不虚,赵王委实不是先赵王之子,而是先赵王妃从娘家抱过去的。” 992.第九百九十二章 话说燕王妃娄氏之心腹管事太监寇阿桂接到弟弟的家书, 说弟媳妇生了孩子、请他回去吃酒。他遂欢欢喜喜收拾礼物走了。不想路上误入黑店, 吃两盅酒后天旋地转人事不省。待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被捆绑着仰躺在一辆大马车之中。这马车极破旧, 没有顶棚。车上铺满草料, 气味馊臭。寇阿桂挣扎着想坐起来,然马车跑得飞快且颠簸得厉害, 寇阿桂才刚刚蹭起半个身子便猛颠两下, 遂又躺下了。 足足跑了有两个多时辰,天色渐昏,马车忽然停下。耳听一个男人道:“不知醒了没有。”寇阿桂赶忙闭了眼扮作昏迷模样。 “咔嗒”一声,车门开了,仿佛有人爬上车来。遂听另一个男人道:“还没醒呢。” 前一个道:“没醒最好, 省一顿晚饭。” 寇阿桂这才察觉腹中饥饿,赶忙哼哼两声。后一个道:“没事你就不要说话了。你素来乌鸦嘴。醒了。” 寇阿桂扮作迷迷瞪瞪的模样睁开眼,只见一个高大精壮的汉子叉腰立在车上俯视他。寇阿桂略一掂量, 自己纵然没被捆住也九成打此人不过。半晌, 车外那男人道:“醒了?” 车上这位道:“醒了。”乃弯腰一把抓住寇阿桂身上的绳子拎了他起来。 寇阿桂吓得哇哇大叫:“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想要做什么!” 车下那人笑道:“日头落山了!哪有光天化日。” 车上的汉子迈大步朝车厢边上走, 车子让他踩得摇摇晃晃咯吱响,眼看就要散架似的。乃手拎着个大活人直从车上跳了下去。他虽无事,寇阿桂吓了一跳。只见跟前是座农庄,庄门口丢了一锹一锄。见寇阿桂站稳了,那汉子撂下他朝里走, 口中道:“不想饿死便老实点。” 寇阿桂不是个会吃眼前亏的, 忙跟着上去, 问道:“敢问二位大侠是何人来头?抓小人作甚?” 方才等在车下的那位笑道:“还瞧不出来?我们是人牙子,才刚买了你来。” 寇阿桂吓了一跳:“大爷!我是良民!” 那人悠悠的道:“我们自然知道你是良民。这年头联邦境内都是良民,天晓得有多少逃奴。” 寇阿桂道:“小人委实不是逃奴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人道,“把你卖到西楚盟去你就是奴才。” “西楚盟?” “别处都没有人市了。好在那儿的人口卖得贵。”那人嗟叹一声,“市场越来越小,生意越来越难做。” 寇阿桂忙说:“大爷,既如此何不改行?” 那人道:“这行本钱少利润大,干别的没这么容易。” 前头那汉子道:“跟人牲废什么话。” “随口说两句罢了。” 他二人遂都不再言语,领着寇阿桂进了一件厢房,锁门出去。寇阿桂一瞧,这厢房四壁空空。漫说刀剑之类便宜割开绳索之物,连个桌角都没有。 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外头进来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手提了张凳子一手端了碗白米饭。他把凳子丢到寇阿桂跟前,米饭摆在凳子上,解开寇阿桂右手的绳索后抱着胳膊在旁立着。寇阿桂饿的厉害,凑到米饭前狼吞虎咽,眨眼吃了个干净。寇阿桂正思忖着如何与少年搭话,那少年出手如电、已将他的右手捆回去了。乃拿空碗凳子便走,寇阿桂喊他他只做耳边风。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已全黑了。外头传来脚步声,有烛光闪动。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婆子举着蜡烛走了进来,拎寇阿桂下车的汉子跟着她。老婆子细看了寇阿桂半日,掰开嘴查他的牙齿。饶是寇阿桂当了半辈子奴才,心里依然生出一股不痛快。老婆子点头道:“成。”寇阿桂心中一凉——自己怕是要被转手了。 不多时,另一个没见过的汉子走了进来,推搡着寇阿桂出门关入了另一辆马车。马车随即跑了起来,一整夜颠簸得寇阿桂连王妃娘娘都没力气想,更不用提他弟弟了。 如此折腾了数日,寇阿桂终于被卖入了一个烧陶的作坊,与四十多个窑工一道做陶器。刚送来时有人问了寇阿桂的名字,乃笑喊道:“阿贵叔!新来了一个阿贵!”一个老窑工笑呵呵从一堆陶坯后头朝寇阿桂招了招手,瞧着甚是可亲。 此时正是夏日,燥热难当,窑炉依然开着。好在作坊东家心地良善,吃穿用度都不错,给的也活计不多。起初寇阿桂极想原来的主子、惦记没收的账没做完的差事,日子一长也渐渐淡了,还学了门烧陶的手艺。 转眼入秋,作坊东家说生意清淡,他要卖些人换钱。次日,寇阿桂和另外五个人便被他拉倒人市上卖了。此时正值秋收。那五个身量高大,先被人挑走;寇阿桂因个子不高且瘦,没人买。直到最后才遇到一个矮胖子,跟东家讨价还价半日买了寇阿桂。 这新主人家便不大良善了。奴才果然是人牲,拿鞭子赶着、黑天白日的做农活,晚上数十个人躺在一间屋子里,被褥又潮又脏,屋中满是霉腐之气。 有个十五六岁少年憨憨傻傻的,旁人叫他傻子、时常有人抢他的吃食,骨瘦如柴。寇阿桂对这孩子有几分怜惜,平素勉力照看。傻子知道谁对他好,遂日日跟着寇阿桂。有回寇阿桂逗他说话,他便傻呵呵的说:“过会子我爹来接我,我只等着,吃完馒头他便来了。” 旁边一个人笑道:“你就是你爹给卖的,他还找你!找你个头!”傻子“哇”的哭了。众人大笑。 寇阿桂赶忙搂了傻子在怀中安慰,向那人道:“何苦来朝他心上戳刀子。”乃难免心酸。此后傻子便愈发跟紧寇阿桂了。 到了深秋,奴才们改做劈木头烧炭的活计。这日管事又买回来一个奴才,寇阿桂一瞧,竟是前几个月在陶窑的老相识阿贵叔。这阿贵叔大名儿叫做潘喜贵,为人和气、手艺极好。因寇阿桂也叫“阿桂”,老潘觉得二人有缘,在陶窑里颇为照看他。与傻子相似,潘喜贵有时也背着人跟寇阿桂说,他闺女会来救他。故人相见别是一番滋味。寇阿桂叹道:“本以为依着老叔的手艺绝不会被卖的,不想……” 当日潘喜贵便与他们一道干活了。做完了晚工,奴才们被赶着去睡觉。潘喜贵自然与寇阿桂在一处。老头仰躺着又说:“过些日子我闺女就会来救我。” 傻子已有多日不曾说“我爹来接我”的话了,听了潘喜贵所言又说:“我爹过会子来接我!吃完馒头他就来。” 又有人笑道:“本是你爹卖的你,他不要你了!”众人又哄笑。傻子这回没哭,伸胳膊抱住了寇阿桂。 潘喜贵坐起来道:“我知道大伙儿为何会笑。因为咱们都已经很惨了,日子黑压压跟山似的看不到边。若有人比咱们还惨,便觉得自己不是最惨的,心里略舒坦些。大伙儿想想,咱们当真比这孩子好么?孩子好歹指望他爹来接他、有个盼头。咱们可有什么盼头?”众人霎时寂然。 角落里忽然有个人低声道:“总有一日联邦打过来,咱们都不做奴才、做良民去!” 立时另一人道:“低声!莫让人听见。” 那人冷笑道:“谁是人?咱们是人么?咱们跟拉磨的骡子拉犁的牛可有半分两样?”遂又没人吭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潘喜贵道:“咱们凭什么不是人。咱们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么?咱们凭什么就得做奴才。吃不饱穿不暖、黑天白日的做活,不得一文工钱。打骂由着主子,病了唯有等死。”他顿了顿,“最晚明年春天我闺女就会来救我。到时候,大伙儿要不要一起走?” 寇阿桂本以为众人会笑,竟然没有。半晌,方才笑傻子的那人道:“老叔,你闺女是做什么的。” 潘喜贵道:“我闺女逃去了赵国。前不久曾托人送信来,说当上了女民兵的头儿。我本以为今年必能过个团圆年,谁曾想旧主生意不好、闺女还没来他就把我给卖了。” 另一个人道:“你闺女会替老叔赎身么?” 潘喜贵道:“不会。但她会扛着火.枪领着兵士把我抢出去。”此时屋中伸手不见五指,然寇阿桂无端觉得潘喜贵在笑,便是开窑时那种成竹在胸的笑。 过了会子,有人道:“老叔,若你闺女当真来救你,求老叔带我一起走。” 旋即有人跟着说:“求老叔也带着我!”“老哥,带兄弟一道!”众人纷纷出言相求。 潘喜贵道:“好。到时候想走的便一起走!” 忽然冒出一个声音道:“若是被主子察觉可如何是好。” 潘喜贵道:“那就唯有打出去了。”他思忖道,“其实我们这庄子看守就那么几个,正经打起来倒是我们占优些。大伙儿团结一心,不用等我闺女来,咱们自己就能逃跑。” 笑傻子的那人立时道:“这儿山高林密、又是冷天,怕是难逃到外头去。到了外头也没有吃穿。” 潘喜贵思忖道:“这个不难。我记性好,记得今儿是怎么进来的。到了镇子上,咱们扮作乞丐往赵国去。要说天冷——”他默然片刻道,“今儿在人市上主子看报纸,我溜了一眼。上头说今年冬天会极冷。大伙儿日夜烧炭,自己竟连半块都使不上。咱们能有几个撑的过去还两说。” 黑暗中有人悉悉索索的爬起身,道:“老叔,能行么?你能领我们逃出去?” 潘喜贵道:“大家莫要着急。我今儿刚来,且摸索摸索这庄子里的情形。回头定个行动方案,保证大家都能活着逃走。” “真能逃走?” “能。”潘喜贵笃定道,“我闺女逃走便是我规划的。” 那笑傻子之人竟哭了:“先谢谢老叔了!老叔便是我的再生父母。” 潘喜贵道:“只是你们日后不可再欺负这傻孩子。” 那人带着哭腔道:“听老叔的。傻子,哥哥给你赔个不是。” 傻子依然抱着寇阿桂的胳膊,身子动了一下。寇阿桂虽一直没说话,心早跳到嗓子眼了。闻言忙说:“大家都是一样的命。日后这傻孩子还盼大伙儿多照看。” “好说!”那人道,“今后谁敢欺负傻子,我李榔头第一个不饶他!” 众人亦纷纷表示会照顾傻子。乌黑的屋子里,寇阿桂仿佛瞧见了傻子在憨笑。 次日,大伙儿果然对傻子好了起来,那个李榔头尤其照看他;傻子依然只跟着寇阿桂。潘喜贵时常四面张望,旁人默默帮忙遮掩。 吃午饭时,寇阿桂、李榔头和几个大汉聚集在潘喜贵身边悄声商议这庄子的道路、粮食搁在何处等等,忽听四周几个人打喷嚏的打喷嚏、咳嗽的咳嗽。寇阿桂悄悄张望一眼,果然见管事的走了过来。 管事冷着脸道:“不想吃饭就莫吃!嚼什么舌头。” 潘喜贵忙站起来哈腰道:“大爷,我们正说着,傻子这孩子挺懂事的,又与阿桂有缘分。我这人好事,方才提议让傻子认阿桂做爹呢。” 李榔头忙说:“对对!自打阿桂来了,傻子日里夜里都跟着他。阿桂也是处处关照傻子。他俩长得还挺像,这可是老天爷让他们凑成父子不是?” 管事看看傻子再看看寇阿桂,嗤笑道:“一个猴脸一个马脸,哪里像了?你们认爹认儿子不打紧,只不可耽误做活。” “是是,这个自然。”潘喜贵道,“只是能不能求主子赏个恩典,赐三炷香?” “呸!”管事吐了口唾沫。“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两条狗结亲也想要香烛?快快做事去!一个个的懒骨头比猪还懒些。”乃举起鞭子啪啪打在地上。众人只得爬了起来。 虽说潘喜贵只是顺口搪塞,寇阿桂心里早已活动了。自己命不好做了太监,本以为便得在燕王府做一辈子杂役到死了。后来得王妃器重、经营买卖,略攒了几个小钱,也曾想过继个亲族孩子。天有不测风云,短短数月又落到如此境地……傻子真真是个好孩子。一面想着,一面回头去看傻子。傻子正望着他呵呵直笑。委实是张猴脸,却十分可爱。 993.第九百九十三章 话说这日晚上做完工, 管事赶着奴才们睡去。路上寇阿桂悄悄与潘喜贵商议道:“老叔,你今儿中午说的那事儿……” 潘喜贵含笑瞧着他:“你愿意?” 寇阿桂点头道:“我愿意。” 潘喜贵思忖道:“阿桂,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子。实不相瞒。我本想着,待逃出去了, 送傻子去京城的弱智学校学门手艺, 再托慈善会帮他找份活计。你若想养他自然更好。” 寇阿桂忙说:“老叔这主意好。我也不会什么手艺。总有一日我先去了, 他还得自己过不是?” 潘喜贵点头, 蹲下.身扎草鞋带子,顺手从地下薅了几根枯草握在手里。 不多时大通铺房门“咔嗒”锁上, 众人又落入一团漆黑。耳听管事脚步声远,潘喜贵坐起来道:“兄弟们,我身上藏了盒火柴。” 众人喜道:“可能划亮么?”“可有蜡烛么?” 潘喜贵笑道:“昨儿买我的那个矮胖子马车上撂着一点子蜡烛头儿, 我给顺到怀里他没留意。”众人一阵惊喜低呼。 便听“嚓”的一响,火苗跳亮起来。众人全都睁大了眼, 看潘喜贵拢着那团火苗点燃一截小半根手指头长的蜡烛。年轻些的低声欢呼, 年长些的一直嘘声, “莫让狗腿子发现!”众人情不自禁围拢过来。火光映照在奴才们脸上,眸子颗颗铮亮如星。 潘喜贵拍两下手掌,屋中霎时安静。潘喜贵说了今儿中午他们几个人观察地形并商议线路之事。后说到管事起疑过来查看,他拿傻子认寇阿桂做爹搪塞过去。傻子听了立时攀住寇阿桂的胳膊。 有人笑道:“阿桂与傻子倒真像是爷俩。” 潘喜贵道:“方才阿桂跟我说,他愿意认下傻子这个儿子。”大伙儿齐声赞“好!”有人忍不住鼓掌而笑, 屋内又嘘声一片。潘喜贵望着傻子轻声道, “傻子, 阿贵叔想让你当他儿子, 你可愿意?” 傻子大声说:“愿意!” 众人都笑:“傻子真机灵!” 寇阿桂喜得滚下泪来,握着傻子的手道:“好孩子,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让你饿着。”又有人忍不住鼓掌,这回竟人没记得嘘声。 潘喜贵点头道:“好。”遂取出三根枯草道,“虽没有香烛,咱们可以插草为香。” 乃将枯草插在被褥的破洞上,命傻子给寇阿桂磕头。傻子这才松开寇阿桂的胳膊,趴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傻呵呵看着寇阿桂。 李榔头在旁提醒道:“傻子,喊爹啊!” 傻子大声喊:“爹!” 寇阿桂泪如雨下,一把抱住那孩子:“好、好!好儿子!我姓寇的命好,落到如此境地竟能得个这么好的儿子!”四周一片恭贺声,满屋子皆是盛不住的欢喜。 潘喜贵笑道:“既然傻子有了爹,可不能再叫傻子了。阿桂,给孩子取个名儿吧。” 寇阿桂想了想道:“我得了儿子便是得了宝贝,就叫得宝如何?” “好——”“极好——” 潘喜贵点头,大声宣布:“从今往后,再不许喊傻子。这孩子大名儿叫,寇得宝。” “遵命!”“得宝!”“好,得宝!”众人纷纷答应。 打这日起,傻子改叫寇得宝,潘喜贵亦成了这伙奴才的头领。 潘喜贵当真不曾吹牛。只查看了十几日地形后便告诉大伙儿:“此处太便宜逃跑了。唯有一事麻烦:他们手里有火.枪。大后天是一个管事生日,他们必要吃酒。趁他们吃醉了,我去偷钥匙咱们好逃走。” 众人大喜:“当真?!” 潘喜贵道:“这三日大伙儿切记不可露出破绽,万事与从前一样。” “是——”“听老叔的——”众人一阵雀跃。 潘喜贵便叮嘱需要留意之处。这晚上有好几个人欢喜得没合眼。 转眼便到了要逃跑的当日。上午,矮胖子忽然来到炭窑前喊道:“那个傻子,过来。”众人一惊。寇得宝赶忙躲到寇阿桂身后。 寇阿桂上前陪笑道:“大爷,寻这傻孩子何事?” 矮胖子道:“这傻子运气了。城里主子说要找一个傻子去瞧瞧。” 寇阿桂没听明白:“城里主子……找傻子作甚?” 矮胖子道:“少爷在南边大学念书,没见过天生的傻子,让找一个看。万一主子高兴,保不齐就留他在城里了,可比烧炭好多了去了。” 众人大惊,不敢说话面面相觑。寇阿桂心里早翻了个个子。然他素来知道这些人家的规矩。主子说太阳是方的、奴才亦得陪着说比骨牌还方些。得宝今儿不可能不走,大伙儿也不可能因为他不在就不逃跑。乃忙说:“这孩子前几日已认了奴才做爹。” “哦?你倒是饥不择食,连个傻子都要。” 寇阿桂陪笑道:“大爷也知道他是个傻子。自打我们认了爷俩,他就一刻离不开奴才。奴才恐怕孩子不懂事、冲撞了主子。我们爷俩死事小,惊吓着主子事可就大了。大爷您瞧能不能让奴才陪着孩子一道去?有奴才在,定然不让他胡来。” 这矮胖子想了想道:“倒也是。终究是个傻子,要是在主子跟前不明就里的撒野,我也吃不了兜着走。那你就一道去吧。但有闪失唯你是问。” “是是是!”寇阿桂连声道,“大爷放心,他最听奴才的话。” “便宜了你这几日偷懒。嗯,走吧。”矮胖子转身便走。 寇阿桂回头看了大伙儿一眼,拉了傻儿子的手道:“得宝,走,跟爹走。”寇得宝点点头。他也不知道什么逃跑不逃跑,跟着爹便是好的。大伙儿心里跟油烹似的、从头顶到脚心都疼,偏谁也不敢吭声。六七十个人一百多只眼睛,眼睁睁看着寇阿桂领着寇得宝一步步跟矮胖子走了。潘喜贵眉头紧锁。 这日晚上,管事们果然有酒吃。平素四五个人看着奴才们,今儿唯有两个,还轮班吃酒去。一时两个满身酒气的管事回来替换两个当班的,醉醺醺说着话儿。李榔头假意与人争执大闹,那两人赶上前来喝骂。 潘喜贵趁势偷偷溜了出去。不多时转悠到一座库房旁,有个人等候已久。月光撒下来照在他脸上,明明白白,正是那个负责买人的矮胖子。矮胖子一言不发从怀内掏出钥匙交给潘喜贵。 潘喜贵接过钥匙问道:“寇家爷俩是怎么回事?” 矮胖子道:“送进城去了。” 潘喜贵皱眉道:“那寇阿桂本是贾琮同志安排过来体验生活的。他乃燕王妃娄氏的心腹,就是那种极得主子器重的奴才管事。贾琮说此人有两把刷子,想让他亲身经历下奴隶制度的黑暗,等京城那头把燕王府弄到手就放他自由。” “那是摄政王的计划。”矮胖子道,“贾局座听说此人后,改主意了。他觉得寇阿桂比你合适。” “胡闹。”潘喜贵道,“他不过是个寻常人,从没受过专业培训,还带着个傻儿子。” 矮胖子道:“老潘,莫要小瞧他。京城里头商业竞争何等激烈,他愣是维持住了那么大一个燕王府。你原本不也是个寻常马夫么?而且他是太监,那老东西最信任太监。”潘喜贵眼角跳了一下,当时贾敘说这趟任务非自己不可时也有此意。矮胖子接着说,“而且湘王多疑。寇阿桂的来历比你清楚,还都是真的、不怕他查。湘王府里也有不少咱们的人,会照看保护这爷俩的。” 潘喜贵道:“得宝真是个傻子。” 矮胖子微笑道:“故此,寇阿桂比你又多了一项优势。老潘你干了多年基层工作,扮奴才怕一时难以适应,万一那老东西瞧你不上呢?寇阿桂几个月前还是奴才,比你容易上手得多。再说,你在外头指挥逃跑领导起义、比在什么王府里头用处大得多。” 潘喜贵强辩道:“可他还不是自己人呢。” 矮胖子笑道:“这个你放心。经历了这些若还不醒悟,他儿子不是傻子、他是傻子。” 潘喜贵见事已至此、人也送走了,纵心中万分不忿也唯有暂时压下。虽早知道贾敘做了不少阴损不义的勾当,唯有这回让他窝火的厉害。后来数十年看贾敘不顺眼,行动便说贾敘“连傻子都利用”,此为后话。 当晚,奴才们收了工,管事因着急喝酒、没点人数便赶着他们回去了。三更天时分,潘喜贵取钥匙开了锁奴才的门,放出了一屋子人。而后领着他们溜到厨房包足了干粮,连夜逃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头寇阿桂寇得宝爷俩坐着马车进了城,来到一座大宅子里。打听了会子才知道,此处乃是岳阳城。这家的主人姓晁。大小姐做了湘王的妃子,常年得宠,还替湘王生了第四子和第六子。西楚盟里头,除去楚国便是湘国最大了。湘王乃最早那位楚王的次子、如今这位楚王的叔父。寇阿桂不禁慨叹天下之小,兜个圈子自己又来到皇亲国戚府中了。 这回要个傻子看的是晁家长房的三爷名叫晁逊。大太太四十多岁上才生的这位爷们,好悬去了半条命。大太太是个美人。长女自不必说、做了湘王宠妃,长子和次子也都是俊秀郎君;独有这个难产的幼子模样平平,她不大喜欢。大老爷老来得子,倒是喜欢的很。故此大太太不大管束三爷,大老爷也纵着他。三爷想去南边念书便让他去了。他遂在岭南的羊城大学学了医科。如今逊三爷正值大五实习期,回乡跟了位老大夫做学徒。晁家人都觉得丢脸,但也懒得管他。大爷二爷并二房三房的爷们内里都瞧他不上。 一时外头的人替寇家爷俩送来干净衣裳,让他们洗头洗澡。寇阿桂自打离开陶窑便没洗过澡,身上跳蚤虱子都有。傻子更不用提了,晁家的下人老远便闻见霉臭之味、捂着鼻子。因他们要去见主子,晁家也不吝惜点子热水、巴不得他们多洗会子。爷俩足足洗了四遍,头发也拿篦子通篦过、篦不过的干脆剪了去,管事的才勉强觉得能过主子的眼。遂命人送爷俩去晁逊的院子。 路上,寇阿桂跟领路的小厮打听逊三爷是个什么性子。小厮道:“这府里最不顶事的便三爷。模样又丑、学问又次,还喜欢贱业。”乃假模假样叹道,“没奈何,大老爷最喜欢他,大太太和大爷二爷也劝不动他。还有,三爷最任性不过的,极不守规矩。没事爱在家里穿孝服、弄些奇奇怪怪之物。你们留神些,莫得罪了他。”寇阿桂心中暗想着,这位三爷大约就是个纨绔性子了。横竖他在京中见多了这等爷们,多奉承些好听的便能对付。乃暗暗预备了许多阿谀之词。 不多时进了逊三爷的屋子,寇阿桂抬头一看,愣了。他以为会瞧见个花枝招展歪嘴斜脸的纨绔,谁知竟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少爷坐在一张大条案前。虽眉毛浓眼睛小,然神态清冷、气度安静,何尝丑了?再看他穿了身燕国公立医院常见的白大褂。寇阿桂立时明白方才那小厮说的“孝服”为何意,哑然失笑。小厮大声道:“逊三爷,你要找的傻子来了。” 晁逊抬头只瞧一眼便皱眉道:“这都十一月了。头发没干便束起来,非但会头疼、还会感冒。还不快散开。”乃命他二人解开头发,又喊书童生火盆便宜他们烘头发。寇阿桂忙不迭的谢恩。心想,难怪京城医院里贴着医者仁心的标语,愈发感慨不能随意听信旁人评价。 晁逊问他们爷俩的名字,寇阿桂答了。晁逊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册子,寇阿桂立时认出是燕国医院中常用的那种病历册,封皮上写着“羊城大学附属医院”字样。晁逊遂细问寇得宝年龄籍贯等。寇阿桂道:“回三爷,此子乃是奴才前些日子收养的,故此并不知道这些。” “嗯?那你也不知道他是何时、什么缘故傻的?” “不知。” 晁逊皱眉:“这就麻烦了。这孩子你是怎么遇上的?” 寇阿桂叹道:“说来话长。”一语未了,寇得宝肚子咕噜了一声。 晁逊笑道:“那回头再说,先给孩子吃饭。”寇得宝虽是傻子,听见“吃饭”二字立时笑了。晁逊也忍不住笑起来。 994.第九百九十四章 寇家爷俩一早上出发进城, 折腾许久没吃东西, 饿的厉害。晁逊喊过来一个叫本草的小厮,让他命厨房热些米饭,蒸碗鸡蛋羹,炒两个从庄子里取来的大棚蔬菜、少放油。乃解释道:“寇得宝一看就长期营养不良, 不可着急吃油腻不好消化之物。” 寇阿桂忙说:“您是大夫,您说了算。” 晁逊眼角微带笑意, 绷着脸道:“实习大夫而已。”随口命人取巧克力盒子、倒温开水来, 指了指他们爷俩。 小厮转身抱了盒子过来。寇阿桂一瞧, 便是京城里时常看到的那种苏子巧克力,早先他也曾悄悄吃过一两回。待爷俩每人得了一块,他才说:“谢谢三爷。奴才这么大岁数, 就不吃这个了。给孩子吃便好。” 晁逊道:“巧克力能补充体力, 最扛饿的。我们教授手术时就塞这个充饥。饭菜还没这么快取来,这是让你们先垫一垫。他饿了,难不成你不饿?” 寇阿桂咂舌, 心想如今金贵之物他竟拿来垫肚子,难不成不王妃还富裕?因看这三爷面色又冷了, 不敢违背,先替寇得宝撕开包装纸让他拿着吃。寇得宝一口咬下去,极香甜, 霎时便笑了, 将手里的交给寇阿桂:“爹, 你吃!” 寇阿桂忙拿起自己那块说:“爹有呢, 得宝吃。”寇得宝看了看那块与自己的一样,点点头,大口吃了。寇阿桂实在想把自己那块留给儿子,偷偷去瞧晁逊,正撞见晁逊凉飕飕的盯着自己。乃吓得不敢留了,赶忙撕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往口里塞。晁逊这才移动视线去看寇得宝,低头写病历。爷俩吃完巧克力喝完温开水,顿时没那么饿了。 一时那个本草提着食盒回来了。寇阿桂早先做生意,知道南边富贵人家的饭碗菜盘子都只有点儿大,想着送来的吃食必少,盘算如何趁晁逊不留神分给儿子。谁知那小子打开食盒,先端出了大大的一盆鸡蛋羹。一个丫鬟先笑道:“哎呦,这是多少蛋啊!” 本草道:“不多,八个。我想着,没有肉,每人四个鸡蛋总要的。” 晁逊道:“鸡蛋本不可多吃。不过他二人饿的厉害,倒也可以。” 本草得意一笑,从取出两大盆子菜。屋里还有三两个服侍的人,都笑道:“你把厨房的汤盆给取来了。” 本草笑道:“饭盆更大呢。” 众人一瞧饭盆果然更大,又笑。寇家爷俩结结实实吃了一顿饱饭。 饭毕歇息了会子,晁逊方细问寇得宝日常,凡知道的寇阿桂皆一一作答。晁逊命在院中收拾出一间屋子留给爷俩住下。并喊外头的管事进来,吩咐他追查寇阿桂来历、务必找出其出生家庭。大管事虽不大情愿,终究是答应着去了。 次日上午,晁逊打发人上他小侄儿屋子借了多彩玩具小球来,又命人上街买三副大的七巧板。乃将这些全都放在长案上,招了寇得宝过来,和蔼道:“得宝,你认得颜色么?”寇得宝茫然。晁逊拿起红色的球告诉他,“这是红色。”拿起一块红色三角七巧板,“这也是红色。”再拿了块红色四方七巧板,“这也是红色。” 三样红色之物放在一处,寇得宝皱起眉头看了看,又去看寇阿桂。寇阿桂忙接着教导他红色。晁逊在旁观察。教了足有小半日,寇得宝可算明白了,指着三样东西道:“红色。” 晁逊看了看手表,指另外那堆玩具球和七巧板道:“这些里头还有什么是红色的?取出来。” 寇得宝极快的将全部红球和红七巧板都挑了出来。晁逊不禁鼓掌,寇阿桂大喜过望:“谁说我儿傻!” 寇得宝忽然指一个丫鬟头上的绢花道:“红色!” 晁逊又鼓掌:“对!好小子,你已学会触类旁通了。” 寇得宝开心了,站起来四面张望。见案上搁着红漆托盘,指着喊:“红色!”见墙上挂的一幅水墨画上有个红色印章,也喊:“红色!” 晁逊道:“领他出去,看认不认得院子里的茶花。” 寇阿桂忙拉了他出屋子朝茶花走去。果然,寇得宝远远的便指茶花喊:“红色!”众人一起鼓掌。不过一会子功夫,寇得宝已将满院子屋里屋外大红色之物悉数认了出来。 大伙儿正高兴呢,忽然院门外涌入了十几个人,为首的乃是本府的大管家晁二。寇得宝一眼认出晁二身后跟着炭窑一个曾拿鞭子打过他的管事,吓得往寇阿桂身后躲。寇阿桂看管家管事皆黑漆漆的脸,便猜逃跑之事出了。因不知兄弟们可逃出去了没有,心下惴惴,赶忙微微张开双臂挡住寇得宝。 晁逊淡然道:“做什么。” 晁二上前打千儿道:“见过三爷。听闻昨儿外头给三爷送来一个傻子并傻子的干爹,奴才有件要紧事得问问他们。” 晁逊道:“我这里正用他们呢,你等几日再来。” 晁二道:“等几日,那些奴才们便不知逃到哪国去了。”寇阿桂立时明白众人逃跑已成,暗暗欢喜。他已想过如何应付,遂满面茫然。 晁逊皱眉:“怎么回事?说清楚。”转身回屋。众人赶忙跟着进去了。 晁逊在大楠木交椅上坐定,丫鬟小厮站立在身旁,晁二上前回话。 原来今儿一早炭窑的管事们酒醒后发觉奴才逃跑,吓得惊魂未定。一头派人去报官,一头赶进城来送信。他们自然不会说自己吃了酒。只道昨晚收了工如平日般赶着奴才们睡觉;今儿早起来催他们上工时,见大门敞开、铁锁丢在地上、人已跑光了。晁二闻听大怒:“反了么!”报信的说昨儿才刚送了寇家爷俩给逊三爷,他遂找了过来。 晁逊皱眉道:“寇得宝委实是个傻子。寇阿桂我瞧着极靠谱知规矩,还认得字,且认得白大褂,不像个烧炭做粗活的。” 寇阿桂正琢磨着怎么把话往自己的来历上引呢,他竟送了话头过来,立时泪如雨下道:“三爷……奴才……奴才原也不是做粗话的。” “嗯?怎么回事?” “奴才乃京中燕王妃身边的管事。” “什么?!”众人大惊。 晁逊急问:“怎么回事?!” 寇阿桂遂将自己本是什么身份在京中做什么、如何接到弟弟的书信回家探亲、如何遇上黑店落到人牙子手里、如何被再三转卖、如何进了晁家的庄子、如何遇上儿子寇得宝、如何让矮胖子送来城里之前后经过从头细说了一遍。晁二呆若木鸡。 半晌,晁逊思忖道:“既如此,有件事你可知道原委。” “三爷请说。” 晁逊在一叠报纸中翻了翻,翻出一张递给他。寇阿桂一看,是《燕京周报》,上头登着燕王的放弃王位公告及照片,愕然。半日,他沉着脸道:“这不是我们王爷!这是那个替身。” 晁逊眼角一跳:“替身?” 寇阿桂点头道:“我们王爷多少年前就不在京城、去爪哇找先世子了。” 晁逊思忖片刻站起来道:“你跟我来。”拿起脚便走。寇阿桂忙跟着,寇得宝紧跟着他爹。晁二迟疑了一瞬,也跟着走。 一行人径直来到晁大老爷的外书房,晁逊让晁二等人在门外候着,自己领寇家父子进了屋子。老头正与几个幕僚议事。见老三穿着“孝服”走进了,咳嗽两声:“胡闹,告诉你莫要在家里穿这个。” 晁逊道:“父亲总留意这种不要紧的小事。儿子有大事要说。” 晁大老爷哼道:“你能有什么大事,玩你的去是正经。” 晁逊招寇阿桂近前示意道:“这是我父亲。” 寇阿桂忙跪下磕头:“奴才叩见大老爷,大老爷万福金安。”晁大老爷“嗯”了一声。 寇得宝见打他的管事在外头没进来,胆儿莫名大了些。瞧见高几上摆着一座红珊瑚树,大声骄傲道:“红色!” 晁逊微笑道:“得宝说的对!”乃拉他立在寇阿桂身旁向晁大老爷道,“父亲可听出这奴才是哪里口音?” 晁大老爷捋了捋胡须道:“倒像是京里头的口音。” “不错。”晁逊点头,“京里头早年出了些事,天下不知。”他遂让寇阿桂站起来,再说一遍自己的经历。 寇阿桂再说了一遍。晁大老爷与幕僚皆面色感慨。一个幕僚道:“原来联邦治下也不过如此。” 晁逊道:“寇阿桂说,京中那燕王是个替身。”众人大惊。几个幕僚遂向寇阿桂提问,他具以实对。 晁大老爷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么,燕王那等人物儿,若身子不好顶多让位给世子,何至于消磨到不要王位的份上。” 晁逊道:“如此大事,请父亲亲去一趟长沙告诉王爷,别又先跑去见我姐姐。” 一位白须老幕僚问道:“三爷,为何不能告诉娘娘?此难道不为娘娘母家之功么?” 晁逊道:“王爷知道父亲是娘娘的生身之父,不用提醒、他老人家不会忘的。我姐姐一个后宫女子,用不着过问朝堂之事,何况还是别国的朝堂。” 老幕僚微惊道:“老爷,三爷所言有理啊。” 晁大老爷道:“老三就是太老实了。如今哪位娘娘的母家不跟她们会面议事。” 晁逊哼道:“旁人都在做错事,咱们不做就吃亏了是么?” 晁大老爷哑然,摆手道:“我自然知道分寸。” 晁逊耸肩道:“王爷定会想见寇阿桂,父亲带着他去。他这傻儿子离不开他,也一并带去吧。寇阿桂,你儿子只是智力略低,并非完全的白痴。你教导他点子规矩,莫要冲撞了王爷。” 寇阿桂愁道:“奴才这儿子……不敢带去见贵人呐。” “不成,你必须带着他。”晁逊道,“信任之人在目力所及处对这种孩子极为要紧。有你在他就不会胡闹,看不见你他便没有安全感、必然焦虑。尤其是陌生环境。你务必走哪儿把他带哪儿。” 晁大老爷道:“胡闹。一个傻子岂能带去王爷跟前。” 晁逊道:“现在还不知道是真傻子或只是轻微弱智,我正在治呢。” 一个幕僚笑道:“三爷说笑了,从没听说傻子能治的。” 晁逊眼皮子也不抬道:“你算老几,你没听说的多了去了。”幕僚面色一红。 晁大老爷咳嗽两声:“逊儿,不得对老先生无礼。” 晁逊没诚意道:“抱歉。”寇阿桂忍不住想笑,赶忙垂头。 另一个幕僚道:“带着个傻子也好。那位主子多疑,傻子倒可信些。” 晁大老爷思忖片刻,点头道:“也好。” 那白须老幕僚道:“既这么着,逊三爷也去吧。” 晁逊道:“不去。我忙着呢。” 老幕僚正色道:“三爷不可躲懒。好歹挑头的是你。” 晁大老爷素来惯着晁逊,见他不想去、又知他惯常不讲规矩恐得罪贵人,正想 说“他去作甚”。忽见老幕僚朝自己使了个眼色,改口道:“委实是你挑的头。” 老幕僚道:“三爷不是还要诊治这傻子么?” 一语提醒了寇阿桂。这逊三爷显见是个好大夫。若自己在贵人跟前脱不了身,好歹能托付他照看得宝一二,忙瞧着晁逊面带乞求。晁逊有些犹豫。又看寇得宝憨憨拽着他爹的衣襟,终答应了。 晁大老爷决意明日就走。从书房出来,晁逊朝晁二摆了摆手:“没你们的事了。”乃领着寇家爷俩回院子收拾行李去。 晁二及炭窑管事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不敢言语,只得托人求见掌管家事的大奶奶去。大奶奶打听半日才知道大老爷明儿要带人去长沙,不敢打扰。奴才逃跑之事就此不与寇家爷俩相干了。 幕僚散去,晁大老爷留下那白须老幕僚问道:“先生为何让我带着逊儿去?” 这老头含笑作了个揖:“恭喜老爷。逊三爷只怕比大爷二爷都还明白些,平素不过是惫懒不愿理事罢了。老夫瞧着,日后最出息的必是他无疑。老爷放心,只管领去给王爷看。” 晁大老爷笑道:“若真如此倒是好了。” 一时老幕僚出来回到自己家里,闭门写了封长信,命他儿子贴身藏好了、立时动身快马赶着送去湘王府。 995.第九百九十五章 这日一早, 晁大老爷等人启程去长沙。晁逊不爱骑马,遂坐了辆大马车,将寇家爷俩一并带在车上。昨儿已教会了寇得宝认红色和绿色, 今儿教他认黄色。孩子学得挺快,抵达长沙时便已认得了。 来到湘王府前下了马车, 晁逊问道:“寇阿桂, 我们湘王府比你们燕王府如何?” 寇阿桂张望一眼道:“瞧这架势,比燕王府小。”过了会子他低声道,“京里头几个国公府、侯府也都比这大。” “哦?京中的公侯府邸你曾去过么?” 寇阿桂道:“多半都改成了博物馆美术馆之类的,门票便宜, 我去过好几处呢。” 晁逊若有所思道:“公共文化艺术场所才是一座城市的灵魂。” 没过多久便有个小黄门笑嘻嘻出来相迎, 引着他们一行人入内见湘王。寇阿桂昨晚费了不少力气教寇得宝磕头,勉强没出错。湘王懒懒的歪在罗汉床上。寇得宝刚学会了黄色,指着湘王身上的黄袍便喊:“黄色!”吓了晁大老爷一跳。好在那傻孩子口齿不清,“黄色”听着有几分像“皇上”。湘王还挺高兴,没责备他。 湘王问道:“晁爱卿说有要紧事?” “是。”晁大老爷遂说了寇阿桂来历并弃王位者乃燕王替身之事。 湘王愕然。半晌, 哂笑道:“孤王早知道贾琮乃是逆贼。”遂看了看寇阿桂, “你先留在湘国,回头孤王有些事问你。”寇阿桂赶忙答应。湘王摆摆手,打发他们走。寇阿桂本以为要折腾许久,不想这就完了,松了口气。 出了屋子, 有个老太监近前道:“晁三爷, 王爷让你也莫着急回岳阳。”晁逊微怔。晁大老爷忙不迭的说“遵命”。 湘王府左近便有晁家的宅子。既来了, 晁大老爷少不得须见见女儿外孙。晁家爷俩便领着寇家爷俩住下了。 晁逊还要测试寇得宝的学习能力,遂依然让他们住自己院子。略安置了会子,晁逊让人在堂前铺了块地毯,给寇得宝些玩具让他脱了鞋随便玩。寇得宝便滚在玩具堆里撒欢儿。 晁逊与寇阿桂并肩而坐看他玩。看了会子,晁逊乃道:“我若没猜错,过会子湘王府便有人来替你拍照。”寇阿桂一愣。晁逊道,“好拿去京城确认你的身份、品行和能力。” 半晌,寇阿桂叹道:“我不曾撒一个字的谎。只不知王妃娘娘如何了。” 晁逊道:“据我所知,燕王妃娄氏因得知燕王早在爪哇国另娶正妻,先世子司徒岳亦毫无回国接母亲的心思,恼怒之下将燕王府卖了一大笔钱撒气。故此她如今手头极充裕,你且安心。” 寇阿桂点头道:“我们下人早已猜着了。” 晁逊悠悠的道:“如今像你这样忠心且有本事的奴才已是极难找了。湘王九成会留你。” 寇阿桂苦笑道:“这是我的命。” “只是……”晁逊看了一眼寇得宝,“得宝离不开你。然你若带他进府——他是个小子,王府后院的傻子也得净身。” 寇阿桂大惊失色:“万万不可!”他霎时掉下泪来,“这孩子何其无辜!我当年好悬没挺过来……求三爷救他!” 晁逊道:“说起来此事本是我的不是。若非我想找个弱智病例来瞧,你们这会子已逃到联邦去了。”寇阿桂面色一变,舌头打结。晁逊摆手道,“你不用怕,我是支持废奴的。但昨儿你说出自己身份时晁二在场。就算我没有抢先带你去见父亲,晁二也必会告诉他。迟早你得来这趟长沙。” 寇阿桂一想委实如此。再看这逊三爷行为举止,做的每件事都有京城之风。连他想要个傻子也并非为着瞧热闹,当是想治疗得宝的傻病。昨儿自己若不说出京里的身份,逃跑之事保不齐他就能帮着混过去。不由得后悔。乃向晁逊道:“这可如何是好。晁医生,这孩子绝不能净身。我知道您喜欢他。实在不成,可否烦劳您将他送去京城、寻个弱智学校?” 晁逊忽然看着他笑了,半日不言语。寇阿桂一愣。晁逊道:“我本来担心你这样一个老好人,有些事怕办不了。倒是低估了你。” 寇阿桂强笑道:“晁医生说什么呢。” “你很会说话。”晁逊道,“我说赞成废奴,你立时改口叫我晁医生。晁医生这个称呼听在我耳中委实比逊三爷舒服多了。” 寇阿桂见他面上神色倒有八分夸赞,毫无讥讽之意,迟疑道:“我们做奴才的,不会察言观色早死了。” 晁逊乃正色道:“得宝信任你。这种孩子极难得信任一个人,有你在身边对他学习些日常知识帮助很大。我想着,你是个能干之人。嗯——寇阿桂你跟我说句心里话。你从京城来,觉得是燕国好还是湘国好。” 寇阿桂道:“自然是燕国好。” “燕国哪里好。” “哪里都好。” “哪里最好。” 寇阿桂思忖半日道:“早先我委实不觉得废奴有什么好。吃穿有主子供着,月钱也不少,得了主子器重还能管教不懂事的孩子、执掌不小的产业、攒下些许积蓄。哪日主子开恩放出去,也便是个良民。直至前几个月到了庄子里才知道……奴才并非都有运气遇上好主子。”他叹道,“燕国最比湘国好的便是废奴。” 晁逊点头道:“你既有此念头,我们便有了合作的基础。”寇阿桂不觉竖起耳朵。晁逊接着道,“实不相瞒。我与一群同伴暗中与联络了联邦,欲设法瓦解西楚盟、让天下都加入联邦。不再有奴才、不再有太监,哪怕是得宝这样的孩子都能得到医治、学到一技之长。寇先生,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寇阿桂身子一动,如被定住了一般。晁逊接着说,“若不愿意,我们也不强求。放心,我会托人送得宝去京城或广州的特殊教育学校。总有一日湘国没了王室,你还能恢复自由身去找他。” 寇阿桂骤然掉了泪来,连声道:“愿意!我愿意、愿意!”晁逊不曾想他答应得如此之快,有些惊讶。寇阿桂抹了把眼泪道,“不怕晁医生笑话。当日在京城,街上的巡警、民政局办事的、学校的大学生,都喊我做先生。我一直听着别扭。我不过是个奴才,哪里是先生。我知道这是燕国的寻常称呼,然我依然别扭。”他又拭泪,仿佛拭不完似的。“不曾想这辈子还能听到人喊我做寇先生。” 晁逊不觉点头道:“原来如此。西楚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日了。到时候人人都喊你寇先生。” 寇阿桂再拭泪,这回可算拭干净了。乃向晁逊正色道:“晁先生,若有什么寇阿桂能做的,万死不辞!” 晁逊微笑道:“若寇先生肯帮忙,咱们必能成事。” 寇阿桂抬头看儿子呵呵笑着抱了只布偶熊在地毯上打滚。自打认得他,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欢喜。“若是举国都能像燕国那样,人家也会称我家得宝一声寇先生。” 晁逊道:“他还小,只能先叫寇同学。” 寇阿桂咧嘴笑了:“寇同学,寇同学!真好听。” 二人看了会子寇得宝玩儿,晁逊方告诉寇阿桂联邦如今的麻烦。 联邦军队打仗容易,是因为情报灵通、知己知彼。偏如今情报上遇到了个坎儿。楚王身边忽然冒出了一个叫孟昌甫的谋士,帮着楚王联络各国合纵、拉起了西楚盟。此人巧舌如簧,已得西楚盟诸国王爷信任,正在折腾一个新的情报机构,汇集西楚盟十八国。且他编了套密码并非文字。联邦虽得到了些样本,愣是破译不了。 此人本是齐国人士,胸怀奇才大志、躬耕林下以待明主。偶得齐国大族崔家族长器重,将族内嫡支的一位小姐许配给他。孟昌甫悄悄看过那崔小姐,容貌姝丽性情可人;亦读了其诗文,篇篇锦绣字字珠玑;遂十分爱慕。本已定下婚期只待成亲。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崔家因罪被齐王抄家、崔小姐与家人一道打入囚车。半道上这囚车又让贼寇给劫了、人口不知所踪。 孟昌甫对崔小姐情根深种,闻讯大急。打听到崔家女眷可能卖去了吴国,千里迢迢赶去吴国寻找,踪迹皆无。他不惜身份结识了吴国人市的粗鄙商贾,确认崔小姐并未卖到吴国。遂赶回齐国百般探听,终是从崔家并未遭难的旁支口中得知,崔小姐他们已逃到燕国。 孟昌甫又赶到燕国,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了崔小姐。而此时崔家众人到燕国两年有余,崔小姐早已从一个齐国大族千金变成了燕国寻常女学生。不论她母亲长辈如何坚持信义要把她依约嫁给孟昌甫,她只不肯。这崔小姐道:“我是燕国公民,有婚姻自主权。”家里逼急了她便躲到同学家去,孟昌甫去学校找她、她竟报了警!偏燕国已更改律法,改得蛮不讲理。分明是崔小姐背信弃义、道理尽皆在孟昌甫手里,燕国不论官员警察百姓都说他与崔小姐之婚约有违婚姻自由原则、乃是无效契约。 没几日孟昌甫便查到,崔小姐在学校交了男朋友,那少年连四书都没读完。孟昌甫当面以偏僻典故讥讽,男朋友全然听不懂。崔小姐冷着脸说了几句话,他们同学都笑了,而孟昌甫听不懂。崔小姐道:“人之学力有限,术业贵乎专攻。大道以多歧亡羊。孟先生何故以己之长嘲人之短。”乃拉了男朋友便走。 孟昌甫自觉一腔痴情付流水,心灰意冷。乃深恨贾琮等人定下扰乱世道之规矩,将他好端端的未婚妻带坏了。后游历多国,终决意辅佐楚王。 寇阿桂听罢半日不知说什么好。晁逊道:“依你看,此事谁占理儿?” 寇阿桂道:“自然是崔小姐占理。答应婚事的是她族中长辈,又不是她自己。难道我还能把别人的东西卖了不成?” 晁逊含笑点头:“阿桂,你在京中那些年虽把自己当成燕王妃的奴才,燕国的人权意识还是不由自主渗了许多入你心里。” 寇阿桂道:“倘若在齐国时也让崔小姐见见孟先生,让他们两情相悦,此事便能成破镜重圆的佳话了。” 晁逊道:“便是因为偷看过崔小姐才不答应的。孟昌甫年岁比人家姑娘大得太多了,容貌也不好看。他纵有才学,小姑娘未必看重他那种才。人各有志。有的女人喜欢丈夫宏图大展,有的喜欢两口子阶前剪花。有的求才、有的求貌、有的求钱。就算崔家没出事、他二人成了亲,未必能过得好。” 寇阿桂道:“崔小姐过得不好罢了。” 晁逊点头,接着说:“因知道联邦之细作无孔不入,孟昌甫要求西楚盟各国派最可靠之人去学那套密码,最好是联邦细作不知道、猜不到的新手。湘王疑心颇重,我们一时难以找到人选推荐给他,纵找到也恐怕他瞧不上。” 寇阿桂思忖道:“如此看来,我委实合适。” 晁逊道:“你若做了此职,为着隐秘、定是不用跟在他身边的。那便可以寻个借口不住湘王府。”寇阿桂连连点头。 正说着,外头来人了。乃是一位湘王府的老太监并一位推着照相机的摄影师。老太监笑道:“王爷让给寇公公拍张照片。” 寇阿桂笑道:“多谢王爷恩典。可能替我儿子也拍一张?” 老太监假意嗔道:“你倒是会顺杆儿爬。罢了,你这儿子怪憨的,也拍一张吧。” 晁逊道:“我也拍一张行么?” 老太监道:“晁三爷还稀罕这个!”遂让摄影师给他们三个都拍照。 一时三人合了影,晁逊看着寇得宝道:“若能查到得宝生父家就好了。我想知道他是天生傻子还是后天遇上什么事才傻的、他母亲怀他时吃了什么。” 老太监道:“晁三爷还真想当个大夫啊。” 晁逊道:“自然。我便是想当大夫。若能查出傻子生出之缘故、杜绝天下再有傻子便更好。” 老太监道:“晁三爷真真惫懒,不若晁大爷晁二爷有志气。” 晁逊道:“一家子有两个志气的以足够了。个个都志气,这家就得散架。” 老太监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拱手告辞,领着摄影师走了。 996.第九百九十六章 湘王使人拿着寇阿桂的照片进京查访去了。寇阿桂与晁逊都颇闲, 每日或是在家教寇得宝分辨颜色形状、或是领他出门认识街道物什, 倒也自在。 寇得宝爱上了街口一家老店的三鲜面, 每日经过那地方便走不动路。三人便每日去吃。这日早上他们又来吃三鲜面,铺子里人多,有个儒生跟他们拼桌,随口闲聊。儒生自称姓邹,在鄂国为吏。奉上官之命来湘国办事, 时间宽裕四处闲逛。乃打听长沙有何处可游。 晁逊笑道:“长沙我来过无数回, 愣是不知哪里好玩。” 寇阿桂道:“奴才倒是听说过几处。”遂说了定王台天心阁等几样古迹。 晁逊道:“这些有什么好玩的。集市庙会、戏楼茶社,或是玉带街、文庙坪才是好玩之处。我们平素也不大走远,只在左近逛逛, 故此不大知道。邹先生若也不过是散个心, 前头官帽街倒热闹, 待会儿我们顺路指给你。” 邹先生笑拱手道:“多谢。我只略买几样土仪便好。” 一时吃完了面,寇阿桂替寇得宝擦嘴。晁逊见短短半个多月寇得宝脸上已见了肉、不像个小猴子了,微微含笑。四人一同起身往官帽街而去。 才到街口,乍见前头围了许多人。寇得宝人小好奇、兼近日让他爹和晁医生惯得胆儿大了些,便想往里钻。寇阿桂恐怕人多冲撞了谁, 拉着不许他去。晁逊寻了个路人打听。 原来有父女二人来长沙投亲,亲戚没找到、老头病了。那姑娘便借钱给老子治病、终没有治好。如今爹也死了、债也欠下来。万般无奈, 在街头卖身葬父。那路人啧啧道:“可惜了那标致模样, 字儿写得好生齐整。” 寇阿桂听罢将儿子暂交给晁逊, 自己挤进去瞧了一眼。晁逊从怀内取出玩具来逗寇得宝, 引着他离人群远些。一时寇阿桂出来, 笑嘻嘻道:“昨儿三爷答应给谁买布老虎来着?走,买去。” 邹先生忙问:“那卖身葬父的如何?” 寇阿桂道:“模样儿真真出挑,一身孝服楚楚可怜。字儿也委实写得不错。可惜了,还不定落到什么地方。” 邹先生看着晁逊道:“她要多少钱?要不我买她下来放了、总好过沦落风尘。” 晁逊与寇阿桂同时脱口而出:“不可。” 二人互视一眼,晁逊拱手道:“邹先生自便,只当我二人什么也没说。” 邹先生忙说:“二位,有何不妥么?” 寇阿桂有些踌躇看了看晁逊。晁逊思忖片刻,引着他们到路边僻静处。乃向邹先生道:“先生若有心帮她……”他问道,“阿桂,她要卖多少钱?” 寇阿桂道:“回三爷。欠了七十两银子,加上二十两棺材钱,共要九十两。” “你方才说她姿色尚好?” “极好。” 晁逊道:“邹先生问问那姑娘,她可是诚心想卖身。若诚心,可雇辆小车去人市。如今因联邦各国都已废奴,人市货源紧张,年轻美貌的女子实在紧俏。她若还会写字,卖个五百两定不成问题,且很快就能卖出去。到时候除去还债和棺材钱,她还能得四百一十两私房。大方点给车夫二两车钱,还有四百零八两。” 寇阿桂哑然失笑,邹先生啼笑皆非。寇阿桂笑道:“三爷才说诚心卖身。还有不诚心卖身么?” 晁逊笑道:“若不诚心卖身,穿过这官帽街便是太平街。太平街上的汇丰钱庄有一桩小额贷款服务。她可向那钱庄申请紧急小额贷款,钱庄替她出这九十两银子,她到钱庄安排的工厂做工、拿工钱抵债。” 邹先生点头道:“晁先生便是因为这个不让我买她的?” “那倒不是。”晁逊道,“咱们湘国这些年国运不差,工厂商铺都多。但凡不好吃懒做,会写字之人赚到九十两没那么难。只是难免有些女子,仗着年轻貌美、不愿意辛苦劳作。宁可上大户人家当小妾,多少能使唤个把奴才。九十两也不少了,寻常百姓定不会买她。我看邹先生也不像是家境富裕之人。那女子已沦落到要卖身的境地,竟给她老子买二十两银子的棺材,可知落难之前大手大脚惯了。邹先生养的起她么?” “这……”邹先生果然迟疑了。过了会子又问寇阿桂,“阿桂,你也是此意?” 寇阿桂哂笑道:“奴才没想三爷这么多。奴才方才看那债主虽长得凶神恶煞满脸横肉,脚下竟踩着一双旧棉鞋,不像肯借给外地人七十两银子的主儿。这女人还不定什么来历,保不齐是谁家的仇人从窑子里雇来个粉头,给心慈面软的公子哥儿下套。咱们多管那闲事作甚。” 晁逊连连点头:“阿桂言之有理。其实我才一听说此事便觉得有哪里不对。” 寇阿桂问道:“哪里不对?” “说不上来。”晁逊道,“医生的直觉。” 几个人一笑,拱手作别。邹先生仍挂念那女子,依着晁逊所言好心提醒她去。 晁逊寇阿桂领着寇得宝上街闲逛。买了几样小玩意,前头有个算卦摊子。算命先生见过来两个闲人,赶忙招揽生意。 晁逊笑道:“我是无神论者。阿桂你算不算?” 寇阿桂道:“运势要来则来要去则去。我一个奴才,万事皆由主子做主,算也无用。” 二人便要走。谁知寇得宝看上了人家摊上挂的旗子,眼巴巴瞧了半日又去瞧他老子。晁逊便说:“你这旗子多少钱?我买了。” 算命先生捏着胡须道:“这位先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来日必前程无量。我替先生算上一卦、不要你的卦金还将这旗送于小哥儿如何?若算得准,先生当了大官再来赏赐小人。” “不必。”晁逊道,“我既不信,算来无用。你不卖便罢。”他指了指街对面一家绣坊向寇得宝道,“得宝,咱们去那儿买这旗子好么?” 寇得宝立时点头,拉着寇阿桂往对面跑。三人无情的撇下了算命先生。不一会子,方才那邹先生走了过来。算命先生低笑道:“不上钩。”乃说了一遍经过。邹先生点头,转身也去绣坊。 绣坊里,寇得宝见了这么多五色缤纷的物件,已将方才那算命旗子给忘了。邹先生踏入绣坊,拱手喊道:“晁先生!” 晁逊忙还礼道:“邹先生,巧的紧。” “不是巧。”邹先生道,“我特意寻找晁先生,一路打听过来。”乃道,“方才我依着你的话劝说那卖身葬父的女子,她千恩万谢寻汇丰钱庄去了。”又向寇阿桂道,“那个大汉原来不是债主。债主恐怕逼人当街卖身之事传出去不好听,花了二百文钱雇了他看着。” 寇阿桂点头道:“原来如此,是奴才自作聪明。” 晁逊道:“我还是觉得不大对。” “哪里不对?三爷可莫说什么医生的直觉。” “就是医生的直觉。”晁逊道,“说不出缘故,横竖我觉得那女子古怪。不愿近前看她,只想拔腿就走。”邹先生眼光闪动。 过了会子,寇得宝瞧上一块绣帕,寇阿桂便买了。寇得宝拿着帕子嘻嘻直笑。晁逊问道:“说起来你何时发了财?近来倒是手边宽裕。” 寇阿桂笑道:“三爷忘了,早些日子大老爷赏了二十两银子,晁娘娘还派来个小公公赏了奴才两个荷包。” 晁逊嘀咕道:“暴发户。你倒是真大方,也不存两个钱。” 寇阿桂道:“横竖吃穿用度都是主子的,奴才平素也没处使钱去。” 邹先生不买东西,耗到这会子才拱手离去。 将近中午,晁逊与寇家父子进了一座小饭馆,劈头便看见邹先生手拎两串土仪跟人吵架。原来这饭馆不大。邹先生先坐了一张桌子。隔壁来了一大伙人、想搬他这桌子拼大桌。邹先生嫌他们说话不和软,不肯给。东家伙计劝了半日,两边脾气都大、劝不动。 晁逊在旁听着好笑,道:“不过是张桌子罢了。大伙儿本是来吃饭的,争了这么半日不饿么?要不先吃饭,吃饱了接着争。” 众人霎时没了兴致。伙计早已另搬来一张桌子给那伙人多的,他们嚷嚷着“吃饭”,撂开手。邹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遂邀晁逊一道用午饭,他做东。晁逊推辞不过,只得依了。 四人落座。吃了两盅酒后,邹先生乃问道:“方才在绣坊,我听这阿桂兄弟说,‘晁娘娘派小公公赏了两个荷包。’莫非就是四殿下之母的那位晁娘娘么?” 晁逊眉间微动,淡然道:“正是。” “哎呀!”邹先生站起来道,“不曾想晁先生竟是贵人。” 晁逊摆手道:“我外甥方是贵人,我算不上。” 邹先生道:“素闻晁妃娘娘贤良多才,不想今日得遇晁公子,实在荣幸之至。” 晁逊冷了脸道:“家姐不过是个寻常侧妃罢了,当不得‘贤良多才’四个字。” 邹先生满脸堆笑道:“晁公子过谦了。如今湘国上下,谁不知道六殿下一篇‘临枫赋’名动天下?六殿下年幼,自小便是晁娘娘亲自教导。若非……” 不待他说完,晁逊嘴角抽了两下,打断道:“首先,那篇‘临枫赋’不完全是六小子自己的手笔。他先生替他修改良多,可谓点铁成金。”寇阿桂低唤了两声“三爷”,晁逊没理会。“其次,名动天下这四个字实在太扯淡。连我这个嫡亲的舅舅都没动,如何动得了天下?哪个不长眼的清客瞎吹,合当打发出去才是。” 邹先生毫不尴尬,道:“小吏以为,依六殿下的年岁能写得出那文章来,显见是龙凤之姿。说不得日后能成文坛大家。” 晁逊眯眼瞧了他半日才道:“借您吉言。” 邹先生微笑,吃了一口酒道:“不知晁公子以为,世子如何?” 晁逊道:“爱如何如何,不与我相干。” 邹先生道:“小吏并非你们湘国人,不过闲聊罢了,晁公子何不当朋友萍水相逢肆意开怀?” 晁逊道:“萍水相逢没什么好开怀的。且世子又当不上王爷,费神去琢磨他作甚。” 邹先生身子不觉前倾:“晁公子的意思是?” 晁逊道:“你以为这西楚盟还能撑到世子继位不成?也不瞧瞧人家联邦是什么样子。尤其你们鄂国,我若是联邦定然先挑鄂国下手。” 邹先生一愣:“为何?” 晁逊道:“苛捐杂税你们最多,各国王爷你们那位最奢靡,人口你们最少,底子你们最薄。都快山穷水尽了还不善待百姓,可不是头一个死么?” 邹先生一眼不错看着他。良久,抚掌道:“晁公子真真不简单。”乃轻叹一声。“实不相瞒,小吏这趟来,便是为了向湘国求助的。”晁逊一愣。邹先生又叹一声。 原来,前阵子鄂国出了民乱。起因是几个不长眼的小官互相勾结私加赋税,有几户人家交不出、他们便大冷天放火烧了人家的屋子,还要把良民官卖换钱。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伙贼寇,为首之人姓潘,立在火屋子前大放厥词撺掇百姓造反。他女儿武艺高强,把来收税的几个衙役好一顿胖揍。而后那父女俩便在鄂国上窜下跳四处联络。如今早已入冬,农人无事可做;工厂的工人因要冒冷开工,亦心中怨忿。遂纷纷受了此二人蛊惑。如今鄂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晁逊听罢道:“依律严惩那几个小吏便是,来求我湘国作甚。” 邹先生道:“王爷已将罪魁祸首当街斩杀,然那伙贼寇依然没走、民怨亦不平。鄂国国小兵少。我们王爷恐怕再生事端,特来求贵国借些精兵。” 晁逊哂笑道:“向别国借官兵防手无寸铁的平民,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邹先生叹道:“谁说不是呢?”又吃了口酒,“晁公子,依你看,贵王爷会肯么?” 晁逊道:“会。” 邹先生惊喜:“当真?” 晁逊道:“唇亡齿寒,我们王爷也是没法子。然就算如此也未必能帮你们王爷。收税最多的本是你们王爷自己,杀几个喽啰顶什么用。他若不快些削减税赋,不用联邦出手,下头的百姓先起来造反了。” 997.第九百九十七章 话说晁逊与寇阿桂偶遇一位邹先生, 自称鄂国小吏, 说起鄂国向湘国求兵之事。此人连饮三盅酒道:“我们王爷奢靡惯了, 减税定是不成的。唯有以兵马强压。”乃缓缓摇头,“我们这些为臣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晁逊也吃了一盅酒道:“想那么多作甚?横竖事儿来了谁也挡不住。犹如身患绝症之人,既然治不了,还不若早些预备后事。” 邹先生又一气儿灌了三盅酒。“晁公子,你可预备后事了?” “预备了。”晁逊随口道, “我潜心学医, 便是预备后事。” 邹先生拱手道:“请晁公子指教。” 晁逊吃口酒,捏了酒盅在手道:“从联邦诸国对王室的处置来看,与历朝历代对前朝王室不同。非但不会赶尽杀绝, 还挺公平的。比如燕王不卖掉燕王府他就能一直住着。他想卖, 价钱也公道。假若湘国这会子就加入联邦, 与我家而言,最大的麻烦不是日常生活,而是地位。我那两个外甥,自打出生便自然而然被士农工商仰视。我们全家也一样。借姐姐的光当上皇亲国戚,见人高一等。平日里只有他们欺负人的, 没有人家欺负他们的。心里落差之大可想而知。且世上多的是人喜欢看别人从高处落下,好上去踩两脚。”他放下酒盅悠悠的道, “若没有人扶一把, 会被踩得很惨的。齐国世子本也不差, 如今已沦为酒鬼。” 邹先生思忖道:“我曾去过京城出差。医生的地位极高。” “不止医生, 凡是做学术的人地位都高。而医学水平的高低直接决定了一个国家的人口数量和素质。联邦要员尤其是贾琮, 现阶段最着急的便是我族人口数量太少、填不满海外殖民地。所以在最近这几十年,医学应当是联邦最重要的一门学科。”晁逊道,“到时候家里好歹有个重新支撑起家族地位之人,不至于崩塌。” 邹先生愕然片刻,轻声道:“原来晁公子不嫌医道乃贱业……是为了这个。” “那倒不是。”晁逊替自己斟了酒,小饮一口道,“我学医是因为我喜欢,救治病人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心理愉悦。”邹先生站起来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又坐下,并未说话。晁逊也默然一饮而尽,道,“邹先生,为着家里人,提前改行吧。” 邹先生瞧着他道:“晁公子以为西楚盟能撑多久?” 晁逊摇头,又斟酒饮尽道:“撑一时算一时。横竖西楚盟还在一日,晁家便是我兄姊撑着,我多受用一日。撑不住再说。” 邹先生微笑道:“若能撑他数十年,晁公子岂非便宜占大发了。” 晁逊晃悠道:“我本不是老大,闲着岂非天经地义?”邹先生笑而不语。 后他们便说些闲话,不再提正事了。饭后两方拱手作别。 才一回到晁家别院,寇阿桂立时低声问道:“早上吃面那会子,晁医生叮嘱我好生扮演忠心机敏的好奴才,莫非已瞧出这个邹先生不寻常?” 晁逊笑道:“你猜今儿这个邹先生是谁?” “谁?” “孟昌甫乃孟子后裔,山东邹城人。”晁逊道,“邹先生便是孟昌甫本人。” 寇阿桂惊惑道:“是他?晁医生怎么瞧出来的?” 晁逊道:“我看过他的照片。” “啊?!” “我看过他的照片。”晁逊重复道,“这就是情报优势。”寇阿桂半日才回过神来。 歇过午觉,湘王府来了个老太监,笑容可掬召晁逊进府。晁逊才刚穿好白大褂,只得又脱下;叮嘱寇阿桂几句跟着走了。 湘王体胖,依然歪在罗汉榻上。待晁逊行了礼起来,他慢悠悠的道:“鄂国国中民乱将起,来找我国借兵。依你看借不借。” 晁逊不假思索道:“不借。” 湘王半支起身子:“为何不借?” 晁逊道:“鄂国离楚国近、离湘国远。几乎被楚国包围,与湘国不接壤。要借兵干嘛不跟楚国借?是楚国不肯借么?楚国为何不肯借?楚王极英明且不小气,不肯借兵总有缘故。” 湘王哑然失笑,点头大声道:“言之有理,楚国为何不借?” 有人笑道:“合着晁公子半分不老实。”只听脚步声响,屏风后头绕出三个人来。头一个是孟昌甫,第二个是位姑娘,第三位乃今儿街上的算命先生。说话的便是孟昌甫,他指着姑娘道,“晁公子可认得她?” 晁逊瞧了瞧,这姑娘十七八岁,俏生生羞惭惭的。思忖片刻道:“卖身葬父那位。” 孟昌甫点头:“不错。”乃含笑道,“楚国不是不借鄂国兵马,楚国亦借。只望湘国并其余几国也一并借。日后若别国有事,也盼着西楚盟诸国同出兵。” 晁逊道:“如同星际维和部队那样的?” 孟昌甫一愣:“什么?” 晁逊道:“额,可是盟国各出兵马组建成联军,应付各国军事需求?” “大略就是此意。” 晁逊道:“那得合作无间方可。没有统一的主帅,能成么。” 孟昌甫捋了捋胡须:“在下不才,便是那统一的主帅。” 晁逊看了他两眼:“邹先生,您瞧着不像个武将,管得住各国兵士副将?” 孟昌甫泰然道:“各国兵马依然是各国将军掌管,我只居中调度罢了。”晁逊面色迟疑,假笑了一下,拱拱手没言语。孟昌甫道,“晁公子以为,此策有何不妥?还望明言指正。” 晁逊道:“敢问邹先生,粮草辎重等物谁出,战利品谁得。” “谁的兵谁出钱粮、谁的战功谁得战利品。”孟昌甫微笑道,“若有胆子大的去联邦打劫,盟国也帮衬着。” 晁逊道:“还不如扮作海盗去西洋打劫。火器比不上人家可莫要引火上身。” 孟昌甫摇头道:“晁公子什么都好,只是过于谨慎。”乃正色道,“不知晁公子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晁逊摆手道:“晚生还有点子自知之明,不是那块料。” 孟昌甫道:“晁公子是不是那块料,我自然知道。” 晁逊细观其神色不似作伪,皱眉道:“邹先生何必强人所难,我当真不会做什么调度兵马之事。” 孟昌甫道:“这些不用晁公子操心,你只助我做些小事便好。”乃指那卖身葬父的道,“此女名桑叶,我将他送给你。端茶倒水也好、侍奉枕席也罢,随你心意。” 晁逊立时道:“随我心意处置?” “不错。” “那好,我收了。”桑叶忙过来叩头。 湘王点头道:“既得了佳人,先回去吧。”晁逊遂领着桑叶告辞。 他二人刚走,湘王便说:“孤王瞧着,显见寇阿桂更合适些。” 孟昌甫道:“明面上看是寇阿桂更合适。然晁逊有一样好处比世人都强。此人直觉最好。寇阿桂瞧出了桑叶的破绽,我糊弄两句他便信了。晁公子连桑叶的面都没见,远远的便能避开,此非寻常人能有的。” 湘王皱眉道:“他在岭南念书,只怕不可靠。” 孟昌甫含笑道:“王爷放心。晁公子心里有父母兄姊外甥。” 湘王摆手道:“罢了。既说了让你挑、你挑谁就是谁吧。” 孟昌甫作揖道:“多谢王爷。” 二人又说了会子鄂国之事,方才出去的那个叫桑叶的姑娘又回来了。原来一出湘王府的门晁逊便告诉她:“你自由了,爱去哪儿去哪儿。”桑叶一愣。晁逊道,“邹先生说随我心意处置你。我的处置便是放诸街头、再不相干。”乃抛下她扬长而去。 孟昌甫笑骂道:“滑头小子!”乃看了看湘王。湘王哼了一声。 晁逊本以为他们会看上寇阿桂,压根没往自己头上想。见了今日情形便知道,那个卖身葬父的定会安置在自己身边。遂耍了个赖赶回去叮嘱寇阿桂、遮掩要紧之物。 事出突然,发报机一时不知往哪儿搁好,晁逊在屋中转圈子。寇阿桂不认得此物,问道:“这是晁医生的实验器材不是?” 晁逊灵光一闪,道:“正是。且贵重精细,恐怕那女的胡乱碰。” 寇阿桂笑道:“晁医生多想了。她既是来服侍你的,哪儿敢乱动你的东西。” 晁逊吐了口气:“说的也是。”遂将发报机光明正大摆出来,与显微镜、天象仪、弹性碰撞球、天平、酒精灯、培养皿、烧杯、试管等统统收入书房。他想了想,记得大柜子里还搁了副人体骨骼模型。因恐吓着寇得宝,一直藏着。事到如今也得拿来分散那女细作的注意力了。乃打开柜子。 寇阿桂吓了一跳:“白骨!” 晁逊笑道:“不是真的。是木头做的。”一面小心翼翼搬出模型。看这柜子里还有个双螺旋的dna模型,也取了出来。 偏这会子寇得宝找他爹。晁逊喜光,院中没使门帘,这屋们又是开的,孩子直跑了进来。寇阿桂恐怕骨头架子吓着他,才要上前遮挡;寇得宝竟一眼瞧见了,跑上前要摸。晁逊赶忙拦住他:“得宝别碰这个。” 寇得宝本是孩子心性少年身,兼知道他爹和晁医生都喜欢他,便放肆起来,越不让碰的越要碰。晁逊和寇阿桂两个人拦不住他一个,耳听“哗啦啦”一阵响,骨骼模型散架了。寇得宝这才吓着了,往寇阿桂身后躲。寇阿桂尴尬道:“这个……晁医生,他不懂事,您别见怪。” 晁逊啼笑皆非:“我还能说什么?”乃弯腰捡起了两样最要紧的。 他们正乱着,遂没留意外头的动静。耳听脚步声一串,才刚刚来得及抬头往门边望去,便看见晁大老爷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老头吓得惊呼:“这是怎么的了?”孟昌甫、桑叶并一个老太监都已进门。只见满地散落着白骨,晁逊赫然立在屋子中央,左手持骷髅头右手持脊椎骨笑容温和,瞧着反倒让他们浑身发凉。 晁逊忙说:“爹您别怕,这是模型,假的。” 寇得宝从他爹身后探出个脑袋来,见晁大老爷面色不好看、又赶忙缩了回去。寇阿桂愈发尴尬道:“老爷,是奴才这孩子不懂事,撞倒了三爷的骨头架子……额,撞倒了三爷的骷髅……”想想还是不对。“撞倒了三爷的模型。” 晁逊点头:“最后一句说对了。” 那老太监早吓得往门边挪了两步。孟昌甫也慎得慌,咳嗽两声道:“还是去外头说话吧。”晁大老爷点头,忙引着客人出去。 晁逊一手头骨一手脊椎跟着走。晁大老爷到院中回头才看见,喝到:“逊儿,放下那玩意!” 晁逊随手将之交给跟在身后的寇阿桂,寇阿桂拿着转身回书房。寇得宝伸手去摸脊椎骨。寇阿桂也是头一回见这模型,其实心里依然吓得厉害,然让这一串事儿闹得把害怕给忘了。恐怕儿子弄坏了晁医生的东西,高举起脊椎骨:“得宝别动!这是金贵物件。”寇得宝够不着脊椎骨便绕到另一头去摸头骨。寇阿桂忙把另一只手也高举。寇得宝攀着他爹的身子跳了起来,指尖可算碰到了脊椎骨下端,欢喜得哇哇大笑。 孟昌甫摇头道:“看来没点胆子委实不能在晁公子身边呆着。” 晁逊摊手道:“邹先生也看见了。我是个医生,屋里许多这些东西,实在不方便留着女人。” 桑叶嫣然一笑:“三爷放心,奴家胆子大的很。” 晁逊瞧了她一眼:“你方才脸都吓白了。” 桑叶道:“骤然看见一屋子骨头,是个人都少不得受惊。奴家这会子已不怕了。” 老太监也已缓过来,正色道:“晁三爷,王爷将这位桑叶姑娘赐给你做妾,还不谢恩。” 晁逊皱眉:“能不要么?” 晁大老爷喝到:“胡闹!” 孟昌甫道:“不能。” 桑叶上前盈盈万福:“日后还望三爷多多怜惜。” 晁逊看了她半日道:“你真想在我这儿呆着?” 孟昌甫笑道:“桑叶极能干的,晁公子不若试试?” 晁逊手往身后一指:“那就先帮我收拾好那副人体骨骼标本,如何?” 桑叶咬了咬嘴唇,垂头道:“是。”孟昌甫本以为他会耍少爷脾气百般刁难,合着不过如此。松了口气,微微含笑。 998.第九百九十八章 孟昌甫让湘王帮着他把那“卖身葬父”的女细作桑叶塞入了晁逊的院子。晁逊遂假意刁难这女子, 命她帮自己拼合人体骨骼模型。二人走入书房, 孟昌甫跟着立在门口看。只见先前撒满地的骨头已被寇阿桂爷俩拾起铺在长条案上。 晁逊想了想道:“阿桂, 前阵子我让人给得宝做的认阿拉伯数字的纸牌呢?” 寇阿桂忙说:“在我屋里呢。” “取来。” 寇阿桂去取纸牌,晁逊开始拼两只脚掌。不多时纸牌取了来。晁逊道:“虽只有一百张,好在许多骨头还是连着的,大略够使了。”遂命寇阿桂与桑叶二人在每块骨头旁放一张纸牌。桑叶依然有些害怕,只得强忍着。眨眼骨头便大都编上了号。晁逊拿起一副拼好的脚骨安在标本台上, 道,“给我四十八号和十四号。”寇阿桂桑叶每人拿了块骨头送过去,分别是左小腿的腓骨和胫骨。晁逊接了装在脚骨上。“九十三号。”寇阿桂将左腿的髌骨送了上去。 如此这般拼了会子, 晁逊发现胸椎骨少了一块。几个人满屋子找骨头,最终从柜子底下寻到了。再拼会子, 又少了右手的一根指骨。屋子翻遍了愣是没寻着, 只得暂时作罢。待整架骨骼拼完了, 寇阿桂才发现他儿子右手里捏得紧紧的。打开一瞧,果然攥着那小块指骨。骨骼模型拼合完毕。如此一来,这间书房也整个翻给了门外好奇的孟昌甫看了一遍。门内的桑叶则干脆亲自翻了一遍。 晁逊满意的围着这模型转了几个圈,得意道:“一比一的等身模型做得好的不多。我这幅是椴木的,极难得。”这院中有两个使唤丫鬟,晁逊喊来一个大点的,让她带桑叶去寻管事的领铺盖腰牌等物, 再转悠两圈认认路, 明面上算是收下她了。孟昌甫微微一笑, 与老太监告辞离去。晁大老爷亲送出府门口。 此事来得太急, 晁逊还没来得及通知上头。外人才刚散去,他便让寇阿桂领着得宝在院中玩点子热闹响动的玩具,自己抓紧时间发报。等了半日,电报机传来回复:恭喜。晁逊翻了个白眼。 一时桑叶回来,说方才得了晁大老爷赏的两个荷包。晁逊嘴角扯了一下,乃命丫鬟收拾出她俩隔壁的屋子安置桑叶,吃穿用度一律依着大丫鬟的例。两个丫鬟互视一眼,一个低声问道:“我们称这位叫桑姨奶奶么?” “自然是叫桑姑娘了。”晁逊道,“少让人家帮忙干活。” 桑叶问道:“那奴才平日做什么?” 晁逊道:“你玩儿便好,大家相安无事。”他想了想道,“没事莫去我书房。里头专业东西多,我恐你们弄乱了。” 桑叶红了眼圈子:“三爷信不过我。” “那倒不是。我那书房他们也不许进去的,从来都是我自己收拾,旁人一动我就找不到东西了。”晁逊道,“你我心知肚明,你定有别的用处。我希望我们俩只是单纯的工作关系。日后保不齐你们邹大人要用你,方便随时调走。如果有事需要你帮忙我不会客气的,只当是你付给我们家的房租吧。” 桑叶思忖片刻问道:“三爷岁数也不小了,为何没个屋里人?” “费钱。”晁逊道,“吃穿用度、月钱首饰脂粉,都得花不少钱。性子不好还得费神去哄。我又不是夜夜要女人□□,养屋里人比睡粉头贵多了。去花楼还可以每次换一个,来葵水的粉头还不接客。” 桑叶显见从没从这上头想过,怔了半日,强笑道:“你们晁家家大业大,还愁供不起这么几个钱?” 晁逊道:“这些钱我宁可拿去买模型标本医书、或是喝茶吃点心。” 桑叶苦笑道:“如此说来,我之前练的那些本事皆白费了。” 晁逊忽然冷了脸道:“还望桑姑娘莫要闲得无聊、把那些本事花在我家旁人身上。比如我老子我外甥。” 桑叶正色道:“晁大人放心,奴家知道自己的差事。” “那样最好。”晁逊怔了一瞬,“晁大人是什么意思?”桑叶含笑回屋子去了。 而后数日桑叶皆本本分分的呆在院子里。她嘴乖,手脚勤快做事周到,丫鬟小子们悉数让她收笼了。晁逊置之不理,依然每日领着寇家爷俩出门闲逛,开始教导寇得宝认数字。打从桑叶进门之日起,晁逊每回出门都有人跟踪。若没跟那人打照面也就罢了,但凡看见了晁逊便点头打招呼。那人也不尴尬,次日接着跟踪。一日回来,有个丫鬟说曾觑见桑叶往晁逊屋里溜。晁逊道:“当没看见便好,横竖她不会偷银子。” 这天下午,晁逊揣了两张方子出门请教一位老大夫,回来便看见寇得宝坐在地毯上在跟一个年岁相仿的少年玩儿。两个孩子滚一个皮球,嘻嘻哈哈闹做一团。晁逊没惊动他们,小心翼翼从旁边绕过。寇阿桂迎了上来回到:“三爷,有客人。” 晁逊早已看见堂前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淡着眉眼吃茶,正是自己的大外甥、湘王的四儿子。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来!这是我的主位,你去客位坐去。” 四殿下道:“我老子比你老子官大。” “那又如何。”晁逊道,“我是医生。不定什么时候你老子指望我救命呢。边上坐去。” 四殿下不情愿站起来坐到旁边,看着晁逊:“三舅舅,你能不能管管你老子。” “噗咳咳咳……”晁逊正吃茶呢,立时给呛着了。“那是我老子!你怎么不管管你老娘?” 四殿下道:“你老子今儿又来找我,苦口婆心的劝我多结交些有用之才。” “哦。你平日不是都当耳边风么?” “偏我母亲你姐姐也派了个心腹嬷嬷,赶着我快些来找三舅舅。” “哦,这算是许你跟我鬼混了么。” “不是。今儿早上,我老子打发去京城的人回来了。”四殿下瞧了寇阿桂一眼,将嘴凑近了晁逊的耳朵,“这位寇公公没撒一个字的谎,还略谦逊了些。另外,那个孟昌甫来了,要我老子重用于你。三舅舅——”他幸灾乐祸道,“你的清闲日子到头了。” 晁逊骂了一声:“圈叉他家十八辈儿祖宗!”四殿下咳嗽两声。晁逊道,“孟子得是他家六七十代的祖宗,轮不着。” 四殿下哭笑不得,乃正色道:“我母妃说,孟大人要做的差事极要紧,让舅舅万莫要轻视了。” 晁逊摇头:“你老娘这辈子都记不住后宫不得干政啊。” “你老子也没教过她啊!” 舅甥俩冷着脸吐槽了晁妃和晁大老爷半日,有几句话说得四殿下身后那护卫忍俊不禁。而后四殿下喊他弟弟回府。六殿下难得不顾规矩疯玩儿,极开心,遂依依不舍。寇得宝也难得有个伙伴,与寇阿桂一道送他们到晁府门口,挥手喊道:“小六,再来玩儿~~” 两日后,门子送来帖子,乃是鄂国小吏邹先生约晁逊到一处花楼相会。晁逊依着日子带桑叶同去。 一进门便看见邹先生身边一个胖子穿了身松花色的蟒袍,正是湘王本尊。晁逊与桑叶忙上前行礼。湘王指着“邹先生”道:“这位就是孟昌甫先生。” 晁逊微惊,赶忙作揖。孟昌甫含笑回礼道:“晁大人不必多礼,日后还望晁大人多多扶持。” “不敢不敢。” 略说了几句话后湘王便走了。晁逊张望一眼,屋里除了孟昌甫、算命先生和湘王,还有两个闲汉打扮的男人、一个土财主、一个粉头和一个道姑。这些人便是孟昌甫设在湘国的班底了。晁逊因是新加入的,暂且旁听。原本并不需要晁逊这么一个人物儿。因湘王信不过外人,非要孟昌甫在王府内或是亲眷中挑个线人,方挑了晁逊。晁逊的差事便是——帮孟昌甫给湘王传信。晁逊还能说什么?只能朝湘王府方向跪倒磕头,说微臣必不辱使命了。 晁逊本以为立时能拿到密码,不想密码并非人人知道。湘王若有机密事联络孟昌甫,便打发人告诉晁逊、晁逊告诉桑叶、桑叶编成密码送出去。孟昌甫若有机密事告诉湘王,传密码信给桑叶、三个月翻译成文字告诉晁逊、晁逊转告湘王。桑叶手里有密码,且不能告诉晁逊。晁逊白欢喜一场。 回到府中,晁逊向桑叶道:“果然桑姑娘另有公干不是?”乃伸出右手,“合作愉快。” 桑叶含笑与之握手,又回了个万福:“还望三爷多多照看。” “既然事已挑明,你也不用扮作什么丫头妾侍了。”晁逊道,“有事就忙你的去。我特意挑了这院子,离南角门近,出入便宜。又不是日日有话要咱们去传的。” 这些日子,桑叶早已借机将这整个院子偷偷查看过,委实没有异常之处、亦没有可疑之人。乃笑道:“我并没有多少正经事要做。” 说虽如此,当晚桑叶便出去了一趟。丫鬟悄悄回给晁逊,他只说咱们什么都没看见。 数日后,四殿下又领着弟弟来找寇得宝玩儿了。顺便告诉他三舅舅,湘王已决意派遣五千精兵去鄂国相助鄂王防备民乱。这晚上桑叶又出去了。她走后,晁逊先是嘀嘀嘀的玩了半日发报机,又忽然想起一个病人,抓着药箱子连夜跑去人家家里询问。弄得跟踪他的那位好悬没跟上。 从病人家出来,晁逊有些不好意思的跟那跟踪者道:“你住在哪儿?要不我每回出门通知你一声?” 那人尴尬道:“不必了……多谢三爷。” 又过了几日,晁逊与寇家父子早上又去街口吃三鲜面。恰逢一大伙商队经过、也来吃面,拥挤不堪。晁逊说今儿就不吃了,寇得宝不依、好悬要哭鼻子。晁逊看了看前头排着的长龙,觉得也该让寇得宝学会排队,遂跟他拉钩要守规矩才有面吃。寇得宝答应了。于是晁逊自己排最前,身后是寇得宝,再后是寇阿桂。再后是商队的两个伙计,再后是那个日常跟踪晁逊的男人。 一个帐房先生排在晁逊身前,手里拎了个南边的新鲜方皮包,皮包上还挂了个毛茸茸熊猫抱考拉挂件。一时过来个伙计跟帐房小声说话儿。帐房皱眉满脸困倦,先打了个哈欠,又双手搓脸道:“孟昌甫这两日会把西楚盟联军驻鄂国的军防图送给湘王。务必弄来。” 果不其然,次日桑叶便给了晁逊一张联军军防图,已翻译过的。晁逊瞧了半日,思忖道:“如何才能又省事又安全又不惊动朝中乱七八糟的人把这玩意送到王爷手上呢?” 桑叶道:“三爷随意寻个借口进府请安不就完了?” 晁逊道:“不想惹上世子和其余的殿下们,嫌烦。”他坐着想了想,打发人去见大外甥,说是得宝想小六了。 四殿下立时明白三舅舅找自己有事,忙领着弟弟赶过来。两个少年又滚去地毯上玩儿,晁逊问大外甥身边的护卫们:“平素你们谁负责跟王爷回话?” 几个护卫面面相觑。四殿下指一个道:“他。” 晁逊道:“这可是你说的,弄错了你负责。” “真是他。” 晁逊点头,从怀内取出一个荷包交给这护卫:“这东西十分要紧,回王府后你就立时送去给王爷。” 四殿下道:“既是要紧之物,我送去便是。” “不行。”晁逊冷下脸来,“你连碰都不许碰。”他想了想,“小六跟得宝还得玩会子。小四,你让这位护卫兄弟回去取个什么东西。” 四殿下皱眉:“我没什么好取的。” “那就取两个荷包来赏人。” “好吧。你去取两个赏人的荷包来。”那护卫面色僵冷的接了荷包走了。 不多时此人回来道:“王爷已收了晁三爷的荷包,还骂三爷滑头,让四殿下好生跟三爷学着点。”四殿下翻了个白眼。 下午,晁逊替寇得宝定制的虎头帽子做好了,孩子极喜欢。晁逊便笑道:“阿桂,带他出门显摆显摆。”寇阿桂果然带儿子出门显摆帽子去。在外头遇上个老头带孙子溜达,见这虎头帽子喜庆便借去看了看,顺带从寇阿桂手里接了张纸条子。 999.第九百九十九章 是年腊月, 西楚盟联军陆续进驻鄂国。鄂王欢喜不已,派人赏赐了不少年货。大过年的把将士们派出去, 鄂王有赏、本国王爷也少不得有赏。各国给驻鄂军的头一批辎重补给便浩浩荡荡上路了。 鄂国本来离湘国近,辎重也不多,押运的官兵亦不大当回事。这日,眼看湘王的赏赐还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要到湘军驻扎地,忽见前头涌过来一支兵马,也押着辎重, 打的是蔡国旗号。 为首的蔡将迎着湘将拱手,笑呵呵道:“对面来的可是湘国兵马?” 湘将微怔。出行时上司告诉他, 鄂国百姓贫苦且盗匪多。眼看要过年了, 恐有穷凶极恶之徒铤而走险。为着不惹事, 让他们不用把旗号打出来。也不知对面的蔡将是从哪儿看出自己是湘军的。然他面上只不显,也拱手道:“正是。” 蔡将望了眼湘国辎重, 羡慕道:“还是你们湘国富庶。我们才这么点子破玩意。” 湘将得意道:“眼看要过年了,忽然把兄弟们派出来,我们王爷心中恻隐,才多赏了点子东西。”抬头看蔡国的年货委实少的可怜,才那么十来辆小车,车棚子也坏了、露出两个干巴巴的猪头。乃挥手道,“狭路相逢, 贵军先过吧。你们车子少, 走得快些。” 蔡将拱手道:“多谢多谢。” 湘将遂命兵士闪避路旁, 让蔡军先走。蔡将则驻马立在湘将身旁催促手下人快着些。 两军交错之际, 耳边骤闻一声唿哨响。蔡国官兵忽然从背后取出火.枪来。湘将尚未来得及呼喊,蔡将手中火.枪已瞄准了他的咽喉。湘将冷着脸道:“这位将军,怎么回事?” 那蔡将得意道:“对不住了。我们蔡国国小王穷,大过年的连点子表示都没有。兄弟们饿得慌,出来打点子野食。你们湘国又大又富,想必湘王也不会在乎这么点子东西。烦劳他老人家再送些来便是。” 这押送辎重的湘将乃湘国上将子弟。虽年轻,并不慌张。眼看自家袍泽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大势已去,假笑道:“原来不过是为了点子东西。好说。何必动刀枪。” 蔡将笑道:“还是你们富国的人大方。上回弄罗国点子东西跟要命似的。” 湘将道:“说起来,我们并未打旗号,将军如何知道我们是湘国的人马。” 蔡将道:“你们的驻地不就在前头太和镇么?军防图都标得明明白白。从湘国送年货到湘军驻地肯定要走这条路,我们已勘察好几回了。” 湘将腹中暗骂。联军军防图本是机密,连他都没看过,唯有驻守大将一人知道。合着湘国之绝密人家蔡国拿来给盟友设伏。事既至此,唯有暂且投降。好在这蔡将并不欲赶尽杀绝,没缴湘军的火.枪,只把子弹悉数搜干净了。然后欢欢喜喜夺了湘国的年货便跑。湘将命斥候尾随他们看去哪儿,自己两手空空的领人赶去驻地了。 湘国驻守将军姓李,闻言大惊大怒,当即要发兵去抢回东西。他手下有个幕僚先生赶忙拦阻道:“将军暂且息怒,等事情查明白再说。” 直至黄昏那斥候才回来。说跟着蔡军绕了许多山路,好悬让他们察觉,幸而有惊无险。眼看前头将到一座小镇子,蔡军整个松懈下来、嘻嘻哈哈的闲聊,斥候便猜其驻地快到了。偏这会子他又被两个蔡军盯上盘问,好容易才遮掩过去。斥候不敢再跟着,便往回走。没多久遇上两个老农担了担子迎面而来,他遂打听前头的镇子叫什么。老农告诉他叫庙岭镇。 李将军忙取出军防图一查,蔡军果然驻在庙岭镇。此事算是坐实了,李将军立时领兵前往庙岭镇寻蔡军理论。谁知蔡国守将半个字不认,死活说绝无此事。还任凭李将军入营中搜查。李将军查了半日并未查出破绽,只得悻悻而归。回太和镇后,幕僚思忖道:“也许是方才那位斥候兄弟露出形迹惹得蔡军警觉,把辎重藏去别处了。”李将军恼怒不已,立时派心腹亲兵快马返回长沙向湘王回禀。 湘王闻报嗤笑道:“穷光蛋。”乃给蔡王修书一封,冷嘲热讽。又写了封信给孟昌甫,让人送去给晁逊。 送信的太监到时晁逊正独自一人做实验,双手不得空,乃命那太监将信搁在案头。太监告辞,走到门口时候听见他喊“阿桂阿桂进来。”寇阿桂旋即进了书房。 太监听见晁逊道:“喏,那封信,拿去给桑叶。” 寇阿桂道:“好生不巧,桑姑娘才刚被林大娘喊去了。” “那你先收着,等她回来给她。” “是。三爷又弄什么呢。” “说了你也不知道,快出去别碍事。” “是。” 太监听到此处立时迈大步走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桑叶回来,寇阿桂忙把信交给她。桑叶道了谢拿着回房,不多时便出了门。她来到官帽街上寻着算命先生,低声说了经过。算命先生接了她一块手帕、收摊子离去。 算命先生走过几条街,恰逢两大群闲汉打架,霎时将他围在里头。偏打架之人也分辨不出谁是哪边的、只管挥拳乱打。算命先生躲闪不及,后脑挨了一拳,当即晕了过去。等他醒来,自己已被踢在路边,打架的依然在打。他摸了摸身上要紧东西都在,赶忙爬起来想溜,却四面是人走不了。好在此时衙役赶到,驱散了众闲汉。算命先生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箱笼,发觉竟少有损坏,略作收拾明儿依然能上街算命。 没过多久,两封信列在了一处。一封是寇阿桂抄录下来的、湘王写给孟昌甫的信,一封是闲汉从算命先生那儿抄的、桑叶写的密码信。密码信的字数比湘王书信多了数倍。湘王之信头几个字是“湘国之主敬书”,密码信头一行则是一大堆不知何物,然却是单列一行。闲汉头子琢磨了许久愣是没琢磨出来,遂将之往上级送。 孟昌甫此时正在鄂国,亦头疼不已。原来罗军亦称被被蔡军打劫,蔡军抵死不认且毫无证据。而罗军被打劫后没东西过年,又去打劫了楚军。陈军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遂依葫芦画瓢打劫庐军。如今各国驻军你劫我我劫他闹成一团不可开交。偏蔡军主将自称并未将军防图给手下偏将看,罗、陈等亦如此。而各国被劫辎重皆是遇伏,有的扮作百姓、有的干脆扮作被劫国的商队。打劫的显见手里有军防图了。 孟昌甫身边一个幕僚思忖道:“大人,不对啊。若只是蔡军打劫、隐藏起赃物也就罢了。这么多打劫的,悉数查不出赃物,晚生觉得古怪。该不会是联邦的特种营混进来栽赃陷害、搅浑水吧。” 孟昌甫思忖道:“若如此,他们手中必有军防图。此图机密,莫非还是泄漏出去了?论理说唯有十八位王爷和十七位别国将军、并鄂国的三位重臣知道,再没有第三十九个了。” 幕僚道:“三十九个人,性情各异且牵扯颇多。联邦细作无孔不入,不知道哪儿便有漏洞。大人,太多了。这等事只三四个大国知道便好,其余小国如蔡罗陈许等,何须弄得忒明白?” 孟昌甫想了想,摆手道:“不可。这十八国能结成盟约便是因为大国小国一律公平。倘若不公,小国极易被联邦拉拢走。”幕僚还待再劝,孟昌甫心意已决,只得作罢。 另一头,贾敘已亲自赶到了长沙。他这个密码行家分析良久,依然寻不着规律。只是把信中重复率比较高的几个字,比如“之”、“也”、“湘”等猜出来了。遂干脆抄录了数份送入京城,让大伙儿一道猜。 这会子年关将近,政事堂忙得人仰马翻,唯摄政王贾琮最闲。林黛玉大笔一挥,两封信直送入了摄政王府。贾琮哪有此才?对着信发愣。 陈瑞锦领两个女儿上妹子家串门回来,正看见贾王爷双手托下巴快要睡着了。有些好笑,让女儿上前推醒了她们老子。贾琮揉揉眼睛,一手一个把闺女捞到身前:“苗苗芽芽来,帮你们爹猜猜,这都是些什么玩意。”遂指着那行密码书。“这几个符号代表湘,这几个符号代表之。中间这几个代表国。后面这一大堆代表了主、敬、书三个字。你们俩能猜出哪几个符号分别代表哪三个字么?” 两个孩子商议了会子,贾定邦问道:“还有别的线索么?” “有。”贾琮指着贾敘已破译的那几个字道,“这些。”又指着完整的密码书信,“这些是还没猜出来的。” 贾兴国皱眉道:“好大的工程。爹,我们两个人手不够,可不可以找林哥哥他们一道?” “可以。”贾琮道,“把你们俩的小朋友都找上。” 姐妹俩商议了会子,贾定邦便开始给各家下帖子,还掏出自己的玉麒麟世女印盖上。陈瑞锦瞧了贾琮半日:“还有你这样当爹的。” 贾琮道:“小孩子想象力丰富,说不定比我们大人强。”乃打了个哈欠,“太费脑了,媳妇儿我困,咱们睡会子呗。” “自己睡去!我得看着这帮小崽子。” “哎呀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他们呢。”贾琮扒拉着陈瑞锦的肩膀对女儿道,“还有一条线索,就是将文字版翻译成密码版之人很快就翻译好了。我个人觉得,这说明不用查说文解字之类的工具书,翻译者但凡对密码熟悉,对着原文就能写出密码信来。” 贾定邦思忖道:“会不会是一种少数民族文字。” “不会。”贾琮道,“已经排除这种可能。根据重复字的数量和位置来看,每组密码都和文字一一对应。” “知道了。” 贾琮遂光明正大把工作丢给女儿,自己半拖着媳妇回屋歇下午觉去。这会子天冷人懒,两口子一觉醒来窗外漆黑,且惊觉腹中饥饿。贾琮拉亮床头的电灯、掏出枕头旁的怀表一瞧,已过了二更天,乃道:“干脆吃些点心接着睡吧。” 陈瑞锦想了想:“也好。” 贾琮遂披衣起来,从暖水釜倒了些热水。两口子就着白水吃点心,吃完又睡。 到了次日早上才知道,昨儿下午十几家的孩子让贾定邦给喊来了,一直研究到三更天才陆续被各家接走。才吃了早饭,林家的两个小子最先来,巳时之前破译小组全部到齐,有三四个显见昨晚没睡好。 贾琮看了看两个女儿,个个睡眠充足精神抖擞,乃放心道:“这俩孩子都随我,心宽。” 陈瑞锦瞄着那几位的黑眼圈点头道:“这个随了你倒是好事。” 这群孩子最大的不足十二岁,最小的才四岁、是来凑热闹的,聚拢在摄政王府的内书房里连着开了七八天的会。到了腊月二十一那日,世女贾定邦宣布:密码破译成功。 原来这些密码不过是将字儿的偏旁部首悉数拆开、以不相干的符号替代。贾敘编的密码是读音密码,为了一一对应有许多提示符;孟昌甫的则完全是字形密码,且并不周全。将每个字的拆开后便犹如外语单词般连在一起,须得靠拼凑猜度、联系上下文方能解码。孩子们年纪小,尚不如贾敘等细作头子想得细致,反倒猜出来了。 密码表拿去给林黛玉詹鲲冯紫英等人过目,众人皆心悦诚服。旋即派人快马送抵长沙贾敘之手。贾敘见之拍案叫绝。 到了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都忙着预备过年祭祖。驻守鄂国的十七处盟军忽然接到换防军令,立时拔营起寨调往别处。众将虽迷糊,军令如山不可违,也都老老实实依着军令走了。鄂王连同鄂国官兵在内,对此毫不知情。 腊月二十九,离年三十只剩一日,晁逊跟湘王请假回家过年。湘王想着,过年几日想必没什么事,遂答应了。晁逊领着寇家爷俩赶回岳阳,桑叶留在长沙守院子。而数百里之外,驻鄂国的联军兵马皆已换防完毕,皆从城镇换到了荒村野岭。鄂军早已将要紧的之处交予盟军。 鄂州城外一座小农庄里,曾与寇阿桂一同做农活烧炭窑的李榔头与许多农人一道围拢在潘喜贵身旁。 1000.第一千章 年除夕日, 鄂王府内外早已是珠帘绣幕焕然一新。鄂国文武及诰命穿着朝服入王府朝贺,鄂王与王后设华宴与百官同庆。正热闹着,忽闻外头一阵喧哗,有人高喊“紧急军务——”满座皆惊。 只见一名兵士跑了进来, 满身雪泥喊道:“逆贼造反,现已击败庙岭镇镇守之蔡国盟军, 占据庙岭镇!” 鄂王大惊。有个大将站起来喊道:“蔡军不是有火器么?逆贼也有不成?” 那兵士道:“逆贼扮作当地富户和伙计给蔡军送酒,酒中下了蒙汗药,蔡军悉数让他们给生擒了……” 鄂王连声痛骂:“废物!蠢货!孤王就知道他们无用!”立命人前往隔壁的华容镇调镇守楚军救援。 众人已无心酒宴, 个个惊惶无措。扬着脖子等了还不足一炷香的功夫, 兵士来报:“楚国盟军失守,逆贼攻占华容镇。蔡楚两国火器悉数被逆贼缴获!” 方才那大将喊道:“楚国悍勇且火器精良,岂能落败?” 那兵士哭丧着脸道:“与蔡军差不多,吃了人家假冒当地土绅送去的鸡汤, 没觉察出蒙汗药来,悉数麻翻在地。” 话音刚落,又有人跑来报信, 太和镇的湘军也被造反的逆贼生擒活拿, 军械辎重连湘王补送的年货一道落入敌方之手。鄂王霎时瘫倒:楚湘两个大国皆败, 逆贼来时拿什么去抵挡……而后又有十五个军报连着送来, 十七国盟军悉数失守、一处不剩。 鄂国君臣尚未来得及商议, 第十八个军报送入:逆贼已攻入鄂州城, 穿着盟军的衣甲、推着盟军的火炮、握着盟军的火.枪。众人面面相觑。谁不知道鄂国贫弱, 鄂军人数最少、火器为天下最次。不多时, 逆贼将鄂王府团团围住。 王府大门早已紧闭,守军攀着梯子立在墙上。一位大将奉命赶去门前查看敌情。只见府外已不知聚集了多少贼兵,北风吹得“义”字大旗哗啦啦作响。后头拥了许多手持铁锹铁犁的农人、并头戴工帽的工人,破衣懒袄显见是本国百姓。然前头这些只一眼他便知道不寻常。身量个个不矮,胳膊腿儿都粗,皮肤黝黑眼睛锃亮,明摆着是军人。阵中簇拥着一对父女骑在马上,老的神色精明泰然自若,小的手握一杆火.枪、那款式他连见都没见过。旗号上一个斗大的“潘”字。 这将军遂乌云满面返回宴席向鄂王回道:“虽说有不少百姓簇拥,府门口推炮持枪的个个皆精兵。王爷,定是联邦派官兵混入逆贼之中。” 一大臣道:“什么混入逆贼!这些逆贼只怕全都是联邦兵将假扮的。” 鄂王长叹道:“若是联邦要攻我鄂国,我们哪里是对手。” 一位王子道:“联邦对王室还不错。” 鄂王亦早想过此事。乃思忖良久,长叹一声,命世子出去与他们交涉议和。世子亦惧怕的很,无奈硬着头皮领命。 不一会子,世子领着几个护卫推府门而出,拱手问道:“你们谁说了算?” 潘喜贵含笑道:“明漪你过去,别欺负人。” 潘明漪皱了皱鼻子:“当不得我一招,欺负他作甚。”乃催马上前看了鄂国世子几眼,跳下马来拱手道,“来者何人。” 护卫道:“这是我们世子。请潘先生过来说话。” “哦,我是老潘的女儿。”潘明漪道,“咱们身份对等。” 世子正色道:“我鄂国与联邦井水不犯河水,何故犯我国土。” 潘明漪道:“这些都是你们鄂国的人,不信你随便问一个。”乃回身向一位兵士道,“你是哪儿的人?” 兵士道:“我是黄冈县刘家村人。” “看,是鄂国人不是?”潘明漪又问另一位兵士,“你是哪里人?” 这兵士道:“我就是鄂州城人,家里原本住在城西红石巷。” 潘明漪摊手道:“还问么?横竖这些全是鄂国人,没有别处的。” 世子苦笑道:“我鄂国已走了那么多百姓么。” 潘明漪道:“不废话了。请问令尊大人,是投降还是让我们攻入府内。” 世子道:“联邦兵力强盛,我小小鄂国不是对手。我观你们后头多有暴民,只请莫要惊扰女眷孩童。” 潘明漪点头道:“你放心。我们义军军纪严明,不会让他们胡乱抢东西。毕竟鄂王府日后也是不给人住的。” 世子一愣:“不给人住?” “你们鄂州的旅游景点并不多,鄂王府要留着收门票啊。”潘明漪道,“市博物馆总得有一座。” 世子微笑道:“却不知这鄂王府能卖多少钱?” 潘明漪扯了扯嘴角:“你想错了吧。当我们义军会花钱跟你们购买鄂王府吗?” 世子一愣:“京中各王府侯府不都是你们联邦官府买的?” “人家燕国那是和平过渡。”潘明漪往身后一指,冷冷的道,“鄂国是武装起义。燕国百姓富庶,有房住有衣穿有粮吃,国库充盈,要不要燕王府无所谓。你们鄂国遍地贫民,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国库也空空如也,连兵饷都能拖着不发。新鄂国政府自然得把鄂王府、世子府等一律收缴,变卖里头贵重值钱之物去换金银,再买米粮布匹年货发给寻常百姓好过年。然后还要架桥修路、兴建学校医院。还有兵士的兵饷火器,官员的俸禄,哪样不要钱?” 世子愕然:“你们这是明抢么?” “当然啊!”潘明漪纳罕道,“不然你以为我们扛着火.枪推着火炮上门是来赴宴的么?”乃打了个唿哨。 数十名兵士一起用鄂州话喊道:“官兵兄弟们,你们世子业已投降啦~~义军的兵饷翻三倍啦~~”如此喊了三遍。 世子张嘴喊话,让义军的声音遮掩得半个字听不见。潘明漪轻飘飘戳了他两下,疼得他大喊“哎呦”。一个兵士上前搭了世子的肩膀附耳道:“世子,走,入府吧。”袖中暗藏一把极小的火.枪,顶了顶世子的腰眼。 潘明漪亦含笑道:“请世子同我们一道进去吧。”世子有口难言,不敢说个“不”字。 潘家父女遂领着鄂州籍义军进府。府中守军误以为世子当真投降了,不敢拦阻。鄂王才刚来得及问一句“来者何人”,义军已鱼贯而入、瞬间控制住了全场。鄂王呆了片刻,见大势已去,只得从怀内取出金印投降。消息传出,鄂王府门外一片欢腾。 鄂国君臣并未得齐越等国王室之善遇,潘喜贵之义军将他们暂且关于王府中两个小院。乃忙着开仓放粮、并取库房银子买棉衣救济贫困户。鄂国各处关隘另有义军占据。这些逆贼军纪严明,所到之处匕鬯不惊。盟国联军因驻扎在僻静地且赶上过年,毫不知情。到了大年初四,可算有消息传到楚军耳朵里。楚将忙派斥候前往查看,鄂国城镇已插满了义字旗。这位将军不敢妄动,打发人快马回国报信。 年初八,义军首领潘喜贵开始在鄂州知府衙门公审鄂国官员,头一个便是知府本人。鄂国虽小,官却不少。有点子良心的早做不下去了,余下皆黑透了五脏。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数不胜数。义军竟然事事皆知,老早就将罪状查清列明,连证人都已请来了。 有个证人居于深山,从年前上路、走了十几日才来到鄂州,三十初一皆宿在路上。他道:“替人申冤本是天道,过年算什么。”他为的是替邻居作证、证明邻居幼子被一纨绔打猎时纵恶犬咬死。今邻居全家皆病亡,连个原告都没有。倒是义军请乡老充作原告来审此案。 这日公审完毕,人群散去。有个穿缎袄的老妇领着个婆子立在知府衙门前踌躇不定。两个儒生本在旁议论,见状上前问道:“这位大娘可有事么?” 老妇道:“老身想问问,谁都能告么?” 儒生互视一眼未曾答话。倒是有个兵士听了上前道:“但有冤情,谁都能告的。大娘你要告谁?” 老妇道:“老身想告我继子和王爷。” 兵士道:“告状到那里头找临时报案处,从这里头进去向右拐,有指示牌。您老认得字么?” “老身认得。” “那就不会走错。您老若不认得我领您进去。” 两个儒生又互视一眼。年长的那个问道:“大娘,您告王爷作甚?” 老妇道:“告王爷与我继子勾结,强纳了我孙女入府。老身想要回孙女。” 这儒生皱眉才要说话,兵士先道:“这样的完全可以告。我们会派人去鄂王府查问你孙女。但凡她不是自愿给鄂王做姬妾,便是鄂王强抢民女。” 老妇喜得拭泪道:“这孙女是我儿的骨血,不与他相干的。” 婆子也说:“二姑娘是三爷的女儿,不是那黑心肝的禽兽所生。” 兵士道:“漫说不是他亲身女儿,纵是他女儿他也做不得主。大娘跟我来吧。”乃扫了二位儒生一眼,领着老妇便走。 两个儒生眼望着婆子搀扶老妇进了衙门,年幼些皱眉道:“这兵士绝非什么义军。” 年长的道:“个个识文断字、训练有素,都是联邦的官兵无疑。”二人同时长叹。 正月初十,义军遣使者往十七国盟军驻扎处传信。因鄂国易主,现正式退出西楚盟。限别国官兵三日之内离境。 老妇的案子将于正月十二日公审,鄂王第一回作为被告过堂。各国报社的记者也顾不得过年也顾不得过节,赶着来了一大群。 公审当日,堂前十几台照相机咔嚓个不停。案子极简单,不过是一位官员送亡弟之女入府而已。那官员也无奈的很。侄女让鄂王不留神看上了,他还能不给么?然义军的公审员只是请了那位女子上堂,问她自己可愿意给鄂王为姬妾。女子大大方方道:“不愿意。” 鄂王指着她哂笑道:“你在床上跟孤王说什么来着?不愿意?” 女子眼中连点子泪痕都没有,冷笑道:“我人已被你强抢进去了,不说愿意、我等死么?我死事小,我祖母年岁大了、唯有我这一个孩子。我死了谁给她老人家送终?”原告席上老妇立时痛哭。女子接着说,“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我入府才十六!我怎么可能愿意做你的小老婆!” 鄂王拍案而起:“孤王是王爷!” “谁稀罕你一个绿豆大的王爷!”女子淡然道,“你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鄂王哑然。 公审员旋即断了女子可自由回家,不与鄂王相干。堂下百姓议论纷纷。 一时散庭,有人立在衙门口大声道:“此事不过是个开端,鄂王身负之罪岂止要了个女子为妾。” 当日的两位儒生又来了。年长的那位道:“莫非鄂王还有别的官司么。” 那人笑道:“多了去了。横征暴敛、无故打死人、强夺民产等应有尽有,这些才是大头。各地报社记者早已住在鄂州了。从今往后,热闹只多不少。” 果不其然,数十桩鄂王为被告案子接踵而来,人命就有十几桩。一日散庭,有人议论道:“瞧这意思,王爷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两位儒生闻言惊愕,同时喊了一声“不好。”此二人正是孟昌甫与楚王。乃急忙赶回楚国。 次日,楚王派了特使赶来与潘喜贵议事,欲以金钱替鄂王赎罪。潘喜贵摆手道:“若鄂王身上没背着命案也就罢了。偏他害死了不少人,实在没法子。” 特使道:“他是王爷,是一国之主。依着原先的律法,他是有生杀予夺之权的。” 潘喜贵道:“我们是造反的义军,故此不依照原先的律法行事。” 当日黄昏,湘庐等国亦有特使前来。潘喜贵性子倒好,一律慢慢解释:我们是逆贼。 三月初七,鄂王一众案子审问完毕。义军公审员判鄂王死罪,斩立决。 三月初八,鄂州义军首领潘喜贵亲自监斩,将末代鄂王押解至鄂州知府衙门门口斩首示众。举国报社争相报道。此为第一个被当街斩首的诸侯王。 三月初十,鄂国宣布加入联邦。这是联邦最小的一国,然签署协议的却是义军而非王爷。西楚盟震惊之余已名存实亡,徐罗等小国皆开始与派人进京联络议和。 1001.第一千零一章 阳春三月,万物芳盛, 杂树生花。贾环此时已任联邦科技部长。这日开完会回到办公室, 秘书送上一张帖子。贾环一看, 竟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庐国重臣范诚。不禁有几分唏嘘:他俩初识时自己还没追到媳妇, 如今孩子都不小了。忙命请进来。 不多时范诚走近贾环办公室,身后赫然跟了一个人:正是贾环的小舅子庐王。贾环怔了三秒钟, 微笑向秘书招手道:“去把贾琮喊来。” 秘书迟疑道:“部长,王爷昨儿说了,世女学校今天开运动会,他要去参加亲子跑步。” “不管他。”贾环想了想道, “算了, 预备车子,我要出门一趟。” “部长去哪儿?” “看侄女跑步。” “世女参加的是跳高跳远。” “随便随便。”贾环挥手打发秘书出去了。乃回身向两位客人道,“俗话说,自己麻烦不如别人麻烦。范兄、小六,你们见过建安没有。” 范诚道:“尚未求见公主。” 贾环点头:“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顺手拍了拍庐王的肩膀。 三人走出办公大楼,门口停着一辆新款汽车。范诚不禁赞道:“好漂亮!”庐王也睁大了眼。 贾环笑道:“男人果然天生爱车。”遂同了上车。 一路开到燕京市立第一小学, 贾环领着他二人直奔体育场。可巧遇上学生们在比赛跑步, 加油声四起。三人站在跑道旁,贾环指道:“喏, 跑第四位的那个就是林衢, 贾维斯的长子。” 范诚忙问:“可是穿蓝衣的那位?” “不是, 穿橘黄色的。”说话间林衢已冲到了第二位,终点也近了。加油声骤然变大。虽说林衢奋力冲刺,终究还是慢了第一名两步。贾环点头道,“这小子体力分配不错,最后能冲过两个人。” “第一位是谁家公子?” “不知道。隔壁班的同学呗。我方才问了问,跳高跳远都还没开始,亲子跑步更晚。依着琮儿的性子,大约躲在哪儿偷懒。”贾环摸摸下巴,“比较舒服的地方。” 庐王问道:“外甥和甥女在这学校么?” “没,他们俩在实验小学。”贾环道,“全家兄弟姐妹挤在同一所学校也不是个事啊!孩子想要个私人空间都不容易。”他一面说一面环视,拍手道,“找到琮哥儿了。跟我来。”遂领着庐王范诚走近了跑道旁的一处摊子。 这儿有对老夫妻在卖茶水零嘴儿,撑着几柄五颜六色的大遮阳伞。伞下摆了些桌子条凳,贾琮正慢悠悠的嗑瓜子。抬头见贾环他们来了,微怔片刻招手道:“大娘,再来一碟瓜子一壶茶。你们要什么?” 贾环随意拉开一张条凳坐下道:“一碟核桃糕、一碟松子。你们还添什么?” 庐王莫名的不自在,道:“不用了。”遂坐在贾琮对面。范诚也坐下了。 贾琮笑向范诚拱手道:“范兄,好久不见。”范诚长叹一声没言语。 卖零嘴的大娘将吃食送上来,贾家两兄弟齐声喊“谢谢”。贾环道:“我觉得他俩大概想跟你说些正经事,就找来了。才刚看了衢儿跑步,四百米第二名。” “八百米。小子不错。”贾琮剥了颗松子丢进口里,托着下巴看了庐王半日,慨然道:“你也这么大了。真真人生如梦。” 庐王呆坐半日,苦笑道:“人生如梦。当年做梦也想不到会成如今之势。”他摇头道,“庐国也算昌盛了那么些年,衰败起来不过转瞬功夫。” 贾琮这才想起庐国的生意已被上海抢得差不多了,道:“说起来,你大概还不知道上海市长曾妩就是你大表姐吧。” 庐王浑身一震,失声喊道:“是她?!”贾琮点头。庐王犹自不信。“不可能。怎么是她!” 范诚亦大惊:“贾王爷,可是弄错了?”乃与庐王面面相觑。 贾琮低声向贾环道:“他俩怎么一副三观崩塌的架势,不至于吧。” 贾环抿了下嘴:“委实三观崩塌。我媳妇去年回娘家探亲,听小舅子羡慕你手气好、总能遇上天才。” 贾琮耸肩,看他二人略缓了些,乃正色道:“听说这几年你们也用了个把女人做事。但我觉得你没有办法把女性人才用到我的份上。曾妩在庐国只是个小小的武官之妻,日日受丈夫家暴。” 庐王仍摇头道:“大表姐……实在不敢信是她。” “然而事实就是她。”贾琮道,“自然,这也不完全是她自己能力过人,运气成分很大。当年挑人去假扮卫若蘅的小老婆,除了综合实力之外还有几个外部硬指标:漂亮、独身、有儿子最好是一儿一女。她碰巧符合。而上海港的位置……额,也算是开了个历史的小外挂吧。和香港一样,谁先开发谁得优势。换做旁人或是你的其他几位表姐,也一样能得今日成就。” 庐王想了半日:“这么看卫若蘅那时候就与你是一伙的了。” 贾琮微笑道:“比那早得多。” “你是怎么收服卫若蘅的。” “没有收服,交友罢了。”贾琮道,“我和王子腾先后顺手救过他媳妇。卫若蘅是个爱妻如命之人。” 庐王颓然:“贾王爷竟有这种运气。” “到这时候还冤枉我是因为运气得的天下,就不大合适了。”贾琮正色道,“除了你大表姐,联邦商务部长吕三姑也曾被燕王司徒磐重用、做了个女掌柜。还有出身贫微之人。依着我三姐夫的出身,若放在庐国很难做到今日的位置。其实你也好、司徒磐也好,还有蜀王甚至先吴王,都擅用人才。但你们都做不到完全不受性别身份的限制、让人才肆意发挥。因为你们都有一个固定难改的观点:下等人就是下等人,女人就是女人,臣就是臣。下等人不能超过上等人,女人不能超过男人,臣不能超过君。”他摊手道,“放在林黛玉詹鲲等一群天才当中我就是个普通人。” 跑道旁学生们又喊起了加油。贾环张望一眼道:“苗苗还没比么?” “没呢。”贾琮指了指跑道,“你们刚才也看了衢儿比赛。若在庐王你小时候,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敢跑得比大将军和丞相的长子快么?” 半晌,庐王才微叹道:“什么敢不敢,连见都见不着,谈何赛跑。” “这就是了。”贾琮道,“但别的方面,那个孩子多半比不过衢儿。比如衢儿自小是他外祖父教导念书的,书法比赛每年都拿第一。” 庐王看着跑道:“世女呢?” 贾琮得意道:“我们家苗苗跳高跳远都棒!去年拿了燕京市小学生围棋比赛第六名。” “第六?” “她一个四年级的拿第六名已经很了不得了。” 贾环咳嗽两声:“第一名才三年级。” “那孩子日后可以做职业棋手。苗苗不用跟专业人才去比专业。” 庐王道:“你不怕旁人本事太大、日后把她篡了?” “不会。我女儿足够优秀。”贾琮道,“她老子比旁人强的就是用人,这条她已经学会了。” 半晌,庐王点点头。“你们打算留西楚盟到什么时候。” 贾琮看了他会子道:“跟你交个底吧。我们正预备同你姐姐商议此事。除了庐国以外,其余诸国今年年内全部收拢。如果你姐姐希望留着庐国独立着也没问题,只是庐国的经济一定会受到冲击。百姓当年怎么迁移进去的,日后还怎么迁移出去。” 庐王苦笑道:“那与等死何异。” 贾琮摊手道:“或是你也学我们一样变法。相信庐国肯定不止有一个曾妩。你看蜀国,世女司徒晏主持了变法,我们就没动王室。” 贾环道:“还是别了。如果军方不使手段,五叔冯大哥他们必不会坐视不管。” 庐王怔怔的坐了一阵子叹道:“孤王把钟家叔侄派去北美,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贾琮道:“这不能怪他们。王爷若得空去北美走一走就知道,那地方实在太大、太空旷,世俗约束不知不觉便消散了。再说他们不是也给你送了不少金子回去?” 庐王哼道:“你当他们送了很多?不过是抵了我送过去的兵饷军械钱罢了。” “算不错了。至少没让你吃亏。” 庐王闭口吃茶。半晌,范诚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贾王爷,你可知道西楚盟有一套传令密语?” “知道啊。”贾琮随口道,“好麻烦,直到旧年腊月才刚刚破译出来。” 范诚面上有几分僵硬,眼睛看茶壶道:“不知是如何破译的。” 贾琮道:“是苗苗领着一群小朋友破译的。庐王,你外甥也在其中。” 庐王一惊:“孤王的外甥?” “嗯。”贾琮指了指跑道,“那个穿橘黄色运动服、正在系鞋带的小子亦有份参与。” 庐王回头张望了一眼,贾维斯之长子已系好鞋带站起来,在跑道上蹦了几下。他皱眉道:“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林公子若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贾琮微笑道:“放心,燕京一小的安保工作比你们能想象的强得多。我媳妇乃是大内女卫出身,最专业不过。”范诚神色骤变。贾家兄弟互视了一眼。 良久,庐王长叹道:“想当年,孤王和各位王叔都把三位贾先生当人才拉拢。” 耳听哨音一响,加油声骤起。林衢与一组孩子小鹿似的跑开了。贾琮悠悠的道:“二十年之后,这跑道上跑道下的,全部都是人才。人才虽不易得,但也没那么难得。” 林衢这次跑了第一。贾环道:“衢儿领先第二名好多。” “这是小组赛,第一名出线。”贾琮抬手看了看表,“我家苗苗的跳高预赛马上开始了。” “你过去看么?” “预赛看什么?决赛再看。” 看范兄与小舅子皆有些恹恹的,贾环吃罢跟前的点心便问他两个可要去建安理工见建安公主。范诚忙说:“既是公主尚未下衙,我与王爷回头去你们府上相见便好。” 贾环道:“那你们的行李在何处?先送回我们家去?” 范诚看了看庐王,迟疑道:“王爷说……想看看京城百姓的日子。我们暂住……” 话未说完,庐王道:“既来了京城,还是住姐姐家的好。” 贾环点头道:“那好。我先回去收拾院子如何?” “好好。” 贾环遂领着他们二人离开了。 贾琮望着三人的背影喃喃道:“范兄还真没变,还是个老实人。” 出了燕京一小的校门,范诚执意不用贾环的汽车送、要自己回客栈。可巧有辆拉客的马车在校门口下客。那客人掏出个物件递给门卫道:“我是二年级四班李雄同学的父亲,来参加亲子赛跑。”门卫让他进去了。范诚看那马车空闲,忙上前雇了下来。贾环见状只得作罢。马车拉着庐王范诚咕噜噜的跑了。 这马车跑到京城城西一座极小的宅子前停下。范诚与庐王下车入内,庭中二人对坐在两把交杌上,正是楚王和孟昌甫。见他二人回来,皆立起身来相迎。孟昌甫拱手问道:“王爷、范大人,如何?” 范诚长叹一声:“我本以为,庐国之学校已是极好的。今儿才知道,连人家的小学都不如。孟大人,你那密语乃是世女和一群孩子破译的。” 楚王忽觉有点子不自在,道:“去里头说话吧。” 众人遂进了屋子,范诚将方才见贾环贾琮之经过细述一回。 楚王皱眉道:“是了,陈瑞锦本出自大内女卫,比旁人在行。孟大人,此事怕是难成。依孤王看还是作罢的好。” 孟昌甫也皱眉道:“他们竟然把敌军密语交予孩童做耍。” 范诚看看楚王又看看孟昌甫,道:“可知他们并未将西楚盟当做要紧的敌手。二位王爷,孟大人。大势已去。” 孟昌甫咬牙道:“难不成纵着就让他们这般无法无天自在逍遥了?” 楚王道:“横竖孤王以为,不可犯险。” 庐王自打进门便一言不发,这会子可算开了口:“孤王也以为不可。” 孟昌甫长叹道:“罢了,既是二位王爷都不肯,微臣岂能一意孤行?”乃摇头,“微臣……去外头走走。”遂起身出门。 1002.第一千零二章 这日黄昏,庐王与范诚搬到了贤国府客院。 春和气暖,建安公主将弟弟与贤臣招至院中桃花树下,设下一坛酒、一壶茶、两碟子小点心。她道:“待会儿还要吃晚饭,点心少用些。” 庐王一时无语,坐着发愣。范诚踌躇良久,也不敢开口。建安公主命女佣替自己倒了一盏茶,看着弟弟道:“假如要变法,于你而言最大的麻烦在哪儿。” 范诚苦笑道:“公主,联邦之法委实过于离谱,微臣竟不知从哪儿说起。” 建安公主思忖道:“于女人的而言,明面上应该是婚法之冲击最大。你的姬妾有权随时离开你。姬妾不守规矩,你媳妇也无权处置、遂愈发难忍她们。最好的法子便是将她们安置于外室。贾琮说后世之人一般儿也有姬妾、不比现在少。只是时代大潮之下许多有才志的姬妾会跟风离婚。蜀国王后已趁势将蜀王姬妾一个不剩遣散干净了,倒是世女依然按月给她们送钱财。终究是她老子耽误了她们。” 范诚看了看庐王,问道:“不知蜀王身在何处?” “已回国了,在广州混着。”建安公主道,“暂不愿回成都。” 庐王道:“我府上还好。后妃和睦。” 建安公主抬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不过哄你这个傻直男罢了。当我的面都敢互相下绊子,背地里能和睦到哪儿去。如今你媳妇仗着娘家和身份能压住那几个,日后就不好说了。”庐王愣了。建安公主叹道,“你的女人若能和睦相处,说明她们一个都不爱你。爱情最排他不过。你只想想,她们若与野男人有染,你是个什么心情——”庐王立有愠意上头。建安公主正色道,“你去一个女人房里时,其余女人便就是这心情。当然,如果她们不爱你,陪你睡觉犹如上工,自然巴不得你少过去最好。横竖又不少月钱。” 庐王立时道:“我知道她们,她们待我都是真心实意。” 建安公主点头道:“收拾出几座外宅吧,大家便宜。只是你心里要有个谱,她们未必爱你这个人。自古美女爱英雄。一旦你不再是庐王了,她们会不会移情别恋。又或者她们爱的是王爷姬妾高人一等之姿。当你不能让她们在娘家和外人跟前颐指气使之后——” 庐王恼道:“那就让她们滚!” “她们未必肯。”建安公主道,“有你出钱养着、有佣人使唤着、不用做事就有饭吃的日子,多的是人喜欢。当年我就劝你少纳几个姬妾。” 庐王嘟囔道:“母妃要我纳的。” “罢了。”建安公主横了他一眼,“你自己不想要么?”庐王垂头不语。建安公主慢慢吃净了大半盏茶,道,“方才林黛玉特来找过我。政事堂的意思是,西楚盟其余诸国皆不再从王室重臣身上费心力了。为了尽量去除底层百姓身上的奴性,他们预备让鄂国义军攻占不主动变法的诸侯国。庐国怎么办,她希望我能跟你商议。”她顿了顿,“我的意思是直接加入联邦。” 庐王摇头道:“不可。” 建安公主眉头微动:“何故?” 庐王道:“横竖庐国不能最先加入联邦。” 建安公主看了他半日。范诚道:“公主,王爷自有难处。” 建安公主思忖道:“不能最先……你与楚王有约定?”庐王垂头不语。建安公主点头道,“这个好办,那就最后吧。横竖鄂国义军本来也欲先从楚国下手。” 庐王大惊:“潘喜贵要从楚国下手?” “嗯。鄂国与楚国接壤,楚国又是西楚盟的首领,不从他们下手从谁下手?”建安公主吃了口茶道,“你放心,不会伤着楚王的后院。但如果有姬妾自己想离去,潘喜贵非但不会拦着,还会给她们发路费。楚王回国后说不定会发现少了几个小老婆。” 庐王又惊:“姐姐怎么知道楚国不在国内?” 建安公主淡然瞧了他一眼:“他不是在京城么?” 庐王与范诚皆大惊失色:“姐姐何时知道的?!”“公主何时知道的?!” 建安公主来回看了他俩数眼,道:“方才林丞相告诉我的。她说你们俩和楚王大前天进京,住同一所宅子。宅子乃是楚王心腹重臣孟昌甫的私宅,在城西鹌鹑胡同。怎么,你们以为没人知道?” 范诚不觉站了起来:“公主,这等小事林相怎么会知道!” “小事?”建安公主好笑道,“两位不弱的诸侯国王爷、一位西楚盟执掌人、范爱卿你也是名动一方的人物儿,一道进了京城,岂能是小事?”她慢条斯理道,“我若没猜错,从你们动身那日便有联邦细作发电报回来了。你们若当真住客栈还罢了。也不想想,孟昌甫在京城的私宅怎么可能没人盯着。纵然那地方僻静、武警巡逻不到,还有派出所和居委会大妈呢。” 那二人互视了片刻,范诚直愣愣站着。庐王道:“范爱卿,你速去回报楚王,让他快些赶回国去。” 范诚急道:“他赶回去怕也拦阻不了姓潘的。” 庐王苦笑道:“他是一国之主。城门攻陷时,他在、总比他不在好些。” 建安公主也点头道:“有理。不然楚王怕会悔恨终身。”她想了想,“这样吧。我托潘喜贵帮个忙,等楚王回国后再出兵,如何?” 庐王与范诚皆身子一僵。范诚强扯了扯嘴角:“那……烦劳公主了。” 建安公主遂招手唤了个女佣去喊她的秘书。一时那秘书过来,建安公主吩咐道:“往詹鲲府上走一趟,让他跟潘喜贵打个招呼。楚王回国之前先不要攻楚,好让楚王心里舒服些,也算得上天子守国门。”秘书答应着走了。 庐王怔怔的道:“这不跟走过场一样么。” 建安公主捧起茶盏子闲闲的道:“虽说是走过场,走总比不走好。” 范诚呆了半日,低声道:“王爷、公主,微臣还是先告诉楚王一声吧。”庐王点头。范诚遂作揖辞去。 过了有半个时辰,秘书回来道:“公主,詹大人没同意。” “嗯?”建安公主皱眉,“理由?” “詹大人说,依着冯大人给的情报,楚王太后曾说过——假如楚国也像鄂国一样被逆贼破国,她会抢先杀死王后和楚王的姬妾儿女然后自尽,好全家殉国。” “胡闹!”建安公主皱眉道,“她长脑子了么!” 秘书道:“詹大人说,纵然真要等楚王回国后才攻过去,也得先将楚王府的女眷孩童悉数带走,不能让他们被王太后杀死、或是撺掇的自尽。那太麻烦了。不如打个闪电战、不给楚王太后胡闹的机会。” 建安公主看了看庐王:“怎么我记得楚王还算挺明白的一个人?他母亲那么糊涂?” 庐王轻声嘀咕道:“大约也就说说罢了,未必真的会那么狠厉。” “不好说,那种老顽固。”建安公主向秘书道,“横竖一不缺钱二不缺人,麻烦就麻烦点子。这些兄弟的加班补贴我出,多算几个钱也没关系。你再去跟他商量下。” 庐王拉了拉他姐姐的衣袖:“姐姐,义军夺楚已成探囊取物了么?” “是啊。这不明摆着?”建安公主道,“每个人的性命只属于自己,不与主子、父母、丈夫、公婆相干。这是联邦的底线。”乃示意秘书再跑一趟。秘书领命而去。 不久,秘书回来道:“詹大人说,那就依着公主。等加班费算出来,他把账单拿到我们府上。” “可。” 庐王怅然道:“不想强弱分明至此。” 建安公主拍了拍他的手:“你不用着急,好生想想,再去外头多走走看看。” 庐王张了数次嘴,终摇头道:“不管他了。”建安公主也懒得问。庐王遂又打发了个下人跑一趟城西孟昌甫的宅子,将楚王太后之事告诉楚王。 范诚直至二更天才回来,说是孟昌甫不知跑去了哪里。楚王本想等他,后实在等不得,方才已赶着出了城门。 次日,燕京一小运动会继续。早上,四年级一班班主任点名时发现,一个叫齐珊儿的女生没有来。 中午,齐珊儿之母来校,神色慌张说女儿昨晚偶感风寒无法起床。因错过了运动会,很是伤心,求老师同学得空能去看看她。班主任道:“让珊儿同学好生养病,回头我带几个同学探望她去。”齐母连声道谢,还递给他一张女儿写的纸条。“珊儿让给她同桌。” 班主任看罢纸条哑然失笑,遂趁午休结束时给了齐珊儿的同桌贾定邦。贾定邦一瞧,纸条上头正是齐珊儿的字,端端正正写着:定邦你一定要来看我!一定一定一定!纸上还画了一位梳双髻、模样俏丽的白衣西洋女子和一只绿色蛤.蟆,蛤.蟆旁打了个箭头,写着:它姓贾。 运动会结束后,贾定邦开完班长会议,抓了隔壁二班的班长道:“帮个忙,跟我们班主任说一声。我同桌病了,他本想带我和两个同学去看她。我想先走一步,去花店买花。” 二班班长皱眉道:“你自己去说难道会累死么?” 贾定邦一本正经道:“会。拜托了!”转身就走。二班班长无奈,只得嘟囔着帮她传话去了。 贾定邦遂来到齐珊儿家。轻叩门环,不一会子齐母便来开门。贾定邦举起一大捧鲜花道:“齐妈妈你好。我是齐珊儿的同桌,来看看她。” 齐母神色慌张往她身后望去:“你是贾定邦同学对吧。就你一个人么?” “老师他们随后就到。我先去买花了。” “哦、哦,那也好也好。快进来。” 齐母将贾定邦让进院子。贾定邦蹦蹦跳跳的,口里道:“齐妈妈,我来过你们家的,知道珊儿住哪儿。你们家今天怎么这么冷清?” “对对,你来过,我记得你。我们家佣人今天放假了。” 二人走入齐珊儿的屋子。齐母掀起门帘,小姑娘惊慌而立:“定邦!” “嗯。”贾定邦摆了摆手里的花束笑眯眯立在门口道,“美丽的公主,索罗船长来救你啦~~” 话音未落,屋内骤然迸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齐母眼睛发花不知发生了什么。待响动停了再看,地上已躺了七八条人影,屋中立着三名黑衣人。 齐珊儿松了口气:“亏的你看懂了。为了能画那只癞蛤.蟆,我还特意翻出幼儿园的图画书给他看《青蛙王子》。”乃向扭头向碧纱橱道,“告诉你吧,青蛙戴了王冠才是王子。没带王冠又姓贾,他就是绑架了莱雅公主的癞蛤.蟆贾巴。哼哼我就知道,连格林童话都没看过的人,肯定没看过星球大战。” 一名黑衣人掀开橱帘,里头赫然立着一长须儒生。贾定邦施施然走到同桌跟前把花递给她:“珊儿真机智!你画的莱雅公主太像原版了,我瞎了才看不出来。” 齐珊儿笑接过花束,不掩满面得色:“那当然!好歹我也是美术社的。” 贾定邦回头望着儒生道:“孟昌甫先生对吧。你的实力已经弱到只能从十岁小孩身上打主意、还打不着之地步,还挣扎什么?你并非无能之人。纵然不愿意留在国内,外洋那么大你随便往哪儿去都容易。何况这些人也不是你的吧,是人家楚王的吧。楚王并不同意你绑架小孩子吧。背着主公行如此险事,可忠义么?” 孟昌甫长叹一声:“尔等诡计多端……” 话未说完,齐珊儿喊道:“谁诡计多端?大叔,做人多少要讲点良心吧!” 贾定邦不觉大笑。才刚笑了两声,一名黑衣人忽然跳窗而出,跟外头的什么人打了起来。那人边打边喊:“世女,自己人!” “嗯?自己人么?”贾定邦道,“先住手。” 窗外二人停了手。却看另一人穿着迷彩军服快步走到窗边抱拳道:“世女,我奉王爷之命跟踪孟先生,此人一举一动皆在掌握。”说着,取出证件来。若庐王范诚在,必能认出此人便是昨儿那位“二年级四班李雄同学的父亲”。 贾定邦看了证件皱眉道:“为何不早些出手,吓了我们珊儿一跳。” “王爷说让世女自己处置,没事不要出手。” “混蛋老爹!” 1003.第一千零三章 楚王骑快马星夜兼程,匆忙赶回国内。才刚入到楚王府门口,老门子好悬落泪:“王爷可算回来了!” 楚王心中一动:“出了何事。” 老门子低声回道:“王太后不见了。” 楚王怔在原地,良久才苦笑道:“何须如此不给颜面。” 回府后才知道,昨日王太后去通宝寺进香,与两名太监两位嬷嬷四位侍女一道失踪。官府早已倾巢出动查访,半分线索也无。楚王干脆命不用找了,也不去后头见妻儿,只召大将来府议事。 众将急忙赶来,楚王正色说鄂军即将攻楚。一将惊疑道:“他们前两日才刚攻下陈国,不会来得这么快吧。”楚王心里翻了个个子:显见楚军已未战先败。乃轻叹一声: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遂摆手不愿多言,让他们速去预备。 都城四门紧闭,楚国官兵严阵守国。鄂国在楚国之东,遂将重兵囤于东门。楚王亲自顶盔掼甲立于城头。 到了次日上午,楚王正在城墙上巡逻,忽有兵士快马跑到报信:“王爷,西门失守,鄂国义军涌入城门!” 楚王大惊,跌足道:“失算!” 一位将军道:“孙将军乃老将,如何会失守得如此之快!” 那报信的道:“五六个鄂军扮作我军模样去见他,说北门危急求援。这些人武艺极高,孙老将军尚未来得及斟酌已被他们擒住了。并有个鄂军头子穿我军军服、持我军军令、领着三百余鄂军接手西门防御……” 楚王怔了半日,忽然问道:“王府如何?”众人面面相觑。楚王又道,“鄂军究竟混了多少人入我楚军?”没人敢答话。偏这会子有人来报信:王府已落入鄂军之手。楚王仰天长叹。不多时,南北二门皆有兵士来报:鄂军入城,且法子与西门全然一样。算算时辰几乎是同时。可知鄂军还不知派了多少人手在城内,且精兵数量之多令人咂舌。楚王颓然抛下手中火.枪。 率兵来到王府门口,四处是穿着联邦系迷彩服的兵士,军旗上高高悬挂一个“义”字,装模作样得有些无耻。潘喜贵之女潘明漪亲自出来相迎。楚王凝视她良久,终无言以对。 潘明漪拱手道:“王爷不必伤心,今日之战你个人并无过错。只是你的兵卒毫无斗志罢了。你看他们一个个都挺高兴的。” 楚王本以为手下人因兵力悬殊而没了信心,闻言回头一望,果然有数人脸有笑意、其余的也并未沮丧,分毫不像斗败之军。乃见一人出神,走过去问他:“你高兴么?” 那人尚神游天外不曾看清楚问他的是谁,随口道:“高兴啊。” “为何高兴?” 那人这才回过神来,吓得赶忙跪下了。楚王叹道:“横竖我军已败,孤王不会拿你如何。你只说句实话,分明是惨败至此,为何高兴。” 那人迟疑半晌才说:“鄂国已入联邦。那……楚国也要入联邦了。” 楚王呆了半日,又问:“你为何巴不得楚国入联邦?” 那人道:“联邦没有军户,都是良民。我儿子可以去念书了。” 旁边一人添上一句:“听说联邦的兵饷极高。”楚王哑口无言。 潘明漪道:“打仗,输了好处比赢了大,兵士们哪里来的斗志?” 楚王回身看着她道:“不设军户,不怕没人肯当兵?” 潘明漪道:“不怕,钱多。” “哪儿来那么多的钱。我楚国才这么点子大,事事要钱。偌大国家开销愈发大。” 潘明漪道:“工商税奢侈品税等高的很,再说还有北美东瀛的金矿。王爷若把养后院的钱节省下来,兵士们也可以增加不少兵饷。” 楚王缓缓点头。“我母后呢?” 潘明漪微笑道:“放心,好的很。过些日子自然把她还给你。”楚王疲然。 鄂军随即开始整编楚国军队、接手整个楚国。楚王全家迁出王府,搬入一处外宅。安置妥协后潘明漪亲自送回了王太后。因受到惊吓,老太太已没有殉国之志了。 四月,红骨记大掌柜吴小溪就任联邦军工部部长,举国哗然。红骨记正式宣告为贾家的铺子,同时也断了与西楚盟其余诸国的交易往来。即:非联邦的诸侯国再也买不到火器了,含子弹。 五月,《燕京周报》宣布,燕军已拿下辽国,神不知鬼不觉。辽王及世子等人早已不在国内。 六月,庐国加入联邦。随后徐罗等小国也加入联邦。贾琮忽然想起琼州明面上还属于霍晟,遂跟他打了个商量、花五千两银子买下来。霍晟嫌少,加到一万两成交。 鄂国义军四面出击。七月底,西楚盟十八国转眼只剩下一个湘国孤零零杵着。湘王也知道离被赶下王位不远了,干脆日日醉生梦死。世子倒是颇有斗志,亲自操练兵马查看地形,预备与鄂军决一死战。 这日世子去向父王请安,可巧遇上他四弟六弟蹦蹦跳跳从王府出来,乃皱眉呵斥道:“混账!国家危在旦夕,你们俩竟还有闲心玩儿。” 老四道:“父王不也在玩儿么?” 世子哑然。半晌,摇头道:“身为王子竟不念着守国,还指望兵卒拼命么。” 老四道:“守不住,鄂军又不会杀我性命抢我钱财;守住了湘国也是你的,又不是我的。我费那力气作甚。”乃拉了他弟弟便走。 世子气得浑身发抖,干脆不去请安,回兵营了。遂与幕僚商议道:“横竖敌是敌不过的,也要拼他们一身血才好。”遂决意将全部家财取出赏与守城官兵。 一个幕僚道:“这些兵士多半不曾娶妻,殿下不如赏赐些美人。” 世子笑道:“好办。”乃喊了个亲兵命他传话,将全城的粉头悉数接来。又喊另一个官兵回府,让世子妃把阖府二十五岁以下的侍女和未曾生产的姬妾全部聚集送至兵营。 幕僚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语。有个儒生黑着脸道:“殿下,晚生头晕,暂且回去了。”起身便走。 他才刚走到门口,世子道:“激励士气有何不妥?” 儒生道:“世子姬妾多为官宦小姐,世子竟把她们与粉头同置!”乃头也不回离去。 另一幕僚低声劝道:“世子,送些丫鬟便好。” 世子思忖半日,摆手道:“兵临城下,顾不得那么多了。” 殊不知方才那儒生离开营房后并未回家,只去了不远的一家小饭馆。饭馆内霎时便有滴滴声响起。世子在营中等到晚上,粉头也不见来、世子府的丫鬟姬妾也没影子。遂又派了个人去府上询问,依然不见回来。 世子这才察觉异样,亲自回府。只见大门紧闭,叩了半日门环才有一小门子出来开门。门子惊道:“世子?!” 世子一眼望去府中漆黑一片,皱眉道:“怎么不点灯?” 门子道:“都没人了,故此没点灯。” 世子心中疾跳几下:“人呢?” 门子道:“世子不是让世子妃领阖府快快搬去南兴街别院么?” “我何时说了这话。” 忽闻女声道:“你没说,是我说的。”众人抬头一看,有条人影悠悠的从影壁后头走出来。这晚上月亮只得一弯、不甚亮。故只能模糊瞧见那姑娘一张雪白的脸庞由远而近。 亲兵们喝到:“什么人!” 姑娘嫣然一笑:“别嚷嚷,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乃向世子正色道,“于公,我们上司的意思是尽量不要折损人命。毕竟现在湘国的兵士过不了多久就全都变成联邦的百姓了,你想让他们为你拼命至战死是决计不成。于私,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能留着你这样把女人当物品且略有权势之人。” 世子骤觉浑身冰凉,冷笑道:“乱民贼子还敢大放厥词……”他忽然不言语了。 姑娘挥挥手,纵身跃上屋顶,眨眼不见。其实方才一众亲兵皆举起火.枪瞄准了她,因没有世子的话、谁也不敢动手。等了会子,一个亲兵小声问道:“世子,如何是好?”世子没响动,身子忽然向前扑倒。亲兵赶忙伸手扶他,竟摸到一手湿稠之物。再举灯细看,世子脖子上钉了只极小的飞镖,早已气绝身亡。 八月十二日,鄂国义军包围湘王府,湘王举印而降。 因前些年诸侯分裂,西藏新疆等宣慰司全都处于放羊状态,贾琮遂跑去问詹鲲。詹鲲道:“都想自立为王呢。这会子不得闲搭理他们,过几年再收拾。” 贾琮道:“别,早收拾早好。” “那你跟贾维斯商议去。” 贾琮又去见贾维斯,问要不要派人过去重新颁授印诰。贾维斯道:“不必。自然是另换自己人执掌军政,先打一轮再说。只是这些年情报方面派过去的人少,那些地方地理环境又特殊。你若不着急,给我两年时间。” “行,两年。”师兄弟二人击了个掌。 十月,秦庐等国废除王室,秦王尚在南美游玩未归。十二月,蜀国废除王室。京城宗人府的匾额摘下来,改换了交通部的牌子上去。天下无王。 转过年去,正是贾琮就任燕国摄政王的第十个年头,世女贾定邦也已经十一岁了。摄政王府焕然一新,只差换个招牌。林海贾赦等老头子翻了许久通书,终择定四月初六这日行登基大典。 是日天气晴和,日暖风清。贾琮着簇新衮冕于紫禁城天坛祭天,即位称帝。取消联邦之名,改称中华帝国,简称中国。改燕京为北京,定为首都。将诸侯国悉数还原为省,以君主立宪为政体,将在五年后行二元议会制选举。 乃立陈瑞锦为皇后,贾定邦为皇太女,贾兴国为朝阳公主,贾赦为太上皇。封贾敘为昭王,贾环为贤王,贾琏为定王,贾宝玉为瑛王,贾桂为福临公主,贾政为安王,贾政的庶子贾玦为平王。至于贾兰,因他祖父还在,只能当个世子。邢夫人身在大佳腊不欲回京,亦早已看开、只守着养子韩全过日子,遂依着她的心愿当她不在了。王夫人去世多年,贾政倒还惦记着给她换了个安王妃的牌位。 又封詹峰、林海、苏铮为太师、太傅、太保。这些都是虚职,三个老头早已退休。政事堂掌管举国行政事务。林黛玉依然任帝国丞相,六部尚书依然留着名头,具体工作分与各部部长。贾维斯为元帅、统领举国兵马。其余刘丰吴小溪罗曼冯紫英柳鹰潘喜贵等人公侯爵位重新封了一堆。 贾琮本想以后世的五星红旗做国旗,想想觉得有些亵渎。乃将联邦挤满星星的星月旗改作五星伴月红旗,只是那月从弯月变成满月,不留神瞧着依然极像后世国旗。 摄政王府改名通天宫。依着贾琮的意思重新弄块匾额写上“皇宫”二字便好,遭到妻女一致反对。一家四口商议了半日,最后是贾兴国想着,世人都说她爹乃哪吒下界,哪吒号通天太师,不若就叫通天宫如何?话音刚落,贾琮头一个拍手叫好。陈瑞锦与长女定邦都觉得这名字当皇宫有哪儿不对,一时想也不出理由反驳,遂依着她了。 六月,中华帝国颁发第一部宪法。帝国中央银行成立,发行第一套帝国纸币和硬币,银子铜钱之类的故国货币将在三年之内停止使用。因五年后将在举国试行议员选举,各地忙着派宣传组、开普法班。从人治改成法治,法律人才极缺,北京上海等地连着成立了数所政法大学。 七月,刘丰将商党改名昌盛党,正式注册为政党。石秋生将革命党改名工农党,与刘丰同日注册。 八月,紫禁城正式挂牌为故宫博物馆,对寻常百姓开放参观,门票十元。 中秋节这日,贾琮、陈瑞锦二人接受了《北京日报》记者采访后,换上低调些的衣裳,领着两个女儿上街游玩。孩子在前头看泥人儿,贾琮在后头瞧了半日,皱眉道:“瑞锦,你觉不觉得芽芽有点胖?” “岂止有点胖?”陈瑞锦道,“衢儿已经叫她小胖妞了。前儿还嚷嚷这减肥呢,方才已吃了两串糖葫芦、一包糖炒栗子。待会儿也闲不嘴。” “胖有什么不好!”贾琮拍拍胸口道,“我打小就胖,如今还不是这么帅!” 1004.番外一 汽车停在通天宫门口,带路的秘书拉开车门。“晁医生,请。”看着门口肃立的两行武警,晁逊有几分晃神,深吸一口气。 不多时来到通天宫外书房,只见楠木交椅上坐着昭王贾敘和一个懒洋洋的男人、正是帝国皇帝贾琮。贾琮秒变严肃,站起来含笑伸出右手:“晁医生,你好。” 晁逊略拘谨伸手:“陛下……好,局座好。”贾敘点了点头。 贾琮本想打趣两句,眼角瞥见贾敘,又咽了下去。乃请他坐了,正色道:“五叔说你有心探究弱智病人的产生原委,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晁逊拱手道:“求陛下指教。” 贾琮吃了口茶道:“生出弱智儿童的原因有很多,我知道其中两种。其一是近亲结婚,其二是一种叫弓形虫的寄生虫。孕妇若长期与家禽家畜接触,很容易感染上。遗憾的是,我们现在完全不知道弓形虫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如何检查出孕妇可感染了此虫,更不知道如何诊治。” 晁逊微微皱眉:“求问陛下是从何处得知此虫的?” 贾琮随口道:“三百年后。”晁逊一愣。“准确的说是听三百年后的人闲聊提到的。所以我只知道结论,具体的一切无从知晓。” 贾赦道:“既有结论,反过去推原委总比不知道的抓瞎好些。” 贾琮道:“但三百年后的医生想来也是经过了长期查访、积累了许多病例才能得到结论的。这工作很难啊。” 晁逊不觉站了起来,抱拳道:“陛下,微臣穷尽此生钻研这种虫子,必能有所突破。” 贾琮摇头道:“你想一个人干,穷尽此生获得突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对弓形虫有一点点印象,是极小的、小到能随血液流动的、无性繁殖的寄生虫。所以医生非得跟微生物学者联手不可。而杀死这么小的寄生虫却不伤人体,又是一种麻烦。眼下我们的微生物学连起步都还没开始。故此,一辈人未必能完成。” 晁逊思忖良久道:“那么,请以微臣为第一辈,探究微生物学。” 贾琮点头:“你有这份钻研之心,希望就大了。目前承天府医科大学正欲筹建微生物研究所。”他看看贾敘,“那就调他过去?那今后就不是你们神盾局的人了哦。” 贾敘泰然道:“既是他自己的意思,就依着他吧。” 贾琮笑道:“那五叔叮嘱几句吧。” 贾敘看着晁逊。晁逊赶忙站直了。贾敘想了想道:“就一件事。做研究的人我认识不少,极容易废寝忘食。须知,钻研一行时间越久经验越丰富,尤其是行业起步之时。你若真成了这行的奠基者,务必多活几年。” “不错。”贾琮道,“哪怕老眼昏花教导学生比外行人强些。” 晁逊不由得想到自己垂垂年迈教导学生的模样,霎时好笑,道:“还没开始呢,哪里就想到那么远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贾琮拍拍他的肩膀,“加油,你们是早上十点钟的太阳。”贾敘咳嗽两声。贾琮瘪嘴,“数字计时多便宜。好吧好吧,你们是早上巳时四刻的太阳,行了吧。” 晁逊笑道:“我也觉得数字计时方便!” 贾琮摊手:“看吧,这就是寻常使用者的意见。” 贾敘道:“是林相她们不答应,你跟她们掰扯去。” 贾琮吐了口气,乃笑问:“小伙子,有对象没有?” 晁逊迟疑了一瞬道:“还没有。” “咦?真没有?”贾琮挤挤眼,“不要腼腆啊,喜欢就去追啊!” 晁逊有些失落:“不知道人家在哪里。” 贾敘立时道:“怎么不早说?咱们是干哪行的?” 可算轮到贾琮咳嗽了。“五叔,你们想公器私用也别当我这个皇帝的面吧。” 晁逊瞥了眼皇帝又瞥了眼他上司:“其实我……偷偷托同僚查过,查不着。” 贾敘皱眉:“怎么可能?什么姑娘,说来我听。” 晁逊眼睛一亮,说起他有位师兄,家里在大佳腊开了一家私人医院。大三暑假时他曾去实习,偷偷爱上了另一位来实习的女大学生。后来他想尽法子调查打探,一无所获。贾敘问他可知道姑娘名字,他道:“名叫陈七珍。数字七,珍珠的珍。” 贾琮面无表情道:“好俗。”他眨眨眼——好俗这个评价怎么这么熟悉? 贾敘笑问:“这位陈医生想必挺漂亮?” 晁逊笑了眼贾琮:“委实漂亮,与皇后有几分相似。” 贾琮脑中一闪,猛然想起了什么。贾敘没瞧见,哼道:“罢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替你查去。” “嘿嘿谢局座!” 贾琮嘴角一扯:“不用查了,我知道。” “嗯?”贾敘扭头。“你会掐算?” 贾琮招来秘书嘀咕了几句,秘书进去了。不多时秘书回来,手里捧了一本相册。贾琮翻到一页让人交给晁逊:“你瞧瞧,陈七珍可在这照片上?” 晁逊一瞧立时道:“站在后排中间的便是!陛下……” 贾琮向贾敘道:“这是瑞锦她三姐的女儿。” 贾敘思忖道:“那不就是?” “对。你查不出来很正常,陈七珍是个化名。”贾琮慢悠悠的吃着茶,眼看晁逊额头已冒了汗才说,“真名叫司徒贞,先吴王的七郡主。小朋友,追她的人可真是不少——”他闭口了。晁逊骤然失望。 贾敘瞪了侄子一眼:“快说,少买关子。既然追的人不少,说明还没有男朋友?”晁逊眼中又冒出光来。 贾琮愈发慢悠悠的吃了口茶才说:“前阵子刚刚失恋,男朋友劈腿。” 贾敘一愣;晁逊拍案而起:“劈腿?!” 贾敘道:“这种模样在美人当中都算极出挑了,亲爹是前朝王爷姑妈是本朝皇后,还劈腿?” 贾琮道:“谁规定姓司徒的都是郡主?她母亲是个寡妇,带着一儿一女嫁给了一个小学数学老师,还给她生了个念小学的幼弟。”他看着晁逊道,“前男友就是你那个家里开了私人医院的师兄。劈腿对象……挺无辜的。人家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年纪又小。现在已经把你师兄甩了。” 贾敘与晁逊互视一眼,都猜到劈腿对象大概也出自新贵之家,家里调查女儿的男朋友查出不妥来。贾敘想了想道:“七郡主也是学医的。” “嗯。”贾琮道,“初恋,受的打击有点大。近两年……可能不容易交男朋友。” 贾敘肃然道:“也好,正可以把心思集中在事业上。如今国家新成立,百废待举,最用得着年轻人。对了,我听说承天府医科大学正欲筹建微生物研究所,要不调她过去?” 贾琮好悬喷茶:“五叔你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贾敘轻轻拍案:“就这么决定了。” 晁逊身子微颤,朝贾敘一躬到地:“谢局座。” 贾琮挥手道:“行了行了你出去笑吧,看你憋着我都难受。” 晁逊再鞠躬:“微臣遵旨。”忙小跑出门,靠着廊柱握口闷笑。 这日下班,贾琮回到后院跟媳妇说起此事。陈瑞锦惊喜道:“竟有这种巧事!” 贾琮道:“五叔说,收复西楚盟这个晁逊同学功劳极大,人品定是可靠的。只一起实习了不到两个月,过后两三年念念不忘,至少看起来像是真爱吧。” 陈瑞锦愁眉道:“我怕贞儿冷了心,不想谈恋爱了。” 贾琮搂住她的腰道:“那个得追求者想法子去。做研究的最有耐性,当卧底的懂得人心,何况他们还是同事、有共同语言。横竖我看好这俩孩子。哎呀人一辈子难免遇上个把瞎子,难不成人家瞎了自己倒不走路了?” 陈瑞锦想想也对,道:“我给三姐姐发电报去。” “别别!”贾琮忙拦着她,“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长辈少操那么多心。追的到追不到还两说了。一个新成立的研究所,里头都是年轻精英,万一贞儿看上了另一个呢?” “也罢。” 用过晚饭,贾琮忽然说要出去溜达溜达,陈瑞锦也懒得管他。贾琮换了身寻常的衣裳,亲自开车载着两个护卫转悠到城南一处宅子门口。齐国府分家后,陈瑞文便与父母搬来此处。 陈家虽然落魄,架子依然在,故此门子也还有。那老头显见吃了酒,醉醺醺的问道:“什么人。” 贾琮微笑道:“烦劳老人家进去通报一声,我是帝国皇帝贾琮,求见陈老爷子。” 老头嗤道:“你是皇帝,我还是玉皇大帝呢。” 贾琮道:“你不是玉皇大帝。不过我时间不多,如果你再不进去,我就要派人进去了。” 老头抬眼一瞄,赫然见他身后立着两个穿军服的护卫,酒登时醒了:“小人这就回去,先生稍等。” 过了会子,陈瑞文亲自出来相迎。二人对面而立。呆了半日,陈瑞文长叹道:“不想陛下还会来我们这寒门草舍。” 贾琮道:“我想再试一次。”遂同到了老两口的院子。 老头老太才刚吵了架,分别在两间屋子生闷气。二人先去了陈老太爷屋中。陈老太爷见儿子领着个人走进来,也没留神看是谁便说:“我倦了,有事明儿再说。” 陈瑞文低声道:“老太爷,是皇上来了。” 陈老太爷一惊,抬头见果然是贾琮,吓得登时跪下了:“草民叩见皇上!” 贾琮苦笑道:“您老是宁可对着我这个你恨透了的女婿下跪,也不肯承认我废除跪拜礼的规矩啊。” 陈瑞文赶忙上前把他老子搀起来,低声抱怨:“老太爷,您做什么呢。” 陈老太爷摆手道:“皇上终究是皇上。” 贾琮道:“您老既然认了我这个皇上,为何不肯认我定的规矩?又认我这个当朝皇上,又认前朝的规矩,这不是矛盾么?” 陈老太爷怔了半日,道:“你这个当朝皇上还有规矩么?规矩不是都让你给废了?” “明灭元之后不是也立了许多新规矩?难不成还依着元的旧规矩么?” 陈老太爷恼道:“元那是鞑子篡朝,岂能同日而语。” “规矩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一直在改,若要依着古时候的规矩,就得从原始社会算起。” 陈瑞文在旁低声道:“老太爷,这些话你说不过陛下的。”陈老太爷气呼呼的不言语了。 贾琮道:“其实你们跟瑞锦的矛盾只有一条。老太爷你和瑞文兄,你们都觉得瑞锦、瑞绮包括瑞华在内,每一个人天生就应该为长房和瑞文兄卖命。仅此而已。单就此事而言,不论我本人还是瑞华都跟你们沟通过许多回了。你们为何就是想不通?前朝司徒家那么多兄弟,瑞文兄辅佐的却是吴王。你怎么不去辅佐义忠亲王呢?纵然义忠亲王不在了,是不是也应当辅佐老二?可见你们自己也并未依照‘长子为尊’这条规矩。且前朝的皇室亦不曾依照这条规矩,否则他们家其余八个兄弟都应当尽心竭力辅佐义忠亲王才是。既然皇室不依规矩,瑞文兄为何要去辅佐不依规矩的吴王?” 陈家爷俩无言。半晌,陈瑞文道:“他们家是皇帝家,自然与旁人不同。他们说什么是规矩什么就是规矩。” 贾琮道:“如今我是皇帝,我家就是皇帝家。我说什么是规矩什么就是规矩。”陈家爷俩又哑然。贾琮接着说,“瑞文兄不是没有本事,偏总想着别人无偿帮他。瑞绮一个小寡妇都能自立,难道你这么大的男人非得靠人帮着?” 良久,陈老爷子道:“四丫头可恨我与她母亲。” “她早已不恨了。”贾琮道,“倒是我有时候会恨你们。她在宫中多次濒死,吃的苦就不要提了。你们竟半分不心疼啊。”他摇头道,“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 陈老爷子抬头看了看女婿:“四丫头没生男丁,你真的想传位给太女?” 贾琮摊手:“我知道很多人看不顺眼,那又如何?我儿日后照样当女帝。”陈老爷子摇了摇头,没言语。贾琮轻叹一声,起身告辞。 陈瑞文送他到门口,问道:“可要去见我母亲?” “不用了。”贾琮怅然道,“没必要。我话都说到那份上,愣没在他老人家脸上看到一丝心疼,还只惦记瑞锦没生男孩。这观念怕是改不了的。”他看着陈瑞文道,“瑞文兄终究年轻了一辈。还望你,纵然自己不改,也别困着你的孩子。” 陈瑞文苦笑道:“陛下之意我已明白。我家的孩子都已变了。” “不变不行啊。他们都年轻,以后的世道皆是依着新规矩来的。若还死守着老规矩,他们纵然不饿死也得憋屈死。”贾琮道,“顽固之念留在岳父他们这一辈就可以了。”乃拱手离去。 陈瑞文紧跟两步,低声喊道:“陛下,微臣之长子略有才学,亦念了新式学堂。可否?” 贾琮头也不回道:“我不管这些琐事。让他自己去见他姑姑。” “皇后娘娘……肯见么?” 贾琮终是转过身子:“他傻啊!不会让陈瑞华带着去么?” 陈瑞文大喜,躬身下拜:“谢陛下!” 1005.番外二 讲解员朗声道:“此处便是宁王府的外书房。当时燕王司徒磐的封号还是贤王,因为一时莽撞来到宁王府,被宁王在此处捉拿、而后软禁,方有了后来的诸侯分封。” 一个游客道:“四将乱京师之前各位王爷都挺隐忍的,司徒磐大概一时没反应过来兄弟们可以放肆了。” 另一个道:“不是不是。他觉得只有他知道老三在哪儿,旁人都不知道。故此只有他敢乱来旁人不敢。偏没想到人家宁王是武行出身、胆儿最大。” 再一个道:“说起来宁王老爷子还在世吧。哎,近代史考试已经考他了。就不能等老人家归西了再考么。” 讲解员笑道:“同学,近代史非常有趣啊,你不喜欢么?” 那学生苦着脸道:“一点都不有趣,单那么多姓司徒的人名我就记不住。我就不明白了,我们是理科班,学历史作甚。” 讲解员道:“理科班也得有文史常识啊,我们文科班不也照样得背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众游客大笑。一名女游客避开人群,靠着墙上抱臂环视。过了会子,独自撤身走了出去。 外书房外立着几块太湖石,石上牵藤引蔓的盘着许多青萝,石旁背阳处摆了一张供游客小憩的长椅。女游客拂去椅上落叶坐下了。一时月洞门那头闪出一个女子,张望片刻直奔太湖石而去。女游客本在发愣,忽觉有人走了过来,微微抬头。只见那女子径直坐在了她身旁微笑招手:“世女果然躲到这儿来了。” 先蜀国世女司徒晏吐了口气:“丁厅长不去聚会?” “取消了。”丁眉道,“司徒省长都溜了,还聚什么。” 司徒晏嘴角微动,过了会子道:“不野怎么样。” “刚开始有些沉静。不过她适应能力很强,现在已经活泼如初。”丁眉顿了顿,“追的人很多,她完全没有要接受的意思。但凡人家露出点子苗头她便跟兔子似的闪开,比你还果断。” 司徒晏微笑道:“其实她原本就比我果断。”二人坐了片刻,她轻声道,“不是我不给高祈机会。他去年来找过我,说他从研一跟我在图书馆抢座位那时就……瞧上我了。我也很感动,至少虚荣心很满足。回想了许久。认得他那么多年,实在没找到哪怕一点点心动。你们以后还是别费这心了。” 丁眉默然半晌道:“好吧,世间最苦求不得。先撇开他。世女,你终究不是天生弯的,别的男孩子要不要考虑一下。” 司徒晏摇头:“我知道自己。” “那上回我派过去的齐瑶呢?她是弯的。不到两个月你就给我打发回来了。人家喜欢你哎。” 司徒晏迟疑片刻道:“我这辈子,不会再像喜欢不野那样去喜欢一个人。虽然是我自己让她走的,不过是想看她好罢了。我心里并没有把这个人除去。” “不接受新的感情,旧的怎么能除掉?” “所以,别把和不野有关的人放在我跟前,我会忘不了她。”司徒晏悠悠的道,“齐瑶就是齐窈娘。” 丁眉一顿,扶额道:“我把她原来的信息全都抹掉了,你是怎么查到的……” 司徒晏瞧了她一眼:“画铺的人都认识她。” 丁眉怔了怔,砸了下自己的脑门子。半晌她道:“好吧,方案二。” 司徒晏抬头望她祖父的外书房,有游客进去、有游客出来。“不必,耗几年自然能过去。我如今也忙的很。四川底子差,路又难修,没有闲工夫。” 丁眉笑道:“偶尔休息一下总可以吧。高孟生音乐厅后面有家酒吧,东家是一对女性情侣,很多同性恋都爱去。对了。”她从包中取出几张照片,“你还记得阿熙么?这是他寄来的旅游照。” “记得。”司徒晏接过照片挑了挑眉,没想到第一张就是吻照。“他们北美已肆无忌惮至此了?” “旁人没他们这么大胆。这就是他丈夫。你可能猜不到章工本出自大儒之家。瞧这模样哪儿像啊,跟个野人似的。” 司徒晏思忖道:“这个章先生,我倒像是在哪儿见过。” “不可能。”丁眉道,“他没去过蜀国,大学毕业就组建考古队到北美去了。” 司徒晏翻动照片道:“是了,前几日报纸上看过。北美原住民遗迹考古队队长章文兰,章肃的孙子。” “对。”丁眉笑道,“与他祖父相差甚远吧。” “章老头肯答应他公然跟男人成亲?” “不答应还能如何?人在地球那头。” “倒是拿他没法子。” 这日晚上,司徒晏还是让丁眉给拉到那家叫“等缘”的酒吧去了。 路上丁眉还说,到时候来搭讪的定然都围着世女、当自己是绿叶,因为她并不漂亮。不曾想二人才刚坐下不一会子便有位三十来岁的男子过来,径直朝丁眉献殷勤。丁眉微笑道:“我不过是来闲坐的。” 那男子也微笑道:“我也是来闲坐的。” 丁眉往他来处张望了一眼,见那儿坐着个年轻的姑娘,道:“你不是有女朋友?” 男子道:“那是我妹妹。” 丁眉皱眉:“好俗的借口。” 男子摊手道:“是真的。”乃笑向司徒晏微微躬身道,“我妹妹二十三岁,去年刚从燕师大幼儿教育系毕业,眼下是一家幼儿园的实习教师。不知这位小姐可愿意陪她坐坐?” 司徒晏怔了。丁眉立时明白过来,笑推了她一下。司徒晏迟疑片刻道:“抱歉,今儿我头一次来,还不想认识人。” “好的。我知道了。”男子轻轻点头,“那后会有期。” 丁眉笑嘻嘻看着那男子走回座位,低声道:“阿晏,你看得出这些人谁直谁弯么?” 司徒晏遂依序细看了一遍这酒吧中的客人,摇头道:“完全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来,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二人乃点了一壶酒三碟点心闲坐一晚上,来搭讪的共有十二个人。其中三个搭讪丁眉,七个搭讪司徒晏,还有两个替朋友亲眷搭讪司徒晏。搭讪丁眉的都是男人,搭讪司徒晏的都是女人。古怪的是,酒吧里男女男男女女的情侣都有,愣是没人把她们俩当成一对。 走出酒吧时丁眉简直五体投地:“她们究竟是怎么分辨出来的!没有一个弄错的!我看着每人都一样。” 司徒晏思忖道:“我仿佛看出了一点门道。” “快说说!” “说不出来。”司徒晏道,“不过是感觉罢了。” “感觉这个词儿也太虚了。”丁眉握拳道,“我非弄明白不可。明儿再来。”司徒晏瞧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不来。横竖她还要开几天会。 第二天晚上她们果然又来了,搭讪的依然是男人搭丁眉、女人搭司徒晏。到了第三日已有不少人认识她们,纷纷打招呼。 这回二人来得早些,特挑了个角落处坐着。酒吧渐渐人多。她两个正说些闲话,忽听不远处一阵喧哗。张望过去,竟是有两个女子在纠缠一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丁眉皱眉道:“这么小的丫头独自来酒吧,大不妥当。还穿着校服。” 司徒晏道:“大概是在外头听说了、好奇吧。”冷眼见那孩子立着眉眼、神态与童不野有几分相似,不觉扶案而起。 丁眉亦察觉了,拉了她一把:“老板很快就会过来管的,咱们不用多事。” 她若撺掇司徒晏快些救美还罢了;她这么说,司徒晏反倒走了过去。乃板着脸向那孩子道:“一个人跑这儿来?谁给你的胆子?” 小姑娘赶忙蹿到她身后:“人家都说这儿安全我才来的。姐姐我下回不敢一个人来了!我跟你一块儿来!但是你得等我呀不能自己偷偷溜走。” 那二位早已打量了司徒晏半日。且不论这身行头值多少钱,单那通身的气派,瞎子都看得出是上位者。遂谄笑几声退走了。司徒晏向小姑娘道:“快回去做作业。” 小姑娘嘀咕道:“早做完了。作业那么容易。” “那就预习明天的功课。” “明天周末不用上课。” “周一呢?” “后天预习不行么?” 司徒晏转身就走,小姑娘明目张胆跟着她。丁眉笑盈盈道:“带回来一只小尾巴?” 司徒晏仰脖子饮尽盏中酒:“回去了。” “咦?我们才来一会子。” “就是就是。”小姑娘道,“还早呢!”司徒晏扫了她一眼,喊东家结账。小姑娘瘪瘪嘴。 丁眉笑向小姑娘道:“你不怕我们是坏人啊。” “你们不是坏人。”小姑娘笃定道,“我分得出好人坏人!” “哦,你几年级?” “高三。” “哎呦高三都敢出来鬼混?” “我成绩好,肯定能保送燕大。” “干嘛老守着燕大?蜀大也不错啊!” “丁眉!”司徒晏瞪了她一样,“别跟小孩子胡说八道。” 丁眉摊手:“我胡说八道了么?蜀大委实不错啊!” 小姑娘眨眨眼:“去年的公输子金奖就给了蜀大的那个谁?安小敏。” “安学敏。”丁眉道,“你是学理科的啊。” “是呀~~” 那头司徒晏已结完账,打断道:“走了。” 丁眉与小姑娘齐声答应。丁眉站起来双手插入风衣口袋,小姑娘直上前抱住了司徒晏的胳膊笑嘻嘻道:“姐姐明儿带我来呀~~” “预习功课。” 走出酒吧,丁眉笑问小姑娘:“你叫什……” 话未说完,司徒晏喝到:“她还未成年!别瞎打主意。” “好吧好吧。”丁眉摸摸小姑娘的头,“天气渐凉,那儿就是公交车站,快些回去念书!祝你考取蜀大。”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干脆道:“好!” 司徒晏扯过丁眉就走。小姑娘摸了摸口袋——方才丁眉丢了张东西进去,像是名片。 次日上午,城西猎鹰书局才刚开门不久,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便走了进来,直奔柜台。那东家笑眯眯道:“早上好。” “早上好。”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我想找这个姐姐。” 东家拿起来一瞧,撇嘴道:“柳鹰这种名字显见是个帅哥,怎么可能是姐姐。” “是姐姐!”小姑娘比划道,“有这么高,昨儿穿着一件米色风衣。” 东家道:“这就是我的名片啊!喏——”他指着案头一个名片盒子,“你自己看。显见是什么人从我铺子里拿走的。” 小姑娘忙拿过盒子里的名片一对,果然一模一样,霎时有几分泄气。旋即她又睁大了眼:“那姐姐极聪明,她给我你的名片定有缘故。你认得她么?她叫丁眉。” 东家翻了个白眼:“那祸害……认得。” “咳咳!”有人在旁咳嗽。小姑娘扭头一瞧,一个美貌少妇钗軃鬓松的靠坐在柜台侧里,慵慵的道,“阿眉怎么祸害了?” 东家一缩脖子:“没有没有,你朋友都是好人。你们今儿不是开会么?何时走?” “陈琮老大昨儿下午已赶来了,我偷半日的懒儿。”少妇拿帕子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昨晚上做梦都在做防洪预算。” 东家瘪嘴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够努力。” 少妇顿时满面通红,随手抓起案头一本书砸向东家。东家抬手接住,笑嘻嘻的才要说话——小姑娘咳嗽两声:“你们能不能先解决一下顾客需求?” 东家瞧了她一眼:“好吧,这位同学你想买什么书?” “不是买书,是找人。”小姑娘道,“我找要一位姐姐——不是丁眉姐姐,是昨儿同她在一处的姐姐。” “她叫什么?” “不知道呀~~可能在蜀大教书。” “长什么模样?” “好漂亮!” “小姑奶奶,你能不能来点有辨识度的描绘。”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那少妇抬手接起电话:“您好,猎鹰书局。阿眉啊,正好有人找你。”东家与小姑娘一起住口往她这头望过去。少妇接着说,“对,十七八岁穿着校服,燕大附中的。……找阿晏的?……你能不能说明白点?……这就行了?……好吧。……我上午不过去了,横竖陈老大已回来了。……好,下午见。”她撂下电话告诉小姑娘,“丁眉说,你要找的那位名叫司徒晏,晏子使楚的晏。什么身份你自己查报纸。有志气就考蜀大、没志气就保送燕大。” 东家怔了怔道:“怎么听起来考蜀大比保送燕大还难似的?” 小姑娘显见受了不小的打击,半晌才说:“司徒……晏?是那个司徒么?” “没错。”少妇道,“就是那个司徒。你知道?” 小姑娘嘟囔道:“我纵没看过报纸也学过近代史啊……不就是蜀国世女、四川省长么?” “对。”东家兴致盎然,“很遗憾不是蜀大的老师。你找她作甚?” 小姑娘哼道:“不告诉你!”抓起自己带来的那张名片鞠了个躬,“多谢你柳东家!以后我会带同学来买书的。祝你生意兴隆!” 东家一愣:“咦?这就走啦?” 小姑娘转身摆摆手道:“光有志气也不行啊,我得回去预习功课、考蜀大——高三了不能摸鱼。白白~~” 1006.番外三 年轻的警察走入牢房,无奈道:“你说的那位级别太高,不好找。” 犯人道:“另一位呢?” “另一位压根不许打听。”警察道,“你都认识了些什么人啊。还有没有?” “有。”犯人道,“皇上贾琮。” 警察瞪了他一眼:“我实是信了你才帮你找证人的。” 犯人道:“我真的认识当今圣人。且我会干这些事本也是他出的主意。”警察实在不想相信他,偏又忍不住信了!神色纠结。犯人翻了翻眼皮子道,“还有一个,云南省长沈钊的女儿沈之默,她记性极好。只是大约也不大好找。” 警察呆了半日道:“行行,我上辈子欠了你的。我替你找去。” 犯人道:“你走合法流程不就行了?一个要紧的案子需要一个宦官子弟做证人有那么难么?” “站着说话不腰疼。”警察没好气道,“这几个都不是闲人。寻常流程等排到他们看到这消息,你已经定罪了。” 犯人笑呵呵道:“辛苦你了涂警官!你真是人民的好警察。” 人民的好警察不好当。涂警官回到家中,头疼不已。他老子看他愁眉苦脸的,遂问可是差事上不顺。涂警官长叹一声。 原来前些日子他们局里破了一个贩卖孩童的案子。涂警官是个刚分来的学生崽子,被派去做笔录。犯人当中有一个说他不是罪犯,碰巧也在追查这起案子、让警察撞上了。这会子举国身份证尚未做完,许多地方还在用路引子。警察从此人身上搜出了一大摞各诸侯国的路引子,名字籍贯身份各异。主审的还会信他么?并其余人贩子也都说他是去买孩子的。买卖人口皆是重罪,他遂也没的跑。 偏涂警官莫名觉得,此人说话虽离奇、竟十分可信。乃细问了他两次。这位说有人能证明他的清白。一位叫柳庄、认得先齐国贾氏马行总号的大掌柜;一位是柳庄的叔叔,名字不知,人称柳小七。涂警官亲自跑了一趟山东,费了许多力气依然两手空空。柳庄级别太高太难找,柳小七身份特殊不许问。方才他又去见犯人,问还有别的证人没有。那位提了两个,一个是省长千金,一个是当今皇帝。 涂警官之父思忖道:“若是如此,保不齐他没撒谎儿。” 涂警官眼神一亮:“爹,你也觉得他没撒谎啊!队里的老大哥们都当我是个笑话。” 他父亲将他招至近前低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许告诉你母亲。”涂警官使劲儿点头。他父亲道,“我年轻时暗恋过当今皇后。” 涂警官打了个哆嗦:“爹,您老开玩笑!” 他父亲叹道:“可惜那时候你已经六七岁了。”说罢神游天外。 涂警官看他爹实在不像是扯谎,龇牙道:“纵没有我您老也没机会啊……” “可不是。”他父亲笑道,“皇后哪里是我区区一个小吏能惦记的。皇上还吃醋了。”乃悠悠一叹,“那会子,皇后穿着一身官袍跟个神仙似的,实在耀眼。” 涂警官眨巴眼道:“皇后做什么呢?” “查封了一整条朱紫街。”他父亲喜滋滋道,“头一家便查的雏龙斋,皇后还寻我打听来着。” 涂警官立时道:“可是查封谢鲸家的铺子?” “对对!”他父亲道,“真真无法无天。你们是想不出来那时候他们家的物件贵到什么份上、质量差到什么份上。不用他们家的东西连考场都进不去。” “我看过县志!”涂警官道,“写得挺详细的。皇后扮作锦衣卫吓唬几句,雏龙斋的掌柜就乖乖把账册子交出去了。” “没错没错!账册子封皮儿竟是史记!” 涂警官拍掌:“爹!您在现场?您老见证历史啊!” 他父亲得意道:“岂止,我还告诉皇后那铺子是怎么回事,亲历历史。” “难不成县志上写的那个秀才就是你?” 他父亲捋了捋胡须:“就是我。” 涂警官竖起大拇指:“爹,够运气!我要想亲眼看皇后一眼,起码得拿个全国十佳警员吧。” 他父亲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生努力。”乃想了想道,“我给苏省长打个电话,问问他能有法子不。” 涂警官撇嘴道:“您老说了一万遍不许仗你的势、不许让人知道我是涂耀祖的儿子。这可是您老自己做的,我可没求您。” 他父亲不搭理他,拿起电话问道:“那犯人叫什么?” “娄金桥。娄昭的娄,金子做的桥。” 没过多久,这个叫娄金桥的“人贩子”便被京里头派专车提走了,进京次日入皇宫。 贾琮一瞧见娄金桥便笑:“好土啊!娄大侠何时便得这么土了。” 娄金桥本有几分忐忑,见状已立时飞散。笑道:“如今的人贩子不是人牙子了,躲躲闪闪的。不土些如何能混的进去?”他见屋里还有一个人,忍不住看了两眼。 贾琮指道:“这是我五叔贾敘。” 娄金桥赶忙行礼:“昭王千岁。” 贾敘含笑道:“久仰娄大侠之名。” 贾琮遂问娄金桥这些年如何。原来自打贾琮他们离开齐国,娄金桥本想先护送蒋净哥去外洋再回来办自己的事。不想那孩子一病死了,他便没了挂念。遂返回吴国细查害死他恩人之子的还有何人,一一暗中除去,而后又杀了许多拐子和人牙子。举国废奴后,人市转入地下。娄金桥便接着对付人贩子。这回当真是个巧合,他找到人贩子、警察也找到了。偏他不方便悉数对警察说实话——因为他早先私自杀死了不少人贩子。正愁难以脱身呢,遇上了涂警官。 贾敘听罢点头道:“这小伙子不错。” 贾琮笑问:“你杀的拐子够数了么?” 娄金桥道:“不知道。起先还数了数,后来便忘了数了。” 贾琮乃正色道:“这回请你来,是有件要紧事想跟你商议。” 娄金桥忙抱拳道:“陛下只管吩咐。” 贾琮道:“你也知道,依着律法,人贩子并不会判死刑。” 娄金桥皱眉道:“这一节草民实在想不通。” “恐怕他们情急之下杀死被贩卖之人。”贾琮道,“这些人多半是妇孺,打人贩子不过。但到目前为止,朝廷查到的人贩子都没有活的。” 娄金桥思忖片刻便明白了。素闻昭王贾敘一直管的是情报甚至暗杀之类的差事,可巧他在这屋里坐着。贾敘见他看自己,点了点头道:“朝廷总这么挂羊头卖狗肉,其实不大好。律法终归是律法。” 娄金桥笑了:“王爷的意思是,想让我帮你们杀狗?” 贾敘道:“正有此意。我查出来、把消息送给你,必要时帮你一手。而且绿林一道,不论何时何地都不可能消亡。历朝历代也都有官匪。总有些官府不便动手又不得不处置之事。” 娄金桥挑眉道:“论理说本朝也应当有。” “有。”贾琮道,“你近日是在江西吧。绳金塔下的有间茶铺依然开着,那掌柜的廖守平就是官匪。” 娄金桥立时道:“那铺子里一僧一道端的好本事!” 贾琮笑道:“你见过他们老板娘没有?” 娄金桥想了想:“听闻病故了。” “哦,那是廖守平原先的媳妇。后来又娶了一位。你得空去见见,大约还记得她。”贾琮含笑道,“遇上棘手之事也可以去找他们。” 娄金桥忙说:“其实这个案子还没完呢。偏我说的话警察不信。” “嗯?你说,我信。” 原来娄金桥最先追查此案便是受一位老人之托。那老头儿有个糟心的儿子。好容易替他娶了个媳妇、不到两年媳妇便跟人跑了,丢下一个才刚满周岁的小孙女。儿子说要找回媳妇也离家而去。老人家独自将孙女养到三岁,儿子回来说在外头另娶了媳妇、愣是抱着孙女走了。老头儿抢不过也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小孙女嘶声哭喊越来越远。后来街坊说,他儿子是把孙女给卖了。老头儿想着,自己儿子穿得那破烂模样,哪有养孩子的本事?登时信了。遂坐在门槛前大哭,可巧遇上娄金桥路过。 娄金桥答应老人家必帮他夺回孙女,次日便追查到了他儿子——正在青楼里大肆使钱。此人并未另娶什么媳妇,女儿果然是让他给卖了。娄金桥便从此处开始追查,直查到了那伙人贩子。偏救出了七八个孩子,皆没有老头的孙女。而老头儿恐怕儿子因卖人犯罪坐牢,不肯报案。故此警察便愈发不信娄金桥了。 贾琮思忖道:“警察已经审过了对吧。” “对。”娄金桥道,“那败家子说他把女儿卖给了里头一个外号叫老驴的,偏老驴招供他买了另两个孩童、没说这个。旁人也都说没有这么一个三岁的女童。” “怎么可能。”贾琮道,“再审审那个老驴,定是他自己私卖掉了。” 贾敘道:“若是他私卖了,旁的都已招,为何这个不招?” “要不然就是他自家养了?” 娄金桥击掌道:“不错,许是他自家养了。”他遂等不得要回江西去。贾敘也不拦着,让他办完事再回京来商议正事。 娄金桥急忙忙赶到南昌府才想起来,自己不是警察。那老驴关在看守所里见不着。遂径直去了官匪的老巢、有间茶铺。 到了铺子里一瞧,常来蹭茶吃的两个出家人、鉴如和尚和柳大道长都在。乃冲他们拱拱手,走向掌柜的廖守平。寒暄几句后他取出了贾敘给的一块木牌,廖掌柜见了微惊。娄金桥低声道:“有件事想烦劳掌柜的相助。”他想了想道,“听说尊夫人我认得,不知可否请来一见。” 廖掌柜忙指道:“那就是拙荆,朋友认得?” 娄金桥望过去,可巧赶上那女子给人上完茶托着茶盘子转身,二人打了个照面。娄金桥不禁低呼一声“哎呦!”可不就是当年齐国那位误嫁龙阳的吴金娥么?吴金娥显见也认出他了,忙快步走了过来。多年不见,二人皆有些慨然。廖守平见状干脆让他们去楼上说话。 两位绿林客面对面坐着,一时无语。半晌,娄金桥忽然笑道:“合着咱们二位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最末都成了官匪。” 吴金娥也笑了起来。乃问他可有事来此。娄金桥忙说了替老头找孙女之事。吴金娥道:“事儿倒不大。只是用不着走贼道,直让警察查去便好。不报案也无碍,他儿子呢?” 娄金桥嗐声道:“我思虑不周,只将他卖女儿得的钱假装借给他老子了。” “这位得找来。”吴金娥道,“务必找到。” 事不迟疑,娄金桥遂快马加鞭赶去找老头儿。到了他家一瞧,十分运气。原来那儿子听说有贵人借了钱给他爹,竟回家蹭饭去了。娄金桥本是绿林贼盗,最会骗人不过。乃先臭骂了那儿子一顿,告诉他们爷俩:人贩子找到了,孩子七八个,让儿子去认哪个是他女儿。老头儿忙不迭的打发儿子快些跟恩人走。 娄金桥便领着他快马赶回南昌府,上警察局找那涂警官。涂警官欣喜道:“娄先生你回来啦?哈哈你果然是良民。” 娄金桥嘿嘿一笑:“多谢涂警官,不然我老娄怕是要遇上不小的麻烦。”乃指着那儿子告诉他,“这小子卖了亲闺女,可犯法不犯?” 那儿子立时嚷嚷道:“不是让我来认女儿么?” 娄金桥道:“委实是让你来认女儿。女儿也是你卖的总不错。”又向涂警官拱手道,“烦劳你务必将这贼子关入牢中,不然他日后定然还会卖女儿。” 涂警官喜不自禁道:“好说。他既犯了法、就逃不了。” 那儿子还想抵赖,让涂警官三五下给哄出了实话。再提审老驴,老驴招了。原来他有个相好、替他生了个儿子,今年也是三岁。他见这女孩儿模样生的好,想替儿子留着做媳妇。遂没卖,送给相好养去了。警察随即找到那相好、救出女童。 娄金桥终究将老头的儿子送入了牢房、不想再去见他,乃烦劳涂警官辛苦一趟送回孩子,并送了老头儿些钱。临走前,那女童在娄金桥脸上亲了一下。娄金桥两天没舍得洗脸。 1007.番外四 福州闹市区车马喧喧。一个妇人脚边放着一个大包袱,茫然立在街口足有五分钟。路边有家可可茶铺子,临街窗口坐了位三十多岁、穿明黄色汉服的少奶奶,妆容华贵,身后立着两个穿军服的护卫。少妇吩咐一人去喊左近的警察。不多时警察来了,询问妇人可需要帮忙。妇人摇摇头,四面张望片刻,拎着包袱往可可茶铺子而来。 服务员朗声道“欢迎光临”。妇人有几分怯生生,行了个万福道:“姑娘,烦劳打听个事。” 服务员含笑道:“您请说。” 妇人取出一张照片问道:“姑娘可见此人么?” 服务员看了看,摇头道:“没见过。” 妇人并未失望,又行了个万福:“打扰了。” “没关系。欢迎下次光临。” 妇人正欲撤身离去,眼睛往铺子里扫了一眼,忽然目光一滞。她瞧见了窗边那位少奶奶。犹豫片刻,走过去弯腰万福。少奶奶也立起来回了个万福。“大姐你好。有事么?” 妇人壮着胆子道:“少奶奶,我……我想打听个人。” “哦,何人?” 妇人取出照片递了过去:“我瞧少奶奶穿的这料子是江宁制造厂的缂丝花样儿,定是贵人,保不齐认得他。” 少奶奶接过照片,眼神微动。妇人一眼不错盯着她,看得分明,不觉露出欣喜之色。少奶奶思忖片刻问道:“这男人是你什么人?” “我表哥!”妇人脱口而出。旋即又讪讪的道,“是……我恩人。” 少奶奶交回照片道:“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他的情况。” 妇人急问:“他可还活着?” 少奶奶含笑道:“活着,活得不错。” “可有自由么?” 少奶奶一愣,旋即笑道:“极自由。”妇人显见不大相信。 少奶奶遂请她坐下,让服务员给她来杯热可可茶。妇人轻叹一声,诉说起来。 原来她姓许,本是先越国定国公甄藏珠的小妾。然甄藏珠并未当真把她当妾室。只因许氏长得像他亡妻、又见许氏在夫家过得艰难,救她一救。越国立国后,甄藏珠说越王定会替自己指定正妻,遂改称许氏为表妹、安置她离去。不想后来越王倒是一直捏在甄藏珠手里,也并未命他娶重臣之女。许氏心里又悄然活络。 好容易等到越国灭吴入联邦,后来干脆废了王室。许氏本以为自己可以与甄藏珠破镜重圆,暗自欢喜。不曾想等来等去,甄藏珠竟忽然失踪了!她去甄藏珠妹子家打听,那姑奶奶只说“朝廷另有重用”,不肯多告诉一个字。许氏岂能罢休?使尽了法子探究。前些日子终于得知,逢年过节都有要紧亲眷从福州送来极厚重的年礼、甄姑奶奶亦打点极重的年礼送回福州。许氏在甄家多年,知道他们家压根没有亲戚在福建。遂心头一动:莫不是甄藏珠?遂打了个包袱、从甄家偷了张甄藏珠的照片,找人来了。 这少奶奶听罢,呆了脸不知说什么好。斟酌良久,摇头道:“借口这东西,有时候不能作假。”乃看着许氏道,“许女士,我想问你。是谁告诉你你长得像甄藏珠亡妻的?” 许氏立时道:“他自己。” “他是亲口对你说的、还是对别人说的。” 许氏怔了许久道:“他……在公堂上说的。” 少奶奶踌躇道:“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甄藏珠在公堂上所言,是扯谎。他不过是想救个人罢了,随口掰了那由头。他委实有个亡妻,也委实死过儿子。但你与他亡妻毫无相似之处。事实上那也不是他亡妻,不过是选去配种的宫女,二人没有感情。甄藏珠并不懂得女人的心思,也想不到你会误会,故此他完全没概念应当早早跟你解释明白。他在去吴国之前就有喜欢的女人了。” 许氏愣了。半晌,她喃喃道:“去吴国之前……我听人猜测议论,说他可能是燕国的细作。” “正是。”少奶奶点头道,“他也不叫甄藏珠,那位甄四奶奶亦不是他的亲眷。真的甄藏珠早死了,他不过借尸还魂、用了人家的身份。后来他差事完成,便找心上人去了。” 许氏眼圈子早红了。忍了会子,忽然拿帕子掩住脸轻声呜咽。少奶奶十分感慨,也唯有在旁坐着。良久,许氏拭泪道:“我本没想着能找着他,不过是试试看罢了。” 少奶奶道:“你既来了,我通知他见见你、当面说清楚,可好?” 许氏摇头道:“不必。打从甄大人救了我,我也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何苦来给他夫人惹不痛快。烦劳少奶奶只当没见过我。我这就回去。今后初一十五佛前进香,求他们保佑甄大人甄太太长命百岁。” 少奶奶微微皱眉:“真的不见?” 许氏又拭泪:“不见了。”过了会子她幽幽的道,“能让甄大人惦记多年不变心的,定是位绝世美人。我算什么。” 少奶奶道:“他媳妇儿……倒算不得美人,单论模样儿还比不得你。”许氏一愣。少奶奶道,“男女之情,模样未必是最要紧的。” 许氏呆若木鸡,且呆的比之前几回都久。少奶奶只坐着吃可可茶。足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许氏眼中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来。“模样不如我,我还跟甄大人处了那么久……” 少奶奶道:“有时候感情会讲先来后来。一个人心里进去了另一个人,旁人便进不去了。” 许氏抹干净眼泪,强笑道:“是我运气不好,比人家晚。多谢少奶奶。”乃站起来行礼告辞,又说,“少奶奶可能告诉我……他本姓什么?” 少奶奶道:“知道这个与你何用?不若只将他当作死去的表兄。你这么年轻,过两年还能再找个人好成亲。” 许氏又掉下泪来,点头道:“很是。他的姓氏本不与我相干。”遂又福了一福,转身走了。 少奶奶目送她出了铺子、背着包袱小步而去,轻叹道:“有时候……也不顾先后顺序啊。” 此时,隔壁座坐着的一名女子站起来,走到她桌前。这女人穿了套绣金红缎洋裙,头上戴着洋式女帽,容貌艳丽看不出年岁。她摘下帽子露出极短的头发,翩然万福道:“民女见过福临公主千岁。” 少奶奶抬目看了她几眼道:“空净师太倒是愈发年轻了。请坐。” 此二人便是当朝公主贾桂和福建著名的尼姑东家空净。空净落座,微笑道:“回公主,民女已于年初还俗了。” 贾桂吃了口茶道:“怎么忽然想着还俗?” 空净道:“孩子大了,不想他有个尼姑姑母。” 贾桂冷笑道:“那孩子是我公公的吧。” “对。”空净爽利道,“不过董大人要跟董夫人离婚,不与我相干。” “嗯?”贾桂嘴角微微勾起,“你刚刚还俗,我公公就要离婚。你怎么断定不与你相干?” 空净坦然道:“我从没想过跟董大人成亲。嗯,我从没想过跟哪个男人成亲。董大人离婚是他自己的事。” “你好像知道得比我和驸马都多嘛。” “怕是多些。”空净思忖片刻道,“前阵子董夫人去参加老年西洋舞培训,有个老头使劲儿向她献殷勤,公主可知道?” 贾桂皱眉:“你是说,我公公以为我婆母跟那个老头?” “不是。”空净道,“董大人得知此事后极高兴,日日盼着董夫人快去跳舞。可等来等去,什么都没发生。他极失望,失望透顶。”她托起下巴扭头看窗外道,“董大人何等聪明,没过多久便想明白了。故此这回非要离婚不可。他知道我不会嫁给他,更知道我不止他一个男人。他不过是想离婚罢了。” 贾桂有些吃惊,想了半日道:“他知道你那……侄子是他的么?” “自然知道。”空净笑道,“我又没瞒过他。”她悠悠的道,“那年,我想着该要个孩子了。董大人是我男人里头最聪明的,身子骨儿也不错。用时新的词儿来说,他的基因最好。另外,他还是官身、前途无量。我可没法子保证孩子日后不需要父亲帮忙。所以董大人从哪个方面都是最好选择。” 贾桂一时哑然。对面这女人如同一只丛林中的母兽,心安理得遵循自然法则生存。良久,她道:“听闻你弟弟交了个女朋友,这些日子闹得挺厉害。” 空净笑了:“那女人已解决了。她不是莫忘的女朋友,不过……倒有些小聪明。只是太嫩。巴巴儿盼着撺掇莫忘跟我争夺家产。我谭家如今的产业可全都是我拼着血泪性命挣来的,就她那点子道行竟想空手套白狼?评话故事看多了,以为谋家产那么容易。之前她能溜到莫忘跟前走两步,不过是我没留意她罢了。公主不信,再命人去打探便知。” 贾桂思忖片刻道:“也罢。若真是如此,我们家的事便不与你相干的。” “委实不与我相干。”空净嫣然一笑,“董大人说,亏的天下已变。不然,当朝驸马的亲爹必是没法子无故休妻的。董夫人全无过错。” 贾桂轻轻摇头。空净行礼辞去。 不多时,贾桂回到驿馆。驸马董愚也已回来。贾桂遂说了自己见空净之经过。董愚怔了半日,无言以对。良久叹道:“这女人……我母亲委实不是对手。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什么?” 董愚苦笑道:“谭莫忘以为……那孩子是他的。” 贾桂一愣:“那就是……他们乱过伦了?” “谭莫忘是收养的。”董愚抽了抽嘴角,“收养材料净空可从没弄丢过。” 净空刚开始接手谭家那些年,因心怀仇恨,日日叮嘱他弟弟长大后必要向晋国李家复仇。可生意渐渐做大、本事也愈发大了,家仇渐渐淡去。有时她会想着,若没有李家灭了谭家满门,自己这会子还是个深庵尼姑。 然谭莫忘已被她教育出了恨意,十来岁时曾闹着要去对付李家。净空遂先设法让那孩子读了一本绿林评话,说的是一个收养的孩子被养母哄骗着倾尽心力替死去的养父报仇。而后再让他偶然偷看了自己的收养材料。 谭莫忘五雷轰顶,拿着材料去质问净空。净空便抹眼泪道:“姐姐不想当你担上这仇,因为这本不是你的仇。莫忘,莫再惦记李家了。那不是你的仇家。”自打谭莫忘记事起净空便对他极好。故此,这孩子便笃信是姐姐不想哄骗他报谭家的仇、才不去对付李家的。 谭莫忘早已牢牢捏在净空手里。七八年前净空生了个儿子,谭莫忘那会子还只是个少年。偏他以为孩子是自己的。对外只说是谭少爷跟丫鬟所生,孩子生母难产而亡。 前阵子他交了个女朋友。那姑娘人聪明野心也大,想嫁给谭莫忘后助他从净空手中弄走谭家的家业。而谭莫忘内里十分清楚自己不是谭家的儿子,百般推脱。姑娘做事也急了些,露出马脚来让净空知道了。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哪里能是净空的对手。略施小计,谭莫忘便与她分了手。 董愚长叹一声道:“我使非法手段看到了净空偷偷立的遗嘱,全部家产归她儿子一人。谭莫忘纵然知道也不会有异议。一来他并非谭家子弟,二来他以为儿子是他的。” 贾桂皱眉道:“儿子究竟是谁的。” “我老子的。”董愚没好气道,“是那小子好骗还是我爹好骗?再说模样也有几分像。” 贾桂吐了口气:“若是如此,接你母亲进京吧。” “这不是她不肯么?”董愚愁眉道,“死活不肯。” “找个借口。嗯,就说我又怀上了,烦劳她帮着带大丫头?” “那过些日子不就得穿帮啊。她不肯进京就是想防着那姑子。纵骗过去了,她有手有脚的又不是傻子,肯定还得跑回来。” 贾桂横了他一眼:“你努力一点赶紧怀上不就是了?” 董愚哑然失笑:“既是公主盛情邀约,本驸马就却之不恭了!” “滚蛋!”贾桂忙伸手拦他,“晚上再说,我还有事要去找柳隼呢。” “公主这会子才想起来,肯定不是什么要紧事。” (后面儿童不宜自行脑补。) 1008.番外五 一个女兵拎着饭盆走进办公室,笑嘻嘻的道:“方才我在楼下遇见一个帅得天怒人怨的军官在那儿填表,找潘将军。” 几个女兵登时活了。“呀,是上回那个吗?”“多高?”“几颗星几根杠?” “目测一米八四。肩章没带。” “是不是特白?” “没啊,挺黑的,瞧着像是刚野战拉练回来。” “好、好!黑点子才像军人!” 潘明漪吐了口气,拍拍案台:“别发花痴了。那帅哥是我堂兄,而且人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啊……”女兵们显见失望。 耳听一个男声从门口传来:“谁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我还没对象呢,别毁我清誉!” 潘明漪扭头一瞧,来者不是她堂兄柳庄,竟是才刚从马来国调回京城进修的杨安。乃翻了翻眼皮子:“不是开学了吗?杨同学这么闲。” 杨安凑近前低声道:“明漪,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 “帮个忙……额,你有对象没?” 众女兵眼神一亮,七嘴八舌道:“没有没有!”“还没呢!”“虽然很多人追,目前还没有追着的。” 潘明漪横了她们一眼,向杨安没好气道:“与你何干。” “没有对象才能拜托你啊,有对象就只能拜托旁人了。”杨安轻叹一声,“这不我也没对象么?过几天太上皇寿辰,我老子我伯父下了两道死命令——带女朋友去。”女兵们立时笑开了。杨安抱拳道,“帮我顶过这关,我欠你个人情,如何?” 潘明漪淡然道:“你随便雇一个不就好了。” 杨安撇嘴道:“上回请了个手下人的妹子帮忙,我家那老海盗火眼金睛一眼看穿。我想来想去,若烦劳你,他多半会相信。” “为何?” “他知道我对你们柳家有兴趣。”杨安一本正经道,“我差点拜你二伯为师。这趟进修得有三年呢!我需要找个长期伙伴互相帮助。你何时交了男朋友,咱俩马上分手,行不行?” 潘明漪瞥着他道:“你就不能实实在在找个对象啊,三十多岁的人了。” 杨安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托着腮帮子叹道:“有次回京对一个姑娘有好感,再回来她已经订婚了。这次回来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横竖不是你们家柳庄的对手。” “砰!”潘明漪拍案道:“你敢觊觎我嫂子?!” “谁觊觎了?这不是才刚有点子好感就让你哥娶走了么?”杨安摊手道,“你哥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有你姐你姐夫帮着,我也鞭长莫及不是?” 潘明漪看了他半日,抱着胳膊悠悠的道:“你知道我对象的规矩么?” “什么规矩?” “谈恋爱以婚姻为目的。” “这个当然。不然不成耍流氓了?” “日后生了孩子得有个姓潘。” 杨安眨眨眼:“还有呢?” 潘明漪轻叹道:“没了。”她摇了摇头,“本以为这事儿不难办,你师父家的老大不也姓林么?”乃苦笑道,“人家本来就怕我军衔太高、儿子吃亏。加上这一条——”她耸了耸脖子。“前男友的母亲以死相逼要她儿子跟我分手。” 杨安立时举手:“孩子本是潘将军生的,跟你姓很合理。我同意!没意见。” 潘明漪嗤道:“你是个假的,当然没意见。” 杨安坐正了道:“我军衔比你高,你得承认。” 潘明漪扭头望窗户:“承认。” “我爹是个海盗,不认得封建两个字。我母亲去世多年。我大伯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杨安笑眯眯道,“哎呀漫说哄过我爹我大伯,连我自己都能哄过去。潘将军,成交呗~~也省得你爹操心念叨你,大家耳根清净、皆大欢喜。” 潘明漪想起她爹也头疼。潘喜贵也是日日念叨着闺女的亲事。上回贾琮开了个玩笑,老头竟当真想去《燕京日报》登征婚启事。好在他还知道事先拿稿子给女儿过个目,不然潘将军可就没脸见人了。若只是帮杨安一个帮,倒也顺手帮了自己。潘明漪斟酌半日,道:“我师父和你师父那两个人精只怕不好哄过去。” 杨安摆手道:“管她们呢,先把太上皇的寿宴过去再说。被人察觉就说吵架了呗。”他惨兮兮道,“潘将军,帮一手吧。我爹真的很难对付。这回再一个人,他就要去报社给我登征婚启事了。” 潘明漪哑然失笑:“真真可怜。也罢,就帮你这回。若是穿了帮我可不负责。” “多谢多谢!”杨安拱手道,“我已预备好了许多借口,纵穿帮我也能填上。” 办公室里几个女兵早已笑作一团。 数日后便是太上皇贾赦八十五岁大寿。贾赦住惯了荣国府,并未搬去皇宫;门口的匾额已换做定王府了。寿诞前日,定王府帐舞蟠龙,帘飞采凤,锦茵绣屏,细乐声喧。因世子妃身兼公务,定王妃王熙凤不辞辛劳,领着管家内外忙碌查看。 殊不知这会子外交部长司徒岑家中悄然来了十几位客人。一位是司徒岑的哥哥、先蜀王,其余有两位先楚王,一位先越王,一位先燕国世子并其余几位前朝皇族子弟。司徒岑听他们说了半日,啼笑皆非。 合着前几个月,先秦王先赵王这两位玩咖溜达到了爪哇,特去拜见长辈、先燕王司徒磐。司徒磐案头搁着份《北京日报》,先赵王随手翻看。看到其中一篇报道说,皇太女贾定邦与朋友们一道参加慈善拍卖会。先赵王指着照片上一个少年道:“这孩子是司徒岑家的吧,长得与那家伙真像。” 先秦王随口道:“你见过司徒岑么?” “没见过。”先赵王道,“我在卫若蘅家看过他的照片。” 司徒磐脑中灵光一动,思忖道:“司徒岑那小子倒是与贾琮交情极好。” “委实好。”先赵王道,“极铁的铁哥们。” 司徒磐心下顿时活络。他本想着,等贾琮死后设法拥贾环与建安公主的儿子登位。派人悄悄一打探,贾琮军威极重。帝国军人人皆知皇帝贾琮与太女贾定邦,许多人并不知道贤王贾环这个人。贾环也半分不曾沾惹兵事,只管着一群做科研的书生。贾琮手下女官多且不少居于要职,贾维斯林黛玉两口子定是不会帮着贾环之子的。乃打消了念头。假若司徒岑之子娶了贾定邦,那不就等于这江山又回到司徒家手里了么?他遂打发长子司徒岳暗中回国,联络各处宗族子弟,商议后同来司徒岑府上。 司徒岑想了半日,正色道:“人心既得自由,再难收回。今中国行的是君主立宪,皇帝姓什么已不重要,等太女即位必将愈发不重要。如此有意思么?” 司徒岳含泪道:“好歹保住了祖宗的江山。” 司徒岑摇头道:“江山再不是一人一家的了。各位兄弟侄子,对不住,我不会答应的。我儿子日后喜欢什么姑娘只看他自己,苗苗会择什么样的小伙子也全看她自己。再说,苗苗的第一个孩子肯定姓贾,不论男女皆立为储君。”众人岂肯罢休,再三相劝。司徒岑头大如斗,赶忙寻了个借口尿遁、打发人快去喊他媳妇。 一时裘氏回来,笑盈盈来见诸位婆家亲戚。众司徒立时不言语了。裘氏笑道:“今儿什么好日子,来了这么多哥哥侄儿。这会子自家安排酒席已是来不及了。王妈,快去醉仙楼订一桌好酒好菜送来。” 司徒岑忙说:“别。酒还罢了,菜就是要新炒出来立时上桌才好吃,等大老远的送来味道就差了。请他们的厨子带着材料来我们家里做。” 裘氏道:“你说的是,就依着你。告诉醉仙楼我们家里来了许多亲戚,材料要选好的,不在乎钱。” 几个前凤子龙孙齐声道:“万万不可!” 裘氏冲女佣王妈使眼色:“快去快去!”王妈会意,大声答应着撒腿如飞。裘氏转身笑道,“诸位不用客气。我们家没那么穷,出得起这几个酒菜钱。” 先越王跌足道:“皇婶快些让那婆子回来。惊动细作就不好了。” 裘氏笑摇头道:“惊动细作怕什么?我们司徒岑堂堂部长,难不成还不许亲戚走动么?大家都是合法公民,只管安心便是。再说——”她倏然敛了笑意,“兄弟侄儿们若当真想弄点子什么细作会留心之事,难道你们以为他们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司徒岳强笑道:“弟妹说的是,我们皆为合法公民,不过走亲戚罢了。”裘氏莞尔一笑,出去安排晚宴了。 待媳妇走后司徒岑才说:“我们家孩子与苗苗芽芽并不在一个学校,也算不得熟悉。别胡乱打主意了。历来改朝换代,前朝宗族皆惨的很。知足些。”众人寂然失落。 次日便是贾赦大寿,定王府满堂朱紫。贾琮一家早早到了,少不得与詹鲲林黛玉等人说些朝堂政务。太女贾定邦在旁听着,偶尔提提自己的见解。 一时杨嵩杨衡哥俩来了,喜滋滋的告诉贾琮等人:杨安在威逼利诱之下已光速找到了女朋友,今儿就带来。过了会子潘喜贵也来了,也兴高采烈说:潘明漪找到男朋友了,待会儿会带来。贾琮拍掌道:“喜上加喜!两个老大难问题一并解决。” 贾定邦看看潘伯伯、望望两位杨伯父,轻声嘀咕道:“该不会他俩凑成一对了吧。” 话音刚落,只见门口进来一男一女两位军官,挽着手满面春风。众人一瞧——可不就是杨安和潘明漪么? 贾琮忙探头到陈瑞锦耳边:“媳妇儿,这俩假的吧,胳膊硬梆梆的。” 陈瑞锦含笑道:“管他真的假的。今儿明漪亲爹养爹都在,看安儿能过关不能。” 贾琮磨牙:“两个小崽子!” 杨安趾高气昂朝他老子伯父招招手,依着商议好的流程先去见潘喜贵。 杨安刚回京时已将该认识的都认识了。潘喜贵心里还想过,这小子是林丞相的徒弟,又是海军上将的儿子、公安部长的侄子,若能做自家女婿多好!谁知老天爷碰巧听见了老潘心声、竟遂了他的愿!远远瞧着便喜不自禁。 二人走近前来,潘明漪抿了抿嘴道:“爹,这是我男朋友。” 潘喜贵早已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好!好小子。”登时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来。“安儿,这是爹给你的见面礼。” 潘明漪赶紧说:“给他那么多钱干嘛?论理该他孝敬您老才是。” 杨安忙不迭双手接过:“谢谢爹!您老放心,我准孝敬您。”潘明漪脸儿一板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安挤挤眼,“回头钱给你买衣裳,我得红□□儿就成。” 潘明漪使了个眼色:“我不缺衣裳。还给我爹。” 潘喜贵立时道:“不准!长辈给的红包哪能还?” “就是,长辈给的红包哪能还?不缺衣裳买首饰总行了吧。”杨安也使了个眼色,将红包藏入怀里,向潘喜贵行了个军礼。“爹您放心,我会照看好明漪一辈子的。” 潘喜贵嘴角都咧到腮帮子了:“好、好!我告诉你啊,我这个闺女极好……” 他未说完,潘明漪忙说:“爹,我们还得去见他爹呢,待会儿再说。” 潘喜贵“哎呦”一声:“对对,快见杨将军去。” 杨安道:“爹放心,我知道明漪好。” 潘明漪扯了他一把:“走了。”杨安笑眯眯朝潘喜贵摆摆手,跟着走了。潘明漪低声道,“别演得那么腻味。” “做戏做全套。”杨安也低声道,“你看,咱们刚进来时你师父我师父写满了两张脸的‘不信’,现在全都变成半信半疑了。”潘明漪微微皱眉。 二人再去见杨家兄弟。那哥俩也是大喜过望。起初想着杨安大概会在学校随便邀位女同学,不曾想把潘明漪带来了。杨嵩心里还犯嘀咕真的假的,便听杨衡在旁自言自语,“合着还是找了大内柳家的闺女。”遂登时信以为真。潘喜贵备了红包,他俩自然也备了。潘明漪本待不要,想着杨安方才已收了她爹的,遂也大方收下了。 而后二人去见柳四与戚氏。这两位自然也没什么不满意的。柳四对女儿先带男朋友去见潘喜贵不大自在,然也没法子。杨安本以为亲岳父大约会说些“不得欺负我闺女、我必教训你”之类的话,连应对的词儿都预备了。谁知柳四非但没提这个,反倒告诉女儿,“别仗着功夫欺负安儿。”杨安龇了龇牙。潘明漪瞥了“男朋友”一眼:“这个可不好说。” 最后小情侣一同来到两位人精师父——林黛玉与陈瑞锦跟前。两位帝国最高贵的女人皆笑眼盈盈打量了他二人半日不言语,看得两个孩子渐渐不自在。 陈瑞锦乃挑眉道:“既是在一起了,就好生处吧。” 林黛玉道:“若能弄假成真我们也欢迎。是吧皇后。” “嗯。” 杨潘二人互视了一眼,没敢否认。 贾定邦在旁兴奋道:“杨哥哥潘姐姐,你们俩还没来时我就猜着了!是吧爹?” 贾琮点头:“对!我证明。” (番外完)